盛唐(太子李建成重生)作者:楼上黄昏 文案 李建成永远记得,前世的玄武门前,二弟李世民将自己一箭穿心的画面。 他至死不能明白,自己同一向亲密的二弟,如何竟走到了这一步? 重生之后,李建成循着过去的步子,再走建唐之路。 这一世,兄弟之情,他不会再轻易相信;刀兵相见,他不会再全无防备。 可他从未想到的是,李世民对自己拉开弓弦的原因,竟然会是…… ---------- 他是大唐第一位太子,也是被历史扭曲了多年的真太子。 身为嫡系长子,李建成为唐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由他继承皇位,无可争议。 可以这样讲,如果李渊没有建成,就很难成为唐高祖。 也就是说,有了李建成才有了后来的唐帝国。 大唐创业之初,他立下了赫赫战功,却被几个混蛋史官一笔勾销。 他礼贤下士,温文尔雅,常能提出治国良策,却被几个无耻的御用文人忽略不计。 他一直得父皇赏识,被朝野上下爱戴,却因居安而不思危,终被他的弟弟所残杀…… ——何木风《太子李建成:被弟弟扭曲的准皇帝》 ◎又见相爱相杀,你们懂的……◎结局1VS1,HE必须的。 内容标签:重生 强强 年下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建成 ┃ 配角:李世民,咄苾(颉利可汗),魏征 ┃ 其它:史笔春秋系列,相爱相杀 楔子 箭势如风,刺入心口的那一瞬间,竟然感觉不到疼痛。 李建成捂着胸口,抬起头,死死盯着面前高坐于马上的人,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过他。 那同自己有着七分相似,却更显英武的眉目,此刻在自己的视线里,却蒙上了一层模糊的红。那人远远地、默然地看着自己,松开手,任五指间的长弓掉落在地,世民……没想到,你当真……还是对我动手了。 一手死死按在心口的位置,另一只攥住缰绳的手,却依然握不住了。李建成用力地挑了挑嘴角,终是脱力般向后仰去。 李世民身后高大巍峨的玄武门,在自己视线里一点一点倾斜,直至轰然倒塌。 那一刻,风在二人之间呼啸而过,竟然掩盖了周遭所有的厮杀声。 唯有那人模糊的一句话,分外清晰: “对不起,大哥。” ——这一年是武德九年六月初四,李世民亲手射杀了自己的大哥,太子李建成,至此取而代之,史称,“玄武门之变”。 第1章 隋义宁元年春,太原城郊。 李世民一身玄甲高坐于马上,目光定定地望向远处。是日天朗气清,和风掀起阵阵沙尘,微微迷蒙了视线。 忽然,许是看见了什么,他眼前一亮,一提马缰便朝前奔去。身后的随从见状,亦是匆匆跟了上去。 薄薄的沙尘之后,一列人马朝这边走来,身影逐渐变得清晰。为首的那人,白袍银甲,身后大红的披风炽烈如火,却是分外夺目。 李世民急行至那人面前停住,翻身下马,抱拳道:“大哥!” 那人见了李世民,他亦是下了马,将人扶住,微微笑道:“世民身在晋阳,却是何时回到这太原的?” “不过比大哥早一日罢了,”李世民道,“晋阳离此却也不过数日的功夫,比不上大哥车马劳顿。” 李建成微微颔首,笑道:“路上风沙大,阻碍了行程,有劳世民久候了。” 李世民抬起眼看他,只见对方五官眉目虽同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然而气度却是清俊淡雅,纵是一身铠甲,亦掩不去周身的温文之气。 顿了顿,他笑道:“大哥何出此言,世民并不曾久候。” 心知他不过是谦辞,李建成却也不再多言。只是定睛将面前的人打量了一番,面上浮起一抹清淡的笑,道:“数月不见,世民的身量怕是要高过为兄了罢。” 李世民站直了身子,发现不觉间,自己当真是比大哥高出了几分。却一时不知如何接口,便只笑道:“城外风沙大,还请大哥速速同我一道回城罢。” 李建成微微颔首,随即上了马,二人并辔往城中走去。 “父亲可还安好?”行在太原城的街道上,李建成淡淡地问道。 “父亲一切安好,只是对大哥颇为叨念,故今日便命我务必出城十里相迎。”李世民顿了顿,稍稍压低了声音道,“前日父亲杀了王威、高君雅二人,便无异于对皇上竖起反旗,下一步棋该如何走,却还有待细细商议。故才急召你我回太原,共商大计。” 李建成先前虽身在河东,却也已然听闻此事,便道:“王威、高君雅二人虽名为太原副留守,却实则不过皇上的细作罢了,此二人留之必成祸患,迟早是要除去的。” 李世民颔首道:“今上无道,群雄并起,却也多亏此事,让父亲终是下定了决心。” 二人说话间,已然到了唐国公府。 李建成匆匆换了一身便装,便径自来到议事厅。李渊坐在堂上,底下右侧李世民已然落座。 李建成上前对李渊拱手一拜,道:“建成听闻父亲调遣便当即从河东返还,路上风沙大耽误了行程,还请父亲恕罪。” 时任太原留守的唐国公李渊见了自己的长子,站起身走到堂下来,微微笑道:“为父可是到叨念你多日了。众子之中唯有你和世民较为年长,可担大任,如今你二人均已归返,为父便再无忧虑了。” 李建成道:“我在河东的这些时日,已网罗了一批有才之士。因父亲书信紧急,自己便先行回来,命他们日后便到。到时父亲如有所需,任凭差遣!” 李渊闻言看了看李世民,捋须笑道:“前日世民也带回一般能人义士,看来为父早年遣你二人于河东、晋阳二处走动,此行你二人当真收获颇丰,不负为父重托!” 李世民亦是起身道:“父亲,如今大哥已然归返,可谓万事俱备了。我以为要尽早定下进军战略,先发制人!” 此言正是李建成所想,他微微颔首,回头望向李世民,却恰同对方四目相对。李建成略一停顿,随即挪开目光,转眼望向李渊。却见李渊徐徐笑道:“你们说的是,只是今日建成刚刚归返,车马劳顿,且先休息一日。明日一早,为父便聚集众人于议事厅,商议日后战略。” 离了议事厅,李建成对李世民道:“今日世民也辛苦了,不如也早些歇息罢。”说罢转身要走。 “大哥!” “世民还有何事?”李建成回身,微微笑道。 “数日不曾见到大哥,世民心中甚是挂念,”李世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顿了顿道,“不知大哥可愿去世民府中一叙?” 李建成看着对方眼中闪动的期待,面上仍是笑着,口中却道:“今日大哥有些乏了,改日再叙罢。” 李世民眼色分明暗了暗,却也强笑道:“大哥说的是,那世民便不打搅了。”说罢一礼,转身告退。 李建成看着他远走的背影,默然地攥住了衣袖。不知站了多久,忽然他身子一紧,匆匆转身,往府邸而去。 不过几条回廊的距离,他却走得格外匆忙。及至到了府中,也顾不上下人的行礼,便径自走入房中。 掩了门,伸手按住心口,慢慢地滑坐下来。 那里撕心裂肺的疼痛,时不时地便会连带着那抹不去的回忆,一同浮上心来。 李建成咬咬牙,挣扎着起身走到床前,从枕下拿出一个小瓶。倒出药丸一口吞下,才稍稍放松下身子,靠在床头。 冷汗顺着额角徐徐滑落,李建成闭上眼,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没有人知道,这一次从河东归返的自己,已然不是离去时候的李建成了。这个李建成,必定不会如当年一般轻信,如当年一般天真。因为他已然亲身经历过,十年之后玄武门前,那一剑穿心的痛楚。 当年的自己一着不慎,输了全盘。而重生之后,一切的记忆都已模糊,唯有那玄武门前的一幕,伴着这裂心之痛,还深刻地根植在自己脑中心内。一次次发作,提醒着他前世,是如何死在李世民的手中。 李建成时常想,上天或许正是知道自己心中不甘,便有意给了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要看看他李建成将如何应付,将如何改写结局。 挑起嘴角轻笑一声。实则他李建成前世千错万错,便只是错在信了李世民。 而这一次,他定不会重蹈覆辙了。 ———— 次日,李渊召集众人相聚议事厅,上座的除却李氏兄弟二人,却还有李渊心腹,时任晋阳行宫宫监的裴寂,并那晋阳令刘文静。 李渊走到高悬的地图前立定,道:“今杨广荒淫无道,涂炭生灵,逼得天下群雄并起。前有豫章林士弘,江淮杜伏威起兵,后有瓦岗寨举事,如今隋朝气数已尽,却还对我李氏一族存有赶尽杀绝之心。”顿了顿,叹道,“各位想必也曾听闻,前日老夫险些为王威、高君雅二人密谋所擒。老夫原想为大隋尽忠,而如今杨广苦苦相逼,却是不反也得反了。还望各位能助老夫一臂之力!”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应和。李建成暗叹自己这父亲手段非凡,分明是暗自谋划了数年,此刻却果真如同被逼无奈一般,当真是老奸巨猾。 李渊谢过底下众人,进而转身望向地图道:“如今天下大乱,我身在太原,北有突厥,南有隋及诸起义军,倘若有闪失便是腹背受敌,不知各位可有良策?” 裴寂闻言徐徐起身,一拱手道:“臣以为,北方突厥乃是劲旅,而南面隋军却是失道之师。为今之计,当是先稳住北方突厥,避其锋芒,集中兵力南下攻隋,才是上策。” “裴监此语恰合我意。”李渊颔首笑道,此刻纵然已率军起事,他对裴寂却仍以旧官职为称,对其非凡的器重和钦佩由此可见一斑。 这时,李世民已然按捺不住道:“父亲,我以为,稳住突厥南下是其一,而其二却是占据关中之地,寻得一大本营。” 此言一出,底下众人纷纷称是,各自发表了许多言论。李渊见李建成一直默然不语,便道:“建成,身为长子,对此为何不发一言?” 李建成起身拱手道:“方才诸位所言,建成深以为是。关中四塞乃天府之国,进可攻退可守,若可据其为大本营,定能与隋朝分庭抗礼。只是……”李建成顿了顿,道,“建成以为,当务之急,应是稳住北方突厥。此事迫在眉睫,不可有半分耽搁。” 李渊一皱眉道:“此言何意?” 李建成走到堂上,伸手在地图上一点道:“太原地处北面与突厥毗邻,且粮草充足,人民富庶。此番我等反隋,政局多少有些动荡。若换了我是突厥可汗,定会趁此时发兵,攻取太原。” 李渊上前一步道:“若当真如此,却不知建成有何良策拒敌?” 李建成笑道:“突厥频频犯我,不过为了劫掠钱粮而已,对付他们,无他,唯‘利诱’二字足矣。”说着走下堂前,拱手道,“建成不才,愿为使节,替父亲说服那始毕可汗。” 李世民闻言一惊,正欲上前劝阻,而李渊却一颔首道:“好。既然建成毛遂自荐,那么为父便将此任交付与你。信你定当不辱使命。” 当日众人商议之后,终是定下了起兵南下,入主关中的具体策略。李世民有些分神,频频望向李建成,而对方神色淡淡的,仿佛方才那只身涉险的建议,并非他亲口所提。 散去之后,李世民追上李建成道:“此事派他人去便可,怎能让大哥独自去那突厥涉险,倘若有个万一,却要如何是好?” 李建成笑得温雅,伸手搭在李世民的肩头道:“世民尽管放心,若无十分的把握,我又岂能毛遂自荐?再者此事事关重大,若换了旁人去,有了闪失,你我日后可就要腹背受敌了。我意已决,世民休要阻拦。”说罢不待李世民再言,拍了拍他,便径自离去。 转过身去,却暗自笑叹一声。 李世民,你大可放心,我自会爱惜自己性命。这一世,大唐的江山,却还要等着他李建成来坐。 ———— 数日之后,突厥万余人马压境太原。两军对境的同时,始毕可汗的帐中,却迎来了单枪匹马来使的李建成。 始毕可汗坐在上座,读罢李渊写的书信后,眯起眼微微打量着面前的人。虽然一身白衣,看似文弱,然而眉目间的气宇,却只让人觉得颇为不凡。 沉吟片刻,他开口道:“你独自一人敢来我帐中,想来也是有几分胆色。只是唐国公在书信中虽许诺种种,然而不过一纸空文,我又如何能确信,他日后不会变卦?” 李建成此行自然隐瞒了身份,只化名为一普通臣子,此刻从容道:“如今天下群雄并起,隋朝江山摇摇欲坠,而唐国公李渊起兵太原,众望所归,日后必成大业。国公此番派在下前来,表达奉可汗为尊主之意,便是有意与可汗结成同盟。国公所得,必有可汗一份。待日后唐国公登了大位,亦当如此。可汗至此不需费一兵一卒,便再无钱粮之忧。”顿了顿,道,“诚然如可汗所言,未来之事,国公无法拿出凭证。只是,若可汗不信我等,此番纵是打下太原,日后无论是换了那杨广或者任何人,却不定会如国公那般与突厥为善。两相对抗,必定损兵折将,胜负却仍难料。此事……还请可汗仔细思量一番。” 始毕可汗看着他,神色分明已有几分犹豫。而正在此时,一人冲进帐来道:“可汗,那李渊……”说到此抬眼看见李建成,愣在原处,口中的话也戛然而止。 始毕可汗淡淡道:“这是唐国公派来的使节,前来议和。你方才……却是要说什么?” 那人回过神来,却仍是那余光看了看李建成,才道:“那李渊总不应战,只是连白日大开城门,不知虚实。方才我斗胆派人入城,却被乱箭射杀,一连损失了百余人!” 始毕可汗闻言一皱眉,看向李建成似笑非笑道:“看来你们唐国公,当真非等闲之辈啊。” 李建成气定神闲,目不斜视,只是一拱手道:“国公此举,无疑是表明同可汗议和的诚心,还望可汗三思。” “此事……我自会思量,”始毕可汗将书信往桌上一按,道,“今日还请使节便留宿在营中,待我有了决定,自会告知。” 李建成颔首告退,心知自己留在这里做几日人质怕是在所难免,便由着几个突厥士兵带进了营帐中。 走到帐边掀开窗子,隐约可见对面太原城内的灯火辉煌。正此时,却听闻帐门被掀开,一人走了进来。 李建成回身,但见那人此时褪去了方才的铠甲,换了一身宽大的袍子。他身材颇为高大,且眉目英武挺拔,是雕塑一般轮廓分明。一望便知不是中土人士。 李建成上前一拱手道:“方才在可汗面前,多谢王爷未曾拆穿我身份。” 那人皱眉走近几步,叹息着怪道:“建成,你如何独自便敢前来?” 李建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站定,二人的距离不过咫尺。 “只怕此行,兴许非建成不可。”他徐徐收去了眼光里的笑意,一字一句道,“实不相瞒,建成此行,实则是来向王爷讨个人情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李建成真的是个很悲剧的人。以他的才能气度本可以稳坐太子之位,然而却因为玄武门事变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不仅如此,死后还被李世民篡改历史,毁尽了他的名声。 其实开这个坑还是挺想替他正名一下。他在同李世民的争斗中,一直都处在上风,只是最后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很可惜。 第2章 那人叹了叹道:“建成,凭你我的交情,此刻却还这般生疏地唤我王爷么?” 李建成闻言复又露出笑容,这才道:“大哥。” 原来李建成早年在河东一带时,曾机缘巧合结识了一个突厥人士。其时李建成受李渊之名暗中笼络义士,见那人面貌不似中土之人,便存了心思同他交好。相交月余,见其人性情豪爽正直,确是个英雄人物,一来二去,二人便以兄弟相称。 只是待那突厥人离去时,方才将实情告知李建成:原来他乃是突厥的王爷,当今始毕可汗的胞弟,名唤咄苾。因仰慕中原文化,故时常前来玩赏。 李建成思量着日后同他必将有所瓜葛,便也将身份坦诚相告。那时区区一个唐国公公子的身份,在咄苾眼中自然算不得什么,然而他却对李建成其人印象颇深。 只是数年光阴一去,未料天下风云突变,如今的唐国公太原举事,眼看着将成为一只虎狼之师。李建成身为唐国公世子,定然堪当大人,而他自己手握重兵,虎视中原,兴许有一日必将刀兵相见……战场上重逢,咄苾不是未曾预想过。只是他不曾料及的是,李建成竟会以这种方式,单枪匹马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而此刻面前的李建成,似乎和当年并无所差。战场军营内,他身为使者,却一身素白长衫,其上泼墨流水云纹徜徉肆恣,风流婉转,倒仿若富贵闲人一般。一双眼多半时候含着笑意,虽也真挚,虽也风流,然而却总似隔着一层纱般的疏离。 他是对人人都这般,还是独独对自己如此?咄苾暗想,或许同自己是敌对关系,不能全然的坦诚以待罢。 于是顿了顿,他转身走到窗边,望向远处道:“却不知建成远道而来,是要向我讨个怎样的人情?” “想必大哥也知道建成此番来意,”李建成走到他身侧立定,微微一笑,直言道,“实不相瞒,建成讨的……乃是恳请大哥不犯我太原之请。” 咄苾闻言微微一挑眉,随即笑了,“建成,纵然我有心助你,此事却不是我一人能做得了主的。” “方才我已将唐国公的书信交予可汗,唐国公许诺只要突厥坐视中土之争,钱粮一事上,国公定然不会有所亏待。始毕可汗在我劝说之下已然有些动摇,然而仅凭我一面之词,可汗一时怕是难以决断。万事俱备,却还只欠一场东风。”顿了顿,抬眼望向咄苾道,“大哥乃是可汗胞弟,手握重兵,必是大哥亲信之人,若大哥肯在可汗吹起这阵风,事必济矣。” 咄苾看着他,不置可否,只是笑道:“建成,你凭什么确定我会助你?” “便凭此事若成,于可汗于国公,俱是各取所需,实是利而无害。”李建成笑道,“以可汗和大哥的智慧见识,定然早便将此事看得清明。” 咄苾仍是定定地看着他,声音放缓了几分,“可是建成,大哥信我,你却如何能教我信你呢?” 李建成闻言一笑,反问道:“建成是怎样的人,大哥还不清楚么?” 咄苾闻言默然不语,凝视着他许久,转眼望向窗外。李建成也不催促,亦是抬眼,顺着他的目光向那太原城。夜愈发深了,城中的万家灯火已不如方才那般密集,只是城头的火光,却还在风中稳稳伫立着。 这时他听见咄苾在身旁道:“建成,我信你不会骗我。” 李建成闻言立刻会意,当即转身抱拳道:“建成在此先谢过大哥。” 咄苾定亦是转身看向眼前的人,面上却并无笑意,只是徐徐道:“建成,今日你向我讨了这个人情,不知日后却要用什么回报?” 李建成微微一怔,片刻之后露出笑意来。 “只要大哥想要,只要建成能给,”顿了顿,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慢而清楚,“建成……必不推辞。” 咄苾闻言亦是愣了愣,定定地看了他。许久之后,他忽然笑了起来,伸手一拍李建成的肩头道:“建成果真是爽利之人,这便随我去痛饮几杯如何?” 李建成一抱拳道:“大哥相邀,建成自当奉陪!” ———— 听闻李建成被扣在突厥营中,李世民心急如焚。每日坐立不安,恨不能当即骑上马将人追讨回来。 刘文静平素同李世民走得较近,此时出言劝慰道:“二公子稍安勿躁,以世子殿下才略,必不会将自己陷于危难之中。” 李世民叹道:“突厥为何要困住区区一个使者?倘若他身份暴露,此行只怕是有去无回了!” “二公子此言怕是多虑了。”刘文静温言道,“倘若突厥当真知晓,必会拆使者前来,以此为要挟,同我等讲条件。多日不见使者,足见此事并未暴露。突厥可汗许是心存犹疑,一时未能决断,才留住了世子殿下。” 李世民心知他说的是,然而不知为何心内却仍是无法平静。这月余来已习惯于每日与大哥同出同入,对方虽是温雅中透着疏离,但毕竟仍在自己身侧,教人安心。此刻陡然离开了这么数日,安危未卜,不知为何心内便好似被挖去了一块,空空如也。 如此焦躁了数日,一日忽听人说世子回来了。李世民匆匆更了衣,便往堂上去。 方走到门口,便听得李渊笑道:“建成独自涉险,却能说得那始毕可汗答应结盟,此可谓大功一件!自此我后方无患,便可放心南下了!” 接着便听闻李建成道:“若无父亲并世民在后方用虚实之策牵制突厥人马,单凭建成三寸不烂之舌,又能有什么造化?只是始毕可汗虽应下此事,却也要处处提防他中途变卦。我以为对待突厥,此时需得伏低做小,不吝钱粮,待日后入住关中之后,再做定论。” 正说话间,李世民已然步入房中,先朝李渊恭敬一礼,随即转向李建成。见对方神情举止一如往常,显然是一副安然无恙的模样,便不掩喜色道:“世民听闻大哥立功归返,恭喜大哥了!” 李建成抬眼看了看,只淡淡地一笑,道:“有劳世民挂心了。” 李世民还想说什么,李渊却已然开口道:“世民啊,为父正打算叫你过来一同议事,你来的正好,权且先坐下罢。” 李世民应声坐在李建成身侧,但见对方此刻端着茶碗,垂眼静静地看着茶碗,长睫微垂,在茶水的雾气中隐约可见。顿了顿,他轻轻一吹,将雾气垂散几分,方才用衣袖遮掩了,小啜了一口。 举手投足间温文尔雅,平静从容。不知为何,一瞬间李世民的脑中竟浮现出“静若处子”这个词来。 李世民怔怔地看着,直到听闻李渊的声音,方才有些仓促地回过神来。 “今日为父听闻,西河郡郡承高德儒对我起兵一事颇有微词,今日甚至公然反我大军。”李渊扫视着面前的两个长子,顿了顿,道,“西河郡若存此大患,太原后方便不能稳固。今次我欲派你二人率军平定西河,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李建成李世民二人,当即起身抱拳道:“愿率军替父亲除此大患!” 实则他心中深知,自己这两个儿子日后必将成为军中大将,世子李建成更是将坐上太子之位,此番派他二人出战,所建军功,便是日后在军中立足的威信,如此,他自己打下的江山,便能安稳地托付下去。 然而此番计较他却并不言明,只是意二人坐下,微微笑道:“如此甚好。过去你二人虽也上过战场,然而此番却是独自领兵,大有不同。为父派你二人同去,便是希望你们兄弟间相互照应,共同对敌,一举擒贼,也好为日后接踵而来的大小战争,做个历练。” 底下兄弟二人颔首称是,随后便告了辞,下去做出兵的准备。 ———— 西河郡距此不过千百里,往返一两日可得。 扎营在城郊,李建成立在帐中,看着面前的沙盘沉吟。 这时李世民掀起帐门走了进来,道:“大哥,我军人马都已安顿下来。” 李建成颔首,道:“务必吩咐下去,教任何人不得侵扰邻近百姓。战前不可,战后入了成,亦是如此。若有违抗者,斩首无赦。” 口中说出此言时,李建成只是仍是盯着沙盘,目光甚至不曾挪开分毫。 李建成沉思片刻,复又道:“此番可谓是我军初次出征,军纪如何,至关重要。若伤了百姓,又怎担得起‘义军’之称。” 两次话音落了,却俱是没有回应,李建成在一片沉默之中,这才抬起眼来,看着李世民道:“怎么不去?” “是,世民这便去。”他这一问,李世民回过神来,准备离去。然而转身顿了顿,死死腰间的剑柄,却复又回转身子来。 “还有何事?”李建成看着他,眼神似笑非笑,却深沉如千尺潭水。 李世民迟疑了片刻,终是道:“大哥,世民可是有何事做得不对,惹大哥生气了?”原本因了同大哥一起出征,自己还兴奋了许多时日,不想这次出来之后,一路上,李建成却是分外明显地同自己保持着距离,便连过去府中那种疏离却温润的笑,都不曾有过了。 实则李建成的变化,他早便有所觉察。他记得自己从小便爱同大哥一道,大哥教自己读书习字,骑马射箭,直至他长成。便是在二人分开各自去往河东和晋阳二地之前,大哥一直都是他所仰仗和憧憬的对象。 然而此番李建成回来,却分明同他疏远了很多,整个人虽仍是温润如玉,然而喜怒不形于色,举手投足间亦是添上了几分清冷,不给人亲近之机。 这让李世民有些手足无措,犹豫了许久,终是将心内的疑惑问出了口。 李建成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摇头淡淡否定道:“世民,这是哪里的话。” 虽仍是那抹熟悉的笑,却仿佛隔了千里之遥。 李世民此刻有些后悔方才的失言,想说开口再说些什么,然而自己那番见不得人的心思,又如何说得出口。便只能暗暗叹息一声,退出帐外。 李世民离开之后,李建成从沙盘上挪开目光。隐约听闻李世民在帐外发号施令的声音,忽然烦躁地一挥衣袖,将沙盘毁成一滩凌乱的细沙。 ———— 次日,两军对阵城下。 西河郡本就地少人稀,郡丞高德儒虽明反李渊,然而其城中数千人马,显然无法同李氏大军抗衡。 李世民主张速战速决,单枪匹马立于阵前,同敌方将领各自放话之后,便交起手来。李建成摔着中军在不远处看着,但见李世民枪头一簇红缨乱绽,几十个回合后,敌将便被一枪挑下马来。 两军未战先失了主将,敌军见势不妙,立即鸣金收兵。李建成见状,当即发号施令,率全军朝城门攻去。 一时间,鼓声震天,马蹄如潮。 “大哥,何必劳你亲自动手,此处有我便是!”李世民见李建成打马冲在阵前,当即便靠了上去。 “世民休要拦我,”李建成一剑斩倒面前的士兵,口中道,“你我若不能身先士卒,却还做什么主帅?”说罢一拍马,甩开李世民冲上前去。 李世民在原处顿了顿,却也匆匆跟了上去。厮杀间,只是有意无意地徘徊在李建成左右,替他回护。 一战过后,折损百余人,却杀得敌君两千余人,可谓大获全胜。是夜,众人于帐中饮酒欢庆,李建成把酒敬了大小将领,道:“今日虽旗开得胜,然而毕竟为擒得高德儒那贼。这酒,今日没人三杯为上,日后待破了城池,我定摆开筵席,请各位不醉不归!”说罢一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李世民神色恍然地同底下将领饮罢了三杯,却也无闲话之心,便起身离开。四顾之下,发现李建成不知何时竟已不知所踪,回房之时,便刻意在他房门口驻住了步子。 房间里灯火亮着,时而因了夜风微微颤动。大哥习惯了一个人,想来此刻应是坐在桌边翻看书卷罢。 如此想着,李世民暗叹一声,准备离去。 然而此刻,他却听到房中一声脆响,似是有什么破裂的声音。 “大哥!”在来得及思考之前,他已然推门冲了进去。 然后便看见蜷缩在地,死死按住胸口的李建成。而他衣袖边不远处,是一个破成碎片的瓷瓶。 几颗药丸正滚落开来。有一颗正朝自己这边滚来,在脚边,缓缓停住。 第3章 “大哥!”李世民大惊失色,几步奔过去将人扶住,倚靠着自己坐起,随即扬声道,“来人,快……” “不必叫人来!”怀里的人匆匆喊了一句,气息便又乱了起来。 李建成五指死死攥住心口的位置,分明是一副疼痛难耐的样子。然而只是蹙眉咬唇,死死压抑着紊乱的气息。李世民不曾见过这样的大哥,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便只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李建成没有回话,只是闭着眼,锁着眉,尽力平复着气息。许久之后,方才低低道:“世民,药……” 李世民一愣,方才匆匆了将人扶起,在床边靠了。走到门边拾起地上的药丸,用衣袖擦了擦,然后端了茶水,送到床边。 “大哥,可是此药?”将药丸送到李建成眼前,对方微微睁开眼,徐徐点了点头。 李世民就着茶水喂李建成服了药,想了想,又轻声道:“大哥,我替你褪了衣衫,这便歇息罢。” 李建成服过药之后,气息渐渐地平稳下来,闻言只仍是闭着眼,虚弱地点了点头。 李世民本是习武之人,不曾做过这服侍人的事情,起初难免有些手忙脚乱。然而当他对着李建成伸出手的那一刻,心里却腾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 指尖微微停顿了片刻,终是继续了之前的动作。解了配饰,松了腰带,拉开前襟,自两肩徐徐褪下…… 李世民手上小心翼翼,然而思绪却已有些飘离。无人知道,这场景对自己而言,实则已太过熟悉。只是过去不过是梦中的幻想而已,而今日却是实实在在的触碰。 指尖微微用力,将束冠的发弁徐徐抽出。顷刻间,如墨的丝发便倾泻而下,垂在两肩,衬得那人面色愈发苍白,却也添了几分柔弱之感。 李世民握住发弁的手抖了抖,终是扶着对方的肩头,让他仰卧下来。同自己这习武之人的身子想比,李建成的肩头显得单薄瘦削了几分。隔着衣料握住,却已然能感到触手间必是一片冰肌玉骨。 李世民站起身来,垂眼只对方原本蹙紧的眉间已然平复了许多,却仍只是闭着眼,不知是昏迷还是清醒。 一滴汗水自前额徐徐滑下,打落在枕边。李世民这才回过神来,复又蹲下身子,攥住衣袖替他擦了去。 自前额,到面颊,到下颚……衣袖顿住,取而代之的时挪不开的目光。他从未如此仔细地看过自己的大哥,此刻看了,只觉这样的他,似又与平日大不相同。 大哥的眉眼平素是带着七分笑意,两分风流,一分淡漠,然而便是那一分淡漠,便足拒人于千里之外。此刻闭了眼,只觉那长睫微垂,遮掩住了一切神色的伪装,会否才是他最真实的样子? 大哥的鼻梁秀气而挺拔,便一如其人一般,似柔似刚,教人捉摸不透。然而此刻他无声地仰卧着,只剩下在自己眼中格外分明的那一缕脆弱之态。 大哥的唇有些薄,平素惯于微微抿着,想是心内应是盘算着什么。然而此刻……此刻…… 李世民怔怔地看着对方此刻仍是微抿的唇,忽然站起身来,踉跄地退出几步。 他知道……自己不能继续留在此处了。 “大哥,你、你好生歇息。世民这便告辞了。”几乎是仓皇地逃离了房间,顾不上对方是否听得见,也忘了问那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甚至待回到房间时,才发现李建成的发弁,仍紧紧握在自己手中。 ———— 次日天还未亮,李世民来到营里时,发现李建成已然立在帐中。 白衣银甲,分明是素淡的打扮,偏生配着一身大红的披风,教人视线一旦触及,便再也挪不开。此刻他仍是如往常一般,弓着身子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沙盘,专注间似乎不曾意识到自己已站在帐外。 李世民举步走进帐来,抱拳道:“大哥。” 李建成闻声抬起头来,神色平静得未有一丝波澜,只淡淡露出笑意道:“世民来了。”话音落了,复又低下头去,在沙盘上自行比划着。 回想起昨夜的种种,李世民迟疑着终是开口道:“大哥的身子可曾好些?” 李建成垂眼看着沙盘,平静道:“世民,我意欲今日午后出兵,率大部人马于北门前对阵,牵制敌军主力。另外再遣一支精锐伏于西门,见势攻入城内,一举拿下西河,世民以为如何?” 昨日之事,在他眼中竟似未曾发生过。李世民闻言愣了一愣,才举步走到沙盘前,许久后开口道:“高德儒此人虽为郡丞,却并不善治军,手下大将亦多属平庸之辈。前日未及正面交锋便被我斩下一将,仓皇回城。依此人性子,前日放出豪言反我大军,此时大败心内必十分憋闷,急于建功。若在北门施以小计诱他主力出城,将其牵制,必然可行。如此以来,西门空虚,若趁势攻取,其城可破。” “北门诱敌一事世民大可放心,我自有办法诱他大军出城。”李建成颔首笑道,“此计说来也属平常,不过让其顾此失彼而已。然而成败关键,却是那攻去西门的精锐之师。”顿了顿,抬眼看着李世民,道,“不知世民可愿替大哥走这一遭?” 李世民当即抱拳,“世民义不容辞!” 李建成闻言一笑,道:“那便予你骑兵两千,步兵一千,外加弓箭手五百。” 李世民道:“大哥,西河小地,倘若人多了反而不便于埋伏。世民只需骑兵一千,步兵五百,弓箭手五百便可。” 李建成微微颔首道:“如此也好,西门一处便全权听命于你。我引得高德儒出城,便速遣人告知与你。切记,入城之后,需严整军纪,不可妨害百姓,待我大军入城。” “是。”李世民道,“此一小小西河,耗费太多时日,确是不值。世民这便去下去清点人马早做准备,此行必当速战速决,一举剿灭敌军!”说罢抱拳一礼,转身便走。 “世民。”然而行至帐门,却听闻身后的人轻唤。 李世民顿住步子,不及回头,便听闻那声音低低道:“昨夜之事……不可再有人知晓。” 李世民心头蓦地收紧,随即颔首,想问什么,却终只道出一个“是”字。 “罢了。”身后的声音低若轻叹,“你且去罢。” 李世民攥紧了腰间剑柄,一颔首,举步而出。 ———— 是日黄昏时分,李建成率大部兵临西河城门。 高德儒登上城楼,但见李建成白袍银甲立于前列,身后是气势如虹的数万人马。 他为人轻傲,初闻李家儿子率军来讨时,便不曾将二人置于眼中。纵是昨日猛然吃了败仗,却也不以为意,只觉失了些颜面罢了。 李建成早年随李渊在洛阳时,同此人有些往来,故深知其人之性。他命大军陈兵城下,对城上一阵叫骂,粗鄙之辞尽出,惹得将士们骂完了还止不住一阵哄笑。 高德儒心内本就憋着口气,如今岂能坐视?拿起头盔直欲奔下城头。 几个偏将见他抵不住叫骂要出城迎战,苦苦劝道:“李建成人马是我等的数倍,若非仗着这城池之利,贸然迎战无异于以卵击石。权且守在这城中耗其锐气,才是上策啊!” 高德儒侧脸城下望了一眼,见李建成虽一马当先,但分明是一副单薄的样子,便啐了一口道:“区区竖子,老夫岂能受他这般腌臜气!”说罢又要下城,亏得两边偏将苦苦相劝,放在阻住。 而这时,忽闻城下一阵骚乱。循声望去,但见李建成前军已乱作一团。混乱的人马之中,依稀可见一抹白色的影子。 “将军,那李建成似是晕倒了!”一人朝那处指了指道。 高德儒定睛一看,果然见李建成被人架着往中军处拖去,前襟处分明是带了殷红的血迹。 “可曾听闻这李建成有什么宿疾?”他有些迟疑,便问左右道。 一人回道:“不曾听闻,但此人看着孱弱,倒不似带兵打仗的材料。” 高德儒带着嘲意徐徐颔首,表示赞同,目光定定地看着城下一偏将将李建成驼上了马背,匆忙朝远处奔去。心内到底还是存着一丝犹疑。 接着,只听闻金声响起,大军当即溃退,如潮水一般,向后聚拢而去。 高德儒握紧手中未及带上的头盔,看着大军渐行渐远,忽然道:“追击!” 有人仍欲劝道李建成大军退得并不太仓促,疑是有诈,高德儒不以为意地笑道:“李建成大军并非败军之将,何至于退得丢盔弃甲?若当真那般才是有诈,老夫定不追击。而此时看他人马虽是撤退,然而仓皇中有序,便是因了主将虽有恙,而偏将仍能周全之顾。显然那李建成怕是害了什么疾病,如此良机如何能不追?”说罢当即点了几个偏将,携了八成人马开城追击。 李建成人马数众,行得又慢,故不多时便近在眼前。高德儒让两名偏将各带一波人马从两侧掩杀过去,自己则带着大部意欲生擒李建成。李建成人马见势仓皇躲避,一边胡乱抵挡,一面仍是不住地退。 高德儒打马跟在冲杀的人群后,料定李建成此刻急于回去医治,便命军师攻得愈发急切,一心只想冲破重围,直接擒王。然而正当他仰着头,不住地在纷乱地人流中搜寻那马背上的银甲时,一偏将急急冲到他身侧道:“将军,不好了!” 高德儒心头一紧,道:“何事惊惶?” 那人道:“方才城中传来消息,李世民正率一支人马强攻西门。城中正在全力抵挡,却不知能撑到几时!” 高德儒闻言一拍马背,懊恼道:“糟了,我如何忘了李世民其人!”思量着若有闪失失了城池,可便是丧家之犬了,便当即道,“传令下去,全军即刻返回城中,不得有误!” 高德儒人马听令,当即便掉头狂奔。他本人正欲打马回身,却听闻身后远远传来一声轻笑,“高郡承如何这么匆忙便走了?” 高德儒回头,但见李建成打马从人后徐徐走出,已有几分昏暗的天色之下,隐约可见他胸口处银甲仍挂着血迹,然而其人言笑从容,又哪里有半分病色? “好你个李建成,”高德儒恨不能冲出去将人一刀砍了,然而顾念着后方城池不保,也知不可恋战,便狠狠骂道,“竖子小儿,净使这般阴谋诡计暗算于我!若有下次,决不能饶了你!”说罢又是一阵破口大骂,将之前李建成大军骂出的恶言恶语尽数反了回来。 李建成闻言反是一笑,面上仍是一派吐嘱温和的态度。静静地等他骂了片刻,才开口道:“纵然晚辈十分期盼同郡承再次一较高下,”顿了顿,挑起嘴角,“然而只怕……不会有下次了。”言罢,蓦地收了笑容,望着高德儒远去的兵马,道,“传令下去,追!” 将令一出,身后人马当即脱胎换骨,如猛虎般跃出。高德儒带着人马匆匆溃逃,此番才当真成了丢盔弃甲之势。 及至临近城下,高德儒一马当先,冲着城头大喊“快开城门”。然而话音刚落,空空如也的城头上,忽然出现无数弓箭手,千百支箭簇已在弦上,直直地指着自己。 随后一人大笑着现身,“高郡承,欢迎回来!” 时已黄昏,漫天的彩霞异常冶艳。那人扶剑而立,身姿昂扬,一身衣甲被染得泛起了红。而在他身后,一面大旗迎风招展,其上一个大大的“李”字,分外夺目。 高德儒本能地打马回身,却见李建成带着身后大军,不知何时已在不远处立定。千军万马,气势如虹,而同样的一张“李”字大旗,在他身后猎猎作响。 ———— 李建成率大部进城的时候,天已然全黑了。李世民带了人马在城门守候,他的面上衣甲上还残留着些许血迹,显然是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混战。 “大哥,”见李建成连人带马走得近了,当即几步迎了上去,道,“大哥妙计,果然一举破了这西河,生擒高德儒,这次定……”言及此,忽然看见李建成银甲上的血迹,神色一紧道,“大哥这是……伤在何处了?”扑闪的火光之中,看着李建成的眼神明亮异常。 李建成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前胸,笑了笑,淡淡解释道:“阵前诈病,便自然要演得逼真些。” 李世民神色这才缓和了几分,笑道:“大哥思虑周全,是世民多虑了。”方经历过一场大战,他话语之中还残余着明显的兴奋。 但较之而言,李建成神情却颇为平静。此刻只是点点头,道:“世民今日劳苦功高,且先去休整一下罢。待晚间我摆开筵席,犒赏三军。” “是!大哥……”李世民闻言一喜,然而话未说完,李建成却已然打马径自远走。 李世民看着他身后的随从一人接一人地从自己身边走过,心头一阵落空,面上的笑容也逐渐变得僵硬。 李建成入主了城中,教人清点了战俘人数,吩咐下抚恤百姓的事宜,看着天色已晚,思及庆功的筵宴想来已经安排妥当,便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衫,准备出门。 然而此刻,一个小校忽然冲了进来,道:“大公子,不好了!” 李建成认出是他吩咐下去安排筵席的小校,一皱眉,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那小校道:“二公子同人喝酒说话正好好地,不知为何忽然大怒,把剑便走,直说要杀了那高德儒,小的无法便只能前来通报大公子。” 李建成道:“李世民人现在何处?” “二公子要去谁能拦得住?”那小校苦道,“此刻怕是已到了那看押战俘的去处了!” “你且回去,筵席照摆不误,只说我同二公子有事相商,迟些到场。之前同二公子说话的那几人,传我的话去,让他们勿将此事声张出去,不得有误。” 那小校应下便匆忙离去。李建成不敢耽搁,当即便点了几人随行,往高德儒囚所而去。 第4章 “咚”地一声,门被一把推开。李建成急急大步而入,看见眼前情形,双目微微睁大。 李世民背身而立,手中的剑正插在高德儒的胸口,高德儒四肢微一抽搐,末了无力地垂下。听闻声响,回头见了李建成,神色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后五指一用力,一把将剑抽了出来。 他回身看着李建成,似是准备开口说什么,而李建成却低头对左右道:“你们先退下罢。”低低地暗叹了一声,心知终究是迟了一步。 众人关门退下后,李世民上前一步,道:“大哥。”烛火的映照下,他双眼有些泛红,是极怒过后的痕迹。然而出口的语气,却又是极力压制过后的平静。 李建成顺着他的臂膀朝下看去,只见血沿着剑身潺潺而出,正一滴一滴地打落在地上。 他举步走到李世民身后,看着壁上的烛台,缓缓道:“世民,我极力安抚百姓,严令三军秋毫无犯,便是好让人知晓唐国公之仁德。于民如此,于将亦然。这高德儒虽不过一介庸才,然而却是你我所获第一员大将,若得招降,于世人亦是彰显我军虚幻若谷之气度,好让四方来投。”顿了顿,回身看着李世民,“可如今你杀了这高德儒,日后败军之将,谁还敢来投?” 李世民仍是背身对他,闻言只是不语。 李建成静静地等了等,才复又开口道:“我听人说你正同人饮酒,正酣间又忽然提剑奔此处而来。世民,却是为何?” 李世民原本解着酒劲燃起的一腔冲动,在李建成的言语间也渐渐平息了几分。只是,明知此举多有冒失,然而心内却并无半分悔意。 “大哥,”他扔了佩剑,回身对李建成一抱拳道,“世民自知此举有失,还请大哥责罚。” 李建成见他竟对自己的问题避而不答,心内愈发疑惑,回身上前一步,追问道:“世民,你好歹是三军大将,这般冒失杀人,并不像你平素的作风。” 李世民闻言仍是沉默,迟疑了许久,终是低低道:“此人于万人之前辱骂大哥,此罪……如何能恕?”声音虽低,然而一字一句却说得咬牙切齿。 李建成稍稍怔了怔,一时不知如何接口。不知为何,一瞬间他竟想起年幼还身在洛阳的时候,玩耍嬉戏之际,世民总频频和同龄孩子厮打在一处,然而其间理由,却总不过“他们欺负了大哥”。 他记得李世民不同于自己,自小便长于拳脚,每次厮打间总是要让做对手的孩子负上不轻的伤,为此父母亲没少好好责罚过他。 小时不过拳脚伤人,及至长成了,便是挥剑相向,再大了……便是一箭穿心了么? 李世民对自己回护,他不是不曾看在眼里,但或许正是看得太过清明,便忽视了这回护之下的一个“狠”字。而这个“狠”字,最终却是要返还在自己身上的。 稍加收敛了思绪,李建成抬眼望向李世民,顿了顿,道:“此事……便不需再提了,对旁人只道是他不愿投我,挥剑自尽罢了。”说罢叹了叹,径自行至门边,道,“筵宴已开始许久了,这便随我去罢。” 实则李世民方才话一出口,便自觉有些后悔。仿佛心内最不可告人的事,便这般让人知晓了去。然而李建成神色平静,对此不置可否,却让他更觉惘然。 怔怔地立在原处,直到见李建成一身白衣已消失在门外,方才回过神来,无声地跟了上去。 ———— 西河一战大破高德儒,往返不过九日。待到大军返还太原之时,李渊亲自出城相迎,见了兄弟二人大喜,当即封了许多赏赐。 西河已平,余下便是起兵。数日后,李渊便聚集重要大臣于议事厅,道:“建成、世民出征这几日,始毕可汗遣人送来书信,建议老夫起兵之时,取杨广而代之。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刘文静、裴寂等人当即站出表示赞同。刘文静道:“隋帝杨广无道,天下反之,此时国公若能自立为帝,必能招致群雄前来投奔。” 李渊闻言笑了笑,只道:“杨广无道,却终是帝王。老夫虽伐无道,这称帝……确是不妥。”言及此,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裴寂起身道:“国公岂未听闻那‘李氏当取天下’的童谣,诸多童谣早便流传于民间,国公称帝,可谓上顺天意,下合民心,绝无不妥。” 李渊闻言仍是推辞。李建成坐在椅上,察言观色间,明白他心中早有主意,只是不欲言明,等待人开口点破罢了。沉吟片刻,站起身来道:“父亲,建成以为,此时天下战乱纷纷,若方一举事便大张旗鼓的称帝,便无异于将自己置于众矢之的的位置。正所谓‘枪打出头鸟’,便是如此。”李建成抬头,见李渊的面上已有了几分满意之色,便将表明立场道,“建成以为,此时父亲断不应早早称帝,称帝的最好时期,无疑是占取关中,入主长安之后。” 此言一出,李世民似是已按捺了许久,亦是站起身来道:“父亲,大哥所言极是。世民以为,起义之军,贵在一个‘义’字。此时杨广仍主东都,若称帝,便是先失了道义,实为不妥。” 李渊面上的笑已分外明显起来,此时便道:“那么,你二人以为理当如何?” 李建成同李世民二人相视一刻,随即望向李渊道:“建成以为,可仿效春秋齐桓公,三国曹孟德之策——挟天子以令诸侯。” 此言一出,众人议论纷纷,有惘然,有讶异,有惊叹,有质疑。而此时,原本劝慰李渊称帝的裴寂已然再度起身,对李建成一拱手道:“世子殿下此策甚妙,裴寂真心叹服。” 李建成不及多做谦辞,便见那刘文静亦是站起了身道:“裴大人方才还在劝国公称帝,如何这么快便变了卦?再者,此刻国公身在洛阳,又从拿里弄来‘天子’相挟?”他为人洒脱不羁,此刻同裴寂针锋相对,言语间带着讽刺,面上则尽是不以为意之色,倒全然不顾此策乃是唐国公世子所提。 裴寂闻言却只是微微笑道:“事随时变,若当真能‘令诸侯’,又岂一定要‘挟天子’在手?”顿了顿,走到李建成身边道,“不才斗胆猜测,世子殿下话中之意,乃是意欲建议国公立杨广一子为帝,奉杨广为帝。伐杨广,尊新帝,如此,我等便不是无义之师了。” 刘文静闻言一时无语,而李建成则已走上前,对裴寂一揖道:“知我者,先生矣。” 李渊此时已是面露喜色,见事情差不多已有了定论,便开口道:“建成此策甚好。在老夫看来,杨广数子中,代王杨侑,为人宽厚,便尊其为帝。” 次日再度下令建大将军府,组建三军。命长子李建成为陇西公、左领军大都督、左三统军,次子李世民为敦煌公,右领军大都督、右三统军,四子李元吉封镇北将军,并接替李渊太原留守之职,暂为留守太原。 临行前夜,李建成在房中翻看着兵书,忽然听闻外面一阵敲门声。 走到门边,方一打开门,便听到一声“大哥”。 虽是同样的称呼,然而声音较之李世民却多了几分稚嫩。李建成看着面前不过十五岁年纪,身量却日渐长成的人,露出笑容道:“这生更半夜的,元吉如何来了?”说着却是侧了神,让人进门。 李元吉不入门内,稍稍环视了房内简单的陈设,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桌上那一盏烛火,并上那半开着的书卷上。顿了顿,笑着反问道:“大哥明日便走了,此刻却如何还看书至深夜?” 李建成示意他坐下,道:“万事俱备,便只待发兵了。换了元吉,还能高枕安睡么?” 李元吉亦是笑,只道:“便只是守在这太原,想到大哥二哥即将出征,也自是难以入眠。” 李建成闻言笑了笑,道:“元吉想要出征之心,父亲岂能不知?然而元吉尚还年幼,需得多历练几年,父亲才能放心让你上战场。再者,我等出征,母亲和妹妹尚留在太原,安危却还需得仪仗你来保全。这等重任,李氏族中,则是非你不可了。” 李元吉被他一席话说得面露喜色,当即便一抱拳道:“大哥放心,元吉定当不辱使命。” 李建成伸手扶了他腕子道:“这一别,少则数月多则几年。大哥盼你早日能上战场,长成一员大将,号令三军。” 李元吉笑道:“元吉只盼日后能在大哥手下做一大将,为大哥建功立业。” 李建成闻言微微一愣,随即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道:“大哥等着这一日。”顿了顿,起身从柜中拿出一壶花雕,道,“自出征归来,日夜忙于政务,也不曾抽空同元吉聚聚。明日便要出发了,今日元吉陪大哥同饮一杯如何?” 李元吉素来便同李建成亲近,此时闻言岂有不答应之理?当即二人便对坐同饮三百杯,席间李建成闲话之余,却也借机叮嘱了他同突厥交涉的诸多事宜。 “父亲原是把同突厥交涉之事,全权交付于我。然而我即将南下,于北面之事,便已然鞭长莫及。应付突厥之事,却还需依靠元吉了。我大军南下,此时不宜与其发生冲突,便是忍气吞声也好,却如何也要将其稳住。” 李元吉仰头印了一杯酒,看着李建成点点头,目光如炬,“大哥所言,元吉谨记在心。” 李建成闻言笑得欣慰,又同他闲话了许多幼时的往事。几杯酒下肚,他自觉思绪有些恍惚,然而却也是这样的时候,神智才当真放松下来。 这一室内,没有李世民,便没有那前世今生的纠葛恩怨。一时的醉酒放纵,足教他暂时抛开心内的沉重枷锁,教他暂忘玄武门前的血雨腥风,哪怕只是一宿而已。 毕竟明日之后,一切才真正地走向开端。 夜半时分,李元吉看着身旁不胜酒力醉倒在桌边的李建成,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记忆之中,他从未见过如此大醉的大哥。或许身为长子,这一趟南下,他心内所背负的,到底是旁人无法想象的沉重罢。 李元吉默默地站起身来,将李建成扶至床边。替他掖好被子,方才推门而出。 然而方一踏出房门,一个人影便闪到一侧。李元吉眼见,一眼便认出是李世民,便叫道:“二哥?” 李世民从一侧的灌木中走出,看了看李元吉,复又望向他身后,李建成的房间。李元吉道:“方才同大哥饮了些酒,大哥醉了,便扶他去睡了。” 李世民点点头,道:“明日出征,颇有些辗转难眠,不想大哥亦是如此。”顿了顿,“见大哥房中灯一直亮着,本想同他闲话几句……既然此刻大哥已睡了,那便罢了。” 李元吉见他一口气解释了许多,心中隐隐觉得有些怪。却也不便多问,便只是劝慰了几句,同他一道回了房。 作别了李元吉,李世民回到府中,走到门边立定,却迟迟不走进去。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物,在掌心摊开。玉制的发弁,在怀中踹了许久,却依旧是冰凉。 那便是李建成那日落下的发弁,月色之下,一端一颗小小的夜明珠分外夺目。 只是看着,便足以想起那夜床边,李建成紧闭的眉目,苍白的面色,散落的丝发,敞开的衣襟……难得一见的脆弱,回想起来,依旧是那般迫人心动的美。 李世民看了许久,徐徐合起掌心握住。 这发弁,终究还是没有机会还给大哥。他低叹一声,终是推门走进屋去。 第5章 次日,李渊将家眷同一部分臣子留在太原,另遣刘文静北上联络突厥,以求援兵为名,实则是探查其动向。而自己率三万人马,携膝下二子,帐下众臣,自太原起事,浩荡南去。 刘文静临行之前,李建成托他带去一封书信。刘文静恭敬接过,看也未看,只收入袖中,道:“臣定会亲手将此信交给咄苾将军。” 李建成微微挑眉道:“你不曾看过,如何知晓此信不是给始毕可汗的?” 刘文静道:“始毕可汗年事已高,咄苾将军正值壮年,手握重兵,且听说为人十分豪爽。若换做臣,亦当如世子殿下这般,同咄苾将军多些交情。” 他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然而几句话间,不但洞悉局势,更是将事理说的分明透彻,果真不是寻常之人。惊叹之余,李建成一笑,道:“难怪父亲如此敬重先生,建成受教了。” 刘文静淡淡回礼,未多做停留,便作别而去。 ———— 大军七月起兵,一路往长安南下。由于河西一战广布的仁德之名,途中所经过的小邑大都缴械归附。遇到抵抗的,由于实力微小,却也不足构成威胁。 这般畅通无阻地行军了数日,天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并且一下就是数日,不见停息的势头。 由于挂念着后方的粮草,李渊本下令全军行的慢些。然而这一落雨,粮草一时半会儿却又落下些路程了。 而正此时,前方送来急报,说隋朝西留守代王佑派遣宋老生领精兵两万驻守霍邑,与此同时,又遣屈突通守河东。 营帐里,李渊将战报给李建成李世民看过了,叹道:“宋老生、屈突通二人均是隋朝名将,遣此二人把手霍邑、河东二处,想来又是两场苦战哪!” 李建成看罢战报,走到悬挂的地图边沉吟道:“霍邑、河东二处毗邻,一处有难,另一处便能及时来救。稍有不慎,便容易腹背受敌。” 李世民接口道:“攻取霍邑,应当以偷袭为上策,教那河东纵是得到消息,也已然太迟。” “此事为父如何不知?”李渊走到窗边,长叹着道,“只是这雨势不断,粮草又未及跟上,总是有速战速决之心,天公不作美,却又如之奈何?” “父亲不必担心,”李建成上前一步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先在近郊安营扎寨等待几日,待到雨停了,粮草到了,再整军发兵不迟。” 李世民亦是此意,李渊闻言只得点点头,表示依计行事。然而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总觉得或许是过去太过无阻,如今这种种不利,倒一齐来了。 李建成同李世民一同出了帐。见李建成要了一匹马,便翻身而上,李世民急急走过去问:“大哥这是要去何处?” 李建成道:“去近郊看看。” 李世民知道他定是要去探查霍邑地形,便道:“大哥可否让世民同去?” 李建成已一扬马鞭,只留下一句:“你若要去,便速速跟来罢。” 李世民闻言大喜,当即要了一匹马,匆匆跟了上去。 二人一路驱驰,很快来到霍邑附近的一片高地。此时的雨虽已小了几分,然而却仍是不断,李世民同李建成并辔而行,看着他肩背均已被沾湿了几分,心内不由得想替他撑起一把伞。 而此时李建成已然驻马,翻身而下。将马匹拴在一棵古木边,便径自走到陡崖边,默然而立,久久不语。 李世民亦是栓了马,走到他身边,但见二人面前远远可见的,便正是那霍邑的城池。城头旌旗招展,时见兵马往来,足见宋老生定是做好了应战准备。 李世民道:“大哥可想到破敌良策?” 李建成看着远方,平静地摇摇头,道:“霍邑城池坚固,又有大军驻守。纵是偷袭,又岂能那么容易?” 李世民见他神色有些黯然,便当即道:“我大军不乏精兵良将,如何敌不过他?且容我向父亲请战,定能砍得宋老生人头回来!” 李建成闻言淡淡笑了笑,“若宋老生当真肯出城迎战却是最好,怕只怕他仗着城池坚固,易守难攻,只是坚守不出。我大军远道而来,无论是粮草或是士气,都是经不起这般消耗的。” 李世民沉吟道:“那便诱敌出战。” “这宋老生不比当年的高德儒,”李建成微微叹息,道,“此事……还需的细细计议。” 一席话论过,二人之间便只剩了沉默。 李世民侧过脸,只见李建成侧脸的轮廓便近在咫尺,雨幕遮掩之下,竟飘渺得有些不真实。而他神色虽依旧如往常一般的平静,长睫之上隐隐挂上了水滴,发也有些沾湿,让整个人蓦地柔和了许多。 定定地看了许久,李世民脑中万千画面涌入,一时间有些恍惚。朦胧间一个困扰了自己许久的问题浮上脑海,便不由自主地开了口:“大哥能否告诉世民,那日昏倒……却是为何?” 李建成原本只是盯着原处,满腹心思,并未意识到李世民的目光。听闻此言,应声一回头,便恰是对上了对方双眼,殷切的带着期盼的,澄澈得不加掩饰的双眼。 他微微一怔,随后仿佛才明白过来李世民问话。低头笑了笑,伸手在对方肩头轻拍了一下,道:“不过是心绞痛,并无大碍。” 虽然,是拜你所赐。 李世民偏过头,看向扶在自己肩头的手,指节劲瘦纤细,然而肤色却极为白皙,不知不觉便伸手覆了上去。那手背有些湿润,微微透着凉意,不知为何,这感觉连带着心内也一瞬变得柔软。 “大哥何时染上了这等病症,却为何不请人来医治?”李世民掌心微微用力,低着头不看李建成,声音有些低沉。 李建成任李世民将手握着,越过他的肩头望向远方的霍邑城,平静道:“在河东时早便请大夫看过了,说只能靠用药长期调理,能否根治,却是不知。”顿了顿,笑道,“说来本不过极小的病症,病发时疼一阵子便过去了,也并无大碍。” 实则同前世被亲近之人一箭穿心的痛楚相比,这点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建成徐徐垂下眼只想自嘲,然而这般神态落入李世民眼中却显得分外寥落。他握住李建成的手微微用力,有一霎那,恨不能将这人一把拉入怀中紧紧拥住。 哪怕,他是自己的大哥。 然而正此时,一名小校骑着马自原处狂奔而来。马蹄哒哒,打乱了二人的思绪,不由循声望去。 那小校匆忙到了近前,几乎是滚落马下又再度爬起。张皇地跪倒在地,道:“世子殿下,二殿下,国公谴小的来此,速请二位殿下回去,说有要紧事相商!” 李建成李世民见他神色仓皇,心知定是发生了大事,也未多问,当即便翻身上马,随那小校一路狂奔回去。 回到营中,二人不及更换衣衫,便大步来到李渊帐中。只见他背身立在帐内,正端详着墙上的地图。 二人对视一眼,李建成一抱拳,开口道:“不知父亲召我和世民回来,却是有何事吩咐?” 李渊没有回头,闻言叹息一声,道:“刘文静送来急报,说突厥可汗近日同刘武周过从甚密,疑是有发兵太原的迹象。” 李建成李世民闻言,俱是一惊。 那刘武周原是隋朝鹰扬府校尉,于当年二月起事,三月称帝,盘踞马邑,素来便是依附于突厥,与之往来密切。此时李渊大军南下,倘若他与突厥联合进攻太原,其后果自是不言而喻。 李建成思量片刻开口道:“父亲,此消息可确定属实?” 李渊这才回过身道:“刘文静信中只道他将全力与突厥周旋。只是无论是否属实,我等都不可轻视。在攻取关中之前,太原便是不可动摇的后方。若失了太原,我大军便当真无回头之路了。更何况,军中诸多亲眷尚留在彼处,太原若有个一二,军心必然动摇。” 李建成听闻他一席话,隐约明白了什么,便道:“父亲可是有回撤营救太原之意?”实则他心内十分清楚,此时大军的境地,无非两条路可走:前行继续南下关中,或者后撤救援太原。 李渊道:“方才我已召裴寂等前来商讨过,他们言下之意,大都是驰救太原。”叹了叹道,“为父……也很是为难哪。” 话音方落,便听闻李世民上前一步,抢道:“父亲!此时我大军已连克数城,倘若此时回撤,便可谓前功尽弃,还望父亲三思!” 李渊沉默片刻,转向自己的长子,“建成,你的意思如何?” 李建成道:“建成的意思,同世民一样。” 李渊微微挑眉,李建成的态度,显然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然而世子之言,毕竟举足轻重,于是顿了顿,他复又开口道:“建成,说说你的理由罢。” “是。”李建成上前一步道,“刘武周与突厥虽一丘之貉,然而毕竟不可同心协力,相互间必互有猜忌。突厥所欲,不过劫取钱粮而已,太原虽富饶,然而到底路途遥远。相较而言,刘武周所踞之地马邑,亦是富庶非法。突厥当真会舍近求远,攻去太原?此为其一。” 李渊见他刻意停顿下来,便道:“建成只管继续。” “其二,且不论此事是否属实,却还有待商榷,然而倘若我等中途折返,于军内,则恐引起祸乱;于军外,则许教人趁虚而入。”李建成言辞恳切道,“如此内外受敌,突厥纵原本没有攻去太原之心,此刻也必将趁虚而入;而南面宋老生、屈突通二人,又岂可坐视这等良机?如此一来,我等必将腹背受敌矣!” 听闻此言,李渊微微敛了眉,分明是在沉吟。李建成一席话下来,微微转开了目光,却对上一旁李世民的视线。李世民神情急切,似是有万语千言要说。李建成看在眼里,终是对他颔首示意。 李世民当即抱拳道:“父亲,大哥所言极是。更何况,我大军此时士气正盛,兵甲充足,而宋老生此人轻躁,不足为惧。此时只需稍候几日,待到粮草运至,雨罢进军,世民敢以性命担保,必破宋老生!”说罢已然跪了下来。 他此言说得慷慨激昂,李渊闻言有些动容,只微微颔首。 李建成心知他心中终是有几分疑虑,便同李世民相视一眼,复又上前道:“父亲,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时粮草未到,父亲心中疑虑也是自然。”顿了顿,“建成有一计,愿能替父亲分忧?” 李渊已然开了口,道:“建成有何计策?” 李建成道:“这附近大抵有十几处村落,父亲可差人向周遭百姓借粮。到粮草来时,则能稍缓一时之需。建成不才,愿主动请担此任!”话音落了,亦是笔直地跪了下来。 李渊看着地下跪着的两个儿子,仍是不语。 建成抱拳道:“军情如火,是进是退,还请父亲速速决断!” 李渊默然许久,终是长长地叹息一声,道:“大抵是为父老了,早失了你们这般拼闯的意气。实则你二人说得确是字字在理,为父便听了你们……赌这一次罢!” 底下二人闻言的当即面露喜色道:“父亲英明!” 李渊面色这才缓和了几分,颇有几分无奈地道:“你们兄弟两这一唱一和的,片刻便将为父说服了。”顿了顿,走过去将二人扶起,拍了拍肩道,“这一仗,便全要倚仗你二人了!” 李世民暗暗松了一口气,听闻此言微微一愣,转眼看向李建成。对方并未看着他,垂下的眼中神色淡淡的,而唇边则是挂着一丝残余的喜悦之色。 李世民觉得有些恍然。方才二人事先并未商议便来此,情急之下,便不谋而合地一人一语,终是这般劝服了李渊退兵之意。 如此……可否算作一种默契? 他和大哥之间,独有的默契。 第6章 李世民打马立定,一眼便看见原处草棚里的李建成。今日的李建成玄衣金冠,周身透着几许英武之气。此刻他手中拿着一本册子,正微微侧着头,同一旁的小校说着什么。 自打李渊下定决心继续南下之后,过了数日,便雨过天晴。而后方也传来消息,粮草不日便到。今日李世民指挥着全军上下晾晒了衣甲后,忽然想起李建成率人四处借粮已有数日,便一时兴想去看看。 此时他看见村落之内,处处走动的士兵,正时不时地从各户人家中搬出米面来,往村口一处小棚走去。 李世民听闻他们每去一个村子,起初都遭到了百姓的抵抗。毕竟仓廪殷实与否,于百姓而言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区区”借粮二字,能否博得他们的信任,却到底是难事。 正沉吟间,忽听闻不远处起了一阵骚动。李世民循声望去,但见一老汉手握棍棒便朝李建成处冲去,及至众人将他拦下时,已然伏倒在李建成近前。 李世民心头一紧,当即下马,提剑飞身奔了过去。 只听李建成不仅示意众人放开老汉,更是几步上前,将人扶了起来。那老汉未料这统帅模样的人,竟亲自前来搀扶自己,起初明显是愣了一愣。但很快他回过神来,操起手中棍棒朝李建成一挥,将人推开。 李建成一侧脸,棍棒“嗖”地一声,贴着他的眼睫而过。他后退一步,立定了身子,正待开口,却见一人已然飞身而出,拦在了自己面前。 “哪里来的小民,也敢伤我大哥!”李世民长剑在手,作势便要冲上去。 李建成急忙喝道:“世民,休要动手!” 李世民握紧了刀柄,忍了忍终是退回来,不情愿道:“大哥,你方才对他以礼相待,他却下手伤你,这等刁民,留了却又有何用?” 李建成伸手扶住他的腕子,将他手中的长剑徐徐按了下去,道:“我等是来借粮的,若这般动起手来,同抢劫又有何异?”说罢那眼神示意他不要冲动,随即才转向已被众人死死按住老汉。 “放开老人家罢。”他再一次下令松绑。 那老汉被众人放开,只是去了棍棒,他环顾四周,看了看面前这个气度不凡的公子,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个对自己怒目圆瞪的将军,终是低下头,没有说话。 李建成道:“老人家有什么话便只说罢。” 那老汉犹豫片刻,终是咬牙恨恨道:“人道那唐国公李渊为人宽仁,而今却派人这般抢我粮食。说到底,同那些贼匪,也不过一丘之貉罢。” 李建成道:“我等今日明说了是来借粮,怎会是抢?” “此等把戏,早被官府用过多次了!”那老汉冷笑一声道,“那借据开出,不过一纸空文,上门讨粮,返是横遭毒打。名为‘借粮’,实则同抢又有何不同?”说到此,言语间已带了些哽咽。 李建成闻言微怔,随即上前将老汉扶起,道:“隋帝无道,此乃众人皆知。而唐国公李渊,却是正如老人家所言,为人宽仁慈善。我大军乃道义之师,所到之处,与民秋毫无犯,此间种种想必老人家也有所耳闻,故还请切勿生疑。” 那老汉闻言,仍是狐疑地看着他。而此时,许多村民听闻动静,已然聚集在了周围瞻顾。 “不瞒老人家,我等近日四处借粮,皆因前几日大雨阻道,粮草不继之故,实属无奈之举。”李建成稍稍四顾,随即叹息一声,道,“只是唐国公志在天下,一言九鼎,又岂会是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之人?其一,建成能所经之处,俱是度量而借,每户人家只借三成,确保百姓仓中有粮;其二,这几日途经的每一个村子,向每一户借粮的数目,建成此处都留有案底,记得分明。日后待到粮食充足时,自当以两分利奉还给各位,绝不会有所差池。” 他语态从容,一字一句说得恳切在理,话音落了更示意小校拿来账本递给那老汉。老汉接过打开,但见每一条名目果真记得清清楚楚,毫不含混,一时便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李建成微微一笑,再道:“如若老人家仍不肯轻信于我,那不如我这便立下字据来,以声名担保,如何?”说罢吩咐小校取笔墨来。 那老汉闻言一惊,当即便跪了下来,道:“李大将军不必如此,老朽信了!” 李建成第三次将人扶起,笑道:“如此建成便代全军上下,谢过老人家了。” 待到老人家走后,一直立在身后的李世民这才上前,慨叹道:“大哥手段,世民今日才算当真见识。”平素里李建成俱是一副温文柔和之态,今日得见,才方知何为柔克刚,才方知李建成之“柔”,实则似水,看似无力,实则有穿石之能。 李建成闻言神色却很平静,低头翻看着手里的册子,只淡淡道:“民心一失,却再难得,此事却是容不得半分闪失。”顿了顿,将册子交还给小校,转头看向李世民道,“发兵在即,筹梁一事不可耽搁,恕大哥不能奉陪了。”说罢也不待李世民回话,转身便离去。 李世民立在远处,定定看着那抹玄色的背影。不知为何,只觉李建成方才同那老汉言语间的亲和,在面对自己时,只换做一派疏离和淡漠。 也许是自己的幻觉罢。然而走到马边回头,望着那远走的身影,却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再去亲近。李世民自嘲地笑了笑,翻身上马而归。 ———— 靠着李建成借来的粮草,全军又待了数日,终是盼到了后方送来的粮草。李渊大喜,当即整顿三军,并亲自率军南下,驻扎在霍邑近郊五百里处。 次日,大军部署完毕,当即向霍邑城池进发。李渊掌中军,兵临城下,同城上宋老生等人对峙。 霍邑城头旌旗猎猎,宋老生一袭铠甲,扶剑立于城头,见了城下的李渊,当即便笑骂道:“区区李渊小儿,也敢自不量力,妄图夺我大隋江山?” 李渊在城下不为所动,只笑道:“只可惜老夫杀到洛阳的那日,宋将军却看不到了。” 宋老生冷笑道:“老夫看不到这日,却能看到自己取你狗头的那日。” 李渊仍是笑,“宋将军好歹一代名将,却只准备龟缩于城中迎我大军么?” 两人言语间你来我往,却皆是按兵不动。有偏将劝李渊下令攻城,而他只是摇头道:“且待片刻。” 实则他已暗中吩咐李建成、李世民各带一只人马,分别埋伏于霍邑城的南门、东门处,故此刻他需得按捺住性子,争取些时间。只盼那宋老生不会当真如他担忧的那般,死守不出。 两方又口舌之争了几回,李渊偏过头去对偏将低低下令。那偏将闻言,随即对大军发号施令。 城上的宋老生将此景看在眼中,正欲下令做好城防,然而却见李渊大军纹丝不动,却只是一齐对着呈上开了口,细听之下,喊的却是一句歌谣:“隋朝有名将,名曰宋老龟。对敌只一笑,有壳却怕谁?” 数万人齐声道来,那声音此起彼伏,回荡在城池内外。李世民伏于东门处,听闻这地动山摇的喊声,不觉暗自发笑。心道大哥这歌谣变得当真刻毒,若那宋老生听闻此言尚不出战,岂非承认自己是那缩头乌龟了? 正思量间,却见城门大开,一列人马驱驰而出,约有千余人。李世民示意属下按兵不动,自己细细打量过往人马,却见其中并无宋老生其人。再看城头,亦只得几个其余将领的身影。 当即派人去探查南门处的消息,很快便得到回报,说那宋老生率万余人,从北门而出。连同南门这拨人马,朝大军扑去。而唐国公大军见状,当即掉头便跑。 听闻周遭如奔雷一般的马蹄,心知此计已成了大半,李世民极力按捺住性子,只待那喧嚣声渐渐远了。正焦躁之时,便听闻一声尖哨穿破隐约的打杀声。李世民当即下令,让所有将士翻身上马,抽出腰间的佩剑,对身后的伏兵大喝:“出兵!” 与此同时,伏于北门的李建成得到李渊这信号,亦是带兵而出。两方人马如洪流一般自山林间倾泻而出,汇合在城门前的空地上。 城上隋军见杀出两路人马来,以为这是要伏兵攻城,便急急向城下放箭。箭簇如雨,纷纷而下,然而两拨人马方一汇合,却是匆匆向城外奔去,很快便跃出箭簇的射程之外。隋军如堕云中,然而主将宋老生不在,城中人马又所剩无多,便不敢妄动,只是静观其变。 李世民一眼看见另一侧被人马簇拥着的李建成,当即打马过去道:“大哥,父亲此时只怕已将那宋老生引得远了。这老匹夫回城的路已然被你我断了,不如速速追上,将他斩杀于城外!” 李建成望着远方,忽然一笑,道:“看来不必你我奔走了。” 李世民闻言举目,顺着他的目光一望,但见宋老生已然带着人马匆匆回返,想来已是知晓城下伏兵之事,恐城池有失。而他身后一袭可见一个“李”字大旗,迎风招展。 如今这宋老生,无疑是腹背受敌了。 李建成握剑在手,高高举起,扬声道:“全军听令,生擒宋老生!” “生擒宋老生”的喊声此起彼伏,很快便隐没在雷鸣般的马蹄声中。李家两处人马俱是士气高涨,以排山倒海之势,自两面席卷而来,将阵脚大乱的隋军吞没于其中。 “大哥你且退后,宋老生的人头,世民定替你弄来!”李世民拦在李建成前面,冲在前列。砍杀一阵,嫌佩剑不够爽利,便顺手夺了隋军一杆长枪,一连挑翻了几人。寻了空隙回过头去,但见李建成亦是在混战之中左右挥杀,手中一柄利剑在骄阳中微微泛着腥红的光。 此时的他眼光锐利,举手投足间亦是带了些血性。李世民看在眼中,不觉挑唇笑起来。然而在此等激战之时,却是容不得半点分神,感到耳边一阵劲风,他偏头夺过,便恰见一人一骑自面前突冲而过。 有人喊道:“那是宋老生!” 随即便听闻李建成在不远处喊道:“世民,此处有我挡着,你待人速追,切勿让他回了城!” 李世民一惊,当即颔首,提枪带了人策马追赶过去。然而终归有部分隋军跟随他突出,格挡在前,教他一时无法逼近。 大军在城下,霍邑城门断然是无法打开的。故待到他在城下驻马之后,城头便放下了一根绳索,情急之中,想来是想将人拉上城楼。 眼看着宋老生抓住了绳索的一端的,李世民心急如焚。正此时,却听闻身后一阵昂扬马嘶,回头一开,李建成带着人马已赶至近前。他手中长剑一挥,身后人马便齐齐放箭,直直射向那半挂在城头的宋老生。 那宋老生生得再勇猛过人,却也挡不住这密集的剑雨,片刻之内,便身重数箭。然而即便中箭,他却仍是紧紧攥着那正在上收的绳索。 李建成见状,当即对身旁一名小将道:“你速速打马回去,只大喊‘宋老生已死’,教那些顽抗的隋军断了念想!” 那小将领命而去,李建成抬眼见宋老生挂在城头,不知生死,便又下令道:“再放箭,勿要教那宋老生活着回城!” 只消片刻,那宋老生周身便插满利箭,如同刺猬一般。李建成下令停止放箭,将手中佩剑归入剑鞘,大马上前,扬声对城上道:“宋老生已死,我大军破城指日可待!你等若是识相,便当早早开城投降!” 然而话音方落,却见一把佩剑忽地便近在眼前。 胜利在望,见宋老生已死,人人都稍稍放松了神智。又有谁能料到,将死的宋老生却积攒了周身的最后气力,掷出了这一剑。 剑一出手,抓住绳索的手垂了下去,整个人衰落下城池。心道你离远大败我全军。临死前便折你一员爱子罢。 眼见利剑飞来,李建成打马回身不及。正仓皇间,一人却已飞扑而来挡在前面。李建成抬眼一看,只见那人身影一晃,已然生生滚落下马来。 李建成整个人一颤,看着地上的人,一身玄色铠甲,苍蓝的袍。 “世民……”他唤了一声,不知为何,声音竟有些发颤。 李世民挣扎着支起身子,冲他摆出一个笑来,道:“大哥,方才好险。”然而话音落了,却是低头咳出一口血来。 那剑,正插在他左胸,仿佛是……心口的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写着写着有点感想,随便讲讲。 本文里面李世民的性格是不断发展变化,从一开始全身心地对待他大哥,到后来渐渐变得有些偏执。 而李建成因为死过一次了,所以性格比较稳定,但也很矛盾。他对李世民既有恨,也有迷惑。所以他想要封锁自己,但不可避免地会有所动摇。 实则我以为,他本来就是个仁厚宽良的人,就算重生之后,也不可能马上变成蛇蝎心肠。他要做的,只是让自己变得洞察一些,信自己,而不是在假象面前太过亲信他人。 第7章 李世民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方帐。他赤裸着上身,雪白的绷带斜斜地圈过上半身,隐约可见其下透出的点点血迹。 他偏转着头,双眼这定定地看着门外,那里隐约传来低低说话的声音。 “我知道了,你且退下罢。”片刻后,李建成听罢了战俘以及损伤的人数,又吩咐下诸多事宜后,一袭白衣,推门而入。 此时李渊战后的两万五千余人,俱已身处霍邑城中了。 昨日城池前,李世民“好险”二字方出口,便扑倒在地,昏迷不醒。李建成命人将他带下去医治,随后未有分毫犹豫,便下令大军即刻攻城! 这一命令下得可谓是有些突然,以至于已出乎后方的李渊的预料。不过他很快调动中军接应过来,紧接着李建成手下人马之后,一波接一波地发动着攻势。 霍邑城此时主将已死,人马更是折损十之有九,所做的抵抗也不过苟延残喘罢了。故一仗下来,双方实力相差巨大,未多久便见了分晓。 黄昏时分,霍邑城破,李渊解除一心腹大患,率军浩荡入城。 他采纳了李建成的意见,对严令三军,对城中百姓不仅未有任何骚扰之举,进城之后,反而大开霍邑城的粮仓,对百姓抚恤有加。 霍邑城原是隋朝重镇之一,粮草武器均十分殷足。李渊只道李世民重伤,便权且命大军驻在城中修养补给几日,再做打算。他自己则频频来到李世民房中,亲自查看伤势。 李世民替李建成拦下的那一剑,正中左胸,幸而却是偏离了心口三寸,未有性命之虞。加之他本人又是习武之人,昏迷了一日,便悠悠转醒了过来。 他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然见黑了,也不只是什么时候。朦胧间,李世民只看见一人坐在不远处的桌边,以手支额。再细看,那人一身素淡的白衣,微微合了目,神色里透着几分疲惫。 是大哥。却不知,他在此处待了多久。 想到此处,李世民心头腾起一股暖意。不知为何,心底只觉得,若能换得此刻,便是再替他生受几剑,也是值得的。 他便一直这般,沉默地看着自己大哥。看着他在下属的求见声中惊醒,看着他起身随那人出门低语,然而当他重新推门而入的时候,李世民却合上了眼,只仍做昏迷之态。 隐约间,他听闻李建成轻轻地走到床边,顿住步子,整个人却慢慢地放松下来。 实则他早便感觉到,二人随着年龄的增大,似乎不再如年幼在洛阳时的那般亲密无间了。李建成的疏远是若有若无,无法揣度的,而于他自己,却也有着无法启齿的原因。 所以倒不如闭了眼,反而坦然。 李建成无声地里在床头,但见李世民安静地仰卧在床,绑着绷带的胸膛随呼吸,缓慢地起伏着。重伤之后的面色较之平常,明显是惨白了几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脑中却再一次浮现出城头的一幕。 长剑泛着银光朝自己飞来,避之不及。那时的李建成定在原处,脑中闪现的却是另一个场景。 虽然隔世,却如此相似的场景。也是他时时回想,却最不愿回想的场景。 那一刹那,他仿佛已预先看到自己重创之下,摔下马来的场景。裂心之痛,血红的城门……一切似乎都那么相似。 今昔的画面就那么重叠在一处,只是他未曾想到,掉落下马的会是李世民——这个前世亲自将他一箭穿心的人。 等到他从地上支起身子,还傻傻一笑道出一句“幸好大哥没事”的时候,李建成感到自己整个人,忽然狠狠地震颤了一下。 这种震颤,即便到了一日后的现在,心底仍有隐隐残余的波澜。 李建成一动不动地立着,说不上此刻心中是怎样的感觉。震惊,茫然,不可思议,还是无法置信?或许都有,但却都不足以动摇他的心智。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李建成自嘲地笑了笑,低声道:“世民,那样的结局莫说是我,纵是你自己,此时此刻……怕是也无法料及罢……” 言罢之后摇摇头,转身吹熄了蜡烛,推门离去。 房门被轻轻掩上,李世民在一片黑暗中睁开了眼,茫然地看着帐顶。李建成方才的话尽数落入了他的耳中,可是无论如何寻思,却终究不解其中道理。 ———— 次日,李建成带着霍邑城中的余粮,亲自回到近郊的村落里,按照当日所借数量,增三分利归还。百姓受宠若惊,叩首直道唐国公真乃仁义之师。 李建成正安抚百姓之际,忽见一小校远道而来,匆忙道:“国公急召世子殿下回去!” “何事?”李建成转过身问道。 “具体小的不清楚,”那小校道,“只听闻刘文静大人回来了。” 李建成闻言一挑眉,忙道:“这便速速动身!”说罢翻身上了马,随那小校回到霍邑城中。 换了衣衫,李建成匆匆来到正厅,同李渊、刘文静行过礼,一抬眼,却见客座上还坐着一人。 那人轮廓分明的眉眼之中含着笑意,冲自己微微点了点头。 李建成一怔,正待开口,李渊已站起身道:“建成,这位乃是突厥的柱国康鞘利,今日他携了兵卒五百,马匹两千,随同刘大人来此城中,特来相助我等。” 听闻“康鞘利”这个名字,李建成此时面上已恢复了神色,几步走到那人面前恭敬一礼,道:“承蒙柱国如此相助,建成感激不尽。” 那人哈哈笑了几声道:“世子殿下太过客气了。” 突厥援兵如此到来,其原本同刘武周勾结攻取太原的传闻,便已然不攻自破。李渊多日的担忧一扫而空,由是兴致大起。而那康鞘利又精通汉语,两人当即便你来我往地寒暄起来。 李建成站在一旁,含笑看着那突厥柱国。半晌之后,那柱国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投来目光,亦是一笑。 康鞘利道:“在下远在北面时,便听闻唐国公膝下两子,均是国公不可多得的左膀右臂。”稍稍一顿,四处看了看,道,“今日如何不见二公子?” 李渊面色微微一滞,随即笑道:“未曾料及柱国会这般前来,世民今日却被老夫派遣办理要事去了,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待到他归返之时,定教他来面见柱国如何。” 李建成闻言,当即警觉地望向康鞘利。为防河东的屈突通趁势偷袭,李世民重伤之事,军中上下一直是秘而不发。如今这突厥虽派人前来,名虽同盟,然而实则却不过利益之交罢了。此事,却是不可坦诚相告的。 康鞘利却似浑不在意,只豪爽一笑,道:“无妨,来日方长,待到李二公子回来时,再见不迟!” 然而他话音方落,便听闻门外一人道:“柱国远道而来,世民纵是在千里之外,却岂有不赶回相迎之理!” 李建成一惊,循声望去,却见李世民已然大步跨进了门槛,走到康鞘利面前一抱拳。虽然面色里隐约有些不明显的病色,然而动作干净利落,倒也教人看不出是重伤方愈之人。 康鞘利见了李世民,将人打量一番,便上前一礼道:“不愧是堂堂的唐国公二公子,果真一表人才!” 李世民同他客套了几句,复又同堂内的人纷纷礼罢,便转向李渊,随口道:“父亲,世民已将事务办妥,便提前回来了。”言语间颇为自然地,便将这事一语带过。 李渊点点头,见他神情镇定,气色也还算好,便当即张罗着下人拜开筵席,拉着康鞘利直说要为柱国接风洗尘。 堂中众人跟随在他二人身后顺次步出,刘文静走到李世民身侧道:“二公子……可还好?” 李世民方才逞过强,此时胸口处不免有些隐痛。他笑了笑,按了按胸口,低声道:“无妨,撑得过。” 刘文静悄然地伸出手,从一侧搀住他,他也不推辞,只道:“有劳费心了。”说罢抬眼去寻李建成的背影。 李建成负手走在前面,却是沉吟着盯着那突厥柱国,心中思虑万千。正此时,行至用膳大厅,李渊同康鞘利驻下步子,互相推辞着进屋。 言语之间,康鞘利抬眼朝这边望过来,恰巧对上李建成的目光,不觉咧嘴一笑。李建成虽是同他四目相对,然而满心满意却只在沉吟,及至意识到这目光的时候,抬起头,对方已经和李渊相携着进了屋。 然而康鞘利那目光,却被他身后的李世民尽收眼底。不知为何,只觉那目光让人格外不快。 ———— 当日筵宴之上,李渊几近好客之能事,频频敬酒。而康鞘利为人豪气干云,举杯畅饮,大有千杯不醉之势。 而席上其余人等,较之而言,可谓各有心事。 刘文静偶尔赔话几句,却总是时时挂心着李世民的伤势;李世民重伤之后不能饮酒,作势饮了几杯之后,便不再动杯,只是时时将目光投向李建成;李建成自始自终都一副沉吟之态,时不时地望向康鞘利,而此时,他举起面前慢慢的酒杯,站起身来,却是走到康鞘利面前敬酒。 康鞘利起初一愣,随即爽朗地笑起来,当即同李建成对饮三杯。 李世民冷冷地看着,只觉胸中气闷非凡。低头看见面前的酒杯,抄起便要一饮而尽。 手腕却被人轻轻按住,刘文静盯着他,低低道:“二公子,不可。” 李世民一把将酒杯按在桌上,重重地叹息一声。 席散之后,李世民未作停留,径自气恼而去。刘文静跟他一道,亦是做了别。 李渊同康鞘利闲谈了几句,出了院门,吩咐李建成将人送至居所,直道要亲自将人送至居所。 康鞘利正待推辞,却听闻李建成道:“父亲年高,不如让建成代劳罢。” 康鞘利微一挑眉,望向李建成,正此时便听闻李渊笑道:“那便由建成代劳罢。”说罢又告辞了一番,才带着下人离去。 “柱国请罢。”李建成对他一个示意,面上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 康鞘利一点头,随他同行。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候,院内树影重重,唯有一盏盏悬挂的红灯泛着略带妖冶的光芒,稍稍点亮了夜的漆黑。 二人并肩走在回廊中,却迟迟无人开口。 及至到了居所,李建成冲他一礼,恭敬道:“国柱早些歇息罢。”说罢竟也不待他答话,转身便走。 却听闻身后一声匆忙的呼唤:“建成!” 李建成回过身来,面上仍是平静,却不失礼节的笑意。他缓缓笑道:“柱国可还有要事吩咐?” 康鞘利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如炬。顿了顿,他含笑着开口道:“建成,此时你何必还要装作不认识我?” 李建成闻言笑了笑,这才道:“原来大哥并不打算一直把这戏演下去。” 原来这来人并非柱国康鞘利本人,却竟是突厥王爷——咄苾。咄苾闻言哈哈大笑,道:“建成,上次你隐瞒身份去我帐中游说,此番我借他人之名前来助你,一来一往,可算是扯平了?” “想必此番突厥未同刘武周结盟,其中必也有大哥出的一份力罢。”李建成已恢复寻常神色,道,“建成终是欠着大哥的人情,又岂敢又扯平之说?” “说起此事,建成你信中所虑当真不假。刘文静北上将信交到我手中时,可汗确已动了同刘武周结盟之心。只是正在游移之际,听闻你等大败隋朝名将宋老生,已占取霍邑城,便打消了念头。”李建成托刘文静带去的信中,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了许多问候之语,只在末尾聊表忧虑提到家人俱在太原,恐有不测,妄咄苾能有所照应。如如今看来,言下之意,他已然是看得分明。 只是,他方才一番话却分明只说到一半,便如此打住。李建成见状,便只做调笑道:“信看过便罢,大哥却如何亲自来了?” 咄苾笑道:“建成托人带信给我,而我却是亲自前来答复,如此可够诚意?” 李建成闻言只是笑,却不问是何诚意。 咄苾顿了顿,自己又道:“原本派的确是柱国康鞘利,然而他临行之前突发急症,我便毛遂自荐替他而来。”顿了顿,道,“一别许久,便只为前来看看建成。” 李建成深知以咄苾王亲的身份,于此处,隐瞒身份确是上策,便只道:“大哥放心,建成必会替大哥守住此事,不教第三人知晓。” 实则他心中知晓,咄苾前来,又岂止是临场代替康鞘利,或者单纯为探望自己这么简单。多半是做可汗的眼线,探查李氏的动向罢。 然而此事他却不可点破,毕竟对自己而言,咄苾此人可谓亦敌亦友,亦真亦假。纵然自己此刻仍不能确定他的虚实,然而若要同突厥周旋,此人却是不可替代的人物。 作者有话要说: 注:柱国是一种武官的职位。 第8章 李渊大军在霍邑城一停便是半个月有余,一为休整兵士,二来,则为等待李世民伤势愈合。 这半个月于全军上下而言,便也一时落得清闲。李建成每日晨起在军中探查一番后,余下的时间,便大都只是同咄苾一道,饮酒闲谈。 二人相交甚欢,便一如回到了当年在洛阳初遇,互相还不知晓身份的那些时日。然则李建成纵十分仰慕他那般坦荡的为人,心下却明了,二人再如何亲密无间,终归是敌对的身份。 由是纵然面上言笑晏晏,实则却时时观察着咄苾,心下总想验证一番他的真实来意,总想看看,他豪迈无羁的举手投足间,是否当真那般心怀坦荡。 或许是前世亲信的代价太过惨重的缘故罢。李建成渐渐意识到,自己已很难轻易地去相信一个人了。 这日入了夜,他作别的咄苾,独自往府邸走去。带着些残余的酒意行至半路,忽然想起似是许多时日,不曾去看过李世民了。一念起,便走向了另一条回廊。 然而来到府中,及至推开房门,却见李世民并不在里面。 正疑惑之际,一个丫鬟从回廊走过,见了李建成忙行礼道:“见过世子。” 李建成道:“世民哪里去了?” “回世子,”那丫鬟道,“晚膳过后,二公子便径自去了后院,说是任何人不得打扰。” 李建成点点头,屏退了丫鬟,立在原地朝后院的方向望了望,终是举步,朝那处走了过去。 夜分外静谧,李建成方一走进院门,便听闻其内风声阵阵,似有打斗之声。匆匆一望,却见原只是一人独自舞着银枪。 李建成一惊,本欲上前阻住,然而不知为何,却终只是在原处立定,只静静看着远处。李世民一身黑衣,几乎隐没在夜色之中,除却耳边不断的阵阵风声外,眼中所见,唯有枪头凝结着一簇月光,寒冷如霜,在暗夜之中划出一道道冷冽的弧线。 李世民的身法,自小便是为人所称道的。及至年长之后,更是长成了一名勇冠三军,智勇双全的大将。李建成脑中浮现出往昔的些许场景,忽然发觉,实则他的每一分长成,自己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中。 如若不是那玄武门之鉴,自己见状,许是会欣慰地笑一笑罢。许是会以为,这个日渐独当一面的弟弟,日后将会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 念及此,李建成仍是笑了,然而绝非欣慰,却不过自嘲而已。摇摇头,轻轻转身离开。 却不知这一世刀兵相向之时,却将是谁死在谁的手下? 身后的风声忽然停住,李建成听到身后一个声音道:“大哥?” 李建成回过神,见李世民已然握着长枪走了过来,便只道:“不过顺路来此看看而已。” 李世民在他面前立定,身上还散发几分着热气,看着李建成,一双眼格外炯然,却并不说话。 李建成低头看了看他的伤处,伸出手,略带责怪道:“世民,你身上还带着伤,如何能这般舞枪?” 然而还未触及对方胸口的伤处,李世民忽然一惊,退后几步,只道:“大哥,我伤势已无大碍,自有分寸的。” 未料他竟是这般反应,李建成悬在半空的手顿了顿,徐徐收了回来,叹息道:“也罢。你也知父亲驻军在此数日,便是有意待你痊愈,你自己……切记要小心。” 李世民同他相隔几步的距离,闻言只点点头,没有说话。 隐约感到了他的抗拒,李建成道:“既如此,那你也早些休息罢。大哥这便回去了。”然而正待转身之际,余光却忽然瞥见李世民左胸处,有一块隐约的异样色泽。 心头一紧,李建成当即将人拉到院门处的灯笼下,伸手在那处一抹,却见掌心已见了血。 “世民,你这是……”李建成的话不及出口,却见李世民已然捂着左胸退出一步。 “大哥……此事我不想让人知道。” 责备的话忽然不知如何开口,李建成看着他,许久叹了叹,只道:“世民,且先随我进去包扎罢。” 李世民沉默半晌,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 李世民赤裸着上身坐在床头,胸口的白纱大半已被染上了血色。而他却仿佛毫无只觉一般,只是安静地坐在床头,看着昏暗的灯光之下,李建成将白纱一点点展开的样子。 白纱轻如蝉翼,随着他的动作时不时地飘动,时而将视线尽头的面容隔雾般遮住,时而又隐约地显现出来。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李建成拿着走到自己面前。 李世民下意识地去解自己身上的绷带,然而却被李建成按住手腕,道:“别动。” 李世民当即便放下了手,按在身侧的床面上。他看着李建成微微前倾了身子,朝自己俯身过来。有些仓皇地闭了眼,隐约感到自己肩背上的绷带被人轻轻解开,一层一层的剥落。李建成的衣袖袍角在他周身轻轻划过,似有若无的触碰让他整身子蓦地收紧。 很快,胸口的绷带尽数被取走,取而代之的,是胸口处微凉微痛的触感。他睁开眼,见李建成正俯着身子,在替自己上药。 微微敞开的襟口正对着自己视线直视处,依稀可见肤色如玉。李世民五指一点一点扣紧了床单,却如何也挪不开视线。 似是感到他的动静,李建成微微顿住了动作,看着李世民道:“世民,你怎么出汗了?” 李世民摇摇头道:“我没事,大哥只管继续。” 李建成放下手中药膏,转身取了新的绷带,再度走回床边。李世民下意识地闭了眼,只觉得这对自己而言,无疑又是一场煎熬。 可是自己,却终究无法开口推拒。 李世民想问李建成,为何不问自己为何那般冒失,带伤练武?迟疑片刻,终是没有开口。而李建成只是小心翼翼地替他缠着白纱,一语不发。由是二人之间,唯有沉默在缓缓流动。 李世民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在那似有若无的触碰间倾注太多思绪。他闭着眼,在李建成独有的气息之中,恍然地又想起许多画面来。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梦见大哥,对方在自己身下隐忍的神情,也想起自己夜里无数次地,在满眼满心满脑的大哥的画面里,无奈睡去的情形;想起大哥隐痛晕倒时,面上的那一缕让人心悸的脆弱,也想起自己替大哥档下一剑时,对方眼里一闪而过的仓皇;想起大哥白衣时的温润,黑衣时的肃穆,也想起他银甲白袍,坐于马上,身后披风如火的英武与惊艳;想起大哥看自己始终平静疏离的眼神,却也想起他同那突厥柱国对视时,锐利直接的目光;…… 便如同中了魔障一般,李建成早已深藏在他身心之中,挥之不去,弃之不能。分明便近在眼前,然而伸出手,却如何也无法触及。 那日见他同那突厥柱国分外亲密的情状时,李世民深知自己是嫉妒了。他在大哥身边朝夕相处数十年,尚不能得到那样一个眼神,为何区区一个初来乍到的突厥柱国,便能如此? 而后,李建成每日同那人同饮同乐的传闻,也零星飘入他耳中。他知道自己或许思虑过多,然而不知为何,心内只觉那柱国看大哥的眼神,直教人心恼。 李世民若是文人墨客,或许会有万语千言付诸笔端,然而于他而言,最好的方式无疑是一杆枪。唯有银枪在手中挥舞的时候,那人的身影,或许才能消散几分。 沉吟之际,李建成忽然地靠近,让李世民突然睁开眼。然而紧接着腰间一阵紧缚的触感,让他的思绪回到了现在。 李建成正在微微用力,替他绑紧白纱。每一次捆绑,有如一个拥抱的姿势;每一分触碰,都让李世民气息急促几分。 终于,待到李建成再一次将手伸到李世民的背后时,腰间蓦地一紧,却是李世民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紧接着,腰上的手一个用力,身子便向前方迎来的胸口上靠去。 “世民……”李建成一惊,却感到李世民低下头,将脸埋进了自己的颈窝。 “大哥,别动。”李世民声音有些含糊,“便这般待片刻罢……” 李建成迟疑了一下,终是放下了停在半空的手,道:“世民,且让我先替你扎好伤口罢。” 李世民埋在他胸口,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摇摇头。 李建成沉默地看着他,许久后道:“世民,你已远非不谙世事之人,明知有伤,今日为何还独自武枪弄棒?” 李世民沉默许久,才将人放开。实则方才一出手,他便知道自己冒失了,费尽了心力平复下来,他却不愿再看李建成,只是背过身去,对着里墙而坐。顿了顿,低低问道:“大哥,我已没事了。此事……日后不会再有了。” 李建成微微一愣,并不知他所谓的“此事”,指的究竟是带伤练武,还是方才那般,突然的拥抱。然而他已隐约感到些异样,只是又无法说清道明,便只上前一步,将李世民垂下的绷带一侧扎好,道:“那世民且好生休息罢,我日后再来看你。” 李建成推门离开之后,李世民抬起头望向帐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这种心思,纵然在大哥面前压得住一时,可日后却还能再压抑多久?自嘲地笑了一声,他着实不知。 ———— 由于李世民极力瞒下了伤口复发之事,李渊在霍邑城待了数日,便决心拔军出城。大军陈兵黄河东岸时,李渊将李建成李世民二人叫道帐中,道:“这几日为父收到两封书信,关中孙华、萧造二人率部愿意归顺于我,你们看此事如何?” 李建成沉吟道:“那萧造身为冯翊太守,孙华又是关中起义军中势力甚大的一支,二人对关中情形必然知之甚笃。适逢我军霍邑一战方折损了部分人马,若他们是真心归降,接纳为我军中一员,自是益事。” 见长子表了态,李渊转向李世民道:“世民的伤可好些?” 李世民收回望向李建成的目光,对李渊拜道:“承蒙父亲挂念,世民早已无碍。”幸得这几日不过行军,并无战事,李世民安心调养了一阵子,倒也恢复了几分。 李渊点点头道:“世民,你以为如何?” “前几日商议军情时,父亲已定下绕开河东,先渡黄河,夺取永丰仓,进驻关中之策。然而此策较之直接攻取河东虽省去些周折,然而屈突通奉代王之命阻我大军,自然不会坐视。如若我军渡河时机寻得隐蔽,让他不及出兵却也尚好,可倘若渡河之际,被他出兵截杀,却无疑落得溃败。”李世民顿了顿,道,“然如若收了此二人,便可遣他们率一部分人马,于蒲津桥先行渡河,替我等开路。届时若屈突通守城不出,我军则速速渡河,让其断后;而屈突通若是追击,便命他们斩断桥索,再偕同我大军一同攻去河东,使其腹背受敌。” “好!”李渊闻言当即笑道,“世民此言,当真是一条良策!” 正此时,李建成上前一步道:“父亲,建成以为,此计虽好,却有个纰漏。” 李世民闻言当即望向李建成,却听闻李源道:“有何纰漏?” “孙华、萧造在关中掌有自己一派势力,却为何突然有意转投父亲麾下?”李建成正色道,“父亲如何确定,此二人是真心来降?” 李世民闻言沉吟不语,李渊道:“他二人必是见我军势如破竹,迟早便入长安,与其到时损兵折将,岂不如此时便早早投降了?” 李建成摇首道:“父亲此言终归猜测,若非亲自查看,又如何能确定?” 李世民按捺不住道:“大哥话中之意,莫非……?” “不瞒世民,我以为,若当真采纳你方才的建议,孙华、萧造这支人马便是成败关键,又岂能不确认他二人虚实,便委以重任?”顿了顿,转向李渊,一抱拳道,“父亲,建成愿去往关中冯翊,一探虚实。” 第9章 霍邑城内,李渊召李世民并裴寂刘文静等一干谋臣于议政厅议事。 李世民思绪飘忽,对耳边的议论恍若未闻,直到李渊唤他的名字,才回过神来。 李渊见状,皱眉责备道:“世民,军情大事,如何也能走神?” 李世民重重地“哎”了一声,起身对李渊抱拳道:“父亲,大哥离去已有数十日,如今音信全无,是否该派人前去探查一番?” 李渊闻言怔了怔,摇头叹道:“世民,建成此去不仅关乎身家性命,更是事关全军前途,为父如何能不在意?只是以建成之性,既然主动请任,便定是成竹在胸,在消息回来之前,我大军需得做好两手准备,却也不可有半分轻怠。” “可是父亲,”李世民追道,“大哥出城后便遣回了跟从的千余人马,只带了数十随从,倘若有个万一,却……如何是好?” “你大哥此举也是自有考量,”李渊道,“人多容易为人所觉察,只带数十人,尚可扮作平明入关,不教他人生疑。” “父亲,”李世民按捺不住上前那一步道,“请父亲允我二百人马去往冯翊,一探情形罢!” “胡闹!”李渊闻言大怒,“为父此时的左膀右臂,也不过你二人而已。你大哥有去往关中联通冯翊之任,你也有军中带兵之责,岂可这般胡闹!” 李世民默然,只得退身坐下,但面上神情分明是不甘。犹豫了片刻似是还要开口,而一旁的裴寂见状,当即站起身劝道:“二公子勿要太过忧心,世子殿下此行隐蔽,想来路途遇阻的可能极小,而纵然孙华、萧造扣了世子,也不过为了做人质胁迫我大军。如此,必会第一时间让我等知晓。如今没有音信,在下以为正说明世子一切顺利,应在隐秘部署中,若安排妥当,定会告知于我们。”顿了顿,抬眼看看李世民,察言观色道,“况且当年世子殿下独自扮作使者去往突厥大帐,如此先要之地尚能全身而返,此行不远,何况身边带了些人马,必然平安无事。” 李世民听闻他一席话,面色缓和了许多,只道:“多谢裴大人开解。” 然而心内却终究忐忑。实则他不明白,为何大哥总是这般,频频将自己置于险境,频频让自己在军中心忧不已。 却也只能心忧而已,手中空握着一杆长枪,却什么也不能替大哥做。这种无力而渺小的感觉,逼得他几近疯狂。 可他总是会想起大哥面对着自己时,平静而疏离的眼神。苦涩地笑了笑,也许自己这份忧心,大哥并不曾在意,也并不需要罢。 ———— 与此同时,冯翊城中,李建成同太守萧造一道,迎来了孙华——关中另一起义军首领——并他带来的千余人马。 “建成盼了多日,终是将孙将军盼来了!”李建成见了孙华,立即大步走上前去。 孙华同萧造商议时,原是带部分人马于他城中汇合,在一同投奔李渊,不料迎接的人马之中,当首的竟是一白衣银甲的青年之人。 观那青年人周身气度,又听闻他口中自称建成,孙华稍一思量,便明了了此人身份。当即大惊失色,从马下马拜道:“不想世子殿下竟已在城中,在下未能早日前来,倒有劳殿下久候了!” “哪里哪里,孙将军不弃我军肯真心来投,于建成便是莫大的福祉了。”李建成笑道,“孙将军鞍马劳顿,这便速速进城罢。”说罢引孙华,并一旁的萧造等人,一并回了萧造府中。 三人于房中方坐定,孙华便取出怀中一封书信,递给李建成道:“此信乃是我手书的降书,原本意欲等到见到唐国公本人时再亲手奉上,如今既然世子殿下在此,便请殿下过目。我等久闻唐国公仁义之名,早有心投奔,从此刻起,定当为世子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说罢连同那萧造一同跪了下来。 “二位将军快快请起。”李建成扶起二人,道,“不瞒二位,建成此时来,便是奉唐国公之命,想请二位为大军入关,做个接应。” 那二人当即道:“世子尽管吩咐!我等定当竭尽全力相助!” 李建成微微一笑,便低声将原本的计划吩咐了下去。那二人领了命各自退下后,李建成当即寻了纸笔,写了一封书信,派人连夜送回霍邑城。 在萧造城中这些时日,他已待人在关中四处走访了一遭。心知关中之地虽然富庶,然而无论豪族子弟或者庶子平明,对杨广俱是颇有微词。李建成见机行事对当地许多望族表明了身份,威逼的威逼,利诱的利诱,获取了许多的支持。 而这孙华一到,便可谓万事具备了。 ———— 三日后,按照约定,李建成并萧造、孙华二人,率军三千从关中出发,自西向东,经由蒲津桥渡河,探取河东屈突通的虚实。 屈突通闻信,果然帐下将领桑显和率军一千,趁着夜色匆匆来袭。 由于李建成事先已有料及,早便不动声色地将人分坐两拨。桑显和正同李建成的人马厮杀缠斗时,萧造、孙华二人突然率领余者从其身后扑来。桑显和大惊,全军阵脚大乱,当即便被冲散了开去,丢盔弃甲地率军逃回河东城内。 李建成遣人火速将战情告知早已守候在河东城东北三百里处的李渊大军,李渊当即召集帐下将士,商议再三,认为屈突通一败之下必然畏敌死守,此时若攻城可谓事半功倍,应即刻领全军渡过黄河。 李渊原本尚还有些犹豫,然而见天边起了风,似是有落雨的势头,便当即下了决定。若不趁夜渡了河,倘若次日降起雨来,之前所计议的便可谓功亏一篑了。 李渊命李世民带大军,从南面龙门渡过河,又差人给李建成送信,让他速速带人戏返,仍是从蒲津桥渡河,先回关中,再作汇合。 李建成得令,正待率军西归时,却忽然听闻:蒲津桥已被人切断! 李建成闻言,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当即知道大事不好。 “屈突通闭门死守是假,诱我大军渡河才是真。如今他见我大军渡河,必要派人从后趁虚而入,”他当即召几名将领于身侧吩咐道,“事不宜迟,我等此刻要速速去往河东,截住屈突通人马,为大军渡河拖延时间!” 底下几个将军得令,当即集合三千人马,随着李建成一路往东,奔河东而去。 此时晚风吹得大旗猎猎作响,夜竟是有些凉了。 ———— 李建成率人马一路驱驰,赶至河东城南时,见前方不远处果然有一列人马,分明是朝龙门渡的方向去了。 眯起眼看了看那支队伍举着的粼粼火把,人数并不在少。只是此刻时机紧急,已容不得过所的思索。心知摆在自己面前的路不过一条,李建成转头同萧造、孙华二人交换了一个颜色,当即抽出长剑在手,一声令下,命全军火速出击! 大军闻言,当即势如潮水,朝前方奔涌而去。喊杀震天,蹄声如雷,地动山摇间,人人心下都明白:此战必不惜一切代价,拖延住屈突通的部队,为李渊大军争取渡河时间。 夜风急彻的呜咽声,很快湮没在刀枪剑戟的碰撞声响之中。李建成仍旧分兵两路,命萧造、孙华二人截住隋军前军,而自己则率剩余人马,自其尾部骚扰。前后两方拖累之下,隋军不得不放下前进的脚步,同对手厮杀起来。 然而厮杀一阵之后,只见前方阻拦的人马似乎被撕开了一列口子,月色之下,隋军手中火把在疾驰之中有如一条条长龙,眼见着望远而去。李建成心道不好,长剑在手,一马当先,率领一列精骑从隋军尾部一路冲杀进去,仿若利剑一般,直直捣乱其阵脚。一口气赶至前方,同萧造、孙华人马汇在一处,将那口子封了起来。 “世子殿下,”萧造提枪匆匆赶至他身旁,道,“敌军人马少说也是我们的三倍,这样耗下去,只怕我等却要先落了下乘啊!” 李建成挥剑斩倒了一名欺近过来的隋军,口中道:“我等所欲并非将其赶尽杀绝,权且尽力将人拖出便是!”顿了顿,抬眼往隋军人马中望了望,又退身回萧造身侧道,“唯今之计,不如先擒其主帅。主帅一死,敌军阵脚必乱!” 萧造道:“殿下,方才近前时,我还曾见到一主帅模样的人。然而砍杀一阵后,便忽地没了踪影。加之这夜色,一时竟便寻不见了。” 李建成闻言一怔,抬眼复又朝隋军处望了望,但见隋军人马各自唯营,分坐数队营地,却是分明没有人统领。心知身为一军之主,断不可这般默不做身,甚至遁影无形。莫非…… 心道一声“不好”,李建成恍然明白过来:这支人马本就没有主帅! 他立刻下令道:“全军撤退,休要再做纠缠!” 然而话音方落,便听闻一列人马自南疾驰而来,一人哈哈大笑道:“老夫方来,世子便这般不欲久留,岂非太扫老夫的兴了?” 火光之中,他扬手击掌三声,于是李建成后方的人马便渐渐停止了厮杀,双方人马沉默地对峙起来。 此人的身份,已再分明不过。李建成不用回头,便可料到此刻自己已处于腹背受敌的境况。握紧了手中的长剑,他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方才打马上前冷笑一声道:“屈将军好手段,竟能想到以万余无将之师为饵,诱建成中计之策。” 屈突通笑道:“这一万人马的无法之阵,能骗过堂堂的唐国公世子,于老夫则可算是颇大的成就了。” 李建成心底暗暗思索应对之策,面上却还极力平复着如常的神色,闻言反是一笑道:“屈将军为了区区建成如此设计,实在让建成受宠若惊。只是将军可曾想过,纵然擒住了建成,却依旧无法改变隋室衰微,民心尽失的局面。将军如此才能,何不与唐国公一道,改天换日,诛杀无道?” “老夫知道,此时世子说这一番劝降之言,用意却不在此。”屈突通闻言不答,却只是哈哈一笑道,“想起初,若非笃定世子定会顾全大局,冒死率人阻我大军,此计兴许倒枉费一场了。只是如今见世子便到了此时,却百般设法,为那李渊大军争取时间,却着实让人敬佩。”顿了顿,徐徐挑起嘴角,一字一句道,“说来世子实在是个聪明人,只是却有所不知……老夫若当真得了你李建成,又岂有何必要再去追那李渊人马?” 李建成闻言一愣,沉下面色不语。心知今日这般落了屈突通的圈套,若让他生擒了去,逼将成为要挟李渊的筹码。 暗暗咬牙,心知纵是拼得一死,也断不能让他如愿。 屈突通抬眼看了看李建成身后残余的人马,又将目光挪回他本人身上。但见其原本一身白袍银甲,此刻已被鲜血染得深浅不一,显然已是经过了一场浴血的奋战。 目光下移,便见对方垂在身侧的五指,已然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的剑柄。顿了顿,屈突通抬起眼,面上仍是一派笑意,道:“老夫如此盛情,世子何不随我入城中做客几日?” 李建成闻言冷笑一声,道:“将军好意,建成心领了,只是恕难从命,还望将军体谅。” 屈突通面色平静一笑,道:“既然世子不情愿,那老夫只好‘请’世子前往了!”说罢忽然一挥手中长矛,便朝李建成冲杀过来。 李建成心下早有防备,见状一提马缰,横剑堪堪挡住了这一击。然而他心知,论武力,自己绝非屈突通对手,左右格挡了几招,便寻思着避其锋芒,寻个阻挡。 然而得了空子四处看去,周遭却已是杀声一片。 ———— 李世民立枪站在桥头,看着大军从另一端从容有序地往这边走来,眼看便是最后一拨了。 夜风在耳边不住呼啸,声势渐大,吹得自己披风袍角俱是不住地翻飞。 “许是快下雨了罢。”一旁忽然有人轻声道。 他回过头,见是刘文静,便抬头望向天际,点点头道:“看这势头,只等不到天明,便要落下了。” 刘文静侧过脸,见对方心思满腹的样子,便道:“幸而此番并未遇上敌军骚扰,若当真下起了雨,这河便不那么容易渡过去了。” 李世民闻言,神色分明阴沉了许多。片刻之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大哥此时仍未归来,不知为何,竟是一点音信也无。” 他声音里分明是极端压抑的平静,刘文静听在耳中,低低地叹了口气道:“实则……方才已有人带了消息过来,此刻国公正在帐中与人商议对策。他意欲让你安心只会渡河,便未曾告知于你,我……” 话未说完,李世民已然上前一步打断道:“大哥如何?” 刘文静叹息一声,道:“只知他并同萧造、孙华人马,同屈突通大军厮杀大半夜……大抵是为了拦住其人马,替我等争取渡河时间……” “他现在如何?”李世民已然伸手扣住刘文静臂膀。 刘文静看着自己臂膀上那有些颤抖的五指,闭上眼,摇摇头道:“生死未卜。” 四个字一出口,臂膀上的手立刻松开,他一抬眼,见李世民提枪便往回走。 刘文静唤了几声,李世民却充耳不闻,大步走入夜色之中。刘文静立在原地,叹了叹,实则心里又何尝不知他意欲何为? ———— 大帐内,李渊扶着腰间剑柄,神色凛然。许久,他才开口,将帐内的一片沉默打破道:“便取裴大人之意,遣一人率军速去救援。而大部人马,则仍是按原计划,进军关中!”顿了顿,朝帐内望去,几乎是叹息道,“却不知,谁愿……” 然而话未说完,便见刘文静匆匆闯入,道:“国公,大事不好!” 李渊一皱眉道:“何事?” 刘文静敛衣一拜道:“二公子不知从何处听闻了世子之事,此刻已带着五百人马往桥那边去了!” 一帐人闻言俱是一惊,李渊重重地“哎”了一声道:“世民此时怎还如此莽撞!” 裴寂察言观色,心知此时必要速速拿出决定来,便当即起身道:“国公,在下以为,我大军进驻关中之计,不可有半分迟疑!” 刘文静此时也道:“臣以为,此时我大军已然全部渡过河来。此事国公应当先行隐瞒下来,带大军速速入关。” 李渊闻言一怔,实则也明白他二人话中之意。无论如何,这支起义的大军虽是姓李,但却也不全是姓李,不能因任何一个人,而耽搁了原本的决定。 迟疑许久,他终是艰难道:“传令下去,命全军……即刻拔营,前往关中!” 众人得令散去,唯有一人在帐中迟疑许久,回头见虽李渊背对众人,却分明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那人暗暗握紧了拳。迟疑许久,忽然大步出了帐。 一滴水落在面上,咄苾抬眼望向浓云密布的天幕。紧接着,水滴越来越多,毫无间歇地落在周身。 下雨了。 他忽地转头,望向桥的那端。 几日后,若雨势不停,这桥纵是想过,只怕也过不去了。 第10章 李渊站在帐内,伸手将帐门挑起一角,久久地朝外凝望。帐外人马正有条不紊地聚集着,已是即将出发的势头。 裴寂坐在帐内,沉吟半晌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后,轻声道:“国公还请宽心,二位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定会逢凶化吉。” 李渊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倒是笑叹起来:“裴监何时也开始拿这等虚妄之辞来去安慰我了?” 裴寂一揖道:“若说道理,方才诸位已言说清楚,想来国公心底亦是再明白不过,臣若再重复,也只是多说无益,倒不如换一种方式。” “裴监这七窍玲珑心当真是有别于寻常之人,”李渊笑道,随即复又摇首一叹道,“但愿今次……他二人当真能托裴监吉言罢。” 正此时,一偏将行至帐前道,只道人马俱已调遣完毕,只待李渊一声令下。 裴寂见李渊抬眼望了望桥的那断,神色里仍是有些游移,便再度劝道:“国公,此时大军既已渡过黄河,加之天又淅淅沥沥地落了雨,若不尽快决断,待到大雨阻道,却是不便行军了。”顿了顿,复又道,“依世子前日信中所言,关中之地百姓仕宦对公国的到来,乃是期待非常,故此行应不会遇阻。臣以为为今之计,应是速速率军连夜先入关中落脚,待到大军稳定之后,再见机速速派人去营救。” 李渊闻言半晌无语,末了终是点点头,咬牙发出了行军的命令。裴寂从了口气,心内也明白,此令一出,唐国公便可谓是用自己的两名长子,下了一场天大的赌注。 无声地叹了口气,心内默默期盼二位当真如他所言,能逢凶化吉罢。 很快,李渊匆匆穿戴好衣甲,走出帐外,看着已经在前行至中的大军,便也翻身上了马。然而正此时,一名小校飞奔而来道:“大将军,柱国帐中空空如也,无人知晓他去往何处了!” 李渊闻言一皱眉,忙道:“那他所带来的人马可还在?” 那小校道:“柱国从突厥所带五百人马,亦是不知所踪。” 心知那五百人马虽是带来援助起义大军,实则却是为那康鞘利唯命是从,李渊沉吟片刻,对那小校道:“你且对下罢,此事切勿对外声张。” 待那小校离去,李渊打马走近队伍之中,心下沉吟许久却不解那康鞘利离去的缘故。他之来意,固结盟约也好,监视动向也罢,然而此刻他李氏大军所向披靡,一路杀进关中,虽并非全然畅通无阻,却也并未有什么重大挫败。 纵是要背弃盟约,挑选此时,却也未免太过奇怪。 李渊思索许久,忽然一阵,猛地回头,朝桥那边望去。夜幕深沉,雨落淅沥,一眼望去,眼中除却无边的黑暗,却也别无他物。 一个念头冒出李渊的脑海:莫非……他和世民一样……竟也是带人营救建成去了? ———— 李建成攥着马缰,徐徐地走在山路上,身子随着马的颠簸微微地晃动着。 耳畔原本稀稀拉拉的雨落声,此刻已换做倾盆之势。冰凉的雨滴砸落在肩背,有如一下下重击,教人的气息也跟着紊乱起来。 “世子殿下,”此时一偏将从身后小跑至近前,道,“方才已派人去探查过,隋军并未追上山来,只是在山下徘徊。” 李建成点点头,垂着脸,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 一旁的孙华见状,便打马凑近道:“大雨封山,隋军许是忌惮着泥沙冲击,不敢冒然上山,既如此,我们还是速速寻一个地方歇歇脚罢。这大雨瓢泼,我等倒是无妨,”侧过眼看了看李建成肩胛上插着的长长的箭杆,皱眉道,“只是……世子带着伤,又怎可这般淋雨?” “罢,”李建成低低道,“便遣人寻个避雨之处,让所有人权且歇息歇息罢。” 他明白,方才死里逃生的那一战后,人人都已是精疲力竭。大半夜的鏖战之后,他眼见自己人马渐少,又度李渊大军应早已过河,便不欲久留。然而率军退走之时,不料屈突通竟下令放箭,纵然大雨削弱了箭势,然而由于不曾防备,死在箭下的人马却也不在少数,便连自己,竟也生生中了一箭…… 李建成慢慢回头,看向身后立在雨中的残兵败将。然而大雨迷蒙了视线,教人几乎睁不开眼。叹了叹,心知此刻,纵是人人都暂得放松之机,却唯独他李建成不可。不止是因为他身为主帅,更是因为,他不知此时若松了这一直提着的一口气,他还能不能撑得下去…… “世子,”待几个兵士将他搀扶着下了马后,一人踏着雨水来报,“前方有一棵大树,殿下不如便再那处避避罢!” 李建成点点头,也顾不得大树下易遭雷劈之说,只任他们将自己搀扶至树下。然而因了背上箭杆之故,却也无法靠向枝干。 孙华道:“世子这箭,须得尽早拔出啊。” “孙将军说的是,”李建成闻言,将身子微微弓起,哑声道,“便劳烦将军替我拔箭罢。” 他声音极低,然而话一出口,天上恰好亮起一道闪电。借着这亮光,孙华看见李建成衣发尽湿,周身俱是奋战过后的血色,然而唯独面色却是惨白至极。他不觉怔住,不知自己若拔了这一箭,面前这人,却是否当真能撑得住。 “便劳烦将军了……” 李建成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孙华伸出手,慢慢握住那箭杆,只见没入衣甲皮肉的箭尖处,血色已然浸染开来,在雨水的洗刷下,顺着银甲徐徐淌下,留下一条怵目惊心的淡红痕迹。 他不敢再望向李建成,只徐徐加重了五指间的力道,一字一句道:“那么还请世子稍稍忍耐片刻。” 李建成无声地点点头,下一刻,便感到一股锥心之痛,始料不及地,几乎要将整个人撕裂开来。他闷哼一声,栽倒向前。幸而面前蹲着一名兵士,急忙伸手将人扶住。 孙华眼见那箭头竟是带着倒刺,拔出时已然连带出一块皮肉来,手上不觉有些颤抖。他匆忙放下箭,把李建成按在自己肩头靠了,吩咐左右替他褪了湿透的衣甲。 他低头在周身摸索一阵,终是在几近透湿的身上摸到了里衣的一块干燥之处。当即将那处撕了下来,扯成条状,紧紧绑在李建成肩背上血洞似的伤口。 李建成无声地靠在他的左肩,不知是不是雨声过大的缘故,便连气息也微弱的低不可闻,唯有那死死扣在孙华右肩的手,明证着他尚存的几分神智。 孙华连同众人,扶着李建成,避开左肩背的伤口,斜斜地靠在树上。将他湿透的袍子用力反复拧出水后,抖了抖,重新盖在了李建成身上。只是头顶的枝叶虽密,却仍有雨滴自的缝隙落下,孙华心底暗恨这雨,竟教此刻连一块干燥的布帛也寻不到。 正此时,一直在前方探查的萧造归返。他一抹脸上的雨水,抬眼见了闭目靠在枝干边的李建成,回头同孙华对视一眼,却不知该不该开口。正犹豫之际,对方却已然开了口:“萧将军……如何?” 萧造愣了愣,道:“雨势太大,隋军似是已撤回。” “如此……若隋军当真不再围追,我们也当速速离去才是。”李建成沉吟片刻,忽而微微提高了声音,按住身上盖着的外衣,挣扎着起身,“这便传令下去,即刻……” 然而话未说完,腿下一软,几近栽倒在地。 萧造站得近,见状急忙上前一步将人扶住,让他倚靠回树干边。然而触及对方赤裸的臂膀时,他却忽然一怔,“世子,你周身如何这般冰凉?莫非……” 李建成站稳了步子,低低地喘着气,想说什么,然而却只是觉得无力。 “世子,冒昧了。”孙华上前一步,探向他的额间,手当即狠狠一抖。手背的触感,竟是……烫得惊人。 “世子这怕是风寒的征兆,是万不能在雨中行军了。”他扭头对萧造道,“如今,我们只得待到雨停了,方才能下山。” “雨若停了,恐那隋军又要来围,宜是此时……”李建成摇摇头,然而说着说着,声音渐微,末了,整个人忽然顺着身后的枝干,无力地滑倒下去。 ———— 大雨滂沱,落得天地间一片水雾迷蒙。李世民稍稍停下马,抬起手臂拭去了面上的雨水,抬眼望向远处的昏暗之中。 此时,一名偏将打马至近前道:“二公子,前方不远处便是无名山了,世子殿下兴许便藏在山中。”此人自小生活在河东,后投往霍邑从军,宋老生败军之后,便归附至李渊帐下。由是他对此地颇为熟悉,纵然这大雨倾盆之际,也能辨别出方位来。 一路上循着厮杀的残迹追至此处,纵然并不确信,却也别无选择。纵然是有一丝的可能,李世民也定是要上山去看看的。此时他闻言点点头,复又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提起马缰道:“事不宜迟,这便速速过去罢!” 众人一路疾驰,不久,眼见远方的暗夜之中隐约可见一抹山的轮廓,便知许是接近无名山山脚了。 然而正此时,李世民却听到前方有些异样的声音。 “且慢!”他当即低声呵住了身后的人马,警惕地屏息静听。只听闻雨水瓢泼声中,那声音由远及近,由模糊变得清晰,却分明是……一列人马! “嗖”的一声,李世民拔出手中佩剑,道:“前方有人!” 底下众人当即取出兵刃在手,随着李世民静静地等候在原处,看着远方身份不明的人马,一点点靠近过来。 “谁?”对方为首的将领分明是发现了他们,同样拔出剑,一声低呵。 然而在他声音响起的瞬间,李世民已然打马冲了过去。手中的长剑蕴含着千钧的力道,划开连成线的雨势,直直劈向那人。 那将领见状一面退避,一面横剑勉强接住这招。然而李世民一招攻出,已在瞬间贴近的功夫分辨出对方是敌是友来。可惜……并非大哥的人马。 他打马闪开,扬声道:“是隋军!”声音方落,身后人马便顷刻杀出,扑向敌军,在满天满地的雨水中,奋力厮杀起来。 李世民已一马当先,同那将领缠斗在一处。那将领只觉这人一招一式俱是杀气腾腾,剑剑直要取人要害。这倾盆大雨,于他而言,竟仿若无人之境。 “你是何人?”他格挡几招,见自己不是对手,便退后问道。 李世民横剑在前,身后是雨声、刀剑声、喊杀声混作一谈,将原本应当静谧的夜,渲染得分外喧嚣热闹。 他看着那将领,慢慢道:“李建成在何处?” 那将领闻言,便知对方乃是李渊的人,当即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是前来营救你们家世子的。这大雨滂沱的,连屈大人都命令我等不必再守山了,我劝你们也不必枉费心思了。” “你此言何意?”李世民看着他道。 那将领笑道:“李建成箭伤在身,你以为他在这大雨天里,还能撑得住多久?只怕是早便……”他话不及说完,整个人已然怔住。 李世民不知何时,已然闪身近前。此时此刻,他手中的长剑已然刺入了那将领的胸口,血从伤口处喷出,溅在他的面上身上,但很快便被瓢泼般的雨水冲洗得不留痕迹。 “大哥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便拿河东全郡为他偿命!” 这是他闭上眼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一字一句说得寒入骨髓。 “隋军听着,你们的主将已死!”李世民一把抽出剑来,将人推落马下,退出几步,扬声道,“此刻若不想送死的,便速速离去!” 两方人马闻言,渐渐地都停下厮杀。李世民又道:“尔等若此时离去,我李世民定不阻拦,若仍在此纠缠,误了我时辰,便休怪我剑下无情!” 隋军闻声似是有些迟疑,面面相觑后,慢慢地有人开始调转马头。李世民立在原处,默然地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去,忽地一伸手,揪住从身边走过的一名隋军。 那隋兵被他浑身的戾气吓得一抖,忙乱地想要抽剑。而李世民已当先一剑横在他脖颈,冷声道:“此时山中可还有隋军?” “应、应是没有了。”那隋兵见李世民不过问话,便才镇定了几分,“屈将军不久前下令,命我等把手东西山口的人马尽数撤回,故……” 李世民打断他道:“此处是哪个山口?” “西、西山口。”那隋兵颤道。 此时,那识路的偏将也打马过来道:“将军,从此处西山口上山,同那东山口相比,虽绕得远了些,然而山路较为平坦,于这大雨天气而言,实为上佳之选。” 李世民闻言点点头,一把松手推开了那隋兵,沉声发令道:“随我即刻上山!”说罢自己已一提马缰,率先朝不远处的山影方向奔去。 那偏将打马跟上,却不知方才他同那隋军将领激战时究竟说了什么。只觉得不过片刻功夫,李世民便似换了个人一般,便连说话的声音,也莫名添上了三尺寒意。 ———— 李建成听到耳畔有密集的落雨声,以及时不时响起的惊雷。 一阵闪电亮起后,他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人。他静静地站在自己面前,眼中是再熟悉不过的神情。然而下一刻,那人忽然举起手中长弓,一剑射了过来…… 李建成想要挣扎,可是四肢无力,纵然是开口也不能。他可以感到自己指尖冰凉,面容却是滚烫;他甚至可以分得清自己所处的乃是梦境,却如何也无法抽身出来。 “世子……”看见李建成微微有了动静,萧造走到他身边蹲下,低低地唤了一声。 这声呼唤将李建成蓦地拉回了现实,他吃力地睁开眼,又缓慢地闭上。 此时孙华也走了过来,伸手在额前试了试,叹道:“仍旧是烫得怵人,却不知这该死的雨究竟何时能停!” 萧造拿半湿的衣袖,替李建成拭了拭额前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痕迹,同样是叹息一声道:“此处莫说是药,便连一件干衣裳也没有。如此下去,只怕……谁?!” 他忽然的警惕,让孙华本能地扶上了腰间的剑。然而此时,一人挥开众将士的阻拦,已然行至树下立定。 “你是何人?”孙华、萧造二人立刻起身,拔剑相迎。 然而那人几步走至近前,却忽然不动了。一双眼,只是定定看着眼前,那半倚在树旁的白色身影。 第11章 李建成身子抵在身后的枝干上,微微仰着头,露出身前一段苍白修长的脖颈来。他阖着双目,长睫微垂,分明是一副虚弱已极的模样。 那人定定地看了片刻,忽然拨开阻拦,大步冲向前去,在他面前蹲下身来。 孙华、萧造二人阻拦不及,提刀追去,然而见那人并无恶意,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却又不敢放松警惕。 李建成虽处于高烧之中,然而四肢却是一阵阵的发凉。恍惚间,他只感到身子被人轻轻托起,随即纳入一个宽厚的怀抱之中。 那种顷刻而至的暖意,附着在周身,仿若巨大的漩涡,让他本能地想要贪恋,想要就此深陷下去。 挣扎着,李建成睁开眼,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之色,随即弯起苍白的唇,用力地笑了笑,道:“大哥。” 咄苾定定地看着他,一双窅目在夜色之中深邃异常。他拥住李建成的臂膀徐徐收紧,终是笑了笑,道:“建成,没事了。大哥带你回去。”不知是不是幻觉,李建成只觉得他神情异常平静,可围住自己的怀抱,竟似有些颤抖。 他看着咄苾,极慢地点点头。 “世子,”此时孙华、萧造二人已然走了过来,看了看咄苾,又将目光挪向李建成犹豫道,“此人……可是世子相识?” 李建成感到咄苾圈着自己臂膀蓦地松开了几分,不着痕迹地换成了搀扶的姿势。他稍稍挪动身子,似是有意要站起身来。 咄苾微微一愣,随即让开些距离。李建成扶着咄苾徐徐站起身来,对孙华、萧造二人道:“此乃……突厥柱国康鞘利,奉……始毕可汗之命……前来助我大军。”他声音极是嘶哑,由于气息不太稳,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 那二人闻言当即对咄苾抱拳以礼。而咄苾隔着衣袖,只感觉李建成周身俱是冰凉得骇人,也顾不上回礼,便对二人道:“此地不可久留,我们需得立即下山!” 孙华当即道:“此事雨势未减,世子又重伤在身,怎可贸然下山?” “重伤在身?”咄苾眼里闪过一丝分明的讶异,回头对李建成道,“建成,你……” 建成摇头打断道:“箭伤而已。伤在肩背,无碍……” 咄苾同他对视片刻,神色渐渐恢复了平静。他转向孙华,果断道:“世子既然重伤,便需立刻下山医治,岂可在这荒芜之地逗留?再者我带了人马五百而来,大部在山下候着,便是遇上隋兵,也教他片甲不留!” 孙华、萧造二人看着他,方欲开口,然而李建成已然轻轻开口道:“屈突通以为我负伤之下,必不会……冒大雨出山,故才撤回人马。若……当真待到雨停了再走,只怕正会遇上隋军……”他顿了顿,用力站直了身子,郑重道,“此刻便下山罢,我……撑得住。” 孙华、萧造二人怔了怔,只得当即将人马聚拢来。孙华牵了李建成的马来到树下,李建成看了看咄苾道:“大哥……竟不是骑马而来?” 咄苾笑道:“山路崎岖,杂草丛生,便徒步上来了。” 李建成道:“那这便取一批马来……给大哥罢。”说罢转过身去,意欲唤一小校过来。 因有伤在身,此时他已褪去了衣甲,只着一袭半湿的素袍。此时一转身,左肩处的一块黑红便蓦地暴露在视线之中。虽是缠了伤口,然而那血仍是徐徐地向周遭晕染开来,仿若一朵盛开的血色牡丹。 咄苾心中一紧,阻住他道:“建成不必如此,我……便与你同骑一匹马罢。” 李建成看着他顿了顿,终是颔首道:“如此……也好……” 待到二人上了马,咄苾展开披风,将李建成裹在其中,这才打马走出了树下,入了雨中。 雨依旧有如瓢泼,落在身上带着凉意。尽管咄苾的衣衫也已大半湿透,然而他高大的身形却将大半雨水阻挡在外。李建成忍着背上的剧痛,微微缩起身子,忽听身后的人道:“建成,你且贴着我近些,切莫教伤口见了水。” 李建成颔首,徐徐将身子向后靠了过去。如此一来,他整个人便好似全然依偎在对方怀中的模样。 微微抬眼望向天幕,但见天色似乎已非密不透风的那般漆黑。阴沉的天色里,似乎已多了一抹隐约的灰。 大抵……快要天明了罢。不想自己在这雨中,一忍便已是一个夜晚。 还好自己忍了过来,待到了此刻。李建成徐徐地吐出一口气,悄无声息地闭上了眼。 感到怀里的人渐渐不动了,咄苾垂下眼,夜色之中李建成侧脸的轮廓隐约可见。片刻之后,他抬起眼,正视前方的路。提着马缰的手,却悄然松开一只,轻轻地环住了对方的腰身。 然后他双腿用力夹了夹马肚子,马低声嘶鸣了一声,随即加快了步子,朝前走去。 ———— “二公子,这雨不停,如何能这么淋着?”一名偏将打马上前道,“不如寻一处树荫,二公子且在里面歇息片刻,待我等先去前方寻大公子身影?” 李世民遥遥头,盯着前方的路道:“不必,我亲自去寻便可。”说罢一打马,又径自走向前去。 偏将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只得带着后面的队伍跟上。 此时天色已然眼看着放明。大雨下了整整一夜,李世民便在这雨中淋了整整一夜,只是哪怕在经历了一场厮杀过后,他却一副疲态全无的样子,仍是这般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 或者说,心中始终存着那么一口气,让他决不能有半分松懈,或者气馁的念头。 大哥…… 李世民咬咬牙,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让视线变得清明。他在心内不住地告诫自己,大哥便在前方,只要再多走几里路,便能救的他脱困。 怀着这般念头,他忍着方才厮杀中复发的旧伤,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几里路”。 只是与身体发肤间的疼痛相比,刘文静口中“生死未卜”的四个字,对他而言,无疑更是一种折磨。 自己的大哥,此时正生死未卜……这个念头在脑中闪现,过处便是一阵焦灼般疼痛,让人无法平静。 他觉得自己会沿着这山路,一直这样找下去。找不到大哥便不会停下,也无法让自己停下。 如此,一直到死为止。 正沉吟间,忽听人喊道:“二公子,前方有人!” 李世民不及抬眼,几乎本能地一扬马鞭,便已然朝前方冲了过去。他知道这山中已无隋军,若当真有人,便只会是自己的大哥了。 对方人马见势急忙聚拢,阻挡在前。李世民奔直近,一把前提住缰绳,扬声喊道:“我是李世民,前方可是大哥?” 对方听闻是来者之名,立刻四散开来,显然是李氏人马,口中零零散散唤着“二公子”。李世民心内稍稍松了一口气,压抑住内心的狂喜与释然,再度对前方喊道:“大哥却在何处?” 然而,他话音落下,却并未听到李建成的回答,他听到的,另一声“二公子”。 那声音浑厚低沉,虽说的同是汉文,然而终究于他人有所不同。这个声音于李世民而言,是一种莫名的熟悉。 他抬眼去寻那声音的主人,下一刻,便见一个影子打马从人后缓缓走了出来。 此时,天色越发亮起了几分。昏暗的光透过浓云洒落下来,朦胧地照出了对方的面容,以及……他怀里那抹白色的身影。 大雨滂沱。 咄苾周身俱是透湿,然而他怀抱之中的人却是分毫无恙。 李世民怔怔地看着对方打马走近,终是徐徐开口道:“你……为何在此?” 咄苾垂眼看了看怀里的人,道:“二公子为何在此,我便是为何。” 他的声音在平稳之中透着一股冷静和自制,然而那一低眉的动作,却让李世民胸中骤然腾起一阵怒火! 他忽然抽出腰间长剑,朝咄苾劈头刺了过去! 众人大惊失色,发出声声低呼。然而当事之人咄苾,却是定在原处一动不动。他甚至不曾挪开目光,去看一眼那停在自己脖颈处仅止一寸的剑尖,只是静静地同李世民对视着。与对方满眼的愤然相比,他目光之中唯有深不见底的平静。 “二公子若对我有何怨言,日后愿任凭处置。”他慢慢道,“只是世子重伤在身,还需速速下山才是。” 李世民闻言,握着剑柄的手当即抖了抖。他徐徐垂下手臂,看向对方怀中的李建成,低低地唤了一声“大哥”。 李建成双目微闭,垂眼靠在咄苾的胸口,没有回应。 “大哥?”李世民复又唤了一声,对方仍是沉默。 心狠狠沉了下去,李世民手中长剑落地,胸中无可抑止地腾起一阵慌乱。 咄苾静静看着他道:“方才我带世子上马时,他尚还存有几分神智。此时怕是高烧不退,昏迷过去,我等切不可在这山中多做耽搁了。”顿了顿,道,“二公子既然来了,便随我等一道下山,趁着敌军未曾觉察之际,速速过河罢。”说罢轻轻提了提马缰,从李世民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之际,他听见李世民低低问道:“你凭什么,能救他?” 听闻声音里竟透着异样的颤抖,咄苾诧异地抬眼再度看向他。李世民整个人浸湿在瓢泼大雨之中,衣发尽湿,然而分明是奋战过后的血色,却还在周身残留着暗红的痕迹。 不知为何,咄苾只觉得,这一瞬间,李世民看起来竟如同一个无助的孩子,仿若此时处于绝境的并不是李建成,而是他自己。 即便李世民眼中的敌意已是再分明不过,即便自己也明白这敌意是因何而起,然而咄苾闻言,只是淡淡笑了笑,道:“或许是天意罢。” 方才他便听萧造、孙华二人提到此处有东西两条路入山。自己不识路,胡乱寻着上山的,恰是那道路奇险的东面山道。而此刻看来,从西侧赶来的李世民,应是撞上了隋军大部人马,因此晚了许多。 如此,也当真是天意,纵然他并无意抢在李世民前面将人救出。对他而言,在意的不过怀中这人的安然无恙,至于是否是自己救出的,或许并不那么重要。 他这般暗想。 也许自己终有一日会和这人相向为敌,然而却不会是因为他以为的那般原因。 顿了顿,他复又道:“二公子,这便快走罢。” 李世民看着咄苾带着李建成离去的背影,心内忽然变得空空如也。所剩的,唯有满心满身的失落。 便是方才,他还拼着一口气,意欲凭一己之力,救自己的大哥脱困。为了这个信念,他浴血奋战,他整夜淋浴,甚至为此送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只能徒然地立在原处,看着对方昏迷在他人怀中,离自己慢慢远去。 他忽然发现,大哥并不是自己的,大哥从不曾……是自己一个人的。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让李世民忽然变得无所适从。直到一名偏将打马走近,狐疑地唤了声“二公子”,将掉落的长剑送至他眼前。 打落在周身的雨水,此时此刻才觉出刺骨的冰凉来;胸前撕裂的旧伤,此时此刻也才觉出突兀的温热来。 眼前凝固地画面,这才开始缓缓流动。 李世民骤然回过神来,然而再望向远处,那身影,却早已没了踪迹。 第12章 众人冒着大雨自龙门度渡过黄河时,雨势不觉间已比之前小了许多。纵然仍是暮霭沉沉的天气,然而天色也已然明亮了起来。 李世民回过头去,看着身后人马零零散散地跟了上来,这才稍稍地舒出一口气来。目光越过人马望向黄河那边,河东城池高大巍峨,晨光里隐约可见几分模糊的形状。 一夜的挣扎和折磨,终是被这般抛在脑后。 然而李世民却慢慢攥紧了手中缰绳。这代价,他绝不会忘记,迟早有一日,他会千倍百倍地索回来。 随后他回过身,打马向前走去。 队伍的前列,咄苾放慢了马速。纵然派先去打探大军方位的人马还未归返,然而他心下也明白,这历时一夜的劫难,应终是过去了。 他低下头,腾出一手去试探怀中人的温度。触手依然是烫得惊人,然而对方却只是沉沉地昏迷着,纵在这一路的快马颠簸之中也未曾有半分动静。 若非口鼻间那轻轻呼出的滚烫气息,只怕会教人以为……咄苾皱起眉,长长地叹息一声。微微向前挪动了身子,将对方抱得愈发紧了些。 然而这时,怀中人的身子忽然狠狠一抖。咄苾一惊,原以为是马匹步子不稳所致,然而李建成周身的颤抖却愈发明显起来。仿若是骤然惊醒,他一手按在马背,另一只手揪住襟口的位置,痛苦地弯下身子。 咄苾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妙,他扳住对方肩头,急道:“建成,你这是……” 然而话音方落,只听闻身后一声昂扬的马嘶。李世民一提马缰,刹住了步子,急急停在他身侧。 “快把大哥给我!”纵然听出咄苾急切之间,那一声唤的并非“世子”而是“建成”,此刻的李世民却也无法顾及太多。 咄苾略一迟疑间,怀中已是骤然一空。李世民大力将李建成托入怀中,将手伸入他的怀中一阵摸索,然而一无所获。 忽然想起,大哥一夜苦战之后,纵是随身带了药,丢盔弃甲间,又哪里还会留得下来? 念及此,他心知事不宜迟,当即转头对咄苾道:“事不宜迟,我带大哥先行去寻父亲,剩下人马便有劳柱国了!”话音未落,再扬马鞭,人已绝尘而去。 咄苾低下头,看着已然空空如也怀抱。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 ———— 马蹄飞驰如风,李世民一手揽着李建成的腰,一手几乎是毫不停歇地挥动着马鞭。 李建成蜷着身子,分明是一副疼痛已极的虚弱姿态。李世民不知他此时还余下了几分神智,只知道,大哥整个人抖得厉害,连带着他自己都无法保持平静。 这样的大哥他不是第一次见过了,然而不论是见过多少次,心中的悸动都会因此愈发无法克制。他无法否认,李建成偶然间的脆弱,对自己而言,是一种太大的诱惑。他也无法说得清,每到这时候,自己究竟需要用多大气力,才能忍住不将这人纳入怀中,紧紧拥住的冲动。 深吸一口气,李世民俯下身,慢慢道:“大哥,再忍忍,很快便到了!” 终于,前方隐约出现了营地的影子。李世民心头一喜,知道自己果然不曾猜错,李渊大军并未入关,而是驻扎在关外,只待他二人归返。 “驾!”及至逼近营地时,他大力抽下一鞭,连人带马如箭般冲了过去。 “何人?”营外的守卫见状纷纷举矛,上前阻拦。 “我是李世民,”李世民马蹄不停,大喝一声,“谁敢拦我?!” 守卫见是二公子,有是这般十万火急,闻言哪敢阻拦,赶紧退至一边让开道路。李世民一路冲进营地,顺手抓了个守卫,俯身问道:“世子的营帐在何处?” 那守卫被他气势吓得一怔,忙指了指东面。李世民看也未看,只盯着那守卫道:“立刻去请大夫至世子帐中!敢有片刻耽搁,教你小命不保!” 那守卫得令,一个“是”字不曾出口,李世民已绝尘而去。 此刻他才意识到,那马上似乎还有一人。莫非……守卫一惊,心知事关重大,赶紧奔去请大夫。 李世民横冲直撞地来到世子帐前,自己先翻身下马,随即将马上那人打横抱起,飞速步入帐中。门口的守卫面面相觑,正欲跟进打把下手,却被他一句“无我允许,谁也不可入内”生生阻住了步子。 李建成彼时人虽不在,然而营帐却仍是俺平日那般,备得完好。其内一尘不染,床铺,桌椅,书架,立柜……便连摆放的位置,都不曾变动分毫。 李世民将人平放在床铺上,拉起一旁的被衾盖住半身,这才发现李建成皱着眉,已是冷汗淋漓。 他握了对方的手,唤道:“大哥!药在何处?大哥?” 然而问了许多声,对方并无回应。李世民急躁地站起身,走到立柜边胡乱地翻找。很快,他握着一个小瓶,站起身来。这个小瓶他曾见过,心知这应当便是他所需的药了。 李世民将瓶中药丸倒在手心,又走到桌边倒了半杯茶,虽然是凉的,然而此时却也顾不了许多了。 他匆匆走到李建成床畔跪下,顿了顿,他伸出手轻轻捏住对方下颚。见李建成随着自己的动作张开了嘴,便将手中药丸推了进去。 然后他端着手中的茶水,沉默地看着李建成。 李建成的唇微薄,色泽原本便是偏向浅淡,此时几重伤势在身,整个面色,连带着唇色都变得苍白不已。 李世民手不觉有些颤抖。他低头看了看杯中茶,忽地一仰头,一气饮了半杯。 然后,他俯下身子,对着李建成轻轻吻了下去。 舌尖轻而易举地撬开牙关,很快便寻到那停留在唇齿间的药丸。李世民一点一点将口中茶水哺了进去,借着这冲力,那药丸很快滑至不可触及的地方。李世民伸出手,从背后扣住李建成的肩背,稍稍用力往自己怀中带了带,于是他便隐约地感觉到对方的吞咽。 只是,方才那一个动作,却让二人原本就相接的唇齿,变得更加紧贴。纵然对方陷入昏迷,并无半分回应,而口齿间灼热的气息对李世民而言却仿若一种邀约。李世民却闭了眼,只觉自己有如深陷在一个漩涡之中,任其拉着自己不住地深陷、沉沦下去,无可自拔…… 李世民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循着心内的渴望几近辗转。原本托抱着对方的臂膀不住地收紧,恨不能将对方融入自己的身体之中。 直到门外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二公子,大夫来了!” 李世民忽地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换做俯跪的姿态,而李建成仰面躺在自己的阴影之中,衣衫已被退至肩头。而左肩箭伤处,下落的血顺着白衣划出一条殷红的线来,最终在床单处积下了一块深色的血点。 “二公子?”此时,门外复又响起一身试探般的低唤。 李世民怔了许久,猛然回过神来,将自己同李建成的衣衫胡乱理了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敢再看床上的人,只是极力平复着声音对帐外道:“请大夫进来罢。” ———— 李渊闻讯赶至帐中时,李建成的伤口已然处理妥当,正仰卧在床边,神色苍白而平静。 正在床边把脉的大夫见状,急忙起身欲礼。李渊对他摆摆手,示意不必,便径自走到近前去。 近看了李建成的情状,他叹了叹,转向大夫,略一犹豫道:“如何?” 那大夫回道:“世子殿下背上受了箭伤,此本不是大碍,然而只因在外淋了整夜的大雨,故一时身子虚弱,染了风寒。”见李渊闻言面露忧戚之色,复又补充道,“不过世子素有几分习武的底子,若调养得当,应不是大碍。在下方才已替世子处理过了伤口,再服几剂汤药,修养几日,相信必能转醒。” 李渊这才微微露出释然之色,道:“如此便好。”话音方落,见一人已掀起帐门走了进来,却是李世民。 李世民方才随另一大夫回帐处理伤口,事方毕,便按捺不住回到此来。未料李渊在此,起初一怔,方才走上前去,低低道:“父亲,世民之前未得父亲首肯,便贸然出兵,违令之罪,还望父亲治罪。” 李渊定定地看着床上的李建成,闻言只是摇摇头,并不说话。 李世民顺着他的目光朝那处望去,见李渊不语,便急道:“父亲……大哥违背父亲之命,率军滞留河东,乃是为大军过河争取时机。父亲若要怪罪,遍请一并责罚世民!” 李渊抬起头,见自己的二儿子周身又添了大大小小的新伤,原本一肚子的怪罪,也不知从何出口了。 “你二人得已全身而返,于为父而言,已是莫大的幸事了。”他重重地叹息一声,道,“建成为顾全大局,不惜孤身犯险,为父心中如何不知?而你一心为你大哥,贸然出兵,事虽莽撞,终归是救得人归返,为父又岂能治罪?” 李世民听闻李渊不欲追究此事,心内暗暗地舒了口气。当即对着李渊一抱拳道:“世民替大哥谢过父亲!” 李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忽地想起什么,便道:“听闻你回营时乃是单枪匹马,只带着建成一人?” 李世民道:“大哥伤势未及,不得耽搁,故世民便先行一步。”顿了顿,“其余人马,已交付突厥柱国,不久应会归返。” “康鞘利?”李渊闻言一惊,道,“他如何竟也跨江而去?” 李世民微微颔首,低低道:“他……为救大哥而去。”只是他却不愿告诉李渊,先于自己救出李建成的,也是此人。 李渊闻言,神色从讶异渐渐换为质疑。顿了顿,道:“你如何……竟将人马全数交付给他?” 李世民一怔,此刻才觉出些不对来。突厥虽是己方联盟,然而终不可轻信,自己情急之下,竟分毫未有顾虑,将人马交付给了他。此刻回想起来,当真有些莽撞。 然而不知为何,他只觉得那人绝不会就此带着人马离去。毕竟李家对突厥的供奉不曾有所差池,毕竟……大哥还在此处,重伤未愈。 即便颇为不甘,他却知道,若是换做自己,在这当口也必然会回来。不会离开,也不会离得开。 李渊见他不语,便叹了叹道:“索性人马不多,纵是被他带走也无妨,你二人得以归返便足矣了。”微微一顿,道,“华阴永丰仓,京兆万年、醴泉等地已纷纷派人同为父联系,表露归附之意。我大军在这关外休整几日,便将现行于朝邑落脚,再做商议。” 李世民点点头,复又听李渊道:“方才为父虽说不欲治罪,却不曾说过不责罚你二人。”见李世民一惊,复又露出几分笑意,“这几日,便削了你二人的兵权。你二人只管养伤,不得插手军中事务。” 李世民闻言心下感动,当即谢过李渊,二人一同出了帐去。 方一步出,迎面便见一对人马入了营内。为首的那人,正是康鞘利。康鞘利见了李渊,翻身下马行礼。李渊起初一惊,随即面露喜色,当即上前道:“老夫如何不曾料到,柱国带人马北渡竟是为救犬子而去,柱国当真乃忠义之人!” 康鞘利闻言表示过奖。目光触到身后的李世民,只是微微一笑,挪开视线。 李世民本是眼神锐利地盯着他,见他避开目光,便对李渊只道告辞,转身而去。 走出几步,隐约听见康鞘利道:“实不相瞒,国公入主了长安之时,便也是在下离去之日了。” 李世民愣住,驻足回身,却见二人已经远走,言语声音已然不复可闻。 ———— 次日大军拔寨,望朝邑而去。 李世民虽因夜半厮杀牵动了旧伤,然而于他这习武之身而言,终不算太重。此时他坐在马上,用另一只手牵着缰绳,目光却是定定地盯着远方。 人马已渐渐集结完毕,营中此刻已近一空。唯有一辆马车处在四处走动的人马之后,缓缓地行了过来。 李世民打马过去停住,对着马车轻轻唤了一声“大哥”。 车夫停下马车间,帘子已被从里面轻轻掀开。李建成自内露出半张脸来,面色因为太过苍白,而显现出异常柔和温润的神情。他看着李世民很淡地一笑道:“世民。” 李世民心头一紧,今日听闻大哥转醒之后,他便一直打马在他帐外转悠。然而忆起昨日床边那一时失控之举,只觉有些无颜见他,反而不敢贸然亲近。 然而此时见李建成神情平和,与往常无二,他紧绷的心才放松下来,赶紧笑道:“世民听闻大哥醒来,故特来看看。” 李建成点点头,道:“听闻昨日,乃是世民送我回来的?” 李世民一迟疑,终究只道出一个“是”来。毕竟当着车夫的面,无法提及李建成那心绞痛的隐疾。 而李建成似乎已然明白,只轻轻道:“大哥谢过世民了。”他原本便是吐嘱温和之人,此刻伤势未愈,说话愈发轻缓,仿若微风一阵,轻扫心间。 李世民定睛地看着他,正待说什么,原处却已来了一个小校,只道国公寻二公子过去。 “世民且去罢。”李建成看着他道。 “大哥路上还请小心。”李世民道,随即打马而去。 李建成没有动,定睛看着他马上的身影渐渐远去。直到那身影融入人群之中,方才松开手,掩了上帘子。 “走罢。”他对车夫道。然后放松了身子,闭上眼,仰面靠上了车壁。 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下唇。终是摇摇头,径自轻笑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二呆心声:把那个该死的大夫给我拖出去砍了!!!!! PS.查资料的时候,很2地把一个一个叫“冯翊(YI)”的地名当成了人名,而且还错看成“冯诩(XU)”,于是就有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于是修了一下,让他消失了,改成“(冯翊太守)萧造”。其实没啥影响,就是改了个配角名而已,俺半吊子考据强迫症必须说一下……╮(╯▽╰)╭ 第13章 大军进驻朝邑的时候,关中官僚百姓皆夹道相迎,无不尽表欢喜归附之意。李渊见状大喜,在前来接应的各路势力中,浩浩荡荡地入了长春宫。 休养补给了数日,李渊召集众人议事,商讨大军下一步举措。其时李建成的伤势已复原大半,在养病多日之后,当日也随着众人来到议事厅。 李世民抬眼望去,见他今日换了一身少见的玄色长衫,滚着金边的前襟显出几分华贵之气,略略冲淡了面上残余的病容。 实则调养了数日后,李建成的气色已然恢复了许多。只是每每回忆起那一日回营时,他惨白而憔悴的样子,李世民的只觉心头总会微微揪起几分,难以放下。 由是见他走进,李世民当即便走了过去。几乎是本能地,想伸出手扶住对方的臂膀。 然而李建成却只是不着痕迹地避开,径自走到李渊面前行礼请安,又同再坐的大小官吏微笑示意,方才寻了上座坐下。 李世民立在原地略有些失落,却也很快走回他身侧坐下。 此番所议,无非不过西进长安之策。众人三言两语,意见却也统一:李渊留守朝邑;派一支人马驻守永丰仓,扼守潼关,以备屈突通自东面来袭;而大部人马则避开重镇,经高陵、泾阳、武功、盩屋、鄠县,迂回至长安。 李渊有意让李世民率军西进,刘文静驻守永丰仓,李建成一来是长子,二来则重伤初愈,便意欲让他随同自己一道留在朝邑驻守。然而原本一直沉默的李建成,此时却忽然站起身来道:“建成请命驻守永丰仓。” 此言一出,李世民已然站起身来,道:“世民以为不妥!” 李建成淡淡看了他一眼,并不回答,只是转眼望向李渊。李渊道:“建成,你是长子,不必事必躬亲。” “父亲,”李建成却上前一步,走到堂下拱手道,“其余诸事不必,然而此事……却还请父亲务必成全。” 李渊见他眼神分外坚定,许久恍然道:“建成,那屈突通前日暗算于你,你可是要……” “父亲此言差矣。建成尚还年壮,不过不甘因了小小的伤,终日在房中修养罢了。”李建成轻轻笑了笑,仿若知道李渊将要说什么一般,复又道,“只是还望父亲放心,建成伤势已愈合,此去只愿为全军尽一份微薄之力罢了,断不会鲁莽行事,”说罢又是长长一揖,“还望父亲成全。” 李渊闻言默然许久,才道:“建成你素来便是有主见之人,为父也知你断不会因一己之私而乱了大局,既然你心意已决……便同刘大人一道,前往永丰仓罢。” “父……”李世民还欲再劝,然而话未出口,李建成却已然上前一拜道:“多谢父亲。” 众人散去之后,李世民匆匆追上李建成道:“大哥,世民有朝一日定会提那屈突通的人头给你,你又何必这般亲自过去?” “我意已决,世民不必再劝。”李建成脚步不停,神色很平静。 李世民心下恨他不知每次只身犯险时,自己在别处是何等的忧心何等的牵念。可几步追上之后,开了口,却终不知该说什么。 然而此时李建成却忽然停下了步子。他扭头看向李世民,道:“世民,你将率大军西进,纵然我不去永丰仓,却也是要留在朝邑的。”顿了顿,笑得清淡而疏离,“你我终有一日是要分道扬镳的,世民,此事你理当明了。” 李世民闻言如遭雷击,看着李建成转身离去,竟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 是夜,晚风习习,月上中天。李世民坐在院中石桌边,一壶清酒,把酒独酌。 纵然明知李建成所言不假,然而不知为何,心内却分毫也无法接受。他明白自己心内的那种欲望,在不知不觉间,已近乎一种贪婪。恨不能将自己的大哥独占,恨不能让他与自己寸步不离,只自己身旁,只由自己去守护。 却不过妄想而已。自嘲地笑了一声,李世民垂下头,看着杯中的瑟瑟颤抖的一弯新月,随即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正此时,一阵跫音自远而来。纵然轻缓,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候,却听得格外分明。 李世民骤然循声望去,然而很快摇摇头,收回目光看向杯中,轻笑了一声,“是你。” “是我而非世子,世民可是失望了?”刘文静走到他对面的坐下,神情似笑非笑。 李世民端起酒杯,无奈笑道:“肇仁休要取笑了。”二人素来交好,私下惯于去了头衔,只以这姓字相称。 刘文静闻言不语,只是径自提起酒壶,斟满面前的空杯。顿了顿,才轻笑着开口道:“这酒杯备得也是成双入对,还说不是在等人?” 李世民放下酒杯道:“肇仁今日来,莫不是特意来取笑我的?” 刘文静闻言一笑,道:“今日议事堂上,世民一心向着世子,此举人人都已看出,又岂需我来取笑?” 李世民微微一怔,抬眼看向他。顿了顿,复又垂下眼去,道:“纵是人人知晓,又有何不妥?”此时开口,声音已然低了几分,其中也似添上了几分嘲意,刘文静既已引出话头来,面上便渐渐收了笑意。他抬眼看着李世民,摇头叹道:“世民,你以为世子是何人?你可曾想过,以他之能,当真需你这般处处回护?” “肇仁……此言何意?”骤然听闻此言,李世民起初一愣,随即渐渐敛了眉。 “世民,你怕是小看了你的大哥。”刘文静神色如常,举起手中的酒杯微微晃了晃,方才继续道,“世子外表看似温文柔和,实则里内却是刚硬非常,你同他相处这么些年,如何看不出?” 李世民看着他,脑中浮现出许多凌乱交错的画面,一时便也不知如何接口。 刘文静见状复又问道:“我大军一路入关,皆是备受拥趸,你以为这是为何?突厥本派大军进犯太原,却世子一人之力答应结盟,你以为又是为何?” 李世民摇摇头,不知如何作答。 刘文静站起身来,仰面看了看天际,徐徐踱开道:“当年单枪匹马入突厥说和,如今便得突厥柱国来援;前日他先入关中,而今仕宦布衣便都俯首称臣……”言及此,顿住步子,回身看着李世民道,“世民,你可曾想过,日后若有个一二,此二者眼中所认,却不是国公,而是世子……” 李世民闻言站起身来,冷声道:“肇仁,你此言何意?” “眼看大军西进长安在即,国公称帝便也只在眼前。是时分封子嗣,如今的世子,便将为日后的太子,直至天子。”刘文静神色不变,转过头看着李世民,慢慢道,“自古功高盖主历来为君王所忌……世民你可曾想过,或许自己终有一日,不能为他所容?” “肇仁!”李世民强抑着怒气道,“我向来敬你是我挚友,此刻你这挑拨之言,我便也全做不知。只是日后若再提起此事,休怪我李世民不讲情面!” 他这般疾言厉色,而刘文静却分毫不为所动,他对着李世民长长一揖道:“话已说完,我也不便多做久留,如此……便告辞了。”顿了顿,复又抬起眼看向李世民道,“只是这些年,我方才那一番话是虚是实,这些年待世民是真是假,想必世民心中应是有一杆秤的。如此……只望世民三思。” 李世民闻言一怔,却见他已然转身离去。他颓然地坐回石凳上,只觉心中恼恨异常。他如何不明白刘文静所言非虚,只是……却又教他如何承认,自己对李建成而言,根本一钱不名? “你我终有一日是要分道扬镳的,世民,此事你理当明了。”便如同今日李建成对他说的这句话。分明是事实,却教人如何也不愿承认。 只是此刻回想起来,终是明白了这话的含义。 大哥,大概当真并不需要自己。纵然自己不曾为他忧心忐忑,不曾为他纵身挡箭,不曾为他冒雨相救……他也一样有办法全身而返罢。 李世民苦笑一声,拿起石桌上的酒壶,胡乱地灌了几口。一把甩掉酒壶,站起身,奔院外而去。 索性是全无结果,索性是无疾而终。比起这般无休无止的煎熬,倒不若借着这酒力,将一切都挑个明白罢。 ———— 而此时李建成府中的后园内,却已然有了来客。 咄苾放下手中的茶杯,抬眼望向坐在对面的人。许久后,他徐徐露出笑意道:“看建成的气色,前日那伤应已然无碍了罢。” “有劳大哥挂念了。”李建成闻言微微挑了挑嘴角,此时院中灯火昏暗,他的面容大半隐没在夜色里,便连这笑容也跟着模糊了几分。话音落了片刻,才复又笑道,“说来那日蒙大哥相救,却又欠大哥一个人情了。” “建成哪里话,”咄苾哈哈一笑,声音随即沉了几分,“你明知我救你并非为了讨什么人情,又何必算计得如此清明?” 李建成闻言不语,只是端起桌上的茶杯,放在唇边轻轻地啜了一口。他手指纤细苍白,却又骨节分明,便只是端茶这般如此寻常的动作,也因此变得清雅了许多。 咄苾看着默然片刻,收回目光,才接起之前的话头道:“实则……若说就你回来,却也有李世民一半的功劳。” “是么?”李建成面上一霎闪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却也很快消失不见,“此事……我自然知晓。” 咄苾似是迟疑了许久,才复又开口道:“建成,李世民此人可谓天赐将才,况且他待你全无二心,若能善用,日后必成肱骨。” 李建成闻言放下茶杯,轻笑了一声道:“世民便如同一把利刃,若得善用,可执掌杀伐四方;反之,或许……会伤及自身……” 听闻后半句,咄苾分明一愣。李建成摇摇头,笑得分外云淡风轻,“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建成不过偶尔忧虑,自己或许有一日会死在这利刃之下也说不定。” “那建成为何不此刻便杀了他?”咄苾不以为然,哈哈一笑道。 然而李建成闻言只是笑,却不言。 这反应倒颇有些出乎咄苾意料。他顿了顿,才回过神来,正色道:“建成,你若见了那日他寻你时的眼神,定然不会说出此言来。依我看,他的刀刃纵是对向自己,也断不会朝你落下。” 李建成默然许久,忽然又笑了起来。他看着咄苾道:“大哥今日为何频频在我面前说起世民的好来了?” 咄苾怔了一怔,似乎也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他垂下眼,亦是沉默了片刻,才复又开口道:“大抵得知有一人在你身边回护,纵我回了突厥,也能略略安下心来罢。” 夜色太过深沉,对方的表情隐没在其中而不可见。短暂的一阵沉默之后,他听闻李建成道:“建成亏欠大哥太多,却不知究竟可为大哥做些什么?大哥若有所需,还请勿要推辞,也好让建成略略纾解心底的歉疚之意。” “建成,你是怕我这一走,日后若刀兵相向,我拿出这承诺兑现,教你进退两难罢。”咄苾摇头叹了叹道,“只是你又何必这般急着,要与我将恩怨一并两清?你我相交多年,你岂会不知我的为人?” “若当真有那一日,”李建成并不否认,只平静道,“换了建成,也许会不择手段。” 咄苾知他若当真如所言那般不义,到时只做不认账便是,又何必急急还了这人情。到底……是不愿违背了二人之间的许诺罢。 只是这承诺纵然守着,日后也不过刀兵相见的结果。他们心中都再明白不过,李氏同突厥的联盟到底不过互利,待到李渊当真进驻长安,自立为帝的时候,便也到了联盟瓦解的时候。这也是为何,他选择在那时离开。 实则这一切……都如同他一向深知的那般,不会有结果。咄苾以为自己素来便是心若明镜的,所以他自认为一直不曾乱过阵脚,一直将心底的那些心思掩藏的很好,不曾表露出分毫来…… 只是…… 他抬眼看向李建成,对方正亦是看着他。四目相对间,咄苾只觉得自己终究不曾了解过他。 神情看似真挚,实则却从不曾让人窥破心思;言语虽并无欺骗,然而却终是隐藏了太多。他是否当真信过自己,或者说,信过任何人,咄苾无法猜测。 他站起身来,走到李建成面前站定。而后伸出手,徐徐从他的侧脸抚过,指尖顺着触感如玉的面颊,一直下滑,直至唇边停住。 “建成,若要还我人情,那便还……”他垂眼看着面前的人,慢慢俯下身子去。 李建成没有动,只是保持着仰头看他的姿势。他的眼光是一种看似澄澈的朦胧,冷静而诱惑,真挚却疏离。 咄苾垂下眼,轻轻地笑了一声,终是在将要触碰的一霎那,变换了姿势。 展开双臂,将人轻轻地拥入怀中。 “那便还大哥一个拥抱罢……” 第14章 李建成整个人异常平静,在被忽然拥住的那一刹那,周身甚至不曾有一丝一毫的颤抖之意。 咄苾有些意外,又有些无奈。待到放开那个蜻蜓点水般的拥抱之后,他听见李建成轻轻笑道:“原来这人情,还得竟是如此容易。” 咄苾笑了笑,道:“我对你本无所求。” 李建成闻言仍是笑得平静,教人看不出心内究竟作何想法。咄苾看着他,终是叹出一口气来道:“时辰不早了,我便先告辞了。” 李建成站起身来,“建成送大哥至门口。” “不必了,”咄苾对他一抱手。方转过身去,却又迟疑了片刻,回头道,“实则……你此番无恙,于我便是莫大满足了。”此言一出,他才真正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声地不可闻的轻叹。 李建成看着他的背影逐渐隐没在夜色之中,这才回身坐了下来。 面前茶杯中的水已然凉透,残月的影子投射在其中,微风之下,颤抖得不成形状。 李建成定定地看着,许久,终究无奈地轻笑一声。 咄苾未曾开口说出的话,自己已从他眼中的神色里看得分明。只可惜……前世相信的人手刃了自己,今生想要拖信的人却终将敌对。若说是他李建成太过无情,倒不如怪这天意……有心捉弄人罢。 ———— 咄苾方一踏出院门,便看一个深色的影子,正立在一旁。 足下微微一顿,终还是举步走了过去。 “二公子。”收拾起方才略起波澜的情绪,此刻开了口,神色已然恢复如常。 李世民看着他,没有开口。 咄苾垂下眼,看向他脚边的一根断枝。小臂般粗壮,却被那般生生折断了下来。连带着其上稀疏的枝叶,无声无息的躺在夜色之中。 他收回目光,看向李世民满怀敌意的双眼,忽然觉得,若自己也能有几分这般初生牛犊的锐气,方才那一刻,大抵也不会临时便退缩了罢。 他笑了笑,若无其事道:“二公子可是来寻世子的?时候不早了,他便在里面,赶紧去罢。”说罢拱手一礼,从对方身边走过。 “你不配。”身后的人忽然道。 咄苾闻言再次停住步子,却没有回头。他低低笑了笑道:“若要我看,这世上便无一人能配。”说罢不再停留,迈开步子,径自离去。 李世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离去。许久之后,他转过身,伸出手慢慢地扶住了面前的一根树枝。 他只觉得此刻,仿佛已不是李世民。李世民平生从不曾畏惧过什么,纵然站在面前的是千军万马,却也不会有分毫的畏缩之意。十几年年的岁月里,他亦不曾对什么有过退缩,着意攻下一座城池,斩杀一员大将,无论此间如何曲折,却终是不曾失手过。 若换了李世民,目睹方才大哥被人拥入怀中的那一刻,定会当场冲进去,将那胡人一刀斩杀。而不似自己这般,远远而绝望地看着。 “咔嚓”一声,掌中的枝条突然断裂开来。李世民松开手,将那半截断枝轻轻地抛在了脚边。 无奈地轻笑了一声,仿佛是方才五指已将气力用尽一般,此时此刻,整个人忽然觉出无力来。 背过身子,倚靠着古木一点一点地滑坐下去,疲惫如潮水般涌上,脑中一团乱麻。 方才借着点酒劲冲到此处,实则在遇上这当头的冷水之后,他却徐徐地清醒过来。且不论自己是否当真有此种立场,纵然方才冲进去杀了那胡人,纵然挑明了长久以来的心意,却又能如何? 对方或许会不以为意地一笑道:“世民,玩笑却也要有个限度。”或许会冷冷地看他一眼,道:“此事你若再提,你我便做不得兄弟了。” 如何,却也不会是自己所期盼的那个回答。 毕竟,对大哥而言,他远没有自己想的那般重要。 李世民慢慢地蜷缩起身子,把脸埋进臂膀之中。不知是因为酒力还未褪去,还是这夜色太过凄暗,今日的自己竟变得如此的怯懦,怯懦到让自己唾弃。 可是……他已经无法自拔了…… 若非今夜所见,他大概不会真正明白,原来自己已然陷得这么深了…… 李世民在心底极力地平复着情绪,告诉自己,此种情绪却也不过一时而已。过了近日,到了明日,一切还能回复往常。 “世民?”然而正在此时,头顶传来一声低唤。 李世民蓦地抬起头来,然后他看见李建成微微俯下身子,正看着自己。月色朦胧间,轮廓柔和的眉目里,是淡淡的讶异神色。 那面容,便近在咫尺。 李世民怔怔地看着,一种再也无法压抑的冲动,开始在身心流窜。 他知道,一切再不能回复往常了。 已经,太迟了。 “世民,天色已晚,”李建成见他毫无动静,微微敛了眉,“你在这里却是做什么?” “大哥,我……”李世民怔忪的目光忽然有了神色,他垂下头,慢慢地摇了摇。 李建成不解他这举动究竟为何,然而等到再开口询问之前,答案却已然摆在了面前。 李世民垂下的头忽然抬了起来,然后伸出一只手,猛地一扯他的衣袖。李建成始料未及,在这大力之下,整个人便当即朝前倾倒过去。 天旋地转间,李建成只觉得自己被搂抱着,翻滚进了道旁的草丛间。待到睁开眼时,自己仰面而卧,眼前是李世民近在咫尺的脸。 “世民,你这是……”口中责怪的话语,在看见对方双眼的一霎那,戛然而止。 那眼中熊熊燃烧的是什么,此刻没有人能比他看得更清楚。 李世民看着自己身下的人,感觉到他的沉默,感觉到他的眼神忽然便冷了下去,心有些抽痛。他苦涩地笑了,俯下身子,贴近对方耳畔说出了方才的未尽之言。 “大哥……我要你……” 李建成身子蓦地一紧,却终是没有说话。李世民闭了眼,埋首在对方的脖颈处轻轻地嗅着。混杂着淡淡的青草香间,他感觉自己正被大哥的气息包围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他肖想了数年,却从如此时一般的真正触及。 然而耳边掀起李建成低缓而冷静的声音:“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等念头?” “大哥……我不信你分毫也未曾觉察……”李世民笑得自嘲,话语间,却已止不住地在对方脖颈耳后倏然留下一串凌乱的亲吻。 “李世民,你……休要胡来……”李建成身子抖了抖,挣扎着要推开他。然而左肩处到底残留着伤,不便动作,而对方身体又是沉沉地覆压在身上,稳如磐石一般,不肯挪动一丝一毫。 “大哥,或许在你眼中我不过是你的二弟,”李世民伸手攥住李建成的右腕,按在了他的身侧。低下头,他挑起李建成耳际一缕乌发,缠绕在指尖轻嗅,“可是你却不知,这么些年……我却从未把你当成大哥。” 在心内藏了太久的话,终是这般说出了口。李世民心中微微释然了,他知道,这种感情若再压抑下去,自己迟早要被逼得疯狂。 或许……自己此刻,便已然疯狂了。 然而此刻,身下的人忽然放弃了挣扎。李世民抽离思绪,望向李建成。对方的眼在这暗处显得分外明亮,却又如同隔了纱般迷离。那双眼中的讶异愤然渐渐地退了开去,末了变成如死水一般的平静。 李建成知道,若凭蛮力,自己决计不是李世民的对手。他慢慢举起自己的右腕,连同李世民牢牢攥住的手,一并举在二人眼前。他目光锐利而决绝,开了口,声音里亦是透出了一股冷冽的疏离。 “你今日若是做下此事,日后便不可回头了。”他看着李世民,把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明,“世民……你可要想清楚。” 他眼中的寒冷有如利刃一般,生生地扎进心底,痛得刺骨。李世民闻言低低地笑了一声,再望向李建成时,眼神又是分外的真挚。 “大哥,纵是此刻停下,你也决计不会宽谅于我了。” 话音落了,他俯下身去,堵住了对方的唇。 他想了十余年,如何不曾想清楚?他又何须想得太过清楚?便是太过清楚,才让自己一直在怯懦和游移间徘徊,不敢正视自己心内已无可压制的感情。 直至今日为止罢…… 李建成的亲吻他不是不曾感受过,只是上一次他小心,胆颤,忐忑,不敢有太多的放肆。而此刻,他已无需有任何顾虑! 撬开齿关,唇舌交缠的片刻,李世民便觉得心内燃起了一把火。那把火烧尽了所有残存的意识,只余下最原始最真挚欲望,驱使着他的所有举动。 他胡乱地扯开对方的衣襟,闭着眼,将亲吻从脖颈蜿蜒而下,不愿放过任何一处。所到之处,无不留下一片凌乱的齿痕。如此亲近的触碰间,他可以清晰地感到大哥的身子在颤抖,细微而又隐忍的颤抖,激得自己愈发兴奋难抑的颤动。 不必抬头,便足以想见对方咬住下唇,拼命忍耐的神情。然而,及至李世民从对方的腰腹间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李建成正定定地看着他自己。 纵然有一缕难以掩藏住的脆弱和隐忍,可那眼神当真是冷若寒冰。 哪怕身子已然放弃抵抗,可这眼神,却表露了一切,不是么?李世民心内自嘲一声,却扣住对方的后脑,再度吻了过去。 亲吻的时候,便不必看着那双眼了罢。 他不后悔,他绝不后悔。 带着这样的念头,他指尖顺着李建成的身体徐徐下滑,末了在腰间停住。没有遇到任何挣扎,他将对方以最赤诚的方式展现在自己面前,然后迫不及待地一挺身。 李建成闷哼一声,终究再没发出声音来。 融为一体的感觉,和大哥融为一体的感觉,美妙得叫人发疯。李世民如同着了魔一般,不断地重复着这结合的过程,全然地进入,再全然地退出。唯有如此,他才能将这种感觉铭刻在心底,铭刻在对方的身体之中,想忘也忘不掉。 李建成微微仰着头,身子无力地随着他的动作起伏着,身体的线条在月色之中是一种脆弱到极致的美。他双手紧紧地扣住身旁的草地,双眼怔怔地看着天幕,迷离之中透着锐利的寒冷。 李世民恨这样的眼神,他不信即便到了此刻李建成还能如此平静,如此决绝。报复一般地,他忽然加重力道,狠狠地向前冲撞,每一下都撞击到最深处。他一面动作,一面盯着李建成的眼,想看看这样倔强的神情,还能坚持多久;想看看这样锐利的眼神,崩溃之后会被什么而取代。 李建成将所有的呻吟都咬在了唇齿间,然而却终究压不住一声高过一声喘息。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这喘息随着李世民的动作起起伏伏,慢慢地变得紊乱。如同溺水的人把呼吸当做最后的求生方式,这喘息,也成了李建成此刻唯一发泄的出口。 然而这种声音对李世民而言无疑是一剂催情的药,他在两人交错的喘息声中,抑制不住地加快了动作,末了终是在对方的身体里发泄了出来。 直至此时,李建成终是隐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李世民听闻心神一荡,就这肢体相连的姿态,俯下身去,再度吻住了他。 正此时,晚风倏然吹起,李世民感到身下的人猛然一抖。他抬起身子,伸手在对方的身体上慢慢抚过。 情欲过后的身子往往是最为敏感的。李建成方才出了汗,此时被风一吹,便不住地瑟瑟颤抖起来。李世民感到触手间一片冰湿之感,这才意识到,夜已有些凉了。 他忽然站起身子,用衣物将李建成草草裹住,打横抱在怀中。李建成此时力虚,毫不挣扎,只是微闭着眼,轻轻地喘息。 李世民垂下头,在他耳根处轻轻吻了一下,低声道:“大哥,外面凉,咱们进屋去罢。” 得不到对方的回应,他轻笑了一声,抬头望了望繁星满布的天际,自言自语般叹道:“幸而这夜……还很长……” 然后他抱紧了对方,转身朝屋内走去。 第15章 屋内灯盏幽微地亮着,光影幢幢,在晚风里瑟瑟颤抖。 李世民用身子抵上了房门,走进屋去,将怀里的人轻轻放到床上。然后迫不及待般,就着这俯身下去的姿势,埋首在对方脖颈处辗转流连。 李建成此时略略恢复了几分气力,他伸出右手按在李世民肩头,哑声道:“世民,够了……” 李世民唇齿间的动作不停,只是反手握住他的手,按在枕边。明显地感到了对方的抵触,李世民抬起身子,在对方腰间跪坐起来。两手撑在两侧,垂着头,正好是一个全然笼罩的姿态。 李建成仰面在下,乌发四散开来,爬满枕际。衣衫大敞,凌乱地挂在肩头臂膀,已全然失去了蔽体的作用。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觉得对方有如一朵盛开的牡丹,绝美得令人窒息。他无奈地笑了笑,叹道:“大哥,便如你说的,我已然……不能回头了……” 李世民的力道是如此之大,沉沉地将对方所有的反抗都压制下来。李建成再一次放弃了挣扎,原本带着些光焰的眼神也随之冷了下去。他定定看着李世民,终是慢慢闭了眼,只低声道:“我肩上有伤,你……且轻些。” 然而他话音方落下,下身的刺痛便应声而起。李建成绷起了身子,整个人颤抖起来。 毫无预兆地,李世民便这般长驱直入。李建成越是冷静,他心内便越是愤然。他只觉得,如若对方表现出明显的恨或者怒来,也许他心内都会好受几分。至少,他是对自己是在意的。 偏生是这种极致的冷淡,往往最为伤人。 李世民心内一腔愤懑无处纾解,便越发奋力地冲撞。然而待到他一抬眼,却又看到了对方那双眼。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清冷却如利刃一般的眼,在室内微暗的灯火中,愈发显得明亮异常。 这眼神是一种无声的压迫。李世民支起身子,朝周遭一片狼藉的床铺上看去,终是摸索到了从李建成身上褪下的锦缎腰带。 素白的镶着金边的腰带,便如同那人的肌肤一般,触感柔滑,让人忍不住想要流连。 李世民俯下身子,用腰带覆住李建成的双眼,然后伸手至脑后,轻轻地挽上了一个结。 他附在李建成耳边低低道:“大哥,无论你是否会原谅世民,世民……也只有这一夜了……” 李建成被遮住了双眼,整个人看起来愈发平静得死气沉沉。许久之后,他开了口,却仍是重复着方才的话:“我肩上有伤,你且轻些。”声音很轻,低若叹息。 李世民无奈地笑了笑,却再一次挺身进入了他。只是他没有急着动作,只是就着身体相连的姿态,伸手从背后将人揽了起来,抵在床内侧的墙壁上亲吻。 蓦地这般被贯穿到最深处,李建成整个人都簌簌地抖了起来。冷汗骤然在额前聚集起来,顺着发际徐徐滚下。然而周身的气力早已失了大半,只能任随对方任意辗转,肆意施为。 不知过了多久,当李世民徐徐松开手的时候,他感到李建成便如同一片枯叶一般,想前倾倒过来,无声无息地撞在了他的前胸。身子有些冰凉,乌黑的发丝凌乱地垂散在自己脸颊边,撩起心内一股隐微的悸动。 他伸出手,扶起对方的脸,正对着自己。李世民仔仔细细地看着这张让他迷恋了多年的面容,唇微薄而色淡,此时微微有些泛肿,却平添了几分诱惑;鼻梁挺拔,不减清俊的同时,却也为面容里添上了几分英气;眼…… 眼蒙着,扎在其上腰带已有些歪斜,松松地遮住眼帘。然而素白腰带的两侧,却已然各自晕开了一片深色的痕迹。 微微润湿的深色痕迹。 “大哥?”李世民忽然怔住,他轻轻地摇了摇对方,低低地唤了一声。 然而没有回应,李建成不知何时,已然昏迷过去。 李世民忽然抄起身旁的被衾,将人严严实实地包裹住,抱紧怀里。李建成靠在他怀中,垂着头,眼下的长睫如同蝉翼一般,随着呼吸簌簌地抖动着。然而整个人,却是静如死水。 李世民背对着里内的墙壁靠了上去,微微仰起头望着帐顶。伸手狠狠地揉了揉额前的乱发,他忽然醒悟过来……自己这一夜都做了什么?都对大哥做了什么,将他逼到了如此的境地? 情欲退去之后,满心满身的悲哀和无力,如潮水一般地向他袭来。 可是他却不后悔…… 他绝不后悔…… 抬眼望向窗外,仍是一片深沉的夜色。 他无法预料过了今夜,二人会变得如何?然而可以肯定的是,便如大哥所言,再日后便不可回头了…… 如若可以,多么希望太阳不要升起,这长夜……永远不要结束。 ———— 一连三日,军中上下无人见过李建成。 李世民每每看到议事厅里本该属于那人座椅时,心下便如同被掏空了一半。他旁敲侧击地从旁人口中听闻,世子染了风寒,需得闭门谢客,清心休养。李世民心头一紧,却也只能笑着对那人道一声:“原来如此。” 这三日,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度过的。那一夜他疯狂的需索时,心内只觉得过了这夜,任是怎样的结果,也不悔了。 然而只是三日音信无凭之后,李世民便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做到。他心内疯狂地想念着李建成,这种冲动让他忐忑不已,寝食难安。 一连几次,他曾带着最珍贵的补品站在了李建成府门前。他知道如若自己要进,任是谁也拦不住的。然而小立了许久,他终是叹息一声,将补品交给了府中下人,转身离去。 他知道,自己根本未曾做好准备。 “世民?” 李渊的一声低唤将他拉回现实,李世民四处看了看,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处在议事的大厅内。 “世民,你莫非也有何不适?”李渊看着他,带着忧心皱了皱眉道,“这几日为何总是这般魂不守舍?” 李世民赶紧摇头道:“未有不适,劳父亲担心了。” “如此最好,”李渊狐疑地看了看他,叹道,“三日之后你便要出兵西进,此时断不可有差池。” 李世民怔了怔,随即起身抱拳道:“世民定不负父亲重托。” 李渊颔首,随即转向堂中众人道:“方才所议,李世民为大将军,刘弘基、长孙顺德为副将,率军一万西进长安,三日之后出兵!” 李世民并着两位副将一并走到堂下,得令一拜。心知这短暂而安逸的休养,也终是要告一段落了。 散去之后,李世民正要随众人而出,却被李渊叫住。 他转身走回堂中,一礼道:“不知父亲有何吩咐?” 李渊坐了下来,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叹了叹,问道:“建成是怎么回事?” 李世民心头一紧,低低道:“世民不知。世民……这几日也不曾见到大哥。” “这几日托病闭门不出,竟是连为父也搪塞不见。”李渊摇摇头道,“以他的性子应不会如此,却不知是否有什么缘故。” “世民听闻大哥是受了风寒,故才闭门谢客。思及大哥不久之后也将带兵去往永丰仓,或许是不希望这病拖得太久,故这般专心调理罢。”李世民此言说得平静,实则心内早已是一片兵荒马乱的动荡。 “兴许是因了那箭伤的缘故,身子仍未恢复。既如此,便由着他罢。人马打点准备之事,便先权且交给刘文静处理罢。”李渊闻言叹了叹,停顿了片刻,望向李世民道,“你三日后便要率军西去了,临行之前还是去同你大哥见上一见罢,也权当是替为父看看他。建成是知礼之人,临别之际,断不会将你拒之门外。” 李世民默然叙旧,终是点点头,拜道:“世民……记住了。” ———— 一直待到临行前前一夜,李世民才终是来到了李建成的府邸。出乎他意料的是,李建成并未将他拒之门外,甚至不曾让下人问过来意,便径自让他进了府。 李建成的府邸格外静谧,唯有晚风拂动枝叶的声音在耳畔沙沙作响。李世民知道,大哥每到夜里,都会屏退所有的下人,只独自一人留在房中。他甚至可以想见对方投在纸窗上的影子,只是回忆,便还是这般历历如昨。 摇首收回了思绪,他终是随着下人在李建成的房门口立定。 “世子,二公子来了。”下人对着里面通报了一声 “嗯。”过了片刻,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回应,却蓦地拉住了李世民全部的注意,“你且退下罢。” 下人闻言,对李世民恭敬一礼,转身离去。 很快,院中便独独剩了李世民一人。他门前静静地立着,只觉得那夜门内的种种,一一浮上心头,混杂着甜美和苦涩。 如今这扇门内,等待着自己的又会是什么呢? 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徐徐伸出手,附上门框。 这时,门内再度响起那熟悉而轻唤的声音:“进来罢。” 李世民终于鼓起勇气,推开了这扇门。 在来此之前,他在脑中想过千百次再见大哥的情形。被拒之门外,被狠狠奚落,被厌恶,被憎恨,被断绝兄弟关系……这些种种,他都曾想过。 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室内明亮的灯火中,李建成披着外袍靠坐在床头,静静地翻看着手中的书卷。听闻李世民推门而入,甚至不曾从书卷中挪开半分目光来。额前耳际的几缕长发如流水一般垂散下来,在橙黄的灯光下,为整个人蓦地填上了一层柔和的美。 李世民怔忪地立在原地,不敢上前。 空气中流动着一股压抑的沉默,教人几乎无法呼吸。过了许久,却是李建成率先开了口。 他抬起头来,轻轻地瞥了一眼李世民,道:“听说……世民明日便要出征了?” 李世民蓦地回过神来,道:“正是……” “你过来罢。”李建成点点头道。 李世民几步上前,在床边忐忑立定。然而站得近了,许多东西,便也愈发看得清明。 比如,色泽微淡,却仍有几分浮肿的唇角; 比如,在乌发遮掩间,自耳根到颈项,隐约可见的齿印;比如,微微敞开的领口间,从颈窝绵延到前胸,那似有若无的红痕;…… 思绪总是止不住地要飘回那样一个夜晚,将那时的种种,同此刻重合起来。分明是自己留下的痕迹,不知为何,此刻再度开来,心口却微微有些抽痛。 李世民恍然地看着,直到李建成蓦然地开口,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世民,”李建成道,“你此番西进长安,便是为先锋之任,于全军而言,至关重要,切不可有半分闪失。”他字字句句说得轻唤平静,仿佛周身那骇人的痕迹,根本于自己无关。 李世民闻言怔了怔,才苦笑一声道:“是,世民此番定然不负众望。”顿了顿,道,“还请大哥……待我凯旋!” 李建成笑了一声,点点头,不再说话。李世民站在原地犹豫了许久,终是迟疑道:“大哥,我……” “世民,替我桌上的地图取过来罢。”李建成不着痕迹地打断。 李世民只得去取了地图,走到床边展开来。李建成指着地图上的泾阳一处道:“此处有一只起义军,为首的名唤刘鹞子,是个胡人。我料你此番西进,必会遇上这拨人马,届时小心防范才是。”顿了顿,将地图收起来,递给李世民道,“这地图原是我在河东时,集结了当时的门客绘制而成。这些年里也有些修改,故各处城镇情形如何,地势如何,或多或少都有些记载。你初入关中,带上以防万一。” 他说这话间,已然抬起眼来,同李世民四目相对。这是此番李世民第一次触到他的目光,然而那目光是他不曾想象过的平静。平静到……与往日根本别无二致。 大哥,你……只当做这一切不曾发生么? 李世民接过地图,笑得苦涩。他以为自己应当庆幸,如此自己还能同大哥兄弟相称。然而实则,他心内却是一阵无法言喻的失落。或许他宁愿李建成表示些什么,也不愿对方什么也不做,以一种彻底漠视的姿态,去面对自己。 “大哥……”他看着李建成,再一次了口。 “罢了,”然而口中的话却被第二次打断,“你明日出征,赶紧去歇息罢。” “大哥!”这一次换做李世民开口打断。他俯下身子,以手撑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一字一句道,“你若心下恼恨世民,世民甘受一切责罚。只是……世民心中,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悔恨。世民对大哥……” 然而话未说完,他亦是被打断了话头。这一次打断的并非李建成口中的话,而是面颊上火辣辣的疼痛。 李建成忽然扬起手,落下一个又快又狠的耳光。 “世民,这是你要的惩罚。”李建成看着他,淡淡道,“此事……日后休要再提。” 李世民霎然愣住。很快,他站起身来,用衣袖擦了擦唇角的血腥。然后,他忽然笑了。 满心的疼痛,似乎只能以不住地笑来化解。 “是,世民听大哥的。”笑过之后,他对着李建成地一礼,转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待到房内只剩下自己一人的时候,李建成对着房门的方向摇摇头。 一直藏在被子里的左手徐徐地抽了出来,手中,是一把短刀。 杀,还是不杀? 这个念头在脑中重复过千次万次,末了却只余下一声自嘲。 随手将短刀扔在了地上,李建成仰起脸靠向床头,慢慢地闭上了眼。 “世民便如同一把利刃,若得善用,可执掌杀伐四方;反之,或许……会伤及自身……” 想起自己曾对咄苾说过的话,他知道,无论如何,现在折断这把利刃,都还为时过早。 作者有话要说:哼,乃们就是叫破了嗓子, 也木有肉!!!o( ̄ヘ ̄o#) 【写文时候的脑补】 二呆(拉衣角):大哥……你原谅我吧嘤嘤嘤。(。_。) 大哥:滚!(;′⌒.) 二呆(继续拉衣角):大哥,我错了,我要怎么做才能弥补呢呜呜呜?(。﹏。) 大哥(沉思):那……让我上一次好了。( ̄~ ̄) 二呆:……O口O! 第16章 次日,李世民率一万人马,进发长安。朝邑城郊十里,李渊亲率百官送行。 时已九月中旬,正是仲秋之际。李世民接过李渊递过来的践行酒,高高的举起。金风吹动了袍角,忽地决出了几分凉意。李世民顺着手中的酒杯稍稍远望,但见目光所及,尽是遍野枫红。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已换了季节。 他高举起酒杯,对在场的人一一示意。只是目光所及,却终是少了那一抹期盼中的影子。 念及昨日种种,不觉暗暗自嘲。事已至此,话已至此,若还奢望什么,岂非是太过可笑? 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他举起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随后“碰”地一声,将手中的碗砸落在地,摔得粉碎。 李渊见他这副豪气干云的样子,哈哈笑了三声道:“世民,为父待你等凯旋!” 李世民对他一拱手,掷地有声道:“世民定不负父亲重托!”话音落了,未有犹豫,便转身上了马。 “传令下去,出发!”他提起马缰,对身边的副将道。副将得令,当即传令下去,大军很快如同一条长龙一般,徐徐地开始了一动。 李世民高坐于马上,对着李渊众人的方向再度拱手,权当是最后的作别。 然而正在此时,他却看到了一个影子。 那一刻,时间静止,天地黑白。 一人一马,立于极远地阑珊之处。素白的袍子,火红的披风,在漫山遍野的枫红之中,教人挪不开视线。 仿佛是知道被发现了踪影,下一刻,那人已然打马回身,慢慢离去。 李世民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轻轻地笑了笑。 大哥,不论你因何来此。如此,便足够了。且等着世民凯旋的消息罢。 然后他一提马缰,转身本向队伍的前列,不再回头。 ———— “世子。” 听闻呼唤,李建成回过头去,却见是刘文静打马赶了上来,对自己一拱手。 他微微颔首示意,提了提马缰问道:“刘大人有何贵干?” 刘文静放慢了马速,同他并辔而行,道:“世子既然来了,为何只在人后,而不上前?” 李建成笑了笑,只淡淡道:“不必了。” “是啊,”刘文静叹了叹,道,“只要二公子知道世子来此,见与不见,实则并无差池。” 李建成闻言微微侧过脸来,“刘大人似是话中有话?”此时他面色已然恢复如常,话中虽是质疑,然而面色却也是一派温和。 刘文静笑道:“世子可知,二公子昨夜大醉之事?” 李建成平静道:“不知。” “我昨夜去同他话别,却见他独自一人捧着一坛酒,狂饮不止。”刘文静慢慢道,“若非是我寻了几个下人强行止住了,只怕今日的出征也要耽搁。” 李建成沉默半晌,只道:“若因私事耽误了正事,确不是大将所为。” 刘文静看着他,意味深长道:“在下以为,能让他如此的‘私事’,怕是只有一件了。” 李建成闻言,目光一霎添了几分寒意,然而很快又便得温和。他轻轻笑了笑,反问道:“刘大人为何同我说这些?” “别无它意,不过同世子闲话几句罢了。”刘文静本极善察言观色,此时笑了笑,便忽然变转话题道,“臣看世子已然病愈,这便同臣一道去营中看看如何?”说罢已然侧过身去,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李建成默然地同他对视了片刻,终是点点头,道:“也罢。”说罢打马往营中去。 刘文静看着他率先而去的背影,面上的笑意徐徐淡去了几分。纵然面对自己的旁敲侧击,李建成的回答可谓滴水不漏,然而昨夜李世民酒醉之下,满口唤着的“大哥”二字,却是如何也无法磨灭的。 低低地叹了一声。纵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实则他心内也明白,能让李世民失态至此的,世间怕是也只有这一人了罢。 ———— 五日后,李建成并刘文静的大军,也将前往永丰仓进发。 临行前夜,咄苾来到他的房中。 “建成,你终于肯见我了?”在客座上坐下,他开了口,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 “前几日身体有恙,怕耽误出征,便索性闭门修养。”李建成淡淡笑道,“多有失礼,教大哥怪罪了。” “养病要紧,病养好了再见不迟。”咄苾哈哈笑了几声,看着他声音慢慢地沉了几分,不自觉地露出些许关切之意,“箭伤方愈,怎么又病了?” “一时不小心,坐在院中着了凉,日后自当小心。”李建成随口应付着,笑道,“还请大哥放心。” 咄苾点点头,二人闲话了几句,他站起身来道:“建成你明日出征,今日早些歇息罢,我便不再叨扰了。” 李建成亦是站起身来,将人送至门边。 推开房门,晚风霎然吹了进来,带着丝丝的凉意。李建成一身宽大的长衫顿时随风翻动起来,鬓角的一缕长发也忽地被吹至唇边。 “晚上风大,快进去罢。”咄苾笑着伸出手,将那一缕头发轻轻拨至耳后,“病去如抽丝,纵然你有几分习武的功底,也……” 耳畔的手忽然抖了抖,李建成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他匆忙退出一步,面上仍挂着笑道:“大哥保重。” 咄苾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他。 李建成回转身子,掩上了房门。背靠着门板,他伸手抚上脖颈的位置,那里一个结了痂的咬痕,触手间仍是有微微凸起之感。 然后,他听见门外的人低声问道:“这……便是你几日来无法见人的原因?” 李建成看着前方,平静道:“大哥多虑了。” 对方沉默了很久,又问道:“李世民?” 李建成没有再回答,只是走到床边,吹熄了烛火。 许久之后,他听见门外的人一拳垂在门框,力道之大,仿佛摇撼得屋子都在震颤。 再然后,一切归于平静。窗外只余下风吹动枝叶沙沙作响的声音,格外的静谧,却又格外的分明。 ———— 次日,李建成并刘文静率大部人马,开往永丰仓。与李世民先锋之任不同,这支大军此行乃是为了守住潼关,以防河东屈突通趁势于后方偷袭。 进驻永丰仓的第一日,便传来了李世民于泾阳击败刘鹞子起义军的消息。 据说李世民驻军晋阳的当夜,便趁对方不备,亲率几百精骑杀入敌营。地方人马如何能料他竟是这般速战数决,那刘鹞子还在睡梦之中,便被李世民一刀斩去了头颅。 赢得不费吹灰之力,着实可称是漂亮的一仗。 李建成坐在上座,听前来报信的小校眉飞色舞,将消息说得有如亲见。他一面听着,一面低头展开握了许久的书信。 信中所书之事,同小校所言并无二致。然而比较之下,所书唯是三言两语报过战情而已,简练甚至生分得倒教人有些不太习惯。 李建成垂眼看过那一行行的白纸黑字。笔迹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然而比起自己,却又多了一份刚劲和洒脱,便一如其人一般。 最后他将目光顿在书信的末尾处。那里有一个墨点,色泽浓重,晕染得极开,然而未及干透便似是被人拭过,朝一旁拖曳出一道长而零乱的痕迹。 那人提笔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当即历历在目。李建成摇摇头,心道既无话可说,又何必多此一举;既有话要说,又为何终不下笔。 实则,又能说些什么呢。 低头折上了信,他微微点头,示意那侍卫退下。此时,一旁的刘文静道:“看世子神色并不惊讶,想必二公子已亲自将消息告知世子了罢?” “看来什么都瞒不过刘大人的眼睛。”李建成不置可否,只是轻轻笑了笑,起身把信放进柜中的锦盒中。转过身来,道,“实则世民年少,此举终究是意气用事了些。比起直接将人斩杀,此时若能将其收服,权其归降,为己所用,才是上上之策。不过既然已胜……便罢了。” “世子此言差矣。”刘文静看着他道,“二公子这般立功心切,为的是什么,世子岂会不知?” 李建成笑道:“速战速决,本就是他一贯作风。他作战骁勇,如此也并非不是一法。”微微一顿,不着痕迹地便转话题道,“不过此消息一出,屈突通纵然先前对我军有所轻视,此刻也必会有所警觉。他本是代王杨侑的人,此时若长安有难,他如何也不会坐视。我料他近日内必有动向,你我还需警觉才是。” 刘文静点点头,便又听闻李建成道:“我将去营中看看,刘大人可愿随我一道?” “岂敢不从。”刘文静话音落了,见李建成已然抬脚走出门去。他匆匆跟上,心下叹息。 便是他这个局外之人都能看出,李世民如此拼命,也不过是为了换一种方式,博取这人的注目罢了。 纵然人人都道那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然而叹便叹这当局的二人之中,一人昏迷了心窍,另一人的心智,却是始终是如水般澄澈。 澄澈到他这个自以为清的旁观者,也终究看不出,李世民种种那投石落水之举,是否能在这深不可测的沉潭之中,掀起半点声响,半点涟漪。 又或许,自己早已不算是局外之人了。 刘文静摇首叹息一声,终是举步,跟了出去。 ———— 果然不出李建成所料,不过三日之后,屈突通便亲率人马,兵临潼关。李建成银甲白袍,扶着剑立在城头之上,神色异常平静。 “这不是唐国公家的世子么?”屈突通见了李建成,露出几分轻蔑之态,“如何,大病初愈,便又忘记了那个雨夜的狼狈之态了?” 李建成神色一派平静,闻言反而笑道:“那夜承蒙屈将军关照,未有机会奉还,实在深感不安。不想此番,将军倒亲自来了。” 屈突通哈哈笑了几声,道:“那夜若不是大雨遮掩,你家李渊老儿倒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尔等不过黄毛小儿而已,区区手下败将,还是赶紧开城投降罢,生得丢了小命!” 他言语极为嚣张,城头的几名将领闻言心下愤然,纷纷请战出城。 “不必。”李建成不以为意,面上仍是挂着笑,“他如此不过为了激我出城罢了,若当真出城,倒反是中了他的计。你我今次之任乃是死守潼关,稳住后方,却非是击退屈突通。尔等还需沉住气,切不可受其挑衅。” 众将闻言只能默然,而此时屈突通已然带着大兵徐徐朝城下靠近,口中仍是叫骂不止,百般辱没。他人听得愤愤,咬牙切齿,李建成却仿若事不关己,神色平静,只是暗中吩咐城中人马做好准备。 旁人若当真如他这般,亲历过生死,便知所谓的虚名,根本不名一钱。 屈突通叫骂了许久,见毫不起效,恼羞成怒间,只得下令攻城。只闻他一声令下,大军声势如潮,纷纷朝城门处涌来。 李建成拔剑在手,挥开了朝自己射来的无数箭簇。他退后一步,一个示意,身后的守军便现身出来。 人马分成两拨,一拨放箭,一拨滚木,交错而行,配合有致。滚木自城头落下,将云梯并其上的敌军一并掀翻,很快,身后的弓箭手补位而上,将意欲再度搭起云梯的敌军乱箭射死在城下。 如此往复,千百次的训练之下,配合得可谓滴水不漏。 李建成满意地看着城下溃不成军的隋军,唇角不着痕迹地挑起一丝笑意。然后他慢慢举起手中长弓,对准了那在人群中厮杀的将领。 拉弓似月,箭去如风。“嗖”地一声,下一刻,屈突通便应声滚落下马来。 主将受伤,大军立刻乱了阵脚,胡乱攻城了一阵,终是鸣金收兵。 刘文静见有偏将似有请命追击之意,便赶紧上前一步道:“世子,穷寇莫追。” “自然。”李建成将手中长弓递给身边的偏将,平静道,“屈突通一时应无心力攻城了,自然不必追。”说罢转身朝城下走去。 一名偏将望着屈突通狼狈而逃的背影,心下暗叹如若一箭穿心,便是正好。 然而及至投去目光,他忽然发现,那箭杆插在屈突通的左肩,竟是同李建成伤势相同的位置。 他忍不住惊讶地回过头去,然而李建成早已下了城楼。 “教那屈突通重伤便可,若是死了,对我等反而无益。”而刘文静触到了他的目光,却笑道,“那一箭,世子当真是手下留情了。”说罢笑了笑,拍拍那偏将的肩头,亦是转身走下了城楼。 心知屈突通若死,河东将换何人掌大局,此人秉性如何,用兵如何,于己方而言,不得而知。倘若他率全军强攻,这般闭门不出,未必能守得住。 若是如此,且不如只教他重伤休养,如此在病愈之前,屈突通必不会大举攻城,如此,便能替李世民争取些西进的时日。与此同时,也能最大程度地保留兵力,待到日后攻取长安。 只是,面对一箭之仇的仇人,尚能如此稳妥地将箭射入那人肩头而非心口。 如此气度,当真是……非常人能有。 第17章 李世民西进的大军势如破竹,频传捷报。直至是年逼近长安城时,其原本的一万余人马,已然增至十三万。 其中,除却中途归附的降军外,还有平阳公主李秀宁及其夫婿柴绍的七万人马,李渊从弟李神通、女婿段纶人马各万余人。由是这支原本起先锋之任的人马,此刻已然成了一支锐不可当的主力大军。 李渊闻讯,命李世民且在原处驻守,全军休整,以待他亲自率人马汇合。 一连鏖战了数月,眼见着天气也一日比一日的凉了。大军休整了几日后,李世民收到了一封来信。 这日天气晴冷,李世民正立在断崖边,遥遥眺望着不远处依稀可见的长安城。原以为那信是来自朝邑,然而及至见了信封上那苍劲又不失柔和的字迹时,他的心猛然收紧了。 大哥的回信。时隔了这么久,在他早已忘记了曾经有过的期待时,却竟收到了大哥的回信。 李世民迫不及待地展开来,但见那再熟悉不过的笔迹,洋洋洒洒地写满了几页纸。然而仔细看来,字字句句却不过交代各处战情,随后便是略略提点他作战不可操之过急,应时时记得要广布仁德。 然而在信的末尾,小而纤细的几个字,却蓦地拉扯住了李世民的神经。 “天寒,记得添衣。” 短短的六个字,平淡得甚至不待任何感情色彩,却让李世民止不住地一阵狂喜。然而很快,他自嘲地笑了笑,心知这大抵不过自己自作多情罢了。 实则他再明白不过,在大哥眼中,这李氏的江山无疑要重于一切。若说他会对自己有什么关怀,大抵也不过因了自己这点将才罢。 然而即便如此,他却也心甘情愿。若大哥要这天下,自己纵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其打下来。 怀着这般念想,李世民将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收入怀中。 放眼望去,长安城近在咫尺。而太原起义定下入主长安的情形,却也不过犹如昨日。 若以这万里河山为明证,大哥,世民的心意,你可愿相信? ———— 然而李世民不曾想到的事,再见李建成,也不过半月之后的事。 那日李世民亲帅人马,往东迎接自朝邑而来的李渊大军。其时已然入冬,天上窸窸窣窣地飘了雪。浅白的落雪之中,李世民打马立定,远远地看见了一列人马的影子。 他打马过去,很快便看清了为首一身甲衣,宝刀未老的李渊,以及他身后的……李建成。 李建成仍是一身银甲,只是今次,银甲外罩上了一围厚厚的狐裘。狐裘色泽雪白,将人衬得清贵异常。一眼望去,几近要融入周遭的景致之中。 李世民怔怔地看着他走近,才恍然地回过神。他打马走近,对李渊一礼道:“父亲。”顿了顿,转向李建成,“……大哥。” 李建成微微颔首,并不言语。 李世民迟疑道:“世民以为,大哥仍在潼关,如何……竟也来了?” 李渊笑道:“为父本欲让建成于潼关再守一段时日,而他却自行请命。由是便让他同为父一道来了。” 李世民闻言颔首,慢慢地转向李建成。李建成平静笑道:“世民连日征战,想必已是十分疲惫,我这做大哥的,又岂能袖手旁观,不前来帮衬?”顿了顿,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目光,望向李渊道,“再者屈突通重伤,龟缩在城中已有多日,尚自顾不暇,一时应是无心无力救援长安。何况,潼关处尚还有刘大人留守,如此,必不会有失。” “建成所虑周密,为父自然放心。”李渊笑道,转眼望向李世民。 察觉到父亲的眼光,李世民匆匆收回落在李建成面上的视线,清了清嗓子道:“此处天寒,父亲和大哥快请先入帐中罢。” 李渊点点头,便带着二子往大营处而去。 李氏兄弟二人跟随其后,并辔而行。李世民忍不住偷眼望向对方,李建成侧脸清瘦,落雪之中是一道绝美的弧线。 李世民定定地看着,而此时对方却忽然转眼看向自己。四目相对,李世民知道自己眼中一定是抑制不住地惊喜和仓皇,然而对方的眼中,却没有半点波澜。 “世民快走罢。”李建成淡淡道,随即提了提马缰,走快了些。 李世民落在后面,看着前方那一抹白色的影子,轻轻地叹息一声。 心知纵然面上能假作什么也未曾发生。实则一切却当真如李建成所言,已然不可回头了。 ———— 因雪势阻挡,不便行军,李渊便索性命大军在原地停留休整,且待大雪褪去。 李建成白日同众人商议攻城之策,夜间便独自翻看兵书到深夜,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每到夜间屏退周遭下人,是他长久以来的习惯。或者说,是他重生之后的习惯。并非他不愿相信他人,只是,他曾信过玄武门守卫何常,曾信过李世民,可是末了…… 与其如此,却不若只信自己。 桌前的烛光忽然挑了挑,李建成从书中抬起头,望向窗外。窗外是静谧无垠的夜,唯有风吹动周遭枝叶的声音,沙沙作响。 李建成合了书,站起身子,微微舒展了四肢。 然后他走到房门口,轻轻地推开了门。 凉风猛然灌入,带着冰冷却足以教人顷刻间清醒的空气。这几日,原本不过点点的雪,此时已然换做一副鹅毛之势。李建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在纷飞的落雪之中微微眯起了眼,却于一霎间,看见一个影子消失在树影之后。 即便闪身得再快,只一瞥,便足以看得清明。 李建成静静地站在门边,庭前的落雪已经铺满了一地,在银色的月光下显得分外清寒。 他径自遥遥头,转身掩上了房门。 隔绝的风雪的房内微微流淌着暖意,同一门之隔的外面,是截然不同的气象。 自打来此之后,除却白日堂中议事时能有所照面,其余时间便不曾见过李世民。李建成不知道,对方在这样的风雪之中究竟悄然立了多久,又有几日是如此这般,于自己房门外默默瞻顾。胆怯得、小心得如同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而他知道的是,方才在看到那影子的一瞬间,自己心头无由地颤了颤。不知是不是夜色往往动摇人心的缘故,头一次地,他竟觉得自己待世民,是不是太狠了些。 不。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时候,李建成立刻自嘲地笑了笑。 便是这无谓的仁慈,让他在前世为自己亲手掘下了坟墓。李建成,今生今世,你还要重蹈覆辙么? 有些烦躁地挥去了脑中的凌乱思绪,李建成低低地叹息一声,走到床边,吹熄了蜡烛。 ———— 大军驻扎了数日后,雪势总算是有了缓和的势头。直至雪霁天晴,冰封消融之后,便终于也到了大军总攻长安的日子。 李渊人、李建成并上李世民,集结三路人马一共二十余万人,于长安而言,已是兵临城下之势。 李渊之意,本是亲帅中军,以李建成李世民掌左右两军,于第一日发起强攻,一鼓作气让对方陷入弱势。然而此言一出,不待他人作答,李世民却已然上前一步道:“父亲若信得过世民,便请命世民为先锋,世民定不会辜负父亲所望。” “世民,为父知你破城心切,”李渊摇首道,“然而此战非同小可,为父若不亲自出阵,又怎能为三军增势?” 李世民闻言沉吟片刻,瞥了一眼李建成道:“那便请父亲将大哥留在营中。” 众人闻言一惊,李渊亦是皱眉道:“世民此言何意?” 李世民面不改色,只道:“军中有世民护着父亲,营中有大哥守卫后方,方才是万无一失之策。” 此言一出,李渊尚未会意,李建成便已然笑道:“罢,世民此言有理。” 李世民未料李建成竟会显出此言,一转头,对上他的目光,又很快挪开。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只怕终是瞒不过大哥那双澄澈的眼。 心里自嘲地笑了笑。实则不过想凭一己之力护他无虞而已,不过怕他在战火中再有半点差池罢了……纵是被他看出,却又如何。 虽然李建成突然便这般答应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然而这却当真是他所要的结果。于是李世民转向李渊道:“冲锋陷阵之事,还请让世民亲为罢。稳固后防之事,唯有心思缜密如大哥,才能做得周全。” 李渊一向信任这两个儿子,见二人众口一词,便也不再执意,便道:“如此,便依世民之策。” 李世民闻言一喜,本能地转向李建成,却意外地发现对方正注视着自己。然而只在四目相触之间,却又不着痕迹地挪了开去。 ———— 三日后,大军出征。纵然雪已褪去,然而天气仍是异常寒冷。李建成仍是披着那一身雪白狐裘,立在送行的队伍之中,静静望着准备出发的大军。 饮罢践行酒,说罢别离语,李世民跟在李渊身后走出几步,忽地回过身来,打马行至李建成近前。 “世民可还有话要说?”李建成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神色淡淡的。 然而李世民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片刻之后,忽然前倾身子,将对方用力拥住。 李建成知道,这在旁人眼中不过是兄弟离别的普通拥抱,于二人而言,却有不可言说的非凡含义。他二人懂,也唯有他二人才懂。 因为他听见李世民附在耳畔低低的声音:“大哥,此战不为别人,只为……你一人。” 感到对方臂膀间渐渐缚紧的力道,以及伴随而来的暖意。李建成面色如常,然而慢慢地,却也伸出手,反手用力环住对方。 然后他听见自己轻声道:“世民,保重。” ———— 送罢大军之后,李建成打马回营,当即写好两封书信,唤来亲信的小校道:“立即出发,务必赶在大军抵达前,将此两封信送至长安城内,不得有误。” 小校得令,立即告退。李建成稍稍舒了口气,再看窗外的天色,已稍稍有些暗了。他走到墙边,微微仰起脸看向悬挂着的地图。 自太原发端,经西河、霍邑、河东一带,直至长安东侧近郊,皆已为李氏所有。而此时距太原起兵,也不过半年的时间而已。 然而李建成知道,这看似一帆风顺的西进,却才是征程的开始。占据关中,入主长安,还远非这支大军的最终目标。 对自己而言,亦是如此。 李建成将目光徐徐东移,最终落在洛阳的位置,久久定住。 他不止一次思考过自己的这番重生,究竟是为了什么。然而只有他知道,无论如何,绝不是为玄武门前的变故复仇而来。 纵然他心有不甘,心有不解,甚至心有不平,可同眼前这万里江山相比,那些都不过私仇罢了。既然重生了,那么他便将以自己的双手,再建一个盛世。 这是他前世未竟的志向。 至于李世民……这个名字骤然出现在脑海,李建成却不愿为此多做思量。那人前世将自己一箭穿心,却独独留下一句“对不起”;今生对自己怀着欲念,却是一次次为他奋不顾身。 世民,究竟哪一个,才真正是你? 李建成自嘲一笑,告诉自己,无论是哪一个,今生都无法那般轻而易举地,将自己射于马下了。 沉吟间,窗外忽然起了风声。李建成循声望去,但见树影投在窗上,斑驳交错,在风中微微颤动。他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了门。 风依旧灌了进来。纵然大雪已退,然而入了夜的初冬还是格外的寒凉。李建成下意识地拉拢了衣襟,抬眼望向院中。 院中空空荡荡的,唯有月色如流水一般在台阶上铺陈开来。周遭万籁俱寂,耳畔能听闻到的,也不过窸窸窣窣的枝叶扶疏声。 李建成静静地立了片刻,忽然自嘲地低笑一声。然后他退回房内,伸手轻轻地掩门。 而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世子,且慢。” 第18章 李建成抬眼望去,但见一人不知何时已然立在院中。他朝自己一拱手,衣袂在风中猎猎翻飞,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冒昧来访,还望未有叨扰。” 慢慢地露出笑容,李建成再度打开门,回礼道:“不知裴大人前来,有失远迎,是建成失礼了。”说罢稍稍侧了身子,让出道来,“夜凉如水,裴大人还请先行进屋来罢。” 裴寂微微颔首,随即举步走近屋来。李建成意欲亲手替他斟茶,却被他摆手止住,笑道:“臣岂敢劳烦世子。” 李建成知道,这裴寂多年前,便同李渊交情匪浅。此番太原起义,李渊将其招至军中,奉为上宾,可谓礼遇非常。却不知父亲如此心腹之人,今日来此会是所为何事。 由是他不再坚持,只撩起袍子,在茶几的另一端坐下,笑问道:“裴大人深夜来此,不知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裴寂淡淡笑道,“只是听闻国公临时变了主意,将世子留在营中,心下不解,故趁此机会前来拜访拜访。” 李建成道:“父亲同世民率前锋攻城,我于后方布置,如此甚为妥当,不知裴大人有何不解?” 裴寂闻言笑了笑,并不言语。 李建成见他分明是有话要说,却也不急,只是径自真了一杯茶,端在唇边浅啜。 沉默了片刻,终是听对方道:“实则……世子甘愿留在城中,心中应是别有计议罢?” 李建成心头微微紧了紧,面色却不变分毫。他放下手中茶杯,并不置可否,只淡淡笑道:“不过听从父亲调遣罢了。” 然而裴寂却仿佛已得到了答案,他忽而站起身,对李建成一礼道:“如此看来,是臣多虑了。夜已深,臣不便打扰,这便告辞了。” 李建成心怀狐疑地将人送至门边,裴寂拱手告辞,走出几步,忽然回身道:“世子心中若有计议,万望勿要独自行事才是。”顿了顿,“臣虽无能,然而却与公国同心,不敢有二。这一点……还望世子万勿生疑。” 然后他再度拱手,转身走入夜色之中。 李建成看着他离去的身影,隐约觉得此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而他临去的那句话,更仿佛有意对自己有所劝谏。然而李建成却不愿多想,今生今世,他清楚自己将走的每一步,如此,纵无旁人同行,却又有何干? 念及此,他唤来了一名下仆道:“去看看柱国可曾歇息,若未曾歇息,便请他过来一趟,说我有事相商。” ———— 次日,前方传来消息,只道李世民率先锋部队与守军与城外大战,势均力敌,不分伯仲。到了夜间,便也各自收了兵。李渊人马在城郊驻扎,离此处不远,却也并未返回,看情形,应是有意择日再试。 李建成正站在铜镜前整理自己的襟口,听完叙述,并不表态,只转头看向那小校道:“一切可曾准备妥当?” “回世子,诸事已然备好。” 李建成点点头,道:“时辰快到了,这便走罢。”话音落了,已然往门外走去。 他神情肃然,加之换上了难得的一身玄衣,故举手投足间,较之平日略添了几分冷峻。 小校愣了愣,回过神来见他已然出了门,便赶紧拿起披风追了过去。 后门处,一列人马已然等候多时。虽不过十余人,然而人人玄甲劲装,目光锐利,一望便知应是精锐之师。 李建成翻身上了马,带着这支小小的护卫消失在夜色中。 待到半个时辰后下了马,人已置身在长安城脚下,一处不起眼的密林中。 李建成在林中一处空地上立定,往四周看了看,道:“可让卫大人久等了?” 话音一落,林中很快便闪出一人。此人年逾七十,生得长脸小眼,一身玄衣打扮,身后亦是跟着几个护身之人。 李建成面上立刻添了几分笑意,走上前去恭敬一礼道:“卫大人肯赴建成之约,实教建成受宠若惊。” “哪里哪里,昔年与世子同朝为官的交情,在下还是记得的。”卫玄捋了捋长须,瞪着小眼朝他身后望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笑道,“却不知世子信中许诺之物,却在何处?” “卫大人莫急,”李建成不紧不慢地笑道,“此物建成已然带在身边,只是送予大人之前,还望大人能答应建成一个不情之请。” 卫玄不必惊讶,捋须道:“世子但讲无妨。” 李建成慢慢踱开了道:“建成昔年虽与卫大人有过交情,然而此时我等为当今皇上所逼,不得不反。如今一路南下,来此长安,愿奉代王杨侑为主,此心天地可昭。”顿了顿,回过身来,“此番兵戎相见,相持不下,想必卫大人也眼见心知。建成知卫大人乃是忠良之人,断不会做出背主之事,故所求无多……只望大人能袖手三日。” 卫玄闻言略有沉吟,并不言语。 李建成继续道:“建成听闻卫大人早年便曾向皇上请辞告老,无奈皇上不许。如若大人此番肯应了建成之请,待到国公入主长安后,定不会有负于大人。”说罢挥挥手,示意身后的护卫取来了一个长长的纸卷,道,“此乃王羲之手书的《兰亭集序》,建成早年偶然得之,此时奉于大人,还望笑纳。” 刑部尚书领京兆内史卫玄,平生别无所好,唯有字画一途,此可谓人人皆知。而如今,却是镇守京师的三元大将之中,不可或缺的一人。 此刻他接过李建成递来的《兰亭集序》,神色已分明有些动摇。 沉吟许久之后,他终是道:“罢了,世子所言……”然而他话未说完,一抬眼,却惊见一列人马自远而来,手中的火把在晚风中跳跃不止,将所经之处皆照得有如白昼。 如雷的蹄声,在这静谧的夜中格外分明,震得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分明听闻了声响,然而李建成却并不回头,只是随着蹄音的由远及近,在夜色之中慢慢地露出笑意。 卫玄看着那列人马在李建成身后徐徐停住,忽然明白过来,咬牙切齿道:“李建成,你……你竟暗算于我?!” 李建成立在身后的火光之中,面容隐没在阴影里。他看着卫玄,神色不变,一双眸子在夜色中分外明亮。 “卫大人多虑了,这支人马是前来接应建成的,”他淡淡道,“并无加害大人之意。”说罢回过身去,看了一眼那为首的人。 咄苾神情平静,见他回身,便道:“世子,此地不宜久留。” 李建成回转了身子,微微抬眼,隐约看见不远处一片凌乱的火光。他笑了笑,转向卫玄一拱手道:“卫大人保重,建成告辞了!”说罢接过护卫手中的缰绳,干净利落地翻身上了马。 卫玄怔怔地看着那人马浩荡而去,正不明就里之际,身后忽然一人喝道:“什么人?” 他惊恐地回转身子,见是隋军守卫,方才定了定神道:“连本官也不认识了么?” 为首的侍卫长见状立即下了马,然而还未开口,却见一张薄薄的纸从卫玄手中的画卷里飘落了下拉。他眼疾手快地捡起展开,神色蓦地变得凝重了。 他本不是卫玄手下直属之人,此时看着卫玄慢慢道:“大人,此事……或许还需得上报代王知晓。” 卫玄心下已经感到不妙,他定神问道:“那纸上写的什么?” 侍卫长一字一句念道:“三日后攻城,劳烦大人早做准备。” 卫玄的心猛然一沉,当即跌坐在地。许久之后,他重重地叹息一声,摇摇头,心知自己此时是百口莫辩了。 终是明白,原来这才是李建成之计。 ———— 与此同时,李建成同咄苾已然远远地离开了长安城下,眼看着大营的灯火便在不远处,两人徐徐放慢了步子。 咄苾转过脸来,看着李建成。对方坐在马上,面容有些模糊,唯有月色勾勒的轮廓,却是显得面色愈发柔和。然而偏生穿着一身冷峻的劲装,柔和与冷峻的交错间,竟给人些许不真实之感。 下意识地将目光定在他的侧颈处,然而那痕迹是否还在,夜色之中却也究竟看不出了。 默然片刻,他低低问道:“建成……身子可好些?” 李建成似是并未听懂他言下之意,只平静笑道:“大哥说笑了,建成好歹也是习武之人,几日小病又怎会还没好全?” “那便好。”咄苾点了点头,脑中有无数想问的话,然而叹息一声,却终究只是扯开话题道,“建成,我虽按你所言行事,心内却不解,为何方才不一刀杀了那老贼,反而放他一条生路?” “大哥有所不知,”李建成闻言挑唇笑了笑,仍是看着前方道,“镇守长安的三名大将,刑部尚书领京兆内史卫玄、左翊卫将军殷世师、京兆郡承骨仪,此三人我早年在洛阳时具有所耳闻。三人之中,其余二人可称忠义,唯那卫玄则是明哲保身之辈。故三人虽同在长安围观,实则殷世师、骨仪底下同卫玄多有间隙。三人所统人马,也是各为其政。故方才若直接杀了卫玄,反而容易激得他手下人马同仇敌忾,如此情形对我军而言实为不利。”言及此,他忽然顿住。 然而咄苾却已然明白了,他接口道:“故建成方才有意让人看见他同你暗中相交之事,如此,卫玄字不会承认,然而事实确凿却又不容抵赖。如此……城中人马,必会大乱。” 李建成点点头道:“加上那信中的一纸里应外合的书信,区区几行字,事便济矣。” 咄苾闻言微微怔了怔,方才道:“建成当真心思缜密。” “非我如何,不过人总有弱点罢了。”李建成摇了摇头,慢慢道,“那卫玄视字画如命,便于此。” 咄苾默然片刻,忽然问道:“那么建成,你可有弱点?” 李建成闻言轻轻笑了,不置可否,只道:“既然是人,又怎会没有弱点?”然而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咄苾定定地看着他,心内愈发觉得,面前这人,自己或许当真不曾真正看懂过。 这世上,可有人能真正看懂? ———— 当夜三更,李渊接到李建成快马送来的书信,信中简略地叙述了发生之事,只道长安城中许有动荡,明日一早不妨挥师攻城。 李世民看罢信后,见李渊的面色之中仍有几分迟疑,便当即上前道:“父亲,既然大哥奇计已成,我们万万不能遗误了时机!” 李渊道:“建成此策虽妙,然而他又如何能笃定,城中几股势力必会起冲突?如若失算,只怕冒然攻城,却恐中了敌人圈套。” “父亲!”李世民道,“以大哥之性,若非十分笃定,是断然不会出此提议的。父亲若不放心,明日便让世民前去一试!” 李渊沉吟片刻,终究叹道:“便依你之言。” 次日天方明,李世民便带三万人马强行攻城。果不其然,隋军草草出兵抵抗了一阵,便死守不出。心知李建成的离间之策应是起了作用,李世民一面攻城,一面遣人往李渊处报信。 李渊得信,终是放下心来,当即拔营而起,率大军强攻长安城。及至到了城下,眼见城头唯有殷世师、骨仪二人,独不见那卫玄,他不再犹豫,一声令下,朝那城门攻去。 一日鏖战后,李渊大军斩杀敌首万余人。隋军无奈之下派出城门迎敌之人,无论兵将,几乎俱是有去无回。 大军大胜,当夜李渊同李世民商议之后决定,应当趁着这势头一鼓作气,次日将长安收入囊中。 议过作战部署之后,李世民回到房中,取出纸笔,提起多次,胸中万言,末了,却终究只写下六个字。 随后他唤来一小校,命其将信送往李建成大营。 走出帐外,望着枕戈待旦的整个大军。他仰头看着漫天的繁星,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自言自语般,低低念出方才信中写下的话。 “大哥,待我凯旋。” 第19章 决意攻城后,李渊连夜下命,从后方调拨大批人马。待到裴寂率人马到来之时,前锋大军已然整装待发。由是两路人马合而为一,共计十万余人,李渊命李世民为前锋,自己则执掌中军。 破晓时分,大军兵临城下。李世民一身玄甲,袍角翻飞,手握长戟高坐于马上,举手投足间无不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他微微眯起眼,看向不远处的长安城门。门外隋军已然列阵以待,观其人数,应是倾巢而出了。 见此情形,他反而不着痕迹地挑起了嘴角。既如此,只需打下这些人马,长安便是囊中之物了。 念及此,李世民回头望向李渊。一个目光交换间,李渊会意,对他微微颔首,开了口唯此二字——“去罢。”若说原本还有些担忧自己这次子初生牛犊,不够稳重,那么及至太原起兵以来,对方在一次次锋芒毕露中的大胜中,已然逐渐博取了李渊足够的信任。 相信这最后一战交与他,将会是一个明智之举。 李世民得令展眉一笑,回过身去,当即高举起手中的长戟,扬声道:“前军听令,随我出阵!” 一声令下后,身后的人马当即动身,随着李世民前行。训练有素的兵士,此刻步伐整齐划一,每一次踏步落在地上,都是一阵轰鸣的雷声。 李世民一马当先,神态肃穆而平静。及至同隋军不过百米之遥时,他一扬手,身后的人马便止住了步子,那整齐的跫音也戛然而止。 李世民提了提马缰,打马走上前去,道:“隋军守将何在?” “哼!”话音方罗,便听闻对方阵中一声冷笑,随即一人上前道,“老夫在此久候,等得可是李渊老贼。不想此时那老贼竟只派一黄毛小儿前来叫阵,莫非是躲着不敢出来?”此人便是长安守将之一,左翊卫将军殷世师。他话音落了,身后的将士很适时地发出一阵哄笑。 李世民心下微怒,然而却也知道对方此举,乃是有意激怒自己。战场之上,还未开战,如何也不能失了阵脚。由是他沉下面色,一字一句道:“不需父亲出马,但凭李世民一人,便足以斩了你这匹夫!” 而殷世师却恍若未闻,只装模作样地朝四处看了看,佯作讶异之态道:“李家当家之人,当真便都成了缩头乌龟了么?那世子李建成此时不在此攻城,只会在人后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倒天生是个会害人的人啊!” 殷世师本是征战多年的老将一名,见李世民不过是个年轻后生,便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加之因李建成离间之计,他前些时日在城中斩杀卫玄镇压其手下人马,真真是破费了周折,由是此刻便只顾将那始作俑者恶言奚落一番。 然而他不曾注意的是,在他说话间,李世民握住长戟的五指已然一点一点地开始用力。他也并不明白,若要奚落李建成,是断然不可当着一人之面的。 由是待到他话音方落,却见李世民已然横戟在手,拍马冲了过来。殷世师未料这李家二字竟然这般气势如虹,他急忙对两侧道:“谁愿迎战?” 一名偏将抱手道:“末将愿往!”说罢提起长枪,便冲了出去。 见那人提枪而来,李世民马下不停,仍是原速朝着敌阵飞奔。那敌将见状亦是加快了马速,提枪在手,直取李世民前胸。 然而,眼看着两人即将触及的瞬间,李世民忽然向后仰去,堪堪避过了朝自己刺过来的长矛。那偏一惊,然而待他匆忙收回手中攻势,回过身时,李世民手中的长戟,已然穿过了他的胸膛。 他偏将看着他,眼中分明是不可置信地神色,然而他终究没能开口说一句话,便在李世民抽出长戟的瞬间,栽倒下马。 李世民神色冷峻,提着马缰绕着那尸身走了几步,这才抬头望向隋军阵营。然后他一扬手,大喝道:“全军出击!” 主将大胜,对大军的气势无疑是最好的鼓舞。只闻他一声令下,身后的人马便当即冲出,势如山洪爆发,不可收拾。 而李世民自己已然一马当先,提戟直奔殷世师而来。 殷世师此时才对这年轻后生有了几分意外的佩服,然而他却也并不慌乱,眼见人马即将逼近时,他转头对身旁的偏将一示意。那偏将转过身去,对着身后的城楼上大喊一声:“放箭!” 话音刚落,原本只有几名守卫的城楼上,忽然多出了无数弓箭手。箭簇如雨般下落,顷刻便阻住了李世民人马的逼近。 眼看着对方人马在箭簇中倒下不少,殷世师满意地一笑,心道如此应尚能将其拖住些时候。 他抬眼越过战场,朝远处望了望,心下却不知那骨仪,可曾不辱使命。 然而便在这微微分神之际,却听闻身边的将士喊道:“将军,不好了!”他放欲开口,便见一人从自己头顶摔了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喉头生生地插着一根箭簇。 “怎么回事?”他仰头朝城上网去,但见此时如雨般下落的,却不是箭簇,而是城头的弓箭手。 当下明白了什么,他转眼朝城门两侧看去,但见林中竟已然埋伏了无数弓箭手。他们正不住地朝城头放箭,一拨人射出箭便立即退身往后,后方的人当即补上,齐声放箭。由是箭簇密密麻麻射向城头,竟好似未有止息过。 “将军!李渊人马不知何时,竟已然埋伏在城门两侧!”此时一名偏将气喘吁吁地赶至近前道,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将军……我们此时该当如何?” 殷世师眼见城头放出的箭簇越来越少,而李世民的人马已然再度杀了过来,他慢慢沉下了面色,道:“无论如何也要拖住他们……立即传令下去,全军迎战!” 李渊遥遥立在不远处,看着两方人马在平野处杀作一团。李世民冲在最前,带领着身后的人马如利刃一般在敌阵中左右突冲,举手投足间杀气腾腾。 这孩子,当真是天生的武将罢。李渊有些宽慰的地想。 然而正此时,“报——”一名小校拖着长长的尾音自远而来,到了李渊面前,他翻身几乎是摔下马来。 李渊见他一身焦糊,心头一紧,当即道:“何事惊惶?” “回、回国公,”那小校仓皇道,“后方大营……起、起火了!” “你说什么?!”李渊大惊,当即朝东面望去。远远地,却当见那山形之后,真似腾起了阵阵浓烟。 裴寂见状,当即出言提醒道:“国公,此时若撤军,可便功亏一篑了!” “裴监所言……老夫如何不知啊。”李渊艰难地点点头,沉吟片刻,当即底暗了一名偏将吩咐道,“立刻遣两千人前去救援!不得有误!” 心知对方原是趁着自己大军压境,后方一时虚空之时,使出这釜底抽薪之计。粮草为行军之本,若粮草有失去,小则乱一时军心,大则将逼得大军退回太原。 然而此时,李渊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若此时退回,只怕不仅救不来粮草,反而失了时机。且不弱一鼓作气攻下长安,进了城,粮草之围自解。 由是他抬眼看了看战场中奋力厮杀的李世民,转头又对那偏将添上了一句:“此事需得暂时按压下来,不得教他人知晓,乱了军心。” ———— 长戟贯穿胸口的那一霎那,殷世师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年轻的小将。似乎还不能明白,这人是如何越过重重的阻碍,蓦地便冲至近前,又是如何在对抗几招之后,便这般寻到了自己的空子。 他一口血喷出,松开手,手中长枪“砰”地一声掉落在地,掀起阵阵黄尘。然而在即将失去知觉的最后一刻,他却抬眼,越过李世民朝东面望去。 下一刻,忽然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李世民在身后的一片惊呼中,用力抽出手中长戟。然而殷世师保持着面上的笑意,顺着他的力道便生生栽倒下去,至死没有说出一句话。 李世民略一迟疑,在漫天的喊杀声中回过身去。 在整个战场之后,滚滚浓烟腾起在层峦叠嶂的尽头,远远地天幕上已然聚集起一片蒙蒙的灰黑。 那里……是东面……是后方营地……是大哥所在之处…… 李世民一直呆立着,慢慢地试图找回自己的思绪。然而他发现,分明是处在这危机四伏的战场上,可他的脑中……却竟是一片空白。 “二公子,当心!”直到身后骤然响起一声惊呼,才将他拉回现实之中。李世民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隋军在自己面前生生栽倒下去,似乎这才明白,纵然主将已死,然而其余的隋军却仍在顽强抵抗。 硝烟,尚未止息;战争,仍在继续。 “二公子,可还无恙?”那前来搭救的副将赶至近前,复又左右格挡,挥开几名隋军。 李世民见那人原是自己帐下一虎将,名唤李靖。他定了定神,忽然道:“此处人马全权交付与你,不得有误!” 李靖闻言一怔,未及开口,李世民却已挺身拍马,杀了出去,竟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 李渊高坐于马上,于不远处翘首关注着战情。眼见李世民斩殷世师于马下,他面色一喜,当即叫了声“好”。然而未料下一刻,却见李世民竟是杀出重围,朝自己这边奔来。 “世民,大军鏖战,你如何竟半路退回?”见对方到了近前,李渊沉下面色的,语气中透着责备。 李世民坐于马上,对李渊一抱拳,并不作答,却只问:“父亲,后方营中可是出了什么差池?” 李渊神色微微一滞,不置可否,只道:“于世民而言,无需挂碍,此时攻城为上。其他事务,则无须挂碍。” 然而李渊开口前的瞬间迟疑,却已然被李世民尽收眼底。此时此刻,他心下已然澄澈如明镜,便道:“父亲,隋军可是火烧大营了?” 李渊心知此时无法再瞒,便只得极慢地点了点头。 李世民心下一沉,立即问道:“可知大哥情形如何?” “我已派千人前去救援,”李渊顿了顿,叹道,“……只是,尚未有消息传回。” “父亲!”李世民沉吟片刻,忽然开口道,“敌军主将已死,其余残兵败将也不过苟延残喘。前锋人马世民已交付李靖所掌,此时只恳请父亲亲自上阵,发动最后攻势!”说完对李渊用力地一抱拳,竟迫不及待地一扬长鞭,打马狂奔而去。 却更是朝着东面的方向。 “李世民,你站住!”见他竟如此草率地丢下大军,李渊大怒,大喝一声。然而李世民的回应,只有马蹄飞奔,扬起的阵阵黄尘。 “国公息怒,”裴寂见状急忙劝道,“二公子如此急切东去,怕是为救援世子而去。他二人兄弟情深,于国公而言,应是一件喜事。” 李渊怒气未消,反问道:“兄弟情深,便可置战情于不顾?” “二公子已然斩杀敌将,前锋人马也已有所交付,此时更是提出让国公攻城之策,足见并非草率而去,实则心中已有伎俩。”裴寂慢条斯理再劝道,“再者,二公子归心似箭,无心恋战,国公若是强留他于此,实则反而未必是益事。” 李渊明知裴寂所言,不过一些看似有理的歪理,然而却偏生教人挑不出错来。他叹息一声,望了望远方混战的两军,终是拔出腰间佩剑,高高举起,对身后将士扬声道:“传令下去,所有人马,攻城!”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大哥(斜眼):为神马我又出事了,为神马出事的总是我……( ﹁ ﹁ ) 楼:因为我最爱你了嘛~爱你就要虐你~╮( ̄▽ ̄")╭ 大哥:= =……哼,放二呆!( ̄_, ̄ ) 二呆(亮刀子):敢欺负大哥者……死!!!┗(`o′)┓┏(`○′)┛┏(`o′)┓┗(`O′)┛ 楼(泪奔):呜呜呜呜你们就是这样对待亲妈的……~( TロT)σ改个BUG 尉迟恭这么时候还木有降唐呢 改成李靖……(*/ω\*) 好吧我食言了我爬上来更新了…… 我就是个一催就更一打就服一推就……才不倒呢的……攻!!! 尽管裴寂和刘文静是疑似官配,但我怎么总有一种裴寂是李渊贤内助的感觉……两人早年共居一室秉烛夜谈神马的…… 第20章 天际滚滚的黑烟渐渐逼近,平地上腾起的火光在视线里也愈见清明。李世民不住地挥动着马鞭,恨自己胯下的千里良驹竟不能再快些。 他极力地控制着脑中的思绪,不敢做一分一毫的胡思乱想。他知道,自己身为大将,抛开战事退走实有诸多不妥。可是他却已然顾不了这么许多,此时此刻,他心中唯有一个念头:若大哥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纵是攻下了长安,又有何意义? 念及此,李世民心下愈发急迫,风驰电掣般往东而去。 很快,一片战场便近在眼前。大营所在的平野之上,李氏大军同隋军正混战厮杀,而他们身后,是熊熊燃烧的大火。 李世民打马冲上前去,长戟一挥,便干脆利落地挑翻了一名隋军。正同那隋军颤抖的士兵抬头见是李世民,一愣道:“二、二公子?!” 李世民提住缰绳,看着他道:“此处是何情形?快快讲来!” “回二公子,我等千余人乃是奉国公之命,为救援大营而来。”那士兵道,“然而我等来时,营中大火扑天,却终究如何也攻不进去。” 李世民抬眼望了望,但见李氏人马果围在大营周围,同隋军对抗。然而大火连天,烟尘滚滚,竟是将营中情形通通遮掩在其后。他心中一紧,皱眉道:“世子何在?” “小的猜测……”那士兵见他说话间,眼神忽然凛冽了许多,不知为何,声音里竟少了几分底气,“世子同原本守营的千余人,应……困在大火之中……” 而他话音未落,李世民已然拍马而去,竟是冲着那火海的方向。 ———— 李建成此时着实是有些悔了。 彼时李渊传令调拨人马之时,他为助大军打下长安,将营中大部人马尽数交给裴寂带上了前线。故营中所留下的,也不过千余人而已。 他知道自己此番,是当真有些失算。本想着一鼓作气,末了却竟教敌军有机可乘。 火烧大营,一来能毁了粮草,动摇军心;二来,若引得大军撤兵而救,便更可谓一石二鸟了。 如此,虽是走投无路之计,却当真戳中了自己软肋。 此时此刻,只希望前线的大军莫要中了敌人计策才是,权且一鼓作气攻下城池才是。如此,自己在此处……应是还能撑上一撑罢。 从一名隋军的胸口抽出佩剑,李建成后退一步,慢慢地地吐出一口气。 然而举目四望,周遭滚滚的烟尘已然愈发浓密,几乎要蒙蔽视线。唯有耳畔刀剑碰撞的声音在耳畔不断作响,提醒着他此处是战场,无论如何,也不可有分毫懈怠。 正此时,一阵刀光便刺了过来,李建成挥剑抵挡,然而已有一人拦在身前,将那隋军一刀斩断。 咄苾高大的身形拦在李建成面前,他微微侧过身,看着李建成道:“建成可还无恙?” 李建成伸手拭了拭额上的汗水,点点头道:“无妨。” “建成,”咄苾将人往后带了带,道,“大营已被圈在火海中,此地不可久留,你我还得速速突围出去才是。” 李建成扶着残破的营帐一角站定,道:“火海易突,可是其外却已被隋军包围。只怕一时……”话未说完,已被烟尘呛得低低咳嗽几声,不由微微地弯了腰。 咄苾伸手按上他肩背,轻轻拍了拍,道:“建成,不如我先护你出去罢。” 由于长时间的混战,他的声音已然有些嘶哑。李建成正欲作答,然而方一抬头,却见一列隋军已然发现了他二人行迹,正挥刀冲过来。 “大哥!”他拔了刀,同咄苾对视一眼,二人不及多言,便立即置身于厮杀之中。 挥剑斩倒几名隋军之后,李建成忽然觉出几分异样。退出几步,他本能地伸出一只手,按在了胸口。 事发突然,自己今日还未曾用过药。心知如此下去……纵是理智尚能撑得住,只怕身体却要率先崩溃。 更何况,这是他最不能为人知晓的软肋。 李建成咬咬牙,忽地回身,杀开一条路,往自己帐中奔去。 自己的营帐被簇拥在中间,故此时还未曾遭到大火的肆虐,李建成疾步朝大帐奔去,然而此时此刻,自己一侧的大帐却忽然着起火来,阻隔了前方的路。李建成躲避开去,一回头,蓦地发现,周遭的几个营帐竟已练成一片火海。而自己,便置身于火海之中,进退不得。 而此时此刻,大火仍在不断地字外延朝内蔓延,火光刺目,烈焰逼人。李建成可以清楚地听到不远处短兵相接的声音,可是目光所及,只有火而已。 一步错,便这般步步错么。李建成自嘲地想,然而举目望去,周遭却已然空无一人。 熊熊燃烧的大火很快夺去了周遭的空气,取而代之的是滚滚腾起的烟尘。李建成索性扔了手中佩剑,几次试图冲破火海,然而无果之下,整个人却连继续尝试的气力,也在一点点的流失。 大火之中的温度高得骇人,李建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无奈地退回到中间一处不曾着火的营帐边。扶着营帐一点一点地滑坐下来,他低头揪住自己衣襟,近乎求生一般地呼吸。然而随着气息的愈发急促,他分明地感到空气已变得越来也稀薄。 汗水顺着面颊一滴一滴地落在地面,很快便被吸进泥土里。 没有空气便无法呼吸,无法呼吸便不能思考。片刻之后,李建成扬起头,慢慢地靠在营帐边。四肢无力地垂着,唯有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不住地起伏着。 面前不断跳跃的烈焰,落在视线里慢慢变得昏花。李建成索性地闭了眼,然而脑中,却是空空如也。换了如此姿势,汗水便只得顺着额角缓缓落下,掉入眼角,似乎都带着异乎寻常的咸热。 都说将死之人,脑中会很快闪过自己的平生种种。然而此刻,他甚至已无力去思考这些。 他所能感知到的,唯有自己本能地呼吸,以及渐渐模糊的意识。然而下一刻,一口浓烟呛入喉头,他整个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本能地,李建成弓起了身子,几乎是伏跪的姿势。一手撑在滚烫的地面,一手死死揪住胸口的衣襟,咳得周身颤抖,汗水泪水一齐簌簌下落。 烟尘的刺激之下,此时思绪却意外地回来了几分。李建成盯着面前的地面,自嘲地想,玄武门前的那一箭穿心,或许并不算什么。窒息的痛楚,原来竟才是这般生不如此。 教人心中竟会隐隐有所期盼,期盼那大火速速肆虐过来,让一切早早结束罢。 撑在地面的手渐渐地快要坚持不住了,李建成五指用力扣进面前滚烫的泥土里,身子却一点一点地软了下来。 正在此时,耳畔忽然响起一阵马嘶。李建成本能地想要抬头,看看这是实是幻,然而却发现自己,竟已然动弹不得。 ———— 李世民飞马踏入火圈内,便当即被迎面而来的一阵热浪,扑得几乎睁不开眼。 他本能地打马回身,伸出臂膀挡在眼前,堪堪避开。片刻之后,他回过身去,扫视着周遭情形。 眼前的大帐大都已被烧得残破,只余下零零星星的火点。目光所及,无不是一片残败之景。李世民提缰朝一侧走了走,只叹方才一阵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厮杀,教自己一时失了方向,冲入此间火海。此时一看,却似早已无人。 然而正在此时,他却看见不远处的大帐前,一个蜷缩着的白色人影。 哪怕所见只是一个影子,心狠狠地,却是一痛。 大哥…… 大哥! 大哥?! 脑中不及思考这个念头,李世民已然翻身下了马,几乎是踉跄着奔了过去。 “大哥!大哥!”跪在地上将人扶坐了起来,李世民轻轻地摇晃着对方肩头,“大哥,我是李世民!” 李建成低着头,随着他的动作无力地摇摆着。额前的发有些凌乱地垂散下来,遮住了面容,表情模糊。唯有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在二人之间显得格外分明。下一刻,又咳嗽得周身颤抖。 感到扑面而来的烟尘,李世民伸手掩了掩口鼻,很快意识到,此处已不可久留。他不再说话,只是猛然地将人打横抱起,翻身上了马。 无论如何,离开此地,才是当务之急。 李世民一手提着马缰,一手揽着李建成的后腰,将人紧贴着抱在怀中。对方侧坐在马上,在他的大力之下,恰是一种面对面搂抱的姿态。李世民可以感到对方整个人无力地靠在自己怀中,可以感到对方的头轻轻地靠在自己肩头,甚至可以感到对方口鼻间急促的气息,正喷薄在自己的颈项之间。 大哥的气息……对自己而言,是一种远胜于火海的温度。 李世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平复了心神。他举目四望,眼见一处火势似是较小,不敢犹豫,便当即拍马奔了过去。 及至近前,李世民单手猛提马缰,胯下良驹仿佛有所感应一般,高高扬起前蹄。纵身一跃,便连人带马地越过那数尺之高的火墙,稳稳地落了地。 然而方站住脚,眼前便闪过一列隋军,虎视眈眈。李世民这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长戟早已遗落在了那火海之中。 他看着面前慢慢逼近的人马,目光变得凛冽异常。握住缰绳的手一点点松开,扶上腰间佩剑,可是心下也知,此刻自己只怕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还有李建成在怀。 片刻之后,他“嗖”地一声亮出佩剑,指着面前的人道:“要上便一起上,我没功夫陪你们闲耗!”说罢双腿一夹马肚,便连人带马地冲了过去。 隋军虽不知这是何人,然而见他单枪匹马尚能这般气势如虹,起初不由一怔。然而下一刻,却也迎了上去。 李世民挥剑斩了几人,一回身,见一人已从另一侧杀出,长枪直指自己怀中的人。情急之下,他甩了手中剑,提着马缰猛然侧过身去,用肩背生生接下那一枪。 长枪从左肩大力穿过,李世民闷哼一声,调转马头,很快将人一脚踢翻。他拔了背上长矛扔在一旁,心知自己此时已无兵器在手,这里是一刻也不能多留了。 “驾!”他索性俯下身子,将怀里的人尽可能地覆盖住,然后猛地一踢马肚,意欲就这般硬冲出去。 任周遭有多少刀剑,便权且向着自己来罢。 然而不知冲了多远,便听闻前方似有嘈杂之声。李世民定睛一看,却见是一列人马迎面而来。为首那人看清了自己,分明是一愣,然而却是很快退至一旁,教身后的人将路让了开去。 李世民定定地同那人对视着,然而足下马蹄不停,只一瞬间,便飞速从那人身边经过。 他已然读懂咄苾眼中的意思:此处且有我挡着,你速速带人离开。 由是李世民不再犹豫,一气冲出营地策马狂奔,直至身后的刀兵声已然弱不可闻,他才放慢了马速,寻了一处密林,慢慢走了进去。 在一棵古木前停了下来,林中的静谧让他这才意识到,怀中呼吸不知何时,已然平复了下来。 “大哥?”他看不到对方的脸,只是尝试着低唤了一声。 片刻之后,李建成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很平静,却没有再继续说什么。 见对方似是恢复了神智,李世民当即松了一口气。他翻身下了马,朝上伸手扶住李建成臂膀道:“此处已是无恙,大哥下来稍加歇息罢。” 李建成低着头,一手撑在马鞍上,许久之后,才转过身子。他动作极慢地伸出手,似是有意要反手抓住李世民。然而下一刻,人却已栽下马来。 李世民措手不及,冲过去将人接住,口中急道:“大哥!” 李建成吃力地站住了身子,却只是轻轻地摇摇头,低声道:“……无妨。” 然而李世民却仿佛听不懂他话中所言一般,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直至触到对方的掌心后,他才发现,李建成的手心竟然满是冷汗。 似是感应到了什么,李建成蓦地抽了手,踉跄地朝古木走去。随后,吃力地靠坐下来。 他的举手投足是那样的缓慢,然而每一个动作,仿佛都耗尽了气力。 李世民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忽然冲过去,一把撩开对方额前垂散的发。 然后他便看清了,李建成紧蹙的双眉。这般隐忍痛苦的神情,他是见过的。 只是这一次,李建成忍得格外不动声色,竟然一路未教他有所察觉。 “大哥……”他伸手扶住对方的肩,自已一句问道,“药在哪里?” “无妨……”李建成摇头,哑声道,“忍过这一阵,便无妨了。” 然而李世民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药尚在营中,可是如此?” 李建成摇头,只是摇头。实则他也明白,那药不过止痛之效罢了。纵然一时没有却也无碍,不过……受些活罪罢了。这痛楚,于他而言,还是忍得住的。 他不再多言,抬眼看了看对方几乎浸在血中左臂,极力平复下声音,慢慢道:“世民,你且包扎下伤口罢。” 李世民闻言,果然不再说话。只是背过身去坐下,褪了衣衫,扯了块衣摆默默地包裹着伤口。李建成沉默地看着他,目光徐徐略过那仿佛被血染过的背脊,大大小小的刀剑伤痕,以及肩头那血洞一般的伤口…… 他一直静静看着,直到心口一阵胜过一阵的绞痛变得再也无法忍受。李建成闭了眼,下意识地缩起了身子,五指用力地扣在衣襟处。仿佛如此,便能将疼痛消减几分。 只恨这痛楚自己经历过千百次,却竟仍是无法习惯。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他却听到一声马嘶。那声音,便如同方才火海中响起的那般刺耳,那般昂扬。 他微微睁开眼,却惊见李世民,竟已然高坐在了马上。他垂眼定定地自己,眼光深邃异常。不知是否是一时幻觉,李建成只觉得对方神色冷峻得,同平时简直判若两人。 “世民你……”李建成挣扎着坐起来,刚想说什么,却被对方打断。 “大哥……”李世民一提马缰,身下的坐骑高高的扬起前蹄,话语却异常平静,“你且再忍耐片刻,世民很快便回!” 说罢,不待李建成开口,竟是一提马缰,纵马而去。 李建成怔怔地看着他身后飞扬的尘土,渐行渐远,遥遥地指向不久前二人才死里逃生的火海和战场。 忽然间,只觉得心口仿佛被生生剜去了一块,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疼痛。 第21章 李建成微微地弓着脊背,倚靠在身后的古木边。他低着头,一手深深地扣进身侧的泥土坑里,一手死死揪在衣襟的位置,整个人簌簌地颤抖着,气息止不住地紊乱。 汗水顺着他的侧脸徐徐淌下,就着这般低头的姿势从眼前滑下,很快落入前襟之中,隐没不见。 片刻之后,他吃力地睁开眼,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小块空地。自觉眼前所见因了疼痛而变得扭曲,不禁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重生之后,自头一次病发开始,他从未如此这般,不借助任何药物止痛,只倚靠自身心智,与之抗衡。 极力地平复着气息,然而如刀绞一般的痛楚,却始终没有停息的迹象。每一次阵痛,便有如一次一箭穿心。这种感觉反反复复地在心口肆虐,却究竟不知何时是尽头。 疼痛占据了所有的思绪,迫得人无法分神。周遭情形如何,李建成已是全然不知。唯有自远处传来的刀兵声,隐隐约约,却又清晰可闻。 那战事……只怕还未结束罢…… 李建成恍惚地想,只是此刻,他却也力不从心,无法顾及了。 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不知道自己等待了多久,甚至不知……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 自己……当真在等待着什么? 李世民的策马离去,在模糊的神智里只划下了一条淡淡的痕迹。一如他马后扬起的尘土一般,渐渐地烟消云散,简直……犹如一场幻觉。 前世将自己一箭穿心的那个人,今生果真会为了救自己,而不顾一切? 李建成自顾自地叹息一声,不愿去思索这个答案。 然而正此时,耳畔想起了隐约的马蹄声,哒哒哒哒的声音,由远及近,逐渐变得清晰。只是听闻,便可知乃是飞驰如风之态。 心头蓦地一紧,不知在什么的驱动下,他几乎是有些仓皇地抬起眼去,望向声音的来源。 棕色的快马绝尘而来,在视线里一点一点显现出完整的形迹。这马李建成是认识的,自打太原起事以来,战场之上,它从未离开过李世民周身。 然而及至那马跑至近前,李建成整个人却是猛然一怔。 马背上空空如也。一人一马离去,回来时,却只有马而已。 只有马而已。 那马摆动着马穗,朝这边走了过来,对着自己低低地发出一声嘶鸣。 李建成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竟是无法动弹。直到那马一摆间,有什么“碰”的一声,落在地上。 低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小的瓷瓶,滚落在脚边。然而,那瓷瓶对自己而言……却是太过熟悉。 几乎是本能地,李建成踉跄上前,蹲下身子。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将那个瓷瓶紧紧地握在手中。动作熟练地打开瓶塞,倒出一枚药丸在掌心,仰头吞了下去。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李建成感到原本应是冰凉如水的瓷瓶,此刻触手间,竟还残余着暖意。他慢慢抬起头,却忽然才注意到,那棕马的脖颈前,竟松松地挂着一个包袱。 李建成平复着气息,扶着身后的古木站起身来,慢慢走了过去,将那块包袱解了开来。 然后,他的手忽然狠狠地抖了抖。手中包袱砰然掉落在地,其内什物遍洒了一地。 这哪里是什么包袱,分明是……李世民的披风…… 李建成蹲下身去,将那披风重新拾起,握在手中。只见那披风一角已被烧得焦糊,而原本苍蓝的布帛,更是被斑驳的血迹染得几乎失了原本的色泽。 而周遭散落开来的,是十来个同样的小瓷瓶。瓶身沾上了黑色的烟灰,红色的血迹,同样的斑驳不堪。 一瞬间,不知被什么生生阻住了思绪,教他无法思考。李建成慢慢地扫视着周遭的一片狼藉,发现自己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直到目光定在地上的一物上。 那是一枚玉制的发弁,一头埋在灰土之中,另一头嵌着的夜明珠,却是分明地暴露在视线之中。 李建成徐徐地伸出手,拨开覆盖在其上的灰土。他感到自己的指尖止不住地颤抖着,顿了顿,终是将那物握在掌心。 此物是如何落入李世民手中,又是如何被悄然暗藏了那么久,李建成全然不知。 可是今日,却竟是以此种方式物归原主。 李建成忽地站起身来,抬眼望着远处战火不止的营地。此时已是日落时分,残阳余晖洒落在旷野之上,却无法掩住远处愈发密集的刀兵之声。 五指用力,紧紧地攥住掌心之物。李建成怔怔地看着远方,忽然摇头,笑出声来。 ——李世民…… ——你以为,为了这区区几瓶药送了性命,前世种种,便能一笔勾销? ——你以为,如此当真能让我有半分触动,半分动摇? ——不…… ——你便是死,也得死在我手中。 ——你何曾尝过那众叛亲离的绝望?何曾尝过那一箭穿心的痛楚? ——在那之前……你怎么敢有所差池……怎么能……死…… 也许是因了疾症方过,身心都有些弱的缘故,这告诫自己的每一句,竟倒仿若成了利刃,在心头一刀一刀地划了下去。 李建成垂着眼,怔怔地看着面前土地上凌乱的什物。他的神色异常平静,然而颤抖的手,却再一次扣紧了前襟。 分明是方用过药,可为什么……心口却仍是这般生疼? 这窒息一般的心痛,他从不曾有过。 李建成极力地平复着周身的颤抖,想要从这种无法言喻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然而末了,却终是无力地跪坐在地。 忽然发觉,自己竟是头一次,这般仓皇无措。 重生之后,他想过雪耻,让李世民也尝尝自己当年同样的痛楚;也想过凭借自己的双手,再建一个李家王朝。 他想过要夺回的东西,想过复仇的方式,想过建唐之路……却唯独没有想过,在那之前,李世民若死了,一切……会当如何? 若他是因自己而死……又会当如何? 李建成苦笑一声,知道自己根本无法作答。他甚至无法用只言片语,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 许久之后,他挣扎着起身,心道与其这般干等,倒不如……前去看看罢。 然而忽然间,他的动作霎然顿在原处。 他似乎再一次听到了马蹄声。 心,骤然被提起。 只是这一次,李建成却没有立即抬头。他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垂眼看着面前的空地,听着耳畔的声音由远及近,分不清是真是幻。 他听见马蹄声在不远处慢慢地停了下来,听见对方下了马,听见对方一步步朝自己走近,听见对方在自己面前驻足站定…… 一时间无人说话,唯有耳畔流动着细微的风声之中,显得分外清晰。 然而双方只是沉默着,互相等待着、期盼着、试探着、或者畏惧着什么。 终于,李建成慢慢抬起头,望向面前的人。 顺着面前斜斜的人影朝上看去,李世民满身血污地立在日落的余晖之中,身影高大,眉目挺拔。 血顺着他的右臂不断下淌,一滴一滴落在脚边的地面上,红得骇人。 然而李世民静静地立在原地,岿然不动。他垂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建成,目光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冷峻和深邃。 一瞬间,李建成恍然发现,面前这人,不知不觉间,竟已长成至此。 他已能独当一面,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年了。 许久许久,他听见对方开了口,声音低哑:“大哥,我……回来了。” 这一声唤出,竟恍若隔世。 李建成定定地看着他,不说话。 然而下一刻,李世民已是忽地跪下身来,就着俯身的姿势,单手将人用力扣入怀中。 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人融入身体之中。 ———— 李世民从未见过大哥这样的眼神。 那眼神,褪去了平素的冷静、理智、疏离和漠然,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无法言语的复杂情愫。徐徐流动在眼底,隐微却让人无法忽视。 似乎……竟是含着些许泪光。 然而一转眼,那神色便消失不见,有如一场幻觉。然而李世民却觉得,只为这一眼,一切都是值得的。 “大哥……”默然片刻,他慢慢道,“大哥可曾用过药?可还无恙?” 怀里的人任他抱着,闻言许久,低低道:“……已然无碍。”开了口,声音平静如水,仿佛同刚才眼底的些许波动,并非出自同一人。 “那便好。”李世民笑了笑,极力地平复着自己声音,“如此……世民便不曾白跑一趟。” “营中情形如何?”话音落了又是许久,他听见李建成在耳畔问道。声音淡淡的,仿佛不带任何情绪。 “父亲攻下长安城后,便当即挥师救援,此时此刻,已然无虞。此时世民,便来接大哥回城。”李世民顿了顿,道,“多亏父亲驰救及时,否则……” 若非李渊及时赶到,他拖着伤臂,单枪匹马地迎敌,又如何能撑得到回来? 然而李世民却没有说下去,言及此,只是低低笑叹了一声。 李建成没有答话,复又问道:“柱国如何?” 李世民苦笑一声,却也如实答道:“柱国腰腹上中了一箭,父亲已派人护送他先行回长安休养。” 李建成闻言,伸手轻轻地将对方推开,口中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也速速回城罢。” 方一站起身来,手却被李世民伸手拉住。 “大哥,”李世民仰头看着他,眼光流转,“大哥便没什么要问的了?” 李建成回过身同他对视着。此时他站立着,李世民跪在地上,二人情形同方才正好向逆。许久,他不着痕迹地挪开目光,慢慢道:“为什么……只有马先回?” “马带着人,便快不了了。慢一刻,大哥便要多受一刻的苦……”李世民闻言笑了,“好在,这马是认得路的。” 而方才重回火海的一场惊心动魄,在他口中只剩了几句轻描淡写,云淡风轻。 “有劳世民了。”顿了顿,李建成淡淡道,“这便速速回城罢。”说罢要抽手。 然而手却被李世民死死握着。李建成再一次回过身去,见李世民仍是保持着原有的姿势,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流转的情愫,自己再熟悉不过,然而却从未如今日这般……看得清明。 “走罢。”他垂下眼,再度开了口,声音如若叹息。 “大哥,你在抖。”李世民牢牢地握着他的手,低声道。 “是么,”李建成淡淡地笑了笑,却不再动作,“大抵是……疾症未过的缘故罢。” 说话间,李世民已然站起身来,徐徐走到他面前站定。他面上的笑意慢慢地淡去,看着李建成的目光变得深邃而专注。 许久后,他伸出手,徐徐地描摹过对方的眉目。指尖克制不住地,竟有几分颤抖。 然而李建成只是立在原地,不避,也不躲。他只是垂着眼,看着对方不断流着血的左肩,看着那抹殷红,是如何一点点滴落,在地面开出朵朵明艳的花。 下一刻,肩头大力袭来,人已经被按在了身后的古木边。 “大哥……”李世民仍是看着他,这一次,开了口声音已然有些低哑。 “世民,”李建成同他对视着,神情忽然变得似笑非笑,“却又要如上次那般……用强么?” 李世民微微一顿,却极慢地摇摇头,道:“可是大哥……你的眼神……已然不同了。” 李建成蓦地怔住。他定定地看着李世民,却不知自己落在对方眼中的,究竟是怎样的神情。而此时此刻,对方却已然放开了手,苦笑了一声。 “大哥,我以为……”李世民深深地凝视着他,声音低若叹息,“你纵是一块冰,终有一日,也是会融化的。”顿了顿,复又道,“我愿意等。” 李建成仍是怔怔地看着他,目光顺着他负伤的臂膀徐徐下滑,直至顿在地面上那几近凝结的血色中。 “是么……”忽然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 “大哥?”李世民闻言,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然而下一刻,李建成忽然扣住他的后脑,倾身吻了过去。 第22章 李世民霎然怔住,有那么一刻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然而唇齿间的触碰,太过轻易地便燃起了一把火。因为对方……是大哥。这个念头闪过脑海时,之前苦心经营的隐忍和理智便在一霎间崩溃殆尽。来不及思考,发自本能地,便已将对方重新按回枝干边,当即占取了主动。 顾不上重伤的左臂,李世民双手捧着面前人的下颚,发狂一般的汲取那痴恋多年的气息。而对方竟也是不甘示弱,双臂扣住对方,亦是狠狠地辗转回应。 彼此间掠夺一般、啃噬一般的亲吻,将思绪尽数填满,让人无从思考更多,只由着原始欲望的驱动,一点点纠缠着深陷下去。 李世民他一面疯狂地吻着身下的人,指尖一面动作,胡乱地解开对方的衣甲。他甚至来不及去想,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开始的。 银白的衣甲砰然落地,余下的是沾带着血迹的素色外衣。外衣之下,是白得好似未染尘埃的里衣,里衣之下…… 李世民伸手探了进去,指尖胡乱地摸索拉扯着,衣带在大力之下松散开了,前襟微微敞开,露出对方玉一般的前胸和脖颈。 李世民迫不及待地结束了那个长到窒息的亲吻,将唇探至对方耳侧,一寸一寸地蜿蜒而下。到颈窝,到下颚,到锁骨,到前胸,吻得凌乱而仓皇,然而却固执不愿落下任何一处。 然而此时,却听闻同样“砰”的一声。却是自己的衣甲,不知何时已被扯开,掉落在地。 “大哥……”李世民微微一怔,抬起头去看面前的人。 李建成仰着头靠在身后的枝干上,自脖颈到前胸的线条瘦削而美好。此时落日西斜,他整个人便浸沐在一片薄薄的金色暮光中,眉目异常柔和。而眼底隐微的水雾之后,竟是弥漫着隐约可见的情欲,叫人砰然心动。 这样的眼神,对自己而言,几乎是一种致命的蛊惑。李世民一时间竟是怔住,忘了该说的话。 “不要说话。”然而李建成此时却已开口,轻轻打断道。他平素清冷淡漠的声音,此刻亦是因为情动,而带了些喑哑的意味。话音飘然而落,却已扯过李世民散乱的前襟,一口咬上他的侧颈。 李世民只觉脑中炸起一声惊雷,他大力将对方扣在怀里,亦是伏首在脖颈处辗转流连。 几场战乱过后,二人周身俱是带了血。亲吻啃噬间,那血腥之气遍布唇齿,便好似火上浇油,陡然将彼此的冲动助长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李世民扯下对方和自己的衣衫,扔在地上凌乱地铺开。很快,两人在彼此纠缠间,已是衣衫尽褪地倒在其上。 李世民俯身在上,深深地凝视着身下的人,眼底是望不尽的爱欲。而李建成同他对视片刻,却慢慢地闭上了眼。长睫上似是粘带着些许水光,微微垂下,掩去了眼中迷蒙的水雾,以及,只在眼底可见的点滴情动。 于是,他整个人仿佛回到了最初的平静。便连喘息,便连随着喘息起伏的周身,都好似在顷刻间,已然褪去了一层火热。 头一次肌肤相亲时,李世民是如此惧怕看到这一双眼,怕那冷若冰霜,却又锐利如刀的眼神,让自己失掉了继续下去的勇气;然而这一次,他却如此渴望看清对方的一分一毫的神色,仿佛唯有如此,他才能真正确信,这一切真真实实存在的,而非不过一场虚梦而已。 “大哥。”李世民轻轻地唤了一声,然而对方只是沉默,并不在作答。 而李世民在这等待中,亦是沉默下来,静静地看着对方。李建成微闭着眼,仰头在自己身下,脖颈处异常柔美的线条,便丝毫不加掩饰地袒露在视线中。 斜阳之中,美不胜收。 李世民看着看着,便愈发按捺不住。他伸出手,将对方以最赤诚的方式分开,以一种贴合相契的姿势,一点一点的俯下身去。 然而却在进入的前一刻停了下来。 “大哥……”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再一次低哑道,“睁开眼,好么?” 这一次,李建成闻言,慢慢地睁开了眼。及至他眼底那一丝抑制不住的欲望流泻而出时,李世民只觉方才稍稍冷静下去的欲火,此刻竟又是如此轻易地燃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忽然挺身,完成了二人之间最后,也是最深刻的一丝契合。 李建成身子忽然绷紧,一滴汗水顺着前额滑落下来。他仰起脸,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然而紧接着,下身不断重复着的、一次又一次的撞击,让他的神智竟微微有些模糊。 如同寻求一根海中浮木一般,他不觉伸手揽住李世民的肩头,身形随着对方的动作晃动摇摆着。两人交错的喘息间,他恍惚地听见李世民一直在自己耳边低唤。 大哥……大哥……大哥…… 声音嘶哑而执着。 便好似……前世玄武门前的,那最后一声呼唤。 李建成不愿再去回想,感觉到对方再一次探身而下的亲吻,他闭了眼,且任自己在那有如漩涡一般的呼唤之中,暂且沉沦一阵。 被填满再被放空的感觉交替着,极痛和极美的感觉相继着。这一日里,大火中的绝望和坚持,急症复发的忍耐和痛不欲生,林间的等待煎熬、失去以及失而复得…… 白日所经历的种种,在脑中如电光火石一般的倏然而过;前世今生的爱恨情仇,此时此刻也不必再执着;重生之后,一日之内,被迫隐忍和压抑的一切一切,也终是以此种方式,彻底地、全然地地放下心头…… 暂且,都放下罢。 情事毕,李建成仰面而卧,静静地看着头顶的天幕,已然恢复平静。李世民倒在他身上,双臂是紧紧环在身下人腰间的姿势,而脸则埋进对方脖颈处,微微地喘息着。 此时天色已晚,火烧的云霞已然褪去了秾丽的色泽,将要融入迫近的夜色之中。 “大哥……”正凝时间,感到揽在腰间的手臂蓦然一紧,便听闻耳畔的人忽然低低道,“这不是梦罢。” 李建成目光不动,只是轻轻笑了笑,道:“不是。” 李世民闻言,有些吃力地抬起眼,凝视着他的侧面。李建成发冠早已被自己扯落,乌发四散开来,衬得眉目是一种令人心动的柔和清丽。然而不知为何,雨收云散之后,他只觉得大哥忽然间便冷了下来。让他不禁去质疑,方才肌肤相亲的疯狂和火热是否究竟存在过。 他极力地支着身子,想要多看看身旁的人。然而眼前忽然一阵昏花,终是只能重新垂下头,重新靠回对方肩上。 然后隐约地,他听到李建成开了口,却是低声问道:“世民,你可会终有一日……对我刀兵相向?” 李世民默然片刻,却是笑了一声,轻声答道:“如果有那一日,便请大哥先取了世民的……性命……罢……” 既非肯定,亦非否定的回答。 李建成闻言一怔,终只是苦笑一声。哪怕李世民此言着实有些出乎意料,而自己这问题,又岂非问得有几分可笑? 未来之事,又有几人能说得清呢? 摇摇头,他挣扎着起身道:“天色不早了,若不回去,只怕父亲……”话音至此,却觉得有些异样。 李建成转过头去,发现李世民倒在自己身侧,不知何时,已然昏迷过去。 而他的右肩,血色潺潺流了一地,将二人的衣衫都已染得殷红。 李建成静静地看着,顿了顿,伸手轻轻撩开对方额前散乱的发,在他侧脸处徐徐抚过。 默然片刻,无奈地摇摇头,叹息一声。 “真是……傻到不知死活啊。” ———— 李建成带着李世民回城的时候,李渊已亲自率人匆匆迎了出来。 三军大胜,入主长安,自己二子却忽然行踪不明,派出寻找的人马一拨一拨的去,却也是一拨一拨地无功而返。李渊在城中等待得心焦无比,此番见二人回来正欲上前责问,却发现李世民靠在李建成怀里,身形随着马蹄阵阵无力地摆动着,似是已然昏迷过去。左肩臂上缠着白色的衣缎,殷红的血色已然晕染开来。 当即大惊,吩咐下人将人带回城医治。 李建成将李世民交予下人,自己也在众人的簇拥下,翻身下了马。落地的时候,脚下一个不稳,身子微微晃了晃。李渊亲自将他扶住,忧心地打量道:“建成可曾负伤?” “有劳父亲挂碍,不曾。”李建成摇摇头,道,“大抵……只是有些疲乏了罢。” 李渊稍稍放下了心,带着他步入城门。李建成徐徐环视,但见长安城内,街道宽阔,屋宇阔达,不愧是关中必争之地。 正沉吟间,听闻李渊道:“你大营守军抗敌的情形,我已从其他将领口中听得一二,”顿了顿,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过,叹息道,“此番敌军诡计着实出乎为父意料,一时疏忽,却是苦了你了。” “父亲休要做此言,”李建成反是笑了笑,道,“彼时情形虽然危机,然而好在父亲未动撤兵之念,而是一举攻下长安,如此却也值得。” 李渊闻言,似是想起什么,无奈叹道:“彼时攻城之际,世民听闻后方失火,竟扔下战局转身便走。纵然于大局并无所碍,然这般冲动,若有闪失,谁人能补救?” “父亲,建成此番若无世民单枪匹马来救,只怕早已葬身火海。”李建成顿下步子,抱拳道,“世民年少,难免有冲动气盛之举,还请父亲勿要治罪于他。” 李渊见他神情恳切,便叹息一声道:“事已至此,你二人平安归返便是最好,为父如何还能治什么罪。” 李建成闻言展颜而笑,再拜道:“那建成便替世民谢过父亲了。” “罢了,你二人手足情深,处处为对方着想,为父也是欣慰的很哪。”李渊笑了笑,道,“今日攻下这长安实属不易,建成你也速速下去休息罢。其余事宜,休养几日后,再从长计议。” “是。”李建成闻言不再开口,只拱手一礼,转身告退。 ———— 次日清晨,李建成换了一身正装,随李渊面见代王杨侑。 那杨侑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此刻虽实不过阶下囚徒而已,然而却并不愿在昔日臣子面前落了下乘。见了李渊父子,只淡淡命下人看座,形容之间隐隐透着几分倨傲。 李渊同李建成对视一眼,仍是礼数周全地问安,随后依其意落了座。李建成举目四望,但见这杨侑府中极尽奢华,墙上所挂,室内所陈,一望可知俱是奇珍异宝。 视线落在墙上一幅字画上许久,终是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代王殿下,”李渊默然片刻,开口道,“阴世师、骨仪两位将军已在大战中阵亡,而卫玄将军则是在家中自缢而亡……此事,不知殿下可否知晓。” 他眉目含笑,神情和蔼,然而一开口,却是如此骇人之言。只见杨侑紧绷的面色分明有些松动,然而却仍是极力维持着自己的尊贵之态,闻言只淡淡道:“三位将军为国而亡,虽死犹荣。” 李渊哈哈地笑了几声,道:“殿下所言极是,臣稍候回去,定当厚葬三位将军。” 杨侑闻言不语,只是低头慢慢地饮着杯中的茶水,然而握着茶杯的手却是止不住地轻微颤抖。 李建成望了一眼李渊,随即转向杨侑开口道:“杨广暴虐,天下咸怨,我大军起事,乃是为废杨广,立殿下为帝而来。我大军自太原起事时,便已告知天下。还请殿下勿要生疑。” 杨侑冷笑一声,道:“‘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伎俩,却以为本王看不出?” 李建成闻言不置可否,却只是不紧不慢笑道:“成为九五之尊,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不尽,或者成为刀下之魂,暴尸荒野……臣以为,相比之下,选择前者应是比较妥帖。” 杨侑闻言猛然抬起眼去,但见这人一身白衣,温文尔雅,甚至言语间尽是一派云淡风轻的调子。然而偏偏……话中之意,教人周身禁不住腾起一阵寒意。 原以为以李渊的假仁假义,定会再同他周旋许久。未料这李建成,竟一语直戳要害。 从,则生;不从,则死。 实则如此简单的道理,他亦是明白的。 杨侑默然许久,慢慢放下茶杯,道:“此事……且容我三思。”话语间,原本的倨傲已消减了大半。 李渊闻言心中当即了然,他微笑着起身,对杨侑一拱手道:“如此,三日后臣再前来。”说罢恭恭敬敬地一礼,便转身欲离去。 李建成跟随其后,顿了顿,突然回身走到杨侑面前,拱手一拜道:“臣斗胆,肯请殿下赐臣一物。”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楼:于是……大哥要的是神马捏? o(* ̄▽ ̄*)ブ槑(咳咳乃们知道这是谁吧):大哥莫非要讨一纸婚书,准了咱俩的事儿?>▽< >▽< >▽<楼:二呆你……Σ(⊙▽⊙"a 大哥:阿嚏!怎么回事? 楼:没事没事……咳咳咳咳咳,咱们还是听下回分解吧……( → →) 第23章 杨侑闻言一惊,微微挑眉道:“世子所欲何物?” 李建成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望向身后悬挂着的那一幅字画,一字一句道:“臣……想要殿下身后的那一副字。” 杨侑闻言回身望了一眼,随即轻轻笑了一声,道:“这《兰亭集序》可是稀世珍宝,世子可当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殿下此言差矣,”分明听出对方话语中的不快,李建成面色不改,仍是微笑着,口中却忽然道,“臣斗胆,敢问此等瑰宝,陛下却是从何处所得?” 杨侑闻言一怔,随即默然。实则此物,原是阴世师、骨仪二人平定卫玄之乱后,所缴获的赃物。卫玄嗜爱字画,家中无数奇珍异宝,都在杨侑一挥手间,被赏赐了下去。 唯独这一件《兰亭集序》,可谓是稀世珍宝,杨侑不敢怠慢,当即将它留了下来,悬在这厅堂最起眼的地方。 起初也曾疑惑那卫玄究竟是如何得到此等宝物,然而卫玄早已被以“自尽”之名,逼死在家中。此等疑问,便可谓石沉大海了。 然而此时此刻,杨侑看着李建成微微含笑的平静神色,忽然惊觉,这画莫不是从此人手中所得? 心内虽做此想,面色却只是一派如常。顿了顿,轻描淡写道:“此原本是卫玄将军之物。” 李建成闻言笑容当即明显了几分,不紧不慢道:“既如此,那臣便该开口请殿下物归原主了。” 杨侑闻言有些失色,站起身道:“此话怎讲?” “殿下大概不知,臣将此画赠与卫将军的那夜,正是他私通敌军被发现的时候。”见对方的面色惨白了几分,李建成顿了顿,又道,“陛下可还记得那通敌力证——一纸私信罢?说来,便是藏在这瑰宝之中。” 杨侑怔忪片刻,忽然大惊失色,道:“这、这莫非是你设下的计策?” 李建成笑得温文尔雅,面不改色,“卫将军实则……便是因了这幅画而送了命。这长安城,也是因了这幅画,才方寸大乱。”顿了顿,微微前倾了身子,看着对方道,“如此祸国殃民的东西,陛下可还愿意将它继续留于身侧?” 杨侑跌坐回椅子里,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只觉得对方温润如玉的笑意中,似是隐约闪过一丝冷冽,他一怔,只觉得周身不寒而栗。他直直地看着前方,许久后,喃喃道:“此物……本王便完璧归赵罢。” 李建成当即笑了,退后一步,拱手拜道:“多谢殿下恩赐。”说罢走到他身后的墙壁前,径自小心取下了画。 正欲告辞,却挺杨侑低低道:“此物……如若本王不给,你会如何?” 李建成顿了顿,却笑得平静。 “于臣而言,若是自己的东西,无论遗失多久,终是要拿回来的。” 说罢俯身一拜,态度格外谦恭。 杨侑定定地看着他,咬唇不语。然而正此时,目光却在对方俯身间,触到领口深处一片凌乱的红痕。 杨侑当即怔住,直到李建成已然转身离去,才回过神来。 ———— 李建成出了府门,见李渊竟负手立在不远处。当即走过去一礼道:“父亲为何不曾离去?” 李渊回过身来,看了看他手中之物,只笑道:“为父便猜到你定要讨得此物。” 李建成闻言笑了,道:“父亲取笑了,此物乃是稀世珍宝,建成自然不舍得落于他人手中。” 李渊摇摇头,笑道:“你若当真不舍,那夜便不会带着真迹去见那卫玄了。这画虽好,却也不过棋盘上的一颗子而已。彼时用以离间那卫玄,此时……应是用以给那杨侑一个下马威罢。” 李建成不再争辩,只微微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父亲。” “如此也好,”李渊笑了几声道,“那杨侑生性懦弱,骨子里却偏生透着倨傲,与其同他软磨硬泡,却不如如你这般,单刀直入来得有效。”说罢拍了拍李建成的肩头,道,“为父还有些要事,便不再就留了,你也速速回府罢。” 李建成恭送李渊上离去,自己也很快上轿回了府邸。 回到自己房间,掩上门,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伸手按了按眉心,正此时,一双手却从身后环上了他的腰身。 李建成起初一惊,却也很快平静下来。他没有动,只是垂眼看着面前雕花的木门,轻轻笑道:“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未听下人通报?” 李世民将侧脸埋在他颈窝处,绣着对方的气息,低低道:“是我让下人不要通报的。” 李建成低低地“嗯”了一声,又道:“才休养一日,如何便过来了?” “世民心中挂念大哥,忍不住来看看。”说话间,李世民愈发用力地环紧了怀中的人。实则他是怕,怕昨日的种种不过是一场梦,怕几日后再见,一切便变得好似未曾发生。 唯有此时此刻,这般静静地将人抱在怀中,他才敢肯定,自己渴求了那么久的东西,原来已不再是空空的幻想。 而是真实的拥有。 李建成没有答话,只轻轻笑了笑,道:“光天化日的,这般成何体统?”说罢低下头去,意欲拉开他的手。 然而对方却愈发死死地抱住自己,不愿放开。李建成正欲开口,却挺李世民道:“大哥方才问了那么许多,可否听世民说几句?” “说罢。”李建成默然片刻,点点头。 “大哥昨日一战,可曾有受伤?” “……不曾。” “那便好……呵,说来有些讽刺,原本执意让大哥镇守后方,实则……是怕大哥再有个一二。” “……” “再者,大抵是意欲凭借一己之力,替大哥……亲手拿下这城池。” “……” “不想却反陷大哥于危难……世民心中,愧疚不已。” “……” “大哥。” “嗯。” “世民有朝一日,会将这江山亲手打下,奉于你面前。你……可信?” “我……信……” 李世民笑了,道:“不过在那之前,世民会访便天下名医,替大哥治愈这心痛的痼疾。” 李建成闻言一怔,不自觉地伸手抚上心口的位置。 访遍天下名医……治愈这心痛痼疾……世民,你又可曾知道,这病症究竟是因何而起? 暗暗自嘲地笑了一声,却感到耳畔骤然喷薄而来的温热呼吸。 “大哥……世民心中,唯你一人。” 揪住衣襟的手徐徐松了松,许久之后,李建成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 “……我知道。” ———— 几日后,李建成意欲探望咄苾。李世民只道营救大哥,柱国功不可没,定要相随前往,当面言谢。 李建成如何不知他的心思,闻言只是一笑,并不点破,带他一同去往咄苾府中。 彼时咄苾正在后院中,握着一把大刀自顾自地比划着,身手虽有些凝滞,然而气势依然不见。 李建成走上前去,一拱手道:“几日不见,想来柱国应是恢复得不错。” 咄苾原本太过投入,未曾意识到有人前来。此时闻言一回身,见了李建成,不由面露惊喜。 “建……”正要说话,瞥见一旁抱手靠在古木边,面色沉沉的李世民,当即改了口,换做一副生分之态,恭敬一礼道,“区区小伤,有劳世子前来,心中实在受宠若惊。” “柱国休做此言。”李建成微笑道,“听世民说,当日若非柱国拦住追兵,建成只怕也一时难以脱困。”垂眼看了看他腰上缠着的绷带,叹息道,“连累柱国负伤,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世子哪里话,”咄苾亦是客气道,“彼此既已结成盟约,世子有难,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二人你来我往地谦虚了一番,咄苾抬眼瞥了瞥李世民,很快收回目光。 李建成一眼看出,便转身对李世民道:“世民,今日前来,不是说要当面谢过柱国么?” 李世民闻言这才走过来,对咄苾一抱手,不情愿道:“多谢柱国搭救大哥之恩。” 咄苾看着他,笑了笑道:“不敢不敢。救世子脱困的,实是二公子。” 李世民还欲说什么,而李建成见状已然插言道:“我同柱国还有些话要讲。世民,你先退下,好么?” 李世民抬眼看着咄苾,眼里是分明的敌意。然而再望向李建成满眼的温润笑意,当即便软了下来,沉着脸一抱手,转身大步离去。 咄苾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收回目光望向李建成,无奈叹道:“建成,你明知那李世民对我敌意非常,又何必将他带来?” 李建成笑了笑,反问道:“世民要前来看看大哥伤势,我岂有不允之理?” 咄苾示意李建成坐上院中石凳,笑道,“那此时为何又将他支走?” 李建成撩起衣摆坐下,道:“原本不过来探望一番,此时见大哥似是有话要说,自然要支走第三人。” “罢,罢。”咄苾沏了一杯茶摆在他面前,闻言当即笑了,道,“建成说话做事,果真是滴水不漏。” 李建成接过茶杯握在手中,慢慢收了面上笑意,看着他道:“大哥……是当真要走了么?” 咄苾同他四目相对,只见这双眼中眼波流转,似又几分挽留之意,却又好似不过单纯询问罢了。他默然片刻,只能苦笑道:“当真什么都瞒不过你这双眼。” 李建成闻言垂下眼,轻啜了一口杯中的茶,分明是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咄苾只得道:“几日前便接到可汗书信,促我归返。”顿了顿道,“这伤势若稍有好转,我便不得不告辞了。” 李建成仍是看着杯中青碧的茶水,道:“始毕可汗此时促大哥归返,莫不是……将有变故?” 咄苾叹道:“不瞒建成,我离开已久,于朝中之事已然不甚明了。正因如此,我才需得赶紧回去,不得耽搁。” 李建成闻言默然,道:“大哥意欲何时离去?” 咄苾道:“不出意外,下月初。” 李建成终是抬眼看着他,然而一双眼中仍是笑得温雅,教人看不出别样的情绪。放下茶杯,平静道:“到时建成定当相送。” 没有挽留,没有遗憾,甚至没有半分不舍。 咄苾苦笑着点点头,心道若非如此,却也不是李建成了。 ———— 数日后,李渊率群臣,于大兴殿迎代王杨侑即皇帝之位,尊杨广为太上皇,改元义宁。废除其一切法令,自约法十二条,身兼大都督、尚书令、大丞相、之职,自封唐王。 此举一出,实则已将大权握入掌中。 然而李渊却并非居安不思危之辈,他深知,此番虽已占据长安,然而不仅东面隋炀帝仍坐洛阳,另一方面,就西面关中而言,也并不稳固。各路割据势力风起云涌,若不早早除去,终将危机长安。 由是休养数日之后,李渊召集众将于议事厅,道:“自太原起事以来,我大军披荆斩棘,一路南下,依原本计议占据长安,也不过七八个月的时间而已,这与诸位的劳苦功高是万万分不开的。”顿了顿,往一侧走出,让出身后悬挂着的巨幅地图,以手指点道,“然而,若观此刻时局,便可知长安之地并不稳固。东面屈突通蠢蠢欲动,幸而有刘文静于潼关固守,三番大败,一时不足为虑。然而西面薛举薛仁果父子二人,野心极大,一日不除,则长安一日难安哪。” 李世民闻言当即起身,一抱拳道:“父亲,世民愿前去灭了那二贼!” 李渊笑了笑,捋须道:“世民莫急,此番让你出战,也是为父之意。” 李世民本能地望向一旁的李建成。但见对方安坐在椅中,对自己微微一笑。李世民心中一动,当即上前领了命。 李渊吩咐下行军事宜之后,待到众人即将散去时,却忽然叫住李世民道:“世民,再过几日便是你十八岁生辰了,为父意欲再宫中设宴为你庆贺,也权当践行,不知世民意下如何?” 第24章 隋义宁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李渊在宫中摆开筵席,贺李世民十八岁生辰。 筵宴之上,乱花渐欲迷人眼。舞女一列一列翻转着长袖,鱼贯而入,渐次而出。娇莺般的歌喉婉转动人,和着丝竹之声,伴着酒香,教人心醉。 李世民抬着眼,似是漫不经心地望着大殿之上的春光融融。然而实则,目光总是抑制不住地要飘向彩袖之后,那一个时隐时现的模糊身影上。 感觉整个大殿,只因看着这人,便仿佛顷刻安静了下来。 李建成今日略略盛装,褪去了平日惯着的素衣白袍,改换了一身青玄云锦长袍,其上暗绣走出山水流云文饰,尽显清贵。 对方在席间端然而坐,独自饮着酒,倒似饶有兴致地赏着歌舞,全然不曾注意到自己投去的目光。 脑中闪过那日林间缠绵时,对方眼中水雾迷蒙的情欲,李世民不觉露出笑意。换了旁人,单是面对这般清冷疏离,又如何能想到其人还会有那般醉人的情动之色? 手中酒杯顿在唇边许久,此时终是记起低头啜了一口酒。 那神情,只有自己见过,也只能属于自己。 正此时,一曲歌罢。李渊把酒起身,向敬了李世民一杯酒,说了些寄望之辞。李世民赶紧起身,把酒写过父亲。二人相对,各自一饮而尽。随后李渊托辞离去,实则不过有意让年轻人无拘无束些。 李渊一去,李世民帐下的那些将领便纷纷凑近过来,轮番敬着酒。这些将领大都同李世民共历过生死,自然情谊非常。李世民此时便也忘却了那二公子的身份,但凡遇上敬酒,俱是全部接下,一饮而尽。 饮罢数轮之后,自觉面上有些灼烧之感。忽地想起什么,不觉回身朝上座望去。朦胧之间,只看得那白色身影仍是坐在原处。纵然看不清对方神情,心头却已是一暖,面上亦是跟着露出笑容。 然而正准备把酒走过去,却又被周身的将领簇拥过来,又是一番劝酒。李世民推举不得,只得笑着一一接过。 “二公子当真是长大了。” 李建成握着酒杯,方收回目光,便听闻身旁一身感叹。 抬起眼去,立即露出笑意,放下酒杯,起身一礼道:“裴大人。” 裴寂瞥了一眼桌上几乎未曾动过的酒杯,恭恭敬敬地对他拱手道:“此处喧哗,世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建成看着他慢慢颔首,命下人取了狐裘,便同他一道走出大殿。 时已入夜,月色如水而泄。步入后院中,这才发现,天边不知何时竟已落了雪。碎雪纷扬,势头不大,却也已然将院中扑上了一层白。 裴寂仰头望了中天月色,慨叹般道:“二公子如此年轻便有大将之风,真实为难得啊。” 裴大人每次同建成说话都这般拐弯抹角,无奈建成愚钝,无法领悟其中深意。李建成伸手裹紧了身上的狐裘,看着他笑道,“大人有话,不妨直说罢。” 裴寂转眼看了看他,亦是笑道:“世子若当真不明白老夫之意,只怕也不会有此说了。”默然思量片刻,竟也直言道,“那日堂上议论出兵剿灭薛举父子时,不知唐王心中计量,世子可曾看出一二?” “父亲未曾同人商议,便任命世民为大将,”李建成神色平静,道,“此举乃是有心历练,好将日后东征西讨的重任交付予他罢。” 裴寂叹道:“看来世子原是心如明镜,倒是老夫多虑了。” “这却又如何不妥?”李建成反而笑道,“世民本就是天生的将才,若能当真平定四方势力,却也是好事。” 裴寂闻言摇头道:“世子既出此言,便是不信我裴寂。” 李建成微微一怔,却又听他道:“哪日若世子信了裴寂,裴寂随时恭候大驾,愿效犬马之劳。”顿了顿,抬眼看向李建成,一字一句道,“此时,裴寂唯有八个字,以劝世子:功高盖主,悔之晚矣。” “功高盖主,悔之晚矣……”李建成默念了一遍,却笑了出来,对裴寂道,“裴大人,建成又一问,可否请教大人?” 裴寂道:“世子请讲。” “不瞒大人,建成近日偶得一剑,此剑百年难见,吹毛断发,锐不可当,实乃不可多得的至宝。为建成用过数次,于战场上可谓披荆斩棘,无往不利。”言及此,李建成略略沉吟,又道,“只是近日偶遇一算卦先生,见了此剑,只道锐气太盛,终有一日要伤及其主。” 裴寂闻言微微皱了眉。 李建成笑了笑,看着他道:“不知裴大人以为,建成此时是应当善用此剑,使其物尽其用,还是……应早早将剑折了,防患于未然。” 话音落了,裴寂皱起的眉一霎松开。他徐徐摇了摇头,换做无奈的笑意,道:“世子此问太过高深,老夫鲁钝,怕是给不出愚见。” 李建成笑道:“实则裴大人方才口中的八个字,便是见地。只是大人不愿说明罢了。” “先有答,后有问。”裴寂亦是笑起来,“如此看来,世子心中早有计量。老夫当真是多事了。”说罢拱手一礼,转身告辞。 “大人哪里话。”李建成立在原处回礼,定定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许久,忽然挑唇轻笑了一声。心叹这裴寂,或许当真有料事之能。 只是,他口中那八个字,或许当真是多虑了。 这八个字,世上怕是没有人,能比自己明白得更透彻。 ———— 筵宴散罢,已是月上中天。 李世民回头一看,见原本的席位上,已是空空如也,心头也跟着落空了一阵。同众人作别之后,他没有回府,却是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李建成处。 于他而言,想要见到大哥的念头,一旦腾起,便无法止息。甚至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搁。 然而待他踩着残雪疾步来到李建成府邸时,对方的屋内已然熄了灯。李世民将手扶在门框上,几欲推开,然而思量再三,终是收回了手,一声叹息。 却听闻身后一声轻唤:“世民?” 李世民回过身去,只见李建成正站在自己身后。面容上流泻着银白月色,乌发上沾着点点落雪,裹着一身雪白狐裘,望之清贵,却亦是清冷异常。 仿佛一下一刻,便要融入那雪地之中,消失不见一般。 李世民忽然走上前去,将人连带着狐裘一起抱住,紧紧扣在怀中。 “大哥……”口中喃喃地唤了声。酒力之下,他声音却是有些颤抖。 李建成立在原地,伸手抚了抚他的发,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外面天冷,且先进屋罢。” 李世民埋首在对方颈项,只觉那熟悉的气息,轻易地便让自己的呼吸变得滚烫。他闻言极慢地点了点头,徐徐放开手,任李建成一路拉着进了屋。 李建成转身掩上房门,将院内的凉风隔绝在外。然而方一回身,却被李世民用力地抵上门板。 灼热异常的气息,伴随着凌乱的亲吻喷薄在耳侧,似是要将这大半夜的残雪融化殆尽。 “世民三日后便要出征了。大哥,今夜便送世民一件生辰贺礼……可好?” 李建成微微扬起头,越过他的肩头望去,但目光所及之处,唯有一片黑暗而已。 许久之后,他徐徐笑了笑,道:“好。” ———— 房内一片漆黑,唯有肉体撞击的声音,在万籁俱寂间变得分外明显。 窗外残雪消融殆尽,寒冷非常,然而锦帐之中,却是满是春光融融的暖意。 李世民侧身扣着怀中人的腰,一下一下用力撞击着。残余的酒力,在这一刻再度腾起,燃遍周身。近乎灼热的温度,让他意乱情迷到无法自拔。 “大哥……大哥……大哥……”沦陷在欲海之中,他凌乱地亲吻着对方的后颈,如上次一般,一遍一遍地唤着这两个字。 回想起方才雪地里那回身一瞥,让他心内忽然又腾起阵阵恐慌来。不知为何,无论如何确认,如何说服自己,他心内总有一分担忧,挥之不去。 担忧大哥并不曾真正属于自己。 因为他发觉,大哥心中所想,自己并不曾真正了解,一丝一毫也无。这种念头腾起在脑海,便好比是一种折磨。 此时此刻,在酒意的刺激下,李世民恍然地只是不断地冲撞着身下的人,狠狠地进入和退出,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结合和分离的过程。 只有这种感觉是真实的,真实到任是谁,也无法否认。 李建成被他的双臂固定在怀中,随着剧烈的冲撞,一下一下地颤抖着。五指扣着身下的被衾,克制地低声喘息,弓着背脊,只感到身后那紧贴的躯体滚烫异常。 那温度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便仿若一场烈火,将温度以一种极端的方式传递过来。快感被生生地从四肢百骸中逼了出来,攀上顶峰,然后燃烧殆尽。 不知第几次发泄出来之后,李世民终是彻底退离了李建成的身体。他在床边摸索着拉起被衾,将二人紧紧裹住。仍是在对方身后落下细细碎碎的亲吻,从后颈,到背脊,到腰际,来回往复,不愿分开。 末了,不知是过于疲惫,还是醉意太盛,吻着吻着,终是抵不过倦意,就着这从背后环抱着的姿势,慢慢陷入沉睡。 感到对方的动作徐徐停了下来,喷薄在后颈处的呼吸,亦是渐渐变得沉稳。李建成低着头,慢慢地吐出一口热气,想要伸手拭去额前的汗水,然而对方的双臂牢牢束缚着自己,竟是不容半分动作。 正此时,身后却响起李世民含糊的声音,不知是虚是实,是梦是醒:“大哥……你心中所想……可否让世民知晓一二……” 挑嘴笑了笑,说不清是无奈还是自嘲,却终是放弃动作。不久之后,亦是精疲力竭地睡去。 ———— 接下来的二日里,李世民奔走于营中,做着出征的最后准备。每日从白天忙到深夜,几乎未有闲暇,甚至直至临行前夜整理行装时,才从营中返回,得以再一次回到房中。 房内一角堆着许多什物,乃是这些时日朝中官员陆续送来的生辰贺礼,李世民心知无非是些金银俗物,并不挂心,加之近日繁忙,便看也未曾看上一眼。 然而今夜,他才忽然发现,那什物之中,有一个长长的锦匣打横摆放着。虽并不华美,却分外惹人注目。 鬼使神差地便走了过去,双手捧起放在桌上打开。 匣子里面是一卷画,徐徐展开,昏黄的烛光之下,但见纸上墨色徜徉肆恣,一笔一划无不是惊若翩鸿、矫若游龙。 指尖蓦地抖了抖。他一眼便看出,此物……竟是那稀世珍宝,《兰亭集序》。 此物,这世上唯一人才有。 李世民早便有所耳闻,李建成用此物引诱卫玄,从而对长安城中三股势力施以离间之策,长安城破之后,此画落至杨侑手中,他更是亲自讨要回来。 想来,应是极端挚爱之物。 可今日……此物竟不声不响地,这般静静躺在自己手中。 李世民低头定定地看着,忽然挑起嘴角,径自笑了起来。 也许一切便如这画一般,自己分明已然拥有,却因一时疏忽不曾注意。反而,倒平添了多余的忧虑。 ——大哥,你的心意,可是如我所想? ——然而答案如何,已然不重要了。无论事实是否如此,我却也已然信了。 李世民不觉间,指尖已是徐徐用力,握紧了字画的边缘。然而下一刻,惊觉之后,又蓦地松开手来,生怕在其上弄出一分一毫的皱纹。 随后,他怀着满心满身的暖意,小心翼翼地将画重新卷好,重新放回匣子里。正此时,却见匣子里竟还有一张并不起眼的纸页。 李世民一怔,伸手轻轻拿起,放在眼前,却再一次轻轻笑了。 其上不过四个字,于他而言,却堪比千钧之重。 “世民,凯旋。” 第25章 大军出征的当日,地面的残雪已然化尽。是日天色晴冷,却也阳光明媚。李建成跟随着李渊,连同朝中百官,照例出城十里,为之送行。 李世民一身甲衣遒劲,意气风发地高坐于马上,饮罢践行酒后,豪气万丈地将碗摔碎,随即对众人一拱手道:“且待世民凯旋!” 说话间,目光却是有意无意地望向李建成。 李建成笑容淡淡的,面色不变,看着他带着大军返身远去,消失在山峦之间,这才收回目光,随着李渊一道而返。 “建成,待会儿来相府一趟。”李渊一手提着马缰,看着面前的路,口中道,“为父这几日常在琢磨,世民带兵东征西讨,而你,也到了该着手处理政事的时候了。” 李建成闻言心中一动,当即明白了李渊的言下之意。 纵然因了当初打出的“尊隋”大旗,李氏一族纵然占据长安,一时间仍需尊杨侑为帝。然而实则人人心中再明白不过,李渊废了这傀儡皇帝,亲登大位只不过是时日问题。 李渊所需要的,不过一个契机而已。 及至那时,他便是大唐的皇帝,而自己,便将是大唐太子。 这一日,也不过近在眼前。 念及此,李建成心中忽然腾起些许兴奋之意,这种感觉,同前日那歇斯底里的欢爱,竟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他等待了蛰伏了这么多时日,为的便是这一日的到来。那属于自己的太子之位,唐皇之尊,在这一日之后,将变得触手可及。 第二次……这位置,他绝不会再失去。 念及此,李建成面上陡然绽出一抹不易觉察的笑来,拱手对李渊道:“全凭父亲吩咐。” ———— 一日后,李世民率军驻军扶风。全军安顿下来之后,他独自走上附近一处高地,抬眼眺望薛仁果驻军的营地。深知对方虽号称三十万,实则不过十万人而已。况零散招纳的流寇之辈,又怎敌得过自己手中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 沉吟许久,李世民当即召集偏将,商讨作战事宜。此番于公于私,他仍是想要速战速决。 于公,长安周遭势力无数,在任何一股上耗费过多时日,都将给余者趁虚而入之机。于私……则到底,是不愿离开大哥太久罢。 闭上眼,脑中回想起昨夜肌肤相贴的火热,倾尽所有的缠绵,李世民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吐出,极力地平复着周身再一次腾起的热度。 大概……已经无法自拔了罢。无奈地笑了笑,听闻属下唤他入帐,这才扶着腰间佩剑,转身而去。 是夜,天边刮着刮着凛冽的东北风。纵是在南方,今年的冬天似乎也格外寒冷。薛仁果的营地里,几名守卫正围坐在柴火旁搓手取暖,忽然一人抬眼望向天幕,惊讶道:“那、那是什么?” 余者循声望去,但见夜空之中,几点灯火自北面徐徐飘来。渐渐地,数量渐多,竟是成片而来,密密麻麻地,几近照亮半个天幕。 待到火光飘得近些了,只听闻一人忽然吓得坐到在地,指着那大片火光道:“那火是绿、绿色的!莫非是鬼火?!”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吓得不轻。然而抬眼望去,却见那火光不仅凭空漂浮着,而且,竟当真是那般荧绿的色泽。 众人大惊,赶紧通报薛仁果。薛仁果走出大帐,抬眼望了望,却也着实未曾见过此等物事。而且细看之间,那绿色的荧光……倒当真有些诡异。 “将军,这、这如何是好啊?”他一时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处,任旁人换了数声,也给不出回答。 将军已是如此,底下人当即乱了套。不少士兵仰头看着逐渐逼近的“鬼火”,已是哭爹喊娘地直往后爬。 而待到那火光飘至大营正上方时,周遭出其不意地,忽然响起大片箭簇之声。只见箭簇声方起,头顶的火光倏然而落,如火雨一般打落在营地之上。 营帐之上,瞬间便腾起了扑天的火光。底下士兵见状,生怕“鬼火”追赶自己,愈发骇得落荒而逃。 顷刻间,营中大乱。那薛仁果自己,亦是吓得手忙脚乱。 而与此同时,躲在暗处的李世民见了这情状,不由徐徐挑起嘴角。朝身后看了一眼,随即抽出佩剑来,扬声道:“出击!” 与此同时,天空应声腾起一支号火。顷刻间,伏于周遭的人马如潮水一般倾泻而下,顷刻将薛仁果大营围在其中。 李世民横剑冲在最前,实则发出号令的那一刻,他心下已知:此战必胜。 ———— 一战过后,薛仁果率众溃逃,李世民也不再追击,只带着纳降的三千人,班师回朝。此间算来,一共也不过十余日的功夫。而如此速战速决的大胜,却教朝中上下无不是一片赞叹之声。 而李世民回府之后,匆匆换了身衣服,便去往李建成处。然而李建成并不在府邸,据下人说乃是身在相府。李世民只得依言前往,果然见府中李建成正同李渊商讨政务。 见了李世民,李渊笑道:“世民回来了。” 李世民拱手拜道:“方一回朝,不敢耽搁,便来拜见父亲。”顿了顿,望向李建成,有意做出惊讶之态,“不想大哥竟也在此。” 李建成对他微微颔首,眼底藏笑。 李渊示意他坐下,笑道:“为父已听闻你一战打败薛仁果之事,方才还同建成说起你用的那‘鬼火之策’。” “以孔明灯火烧大营……”李建成笑得温润,接口道,“世民此策,当真是事半功倍。” 李世民看着他,顿了顿才回过神来,谦道:“不过是用了染色的纸,做了百盏孔明灯。若非薛仁果手下尽是无知的流寇之辈,只怕也不能蒙混过关。当真……瞒不过大哥。” 李建成笑道:“行军用计,便好比对症下药。世民能用此奇策,在你父亲和大哥面前,又何必太过谦虚。” 李世民闻言亦是笑了笑,见二人几句之后,仍继续商讨治国之策。也不便打扰,便寻了个由头,退了出去,心道稍后再寻大哥不迟。 ———— 回到府中一觉睡到黄昏,用过晚膳,方步入院中散心,便听闻下人道李靖将军求见。 李靖乃是李世民帐下一员猛将,攻取长安之战中功不可没,故素来可称李世民心腹。见他求见,李世民点点头,示意让人进来,然而及至李靖步入后院中,却见他身边竟还带着一人。 “大将军,”李靖对他一拱手,看了身旁小兵模样的人一眼,神色里难得有些犹疑,“有一事……末将难辨虚实,便不敢声张,特地先来告知将军。” “何事?”李世民一挑眉道,“罗将军但讲无妨。” “此人乃是薛仁果营中降兵一名,”李靖示意身旁那小兵站起身来,道,“你将今日对我说过的话,再同大将军说一遍,不必有顾虑。” “是,是。”那小兵哆哆嗦嗦,迟疑了许久,终是开口道,“小的今日在营中看见、看见突厥的王爷了。” “你说什么?!”李世民大惊,一拍案站了起来。 那小兵吓得坐倒在地,又很快爬起来跪下,口中颤声道:“小、小的岂敢有所欺瞒?” 李世民略略平复了神色,再度坐回身后石凳上,道:“你且细细讲来。” 那小兵道:“小的乃是马邑人氏,十几岁时在刘武周帐下从军,后几经辗转,才跟了薛仁果。刘武周同突厥人多有往来,故突厥王爷的长相如何,小人记得可是一清二楚。今日小人在营中所见的,便是那始毕可汗的三弟……王爷咄苾。” 李世民听闻此言不由沉吟,实则见这小兵生性胆小,谅也不敢撒下弥天大谎,由是心中很快已有了计较。暗惊之下,他面上却神色不改,仍是平静问道:“你所指何人?” 那小兵不敢回答。李靖看了他一眼,叹气道:“回大将军,他话中所指……乃是那柱国,康鞘利。今日柱国路过营中,必是一时为他所见,故而才有此一说。” 及至听闻这个答案时,李世民已然不再惊讶,他默然片刻,只对那小兵平静道:“此事不得声张,若再有人第四人知晓,定教你人头落地。” 最后四个字说的轻描淡写,却分明是容不得半分忤逆。那小兵闻言抖了抖,连忙伏倒在地,叩首称是。 遣走小兵之后,李世民以手支着下颚倚靠在石桌边,双目定定地看着桌上茶杯,神情异常严肃。李靖立在一旁,留也不是,退也不是,过了许久,终是按捺不住试探着问道:“依大将军看,此事却要如何是好?” 李世民收回定在石桌上的目光,转向他道:“此事事关重大,区区一个小兵之言,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此事你且暗中替我查一查,若有结果,速速来报。” “是。”李靖领命,当即退了下去。 李靖离去之后,李世民独坐在院中,伸手徐徐握住桌上的茶杯。抬眼望着枝头零落的枯叶,脑中诸多回忆纷至沓来。 柱国初来乍到,便同大哥走得颇近; 大哥为屈突通算计,重伤退于山中之时,是柱国抢先自己一步,将人救了出来;自己心思难抑,去寻大哥的那个夜里,曾亲眼目睹二人相拥之景;攻取长安之前,大哥设计引诱卫玄出城时,是柱国带兵前去接应;自己于火海之中救大哥脱困之时,是柱国拼着性命,替他们挡下了追兵;大哥带自己前去探望他时,更是曾将自己支开,只同柱国单独说话;…… 如此回忆起来,有李建成的地方,这柱国竟是无处不在。忽然间,李世民想起刘文静曾经说过的话。 “当年世子单枪匹马入突厥说和,如今便得突厥柱国来援……” “突厥本派大军进犯太原,却世子一人之力答应结盟,你以为是为何?” 一霎那,许多琐碎的细节顷刻间连成一线,答案便已然浮现在心中,澄澈如镜。 与此同时,只听手中一声清脆声响,那瓷杯已被自己生生捏碎。 茶水已凉,淋在掌心之间,突兀地洗去那被瓷片划出的血迹,凉风吹拂之下,寒凉刺骨。李世民松开手,任手中带血的破碎瓷片散落在地。 然后,他慢慢握紧了拳,冷笑出声。 ——若你不是突厥王爷,那还有谁在结盟之事上,以一人之言,举足轻重? ——若你当真是突厥王爷,你既胆敢隐瞒身份藏在军中这么许久,那我也定能教你有去无回。 ———— 夜里,李靖再度前来。李世民听罢他所言,点点头,平静道:“我知道了,你且去罢。” 李靖告退之后,李世民在院中又坐了片刻。忽地一撩衣摆起身,独自出了府。 李建成府中每到夜晚,便是格外的清冷。屏退了下人之后,整个府中便显得格外空荡静谧,唯有风吹动枝叶沙沙作响的声音,伴着窗口暖黄色的灯光,在夜里各自分明。 李世民在门边顿了顿,终是推门而入。 门内李建成依旧倚在桌边翻看着书卷,神色闲静,听闻响动循声望去,见是李世民,倒也不以为怪,只淡淡笑道:“世民来了。” 李世民定定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几步走到对方面前,垂眼看着他。 感觉到对面的人似是有话要说,李建成徐徐收了笑容,静静地同他对视着,等他开口。 李世民的目光徐徐划过自己大哥的面容,从眉间到眼角,到鼻梁,到面颊……末了,在唇上停住。 然后他忽然俯下身子,狠狠地咬了上去。 突如其来的亲吻让李建成一怔,然而,却到底没有将人推开。他只是徐徐闭了眼,任由对方扣着自己双肩,唇舌在齿关内肆意往来。霸道地汲取着,掠夺着,搅得彼此间的气息,一齐变得紊乱。 不迎合,亦不推拒。 李世民忘情地吻着怀中人,吻到近乎窒息,才极力克制住冲动,勉强将二人分开些许距离。 第26章 李建成微闭着眼,长睫低垂,伴着喘息微微颤动着。李世民看着他,强迫自己收回了目光。他今日来此却是有别的缘由,若再这般下去,只怕……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世民,你有话要说。”片刻之后,李建成平复了气息,抬眼看着他,神情再度变得平静。 李世民悄然深吸一口气,走到另一侧,坐下时已然换做一副云淡风轻之态。他抬眼望向李建成,慢慢道:“世民听闻柱国康鞘利不日便要离开,返还突厥,可有此事?” “攻取长安之前,他便有此打算。”李建成眼波不动,闻言道,“然而为伤势所碍,不得不一再推迟。” 李世民点点头,目光仍是死死地锁在他面上,不愿放过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然而烛影跳跃之下,李建成神色如常地带着几分笑意,分明是一副太过完美的面具,却偏生教人挑不出破绽来。 垂眼无奈地笑了笑,许久,李世民终是开了口,问道:“大哥,告诉我,你同那柱国康鞘利可有旧交?”他看着对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真挚和期盼。 实则他番前来,所为到底也不过李建成一句实话而已。他知道自己如此一问,对方定会有所觉察,却也知道,如若对方对自己坦诚相告,那么他也许会停下原本的打算。 至少,那样足够说明,大哥是信任自己,愿意告诉自己心中所想的。 可是李建成闻言只是轻轻一笑,反问道:“世民何来此问?” 李世民顿了顿,终是再问道:“若非如此,大哥有难,为何那康鞘利竟是三番两次相救?” 此话,隔在二人之间的那层纱,眼看就要被掀开。然而李建成反而笑得明显了几分,淡淡道:“世民何时却竟计较这些起来了?突厥与我仍有盟约,一方遇险,另一方又如何能袖手旁观?”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又将那层纱合了上去。偏生这话,还是同柱国那日所言如出一辙。 李世民闻言,胸中一愠,却也强忍住,勉强笑道:“既然大哥做此言,想必同他交好,亦不过尽地主之谊罢了,倒是世民多虑了。”说罢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世民便不打扰大哥歇息了。” 话音落下,走出几步却又回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慢慢道:“大哥,其实世民所愿,也并不多。” 李建成同他对视着,面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淡去。他一字一句道:“世民,莫要因私坏了大局。” 然而李世民闻言只是笑了笑,没有应答,只是转身离去。 李建成看着他阖门而出,心知对方今日这番试探绝非空穴来风,十有八九……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念及此,他当即起身,拿了狐裘披在身上,往门边走去。 然而及至行到门边,却忽然顿住。默然片刻,终是走回书案边,提笔在纸上匆匆写了几句话。随后他唤来一个下人道:“立刻将此信送予柱国,不得有片刻耽搁。” ———— 其时,咄苾正在屋内整理了一阵行装。乍一抬眼,忽见窗外明月正好,不由得放下手中什物,披了外袍,推门而出。 院内空无一人,分外的静谧,咄苾走到院内的石凳边坐下,仰起脸,只觉月色太过明亮,把夜色照的竟有如白昼。 犹记身在塞外时,千里荒漠杳无人烟,只觉得这月色之中总是透着无限苍凉。然而及至来到中原,才发现这明月,在繁枝的掩映之下,竟也能有如此柔和,如此令人心醉的一面。 同是一轮明月,阴晴圆缺间,却竟是这般变幻莫测,叫人无法残破。 月如此,人亦然。 念及此,咄苾不由得垂下眼,轻轻笑了笑。 ——建成,不知这一别,你我可还后会有期? 正此时,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咄苾循声望去,但见一个下人模样的人匆匆行至面前,一礼道:“世子遣小的前来送书信一封。” 分明便相隔不远,却用此等方式。咄苾心中略一生疑,伸手接过那张薄薄的信纸。打开一看,其上字迹写得潦草,平添了几分飘逸之感。 却不过四个字。 “今夜速走。” 咄苾心头一紧,当即对那下人道:“回去转告世子,便说此事我已知晓。” 待到那下人匆匆离去,咄苾当即起身,回到房内。草草收拾了几件衣物,便提了长刀,往门外去。 翻身上了马,一路狂奔至城门。 由于柱国之身,他向来能在城中自由出入。由是此番深夜出城,守卫也未敢多做阻拦。 出了城,便慢慢放慢了马速。 城郊荒野中万籁无声,唯有当头明月,却还同自己紧紧随行。 再一次仰起头,这一次,他笑得自嘲。 只叹,来不及作别了。 然而待到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前路的时候,却意外地看到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高坐于马上,手执一把长剑,不需看清面容,便可知是何人。 咄苾低低地叹息一声,提缰顿在原处,静静地看着那个身影慢慢走近,月色之中显露出几分面容来。 实则即便李建成信中不过四个字而已,然而看到信的那一刻,咄苾心中却已然明白:如此急切,只怕自己的身份已然暴露。 “二公子。”咄苾摇摇头,声音很平静,“没想到,不愿让我离去的,竟会是二公子。” 李世民打马徐徐走至近前,五官在夜色里显出轮廓,然而神情却有些模糊。他冷冷笑了一声,道:“柱国康鞘利要走,世民又怎会阻拦。只是……倘若要走的是王爷咄苾,世民只怕便无法袖手旁观了。” 咄苾苦笑,叹道:“这有何分别?” “自然有。”李世民此时和他不过一臂之隔,他提了提马缰,停下马蹄,道,“柱国康鞘利留在我军中,是为盟约而来;却不知,王爷咄苾假借其身份留于此处,却又是为何?” 咄苾叹道:“二公子心中已有计较,又何必再问?” 李世民冷笑道:“世民心中计较,王爷如何能知?何不如实相告?” 见他这般逼迫,咄苾沉吟片刻,终归是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若说,‘是为建成’呢?” 听他话语之中不呼“世子”,竟而只以“建成”相称,李世民当即大怒,扬手对着他便是一剑。 咄苾提缰侧身,堪堪避过,然而腰间旧伤经不住拉扯,当即掀起一阵剧痛。 “我此刻赢不了你。”微微弓了身子,他看着李世民怒火中烧的双眼,神色却异常平静。 “你腰间有伤,我背上亦然,”李世民冷冷反问,“如何赢不了?只是不愿同我一较高下罢?” “二公子伤在左肩,右臂尚能使剑;我伤在右腹,稍稍一动便牵制旧伤。”咄苾如实道,顿了顿,叹息一声,“实则我并非不愿同二公子一较高下,只是不愿……因了这般缘由罢了。” 他举止愈是冷静,李世民心内便愈是愤然。 “此刻……”再度挥出一剑,口中道,“只怕也由不得你了!” 只见寒光闪动,顷刻之间,他手中长剑已划过咄苾前胸。血当即溅了出来,染红了剑身。 咄苾捂着伤口,慢慢地伏倒在马上。幸得五指紧握着缰绳,才不致摔倒下来。 他尽连刀也不拔,此当真有些出乎李世民的意料,却不知是无力一战,还是根本不屑。李世民仍是冷笑,很快打马退出几步,接着身后便闪出十来个侍卫。 “带回去。”李世民冷声吩咐道,随即一提马缰,从咄苾身边徐徐走过。 咄苾自嘲地笑了一声,吃力地抬起头,哑声对李世民道:“二公子……当真是狠。” 李世民微微一顿,却恍若未闻,徐徐离去。 ———— 次日,柱国康鞘利原是王爷咄苾一事传出,当即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李渊召集众人商议此事,听罢李世民上报了昨夜之事,他沉吟片刻,对底下道:“依诸位看,此事应当如何处理?” “父亲!”李世民闻言,再度抱拳,上前一步道,“突厥生性野蛮贪婪,连年犯我边境,当年同他们结盟,实是为保证南下行军的不得已之举。如今我等已占据关中,太原城中尚有元吉镇守,堂堂李氏已远不复当年,又何必再为那区区胡人所掣肘?与其对其卑躬屈膝,年年纳贡,却不如将那始毕可汗的胞弟扣在京中,足教他一世不敢妄动。” 此言一出,他帐下几名大将纷纷附和,表示若突厥胆敢犯境,定教他们有去无回。 李渊闻言,只是沉吟不语。抬头看了看其余众人,却皆是不语。 李世民立于堂中,目光定定地落在李建成处,分明是在等待着他的态度。然而对方只是端然静坐,未有分毫开口之意。 “王爷,臣以为,二公子所言虽是不假,然此刻同突厥决裂,似是还为时尚早。”裴寂最善察言观色,见此时陷入僵局,便站出列来,徐徐道,“我大军虽占据长安,然而且不论洛阳杨广仍居其位,便是这关中之地,亦是群雄并起,并不稳固。倘若我等将柱国扣在京中,引得突厥来犯,届时其若同关中势力勾结一处,只怕我等势单力薄,并无十分胜算啊。” 他言语说的轻缓,然而却极具说服之力。李渊闻言徐徐颔首,似有同感。顿了顿,转向自己的长子,道:“建成,为何不见你开口?” 李世民此时已然回到座位上坐下,闻言转过头去,双目如炬地盯着对方。心内明知大哥此番定要替那咄苾说情,然而如此想着,心内却只是一阵阵的恼怒。 但见李建成起身走到堂中,顿了顿,道:“建成以为,世民同裴大人所言各自有理,此事……还请父亲定夺。”说罢一拜,退回座上,全然不顾一室人讶异的目光。 李世民亦是怔住。他不能明白,为何自己自始至终,都无法看破李建成的心思。 那日唇齿纠缠的时候,以为他会推拒,可对方偏偏接受;今日这堂上,以为他将极力反对扣留咄苾时,他却竟只是袖手。 ——大哥,你心中所想,究竟是什么? 他侧过脸,毫无顾忌地看着李建成。而对方神情淡淡的,却从头至尾,未曾看过自己一眼。 当日商议持续了半日,李世民一派的武将极力主张留咄苾为人质,对抗匈奴;裴寂为首的年长官员,则俱以为时机尚早;世子李建成不表态;李渊亦是态度游移。 由是末了,终是毫无结果。李渊见状,只得一摆手道:“此事……改日再议罢。” 众人散去之后,李建成起身便走。李世民小跑着匆匆追上他的步子,从身后一把抓住他的手,隔着衣袖,死死握住。李建成未有半分闪避,然而足下步子却亦是毫不停歇。 李世民心下不甘,跟上去,盯住他道:“大哥莫非要为了那胡人同我生气?” 李建成顿住步子,斜睨了他一眼,眼中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他沉吟片刻,开口道:“世民,你擒那咄苾,当真……单是为了借机同突厥决裂?” “不。”李世民定定地看进他的双目,许久慢慢道,“这其中缘由,大哥不会不知。” 李建成闻言,轻笑了一声,似自嘲,又好似冷笑。他轻轻一挣,甩开了对方的手,道:“世民,你可记得昨夜我对你说过的话?” 李世民神情专注地看着他,极慢地点点头。 “不,”李建成微微垂眼,摇首道,“你已然因私坏了大局。” 这话说得极为平淡,竟似毫无恼意。然而李建成留下这句话,却再未有半分停顿,转过身,大步离去。 李世民徒然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只觉心中手中俱是陡然一空。 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随后忽然用力,握成了拳。 ——大哥,世民当真做错了么? ——不,若擒了那咄苾当真让你如此气恼。那世民,便不曾做错。 第27章 咄苾颓然坐在地上,背靠着身后的墙壁,仰起脸望着正好落在窗口的那轮明月。 屋内一片漆黑,唯有月光从窗外撒入,在屋内照出一片亮白色的光影。 仍是那轮明月,仍是自己栖身的房间,只是门外来回不断的脚步声,却分明昭示着,此刻的境遇已是截然不同。 早些时候,领头的守卫来一个大夫模样的人,那人草草替他包扎了伤口,抹了些药,又匆匆离去。 之后,便再无人来。 咄苾叹息一声,伸手按了按胸口隐隐作痛的伤口。李世民出手并不太重,若非如此,自己此刻如何还能留下一命? 实则他并非不知,对方手下留情,十有八九是为了拿自己的身份为要挟,借以牵制突厥的行动。 早该明白,纵是隐藏身份,也终有暴露的一日。只叹自己以这伤势为借口,一日复一日的推迟,不忍也不舍离去。 一着不慎,终是落得这般满盘皆输。 只是不知为何,咄苾心中唯有遗憾,却竟并不觉得悔。 那因了一时机缘巧合,假托柱国身份留于此地的半载时光,他没有一刻觉得悔,哪怕明知终是得不到。又或许正是因为深知得不到,才格外迷恋这每一分经过。 觉出几分口渴,咄苾以手撑在地面,试图站起身来。然而稍一用力,便拉扯得腰腹一阵撕裂的疼痛。尝试几回无果,终是无力地坐回地上。 自嘲地笑了声,只得朝身旁的矮几上伸出手,吃力地触摸着茶杯所在的位置。 然而一个不慎,却将茶杯碰翻在地,清脆刺耳的破碎声,当即划破了静谧的夜。 “怎么回事?”门当即被打开,守卫长长的影投在屋内。 咄苾靠回墙壁边,低声叹道:“打翻了茶杯。” 那守卫闻言“哦”了一声,当即关上了门。 屋内再度陷入黑暗和无声。咄苾听见自己的叹息声格外分明,他苦笑着摇摇头,指尖却触到身边破碎的瓷片。 瓷片维持着小半边茶碗的形状,边缘异常锋利,在隐约的月色里泛出点点的光亮,便如同匕首的寒光。 咄苾怔了怔,伸手拿起,徐徐放在眼前。 此番落网,结局是生是死实则他已不在意。可是,如若当真如他所料,自己虽留住一名,却将成为同大哥始毕可汗交易的筹码,如此……他决不能容忍。 咄苾默然片刻,一手握紧了手中的瓷片,一手却开始徐徐拉扯着胸前的绷带。 朝心口的位置轻轻扎下去,李世民便彻底输给了自己。咄苾暗暗地想着,拉扯着绷带的手,却蓦地顿住。 层层的绷带之中,不知何时,尽藏着一张毫不起眼的小纸片。 咄苾心头一紧,当即放下瓷片,将纸片放在月光之下,细细地看。 实则在这之前,他便已料到是何人所写;实则那人所写,仍不过短短的几个字。 然而咄苾盯着那纸片看了很久。“今夜子时”区区四个字,被他用目光一次一次地描摹过,直至指尖都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新潮一阵澎湃,许久之后,才慢慢地被按压下拉。咄苾默默地将那纸条重新藏回绷带之中,舍不得毁去。大抵是盼着日后在那大漠之中,能教他一世不忘这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字迹罢。 抬头望向中天明月,心知子时,已然不远。 咄苾平静地闭了眼,开始养神。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隐约地传来些许骚动,随后只听闻“吱呀”一声,门再度被打开。睁开眼,但见月光顷刻流泻而入,尽是刺眼的明亮。 来着并非李建成本人。而是他府中护卫,冯翊与冯立两兄弟。 “王爷,快走罢!”二人匆忙过来,将人搀起。 咄苾“嗯”了一声,未有多言,当即在二人的搀扶下匆匆出了门。 ——如此情形,到底不便现身罢。 出府,上车,离城……一路竟是畅通无阻。咄苾靠坐在马车内,只感到马车走走停停,时而自外传来言语之声。他深知,那人应是早已将一切打点妥当。 正此时,马车停了下来。冯翊掀开帘子,只唤了一声:“王爷。” 咄苾闻声抬眼,正疑惑间,却顺着他的眼光,看见不远处立着的一个身影。 夜色之中,纵是一身玄衣,仍是一眼,便能夺去人的目光。 咄苾挣扎着下了车,朝他走了过去。 李建成轻轻咳嗽了一声,冯翊与冯立当即会意,退走开来。 此刻,他立在一棵梧桐树下,神情在夜色之中看不分明。然而咄苾停在他面前,却只是看着他,许久不开口。 终于,李建成轻轻笑道:“大哥,若再不离去,待到追兵来了,建成便只能擒你回去邀功了。” “建成,多谢。”咄苾这才挪开了目光,神情却格外的深沉严肃。 与之相反,李建成却仍是笑,笑得轻松不已。他看着咄苾道:“大哥,你知道这般,并非全无所图。” “我自然明白,”咄苾再一次抬眼,望进他的眸子,徐徐道,“此番变故,我自不会对可汗提起。日后他若有开战之念,我也当一如既往加以劝阻,尽力说得两方相安无事……以报建成相救之恩。” 然而李建成听闻此言,却微微一笑,道:“大哥,可否许建成一诺?” 咄苾道:“建成但讲无妨。” 李建成抬起眼,同他对视着,眸光分外明亮。他一字一句道:“有朝一日大哥若做了突厥可汗,则勿犯我中土。” 咄苾定定地看着他,眼光是一种异样的深邃。 他默然许久,忽然笑了起来,道:“建成,你如何知道我会成为可汗?” 李建成不答,只道:“若是‘如果’呢,大哥会否应下?” 咄苾忽然朝他走出步子,很近地停在他面前,沉声道:“建成,你如何不明白,纵我此刻许了此诺,若真有成为可汗的一日,也必将翻悔。”顿了顿,道,“建成,我不想骗你。故唯有此事……无法许诺。” 李建成闻言,倒似并不意外。他仰起脸,看着对方轻笑道:“江山至重……大哥果真是大哥。” “建成又如何不是这样的人?”咄苾终于露出一分笑容来。 ——若非如此,我又岂会…… 念及此,目光之中,亦是多了几分掩藏不住的热切。 李建成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转向一旁道:“大哥,时候不早了,不可再耽搁了。” “是啊。”咄苾默然道,“不可再耽搁了。” 然而口中虽做此言,却伸出手,轻扣住李建成下颚,徐徐抬起。 原本应是带着几分轻佻的动作,却因了他格外认真的目光,而变得同样真挚不已。 二人视线相接,彼此沉默不语。 许久许久,咄苾忽然轻笑了一声,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李建成立定不动,看着高大的身形一霎欺近,又一霎远离。云淡风轻的一吻,稍纵即逝。 “果然……建成此番救我,当真无半分私情。”放开对方,咄苾笑得有几分苦涩,“你这颗心,已在别处。” 李建成静静地看着他,眼波平静,不言不语。 而咄苾却已然走到马车前,解下一匹马,有些吃力地翻身而上。 “再会了,建成。”他高坐于马上,垂眼看着李建成,身后是月色洒落的无限清辉。 高高地扬起手中马鞭,却又忽然落下。他转过头,看着李建成迟疑片刻,道:“……李世民?” 李建成微微一怔,而此时咄苾已然笑道:“罢了……已不重要了。”可微笑间,眼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些过去从未有过的神色。 盛气?凌厉?李建成试图在脑中寻找一个词来形容。然而此时对方已然扬起马鞭,绝尘而去。 叹息一声,终是转身,融入夜色之中。 咄苾忍着胸腹间伤痛,策马飞快地驱驰着,不容得半分留恋。 实则对方目光里那一霎的波动,已然被他收入眼中。当即,心内便澄澈如镜。 这几日内,经历了变故,甚至动过寻死的念头后,咄苾陡然间明白了太多。原本的低调的忍让,压抑的退却,违心违愿,到头来却是越陷越深。 倒不如,放手一搏。 得到得不到,不曾孤注一掷,又如何能知道结果? 念及此,他慢慢地笑了。 ——李世民,多亏是你,才让我彻底顿悟。 ——但既然如此,你想要的,我咄苾……便要同你争上一争了! ——建成,我们还会再见的。 ———— 咄苾深夜走脱,朝野震动。李渊大惊之下,下令严查,然而结果却简单得令人咋舌。 当夜所有守卫的口径都如出一辙:夜里寒凉,便相聚一道饮酒暖身。念及咄苾身上有伤,故不曾防备。醉倒之后,那咄苾破门而出,夺刀砍伤几人,纵马而去。 城门守卫亦道:昨夜子时,一人策马飞驰出了城,众人始料未及,未曾将人拦住。 守卫身上的伤口,咄苾囚所外未及收拾的酒坛子,甚至被夺取的长刀的刀鞘,一切物证滴水不漏;而咄苾脱逃之后,两方守卫亦是先后将变故上报,相形对照之下,亦寻不到破绽。 一个守卫失职之案,简单到查无可查。 李渊握着呈上来奏折,默然许久,命人斩了两方的领头守卫,就此结案。 然后他一手支额,对下人道:“速去请世子前来。” 不多时,李建成立于堂上,垂首恭敬一礼,道:“不知父亲唤建成前来,有何吩咐?” 李渊抬眼定定地看着他,然而对方神情平静如水,与往常一般,教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片刻后,他叹息一声,道;“建成,为父虽然老了,可并不糊涂。” 李建成抬起眼看着他,可眼睛里仍是没有波澜。很快,他轻轻笑道:“建成不知父亲何意。” “咄苾走脱一事,是你所为。”李渊看着他,语气似是肯定,却又仿佛是试探。 李建成沉默,不置可否。 “诚然,此案之中并无破绽。”李渊顿了顿,道,“可是,太过滴水不漏,却反而是最大的破绽。堂堂突厥王爷,能如此轻易走脱,而侍卫却供认不韪……在这长安城中,能做到如此地步的,除了老夫,大概也只有你和世民了罢。而世民力主扣下咄苾,此人人皆知,他自然不会将人放走;而建成身为世子,那日在对此事竟并未表态,此时看来,便是不教人看出你心中意图罢。” 他一席话将事情说得极为透彻,尽是一丝余地也不留。李建成闻言摇摇头,叹息一声,笔直地跪下身来,道:“父亲当真明察秋毫,请父亲责罚。只是于公于私,建成不得不如此。” 李渊微微眯了眼,“此言何意?” “于公,便如裴大人那日所言,关中尚未安定,突厥虎狼之师,战,远不如和。”李建成定定地看着李渊,一字一句说得平静却笃定,“于私,那咄苾虽隐藏身份藏于军中,却三番两次救建成于水火。此恩,不可不报;此情,不可不还。” 李渊垂眼看着他,只觉得自己这长子,此刻态度虽极尽乖顺,然而心中的计议,有时竟教他也无法看破。低低叹息一声,李渊道:“建成,为父深知你不会做无意之举。你既然力主放掉咄苾,为何不在堂上直言?” “只因建成总是劝了,只怕父亲心下一时仍无法决断。”李建成道,“然而此事,却是容不得拖延。” 且不论在决断之前,风声若走漏到突厥处会如何,便李世民之性,若自己那日当真开口替咄苾说了情,只怕反是真真害了他。 “此时为父已然结案,便不再追究。”李渊沉默许久,叹道,“你如此这般,也算是替为父做了决定。只是这般放虎归山,日后突厥若再来犯境,建成……你脱不了干系。” “届时建成愿亲率,”李建成伏首一拜,“以性命相担!” “罢了,你且退下罢。”李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日后勿要在这般私自做决定。此次且罚你禁足三日,回去……好好思过罢。” ———— 李建成回到府邸的时候,天已黄昏。 轻轻掩上了房门,背身地靠上门板,慢慢闭上了眼。 这几日的变故来得太快,教人多少有些应接不暇。自己并非神人,为了咄苾之事已是几日未曾安寝,此刻诸事已毕,才觉得疲惫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朝房内走出几步,便听闻门外传来下人的声音:“世子,二公子来了!” 自然明白李世民此番是为了什么,只是他此刻着实太累,怕是无心无力去应付了。 李建成步子微顿,低声叹道:“便说……我不在罢。” 然而话音方落,门已被人从外一把推开。 “二、二公子……”下人显然已是阻拦不及。 李建成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眉心,回身对那下人道:“你且去罢。” 下人应声离去,掩上了房门,一时间,屋内便只余于下了他二人。 李建成这才望向李世民,面上已然添了几分笑意,道:“世民如何来了,还这般如此急切?” 李世民几步走来,极近地站在他面前。 “大哥,”他定定地看进对方的眼,一字一句道,“是你放了咄苾,对么?” 李建成轻笑,想说什么,却只觉得视线微一晃荡。他收回目光,回身扶着桌几坐了下来,没有说话。 而李世民却紧紧跟了过来,他双手撑上座椅两侧的扶手,眼神是少见的凛冽深邃。 他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建成,追问道:“大哥,你那日堂上未替咄苾说情,便是为了好在暗中计划,将人放走?” 李建成垂眼摇摇头,终是抬起头同他对视。顿了顿,他复又垂下眼去,如轻叹一般轻声道:“……是。” 话音方落,李世民已然俯下身子,猛地欺近过来。 第28章 然而李建成低叹一声,忽地侧过脸,轻轻避了开去。 一吻落空,李世民心下不甘。在原处顿了顿,复又就着俯身而下的姿势,一口咬在了对方的耳后。 李建成身子一抖,从鼻息之中泻出一丝低吟。他想要睁开眼,然而满身满心的疲累,却是不住地将他拉入深渊。便连一丝挣扎的气力,也不给他留下。 然而李世民埋首在他脖颈处,极尽辗转能事间,已将那处吻得一片潮红。带着几分不甘,几分恼怒,几分情动,他一手从对方肩头放开,移至衣襟处,一面下滑一面胡乱地拉扯着。 外袍被扯至肩头,李建成忽然伸手,按住对方已然落至腰带处的手,哑声道:“世民,别……” 他微闭着眼,看不清眼底的神色,唯见睫毛低垂,簌簌地颤抖着。 李世民心中一动,握住对方的侧脸,欺身吻了下去。 这次李建成避无可避,被抵在椅背上,生生受下着一吻。却仍是如往常一般,不迎合,亦不反抗。李世民狠狠地咬他,咬到近乎窒息,才极不情愿地分开。 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见对方气息已有些紊乱,却仍是闭着眼仿佛不愿看自己。自嘲地笑了一声,他带着三份喘息靠近对方道,“大哥,同我……你便这般不情愿?” 话音落了,报复一般地又要去拉扯他肩头未及褪下的里衣。 手再一次被李建成按住,这一次,他发现对方的指尖竟有些冰凉。 李世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眼看他。 李建成微微睁开了眼看了看他,眼底满是疲态。他徐徐松开了按在对方手背的手,摇摇头,轻声道:“世民,别闹。大哥……累了……” 不知是否因了这声音太过轻微,让自己一时产生了幻觉。李世民只觉得这话落入耳中,竟带了几分宠溺的意味。这让他一霎怔住,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对方。 李建成闭着眼,气息归于平稳,似是已然睡去,分明是一副疲惫已极的模样。 “大哥……”李世民低唤了一声,没有回应。而此时此刻,他才注意到,对方眼下似是有些许淡青色的痕迹。 心霍然便软了几分。顿了顿,他伸手轻轻地替对方拢好衣襟,然后微一俯身,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惊动之下,李建成似是微微有些清醒,他睁了睁眼,然而并未说什么,又无力地合了上去,将眼底有些迷离的神色掩在了长睫之下。 在李世民看来,这无疑是一种默许。他几步走到床边将人徐徐放下,复又展开一侧的被衾,搭在那略嫌单薄的身躯之上。 然而他在床边不声不响地坐了下来,垂着眼,只是看着床上的人。 李建成仰面而卧,气息平缓,胸口微微起伏。他的脸孔朝里微微侧去,教人看不见神情。能看见的,只有被衾外露出的一段修长的脖颈。自己方才亲吻啃噬间留下的红痕,深浅凌乱,烙在白瓷般的皮肤上,便单是看着,也足教人心神驰荡。 然而此时此刻,李世民看着床上安睡着的人,将手伸入被衾之中,触到对方稍稍添了些暖意的手,轻轻握住,而脑中却充斥着纷繁的思绪。 ——大哥,方才若换了旁人,你可还能这般全无防备的睡去? 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将对方的手从被衾中抽出,徐徐抬起在眼前,顿了顿,低头落下唇下一吻。 ——大哥,这是否意味着,我在你心中……毕竟是不同的? 答案……是肯定的罢。 此念一出,教他心底蓦地腾起一丝兴奋。与此相比,其他的一切,这一刻似乎都不再重要了。 许久,李世民将对方的手重新放回被衾中。默然片刻,自己也和衣上了床。 他不愿离去。因为他知道,如此全无防备,甚至对自己存有几分依赖的大哥,过了今夜,将不复再有。 伸手搂住李建成的腰,将脸埋在对方颈窝,徐徐闭了眼。同李建成毫无防备的睡态相比,他这般姿势,可谓极是戒备。 实则是怕罢。怕第二日醒来,怀中所拥,已是一空。 ———— 次日清早天色微明之际,李建成便悠悠转醒。自打跟着李渊研习帝王之术起,日出而作,倒仿佛已成了一种习惯。 在睁开眼前,他首先感到了落于颈侧的气息。温热却并不润湿,平缓却略有粗重。 接着是紧缚在腰际的手,指尖用力地扣在腰侧,便是隔着被衾也能感觉到那种力度。 许久,李建成徐徐睁开了眼;又许久,他徐徐侧过脸去,看向身侧的人。 两人隔得太近,几乎是鼻尖对鼻尖的姿态。然而李建成看着对方,神情之间,同看一个相隔百里之遥的人并无差池。 目光缓慢地划过对方的面容,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这般看过这个弟弟。 前世不曾,今生亦不曾。 李世民的面容同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然而无论是眉眼还是口鼻,都要略嫌挺拔几分。加之年轻气盛,终日神采奕奕,意气风发的神态,愈发将这副五官衬得英气十足。 便是此刻处于沉睡之中,亦是不减分毫。 李建成静静地看着,脑中隐约浮现出昨日的点滴。因为已然疲惫到无法自持,这回忆也只残余着一个模糊的轮廓。在那一吻之后,自己说了什么,李世民又做了什么,已然全无印象。 不过,便是看着此时的情景,也大致能猜到一二了。 轻轻地苦笑了一声,摇摇头。无法相信,自己……居然就那般睡着了。 清晨太过静谧,彼此的心跳顺着紧贴的身体,一下一下,交错地敲击在胸腔内,仿佛成了这房中最大声响。 一霎间,脑中浮现出咄苾临行前的话。 ——果然……建成此番救我,当真无半分私情。 ——你这颗心,已在别处。 ——……李世民? ——……李世民? ——……李世民? 没有答案。 “大哥?”怔愣之际,李世民睁开的眼忽然出现在视线中。 李建成当即挪开目光,扯开对方的手,一言不发地坐起身来。 然而李世民却也立即跟着坐起来,从背后将人揽住。他睁开眼的时候,分明看到了对方眼底少有的波澜,然而只在自己轻唤出口的那一刻,那双眼中立即恢复了往日一般的疏离了清冷。 李建成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整个人静如止水。 一时间无人开口,李世民紧贴着对方,环在腰际的手一点一点,变得愈发用力。实则多余的话已然无需多说,他知道大哥其实什么都明白。 过了许久,他听见李建成叹息一声,轻轻道:“世民,以后莫要这般擅自行事了。” 李世民微微一怔,却也知道他话中所指,乃是自己私擒阿史那咄苾一事。 提及此人,心中又是一阵不快,世民便没有作答。 然而李建成似全不在意,默然片刻,又道:“世民,且不论那咄苾会否让自己成为突厥掣肘……你便当真以为,如突厥那般血性嗜杀,当真会因了区区一个王爷,而受我等牵制?”顿了顿,道,“便是设身处地想想,纵是换了我你被那突厥掳去,又岂愿李氏天下因此受到一分一毫的埋怨?” 李世民在他身后暗想,你若当真有一日被那突厥擒去,我必挥师千里,荡平漠北。李氏天下固然重要,可若没了大哥,于自己而言,又有何意? 只是这番心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此时也更不会说出口来。听闻李建成话中所言,俱是于公而论,偏生绕开了自己最为在意的私事不语。半晌之后,他低声道:“看来大哥对那咄苾,当真是分外了解。” 然而李建成身形微微一顿,却是笑叹出一口气道:“世民,你多虑了。” 李世民怔住。他未曾想到,对方于自己心底的担忧,回答的竟是如此婉转,却偏生……又是如此直接。 他极力平复着自己,点点头,只低声“嗯”了一声,不再追问。双臂间,却是愈发用力地抱紧了对方。 然后他便感到李建成一声低叹,却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自己的。 ———— 次年三月,宇文化及等人缢杀杨广,另立杨浩为帝的消息自江都传来。洛阳朝野为之震动,人人皆知,李渊称帝的时刻,已然到了。 三日后,登位不足一载的新帝杨侑,在宫中迎来了两位访客:唐王长子李建成和次子李世民。 身在局中,杨侑自然知道二人因何而来。这三日间,朝中上下的议论纷纷,已然到了毫不遮掩的地步。便连他自己,也曾亲见宫人婢女暗自流泪啜泣——新帝一废,他们自然也要随之被打入冷宫,永难翻身。 这些种种已然再分明不过,实则自己早知会有这一日,不过早晚之虑罢了。由是杨侑每每听闻,只得叹息一声,假作不知地转身离去。 而今日,一切却已然避无可避了。李渊当时之人,自然不便出面,故此事自然是这般,由他府中两位公子代劳。 杨侑坐于上座,面上维持着倨傲的神态,吩咐下人看座上茶。 二人立于堂下恭敬一礼,却并不落座。 “二位前来所为何事?”杨侑看似平静地举起茶杯,低头啜了一口。然而此举掩得住眼底的仓皇,却藏不住指尖的颤抖。 李建成静静地等他放下茶杯,才开口道:“请陛下禅位于唐王。” 杨侑身子抖了抖,抬眼看着他。李建成今日一身白底绣暗金竹叶纹长袍,举手投足间,透着含而不露的清贵之气。 他笑了笑道:“世子说话,还是这般直接。” “只因建成知道,”李建成也笑,“陛下并不喜拐弯抹角。” 杨侑定定地看着他,许久长叹一声,微微仰起脸道:“朕明白了,朕即日便会差人草拟诏书,择日……退位。” “不必了,”李建成却道,“诏书和时日唐王已差人拟好,便在下月初一。” “是么,不愧是唐王,思虑果然周全。”杨侑苦笑一声,道,“既如此……便有劳唐王费心了。” 这个“朕”,自己唤了尚不足一载。而这原本不该属于自己的,镜花水月一般的帝王生活,也终将从自己的人生之中抽离,物归原主了。 李建成平静地看着对方眼底的落寞,许久后,道:“退位之后,陛下仍居此大兴殿,武德殿日后将成为新皇居所。”顿了顿,又道,“日后陛下吃穿用度,若有半分亏待,遣人来寻建成便是。” 杨侑本是垂着头,失魂落魄地点着头。忽地听闻后半句,意识到这似是对自己的一种劝慰,他猛然抬眼,怔怔地看着李建成。 面前这人温文尔雅,吐属从容,能轻易地洞察旁人的心思,而自己心内所想,却是任谁也揣摩不透。 如今自己已全无一用,他这般眷顾,却又有何意? 一霎间,脑中浮现出对方襟口深处,曾不经意间落入眼中的一抹春色。念及此,目光便不由自主地下滑了几分,在那素白衣衫交叠的最低处顿住。 而下一刻,便听闻一声重重的低咳。杨侑循声望去,便见李建成身后,李世民的沉着面色,而两束目光更是冷冷地射向自己,锋利如刀。 当即出了一身冷汗,方要说什么,却听那李世民已然抢道:“既然陛下并无异议,那我同大哥便先行告辞了。”说罢一抱拳,语气之中分明是毫不掩饰的不悦。 李建成原本还欲说什么,然而事已至此,也只能拱手一拜。顿了顿,抬起眼,定睛看了看他,终是道:“既如此……便请陛下保重了。” “罢了,”杨侑点点头,苦笑一声,摆手涩声道,“你们且……去罢。” 李世民又是一声冷哼,已是转身走了出去。李建成无法,只得跟随而出。 杨侑仍坐在堂上,定睛看着那白色的背影渐渐远离,顿了顿,又是一声长叹。 第29章 二人出了门,李世民不快道:“大哥,那杨侑退位在即,其人于你我便全无用处,又何必顾念于他?”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此自古以来虽无可避免,然而这杨侑毕竟曾是我等拥立的隋主,若不加以厚待,又怎显我李氏之气度,引得四方归附?”李建成顿了顿想说什么,却只是垂下眼睫,轻叹一声,“世民,身不由己至此,却也可怜可叹……不如,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实则他心中明白,口中纵能诹出千百条缘由,却如何也抵不过心内最不可言说的一条。 身处高位而落入深渊,一夕之间痛失一切。这种感觉,于他而言……太过感同身受,故大抵便对杨侑存了几分怜悯之心罢。 李世民转向看着他,眼光中闪现出一丝讶异。 他原以为,大哥是这世上最温润亦是最冷静的人。这温润和冷静相矛盾着,却也统一着,最终归于一种任何物事所动摇的冷漠。 只是此时此刻,对方眼底不经意闪过的一丝清疏落寂,却让李世民微微怔住。 然而再定睛一看,那眼神已恢复如常,教人窥探不到任何情绪。不知为何,他心中微微一痛,隔着衣袖悄然握住了对方的手,低声道:“大哥若当真做此想,世民便全听大哥的。” 李建成侧过眼凝视他片刻,点点头,眼底露出几分淡若无痕的笑意。 ———— 数日后,杨侑在朝中下了诏书,自表退位之心,愿禅位于唐王李渊。此诏一处,朝中上下无人讶异,自然也无一人出言相劝。 只是暗中把控一切的李渊,及至此时,却竟是故此不受,只言自己一心忠于隋,绝无违逆之心。然而朝中众人心知肚明,心知李渊这是要将戏做足了,便也顺着他的意思,轮番求见。 一方苦苦劝谏,一方却只是一味推辞,如此拖了月余,仍是不见结果。 这日,李建成并李世民应召去往相府。 李渊背身立在堂上,正看着墙上悬挂着的巨幅地图。裴寂坐在一旁,见了二人当即站起身来,恭敬一礼。 正此时,李渊闻声回过身来,看了看二人笑道:“建成,世民,你们来了。” 二人上殿,拱手一礼。 李渊点点头,单刀直入道:“不瞒你二人,为父此番召你们前来,实是为了东进一事。不知你二人,于此事有何见解?” 此事同李渊闲谈时,曾听李渊提及,看来此番却是动了心念。李建成闻言,上前道:“建成以为,如今正值杨广已死,新帝方立之际,洛阳局势不定不稳。此时率军动进,一则便于洞悉敌情,二则……”顿了顿,终是继续道,“在父亲登上大位之前,震我声威。” 听他明提登位一事,李渊却没有否认,只是点点头,微笑着转向李世民道:“世民意下如何?” “大哥所言,世民深以为然。”李世民亦是上前,道,“世民愿率大军前往,攻取洛阳,替父亲除了这块心病!” “世民莫急,”李渊闻言哈哈笑道,“此番为父有意让你二人一同前去,如何?” 李世民一怔,极快地看了李建成一眼,一抱拳道:“世民愿随大哥一同前往!” 听闻对方声音里满是激动,李建成笑了笑,亦是上前道:“全凭父亲安排。”心下知晓,实则李渊胸中早有计议,此番唤二人前来发问,也不过是一种试探罢了。 而此时,裴寂却走上前来,拱手一拜道:“王爷,二位公子,臣有一言相劝,不知当讲与否?” 李渊对他一向敬重,闻言笑道:“裴监但讲无妨。” 裴监缓缓道:“臣以为,此东进一战不可不去,却也不可操之过急。” 李建成同他对视着,道:“裴大人此言,还请赐教?” “不敢,”裴寂笑了笑,话语仍是说的慢条斯理,“臣此处也唯有一句话,只愿于世子能有所益处。” 李建成道:“裴大人请讲。” 裴寂徐徐道:“战和进退,还望世子务必见机行事。” “见机行事……”李建成微微沉吟,已然笑了起来,拱手一礼道,“裴大人所言,建成铭记在心。” 裴寂亦是笑了笑,只回礼道:“不敢。” 李渊站在堂上看得分明,却也不点破,许久之后才道:“既然如此,你二人便速速下去准备罢。” “是!” 二人一礼而对,出了门,李世民的道:“大哥,那裴寂所言确是何意?” 李建成步子不停,慢慢道:“便是教我等,该战则战;若不能,便也只管推却,不需有所顾虑。” 李世民闻言,似是了然了几分,沉吟道:“大哥以为,我大军此去,能否攻下洛阳?” “若是强攻,自然是攻得下。只是,代价若太过惨重却是不值。”李建成顿了顿,道,“裴寂所言,怕也是父亲之意,我等……见机行事便是罢。” ———— 三月末,李建成、李世民分别为左、右翼将军,挥师十万,直指洛阳而去。 大军一路东进,势如破竹,几乎不曾遇到顽固抵抗,便来到洛阳近郊。 这日陈兵落灶之后,李建成掀帐而出,走到斜坡一侧远眺。但见山光满目,春色宜人,洛阳城便在那姹紫嫣红之中,音乐可见。 然而据下人来报,洛阳城门紧闭死守,已有数日。纵然大军已然逼近在此,却也全然未有迎战的动向。 原本心知自己手中十万人马,纵是强行攻城,也必不会落了下乘。只是此时见那洛阳城池肃穆,军队严整,除却满城缟素外,却并无半分动乱之感。 念及裴寂的那番提点,李建成不由得陷入沉吟。 不知立了多久,忽地感到肩头一阵凉意,身子不由得微微一瑟缩。回过神来,却见天边已然落了雨。 三月的小雨,势头不大,然而挟裹了些许凉风,却竟也添了几分寒意。李建成仰头看了看,正待转身回营,肩头已是陡然一暖。 李世民站在他身后,伸出双臂,替他系好了披风。他动作很慢,分明地留恋着这个宛如环抱的姿态。 李建成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洛阳城,笑道:“多谢世民。” 李世民终于抽回手去,走到他身侧,同他并肩而立道:“大哥可是在犹豫是进是退?” 李建成目光不动,只是慢慢地点了点头。 “此战不急在一朝一夕,大哥无需太过忧心,”李世民难得不冒进,反而劝道,“且看明日雨势如何罢。” 心知他此言说得有理。若是雨势停不住了,道路泥泞,纵是有意攻城却也不能了,且不若……看看天意罢。 方点点头,便听李世民道:“此处落了雨,我们还是速速回营罢。”说罢执了他的手,迫不及待地便往营中带。 回到帐中,李建成不及褪下披风,抬眼却见帐内恭恭敬敬地立了一人。 正待发问,李世民已然开口道:“大哥,世民听闻洛阳城中有一名医,早些时候便已托人四处暗访,意欲将人请至长安。”顿了顿,走到大夫身后笑道,“不料大夫不曾抵达长安,我等却已然往此处来了。所幸早些将人请了出来,否则此时城门这般紧闭,倒怕是无缘相见了。” 只因李建成不愿将此事张扬出去,他遣人明察暗访才将人请来,其中周折,不需言说。 李建成静静地看着他,眼波微微涌动,直到那大夫拱手道:“草民见过唐世子。” 他这才回头望向那大夫,伸手将人扶住,微微笑道:“那便有劳大夫了。”说罢依对方之言在椅上坐下,将衣袖后褪了几分,露出白皙而劲瘦的手腕。 那大夫伸出两指,搭在脉上,沉吟许久问道:“世子这疾症始于何时?” 李建成默然道:“三年前。” 三年前一觉醒来,玄武门种种恍若一梦,然而这心口的绞痛,却是分外真实。 大夫点点头,片刻之后收回手,徐徐道:“观世子脉象,并无不妥之处,应不是内息之顾。却不知世子这疾症,可是因了外伤所致?” 李建成闻言当即抬起眼,却触到大夫身后那望着自己的一双眼。他收回目光,平静道:“不曾。” 大夫闻言皱了眉,起身一拜道:“草民无能,还请世子恕罪。” 李世民闻言,目光顿时暗叹了几分。而李建成神色反而异常平静,他走上前将人搀扶起来,道:“此本痼疾,大夫休要自怪。” 那大夫叹息一声道:“若世子不弃,草民这里两一张方子:一剂镇定止痛,病犯之时,兴许有些用处;一剂调理内息,长期服用,自是有益无害。” 李建成颔首道:“那便有劳大夫了。”说罢示意下人带着那大夫下去抓药。 那大夫走到帐门便,顿了顿,道:“隋朝气数已尽,民不聊生,天下百姓寄望于李氏,还望唐王能速速结束战乱,天下归一。” 李建成笑了笑,道:“自当尽力而为。” 大夫去后,李世民走到对桌坐下,面上尽是挫败之色。 李建成看了看他,终是叹息道:“世民,我早便说过,此症无药可解。” 早在长安之际,李世民便明里暗里请来诸多大夫,各色草药也摆了一柜子。李建成不予点破,心内却始终明白:这些不过徒劳而已。 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唯有心药才能解罢。 而李世民闻言,却摇头道:“是否当真无药可解,唯有将这天下名医都请遍,才能知晓。”李建成病发时的样子,他见过太多次,却是多一次也不愿,也不忍再见。 那画面,甚至每每思及,心内便是一阵隐微的抽痛。 正此时,门外传来下人的声音:“世子,二公子,药已煎好了。” “拿进来罢。”李建成看着那下人将药放在桌边,转身退下,方欲伸手拿起碗,不了李世民失却走上前,一把夺了过去。 李建成笑道:“莫非世民要替我喝药不成?” 李世民点点头,却是走到李建成面前站定。 “大哥可还记得,世民第一次侍候大哥喝药的情形?”低头看着面前的人,唇角含笑,眸光却是分外深沉。 纷乱的雨夜,交接的刀兵,殷红的血迹,飞驰的快马,裂心的疼痛……以及,盈口的药香,交缠的唇齿,相接的气息…… 凌乱,却也清晰如昨。 若不曾经历那整夜的焦急和痛惜,若不曾有过那胆大一试的亲吻……他大概永远无法明白,大哥对自己而言……究竟何等重要。 于自己而言,那一次的亲吻,便是他踏出的第一步;于二人而言,那一次亲近,便可谓一切真正的发端。 直至今日,这般不可思议的拥有。回想起来,恍如一梦,却又如此真实。 念及此,李世民唇角不觉挑起微笑。他低头沉默而认真地凝视着李建成,忽而偏过头去,一口饮去了半碗药汁。 李建成没有说话,只是仰起脸,静静看着他,已然明白对方将要做的事。 感觉到对方的靠近,感觉到身前慢慢投下的阴影,他慢慢地垂了眼,直至闭上。等待着对方再熟悉不过的气息,等待着那急切却缠绵的唇齿交缠,等待着那水乳交融的气息相接…… 药汁自对方口齿度入,已然不分你我。浓烈的香气充盈在口齿间,渐渐地竟化作一个漩涡,牵引着自己一点一点深陷进去。 极力抗争,想要抗争,末了,却竟是不再抗争。 恍然间,耳畔的逐渐急促的落雨声,滴滴答答,化作首首绝妙的音律。 这雨,怕是一时停不住了。 带着这模糊的念头,李建成徐徐伸出手,攀上对方的肩背,用力扣住。 实则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倘若自己这心绞痛的当真有根治之药,却也不过李世民,也只能是李世民而已。 然而用药的方式,却有两种。 杀,抑或是……爱…… 这个问题没有一刻不在脑中回环,而这一刻,他却只想抛开。 第30章 次日天还未亮,李建成立在帐门边,掀开一角,望着外面。 一夜过后,雨仍是不大不小地落着,雾霭沉沉,天色阴霾。收回远眺的目光,却见周遭的路面也已然有了泥泞之势。 李建成隐隐敛了眉,不语沉吟。 正此时,不远处一声马嘶,抬眼望去。隐微的晨光之中,李世民一身劲甲,器宇轩昂,片刻间已然翻身下马,走至近前。 “如何?”李建成微微侧身,让他进帐。 “大哥,”李世民退下了满是雨水的披风,搭在立架上,道,“我带着人马一直探至洛阳城下,然而城门依旧紧闭。我冒险在城下叫骂了几声,对方竟也无动于衷。” “观此情形……”李建成坐了下来,斟了两杯热茶,将一杯推到桌子的另一侧,闻言沉吟道,“莫非这王世充已下定了决心,不与我等正面相较了?” 李世民道:“洛阳毕竟是东都,城池坚固,易守难攻。想来王世充也是聪明之人,故借以避我大军锋芒。” 王世充本是江都郡承,后入洛阳为官,倍受杨广信任。此番杨广驾崩,他虽立越王杨侗为帝,然而实则却是一人将大权把持在手。 李建成默然颔首,心知此刻的洛阳便有如一面金盾,自己长矛在手,是攻是退,便只在一念之间。 正沉吟之际,忽听一名小校在帐外道:“报世子,营外有一人求见。” 李建成抬眼道:“何人?” “那人只道,他所带来消息的必让世子欢喜,”小校回道,“其余一概不答。” “如此说来,我倒是无论如何,也得同他见上一面了?”李建成放下手中茶杯,闻言轻轻笑了笑,摆手道,“那便让人进来罢。” 小校在帐外应了一声,匆匆告退,不多时,便引了一人进帐而来。 那人身形颀长瘦削,带着一身雨水站定,从容地退了头上的斗笠,拱手长揖道:“草民见过唐世子并秦公爵。” 李世民道:“你是何人?” 那人闻言抬起眼来,轮廓分明,眉目幽深。转眼望了望一旁的李建成,才转向李世民笑道:“草民姓甚名谁于二人并无用处,有用处的,应是草民怀里这封信才是。”说罢当真从怀中取出一物,走到李建成面前,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 李建成同他对视片刻,笑了笑,伸手接过道:“便看看这信是否当真能入先生所言,让本世子欢喜一番。” 说着已然不动声色地伸手展开,垂下眼,目光徐徐扫过其上的字迹。片刻之后,他轻轻将书信折起,递给李世民。自己则抬眼望向来人一笑,道:“今日雨势不小,先生不如且在此处歇息歇息,明日再启程返回如何?” 他对信中所言只字不提,而那信使却神色不乱,并不追问一句,只道:“身系重命,不敢耽搁。无论世子大夫如何,草民却是今日却是一定要走的。” 李建成闻言轻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先生今日请回。明日我派人将回书送往,如何?” 那信使定定地看着他,随即疏朗的眉目间展出一笑,道:“如此也好。”说罢干干脆脆地一礼,转身告辞。 信使离去之后,李世民道:“大哥,此事……却要如何是好?” 而李建成望着那信使离去的背影,却是释然一笑,道:“世民,传令下去,明日拔营,全军撤返。” 李世民闻言一惊道:“大哥,那李密邀我等结盟攻取洛阳,此可谓大好良机,如何却要撤军?” “李密所率的瓦岗寨众人,同王世充混战几番而未有胜负,我们又何必去蹚这趟浑水?”李建成摇摇头,却是笑道,“听闻前几日他连败退走,原以为已然放弃占取洛阳之心,不想究竟不曾断念。” 李世民听闻此言,恍然大悟道:“不若且让他二人鹬蚌相争,待到两败俱伤之际,便是我渔翁得利之时!” “世民所言极是,”李建成颔首道,“那李密觊觎洛阳已久,又如何愿同人一道攻去?此番修书于我,实则也不过暗示我不必插手洛阳一事。既然如此的,何不如顺水推舟,卖他个人情?” “如此也罢。”李世民心内也已然明净如镜,抬眼望了望帐外的落雨,“正好这大雨不停,便也可谓是天意罢。” 李建成闻言颔首,沉吟着笑道:“如此看来,他今日这结盟书信……倒当真是个令人欢喜的消息。”顿了顿,脑中浮现出方才那使者的身影神情,心内只觉得,那人在来此之前,怕是已然明白自己将做的决定。 分明是李密麾下之人,却只称草民;分明不是寻常之人,却不语姓名。 这人,却是当真有几分意思。 ———— 次日,李建成修书一封,送入瓦岗寨,只道此时以关中为重,暂无余力占取洛阳,三言两语,聊表歉意。随后,便率大军拔寨而返。 然而及至行出百里余路,却听闻洛阳城开,一列人马尾追而出。李建成冷笑道:“初时闭门不出,此时却又从背后偷袭,妄图杀我等一个措手不及么?”当即命李世民率精锐之师迎战,半日打得敌军落荒而逃,而与此同时,李建成大军所到之处,也于顺道毫不客气地取下了两座小城。 及至回到长安之际,已是五月初。李渊听闻情形,并无一句怪罪之言,反是徐徐颔首道:“洛阳一带便由得李密去牵制那王世充罢,我等不必操之过急。” 而便在大军返还的三日之后,李渊应许了臣子所请,宣布受禅于杨侑,登天子位,定国号为“唐”,改元武德。 至此,这天下,至少这关中之地,终是堂堂正正地冠上了“李”姓。 三日后,李渊一纸诏书,分封王臣。封禅大典上,李世民立于首列,听闻耳畔起起落落的通报之声,眼中却只有一人。 李建成一身衮冕,玄衣纁裳之上,九章纹样星罗棋布,富贵威仪,气宇轩昂,教人挪不开视线。仿佛这“肩挑日月,背负星辰”的华服,便是天生为他而制。 而李建成神情肃穆而平静,教人看不出心中所想。片刻之后,他缓步走上阶前,伏身下拜,接受封禅。 李世民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寸步不离。 自今日起,自己便是秦王,元吉便是齐王,而大哥……便已然成为一国的储君,皇太子李建成。 念及此,李世民胸中激荡不已,便连待到自己接受分封之时,都有些魂不守舍。 待到退回队列之时,恰触到对方投来的目光。纵然那眼底的笑意太过浅淡,却足以让心底,一霎间便温暖如春。 是日,李渊大宴群臣,及至散去之后,已是入夜。 李建成带着些醉意回到房内,斟茶啜饮了几口,起身打开了门。凉风一吹,便觉略略清醒了几分。 回过身,一眼便看见自己换下的衮冕,正工工整整地挂在房内。他举步走过去,伸手自上至下徐徐抚过,末了一点一点将那华美的意料握紧。 此时此刻,日月星辰,江河山川,万物苍生,便这般尽在手中。 重活一世,今日才算是回到起点。 而这一次,已然握在手心的东西,他不会再任人夺走了。 正此时,身后隐约有脚步声传来。 李建成回过身去,见了来人,略略挑了眉道:“元吉如何来了?” 李元吉本就眉深目阔,加之一载阔别,身量已然拔高壮实了许多,此刻再见,纵然不过舞象之年,却已然可称是英武非凡。 此时他走进房内笑道:“自太原回来之后,还未曾同大哥单独见上一面,知大哥今日必不会早早入睡,便按捺不住前来。” “元吉倒是十分了解为兄,”李建成与他一同坐下,笑道,“说来元吉回来已有数日,奈何今日诸事繁忙,竟未曾抽空一见,实在不该。” “大哥哪里话,”李元吉由衷笑道,“今日之后,大哥便是一国储君了。军国大事皆要劳心费力,自然不比当初了。” 李建成笑了笑,道:“元吉何时启程返回太原?” 李元吉道:“明日。” “明日,”李建成挑了挑眉,很快却也了然一笑,道,“突厥虎视眈眈,确是一刻也不能疏忽。”顿了顿,抬眼望向李元吉道,“咄苾返还突厥之后,却不知情形如何?” “一如往常,我朝送出粮草不断,对方却时时仍有劫掠扰边之举,不可断绝。”李元吉道,神色里略有不甘,“若非盟约仍在,倒恨不能率军荡平那胡人营寨!” 李建成闻言,当即明白咄苾一去,却是果真如他所言,瞒下曾被擒之事,亦是极力阻止战事。 然而回想起他离去之时,眼中那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神色,却又隐隐放不下心来。只觉得,一切必不会就此结束。 只是,自己既已将人放走,日后无论突厥有何动向,他都必将以一己之力,担起责任。 无论是以李建成之名,还是大唐太子的身份。 默然片刻,见李元吉言语之间仍有些孩子气般的冲动,却又不觉笑道:“成大事者,必能忍常人所不能。父亲当年之所以竭力同其结盟,甚至不惜卑躬屈膝,尊其为上,便是为了等待最好时机。待到四海皆平,国力更胜之时,则自会有元吉所说的那一日。” 李元吉看着他,定定地点点头,眼光闪动。他自小看着李建成的背影长大,对他格外敬重也是格外佩服,顿了顿,笑道:“只愿大哥若有一日与突厥为战,记得带上元吉便是。” “自然。”李建成闻言笑了,道,“只怕日后,元吉才是对敌的主将。” 二人闲话了片刻,李元吉忽然道:“大哥,我昨日去二哥处时,一眼便看见房中悬挂着的《兰亭集序》。记得大哥初得这宝贝,旁人便是看上一眼,也是不许的,如何却将其拱手送人了?” 李建成正低头轻啜杯中的茶水,闻言手中动作微微一滞,随即笑道:“世民十八岁生辰,自然要送份大礼才是。及至元吉十八岁生辰,倘若看中什么,大哥自然不会吝惜。” 李元吉盯着他看了片刻,带着些迟疑,终是开了口:“不瞒大哥,我等尚还在洛阳之时,一日我同二哥夜里饮酒,二哥先行醉倒,口中便说了些醉话,话中句句却是……不离大哥。” 李建成闻言,已然明白他话中之意。他慢慢放下茶杯,垂下眼去,却并不开口作答。 “那时元吉便知,二哥对大哥,早便存了别样的心思。”李元吉见他不语,复又道,“而及至昨日,见大哥竟将这字画送予二哥,我才忽然发觉……大哥待二哥,较之旁人,也终究是有些不同的罢?” 此时此刻,李建成这才抬起眼来,却不置可否,只笑道:“元吉……当真是长大了。” 李元吉闻言,心中已是了然。他不再追问,只是笑道:“元吉此言,不过是希望大哥明白,元吉对大哥并无隐瞒。只盼日后大哥待元吉,亦能如此。”他看着李建成,话不说明,然而眼神却是格外恳切。顿了顿,站起身来,一拱手道:“夜已深了,元吉明日便要返回太原,便不再叨扰,大哥也请早些歇息罢。” 李建成亦是起身,送他直门口。及至对方已然走出很远了,他却仍是靠在门边,望着远处沉吟。 以自己对李元吉的了解,对方有心依附于自己之心,李建成并不怀疑。只是,对方方才的话,却陡然让他发现,有些事,原来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自己原以为尽在把控中的事,是否在不觉间,早已脱了缰? 究竟,已脱缰到何种地步? 徐徐闭了眼,李建成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平复下心内的点点波澜。 而正此时,他再一次听到了脚步声。 睁开眼,李世民手里拿着一坛酒,立在阶前清冷的月光下。对上自己的目光,他笑了笑,扬起手中的酒坛,道:“大哥。” 李建成看着他,问道:“筵宴方才散去,却为何又拿着酒来了?” 李世民立在原地笑道:“方才人多,未及单独敬大哥一杯。” 李建成垂眼,看了看他肩头沾衣的清露,问道:“何时来的?” 李世民已朝近前走来,道:“早便来了,不想被元吉抢先进了大哥房中,便只在此等候。” 李建成轻笑一声,道:“元吉不是外人,却为何不一同进来?” 李世民已然在他面前站定,他垂着眼,极近地看着面前的人,道:“世民……只愿同大哥独处,不愿有旁人。” 这话说得蛮横,却又偏生是异常温存。李建成感到对方的气息便随着这话语扑面而来,带着层层的暖意,逐渐欺近。 “那……便进来罢。”他垂了眼,转身朝屋内走去。 然而还未走出一步,衣袖便被对方一把拉住。李世民单手将人抵在门边,歪过脸,已然迫不及待地吻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一吻过后。 大哥:世民今日为何如此急切? 二呆:大哥……今天是神棍节啊! 我就是要在神棍节卡【哔——】报复社会,来打我啊挖哈哈~~~ 第31章 亲吻缠绵却不失强势,几乎要将气息掠夺殆尽。李建成微微仰起脸,揪住对方衣襟,缓慢而细致地回应着。 待到一吻终了,李世民的气息已然紊乱,他再一次垂下脸靠近过来,分明是不愿让这一切就此中断。 然而李建成却不着痕迹地避开,看着对方单手扣住的酒坛道:“世民今日,不是来寻大哥喝酒的么?” 李世民闻言微微一怔,晃过神来,却也按压下激荡的心神,笑道:“自然。” 李建成抬眼看了看他,不再说什么,只是径自转身进了屋。李世民匆匆跟上,将酒坛放在桌上,倒空了桌上的茶杯,以酒替代。 及至李建成掩门回身而来,他将手中一杯酒递了过去,看着对方的双眼,一字一句道:“世民敬大哥三杯!” 说罢已是仰起头,一饮而尽。 李建成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对方一次次地将空杯斟酒,又一次次地仰头饮尽。直至末了大力将空杯按在桌上,抬眼看着李建成笑道:“自今日起,大哥便是我大唐的太子了。世民,恭喜大哥。” 他眼中是一种纯粹而真挚的喜悦,言及“恭喜”二字时,竟更流露出几分少见的拘谨。李建成目不转睛地看着,却究竟无法从那眼光之中,探出半分的虚假来。 而这种眼光,教他心头蓦地收紧了几分。 然而顿了顿,李建成面上却淡若无痕地露出笑意,他看着李世民慢慢问道:“世民,这话说得……可是真心实意?” 李世民面色里闪过一丝讶异,却很快笑道:“大哥不信世民么。” “自然是信的,”李建成平静道,“只是却不知能信多久。” “那便诚如大哥所言,”李世民闻言笑了,道,“日后世事难料,然而此时此刻,世民待大哥,却是真真正正地真心实意。” 他言语间,不动声色地便将二人所言之事偷换了去,李建成听在耳中,却只是垂目一笑。 诚然如此。世事变幻无常,对未来之事,却又有谁能以一言担保? ——只是世民,往后若当真有兄弟阋墙的一日,我却也定当奉陪到底! 许久,他垂眼看向手中的酒,但见杯中色泽清莹,烛光映照之下,泛起圈圈的潋滟。略一迟疑,却亦是仰起头,干脆饮尽。 “世民,大哥便还你三杯罢。” 他走到桌边,一把提起酒坛,顷刻便斟满了一被酒。便如同李世民方才所为一般,如是三番,仰头饮尽。 李世民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大哥,但见昏黄的烛光之下,杯中的琼浆玉液泛着微光,剔透晶莹,徐徐顺着他微红的唇角淌下,滑过修长的脖颈,蜿蜒过瘦削的锁骨,末了,没入胜雪的衣襟深处…… 目光追随着盘旋而下,便也生生定在那处,挪不开去。 李建成三杯饮尽,放下酒杯,抬起衣袖正欲擦去漾出的酒液,臂膀却忽然被人一把抓住。 李世民已然极近地站在他面前,高出几分的身量,让他此时恰好是一个微微俯视的姿态。 “大哥,且让世民来帮你……”他开了口,声音已然变得嘶哑而低沉。话音落了,扣住李建成的双肩,便侧脸俯下身来。却在唇齿几近相接之际蓦地偏开几分,舌尖轻轻地舔上对方的唇角。 沾染了残余的酒气,顷刻便化作细密如雨的吮吻,再也无法分开。 唇角,下颚,侧颈,锁骨,前胸……沿着那酒液淌落的方向盘桓流连,蜿蜒而下。唇齿所经之处,带走清洌的酒气,留下朵朵明艳的红痕。 不知是杯酒下肚,还是对方执意撩拨的缘故,李建成低低地喘息着,只觉得口齿间呼出的气息,也在一点一点变得火热。 意识变得有些恍惚,自制力亦在慢慢散去。直至衣衫被一把扯至肩头,对方火热的唇齿跟随着紧贴而上时,李建成感到周身仿佛燃起了一把火,烧得人几近瘫软。他伸出手,揪住李世民的衣襟,大力扯至近前,在对方微微的错愕之中,倾身吻了上去。 李世民来不及讶异,已然本能地同他吻做一处。二人在近乎撕咬啃噬的亲吻之中,很快地便是衣衫尽褪。及至一同推搡着倒在床上时,李世民俯身在上,低着头,极近地看着被自己全然覆压在身下的人,眼光里犯了红,气息也一点一点地变得粗重。 ——这人……是天下人的太子,却也是他一个人的大哥。 ——再没有人,能如自己这般,全然地拥有他。没有人。 每每念及,心中便是一阵抑止不住的狂喜和冲动。 而李建成身形深陷在被衾之中,在这短暂的空白之间,却已然恢复了几分神智。他抬起眼,目光顺着头顶的帐顶徐徐挪开,越过面前宽阔而赤裸的肩头,末了,才徐徐对上那写满欲望的双眼。 竟仍是这般坦诚而不加掩饰,教人心头再次蓦然收紧。 片刻之后,那眼光开始朝自己欺近,进而化为脖颈处辗转缠绵的轻噬。感到对方的触碰已然落至自己下身,李建成闭了眼,指尖微微用力,扣住对方肩头,仿佛是在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极痛,亦是极美的那一瞬。 纵然对彼此的身体已然太过习惯,可进入的那一刹那,彼此间几近燃烧的温度,让他不由自主地扬起了下颚,微微睁开了眼。 视线之中,帐顶徐徐地晃动着。每一次契合,都好似在体内燃起了一把火,烧得人身心俱是一片滚烫,理智逐渐崩溃,取而代之的……是无可自拔的沉迷。 一切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 是从他替自己挡下宋老生一剑时起,还是在他冒着大雨带着自己飞奔回营那个雨夜? 是从他带伤重回火海替自己拿药时起,还是在耳畔响起那句“此战只为你一人”那个瞬间? 是从他不厌其烦地为自己遍寻名医时起,还是…… 一切已然不得而知。 在身下一次胜过一次猛烈的冲击之下,李建成只觉得脑中渐渐已变得无法思考。耳畔那再熟悉不过的声声“大哥”仍是一声一声低低地唤着,声音夹杂着粗重的喘息,沙哑而低沉,却又带着最无可比拟的诱惑。 感到对方再一次欺身而来的亲吻,李建成闭了眼,在彼此的气息交换间迷乱地回应着。 ——世民,记住你今日的话罢。 ——这一世,这一身衮冕,我不会再容任何人夺走。 ——如若有那一日……世民,纵是你,我也断不会手下留情。 如此想着,却是再一次伸出手,地环住对方的肩背,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死死扣住。 ———— 李渊称帝之后不过一个月,八百里加急的军情便传入长安。去年方被李世民打退的薛举、薛仁果父子再次挥师进犯,大军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泾州、豳州、岐州一带危在旦夕。 李渊闻讯果断下旨,仍令李世民率领大军前去征讨。出征当日,天下了小雨,李渊亲率百官出城送行。 虽说对手并非新人,然而此乃大唐开国的第一场大战,李渊自然不敢轻视。亲手递上践行酒后,他拍了拍李世民的肩头道:“河山安危便全仪仗尔等,世民,务必凯旋!” 同样的话,也曾听那人说过。李世民闻言,一时竟忘了回礼,反是本能地望向李渊身后。 李建成仍是披着那身火红的披风,里内亦是再熟悉不过的一身素白。对上自己投去的目光,他微微挑起唇角,露出一个但若无痕的笑意。 身为一国储君,行军打仗之事,他将不再事必躬亲。由是此战,便是李世民独自前去了。 看清了那一抹笑意,李世民不觉也笑了。怔怔地看着对方,直到身旁的刘文静低低咳嗽了一声,才回过神来对李渊抱拳道:“儿臣定不负陛下重望。” 说罢,大军挥师而去。 小雨清寒,大军行得稍有缓慢。刘文静身为副将,打马同李世民并辔而行,只见他兜鍪之下,五官并那丝发均已有些沾湿,然而望向远方的目光,却是格外深沉幽邃。 自打降了那屈突通,自永丰仓归返之后,刘文静再见李世民,便只觉虽不过半载之别,对方却已然变了许多。 便如此刻这般深不见底的眸光,却已远不再是当年那个略嫌冲动的少年。 不过十八岁的年龄,便已然以西讨元帅之身,出兵抗敌。军中的历练,到底是催人成长的罢。 刘文静收回望向对方的目光,忽然想起什么,却又再度望了过去。 雨幕之下,李世民唇角上一处微肿的痕迹依稀可见。这伤痕若寻常人见了,或许并不以为意,然而之于刘文静,在数次夜里去府中寻他而不得后,这痕迹代表着什么,便已是昭然若揭了。 收回目光,轻轻地苦笑一声。这一次,却被一旁的李世民觉察。他侧过脸来,看着刘文静道:“肇仁可是有话要说?” 刘文静蓦地回过神来,却又极快地一笑,扯出其他话题道:“在下只是好奇,不知此行对战薛举父子,秦王心中有何计议?” 李世民闻言,却是微微皱了眉道:“不过数月不见,肇仁如何倒变得生分了?” 刘文静一怔,很快明白过来,便轻轻笑了笑,重复道:“不知此行对战薛举父子,世民心中有何计议?” 李世民这才笑了,抬眼望了望前方的路,只轻轻出四个字:“后发制人。” “后发制人?”刘文静看着他的侧面,不知为何,一瞬间只觉得那神情像极了李建成。他皱了眉,道,“世民,你可曾想过,此战乃是我大唐开国的首战。陛下亲自送我大军至城郊,便也是寄望于我等早日携带一场振奋人心的大胜而归。此战,需得速战,不可久拖啊。” 李世民仍是看着远方,摇首道:“初占长安后,我便曾同那薛仁果交过手,深知他父子二人生性焦躁自傲。与其速战速决,却不如拖上一拖,及至其躁动之时再一举攻破。”顿了顿,转头望向刘文静道,“故此战……必要后发制人,方可取胜。” 刘文静同他对视着,还欲再劝,然而李世民却已淡淡地止住道:“肇仁不必再言,此时我意已决。” 刘文静看着他,只能摇摇头,叹息一声。 几日后,大军驻扎于高墌一带,同另一侧虎视眈眈的薛举大军,已然成对峙的势头。 薛举军正是气焰旺盛之时,见李氏大军来迎,为首的又是年纪轻轻的李世民,次日便派了人马于营外,极尽骚扰挑衅之能事。 帐中几员年轻的小将按捺不住,已是怒火纷纷。几番请命,只道要出去一举将敌人杀个干净。 然而身为主将,一向主张速战速决的李世民此,番却是格外冷静。他按下小将们出战之请,任薛举人马叫骂侮辱,一连数日,竟是毫不为所动,只道来日方长,再耗上一耗不迟。 刘文静本意主战,见状心内焦急异常。然而他同李世民相交数年,却也深知他的性子素来最有主见。自己做出的决定,纵然无一人赞同,却也要执着到底。 然而眼见着时光一日一日地耗过去,大军在城中坐吃山空,却没有半分迎敌之态。他终是按捺不住,同另一名副将殷开山商议以后,便决意一同去往李世民帐中劝谏。 次日清晨,二人相约前往李世民大帐,然而对方并不在帐中,却是独自立在一处偏僻的山崖边,静静远眺。山风在他呼啸而过,吹得他一身苍蓝的披风猎猎作响。 刘文静同殷开山对视一眼,走上前去,拱手齐声道:“秦王殿下!” 李世民闻言并未回身,只是微微仰起脸,口中问道:“二位何事?” “秦王殿下,”殷开山的性子较之刘文静更急,此刻前来便连开场白也省了,直接道,“末将以为,此时出兵对敌已然无碍。两军这般相持,虽足以消耗敌军气力粮草,却只怕拖得久了,交战之日,我军锐气却也所剩无多。” “殿下,此战乃是我大唐开国初战,可谓意义非凡。”刘文静闻言,亦是出言附和道,“此战我等不仅要胜,还需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方能镇住天下四方!” “此事每日便有数人同我提及,”李世民闻言默然许久,缓缓道,“我自有决断,尔等不必再劝。到了出兵之时,定会教尔等知晓。” 不知为何,刘文静只觉得,他方才一席话落于耳中,声音竟是有些出乎寻常的低哑。他抬头望了望对方的背影,随即拱手一拜,继续道:“殿下……还请三思才是!” 而这一次,李世民闻言,却彷如未曾听闻一般,许久不仅未出言答复,更竟是连动也不曾动一下。 心知对方或许已有些恼怒,刘文静却已然决定死谏到底。他转眼同殷开山再次对视一眼,二人一同上前一步,口中仍是重复方才的话道:“殿下!出战一事,万望殿下三思!” 李世民长身立在风中,闻言却仍是岿然不动。 异乎寻常的沉默,让刘文静隐约感到些许异样。他抬起眼,朝李世民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对方的臂膀,试探道:“……殿下?” 然而便在触到对方臂膀的一霎那,李世民突然踉跄地朝后退出一步,身形一软,竟是险些撞在刘文静身上。 大惊之下,刘文静同殷开山二人匆忙将人扶住。然而及至握住对方臂膀,方才发现,李世民周身竟是一片冰凉。观其面色,颊上唇边,更是全无一丝血色。 “殿下身体有恙,”殷开山已然匆忙站起身,扬声唤来原处几个士兵,随即他转头对李世民道,“殿下速速回营,末将这便唤大夫前去!”说罢已然匆忙而去。 “不、不必……”李世民匆忙道,一面挣扎着起身。刘文静阻止不得,却见他还未站稳,却是腿脚一软,重重地栽倒回原处,彻底昏迷过去。 第32章 大夫赶到时,刘文静和殷开山屏退了旁人,帐中只余下四人。 李世民仰卧在床,自病发起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已然面白如纸。殷开山坐在椅上唉声叹气,刘文静立在一旁,见他如此情状,却只觉痛心不已。 眼见大夫握住他一只手腕,诊脉之际,肩头的被衾滑落了几分,刘文静几步上前替他重新掖好。然而却发现纵然裹得厚实,然而李世民周身却是止不住地瑟瑟颤抖。 刘文静同他相处多年,眼中所见尽是那个神情俊爽,意气风发的二公子,又几时料到,不过是几日的功夫,他竟已大病至此。 念及此,不由看着他,怔怔地立在原地。 而正此时,那大夫已然小心地将李世民的手放回被衾中,起身道:“秦王殿下遍体虚寒,战栗不已,加之面无血色,口唇发绀,依老夫看,所患应是疟疾不假。” 帐中余下二人闻言皆是一惊,此刻殷开山更已站起身来,急道:“这却该如何是好?” “老夫尽己所能,也不过开几服方子而已。”那大夫看了看床上的人,叹道,“余下之事,却还要看殿下自己了。” 刘文静平素便有所听闻,这疟疾之症乃是寒热交替,初则四肢冰凉,寒战不止;继而则浑身干热,躁动不安;及至末了汗如雨下之时,方才能恢复常温。若不能及时止住,则将在时寒时热的交错之中力竭而死。 念及此,纵然心下有些慌神,刘文静还是极力平复下心绪,对大夫道:“那便劳烦大夫赶紧下去煎药,殿下自幼习武,定能挺过这一遭。” 待那大夫拱手告退之后,刘文静走到床边,复又将床脚的被衾展开来,搭在李世民身上,细细掖好。而对方毫无知觉,气息在战栗之中变得有些破碎。 此时,殷开山上前来,在他身后立定,低声道:“刘大人,秦王陡然大病如此,这战事……却要如何是好?” 刘文静凝视着李世民的面容,道:“秦王病重一事,正此关头定已瞒不住了。一旦薛举父子得知我主将有恙,则必将趁此机会率军来扰。而我大军在此空待多时,军心本已有些动荡,秦王在时尚还能威震三军,然而秦王这一病……”话语及此,叹息一声,不复再言。 “那么刘大人以为,”殷开山沉吟片刻,终是将心内盘桓许久的问题问出了口,“是战……还是退?” “自然是……”刘文静挑唇一笑,口中吐出一字却是分外坚定,“战!” 殷开山闻言眸光一亮,道:“刘大人所言正合我意!” “我大唐建国之初,大军西进数百里,不可无功而返。”刘文静终于从李世民面上挪开目光,起身望向殷开山道,“此时军心不稳,却更需先发制人,给薛举父子,出其不意的一击。” 殷开山看着他,已然明白其意,便道:“我这便召集众人,商议出战之事!” “有劳殷大人,”刘文静一拱手,却并未有出帐之意,只道,“大人且先去,在下片刻后自会前去。” 殷开山一颔首,掀了帐门匆匆而去。 刘文静回过身,在李世民床边坐下。此时李世民面上的苍白已然不复,取而代之的,是片片病态的红晕。 而鬓角额前,不知何时已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汇集成滴,顺着侧脸徐徐滑落至枕边,留下一片片深色的水渍。 刘文静匆忙拧了一块湿巾,替他擦拭汗水,然而触手之间,只觉对方烫得如同一块火炭。 握住湿巾的手紧了紧,刘文静小心地替对方拭了面,复又将湿巾在盆中凉水里浸了浸,方才折好,轻轻搭在他额前。 李世民身子仿佛浸在火种,便连口鼻间呼出的气息,也是滚烫入炙。动静之下,他躁动地挪了挪身子,却终究意识模糊。 刘文静伸出手,替他鬓边被汗水浸湿的乱发,叹了声,只觉心口如同被针扎一般的疼痛。 顿了顿,他将手伸入被衾之中,摸索到了对方滚烫手,徐徐用力握住。 感到掌心蓦地浸入的凉意,李世民模糊地发出一声低吟,本能地将那只手紧紧扣住。 迷乱之中,力道竟是大得惊人。刘文静虽有些吃痛,然而看着对方,却是挑起嘴角露出笑意。 然而这时,他听道对方口口齿低哑的呼唤。 “大哥……” 蓦地怔在原处,片刻之后,却是自嘲地笑出声来。 正此时,门外传来小校的声音:“刘大人,药煎好了。” 刘文静蓦地抽了手,平静道:“端进来罢。” 那小校小心翼翼地把药碗放在桌上,又对刘文静道:“刘大人,殷大人说众将俱已到期,差小的唤大人速速前去议事。” “我知道了。”刘文静点点头,站起身,低头看了看那碗药,复又嘱咐道,“务必伺候殿下服下这碗药,殿下若有任何动静,立即前来禀报。” 话音落了,他并不立刻离开,而是回身再一次望向床上昏迷着的人,袖中的拳一点一点地握紧。 ——世民,这开唐的首战之功,无论如何,必要记入你秦王名下。 ——为此,我刘文静总是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 唐军于浅水原惨败的消息,是在三日后传回长安的。 其时李建成正同李纲、郑善国等人,商议着开过律法之事。为了让太子尽早娴习政务,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李渊先后将许多肱骨之臣置于李建成左右,有时为了一个琐碎的问题,便能商议整整一日。 久居宫中的日子,让早年沙场征战的血雨腥风,已然变得有些模糊。纵然骨子里仍存有马革裹尸,浴血疆场的豪情壮志,而此时身为太子自己,却是需得将这一切统统放下。 然而李建成不曾想到,接手这一切的李世民,竟会在首战便败得如此惨重。 浅水原迎战薛举父子,唐军损伤十之五六,便连将大将军也失三四人。余下的残兵败将,潦草收拾着残局,正匆匆往长安而返。薛军乘胜追击,复又占去许多城池。 开唐之战浩荡出征,却是如此收场,李建成听罢战报,已然能想见李渊勃然大怒的情形。毕竟败军之惨,便是自太原起兵算起,都可谓头一遭。 放下手中的奏折,李建成神情平静地屏退了通报之人。脑中浮现出李世民高坐于马上,雄姿英发的神情,不知为何,竟有些不信方才所听闻的一切。 “太子殿下?” 耳畔传来李纲低沉的声音,李建成抬起头环视堂下众人,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是有一刻的失神。 “无事,各位大人请继续,”他很快微笑起来,拿起手边的折子,道,“方才这条若有疑议,但讲无妨。” ———— 败军返回长安,已是十日之后。 回城之时,李渊并未遣人迎接,足见其不满之意。刘文静吊着一条伤臂,坐在马上环视一周,但见城郊一带,秋风瑟瑟,空寂无人。低了头,无奈地叹息一声,终是回头对身后道:“走罢。” 身后是一辆马车,因了路途颠簸的缘故,走得分外缓慢。刘文静木然地听着车轮碾过地面,发出“吱吱呀呀”的晃动声,慢慢握紧了手中的缰绳,摇摇头,又是一声低叹。 战败之后,他带着李世民并少许人马先行离开,而身后殷开山带领的大部残兵,很快也将赶上来了罢。 只是……败军之将,有何面目再见城中众人? 只恨自己一心想要为李世民拔得头筹,末了,竟是这般害了他。直至此时,他终于明白,李世民起初为何执意坚守,拒不出战,才明白,原来他那般看似无理的执拗,却实则早已是成竹在胸。 恨只恨自己高看了自己,轻看了他。 只是如今说什么,却也已晚了。 垂首看着面前的地面,刘文静只是一路地叹息。 直到不远处,忽地传来一声昂扬的马嘶。 刘文静抬起眼,循声望去。但见自己前方的高地之上,一列人马端然而立。为首的那人,白衣胜雪,披风似火,正静静地望向这边。 太子,李建成。 刘文静本能地回身看了一眼马车,却终究只能苦笑着打马上前。 “臣刘文静,见过太子。”一臂负伤,无法行礼。然而挣扎着正欲翻身下马,却被对面的人摆手止住。 李建成打马徐徐走上前来,神情沉静得如同一潭碧水。他徐徐扫视过刘文静身后的人马,末了将目光收回,仍是看着他道:“秦王何处?” 刘文静打马侧开,让出身后的马车,道:“殿下……便在轿子里。” 李建成闻言神情并无变化,只是定定地看着马车前,那在风中微微摆动的门帘。 许久之后,他翻身下马,慢慢地走了过去。 赶车的小校见状已然跪倒在一侧,李建成淡淡道了声“起来罢”,目光却不挪开分毫。 他在马车前站定,伸出手握住门帘,顿了顿,才徐徐掀开。 车内微弱的光线里,他一眼便看到裹着层层被衾,蜷缩在一角的李世民。 李世民此时正是犯寒的时候,纵然随着病情的好转,症状已然缓解了不少,然而终究抵不过这忽冷忽热的折磨,每每发病之时,亦是仍是模糊不已。此时此刻,他沉沉睡着,对外面的情形并不知分毫。 李建成定定地盯着他,许久,他回身望着刘文静,肃然道:“怎么回事?” “疟疾。”刘文静苦笑一声,叹息道,“这场大败,与他无关。” 李建成神色不变,道:“为何不见战报中提及?” “是世民的意思。”刘文静道。实则他分外清楚,李世民如此,是不愿被最在意的那人,看见自己如此虚弱不堪的一面。若他能选择,定会匆匆赶回府邸,闭门不出,待到病情痊愈之后,再极力将一切挽回。 然而此时此刻,却也已完了。由是他叹了叹,言止与此,不再继续说下去。 李建成闻言,眸光微微闪动。顿了顿,再次掀起门帘,半个身子已然进了马车。 “这便速速回去罢,此事我会再向父皇禀报。”留下这句话,他放下了门帘,将马车内外,生生隔绝开来。 那门帘拉上了许久,刘文静仍是保持着回身的姿势,定定看着。直到那赶车的小校试探着唤了他一声,问他可否出发时,他才忽然回过神来。 垂眼摇摇头,黯然一笑,对那小校道:“这便快走罢。” 由于畏寒之故,马车的窗门都用厚厚的帘子遮掩住,拉了帘子,便连光也难以穿透进来。 李建成在微微的颠簸之中,摸索到李世民身边坐下,借着窗口一丝微弱的光线,才算是真正看清了他此刻的样子。 李世民面上唇上全无血色,整个人是少见的惨白和憔悴。身子加上大半个的脸都隐没在被衾之中,纵然如此,周身的瑟瑟颤抖却是分外清晰可见。朦胧间,他忽然动了动身子,把脸朝被衾里埋了埋,似是想要再蜷缩得紧些。 临别之初方还是马上那意气风发的西讨元帅,归返时却竟是这副病容。李建成定定地看着他,许久,伸手探入层层被衾之中,摸索到对方冰凉的手,慢慢握在手心。 李世民在无边的瑟缩和战栗之中,忽地感到这一丝暖意,那暖意如同一根救命稻草,无可救药地吸引着自己去贪恋,让自己的身体和意识本能地追随过去,本能地,想要更为贴近。不多时,在意识模糊之中,他已然成了一副蜷缩在李建成怀中的姿态。 感受到对方紧贴而来的颤抖,以及周身隐隐腾起的寒意,李建成蓦地想起,许多年前,李世民大病自己前去探望之时,似乎亦是这般情状。 那时李世民不足十岁,自己亦不过舞象之年。 念及此,不觉笑了笑,有几分无奈几分怀念。片刻之后,李建成展开臂膀,轻搂住对方肩头,将人慢慢抱紧。 时光流转,岁月变迁,唯有这一刻,却还似停留在当初,未曾变过。 第33章 残兵回营当日,刘文静不及回府,便求见李渊,面陈战事。只道自己在秦王大病之时,抛却其后发制人之策,贸然出兵,以至酿成大错。言毕,他吊着一伤臂,长久地跪伏于殿内,甘愿受任何责罚。 李渊听闻了事情的经过,心内稍稍坦然了几分。毕竟此战之败不在李世民,便也可算是证明自己并未看错他的才能。只是,病不逢时而已。 他闻言默然片刻,下令降了刘文静的官职,并罚去一年俸禄,随即摆手,教人退下了。 待到刘文静谢恩退出之后,他当即摆驾,去往秦王府。 秦王府正是一片混乱,提着草药忙碌进出的下人忽然见了李渊,惊得掉了手中什物,匆匆伏跪了一地。 李渊摆手示意他们起身,道:“秦王如何?” “回陛下,”为首的下人回道,“秦王正在房中,御医已然请来了,把过脉后,便吩咐小人们速速煎药。” “朕知道了。”李渊颔首,示意他们自去做事,随后他也不耽搁,举步径自去了李世民房间。 府中忙碌,然而李世民所在的小院却是分外安静。门口守着几个丫鬟,见了李渊正欲下拜,却被他摆手拦住,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一眼望去,所见却是坐在床畔的李建成。李渊还未开口,对方已然起身一拜,低声道:“儿臣见过父皇。” 他这一拜,原本似正同他说着话的御医亦是已经,急忙站起回身,亦是拜了下去。 李渊摆手示意他二人平身,走到床边,看着李世民。对方仰卧在床,双目紧闭,面上残余着未及褪去的红晕。然而额前鬓角,面上颈前,一粒粒汗水便在眼面前渗了出来,眼看着便将素白的里衣沾得半湿。 他一惊,回身看着那御医道:“秦王这是怎么了?” “回陛下,秦王殿下所患本是疟疾。”那御医走上前,恭敬回道,“其症候乃是寒热交替,周而复始,及至大汗淋漓,方才恢复如常。殿下此番出过汗之后,这一轮症候便算是过了。” 李渊闻言这才放下心来,回身又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才转向御医道:“朕稍候再宣几名御医来,尔等……不得有任何闪失!” 他言语轻缓,话的末端却忽而威严铿锵,那御医闻言一怔,连忙拜道:“臣遵旨。秦王的已经数日调养,症候缓解不少,并无性命之虞。在府中静养月余,定能复原。” 话音方落,下人立在门边,低声道药已煎好。李渊闻言,侧过身子让出路来,正好立在李建成身侧。 自打他进屋来,李建成除却请安一句,便不曾开口再言。 李渊眼看着那御医小心翼翼侍候李世民服药,顿了顿,挪开目光,看向李建成道:“朕听闻,太子今晨亲率人马去城郊迎接秦王人马了?” 李建成收回落在床边的目光,看向李渊淡淡道:“不过是以兄长身份接世民回来,与太子之位并无干系。” 李渊叹了一声,道:“朕原本听闻他大败至此,心下有气,故才这般不闻不问。若知早他患了病,又怎能让他这般寂寥而归?” 李建成垂眼道:“战报之中并未提及,想来世民纵在病中,心内对此战之败应是极为不甘罢。”话音落了,发现本应口称的“秦王”,却竟习惯一般地仍唤成了“世民”。想要改口,却已然迟了。 “世民虽还有些年少冲动,然而实则心内极傲,性子更是执拗不已。但凡决定之事,便是八匹马,兴许也是拉不回的。”李渊闻言笑了笑,并不在意,反而顺着他的称呼唤了下去,言语间,已然褪去了帝王的皮囊,回复成一个父亲。顿了顿,他抬眼望向李建成,又道,“建成,这一点,却是极为像你。” 李建成微微一惊,随即笑了,道:“此事……建成尚不自知,看来,父王却是当真知晓建成的。” “知子莫若父。你二人从小跟在朕身边,朕又怎能不知?”李渊笑道,“不过,能有兄长如你,战败回城尚能亲自迎接,于世民而言可谓万幸,于朕……自然也是欣慰非常。”顿了顿,叹道,“自古帝王家,最怕的便是兄弟阋墙,至亲反目。” 李建成闻言,当即明白他话中所指。他垂眼笑了笑,并不作答。片刻之后,只感到李渊伸手在他肩头轻拍一下,道:“建成,你生性温和仁善,无论日后发生何事,却还需得你多担待些才是。” 他话中之意,李建成一听,便再明白不过。他闻言默然了片刻,终是抬起眼笑了笑,徐徐点了头。 李渊见状一笑,道:“朕还有要事,便不在此久留了。世民若有好转,遣人来禀便是。” 李建成拱手,目送他离去后,方才转向床畔。李世民方用过药,正在下人的侍候下,换过了里衣。 御医见李建成徐徐走近,便上前拱手道:“太子殿下,秦王既已出了汗,加之药已用过,今夜便该睡得安稳了。时候不早了,臣便先行告辞了。” 李建成微微颔首,待他离去之后,屏退了下人,方才走到床边,无声坐下。 此时李世民症候已过,整个人已然恢复了几分平静。只是神智仍然不太清明,满身未及出尽的汗水,一霎间又细密地爬满了前额。 大病了数日,他眼见着已然消瘦了不少。 李建成静静看着,慢慢伸出手,攥住衣袖,替他擦去了前额的汗珠。指尖轻轻滑过他的侧脸,末了,将鬓角边被汗水浸湿的一缕丝发,轻轻理至耳后。 然后他抬眼望了望窗外,才发觉夜色竟然已暗了下来。 不知何时,竟已再次待了整整半日。李建成站起身,正思忖着离去与否,却隐约听闻床上的人忽然口齿迷糊地唤出了几声。 细听之下,竟是一声声模糊至极的“大哥”。 无奈地摇摇头,终是重新坐回床边,隔着被衾按住他的手背,慢慢覆住。 那声声朦胧的呼唤,也在这一刻,渐至低不可闻。 ———— 日次睁开眼时,李建成这才发现,自己竟就这着靠在床头的姿势,睡了一夜。 而原本覆上对方的手,不知何时,竟已反被握住。 李世民的手心轻轻地搭在自己手背上,干燥而带着如常的温度,想来这一夜都未曾病发。 抬眼望了望窗外,发觉天色已然微明。李建成抽了手,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肩背,心知大抵离早朝不远了,草草打理了一番衣衫,又回身望了一眼床边的人,这才推门匆匆离去。 朝堂上所热议之题,无非是浅水原一败之后,如何应对薛举父子之事。堂上一方主张趁对方大胜骄躁之时,速速重整人马,杀其一个下马威;而另一方则认为,我军正逢挫败,此时应当着力修养,积蓄战力,稍候再战。 两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议了一个时辰,也唯有结果。李建成立在堂下,察言观色着李渊的神情,不久便看出他此时应是没有再战之意。 果然,议了片刻,李渊出言道:“此事暂且按下罢,容朕再作思量。” 此言一出,底下众人皆不再争论。若战,则便是容不得片刻耽搁,李渊既然直言“按下”,其意已然再明显不过。 退了朝,李渊将李建成唤至御书房,道:“方才堂上,太子为何一言不发?” 李建成拱手道:“父皇心中早有计议,又何须儿臣多言?” “你倒是看的清明。”李渊闻言笑了,道,“建国初战失利,便是朕也恨不能立刻披挂上阵,挽回狂澜。只是……再战事关重大,却不可冒进。” “忍常人所不能忍,若非如此,又岂能成大事?”李建成闻言徐徐颔首,道,“父皇思虑缜密,此举也是儿臣所想。” 李渊闻言微微挑眉,道:“你当真知道朕心中所想?” “人马损伤可待整饬,然而主将一人,却是不可替代。”李建成抬眼看着他,徐徐道,“父皇心中,主将的不二人选,怕是只有秦王一人罢。” 李渊闻言笑了笑,不置可否,只道:“世民天赐将才,由是我李氏族人,若日后能为朕担下这御敌之任,朕才算是真正放下心来。” 李建成看着他,许久道:“父皇所言极是。” 闲话了几句,李渊见他面露几分疲态,便道:“太子自封储君之日起,夙兴夜寐,加之昨日忧心秦王症疾,此时赶紧回府歇息歇息罢。” 李建成闻言拱手告退,回到府中用过午膳,和衣卧在床上,及至醒来之时,发现竟已是黄昏。 理好了襟衫,推门而出。在庭中小立了片刻,终是举步去往秦王府。 一脚方跨进李世民所在的小院,门口候着的丫鬟便过来下拜,口中兴冲冲道:“太子殿下,二公子醒了!”纵然此刻已身负秦王、中书令之衔,而这些下人因由自幼跟随着他,李世民便也由着他们仍以“二公子”相称。 此时李建成听闻此言,面上拂过一丝不着痕迹的笑意,却垂了眼道:“既然醒了,那便不扰他歇息了。”说罢转身要走。 然而此时,门却忽然从内打开。李世民只着一身素白的里衣,便连鞋也未及穿上,显然是听闻声响,匆忙奔下床来。 “大哥……”他以手扶在门框,眼里分明是含着笑,而气息却因了喘息仍有些不稳,“既然来了,为何要走?” 李建成见他衣着单薄,立在这风口久了,好了疟疾却怕是要染上风寒。叹了一声,还不及开口,身后两个丫鬟已然冲上前去,将人扶住道:“二公子,御医吩咐过切不可着凉,公子还请速速回房罢!” 李世民闻言不答,却是转眼望向李建成,目光里竟是透着几分稚气的执拗。李建成无奈,只得走上前去,扶住他的臂膀,对那两个丫鬟道:“我扶他回房,你二人且在门外候着罢,若有什么,再唤你们。” 李世民闻言这才露出笑意,随着李建成进了房。李建成掩上了门,促他躺回床上,将人用被衾掖严实了,才在床边坐下,道:“今日可曾病发?” 李世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闻言摇摇头,口中却道:“世民回复这一路,可是大哥在车中相伴?” 李建成同他对视着,徐徐颔首。 “昨夜可是大哥,在此守了世民一宿?” 李建成顿了顿,仍是颔首。 李世民闻言,忽然扯过他的衣袖,一把将人拉入怀中。他此时大病初愈,力道自然比不得过去。双臂几乎未用力道,只是轻轻地搭在李建成腰际,脸却死死埋在对方脖颈,仿佛用了很大气力一般。 李建成任他拥着,心内微动,口中并不发一言。 二人这般沉默了许久,李世民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开了口,有些气闷道:“这一仗败得……着实不甘。” 李建成闻言才意识到,他对此事,原是这般心心念念。他伸手拍上对方的肩背,轻声劝道:“此战并非你之过。” “纵然因病,战败却已成定局。”李世民慢慢地摇了摇头,默然片刻,道,“薛举老贼的债,我终有一日要加倍奉还。” 李建成闻言笑了笑,道:“待你病症痊愈之后,必有这一日。” 脑中浮现出白日御书房内的对话,他深知,曾几何时,李世民于自己而言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剑。然而此时,这把利剑已然转到李渊手中。 而不知从何时起,自己手中握着的已然变作长线的一头。 另一头,是日渐飞得高远的纸鸢。自己每松开一段距离,放出一分长度,那纸鸢便迎风高出几分,远去几分。 纵然此刻,线的这一头仍紧紧地攥在自己手中,却不知日后,待那纸鸢飞的高了远了,自己手中这长线,是否还能收的回来? 倘若强行拉扯,那纸鸢又会否断线而去?还是,待到那一日,才发现自己已被那纸鸢牵带着走出太远,已然无法回头? 李建成皱了眉,指尖一点一点用力,绞紧了对方肩背处的衣衫。 他只知道,同样的的错,自己此生绝不会犯第二次。 第34章 自打那日醒来之后,李世民病症一日接着一日转好。不多时,下床行走,直至偶尔在院中耍弄耍弄枪棒,也都已无大碍。 而便在月余之后,薛举病死的消息,便传回了长安城。李世民听闻大喜,当即求见李渊,只道此时必是大败薛军的大好时机,恳请出战。 李渊闻言,却只道铲除薛举不在一时,此时不如且留在京中养好伤病,待到时机成熟,自会让他出战。李世民按捺不住,屡次请战,均被他三言两语按压下来。 如此一待,便到了武德元年的十月。是时,李建成正忙于修订增删赋役律法,平日除却在同各路朝臣商议之外,时时还需亲自去往城中探访,却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这日去往宫中觐见李渊,及至进门叩首之后,却见对方手中握着一份奏折,眉间轻敛,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父皇?”李建成试探着唤了一声。 李渊回过神来,眉头霎然松了几分。他伸手示意李建成走至近前,将手中奏折递给他道:“你且看看罢。” 李建成结果,目光飞快地扫视过其上字迹。很快,他将奏折放御案边,道:“此事……不知父皇心中可有定夺?” “瓦岗寨此番在洛阳大败于王世充之手,朕若不接纳李密的请降,他便自会去寻王伯当。王伯当手中还有瓦岗寨的些许人马,倘若两军汇合立下根足,东山再起,只怕日后再要除去,却是难了。”李渊伸手按上那奏折,叹息道,“只是李密此人颇有才略,瓦岗寨众人亦非池中之物,两万人马纳入我京中,又如何能教朕高枕无忧?” “父皇所虑极是。”李建成沉吟道,“凭李密加入瓦岗寨不久,便设计除去那让贤于他的翟让一事,便足见其狼子野心,绝非等闲之辈。若纳降与他而不加防备,只怕……”原本想说只怕父皇将成第二个翟让,然而迟疑片刻,终是没有出口。 然而李渊却早已明白他的话中之意,叹了叹,道:“此事朕且按压几日,再做商议罢。” “父皇不必,若当真决定纳降,便还请尽早回复。”而李建成此时却道,“儿臣有一计,既能纳降李密,又能解父皇之虑。不知父皇是否愿意一试?” 李渊闻言挑了挑眉,道:“何计?” 李建成同他对视着,压低了声音,慢慢吐出两个字来。他神情平静从容,然而口中这二次,却如同两把羽箭,锐利非常。 “建成好计!”李渊听闻,当即朗声笑出,抚掌道,“此时朕便全权交付与你,如何?” “儿臣遵旨!”李建成后退一步,拱手领命。 ———— 李渊一纸回信送去,十月,李密便带着两万人马匆匆入关。 其时,太子李建成代李渊前去迎接,他一身华服立于首位,身后冠盖相倾,绣毂雕鞍,场面华美盛大。 李密未料如此阵仗,初见不觉挑高了眉。行至近前时,他匆匆翻身下马,还未及开口,李建成已然客客气气地一拱手,道:“父皇诸事繁忙,不便亲来,还请叔父见谅。” 李渊骑兵之初,曾同李密有书信往来。因由二人原是本家,故信中曾以兄弟相称。故此时李建成对他以“叔父”相称,言下之意,便是李渊并未忘却当年往来之事。 当年信中,李密初登瓦岗寨首座,气焰非凡,言辞骄横;李渊正是挺进关中之计,力避树敌,态度谦卑。然而不到二载的时日,李渊稳居关中,东征西讨,而自己,却已然沦落至战败请降的地步。 李密沉吟片刻,终是上前一步,对李建成拱手道:“有劳太子盛情亲迎,老夫实为受宠若惊。” “叔父哪里话,”李建成平静笑了笑,随即侧过身子,道,“叔父这便虽我回城罢。” 李密颔首,回过头,正欲示意身后人马列队入城,然而李建成却抢道:“城中狭小,恐容纳不下,还请叔父将人马留于城外扎营。” 李密闻言一怔,心道这偌大的长安城,怎会容不下区区两万人马。他虽本是气傲之人,然而此时人在屋檐之下,却也不得不仿效一番当年李渊的卑微之态。 他抬眼看了李建成一眼,片刻后终是收起眼中的迟疑之色,道:“如此,便让他们留在城外罢。” 李建成礼数周全地一拱手,道:“那便有劳叔父了。”他回过身看着李密回身唤上几名将领交代着什么,神色自若而沉静。 负着手,唇角不着痕迹地浮出一丝笑意。 而这时,目光却触到李密身后,人群中的一双眼。那眼神疏朗深邃,带着三分笑意看着自己,顷刻便唤起不久前的记忆。 同自己对视片刻,那人唇角的弧度分明拉大了几分,竟是隔着数人,遥遥拱手行了个礼。 李建成不觉挑了挑眉,只觉此人周身俱是谜团,对着自己,偏生又是一副极尽坦诚之态。 当真有趣。 正此时,李密走上前来,道:“诸事已然吩咐妥当,这便进城罢。” “叔父请。”李建成恭敬伸出手,礼让他先行。 随后却回过身去,抬起下颚,对着那人遥遥颔首,微微一笑。 人群之末,那人眼见李建成回身而去,直至衣袂一角隐没在人后,不复可见。脑中回想着对方转身前,唇边那不着痕迹的一笑,自己不觉亦是笑了出来。 “魏大人何事发笑?”身旁一同僚听闻笑声,不由狐疑道。 魏征闻言,目光仍落在远方,口中喃喃笑道:“自然是……遇到中意之人了。” “什么?”那人闻言,一挑眉。 “不过玩笑而已,”而下一刻,魏征已然收回目光,转向那人道,“请降之事困扰首领多日,今日尘埃落定,在下心中欢喜,一不留神,便付之于笑了。” 他此言说得正色非常,末了还伴随一声释然般的长叹。那同僚闻言怔了一怔,正待随声附和,对方却一拂衣袖道:“走罢,该进城了。” 说罢跟随在众臣之后,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入。 ———— 李建成斜倚在桌边,垂眼看着手中的纸页。东宫翊卫车骑将军的冯立垂首立于一侧,静静地等候吩咐。 “魏征……”许久之后,他轻笑一声,将纸页轻轻按在桌上,抬眼看向冯立,和颜悦色道,“不过一日的功夫便将此人底细查得如此清明,当真是有劳冯将军了。” “殿下哪里话,”冯立受宠若惊,忙道,“这本是末将分内之事!” “将军辛苦了,赶紧回去歇息罢。”李建成笑了笑,低头瞥了瞥桌上的书信,随即理了理衣襟,站起身来。 冯立见他似是又外出之意,不由道:“殿下这是要去往何处?”身为属下或许本不该有此问,然而他此刻身负东宫警卫,太子安危却不可不顾,情急之下,便也不顾君臣之礼便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方知失礼,当即垂首道:“末将多话了。” 李建成待部下素来和善,也并不十分苛求繁文缛节。此时不过一笑,道:“自然是……去拜访拜访那个魏征。” “殿下若有此意,让末将前去将人请来便可,如此屈尊前去,只怕……”冯立迟疑着看着李建成。 李建成已然明白他话中之意,闻言笑道:“此人值不值我亲自走着一趟,去了便知。”说罢撩起衣摆,推门离去。 魏征并李密手下不少降臣,均居于宫外一处偏僻之所。 李建成来到他府中时,但见院子极小,其内一小簇湘妃竹,在这仲秋之际,也已是尽显颓败之色。 府中仅有的几名下人,不曾进宫,自然也不识得当朝太子。打量着衣着,只道李建成是哪家的贵公子,便也客客气气地将人引至魏征房门口。 “老爷,有位公子来访。”李建成负手立在门外,听着下人朝里内通报。 门内传来声音道:“不知那位公子贵姓?” “李姓。”不待下人作答,李建成已然开了口,微微扬声道。 里内沉默了片刻,才道:“请这位李公子进来罢,你们可以退下了。” 下人应声,替李建成打开门,道:“公子请进。”随即一礼而去。 李建成点点头,举步跨入门槛,一抬眼,却见屋内已断然立着一人。一袭青衫,体态颀长。那人见了自己,微微一笑,却是拱手,朝他深深一拜。 “草民恭候太子殿下多时了。” 李建成走入屋内,抬眼看见桌上的两杯茶,不由挑眉笑道:“看来,魏先生早便料到我会前来了?” 魏征随着他的目光回过身,看了一眼桌边,笑道:“只可惜茶已有些凉了,看来殿下当真是诸事繁忙。”说罢拿起茶杯,泼去了茶水,复又斟满了一杯,轻轻推至李建成面前。 李建成低头看着那杯茶,念及他话中竟然有几分埋怨自己来迟之意,不觉笑起来,问道:“先生如何知道,我定会前来?” “便凭殿下昨日人群中的那一笑,”魏征看着他,徐徐笑道,“便知殿下对草民,应是有诸多好奇之处。” “魏先生倒是个直接的人,”李建成在客座坐下,此番笑出声来,道,“既然如此,那么建成便索性之言发问如何?” 魏征撩起袍子,在他对面坐下,道:“殿下请讲。” 李建成颔首,开口道:“洛阳城郊,先生充任信使,为何不愿告知姓名?” “倘若那日告知,只怕殿下反不会留心区区一个信使。”魏征笑了笑,直道,“再者,若殿下有心,岂非自有一日会知晓?” 李建成挑唇一笑,复又问道:“先生分明投于李密麾下,却为何只以‘草民’自称?” “有地栖身,无处施才,于白衣之身又有何意?”魏征闻言抬起眼,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顿了顿,有笑道,“实则殿下心内已然明了,有此问,却也不过借机确认而已。” 李建成闻言笑道:“魏先生言语如此不假遮掩,难怪不为那李密所容?” “魏征这毛病,世上怕也只有胸怀若殿下之人才能容忍了。”魏征言及此,忽然收起面上笑意,起身对他深深一拜,正色道,“若殿下不弃,魏征愿鞍前马后,提鞭执蹬,在所不辞!” 李建成垂眼看着他,面上的笑意徐徐收起,似是略略有些沉吟。片刻之后,他开口道:“自今日起,先生便改了这‘草民’的自称罢。” 魏征闻言当即起身,随即又再拜下去,口中道:“臣遵旨。” 李建成已然端起茶杯,放在唇边轻啜一口。听闻此言,垂着眼面色仍是平静,然而一缕笑意却在唇边不着痕迹地溢散开来。 ———— 李密归降之后,李渊待他可谓是热情非凡。但凡相见,均是执手出入,口中以兄弟相称,绝无分毫倨傲之色。然而与之相比,朝中文武众臣的态度,却是云泥之别。 武将克扣城外驻军粮饷,致使其人马饥一餐饱一餐,怨声载道;文官待他大都轻慢不已,有甚者,更是旁敲侧击着向他索贿。 李密生性本就妄自尊大,有岂能容忍?然而每每对李渊说及此时,对方当即面露讶异加恼恨,拍案直道定要严加惩办。然而之后,却未见有任何举措。 时日长了,李密心内不快,然而伸手不打笑脸人,加之一时亦没有其他出路。故每每面对李渊,却也只能一忍再忍。 这日退朝之后,李建成并李世民一同走出大殿,眼见李密独自一人行在前列,便加快了步子,将人叫住。 “太子殿下,秦王殿下。”李密日子虽有诸多不顺,面上却也还能做得周全,对二人客客气气地一礼,道,“多日不见,二位殿下越发丰神俊朗了。” 三人两方你来我往地客气了几句,李建成不愿多做周旋,顿了顿,拱手道:“不瞒叔父,建成有一事相求。” 李密心下虽狐疑,口中却道:“太子有事,直言便是。” 李建成闻言一笑,便也直言道:“实不相瞒,建成……想向叔父讨一个人。” 第35章 李密听他此言,心下有疑,然而毕竟圆滑老练,面上不露分毫,只徐徐笑道:“不知老夫帐下何人,有幸能得太子青眼?” 李建成微微一笑,道:“魏征。” 听闻此言,李世民侧过脸地看了他一眼。满目狐疑,却终究没有开口。 “魏征?”李密未料他所要的,竟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沉思片刻后哈哈一笑,当即应了下来,慷慨道,“既是殿下开了口,老夫又怎能推拒?这魏征日后便是东宫之人了。” “叔父不愧是当时豪杰,爽快至此,”李建成抱拳一揖,笑道,“建成这便谢过了。” 三人话别之后,看着李密走远的背影,李世民望向李建成道:“原以为大哥此番是要向李密讨一员重臣,削其羽翼,却为何单讨一个默默无闻之人?” “为人臣者,命数全系于其主。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李建成闻言一笑,转身朝反方向走出,口中道,“况李密此人高傲自许,如此人才,与其任其埋没,却不如早早讨来,收归己用。” “如此说来,大哥却是已然看中此人才学?”李世民抬眼看着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这么多年来,世民还是头一次见大哥……看中什么人。” 李建成脚步微微一顿,喃喃笑道:“良臣将才,自然是百年才得一遇。” 李世民侧脸看着他,但见对方唇角挑着的一抹笑里,隐隐可见少有的赞赏之意。心内有些不甘,他欲言又止了半晌,终是道:“那世民改日定要拜会一下这位魏大人。” 李建成闻言笑了笑,没有作答。 ———— 然而不过次日,李世民便接到了李渊的一纸诏书,仍封他为西讨元帅,率军十万,西讨薛仁果。 自八月薛举暴卒之后,薛仁果继承其父遗志,以高墌为据点,不断东进,蚕食着关中之地。堆积在案角的战报越来越厚,李渊眼看着李世民已然痊愈,终是下定决心,派他第二次西讨。 由于建国之初周遭群雄环伺,军中时时在厉兵秣马,故此番命令虽下得有些急,然而将一切筹备完善,却也不过用了五日功夫。 第六日,李世民饮下践行酒,策马西征。是日城郊,前来送行的队伍之中,不见李渊,不见李建成,却唯是刘文静一人为首。 刘文静将践行酒递于李世民手中,笑了笑,道:“望殿下凯旋。” 李世民接过酒碗,仰起头,干净利落地一饮而尽。随即用力朝地上一掼,酒碗四碎,其声砰然作响。 刘文静从地面上挪开目光,望向李世民,慢慢道:“陛下今日这般,便是让殿下不要重蹈在下的覆辙。” “我自然明白。”李世民颔首,微微一顿,又道,“实则肇仁彼时急于出战,想来也是一心为了让世民拿下首功罢。” 刘文静闻言一怔,却垂眼道:“纵是有心如此……只恨终酿成错。” 李世民反而笑了,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肇仁不必自责,你待世民之心,世民自然是懂的。” 刘文静猛然抬眼,李世民却依然一提马缰,在一声昂扬的马嘶中笑道:“且待我凯旋罢!”说罢一声令下,带着大军浩荡而去。 刘文静看着他远远离去的背影,许久,终是自嘲地笑了笑。 那一瞬,他以为李世民已然看穿自己心中所想。 然而转念一想,对方满心满意念着的,唯有一人而已。又怎么可能,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意。 见那人影已然隐没在无边的山峦之后,终是摇摇头,打马返身而去。 ———— 李世民领兵驻扎于折墌城近郊时,薛仁果已然派遣大将宗罗睺,率兵十万余人做好了迎战准备。 宗罗睺自恃骁勇,加之上次一战薛军大败唐军,便越发不将李世民放在眼中。唐军到达未过几日,他便亲帅人马出城挑衅。 帐下将领急欲雪耻,纷纷来到李世民帐前请战。然而却得知,李世民并不在帐中,竟是一早便外出,只留下一句话:贸然出战者,军法处置。 众将闻言,心中多有怨念,却也只能悻悻而返。 而与此同时,李世民轻裘快马,带着几个随从,已然在一处山间高地上停下。 透过繁密而枯枝朝下望去,眼前是一块平坦开阔之地。这便是唐军上次打败之地,浅水原。再向远看去,便是薛仁果所在的折墌城了。 仍是这浅水原,对手仍是薛军。而他,则仍将采取后发制人的打法。 只是这一次,胜败却必然会扭转。他也必将会赢得,这本该属于自己的胜利。 在高地处盘桓了一阵日,让随从将地势情形草草画下,直到日已西沉,这才策马而返。回到大营之后,但凡遇到请战的将领,均是闭门不见。次日,却又是轻车简从,独自外出查探地形。 一连数日,均是这般早出晚归。然而城外任凭薛军如何叫骂如何挑衅,却也只是避而不迎,坚守不出。 如此一拖,便已然是一月有余。 战情迟迟未有进展,然而粮草却是不住地往西送去。由是朝堂之上,便有人按捺不住提出疑议。 李渊闻言只轻描淡写道,为求得良机,纵是此蛰伏十年亦不为过,何况区区一月?此言一出,众臣皆知他话中暗指,乃是自己隐忍十年一朝反隋之事,故一阵沉默,无人敢再劝。 退朝之后,李建成回到东宫。方踏进后院,便见魏征一袭半旧青衫,微微仰着脸负手立于一棵梧桐之下。梧桐残叶零落,已然在他足下积成一滩红黄相间的色泽。 李建成走到他身后站定,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口中道:“先生看什么如此出神?” 魏征回过神来,忙伏首一拜,道:“臣随李密入关之时,梧桐枝头的阔叶仍是浓密,而此刻却已然零落大半了。” 李建成看着他,微微一笑道:“先生不是这般拐弯抹角之人。” “殿下果真明察秋毫。”魏征朗声一笑,顿了顿,复又转头望向地面的枯枝败叶,叹道,“这枫叶都已然落了,然而李密却仍能耐得住性子。” 李建成微微扬眉,定定地看了看他,终是笑叹道:“看来建成小计,果真不曾瞒过先生慧眼。” “不敢。”魏征笑道,“只是……臣所看出的,并不止此一事。” “那依我看,明察秋毫一词,实应赠与先生才是。”听闻他言语之中有些轻狂,李建成却毫不以为意,只笑道,“其余的事日后再向先生讨教不迟,李密一事……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逼反李密一事,宜早不宜晚。那李密虽生性妄自尊大,却也是个极善隐忍之人。念当年他初入瓦岗寨,屡立战功却又百般伏低做小,方才得翟让青眼,让贤于他。然而一旦登位,却又将翟让除去,足见其人只狠,断不可留。”魏征言辞说得犀利直接,然而口吻之中却透着悠然,“自打瓦岗寨众人入关以来,陛下并殿下的种种举动,他应是已有所感,却只怕还未曾想到逼反这一层。”顿了顿,抬眼道,“此时若得一人予以点拨,则事济矣。” 李建成看着他,笑道:“先生可是有意毛遂自荐。” “自然。”魏征拱手一揖道,“魏征昔年曾是李密帐下之臣,此去自有九分把握。” 李建成扬眉道:“那还有一分却是落在何处?” 魏征一笑,道:“自然是看殿下允或不允了。” 李建成轻笑出声,道:“那便有劳先生走一遭了。” “臣遵命。”魏征恭恭敬敬一礼,顿了顿,抬起眼,复又道,“实则殿下心中是欲借此机会,看看臣之所能罢?” 李建成神色不该,微笑道:“实则先生言语轻狂,亦是在试探建成,是否有容人之心罢?” 魏征亦笑道:“不瞒殿下,魏征亦想趁机立功,以示己能。” 李建成回道:“不瞒先生,建成也欲趁此时机,以示气量。” 二人相视片刻,忽然放声轻笑。 笑罢之后,李建成道:“先生当真是个有趣之人。”这一点,从初见之时,他便心有所感。然而相识之后,却觉得此人似是全然袒露在自己眼前,却教人如何也看不透。 这样的人,自是最为有趣。 魏征听闻却只是一笑,不作答,只是径自斟了两杯茶,将一杯推至李建成面前。片刻之后似是想起什么,忽然道:“魏征听闻,今日朝上,对秦王久无战国一事,似是有人提出质疑?” 李建成颔首道:“只是终被父皇三言两语压下。” 魏征垂眼看着杯中的茶水,道:“此事殿下如何看?” 李建成握住茶杯的手顿了顿,道:“秦王乃天生将才,如此自有其道理。” 魏征看了他一眼,分明是有话要说的神情,然而末了却只是笑道:“殿下所言极是。” 李建成将手中茶杯送至唇边,眼中看的清明,口中却不再追问。 ———— 十一月,李世民大败宗罗睺,纳降薛仁果的消息传回长安。 一月有余的相持之后,李世民眼见对方粮草告罄,军心焦躁,甚至一部分人马已向他表明归属之意,便知时机已然成熟。 他首先派一名偏将率一路人马于浅水原上显眼处扎寨,意在诱敌出战。宗罗睺果然按捺不住,率精锐之师出战。然而唐军却仍是死守不攻,只与其长久相持。待到薛军精锐之师也已然陷入疲敝时,他再遣一支轻骑兵于浅水原南部杀出,出其不意地攻向薛军右侧。及至宗罗睺全力对付这支人马时,李世民自己已然亲帅另一只轻骑兵,自浅水原背部杀出,直插薛军后背。 顷刻之间,宗罗睺便已是腹背受敌,应接不暇,人马当即亏不成军。心知中计,他匆忙之中只得率军望折墌城而逃。李世民闻讯,当即亲点两千精骑,欲先其一步赶至,拦住城门。其时有人劝李世民不可轻进,然而此刻他却又异常果决,只道良机不可失,当即拍马而去。 两千人马乘胜直追,杀得宗罗睺逃兵大乱之后,与薛仁果在城下又是一场大战。薛军手下数名将领降唐,薛仁果匆匆退入城中,闭门拒敌。 是日傍晚,唐军所有人马赶至,李世民下令围城,一围便是将近半月。末了,薛仁果弹尽粮绝,终是率兵万余开城请降。 由是自此战铲除薛氏之后,陇西一带便再无后顾之忧。 李世民凯旋当日,李渊有别于上次冷遇,早早便亲自候在城郊。其队伍之大,仪仗之盛,亦是前所未有。 高坐于马上的李世民,亦是神采飞扬,意气风发。行至李渊面前,下马一拜,寒暄几声之后,偷眼四顾,却不曾见到那熟悉的一抹白衣。 这战胜的喜悦,少了那人,便只觉得索然无味了几分。 犹豫片刻,终是看似无心般问道:“为何不见太子?” 李渊笑道:“太子最近忙于租庸调法之事,这几日皆是一早便出城而去,体察民情。” 李世民闻言点点头,不知为何,心内仍是抹不去落空之感。 回城之后,李世民领了封赏,正午又在秦王府宴请了出征将领。直至黄昏时分,方才空闲下来,在房中坐了片刻,终是按捺不住,起身理了理衣摆,望东宫而去。 不过阔别数月的功夫,东宫之中便已然换了一副景致。院中梧桐凋零,铺了一地,而那红黄的色泽却不显衰败萧瑟,却反倒显出几分清冷富贵之感。 便好似其人一般。 李世民心下想着,人已然来到李建成门外。不需引见便可在府中自由走动,这算得上是他秦王一人的特例了。 莫不亟待地伸手叩门,然而指背落下的前一刻,却仿佛隐约听到房内有点点笑声。略一迟疑,却已然敲了下去。 片刻之后,房门被轻轻,李建成一身镶着金边的云纹长衫,出现在门的另一侧。见了自己,微微挑眉,笑道:“世民?” “大哥!”相别多日再见,李世民眼中闪动着热切,恨不能当即便拥住对方。 然而正此时,李建成身后已徐徐走出一人。那人一身半旧青衫,衬得身形颀长劲瘦。他在李世民面前站定,恭敬一礼道:“臣魏征见过秦王殿下。” 第36章 李世民收起面上笑意,眯起眼,徐徐打量着面前的人。许久道:“你……便是魏征?” “臣正是。”魏征闻言再拜,举手投足间一改往日的轻狂自许,竟是异常恭顺。 他有意地垂着眼,不同李世民对视,而李世民却只是定定地盯着他。又是半刻的沉默,见对方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这才略放松了警惕,似笑非笑道:“魏大人……本王可是久仰大名了。” “不敢。”魏征谦道,这才抬起眼来,见李世民话虽是对着自己说,然而目光却是落在李建成处。他微微一顿,又道,“实则,臣每每同太子殿下彻夜相谈之际,亦曾听闻秦王之名,可谓如雷贯耳。” 李世民闻言,猛然抬头看他。然而魏征却轻描淡写地避开,却转向李建成,投去一个含笑的目光,口中仍道:“魏征一介凡夫俗子,能得殿下青目,实乃三生有幸矣。”说罢俯身再拜。 他话中语气似极为恳切,却让李世民蓦地变了脸色。 李建成原本闻言,亦是一怔,很快却似也明白过来。他看向魏征,摇首敛眉道:“先生……” 话音未落,已被李世民猛然打断。 “我同大哥有事相谈,”他大步走到二人中间阻隔开来,冷眼看着魏征,语气生硬,“魏大人先请回罢。” 魏征闻言不答,却只是望向李建成。李建成无奈,只得道:“魏大人便先回罢。” “那臣便告辞了,”魏征这才一拜道,顿了顿偏生又加上一句,“今日未尽之眼,只得改日再叙……” 李世民冷哼一声,不待他说完,已是一把推开门,拉着李建成走了进去。 门“碰”地一声关上,门外便蓦地陷入沉寂,唯有不远处枝头萧瑟的蝉鸣,隐隐约约,却又分外突兀。 魏征转过身,往院门走去,及至门边却慢慢地驻下步子。 抬起眼,徐徐望向天际。昏黄的天幕之下,晴空流岚尽数映照在眼中,久久流连。 “果真……”许久,他轻笑了一声。及至垂下眼,神情里竟有一丝隐微的黯然。 而此刻在屋内,李世民关了门,转身便将李建成抵上门板。不由分说,单手扣住对方的侧颈便吻了下去。 与其说是亲吻,倒不如说是啃咬。唇齿间的攻势蛮横猛烈,毫不留情,竟是生生要将人拆骨入腹一般。 李建成双手抵在对方胸口,几欲推拒无果,只得被迫承受。直至感到对方一手已然蛮横无理地探入衣底,怒从心起,扬手一个耳光落了下去。 这一掌落下去并不重,却已让李世民蓦地清醒过来。他手中的动作戛然而止,定定地看着李建成,目光由惊诧徐徐变得平静。 李建成自觉方才有些过火,伸手擦去了唇角的血迹,轻声叹道:“世民,胡闹也是要有个度的。” 李世民不理会他的话,仍是看着他道:“大哥,你当真时常同他秉烛夜谈,直至天明?当真……如此青眼于他?”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李建成低头伸手拉上凌乱的衣襟,淡淡笑道,“大哥府中之事,世民莫非都要过问个清楚?”语气虽淡,面上虽笑,话中却分明地透着警告之意。 李世民闻言微微一怔,却仍是道:“这魏征,并非等闲之辈。” “自然,否则我又如何会讨他入东宫,”李建成从李世民身边走过,在椅边坐下,顺手斟了一杯茶,道,“今日他三两句话便激得你大怒,你难道看不出他是有意为之?” 李世民跟了上来,走到他面前极近地站定,低着头,目光落在那在方才的亲吻之中,已有些微肿的唇上。定了许久,终是挪开,看向对方的眼道:“大哥,纵然他不知为何激怒于我,可他看你的眼神……不会有错。” 那种眼神,他曾在咄苾眼中分明地看到过,也深知那意味着什么。他甚至可以想见,自己此时此刻望向大哥的神情,应亦是如此罢。 因为感同身受,故只需一眼,便能辨别是真是伪。也只需一眼,便让自己恨不能将对方碎尸万段。 李建成抬眼仰视着他,神色之中并未有分毫变动。许久之后,他垂下眼去,低头啜了一口茶,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徐徐道:“世民,你要明白,大哥并非你一人之物。” 李世民闻言猛然愣住,如遭雷击。 一句话触动了千万思绪,他怔怔地着对方,脑中飞快地浮现出往日的种种。 他知道自己一直要的,便是大哥只属于他,只属于他一人而已。 为此他可以纵身替他挡剑,可以在雨中奔波整夜,可以单枪匹马救人,可以闯入火海拿药……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然而这些在你眼中又算什么呢,大哥? 他可以容忍大哥心中半是天下,只留一半的位置给自己……却不能容忍,便连这一半,自己也未曾得到。 故无论是咄苾还是魏征……他不会容忍任何人,同他争这小小的一方位置! 念及此,李世民用力握紧了拳,眼中一刹那杀气毕现。 李建成看的清明,明白他心中所想,心中不由一寒。他忽然觉得,李世民便是雌伏在自己脚下的一匹狼,纵然乖顺,本性却终是去除不掉。终有一日,他会伸出利爪,亮出獠牙,教人猝不及防。 前世的自己,今生的咄苾……便都是前车之鉴。 自己如何忘了?自己……不该忘的。 “世民,魏征是东宫之人,你不要动他。”他放下茶杯,看着对方的眼睛慢慢道,“你若动了,便是在同大哥作对。”一字一句说的轻缓而平静,却如利刃一般地锋芒毕露。 他素来与人为善,举手投足间俱是温润平和,眼中含笑。然而此刻微微沉了脸,竟给人一种不容侵犯的威迫之感。一霎间,仿佛换了一人。 李世民再一次怔住,眼中的神情顷刻化为自嘲,他摇摇头,笑道:“便是……为了区区一个魏征?” “并非为他,换了旁人亦然。”李建成神色恢复了平常,只是声音里透着自持的冷淡与疏离,只在三言两语之间,便蓦地将二人拉开千里之遥,“大哥只是希望你早些明白,免得日后错已酿成,却是不可挽回了。” 李世民闻言笑得惨然,他不愿、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在大哥心中,竟是敌不过区区一个下臣? “是……大哥教诲,世民谨记在心。”许久之后,他终是哑声道,“今日,世民便告辞了。”说罢也不待李建成作答,跌跌撞撞地便推门而出。 房内恢复死寂一般的沉静。 门虚掩着,一缕橙黄的夕阳顺着门缝投入,竟有些此言。李建成定定地看着,许久之后,他伸手覆上了眼,长长地叹息出声。 ——世民,与你反目并非我所愿。 ——所以,你也……不要逼我。 ———— 之后的三日,李建成仍是以一心为了租庸调法夙兴夜寐,游走奔波于朝野之间。 直至稍稍空闲下来,才发觉这三日间,李世民不曾来寻过他一次,魏征亦仿如消失了一般,不见踪影。 李建成独坐在房中,放下书卷,眼见窗外天色已有些暗了。迟疑片刻,他起身理了理衣衫,推门而出。 “殿下可是为寻魏征而去?”方踏出门槛,便见庭中已然离了一个青色人影,朝自己拱手一摆。 李建成顿住步子,道:“先生不必多礼。” 魏征站起身来,抬眼看着李建成,又笑道:“……还是为寻秦王而去?” 李建成闻言不答,同他对视了片刻后,叹道:“秦王一事,先生是何事发觉的 ?” 魏征如实道:“本只是狐疑,昨日一试,方才确信。” 李建成叹道:“先生既然明知,昨日又何必那般激他?” 廊灯的掩映之下,魏征目光在他唇边的伤痕处微微一顿,很快不着痕迹地挪开。他并不回答,却问道:“殿下便不过问臣今日来意?” 李建成笑道:“那便还请先生告知来意罢。” 魏征一字一句道:“将功补过。” 李建成闻言笑了,道:“先生何过之有?” “激怒秦王,罪不可恕。” “那……先生何功之有?” “臣今日去往李密处走了一遭。” 李建成闻言,眸光不由亮了亮,当即侧身推开门道:“门外风大,先生还请进屋详说罢。” 却说那魏征去往李密府邸时,对方听闻来着是旧臣,言语间颇有些轻慢。 “魏大人易主之后,想必是飞黄腾达了罢,自不比我等屈居人下。”李密晃了晃杯中的酒,并不看抬眼看他。 “首领知遇之恩,魏征岂敢相忘。”魏征谦恭道,“故今见首领这般处处受人掣肘,又如何能坐视?” 李密抬起眼来,道:“魏大人话中何意?” “不知首领可曾想过,”魏征徐徐道,“首领天纵英才,率两万人入关,也算得上功德一件,却为何只得光禄卿这般掌管膳食的小官?” 一语戳中深以为耻的痛楚,李密放下酒杯,沉默不语。 魏征察颜观色,继续道:“首领可曾想过,陛下待首领虽然热忱,朝中文武百官却为何处处刁难?” 李密看着他,面色难看了几分。 魏征道:“首领可曾想过,若陛下当真有意加以重用,又岂会只予首领以一虚职?若陛下当真待首领无半分间隙,有怎会让首领处处受制?而朝中文武百官,若无陛下默许,又怎敢如此放肆?” 一席话说得李密无言以对,半晌之后才道:“依大人之意,莫非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乃是陛下?” 魏征不答,只道:“陛下当年自太原起事,直至如今入主关中,雄踞长安;自唐国公,唐王,直至今日九五之尊,非雄才大略,胸有城府只能不能得之。同今日那留守洛阳,目光短浅的王世充不同,陛下之志,绝非安居此关中之地,而是终有一日剑指天下,一统中原。”顿了顿,望向李密道,“这样的人,是会毫无芥蒂地容纳虎狼一般的瓦岗寨众人,还是暗中施以小计,将其分裂瓦解?” 李密闻言,思及往日每每自己上报众臣无礼之举,而李渊俱是含糊其辞,草草带过的诸多情形,顿时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他将酒杯往桌上狠狠一按,厉声道:“我好心投奔,那李渊竟待我如此!” “首领还请息怒,”魏征道,“臣如今已是东宫之人,本不该如此,然而首领旧难忘,故才冒死前来。只愿首领早日脱身,免遭加害才是。” 李密看着他道:“依大人之言,可是已有妙计?” “妙计不敢,区区小计,还望能借以相助。”魏征站起身来,附在对方耳侧低声言语。 语罢他站起身来,拱手道:“此地不宜久留,臣便告辞了。” “先生之才,李某愚钝,今日才始得见。”李密起身一礼,态度已然同初时不同,顿了顿,他叹道:“李某那日将大人拱手送出,今日方知悔矣。” 魏征闻言不答,只是拱手一拜,转身离去。 心知日后当他得知真相时,便不是悔,而是恨了罢。念及当日在李密帐下时,他虽不重用自己,却也不曾怠慢过。如今自己这般,倒真有些恩将仇报之嫌。 然而心内虽有些愧疚,却终究是不悔。实则错不在李密,只在机缘巧合,叫自己遇上了那人,只一眼,便愿意为之托付终身。 无论是为了自身无法施展的才华抱负,还是…… 魏征一笑,心知这两者,不过殊途同归。 “先生何事发笑?”见他说罢之后只是沉吟,李建成不由道。 魏征回过神来,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却是笑道:“臣不过窃喜。自觉草莽之身,得遇殿下,实乃三生有幸。” 他眼中似有若无的暗涌,李建成看得分明。他垂了眼,平静笑道:“得良臣如先生,于建成而言,又何尝不是幸事。” “臣受宠若惊了。”魏征闻言收回了目光,恢复了神色。然而话音落了,唇边却不着痕迹地挑起一丝自嘲的笑来。 第37章 刘文静步入院中的时候,李世民正斜倚在石桌边,手中握着半杯酒,默然望着中天明月。 月色恍若薄纱一般当空垂下,在他俊朗挺拔的面孔中,添上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柔和。 刘文静足下的步子顿了顿,终是朝他走了过去。 听闻声响,李世民猛然回过头来,见他了微微一扬眉,随即带着三分浅醉笑道:“原是肇仁。” 刘文静在他对面坐下,眼中映照出对方一闪而过的失落之色,心中便已明白了七八分。他拿起桌上酒壶,给自己径自斟了一壶酒,口中道:“世民若欲借酒浇愁,文静愿陪你一遭。”说罢将满杯举起,定定地看着他。 李世民同他对视了片刻,徐徐垂下眼,望向自己手中半空的酒杯。却是摇摇头,道:“若尚能以酒浇熄的,便不是真愁。”说罢自觉有几分小女儿之态,不觉自嘲地笑了一声,仰起头,将那剩下的半杯干脆地饮尽。 刘文静已然看出他今日似有心事,也大抵能猜出所为何事。自己跟随在他身边多年,曾眼见着对方一日日长成,直至如今这般独当一面。 刘文静低叹一声,自己见过李世民三军阵前的杀伐果断,见过帷幄运筹时的镇定沉着。可每当事关那一人的时候,他便会失去冷静,恢复成冲动莽撞的少年心性。 然而今日让他颇有些欣慰的是,李世民没有像往日那般喝的酩酊大醉。虽然掩饰不住神色里的黯然,然而举手投足间还算是沉稳持重,并未失了理智。 果然是长成了。 念及此,刘文静亦是放下酒杯,道:“世民,你若还当我是知己,遍同我……说说你大哥罢。” 李世民苦笑一声,道:“此事果真不曾瞒得过肇仁。” 刘文静亦是笑道:“我与世民多年之交,若连这也看不出,又岂能配得上在你身侧,居一席之地?” 李世民笑了笑,盯着桌上的空杯,却不再急着续杯。许久后,他徐徐开口道:“肇仁,你可知求而不得,是何种滋味?” 刘文静垂下,轻笑道:“自然是懂的。” 他如何不懂?只怕他懂的,比起面前这人,亦不会差之分毫罢。 “肇仁你不会明白,”而李世民闻言,却徐徐摇首道,“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大哥,将自己藏的更为隐蔽。” 他心中却仿佛始终有一块禁地,是不曾敞开,亦是无人能触及的。纵然朝夕相对,甚至是肌肤相贴又如何?二人之间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任他如何付出也无法逾越,念及此,心中不觉一阵悲凉。 几日里回想起来,这大概便是自己看到他同魏征谈笑自若时,勃然大怒的根本原因罢。因为这是他真正想要,而不得的东西。 刘文静闻言心中微痛,沉吟片刻,道:“世民,太子生性看似温文,实则内心刚硬。他既已胸怀天下,却不知者情之一字,于他而言,却又能算得多少轻重?” 此言恰是戳中李世民心内所想,他深情略略恍惚了几分,终是自嘲道:“……肇仁此言,倒实是不假。” 刘文静收敛起心中不忍,察言观色许久,心中已然有了计较。片刻之后,他开了口,慢慢道:“不知世民可愿听我一言?” “肇仁于我自不必有任何拘谨,”李世民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头去,叹道,“直言无妨罢。” 刘文静微微垂下头,目光从对方额前的碎发之后,搜寻着那眼光之中一分一毫的变化,略略一顿,他道:“实则……世民若想在太子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也并非无法可取。” 李世民此番闻言,蓦地抬眼看着他。眸光亮了亮,分明是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只是其中神情,一霎间竟似又恢复了那般孩童心性。 刘文静平复起心中无法言喻的感觉,终是抬眼同他对视,慢慢道:“他要征战,你便是他手中的杀伐利刃。他要江山,你便将半壁江山握入手中。”顿了顿,笑叹一声,“你若跟他在身后,他自然看不到你;唯有待你同他平起平坐的那一日,他眼中才会真正有你的影子。” 李世民闻言略略有些恍然,然而却并不做言语,只是不住地替自己斟着酒,随即仰头而尽。一连三番,直到刘文静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才放下酒壶道:“肇仁所言醍醐灌顶,只恨往日人在局中,今日始得看破。” 刘文静见他神色蓦地清朗了几分,知他这三杯酒下肚,心内应亦是跟着澄明了不少。他收回手,定定地看着对方道:“秦王,以你之才,本该同太子比肩而立。” 他蓦地换了称谓,言语神情中亦是添了几分肃然郑重。李世民同他对视着,许久却只是一声轻笑。 默然许久,刘文静复道,声音已然回复了平和,“世民可还记得,我大军初入关中,驻守朝邑之时,我曾对你说过……” “肇仁,我曾说过,此事休要再提。”李世民垂下眼去,低声打断。 刘文静听闻此言,心知李世民早便明白自己方才那番话的弦外之意,想来倒是自己多虑了。只是念及当年他容不得人说李建成半点不是,每每听闻,定是暴跳如雷。然而此刻他虽仍是出言打断,而隐没在夜色中的神情,却只是一派平静深沉。 看来自己此言……并没有白费。 二人之间持续了许久的沉默,直至刘文静抬头望了望头顶已然西斜的月,起身道:“时候不早了,这便告辞了。世民也早些歇息罢。” 李世民此时才亦是站起身来,看着他笑道:“那世民便不送了。” 刘文静点点头,拱手同他作了别。一路出了秦王府,才蓦地停住步子,一声叹息。 只因自己太过清楚,那人清瘦单薄的身影,却犹如高山仰止,几十年如一日地挡在他面前,遮天蔽日地掩盖了他的视线。让他眼中心中,再见不到,也容不下别人。 ——世民,你若当真是雄鹰,便应着眼于更无际的苍穹。而非安于这山巅处,栖身的一角。 ——只愿等你当真展翅高飞的那一日,莫要怪我当初这番所为才是。 ———— 十二月,李密上书,道有意返回山东收复旧部,劝其尽数归唐,以壮王朝神威。李渊见势,心知对方已然按捺不住,顾有人“放虎归山”的劝谏,慷慨应答,然而及至李密联络王伯当离开关中之后,却忽然一纸诏令,命其留下一半人马。 李密大怒,当即斩杀使者,望东而走。然而此举正中李渊下怀,派将领于途中险要之处伏击,终是名正言顺地除去了李密这块心头毒瘤。 消息传回长安,建成大喜,当即封他太子洗马之职,并授赏赐若干。然而魏征面上并无喜色,对赏赐亦是固辞不受,只道谗害故主,并非值得炫博之举。 李建成知他性子耿直倔强,便也不强求,权且将此事掀过不提。 然而不日之后,朝中却因了另一件事,在度掀起了一阵的波澜。 事情的起因源自一日朝上,刘文静举奏李世民为关东兵马并受节度。此言一出,朝中当即默然了片刻。纵然众人皆知这刘文静为人清高,举止旷放,也只这职位因无合适人选,故一直悬而未决。只是刘文静是李世民的人,此乃朝中皆知,如此直言举荐其主,稍有不慎,却是会引火上身的。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李渊闻言不仅不恼,沉吟片刻,却笑道:“刘大人所言不无道理,说来以秦王灭薛氏一战来看,却当得起此任。”说罢转向李世民道,“不知秦王之意如何?” 李世民立于堂下,初听刘文静那般上奏,亦是一惊。然而此刻李渊的问题已然抛出,他若说半个不字,那刘文静便是死罪。故他不敢犹豫,当即拱手道:“儿臣愿听父皇调遣。” 话音落了,直起身子,抬眼蓦地触到李建成的目光。平静如水,却又冷漠如冰,心口蓦地便是一阵抽痛。 然而,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李渊闻言哈哈一笑,次日便拟下旨意,拜李世民陕东道行台尚书令,关东兵马并受节度,令数日后,开往长春宫镇守。 李世民领了旨,神色之中并无喜色。送走了太监,他推门而出,直往刘文静处而去。 然而刘文静却并不在府内,下人只道,他前不久方启程,却是去了东宫。 听闻“东宫”二字,李世民心头一紧,迟疑片刻,却终是举步行至院中停下,道:“那本王便在此,待他回来罢。” ———— 与此同时,东宫内,刘文静轻裘缓带,同李建成相对而坐。 李建成一身白底翠纹织锦长衫,举手投足间,富贵闲雅而不失气度。待到斟茶的下人退离之后,他端起茶杯在唇边轻啜一口,道:“刘大人来我东宫,当真是罕见少有啊。” 刘文静闻言神色不变,反而笑道:“只因臣若不来,太子殿下怕是也要请臣来这一遭的。” 李建成轻笑了一声,放下茶杯道:“看来刘大人在做事之前,便已然料到后果了。” 刘文静不紧不慢道:“在这宫中,说话做事,自然要想得长远些。” “大人料到贸然举荐秦王不会惹恼父皇,也料到父皇早有封赏秦王之心,不但如此,更是料到……秦王必会因顾念大人性命,而接下此任。”李建成声音平静得不待任何波澜,顿了顿,唇边反是浮出一个笑来,“大人不惜兵行险招,以命相赌,也要让秦王将关东的兵权握在手中,其心当真是可鉴日月啊。” 被他这般一语点破心中算盘,刘文静神色分毫不改,却道:“殿下可曾想过,秦王的本意,又是如何?” 李建成一怔,随即微微敛了眉,道:“刘大人此言何意?” 刘文静却朗声一笑,道:“秦王当有自己一番天地,殿下却又为何要将他牢牢拴在身侧,不肯放开?”顿了顿,不待李建成开口,复又道,“实则殿下分明知道,纵臣这般以死相搏,然而秦王此去与否,却也只在殿下一句话。” 李建成闻言默然片刻,笑意再一次浮上面容。他看着刘文静,眸光一点一点变得锐利,片刻之后,道:“秦王既然堪此大任,我自不会阻拦。” 刘文静笑道:“望殿下记得今日的话。” “刘大人今日前来,不正是为了向我讨此一诺么?”李建成道,“我话已出口,又如何能忘?” 刘文静闻言当即站起身来,拱手道:“那臣便告辞了。” 李建成徐徐颔首,目送他而去。 他明白自己方才说出的话,可谓是在和刘文静,也是和自己打一场赌。赌自己能将手中的丝线放得多远,赌那纸鸢飞得高远了,自己还能否收线拉回。 为何要赌?莫非……此生竟终究还是抱着一丝幻想? 自嘲地笑了一声。正此时,一人从屏风之后徐徐走出,道:“殿下此举,臣着实看不懂了。” 李建成目光仍落在门边,神色不移,口中反问道:“那先生以为,建成应当如何才是?” 魏征道:“那刘文静深知秦王若留在殿下身边,定会为殿下之命是从,此番费尽纵是心机,也要让他离了殿下暂去别处。”顿了顿,问道,“殿下为何不加以阻拦,反是忍其计谋得逞?” 李建成这才收回了目光,叹息道:“先生难道不知,那刘文静之所以敢于举荐秦王,便是算准了父皇之意也不过如此。”唇边浮出一丝隐约可见的自嘲之意,道,“父皇既已有意提拔世民,我纵阻住此番,却也免不去下回。” 魏征静静地看着他,但见对方眉间闪过一抹极为少见的黯然,心中不由一动。实则他心知,在李渊年长的三子之中,李建成平和雍容,元吉尚还年少,唯有李世民天纵英才,如同开了锋的利刃,锋芒毕露,以破天之势夺攫去众人目光。 李渊自不例外。从他近日种种举动观之,足见其对这次子的偏爱,已是越发明显。同是骨血,才无优劣,却偏生有亲疏之分,倒着实叫人唏嘘慨叹。 念及此,他叹息一声,道:“殿下下一步将如何打算?” 李建成眼中已然恢复了平静,他垂了眼,默然片刻道:“这刘文静为人洞察,只是却自视太高,不知收敛。” 魏征已然听出他弦外之意,然而聪慧如他观李建成神色,便知其心中已有打算,由是并不多问一句。 心知刘文静今日一番话中,已大有李世民谋划,日后与东宫分庭抗礼之势。无论李世民此时是否有此意图,而此人于太子而言……却是犯了大忌。 他不言,李建成亦是默然。他回头望向桌上的茶杯,伸出手去,慢慢用力握住,心内思绪万千。 ——世民,此番我便给你一刻的高飞,且看你能如何罢。 ——只是在那之前,你的这条左膀右臂,却是断不能留了。 ———— 数日后,李世民亲点秦王府人马,偕同身边要臣,往长春宫而去。 临行前夜,他犹豫再三,终是只身来到了东宫。 李建成的房内如往日一般,入了夜便寂寂无人,一片清冷,唯有他窗口时时闪动的橙色烛火,尚还为之添了些暖意。 李世民在门外立了许久,直到里面蓦地传来脚步声,他才回过神来,不知是进是退。 门从里内打开,李建成披着外衫,长身而立,身侧交错着深浅不一的影。而月色如霜,在他面容之中度上了一层银白,一望之下,竟如玉雕一般不可方物。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李世民看着他许久,方才笑了笑,道:“大哥,世民明日便将为镇守长春宫而去,故今日特来辞别。” “彼处虽不过一日马程,然而终是隔了几重山水,”李建成闻言颔首,回过身去,道,“外面天凉,且进来说话罢。” 然而方一脚踏进屋子,身后便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个温热的身子覆盖上来,一双臂膀刚劲有力,却又是格外小心翼翼地环上了自己腰际。 第38章 李建成足下微微一顿,立在原地,任他拥着。 见对方并未反抗,李世民心中放下了几分忐忑。他慢慢前倾着身子,将下颚埋进对方肩窝,胸中有万语千言。然而子太久未曾这般独处,一开口,却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低低唤了声:“大哥……” 湿热的气息喷薄在耳后,竟有几分久违的熟悉之感。李建成叹了口气,看着前方道:“此行任重而道远,万事还需谨慎才是。” 听他分明是顾左右而言他,李世民低低地“嗯”了一声。二人间又是片刻的默然后,他才开口道:“刘文静……可是来过东宫?” 李建成闻言一笑,道:“世民便是为此事而来?” 李世民在他身后摇摇头,叹道:“只因世民若不前来,大哥是断不会去寻我的罢。” 李建成微微一怔,随即轻笑一声,并不答言。 “大哥,刘文静生性有几分旷放,又是个执拗之人,”李世民道,“他如何不肯说出同大哥言及之事,世民亦是无从知晓。倘若他言语间有冒犯之处,还望大哥不要计较。” 李建成伸手握住腰上的手腕,徐徐拉开。他回身定定地看着李世民,慢慢道:“世民,这刘文静于你而言……算是什么?” 李世民闻言一惊,他定定功底看着面前的人。纵然对方神色平静,如往常无异,可是方才他口中所言……分明是在意的罢? 念及此,心内不由一阵喜悦。李世民忙道:“不过……挚友而已。” “不过……挚友而已。”李建成垂了眼,慢慢地重复道,重音所在却非“挚友”,而是落在“不过”二字上。 然而李世民并未听出这细小的差别,仍是解释道:“世民自幼同他相识,交情自然非同旁人。”顿了顿,倒是上前一步,再次将对方抱入怀中,在对方耳畔低声道,“大哥,世民的心意……你不该怀疑。” 李建成闻言,抬起眼看他,眼中如同雾笼清泉一般,似澄澈,却到底教人看不穿。 “大哥……自然明白。”许久之后,他点点头,徐徐一笑。 ———— 次日,李世民便带着随行人马浩荡出发。临行之前,刘文静作于马上,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回过头遥遥地望了望。 而平野之上草木凋零,除却送行的仪仗,便再无他人。 并没有,那一袭白衣的人。 “肇仁?”见他久久不动,已然落后了几分。李世民打马回身,眼中有些疑虑。 刘文静回过神来,冲他一笑,复又放远目光,望向那隐约可见的长安城门。 垂眼一声轻嘲,回身提了提马缰,对李世民道:“这便走罢。”说罢双腿一夹马肚,反是率先离去。 素知他率性,时常不拘上下之礼,由是李世民也并未在意,笑了笑,打马匆匆跟了上去。 长春宫所在的朝邑,位于关东一带,距长安城也不过一两日的车程。李世民走马上任,连夜看罢了各路卷宗,次日便就将此地原驻文武官员召集做一处,调职的调职,免官的免官,顺带将自己所带之人安插在了各个要职。如此,长春宫尽在执掌。 刘文静回忆起他今日种种举措,作风果断,干脆利落,倒像是十分熟稔一般,唇边不觉浮出一丝欣慰的笑来。然而正在沉吟之际,一阵寒风吹过,将思绪猛然拉了回来。 刘文静放下手中笔墨,起身走到院中一望,才发觉外面竟已然落了雪。 正此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刘文静回过身,但见李世民从门外大步走了进来。他白日方去了营中巡视练兵,回来时正遇上这场雪,披风铠甲之上,俱是带了些素白色泽。 “索性我们从长安出发的早,”他解了披风随手递给下人,又走到房内的炭火边暖了暖手,口中道,“否则这雪若是落成鹅毛之势,便足将人马阻在半途了。” 刘文静走过来,往火盆里添了快炭,道:“世民方从营中归返,如何便上我这来了?” “此处的钱粮我亲自看过,只觉账实有几处不符的地方,劳肇仁替我看看。”说罢吩咐下人呈上来一叠账本。 刘文静接过放在案角,回身看了看李世民,但见他一身劲装,眉梢眼角无不是英气非凡。念及他自打坐镇长春宫的这数日来,事必躬亲,勤勉非常,事不论文武,处理得俱是得心应手。 看来自己那日的话并没有白费,他这是当真……要做一番功绩,好让自己光明正大地,同那人比肩而立罢。 纵然自己可谓是利用了他这般心思,纵然此时此刻的结果,亦是按照自己所预料的进行着,而刘文静自嘲地苦笑了一声,心知自己终是有些不甘的。 “肇仁?”见他半晌无话,反倒发出一声笑来,李世民站起身来,道,“肇仁……可是有话要说?” 纵然对方举手投足间仍是以往那般不羁,然而李世民却不经意地发现,刘文静自打来了这长春宫,便常常立在窗畔,无语沉凝。分明是心思满腹的样子,然而每每问及,他却朗声一笑,只道无事。 而这一次,刘文静闻言,却是走到李世民对面的炭火盆边坐下,笑道:“世民,这账本我夜里定当细细看过。你事务操劳,今日难得来了,适逢天气严寒,不如我二人对饮几杯如何?” 李世民闻言眸光微亮,当即笑道;“再好不过!” 刘文静吩咐下人烫了酒,二人相对而饮,并无君臣之分,唯有兄弟之谊。把盏几巡,李世民见刘文静渐至沉默,只是仰头一杯接着一杯地饮,竟似有借酒浇愁之态,不觉伸手按下他的手腕,道:“肇仁若有心事,却不要瞒着我才是。” 刘文静闻言一笑,倒当真搁了酒杯,笑道:“文静当真有一言相劝,却只怕世民绝不会听信。” 李世民听他话中之意,已然猜到了几分,面色不由得沉了沉,道:“肇仁,若是事关大哥……不提也罢。” 刘文静笑意不改,却问道:“世民,逼不得已之时,你会对太子下手么?” 李世民神色一凛,道:“不会。” “那若换了太子,却又当如何?”刘文静复又问道,“逼不得已之时,太子会否对你下手……世民,此事你又可曾想过?” 李世民猛然怔住,仿佛被人一刀戳入了心头陌生却异常脆弱之处。他不得不承认,这是自己从想过的问题。 “不,大哥不会。”半晌之后,他握紧了手中酒杯,低低道。 明知他自己亦是无法确信,刘文静却也不点破,只做不知道:“若世民对此有把握,便是最好。” 李世民默然片刻,道:“肇仁,却不知你所谓的‘逼不得已之时’……指的却是什么?” 刘文静笑道:“生在帝王家,所争所夺的,却还能有什么?” 李世民垂了眼,慢慢摇首道:“大哥要的,我必不会同他争。” 刘文静默然片刻,忽地朗声大笑道:“世民心中既作此想,看来便是文静多虑了。”说罢拿起酒杯再度斟满,道,“还望方才之言不曾坏了你兄弟情义才是,文静自罚三杯。” 李世民闻言神色很快吩咐如常,他笑了笑,把酒同他共饮了几回。此间气氛倒似活跃了许多,而人相谈甚欢,直至日落西斜,李世民才带着三分醉意,起身离去。 刘文静将他送至府门,远远地望着他骑着高头大马,潇洒而去。身后落雪成尘,落得天地素白明净。 直到那身影已然不复可见,方才摇头笑了笑,转身进了门。 ——世民,我知你胸怀坦荡,并无此意。然而,只怕彼时箭在弦上,却也由不得你了。 ——却不知这一日,我刘文静是否还有幸得见。 ———— 三日后,长安来使。李世民亲迎特使于府邸,设宴款待。然而对方却似并无就留之意,只道:“陛下暗中拟旨,急召刘大人回京。” 李世民心下虽狐疑,却也只能差人将刘文静请来,如实相告。 刘文静闻言似是并不惊讶,只是冲来使恭敬一礼道:“既是陛下所照,自当立即随大人回京。”看了李世民一眼,又道,“身系皇命不敢耽搁,理当尽快出发才是。” 那特使望了望窗外,道:“趁此时雪势已小了几分,不如赶紧出发罢。” 刘文静颔首,顿了顿,道:“军中还落下些许事务,可否容我同秦王说说?” “自然,我等且在府外候着大人便是。”那特使道,说罢已然待人出了门。 待房中只剩二人的时候,李世民皱眉道:“父皇此举何意?既是召你回去,为何不明里下旨,却只暗中召回?” 刘文静笑道:“臣好歹也算得上是开国功臣之一了,陛下兴许是有些旧事私事要询问于臣,不便惊动四方,故才这般召回。想来三五日的功夫,便能归返。” 李世民听他说得在理,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几分,便道:“此去当心。” “世民不必担心,”刘文静仍是笑,“莫要忘了,陛下曾有诏书,因我太原元谋功臣之身,特恕二死。故此行文静总是犯了天大的过错,却也无性命之虞。” 听他说起,李世民方才回想起此事,便宽心笑道:“那我这便遣人替你备下车马,到了长安,但凡有什么,速遣人告知与我。” “那文静这便告辞了,”刘文静对他拱手一礼,默然许久,复又抬起眼看他,神色里有分明的迟疑,“世民,实则文静……” 府门外一声昂扬的马嘶响过,想来是车马已然来了。李世民道:“文静方才有话要说?” 刘文静一笑,万语千言在唇齿间游移片刻,终是吐出沉甸甸的两个字:“保重。” 李世民亦是一拱手,笑道:“保重。” 出了门,亲自送刘文静上了车,眼见着车马已然行出不远,他才转身回了府。 刘文静坐在车内,犹豫再三,终是未曾掀开帘子,往外望上一眼。仰面靠在车壁上,闭上眼,轻轻地叹出了声。 “看来这该来的,终是躲也躲不掉的啊……” 车马颠簸,不知行了多久,速度却逐渐变得缓慢。及至马车终于停下的时候,刘文静徐徐睁开眼,便见门帘已被人从门外掀开,那特使道:“刘大人,是时候过目圣旨了。” 刘文静自嘲一笑,走出马车,一身白衣于满地苍茫之中徐徐跪下。 待到圣旨的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时候,他神情平静如初,没有分毫的意外。 “刘大人,起来罢。” 待到上方想起声音的时候,刘文静依言站起身来,慢慢地抖落了身上的积雪。然后他抬起头,看见的面前玉盘里,那用金盏盛满的一杯御酒。 金盏华美,酒水剔透。 他伸出手去,慢慢握住。然而刚要拿起时,却忽然收回了手。 那特使皱眉道:“刘大人若是抗旨不遵,臣这边却也不好办。” “非也,”刘文静笑得平静,“大人可否替臣转交一封书信给秦王?” 那特使道:“此处无笔无纸,如何写信?” 刘文静轻声一笑,当即扯开衣衫下摆,铺在地上。咬破了指尖,跪下身来,龙飞凤舞地写下了洋洋洒洒的几段文字。 写罢,他双手呈上,恳切道:“有劳大人转呈秦王。” 那特使接过草草一看,见其上不过是追思往事,感念秦王恩德的言语,并无半分怨怼之言,便折好收入衣中,道:“我自当尽力而为。” “刘文静谢过大人。”刘文静对特使深深一拜,一字一句说得郑重,顿了顿,又道,“还要多谢大人,将这圣旨留待此处方才拿出。” 那特使淡淡道:“此乃皇上的意思。” 实则,也是那人的意思罢。刘文静笑了笑,并不再说什么。纷扬的碎雪之中,他宽衣博带,形容落拓而萧索,然而神情却是异常地爽朗洒脱。 一言已毕,他转身走到玉盘前,身手拿起金盏。垂眼看了看里面清洌见底的琼浆玉液,轻声一笑,仰起头一饮而尽,不再留有半分犹豫。 是夜,李世民翻开刘文静审过的账本,忽见页角一滴淡墨,浅浅地在周遭晕染开几分,竟仿若泪迹一般。 他怔怔地看了许久,不知为何,心内忽然空了一空。 第39章 “陛下,秦王求见。” “秦王回来了?”御书房内,李渊闻言放下奏折,神情之中闪过一丝讶异。顿了顿,瞥了瞥一旁的裴寂,却又带着三分无奈笑了一声,“倒是回来的快。” 李渊见状站起身来,似是有话要说。而李渊却伸手微微一挡,只对那禀报的宫人道:“去告诉秦王,只道朕今日有些不适,改日自会宣他。” 待到那宫人应声退下,裴寂已然行至李渊,拱手道:“陛下英明。” “不过一日之内,他便回了这长安。想来应是听闻消息,便单枪匹马而返。”李渊叹道,“世民尚还年少,此正值冲动之时,说什么也是无益,权且晾他一晾。” “陛下所虑极是。”裴寂垂手徐徐道,“秦王重情重义,又同刘文静相交甚笃,此一时必无法平静。然以秦王之聪敏,待到冷静之后,定能明白陛下用心。” “裴监所言,倒总是这般合朕心意。”李渊笑了笑,正待说什么,却见那宫人复又走上殿来。 “禀陛下,秦王不肯离去,反是跪在殿外。”那宫人面露忧色,微微一顿,道,“只道若陛下不见,他便不走。” 李渊闻言,当即转眼望向窗外。院中窸窸窣窣地落着碎雪,纵势头不大,却也已早在地上积下了层层素白。而随着寒风瑟瑟抖动的残败枝桠,分明昭示着这隆冬的严寒之态。 没有将心内的游移展露出来,李渊收回了目光,看着宫人摆摆手,平静道:“那便让他跪着罢。” 宫人神色略一讶异,却也很快领旨而去。 李渊以手支额,倚靠上御案,低低地叹息一声。 裴寂察言观色,犹豫再三,终是没有开口。 ———— 李世民默然跪在大殿前。落雪不止,随着有如刀割一般的寒风,在他玄衣乌发之上结上了层层素白。两膝前的积雪,也因了长跪,而融化得了无痕迹,露出其下结了冰的青石地面。然而他仿若毫无知觉一般,只是垂首跪着,两个时辰里动也未动,唯有袖中攥着一方布帛五指,却是越发用力。 而在这两个时辰内,李世民脑中反复回想着昨日刘文静离去的情形,回想起他故作豁达却实则愁思满腹的种种,回想起他邀自己饮酒时说的那番话,回想起他见到特使时的平静,回想起临行前那刻意消除自己疑虑的种种言行…… 李世民想要挑一挑嘴角苦笑一声,然而风霜吹面,却竟似把面上神情也尽数冻住了一般,教人唯有木然地看着面前的积雪,心中百感无法宣泄也宣泄不出,唯有倒流回自己心中,苦涩万千。 此时回想起来,方知他……应是早便料到了罢。 可李世民不能明白,这一切却是为何。人人口口相传的“谋逆”二字,于他而言,绝不是答案。 刘文静忠心若何,没有人比自己更为清楚,也没有人更有资格去判定。这“谋逆”的幌子能堵得住悠悠众口,却绝不能说服于他。 念及今晨,这血书的布帛,伴着那噩耗送至面前时,他脑中轰然一声,不及多做思考,便跨上了马,飞驰而回。然而一路的驱驰之下,震惊、愤慨、悲恸已然渐次被风雪掩去,如今他长跪于这雪地之中,为的,只是一个答案,一个能教自己信服的答案。 在此之前,教他如何能安心回去? 不觉间时已黄昏,一抹残阳暗淡无光,照在苍茫的雪地上,却显得格外刺目。李世民垂下头避开,再度握紧了手中的布帛,感到周遭来来往往的行人脚步,神情却愈发平静。 而便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古木之下,两个身影立在雪中,也已然有些时候了。 魏征款袍缓带,鬓发微乱,颇有出尘之态。此时他收回目光,看了看一旁的人,笑道:“殿下可是后悔了?” 李建成裹着雪白的狐裘,清贵异常,整个人仿佛要融进雪中一般,闻言并不收回目光,只是轻笑道:“先生多此一问了。” “听闻秦王单枪匹马奔回,连府邸也未回便来此求见陛下,”魏征挑了挑唇角,再度朝那处望去,叹道,“臣一个时辰前经过此处,便见秦王这般跪着,看来皇上是当真笃定不见秦王了。” “此时面圣,难保他不会说出以下犯上之言,倒不如待他冷静几日。”李建成微微垂了垂眼,笑道,“父皇此举未必不是为他考虑。” 魏征转眼看他,默然片刻后,道:“若秦王日后知晓真相……” “他不会知晓。”李建成拢了拢襟口,淡淡打断道。 “无论秦王日后会否知晓,这刘文静却断然留不得。今日若是不杀这刘文静,只怕日后殿下要杀的……便是秦王了。”魏征一笑,徐徐道,“殿下到底……还是不愿动秦王罢。” 李建成闻言面色蓦地一沉,很快却又换做笑意,道:“先生既然出言试探,只怕心中亦不确定罢。” “殿下便是殿下,果真深不可测。”魏征反是坦然一拱手,拜道,“魏征乱语胡言,还请殿下恕罪。” 他既出此言,便是笃定了自己不会受罚。念及此,李建成露出几分笑意,道:“先生什么都好,便是不懂藏锋。” “若非殿下,臣又岂敢这般口无遮拦?”魏征不动声色将方才话题轻轻抹去,道,“臣知以殿下之心性,必不会计较。” 李建成笑了笑,并不作答,却只是抬起眼,再度望向那雪地里的人。身形笔挺,如同雪中的一颗苍松。 “这雪似是越下越大了,”魏征看了看他,复又仰头望着漫天的落雪,“这外面风大天凉,殿下还是速速回宫罢。” 李建成低低地“嗯”了一声,方转过身,便听闻身后一阵闷响。他微微一怔,循声回过头看去。 “殿下,秦王……”魏征回身望了一眼,然而抬眼触到李建成的目光,亦是一怔,话头戛然而止。 耳边骤然的沉默让李建成骤然回过神来,他眼看着众多宫人已然匆忙簇拥过来,将昏倒的李世民匆匆搀扶起来。李世民似是在一霎又清醒过来,推开众人,挣扎着重新跪起来。 “殿下……”魏征收回目光,落在李建成面上。 “走罢。”李建成垂下眼,面色之中并无太多波澜。话音落了,已是率先转身离去。 魏征不再管原处的种种骚乱,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李建成方才立过的地方。 雪地之中零碎的脚印前,却是有一步踏出,格外深格外重。魏征知道,那是方才回身见李世民倒下时,李建成本能迈出的步子。 方才应是差一点……便走过去了罢。 走过去将那脚印抹去,魏征低低地苦笑了一声,却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般。 只是方才那一眼,加上这迈出的一步……便知自己已无需再做试探了。 ——殿下,叹只叹你本非心狠之人罢。 魏征摇摇头,终是回身离去。 ———— 李建成推门而入时,知觉房内一股暖意扑面而来。李世民靠卧在床上,见了李建成,微微讶异道:“大哥。” 李建成褪去了狐裘交给下人,走到他床边坐下。待到下人掩门而出时,才道:“听闻你昨日一直跪到夜里,直到失去知觉,才被宫人送回府中。为了刘文静,便连你这膝盖也不想要了么?” “我只知道刘文静绝无谋反之心。”李世民闻言苦笑了一声,垂下眼去,道,“他于我而言亦臣亦友,所谋所虑无不是为我所想,又岂会有半点儿心?” 正因如此,他才留不得。李建成心中暗道,面上神情却淡淡的,只身手替他将被衾往上拉了拉,道:“父皇不见你,自有其缘故。兴许过几日,他便召你入宫了。” 李世民一把抓住他的手,见对方指尖冰凉,便愈发是用力握着。顿了顿,道:“大哥,这其中缘由,你可知晓一二?” 李建成任他握着,闻言淡淡笑道:“君心难测,岂是旁人所能揣度?” 李世民眼光微微一暗,不再说话,只是再度伸出手,将自己的大哥懒腰抱住。 李建成轻抚上他的背,道:“这几日好生休息便是。” “嗯。”李世民埋首在他的脖颈间,极慢地点了点头。不知是否因了身上寒气未退,周身竟微微有些颤抖。 ———— 李建成从秦王府出来的时候,恰在门外遇上了裴寂。 “殿下。”裴寂一礼,抬眼看了看他身后,道,“秦王可还安好?” 李建成回礼道:“本无大碍,休息几日想必便能恢复往常。” “如此便好。”裴寂慢慢颔首,道,“陛下遣臣送些草药给秦王,臣左思右想,自己参了那刘文静,此时必招秦王记恨,此物……是不是该托人送去为好?” 李建成听出他弦外之音,当即屏退了旁人,恭敬一礼道:“此事说来,还需多谢大人。” “殿下切勿多礼。”裴寂悠悠笑道,“陛下明察秋毫,若他本无除去刘文静之心,凭臣这三寸不烂之舌,又如何能说得动?” 李建成微微一挑眉,道:“父皇他……” 裴寂却略略压低了声音,道:“陛下虽偏爱秦王,却还不至隐私废公,此事……还望太子明鉴。” 李建成闻言微顿,却很快一笑着,拱手拜道:“多谢大人提点。” 裴寂笑笑,道:“那臣便先行告辞了。” ———— 三日后,李渊并未召见李世民,却是亲自来到亲王府。 其时李世民已然能够行走自如,此时翻看着长春宫送来的卷宗,忽见李渊推门而入,不由一惊,忙起身拜道:“儿臣见过父皇。” 李渊示意他免礼,径自走了过来,道:“世民膝伤可曾痊愈?” 李世民低声道:“依然痊愈。” 李渊叹道:“可怪父皇那日不愿见你?” 李世民垂下眼去,道:“儿臣不敢。” 听他声音里多少有些怨气,李渊笑了笑,道:“你那日想说什么,想问什么,此时但讲无妨。” 李世民闻言默然片刻,才开口道:“敢问父皇,刘文静因何而死?” 李渊淡淡道:“因他昔日所作所为。” 李世民敛眉道:“父皇此话怎讲?” 李渊反而笑了,道:“刘文静平日同你说过什么,他此番极力促成你镇长春宫又是为了什么,莫要以为朕分毫不知。” 李世民一怔,顷刻恍然。 许久后,他才道:“儿臣绝无此心,还望父皇明鉴。” “朕自然明白。你若真有此心,朕也不会允你去往朝邑。”李渊徐徐道,“只是这刘文静在你身边,长久却必成祸患。” 李世民道:“刘文静不过一心为儿臣着想,一时独断了些。” “为你着想,便是撺掇你独揽大权,同太子分庭抗礼?”李渊的声音忽然重了几分,“这样的人,朕如何能留?朕判他个谋反之罪,又有何不妥?” 李世民闻言忽然沉默,许久之后,他抬眼望向李渊,犹豫了许久,终是问道:“父皇,此事大……太子知晓多少?” 李渊稍顿,却道:“世民你该知,生在天家,朕最挂心的,便是你兄弟三人能戮力同心,莫要上演同室操戈之争。” 他如此分明地这般点出,李世民便已无话可答,只道:“儿臣明白,父皇无需忧心。” 李渊神情微微缓和了几分,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道:“世民你是识大体之人,此事便让他过去罢。” 李世民不言,只是点点头,随即送李渊出门离去。 回了房间,他从木柜中取出一个檀木匣子,放在桌上打开。匣子里叠好装着的,是刘文静血书的那封绝笔信。 李世民小心取出,慢慢展开在眼前。 因了几番在大雪中浸染,其上赤红的血迹已被晕染得有些模糊。然而刘文静熟悉的字迹,一笔一划,却仍是辨认的清。 洋洋洒洒的五行字,试了章法,颇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然而若将从首行的首字斜斜地看下去,却是分明的一句话。 血淋淋的五个字,连成的一句话—— “杀我者,太子。” 第40章 二月,朝廷在原本采用的均田制之上,规定每丁每年向朝廷缴纳粟两石、绢两丈、绵三两,是为“租庸调法”。 “此法令一出,必定有利于民生休养,农事恢复。”李渊看罢各处呈上的账目,满意地一颔首,抬眼对李建成道,“太子这数月来为此事,倒着实操劳了不少罢。” 连日忙碌之下,李建成面色微微有些苍白,闻言却恭敬道:“为父皇分忧,本是儿臣分内之事。” 李渊放下手中账目,笑道:“身为国之储君,此乃必经之路。” 李建成念及那日裴寂的提点之言,不由微微一顿,拱手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李渊顿了顿,笑道:“朕听闻前日擒得几个倭人细作,此事办得如何?” “儿臣已亲自审过,确是细作无疑。”李建成答道,“此案已结,结案卷宗儿臣这便差人送来,请父皇过目。” “不必如此,”李渊摆摆手笑道,“此事既全权交付与太子,朕自然信得过的。” 心知他这般不过为了随性地考察自己,故李建成也未在多言,只低低地应道:“是。” 闲话几句退出之后,李建成有些疲惫地回到府中,却听下人道,秦王已然候在房中。 他对于自己这太子府向来便不讲什么规矩,是日常了李建成已然习惯,便也无心追究。只是听闻下人此言,他才蓦地发现,自打刘文静死后,此事虽已无人再提及,然而李世民,却是鲜少这般来寻自己了。 他自视此事做得可算是滴水不漏,也并无不知为何,只觉其内似有若无藏着些许蹊跷。 略一沉吟,推门走入房内。 李世民正坐在椅上随手翻看着书卷,见状当即站起身,微微一笑道:“大哥。” 不过几日相别,他今日一身苍蓝色暗纹锦袍,英挺之余竟更显出几分尊贵沉稳的意味来。李建成看着他,很快恢复了神色,走近道:“听闻世民虽暂留长安,却不曾偏废长春宫的诸多事务,想来纵是休养,实则却倒并未闲着罢。” “父皇既委以重任,自然不可辜负。然则区区关东之事,又怎比得过大哥为天下心忧?”李世民淡淡笑了笑,抬眼看向他,徐徐道,“只是陕东道行台尚书令之职,却也不可离开太久。世民已上书父皇,请求归返,大抵不日后,便将离开。” 李建成微微一顿,却很快一笑,道:“既如此,那世民便多保重了。” 话音落了,二人一时竟是无话。片刻后,李世民一步跨出,二人便是面对面几近地站着。 李建成不闪不避,抬起眼,却见对方并未同自己对视。 李世民身量略略比他高出几分,却是垂着眼,目光自上而下,在李建成的面容上逡巡而上。从衣襟深处,至锁骨,至脖颈,至下颚,至唇,至鼻,至面…… 他面容分外沉静严肃,神态仿若端详。直至最末,视线方才穿过李建成微垂的长睫,投入他眼中。 李建成一直定定地看着他的眼,不曾开口,亦不曾挪开目光。 视线相对,李世民伸手抚上了李建成侧脸,徐徐用力扣住侧颈,将整个面容固定在自己指掌之中。 李建成面容仍是一贯的沉静,哪怕是这般目不转睛地看着,却也亏不出分毫的情感流露。 “大哥……”李世民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却终只是得哑声唤出这两个字。 李建成闻言,微微垂了眼。他慢慢伸出手,握住李世民的手腕,轻轻拉开。 随后却是反手扣上对方的面,倾身落下一吻。 亲吻如同蜻蜓点水,清风细雨,顷刻便了无痕迹。 李建成放了手,极快地分开了二人,然而对方的唇齿,却紧紧地追随过来。 再次触到李建成气息的时候,李世民已然伸手扣了对方的后腰,将他拉近,紧贴过来。 浅吻骤然加深,变为唇齿间的攻伐。 李建成避无可避,也知无需再避,便只是闭了眼,任气息在彼此的交换间变得紊乱,任身心信马由缰,不需顾及太多。 唯有这一刻,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才能暂时放开。 亲吻之间,二人已然辗转来到床边。李世民将人按到在自己身下,定定地看了片刻,眼里跳动着情-欲的火焰。 下一刻,他一把扯开了对方的衣襟,俯下-身去,将亲吻蔓延下来,一寸一寸地亲吻着,口中仍是如往常一般,含混不清地唤着“大哥”。 这一次,遍及周身的亲吻来得格外猛烈,近乎啃噬一般。李建成微微绷紧了身子,仰起下颚。分明感觉到不同,却已然被这疯狂连带着一点一点深陷进去,无法自拔。 分明是严寒的冬日,二人相触之处,却已然燃起了粗粗火焰。火焰过处,烧得身心俱是要化成灰烬。 感到身下人细微的情动,李世民心内一颤,已然无法自抑。他不再犹豫,一挺身,将迫不及待地二人融为一体。 即便对彼此的身体已然太过熟悉,然而多日以来的久违的契合,却是来得格外深重。 李建成抑制不住地闷哼一声,随即在剧痛消弭的空当中,极慢地吐出一口气来。 他虽是仰着脸,然而长睫却是低低地垂着,教人看不清眼中的神情。然而即便如此,那一瞬间无法掩饰的脆弱,却仍是美得教人心动。 李世民将自己埋在对方的最深处,脑中慢慢浮现的,却只是方才那昙花一现的神情。他迷恋这般神情,因为唯有那一瞬间的大哥,才是不带任何伪装的。 只有那一瞬间而已。 过了那一瞬,昙花便凋落,取而代之的,是一株同样绝美,却不再真实的花朵。 李世民定定地看着身下微微喘息,不着存缕的人。分明已无数次地这般肌肤相亲,可自己……却从未看清过他。 ——大哥,你心中所想,为何我从不曾看得清明? 念及此,李世民心内微黯。他蓦地将自己抽出,下一刻,又奋力全数挺进。 如此进退,如此往复。仿若挞伐,仿若宣泄。 李建成恍然地扣着对方的肩头,只觉身如不系舟,泛梗飘萍。他可以感觉到李世民今日的反常,然而一念浮出,却又被层层大浪铺盖而来,终究打乱了思绪…… 次日,李世民起身穿好衣衫时,天还未明。他理好衣襟,立在床边,但见昏暗的晨光之下,李建成裹着被衾朝内而卧,身形显得格外单薄。青丝凌乱地爬在枕畔,仿若一朵盛开的花。 李世民俯下身,隔着被衾轻轻地将人抱住。李建成似是并未醒来,气息轻微而沉稳,平静从容得一如其人。 “大哥?”李世民再度贴近了几分,低声唤道。 李建成没有回应,想来是太过疲惫。 “世民昨夜失了轻重,”李世民待了片刻,无声地笑了笑,在他后颈处轻轻落下一吻,低声道,“大哥,对不起。” 话音飘然落了,他不再流连,转身离去。 掩上了门,面对院子而立。李世民扬起脸,望了望已然渐明的天色,轻轻一笑,只觉满心的自嘲。 昨夜差一点,自己便开了口问了出来。可是,终究是功亏一篑。 ——大哥,若得不到你亲口回答,我……不会相信。 ——只要你开口否认,世民便信你。 ——可是……你若承认了呢? 实则他明白,以李建成之性,若做了便绝不会否认。正因如此,他反而惧怕开口问出这个最后的答案。 又或许,他心内早便明白,答案已然摆在眼前,信与不信只在自己。 他固执地选择不信,却在事实面前,变得愈发苍白无力。 低低叹息一声,他头一次觉得,自己陷得太深了。或许当真……应该冷静冷静了。 而与此同时,便在一门之隔的房内,李建成已然坐起身,慢慢地穿上了里衣。经此一夜,周身仿若被尽数抽干的力气,一时仍是涣散。握着里衣的边沿,在穿上之前,指尖便已然脱力地松了开来,落在自己身前。 李建成追随着它低下头去,余光却瞥见自己胸前隐约可见的青紫颜色。回想起昨夜神魂出窍一般的疯狂,他伸出手,慢慢地按上自己心口的位置。 胸腔之内,一颗心均匀有力地跳动着。 ——可是李建成,你已然忘了这颗心,是怎样被一箭洞穿的么? ——你……如何能忘?如何敢忘? 自嘲地笑了一声,他仰起身子靠上床头,亦是一声地不可闻的叹息。 ———— 三日后,李世民轻车简从,带着刘文静的棺木回到长春宫。刘文静是苏州彭城人,自己会将他安葬于故乡之地。 李建成立在城头,默然地看着车马离去,一言不发,唯有袍角披风在风中猎猎翻飞的声音,分外明显。 “殿下,秦王已然走远了。”魏征在不远处待了许久,终是走上前来,轻声道。 此时隆冬已过,草木抽芽,天地间稀疏地添了些翠碧之色。而方才的车马,已然消失无迹。 然而李建成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许久后,才垂下眼道:“我到底是小看了世民。” 魏征闻言一怔,顿了顿,似已恍然。 “秦王他……” “世民已然知晓,刘文静之死,同我脱不了干系。”李建成接口道,此时语气已然从方才的恍惚,转为肯定。 魏征抬眼看着他,道:“那殿下以为,依秦王之性……却会当如何?” “他既已知晓,却尚能不动声色,此已然出乎我的意料。”李建成笑了声,声音异常平静,“他会如何……实则我也分外好奇。” 说罢不待魏征再言,已转身走下城头。 一声“走罢”,轻若低叹。 魏征在他身后摇摇头。每当他自以为将要看破李建成的心思时,下一刻,对方却有如雾里看花,已然隔了云山千万重。 魏征隐隐觉得,他心头似是始终藏着什么,是从未同人说过的。那秘密藏在心的最深处,不容得任何光亮,不容得任何人,窥见一丝一毫。 只因此缘由,他始终不会同任何人亲近,始终疏离而孤寂。 念及此,魏征心头忽然有些恨,恨他心深至此,恨自己不能拿一把刀架在脖子上,逼他全数倾吐而出。然而却也知,以李建成之性,纵被逼至绝境,却也不会吐露出一个字来。 只是,这般积压在心中,久之,可会积郁成疾? 心头微微一紧,却终只是无可奈何地低叹一声,跟上李建成的步子,走下城楼。 ———— 便在李世民离去不久,北方风起云涌,已然不复安宁之势。 突厥始毕可汗亡故,由其弟阿史那俟利弗设接任可汗之位,是为处罗可汗。处罗可汗掌权之后,明里仍遵循与李唐的旧约,然而暗中却已然勾结马邑刘武周,大军南进。 那刘武周为人野心勃勃,适逢李渊太原起兵不久,便曾因其进犯太原的谣言,而在军中起了一阵是进是退的争论。而此时此刻,刘武周蛰伏数年,寻到有力靠山之后,终是按捺不住,出兵来袭。 齐王李元吉镇守太原已久,听闻刘武周已然屯兵黄蛇岭,距太原已然不过咫尺,当即遣数将率军迎战。然而刘武周来势汹汹,主将情敌,一时竟大败而归,教敌军趁机攻破榆次,进而夺取石洲、平遥二地,对太原已然成包围之势。 六月,刘武周派遣大将宋金刚率三万人马大举攻城,其时接到求援的李渊也已然派出大军迎敌。两军对阵之下,唐军竟再度大败而归。李渊恼怒,遣裴寂为晋州道行军总管,同宋金刚大战于介州。然而宋金刚机智多谋,文勇兼备,先遣人断绝唐军水源,复趁其移营就水时,率军偷袭。纵是裴寂也应接不暇,只得匆匆收兵而返。 一连三败,至此晋州以北,除却西河外,便已然全数落入刘文静手中。此情此景,比起当日刘文静败于薛举一站,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数日后,李元吉自太原匆匆返回长,见了李渊,当即叩首请罪。 李渊眼见他周身大大小小的伤,念及这孩子不过舞象之年,不由叹息一声道:“那刘武周人马剽悍,武将如宋金刚者更是智勇双全,此时……怪便怪朕轻视了这刘武周,未曾严加防范,却并非你的过错。” 李元吉闻言站起身来,神情却仍是自责。 李建成立在一旁,只他性子执拗,见他还与开口请罪,便抢道:“父皇,儿臣愿领兵征讨刘武周。” “不可,”然而李渊闻言,却摇首道,“太子乃国之储君,带兵征战之事,不需你出马。” 李建成闻言默然,心下分明知晓,纵李渊一时不曾将李世民从长春宫召回,实则心内大将军的不二人选,却也别无他人。 只是…… 李建成微微敛眉,却上前一步,再道:“父皇,刘武周不过一介草莽匹夫,今日能如此猖狂,便是因了突厥相助的缘故。”顿了顿,抬眼看着李渊,“父皇可还记得,当日建成曾许诺,日后若突厥犯境,愿以一己全权担下。” 李渊自然明白,李建成话中所指,乃是当日将咄苾放虎归山之事。他沉吟半晌,道:“朕自然记得你当日许诺,也知你那般,应是自有考量。然则事随时变,此时此刻你太子之身,便是立国之本,却是不可轻易妄动的。”见李建成似是还欲再言,便索性一摆手,道,“此事……且待明日朝上议过,再做考量罢。” 见他心意已决,李建成只得拱手应下,心内却不由黯然一声叹息。 实则他心下却已然隐有所感,处罗可汗此然既已兄终弟及,登了这可汗之位,那么如今的咄苾,便已然是突厥最尊贵的王爷。 此战于他,只怕脱不了干系。 ——大哥,你……回来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二呆貌似有那么点鬼畜的意思了…… 以及写的时候忽然想起和某作者X的一段对话: X:JJ的船戏现在都要拉灯么,我不会写啊嘤嘤嘤。 我:不用吧,最近赶脚也没那么严打了。你随便找个没锁的参考一下呗。 X:我看了你的……明明拉灯了啊。 我:诶?我没拉灯啊? X:明明拉了…… (默然半晌) 我:(°ー°〃) 莫、莫非……我一直以为的没拉灯……在别人眼里其实根本……就是拉灯…… X:咳咳,貌似……是这样的…… 我:……OTLLLL 哼!才不是呢!! 乃们有见过像我这么香艳又完~全不拉灯的H么?哼哼哼哼哼!才不可能呢!!! 第41章 随着李元吉的离去,晋阳失守,便也只在旦夕。 待到晋阳守将开城投降的消息传回长安时,李渊终是按捺不住,一纸诏书将李世民召回。 心知事态紧急,李世民带着亲信数人昼夜兼程赶回,及至回宫,恰赶上上朝时分,便匆匆换了朝服,望武德殿而去。 及至到了殿外,远远地便见了一个身影,恰是先他一步,走了进去。 李世民忽然顿住了步子,在原地立了许久,直到那身影早已没了痕迹,方才握了握袖中的拳,举步走了进去。 朝堂之上,群臣齐齐而立,由于心知战事不利,便个个噤若寒蝉。 李渊环顾着阶下的愁云惨淡之色,面色似是也有些难看。他默然片刻,才开口道:“刘武周此番勾结突厥大举南下,夺我城池伤我子民,气焰嚣张势不能挡。”顿了顿,却叹息一声道,“依诸位爱卿看,却当如何是好?” 李建成太子之身,闻言当即站出道:“建成以为,刘武周虽有突厥相助,我大唐却也有天兵十万,沃野千里,此战必须抵挡,却是不可有半分退却之态!” 李渊微微颔首,却是用余光瞥了李世民一眼,道:“太子所言虽有道理,然而此时他刘武周势头正盛,此时撄其锋芒恐怕不利。”顿了顿,道,“暂弃河东,暂守关中……也未尝不是一策。” 此言一出,底下哗然,似有讶异愤然之色。然而李建成观李渊神色,见此情形,心似却似已明白了什么。然而不待他再度开口,身后却蓦地响起一个声音:“父皇,此举万万不可!” 李渊闻言,慢慢眯起眼,道:“不知秦王何意?” 李建成没有回头,只感到一人大步上前,同自己并排而立,抱拳道:“父皇,太原乃我大唐基业之所在,家国之根本,人口众多,物资富足,岂能甘心这般拱手送人!” 他声调昂昂扬铿锵有力,言语之间,便似是有千军万马,伴着胸臆而出。李建成闻言,不由抬起头,微微转眼看向他。 李世民似是感觉到他的目光,极快地同他对视了一眼,却又不动声色地挪开,只是等待着李渊的反应。 李渊的面容掩藏在十二旒珠之下,教人看不清神情。许久之后,他沉沉地开了口,道:“秦王,你可有把握……拿下刘武周?” 李世民当即上前,道:“儿臣愿以性命相担!不灭刘武周,誓不归返!” 李建成立在一旁,心中早知李渊既已召李世民回来,这一场朝上的游移,十有八九不过作戏而已。假作有意出让河东,实则却是给李世民一个请战的时机。 他打从一开始,便只打算让李世民出战。 只是……李建成慢慢握紧了拳,心下到底是不甘。 他本非好战之人,加之太子之身修习文治已然很久,也深知国之储君不帅师的道理。可是唯有此战……一年前是他亲手放走咄苾,时至如今,他又如何能袖手旁观? 念及此,李建成再度上前,然而未及开口,却听闻李渊道:“太子,盩厔司竹园一带,以祝山海为首的群盗日益猖獗,朕予你五千人,除了这祸患罢。” 李建成微微一怔,却也只能拱手道:“儿臣遵旨。” 李世民垂首立在他身侧,即便不曾用余光去看,心头也依然略略收紧了几分。实则他知道,自己如若开口请父皇准许他二人一同前往,此事或许便有转机。 然而……暗自握紧了袖中的拳,李世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处于大哥的荫庇之下,不愿让自己立在他身后的阴影之中。 所以他听闻李渊宣召,只是默默地走上前去,恭敬道:“儿臣领旨。” ———— 退朝之后,李建成边走边同一朝臣商议剿匪事宜,感到一人从旁走过,抬起眼来,却方好对上李世民回头而望的目光。 四目相对,李世民只得顿下脚步,回身走过来,对李建成一拱手,顿了顿,口中道:“大哥别来无恙。” 李建成对那臣子一颔首,待到那人会意先行离去,方才回过身来,望向李世民。 早便听闻,李世民自打返还朝邑之后,一改往日作风,不问出处地招揽了诸多文臣武将,加之他死出征战,相随出生入死的将领众多,由是朝野暗中传言,那长春宫处,已然成了秦王的一人小朝廷。 今日这般再见,更觉面前的人身量竟又似拔高了几分,在一身朝服的映衬之下,挺拔高大之中,竟隐约透着些许威仪之气。 李建成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笑了笑,道:“不过阔别半载而已,世民便似是判若两人了。” “大哥却是未曾变过。”李世民同他对视着,眼中熟悉的神色徐徐流过,然而很快,便换做微微一笑。 如今他举手投足之间,已多了几分沉稳,少了几分轻率,便连这笑,竟也不似当年那般张扬。 不过半载而已,再见竟有隔世之感。 心中暗藏疑虑,而李建成面色却是愈发平静。他静静地看了李世民片刻,亦是一笑,道:“只可惜世民回来的却是不巧,你我皆有战事在身,只待各自凯旋,在叙叙旧罢。” “自然。”李世民闻言仍是淡淡地笑,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见李建成又离去之势,便一拱手道,“大哥慢走。” 李建成冲他微微一颔首,转身离去。 望着那瘦削颀长的身影渐渐远去,李世民立在原地,面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淡去。许久之后,他苦笑一声。 “大哥……”徐徐抬眼望了望天际,他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果真未曾变过……” 无论是半年前那个冲动直率的二弟,还是今日的秦王、陕东道行台尚书令,抑或是关东兵马并受节度……他看自己的眼神,都不曾变过。 平静如水、淡漠如风的目光,便如同看旁人一般,甚至未曾给自己多一丝一毫的不同神情。 他眼里,到底还是未曾真正有过自己么?收回目光,李世民低叹一声,终是举步离去,心内尽是不甘和无奈。 ——肇仁,你话中之意……我此刻才算大抵明白了几分。 ———— 十日后,李建成帅军五千,率先离开长安剿匪。李世民奉李渊之命,带着一行人马,于城郊送行。 其时已然入秋,梧叶凋零,蔓延荒芜。李世民将一碗践行酒举至李建成面前,深深地看着他,道:“大哥,此行保重。” 李建成伸手接过,垂眼看了看碗中的玉液琼浆,许久之后,他无声地一笑,仰起头,一口饮尽。 李世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目光从他身后红火的披风,逡巡至一身刺目的银甲,直至末了,重新落回对方面上。 而下一刻,只听闻“碰”的一声,李建成忽然大力将酒碗砸落在地,力道之大,声音之响亮,让周遭众人不由一怔。 然而李建成用衣袖擦了擦嘴角残存的酒液,垂目看了一眼地上碎得粉碎的瓷片,却是平静地对李世民笑道:“大哥此去不过剿匪而已,世民一战,才是任重而道远。” 李世民看着他是神情,却窥不破任何情绪来,却也一抱拳,慢慢道:“世民自当不复大哥厚望。” 说话间,李建成已然翻身上了马。他高坐于马上,垂眼看着他,半晌未曾说话。 直至魏征觉察到什么,在他身后轻咳一声,李建成才轻轻一提马缰,道:“时候不早了,该出发了。” 说罢调转马头,慢慢地走向队伍前列。 魏征打马在他后面,正欲跟上,却是想起什么一般,回身看了李世民一眼。目光稍作停顿便移了开去,那神色,却是别样的意味深长。 李世民仿若未见,只是定定地看着人群中,那格外显眼的一抹红色披风。直至那红火已然湮没不见,他才收回目光。 却是蓦地触到地上那摔得粉碎的酒碗。 李世民忽然自嘲地笑出声来。 ——大哥,你不曾说什么。可要说的话,却都在这碗中了。 与此同时,魏征打马匆匆赶上,同李建成并辔而行。方才李建成之举,他看在眼中,明在心里。此刻犹豫再三,终是开口低声道:“殿下,秦王此番回来,同过去却是大不一样了。” “我知道。”李建成看着前方的路,神色平静淡漠至极。 “臣听闻,李密帐中不少旧臣,也已然投靠了秦王。” “我知道。” “对那刘武周,陛下此番怕是已将全部希望,给予秦王了罢。” “我……”李建成微微一顿,“自然知道。” 一阵沉默之后,魏征听着耳畔哒哒的马蹄声,终是叹道:“殿下可知,自己有个习惯?” 李建成终是转头看他,道:“习惯?” 魏征同他对视,徐徐道:“殿下心内越是波折,面色反而越是平静。”见李建成微微挑了眉,又道,“只怕殿下并不自知罢。” 李建成闻言却不由笑了,道:“那依先生看来,我此时面色可否平静?” “平静至极。”魏征道,顿了顿,“亦是波折至极。” 李建成此番却是笑而不答。 魏征叹道:“殿下为何缄口不言?” “先生方才一连三个问题,已将建成心中所思所虑说得透彻,”李建成收回目光望向前方,却不辩解,只是轻笑道,“建成已无话可说。” 魏征沉吟片刻,道:“刘武周势头正盛,接连大胜我军。殿下以为,秦王此时出战……胜负却将如何?” “刘武周此番之所以能连破我数城,不过依仗突厥相助。然而突厥贪财好利,却未必会相助到底。”李建成身形随着颠簸微微晃动,默然片刻,道,“只要其二者之间生了间隙,灭刘武周,也并非难事。” 言语间虽是云淡风轻,而心内却笑得自嘲而不甘。如若此战领兵的是自己,探得咄苾情形,兴许还能略施计策离间二者。然而此时……却已然是鞭长莫及了。 只愿李世民,莫要有负使命才是。 魏征静静地看着他,终是挪来视线,换得一声叹息。然而垂下眼,却蓦地瞥见李建成握着的马缰,不知何时,竟已然沾染了几点殷红的痕迹。 “殿下……”魏征微微一怔道。 李建成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指背上一刀浅浅的口子。 “无妨。”他抬起手放在眼前,定定地看着那伤口,“大抵是方才摔碗之时,碎片四散飞起划伤的罢。” 话音落了,却仍是怔怔地看着那潺潺渗着殷红的伤口。默然许久忽然一笑,笑得轻缓而恍惚。 “我险些忘了,”如同自语一般,他低声喃喃道,“这利刃,终有一日……是会伤人的。” 魏征闻言心头一紧,却也终究只能化作一声低叹。 ———— 李世民大军自长安进发之时,已是武德二年十一月。是时正是滴水成冰的季节,大军踏过封冻的黄河一路北上,驻军柏壁,同刘武周主力宋金刚遥遥对峙。 其时天寒地冻,军中缺米少粮,由是帐下将领纷纷请命出征,建议李世民速战速决。然而李世民披着貂裘,遥望向平野那边的宋金刚营地,却只摇摇头,道:“当务之急,乃是筹粮一事。”由是驻扎不久,便派遣几支人马于河东一带收粮。 帐下了解他性子的将士一闻便知,秦王怕是有意同对方长久地相持下去。上次灭薛举的浅水原一战,他便是如此耐着性子耗光了对方的粮草,趁其焦躁动荡军心不稳之际,再一举发动奇袭得胜。 深谋远虑者,为觅得一个倔强的良机,绝不会吝惜等待的时日。再长再久,也忍得住,耗得起。 然而只在李世民下命收粮后不久,便有人来报说百姓不从,只道漫漫寒冬,却也要靠着仓廪中所储乃过冬之粮才得度过。 李世民闻言,挪开落在沙盘中的视线。一瞬间,他脑中浮现出太原起兵不久,李建成亲自出入各个村落,逐笔借粮的画面。 然而……他不是大哥,也不会成为大哥。 默然许久,李世民对面前的小将道:“从与不从并无大碍,收粮一事不可耽搁。任何手段,本王都不予追究。” 那小将微微一愣,却也很快明白过来,于是抱拳道:“是!末将这便去!” “慢着!”待那人转身已然即将出帐时,李世民忽然将人叫住,顿了顿,道,“收粮即可,不得伤人性命。” ———— 正当李宋两路大军于柏壁相持之时,马邑刘武周的宫邸内,一人大力将手中书信按在桌上,雕花的木桌“碰”的一声巨响,微微地颤了颤。 这人生得身材高大,轮廓分明,五官一望可知不是中原人士。 他这一拍,却将身旁一人惊得一怔。见对方面上似有怒容,便急忙上前道:“叔叔,何事气恼?” 此人名唤阿史那什钵苾,乃是始毕可汗之子。始毕可汗亡故,处罗可汗登位之后,他为咄苾所赏识,便时常跟在他左右。此番为了突厥连同刘武周南入侵一事,二人便离了漠北,来到这马邑。 咄苾负手走到窗畔,隔着雕花望向院中的景致。默然许久,待到心绪稍稍平复了几分,才道:“唐朝派大军收复失地,已然驻军柏壁。”微微一顿,道,“前来迎战的将领……不是李建成。” 李建成这个名字,什钵苾在跟随自己叔叔的这些时日里,偶然听过几次。然而咄苾为人稳重深沉,平素又不苟言笑,关于此人更是从不细说,只是在不经意提及时,刚俊的面容里会闪过一丝少见的柔和。 而此番听他忽然这般说及,什钵苾不由问道:“叔叔,却不知这李建成,究竟是何人?莫非……他是唐朝一员大将?” “不,他不是普通人。”咄苾闻言回过身来,看着什钵苾的眼光里竟隐约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是大唐的——皇太子。” 第42章 武德三年初,柏壁近郊又落了一场雪。 李世民蜷坐在帐中,就着面前火盆中跳动的光焰,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书信。看罢之后,他慢慢地将纸页揉成团,用力地握在掌心。许久,又脱力一般的松开,轻轻地抛进了火光里。明艳的火光之中,纸团徐徐展开,焦糊,末了化为灰烬。 宇文士及立在一边,本想问那书信的内容,然而见他面色沉凝,窥测不出喜怒,却也只能三缄其口。 他本是隋右卫大将军宇文述之子,宇文化及的弟弟,去年二月,宇文化接连败于淮安王李神通并窦建德之手后,气数已尽。宇文士及自知无路,加之原本同李渊便有些故交,便纳了其一纸诏书降唐。 而李世民见他心思缜密,心下赏识,便趁着大肆招揽人才之际,将他纳于自己麾下,颇为重用。此时出征更是将其带在身侧,视为军师。 实则在刘文静死去之后,他也蓦然觉得,身边竟连一个能推心置腹的人,也不再有了。 帐内默然许久,直到李世民淡淡地开口道:“太子已平了盩厔贼寇,班师回朝。”他看着火盆的眼里有光焰闪动,神情平静,唇角却似带着轻嘲,“他遣人送信来,嘱托本王,此战……万不能有所闪失。” 信上一笔一划熟悉得教人心痛,教人几乎可以想见那单薄的白色身影,于灯下端坐而书写的情形;然而那一言一语,却正式到近乎冰冷,不带任何情感,亦没有过多的一句关怀。 ——大哥,你送这信来,也不过为了这李氏江山罢。 宇文士及蓦地听闻李世民说出信中内容,又见他面色之中隐约地泛着苦涩,心下已然明白了几分。他本自聪敏,又善于察言观色,同李世民朝夕相伴的这些是日里,似乎已隐隐觉出,他对当今太子似乎怀着一份别样的情愫。 然而此事,却是万万不能同外人道的,甚至自己看出了什么,亦不能让秦王知晓。于是他沉吟片刻后,道:“殿下,我等在此同宋金刚对峙,算来已是四月有余,却不知何时才是进攻之机?” 李世民闻言并不立即作答,只是站起身来走到帐边,掀起门帘朝外望了望。只见一场小雪方过,平野之上无不覆上了层层素白。视线之内空旷寂寥,杳无人烟,唯有一望无尽的银装素裹。 宇文士及举步走到他身后立定,只觉寒风凛冽自门外灌入,不觉身形一抖。然而李世民却浑然不觉一般,只是定定地望着外面。顿了顿,抬起目光朝远处望去,自言自语般叹道:“这应是开春之际……最后一场雪了罢。” 不解他话中何意,宇文士及便只是附和道:“是啊。再过不久,便要开春了。” 李世民关了帐门,回身看着他道:“仁人以为,我军在此地同宋金刚对峙,可还撑得住多久?” 宇文士及思量片刻,道:“能撑许久,却又不能太久。” 李世民微微一挑眉,道:“此言何意?” “我军钢铁意志绝非寻常人马能敌,便连殿下亦是身先士卒,同将士们同甘苦共患难,便连这漫漫寒冬也已然熬过,余下时日又何愁撑不下去?”宇文士及言及此,微微一顿,道,“然而我军虽能心志长存,在长久的缺粮少食之境,却也禁不起小小的釜底抽薪。” 李世民听闻此言,徐徐一笑道:“仁人所指,可是‘军心’二字?” “正是。”宇文士及一拱手,道,“然而这军心如何,却又深系于粮草。” “仁人所言,本王自然明白。近日筹粮虽已日渐艰难,然而便只还剩的一口,便也要在此坚守下去。”李世民的目光微微投向远方,隔着大帐却仿佛已看到血雨腥风的战场,“要知道,我等尚能四处筹粮,而那宋金刚孤城死守,却已然走投无路。我等有多艰难,那宋军只怕却是十倍于我。” 宇文士及闻言,豁然明白,不由道:“故秦王这些时日只守不攻,便是待他弹尽粮绝的那一日?” 李世民颔首道:“严冬之际,大雪冰封,实不利于强攻。这般死守虽是苦了些,待到宋军气数殆尽之时,却能以最小的代价一举将其击溃。” 宇文士及心中愕然。诚然李世民所言不假,然而一支人马,能在粮草不足的情形之下熬过这漫漫长冬。不仅是全军将士,便纵李世民本人,若非又异乎常人的心志毅力,又怎敢下这般赌注? 纵然平日里在朝中便听闻秦王年少有为,天纵英才,然而此时此刻,宇文士及才当真觉得,此人当真是非比寻常。 不仅非比寻常,更竟有些高深莫测。这一冬以来,他将如此算盘按压在心中,直到今日才终是吐露出来。然而即便如此,他仍能凭借着魄力与威信,无数次压下军中将士们请战的意图,强令他们苦守,却也不得不教人佩服。 正沉吟之际,又听李世民道:“眼看着寒冬江过,我料这落雪消融后不久……宋金刚必将有所动向。倒时无论他是战是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本王都自当奉陪。”微微一顿,“你速吩咐下去,这几日军事操练,不得有半分怠惰!” 宇文士及一怔,却也很快会意,拱手道:“臣遵旨。” ———— 果然不出李世民所料,时至四月,天地冰雪消融,方有春暖花开之势,宋金刚便因粮草不济,而率军从柏壁向北撤退。 李世民听闻此消息,当即调动全军火速追击。然而赶至柏壁时,宋军已然离城。心知宋军撤离极快,若带着粮草辎重,定然追赶不上,李世民未有耽搁,留下粮草辎重并军中老弱病残,带着余下人马,以一昼夜两百余里的速度强行,马不停蹄地追赶而去。 由于行军过快,辎重越落越远,一日之后,全军上下俱是滴水未进。小憩之时,宇文士及心中忧虑,对李世民道:“殿下,此番击溃宋金刚,已可谓是大功一件。此时粮草已断,若再追击下去,只怕……” “还未交战,何来击溃之说?”李世民冷笑一声,打断道,“本王待了整整一个长冬才有了如此良机,怎可轻易放过?”说罢已然翻身上马,道,“再追!” 帐中人马虽已疲累不堪,然而见身为秦王的李世民尚且如此不顾身,心内深受鼓舞,便也匆匆上马随他而去,不敢有丝毫怠惰。 如此这般,唐军紧紧地咬着宋军,日夜兼程,两日之后,终是在雀鼠谷追上了亦是疲敝不堪的宋金刚人马。李世民指挥若定,同宋军一日八战,每战皆胜,宋金刚损兵数万,入夜之后终是不敢再迎,带着残兵败将仓皇往介休而去。 “报!”前锋小校飞速赶回,对李世民道,“殿下,宋金趁着夜色逃走,是否追击?” 李世民方经历了八场苦战,衣发之上尽是血迹。他闻言默然片刻,将手中血迹斑斑的长剑收入剑鞘,慢慢道:“不追了,今夜大家歇息歇息罢。” 宇文士及在一旁,听闻他声音有些嘶哑,不由转头望去。然而李世民面容隐没在夜色之中,模糊不堪,教人看不分明。 “殿下?”见对方久未开口,他不由低低地唤了一声。 “今夜……便驻军雀鼠谷,明日一早,强攻介休。”李世民慢慢道,说罢已然率先打马,回身而走。 然而还未及提一提马缰,眼前一黑,人已经栽了下去。 ———— 李世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营帐之中。他稍稍动了动,只觉得周身软绵得近乎脱力。挣扎着坐起身来,伸手按了按前额,才恍然记起自己栽下马的情形。 觉出有些熬不住的时候,本想堵着一口气撑到营帐里,不想还是…… 念及此,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正此时,宇文士及掀帐而入,手中还端着一个大碗,见了李世民喜道:“殿下醒了?” 李世民看着他低低地“嗯”,却蓦地被他碗中的香气夺取了所有的注意,不由得道:“这是……羊肉?” “正是。”宇文士及笑道,“有人在山下捉到一只山羊,今日大伙儿可算是开了荤。” 李世民笑了笑,道:“这几日也算是苦了大家,待到回京之后,定当犒赏三军。” 宇文士及将羊肉汤放在他面前,道:“殿下金玉之躯,这几日亦是颗米未进,衣不解甲,臣心下着实佩服!” 李世民垂眼看着那碗汤,脑中隐约浮现出这两日种种,亲身经历时并不觉如何,回忆起来,却当真有些拿命在赌的意思。 然而却又是什么,支撑或者说是逼迫着自己发疯一般地强行? 答案于自己,是不言而喻的。纵然并非有心为之,实则为了那般缘故,却已是近乎本能地,以性命相赌。 ——大哥,为了你的一句嘱托,世民可以连命都不要。 ——你若得知,怕是只会觉得我傻罢。 ——然而明知如此,我却还…… 李世民垂下眼,看着汤碗里自己模糊的投影,轻轻笑了笑。然后他端起碗,却是忽然站起身来。 周身的力道还未曾恢复,起身时不由微微一晃。宇文士及见状急忙上前搀扶,道:“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仁人,替我把貂裘拿来。”李世民站定了身子,道,“本王要去帐外同将士们一同用膳。” 宇文士及微微一怔,却也明白他此举一来是为了安定人心,弥补方才坠马可能引发的军心动荡。二来亦是为了鼓舞士气,为了明日攻取介休之战。 即便分明知道他仍在硬撑,却也只能速速取来貂裘,同他一道出了帐。 ———— 一月之后,宋金刚自介休打败于李世民,突围而逃的消息传回马邑,咄苾闻讯当即收拾行囊,返回突厥。 刘武周亲自相送,极尽谄媚之能事,恳求突厥派兵相援。咄苾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笑道:“本王自当转告可汗。” 离了马邑之后,一路策马驱驰,返回突厥。咄苾未作停顿,当即便来到处罗可汗帐外求见。 处罗可汗斜倚在帐中的矮桌边,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毯。见了咄苾,道:“听说刘武周败了?” “正是。”咄苾颔首道,“宋金刚人马已败于秦王李世民手中,刘武周主力人马尽在于此,宋金刚一败,他便已然回天乏术了。” “如此看来,唐军果真不可小觑。”处罗可汗低低地咳嗽了几声,道,“那刘武周大败之下,只怕仍会前来求援,你看……我等却要如何处置?” “那刘武周于我等而言,不过是一试唐军锋芒的顽石,如今顽石已无用,自然没有留下的必要。”咄苾一字一句道,顿了顿,声音放低放缓了几分,“只是这李世民……却不可小觑……” 处罗可汗闻言抬起头看他,沉吟道:“唐朝有强将如此,那我等日后,却当如何?” “大哥务必放心,”咄苾闻言却哈哈笑了,道,“李世民再强,我却不会有半分惧怕!” 唯一遗憾的是,此番南下,却竟不曾见到那人。唯一忧心的是,李世民已远非昨日,建成,你又当如何? 处罗可汗的面容之上以显现出分明的老迈,他听闻此言终是宽慰地笑了笑,道:“咄苾这般豪气干云,这可汗之位日后交予你手,大哥便也放得下心了。” “大哥……”咄苾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 处罗可汗伸手止住他的话,笑道:“这病已挨了数月,情形如何没有人比我更明白。生死有命,只是能看你接手这可汗之位,便死而无憾了。”说罢又是一阵低咳。 咄苾紧握了自己大哥的手,慢慢道:“无需大哥开口,咄苾必将完成大哥心愿!” 他咄苾不会安于北面的蛮荒之地,终有一日,突厥的铁骑将跨过长城,踏着黄土高原,直至那关中的千里沃野。 这也是每一代突厥可汗,所怀有的同样的心愿。 ——建成,只盼望那一日,我的对手,不会是别人。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嗷一想到咄苾当了可汗和大哥对决就激动死了!!!"o((>ω< ))o" 二呆:(ˉ▽ˉ;)喂喂喂我才是男一啊……存在感何在啊…… 大哥:(﹁ ﹁ )你……剧透了…… 楼:Σ(⊙▽⊙"a… 第43章 李世民的数万大军,是随着咄苾成为新突厥可汗的消息,一并回到长安的。 返还当日,李渊摆开仪仗,亲自出城迎接大军。李建成于宫中审阅奏折,隐约听闻大军回城的热闹歌吹,握笔的手不由微微一顿,却也一笔一划地写完了后面的字。 魏征察言观色,当即走至近前,道:“殿下,秦王大军回城了。” 李建成垂着眼,闻言将看过的奏折放在一旁,只低低地“嗯”了一声,道:“比起此事,突厥新立的可汗,却是更让我挂心。” 魏征听他忽然提及,略一犹豫,道:“臣听闻,殿下同那颉利可汗……却是有些旧交?” 李建成闻言,抬眼看了看他,却只一笑,坦言道:“一年前若非我抗旨将他放回,便也不会有今日的‘颉利可汗’了。” 此事可算宫中秘闻,魏征虽有所耳闻,然而对于当时突厥王爷的下落,却也不过“离奇失踪”四字作结。却不想这始作俑者,竟是面前堂堂的皇太子。 “先生可是觉得难以置信?”见他毫不掩饰面上的压抑之色,李建成反倒是笑得平静,“一国储君,做出此等放虎归山之事?” 魏征稍稍默然,曾经看过的听闻的种种自脑中闪过,却也很快明白了大概。他笑了笑,道:“殿下此举,三分可算徇私,七分却是为公罢。” “哦?”李建成闻言,此番才微微挑了眉。 魏征道:“陛下自太原起兵以来,对突厥素来便是求和避战,纵是一年以前,人马出入关中,战事不断,人民一时不得休养生息。如此情形之下,若是同那突厥撕毁了盟约,无疑是弊大于利。殿下此举,虽有放虎归山之嫌,却也可谓替我大唐争取了数载的休养时日,却可谓是利大于弊。” 李建成眼中流露几分赞许之色,半晌后笑道:“先生果真是聪明绝顶之人。” “不敢,”魏征拱手道,“不过一心为殿下而已。” 李建成看着他,目光微微顿了顿,很快转为笑意,慢慢道:“先生之心,建成自然明了。” 明了?当真明了?却又是……明了什么? 魏征闻言,抬起眼看了看他,却终究无法从那双眼里看出蛛丝马迹。顿了顿,他轻轻一笑道:“既如此,便是死也无憾了。” 李建成无声地笑了笑,不再接话。 魏征微一沉默,却也很快将话题拉回原处,道:“如若殿下同那颉利可汗真有旧交,对其为人……应是有所了解罢。” “自是……有几分了解的。”李建成颔首,脑中却浮现出那个夜晚,咄苾离开之前,眼中那别样的神色。那一簇目光,近二载的光阴之后,追忆之下仍是清晰如昨。 只因他自视了解咄苾,甚至多少能对其掌控几分。然而,或许这变化太过始料不及,或许那一眼的时间太过短暂,他只觉得,对方的眼睛里,有他无法看穿的东西。 念及此,他接着方才的话道:“而正因如此,才觉此人一旦登上可汗之位,我等更是不可掉以轻心。” 魏征闻言默然片刻,道:“突厥狼子野心,定不会满足于昔日盟约,反目或早或晚,却终是无可避免。” “与突厥,不可有一日掉以轻心,”李建成颔首,抬眼望了望窗外的景致,“只是……纵是反目,却也需让其反在做好的时候。” 魏征试探道:“殿下以为,此时……不可?” 李建成自桌上拿起一份奏折,递至魏征手中道:“先生且看看罢。” 魏征展开,但见其上所陈,俱是洛阳王世充大肆在河南一带攻城略地之事。他极快地扫过白纸黑字,然后合上,恭恭敬敬地放回原处,道:“陛下之意,莫非……” “正是,”李建成道,“这王世充自自立为帝之后,趁我主力应付刘武周并那河北窦建德之机,趁势攫取了河北大多城池,父皇大抵是忍无可忍了,这几日言语之间,似是隐有讨伐王世充之意。若当真如此,北方突厥还需千万稳住,否则必将腹背受敌。” 魏征沉吟片刻,道:“那殿下以为,讨伐王世充的将是何人?” “先生此言岂非明知故问?”听闻耳畔隐约的歌吹之声,李建成轻轻笑了笑,道,“父皇之意已可谓路人皆知,除却秦王,却还能有谁?” 魏征定定地看着他,慢慢道:“秦王近日……可当真是如日中天了。” 李建成抬眼同他对视,然后他又是一笑,徐徐伸出手放在眼下,垂眼看着指背上那隐约的伤痕。 “剑虽锋利……”许久之后,他开了口,自言自语一般低低道,“只可惜,却已然不容得掌控了……” 魏征立在他身侧,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过了半晌,他一字一句道:“那便……断其锋罢。” 李建成闻言抬起眼看他,二人对视片刻,各自不言,于对方的心思却是洞察如镜。 许久,李建成轻笑出声,淡淡道:“先生说笑了。” “还请殿下恕罪,”魏征亦是笑了,拱手道,“不知殿下心中已有决断,臣方才斗胆,乱语胡言了。” 李建成看了看他,面上仍是挂着平静的笑,却不再多言。 ———— 李世民自打回京之后,朝上朝下,竟是一连三日不见踪影。 李建成心下存疑,直至第三日方才向李渊问及,李渊道:“世民连日征战,说是疲惫非常,朕便准了他三日的假,教他好好歇息一番。” 李建成低低地“嗯”了一声,又听李渊道:“他一人顶住压力,带着全军同宋金刚对峙,耗过一整个寒冬,而后更是一昼夜二百余里地强行,追击逃军……世民心志如此,倒教朕亦是不得不唏嘘感慨。” 李建成顿了顿,轻轻笑道:“世民已远非昔时那般冲动稚嫩,今日……当真已能独挡一面了。” 李渊赞许地点点头,道:“建成,讨伐王世充一事,已然迫在眉睫,朕有意派世民领兵,你以为如何?” 虽是问询,实则若非心内早已做了决断,依李渊之性,又怎会开这个口?故李建成闻言,只是拱手道:“满朝之中,除却世民,却还有何人可堪此任?” “建成当真是心胸广博之人,”李渊徐徐颔首,道,“朕只你一心平突厥,朕上次不曾让你带兵伐那刘武周,你心下定是颇有些怪朕的罢。” “不敢,”李建成垂首道,“建成全听父皇旨意。” “实则你将功补过之心,朕心下了然。”李渊叹道,“只是建成你需记自己太子之身,储君之位,已远非当日。国之根本无可动摇,却是不可轻易离京的。” “儿臣明白。”李建成慢慢道。 “罢了,你且去罢。”李渊摆摆手,“若得了空子,便替朕去看看世民罢。” “是。”李建成颔首应下,很快拱手退出。 离了武德殿,他在原地静立了片刻,低低叹息一声,终是往秦王府而去。 秦王府这几日虽已闭门谢客,然而下人深知秦王同太子交情深厚,见李建成来了,便也不敢阻拦,只道秦王正独自在房中,不知是睡是醒。 李建成随口问了几句,方知李世民自打回京以来,便抛开诸多杂事,可谓全然心无挂碍地休养了三日。 缺粮少米地熬过一整个寒冬……一昼夜二百里强行……这半年来,应当真是耗尽了心力罢。 脑中思量着,人已然走到门边,轻轻扣了扣。 里内半晌没有回应,李建成略一迟疑,终是将门推了开来。 尽管动作极轻,然而“吱呀”的一声,却仍是惊醒了斜倚在床头的人。李世民睁开朦胧的眼,隐约便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正朝自己走来。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然而一动,散布周身的书卷蓦地被牵动,当即散落了一地。 李建成弯腰记将书卷一一捡起,见皆是兵法一类的书籍,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理好,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大哥……”李世民此时已全然清醒过来,看清了面前的人,然而开口唤了一声,声音却仍有几分沙哑。 李建成走回他床边坐下,笑道:“听说……世民睡了三日?” 李世民闻言微赧,正欲开口,搭在被衾上的手背却被对方轻轻覆住,微凉的触感袭来,不知为何,心内却蓦地温暖异常。 “世民,当真是辛苦了。” 李世民闻言,本能地想要将对方的手反手握住,然而迟疑之下,却是从对方的掌心里将手抽出。 他无法容忍,自己心内对这人的依恋。 “有劳大哥挂怀了。”他笑笑道,“既是带兵打仗,自然要做好拿命相抵的准备。”至于自己赌命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却不愿让这人知晓。 李建成神色稍一讶异,却也很快恢复如常。他平静地笑了笑,道:“世民意气如此,大哥着实欣慰。” 一言落下,不知为何,二人一时竟是无话。 李建成可以感到,不知不觉间,对方心中已然藏了太多无法窥测的东西。 他已非昔日,那个对自己全无戒备的李世民了。 李建成心中暗暗自嘲。 实则这一日,对自己又有何讶异可言?纵是他再一次对自己拉开长弓,也该是在意料之中的罢。 念及此,他无声地笑了笑,不再执念,只是站起身,道:“世民好生歇息罢,大哥不再打扰了。”说罢转身朝门边走去。 “大哥……”半晌之后,身后响起李世民的低唤。 李建成回过身去,道:“世民还有何事?” “大哥……”李世民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有一事,你可否……亲口告诉世民?” 李建成慢慢道:“何事?” “刘文静……”李世民神色分外凝重,然而却终是脱不去游移之色,半晌之后,他叹了口气,自嘲地笑道,“人已入土,我又何必这般执念。” 终是没能问出口。 李建成定定地着他,面色逐渐变得平静如水。听闻对方后半句话,他不着痕迹地笑了笑,道:“世民记得,刘文静一心为你便是。” 李世民闻言一怔,而抬眼之时,对方却已然推门而出。 李建成掩上了房门,步入院中忽然顿住步子。 ——世民,果真一切……便是因了此事么? 实则李世民虽不曾问出,然而话中之意,他却已全然明白。 垂眼摇摇头,却很快轻笑出声。 原来除了刘文静,却到底也不能改变什么。 怪只怪自己当日一时心软,怪只怪自己不曾狠下心来,将那利剑……毁得彻底。 心口忽地便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李建成身子一僵,本能地伸手去摸索怀中的药。然而指尖一滑,那瓷瓶便脱手坠地,滚至脚边。 李建成匆忙蹲下身子去捡,然而即将触到瓷瓶时,一只手却从旁伸出,将他夺了去。 抬眼望去,李世民一身素白的里衣,此刻蹲着身子,竟已然在自己面前。 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神色平静之中竟透着几分冷峻之感。却不知他何时下了床,何时开了门,何时来到这院中……而自己方才在院中的情形,他究竟又看去了多少。 “世民……”李建成极力想要平复下来,可是心口的剧痛却是他无法掩饰无法伪装的,他只能能本地伸出手,朝对方手中的瓷瓶探去。 李世民不避不闪,任他对方同自己的手,一并颤抖着握在掌中。 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建成,看眼中的人,不可抑制地流出着脆弱和无助。 一瞬间,心动到无法自抑。 看惯了李建成平素冷静淡漠,甚至拒人千里的样子。故此刻对方如此的神情,太过轻易地便击溃了李世民心内的种种防线。 他早便如此,爱极了对方脆弱的神态。 李世民忽地松开手,任手中瓷瓶再次掉落,却是反手扣住李建成的腕子,将对方一把拉直近前。 另一只手已然扣住对方的侧颈,倾身而上,狠狠地吻了过去。 第44章 唇齿间的触碰,久违却熟悉,瞬间点燃心底所有的欲望。李世民不断地探询着,深入着,一瞬间只觉纵是将这人拆骨入腹,亦是不能满足。 李建成本能地想要避退,然而被对方一手擒住侧颈,一手扣在后腰,死死地锁在怀中。气力之大,教人动弹不得。 然而胸口的疼痛仍在继续着。李建成想要强迫自己平复下心绪,恢复起神智,然而那阵阵撕裂一般的痛楚,搅得脑中一团乱麻,根本无从冷静。 周身的颤抖抑制不住,李建成明白,这终究还是自己的软肋。 “大哥……大哥……”一吻尽后,李世民的唇齿已然顺着面颊耳际徐徐下滑,在颈窝处辗转流连,口中模糊不清的低唤,在情欲的浸染之下,已是沙哑无比。 “世民……药……”李建成终于哑声开了口,极力不愿让自己的声音也跟着颤抖。 李世民恍若未闻,一手已徐徐探入他衣底。 李建成无力反抗,一手死死揪住襟口的位置,人却是越抖越厉害。只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旁人看见自己这副孱弱之态。更何况,这人是李世民,更何况,在此情此境下。 趁着李世民意乱情迷之际,他忽然一把将人推开,展眼寻觅那落在地上的瓷瓶。 瓷瓶躺在李世民身后一步之内的草丛内,白皙剔透,分外明显。 李建成顾不得许多,仓皇着几步上前,然而下一刻却被人从后拦腰揽住。身子一脱力,便徐徐地跪了下去。 李世民顺着他的动作,亦是在他身后跪下,脸却是埋在对方的丝发之中,沉迷一般地轻轻嗅着。 感受到对方不断颤抖着的背脊,他拨开乱发,开始一点点亲吻那白皙如玉的后颈。 长久以来的压抑和伪装终是遮掩不住,内心那头叫做欲望的兽怒吼而出,瞬间将所有理智啃食殆尽。他胡乱地拉扯着对方的衣衫,要用最原始最本能的办法,将面前的人,据为己有。 而勉强维持着揪住衣襟的动作的李建成,已然有些支持不住了。疼痛已然填满了心头脑海,朦胧间松了手,他任对方扯尽了衣衫,甚至无力顾及对方在身后愈发肆意的动作,只能听之任之,一点点俯身扑倒在地。 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恐惧的,却不知这恐惧,究竟紧紧只因这痛楚,还是……玄武门前,始作俑者的一箭穿心。 一箭穿心。 这痛楚,当真如影随形地伴着他,教他一刻也忘不掉。想忘,也忘不掉。 恍然间,李建成想要笑一笑,却如何也挑不起嘴角。 院中无人,周遭太过安静。唯有自己身后衣料的摩擦声,低沉粗重的喘息声,交错而绵延,无始无终。 也许是因为心口的疼痛占去了所有的神智,被侵入那一刻的触觉竟也变得模糊不堪,那一次一次地冲撞和占有,分明正发生着,却仿佛同自己相隔甚远…… 意识已然模糊到无法自持,李建成五指慢慢抵扣进身侧的泥土里,又徐徐放开。末了,终是放弃般闭了眼。 脑中空白一片,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无法去想…… 不知过了多久,似是在一切都终止之后,他隐约感到有人扳过自己下颚。紧接着,温热的唇齿贴了上来,却是将什么推了过来。李建成本能地接下,极快地咽了下去,之后,便再无气力。 李世民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对方的侧脸。额上挂着汗水,沾湿了几率黑发。除却身子仍是轻微地颤抖着外,长睫微垂,面色苍白,却是仿若熟睡一般,静若处子。 李世民笑了笑,看着对方的气息逐渐变的平稳,默然地等待着他睁开眼,便仿若等待一朵花开。 方才的疯狂,在身体里还残留着余热。只是这般凝视这脆弱的神情,都足以教人心神激荡。 只可惜,这种神情昙花一现,待到他清醒之时,便再也看不到了罢。 分明是想要克制,到头来,却竟越陷越深。 念及此,他本能地伸出手想要触摸,在空中微微顿住,却终是无力地垂下。然而正此时,指尖上却忽然有了触感,李世民猛然抬眼,见李建成不知何时已睁了眼,神色平静地看着自己。 “大哥……”用力握了对方的手,他眼光亮了亮,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李建成慢慢地抽了手,撑着身体坐起身来,将半褪的衣衫拉至肩头。他发冠早已被扯落在地,此时乌发如流水般倾泻而下,隐约地遮住了部分面容,教人看不清眼底神情。 “大哥,世民方才……”李世民默然片刻,开了口,却竟不知如何说下去。他分明是如此渴求着面前的人,分明也曾得到过,然而不知为何,却始终觉得这人离自己太过遥远。哪怕就在自己面前,却仿佛一伸手,就会化作一阵青烟,飘散而去。 然而正迟疑之际,李建成却慢慢地靠近过来,跪在他面前,垂眼看着他。 李世民仰起脸同他对视着,只觉那神情平静,却又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诱惑。 “大哥……”在唤出口的那一刻,他已然伸出手,环上对方的腰。 李建成不闪不避,神情之中亦是没有分毫波澜。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李世民,俯下身子,在他耳畔低声道:“世民方才并未尽兴罢……大哥既已无碍,再陪你一回如何?” 热气喷薄在耳侧,滚烫得近乎灼烧。然而在他开口之前,李建成按住他的肩头,已然落下一个吻来。 方才压下的欲望陡然复苏,理智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李世民顷刻忘了方才的话,按住对方,当即翻身将人压在身下。弓起身子,在锁骨前胸落下一串串迫不及待的亲吻。 李建成仰面躺在草地上,感到二人之间变得越来越灼热的温度,唇边慢慢竟带了笑。 他忽然伸手环住对方脖颈,一口咬上对方肩头。李世民微微一怔,在作出反应之前,竟被他一翻身,反压在地面。 李建成跪坐在他腰际,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底闪过一种捉摸不透的笑意。然后,他低下头,对着李世民已然挺立的欲望,慢慢地坐了下去。 一点点被填满至饱胀,却说不清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李建成额前抖落下一滴汗水,终是抑制不住地闷哼一声。 他垂着头,分明已快埋首在自己的前胸,然而表情隐没在乌发里,却是模糊不堪。 李世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分明隐约地感到对方今日的不同。然而被大哥……主动包覆着的快感,让他已无从思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翻身按住对方,就着身体相连的姿势,再一次取得了主动权。 下身密不可分的紧贴,耳畔近乎灼伤的喘息,将所有欲望逼至顶峰,教人分不清几分真几分假,几分来自自己,几分来自对方…… 李建成睁开眼,望着头顶不住晃动的昏暗天幕,又慢慢地闭上。末了,终是不着痕迹地挑起嘴角,露出一个连自己也不解含义的笑来。 ———— 次日清晨,李建成睁开眼时,李世民闭眼谁在一旁。 挣开对方搭自己身上的臂膀,他不着痕迹地下了床。只觉周身俱是酸痛不已,而昨夜是如何自院中辗转进了屋内,也依然不太记得了。 只是房内散落了一地的衣物,倒确实足以见证昨夜的狂乱。 李建成无声轻笑,一言不发地捡起衣衫,慢慢地穿上。随手取了李世民的发冠发弁,束起长发,他走回床边,默然地看着床上的人。 大抵是半年征战的内耗,此时仍未全然恢复,李世民依旧是侧身而卧的姿势,似是病未有所觉察。 李建成静立了片刻,伸出手,替他拉了拉滑落的被衾。 然后他转身走到门边,轻轻推开。回身看了一眼满室的狼藉,神情平静得近乎冰冷。 随后他垂下眼,慢慢地将这一切掩在门后。 地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结束了。 ———— 半月后,王世充大军变本加厉,大肆骚扰。李渊大怒,终是下令,让李世民率军前去讨伐。李世民慷慨领命,不日便带着手下强兵悍将,浩荡而发。 李渊仍是出城亲送,无形之中,已然将他视作挽救颓势的最后王牌。临别之际,李世民一面应下父亲的诸多嘱托,一面却不由抬眼望向李建成。对方立在李渊身后,神情之中始终带着浅淡而极有分寸的笑意。 待到李渊一言已毕,他只是笑着附和道:“世民天纵英才,此战必胜。”除此之外,再无多言。 然而李世民心下却知,只这一句,便将是他肝脑涂地的因由。 待到出征大军浩然而出后,李渊带人先回,李建成并东宫诸人稍后。魏征打马同他并辔而行,见他面色有些苍白,不由关切道:“殿下可还无碍?” 李建成清了清嗓子,笑道:“无妨,不过偶感风寒,再调养几日便可痊愈。” 魏征闻言,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实则李建成一夜未归,次日一早返回东宫之后,便大病一场,过了这半月,身子仍似有些虚。以魏征之聪明,其实早便从蛛丝马迹之上猜得缘由。只是头一次,他没有旁敲侧击或者直言发问。因为他知道,哪怕李建成不加欺瞒,这答案,自己却也是不愿听到的。 沉吟片刻,见周遭随从都相隔较远,他略略压低了声音道:“殿下,秦王此战若胜,气势必将如日中天。” 李建成看着前方,默然片刻道:“我知道。” 魏征看着他,犹豫半晌,本欲说说什么,却又听对方慢慢道:“李世民此战若胜,我……不会再袖手旁观。” “那……此战若败?” 李建成闻言却笑了,回头看着他道:“他定会凯旋。”说罢提了提马缰,走向前去。 魏征打马在他身后,看着前方的背影,只觉原本以为李建成身在局中,对一些事兴许无法果决,需得旁人提点。然而此时他忽然发现,实则在旁人开口之前,他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定夺。 实则,他比谁都看得清明罢。 ———— 便在李世民出征的数日之后,北方传来战报,只道突厥闻风而动,大肆南侵劫掠,直逼蒲州。 李建成闻讯,不顾李渊先前提点,当即请战。实则李渊之言,他心知句句属实,然而却终敌不过心内那一点执拗。 无论如何,他无法坐视突厥侵蚀大唐河山,尤其当可汗还是咄苾的时候。 李渊原本试图阻拦,然而见他意态坚决,不由得动摇了几分。私下同裴寂商议,裴寂道:“太子既同那颉利可汗有旧交,由其出战,则有三利。” 李渊道:“哪三利?” “其一,太子昔日抗命放颉利可汗归返,则可谓有恩于他,两军交战,突厥从道义上便弱了一筹。” 李渊笑道:“突厥区区蛮夷,岂知道义?” “非也。”裴寂悠悠道,“据老臣所知,那颉利为人豪爽忠义,时常出入太原,应多少习得几分汉人习气,知晓道义。”顿了顿,“纵非如此也无妨。为战,知人为上。太子同他既素有旧交,于其人其性必有所知晓,如用兵之道亦然,此乃其二。” 李渊闻言慢慢颔首,道:“其三有是如何?” 裴寂敛容正色道:“其三……乃是平衡太子同秦王之势。” 李渊微微一怔,却也当即了然,却仍是道:“裴监有话但将无妨。” 裴寂道:“秦王连年征战,平薛举一战收陇西,平刘武周一战纳山东,声势大振,此二地者,无不势力广植;而太子久居宫中,无征战之功,久之……”顿了顿,略一犹豫,只含蓄道,“……则有功高盖主之嫌。” 话音落了,李渊仍是沉吟,许久才道:“裴监所言甚是,此战……便让太子出战罢!” “陛下圣明!”裴寂拱手深深一拜。实则他心内再清楚不过,所谓“三利”,前二者不过虚晃一枪,当真让李渊动摇和最为在意的,乃这最后一条。 “久之……必将兄弟阋墙。”此乃他最后想说,却不曾说出的话。 第45章 李世民大军一路东进,势如破竹,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由于王世充由于心胸狭窄,妄自菲薄,不得人心,故唐军所经城池十有七八乃是开城投降,并未费去多少兵卒便直至洛阳城外。 此时已是武德三年十月。 王世充见势不妙,当即主动排出使者,邀李世民会面。李世民虽绝无和谈之心,但却也先虚与委蛇地应下,只当一探其心中所想。 三日后,二人各自带着人马,于洛水两侧会面。 李世民一身劲甲,身后苍蓝的披风猎猎翻动。看见对面为首之人,他大步上前,按住腰间剑柄,却并不开口。 隔岸的王世充见状,上前道:“这位想来便是秦王李世民了?” 李世民微微扬了扬下颚,道:“正是。” 王世充心下对这黄毛小子虽不以为意,然而安于这一席之地,却也着实不愿劳民伤财打一场打仗。故她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对方有些倨傲的举止,只继续道:“郑在河南,唐居关中,我不曾掠你关中半亩土地,却为何来扰?”话中之意,对前日大肆进犯河南诸城一事,竟是只字不提。 李世民不愿同他争辩,只冷笑道:“父皇志在天下,怎会安于区区关中之地?我此战,便为一统天下而来。” 王世充心有不甘,仍是道:“你我各守其地,井水不犯河水,又有何不妥?” “父皇此番授命于我攻取洛阳之地,除非郑皇肯缴械投降,”李世民仍是笑,却一字一句说得斩钉截铁,“否则,本王无权应允。” 王世充立在对岸定定地看着他,见对方鬓发飞扬,神色冷峻,心知并无一丝转圜之机,当即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李世民看着他大军不告而别,许久才回转身子,对身后的诸人道:“走罢。回去……整军备战!” ———— 其后数日,唐军连番攻城,洛阳郑军偶尔迎战,大多时日只是坚守不出。李世民观战数日,心知洛阳防御工事同之前所遇城池自是不可同日而语,虽可同过去那般围城,但难保不会有众多人马损伤。 为战之事,他素来事必躬亲,此时一心只想寻个突破口打破着僵局,不日后便带了五百精骑,去往魏宣武陵处探查地形。 此时已是九月,夏末秋初的季节。李世民打马在一处高地立定,遥遥瞻顾,一小校打马并立在身旁,手握纸笔,不时依言做着标注。五百精骑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严整肃穆。 “走,去那处看看。”李世民轻轻提了提马缰,示意作画的小校跟上。二人从高地上走下,朝平野其下平野处慢慢走去。 走下平野,李世民举目四顾,将周遭地形尽收眼底。忽然,他一提马缰,在原地顿了下来。 小校亦是打马立定,疑惑道:“殿下,这……” “不要说话。”李世民敛着,眉神色异常严肃,他再次朝四周望了一圈,忽然用力一提马缰回身道,“有埋伏!快撤!” 此言一出,身后五百精骑俱是一惊,当即涌了过来。然而与此同时,无数人马如潮水一般,已从高地的一侧飞速冲下,将众人围困在其中。 观之竟有万余人。 “速去营中回报,调遣增援!”李世民扬声喝道,与此同时已拔出佩剑,手中寒光一闪,已刺穿了迎面一人的胸口。 那人轰然倒下,然而便在同一时刻,身后一簇红缨,不知何时已然伸至近前。 李世民始料不及,大惊之下,侧身规避,却终是被挑伤了左肩皮肉。 周遭厮杀的唐军见势大惊,纷纷簇拥而来护主。李世民趁着空挡撕开一段衣角搭在左肩,口手并用,紧紧绑住伤口。方吐出一口气来,前方边又是一阵骚乱。抬眼一看,一人高坐于马上,手持八丈长矛,骁勇无比,接连挑翻唐军数人,眼看着便要近身而来。 心知寻常兵士绝非此人对手,李世民咬咬牙,忽然夺了身旁一人长枪,一拍马冲上前去,一枪直指那人斜下。 对方一个后仰,堪堪避过。打马往旁侧走了走,看着李世民道:“想必这位便是秦王李世民罢,在下单雄信,今日便为取你性命而来!”话音刚落,已然拍马而上,长矛过处,唐军无人能挡。 李世民心知敌我人数相去甚远,便纵是硬拼也耗不过他人多势众,此时只寄望于斩杀主将,使其人马乱为散沙。 “本王愿会会将军!”由是他并不避退,反是一夹马肚,挥动长枪迎了过去。 双方枪头临空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李世民甫一偏转力道,枪头顺着对方长矛滑下,直取心口。单雄信不慌不忙,一个后仰,再度避开。李世民一枪落空,当即收回,第二枪不及刺出,左肩一痛,动作不由得略略一滞。便在这当口,单雄信的长矛已然朝他眉心刺了过来。 李世民极力忍住伤痛,猛一发力将对方矛头挥开,然而一击之下,左肩更是有撕裂之感。心知自己带着这伤,怕不是这人对手,只是此情此景,援军未至,总是逃也无路可去,却又如何是好? 略一思量,只知别无他法。李世民心下只欲速战速决,擒了这敌首,未多做思量,握紧长枪,当即拍马再攻。单雄信从容应对,侧身避开袭向胸口的一击,却是反手回身,长矛直至李世民后心。 李世民已然意识到,自己求胜心切,方才哪一击太过鲁莽。他匆忙收枪,意欲回神,却几乎已能感到身后一股劲风急速袭来。 “殿下,末将来迟了!”正此时,只听闻一声大喝,伴着“碰”的一声脆响。李世民匆忙打马回头,见一人已拦在自己身前,却是尉迟恭。 尉迟恭原属李密帐下,李密身亡不久,逢李世民大肆招揽人才之际,便归顺与他。方才混战之际,他被郑军阻隔在另一侧,久久不得近身,幸得关键时刻突冲而出,救得李世民一命。 李世民见了来着,微微松了口气,打马后退几步道:“那便有劳尉迟将军了,此时撤离要紧,不可恋战。” 这尉迟恭身得高大威猛,似有无穷神力,手中亦是握着把持长矛,闻言大喝一声“遵命”,已然连人带马冲了出去。 扭头见左肩缠着的衣料几已全是血色,李世民退出几步,几名唐军已然贴近周身护卫。他用完好的右手握紧了长矛,一面警惕着周遭无休无止的混战,又望了望大营的方向,心道若援军迟迟不来,五百人对万余人,此处便是有十个尉迟恭,也不能敌。 刀枪剑戟的碰撞之声耳畔不觉,直至一声声昂扬的马蹄声自远传来。 李世民循声望去,但见一列人马狂奔而来,身后掀起阵阵飞扬的尘土。为首的那人,却正是宇文士及。宇文士及朝这边望了一眼,当即下令营救秦王。号令一落,唐军如狼似虎,立刻奔袭而下,很快同郑军厮杀做一处。 李世民见状回身望向尉迟恭,正欲开口劝他不可恋战时,却恰见对方长矛一挥,竟把单雄信挑落马下,不由大喝一声:“好!” 见单雄信身后郑军立即涌上,李世民又道:“援军已至,此地不可久留,将军随我速速杀出去!” 尉迟恭闻言当即打马回身,道:“末将定护得殿下周全!”说罢大力撂倒周遭郑军,同李世民双骑杀出。 及至同援军汇合后,宇文士及拔出佩剑,道:“殿下速走,臣率军断后!” 李世民点点头,右手提着缰绳,在尉迟恭的护卫之下奔走而去。 ———— 帐门被掀开,宇文士及走了进来,一身戎装未及褪下。 帐中军医方为李世民包扎好伤口,见了宇文士及躬身一礼,随即退了出去。 宇文士及走入帐内,垂眼看了看李世民的伤口,道:“殿下伤势如何?” “不过是皮肉擦伤,不碍事。”李世民平静道,“郑军如何?” “回殿下,”宇文士及道,“郑军主将坠马,军中无人发号施令,自然也无从追击。” 李世民慢慢点了点头,叹道:“此番……当真是我疏忽大意,给了敌人可乘之机。” 宇文士及宽慰道:“殿下作战向来光明磊落,又怎会料到王世充会使出如此卑劣之举?” “兵不厌诈,”李世民摇摇头道,极慢地活动了一下左肩,“此番……引以为戒罢。” 宇文士及默然片刻,不知该如何作答。幸而忽地想起一事,便道:“殿下,长安传来消息,我大军进攻洛阳,突厥闻风而动,南下进犯,太子殿下三日前已然率军离京,奔蒲州而去。” 李世民闻言果然微微变了神色。即便深知突厥南下骚扰,若不加制止必将有腹背受敌之嫌。只是他不曾想到,去的竟会是李建成。 以自己对父皇李渊的了解,他固守“君之嗣嫡,不可以帅师”的传统,轻易不会让太子离京,如此看来,定是李建成主动请缨,或者说,是执意请命。 念及此,李世民微微敛眉,神色里闪过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末了,终是化作一声低不可闻的轻叹。 ——大哥,你果真不会坐视。 ——因为,对手是咄苾么? ———— 蒲州位于河东,贯通西面长安,东面洛阳,北面晋阳三处要地,自古以来便是军事重镇。突厥铁骑若要南下,此乃必经之地。 李建成抵达蒲州后,当即查探了目前的情形,得知城郊一带已屡遭劫掠,流民之中青壮年大都被掳去充作劳力。他当即修书一封,遣使去往突厥营中,要求同其可汗会面。 然而咄苾收了书信,却遣回使者,只道无需会面。李建成见状,一连修书三封送去,对方回答无一例外。 第三次听闻同样的结果后,李建成挥手屏退了无功而返的使者,走到桌边坐下。 魏征立在一旁,见他久久不发一言,便走上前道:“那颉利可汗,殿下既旧恩于他,他却竟不愿同殿下见上一面,岂非当真是忘恩负义之徒?” “并非如此,”李建成摇摇头,神情平静之似也带了几分无奈,“他是怕万一见了面,兴许要被我动摇了本意。” 魏征闻言微微挑了眉,道:“若当真见了,太子有几分把握?” 李建成抬眼同他对视,片刻后,道:“十分。” 魏征并不意外地一笑,道:“臣有一计,不知殿下愿否一听?” 李建成倒是笑了起来,道:“先生尚不知晓我心中打算,如何便献起计策来了?” 魏征笑道:“我人马数众加上蒲州城防,纵是同那突厥大战一场也绝不会落于下乘。而殿下来此蒲州,并非为灭突厥,而是为秦王大军解除后顾之忧,故与其武力对抗,却不如择一代价更小的方式解决,臣斗胆猜测,在殿下看来,这方式便是同颉利可汗会面,说服其缓兵,或者,尽可能拖延时日。” 李建成微微颔首,半晌之后才笑道:“世间能将我看得如此透彻的,怕也只有先生一人了。” “不敢。”魏征拱手。 李建成道:“不知先生方才说的计策,却是什么?” 魏征却道:“此计虽能解殿下之忧,臣以为却甚是不妥。” “即便不妥,先生却知建成一定会依言而行的。”李建成挑眉看他,道,“可是如此?” 魏征叹了叹,道:“世间能将臣看得如此透彻的,怕也只有殿下一人了。” 李建成闻言笑了起来,道:“先生既有妙策,还请速速道来罢!” 在李建成的示意之下,魏征走上前去,附在他耳侧低声地说出了所思之策。余光望向李建成,对方垂着眼,神情平静,叫人看不出心中所想。魏征收回目光,却陡然望见近在咫尺的一段脖颈,皮肤白皙如玉,线条修长优美。仿佛天生带着一种诱惑,教人想要亲近,想要……拥有。 这时,耳畔响起李建成的声音:“先生?” “此策若陷殿下于危难,臣罪该万死!”陡然回过神来,魏征退开一步,拱手长揖,衣袖掩去了眼底的仓皇。 李建成闻言,却是轻描淡写地笑了笑,道:“此策虽剑走偏锋,在建成看来,却是甚妙!” 魏征抬眼看了看他,复又垂下眼去,拱手一拜道:“那……便请殿下保重。” 第46章 咄苾独自立在帐内,低头看着自己手上握着的,三封笔迹相同的信。那是李建成遣使送来的,要求同他一见的书信。 哪怕对那人心心念念已然二载有余,咄苾却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是断不能见他的。 自己只能在战场上同他一决雌雄,除此之外,或许永远赢不过他。 只因自己根本看不透对方,而对方却太过了解自己,或者说,他本人便是自己的一根软肋。 念及此,咄苾轻轻叹息一声,握紧了手中的书信。很快却又放开,将其轻轻折好,放回柜中的匣子内。匣子里还有一张小小的并不起眼的纸片,上面也不过“今夜子时”区区四个字,然而咄苾却是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同余下的书信一同叠好,动作之轻柔,是旁人绝无法想到的。 正此时,帐外却忽地传来一阵骚乱,夹带着叫骂声和哭喊声,似是还有隐约的鞭挞声。咄苾闻声将匣子放回原处,几步走出帐中,喝道:“我何时准许你们用鞭子了?” 那挥鞭的突厥士兵一怔,忙道:“可汗,这些刁民太不服管,不用鞭子他们岂会安非来此?” 咄苾沉声道:“军令如山,岂是你能随意改变的?你且下去领三十鞭罢!” 那人闻言当即跪下,极欲求饶,却终是被旁人拖了下去。 咄苾对其目不斜视,只粗略望了望劫来的流民,见俱是青壮年,便点点头道:“将人带走,各自安排下去。” 可汗平素不苟言笑,人人对他都存有三分敬畏。突厥士兵们见状,急忙领命,拉扯着流民们离去。 咄苾负手站在帐外,静静地看着这一行人从自己面前走过。 忽然,人群之中,一人抬头朝自己这边望了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 目光拂过,有如昙花一现,然而咄苾的心却忽然被提起。他几乎是当即愣住,很快却又自嘲自己的异想天开。 可纵然如此,一声“慢着”却已然脱口而出。 众人俱是一惊,连忙停下步子。 咄苾冲入队伍之中,一把抓起一人的腕子。那人一身青灰色的旧衣,头发凌乱地遮在眼前,腕子却是白皙如玉。对方任他抓着,分毫不反抗,却只是低着头,垂着眼,教人看不清面容。 然而即便如此,在触碰的那一瞬间,那种异常熟悉的感觉,便已然昭示着答案。咄苾来不及多想,只是慢慢地伸出手去,撩起了对方的额前的发。 面容展露出来,对方这才抬眼看着自己,竟是一笑。 咄苾手微微一颤,对方额前的发自手中散落下来,他定了定神,将人拉出队伍道:“这人我要了,其余的带下去!” 突厥士兵们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忤逆,便只得领命,匆忙而去。 咄苾未在原地停留,只是紧握着那人腕子,拉着他一路走进了自己的大帐。放下帐门,他回身看着静静站在面前的人,许久之后到:“真的是你么……建成?” 李建成闻言慢慢伸出手,理了理散乱的发,终是露出完完整整的面容来。他看着咄苾,微微笑道:“大哥,别来无恙。” 听从了魏征之计扮作流民,此刻的他衣衫褴褛,鬓发凌乱,如何也比不得过去那锦衣华服的样子。然而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那平静的一笑,却让咄苾心下又是一动。 于是一瞬间,他忘了二人所处的立场,只是走上前去,用力地将人揽在怀中。 他已不是当日那个只会掩藏自己心思,只会退让回避的咄苾,两年后的颉利可汗,想要什么,便回去争,便会去夺! 李建成任他拥着,并不回应,也不反抗。许久后,道:“大哥为何不愿同建成相见?” 一语将咄苾拉回现实之中,他松开手,叹道:“即便如此,你却仍有办法让我见到。” 李建成笑慢慢道:“建成想见大哥,自然要不择手段。” “想见我,”咄苾微微挑了眉,随即又笑道,“若非有其他缘故,你又怎会冒如此大险而来?”顿了顿,正待开口,却听闻帐外一声呼唤:“可汗!”那声音越来越近,似是下一刻便要入帐来。 咄苾一惊,心知那说话的乃是什钵苾——今日的突厥小可汗突利,自己曾破例容许他随意进出帐内。一念起,帐门一角已然被挑开,什钵苾大步走了进来,正待说什么,然而往咄苾这边一望,却是愣了愣道:“可汗身后的却是何人?” 咄苾回头,这才发现李建成不知何时已然跪在了他身后,态度卑微而谦恭。他当即会意,清了清嗓子道:“此乃今日捉回的俘虏,我见其有及几分见识,便叫他进来问问话。” 突利下意识地往对方身后看了看,而对方头垂得低低的,教人看不清面容。 他收回目光,笑道:“原是如此。”顿了顿,又道,“今日去往前方侦查的人马已然归返,据说自打唐太子率军前来之后,唐军严守蒲州,毫无动静,莫非……” 咄苾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打断他的话道:“此事稍候再说罢。” 什钵苾微微一愣,点点头,略一犹豫又道:“可汗,那唐太子……便是你心心念念的李建成?”他毕竟年少,又同咄苾亲近,私下里便只将他视作叔叔,言语并不拘束。 咄苾闻言又重重地咳了一声,道:“待会儿我自会去你帐中寻你!” 什钵苾心下狐疑,然而见他声音提高了些,便只得领命而去。 待房中只剩下二人之后,咄苾回过身,见李建成不知何时已然站起身来,一言不发看着自己,唇角似噙着一抹笑,不觉有些窘迫,心中只怪什钵苾方才多嘴。 片刻之后,他清了清嗓子,道:“建成,说你为何而来罢?” 李建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却也并不拐弯抹角,只慢慢道:“缓战。” “缓战?”咄苾同他对视着,微微挑了挑眉,“多久?” 李建成笑了笑,道:“半载。” 咄苾闻言亦是笑了,道:“这是你心中给李世民划定的凯旋之期么?” 李建成颔首道:“半载足矣。” 咄苾闻言,目光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深邃。半晌之后,他徐徐叹道:“建成,你此战宁肯自己涉险,也不愿率大军同我硬拼,终究还是仁慈了些。” 李建成笑道:“不过是求得最小的代价而已。” “这代价是什么?你……又能给我什么?”咄苾忽然朝他走近,垂眼看着他,“粮草、军械,还是……你自己?” 李建成垂下眼,轻声笑道:“但凭大哥所愿。” 咄苾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心有不甘。李建成在自己面前从来便是这番镇定自若,淡漠平静的样子,仿佛事事都已在他执掌之中。即便此时此刻,对方面上亦不曾有半分失措。 ——建成,也许你胸中早已料到了所有可能。 ——可是,这一种呢?莫非亦在你意料之中? “大哥……意下如何?”见对方长久沉默,李建成抬起眼,试探着开了口。 咄苾的目光凝聚起了神色,他垂眼看着面前的人,忽然伸手按住他肩头,用力地抵在营帐边。 营帐随着极大的力道微微晃了晃,而李建成的神情却并未有丝毫变化。他人就是望着咄苾道:“大哥可曾想好?” 咄苾看着他,慢慢眯起眼道:“任何条件?” 李建成定定地点头,一个“是”字方一出口,对方已然伸手按住他肩头,倾身而下,吻了上来。 咄苾吻得极为深重,仿佛用尽了这些年思而不得的执念。李建成被他大力压在帐边,仰头尽数应承下来,却仍是不推拒,不迎合。 他慢慢地闭了眼。而下一刻,面前的阴影忽然一扫而空,余下的,唯有身后一阵震颤。 再睁开眼,视线之中只剩下咄苾负手而立的背影。 李建成伸手拉好微微敞开衣襟,口中却笑道:“怎么?大哥却为何犹豫了?” 咄苾身形不动,默然片刻后道:“建成,你打从一开始,便知道我无法强迫于你罢。” 李建成不答,只道:“建成只说,愿以一切换取缓战一事。” 咄苾轻笑了一声,叹息道:“你为了这江山,当真不惜一切代价。” 李建成看着他的背影,并不作答。 若有人能如他这般重活一世,必会明白,若能换取所欲之物,代价又何足挂齿?他曾拼尽一世去夺取去维护,今生又岂容再一次却终究失之交臂? 而正此时,咄苾却慢慢地转过身子看着他,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还是……为了确保李世民一战无虞?” 听闻此言,李建成猛然抬眼看着他,向来平静的神色之中,竟是多了几分并不自知的波澜。 咄苾心中微微一痛,却不愿点破,只道:“好,建成,我答应你缓战,条件是你城中一半的粮草。” 李建成目不转睛地同他对视,闻言未有半分犹豫,当即笑道:“好!” “建成你该知,我之所以应下此事,不为别的,只为你昔日曾冒死救我。”咄苾朝他走一步,一字一句说的缓慢,“想自打你扮作使者来我军中起,你我互欠人情不可胜数,而此事之后……应是两清了罢。”他声音低沉,然而话音到了末尾,却竟是有了细微的颤抖。 李建成明白他话中之意,轻轻笑道:“半载之后,建成与大哥已然互不相欠。” 咄苾颔首,笑容里不可掩饰地有几分苦涩,顿了顿道:“我还有一个条件。” “大哥请讲。” “这半载,你要留在我营中。”咄苾徐徐道,“我以性命保你周全,时日到了,即如约送你返还。” 李建成微微一怔,随即笑问道:“大哥可是要留建成做人质?” “堂堂太子既敢扮作流民来我军中,又怎会怕做人质?”咄苾轻轻笑了笑,随即声音却不觉低了几分,“建成,这一条你若不愿,我不会强求。” 李建成看着他眼中闪过的苦涩神情,心中隐约明白了什么。他沉吟了许久,终是笑道:“留在此处未尝不可,只是有两件事,需得大哥应承下来。” 咄苾未料他应答得竟是如此爽快,不由挑了挑眉道:“哪两件?” 李建成笑道:“建成来此处本是秘密,故此番留下来,亦不可有第三人知晓,此乃其一。” 咄苾笑道:“我自然不会走路风声,只是你堂堂太子半年无踪迹,却要如何隐瞒下来?” “建成自有办法。”李建成挑了挑嘴角,继续道,“这便是其二,大哥需确保建成能同蒲州城有书信往来,且书信内容,不得有外人过目。” 咄苾沉吟片刻,只道:“建成,我信你。” “多谢大哥。”李建成闻言一笑,“既如此,日后这半载,还请大哥多多关照。” 咄苾慢慢颔首,当即唤人来替他安排好了营帐。李建成朝他一拱手,随即转身离去,神情平静,全然不似做人质的样子。 待到房中只余下自己一人之后,咄苾摇摇头,终于苦笑出声。 方才那冲动之下的一吻,仿佛还残留在口齿之间。咄苾知道,若自己方才不曾硬生生地将冲动克制下来,此刻只怕……可他也清楚地明白,这口齿缠绵之中,从头至尾只有他一人的情感而已。 犹记李建成将他放走的那个夜晚,他第一次试探着吻上了对方,却也是第一次如此肯定,对方对自己全然没有半分私情。 今日今时,亦是如此。无论多少次的确认,答案恐怕也不会有所改变罢。 轻轻叹息一声,颇有些后悔自己冲动之下,提出了那最后的条件。也不明白,李建成究竟为何那般干脆地,便应承了下来。是出于对自己的怜悯,对二人情谊的纪念,抑或是,他在那一刻已然有了自己新的打算? 再次苦笑一声。 总之……却不会是自己所希冀的原因罢。 第47章 魏征一字一句地看罢手中的书信,眉间一敛,抬手将纸页按在了一旁的几案上。 呈信的小校看得疑惑,却也不敢妄自发问,便只得垂首立在原处。 魏征敛眉沉吟许久,终是叹息着取出纸笔来。提笔蘸了墨,胸中分明有万语千言,顿了顿,却只是写上了一短短的一句话。 “魏征定不负殿下所托。” 写罢之后,他又取出一张纸。这一次,却是一挥而就,洋洋洒洒地写下了大段文字。随后,他将两张信纸分别封好,递给那小校道:“这一封交给那突厥士兵带回,而这一封,我要你即刻启程返回长安,密送给齐王。” 那小校一怔,见魏征神情肃然,也不敢怠慢,当即应下,匆匆离去。 房中已无他人,魏征慢慢地坐回椅中,摇摇头,长叹一声。 明知那人留在那处定有自己的缘由,也知以他的心性手段,定有办法保全自己,更明白,他只所以敢放下此处的一切离去,便是出于对自己的莫大信任……可心中仍是一阵落空,竟有些后悔,当初助他去了那突厥营地。 然而,即便能看得懂他心中所想,这世上怕是绝无一人,能左右他的所作所为罢。 念及此又是一声苦笑。此时此刻,自己除却替他瞒住此事,稳住阵脚,也已然别无选择。 ———— 李元吉率援兵抵达军中时,李世民人马仍在处于同郑军的对峙之中。 王世充自打上次偷袭失手后,便留在城中坚守不出。李世民率军攻城,奈何洛阳城城防坚固,炮火强劲,久攻不下之后,只得变转策略,仍用围城之计,待到洛阳弹尽粮绝,不得不出战之际,再一举攻破。 故两军这般相持,已有半月未曾开战了。 李世民一身劲甲高坐于马上,秋风瑟瑟之中,远远地便望见一行人马朝这边而来,为首的黑袍小将,正是李元吉。 自打失了太原,返回长安后,李渊令他思过,已很久未教他带过兵了,却不知今日为何派他而来。心下虽存疑,李世民却仍是打马迎了上去。 “二哥,”元吉提住马缰,朗声笑道,“有劳二哥亲自来迎了,此行所带人马辎重,还请大哥清点。” “此事稍候再说无妨,”李世民调转马头,同他并辔而行,笑道,“元吉跋山涉水,一路辛苦,且速速随我回营罢。” 李元吉点点头,片刻后道:“二哥,父皇听闻王世充修书向河南窦建德求援,恐二哥寡不敌众,这才紧急调遣援军来此,却不知窦建德处动向如何?” “尚不知晓,”李世民道,“只是依我之见,窦建德与王世充虽有旧交,然对其未必肯真心相助。” “二哥的意思是……”李元吉看着他,沉吟道,“窦建德此时此刻,只怕正坐山观虎斗?” “正是,”李世民颔首,“然窦建德心死如何,你我此刻终不能肯定。若能先攻下洛阳自然免去腹背受敌之险,若不能,却对其却也不得不有所提防。” “确是如此。” 二人默然片刻,李世民忽然又道:“听闻此番乃是元吉亲自请战,来此助我?” 李元吉微微一怔,见对方仍旧是望着前方的路,神情里并无异样,便笑道:“大哥知我心性,岂是能久居宫中之人?此番若能助二哥攻下洛阳,也算是能弥补前日失了太原之过罢。” 李世民闻言抬眼望向他,却没有开口,只是徐徐地笑了笑。 ———— 李建成坐在帐中,闲闲地往面前地棋盘上落下一粒黑子。 正此时,咄苾风尘仆仆地掀帐而入,凛冽的寒风挟裹着碎雪猛然灌入,将帐内人的丝发也撩起了几分。 李建成抬眼看一眼咄苾,并不讶异,又垂下眼,自掌心取出一枚白字,定定落下。 此刻他一身水文白袍,素淡清雅,丝发随意地束着,不像人质,倒似个清风明月闲人。 咄苾褪去貂裘,抖落了周身的落雪,走至火盆前暖了暖手,抬眼看了看他,不觉笑道:“建成这数月,莫非当真不闻窗外事了?” 李建成盯着棋盘,唇角微挑,“难得偷闲,何乐而不为?” 咄苾起身走到他对面坐下,见棋盘之上,黑子白子已然一片兵荒马乱,血地无存之势,心知这人待自己尚且如此决绝,不留分毫余地,又怎能当真抛开身后种种? 心中暗暗苦笑,也不揭穿他,只是伸手按住对方落子的手腕道:“若建成不嫌弃我棋艺不精,同我对弈一局如何?” 李建成抬眼看了看他,笑道:“建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局重来。李建成执白,咄苾执黑,二人你来我往,并不退让。只是咄苾却分明地发现,李建成落子间虽固守着底线,然而决绝和杀气已荡然无存。抬起眼看他,对方却只是盯着棋盘,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 黑子在指尖停住,咄苾慢慢地落下,道:“建成不问我为何来此?” 李建成神色不变,极快地落下白子,道:“人质而已,大哥军中之事,又怎能出言干涉?” 咄苾叹了叹道:“你帐下唤作魏征之人已亲自将粮草送来,道军中上下只知太子同可汗达成协议,用粮草换半载缓战,至于其他,他只道太子放心便是。” 李建成捻这手中的棋子,闻言只点点头,道:“多谢大哥相告。” “不需一句多问,”咄苾笑道,“看来建成对此人定是有十成信任了。” 李建成笑了笑,落下手中的棋子,道:“自然。” 咄苾看着他,半晌沉默后道:“建成,你留于此地已然二月有余,这二月间,李世民同王世充仍是相持不下,照此看来,区区半载只怕……” 李建成悬在半空的手微微一顿,终于抬眼看向他,却是轻声笑道:“大哥今日前来,莫非便是为了此事?” “我只是不懂你为何答应留下。” 李建成看着他不答。 “我听闻不久前,齐王李元吉率军增援李世民,这大抵亦是你的手笔罢。”咄苾摇首叹了叹,道,“只是我不明白,你留下,究竟是为了保我不犯你疆土,还是保李世民不致腹背受敌?安插李元吉入军中,又究竟是为了掣肘李世民,还是……助他攻下洛阳?” 李建成看着他,目光不移,只是慢慢地变得深沉。默然许久后,他开口平静道:“大哥,你多虑了。” 咄苾叹道:“建成,上次对刘武周一战,已足见李世民远非昔日。你……不可不防。” 李建成忽然轻笑一声,却只轻轻道:“多谢大哥提醒。” 咄苾看着他,叹息一声,终不再言。然而方才提及李世民时,对方指尖细微的颤抖分明已入眼中。纵然并不知晓内情,他心下却已然能感到,李世民在李建成心中,已然有了变化。 至于是何种变化,他不愿细想,只恨这半载之后,关于这人的一切,自己终将鞭长莫及。 ———— 在城中撑过了漫长的寒冬,长安城中已是饥民遍野,弹尽粮绝。在此期间,城中屡次有人密谋开城迎敌,均被王世充发现制止,然而窦建德的援兵却迟迟不来。 次年二月,王世充终于按捺不出,大开城门,出城迎敌。李世民闻讯,按下了李渊让他撤兵的密诏,命李元吉镇守大营,亲自披挂上阵,强攻洛阳。 纵然久无战果,部下思乡,然而他等待的便是这一时刻,又怎能容许自己无功而返,功亏一篑? 是日,王世充亦是亲自上阵,两军对峙久矣,此刻短兵相接,加之主将亲临,均是斗志昂扬,气势如虹。由是刀兵相向,惨烈异常。 李世民提着一杆长枪,冲在最前,红缨过处,无不是一片血光。他身后的唐军亦如虎狼,嘶吼着奔向城下,同郑军厮杀做一处。 郑军不甘示弱,极力迎敌,两军对战一个白日不分胜负,直到天已黄昏,郑军终是力不能支,在损失七千人后,狼狈回城。 李世民追击不及,眼见城头已闪出无数弓箭手,箭簇直指城下,只得打马退后,挥手示意大军停下。斜阳之中,他战袍猎猎,朝城头凝望许久,终是心有不甘地将手中长枪狠狠插入面前的土地里,道:“撤军罢。” 大军回营,李世民心知一战不成,王世充日后只怕不敢再出城。念及此,心中不免有些积郁,便弄了一壶酒,独自小饮。 正此时,宇文士及掀帐而入。 李世民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徐徐道:“我不在军中时,一切可好?” “一切如常,”宇文士及拱手道,“齐王并无动向,只是托人送了一封书信出去。” 李世民闻言,这才抬眼看着他,道:“可是送往……长安?” “非也。”宇文士及摇首,“我遣人跟随那送信之人数里,却是……往北而去。” “往北……”李世民定定地看着他,眸光深邃了几分,“你……此言当真?” “不敢有半分虚言。”宇文士及顿了顿,迟疑道,“齐王来此,或许果不出殿下所料,当真……” “罢了,此事我已然知晓。”李世民忽然出言打断,他垂了眼,声音忽然轻缓了几分,隐约间竟似透着几分无力,“你先退下罢,日后多注意齐王动向便是。” 宇文士及抬起头,眼见他又斟满了酒杯,想要说什么,终是只能一礼而去。 方一出帐,便听闻帐内一声脆响,却应是酒杯碎裂的声音。 ———— 李建成打马徐徐地走在一眼望无际的原野之上,初春之际,草色浅淡,似有若无。北地的风略显干燥,不似中原那般柔和,一霎间倒让他回想起年少时在太原的诸多时光。 那时他不过是唐国公家的大公子,肩头尚无天下这沉甸甸的重担;李世民李元吉也不过是自己的二弟三弟,而非今日各掌一方的秦王齐王。 即便重活一世,也无法让一切都停留在纯净而美好的当初。实则李世民还是那个李世民,而真正颠覆的……该是自己。 这一点,自己该明白了。 见对方独自在前,半晌不语,咄苾分明知道,他看似一身轻松全无挂碍,实则心头却牵绊着重重挂碍。蒲州、长安、洛阳……每一处,以他之性,又怎能放得下? 默然许久,他打马跟了上去,笑叹道:“难得春光正好,出来散心。只可信建成身在曹营,心却在汉。” 原本以为,哪怕只有最后半载光阴,只要将人留在此处,多少也能重拾几分初见的过往。无论如何,也算是一种留念。 然而渐渐地,他已然明白,二人之间早已回不到当初。纵然李建成仍是那平静无波的一池清水,自己这厢,已早已寻不回当年的心境了。 自打多年前那个蜻蜓点水的亲吻之后,便再也寻不回了。 李建成回过神来,并不置可否,只是看着他轻轻笑道:“所以大哥许是愈发好奇,既然如此,我却为何仍要留下?” “我说过,你若不愿,我不会强求。”咄苾定定地看着他,不知为何心下竟有几分期盼。 李建成同他对视了片刻,又是一笑,随即却是转头望向前方慢慢道:“此事建成离去之日,定会如实相告。” 咄苾闻言微怔,本欲追问什么,正此时,却见一名突厥士兵打马匆匆赶来。李建成见他似有军务要报,便识趣地打马先行一步,留二人在原地相谈。 半晌之后,咄苾挥鞭赶了上来,道:“建成,洛阳有变。” 李建成闻言一提马缰,打马在原地立住,面上竟有一瞬失神。半晌后,他道:“莫非是……河南窦建德?” “正是。”咄苾颔首,一字一句道,“窦建德已然率军来援王世充,号称三十万大军,直逼虎牢关。” “建成,纵然你极力保他别无旁骛,只怕李世民此刻,仍要腹背受敌了。”顿了顿,说不出心中为何竟有几分快意,“你……又当如何?” 第48章 李建成同他对视着,不发一言,神情却徐徐地转为平静,末了竟是浮现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来。 “大哥,建成既许诺以此身为质,六月之前,便绝不会离开。”他收回目光,转眼望向远处道,“此事……大哥不必忧心。” 咄苾微有讶异,道:“那此事……建成当真要袖手旁观了?” “他若无此担当,又怎配得上大唐秦王之谓?”李建成仍是笑,仿佛当真事不关己。 咄苾定睛看了他许久,终是徐徐笑道:“如此看来,倒当真是我多虑了。” 李建成轻轻提了提马缰,往前走去,不再作答。 ——若无此担当,世民你又怎配做我的对手? ——即便……当真葬身于此,到或许替我省去了一番功夫。 念及此,却是慢慢攥紧手中的,摇首无声地笑了出来。 ———— 李世民在疾风中策马驱驰,他跟随着三千五百员精骑。 而此行的目的地是虎牢关,他将要面对的是,是夏王窦建德号称三十万人马的夏军。 窦建德大军来援的消息传至军中时,实则于李世民而言,可谓在意料之外,却有是情理之中。 所谓意料之外,是不想窦建德终是放弃了明哲保身,坐山观虎之举,公然竖起了同李唐作对的大旗;而所谓情理之中,便在于窦建德选择了同王世充联手,除去自己,却也不失为一条可选之路。 闻知消息之初,帐中哗然。且不论窦建德号称的这三十万大军实际有多少,无论如何,唐军区区五万人马,背井离乡已近半载。经过一冬的对峙,数月的攻城,军中上下已是疲敝不堪,又如何是那窦建德的对手? 当即便有人提出撤军,毕竟再于此久留,只能落得腹背受敌的下场。李世民沉吟许久,将此提议否决,却进而做出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决断——兵分两路,李元吉继续围攻洛阳,而自己则带精骑三千五百人,于虎牢关拦截窦建德。 此言一出,不出所料底下解释人人大惊。毕竟以三千五百人对阵三十万大军,无论怎么看,都是以卵击石,自不量力之举。众人还欲再劝,却被李世民果断地止住。此时他在军中绝对的威信发挥了效用,众人皆知秦王一旦决定的事,便不容更改,于是心中虽忧虑不止,却也只能缄默不语。 次日,李世民便这般带着人马火速出发。实则他心下如何不知自己此举,可谓是在搏命。可是无论如何,他无法坐视自己等待了半载才到手的良机,就这般付诸东流。 彼时攻打刘武周时,他亦曾率军急行,大破宋金刚主力,此番……应亦是能逢凶化吉罢。 再者,若此番撤军,窦建德和王世充必将结为同盟。自己想要再取洛阳,只怕不知何年何月了。 更何况,朝中还有太多人,在瞩目着自己,等着自己凯旋。 那人,亦在其中。 所以便是拼却了自己这条性命,他也要一赌! 大军行至虎牢关东侧暂时驻扎下来,李世民未及休息,便径自带了些护卫,来到一处高地勘探地形。片刻之后,前方探查的小校归返,告知敌军实际人数,大抵十万有余。 李世民闻言慢慢颔首,心里略略放下了几分。只是,三千五对十万,亦是三十倍的差距。 由是此战决不可硬打,只能智取。 念及此,李世民记下地形地势,当即召集秦叔宝、程咬金等大将于帐中商议军情。 次日一早天际露白,帐中众人方才散去。李世民传下军令,回到自己帐中坐下,才觉出些疲惫。然而心系战情,却如何也不能睡去,便拿出沙盘细细端详,思量连夜定下的计策是否有所差池。 确信无误之后,才疲惫地笑了笑,长舒一口气。 ———— 窦建德大军绵延二十里,于汜水对岸安营扎寨,与唐军所在不过一河之遥。当日正午,一列唐军突然杀入营中,窦建德大惊,当即吩咐应战。然而当夏军聚集起来反攻之时,对方却又飞速地逃之夭夭。唯恐对方有诈,窦建德下令不得追击。 然而一连数月,前来骚扰的人马源源不绝,皆是惊扰一番,便打马回撤。窦建德按捺不住下令追击,却终是无功而返。时日长了,营中一片风声鹤唳,不得安寝,生怕一时不慎,唐军再度来扰。 窦建德自恃大军在握,本就不将李世民几千人马放在眼中,此时见对方用此等小计骚扰,心中更是恼火非常,只盼着寻个时机,将对方杀得片甲不留。 而与此同时,李世民负手里在营中,面前是整装待发的一千人马。这些士兵整容整齐肃穆,皆是玄衣玄甲,一眼望去,便如同黑云压城般气势凌人。 这是由他一手招募并栽培,是专属自己且绝对亲信的一支人马,谓之玄甲军。围洛阳战王世充时,他们跟随自己第一次出战,战果颇丰。如今逢此危急存亡关头,也将是他们虽自己出生入死。 沉吟许久,他终于开了口,却并未说任何鼓舞的话语。 “今日之战,败,则马革裹尸,胜,则名垂千古。所欲何者,诸位应是不许本王多说。”顿了顿,他翻身上了马,道,“如此……便随本王出发罢!” 玄甲军未有多言,只是整齐划一地翻身上了马,紧紧地跟随在他身后,浩荡出发。 一路行至预定地点,李世民示意所有人按兵不动,自己下了马,走出几步,拨开遮掩的灌木,望向远处的平地。 平地上,唐军数百人马正在水岸边喂马,姿态悠闲,时时更有嬉笑打闹之举。李世民静静地看着,面上神色肃穆异常。 他同此时埋伏在别处的人马一样,都在等待着什么。成败的关键,兴许便在于此。 时间一时一刻地流过,李世民一言不发,甚至连俯身的动作都不曾变过分毫。 忽然,他眸光亮了亮。因为他分明地感到远处的大地,正在微微的震颤。在确定这种震颤已变得明显之后,他迅速回头,示意所有人做好准备。 果然,片刻之后,夏军已然出现在地平线之中。眼见对方杀过水岸,将牧马的唐军湮没在其中,李世民屏住呼吸,却只觉得心跳得厉害,仿佛藏着一头猛虎,已然按捺不住,几乎呼之欲出。 这一刻,他仿佛便看到了自己的胜利。 终于,他一把抽出腰间长剑,高举在空中,道:“杀!” 只一个字,便拉开了一切的序幕。 玄甲军犹如黑色的潮水,铺天盖地地冲下平地,极快地化作一把利刃,直插入夏军阵中。李世民长剑在握,冲在最前,自己便是那最锋利的刀锋。刀锋过去,尸横遍野,片甲不留。 便与此同时,夏军大营中,秦叔宝并程咬金二人,得到信号,也已各帅一只骑兵,杀入营中。窦建德始料未及,尚在帐中同诸将商议军情。忽闻惊变,匆忙组织人马,又怎是唐军虎狼之师的对手。 一时间,喊杀震天,有如雷动;刀枪轰鸣,地动山摇。 三路大军自三面冲杀,将夏军人马冲得落花流水,布阵不暇。半晌之后,只得匆忙集结,全军撤退。李世民哪里肯放他离去?当即三路人马合二为一,一气追出三十多里,斩杀三千多人,生俘五万多人,直至末了,将负伤的窦建德生擒于帐下。 这一仗干净利落,毫不凝滞,竟当真以区区三千五百人,大败了十万余人。 而与此同时,洛阳亦传来捷报,李元吉设伏击败王世充,斩首八百余人,并生擒数员大将。 李世民闻言心中振奋,全然忘了自己已数日未曾安眠之事。心知没了窦建德相援,弹尽粮绝的洛阳,便知是孤城一座,唾手可得。他当即整军返还洛阳,只欲趁着这大胜之际,一鼓作气取下洛阳。 ———— 咄苾掀帐而入,见了屋内的人,不觉微微一怔。 李建成斜斜地靠在桌边,正举着个酒壶,给自己慢慢地倒着酒。 留于营中已然将近五个月,咄苾眼见他每日或阅书或下棋,或跑马或闲步,纵然心内放不开各处的战事,然而却从未如今日一般独自饮酒。 他稍稍一顿,终是举步走了进去,在他面前坐下。 “大哥来了。”李建成头也不抬,举起面前的酒杯仰头饮了进去。酒液顺着唇边徐徐滑落,也不管不顾。 咄苾收回目光,虽然心知对方大抵已然知晓,却仍是徐徐道:“建成,王世充已然献城投降了。”顿了顿,笑得苦涩,“你所料不错,李世民亲战虎牢关,大破窦建德,果然担得起这秦王的名讳。” 李建成仍是径自斟着酒,闻言唇角微微上勾,似是在笑,但神情里却没有半分愉悦。 虽不明所以,但对方的异样让咄苾心内隐约有些抽痛。他走到李建成身边蹲下身子,按住他肩头道:“建成,你这是……” 兴许是感到了肩头的力道,李建成徐徐转头看了看咄苾的手,又极慢地抬起眼同他对视。他看似平静的眼光里,不知何时,已然闪动着朦胧的醉意。 极慢地笑了笑,他收回目光,复又开始给自己斟酒。 咄苾一把按住,道:“建成,究竟为了何事?” 李建成仍是握着酒壶,垂眼低声道:“大哥……今夜便由着我罢……” 咄苾一怔,手不觉松了开来,顿了顿,道:“李世民此战胜得如此漂亮,建成,你却为何这般……郁郁寡欢之态?” “李世民连克劲敌,至此河南一带再无忧患,此于国于家俱是幸事,我又怎会郁郁寡欢?”顿了顿,低头看着杯中的酒轻轻地笑了一声,“自然是……欢喜非常的。” 咄苾目不转睛地同他对视,只能摇摇头,叹息一声。 李建成不再看他,只是一言不发地一杯一杯地斟酒,仰头,饮尽,直到酒壶已然一空。 咄苾便只是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他喝得越多,整个人反而越是平静。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却足以在旁人心底,掀起万丈波澜。 把空荡荡的酒壶放在一旁,李建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举手投足间这才露出了几分醉态。 咄苾本能地站起身,扶住他的肩头,李建成垂着头,表情模糊。他慢慢地伸出一手扣住咄苾的臂膀,起初只是轻轻搭上,渐而愈发用力,末了,近似使出全身气力一般,连带着整个人都簌簌地颤抖着。 然而比起这来,咄苾只感到心上隐隐作痛。在他眼中,李建成从来冷静自持,却是从未有过今日这般失态。他迟疑着开了口,想要问什么,却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便正在此时,他却听闻李建成低声地开了口。 “大哥你可知,是他逼我至此。我……已然没有退路了……” 咄苾闻言,忽然用力将人拥入怀中。 “果然,还是因为李世民么?”把脸埋进对方的脖颈之中,他笑了笑,喃喃自语道,“建成,他在你心中……究竟占了怎样的位置呢?” 而回答他的,只有一阵沉默。 ———— 李建成一夜大醉之后,接着便病了一场。咄苾时时去他帐中探望,他举止已与平常无异,那夜之事,也无人再提及。 看着对方略嫌苍白,却平静自若的面色,咄苾心下微有不安。只觉这种平静之下,似是隐藏着暗涌的波澜,教人心生不安。然而几番犹豫之下,却也无法开口去问。 而便在这小病其间,李渊传他回长安的圣旨已然一连下了三道。看罢魏征自蒲州传来的书信,李建成却只是将其放在一旁,笑笑道:“以我现在这般情状,只怕也难以动身,倒不如用着余下一月,好好休养一番罢。” 自己也确实需要养精蓄锐了,回宫之后,只怕连这等机会也不会再有了罢。 而与此同时,苦战数月凯旋之后,李世民班师回朝,接受百官朝贺,却发现独独少了一人。 私下求见李渊问及,李渊只道,李建成镇守蒲州抵御突厥已半载有余,下了数道旨意命他归返,他却道蒲州边防重镇,不可掉以轻心。如是三番,仍不回京。 李世民闻言讶异道:“大哥竟已然这么久不曾回京了?” “正因建成太子之身,关乎国本,朕才不愿惊动百官。”李渊叹息道,“说来以建成之性,本不当如此,却不知其中有何蹊跷。” 李世民脑中浮现出咄苾的样子,心中一阵躁动,当即抱拳道:“父皇,儿臣愿亲往蒲州一探。” 李渊闻言微微一惊,随即摇首道:“世民,你同太子兄友弟恭自然是好的。只是如今你战功显赫,朝中已无人能敌,行事作风却决不可如过去那般轻率了。太子之事,朕定会派人查出,你大战凯旋,便且在朝中修养一段时日罢。” 李世民还欲再言,却被他挥手止住,道:“朕意已决。” 暗自握了握拳,李世民满心不甘。然而他同李渊对视了片刻,忽然拱手道:“父皇说的极是,儿臣便告退了。” 素知李世民性子执拗一如李建成,此番见他不再执拗,李渊略有些意外,却也笑道:“如此甚好。” 李世民一礼告辞,匆匆而去,却又被李渊从身后叫住。 回身拱手,“父皇还有何吩咐?” 李渊略一迟疑,道:“世民,你集秦王、太尉、尚书令于一身,举国之内,仅次于太子而已。此番你虽再建战功,然而于朕而言,对你已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却不知你还有何所欲,父皇定当尽力满足。” 李世民闻言,抬起头同李渊对视。许久之后,他眸光亮了亮,弓身一拱手,道:“那儿臣斗胆,便请父皇许儿臣一个‘举国之内,仅次于太子’的头衔。” “论功行赏,你当得起这位置。”李渊看着他微微一挑眉,慢慢道,“好,朕许你此衔。” “儿臣多谢父皇。”李世民拱手谢恩,随即匆匆离去。 然而次日上朝,却不见秦王人影,一问方知,秦王竟已连夜带着少许护卫,奔蒲州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一句话提示很内涵吧挖哈哈哈!( ‵▽′)ψ李渊:你如还有何所欲,父皇定当尽力满足。 二呆:儿臣斗胆,便请父皇让儿臣……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把大哥迎回家吧~!●ω●这两天整理大纲去了,所以更得少了点,下周应该恢复隔日更。 大哥要爆发了……后面可能要血雨腥风了…… 以及,忽然想问问,如果凤皇(苻坚×慕容冲)何处问多情(康熙×纳兰)这俩文开定制,会不会有姑娘想要捏?o(. · ~ · ′。)o 第49章 魏征正小心翼翼地将面前的瓷瓶包裹好,意欲托人送至突厥营中。这半载以来,月月如此,不曾断过。 纵然李建成心中从未对他提及这药的效用,然而当魏征看到他房内不可胜数的瓷瓶时,这药丸于李建成而言是何等重要,实则已不言自明。 故他愈发不敢怠慢,次次皆是亲自裹好包袱,遣人送去。 正此时,忽然听闻门外一阵喧哗。魏征停下手中的事,循声望去,但见一名小校仓皇冲进来跪下。 魏征转过身来,看着他道:“出了什么事?” “回大人,秦王来了!”那小校喘着气道,“不待通报,便硬要进来!小的也组拦不住!” 魏征起初一愣,随即摇摇头笑道:“秦王何等身份,岂是你们拦得住的,快请他进来罢!” 话音方落,一人已道:“魏大人不必多礼了!” 魏征抬眼,但见李世民一脚已跨入门内。他一身苍蓝劲装,形容风尘仆仆,想来应是方到此处。 魏征当即屏退了闲杂人等,掩上了门,走到他面前恭敬一礼道:“臣魏征见过秦王。” 李世民抬眼在堂内扫视一周,心中依然明白了七八分。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魏征,神情肃然至极,“本王此番来意,魏大人不会不知罢?” “秦王若是为太子而来,”魏征苦笑一声,道,“臣此时此刻,怕也无能为力。” “魏大人此言何意?”李世民敛眉,眼光里闪现出一丝凛冽,“太子……莫非当真不在军中?” “若在军中,又怎能抗旨不归,”魏征平静道,“太子殿下有其苦衷,望秦王宽谅。” “他在何处?”李世民仿若未闻,死死盯着对方,沉声问道。 “殿下吩咐,不得教他人知晓,还请殿下不要为难于臣。”魏征垂着眼,并不同他对视。 “他在何处?”李世民再度发问,声音较之方才,愈发高了几分。 魏征端然而立,缄口不语,却已然能感到头顶传来的,有如浓云一般的压迫气息。挟带着极端的偏执和占有,仿佛生而便不可忤逆,不可抗拒。 二人这般对峙着,教周遭空气仿佛都要凝结成冰。然而默然许久之后,魏征终于抬起眼看向李世民,道:“不瞒殿下,太子身处险境,臣亦是日日月月,寝食难安。” “他……在何处?”李世民又问了一道,这一次,尾音竟似乎有些发颤。 “突厥大营。”有如叹息一般,魏征慢慢道。 李世民闻言稍稍怔了怔,然而却似并不意外,只是摇摇头,苦笑道:“果真……在突厥营中么?” 魏征道:“太子一心保殿下不致腹背受敌,却不愿早早同突厥开战,伤兵动卒,故以粮草同突厥达成和谈,且……甘愿以身为质,留于彼处半载。” “半载?”李世民蓦地眯起了眼,“这半载……他竟一直在突厥营中?” “正是。”魏征颔首道,“只是颉利可汗并未断绝太子同外界的书信往来,故重要事务,太子仍能有所决断。” “颉利可汗……”李世民哼笑一声,却似是想起什么,道,“那么,让齐王请入本王军中,亦是太子的决断?” 纵然魏征他自己也并不明白,李建成此举究竟是助李世民一臂之力,还是让李元吉掣肘于他,然而对方此时话中之疑,他却是听得分明。 “殿下可曾想过,若无齐王领兵围困洛阳,殿下又怎能心无旁骛地分兵虎牢关,迎击窦建德?”魏征一拱手,面上却分毫不乱,道,“太子身在虎穴,却依旧惦念着殿下,此等良苦用心,殿下竟不明白?” 李世民闻言微怔,没有说话。 魏征继续道:“今日本不该同殿下说是这么许多,然而殿下连克窦建德王世充,已然凯旋,太子留于突厥一日,臣心中便不安一日。今日臣违背太子嘱托,对殿下如实相告,只希望殿下能尽早将太子带回!” 他不了解颉利可汗,也不知李建成同他究竟是何等的交情,他只知道,哪怕所剩不过一月,这种无能为力,心中落空的感觉,他已无法容忍下去。 纵然不愿承认,却知此时若有人能将李建成带回,却也只能是李世民而已。 而此时李世民闻言,垂眼看着他,面上并无什么表情。 “无需大人多说,我此番前来,便是为此。”他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此行……定不会空手而归。” ———— 自打那日小病之后,李建成便不大外出,时常在帐中翻看书卷,摆弄棋子。纵然举手投足已回复往常,然而咄苾看着只觉心中不安,至于缘由,却又说不出一二,只觉矛盾非常。 一日见天气风和日丽,他便带着李建成去往稍远的地方散散心。李建成欣然应下,同他一人一匹高头大马,漫步走在浅草地上,不觉间,便是半日时间。 二人之间的话题无所不及,却唯独绕开了战事。大抵双方皆不愿破坏了,这最后时间里难得的平静。 回到营中时,已然黄昏时分。李建成立于自己帐外,同咄苾三言两语作别。营中灯火星点,隐约照见他的身形在风中格外单薄。念及对方病未痊愈,咄苾微微有些心疼,便解下身上的外袍,将人裹了起来。倾身向前,顺势便是一个拥抱。 李建成不闪不避,任他抱了片刻,方才转身入帐。 然而还未坐下,便听闻帐外一阵骚动,李建成匆匆出了帐,便见帐外守卫纷纷朝北而去,看情形,似是有人夜袭。 李建成立在原处略一迟疑,正待回帐拿剑时,夜色之中却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扣出他的腕子。 未及看清对方的面容,腕子上一阵力道,史料不及地,已被对方拖入帐后的一处低地。二人顺着低地向下翻滚了一阵,待到停下之时,李建成正是仰面靠在斜坡上的姿势。 挣扎着要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的手腕还在对方手中。正此时,肩头更又是一阵蛮力,迫他靠了回去。紧接着,唇齿被猛然堵住。 实则打从一开始,李建成便明白了来者何人。他本能地想要挣脱,然而肩头被扣,手腕在对方掌中,双腿更是在对方一膝的侵入之下被迫分开,竟已然是被胁迫得动弹不得的姿势。 “世民……”听闻一列人马自不远处跑过,李建成极力将二人分开一点距离,然而这两个字还未全然出口,对方的气息再一次压迫过来。 李世民捧住对方的面,唇齿间的纠缠近乎撕咬。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已然化身为兽,全无理智,只是在本能地驱动下,疯狂地将这人拆骨入腹。 一吻过后,近乎气竭。二人之间一时无声,只剩下交错的喘息。 李建成病症未退,低喘间不觉带了几声咳嗽。他极力地平复下心绪,终于抬头望向面前的人道:“世民,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大哥,走。”李世民定定地看着他,低地里光影幽暗,不辨眉目,而他的眸光在夜色里却是分外明亮,“河南已平,此处你已不需再多留。” “世民,走的该是你。”李建成平静道,“离半载之期还有一月,我不会背信弃义。时日一道,我自会归返。” 话音方罗,便觉腕子上力道猛然加大,竟似要将自己生生折断一般。 李世民脑中浮现出二人方才相拥的画面,念及自己竟生生忍了下来而非冲上去一刀结果了那咄苾,不觉冷声一笑,大抵是气极之后,反而更是平静罢。 念及此,他松开了握住对方手腕的手,却是忽然探身向前,唇齿再一次靠近。 李建成本能侧过脸避开,然而对方却似并无亲吻的意思,只是将唇极近地埋在他耳侧,似有若无地留恋。 “是不愿背信弃义?”他低声道,气息温热地喷薄在耳侧,“还是……舍不得那咄苾,不愿离去?” 李建成将人推开几分,冷声道:“或走或留,我自有决断。只是今日你这般来此,一旦暴露,赌上我同咄苾的所有交情,只怕也保不了你。” 李世民定定地看着他,许久后慢慢道:“大哥,世民听闻你来此为质之后,几日不得安寝,唯恐那咄苾亏待于你,故而这般急急赶来。”顿了顿,徐徐拂过李建成身上,咄苾的披风,轻声笑了笑,“不想大哥在此处过得却是衣食无忧,想来……倒是世民多虑了。” 李建成垂下眼去,想说什么,却只道:“此地不宜久留,方才你引开的守卫,不久定会返还此处查探。” 李世民闻言站起身来,道:“大哥,当真不走?” 李建成颔首,道:“下月初一,自当归返。” 此处纵当真是世外桃源,自己却终是要离开的。还有太多事,等着自己去一一了断。 李世民笑了一声,道:“大哥,我知道此番总是强行带你回去,你只怕还是要回来的,履行……这余下一月之约,是么?” 李建成不再重复自己的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决绝。 “罢了……下月初一,世民亲自出城迎你,只是……”李世民叹息一声,微微一顿,话锋陡然转为凌厉,“若迟了一日,世民纵倾尽府中所有人马,也势必将这突厥牙帐夷为平地!” 说罢他一纵身,身形已然湮没在夜色之中。 李建成低声一叹,这才觉出唇角的腥膻气息。无奈地用指背擦去,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若无其事地翻上高地,朝帐中走去。 方回到帐中,咄苾便提着灯匆匆进来,看了看他道:“有人袭营,建成可有受伤?” “不曾,”李建成笑道,“却不知来袭的乃是何人?” “尚不知晓,只是现在已然撤去,却不知所为何事。”咄苾摇摇头,复又看着他道,“时候不早了,建成大病初愈,还是早些歇息罢。夜里我会多安排些人手,确保无虞。” 李建成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舔了舔再度渗出殷红的唇角,吹灭了蜡烛就寝,仿若什么也未曾发生。 ———— 次月初一,咄苾果不负所言,亲带随从,送李建成至蒲州近郊。 遥见不远处,李世民魏征一前一后,衣袂纷飞,身后人马重重,似是已候了许久。李建成收回目光,提了提马缰停了下来,回身对咄苾道:“大哥送至此地便可,便……就此作别罢。” 咄苾抬眼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李世民,道:“建成,你是担心李世民对我不利?” 毕竟,自己是有过前车之鉴的。 李建成笑笑,不置可否,只道:“便如大哥所言,世民已然不复当年,大哥既已践诺,余者……还是小心为上。” 咄苾看着他点点头,道:“你若明白自是最好,今后回到长安……务必保重。” 不知为何,心中只觉他此番所去,便是龙潭虎穴。 “多谢大哥,”李建成抱拳道,“这半载多谢大哥关照,只是今日一别,日后如若战场相见……建成不会手下留情,也请大哥勿要有所挂念。” 即便说着这样决绝的话,面上依然笑得温润如玉。咄苾心下暗暗叹息,道:“建成,你还不曾告诉我,为何留下,陪我半载?” 李建成抬眼看着他,顿了许久,却笑道:“大哥,你若不是突厥可汗,一切或许会大有不同罢。” 语罢道一声“保重”,便已然打马而去,未有半分留恋之意。 咄苾怔在原处,但见那人一身白衣已然远去,这才徐徐回过神来。他忽然哈哈大笑了几声,一提马缰,道:“走罢!休养了这么许久,也该……整军备战了!” 与此同时,魏征眼见李建成已渐至近前,正待打马相迎,身前的李世民却已连人带马冲了出去。他只能突兀地在原地顿住,一声叹息。 “大哥。”李世民在李建成面前停住,他眼中遍布血丝,一眼望去竟有几分歇斯底里的煎熬。 不待李建成开口,他已然倾身而上,用力地将人揽在怀中。 这个拥抱干脆利落,未有分毫凝滞,不带点滴缠绵,在旁人眼中或许不过兄弟之间的一种迎接。然而在李世民几乎要将自己揉碎的力道之间,李建成却清楚地听见对方贴在自己耳畔,道:“大哥,你只能是我的。日后,世民绝不容你,再这般离开……” 似剖白,一字一句却说得咬牙切齿;似威胁,耳畔气息流连却又久久不去。 仿若有什么,已然拉开了序幕,如河水东流般,不可追回。 李建成静静地坐在马上,任对方揽着,一动不动。直至李世民松开了怀抱,他才抬起眼同对方对视。片刻之后,却仍是不发一言,只是垂眼笑了笑,轻提马缰,同李世民擦身而过,往城中走去。 “走罢,这便……回长安罢。” 声音轻缓得有如叹息,仿佛下一刻,便要吹散在风里。 第50章 武德四年七月,李氏兄弟二人返回长安。 李渊原本对李世民抗命离去一事颇有微词,然而见他当真带着李建成归返,便也只责备了数语,罚他思过三日。 随后他将李建成单独留下,道:“建成我知你素有主张,亦非是非不分之人。只是离京半载,抗旨不归……此事总该对父皇有个交代罢。” 心知李渊虽已老迈,却绝非糊涂之人,如此发问,怕是心中已然知晓几分。李建成不再隐瞒,一字一句,如实相告。 “儿臣以为,彼时秦王以一敌二,若儿臣北面开战,无论粮草辎重,或是军械人马,均无法保证。若两方俱胜则矣,而倘若一方战败,另一方必有腹背受敌之嫌。如此,却不如留住兵力,以待日后再战。”李建成微微一顿,道,“故儿臣自作主张,用粮草并以身为质为条件,换取半载缓战。” 李渊闻言果然不曾露出讶异之色,默然许久,叹息道:“你此番行事,看似中庸,实则却当真可谓兵行险招啊。想你堂堂大唐太子,若稍有不慎,后果却是不堪设想。”言及此,不觉又是一声叹息。 李建成笑了笑,道:“自知安危难料,是故秘而不宣。” 想来初时作此决定,三分成竹在胸,七分,却是赌。赌自己对咄苾的了解,赌咄苾对自己的感情。 此刻想想,虽有利用之嫌,然而若非这一赌,有些事,或许也不能看得如此清明罢。 如此,也算足够了。 正沉吟之际,又听李渊道:“此事既已过去,他人便无需再知晓,只是日后需记得自己身份,不可再如此冒险。” “是,”李建成拱手,“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李渊慢慢颔首,略一迟疑,道:“世民此番连破窦建德、王世充大军,攻取洛阳并生擒,实乃大功一件。朕思虑许久,若封赏不力,则难平朝臣之心;若封赏太过,却恐令其骄纵。”微微一顿,道,“此事,不知建成以为如何?” 李建成闻言笑了笑,只是拱手道:“有功则赏,有过必罚本是常理,儿臣但凭父皇决断。” 李渊看了看他,徐徐颔首道:“罢了,那你且退下罢。” 李建成拱手而退,走出殿外,不觉轻笑一声。 他如何不明白,以李渊之性,心中怎会别无决断?今有此问,也不过旁敲侧击地,提前将心中打算告知自己罢了。 实则不需此举,他也早已料知一二。 这一日,他早该做好准备了。 ———— 数日后,李渊下诏,封李世民为天策上将,加授司徒,并仍兼尚书令之位。 天策上将乃特为李世民而设,位列百官亲王之首,仅次皇帝太子之下。李渊许他于洛阳自设府邸,名为天策府,且有自置官属的权力。言下之意,便是将洛阳一代的文武大权,尽数交于其手。 由是在李世民平定刘武周,党羽遍植山东之后,关东之地也亦在其执掌中。天策上将,在朝中身份之显贵,权力之翻覆,已然无可比拟。 李世民拱手立在堂下,一字一句听完李渊的旨意,心头一阵澎湃。如江河浪涛在心头拍打激荡,教人甚至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已然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立下的这般夙愿,然而直到此时此刻,他却无比清楚地感觉到,这便是自己要的结果。 不再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大哥身后,对他唯命是从,而是最近地立在他的身侧,甚至……同他平起平坐。 ——大哥,你要的江山,如今一半俱是被我打下。 ——这天下已然烙下了我的名字,你…… 念及此,他微微侧过脸,望向不远处立在首位的李建成,一身衮服,华美异常,而对方亦是正望向自己这边。李世民心头一热,挑起嘴角朝他露出笑意,对微微一顿,却亦是回了一个微笑。 极淡的一笑,犹如冰雪消融,惹人心动。 李世民喜难自胜,匆忙收回目光,却未曾看到回头之后,李建成蓦然冷下去的面容。 方才当真是出神了,李建成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这一次,却是满心的自嘲。 ———— 是夜,李世民大宴府中文武忠臣之后,带着浅淡的醉意,来到了东宫。 素质兄弟二人过从甚密,无需通报,府中下人便也未加阻拦,见了他纷纷拜下,只道太子独自在房中。 李世民点点头,便径自往彼处而去。 小院寂寂无人,唯有风吹动枝叶沙沙作响,连带着回廊出的灯,也朦胧地晃动着。 李世民走到房门边,听闻其内隐约的翻书声,不及叩门,便直接推门而入。 屋内微微有些暗,只有几案上那盏灯,模糊地泛着暖黄色的光亮。李建成正披着外衣在房内翻看书卷,身形显得有些单薄,有些清瘦。 “大哥……”借着微醺的酒力,李世民走过去,俯身用力将人抱住。 不知为何,李建成隐约地有种幻觉。只觉这一瞬间,面前的人好似回到了当初,只是那个会跟在自己身后,口中唤着自己“大哥”的李世民。 然而他也知道,这只是幻觉而已。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一切都已然回不到当初。今日之后,他李建成已然不能回头。 默然许久,他道:“恭喜世民,不对,应是恭喜……天策上将。” 李世民闻言微微一顿,放开了手。及至对方这句话出口,他才感觉到,纵然李建成对于自己的拥抱,仍是不给予回应,然而这一次,他整个人却是冷的。 不只是肢体的冰凉,甚至仿佛从心底,便是凉得刺骨。 带着疑惑,他抬头望向李建成,然而对方面上却带着笑,冰冷的笑。 心中一痛,李世民再度俯身上前,却被李建成扭头避开,避得轻缓,却也避得决绝。 “世民,一切到此为止罢。” 李世民心头蓦然收紧,他甚至无法相信自己所听闻的话。不可置信般,他慢慢问道:“大哥,你……此言何意?”开了口,声音里竟是抑制不住的颤抖。 李建成推开他,徐徐站起身来,对他背身而立。 “你我之事,不过当时年少,闹剧一场。”许久之后李世民听闻他开了口,声音平静异常,平静到几乎轻描淡写,“如今你我俱是今非昔比,也该各自收手了。” 话音方落,便被李世民大力扳过身子,一把按在了墙边。 李建成平静地着他,继续着方才的话,道:“世民,以你今日之显赫,要何人而不可得?何必……” “他人如何,与我何干?”李世民强忍住心头的愤懑,定定看着他,一字一句打断道,“大哥,我若非要你不可呢?” “要我?”李建成闻言却是笑了,看着他道,“你又知我多少?” 李世民闻言一怔,一时无语。 感到对方压制自己的力道微微松了几分,李建成笑容分明了几分,道:“看来世民所知,当真甚少。如此,不如让大哥告诉你几件如何?” 李世民定定地看看着他,指尖的力道蓦地一重。 李建成肩头吃痛,面色却不改,只道:“世民,刘文静之死,莫非你从不曾对我有所怀疑?”见对方神情微变,哼笑一声,接口道,“他策动你自立门户之事,你以为,我当真分毫不知?” 李世民神情一凛,道:“此事……当真是你所为?” 李建成轻轻颔首,笑道:“这朝中当真能翻云覆雨,置人于死地的,除却父皇,还能有谁?” 李世民默然许久,道:“便是因了……他策动我背叛大哥一事?” “你的左膀右臂,迟早是要除去的。”李建成不置可否,笑得有些自嘲,抬起眼望向李世民,道,“只可惜末了,你终究还是到了同我平起平坐的地步。” 太多事情搅在脑海中,已然成了一团乱麻。李世民忽然感到一种无力,他同李建成对视着,慢慢道:“大哥……若我说,过去种种所为,都是为你。你……会信么?” 李建成闻言却是笑了,笑容里透出一股少见的凌厉。 “为我?”他淡淡道,“你又怎知,我到底需要与否?” 李世民蓦然怔住,如遭雷击。脑中霎然浮现出许多年前,刘文静对自己说过的话。 “世民,你以为世子是何人?你可曾想过,以他之能,当真需你这般处处回护?” “世民,你怕是小看了你的大哥。” “世子外表看似温文柔和,实则里内却是刚硬非常,你同他相处这么些年,如何看不出?” “自古功高盖主历来为君王所忌……世民你可曾想过,或许自己终有一日,不能为他所容?” …… 被自己遗忘了太久的话,再度回想,竟是异常清晰。 李世民忽然一拳打在壁上,力道之大,引得整个墙面都隐约有些颤抖。 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竟都是白费。 自己为他挡过的剑,为他受过的伤,为他豁出性命的征战,为他抗命不遵的寻觅…… 他不需要,他竟全然不需要。 自己恨不能倾尽所有奉于他面前,而到头来,在他眼中不过一句“当时年少,闹剧一场”。 李建成静静地看了李世民片刻,随后面无表情地从他的力道之下挣脱出来,走了开去。 “当时年少,闹剧一场……”这时他却听闻李世民面向着墙壁,喃喃开了口,“大哥……你若当真做此想,又怎会将那天下至宝赠与我?” “《兰亭集序》?”李建成停下步子,道,“世民你可记得,其中的一句话?” 李世民沉默,等着他后面的话。 李建成一字一句默默诵道:“‘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顿了顿,极浅地笑了一声,“世事变迁,于我或是天策上将,都该有更为重要的东西。” 话末那陡然生分的称谓,如同一根刺,狠狠地扎入心里。李世民蓦然回身,再次伸手,将人拉回了墙边,重重地摔回自己身下。 李建成背上吃痛,不由微微弓起了身子。而李世民却已将他笼罩在身体的阴影之中,低着头,慢慢道:“大哥,你是我的。无论如何……我要你。” 自小开始,眼中便只容得下这人;及至大了,满心满意念着的仍是那白色的身影。大哥的种种,已仿若嵌入自己骨血之中,不可分离,他又怎会轻易罢手,轻易抽身? 李建成听闻对方强压下满心的愤然之下,这声音里竟透着几分阴狠,心中已然有所感。然而不及做出反映,李世民已然抬起他的下颚,低头咬了上来。 唇齿间的掠夺占有,比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凶猛。仿佛是发泄着胸中的愤然和无措一般,李世民死死地抵住对方,越吻越深入,恨不能将二人融为一体。 倾尽所有的一吻,长得近乎窒息。待到终于分开之时,两人彼此交换着的气息之间,已带了浓重的血腥味,却究竟不知是谁的。 “大哥……”李世民仍是习惯一般地唤着这两个字,低喘了片刻,他本能地再度俯身子,将唇齿贴上对方的锁骨,辗转啃噬。 然而右肩忽然大力传来,推得他不觉后退一步。李世民方从情欲中回过神来,低头一看,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已然抵在了他的左胸。 李建成伸出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看着他,慢慢道:“你走罢。我说了,一切到此为止。” 李世民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忽然笑了一声,道:“大哥,我若不走,你将如何?”瞥了一眼短刀,“杀了我么?” 话音落了,却见李建成一扬手,刀光闪烁间,当真刺了进去。 李世民匆忙避开,剧痛之下,短刀的前端没入左胸里。血立刻淌了出来,顺着伤口徐徐地下落,在苍蓝色的衣衫上,染出更为深重的腥膻痕迹。 他抬眼看着李建成,怔怔的,许久不语。 李建成仍握着刀,看着他,笑了一声,道:“世民,你以为大哥不会对你动手么?” 李世民仍是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少见的冷冽。忽然,他伸出完好的左臂,将对方环住,猛一用力,扣入怀中。 力道之大,让二人几乎是撞在一起。便与此同时,只听闻一声皮肉撕裂的声音,那短刀已然顺势贯穿了李世民右肩,而他浑然不觉,箍住对方的手反而愈发用力。 李建成身子微微一震,握着刀柄的手慢慢地松了开来。然后天旋地转间,已被拉扯在地,仰面笼罩在对方的阴影之中。 李世民跪坐在他身上,一把撕开自己的前襟,褪去上衣。 出入沙场的身体,精瘦结实,蕴含着无限魄力,然而细看之下,却也是伤痕累累。李世民慢慢俯下身子,指向右胸处一块巨大的伤疤,道:“大哥,你可记得,这是霍邑一战时,我替你挡剑受的伤?” 李建成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眼中亦无波澜。 李世民自嘲地笑了笑,又指了指自己左肩处碗口大的伤疤,道:“这是于大火中救大哥时,被隋军自后贯穿留下的伤。” 李建成仍只是同他对视着。 李世民摇摇头,偏头看向自己的右肩,整条右臂,已几乎浸在血中。他轻轻笑了一声,忽然伸出手握住刀柄,用力拔了出来。 殷红的血飞溅出来,以几乎灼热的温度,顷刻便染红了李建成的半边视线。 而视线里李世民犹如一头受伤的野兽,拖着流血的臂膀,却仍是一点一点俯下身来。 “大哥,我几乎日日于战场上出生入死,又何曾畏惧过什么?”他的声音喷薄在李建成的颈侧,顿了顿,忽然一口咬了上去,“今日你便是废了我这条手臂,我也要你……” 感到对方的唇齿肆虐着在周身蔓延开来,李建成仰起头,在微微的晃动中,木然地看着眼前半红的房顶。 半晌后,他闭了眼,笑得无声无息。 第51章 李建成背抵着墙面,眉间紧紧地敛起,低垂的长睫在撞击下微微抖动着,其下神情有些迷离,有些失神。 感到对方紧扣在自己肩头的手,李世民知道他在忍。长夜已半,他却仍是在忍。 大哥,你到底能忍多久呢?你的极限到底在哪里呢? 定定地看着他,李世民忽而一挺身,今夜不知第几次亦不知地几种姿势地,再一次将自己用力埋入对方身体里。随后又就着这般姿态,俯身上前,稳住了对方的眼。 重击之下,李建成身子又是一抖,不可自制地低喘起来,扣住对方的力道不觉霎然加大了几分。 李世民将亲吻下滑,堵住他的喘息,狠狠地咬,狠狠地吻。 而长吻之中,李建成指尖的力道却又慢慢地松了开去,末了只是无力地搭在肩头。 李世民微微抬起脸,几乎是气息相连地盯着他,轻轻唤道:“大哥?” 李建成仍不看他,许久之后,才极慢地道:“够了……”声音低哑,甚至已然带了些颤抖。 李世民知道,大哥既已开了口,便是快到极限了。然而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心头反而起了一阵快意。 “不,不够。”他低声地笑了笑,按着对方,慢慢地将自己抽离大半,微微一顿,再次全然没入,“大哥,我对你,如何能够……” 李建成闷哼一声,低低地垂着头,一滴液体自乱发间落了下来,分明可见,却究竟不知是汗水,还是…… 右肩的伤被对方抓得如灼烧般生疼,却反而将周身的欲望撩拨的愈发炙热,李世民笑了一声,挞伐一般,一次又一次地撞击过来。恨不能将这人贯穿撕裂,融为一体,如此,他便再不能对自己如此漠视,再不能,轻易说出“一切到此为止”这样的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已然透出幽暗的晨光时,李世民最后一次发泄在对方身体里,终于精疲力竭。 而李建成低着头,前额抵在自己的胸口,无声无息,早已没了动静。 将自己退离出来,李世民无声地苦笑,随即改换了姿势,将人揽在怀里,自己慢慢靠上墙面。 右肩的伤口血流成河,洒在地面上的血迹几乎凝固。一夜疯狂让伤口的只觉已近麻木,此时此刻清醒过来,那疼痛才逐渐凌厉起来。 李世民仰起脸,在刀割一般的疼痛之中,恍然想起了他和大哥的第一次。 那时自己带着少年懵懂的渴望,不知死活地将这人据为己有。彼时夜色之下,大哥冰冷的目光,隐忍的神情,到如今仍是记忆犹新。 实则那次之后的每一次,每一分细节,他都能记得清清楚楚,也能分明地感到,大哥是在渐渐变得不同。 他的眼神也会带着情欲,亲吻也会变得缠绵,身体也会灼热非常,甚至有时也并非全无迎合…… 然而这一次,一切却仿佛回到了原点。 莫非……自己又错了么…… 那第一次之后,大哥假作一切不曾发生,对自己避而不见数日。 而这一次,又是多久? 木然地望向前方,李世民自嘲地笑了一声,却感到怀中的人隐约的挣扎,他知道大哥大概是要走了。只是此时,他重伤脱力之下,甚至无力去阻止。 唯有定定地看着对方。 看着他吃力地站起身子,看着他捡起散落在地的里衣外袍,看着他缓慢而颤抖地穿上,看着他转身一步一步地离去。 肢体交错间,他大半个身子,甚至面上已然粘带了血迹,消瘦的背影望上去,是一种凄艳的脆弱。 房内落针可闻,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压抑。 行至门边时,李建成微微一颤,身形分明有些不稳。李世民本能地忍痛坐起身来,而对方却已然扶住门框,踉跄而去,不再有半分停留。 自始至终,李建成不曾再说一句话,甚至不曾看他一眼,仿佛房间里,并无他这一个人。 “大哥……” 李世民颓然地靠回墙面,许久之后,对着空荡荡地房间唤出声来。 仰起脸,伸出手用掌心覆住了眼,长久的默然。 唯有右臂的伤口,由于方才的坐起再度撕裂开来。血顺着已然干涸的痕迹徐徐下滑,无声地,极缓地滴落在地。 ———— 天彻明之后,李世民才捂着伤臂徐徐地走出了房间。伤口已被他用衣料胡乱地包扎了一番,却依稀渗着殷红的痕迹。他行至院中蓦然顿住脚步,回头而望,末了却又自嘲地笑了笑,萧索而去。 许久之后,李建成从回廊之后慢慢地走出。将自己倚靠在廊柱旁,他亦是笑得无声而自嘲。 他明白,李世民怨他将心思埋得太深,怨他拒绝任何可能的倚靠。可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无论陷入何种绝境,单凭自己亦能找到救赎的方式。这……算是李家血液里所共有的东西么? 说到底,他们二人,都绝不会因了任何一人,而乱了阵脚。 如此也好。斩断了牵连,自今日起,便……不需再有所顾虑了。 垂下眼,李建成轻声地笑,笑得周身颤抖不止。 然而渐渐地,他感到窒息,感到那撕裂一般的疼痛。分明不是病发的时辰,却竟这般突兀地袭来。 这疼痛仿若开启了一道闸门,连带着方才隐忍下来的种种痛楚,俱是翻涌而出。周身上下,自内到外,无一处不是刀割一般。伸手扣紧了胸口处的衣襟,李建成慢慢回身,吃力地朝房内走去。 然而此时,身后却响起一个声音:“殿下。” 李建成身子微微一震,没有回头,只是扶住身旁的红柱,低声道:“先生……在此多久了?” “自秦王进门之时,臣便在院中。” 竟是昨夜……便在此了么?李建成无声笑了笑,道:“为何……偏是在院中?” “不该听,不该看的,臣不会逾矩。”魏征的声音慢慢地变大,最后停在自己身后,声音之中是少见的肃然。 “然而先生所知道的,只怕是一样不少了。”李建成摇摇头,极力平复着自己的声音,自嘲地笑了笑,“此事于先生本不该有所隐瞒,只是此番情状为先生所见,实是有些狼狈了……” 不需照镜,也能想见自己面上脖颈上,那无处不在的青紫痕迹,更不必说,面上衣裳那斑斑的血迹。 魏征走上前来,垂眼看清了他的形容,微微顿了顿,道:“殿下,这血……” 李建成没有迎上他投来的目光,只是低头看向衣袖里,自己血迹斑斑的左手,摇摇头道:“不是我的,先生无需多虑……” 指尖掌心几乎是被血浸染过,一片殷红的痕迹,此刻已然干涸了几分,徒留下点点腥膻的气息。如此,自己扣上对方伤口时那种痛楚,却也不难想见。 当真……是惨烈非常啊…… 李建成将左手用力地握成拳,长长地叹息出声。然而由于胸中的剧痛,便连那吐出的气息,仿佛都带了些颤抖。 魏征似是感到几分异样,偏头唤了声“殿下”,而下一刻,李建成忽然伸出那只血迹斑斑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扶我回房……”每一个字说得无比艰难,仿佛耗尽了全身的气力。 间他额前已渗出汗珠,魏征略一犹豫,终是伸手环住了他的腰际。李建成如若无骨一般,全然地依附了上来,瑟瑟地颤抖间,却是将他抓得愈发地紧。 魏征不敢耽搁,匆忙带着他回到房中。房中残余的狼藉,他不敢多做留意,只是将人扶上了塌。 “殿下可是身体有恙?臣这便唤大夫来……” “不必,药……”李建成斜靠在榻上,轻声打断道,连声音都在发抖。 魏征一怔,很快意识到什么,顺着对方的指示在柜中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小瓷瓶。 接过瓷瓶,李建成颤抖却娴熟地倒出药丸,就这魏征递过来的茶一口吞了下去。 过了片刻,他声音明显平静了下来,闭了眼,轻若叹息。 “劳烦先生,替我请大夫罢……” ———— 魏征站在门外,看着下人自内进进出出。片刻后,门从内打开,大夫徐徐走了出来。 魏征迎过去,刚欲说什么,那大夫却抢道:“方子已给了府中下人,太子并无外伤,只是身子有些虚,按时用药调理十日,应当无碍。余者……事关太子,大人便莫要问了,纵是问了,在下也只能三缄其口。” 微微一怔,魏征随即也明白他话中之意,便拱手道:“那么有劳大夫了。” 实则纵是问了也不过如此,昨日种种,还有什么是他所不知的? 唯有一事…… 如此想着,魏征推开门,轻轻地走了进去。 房内弥漫着药香的气息,李建成正靠卧在床上,低头轻啜着药汁。听闻声响,抬头看了一眼魏征,随即吩咐下人道:“你们先退下罢。” 下人应声而去,房内只余下他二人。 魏征走上前去,拱手一礼,正欲开口,却被李建成打断道:“先生不必多礼,且床边来坐罢。” 魏征略一犹豫,终是依言而行。 李建成低头徐徐地将碗中的药汁饮尽,半晌之后,抬手将碗放在一旁,才对他道:“不瞒先生,建成宿有心痛的痼疾,病发之时,非药物而不能止。” 魏征蓦地抬起眼,但见半日的诊治和梳洗之后,他已然恢复了往日的形容。除却面色略嫌苍白之外,神情自若,竟一如往常。 收回目光,他笑了笑道:“殿下果真连臣的来意也猜到了。只是,此事……却为何不教人知晓?”抬眼对上李建成的目光,却又笑了,“臣愚钝了,不该有此问。” 亲眼目睹了李建成昨日的情状,自己已然明白,于他而言,这无疑是致命的弱点。 蓦然片刻,魏征道:“秦王……可知此事?” 李建成神情微微一滞,旋即笑道:“除却先生之外,他是唯一一个。” 魏征抬眼看着他,沉吟许久,不再问下去,只道:“殿下此番……可是下定了决心?” 李建成同他对视着,神情慢慢地变得肃然。随后,他挪开目光,望了望窗外,道:“自然……是不会回头了。” 魏征闻言,忽然起身,深深一拜道:“臣定当追随殿下左右,誓死不离。” 李建成回头,看着他笑了笑,只是颔首,不再作答。 ———— 李世民再度上朝,已是三日之后了。 纵他再如何身经百战,也敌不过那穿肩的一刀。托病在府中休养了几日,听闻河南战事再起,纵然右臂仍不能随意活动,却不得不带伤上朝。 入了朝堂,众臣立刻聚拢而来,嘘寒问暖,拍马逢迎。李世民突然感到,多了“天策上将”这个头衔,有太多难以言表的东西,也已然尾随而来。而与此同时,似有什么,也在慢慢远离…… 正此时,他余光瞥见了姗姗来迟一人,便一直望着,再挪不开视线。 李建成身着华美而略显宽大的朝服,几日不见,不知为何竟似苍白消瘦了几分。他徐徐走入大殿,经过李世民处时,目光浅淡地朝这边瞥过来。 周围的臣子纷纷拱手问安。他露出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微微颔首,随即脚步不停地离去。 目光自始至终,不曾投向自己这边。 方才同众人的闲话之中,他已闻知李建成今日无论是上朝还是理政,均一如往常,未有一日空缺。 那日自己无度的挞伐,对方脆弱的隐忍还清晰地残留在脑中…… ——大哥,在你心中,这些果真什么也不算么? ——你果真能把什么都抹去,果真能当做什么……也不曾发生么? 李世民心头忽然隐隐作痛,几欲拨开众人朝他冲过去。然而犹豫半晌,终是握紧了拳,压下心头的冲动。 不久之后,李渊升朝。李世民随着众人匆匆归位,然而目光却始终锁在李建成的背影上,挪不开去。 朝堂之上,他一面将手中的战报交予众臣传阅,一面道:“区区窦建德残部,今竖起反旗,竟连败我大唐天兵,依尔等看,却要如何是好?” 他话中所指乃是汉东王刘黑闼。刘黑闼本是窦建德部下,窦建德为李世民击溃后,刘黑闼及部分残部因不满李世民将窦建德、王世充麾下诸多部下斩首殆尽,故揭竿而起。刘黑闼自封汉东王,同李唐对抗。 李渊曾派遣淮安王李神通、幽州总管李艺,以及徐世绩、薛万钧兄弟等将军前去迎敌,竟无一得胜。数败之下,河北大部已为其所占,情势危急。 众人闻言,纷纷出列表态,各抒己见。然而话中之言,竟无一不是举荐今日集秦王、天策上将于一身的李世民领兵平叛。 在诸多的胜利和功勋之下,在堆积而起的恩眷和尊荣之后,李世民这三个字,仿佛已成了一张不败的王牌,同样,也是朝臣有意无意逢迎的对象。 李渊闻言望了李世民一眼,然而对方微微低着头,却似并不动声色。 听着堂下臣子还在继续的言语,李渊暗暗敛眉,不动神色。此番召集朝臣商议此事,实则心中并不乏自己的计议。只是这一次,他心中拟定的人选却不是李世民。 作为父亲,对于自己的这两个嫡子,他是再清楚不过。纵然李世民天纵英才,光耀非凡,然而功高盖主的道理,没人比身为帝王的他更懂。他知道,心中这杆天平若再度倾泻下去,后果,定将是他不愿看到的。 天策上将,已然是他在偏爱的范围内,给予的最大程度的纵容。 默然片刻,他转向李建成,道:“有关此事,不知太子以为如何?” 他自视话中之意已分外明显,以李建成之聪慧,不会不懂。 然而李建成闻言走出列来,却拱手道:“父皇,方才各位大人所言,儿臣并无异议。儿臣以为,灭刘黑闼之任,非秦王莫属。” 第52章 众人闻言皆是微怔。自打秦王受封天策上将以来,有关其战功显赫为太子所不容的流言,在朝中已是沸沸扬扬。故而此时此刻,李建成不主动请缨握住兵权,反而举荐李世民,此举可谓大出众人意料。 而李世民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亦是波澜叠起。 李渊微微一怔,看着李建成挑眉道:“太子此话怎讲?” 李建成对周遭低语仿若不知,只垂首谦恭道:“刘黑闼本属窦建德旧部,此番虽聚众大举反旗,重振旗鼓,然而归根到底,却是因了秦王于洛阳善后不周之故。此事因秦王而起,自该由秦王了结,此乃其一。”说罢微微顿住,抬头观察李渊反应。 他此言虽是举荐李世民领兵,然而话中职责秦王善后不周之意,却是犀利非常。 李渊心知,李世民在处理王世充并窦建德降军时,确是将其亲信之人处死了许多,窦建德起兵一事,或许当真与此不无干系。他看着李建成,徐徐道:“说下去。” 李建成颔首,继续道:“其二,刘黑闼所部大都原是窦建德人马,秦王昔日虎牢一战,生擒窦建德,若派其出战,一来知其底细,二来,亦足以对敌军形成威慑之势。由此看来,儿臣以为,此任非秦王而不能。”顿了顿,竟是回头望向李世民,一字一句道,“不知秦王,以为如何?” 李世民正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如此一回头间,二人四目相对,眼底情绪一览无遗。 自那夜之后,这是二人头一次这般对视。然而,李建成的神情却是李世民从未见过的。 不似往日温和清淡的笑容,也不是面无表情的冷淡。那一回头间,他微微抬着下颚,唇角似笑非笑,投来的目光之中,是居高临下的的挑衅,冷若霜冰的嘲弄。 纵然不及看清,人便已回过身去,然而那种神情,已然烙刻在了脑海中。 便是那一个眼神,便将往昔重重的回忆,便将心内翻涌的冲动,瞬间冻结成冰。 自己苦苦追寻多年,心心念念珍重的东西,对方一句作罢之后,几个日夜便足以退步抽身。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不顾肩头伤口撕裂的疼痛,李世民用力握紧了拳,忽然觉得自己太过可笑。 什么功高震主,什么野心城府,朝中种种流言他不是未曾听闻,却从未放在心上。因为他以为,只要大哥信他,便是已然足够。然而此时此刻,李建成堂上的一番言语,加上那一个眼神,才让他忽然明白:大哥不信他,或许从来,便不曾信过。 自己一心一意想要变的强大,成为那人的左膀右臂,而那人不仅全然不需要,却反而对自己生出了提防之心。 到底还是赢不来一个“信”字。 冷笑着,李世民走上前去,看了一眼李建成,又极快地挪开目光。随即他对李渊抱拳道:“儿臣愿往!此战不灭刘黑闼,誓不归还!” ——大哥,既然我在你心中已是如此……那便如你所愿罢。 每一个字说的掷地有声,又似乎咬牙切齿。李建成看在眼中,淡淡地挪开目光,唇角似有意挑起,然而许久却也未曾露出笑来。 李渊看了看李世民,复又将目光投向李建成。末了,低不可闻地一叹,抬眼扫视群臣道:“太子所言在理,如此便由秦王做这主帅,不知诸位可有异议?” 堂下无人应和,然而此时李元吉却出列抱拳道:“请父皇准许儿臣前去,助秦王一臂之力!” 李世民闻言,却是当即抬眼,定定地望向李建成,而对方淡淡地看着前方,似是全不在意自己的目光。 李渊沉吟片刻,道:“如此也罢,你兄弟二人一同剿贼,也好有个照应。” “多谢父皇!”李元吉抱拳谢恩,随即侧头同李世民对视了,目光经过李建成,并无太多停留。 然而李世民却看的分明,同李元吉一同领旨之后,他不再看李建成,只是咬了牙,慢慢地握紧了拳。 ———— 出兵前夕,李世民来到齐王府,同李元吉商议用兵事宜。实则他征战多年,早已有了自己惯常的作战方式,即同敌方对峙耗其气力,挫其锋芒,再以轻骑兵几路围攻,一举击溃。 此番对阵刘黑闼,心中所谋,大抵亦是如此。然而在商谈之中,李元吉却提出一策,即连同曾被刘黑闼大败的幽州总管李艺,自南面而下,同自己南北夹攻,使刘黑闼腹背受敌。 李艺本姓为罗,投奔李渊后方才赐姓为李。而李世民清楚,此人素来便是李建成的人。念及李元吉虽勇猛异常,然而为战之上却是少有计谋,李世民抬头望了望他,心中大抵明白这一计会是出自何人之手。 “四弟此计甚好,”他笑了笑道,“如此,便依计而行罢。” 出了武德殿,李世民蓦地顿住步子,举目东望。 李元吉此刻所居的府邸,便是当年李渊未及称帝时的武德殿,再往东去,便是东宫。 “去东宫。”上了轿,李世民轻声道,心中却全然不知,自己为何要往那处去,就算去了,又能说些什么。 然而将到东宫前的长林门,李世民掀起门帘,望见的却是一列列森严的护卫。 心头一紧,李世民口中一声“停下”已然出了口。 抬轿的宫人匆忙定住了脚,等待了许久,才听闻轿中传来低若叹息的声音:“……回宫。” 轿子无声地转向,行出了几里,李世民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东宫这些宫甲……是何时添上的?” 随轿而行的宫人闻言道:“回殿下,大抵是不过三日之前罢,正是殿下染恙不曾上朝的时候。三日前,太子殿下在长安募集了众多青年男子,集结于东宫长林门守卫,号为‘长林兵’。” 李世民对宫中下属素来包容,故这下人知无不言,将所听所闻尽数告知。然而话音落了,许久不见回应。正心中虽疑惑时,却听闻轿中一声巨响,想是有人一拳捶上轿壁,力道之大,连带着轿子都微微摇晃起来。 抬轿的宫人们俱是一阵,然而面面相觑之下,却也是万万不敢开口发问的。 而此时此刻,轿内的李世民仰面而靠,徐徐收回手,松开紧握的掌心,却只是无声的冷笑。 这长林兵防的是谁,为的是什么,他心中如同明镜一般澄澈,澄澈到有如刀绞。 ——千般万般地防范于我,却屡屡暗中助我得胜。 ——便只是为了你的万里江山么? 李世民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慢慢地用力握住,许久之后又是一声冷笑。 ——大哥,若我将你一心记挂的江山尽数夺去,你……又会当如何呢? ———— 第二年正月,李世民同李元吉率军东去,征讨刘黑闼。二人依计而行,同南下的李艺夹击刘黑闼,连失相州、守洺州二地。二月,刘黑闼卷土重来,再攻洺水城。他一面紧围城池,使李世民数次求援而不得,一面令人于洺水城两侧开挖甬道。其时天降大雪,援军无望,李世民采取权宜之计,先行推出城内,伏于周遭。 数日后,洺水城陷落,李世民亲帅大军,连同城中残余人马里外夹攻,四日后将城池夺回。刘黑闼重创之下攻城无力,只得屡屡派人挑战,然而此番李世民却只是坚守不出,两军就此展开对峙。 三月的长安,春暖花开。 东宫,送走了最后一位来客,李建成独立在院中,俯身捻起今年第一朵早开的牡丹。 花朵有如泼墨一般,是一种深浅不一的粉色。此时花期尚早,仍是含苞待放的模样,再等上半个月,便足以成傲然之势了。 李建成笑了笑,轻轻松开了握着花枝的手。那牡丹在枝叶间轻弹几下,抛出几滴露水。 魏征风尘仆仆地自院外走入,恰见了此景,步履不由放慢了几分。 今日李建成一身玉牙白的柳叶纹长袍,色泽恰同花朵间那不均匀的点点素白遥相呼应,一眼望去,变成一道风景。 魏征还在原处立着,而对面的人似是觉察到什么,已然回过身来,看着他微微笑道:“先生来了,不知事情办得如何?” 魏征走上前去一礼,道:“殿下重望,臣不敢有负。”随即从怀中掏出几封书信递至李建成手中。 这信的主人,不外乎朝中亲王重臣,以及地方文武长官、封疆大吏。这些时日,李建成四方活动积极,身在朝中的,便亲自去拜访,不在的,或亲笔修书遣人送去,或派遣亲信如魏征,上门拜访。 由是数月之后,各方王臣是敌是友,心中便可谓澄澈如镜。是擢是压,也已然心中有数。 李建成接过,一一展开看罢,上至河间王李孝恭,下至益州都督行台尚书韦云起,言语或直白或含蓄,其中却无一不是依附之意。心知顺利如此,魏征这说客定是功不可没,李建成折好信,看着他笑道:“有劳先生了。” 魏征闻言挑起嘴角,半玩笑般地长揖道:“为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建成只是笑,不再接口。 片刻之后,魏征又道:“殿下可曾听闻今日战报?” 李建成侧脸看了看他的神色,道:“今日还未曾出户,这战报是何时来的?” “臣亦是一个时辰前才听闻。”魏征言及此,却刻意地顿住,不再说下去。 李建成似乎已然觉察,笑道:“可是刘黑闼已败?” “正是。”魏征笑了笑,道,“秦王于洺水上游截断河水,挑衅刘黑闼大军渡河对战,先以轻骑冲散阵脚,再以防洪冲溃敌军。一战大胜,刘黑闼已率残部千余人投奔突厥。秦王即刻班师回朝。” “这倒当真是他一贯的战法……”李建成抬眼望向远处,轻轻笑了一声,道,“屈指而算,今次他同刘黑闼对峙不过两月而已,又这般归心似箭,到底是……对这朝中情形有所觉察了罢。” 魏征徐徐道:“秦王便只是秦王,纵有通天的能耐,也做不成太子。” 李建成听他这般直率之言,反倒轻笑出来,道:“朝臣毕竟只是朝臣,纵全数倒向我这边,也无法左右父皇的心意。” 魏征看着他道:“依臣愈见,陛下虽有些偏爱秦王,却断不会……因私废公。” “父皇这边,且不必急于一时。”李建成淡淡颔首道,“世民凯旋还朝尚需些时日,在此之前,却有一事尚需办妥。” 他语出突然,魏征不由道:“不知殿下所指何事?” 李建成回身看着他,忽然握住他的手,用指尖在他掌心慢慢地写下两个字。 写完第一个字的最后一划时,魏征便已然明白了八分。然而这其中缘由,他却猜不透。 及至李建成收回指尖,负手而立时,魏征终是开口道:“臣斗胆一问,为何……偏是此人?” 他原以为,自打对方将心痛的弱点告知于自己的那一刻,自己同李建成早已不单是君臣之别,对方对自己应是全然信任,言无不尽了。 然而此番出乎他意料的是,李建成闻言,只是转过身去,再度将目光投向远方,神色平静之中,竟是有些飘渺。 魏征看了他片刻,随即拱手道:“臣逾矩了,望殿下恕罪。” “罢了,先生不必忧心。我已做安排,告知先生,只是不欲有所隐瞒而已。”李建成并不收回目光,顿了顿,回身淡淡笑道,“此事我自有缘由,日后若有机缘,定当告知先生。” 魏征怔怔地看着他,许久拱手一笑道:“臣等着那一日。” 李建成微微颔首,不再说话,只是再度回过身子,抬眼望向渺远的天际。 四月,李世民大军凯旋,浩荡还朝。而他回府之后听闻的第一件事,却是右一府统军尉迟恭遇袭暴亡的消息。 同王世充一战中,若非尉迟恭前来相救,自己此时或许已是那单雄信的枪下之鬼。尉迟恭于自己,可谓是救命之恩。 李世民闻讯未有任何耽搁,甚至不及入宫见李渊,便先行来到尉迟恭府中,颤抖着掀开尸骨上的白布,但见一根箭簇高高地插在胸口处,周遭是已然干涸的红黑血迹。 李世民伸出手,徐徐合上了对方仍然睁着的双目,别开脸痛心道:“怎么回事?” “回殿下,”尉迟府人擦着泪在一旁道,“前日老爷如往常一般,带着下人去城郊打猎,一切并无任何异样,然而谁又能料……回来时……竟是……竟已然……” 李世民站起身来,低头看着已然瞑目了的尸身。 然而不知为何,那一瞬间,他胸中气息竟是一滞。李世民踉跄着向后退出几步,险些栽倒下去。幸得旁人匆忙前来搀扶,才算是稳住了步子。 微微定住了神,再抬眼看那尸身上的箭簇。 正是……干净利落的,一箭穿心。 第53章 尉迟府内满目缟素,低泣连连。 灵堂处,香炉里自己方才插上的香已快燃尽,然而李世民却仍是立在原处,久久不语。 他的目光定在排位上的字迹,然而神情低沉之下却有些飘忽,仿佛什么也不曾落入眼中。 尉迟恭遇害后并无几日,真凶便很快便落网。凶手自认原是近郊农家子弟,外出射猎误伤了尉迟恭,这才酿成惨剧。在他家中搜出长弓及同样的箭簇若干,加之相邻指认此人平日便已打猎为生。如此一来,可谓是人证物证俱在。 然而即便如此,秦王一派的朝臣仍纷纷提出质疑,且将矛头直指东宫。太子一党不甘示弱,双方明里暗里相互攻讦,互不退让,纵然正主无一开口,而朝堂之中却已然是暗涌如潮。 李世民亲自抚恤了尉迟恭府中家属,对府中众人,却只是嘱咐此事不必再追查下去,其余的再未多言。 他心中再清楚不过,射入尉迟恭胸中的那一箭,角度精准,力道深厚,又岂会是区区一个农家子弟所能为之? 自嘲地笑了一声。实则这答案,自己打从一开始就再清楚不过。 正此时,门外似是起了一阵骚乱。李世民回头望去,不由微微挑了眉。 李建成一身素白的袍子,自门外大步而入。 因了太子秦王两派近日的纷争,此刻来尉迟府中吊唁的秦王府人对他大都怀有明显的敌意。李建成恍若不见,径自走到灵位前,点燃了三炷香。 李世民一直定定地看着他的动作,直到李建成将手中的香插入香炉之中,才收回了目光,拱手拜道:“大哥。” 李建成看了他一眼,神情淡淡的,只徐徐颔首,道:“听闻尉迟将军新丧,特来吊唁。” “多谢……大哥。”李世民想笑,却无论如何也跳不起嘴角。他回转身子,同李建成并排立着,二人一同望着面前的灵牌。 隔着一肩的距离,然而李世民盯着前方,听着对方清晰可闻的呼吸声,却仿佛近在咫尺,一侧脸便能感知,一回身便能拥住。 而纵然不愿承认,李世民心底却也明白,二人的距离实则是在越拉越远。 慢慢握紧了拳,想说什么,却如何也开不了口。 沉默的空气在二人之间流动着,唯有灵堂背后的诵经声,喑哑低沉,一成不变。 许久之后,李建成抬眼看了看李世民,道:“府中还有要事,便不再多留了。”说罢撩起衣摆,转身而去。 然而还未迈出一步,便听闻李世民在身后道:“我的左膀右臂,对大哥而言,当真…迟早是要除去的么?”声音平静,却透着几分低哑。 这是二人决裂的那夜,自己亲口说过的话。李建成顿住步子,却没有回头,只道:“也许会,也许不会罢。” 李世民默然片刻后,道:“为何……偏是尉迟恭?” “因为他有非死不可的理由。”不觉伸手按住了心口的位置,李建成笑了一声,“不过也许……他只是第一个而已。” “大哥,你……当真是狠。”李世民闻言,忽然同样地笑了一声。他慢慢走到李建成身旁,极近地看着他,道,“世民……已然不能为你所容了么?” 言语间,气息便就喷薄在耳侧。李建成回过头,终于正视他。 李世民话语问得真挚,声音里却透着咬牙切齿,神情更是似笑非笑。话音落了,他只是垂着眼,目光灼灼地在李建成面上游移着,眼神有些恍惚,教人看不出神情。 李建成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扬声笑道:“世民哪里话?”见对方抬起眼同自己对视,反是又靠近了几分,几乎是气息相连地一字一句道,“本是同根生,身为大哥,怎会容不下自己二弟?” 李世民定定地看着他,然而对方话音落了,却已然转身离去,不再留恋。 ——二弟……到头来,也终究只是二弟而已。 立在原地,笑得无声亦无力。李世民心中明白,这便是李建成给的答案。 也是他逼自己做出的决定。 ———— 裴寂奉旨来到大殿时,李渊正坐在御案之后,翻阅着桌上成堆的奏折。 听闻裴寂请安,他淡淡道了句“免礼”,便拿起桌角事先单独放在一旁的奏折,道:“这几封折子,裴监替朕看看。” 裴寂上前接过,展开一看,但见其上所陈俱是秦王如何招揽人才,扩充势力的奏报,念及前些时日朝中太子同秦王两派水火不容的势头,当即便明白,皇上面上虽不做声,实则心中已是澄澈如镜。 只是这毕竟是皇上家事,纵李渊这般唤自己前来,然而身为臣下却是不可妄言。故裴寂看罢之后只是垂手而立,默然不语。 而李渊叹息一声,却已然开口道:“身为宗亲,在朝中有些私党,本并非什么大事。前些时日,他同太子二人各自扩充党羽,朕旁敲侧击提点了几句。如今太子已有收手之势,而秦王愈发变本加厉,这却是置朕于何地?” 裴寂见他面上隐有怒容,便道:“陛下还请息怒。” 李渊叹了叹,又道:“秦王常年征战在外,破敌有功,朕对此已然着力封赏。天策上将之衔,仅在太子之下,如此还有何不够?” 裴寂闻言,抬眼看了李渊一眼,又垂下眼去。 “裴监如何欲言又止?”李渊看着他慢慢道,“有话但讲无妨。” 裴寂犹豫片刻,道:“臣斗胆一问,不知陛下以为……太子如何?” 他言语说得极为委婉,然而李渊一闻便明白他话中之意。他默然片刻后笑道:“裴监是想问朕,可有废太子之意罢?” 裴寂拱手深拜,“臣不敢。” “朕若有心废太子,又怎会等到今日?”李渊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了看窗外的景致,道,“不瞒裴监,世民天生名将,锋芒毕露,于朕而言,着实不愿委屈了他。”顿了顿,回身道,“却不知朕屡屡给他无上的尊荣,会否便是他这般骄纵的始作俑者?” 裴寂徐徐道:“臣以为,陛下之心虽善,然而自古功高不可盖住。秦王势大必将危及太子,二人之势,陛下应当尽力平衡几分。” “裴监此言有理。大抵是朕前日对世民太过纵容,才酿成今日朝中暗涌。”李渊沉吟片刻,慢慢叹息道,“只是朕无法相信,他兄弟二人原本情深,怎会一个朝夕,便仿若水火不容了?” 裴寂心知,这是李渊最不愿看到的情形。实则这却也不是什么难解的谜题,身处这宫廷之中,心怀不输人的胆识和气魄,目光自然便要投向那权力之巅。 然而离权力之巅的那人,又怎会容人轻易地取而代之?如此看来,目前的暗涌,终有一日是要浮上台面的罢。 但这些思虑他无法说出一个字,也知道,这些道理李渊未尝不明白。只是他作为天子杀伐果决,作为父亲,也许却到底优柔寡断了些。 故此时也只能道:“陛下还请勿要自责,既是骨肉情深,便定有转圜之机。” 李渊若有所思地默然了片刻,才对裴寂道:“朕有些乏了,裴监便先行退下罢。”顿了顿又道,“今日同裴监说了些心里话,这些话,朕也许不会对第二人说第二次。” 裴寂一闻便知其意,当即道:“陛下还请宽心,今日之事臣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罢了,你去罢。”李渊颔首,见裴寂退出大殿,不由又是一声叹息。 ———— 七月,前方传来急报,颉利可汗率军攻打雁门。大军压境,情势危急,次日朝上,李世民主动请战剿灭突厥,然而话音刚落,李建成便跟着走上前前去,所为,同样是请战。 这是朝中暗涌之下,二人头一次在朝堂针锋相对。朝臣屏息以待,末了却听闻李渊下令,命皇太子李建成为主将,并秦王李世民为副将,二人即刻整军,开往雁门。 此令一出,堂上一片静默。众臣未曾想到,李渊竟采取这般折中之策,主动让太子离京,而且还是同秦王一道。 在众臣的疑惑之中,李建成李世民二人得令接旨。李世民扭头看了看身旁的人,而对方却只是直视着前方,目光不移。 李世民收回目光,无声地笑。 退潮之后,李渊将二人单独召见二人道:“你兄弟二人许久不曾共同为战,此战需得同进退,共扶持才是。” 二人拱手称是。李世民抱着拳,心中如何不知,李渊此举要么便是将他二人调离出京,暂缓京中暗涌,要么……便是着意分化他一手把持的军事大权。 念及此,他抬眼看着李渊,道:“父皇,儿臣以为,此战儿臣一人便可,不需劳动太子离京。” 李建成闻言,依旧是垂着眼,神色不变。而李渊微微一顿,却笑道:“军令一出,岂有收回之理。朕此举自有道理,世民不需再言。尔等速速下去,早做准备罢。” 李世民见他神情坚定,又见李建成分毫不为所动,想来已是成竹在胸,不觉低低一声冷笑。 那冷笑落入李渊耳中,他微微皱了眉,却终究不曾说什么,只对李建成嘱咐道:“突厥雄踞北方,素来便是一心腹大患。此战能灭则灭,若不能,也决不能失了雁门!” 李建成拱手道:“儿臣遵旨。” 李渊目光扫视过二人,终是摆摆手道:“罢了,你二人去罢。” 二人并肩出了大殿,除却足下的跫音,再无人说话。默然许久,李世民忽然道:“大哥,你这般……是防我在京中有所动作,还是未防我独享战功,特来分一杯羹?” 开始是安插李元吉为自己左右手,战胜之后明里暗里同自己争抢战果。 李建成足下不停,亦不看他,口中只淡淡道:“也许,我只是有想见的人而已。” 李世民闻言心中一紧,忽然出手,将人一把推至墙根,死死抵住。 背上吃痛,李建成微微皱了眉,抬了眼,却只是似笑非笑道:“世民,你是想让这宫里人都看一场兄弟反目的好戏么?” 李世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但见几个宫女正花容失色地立在不远处,见了李世民的目光,匆匆跪下来。 “滚!”李世民忽然怒喝一声,吓得宫女们一怔,不敢久留,当即作鸟兽散。 回廊里再无别人,李世民回过身,伸手扣住李建成下颚,然后歪过头咬了上去。 李世民知道,李建成方才那句话便是有意激怒自己。自己所在意的,所放不开的,没有人比他更为清楚。 所以他轻而易举地便把言语化为利刃,将那块禁地捅得血流成河,将自己挑拨到暴怒。 大哥,如果这是你要的效果,那么便尽数还给你罢! 身体里那头沉睡了太久的兽,在他一句话之下便被顷刻唤醒,呼之欲出。李世民闭了眼,任这头兽用力地撕咬着身下的人,恨不能将他拆骨入腹,同他一道粉身碎骨。 唇舌疯狂地交缠,几乎没有留下分毫的喘息空间。一吻已毕,李世民如往常一般,顺势将脸埋进对方白皙如玉的脖颈处,似有若无地留恋辗转。 李建成从方才那始料不及的亲吻中恢复过来,低低喘息了几声,才发现对方身子沉沉抵着自己,膝盖亦是卡在两腿之间,俨然是一个全然禁锢,全然占有的姿势。 他没有反抗,只是仰起头将后脑抵上墙壁,笑了一声。 片刻之后,他慢慢道:“放手罢,片刻后又该有人经过了。”声音平静得仿佛方才的一切,根本不曾发生过。 这种平静,深不见底。仿佛无论刮怎样的大风,无论投怎样的巨石,也激不起半点浪花。 李世民用力扣住对方的肩头,起身动他极近地对视,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楚,“大哥,你在逼我恨你。” “你不敢么?”李建成只是垂着眼,慢慢地笑。 话音方落,便感到肩头的力道又是一紧。 李世民侧过脸,忽然朝他靠近,近到气息相连,近到再往前一分一毫,便又是一个亲吻。 然而,却终究还是隔了那么一分一毫的距离。 “大哥,我会如你所愿的。”声音里分明是咬牙切齿,然而李世民面上的笑却一点一点地变得阴沉,“只是,待到我得到皇位的一日,却不知该是谁恨谁了。” 见到李建成神色微变,李世民心中一阵快意。猛地放开对方,他笑道:“大哥,你我的时日还长,此时说‘到此为止’这四个字,只怕为时过早。” 说罢,他转过身子,大步离去。 李建成仍是维持着靠在廊壁的姿势,待到人离去了许久,才忽然又是一声自嘲的轻笑。 ——世民,你果真还是将心中所欲和盘托出了么? ——重来一世,有些事,果真如何也改变不了。 ——来日方长么?也许,并不长了。 第54章 议事厅内,李建成立在堂上,徐徐扫视底下众人。 太子府将领居左列,秦王府将领居右列,各自端然而坐却又泾渭分明。 驻军雁门已有月余,两方人马便一直这般各自为政,虽不曾犯过冲突,然而水火不容之意却是在明显不过。 过去征战大权素来只在李世民一人手中,如今自己横插一刀,将军权揽去大半,此举引发秦王将士不满,却也不以为怪。只是不知这分明的敌意之中,有几分是李世民的授意。 正思量间,一直同自己并排而坐的李世民已然站起身来,道:“大哥,开始罢。” 李建成目光轻轻从他面上拂过,随即颔首,走向面前的沙盘,道:“我大军来此已有半月,突厥数次侵扰,然而铁骑来去如风,不易追击,故数次交战下来,并未占得上风。眼下看来,只守不攻绝非上策,不知各位有何高见?” 一语问出,左列立马有人站出道:“颉利可汗此番帅大军叩雁门,观其势,已非往日只为财物。既然对方已然置当年盟约于不顾,我等又何须再留情面?末将愿率军突袭突厥大营,打他个措手不及!” 见那人是自小便跟着自己的韦挺,李建成笑了笑,道:“韦将军一片赤胆忠心,本太子自是再明白不过。只是偷袭突厥大营,纵然得手,只怕这代价却委实太大。”顿了顿,刻意转向右侧,道,“不知诸位可还有良策?” 然而秦王府人,却只是沉默。李建成心中了然如镜,也不恼,只垂眼望向沙盘,道:“若各位并无两侧,本太子有一计,便是……” “伏击。” 轻描淡写却又掷地有声的两个字,自身后徐徐传来。 李建成顿住手中的动作,而李世民已然扶着腰间佩剑走上前来,道:“太子之计,可是设计引突厥出兵,随后设伏歼之?” 李建成微微抬起下颚,垂眼看着他。很快他轻轻笑了笑,不置可否,只道:“不愧是天策上将。” 李世民亦是笑,复又走上前一步,来到沙盘前。然而他并未同李建成比肩而立,却只是站在对方身后,微微地弯下身子。 一手撑在沙盘的边沿,李世民慢慢道:“雁门往北五百里,有一处低地,离突厥营地不远,却是个设伏的好去处,只是却不知太子意欲拿什么引蛇出洞?” “钱财粮草俱可,只是……”李建成口中的话突然一顿,又道,“在本太子看,突厥所需或许别有他物。” “如若太子以为此计可行,秦王府人绝不会有异议。”李世民仍是笑,掩藏在李建成身后的手却已然轻抚上对方肩背,打着圈儿徐徐下滑,末了落上侧腰的位置,时轻时重地揉捏。 李建成身子虽然微微颤了颤,然而面色分毫不变,竟教人看不出任何破绽,只笑道:“既然秦王这么说了,那三日后,便在于此处设伏。不知秦王府中,可有合适人选?” ——到底是大哥,忍耐力亦是这般非比寻常。 李世民收了笑意,道:“不需他人,世民愿亲往。” 李建成看着他默然片刻,道:“既如此,便依你。”顿了顿,看向堂下道,“今日便到此,众位且退下罢。” 待到众人纷纷离去,帐内只余下了他二人之后,李建成回转了身子,正视李世民道:“令你府中之人缄口不语,便只是为了让我知道,我心中所想已被你尽数看出?” “大哥轻描淡写将对方的话化去,分明是心中已有了决断,只待他人开口说明而已。”李世民幽幽笑道,“我只不过,是替大哥说出了心中所想而已。” 李建成冷笑一声,道:“你只是在挑战我的耐性而已。” “岂敢?”李世民走上前,垂眼挑起对方胸前一缕发,在指尖徐徐打着旋儿,“大哥的耐性……世民已然领教过太多次。” 李建成甩开对方的手,沉声道:“此番父皇派你我二人迎战突厥,事关重大,若军中不睦,大局又如何能保?” “大局?”心知自己已然触碰到对方的底线,李世民仍是笑,“大哥你可知这大局,便是你最大的弱点?” 这世间能教他变色的,大概也唯有这“大局”二字了罢。真想看看,当他不再拥有这些的时候,会是怎样的表情。 李建成闻言默然片刻,道:“世民,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李世民闻言笑了一声,伸手按上了自己的右肩,朝他走近一步,道:“自然是敢的,这感觉……便是此时还记忆犹新。”顿了顿,笑容里已然添了几分阴沉,“只是我知道,此时此刻,为了这所谓的‘大局’,大哥,你不会动我。” 李建成垂眼看着他许久,只是慢慢地笑。 “世民,放任你至此,当真是我失策了。”叹息一声,李建成不再争辩,只是转身,拂袖而去。 李世民扶着腰间的剑柄立在原地,目光自对方的后颈、肩背、腰身徐徐划过,末了却几步跟上,一把将人拉住,用力按在墙边。 分明是看穿了对方的心事,不知为何,心中不是快意,却尽是不甘。他极近地看着自己的大哥,近乎贪婪地想要从对方地眼中窥见自己所希望的神情。 然而李建成眼中只有自嘲,满满的自嘲而已。 而这自嘲……又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没有答案。 有一瞬间,李世民想要开口去问,然而却终究只是想想而已。 “大哥,我比任何人都更想要生擒咄苾。这一点,你是再清楚不过的。”默然许久,他轻笑一声,低声道,“大哥,设伏之地我已先行探过,三日后当率精骑两千藏身于低地北面。待敌军现身,我先行冲散敌人阵脚,大哥大军随后,定能破敌。” 李建成闻言不置可否,只慢慢闭了眼,声如低叹道:“此战,你我各自拼尽全力罢。” ———— 三日后,雁门以北五百里处,李世民伏于暗处,眼见一群赶着牛羊的青年徐徐走入视线,末了停下歇息,心中便已然明白如镜。 原来李建成说的诱饵,既非钱也非粮,而是这赶着牛羊的壮丁。若非真正去过突厥大营,又怎知他们会需要汉人苦力?回想起对方在突厥营中为质之事,李世民忽然低声笑了出来。 ——咄苾,便是你,也一样逃不过大哥是算计。而这一次,却也不会教你逃过我手中的利刃! 正思量间,一列突厥人马已然奔入视线。随后,越来越多的突厥士兵飞奔而来。壮丁们大惊失色,弃了牛羊纷纷往回奔走,方向正是这边的高地。 李世民示意全军待发,透过扶疏的枝叶往下看去,目光盯住了那为首将军模样的人,这才伸手按住腰间的剑柄,用力抽出,喝道:“杀!” 两千精骑飞奔而下,如箭簇出窍,射入地方阵中。李世民如往常一般,一马当先,长枪挥开左右小卒,直取那马上将军。 咄苾挥起长刀,用力挡住对方大力一击,笑道:“果真是你,李世民!” 李世民提着马缰,推开几步逡巡着,道:“原本不信你为了区区几个壮丁便会亲自出马,如此看来,大哥果真已将你看得透彻。” 听他提起李建成,咄苾手中动作微微顿了顿,却很快笑道:“身为突厥可汗,事必躬亲自是义不容辞,岂能如你们的皇帝那般养尊处优?” “区区蛮夷,有何资格评论我大唐皇帝!”李世民冷笑一声,再度挥着长枪冲杀过来。 二人一起挥杀格挡了近百招,未见胜负。然而待他寻得空当推开几步,却忽然发现,不知不觉,周遭的突厥人马竟是越来越多。 眼见李世民神色微变,咄苾再度挥刀来攻,二人刀枪相抵之时,咄苾慢慢笑道:“秦王可曾想过,我同建成相交多年,他既知我若此,我对他又怎会分毫不知?” 李世民同他对视着,忽然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 然而事已至此,却也已然别无退路。李世民咬咬牙,抛开脑中杂念,再度攻了上去。 与此同时,李建成银白的铠甲,火红的披风,高坐于马上,遥望着不远处的战情。眼见突厥人马越聚越多,已然超乎预计,他攥紧了手中缰绳,隐约感到了些许异样,却又无法确认。 直到一声“报——”自远处响起,传信的小校骑着快马飞奔而至,来不及停住,竟是连滚带爬地摔下马来。 见他神情慌乱,李建成皱眉道:“何事?” “回、回殿下!”那小校喘着粗气跪起身来,道,“突厥小可汗率军强攻雁门,情势危急!” 李建成听闻微微一怔,随即却也了然。他自嘲地笑了笑,道:“我等于此设伏,不料对方却来了个将计就计,声东击西。” 看来,自己当真是小觑了咄苾,太过自信于自己对他的了解。 心知此番出征,留于城中的人马不过万余,默然片刻,李建成问道:“对方多少人攻城?” “情势混乱,小的奉命匆忙来报,人数……尚不及知晓。” 听闻此言,李建成抬眼望向战场。越来越多的突厥人马已然聚拢过来,如潮水一般几乎要湮没唐军。人群中隐约可见一身玄甲的身影,长枪过处,红缨舞动,成为沉沉黑云之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李建成只是默然地看着,许久许久,不挪开视线,亦没有开口。 见对方忽然沉默,一旁的韦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隐约可以感到他心内的矛盾游移。 进,则援助秦王;退,则驰救雁门。 进,则雁门遇险;退,则秦王堪忧。 虽是可进可退,实则却是进退两难。无论如何抉择,终将选择一方,放弃一方。 只是对于自己而言,或许并无那么许多顾虑。故沉吟片刻,韦挺道:“殿下,以雁门之重,断不可失……” 化未说完,李建成已然一提缰绳,调转马头道:“传令下去,全军火速赶回雁门!” 韦挺起初一愣,随即高高应了声“是”。 李建成既然回了身,便不再瞻顾,他打马随着大军匆匆往回赶,不愿让脑中再充斥其他任何的念头。 他一心只知,雁门若失,抵御突厥的第一道屏障,便不复存在。山河表里便仿若敞开了大门,失却了庇护。雁门,自然不可失。 ——世民,自求多福罢。 听闻原处大军蹄音雷动,李世民本能地退开几步,回头望去,却被咄苾紧跟上来,笑道:“李建成的人马并未如预计一般来援么?” 李世民怔了怔,眸光沉沉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秦王,建成已然弃你而去了。”咄苾仍是笑,却已然在原地打马立定,不再往前,“弃卒保军的道理,他果然一向明白。” 正说话间,一列突厥骑兵已然赶至,拦在他面前。李世民举目四顾,但见自己带来的骑兵,所剩不过数百。而在突厥骑兵层层围困重重侵蚀之下,仍是有人寡不敌众地,从马上不断坠下。 “李世民,看来你在建成心中,也不过如此。”立于人后的咄苾嗤笑出声,随即悠悠打马,返身而去,“今日能否活着出去,便要看你的造化了。” 看着他慢慢远去,李世民握紧了手中长矛,整个人都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 对于大哥而言,自己究竟算什么? 这个答案,他是如此渴望知晓,却又从未真正肯定过哪怕一分一毫。 纵然明知咄苾此言是有意扰乱自己心绪,然而对方口中的话,他却根本无法否认。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把利刃,生生地贯穿进心底最深的位置,顷刻间便是血流如注。 这远去的马蹄声,便是大哥的答案罢。事已至此,任何肯定或者否定,都变得苍白无力。 “殿下!我等誓死护送殿下离开!”伸手几个低喝,李世民回头望去,却见自己的残部已然聚拢过来,他们浑身浴血,手持长矛,在自己周遭围城一个圈。 回头同他们对视,李世民收回目光,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长枪。 片刻之后,他陡然用力握住枪杆,在掌中耍了个花式。下一刻,宝刀出鞘一般,已然连人带马地杀了过去! 第55章 李建成率军匆匆赶往雁门城下,远远地便听闻尘土飞扬间,震天的刀枪嘶鸣之声。 提住马缰在原地顿了顿,待到身后人马摆开阵脚,李建成深吸一口气,猛然抽出腰间的长剑,直指前方喝道:“杀!” 话音放落,身后的唐军犹如奔腾而出,气势如虹,很快地便同突厥骑兵杀做一处。 李建成打马正欲跟上,却被韦挺赶上拦在了身前,抱拳道:“殿下千金之躯,不可涉嫌,且由末将代劳罢!” 看了一眼前方战局,只见守城的守军见援兵已至,士气大振,不断往城下投石射箭。城下迎战的守军同来援的人马亦是很快地形成默契,进退围攻之下,对突厥大有两面夹攻之势。 于是他点点头,道:“也罢。只是……擒贼须得先擒王,”扬手用马鞭指了指人群中正厮杀着的一个高大身影道,“韦将军此去,务必将此人拿下!” 韦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道:“那人莫非是……” “正是颉利可汗的侄子,突利可汗什钵苾。”李建成转向韦挺,一字一句道,“生擒此人,他将成为我们最大的筹码。” 心下虽不解他话中何意,韦挺却也不再耽搁,当即道:“末将定不负殿下重托!”说罢拱手重重一礼,策马而去。 李建成立在原地,眼见他如若利刃出鞘一般冲入敌军之中,直直地便缠上什钵苾,然而对方显然是无心恋战,格挡几招之后,在旁人的掩护之下,便大有退走之意。 他忽然彻悟,这攻城或许不过虚晃一招,不过,是一计调虎离山。 若这当真是咄苾本意,此时李世民那边情形如何,只怕……已不难想象。若是他本意,只怕他打从一开始,便料定自己会选择回援雁门。 没想到,你知我,便一如我知你。 ——只是大哥,你终究是小觑了我。 刀刃既已出鞘,便一定要见血而归。 李建成轻笑了一声,侧身从偏将处接过长弓,徐徐拉开。手执三箭,搭上弓弦,箭头所指恰是已然要退出重围的什钵苾。对方被韦挺极近地纠缠着,一面招架格挡,一面寻着退路。 李建成的目光随着对方逃离的方向慢慢移动着,忽然他手一松,一箭已然离弦而出。 几乎是同一时刻,原本近身护卫在什钵苾周遭的一名突厥骑兵应声坠落马下。什钵苾大惊,正四处寻找着箭簇的来源,只听闻弓弦一弹,却是李建成第二箭射出,直指向自己咽喉。 什钵苾匆忙挥刀挡开,然而此时第三箭已至,却是攻向全然相反的另一侧。什钵苾反手挡开,却正被韦挺寻到空子,一剑刺入胁下。未及反应,对方依然一个空翻,坐在了自己身后。 韦挺将长剑架在什钵苾的颈项上,环视着周遭虎视眈眈的突厥士兵,笑道:“还不快让开路来,难道要看到你们的小可汗见血不成?” 突厥士兵虎无法,只得慢慢退至两旁。韦挺连人带马带着什钵苾,来到李建成面前道:“殿下,已擒得突利可汗!” 李建成笑道:“将军英勇!此乃大功一件!” “末将不敢,”韦挺翻身下马,将什钵苾按在地上,道,“若非殿下方才那三箭,末将兴许并不能这么快找到对方破绽。” 什钵苾按着伤口,不住地挣扎着。听闻此言,他颇为不甘道:“原以为堂堂的大堂太子应是正人君子,没想到却是这般暗箭伤人之辈,纵你一时得逞,却……”言及此,抬眼望见马上高坐着的人,霎然愣住。 “突利可汗,你我已非头一次见面了,不知你可还记得?”见他认出自己,李建成徐徐笑道。 “你是……那日留在帐中的战俘。”什钵苾的语气已有讶异转为肯定。 “正是。” “是叔叔……有意将你留下?”方问出此言,什钵苾实则已然知晓了答案。变凭这人在咄苾心中的位置,答案便毋庸置疑。 “似乎……正是如此。”李建成徐徐笑道,“你若还能同他相见,不妨一问罢。”说罢一挥手,几名士兵便走上前来,将他押了下去。 李建成打马上前一步,事宜围过来的唐军退开几步,随后对突厥骑兵道:“本太子所欲不过突利可汗一人,尔等若是识相,便速速回去罢。”顿了顿,道,“对了,记得替我带话给你们颉利可汗,若想换回颉利可汗,用什么筹码,他心中明白。” 突厥士兵面面相觑,然而失了头领,却也只能纷纷策马离去。 李建成静静地看着对方残兵消失在视线中,才打马转身,却见韦挺正望着自己,分明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提着马缰,从对方身侧走过,往城池的方向走去,口中道:“韦将军有话但讲无妨。” 韦挺跟了上去,压低声音道:“依殿下之见,秦王此刻……” “纵然寡不敌众已是定局,秦王却必不会丢了性命。”李建成淡淡打断道,“颉利可汗并非愚钝鲁莽之人,自然知晓,一个或者的秦王于我李唐而言,是何等的价值连城。”顿了顿,轻轻一笑,“只是他大概未曾料到,末了用秦王换到的,却只是他自己的侄儿。” 韦挺闻言却仍是微敛着眉,闻言略一迟疑,道:“殿下,末将仍有一事不明。” “但讲无妨。” 韦挺压低了声音道:“末将以为……秦王素来是殿下心头大患。” 他自幼便于李建成麾下效力,多年从无二心,李建成待他亦是十二分的信任,此时听他此言说得隐晦,然而话中之意却分外明显,不由笑了笑,回身道:“韦将军之意,可是疑我为何不借突厥之刀斩了秦王,以绝后患?” 韦挺沉默,不敢再多言。 已近城门,李建成轻轻笑了一声,打马朝前走出几步,只留下一个火红的背影。 “身为大唐秦王,他不能死在突厥手中,仅此而已。” ——世民,打从一开始,你便只能死在我的手上。 ———— 咄苾掀开门帘,慢慢地走到营帐一侧,蹲下身子,将手中的火把朝柴薪一角伸了伸。 陡然而至的明光让原本昏迷的人忽然清醒了几分,李世民本能地侧过脸去,却牵扯到身上的伤口,禁不住低低地咳嗽起来。 躲避静静地看着他,毫无表情的面色在火光明灭间显得分外阴沉。许久之后,待到对方平静了下来,他才徐徐开口道:“秦王殿下,这一幕是否有些似曾相识?” 李世民闻言止住了咳嗽,抬眼看向他,慢慢地适应了眼前的光线。他想要挣扎,却发现手脚已被缚住,绳索缚得极紧,勒得人手脚生疼。 “五年之前,你囚我的那所小屋,便如同此刻一般黑暗。”躲避悠悠地盘起腿,在他旁边坐下,道,“那时你大概如何也想不到,有一日你也会这般落于我的手中罢。” 李世民一言不发地垂着眼,听闻此言,只是一声冷笑。 咄苾亦是笑了笑道:“你和建成俱是有仇必报之人,我同你们又何尝不是一类人?” 李世民此时终于抬头看向他,眼光里多了几分锐利。 “你不配。”开了口,仍是那句熟悉的话。 “不配?”咄苾朗声笑了三声,似是全不在意道,“若说不配,也只是因了我不是汉人,不是你李唐族人,而偏是这突厥可汗而已。除此之外,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懂他。” 许多事当真便是如人所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曾经同李建成朝夕相处的每一个时日里,看他只如雾里看花,水底望月,永远猜不透看不清。然而当自己真正地同他分离开来的时候,一切却反而变得明朗起来。也许唯有如此,自己才能真正地看清这个人。 纵然心底的那份情丝如何也斩不断,但至少已然不会甘心被其蒙蔽了双眼,任其利用了。 念及此,他轻笑道:“便如我会用此声东击西之策,便是料定了他会弃你而去,回救雁门。如今看来,我所料果然不假。” 李世民闻言目光越发锐利了几分,暗夜里望去,仿若一头压抑着怒气的兽。 然而却也不过重伤的兽而已。咄苾冷笑一声,伸手揪住对方的衣领,将人提起了几分,一字一句道:“不过他彼时虽已弃你而去,却到底不愿让你成为我手中最贵的筹码。不愧是李建成,火速回援当即便擒了什钵苾。我自然知道,他在等我修书于他,提出交换人质。” 李世民抬眼同他对视着,低喘着慢慢嘲道:“难怪你久不杀我,原来竟是不敢杀。” “为了什钵苾,我确是不能杀你。”咄苾慢慢道,“不过你可知,若我一直不提出交换质子,李建成那边便会一直等下去,万不会率先动作。先动作请和之人便可谓落了下乘,以他心高气傲之性,却断不会如此。”唇角徐徐挑起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我不能杀你,却有足够的时间耗去你的生气。待上十天半月之后,再还他一个生不如死的秦王,你看如何?” 李世民一怔,却已被对方松开手,重重地摔回柴薪上。戳刺在伤口上的坚硬触感,让他本能地弓起了身子。 而咄苾同他手中的火把已很快远去。 “李世民,来日方长。” 话音落下,帐中重新恢复成无边的黑暗。 ———— 李建成将写罢的书信封好,唤来一名小校道:“将此信速速送至魏先生手中,不得耽搁。” 那小校接了信,却不走,只是犹犹豫豫地站在原地道:“殿下……” 李建成抬眼道:“何事?” 小校下意识朝门外望了望,道:“殿下,秦王府人今日仍是这般……” 李建成笑了笑,轻描淡写道:“且叫侍卫送你出去罢,此事我自有决断。本太子尚还在此,他们还能翻了天不成?去罢。” 小校迟疑着终于离去,李建成站起身来,走到窗畔,府外隐约的喧嚣之声飘传入耳,这几日来他如何会听不见? 李世民落于敌手,生死不明,秦王府人人人或焦或怒,动荡不安,有人请命要袭突厥大营,有人要拿突利可汗泻心头之恨。 如是三番,李建成也无心一一抚慰,便所幸不再面见,只下令紧闭城门,并将突利可汗严加看护。 由是这几日来,秦王府人每日便聚集在他府门前,明为求见,实则示威。 李建成恍若不见不闻,日日照旧。于他而言,这可谓是一场心力的角逐,什钵苾之于咄苾,李世民之于李建成,孰重孰轻,双方俱是在试探。 一连五日,双方未有战事,甚至也未曾有过任何往来。遮掩在风平浪静之下的波涛暗涌,除却两位主帅,旁人似乎也看不分明。 直到第五日夜,咄苾的亲笔信自突厥而来。 李建成接过展开,目光扫过其上所列的时间地点,唇角慢慢挑起笑意。折了信,他对前来送信的突厥士兵道:“告诉你们可汗,届时定当前往。” 待那突厥士兵离去之后,李建成唤来韦挺,将信给他看过,道:“韦将军亲选一千精骑,明日清晨出发,随我一同前去,确保万无一失。另外,此事不得教秦王府人知晓,以免弄巧成拙。”说罢端起桌上的茶碗,垂眼看了看,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韦挺抱拳应下,看着他忽然道:“这五日,却是苦了殿下。” 李建成抬眼看他,挑眉道:“韦将军此言何意?” 韦挺跟随他多年,虽不曾将他看得透彻,却也可称有几分了解。眼见他这几日面上虽一派轻松自如,却也知心内只怕亦非云淡风轻,唯有方才那一声长叹,才让人顿时决出几分释然之意,想来过去的那几日,应是没有一刻不在隐忍等待罢。 韦挺却也知不可点破,便只道:“秦王能归返,殿下也不必劳心劳力应付他府中众人了。” 李建成盯着看了他片刻,分明是看出了什么,却只是放下茶杯,淡淡笑道:“时候不早了,将军且速速下去准备罢。” 第56章 李建成打马立在平野的一侧,身后是肃然而立的一千精骑。 韦挺压着被五花大绑的什钵苾,眼见着他一袭火红的披风微微翻动着,在日渐明朗的晨光之中变得越来越明艳,然而那背影却只是岿然不动。 不久之后,平野的另一头,伴着哒哒的马蹄声,一列人马出现在视线中。 咄苾所带的随从不多,观之不过数百。待到行至近前,他一提马缰,身后的人便也跟着停了下来。 李建成夹了夹马肚子,提缰走上前去,对他抱拳笑道:“可汗别来无恙。” 咄苾闻言笑了一声,道:“你我二人虽已互不相欠,却何必连这称谓也改得这般生分?” “既然大哥如此说了,那建成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李建成仍是笑,话中轻描淡写地便改了过来。顿了顿,回身示意韦挺将什钵苾带上前来,道,“小可汗我已带来,便将秦王交还于我罢。” 咄苾看着他不答,只是挑眉道:“建成,此番如此急切,倒不似你以往的性子了。” 李建成神色不变,闻言淡淡笑道:“若大哥有意在此处叙旧,建成也当奉陪。”说着手上却愈发用力,将什钵苾踉跄地拉近了几分。 咄苾笑叹了一声,回身一击掌,一名突厥士兵便牵着一匹马应声走了上来。马上一人面朝下横伏马背上,丝发凌乱地垂散着,单薄的里衣上更是一望而见的斑斑血迹。 李建成眯起眼,看着那连人带马行至咄苾身旁停住,神情慢慢地变得肃然。片刻之后,他收回目光定定地看向咄苾,道:“大哥,你对他用刑?” “不曾用刑。”咄苾摇首,神情里是全然的不在意,“这伤是他在战场上受的,我只说要留他性命,却没有给他治伤的义务。” 说罢伸手揪住马上人的乱发,用力提起,又用力放开。李世民低低地咳嗽了几声,随着对方的力道坠落回原地,竟是没有半分挣扎。 李建成见状,当即把什钵苾往前推了几分,道:“大哥,人既已带来,便速速交换罢。” 咄苾眯眼看他,眼光里隐约透着深邃之意。片刻之后,他微微颔首,扬鞭抽在马臀上,那棕马便摇摇晃晃地朝李建成这边奔了过来。 李建成见状,亦是松开扣住什钵苾的收,将人朝咄苾那边推去。几乎是同一时刻,两方的质子便都回到的自己所属的一方。 迎回了什钵苾,咄苾示意人马回撤,又转向李建成道:“建成,此番若非什钵苾年轻气盛,贪恋战果,想换回李世民,便不会这般容易了。” 眼见李世民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已然被带至身后,李建成收回不光,不再瞻顾,闻言只对咄苾道:“大哥,你如此待他,不过为了私仇而已。” “是又如何?”人马在身后徐徐退去,咄苾笑道,“而这私仇因何而起,建成却应是知道得最为清明。” 李建成久久地看着他,叹息一声。 “建成你该知,我此番所为,兴许也是替你做出了决定而已。”待了片刻,咄苾留下这一句话,便调转马头,扬鞭而去。 李建成正有些诧异这话中之意,却听闻身后一声惊呼:“殿下!” 方回过身去,韦挺却已然小跑上前,道:“殿下,秦王他……情形不妙……” “怎么回事?” 韦挺略一迟疑,道:“秦王的腰腹上一处刀伤极深,情形危急……” 不待对方说完,李建成当即翻身下马,朝人后走去。 李世民被暂时安置在草地上,由大夫进行简单的伤口处理。身形在簇拥士兵的遮挡之下,几乎不复可见。李建成行至众人身后,依稀瞥见地面上渗开的血渍一角,忽然顿住了脚步。 他回过身,对着跟随而来的韦挺慢慢道:“速将秦王带回城中医治。” “是!”韦挺得令,速速从他身边走过。 而李建成立在原地没有动,他抬眼望了望已然不见痕迹的咄苾人马,然后徐徐闭上了眼。 指尖攥成拳,不知为何,却竟是止不住颤抖。 ———— 人马回城之后,秦王府人已然听闻消息赶来。李建成将人阻拦在府外,传话出去,只道大夫正在医治,不可打扰。待到伤势缓和几分,自当送回府中。若再于此逗留,军法论处。 秦王府中武将如秦琼者心中仍有不平,然而谋士如杜如晦者却识趣地号召众人散去,暗中只道秦王落于太子之手,许正是重伤,若不隐忍一时,只怕对秦王不利。 余者自觉有理,只得愤愤而去。 李建成立在院中回廊里,于身后一阵阵进出的嘈杂声中展开方自长安送来的信。魏征在信中简单交代了这些时日朝中境况,秦王一党暂时并无太大动向。只是曾为秦王所平定的刘黑闼叛军,此时自北方而返,卷土重来,连取下博、洺州、相州、北州等地,斩杀唐军数员大将,尽复失地,直至重回洺州。李渊已在朝上数议此事,探其口风,似是有意派尚在长安的齐王李元吉出战征讨。 看罢之后,李建成将信折好放入袖中,反身走入房中。 房中下人倒水的倒水,端药的端药,一片忙碌,陡然见了李建成,纷纷意欲放下手中的事来拜。李建成摆手示意他们免礼,随后举步缓缓走到床边。 立于脚边血迹斑驳的白纱之中,大夫正俯着身子,在李世民腹间一圈一圈绑着绷带。伤口已被绷带遮掩了去,看不见伤势如何,然而除此之外,李世民赤裸的半身上,那深深浅浅的刀伤,已然分明地昭示着那日孤军奋战的惨烈。 李建成立在原处,静静地看着大夫处理好伤口,随后下人簇拥而来,小心翼翼地替他穿好里衣。 而李世民自始至终,都只是闭着眼,气息微弱,任旁人摆弄着,一动不动。 李建成退开几步,让出路来。片刻之后终于收回目光,示意大夫一同去往门外,方问道:“秦王……情形如何?”见那大夫神情有些犹豫,便又添上一句,“大夫无需有所顾虑,但讲无妨。” “那老朽便直言了,”年长的大夫拱手一礼,道,“秦王虽无性命之虞,然而情形却着实不太妙。” 李建成皱了眉道:“此言何意?” 大夫回道:“秦王周身大小伤共计百余处,腰腹一刀更是伤及肺腑。然而这诸多伤口似有许多时日,却不曾有过任何处理,此时部分已然有溃烂的迹象。” “正好五日。”李建成慢慢道,“可还有办法救治?” “自然是有的,老朽方才已替秦王割去了腐肉,此伤暂无大碍。”大夫抬眼看了看李建成,迟疑道,“只是……” 见他迟疑,李建成目光越发深邃了几分,一字一句道:“说下去。” “是。”大夫只得颔首,道,“只是老朽观秦王虚弱异常,似是已有数日不曾进食,如此下去,只怕不利于伤势恢复。” 身负重伤,加之滴水未沾,颗米未进……李建成此刻忽然明白了咄苾之前的话,他着实不曾对李世民动过刑,却用了这种缓慢消磨生气的办法,实则比刑罚更为歹毒。 大夫见他一时不语,便道:“秦王此时气力全无,应尽快让其恢复饮食。只是断粮太久,应先予以流食汤水,持续几日,进而转为固食。好在秦王素有习武的底子,若调养得当,加之药物辅助,兴许不会留下长久的症候。” 李建成回过神来,看着他客客气气地一礼道:“那便有劳大夫了。” 大夫颔首,亦是拱手道:“那老朽明日再来,这便告辞了。” 李建成目送大夫离去,方才转身回到房内。屏退了下人,他走到床边,轻轻坐下,垂眼看着床上仍是昏迷的人。 李世民仰面而卧,梳洗过后,面容恢复出了往日的挺拔俊朗。然而,面色却是苍白如纸,全无血色。仿佛一碰,便要破碎。 这样脆弱的李世民,实在太过少见。一时间,李建成甚至不能将他和往日沙场上战无不胜的天策上将联系在一起。静静地看了片刻,他伸出手,徐徐抚过对方因为伤痛而略显柔和的眉目,莫了将未曾掖好的被角徐徐上拉了几分。 此时此刻,二人之间没有权力争锋,没有江山阻隔,仿佛回到了多年前,自己替睡相不规矩的李世民掖被子的情景,难难得得的一片纯净。 无声地笑了笑,忽然觉得,若能长久的停留在这样的时刻,该有多好。 ——只可惜,你若醒了,一切便要回归原样。 ——这一世,你我之间,只会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 当夜,李建成在房中简单地用过晚膳,便吩咐下人将熬好的药粥端了上来。因了李世民进食困难之故,那老大夫便索性改了方子,然下人将药煎好之后,同稀粥混在一处。如此也可谓一举两得。 屏退了下人,李建成端着粥走到床边,垂眼看了李世民片刻,然后端起碗饮下一口药粥,俯身扣着李世民的后颈,唇齿相贴地度了过去。 带着药香的稀粥很快占据了彼此的气息,仿佛是这种曾经无比熟悉,而今却又有几分久违的触碰唤起了什么,李世民的口齿被轻易地撬开,无意识地接纳了这药粥,更隐隐有了几分吞咽的意思。 一口一口将药粥尽数度过,李建成将李世民重新摆回平躺的位置。 然后他立在床边,无声地看着床上的人。对方的发在方才的动作下微微有些凌乱,李建成伸出手,将贴在脸上的一缕撩至耳根。但手却顿在那处,不再动作。 唇齿间还残余着的气息,七分源自药粥,三分却是源自对方。 这般一动不动地沉默片刻,毫无预兆地,李建成轻扣住李世民下颚,俯下身子,在对方唇边蜻蜓点水般落下一个亲吻。 纯纯脆脆,却又稍纵即逝的一个亲吻。 然后他站起身子,推门而去。 ———— 李世民是在三日后睁开眼的。 眼中所能见的,只有绣着素纹的帐顶,而四肢百骸仿若被抽干了气力一般,全然动弹不得。若是挣扎着想要动一动,腰腹便便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无力地闭上眼,似是想起了那日以寡敌众的死战,以及在突厥营中生死不如的五个日夜。 每一刻时辰都是煎熬,每一分隐忍,都是以眼见着自己意识的丧失为代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神智已然变得模糊,唯有腰间那被刺的那一刀,时时带着剧痛刺激着自己,他还活着。 偶尔意识清明的时候,他会想起许多年前,自己追击刘武周部下宋金刚时,曾率军昼夜强行,两三日无水无粮亦是这般熬了过来。然而那时,他一心只为求胜,只为而此时,他若是坚持,却又能为了什么?有时他觉得大哥不会放他不管,定当前来相救,然而对方率军弃他而去回援雁门的画面,却很快将他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偶尔希望,无边的等待之后,只能陷入更深的绝望。 再然后……一切便已然模糊了,唯有李建成的影子在眼前模糊地晃动,具体发生了什么,却也终究没能留下痕迹。 思绪正凌乱间,门被从外打开,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跨入门内。李世民极力地动了动身子,想要将人看清,然而身子却不听使唤。 而这时,只听一声惊呼:“殿下醒了?奴婢这便去唤大夫!”却是丫鬟的声音。 不是大哥。 李世民慢慢地叹出一口气,不再挣扎,只是将视线重新投在帐顶,木然地看着。 ———— “醒了?”李建成笔端微微一顿,抬起眼来。 “是,”韦挺道,“方才刚醒过来,大夫看过,说除却身子有些若,其余的并无大碍。” 李建成低低地“嗯”了一声,将目光重新落回案上,不再说话。 韦挺见他忽然无声,不由迟疑道:“殿下可要前去看看?”毕竟这几日李建成日日守在房内的情形,他也是亲眼目睹过的。 “不必了。”李建成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头也不抬道,“既然醒了,便通知秦王府人……将他接回罢。” 第57章 十月,溽暑已消,秋日的天气里微微有了些凉意。李世民披着外衣站在窗畔,一言不发地望着院中飘零的红叶。 回到自己府中已近一个月,休养调理之下,身体已然一点一点恢复如初。 只是,在此期间李建成却一次也没有来。 实则这也并非太出乎意料,李世民虽不曾真正看清他心中所想,然而他的决绝,自己却是明白的。 彼时既能如此干脆地弃自己而去,想来日后便也不会回头了罢。 念及此,李世民无声地笑,笑里有苦涩有不甘,也有一丝无法捕捉的恨意。他知道,事已至此,自己已然无法自我欺骗活着否认什么了。 正此时,没被自外退开,杜如晦徐徐走了进来,拱手道:“殿下。” 李世民收起情绪,平静地看着他道:“先生何事?” 杜如晦道:“殿下,河南传来战报,齐王讨伐刘黑闼……败北而归。” “败了?”李世民微微挑了眉,冷笑道,“不想这刘黑闼叛党此番卷土重来,竟还当真有几分苟延残喘之力?” 听闻他带着几分戏谑的话,一贯老成持重的杜如晦不为所动,仍是郑重其事道:“据京中传来消息,陛下也正为此事烦恼。依臣看,刘黑闼不平,河南不定,派人再行征讨,必为时不远。” 李世民已然听出他话中之意,便顺着问道:“先生以为,父皇此番会派谁前去?我,还是太子?” “依臣之间,陛下此时仍在犹疑,若有人先行请战,兴许便能水到渠成。”杜如晦稍一停顿,道,“只是臣以为,殿下重伤之事陛下虽暂时不晓,然而殿下毕竟重伤未愈合,行军征战之事,只怕……” “先生的意思……是将此机会拱手让与太子?”李世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却已然起身走到桌案边,铺开了纸笔,“此番抵御突厥,想必先生早便看出,父皇对我的信任已然大不如前。若我仍这般坐以待毙,只怕不知哪日,便要落得任人宰割的局面。” 深知李世民所言极是,杜如晦闻言只得沉默半晌,才道:“还请殿下务必以身体为先。” 李世民一面在纸上游龙走凤地写着,一面头也不抬地道:“想当年四处征战之时,何种苦难不曾经历过?又岂会怕这区区小伤?”写罢将信纸封好,递给杜如晦道,“劳烦先生速速遣人送入京中,呈予父皇。” “臣愿亲自送去。”杜如晦恭敬接过道,“臣别无所长,唯有这三寸不烂之舌,兴许能对殿下有所帮助。” 李世民看着他笑了笑,道:“也罢,便劳烦先生亲自走一遭了。” 对他嘱托了几句,话未说完,便听闻下人来报:“殿下,太子来访。” 李世民神情微变,却也很快转为平静。他对那下人道了声“快让太子进来”,便转向杜如晦道,“先生勿要耽搁,当即便动身罢。” 杜如晦拱手告退,出门时恰见李建成自门内走入,便赶紧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李建成看了看他,目光停顿了片刻。然后他微笑着一颔首,举步走进门内。 房门掩上,李世民靠在窗边,抬眼看着李建成道:“过了这么些时日,大哥终于肯来了。” 李建成没有回答他,只是走到他面前道:“伤势可曾好些?” “自然已好些。”李世民伸手按上自己受伤的腰腹,低头一笑,道,“只是大哥此番,恐怕不是为此而来的罢。” 李建成微微一怔,随即恢复笑容,道:“那依世民看,大哥又是为何而来?” 李世民依然保持着垂头的姿势,口中慢慢道:“元吉征讨刘黑闼败归,一征已败,自会有二征。却不知,父皇此番意属何人?” 实则二人皆是心知肚明,出征的机会不仅意味着军权在握,更利于在得胜之后于彼处广植势力。曾几何时,李世民自己便是这般一步步树立起自己在地方进而在朝中的权势,也自然知晓,此时的李建成不会再对此放任不顾。 由是话音落了,他不待李建成开口,便自行接口道:“大哥此番,莫非是特意前来嘱咐世民,伤势未愈,不可外出征战?” 李建成静静地看着他,闻言目光微微冷了几分。默然片刻,他徐徐开口道:“正是。” 李世民低低冷笑一声,并不接口。 李建成仿若未见,目光越过他身侧望向窗外,道:“这一月间,突厥并无动向,想来寒冬在即,已然无心恋战。而元吉已败,父皇之意,定将召你我二人之一征讨刘黑闼。”徐徐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李世民,“你且留在此处罢。” “这是在命令我么?是以身为大哥的权威,还是……以太子之命?”李世民闻言抬起眼来,同他对视,唇边仍残余着几分自嘲的笑意,“可是大哥你莫要忘了,除却父皇,天策府在朝中是无需受制于任何人的?” 面对对方话中分明的挑衅之意,李建成没有回应,只是几步走过来,几近地站在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靠在窗畔,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垂眼看着他。 李建成忽然伸出手,慢慢地扣住对方衣襟,将人拉近了几分。始料未及地,李世民身形随着对方的力道前倾过去,仿佛是要迎接一个亲吻的姿势。 然而便在二人气息已近相接的时候,衣襟上的力道戛然而止。 是一个亲吻的姿势,却终究隔了几分距离。 李建成极近地看着李世民,话语间的气息熟悉而清晰地落在他的唇上。 “世民,罢手罢。”只有二人才能听得分明的声音轻而低沉,似一种劝慰,更多的却仿佛是蛊惑,“此时罢手,还来得及。” 语毕,他松开手,意欲退出一步,重新回归到二人原本的距离。然而还未放开,一股力道却自后颈袭来,迫他再度前倾过去。 紧接着,李世民的亲吻便蓦然而至。扣住后劲的气力霸道,而唇齿间的纠缠,却是缠绵。 不长的吻结束在李世民的主动停止之下。仿佛骤然清醒过来一般,他扣着李建成的肩将人推开一些,退后靠上窗沿,低头笑道:“大哥,你这是在引诱我。” 李建成在原处立定,亦是慢慢地恢复了平静。他看着李世民,重复着自己方才的话道:“世民,趁早罢手罢。” 李世民明白他话中所指并非此次出征刘黑闼,而是他二人之间的整个争斗,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争斗。 “罢手?”片刻之后,他极轻地笑了一声,仰起头看着对方,慢慢道,“大哥,我罢了手,以你之性,会放过一个曾经危及于你的人么?”不待对方作答,他自言自语般,又径自接口道,“大哥,我虽一心慕你,却也不似当年,愿将自己置于砧板之上,任人鱼肉。” 李建成看着他,慢慢道:“你……当真作此想?” 李世民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只道:“至少,此时你虽恨我……却也到底动不了我。” “世民,你此言不假。”李建成也忽然笑了,道,“你果真是了解大哥的。” 李世民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李建成转身离去,然后自嘲地笑了一声。 ——大哥,我若当真了解你,又何至于如此? 与此同时,李建成回到府中,唤来韦挺道:“给父皇的书信可已送出。” “不敢耽搁,”韦挺回道,“末将早便派人快马加鞭送出。” 李建成闻言颔首,低头沉吟了片刻,开口道:“秦王亦已请战书一封,派杜如晦送往父皇处。”顿了顿抬起眼看向韦挺,“杜如晦离开此处不足一个时辰,将军速速派人将其截住,任何手段皆可。” 韦挺深领其意,当即领命而去。 李建成的目光停留在他离去的方向,慢慢地变得深邃。 ———— 十一月,圣旨自长安发至雁门。李渊命太子李建成征讨刘黑闼,即日动身返回长安,不得耽搁。秦王李世民仍驻守雁门,防卫突厥。 李建成离开的当日,李世民并未前去相送。他却是收到了另一条消息:带着密信的杜如晦于途中坠马身亡,其所带下属尽数失踪。 立在城头看着李建成远去的人马,李世民忽然一拳打上石垛,指背血流如注。 ———— 待到李建成率军去往乐昌同李元吉会师时,已是一个月之后。 当日,天上飘着碎雪,李元吉亲自开城而候,见了不远处那一簇火红的披风,便急忙策马赶上前去,迎道:“元吉在城中等候数日,大哥总算来了!” 一别数月,他身形似是又魁梧了几分,李建成对他微微颔首,笑道:“久在雁门,此番回京又蒙父皇嘱托,不免耽搁了些时日。”顿了顿,伸手拂去落在长睫上的碎雪。 李元吉见状忙道:“此时天寒,大哥快随元吉回城罢。” 李建成颔首,便同他并辔而行,进了城门。 李元吉靠近了几分,低声道:“大哥,元吉不才,若能自行破了那刘黑闼,也不必劳烦大哥亲自前来了。” “元吉不必自责,”李建成微微笑道,“刘黑闼此番卷土重来,可谓气势汹汹。淮阳王死于他手、庐江王被逼弃城,足见其绝非等闲之辈。对付刘黑闼,不可强攻,只能智取。” 李元吉沉思道:“说来我同其人马交锋之时,听到些传言。说刘黑闼残部再度起兵,实则是因了洺水一败后,秦王对他们屠戮过甚所致。” “哦?”李建成闻言挑了挑眉,“真有此事?” “正是。”李元吉道,“挺战俘所言,彼时秦王人马大胜之后,便肆意杀戮劫掠,军中纵是投降的将领,亦是免不了一死,其妻子儿女更是被掳掠殆尽。残部心怀愤恨,故才连同逃亡突厥的刘黑闼再举反旗。” 听闻此言,李建成默然许久,道:“此事兴许可以做做文章。” 李元吉见他言止于此,也不便再问,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听闻父皇因了大哥一封请战书之故,便定夺了这主帅人选,此事倒有些出乎元吉意料,原以为他定会在大哥和二哥之间有所游移。” “世民在朝中声威日渐显赫,大有盖主擅权之势,只怕父皇对他的信任,恐怕也不如当年了。”李建成轻笑了一声道,“若非如此,他何苦犹疑,早便该下令让他做这主帅了。派我前来,大抵不过犹疑之际,见了请战书的顺水推舟之举罢。” 李元吉疑道:“莫非二哥不曾修书入京?” “他自然不会放过这般机会,”李建成望着前方的路,淡淡道,“只是我却不会让他如愿。” 李元吉似乎明白了什么,默然片刻后道:“对二哥……大哥日后将如何?” 李建成闻言回头看他,顿了顿,不答反问道:“元吉以为,我该如何?” “元吉以为……大哥不该有太多顾念,”李元吉慢慢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何况,在这深宫苑囿之内,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比比皆是。” 他话虽隐晦,然而其中之意却再明显不过。李建成听罢,仍不作答,只是轻轻笑道:“这些道理,你倒似比我看得更清。” “论才智,元吉虽远不如大哥,却深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之理。”李元吉看着他道,“还望大哥三思才是。” “自然。”李建成忽然提了提马缰,停了下来。他仰起脸望了望自中天纷扬而落的碎雪,神情变得有些恍惚,“此事……若大哥一时忘了,还望元吉记得时刻提醒。” ———— 与此同时,雁门城内,李世民展开自长安送来的一封书信,口中喃喃道:“你说这封德彝为何要将杜淹意欲投奔太子之事告知于我?便因为他是杜如晦的叔叔?” 立在他面前的房玄龄回道:“臣以为,封德彝此举应是向殿下是好。此人生性圆滑,于太子和殿下之间,自然是哪一方都不愿得罪的。” 李世民慢慢颔首,随即抬起眼来望向他道:“而先生亲自赶来雁门,便单因了此事?” “正是。”房玄龄拱手道,态度一派谦恭,“臣以为,杜淹此人虽无大谋乱,却有小伎俩,若当真投靠太子一方,于殿下恐有不利。故于此时,殿下不可不予以重视。” “哦?”李世民微微挑了挑眉,“那先生以为,我应趁此机会将其纳入麾下才是?” 房玄龄颔首道:“纵然此时无用,日后兴许能助殿下一臂之力。况其又是杜郎中的叔叔,当年殿下在杜郎中百般请求之下留下了他的性命,此番若请杜郎中出马,定能劝得他归顺。” 李世民闻言默然片刻,道:“实不相瞒,杜如晦已死。”这数月来,李世民一直按下此事,除却亲信之人外,他人并不知晓。 实则只因他心中颇有愧意,不知该如何面对其家属,故只得一时按压下来。 房玄龄闻言分明是一惊,却也很快镇定下来,见李世民言止于此,也不多问,只道:“杜郎中若已亡故,臣愿做这说客。” 李世民慢慢颔首,对房玄龄道:“那便劳烦先生走这一遭,先生大可告诉杜淹,若弃太子而随我,天策府兵曹参军并文学馆学士的位置,即刻便是他的。” 第58章 李建成立在房中,默然看着面前的沙盘,低头沉吟。 片刻之后,魏征推门而入,行至他面前,拱手道:“殿下。” 李建成抬起眼来,微微笑道:“可是有新的消息?” “正是。”魏征上前一步道,“陛下传旨,召秦王回京。” 李建成闻言,只是垂首思量,却不作答。 见其如此,魏征稍待片刻,复又开口道:“殿下,臣以为突厥数月未有动向,实则不过意欲避过今冬,再卷土重来。” “先生所言极是。”李建成这才颔首道,“以颉利可汗之野心,自登位后大举犯我,已并非只为钱粮那般简单。此番同我战个平手,绝不会就此罢休,暂停动向应是以退为进之策。如此也好,待我平了此处刘黑闼叛军,再徐徐图之。” 魏征沉吟片刻后道:“自刘黑闼大军围魏州起,我军于此同其对峙已近一月,未分高下,却不知殿下心中可已有良策?” “此事我亦是思虑已久,”李建成垂眼看向沙盘,然后伸手在其上指点道,“刘黑闼围魏州而久攻不下,我等同其对峙亦是暂入僵局,虽是如此,刘黑闼此时却是腹背受敌,时日一长则将顾此失彼。一旦僵局破除,必不是我等对手。” 魏征的顺着他的目光望着沙盘,道:“殿下可曾想好那破除僵局之策?” “不曾,”李建成轻叹道,“唯盼其手下乌合之众离心,却不知把握几成。” 魏征徐徐道:“臣有一策,不知殿下愿否一听?” 李建成抬眼看他,眸光微微亮了亮,“愿闻其详。” “臣蒙殿下赏识,入太子府前,曾投于瓦岗寨。较之这刘黑闼叛军,瓦岗寨众人亦是揭竿而起的乌合之众,其心中所想,耳濡目染,臣自以为知晓几分。”魏征顿了顿,却没有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而是问道,“刘黑闼不过一届匪首,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举兵反叛,而叛军更是犹如破竹,势不可挡。依殿下看,这其中缘由却是为何?” 李建成沉吟道:“方入城时,曾听齐王言及,刘黑闼并其所部因对秦王对其败军的杀伐惩戒,故而起兵。此事我原本亦曾留意过……”顿了顿,似乎明白了什么,道,“先生之意,莫非……” “正是。”魏征拱手,郑重道,“臣此番所献,便是以战俘诱降敌将之策。” 李建成道:“先生无需顾虑,请但讲无妨。” “是。”魏征颔首,继续道,“流寇举事,大都被迫为之,瓦岗寨如是,刘黑闼亦然。秦王对其赶尽杀绝,其部走投无路,故而起兵。既然如此,我等不如从此着手,以怀柔之策智取,释还战俘分化其部,刘黑闼不日便当成孤家寡人也。” “先生好计。”李建成盯着沙盘沉思了许久,抬起眼时,已然面露欣喜之色。 “为殿下分忧,本是臣分内之事。”魏征笑道,“殿下若以为此计可行,还请速速上奏陛下,请释刘黑闼所部相关战俘,并送往此处。” 李建成颔首笑道:“先生说得有理,能得先生,当真是我李建成之福。” 魏征闻言微怔,而李建成已然走到案边,提笔沉吟。他回过神来,笑了笑,便知是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 ———— 半月之后,战俘被送至乐昌。李建成未有耽搁,当即遣使入刘黑闼军中议和。实则李建成同刘黑闼彼此心知,以刘黑闼三番两次起兵举事之罪,总是投诚亦免不了一死。不出所料,刘黑闼对议和一事拒不接受,蛮横地将使者赶回。 李建成全不在意,只因番议和是假,宣告“归顺大唐者免罪,且家属奉还,衣食无忧”才是真。目的既以达到,静候佳音便是。 果然在数日之后,刘黑闼部下陆陆续续便有人送来密信,尽表归顺之意。李建成按照许诺行事,放还家属,予以厚待,有的甚至能在军中谋得一官半职。 如此一来,投诚之人愈见加多。 又待了半月,刘黑闼军中粮草已尽,围城无力,而李建成诱降的条件却愈发优厚。眼见军心动摇散乱,无法再战,刘黑闼终于放弃,率残部连夜奔馆陶而去。 李建成哪里会容他这般逃离?当即派一支精骑围追,昼夜不停,一直到了饶州。刘黑闼狼狈入城,却不知李建成早已诱降其刺史诸葛德威,后者轻而易举便擒获刘黑闼,连城带人交还李建成。 李建成带着刘黑闼的首级班师回朝的时候,李渊亲自出城相迎,场面浩大热烈。 不过三月光景,李建成便平定了自己数年间的这一心腹大患,而且用的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赢得干脆而轻松。 李渊忽然觉得,自己过去将军事大权一味地交付于秦王,也许是过于轻看了自己这位太子。征战一事,原非只得依仗秦王一人。 携了李建成的手,李渊拉着他一同回宫。 转身之际,跟随而来的李世民不失时机地走上前来,对李建成一拜,道:“恭喜大哥凯旋。”语气平静,眸子里却满是异常深邃的笑意。 “多谢世民。”李建成保持着面上的微笑,随即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看着那火红的披风渐行渐远,李世民立在原地,徐徐握紧了拳。 ———— 平定了刘黑闼后,除却仍有活动的小股势力外,中原一带可谓基本安定下来。李建成从战场上退身而出,很快便投入朝中政务之中。 几乎从未间断的连年征战,让恢复经济民生称谓当务之急。鉴于武德二年颁行的租庸调发颇见成效,李渊便将《武德律》、均田制的颁布,以及租庸调制的完善等种种事务尽数交付于他,意在让他掌有帝王之术,放手一搏。 李建成不敢怠慢,每日同朝中各路官员商议修改,夙兴夜寐。忙碌之下,不觉便是半载时光。 武德六年七月,前方来报,突厥南犯朔州。李渊命李建成并李世民率军前往并州御敌。 此令一出,明眼人皆能看出,李渊已然有意将秦王部分军权,放予太子。 秦王府中众人怨声载道,然而李世民却是平静异常。实则此举便意味着李渊对二人的态度,既然他保太子之意一定,那么自己日后行事……便也不需有所顾虑了。 大军出征前夜,魏征敲开了李建成的房门。 李建成仍如往日一般在案前翻阅书卷,见了魏征,不觉笑道:“先生莫非是来埋怨建成此番让你留在东宫?” 魏征并不在意地笑道:“征突厥非同于剿寇,臣一届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纵然随殿下去了只怕也不能有所建树,倒不如留在东宫使些阴谋阳谋。” 李建成听出他话中有话,便道:“那么先生此番前来,却是所为何事?” 魏征微微顿了顿,才开口道:“不瞒殿下,臣此番为秦王而来。” “秦王?”李建成微微眯了眼,“秦王可是又有何动向?” “非也,秦王并无动向,正因如此,臣更觉反常。”魏征慢慢道,“更何况,只怕若当真待秦王有何动向,便当真晚了。” 李建成微微一震,本能地伸手按上了心口,半晌后道:“先生以为……应当如何?” 魏征将他的举动收入眼底,隐约猜到李建成心痛之疾大抵同李世民脱不了干系,但他并未将这番思虑表露出分毫。 “先下手为强。”停顿了片刻,他一字一句道,“殿下,秦王不可留。” 此话说得的极为隐晦,然而含义却是显而易见。他心中早有此决断,却是头一次对李建成说及。 李建成闻言神色很平静,却只是默然不语。 魏征察言观色,不动声色地继续道:“殿下仁善,若当真无法下手,臣赴汤蹈火,自愿代劳。” 李建成垂着眼,许久后轻声道:“先生放心,此事……必将有个了断。” 话音落下,二人之间竟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半晌后,李建成才开了口,道:“时候不早了,先生还请先行回去歇息罢。”声如低叹,隐约地透着几分疲惫之意。 实则魏征心中也明白,手足相残实乃下下之策,若非万不得已,他不会开口。然而李世民此人,却始终教他安心不下。尤其是在隐约感到李建成对他的感情,已然日渐无法言说的时候。 当局者迷,旁观者却须得清明。他不能让这人成为李建成下不去手,末了却祸及自身的软肋。 听闻李建成此言,他并未立刻告辞,而是在蓦然片刻后,忽然道:“臣只愿殿下明白,在臣心内,若单只将殿下视作君主,今日便不会有此肺腑之言。” 李建成抬起眼看他,却仍是没有说话。 魏征却是垂下眼去,自嘲地轻笑了一声,道:“于公,臣希望坐这江山大业的,是如殿下一般的仁君;于私,臣希望继承这江山大业的,只能是殿下一人。”顿了顿,拱手一拜道,“臣对殿下的心意……便是如此。于公于私,还望殿下务必三思。” 仍是这般,未有一语点破,然而话已然说得足够明白。实则朝夕相处的诸多时日,李建成如何会不曾觉察?只是此情此景之下,他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便只能一声叹息。 魏征听闻,纵然并不意外,然而心头却仍是微微一阵落空。只是他却起身笑道:“臣方才所言不过希望殿下明白,臣对殿下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肺腑之言。殿下记得这一点,于臣便足矣。”说罢深深一拜,道,“臣这便告退了。” 李建成微微颔首,看着他推门离去,仍只是一声低叹。 ———— 大军抵达并州,李建成李世民二人仍是各自为政,只是此番李世民并未再刻意刁难,对李建成之意反而言听计从,只提出一点要求,便是亲自带兵迎战咄苾。 李建成心知他深记昔日为咄苾所擒之事,便应了下来,予他三千骑兵,让他负责击退突厥前来劫掠的小股部队。 然而不过三日后,李世民便带着这三千人马以及自己畜养的玄甲兵,杀入了咄苾的大营。 彼时突厥人马正于并州附近劫掠而归,正欣然瓜分战利品之际,唐军便如一把利刃劈如营中。李世民单枪匹马在前,玄甲兵紧护周围,再然后,便是普通的骑兵。 这般堵上性命的袭营,可谓实出乎突厥上下的意料,便连咄苾本人,亦正毫无戒备地坐在帐中。然而听闻大营遭袭,他却也并未变色。吩咐下全军立即迎战,咄苾很快站起身来,三两下穿好铠甲,反而笑道:“既然李世民如今自己送上了门,便休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出了帐翻身上马,一眼便望见厮杀中的李世民,咄苾高扬马鞭,横刀朝他冲了过去。 李世民很快感知到,一枪挑翻了面前纠缠的敌军,转身方一横枪,便堪堪挡住了咄苾迎面劈来的一刀。 二人俱是使出了七八分力道,刀枪相碰,火星四溅,震得双方同时一退。 咄苾提着马缰来回逡巡,面上露出几分嘲讽的意味,笑道:“区区数千人便敢来袭我大营,莫非经过上次之事,秦王仍未学到多少教训?” 李世民闻言不答,只是一夹马肚,再次攻上来。二人交缠过了百余招,不分胜负,而咄苾人马数众,已愈发聚拢,将唐军围困在其中。 眼见着便是上次一战的翻版,咄苾心下暗嘲李世民不过尔尔,手上攻势愈发密集凌厉。 然而正在此时,一名突厥士兵杀至近前,高呼道:“可汗,后方营帐起火了!” 咄苾大惊,不及回应,李世民却紧贴着过来,一枪刺向他胁下。咄苾侧身避开,匆忙退开几步,看着他微微眯起眼来,道:“李世民,你……” “可汗说得不错,本王经过上次之事,自然要学些教训。”李世民面上终于浮现出笑容,话语之中却是愈发悠哉,“只可惜上次之胜,却恰恰让可汗忘了,何为骄兵必败。你当真以为,我连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也不明白么?” 咄苾握紧手中长刀看着他,不知为何,只觉那悠然自得的神情,竟有几分像李建成。他面色一点点变得浓云密布,却是在原处不进不退。 “好不容易抢来的粮草,可汗便打算这般置之不理了么?还是说,可汗心中竟猜不到,前来烧粮的会是何人?”深知对方正处于进退两难之境,李世民又笑着开了口,顿了顿,不待对方开口,却又自己答道,“你我心中皆知,来的若是那人,便不会给你留下一颗余粮。” 咄苾身形已然微震,眼看着身后腾起的浓浓黑烟,以及大火之下愈见散乱的人马,终于咬牙,似已动摇。 “咄苾,你可知自己哪一点永远赶不上我么?”李世民仍是笑,笑的平静而恶意,“那便是你同大哥只能是敌对,无法改变。而大哥对我纵然无法坦诚以对,但只要在你面前,我们便永远是在同一方。” 被刻意地戳中软肋,咄苾冷哼不言,已然调转马头,大喝一声撤退。然后他回过头来,看着李世民,还击道:“我若是李建成,上次便该任你死在突厥营帐中。既已弃你而去,何苦又那什钵苾相换,建成对你终究是不够心狠。” 李世民手握着长枪,高坐于马上,眼看着突厥人马纷纷后退,只是一声冷笑。 ——他若不狠,便不会有今日的李世民了。 待到人已走远,一名小校飞驰而来,道:“殿下,太子听闻殿下率军袭营,特令殿下即刻撤军回城,不得耽搁!” “告诉太子,我这便回去。”李世民淡淡吩咐身旁的偏将,“传令下去,撤军回城。”说罢自己调转马头,慢慢朝并州方向回去。 走着走着,不觉又是一声轻嘲。 此番虽烧尽咄苾粮草,让其暂时不得卷土重来,算是报了一箭之仇。然而方才激将对方的那些话,却也不过虚张声势而已。 自己同大哥走到如此地步,已然觉悟对旁人夸耀的资本。纵然此刻二人确是共同对敌,然而却也不过貌合神离而已。 定西河,战霍邑,取河东,入长安……回想当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的时日,竟遥远到恍如隔世。 ——大哥,事已至此,你不要怪我,无法回头了。 ———— 数月后,突厥因粮草大受损失,无力再战,不得不回师北撤。李建成政务在身,也不便在并州多做停留,便也就此同李世民二人一道,班师回朝。 对于李世民私自袭营一事,他并未多过问,只当着众人的面象征性地责了几句,又赞其破敌之功。李世民一言不发地一一受下,只觉那语气虽然温文,却生分冰冷得彷如利刃。 稳住了突厥,中原暂无战事。武德七年四月,李建成费心数载的《武德律》、均田令、以及修改完善之后的租庸调法依次颁行,朝中上下初步进入休养生息,恢复民生的状态。 李渊也稍稍放下心来,便决意于六月去往长安以北的仁智宫避暑。届时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随行,而太子李建成则留在长安监国。 第59章 六月中,李渊传令下去,将军国大事悉数委以太子决断,便率众人离宫。临行之前,李建成亲自出城相送。 李渊眼见着自己面前一身华服,器宇轩昂的李建成,念及这便是日后将从自己手中接过江山帝位的储君,不由得欣慰且感慨万千。然而他没有多言,只是叮嘱李建成治国相关示意,指出朝中可以依仗相佐的几名老臣,便浩荡而去。 实则李建成心中明白,李渊此番离宫,七分是为了休养天年,三分却是有意给了自己监国的机会,让自己有放手一搏,别无拘束之机。念及过去对于他偏爱李世民一事还颇有微词,此时此刻只觉错看了父皇,公私如何,没有人比他分得更清明。 对着李渊离去的方向深深一拜,抬起眼来的瞬间,却恰是触到一束目光。 李世民人跟在李渊身后,却正是回身望向自己这边,四目相接片刻,他极快地收回目光,回转身子,却仿佛是冷笑了一声。 然而那目光深幽、自嘲、无奈、决绝……甚至带着几分怨怼,一眼望去,竟是复杂得教人揣摩不透其中之意。 李建成微微垂了眼,暗自叹息一般地笑出声来。待到众人远去之后,便反身回宫,不多做停留。 ——世民,你该早早罢手。 ——你……争不过我的。 ———— 李渊离宫的时日里,李建成全权执掌军国大事,虽是头一次监国,然而治国之道他本已熟习,加之朝中忠臣并东宫心腹辅佐扶持,很快便得心应手,渐入佳境。 这日他阅过了手边奏折,遣人分发下去,眼见天已薄暮,便稍稍舒展了身子,离开书房往后院而去。 不曾小立多久,便有一下人送来一封书信,道:“庆州都督杨文干遣人送来密信,请殿下过目。” 李建成伸手接过,吩咐下人离去,便走回房中徐徐展开。 这杨文干,在任庆州都督前,原是在太子府人。调往庆州后,仍是李建成亲信之人,东宫护卫的兵甲,多是此人募集之功。 故此番见他信中提及因由前日平乱之故,如今甲胄军械据是捉襟见肘,恳请朝中给予补给时,李建成思量片刻,便当即遣人办理此事。 而便在次日,同样是一封密信被送往仁智宫。当晚,李世民将房玄龄秘唤入房中,将书信交给他过目,随即径自走到窗边,负手而立道:“不知先生看过之后,可有何想法?” “看来太子百密之中,也终免不了一失。”房玄龄将信纸小心折好,道,“依臣之见,此事大有文章可做。” “若非有文章可做,今次也不会劳烦先生前来。”李世民并未回头,声音有些低沉,“却不知先生以为,有怎样的文章可做?” 李建成亦非完人,更何况,在杜淹的密报之下,李建成这一月的种种举动,俱已在他眼中。 杜淹因由自己的侄儿杜如晦死于李建成之手,对其颇有怨怼之意,故此时已然成了李世民颇为信任之人。入秦王府不多久,李世民便发觉此人灵活善辩,利于打探消息,结交旁人,倒十分庆幸当年为让他投入太子府。 如今,果真派上用场,寻到了李建成的破绽, 念及此,李世民不觉挑起了嘴角,心头似有了几分隐而未发的快意。他转过身去,看向房玄龄道。 房玄龄沉吟着同他对视着,许久后一拜道:“臣倒是有一策,然而却是一招险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李世民微微挑了挑眉,道,“却不知……险在何处?” 房玄龄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此事若成,则太子可取而代之;若败,则……” “如此足矣,”李世民轻笑了一声,眸光于深沉之中似是亮了亮,竟隐约有几分兴奋之意,“那……便请先生一一讲来。” ———— 十日后,仁智宫内来了两名意外来客,他二人不过普通的军卒,却引得李渊亲自召见。 因为他们带来的,是一个惊人的消息:太子谋反! 普天之下绝无一个帝王能对这四个字置之不理,李渊听闻消息,当即将二人宣如宫内询问。 一问之下,方知这二人本是李建成手下军卒,此番奉命将甲胄军械押往庆州都督杨文干处。二人将此间来龙去脉尽数描述了一回,只道一心忠于陛下,绝不能对太子的不轨之举置之不理。 依大唐法令,朝中下拨军需须得经过兵部,然而李建成此举却可算是自作主张,加之心知他同杨文干关系非常,李渊听罢,不由皱了眉,心中有些恐慌。 照理而言,身为太子,是觉悟谋反必要的。然而对于李渊而言,李建成的心思,他这个做父亲的,却是从未看透过的。故一时间,此事真伪,他竟也无法断定。 故命人将那两人带下之后,李渊长久地默然,只是眼望向堂下坐着的人。李世民、李元吉在左,裴寂为首的几名要臣在右,神情各异,举止不同。 李渊徐徐收回目光,叹道:“此事……尔等有何看法?” 话音放落,李元吉便站起身来,道:“父皇勿要听信这二人胡言,儿臣原以信命担保,大哥绝不会做出此事!” 然而此法担保终究太过单薄,加之李元吉本就同李建成走得极近,故李渊闻言,只是笑了笑,却转眼望向李世民,分明实则在等着他开口。 李世民一直只是沉默,此刻只得徐徐站起身来,苦笑道:“大哥心思太深,儿臣亦是难以看破,加之此事事关重大,故儿臣不敢妄言。” “罢。”李渊只得叹息着让他归位,“你之所言也实是不假。” 此时此刻,裴寂终是站起身来,道:“陛下,臣以为,仅凭两名小卒一面之辞,是绝不能定罪于太子的。如今太子是否有谋反之意尚不明了,但陛下当务之急,不如先召太子独自来此,太子若避而不来,则或有蹊跷;若是来了,此事是真是假,再问不迟。” 裴寂跟随李渊多年,对其心性了若指掌,纵然心底绝不认为李建成有谋反之心,却也知以自己口中决不可表露半分,故只极力将话说的客观而中立。 话音落了一拜,却感到一束目光投向自己。裴寂抬眼望向那目光的来处,却见李世民只是垂着眼,神情平静。 稍一思量,心中便似已了然什么。裴寂不动声色,只是又道了句“望陛下三思”,便退身回去。 而李渊沉吟叙旧,果真对裴寂之言深以为然。又叹息了一声,终是道:“裴监所言极为中肯,来人,速传令入京,召太子来仁智宫!” ———— 李渊旨意传至东宫时,此事已是朝中皆知。 太子府人听闻李渊召太子单独入仁智宫,大都极力反对。毕竟圣心难测,若当真已认定了这谋反之事,李建成去了,便是自投罗网。 甚至有人愤然之下,提议李建成不妨当真反了,早早坐上那龙椅。 然而同府中众人的激烈反应相比,李建成却显得极为平静。他靠在椅背上,任旁人你一言我一语,自己却只是低头沉吟着。待到旁人已无话可说时,他才慢慢站起身,道:“诸位之心,建成心领了。只是我既无谋反之意,又何必怕他人谗害?若当真推辞不去,教旁人看来,却正是畏罪之举。故既然父皇皇命已出,明日自当启程去往仁智宫。故诸位勿要再劝。” 他言语说的平静,甚至并无什么感情起伏,然而一字一句却透着笃定。一席话下来,堂内方才的喧闹乍然退去,一时无人开口。 “臣以为,殿下所言极是。”最先开口的却是一直一言不发的魏征,他走至堂中深深一拜道,“魏征在此恭候殿下安然而归。” 李建成看着他微微笑了,道:“多谢先生。” ———— 次日,李建成轻车简从,离开皇城。魏征同东宫几位幕僚前来相送,三言两语话别之后,魏征打马朝李建成近前走了走,附在他耳畔低声道:“臣已暗中已安排妥当,殿下此行若有个三长两短,东宫上下即刻便杀入仁智宫。” 李建成闻言当即上挑了唇角,口中却道:“魏先生好大的胆子,果然敢为他人所不敢为。” “若非如此,又怎能做殿下的左膀右臂?”魏征亦是笑了,徐徐打马走开了几步,在两人间重新拉开一些距离。 李建成看着他,过了一会儿道:“先生不必担心,建成自当权力自保。” 魏征微微颔首,看着他似有话要说,然而迟疑片刻,却改口道:“殿下只需记得,魏征同东宫所有兵将,誓死效忠殿下便是。” “自然。”李建成笑着拨马,带着几个随从,转身而去。 实则他明白魏征想问,却不曾问出口的是什么。这件事,二人心知肚明,却又各自绕开绕开了。 “确是该有一个了断了……”喃喃低叹一声,他忽然扬鞭,纵马奔驰而去。 ———— 李渊坐在堂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伏跪着的人。房中他们父子二人,这般无声的对峙,已有半柱香的时间了。 李建成披散着头发,淡衣素袍,轻裘缓带,垂眼默然不语,如此大事,竟是不急着替自己辩解。 终于,李渊率先开口道:“为何穿成这般?” “戴罪之身,岂有身着华服之理?”李建成头也不抬,长发委地,遮住了大半面容。 “戴罪?”李渊挑眉道,“莫非你当真有谋反之意?” 李建成这才抬起身子,同李渊对视,口中却是定定地吐出两个字:“不曾。” “那为何戴罪?” 李建成似是轻笑了一声,然而面上却全无笑容,“父皇认定儿臣谋反,儿臣自然有罪。” “建成,你这是在怪朕。”李渊微微一怔,随即苦笑道,“只是这谋反之事,若是换了你他日为君,只怕亦是会如朕这般。” 李建成再度垂下眼去,默然片刻后道:“未做之事,儿臣无法明证。此时唯请父皇召杨文干来此对峙,方知事情真假。” “此是裴监亦曾同朕提及,朕深以为然。建成你且留在仁智宫中,待事情水落石出,若你无罪,朕定将还你一个公道。”李渊叹息了一声,“建成你休要对朕有怨言,朕虽是你的父亲,却也是一国之君。此事在查清之前,朕绝不能有一丝大意。” 心知李渊这是要将自己软禁,李建成并不觉得意外,没有多言,只是拱手一拜,在侍卫的带领下,出了宫殿。 李渊看着他离去,以手支额,叹息一声,随后对身旁的宫人道:“立刻传宇文颖入宫。” ———— 当夜,李世民负手立在窗畔,房内没有电灯,他身后一片无尽的黑暗。片刻之后,门被轻轻退开,下人走至近前,低声道:“殿下,宇文大人来了。” 李世民侧过身子,面色一般隐没在阴影之中。顿了顿,他开口道:“让他进来。” 很快,门外走进一人,见了李世民,拱手一拜道:“见过秦王。” “宇文大人,好久不见。”李世民冲他微微一颔首,随即却侧过脸望向窗外,“听闻大人皇命在身,明日便要去往庆州了?” “正是。”宇文颖不敢怠慢,道,“明日动身去往庆州,请都督杨文干来此。” “不想父皇恰是选中大人来完成此事,说来,该是我李世民之幸罢。”李世民回过头来,看着他,由于背光而立,表情全然隐没在阴影之中,“三年前,本王曾从父皇手中替你捞回一命,此事宇文大人应是没有忘记罢?” 三年前因一时受贿,险些为李渊所斩,幸得李世民保谏,方只以贬官作罢。自那之后,宇文颖同亲王府便有着脱不开的联系,只是此事朝中无人知晓而已。此时听闻李世民忽然提起旧事,宇文颖已然觉察出些许弦外之音,便道,“殿下有何吩咐,臣定当尽力完成。” “很好。”李世民颔首,顿了片刻,道,“却不知大人此番去往庆州,将如何对那杨文干说明此事?” 宇文颖如实道:“告知陛下疑其联同太子谋反,召其入仁智宫当堂对峙。” 李世民闻言摇摇头,道:“这一番话多有不妥。” 宇文颖道:“请殿下指教。” “大人到了庆州,只需告诉杨文干四个字即可。”李世民慢慢道。 “却不知是四个字?” “太子已死。”李世民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楚,说得快意,“可曾记清楚了?” 此言已出,宇文颖瞬间便明白了李世民之意。这虽让他心中震慑,然而却也知事关重大,以自己此时的立场,不可多问一字,便只拱手道:“臣定当如此转告杨都督。” “事成之后,自当重谢大人。”李世民微微颔首,道,“时候不早了,大人明日还需赶路,此时不如早些歇息罢。” 待到宇文颖应声告退,李世民重新回转身子望向窗外。伸手扣住了雕花的窗沿,用力握住,低着头颤抖着笑出声来。 刀刃既已出鞘,便定要见血而归。 ——大哥,说起来,这本是你的作风。 ——却不知此番见了自己的血,你该是什么表情。 第60章 李建成看着案前的棋局,自顾自地落下一枚白子。 正此时,门被从外大力退开,李渊气势汹汹地大步而入,李世民和李元吉紧随其后。 见其形势,李建成隐约感到了什么,却也急忙站起身来,拱手行礼。 然而李渊瞥了一眼桌上的棋局,不待他开口请安,便道:“太子倒是颇有闲心,想来是对局势尽在执掌了?” 李建成抬头道:“不知父皇此言何意?” “庆州都督杨文干举兵反叛,数万人马已奔长安而来,”李渊强抑着怒气,一字一句道,“太子,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 李建成闻言心头一紧,本能地转眼望向李渊身后的李世民。李世民确是将目光投向他处,然而四目对视之下,却头一次让李建成有了“深不可测”之感。 停顿了片刻,李建成收回目光,对着李渊跪下身子,却只是一言不发。 他知道,若说在此之前,李渊心中对自己还是存有信任的,那么此时此儿科,杨文干当真树起了反旗,自己这“谋反”的罪名,也许已然坐实了。 只是,杨文干平白无故地便造了反?此事……有一人只怕比自己更为清楚罢。 心内暗暗地冷笑了一声,他慢慢开口道:“只怕儿臣意欲解释,父皇此时却没有心思听了。”“铁证”如山摆在眼前,此时空口的辩解又有何用? “逆子!”他异常的平静让李渊前日的迟疑,今日的不可置信一瞬间转为暴怒,他呵斥着一掌甩过去。大力之下,李建成被打偏了脸,身子却仍是笔挺地跪着,岿然不动。 李元吉见状,当即在一旁跪下-身来,恳切道:“父皇请息怒!儿臣以为,以太子之性是断然不会做出此等谋逆之事,此一定尚有内情,还望父皇明察!” “明察?”李渊知他同太子是一党,此时不以为意地冷笑一声,呵斥道,“杨文干都反了,还有什么内情?” 与此事,李元吉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故一时也只是缄默地长跪着。父子三人,便这般两跪一立地对峙着。 过了许久,一直沉默不语的李世民终于走上前来,对李渊道:“父皇还请息怒。儿臣以为,叛军来势汹汹,父皇应以平定叛乱为上。”目光在李建成处微微一顿,又道,“至于太子谋逆一事,待平乱之后再做定夺不迟。” 他声音异常的冷静,冷静到仿佛当真置身之外。李渊听闻,慢慢地吐出一口气,道:“世民说得在理,此时应以平乱为上。”然后他将目光转向李建成道,“建成,你让父皇颇为失望。自今日起,你便连这屋子也不必出了。待朕平乱之后,再做处置罢。”说罢转身大步而去。 李世民紧随其后,出门之前,朝这边瞥了一眼,举步而出。 二人离去之后,李元吉仍跪在房中。李建成微微偏头,对他低声道:“你且去罢,莫要因我受了牵连。” 李元吉道:“大哥……你却要如何?” 李建成笑笑道:“元吉不必忧心,天无绝人之路。” 李元吉心中暗道,若谋逆罪名定下,便只有死路一条,又何来什么觉人之路?然而此情此景他却也不好在说什么,便只得站起身来,道:“大哥还请保重,父皇那边元吉会尽力而为。” 李建成慢慢站起身来,道:“多谢元吉。” 待到房中只余他一人之后,李建成慢慢地走回案边。也许是已然死过一次,这次大难临头,他竟不觉得有多少恐慌。 自嘲地笑了笑,却感到口中的腥膻。李建成低下头,用衣袖擦去了嘴角的血迹。 忽然一只手从身后伸出,将他的手腕用力扣住。 李世民虽徐徐走到他面前,慢慢地将那那段衣袖抬起几分。素白流云的缎子上,血迹点点,犹如大雪之中红梅,傲然却又凄艳。 “世民,走了为何却又折返回来?”看清了眼前的人,李建成抽回手,徐徐笑道,“是不愿错过我此番落魄的形容么?” 李世民亦是收回了手,轻笑道:“只可惜大哥纵然落得如此境地,却也不显半分落魄,不愧是太子气度。” “只可惜,你没有。”李建成终于冷笑出声,“我若是你,便不会如此急不可耐地来此,炫耀自己的小人之谋。” “大哥所言不假,世民自愧不如。”见他一语点破,李世民也不避讳,反而笑道,“只是,若换了我是大哥,定会万分好奇那杨文干为何会突然举兵而反,让自己一夜之间,便授人以口实。” 李建成定定地同他对视,分明是等着他开口,却并不发问。 “大哥来仁智宫一事可谓尽人皆知,然而后续如何,却无人知晓。”李世民待了片刻,便自行走到他面前立定,垂着眼,看着对方因了方才掌阔而浮起红痕的侧脸,幽幽道,“此时只需告诉他,父皇一怒之下将太子处死,杨文干走投无路之下,唯有起兵造反一法可循。” 李建成闻言默然许久,终是轻笑出声道:“世民,我不该小瞧了你。” “大哥你终于明白了么?”李世民进一步朝他靠近,几乎是贴在对方耳侧,低声道,“我若不能取你而代之,只怕连跟着自己出生如此的兄弟们,也无法一一保全。大哥,你若要恨我便恨罢。” 温热的气息喷薄在耳侧,李建成退出一步,冷冷道:“这不过是你为自己的野心而找的借口而已。” “野心?”李世民紧跟上去,将人逼至墙边,退无可退。挑起对方一缕碎发,缠在指尖把玩,他低笑着朝李建成靠近,“倒不如说,我想要的……” 未说完的话,已尽数化作唇齿间的掠夺。 吻是从未有过的霸道强硬,不容得半分推拒。李建成已然退无可退,在气息交错间,他忽然伸手扣住李世民的后颈,用力地咬着对方的唇舌。 腥膻的气息很快遍布口齿,然而李世民分毫不为所动,反而吻得愈发尽兴,仿佛如何也不能满足。待到二人几乎气竭之时,方才稍稍分开几分。 李建成偏过头,低低地喘息着,口中道:“我记得对你讲过,这场闹剧,已然终止了。” 李世民一手撑在墙面上,慢慢地直起了身子,然而目光却不挪开分毫。 “大哥,日后也许便由不得你了。”他用衣袖拭去了口角的腥膻,忽然笑了一声,竟是转身走开了。 李建成回过头来,靠在原处,眼见着李世民走到棋盘边,伸手拂乱棋局。 “大哥,这棋已没必要继续下去了。这一局,我赢定了。”冷笑着,李世民将黑白子尽数握入掌中,把一字一句都说得咬牙切齿。 然后他慢慢地松开掌心,任其散落一地,转身大步离去。 ———— 派去平乱的人马一时陷入僵局,李渊怒不可遏又心急如焚,数日之后又遣李世民亲自带兵,取杨文干首级。 临行前日,李渊将李世民叫入房中。不过几日的功夫,他看着却似是苍老了许多。李世民心中明白,单单一个杨文干反叛不足以让他如此,真正让李渊无法接受的是,这叛乱所牵连的,是他亲手立下的太子。 见李世民前来,李渊简要地交代了作战事宜,便突然沉默下来。李世民隐约感到他似有未尽之言,也似能猜到那是什么,便试探道:“太子之事……不知父皇意欲如何处置?” “此事……朕自有考量。”李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此战务必平定了那杨文干便是。” “是。”心知圣心难测,李世民拱手一拜,告辞离去。 “世民。”然而方一转身,却被李渊叫住。 李世民顿住步子回身道:“父皇还有何事吩咐?” 李渊略一迟疑,道:“世民,你可知你同建成的名字有何来历?” 不解他为何突然提出此话,李世民微微一怔,随即回道:“儿臣不知。” “建成者,建业功成;世民者,济世安民。你二人于朕而言,皆是济世安邦之才,”言及此,李渊沉默了许久,才复又道,“如若建成当真有谋逆之心,这太子之位,朕自会易主。” 虽不曾严明,然而话中之意已然分外明显。实则李世民早便明白,当今朝中能同李建成一争这太子之位的,唯有自己而已。唯有自己有能力,唯有自己才配得上同他争。 故如若李建成有失,太子之位绝无旁落的可能。这一点,他和李渊心中一样明白。 听闻李渊方才一席话,李世民心头一阵震动,然而神情却只是异常的平静。对李渊一拜,他口中道:“愿父皇早日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说罢便告辞离去。 直到慢慢地走出大殿,他的唇边才徐徐浮上了一层快意的笑容。 他明白,自己离成功,终于只有一步之遥了。 数日后,李世民领征讨之命,挥师往庆州而去,不料还未到达,前方便传来杨文干为部下所杀的消息。李世民见机行事,忙让人将太子未亡的消息散布出去,并表示,余下的叛军此时若迷途知返,缴械投降,一律赦免罪过。 由是本就群龙无首的起义人马,不多日便得到了平息。 然而待到李世民班师返还仁智宫时,却在殿外意外地见到了一个人。 魏征一袭整齐的官服,身子笔挺地跪在台阶前,看样子已然跪了好些时候。见了李世民,只是神色平静地拱手一拜道:“臣魏征见过秦王。” 李世民走上前去,垂眼看着他微微眯起了眼,道:“魏大人为何在此?” “太子有难,臣自然是前来替太子说情。”魏征笑了笑,坦然道,“只可惜陛下不愿见臣,臣只得跪在此处,待到陛下改变心意为止。” 他神情恳切,眼光里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甚至隐约带着几分痴意。李世民见了心中一阵不悦,冷笑道:“魏大人不过是太子府中区区一个詹事主簿,也妄想能为太子求情,岂非太自不量力了?” 魏征却似全然不以为意,反而异常正色道:“如若不试,如何能知?臣为报知遇之恩,此身性命已属太子。自知人微言轻,只愿凭一己之力尽力而为,若救不得太子,自当以死报恩。” 一席话说得正色,却将李世民激得怒火中烧。他俯下-身子,定定地盯着魏征道:“你纵是为他死千次万次,也不及我在父皇面前的一句话。”顿了顿,唇边微微浮现出一丝冷笑,“他死不了,因为……我不会让他死。你若要跪,便再此跪到死罢,只可惜大哥人被囚禁,却是无法知道了。” 说罢,他忽然放开魏征,大步走入殿中。 看着李世民离去的背影,魏征自顾自地轻笑了一声。若说在此番见到李世民之前,他是笃定对方此番设计是有意置李建成于死地的,故才有了方才剖白一般的激将之辞。然而方才从对方的双眼之中,他忽然发觉,或许李世民从头至尾,当真未曾有过此意。 那他此番所为,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 李渊是在次日清晨召魏征入宫的,此时距他跪在仁智宫门外,已有足足一日了。 由于双腿已然麻木,魏征在宫人的搀扶之下,终是踉跄着来到了李渊面前。他勉强站住了身子,意欲再度跪下。李渊见状,摆摆手示意他免礼。 “多谢陛下。”魏征便只立在原地,徐徐地拱手一礼。他此刻形容虽然狼狈不堪,然而神情自若,却并无半分局促之态。 李渊看在眼里,只觉这情状同当日的李建成倒颇有几分相似。他坐在龙椅之中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道:“魏征之名朕虽有耳闻,然而值风声鹤唳之际,你不仅不避嫌,竟胆敢这般独自求见朕,并直言为太子求情,此举倒当真让朕有些佩服。你虽在宫外跪了整整一日,然而朕不曾直接将你斩了,却着实是你的幸运。” 魏征笑道:“臣不过凭一腔愚忠,幸得陛下终于召见,心中自然是感恩戴德。” “今日朕召见于你,不过愿听你一言而已。”李渊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魏大人意欲如何为太子辩解,但讲无妨。若能说得动朕,朕便着手彻查此事;若说不动,那么魏大人的命便留在此处罢。” 魏征听闻反而一笑,长揖道:“陛下圣明!” 第61章 在入宫面圣一个时辰之后,魏征在宫人的搀扶下,吃力地走出了宫门。 在阶前立定,纵然腿脚仍是一阵阵刺痛,然而魏征抬头望了望天际的流云,却是释然地吐出一口气来。 命悬一线,终究是有惊无险。 如若当真能助李建成洗清罪名,自己这一遭罪,便也没有白受。 在原处不知立了多久,他终是收回目光,步履蹒跚地朝走下了台阶。 ———— 三日后,李渊摆驾回长安,改囚李建成于东宫寓所,对于谋逆一事却未曾再提只言片语。李世民虽然不解,但心知自打李渊那日的一番暗示之后,自己便已不再是局外之人,于此事,却是半分也不可心急的。 由是他按捺住性子,看似并不在意地等待着。直到半月后,李渊一道旨意将他召至太极宫。 李世民进入偏殿时,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御案之后的李渊。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堂下一侧端然而坐的,却是李建成。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幻觉,半月的禁足让他的面色看来有些许些荏弱。虽是穿着正装华服,然而衣装明艳的色泽,却反而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 隐约地感到了什么,李世民足下稍稍一顿,却也大步入殿内。对着李渊,李建成分别一礼,末了转向李渊道:“不知父皇召儿臣前来,所为何事?” 李渊神色有几分异样的肃穆,闻言一时没有作答。李世民心头微紧,却也只是垂首静候着。 这般待了将近四分之一柱香的时辰,李渊终于开了口,却是道:“世民,父皇问你几个问题可好?” 李世民微微一怔,却很快回道:“父皇请问。” 李渊定定地看着他,道:“世民,依你之见,建成可有谋反之心?” 李世民闻言,本能地抬头望向一旁的李建成,对方虽也是看着自己,然而神情淡漠得却仿若事不关己。 也许并非事不关己,而是胸有成竹。 李世民心中几乎猜到这其中可能的缘故。然而他面上仍是沉住了气,只是极快地收回目光,对李渊道:“儿臣愚见不足以为据,事实如何,却待父皇明察。” 李渊轻笑了一声,拿起御案上的一沓折子展开,道:“既如此,世民便同你大哥一道听听朕彻查的结果如何?” “儿臣愿闻其详。”李世民徐徐点了点头,退身在李建成身旁坐下。侧脸望去,对方身子朝堂上微微侧着,只留给他一个疏离而冷漠的背影。 “谋逆一事,说大是国事,说小也是家室。你二人皆是朕的骨肉,今日便先以家事论处罢。”李渊看了看二人,却将自己查明事情的前因后果,徐徐道来。 他话中不曾言及召见魏征的情形,说来那日对方不过问了几个问题,便让他对此事茅塞顿开,从而开始质疑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那日魏征立于他面前,拱手道:“臣此番前来,虽妄称为太子说情,实则斗胆,只想问陛下三个问题。若陛下能予以解答,臣愿意一死。” 李渊挑了挑眉,道:“不知魏大人有何疑问?” 魏征道:“其一,殿下不经兵部,遣人送军械至庆州杨文干处,此虽有不合法度之处,然而其罪莫过于此。而运送军械之人,事太子多年,不尊上令,却来到仁智宫给太子冠以谋反之罪。原应是太子亲信之人,却这般反水诬陷,这其中缘由,臣思量想去,不得而知。” 李渊闻言稍稍默然,道:“说下去。” “是。”魏征继续道,“其二,陛下闻讯将太子急召回仁智宫时,并未隐瞒缘由。故太子此来,依照臣看来,实乃生死难料。然而太子力排众议,却仍是只身前来,落得被囚之命。臣以为,若太子真有谋逆之心,其事未成而先暴露,太子为何不趁势揭竿而起,却反而这般自投罗网?” 李渊仍不开口,只是目光变得深邃了几分。 “其三,”魏征稍稍一顿,道,“陛下派司农卿宇文大人前去传杨文干对质,而杨文干举兵起事,反叛之命便就此坐实,太子似也已无可辩驳。只是若太子当真有谋逆之心,换做臣是那杨文干,听闻太子已落于陛下处,为何不按下计划,改觅良机,却反而仓皇起事,置太子于死地?” 他一番话下来,看似发问,却实则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尽数梳理了一遍,并借机提出质疑。话音落了,李渊心头已是了然了七八分。 其一,运送军械之人缘何告发太子谋逆?可有证据? 其二,杨文干突然起义究竟为何?宇文颖同他见面的情形又是如何? 其三,是否有人着意陷害太子?若太子被废,谁将最是得利之人? 思虑之后,他心中可谓是澄澈如镜。抬眼看了看面前的魏征,李渊轻轻笑道:“好一个魏征,你貌似而来。虽不曾明言,然而话中并无一句不是为太子开脱。” “臣乃东宫之人,”魏征拱手,不紧不慢道,“必是先忠陛下,后事太子。” “以你今日之举,怕是只为太子而已罢。”李渊笑了一声,将他点破道。 “臣不敢。” “只是若太子并无反心,你为太子便是为朕,便是为这大唐江山,并无差池。”李渊神色稍稍缓和了几分,道,“只是太子身边有忠臣如此,朕心中也颇为欣慰。今日之事,朕已然有数,你且退下罢。” 此言一出,魏征便知事济矣。立在原地深深一拜,方才在宫人的搀扶之下徐徐出了宫门。 一言已毕,李渊抬眼看向李世民道:“杜淹近日于京中活络异常,所查之事无不与太子有关,且同那送军械的二人过从甚密,乃天策府兵曹参军;房玄龄为人多智多谋,乃秦王府记室;宇文颖,数年前你力荐之下,朕留下了这人……不知这几个名字,该作何解释?” 李世民心知,李渊既已将话说到如此地步,心中便必是有了十成把握。事到如今,任何的狡辩已无任何意义。 由是他站起身来,在李渊面前徐徐跪下,一言不发。 李渊将手中的奏折轻轻地摔在案上,以手支额,叹了口气道:“世民,朕知你功勋卓著不甘落于人后,然你已是朝中煊赫的天策上将,朕自视予你的已足够多,你却这般不知收敛,反而意欲取太子而代之,此举……当真叫朕失望非常!” “父皇……儿臣知罪。”李世民心中明白,李渊此番以“家事”而非“国事”论之,便不欲对自己以国法而论,又是他垂着头,表现得极尽陈恳懊悔。 李渊见状又是一声长叹,这本是自己最为喜爱的儿子,如今却做出让自己最为失望的事来。偏生无论是作为父亲还是天子,却都不可少了这人。 他心中既有恼怒也有无奈,由是只能一阵阵地叹气。 这时,一直未曾开口的李建成走上前来,拱手道:“父皇请息怒,儿臣以为世民你不过一时糊涂,经此一事,定会有所悔改。” “此事朕自会有决断。”李渊站起身来,仍是叹道,“只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二人本事手足,却闹得如此地步实在让朕寒心。明日晚,你兄弟三人入宫来一同用膳,把话说开了,也让朕省省心罢。” 说罢他走下堂来,经过李世民身旁又顿了顿,道:“朕记得对你的许诺,只是前提却是‘建成当真有谋逆之心’,这一点你莫要忘了。” 言下之意,一切已是一场空。 待到李渊离去之后,李建成也一言不发地转身朝门外走去,然而未走出几步,却听闻李世民身后唤了一声“大哥”。 李建成足下顿住,却没有回头,只是立在原地等待着对方开口。 李世民回身走出几步,却终究是在相隔了一些距离的位置站住。顿了顿,他开口道:“大哥,你早便料结果会是如此,是么?” 李建成闻言只是笑了一声。只身赴险,他连最坏的结果不是不曾料到;东宫按兵,坏的准备他也已做好。只是唯独,他未曾想到魏征竟也只身去了仁智宫,更竟是能以一己之力说得李渊幡然醒悟。 此刻想来,魏征此举当真无误。彼时若当真发兵围困仁智宫,尚不一定能料胜负,却不如他这区区一张嘴,便抵了那数万人马。 念及此,他回身看着李世民,道:“我只是料到,这一局,你赢不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脚步未有迟疑。 李世民立在原处,慢慢地握紧了拳。许久之后,一声苦笑。 ——大哥,我终究……还是赢不了你么? ———— 次日一早,李渊颁旨,将天策府兵曹参军杜淹,太子府中允王珪贬官外放于巂州。旁人看来算是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置,实则李世民却知,这板子打得却着实只是不疼不痒,可见李渊到底是不愿大动干戈。 然而便至午后,新的旨意再出,这一次,太子府祭酒韦挺,秦王府记室房玄龄,也在流放之列。 仍是各打五十大板,然而于二人而言,意义却已是大有不同。韦挺虽是李建成亲信,却终只是武将之身,征战在外,武将大可随时调任,并无所妨碍。然而自大杜如晦暴亡之后,房玄龄于自己而言,却是不可或缺的智囊谋士。 如此一来,自己在这朝中,便一时处于不利地位。李渊此番处置的偏向性,也已然分明起来。 ——大哥,如此逆转,于你而言,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李世民对着铜镜理了理穿戴好的正装,轻笑一声,出了府门。 与此同时,李元吉已然准备妥当,来到太子府。 然而李建成却不在府中,唯见魏征一人坐在院中,倒似颇为闲适地翻看着书卷。见了李元吉,放下书卷,扶着石桌一侧,似是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来。 “魏先生不必多礼,”李元吉见状忙走上前去,道,“此番大哥得以沉冤昭雪,全依先生貌似相谏。” “本是分内之事,自当在所不惜。”魏征笑了笑,重新坐了下来。 李元吉在他身旁坐下,道:“今晚应父皇之命将去宫中用膳,不知大哥此时却在何处?” “太子被禁足多日,政务积累下了不少,这几日忙碌非常。”魏征仰头看了看天,道,“此时时候尚早,殿下且不若在此稍待片刻,太子自当归返。” “也罢。”李元吉叹道,说罢拿起石桌边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魏征坐在他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默然了片刻,忽然发出一声极长的叹息。 李元吉手中的茶杯顿了顿,看着他疑惑道:“先生何故叹息?” 魏征摇摇头,面露愁容道:“不瞒殿下,自然是为了太子之事。” “大哥……何事?”李元吉敛眉,手中茶杯已然放下。 魏征叹道:“此番殿下无辜遭人陷害,险些落得个谋逆之名。其后虽有惊无险,一洗罪责,然而每每念及殿下身处龙潭虎穴,时刻便有遭人算计之嫌,臣心中便难以安宁啊。” 他有意不点出那个名字,而李元吉却并无此等心眼,闻言当即压低了声音道:“先生的意思是,二哥此番绝不会善罢甘休?” 魏征反问道:“依殿下看,秦王可会就此收手?” “不会……”李元吉沉吟道,“二哥野心非常,我不是不曾提醒过大哥,只是我也未曾想到,他为了将大哥拉下这太子之位,竟不惜用此等卑劣手段加以陷害!” “秦王此人胸有城府,无奈太子重是仁善了几分。”魏征察言观色道,“臣实在后怕,若一再容忍,末了只会伤及自身啊。” 李元吉闻言默然许久,忽然道:“大哥若迟迟下不了这手,元吉愿为其代劳,只是素闻先生足智多谋,却不知有何良策?” 终于等来了这句话,魏征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面上却仍是忧虑之色。沉默片刻,他才道:“魏征倒是有一法,最为干净利落,不留遗患,只是却也风险甚大,且……非今晚而不可行。” 第62章 是夜,太极宫内烛影摇曳,灯火通明。 偏殿内,李氏三兄弟面对着满席珍馐,相视而坐。李渊并未前来,甚至吩咐撤下了所有的宫人,其意已然再明显不过:让这兄弟三人今夜自行和解,消除间隙。 抬眼在空荡荡的殿内扫视了一周,李建成收回目光,望向李世民,对方的目光却仿佛已在他这处停留了许久,只是在四目相对时,眸子忽然深邃了几分。 李建成笑了笑,终是在三人的沉默间第一个开了口。 “今夜父皇唤我三人前来,用心良苦自不必言说,我等切勿辜负才是。”他端起桌上的斟满酒的玉杯,起身道,“于我李氏皇族而言,家不定,则国难安,则天下板荡,民生难保。人道是长兄如父,今次之事为兄不可推诿,当自罚三杯。” 说罢他仰起脸,将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如是三番,方才落座。 李世民坐在他一侧,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沉默了一阵,他亦是站起身来,徐徐道:“世民一时糊涂酿下大错,大哥却是何责之有?”顿了顿,低头看着杯中的酒,笑了一声,“再者,大哥乃当今储君,心中尽是天下江山,余者纵不挂心,也不为怪。”说罢亦是干脆利落地连饮三杯。 二人你来我往,然而话里却终究是隔了层纱。李元吉坐在一旁,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心事重重。眼见着其余二人杯中的酒满了又空,空了又满,而自己手中的杯子,却自始至终是空的。 旁观者清。实则他何尝不知,李渊此番不过是无奈之举,这天子之位,这天下之权,若当真能为亲情撼动分毫,史书里那带血的前车之鉴便也不会有那么不胜枚举了。 他隐约可以感到,李世民有自己不达成便不罢休的目的。只是那目的,却又不似夺取太子之位那般简单。纵然一时不明,李元吉却知道,以李世民之性,为了这个目的,定然会不择手段。杨文干事件不过是个序幕,日后会如何,旁人难料。 只是李建成的态度…… 此时席间已然沉默下来,李元吉转眼望向自己的大哥,对方一言不发地自己斟着酒,平静的面色之中似隐有几分黯然之色。 心知诚如魏征所言,李建成终归是仁善了几分。心中明知是非对错,却为那一分仁善所绊,终是下不了决心。 李元吉暗叹着,慢慢地钻进了手中的酒杯。 ——对狼子的仁善便是纵容。大哥你若下不了手,元吉自当替你代劳。 念及此,他忽然放下手中的酒杯,拿起酒壶斟满。顿了顿,他开口打破沉默道:“二哥,元吉自幼同大哥过从甚密,及至年长亦是如此,不慎同二哥有些疏远,还望二哥修要怪罪。今次之事,元吉置身事外,却自视看的清明。若当真是冲动一时,误会一场,便该一笑而过才是。”说罢站起身来,举杯奉于李世民面前,慢慢道,“元吉代大哥敬二哥一杯,这杯酒过后,你我兄弟三人冰释前嫌,和好如初,如何?” 李世民亦是站起身来,他垂眼盯着李元吉递过来酒,半晌不语。李元吉定定地看入他的眼中,神情异常深邃。 李建成在一旁看着,不觉微微敛起了眉。 二人这般僵持了片刻,李世民忽然笑道:“好!”说罢将酒杯一把接过,“元吉所言极是,若是误会,本该一笑了之。” 李元吉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笑道:“二哥,请。” 李世民侧过脸朝李建成瞥了一眼,对方神情淡淡的,有如止水。他笑了笑,把酒对着李元吉一敬,随即朝唇边送去。李元吉目不转睛地看着,下意识地却已暗自握紧了掌心。 然而李世民握着酒杯的手却在唇边蓦然顿住,他忽然转身望向李建成,笑道:“大哥,说来世民有罪在先,这酒应当世民敬大哥才是。这杯酒后,你我兄弟三人,冰释前嫌。”说罢双手将酒杯奉上。 李建成及快地瞥了一眼李元吉,对方的眼光已然让他明白了一切。他收回目光,看向李世民手中的酒杯。玉液琼浆在玉制的酒杯中碧波潋滟,隐约倒映出殿内的灯光点点。 凝神看了许久,他伸出手接过,便见李世民眼中泛起深不可测的笑意。李建成仿若不知,只淡淡笑道:“便依世民所言,这杯酒后,冰释前嫌。” 李世民看着他眼光里已然多了几分压抑,却仍是带着嘲意笑道:“那么大哥……请。” 李建成再度望向李元吉,对方面上已然有了些不可抑止的焦虑之色,再望向李世民,对方的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其中的神色却已然无法用言语形容。 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李建成举起酒杯,忽然仰头,一饮而尽。 便在同一时刻,耳畔响起李元吉的声音:“大哥,不可!”而李世民更是已然冲上前来,伸手便要夺他手中的酒杯。 然而李建成却似早有防备一般,他侧身堪堪避开了二人。只见衣袖一挥,李世民再夺入手中的,便只是一个空杯。 看着掌中的空杯,李世民手抖了抖,随即大力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大哥,你……”他用力扳过李建成的双肩按在墙边,咬牙切齿道,“你竟当真饮了……这毒酒?!”言语间,神情似恨极怒极,然而声音却是抖得厉害。 “你以为我不敢么?”李建成垂眼看着他,却反而笑了一声,“你便是笃定我不敢自食其果,才将酒转敬于我的罢。” 李元吉默然地在二人身后立定,叹息一声,不知该作何言语。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确是个好法子。”李建成又笑了一声,道,“只可惜,这毒并非我所下,我纵然饮下,也不算得自食其果。” 李世民闻言微微一怔,扣住对方肩头的手蓦然紧了紧,“那你……为何却要如此?” “我若不饮下,你只需将这酒留待一验,这毒害秦王的罪名便可谓落实了。而我若饮下,今日这殿上唯你我三人,这下毒的便是你了,世民。”李建成徐徐弓起背脊,轻声笑道,“你既已将酒奉于我面前,我自然便要顺水推舟了。” 李世民闻言,垂下头无力地笑了笑,叹道:“大哥,我果然还是无法料及你心中所想。” 话音方落,他便看到自己的衣袖上多了几点艳红。 仿若被人一拳击打在胸口,李世民蓦地怔住,一时间竟是无法动弹。而视线之中,艳红的血点越来越多,渐渐刺得视线无法直视。 “大哥!”直到李元吉猛然唤了一声,冲过来一把将人推开。 李建成躬身顺着墙壁滑落下来,掩住口唇一阵阵咳嗽。血自他的指缝徐徐淌出,打落在衣衫襟袖上,凌乱地点染出一株株红梅。 “大哥,大哥!”李元吉一时也慌了手脚,伸手去扶他,却被他扣住衣襟拉下几分。 “速叫人来……送、送我回府……魏征……”然而话未说完,李建成又再度痛苦地弓起脊背。 李元吉如梦初醒,立即大声唤来宫人,一同将李建成带出宫门。李世民立在原处,突然回过神来,他冲过去扶住对方道:“大哥,你……” 李建成抬眼看着他,唇边还残留着一抹艳红的血迹。他极淡地笑了笑,哑声道:“世民,我不会死的,你好自为之罢……” 说罢,又低咳起来。李世民还欲再扶,却被李元吉阻挡开来,带着宫人将李建成带出。 指尖仿佛还残余着不久前触碰的温度,然而大殿一瞬之间却已变得空寂冷落,李世民靠在墙边,仰起脸慢慢地顺着墙壁滑下去,最后紧抱着自己成了蜷缩的姿态。 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整个人竟然是簌簌颤抖着的。李世民自嘲地笑了一声,用尽全身气力,慢慢握成拳,想要将这颤抖抑制几分。 头一次,他感到了铺天盖地的恐惧。自己亲手酿成的,可能失去李建成的恐惧。 这种恐惧,是他从未经历过的。 ———— 李建成再一次梦见了玄武门,那长安城的北门,高大巍峨,肃穆庄严。 然而,却是一片血红的颜色。血自墙头徐徐淌下,慢慢地染红了整个视线。墙头之下,一人高坐于马上,玄衣玄甲,意气风发。 见了自己,他露出分明的笑容,真挚而陈恳。然而下一刻,他慢慢扬起手中的弓弦对准了自己。 然后,一箭穿心…… 李建成忽然惊醒,睁眼却见魏征的面容尽在咫尺,道:“殿下可算是醒了。”开了口,声音竟是有几分低哑。 发觉是梦,李建成笑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掖在被中的手,正被对方用力地握着。他无力叹了一声,额前的一滴汗水便顺着侧脸滚落而下。 对方分明是醒了,然而魏征握着的手却没有半点放开的意思。他看着李建成,眼中满是血丝,却并无疲惫之色。片刻之后,他伸出另一只手,用衣袖替对方拭去了面上的汗水,慢慢道:“殿下,臣从未见过你如此。” 李建成轻笑道:“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 魏征垂下眼去,叹息间终始露出了几分无力之感,“能醒过来,总算是好的。” “有先生在,自然不会让建成长眠不醒。”李建成看着他,“却不知,我已昏迷了几日。” “三日。”魏征徐徐道,“索性回来的及时,否则纵是有解药,只怕也……” 李建成并不接他的话,只道:“这几日,劳烦先生了。” “分内之事,何足挂齿。”魏征长叹一声,却也顺着他的意思调转了话题,“殿下是何时发觉酒中有毒的?” “元吉并非工于心机之人,他向世民敬酒之时,自眼光里便能窥出一二。”李建成抬眼望向帐顶,道,“如此惊天大事,你同元吉密谋竟不告知与我,当真是胆大包天了。”虽做此言,然而他语声轻微,却并无责怪之意。 “臣此举有失,但请殿下治罪。”魏征闻言,却是一字一句道,“只因唯有隐瞒殿下,纵一时失手,殿下也可全身而退。” 李建成轻叹一声,慢慢垂下眼,道:“先生何必如此?” “殿下又何必如此?”魏征回道,“若臣没有解药,又当如何?” “以先生之性,如何会不留后路?”李建成却是极轻地笑了笑,道,“再者那酒我并未全数饮尽,多数倒于袖中,故……”话未说完,却是掩嘴一阵低咳。 魏征叹息道:“殿下日后,万万不可如此不顾惜性命。” “先生只管放心,建成绝非不惜命之人。今日之举……只愿来日能见分晓。只是先生日后,心中若有何打算,却不可再这般隐瞒于我。”李建成稳住了咳嗽,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却忽然伸手扣住襟口,颤道,“药……” 魏征微微一怔,随即意会过来,忙去柜中取了那小瓷瓶。眼看着李建成将药丸倒出,和着茶水咽下。 “罢,”他叹息道,“日后无论何事,臣决不隐瞒于殿下。” “那便好。”用过药后,李建成将瓷瓶放入怀中,侧过身去道,“我有些乏了,先生也去歇息罢。” “是。”魏征站起身来,往外行了几步,忽然顿住脚步,犹豫了片刻回身道,“殿下昏迷的这一日间,秦王来过数次。” “是么?”过了许久,李建成才有了回应,声音有些低沉。 魏征留心听着他的声音,慢慢道:“只是他虽亲自前来,却并未踏入府门,每次只是问过殿下病情如何,便带人打道回府。” 李建成闻言默然片刻,只低低道了声“嗯”,便再无声响。 魏征定睛看着侧卧的身影,叹息一声,终是转身而去。 实则他如何不知,李建成此举看似草率,然而若当真事济,却足有逆转时局之效。 只是这世上有几人,明知面前的是毒酒,还能慷慨饮下?又有几人,愿拿自己的性命做筹码,去赢得一场赌局? 唯有对自己狠到极致,苛责到极致的人,方能如此。 第63章 李渊来到东宫探视李建成时,对方已然在东宫休养了十余日,而秦王意欲鸩杀太子一事,有意无意间,也已然在朝中传得满城风雨。 彼时李建成靠坐在床边低头饮药。服了解药之后,体内的毒虽然及时地被排出,然而经此一劫,身子终究是孱弱了几分,仍需靠药物休养调理。 听闻李渊前来,他微微一惊,随即将掌中的药丸放入口中,就着药汁吞下。放下碗,意欲下床来迎,而李渊却已然推门而入。 “建成病症在身,莫要下床走动。”李渊将人重新扶回床上,自己也在床畔坐下,见数日暌违,李建成似又苍白瘦削了几分,不由得一声叹息,道,“那日之宴,朕如何会想到是这般结果。” 李建成抬眼看了看他,慢慢笑道:“父皇休要自责,建成已然无碍。” “幸得无碍……”李渊又叹了一声,神情间似是蓦地苍老了几分,“朕还记得世民当初一如初生牛犊一般的冲动直率,却不知何时……竟变成如此这般。也许,当真是朕太过纵容了罢。” 李建成闻言不语,却感到李渊的掌心按在了自己手背上,道:“此事……朕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心底已然有了一个犹豫许久,终于作出的决定,也是他为何迟疑了十日,方才前来探视李建成的原因。 纵然李渊未曾明说,李建成心底也大致明白了几分。他并不发问,只极慢地点了点头。 ———— 然而不过数日之后,前方传来急报,突厥再度犯境。此番对方兵分两路,分别由颉利可汗、突利可汗二人所领,汹汹来势之下,北方数州危急。 听闻战报之后,李渊沉吟了许久,将面前一封还未发出圣旨展开看了看,终是放在了桌案一角。随后他召集几名内臣,短暂的商议之后,决定了应对之策。 次日,圣旨下,遣李建成、李世民二人北去迎敌,李建成往幽州,李世民往并州。此番之际,唯有二人各守其城,互为扶持,方能拉起一道稳妥的防线。 二人不敢耽搁,打点好兵马,便挥师而出。余者在这强兵犯境的情形下,便也统统搁置在后。 当日李渊亲往送行,场面声势颇为浩大。百官随行,位列其后,眼见着两位皇子同日出征却不同行,念及前日二人之间已然公开明朗的你争我斗,心中暗暗捏着一把汗。甚至有人暗暗打量着李建成的面色,试图窥见几分中毒之后的病容。 然而两位当事之人却仿若什么事也未曾发生,各自饮了践行酒,拱手别过,便带着大军打马而去。 李渊立在原处,看着二人马背上渐行渐远的身影,末了将目光锁在李世民身上。 ——也许这该是最后一次了,世民。 ———— 李建成独自站在帐内,接着微弱的烛光,对着沙盘低头沉凝。 片刻之后,魏征掀帐而入,低低道:“殿下。” 听闻声音,李建成抬起眼来,看见对方手中的汤药,才笑了笑道:“叫下人送来便是,先生何必亲力亲为。” 魏征不答,只是走到他面前,道:“殿下快些服下罢,待久了恐要凉了。” 李建成颔首,接过他手中的汤药,仰头一口口饮尽。 魏征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待他放下了碗,才叹道:“殿下病症尚未痊愈,本不应来此餐风露宿。” “先生多虑了,毒既已解,便已无妨。”李建成轻描淡写地笑了笑,道,“再者,这并州幽州二处均是边防关键之所,万不可有失。而元吉不善对战突厥,故此战我自无推辞之理。” 魏征看了看他,思及来并州的这数日里,战事未起,然而李建成却是日日记挂着战局,不是召集众将商议,便是独自对着沙盘地图沉吟,几乎未有一刻安宁。 纵然面上是一贯的沉静如水,然而魏征却隐约地感到了对方心内那一丝焦躁。只是这焦懆因何而起,从何而来,他却是不得而知。而这种无法确定的感觉,却是让他心头一阵阵落空。 故昨日,魏征再度唤了大夫替李建成诊治,纵然大夫已道并无毒症迹象,魏征却坚持让他添了几幅安神的药,将那过去的方子又续了几日,唯恐留下什么症结。 李建成看在眼中,便也只是从了他的意思。 此时此刻,魏征垂眼朝沙盘里望了望,道:“听闻秦王到达幽州之后,不日便同突厥小可汗在城下厮杀了一场,双方虽各有损伤,但到底是秦王占了上风。” “论及未战之事,世民身经百战,而那小可汗尚只是初出茅庐,自然不是他的对手。”李建成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沙盘,话头微微一顿,道,“只是这咄苾……” 魏征接口道:“这咄苾上次吃了秦王袭营的亏,一时退却,此番卷土重来,定是做好了完全准备。” 李建成轻笑了一声,道:“咄苾不比那小可汗沉不住气,他若志在此战,定是能忍能耐,以求万全。”顿了顿,却道,“而我等……却要极力诱他出战。” 魏征微微挑了眉,抬眼看向他道:“城中粮草充足,殿下为何不同他耗上一耗?” 李建成没有抬眼,闻言只是笑了一声,道:“并非我不愿等待,只怕……时机已不容许。” 魏征听得他说得含糊其辞,便叹道:“殿下是放不下京中之事罢。” 李建成不置可否,只道:“拖久了,必将顾此失彼……此战,宜当速战速决。” 魏征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拱手告辞。 待到房中只余下自己一人时,李建成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举着烛台返身走到墙边,抬眼望上悬挂着的地图。 地图上幽州并州二处被做了明显的标记,在烛火的跳动之下,显得有些暗淡模糊。李建成凝神看了片刻,忽然伸出手去,掌心按在幽州处,然后徐徐用力握紧。 忽然他整个人一抖,瞬间便弓起了背脊。 艰难地转过身子,李建成将手伸入怀中,胡乱摸索出了小瓷瓶,将瓶中最后一颗药丸倒进掌心,颤抖着吞下。 然后他扶着墙壁慢慢地滑坐到地面,蜷缩着身子,在冷汗淋漓间感受着胸口锐痛的逐渐消弭。 忍得久了,紧绷的意识恍然地松懈了几分。手不自觉地松开,掌心里空空如也的瓷瓶便摔落在地,伴着清脆的声响,打着滚儿顿在脚边。 一个瓷瓶里有三枚药丸,每日服用一粒,可缓心痛之急症。倘若突然发病,亦可及时止住痛楚。这么多年来,对于李建成而言已成习惯。 只是脚边的这一瓶,清晨还是满的,到了这夜里,却已然一空。 这病症,一日内竟犯了三次。 自打自己饮下那杯毒酒,经历了生死一劫之后,便是如此。 偶尔一两日不犯病,但倘若犯了,便是一日数次的心如刀绞。 仿佛心口里暗藏了一条蛇,安安分分地蛰伏了许多年,却在近日骤然苏醒过来,变得无法捉摸。 那日饮下的毒酒并未夺取自己的性命,却阴错阳差地唤醒了自己心口的那条蛇。 思及此处的时候,李建成并未觉出后悔,反而只是对着自己一柜子的瓷瓶无声地笑了笑。 也许这便是一种代价罢,为自己盘算着的,和意料之中将要发生的;或许也是一种催促,为自己想过千次万次的,却始终不曾下过决定的。 疼痛的感觉已然一点一点地变钝,李建成平复了几分,伸出衣袖拭去了满脸的汗水。慢慢吐出一口气,他仍是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来。 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便已然不可回头。一切,终将有个了结。 然而世事变幻无常,待到李建成意欲计诱突厥出战时,前方却传来消息,道颉利可汗染病在身,突厥仓皇退兵。 在城中又待了一个月,李建成裹着厚厚的狐裘站在城头,望着早已撤尽营帐的茫茫平野,沉凝许久,返身下了城楼。 “将我此行携带的草药全数送去突厥营中,什么也不必说。”对小校吩咐罢,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传令下去,三日后,撤兵。” 咄苾染病,小可汗自然也不会再并州多做停留,孤军奋战。李世民,只怕此时也在清点人马,准备还朝了罢。 念及此,李建成忽然轻笑了一声。 纵然明知这一日终将会来,不知为何,却仍觉得来得有些突然。 ———— 武德八年四月,李建成李世民班师还朝。 李建成方一回京,便被李渊召入太极宫。午前入宫,回府时已是黄昏时分。 魏征待在东宫的后园里,听闻声响,抬眼望见夕阳之下多了一抹斜长的影子,立马站起身来。 李建成面色里透着些许疲惫,见了他微微颔了颔首,道:“先生进来说话罢。”说罢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魏征立在原处,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只觉得那人似又清瘦了几分。 屋内檀香萦绕,二人默然对坐片刻,魏征终是开口道:“陛下之意如何?” “父皇将那道未及发出的旨意给我看过了,”李建成低头啜了一口茶,慢慢道,“‘秦王李世民谋害太子再三,令徙往洛阳思过,’”顿了顿,极慢地将剩下半句说得清晰可闻,“‘……秦王府、天策府人及其宫甲均留在长安,不得相随。’” 魏征闻言一惊,只因他着实不曾想过,李渊竟会决断如此。倘若只是“徙往洛阳思过”尚不足以言说,然而后面“……秦王府、天策府人及其宫甲均留在长安,不得相随”的旨意,字字句句却是下定了决心要,斩断李世民的左膀右臂,盘根错节。 李世民若当真孤身去往洛阳,也许便再无翻身之日了。 如若这便是李建成饮下那毒酒时所预想到的结果,那么这以退为进的示弱之策,虽冒险之至,却也着实顷刻扭转了时局。 李建成见他半晌不语,又道:“三日后,这道旨意便会送至秦王府中。” 魏征闻言,抬眼看了看他,忽然道:“殿下……可会任秦王这般安然离京?” 李建成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神情里却并无半分讶异,反而低不可闻地笑了笑,道:“自然……是不会的。” 魏征追问道:“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此事我自有定夺。”李建成将茶碗放至一旁,却似是并无相告之意。 魏征心头讶异,却也不再作声。 二人沉默了片刻,又听李建成道:“常何之事,可曾办妥?” 魏征回道:“臣已派人探查清楚,常何此人乃是武德七年由秦王调任回京。其人在地方为官时行为不甚检点,寻个过失不是难事。” “如此甚好,一旦寻得过失,便将此人贬职外放,不得归返。”李建成面色微微缓和了几分,终是露出了几分笑意,颔首道,“此事劳烦先生务必在三日内办妥。” 魏征拱手领命,却并不立即离去,只道:“臣有一事不解。” 李建成挑了挑眉,道:“何事不解?” 魏征抬眼看着他,慢慢道:“臣不解……殿下为何如此急迫?” 李建成微怔,随即笑了一声,道:“不知先生此话怎讲?” “秦王一事……殿下之前似一直游移不定,然而近日来却急迫得仿佛一刻也不能多待,”魏征定定地看进他的双眼,道,“这其中缘由,不知殿下可否告知一二?” 他隐约可以感到,李建成心底已然盘算好了什么,只是他将这盘算藏在心底太深的地方,不愿让旁人窥探出分毫。 这是怎样的盘算?又是为何,不愿吐露一字? 原以为自打知晓李建成的隐疾之后,对方便已不再对自己隐瞒什么。然而此时此刻,他忽然发现,不知自何时起,对方同自己之间,已然再次隔起了一道纱。 李建成同他对视了片刻,却只是默然收回了目光,转头再度端起桌上的茶,低头轻啜。 魏征耐心地待了片刻,垂下眼看着自己面前满满的一杯茶,慢慢道:“殿下心中若有苦衷,魏征愿洗耳恭听。” 话音落了,只听对面茶碗“碰”的一声,被重重地放回桌案。 魏征抬起眼来,却见李建成一手死死按在桌面,一手紧扣住衣襟,弓身不住地低咳着。 而桌上的茶碗内,一半的是青碧的茶水,另一半不断晕染开的,却是红得刺目的血。 第64章 魏征大惊,几步过去扶住对方肩头,颤声道:“殿下这是……” 李建成掩嘴又低咳了几回,终是放开了手在他面前无力地摆了摆,随即又颤抖着伸入怀中,摸索出那个小瓷瓶来。 魏征见状,赶紧起身重新倒了一碗茶,回身却见李建成将瓷瓶里的三枚药丸尽数倒入掌心,随即仓皇地送入口中。 李建成平日用药的情形魏征已然司空见惯,故对于剂量自然是分外清晰,此时见他竟一气服下一瓶,整个人猛然一震,连带着手里的茶水也不由得晃荡起来。 李建成仿佛不知,只是垂着眼,伸出簌簌颤抖的手接过茶水,啜饮了一口,又吃力地放在桌案上。然后手边顺势搭在桌案边沿,无声地扣着,而整个人却仍是抖得厉害。 魏征走到他面前,慢慢地跪下身子。仰头看李建成,但见对方眉间微锁,一滴汗水顺着面颊划过,剔透晶莹地挂在下颚,却迟迟滴落不下来。而那神情,分明是隐忍已极的模样。而雪白的衣衫上,殷红的血迹更是斑斑点点,望之触目惊心。 徐徐伸出衣袖,在那尖削的下颚上轻轻拂拭而过,衣袖上便顷刻多了一点深色的痕迹。 魏征低头看了片刻,心头微微收紧。直到对方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想是症候已过时,他才开了口。 “殿下,这病……”他极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声音,低声道,“这病……如何会加重至此?” 李建成保持着原本的姿势,闻言默然许久,想要开口,却先是止不住一阵低咳。 平复之后,他慢慢地摇了摇头,气若游丝。 “莫非是因了那毒酒之故?”魏征看着他,忽然想起什么,双目不由微微睁大,“只是臣分明已教大夫看过,那毒确是已然去净,却为何……” 李建成轻声笑了笑,道:“是因何而起,已然不重要了。” “为何不请大夫?为何不让我知晓?”魏征伸手覆上对方搭在膝上的手,徐徐用力握住,道,“为何……只是自己忍着?” “这病本就随我许多年,请大夫也罢,用药也罢,如何不曾试过,若当真有法子,又岂会挨到此时?”李建成垂眼看着二人相叠的手,反而只是平静地笑了笑,“这病……怕是时候到了罢。” 魏征心中一痛,忽然欺身而上将人拥住。 李建成任他拥着,顺着这力道垂下头去,无力地将前额抵在对方胸口。 “殿下……”魏征方欲开口说什么,却被他低声打断。 “明日清晨,召东宫众人聚于议事厅,”李建成脸埋在他前胸,声音有些模糊,“有要事相商……” 魏征微微一怔,很快却也明白了他话中之意。他收回了原本意欲出口的话,只低低低道了一声“是”。他知道自己从来无法改变李建成的心意,默然片刻后只道:“事济之后,臣定当为殿下便请天下名医。” 这话听来分外熟悉,曾几何时似也有人对自己提及。而今那眉眼之中的真挚已然不复寻得,而这病,却仍旧是无药可医。 李建成心神恍惚地怔了片刻,终是轻轻笑了笑,低声道:“好。” 伸手慢慢地扣上了衣襟,用力地抵住胸口的位置。那里撕裂一般的疼痛已然缓缓平复了下去,却迟早会迎来另一波歇斯底里的反复。 若有人知道这隐疾的来历,也许便不会奇怪,它为何会这般变本加厉,无可救药了罢。于自己而言,这是无止无尽的痛楚,撕心裂肺的折磨,却也仿若此生此世命途的源泉。时刻提醒着自己,鞭策着自己记得那曾经血染的一幕。相忘也忘不掉,想放也放不下。 只是生命有终,也许这源泉也有竭止的一日罢。 倘若当真如此,在这之前他却还有一件事,不得不做。 ——为何这般及急切? ——只怕自己……已然没有时间了。 ———— 次日清晨,东宫众人聚集于议事厅内。 进入屋内的每一个人,眼见前日因杨文干一事被外放的王珪、韦挺等人竟亦被暗中召回,再看堂中众人除却齐王李元吉,皆是太子府中的亲信之人,便知今日所议之事,定是非同小可。 李建成一袭金仙云纹长衫,愈发衬得身形挺拔颀长。他一直背身立在堂前,负手看着堂中挂着的图幅,不发一言。直到人尽数到齐,堂下沉默下来时,他才徐徐转过身子,目光徐徐扫视过众人。 然而出乎旁人意料的是,他目光之中的神色竟不似往日那般,如千尺沉潭,平静深邃,却是锐利如刀,仿佛一眼便能刺入心底。 收回目光,李建成笑了笑,道:“实不相瞒,今日召各位前来,为的便是一件天大的事。此事想必各位听了,也大都在意料之中,我便不再卖关子。”他徐徐走下堂来,一字一句道,“三日后一道圣旨将发往秦王府,令其去往洛阳思过,且秦王府人不得相随,天策府人亦将自洛阳徙往长安。” 他话音落了,底下哗然。 韦挺闻言,当即站起身道:“殿下,若当真如此,末将以为……切不可将秦王放虎归山!” “将军所言极是,”李建成看着他微微眯了眼,徐徐笑道,“今日召集各位前来便是为此,却不知诸位愿否助我李建成一臂之力?” “若殿下信不过我等,我等今日也不会出现在此。”众人面面相觑片刻,翊卫车骑将军冯翊站起身来,抱拳道,“我等蒙殿下恩惠多年,自当为殿下鞍前马后,提鞭执蹬!” 冯翊方言罢,其弟即同为翊卫车骑将军的冯立亦是站起身道:“殿下决定之事,纵是刀山火海,我等也当誓死相随!” 二人话音落了,众人纷纷起身宣誓,表明心志。 “建成谢过诸位了,”李建成微微颔首,复又走上堂去,道,“却不知于此事,诸位有何高见?” 底下沉吟片刻,车骑将军薛万彻道:“末将愿领一千精骑,伏于城门之外,秦王一旦出城,定当插翅难飞。” 李建成闻言微微颔首,却并不说话。 片刻之后,中允王珪随即起身道:“秦王既已被斩去了左膀右臂,孤身去往洛阳势必也左右支绌。若冒然于长安城外伏击,纵然事成,却难免留下恶名,臣以为谨慎之举,莫过于暗中联通洛阳守将,待到秦王抵达之后,借他人之手取其性命,殿下声名也可保全。” 王珪此言一出,倒是引得许多附和之声。然而李建成却只是笑道:“各位可还有何良策?” 底下又是一阵议论,却再无人起身说话。 魏征坐在人群之中,不发一言,目光静静地落在李建成面上。实则他心中所想,与王珪可谓不谋而合,此策无疑是最稳妥最中庸之举。 然而他却能隐约感觉到,李建成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决断,而且这决断也许会是众人不曾想过的。 果然,李建成待了片刻,见无人再言,便转向王珪道:“王中允所言,谨慎周全,实为良策,只是……这夜长梦多,却难保再生变故。”顿了顿,笑道,“再者,声名终归是虚妄,为了这区区虚妄而被束缚住了手脚,却是不值。” 魏征在堂下听闻此言,只觉心中仿佛有什么,正拨云见日一般地变得清明。 而思量间,李建成已然转向薛万彻道:“薛将军之策,干净利落,可保万无一失,只是……”微微一顿,道,“薛将军以为,秦王接到这般旨意,会当如何?” 未料他忽有此问,薛万彻一怔,回道:“自然是……奉旨离京。” “非也,”李建成垂下眼,摇首道,“秦王接旨之后,定会入宫面圣。” 话已至此,李元吉终始按捺不住,疑惑道:“大哥如何能肯定?” “只因若换了我,亦当如此。”李建成微微抬了眼,脑中前世重重回忆纷至沓来,清晰异常,恍然了片刻,他收回目光,恢复了笑意道,“实不相瞒,那日我中的毒实在非秦王所下,他既然自视蒙冤,既然不愿离开长安,便自然要去面见父皇。” 底下人闻言皆是微怔,却也不便问清内情,只得一阵阵沉默。 李建成仿若不见,仍是接着方才的话道:“故秦王何时离京尚非定数,进宫面圣却是势在必行,且……必是一刻也不能耽搁。” 众人闻言,皆是面露茫然之色,不解其话中何意。唯独魏征盯着他,目光惊讶之中,却是变得越来越澄澈。 他已然明白,王珪薛万彻提出的二策虽有不足,却也并非如李建成所言那般,不能成事。他之所以弃之不用,却是因为……他等不下去了,他竟一刻也不愿多等了。 而此时李建成却已侧过身子,望向堂中所悬的图幅,众人目光聚集而望,却见这图幅所绘的,乃是长安城。 李建成伸手徐徐将图幅展平,口中道:“伏击秦王仍是可取之策,只是这时间地点却要改改……” “后日清晨,”他忽然抽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剑尖直指那图幅的最北端,“……玄武门。” ———— 李世民垂头靠坐在墙边,一手松松地握着一把酒壶,另一只手却是紧紧地攥着一道圣旨。 时已入夜,房中却并未点灯,只是陷入一片静默的黑暗之中。唯有月光自朱户穿射而入,有几分刺眼地照在半边侧脸上。 李世民微微扬起头,将后脑抵在墙壁上,避开了那恼人的月光。摇了摇手中的酒壶,却发觉已然一空,便顺势松了手。酒壶摔落在地,碰撞上脚边无数同样的酒壶,登时发出清脆突兀的声响,回荡在空荡冷寂的房间之内。 在这声响之中,李世民忽然弓起身子,将自己蜷抱起来。脸埋进膝盖里,而攥着圣旨的手却并未松开分毫。 接旨是在午后,从那时起,他便以这般姿势靠坐在墙边。不知不觉,半日已然过去。 这半日里,他没有见一个人,也不曾说一句话,他只是在酒精的麻痹之下,极力地回忆着过往。 他想起年幼时,二人居于太原,年少无忧的那段时光。那时候自己便无数次悄然窥视着他瘦削颀长的身影,无数次地在绮梦之中将那个身影拥抱在怀。 随后是及至长成,天下风云突变,二人随李渊揭竿而起。自己跟在李建成身后,与他戮力同心,一路披荆斩棘,攻城略地,直至入主长安。也正是那时,曾经只能出现在梦中的一切,竟已化为现实。只是那现实却飘渺得握不住,抓不紧。 再然后,李渊称帝,李建成以太子之身坐镇京师,而自己则征战四方,终至平定天下。那豁出性命去赌的每一战,他只为让自己变得更为强大,强大到进入到对方那淡漠的眼中,强大到让他能有哪怕一分一毫对自己的依赖。 然而待到“天策上将”的名号加诸于身的那一日,他忽然发现,自己身份地位诚然已无人可及,可李建成,却已然离自己而去。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亦或是纵然是这样的自己,对他而言,仍旧什么也不是? 这个问题萦绕在心头,从来不曾有过答案,然而二人你来我往的相杀却已然拉开了序幕。 可即便往事历历在目,清晰入昨,可他仍旧不能明白,自己和大哥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然而无论如何,自己终究是输了,输掉了一切的资本。 对着眼前的黑暗,李世民低低地嗤笑了一声。只觉得分明输得如此心服口服,却又如此不甘。 只因对方是自己的大哥。 正此时,却听闻有人轻轻叩响了门。 “我说过,谁也不见!”李世民有些烦躁地将脚边的酒壶一掷,酒壶摔在门边,砸的粉碎。 敲门声停止了片刻,却又再度响起,轻缓的,却足以牢牢牵住人所有的思绪。 李世民盯住门的方向许久,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他忽然起身,仓皇地奔至门边,将插栓抽出,扔在一旁。 顿了片刻,门被从外轻轻推开。一人踩着廊外一地的月色,缓缓走了进来。 李世民立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人足下顿住,转眼望向他。然而屋内太过黑暗,他的面目隐没在阴影之中,全然看不出面上的神情。 然而李世民的目光却并不挪开分毫,贪婪渴求一般地盯着他,死死地盯着。 短暂地停顿之后,那人朝李世民走过来,在他面前立定。二人的距离不过一步之遥,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呼吸之间,轻微的气息。 房间里静得可怕,二人的气息,便是唯一的声响。 李世民垂了眼,不愿同他对视。他暗暗握紧了拳,唯有如此,他才能克制住此刻对自己,才能稍稍维持住应有的平静。 忽然,微凉的触感落在自己侧脸,原是那人伸手抚了上来。 而那只手,却竟是抖得厉害。 错愕之下,李世民抬起脸来望向对方。而与此同时,那人忽然大力将他推至墙边,颤抖的手扣紧了他的颈侧,顿了顿,欺身吻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剧透一:来人是魏征。 剧透二:是3P。 剧透三:二呆是总受。 剧透四:以上都是假的。=皿= 完结在即,求动力~o((>ω 第65章 与那人一贯的平静自持大不相同,这骤然而至的吻竟是有几分仓皇。密雨一般细碎地落在唇上,反反复复,却一次比一次深入,一次比一次倾力。 初时不过蜻蜓点水,末了已成凌乱的啃噬,迫得二人气息紧密相连,近乎窒息,却又容不得片刻的分离。 李世民顷刻便乱了神智,意识还未及反应,身体已然本能地做出回应。迎着那久违却又异常熟悉的气息,用尽气力地靠近,歇斯底里地回应。 抵死纠缠,反复深入的一个长吻,仿佛已然替代世间所有言语。一吻过后,李世民微微仰起脸,垂眼看着面前的人,低声地喘息着。然而不及开口,对方却再度倾身而上,附上他侧颈,一面拉往下拉扯着他的外衣,一面窸窸窣窣地浅吻而下。 温热的气息自耳后开始,如清风般拂过,在喉头处辗转盘桓,徐徐下滑,简直是一种足以将人逼迫至疯狂的极乐。李世民仍是仰头抵靠在墙面,十指深深地插入对方丝发间,整个人因为极力地隐忍而有些颤抖。 直至对方一口咬上自己前胸,李世民气息骤然加重,指尖跟着一用力,那人的发冠便随之脱落。青丝散落开来,一如泼墨,顷刻便遮盖住了大半面容。 李世民再也按捺不住,趁着这空当,揪住对方衣襟用力提起,一个转身间,便将人重重地按在墙边,用身体抵住。 直至此时,他才真正地看清了李建成的面容。 对方亦是定定地看着他,一双眼在夜色之中分外明亮,却不再是深不可测,而是……流转着隐约可见的情欲。 四目相对了片刻,李建成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同样伸手揪住李世民的衣襟,将人拉得迫近了几分。 “世民,你若想要,我便……尽数给你。” 尽在咫尺的声音响起在耳侧,轻缓低沉有若叹息,纵然看不清对方此刻的神色,李世民脑中已然蓦地炸起声声惊雷。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他已然重新将对方按回墙边,侧过脸,重重地咬上了那玉琢一般的颈项。 心中那一头欲兽,已然挣脱束缚,奔腾而出。 对方襟口已在方才的拉扯中变得大敞,轻而易举地便脱落至腰际。不放过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肤,李世民一寸一寸地亲吻啃噬而下,在属于大哥的气息里沉迷到近乎狂乱。 李建成被抵在墙边,双手紧紧地扣着他的肩头,弓着身子低低地喘息着,不知不觉间,却已然一点一点顺着墙壁滑了下来。 李世民随着他跪下身子,复又前倾身子去探寻他的亲吻。 然而肩头突然一阵力道,接着天旋地转间,自己竟已是仰面躺在地上。 李建成跪坐在他身上,垂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片刻之后,他伸手抚上李世民侧脸,俯下身子,在对方的注视之下再一次轻咬了上去。 这个吻辗转研磨,不温不火,却偏偏逼得人几近疯狂。 这种折磨之下,李世民一刻也不能多待了。他伸手死死按住对方的后颈,将这个吻迫得愈发深入些,随即就着这唇齿相连的姿势翻转过身子,一个翻身,将对方压在身下。 随后,占取亲吻的主动权。 感到对方的吻从唇齿退去,感到对方指间细碎的触摸蔓延至全身,感到与此同时衣衫已是尽褪,李建成闭了眼,微微地扬起下颚,扣住对方肩头的手也不觉紧了紧,仿佛是在等待着那一时刻的到来。 李世民静静地看了看他,终是一挺身,完成了彼此最亲密的交-合。感到身下人身子骤然一紧,他俯下身去,在对方耳侧颈窝落下凌乱地亲吻。 随后,将这交合的姿势不断重复着,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在对方由缓变急的冲撞之中,李建成侧过脸去,低垂的长睫微微抖动着,唇齿间是似有若无的低吟。 李世民微微一怔,身下却是再一次狠狠地抽-送,蓦地触及到最深处。随后他便听见了对方应声而起的闷哼,以及破碎却明显的呻吟。 然后他便在这一声呻吟之中,冲入顶峰。 这是他头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李建成的呻吟。也是头一次,他意识到,对方在自己面前卸下了隐忍的伪装。 这是否意味着…… 李世民忽然就着身体相连的姿势,俯下-身去,慢慢地吻着对方的侧颈,口中含混地唤着“大哥”,声音沙哑而低沉。 然而李建成却伸出手,无力地推了推他的肩头。 “世民,”他仰面看着,神色迷离地天花板,随即却再一次闭了眼,慢慢道,“不要在此,去床上罢……” 李世民愣了愣,随即会意。他抬起身,从对方的身体里退离出来。然后俯身将人打横抱在怀中,朝里屋走去。 李建成无力地靠在李世民的胸口,随着对方的不发轻微地晃动着。许久之后,无声地笑了笑,笑里是不易觉察的自嘲。 ——便最后放纵一次罢。 ——却不知,放纵的是李世民,还是自己…… ———— 身后的撞击一次比一次汹涌急切,仿佛一刻也无法多待,仿佛如何也无法满足。李建成扣着身旁的被衾,低低地垂着头,弓着脊背,在这力道之下抑制不住地喘息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灼烧般的热流过后,肢体相连处被慢慢放空,紧接着,李世民俯下身子,自背后环住他,唇齿在他的后颈处留下细细碎碎的亲吻。 已不记得这是今夜的第几次了。李建成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身形陷入被衾之中,已然精疲力尽,无暇顾及。 “……大哥?”李世民的声音自后而来,带着喷薄而出的热气。 李建成极轻地“嗯”了一声,才忽然发觉,这可算是二人今夜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话。 “大哥,我……爱你。”李世民蓦地用力,将对方愈发抱紧了几分,口中慢慢道,“这一世,心中既已有大哥,便如何也容不下旁人了。” 李建成静静地看着身侧的被衾,没有回应。 然后他听闻对方沉默了片刻,又缓缓道:“大哥,我答应你,我们……罢手罢。” 李建成闻言,身子这才微微怔了怔,却是没有回话。 “明日我便进宫求见父皇,愿一切相抵,只求留在长安,留在大哥身侧……”片刻之后,李世民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大哥,我们不要再这般争下去了……可好?” 那声音真挚得如同二人一去不返的年少光阴,带着无奈带着乞求,带着太多无法觉察情绪。然而其间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自己同他之间的一切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却已然分辨不清了。 也……没有必要了。 深深地将脸埋进被衾,李建成闭了眼,慢慢道:“好。” 感到对方蓦然抱紧了自己,力道间甚至带着颤抖。他微微挑起了嘴角,又轻轻地重复了一声:“好。”声音低不可闻,仿若自言自语,末了化作无声的轻嘲。 ——只可惜,箭在弦上。 ——箭……已在弦上…… ———— 李建成是在剧痛之中惊醒过来的。睁开眼,却感到李世民仍旧环着自己腰际,人却是沉沉地睡着。 忍痛支起身子,轻轻撩开对方的搭在腰际的臂膀,李建成下了床,仓皇地在一地的狼藉中寻找着自己的衣衫。 幸得几个瓷瓶不顾散落地被裹挟在衣衫之中,一眼便可望见。李建成几步过去跪下身子,用颤抖的手将瓶身用力握住。 然而剧痛袭来,却是分毫不待。胸口锐痛犹如万箭穿心,顷刻便几乎要将人撕成碎片。每一次呼吸,都有如胸口上的凌迟。李建成按住心口,不禁微微弓起了身子,匆匆伸手撑住了地面,才不致栽倒下去。 待到阵痛略微平静了几分,他才仓皇地将瓷瓶中的药丸倒入手中,匆忙咽下。然而药丸方一入喉,胸中紧接着又是刀割一般的疼痛。感到气血忽然上涌,李建成本能地掩住了嘴,却止不住自指缝潺潺涌出的血。 本能地抬眼望向床畔,李世民仍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安然地睡着,对一切全无觉察,想来是因了醉宿的缘故。 李建成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然而凉风一吹,却又抑制不住地低咳了几声。抬手拭了拭唇边的血迹,他强忍着拿起外衣,胡乱地裹在身上,然后扶着墙壁,慢慢地倚坐下来。 随后他保持着蜷缩的姿态,几乎没有动过。而汗水一滴滴从侧脸滑过,却是不住地掉落在衣袖上,将那里晕染出片片润湿的痕迹。 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这病是越发重了。病发时候排山倒海的锐痛,如今纵然用了药,纵然加大了剂量,也已然变得不可忍受。他已然不记得这一日数次的折磨自己是如何煎熬过来的,只是每每那个时候,他在神智凄迷中都恨不能自我了断,如此也好过这般。而他心中也明白,若非自己还堵着一口气,若非还有未竟之事,自己也许撑不到此刻了。 ——不论如何,容我再多待一日罢。 ——挨过明日,便好…… 不知过了多久,李建成睁开眼,自觉周身气力恢复了几分,然而胡乱裹挟在身上的衣衫已近乎一片透湿。他将里衣外袍一件件慢慢穿好,随即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动作无声无息。 抬眼望向窗外,天还未亮,外面仍是一片灰暗。 李建成默默地望了片刻,随即回过头来,看向床畔,然后举步走了过去。 房间里没有明光,有的只是一片黑暗。黑暗里隐约可见李世民朝内侧着身子,分明是维持着一个环抱的姿势,然而怀中却是空空如也。 李建成立在原处,静静地看着。许久之后,他徐徐伸出手,抚向对方轮廓分明的侧脸。 然而便在即将触及的片刻,手却在半路蓦地顿住,握成拳。 无声地笑了笑,李建成摇摇头,收回手来。随后他转身离去,不再有分毫的犹豫。 掩上门,仰头望了望灰黑的天幕。李建成这才觉出心口又开始作痛,只是这痛却是钝痛,隐隐起伏在心头,叫人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慢慢地扣住襟口,李建成默然许久,忽然自嘲地笑了出来。 ———— 李世民醒来的时候,身旁已然一空。若非枕席上还残留着那熟悉的气息,这一切倒当真像一场绮梦。 慢慢地将身旁的被衾攥入手心,李世民怔怔地看了许久,想起昨日二人间的对话,只觉得心底的阴霾似已散去大半。 忽然翻身起了床,他极快地穿上衣衫,随即推门而出,对下人吩咐道:“今日我要入宫面圣,你们且速去准备罢。” 只是他未曾留心的是,房内一片狼藉的地面上,那点点艳红的血迹。 ———— 李建成白袍银甲,一身火红的披风在晨风里猎猎翻飞。他提着马缰,高坐于马上,仰面望着眼前高大巍峨的城门。 玄武门。 纵然这三个字,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自己都已然见过千百次。而在这晨光晦明之中再度仰视的此时此刻,不知为何,竟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 闭上眼,前世的种种自脑中倏忽而过。马上的身影,飞驰的箭簇,染血的城门……那是一切的终结,也是一切的发端。 而到了今日,都该有个了解了。 正沉吟之际,韦挺打马前来,低声道:“门内门外均已打点妥当,殿下还请速速进城门罢。” 李建成睁开眼,徐徐点了点头,随即提了提马缰,朝门内走去。韦挺策马根上,随他进了城门。 清晨的玄武门静谧非常,空气之中隐隐漂浮着湿润的薄雾,吸入肺腑均是透着刺骨的寒凉。 李建成自门内立定,抬眼环视城门背后寂寂无声的伏兵,慢慢地点了点头。随后他抬起眼,慢慢地望向门内的天空,默然不语。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韦挺见他面色异常苍白,不由靠近道:“殿下可是有何不适?” 李建成缓缓地摇了摇头,却从怀中掏出两个白色瓷瓶,一连倒出六颗药丸,送入口中。 韦挺眼见他握着瓷瓶的手已然有些颤抖,心中觉得极是反常,便又道:“殿下若有不适,此处……末将原味代劳。” 李建成将瓷瓶重新塞入怀中,摆摆手,轻声道:“不必了,此事我必当亲为,韦将军……”话未说完,却戛然而止。 只因隐约间,已有蹄音阵阵落入他耳中。在这万籁无声的清晨里,这哒哒的马蹄声,伴着铠甲摩擦的声音,却也显得分外明显。不疾不徐,却正是朝这边而来。 李建成蓦地转头望向城门外,纵然以他此刻的位置,并不能看见什么。然而他只是定定地望着,目光一点一点变得阴沉深邃,犹如千尺沉潭一般,波澜暗涌。 不出片刻,果然有一个小校疾步奔至近前。抱拳而跪,压低声音道:“殿下,秦王来了。” 第66章 李世民提着马缰高坐于马上,身后跟着少许随从。目光投向宫城的方向,高大的玄武门离自己愈发近了。 他心中有些忐忑,毕竟进了这门,便等同于做出了无法变更的决定;却也有些迫不及待,毕竟这个决定,是为大哥。 终于,他打马在玄武门前立定,几个守卫见了他抱拳礼,打开城门。 李世民微微颔首,然而当他正欲步入门内时,身后却传来一身呼唤:“二哥!” 应声回头,却见李元吉从荫蔽的林间打马而出,在相隔不远处立定。他一身劲甲,身后紧跟着的,是零零碎碎的近百人。 李世民心内当即明白了几分,沉下面色道:“元吉这是何意?” 李元吉扶了扶腰上的剑柄,一字一句道:“二哥,你的性命,便留在这玄武门罢。” 此言一出,李世民身后的几名护卫当即拔剑而起,拦在他面前。李元吉身后薛万彻亦是带人防卫在前,气氛一触即发,然而双方实力却不可相提并论。 李世民本人却没有动。他仍是定睛看着李元吉,慢慢道:“为什么?” “二哥便果真是二哥,如此沉得住气。”李元吉笑了一声,道,“只是这宫内最想你死的人是谁,你怎会分毫不知?却又何必问我?” 心口蓦然收紧,李世民扣住马缰的手紧了紧,却并不开口。 那个答案分明已浮上脑海,然而思绪却仿佛抵制着什么,死死不愿触及。 直到身后一阵急促的蹄音响起,李世民身形一抖,仍是慢慢地转头望去。 然后他便在薄雾之中,看见了李建成。 白袍银甲,身后大红的披风炽烈如火,便如同多年以前,太原初见一般。 李建成在不远处徐徐打马立定,终于抬眼对上李世民的目光。然而眼中的神情,可谓是如冷若冰霜。 身后跟随着的人马,更是已然剑拔弩张。 触及到这样的目光,李世民似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垂眼苦笑了一声,终于慢慢道:“确实……大哥,这宫中除了你,再无别人能如此轻易地要了我的命。” 李建成看着他,没有说话。 二人便是隔着风声这般对视着,一时间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沉默。 李元吉在二人身后远观,心知若再拖延恐生变故,便同薛万彻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即会意,他大吼一声,带着身后的人马便冲了上去。 这一声大吼划破天空,打破了宁静,也打破了两方暂时维持住的对峙。李世民的护卫人虽不多,此时却也勇猛异常地迎了上去,双方缠斗在一处,刀剑相鸣之声不住回响。 李世民回马拔剑,匆匆迎战,却发现那些人并不愿同自己有所纠缠。他忽然明白了什么,隔着重重的刀光剑影,抬眼再一次望向李建成,然后,打马朝他走了过去。 李建成看着他走近,却仍是在原处立着,岿然不动。 李世民终是在同他相隔不远的位置打马立定,徐徐环视过他身后的人马,慢慢笑道:“大哥,你终究还是信不过我。” 李建成看着他,不语。 李世民慢慢道:“大哥,你是想要亲手取的命,是罢?” 李建成目若寒冰,却仍是不开口。 身后的厮杀声仍不止息,然而却仿佛被阻隔在千里之外,无法穿透二人之间,死一般的沉寂。 李世民目光徐徐扫过李建成身后蓄势待发,却默然不语的人马,心知这样的距离,这样悬殊的力量,他已然绝无脱身的可能。更何况,想要自己性命的,是李建成。 如此,心内反而平静了下来,平静得一如死灰。 “若终有一死,却不如死在大哥手中。”他轻轻笑了笑,再度望向对方,“只是……大哥,这条命,世民只肯给你一人。” “好……”李建成终于开了口,然而神情里却无一丝笑意。他接过侍卫递来的一把长弓,又侧身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簇。 触到箭簇的那一瞬间,他手猛然抖了抖,本能地想要抽回扣上心口,然而微微一顿,却是抽出箭簇搭上弓弦,直指李世民。 整个过程干脆连贯,行云流水,仿佛不曾有过半分犹豫。 顺着箭头望去,李世民的身形分外清晰,然而面容却有些模糊。 感到自己的气息已然是抑制不住的凌乱,李建成知道自己已然容不得半分迟疑了。 只需这一箭,这人也能明白那穿心的痛楚。 只需这一箭,前世今生的种种夙愿便能彻底了结。 这一箭,太轻,也太沉重。 而李世民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开口道:“大哥可否告诉我……昨夜种种,究竟是真是假?” 然而对方并无回应。 李世民自嘲地笑了一声,徐徐闭上眼,道:“大哥,动手罢。” 耳畔风声轻过,许久之后,他隐约听见李建成的声音。 “是……真。” 听到这个答案,李世民本能地睁开眼。 与此同时,一枚箭簇已至眼前,却是擦着耳侧飞过,徒留下一道凛冽的风声。 而他眼中看见的,却是李建成一口血喷出,坠下马来的画面。 ———— 魏征推门而入的时候,李世民正靠在床边,分明应是觉察到他的到来,却只是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 徐徐走过去,魏征低声道:“见过秦王。” 李世民闻声,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然而眼神恍惚而空洞,仿佛一瞬间被抽去了魂魄。微微点了点头,他很快又回转头去,怔怔地望着床上的人。这个姿势,似是从未变过。 魏征还记得李建成被送回府邸时,对方的神情举止疯狂,言语间每个字竟都是带着颤抖。而此时此刻,在三日寸步不离的守候之后,那种疯狂已然只剩下一派死气沉沉。 顺着他的目光,魏征将视线投向床上的人。李建成仰面而卧,平静得如同沉睡,然而面色却是如纸一般的苍白,几乎不带一点血色。 自打坠马之后,他便只是昏迷不醒。动用了宫中所有的御医,把脉诊治之后,也只能无奈摇头,说不出是何症疾。 实则虽不愿承认,魏征心中却已然明了,以他愈发严重直至咳血的病情来看,若不及时医治,也许……当真如他所言,撑不了多久了。然而他未料到的是,李建成竟倒在了玄武门,这究竟是天意,还是,他打心底本不愿李世民于置于死地? 慢慢地收回思绪,魏征开口道:“今日陛下已有三日不曾上朝了,说是龙体欠佳。” 李世民自打入了太子府,便再未走出过一步,自然也是数日未曾上朝。便连秦王府的人来寻,他起初也是避而不见,后来索性勒令府中上下不得入东宫惊扰,违者杀无赦。 却方知李渊竟也是三日不曾上朝。 李世民闻言极慢地点了头,低声道:“难怪父皇不曾前来探视,想是龙体欠佳……日后我自会入宫赔罪。” 他声音喃喃,仿若自语又好似在同魏征说话,只是语气里早已失去了昔日那种剑拔弩张的气力,魏征叹息一声,实则他大抵能想见,听闻三子自相残杀,一人生死不明之后,为人父者应有的心情。除却遣人送来草药之外,这三日他不曾亲自前来,不是不愿,只怕是当真力不从心了。 正沉吟间,又听李世民道:“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与我?” “秦王果真明察秋毫,”魏征轻笑了一声,道,“秦王大概不知,此时满朝文武,均在私底下议论……若皇上有个不是,这继位的该是何人。” “继位的自然是太子。”李世民慢慢道,“除了太子,还能有何人?” 魏征定定地看着他,然而对方背对着他,却究竟看不出神情如何。 默然许久,魏征一字一句道:“若太子长眠不醒,秦王又当如何?” “魏大人……此言何意?” 魏征正色道:“太子若当真如此,为了大唐江山,殿下应当做好继位的准备。” “为了大唐江山……这话倒同大哥所牵所念的如出一辙,”李世民轻笑了一声,却是将手伸入被衾之中,摸索到了李建成的手,紧紧握住。许久之后,喃喃道,“只是如今,总是将这江山拱手送我,我也不会要了。” 魏征闻言,抬眼望向床上的人。随后他收回目光,叹息一声,道:“臣之所言,应亦是太子之愿,望殿下三思。”说罢拱手告辞。 李世民仿若未闻,只是紧紧地扣着李建成的手,俯下身子,将脸埋进他身侧的被衾之中,喃喃道:“不,绝无这种可能……大哥你会醒过来的,一定……”言语间,神情竟真挚得仿佛重回年少。 “大哥……” “大哥……” “大哥……” 他低声一遍遍唤着对方的名字,直到太过疲惫,而陷入梦境。 ———— “世民,今日之事便当未曾发生,日后……休要再提。否则,你我便连兄弟也做不成了!” “世民,你大哥生性宽仁和善,唯独缺了一份决绝。父皇只愿你能做他的肱骨臂膀,为他所不忍为之事,若能如此,这天下便是稳如磐石了。” “此番远征突厥,帐中无将,父皇已然许我借二哥府中尉迟恭、秦琼两名将军一用。圣旨再次,还望二哥不吝一借。” “殿下,太子以‘太白见秦分’之说加以构陷,他已然容不下你,若不及时下手,便再无翻身之日了!” “世民,你之所言可是句句属实?那朕明日便召建成元吉入宫,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玄武门乃太子并齐王必经之路,臣以为……便在此处。” “末将常何,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臣斗胆一言,明日若不动手,日后遭遇不测的不只是殿下,天策府众人只怕也无法保全了!” “殿下,我等便待你一句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殿下,不可再犹豫了!” “殿下,快做决断罢!” “殿下!” “殿下!” “殿下!” …… “对不起,大哥。” …… “传令下去,除李建成李元吉属籍,子女一个不留!” “父皇,我杀了大哥,我……亲手杀了他。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哈哈哈,今日这渭水之盟,你堂堂的颉利可汗要的便只是一幅《兰亭集序》?!好,朕便给你!不过是一幅画而已,能换我北境安宁,朕……自然是求之不得!” “传朕旨意,封李元吉为海陵郡王,谥号为‘剌’;封李建成为息王,谥号为……“隐”。” “自今日起,恢复李建成皇太子封号,后人不得再做更改。” “大哥……大哥……原来这么多年,我竟没有一日能忘得掉你?!大哥,你已折磨了我半生,你……放过我罢……” “杜先生,这史书朕今日无论如何也要一看!朕要看看,那人在你们史书里……究竟是何模样……” “不大哥,你绝无他们所写的这般好,半分也无!你什么也不是,你在我心里什么也不是,否则,我又怎会下手杀你?!” “诏告天下,朕百年之后,《兰亭集序》必当随葬!……大哥,如此天下皆知,你的东西,我便是死也要带着!” ———— “大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实不相瞒,我后悔了,我当真……后悔了……” “若有来生,我不要这天下,只要你……” 凌乱破碎的话语自脑海一一闪现而过,然而梦境的最后,一切回到了玄武门。 一人高坐于马上,长弓在挽,箭头直指着面前的人。定睛一看,正是自己。 而对面的那人,却是李建成。 李世民大惊,匆忙奔去想要阻止,然而马上的自己已然松开弓弦。 剪如流星,倏忽而过。 然后李建成便在自己面前,轰然坠马。身后的披风如火一般烈艳,顷刻便染红了整个玄武门。 …… 李世民忽然惊醒,才发现自己仍是伏在床畔的姿势。 抬起眼,几乎怔愣一般,定定地看着床上的李建成。 许久,他忽然倾身上前,把脸埋入对方的颈窝。几乎是用尽全身的气力,颤抖着将人紧紧抱住。 第67章 完结章 “大哥,大哥……”他喃喃地唤着对方的名字,分明听到自己了声音里无可抑止的颤抖。 方才所经历的一切,哪怕不过在梦里,却好似蓦地触到了心底最深沉的某处。朦胧,却又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陌生,却又似熟悉得一如亲身经历。 只是,他忽然感到了莫大的恐惧。这种恐惧,是比死亡更胜一筹的折磨,是往日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也不曾有过的痛楚。 他宁愿死,也不愿再经历一次这样的煎熬;宁愿放弃一切,也不愿……失去大哥。 “大哥……”把脸埋在对方的胸口,李世民一遍一遍低声唤着,声音里有无助,有迷茫,甚至带了哀求的意味。 心中分明怀有一丝无由的信念,坚信李建成很快便会醒来。这已然成为他此刻撑下去的全部动力。然而这信念的期限却是无止无尽的,这一个三日的等待之后,却还有多少个三日在等待着自己? 而每一刻的等待,已然有如一场凌迟。 李世民不知道自己还能将这种信念怀抱多久,他只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愿用一切,去换取对方睁开眼来。 余下的人生,若无大哥相伴,会是怎样的踽踽独行?他无力,也根本不敢去想。 紧紧地拥着对方,他终是无声地落下泪来。 ———— 魏征推门而入时,李世民已然昏睡过去。 放轻了脚步,魏征徐徐走到他身侧站定,只见李世民丝发凌乱地伏在李建成身侧,一手却还是死死地扣着对方的五指,仿佛即便几个日夜不得安眠,也还残存着几分意念强撑着不愿睡去。 这样的李世民,竟好似一个无助的孩子。同往昔马上那个威风凛凛的天策上将,简直判若两人。魏征垂眼静静地看着,半晌无话,只是一声轻叹。 然而这轻微的叹息却让李世民蓦地醒了过来,他本能地抬眼望向床上卧着的人,随后才回身望向魏征,眼底还残留着分明的失落。 “陛下醒了,”二人对视了一刻,魏征稍稍清了清嗓子,道,“已派人传殿下入宫。” 李世民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才徐徐颔首,“嗯”了一声。 魏征道:“殿下还是稍做梳洗,赶紧进宫罢。” “也罢。”李世民回身看了看李建成,随即站起身来,看向魏征道,“便劳先生在此……”话说一半,无声地笑了一声,不再继续。 “自然。”魏征看着他,徐徐颔首道。 “多谢。”李世民收回目光,留下两个字,便匆匆推门而出。 房间很快恢复宁静,落针可闻一般的宁静。魏征垂眼凝视着床上的李建成,对方平躺着身子,面容侧向里内,一眼望去,只能看见一段苍白的脖颈,以及其上零散缠绕着的丝发。 许久,他俯下身子,伸手抚了抚李建成露在被衾之外的一段衣袖,其上被水渍晕染开一片深色痕迹,触手之下,还有些润湿之感。 低笑了一声,魏征摇摇头,叹道:“殿下,你这是……要将他逼疯罢。” 他言语间没有抬头,而口中的话,却分明是对着床上人说的。 然而等待了许久,没有回应。 魏征却似并不在意,仍是慢慢道:“实则殿下虽没能在玄武门置他于死地,然而此时此刻李世民此刻已然失了心神,取他性命,却不过殿下一句话而已。”顿了顿,终是抬眼望向窗畔的人,徐徐道,“这一点,殿下心中应该比我清楚罢。” 话音落了,空余下一室沉默。魏征静静地看着对方,仿佛在深信不疑地等待着什么。 终于,许久之后,床上的人开了口,轻声道:“先生……是何时觉察的?”声音带着些许嘶哑,低若叹息。 魏征闻言方才露出笑意,道:“心有所感而已。 ———— 大病一场,卧床数日,李渊自觉一夕间已然老迈了许多。然而在看到李世民的形容之后,却发觉对方神情恍惚,目含疲态,举手投足间憔悴竟是更胜自己。 收回了心内的讶异,他靠在床榻上,待到李世民上前立定,方才在宫人的侍候下慢慢地坐起了几分,道:“世民来了。” 李世民应声请安,抬眼看了看一脸病容的李渊,却发现塌边已然立了一人,正是李元吉。 经历了玄武门前的刀兵相向,二人之间不免生了几分间隙。四目相对片刻,李元吉不冷不热地一抱拳,道:“二哥。” 李世民冲他微微颔首,方才上前走到榻边,对李渊拱手道:“父皇重病,儿臣未能及早前来探望,还请父皇治罪!” “罢了,前几日见不得外人,世民纵是来了也无益,且不如……多陪陪你大哥。”李渊摇首叹了叹,道,“朕情形如此,想去看看他却也力不从心了。” 李世民闻言只是沉默。片刻之后,又听李渊道:“建成……情形如何?” 李世民垂下眼,道:“尚未醒来。” 李渊低低地“哦”了一声,道:“已是三日有余了罢……” “是……” 李渊闻言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你三人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日李渊听闻李世民意欲进宫求见,心中便已有几分犹疑。实则若非万不得已,他这做父亲的,又怎愿让任何一个孩子离开自己身侧? 然而为了阻止他二人自相残杀,他却也别无他法了。这其中诸多无奈,非在其位者而不能懂。 只是李渊不曾想到的是,他最为忧心的事,竟还是发生了。故而当听闻李世民玄武门遇伏,李建成吐血坠马的消息时,李渊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下一刻便是人事不省了。 醒来之后,事情大致如何,李渊虽已了然几分,然而终究是想从他们口中亲口听闻。 只是面对着太子李建成昏迷不醒,吉凶未卜的情形,他已然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此问一出,室内当即沉默了下来。 见二人皆未开口回应,李渊叹了叹,道:“不说也罢,朕亦非全不知晓。只是不曾想到,建成一向宽仁,竟会下了杀手。” “父皇,大哥无心犯旁人,旁人却未必如此!二哥觊觎皇位之事,在宫中早已不是秘密。若非如此,父皇又怎会让二哥只身去往洛阳?”李元吉闻言当即上前,斜睨了李世民一眼,道,“若不先行动手,难保日后死在玄武门的,会不会是大哥了!” 听罢李元吉一席话,李世民脑中顷刻又浮现出了梦中所见,那血染的玄武门,心里紧跟着便是一阵抽痛,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再度浮了上来。 他暗暗握紧了拳,自嘲地笑了一声,叙旧才慢慢道:“我不会对大哥下手。” 李元吉冷笑道:“当年借杨文干一事告大哥谋反,意欲取而代之,此事二哥莫非已然忘了么?” 李世民闻言怔了怔,却只是道:“我……从未想过取大哥的性命。” 苍白无力却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分明已然无意替自己再做辩解。 他要的从来不是李建成的命,也从来不是那高高在上的王位,而是那人的依靠,那人的垂青,那人的赞许……甚至只是一个微微颔首间的认同,如此他便能不计所有地再度追随着那个背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所要的到底是什么,从未如此时此刻一般清明如镜。 然而,任是他在这几日恍惚的等待期盼之中思索了千遍万遍,却仍是想不出,二人究竟是如何,走到了今日这般刀剑相向的地步? 一步错,步步错;相互紧逼,无人肯退。 却不知二人之间究竟是谁执念太深,让一切终至于如此。 可李世民知道,这绝非他所愿。多少年来,他对自己大哥的感情已近刻骨铭魂,戒不掉,斩不断,满心满意也再不可能容得下旁人,至死方休。 也许一切并不需想得太明白,也许如此,便够了。 只是这种心情旁人又如何能懂?纵是想说与那人听,却不知还是否有机会…… “以建成之性,此事或许还有内情,朕日后自会查明。”扭头见李世民神情有些反常,李渊微微皱了眉,对李元吉道,“元吉你先去罢。”随即又转向李世民,“世民你留下,朕还有话要同你说。” ———— 魏征立在床畔,看着李建成,慢慢道:“殿下既已醒来,为何只作昏迷?” 李建成面朝着里内,闻言没有动,只是低低道:“只是未曾想清……下一步该当如何罢……”声音里似是有几分嘲意。 魏征道:“殿下并非犹豫不定之人。” “是么?”又是一声低不可闻的轻笑。 魏征亦是笑了笑,借口道:“只知于此事,殿下却无法做出决断。” 李建成此番没有回答。 “殿下该知,秦王若要这太子之位,此时不过顺水推舟而已,不费吹灰之力。”魏征微微一顿,道,“殿下若要下手,便再不可迟疑。” 李建成仍是不语。 魏征察言观色,等待了片刻,话锋一转道:“只是不知臣前日同秦王所说的话,殿下是否还记得分明。” 李建成默然片刻,才道:“劝李世民继位……你那时便知道我已醒来了罢。” “臣不过一试秦王而已,”魏征不答,只道,“然而一试之下,臣不禁有疑。秦王三日衣不解带守在殿下床榻,弃登位之机而不顾,他之所欲,可当真是这太子之位,殿下……可曾想得清明?” 一言已罢,魏征笑了笑,极力想要洒脱几分,却不知为何只觉得唇边有几分苦涩。 李建成闻言分明是怔了怔,半晌之后,才开口轻轻道:“先生曾三番两次劝我先下手为强,早除李世民以绝后患,如今怎生又替他说起话来了?” “臣之所为,自始自终,唯有殿下而已。”魏征对着他拱手一拜,正色道,“殿下若当真要杀李世民,臣便是殿下手中之剑。”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只是,若殿下心底所想并非如此,臣却不是万万不愿眼见殿下做那违愿之事,以免余生遗恨。” 李建成闻言忽然不再开口,这一次,是长久的、仿佛无止无尽的沉默。 魏征复又上前一步,垂眼深深地凝视着床上的人,哪怕对方的目光并未同他相对。 迟疑了许久,他慢慢道:“殿下对秦王……已是用情至深了罢。” ———— 李元吉走后,李世民道:“不知父皇还有何事吩咐?” 李渊道:“建成吐血昏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世民迟疑了许久,道:“大哥便身染隐疾,每过一些时辰便会心痛如绞,此疾症随他已有许多年,无药可解,唯有止痛一法。” “竟有此事?”李渊微微挑了眉,道,“为何朕竟从不知晓?” 李世民道:“大哥从未与人说及,我也只是无意中撞见,方才得知。原本不过心痛而已,却不知为何……至于吐血。” 李渊闻言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低低咳嗽了几声,又是半晌沉默。然而待到开了口,却是忽然问道:“世民,这天子之位,你想要么?” 听他蓦地问出此言,李世民初时一愣,却很快笑道:“自然是想的,这天底下怕是没有人不想罢。”顿了顿,垂下眼去,道,“只是珠玉在前,我便不会有此心。” 李渊闻言一怔,随即笑了笑道:“朕大病之后,身子已然大不如昨,禅位于你们,也是迟早的事。你……当真不争?” 李世民摇首道:“若大哥坐了这江山,我便誓死替他拱卫;他若疑我,我便一身白衣任他处置。”这话便是那日入宫面圣时,他意欲对李渊说的话,如今虽过了许多日,却也不算太迟罢。 “朕信你今日这一席话,便收回遣你入洛阳的成名。”李渊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道,“只是……若建成不醒,又当如何?”实则不止他同李世民,便是满朝文武都明白,若太子易主,其人只会是李世民。 最坏的打算,身为父亲和君主,他必须考虑。 李世民闻言却笑了笑,只道:“大哥……不会死的。”这话说得天真,更仿佛了几分执迷不悟的意味。 李渊微微一怔,忽然觉得这样的神情是无法伪装出来的。于是他默然了片刻,道:“朕即刻再遣几名御医前去看看,你这几日想来也疲惫了,且下去歇息罢。” 李世民宽慰地笑了笑,道:“多谢父皇,儿臣这便告辞了。”说罢转身离去。 ———— 李世民回到太子府时,日已西斜。 他轻轻地退开李建成房间的门,抬眼望去,床上的人仍是在床上。仰面平躺着,一动不动。 有些失落,然而却也并未出乎意料。 徐徐走过去,在床畔跪下,李世民握了对方的手,拉至唇边,用双手紧紧地握着。 李世民感受着掌心冰凉的触感,只觉疲惫如同潮水一般地涌了上来。他慢慢闭了眼,无声地叹息。 然而方一合眼,眼前便有无数的画面闪过。玄武门,马,长弓,羽箭……血。 整个人忽然开始颤抖,李世民猛然睁开眼,朝李建成望去,却恰好对上对方的目光。 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波澜的目光。 然而,却也确确实实地落在了自己这边。 李世民一霎间竟是无法动弹,许久之后,他才徐徐地站起身子,伸出手去触碰对方。不知究竟是自己尚还身在梦中,还是眼前所见不过幻觉。 直到抚上对方侧面的一瞬间,李世民指尖颤了颤,然而那种再熟悉不过的触感,却也让他终于得以肯定。 大哥醒了。大哥醒了。 自己数日的等待,数日的煎熬,终于有了结果。 “大哥……”李世民定定地看着对方,轻轻地唤出声来,却发现开了口,声音竟也是颤抖而沙哑的。 李建成没有应声,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眼神,已非方才那般波澜不兴。 李世民终于俯下身,紧紧地拥住他,仿佛稍一松手,对方便要消失不见。不过三日暌离,然而生离死别间,却竟有了隔世之感。 李建成任他拥着,在对方分明的颤抖间,徐徐闭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李世民将脸深深地埋入了自己的颈窝,低声道:“大哥,我愿将性命交予你手,却不知你可愿信我一回?” 李建成没有说话,只是伸出还有些乏力的手,反手轻抱住对方。 ——自己当真想要他的命么? ——自己若当真亲手杀了他,余生当真不会有半分悔意么? ——自己对他……当真已用情至此了么? 没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因为自己的指尖已然徐徐用力,扣上了对方的肩背。 如此,便足矣。 ———— 三月的终南山,一片烟花明媚。 两匹快马自远而来,一白一蓝,衣衫猎猎,直至到了山腰处的楼观台,方才提缰止住。 二人下了马,同门童说了些什么,便双双敛袍而入。 直至虽那门童进了一间里屋,眼见了那屋内的人,李世民不禁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未料远负盛名‘药王’的,便是先生!” 原来今日二人特地前来拜访的“药王”孙思邈不是别人,却正是数年前二人挥师东进,欲取洛阳的途中,李世民为李建成请来的大夫。 孙思邈仙风道骨,见状却似并不讶异,只笑道:“草民行未更名坐未改姓,不过混迹了多年,略有些虚名。而念及数年前不过区区无名之辈,殿下不曾记得,也实属常事。”顿了顿,转向李建成,道,“昔年的世子已然是今日的太子,气度仪容果然亦是今非昔比。” 李建成拱手道:“先生见笑了。” 孙思邈道:“若草民不曾记错,殿下似是有痼疾在身,却不知多年已逝,情形如何?” 李世民在一旁道:“不瞒先生,今日我二人便是为此前来。” 孙思邈颔首,随即替李建成把了脉,又听二人将病情种种交代了一番。末了他沉吟片刻,问道:“自打那日昏迷数日后,这病便再未曾犯过?” 李建成道:“正是。” 孙思邈微微敛眉道:“察殿下脉象并无不妥之处,此事蹊跷,草民此时亦是无法断言。只能斗胆猜测,殿下心痛之疾,原是胸中淤血所致。而饮下的毒酒,却意外将这淤血化解,故初时会时有吐血之状,而后便已然无碍了。” 李世民闻言豁然开朗,忙道:“先生所言极是。” 孙思邈笑道:“说来惭愧,数年前替殿下诊治时,草民尚还医术浅薄上不得台面。若彼时能给出根治的方子,兴许早便能药道病除。” 李建成只是微微笑着,闻言道:“得药王一言,也算是解了心结了。” 孙思邈闻言朝他望去,亦是一笑道:“殿下所言极是,心病,唯有心药能解。” 隐约感到他话中有话,李建成微微挑了眉,想问什么,却终究只道:“多谢先生提点。” 二人辞别孙思邈,离了楼观台后,李世民打马追上李建成,道:“大哥,方才药王所言,你可相信?” 李建成回身看他,道:“世民何出此言?” 李世民笑道:“依我看,大哥此行只为医病,症疾因何而起,却似是并不关心,想来是心中早已明晓。” 李建成闻言笑了笑,回过身去,道:“自然是知晓的。” 李世民打马同他并辔而行,饶有兴致道:“大哥可愿透露一二?” 李建成抬眼看了看他,随即将目光投向远处,笑道:“来日方长,何必急在一刻?应是终有一日,会教你知晓的……” 心病确需心药解,而你我的时日,却也长到足够…… 李世民还欲说什么,却发现对方忽然提了提马缰,在这山腰处立定。 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见层峦叠嶂,苍翠相间,山河雾列,烟霭如波。 远处一抹残阳如血,染得天地间俱是一片壮阔浩瀚。只是看着,便教人心头随之一阵。 “世民。”耳畔忽然想起李建成的声音。 李世民侧过脸,循声望去。许是残阳着色之故,对方的轮廓一眼望去,竟是少见的柔和静谧。由是他只是定定地看着,一时忘了周遭的所有。 直到听闻李建成再度开了口,方才回过神来。 李建成仍是望着远方,口中道:“世民,你可还记得自己说过,已将性命交付于我手中?” 李世民笑道:“自然记得。” “那么,”李建成收回目光,打马转身,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便用你这条命,为我守一世的江山罢。” 李世民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许久,忽然明白了对方话中的意思,不禁喜上眉梢,匆忙打马追了上去。 ——大哥,世民愿为你守这山河社稷,一生一世,至死方休。 一白一蓝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山腰处。二人身后,残阳如火,点染着大唐的盛世江山。 ———— 公元626年十月,李渊下诏退位,太子李建成登基,封李世民为皇太弟。次年,改元业安。 “建业功成”“济世安民”,是为“业安”。 至此,一个新的盛唐,将冲破历史的禁锢,步入崭新的辉煌。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完结鸟。说两句吧,其实这个重生远没有前世那么苦逼啦。大哥既然重生,就有希望改变命运,给自己一个HE。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不要混为一谈啦。今生他二人的矛盾不在皇位,而在大哥因为前世的仇不信二呆,二呆觉得大哥心里没他,心结解开了,一切也就引刃而解(虽然在【亲妈】的作用下过程比较曲折= =b)…… ◎番外数视作者勤懒程度……欢迎继续提供灵感…… ◎读者群:11566844 (验证码:大哥纯爷们,二呆真汉子)来嘛英雄~!o(* ̄▽ ̄*)ブ◎专栏球包养,这样俺开新文的时候就能马上知道鸟~(●ω●)——> ◎下篇可能是秦朝某西皮的历史同人,知道的童鞋不要剧透哟。开坑时间同样视作者勤懒程度…… ◎全部番外完结之后会开定制,需要的同学留意一下哟~ ┗|`O′|┛先放一下展示图: ◎最后感谢各位一路的支持,没有乃们(鞭策/打脸/SM……)的动力,以及(反攻/3P/咄苾VS二呆……)的建议,这篇文也许还很龟速地停在某个半路……= = 总之……多谢啦!咱们下篇文见~!(~罒▽罒)~ 第68章 番外一:一梦廿三载 (一) 箭出手的那一刻,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眼。 那双眼不再平静,不再疏离,而其中却蕴含着的情绪,已不能一言而尽。 讶异,无奈,绝望,自嘲……每一种情绪,如同刺入自己心口的一把利剑。 于是那箭没入对方的胸口,换来的却是自己撕心裂肺的疼痛。 “大哥,对不起。”他看着对方,极力地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然而声音里,已是抑制不住的颤抖。 而话音方落,面前的人便眼睁睁地自马上坠下,白袍银甲之上,是如明花一般艳红的血迹。 甚至未来得及看清他最后的表情。 看清又如何,此时此刻,他对自己有的也只是一个恨字罢。 沉重的坠落声在耳畔响起,李世民指尖一松,手中的长弓便倏然落地。他怔怔地看着倒在地上的身影,看着自对方身前徐徐淌出的殷红血迹,忽然间动弹不得。 巨大的震撼之中,脑中只剩下空白一片,仿佛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木然地驻马而立,甚至忘了,这玄武门前的纷争,尚未结束。 忽然胯下的马一扬前蹄,带着他便往前冲去。李世民这才回过神来,然而已是连人带马地冲入了不远处的小林间。 紧跟上来的,是手提长弓的李元吉。 “你杀了大哥!你亲手杀了他!”李元吉双眼因为发怒而泛红,便就这手中的长弓,冲他拉起弓弦连发三箭。然而因为太过仓皇,不及李世民做出任何躲闪,那箭簇便擦着他周身倏忽而过。 李元吉索性不再放箭,近身前来,拉开弓弦意欲以之勒其颈项。李世民仓皇躲闪,然而自己的衣衫却被枝桠挂住,不得脱身。正仓皇之际,只听闻一声大喝,却是尉迟恭挥着他的丈八长矛,气势汹汹而来。 李元吉见势一惊,匆匆迎了一击后便策马躲避,然而未跑出多远,便被尉迟恭一箭射入后背,坠马而死。 尉迟恭大喝一声:“太子与齐王俱已死,识相的便赶紧归顺了秦王罢!”说罢回马来到小林边,只见李世民在方才的争斗中已然坠下马去,却并未站起,只是就这那姿势跪在地上,十指深陷入泥土之中。 “殿下……”尉迟恭迟疑着走到他面前,只觉对方身子似在颤抖,然而却又并非因了那李元吉方才那区区三箭。 李世民闻言半晌没有回应。 方才李元吉的话仍在他脑中回环往复,仿佛直至那时,他才真正意识到,李建成死了,死在了自己手中。 自己终于,亲手杀了他。 指尖愈发用力,死死地扣着身前的地面。 ——大哥,一切都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至此的啊。 见他半晌不做回应,尉迟恭有道:“殿下,齐王已死。” 而李世民仍是仿若未闻,直到有人匆匆来报道:“殿下,东宫及齐王府熟人闻讯,正带兵甲往此处赶来!” 李世民蓦地回过神来,他抬眼望了面前的人片刻,才慢慢地支起身子站起来,神色一点一点恢复了平静。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了。 “传令下去,倾府中所有兵力将人阻住,切不可教其逼近此处!”顿了顿,转向尉迟恭,神情里不是平静到近乎阴冷,“尉迟将军,替我进宫……将此事禀于父皇罢。” (二) 李世民次日进宫见到李渊时,对方一夕之间已然老迈了许多。 二子为兄弟所残杀,自己也被胁迫,无奈之下出让兵政大权。此时此刻,自己这个皇帝,已然是形同虚设。 见李世民前来请安,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开口说话。甚至只是垂着眼,不愿去看面前这个残杀兄弟,逼迫父亲的不义之徒。 然而默然许久,他却听闻李世民低声道:“父皇,我杀了大哥,我……亲手杀了他。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那声音里,竟是带了哽咽。 李渊闻声抬起眼,但见李世民已然徐徐跪倒在他面前,零零碎碎重复着方才的话,渐至泣不成声,末了更是嚎啕大哭起来。 那声音,是李渊从未见过的撕心裂肺。 默然许久,他终是起身上前,将人揽在怀中。 李世民顺从地倚靠在他怀中,便如同年幼的时候一般,毫不压抑自己感情地哭出声来。 而他的余生之中,再不会有这样一日。他将变得冰冷,威严,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哪怕是一点点真实的情绪。 李渊叹息一声。嫡子三人,失之有二。事到如今,他也别无选择了。 (三) “既已将太子并齐王灭门除籍,为何偏偏留下在下?”魏征端然而跪,神色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李世民于坐上垂眼看着他,慢慢道:“废太子府人,欲归顺者,我一向不计前嫌。” 魏征伏首拜道:“那便请殿下赐魏征一死。” “求死?”李世民眸光蓦地锐利了几分,冷笑道,“你想以死明志?” “非也,”魏征道,“泉下苦寒,臣甘愿伴太子而行……” “妄想!”李世民忽地拍案,咬牙切齿道,“你们谁……都别想下去陪他!” 魏征伏地不起,神色平静。实则他已然明白,李世民后悔了,他下命不再追杀太子齐王余党,便是不愿再多取一人性命。 只是斯人已去,后悔又有何用?魏征暗自笑了笑,实则他心底已然做好了决断…… 然而正此时,他却听闻李世民开了口。那声音不再暴怒,低沉间,甚至隐约透着几分黯然。 “魏征,他一生心里只有这江山。你若当真为他,便不该弃了他心中所愿。” 魏征闻言微微怔住,随即苦笑了一声。他便是为此,才没有在玄武门事变之后,立刻自裁。 与李世民对阵,他从未落过下乘,唯有这一次,纵然明知为他所利用,却也别无他法。 ——殿下,魏征平素从不惜命,此番,怕是要贪生怕死一回了。 (四) 贞观元年,已是一国之君的李世民下令,追封李建成为息王,谥为“隐”;追封元吉为海陵郡王,谥为“剌”。与此同时,将二人恢复原籍,以礼改葬。 当日李世民于宜秋门黯然长立,久久无言。归返之时,已是泪流满面。 人人只道谥法中,隐拂不成曰隐,不显尸国曰隐,见美坚长曰隐。却不知,隐,蔽也,隐,微也。 一个“隐”字,不过是相忘而不能忘的隐痛。 (五) 渭水两岸,大军肃然对峙。 为首的将领已然出列而立,隔着宽阔的河岸,长久沉默。 终于,颉利可汗咄苾开了口,却是笑道:“上次一别,今日再见,当日的秦王竟已然是今日的帝王,玄武门前杀了亲弟兄,真是好手段!” 李世民闻言神色不变,只道:“莫非颉利可汗趁乱侵我大唐疆土,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却是为隐息王报仇而来?” 蓦地听他说起这么一个追封的谥号,咄苾心头微微一痛,咬咬牙,才算是沉住了气。 李世民见状又道:“你我对战已是数月有余,纵然我大唐民生尚未恢复,而以突厥之力,却也不足以全然败我。今日可汗既愿来这渭水之畔与朕想见,想必对此事亦是心知肚明。实则朕不愿与突厥为敌,欲与可汗签订盟约,若可汗也有此意,金帛财物,自当奉上。” 如今李建成余党仍是不断起事,加之连年战乱之下民生不济,李世民深知此时绝非与突厥决战之机。 咄苾闻言沉吟了许久,道:“我之所欲,唯有一物而已。” 李世民道:“何物?” “曾听闻陛下早年曾得一副墨宝,唤作《兰亭集序》,”咄苾一字一句笑道,“我虽非中土人士,却也略好风雅,久闻其盛名而不可得……却不知陛下愿否割爱?” 李世民闻言,面色蓦地暗了下去。 咄苾看了他片刻,道:“陛下若不愿割爱,我也不会强求。只是今日不便在此多做耽搁,便先行告辞了,一切……还望陛下三思。” 李世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面色一点一点变得阴沉。 而咄苾带着大军打马返身,却忽然放声大笑。笑声豪迈,却又透着苍凉。 而当日夜晚,咄苾帐中迎来了唐朝使者,他手中捧着的,便是那稀世之宝——《兰亭集序》。 咄苾将画徐徐地展开,盯着一寸一寸地看过,默然无语。许久之后,他才将画小心收好,对使者道:“回去告诉你们的皇帝,盟约之事就此定下。具体细则,改日当面商定。” 数日之后,双方签订了“渭水之盟”,咄苾亲杀白马,以血盟誓,不日便带兵而返。只是渭水索画一事,却无人知晓究竟如何。 (六) 贞观十六年,李世民做了一个梦。 那阔别了二十年的面容,头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如此清晰,仿佛一伸手就能够触及。然而当他本能地伸出手去的时候,对方却在顷刻间化为一道白烟。 醒来的时候,李世民有些木然地坐在床头,神情里是二十年如一日的冰冷。然而以手触面,指尖却满是湿润的痕迹。 陡然地他笑了一声,笑着笑着,却又再一次泪流满面。 在刻意遗忘了,刻意压抑了那么长的时日之后,这一梦却然他忽然意识到,没有那人相伴的二十年光阴,才是真正的虚如一梦。 原来二十年里,自己竟没有一日能忘得掉他,没有一日,能摆脱掉他的阴影。 仿佛已然嵌入了自己的骨肉之中,这折磨,无始无终。 三日之后,李世民再度下诏,恢复李建成皇太子封号,是为“隐太子”。 一载之后,他在再三执拗之下,终是如愿从杜如晦手中接过了那本《唐书》。用了一个日夜,他亲手将所有关于李建成的内容改得面目全非。看着书中“资简弛,不治常检,荒色嗜酒,畋猎无度,所从皆博徒大侠”之类的描述,他反而笑了,仿佛多年的折磨,终是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 ——大哥,你不过如此。我又何必对你……念念不忘。 (七) “《兰亭集序》,给朕取来……”李世民仰卧在床,望着帐顶徐徐道。 宫人应声离去,叙旧后怀抱着一个卷画归返。及至到了床边展开,却惊道:“陛下,这画……如何是一片空白?” “大胆!这分明是稀世墨宝,怎会是空白的?”李世民怒道,却仍不住低咳起来,断续道,“且把画给朕……给朕……” 宫人吓得不敢再言,只依言将画卷好,呈了上去。 李世民将画怀抱在怀里,将身子侧在里内,道:“你且退下罢。”便再无了声息。 那宫人正欲退下,却又被李世民唤住。 “陛下还有何吩咐?” “这画……不能让任何人看到,”李世民声音有些模糊,“待朕百年之后,务必要虽朕入土。” 那宫人闻言忙跪下道:“陛下身体健朗,怎会……”却被李世民打断。 “罢了,你去罢。” 宫人走后,李世民慢慢地闭上了眼,神情平静。 自打征高丽时中箭之后,他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自那时起,他时常会出现幻觉,会看见李建成出现在自己身边,同自己说话,形如鬼魅,面目却美好如初。 他知道,这折磨会随他至死。 于是,他开始服食丹药,为的不是长生不老,只是摆脱掉这种煎熬。而如今,自己这身体,却大抵是葬送在了这些丹药之下。 用力抱紧了怀中的画,朦胧间,李世民想起自己这五十年的光阴。 前一半,有大哥相伴。后一半,便是独自一人。 他知道,纵然自己治理下的大唐空前强盛,纵然自己一手缔造了贞观之治,纵然自己一生功绩无数……然而,他却没有一日是真正快乐的。 他甚至未曾真正笑过,因为那挥之不去的阴影,没有一刻不在折磨着他,让他痛不欲生。 而如今……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他反而平静坦然了许多。这煎熬,终将走向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感到身后似是有什么动静。李世民回过身去坐起,一眼便看见立在床畔的李建成。 白衣胜雪,眉目含笑,一如当年自己最迷恋的样子。 “大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今日,大哥你可愿信我一言?”他垂下眼去,低低地笑了笑,慢慢道,“实不相瞒,我后悔了,我当真……后悔了……”抬起眼,蓦地俯身过去,将人紧紧抱住,“大哥,若有来生,我不要这天下,只要你……” 感到对方反手拥住了自己,那触感是久违的熟悉。李世民愈发用力抱紧了对方,埋首在对方的臂膀间,忽然笑了。 自武德九年到贞观二十三年,一共二十三载光阴里,他从未如此笑过。 “大哥,迟了二十三年,你可愿等我一程?” 第69章 番外二:二呆被“压”计 这日上朝前,李世民一脚踏入厅内,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对。等待上朝的大臣们都聚在一起,神秘兮兮地议论着什么。 “郝大人,那件事……你可曾听说了?” “徐大人所言,莫非是……那件事?” “不是那件,莫非还能是别的事么?当然……只能是那件事了。” 李世民越听越觉得诡异,便只寻了个角落,不动声色地立了,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只见另一个大臣凑了过去,道:“在下今日一早才从外地出差回来,宫中发生了什么事,着实不知,还请二位大人如实相告啊!” 那二人立刻机警地朝周围望了一圈,李世民赶紧背过身去,把脸遮了遮,避开了他们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议论之声再度响起。 “不瞒陈大人,在下听闻……陛下昨夜召皇太弟侍寝了!”那人说得神秘而兴奋,话尾声音甚至还激动得上调了上去,在空中打了几个圈儿。 李世民闻言心头一紧,心想莫不是昨夜翻墙去大哥寝宫的时候,被哪个嘴巴不严的小宫女看见了走漏了风声? 正在想此事传出去会不会有伤风化的时候,又听闻在剩下那几个大臣的惊呼声中,那人个什么徐大人又道:“本朝风化开明,这本不算什么,只是有一件事,却是大为出乎老夫意料啊!” 底下的人忙道:“何事何事?徐大人莫要卖关子才是啊!” 那徐大人闻言低头凑到人群里,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李世民站那么远还是听见了。 “各位可知……马上骁勇异常,能征善战的皇太弟,竟、竟……是下面那个?!” 李世民闻言差点没拍案而起,是哪个传出来的,简直是一派胡言! 但还没等他压下气,剩下的人已然发出了一阵惊呼,咦等等,什么时候开始人都凑过去了! 而很快,那些大臣又叽叽喳喳地开始说话了,李世民也不由得竖起耳朵听。 只听一人压低声音道:“此事想来私密已极……却不知徐大人是如何知道的?” “实不相瞒……在下今日上朝时路过皇太弟府门前,恰见他从门内走出,”那徐大人伸出一指,神秘道,“……扶着腰。” “哦……”底下立刻那一派了然之声,声音的调子还忽上忽下,飘逸不止,想是领悟得十分深刻。 李世民下意识地按了一把后腰,立刻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他忽然觉得,自己这次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哎,怪就怪昨天自己兽性大发,明明已经尝过一次鲜,被大哥以次日有早朝的理由轰了出来,但刚一出府门又忍不住了,便偷偷翻墙摸到大哥房里又把人折腾了一回。 结果原路返回的时候脚下一滑,摔了下去把腰闪了,算是……遭报应了。 正愤恨间,身后一人道:“二哥你怎么站在这里?” 李世民一回头,见李元吉大大咧咧地走进门来,他嗓门大,这一句话抛出去半个大厅的人都能听见。 李世民往那叽叽喳喳的人群中看了一眼,果然见那些大臣们都用复杂的眼光看向自己这边。 他赶紧忍痛挺直了腰板,敷衍道:“我也是刚刚来此,见堂内人多,便且站在此处等着上朝。” 李元吉狐疑地看了看他,然后道:“时辰快到了,大哥还是进殿去罢。” “罢。”李世民只得点头,随着李元吉一起在众人复杂的眼光里,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大殿。 “徐大人……皇太弟当真……” “哈哈,郝大人,在下说得不错罢。皇太弟这是伤了腰,至于缘由,大人懂的。” “自然自然,一切尽在不言中啊……” 李世民咬牙切齿,心想叫你们多嘴传播虚假信息,日后非找个理由把你们贬回家种田去! 好不容易走出了包围圈,在既定的位置站好了,李世民按着腰,身心只上才算都松了一口气。 但一口气还没松完,便看见李元吉正低着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腰。 “元吉这是……”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神神秘秘地走进了几分,道:“二哥,我听说……你和大哥……那个……你是……嗯……下面的?” 李世民心底在咆哮:苍天,这事儿到底传多远了啊! 退朝之后,御书房里。 魏征一面整理着奏折,一面对李建成道:“陛下,今日朝中盛传皇太弟昨夜给陛下侍寝了,而且……他还因此伤了腰。” “哦,上得战场亦上的龙床,才是良将。”李建成低头批阅着奏折,头也不抬,但眼底似是有点笑意,然而很快又消失不见。 魏征迟疑了一下,又意味深长道:“臣听闻,人皆讶异……皇太弟马上骁勇异常,能征善战,竟是居于人下!”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李建成换了一本奏折展开,挑了挑眉,大言不惭道,“事·实·本·就·如·此。” “此、此言当真?”魏征闻言震惊不已,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心道皇上看着柔弱,能把皇太弟弄成那副模样,莫非……其龙精虎猛竟是如此深藏不露? “自然。”李建成见状十分满意地笑了笑,微微敛了眉道,“只是房中之事,与人论及多有不便,纵是先生,只怕也……” “不敢不敢,”魏征一脸惊魂未定,赶紧摆手道,“陛下的私事……臣岂敢妄论。” 而魏征前脚刚走,房内便出来一个宫人招呼道:“来来来,快去寻两个手法好的宫女来,替皇上捶腰去!” 一炷香的功夫后,李建成趴在床榻上享受着宫女们的粉拳,纵然腰上还疼着,但笑得十分得意。 好你个李世民,一次不够居然还来两次。哼,看朕这回,教你一辈子翻不过身来。 于是从那以后,李世民是受的传说,便在朝堂之上经久不息地流传着…… 第70章 番外三:大哥吃醋记 “什么?陛下又去魏大人府里了……还、还秉烛长谈了一整夜?!” “什么?你看见陛下同韦将军拉小手了?!” “什么?陛下同颉利可汗见面了?还到人家帐里去了?!” 什么? 什么? 什么?! …… 这段时间,李世民的生活充满了怨念。理由,不需赘述……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把房玄龄叫了过来。 “先生,”抓耳挠腮扭捏了半天,终于抛出了心里的疙瘩,“先生聪明过人,明察秋毫,依你看……这陛下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房玄龄闻言被吓了一跳,半天没回过神来。原本以为皇太弟召自己前来是有什么军情大事要商议,没想到居然是这种……这种……如此少女的问题…… 结合一下宫中二人经久不息的奸情传闻,以及皇太弟是受的传说……这感觉变得愈发诡异。 “殿下,”他清了清嗓子,含糊道,“依臣只见,陛下自是重情重义之人。当日为见国开疆拓土的诸位功臣,他自然会一视同仁地放在心上的。” “一视同仁?绝不能一视同仁!”李世民愤慨道,“何况,他对旁人每次都是言笑晏晏,唯独一见了我便意态冰冰,先生说,这是何道理?” 房玄龄只道这次装傻是躲不过了,便暗暗在心里叫苦了一番,才无奈道:“陛下心中自然是有殿下的,可能只是……不善表达罢。” 李世民皱眉想了想,越发觉得大哥岂止是“不善表达”,是根本就没表达过罢!甜言蜜语,没有。亲密举动,没有。就连鱼水和谐的时候,也极少有主动的时候…… 怀着深深的怨念和不平,他继续问道:“先生一向足智多谋,可有何良策,让我知道陛下的心意?” 这种事虽说也不是不能亲口去问,但然他一个堂堂地七尺男儿面含羞涩地问别人:“你……爱我么?”这样的画面实在是……实在是…… 房玄龄听闻他这个问题,心中又是叫苦不迭。纵是清官也难断家务事啊,何况对象还是你们俩人……但他面上也只得一派谦恭道:“依臣之见……不如殿下选一亲密之人,夜宿其府并放出风声,且看陛下会做如何反应……” “先生良策!”李世民一拍案,喜形于色,“便依先生之言了!” 房玄龄一听任务完成,赶紧告辞离场,退步抽身,但刚一转身便被李世民叫住了。 “殿下还有何吩咐?”房玄龄只得转过身子。 “既然这点子是先生想出的……”李世民托腮想了想,眼睛忽然一亮,道,“那么今日我便夜宿先生府中好了!” 房玄龄:“……自作孽不可活啊。” 一连三日,李建成见李世民上朝时春风得意,满面红光。 第三日退朝之后,他看了几眼旁边的魏征,道:“近日皇太弟可是有什么好事?” 魏征憋着这消息都好几日了,就等他发问。闻言立马道:“不瞒陛下,臣听闻……皇太弟于房大人府中夜宿,已有好几日了。” 李建成低头随手在奏折堆里翻来翻去,闻言挑了挑眉,动作微微一顿,“哦”了一声,淡淡道:“难怪这几日夜里不见人影,白日还能春风满面。” 魏征打了一个寒战,觉得这话……听着有些不妙。 “殿下莫非是要……”他迟疑道。 “不必管他,”李建成终于挑了一本奏折打开来,却是一脸地满不在意,“他还年轻,若是爱玩了些,便任他去罢。” 这却又是出乎魏征的意料,然而对方都这么说了,自己也不能如何,便借机告了退。 心道陛下对皇太弟还真是宽容放任啊。 但是…… 当天晚上,当李世民再次来到房府的时候,却发现灯是黑的,楼是空的,府门上还交叉贴着两张大封条…… 一片枯叶自府门外打着圈儿飞过……乌鸦嘎嘎地叫了两声…… 房府一夜之间……就这么被封了…… 李世民震惊之余,心里觉得还有几分高兴。莫非……这事儿已被大哥知道了? 但光凭这还不足以肯定,毕竟自己三天没去找大哥了,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怀着这样的心情,他调转马头,直接去了宇文化及府中。 于是…… 两日之后……宇文府被查封了…… 三日之后……秦府被查封了…… 四日之后……长孙府被查封了…… 五日之后…… 十日之后,过去秦王府中的诸多将领一齐来到李世民面前,抱着他的大腿声泪俱下:“殿下啊,臣不想被抄家啊……”“不是臣不愿收留殿下啊,臣府中上上下下百余口人啊……”“殿下,你和陛下赶紧和好罢……给臣留条活路罢……” 李世民没了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求见李建成。 时已入夜,李建成换了一身宽大的袍子,正斜倚在榻上。见他来了,头也不抬,道:“听说……最近许多人的府邸被封了?” 听他这般明知故问,李世民只能呐呐地“嗯”了一声。 “世民可是来替他们求情的?”李建成只伸手将书页翻过去一页,还是不抬眼。 又被对方挑明了来意,李世民只得道:“那个……大哥,此事本非他们之过,是我硬要去他们府邸留宿的。” “哦?”李建成终于抬起眼来,“为何?” 李世民看着他,死不说话。 “你若当真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又何必放出那么大的风声?”李建成慢慢地合上书,挑挑眉道,“你不过是想看看……我会作何反应罢?” 李世民刚才是不知道怎么说,现在是哑口无言了。 心想自己这点小算计暴露得如此彻底,这回肯定是死定了,轻则闭门思过,重则也许要被禁欲几个月也说不定……真是太可怕了! 正胡乱思量之际,却听耳畔李建成道:“过来。” 李世民抬起眼,有些怔愣,“大哥这是要……” 李建成抬起下颚,对他慢慢吐出两个字:“侍寝。”心下嗤道,都十夜没来了竟还如此木讷。 李世民终于回过神来,当即喜上眉梢,“蹭”地一声就窜上了龙榻。 李世民凑到对方脖颈间,一面慢慢啃咬亲吻,一面含糊道:“大哥……不怪我了?” 李建成任对方扯开自己的外袍,闭眼扬起下颚,不回答,只是在对方的动作之间,极舒服地吐出一口气来。心想你这点小心思还想瞒过我,再回去练几年罢。 李世民仿佛受到了鼓舞一般,愈发卖力。很快拱开了那本就宽松的袍子,将亲吻广布在对方身体的每一处。 心想我容易么我,饿了那么多天……终于沾到腥荤了…… 情事毕,李建成俯身而卧,身形陷入被衾之中,低低地喘息着。李世民趴在他身上,一手揽住他的腰,带着残余的情欲,低头在对方耳侧不住地流连。 “大哥心里……可有世民?”吻到情动处,心里的话不觉便说出了口。 李建成身形明显一僵,许久后道:“什么?” 李世民清醒了大半,心道不好,说错话了,便再只是缄口不言。 忽然,感到身下的人一个翻身,立刻就把自己按在了下面。 李建成居高临下地跪坐在他身上,挑起嘴角笑道:“跟了我这么久……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看不出来……什么?”李世民不知该如何接口。 李建成轻笑了一声,弓起身子在他耳畔,湿润的气息伴着话语喷薄而出。 “若我心里没有你,又岂会容你这般放肆?”说罢俯下身子,缓慢却不曾迟疑地吻了过来。 唇上的触感让李世民脑中空白了一霎,随即又被什么填满到近乎溢出。其实事情不过如此简单而已,又何须自己先前那般大费周折的试探? 他反手扣住对方脖颈,用力地回应,幸福得快要开出花儿来。 然而,在他做好了奋战第二轮的准备后,李建成却忽然却不动了。李世民睁眼一看,只见他正垂着眼,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前胸,过了一会儿道:“这是什么?” 李世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然后隐约在那里看到了一个红点。 “我刚才可不曾咬过此处,”李建成眯了眼,眼中寒光一闪,“这是什么?” “大哥,我没、没……”有不详的预感,李世民慌了神,忙道,“这、这是……” 话没说完,已经被一脚踹到了地上。 李建成裹着袍子坐到一旁,面无表情地扬声道:“来人!”他声音刚落,一群侍卫便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把皇太弟请出去!”李建成黑着脸一挥手,李世民立刻就被七手八脚地架了起来。 “大哥,听我解释啊,这是……” 李建成额角青筋一爆,背过身去,“捂住嘴,给我拖出去!” “大哥……唔……” 然后,堂堂的皇太弟,就这么被衣衫不整地扔在了宫门外…… 于是当晚,太极殿外回荡着李世民撕心裂肺的呼喊。 “大哥!!!那是蚊子咬的啊!!!”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容忍我天生残缺的搞笑能力……于是至此正文和番外就全部结束了。 码字的时候心血来潮填了一首歌词,放出来算是作结吧。如果有会唱歌的姑娘愿意唱出来,请随意,唱好之后别忘了给俺听听哟~ 《盛唐》 曲:林俊杰《曹操》 词:楼上黄昏 仗剑西洲倚马江楼 长安如旧千载后为谁不朽 日月星辰曾在手烈酒曾在口 江山曾待收繁华曾待停留 纵阴谋阳谋难敌一剑封喉 乱世铁马踏九州谁人挥斥方遒 狼烟尽头谁壮志难酬有很难休 盛唐名花堆锦绣谁人三生凝眸 丹青如垢血染旧风流回首已千秋 于是……下篇文再见鸟~(≥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