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若影 作者:狂言千笑 文案 她是法医,重生在陌生的世界,变成了一个陌生男人的男宠! 狂言早期作品,很玛丽苏很销魂,十分万能超狗血,慎重阅读, 建议直接从第44章开始看起,前文放弃。 如在阅读第1至43章期间感到呼吸困难胸口不适,请赶紧关闭文章页面。 以此幼稚之作挂于总榜之上,十分惭愧,抱歉之。 内容标签:灵魂转换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梅若影(邹敬阳,司徒若影) 配角:陈更,周妍,林海如,颜承旧,聂悯,司徒凝香,司徒荣及,聂怜 ┃ 其它:法医,江湖,宫廷 序幕·青阳宫 第1章 雪风早息 关上整理室的铁门,我拢了拢围巾。 北方的冬天冷得很,即使供了暖气,空旷无人的走廊上也暖不到哪去。 走下有些破落的楼梯,大厅的自动门开了,一股浸寒的风就灌了进来。我哆嗦了一下,脑袋立时清醒了些。 一个人呆在解剖室里钩去刀来地弄了一夜,连着对两号尸体分别作了初鉴和三鉴,真的是累得慌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过了冬天就要开始进入验尸的旺季了。所以同事们都趁着“旺季”到来之前请了公休,我前两个月刚休完,所以现在自然要多担待一些。 自动门在身后无声地关上,留下我站在雪里,抬头望着东方那抹淡灰的亮色。 又一个早上…… 看大门的张大伯远远见我出来,点着头向我微笑,我也笑着向他点头行礼,然后转身向车库走去,取出那半破不破的自行车。 真冷啊,过西单的时候先喝碗合和谷的拉面吧,要加大块烧牛肉的……然后回家再喝杯红酒,暖暖身子顺便也去去尸臭。虽然算是比较习惯了些,但是那味道呼吸了一整夜,填满了口鼻面目,感觉真不是一般的糟糕。 慢腾腾地想着,我迎着刺骨的风向东边慢慢儿地踩着车。 也许这几日真的是太累了,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吧,总之这天我的大脑明显运转不大正常,所以当我真正清醒的时候,才无奈地意识到,我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意识被周身的激痛撕扯得越来越清醒。 似乎是一辆轿车在雪里冲得太快,压倒了我这个不走运的路人甲。那司机也吓坏了,忘了刹车,还把我在雪地里拖了几十米,然后兔子般迅速逃了。 旁边没有一个人。 手机……我聚齐全身力气摸向口袋。痛极了,直生生要淹没整个身体的痛觉……我低喘着把手机摸到,不由苦笑着呛咳了几口鲜血。 手机碎了,脊椎、胸骨好像也碎了吧,碎骨也刺穿了肺叶。 真是求救无门。 呵,我这算死因明确,应该是不需要尸体解剖的吧。可是也许还要鉴定逃逸车辆的车种车速载重等等。算了,谁知道检察院那边会怎么算呢。 如果要解剖,看来是被老熟人们里里外外看个精光了。亏他们以前还曾说要预定我的身体进行解剖呢,谁知道竟然玩笑成真了。 奇怪,为什么明明准备死了,我还能想着这么无厘头的事情?难道是当法医养成的职业习惯已经根深蒂固?我原来还不知道自己是这么有职业精神的。 我躺在地上,看着天渐渐明亮,风渐渐平息,感受着那激痛逐渐麻木,糟污泥泞的雪地上的寒气从伤口渐渐渗进血里,越凝越深。 我全身不能自禁地抖了起来,间中似乎还抽搐着弹跳了几下……大概是失血到了极限了。 昏沉中我还冷静地分析着,然后…… ************** 有一段时间似乎是虚无的,什么也没有。 然后是昏黑,这无边的黑暗延续了许久。 闷……胸口是满满的痛! 但是在这一片疼痛中,我却满是狂喜! 我真诚地感谢党和国家,感谢先祖先烈,感谢各国医学同仁们不懈的努力! 要说呢,现代医学事业进步如斯,怎能放弃我一个祖国栋梁之才世界大好青年? 到底还是被救回来了吧。 我缓缓的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原来眼睛也疼得厉害,肿肿胀胀地,随着脉搏的起伏一下一下地震动着。 那该死的司机好像没有轧到我的眼睛啊,难道是120急救人员假公济私地对我饱以老拳?不对啊,虽然身为同行,但是我奉公守法,从来没有私自抢他们的客户。我做的每一单解剖,从来都是单位给派的案子。 终算是张开了眼,但是眼前却黑沉沉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太清。 我心里一凉。 医院病房里都在夜里留着地灯,而且也有自己的供电系统……我瞎了吗?是失血过多造成供氧不足,从而导致视神经坏死吗? 我失神地躺着,逐渐想起昏睡前感到的伤处。 对了,我的脊椎被碾得破碎,就算神经外科和骨科有多么发达先进,也无法挽回下肢的瘫痪了吧。 到底……还是成了个废人。 我心下难过,不觉轻轻挣动。这一下挣扎,却让我真正地大惊失色。 我的全身都有感觉,虽然模模糊糊的,但是就是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没有瘫痪,甚至连一根骨头也没有断。 刚醒来神志还有些昏沉,一惊之下却突然清醒。这才发现眼前那一片黑也不是因为我瞎了,而是因为眼上覆着厚厚的几层布料。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股巨大的不安迅即席卷了我,我抬手就要揭开眼上的布巾。 但是就在我的右手达到目的之前,被别人的手挡了下来。 “哎!公子你怎么老这么不听话呢,你的眼浸了凉水,有些坏了。先敷着回一下暖,等邓大夫来了再给你看看。” 浸了凉水还要捂热了回暖?这是哪门子狗屁治法! 那大夫也就是个庸医!不知以前误了多少人去。 本着医生的良知——虽然目下是个法医——我就想破口大骂。但是还没骂出来,就愣了。 “你……你说什么?”我有些打结地说了几个字就又呆了。 这声音,有些稚嫩,有些怯懦……这不是我的声音!我那号称观众席王者的沉厚嗓音呢? 那个清亮的女声说道:“我说公子,你再这么淘气,小心宫主罚你。” 公子?还有公主?这是唱的哪出? 我完全傻了,缩在厚被下的左手反射性地拍上了两腿间…… 我,我,我原来,我原来好像是女性吧,大龄的,女青年! …… 我的脑袋里嗡的一声,一个声音在哀号着……谁来,谁快来,来把我送安定医院去吧! 我知道辩解是毫无用处的,因为我的那里……长了个不得了的东西。不是说个头儿不得了。而是,那东西对于一个女青年来说,的确不得了。 记得《笑傲江湖》里那个东方不败,就是举刀一挥,自己做了女人的。可是这世上有哪个女人举X一接,自己做了男人的么? 胸部的皮肤紧紧密密地贴在丝被上。那平平的,坦荡荡的,一马平川的态势……分明是个男人的胸部!而且照尺寸看,还是个一点儿胸肌都没的男人。 我越想越混乱,想到最后,干脆在厚布下两眼一翻,睡了过去。 现在想不出究竟,明天再想就可以了。 记得中学解函数题时,数学老师拿着我的试卷谆谆告诫:“我说邹敬阳哪,如果你实在想不出来,就先放着去做其他的题;以后再回过头来看,也许就想得出来了。” 我身上其实还乏得很,但是浅睡的习惯到底改不了。 半睡半醒间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小冉,梅公子的确睡得熟了……”谁睡得熟了,这么没眼神,八成是那个庸医到了吧。 “……公子虽不爱说话,却让人操心……什么药才能……”声音轻轻浅浅的,是刚才阻我弄眼的大丫头吧,叫做小冉吗? 那垂老的声音念了几味药,我朦胧里听着,好像都是祛湿退热用的。 “宫主已经三月没来梅轩了,大概已经腻了公子吧……”小冉轻轻地叹息着说。 然后再没声息。 迷糊间又被灌了不知几碗东西,酸涩苦臭,如果是普通人,定然会活活吃死。可惜我从哺乳期那半盐半糖的茯苓米糊开始,到总算独立生活之后,什么难吃的药物没吃过?这算个啥?顶多算是挺怀旧的味道而已。 再次醒来,已经舒服多了,眼上的布块已经被取下,正斜靠在雕花床头上被一个少年灌着黑绿绿的药汁。 看着那有些荡漾的药汁,几缕回忆浮上来。原来,我是早就醒过一次的。 黑……漆黑的夜。 在那冰凉的池水中。 我扑腾着上岸,然后,然后好像自己逼出了胸肺中的水,然后有什么人大概听到了动静,向我趴着的地方奔来,有隐隐的破风声。 三个人围着我,讨论了一会儿。那衣色都统一,大概是护院之流的吧。然后就很尽责地把我抬走了。 我现在是个……具有XY性染色体性状的生物。 我那具身体,邹敬阳的身体,是已经死透了吧。 思绪被一点声音打断,低下眼看去,那未及弱冠的少年正举着汤匙凑在嘴边专注地吹着。 抬目环顾。 这床是花梨木做的厢房式雕花大床。材质虽不上乘,但雕工打磨却非常精细,直比得上邹姓绍兴本家里的用具,自然也比杨家在大新的避世之地讲究多了。 满地铺的都是能倒上人影的千淬平砖,房顶是标正的七驾酱架式梁柱,把中央的顶支得空旷。虽没有壁画柱花,但看上去简洁大方,干净利落。 “公子……你,你醒了?”一个算是熟悉的声音问道,是那个一直照看我的大丫头小冉吧。 “呃?”我寻声望去,却有点怔忡。 那听着像是干练沉静的大丫头的声音,竟发自举着药匙呆瞪着眼的那个少年? 这什么世道! 我现在算是比较清醒了,所以也没有再发呆,只是浅浅点头。 现下这个情况,已经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 随遇而安和当断则断一向是我的本色。 要么就一直打马虎眼下去。可我不知道的东西太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相应的信息我可装不了蒜。 要么就开门见山,如果他们敢为难……那就再和他们装傻吧。 主意打定,我突然很平静很真诚地问他:“小冉,我不是在云海里和你一同洗澡澡的么?怎么到了龙宫里来了。” “公……公子,您,您,您在说什么?” “小冉啊!”我用腻得能呛死人的音调说道,“你怎么睡糊涂了,来来,本公子我再与你困一下觉觉……” 只要是男人,听了这话一定会鸡皮疙瘩直竖吧。就连我自己,也是强忍着阵阵呕吐的欲望才顺利地说了出来。 果然,下一瞬间,我果然看到那少年开始抖了起来,下巴似乎也有要垮到地板上的趋势,然后他颤抖着手将药碗摔放在一旁的桌上,一边无语地站起来,回身,跨步,突然兔子似的惊跳起来往外冲,一边冲一边喊着:“娘啊!我的娘!不得了了……公子被痰涎疯了!” *************** 来的当然不是小冉的娘。 而是一个干瘦的老头。 我任那老头给我把着脉,闲闲地笑着看他。他把得是脸神凝重。 当然,最后除了惊吓过度、寒气入骨、疲热交加之类的,他什么也没查出来。 我就不信这时候有心理医生,有测谎。我宁愿他们把我当疯子看,也不愿他们知道我是个借尸还魂的鬼魂。 大概这身体的主人原本是个极静不理人的小孩,那老头和小冉被我这么左一眼右一眼地瞄着,越来越觉得不自在,最后老头起身告退了。小冉却还手足无措地站在屋里盯着我,他似乎是随侍我的贴身小厮,不能随便离开的。 我招招手,让他过来。 他神色惊惶地来到我床边站着,我指指凳子,他立刻就乖乖地坐下了。 “小冉,我是生了好大的病吗?”哎,其实挺累人的,我已经好些年没用这么粘人的口气说过话了。 他呆呆地盯着床柱不敢看我,点点头,想想,又摇摇头。 “可是我总觉得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娘总是说快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我是不是快死了啊?小冉,虽然我以前不爱说话,但一直把你当朋友,我该怎么办?我好像什么都记得一点儿,又什么都忘了。……难道我是患了失心疯,疯得快死了?那公主见我这样,会不会不要我……”说着,我泫然欲泣。 说话的技巧就在这里,夹着自己推测出来的,再夹着别人说过的,最后加一点对方私自已经认定的,谁还会对我莫名其妙的来历起疑心。硬逼着自己用恶心人的口吻说话,造成的结果之一就是,我自己也被恶心得面容泛白。 啊,我坐拥这么老熟的心理年龄,居然跟一个正向青年挺进的小小少年撒娇,真是寒得我一阵一阵地抖。 小冉看我脸色越来越差,竟以为我是急得发抖,也着急了,一下也红了眼,说道:“公子别怕,宫主,宫主不会这么小心眼的。我,我,我都从头说给您听!” 第2章 青阳宫主 数日里,我慢慢儿磨着小冉,他似也渐渐习惯,今日三句,明日五句地和我闲聊,我终是大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这身体原叫梅若影,是半年前被年轻有为的青阳宫主买回来的。 目下是四国纷争,打得不亦乐乎。而我所在的青阳宫,却是武林中数百年的名门大派,屹立在东齐的泰山之巅,虽然宫中好手无数,却轻易不会卷入麻烦中去。 我听了当时有些想笑,名门大派,不都是些老和尚老尼姑的吗?怎么变成这宫那宫的呢?那“公主”原来是“宫主”啊,是我自己管中窥豹,理解错了。 可是这一理解,立时又愣了。 那时,我昏昏欲睡时,小冉是怎么说的了? “宫主已经三月没来梅轩了,大概已经腻了公子吧……” 宫主……腻了……公子…… 我倒! 搞什么!我还以为我这身体是哪家的公子哥呢,原来是男宠的那个“公子”! 男宠=专属牛郎=靠身体吃饭=人老珠黄始乱终弃 可是我这副身体,我低头看看铜镜中的自己,再看看小冉。 “没道理啊,明明小冉比我好看多了,也比我高。”我这身体只是平凡,而且肤色有些黑,也比小冉矮。 等等等等!多年与公检法机关打交道的我嗅到了一股犯罪的气息。 “小冉,我多少岁了?” “真受不了你!你再过半年十五岁,比我还小上一岁。” “宫主呢?” “噢,陈宫主怎么也快而立了吧,他真的好厉害!”说着,他的大眼睛里闪着崇拜的光芒。 我听了差点没蹬着腿过去了……这这,这宫主,不是明摆着在搞娈童么! 小冉却在这时才有机会答我头两个问题:“听说那时你是个戏园子里的武生学徒,宫主见你骨骼清奇,材质上佳,才买你回来填补这三公六院十八室最后一处空缺。” ************** 我只在池边草围子里打转,巡逻的护院似是认得我,也不来阻,也不赶,更不领着我走。 我所住的地方只在山脚上去一点点儿,是十八室的最后一室。我看着山麓上上下下的建筑,向上一直看过了通向峰顶的十八盘梯道。 三公六院十八室!好个青阳宫主,将自己当皇帝老子看待啊。比秦始皇更奢侈,比商纣更XX。往上去那么远,脚夫挑水挑米上去可得累死! 三宫六院十八室,原来不但是宫主巡幸之处,还有着关卡的味道啊。 大概那梅若影真的是骨骼清奇吧,如果仅仅被带回半年,而以前都没学过艺,那么如今这成就也算是只有天才才能达到的高度了。我慢慢地走着,仔细地把握着伏在气海的真气。 莫非真是天妒英才?这么个少年,刚从低贱的戏子成了青阳宫的培养对象,又有先天材质,怎么突然就死在了黑沉沉的水里? 正想着,突然脚上一抖,一股异常的真气从涌泉暴涨。那动静颇大,猛然间逆上然谷穴,斜穿照海穴,横水泉,上大钟,一路从足少阴肾经二十七穴里慢慢浸透出来,直逼气海。 我大惊失色。 这次是真正的因大惊而失色。 就连我醒来时发觉自己变成了个附带某玩意儿的少年时都没这么震惊过。当时想得也简单,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人体解剖也做多了,男的女的还没见多啊,不就是少了两团软体顺便多了个具备硬体功能的物件么。 可是现在却由不得我打马虎眼。 那股窜起的气直能要了命去。 我勉强调动着梅若影贮藏在气海膻中的浅薄内力,顺着自己原本十分熟悉的行功路线,过伏兔,下条口,从足三阳胃经慢慢释放出去,暂时压住从足少阴里乱窜而出的异种真气。 那动静发作得快,消落得也快。等我自地上爬坐起来时,却也已经大汗淋漓。 如此邪异而阴毒的真气。是谁注入这个少年的体内?又为什么一直潜伏在足少阴肾经的要穴里? 我低喘着,深感不妙。 有人要对付梅若影?可是为什么要对付,我却不知道。我从刚才这动静已经能感觉到,发作不是第一次了。可是却连小冉都似乎不知道梅若影有这毛病。 梅若影不是个武生学徒吗?为什么会有人想要这样对他? 他不是个单纯的少年吗?为什么要隐瞒着身上的异样? 我举目向上,远远的山峦上隐隐透出亭台楼阁的檐角。 三宫六院十八室……不是个重要的位置么?为什么那个“宫主”会如此轻信一个从外面买回来的武生学徒? 梅若影……是怎么掉进水里去的? 一瞬间想到很多问题。刚刚还是黄树飘叶阳光灿烂,现下却遍体生寒。 我要离开这里。 只有离开,才不会被人识破梅若影的改变,才能避开我不知道的争斗。 可是离开之前,还要先治好体内的阴毒真气。要不发作起来可真够受的。 啊!苍天有眼!我真庆幸自己是在邹姓本家里长大,还和大新杨家的远房表姐要好,在现代社会中,像邹氏和杨门那样一直维持着祖上学问的大族,已经是凤毛麟角了。 我飞快地在脑中理顺计划,才慢慢爬了起来。 听小冉那失落的口气,宫主似乎不大宠幸我。幸好如此,要不他哪天前来临幸,我不就立刻完蛋了? 不由暗自庆幸,幸好转世到梅若影身上的是我,要是其他现代人,不懂医术不懂穴道不懂内功,光这阴寒真气的反复发作就能要了命去。好不容易能得转生,还没活个够本,就气塞经脉、寒气入腑、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而亡,岂不是浪费了这好好一具身体? 可刚一这么想,又生了疑问。 是什么人想要杀梅若影?……可是又不像单是要杀他这么简单。 从这真气的藏处和性质可以看出,只是时不时地发作,一次比一次发作厉害,直至死亡。如果要杀人,一刀过来就了结了,哪个神经病会用这么折腾时间的方法? ……莫非是另有企图? 这真气藏得十分隐秘,而且已经深入窍穴。显然是已经有了一段时日,竟无人知道吗?发作显然是隔一段时间一次的,如果有人知道,在这次发作之前,定然会先做些诊疗。 既然如此,梅若影却又为什么要隐瞒着不说? 那一天,梅若影落水……真的是他自己失足,而不是为人所害么? 想着想着,我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 青阳宫主 我想得出神,还没定下正在翻腾的危机感,脖子上却突然感到一个人的鼻息。酥痒得我完全僵在当地,全身的鸡皮疙瘩一下子发得老高。 “吓着了?”一把淳厚的男音在我头顶低低地笑着,然后腰上就被一双手臂搂紧了。 “宫主……”一个十分冷艳的声音在身后十步开外不满的叫着,我被身后那人轻松地抱着,一起转过身来。原来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女子站在不远处的松林里,自松针间洒落的疏影习习地拂在她面上,煞是慵懒撩人。 真漂亮,身为曾经的女性兼解剖专家,我不能不从职业人士的角度赞叹她全身上下发出的荷尔蒙射线。……恶寒,我现在已经是个男的,这样看她,岂不像个未成年色狼? 单看那一美人,我就知道这个青阳宫主有多大的权势了。 古代交通不便,信息不畅,故而常常是家有好女初长成,可惜交通不便沤成黄脸婆。美人难求,但他却能求到这么一个堪比中华小姐的艳丽女子,而且好像还不怎么专宠她。 她的目光专注,有些幽怨地盯着我身后那人,只在不经意看到我的时候露出了一点怨毒。 不会吧……连我这种货色都要妒嫉?您,您老没有审美观的么?……不过貌似我身后那人更加没有审美观一些。梅若影长得黑黑瘦瘦,还是个男的,有什么好的了? “阿妍,你先回去。” “宫主!”美人有些幽怨地拉长了声音。 身后那人却没说话。 那个美人抿了抿嘴,怨怼地扫来一眼,生生折下根松枝,顿顿足走了。我心底一抖,那一爪还好不是抓在我身上。 身后的人把我翻过来对着他,我终于看见了那个久仰大名的青阳宫主。他身材高大,体型矫健,是医学上十分健壮标准的雄性身材。可是脸上却戴着一张金色的面具,面具上镂刻着明镂暗花,遮掩住了他嘴唇上的部分。 就算面对着这样的危机,我却突然很想笑,因为这面具……看上去可真像某陈姓导演拍的某部巨作“馒头”里,那副可笑的“鲜花盔甲”里面的奇怪面具啊! “怕了?”那个宫主低头吻在我额发上,害我又落了一地鸡皮。 我的……扁鹊、华佗、孙思邈祖师爷大人们! 我在生前的同事们有不少是同人女耽美狼,我自不是清流人士,对某些事情也有所耳闻。可是我只是出于“存在既有道理”的观念,认为应当尊重别人的私事,只要不构成对他人的威胁迫害,一向是持赞同态度的。 可是现在事情落到了我身上,这叫我情何以堪! …… 情何以堪! 我趴在池边,四面尽是冰凉的山涧清水,唯独身后是他的体热,身上的衣服早已像破布一样垂落在岸边的草里。 死变态面具男,姑娘我活这么大岁数,忍功已算一流,还被你弄得……唉,我都不想说了。你自己说你要变态到什么程度! 你自个儿去断袖分桃龙阳之好,为什么要弄到我转世的身体身上! 而且,而且做这种事情的时候,竟然还带着这么可笑的面具,你以为你是谁?张昆仑还是歌剧魅影?你这个人已经不是用“诡异”两个字就可以简单概括的了。 青阳宫主!我看你应该改名叫龙阳宫主还差不多!我要是不能咸鱼翻身,我就不姓邹! 第3章 月圆之夜 可惜我忘了,我现在已经不能算是姓邹;而且也忘了,“咸鱼翻身”的深刻内涵。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目前,我只能像死鱼一样瘫在床上修养。 昏睡中,我只觉得浑身燥热,喉中干渴得冒烟,等我醒转时已经是两天后的事情了。 真是羞愤交加!前世我是身体尚可,在这里才活了没几天竟就因为这种事情生病。想起在那人身下发出少年稚嫩的嘶叫,更是对自己厌恶无比。 身旁唯有小冉。他大概一直伴在我旁边,见我醒转,立刻出去倒了一碗半温的药汁进来。 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虽不是那种一失身就哭爹叫娘呼天抢地的无聊烈女,却也是一直洁身自好,只求保得内心的安宁,但是这安宁现在已经不在了。 我紧紧咬着牙,好半天才喝下了药。的确,这具身体的主人原不是我,而是一个叫做梅若影的少年。 可是现在梅若影已经死了,这具身体是我在用着。如果我不爱惜它,还有谁会爱惜它? “小冉。” “公子,有什么事吗?” 他叫我公子,我还是有些不习惯,想想便又失笑。 不习惯,只是因为我还没有真正把自己当成这具身体的主人罢了。可事实上,我已经是“梅若影”这个武生学徒出身的少年男宠了。 “明天帮我去跟邓大夫借几本医书来看,老这么病来病去,自己学着点儿也好。” 邓大夫就是那天来给我看病的老头,他是青阳宫山脚武场的专聘的郎中。 我的嗜好不多,最大的就是医药。眼下难得这么个机会来到别的社会,说不定能接触到奇异深奥的医学理论体系,立时心痒难挠起来。 第二天,小冉怀中抱着十来本线装书回到小院内。 看到我诧异的眼光,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公子忘得倒干净,我不认字,邓大夫又吩咐我随便拿。只好一堆抱过来,总也会有几本医书的吧。” 我随意翻翻……的确有一两本医药书,却还夹着几本诗集史册,甚至还有神怪故事。 “公子,”小冉嗫嗫地说道,“要不您把不看的书给我,我再送回去?” 我摇摇头。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就当是补充缺失的背景知识吧。 ***************** 一日躺在床上看书,看得眼乏,于是叫小冉帮我把窗户打开,然后就让他自去武场习武。他毕竟少年心性,见我身体渐好,一声欢呼就冲出去了。 远方山峦高耸处,正里是青阳宫最中心的三塔十六阁。今日晴空无云,没有挡住视线,看得很是清楚。 他……那个变态,正在最高那处楼阁里里吧。 在我死死纠缠之下,小冉才大着胆子说出了宫主的名讳,他叫陈更。 我十分郁闷,名字本来就是用来叫的,不叫名字而叫别人“公主”、“公子”、“公公”……有病啊! 更让我郁闷的是,那个变态面具男的名字,冒犯了我对一位伟大开国将领的崇拜之情。他凭什么叫陈更!哼,我偏要把那个“更”,读成第四调的——虽然很难听。 的确,我很想走。 但是却没有办法走得那么轻易。那远远近近走来走去的护院武师京都身怀技艺。即使在这个上山的第一个关隘,青阳宫也有自己的练武场。山下的百姓多是宫中产业的佃农,青壮年男子也会定时到山上习武帮佣。 且不说梅若影的身体修行日浅,和他们不是对手。单看那些肌肉隆隆的男人的数量,怎也得把我压死。 陈更虽对我做了那事,我却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可原谅。毕竟他以为我仍是原来的梅若影,只是和以往一样对待这具身体罢了。 原来三宫六院十六室并非我所想象,是由居于宫苑中的公子女子发号施令。这些好听的名堂,其实是登上泰山顶峰的三大关六大隘十八卡,一共二十五处隘口。 也许陈更只是奉行行乐须及时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才会让娇妻爱妾娈宠在各个关隘处住下,以便随时雨露恩泽。 一干武师也只听命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青阳宫主,以及具有宫主令牌的三宫。所以二十五个关隘里,真正有权的只有三宫。不过其他那些公子娘子什么的,也并非世俗意义上的禁脔,只要行动不超过一定限度,武师护院是不会出手管制的。 要说我在仔细研究最为痴迷的医药的时候,怎么还会有余力想到要注意这些细节,还要说到我这身体原来所修行的内功心法。 第一次触动内力时,因为梅若影本已有小成,所以并没有注意;后来慢慢磨合收归己用,才发觉梅若影所修习的只是一种颇为粗糙浅显的内功。只是因为梅若影很有天分,才进境颇快而已。 但他的真气并不精纯,流速也不畅快。量是已有小成,质却低劣的很。如果真有心要栽培他,青阳宫会没有上得了台面的内功心法? 于是就想到要了解青阳宫对三宫六院十八室的态度。 只不过六院十八室里也有特例。比如那天那个艳丽的妒妇,其实是慕陈更之名以久,才屈就于妾室的地位。其实她叫周妍,原来在江湖上似乎已经有了不弱的名声了。 她想进来,我却想出去。 可是要想出去,要想和这些人对抗,以今日之梅若影绝不可能。 逃脱的计划可以慢慢完善,但是梅若影身上被埋下的异种真气却已经刻不容缓。如果放任下去,即使后来治好了,恐怕也会留下个阴雨酸痛的毛病。 我现在手中没有金针银针,只能搜集来十数根绣花针,再让小冉折来竹枝,制成柔韧合用的竹针。 前生的我大学读的是西医,除了那门英语课,其余的成绩我位居三甲。老师同学常和我开玩笑,说我是生来就应学医的。他们却不知道,真是说对了。我在高考前,就已精通了中医。 我本姓邹,是邹姓宗家第七十四代长女。据说这个家族可以上溯到战国末期,创建五德终始说的邹衍。自邹衍而后的子孙,世世代代研习医术八卦五行。家学渊源中,我对医术最有兴趣,也学得最好。 只是族人烦心世俗的干扰,厌恶无孔不入的传媒,所以一直隐藏家学。就算出去看诊,也不能打着绍兴邹家的旗号。所以我自毕业后,便再没回过家乡。 至于我的医术究竟学到了什么程度,因恐有自吹自擂之嫌,不敢擅自评价。独有一样却十分骄傲。 —————— 在前世的时代,有手机BBS商务通,有飞机汽车三轮车,许多人喜欢看言情看耽美看奇幻看武侠。小说电视里的武功绝学令人眼花缭乱,大家都道全部是作者胡编乱造的。可实际上,还真有几家古老的门第,家学武功流传至今。 他们一直潜心武学,皆道任督二脉最是难通。却不知如果将邹家千年来总结发展而成的针灸之术尽数领会贯通,打通任督二脉再不需要数十年的功力。只是能够做到的邹家人,仅有三名。其中两个已是耄耋,另外一个就是我。 缓缓地将竹针插入任督二脉周边的辅穴。竹针柔韧,虽是最难操纵,却因易于弯折而能做到许多难以完成的动作。 执起沸水滚过的绣针,在尾端拈了艾绒,便毫不犹豫地插入足少阴肾经自足心涌泉起到足踝太溪的要穴。再燃起针尾艾绒,逐渐入肤的药气激起潜藏的阴气,直冲后膝的阴谷。 难受的阴冷立刻席卷了下肢,我忍耐着恶寒,开始调动气海穴中不甚精纯却也算略有小成的真气,缠上向上侵袭的寒流。 好在这个时候,小冉已经在武场和其他村庄少年们练武,不能回来。到我行功完毕,已是满头大汗浑身汗湿。 我展开内视之术,发觉足底的阴气少了一些,而气海上到神阙穴间的经脉已经扩展了几分,其中填满了温和的真气。 还需要慢慢地努力。 待打通了任督二脉后,即使有人妄图探知我的功力,也只能探到气海穴的动静。其他任脉穴道和督脉穴道在观测下都是阻塞的。实际上这只是因为我的真气会贮藏在其中,静而不动,因而造成的假象。 这样的行功方法,大概也只有我和那名远房表姐杨捷知道。杨捷与我要好,把自己所学教与了我,我也不喜欢在学问方面藏私,当然这些都是年少轻狂时,背着长辈做的。杨门内功的行功法配合我的施针才能达到成效。 可惜后来她叛出家门去参加了一个十分特别的工作,我也被逐出本家,最后还客死异乡。这样生养修为的功夫,也许从此再也没人会了。 ***************** 我承认我不是完人,也不是聪明绝顶的人,所以常常会做错事。只是很少会再错第二次。所以即使艰难,我还是打定主意一定要摆脱这样的处境。 但是近来我四处行走,常常往下走几步,就跳出来一个络腮大胡男,恭敬地劝我:“梅公子,这处不能去……” 向上走几步,又跳出来一个袒胸露乳男,小心翼翼地赔笑:“梅公子,这里可难行得紧……” “梅公子,这里已经十八室范围外……” “梅公子,那已经到了沈室的地盘……” …… 我有点愤。 想当年我虽然不爱走动,却也是爱去哪处去哪处,怎料到如今却处处制肘。 好在平日里事情也不少,小冉不时从邓大夫处搬来的书籍中,除了医书还有志怪。我也不急着退回,随意翻翻,也好补充一下空白的文化知识。 时间过得不快不慢,当我借助行针冲击任脉,正扩张完膻中穴时,中秋已是到了。 听下人闲聊里的意思,青阳宫每逢春节、清明节、乞巧节、鬼节和中秋节,都是要一起过的。有时宫主会不在,但是留守的三宫六院十八室也要例行地聚一聚。 月圆之夜,我是被四人扛的竹抬子抬上泰山顶端的。在青阳宫,即使是挑夫,也十分了得,几个汉子扛着我加一顶抬子,竟能轻易攀上几近垂直的十八盘险梯。 其时有云雾,这在北方的中秋十分少见,但也没能碍着赏月。过了碑林,已经超出云线,浓浓的云雾似被踩于脚下。被人抬在十八盘上,山风猎猎,转头看去,自己简直如凌空飞舞。而仰望明空,一轮皓月当头,几点稀星依旧,漫天光华耀人,直似李白所写的“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可惜这破烂社会里,连李白都没有出现过。 恍惚间,已然来到左右两峰间的望月台下。 竹抬子被停在地上,我抚平了衣角,走下地来。抬眼看去,台上灯火阑珊,并不纷扰。可是月华明亮,却让云海生辉,山峰寂静,好像入了天上的仙境。 我深吸一口气,悠然走上楼梯。听小冉说,每逢春节和中秋,宫主会让妻室们许愿,但至于能不能实现,还要凭妻室们各展所长取悦众人。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个愿。 上到台来,其他人都已经坐得差不多,就差陈更和三宫的主人未到。 梅若影只是半年前才来的,并不知道中秋的规矩,所以来前我也就得以此为借口,大问特问了许多。 环视一周,我差点被满台的美色淹没了过去。 这青阳宫主,真的是艳福不浅。环肥燕瘦都被他搜罗于此,就连几名男子,也生得貌比潘安。 那天我所见的妒妇周妍也在,坐在位于右首的席位,她是六院之首。因为我住得最远,来的时候也是最晚,此刻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后来的我身上,她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周妍脸上也没有那天的妒嫉和愤恨,只有轻蔑和不屑。我自然知道她不屑什么。 梅若影本就生得平凡普通,虽然筋骨清健俊秀,面目却是一般且偏黑。小冉怕我今日失了体面,临行前还特地给我挑来最华美的袍服。我只用“丑人多做怪”为由,没穿那套孔雀开屏似的衣服,倒是换上了最为不起眼的浅灰长袍。 如今在场的人都似是一只只五颜六色的孔雀,我倒像迷路闯进的灰鸡。哪里是十六室的梅公子,根本就是兢兢业业干粗活的“没工资”。 我也不理他们和她们交杂着诧异、不屑、冷漠、厌恶的目光,径自走到右方下首的末尾坐下。 不知究竟哪里扯上关系了,我突然想起前世的一段旧事。 那时有个大学同学,长得很是难看。五短身材,头骨巨大,学校里的同学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做“E.T”。可是我却喜欢他,因为他并不在意周遭的评说,不在意好奇的、恶意的目光。 我喜欢他在校园中匆匆而过,走路生风,昂首挺胸。 喜欢他辩论会上高谈阔论,足球场上围追堵截。 喜欢他坐在草坪树影的角落,捧书细读。 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身上自然流泄的自信、勤奋、谨慎、深思熟虑、我行我素不管他长得如何,矮得如何,我就是喜欢。 那时也是年少轻狂,慢慢地与他接触、交好,甚至两情相悦。可是大学毕业,他事业有成,有了新的女友,十分漂亮,娇俏可人。 我走得很冷静,也不怒也不怨。甚至高兴于他的聪明。 他太过于聪明了,所以看清了我的本质。我并不是他需要的那种唯命是从的女人,不是那种会乖乖呆在家里做饭做菜相夫教子的女人。 那些高傲、激狂、决绝,平时虽深埋于面具之下,却终于被他察觉,他不敢肯定他能够控制得了这样的伴侣。 所以他选了别人。另一个既不在乎他的貌丑,又是他心中所想的人。 我欣赏别人的美貌,却不会被外表的皮相所惑。只是这世上,能看清我的人会有吗,能看清我又愿意包容我的人会有吗? 如果有,或许我会稍加停留;如果没有,我也只能心若浮阳,飘荡四海。 而至凝神,扫视全场。 眼下既无人懂我,我又何必兢兢业业,讨好于人? 第4章 十六弦动 陈更握着酒杯,斜目看向我,半晌没有说话。妻妾间的争风吃醋,想必有些难断吧,如果同意了,说不定会损了他的威严,开相互弹劾的先河;如若不同意,周妍说的却又很有人赞同。 我一口气冲上喉头,干脆顺其自然,站了起来,道:“既然如此,我也向宫主讨一个要求。” “噢?你也要讨要求?不知梅室是想表演唱念做打,还是表演说学逗唱?”周妍说得轻蔑,一眼也不向我看来。 我轻轻一笑,道:“我想向宫主借一具十六弦筝。” 陈更微露讶色,问道:“小影善筝?” “宫主为何会认为我不善于弹筝?” 陈更想了想,道:“你的班主说你厌恶古琴,虽学过一点,却从来不在人前弹。” 我一怔,古琴的声音纯正悠远,如君子之音、温玉之音。我不喜在人前弹奏古琴,只是因为古琴要求繁礼甚多,待得焚香净手之后,我早已没了奏琴的兴致。 梅若影却不知为何不在人前弹奏?也是与我一样的原因么? 林海如噗哧笑了出来,说道:“宫主,你可是让人笑话了,古琴和筝是不一样的乐器,你可别把张三当成了李四。” 陈更难得地微窘,挠挠耳边,才道:“琴筝不是长得很像吗?我是怕他厌乌及屋,也不喜欢弹筝。” 林海如横了他一眼,明明是个翩翩君子,陡然间变得风情流转。 周妍却冷哼了一声,道:“我倒要看看一个戏子能弄出什么名堂。” 陈更终于发话道:“阿妍少安毋躁,今儿个是中秋之夜,也不要太过了。” 他显然积威甚深,平时虽然不动声色,却能令狂傲如周妍之辈不再放肆,顿顿足,转身走回自己席位。 我静坐品酒,醺然的酒气直冲鼻腔,是有了一定年头的黄酒。 场中一时静了下来,无人说话,只是互相眉目传言。我就算再没感觉,也知道他们就等着看“一个戏子的把戏”。只是已经不想和他们斗气,抬眼看那一轮明月。 眼前人虽多,却想起李白的《月下独酌》,真个是独酌无相亲啊。 少待,已有仆役呈上一具十六弦筝,我双手抚过,便立知这是上好的缠丝银弦,面板也是梧桐木整木泡水压弯的。 这具筝的音色,一定十分纯净吧。 我拨了一首小熊跳舞试音。 多来咪发索索索发咪, 发发发咪来,多米索…… 才弹到一半,台上突然传来一声清咳,我讶然看去,原来是青阳宫主陈更大人,只见他不知当说不当说似的僵着嘴角,眼睛向席下扫着,似乎是在示意我看些什么。 随他视线望去,原来众人都已经乐歪了,鄙夷嘲讽的视线更甚,就连侍候的仆役、温酒的小僮,都低下了眼不敢看我,大概是怕自己笑出来吧。 他还真有心。我心里一暖,轻轻摇头,示意无妨。 记得上小学时,语文课本里有篇文章,是鲁班刻凤凰的故事。那凤凰才刻了几刀,连雏形都没出来,村人们就纷纷断言:“这玩意儿好生难看,怎么会是凤凰?”然后都嘲笑鲁班技艺不行。 而当后来,一只凤凰展翅欲飞,栩栩如生地展示在鲁班手下时,村人们又纷纷叫好。 凤凰刻得好,故事写得更好,一语道破了世人自以为是的劣根性。 我嘴角一翘,停了弹奏,抱筝起身,走到露台正中的空地。 四周的人见我突然停了弹奏,还走到众人目光之下,深感大奇,更有几个人交头接耳起来。 斜眼看向刚刚献筝的仆役,眼中射出斥责之色。那人本来也有轻视之意,但见到我一眼扫去,浑身竟打了个抖,收敛神色,赶紧献上一具矮几。 而后环目四射,与众人或讥或蔑的目光一一对视。看多了尸体,再看这群夜夜笙歌不解人情的人们,便觉得真是无聊之极。他们大概从没想过,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竟能有如此的神情,都是一怔。 我仰天打个哈哈,将筝轻轻放置于矮几上,盘腿席地而坐。 举指轻勾。 前世时,邹敬阳的指甲是水甲,凹陷柔软,弹琴筝时总要缠上玳瑁小片。梅若影的指甲却是十分漂亮的木甲,圆润坚韧,拨起琴弦来清如溅玉,颤若龙吟,直贯秋月凉风之中。 我缓缓张口清吟,正是刚刚有感而起的《月下独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唐人善诗,常常做了诗句,就要在酒肆间伴着琴曲箫笛吟唱,这一首诗吟诵间虽短,却透出浓浓地醉意和洒脱和孤傲。我吟才及半,已然微醺,飘飘然忘了周围的人,神态顿时更加张扬。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最后一个音节缓然消散,周遭众人已露疑惑之色。 这个时空真真都是俗人,虽有类似楚辞汉赋的文学,却还没发展出张扬狂傲的唐诗、清新婉约的宋词,他们又如何能不为酒中诗仙的李白而惊奇? 不待他们缓过神来,转指抚捺,曲调渐转,顿时高亢激越。 这首曲子本就是恣意飞扬,我现在对那些空有面貌的人已经鄙夷透顶,随手一挥,拨出几声似嘲似讽的清响。 林海如大概是自幼习琴,闻弦歌知雅意,眼中的光彩已是大涨。 陈更却没再看我了,只握紧那盏青玉酒杯,呆盯着杯中酒水,不知道心中在想什么。 我将笑不笑地斜觑了周妍一眼,她的脸色已是铁青,大概在不忿我这贱籍之人也能吟诗作乐吧。不过即是出身戏子,歌唱乐舞本就是我的吃饭家伙,也不必怕他们怀疑我的身份。 不知怎的,这时候突然想起“鸡同鸭讲”的典故来,我在这里和他们弹琴论诗,不就是“鸡同鸭讲”么。况且,我这么一个不搭调的外来人,何苦跟他们争风吃醋? 而且……想到一事,浑身突然一颤——怎么办,不想还好,一想之下好像被自己的行为给雷到了——以前多少也接触过一些耽美,多多少少也看过些穿越,还总是奇怪,怎么现代人到了古代就突然变成吹拉弹唱的能手了? 算了算了,什么意气之争的年轻气盛全部被雷飞了,我无奈地冲面具男笑笑,便罢手不再弹第二曲,转头对周妍笑道:“真是献丑了,说实在话,在下此番可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来了。” 第5章 小厮难当 众人大概觉得此曲像神经病弹琴般怪异,都有些怔怔不知言语。我一哂,算了,就算我认为是对牛弹琴,人家或许还以为是牛在弹琴呢。 “梅室何必过谦,好是很好,就是太俗。”周妍还是比较厚道的,用我前世那半秃院长的话来说,这就叫做“批判性地赞扬”了一番。 陈更转头问林海如道:“你来评评。” 林海如眼中异彩连闪,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似的,终是淡然道:“我所习之曲谱,意境虽悠远,却没有此曲的跌宕起伏,旋律连贯。并且,这十六弦琴的奏筝指法,我也仅知有撩拨点顿,并未曾见梅室手下的抚抹轮杂,故而此曲只觉得醺然如半醉于花间,洒然若快意恩仇,又怎能说是大俗!” 陈更一拍矮几,高声道:“正是如此,小影,你把笺子递上,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愿望才能配得上这曲。” 我垂首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张早已写好的素笺,交给仆役递上主席。 陈更也不像以前一样让小僮收了,自取去展开观看。我偷眼看他,只见他扫了一眼,愣了一下,就转而将笺子折好放入自己怀中,岔开话题道:“啊,差点忘了问你——今日大好佳节,你怎么穿得灰不溜秋的,活像一只大灰老鼠。” 四下立时发出几声暗笑,情知这个要求看来是没指望了,只得赔笑道:“正是我自己淘气,出来前绊进泥潭里,把正装弄脏破了。眼看天色已晚,只好胡乱找了一件套上。” 陈更不再说话,只抬手让我退下。 我躬身致意,行回末席。 席间,仍是和乐融融。只是已经有几双眼睛不着痕迹地对这边上下打量,目光中充满探究。 我不闻不看,独一个人斟酒浅抿。 秋风习习,吹动散落的发角,心中一片宁静。船过桥头自然行,就看陈更会有什么对付。 他似乎不是个十分残暴的人。只要不是一上来就一掌把我轰死,我俩应该能就这点微薄请求够达成共识的。 分了月饼,再品了瓜果,已经是月过正空。 这几日看多了志怪笔记,心下一阵惆怅。在这里没有嫦娥这个说法,只把嫦娥叫婵娟,月宫里也没有砍树的吴刚。人们愿让嫦娥如此寂寞吗? 什么都大不一样了。 …… ************* 宴罢,他挥手屏退众人,只留我一人在露台上。 起身,向他走去。垂首聆听,心中已经平稳。 他没有看我,自把玩着手中酒盏,淡淡地道:“我记得你一向听话,不曾有自己的要求。所以七个月前才将你带离了那个戏班。当时你也没有异议,如今却说要走,又是何时萌生去意的?” “大约两旬前,我曾落入水中。当时岔了气去,往事如烟而过。”我缓缓说道,他既是这个宫的主人,宫里大大小小的事肯定瞒不过他,更何况我毕竟是十八室之一,落水生病这么重大的事情,不可能没人告诉他听,“醒来后就想着,如此浑浑噩噩仰仗着宫主的威望生活,总有一天我会人老珠黄,宫主也不再青睐于我。” 说到此处,停下来,等他发话。 “你是说我喜新厌旧?”他的声音清清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也不是这样,”我恭谨地答道,“宫院兄姐们似乎都有一番阅历才底气十足。我一个戏子,又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就这么突然成了十八室之一,恐怕也不能服众。” “也是这样……你也有你的难处。”他沉吟半晌,终于从怀中掏出那张素笺握在手中。待张开时,纸笺已然碎裂,山风吹过,片片飞舞开散。 “也好,你也不用离开,就跟在我身边学习着点,多做些事。过得两年,你也干练了,看谁还敢欺你。” “宫主恕罪,十八室的人向来需呆在自己的范围内,若影不愿破了青阳宫的例,如果宫主不弃若影出宫,那若影请辞十八室之位。” “哦?你不要?” “我愿为青阳宫一普通奴役,与他人同吃同住。” 低着头,只感到陈更身上气息一凛,我便本能地竖起汗毛如临大敌。 “你宁愿当个奴役,也不愿做公子,原来我是如此令你生厌。好好,好个有出息的!” “并非如此。只是如果在我有能力让众人心服前,能够韬光养晦,低调行事,于宫主,于人于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听这么一说,身上的气势慢慢消停。 “你倒不觉得委屈。” “我本来就是戏子出身,现在当上奴役,已经可以算是升格了。” 陈更沉思半晌,终于点头道:“也未尝不可。我明天就下令去除你的地位。你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做事好了。” 大惊! 跟在他身边?那还当个狗头的奴役啊!岂不是“近水楼台”更先“得月”?只是这“月”太恐怖,可比我安安稳稳呆在十八室里危险多了。 于是赶紧躬身推辞道:“千万不可,三宫六院十八室里本来就有许多人对我与宫主之间的……那个,有所怨言。” 陈更冷哼一声,身上的气势又复,更甚于前:“我倒要看谁有这个胆子敢不满,也不能让他们忘了这个青阳宫到底是谁做主。” “绝对没人对宫主不满,只是对我这个无才无色无德无能的戏子不满罢了。宫主一意维护于若影,若影感激涕零,可也因为这样,更不愿见到宫主和大家之间发生一丝一毫的不快。” 我说得十分诚恳,装作不知不觉间抬起头来,看进他的双眼,也任他探视我的双目。 他突然举杯一口饮尽,落杯时断然道:“你自是有许多难处,今晚我是应当许你这个愿的。不过既入了青阳宫,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能走。你仍是跟在我身边当贴身小厮。只要我不动你,也就不会落人话柄,让他们有借口为难于你。” 得了他的承诺,面上虽不动声色,心底却是惊喜。 说实在的,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真要我马上出去寻出路还真的比较为难。现在他却答应不动我。其实他宫中佳丽甚多,何曾缺了我一个? 既然解决了一大难题,眼下是无需急着走了。 只要装着不显眼一些、笨拙一些,也不会引人注目,反而还能熟悉这个时空的环境,何乐而不为。 思考已罢,我双膝跪下,向他行了一个正式的认主礼。 “你今夜先回去收拾东西,后日就搬到我的听风阁楼下耳房居住,以后除了我,你就听陈总管的支使。”他身上的气势慢慢消减,这句话说完时,已经是波澜不兴,就像刚才的杀气腾腾只是一场虚空梦境一般。 我正要离开,他突然问道:“刚才那两曲,是你自己做的么?” 我本来就是要打装傻的持久战,自然不敢锋芒太露,立刻垂头答道:“不是,却是我学筝时,老师偶尔间弹唱的。因为十分好听,也就记了下来。” “你在戏班里是跟这雪月学的吧。这样看来,他还真不愧了台柱之称。你老师常作这类曲子吗?” 我生怕牛皮吹破,赶紧答道:“不常,在外人面前是不唱的,因为我照顾他日常起居,所以偶尔也听过一两曲。” “是吗……是这样啊……也难为你记得这么清楚了。” 他不再看我,往青玉杯中斟了新酒,举杯独酌。 小僮都已经被屏开,这酒,依然是冷了的吧。 斜空月光清清,脚下云海苍茫,突然间让我觉得他似乎很是寂寞。 一个人究竟会为什么,要无时无刻地戴着面具,像是防备着这世间所有的人?又究竟因为什么,即使在人影憧憧的欢歌笑语间,也只是独自浅酌? 然而他的目光淡定,我想也许除了我,没人能看到里面的东西。因为那种寂寞孤冷的感觉,对于我来说是那么的熟悉。 我也曾有牙牙学语无忧无虑的年代,曾有少年欢歌恣意飞扬的记忆。但是在此后远离故乡的多少个日夜里,一个人坐在熄灯的宿舍中,听着舍友熟睡的鼻息;一个人下了班,站在拥挤公车上,看道旁璀璨的灯火;一个人走在小区中,闻着别人家中飘出的饭香。 我从不喜欢看一些风花雪月无病呻吟的文章,因为无须矫情,冷淡的色调已经深深地刻在我的骨头里。 突然听到低若蚊蝇的吟诵,却正是那句“独酌无相亲”。 不敢再看他一眼,退了下去,似乎自己欠了他莫大的债。然而,我原本就和他没有纠葛。 梅若影身体里的魂魄,现在已经是邹敬阳了。 ********* 这世界上有哪个傻瓜会自甘降级为奴的么?如果有,那其中一个肯定就是我! 但是傻瓜毕竟是傻瓜,这个降级哪,我可是降得心甘情愿、甘之如饴的哪! 一夜过去,晨光斜斜地照了下来。可是却没带来任何暖意。 我搓着手无奈地看洋洋洒洒飘下的鹅毛大雪。 这可总算见识到什么是鹅毛大雪了。曾经在北京呆了几年,见到最大的雪也就是小得不足小指甲盖的鱼鳞小雪。 雪景壮观是壮观了,可是,真TMD冷啊。 我寒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因为在这个身体呆久了,说话的口气越来越男性化了,最近也有一些胸肌隆隆的武师过来跟我吃酒,吃到一半还捶着我的胸说:“梅小弟真是越来越有男子气概了!” NND,竟然跟我搞同性骚扰。 数九寒天,青阳宫宫众已经搬到山脚下的山庄里。我现在是陈更的贴身小厮,却也不比别人轻松。 耳边传来主屋的侧厢传出的……这个那个的声音。陈更今天好大的欲望,竟要了周妍一夜。 还好我早有先见之明脱离了苦海。陈更如今被诺言所困,不会来动我的,哈哈!否则…… 我正难过地咽了口口水,林海如房里的跟读小厮六儿却一边咬着热腾腾的包子,一边打院门前走过。 “喂,”我听到动静,赶紧回头轻声叫住了他,“小六子,过来!” “小黑哥哥……”六儿满口都是包子的热气,见我窝在墙根下跺脚,乐得咧开了嘴傻乎乎地向我跑来。 我有些想倒。 梅若影长得黑就罢了,偏偏还叫做若影。若影若影,影子不就是黑的么,所以连带着,我在仆从间的绰号也就顺理成章地有了——小黑。 怎么让我想起《蜡笔小新》里面那个小白? “厨房里还有包子没?” 唉!反正就是长得黑又怎么了。 “刚才还剩几个,现在可能没了吧。”六儿看我似乎是冻得厉害,赶紧把一个油纸包的包子递过来,说道,“我吃一个也够了,这个给小黑哥哥。” “如此就多谢了,不愧是我的哥们!”我也不和他客气,接了包子赶紧捂在怀里保温。 “小黑哥什么时候才上我家院里去呢?我家公子这几天虽然不说,心里也是念着你的……” “哦?你还看得出来了?” “自然自然,我家公子这两天天天都在弹你留下的曲谱呢。” 我心里一凛,上次只是熬不过他的软磨硬泡,才无奈地奏了一曲凤阳花鼓。那曲子对邹家的女子来说是极为熟悉的,小时练指法时都要倒弹如流,在这儿却是从未有过的谱。 他竟能听一遍就记得住么? 且不说林海如,就连这小六儿,看上去呆头呆脑的,也能听得出他是在弹我奏的曲。 我毕竟都是借口说是授业师傅授艺时偷学的,如果他们记了谱去与梅若影的师傅对质,那岂不是要被拆穿了这个大牛皮? 不过想想,他们应该也不会为我一个不起眼的小童千山万水地跑去南方找个戏子对话吧,忙把这些让人冒冷汗的想法撇了。 “小黑哥哥在这儿干啥?”他又问道。 “当门神。”我撇撇嘴说道,“小孩子家家的,什么也不懂,还不快回你家院里去侍候着。” “哦,我知道了,不过我家公子说,今天没什么事,放我一天假。” 他呆呆的,也不知我是不想再和他说下去,只点着头说话,也不离开。 我叹了口气,把话挑明,道:“宫主在此处,你还是快回避吧,免得等下宫主见我们闲聊要不高兴。” 他呆了一呆,突然问道:“这不是周院的小院么?宫主在这里干嘛?” 我几乎要吐血,青阳宫主在他的妾室屋里,还能干什么事情? 而且这异样的声音…… 可是我也不忍教坏小孩,只得挥挥衣袖骂道:“贼小子,还不快去厨房告诉大娘,帮我留碗玉米梗子粥。” 他也被我使唤惯了,吐吐舌,连蹦带跳地跑了。 我已经是站了一夜,又等了许久,已经又冷又饿,怀中那个包子没一会儿也和我体温差不多了,我看把它的温度也剥削的差不多,就赶紧送到嘴边大口咬下。 虽然有些面上的真气护体,但是怕别人发现我本身的功夫,也就没有调动已经充填了半条任脉的真气,所以吃得这么狼狈也是情有可原的。 堪堪将包子吃了个大半,那边的房门却突然开了。我愕然看去,只见陈更穿戴整齐,肩上披着长袍,缓步走出主屋。 第6章 岁寒三友 堪堪将包子吃了个大半,那边的房门却突然开了。我愕然看去,只见陈更穿戴整齐,肩上披着长袍,缓步走出主屋。 刚才周妍还叫得快翻了天似的,怎就……结束得这么快? 衣服底下,恐怕还有些情事余韵吧…… 可是陈更却是一脸煞气,好像刚才根本不是在进行床第之欢,而是仇人对决似的。 我赶紧把口中的包子快嚼两口,囫囵吞下,顺势恭敬地垂手而立。 “刚才你和谁说话?” “禀宫主,是林宫屋里的小厮,刚吃早餐路过的。” 他脸色大概又是不好了吧,总之声音有些生硬地说道:“你当差时要认真专注,不要和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说话学舌。” “谨遵宫主令。”我答得恭敬,怕他又抓住把柄找碴。但是,这是他的地盘,人也是他家的奴仆,能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上下打量我,考较我的诚意。 半晌才举步离开,道:“好了,我们回去吧。” 我有些犹豫地看看主屋,嗫挪地道:“呃,那我去给周院烧水净身。” “你是我的小厮还是她的小厮?”他顿足回头,目光灼灼地看我,“她自己还不会叫人?你回去烧我的水去。” “是是,小人糊涂,宫主英明!”真不知道是我糊涂还是他糊涂,昨夜到这里的时候,明明就是他把这处的奴仆屏退的,独让我一人留下。如今周妍累了一夜且衣衫不整,让她去哪找人。 我刚开始跟他的时候,还觉得他宽宏大量,其实是个不错的主子。可不知为什么,他这两旬来性情突然大变,逐渐倾向于喜怒无常。 本来他喜怒无常与我也无甚关系,可他却常常拿我开涮。算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人家常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我看陈更这莫名其妙的月大概是谁都不想要的。 但是……如果借口留下来,我还有可能能瞅空儿溜去厨房吃我那一碗最爱的玉米梗子粥。现如今,跟着他陈更陈大宫主,呜呜,我的热乎乎的粥啊! 我在心里哀号一声,认命地跟在陈更身后离开了这里。 *************** 回到他居住的沉露居,抢先一步为他打开门,自顾转身招呼其他仆役去忙活他的洗澡水了。 以前看小说看得轻松,总以为那些大名鼎鼎武功高强的什么掌门了、庄主了之类的,洗澡要么就洗温泉,至不济也有个热气蒸腾的游泳池。见到了陈更才知道,武林高手高手高高手,大派掌门掌门掌掌门,也是可以用两桶水搞定个人卫生的。不过这也多亏陈更对奢华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兴趣。 一切就绪,宫主大人也去自个儿洗澡了。 其实我倒挺期待他招呼我去伺候的,并不是为了看他的裸体——拜托!干法医一行,裸体还看得少了?更何况此生此时,他有的我全都有。鄙人只是想看看他面具下的那副面孔,就像当年看《火影忍者》时,总想着看看卡卡西真面目的好奇一样。 不过,眼下某家对睡眠更是感兴趣。 现在我侍候着陈更,要比他早起晚睡。 每天有段时间他是不需要我跟随的,那段时间我却也不得空闲,要到练武场子里和那些肌肉隆隆的男人们摔爬滚打。刚结束了野蛮运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又要跟着陈更四处转悠了。 真困!幸好沉露居的下人很少而且嘴也严,所以我也不用注意形象。于是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可怜这身体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深度睡眠不足的话,脑垂体是不会产生足够的生长激素的。 正向暖房走去,准备把屋里收拾停当,也好让宫主大人一洗完就有暖床可睡。却突然听得月洞门外传来踩雪声,而且颇急。 慢悠悠回头一看,原来正是小冉匆匆行来。他已比我高了一个头,让我好生羡慕。 “嗨!小冉哥啊,走这么急做甚,小心滑着,别忘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啊!” “你怎么这副模样,好像一夜没睡似的。”小冉没到我面前就嚷嚷起来,道旁铲雪的长工见他风急火燎似的样儿,也捂了嘴笑。 暗叹口气,情知自己大概是双目红肿,发髻散乱,也不和他辩驳,说道:“宫主正在净身,陈总管有事?” 自我当了陈更的小厮,原来的待遇却仍然维持不变,小冉仍跟着侍候,只是因为我时常不能在屋里呆着,陈总管又见他做事用心,于是让小冉跟着帮打下手。 “我去房外侍候着宫主好了,总管让你到听雪轩伺候。” “听雪轩?……来的是什么客人?” 听雪轩是本是赏雪的好去处,四面种了稀疏的红梅和矮松,可陈更向来不好风花雪月,只把那当成招待贵客的地方。 “斜坡地上搭木桩,木桩上铺木板,木板上搭厅堂,而且还是四面透风的厅堂,有什么好的。”——陈更曾有一次对我这么说,让我当场有点犯晕。 那可是个很风雅的去处啊! “总管没说,不过看架势挺不得了的,是三位老……先生。”小仆间平常都是口语惯了的,再加上我新引进的现代版本俗语,越发能无孔不入地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去。小冉听着听着也就受了影响。他憋这回却硬是憋了一口气,没把老头两字说出来。 也许陈总管事的凝重真的吓到他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举步离开。 听雪轩是外宅,距沉露居并不近,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时,只见冷副总管早在轩外两百步的一丛灌木前等得心焦。 见我来到,赶紧迎了上来,压低声音道:“你可来了,老陈让我在此处等你,你快去换身衣服。”说着就把我引向一个山丘后。我看得失笑,原来那里刚搭了一个临时小帐,恰似首都北京过街地下道里的无水厕所般大小。 我也不多废话,接过旁边下人递来的衣裳径自进了去。 抖开看衣服,原来是读书人样式的雪袍。衬里是雪一样的白,外袍则是雅致的墨绿,衣摆处手工绣了藏青的兰草暗花。 这么大阵帐,来的是什么人? “老陈让我告诉你,你平日藏锋藏拙是你自个儿的事,他也不管。但今日不同,着你有多少礼乐文采都须使将出来。待会儿你的身份就是总管从南楚请来的秀才,专责是宫主的伴读。好好表现,才能让那三人知难而退。” 他口中的老陈,就是小冉口中的陈总管。总陈管平日老成持重,做事果断,行事细腻,敢以“老陈”二字称呼他的,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人。 “为什么?”我一边问,一边换上衣服。 “我也不甚了解。大概是宫主的父亲不放心宫主的学问,特派这三人前来教导。” 我噫了一声,宫主还有父亲?可是立刻就平了心中的疑惑。人自然是有父亲的,陈更也才二十有几,只要不出什么意外,父亲自然是有的。只是一想到在青阳宫中唯我独尊的青阳宫主,居然还被父亲管着逼着学文化,我脸上的笑就越扩越大。 不行啊,陈更,怎么我觉着你越来越没地位了呢。 “那么,陈叔是想让那三人安心回去?” “正是。” 冷副回答的时候,我已经整好了衣裳,从帐子里出来。 他讶然地看着我仍然繁乱的发角,我不好意思地道:“帮别人梳是一回事,我自己总也梳不好。”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我也曾想你总有不擅长的事务,想不到竟然是梳髻子。”说着就把我头上的乌木簪取下,三两下帮我挽好又插了回去。梅若影长得本就矮,所以我连蹲下都不必就让他轻易梳齐了头。 他已经四十好几,孩子也和我一般大小了。也许是见我做事伶俐干脆,也时常把我当小辈来宠。 “冷叔放心,我这些天陪着宫主,别的活没干,书倒是看了不少,现如今就去现学现卖一番吧。”想了想,又道,“冷叔觉得那三位老者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自称是岁寒三友,应该是文雅智慧之人。” “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老陈正陪他们温酒叙旧。” 我闻言一愣,道:“不是煮茶?” 东齐人嗜茶,来往会客一般都会由主人煮茶相待,如若无茶,倒显得主人家小气,甚至让人觉得粗俗。 “不是煮茶,而是温酒。上好的陈年花雕。”他答道。 青阳宫自然是不会吝惜那点儿小茶小水的。陈叔平时算账虽精细,可当花费的时候他也决不会手软。岁寒三友显然是贵客中的贵客,如果不煮茶而温酒,那就是因为他们喜酒不喜茶的缘故了。 我沉吟一会儿道:“既如此,还请冷叔去向林宫借一具古琴,普通的即可。顺便跟林宫的书童小六要几颗今年新酿的梅子。” 那岁寒三友既是爱酒之人,那骨子里少说也有三分豪气,不会是不知变通的老古板。要与他们论礼乐文采,文绉绉的因循守旧可不成。 这单子事务也不算特别吃亏。再说我现在是寄人篱下,身不由己。主人家让你显山露水一下,让你不要装傻扮白痴,你还能梗着根脖子嚷嚷说不要吗?也只好将就着先接了吧。 *************** 我在雪中缓步而行,听雪轩周围为了应景,并不铲雪扫除,这雪已经没上了半截小腿。幸好换上了鹿皮里子的踏雪长靴,也不觉得寒冷。 所谓的听雪轩,说穿了其实就是个木棚子,四面透风,只围了半透的竹帘供赏雪之用。 还没到近前,便闻见浓浓的酒香透过帘子飘了出来。虽是冰天雪地之中,却让人闻着便浑身生暖。 心中一阵荡漾……这味道,我却是十分熟悉的。记得幼年住在绍兴本家时,也常能痛饮鉴湖纯水酿制的陈年花雕。 想不到再世为人,远离故土,还能遇见熟识之物。 待心绪稍平,便抬步踏上木阶,在帘子外抖掉了雪末子,才揭帘走了进去。 听我进来,陈叔和坐在其中的一个面目慈善的白衣老者举目向我看来。 只见陈叔从容站起,向那三位老者介绍:“这就是我从南楚请来的书生,梅公子。”又向我道:“这三位是极有造诣的高人。”但究竟是什么方面的高人,也没跟我说清。 我听他一一介绍,也自观察着。 银发苍苍的灰衣老者自称松仙,身骨挺拔的青衣老者是竹叟,刚才抬头看我的那个眉清目秀的白衣老者叫梅友。三个人围着搁着个尺来高的青铜酒盉的地灶席地而坐,面色泛红,映着帘外的雪色、灶里的火光,显得煞是仙风道骨。 可饶是如此,在听到“梅友”二字时,我却差点要喷——姓梅的果然讨不了好。 像我,原来被小冉叫“没工资(梅公子)”,还是十八室时被尊称为“没事(梅室)”,后来武师庄丁常有人叫我“没胸(梅兄)”或“没弟(梅弟,至于是没了哪个类别的弟弟,大家自己看着办吧)”。现在竟然还有人叫我“小妹(小梅)”……我郁闷,我不想联想到《十面埋伏》里那句很经典的台词——“小妹,你不要死……”(见章子怡饰演之“小妹”~) 这老梅倒好,竟叫做“没有”——啥都没了,寒…… 为了礼仪起见,我化悲愤为微笑,深深躬身见礼道:“晚辈不才,今日得睹三位老前辈的真颜,真是三生有幸。” 老梅捋须微笑,他和我是大梅见小梅一家亲。 松老头却爽朗地笑道:“我们哪是你的什么前辈,又有什么三生有幸的了。” 我呵呵一笑,指着地灶上焙着的三足云纹盉,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得遇酒国前辈,自是三生有幸。” 言罢,也不再顾及长幼礼仪,找了个空位与他们席地而坐。 这三人各有风骨,想来人生阅历也是不凡。只是不知为何陈叔对我如此有信心?竟让我来挫他们锐气,让他们知难而退,回去复命。 一直沉声敛目的竹老闻我所言,沉吟一会,忽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却不知是哪位能留得名来?” 我歪着头一想,这世间好像没曾出过孔子、曹植之类的人物吧,刚才也只是图个应景,顺口引了句李白的名句答他,何曾想立刻又带出了新题目。 幸好我这些时日也看了许多书,自有应对。只向竹叟洒然笑道:“昔日北燕太子慕容保于黄河之边送死士伍良刺杀西秦王,不就以酒壮行?东齐都尉王勃良西行戍守,寮友尉迟德昭不也以酒赠别?圣贤虽也名声留于千古,却都是高处不胜寒;饮者虽别有伤怀事,却有至亲好友以酒相伴。比之圣贤被素不相识的万千人祭奠,我更宁愿亲朋好友将我牢记。” “好个高处不胜寒,好个不屑于虚名的小子。”梅老听我说得断然,笑了开来,道,“小小年纪有这般气度,想必你在南楚也是很有才名了,有甚字号没?” 我笑道:“晚生名若影,字超风,取的是超越世风之意;因为行事颇为离经叛道,朋友们给取了个号,叫东邪居士。” 东邪居士梅超风……我有点寒。不过就这样吧,又方便又好记,免得我以后忘了。幸好姓梅的名人里面还有几个是听起来有点味道的。 一直默默无言的松仙老头此时却怪叫一声:“得嘞!” 第7章 品酒[上] 松老头兴高采烈,满面通红,显然刚才全神贯注地并不是在我们间的谈话上。随他目光看去,只见那雅致的青铜酒盉顶上已经蒸腾起极其轻微的一股水汽,淡而不散,少而不绝。 他舔了舔嘴,满脸馋相地把三足盉移到离火稍远的地方放着,才抬头看向陈叔,毫不客气地道:“家旺老儿,还不快把酒盏递来。” 陈叔名家旺,挺符合他管家的身份的。只可怜他才年过不惑,精神正当壮旺,就被个满面白髯的老头叫成了老儿。 好在陈叔向来最是有修养,我常常怀疑青阳宫有个不大爱责罚下属的宫主,却没出现恶婢恶仆,极少发生欺上瞒下的勾当,大概就是因为陈叔的威严稳重。 只见陈叔不亢不卑地起身,行了两步,从靠梁柱处提来一个装放酒具的小柜。他修为深湛,也不刻意显露,小柜虽不重,难得的却是这几下子折腾,柜中繁多且轻飘的碗盏连晃都没晃一下。 松老头凑过去瞧瞧,就干脆地弃了酒盏,选了酒碗,也不小气,一下子倒了四晚佳酿,珍而重之地双手捧着递给众人。 梅老饮了一口,转头向陈总管赞道:“真是好酒,味道沉凝,暖而不涩,你藏了有几年了?” 陈叔和竹老都是浅酌细品,听他这么问,陈叔也不与他同笑,平平地说道:“这花雕不比烈酒,出了窖后贮藏颇是不易,也只藏了九年工夫就被你捣鼓了出来牛饮,真是暴殄天物。” 松老拿了自己的酒碗,痴痴然观了半晌,才凑鼻细闻,脸上一派幸福神色,喃喃地道:“这竟是白衣教绍兴分坛自酿的精品花雕,一年外供也不过百坛,竟被你老小子藏了十坛。” 我闻言微惊,这可不比人头马XO还珍贵了?看着碗中物,已经出了细微的沉淀,心中感叹。这处的人习惯以青铜酒具温酒,却不知这对黄酒最是糟踏。 浅酌了一口,味道也与曾经所尝大不相同。 虽有好酒,却不知品味,实是人生一大憾事。 松老一边尝着暖酒,一边拿眼睛斜斜地看我,意味深长地说道:“醉酒于夕照兮,而能得当歌否!梅小弟,你品着这酒,却不知有何感觉?” 分明是话外有话。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么?果然不愧是爱酒之人。如果我连他的意思也听不出来的话,那他们就连考较都可免了,直接把我PASS掉。 酒非水,亦非茶。 水可解渴,茶为怡神,酒却是迎日助兴、对月销愁之物。 弦外之音分明是要考教我的人生阅历与度量深浅。真是狠啊,看我年纪轻,以为我见识浅短,所以就出这题目难为人么。 我把碗双手捧着搁在膝头,正想答话,却听得竹帘一阵摆动。愕然转头看去,原来是三宫六院之首的林海如到了。 “好浓的酒香,不知今日可还有区区一席之地?”他还未放下竹帘就淡笑着调侃起来,颇有一贯潇洒人生的风度。 林海如自中秋与我琴曲论交,至今已经三月有余。初见他时,他轻纱覆面,后来因与我相谈甚欢,私下无人时也就把面纱去除,相对促膝而谈。 他自雪中进来,身上却不见一片雪花,干干净净地踏入听雪轩,眼角都含着温暖。让人看着已不知是酒香熏人,还是他的笑意醉人。 傻愣愣的小书童六儿捧着一具罩着素丝蜀锦的古琴跟在后面走了进来,他身上沾了些许雪片,进了暖处,已经湿了一些。 林海如向他笑笑,小六儿就乖巧地将琴具交与我,连半个顽皮眼神也不敢给我,然后躬身退了出去。 他躬身向那三位老者道:“经年不见,三位前辈还是一样仙风道骨,真是羡煞晚辈。” 梅老讶异地咦了一声,奇道:“林公子向来好大架子,却不知今次怎会肯与我们一众黄发老头相见?” 原来他们竟是旧识。 林海如也不答话,只在我身边挤着坐下了,顺手扯下面上轻纱。 陈叔见他如此,脸上一瞬间闪过一丝不悦。三宫的主人一般都是轻纱覆面,不让人轻易得睹。林海如在外人前如此随意,已经是忤逆了青阳宫主的面子。 但毕竟他毕竟是三宫之首,地位比陈叔还要高上那么一点半点,陈叔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尽管天寒地冻,他纱下的脸孔仍是温润生暖。每一次见他,总让我想起周敦颐的《爱莲说》。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矣,”说的大概就是他这样的翩翩君子。 他转头向我笑了笑,也不理那三个老者,低声道:“你今日弹琴,怎么都不请我?”顿了顿又道,“我听六儿说你要借琴,就巴巴地亲自奉琴过来,就盼着听你一曲,可别让我失望。” 我听他说得郑重,赶忙扯开薄锦。里面竟是他最喜欢的那具两百年古的螺钿盘龙纹桐木缠束丝弦琴。 桐木存得越久,就越是空实利落,振出的琴音就越发的清越悠远,想不到他竟如此看得起我一个小厮,把看家的宝贝都拿来让我使了。 大惊失色下,赶忙将琴收了,递回他怀中道:“这等宝贝,我可不敢碰。” “怎生不可。好琴若无人演奏,也只能算是块朽木;若让愚人摆弄,顶多也就是个能发声的物事。”他又把琴送回我怀中。 “这个道理我懂!只是我今日尚未沐浴,又无焚香,只怕埋没了你的名琴。” 林海如听了,终于是有些犹豫了。他侧头想了一想,说道:“你向来干净,也不在乎这一次两次的沐浴。至于熏香,我看这四周满是酒香,也将就着些吧。” 听他这么一说,我还未作反应,那边厢的梅老头就已经先大奇了起来。他插入问道:“林公子向来最重这些礼仪,今日竟然破例,真是奇了。” 陈叔却笑道:“如果没有这一手两手,怎会被我巴巴地从南楚之地请来陪宫主读书?” 一直沉默的竹老闻言,突然对我说道:“既如此,我倒想考较考较。” 梅老头却立刻反对了起来:“我说老二,老大的问题他还没回答,你就想抢先?老弟我怎么也不会让你插队的。” 我听他这么说,才想起松老刚才问我对这酒的品评,于是放下怀中古琴,歪头对那三个老头一个个瞧了过去,说道:“这酒可是绍兴花雕?” “正是。”竹老答得简短。 “噢?你品得出?”梅老问。 “天下黄酒,甜者居多,饮胜则令人停中满闷。绍酒却芳香醇烈,走而不守,所以实为上品。味甘、色清、气香、力醇,唯绍兴酒为第一。”我慢慢说着,见松老轻轻颔首,梅老面现欣赏之色,突然话音一转道,“而最重要的是,刚才松老先生不是已说了,这是白衣教绍兴分舵自酿的精品花雕么。” 听我身旁轻微地扑嗤声响,原来是林海如笑了出来。他凑到我耳旁说道:“看你说得头头是道,还以为你是品酒大家呢。” 他的声音并没刻意压低,周围的三个老者已经有两个面色尴尬,只有竹老仍是面无表情。 我清咳一声,续道:“花雕酒酒性柔和,酒色橙黄清亮,酒香馥郁芬芳,酒味甘香醇厚。夏日冰镇味道清冽,冬日温焙则暖入脏腑。只是,花雕不比烧刀子,可不能这么温的。” “哦?我酒龄数十载,也只见以盉或斝盛了兑水加热,却不知温酒还能有何法子?” 我笑着看陈叔,说道:“陈叔今日可能让若影僭越?” 他含笑点头,扬声唤来一个小侍,我抬目看去,却是小冉。他不是在沉露居侍候着陈更的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也没细想,不动声色地吩咐了诸般事宜,见他下去准备,才转头看向林海如,右手一伸,摊在了他的面前。 刚才小冉进来时,他又自蒙上了面纱,此刻正在取下。见我大张的手掌心,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让小六带来的梅子呢?” “原来你要这个。”他笑笑,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金灿灿地躺了几粒小果,正是我和六儿深秋时腌制的梅子。 而跟了陈叔一阵的小冉也已经长进多了,没用等多久,就把我要求的物事准备齐全。 黄酒如果用金属器皿盛放,会因化学反应有些变味。陈叔身边那贮酒的瓦坛已经半空,我只把剩下的半坛子冷酒倒进一樽白瓷酒壶中,然后搁到一个小桶里用温水浇淋。 松老头应该是个最大的酒痴,见我摆弄得奇怪,就问道:“梅小弟,你干吗要往酒壶上浇水?” 我弄得专心,想也没想地就答道:“这绍兴佳酿清甜爽利,在这样的隆冬将酒隔水加温,温热时酒香扑鼻,细品慢酌,暖人心肠,最是惬意。可惜这黄酒经贮存毕竟会有沉淀。不过也只是酒中蛋白质凝固,只需用摄氏五六十度的水浴加温,即能去除。” 他听得莫名其妙,问道:“蛋白质?摄氏?” 我这才发现此时已非旧世,眼前人更非古人。心下凄然,却也只是微微一笑,道:“这是我们家乡品酒的术语。” “噢?不知梅小弟家乡在何处,我可没曾听说过。”松老头又道。 我心知他大概阅历丰富,也怕他看出蹊跷,就微微一笑,没再答话。 只浇了几遍温水,酒气就开始渗出壶外。松老头闻得酒香清冽,不似刚才的浓郁侵人,大奇道:“奇怪,奇怪,同样的酒,怎就能温出不同的味道来?” 有好物却不知如何使用的事例,自古有之。我所在那社会,也常常有暴发户花大价钱购买奢华物件,却常常把小A当成小B用,小B当成小A用的乌龙事件上报。 所以我也不向他废话,自打开壶盖,取出两粒梅子投入壶中。 这酒自然是极好的,但要会喝。想当年唐朝名士贺知章请诗仙李白畅饮“天之美禄”的绍兴佳酿,不巧那天贺老没带酒钱,于是毫不犹豫地解下作为官员佩饰的金龟去换酒。 我原生长在绍兴,所以这“金龟换酒”的故事是自幼就听说过的。在成年之前,家人都禁止我饮酒,独独花雕是个例外。其实这也因为当时我正学医,黄酒恰恰也是泡制药酒的上好材料的缘故。 小学那会儿,我迷上了看《三国演义》,和表姐一起看到曹操和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十分羡慕他们的英雄气概,于是也向效仿之。可巧那时候梅子还没下来,于是就用话梅代替,味道竟然很是不错。于是都笑曰:“我们这是‘话梅煮酒论狗熊’吧!” 毕业实习时,我常在医院里值夜。一夜过去,回到与别人租住的小房间时,室友往往已经上班去了。那时坐在大厅的落地窗前,迎着清晨有些凉意的阳光,取出收藏的酒具温酒独酌,煞是悠闲自在。 前世已经不堪回首。 再温了两回,透出酒壶的香气中已然多了梅子的酸甜气味,掺着原本就清甜醇厚的酒气,顿时让在场人都醺醺然如微醉。 我只把温好的酒倾入白瓷小盏中,一一递与众人。 看那白瓷盏中的液体,晶莹剔透毫无杂质,黄中透红犹如琥珀。 闻之,清甜微酸,逗人心扉。品之,顿让人全心全意沉醉其中,甚至忘了忧愁烦心事。 松老一口口浅浅地细品,到后面已经是喜爱不能自禁。 我只把温好的酒倾入白瓷小盏中,一一递与众人。 看那白瓷盏中的液体,晶莹剔透毫无杂质,黄中透红犹如琥珀。闻之,清甜微酸,逗人心扉。品之,顿让人全心全意沉醉其中,甚至忘了忧愁烦心事。 松老一口口浅浅地细品,到后面已经是喜爱不能自禁。 那松老头子一边喝着一边啧啧有声,最后干脆把杯一放,双目炯炯有神地看向我来。我眼尖,只见那杯子明明是轻轻放下,却已经是整个嵌入了木板地面。更难得的是,木板与杯子贴合得严丝合缝,连一根木渣都没起,而那薄脆的白瓷盏子也没有一丝裂痕。 换上普通一流好手的话,大概也能保证瓷杯不破、地板穿窿,可是要想破出个那么个漂亮浑圆的小洞,却是万万不能的了。 “果然不愧是南边来的孩子,品酒雅意独树一帜。”他道,“既如此,我们也不拐弯抹角。我们此次前来,是受了青阳宫主的父亲之托,要代为管教他的这个小儿。若你学问见识确胜于我们,我们也好无愧于心,回去交差。” 他这番话,说得虽然有礼,可是一与他刚才的动作配合,就显然是在做警告。弦外之音就是——如果没本事,你就趁早走,否则可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第8章 品酒[下] 他这番话,说得虽然有礼,可是一与他刚才的动作配合,就显然是在做警告。弦外之音就是——如果没本事,你就趁早走,否则可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真有些好笑。 陈更在宫里虽然发令不多,我也很少见他威势逼人的样子,可他却独有一番自内而外的傲岸气势,让人不敢轻忽。整个青阳宫上下,都唯他的命令是从,又怎会有人叫他做“小儿”?不知他听了这番称呼又会作何感想。 岁寒三友仨老头其实也十分有趣,要不干脆就别帮陈更了?让三老来管教管教他,说不定我也好轻松一些,不必天天跟屁虫般的跟东随西。 更何况我还是比较看重我的小命的,不想也被他们拿来当钉子在地板上钉洞儿玩。 可是那边厢陈叔眼中寒芒一闪,一个警告的眼神向我扫来。 好凌厉的眼神!。 ……陈叔看来是厌极了那三个老儿。 这位陈总管事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我早有耳闻目睹。要不他也不能治理得整个青阳宫上下奴婢俯首听命,甚至连三宫六院十八室都不敢忤逆他。我毕竟还是在他手下做事,要惩罚,他的惩罚肯定比那三老来得要更快捷直接。 我赶忙收敛了算计陈更的心思,力图诚挚地对三老道:“但凭三位老前辈指点一二。” 竹老接过话头,脸色仍一如既往地沉肃道:“既是品酒,就以酒为题,行文一篇。” “这……”我听他这么一说,立刻面上犯难。 这年头,行的都是些类似楚辞汉赋之类的文段,我虽然熟识唐诗宋词,却没有那么多时间研究高古的学问。要考较我的行文,嘿嘿,不好意思,我不擅长。 竹老头看我犹豫,捻须笑道:“梅公子该不会有什么难处吧。我想既然是陈总管事选出来的人,大概也是有些本事的。” 这干瘦的青衣老头刚才一直面色沉凝,还让我以为他不会笑的。原来他会!只不过是趁你病要你命的那种奸险的笑。 我此时骑虎难下,心念电转之间,已经有了定计。既然如此,那我就扬长避短。他们赋他们的楚辞,我只做我的唐诗。至于他们听不听得懂,接不接受这新鲜事物,就不是我能力范围之内的事了。 陈叔,不是我不尽力,实在是我并非超人,无所不知,既然能力所限,也只好奋勇一搏。 于是我也和他呵呵一笑道:“晚辈怎会有难处?只是晚辈不敢在前辈面前卖弄,还请前辈开题。” 和气的梅老头听我这么一笑,说道:“这有何难,我这二哥的文采也是极好的。二哥,你就先做一文,也好助助酒兴。” 竹老捻须不语,举盏抿了一口。当他放下酒盏时,斑白的长须微动,朗声缓缓吟诵。 我凝神细记,却是一首楚辞体的诗歌。想来大概是赋文篇幅较长,堆砌词语,好用难字,所以饮酒间的行令,一般还是以辞而非赋为主。 但听他慢慢诵道: “酒可共饮兮,不可独藏; 其冽无杂兮,众众同其香; 凛然沉醉兮,散发而飞扬; 神魂若离兮,於中夜乃存; 微酩而促膝坐以待兮,小童以沽取; 青旗之阑珊于灯火外兮,佳酿已觞。” 他慢慢地吟着,声音平静,毫无停顿地顺畅,可见他虽已是垂垂老者,却仍是文思如泉。一首辞说的是夜来与朋友相聚,十分欢畅。后来因人多酒少不足饮,只好连夜让小童出门沽酒,自个儿微醉心焦等待的事情。 他诵毕之后,又自取了酒壶自斟一杯,一饮而尽。 众人都齐声叫好,我虽也面色诚恳地赞美几句,却忍不住直犯晕。 这些兮啊矣啊的,字数不羁韵律不限,主语谓语宾语不分,还夹杂着一些生词。我虽然有些家学,却不是擅长古文。兼且高中读的是理科,大学读的既不是中文专业,又不是历史专业,所以此刻听得还真有些不习惯。 陈叔见竹老拔得头筹,一个劲用眼神示意我上场,却见我仍不动声色——其实我这哪是那么游刃有余?我只是在想着怎么拿唐诗替了楚辞,正要勉为其难地开口,林海如却先我一步将酒盏重重往地上一顿,朗声笑道:“前辈好文采,真是读之顺口,闻之有趣。晚辈以前倒是失敬了,礼尚往来,也请前辈为我品评一首吧。” 他前面还自称“晚辈”,后面就改称为“我”,傲气得很,可见并非真正心悦诚服。不等三老提出异议,就朗声诵道:“叹长空之皓洁兮,愿单骑而远游。 惜怒水之奔逝兮,焉长歌而止流? 怀乡远而登高兮,独郁结其谁语! 夜不寐而独醉兮,望幽月乃至曙。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忧愁。” 一首辞下来,虽也是在诵酒,意境却已经大不相同。有仗剑江湖的孤傲,有思乡怀旧的柔肠,有夜不能寐的惆怅,还有看天地远大的志向。 林海如本来就是个乐痴。与我论乐时,曾将我锁在他的厅内不让我走,也不让陈更带我走,非要论到我困得眼冒金星,言语混乱时才放人。想不到于文,他也有独到的造诣和胸襟。 他一边念着,余人一边点头,暗自品味。他却趁着别人细思之时,偷偷侧目向我抛了一个戏谑的眼神。我失笑,想不到他还有这些花花肠子,本来以为他是文痴大发,结果竟然是为我解围来着。 他的辞做得精彩豪迈,自也得到一番称赏。那竹老对林海如神色间已经温软许多。 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类文士虽然恃才傲物,却不像武将那般常常以为自己天上地下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只需见到才气与自己相当或更佳的人,常常会引为知己。 只是那位看上去比较刻薄的竹老头并不会因为林海如的才学而对我爱屋及乌、颜色稍霁。当他的眼睛扫向我时,已显得更冷,想来是刚才我的犹豫不决让他小瞧了去。 “林公子的辞做得好,老朽深感佩服。只可惜,”他的话锋一转,面向我道,“陈宫主的伴读是梅公子……” 言下之意就是:你甭躲在林海如后面了,反正迟早是要出来露脸的。 这次再也推托不得,我暗自吸了口气凝定心神,才向他轻浅地一笑,继而肃容答道:“晚辈原本就不及前辈,所以听了前辈的妙文,已经自愧不如。” 他一听,脸上更显鄙夷,冷哼一声道:“那你这是认输了?” 梅老似乎有点为我着急,松老在一旁自斟自饮,陈叔面色有点难看,林海如却莫测高深地望着轩外的白雪不再说话。 其实有林海如那一板斧的缓冲,于我已经是足够的了。 解开束琴的薄锦,将那具丝弦古琴搁置膝头,勾指轻挑。一个低沉的单音暗暗地响起,震荡着蕴着酒香的空气,纯净而动人心魄。是一种虽不成乐,却久远得让人无法释怀的声音。 垂头轻拨,随着第二个单音的响起,和乐吟诵: “酒常共饮难独藏, 其冽无杂远留香。 散发执杯飞魂魄, 夜话秉烛笑空坛。 夙夜坐待沽清酒, 梨花旗卸酿已觞。” 我念第一句的时候,竹老头已经噫了一声,第二句的时候,林海如也噫了一声,到了最后,大家都面露讶色。 又随手勾了一个余音,久久消散后,才抬头笑看他们,问道:“大家为何如此惊讶?” “这是……”竹叟有些犹疑地问道。 “正是前辈刚才所作的那首辞,晚辈将它改成了诗。” “诗?可是远古之时,流传于民间的风、雅、颂的那种古韵诗歌?可是听着却又不十分相像。” 自然不一样。他说的诗,是诗经里那种无韵有律、发自内心的最简短的文句。我说的诗却是讲究押韵骈文、首颔颈尾的唐诗。 洒然笑道:“却不是那种诗。这是晚辈模仿古时诗章行文而创的一种文体,讲究押韵,不用难字。” 这时还没有规定诗的行文规范,那我只好厚颜无耻一下,就说是自创的吧。 “原来是公子自创!”竹老听得神情大变,顿时郑重地道,“读之朗朗上口,配乐吟唱独有风味——果然有点门道。其实老朽也总觉得,辞虽意蕴悠长,可惜无意义的字词太多,显得冗杂;赋文虽然繁华,却过于讲究骈四骊六,多用生僻字,读之生涩难解。想不到公子竟然能别出机杼。如果不是有了极深的文学造诣,又怎能自成一家?老朽不才,甘拜下风。” 我暗笑,这竹子老头看上去刻薄冷漠,其实不然,只是因为我们没谈到他感兴趣的话题。真个文痴! 恐怕他本是喜欢煮茶的茶派,可是这回与松老梅老同来,他自己偏偏又看中那些敬老先贤的美德,所以只好闷闷不乐地喝些黄酒,只能就些看不顺眼的名目发发牢骚吧。 松老本只是慢慢细细地抿着酒不说话,如今见竹老刚与我交手一合就自认不如,赶紧放了酒盏,呵呵笑道:“梅小弟年纪轻轻就能自创文体,自然是了得。可是如果只有空架子,却华而不实,没有内容,也不能就说是上乘之作。不如小弟再多做两首,咱们一同品评品评,再定高下。” 林海如正想反驳,我屈指轻挑,勾了一个短音。他素来知我琴意,立刻止了话头,讶然向我看来,我只轻轻颔首让他无需担心。 这回也不用动琴,转目四顾,听雪轩中寂静无声,唯有轩外飒飒的落雪和地灶里劈啪作响的烧柴。 思索了一下,缓缓诵道: “卧阁听吹雪, 薄暮西山寥。 举酒看远路, 归剑映长霄。” 这一首即兴作的五言绝句颇有寂寥人间归隐江湖之意。我虽不是江湖人,却看惯武侠江湖事,只顿了一顿,思如潮涌。穿过竹帘望去,远近都是一片白皑皑的世界。漫漫冰雪中,唯那泰山高耸而上,似摩天巨柱,不由想起电影里那首恣意徜徉的笑傲江湖之曲,豪气更生,于是手指复又盘转撩拨,诵道:“迷眼乱看远峰巅, 寥夜不归醉人间。 但得怀中半壶暖, 何惧生死上青天。” 第一首诗是我改自竹老的辞章,刚才那两首算是我年少无知的张狂,但以上毕竟只是某邹YY出来的产物,在诗中并非上品。 可最后一首压轴,我决定让他们见识真正的唐诗的博大精深。 其实只要三老认可唐诗的形式,我又何愁他们不服?他们敢不服李白杜甫白居易?敢不服孟浩然杜牧李商隐?大不了我把唐诗三百首都弄了来,看谁敢不服! 转念间,五指轻按,五指轮拨,琴音一动,嗓音渐高,只把胸中一股气都释了出去,随曲唱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青梅煮酒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酒半稠,琴停奏,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昔时行舟送伍子,风萧萧兮畅天涯。 尉迟三盅笑马前,送友边关共岁卒 四海行路无疆界,径须沽取雪中酌。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首《将进酒》是我中学时最喜的诗歌,李白的豪气在诗中荡气回肠。同是吟酒,已将竹老、林海如和我的几篇小打小闹比得没了地位。 只是这里没有岑夫子,没有丹秋生,也没有陈王曹植,没有平乐宴会,所以我也应景地改了几句。 开始时只是缓缓浅唱,到得后来越发嘹亮豪迈,最后一个音节重重一顿,余音袅袅,仿若黄河之水仍轰鸣于耳。 曲罢。 转眼看向三老,竹叟已经感动不能自持,梅老笑吟吟地看我,松老则点头道:“果然少年出英雄,我们无颜留于此地,但已经是不枉此行,也好回去复命了。” 我微笑道:“前辈过誉。晚辈之所以能有此文章,只是因为想通了一个道理。” 竹老闻言大奇,巴巴地问道:“不知是什么道理?竟能让梅公子于文学有如此造诣?”他已经不像刚见面时那般冷冰冰的,虽仍对我用了敬称,却不疏远,看着倒有些不习惯了。 我正色道:“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辞赋原是极好,但只要能表达笔者的心情,又何必拘泥于文法格式?我们又怎能因为那些死板的规矩,妄顾了文章的灵魂?” 话锋一转又道:“恕晚辈僭越,但宫主的尊父其实不必如此强求。须知船到桥头自然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虽然学习辞赋能修饰人的素养,增广人的学识;但毕竟有一得就会有一失。 “毕竟人生有限,人非万能,不可能学什么就精通什么。我看宫主其实兴趣不在风花雪月的文字功夫,如果硬逼他学,恐怕只会事倍功半。不如让宫主自己研究自己所好,因循利导才能事半功倍。 “有一句话还请转告宫主尊父,因材施教才是教养孩子的最佳方式。” 说完这番话,我越来越觉得那青阳宫主不再像初见时那般威严。虽然他应该已经二十好几的年纪,可我却逐渐觉得他越来越像仍需长者管教的顽皮小孩。 松老头捋着长长的银须,朗声笑道:“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哈哈,我松老儿虚长了数十载,竟然才明白这么一个极其有理的道理。嗬嗬,因材施教,因材施教啊!” 啊!幸好这个时代没有知识产权保护法,否则我都不知道要被判成什么样子去了。 第9章 飞花摘叶 送走了三老,我拜别了陈叔和冷叔,一个人向沉露居回去。 陈叔也不让我把雪袍换下,叫我以后再还回去就行了。所以走在冰天雪地的世界中,甭提多么惬意。 过了听雪轩的范围,我看看四下无人,翻过回廊的栏杆,跳到无一人踩过的雪地中。 走了几步,见那平坦坦的雪上印了一小串脚印,不由玩心大起,用自己的脚印在雪里画起连笔画来。 堪堪连出了一个青蛙,想起青蛙“瓜啊,瓜啊,好瓜啊~~”的叫声,一时乐得不行,就着青蛙的大嘴坐了下来。 今天的云仍然是浓浓厚厚的,可是黯淡的天光映上雪地,仍是十分明亮,我坐在雪里,抬头看那片片落雪,看它们似快实慢地落在头上、四周,似乎整个天地间就只有自己一人般的宁静。 摸摸怀中的一块温暖的玉竹,这是竹叟临走前偷偷塞给我的,硬说是要做文字之友,以后要是有事,也可凭这块玉竹去找他。 那个老头,刚开始还以为他是最正经的人,想不到被他骗了。 或者是他那副正经的样子,只是一副欺骗外人的面具? 那么梅老的亲切,松老的装傻,是不是也是一副给大家看的面具? 毕竟他们三个的地位似乎十分尊贵,如果没有真才实学,又如何会让陈叔如此着紧? 我自失地躺倒在雪地上。 其实那是肯定的。谁会愿意赤裸裸地站在人前呢? 只是……我曾几何时也会在别人面前把酒当歌?曾几何时也会在别人面前言笑不羁? 是离开了过去的生活环境,所以突然放松了自己的缘故么? 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雪片落在脸上化了去,冻得脸上生痛,我抹了抹脸上的雪水坐了起来。毕竟酒后受寒可不是开玩笑的,赶紧站起准备向回廊走去。 刚才一直呆呆地想自己的事,也没注意到有人近了。这时一个回头,立刻看到数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瞪视着我。 ……周妍啊! 我自画我的青蛙,她来凑什么热闹,好像怕我不知道她很“瓜”似的。 暗叹一口气,真不知道撞上什么大运,怎么老是惹到这个女人。但是心里对她的不齿越来越深。 毕竟鄙人也曾是女的,见不得她这么破坏伟大英明的女同胞的形象,大概我与她是天生不对盘的冰火两重天了。 她正站在雕梁画柱的回廊里,身上披着白狐雪裘,头环白狐绒帽,配上新画的红妆,煞是艳丽动人,不愧了她的名字。 她身后还跟着一帮人,有她的贴身小婢,也有几个十七室的成员,也都正向我瞧着,眼光或不屑或好奇,但都没有周妍那双含着怨恨的眼睛挑起我的戒心。 我笑,如今是三宫六院十七室了啊,自我离岗后,那一室的空缺到现在还没补上呢。 鄙人立刻隔远向他们遥遥一鞠,毫不犹豫地回身向雪里走去。 我又不是笨蛋,才不想与动物园里的猴子争夺观光客。这些可以杀人的目光还是早早逃开的好。 “站住,青阳宫里的奴仆都是这么没有上下之分的么?”一声冷怒的呵斥在我背后响起。 叹了口气,转身,低头,恭敬答道:“禀周院周大人,小仆已经见过礼了,还要回去听候宫主吩咐,有事还请周院大人示下。” “哟,敢拿宫主来压我了!不要以为你得宠就可以放肆。别忘了,你毕竟还是个奴仆。” “是是,小仆明白,小仆明白……小仆可以走了吗?”我知道自己的语气定是十分敷衍。 “你……” 她果然被气得不轻,但本姑娘……不,是本纯情少年鄙人我目前也没有情绪理会她。 昨夜在她院里可冻了一夜,后来又没得吃好早饭,还陪三个老头发了一上午的癫。好容易自己刚玩了一会儿,正歇着气呢,就撞上她了。 这女人自己一人犯病就得了,干吗还非得赔上像鄙人这样如此无辜的路人甲? 某家困倦怠乏的时候,耐性就会格外差。 打个呵欠,摇摇头,转身自去走我的路。 “站住!你竟敢不听我的吩咐?” 我本极是困倦,脾气更加不好,转身冷然道:“我凭什么要听您吩咐?” “就凭我是主,你是奴。” 闻言,不可置信地呵呵笑了起来,道:“周如夫人!” 我特意强调那个“如夫人”,弦外之音就是——别忘了,您还不算是主,顶多算个小妾——凭美色占一时之先的那种。 接着又道:“小仆是宫主的贴身小厮,除了宫主,只需听陈总管事的吩咐。您是宫主吗?您是总管吗?不是吧。再说了,就拿‘奴’这身份来说吧,您也给小仆安得莫名其妙。您是哪只眼睛看见小仆的卖身契了?还是您以为,没有卖身契的也都是奴?这岂不是说,人人皆生而为奴?那您周自己,岂不也是个奴?即使您这说法行得通,那么小仆是奴,您周如夫人也是奴,您又凭什么来支使于小仆呢?” 这一番顺藤爬竿的推理听得她脸上阵青阵白,周围几个看热闹的这室那室的公子夫人也都怔了,显是没曾想我竟敢顶撞她。 她脸上那颜料展示会开得十分之精彩,没一会儿已经变了好几种颜色。最后终于渐渐平定。 她的脸色极冷,也不吱声,抬手从头上拔了根小簪,飞也似的甩手掷出。 她的功夫我是见过的。 剑若飞霜投林燕,飞花摘叶百步伤,说的就是她投林燕周妍。所以她这看似随意的甩手一掷,实际上蕴含的却是千万次练习后才能具备的快准狠。 好厉害!我感叹…… 可惜她这手越厉害就越显得她可怜。 因为——她被我看透了! 寒!不是看透她的衣服!而是,看透她其实只是想让我出出洋相,并没有真要下毒手。 真可惜啊真可惜。 她练手,某家练的可是眼。 当医生,尤其是法医,是很需要眼力的,毫厘之差,尸检结果可就差之千里。虽然现在的身体不是我原来的那副,但专业能力却没失掉。 所以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森冷的利风贴着面颊擦过。 本来呢,擦过去就擦过去吧,鄙人也不会非常介意的,毕竟她没有下杀手嘛。 可是那只簪子,擦颊而过的瞬间……如果我没看错,应该缀了颗小指大的辽东水里产的东珠——光是那颗珠子,就能支撑中产阶层三口之家一整月的用度啊! 啊啊啊啊!竟然用来丢? 我很看不得这么明目张胆的奢侈,于是赶紧转身要捡,却立刻撞进一个宽阔厚实的胸膛中。 怒! 好狗不挡路,挡路非好狗! 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可是身后的那伙子随周妍而来的人群,刚才还在窃窃私语,顷刻间就变得鸦雀无声。少静,才参差不齐地讷讷地问好:“见过宫主……” 头有点儿晕…… 可是除了他,还有谁会有这般变态的爱好? 站在别人身后很好玩吗? 无语,赶紧后退一步低了头看地。 为什么这人就如此喜欢跟在别人身后呢? 前天我去厨房偷吃烤白薯,一个回头看见他就在后面,吓得差点丢魂;大前天鄙人跑鸡舍里帮大婶拣鸡蛋,喃喃赞叹着大婶的那些个芙蓉蛋蒸得真是绝妙啊,起身回头正想回去,就又撞进他怀里;还有再前几天,某家正当在打扫书房,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唱得兴起,一个转身正要来个“鸡毛掸子回风三十六式”——还是他,站在门口那儿看得兴味盎然…… 拜托,您堂堂一个宫主,难道这么空闲?您去厨房干吗?偷吃?您去鸡舍干吗?偷鸡?您去书房……自然是正常的,可是也不应该偷听我的小曲儿啊。万一鄙人一个兴奋,走调走得过高,听得您岔了气怎办?我拿命去陪啊? 想到他当时笑着说:“难怪你家班主不让你演旦角而让你演武生,要是扮了旦角,你这花腔要真耍出来,想必当场得晕许多人了。” 宫主大人,您可知道,那一刻小人的牙哪,真是痒痒的啊! 拜托!练无间道、练来无影去无踪神功、练龟息大法,您自个儿一边练去好不?干嘛拿我来实验进境成效? 不过…… ……这次好像是某挑衅周妍在前,所以也更加不敢有语。 我六十度俯角看印在雪上的那只青蛙的鼻孔,只用余光见到他骨节分明的大手在把玩那只东珠缀尾的金簪。 玩了一会儿,也不见他手抬,簪子却凭空不见了。 接着就听到身后有些闷的笃的一声轻响。 对着周妍,我完全是可以毫不理会、谈笑自若。可对着这位面具发烧友,我只能以不动应万动,所以又怎敢回头去看?但是却清楚地感觉得到,那簪子,是齐根没入了回廊的柱子上了。 真……见鬼的浪费,还要耗费人力资源去挖出来,而且好好一根红漆柱子就这么损了,还得重新上漆。 陈叔管账管得细致,大概又要叹几口长气了,偏偏他又对这宫主极是纵容的。 陈更的声音在我脑袋上方有力的震动着,笑道:“阿妍,有什么使唤,用你身边的下人就是,还是你觉得不够用?要不要我把整个宫的仆婢都交与你使唤?” 那声音明明是嘴角翘起才能发出的,可不知为什么却听得我有些寒,不知面对着陈更的周妍又会有何种体会? “妾身不敢,妾身知错了,请宫主恕罪。”周妍似乎怕得很了,声音有些不稳,还有些想辩解又不敢辩解的欲言又止。 连辩解都不敢啊……当领导当到这个份上,也真是让人钦佩的了。 陈更也不理她,转而向我道:“这事小影也有不对,下人就是下人,当初是你自己愿意的。就要守着自己的本分。还不给周院赔个礼?” 他刚才一直在看?不知他究竟看了多久。 我赶紧转身垂头,语气尽量地诚挚恳切地道:“小仆适才冒犯了周院大人,还请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小仆一般见识。” 不知她听我这么说,会不会有些感动? 幸好她没看到我对着雪地的脸上的表情。 “好了,这事就这样吧。”他转身就走。 啊?宫主大人,这就完了?也太爽快了吧,明摆着是敷衍了事啊。 他停了下来,回头,从面具后射过来的视线有些不快。 我赶紧跟了上去。 直到转过一处廊角,他突然弱不可闻地叹气。 我不敢问他为何叹气,只默默跟着。 过了一会儿,才听他问:“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点呢?” 那话清清楚楚的,没有旁人,是在问我吧。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 我没说话,他也没停下,没再问。 只有静寂。 就好像刚才那个问题,只是从茫茫雪地里忽然间冒出来似的。很快,又被大雪湮没无踪了。 看着他的背,高大宽阔厚实。我也只到他的肩胛骨。 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以前在单位里,我从不会在领导面前放肆,也习惯在同事面前彬彬有礼。 而如今见到地位比我高了不止一级两级的贵人们,不论是陈总管也好,岁寒三友也好,三宫六院十七室也好,却是渐渐恢复了有些傲气的本质——究其缘故,并不单单是自己到了新环境后的放松,更多的是……他那若有若无的纵容。 这里的社会是如斯的不开化,如斯的落后,如斯的不民主、没人权。 偶尔的大意,就能让人有借口将你碎尸万段、锉骨扬灰。 想来,还真是我太过于放肆了。 **************** 踩雪回到沉露居,打点杂事的仆从都已经离开。我却知道,大概在哪间屋里,会有一些护院武师安静地注视着院里的动静。 现在,旁人进不来。 我跟在他身后,此外,再没旁人。 无风,雪静静飘落,几乎能听到清晰的沙沙声。 还有缓缓的,稳稳的,自己的,心跳的声音。 只有几步路,却似乎走了很久,想到了许多,却又蒙蒙胧胧间忘了究竟想到了什么。 通向书房的回廊已经在眼前,他轻轻一振,附在袍外的雪花立刻都被抖了开。我没那么潇洒,只用手拂去。 他一步不停地走向书房,推门而入。 这处怕走水烧了书,所以从不点火盆。用以暖房的地龙却已经燃了一段时间了,整个屋子暖融融的。 他也不回头,脱了外袍往后递给我,径去临窗靠墙的书桌处坐下,桌上仍堆着一堆文书。 他其实是很忙的,不知青阳宫那么大个门户,用度支出那么庞大,却是靠什么营生的呢。 我也脱下外袍,挂好,自觉过去帮他伺候笔墨。 一时间门外落雪轻轻,门里寂静无声。 研完墨,我自回与那书桌相对的角落窝着,拾起一本翻了一半的医书看。 自当了他的书童,他也不让一直站在他旁边侍候,只让我帮忙笔墨,还允许我借出出库的书籍阅读。 可是昨夜干耗一夜,又忙活了一上午,还空腹喝了酒,饶是这个身体年轻健康,现在也已经是晕晕乎乎的了。 我强撑着眼皮想看清书上的字。 可那字虽如牛眼般大小,却越来越是模糊…… 越来越是摇晃…… 第10章 竹无心 我强撑着眼皮想看清书上的字。 可那字虽如牛眼般大小,却越来越是模糊…… 越来越是摇晃…… *********** 迷糊中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觉得似有一双眼睛在看。 本能地对了过去,迷蒙中,那人嘴角似乎翘了起来。 真是漂亮的嘴角,看着是很深沉,却不知为什么会觉得有些可恶? 嘴角的上面……上面…… 真碍事!怎么还挂着个金灿灿的面具? ……可这面具好生眼熟,而且靠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仍费劲地想着,突然间肚中咕噜咕噜响了起来,这阵声音才把我震起三分魂魄。猛地瞪大了睡得有些肿得眼想要找出肚子叫的原因,却真实地看见一张金灿灿的面具停在面前不到一寸的距离! 思考停顿中…… 同志们,还有什么事会比当你一觉醒来却惊觉歌剧魅影的面庞正与你亲密接触还要吓人的? 我虽死过一次,但目下毕竟也是个人! 虽然还不是很清醒,却也立即做出了反应,张嘴就要叫骂出来,双手扬起狠狠推过去。 可那面具却陡然间贴了上来,然后扬起的手臂就都被禁锢在一双臂膀中,唇也接触到了一个更为暖热柔润的所在。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但是眼前朦胧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唇被牢牢地吸住了,一只灵巧的柔舌探了进来,卷缠舔噬。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实际上客观因素也不允许说话。但是脑袋立刻完全清醒了。 陈更? 我能清楚地感觉到那每一分每一厘的举动。直到他伸进我的喉间,终于被激出一层薄薄的泪,向后躲着那贪婪的探索,却被那坚实的臂弯搂住了后腰,越搂越紧。后脑被一只大手撑起,让这个吻坚定执著地持续着。 在几乎要窒息的时候,他才终于撤开了身体,我窝在角落里急剧地喘息着,他的气息似乎也有些紊乱,站在面前一步的地方低头看着,眼中是熠熠的光芒。 就像恶狼看着到口食物时的满眼绿光 我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刚才的触觉还清晰地残留在上面,又呆愣了起来。 他站在那里,我坐在角落,沉默。 实在无语。 也许这时有外人进来,会发现堂堂青阳宫主正和一只呆头青蛙大眼瞪小眼。 良久,他转身走回书桌,单手翻阅着桌上的卷本,背对着我。过了一会,低声说道:“还没用过午餐吧。小冉已经去叫厨房做了,大概已经好了。你回房去看看。” 无语!实在无语了! 我被他吓掉了半身胆,他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睡我的觉他来捣什么乱? 我还能怎么样?能指着他鼻子喊他同性骚扰吗?能扳过他的脑袋对他眼睛喷辣椒水吗? “回去就不用再过来了,你昨夜没睡觉,我放你一天假,先补一下眠吧。”他见我没反应,又补充道。 知道我没睡啊? 那就别没事发神经让人站在院里听你女人在里屋叫床不就行了? 至于放假,我自知是不可能的。谁叫我俩住在一屋,他睡里间的檀木雕花厢式大床,我睡外间的小榻。半夜他要水要茶的,鄙人还能对他说“不好意思,小仆不肖,今天恰巧放假,恕不侍候……” “小影……”他突然轻声地叫我的名字。 我回头看他,不知还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他也正看来,摇了摇头又转开视线,“快去吧。” 我推门出去。 合上门时,似听见若有若无的叹息。 他似乎垂着头,有些自失地叹息。 “……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余音渺渺,门却已紧紧闭合。 转身,走了几步,看看天。再走了几步,再看看天。 不对啊,今天明明应该是正常的一天,没有陨石坠地,没有火山爆发,怎么什么事情都有些不对劲起来了? 有些失神。 他最近的态度,似乎一直在变,让我无从把握。他对以前的梅若影,不知又是什么样子呢? 他如今这么说,又是什么意思? 摸着怀中那块晶莹翠碧的玉竹,想起表姐的话。 “小阳,你知道为什么飓风过后,众人合抱的大树也会被连根拔起,而竹子却屹立不到么?” 我那时回答道:“当然知道,因为大树刚硬易摧,竹子柔韧以柔克刚。” 表姐看着我就笑了,摸着我的头道:“这个答案很适合小阳呢。” “那姐姐你的答案是什么呢?” 她那时眼睛里透出教坏小孩的坏笑,说道:“大树倒,是因为大树有心。竹不倒,是因为无心。无心,则无伤;无伤,则不倒。” 无心,则无伤…… 无伤,则不倒…… ****************** 冬日的日间很短,难得的是目下白雪遍地,即使隔了窗子,映射日头的白光也是满屋子地照着。 已近黄昏,暮霭西沉,我坐在窗前,就着雪光看书。 今日陈更不知去做什么,自天一亮就不见了人影,也不要我跟着。 手中拿着的却是一本诗词赋集,虽然有几首有些意境,可惜大多都是无病呻吟,倒有些像“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根据我的推测,这时候应该还没有发明印刷术,所以我看到的都是一些手抄本。手抄本花费的时间精力可不是印刷本可比,一般人家可没那经济条件藏几本书。 但山庄书库里的确有许多书,而这座山庄也不过是陈更越冬暂用的别邸罢了,书也是临时存这的,主库还在山上,可见青阳宫的富裕。 我看书算是比较细致的。于是就发现,有耐心的抄书人写的是簪花小楷,没耐心点的就写正楷,再不济就是行书,可目下这一位抄书人则是我见过最没耐性的,竟然用狂草了事。饶是我辨认能力过人,而他那字也够大,可是看着也觉头晕。 这人忒也夸张! 好不容易翻到最后一页,突然看见一列小字书于末尾:书律狂人林海如于奎任三年谷雨。 无语中…… 我本来以为林海如翩翩公子,应该是个有耐心的人才对,至少听他琴音倒是挺沉静的。我与他相交,并无上下长幼之分,纯属以文乐会友,呆着十分舒服自在,却又无关风月。 我又重新翻了几页,这书压根儿不是想让人看得懂的,改天倒可拿这妙绝的手抄本去嘲笑林海如一番了。 正吃吃地笑着,突然一股暖热的鼻息吐在我脖子上。 我浑身剧颤,手一松,那本仍十分平整的手抄本就掉在了地上。 回头一看,一张金灿灿的面具近在咫尺,吓得我差点一脚踹过去,好在及时想清楚了这样做的后果。 “在想什么呢?笑成这样?” 他的声音有些暗哑,不知是不是因为冬天干燥,他近来的声音语气常常如此。 “没,没,没什么……”话方出口,自己就觉得十分之不对劲——明明没做坏事,为什么要用心虚的口气说话?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本词赋集,随手翻了几页,没有说话,眼睛仍是上下打量着我,却甩手把书丢在书架前方他自己的书桌上。手劲不重,却又快又准,稳稳当当地落在一叠书册的上头,没发出什么声响,却整齐得好像刻意码放上去似的。 “怎么不燃起地龙?不觉得冷?”他问。 “浪费炭火。” 要是在北京,与人合租的那套房子的暖气费都可以收到一千六以上,我是缴费缴怕了的。既然陈更一整日都不在,能省当然要省。 他却笑了,道:“我还不需要你来精打细算。” ……我看上去有这么小气吗?我只是在想着不要污染大气,要节约能源罢了。 见我不答话,他抬头闻闻,又道:“熏香怎也没了?” 这才惊觉,转头一看,果然博山炉上已经不冒烟了。书房最忌虫蛀,平常都要点上些香料来驱虫。冬日里虽是虫少,日久积下的惯例也没敢疏忽。 赶紧跳起来,跑到书架前,拉开上下层之间的小屉一看,连替换的香料都没了。 “我……我去暖香阁里取点儿来吧。”讷讷地说道,毕竟是我疏忽了,没做好工作。 他抬头看看天色,说道:“快些去,天要黑了。” ***************************** 拿着陈更的字条一路小跑,目的地是暖香阁。 青阳宫的出纳制度还是比较严密的,只有宫主、林海如、陈叔、冷叔的印信字据才能调取物品。取一些普通物件都要到库房去,可是这熏香则不同,有专人来管。暖香阁正是专门负责调制香料、存放熏香的地方。 大概因为与火打交道,怕走水殃及别处,所以暖香阁离其他建筑物都有些距离。可熏香毕竟非是俗物,所以也远离了厨房。 来到阁前,我拍门叫唤起来:“如烟姐,如烟姐!” 如烟是管香的大丫头,年方二八,相貌平平,却有一手极好的调香本事。她也是个香痴,平日里几乎足不出户地在阁子里弄香,不知怎的今日却没应门。 四处看看,突然发现阁子里的窗户都是大开的。 暖香阁开窗是常事,可在这么严寒的天气里,把所有窗户都洞开就不一般了。 我有些奇怪,伸手去推那门,门应手而开,竟是未锁? 虽说香阁里有柜子暗格收藏重要事物,可是这般毫不防备地让人随意出入却是头一次。 也许如烟其实是在里面?不知正干什么呢?莫非是进了什么新的材料正在调制不一般的东西? 虽然知道“好奇心杀死猫”的说法,却终于是耐不住求知的诱惑推门而入。 阁子里仍燃着火盆,却没人,只有炭火燃烧的啪啪声。搁在窗前的炉子里燃着不知什么的香料,闻起来淡雅却凝艳,让人有些醺然欲醉。 正惊疑着,突然头脑一阵眩晕,眼前一黑,就此软倒在地上。 ************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周身都是嗖嗖的穿堂冷风。可是我第一个注意到的并不是天黑这个事实,而是全身无力的酸软酥麻。 如烟的声音在我耳边焦急地叫唤着梅若影的名字,还使劲地摇晃着这具躯体。可是我似乎已经不是这具躯体的主人,不论如何想睁开眼睛,眼睛只能睁开一线;不论如何想挣动身体,也只能动弹一下小指。 不待我用更多理智思考该如何解除眼前的危机,一股难耐的燥热涌上四肢百骸,心脏急剧地跳动着,胸腔里充满了燃烧般的热度,我只能无力地张嘴,想要把体内那烧人的热吐出去,可是不论怎么吸入凉气,那股燥热越来越剧,直烧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痛。 我再也没有多余的意志来感受外界的变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隐约感觉到,如烟似乎又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到后来也许是出了一身汗,被穿堂的风贯了,稍觉得有些凉意。可才舒缓了些,另一波更为急剧的躁动却将稍微放松的身体猛地绷紧了。 迷糊间,似听到了难耐的浅浅的呻吟从不知谁的喉间呼出。 是我吗? 不,肯定不是我,这么……这么软弱的声音。 ……应该不是。 啊!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想要……有一些…… “你想要什么?小影?”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叹息地说,那暖热的气息喷在耳边,竟没让我觉得难受。然后一只带着风雪凉气的大手抚上了脸颊。 那是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有着硬硬的茧子,磨得脸上冰冰凉的,很是舒服。想靠上去,可是却没有一丝力气。 这里好像是暖香阁吧? 他……怎么来了? 陈更又叹了一声,将我从地上抱起。离开了地面,我浑身轻颤起来,想要寻找冰凉的地方。 “小影哪,你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呢……”他的声音消散在风里,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低头在我颊上轻轻触了一下,而后走进冷风呼啸的雪地里。 被他轻轻放在床上,脸上的汗也让他用湿布轻轻拭去。 口干得紧,大概身下的被褥都被汗湿了。 这苦楚却不知还要煎熬多久,可是却似乎毫无减弱的迹象,体内的涌动越来越剧烈。 最后即使用尽了意志也无法控制越来越强烈的颤抖。 “这次可真没有办法了……”他低下头来,那声音也有着深到极处的含义。 接着,那软热的唇覆上了我的脖颈,只让我本能地呼出一口气息。那气息摩擦着已经酥软的声带,发出了低低的猫叫似的声音。 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地任他动作。 他慢慢地吮吸咬噬着裸露的皮肤,渐渐向下来到领口。我以为他要因这阻碍放弃了,有点放心,却也有点失望,可是他的口唇并没有离开,一只手贴着被褥揽起我的腰,另一手盖上了已经湿透的前襟。 只感到衣服轻轻一震,盘扣被震断了,衣服就顺着他的动作渐渐往下褪去。 我很是无奈于自己的无厘头。 到了这个关口,竟还有余力想些有的没的。 原来……内力竟然可以这样用的……莫非武林高手闲来无事都是当采花贼的? 他的牙与舌来到胸前,能清晰地感到面具的冰凉,不由又起了一阵颤栗,他却于这时松开了手,撑起身子。 虽然身体仍然传来阵阵难耐,但他的动作无疑缓解了一些,我总算有余力睁开眼睛了。 入眼的景象十分迷蒙,药性还在熏炙着各种感觉,似乎看见他低头看着我,紧紧地抿着唇,像是忍耐着什么。然后一个抬手,取下了覆在面上的面具。 太迷蒙,我看不清。 陈更? 没有面具的,没有掩饰的那个人? 但是我无法想更多,又一波强烈的药性发作,无力地合上眼,把牙咬得死紧,不再让任何声音发出来。 第11章 笛远心翩 眼下,不论想与不想,他已经解除了身上的束缚。 接着,是我的。 感觉如此清晰,他的每一分动作都在身上引发了更为剧烈的火焰。 是从什么时候? 松林边小池里,他宠溺的语调? 中秋月底,众人离去时,他一人举杯独酌的孤冷? 从他宽容甚至纵容地让我随意翻他书库的书,让我在他书房里安置自己看书的小窝? 是因为他埋首案间的专注? 还是他等待着什么、期待着什么的叹息? 又或者是,在他毫无戒备地取下了面具的这个时刻? 那他又是从什么时候……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引起我的颤抖,直到他握上那个已经挺立的欲望,我轻哼一声,终于有力气抓住他的手臂。 “不想么?”他的声音有些戏谑,“到这程度了还固执?” 睁着迷离的眼看他,却看不清。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执起我的双手,固在我的背后压着,重又握上那个难耐的地方。 也许是药性太强,只是几个捋弄,我就闷哼着倾泻出来。 完全瘫软在过度消耗的余韵中,腿间却更加清晰地传来他粗糙冰凉的大手探入的触觉。他的手指似乎蘸了什么,绕得身下冰冰凉的湿滑。 然后,下身传来闷闷的疼痛。这疼痛似乎稍微抵消了身体的热度,那带着茧子的手指缓慢却又顺利地挤入我的身体,而后极有耐心地扩大着那个紧密的甬道。 药性还没过去,我仍是无法行动,渐起的燥热重又横冲直撞起来。加上他令人疯狂的动作,已经无法再硬忍所有的声息,在汗湿的锦被上低喘起来。 不知被弄了多久,只觉得越发涨得酸疼,有什么想要出去,却没有任何作用,堵得胸口生生的痛。 他的气息也渐渐重了,是从没在他身上听到过的那种纷乱,终于也把手抽出,一个倾身。 一股坚硬的热意抵上了极为敏感的那里。 他没再多待,身子前压,那股热意就从已经润湿的道口中穿透了进来。我闷哼了一声,只能僵在他身下,剧颤着承受他的进入。 “别紧张,很快就好了,”他轻声地在我耳边说着,“很快就好了……” ***********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一直追着的动漫《火影忍者》终于有了大结局。 漩涡鸣人到晓的本部去解救宇智波佐助,终于打败了坏蛋。两人设了定时炸弹后,气喘吁吁地跑出了机关重重的洞穴,炸弹在这毫厘之差的时刻于他们身后爆炸了。 酷似美国大片版本的结局。 而后,在外面等着他们的是卡卡西。 那个连吃拉面似乎都要蒙着面的、喜欢看黄书的年青大叔,终于取下了万年不洗的面罩…… 鸣人和佐助欣喜期待地看着这位尊敬的师长终于肯让他们得偿夙愿。 面罩下面……是个鲜红欲滴的腊肠嘴,还长着两颗媲美草原兔的大暴牙? 我抖! 这一抖却立刻带起了浑身几乎散架的酸痛。 怎么了?我模模糊糊地开始思考的时候,一片湿巾带着让人舒畅的凉意擦过我的额头。 然后想起了一些片断。 那十八禁的画面,立时让我傻了,只懂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看旁边的人。 “醒了?”他突然停下擦拭的动作,笑道,“呼吸都变了,还想装睡?” 我呆! 果然是被吓傻了,竟忘了武林高手喜欢玩这一茬。 我怒! 凭什么是我装睡?我又没做坏事! 于是我愤愤地睁开眼睛怒视着这个吃干抹静还取笑人的家伙。 却在睁眼的一瞬间有些呆然。 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他要带着个面具。如果不带,那真是祸害人间。 那是十分美丽的一张脸。所谓美丽,并不是说他长得妖艳,而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英气的美丽,似乎即使在冬日也能灼热发光的美丽。 一种有些侵略性的美……雄性动物的美。 突然发现自己又犯了毛病,进入了生物美学的领域,赶紧清咳一声,有些恼怒地道:“你违约了。” “嗯?” “贴身小厮没有附带这种职能。” 他想了想,立刻明白我的意思,英气潇洒的脸上立刻挂上了无赖的表情,道:“哈,这能怪我吗?如果不是你冒冒失失地闯进暖香阁,中了如烟调制的新香,会发生这种事?可怜我为你‘操劳’一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竟还被你恶人先告状。”他还特地强调了“操劳”两字。 我呆瞪着那副陌生面孔上浮起的委屈的样儿。 我无语问苍天! 到底是谁吃亏了? 想起昏睡前闻到的那股香味,真想痛哭流涕。 如烟啊如烟!你该不会是,无意中调制了……那种,那种功用的香吧。 难怪要开门开窗,原来是要散味;难怪如烟也没呆在屋里,原来是根本不敢呆下去。偏偏我虽对医药有研究,可惜又不是全能。尤其对这个方面的药物,向来是能少碰就少碰。一时不查,想不中招都难。 俗话说,好奇心杀死猫。 我自己总算切身体会到了。 正痛心疾首得厉害,自然没发现某人笑得志得意满,也忘了某人昨日一日行踪不明,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做了什么。 *************** 雪已经停了许久,却仍然积得厚。 我来到远离山庄的小树林子里。这里种满了针松,虽是大雪皑皑,却压不过浓墨般的绿意。 举起手中竹笛,凑唇轻吹。 有些技艺,如果太久不练,是会生疏的。创业难,守业更难,创业难在开疆拓土,守业却难在持之以恒。 其实我也曾希望当个男孩。 族里大概是在延续传统学问的同时,也延续了封建社会的思想。有的学问,女孩是不能学的。 我自然不服,所以除了女孩必会的筝,就连男子要学的笛和琴都一样不落地学了去。长辈只笑我有精力,也没有惩戒的必要。甚至于那些传男不传女的毒经也都被我偷学了去。 如今,我已经是个少年,空留一世回忆,可是家人却不在此处,一切都已经远去。 一曲悠悠响起。 清冽若冰霜的竹音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在我背后响起。 “这是当学徒时学的吗?你那时是跟着雪月的吧?他虽是台柱,你吹的也不比他差。” 我停下笛,回头去看来人。 正是陈更。 笛声本就是穿透力极强,悠远绵长,我也没想瞒任何人。他循声而来也不必有多大的惊奇。 “是什么曲子?”他缓缓走近,踩在雪上毫无声音。 没戴着面具的陈更,棱角分明的脸映着雪光,显得更是英气逼人。自从那一天之后,与我独处时,他已不再掩饰自己的容貌。 我没问他为何如此。有的事,一旦捅破,就没有办法继续装傻下去了。而我,宁愿当个什么也不用烦恼的懒虫,一任主人使唤的小厮。 只是,真的没有被捅破吗? 也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凝目看着我,不言不语,等我回答。 错开了目光,答道:“金枝欲孽” “为什么会幽怨若此?” 我答得简短:“这是为深宫女子所作。” 他的声音似乎闪烁了一下:“深宫?你知道深宫里是怎么样的吗?” “想象的,大概也是……一入侯门深入海,人比黄花瘦十分。” 也许是对他有些动心了,好在还有个主仆名分挂在那儿,时时警告着不能为所欲为。可是总有一天,这个身体总会长大,我与他那个中秋约定将会到期,那时候,又该如何? 妻妾间的争宠,我不习惯,也不屑为之。但是有道是入乡随俗,既然已经身在局中,又如何能超脱得出来? 他许久没说话。 我有些奇怪地偷看过去,他正抬头看着仍旧阴霾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空有什么好看的?于是也抬头向上看去,可是除了灰蒙蒙的云,还是灰蒙蒙的云。 “为什么最近躲着我?”他突然说道。 “没有啊,我是您的贴身小厮,天天跟着您跑,怎么有机会能躲着?”我赶紧澄清。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沉默。 的确,我虽然仍忠实地做着自己份内的事,却避免一切眼神的接触、语言的交流。就连衣角,也尽力地收拢着,不让他碰到一片。 “因为那一次……吗?” “不,不是的。” 事后细细地想了一下,我也不是白痴笨蛋,大脑向来好用,很快就知道有一些巧合,是他刻意制造出来的。 如烟只是被伪装过的药物愚弄了,配在了一起。好在她毕竟是香中老手,香料刚一冒烟就认了出来。可惜她自然识得厉害,要不也不能那么狼狈地从自己地盘上“逃”了出去。 他这么做,自然也是对我有意。 “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想什么呢?” 是啊,想什么呢?有什么好想的呢? 其实只是在想着现下的乱局。 我本不是容易动心的人,也许只是来到这世界后,自己也异常了,才会对陈更如此作为仅仅恼怒一阵就算了。 甚至对他终于放心地卸下面具,感到有些欣喜。 “笛子。”他突然说道。 “啊?” 他把手一摊,笑道:“笛子。” “干吗?” “小小一根笛子,你还怕我贪了去?” 想想也是,就递到他手里。 他却十分自然地举起笛子,就要凑唇。 “等……”我赶忙举手阻了他,想想又觉得这更是不妥,毕竟他是宫主,我市奴仆,哪有奴仆阻挡宫主的道理的? 他却没有如预料中的发脾气,只是奇怪的问道:“怎么了?” 赶忙指指笛孔,说道:“我刚用过,还没擦……” “哟,小影也会害羞么?”他突然凑到我脸上轻咬了一口,意味深长地道,“咱俩之间什么都有过了,还怕这点?” 真是厚颜无耻得让我气结。 他将那杆我刚用过的笛凑唇吹了起来。 激越的,张扬的——原来他的笛也吹得那么出色。 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在白皑皑的雪地里伫立,背景是被雪压得愈发挺直的墨绿浓松。散落的零碎鬓发在吹拂的冷风中轻轻缓缓地飘荡。 突然很想捧腹大笑一场。 我竟然也有今日?竟然也会喜欢人? 喜欢他不是因为他的样貌,不是他的地位,而是拥有如此样貌、如此地位的他,也会对我展现出的不经意间的柔情。并不在意眼前的我只是个供他使唤的小厮,不在乎梅若影只是个任人轻贱的戏子。 我还以为自己没有闲情逸致去触些你侬我侬的事情,想不到啊想不到…… 只是到最后,竟然还是喜欢了一个男人。 我不是已经变成男人了么?这岂不就是传说中的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可是,一想到如周妍那般的艳丽女子在我身上做八爪章鱼状,我就一阵抖。她有的东西,我前世时就有了,而且这样的妒妇,倒贴给我半个都嫌多。 还是,认命吧。既然梅若影留给我的身份就是个男宠,那就将错就错地延续下去吧。 喜欢就喜欢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也是人,我也有心。 何必挣扎,何必抗拒? 他把笛子插回自己腰间,向我笑得十分可恶:“我吹得比你好多了吧,所以这笛子配我才合适。” 看他竟把一支小小的竹笛也拿去贪了便宜,不由好笑。也许是我转世来这之前就已经活了二十有六,大概还比他长了一两岁。现在看他哪像二十好几的人?分明就是个小屁孩。 像他这样有着众多家室的人,自是不可能一心一意回报于我的。 也是我强求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时空的人本就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凭什么为我一个外来的异类而改变?如果他反过来要求我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肯定也不会答应。 突然想起表姐曾说过的话。 她那时已比我高了不止一个头,抚着我的头发,有些担忧地对我说着:“小阳啊,最让我担心的就是你,你对别人总是太好,对自己也太苛求。总是照顾着别人的想法,总是别人想要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这样会很吃亏的。” 那时我还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乐呵呵地答道:“没关系啊!我只会这样对待我喜欢的人啊。那些我不喜欢的,打死我也不要理他们!” “呵呵,小阳,就算是这样,也足够让人担心的了。” 让人担心么? 可是,我喜欢一个人,愿意为那个人着想,是我自己的决定。 对一个人好,也不是以对方的回报为交换条件——情谊毕竟不是做生意,不能讲究平买平卖。 要娶三妻四妾是他的事,要留下来是我的事。 真的有那么吃亏么? 我眨眨眼,看着眼前那个若有所思的人,决定不再想这个想不明白的问题。不明白的问题待以后再来解决吧。 宫主就宫主吧,仆从就仆从吧,三妻四妾就三妻四妾吧,吃亏就吃亏吧……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了? 思绪一转…… 不过……现如今,却有一个更为严重的事情。 ——他是男的,我也是男的,也不能总让他在上面啊…… 想到各种各样让他臣服身下的办法,我咯咯地笑了开来。 对哪!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似是觉得我这笑十分可恶,两眼一瞪,问道:“笑什么呢?” 我如今人小力弱,怎能让他知道心中计策,忙摇了头道:“我笑你堂堂一个青阳宫主竟然连一个笛子都要贪,这么小气,莫不成是个假宫主吧。” “哪里哪里,他拿着笛子在嘴上亲了一口,说道:“这可不是那些凡箫俗笛能够相提并论的,这可是我的亲亲小影用过的,多少银子也换不来。” …… 轰的一声,一个闷雷在我脑里炸裂。 他竟能做出如此毁灭形象的呕人事,我开始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了。 第12章 疑人偷斧 时光总是飞逝。 苍茫无色的寒冬总是在最为灿烂的红枫后逼近,暗沉寂寥的夜幕总是会在霞光最为灿烂时降临。 当沉浸在幸福中的时候,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让人不得安定。 尤其如今,恍惚间又回到了幼年。 我总是喜欢趴在长辈的怀里赖着不起来,要是叔叔婶婶们回到了家里,我也喜欢牵着他们的衣角走哪跟哪。甚至有好几次,似乎是跟着他们到了厕所门口还楞是扯着不放开。 老人们见到了,就会笑呵呵地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抱起来亲两口。 如果是来探亲的表姐杨捷见了,就会十分无奈地一边掰我的手指,一边唠唠叨叨地喃我:“你这粘人的小东西,不会自己走道可是要吃亏的啊。要是被哪个人拐跑卖了,说不定还会帮他点钱呢。” 我就会傻乎乎地仰头冲着表姐笑。 稍微长一些后,就会开始反驳着说:“可是我只会跟着我相信的人啊。要是那些七七八八的人啊,打死我都不会理他们。” 她每次听到,也都会哭笑不得地说:“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如今想来,她虽不是老人,却也是我的前辈了。 我如今被锢在湿冷的墙上,垂着头,再无心情看眼前的人。 曾经很喜欢《阿甘正传》。 尤其记得阿甘的母亲躺在病床上,对阿甘说的一句话。 “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你拿到的下一颗会是什么味道。” 人生,就像一盒有很多味道的巧克力糖。只是对于我来说,这一次挑到的,却太过苦涩。 一丝无力的津液沿着嘴角流下。我平时非常排斥自己不顾礼仪的行为,总要想方设法避免。可是这一次,已经没有精力去做这种维护形象的工作,反正也已经没有形象了。 没有靠咬下唇来转移对疼痛的注意力。反正不咬也痛,咬了更痛,我又不是笨蛋,干吗要自己伤上加伤? 突然又想起初中同学寄来的贺卡上,也写着这么一句话。 “人生就像吃红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放屁。” 那是一个蹩脚的男孩写给我的,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意思。过了好多年,才听他说,其实那是封情书。 可惜我看不懂,我俩就像鸡同鸭讲,不是同一国的,不懂彼此的表达方式。 抽了抽嘴角,想笑。 我和陈更,岂不也是鸡同鸭讲了么。 而他,竟然还是我曾经全心信任的人。 真是失心疯了才会信任他。 真的是,太天真了。 “还有力气笑?”那个声音冷冷冰冰的,比身后的石墙还冷,比腕上的铁圈还冷,再没有一丝曾经熟悉的温度。 “为什么不能笑?”已经许久没有吭声,这一说话才发觉声音已经哑了。 “有力气,不如把一切都说出来。” 能说什么? 还可以说什么? 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我已经,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你以为我会信?”他说,“那这封信如何解释?你又如何解释你与司徒茂间的血缘?” “那封信不是我写的。” “不是?”面前那人冷哼一声,“笔迹呢?难道不是你的么!能探听得到青阳宫防务的人,除了你还有谁!” 我抬起眼,不含任何意味地看他一眼。 他面上又戴上了那个面具,在我面前。 他是不会信的了。 那笔迹就不能是别人模仿的么。 如果我真要当奸细,肯定要改变字迹,省得给查出身份。 可是他不信。 我告诉他自己其实是另一个世界里来的,其实是死过一次的人,其实前世…… 他自然不信。 梅若影那天的落水昏迷,他说是苦肉计;我醒来后推拒十八室的地位,他说是欲擒故纵;与他平静安稳度过的一年半,他说是我虚以委蛇…… “你想听什么?” “还要装傻么?司徒若影,司徒公子!” 我又垂下头去,不想睬他。 我喜欢看书,不限门类。所以也看了许多史籍。 司徒家原来是统治着这片大陆的十分古老的家族,那时国号大汉。后来才被如今的北燕、东齐、南楚、西秦四国排挤更替。 他们数百年来一直隐忍不发、韬光养晦。也算是这个家族能人辈出,后来又弄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出来,只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光复家国。 甚至,还创立了一个“九阳圣教”。他们心心念念地经营至今,势力已经遍布四国,教众们极其尊崇曾统治着这块大陆的司徒家,只差没喊出“司徒家族,英明神武。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口号了。 我看书时还暗笑这一大家子就像《天龙八部》里那个想皇位想得全疯了的慕容氏。 想不到自己也是局内人。 当时岂不是自己笑自己吗? 可是,我本就不是梅若影,又怎会得知自己原来也是什么司徒若影呢。 “你还向那边传了什么消息?” 我摇头,低声道:“我是邹敬阳,不是司徒若影。” 半晌,空旷而黑暗的室里没有声音。 “好,好!”他终于连说了两个好,才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这么有心计。如果你不是司徒家的人,那你的血又怎能与司徒茂相融?” 想起前些天晚上被三宫之二的林海如与孙凤梅联手活捉的那个身份不明的黑衣人。 “司徒茂……”我只是毫无意义地重复他的话。 “你们司徒家的人也真是口硬心狠,要不是慢慢地断毁他经脉,恐怕到死也不会供出你这内应吧。”他似乎十分佩服,但我却知道那口气背后的阴狠冷辣,“还记得今早我与你比剑么。” 自然记得。 他昨夜一夜未归,不知在忙些什么。今早刚一黎明就回来了,尽管他刻意压抑,但脸色仍是难看。问他发生什么事情,他只说有些劳神,想与我练练手。 他似是一个走神间划伤了我的手臂,其实施为了取血吧。 当时他就已经对我用上了心计,在一切都没有分明的时候…… 我无话可说。 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他就自在心里为我打上了个奸细的烙印,还能有什么话可说? 对于梅若影,我本就不熟悉。所知的一切,都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更无法得知他还有什么身份上的秘密。 滴血认亲不是做不到,只是要滴在特制的药水里才能有效。只是……原来一滴认亲的血,竟能摧毁这么多。 不过也许也是真的,想到身上至今仍尚未化解殆尽的那股阴毒真气,也许真的有许多许多隐情,只是我没曾注意。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句极熟悉的诗从他嘴里恶狠狠地吟出。 隐约间还记得,似乎是前年的寒冬,与岁寒三友斗酒时弹唱的。他当时并不在场,却把那点诗词记得这么清楚。 原来…… 原来我身边一直有人监视着么,恐怕早在梅若影刚入青阳宫的时候就已如此了。陈更恐怕连身边十分亲近的三宫六院十八室都不能尽信。 他续道:“还记得前年中秋,你在露台之上的筝曲么。你推说是师傅所作,我又怎会轻易相信?果然,你原先所在的戏班子里的任何一人,都没曾听过如此曲谱歌词。 “如今想来,我前年之所以会遇到你所在的戏班,也是司徒荣及引到附近的。可是当时也只能查出你确实是在南楚山村里长大的孤儿,十岁才被偶然路过的戏班带出学艺。所以也就没疑心到司徒家上头。 “我毕竟还是太天真,本来司徒一族就不是能以常理来推断。原来他们竟用心至此,为了安排一个让我们无法察觉的奸细,能把血亲也放在穷山僻壤,过那乞讨的生活,而且那时还不知道有否能用得上你的一天。我今日也算开了眼界了。” 在进入戏班之前,梅若影过的是这样一种生活啊。不足十岁的孩子,没有父母伴在身边? 不知为何,心底似乎轻轻地抽搐了几下。 不知是为自己,为陈更,还是为那个给与我一副身体,却终是错身而过的少年。 司徒家的安排? 是那个少年的血亲安排的局? 如果是,他们的深谋远虑与无情无耻,也算炉火纯青了。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现在并不是为那少年伤春悲秋的时候。 “我的确已经不是梅若影了,只是转世而来的一缕魂。如果我真是拿什么司徒家派来的奸细,只会倾全力藏锋,又怎会数次作出引人注目之事。” “你刚来的头半年可不是如此出尽风头的啊,莫不成是那边见你一直摸不到有价值的情报,所以催你快快接近于我的吧。”他冷冷笑了一声,道,“你后来不如此显锋,又怎能引起注意?又怎能接近于我?枉费我这一年半来对你信任有加,原来只是养虎为患。” **************************** 大约四五岁的时候,我最是爱看一个动画片,电视里一天要放两集,每集五分钟的那种。主角是一个教授,还有一个机器人。 他们每天都会讲两个成语故事,因为很有趣,所以一直记得清楚。 其中有一天,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疑人偷斧。 有个人丢了自己的斧头,就怀疑是邻居偷的,然后他就去观察那个邻居。 他越是看,就越觉得那邻居贼眉鼠目、刻意讨好、鬼鬼祟祟,越发觉得他就是贼了。 可是等他找回了自己的斧头,再去看那邻居,却又觉得他笑容满面、待人可亲、举止有礼了。 所谓疑心生暗鬼、无中生有,其实就是这样的。 当年华佗为曹操治脑疾,说要开颅取瘤。曹操不也是因为疑心深重,把无辜的一代神医给斩了头吗。 当年我看动画看得开心,笑得小嘴直流口水。如今,我却成了那个邻居,陈更也成了那个丢了斧头的人。 我转生的时间并不算长,但也不算太短。 一年半的时间,我都呆在他的身旁,做他的贴身小厮,平静的生活几乎一成不变。 冬天寒冷的时候,他会让人备了酒具,然后屏退了,让我为他温酒。 幽幽的,有些酸涩而又清甜的黄酒的气味就会飘散在暖房中。 靠在窗边看飘落的雪,心是那么平静安稳,一动也不想动。 还记得在初夏的一个雨后,我与他在山脚散步观花。不经意间发现一只被风雨打掉的蓝鹊,它的父母在焦急地飞舞,四周的树上都站满了不断惊叫的蓝鹊。 清楚地记得他朝我笑开,弯腰轻轻拾起毛茸茸的小鸟,捧在手里让我凑着头看。 他的手很大,饶是蓝鹊的幼鸟,也只占了半个掌心。 然后纵身而起,飞身向上,将那只幼鸟轻轻放回窝里。 那一刻,心底有一丝甜味,十分平静,一如初夏的平湖,无波。 陈更! 你可知道我的心有多么苦涩? 不能相信我吗?半句话也不相信? 那这一年半的时间,难道只是幻影?只是不切实际的妄想? 我只想要心灵的宁静,就算他不是全心全意对我,就算他身边环绕三宫六院十八室,就算会任性会专权,只要几许宁静与平和……这也不可以吗? 然而这些苦涩并不是谁造成的。 而是我…… 是我将自己推进这个局。 是我,太过天真,太过愚蠢。 以为只要自己付出就足够,却忘了对方根本没有付出同等的珍视。 是啊!我将他当做伴侣,他却将我当成有趣的玩物吧。 所以,那三宫六院十七室,又变回了三宫六院十八室。 原来对他人太过宽容,也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所以,一切只是活该。 他对我的一举一动如此清楚,知道那诗词的一字一句,知道那乐曲的一音一符。 慢抬头盯着他的眼,深吸了口气,问他:“这些时日,在我身边监视着我的人,是谁?” 他并没有犹豫,无谓地道:“就是你的侍童小冉;后来的,还有林宫。” “你也真是聪明,这么早就安排了人。” “至少我能想到,你中秋刻意推托地位,无外乎想要引起我的注意。” 我叹了口气,低声道:“想不到你的疑心如此之重,是被害妄想症吗?” 他的眼半眯了起来,想是听不懂我说的话。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我又道。 他这次听懂了,嘴角翘起一个微冷的弧度,说道:“是的,青阳宫历任宫主的做法,就是如此。你果然十分清楚。” 我并不清楚。 若是清楚,我又如何会信任他们,如何会在他们面前放心地表露自我? 杨捷说得对,自己的安全本来就应自己保障着。可我却安于平静无事、不动脑筋的生活,不去观察自己的处境,不去细想周围人的心态举动。 的确是我活该! 真是货真价实的,活该…… 我不再看他。 他今日与我什么话都全然挑明,是打算以后再不讲任何情面了。 “你不说也好……”他语气瞬间转冷,断然喝道,“舒钺!” “属下在!” “你就对他好好用刑吧,记着,留着他的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招认为止。” 听着他有条不紊地下达关于对我的处置的命令,心中满是不屑。 何苦?我本就是个不能自求死路的人,又怎会求死。 第13章 宠物而已 “你就对他好好用刑吧,记着,留着他的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招认为止。” 听他有条不紊地下达关于对我的处置的命令,心中满是不屑。 何苦?我本就是个不能自求死路的人,又怎会求死。 *********** 怎会忘了呢? 我是一个现代人,一个凭自己能力生存,凭自己能力过活的现代人。 想当年,东周晏子能二桃杀三士,是因为古人自幼受忠君礼乐思想的熏陶,并不甚看重自己的性命,认为荣誉、忠君比生命还要来得重要。 然而晏子若是到了后世,却定不能对我们现代人也来个二桃杀三士,因为我们都明白一个道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生活,本就不应被旁的任何人或虚荣的理由来操纵掌控。 如果当初坚定了离去的决心,不为了一时的安逸而留下,不为了一时的心乱而留下,现在我大概纵马长歌于平野,而不是陷入困顿囹圄不得自由。 是我,是我自己舍弃了独自生活的自由。 怪不了任何人…… 关在地牢里,只能从那一方小小的气窗看到外面泥土上生长着的小草小花,如果不是日子太难挨,倒也一派宁静。 全身上下传来的火烧般的激辣正逐渐榨干我的精力,但是能做的只有努力地看着一人高的墙上那扇半尺见方的小窗外的世界。 外面已是暖春,花草开得茂盛,牢里却残留着腊月的寒冷,还有初春的潮湿。 只有不断地坚持下去。 年来的暗自修炼,已经把整条任脉贯通扩张了,只是如今收纳存于梅若影涌泉的阴毒真气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我不能轻举妄动。一个月前,我用自身所有的修为缠上那股异种真气,引渡到任脉内,任凭它们自行消融,最终收归己用。只是这段时间不能妄动内力,否则就是任脉全毁的结局。 脚步声又在震动着我身下的地板。我知道,那些人又来了。 被拖过长长的黑暗的狭窄的走廊,两边是粗大的木栅做的牢房,并不全满,但少说也有四十来人。也有几间是厚重金属铸的小门,大概关的是十分重要的人物。 以前并不知道,原来青阳宫里也有这么黑暗的地方,青阳宫也像政府衙门一样,又能关押人的地牢。要是在我们那个社会,这可是非法拘禁,是要判刑的。 毫不反抗地想着自己的事情,两手已经被固定在拷问室墙上的铁环里。 “梅若影,梅小弟……”那个日渐熟悉的阴暗的声音在我耳旁暧昧地吹着气,“今天你想通了吗?” 既然没什么可说的,也就不说话了。 “呵呵,看来你今天也没什么话说啊。等下有话了,记得随时提醒我啊!”牢头舒钺十分高兴地说着。 这家伙,多半是个心理变态,虐待狂那种。陈更也算是知人善用,难怪能一宫之主胜任愉快啊。 ****************************** 鞭子重重地在身上锉出道道血痕,每一次都在已经结痂或尚渗血水的长痕上反复掀开新的裂口。 无力地努力放松全身,接受自称为拷问专家的舒钺的鞭打。 时间慢慢地折腾着,其实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也是一种折磨。 在又一次晕厥过去,又被强制清醒过来的时候,终于听到他慢腾腾地说:“你再倔强,可就由不得我不客气了。” 我仍没有反应地听着这人的唠叨。 “司徒家派来的人才果然不一般。”他十分佩服地念叨着,我听他似乎拿出来什么,似乎是一个皮囊,然后砰的一声拔开了塞子。 一股浓郁的酒香在暗室中四逸。 “这是北燕酿制的烧刀子,听说你也是很会品酒之人,应该知道这酒劲极大吧。” 没有回答。 “你还有机会,何苦这么为难自己?” …… “好,很好!遇上你这么个死鸭子,也由不得我痛惜这酒了。” 说着,他咕嘟咕嘟地自己灌了好几大口,才舒舒服服地呵了一口酒气,喝道:“上水!” 原来,那酒并不是给我用的啊,想来也是,何苦在我身上浪费? 亏我还盼着他给我消毒消毒伤口呢。 听着那些杂乱的咣当乱响声音、行刑者井然有序的脚步、舒钺愉悦地赞扬属下动作快的声气。 那些武师小卒们,搬来东西后并没有离开,舒钺让他们都留下来欣赏所谓的节目。 哗啦水响。 一瓢、两瓢、三瓢……温热的水泼在身上。 已经无暇思考他们为了多溶些盐,还特意加热了水;无暇感谢他们提供的无微不至的照顾;无暇感叹似乎是毫不间断的泼水神功不知道要修练多少时日,或是同情等下负责收拾拷问室的虾兵蟹将。 我无暇想自己脸上的表情变得有多么扭曲,满脑子只有刺辣、刺辣、铺天盖地的刺辣…… 意识模糊之间,只感到浑身上下类似被强烈电流击中时那种无意识的抽搐抖动,还有声带被猛烈的抽气带出的嘶嘶的摩擦声。 终于,令我能够暂时解脱的黑暗降临了…… *************** 清醒时,我还被锢在昏厥时的地方。恍惚间以为已经过了许多年,可眼前那张兴致勃勃的面孔让我知道,这只是错觉。 舒钺俯身下来,满意地欣赏着我的虚弱。 “真是多年难得一见的大人才啊!你知道我有多兴奋吗?你不知道吧。不过我会很快让你后悔自己这么能忍的。”他的嘴角露出了阴冷的笑,一如前日陈更脸上的冰冷阴毒。 他的面孔从眼前离开,慢慢地说道:“上烙!” 又是一阵杂乱的声响,盐桶被撤了下去,又搬了什么上来。 他们每日这么搬来弄去的,也真亏得体力充沛了。 比鞭子更为激烈的折磨席卷上来。 昏天黑地中,似乎闻到一股股烤肉的味道,很快又转变成焦糊的臭味。 一次、两次……我已经无力去数失去意识的次数,体力已经越来越是消散。 好几次,我想干脆不顾后果地承认。 我自然明白这么做的后果。一旦什么都说了,也许是出于泄愤,也许是出于我已没有拷问的价值,他们会将我处理掉。 其实,就算被直接杀了也好。但是好可惜啊,神经中枢断然地拒绝了。 不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也不能自寻死路。 更何况,我什么也不知道。就算招认,他们一问细节就会又认为我是在设套了。 还好,我只是虚弱,还不是脆弱。 舒钺看来被磨得耐性全无了。真奇怪,明明是我被上刑,他倒把牙咬的咯咯作响。 他终于不耐烦地想起了什么,扯起我已经散乱的发髻,拉起垂落的头来。 微微地睁开眼,眼前是他那张放大的面孔特写。 “你究竟招不招,再这么犟下去,我就不敢保证你这还算完整的小脸的平安了。” 对他微微一笑。 终于想到要毁容了? 呵呵,不错不错,这招还算聪明。只可惜…… 遇到了我。 毁就毁吧,容貌是给别人看的,何必为了别人的愉悦心心念念为这皮相打点? 更何况,打点给谁看? “招字,已经从我的字典里抠出来了。”我看着他戏谑地说道。(见《王若飞传》) 可惜他没有幽默感,也没有看过革命烈士的故事,足愣了一会儿,才明白我是不打算招了。他脸上越见愤怒,肩膀微动,我就闻到带着焦肉的热铁的臭味向我面孔贴近。 阖上眼睛,等待着这一波昏眩。 “舒钺。”一个令我熟悉得要流下眼泪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停了吧,今天。” …… 是他…… 竟一直在? 他竟一直在旁边不响不动地,看着这样狼狈的我? 为什么不离开? 为什么要在这时阻止? 为什么要让我对你失望? 为什么又不让我对你完全绝望? 原来最大的痛,还是来自于他。 即使有一天能够真相大白,有一天他悔不当初,有一天我能对他宽容原谅……我们之间这道裂痕还能够抹消吗。 我能够忘记他阴冷的声音,忘记他决绝地离去,忘记他面无表情地旁观……还有自己一次又一次被众人围观取笑的狼狈不堪的样子吗。 如果还有以后,我能够忘掉陈更这时的样子吗? 只有一瞬间,却不知为何,他的声音让我紊乱的思虑被冻结般凝聚起来。 我动了动唇,唇上已经干了,粘在一起,撕裂开来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等等……”我努力向他声音传来的地方发出声音,那声音已经沙哑无比。 那个阴影笼罩的角落没有回音。 过了一会,才缓缓走出一个身影。 他今日穿着如墨般的绿袍,步出阴影的姿态稳若远山,凝重的气息环绕在他身周。 “想说了么。”他问。 那声音一如以往的沉稳醇厚,在空旷昏暗的室里回响,合着桐油火把的焦味,恍如最深重的梦魇。 我摇头。 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直没想起的事情。 也是思绪太乱,一直在想着梅若影留下的乱局,一直烦乱着对于我那些无中生有的罪名,所以才一直没注意到一个事关重大的问题——直到刚才那一刻。 “那封信,是谁交给你的。”我问。 “那封信……”他的声音有些疑惑,立刻就明白我指的是那封密报青阳宫防务的信件。 那个所谓的我与司徒家秘密往来的罪证。 我从来也不知情。 里面的内容是防务情报,青阳宫时常更换岗哨,若是过期也就无效了。所以也不可能是一年半前的梅若影放出的。 “自然是小冉,是他击下你放出的信鸽。” 小冉……有什么在我脑中闪了闪。 “你一丁点也不信我?” 他默默地看我,面具下的嘴角将笑不笑,隔了一会儿,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不再与我说话,转身离开。 我看得清楚,他并不相信。 ********************** 我向来浅眠,很容易被人吵醒。但这几日,却睡得格外的昏黑。 情知自己是消耗过剧了。若是平时,只要稍微带些痛楚,我是不会如此熟睡的。 大概是怕我速死,也怕牢内疫病传播,行刑完我再度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被上了伤药。 连续数日的拷问就像一场持久战,身处其中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而好在,终于结束了。 已经不再去妄想陈更的回心转意。 也许他本无情,是我自作多情而已。他也许只将我当成听话可爱的宠物,没有兴趣了,就踢开了。 乡下不就经常有这样的事么,养得好好的狗儿,帮主人家看门也十分尽职尽责。可要是有哪天咬了认识的人了,主人家就会将它乱棍打死,然后烧了烤了,请上几家邻居,备上几壶好酒,大家分了吃了。 我不知当不当责怪陈更,毕竟这样的事我也曾做过,很清楚那种心理。 我家附近有一条小路。 小学的时候,家乡还没大搞建设的时候,那条小路四围都是茂密的草地。所以附近的一家农户就会把自家的马圈在那里养。 我放学的时候总喜欢绕道那儿,因为我很喜欢马。 每次去,我都会找些它喜欢的草尖,手里捧着满满两大把去喂它。 看到它十分亲近地靠在身边放心地吃我手中的草,当时只感到十分开心,似乎花费时间为它挑草也是无比值得的事情。 可是有一天,再次捧着草尖到圈着它的棚子前时,却看见它对我龇开了白森森的牙。 我十分害怕,退了两步。它确立刻跟了过来,仍是龇着牙,为了跟上来,两只前蹄都已经跨入了马槽上。 我抛了所有的草尖,在地上捡起一段枯枝,作势要打,它才眼现惧色地退开。 以后,我再也没去看它,因为十分伤心。 我不知道它怎么了,明明这么用心地对它好,它为什么要如此对我,想要咬我。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去大新杨家那里学骑马了,才从表姐杨捷那里知道,马儿见到要好的同类时,会龇牙咧嘴表示友好。 原来它是把我当成了十分要好的同类,是要表示它的喜爱与欢迎。 它只是全心全意地信任了我。 而我什么也不懂,就这么拿棍棒威胁它,而后义无反顾地远离它。 可当我知道了、后悔了,再回去看时,草地已变成了宅基地,马棚也无影无踪了。 …… 也许,我在他眼里也就只算是一条养着顺眼的叭儿狗,对我好时可以无比的好;可当他发现我愧对于他的好了,也就可以绝情断念了。 如今,我在他眼中已经是一条会咬主人的叭儿狗了。 第14章 忆.陈更.家事 我一直不知他的疑心会如此之重,即便对着前一刻风花雪月的人,下一刻便能起了重重的疑心,而后…… ……在没有而后。 当他亲自执着烙铁,揪着我的头发时,前尘往事已经幻灭。 “你不要以为,你什么都不承认,我就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我听不懂他说的什么,只是真的已经没什么好坦白的,就连他问了什么也几乎没有理解,只是半睁着眼呆若木鸡地看他。 终于,那烙铁还是落在我的右脸上,狠狠地、牢牢地,在脸颊上烧炙起蒸腾的白烟,我知道那是烙铁刚下去是蒸出的水汽;而后是黑烟,我也清楚,那是皮肤和皮肤下的组织被烧得变了质,冒出的带着碳粒的尘雾。 我挣扎着要把头抵在身后的墙上逃避那焦灼的烙,但是他把我的头发握得那么的紧,紧得无法挣脱一丝一毫。 在他手里昏过去又醒过来,短短一瞬间似乎是过了许多日夜,终于仍然是那无法抗拒的不适把我折腾得清醒。 “你究竟还传了什么消息出去?青阳宫里还有没有你的同党?”这个问题他问了许多遍了。 我只能摇头,牙齿已经咬得几乎要断掉,才稍微抑止了那覆盖到整个脑袋的激痛。 “好,非常好,难怪这段时日来能让我青睐有加,”他恶狠狠地说着,“很有成就感吧,把青阳宫上上下下玩弄于股掌之间。听说司徒家的人都很能忍,司徒公子,你的戏还要演下去吗?” 见我不说话,他又自说下去道:“司徒家的人向来宁死不屈,可是你知不知道,司徒茂——就是你那个前些日子被抓的亲戚,怎么会把你供出来的吗?” “我不认识他。”我再次强调了自己的立场。 他看着我,从面具下露出的两只眼睛充满嘲讽,说道:“其实也由不得你不想知道了,等下就轮到你了。” 说着,他把一只手搁到我的左掌上,劲力微吐,我便感到那一种已太过熟悉的知觉。 我终于睁大眼睛凄楚地看他,嘴角微动,生涩地吐出一个字:“别……” “你知道这是什么啊,还真有趣,是怎么知道的呢?……现在愿意说了么?” “我已经都告诉你了。” 那股原本只是轻微蠕动的劲力陡然间增强,锐利如刀锋,势如破竹般灌入我左掌的劳宫。 我几乎能够听到那森厉的破裂之声,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经脉在他的真气冲突之下寸寸断裂。沿着他的真气所行,一股比之鞭笞火烙更为不堪的知觉立时席卷了全身上下,随着脉搏张缩一阵一阵地延续。 “小影,你的倔强我早就知道,不过竟不知道你倔强到这种地步。”他说得清楚。 不知是否因为我自己抖得厉害,近乎贴面传入耳中的声音似乎也在振颤。 我徒劳地努力着想绷紧身上的肌肉抵御过去,但毫无办法,那股锐利的割划轻而易举地瓦解了所有的力气。已经难耐得连抬头睁眼的气力都没有了。 然而毕竟是废除经脉,即使再痛苦难忍,也无法晕厥,越来越清晰地感觉着他的手,来到了列阙,来到了曲池……越来越清醒地被湮没于灭顶的知觉中。 他不断地问着,我也只能机械式地摇头。 十二正经上的脉络一一被他震断。 最后,他的掌来到了任脉,在丹田气海上吐出了催枯化朽的掌劲,我无神地终于得到了安宁。 在解脱之前,听见他似乎无限感慨地说道:“你也算是这多年来第一个熬过去的人,如果不是那碗认亲的血,我还真以为你是无辜的了。” 原来那一碗血,比什么都能说明问题…… 梅若影的出身,比我自己的一切更能说明问题…… 可是,我又算是他的什么人? 这一切,是如此的理所当然。 ***************** ***************** 长而空旷的廊道上,日影已经没下云端,斜长的柱影黯淡地逐渐消散在青石板地面上。 孤高而挺拔的身影一直站在空无一人的转角亭阁里,直到月色渐浓。 良久,他僵硬的肩膀颤了一下,缓缓抬起手。 手掌上,被他自己的指甲抓破,血肉模糊。 他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竟一直都不曾感觉到,更不知是何时如此的……他竟一点儿也没察觉到。 是了,他在这里站着做什么?他并没有时间能够浪费了,还有人等着他去解救。 然而,心很乱,也很累。 只因为,不期然间想起的陈年旧事。 似看到母亲的脸,那张充满幸福笑容的恬静的脸。 一切已经是过眼云烟。 母亲,曾是镆铘族的第一美女蜓翎,年华二八时,被镆铘族的族长献给了父亲,以示结好。 他的父亲,并不只有母亲一人,而是妻妾成群。只是因为母亲美丽温柔,所以一直宠爱着。 长妻刘氏也很和蔼,常常嘘寒问暖,有什么好的物事贡进来了,都不会忘了他母亲的一份,也常常是将最好的挑给她。 母亲初来乍到,十分怕生,过了很久才渐渐与长妻要好,进而情同姐妹。 那段时间,似乎是世上最幸福的时候,小时候的他,似乎也占尽了天下间所有的幸福美好。 可他当时并不懂,直到一切如烟消散。 每年暮春的时候,镆铘族都会有使者前来拜会父母。 十二岁那年,他随着归乡的使者团一起回草原,去看看母亲的生长的地方,临行时,母亲站在院门,挥手告别。 母亲蜓翎向来温婉,虽然在草原时也曾是奔放于草原的马上女儿,但自随了父亲,就改了习惯,从了东齐高贵人家里的风俗,惯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 可是当他高高兴兴地从草原回来,捧着一只十分可爱的草原鼠回到家中要送给母亲时,迎接他的,却是下人们欲言又止的神色,父亲避而不见的态度。 而他的母亲,已经不在原来的温馨小院,而搬到了一座十分偏僻荒芜的院落。 这却是父亲派人押着他去见母亲时才知道的。 他无法忘掉那咸腥的味道,无法忘记母亲面上缠着的厚重的白布,无法忘记白布上渗出的浓重的血色。 那张美丽柔顺,时时充满温婉笑容的脸,那时已经无法再见。 父亲下令割去了她的鼻子,将她关入无人的荒芜院落,任她自生自灭。 他无法忘记母亲握着自己的那只高热的手,无法忘记那最后的话语。 “要活下去,就不要信任何人,更不要爱任何人!” 母亲的语气是从未听过的郑重,饱含着对他的不舍与担忧。 似是为了给与自己的儿子最后的告诫,当这个心愿已了,那烫人的手就失去了力度,而至垂落。温度也随着语音的消散,渐渐冷却。 而父亲,似乎已经厌烦他的存在,任他一人住在原来的小院里,也对他不再理睬。 只是,那曾经温馨的小院没了欢乐,也没了人气。就像突然从金碧辉煌的梦境里一下子掉入了无底的深渊。无论怎么喊叫挣扎,也无人理睬,只剩下深深的虚无。一切如过眼前尘。 十二岁的一年,好就是度过了整整一生。 在那噩梦般的日夜里,他终于渐渐从下人们的言语中,拼拼凑凑地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一切都是缘于那个与他母亲情同姐妹的长妻。 是刘氏状似真诚地对母亲说,父亲十分喜爱母亲,除了那过于挺直的鼻子,因为这让父亲总是感觉到两人族类不属,十分遗憾。 于是母亲后来见到父亲,不论远近,都会想方设法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掩住鼻子。 父亲觉得奇怪,就直问了她。她却只觉得委屈,只是摇头不说。 觉得纳闷的父亲想起长妻与她情同姐妹,应该是无话不谈,去问长妻是,却得到了令他大为震怒的答案。 刘氏说道,蜓翎喜欢与她说长道短,一次私下谈话时,曾说过厌恶父亲身上的气味,所以才总是掩鼻。 父亲当时想到一时大怒,于是不再理会母亲。 母亲对他的转变感到奇怪,只好找刘氏询问商量。 刘氏对她说道:“你夜里在莲池旁等候,我会让夫君散步经过那里。 又使人传话镆铘族使馆的人,自称是蜓翎的心腹,因探得准备对族里不利的消息,要在当夜三更,于某处见面。 最后才告诉父亲,母亲似乎常常于夜半,在莲池与一男子幽会。 父亲亲眼看见时,大怒于心,最终还是割了母亲的鼻子。 而也迁怒于蜓翎所生的儿子。 他无法忍受对父亲和刘氏的憎恶,逃了出来,逃到他师父的住所,逃到父亲无法掌控的地方。 于是,他戴上了面具,为了在世人前掩饰他的身份,为了遮住酷似他父亲的脸,同时也是为了牢记母亲的话语。 即使父亲如今已经知道一切,已经悔不当初,想方设法地对他有所补偿,他也无法轻易原谅这曾发生过的一切。 要活下去,就不要信任何人,更不要爱任何人…… 可惜母亲的话他始终无法完全做到。 虽然嘴上不说,也从不表现,可他还有可以稍微信任的人,无法放下一直看他长大的陈叔,无法放下三个师弟妹。 是了,他不应再迷惑,自幼照顾他的陈叔如今昏迷不醒,师弟海如也不知去向。有什么事等解决这一切再说,没有时间去停留在对过往的怨恨中。 可是,这没由来的心烦又是为了什么。 不同于忆起旧事的心烦。 似又见到那张被虚汗与血污沾污的脸…… 那一刻,那双眸子却那么的……难以名状,似乎在一瞬间,流淌出生命中勃勃的光华,而后,逝去。 这是怎么了,他不就是一个下人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 从没有想到要完全信任他,在他面前取下面具,只是一时冲动,而后来也只是想看看这个小东西令人感兴趣的反应。 对,他没有信……那个人,原来竟是司徒家派来的,流着司徒家血液的人。 这一年半来,那人与他日日接近,却始终看不出端倪,看不出任何的心虚,看不出深藏在心中的阴险恶毒的秘密。那个少年的心机,竟是如此深沉。 好在,只是一个下人而已,不是他的伴侣,不是他的心腹,只是一个贴身的小仆。 背叛了,也就可以湮灭了。 失望了,也就可以抛弃了…… 心十分烦乱。 似乎有些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斜阳若影·引用】########################## 关于某妒妇奸计得逞而令夫君割了他小妾鼻子的故事,中国历史上曾有其事,鉴自《掩鼻记》:魏王遗荆王美人,荆王甚悦之。夫人郑袖知王悦爱之也,亦悦爱之,甚于王,衣服玩好择其所欲为之。王曰:“夫人知我爱新人也,其悦爱之甚于寡人,此孝子所以养亲,忠臣之所以事君也。“夫人知王之不以己为妒也,因为新人曰:“王甚悦爱子,然恶子之鼻,子见王,常掩鼻,则王长幸子矣。“于是新人从之,每见王,常掩鼻。王谓夫人曰:“新人见寡人常掩鼻,何也?“对曰:“不知也。“王强问之,对曰:“顷尝言恶闻王臭。“王怒曰:“劓之。“夫人先诫御者曰:“王适有言,必可从命。“御者因揄刀而劓美人。 第15章 忆.邹敬阳.印记 我有个无法抹除的印记,烙印在精神深处无法抹消的印记。 这是个秘密。 属于邹敬阳与表姐杨捷之间的秘密。 前世还有杨捷与我一起分享这个秘密,而今生,只有这个印记将会伴我一生。 这是表姐赋予我的一个印记。 只要我还活着,我的思绪仍然在延续着,就不会失效的印记。 说起这东西的来历,还要追溯到我前世的前尘往事。 救伤治病医之职责,医者应该无私地站出来行医治病。作为世代行医的邹家,更应该知道这样的医者道德。可历代族长都选择了让家族隐藏于人后,只有出师者才能改名换姓离家行医。 并不是因为他们格外没有职业道德,而是根本就无法不隐姓埋名,由于那使毒的本事。 邹家每一人自幼学习族内知识时,就都要向祖庙发誓,绝不外传。此后每日早起开始功课时,也都要重复一遍。日久天长下来,那绝不外传的话语就像一个烙印,深深地镌刻在每个邹族人的脑里。 所以不相干的人根本无法得知邹家的本事究竟有多大。 不过,天地良心!我虽然偷偷教了一些给表姐,可也不是全部,而且她母亲也是我们族里嫁出去的,不算违背祖训…… 话说回来,也因此,邹族人习惯了藏锋隐世的生活,甚至以此为乐。 比如说,我这一辈的弟妹,也常常在一起说笑,内容不是《大头儿子与小头爸爸》,也不是《蓝猫淘气三千问》。而是他们在学校里、幼稚园里如何易容帮人治病、在别人饭盒里偷偷摸摸加了味道可观效果无伤大雅的药水恶作剧而不被人发现身份,等等等等。 方法多种多样,五花八门,充分体现了他们的想象力。 所以……所以那个……邹家的易容术极好,是自幼培养出来的。 而且现任族长也说了,咱们如今要贯彻三个代表伟大思想,要解放思想与时俱进,紧密团结在……话扯远了……总之就是要我们与时俱进,易容术虽然好,却有些伤皮肤,而且也容易穿帮。于是组织族人到韩国进修整容术…… 不是我说,韩国那整容的确是好。可他们整容是为了好看。邹家人整容,是为了出师前与出师后让人认不出来,目的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而且有着本质上的变态。 对了,也许我的无厘头病毒就是从这位族长身上感染的了。 可惜邹家的本事,虽然历代都隐藏得很好,但也不是万无一失的。至少有的人就知道,邹家医术高明,毒术更是诡异。也不知他们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对这种被邹家主流派系认为是旁门左道的东西甚感兴趣。 于是我十四岁那年,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终于还是被觊觎邹家毒经的人绑架了。因为我算是族里的异类,医学药学喜欢,被族人唾弃的毒学更是喜欢。虽是小小年纪,对毒药的研究已经非同一般。只是不知那些人是怎么知道的。 那段时间发生的事,十分简单,但是也许是族里日夜的洗脑式家训教育作用过于强烈,也许是当时看革命故事看太多了起了效仿之心,又或者是青春逆反期的必然心理——你让我说我偏偏不说……总之,不论他们如何逼问,都无法从我嘴里听到想要的东西。 他们当时十分地紧张,似乎有些什么可怕的事物追在他们屁股后,恨不得把一秒掰成两半来逼问,最终也用上了断绝经脉的手法。我才知道他们原来也是隐没于繁华盛世之后的传统世家,因为那手法真是熟练得可恨。 好在,很快就被中断了。 关我的地方似是一栋二十几层的大厦,从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近半个城市的面貌,飘渺遥远。 他们正咒骂着我的顽固不化,突然间隐隐的轰轰声迅速地由远及近。 他们停了动作,慌张地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没看见,直到一架全副武装的直升机由上而下地出现在窗前,侧身横对房内,一个戴着面罩的人将机枪口对准了那伙人。 一个大汗二话不说,持刀扑向我的方向,却立刻被横飞过来的子弹打穿了膝盖,惨嚎着扑倒在我脚边。 那个戴着黑色防暴面罩的人一举手间扯下了面罩,一张脸笑吟吟地,直看着屋里的人。 竟然是杨捷…… 看见表姐面孔的那一瞬间,那帮人的脸色似乎全都变了,比刚刚看见直升机的时候变得夸张,不管那个倒在地上的倒霉分子,齐齐施展生平所学,迅速闪人。 我敢保证他们小时候吃奶时都没那么卖力过,因为几乎是——刷——的一下,就不见了人影,只留着防盗门尚在门框上摇晃。 真好笑,杨捷是个和蔼亲切的大姐姐,他们跑这么快做什么,她又不会吃人。我嘲笑着他们胆小如鼠的行径,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安安心心、无人打扰地——昏倒了! 之后的事情很模糊,不太记得,似乎有些混乱,有人压抑着声音说话,有人号脉,有人听诊,有人灌输真气…… 我也总是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总之不太记得。又或者本来是醒着的,只是把一些事情给忘了。 ************************** 当我完全能够掌控自己的意识和行动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当时却没有回过神来,只觉得十分奇怪,全身上下酸软无力,尽管被人制了控制感觉的穴道,却仍隐隐泛着生闷的余痛。 干扰太强烈,我不能清楚掌握自己的情况。 可是一睁眼就安心了,因为眼前就是杨捷那张放大了的面孔。 我眨眨眼,她也眨眨眼。 我再眨,她也眨。 我只能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她反而突然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道:“小阳,你喜欢看圣斗士星矢吗?” “喜欢啊。” “那你是比较喜欢星矢,还是比较喜欢黄金圣斗士?” 我毫不犹豫地答道:“自然是黄金圣斗士!” 光听就知道,黄金的比青铜的值钱多了。 她立刻笑了,嘴咧得大大的,那口因为喝多了茶叶和咖啡而被染了些许色泽的整齐的牙齿也露了出来。 “那么恭喜你,你从今开始,就是黄金小强了。”她说。 这段词不达意的对话整整困扰了我一个星期,因为不知道她想表达些什么思想。 好在想了几天就不想了,没时间想了。 为了恢复被毁损的经脉,杨捷暗中将杨门的心法传授给我,与我一同研究以针灸药汤的方法打通任督二脉、另辟蹊径的法门。 日后虽然总算大功告成,可有一个缺憾却无法完全避免。由于有针灸打通奇经八脉,所以必须越过杨门心法的前八重而直接修行第九重。拔苗助长总是会有损害,所以自此之后,我的体质就偏于内热,而畏寒。 不过那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而杨捷救我时附带的“武装直升机惊现××镇事件”引发了七大姑八大婶的各种猜测,安保部门日夜奋战、挑灯彻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我乍舌,不知杨捷从事的究竟什么工作,还有她引发了这样的事件,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 后来又知道了,小强原来就是蟑螂的意思。 曾有科学家断言,如果世界上的物种不断不断地灭绝,那么最后一种存在于地球上的动物就是蟑螂…… 郁闷! 我乍舌,我有那么祸害遗千年么。 直到上了医科大,选修了心理学之后,才渐渐明白了,她那句话背后的深意。 许多人都说,催眠是不科学的,是没有理论指导的迷信。 然而,什么是科学?就连研究着科学的学者们都无法准确地说明什么是科学。 有的人说,科学就是真理,科学就是那个永远的唯一的答案。 有的人说,科学只是暂时的真理,很快就会变,永远有你不知道的真理,永远存在着会改变的科学。 催眠科不科学不重要,被众人承认不承认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催眠的确有效。 我很小的时候也不信催眠,也认为那些催眠表演只是电视上骗观众的把戏。当时与表姐说了,她只是笑笑,没有理会。 这种偏见一直延续到大学。 有的事情,教授是不会公开讲的。喜幸我一直对医学无比感兴趣,时常找教授导师问东问西。 记得那位教授说,其实人就像电脑一样。 电脑在正常运行背后,肯定会有明显的漏洞。 如果有恶意病毒侵入了那个漏洞,电脑系统就会被感染,然后将正常的指令和病毒的指令混淆了起来。最后,正常的指令就失去了控制。 而催眠暗示,就是引开对方的注意力,找到对方思维的漏洞,趁着他注意力涣散之时,通过那个漏洞,控制对方的下意识。 而后,最终接管对方的行为。 这种指令的作用相当强,好的催眠师甚至能做到即时对方清楚他不愿意接受指令,身体却也优先执行催眠师的命令。 意识虽然还清醒,下意识却已经完全听催眠师的指令了。 为了让我相信催眠的作用,那位教授亲自给我做了一次关于记忆的催眠。 于是,十四岁那段空白的两个月时间里所发生的事情成为了试验目的而被回忆了起来。 记忆逐渐从蒙蒙迷雾隐蔽中清晰。 原来刚被救回来的那段时间里,我其实是清醒的,却极为痛苦和绝望。为那全身无力的酸软,似乎往后的人生都要如此病怏怏地过下去。原本光明灿烂的日子,无忧无虑的日子,似乎一去不复返。 有人说我骨子里十分决绝,说得没错。那样的年纪我就有了一个十分偏执的想法,既然身体沦落成了这副样子,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当时年少无知,就真想这么一了百了,胜于浑浑噩噩地活着。 表姐无奈之下,只好给我施了禁制。 与中国东南的邹家习于传统医学不同,处于新南边陲避世隐居的杨家习于武学以及许多旁门左道。 我所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早就对催眠暗示造诣颇深。 为了让我能够清醒地面对一切困境,她对我下了一个永久性的暗示,这种催眠是极为危险的,稍不注意就会对被施术者留下深刻的精神损伤。 庆幸的是,当时对我的损伤很小,只是忘了两个月内一心求死的事情而已。 杨捷也甚是懒惰,当时只对我父母挥挥手,说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忘了更好。”也不助我恢复记忆,拍拍屁股走人。 是的,无论如何,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完全的绝望,更不会愚蠢地自寻死路。 如今,我感谢着表姐,感谢着这个镌刻在记忆深处的印记。 第16章 毒 对陈更逐渐没了想望,日子也就好过多了。 尽管身体上的不适不能很快好转,但至少心里不那么难受了。 在半梦半醒中沉浮,开始不会把心思一直纠缠在那个人身上,开始会扭转了思绪去想别的事。 也许再过不久,我就可以完全放下此间的一切,一身轻松。 可是,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变态。在这么无望的境地,为什么还会有各种念头冒了出来,为什么还会用如此乐观的心情想着出路,果然是被打得过了,脑袋也坏掉了吗? 如此的,不受控制…… 如果今天落入这种境地的是司徒若影,他会怎么样呢?经脉已绝,面容被毁,他是否会对未来绝望,对人生失去了想盼,最后自寻了短见呢? 所以有一些,为那个少年的死去而庆幸。 至少如果是我,还能受得住。至少那让司徒茂耐不住的经脉断绝,对我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 最后一次在牢房中见他,恍惚间似乎见他取下了面具坐在身旁,那脸上似乎有着痛恨、愤怒,还有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痛苦和悲哀。 “还记得中秋那时,你唱的诗乐吗?……你说都是雪月教的吧……问过了,根本没这回事……从一开始就没有跟我说真话吗?……全部都是假的……” 然后什么也听不到了,我全副精力都耗费在从断裂经脉间溢出的散乱真气上。 等稍微收纳了一些之后,再睁开眼,他已不在了。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根本不做那些无中生有的梦的话,我或许会以为恍惚间的见闻只是一场黄梁大梦。 然而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只有冷副总管。 他正捧着一碗药水灌入我嘴中,脸色很不好,十分憔悴,似乎已经多日未睡的样子。 他平日待我毕竟是极好的,我动了动嘴角,沙哑地问:“冷叔?” “你真的是司徒家的人吗?” “大概是吧。” “为什么?” 我看着他。 他那铁一般冰冷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漫溢着浓浓的痛苦。 “你潜进来窃取了青阳宫的秘密就算了,你毕竟是司徒家的人,我们也不能强求你大义灭亲;可是为什么连家旺和林宫都要害了!” 说着他双手抓住我的肩,坚硬的手指直掐入肩窝中。 “他……咳咳……他们?” “老陈与林宫数日前下山清账,中了司徒家的埋伏。老陈被发现的时候已经人事不知,林宫也行踪不明。” 陈叔下山清账的时间并不固定,是到了账目快满了的时候才会去的。 我轻轻地笑了一下,道:“陈总管人事不知,林海如行踪不明,你又如何知道是司徒家做的事?” 他冷笑着答道:“托你的福,老陈这是中了飞雪凝香,你们家那个司徒凝香熬制的奇毒。宫主现如今也去寻解药了,这几天大概是没办法来看顾你了。” 毒?司徒凝香? 司徒凝香……我虽然对许多事仍是不甚了解,但是在看陈更借与我的二十年前入库的药典时,也曾数次见过这个名字。 被誉为当时天下毒王的第一人。 原来是因为这事,他才这么气急败坏地来…… 躺在草堆上,暗暗感觉自己的情况,才发觉已经精神了许多。身上虽然斑斑驳驳都是干涸和半干的血肉模糊,看上去可怕得紧。 我却知道,实际上的情况已经比我当初期望的要好。那些拷问,仅仅是伤及皮肉、消损血脉,却没有挑筋挖骨,也没有砍手砍足。 不由自嘲地想着,至少我所知道的酷刑可比陈更舒钺之流用在我身上那些前千篇一律的小把式多多了。倒不知这算不算是他们的手下留情? 只要神志清醒,只要不损及双手,我就有办法解决泰半所遇到的困境。 我撑持着在那堆草底下摸到了垫底的竹席,掰下半片篾子,缓缓在身上刺了数处穴道,才觉得精神清醒了些。 对上冷叔显露惊异的眼,缓缓说道:“如果副总管事还有一丁半点儿信我,就请跟我说说陈总管的状况吧。” “你……” “你们不是说我是司徒家的人么?司徒家的人解司徒家的毒,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了?” *************** 我就着冷叔送来的小半杯鲜血浅浅地嗅了几嗅。 这毒我是在宫里书库的书上看过的,是被称为天下十大奇毒之一的飞雪凝香。 中毒后无法言语行动、状若昏迷,实则十分清醒,慢慢体验逐渐虚弱死亡的滋味,除非有司徒凝香特制的独门解药,否则必死无救。 当时与负责山脚武场诊治的邓大夫讨论时,他也十分佩服这副毒方。 飞雪凝香之所以被列为十大奇毒之一,并不是因为这毒能让人多么痛苦,而是让人救无可救。 司徒凝香当年创作这味毒药时,求的就是一个多变,最终配出的方子变化多端,只要其中一味药稍加变动,药性的变化就差之千里,解法也就不尽相同。 要解这毒,只能让制出毒药的人来。 也因此当年让司徒凝香凭借这味毒药胁迫了许多名门大派、世家豪族,为司徒家取了许多好处。而不从他的人,也就此自世间消失。 陈叔中了毒,定是早有大夫为他诊治,也该看出是这毒了。冷叔也知道厉害,忐忑不安地看我伸了小指点了半点血尝味。 “你……”他突然说了半个字,又犹豫着把到口的话吞了下去。 我斜眼看他,只见他是满脸忧色,心中怅然,他毕竟还是一支把我当小辈待得极好的,微笑着止了他的疑虑道:“没事,就这么一小点,根本毒不到人。” 其实我怕的只有血里奇奇怪怪的病,要不是平时看陈叔的状况也没像带着什么乱七八糟的病症,自己还真不会这么大大咧咧地去尝血。 这毒也算是厉害了。 还好,陈叔认识我。 是药三分毒,毒与药本就相通,我又怎会不知如何解毒? 这毒别人自是解不开,因为他们都是死记方子,按方配药。 可是司徒凝香是如此聪明,从来不会遵循古方做事,常常随兴而为,又能有哪个方子能记得下他的多变?所以那些循书而行的庸医们,又有哪个能配得出解毒的方子。 只是,我解毒也从不喜欢遵循古方,更无从知道所谓的古方。所学之毒书药典中,最喜爱的就是邹氏七十一代前辈那本《灵活用毒三千问》的大部头。 虽然这世用的不是自己的身体,但前世留下的记忆却是留得清清楚楚的。未识字的幼年钻在药房里,稍大后爬在高山上,捻着草根花叶浅尝细品,慢慢学着区别各种药物药性的时光如此之长,长得怎也无法忘却。以致于如今,鼻子一嗅、舌头一尝,立刻就能知道了大致是什么药物、何种配比。 沉吟片刻,思虑已定。 取来冷叔备在一边的纸笔,想将治法一一写下。 只是自断绝了十二正经、破了气海之后,手足力气已经去了七八成,拿起笔来怎生也停不了颤抖。我不断深深吸气平息胸口逐渐升腾的焦躁,还是止不住墨水在纸上撒下点点墨迹。到最后,干脆掷开毛笔,说道:“冷叔,你就叫宫里会配药的人过来,我一一吩咐他们去做。” “我能信你吗?”他临走前,问得极是认真。 “恐怕,就算你不敢信我,也再没有其它办法了吧。”我眉眼不抬地答道,复又躺回拾掇得比较舒适的草堆上休息。 刚才一阵折腾,已经很累了。 *********************** 在等待陈叔好转的这段时间,谁也没来理会我。 冷叔自然还是不放心,所以我也就“勉为其难”地试药。 他却肯定没想到,我也早就猜到他定要让我验毒,所以在第二副补身的方子里加了几味能归顺内息的药物。 也正因此,现在我脸色随仍不好,精神和体力却已大为好转了。 人没事做就会东想西想。 像现在,我已经不会再想着陈更的时候,就会想司徒家究竟是什么样的家族,能让青阳宫上下防备若此,能让他痛恨若此。 尽管司徒氏曾经一度统治着四国之地,然而那时的书籍却很少提到,大家都将它当成一个神秘且禁忌的家族膜拜,敬而远之。 乃至到了后来,司徒家族的势力萎缩,被四国更替,这种尊崇仍然在民间残留着,关于司徒一族的书面记录极少。 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在某本药典上看到毒王司徒凝香的名字和一些事迹,毕竟还是研究学问的人最无忌讳。 其他的,拼拼凑凑起来,勉强可以让我推断出这个家族一直致力于恢复家国,就算他们组织起了江湖第一大教九阳圣教,他们的目的始终还是在于朝堂之上。 然而,青阳宫不是只是个江湖组织么?志在朝堂的司徒家又怎会耗费如此大的心机与精力与青阳宫对抗呢? 出身于孤儿的梅若影,竟然是司徒家的人。 现如今,我就是梅若影——司徒若影。如果司徒家真的想通过司徒若影有什么动作,应当会联系我才对……莫非是有什么特殊的联络手法是我所不知道的? 细想之下还是不对。 我替代梅若影已经一年半了,这期间怎么说也足够好几次的联络和任务了吧。 当那边发现司徒若影没有回音或行动时,肯定会派人前来探查的。 但是探查的人,并没有与我做直接接触。 那么原因…… 莫非,真正执行潜入任务的最重要的人物并不是梅若影,而是另有其人? 甚至已经潜伏了更久的时间。 心下一个激灵——原来,司徒家竟没人性到这种地步了么。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身边已经有大概好几双眼睛在关注着自己的行为举止了。 司徒若影的真正任务,就是当代罪羔羊。青阳宫主相信他就是奸细后,就会将关注的焦点都放在他的身上,然后就会放松对别人的警惕戒备。 而至于司徒若影是死是活,司徒家的人根本毫不关心吧。 他们大概以为梅若影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少年,什么也看不出来,所以干脆也不冒险与他联络。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司徒家到底图谋的是什么,竟然舍得牺牲两个家人?先是众人都知晓的司徒茂被发现,而后与我滴血辨亲,将瞩目的焦点转到我身上,好方便别人暗中从事活动。 即使司徒茂只是在与那人联络时,出于不小心被抓的,也不能说明司徒家的仁慈。正是因为被牺牲的是司徒茂,所以聪明如陈更也很难会怀疑这只是个苦肉计。 啊!大概这个社会的人还没总结出什么叫做“苦肉计”吧。 所以青阳宫主即使发现有机密泄露,也会认为是我做的。可是我却知道,我绝对是任何事都没有做。 而真正的内应,其实还在青阳宫内部。 究竟…… 熟悉陈叔下山清账办事时间规律的人…… 果然,是小冉吗…… ******************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冷叔揪着我的前襟恶声恶气地吼道。 我镇静地回视他,答道:“你也看着的,给他制的药,我也吃了。我没事,问题自然不是出在药上。” 药自然是没问题的。 邹家世代行医,其中肯定会有一些异类不喜治人,而喜毒药。也因此流传下来的药毒典籍极多。譬如第三十四代传下的《毒方》,第五十三代的《药毒纲目》,六十九代的《辩证客观看解毒》,七十一代的《灵活用毒三千问》都是其中佼佼者。 我则算是是异类中的异类,不论医还是毒,都是极爱,所以那些书都是打小熟读的。 “可是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他身边,除了你的药,还能有什么东西能为害于他?” “我不是给陈叔开了一剂针灸的方子么。”我语调一转,肃然问道,“谁施的针?” “邓大夫。你想说他施针有问题?我可是一直看他刺涌泉列阙的,与你所说之法完全一样,并无不妥。” “冷副管事,你该不会以为,除了下针部位之外,就没有其它方法能致人死命了吧。” 他脸上犹疑一会,似乎有了答案。 他转头对等在单间门外的随从说道:“梭子,去取邓大夫的针来看看。” 我又笑道:“您该不会也以为,邓大夫在针上下了毒后,会留着不清洗,专门等着人去查吧。” 他回头看我,眼中有的是已经无从掩饰的惶惑。 我叹了口气,扯回自己的衣襟,说道:“如果你还想陈叔活命,先将他现如今的症状告诉我。” 第17章 魇 此次解毒也不甚难,我再一次顺便捞到了配药的好处,顺便也加入了几味固本培元的药物来养自己的身。 冷叔再次回来时,带来了一个消息。 那个在山下武场的邓大夫,真的是司徒家的内应。在为陈叔施针时,又给陈叔下了毒。 他大概知道会东窗事发,刚一下毒就立刻带了行李跑路。 而冷叔心悬宫内状况,也没能派足人手去追。 只是陈叔虽然解了毒,可是一损再损,这一次要醒来,大概也要十来二十天左右才行。 我听着冷叔的说话,看他眉间透出的一点放松,心中有一块疑虑却怎么也放不下来。 潜入的人是邓大夫? 不,不对劲。 邓大夫肯定有问题,但他职责所限不可能探知更多的机密。 如果邓大夫是司徒家的内应,他一个山脚下的武师大夫,能做出什么事情来?就算要下毒,顶多也只能毒几个武师护院。 这次他能对陈叔下手,还是因为山上的大夫随某人下了泰山,不知去哪里做些什么了。 还有谁呢? 能够得知陈叔下山清账的时机的人。 等等……在此之前,还有什么被我漏算了。 我拿起几根茅草在地上按顺序排放,司徒家让我来当替罪羔羊——第一根;邓大夫作个普通的内应——第二根;毒了陈叔——第三根……第三根……第三……司徒家为什么偏偏要与陈叔过不去? 司徒家的最终目的,就是单单一个青阳宫的陈总管事? 还是,让陈叔无法行动后,再有所图谋? 我倒抽一口凉气,抬头看向正不知当走不当走的冷叔,问道:“陈更去哪里寻陈叔的解药了?” “他……”冷叔有点吞吞吐吐地看着我,神色中是一分的相信和九分的怀疑。 “陈叔现在已经解毒,你也应该寻回宫主了。” “我以派了人出去,现在还没联络上。” 我头脑一阵晕眩,赶紧撑住了身子,缓了一口气才又问道:“他这次出去都带了什么人?” 冷叔见我神色严肃,不敢马虎,一个个地数出了随行人员。 在那其中,果然有那个十分熟悉的名字。 小冉! 耳边似乎又响起陈更恶狠狠地说话:“你不要以为,你什么都不承认,我就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一直跟在梅若影身边的,一直注视着我的行动的小冉,其实既是陈更放在我身边的暗桩,同时也是司徒氏放在陈更身边的内应。 我这几日头脑混乱身体难受,竟到此时才大惊失色。 是他把一切秘密泄露的事件都栽赃到我身上。 是他知道宫内的账目何时需要结清,知道陈叔习惯由哪条小道下山。 是他向陈更揭发我后,得到了更多的信任,然后…… 难怪,难怪一年半前我刚醒来时,小冉还是一副温厚的模样。后来他有机会接近陈总管后,就变得聪明伶俐,比我还快手快脚。 他就是要讨得总管欢心,更接近青阳宫的权利核心。 难怪会没有司徒家的人想要与我接触,确定司徒若影的情况。因为,我一直处于司徒家的监视下啊。 也难怪他绝对不会错过去武场习武的时间。武场很大,哪里会有人注意得到谁在里面谁不在里面。他那时是用去做了其他事情吧。 我咬咬牙,说道:“冷叔,看在我为陈叔配药的份上,如果你还信我半点,我就跟你说实话。我的确是司徒若影。但是司徒家派来的奸细不止一个。我是其一;邓大夫是其二;而第三个,就是小冉!” ******************* 事情就像一座冰山。 当你看见水面上的部分时,水面下却深藏了更多更多的真相。 我如今已经不知道该不该忘却这一段时日的遭遇。 说实在话,如果换了我遇到这些重重叠叠的阴谋奸细,大概也会昏了头脑、不辨亲疏。 我虽不知陈更为何会疑心深重至此,却也知道这次的套子实在太过巧合,也太过细密。 我无法驳斥那碗认血亲的血,无法说出比穿越时空更让人相信的言辞,无法说明为什么能解司徒凝香配的毒。 所以要任何人相信我的清白无辜,大概都不会有可能吧。 斤斤计较这段无法避免的陷害与错待,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好处。 至少,我是不愿意看见自己如此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 冷叔并不敢肯定我说的是真话,却也实在担心陈更的景况,所以就隐瞒消息,暗中把宫里事务交与心腹,就带着数个好手下山寻找去了。 明明好像已经揭开了谜底,那个我素未谋面的司徒家族,那些个环绕在我周围的司徒家派来的奸细,当冷叔和陈更会合后,当陈叔醒来的时候,应该就可以解决吧。 还有林海如,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吧。别看他文文弱弱,其实武功极好,对医药也有些心得。也许他只是受了伤在哪儿养着。 到那时,大事有他们顶着,也无需我来操心了。 只是,为什么却会不安? 就好像还漏算了什么,那种把握不住全局的飘摇不稳的感觉。 可是我来到也只是一年半的时间,知道司徒家族与自己、与青阳宫有着千丝万缕的恩仇关系,也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而已。 我不是神,又怎能把握得了全局呢? 我连司徒家为什么会盯上青阳宫都不知道,不知道是因为江湖仇杀,还是利益纷争。 也不知道陈更为什么会厌恶憎恨司徒家的人到这种程度。 他们有什么渊源? 但在解决那个问题之前,我似乎还有什么,似乎还有什么是被忽略了的…… 正当心里朦朦胧胧地泛上一个隐约的不安时,一件令我在此后无数个日夜里深恶痛绝的事情发生了。 ****************** 这个修建在半山腰的地牢虽大,牢房的隔间也多,可是实际入住的人并不多。我乔迁至此已经六日,除了头两日被带出去彻夜不归之外,其余时间就再没人来管我。 除我之外,地牢里只有四五个人,常驻人士则是根本没有。常常有人被带进来不久就又被带了出去,出入了两次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不知是受不过严刑拷问而死了,还是供出了他们要的信息,觉着没用了便直接杀了。 活着的人大多气息奄奄,虽上了药物,也没太多闲情逸致白费气力喊冤。 总之十分安静。 服食了那几剂陈仓暗渡得来的药,我趁着无人打扰的时机潜心冥想,借助药效催发正在逐渐汇聚的真气。前几天即使想动武也无后力可继,但再过一天半天左右,就该可以大功告成了。那股逐渐侵蚀司徒若影性命的阴毒真气就该被化解殆尽。 陈更总算没有立刻把我拉出去砍了脑袋,但是也许当时也差不多就想要如此了吧。如果我不自救,还有谁能够救我?我如今已不敢相信还有谁能大发善心了,毕竟我如今继承了司徒若影的身体。就算我自己不承认,知道自己不是司徒若影,但是别人就是这么认为,我能有什么办法? 正当事情逐渐向我能够控制的方向进行的时候,一阵脚步声打扰虚无的宁静。 也许,这些渐渐而近的脚步,在空旷昏暗的走廊里回荡的脚步只是个梦。 是个恶梦,我只是被魇住了,挣扎不开。 一个想退却却突然发现无路可退的噩梦…… ……我想这么认为,却清楚地知道,自己从来不会做无中生有的恶梦。 那个原本是负责给牢房送饭的人说着:“嘿嘿,大小姐给的差使真是美啊,咱兄弟还是头一次玩那宫主的人呢,不过那人的后代合该折辱而死。” “嘘,小声点,虽说时日快了也别这么大意。”另一个我并不认识的人说道。 差使?什么差使?谁派的差使! “这小子相貌不怎样,身体倒不错,真不愧是……”送饭的粗哑着声音说道,死死地攫住我的腿,我想踢他,可是他的力气死大,抓得死紧。 “还好给他上过药了,否则要是一个一身血腥臭味的人,谁愿接这个任务。” “不!”我终于叫了出来,这样的侮辱,不论是身为女人还是身为男人,都不能忍受的,使尽全身力气要撑起身子。 “阿伍,你来抓他的手。” “防他咬舌。” “知道!”那男人利落地抓起我的下颚,咔嚓一下卸脱了臼。 瞬间暴涨的疼痛立刻卷上了整个头部,但是心底却越来越凉。 我睁大着眼,如此的黑暗,走廊里的火把照不到,栅栏的阴影在地上晃动。 谁? 是谁? 那两个人又刷刷几下点了我的穴道。 如何可以挣脱? 我并没犯下大奸大恶,也没与哪个人有深仇大恨,为什么厌恶的事、怨恨的事一件一件地找上我? 还能怎么样? 如今的我其实不用点穴就已经是个废人,十二正经被一条条震断了,即使有储在任脉的真气又怎样?督脉未通,正经被毁,根本就是被困在笼中的斗兽,空有力气却无路可出。 刚才冥想时的平静就如前尘往事一般缥缈远去。 陈更……陈更……这是你想要的么? 你把我关在这里可曾会想到我会有这样的遭遇么? 将我经脉断绝时刻曾想过我会面临如此不堪的抉择么? 你不信我没关系,你用刑也没关系,可这件事,我该不该算在你头上? 绝望地合上眼。 人力有时而竭,我不是神仙,也有什么事都做不了的时候。 根本,无法自救。 在这个昏黑的地底,平时除了提人出去拷问,只有很少的人打点,也不会有人来救我。 恐惧,如同涨潮。想跑,却跑不脱。那恐惧如同黑暗的充满冰凌的海潮从脚底漫上,一寸寸淹没过肌体骨肉,灌入口鼻,让人不能呼吸。 反抗,有用吗? 谁能,来阻止这一切? 实在是无法忍耐的疼痛,即使强忍着,即使下颌已经被卸了,也无法阻挡的疼痛。不只是身体上,也包括了灵魂的深处。 地底的生活,是如此的虚无与绝望。 四周渐渐鼓噪起来,是其他牢房里被关押着的人。 蹲在我头上的男人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两步走到牢房门口,狠狠踹了两脚,吼道:“哪个骚包子还叫!哪个再叫,爷等下去干他!” 廊内立时安静了。 晌午的日光透过狭小的窗孔,在地上印下一个明亮的光斑。斜斜打下的细小光柱,透明清亮,却如此无助。 脑袋昏昏涨涨的,任由铺天盖地的恨怒淹没。 无法仔细思索,为什么平时守卫众多的地牢,如今没有进来一人阻止,无法细思他们口中的大小姐和那人究竟是谁。 有个意识不断地说着:就这样放松吧,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但另一个意识却不断地怒吼着:反抗啊,就算死了也要反抗! 可是这些声音都渐渐湮灭,渐渐消失在一片虚无的摇晃中。 完全无力挣扎了,被折腾,被摧残,被这些人不当人般地看待。 有人说,嘿嘿,看不出是个好货色。 有人说,你让开。 然后,有人被推开,不甘心地跺脚。 即使闭着眼,也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人一步、两步地跨上前来,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他在头上蹲下。 然后听见窸窣的衣服磨擦声。 心里更沉了下去。 头发也被硬生生地扯了起来。 下颚早就被卸开,嘴巴松松地耷拉着,早有津液淌了下来……不用看也知道,一定非常地狼狈。 这次,是逃不过了。 那人狠狠地舒了一口气。 屈辱、恶心、对肮脏的憎恶,所有负面的情绪如洪水般淹没了我所有的理智。一直强忍着的泪终于无法阻挡地淌下。 第18章 厌 我厌恶,厌恶如此软弱的自己,厌恶此刻无法掌握命运受人摆布的自己! 即使浑身都被别人掌控着不能动弹,也不能阻止呕吐的欲望,然而喉咙都被堵上,连这一点反抗的余力也没有。 咽喉深处翻腾着他们灌入的苦涩腥臭,数次的窒息。被扯着头发仰起头,只能难受地不断呛咳。 当一个人站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伸手向要爬出去,可是不论怎么探索,仍是碰不到能够攀登的藤蔓山壁,等着你的永远是虚无的黑,永远是没有出路的绝望,这种时候,你会做什么? 只有自我了结才是解脱。 但是我却连那唯一的一条路都不能走。 我大概要与这几乎无边无际的憎恶、恶心、厌弃共存一辈子了,除非有一天,能够忘却。 ****************************** 阳光在牢外灿烂的照耀着,牢内火把摇曳地照着,然而阴影却是如此浓重,浓得似乎是一片连绵不绝的黑,如何挣扎都无法穿越的深渊。 是谁,谁在栅栏外的阴影里窃笑。轻轻的、欢乐的、讥嘲的银铃般的笑,动听的笑。 谁的目光在冰冷嘲讽地窥视着这样的我。这样的居高临下,这样地自命清高,这样的轻蔑鄙视。 并非近在咫尺,更非心有灵犀,我却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人让我痛苦的嗤笑。 不知道该如何,控制这灭顶的恨。 什么都没有,除了屈辱、愤怒、痛苦、疯狂,其他什么都没有。 这一刻,似乎所有人类美好的光明的事物都离我远去,黑暗罪恶完完全全原原本本地展示在我的面前。 如果我能忘了这一切,该多好。 如果我能永远维持原来的自己该多好…… 也许,我再没有这个幸运。 **************** 浑身湿透后留下的汗味,口鼻里的腥臭是如此鲜明,抽搐地干呕,只能勉强吐出一些酸苦的胃液和胆水。 时间过得很慢,很难熬,但是仍是这样流失过去,发生的事情像是没有发生过,一切都是混沌。 仅有那愉悦的银铃般却又被压抑着的笑声似乎永不间断。 仅仅薄暮,刚离去不久脚步声又接近了。像挣脱不开的梦魇,我已无力挣扎,只能随之沉浮。 昏昏沉沉地被他们从草堆和那摊已经破成碎片的衣服中扯起。 “嘿嘿,小子,你今天自求多福吧,老子可带了好东西来。”王老打十分兴奋,不知道遇上什么好事。 我半睁着眼,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布。我记住了他们的姓名,年纪稍长的是王老打,身形粗壮的是陈伍。他们得意地说着,好像在参观动物般的兴奋。 “唔……”终于被逼迫出一个半音,立刻强硬地咽下去,紧紧地咬着牙忍耐着。这是我最后的能坚持的,既然被他们所强迫,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流合污。被他们强要又怎样?最后一点傲气也不能交与他们。 两人见我这样,越发兴奋,将那一盒东西全数都抹了上,不一会儿,更加剧烈的煎熬巨浪般铺天盖地而来,一浪一浪的窒息感淹没了所有的感觉,我只能紧绷着肌肉,死死地抵着墙根,想让那一点凉意驱走药力带来的不适。 强自坚持着,并不觉自己的双手已经抓上了被拷问时留下的伤口,撕扯着已经结痂的地方,带来的痛意总算能让我还能勉强维持自己的行动。 “老打,你说这药很是让人痛苦煎熬,我看好象不怎么地啊。” “这可是大小姐给的,肯定有效,肯定把他整得半死。” “可是都一盒了,你不是说普通孩子用上两抹就足够的吗?” “那就是这孩子太犟了……” “也是,毕竟是那人的儿子……” “哼哼,虽然环境是脏了些,但毕竟是大小姐的命令,那就继续好好折磨他吧。” 被安上不久的下颚又被卸开,没了牙齿的紧紧相抵,战栗的音色从喉咙深处振颤着流泻出来。 被埋在被数日里污得沆瀣的草堆里,不断遭受着残害,喉间的痛苦和绝望的声气不断。 ……不想示弱,然而也不能。 很狼狈。 很憎恶。 为什么,折磨我的身体还不够?为什么还要在我残存不多的一丁点儿坚持与尊严上再狠狠地践踏上几脚? 为什么? 陈更……那人的名字冷不防地窜入了我的意识。 我无法原谅。 无法原谅还对他念念不忘的自己,无法原谅对他起了报复之心的自己。 什么时候,连我也变得这么软弱,这么婆婆妈妈,这么狠毒阴险了? 可是…… 那天他的笑语,那天他卸下的面具,那天他与我窗前把酒,那天他冷然喝令将我拖下地牢…… 无法忘怀啊! ****************** 手指一次次抠进身旁的墙缝中,又一次次无力地松了开来,在被强制不能昏眩的清醒中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他们草草收拾了残局,走了。 脚步声在栅栏后顿了顿,似乎有和另一人的轻声对话传来,就又匆匆离去。 趴在干草堆上,身上满是新鲜的血渍黏稠,但是已经没有力气想这么多了。 脑中糊糊的一片,似乎已经忘了陈更,忘了陈叔的毒,也忘了自己的出路。 也好,远离了这人世间的互相算计、互相怀疑,远离了恩怨报复。 柔和的月光洒在脸上、身上,似乎在低声地叹息。 在叹息什么呢? 谁……在叹息呢? 我努力地仰起头,看着悬在壁顶的半尺见方的小窗。 透过栅栏,轻轻冷冷的光华照亮了外面的世界。可以看到两枝迎春的垂绦,艳黄的细花在月下也变得夜一般冷清。一叶椭圆的车前草伸了进来,在我身旁的乱草堆上留下淡淡的暗影。对着月,它们如此晶莹剔透。 美丽的、温柔的冷月,在阴暗的牢中投下了淡淡的光辉。 突然间,心似乎轻了许多。 世界本是如此美丽,我何苦要自困于此。 徜徉于九霄,逍遥于四海,我的世界本就不应该狭小。 似乎……有什么破裂了,又似乎……有什么正在萌发。 有什么事物在心中蠢蠢欲动。 我静静地,享受着几乎已经到了尽头的宁静。 时间到了,隐忍多时的无奈,对自己命运的无法把握,这次可以如愿跨过去么。 一个似是熟悉的脚步跨入牢房。 缓缓地抬头,要看清这个一言不发的来人。 看看究竟是谁会在这个时候来到我的面前。 直至现在,守卫半个也不见,一定已经是发生了什么事。 一些让人措手不及的变故。 看站在阴影里的人。 “怎么,当初你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这样的下场吧。”那人轻声地说道,声音虽低,却毒如蛇蝎:“就算你想假装失忆,就算你得到了陈更的信任,但是也逃不脱的。” 那个身影绝不陌生,却被我忽略了许久。 “你?”我对她笑笑,我认出她来了,“你就是他俩口中的‘大小姐’么。” ******************** 陆游的诗做得好,什么叫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算是明明白白地切身体会到了,这诗并不单适用于田园山色,还适用于阴谋诡计。 也总算知道使自己隐隐不安的缘由。 小冉并不是最后的内应,他只是监视梅若影的人而已。 司徒家根本就没想过梅若影最终会得到一个如此接近陈更的地位。所以,定会有一个从一开始就更为接近陈更的人,才有资格做那最隐秘、也是最有效的内应。 我曾有段时间奇怪阴影中这人为何喜欢针对我,懒得细想之下,就全全归结成这人的妒妇心理。如今看来,原来是一早就明明白白与我划清界限。 就算司徒若影这里出了事,别人也不会疑心到她身上去。 传说中的司徒家……真是缜密的思虑,重重的陷阱。 只是如今,我根本没有心里想要知道司徒家族到底图谋的是什么了。这种事自然会有人去解决,不是么。 “呵呵,你被族里找到的时候,我已经入了青阳宫年余,你自然不会知道我的身份。不过,如果我不亲自出来,大概你到死都是糊里糊涂的吧。只是,既然能遇见这么个让你难堪的机会,我又怎会错过了不来?” 她的目光带着憎恶,轻蔑地扫视我残破不堪的身体。 此时,我能听到那些看守地牢的人并不在岗位,而是在地牢外的地上乱糟糟的一团。 “他们呢?”我问。 周妍上前一步,走进火把能照到的范围,她的侧脸隐没在阴影中,十分美艳。 “司徒家已经攻山了,他们自然要去防守。” “那你呢?堂堂六院之首,自动请缨来看管地牢么?”我费力地咳了几声,才道,“你又叫什么?不会是就叫作司徒妍吧?” 她站在那里,上下仔细地打量着我,并不回答,我却敏感地感到她似乎十分开心喜悦——因为见到我的狼狈。 “你们究竟派给我的是什么任务?”我又问她。 如果我当初不是这么得过且过地忽略那些刚刚萌发的小小的疑问,就不会有今日吧。 而现在,在我的面前,也只有她能解答这些搁置了多日的疑问。 “如今还要装傻么?还是你指的是为你所不知的那个真正安排给你的任务?”她终于说话了。那银铃般动听的声音充满嘲讽和戏谑,她的嘴角越向上翘就越显得漂亮无比,“没错,当初我们以你爹作威胁,要你混入青阳宫盗取帐目,其实只是个幌子。让你进来,其实只是想让你成为替罪羔羊。” 只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 打从一开始,司徒家就打算让司徒若影有去无回。 青阳宫毕竟不比一般,防备十分森严。因此司徒家的行动并不是万无一失的。埋伏下我这个明桩,一是能代替认罪,二是能让陈更重又放松防备,好方便司徒家其他奸细的行动。 竟有这么不顾念血缘情分的家族。 这少年,当初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与陈更邂逅,然后央求他带他回来?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想着被囚禁的父亲,想着怎样完成家族赋予的任务? 也许,是不堪如此重负才自己跳了水寻了死路。 一时间,我竟感同身受。 也许,是使用这身体太久的缘故吧。如今已经有了一种感觉,就好像邹敬阳已经是司徒若影,而司徒若影也已经是邹敬阳。 不由得我否认,就算我本部这么认为,但在这个世界的所有人眼中,我并不是邹敬阳,而是司徒若影。 “司徒……我的父亲呢?” “哦,你还不知道啊,其实也真是奇怪,你与司徒隐相处不过一月,竟然会为他接下这个任务,真是让人不明白啊不明白。” “相处一个月?” 她看我的目光终于有些疑惑了,隔了一会儿才道:“你是真的疯了?若不是你自幼与司徒隐失散,在外面长大,我们又怎会挑上你来担这个任务?只有你,陈更是无论如何也查不出与司徒家有关的,就因为如此,他才会更加相信你就是那个最为难防的奸细。” “我的父亲呢?”我又问了一遍。 “你也不用这么执着,反正你也快死了,就在黄泉下与司徒隐相见得了。”她笑了一笑,说得云淡风轻,“一直瞒着你,真不好意思,其实司徒隐,目下应该是死了吧。” 第19章 周妍 如今,月影已经西斜,清清亮亮地洒落在我的手上,好像能一把掬住似的。 世界多一个我,还是少一个我,多一件悲惨的事情,又或是少一件悲惨的事情,还是一样如此美丽。 突然十分感谢周妍的出现,由于对司徒若影的憎恶,使得她在这时出现了,来看司徒若影的笑话。好一个巧合,如果她这时没有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怎样。 幸好她来了,走出阴影,来到我的面前,清清楚楚地表达着她的憎恨和黑暗。 所以,很高兴,我不会像自己所担心的那样,将自己的恩怨迁怒到不相干的他人身上,也不会对人世完全绝望。 因为她出现了,就像一座灯塔,高傲地矗立在我面前,告诉我,我的敌人不是陈更,不是小冉,甚至也不是一个周妍。 而是整个司徒家族,一个无血无肉的家族,一个比虎比蛇蝎更恶毒更狠心的家族。 司徒若影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因为,我已经是司徒若影。 看着这个长得十分美丽的女人——不含任何意味地看着她。然后慢慢的,慢慢的,也同她笑了起来。 她有些惊讶我竟还能如此开心,问道:“你笑什么?” “呵呵,我笑,还好我不是在司徒家长大的,大概父亲也不是在那个无情无义的家里长大的吧。要是的话,早就同你一样,光长皮相,没了人性了。” 她脸上僵了僵,才怒道:“住嘴,贱人!果然那贱人生出来的也是贱人!” “……你是在说我母亲?” 她听了,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根本不惧外面的人听见,道:“你母亲?你叫那贱人母亲?……那贱人根本不是人,他竟与那人一起生了你,真丢了我们司徒家的脸!一想到就恶心!” “闭嘴!”我冷然喝道,尽管身上几乎没了力气,又满是肮脏,却不能阻止我针对她的鄙夷与怒气,“你们这些司徒家的人,难道就会这样轻贱他人的本事么?” 她果然闭上了嘴,眼神却越发恶毒了。她终于咯咯笑了起来,讽道:“凭什么不能?你爹下贱,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父亲喜欢男人,你也是个男人养的禁脔,你还能说自己高贵?”她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看看这样子,你还能说自己高贵么?” 她一下子你父亲,一下子你爹,听得我格外郁闷,终于也学她咯咯笑起来,道:“别人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本来就是别人的事,你如此地关注干吗?莫不是学了长舌妇的那套,喜欢与三姑六婆扯些鸡毛蒜皮的八卦?又或者你本就喜欢女人,可是又碍于家规不敢放纵,所以才格外妒忌我父亲的自在逍遥?区区如今的境况也不是自己的错,你不去笑那些强迫人的人,反而笑我,也忒没见识了。真怀疑你是不是刚从乡下出来的乡巴佬。” 一直躺在地上与她对视,格外让人觉得无力。然而我现在却格外不能被人作践,一口气说了这多话,立刻也有些喘了。 她俯瞰着我,不怒反笑:“想不到小崽子你牙口也挺利落,倒挺像你父亲的。” 说到这处又停了下来,似在计算着什么。 “这一年半来,你也独享了陈更的宠爱,过得真是开心啊。”如今我已经这副模样,她还提以前的事,已经是犯了我的大忌了。 的确,这些时日,陈更已经较少与其他妻妾公子往来,但又能说明什么?能说明他对我是真心? 还用得着她来提醒? 呛咳了一口,不怒反笑道:“周院这个口气还真有些酸啊,莫非周院其实已经喜欢上了陈更?这倒好笑了,你这算不算是吃里爬外、监守自盗呢?” 她却并不发作,只是轻轻笑了起来,说道:“我喜欢陈更?呵呵呵,若影小公子也有这么糊涂的时候啊,你真是司徒隐的儿子么,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别人的真心?” 她这么说着,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只拇指大小的黑色瓷瓶:“我本有一小瓶药水,是我小时候从他药房中偷出来的。当初他制出这药时就声称此毒无人可解。果然就连如今的神医聂悯也解不了这毒。不过喝下去后,并不会马上就死,而要清醒地感受着自己的肉体一寸一寸、一分一分地冻结僵硬,生熬三年后才得解脱。你,想不想试试?” “他?” “他……他……司徒凝香……你不配,是的,你并不配,司徒隐也不是,那人才是司徒家的骄傲。”周妍脸上泛着美丽温柔的笑意,眼中却再清晰不过地含着凌厉的杀意,道:“我真恨,恨那人竟然背叛了我们,恨竟要与你如此恶心的人物有同样的血缘。不过你放心,你毕竟流着司徒家的血,我不会让你这么爽快就死了的。要死,也得好好地享受享受死亡的感觉。” 不待我反对,她两步上前,弯腰伸手扣住我下颚,另一手拇指拨开瓶塞,十分爽快地全全倒入我嘴里。 她复又站起的时候,那小瓶的药水已经顺着我的咽喉滑下,沿食道而过,生出一股冷如冰冻的寒痛。 她大概以为我必死无疑了,而且是要生受痛苦数月才得解脱,笑得越发得意,如牡丹花开般的艳丽。 是啊,她是这么以为的。 他们都以为我武功都被废了吧。、 真是可惜啊。 可惜蓄养日久,要将之尽数化开的阴寒真气终究是化解不尽。 然而,已经再没有办法了。无论如何,就算是面前都是死路。表姐在我精神上所下达的刻印,也只会让我去选择比较晚死的那条路。 更何况……已经,忍无可忍! 任脉中,自膻中缓缓激起的气旋包裹着蕴藏已久的阴毒真气,顺着身体正前一线,直逼咽喉。 绝对是让她猝不及防地张嘴一喷,逼出已经灌下食道的毒液,混杂着尽归己用的仍含着森森寒气的真气,飞箭般直射她双目。 可怜她见我狼狈若此,得意之下早没了防备。如今离得很近,于是这一下子就立刻着了道。 她惨叫着飞退了几步,惶恐惊惧地胡乱抹着脸上的药和血,原本冷艳高贵的一个美人已经变成一个血人。 那血,不仅是出于我的。 我没杀过人,并不代表不会杀人。 看上去似乎善良好欺,也不代表不能心狠手辣。 死尸,是看多了,也摸多了的。 而自己,并不想立刻变成其中的一具——即使往身上后会落下无数毛病。 司徒若影的身世,司徒家的无情,还有周妍的轻蔑激起了积压已久的怒气。司徒家族杀人不眨眼,人命如草芥,何须再坚持前世的社会法则? 要是再犹豫、手软,那么这次没了的,就是自己的命。 “亲爱的阿妍,希望这药真的没有解药,这样,你就要比我更早死了,呵呵。” 嘴里说的话似乎亲热,却肯定一丝温度也没有,因为她突然停下所有动作,呆在那里。 看她那样子,我也摇头叹气,她果然是没有解药啊。 司徒凝香的毒,无药可解的毒…… 司徒家的毒,毒司徒家的人…… 周妍脸上满是殷红的血和稀溜黏糊的浆液。 刚才我在血中混入的内力决无花假。 不用再多看一眼就知道了,她的眼角膜都已经脱落了,眼球破裂,里面的玻璃体也都外溢了出来。在她被毒死之前,那双眼睛也是再无法使用了的。 我缓缓地对她说道:“周妍,不要以为我司徒若影一直善良好欺负。人毕竟是会变的,今日你的下场就是证明。不过,也该多亏了司徒家的血,否则我大概也不会有这样的心计吧。” 顿了顿,见她逐渐松脱了捂着眼洞的双手,又接着说道:“你就安心的去吧,小冉也是司徒家派来的吧。你尽管放心,我不会让你走得孤单的。” 虽然我肯定是面无表情的,声音确实阴冷而狠毒,我要让她到死都不得安宁,我要让她知道我的恨,属于司徒若影这个少年的恨。 “也就一副皮相,原本内里就不是东西,现在外表看上去也不是东西了。”顿了一顿,加重了语调,说道,“周妍,你如今好丑,就用这么一副丑陋的面目下地狱去吧!” 她脸上的慌乱逐渐转变为煞气。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突然间举掌向我这边击来。 她却怎知此举正合我意呢? 我稍微移动,用膻中正正对上了她迅速而至的双掌。 砰的一声闷响,我晃了几晃,被震得猛吐了两口鲜血,在心中苦笑了一番,如此一来,纵使内伤能好……然而膻中仍是迅速借走了她自外输入的真气,取而代之的是我注入给她的死气。周妍被反震之力狠狠抛摔在一丈开外的石墙上,又如破布袋似的滑到了地面上。 周妍背靠着那边的墙壁,急剧地喘息,间中不住地咳嗽,呛出一口口浓热鲜红的浆液,我听到她胸腔中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知道是脏腑已经破裂了,血液灌进了胸腔中。 只要狠得下心,就能做到许多事。 我空有内力使不出来,是因为十二正经被寸断,根本无法沟通四肢。气海穴也被破了,截断了任脉自下而上的疏通。我也只能在气海以上的一线范围内调动为数不多的内力。 让她眼瞎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是激怒她,让她对我痛下杀手。借以激出膻中的内力,冲入被破的气海内沟通任脉。 而后将原本残害司徒若影身体的,已调为己用的异种真气灌入她手少阴心经内。只可惜时间不够,仍是有部分残留在了体内。 这会儿,排遣出去的阴寒真气已经顺势而上,破了她的心脉了。 要怪,就怪她运气不好遇上了如今的司徒若影,要怪就要怪她自己的得意忘形。 ……自从当了法医后,也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这样使用心计算计于人了吧。 她再没力气站起,我静静地听着那挣扎的声气也渐渐地小了下去。 就在她最后一口气将要咽下时,她唇角动了动,几不可闻地轻轻一声叹息。 “……司徒隐……”浅浅的一个名字。 “凝香叔叔,为什么……”隔了一会儿,又吐出另一个名字。那声音旖旎眷恋,竟然好像因为这个名字让她缠绵人世不愿去阴间。 然而终是嘎然而止,消散于阴湿寒冷的地牢中。 我怔然,为周妍临死的轻吟。 竟然只是两个名字,她最后的遗言,是饱含着情意与别离之苦的一声。 鸟之将死,其名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隐?是说司徒若影的父亲么?凝香?又是指那个传说中的毒王么? 周妍啊周妍。 然而,我并没有再深思下去。我也不是伤春悲秋的俗人。各人有各人的故事,不时我能一一了解的。 躺在地上喘了一阵,腹中开始涌上一股冰凉刺骨的疼痛,情知是毒发了。刚才虽借她激出了自己储在任脉的内力,顺便吐了口血清了清毒水,但到底还是没清干净。 如今经脉尽伤,自救是勉强的了,过了这村没有下店,不能及时治疗,以后不知几年才能好。 一时间胸口奇痒,近几日消耗过剧,终也受伤不轻。再咳了口血,轻轻合上眼,调动被激发进散断的十二正经的内力,缓缓吸附散到血脉中的毒性。 要尽快。 司徒家的人正在上山了,要不然她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前来与我聊天。 小冉还待在陈更身边。 是的,我怨,我恨。 可是比起他人加诸于自己身上的伤痛、侮辱,更害怕的是迷失自己后变成迁怒无辜的混蛋。 日夜呆在停尸间,看着那些尸首出入,那些或无神、或惧怕、或愤怒、或绝望的神情,残留在已经僵硬的尸首脸上。那些被残害的生灵的神情是我无法简单忘却的,即使如今接受了司徒若影的身份,也无法忘却。 他们之中,有多少是被迁怒残害的,有多少是无辜而死的,有多少是死不瞑目的,我那时从来不想。 如今我虽然还活着,却似成了他们中的一员,知道了人世间最怨怒的黑,最憎恶的暗。 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更能知道这一切的苦与痛,知道这一切的不甘。所以,决不会迷失掉方向,更不能容忍自己成为那种不辨是非一意报复的凶手。 世界并不是全然的黑。 至少那纯亮的月是如此的美。什么事情应当做,什么事情不可以做,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所以更不能容忍自己成为胡乱加害者。 绝对不愿成为司徒家族的一丘之貉。 全副精力都集中到了内息的运转上,并没有注意到时刻流逝,运行了十二周天后,一身内力缓缓归纳于任脉各穴中,才算尽功。 这般行气与平时调息不同,十二正经已毁,督脉又尚未打通,任脉在气海穴被截断,这身体原本残存的阴寒真气又被打散,按理说靠自己是无法气运全身的。 幸好如今靠周妍激发了内力,修复气海后,多日来凝集汇聚的内息就能在任脉各穴内反转流动。 在一条经脉内同时存在正流与逆流两股真气十分危险。若是常人如此,定会走火入魔。喜幸杨门内功本就独有蹊跷,我前段时日已经自行扩充了任脉,又因认穴奇准,如今潜心全神地控制在任脉内缓缓正反流动的内息,终于如愿没出乱子。 只是这么一番耗费心神下来,也累得无法清醒,一时睡了过去。 如今,管不了那么多了,好好地休息片刻吧,等清醒的时候…… 第20章 出 被一阵轻微的移动惊醒。 意识逐渐拉回,入耳的声音才渐渐清晰了——原来是很大的响动。自己似乎正在移动着,正移过那已经不知过了多少次的地牢的长廊。两旁传来同是被囚禁之人的鼓噪声。 身上的感觉几乎已经完全麻木了,却仍感觉得到清爽了些,似是给人用清水稍稍打理了一下。 努力地想要从黑中挣出来,努力了一阵,才终于张开了眼睛。 正向后退去的牢房里,那为数不多的脏乱的面孔,夹着恐惧愤怒。牢房外,站着一排打点齐整的武师。 他们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刀剑。 直到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才想到了,司徒家大概已经占了优势,也许就要攻到这里。所以,这些对青阳宫有着威胁的人,也是不能留的吧。 今日,这个地牢就要被完完全全地染于血液之中了。 不过我也不好说什么。因为在此处先开了杀戒的人,是我。 安下心来时,自己正躺在一个并不十分宽厚,却暖得让人想要落泪的怀中。他走得很快,却很平稳,平时根本看不出他有这样的体力。还是那个洁如白玉温若暖风的林海如,却似乎什么都不一样了。 他没事,平安回来了。而且,正在带我离开。 他身上仅着洁白如雪的长衣,藏蓝的外袍给我裹了上,带着他尚未消去的体温,淡淡的松子香飘进鼻中。相处多日,我自然知道他最是喜爱干净,像一只爱护羽毛的鸟儿,身上每时每刻总是打点得整整齐齐,一丝自己的味道也无。而如今,他的外袍在我身上,还有着轻得几乎嗅不到的汗水的味道,相别一阵,失踪数日,他大概也是有好一阵忙吧。 真好,这清清淡淡的好闻的味道,渐渐充盈着胸肺,有一种重又生而为人的感觉。 此刻想来,他也常常会对我露出暗藏忧心的神色,是我自己没注意到罢了。 就算是被陈更叮嘱要留意我的行动,他也终是有五六分真的。或许不像我想的那般绝望,我们也许终还算是朋友。 地牢的出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抬步跨出。我在地里呆了多久?记不大清了,总也有七八日了吧。此刻突然间进入明媚灿烂包围中,那绚丽的山野和暖热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微微侧过头去,躲开这一时的昏眩。 他立刻就察觉到了。脚步没停,低下头看着我。 虽然没睁眼,却知道他在看着自己。因为他的怀抱慢慢地在加力,控制着的那种加力,越发地紧,也越发地……越发地让我感受到那紧张着的激动。 “你还是先睡一会儿吧……”他的声音依旧温醇,只是隐隐地含着哭腔。 稍稍适应了光线,才转头对上那张满露忧切悲伤的脸,摇头示意无需担心。 “总管怎样了……”张口问他,才发现嗓子哑得很,几乎说不出话来。脸上被那次烙刑烫掉了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皮肉,双颌一动,立时又是一阵令人目眩的激痛。 原来根本没有感觉,在地牢里几乎就没觉得疼痛,在黑暗中呆久了,好像一切正常人应有的感觉完全消失了似的。因为那是死地,觉得又能如何?反正也不能得救。 可如今,艳阳高照,春野灿灿,那些似已远去的痛楚又在渐渐回复。还活着的疼痛。 他对着口形看到懂了意思,答道:“他刚醒来,还有些虚,却已经没事了。” 说着话,已经停下了脚步,在道旁一块石上坐下。他将我安置了个舒服的位置,手向身后伸去,立刻就多了个水囊回来。 大概跟了个什么人在他后面吧,刚才一直恍惚,也没注意到。 他拔开塞子,将水囊凑到我嘴边,小心翼翼地倾斜。我 就着干净和暖的水漱了几口,嘴里的气味立刻清淡许多,不那么难受了。清甜可口的水让发涩的嗓子舒适了许多。早知他仔细,也不想他仓促间竟还备了温水来。 他环在我胸前的手缓缓输入温润的真气,舒缓了已经十分疲惫的身体,精神似乎又回来了些,所以立刻注意到他的眼角斜了一斜,似乎给了个人什么眼色。可惜我窝在他怀中,被挡住了,只能看见很小的一片天。差点忘了,他也是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我尚想问他,已经远离的地牢里却隐隐传来杀戮的声音,心下恻然,不觉住了口。 原来他是在下令…… 他将水囊收好,递给随从,又抱起,继续行路。 不想知道他要把我带去哪里,隐约间却又明明白白。 有的人,即使再不想见到,也会见到的;有的事,即使再不想知道,也是会知道的。 突然想起一件事。 初来的那年秋冬,陈更与我尚未把心意挑明时,时不时会带我到那些妻妾公子处留宿。他会在里面做得很大声响,却让我呆在外面听着,想让我受些“刺激”。 那时哪里受到什么刺激了……只是,他就不觉得被人听墙根很别扭么? 想到这里,我大概笑了一下,林海如轻轻地舒了口气。他抬目向前,加紧了步伐,眼前景物移动的速度立时快了。 然而我要回忆的并不是这么个事。思绪辗转间来到那一个大雪纷纷的冬日。那日,也是在等陈更,我站在周妍的院里,一夜没睡。 林海如的小童六儿打从我身旁经过。 小六子那时说什么来着? 好像是…… “小黑哥哥在这儿干啥?”那傻乎乎的样子似乎又在眼前出现。 我是怎么回答的了? 似乎是:“……什么也不懂,还不快回你家院里去侍候着。” 那时陈更和周妍在房里的声响颇大,我怕教坏了小孩,赶紧赶他走了。 当时我定是已经存了疑问的,否则这么件小事,又怎会记得这么久?只可惜,没曾细想。 六儿怎会不知道陈更与周妍在做什么?他是三宫之首林海如的贴身小厮,怎能不知道? 可是……如果他是真的不知道,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陈更从不去找林海如解决这档子事,所以小六子自然不知道。 是啊,那阵子六院十七室他几乎转了个遍,可地位最高的三宫只去了寥寥一两次,而且每次去都安静无音。 此时想来,大概那一两次也只是做戏给人看,怕被人怀疑上三宫的真实地位。 三宫,并不是他的妻,而是他最得力的臂膀。平时总有一两个借口省亲、清账、采买、上香等等事务不在宫中,其实是去帮他办事了,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所以要在脸上覆盖轻纱,是要时时刻刻地隐藏着身份。 “司徒家攻山了……”他轻轻地说话,好像怕惊着了我,声音格外的柔和,却也夹杂着一丝忧心,“你……” “他们都说你失踪了……这段时间去了哪?”我也已经醒了好一阵,神志越发清醒,喝了水后,嗓子也能沙哑地说点儿话了,忍下脸颊上的痛楚,有些话不能不问。 “九阳山……” 九阳神教的据点。 是我从书上所知道的。 名字取得光明辉煌,在我眼里却形同邪教。九阳神教宣传教主至上、教主神圣论,遵从教主的指示,教徒们死后就能到达极乐世界。越看越像日本邪教奥姆真理教的那一套。当时我就想,他们还不如干脆改名作司徒轮子神教算了。 是司徒家所建立的邪教。 真想苦笑,自己到了这里那么久,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仅限于那些充斥着志怪故事的书籍。 我的世界,一直以来自限于青阳宫。 他见我说话辛苦,干脆一并都说了出来,道:“陈总管与我都不认为你是那样的人,所以就去那边看看。这次只是擅自行动,那时宫主也气得厉害,所以只是以清账为名下的山。总管为掩护我入山探查受了伤,不想宫主却以为是你事先就泄露了……” 唉,又明白了一事。 因为陈叔入九阳山,司徒氏怕他已探得了情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下毒。 说不定九阳山那边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陈叔身上,反而让独自上山的林海如行动更加自由,探得了更多的消息。 还有,邓大夫是接到了那边的通告,才再度对死里逃生的陈叔动手的吧。那九阳教还有十分效率的通讯手段。 他紧紧地抿着唇,停顿了良久,才又接着道:“是我们对不住你,都没想到,司徒家是这样对你一家的。” “我的……父亲怎样了?” 道旁的景色退得飞快,花叶在阳光下灿烂晶莹,昨夜的清冷寂静似乎已经灰飞烟灭。 他的唇却抿得越发的紧了,鲜妍的红唇被压出了一线苍白。 “怕我受到打击吗?”我语含嘲讽地说道,“到如今,我还怕什么打击?如果没有对司徒家的仇恨支撑着,你当我还想继续活下去么?” 他抱着我的手臂震了震,停住了脚步。 “是谁……”他的声音低沉,却半途中断了。他将我带出来的时候,我仍维持着昨夜的状态没有清理,发生了什么,他肯定知道。 “你很聪明,不要再问我这个问题。我的怨仇自己会报,我的事也再不用你们过问。现在告诉我,司徒隐,是已经死了的吧。” “你……如何得知的?” “你应该见了周妍的尸体吧,她告诉我的……” “周妍她……” “先答我的问题。”我不耐烦再与他耗下去。 声音虽然仍是不大,他却似乎被震怵了,愣了一下,有些恍惚地答道:“他听说了族里的计划,便即不顾病体出来救你。过程不知如何,最后他死于司徒凝香制成的毒下。尸体悬于山门至今不腐,据说是为了祭旗壮行。” “司徒凝香亲手下的毒?” 他似乎有些惊异于我对司徒家的无知,不觉间多看了两眼,才复又向前疾驰。而后答道:“司徒凝香……这些太复杂,我以后慢慢和你说。” 他的声音依旧温文清雅,飘散在迎面划过的风中。 直到后来,我才从脚夫路人那里听说,司徒凝香已经失踪了十几年,早已不知生死。九阳宫在我入地牢的那一阵的确在山门上悬了一具尸体,也不知是谁下的杀手。但是据说司徒家族的族长司徒荣及似乎很是得意,直挂到肉身尽皆腐烂,才命人将那尸体放下。 当下,地牢已是在半山腰之上,青阳宫的人并不愿弃宫逃跑,一路退守向上。 林海如换了个姿势,将我的脸裹在他怀里,像抱七八岁的小童般,右手揽着膝膕,左手揽着背后,包裹在他并不宽厚的怀中。 他怕又压着我颊上的烫痕,只是轻轻地抱着,小心不碰触到伤口。 仍是一如往常地温柔。 也因此,我没看到更多的血腥。 只听着一路上杀戮的声音。 惨叫、喝骂、刀枪相交。 鼻中充满他素衣上的薰香,即使已经习惯了地牢里的阴腐,却也能隐隐嗅到血液的咸涩。 然后那些声音,那些气味,迅速地被抛落远方。 林海如飘也似的一路向上。我才清楚地体会到,他功夫如此了得。那十八盘的天梯,几近垂直地直插入天,即使空着手走也是极累,常常需要扶着道旁的石栏,隔三差五地歇气。而他怀里多了个我,还奔得飞快。 活着,也不算都是坏事,至少还能感受到如此生动的山风,让它带走身上阴郁腥浓的气味。 林海如一直都很爱干净,不论何时何地,似乎身上总是纤尘不染。可他并不怕我将他的衣服染脏,还怕我受不住一路的颠簸,与我紧贴着的胸口透来温厚的真气。 应该已经离得战线远了,他才缓下速度,走得更是平稳。 而有些问题实在是不得不问。 “陈更回来了么。”我淡淡开口。 “他派了人回来报讯,这两日被拖在外面,现在已经在赶回来了。” “王老打和陈伍呢?” “他们是谁?” “看守地牢的,一个是送饭的,一个是……不清楚做什么的。” “不知,我到时,已经无人看守,都出去御敌了。” 真是混乱,都是被周妍支出去的了。 “周妍死了。她是司徒家的人。”我又说道。 “我已知道了……你知道是谁下的手吗?”也是,凭我当时的情况,任谁也不会信是我动的手吧。 “是王老打和陈伍,他俩见她在牢房中行为可疑,似乎要杀人灭口,情急之下杀了她的。帮传话出去,我一定要找到他们表示谢意。”我将事实颠倒扭曲,让他不能知道我的武功尚未被全废,还存了大部分的内功修为。 而且也要让这个消息辗转流传。 我自己是无法也无心去找那两个人的了。即使青阳宫放话出去说要向他们致谢犒赏,他们做贼心虚之下,又怎敢回来。这两人行为猥琐卑鄙,以后恐怕还要害了其他人。 司徒家不也是个冷血冷情的家族么,我和司徒茂都能随随便便地牺牲掉,更何况他俩只是司徒家养的两条狗。就让他俩去试试主人家“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的做法吧。 不管司徒家是不是会上当,总之我如今也能如此说谎了。 第21章 奔 他一路向上,与我说话终于轻轻气喘,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周妍身上中了司徒凝香当年配的‘冰魄凝魂’,也是陈伍与王老打下的手么?” “你以为凭他们的实力,能杀得了周妍?”我反问,虽有他的支撑,却仍有些气虚。 “你不能说话就别说了,我们快些上去。他们就要上来了。” “他们?你是说司徒家么?你就不怕我是司徒家的内应?不怕我趁你不备对你不利?”我压抑下溢满心中、口中的苦涩,淡淡地反问他。 他抿了抿唇,突然说道:“你别太过伤心,其实陈更对你也是真心的,他也经历了许多事,只是不习惯信人罢了……他身上一直带着一杆笛子,是头年你托我帮买的那杆吧。我问过回来报讯的人,现如今他还时时把玩着。” 我讽了一声,道:“原来一杆笛子还能得到优遇啊。” “若影,你别动气……你受不得……” 我转过头去,换回原来的话题,说道:“当时周妍喂我毒,笑得正开心间,我一张嘴就喷了大半在她嘴里。她惊惧之下心智大乱,才让王老打与陈伍有了可趁之机的。” 林海如似乎没有听懂我说了什么,并无反应,再奔前了几步,突然身上一震,停了下来,低头看着我,我也抬头直直地看着他。 “是……什么毒。”他的声音显得摇摇欲坠,让我开始担心他或许会从这处险要的关隘摔将下去。 “你已经知道的,不是吗?周妍身上中的是什么毒,我身上就是什么毒了。” “冰魄……凝魂……”他说得断断续续,似乎生怕吐出了这样的字眼后,让事情成了真。 “原来叫冰魄凝魂啊。听说不会死得太快,所以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有什么怨恨的。” 我说得无所谓,他的手抱得却越来越紧。 他突然把脸贴上我的肩膀。 身上只穿了他的外袍,薄得很,立刻就感到湿热的液体沾湿了衣下的皮肤。鞭伤有些许还没结痂,那咸热的液体顿时让皮肤的破口热辣辣地疼了起来。 突然觉得,他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也就不再说话,任由他矗立在十八盘的顶端。 向他背后看去,陡峭的天梯立时清楚地展示在眼前。 很高,很陡。像一个晃神,就会被这深邃的高度吸纳了过去一般。 然后就会如折翼的鸟儿一样,毫无凭依地坠下天空。 远近山崖遍绿,还能看见鲜黄的迎春,粉紫的荆棘科植物。 暖春也已经到末尾了。 我在青阳宫的日子,也好随着这个春天一同结束。 突然视线里一阵动,远远望去,原来是近山腰处,一片黄衣人掩杀过来。青阳宫的武师一般都是身着暗青,那片黄衣人自然就是九阳山来的司徒家的人马吧。 看那声势十分浩大,青阳宫众竟也不敌。 我素知他们的能耐,终于掩饰不了心中的惊怪,问道:“怎可能会抵挡不住!” 林海如隔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并不抬头,忍了忍声气,才慢慢地低声说道:“司徒家的人妖术厉害,我们一时着了道。”说完,他似乎察觉了什么,又立时补充道,“那毒不算什么,会有办法的。” 我只听他前半段话,却有点儿乐了。 妖术? 还有妖术? 还有什么妖术? 莫非他们是志怪故事看多了,什么都与妖魔鬼怪挂起钩来了么。 远远的,一行青衣人疾速地向山顶驰来。 我眼力好,立刻就发现为首的是陈叔。 他身后跟着数个青年高手,行动敏捷,我与林海如询问了没几句话,就能看清他的脸色表情了。 仍是有些大病初愈后的苍白。 而那神情也透着紧张。 林海如耳尖,听到动静,转身迎向来人。 然后,听着他们隔远的对答,距离越来越近,最后,陈叔一行就来到我身后不过一丈的距离。 九阳山的人着了魔一般…… ……奋不顾身…… ……杀红了眼…… ……司徒雨及带队…… 陈叔的声音有点喘,毕竟他中了配比两次不同的飞雪凝香,还需要调养一下肝肾才能全好。 最后,他才终于发现林海如怀中抱着一个乱发纠结的人。 “林宫,这是……”他的声音有点儿不悦,似是皱着眉目说出的话。 “是若影。” “若影!”他似乎非常惊异,声音都变了,“这段时间一直……没放出来?” 林海如将我换了个姿势打横抱着,让我能与陈叔照面。 我向他打了个招呼:“嗨!” 陈叔看到了我,刚开始似乎觉着并不识得,多看了两眼后,脸色突然间变得惨白一片。 陈叔的脸刷的煞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其实何必呢,世事多变迁,谁能料得到自己下一刻会变成什么样。 他没来得及说话,半山腰之下突然射出一支响箭,咴咴作响。 “是宫主的箭!”一个随人惊声道,“宫主回来了!” 陈叔还是一咬牙,就要率众转身向下驰去。 “等等!”我喊道。 他又回过头来。 “陈更知道小冉是司徒家的人了么。”我问。 陈叔闻言,面色更白了些,不再多话,转身加速离去。 “应该不知道,我们并没联系上他。他要回来的消息也是他身边的人带回来的。”回答我的是林海如。 他低头看看我,又看看山下,不知该向哪方走。 “上去很安全?被攻破了防线,一样要死,只不过死在山上罢了。”我明白他的挣扎。 “不,上去起码能多支持些时日,撑到援兵来就行了。” “也不在乎一刻半刻的,一起下去吧,人多力量大。”我说道,“还是你怕我与他们里应外合?” “怎么会!”他急急地答道。 “那还不快去。” 他咬咬牙,弯腰就要将我放下地。 “带我一起去。” “可是……” 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道:“带我去看看所谓的司徒家族吧。” 顷刻间,风又猛烈地吹过耳廓,似乘风而行。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话并不适用于林海如。他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也极快,迅速地带着我向山腰那处被黄衣人围了一个大圈的地方而去。 我突然问了他一句似是不相干的话:“陈更一直带着那杆笛子?” 他脚步不停,肯定地答道:“听说是的。” “哦,是杆好笛。”我没再吭声。 再向下,就有飞镖袖箭射来。 林海如右手紧紧地撑着我,腾出左手,在腰上一扯,一柄银光湛湛的六尺长剑酒到了他的手里。(此处按汉制,一尺约为21.35cm,不过汉制的尺可变过好几次啊……) 剑锋挥洒,击开了那些暗器。 越过的人越来越多,有黄衣的,有青衣的,林海如这次再不能顾到遮掩我的耳目,所以能清楚地看到纷杂的乱战,断碎的肢体,听到失却手足的哀号,嗅到铺天盖地的血腥。 黄衣人杀得格外狠烈,即使肢体断绝、身中数刀,仍是奋不顾身地拼死攻击,竟是对自己的性命不管不顾。 像中了邪般的狠决。 看这状况,倒像是吃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药物,或是中了催眠。 难怪陈叔会说司徒家用妖术,难怪青阳宫众无法抵挡。 试问,谁能抵挡一群已经杀红了眼的疯子呢。 没时间伤怀,也没心情惧怕。 似乎所有惧怕胆怯的感情都随着那数日的生活消散殆尽,一丁点儿也不剩了。 我本这么以为,甚至在心中十分高兴地松了口气,直到冲破了黄衣人的包围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圈中的争斗已经停止,黄衣人围成了一个大圈,牢牢地抱围着里面的青衣人。近来容易,要再出去就难了。 心弦一阵颤动。逃出生天的无力和虚脱一下子、完全地消失不见。 原来,我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放得开。 曾以为自己的心境已经很平和,平和到可以忘记这一年半的所有,这数日间的变故。 然而不,我只是下意识地在心底挖了一个大坑,把一切都填了进去,然后再盖上土,狠狠地踩平。 实际上,一切都没有过去。 当那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时,那些黑暗、血腥、痛苦、彷徨,就又破土而出,淋淋漓漓地重新摆在面前。 陈更脸上仍戴着那副过于熟悉的面具。 他站在圈子的正中,右手捂着左腰,鲜血正汩汩地从指缝中溢出。陈叔想上去为他止血,也被他左手微微一拂,挥了开去。 顺着他凝定的视线,只在不远的地上,躺着的却是小冉。血液从那个年仅十七的少年嘴里喷薄而出,眼见已经是不成了。陈更似在想着什么,一动不动地看着小冉,没注意到我们的到来。 而他对面,一个冠带楚楚、银衣飘飘的少年正冷笑着盯着他俩。 林海如默默站到了后方,将我轻轻放下,搂在怀中扶着。 那银衣少年略看一眼林海如,就不屑地别开头,又看回陈更。 在常人看来,他也许是个可人的玲珑少年,而我却从那少年的嘴角、眼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冷厉森狠。 “没赶上?”林海如低声问陈叔道。 “赶上了!”陈叔一脸焦急惶惑,答道,“我隔远就告诉宫主注意小冉了,他分明已经听到,却不知为何突然停了不动,才让奸人有了可趁之机。” “怎样,七皇子,被背叛的感觉很不错吧。”对面的银衣少年突然道,“当年你们刘家的祖先背叛我们司徒一族时,可曾想到也会有这样的一日。” 七皇子?刘家? 想不到甫一到来就听到如此有趣的事情。 不是没想过他为何时刻都要戴着面具,不是没曾想过为什么司徒一族会偏偏要招惹上青阳宫。 只是没曾想到过,他,陈更,竟然是东齐的七皇子,口耳相传中已经失踪了十几年的刘辰赓…… 我虽一直住在青阳宫内,却不代表对什么都一无所知。 其实他如今不必再戴着那劳什子物件,反正身份都已经暴露,再掩饰面孔也是白搭的了。 此刻突然想通,他会对奸细这个话题如此神经质,其实也是正常。本来就是,最是无情帝王家,我这个一无所知的笨蛋就这么不小心地被帝王家雷到了。 “如果不是你们卑鄙无耻,宫主又怎会一时不查被你们所伤!”另一个少年的声音轻轻脆脆地响起,反驳银衣少年的说话。 声音很熟悉,定睛看去,原来是小六子。这孩子就是这样,从来莽莽撞撞的,说话做事都不看时间场合。 不由斜瞟了林海如一眼。真好,六儿能这样也是被宠出来的吧。 陈更……不,刘辰赓挥了挥手,小六立刻闭口不语。他的视线缓缓从小冉身上移开,而后凝定在银衣少年身上。 “司徒雨及,即使司徒家掘了东齐的龙脉,也不可能再统治江山了。”他沉沉地说道。 “恢复江山是以后的事,但是龙脉时一定要掘的。”少年说道,语气里一样阴冷狠毒,“而你,是顺便要杀的。” 听到这里,我突然有种想要仰天长笑的冲动。弄得这么复杂,损耗了不知多少时间精力,我还以为有什么万年不灭的深仇大恨,原来只是为了一条所谓的“龙脉”? 那所谓的“龙脉”,只不过是东齐皇室为了保存皇室宗亲遗骨的风水宝地。因怕了被人骚扰,一直都是秘而不宣,连葬仪和祭品都是设在国都临淄里。因传说是以皇室遗骨守卫东齐国运,所以也有人说埋藏遗骨的地方就是东齐的“龙脉”。 不是我跟不上时代,而是这个时代太过奇怪。或者只能归结为司徒家身为邪教人士特有的逻辑思维?非要掘了对方的祖庙才能去攻打对方? 刘辰赓上身突然晃了晃,复又努力站稳。 “怎样,这毒王特制的‘飞雪凝香’感觉不错吧。你们家的‘小冉’,下手又怎会留后路呢。”说着,少年仰头笑了起来,颇是欢愉。 不经意间,他的眸子扫到了我所在的地方。我冷冷地与他对视,不含任何感情。 银衣少年似乎被震了一下,皱了皱眉,侧头向一个从人问道:“舞及来了没有?” “禀少爷,大小姐还未到来。”那人躬身恭敬已极地答道,与对待皇亲国戚一般无异。 少年脸上立刻僵了,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直盯着我片刻,才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司徒若影?” 我自然知道这名司徒族人为何不确信。我身上脸上的狼狈,可以遮掩住曾经属于梅若影的活泼与生气。 不过,司徒舞及? 大小姐? 如果是说周妍,她已经死了。 银衣少年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直盯着我片刻,终于是确认了我的身份:“司徒若影!司徒舞及呢!” 我站在刘辰赓身后,能清楚看到他背上的肌肉在瞬间颤抖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顺着银衣少年的视线看向我。 陈叔立刻站向前去,为他掩护身后。 他脸色青白,在看到我的瞬间闪过不易察觉的泫然,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已不复平常的潇洒自若,却让人看着鼻子发酸。 他肯定知道,肯定知道的…… 在虎视眈眈的敌人面前转头是多么危险的事情。 然而,忍不住吧。 还是忍不住要回头看看,是吧。 奇怪,我在激动些什么?有什么好感动的? 他只是专注地看着,也许是认为已经无法从这样的劣势中扳回一城,又或许是知道了关于司徒若影的许多,眼里的情意再也没有掩饰。甚至于,连林海如的安然归来也没有察觉。 何苦!何苦来由。 虽然是司徒家设下的套子,但是自己跳进去的,却是你我两人啊。 如今,还要怎么回去? 回到一切没有发生的过去…… 第22章 对阵 “他是?”我问。 “族长司徒荣及的儿子,司徒雨及。”林海如知道在问谁,在耳边轻声道,暖暖的气息缓缓地吹过,让因陈更而掀起的思潮平息了些许。 我低声对林海如说道:“帮我个忙,从膻中援我一些内力,足够大声说话的量就行。” 林海如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却没反对,默默地将我从后方揽着,手绕到前方抵住我的胸口,借着稍宽的衣袖遮住了他的手,柔润的真气便细细地传了过来。 那气息温和,让我终于能够提起气力,抬首,并不示弱地对那稍微年长的少年道:“你是司徒家族长之子?” 少年的脸更是难看,忍了数忍,还是忍不住地怒喝道:“废话!我司徒雨及何时需要你这贱人之子来认识。我姐姐在哪里!” “他姐姐?” 林海如低声答道:“司徒舞及,就是周妍。” 果然……我默然点头,又转而对那少年道,“你是不是只有一个姐姐?” “是又怎样!” 司徒雨及又摆起了脸色。 “呵呵,希望不是。若是,那这次你爹可就要立刻绝后了。”我的语气比他冷厉,眼神比他阴狠。后来回想起来,真的是好恶毒好幸灾乐祸的语气。 “你!”他果然生气。 “周妍早没救了,就是你姐姐,她自己喝下了冰魄凝魂。” 他一脸不可置信,却又似乎信了一点,脸色变得厉害,毕竟周妍有冰魄凝魂之毒是很少人才知道的。 “这不可能!没理由的!” 想起那女人死前最后的叹息,我把谎言编得十分顺溜:“谁说没理由,她不能与司徒凝香在一起,想来想去觉得活着没意思,就用司徒凝香的毒自杀了。她还说要在司徒凝香带给她的苦楚的余生中慢慢地感怀思念。” “这……这,不可能!”司徒雨及明明知道是很可能的,却依然嘴硬。 “少爷!”他身旁一个很有忠仆相的人低声提醒他,“别中了奸人之计,被分了心神。” “好个奸人之计。只可惜世事并不会都如你们所愿。”我笑道,“且不说周妍是生是死,就连刘辰赓身上的毒,也不一定会置他于死命。” “大胆,七皇子……宫主的名字可是你能直呼的!” 我循声看去,原来是三宫之一的孙凤梅。三宫一直都是面覆轻纱,话也少,我向来把林海如之外的当做透明人。她如今虽已卸了罩面,只可惜我眼神练得厉害,司徒若影身体的底子也不错,光看体型就能认出人来。 刘辰赓沉声说道:“闭嘴。” 却不知这声住嘴是向她说的,还是向我说的,因为他单是支撑着不倒下去已经十分困难了,没办法再做出任何动作。 我并没有什么好介意的,轻轻拉扯林海如的袖口,他果然会意,就抱着我来到他身旁。真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会认为小小一个动作就能让他了解自己的意图呢?舞文弄墨的习惯真是潜移默化良深啊。 而司徒雨及终是少年气盛,脸上都是不屑与鄙夷,冷笑着说道:“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牛皮要怎样吹破。” 我不理他,反正能拖则拖,更合我意。 “谁有干净的银针?”我问道。 刘辰赓身后的人相互看着,都没人回答。 “那钢针铁针铜针竹针也行啊。”要求退了一步,毕竟针类杀伤力本就小,要上战场杀敌,就得涂毒。要找干净的就已经极难,何况我还加上了材质的要求。 小六儿突然讷讷地伸出手来,说道:“小黑哥哥,我还有一套钢针。” 我看到他手上那套并不陌生的针,有些心酸。 那是在无事的日子里,用来教他针灸用的。他有一次见我用这个在自己身上扎刺,就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学。都是仆从身份,我也不是正职大夫,所以也不敢跟陈叔要一套银针,就用钢针代替。 我已看出刘辰赓那道血口颇为严重,普通的点穴根本不足以止血。接过钢针,挥手数下,就在他身上制了数处穴道,他腰际的血立刻止了。 无意间,手上沾了他的血,炙热的,像要马上灼伤我的手。凝望着鲜红的液体,一瞬间有些疼痛……不想接触的疼痛。 微一凝神间,转而执起他的手,忍了甩手而去的冲动,细察他的脉搏,又顺手尝了尝血。我不看他,却能感到那灼灼的目光。他一直默默地站着,任我施为。 “冷叔去哪里了?”我问道。 “去寻救兵了。”他低声地答道。 我直接无视他射在我身上那些复杂深沉的目光,沉吟一下,转而问陈叔道:“你第二次中毒时,我给你配的药丸还有剩么?” “有的!”陈叔立刻上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了过来。 拨开塞子,一股药香四溢,倾于手心,倒出两颗小指甲盖大小的棕色药丸。 我看刘辰赓一眼,又别开脸去。 他默默地伸出手,接过药丸。 他和我之间,竟然还会有这种默契。 在他身边,即使不用抬头,也能听到他毫不犹豫地咽了下去。 他如今,并不再疑我了罢。 那我呢?还能信他么? 不想看他,便转去看向司徒雨及。 银衣少年脸上惊疑之色更甚。 我缓缓道:“司徒家倒是存了不少司徒凝香配置的毒药,只不知是否连解药都一起留了?山脚武庄的邓大夫也是族里安排的细作吧,他来的时候,是否也备了飞雪凝香?” 说着,我望向陈叔道:“你大概不知,眼前这位就是在九阳山下中了你们的飞雪凝香。” 刘辰赓似乎还不知这事,我听到他胸中似发出低沉的喘息。 就因为不知道陈叔与林海如的真正去向,他才一直把这账算在我身上。 我继续说道:“邓大夫却似乎接到你们的信报,要确认陈叔的死亡,可惜的是,陈叔最终没死,邓大夫却逃了。” 顿了顿,转向跻身于司徒雨及身后黄衣人中的一个满面疮痍的中年道:“不是么,邓大夫,戴了许久的人皮面具,亏得你受得了这样的苦闷。” 人皮面具自然是有的,也几可乱真。只可惜普通的人皮面具要以胶液粘贴于面上,十分损伤皮肤。听说,只有传说中的那位神医聂悯,还有据说是哪个天下第一杀手组织中的某个奇人,才能制作出可长期佩戴的易容面具。 “邓大夫”戴了多年,而且显而易见是十分普通的面具,他的面上已经满是湿疹与烂疮。 可我能如此确信地认出他,还是因为看出了他的体型。他此刻站在黄衣众中,与司徒雨及想去甚近,显是辈分不低。 很想仰天大笑。 凭我的眼力,又怎会看不出人皮面具?只是我没留心,对自己身边的许许多多的事情一直不留心。 其实我本可以一早就发觉司徒一族的阴谋,然而却没有。 不是看不出,而是没注意。 他一脸惊愕,本待反驳,却看到我坚信的眼神,眼睛一转,说道:“正是。你的确厉害,能够解得了配比千变万化的飞雪凝香,不过想到你是那人之后,也就不奇怪的了。只是你竟能一直藏锋至此,实在令邓某人深感佩服。” 我一挥手,道:“不用自报姓名,我对将死之人的姓名不感兴趣。” “司徒若影,你不要太得意。”司徒雨及站前一步,举起手中长剑指向我道,“就算你能解得了飞雪凝香又有什么了不起,你是他后代,会一点解毒之术也不奇怪。但你要说今日能逃出如此困局,却是在痴人说梦。” 我嘲讽地一笑,说道:“是么,司徒雨及。你这么有信心,是不是因为你的手下都能够奋不顾身地勇猛杀敌啊。” “这是自然。我司徒家本就是这片四国之地的主人,自然如有神助。” 银衣少年说得自信满满,那边厢青衣的小六立刻反驳道:“小黑哥哥,你别听他的,他们这是使用了妖术!” “是么,妖术啊!”我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啊,我还以为是给你的手下们吃了什么怪药呢,又或者,是因为长期给他们灌输了什么奇怪的观念,才把他们洗脑洗成这样?” 司徒雨及和其后的几个人脸色立时大变,显是说中了他们部属奋不顾死的原因。 大概两个原因都有吧。但是后一个原因肯定是更重要些。 那些黄衣人们尽管冲杀打斗得断手段脚,却恍若不觉,已经显然不具备正常人的知觉与理智了。除了服食一些具有兴奋和镇痛作用的强效药物,定是还有更深刻的原因在内。 这些邪教本质的疯狂人士能够疯狂到什么程度,就算这世代的其他人都不知道,我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想当年,修炼某轮子大法的几个邪教教徒自焚以祈求“圆满”后,就是某医院收治的。我的同学当时在那实习,还记得他们为求得功德圆满不惜将自己烧得面目焦黑的种种疯狂。 恐怕司徒家是向九阳圣教的教徒们宣传所谓的“功德圆满”、“极乐世界”,向这些被愚弄的教徒们宣传,如果他们奋勇杀敌,死于战场,就能功德圆满,向极乐世界往生吧。 这些被洗脑的教徒们,能够做出常人所无法做出之事。所以美国某邪教常常聚众自焚,日本某邪教敢于在地下铁释放沙林瓦斯,各种匪夷所思的事件都证明了邪教分子的愚昧与疯癫。 只是这个世代,能有几个人知道什么是“邪教”?又有几个人知道什么是“洗脑”?所以只把他们的疯狂当成是中了妖术,也就毫不奇怪了。 那几个显然属于家族内或教内的高层人士脸色剧变,纷纷大声叱喝我的言论,义正词严地高声宣扬他们是如何替天行道、得道多助。 司徒雨及又再上前一步,擎出两尺短剑指我,喝骂道:“司徒若影,别忘了你还算是司徒家的一员,为什么要这样吃里扒外!” “是啊,正因为我是司徒家的人,所以才知道该如何破司徒家的妖术。” 司徒雨及一脸不屑,显然不相信我有这种能耐。 的确,他们就算知道给教众洗脑,也需要长达数月以上的时间才能达到一定的效果。又怎会想到会有人能在短短时间内,让他们的努力毁于一旦? 那个原本是一个老大夫的中年人“邓某某”也上下打量我两眼,才道:“别忘了,你是被谁害得这么惨的。他如此待你,你又何必助他。” 我漠然。 突然向他们微微一笑,抬手。 一杆苍黄的竹笛凑到唇前。 曾经属于我的竹笛,林海如送给我,又被刘辰庚寻机要了去。 手指触到上面的刻痕,有些讶异地发现,笛尾多了两个字——若影——我的名字。 林海如没说谎,刘辰赓果然一直带在身上。 即使在我被怀疑的那数日里,即使在我的身分地位依然暧昧不明的现在。 那个邓谁谁的说得不错。 他害我如此,我何必再帮他?可是,我很清楚,我与他只是掉进了一个大坑——司徒家挖的大坑。 是的。 刘辰赓,我永远也不会恨他,因为他毕竟是我的一段过去。 我恨自己的过去干嘛? 但是我可以厌恶,厌恶某段不堪会首的过去,可以刻意忽略那段过去,直到完全忘记。 所以,我也可以抹杀他在我心中的存在。 大学学心理课的时候,教授给我们每个学生都做了一套测试题目。 测试说得十分的准。 我并不是外表看上去那般善良无害。 我只是因为厌恶使坏的那个自己,厌恶自己阴险毒辣的那方面,所以刻意地抑制着那样的自己而已。 但是,如果,果真有一天,当被逼到了绝路,当被激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我也许会把那所有的阴狠,所有的毒辣,所有为我所不齿的所有,全部都展现出来。 只是……我还不恨刘辰赓,就像我不能恨我自己的一段过去一样。 可是,司徒家的人不同。 司徒若影,毕竟是现在的我。继承了司徒若影的身体,也就继承了司徒若影的恩怨。 司徒家的人利用如今的我,陷害如今的我,再容忍他们为所欲为,我就真的是圣母玛利亚了,是婉君是哑妻是紫薇,是那些看似善良温纯实际无力自保的人了。 可惜,我不是那种好人。 他们在旁边冷眼笑看我陷入他们的局中,幸灾乐祸地看我替他们背了黑锅,用卑鄙无耻地方法待我,落井下石地要致我于死地,为什么还要心平气和地宽恕? 不屑于取人性命,却不等于不敢取人性命。 只需要一支竹笛,只需要一口气息。 不会报复刘辰赓,因为他其实也算是个无辜的受害者。看开点,他也只是一个二愣子帮凶罢了。 但是刻意以恶意陷人于险境的司徒一族,再不可能放过。不能对他们手软,对那些躲在背地里算计无辜的人不能手软。九阳教的教众,现如今我无法手下留情,你们也自求多福吧。 所以,司徒家的人们,就让他们欣赏一下从我那个时空带来的噩梦。 林海如的真气一直稳稳当当地支撑着我的精神,细细缓缓地流淌于任脉间各个要穴。 将竹笛凑近唇,借着他的真气,缓缓调出藏匿在奇经八脉的内力,凝聚于呼吸间。 刘辰赓站在我旁边,伸了伸手,想来搀扶,却最终没有。 不必看他的脸色,也知道一定惆怅。 我的笛,他的笛,如今回到我手,如今凑近我唇。 而我们,大概已再无可能——不知他如何作想,但至少我是如此决定了的。 第23章 戮 我有一个非常奇怪的亲人,叫她怪人绝不夸张。 还能很好笑地记得还在念医科大的某一日,我正在宿舍的窗台往外面挂着洗好的衣物。天空格外晴朗,绿如浓墨的法国梧桐被朗朗的秋风吹得大叶翻飞,满校道都是哗啦啦的枝叶摇曳的声音。 我正享受着微凉的秋日时光,却听见一阵破坏气氛的咣当咣当的声响自远而近地向这栋颇有历史感的宿舍楼过来。向下一看,原来是表姐踩着一辆算是一等残废了的28吋男式单车,还在那个漏了半边底的车篮子里硬塞了一个庞然大物,晃晃荡荡地踩到楼底下,一仰头,就冲我大嚷着:“我的亲亲小阳阳!还不快给你表姐我滚下来扛东西!” 冲她喊得这么起劲,我……忍了……直奔厕所狂吐的冲动。仔细一看,原来那个被塞在车篮里的可怜物件,是一台留声机。 那个时候,还没有想到她带来的除了留声机,竟还有个可怕的物件。 在我所生长的那个时空,只要是熟悉音乐的人都知道一个音乐奇案。 事情最初发生在大约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一天。地点在比利时的一个酒吧里。 人们当时正一边品着美酒,一边听着音乐。气氛是如此的温和惬意。 当乐队演奏到法国作曲家鲁兰斯.查里斯创作的一首曲目的时候,一名正喝着酒的年轻人却刷地站了起来。 他大吼着:“我再也受不了了!”然后掏出手枪向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酒吧染血,一片纷乱。 这仅仅是个开始。 下一名受害者,是调查这个案件的一名女警。女警查来查去,都无法查出青年为何自杀。白无头绪之下,想到了那首曲子。 于是她找来了乐曲的唱片。听完后不久,她也自杀了。 在遗书上,她写道:“凶手就是《黑色星期日》!” 黑色星期日——恶魔之曲。 《黑色星期日》当时被人们称为“魔鬼的邀请书”,至少有百人因此自杀。因而被查禁长达13年之久。 由于自杀的人越来越多,诸多国家的电台召开了特别会议,号召各国联合抵制,这首杀人的乐曲才终于被销毁. 而作者也因为内疚而在临终前忏悔道:“没想到,这首乐曲给人类带来了如此多的灾难,让上帝在另一个世界来惩罚我的灵魂吧!” 听起来似乎很神奥,但事实上却无关鬼神之说。在我那个时空,没有鬼神。可是,催眠和暗示却是有的。 各国虽然联合抵制了那首魔鬼之乐的流通,却没能完全销毁关于它的记录。 当时我还在修习临床课程,表姐已经从事某项不为人知的工作多年了。那天,她还带来了一盘老旧的唱片,正是《黑色星期日》。 她说想要研究里面真正的秘密,需要一个“黄金小强”作试验品。 “而且,亲亲小阳阳够理智,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即使破了其中的秘密,也不会拿去害人的,是不是?”她笑嘻嘻地拍着我的肩膀,差点把我拍得岔了气。 于是,我们一起把它放进了留声机里…… 其实,并不是魔鬼的邀请,只是一种催眠暗示罢了。 只不过是抓住了某类人群的心理漏洞,然后给他们的下意识下达了“自杀”的暗示罢了。《黑色星期日》之所以不能对所有人都起作用,是因为它凑巧凑成的暗示是:“曾当场见过枪杀案的人,自杀。” 杨捷毕竟是天才,和我研究了数月,终于破译了乐曲,还找到了控制人脑好几种不同漏洞的方法。 实际上,只要抓住关键点,用乐曲引开对方的注意力后,再用潜伏的音节下达指令就行了。关键就在,那个下达暗示的音节的细微变化,只要修改几个节点,暗示的内容就会千差万别。表姐她当时孜孜不倦地研究那个突破漏洞和暗示的关键,我想大概是为了她的工作所需。 催眠一个人,往往需要比较特殊的环境。比如安静闲适的气氛,柔和的光源,平稳流畅的声源……可是依靠乐点间的细微变化对听者施加的催眠却不同,对环境的要求并不严苛。虽然效果比单体催眠要稍弱一些,不过,好歹也算能派上一些用场——尤其面对着那群已经失却了正常判断力的九阳圣教里跑龙套的小把式们。 想不到我自己竟也用上了,我如今要拿这个来害人了。 多亏杨捷于我初中时所给与的永久禁制,所以即使遇到如今的事,也还活着。 多亏那数月的无数次试验,所以我现在有办法兵不血刃地突破司徒家的围攻。 笛声响得悠扬。竹子特有的翠碧的声音悠悠回荡在泰山的半山腰上。随着山风猎猎,随着花草飘摇。 我把所知的为数不多的暗示之一以内力催逼出来,远远地回荡在山间林里。 稍微改加入了几个关键点,暗示的对象就被明确地锁定在黄衣人身上。他们是性格偏执,崇拜强烈,全身心都信仰邪教的人们。 他们是多么优秀的催眠受体啊。 只见这些围在四周密密集集的黄衣人,脸上渐渐出现奇怪的表情。而后迷茫的更加迷茫,凶残的更是凶残。 司徒雨及站在咫尺的距离,用古怪的表情看我。他终算是意识到不对,大喝一声,对部下们下达了剿杀的命令,要震醒逐渐入彀的亲友和部署。 还真是一个固执的年轻人呢,但是那又怎样? 他又能怎样? 有一次上演示课时,张教授做催眠演示,对一个叫做丁颖的女同学下达了“你已经不是丁颖”的暗示,结果连带着的,她连自己原本认识的人都完全忘了,就像是一开始就不认识。只因为她接受了暗示,自己觉得自己“不是丁颖”,所以也不会认识“丁颖认识的人”。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解除了暗示之后。 催眠本就是一种可怕的操控行为的心理学技术。 也许应该感谢那所谓的九阳圣教。 其实邪教组织本身就是一种催眠术。 记得我曾看过一本关于催眠暗示的实践手记,心理学专家张源侠写的《心理黑洞》,里面就论述了邪教组织是如何在日常生活中,通过种种刻意安排的行为模式、反复地重复简单的教义,让信徒们进入催眠态,最后唯教主之命是从。 是他们,自己搬起来石头,我如今只是推了一把,让那石头落下,砸他们自己的脚。 黄衣人们如今本就已经深深陷入了九阳圣教的催眠暗示而不自知,他们的漏洞,已经向我明明白白地敞开着。 即使这样,我也没曾想效果竟是如此强烈。或许是因为时空不同的关系吧。 只有一些内力充沛者还能苦苦撑持着不陷入这杀人的巨网。 我平静地吹奏着,平静地看那些围上来的杀红了眼睛的人们,迷惑,四顾,而后找到同是穿着黄衣的“敌人”,相互挥刀,自相残杀…… 血肉横飞……依然。 只是,对象已是不同。 林海如仍然一如既往地扶着,将我半搂到他怀中护着。 从这一天起,我再不能当个普通人了。 能够迷惑人心、控制人心的人,即使在这边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也许会被当成妖孽抓起来,也许要奔捆绑着接受火刑,或许是绑上大石丢进水中? 谁知道呢? 我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被司徒家的人碎尸万段罢了。 **************** 杀人,其实不必荷枪实弹。 短短一曲奏毕,暗示的效力已经发挥殆尽,暗示受性强的黄衣人们已经开始狂乱地不辨目标地砍杀起来;受性弱的则面现混乱,似欲挣脱看不见的梦魇。 林海如的真气绵绵不断,我口息不停,第二曲又吹奏起来。虽是不同的曲子,暗示节点处却仍一模一样,继续加剧着黄衣人的混乱。 这样,即使能记得下我的曲谱,不谙催眠暗示之道的人,也根本无法奏出混惑人心的曲子。 尽管下面的人都已经杀得眼红,身居上位的几名司徒氏与亲随们都没有太大的混乱,应该是修为高深吧,BOSS级的人物不都比较难搞定么……也或许是因为他们并不是真心信仰那个所谓的“九阳圣教”的缘故了。 司徒雨及从最初的震惊清醒过来,瞠目怒视着我,叱喝一声,提剑刺来。 呵,真的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别看他一个小小少年,出手已有大家之势,甚至胜过周妍一二分。也难怪他父亲敢于把率众攻山的重任交托与他。 刘辰赓右手轻动,擎出一柄九环刀就要来挡司徒雨及,可惜银衣少年这一动作,其他司徒氏的众头目也纷纷惊起,或持刀剑或举枪戟,向圈子中心的青阳宫众袭去。饶是刘辰赓武功卓绝,奈何新伤未愈,一时间也没能抢出道来。 但见司徒雨及那柄刚劲的两尺短剑夹着赫赫风声,顷刻间已至面前。 林海如环着我斜身避过,但听得噌一声响,银光乍现,一柄六尺长剑便在他手挥出层层清光。 短剑利快攻,长剑利远击,如此近身肉搏显然不利于林海如,更何况他还要护着一个累赘。 可只听得丁丁当当一串乱响过去,两方再度错身而过。 尽管都是以快打快,速度快得普通人的眼睛根本已经无法跟上,林海如始终防守得固若金汤,真气仍绵延不绝地自膳中传入我的要穴,任我支配使用。 而就在这一刻,他突然轻不可闻地喘了一口气。 林海如尽管平时根本不在人前显露本事,我却能隐隐感觉到他的修为已深,平和悠长,尽管司徒雨及的确是少年有成,却也不至于让他如此不济,一合之下就已后力不继。 一思之下便即恍然。他这数日间去了那大概很远的九阳山,得知司徒家将要攻山的阴谋后又匆匆赶回,嘴上虽然不说,且装得极轻松自如,实际上是已是强弩之末,累得紧了。 今日兵刃相见,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他又一边还要顾着我这个大累赘,更如何能与人争斗。 正想之间,司徒雨及一稳势子,捏个剑决,挺剑挽了数朵剑花,在艳阳下耀耀晃眼,再度顷身而上。 林海如似被那光晃了眼睛,急忙一个退步,闪过这一波攻势。 这一步退得太快,震得我生痛,气息一颤之下,笛音顿止。 林海如身上似也一震,狠劈一剑震退司徒雨及的又一次杀手,低头看了下来。他这动作做得极快,可说是未经思考的反射性的动作,可司徒雨及却盯得极紧,退势未止便一个旋身,饿虎扑食般聚了全身的力道,剑花瞬消,凝成一道利光,直击而来。 那来势快得让我张口欲呼,却发不出声音。好在林海如看似分神,实则全身上下早就绷紧了弦,对方气息少变,便即随之反应,随手挥剑抵去。 可惜他虽气脉悠长,奈何消耗太大,以疲弊之躯扛上司徒雨及个精力旺盛的神经病,再也无法破了凝聚了司徒雨及全力挥出又加上旋身之势的一剑,只听得当的一声龙吟般的巨响,他一时持剑不稳,那剑晃了一下就脱手坠地。 我讶然看着他对我谦然一笑,嘴角溅出两滴鲜红的血珠,一直撑持着我延续笛声的内力也嘎然而止。原来他竟已经消耗至此,只是一直生生忍着紊乱枯竭的气脉不让人发觉。 眼见那银光刺目的剑锋距他头顶已不盈尺,我全力一挣,瞬息间挣脱了他的怀抱。呼啸而来的凌厉剑风立刻吹散了他残留在我身上的温度,却令我精神一振,集中力陡然间凝集,抬手间恰恰接住了的六尺青锋。 翻腕斜斜挑上,司徒雨及冷哼一声,大概还在窃笑我的不自量力,却不想我仗着剑长,又正拿捏在他剑上力道难及之处,只是叮的一声轻响,短剑便即被卸向一旁。 不愧……不愧是司徒家众望所归的年轻一辈的代表。交锋仅只瞬息,变化已是万端,他虽料想不到我尚有一拼之力,短剑被卸开前仍是注入了一股尖锐的真气。那透剑而入的真气若侵体锋刃般锐利。……寒,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手臂经脉早就被刘辰赓断去,如今司徒雨及想势如破竹地侵我心脉是万万不能的。 这算不算是刘辰赓助我一臂之力?……这账真是越算越乱。 我还在发挥无厘头的精神自嘲,那边厢的司徒雨及脸色已经铁青,显是想不透我为什么还没有着了他的道,我冲他咧嘴一笑,目光已露出刻意的嘲笑。他惊怒之下大吼一声,回剑劈来。 第24章 谁的怀抱 他毕竟青春年少,冲劲有余而耐心不足,每一招一势往往不留余地。与林海如相抗时尚且知道谨慎,此刻面对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我,真的是一剑劈到底,力道已是太过。 将青锋旋了半圈,趁那银衣少年不及回防,轻轻一剑向他左上臂肱二头肌中段内侧的动脉划去。 隔着六尺的青锋,我仍能感觉到那种划破皮肉的极为熟悉的手感,这一剑就如割破布帛般顺滑,好似这一刻又回到了那数以千计手持手术刀的日夜中去。 杀人,并不是都必须要动用到内力真气的。 司徒雨及动作一顿,尚且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已含笑对他轻轻摇头,说道:“雨弟好走。” 沉闷的声音似从他臂上透出,身体断弦般剧震一下后,一股火山喷发般的热液自他的肱动脉破口处怒射而出。肱动脉出血量本就极大,更何况左臂近心,心脏的推动力正是最强健的地方,这一喷就直直喷出两丈有余。 扯着林海如侧让了一步,避过喷薄来的血涛。 少年低头不能置信地看着自身体争先恐后般喷薄而出的鲜血,脸上的无措而慌惶。不论是谁,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死亡,大概都会无措至此的吧。 他持剑的手疾点数处穴道,慌乱地捂上伤口,却无法对喷涌的浆液有足够的阻势,血箭只是稍微细了些,从他指缝中透出,凝聚的血珠不断从他指间滑落。 并不是任何伤口都可以靠点穴止血的,否则我也不会特地选在那处位置下手了。 他低头痴傻地看着自己的血,却露出了光滑稚嫩的颈项。 不想再看他挣扎慌乱,手举剑移,嗤的一剑,割断琴弦般的手感过后,血箭又从他的颈动脉处涌溅,少年抬头茫然看着我,不复凌厉飞扬,不复嚣张跋扈,眼里充斥着对死亡的惧怕,甚至忘了对我这个杀人凶手的憎恨。 幸甚,一切不用持久。数息间,喷薄的血液已经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临界值,少年软软倒在地上,四肢乃至全身,因失血引起的痉挛让那具身体无法抑制地抽搐着,嘴巴剧烈地张合开闭,甚至于狠狠咬到了舌头。而在剧烈地弹动了两下之后,完全失去了生命的迹象。 银衣,完全浸没在鲜红的血液中,不再洁净与飘逸。 我手中一轻,长剑掉落于地 胸中压抑已久的震伤此时终于发作开来。司徒舞及在牢里给的那一下虽被我借去了大半,余下的却也足够让我气血翻腾。现如今,还没平定好气息就又受了他弟弟这一下破体真气,真是十分不好受。 身后适时地伸来一双温暖的手臂,将我的体重接了过去。向环绕胸前的温暖之处一看,是洁白若雪的束袖,向后回首,果然是林海如。他正被小六儿扶持着站立,却又伸手把我揽着。 我咳了一声,好笑道:“你们是在玩叠罗汉么。” 那一大一小两人呆呆地站着不说话,六儿着紧地抬首盯着林海如,林海如却担忧地看着我。 我叹,真无聊。清了一口气,转向六儿说道:“待会服侍你主子用针。” 六儿赶紧凝神看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续道:“坐位针刺心俞,得气后运针六十数;而后卧位刺内关、神门、巨厥,得气后运针二百数,留针一刻……记好了没。” 六儿曾缠着我教他用针,而针灸很讲究运针留针的时间。这时的计时并不精确,以片刻盏茶顿饭柱香来计时真是何其害人,我便教他数一数就算是一秒。 见小六老老实实地点头应承,我的心情终于能放松了。 被那并不厚实却温热柔和的怀抱围着,清楚地感受贴在背后震动的沉稳而微急的心跳。有种无上的幸福,如果不曾经历那些让人憎恶的黑与恶,真不知什么叫做美好。回首看向高挂的艳阳,挺立的高松斜竹在脸上留下暖暖的疏影。 突然感到一道灼灼的视线,不同于林海如的柔润,不同于春日艳阳的暖,而是一种能灼伤人的热度。 低头回视,场中杀戮已近末尾,大局已定。 血花纷飞中,刘辰赓站在空地中央,手中持着滴血不断的九环血刃,似想举步过来,见我看去,唇角动了一动,又停在了原处,远远地望着。 我向他轻轻地微笑,放松了身体躺入身后的怀中,缓缓阖上已经疲累的眼。心中却无比轻松。 该放下的已经放下了,该想通的已经想通了。 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杨捷说过的话,想起她说那话时的眼神,晶亮凝定,虽轻松地笑着,却似仍缠绵着人世的一切,却又已经放开了人世的一切。 竹本无心。 无心,则无伤。 无伤,则不倒。 ************** 有时候,你清楚地知道你正在做梦,可是无论如何理智地想要睁开眼睛,却无法自梦境中摆脱。 我起初梦到了娟——一个称职的快乐的舍友。 调到北京工作后,我就在三四环间的一个十分静的居民区里租了一套房子,两室一厅,二层,红砖的外墙。常常庆幸自己在网上发了贴寻合租,最后还找到了个好房友分担房租,要不这两千多的月供可要把我给心疼死。 娟第一次见我,才谈了几句,就对我说:“正好,我是检察院的,你是法医科的,咱俩都和刑案有缘,指不定哪天能在庭上见你呢,以后要多亲近亲近。” 我看了她的工作证明,笑道:“我大多都是出书面报告就行了,出庭发言的机会本来就少,更何况咱俩还不是一个区的,恐怕庭上见面的机会更不多吧。” 不过呢,亲近的机会却的确没因此减少。没过几天,她就找我咨询来了,因为她自搬来新居后,就常发生“鬼压床”。醒来时突然发现全身不能动弹,却能听见我值夜完后回来的声音,想要挣扎着醒来,可无论花多大力气,眼皮仍是一动不动、重逾千斤。 “该不会这房子里有鬼吧。”她神经兮兮地问。 我只笑话她:“亏你还自称是无神论者,这马克思主义都学到哪里去了?” “鬼压床”也是有专业术语的,在医学上叫做“睡眠瘫痪症”。用她听得懂的非专业语言解释,就是当她在深度睡眠时意识却恢复过来,此时全身的肌肉处于张力最低的状态,于是就会出现身体不听指挥的情况了。 而后,我建议她:“其实只要不太过劳累,不要熬夜,保持着乐观开朗的心情,就不会发生这种状况了。” 她摇头说:“我没熬夜啊,心情也格外好,但为什么就是会这样呢?” 后来才发现,原来她是个十分认床的人。一下子换了被窝,十分不适应,心理压力就大了些,于是才出现了状况。 我并不认床,日子过得很稳很平,毫无起伏,心情也常常开朗。可是如今却在清醒和睡眠中悬浮,不上不下地悬在中间。想要仔细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脑筋似乎停摆了,只能僵硬地感受着外界的刺激,而无法作出回应。就好像睡眠瘫痪症那样…… 有人在搬动,身体似漂浮在半空中,空空荡荡的不踏实。时间过得好慢好慢,似乎被凝滞在一股浓稠的胶液里,只能缓缓地流淌。没有办法动,而后感到一阵潮热的水汽。 不知什么人掀开那件已经暖热的外衣,这才感觉到里面剩下的衣物,根本无法弊体。皮肤接触到了空气,有点儿凉。但是又十分闷,潮潮的水汽一直往肺里灌,根本无法舒爽。 然后被人用暖热的湿布,一次次地在身上擦拭。可是那人不知是不是很少做这种活儿,笨手笨脚的,在颤,弄得身上一阵一阵难忍的刺痛。 想质问这人是否得了帕金森综合症,怎么抖成这样,那人却突然停了下来,似在发愣。 热乎乎的布巾捂在胸口处,被灼伤般的疼痛。想要睁眼怒骂几句,这人为什么会如此折磨人,他却又开始了动作。 湿湿的烫烫的布巾每一擦过,就感觉身上干净了许多,那些烦扰人的腥咸的气味,立刻消散了许多。就算再难忍,再疼痛,再灼辣,我也宁愿被这么擦拭下去。 干净了许多…… 什么呢?为什么会觉得脏,我不是老会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的么? 为什么会有咸腥的气味,我身上不是只有消毒水的味道么? 脑袋里好乱,好累……直到被抱了起来,才发觉身上已经包裹着厚厚的、带着阳光青草气味的干净毛毯,又是片刻的悬空,最后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温软的被褥里。 关门又开门,一阵轻微的杂乱,人在往外搬水桶,水声轻轻晃荡。不片刻,先前那人托起我的身子,在背后垫上一团靠枕,又起身去拿了什么。 然后一个硬物撬开紧紧闭合着的牙垫在臼齿间,又有勺子深深地压入舌根,苦涩的味道立刻被逼下了咽喉。 勺子进出间,有种极难受的抗拒感,可是无法动弹,没办法推挡。只能一口口地被动地吞咽。还好,汤药在齿舌尖漫溢,尝到了熟悉的味道。 加了海芋,淡寒。这不是用来拔毒生肌的么,为何用在我身上?重要的是,好像还没煎得够火。这药是好,可是如果没煮够时间,可是会残留些毒性的……谁?这么没耐性。 呜呜!为什么还有茜草?这东西虽能活血止血、通经活络、散瘀止痛,可是又酸又苦又寒。为什么不换成檵花?温平可口,也不是难找的药…… 总算告一段落,那人终是起身离开。还以为熬完了这一阵,可以消停会儿了。但那人又换了一碗东西,坐到我身旁。 闻到了香喷喷的味道,有葱花,有盐味,有鱼味,温温热热的,应该很好吃。 可是……刚喝了药,就要吃这些,这人医理不太好吧……怎么没有吃药的常识还要来照顾人…… 模模糊糊地想着,那人又如法炮制,将那喷香的东西灌入。 有点熟悉的口感立刻刺激了平静安稳的神经,那一口被呛进了气管,我不断地咳着,即使不能动弹,喉里却阵阵作呕…… 为什么?吞咽不了,明明是温热的喷香的粘稠的粥水,却似回想起什么非常不好的东西。 滑腻的、淡白的浊液,带着咸腥的味道…… 那人拍抚着我后背,半晌沉默。突然间紧紧地抱了上来……有些颤抖,似乎在忍着什么,忍得十分辛苦。 身上软软的似散了骨架。 是谁?谁的怀抱?带着清淡的薰香,让人安心,但是却有些陌生…… 不能动了…… **************** 大概又到了白天,脚步声繁杂,虽然轻,但仍能听得出大概有不同的人进出。 有人在低声地吩咐事情,有笔墨的香味,有翻动书页的声音。 然后又有人进来,接下来开始谈话。 “……师兄……司徒隐的身分神秘……八年前被抓回九阳山……司徒家待两父子一直不好……幽禁……悬尸于山门……你应过我不难为若影……”声音似乎很熟悉,温温润润的,却不知为何,带着无法隐没的怒意。 这声音好熟悉,这几日似乎经常听见他的呼唤。可是没人答他。 “……我身上已无大碍……略通医理……继续照顾他吧。”先前那人又道。 想辨认他究竟是什么人,却模模糊糊地似隔了一个时空,不片刻又睡沉了。 昏昏沉沉知道是在梦里,高中军训的时候。 最后一天的拉练,要走十公里的山路。路很远,走了很久,喝了很多水。 所以……想上厕所。 我看看周围,只有队伍和峭壁山草,没个可遮掩的地方。 我忍! 还没有地儿?——我再忍! 可是,忍字心上一把刀,更何况忍的是人有三急中的第一急?郁——闷——啊! 幸好终是走过了这一段,远远看见荒地里一座突兀的现代五星级厕所,兴高采烈地奔过去(其间过程属个人隐私,略记)——总之,好舒爽啊!清晰的真实的爽快地舒畅的感觉,呵呵! 呃……我上厕所怎么是站着上的?抬头一看,为什么是男厕所!低头一看…… 我一惊,立刻醒了。仍然是无法动弹,浑身酸软,却被人稳稳地抱着移动,然后轻轻地降落在残存温度的床褥上。 刚才的……究竟是梦还是现实?晕!好想继续晕下去什么也不知道。 如今大概已经是夜里,一切静悄悄的,只听到烛花爆开的声音,还有悠长的、细微的、有些隐忍着压抑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有目光,在极近极近的地方注视——平稳,而熟悉的视线。 谁?这几日来时刻在身边的人是谁?想要知道,为什么这怀抱如此陌生,可是又为何让我如此安心。 好想动……想要看看究竟是谁,却不论如何也动弹不得,连眼皮也打不开,只能静静地躺着。 那些躺在解剖台上的尸体,如果其实还有意识的话,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呢?不想被人看光,却只能赤裸裸地躺着;想要挣扎着醒过来,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 挣扎得满心焦急,筋疲力尽,却始终只是白费心力。 黑暗,安静,烛花轻轻地爆开,持续不断地梦着、醒着。 第25章 沉梦清 大概是早上,身边又空了。却有人搭着我的腕脉,试了一边,又试另一边。每一换手,就要掀一次被子。凉气立刻灌进来,让我十分不悦。 “梅叔,究竟怎样?”有人声音压得极低地问。 是个男声,低沉,熟悉,和先前夜里那一直在身边的人大不一样,带着有些浓重的气息。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即使是压低的话语,传入耳中,竟然也会让耳膜生痛。 然后是片刻的寂静,一声不响。 最后,一个柔和的老者的声音说道:“冰魄凝魂,寒毒三载,问天求地,无药可治。二十年前的神医聂悯也毫无办法,虽说如今他医术该更为精进,也许会有办法,可又有谁能找到?” “只能……等……”可是究竟等什么,他没说出来,是因为那个字太过晦暗不祥,还是因为已经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 “我只能暂时缓解寒毒发作时的痛苦。”老者说道。 “暂时……多久?” “一个月……林公子……已经……神医……”后面的声音又模糊了。 又是,寂静。 空旷的寂静,我沉沉睡去。 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忘记了一切,心里十分平静。可是梦中就要醒,一切又都想起来了,梦里残留下的,只是一种深深的遗憾。 想起了为什么身上这么难受、无法动弹,想起为什么要吃拔毒去瘀的药物,想起为什么厌恶那咸腥滑腻粘稠的口触…… 美丽平静的梦境,已经过去。 睁开眼睛时,眼前是一片湖蓝,自己正窝在一个十分熟悉的怀抱中。那宽厚的怀抱也许是十分熟悉与锲合,如今却让我觉得难受,与他接触着的地方,自内而外地闷钝。 这个怀抱已不如记忆中那样暖热,而是阴阴的潮黑,如那潮湿的地牢、那空旷的暗室、那冰冷的鞭与炽烫的烙。 刘辰赓已经睡了,眼睛闭合成长长的一线,眼睑下还有着一片青影。 悄悄地抬起他的手臂,就要钻出去。 他睡得却是极浅,只一动,眼皮子眯了几下,就突然睁了开来。 一时相顾无言。 他张口欲言又止,不知想要说什么。 我沉默地看着他,也不想说什么。 “……你,”他犹豫了一下,终还是说道,“要不要吃些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竟然会有如此的好心情,在听到他第一句话的时候,竟然能想到八千里之外。想到以前在北京工作的时候,老北京们见面都要问候一声“你吃了吗”,有的外国人听了,还以为这是老北京们要请吃饭呢。 离开原来的世界那么久,可现在还不自觉地回想记忆中熟悉的一切。或许是因为对如今的境遇太过失望,对刘辰庚的不信任太过无奈。 他这算是经过那事之后的单纯的问候语,还是真的想要让我再吃些什么? 从来都是自信满满、事事在握的青阳宫主,东齐流落江湖十几年的七皇子,竟然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一直互相看着,一时都不再说话。如今,我与他之间,要说什么话,才能显得自然? 他突然紧紧抓着我的双肩,前后晃着:“司徒若影,告诉我,你能解!你能解得了的!” 我定定地看着他,不致一词。 “你能的……你是司徒家的人,既然能解得了飞花凝雪,也一定能解得了冰魄凝魂。”他喃喃地说着,脸上十分执着。 看着他,轻轻呼了一口气,笑了。原来在他眼里,我仍是司徒若影……只是这已经不重要了。在选择我这个人之前,他已经坚持了他的立场——他是青阳宫的主人、东齐的七皇子、司徒家的对头。 “是啊,你说得对,既然我是司徒家的人,又如何不能解呢。” 他却突然不动了,怔怔地看我,过了片刻,才缓缓地松了手,坐了起来,怔怔地道:“是啊,你是司徒家的人,又如何不能解呢……如何不能解呢……” 突然想到这人真奇怪,以前没事的时候对我也是和气大度,如今没事时也是关怀备至,可是一当有起事来,马上就翻脸不认人,那张脸面翻得比手掌还要快,莫非平时戴着面具,还有一个用途是为了让人不会对他的翻脸感到过于突兀么。想到这里,不由对他点头道:“是啊是啊,能解能解,你先让我解手成不?我不想在毒发身亡前先被尿憋死。” *************** 这一夜真的难熬。与一个不想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人同寝一床,简直与睡在针毡上被人来个胸口碎大石还要难受得多。 只能假寐不动,想睡却睡不着,想走却不能走。 不想再在这个人面前表现任何情感。遗憾的、烦扰的、悲伤的、愤怒的、哀恋的……所有的心意深深地藏在心底,全不想让这个人知道。 就算难熬,夜始终是要过去的,下仆们终于出来清扫院道了。时刻却仍十分的早,除了沙沙的扫地声,就再没有杂音。 我阖着眼,静静地听着他悄悄揭开被角,起身着衣。衣服的窸窣声只响了片刻就停住了。能感觉到他站在床边俯视的目光,屋里万籁俱寂,落针可闻,他的呼吸渐短,最终似堵在了胸口,再不可闻。 只刹那光阴,门口开关的声音过去,屋内已经无人。 睁开眼,看到天才蒙蒙地亮,在镂花的窗棂上投下了淡灰的色泽,不由得松了口气。 就像捉迷藏一样。 我知道他想对我说些什么,却始终装睡。他也当知我一夜无眠,却始终没有说什么。 说什么呢?我们间还能说什么?这个问题我自己想不明白,估计他自己也不清楚,所以只能早早地离开了吧。 天色尚早,熬了一夜,我又沉沉地睡去。 ********************************* 熏香刚换,轻而不散的白烟从博山炉顶不规则的小孔中漫出,圈圈打转,袅袅升腾。 捧着温手的汤碗捂在怀里,盯着那白色的烟气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又过了一会,看着坐在床边始终没走的陈叔,问道:“您要对我说的只有这些么?” 他点头。 看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我问道:“还有一事,若影一直不明,不知可不可请总管为我解惑?” “请讲。” “您一直对宫主忠心耿耿,为何会背着他去九阳山?”我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问道,他的眼尾早就有好几道纹路,如今更是深刻。 “宫主他……其实也十分混乱,我实在是不忍看到……” “那么以前一直对我青眼相看,也是因为他的原因?” 他思考了一下,才道:“其实我是一直看着他长大的。有许多话虽然他没说,但我也看得出来。其实你们……十分相像。” 大概听到这里,我的瞳孔缩了一下,他立即停住了不讲。 我将手中的汤碗递出,一直站在一边的小六立刻上来接了。 “我能睡了么。” “宫主他当年也非常不幸,才会如此……小影你不要再让他难为。” “知道了。”我倒入被窝中,转身向里不想再搭话。这回是真的无力醒着了。 陈总管静默了会儿,终于起身向外走去。 “林海如是他师弟?”我背对着他问道。 陈总管停在门前答道:“宫主非常照顾师弟妹,林公子也十分尊敬师兄。” 我不再言语,直道门声响起又静默,小六端了汤盅汤碗也下了去。 心绪翻腾,这里的人与事,千层万层,都因刘辰庚一人而与我有了瓜葛。他身边团团围绕着如此众多的人物,都爱戴他,仰仗他。而真正为我的人,又有几个? 是的,他的确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如果站在他的角度看这些事,也是情有可原,甚至是不能不为的。然而,他幼时受过深重的伤害,就有理由能够伤害别人么?他对我有情,就是我能原谅他的理由么。 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其他人;如果受了他这样待遇的不是我,而是其他人,那岂不是又要多一条冤魂? 既然是长年累月的遭遇造就了他多疑的性情,又怎会因我一人而改变?因短短数日间的见闻而改变?今次信了他,是否还会有下一次? 而最终,我与他的地位并不平等,只是一个任人拿捏的下仆而已。所以有起事来,我不死谁死? 犯错是正常的,然而一错再错就是不正常的了。我并不是笨人,有许多事情,其实一开始就应该看透,应该回避,应该防备,然而我没有。我本来可以独自生活,可以把握自己的人生,不由任何人掌握控制,要我生则生要我死则死,然而我也没有把握独立的机会。 我以前不走,不是没想到外面的广阔,而是一直对这个狭小的空间、这个只有他的世界感到满意。 因为外面太大,太陌生,我只怕孤单一人的流浪,所以一直苟安于狭小的井底,甘当一只满足于狭小世界的井底之蛙。 可是到头来害苦的还是自己。 俗话说得在理,可怜人,自有可恨之处。这苦果可都是自己一手种下的。 ******************************** 已经过了四日。时间不长,却极难熬,因为就算日里不用与那人面面相觑,可是到了夜里,同床而眠似已成了一种惯例。 不过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有一种忍耐叫做“韬光养晦”。好在如今他们还算是顺着我的意,按着我开的方子煎药,如今身上已经好受了许多。 身体久多不动,是会出大乱子的,于是在好说歹说之下,小六同意我出去散步,条件是他会一步不离地跟着。 毕竟是在山顶,风大得几乎能把人吹得歪歪扭扭。好在穿了几件厚重的衣服,不至于被吹飞。一路上见到极少的武师护院,但是却出现了穿着其他统一装束的人。皮肤大多晒得黝黑,眼目铮亮,只是远远地看着我与小六散步,并不上前。甚至我俩走近了,他们还会自动躲远。多好,不会有人前来败兴。 绕到后山的药圃时,便不见任何人了。风吹得飒飒直响,却把上风处不知什么人的对话吹了过来。 半眯着眼睛看过去,隐隐认出是刘辰赓和孙凤梅,两个人在围着高墙的药圃外争论,他们看起来各怀心事,到此时没有发现我们的接近。 “……毕竟也是司徒家的人,……何必如此在意……”是孙凤梅的声音。 “你……”刘辰赓转身正欲与她说什么,终于看到我与小六儿。 他嘴唇动了动,每听到他说些什么,但看那口型,估计是低声唤了我的名字。 突然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自从我醒来后,他好像没有再叫我小影,取而代之的,是叫我若影。虽然感觉上更像平辈相交一般,却也拉开了些许距离。不知他是否也察觉到这件事? 可是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他既然说不出口,我也没心情深究……轻轻颔首,转身离开了后园,小六儿看看他们,又看看我,还是选择跟了上来,留下怔然矗立的两人。 他的犹豫、懊悔、徘徊、踌躇,我一点也没看漏,甚至是看得清清楚楚。恐怕他也没想到会表现得如此明显吧。 陈叔说得对,我与他真的很像。面对着越是亲近的人,越不愿意给他看到自己的软弱,越是逞强得辛苦、掩饰得辛苦。反而地,若是面对无关紧要的外人,则根本不会有一丝感觉,更谈何掩饰。 只是,如果两个人都是什么也不说,又如何能够互相理解、相互信任? 第26章 青阳宫篇终章——风起 陈叔说得对,我与他真的很像。面对着越是亲近的人,越不愿意给他看到自己的软弱,越是逞强得辛苦、掩饰得辛苦。反而地,若是面对无关紧要的外人,则根本不会有一丝感觉,更谈何掩饰。 只是,如果两个人都是什么也不说,又如何能够互相理解、相互信任? 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我离开。我知道,这是我的心声,所以没有违背。 诡异的日子我已经没有兴趣再忍耐下去了。凭着声称自疗寒毒,让小六儿和陈总管分别帮弄来了需要的药材,累积了数日,已经大约达到了自己需要的量。 他们不会知道,这些看似无害的药草,其实能制成极为厉害的麻痹药。闻着像是普通的药味,吸入之后却让人身体麻痹无法动弹,只是神志还是清醒着的。罢了罢了,要让他们不起疑,就只能配出这种药了。迷幻神志的药物,他们根本不会让我沾。 第一个遭到毒手的,是小六儿,看到他气得快吐血的眼神,心情突然大好。有种小学时准备秋游的兴奋之情。快手快脚地剥下他的衣服换了上。好在他如今与我身高相当,换上了倒也有几分像——只是我脸上那块纱布,看来只能靠戴斗笠来遮掩了吧。 一路上还算顺利,那些武师护院要么是被我装病痛趁之不备施以绣花针刺穴,要么是被麻痹了身体气得要吐血。 总之,一切进行得无声无息。然而眼看着快要到了山脚,他却从山上风驰电掣般赶来。 他大概仗着修为深湛,并不担忧我的药物,直直地追来。只是这个麻痹药十分霸道,没能让他如愿。 他被我扶倒在地上,面上是那块已经太过熟悉的面具。 到了如今,这人还蒙着面,既然身份已经人尽皆知了,还有何用?难道真如陈叔所言,是为了蒙住与父亲相似的面庞么? 那我又该如何自处?与他相处日久,恐怕都已经沾染上了他的气息,又该如何遮掩,如何忘却? 其实我与他是真的像。心中都有怨、有恨、有伤,但都不愿意给任何人看,只深深地埋藏在最隐秘的角落。就算身边的人靠得再亲近,也不愿意让他们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所有的弱点都深深隐藏在自己设置的那副面具下面。 揭下他的面具,慢慢俯下身子,对上那双错愕的眼,我的发没有绑紧,滑了几缕下来,轻轻拂在他虽英气豪迈却无一丝伤痕的面上,一时间气息可闻。他的气息越来越是粗重。 我突然笑了,说道:“算是我索取的一点补偿吧,这个非常值钱的面具我收下了。” 语毕,起身。一边将那面具收入怀中,一边打算着如何切割变卖,换为盘缠路费。不忍再看那双变得惊恐焦急的眼,毫不犹豫地拾起包袱,向外走去。 甫一举步,突听得身后几声剧咳,夹杂着液体逆流的声音。诧异下回头看去,却是他口中凄惨地呛着鲜血,正缓缓地自地上站起,双唇开阖着努力要说什么,无奈涌出的血越来越多,阻了他的声音。 “你!”我惊怒。 这人,竟疯狂至此,逆行真气强行逼出药物。我虽想离开他,却也不是希望他死,从包袱中取出几根银针,为他止住翻腾的气血,还未得松手,却被他牢牢钳制在怀中。 挣了一挣,没能挣开。只能被他抱得越来越紧,深深埋陷入那个过于宽厚坚实的怀中。 “不要走!海如与梅叔去找聂悯了,你要对我怎样都行,只求你稍微等几日,一定能把那毒给解开。”他的声音沉沉地从头顶传来,他终于没再把话停在半截。 我叹了一口气,在他怀中闷声道:“这样纠缠下去,任何人也不会好过,除非我能忘了一切。放开吧,我毕竟是要走的。” 他身上震了一下,搂得越发的紧了,半晌,才有些气急地问道:“走……你要走去哪?” 他说的那个“走”字,发音特别重了一些,我才反应到“走”的歧义。 ……死么?不由暗叹一口气,干脆就让他一直误解下去好了。三年之后,就会绝了寻我的心思,好好过他自己的活吧。 “我毕竟是司徒家的人,所以也不算你的错。你又何苦为难自己,当这一切没发生过,忘记了就好了。” “你不能……”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缓缓软倒下去,眼中是难以置信和惊怒、悲伤、不肯认命。然而不管他人不认命,他的眼终于阖上。 我轻轻抚着那张毫无瑕疵的脸,与他接触的掌心生痛。这个人,有时候真的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然而,大概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与这个人如此接近,最后一次与这个在我生命中留下痕迹的人如此接近。 因为我要离开了。 收回簪子,不再回头地大步向前,山下已近在眼前,青阳宫外的世界已近在眼前。 既然所有人的眼中只有一个司徒若影,那我就成为司徒若影好了。 再见了,青阳宫。 别了,刘辰赓。 ******************************************** 风在吹。 …… 一直一直地吹着。 吹得散落的长发飘扬飞散,丝丝缕缕地轻触着我的眉目口鼻,好像是被这澄澈的微风柔情地抚摸,暖暖的。 被温暖柔和的阳光包围着,身上脸上都沾染上了这满满的柔情。 天地间是如此灿烂,如此美丽,如此耀眼。哪里还存在什么烦恼,哪里还有什么怨仇? 那些负面的、黑暗的、丑陋的东西值得成为一个人生活的全部么?即使有人甘愿堕入,那也不应该是我。因为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明媚,如此的温柔,如此地公平地照耀着每一个人。 不觉间,已站在山的最后一段。再向下,是空荡荡的一片绿。 数日前那一场血肉横杀的痕迹,早就消失不见。也许,这一段梦一般的日子,也终能够如此。 衣带袍角随风翩翩飞舞,像是马上能乘风飞荡,越过万丈低谷,穿越空寂原野,像是能去到任何地方,像是掌握了这世间一切的自由。 忆起了顾城的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我用它去寻找光明。 在这光明灿烂的天地里,我似乎是一点暗色,静静地、幽灵似地矗立着,久久不动。 因为这风好暖。 因为这阳光好暖。 因为这漫天满地的绿叶闪耀,真暖……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眼前模糊了,很快很快,只朦胧成一片白,什么也看不清楚。紧紧阖上眼,又只剩下一片黑……为什么这世界如此温暖,可我却只觉得冷,直直刺入心底的冷,只有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臂,紧紧地咬着牙,才能感觉到自己仅剩的温度。 水珠滴落在脚边的草尖,似能听到声音,清澈的,沉重的,回声阵阵。 没有,什么也没有。 我的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人,而这个世界,我并不熟识,一切只是空白。 走来走去,看来看去,忍来忍去,到了最终,还是自己一个人,只有一个人。 心很平静,静得几乎已经不带着生气,可是自眼中淌出的泪滴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无论如何紧闭着双眼,无论如何紧咬着牙关,却始终止不住。 所有的决定,的确都是我一人自愿,可是这自由的代价,莫非只能是孤独? 如今只有我一人,在晚春的暖阳中,独自…… ########【关于若影的离去.呈对若影的选择有疑问的大大们】####### 序幕青阳宫篇到此结束。很抱歉,我无法让若影尽情地去让刘辰赓痛苦。因为对若影来说,爱就是爱,不应当成为复仇的工具。 若影不应该是没了爱情就无法生存的“爱情至上论”者。他的生活中不应该除了情情爱爱就别无它物。他所寻求的其实是心灵的平静安宁,如青竹茶水般徐徐缓缓的温情。 虽然爱情十分宝贵,但并不是生命的唯一,比如自尊、善良、坚忍、智慧,这些是更应看重的品质。至少,我希望笔下的若影是具备这些品质的人。 被人伤害虽然痛苦,但这就是迁怒他人的借口吗?如果是,那带来的就是一环扣一环的痛苦和绝望,永远没有尽头,永远没人能够得到解脱和自由。至少就我的切身体会来说,被伤害固然痛苦,而伤害别人会让我更为痛苦。被伤害是别人对不起自己,而伤害别人是自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与原则。 刘辰赓幼年受过伤害,造成了个性的多疑。虽然他对若影有情,但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里生长的人,怎么知道如何正常沟通?怎么知道如何爱人?可偏偏因他不知道这些普通人都知道的常识,所以造成了若影与他的离别。 若影其实也是个十分别扭的人,看起来他十分洒脱,但实际上也是十分不洒脱。他的戒心深深埋藏在洒脱待事的面目之下。面对陌生的人,他会将真实的自己掩饰得一丝不漏,像面对周妍,他一直都是尽量避免冲突。而面对最亲近的人,也会拉不下面子说出自己真正的心情,所以即使被刘辰赓伤得厉害,也不可能在他面前痛哭流涕、指责怒骂。只有在极度鄙视对方的所作所为时,才会使用出狠厉的手段,所以面对真正设下一切,陷司徒若影父子于水火的司徒家的人,他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 若影该不该原谅刘辰赓,是一个争论焦点。他是有理由不原谅的,也有理由可以报复刘辰赓,但是他独独不能接受自己利用刘辰赓的懊悔与情意而去伤害对方。如果利用别人对自己的爱来施加报复,无疑是伤害力最大的杀手锏。可是如果若影允许自己这么做了,他就不是那个一直孜孜寻求理想中的心灵安宁的若影了。 再往后还会出现新人物,他们都来自不同的社会背景、生长环境。有各自的性格,所以对待爱情也会有不同的答案。 是否有了爱就不会有怀疑?看言情时我常常会产生这样的疑问。无疑,爱上了就会全心全意地信任对方,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但是世间会这样的人又有几多?随随便便就能碰得上吗?人是多种多样的,爱情的方式也是多种多样的,对于一些人来说,爱是蜜;对于一些人来说,爱是毒;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爱什么也不是。 在爱情之前,大家都会有各自的过往、责任、性格,不可能人人都会说“爱情是我的唯一,除此不必有它物,不必理会他事”。 对于若影来说,爱情应该是一种让心灵宁静安详的情感,而不是陷他于嫉妒、报复、憎恨的源泉。如果有一天,爱情给若影带来的只是这些负面的情绪,那他就会远远地离开。 直到找到真正的心灵的柔和安宁。 以上是我对心目中的“爱情”与“若影”的阐述,如果雷到众家,深感抱歉。但是每个写者都会有自己想要表达的观点,以上就是我的观点了,不会再改变。 (对于一些大大反映的“邹敬阳前世回忆太多”的问题,我想在此声明,不会再作删节,因为本书《斜阳若影》,写的是梅若影,但也有邹敬阳。这些回忆其实也是她对内心世界平和稳定的追求。之所以把大量回忆放在第一卷,是因为第二卷出场人物增加并将改以第三人称叙述,没有空间再来追叙。如被这些回忆雷到,只需跳过不看即可。) 此致 敬礼 狂言千笑 2006年11月30日星期四 第二卷南楚军篇将跨越三年时间继续讲述,因出场人物增多,改以第三人称叙述。 【外传·神医毒王】 第27章 林海如 以后在坑该外传 注:27~30章是前传,关于司徒若影来历和林海如少年时的事情。故事正文部分的第二部从第31章开始。 青巾拂肩,沉沉风露。 静立松前,放眼津渡。 冷雾迷衫,步溅轻踌。 夕夕照照,垂虹垂暮。 千秋追忆,万载孤独。 昭昭我心,归归我路。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年,正是正月初一,南楚地处南方,却仍是十分寒冷。清早,街上又恢复得清清冷冷,偶有几个过客,都是缩了脖子匆匆地行路。 十几个老丐躲在两家大户外墙间的夹角处,围着一个头面污浊的小乞丐。之所以说那群人老,也不是由于他们真的有多老,而是与中间那小乞丐相对而言的。 那小乞丐身上的衣服已经磨得破破烂烂,沾满油污泥浆,破烂褴褛的毛毡里隐然可以看出尚有一套算是合身的女娃装束。 只见那柔软而断裂污糟的指甲捻着一本崭新的历书,低垂的眼扫了一下过去,那少年独有的软润的嗓音于是从人间低低地读了出来:“丁亥年,正月初一,宜祭祀、开市,……忌会友、嫁娶。” 虽然声音软润,明眼人却能听得出是个男童,并不是因音色,而是那淡淡然的态度和平稳的吐息。这年代的女孩,养不出如此平淡的气质。 “哈,宜开市啊宜开市,”一个老丐听得立刻乐了,说道,“今日路人这么少,还宜开市呢,还没等摸到哪人身上去,就要被人给逮着了,还怎么营生?宜开市个头啊!” “人家过年,我们睡觉!大家还是散了吧,今天的副业恐怕糟糕。” “也是也是!”又一人附和着,一兜手抽走了小丐手中的历书。 “老牛你也真是,偷什么不好,竟偷了本历书回来,那些识字的根本不愿与我们打交道,又怎么卖出去。” “要你管,卖给镇北秃头李,让他转卖不就成了。”先前那人狠狠锤了旁边一下,把书本塞进怀里护着,转手就走。 算是热闹凑完,于是一群乞丐一哄而散,四处归了自己的窝。 有的三五个一顺道地离去,边走还边留下了些微的对话:“那娃儿倒怪,识字好像很多,却偏偏是个流浪儿;是个男孩,却要做女孩打扮……” 那声音本小,可是剩下的小丐缩在墙角落里,肩膀轻轻抖了抖,又缩得更深了。这镇子不大,地上的石板铺得十分疏落,正月的风吹过一阵,卷起了许多泥土。饶是小丐藏身的墙角狭小,也是阻不住寒气,他只能紧紧抱了膝盖,缩着发抖。 又是一阵脚步传来,两个南楚兵丁打扮的人从街道那头走来,一路打着呵欠,一路唠唠叨叨地抱怨。 “哎,我就说嘛,当兵虽能拿粮饷,可是天天这么早起,还要当差,上头什么时候叫,你就要什么时候到。哪里有在家务农时的清闲,农忙时虽然忙了些,可是闲起来至少能睡顿好觉。” “……大哥,你认得字不?这画上的女娃儿谁啊?这么可爱,怎么上头查得这么紧?” 先头那声音顿了顿,才压低了道:“你脑袋坏了怎的?一月前国都衡阳那场屠戮没听说?” 缩在墙角的小丐把自己缩得更紧小了些,几乎把全身都缩进了破毡里,那两人已经走得近了。 “你是说……衡阳林大将军府?”另一个声音疑惑了片刻又续道,“你说……林大将军真的叛国了?” “你问我干吗,国君同国师不是都这么说了吗,那自然是真的,杀千刀的衡阳林家,不帮着我们的九阳圣教,竟然去信北燕的白衣教……活该他家被剐。” 两个兵丁已经到了街对面的公文榜前,一个取出怀中捂着的尚温热的浆糊,另一个拿手抹了些涂在一张麻黄的纸上,高高地举上墙去贴。 抱着浆糊的人突然又问道:“……你怎么跑话题了,我刚才还问你这女娃儿犯了什么王法了,你怎么扯到那家逆贼去?” 粘画的人用力地拍了几下,把画粘平了,这才回头低声道:“你脑袋真的坏了?这女娃儿就是林家的遗孽。一月前,司徒国师围了逆贼府邸的那时,不知怎么给她跑了的。好不容易逼着伺候过那女娃的丫鬟描述了她的相貌绘了像出来。现在其他郡县里都已经张榜贴了画像,就等着捉了。” 另一人倒抽一口气叹道:“这就是那个闻其才名不见其人的衡阳第一小才女林海如?林家护她跟护什么似的,见外人都要隔着几层帘子……” “小声点!”先头那人左右看看,见到一个披着破毡的少年小丐在对面墙角,似是睡了,松了口气,扯着另一人匆匆走了,一边走一边留下隐约的说教,“如果你还想过安生日子,就别用这么崇拜的口吻提起林家的人……” 待那两人走远。 小丐抬头,目视街对面的高墙。 墙上一画,画中女孩身着鲜艳宫装,唇如刀削般薄,眉如柳叶般淡弱,鼻子小巧,眼大如星,双颊圆鼓鼓的白嫩。旁边两行字:“白银一百两,赏获林家遗孽林海如者,生死不限。” 那小丐微微松了环抱的双手,低头从破毡中看进去,只见到一身无法辨认出原样的污糟。 “虽然只像三四分,而且还以为我是个女娃……但南楚到底还是不能呆了。”他喃喃地说道,拢了拢破毡,挨着墙角缓缓行远。 地上,遗留了数滴隐约的水渍,缓缓渗入冻硬的土中。 ********************* 二月,天气稍暖的一日。 南楚东北长江沿岸的一个小村。村里大多是渔民或做船运的,来来往往的乡言俚语。但也偶有地主人家,学着郡城里的世家大户,也教导子女习琴学筝。 断弦声一震,从广院高墙中传出,已经十分轻微。自幼习得武艺的林海如却仍是听得清楚。 院里一阵忙乱,有小姐不耐练琴苦闷地乱嚷,有长嫂循循地劝导。林海如低头发愣,时间似回转,回到温暖的家庭。父亲虽管教严格,练功虽苦闷,家人却亲切。有担忧自己难能平安的母亲,从了算命的话,将他当女孩养了;有牙牙学语的小弟,一懂得自己行走,便天天扯着他的裙摆四处跟着乱爬。 母亲虽将他当女娃养着,父亲却仍将他与一般男孩看待,学文习武,不曾稍落。母亲说女孩儿应习筝,父亲马上反驳——筝弦繁琐,弦虽有十三,音色变幻却少;不如琴之大气,六弦自有天地。将门无犬子,要学的自然是琴。 良久,院里已再没声音,少年茫然地抬起头,抹去眼角不知不觉间流下的水滴。父母以往老是为他的教养方式争吵,看来也不是没道理的。当做女孩养了九年,多少也染上了点软弱。只是如今,已经再没有亲人会为他争吵了。 这泪,就算流得再多,也是无用。他使劲擦干,又从地上抓了把泥灰涂满被泪冲出白皙皮肤的脸,咬咬牙,继续沿着村道走去。离了这村,再过半日就可离开南楚。 父亲教他习字读书,是以兵法、内功秘籍为课本。大概也因此,他在母亲面前虽穿着深衣环佩垂饰,也能够装得文静。可骨子里仍是不折不扣的男孩——而且是个十分顽皮的男孩。他因为好奇父亲锁在书房密室里的地形图,于是向厨房掌勺丁大哥学了开锁技艺,偷偷跑进去观看,早就记得一清二楚。也幸好如此,才能辨明方向,自那场边乱后,一路向着楚齐交界的渡口前行。 ********************** 松林。 被不知是哪个士兵的大脚踢倒在地,少年手中匕首落地,再无余力挣扎反抗,只能看见那个数日前被自己自狼口救下的樵夫领了袋银钱,喜笑颜开地转身,消失在人群后。少年心中一阵绝望,天下之大,竟然无他容身之地。即使一时好心救人,也终是落得被人出卖的下场。 一名穿着南楚武官护甲的军官笑吟吟走过来,一脚踩在他胸口,笑道:“想不到林家的小姐原来竟然是个男娃,要不是你这身衣服和武艺,我们还真的不敢认哪!不过……带着活人回去总是麻烦,所以……” 说着,那军官举高了手中的军刀,周围的小兵纷纷叫好。 林海如耳中清晰地传来自己加剧的心跳,奋起余力要做最后一搏。无奈他人小力弱,数月来也没得吃上顿好饭,睡上顿好觉,此时一挣,只是蜻蜓撼柱。 电光石火之间,突然听得叮的一声,映在他眼里的那柄银光灿灿的军刀像凭空撞到一堵大墙般生生荡了开去。 啪的一声轻响,一颗松仁落入他耳旁的泥中。 “什么人!”那军官怒喝道。 林海如兀自盯着那柄余晃未绝的军刀,丝毫没有注意到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直到一个温暖平和的声音响起:“草民不过山野顽夫,素来与世无争,却不知这位官爷找小徒有何见教?” 那声音温正和平,霎时间冲淡了松林中浓烈的杀气。少年侧眼看去,只见两个卓尔不群的男子比肩而立,一着黑衣,一着白衣。黑衣人冷着脸似是心情不好,兀自逗弄怀中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儿。白衣人手中把玩着个拳头大的松果,脸上露着清浅的笑意。 “大胆刁民,竟敢……”那武官还待怒斥,却陡然间止住了话音,对那个抱着孩子的黑衣人上下打量了两眼。他越是打量,脸色越是变幻,终于露出震惊不能言语的神色,讷讷地道,“毒王……司徒……” 黑衣男子原本一直垂头不语,听那武官才说了断断续续的四字,被遮在长长睫毛下的眼神一厉,眨眼间腾出一只手来,也不见如何动作,一片雨丝般大小的银针射出,围在少年周围的官兵立时都倒地不起,放眼望去,都以口鼻流血,眼见已经无人可活。 那武官心中大惊,膝盖一抖,便再也踩不住刚到手的少年,软软跪了下去。 “君上,是小奴无知冲了君上的面子。” 黑衣男子皱了皱眉,总算抬起头来,却是对白衣男子不悦地道:“大言不惭的聂悯,这就是你所谓的易容术?我看也不怎么的啊,不还是给认出来了么。” 聂悯?饶是少年身心俱疲,也无法抑止惊骇之情。这个名字他曾听父母提到过许多次。那个白衣男子,难道竟是一直游侠于方外,救人无数的神医?而黑衣男子,又被这个军官称为毒王。 配得上“毒王”这个称号的只有一人……难道会是那个司徒家族有史以来最天资横溢的青年高手毒王司徒凝香?那个已经失踪了三年多的司徒凝香? 白衣男子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今早起来都没戴上面具,就算我易容术再好,又有什么用?” 黑衣男子一怔,腾出的手摸了摸脸上,大讶。转而在怀中摸了一下,才掏出一块软绵绵的物件,冰冷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道:“啊?真的没戴上……”说罢又抬眼看向那个武官,轻轻地道,“既然认出了我,不活也罢。” 那武官还没来得及想到什么,只觉得眉心一麻,顿时人世不知,也再不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黑衣男子好像做了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看了看手中面具,想想还是不愿意戴上,于是又塞回怀中,继续去逗弄怀中小儿。 白衣人却抢上几步,扶正林海如,掏出一个小瓷瓶,倾出两粒棕红的药丸,就要喂他吃下。 少年看着那两粒药丸,摇了摇头不愿吃下。 白衣人一愣便知缘故,微微一笑,转身拾起掉落地上的匕首,在自己衣裳上抹净,又在两粒药丸上压了两下,才把匕首和递到药丸一起递到少年手中,道:“匕首月明,遇毒则黑。这药虽不算什么宝贵的物事,却不会有毒,顶多能补补血罢了。” 林海如心中大惊,那匕首月明是他父母掩护他逃走时,在他身上藏起的。他自幼年尚未记事起,玩了足有九年,直到那时才被父母告知这匕首能辨毒的特性,而眼前这人竟然理所当然般知道。 白衣人知他心中惊异,微微地笑着,继续说道:“你父亲是白衣教的执教。” 少年心中一紧。 白衣教的教徒原本都是贫苦人,数百年前一场旷日持久的混战中,为了自救自助而建立起教派,崇拜月神,尊尚互助。至今数百年来已经发展得庞大严密,与尚谋的九阳圣教、尚武的青阳宫并驾齐驱。 为了防止教众为恶不仁或迫害同伴,于组织外单独设立左右执教。名为执教,实则与处理教内日常事务的教主并驾齐驱,负责暗中查访、严明纪法。普通教众不能得见左右执教其人,只凭印信听令行事。而每任执教都会由自己子孙中,或机敏能干的徒儿中选择继任。 他父亲是白衣教的左执教这事,也是他在八岁那年通过了重重测试被选拔出来时才自父亲口中得知的。 这个白衣人却如何能够得知? “神医聂悯,本就是白衣教的右执教,你父亲也是知道,只是当时没得我允许,不便告诉你。”说着,白衣人自腰带间抽出一柄两指宽半尺长的匕首,“匕首月影,与月明本是一对,执教信物,你不会不知。” 林海如看着那把银白的利刃,刃身篆文刻着月影两字,字迹笔触都与月明一般无异。心中终于松下,转目看向始终浮着温柔笑意的聂悯,神志渐渐恍惚。 良久,黑衣人走到安然入眠的少年身边,低头看着跪坐在地,扶着少年喂药的聂悯,说道:“我不喜欢呆子。” 聂悯叹了口气,道:“凝香,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海如不是呆子,我们跟在他后面看了十数日了,他事事谨慎小心,能吃苦耐劳,又怎会是呆子?” “咱跟他后面看了半月有余,他都不会换下这套衣服,不是呆子是什么?”司徒凝香指着已经没有破毡遮掩的红棉夹袄道,“他又不是没有本事去偷件衣服,就是不偷,看得我窝火。” “哎,林大哥家教严谨,不让他做偷鸡摸狗的事情也是有道理的。” “就是太君子了才没得好下场!你以后要多教教他灵活变通的道理。”说着,司徒凝香又看向怀中的小儿烦躁道,“小影这孩子怎么这么呆?都三岁了还不会叫爹。” 聂悯无奈地抬头看向司徒凝香,绕是他十分好脾气,也禁不住责备道:“你都是当父亲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急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西戗族的嫡系都是要到十五岁才开智,我以前也是如此的。” 听聂悯生了气,司徒凝香赶紧苦着脸道歉:“我还不是因为见着这帮人心烦吗,哪里敢嫌咱们小影孩儿愚笨,快点带了这个什么海什么的离开,再耽搁下去恐怕就又有人追上来了。” 第28章 毒王神医 聂悯给林海如喂了药,终于放下心来,环视一眼。满地的尸首都已经尽被司徒凝香用毒水化去,轻轻地道:“我如今还是局中人……你就不曾后悔?为我退出九阳教……” “无事一身轻,不用为司徒荣及那帮伪君子搏命操劳多么轻松惬意。而且他们活该,谁教他们那次竟敢伤你……”说到这,司徒凝香顿了顿,看向聂悯的目光深沉起来,续道,“你身上……” “不是说没事了吗?你一个毒王,我一个神医,都过了三年多了,还有什么是治不好的?”聂悯看着他,轻轻地笑着。 感觉气氛突然变得深沉,司徒凝香赶紧换了话题道:“他们若是知道我还活着,而且是跟你在一起,大概就会叫我司徒隐了。哈哈,混了几十年,能混个司徒隐的名号也不错啊!” “司徒隐?” “你不知道?哦,你当然不知道。司徒家素来以齐心一意为荣,你知道为什么数百年来不出一个叛族者么?”看着聂悯不明所以地摇头,司徒凝香戏谑地道,“因为啊,那帮人一旦发现叛族者,就会立杀无赦,当做从来没有这个人。就算偶有哪个人因为有特殊才能要留下不杀,那帮伪君子们也会销去他的原名,改称隐,幽禁在族中重地,一世不得重见天日……如果被捉住,他们肯定舍不得杀如此天资横溢人见人爱的我,所以到时候肯定会改名为司徒隐,哈哈,这可比我如今的名字好多了,免得你叫起来觉得女里女气。” “凝香……” “嗯?” “你在紧张?” “我没有!” 聂悯摇着头笑了,伸出一只手握起司徒凝香,道:“你一紧张话就特别多。” “……哪有……” “你看你现在,哪里还有那个能止小儿夜哭的冷面毒王的样子?” “我还不是只有在你面前才这样……好吧,总是瞒不过你,我只是觉得司徒家最近追得紧了些……” “凝香……” “嗯?” “不用担心,就算你一不小心被他们捉到,我也会打上九阳山把你救出来的。” “谁,谁用你救,就算我再怎么不小心,也断不会被他们捉住的!” 聂悯点点头,把昏迷的少年打横抱起,说道:“我们快走吧。” 走出数步,却没听到司徒凝香跟上来的脚步,有些奇怪地回了头。只见那黑衣青年素来冷淡的脸上正露着茫然,柔声问道:“怎么了?” “你……真的会打上九阳山?” “当然!”聂悯很肯定地答道。 “你知道的,我讨厌那帮伪君子……” “放心,白衣教的人,有些时候肯定是说到做到。” “只是有些时候啊?” “对着司徒荣及那帮伪君子们,自然不能说到做到了。”聂悯温正的脸上露出了狡黠,又道,“再不走,恐怕就要和那帮伪君子们正面碰上了,你到底走是不走?” 黑衣的司徒凝香展颜一笑,肯定地道:“往西五十里外刘老庄,谁落后谁就要请一餐!” 两条人影倏忽间展开,如御风而行,而不论如何急速,两人始终比肩。 **************************** 十一岁。 林海如在老人面前跪下,他能感到身后有一双温稳的眼睛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二年多的生活如云中雾里,如今回想像一阵缥缈的青烟。 烟里有一个喜欢穿黑衣的男子,喜欢在四人一起吃饭时抓起随便吃剩的哪块骨头砸他,一边还骂骂咧咧道:“你这死小子,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跟我一起学毒。”这是他的二师父梅凝香。如果不是亲见,他断然不会想到,江湖上闻之色变、能止小儿夜哭的毒王司徒凝香就是这么个没大没小、任性随意的人。而江湖上盛传的毒王失踪的传闻,竟然是因为他自己叛出了家族,自动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有一个喜欢穿白衣的温稳男子,总会在二师父甩出的骨头砸中他时转了筷子夹住,而后不悦地道:“凝香,和海如好好学着点,吃饭就要有吃饭的样子。再说,现在打武学基础,以后再回头学医毒,有什么不好?贪多反而难以学精。”这是他的大师父,聂悯。 还有一个小小的男娃儿,皮肤黑黑红红的,眉眼间一点儿也不像两位师父,却被两个师父当成儿子来养。也不知道那娃儿的爹究竟是大师父,还是二师父……平时只听两位师父“小影小影”地叫他,却不知这孩子究竟是姓聂,还是姓司徒。也许是大师父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二师父总是喜欢掐着他的脸肉不悦地喃喃:“笨蛋娃儿。”大师父则会无奈地说:“凝香……” 大师父会指点他武学内力上的修炼,却会谆谆告诫:“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不是不给你报仇,而是要你好好想清楚了,你与司徒家作对,是单纯地因为家仇还是因为他们不断为恶。要想清楚,是仇恨重要,还是道义重要。” 二师父那时正好双手抱胸斜倚在一边的大树上,听到这里突然冷哼一声。 大师父闻声顿了一顿才反应过来,只好干咳几声转了话题。 二师父却突然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管他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道义的。那个什么司徒鬼什么鬼的家族,早应该灭了,留在世上祸害。” 而后大师父又咳了起来……被呛的。 两年前,他失去了家族。是在那三个平和淡定的人与他生活的一年间,逐渐平定了他波动起伏的记忆和仇恨。让他从一个失却家园的行尸走肉恢复成更加成熟理智的林海如……当然,这点是随大师父。二师父的急性子也好歹传了一点给他,那个二师父教他文字策论训诂之学,有时候见他写得慢了些,就会不耐烦地投笔于地,弃他而去。 只是他知道,这样的生活已经结束。 十日前,二师父抱着小影入镇赶集却不再回来。他与大师父一路因循察看,通往镇集的道上有一处满是打斗痕迹,而后向镇集移动了百步左右后,所有的痕迹嘎然而止。地上余留残血尚殷红如锦,人却不知所踪。 大师父神色如常,转身,立刻带他离开了盘华岭。一路急赶,终是到了东齐的泰山。 昨夜,大师父在上山前将一本羊皮卷轴交与他保管,说道:“这便是我聂家的内功心法。与你家打根基的心法并无冲突,可自行学习。从此后,就当不再有我与凝香两位师父。” 他默默地握着手中的羊皮卷轴,一时无法说话。 “虽说你二师父手段强横,无奈那日带着小影。恐怕是被胁迫了才无法归还的。但就算是胁迫,毕竟能在他手下讨了好去,证明对方也是个人物。大师父此去,不知何日能够归还,只是留着你一人独自生活始终是担心。明日上山见我少年闯荡江湖时的拜把兄弟,你就投入他门下好了。” “徒儿不才,却绝对不会做此欺师灭祖之事。”林海如急忙道。 “哎!跟你说多少遍了,那些书本上讲的‘道义’根本不是真正的道义,如果你死认这些迂腐的道理,会害人害己。真正的道义应是因循时事,利人利己。我之所以如此安排你,是不想自己以后行事还要为你分了心去,你也能好好练武修行。” “可是……”他不止该如何说话。两年前面对灭门灾祸,他无能为力;两年后面对师徒离散,他仍旧是无能为力。 思及此,少年终是露出了难过的神情。 聂悯轻笑地摇头,止了他的话道:“我的把兄是江湖上盛传的青阳宫主沧云老人,青阳宫世代与白衣教交好,也不会辱没了你的出身。你以后是要继承父业,继任白衣教的执教,或是干脆入了青阳宫,一切由你自决。……好好学着,以后也好帮手我们。” 天明,上山,一路过关,直入厅堂。 林海如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向着一须髯花白的慈眉老者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师父。” 数日来眉头深皱的聂悯轻轻地舒了口气,这个少年的身世来历他都已经详细告知给沧云老人。这位老者素与白衣教交好,又与九阳教不睦,定能看护好这个命运多舛的少年。 他自座上站起,躬身向上首的沧云老人道:“海如这孩子随我两年有余,谦恭孝顺。如今交与大哥照管,还望大哥不吝管教。” “聂老弟客气什么。”沧云老人摇头道,“我门下能得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是我的福气。只是你形色匆匆,却是为何?” 聂悯浅浅地笑了笑,道:“自何处来,向何处去。聂悯从前受大哥照拂,如今又将海如托付给大哥,还怎敢拿些芝麻绿豆的小事麻烦大哥?只是如今九阳教坐大,时时不忘欺凌弱小。白衣教又不断受到重创,恐怕青阳宫以后又要多担待些了。” “你可是……要去找回毒王司徒凝香?”沧云老人头几年虽不知一直随师弟出没的那个黑衣人是谁,但终是猜测了出来。而如今,旬前九阳教于乱阵中擒了一小儿与一黑衣人,执念甚深的聂师弟又怎能放任。 聂悯怔了怔,才低声道:“他……已不是司徒凝香了。”说罢,深鞠一躬,转身出门而去。倏忽间,身影没于山林间。 沧云老人看着山花飘摇的窗外,良久才道:“这个傻冒小弟,连命都不想要了……” ****************** 林海如十六岁。 这一年,沧云老人避世隐居,将青阳宫交给了刚年满十八的首徒。 十六年,对于人的一生来说并不算长;对一个年仅十六的少年来说却是全部。十六年里,他曾拥有一个庞大荣耀的家族的疼宠,有过亲睦有趣的师父的照料,然而安定的生活往往在最不经意间就被打破。 已经五年,大师父与二师父行踪不明。就算后来所拜的师父沧云老人如何彻查,也无法打听到丝毫消息。两个人就像是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似的。 然而他却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否则两位师父不会将他一人独自留在青阳宫里的。他想出去寻找,可是他虽然已经得到沧云老人的认可,却深知自己的火候不足。独自蛮干,是无法达到目的的。尤其是在浩浩沧海中寻找渺渺一粟时。 有时候,他常常一觉醒来,盯着淡色的床帷,不知身在何处。似乎没有立身之地,即使身为是沧云老人的徒儿、青阳宫主的师弟,也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五年有余,却依然无法将这里视为归宿。 “……林师弟!” 林海如从恍神中惊醒,意识到自己正坐在自己居处花厅的圆桌旁,对面坐着沧云老人的首徒。 相处五年,他深知这个师兄骨子里却比任何人都要多疑。曾有一段时间,师兄对他的到来有些疑心,虽然处处都显得生疏。沧云老人无奈之下向师兄解释了他的身世,也许是因为同是无家可归,师兄起了同病相怜之心,加之他一直也都用心做事,于是师兄也终于慢慢地放松了戒备。 只是他是白衣教左执教继任的身份十分隐秘,即便是白衣教内人也不能随便得知,沧云老人便没有说到这一层。至于大师父与二师父的事情,说了反而会让师兄疑心大起,所以沧云老人也便没有提到过。 师兄虽然有这样的毛病,却瑕不掩瑜,尤其近两年是越发的稳重成熟,虽然疑心的毛病不改,却越发大度果断,处处留有余地。以至于不是十分亲近熟悉的人,断然看不出师兄的多疑。许多人都已经被上下怀疑个透了,还深以为自己深受这位青阳宫主首徒的信任。沧云老人终于能够安心地将青阳宫交给了师兄。 “林师弟你考虑得怎样?”对面那人又问了一句 林海如看向师兄愈显英气的面庞——今日似乎未刮胡须,下巴略现青影。那具黄金打造的镂花面具搁在圆桌上。大概是因为常常以面具示人,所以这位师兄也不是非常注意仪容。 自年前师兄的父亲派人来请,却遭师兄言辞拒绝而闹了不大不小的一场子事件后,林海如与师弟妹们就都知道了这个师兄的身世——原来竟是已失踪了数年的东齐七皇子刘辰赓。 至于刘辰赓为何要改名换姓地居住在青阳宫里,林海如是一点兴趣也无。他只是小心翼翼地生活着,刻苦用功地练聂悯留下的内功心法,时时处处谨慎小心,绝不惹人疑心。 只是最近,这样的生活他已经累了。因为这样的地方,顾忌太多,信任太少,根本就不像家。 “你是想让我当你正妻?”林海如一哂,青阳宫的三宫六院十八室的设置他早就知晓,这二十七处关口中,最近顶峰的三个关隘就是三宫的住所。表面上是宫主的正妻,实际上却是协助宫主暗中监管内外事务的心腹。如此设置,虽能暗中行事、占取先机,却也有种疑心深重的意味。如此的青阳宫,又如何能让他有归属的感觉。 “并非如此。只是你也知道,师父已经把原先的三宫六院十八室带走。我又刚接管青阳宫,别谈妻妾,连心腹都十分的少,能排满这二十七处关卡就已让我心满意足,又怎会打你的主意。” “就不能先空着?” “先辈所留的体制,我刚一接管就有所怠慢,总是不好。” “我没有意见,反正我拜入师父门下本就没多少人知晓,外面也根本不知道师父共有四个徒儿。”林海如上下打量刘辰赓两眼,笑道,“我只要能自由行事就行。” “那就这么定了。”刘辰赓说着,饮尽最后一口茶水。将茶盏搁回桌上,起身,拿起面具罩上,告辞后走出林海如的居处。 将师兄送出院门,看着在山路上消失的背影,林海如渐渐敛了脸上温和的笑意。 他合上了院门,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力地靠在墙边,举头望着空阔的天际。 接了三宫的位置,也就是有了许多下山办事的机会。也就能借着办事的名由去寻找踪迹杳然的两位师父了。只是人海茫茫,又该向何处去寻找呢…… 第29章 以后在坑该外传 注:27~30章是前传,关于司徒若影来历和林海如少年时的事情。故事正文部分的第二部从第31章开始。 第30章 以后在坑该外传 注:27~30章是前传,关于司徒若影来历和林海如少年时的事情。故事正文部分的第二部从第31章开始。 第一卷之【南楚寒春】 第31章 楔子-飘雨 [三年后.梅若影十九岁] 南楚象郡外深山,时值入冬,细雨纷纷,越发潮冷的雨气终于压得缠绕林间的瘴气消散了些。 几乎见不到路的荒山上,隐约传来几声咳嗽,而后拨草而行的沙沙声响越发地近了。不片晌,一个被蓑衣斗笠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转出了繁茂灌木的覆盖,渐行渐近。 那青年提着个小小的药篓,里面装着半篓子新鲜药草。他又咳了声,终于停下脚步,抬起斗笠,看看不断飘落的雨丝。 只见他被掩盖于蓑衣下的身型稍显单薄,已经是一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优美。露出斗笠的面庞色泽青黄,却是连一丝血色也无。 梅若影抬起头上的斗笠,吸吸鼻子,紧了紧身上的蓑衣,拉拉背篓,加快了脚步。 都已经是入冬的季节了,要是在北方,肯定是该下雪的时候。可是如今搬到南方居住,却不能不忍受这连绵不断,似乎没个完的雨天。这种半死不活般的天气真是让人由里至外冷了个透实。 好在数百里的路,也总是要走完的。去山里采药采了N日,走路走了N日,最终还是要回城的。 近暮,烟雨重重,又是入冬,天色暗得很快。隔着雨雾远远一看,象郡主城的城墙只能模糊可辨。郊区散落的农庄里,袅袅的晚炊烟起,让人的心底也轻轻松松地暖和了起来。 当若影在城外两三里地的一处小院前停下脚步,伸手推开杂柴捆的院门时,天色已经暗得灰蓝。 拉开那间土砖砌的小屋的木门,果然看到被整理得干干爽爽的大炕。青年早就被冻得哆哆嗦嗦,连忙把蓑衣斗笠草鞋什么的挂在屋外,跨过高高的门槛,换上了室内一双粗糙却算干净的木屐,砰地一声关了门,把嗖嗖的风雨挡在外面。 极尽速度地忙碌了片刻,飞快点上了暖炕的柴火。又在一个掉漆掉得斑斑驳驳的橱柜中找到一块像是能吃的大饼子,擦干了被雨水泡得发白的脚丫子,立刻像入水的鱼儿一样,刺溜一下蹿上了大炕。 屋后的墙灶刚点上,炕上实际还冷得很,这一蹿上去,只是把已经冰冷的身体钻入一个和身体一样冰冷的被窝,一下子冷得不行,无奈下蜷成一团,团得像一只被狐狸盯上了的小刺猬般,索索地打着抖子。 好不容易撑到炕暖的时候,他才慢慢舒展开身体,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真是要命了。来来去去还是把自己弄成这样怕冷的体质,还好不顾左邻右里惊怪的眼光修了这个大炕,否则还不把自己冻成冰窟里硬梆梆直挺挺的猪肉么…… 一边缩在被窝里细细地啃着大饼,一边嘟哝着这饼又硬又冷。不过总算天气潮湿,这饼子也不算新鲜,早就发了潮,不算难嚼。最终他还是把吃剩的半个饼子又包好搁在被窝里暖着,翻了个身,入梦去也。 一夜无梦,睡得个沉实。第二天暖融融地醒来,还有些迷糊,就感到两道可以射死人的目光射在身上,激灵一下,刷地睁开眼。 只见一个少年坐在炕边,一见他睁开眼睛,就立刻捶胸顿足地大声嚷嚷道:“哎哟哟,我的若影阿哥哟,你终于起来了!” “是三狗子啊……”若影有些头疼地抬起一只手抚着可怜的耳朵,一边安抚地道,“又怎么了,这么早到我这来。” “你还真是没良心耶,我帮你辛辛苦苦整好了被褥,你就这么不欢迎我来啊。” “得了吧你,到底什么事。” “哎,还不是那档子事?你这几天不在,我爹也外出公干,可衙门里一下子接了好几单子命案,其中就有两单疑难的。你也知道,如今近了年关,郡守催得着急,大哥二哥都不知该怎么办,你就叫我天天到这里候着你回来,你还不快去看看。” 若影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把被子拉了上来,翻了一个身冲里墙睡着,一边捂在被子里咕咕哝哝地说道:“我才不要去,被窝里好不容易弄暖和了……” “你猪啊你!”三狗子怒极,抓起被子就要掀,想不到若影已经死死地抓了被角,任他怎么揭,就是揭不开。末了,气得两个鼻孔直冒白气,指着应该是若影后脑勺的位置道,“你也不想想,这些天都是我照顾你的屋子,要不是我,你哪来干柴可以暖炕,你就这么忘恩负义,呜呜呜,我不管,哥哥们说要是这次再找不到你回去,就连我也不许回家了,呜呜呜,你还不快跟我一起去。呜呜呜……” 三狗子越说越激动。 这个少年的两个哥哥个性十分别扭,往往越是喜爱这个弟弟,就越发欺负得起劲。恰巧这几天他们老爹雷鸣外出公干。两个哥哥得了空闲,又没人管教,就趁着大好时机把幺弟欺负得狠了些。 总之这个委屈的少年说到后来,已经没头没脑地哭了起来。 若影把被子捂得更严实了些,又冲着墙里挤了挤。三狗子见他这么不理不睬的,干脆不管不顾起来,撒欢子似的号啕大哭。 真是无语问苍天! 试想,如果当某人一心一意要去寻老聃论道、找周公下棋时,距耳旁不足三尺之处却有个再世唐僧以高八度的破鸭子嗓门哭丧,这人还能怎么办。 若影忍了片刻,无奈,在被子里闷声道:“好吧好吧,我起来我起来,你先别哭了成不?帮我找一套干净衣服才是正经。” 三狗子一听,如听到皇恩大赦,哪里还继续哭丧下去,赶紧从搁在一旁的背囊里捧了厚厚一沓冬衣雨服出来,搁在炕上烘暖,一边抹了泪破涕为笑地道:“我就知道若影哥哥待我最好了,这是阿爹给你准备着的,今天正好拿来给若影哥哥试试。” 若影早就习以为常,也不推拒,着三狗子一旁候着,自己磨磨蹭蹭地穿好了衣裳,拾掇了些零碎物件,又套上底面一色油黑的鹿皮靴子,才从厨柜顶上取下一把油伞,不情不愿地背上头天带回的药篓,跟着少年出了门。 象郡地处深山之中,在沿着邕河的一小块平原上修建了城池,就作为郡内的主城宁城。这个宁城四面环山,按地形来说最是不利于防守,但好在地处四国之地的南端,周围树林茂密,常有瘴气阻隔。平日里除了熟悉地形季候的往来商队会出出入入外,倒也没什么闲人敢来挑起战事。 远远一看,护城河的吊桥一大清早就已经放下了,虽是连绵不断的雨天,但郊外进城买盐买衣卖柴卖菜的农人、城里出去采集野菜探望亲戚的人们仍是络绎不绝。 未近得城门,守卫已经看见蹦蹦跳跳的三狗子。一个年纪稍长的城门官心中一乐,举步就要过去。可刚迈出两步,竟看见那人恰恰跟在少年身后,刚刚浮起的笑立刻凝滞在脸上。 “是梅若影……”城门官身后的卫兵已经开始低声讨论起来。 “梅若影?东齐悬赏寻找,南楚悬赏捉拿了三年却一无所获的那个?”另一个明显是新丁的人惊道。 “怎么可能!此梅若影非彼梅若影也!悬赏榜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了吗,他们悬赏的那个梅若影,原名叫司徒若影,脸上有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烙痕,发色稍黄,面目微黑,如今年约十九。你看这人可是长得那样?再说了,要真是那个被悬赏的人,隐姓埋名还来不及呢,又怎有胆量会用原本的姓名?” “你说的有理,可是这么远,我怎么看得清楚……唔,等等……的确很不一样……不,根本就不一样嘛,但是城门官为何如此惊慌?” 先前那老兵脸色凝重地答道:“那人是连我城仵作雷鸣都要敬佩三分的人。年纪轻轻的,却不知修了什么妖术,无论什么样疑难的尸体,多么错综复杂的犯案现场,到了他手里顷刻间就能破解,就像天生是要和死人打交道一般,平日里也决不与仵作行当以外的人亲近,衙门里的都管他叫看尸鬼眼。” 正说话间,若影跟着雷鸣家的三狗子已经来得近前,两名城卫赶紧闭了嘴直视前方。只见三狗子满面欢容地向年岁稍长的褐衣青年絮絮叨叨地说话,那个青年面无表情地只是走,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那名新兵见这背着药篓的年轻人似乎没注意到自己刚才的说话,刚想透一口长气,猛然间却看到那双乌幽幽的眸子电射般向自己扫来。 他只觉得一瞬之间,周边的温度好似顷刻降到冰点,所有声音都似被那双沉不见底的眸子吸了去。 惊骇之下,不由得倒退了半步。 可是再看时,那个青年却似乎连脸都没有侧半下,眼睛仍然是不甚有神地半眯着,张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经过了他的面前,入了城去。 第32章 仵作 “就是,这样的人,除了雷鸣一家子,还有谁敢接近他……”身后传来的对话隐约可闻,身边的少年没有听到,若影却听得清楚,只是他也懒得有所表示,任那少年挽着手臂一路扯到了府衙门前。 府衙门外站岗的几名小卫依然是那副要躲不敢躲的神情,却让青年觉得十分轻松,连招呼也不必打,随着少年来到前堂旁边的一排青砖小平房外。 连着几间平房靠瓦檐的高窗都大开着,长檐下祭着香,尚未燃尽,显是一直没断过火。小少年抢过若影的药篓搁在了外面屋檐下。 还未进屋,就闻见一股子极为熟悉的腐臭味道。两人显然习惯已极,也不嫌臭。三狗子只稍掩了嘴就低声唤道:“大狗儿哥,二狗儿哥,若影哥哥来了!” 不片刻,只听得吱呀一声响,关得密密实实的门被小心翼翼地由里面拉了开,一股更是浓浊的污秽气息便扑面冲来。 南楚的规矩可算是当今四国中最多的了,比方说仵作这行当。南楚人总是臆想着,如果验尸房门是向外开,那么当仵作离开的时候,尸体的恶气也会跟着一起出去为害人世,所以一定要把停尸间的房门建成向里开的。而且还非要建成只能开一缝的那种,生怕开得大了,恶灵出来的机会更多。那些俗人们可不知这样一来把仵作们害得多不方便,毕竟房间本来就小,这门又是向里开的,可教人在屋子里往哪儿站去。 出来的是少年的二哥,一见是若影来了,虽不敢高声喧哗,但任凭这里的阴气冲天,眉眼里也满是喜出望外的笑意。 雷家的三个儿子小名都取得俗。也是南楚风俗,百姓都认为名贱好养。而仵作这一行认为狗血最能辟邪,所以雷家这代的三个孩子自幼就都取了狗儿这个小名。老大名单,老二名双,三狗子名仨,除了雷仨这小狗子年岁比若影要小,雷单和雷双都是年过二十,已经在父亲手下帮活儿了。只是这行当要做得老道,光听些家传经验可不够,还需要验过大量的尸体,见过各种各样的案例。 也不知什么缘故,明明若影比雷家的老大老二还要年轻上好几岁,死人方面的见识却还比雷家的当家老爹还要广上许多。每次判断都极是准确,至于准到什么程度,只有雷家人才知道,即使宁城里传得再邪乎,也及不上若影真正的本事,也因此这三兄弟私底下对若影都极为崇拜。 眼见着苦苦期盼的救火人到了,雷双赶紧脱下手套,就着门外没灭的香火拜了几拜,又从怀中掏出一副口罩和小鹿皮手套恭敬地递给若影,笑嘻嘻地看着若影有些不情不愿地戴了上,便抢前纠着他衣角进了去。 若影被老二这么一拖,只得无奈地随着冲前两步,进入了停尸的隔间中。 这间狭小的隔间里其实并不十分暗,四角都燃着火把,照得堂堂的亮。并不宽敞的房间中,只在高及屋顶处开着扇气窗——当活人都离开时,这窗子是一直关着的。靠墙仍旧摆着几个破旧却尚算长寿的壁橱,那上下都搁着防潮的生石灰袋子。 而就在不着四壁的正中间,是一张停尸的木床。床上躺着的,自然是一具一丝不挂的尸体。稍微一看,那尸首的面目肿胀,眼珠子已经暴突,把眼皮都撑开了一线。 还没等若影发表感想,但听得吱呀一声响,室内一暗,原来是身后的门扇又关了上,而雷单和小娃子雷仨都已经挤入了这间不大的停尸房里。 冲他俩微一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若影紧紧手套,径上前去将那尸首稍稍地起了个个儿。 只见那背面都已经汇聚了大大小小的紫中透青的尸斑,表皮上还浮起了一层大大小小的水泡,那里面汇聚的可是腐臭的尸液黄浆和氨气小泡。 好家伙,已经死了好一段时间了吧。 要知道,人死后血液循环就停止了,也因此,血液就都会坠集到身体低位的毛细血管中,形成暗红的尸斑。这人身上的尸斑竟然已经显出了淡淡的绿色,显然已经进入了腐败阶段。 若影叹了一口气,抚触那个已经肿胀的脑袋,又使劲张开了那张紧闭的嘴。就算隔着厚厚的夹了炭屑的口罩,那一股突然间冲面而来的腥刺气息仍是熏得人一阵晕。忍了刺得眼睛寒痛的臭气,持起放在床边的一根探针向里探了几探,大略地扫了几眼,赶紧又用力将那张肿得跟香肠似的口嘴阖上。 转而挥手一个招呼,率先拉门出去。 …… 门外的世界是如此的美好! 青年疾走出十几步开外,才解下口罩,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吐出胸中郁结的气息,回首看着跟着出来的三兄弟。 “若影,你看这究竟怎样?”雷双率先问道。 “什么怎样?” “这尸首是四日前衙门里送来的,城东卖豆干豆花的老刘他娘刘萧氏,那时已经停灵停了三日了。听老刘的描述,那刘萧氏死时面目浮肿不堪,痛苦挣扎而不能言语。现如今,那新任的郡守正查案查得紧,非要说这是那老刘头下了毒,如今已经把老刘头打下了牢里押着。可是任我与大哥如何检验,就是验不出是什么毒。” “你认为呢?”若影转向一直没开声的雷单问道。 “我以为不是中毒,可是她面目肿胀,眼睛暴突,口有恶臭,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死因。” 比较稳重的大哥一说完,就求助地看向微笑不语的青年,问道:“梅弟可是有了什么发现?” 若影抿了嘴,笑道:“这新来的郡守也真是有意思,审案断案明明由县衙府尹来做就行了的,他怎么偏偏要来趟这浑水。而且还偏偏是个外行。” “你的意思是……”雷单复问道。 “不是毒死的,而是病死的。” “病?”雷双似想起了什么,拍拍脑袋道,“不可能啊!那老刘头说过,这刘萧氏平日里身体健康,无甚大病。只是牙口不甚好,吃食不大方便罢了。可是这牙口的问题也不能死成如此惨状啊。” “可惜啊,偏偏就是她的牙出了问题。” 三狗子听了,也不信地道:“不可能啊,虽然牙疼起来要人命,可是却不是病的哪。” “谁说不是病?”若影眼色一厉,扫视了呆愣的三人一眼,续道,“你们待会儿去看看她的牙,上颚右侧的最后一颗。已经被蚀了个大洞,直入根底。恐怕都已经被蚀进了牙床骨骼中了。” 的确,这并不是中了别人下毒,而是因为那萧刘氏的蛀牙太严重,不但蚀进了牙髓腔,还继续腐蚀了上颚的骨骼,最后导致脑部病变感染。所以她死时颅内压已经极大,面目也因为血液的毒性而肿胀不堪。 只是这些细菌、感染之类的原理,雷家的三兄弟并不知道。若影只能省却那些环节解释清楚。 听完,率先脸色大变的就是三狗子雷仨。只见他立刻捧着自己的牙口,颤巍巍地道:“牙病也能要人命?” 雷双早又戴上了验尸专用的手套,如今还没来得及解下,只能用肘子给少年的脑袋来了一个爆栗子,骂道:“若影说的还能有错?倒是你这笨小子,平日里叫你吃完东西一定要漱口,你就是不听,看你还敢不敢睡前吃糖!” 雷家的大哥默默地记在脑中后,抬头道:“梅弟,还有一具自行咬断舌根的,可是问过她夫家家人,却又没有自杀的理由。你也跟我看看去。” 末了,还不忘回头对二弟说道:“三狗子明年的压岁钱就咱们替他保管着吧,省得他拿去买些小食吃坏了牙。” 若影无奈地看看已经哭丧起来的雷仨,心里想着,要得罪可不能得罪雷家的老大,这人平时看起来挺稳重老实,偏偏是应了那句俗话——会咬人的狗,不叫! ######################## 因齿根腐蚀殆尽而感染脑部致人死亡的例子虽不常见,却是真有其事,即使大医院也很难挽救,死状极其凄惨。大家一定要注意保护好自己的牙齿,有洞有痛要及时去补啊! 唉,不是吓大家。不过那个案例是比较特殊的。 是一个农村妇女,因为地处边远山区,想为家里省些钱,于是牙疼就找点消炎药和止痛药吃了,也没有去就医。 如此坚持了几年,她的臼齿就从牙冠一直腐蚀进牙髓腔,而后从牙髓腔腐蚀进了牙床,发炎十分严重,牙龈肿胀出血不断。因为牙髓腔里其实还有微小的血管和牙神经,最后因细菌性感染,通过血液循环感染了脑部。 她到大城市就医时已经开始脑部感染了,面目水肿,几经手术都无法治愈,最后医治无效死亡。 这个妇女人很好,坚忍朴实,有个幸福的家庭,她的逝去十分令人惋惜。写在这里希望大家要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 第33章 验尸 若影跟着进了第二间隔间。尸体应该是比较新鲜,屋里的气味也没那么难闻。 依旧是与上一间隔间一般无二的摆设,他翻了翻摆在正当中的那具年轻女尸,又扯开尸首的口腔仔细地瞧了瞧。只见那根舌头被咬得碎烂,截成了几节将断不断,显然是咬了不止一口。 看了片刻后道:“雷单,你有没有发现他的尸斑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普通的尸斑是暗红色。若是死得久了,皮下凝聚的血液变得腐败,就会变成青绿色。可是眼前这尸体,十分新鲜,尸斑不是青绿色,可是也不是暗红色,而是鲜艳的樱红色。 即使因为死者生前失去了大量的血液,尸斑显得浅淡且稀少了许多,可那色泽,就是十分不常见的樱红。 雷单上前一步,弯腰再仔细地瞧了瞧,直起身后又左右思考了片刻才道:“这尸斑的色泽比平常鲜艳了些,不过应该是因为她肤色白皙,而且又是昨天早上新死的,所以才会是这种色泽。” “哦?雷单,你以前见过多少具新鲜尸体了?”若影转过头来,一双棕黑闪亮的眼睛含着笑意看着他。 见雷单又转而沉思,若影也不追问,转而向雷双和雷仨道:“你们呢?以往见过多少具新鲜尸体?” 最后还是雷仨眨巴着眼睛,数了一下手指道:“哥哥们见过多少我是不知道的,可是自去年阿爹让我入门到现在,死亡不到两日的新鲜尸体我已经见过五十多具了。” “哦,是吗。那你说说,那些尸体中,有没有出现这样颜色的尸斑的?” 雷仨只看了一眼就答道:“见过!去年冬天,也差不多这个季节见的,那时若影哥哥还没来宁城呢。” 若影点点头,鼓励地道:“那你说说,前年冬日的那具尸体的肤色很白皙吗?” 雷仨歪着头使劲地回忆了一阵才答道:“普通啊,有点儿黄。” “那尸斑也是如此鲜艳?” “是的。” “那你还记得,那人是怎么死的吗?” “好像是,被闷在屋子里出不去,最后被闷死的吧……” 若影瞥眼看向另外两个青年,说道:“尸斑色泽樱红,不是因为肤色白皙,而是因为死者在死前吸入了一种毒气。” “毒气?” “你们阿爹阿娘又没有告诉过你们,冬天里点炭火取暖,也不要忘了开窗通风?” 雷单眼睛一亮,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雷仨狠狠地点头道:“有啊有啊,可是我一直很奇怪,既然是取暖,为什么还要开窗。开窗不又冷回去了吗?很浪费炭火的。” 这小子……若影摇头失笑。他早已看出,这人死于吸入一氧化碳过量。因为一氧化碳与血液中的血红蛋白结合,所以才使得尸斑显现出格外鲜艳的色泽。只是这个世代根本就没人懂得什么是氧气,什么是化学反应,更如何与他们解释一氧化碳与血红蛋白呢? 于是转而问道:“发现尸体的人有没有说过发现她死亡时的情况呢?” 雷单答道:“这是朱员外的小妾,昨天早上她的婢女进屋时才发现她死在床上。鲜血在床上淌了许多。” “那婢女,有没有说过,屋子里门窗紧闭、气息窒闷什么的呢?” 仵作一行虽然专管验尸,可是有时也兼管勘测现场,雷单接这案子时就旁听过对那婢女的问讯,此时细想了想,最后道:“没有。现场我也去看过,没什么异常。” “窗开着的么?有没有取暖的炉子?床褥有没有十分凌乱?” “窗是开着的,取暖的炉子……倒是没有,床也整齐,就是有许多的血。” “你可以建议府尹查查那婢女,或是那婢女后面有无他人指使。” “你是说……是他杀?” “而且是毒杀。”若影转而对雷仨道,“燃炭炉取暖,必然开窗。其实是为了放出一种具有毒性的炭气,这种气虽然有些毒性,但只要开一点点儿窗户就足以消解。这女尸之所以死亡,恐怕是因为把门窗关得死紧,那炭气得不到消解,就把她闷死在屋内。” 说着就翻指着那些尸斑道:“你们看,这些斑块虽然色浅,可是比起一般失血而亡的人来说,仍是浓了许多。这证明,她在开始失血后不久,心脏就停止了跳动,所以没有流出足以致死的血量。” “的确如此,如果是因咬舌自尽,那尸斑就应当是浅显得几乎难见。” “而这樱红鲜艳的颜色,正是吸入那种气体过多的后果。试问,如果她是先失血而亡,又怎会吸入那种气体,导致剩余血液呈现出如此色泽呢?” “可是她嘴中的舌头明明就是被咬烂的。如果是因为吸入毒气,这女人又为何还要自己咬自己的舌头?她直接冲出门去不就行了么?”雷仨不解地问。 “那种炭气无色无味,吸入一些昏昏欲睡,吸入多了就昏迷不醒。可是就算是昏迷得不省人事,到临死前也会全身上下猛烈地抽搐。恐怕这舌头,就是在她死前的痉挛时咬烂的。所以咬舌失血的原因不一定是自杀,也有可能是吸入了一些毒气,等雷叔回来你们问他就好了,他见识广,肯定见过这样的例子。” “原来如此,所以你怀疑那婢女有问题?因为她没有坦白房内的情况?”雷单目光灼灼地问。 若影见已经没什么好查看的了,便转身出了隔间,一边走一边不甚在意地道:“我可没这么说。不过肯定有人刻意改变了屋内的摆设。你想,朱员外什么人家,入冬了能没个暖炉?而死者死前定然是抽搐痉挛,床褥又怎会整齐?恐怕是有人本来想生生将那小妾闷死在梦中,却没曾想第二天竟发现那小妾咬了自己舌头,临时起意要伪装成咬舌自尽的。” 跟在最后出了门的雷双平日就诡变机灵,听他这么说,便即举一反三续道:“正因为那人是临时起意,所以慌乱之中只想到湮灭一切证据,于是也把那炭炉一起带了走,却没想到没有炭盆反而不合常理。你是这个意思?” 若影微微点了点头,又去了第三间。这次没花多少时间就出了来,是个被钝器砸死的,雷家兄弟的判断倒是没出什么大差池。 辗转来到第四间隔间外,从气窗内透出的气体越发的浓郁难闻。 若影愣了愣,站在门外愣是没进去。 “这具……多久了?”他问。 不用若影问完,雷双就知道他要问什么,答道:“是暴病死的,三天前被人在西城门外两里地发现的,嘴边还留有大量唾沫干涸的痕迹。被发现时大概已死了十日多了,腹部阴囊都已经鼓胀起来。” 死了十日……腐败气体该已充塞整个腹腔了,恐怕还因此将腹中的粪便、口鼻的泡沫血水挤压出来一大堆了吧。 若影一个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怎么不赶快埋了!你当这是金石古董还要掖着藏着?非要等他腹中的臭气爆裂出来么?” “我……我这不是怕看错么,想等你或爹回来验看验看……”雷双虽然平时大大咧咧,和若影也能说说笑笑,可私下里实在是有点怕这尚比自己年轻的青年,此刻听他语气不善,不由得瑟缩了脑袋低声答道。 若影解了口罩和手套,丢到雷双怀里,转身就走。雷仨一看,赶紧去取了若影的药篓子和油伞,抱在怀里蹦蹦跳跳地跟了上去。 雷双看看自己怀中的物件,又看看走远的若影和兄弟,赶紧把验尸用的东西都解了,丢入香坛下一个盛物的水盆,几步追了上去:“你不帮查看查看了啊?” “行了,就这样了,你也要对自己和你大哥有些信心才行。再说我也不想被毒死。”开什么玩笑,难怪他老远就闻到浓郁的氨气,原来是掖着个大毒气源啊。 说来这宁城也真是,近来也世风民俗也越来越乱。才进山里几日,回来就积压四具尸首,再这样下去还不得忙死自己。 更何况——他根本都不算是个正职的仵作,只是被那五大三粗的雷鸣抓了来白打工的。 看来……得考虑考虑该不该脚底抹油了…… 第34章 黄衣人 一路向外走着,雷双耐不住性子,已经追了上去,一下子便搂了大哥的肩膀,邪邪地笑着道:“若影老是这么帮忙,要不要我俩兄弟什么时候请你搓一顿?” “得了吧,你又听说哪里的菜肴好吃了?”若影毫不希罕地问道。 “嘿嘿嘿,”老二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的确是很好吃……就不知道若影你开过荤了没……” 见青年不解地看他,没有发话,雷双续道:“城里西市南边的怡红院,听说那儿的姑娘不错……” 不待他说完,雷单从他臂弯里抽出手来,狠狠给了他一下爆栗,道:“没看你弟在么,静说些乱七八糟的。” 雷仨却刮着脸笑道:“羞羞,怡红院算什么,它旁边的楚芳楼才是行中的老大,就算两个月前才在宁城建起分业的一泓阁也都要好得多了。” “雷双!”老大神色不善地看向二弟,他那三弟性情纯朴,如今竟对那花间行情如此清楚,自然是得益于老二的教导了。 雷双却只是耸耸肩,哂笑了过去。 “一泓阁?”若影有些疑惑地重复着。 老二自然来了劲,赶紧解释道:“啊啊!若影你自然对这方面是不了解的了。楚芳楼和一泓阁可是男人的天堂,里面的姑娘小倌个个都是才貌双全的!楚芳楼就不说了,毕竟是我南楚有名的老字号。就连那一泓阁也不简单。我两年前才第一次听说一泓阁的名头,现如今竟然都发展得如此规模,恐怕四国境内,大小城池都有了他们的产业。说到一泓阁的开张,当时可谓盛事,只可惜若影你当时去了山里采药,没赶得及来看。” “哦?什么盛事?” “一泓阁两个月前在宁成落成开张,当时就要与楚芳楼争客源。结果为了吸引客人,一泓阁当日派出了他们的头牌献艺,顿时引得城内官家老爷们争相追捧。可那头牌似乎是东齐总店派过来的,刚一打红了名头就再不露面,惹得那些恩客们馋得发慌。” 若影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根本不感兴趣,也就没再搭理。 老三却突然来了劲,乐呵呵地笑道:“嘿嘿,二哥你说得这么神秘,自己不也没看到?恐怕连那个传说中的头牌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吧。” “哼,我会不知道?堂堂采遍天下无敌手的花间二少的我怎么会不知道!那传说中的头牌叫做烬阳,长见识了吧!据说那烬阳当日只是蒙面而出、浴风而行,白衣翩翩处就已是惊为天人。那些老爷阔少回来后,多少人愿意倾家荡产与他春风一度,却连人影都见不到。据说已经有人在黑市里重金悬赏寻找捕捉烬阳其人了。” 若影眼角微不可见地轻轻一挑,便没作声。 雷双还待继续,突然间肋下一痛,惊叫一声,转头看去,原来是大哥一指戳了过来。他正奇怪大哥为何突然对自己下此狠手,眼见对方的目光并不在自己身上,便顺着向前看去。 这一看过去,就连他自己也立刻自觉自愿地噤了声。 原来正是那个新任的象郡郡守,身后随侍着两个黄衣人,正与宁城府尹杵在府衙的门里。看样子像在客套寒暄,还未进入话题。且那几个人显然已经看见了自己一行,都转了头灼灼地看了过来。 雷双与那新任的郡守十分不对盘,心里一阵不舒服,立刻把大哥推上前去,自己落后两步跟着。而若影一见那两个黄衣人,便不着痕迹地放慢了脚步,落在了雷家三狗子的旁边。 两行人缓缓地接近了,老成持重的雷单率先来到了郡守与府尹面前,紧跟在后的是雷双,最后是雷仨与若影,四个人齐齐停了脚步鞠躬请安。 那郡守年过而立,显然是官路走得顺当,几乎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地做到了如今这个位置。政绩还没做出什么,官威倒是摆得十足。他只是不甚在意地扫了一眼,算是回礼,随意问道:“上次与你交代的那个案子,验得如何?” 雷单看向一边的府尹。 只见那个坠着三下巴的大胖老头给他投了个允许的眼色,就又摆出恭恭敬敬地样儿向上司打起哈哈来。 “回大人话,已经验视过了,那刘萧氏并非毒死,而是病死。”雷单不亢不卑地答道,接着便详详细细地将验看的过程和结果都描述了一遍。 他口才本来就好于常人,只是性格使然不爱废话,这么一番讲述下来,简洁明了,虽是有许多专业术语,可就是能解释得让人听之即懂。 那郡守只听得几句,就打断道:“这么说,那个卖豆干的刘老头是无辜的了?你们就如此信任那个梅若影?” “若影哥哥见事极准,可是受到上任郡守的赞誉的。”雷仨经不起激,那郡守又问得来者不善,便一下子就驳了回去,只可惜怀里还抱了若影的东西,否则一定会说得手舞足蹈。 若影赶紧扯住雷仨袖子,止了他说话。再看前面,雷单和雷双的背脊显然已经僵了一僵。 果不其然,那郡守顺当惯了,哪里容得下一个毛头小子的激,脸上立刻硬了,缓声:道“哦?你的意思是,司徒大人是郡守,我就不是郡守了?” 雷仨还想说话,若影赶紧一步跨前,引过众人的注意力,躬身道:“见过周大人!晚生承蒙先任郡守看重,在衙门里挂个闲职,至今未拜见过周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那郡守上下打量几下,这年青人只是恭恭敬敬地垂头躬身,一时间不到面貌。 “你叫梅若影?”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一旁问道。 听方位便知道,这声音出自站立于郡守身旁的黄衣人之一。原本还以为是郡守的随侍,现在看来却大不简单。 有哪个随侍敢未经主人允许就随便发话的?而且还是以如此嚣张的声气说话。 若影将身子更躬下去些,答道:“晚生便是梅若影。” “抬起头来看看。”那声音又道。 若影心中略一计较,便如那黄衣人所愿,起身抬头,只是眼睛仍斜斜地看着前方的地上,显现出有些局促不安与无所适从的样子,恰如他这个年龄见到大人物时应有的态度。 “尊使?”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传入若影耳中,正是那郡守的声音。 黄衣人来来回回扫视了几遍,从刚开始的兴奋变为立即的失望。最后他终于放弃了,冷冷地道:“行了,滚吧。” 新任郡守一听,赶紧赔笑着附和道:“就是就是。”脸上一冷,转头看向若影一行,沉声道:“没听到么?还不快滚!” 说完,又转而向那两名黄衣人继续说话赔笑,不再看若影一行一眼。 三狗子一愣,脸上露出了浓浓的不甘心,脚步一动,就想上去评理。若影一把扯住他,深深一个躬身,转身两步出了府衙大门。 只听得身后传来隐约的对答。 “名字是一样了,可惜却与那个会杀人妖法的叛教逆贼长得完全不一样……脸上也没有灼伤……” “据说那贼子中了冰魄凝魂,三年已过,肯定早就死透了……即使活着,也定会改名换姓,怎敢用原名……” 若影心里一松,散了聚在耳鼓的功力,便用余光观察着那三兄弟。只见老大一副眉头紧皱的样子,老二正有些担忧地偷眼探看老大和他,老三还兀自愤愤不平,三人显然都没有注意到身后传来的些微语声。 黄衣人……九阳圣教。 三年半前在东齐泰山之上,若影短短两曲《黑色星期日》的变奏就将九阳圣教的人逼得自相残杀。司徒家已经将他视为家族最大的威胁。司徒家人已经知他身中冰魄凝魂的奇毒,照理说三年之期已过,他们也应当放了心才是。可现如今却仍如惊弓之鸟,看来那两曲的影响力可是十分巨大的。 若影心里有数,南楚是司徒家的老根据地,南楚王室并不如其他国家的王家那么稳当,所以就依靠着九阳圣教来支撑着控制国民上下的体系。 司徒若影其人既然是司徒家的叛徒,也就等于是南楚的敌人了。 第35章 尔德堂 眼见着离得府衙远了,雷双才终于狠狠啐了一口唾沫,骂道:“那个色欲冲天的混蛋!” “老二!”一边立刻传来老大不满的声音。 “我说的没错啊!你看那姓周的家伙家里三七四妾还嫌不足够,才来几个月啊,就又添了一房。他今天对若影这个态度算什么,根本理都不理!要是面对的是个美人,那色鬼还不把魂都丢了。” “雷双!”雷单见他越说越过分,大了声音喝斥道。 雷双张了张口,还想反驳,一瞥眼间见到若影已经取过幺弟怀中的药篓和油伞,大奇道:“若影?这就要走?” “不走干嘛?听你骂街?” “这个……这个……” “开玩笑的,不必当真。我只是要去尔德堂卖些草药。天气潮湿,去得晚了,这药就该被泡烂了。” “你又要去朱鞣榕那里啊……”雷双立刻哭丧了脸道,“真想不透若影你怎么敢和那个可怕的药店老板混得这么熟……” 雷双如此顾忌朱鞣榕是有一定道理的,不单他顾忌,恐怕整个宁城里没几个敢不顾忌的。要问为什么,还是因为那朱鞣榕相貌凶恶,手底极硬,医术高超,性格却怪异。他幼年时就已经是尔德药铺的下手小跑堂,稍长大后就帮老板各省城地去买卖大宗药材。 如此干了许多年,后来不知怎的,也许是触类旁通,医术竟然大进。也因为多年行走在外,外家功夫练得强横。现如今,已经是浑身肌肉隆隆,人称“三板斧砍不入肉朱老大”的就是。 两年前,那尔德药铺的老板在官家生意中吃了大亏,官府死赖着药款不还。因此周转不开,对外欠债累累,原老板便只能携了家眷潜逃出境。 周鞣榕当时刚从外省调了一批新药回来,二话没说,就接下了这个濒临关张大吉的药铺。如今才过了不到两年,就已经经营得红火。因他医术好,白道黑道什么人有起病来都要找他看病。毕竟是命大的事情,所以渐渐的,就连官府要员、黑白两道无人敢去动他。 而日久天长之下,竟又有谣言传出,说这个相貌凶恶的朱鞣榕似乎最近还收服了象郡最大且最神秘的黑道帮派。 若影提提手中药篓,说道:“有什么熟不熟的,我卖药材他买药,银钱上的关系而已。” 说罢转身离开。 雷家三兄弟已经习惯他来去无言的作风,远远看着他瘦削单薄的背影融入了淡淡的潮湿雾气之中。 雷单最后摇了摇头道:“我们先回家吧,父亲说不定已经回来了。” “可是若影哥哥他连早饭都没吃呢……” “是啊,我本来还想请他去怡红院撮一顿的,怎么就走了。” “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大概是格外习惯孤独的人吧。”雷单看着那个身影消失的方向,惆怅地叹了口气。 此时雨早已停了,只路上仍是泥泥泞宁的一片稀糊。若影一路走去,人声越来越是嘈杂。时值晌午,被冬雨久憋在室内的人们也不放过这片刻的雨歇,不等头顶上的雨云散去,就都在道路两旁摆上了摊子。 路过菜市口的公文张贴榜,那里面尚贴着几张发黄潮透的通缉令,不必仔细看也知道里面一定有自己的份。想想这几年,为了逃避东齐那人的搜寻,花费了他许多的精力,甚至来到南楚这个司徒势力范围里暂居。只是现如今,不论是那人也好,还是司徒家也好,恐怕都以为他死透了。至少,这通缉他的榜文已经半年没换新了。 穿过各式各样的摆卖小车,也不知走了多久,他最后停在一个担铜镜小摊前,两丈开外的前方,是一个卖豆花和豆干的挑子。只见一个年方二八不到的少女站在挑子后,神色凄楚地看着往来路人。然而她站了许久,却没一人上前去购买。 他正想些事情,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唉唉,这位小哥,你要是不买东西,麻烦你往边上让让。”那铜镜摊的摊主不耐烦地挥手,想推开站在摊前阻了生意的年轻人。却在这时,只见那年轻人转头一眼冷冷地看了过来。 若影在宁城里素有“看尸鬼眼”的名头,可是知道这名号的人多,真正认得他的就只有官府里干事的和少数几个外人。这摊主却不知道眼前的青年正是那个专与死人打交道的传说中的秽气人物。 然而被这没有温度的眼一扫,那摊主只觉得身上一个激灵,立刻把驱赶的话咽进了喉中。可那年轻人却突然微笑起来,和声问道:“前面那豆花挑子做得怎样?是不是味道不正,所以都没人去买呢?” 摊主连忙答道:“也不是不好,就是怕触霉头。那挑子原来是她父亲豆干刘经营的,只前几日豆干刘的老娘刘萧氏死得蹊跷,被人告了是他下的毒。现在她那老爹老刘头已经吃了官司,被押在牢里。” “她家既死了人,怎么不回家去守灵?” “唉,您可不知道,她祖母死于非命,她爹又被押在牢里。她娘吃不住这样的打击,一下子病得厉害,需要药钱。可那家又没什么积蓄,她也只能出来卖豆花了。” “这样啊……”青年默默地又看了会儿,才转身离开。 摊主愣愣地看他离去,过了一会儿,才突然长长吐了一口气,说道:“唉,不知哪家父母能养出这样的孩子……年纪轻轻的,那眼神可真是冷死人了……” ************************** 有趣!真是有趣! 朱鞣榕大马金刀地坐在尔德药铺后堂里,把玩着手中一面银光灿灿的物事。那东西随着他手上的动作一晃一晃,折射出的银光也随着一晃一晃。 原来竟然是面镜子。 不是铜镜,而是一面真正意义上的镜子,能将人照得分毫不差的镜子! 这样的镜子,朱鞣榕记得清楚,那人给取了个极其俗气的名字——月光宝镜。他看着那人变戏法般的制作了许多这样的镜子,帮着在黑市上出售了许多。却不曾想,今日竟然有人反而将月光宝镜卖回给他。 朱鞣榕饶有兴趣地看了又看,还凑近眼前仔仔细细地观察自己鼻头上有没有黑头粉刺,最后咧开大嘴哈哈一笑,看向那个在自己面前瑟缩的男人,大声道:“你是说,这巴掌大的玩意儿就要我花五百两黄金来买?” 那人心知眼前这人手底极硬。前一刻能与人谈笑风生,下一刻就可翻脸拔刀,甚至似乎还在短短时间里收服掌握了宁城的黑白两道。心底惊慌,随着他宏亮如钟的声音摆摆地瑟缩了几下。 不过他毕竟是干了多年的生意人,整了整心神,终是颤着声音答道:“朱老大!不是我诓您,我做了十数年生意,何曾诓人!这月光宝镜照人纤毫不差,是用大块水晶磨得平整光滑,再用秘法制成宝镜,花费的人力物力已经颇巨。您看,这水晶可是整块磨成,又通体透亮毫无瑕疵裂纹,实在是值得这个价的。” 朱鞣榕脸上笑得轻松,心里却紧张疑惑。 这面镜子,并不是那人亲手所制。那人制作的镜子所用的材质并不是水晶,而是一种被那人称为“玻璃”的东西。 可是毕竟月光宝镜的制法应当只有那人才知道,且他们也全凭着在黑市上贩卖这种稀罕的宝镜赚了巨额的财富。 不想如今竟然出现了竞争对手,而且制作出来的成品质量上也不差了多少。难道是那人终于还是将制法公开了出去? 想起那人清澈深邃的目光,朱鞣榕心中又是一阵发紧。如果是那人自愿公开,他倒是愿意一心一意地支持。就怕是有人偷学了去,那他说什么也要把触犯那人的奸贼给亲手惩处的。 “你是从哪里弄来这面月光宝镜的?”朱鞣榕继续若无其事地问道。 “是九阳圣教的一个舵主托我寻找买家的。”那人腰杆直了直。 第36章 两年半前 “你是从哪里弄来这面月光宝镜的?”朱鞣榕继续若无其事地问道。 “是九阳圣教的一个舵主托我寻找买家的。”那人腰杆直了直,“这镜子得来不易,世所罕有,普通大户人家绝对用不起。我是看着朱老大您身家丰厚,人所景仰。整宁城里,大概也就只有您配的起如此稀罕高贵的物件了。” “唔唔,”朱鞣榕揉着自己胡渣邋茬的下巴,又对着那镜子看了几眼,才笑问道:“这玩意儿倒挺新鲜,你刚才说是多少钱卖?” 商人一听有望,赶紧陪笑道:“回朱老大的话,五百两黄金!” 朱鞣榕重重一拍方桌,怒道:“你小样儿的什么玩意,我朱鞣榕行走江湖这多年,什么生意没做过?敢在我面前充奸商,五百两黄金买一面镜子,你当我白痴啊!” 商人才刚舒口气,不想眼前这人变脸变得比翻掌还快,吓得往地上一趴,好不容易才站稳了,战战兢兢地答道:“小人不敢,小人怎敢!小人……小人……” 他那小人犹自没有叨完,朱鞣榕又突然和声问道:“二十两,二十两黄金卖不卖。” 那商人被这大汉弄得一惊一乍的苦不堪言,听他一下子着地还钱还成这个价,眉头又皱得跟苦瓜似的,小声道:“朱老大您这价砍得也太狠了,光是找到一块无瑕疵又如手掌大小的水晶就已极难,何况水晶硬脆,打磨不易。要说二十两黄金,也就只买的起做镜用的水晶而已,这背面还以秘法附了细银,恐怕全天下,没有多少人能做得到……” “笑话,你出去问问,全象郡哪个不知道我朱鞣榕做生意诚不我欺,从来都是公平买卖、等价交换。你既然说二十两黄金只值水晶的价格,那我就再加上一两银子好了。我看镜背粘的银膜顶多也才两钱,剩下的你就不用找零了,当作是给你的人工费加跑腿费。” “啊?” 那商人嘴巴张得可以吞下一个鹅蛋,还待整理心思再辩。这边厢朱鞣榕却又是一拍桌子,铜铃大眼恶狠狠一瞪,怒道:“你还待怎的,再废话小心我废了你的招子。” 商人吓得胆战心惊,立时噤了声,只得唯唯诺诺地从了。 “管账的,”朱鞣榕这才向后堂外面嚷道,“进来吧,带这人去支二十两黄金,加一两纹银。” 那声音老大,账房先生不一会儿就紧着脚步小跑着进来,将那人带下去支银子去了。 朱鞣榕坐在空旷的后堂里,看着出去的两人,有些发愣地抚弄着手中的银镜。 南方冬季不如北方寒冷,却比北方潮湿。后堂为了通风散潮,三面围着高壁,一面却是畅通,直直地面对着院子。雨檐不知何时又滴滴答答地落下水滴,漫天灰蒙,又下起了牛毛小雨。 直坐了好一会儿,他才端起茶盏,大饮了一口。他并不是讲究吃穿的人,一应采买都是账房管着的。账房为他备的苦丁茶虽然价比黄金,味道却是苦如胆汁。他胡吞了一口进肚,才发现茶水已经凉了。左右也不愿再坐了,干脆站起身来,甩手一挥,剩茶便如一瀑水帘般横泼入雨中。 重重一顿将茶盏放回桌上,将镜子纳入怀中,大步出了后堂。 雨细细淋淋的,冷清却干净,不打伞才能清晰地感觉雨的清气。不知何时开始,就连他这样五大三粗的人,也有些明白了风雨人生的味道。也许是因为渐渐习惯了那人的静谧与安详。 清冷,却恬静。 越是这样的天气,越是记起那个夏日的雨。 两年半前那个夏日,天气很热,雨却十分大,打在身上如重锤敲击,逐渐带走了身上的温度。地上的血水,浑糊而冰冷,冷得让他已经放弃了挣扎。 他曾是北燕朱家村的人。朱家村人好武,人人自幼就练了身外家功夫。幼时生活虽然贫苦却仍安稳。可惜十五岁那年黄河发了大水,冲了村子。他只能随亲戚结群卖艺南下乞讨。到了南楚却与家人失散了。如果不是出门采买的尔德堂老板收留,也许他就只能沦为街头的扒手。 所以,报恩成了他长大后的理想,于是兢兢业业为老板的产业打天下,十余年的历练也让他能独当一面。 就在老板许他以自己的女儿结亲时,天有不测风云,九阳圣教竟看上了不断拓展壮大的尔德堂产业,暗下毒手,与官府一同明抢暗要。 最后一单生意,已经是老板的行险一搏,卖给羌族的首领,能多赚三成利,也能保下尔德堂的生存。他也誓死护卫这批药物。 然而,山路飘摇,风雨交加。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药店的伙计们一一惨死于刀剑下。眼睁睁看着自己无能为力地倒下。 然而,就在那日,一双暖热的手和缓地扶起他,然后,他看到一双平静得让人安心的眼睛,那张不大的脸上遮着一块黑布,也就只能看到那双棕黑平和的眼。那人身后还站着一名俊逸高挑的青年,手中一把油伞稳稳地罩在上方。 再醒来时,身上只有温暖,还有久经疲累后一种散散的慵懒。环视过去,他四仰八叉地躺在一个杂乱的房间中,看样子像是猎户打猎用的临时小棚。身上盖着两件别人的外袍。 他挣扎着下床,他虽肌肉发达,却不头脑简单。现如今,官府和九阳圣教的人耐心已经被耗尽,那些贪婪之辈敢于对他的商队下手,自然也敢对尔德堂本店下手。 “别动,伤口会裂开。”一个温和轻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看去,是原先那个撑伞的俊美青年。 “不必担心尔德堂,宁老板已离家避乱了。” “你们是谁?” 撑伞青年犹豫了片刻,看向另一边。他才发现,那个蒙着半脸的人竟然一直坐在屋角,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以至于他竟没有发现那人的存在。 蒙着半面的那人眼角似乎露出一丝笑意。霎时间,暖意如昙花绽放,灿亮耀眼,又一瞬而逝。 “我叫颜承旧,你安心休息,宁老板安顿好自会来找你的,”得了默许,撑伞青年于是答道,“他呢……他叫做敬阳,是我的……唔……上面的人。” 那个叫敬阳的年轻人本自蒙着半张脸,又一声不吭,实在显得高深莫测。此时听颜承旧如此说法,一口气立刻岔了,噗地一呛,把那块黑布喷得拂了一拂,便扶着墙咳嗽起来。 第37章 悬赏告示 像是行人中的最普通的一员,青年穿着最平凡普通的褐衣,撑着最平凡普通的黄色油伞,肩上背着最平凡普通的竹篾小篓。 脚步渐渐缓下。 当终于停定的时候,褐衣青年的面前就又是菜市口的那面高墙。抬头看上去,贴满残旧告示的墙上,在不起眼的边角上仍残存那副半年前更新的悬赏告示。告示上的图像已经模糊残破,却仍能隐约看出一张偏圆偏扁平的面孔。那人面部的右方,是一块半巴掌大的疤痕。 旁书:“司徒若影,曾用名梅若影,男,现年十九岁,身长七尺(按古制:一尺=21cm),性凶残,喜杀戮。今悬赏黄金五百,生死不论。” 下书:“南楚官制。” 若影看着告示,抬了抬眉,又举步离开。 他已经被悬赏三年半,也延用这个名字用了三年半。自打定主意要与九阳教为敌后,他就没起过要改名换姓的念头。 的确,许多人在听到梅若影这个名字时,予以了高度的注意,可至今却没人认出他来。反而,依靠对方的第一方应,若影却总能在第一时间内辨别出敌人和无关人士。 如果是司徒家的人,在听说这个名字时,即使再不怀好意,目光中仍会显露出一种隐约的胆战心惊和憎恨。因为三年半前那两曲笛奏,如今整个九阳教都已经认定他是个会妖术的妖孽了。而当认定他不是那个“司徒若影”时,又会变得颖指气使、蛮横粗鲁,这是因为他们下意识地迁怒于司徒若影的同名者,以泄心头之恨。 如果是青阳宫的人,在听到他自报姓名时,则会惊喜,而后失望。 只有真正的自己人,才会现出一抹了然,而后是云淡风轻、若无其事。再前行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是自己人的地盘了。 用了这个名字,真是达到了实实在在的敌明我暗。 ************************ 朱鞣榕一踢衣摆,大步跨出了药店外堂高高的门槛。 近年关,不单是尔德堂的往来账目要清,新近在象郡增殖的势力也需要盘点巩固。外人虽看不出端倪,他却已经是实实在在地忙碌了月余。站进朦胧的雨气里,浸寒的水雾立时让疲累的头脑松缓了许多。 等了顿饭时间,身上微微湿了,他再看看天色,转身就要回入堂里。就在这时,一抹暗色的身影自雨雾中缓缓进入了他的视野。他站定了脚步,看着那个身影愈行愈近,终于行到药铺门槛外的阶梯下。 “难得,你这次没守时。”他嘴上虽这么说着,脚上却一点也没慢下,两步跨进门槛,等着那人进来。 “有些事耽搁了。”若影收起油伞,随朱鞣榕步入高悬尔德堂招牌的药铺中。 他随着朱鞣榕进入外厅。几个伙计和帐房都在,见若影进来,都点头致意。一个伙计热情地上前接过若影手中的油伞,又看看他背上的篓子,问道:“这篓子……” “这什么这,我还要验过货才能定价。”朱鞣榕已经先一步发话了。 伙计向若影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吐吐舌头闪边了。 朱鞣榕见本堂伙计如此大胆,本想立即发飙。若影却轻轻一扯他的衣袖,低笑着阻止了他,扯着他穿过了外厅。 甫一进入内堂,一股熟悉的药香便沿着内堂一侧的长廊传来。沿着长廊走到尽头,终于进了一间僻静的厢房,药香味更是浓郁,浓而不腻。 朱鞣榕合上门,侧耳倾听了片刻,才放了心地转回头,口中已是说道:“承旧来了。” 若影讶道:“他怎么来了?”一边转入侧室的屏风后,果然看见早已准备好的药桶。 “他在北燕的任务都已处理完了,就来帮着拓展南楚的实力。也不会呆太久,估计一两个月就走。……水够热吗?要不要再加把火?” 这桶下是一片地炕,在屋外往地下添柴点火,就能保持着水温,设计安排得简洁实用。青年探手进去试了试,道:“就这样足够了,麻烦你了,稍等片刻。” 朱鞣榕上前两步道:“衣服在柜子里,承旧老弟说了,是散彩坊的新作,你穿了这个可别浪费,一定要去一泓阁露露面。”说着便合上了侧室的隔门,退到花厅中坐下。 ******************* 花厅一时无声。 若影静静地站在水汽中,直过了好一会儿。 他知道朱鞣榕在外面守着,不会有人进来,朱鞣榕自己也不会进来。却仍旧不想脱下身上的衣物。 对于穷人来说,穿衣是为了保暖;对于家财万贯者来说,穿衣是为了显示财富;对于官员贵族来说,穿衣是为了彰显身份;对他来说,除了避寒,同时也是为了掩盖一些不想面对的痕迹。 卸下因沾雨而沉重冰冷的外袍,解下中衣束腰的宽带,一层一层地揭下覆在身上的衣物。而至肌肤裸露于被烘炙得温暖的空气中。 上面斑驳依旧,已经是有些年头的伤痕。 若是仔细地看,能看出条形的、块状的,甚至于成片的斑块。有的颜色粉红,有的惨白,有的深陷入肉,牵拉起周围的皮肤,是组织损毁残缺的伤;有的微凸而出,是结缔组织流出凝结伤口的痕迹。 这些斑痕的由来,每一个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却一点都不想一一想起。尽管小伤都已经逐渐消减,可是一些深入皮下损及肌理的地方,药石尚不足以消除。所以不论寒冬酷暑,他都穿着足以掩盖这些痕迹的衣物。 跨入药桶中坐下,掬起一捧煮得青黑的药水敷上脸颊。这处,曾有一块灼伤,不深,损及真皮而已。 衣服遮挡不到,愈合后又肯定会残留下凹凸不平的疤痕。所以他切去死皮,又自自己腿上取下一块皮肤,缝合上去。 没人会知道那是一种多么疯狂的感觉,对着清晰精致的镜子,在开着天顶的屋中点满烛火,独自一人执着锐利的尖刀,缓缓压下表皮,慢慢地切割出一片厚薄适度的新鲜皮肉,而后仔细地贴合在另一处肌理裸露的伤口,一针一线细密地缝合。 即使做了局部麻醉,但那种极度清醒专注地在自己身上施刀的经历,无论如何不想再试一次。 药水温度适宜,渐渐沁入被冬雨浸得冰凉的身体,一股暖流随着内息流荡起来,这才终于舒服了些。 ***************************** 这处静谧的厢房是朱鞣榕平日里处理与山庄有关的公务时所使用的。他打开暗阁,取出一沓账本继续翻看,一边用一根削尖了的炭条在另一本草稿上写划。 山庄里的人原本与外面的人一般都习惯以毛笔书写。因嫌研磨洗笔麻烦,能不写的时候就尽量不写。亏得若影奇思妙想,用布条卷了炭条来给他们书写,甚至还为此专门制作了比较粗硬的纸张。 尔德堂自在群竹山庄的庇护下复业两年来,不但抵住了九阳教的倾吞,生意上恢复了旧观,甚至还能反守为攻,与他们不断从小事上寻求新路以提高效率关系密不可分。 外人花上三四日甚至十余日才能完成的工作,他们常常一日间就可以完满地完成。往来行事如同行云流水一般顺畅,做起事来心情舒坦,又怎会不心甘情愿地使出浑身解数。 他正埋头苦算,看了半册结算帐目时,听得吱呀一声,侧房的门开了,扑面一阵暖热的药香水汽。 抬头看去,若影站在暖热的水汽里,面上易容的药水已经清洗干净。他一手被完全隐没于宽泻的广袖下,另一手则轻扯着有些宽松的领口。 “怎么会是这样的衣服?”他蹙眉问道。 ****************************************** 这世道怪哉! 就连若影自己也有些犯晕,直到如今。 正因为他已经不是无知小儿,所以才要犯晕。由于他已经活了超越这个身体岁数的年月,兼且不断地积累着知识与技能,所持有的知识已足够让他生存。 可是这毕竟不是他自幼生长的那个现代世界,而是另一个时空。尽管事与物处处似曾相识,却仍有着不可忽视的差异。自出了青阳宫以来,四处游走了数年,真正地处身于人世之中,才终于亲身体验到了这样那样的不同。 他还记得当年在青阳宫里阅读的书籍手记中,常常会有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出现。还让他以为那些手记不过是天方夜谭、志怪小说,如今看来,原来都是真人真事。 比如说,有一本书上描述一些深谙养生之道的人,如何修养生息,可到两百岁无疾而终。又比如,记载着毒王司徒凝香所创奇毒的一本手记中提到的能将尸体化成一滩黄水的毒粉。等等等等…… 在那个世界上是不可能存在的事情,在这里却是实实在在已经发生过了的。 而如今他切身体会到的就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已经不再是十五岁那个梅若影了,不论身长体态,甚至于脸型骨骼,日久天长中慢慢地累积着变化。偏圆的脸,如今显现了刚柔并济的轮廓;扁平的鼻梁,慢慢变得稍挺干净;偏黑的皮肤像是蜕了皮似的,渐渐显出鲜妍的色泽。 如果是前世那个世界,不论如何发育,也不会产生如此的变化——除非是因生长激素的过量泌出而患上肢端关节肿大症。可是肢端关节肿大症的患者,骨骼端部会非正常增殖,最终都会变得奇丑无比。 这样的变化该怎么说呢,就像是生物课本所描述的变态发育……相似的例子嘛,就是从小巧可爱的蝌蚪长成满身癞皮的蛤蟆、从软软嫩嫩的大白蛆长成嗡嗡直转的红头苍蝇、从手感茸茸的棕毛虫长成灰不溜秋的蛾子……(旁白:毛虫毛刺扎人且有毒,只有若影这样的变态才会觉得手感好。建议十五岁以下青少年儿童请在长者指导下了解该物的危险性,触摸危险,切勿模仿。) 有些寒,这么说起来,他岂不是自诩为癞蛤蟆苍蝇蛾子之流?难怪颜承旧老是说他没有想象力,是典型的没品味的人。 可是据他观察与攀谈所知,这时空里其他的幼儿都不会产生如此的变异……究竟是因为时空的差异,还是因为梅若影本身的奇特呢? ######################【斜阳若影·补充解答】######################### 不过,他局麻用的什么药啊?我想不到中医里的局麻,倒是知道西医的! ———————————————— 若影大学学的是西医,具体说起来应该是中西医结合。中医有针灸制穴抑制神经信号传导强度的方法。 倚靠药物麻醉的方法则有许多。最土的大概是用颠茄(另有配方)外敷了,虽然效果不够理想,但是以浅表手术来说,忍忍应该是勉强可行的。 天然的麻醉剂还有从马钱子属植物中含有的管箭毒,适量使用可限制其毒副作用。氯仿渗透性较强,记得高中化学课中应该讲过如何提炼,反正我高中时是学过的,可惜这种麻醉药对肝脏危害比较大。效果比较稳定的三氯乙烯也可以通过化学方式置备出来。 另外有一本马丁布斯的著作,里面讲述了自公元前4000年的古埃及至今的麻醉药剂发展和大致的置备方法,可惜现在市场上已经买不到了……真可惜哪…… 一些大大对若影相貌为何会发生变化产生了疑问,为了文章的完整性,狂言是要在后文中写的。但是一想到等待解疑的过程实在太难熬,于是决定在文末先予以解释。 答案很简单,因为若影是西戗族人……不但开智晚,而且自出生到少年期再到成年期,会有天差地别的变化。就像生物课本上所描述的变态发育那般,刚破壳而出时是不起眼的毛毛虫,经过了蜕变,终会变成美丽眩目的蝴蝶。至于那个已经几乎绝迹了西戗族……我承认是我设定得很变态……狂言的口号是:没有最变态,只有更变态! 第38章 红衣 饶是粗枝大叶如朱鞣榕,此时冷不丁地看见站在升腾热气中的红衣青年,也终于有些愣神了。直眨巴了几下眼睛,才晓得深深感佩颜承旧选衣配色的眼光独到;并且更加深刻地了解了许多堂堂男儿放着楚芳楼美女不顾,偏生要到一泓阁北楼的清倌院寻草问柳的心态。 即使若影素喜晦暗的色调,但最适合于他的依旧是张扬飞逸的艳色。这个青年绝不需要任何色料来衬托,因为他整个人的存在,就能压下所有的色彩。 只见对面那拉门而立的青年肩上垫着一块厚重的洁白绒布,布上搁着尚淋淋漓漓滴着水珠的湿发。 一身鲜妍若夕照霞光的红衣宽松地裹于身上,垂坠的布料勾勒出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那种优美纤韧的身形。 若影一手牵起垂落的黑纹衣带,勾勒出凝然与张扬的身姿,矛盾却平衡的气氛如迷雾般围绕于周身。领口宽松柔和,若是弯腰,锁骨以下的部分便若隐若现于衣物的阴影之中,虽只能稍见轮廓,却更引人欲一探究竟。 若影看看对面的大好男儿,摇摇头,又重复了一遍道:“颜承旧让我穿这样去一泓阁?” 鲜妍广衣下的中衣稍紧,如腊月积雪般素白的宽领垂落,恰恰正能遮掩住锁骨以下斑驳的伤痕。只有极少数的友人才知道这些痕迹,而也只有颜承旧才会制出这样的衣服。 朱鞣榕才晃过神来,有些尴尬地大声道:“正是。” “难道你没告诉颜承旧说一泓阁的烬阳是个绝对的清倌?” “告诉了,但是承旧老弟却说,既然您如今是阁里的头牌,偶尔也该出点力的。他也不要您做什么,穿这袍子在阁里打个转就足够。” 若影听了,坐到朱鞣榕对面的棉垫高背椅上,自己执了茶壶倒了杯茶。侧头想了片刻,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终是没再拒绝。 屋里燃着地龙,茶水虽放了多时,却尚有余温。这地龙是只有他预定到来的时间里才燃起的。虽然他从来不提及已经偏于畏寒的体质,颜承旧与朱鞣榕总是能照顾得周全。 在朱鞣榕灼灼期待的注视下饮了一口半温的茶水,想起对面这人现如今已经是南楚黑白两道里小有名气的折骨手,他终于笑道:“不要这么瞪我,穿就穿吧。说起来,这呢料压得精致,是哪位师傅做的?”说着便放下杯子掀起衣角把玩。 红衣垂坠,手感顺爽舒柔,所用不同于别种布料。非棉非麻更非丝绸,而是黄羊绒冲压出的精细呢料。 “自然是散彩坊老大郑枰钧亲手制的,他要我转告您,您这制呢的方法果然好用,现在其他布坊绣场都没法制出这种料子,客户们都前来订货,捎带着也购去了许多其他品类的布匹,上季的出货已经比去年同期增了八成。至于那飘羽细呢,如今每尺都已卖到纹银三十两的价了。” 若影一听,便即回道:“三十两低了,告诉他提到百两凑个整数,年终清账也好计算。” “百两?”朱鞣榕有些惊异。 要知道普通绣工月历银子也才半两而已。就算尔德堂药铺雇来的碾药配药的小厮,月支一两纹银已经算待遇十分不错的了。这些人要想穿上飘羽细呢所制的衣服,不知得攒多少辈子的工钱。 若影知他所异为何,便道:“你想想,这料子必须要用黄羊绒毛。黄羊本就只有西秦遛马原那驯养,每年下绒不过百袋,如今都只供给老郑。别说没人知道压呢的方法,就算有人知道,没有原料又怎能制出飘羽细呢?这么金贵的东西,别说卖百两,就算卖二百两我还嫌太过便宜了呢。……你就告诉他,二百两起价,而且要对外宣称是限量供应,这世间有钱没处花的人多了去了。” “好的。”朱鞣榕不再多言,拿起笔记下。 梅若影做生意,从来都不怕别人嫌他东西贵,更不怕没人来买。只因为他所售出的物品虽少,却都是不曾有人制作出来的奇思妙想。 记完最后一笔,他放下信笺与炭条,伸手入怀取出一块物事递到若影面前道:“你看看这东西吧。” 若影深知朱鞣榕如果面对自己人,越是不正经的时候就越会使用敬语。此刻他直呼自己为“你”而非“您”,显然是商谈正事的语气了。 他讶异地看对方一眼,才转而注意那件物事。只一眼,就看到一面明晃晃的镜子,里面清晰地映出自己的面目,不过却稍嫌模糊。 “这面镜的确做的差了些,怎么?被人退货了?”他问道。 朱鞣榕十分肯定地摇头,道:“你再仔细看看。” 若影拿起镜子再看了两眼,又翻到背面看了一下,脸色突然白了一白。 “不是你制的,背面的漆不对,你用的是灰漆。而且也比我们出售的月光宝镜要模糊一些。” 若影执着镜子,一时不能言语。还有谁,能制作出这样的镜子?会将白银附着在玻璃上的人…… 他定了定神,缓下脸色又仔细地看了起来。但是只看了一眼,就怅怅地舒了一口气,说不出心中究竟是喜还是悲。 这镜子,与他用银镜反应做出的镜子不同。与现代工艺制作的镜子在原料与工艺上完全不同。 镜子并不是玻璃所制,而是打磨得均匀光滑的上好水晶。附在镜背的金属箔虽然也是银色,却并不是银,而是极易提炼的锡。大概是以锡箔贴于水晶面上,而后倒上汞。而后液体金属汞会溶解锡箔贴附于水晶上,待汞全数挥发之后,就制成了这样的镜子。 只是这种工艺制作费时,且汞有剧毒,不知究竟要毒害多少手工作坊的学徒。 “怎样?”朱鞣榕颇感兴趣地观察着他的神色问道。 “你怎么弄来的?” “本地商人卖的,叫价五百两黄金呢,与你做的镜子一个价。” “竟然是用水晶和镏金法来制作,耗费的成本可高多了。不过……你就五百两金买了?你也不是个有钱没处花的主儿啊。” 朱鞣榕一乐,又恢复了老大不恭敬地样子道:“老大英明,嘿嘿,这东西,我压到了二十两黄金加一两银。” “你倒好,生意做多了人也精了。我看这么下去,整个南楚的奸商们都得奉你为老大了。” “哪敢哪敢,多亏老大您精于教导,那一句‘枪杆子底下出金钱’让鄙人受益匪浅啊。” 失笑,那句话是他某日在制定商业策略时不经意所说的,灵感来自于《毛选》里的“枪杆子底下出政权”。后来便定下了制御象郡黑道以辅助尔德堂生意的策略,想不到朱鞣榕还把那句话当成了至理格言了。 他因大学学的是医科,常要用到化学知识,所以中学时的化学基础不易淡忘,恰巧高二学的银镜反应与硅的化合物记得格外清楚,所以当初在积攒资金时想到的就是卖镜赚钱。 玻璃只需以洁净河沙加纯碱和石灰石高温熔融就可制成。而后用硝酸银、氨水溶液与葡萄糖水的混合液涂上,依靠葡萄糖分子将银离子还原为微粒,沉积于玻璃面上。最后再涂上一层防脱落的漆,就是一面完整的镜子了。 这些事说起来简单,其间却要攻克许多的难题。比如要设计出能确保河砂熔融的高温炉,制作出洁净的纯碱、硝酸,而后以硝酸制成硝酸银,还需要掌握切割玻璃的工艺技巧。这些事情复杂而细致,需要高超的计算能力,他也是经历了许多次实验才做得顺手的,所以也不怕被别人偷学。 正因如此麻烦,他隔许久才做一次。上次一次性做出的五十余面镜子,每面不过半尺见方,却都卖到了数百金,遍销大江南北。富人贵人们更是买得乐此不疲,深感有一面这样稀奇的玩意更能彰显自己的身份。 默算片刻,他摇头道:“无妨。他们那种方法制作更是耗时费力,兼且成本极高,耗折人寿,是极为损人不利己的差事。真不知道是哪些人为了赚钱不要命的。” “是九阳教的人。那帮家伙,见银镜利多,也想掺一脚。” 若影长睫轻挑,微眯的杏目缓缓抬起,扫向朱鞣榕。目光若有实质地凝定了片晌,什么都没说。一眨眼间转了目光,在自己杯里添了茶水,慢慢抿了一口。 茶水已是凉了,他被激灵了一下,突然问道:“物稀为贵商号,近两月怎样了?” 物稀为贵商号是他用出售镜子的高额进帐开设的一家商号,店面不大,设点也不多,却在今年一年间引起了数次街头巷尾八卦议论的风潮,算是风头浪尖的商号。皆因其内出售的物事都是价值连城,偏生却又是纯粹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常常售得断货,只接受订货,货物样品并不上架。 “合起东齐、北燕、西秦、南楚的订单,月光宝镜订了八十六面,飘羽细呢三百一十六匹,香皂订了五百七十二块……”朱鞣榕一边翻着册目,一边数了起来。 接过他手中的册子,翻了几翻,道:“转告商号那里,细呢以后都归到枰钧的散彩坊名下处理。我以后半年有事,下月起镜子不再接受订单。其他一应事务由你和承旧、枰钧处理就行了。” “你有事?”朱鞣榕讶异地抬头看向已经起身准备离开的若影问道。 “我不信你不知道为何。上任郡守司徒伟霸的去向已经明确了,他已调入军中。再说了,南楚开春后就要攻打东齐,这么大的声势,我怎能不去掺合一脚?” “你又要一个人去?……至少,带上几个得力的人吧。九阳教加上南楚的军方,这次的敌手太难缠。” 若影看看他支支吾吾的神色,笑道:“你想去?还是算了吧。上月订的镜子都在我城外院里炕后的小格里掖着,这是今年最后一批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就去取吧。” 第39章 对峙 静止许久的风凉凉地起了,雨线在转暗的天光里微微斜着。身上还带着浴后残留的暖气,红衣之外加了一件几乎坠地的灰色大麾,再度走进雨里。 柴房旁的后门外是一条僻静的巷道。暮色初下,附近人家都已是围在桌边进餐了,走在石板斑驳的巷道里,寂静无人。直过了百多步,才终于走出了巷口。 他回头看了一眼巷道中小户人家中泄出的微弱暖光,映照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粼粼的光泽。他似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低叹,斗笠之下神色怆然。 矗立片刻,回身,举步,重又融入巷道外往来匆匆的人流。 ************************** 若问南楚人哪里最是温柔乡。一些见识浅薄的人会答:“楚芳楼。”而稍有点阅历的人则会答:“一泓楼。” 一泓阁据说本是西秦一家几乎破败的青楼,后来换了当主,改了生意风格,才开始风行各地的。由于变革后店内的装潢设计别具一格,膳食料理味道特出,更有隔三差五的节目上演,一时之间成为附庸风雅的人士最爱聚集的地方。 知情人便知这一泓阁明里是官府承认的青楼,实际上却是因为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以至于连官府都不得不给些面子。所以文人骚客喜欢到此处美酒佳人相伴,互比文采,江湖青俊则乐意在此趁酒酣耳热之际以武会友。 暮霭渐深时分,宁城一泓阁的主楼已经是灯火通明,隐传出丝竹之声。曲音柔和婉转,风雅而不庸俗,引得路人直欲驻足聆听。 诺大的楼院大门外,四个迎送小厮鞠躬不断,进出客人或乘轿或骑马而来,具是衣着光鲜、神采昂扬,显然颇有家底。门前正热闹,无人注意人流中一个黯淡的身影缓缓从暮色中走来。直到那身影行入了灯火下,停了脚步。 那人低头看着脚下的石板路,似乎发了一会儿呆。停了数息才又抬了头,似回过神来,然而却转身迈步就要往阁里走去。 一个刚自青绒面子四人抬大轿下来的白面胖老头撇了一眼,便不悦地说道:“一泓阁可不是落魄人来的地方。”话里是自言自语的内容,然而声音却颇大,让周围几个公子哥儿都听得清清楚楚。于是众人脚步虽不停,都也都忍不住把目光转到那个黯淡的身影上。 只见那人上上下下都裹在一袭厚重的灰色大麾里,就连脸面都被竹编斗笠罩得严严实实。若是不注意,简直已经融入了夜色中毫不起眼。可若是无意间瞥见了,却立时能感到这人与周边气氛的格格不入。 站门的小厮却依旧微躬身让那人旁若无人地走近。既不迎接,更不阻拦。 若影并非自没听到那声抱怨,只是举手间压低了斗笠,抬步上了台阶。 一过院门,内里的院落便错落有致地呈现在眼前。主楼是三层的八角楼阁,与大门之间还有十数步距离,碎石道路旁植满花木,虽是冬日,枝叶却仍是繁茂,在灯火雨丝中显得淋漓幽深。 只是今日,却有些特别。 主楼一处预留出来的小空地,如今却正站了壁垒分明的两拨人马。场中人约有十几,都不发一语。 一泓阁之所以能在短短时间内就打压下楚芳楼的生意,其中一大原因便是不惧江湖武斗。 可是如此安静的对峙确实少见。若影停了脚步,悄然立于主道上的一株羊蹄甲下,默默地观看起来。 往来的客人并不侧目地匆匆而过。不远处的主楼上,则已有许多人已弃了歌舞,围到栏杆上向下观望。观者虽多,秩序依旧井然。楼内楼外隶属一泓阁管理的人员则继续自己的工作,对这两拨人的对峙视若无睹,以至于未进院门时根本看不出院内的异常。 足看了一阵,便有一个占地广阔的身体旋风般越过他,向那边狂奔而去。由于奔得太快,以至于留下赘肉抖抖的明晃晃的残影,楼上楼下都看得明白,原来是本城府尹钱胖子。他身后跟着几个便服壮汉,看来是府内捕头打手之流,却比不上钱胖子的速度。 若影暗叹一口气,这府尹年纪也有半百了,还镇日里直往此等风月场所里砸银子,更兼素喜附庸风雅乱充文豪,此时正穿着一件银线勾边水蓝镂花的月白锦袍,显得一身肉团在跑动时一颠一抖的,若波光之粼粼。 钱胖子急急奔到,口中怒道:“哪里贼子,胆敢在我宁城界内生事!”一边奔到其中一方之前停下,大气也没喘,便向其中一人笑道:“司……” 那人站在空地东侧,不等他说完,一眼狠狠扫了过来,钱胖子心中一凛,下面的话都被憋了回去,噤若寒蝉地缩了缩脑袋,退后两步站到那群人中。跟着他的几个大汉也站了进去。原本势均力敌的双方立时分了高下。 若影看得明白,那人正是早上所见站在新任郡守身旁的黄衣人之一。只是当下穿的是酱紫的罩袍,脸色苍白却冷厉无比,身材高壮,在沉默不语的众人间更显得嚣张跋扈。 对面靠西侧的一人扫了一眼钱胖子,终是打破沉静,朗声道:“我们江湖恩怨江湖了,全凭手底见真章。可你们九阳教却总与南楚官府沆瀣一气,不是狐假虎威么。” 若影听闻这声音语调,便觉有些熟悉,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是谁。转目看去,只见那青年站于西侧那拨人的靠前方,眼神直撇向白光闪闪的钱胖子处,眼中尽是戏谑与嘲讽。 面目神态似曾相识……可仔细一看,原来是极常见的一张大众脸。细细想了想,还是没想起在哪见过。只好心底暗笑——怎么会想不起来?莫非是因为脸有大众脸,声音也有大众声音吗? 不等他理出头绪,便听到紫衣高个回道:“宁城是我九阳教地界,还轮不到你青阳宫的人说话。真章假章,待我们亲近亲近后再说。”说到此处顿了一顿,转而阴笑道,“想来你们那刘辰庚还是刘晚庚之类的,不也是官府,不但是官府,更是个什么狗屁的皇子?我们九阳教是沆瀣一气,你们青阳宫岂不更是沆瀣九气?” 西侧为首一名中年男子冷哼一声,笑道:“恁多废话,想来司徒家御下皆是徒逞口舌之辈。” 只一听这声音,花树下的青年心中剧震。 不像刚才那个人似曾相识的模模糊糊,关于这个声音的记忆如此清晰,即使已经极少回忆往事的现在,他仍能清清楚楚地记得。 那段阴湿潮冷的记忆……从信任到怀疑,又从怀疑到信任……那矛盾的冷笑,喂入他口中的药水…… 青阳宫副总管冷厉云——曾被他亲热地称为“冷叔”,也曾带着无奈的笑为他梳过发髻的长辈。 冷厉云,数年间几乎足不出户的副总管,他来南楚做甚! 第40章 任务 冷厉云原来正站在靠西侧一群人的当头,面部隐于灯火之外。此时他踏前一步站了出来,似不惧被人看出来历,并未易容。嘴角渐渐翘起,露出了惯常挂着的豪迈的笑,其中却还含着些许的不屑与复杂。 这次声东击西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这么离开也可以了吧。冷厉云心中暗松了一口气,却仍有些遗憾。 自九阳教那次泰山重创以来,青阳宫一直韬光养晦、休养生息,同时也加强了与盟友白衣教的协作。年来,青阳宫与白衣教暗中联系多次,原因无他,就是因为白衣教在南楚的分点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异动。南楚调动了部分兵力,进驻充斥瘴气的象郡宁城附近的山林,似乎在暗中运输某些密不可宣的物事。司徒家的族人却纷纷调离原岗,集中到了南楚国都衡阳,又或直接进了军中任职。白衣教的暗探欲进入探明,无奈山林间有高手驻扎,于是向青阳宫发讯求助,他于是接命,而此行目的则有二。 其一,引开九阳教的战斗力或注意力,方便白衣教暗中查探。这一点,似乎已经做到了。 其二…… 他渐止了笑,冷冷与对面为首的紫衣人对视,那人气焰真是嚣张,虽并不叫骂,脸上却都是鄙夷嘲讽之色,显然对于将他们驱逐出境一事志在必得。 只是不论对方如何惺惺作态,也不会再有任何一人能给与他那样的震撼,不会像那个少年一般触动他已过不惑的心智。 神志虽然紧紧锁定着对方的众人,神思却不由浮现出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是宫主在追截南楚细作的途中遇见的。被带回宫时尚且矮小,没显露出要拔个长高的迹象,大约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据说那少年是戏班子里的武生学徒,那日正被他的师傅嫌弃。宫主恰巧路过,因见他老实可爱,兼且骨骼清奇难得一见,一时兴起便带了回来。 少年初入青阳宫时,令人有一种十分难以言传的奇怪感觉。 说他傻也并不傻,那些曲艺手段就学得一板一眼的。可说他不傻又说不过去,因为别人说什么他就去做什么,就像没有自己的取舍与感情的傀儡,全盘地照做。以至于半年间便有数次被宫主的其他妻妾公子耍着玩,闯出了好些不大不小的祸事。 这样的傀儡少年,宫主却要封他为三公六院十八室之一。 冷厉云当时曾反对过,后来才想通,这样也未尝不好。毕竟对于掌控欲极强的宫主来说,那个少年大概是最好的临时玩偶了。再说十八室地位低下,随时可以替换,他也便没有再反对。 可是事情总有出人意料之处。半年之后那少年落了一次水,昏厥了一日后再醒来,似乎有些变了。 那年中秋,原本毫无感情的少年,直面着青阳宫上下人等,不亢不卑地向青阳宫主递上了一张写好的素笺,不数日,就成了宫主的贴身小厮。 对于他的转性,不是大家都没有怀疑。宫主与几个在宫中管事的,都暗暗盯着少年的举动。越是过了时日,就越是发觉这少年的不简单。遇人不卑不亢,遇事不紧不慢,偶尔还会有一些小淘气……他们观察了许久,始终不见异动,才终于渐渐放下了疑心。 毕竟有哪个别有用心的人会特意转了性子惹人疑心的?或许,他本性就应如此。初来时的些许木然,大概也只是因他不适应环境的骤变吧。 宫主逐渐露出了不带掩饰的笑容,他与陈总管也逐渐接纳了那个少年。可就在此时,又遇激变。 …… 自那场血肉横飞的突袭中留下命来的幸存者们都不会忘记那个少年。一杆横笛,一袭藏蓝宽袍,飒飒风中一曲吹响,原本是九死一生的争斗,便如此形势逆转。 而后便是离别,少年弃了一切恩怨,带着一身伤毒独自离去。 说起来,他还欠着那少年两条命。一条是生死至交陈家旺的,没有少年解毒,至交不会从毒王成名的剧毒之下夺回性命;一条是自己的,没有少年那专破九阳教的两曲笛音,他大概只能力竭战死吧。不单只他,青阳宫上上下下,都欠着那少年一份人情。 可是……少年离去时,却已经中了无人能解的冰魄凝魂的毒。 大概就连发起三年前那场巨变的司徒氏,也无法想象竟改变了这许多人的命运走向。 宫主那时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只一回神,便转身展开身形追去。 路上发生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总之直到第二天暮霭晚沉,宫主才回来。惯常被隐没于面具下的脸那时却空无一物。 他还记得,那日打开门从外回来的宫主背对着紫红低垂的天幕,脸上的神色淡淡的,让人看不清究竟如何,只是十分平缓地说了一个字:“追……” 十日间,青阳宫上下连同泰山下的佃户佃农齐心协力,翻遍了辖内地界,却一无所得。 那日,宫主在迎风的暖亭里坐了一整夜,而后便回到临淄泰安宫,恢复了东齐七皇子的身份。 东齐的民众也许还在为这位失踪多年的皇子总能得以归来而庆贺,只有青阳宫的人知道,这一切只是为了能够动用宫廷的力量去寻找一个人。 梅若影……司徒若影……不论是姓梅,还是姓司徒,大概再也不会抹杀掉那少年在宫主心中的存在。 只是如今已过三年,三年…… 算着已经过了冰魄凝魂的发作期。明面上的悬赏也停了,可是就算宫主口中不说,他和陈家旺也都能感到那犹自抱着希望的心情。毕竟司徒若影曾经解了毒王的飞雪凝香。 或许,也能解了冰魄凝魂。 听闻在南楚象郡的宁城开张的一泓阁,为了与楚芳楼一竞高下,推出了一名善琴善诗的头牌小倌烬阳。据说光以琴艺舞技论,少有人能望其项背。 而在听到那小倌的艺名后,宫主只是淡淡地说了三个字:“邹敬阳……” 冷厉云当时似看到了一条逐渐显露的脉络——那名字正是若影在地牢中曾说过的。(关于若影吐露他是邹敬阳之事,参看第21章《狱》) 也许是由梅若影所易容吧。但如果是一流的易容术,那也只有真正相熟的人才能看得出来。 于是他便自请接了这个任务。 然而到此等了四五日,却始终未曾得见。倒是在此地潜伏了一季上下的小六说是见过了烬阳其人,不但如此,还见过一个与若影同名同姓的仵作,可惜都不是他们所寻找的那个青年。 冷厉云并未放弃希望。也许还有万一的侥幸,他希望能亲眼一见,才好做确定。毕竟如今的小六不是原来的小六了,他如今是被人称为黑鞭断刃的廖毅,已经随林海如入了白衣教,有时说话也会不尽不实。(关于林海如与白衣教,请参看第42章的番外) 第41章 烬阳 紫衣人脸上扯了一个要笑不笑的表情算作回礼,陡然间袖口无风自动,一丛青针电射而出。 冷厉云一行人虽没想到对方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便转眼翻脸,手底却毫不含糊。 主楼上挤着看热闹的人只听得呛啷一阵连响,便见青阳宫众腰间背上兵刃具已出鞘。 青针未到,冷厉云淬火百炼双刀甩出几个刀花,将一半的暗器当头拦阻。 他身后两步的一个年轻后生手中亦是一抖,一条黑色长鞭在冷风中展了开来,劈开斜飞雨丝在空中转了一圈,剩余的青针便似被吸引一般,全数迎着那条乌油油的鞭子沾了上去。他这才收鞭回立,又是随手一抖,便听得轻微的叮当声响,原来正是黏附于长鞭上的青针全数被抖落于地。 若影赞叹之下凝神看去,原来正是那个声音似曾相识的年轻人。 可是……还是不认识哪!其实,那些陈年往事早就与他无关。 不想见的人……不见也罢! 他主意打定,便转身抬足欲行。 却突听得冷厉云喝道:“六,右边!” 六……林海如身边的小六么?转眼之间心念电转,心中微暖,犹似那袭带着松子香的白色中衣残留的温度。 若影脚步一顿,再度回首看去。 却正见一枚袖箭电射般射向使鞭后生的眉心,后生身形立时向后倒去。 只刹那光阴,若影心中已是念头电转。那使鞭的青年便是当年傻傻乎乎的小六?似乎带了面具吧。却不知为何侍童小六要易容改装,堂堂冷副总管却要素面朝天呢?不过,他如今已经武学大进了。 正纷乱间,耳听东侧九阳教一伙大声喝彩,直赞紫衣人手法精妙,打断了他的思索。可还不等那些人赞叹的尾音拖完,刺向小六的袖箭凭空般打了个对折,转眼间又飞射到了原主眼前。 若影看得清楚,原来是小六不待箭头刺中,便顺势倒下,挥手处收了袖箭。未及身体倒地,又是一个挺身,弹簧般地站直起来,将袖箭送了回去。 九阳教一行众人还来不及惊呼出声,便见紫衣人大袖一拂,将袖箭挡了开去。袖箭半空中被拂了个弯转,准头一偏,便向秃树下那一抹如夜色浓重的身影射去。 “卑鄙!”而对方使鞭的年轻人眼见就要殃及无辜,口中已是怒骂而出。 紫衣人却冷笑一声。 想他也是司徒家有些地位的人物,自来杀人本就只凭兴趣,不问原因。花树下那人站立多时,他本已不耐,恰好那后生一袖箭甩回给他,便随手打开去喂了那爱看热闹的闲杂人。 要怪,就怪那人多事兼倒霉,偏偏站在他附近看热闹了吧正想对使鞭的后生冷嘲热讽,一声轻噫却从对方口中发出。紫衣人讶然闭了嘴,顺着对方的目光看了过去…… ************* 主楼上的旁观者们看得清楚,那株已有些年头的羊蹄甲树,树皮斑斑驳驳,因已到了冬季,树上稀稀落落,枝杈曲折,在一泓阁繁丽的烛火之外显得影影绰绰。 树下一个暗沉的身影一直伫立,似对近在咫尺的危险毫无感觉。旁人都为他的大胆而抹了一把冷汗,有的人甚至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情,希望看到那人被打斗波及的热闹。 当那一支袖箭出乎任何人的意料,如激电疾飞而至那人身前时,大家都以为他是无法避过此劫了。可那人却陡然间由极静转而为极动,身形一晃,那支袖箭便擦肩而过,笃的一声刺入身后半步那斑驳虬结的树干上。 那人原本只是默默无言地站着,让人觉得平凡淡漠。可这一动作之间,由极静转为极动,流畅舒展,让人丝毫不觉突兀,仿若与飘落的雨丝、渐息的凉风、摇曳的光影融成了一体,和谐而舒适。 紫衣人袖袍一挥一放之间就能放出如此迅急的袖箭,本已令人惊叹,那人一侧一躲之下,也丝毫不见逊色。 楼上观者正想欢呼叫好,怎料那人适才侧身之际,头上的斗笠已刮到了盘秃的树枝,他似乎回过神来,正欲转身离开,只听得刺啦一声轻响,斗笠被勾了开来。 **************** 在十岁那年的黄河大水后,泛滥区发了一次空前的瘟疫。廖毅的父母便是那时病逝的,他也被人贩子卖到了他乡。 对于命运,他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即使在经受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之后,命运还是给了他一个好主人。 因为他是那年第六个被选上青阳宫当小厮的童儿,而且姓氏又与六谐音,大家刚开始还叫他小廖,后来就都叫他小六了。 他所随侍的林公子是青阳宫三宫之一,温和亲切,就像他的兄长一般。其实有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像是随侍公子的小厮,而更像是被照顾的小弟。 所以当林公子决定离开青阳宫时,他毫不犹豫地就跟了去。所以当林公子致力于寻找小黑哥哥时,他自告奋勇地四处打探。 他在南楚已经呆了三个多月了。除了探听一些江湖琐事,打探一些白衣教所需要的信息之外,他也寻访了许多关于梅若影的线索。 两个月前,当他听说宁城有个仵作名为梅若影时,他就前来暗查。可是令他失望的是,那个梅若影根本不是他的小黑哥哥。恰巧那时一泓阁开张,满城都在沸沸扬扬地宣传那个烬阳公子琴艺精绝。 想起林公子曾提到过,小黑哥哥曾说过自己原本名为敬阳,而且他的琴筝都弹得极好,这是廖毅亲自领教过了的。于是也就决定在一泓阁开张之际前来一探究竟。 结果证实了,那只是他多心,他的小黑哥哥怎会甘做一名青楼小倌呢?更何况,烬阳公子与黑黑矮矮的小黑哥哥完全不一样。 此次冷副总管前来接头,协助引开九阳教与南楚方面的注意力,方便他暗中查探宁城附近的异动,也透露了想要寻找梅若影的意图。他本已经将关于烬阳公子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无奈冷副总管并不相信,非要亲见一眼。只可惜烬阳公子可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出道两月多,也只出现了不过十次光景。 如今任务已经完成,冷副总管便要用守株待兔的笨法子在一泓阁一待究竟。他原本还鸡婆地哀叹,天天在一泓阁里呆着,这方面的花销得多大啊,却没曾想,仅仅是第三天…… ********************* 时间好像一瞬间停了下来。 就连那细斜的雨丝都像变得凝滞,缓缓地飘散。一泓阁的烛火静寂地飘摇,透过阁楼,映照在那飞散于树影下的发丝上。 原本裹束在斗笠下的发没了约束,如夜雾一般轻缓地散了开来,渐渐地披满了肩背,直过腰际。 那人的脸颊在火光下显出软润的微栗色,让人感到一种触手可及的温暖。而眉眼间似有带着春意的暖,却似有着更为深重的冷,不觉间引人凝望。 相貌已经是让人难以自持,却偏生无法生出亵渎之心。就像沉醉于陈年的佳酿中醺然酣畅,沉溺于美梦中笑意殷殷,沉浸于绝响天籁中难以自拔……只想静静地看,就算坐在那人的身边,受到一丝笑意的眷顾,也是无上的幸福。 美则美已,更美在让人一看之间就难以忘怀。不是那种美得腻人的容颜,而是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只有他才会具有的、只有他才会配得上的…… 不知过了多久,终有一个人喃喃地低叹:“公子烬阳……” 第42章 颜承旧 不知过了多久,终有一个人喃喃地低叹:“公子烬阳……” 长发漫肩的青年偏头垂视,目光凝定在那顶被勾落的斗笠上,看着它在地上转动了半圈又折回,又复转动而折回,如此数轮,继而渐渐宁止。却对周遭恍若未闻,任由阁楼院落由议论细碎突宁止得落针可闻,又由片音不闻的静转为渐起的喧嚣。 那边厢紫衣人便不由踏前一步,欲上前却又不敢上前,生怕打扰了环绕于那青年身周的寂静清冷。若非他止了脚步,身后几人已按捺不住上前一探的冲动了。 冷厉云看着那青年,良久,才稍偏头低声问道:“可是烬阳?” “正是。”廖毅回道。 树下的青年突然间从恍惚中惊起,斗笠也没拾,转身迈步向主楼走去。旁边自有小厮上前替他拾回离开。 冷厉云正待上前一探究竟,紫衣人再度展袖,一枚袖箭投入冷厉云身前半尺的泥中,他嘴角一扯,笑得嘲讽轻蔑,嘴唇一张,刚要致词,却听得一声阴恻恻的长笑自主阁之后响起,震得胸口欲裂。 这个人绝不简单!直到这等距离,竟还听不见那人的足音衣响。 蹙眉之下,紫衣人便往发声处看去。 阁楼上的众人原本已把瞩目的焦点集中到了一泓阁头牌清倌的身上,这一声内力充盈的长笑突起,才震纷纷掩耳遇避,回转过神看向楼下后方,几乎不约而同地起了一个念头:“今儿个可真是多事之秋,” 若影听了那声音,无奈地停了脚步,看着一个黑衣蓝佩的年轻人转过了阁楼,出现在面前。 那年轻人只比若影大两三岁的年纪,身形优雅眉目文秀,却犹自发出阴恻恻的笑声,得意地一直不止。 守于主楼下的小厮都向他鞠了一躬,才又站直。 便有人带着疑惑地低声议论:“莫非是一泓阁阁主颜承旧……” “我最亲爱的小人儿,”年轻人风度翩翩地行到若影身前立住,问道,“能告诉本阁主,那边一干人等是在闹什么鬼吗?” 若影郁闷地叹了口气,眼睫垂落,口气十分不好地道:“既是一干人等,又怎么会闹鬼?” 颜承旧眉眼稍眯,盯着眼前人偏过一边的侧脸片刻,抬头对十数步外依旧对峙的两拨人朗声道:“那边可是东海双刀冷厉云冷大侠、白羽银箭司徒健司徒公子?难得今日我家的烬阳公子心情不错大驾光临,可否稍给小生一点薄面,有什么纠葛恩怨,待烬阳公子离去后再做讨教可好?” 这番说话已不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时的阴森邪谑,也不是与若影对答时的玩世不恭,而是面色文正的一本正经。 可一番话听在若影耳中,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什么白羽“银箭”,什么司徒“健”,这人净捡着歧义字眼加重音节了。如此不登大雅之堂的嗜好至今未改。想当年,就是因为这人,无辜的他才多了个“上面的人”的雅号。 司徒健心念电转。他此次前来原本就是为了探听烬阳公子其人。皆因楚芳阁原本就是九阳教在宁城打下的一个暗庄。青楼恩客众多,人口交杂,本就是极易传播讯息打探机密的地方。怎奈两月前一泓阁在宁城开张后,就抢去了泰半的生意,更逐渐独占鳌头。而一泓阁之所以能在本土观念极强的宁城一举成名,还是因为那个传说中的清倌儿。 要说与青阳宫的人对上,也只是今日无聊的一点小小余兴节目。这些人日前意图对他们的秘密妄加打探,幸得及时察觉,并于其后加派人手阻挠他们的行止,干扰他们的视线。这些人大概已经深感无趣,不用自己再多加一笔,过两日就会自己乖乖退走了吧。 想到此处,当先说道:“果然是本君无礼了,还望烬阳公子恕罪,不吝抚琴一曲,也好让在场众人皆得饱以耳福。” 八角楼上众人听了,都是一阵喝彩鼓噪,以资助阵。 冷厉云听他如此说也正中下怀,要知琴音最能体现人性,他自己虽并不精通音律,但毕竟自幼受老宫主沧云老人的熏陶,能直接听出音律包藏的意味。 梅若影当年在宫里使琴时他是听过的,那其间有一种宁静幽深,就算弹奏激扬嘹亮的旋律,亦无法掩盖。 虽说这个烬阳公子并非他所想寻找的人,但也让他生出了一丝兴趣。究竟是什么样的琴,才会让人传诵若此,短短两月不到,便已自市井之间传入青阳宫中;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使出如此的琴音…… ************************ 厅中人大气也不敢出,皆因此刻立于八角阁楼二层中央的两人。 只见那位烬阳公子毫不在意地由着颜承旧自自己身上取下湿润厚重的大麾。顿时,似旭日破云而出,鲜妍的宽摆长衣展了开来。 颜承旧自退了开去。梅若影则抚了一抚袍角,在琴几旁坐了下来。他自然想到了冷厉云一行对他的虎视眈眈,也知道司徒健一行的居心叵测。 若是与他相熟的人自然知道他奏曲的习惯。 他自来练习琴筝笛,向来是以笛音杀人,以筝奏欢乐,以琴抚悲曲。是因笛音绵延,音节连贯不断,更好控制细微处的变化;筝弦数十六,最是适宜以之轮指弹奏;琴弦为七,拨之余音袅袅,悲声引人发泣。 冷副总管如今就坐在眼前,虽说没见过他谈琴论曲,却也必须防其万一。如今手上正是七弦古琴,却要奏什么曲子,才能不被青阳宫一行听出其中有“梅若影”的影子呢? 沉吟未几,有人一声咳嗽,听声音却不是真咳,而是情急之下催他奏曲的意思。 本已按在火弦上的指轻挑,单音顿起,便压了那些心急如火者的催促之意。 心头一动,他幼年习琴艺时,启蒙老师曾讲过一事。 古琴其实又称“文武七弦琴”。上古古琴原本只有五弦,是为金木水火土之意。其后,周文王为纪念死去的儿子伯邑考,增加了一根弦。尔后,武王伐纣时,为了鼓舞士气,便又增添了一根弦。因而得此名。 当时老师便说,有的俗人说“琴是高雅文致的乐器,应弹与世无争之音”之类云云,都是些放P的话…… 南楚人有点两晋人的风格,士人学者间崇尚清谈。琴曲便也多以类似高山流水、梅花三弄的高远雅致之调为主。 思绪到此顿了一顿。稳了稳轻颤的手指,忆起那段雪中论琴的日子。就连他自己,在与林海如论琴时,也是配合了对方的风格,以雅曲为主。唯一一次以激越之情奏曲的,便是与岁寒三友品酒时的事情了。所幸那时也只是以琴音配合吟诗,不虞会让人记忆深久。(参看13节) 正这时,司徒健突举酒冷然道:“公子如今久拖未决,不知是曲多难定,还是不屑为我等助兴?” 旁边已被人遗忘的宁城府尹钱胖子立即附和道:“我可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托大的小倌呢。”眼中却是色予神授。 梅若影薄薄的眼睑微阖,懒意舒张的杏目便化作勾人的一泓春水,因笑道:“晚香未起,不愿起指。” 旁边立有侍女燃上熏香捧来。梅若影心中暗赞颜承旧好手段,训得这些使女小厮个个会察言观色随机应变。 袅白烟气盘屈上升,被火光一映,立又显出浓淡不同的菊色。正是群竹山庄名下产业散彩坊所特制的晚香,薰料中加入了夜来花香,幽幽沉沉,郁而雅致。 于是起指行弦,一轮七音过后,便是在前世失传已久的《广陵散》的开指。 #################################### [大家07年快乐。] 一些大大反映此文关系线索太杂,看到现在已经忘了人物关系,狂言在此将部分人物设定放上,以备查考。 四国:东齐[刘]、南楚[项]、西秦[赢]、北燕[慕容] 两教一宫:九阳圣教白衣教青阳宫 邹敬阳==梅若影=司徒若影[西戗族人,聂悯与司徒凝香之后。] 刘辰庚=陈更[善九环刀,青阳宫宫主、东齐七皇子] 林海如[善使六尺长剑,辅之以鞭。南楚灭门林氏遗后,继任父亲的白衣教左执教之职。曾拜聂悯(善剑)、司徒凝香(善鞭)为师。后投入青阳宫门下,因而又是刘辰庚师弟。参看42章] 小六=廖毅[善使长鞭,林海如伺童,若影离开青阳宫后,与林海如一同重归白衣教] 青阳宫总管:陈家旺 青阳宫副总管:冷厉云[善双刀] 司徒氏: 司徒荣及[家主,司徒凝香堂弟,对司徒凝香抱有不纯洁的感情,因而将凝香秘密囚禁于九阳山禁地十余年。寻到失踪经年的若影后,因妒嫉是聂悯之后,诱骗其去青阳宫当替罪羔羊] 司徒舞及[化名周妍打入青阳宫内部,因妒嫉若影是司徒凝香之子而产生敌意。对了,这位是个女生,已经被若影做掉] 司徒雨及[与舞及同是荣及的儿女,有其父必有其儿女,三个人一样的变态。善短剑,已经被若影做掉。] 司徒威霸[原象郡郡守,司徒家主荣及堂弟,善毒掌,性残忍暴虐] 司徒健[司徒家主子侄辈中年岁较大的,善暗器。因生性狠毒,江湖人厌恶他,便给了个诨号:白羽银箭(白痴与淫贱)] 群竹山庄上层结构 庄主:梅若影[直接指导第5、7部门,详见下表] 左使:郑枰钧[3、4]未出现 右使:朱鞣荣[2、6]文中已讲述,参看第48节 暗使:颜承旧[1、8]幼年被九阳教辖下暗杀组织的杀手们捡回。因做饭食手艺了得受到杀手们的喜爱,而得以传授了业艺。因杀手们厌烦了杀戮生涯意欲退隐,引起司徒氏不满。司徒氏一方面答应杀手的要求,另一方面却暗中下毒、设陷围剿。终于“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群竹山庄名下产业[分别以1、2、3、4……的谐音为首字] 1、一泓阁(吃喝嫖赌 暗探细作)保密,外人不知其与山庄的关系2、尔德堂(医药化工) 3、散彩坊(衣饰布绣染) 4、司文墨轩(书籍印刷) 5、物稀为贵坊(奢侈品,高利润率敛财部门) 6、遛马原(畜牧肉食毛皮) 7、器堂(冶炼) 8、八部天龙(秘密部门,负责一切暗中事宜.之所以起这名字,是因为喜欢看《天龙八部》的小说) 关于为什么群竹山庄的产业发展的那么快: 第一,看梅若影与朱鞣榕讨论生意时就知道了……科技产物赚取高额利润(尤其肥皂,多好制作啊,还卖那么贵)…… 第二,招揽颜承旧时,顺便接收了被司徒家族意欲阴谋灭除的杀手组织,顺便让他们转业了。 第三,郑枰钧同志入伙时就颇有些家底的…… 关于群竹山庄有没有战斗力: 你说呢? 第43章 广陵散 小学时,曾在上课偷看金庸的《笑傲江湖》。正看到堂堂魔教曲长老为了已经绝响的处,特地去做盗墓贼,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正大惊暗叫不妙时,就见到老师那米灰裙摆刷地一下出现在自己眼前,惊愕之下抬头一看,只见老师黑着年轻的脸,只瞄了一眼就不怀好意地笑道:“原来是《笑傲江湖》啊,邹敬阳你倒是‘笑傲课堂’啊,要不要什么时候到老师的办公室去‘笑熬浆糊’呢?” 虽然后悔万分,可当时就是无法不笑出来。因为《广陵散》的真谱古本,外面是没有,邹家却藏着。白须满面一本正经的大爷爷就是个乐痴,谱就是他盗墓盗回来的。 及至稍长,便再无法为此嬉笑。那首曲子,成为一块圣域般的存在。 初中时正读晋书,看到了嵇康。便不止一次,为那个龙姿凤章、天质自然的男子而垂泪。是以弹奏其他琴曲时,向来不屑于沐浴熏香,唯独此曲例外。 世人皆道嵇康清高,岂能知他只求取心灵的平和。世道纷杂,名利与他无干,宠辱于他无惊,唯有身边友人与自然才是他所追求。 这么一个人,因为无法虚伪迎合,不屑趋炎附势,最终获莫须有之罪名,死于洛阳东市的刑场之上。他也许不曾想到,一生挚友寥寥无几的他,死时竟有如此众人前来送行。 刑场之下,三千太学生跪满一地,恳求朝廷刀下留人。 然而最终不留。 他只是一笑,一曲,一叹:“……《广陵散》于今绝矣。” 性命之于他,本无挂碍。那是真正的天赋之才,真正率性自然、深沉而不能矫饰的人。 血染刀下,余音依旧袅袅。斯人已逝,风神依存。有多少人,能如嵇康一般,明了自己的信念,并一直坚持着?有多少人能如他一般,能摆脱现实的困顿,以性命来维护自己所坚持的道? 这世道如此的残酷,单凭一人之力,如何能够傲笑一世? *********************************** 梅若影舒指撩拨,那曲激越悲怆的旋律,随丝弦震颤,盈溢众人心间。此间世人不知有嵇康,更不知嵇康临终之叹。但只闻起指,便如闻鹤唳于天,百折而回,如见天地辽远之悠悠,顿觉自惭形秽之怆然。 起指犹若未息,小序大序相继而起。曲调因之一转,沉重叹息,纷争渐起。此曲本就是讲述战国聂政为报父仇刺杀韩王之事。正声怦然而过,乱声纷杂动摇。仇恨、怨怒、愤慨、继而勃发。 嵇康当年也是竹林七贤,如青竹一般,百折而不能虬曲,一旦脱手,又即挺立于林。只有如此的琴曲,如此不畏强暴、宁死不屈的意志,如此百折不回、一往无前的气势,才能令当年之嵇康念念不忘,临刑犹鼓一曲,传颂千年吧。 两个主调盘结缠绕,广阔而绵延。时而哀怜悲悯,时而高亢悲壮。一如当日聂政仇恨炽烈,仗剑于众前孤身刺杀韩王;一如当日嵇康之清浅淡笑,身化青魂余音不为浊世所束缚。 席间有善兵刃者,不觉间手按刃柄,几乎便要剑拔弩张。善音律者,则已怆然而涕泪俱下。众人只觉心潮澎湃,随起随伏,犹似情思皆被夺,不知身在何方。 若影双目阖闭,不视一物。清音渐起嘹亮,越拔越高,便如当日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感叹世间道路难行,于山林长啸不息;而至终于悟道,声远闻于天,回于地,直入人心深处,恍然若经历数世春秋。 终至,若影悬手于弦,止息不动,继而缓缓收回。 众人犹自觉得曲音悠然回响,以为乐曲尚未止歇。至回神时,唯余一盏古琴置于案上,旁边鹤鸟升山炉顶仍是袅袅白烟盘升,而散发红衣的烬阳公子已然离去。 (注:现在大家可以听到的《广陵散》并非古曲,而是建国后我国古琴家管平湖整理《神奇秘谱》所载曲调进行打谱的。然而《神奇秘谱》所记载的曲调,却是自隋朝流传下来,已经不是绝响于晋朝嵇康的那曲了。) ************************ 冷厉云不由叹息:“如此人物,竟然身陷青楼。可知这天下间,本就是世事无常。”诸随从及廖毅也都心有戚戚,默然不语。 那边的钱胖子见司徒健陷入思索,忙道:“可要我去将这小倌赎来?” 司徒健冷冷一眼扫过,钱胖子顿觉似被冰凌穿透,赶紧噤声垂首不言。司徒健起身抬步,不再理会余人,自己走向楼梯,行了下去。其余众人见状,赶紧结了账,也跟着离开。 一名富家公子怅然良久,突然举酒叹道:“晚香缭绕人头涌,红衣素手抚七弦。欲得美人一回眸,曲终音残人不再。”他刚吟诵完,左近几名文人都纷纷叫好喝彩,于是又起一番劝酒,气氛才慢慢回复。只是人人心头都念着那个“红衣素手”了。 廖毅听了,做了一个欲呕的表情,低声道:“这等三流烂诗,韵律都不齐全,还敢拿出来见人。”转头对冷厉云怨道,“我家公子将行诗文法、十六弦筝技法告诉你们,是为了寻找若影哥的。你们怎么流传了出去,弄得留连青楼的竖子匹夫,人人都能来上一两手,如此还怎么找啊。” 冷厉云摇头感慨,当日将这些传入江湖,只希望能借助众人耳目注意到司徒若影的行踪。怎知时人学到后,却形成了一股风潮,饮酒作乐都要行诗配乐。 而司徒氏一族眼见难以找到,便到处宣扬司徒若影当日惨遭……之事。如此一来,就算那人仍然活着,也不会有脸面出来见世,就更不会以那些催命的曲子威胁九阳教了。端的是个阴险毒辣的计谋。 看到此处,实在不必再做逗留。冷厉云举酒一饮而尽,道:“我们结账,准备走吧。” ************************ 身后的楼群建筑又渐渐热闹,刚才神妙的一刻似乎只是海市蜃楼,太过虚幻,所以太容易被人当作梦境一般的仰慕。 颜承旧沿着鹅卵石子小路一路前行。两旁种植草木,高处有楼舍,低处有亭阁,此时各个分楼里也都灯火通明,莺声燕语不断。而越往后去,则越是安静,将凡世喧嚣都抛在了身后。 穿过一道青砖简墙,便看见墙的那边,一栋两层阁楼上燃着黯淡的烛火,映在窗格子间的窗纸上,闪闪跳跳。颜承旧加快了脚步,绕过几丛芭蕉,推门走入阁楼。 才一推门,便听见不稳的气息自二层传来。心中一紧,反手一袖拂上房门,飞身抢上二楼。 二楼其实是一间颇大的卧室,此时靠窗的书桌上燃着豆点油灯。灯光摇晃欲灭,那边却是一人也无。在房间的另一头,一抹殷红的身影垂软地俯在浅褐的床褥上。 感觉到有人将他轻轻扶起,梅若影眼睛开了一线。好不容易调好焦距,对上了来人的视线时,颜承旧已经将他置入锦被中了。 “来时吃过东西了吗?”颜承旧一边为他抚顺额发,一边轻声问道。 若影点了点头,便又合上眼睛。 “还要吃些什么吗?” 若影摇摇头,道:“只是有些冷着了。” 颜承旧坐在床边,看着他有些发白的容颜,突然道:“若是那时……” 梅若影睁开眼睛,止了他的话,笑道:“没用的,就算那时不去忙血网黑蝎的事,照样养不回来。倒是你们,这些年帮我极多。” “可是……” “你不是号称将来的天下第一花花公子的吗?怎么变成婆婆妈妈的邻家大婶了?别给你师父们丢人了。”戏谑地说了一番话,梅若影略感疲惫,便又阖上眼休息。 颜承旧见状,不再争论,伸手抚上他的颈侧。触手之下,是一种诡异的冰凉,似乎那人的皮肤下流动的不是鲜活的血液,而是透明的冷泉。 这个人,为何如此坚忍,却又让人如此心痛呢? 将已到唇边的叹息咽下,颜承旧左手一弹,指风过处,熄灭了油灯。解开衣带盘扣,退下长衣,掀开锦被一角,如入水鱼鹰一般迅速地钻了进去。 梅若影本就浑身冰冷,难以入眠,感到颜承旧突然钻了进来,于是睁开眼睛熠熠地逼视对方,倒是没再像以前那样一脚将人踹下床去。 “我留了中衣。”颜承旧没有退缩地笑答,伸臂将那具冷得惊人的身体揽了过来,“朋友有病,自当略尽绵薄之力。” “那为什么熄灯?好见不得人么?” “哪里哪里!只是感念庄主将一泓阁交予本公子打理,就算一豆灯油,也是在消耗日后交给庄里的进项,本公子只是为庄子打算而已。” 若影一翻白眼,反正这人发癫也不是第一次了,还是闭眼闭嘴由他去吧。 ################################ ################################ 【关于古琴与曲高和寡】 大大担心此曲会曲高和寡,也是狂言曾担心过的问题,不过后来想通了。 其实在秦汉魏晋,古琴并非阳春白雪的乐器,反而可说是主流弦乐器。式微后仍被人称之为高雅之器。所以有琴瑟合鸣、焚琴煮鹤、对牛弹琴、琴心剑胆、琴心相挑、蔡邕救琴等许多与琴有关的典故或成语。 魏晋以后,便是南北朝隋唐,西域乐器渐渐融入中国文化。国力增强后,人们便越发崇尚繁复华丽的曲调,人们对乐器的要求便也发生了变化。比如筝,汉代仅十二弦,隋唐增至十三弦(筝于此时传至日本,看漫画时大家可以看到有“十三弦琴”一说,说的就是筝),明代增至十四十五弦(其实弦越多反而越容易弹)。古琴更因学习不易,兼之难找音准,所以越发式微。 我有一位师兄,大学时曾是北京某校古琴协会的会员。一日我去造访他,见他墙上挂着一具十分雅致的琴,兴起,便要他弹奏。他开始推说没有沐浴焚香,不愿碰琴。后来被某的花痴状逼迫无奈,抚琴一曲。(自然,这种逼迫有一有二必有三,哈哈) 当时他刚刚工作,北京租房很贵,他却找到一间斗室为居,因为那是XX处的后院(不能说住处,说了他的朋友就知道我是谁了),所以摆设、门窗都是仿古制成。我席地坐在十平米见方的斗室之中,外面是冬日暖洋洋的斜阳,合眼聆听。短短半曲,就好像过了一个上午那么久,因为每一拨弦都余音袅袅若轻烟斜阳。我不知道曲的名字,也没问他,但数日中依然屡屡回味那短暂的半曲。 后来甚至见他独以一根弦来奏曲。 时至今日古琴不兴,只能说十分遗憾。大概是因为人们或习惯了繁华富丽的城市生活,或习惯了现代化的娱乐方式。 有个同事说,其实三大男高音的音乐有几个人是真正喜欢的?陈凯歌张艺谋的大片有几个人是真心欣赏的?但是那么多人挤破了头要去现场。如今许多俗人太过功利,喜欢跟风而上。却忘记看一眼云彩变化的悠然闲适。 古琴,大概只有在魏晋那种崇尚身心自然的人士之中才能常青。毕竟如今已不是能养育出如阮籍、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王戎那般奇人的时代了。 至于若影所奏此曲,是否会曲高和寡的问题,大大不用担心。 当日嵇康赴刑之日,三千太学生并一干民众皆跪坐于刑场,听闻广陵散,激越悲怆怆然涕下,日久仍难以断念,便可知并非难以听懂之曲。 古琴,悠而远长,若长空之渺云,虽无定形,却可化身为万千之相,可若有实质,若如幻梦,美哉,古琴! 第44章 血网黑蝎 未到夜半,雨突然大起来了。 颜承旧轻轻地抚着梅若影略显单薄的背脊。怀里的人已经睡得沉了,缩成了一团,脑袋也埋在了他的衣襟里,不复清醒时的挺直坚持。好在身体总算渐渐回暖,看来是过了这一阵了。 记得第一次真正地打照面时,梅若影还是少年的年纪,面上尚蒙着一层薄纱。他只是微笑着道:“其实,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支起一只手臂,斜靠起看着自自己衣襟里露出的半张平和的侧脸,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曾经不止一次地懊恼,如果当年自己没有追得那么厉害,又或者他没有为组织的事耗费如此多的心力,至少会有更多的时间与精力修养康复,也许就不会像今日这般…… 可是又有些庆幸,正是因为发生了那么多事,他如今才能站在这名青年的身后,明里暗中为他排忧解难。 其实颜承旧自己有着一张文秀典雅的面孔,就算他装得再玩世不恭,也仍是变得邪魅而优雅,这是他的师傅们并不希望看到的。因为在那时候,他的师父们都已经看到了他已被确定的未来。而对于他将要从事的工作而言,过于引人注目的容颜是多余,甚至是致命的,除非一直掩盖于窒闷的人皮面具之后。 血网黑蝎,一个能止小儿夜哭的组织名字——江湖上公认第一的暗杀组织。没人知道血网黑蝎的成员究竟有多少,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是用什么手段,杀人于不论时地之间。只知道它代表了两个字——死亡。 而他只是被血网黑蝎养大的孩童之一,也是组织里的师父们公认的最为出类拔萃的继任者。 三年半前,他的师父们所接到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追捕刚自泰山离开的少年,令九阳教在青阳宫一役中死伤过半的司徒若影。可是整整一个夏季,无论他们如何寻丝觅微,却独独无法寻找出那个被血蝎令所通缉的少年。 就在这时,任务终止了。因为那个古老而庞大的家族,开始了针对杀手们的剿杀。 没人会知道血网黑蝎的真面目,除了血网黑蝎自己的成员……以及南楚九阳山的司徒氏。 其实,暗行于世的杀戮组织,与司徒氏那千丝万缕的关系,已经久远得连最老的老头子也说不清楚了。只知道,大约在司徒氏尚统治着整块四国大陆的时候,有一个潜伏于江湖的组织,听从那个宗族的使唤。 直到三年前,血网黑蝎一方面接受着江湖上的委托,另一方面还要绝对听从司徒家族的召唤。只是师父们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司徒氏已经不甚信任他们了。因为他们从来都是听令而行,根本不需要自己的思考……似乎当倾全组织之力也无法找到那个少年后,司徒氏已经认定,这个自前朝残存至今的组织,已经毫无用处了。 窗外淅淅沥沥,打在宽大的芭蕉叶上,噼啪有声。远处传来的几丝琵琶笑闹,就被这么掩盖住了。 阁楼里,只有两个人细缓的呼吸声。 如此平静的心情,是数年前无法想象的。即使他没有出道,却要随着师父们东奔西走,实地学习将来所需要的一切知识。 对司徒氏来说,剿杀血网黑蝎其实十分简单。因为所有被培养为血网黑蝎的继任者的男女,在出道前都服食了一种慢性毒药。只有定时服食解药,才能于身体无碍。否则,将会渐渐失去五感,直至死亡。即使善于毒杀的四师父,也为此束手,只能尽力延缓致死的时间。 强撑着去与生平唯一的挚友郑枰钧道别,顺便送上给他新婚的贺礼。对方却将他以种种借口留宿,要了他一茶盏的血后离开了。两天后,送上了一剂药汤,还有一张药方。 习惯于单独行动的杀手们,回到了组织里,却像一个大家庭一般。那张药方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有多么重要,除了他自己大概没人会知道,也不会有人想要去了解。 其后的事情,就是造成整个血网黑蝎已经全灭的假象。原本是一件极其庞大复杂的工作,在郑枰钧的协助下,终于也完美的落幕了。血网黑蝎从此消失于人们的视野里,成为了江湖上一段代表着黑暗、恐怖、血腥与诡异的传说。” 当杀手失去了杀人的目的后,剩下的还有什么?他当时尽管依然维持着玩世不恭的态度,却也有些茫然与无措。就连师父们也无法逃脱如此的情绪。离开了发号施令的司徒氏,血网黑蝎什么也不是。 对郑枰钧软磨硬泡,他才终于见到了一直在暗中出谋划策的人。 “其实,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若影当时还是少年,那日坐在窗边,笑意盎然地说道,“就属你追我追得最紧了。 明明曾经是被他追捕的对象,怎么能这样的从容、淡定,不带任何的仇恨,只有理解和承认。 未来就被如此被扭转,他觉得上天对他太过恩惠了。所以他也希望,自己能成为那个少年的幸运。 ************************** 梅若影昏昏沉沉地睡着。 他身上的冰魄凝魂算是拔得差不多了,只剩些许余毒,已经于性命无碍。只是那时经脉断绝,排除毒性又不能久拖,于是强行开辟了新的经脉系统。这就像是当旧路淤塞之时,在旁边另辟新路。后来一点一点拔除了毒性,又借助新脉行功运气,总算接回了旧脉。 他如今算是有着两种不同的经脉系统了吧。像他如此怪异的人类,大概当世在无可能找到第二个。 其实并不希望用这样的方法。其过程之艰难痛苦,并不足为外人道哉。而且毕竟是违反自然而行,就算再怎么小心,还是会留下后遗症状。 比如,畏寒;比如,时不时地来那么一两次小病小痛;比如,……不过呢,总之是没有死,而且好处还不少的样子,比如……朦胧间觉得似乎有人在擦拭他的身体。心中一震,挣扎着强撑开了眼睛,却无论如何调不了焦距,手足间也似被抽光了力气,不由着急起来。 却听得颜承旧的声音温和地道:“你有些发热,给你擦擦。”才终于安下了心,实在支持不住,又阖眼睡去。 这个曾经追得他屁滚尿流年轻杀手,当成为敌人时是那么令人头疼和不幸;可当成为同伴时,他却是一个能放心将毫无防备的后背完全交付的人。 ******************** 这热度来得快,去的也快。只不过当若影又沉沉地睡去时,那些不识相的鸡已经叫第一遍了。颜承旧估摸着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便又把若影纳入怀中抱着,静待那一声声吵人的鸡叫过去。 当梅若影醒来时,身边已经没人了。他懒懒地将一只手伸到纱帐外,冷……于是又赶紧缩回了被窝。 睡一日的懒觉应该也不算是罪孽深重的吧。这么想着,他打了个呵欠,翻身向里又准备睡去。 正迷糊间,一阵不同寻常的声息传入了耳中。要知道这处已经是一泓阁的后院,十分的偏僻。若非耳力不错,还真难听得到前院里传来的动静呢。而且……大白天的,显然不是宴饮作乐的声音。 那半男不女高亢尖锐、兼且中气十足的嗓音,如果所料不错,应该是老朋友宁城府尹钱胖子钱大人了。 梅若影哀叹一口气。一泓阁虽然独立于群竹山庄经营,不被外人知道它与山庄之间的关系,但毕竟也是庄子底下信息集散的渠道。如今明面上的大老板不知去了何处,分店的鸨妈也不知应付得过来不。 不情不愿地掀开被子,咬着咯咯作响的牙,飞也似的穿好了衣服,真想以手加额地庆幸昨夜是与颜承旧在一块儿。看不出一个当杀手当了那么多年的人,还能十分细心地将衣物放在被窝里暖着,此刻穿到身上也少了暖衣服这道痛苦的程序。 墙脚摆着个盆架,铜盆中盛着冰冷的清水,好在冷虽冷,却十分洁净。 简单的洗漱过后,理好长衣,下了阁楼,才推开门口,便见到一丛低矮的灌木哆嗦了两下。 没错,是灌木,而且哆嗦了两下。 心下好笑,便对那边打了个招呼道:“我要出去了,你们也去用早餐吧。” 那丛灌木正是暗岗之一,位置十分讲究,其中狭小的空间里也尽量布置得舒适,却端的并不好呆。尤其昨日冬雨绵绵,十分阴冷。据说每个将出道的血网黑蝎都要经历过这样的考验,锻炼过人的毅力、耐力、持久力。只不知当年的颜承旧躲在尺许见方的掩体里,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梅若影一笑,举步离开,一边走一边道:“我先走了,你们快去洗漱吃饭吧。”却是对着另一边的暗哨说的。由于他本身就有一些功底,其实并不需要高手守着,只不过血网黑蝎向来崇尚以老带新的教学法门,就连暗岗暗哨也不例外。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枯秃的葡萄藤架后,一个少年打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身上的油布罩头大衫满是残雨水珠。 打屋檐底下又翻出一条汉子。那汉子早探得周遭再无他人,便乐呵呵地摇了摇头,不顾少年哀求的神色道:“小崽子耐力不行,还想将来要加入咱八部天龙?来年你就天天蹲暗岗吧。” 第45章 府尹走场 其实在心底一直有一种不安。对如今的他来说,格外需要的就是安全感。这些知名的,或不知名的同伴们,总是能带心灵的慰籍。只有站在他们中间,那种孤独一人的担忧才能暂时消减。 绕过几处长廊,走在卵石拼花的小路上,当那对叫不出名字的师徒的对话已经听不清楚了,梅若影才敛下笑意。 现如今,一泓阁的事业发展得很快,八部天龙的规模也在稳定并且严格地扩张着。何止这两个部门,群竹山庄的势力已经遍布四国之地。 当年有谁能想到过山庄会有如今的规模呢? 抓紧着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扩充着山庄的实力,就像身后有什么看不见的梦魇深渊在张牙舞爪地追逐着一般。只要稍微一停下脚步,就会被带着倒刺的荆棘缠上、绊倒。 然后,就是地狱…… 一个人的力量是如此的单薄,要怎么与势力庞大、实力雄厚的九阳教相抗衡?要如何,才能够躲过已经相见无益的人…… 这几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是足以让一个初中生成为高中生,让一个高中生成为大学生的时间。几年下来,他也该有所长进了才对。怎么昨日,心还是丁丁点点地冰凉了下去呢? 颜承旧也一定感觉到了,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一路行到前院,那扰人的声嚣越来越大。果然正是从主楼旁的迎客阁传出来的。 “你们小小一个花楼,竟胆敢不把本朝廷命官放在眼里!”离得越近,越是听得清楚,那雌雄难辨又中气十足的嗓音直嚷嚷,叫人好生不得安宁。 “钱大人,您也知道,敝处经营艰难,全仗着往来过客给点儿薄面,又怎敢不将大人放在眼里呢。只是我家的烬阳公子可是实实在在地奉公守法,大人您一开口就要带他回衙门去,只怕是要坏了他的好名声。”鸨妈宝珠的说话不亢不卑,又句句在理,梅若影暗自会心一笑,举步上了阶梯,推开阁子的后门进了去。 绕过一面散彩阁双面绣海棠六联屏风,阁子大堂里的情形便完完全全展示于眼前。 正是一大早的时刻,阁里尚未开门营业,只是钱胖子仗着手下有几个兵丁,又是本城父母官,便强闯了进来。当下正与鸨妈对峙的,也就这寥寥十数人了,并无不相干的看客。就连一泓阁里打下手的小厮,也都自不慌不忙地给来客端茶递水,浑然不觉对方是前来找麻烦的。 钱府尹本是九阳教的簇拥者,所以一直都照拂着司徒氏的产业楚芳楼,即使一泓阁再出名,他也想尽办法明里暗中地找茬。可是不论他如何诋毁,使尽手段打压,那初来乍到的一泓阁的名气却仍是越来越响。 月余来,他听得最多的就是楚芳楼越来越冷清,以及一泓阁的姑娘小倌质素超绝的消息。 本着对组织的忠心,他死撑着不去看个究竟。可是昨日驻宁城临时步兵编队的小司空江湖人称白羽银箭的司徒健却带人到了一泓阁探听究竟。他自己本是过来声援的,却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神秘头牌烬阳公子。 当时,秃树下那浓重的身影原本并不让他在意。可当那身影一退步之间避开司徒健随手打去的袖箭,偏于稚弱的身形在那一刻似动而不动、似静却将动,委实让他惊异。 直至掩住容颜的黄竹斗笠掉地,他才终在那一刻体验到了什么叫做“惊为天人”。 尔后入了灯火之下,褪下大麾,只见那人身着红色长衣,领口处将露不露,纤长挺直的项颈简直要使他发狂,直欲扑上去啃咬吸吮。虽说那曲琴曲听得不是太懂,却依旧让他魂魄欲飞。尤其看着那垂肩的长发落于地上,丝丝缕缕地随抚琴而飘摇浮动,更是色予神授。 他本性色欲过人,初回去时还只是垂涎欲滴。到了夜间,怀里揉啜着自家美艳的小妾,心里想的却是那身红衣下恰可盈握的细瘦腰肢,垂坠衣摆掩盖下那修长滚热的双腿。体热难耐下几乎一夜无眠。 于是便打算着凭借自己的权势讨了人回去。怎知一泓阁的鸨妈姿色虽然不怎样,却实属难缠,口舌交锋不过几回合,对方句句不落人口实,既不得罪他,又明摆着就是不会交那烬阳公子出来。 ************************ 那胖子靠在红木八仙椅上直喘气,正被那鸨妈堵得慌呢,眼角余光中却突然一亮。转目看去,原来是让他体热了整整一夜的人儿绕过了屏风,正懒懒地打量着他。 便不知怎的,不由得慌了神。而想到这娇弱温雅的人儿待会便会被他捆缚手足,强压于身下,显露出羞怯愤恨却辗转吟哦的神情,忍不住止了喘息,咕嘟一声大大地咽了一口口水。 梅若影把那声咕嘟的咽涎声听得清楚,与鸨妈对了一个眼神。只见对方也偷偷地向他投来一个被恶心得直发呕的神色。 真是何苦来由。 他本不会凭外貌取人,甚至还对身宽体胖者怀有十分的亲切感。因为前世时,就有几个朋友就是神宽体胖的好人,乐天知命,也每天不忘带给周遭朋友愉悦快乐的达观心情。 后来还有一个同事因为心理压力过大,不得不以暴饮暴食的方式减压,虽然体型暴胀,可是依旧力求工作尽善尽美,是个十足可靠的搭档。 可是眼前人却与前世的朋友同事大相径庭,真的是完完全全的RPWT(人品问题)。他如今之所以不喜欢以素颜示人,便是因为钱府尹这般的恶心人实在是多,目下尤以此人为代表。 此类人士见到他时都会表现出一个共有特征——都像苍蝇闻见大便香一般,赶也赶不走。三番五次下来,已经让他倒足了胃口。 只是权衡利弊之下,目前也只有打出“传说中的头牌”的名号,才能让一泓阁的分店在宁城迅速地打破楚芳楼的垄断,站稳脚跟。以后才能弥补了南楚南端一块情报搜集的空白,不会再耗费庄里更多的人力物力。 所以如今,也只能忍忍了。 只是南楚底下净是这样的人物,却不能不让他感慨万千。倚仗如此草包办事,看来司徒氏也不会有多大的作为了。想到这里,原本因昨夜故人相遇而凄然的心情霎时又好了起来。 梅若影对着鸨妈会心地一笑,相比起那群酒囊饭袋,庄子里的人怎么就那么出色呢? 真的是……想不笑都不行啊。 粲然笑着走上前去,只见钱府尹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来,双手不知所措地在自己的肚皮下擦擦,而后又装起斯文儒雅的样子来了。 只是——装得滑稽可笑哪!真不知道南楚皇室是怎样选拔官员的,挑了那么些人到台面上坐着,不觉得丢自己的脸么? 钱府尹以前哪里曾见过烬阳公子这般惹人爱怜的人物,头天晚上初见便已经难以自拔,今日是冒着触怒司徒健的风险来的。 原本想着烬阳公子毕竟是传说中的头牌,是整月里也不会在公众前现上一两次的人物,必定不肯随自己回去,更不会主动投怀送报。还打算着强行索取了人去,就算看这妙人儿愤怒推拒的样子也足以让他热血沸腾了。 怎想到红衣美人竟似乎不以为意,嘴角还挂着勾人至极的笑意,顿时看得他魂都要丢了,就想迎上去当众温存。 怎知那烬阳公子菱唇轻抿,压出一道惹人爱怜的弧线,眼角含笑地行到了他的面前,步态飘摆却丝毫不显做作忸怩。继而一个抬手,钱府尹便看到半隐于红袖下那只色泽柔暖的手臂压上了自己的胸口。呼吸不由一窒,双膝再也无力撑持。终于呆怔着吸了一口长气,顺从着那素手的轻压,虚软地倒坐回椅上。 一旁的鸨妈看着,心脏也咚咚剧跳了起来。她本就是见惯各种场面的风月高手,什么样的花魁头牌没曾管束过?只是这烬阳公子虽来历不明,却是颜阁主亲自交托在她手里。那时阁主事务繁忙,往返于四国之间,临走前还叮嘱着她千万别让人把烬阳的油揩了去。 两月里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将这个任务完成得一丝不苟,怎知却在颜阁主重返宁城分号的第二天,就发生了这等事情。 只是……阁主只说了别让人揩烬阳公子的油,却没说不准公子主动去揩别人的油啊。 她面上笑意殷勤,手里却绞紧了香帕——这任性的小倌儿可让她这鸨妈如何自处哪! ****************************** 当颜承旧缓步行回,抬首看向街角那边的一泓阁时,首先注意到的就是门口停放的青绒大轿。 敲开一泓阁紧闭的大门走进去时,循着人声来到迎客阁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出堪称香艳的场面。没料到,他只是出去那么一小会儿,就出了这等事情! 只见梅若影正将一个肚腩过膝的大白胖子压在椅上,弯了腰对胖子殷殷地笑着。 剑眉几不可察地挑了起来,主意断然定下,便即发出一声不紧不慢、风流露骨的笑吟,衣摆拂动间跨入了低浅的门槛走进厅间。 厅中都有些呆了的众人才晓得转过头来看向他。 梅若影抬起头,对上那那双风流不言自溢的湛黑眼睛,缓缓站起身来。广袖落下,将刚刚压在胖子身上的那只手掩了回去。 “阁主!”鸨妈和一众小厮都低头一鞠。烬阳公子也算是一泓阁的成员,梅若影于是也中规中矩地向他致礼。 颜承旧只一颔首算是回了礼,长目斜挑,径直走向那个大胖子。 钱府尹眼睛中原本只看到烬阳那只润泽的素手,只觉得在那隔衣碰触之下,烬阳公子暖热的血液似流入了与之相触的胸膛,胸腔里一颗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却在这时,那人儿突然收回手去退了开来。心底暗呼可惜,大骂着是什么鬼人来打扰了他的好事。 转头怒目而视之下,却看到一名身着黑缎暗金云雷纹长衣的邪肆男子,迈着践溪踏青般的翩跹步子,衣摆一垂一动之间,来到了眼前。 来人狭长的凤目中神采流转,显得风流无匹,与那红衣烬阳又是别有一番风味,正是昨夜见到的一泓阁阁主颜承旧。 钱府尹此前就曾听闻江湖传言,一泓阁阁主甚有本事,神秘莫测而让人看不出深浅,所以即便昨日一见惊艳也不敢动任何邪门心思。可如今,掌管着一泓阁上下的颜阁主竟对他露出了如此惑人的神色。心里一乐,不禁飘飘然起来。 身边的师爷下人总说他是属于“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类型,妻妾婢女也常夸赞他风流倜傥。他原本只信了七八分,还有那么两三分的怀疑。如今看来,大家果然没有欺他。正所谓“瑕不掩瑜”,他果真有着过人的内涵,即使体型特出,也无法掩盖的过人风华! 原已被烬阳的伸手一触挑逗得半抬头的欲望,便再也无法隐忍地立了起来。 而一想到自己还要将这两个让人心痒难挠的人儿迷得六神无主,便不愿失了面子,于是讷讷地缩坐在椅子上不敢起身。 颜承旧何等眼色,钱胖子虽然赘肉垂落,却无法完全遮掩掉裤裆里那丑陋的抬立。好在他城府深厚,脸上风水不动,慢慢地俯下身去。 梅若影看着一只劲长有力的手指点在钱府尹圆润的赘肉上,顺着肚皮划了一个圆滑的弧度,来到了被肚皮掩盖的跨间。虽知道他正做着刚才自己未完的事业,仍是不忍瞩睹地看向了旁边。心里却大呼着:“真是暴殄天物啊!” 钱府尹只觉心中一荡,挣扎叫嚣的那处被完完全全套握入一只坚实拔长的手中…… 第46章 膳食的灾噩 颜承旧的动作尚算隐蔽,只是一来他不愿瞒若影,二来若影站得也近,便看得一清二楚。当他掌住钱胖子那话儿时,早就被宽大的金纹黑袖遮盖住了。只是若影素知他睚眦必报的个性,又知道他办公事向来稳重,便猜到他所做的并不是常人所想的。 只见颜承旧凑到钱胖子耳边,低声地说了几句。因是收音成线,周遭人都听不到究竟。而原本一脸飘飘欲仙的胖兄却脸色一僵,顿时白了开来。这一白,更像是开水烫过的死猪面皮。 果然,他还是被……了。 钱府尹二话不说,颤巍巍地起了身,便向门外匆匆忙忙地跑走。只是他本身已经胖极,又死夹着粗短的双腿,一跑之下,就像一个白团团的大馒头着地滚去。 他带来那些兵丁打手,一见主子面无人色地跑了,也咋呼一声跟了出去。 一场风波,顿时烟消云散。 *************** 颜承旧当先一步推门进入暖阁。梅若影不语,也跟着进了去。 他左看看右看看,还是觉得颜承旧的脸色不怎么好的样子。于是便有些疑心,毕竟那人刚才做得好象十分爽利的样子,应该不是因此不愉快吧。正边想边上楼梯,哪知前面的人也正自沉思,突然停住脚步,害得他一头撞了上去。 好在他今日精神不错,反应也快了几分,随势一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斜斜飘回梯下。脚尖刚一落地,第一个念头就是:“好在不是屁股落地平沙落雁式,否则这么厚重的衣服可怎么洗啊。” 念头还没有消下,嘴角又翘了起来。眼前突然一黑,抬头一看,原来是颜承旧也随他退回了楼下。 “你想什么?这么出神?”梅若影不想再耗费心神,便直接问了出来。 他默然不语,突然走向窗户,对着外面的灌木丛中大声道:“去厨房帮取些早餐来。”躲在屋檐下的人此时已经自动换了地方远远监视着小院。 颜承旧看着那少年飞奔而去,便又行了回来,道:“你交给老朱的事情,他已经办妥了。” 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一只青花白瓷小瓶,递给了梅若影。 接过那个药瓶,拔开软木塞子,倒在手心的是两枚花生大的丹丸。一枚以黄蜡封起,一枚黑蜡封起。 这正是头一天带去尔德堂那篓子草药下暗藏的毒草所提炼出来的。常人一般会以黄蜡封解药,黑蜡封毒药;梅若影却知道,血网黑蝎的人却不一样,都以黑蜡封解药,黄蜡封毒药,蜡上还会打上小小的四点以作标记。 “这就是传说中的金焰毒龙丹和解药?”左右翻覆着看来看去,一边问道。 这个世界有一些植物是他前世所没有的,所以即便在医药领域,也有他的知识范围所囊括不及的东西——比如这两枚小小的丹丸。 貌不惊人的金焰毒龙丹其实具有强烈的毒性。他查阅古书时才知道,在上古战争中,司徒部落在面对男女皆为悍将的轩辕部落时曾经使用过一次。 那次战役,始皇帝司徒无极的大军几乎覆灭。就在紧要关头风向陡转,司徒无极便于上风处燃起烈火,丢入数丸金色毒丹。烟雾起处,轩辕部落十死七八,其余就算救治完全,也丧失了繁育能力,一个悍勇无比的部族就此灭亡。 药物虽然阴毒,材料却不易寻得。其中一味主药琅葛藜椤,只有在常年瘴气缭绕的深山老林才能寻到。这种蕨类植物生命绵长,根须却十分稀疏,每三十年才长一分,兼且数量稀少,比起朱牯朗蛤、金冠碧环蛇、苗疆琴蝎来说,更是可遇不可求的至毒圣品。 一颗金焰毒龙丹,却需要五斤琅葛藜椤的根须提炼。而要调制解药,则需要十斤琅葛藜椤的羽状长叶。 颜承旧的四师父擅长毒杀,故此在年前听说南楚秘密调兵至宁城附近的深林间,且配置了可解瘴气的辟瘴散剂,便起了疑心。于是才着力至此调查的。 梅若影一年来往返于此间与四国分业,虽然忙碌,好在终于积少成多,昨日终于把最后一批琅葛藜椤的根须和羽叶带回给了朱鞣榕,一年所得才制成了这两枚丹丸,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看来,南楚如今真是蠢蠢欲动,来年与东齐一战,大概是要用这件阴毒玩意吧。看来司徒氏除了毒王司徒凝香外,还有善于使毒的能手。” “正是,四师父也说那司徒威霸大概可与他一较高下。”司徒威霸正是象郡的前任郡守,因毒药材料搜集得差不多了,便又调回了军中,准备来年与东齐一决胜负。 将药丸放回瓶子,递还给颜承旧,一边笑道,“既如此,我也可以安心去别处谋职了。”的确,现如今有着这些个朋友长辈的帮忙,群竹山庄总算日趋稳定,他也可以随时放手去与司徒氏为敌了。 颜承旧嘴角动了动,眉毛蹙了起来,却没说话。 “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其实,你可以不必亲自去的。”顿了顿又补充道,“那里……不安全。” 梅若影不答,只是看着他,眼里看不出什么神色。顿时,他只觉得自己唐突僭越,便再说不下去了。 正这时,门突然响了,颜承旧心中一轻,暗自松了口气。心里明白,自己无权也没有立场干涉他的决定。即使担心,也只能默默地守在一边。只因为眼前这名青年是如斯心志坚毅,认定了目标便不会回首。光凭他,如何能够阻拦? 少年将食盒递给颜承旧,便立即退了出去。 颜承旧转回身,将食盒放在厅中圆桌上,便要揭开盖子。却突然听得一声咳嗽,立时停手,不解地回望过去。 “其实……我一早就想说了,你不能先把手给洗了吗?” 颜承旧看看自己的手,想了半天,才想到对方所指为何。不由笑了开去,道:“晓得替我恶心了?我看他那大肚子沉甸甸的,手感大概和糨糊一样软和黏糊,你还摸得下去?” “我才犹豫了半晌而没有下手,怎知道你爱好此道抢了先去?” 颜承旧懒得反驳,便岔开话题问道:“你刚才对那胖子下了什么药?”他刚才凑近那胖子时嗅到了些许极其隐蔽的气息,若非他职业素养深厚,绝不会发现有异。只是不能确定究竟是哪种药物。 “金枪倒。”梅若影淡淡地道。 金枪倒是他特制的不举药,原本是专备给鸨妈使用的。一泓阁对上门的客人十分挑剔,各个分店的鸨妈都是极有眼色的人物,要是见哪个上门开餐的客人行止不端、病态缠身,给那人嗅一点,便能让人一整日内疲不能兴。只是起效时间被控制在一刻钟以后,又气味甚微,且无毒副作用,至今无人察觉。 这药若是单闻,并不会有什么后遗症状,但若握到男子雄风部位并以内力逼发,顿时便能让那人雄风不再。 颜承旧一愣,神情间哪里还有刚才邪肆倜傥的风范,呆怔下一举恢复了少年时期那种的文秀青涩。 “怎么了?”梅若影奇道,思索了片刻才大讶道,“难道你给他的不是不举之药吗?” 颜承旧这才苦笑道:“是七日极乐……” 这次便轮到若影瞠目结舌,半晌后,一只手捂上自己的嘴唇,闷声笑了出来。 那七日极乐是他年前做试验时无意间提炼出的一种春药,以内力逼发后后劲极大,能让人七日下不了床。其后若无解药,也是让人觉得疲不能兴,终生不举。 这两种药原本也并无稀奇之处,只是七日极乐和金枪倒加在一块儿……那钱府尹第一日既然无法主动行人事,又该如何发泄欲火焚身的苦楚? “怎么办?”颜承旧道。 “咱阁里是不会有哪个公子愿意给他泄火的了,让他自己忍去。如果他实在愿意屈居人下,还可以去楚芳楼的哪。”顿了顿又道,“你做得这么绝,就不怕他怀恨报复?” “哪里敢报复,我吩咐他以后每月到此领取解药。那厮虽然手感恶心,不过也挺划算,以后在宁城就多了一个地头蛇靠山了,哈哈!”想起那堂堂“朝廷命官”为免丢人现眼,惨白着脸色回家泄火的模样,他不由得嘲讽地笑了出来。在司徒氏掌控时哪曾有过如此轻松惬意的心情,便是他的师父们,也是想也不敢想的。 “枰钧常说你行事亦正亦邪、出人意料,需要好好管束,我原本不信,今日算见识到了,你就不怕他声张出去?” 颜承旧挑眉看着他,邪笑道:“你究竟是不是男人哪,事关……的问题,有谁愿意让人知道自己不能?莫非,是因为有什么‘不能’,所以对这……” 话方出口,心知不对,立时顿住,脸色惨白地看着坐在桌前的青年。 青年正微笑着看他,轻抿着嘴唇不置一词。可是颜承旧如何能够说得下去?就算青年一直不在任何人前显露丝毫的脆弱,可长久以来,在他心中沉浮的暗影又怎么可能瞒得过自己这双眼睛?如何瞒得过这双一直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怎可能没有察觉对方对于性事那种若有若无的抗拒。若影,必是已被伤害至深。 每次在外听到关于司徒若影,关于青阳宫,关于那段对眼前这名青年最为黑暗无望的传言时,他总是按捺心神才能忍住不去伤人。 怎想到连续月余在外与一群粗豪汉子奔波任务,粗言俚语惯了,竟然在这时脱口说出触及对方不堪记忆的言语。 真的是,想自杀的心都有! “我……我们还是先吃早餐吧。”说着亡羊补牢的话试图岔开话题,颜承旧打开食盒。 盒盖一揭,一股鲜甜香气喷薄而出,是一碟咸菜、一碟鱼片和两碗熬得稀烂的肉粥。若是嗜粥者,定会感叹熬得够火候。 梅若影眉毛几不可辨地蹙了一下,却又赶紧松了开。其实自……的事以后,他便极少吃稀烂的食物,诸如牛奶、稀粥,都会令他忆起那不堪的口触,不由自主地反胃。 只是承旧已经被刚才说的话吓得不行,断不可让他再受惊了。 暗叹一口气,伸手去取其中一碗肉粥。 怎知对方比他手快,呼的一下又合上盖子,掩饰地道:“呃……突然想起,厨房做了几张煎饼,我去取了来再说。” 话音刚落,眼前一花,门声一响,人已经不见,就连那个尚未达成此行任务的食盒也一并失踪。 ************************ 院墙边。 “师父,为什么大师伯跑得这么匆忙?”一个少年的声音极低极好奇地问道。 “刚才你对厨房说是要给烬阳公子的早餐了吗?” “啊,我忘了……所以要了和我们今早一样的肉粥,很好吃啊。” “……烬阳公子不喜欢吃稀烂的食物。” “可是也不用跑得那么快啊。”少年纳闷地道,继而崇拜地说,“这说明大师伯果然是武林高手,就算轻功也不忘时刻练习!” “……徒儿,你心智未开,来年蹲暗岗时别忘了多做算学题目哪!” ************** 颜承旧抓了抓头,开始在房内踱步。踱了几圈,又停下来抓头。他在外面虽然做事果断立决,独独面对眼前这人时却毫无章法,长年傍身不离的风流潇洒全然灰飞烟灭。 他终于懊恼地大吼一声,冲上前来双掌重重拍在红木大理石面桌上。 梅若影无奈地看了看面前的烤鱼拌饭,抬起头来道:“你又怎么了?” “我……不是故意的。” 就在这时,那张十足结实的圆桌砰的一声闷响,四条红木腿干脆利落地折成几段。 眼见到口的食物就要惨遭涂地的灾噩,梅若影上身不动,两手齐向两只饭碗抓去,哪知颜承旧也正收回手来抢救,顿时抓在了一起。 颜承旧身上一震,赶紧松脱了开去。 呛啷声响,两只盛满喷香饭食的细瓷釉里红海碗便碎落于地。 只觉得这一声脆而不响的长音几要震碎了心弦,竟比以往技艺未精时任何一次刺杀所听到的惨号还让他胆战心惊。昔日的天榜杀手只呆怔地看着地上破碎的瓷碗,久久才移向面无表情坐在一旁那人的脸上。 若影淡淡地道:“浪费了这一张桌子和两碗饭,责任咱俩一人一半,就从庄里的月例银子里扣除吧。” “你……”颜承旧看不出那张脸上的意味,战战兢兢之下,只能说出一个字。 若影看着他无措的模样,只觉得心里渐渐暖融一片,终于无奈地绽开了笑,道:“是我不对,不该这么戏弄你。可你怎么如此容易紧张?还是传说中那个天榜杀手‘万里追魂’么?” “我……” “行了,你坐着,这次轮到我去吧。”说着,长身而起走出外间,向厨房施施然走去,顺便让人进来打扫。 园子里,残雨的味道淡淡的,风的轻触凉凉的,思绪也十分宁静的……暖融融的一颗心,平静而幸福地跳动着。这些年,该痛的,痛过了;该淡忘的,淡忘了。却还有人为他记得,为他痛着。 朋友若此,何可憾哉! 只希望,他曾经历过的怀疑、摧毁,不会降临到这些至情至性的友人身上。纵使是在那不久的将来,为此而付出一切,纵使是粉身碎骨,他也毫无怨言。 心甘,情愿。 *********************** 院墙边。 “师父,我不喜欢这个烬阳公子。” “哦,为什么?” “他人品不好。” “……我怎么看不出?” “他好挑食!今早的肉粥吃得大家兴高采烈,他却不喜欢,还让大师伯赶着去换。可是换回来了他还是不喜欢。竟然还砸桌子摔碗……” “……” “师父,不过烬阳公子的武功好强哪!” “嗯!孺子可教,算你小子有点眼力。” “你看小厮们搬出那些红木桌腿,每根都断成了几截,而且好干脆利落的断面!刚才明明只听到一掌的声音的,师父你大概没有这等功力吧。” “……” “可是那公子为了挑食就发这么大的脾气,走出去时却又面带笑容,真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啊!” “……” “师父,你怎么不说话?” “……徒儿,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第47章 离别 桌子重新布好。 颜承旧收拾心情,在一边安静站着,看梅若影将一碗拌饭放在自己面前才坐了回去。 两人才刚端起碗筷,突然又齐齐停了动作。颜承旧蹙眉道:“我去看。” 说完便放下碗筷起身向外进走去了。 打开房门,只见一个青灰的身影在院墙旁一株芭蕉树下驻足,一手负背,一袖低垂,正心无旁骛地等待宽大的蕉叶上一滴将滴未滴的残雨。听到门声,悠悠然回转头来向他淡淡一笑。便见到两鬓斑白,颌下微须,虽已经不复青年时期的飞扬跋扈,却显得精华内敛。不是他的四师父洪炎还能是谁? “四师父。”颜承旧有些惊异,四师父原本与他定于旬后会面,怎知今日竟然前来洪炎隔远道:“我特地站远了等你,怎不吃完才出来?”说着,意有所指地看向爱徒的身后。 梅若影已经来到颜承旧身后,越过他的肩膀向那位长者鞠躬致意:“四叔。” “若影还是这样比较俊俏,就别老是乔装改扮了。”长者慈蔼地笑着,却始终立于蕉树下,想了想又转而对徒弟道,“……也许还是易了容比较好,免得引来狂蜂浪蝶,赶也赶不走。” 见这位长者定是身有要事,却碍于自己在场只能东扯西谈,便笑道:“我还是先去吃饭吧。” 颜承旧回转头来,微蹙长眉表示歉意。 既然大家都已身负要事,梅若影也不愿多说客套话——与自己人浪费时间并不是他的作风。于是轻轻摇头,示意无需客气,便将身前的黑衣青年推出门槛,又回手关上了房门。 血网黑蝎如今虽已尽数归于群竹山庄名下,但是毕竟也有着自己的债。它那血淋淋的传说,其实是用鲜血一笔一划地镌刻下来的。那鲜血,除了敌人的,也有他们自己的。深刻纠结的情仇恩怨,是他这个外人无法插手,也没有立场插手的。 在想象中,杀手都是“事了拂袖去”的独行客,潜行匿迹一击必杀。在遇到他们以前,从没想过这些独行客之间,其实拥有着大家族般的亲密友爱。或许,正是由于时刻处于生死交关的险境,才更期冀安心的归宿吧。 只是,看着他们之间那种紧密亲切的感情,又怎能不心生向往呢。 门棂糊着洁白的纸张,门外天空灰蒙蒙的色调透过,在昏暗的屋里仍旧显得刺目,刺得眼睛有片刻的模糊。 梅若影没有叹息,他的叹息只有对友人的无可奈何,对敌手的嘲讽不屑,却已有许久都没因偶尔的忧郁伤怀而发。或许,伤春悲秋的年纪早已结束了。 早在许久以前,就已经决定要一直笑面人生。 早在曾经保护着他的那面大伞破裂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 ********************* 颜承旧走向自己的四师父。 遮了大片天空的蕉叶上那滴残雨正于这时滴了下来,滴在洪炎斑白的发间,他却毫不介意那冰凉,负于背上的那只手伸向徒弟,手心是一卷小指般粗细的卷轴。 取了过来,展开上下看了一遍,随着目光的下移,瞳孔缓缓地收缩了起来。 ——饕餮(tāotiè)郎君重出江湖,折花笺现于六艺公子府。 颜承旧低声咒骂一句。其实他们早就发现这恶贼的行踪了,却因他与司徒家主荣及有那么一腿,为了不打草惊蛇才没有立刻取了他的性命。即使他到尔德堂来采买男子之间的助兴药物,也没有在里面加料,就是考虑到司徒氏其后的大肆报复。若是在群竹山庄羽翼未及丰满之时便遇到这种滔天巨祸,后果无疑是毁灭性的。但倒是没想到这个隐姓埋名以作休养的恶贼倒越发得寸进尺来了。 洪炎知他心中所想,便道:“此事你大师父已经交于你我俩人负责。不必心急,用完餐再出发吧。” 看向自己的四师父,只见那双平静淡然的眼中有着理解和容许,不由心中凄然。自从三师父出事以来,在幼年记忆中曾经跳脱飞扬的四师父便失去了那股生动的风采。 那已经灰飞烟灭的传说之中,负担的是外人所无法了解的沉重。 他的五个师父,据说是师祖在单挑某个世家后带回的幼奴。因为无姓,排辈正好是洪字辈,便冠姓为洪,取名各含五行要素之金木水火土。 及至后来,血网黑蝎的天榜杀手不过二十,其中就有五个名额被传承了师祖衣钵的师父们占据。虽然做的是以命取命的营生,还要受到那个传说中的世家的控制和挤迫,好在彼此间相互扶持,却也和乐融融。 只是,并不是事事都能顺遂人意,即使他们是可止小儿夜哭的勾魂使者,面对着四国间的相互倾轧,面对着那个霪浸了千百年阴谋狠毒、几乎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古老姓氏时,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对他而言,幼年和少年时期,即使生活奔波,被秉性各异的师父们所教养却仍让他快乐无比。直至……孙玉乾的出现。 看向四师父,面上水波不兴,双目视线平稳,掩藏于袖下的双手却已握紧。 ****************************** 洪炎看着自己与师兄弟们教出的爱徒,心中不无苦涩。 几乎没人知道他们与司徒氏那些扯也扯不断的关系。最开始,是祖师们的愚忠;到后来,是后辈们的被胁迫。 自幼便服食了司徒氏的毒药,性命为人所掌握,高傲的杀手们从一开始就成了被驱使的走狗。如此卑躬屈膝,不是为自己的性命,而是为了相互为伴的同伴。 当时折花笺被发现于三师兄洪凌的卧房中那日,余人无不愤然欲死。唯有他的洪凌师兄朗声长笑,提剑便走。数日后,孙玉乾遇刺伤重、几乎不治的消息消息便盛传江湖。 只是这一次反抗的代价太大。 孙玉乾之所以江湖人称饕餮郎君,是因他折花践草的手段。而他做尽坏事,却仍纵横江湖十数年未尝败绩,除了因为他手段强横之外,还因为他的身份——司徒家主荣及的妻弟。 犹记得那日,司徒荣及只派人带了一条小纸给三师兄,洪凌便整衣束冠,排众离去。而当被从九阳山上丢下时,已经身中七八种奇毒,四肢骨骼尽碎。 他们并不知洪凌在那数日中的遭遇,却看到了被揉皱成一团的那张纸条:“若不听从,便断绝赐予洪氏师兄弟之定期解药。”他还知道,那些世所罕见的奇毒,虽不会要人性命,却能让人生不如死。而他,善于毒杀,却不善于解毒。 整个组织齐发,直耗费了数月才找到正逍遥独行于山林野地的毒王。为了夺取解药,经历了连番恶斗。他那只残去半截的右臂,便是损在合斗司徒凝香之时。 后来三师兄毒性虽解,却因四肢骨骼尽碎仍是留下了后遗。 是以,当他们摆脱了昔日枷锁之后,还怎能容许罪魁祸首逍遥横行。 ************************ 当颜承旧重新回到暖阁厅中时,却不见梅若影的身影,转过屏风到了后进,才看见了倚窗而立的青年。 “洪四叔呢?” “正和师弟说话呢,似乎要求师弟教育徒弟时要注意开导心智。” 不着痕迹地看看对方波澜不兴的眼眸,才又道:“早餐。” “呃?” “我放回食盒里了,现在应该还温着。”梅若影笑道,“现在不吃,难道你还想带上路?” 于是回到桌前坐下,继续这餐风波重重的早餐。 梅若影不声不响地在吃着,片刻后听到对方说道:“枰钧遇到些麻烦,我与四师父去帮一下忙。” “什么麻烦?” “这……”颜承旧想了一想,毕竟其间的纠葛太过冗杂繁复,即使若影也见过他的三师父,还为三师父诊断治疗过,仍是一时半刻无法解释清楚的。 “不能说?” “不,是因为……” 还没说完,就见红衣青年转身揭开桌上的食盒,道:“饭菜要凉了。” “我并不是想瞒你!”他有些着急地辩解道,“是那饕餮郎君孙玉乾看上了枰钧。” “知道了。” 想要倾吐却只见对方取出饭碗布桌,继而埋头吃饭,解释的话便梗在了喉间。失神也只有片刻。的确,有些事情不亲身经历,是不会知道究竟的。即使说了,对方也不会明白的。 大战如今已迫在眉睫,唯有心平气静,才能达到完美的临战状态。毕竟,他在外可是冷血无情的极恶杀手“万里追魂”。 执筷吃了几口,突然听得对方说道:“承旧,过来。” 抬头看去,只见若影已经放下碗筷,正坐在桌子对面面带鼓励地看着自己,那样子是完全不介意刚才的对话了。霎时间有些迷糊起来。好奇之下,便起了身转过桌去。 “蹲下。” 依言蹲下,若影的位置已经比自己为高,心中的异样感更甚。正要询问时,只觉眼前一黑,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的体温覆了上来。直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而这时,他已经被深深地埋入那袭红衣中了。 “洪三叔并不希望你们为了报仇而搭了自己进去。” “你知道?”惊诧之下从他怀中挣脱开来,那些与他所出身的家族的血腥的怨仇……如此的细节——他也知道?。 “别忘了,我也和你三师父长谈过几次啊,你也太小看人了。”若影好笑地看着他,“像那种可恶的淫贼,本公子向来是见一个杀一个,所以有什么需要别忘了开口。” 一边说着,一边低头与他额头相触,道:“平安回来。” 这是当年杀手们离去单独执行任务时,亲密好友间告别的仪式。 短暂,却弥足珍贵。伴随着每一次的暗夜潜行,像是温暖的灯火照耀于心间,不让仇恨与冷血迷失了心智。 “既然金焰毒龙丸已经到手,我也该动身去南楚军营了。如果运气好,也许近期还能相遇。到时候再把酒夜谈,应该也别有一番风味。”若影拉开了距离微低着头看他。 颜承旧突然觉得自己不说些什么不行,可看到青年挂在嘴角的温暖笑意时,一瞬间便愣了神。曾被师父师伯们赞许为睿智果断的头脑,什么也想不起来,窝囊地化成了一滩白水,全然忘了语言为何物。 看着蹲在面前的黑衣青年神飞天外,梅若影也有心中所想。 他喜欢这些性情中人。都曾经是天涯沦落人,又怎不知道这其中的珍贵。 看着他们相互之间的亲切友爱,似乎就连自己的心中也暖热起来。 当年血网黑蝎刚脱离那个霪浸权势欲望的古老家族时,在兴奋与欢腾之下,也有着难以察觉的无所适从。想想也是,长久以来,他们虽然处于司徒氏的控制之下,却也同时是处于司徒氏的羽翼之下。信息、后援、医疗、庇护,一直是由那个家族所提供与控制。 刚刚获得自由的人们需要一个框架,让他们能在框架中自由地发展;需要一根伞骨,一根足以支撑起他们的伞骨。 而自己呢?也正漂泊伶仃,也正漫无目的。于是便想着,若是自己,应该能够制定出那样的框架,也正好依靠着忙碌去忘却某些厌烦的俗事。 说起来,只是各取所需的关系罢了。 可是越是深入,就越被他们所吸引。被这群不论经历多少腥风血雨,始终维系着大家族般亲密情感的暗夜行者们所吸引。 他也曾在一面温暖的大伞下遮风挡雨过,只是那面大伞毕竟不是属于他的。风雨到来时,不能为他撑起一片天空。梦醒时,留下的只有一身伤病几丝心冷。而现在,既然是他支起了伞骨,应该不会让自己人们遭遇到相同的事情吧。 思绪被门外微不可闻的足音打断。 梅若影悠然地拍拍对方的肩膀道:“好去好回,记住你是我们的暗使,千万别弄得一身伤回来浪费庄里的好药。”便率先站了起来。 颜承旧也自地上站起,退开两步抚平衣角,一边笑道:“你还心疼那点药钱?也罢,如果浪费了,就照旧从我的月利里扣除吧。” 正于此时,敲门声响起,院里传来洪炎的声音道:“该走了。” **************************** “全力处理你那边的事,不必为我这边耗费精力。”青年的嗓音从门里传来,一字一字若水滴般溅在他心中。 房门在眼前阖上,遮挡住那人的身形。 不必他耗费精力?如何能…… 颜承旧收回了手,转身迈开步伐,跟随师父离去。 如何能…… 不再停留,他握紧了双拳,飞身离去。 而这些有些伤怀的心情只浮现于刹那间。 刚离开让他失常的对象两道院墙之隔,邪肆乖张的本性又回来了。 当越过最后一道隔墙进入马厩时,他思绪中已是前所未有的懊悔和痛恨——真是大失水准!刚才竟忘了在若影那迷人的怀里多揩些油! *************************** 梅若影坐在椅上,听衣袂拂动的声音远去消失,没有起身。 看着面前的两只空碗。 良久,突然长叹一口气:“竟还是忘了让他先洗手……”(参看57节《府尹走场》) 接着又叹道:“看上去应该是爱干净的人,莫非真的是人不可貌相?” 第48章 再起朝阳 路过尔德堂,看了看还未开门营生的棕黑大门,朱鞣榕应该已经早起在后院练武了吧。那大汉将会留下看顾庄子在南楚的生意,大概将有一阵是见不到面了。 想到要离开熟地展开旅程,不由想起了前世考上外地的学校的那个九月,临行前雀跃兴奋又不安踟蹰的心情。 有些惆怅,却有些期许。 颜承旧走了,自己也是时候离开了。离离散散虽然经历得多了,每一次却无法不生感触。只是他们虽有各自的战场,有各自的战役,目标却是一样,归属终将也是一样。 等到对付完各自的事务再度把酒相庆时,应该又是无比快意。 连续几日覆盖不去的雨云总算过去,又一个清晨的朝阳已经渐渐地升了起来,气温却更冷了些。只是这个冬季也即将结束了。沿着爬着藤蔓的泥墙有一个棕灰的年轻人缓缓地走着,街道上的行人愈发的多了,却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么一个过于平凡和黯淡的身影。 路过菜市口时,便见两个早起的公干腰插令牌手持捕快棍,正在更换公告栏的告示。其中一人贴完了新榜后,刚想向另一人接过自己的棍子,回头瞧了瞧,突然又啐了一口低声道:“都猴年马月的榜文了,衙里也早说可以撤了。那些人就这么留着也不嫌肮脏。”说着便把已经过期的数道榜文撕扯了去,随手团了几团弃于地上。 一个纸球随着晨起的凉风滚到那个年轻人的脚边,朝上的那一块正绘着一个半面疤痕的面孔,那年轻人便停了脚步驻足观看。 “看你X的看,还不快……”那公干腻烦有人看他,随脚就想踢去,却在踢中人之前硬生生地转了角度,堪堪掠过那人的衣摆,大大地垮了一步。 “梅,梅,梅……”被年轻人面无表情地看着,直看得他没由来的心里发慌,想到年轻人被传得沸沸扬扬的神异事迹,这话便继续不下去了。大清晨的便遇见专与死尸打交道的人物,何止是一个晦气可以形容的碜人? 另一人也有些惊愕地看了过来,脸上的笑也些微地僵硬了。 梅若影却只是颔首打了个招呼,便迈步离去,留下两个呆若木鸡的公干。 早市尚未散去,聚集在自发形成的市场上的人们闲暇之余,也会磕磕烟灰,谈天说地。 穿过各式各样的摆卖小车,他最后停在一个贩铜镜小摊前,两丈开外的前方,还是那个卖豆花和豆干的挑子,还是那个年方二八不到的少女,只是事隔两日,豆花挑子前又有络绎地食客,少女神色间的凄楚已然消失,看着往来路人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欣喜。 卖铜镜的摊主也刚刚出来不久,看到日前那个有些吓人的年轻人又站在自己摊前看斜对面豆干刘的女儿,也不敢吱声,缩着头在一旁招揽生意。 几个大婶臂挽竹篮随着人流沿路走了过来,一边聊着家长里短,说话的声气挺大,远远便传了过来。 “……招的新兵已走了两月了,这时应该已经训练得差不多了吧。”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战……听说东齐来年是七皇子刘什么庚什么的亲领兵马应战……” “也许是来年……东齐将勇兵强马壮的,到时咱这又是十室九空。” “不一定,听说咱们有什么秘密武器之类的,到时吃亏的十九是东齐。” 卖铜镜的旁边恰是个卖新鲜鸡鸭鹅蛋的摊贩,几个大姑大婶似是这家的常客,一路行到就打了个招呼,一边挑蛋,一边转了话题与卖蛋的大嫂聊起天来。 “大妹子,你看对面那春花大闺女,今日的气色可比头几日好上太多了,究竟是有什么喜事呢?”毕竟被谈论的对象就在斜对面,那大婶倒是压低了声音说话。 卖蛋的便嘻嘻笑道:“李大姐你还没听说?刘家老头儿的事儿另有蹊跷,这两日都传遍街坊邻居了,刘萧氏根本不是老刘头害的,是那老母亲自己病死的。” “哦?真的?” “自然是真的,现在传得沸沸扬扬,灵媒青年‘看尸鬼眼’亲自看过了的,怎会有错?” 买蛋的大婶便向旁边的邻居乐道:“你看我说得对吧,那刘家老母亲萧氏也没什么好谋的,这个案子果然有冤情!” 对方也神秘兮兮地道:“邻家老王早就说了,刘萧氏是没什么好谋的,那些家产迟早是要留给老刘头的。不过老刘头的女儿就不一样了,如果不这么整整老刘头,他家春花大闺女又怎么会自动向那色鬼投怀送抱?不过既然这事情已经传遍宁城,大概色鬼也不好意思再押着老刘头不放了吧。” “哦~哦~哦?老王向来看事都挺准的,他说的是哪个色鬼?” “还能是哪个?不就是新来那个周啥啥的郡守,他家都已经妻妾成群了,来咱宁城多久?就又添了一房。说不定就是因为他看上春花闺女,才使这下作的法门诬陷老刘头。” 豆挑看来已经摆了有好一段时间了,不片刻,满挑的豆干豆花都已售空,少女便收拾碗筷丢回桶里,担着挑子走了。年轻人却仍站在原处没有挪动。 卖铜镜的大叔听几个长舌妇们越说越险恶,想起摊前这个要命的生人,便咳了一声撇了几个眼神。 “李大叔,你怎么了?眼神抽筋?”一个大婶见他神色奇怪,便问道。 李大叔不敢发出声音惊动那个年轻人,便摆出唇型道:“有外人,别乱说!” 旁边的三姑六婆看了几遍才看明白什么意思,齐声怪道:“哪有什么外人?别胡说了。再说,这事都传遍巷道里弄,那周啥啥的郡守就算想抓,又能抓得了这许多人?” 李大叔听得奇怪,回头看时,果真已经没人。只是这几句话的功夫,那个青年人竟已融入往来人流销声匿迹,似乎在他摊前站立远观的片刻时间,只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 ************************** 将近回到城外自己的临时居处时,面上易容的药水已经干了。如此,除非用特殊的药水清洗,否则是不会掉脱的。轮廓虽然不变,但是面色蜡黄中含点青灰,鼻上多了个破坏分割美感的痣,腮边颊后带了点不健康的色斑。 就像上好翡翠若是多了几许瑕疵、少了几分碧赤通透,就会立刻变为凡品;原本引人凝望的面孔如此一加修饰,立刻成了不会让人多加留意的平凡普通。 如此平凡的梅若影眼中却含着欣慰的快意。听完街坊邻里的闲谈,对朱鞣榕的办事效率又有了多一分认识。前日交托老朱传出去的消息如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有办事熟练的老朱坐镇,并不虞会被人看出消息来源,最终也能挽回一父一女的生活。更重要的是,还能让那“周啥啥”的郡守对他这个不愿摧眉折腰的临时仵作失去耐心。 绕过几丛或稀或茂的草木,他的小院已经在望。近一年来的时间,他其实常常外出去看别处的产业。呆在这里时间虽然有限,而经过了这许久的经营,山庄在如此偏僻排外的象郡宁城里,也扎入了自己的势力。他要拿到的金焰毒龙丹拿到了,要得到的假身份——宁城仵作也被外人所认可了;如今,离开的时刻已经迫在眉睫了。 果然,当院子的破柴捆扎成的院墙近在眼前时,他看见了洞开的院门,院里平静安宁。视线穿过并不十分宽阔的小院,只见就连主屋的门也是大开,现出屋内黑漆漆的一洞虚无。 *************************** 仵作雷鸣坐在已经冰冷潮湿的炕上,随他而来的两名兵卫在屋内不大的空地里不耐烦地踱着步子。 两个楚兵所属的队伍早已开拔,可他俩却奉命留下来等待最后一名新兵。也因此根本无法耐得下心,甚至看向雷鸣的目光里也带上了并不掩饰的轻蔑。 即使他们原是柳县驻军,却知道宁城雷家的大名。这个家族世代以仵作为业,据说祖上曾经迎娶过司徒氏的女儿,也算是融入了那个古老望族的血液支脉。在当地也有着一定的声望。 只是因为这个认知,就不能不让他们对眼前这个体格健硕的中年人有这些许的不满了。毕竟看多了那个已经腐朽的古老家族所作的种种荒诞事情,又怎会对与之有关的人有着好感? 更何况,他们此行前来等待屋主,正是因为这个雷鸣引起的。雷鸣自有三子,按年龄与名额来说,这次的征兵至少应当挑选一子应征入伍参战。然而,却是这个人托了关系,专到柳县驻地去说情。上头看在雷家的面上终是点头答应,只是附带着条件——要找一人顶替雷家儿子参军的名额。 雷鸣闭目养神,并不理会那两个士兵投注来的不屑目光,心中自有计较。只待这一次任务之后,就可以退隐于世,避世山林了。 雷氏一族常被误以为凭借那已十分稀薄的司徒氏血统立世。其实不然,祖上所取的司徒家的女子只是个不得宠的女儿。如果她嫁的是哪个名门望族,也许父母姊妹还会不时夸赞她两句。可偏偏嫁的是以仵作为业的雷家,所以自嫁过来后,就成了泼出来的污水一桶,再也没有娘家人问顾。雷氏一族又谈何受到亲家的照顾? 不过,也算得了这点血脉的好处。对于司徒氏与血网黑蝎的纠葛,他知道得算是清楚。可时至今日,却没有一个外人猜到,他本人就是血网黑蝎的一员——潜伏于市井间的暗桩。 说起来,繁衍了数百年的组织早已枝繁叶茂,除了三榜杀手外,还有负责情报信息、后勤补给的暗桩。 应庆幸司徒氏除了监视杀手幼徒服食慢性毒药,只与血网黑蝎的元老层接触,因此便根本不知道暗桩所在的具体位置。三年前的剿杀,大概是认为暗桩们没了血网黑蝎的控制,就不能再发挥作用,也只是针对着榜上的杀手。 可惜的是,司徒氏拿自己的标准去衡量他们。血网黑蝎不论天榜、地榜、人榜还是暗桩,即使不可能完全相互认识,也是亲如一家的。 如今,受着桎梏控制了数百年的血网黑蝎在原主的一纸剿杀令下销声匿迹,可衍生出来的却是要将那个腐朽姓氏在这一代结束掉的决心。 他很庆幸尚未将此间纠葛告诉三个儿子,毕竟长久的桎梏真的很有希望在这一代结束。到那时,暗桩们的任务也就结束了,可以毫无限制地行立于世。也许他的孩子们终其一生,都不需要知道这些家族旧事、阴谋血杀。 因此,眼前些许小小轻蔑又算得了什么。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目下,各怀心事的三人正等着小院的主人。 昨日下午他们已经来过一次,却不见那位被传说是“看尸鬼眼”的年轻人。今日本想着大概又要白等一日,不想刚刚是近午的时分,青年便回来了。 **************************** 梅若影抿着晦暗的唇,面无表情地听着雷鸣继续说道:“……所以,你在军中顶替的就是雷双,到那里千万不要露出马脚。” 交待完了一应事情,雷鸣便停顿下来,专看对方的反应。就连两名楚兵也都支起了耳朵。 青年沉吟了片刻,说道:“为何偏是我,你看我不顺眼了,所以想把我支走吗?” 饶是已经知道这是作秀,雷鸣还是被青年流露出来那种对亲友失望已极的神情弄得心虚了好一阵。 “……不,是郡守提出的,周大人说道,既然雷双到军中是要负责到军医房里做事,好歹也要一个见血不晕见尸不惊的人。然后就说你是个人才,又能吃苦,就点了你……” “是吗。那看来,宁城是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青年说着,便转身到墙边一个破烂的壁橱里翻弄。 “若……若影。”平日里豪爽大方的雷鸣这时说话也不自觉地吞吞吐吐起来。 “怎么,不是您说我以后就是您的二儿子雷双了么,怎么还叫那个不相干的名字。” 两个兵丁见到青年眼中渐渐流露出属于年青人的不甘和气愤,都知是人之常情,兼且也看不惯雷鸣和几个长官的作风,便都插着手在一旁瞧热闹。 “若影,大叔知道你心里不愉快。不过……” “雷叔,如果你没事,麻烦你离开成不。‘犬子’还要收拾行装准备上路。”一边说着,一边将几件朴实到简陋的衣装打了个包裹。 雷鸣似见留在此地也讨不了好,便长叹一口气,对那两名兵丁说道:“那以后的事就交给你们了,他的身份文印府衙都已经准备齐全,我就先走了。” 直到行出小院,行至一丛草木后,雷鸣才驻足停留,不无感慨地回头观望。 他终于将那青年推上了战场。也许那青年将会做出一些不得了的事情,却不会牵连到他。因为一切都是计划中的。 想到请那新任郡守定夺替换人选时,对方脱口而出“梅若影”的情景,心中倒是诧异——那和气平凡的青年,在他离开的数日内,就将郡守得罪不轻啊。 他怎知道,正是因为青年日前检验的一具尸首,破坏了新任郡守纳豆干刘闺女为妾的心愿。娇悄动人的如花少女是还未到口就飞掉了的,郡守大人又怎能不气。 然而雷鸣却十分清楚,这个青年身负不能言道的任务。 因为他是被江湖上闻风色变的“万里追魂”(颜承旧在杀手界的代号)交托的。 初识时,青年只是声称略通验尸,便被雷家三兄弟拉着去小试身手。怎知如此普通不起眼的青年却是此道行家。 雷鸣当时兴奋之余,不但拉着他将仵作技艺传授给自己三个儿子,甚至还三番五次秉烛夜谈。心里,早就已经将这个青年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并不清楚青年的来历,也不知道青年与“万里追魂”的关系。可那青年除了常常进山游荡,还想方设法混入军中服役,净是往最为危险的地方跑,怎能让他不担心。“万里追魂”派给青年如此危险的任务,也不觉得担心吗? 第二卷之【医踪毒影】 第49章 挣 身后的两名兵丁无聊地开始闲聊起来了。 梅若影依旧是低头收拾,一言不发。将锅碗瓢盆全都倒扣好,被褥用不穿的衣服包好,蓑衣挂在门边的墙上……最后提起一个不大的行囊包裹,斜挎在肩上,站直、抬头,依旧一言不发。 两名兵丁见他已经收拾好了,有不和自己打招呼,心中也不舒服,便冷冷说道:“走吧。”便带头率先出门。 青年跟着走了出去。 最后一名兵丁跨出了门槛,刚要关门,就被青年伸手止住了。 他不解地看向梅若影,只听对方终于说道:“开着门,邻居会知道我走了。被褥什么的供他们自取。” “你就这么大方?也不留你回来用?” 青年淡淡地答道:“上了战场,还能回得来吗?” 头一名士兵心中有气,便道:“你是军医房的,又不用打打杀杀,还有什么怨言?” “战场之上,哪里不是一样?一朝兵败,军医房又怎样,又能够逃到哪里去。” 两名士兵心中恻然,也就不再说话。 跟着两名兵丁徒步上路,不知这次要走多久。面前的路在延伸,而对于即将展开的行程,心中的计划图一点一点地展了开来。 虽然时过境迁,但他毕竟也是人,又怎会不怒、不怨。有时明知道是毫无道理的妄想,也偶尔会假设若没有司徒氏的阴谋,他是否会变成如今这样。只可惜事情已经发生了,便再也回不去当初。 目的很明确,三年半来直指一个庞大纠杂的家族,那家族的罪恶和腐朽,已经不是常人所能容忍。 千百年来,不是没少有人打过颠覆那个家族的主意。只是最终都是输得凄惨。余下的也就是教会势力根植四国的白衣教和以倾东齐之力暗保的青阳宫了。 他也曾与山庄的人分析过,为何无人成功。最后的结论是,大家的方向都错了。司徒氏之所以枝繁叶茂,无法铲除,一是因为曾是前朝王族,又发展了崇拜神王的九阳圣教;二是因为南楚的支持;三是因为司徒氏的生意遍及各地,他们的经济实力,却不是光靠打打杀杀就可以消灭得了的。这些足以影响粮价油价的生意面,不单是司徒氏庞大实力的基础,甚至还会对敌人造成挚肘。 所以,要铲除他们,首先要铲除他们的生意势力——如今交托给生于生意世家的郑枰钧和善于策谋的血网黑蝎十老人,群竹山庄已经渐渐在各重要行业取代了司徒氏的地位。 其后便是去除南楚的支持,顺便打击一下司徒氏在愚民们心目中的神圣光辉形象也好。 如今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能灭族的金焰毒龙丹和解药,他凭个人之力,又要瞒过南楚驻军,最终只能提炼出一粒。而据说司徒威霸此次炼药,依靠派驻士兵的群体力量,寻获了可炼制五枚毒丸的毒草根系。 若是能盗取回来,而后…… 只有如此,他才能不必再担心身后的追踪,血网黑蝎也不必与那个家族正面对抗。 可是,明知道此行不能不亲去,心中却有着挣扎。毕竟在等待着他的战场上,有着不愿见到的人。 希望……永远不要再见的人。 ****************************** [东齐毅州] 初春已至,而天气尚寒。好在郑枰钧本是北燕人,自幼在雪里冰里玩大了的,并不会被东齐豫州这种些微的冷给冻坏,反而还觉得主人善尽待客之宜而燃在近身处的炭炉委实突兀兼浪费。 他人长得秀致,名字却取得奇怪,其实是父母别有深意的——平均平均,正好平均。 只要一提到他的名字,若果光听而不看字意,大伙儿都会笑:“你小子家里肯定是个被生意人坑惨的,否则怎么连名字都要平均平均的?” 殊不知,他祖上不但不是被生意人坑的,反而是专做生意坑别人的,并且在行内还颇有势力。 只是到了他父母这代,已经看不惯太爷祖辈们投机取巧的生意经,希望幼子是能诚信营生,且不论琴棋书画(枰)还是十八般武艺(钧)最好都能通那么一丁点儿,便给取了这么个名。 对于父母的厚望,郑枰钧算是勉强达到了的。不过大概由于家传原因,最后还是对做生意最有兴趣。因缘际会之下,干脆与几个朋友办起了群竹山庄,自己在其中出头出力,很是开心。 如何能不开心,要是一直呆在太爷身边做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如今能与好友同心协力地做事?就当下来说,也正是因为那个几乎无所不能却委实神秘的山庄,他如今才能大赫赫坐在东齐的毅州军营里与七皇子谈天说地聊生意经。 抿着秀致的红唇,持着盏盖拨弄着清茶上漂浮的叶末,精致的面目上染上了蒸汽的氤氲。 既然出身于经商世家,自然了解各地的待客礼仪。他记得……这种清茶在五年以前是不曾流传于世的。 在以前,待客的最高礼仪一般便是主人亲自煮茶。要将那新鲜茶叶研成碎末,而后倾入瓮中加水煮开,还要加盐加姜。煮出来后便是一盏绿糊,十分耗时麻烦。而且那味道和口感真是诡异至极,就算家里那位太爷说是皇室贡品的极品茶羹,他自己也是一直都不喜欢的。 可后来,北燕南方的东齐突然间便出现了炒制茶叶的方法。传到如今,四国已经盛行起这种泉水泡茶的待客之道了。 外人都在疑惑这种方便雅致的饮法出自于哪里,郑枰钧却清楚地知道,正是出自于眼前那名东齐七皇子曾经管制的青阳宫中。 因为第一锅炒茶,正是如今与他志同道合的一位朋友所制。而那位朋友,则曾经是七皇子御下的一名小仆。 在弥散的茶香中,向宽敞厅中上首的主座望去。 座上一人,稳如洪钟,身形俊伟面目深朗,有着一股无法掩饰压抑的英挺。 郑枰钧因家学所致,善于察言观色,便看出主座上那人拢起的眉间有着一股散不去的阴婺之气。 若是乱世,必定是不世枭雄的命格。 *********************** 刘辰庚将远到而来的客人让于左首客座,命随侍兵丁奉茶之后,来人便开门见山地提出了来意,继而端茶细品,慢慢候着他的发话。 对方来于自近三年来迅速扩张势力的群竹山庄。群竹山庄说起来其实更像是个商会组织。因为不论是其名下的散彩坊、司文墨轩、物稀为贵阁还是遛马原,都是业内近年来最为风光的。 最令人惊异的则是,商场上暗中使绊子的事情不是没有,阴招损招更是能往对手身上招呼就往对手身上招呼。可是群竹山庄名下的产业,却不知用了何种方法,犹如有一道坚实厚密地保护屏障,将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绊子全都屏蔽了开。 而身处于幕后的那位庄主,更是不论何人去查,以何种方式去查,都得不到结果,反而越查越是让人混乱。简直就像根本没有庄主这个人物,又或者是有好几个庄主,甚至十几个庄主那般,端的是云山雾绕,虚虚实实。 至于眼前这个郑枰钧,算是群竹山庄对外谈生意的最高代表人物。早在见面之前,郑枰钧这个名字就已经如雷贯耳。因为郑氏家族本就是北燕的一个经商世家。郑枰钧自幼已经在商场上打混惯了的,善于交际,是名副其实地左右逢源,人见人爱。成年之后更出落得精致绝伦、秀丽之极,便就有好事之徒将他列入了江湖美人榜之列。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招揽得郑枰钧为之效力。究竟是什么样的商号,竟敢派人坐在他面前,请求联手同击南楚司徒氏。 手中茶盏的青花瓷盖揭开,一股腾腾的白汽蒸了上来。眼前便有些虚虚实实地,看不真切。 群竹山庄,群竹…… 陡然间,思绪又被带了开。 ******************* 苍黄却挺拔的竹…… 不知怎的,旧事里的那一名少年,有时会让他联想到冬风里的苍竹。记得有一年,父皇遣岁寒三友来访,竹叟于临行时赠了一枚玉竹给少年。后来少年时不时会取出抚摸,不只在回忆什么。 他奇怪了许久,才想起少年原是南楚人,也许是忆起南方雨雾中凤尾竹的景致。也不知为什么,立时下令从江南移来了当地特有的竹子。 可那些自南方移植到北方的翠竹,第一年长得并不好,叶脉发黄,细枝枯瘦。他自己有些愤然,少年却喜欢在独自一人时看那些迎着风雪挺立不倒的飘零竹影。 放下茶盏,拢手入袖。不自觉地抚上一竿已带着体温的竹笛,有些犹豫。 这竿笛子,前日不是已经在外出途中丢去了吗? 怎会再一次地拾了回来…… 手中举着一盏热茶,鼻中嗅到的却是那少年倚在窗边温出的青梅花雕;而后又忆起这样的茶,也是少年兴致勃勃捣鼓了半月才炒制成功,后来又毫不留私地教给别人的。 以前不知道,记忆居然是如此可怕的敌人。 他是现实的人,从来都对回首往事嗤之以鼻。然而时至今日,不愿忆起的旧事却像冤死阴魂一般,缭绕不散。缭绕就缭绕吧,他可以不看、不听、不想。 他的作风从来不包括优柔寡断。即使面对再强悍的敌人,也不皱一下眉头,反而愈发激起血性。 是的,历练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即便是父亲的背叛、母亲的惨死,他也已经过来了,他还能有什么弱点?还会有什么事能让他痛心? 对那一段无益于任何人任何事的记忆,他怎可能想要保留! 那个身为青阳宫下仆却流着司徒氏血液的少年,他怎可能想要记住! 他应该已经是毫无弱点的人了。 可为什么? 握紧了掌中的竹笛,心绪出现了一丝裂隙。 为什么,唯独对这一竿苍黄的竹笛,却始终无法狠心折断。为什么至今每一次决绝地扔去后,却又苦心地寻了回来。 为什么…… 越是在这样的冬日,就越会想起那个于雪中开怀而乐的少年,鼻间也隐然闻到常于暖阁啜饮的花雕佳酿。想起松林间一曲凄婉哀怨的笛音,想起自己在那时用这同一竿笛子与他相和。 为什么?他无时无刻不在问自己。 该做的已经做了,费尽心力地寻找,甚至回归了朝堂,只为恳求父皇以朝廷之力去寻找一人。可是最终毫无结果。那少年大概已与他生死两隔,再无机会相见,回想又有何益处! 身为一个上位者,犹豫和懦弱是足以致命的缺陷。将全心都付给一个人,带来的后果是毁灭性的。毕竟,身为青阳宫宫主、东齐七皇子,他要担负的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命运。早些放开对任何人都好。 可为什么? 为什么放不开…… 那段关乎风花雪月的旧事,有什么可值得回想? 不过一个在生命中匆匆路过的下仆,有什么可值得留恋? 可是这段记忆,却像一个空洞虚无的敌人……如此强大,如此坚决,无时无刻不在与他的理智与安宁为敌。 强撑着,挣扎着,不去回味,不去细思。 是的,他是一个上位者,天生要站在别人上面的天之骄子。是的!他如今还没败下阵来。 可是……已经渐渐力不从心。 从来没有哪个敌人像记忆这样让他感到恐惧。 那深不见底的渊罅,就像毒蛇吐着鲜艳的红信。倦怠的心绪,就像陈年的酒浆……越经过久远的年代,越焕发出诱人坠入的致命之香。 已经渐渐没有力气挣扎,已经有些犹豫踟蹰。 想要坠入记忆的深渊,再不殚精竭虑地逃避;却怕一旦承认此役的失败,就会是永远无法摆脱的悔;怕会痛得疯狂,生不如死。 多可笑,从不知害怕为何物的他,这三年多来尝尽了忧虑焦心的滋味。 多可悲,从不知期望为何物的他,如今也诚心地希望着,在这场与回忆之间的战争中,永远不要败下阵来……否则,定会败得粉身碎骨。 第50章 友 看着此间主人在客套奉茶之后似乎有些沉思的迹象,压下了随之而起的复杂情绪,郑枰钧和缓地启唇问道:“对于鄙庄半月前的提议,不知七皇子考虑得如何?” 他目下是群竹山庄对外的主管人,半月前就以群竹山庄庄主的名义向东齐七皇子发出了拜帖,其上也言明了欲以情报与东齐军方合作,以期在大战中削弱司徒一族在南楚的势力。 明面上是这么说的。实际上却是因山庄自有行动安排,只怕东齐军不知就里地坏了好事,因此才要以“情报”求取“合作”。 刘辰赓心神一顿,抽回了些许缥缈的思绪,顷刻间又恢复了风神故我的七皇子,飒爽一笑道:“没有什么好考虑的。本人只是想知道,贵庄何非要与司徒氏为敌?又为何偏偏要与东齐商讨此事?” “鄙庄的宗旨,想必七皇子是不甚了解的了。” “你是说,‘有利则图,无利则驱’?” “看来七皇子对鄙庄还是有一定研究的,正是如此。”他挂着应酬官场的浅笑,依然不改经年不变的矜持和文秀,令人一见顿生可信可欺之感,却不知他内里那七拐八弯的算计,往往不知就里地便着了道尚不自知。 “哦?” “鄙庄虽说建立时日尚浅,可如今也算是有些名号,其实靠的就是那句‘有利则图,无利则驱’。司徒氏虽然于我们并无深仇大恨,但联合南楚官方限制鄙庄的生意,阻鄙庄财路甚多,实在是令鄙庄忍无可忍。” 刘辰赓举杯略饮了一口,便看着对方等待后话。 郑枰钧向身后一名从人打了个手势道:“枰钧也知此次突然造访,实在难以取信于七皇子,故此略送上薄礼。” 他身后一名庄丁便上前一步,将手中一个木盒放到郑枰钧身旁几上。 刘辰庚一声示意,旁边随侍的一名青衣侍从便上前取了来,在他面前打开。只一眼,就看见其中盛着个人头,盒子中并无腥臭气味,显然是用石灰封好了伤口,又用防腐药物熏制过了的。便讶道:“‘白羽银箭’司徒健?” “正是此子。鄙上言道,既然要与贵皇子合作,自然要聊表敬意,至于什么敬意,就由枰钧自作主张了。这个司徒健虽说辈分不高,却是毒君司徒威霸一手调教出来的左右手。想必凭七皇子的能耐也定能得知,‘金焰毒龙丹’的秘制方法,除了司徒威霸知道外,便只传给了司徒健。” 郑枰钧口中虽如此言道,心中却暗笑。 其实他早在进入毅州军营前,已与好友颜承旧见面。对方是得到他受到某个淫贼的青睐的消息而前来助拳的。可甫一见面,对方却远远丢来这颗人头,还邪笑着说要随他一同进毅州军营,司徒健的人头就算见面礼。 他不禁要佩服好友堪称诡异的忍耐力。圆圆一颗人头,只蘸了点石灰堵了血口,就这么系在腰间日夜兼程地找到自己。这颗冤大头死了也有一段时间了,若非好友脚程快,兼且天气寒冷,否则定然气味难闻。 郑枰钧短短瞬间便已自无奈的思绪中重回现实,正听见刘辰庚凝重地道:“既是如此……” 于是笑道:“无妨,枰钧也是细思过了的。此番举动虽是打草惊蛇,却也足以警告南楚,他们欲在战场上使用毒焰已为人所知。以后对方虽会知道我们得到了他们内部的机密,却也足以让他们提心吊胆,至少在以金焰毒龙丹为制敌武器时,也要自行限制时间地点,以求一发必中——故此只需观察天时地利,就足以知道对方何时使用,再做防范了。” 刘辰庚展颜道:“贵庄主真是神通广大,竟能招揽公子这样的人物为左右。”眼中却露出一线凝重。 “枰钧自然也知光凭一颗人头尚不足以取信七皇子。而此次的合作本就是鄙庄提供情报和建议,皇子武力打击司徒氏。因此,枰钧做私下想,不知七皇子在开战期间,可否容枰钧和当下四名庄丁随军随宿,附带白食一日三餐?” 刘辰庚心念一动,对方如此提议,就是要以自己为人质了。虽说让这个秀艳男子处于军中,难免会借机探听到己方的一些消息,不过只要严加防范,必然也不会出什么大乱。 更何况,本来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想来群竹山庄生意遍及四国,而唯独在南楚受打压甚多,就是因为司徒氏的阻挠。他们想要颠覆商业劲敌也是当然的。目下看来,对方的商业情报网显然能比从东齐派驻的探子接触到更多内幕。他此次派出冷厉云到东齐探听“金焰毒龙丹”一事,冷副总管尚未归来,对方就已将司徒健的人头给带到了。 刘辰庚正作自己的打算,正在这时,一阵急促轻灵的足音自会客厅门外行来。转头看去,原来是一个身着红衣短打的娇俏女子,如一匹赤红野马般穿过厅堂,直直走到上首的主座前。 郑枰钧慢慢品着茶,听那女子开口叫道:“师兄!” 刘辰庚立时斥道:“凤梅,不得无理。” 原来正是当年青阳宫中不时在外暗中行动的三宫之一,刘辰庚的小师妹,沧云老人的关门弟子孙凤梅。(复习:该人物曾于24、26章出现) 孙凤梅地位不比寻常,在青阳宫时也是高高在上的三宫之一。这次进来本想通报一声就走,怎知师兄竟突然对她叱喝了出来。 她向来深得师长宠爱,不由一阵委屈。而后终于转目看向坐于客座的那个美妍男子。 她虽对师兄有着情爱之意,又有些恃宠而骄,但毕竟也是能独当一面的女子。只稍微犹豫了一下,便改口道:“启秉七殿下,副总管刚进了一批好马回来,正想进来跟您汇报此次进马的花费呢。” 刘辰庚一听便知她话中有话。 孙凤梅说的副总管自然就是冷厉云。此番他派冷副外出,是要探听那失传于世数百年的“金焰毒龙丹”之事。如今既是“进了马”,那就是已经得到消息。 于是点头道:“先下去,待我稍后再去看马。” 郑枰钧默默无言地听着两人简短对答,待孙凤梅退下后,笑道:“那位便是七皇子的师妹孙姑娘?久闻艳名,果然名不虚传。” 刘辰庚笑而不答,但听着客座上那人接着说道:“其实鄙庄对于如何折损司徒氏做过一番研究。有一个方案最是划算。只可惜,如今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因见对方说着便抚掌笑了起来,言笑间虽然一副已经看开的样子,却不掩惋惜哀叹之情。刘辰庚不由随之愈觉奇怪,问道:“究竟是何方法?” 郑枰钧再三推托不过,才勉强地道:“听闻青阳宫中能人异士甚多。直到三年前,江湖人士才得知青阳宫宫主就是您这位东齐七皇子,而赫赫有名的‘双剑霓裳’则是七皇子的三宫之一孙凤梅姑娘。” “不知公子的意思是……” “枰钧还曾听闻,当年在青阳宫宫主御下有共有三宫六院十八室,而位于十八室之末的司徒若影……” 刘辰庚稳住了呼吸,听得对方续道:“……虽是司徒家的弃子,却身怀一门绝学。当年泰山上两曲笛音,就让九阳教徒俯仰皆惊,溃不成军。鄙虽不才,也常听江湖人言道:若是能得司徒若影一曲,何惧九阳圣教的乌合之众?” 听到此,已知对方的惋惜为何而来,压下不明由来的几许倦怠,刘辰庚答道:“我也深有同感。可惜此人如今杳无音讯,生死不知。况且此次大战,南楚军并非全数都是九阳教徒,即使司徒若影在此,只怕也是收效甚微。” “正是如此,鄙庄主因而对枰钧言道,办事不可只求捷径。此番合作,只需我们双方通力协作,必能胜得司徒无耻小儿。” “既然贵庄提出了这么诱人的建议,我若是坚拒,也就太愚昧了。” ******************* 下令让一名校官将郑枰钧一行带去营房安置。送走了来客,压下因适才谈话而起的些许烦乱,刘辰庚屏退侍应的兵卒,便即召来了刚到驻地的冷厉云一行。 冷厉云与廖毅穿过会客厅,揭开侧近的棉帘,进了偏厅中。正见到刘辰庚负手立于厅中,等着他们进来。 寒暄过后,冷厉云便将这段时间在南楚的见闻一一秉来。 刘辰庚一边默默地听着,一边在心中构筑了大致的形势。 来年春季的一战,不论东齐还是南楚都已经准备经年,定是一场关乎国运的决战。 南楚却于此时秘密炼制了出现于上古战争中的不世奇毒,若不善加防范,恐怕东齐难免伤亡过半的危险。 想到此处,便转眼看向刚刚移入偏厅中的那个木盒。 若是如郑枰钧适才所言,南楚会因司徒健被杀而提高警觉,那么他就能比较容易预估到南楚用毒的时机了。 孙凤梅目不斜视地看着师兄,忆起的是少年时期的点点滴滴。山崖追逐、溪涧习武,虽然已经是十几年前有些发黄的旧事,却也会恋恋不舍地将之珍藏回味。 师父沧云老人最后将青阳宫交与大师兄掌管,并不是因为他排行第一,更不是因为他是东齐皇子。而是因为在师父的四名弟子中,大师兄最为果断与狠辣。这是具备作为一宫之主所应具备的特质。 自她接掌三宫之职以后,没少为青阳宫出力。而越是接触得多,就越是不禁要为这位师兄倾心。在泰山之上,师兄总显得沉迷于花前柳下。旁人不知道,还以为师兄只是个贪爱美色的宫主。可暗地里,师兄却为青阳宫拓展了势力范围不知凡几。 她清楚地知道,师兄是一个有担当的男子。他从来不会向别人倾吐苦水,却在众人的头上撑开了一面遮风挡雨的大伞,背负着青阳宫众的命运。 有时下山办事,在客栈打尖时会有评书先生来上一两段。那些故事中无外乎古来美女爱英雄之类。那时便有些痴想,自己也算是个美女吧,师兄也算是个英雄吧,也难怪自己会倾心于他了。 可师兄这几年却有些郁郁不乐,有时虽然也爽朗欢笑,心却像陷入了一个虚无的空洞里。别人看不出来,怎能瞒得过她的心细如发。究竟该如何,才能让他从沉郁中解脱出来,用心看上她这么一眼、两眼也好…… 正作想到这,突然为自己的走神一惊,赶忙收束心思,仔细应答。 此时,作为白衣教使者的廖毅也已经讲述完了在南楚所得情报。 刘辰庚稍一沉吟,当下便开始分配任务:“凤梅,你与冷叔一同去查明群竹山庄的底细。若是能查得那个暗藏背后的庄主身份则更是为妙。” 说完又转而对廖毅道:“如今白衣教既然与我方联手,还请告知我林师弟的处所,是否需要青阳宫中支援,我也好作打算。” 廖毅曾是青阳宫中的侍童,微以躬身表示尊敬,口中却答道:“我家公子如今已经潜入南楚军中。他临行时言道,白衣教自有所行动,他一人足以应付,宫主无需挂怀。至于具体所在,连在下都不甚了了,不便告知之处,还请宫主恕罪。” ***************** 郑枰钧领着四名庄丁走出简易长厅时,外面依然一片肃冷。 此处是东齐新兵训练驻扎地之一,只待春后便要南进防御南楚进攻。初春依然寒峭,残雪上映着阳光,显得晃眼白亮。往来兵卒将领三三两两,但相互间各自整肃、言谈谨慎。显得纪律严明、军容齐整。只是雪地过于晃眼,来往兵丁不免要半眯着眼。 他跟随带路的校官向营房走去,到了地头,才发现给他的待遇委实不错,是一排平房中的三间,周围住的都是校官以上的将领。 最后,四名庄丁分住两间,他自己则住进余下的一间。庄丁刚安顿好他的行囊退出,郑枰钧耳中就听见一线熟悉的密语:“真是不错的客房啊!” 左右倾听确定再无他人,便对着房梁上也束音成线道:“堂堂一泓阁阁主,怎么也干起梁上君子的勾当了?” 话音方落,眼前一花,屋中便多了个一身雪白的男子。这人面目虽文致,嘴角眉目却勾出邪谑的笑意,虽显得不羁,却不会给人以浪荡随便的印象。 来者正是尾随他潜行匿迹而来的颜承旧。 “难得见你穿白衣。”郑枰钧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便道,“不过性格还是那么阴暗。” 第51章 露宿 “难得见你穿白衣。”郑枰钧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便道,“不过性格还是那么阴暗。” ******************* “干我们这一行,本来就是白天穿白衣,黑夜穿黑衣。”说罢,不顾郑枰钧抗议的脸色,一下子坐到安置了室内唯一一张床上。 “算了,看你换了衣服的样子,刚才我与刘辰庚谈话时你洗过澡了吧。” “枰钧,你也太不厚道了,冰天雪地让我怎么洗?”颜承旧双手一摊,又指指房梁上道,“我只是把黑色罩袍脱了,挂在房梁上呢,要不你自己穿黑衣蹲雪地里去,看这帮东齐羔子兵们不把你乱棍打飞才怪。” “你,哎……”郑枰钧恼恨地瞪了他一眼,道,“你挂个死人头,又走了这么多天。身上又脏又臭,也敢坐我床上!” 颜承旧闻言一怔,便举起手来往自己腋下嗅了两下。他身上其实并无味道,因为曾经是杀手的关系,他已经习惯于不时运功驱散身上附着的任何气味,所以此时自然没有任何异味。确定了这一点后,他才抬头不解道:“没味道啊。再说,有时间关心我身上的味道,不如谈谈刘辰庚的反应。” 郑枰钧听他转换了话题,于是也正色道:“他是让我留下来了,毕竟南楚方面的情报他们知之甚少。不过你呢?那个胆敢看上我的淫魔处理得怎样了?” “四师父现在正追着他呢,我现在暂时是没事。” “要不你就一直留下算了。毕竟我善商而你善战。战场上千变万化,你随时给一些建议,再由我去向刘辰庚建言,也好配合若影那边的行动。” 颜承旧思忖了片刻道:“也好。若影既然已经把东齐方面的事情交与你我二人,我也有一分责任在内。” “要不我呆会儿就带你去见刘辰庚,就说是群竹山庄的信使?” “不必,我要不时去若影那边探视一下。让刘辰庚知道我的存在,就不方便随时进出了。” “也好,反正生意方面有老朱和十老人照顾着。”点头认可之后,郑枰钧也在好友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一时无话。 静默片晌,颜承旧用肩膀顶了顶身旁的好友,问道,“你觉得那个刘辰庚,呃,是个怎么样的人。” “若说是作为一宫之主,或是作为七皇子,他的确是个很不错的人。” “怎么说?” “遇人则不动声色,遇事则当机立断,若是乱世,会是不世枭雄。” 颜承旧一挑眉,道:“听你这么说,是很可惜自己没能在他手下做事?” “怎么可能!”郑枰钧畅笑着敲了好友脑袋一记,道,“刘辰庚是好,但这就能让我甘于在他下面惟命是从?难道你不觉得比起被他掌控命运前途,还是更喜欢若影对我们的全心信任吗?” 郑枰钧想也不想地便说出了这番话。其实早在认识梅若影时,他就注意到了。梅若影对于朋友的选择十分谨慎,可一旦结交,便是全心信任。 颜承旧默然点头,想起那个远在南楚分别两地的青年。 郑枰钧对感情之事也算是个过来人,见好友若有所思,心有所感,于是轻拍好友的肩膀笑道:“别儿女情长了,反正你也可以随时过去看若影啊。” 他原本是好心劝解,想不到好友安静了还不到一柱香时分,脸上就渐渐浮现出黄鼠狼般的笑容,跟着便缓缓腻声对他道:“枰钧!这几日我是要呆你身边的了,身为至交好友,你总不会忍心看我一直睡房梁吧。” 郑枰钧正奇怪好友脸上表情变幻,听他如此开口,便知道好友心中打的黄鼠狼算盘,一把把对方推到地上骂道:“休想!除非把自己里外清洗干净,否则别上本公子高卧!” “枰钧,话不能这么说……每日抵足夜谈,不正是朋友间应当做的事吗!” “喂!警告你!你别上去!……好小子,竟敢真窝我床上?看我不把你踢得你断子绝孙!” …… ********************** [南楚.湘郡属地密林] 夜如漆,有人未眠。 密林间一丛旅人点起的篝火燃着。火里丢了竹枝,发出一连串不绝于耳的噼啪声,在林间空响回荡,驱散徘徊于四近的野兽。 梅若影擦了一下额上渗出的汗珠,自地上站起。 他月前与军队派来的两名士兵一同离开宁城,前往军营服役。一路步行而来,原本并没什么阻碍。不想昨日经过一片山坳时,同行的那两名兵士误饮了山间死水,一下子上吐下泻。两人偏偏徒逞匹夫之勇,死撑硬撑挨到这片林子时,已经高烧不止,再无法前进。 看向好不容易完成的庇身所,吁了一口长气。 眼前的篝火旁,正是一株被齐腰截断的枞木。枞木一端还连在树桩上,另一端的树冠则斜斜搭在地面。他刚才耗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功夫,用细藤编入了搭在地上的树枝上,便成了一个简易的防风帐篷。 篝火在枞木帐篷敞开的三角口前燃着,一个三脚架吊起的小锅搭在火上,火中的竹节依旧发出噼啪乱炸的声音,却打扰不到篷里人的昏睡。 梅若影对帐篷里无奈地抱怨道:“逞什么能,最后麻烦的还不是我。”一边说着,一边捋了捋有些散乱的发丝,倚着半人高的树桩坐了下来。 这种茎干笔直的针叶乔木是有名的耐寒植物,想不到竟然在南楚的阔叶林里也有生长。看着对面的针叶细枝光影摇晃,百无聊赖下想起了尚在前世时与同学一起度过的圣诞节。有时候,一些大商场里会立起张灯结彩的圣诞树。他一直认为枞木做的圣诞树是最漂亮的,却也常常为这些挺直的树木惋惜。不知其他人们在圣诞树下欢笑嬉戏时,有没有想过树林里从此又少了一棵漂亮的针叶木呢。不过今日为了搭建庇身所,也只好牺牲这棵茎干只碗口大的小枞了。 树冠编成的背风处里传来一阵短促的喘息,有一人自昏睡中醒了过来。梅若影站起身来,走到帐篷口前蹲下,向里面张望进去,轻声问道:“醒了?” “唔……”里面一名士兵哑声应了一下,又半昏沉地哼了一字,“水……” “你等一下。”说完便转身自地上拾起一柄刀鞘,从火上撩下正烧着的小锅。锅中的水烧得正热,腾腾地冒起白雾,散发出清甜的香气。 歪头想了想,又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拿起在一旁放置已有一段时间的大碗。 在避风挡雨的树蓬里躺了一阵,李大牛舒服了些许。他这次与同伍的战友押着参军青年到军营报到,尚在半路就因为病体难支而停滞,心里已经深感窝囊。听被他们押着的青年蹲在外边的火旁叹气,头脑虽然昏沉,终于还是愧疚地哑声说道:“这次真是连累你了。” “也没什么连累。只是这片林子药草不多,我又没有带现成药物。恐怕你们要耽搁两日才能好全了。”梅若影一边说着,一边将热水倒入碗中。那其中盛着已经研碎的百里香叶和车前草。 百里香是一种天然抗菌剂,车前则能止腹治泻,已经他在这片林子里能找到的最对症的药了。 摇晃了一阵,药水泛出澄澈的青绿色,也到了可以入口的温度。 梅若影回到树冠旁,里面空隙太小,睡了两个病号已经显得狭小,他也挤不进去。将大碗送了进去,问道:“有力气喝水吗?” 梅若影刚想坐回去,就听里面的人问道:“这是……什么水?” 想起这牛壮的大汉日前还老仗着自己体格粗壮,饮食生冷不计,这一场大病里终于学会了谨慎小心,若影笑道:“放心,是竹节里贮的清水,如果喝不完,顺便喂半碗给你旁边那位。” 过了片刻,里面传来慢慢喝水的动静,青年坐回树桩前用枯叶垫起的地席上。他们一行三人其时已经离多雨阴湿的宁城有了些距离,虽已经进入初春,却因日益北上,气温反而日趋下降。好在虽然下霜,空气里也干燥了许多。 帐篷里面窸窣一阵响动,原来是李大牛自己喝够,转而叫醒同伴饮水喝药了。百无聊赖下,梅若影自颈间扯出一段绳子,将绳子末端的一根小指大小的口哨含在唇中慢悠悠吹了起来。气流悠缓,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当时雷鸣带人来押他,象郡征召的新兵早已开拔奔赴大营了。而岭南本就是瘴气多发。目下这两名士兵显然常年居住在岭北,并不了解在岭南行走须要注意的事项。他们来时是一个大队同来,还有队里人打点照顾,如今回去却是分散着带人去。他原本可以照应得来,不想这两人脾气牛韧。昨日他去采摘野菜,只是离开了一会儿,这两人就找了一处水洼喝了不干净的水。现在看来,大概又要再耽搁上两三日了。 恐怕到营地时,他已经比常人要晚上许多时间。如此一来,到了军医房时终究是要引人注目惹人非议的了,这可与他当初预计的不符。 真庆幸南楚不像他前世的秦朝——农工迟到戍守者按令当斩,否则他岂不要考虑一下效仿陈胜吴广揭竿起义…… 为自己的无厘头想法笑了出来,看看小锅里的沸水已不剩多少了,梅若影从身边捡起下午时砍来的一段竹枝,没节都破了个小口,里面贮的水就流进了小锅里。 将锅子挂了回去, 竹子中空有节是常识,可是竹节中会贮着水就是他原本不知的了。他本就是一只现代城市里的懒虫,只有在少年时期学认药时才实地采摘,离家独居后用药多是去药店购买现成。竹子如此好认,所以根本没有亲手砍折过。也因此,他对于竹中取水这一节并不知晓。 于是想到最近越来越显得童心未泯的颜承旧。为了奔波新成立的山庄事宜,有时会与他一同行走山林,这些琐碎杂事就是当时学到的。 那位当时刚自杀手业金盆洗手的同志比如今稳重多了。虽是包办了一应露宿问题,却都是一言不发默默而为。找不到干净的水源时,他便娴熟地抓着竹子一根根摇晃。若是听到咕咚直响,便二话不说、手起刀落砍了下来。 越是老龄的竹中水就越多,干净清洁可直接饮用,味道也清新甘甜。若不是要照顾两位病患,梅若影也懒得煮沸。 正这时,风声不绝的密林中,似乎传来隐约不可闻的声音。 这是一片静谧得森冷的密林。 即使在冬日,层层叠叠的树也没落尽树叶。尤其在夜间,盘结虬曲的粗枝暗影在篝火的摇摆下显得越发张牙舞爪。竹节在火里烧着,紧密相贴的纤维一线一线地爆开,发出迂回折返的连串响声。鸟兽的啼鸣虽有,风过枝梢的声响虽不绝,却更令夜幕阴影下的林子显得空旷幽深。 有什么正安静地划过空气,顺着冷风的曲线,迅速地向这里靠过来了…… 放下空中的短哨,青年持起一柄刀鞘站起身来,被火光映亮的双目直视幽深黑暗的枝杈灌木间。 不愧是洪三叔驯养出来的猛禽。若非他在外时长期保持的警觉和由此锻炼出来的耳力,也不会发觉这熟悉的顺着流线轻微振翼声。(还记得颜承旧断了一臂的四师父洪炎吗?洪三叔是三师父洪凌,因饕餮公子之事而双腿残废的那个。) 仿佛幽灵般,生活于黑暗世界的飞禽悄无声息从黑暗的空隙间滑翔而过。相对于那羽翼拂动的声音,帐篷里传出的均匀和缓的呼吸反而响若宏雷。 青年移了一步,停在了帐篷中人目不能及的角度,将刀鞘横于肩侧,手上一沉,一只浑身黑褐的褐嘴枭便平稳地抓落在横起的鞘上。 虽然梅若影已经换了一个平凡面孔,但挂于胸前的短哨却是给它认熟的,于是那只极认生的枭又挪了两步,神态亲密地靠了过来。 任它锋利的爪子抓上肩膀,梅若影从它足上的小筒中取出一卷帛卷,展开迅速地浏览了起来。帛卷上写的是拼音字母,只有山庄里几个掌事的才会使用。译读了一下,首先看到的便是饕餮公子与颜承旧师徒经历了一番对抗,后来被洪炎追得逃回南楚,大概是欲寻求司徒氏的庇护。而颜承旧当下便留在东齐军营里照应郑枰钧。 看毕,丢入火中烧了。思忖了一下,又从自己腰囊中取出炭笔和纸条,写完回书后塞了回去。 喂褐嘴枭饮了些水,振臂一抖,猛禽便离了他肩膀,舒展宽翼,悄无声息地滑入深暗的夜幕中。 梅若影再度坐回地上。地上虽铺了一些枯叶,旁边也燃了火。可才离开那么一会儿,便又被冷风拂凉了。 抱着双膝靠近火源取暖,思绪有些朦胧。越是远隔两地,越是想起一双暖热坚实的臂膀。若是有那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在,今夜当不会这么形单影只地寒冻清冷了吧。 这个念头刚一闪现,青年陡然惊醒。 不由自嘲地摇头叹气。 才安逸了短短的数日时间,怎么会被这种奇怪的念头缠上呢。居安而不思危,实在不该。 算算时间,也大概将近凌晨了。想起明日还有得忙的,青年将取完水的新鲜竹子伸入火中,靠在断裂的枞木桩上打坐休息起来。 第52章 弃 [南楚.湘漓郡北大营] 晨起。 孙玉乾倚在木栅的桩柱上,垂涎望着营东大门外远远站着的一人。 尽管听到身后一个熟悉的脚步正向他翩然行至,却不回头,语带痴迷地对身后走来的人说道:“我摘花采草无数,一直以为医毒行内,当以毒王司徒凝香最美。如今才知近年盛传的鬼谷医圣也足以勾魂夺魄!” 孙俊杰看着已经年过不惑略显粗胖的父亲,面上勾起不怀好意的笑道:“沐医正可是营里出了名的美人。怎样,这次你是想让他主动,还是要强来?” “这种美人若是自愿,当然别有一番风味。可是如果强来,似乎更是……”说到一半却突然停了,开始认真地思考该如何置办那名白衣医者。 看到这样的人勉强也算自己的父亲,稚气未脱的孙俊杰不无复杂地道:“父亲你也收敛一些,沐医正可是姑丈辛苦请来的,架子大着呢。” “这样啊……”孙玉乾抬头看了看远方那个美人,又低头想了一想,终于十分遗憾地道:“二十多年前,我情非得以地放弃了司徒凝香;月前莫名其妙又被人劫走了六艺公子郑枰钧;今日还要放弃沐含霜,我怎么这么鸡巴倒霉啊我!”说着,忿忿甩手转身。 他与儿子擦肩而过,走了两步却又突然回过头来,正巧孙俊杰也正转头看他。当年尚算玉树临风的饕餮公子上下打量了儿子两眼,再度遗憾地道,“你本就长得不像我了,怎么性子也不像我!” 语毕,郁闷地吼了一声,大步回营帐去了。 听到身后的营门内传来一声饱含郁闷的吼声,沐含霜依旧漠然负手立于营外。果然人如其名,面若冰雪,目冷如霜。 他似乎正在冥想,又似乎只是单纯地远观休憩,士兵进出营门与他擦肩而过,也不理不睬、不移一步。 军中将领不少也是曾混过江湖的,便知此人在江湖成名甚早,早在十数岁的年纪就以左灵鞭右长剑的武功独步武林。 若是识得他早的武林中人见到此时的沐含霜,定会惊异非常。因为当年温和平稳的年轻人已经长大,如今的气质已变得判若两人。似有一股发自心底深处的寒意,缓缓慢慢却又无时无刻地自他眼中浸出。 早在近两年前,南楚襄络郡王生了一场怪病,所有御医都束手无策,请了无数江湖医生也无济于事。甚至曾有人断言,除非失踪多年的神医聂悯出山,否则郡王定是难逃死命。 直至一名御医将沐含霜请入郡王府。众人才知,原来武功高绝的沐含霜还会看病。而当郡王最终化险为夷,众人才知,原来沐含霜自出道以来,竟然一直深藏不露,医术神妙至斯。 其后便不断有人慕名延请他医治疑难杂症。因他自称学艺学医之处是一个人迹难至的鬼谷,医名大成后便有人称他为鬼谷医圣。 虽只是新兵训练的一处大营,但为了防敌踪隐藏,营栅外的草木均被砍伐,剩下一大平坦的空地。 目力所及之处,那边残存的草木间生着几株红梅,在春寒料峭中隐约地怒放着。越是凝神看,越是觉得灼热如火,穿过淡薄的雾气烧入空落的心间。 又漠然伫立了半晌,才转头回去。 沐含霜来时不过清晨,天空是难得的清朗,回去时已经日头已经上三竿了。他所在的军医房临时立于大营中部靠西。 今日整天都给新兵们休整,顺便打理营中内务。军医房也不像训练时那么忙碌,显得格外平静。已经这个时候,当值的医正医童才陆陆续续从四处慢慢行来进了帐子。 ************************************************************** [军医房主帐] 经过两名士兵的大病,又行了数日,这次历时一个多月的徒步旅程终于于今晨进入湘漓郡北大营西大门时结束了。 梅若影面带无害的笑容乖乖站着,身后跟着带他前来的两名士兵。 李大牛见坐于桌后的主事慢吞吞地看着象郡签发的凭证,向一旁的老战友打着眼色。却始终因为知道医房任何一个医正的级别都高于自己,而只能着急得干瞪眼。 医房主事抚了半晌山羊胡子,最后终于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一行三人,道:“雷双是哪个?” “是我。”梅若影恭敬答道,此时的他既不是艳绝的烬阳公子,也不是冷静吓人的临时仵作,而是雷鸣的次子雷双了。 “怎么迟了这许久呀?” 李大牛两人赶紧将实情澄清,听完一番报告后,山羊胡主事咳嗽两声,才慢吞吞地拉长了语气道:“理由!理由!哪个人迟到都有理由!都这么迟到还能了得!” “主事大人……”梅若影正待辩解,却被山羊胡子老头重重敲了一下脑袋打断了说话。 “我不想听解释,反正你本来也不是正职郎中,包扎一两个伤口还勉强可以,再多也治不来。就在军医房当个医童行了。” 李大牛一听治病恩人被他们的病事牵连,降了一级,赶忙大声道:“郡里开的证明是让他前来任职医正的……” “咄你个憨牛!到了医房,就是我说得算话,管你们郡里怎么说,就算说他是天皇老子,老夫也不会松口!” 主事拍桌而起,对梅若影说道:“雷双,你以后就跟大家住一个帐篷。高老头,具体你来安排。” 话音方落,帐篷里其他的医正医童甚至答应全都怨声载道起来。 一个看来资历较深的干瘦老头子赶紧在旁边低声道:“主事,已经不能再加人了。” “高老头,你——在——说——什——么?”主事似乎耳朵不好,侧头迷眼又问了一声。 那干瘦老头子被他气势所压,顿时矮了半截下去,再三斟酌才答道:“我是说,大帐篷都已经挤不下人了。只有沐医正的帐子……” “噢,原来如此。”主事眼睛一眯,斜斜扫视了一圈,悠然续道,“那谁愿意去和沐医正住一个帐子?” 满帐的声音顿时消散,再无一人吭声。有几人偷偷把手指指向了新来的医童雷双。 沐医正平日里面严肃待人,气势不出而已经足以迫人心脾,还怎敢对他稍有不敬。 众人都还清楚地记得上旬的那事。一名库房主事借酒对沐医正大动手脚,第二日便被束口裸身悬挂于高高旗杆之上,放下时冻得口唇皆白。送到军医房时,沐医正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这类满脑性事的人,让他自去火坑暖着,谁也不准医。”便真的没人敢为之医治了。 难以想象若是与之同住一帐,平日里少不乐磕磕碰碰的小摩擦,就算无意间得罪了他,可能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有谁敢与他挤一张帐篷。 主事见状,懒得多理,一挥手,对若影道:“你就当沐医正的医童好了,也随他住一块。” 听主事作了定夺,一名年轻医童松了口气,走上前来拍着梅若影的肩膀呵呵乐道:“你叫雷双吧,正好正好!沐医正名含霜,你则名双,名字这么相像定是有缘人,当然要在一起住!” 另一个年轻人也道:“就是就是,你俩住一块,一个降霜一个打雷,都是坏天气,谁也不吃亏。” 说着,大家都轰笑起来。 梅若影听他们如此言语,心中一动,想起江湖上成名较早却行踪难测的一个人来。 沐医正……含霜……莫非是近年来在医界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沐含霜?这人一向在南楚行走,想不到也被招募进了军营之中。 若影正疑惑间,山羊胡老头劈手丢了一团证明到李大牛怀里,道,“两头笨牛还愣在这干什么?有病啊?人已经带到,证明也拿了,赶紧滚吧。” 医房主事的脾气是出了名的不厚道,两个士兵只能讷讷地退下了,一边往外走,一边对同行了月余的青年依依惜别道:“你安心住着,我们会来看你的。” “看什么看,看病啊,有病!”主事又骂了一句。 李大牛毕竟一介武夫,平日里好勇斗狠,刚才敬对方是军医所以恭恭敬敬,却哪里能三番五次地忍气吞声。大怒下在帐门前停了脚步,开口正要回骂,帐门的帘子却于此时被一人掀开了。 李大牛还待回嘴,突然惊觉帐子里顷刻间更安静了,医正医童们又若无其事地各做各事。对面的青年看着自己身后,暗黄的面色难得地僵硬了些。就连同来的战友也似乎情难自禁地扯住了他的袖子,低声说道:“沐医正回来了……” 回头望去,看到那张雅致却带着寒意的面目,这个粗壮的大汉不由也噤声不语了。来者正是沐含霜。 梅若影神态自若地收敛了表情,向对方躬身行了一礼,说道:“您就是沐医正吗?我是新来的医童雷双。” 高老头在旁边道:“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医童,随你住一个营帐。” 年轻医正不解地看向主事,主事却不理不睬地转头忙自己的事去了。 于是答道:“既然如此,那你跟我来,先安顿一下。”声音清淡,不失礼貌却又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言毕,不理会旁人,又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若影向余人道了暂别,跟在医正清寡的身后,向营房走去。 ******************************************************************* 所谓的突如其来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无法想象再度见面的一霎间难以言喻的心情。 这张面孔于他来说并不陌生,毕竟曾经几乎日日可见的人。 只想不到,竟然会在此时,在此地……而且是素颜。 当年他在泰山上总是掩面,即便揭了面纱,也会戴着一层人皮面具,面对自己时才是素颜相对。原来是因为他在江湖上用的是自己的真面容。 可是,他是什么时候学了医术的? 心底暗暗起了一股难以察觉的暖意。因为忆起一个并不宽厚,却总是雪中送炭的怀抱。还有弹琴论诗的平和日子,一日一日的过去,残留下淡淡的余韵。 至交好友,只怕莫过于此吧。 原来江湖上的沐含霜就是他,他就是江湖上的沐含霜…… 只是,那张颜面上已没了往日的温暖,只挂着“闲人勿近”的冷漠。 为什么那双一向清澄温润的眼眸中,如今只剩下寒霜? 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又为何会有如此改变呢? 林海如。 ******************************************************************** [东齐.毅州] 刘辰庚一行自充州军粮囤积处返回。 眼看暮色将至,驻扎的毅州大营极目可见,刘辰庚命其余兵将继续前行。再不理会众兵将的反对,自己驰马扬鞭,来到营外数里地的落云坡。 遥遥可以听见军营内传来的喧杂,还有自粗栅之内燃起的股股炊火,压抑已久的内心终于在独自一人时起了交杂。 下了马,缓步行着。这匹战马是他骑惯的,并不需牵引缰绳,自己跟在他身后。 刘辰庚一路上低头沉思,行至坡顶时才抬头四顾。只见四处都是残雪,在晚霞下反射着紫红的天光,暗恨自己的心乱如麻。 如今寒冻虽未解,但战事已经日近,迎战的准备也已经日近尾声。此仗双方都是准备经年,恐怕打起来后两国都要损耗不小的国力。 这是当然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他当然知道,早在三年半前重返宫廷的自己,已经不是能自由掌握命运的江湖人士陈更了。 所以,他要想的应当是如何减小损耗,克敌制胜;而不是好勇斗狠,单为一名小小下仆报仇雪恨。 难道不是吗? 如今既已亲率兵将对敌,所担负的也已经不是小小一个青阳宫。心无旁骛地做好一切用兵打算是他当下首要的职责,怎能让旁门左道的心事浪费了精力。 遥遥眺望着大营透出的火光,心中只有一片沉重阴霾占据着。就连夜色下的白雪,似乎也比沉重的心情轻盈萤亮许多。 矗立良久,止息的冷风突然间起了,凉风拂过鬓角,他才猛然间醒觉过来。紧咬牙关,终于自怀中抽出一支竹笛,远远地扔了出去。 而后再不看一眼,转身跃上马背,狠狠一踢马刺,向营地纵马驰回。 第53章 笛 直到刘辰庚一人一骑驰远,他适才所矗立之处下方不远的一片残雪突然动了起来。 天光下只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自雪里爬起,雪花雪末便扑簌簌地自他们头上脸上身上落下。 费力地收拾了一阵,总算把身上的雪末打理干净,身材粗壮结实的汉子才说道:“徒儿,该可以收功了。” 原来正是当日在宁城一泓阁分处蹲暗岗的师徒俩。自颜承旧和梅若影先后离开宁城后,他俩也调离了那里。如今正往郑枰钧处潜伏,并行听候调遣。那徒儿小岱正修习龟息内功,行路途中休息时候,罗保亩便让他埋于雪中修炼。 小岱依言收功,不解地道:“师父,我刚才明明没有偷懒,刚才那人怎么会发现我呢?” 罗保亩闻言一呆,奇道:“他发现你?我怎么不知道?” 小岱往远处一指,答道:“师父你看,他刚才还拿棒子丢我来着。以前我练潜伏术偷懒时,你不也老拿棍子砸我的吗。” 罗保亩顿时感到头大了一截。好在带这个小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他的呆劲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适应,于是定定神说道:“他丢得离你那么远,怎么是发现你!” “哦!”小徒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没发现我啊。我就说呢,就算没练过暗器功夫,手劲轻重也不至于这么没掌握啊。” 小徒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罗保亩却心中疑惑,低头看着马蹄印记一来一去,一路延伸。 他的授业师父是颜承旧的五师父洪土,所以自己善潜行匿迹、埋伏追踪之术。刚才在雪里埋着时,口息断绝体温不出,可是于外界的动静却感应得清清楚楚。 适才来到近旁那人,吐息悠长绵柔且足音轻微,显然内功心法已臻上境。这一份踏雪无痕的修为连他自己都要运起心法才能做到,而那人却是自然而然就已经如此。恐怕动起手来,大师兄颜承旧才足以与之匹敌。 徒儿小岱虽然有些爱钻牛角尖,却因心性单纯,兼且喜好自行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武学修为在小辈中已经算是不落前三的。可是这龟息功最靠内功修为,小岱修行日浅,也还有着一些破绽可让外人察觉到他的隐伏之处,适才真的是险些就被发现。 想到此处,手心有些微湿润。他自己倒是不畏生死之事,怕的却是如今不是自己一人出门行走。与普通一流好手过招还能保得两人无伤,若是……那人不知是何来历,若是刚才被发现行踪,也许会发生一场恶战。 幸好适才那人步伐徘徊犹豫,显然心事重重。最后上马离去时,动作僵硬、呼吸重浊,似在隐忍什么常人所不能忍的痛楚,最终也没发现他们的所在。 不过,照理说内功高强之人,心性或坚毅,或冷静,或无情。内功修为如此了得的一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才能让他心乱至此呢? 于是顺着徒儿刚才所指看去。此时天色虽晚,但他常年夜行,兼且雪地映照天光,视力无丝毫窒碍,只看见坡下远处的雪里躺着一根苍黄竹笛。 罗保亩好奇之下,纵身而起,一条粗壮结实的汉子轻飘飘落在笛旁。 他弯身拾起后,便发觉入手冰凉、滑而不滞,是一根留了好些时日的笛子,而且大约是常常使用抚摸,笛身光滑圆润,无丝毫皴裂的纹路。 不解地啧啧称奇,正要将之丢回原处,突然手指一滞,摸到了一处刻划的痕迹。顺着手指所在看去,原来是两个桂圆大小的以刻刀细细刻出的隶文,比划纹路却已被磨花,似乎常有人无意识般以指尖反复描摹。 再凝神一看,那两个隶文赫然是“若影”两字。 罗保亩心下大惊,左右看看四下再无他人,赶紧将笛子塞入怀中仔细藏好,又仔细将自己和小岱在此停留的痕迹打点清理。 小岱还要再问,已经被师父一扯领子提到半空。罗保亩运起心法,足不点地般向东齐军营中飞身而去。 ************** 刘辰庚自充州返回的第二日清晨,一名须髯皆白的英伟老者身着灰衣青铠,手持丈二青缨砍刀,大步生风地向帅旗所在走去。 老者一路行来,年纪稍长的将官见到,都是惊异非常,而后又欢欣鼓舞,却又碍于他的行色匆匆而不敢上前招呼。原来此人正是解甲归田多年的上将宋汗青。 宋汗青自得知南楚东齐将有一场大战以来早就心痒难挠。后又听闻是战名鹊起的七皇子刘辰庚亲率将兵对敌,终于按捺不住,于月前主动向东齐国主请命,重掌将印。 营房重重叠叠,好在主帐前立有一杆帅旗。老将无需问人,直向那处走去。当再绕过一处营房,远远便见帅帐前已经伫立三人,其中一人正是七皇子刘辰庚。另两人,一位头发斑白玉簪青袍,一位发夹银丝束冠白袍。 只略一眼,他便认出那两位老者正是经年不见的生死之交诸葛长琨和魅去病,惊喜交集之下朗声大笑,加快脚步走去。 魅去病抢前挽起宋汗青的长刀笑道:“咱三个可有十来月没聚首了,今日趁着齐楚大战之际,恰好来一场老友会。” 诸葛长琨则立于一旁,面带悠然笑意。 他们三人年轻时原是东齐的肱骨之臣。宋汗青执掌将印,诸葛长琨常任军师一职,魅去病则是御医房的太医官。三人都有行走江湖的爱好,于是不知不觉中便成了莫逆之交。年老后便同时告老还乡,回归江湖。恰好三人姓首一字拼凑起来正好是“松”、“竹”、“梅”,于是便自称为岁寒三友。 刘辰庚见他们谈得兴起,便将三人延请入帅帐后堂饮酒相谈。 饮酒间,三老谈及当年之事不胜唏嘘,渐渐转而谈及当下战事准备。 刘辰庚于主位上听他们细细道来,也不时作出评点,提出自己的想法。 眼见战事准备在自己到达前就被七皇子整顿得井井有条,宋汗青最后朗声大笑道:“如今我兄弟三人重逢于七皇子帐下,哪愁大事不成!” 诸葛长琨摇头道:“宋将军,南楚蛮子虽不足为惧,也需谨记骄兵必败的道理。” 糜去病则于一旁自斟自引,笑而不语。 少顷,酒毕。聚首闲事也聊得差不多,宋汗青三人起身告辞,都要回营房自行安顿。 刘辰庚便欣然将三老一路送出。 糜去病落后两步,两老都知他有事要说,会意下加快脚步去了。 刘辰庚淡笑着看向这位医术在东齐冠绝一时的长者,问道:“糜叔可有什么事情指教?” 糜去病脸上便露出忧色,道:“我看七皇子面色郁郁,似有甚心事?” 刘辰庚知他医术了得,善于望闻问切,大概从自己面色上看出自己心事,于是也不隐瞒,避重就轻地答道:“人生在世,何时才能无忧?有一些心事,也是正常。” 这位七皇子虽回归日浅,却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而且执掌青阳宫时,整顿的手段也干脆利落,在众皇子中已经是出类拔萃的人物。糜去病当年曾有缘与司徒若影一饮,又听说了关于青阳宫与九阳教泰山一战的江湖传闻,其后七皇子便回归朝廷,东齐便发出榜文悬赏追查司徒若影的下落。如今看到刘辰庚似为旧绪所扰,隐隐联想到了缘由。 斟酌数息时分,糜去病才道:“如今战事已近,七皇子不如对自己放松一些,有什么其余事情需要决断,待战后再断也可。” 言毕,施了一礼,转身飘然离去。 直到三老的身影陆续转入营房之后,刘辰庚才转身回入帅帐。 帘子才在身后落下,双拳已然握紧,可是掌心依旧空落,一如当下的心情。 一时恍惚。 那根时常相伴在侧的旧物,如今去了哪里? ***************** 罗保亩坐在郑枰钧房中。 在如此光天化日之下,正正经经地在诺大一个卧房中正襟危坐,他还真是不习惯。 眼前除了师兄外,还有那个六艺公子郑枰钧。于是坐了片刻便再也坐不下去,起身道:“小岱去偷吃的,也不知偷到了没有,我先出去看看。” 说罢,屋内一空,一条大汉就此不知去向。 房中唯一一张圆桌上,搁着一根竹笛。 “你看呢?”郑枰钧打破了房中的沉寂,转头询问好友道。 颜承旧再看了那根笛子一眼,并不碰触,答道:“如果他找得心急,还给他也罢。” “你发癔病么!”郑枰钧惊道,“是刘辰庚哪!那个刘辰庚哪!你怎么能这么便宜了他!” 颜承旧嗤笑一声:“我万里追魂做事,还能跟一根小小的笛子过不去?背后使阴的事,杀人时做做就罢了,这种心机用在那呆货身上又何必。” “这和背后使阴没有关系……况且他已自己丢了,我们怎么处置,也与他无关。”郑枰钧深明自己的好友并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可当遇到涉及到梅若影的事时,就是完全另外一种作风,简直可以达到睚眦必报的程度了。所以当听他说要轻饶曾错待若影的刘辰庚时,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所以只是说,如果他寻得着急再还给他。他若是能忘情,也不会将此物在身边藏了许久,偏偏要到昨日才丢。”颜承旧悠然答道。 他还是杀手时,不乏遇到身手高强又或护卫严密的目标。他之所以得了“万里追魂”的称号,并不单是因为他的武功高强,而且因为他善于心战。往往尚未对敌,就将猎物的细微心思分析得一清二楚。其后更能因形造势,让被猎杀的目标自陷于恐惧惊惶的错觉中失却判断能力,渐渐深陷入绝境而不可自拔。 郑枰钧虽不及他临场经验的丰富,但毕竟也是商场里摸爬滚打大的人物,一经提醒便即明白,于是笑道:“你,哎!你也真是够狠的。你说得不错,折磨他的其实不是这根笛子,而是他自己的心事罢了。还了回去,的确能让他与自己的心事日夜以对,反而更见苦楚。可是战前还斤斤计较于这等小事,就不怕他心绪失常下误了咱们大事!” “刘辰庚若是因为这点小事就心绪失常,也就不是那个青阳宫主了。” “我看着根笛子与若影的关系大概匪浅,你难道就不怕以后若影见了后,与刘辰庚旧情复燃?” 颜承旧嘴角一直挂着的毫不在意的笑容隐了一隐,神情有些黯然。不过也仅止一瞬便又恢复如常,眼厉如郑枰钧也几乎没能察觉出来。 答道:“你知道我这个人,我的命都已经是他的了,又怎会忤逆他的想法。” “可是你知道,若影并不认为自己对血网黑蝎的事有劳苦,你也不必做到这种程度吧。” 淡然笑答:“若影爱怎么认为是若影的事,我爱这样做是我的事。” 郑枰钧无奈地耸肩,重重捶了对方一记道:“你这个人啊!” 思索了片刻,颜承旧突然道:“我要去南楚数日,你设法让我与刘辰庚见一次面吧,有些事情要事先安排。” “这么突然?” “我速去速回,日夜兼程也不过数日功夫。” “好的。”郑枰钧点头答应,转头看到那笛子,便顺手拿起,起身走向床铺,准备收好。 走到床前,犹自不确定地问道:“你真愿意我还给他?” “随便你,刚才只是建议。” “你也真不着急。要是那七什么什么的又缠上若影,指不定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就有得你哭了。” “会么?这次可有我在啊。”颜承旧飒然一笑,洒然站起身来。 郑枰钧看向如此丰神飒爽的好友,不由想起少年初识的一段往事,两人如今都已成人。他已有了归宿,而好友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如愿以偿。 第54章 潜伏 [南楚湘漓郡大营.深夜] 军号响过,已经到了禁足止步的时间。 军营中只余每数丈一盏的风灯在风中摇晃,还有四围角楼上的巡兵、每区一伍的兵士巡营,整个营地里陷入一片沉寂。 突然间,一个绝不起眼的黑影自某处小帐篷中闪出,倏忽一晃,没入了帐篷杂草间的晦涩暗影中。 梅若影蹲伏于地,将怀中抱着的一卷日用衣物埋藏在另一处大帐篷的旁边,运功驱散身上附着的药味,而后身形连闪,避过往来的巡兵和角楼上的监视,穿过帐篷不留影踪,步步趋向大营深处的帅帐。 今夜林海如当值,睡于军医房的大帐中,才终于给了他出来探视的机会。正所谓大好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早在来前,暗藏于此地的探子就已洪凌饲养的夜枭传来消息,将营帐的布置画了方位图过来。如今自行探看,只见那帅帐由数个大小不一的帐子组成,正中的大帐立于帅旗之下,四围有一片空地,供升帐时将官列队使用。而空地外围的十数处较小却更为结实的帐篷则是他的目标。 潜行匿迹一路寻去,探听各个帐内的呼吸,只觉帐内口鼻呼吸或浊重雄浑,或若有若无,或绵长细微,内功门路不尽相同,武行修为各不一样。一一对比早已到手的关于南楚军将的资料,一一判断了他们的身份。 梅若影虽有自己一套内功套路,又有针灸药石打通脉络,可毕竟临敌经验浅薄。所以现下的潜伏和辨息的法门,都是当年与颜承旧和郑枰钧结伴行走时学到的。日夜修习下,已经日趋炉火纯青的境界。 但是光是断定各处帐内将领的身份还不足够。 据闻此战派出的主将是南楚国君的嫡长子项白,人称公子小白,端的是个傀儡。名为主将,作用只在于提高士气,其实不足为惧。他所寻找的是攸关此次战役胜负的上古毒丹。必须是深得随军副将司徒威霸信任,并且是一个修行深湛的高手,才足以担负保管重责。 又或者是司徒威霸自己携带呢? 刚做这个想法,又自己打消了一半。毕竟司徒威霸这个目标太大太明显,就算他自己想带,善诡变多疑虑的司徒家主荣及大爷也不会让他随身携带吧。更何况群竹山庄的八部天龙早有人来探看。 而且光凭此刻眠于各处帐中的将领的吐纳呼吸来看,虽都是战场上的勇将谋臣,却还没有哪一人的武学可以称雄武林。毕竟这些将领谋臣是靠调兵遣将吃饭,而不是靠单打独斗荣升。 又或者,是藏于哪个藏锋扮拙的人身边?让人无法料想得到? 梅若影此时已经巡行一圈,回到暗处寻思不解。 正当此时,一阵绕过重重帐幕的冷风里传来若有若无的人声。这声音并非从营地里发出,而是在营外的旷野。夜间虽幽静,可是营地容纳数万人之众,口鼻呼吸不绝于耳,若非梅若影经脉别走蹊跷,断然无法辨别出这是发自何处。 一思忖间,梅若影着地滑出,向风声传来处遣去。 腾身翻过营寨高栅,扑地蹿过广阔的空地,只见彼端林影重重。今日天色格外的好,虽是下弦月,星光却是灿灿。 林间的声音已经轻了许多,只有一人粗重的喘息,似乎受创颇重。 借着清冷的天光,梅若影浅浅换了口气,运起心法,摒绝口鼻气息迅速无声地接近那处最深黯的树丛。 突然之间,动静声息再起。梅若影身形一顿,惊疑非常。 不止一人! 而且凭他耳力,竟到了如此近处还未听到第二人的吐纳呼吸,若非草木响动,他根本无法发觉。 是什么人!八部天龙根本没有提到此人的存在。心念陡转,想到一个可能,莫非是司徒荣及,又或是司徒荣及一手带出的弟子?毕竟据血网黑蝎十老人所言,司徒氏到了荣及一脉,另有高人传授,学得了蹊跷内功,就算不特意屏息,也令人在近前难以发觉其踪。想来当年的周妍和司徒雨及也是吐纳呼吸异于常人,只不过周妍当初大概是为了隐瞒与司徒荣及的父女关系,刻意加重呼吸;而司徒雨及当时惊闻姐姐周妍的死讯,呼吸自然也轻不到哪里去。 梅若影眼角突然一下抽搐,回过神来。原来是林间的声音渐大,此时听得清楚,正是在行那事。惯闻药味地鼻中也嗅到了夹杂于腐泥枯叶中的些微麝香味道。 指尖轻浅地一颤,立刻凝定了心神。 此刻强手在前,身份未明,八成是敌非友,决不能轻忽大意。 随着林间慢起的微风缓缓吐纳了一口,将心法运到深处,腾身滑上一棵阔叶乔木,借着枝叶的拂动的时机,找准坚实枝干轻飘飘地起落前行,声迹踪影不留一丝一毫。 ***************** 孙俊杰潜藏于一丛低矮的灌木中,远远地监视着四围的动静。听到林里的声息渐渐粗重,显然有一场飧宴将再度开始,有点心痒难挠。 虽然是非婚所生,可他身上尚算继承着饕餮公子的血脉,虽然还不到荒淫无度的境地,可听到刚才那等欲迎还拒的呻吟抵拒,怎能不动心。 不过姑丈的命令不敢稍有疏忽,而且再怎么说,被压于姑丈身下的那人也算是自己的血亲,他再怎么无耻也不会打自己父亲的主意。于是只能运起内功生生屏息宁气,将腹下聚起的热流导归各处。 姑丈又喜欢听人呻吟,又厌恶有人打扰,于是就叫他在此守夜。毕竟男人嘛,在做那事时警惕性最低的了。其实接到这样的命令还是让他比较高兴的,这可是姑丈对他的信任。 不过心下也已经打定主意,姑丈此事一完,他就到军妓房中找几个最浪的来补偿补偿。 正当此时,身体自动反映出一丝极细微的异感,极近的旁侧似是有什么小动物在颤抖,仅只一下。 侧目看去,一条几乎完全融于林影夜色中的人影壁虎般倏忽滑上一棵桉木。 心下不由大惊。 毕竟他的武学同时承袭自父亲饕餮公子和司徒荣及,近年已经难有敌手,此人能潜到两步之内而仍让他无知无觉,已经非江湖上名号当当的侠士掌门所能做到。 若非此人行到近处时心绪似乎乱了一乱,行止间露出了一丝破绽,他断然无法察觉出来。 孙俊杰却不知,除了那个如壁虎般滑上树的人,越过他姑丈和父亲的另一端林子里,还有两人早就藏伏于草丛中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这两人本不是喜欢听人床头床尾的人,不过为了当下横陈于枯枝腐叶上的司徒荣及和孙玉乾,少不得要到这里蹲蹲冷风。 原来竟是换上夜行衣掩了面目的医房主事和他的副手高老头。 两人早就知道司徒荣及藏身于军营中,并且不时会到林中幽密处解决问题。便于夜里在此处附近潜伏等待。于是便看见要等待的两人携手而来便立即剑及履及。而第三个到达的年轻人似乎是他俩的把风者,远远蹲于树下便不再动弹。 那个性情乖张的主事曾一度被囚于秘境中无法得脱牢笼,蒙高老头潜伏打探多年才得以重逢。合两人之力,又连使金蝉脱壳之计才终于重获自由。 他两人本就是武林上传说中的人物,修为已臻化境。即便是司徒荣及,想要发现刻意隐藏行踪的他们,也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何况是当下难耐情发。至于孙俊杰对于他俩来说那种三脚猫的功夫就更不用说了。 医房主事和高老头自然知道枯枝上那赤条条的两人是谁。 两人多年前曾是旗鼓相当的敌手,携手山林后则形影不离。至今相知二十余载,已经是合作无间,主事老头单手打着只有对方看得懂的手语道:“你看那两人像不像剥了皮的青蛙。” 高老头摇头,也已手势回道:“咱们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适才看司徒荣及一件一件地扒下自己的衣服,又一件一件地扒下了孙玉乾的衣服,可不论怎么脱,都没有他们要找的丹药蜡丸,莫非即便是司徒荣及,也不会将那么剧毒非凡的药物藏匿于身边? 被他抓着手的医房主事想的确是另一桩事,想到这个司徒荣及的可恶可恨,甚至还曾对身边这人下了那样的重手,渐渐皱紧了眉头。高老头与他比肩趴着,发觉被自己握着的手慢慢攫紧,知他心中所想,一手悄悄握上了对方攫紧的素手。这只手已不如当年的润泽光洁,却依旧柔韧有力。心中微动,便又抓紧了些。 正当此时,两人几乎同时心中警兆陡生。 在靠近军营那方的林子里,一个几乎无法感知的人正迅速靠近。若非那人心神有一瞬间的动摇,紧接着蹲于树下的把风者便立即有了动静,警觉如他们恐怕也无法注意得到。 医房主事心中一动。如此让人无法察觉的潜进功夫,让他感觉好生怀念。 司徒荣及虽也善于隐藏踪迹,却让人感觉像是刻意而为,就像是一片完美的景物到了他的身周便成了阴森森的一片黑。而此人的隐匿,更像是自然而然地融入了周围的环境,天生自然地消去了自己存在的任何气息。 如此境界的隐匿,在他行走江湖的数十载中也只见过一人。 那次黑蝎五隐之三的洪凌中毒,蝎子们向他求取解药。他当时还嚣张跋扈得紧,两下言语不合便动起手来。打得正酣,突然间身后无知无觉地一箭袭来,几乎便要被那人得了手去。 莫非那是老朋友黑蝎五隐之末——洪土的后人? ********************* 梅若影正借着枝杈的掩护迅速前进,恰恰看到林子里两条剥得赤条条的中年男子肢体纠缠不分。脚步停下,贴附于树枝上凝目看去。 只见躺于地上那人肚腹已有赘肉,不过皮肤白皙光滑如婴,面颊丰润;在他身上不住腾抖的人则精壮结识,高鼻深目,一派阴婺的戾气。 这两人,他都曾于洪三叔画的人像中见过,莫非是…… 恰于此时,一股渐渐升起的异感越发让他觉得不对劲。 不由抬头越过那幅不堪的场景看向对面的草木之中,自然无法看见医房主事和高老头的存在。可是正因为情知自己自打通了第二套经脉系统后,各种知觉甚至直觉都已经异于常人,所以不用目力证实,他便确信了有他人的潜伏。 心中陡然惊觉,大骂自己不分轻重。 如此强敌当前,竟因不相干之人的情事感到怯懦畏惧,甚至分了心思,以至于没能全局地观察自身处境,回想之下显然适才还露出了破绽,显现了行踪。如此心志不坚,如此幼稚浅薄,还谈什么铲除司徒一族,谈什么保护至亲好友的周全? 便于瞬息间止息凝气,腰身陡然扭转,挥袖击出,藏于袖中的黑色匕首正正敲击上从背后袭来的致命一剑。 孙俊杰手中剧震,胸口雷击般的一窒,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在林间响起。 便于这一袖挥出的同时,梅若影的眼角余光瞥见地上两条赤条条的人都是一震,显然终于察觉了他的存在,情知不能再做久留。但又不能用毒用药,以免被人联想到他与医房的关系。 好在适才一击之间,便察觉对方内功走阴寒一路。于是揽臂一回,运起任脉中灼热的内息,同经手少阴经和自行打通的辅脉,凝于匕首再度挥出。 当! 一声迥异于第一击的沉闷声响尚未过去,孙俊杰便感到一股如狂潮席卷般的灼热死气破体而入,直攻心脉。大惊下立刻撤了向对方刺出的第三剑,全力运起内息抗拒,不妨对方脚步一弹,已经倒飞至另一棵树上,几个起落间,如夜雾般再度隐没于黑暗丛林中,不见身影。 ******************** 司徒荣及正自埋头苦干(在这位仁兄的努力下,本褒义词从此有了新的内涵),陡然间发觉林中杀气大胜,原来正是把风的孙俊杰已经与一个黑衣人交上了手。诧异非凡,自己虽因与身下人纠缠尽兴而减了戒备,可毕竟还是司徒一族的家主,普通一流好手是断不可能避过他的耳目潜进如此距离的。 他现下其实是潜藏于大营中,暗中指挥族人行事的,只待与东齐再战高下,意图突破数十年来的僵局,再度扩张九阳圣教和司徒一氏的势力。可是竟被如此强敌潜伏于同一个大营中,恐怕会对大事有所阻碍,此人不除,真是如刺在哽! 一看自己身上剥得赤条条的精光,于是探手自身旁散落的衣囊中伸去,挥手处几枚青菱子向那人退却的方向射去。却只听到笃笃数声响,都射到了茂密的林木上,那声音沉闷,显是劲道十足,全数没入了树木里去。 司徒荣及眼见若穿了衣服再追,肯定是追之不及,可若是就这么追去,也必定有失身份。他虽不发作,杀气不兴,面上却散出沉婺之色来。 另一边厢,孙俊杰立于树上,却没发现姑丈的不快,只顾着闭气运功,又深吸了几口气,才把胸腹间翻腾的气息平定了下来。 第55章 夜深人静 他修习的是自司徒荣及处学得的圣日黄泉神功。虽以日为名,实则是偏走阴毒的法门。适才与那黑影两相交锋,对方第一击只能说是中规中矩的防御。他正估算好了敌手的实力,拟好了后招,谁知第二击时,对方内息陡然暴涨,阳热的气焰漫溢周身,正与自己的内功阴阳相克。且对方身形瘦削,功力却不相符地深厚雄浑,相交之下便是自己落了下乘。 越想越是觉得敌手侵入己身的真气诡异有若灵蛇百转,不可辨其家门来路,更是大骇。对方内力偏走阳热,刚及己体时便似被烈火焚烧。一个照面两下交手,自己就被逼退。且对方是在被他偷袭的情况下尚能立刻反客为主。这等敏锐的警戒机变和深湛的功力,只怕比起姑丈司徒荣及也不惶多让。 于司徒荣及的脚边,孙玉乾原本被他消耗得体亏气喘,伏地喘息了一阵才缓过气来。抬起一只手扯过散落地上的衣裤,遮盖住因司徒荣及起身而变冷的身体,抬眼看向犹自立于数步外一棵桉木上的儿子,不顾适才喊得有些干哑的嗓子,音色疲软地问道:“孩儿,怎给那人跑了?” 孙俊杰转目不看残留媾和痕迹的孙玉乾,语气有些许不屑地道:“我已将司徒威霸制的千里遗香染于来人身上,回去放出金冠蝮蛇自然就能追踪得到。”却不知他语气中的不屑是针对地上半趴的孙玉乾,还是那个被千里遗香沾染的潜伏者。 孙俊杰所说的司徒威霸正是此次随军副将、司徒荣及的堂弟。他虽身为晚辈,不过一向闲散得惯了,而且又是司徒荣及直传弟子,也懒得弄清司徒氏中七七八八、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除了姑姑和姑丈之外,其他众人一概以姓名直呼。 司徒荣及虽仍因被打断了好事致使兴致不再而阴郁,心中也畅快了些许。毕竟这个堂弟是除了毒王司徒凝香之外,族中第二善使药毒之人。他所制的千里遗香无味细微,附着于皮肤之上,只有金冠蝮蛇的红信对之敏感,是让被追踪者防无可防的药粉。 若是能抓到那个不识时务的干扰者,看不将之抽筋剥皮、盐腌油炸,方能解他今日郁闷之气。 说起来,这股郁闷之气也由来已久了…… 司徒荣及那双注视着林影深处的深目明暗莫测,看得孙玉乾心中也一高一落,伏在地上不敢动弹,唯恐自己被这个喜怒无常的霸王迁怒。 ************************************************************* 收拾了一地狼藉,整理好衣冠后,林内默然半晌的三人终于一前两后地离开。潜伏于灌木草丛中的高老头才站起身来,等了片刻,医房主事仍旧安静地趴伏着没有起身的动静。 高老头心中微叹,蹲了下去,握住对方紧抓着一丛枯草的手,默不作声地陪在一旁。 主事老头几乎贴在泥土上的薄唇细微地开阖,平静地说道:“已经快到四年了吧。” 高老头没有答话,他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果然,对方续道:“还记得前咱们下九阳山那日么?我只能看他那几枚青菱打到你身上而无所作为……六年前,我也是看着司徒荣及一掌印在若影身上而无能为力。” 被自己握着手的医房主事平静安宁地陈述着往事,虽没了在医房中的乖张跋扈,杀气却隐然勃发,更让闻之者颤栗。 高老头明白,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军医所能发出的杀气,却毫不惊异。 因为他明白了解这人,正如这人明白了解自己。这人不是普通的医房主事,正如自己不是普通的医正。 这样过了多少年岁月,已经不想计算,只想着如何才能永远如此延续下去。 他生性冷静隐忍,这人却张扬恣意。 每一次都是这人发自己心中所语,做自己心中所想。每一次,也都是他跟在这人身后收拾残局,却毫无怨悔。 是的,曾经是不打不相识,后来是把酒言欢,最后就成了如今这样,始终形影不离,无怨无悔。 不错,毒王是聂悯的司徒凝香,神医则是司徒凝香的聂悯。 所以毒王和神医的孩子,自然就叫做若影——如影随形,生死不散。 旧事已经恍若隔世,却依旧缠绵在脑间始终不散——即使他曾是江湖上令人闻之色变的冷血毒王,也有无法摆脱的噩梦。 心中犹残留着当年那个小小襁褓带给他的贴心与安稳,手中留着的是那个可爱孩儿暖热滑软的触感。 于是充满了指向明确的恨意——司徒荣及! 这个曾经可爱的弟弟,却苦心孤诣地让他和聂悯离散,禁制他的武功、限制他的自由,最后还让若影去充当一枚可抛可弃棋子。 只是为了不让若影泄漏司徒氏的秘密,就对他用了圣日黄泉掌。只要一受到外伤拷问,潜伏于经脉间的阴毒掌力就会立时发作,让他的孩子不能言不能动,最终丧命九泉。 其实何用如此,若影那时还未及十五,尚未开智,只会听话照做,绝对不会反抗背叛。 他虽是冷血的毒王,却也有不能放弃的愿望。 希望能和聂悯平静终老山林,希望能有两人的子孙承欢膝下。 而如今,后一半的愿望,已经再无法实现。 不论是谁,中了他亲制的冰魄凝魂,都无药可解、无方可救——就连他自己也不能!所以这毒他是多年都没有制过了。不想,世上竟然还残存着一剂。 自己弟弟的女儿,竟用自己制作的毒药,害了自己的孩子。 聂悯蹲在他身旁,感觉司徒凝香的手越攫越紧,默然半晌方道:“既然仇人都已经来到面前,就放手大干一场吧,也好为我们的若影和海如讨个公道。” “这个大族早已腐朽不堪,我弱冠便离族云游不想再管族中事,可今日他们却害得若影如此、海如如此、我们如此,就算你再阻我灭族,我也再不会心慈手软。这个大族,不铲根除瘤,我誓不罢休。” 聂悯此时虽是一个枯瘦老头的扮相,目光却炯炯坚定,点头答道:“你知道的,我虽是医者,却不是菩萨。” 林中冷风吹过,参差不齐的枯枝败叶间发出飒飒的嘈杂。 ************************************************************ 军医房由数个营帐组成,众人都各回了小帐休息,却仍有人当值。此时夜深人静,主帐原是重伤急病号接受诊治的所在,夜间并不留宿病人。伤患都在离主帐不远的副帐中休憩。 当值的军医若不想被那群粗人的鼾声打扰,一般都会在主帐中休息。 林海如如今就坐于显得十分空旷主帐中。他的面前坐着一个南楚士兵装束的大汉,正与他传音交谈。这个大汉其实是白衣教的信使,为了掩人耳目,扮成士兵来向他传达情报的。 默然听到最后,他道:“我知道了,转告教主,司徒将那毒丸藏得隐秘,尚不能与对方正面冲突。” 自白衣教失踪多年的执教聂悯,近四年前于九阳山助司徒凝香逃出时,几乎伤重不治。如今虽已痊愈,却尚需时日调养。今日既然一同潜伏于司徒氏的近处,他说什么也要保住这位师父的周全。 信使点头默记,又道:“教主还说,群竹山庄新近已与东齐秘密结盟。” 林海如心中疑惑,他身为白衣教的另一执教,自然知道群竹山庄于商界中的地位,也知道群竹山庄与白衣教一直保持的良好关系。但毕竟兹事体大,害人之心虽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 于是问道:“这消息从何得来?” “是东齐青阳宫中传来,也得到群竹山庄来使证实的。” “既然如此,还是防着一些为好。”林海如沉吟片晌,又道,“你向教主禀告,请他查探两事。” “执教请吩咐。” “第一,去查查群竹山庄近年来的银钱流动,他们生意短短时间便遍及四国,却不知庄主究竟身在何方,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图谋。只要查清他们赚回的银钱流向了何方,大概就会有个答案了。”想了想,续道,“这事也有不少人查过,不过最后的结果都千差万别。你可以从药物、武器、与各国官府往来的花销入手……” 见对方露出不解之色却不敢询问,林海如又道:“这个山庄生意规模庞大,如果不是有武力的支持,断然无法做到。虽然我们不知,但说不定群竹山庄之下还暗藏着一个实力雄厚的组织。武人最需要的就是药品与兵刃,那山庄名下的药铺和铁铺出产的上品,自然是要留为己用的。只需顺藤摸瓜,就能知道这些武人都在何处,正在筹划什么事情。” 信使得他指点,便知该如何着手,道:“属下尽力而为。” 林海如肃然点头,又道:“第二件事比较好办,前日新来的医童雷双,现在与我同一个营帐。他原是宁城仵作之子,去查查他的身份是否属实,家中与司徒氏是否有关。” “属下明白。”信使得令,见执教已分赴完毕,便即退出营帐,悄然融入正从外经国的一队巡兵末尾。 诺大的帐中便又恢复了空旷和宁寂。 林海如独自坐在军医房主帐角落的一张矮床上,注视着帐外风灯在帐幕上投下的光斑。 不是不知道师父非要让他与别人同住一个营帐的苦心。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改变,变得越来越冷。不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是一样的漠然。能激得起执著的,只剩下复仇和对两位师父的责任了。 可是他却不想阻止这样的变化。不是不愿,只是无力。 手中轻轻地抚摸着一节玉佩,玉色苍翠,是一节雕工精致的玉竹。 他记得,这是竹老偷偷塞给若影的纪念品。 近四年了吧,若影在他不在的时间、不在的地点,一去不还。最后留下的就是这一枚玉佩,似乎已经不愿意与青阳宫的任何人与物有所瓜葛,那个少年只是决然地离开了,再不见踪影。什么也没有带走,除了刘辰庚的面具。 有时候,走错一步,真的是追悔莫及。当时以为是最好的选择,结出的却是无可名状的苦果。 今时今日,没有人可以温暖他的双目。怀中有些寒意,曾经存在的些许温度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来越微弱。 帐中晦暗,却无碍于他又一次想起似乎是多年以前,在那一轮明月当空下的偷偷喷笑少年。 那次于泰山之巅的中秋夜宴,曾有一个坐于末席的少年喷笑出声,继而惊醒。于是左右顾盼稍显尴尬,又在以为无人注意时松了口气,正襟危坐。少年相貌平凡,却无碍于神态举止中的轻灵和不羁。 他曾经以为,在家门不幸后,在两位师父相继离他而去后,他应该已经无力去喜爱什么,钟情于什么。 可是就在那山颠,在夜空中、明月下,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瘦小少年,只是一诗一曲…… 为什么那一夜,让他想要高歌,想要与那少年把酒对饮? 为什么那一夜,让他如此轻易地看到了寻觅多年而不可得的知音之人? 后来相熟渐深,终于在一个冬日,少年半开玩笑地拿出一本手抄书籍砸他,大笑道:“不用假装温文尔雅了,你不就是一个急性子的狂人么。”他愕然看去,只见翻着的那页末尾写着“书律狂人林海如于奎任三年谷雨”。若是没记错,那是自己闲来无事抄书练字留下的。刚开始还能心平气和地写簪花小楷;后来觉着太慢,便改用正楷;写了一阵写得兴起,便用行书;到了最后,肚子饿了还没写完,一怒之下便狂草了事。 于是失笑,他也曾经有过如此张扬狂傲的少年时啊!他也本应是一个恣意飞扬的人。只不过在一次又一次的变故中,在寄人篱下的不安定中,慢慢地消磨掉了棱角,变得世故,变得会用温和的微笑掩饰内心,变得犹如一个旁观者会笑看世事变迁。 如今想来,如果不是这无奈的改变,如果不是只满足于知音的地位,今时今日,一切不幸都不会发生。 他曾以为自己还要报家仇,要负担父亲在白衣教中的职责,要找回两位师父,所以已经没有余力为一个少年痴狂。在看到那少年满身血污地瘫软于阴潮的地牢中,他就知道了,一切都是徒劳。不论是默默看着少年与刘辰庚渐渐走近,还是默默为他们扫除障碍,全部都是徒劳。 一切都匪夷所思,谁又能想得到,梅若影竟然就是司徒若影,这个飞扬洒脱的少年,竟然会真的是曾两位师父身边那个与他生活了年余小小的婴儿。 但是,他应该想到的,他所交托的那个男人,本来就是一个舍得下手的人。所以,少年身上累累的鞭痕、重叠的烙印、交错的血口,寸断的经脉,破败的气海,甚至是无法解救的毒……全都不足为奇。 嗅到那已然开始腐败的咸腥味,想到的不是要掩鼻。只想把那残破垂弱的身躯紧紧包裹,却又怕压迫那些被重叠施暴遗留的伤处而不敢使力,只能故作沉着地奔跑。 以为是对谁都好的选择,结果却对谁都是折磨。 林海如默默抚摸着手中的玉佩,似乎只有在这枚曾经被少年佩戴的玉竹上,才能得到些许温暖。只是这带着冰凉的温度,究竟是来自于己身,还是少年所残留,他已经不想去细思。 第56章 雪风 军营内打了水井,近处也有溪流便于营内日常取用。溪流的上游穿过密林,将灌木丰杂的阔叶林切割成了两块。 不知何时飘来的浮云,弦月和星光变得晦涩,尚能穿透林子的遮盖,在潺潺流水上投下粼粼的冷光。 连串清细的水响过后,一个青年蹦跳着从溪流中起身。原来正是刚自孙俊杰手下匿了踪迹的梅若影。他似是被冷得狠了,刚出水面便倏的蹿上岸边,急不可耐地像小犬般甩去身上的水滴,运起内息蒸去仅余的残湿,两三下穿上散落于岸边的衣物。 夜里其实颇为寒冷,可这青年却只穿上一层黑色中衣和夹袄,便把外袍丢入水中清洗,动作颇为利落。 不片晌,就将草草洗好的衣服团成一团,自溪流边站起身来。一边起身,一边在心中叹气,为的是自己多年以前的幼稚。那时看电视,总觉得作杀手的、作密探的,整天来无影去无踪,在天上地上飞来飞去的,十分有趣,以为是个比法医要酷得多的职业。如今实地接触了,才知道……上当了。 想名扬天下的杀手组织血网黑蝎,虽然是认人闻之色变,可又有谁知道,其中的杀手做的事……唉! 总之譬如颜承旧吧,杀名鼎鼎的万里追魂,又有哪个人知道,为了成就这个名号,他养成了多少习惯。比如时时运功去除身上的气味;比如与别人攀谈吃饭时,看上去他似乎是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其实是在不动声色地扎着马步;即使因为职业性质不能太在意卫生问题,一旦潜伏时被人发现,尤其是被善于医毒之人发现,就算天气再冷、水再难找,也要想个办法好好洗个澡……洗澡的办法多种多样,实在没有水时甚至会利用某些植物的种子与热石制造蒸汽。为的不是清洁卫生,而是以防沾附一些可供追踪的药物。 有的药物人虽无法感知,某些动物却能毫不困难地辨别清楚,还有一些药粉附上了人的体温后,会升华为无色无味的气息,穿透衣物附着于皮肤上,不过还是比较好解的,那就是洗浴。 种种追踪药物本不是他的擅长,毕竟一不能杀人,二不能治病,所以以前也没有下功夫研究。自从与血网黑蝎们搞在一起纠缠不清后,倒是从颜承旧那里学到许多诀窍。 也正是因此,总之他现在越来越深刻地体验到,杀手卧底什么的,真的是让人大跌眼镜地麻烦呀! 正这时,草里传出隐约的窣窣声响。虽然起风,却明显不是风声。梅若影转过身来,双目熠熠地看向草响处。 是顺着刚才他留下的气息追来的……若不是他现在处于高度警觉的状态,大概无法察觉。作杀手、卧底的诀窍果然好用,难怪几位洪叔那么着紧,屡屡叮咛他不要外传,这大概就是这个时代的知识产权了。 那极其难辨的响动已经来到的乱草与石滩的边沿,停止不动。 梅若影蹙了蹙眉头,无奈地上前两步。 想当年穆罕默德先贤以身作则,正所谓山不来就我,我则去就山!今日他则是蛇不来咬我,我则去……呃?好像也不能咬蛇吧。 草里的长蛇感应到他的举动,再不犹豫,自草中蹿起。细长的身躯如弹簧般弹射,三角如铲的头部直起到恰能与梅若影四目相对。 好家伙!真正是猪八戒穿针——大眼瞪小眼! 没有仔细辨别自己正是那个“猪八戒”的语病,梅若影勾手如爪,恰待半空中擒住长蛇的七寸,却于起手时触到自身后袭来的一股微风。 那微风起得好怪!在觉察时已经来到了侧后不到两步处的上空。前蛇后X,叫他如何选择。说时迟那时快,梅若影脚步一滑,退了开去。 一切便于瞬息间尘埃落定。 暗淡的星光下,只见一只白色大鸟无声掠过,两爪伸张,接替了梅若影的五指,在半空中截住了那条浑身漆黑的蝮蛇,一爪死死地扣住了它的七寸,另一爪紧紧拢起,还未掠过林间空地停落于树上,便听到轻微的骨碎声,原来是将黑蝮蛇自颚颈处生生拆碎了骨骼。 最后,那只奇异的白枭停定在一棵马尾松的横杈之上,低下头去开始拆卸爪下美食。 “雪风?”梅若影不确定地叫了一声,那白鸟抬起头来,锐利的锋芒与若影喜爱的目光相触。 只见那只凶狠的猛禽便于树杈上开始了抬头低头的动作,抬头看看若影,又低头看看脚下的美食。那动作,那神态,好生犹豫,似有一件天大的事情难以抉择,一旦决定又攸关生死一般。 和饲主一样的个性,果然便是它了。 “雪风!”梅若影好笑地提起手臂,又叫了一声。 那头洁白的雪枭最终似乎觉得,反正等一下再吃又不会饿死鸟,于是将蛇尸挂在树干上,展翼掠了下来。 这头雪枭已经被颜承旧的三师父洪凌饲养多年,十分灵性。落于人臂时双爪只是轻合,留了恰能控制平衡的力,并不像猎鹰一般还需饲主戴上皮套才能防止被抓伤。 这是北燕的品种,冬天时通体雪白,来去无声,少有人能发现。就算发现,也跟不上它迅捷的速度。也不知它来了南楚多少时日,白毛已经开始掉落,换上稀稀拉拉的棕灰羽毛。再过一两月,就能够白毛尽退,真正像一头南楚棕枭了自它腿上取下一个小筒,抽出里面的纸卷,看了几眼便为其中内容露出了笑颜。译读过来,便只见短短数言道:“敬呈馋鸟一头,助你除除虫害。另:勿忘给敝徒去信,以解某人望不到梅杰解不了渴之苦。”下面是篆文的水,正是养鸟为乐的洪三叔的印押。 洪三叔的“敝徒”虽多,可需要他亲自去信的,还能有谁! 好笑地拍拍雪枭的脑袋,在它茸茸的脑袋上蹭得羽毛皆乱,引发了对方无奈的反抗后,若影振臂一抖,放它返回松木继续那顿美餐。 信哪,也许也该写一两封了。不过眼下正有需要它的正经事要做。 于是将刚刚洗好的湿衣团紧,取出一根绳带。这身黑衣,是肯定不能在军营中晾晒的了,否则岂不是昭告天下“我是杀手!”么。幸好左近的湘漓郡中也有群竹山庄的分铺,就让它带去让人帮助晾晒好了。 养头大鸟,还真是方便啊! ****************** 回到帐中,仍是将近三更。帐中空空荡荡,一点人气也无。 身上轻微的打起颤来,梅若影知道这是为什么,却不能再多做什么。 年轻时留下的遗患,总会在数年后渐渐显现。这是自然而且正常的,人总要对自己的过去负责。 好多年前学推拿时,常接触到一些老人。他们腰盘疼痛不止,简直食不安寝、夜不能寐,只是因为年轻时某日扛重物没用对力,便留下了难以根治的后患。 于他而言,虽然平日十分注意休养生息,但数年前的伤与毒毕竟太过险恶,就算尽治,也是无法一去无踪的了。 尤其今夜,那个于密林中阻截他的人,所用内功怪异阴毒,可是并不陌生。曾经伴随他一年有余的阴毒真气同一路数。从他在这个世界醒来时,在一个水池旁第一次发作时,便一直跟随着他,甚至让他在有危险时无法使力逃脱困境的阴毒真气。 他原本想要知道自己足下经脉暗藏的致命真气自何而来的(见第三章青阳宫),但是后来因为大大小小的事情渐渐忘记,想不到,原来也是司徒一族造成的么。想起今夜林地中那两张自画像中熟记于胸的面容,梅若影越发肯定了心中的推断。司徒氏看来还真的是对司徒若影如此痛恨,非要除之而后快。 终于还是因为那曾经在自己体内肆虐的阴毒真气引发了一些旧患。尤其当时为了迅速退敌,不得不动用了贮于任脉的阳热内息,此消彼长下督脉内阴寒之气大胜。不过呢,当下还能避人耳目地回来,已经太让他满足了。 梅若影无奈地摇摇头,知道自己在处理了一应杂事消除外出形迹之后,已经近了极限。便就着昏暗的风灯,对比着看了看左右两边。 果然,他毕竟才到了数日,睡铺也是草草准备的地铺,还是林海如那边收拾得舒适整洁啊。 阴阴奸笑两下,若影走到那张床边。 虽是临时搭拼的矮床,十分粗陋,却整理得干干净净,近乎完美地一尘不染。 他俯下腰去,轻触被压得平整的粗麻褥面。目光却随着缓缓抚摸的右手,变得越来越是柔和。 这个床的主人,当年常为了诗律音韵之学将他堵在厅里不让离开,直到暮色沉沉、夜灯晚起,几乎巴不得要抵足夜谈。 今日占他一席床位暖身,应该不算太过无礼吧。 只可惜两人相对而不能相识。毕竟他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不能只凭着自己的一时兴起做事。他的背后还有着相互扶持的伙伴、众多自江湖退隐的杀手以及庞大的山庄产业,在暴露自己身份前,还要仔细考虑将会带来的后果。 虽不知床主为何会隐去当年脉脉的温情,变得双目如冰,但是江湖闻名的沐含霜却武功高强、医术了得,虽年纪轻轻却不显生涩,堪与前辈宿儒论学,过得还算不错。这样就足够了。 也许要等一切都结束了,那时再…… ************************** 床上已经不是他出去时的模样了。 林海如回到小帐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只见两层被子叠在一块,还隆起一个鼓包。被子他认得,一床是自己的,另一床是新来的医童雷双的。中间那个鼓包他也认得,这个形状,这种睡相,还能有谁? 虽然并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也常常幕天席地的露宿,但是对于与别人过于亲密的举动还是会心怀芥蒂,尤其在对方相识不数日且底细不明时更为如此。 看看天光已经青灰,眸光微凝间,上前两步弯下腰去,伸手轻触被面,叫道:“雷双!” 梅若影在被里捂着热气,一夜运功,总算将寒热之气平衡归位。大概是床上沾着的清浅的松子香气,十分轻易便沉沉入瞑。 却于此时陡感肩上压迫,迷糊中一惊,便不作他想地自床上弹起,一手翻出抓起那只压在被面的手腕,另一手摸向固在腿上的针套。却在使力压迫对方脉门前看清了来人的脸孔。 便于此刻才反应过来,对方刚才叫的“雷双”二字,不正是他当下的身份? 事起突然,梅若影刚才又睡得极熟,惊变之下连向来清醒地头脑都空转起来,只联想起濒临死机的电脑挣扎运转却徒劳无功让机主恨铁不成钢的状况。 林海如见雷双惊而起身,便扣住自己手腕,不是没想过躲闪,只是想看看他究竟是何路数,却见对方握着自己手腕后,便双目翻白地瞪着虚空发呆。虽对对方的来历更觉怀疑,却也不愿当下翻脸。 于是轻巧翻腕卸力挣脱,刚要转身离开,却蓦地站定了,紧紧盯着那只垂落被上自袖口露出的半截前臂。 虽然天光只是微明,却无碍于他清楚地看到那只手臂上斑驳的伤痕。短短半截前臂,便被数条拉长、数块成片相连的凹凸白疤布满。凸起的尚且惨白粉嫩,凹陷的牵连周围肌理深陷入肉。他不会认错,只有深刻的血口和深度的烧灼才会留下那般的印记。 只是这一眼间,林海如脸上眼中原本不多的表情,全部都僵硬了。 他自幼聪慧,只要是上心的事便能牢记于心。幼年时便常常偷听了别人的曲谱纪录于案,再奏了出来。所以记忆力不能谓之不强。 当下只见这条臂上的刻花似是眼熟,好像于某年某月某日的某地,曾经在脑中深深的烙印。那无能为力的难耐,是即使想要刻意忽略也无法忽略去的。 后来想起此时的事,只觉得如果是平常的他,一定会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开,而后不动声色地查探,一切在平静的水面下进行。 然而当下,遇到的毕竟是如此的情景。 他不肯能忘记的,在数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于泰山之上,一场血腥的屠戮之后,那一个看似平静的院落中。 当时他刚于九阳山上找到了两位师父,虽尚未正式重拾岐黄之学。两位师父于九阳山一役伤病颇重,于是避世修养。不过虽然如此,虽然于往返奔波和连连恶战后疲不能兴,可他毕竟略通医理,便于岁寒三友的梅友糜去病赶来前,为一个少年诊治。 为那斑驳的身体擦去脏污的泥尘,拭去裂口旁干涸的血迹,还有被汗水浸透的粘腻。而后上药,而后包扎。雪白的绷带下,那层层的血色的花纹,叫他怎么可能忘记。 可是世事难料,那少年应该是早已死了的。但当下这个巧合又该如何解释。 一种无法言喻的情绪,如同涨潮般涌起。起始是平静不可察觉的涨涌,渐渐变得澎湃、鼓动。 终至,只能发出一个浅浅的单音道:“你……” 第57章 失策 近在咫尺那熟悉的面容最终只是动了动唇,只是发出一声浅浅的单音,那声音中的踌躇与困惑,甚至还有难以言喻的情绪,梅若影如何听不出来。 当机的脑子如同被这只占两字节的语音按下了重启键,嗡嗡的空转声消失了,一切又恢复如常。短短的失态便如昨夜的梦幻,随着晨曦的到来消散。 顺着林海如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臂,果然看见不经意间露出了半截。 他脸上的药水遇水不脱,但是材料甚是难寻,更难以制作。所以十分节约着用的。 身上涂的药水虽制作方便,并且也近似肤色,将凹凸色块融为一体,却遇水就脱。 昨夜清洗回来,内息翻滚之下,尚未能及时重新上装。而林海如今日回来的又早,他自己又好死不死地被惊吓至呆傻而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数个恰巧凑在一堆,就成了眼下这个结果…… 心中虽是暗恨自己大意轻心,若是遇上敌人岂不坏了事情?情知遮遮掩掩定然无济于事,林海如毕竟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眨眼间已然定计,以退为进说不定还能瞒过一时。 于是冷声道:“沐医正最好别在我熟睡时接近。” 而后又举起手臂轻缓抚摸道:“自从幼年熟睡时被一头发狂的山熊闯入家中,抓伤这条手臂以后,若被人饶了睡眠,后果不堪设想。”继而又补充道,“自然,这‘不堪设想’是特别针对吵醒我的人而言的。” 昏暗的帐中,梅若影只见对面那人瞳孔微缩,似乎并不相信,仍是一位沉浸在他自己的思虑中。 心念电转之下便明白了所谓何事。若是熊爪,又如何能够留下连片的烫痕。 当下续道:“当时前臂口子裂得厉害,包扎捆绑也无济于事,父亲便拿烙铁烫了止血。” 林海如自然知道灼烧止血的方法,又看向那臂膀。果然白疤条条浮起,显然伤时被抓得颇深。 但是毕竟那一丝丝的希望就这么被一两句话给湮灭,就算知道该厘清思绪,可遇到当下的情景,双目仍是不甚确信地凝向坐于自己床上那青年的领口中。 梅若影也是颇为懊恼,一时的不注意,带来的也许会是后患无穷。 幸好以前自青阳宫中出走时,身上疤痕结痂。虽然自己并不在意,可若是结于关节,便十足难以行动。一旦动作稍大,伤处硬痂便似触了暖水的冰块,咯嘣咯嘣直爆裂。为了躲避各方的追猎,便配置了软化硬痂的药膏。 效果虽好,毕竟是药三分毒,因那药膏的副作用,愈合后留下的痕迹不浅反深。就如当下,只是皮鞭造的伤口,痊愈后便留下锐物抓划后自血口处新长嫩肉般的痕迹。 因此,这个说法应当不会被拆穿。不过当年制作的药膏带来的副作用曾让他叫苦连连,毕竟哪个喜欢在身上留下痕迹?他也不喜欢成为斑马与金钱豹的杂交种哪。 好不容易能够逃出生天,能够舒舒服服地享受在大自然中裸浴的乐事,可是这身皮相上的披挂十足倒人胃口。为了不影响他人的心情,他这几年都没能享受在炎炎夏日时,与血网黑蝎的兄弟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小道密林边、溪涧暖水中畅游弄水的待遇。可怜他这个热血青春的大好男儿,竟只能坐在一旁笑看大伙儿洗澡? 不过今日的事实终于证明了!如此一来,反而能掩人耳目,真是居家旅行、化妆易容必备之良药啊!。 正作自我嘲弄的想法,便发现林海如若有实质般凝向自己领口、似欲三两下扒光自己的衣服般的目光。 情不自禁地倒抽一口凉气。 为今之计,果然还是早早转移了对方的注意力,才能集中心绪作好打算。 好在他当下扮演的是雷双——那个满腹花花肠子的仵作次子。苦苦回想那个雷双的惯常行为,毕竟是曾经共事过的人,眨眼间便有了些许心得。不过为了为等下饰演的人物增添可信度和活力,梅若影顺便参照了《花样少年少女》里资深“同志”(什么同志?自然是那个同志)梅田老师捉弄人时惯常露出的坏笑。 哈!那个故事里他最喜欢的人物便是梅田老师,今时今世他也姓梅,并且要向那位同志学习模仿,莫非这就是“缘分”?(大家有听过“猿粪”的故事么?-_-|||) 于是再抬头时,便换了一副表情,和声说道:“听大家的传言,还以为沐医正是个不解风情的无趣人,想不到竟然与我是同道中人。” 一边说着,一边以这张中下之姿的男人面孔露出暗含欣喜的羞涩神色。 林海如顿时如泼冷水,定了定神,唯有暗叹自己的幼稚和天真。 眼前的雷双与记忆中的人不论身形样貌,还是行为举止,差别何止一步两步之遥。再怎么说,他的愿望是无法实现的,毕竟人死而不能复生。 理智顿时恢复,却被这一起一落的心绪搅得不快。 就算忽略适才隐约浮现的天真的想,他毕竟也刚当值一夜。 当下回到原本只有自己独居的小帐,只打算稍补个眠。不料床褥却被并不相熟的医童霸占,刻下又堂而皇之向他表露挑逗之意。就算再有耐性,他毕竟也是个人。虽然不是腐儒,却不等于能够接受一个刚认识数日的青年的调戏。 数重不悦之下,平常时古井无波若老僧入定的情绪终被激得起伏波动。 怒意重重高涨,甚至于十数年没有当外人面爆发的急躁也渐渐高升。 最终他还是定了定神,只正色斥道:“雷双!请你自重!” 若是平常人等,此时光是见他冰刺般的厉目,恐怕已经要忍不住退避三舍了,更何况还加上了一声虽不响亮,却十足肃穆威严的喝责。 可惜林海如刻下对面的不是正牌的雷双,而是如假包换的梅若影,面貌虽不一样,心智却没变。 梅若影暗叹,颜承旧算是深谙转移话题之道了。经常地,颜承旧若是要出去做什么十足危险的任务,恰巧又被他察觉追问,便会故作矫情地蹭来蹭去,起初十有五六成功地转移了话题。 今日一用,果然神效非凡。 真是十足毁坏形象啊,可是他自己本身就是“白猫黑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的奉行者。虽然作伪矫情不是他的长项,可对林海如而言,插科打诨却是最有效的方法。 更何况,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形象…… 一边看着对面的人眼神愈发寒冷,可那将人冻结的寒意底下,却隐隐浮起翻腾的怒焰。 梅若影早知林海如其实并非心狠手辣之人,兼且一心要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便不顾究竟会激起对方多大的反感。同志里也分多种类型,只要找最惹男人厌恶的类型模仿就好。 神情再换,故作委屈地咬了咬唇,怨艾道:“人家就是喜欢被男人喜欢了,难道这也有错么。” 林海如默然矗立,眸子半眯,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两下。 却见那个新来的医童雷双,十足缓慢地还是退了委屈的表情,渐渐浮起失望,最后抓抓脑袋,自怜地怨道:“唉!看沐医正刚刚几乎要把我衣服扒下来的眼神,本以为会是同道中人,原来是雷双自作多情。你害得人家刚刚暗自欣喜,现在又让人家失望透顶,玩弄别人感情是这么好玩的事情么。” 青年一边抱怨着,一边怒气冲冲地瞪视着他,最后见他无动于衷,似是放弃,不屑地轻哼一声,再度倒回原不属于他的床上。 一边伸出一只手指着旁边一张空空冷冷且更是简陋潦草的地铺,有气无力地道:“医正忙了一夜,还是快睡吧。今日晌午要野外练兵,说不定伤患会很多,过了午肯定忙不过来。” 似乎没有想起身下床铺正是医正的,就连身上那两层被子有一床并不属于自己,青年一边拉高了裹住全身,一边喃喃地道:“唉!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 林海如只觉得自己的怒气实在十分轻易就被这人挑动起来。 这个叫做雷双的青年虽是处处与他志趣相异,兼且目无旁人,却完全不带着恶意,一切自作主张的行为自然而然到了极点。 怎会被这样的人激起那天真幼稚的妄想呢,这简直是天大的侮辱……不论是对他,还是对已往世的人来说。 冷了脸转身掀开帐帘。 胸口虽堵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郁闷之气,但毕竟自控力极好,此时的林海如又是那个双目无波的沐含霜了。 却于跨出营帐时听到背后传来的一声喃喃自语:“还是不爽……怎也要把这个直男拗成弯的……” 虽从未听过“直男”这样的生僻词,可比照雷双适才的举止言行,林海如本就善于洞察细微,又怎能推断不出其中内涵。 想到大概是雷双于他的“同道中人”惯用的特指词语,脸色更是冷凝,加快脚步离开安卧于身后被铺中让他如刺在哽的青年。 ************** 林海如大步离开,却没发现到帐中青年自他离去后便睁大澄清的双目。那里面包含的,不再是戏谑或忸怩。而是清明如雨后清空,浮云不兴。 梅若影此时心中所想正是属于“沐含霜”的冰冷刺人。曾经温暖如春风袭面的林海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并不是刻意伪装,而是发自内心的寒意。 曾经听说,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有八九。 不是没有不如意的事情,更不是善忘得可以忘得一干二净。只是若是时时刻刻为往事囚困,终自己一生,不过也是一个被过去束缚了自由的囚徒罢了。 命运本就多舛。若不自己振奋而起,不自己增添笑容,那么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欢乐可言呢。 只希望,能够激起属于林海如的怒火,本就是一个飞扬潇洒的人,至少暴跳如雷比寒冷如冰要适合他多了。 辗转了两下,终于还是无法入睡。 林海如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军营中呢?他的医术什么时候又变得这么了得呢? 如今究竟是敌?是友?江湖传言中的鬼谷医圣沐含霜是个与何人何派都不亲近的冷漠男子,事实真的是如此?血网黑蝎的情报网应该可以查得出来。 反复思索下突然想到一事。双眉越蹙越紧,终于还是翻身坐了起来。 他是顶替雷双的身份前来的,这一点本就无意隐瞒任何人。所以谁都可以查得到。之所以这么放得开,是因为就算有人查出他本用梅若影的名字,也断然无法想到他这个“若影”,便是南楚悬赏追杀的“若影”。 一切本来进行得顺利,但他没能料想得到沐含霜便是林海如,更没料想到被他看去了半截裸露的手臂。若是林海如真正查访起来,得知自己曾用过梅若影这个名字,种种巧合之下,就算不敢指认,至少也会心存疑惑。 真是失策!当时“虚以实之,实以虚之”的策略,竟然为今日留下了如此大的隐患。 *************** [东齐.毅州大营] 这几日阳光颇好,残雪已愈融愈甚,眼看着封冻的道路重现,两国开战之期渐近了。 其实毅州离得齐楚两国交界的长江还有一段路程,但此处地形复杂,驻扎此处正是易于练兵。到得战前,便将军阵开拔前往长江北岸,便可与其他各路州军会合,同御南楚大军。 群竹山庄如今产业虽大,可真正知道底细的主脑却少。主要便是由以往的血网黑蝎和郑枰钧带入的几个干事以及梅若影,其余主要都是雇员。 因此,若不能善用人力,就根本无法发展到今日这种程度。也正是因为人手的缺乏,所以今日每人都担负一方要职。 而身为其中一人的颜承旧,此时正悠闲无匹地斜倚在床上,口中叼着一哨,一边闲闲地翻着书页,一边咬得口中短哨上下晃动,颇为自得其乐。 他此时的扮相却是不同,面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面具,头束深蓝纶巾,一身暗蓝云雷纹镶边漆黑长袍,忽略过于闲散的姿态不计,还算是一名容貌甚伟的文人学士。 突听得扑簌簌一阵轻响,会意一笑间抬头看去,原来是一只小小的雪鸽钻入半开的窗缝,又轻巧地几个扇翅,落在他身边枕上。 山庄内若是有隐秘事情一般都以猛禽传递,名曰秘送;若是发送给所有山庄成员的信息,便由雪鸽或信鸽携带,名为通传。秘送一般都是各个地域的首脑间才能使用的,而通传,则由山庄总部发出。 他每日都有段时间吹玩鸟哨,便是怕传信的猛禽鸽子错过了他所在的地方。只不知这次的通传又是什么消息。 拆开筒中小卷一看,原来端端正正地写着几个簪花小楷:“鬼谷医圣沐含霜今在南楚军中,目的不明,速查。” 第58章 纠缠不去 将小卷收好,又塞回鸽腿上绑缚的筒中。拍拍雪鸽,让它自循来路飞回。这个消息,还要送与分散各地的师兄弟们。 心中却多了一事。 沐含霜的大名他耳闻多次,如今这个神秘莫测的人物就在南楚军中,而且又医术冠绝。讯中虽未明言,恐怕是在军医房中任事的。而查询沐含霜身份目的一事,十之八九就是若影亲自向山庄总部提出的要求。若不是遇到困难,惯于自己解决问题的他,断然不会麻烦别人。 当日他向来是反对若影亲犯险境的,不论这次,还是以往。可那个青年却总是大力拍他,笑道:“经商我不擅长,有枰钧和鞣荣代劳;阴谋诡计我不擅长,有你代劳;统筹规划笼络人心我不擅长,有十老人代劳;医药毒术潜藏埋伏我颇有心得,你还不让去做,那让我干什么?当个挂名庄主躲在大家身后吃白食?” 也不知为何,面对刁蛮顾客柔韧有余,常常能说得对方痛哭流涕避尤不及的他,面对若影时却总是说不过,最后只能放行。放到后来,干脆连阻止这一道毕经程序都省去了,任着他东西南北地四处奔波。 虽知凭若影的机敏,每次总能化险为夷,却无法不为之挂怀。只是大家都有着共同的事业要完成,只能相信彼此的实力和智慧,相隔两地也能彼此支持关照,才好速战速决。 正这时,门外传来数人足音。其中一人步调熟悉,正是郑枰钧。还有一人足音吐纳细微得几乎便如絮落于地,显然功力深湛,颇为了得。 *********************** 颜承旧正逍遥间,陡然闻得门外传来一阵不急不徐的脚步声响,会意一笑,呼吸一改,便执起书卷行到气窗旁斜倚砖墙,若无其事地继续翻书。 这原本就是东齐军练兵的所在,自然建有砖房。虽然比起战时的大帐要舒适,却也简陋。就算是校官以上所居住的房屋,看遍其中也找不到一张像样桌子,更谈何书案。好在他本就是闲散惯了,没有书案也毫不介意。 未几,门开处,郑枰钧将来人让了进来,声音虽杂乱起来,却无碍他继续翻阅的好心情,仍是垂头低目,状似充耳不闻。 来人目光一扫,已经看到屋内还有他人。眉毛一抬,转目觑向郑枰钧。 郑枰钧干咳两声,道:“这位便是我适才言道的当阳四异之一的严公子。严九,还不快来见过七皇子,不可失了礼数。” 颜承旧转头抬目,好似这时才发现有人进来般,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书籍,立直了身子行前两步,向挺立于郑枰钧身旁的英伟男子作了一揖,口中道:“失礼失礼,严九不过一山野村夫而已,得与殿下一见,实在是三生有幸。” 来人之首正是被郑枰钧邀请前来的刘辰庚。他目注面前男子,只觉得对方举止间恭谨有礼,却又暗含潇洒不羁,虽然呼吸吐纳与常人无异,偏偏让他觉得深不可测,顿时起了警惕之心。口中却道:“原来就是严公子,真是久仰久仰。” 颜承旧心中暗笑,根本就没有什么当阳四异,更没有什么严九严公子,刘辰庚这两句“久仰”倒说得状似诚恳,只不知道他自己在“久仰”什么了。 心中虽对眼前气势迫人的皇族贵胄有所芥蒂,但毕竟目下最大的敌人便是盘踞南楚多年的司徒氏。为了能够将这个家族一举成擒,单靠区区群竹山庄根本就是痴人说梦。说不得,也只好力助东齐与南楚间的一战了。 随刘辰庚所来还有岁寒三友,又轮番客套几句才算告一段落。这屋本就算是陋室,于是也不分宾主,齐齐在两张床上找了地方坐下。 颜承旧一抖衣摆,要理顺了再坐,只听得清脆一声响动,众人转目看去,原来是一杆笛子随他动作滑出了衣襟,摔落于地。 ******************* 阴风惨淡,月色晦暗。道旁点起的风灯一明一灭地忽悠闪烁,却是阴森的蓝光。 墨蓝天光下的雪地上,只有他一人骑马前行。十分寂静的巷道里,只有他一人一马,只有蹄音在巷中深深浅浅地回声。 这道路好长好远,狭窄阴森。 前途悠悠漫长,隐没于暗色中,不知何时才能到达。 可是到达哪里,他说不清楚;想要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也说不出来。脑袋中混混沌沌一片,只知道持续地前进。 就算冷,就算只有他孤单一个行路人,就算什么也想不清楚,也一直在前进。 因为除了继续走下去,似乎再没有别的选择…… 刘辰庚自塌上猛然惊起,呼吸急促不能自已。 适才的漫长道路、一人一马早已凭空消失,他却仍然心悸如鼓。压着胸口喘息渐定,才发现原来还在自己房中睡着,适才只是一场幻梦。 醒了,就当不得真了。 可是梦中前途漫漫却不知目,想要退回却已再无退路的无力与绝望;悠悠旅途却只有他一人一马的孤独寂寥,仍然像恶毒的长蛇般自梦中绵延而出。即使在已经醒来的此时,仍然妄图要将他牵扯下去。 刘辰庚只是突然哑声低笑,压着胸口的手却并不松开。这只手开碑裂石亦是常事,要将那些他所不该有的情绪阻挡在胸膛之外,应当也轻而易举。 常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是他整日的事务烦心,要梦也应当梦见南楚军阵,怎会出现这样无头无尾的梦境?而且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再定了定神,他松了手,随便找了件袍子披上,下床向桌旁行去,要倒一杯凉水清醒清醒。 行至桌前,却突然见到一物,细长的竹身光滑劲挺。胸口陡然剧痛,猛然间汹涌跃出,阵阵抽搐。 这奇痛如此剧烈,恰恰生于他最为脆弱无防之处。即便是于战场上骁勇无匹,浑身染血依然列阵前行的他也无力抵抗。压抑的喉间发出撕裂般的声息,可也已经无余力去理会,只能牢牢地压住那块巴掌大的地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阻挡冥冥中一把冰寒无形的钝器,不断在他胸腔中的掏挖措动。 凝止了也许只是片刻,也许已经半晌的时光,胸中的剧痛终于渐缓。他才放下双手,目光有些涣散地抬头四顾,过了片刻,才渐渐清明漠然。 不应该出现在此的,那只会束缚他的事物,他早已远远丢去。今日再见,也不曾向将之拣拾回来的谋士严九讨回。 再凝神看去,原来桌上只是一支毛笔。 呆然半晌,一屡不屑的笑丝丝浮上嘴角。为那过去不再回来的往事,为适才无头无尾的惊梦,也为婆婆妈妈的自己。 不过如此而已,他早已放下,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何苦再来缠他。就算冥冥中有鬼神存在,要为司徒若影的冤屈报复,他也能凭一己之力挡开。 不过一个曾让他稍微动心的侍宠罢了,他为之懊悔数年,早也应当放开。更何况当下练兵已成,只等开拔南行。大战在即,又何来精力去为之烦扰。如今在他手下求生的,已经不再是区区青阳宫中数百人。而是十数万计的大军,甚至国之存亡。 司徒若影,若将南楚大败,一举挫伤司徒氏在四国九阳教徒中的威信,应当足以做你的祭品。 司徒若影,你可否暂放我一时轻松,别忘了死者俱往矣,生者还要前行。 胸口似被适才的顿挫掏出一块半大的空洞,只是半大的空洞而已。 刘辰庚一时失控,将桌上文房狠狠扫落下地。 **************** 郑枰钧看着颜承旧把玩手中笛子,冷哼一声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献宝?若今日刘辰庚将它拿了回去,不知还会生什么事端。你就嫌若影现在麻烦还不够?还想前事重来吗?” “我只是看不得有人因这厮受苦,这厮却自己在逍遥罢了。” “噢?我倒觉得即使见了这笛子,他也挺逍遥自在的。” 颜承旧轻轻一笑,将笛子轻快地在空中抛了个转,道:“胡吹兼胡柴。我不信你没看出来,他那时的眼神都变了。” “噢天!承旧,都什么时候了,这些恩恩仇仇的事情以后再说行不?若是他心绪失控,战时说不定会大失平常水准!” “你怎么不说他因心怀愧疚,以后战意剧增,说不定能取得最佳战果?”颜承旧笑道,“更何况,他算是比较贤明的统帅。我一个与他素不相识的外人,他本可以不理会这清野撤军之策,可却认真听取,还言道会好好考虑。”顿一顿续道,“就统帅来说,算是上佳了。只可惜下面没有像我们这样贤明聪慧机巧百变的臣子哪,啊哈哈哈!” 郑枰钧说不过他,又见颜承旧依然是将那个刻有若影名字的笛子把玩不停,越看越烦,最后上前伸手就要一把夺过。 颜承旧目光一直不留半寸给好友,此时双目不转,却手腕一斜,躲了过去。 郑枰钧不服,就势便以小擒拿手与他拆解起来。 两人一个夺得精彩,一个躲得机巧,一时间两只手一支笛在半空中三尺方圆之地翻飞回转,好不精彩。 末了,颜承旧眯起眼懒懒打个呵欠,笛子轻振,一下子敲在好友腕旁列阙之上。郑枰钧只觉得一线如丝如麻的真气侵了进来,顿时酸软,再使不得气力。 “你犯规!”他怒道。 “我困了……”颜承旧答得根本是牛头不对马嘴,伸了个懒腰后,将被他弄得浑身酸软毫无抵抗之力的好友扯过,一下子甩放在床上。 “哎!摔得痛死了。” “练金钟罩铁布衫的人还嚷痛?床会哭的……”颜承旧一边喃喃地道,一边八脚章鱼般攀上床。单足向床尾一踢,用了个巧劲,一床厚被平平展开盖了上来。 “喂!”郑枰钧怒不择言道,“男女授受不亲。” “我是男的。” “……男男也不行。” “别唧唧歪歪了,天冷,一起,快睡吧。” “喂!我要忠于我的老婆啊!要是那母老虎来找你麻烦我可不管!” …… “喂!至少把外衣脱了吧,很脏哪!” …… “呜呜,我郑枰钧为什么总是遇人不淑啊……” **************** [南楚.湘漓郡大营外] 梅若影拆开雪风刚刚带回一张小纸,看完便随手丢入一旁的水洼化了,取出自己先前些好的纸条仔细封在它腿上的小筒中,才放它离开。 一应事情做得轻快,一会儿工夫,他就从密林深处出来,背上背着一个满满的药篓,迅速融入其他一同前来采药择菜的士兵当中。 但听得木铎声响,再看看天色,原来收工的时辰已经到了,不知不觉便在林中过了一天。 新兵已经训成,再过数日,这个营中的驻兵就要开拔北上,与其他郡县的驻兵一同会合于长江南岸。时值临战,一应物资都已经准备齐全,唯有药物粮草箭矢之类是多多益善,于是便有将领令医房每日里到林中采集药物,兵员每日轮流采摘野菜,以便节省积存药食的用量。采了数日,林边的药草野菜已被扫荡一空,于是采摘大军便只能往林中深处进发,更方便了他与雪风交换情报。 梅若影跟在其他医童侍应后方向一处草木稍微稀疏的空地缓缓行去集合,准备集中了药草后便一同回营。尚走了不到丈许,瞥眼间看见右边一名兵士篓中也是满满,只是显得五色纷杂,有青棕色的树皮,浅青色的野菜嫩芽,黄色的花菜,还有一丛棕白色的蘑菇。 虽然菌帽被其他山野菜蔬压得扁平,可只看了一眼,便立时确定了那丛真菌的种属。 眼见其他人都疾步在草木间穿绕,各自往营队集合,无人有心注意到这边。梅若影快步跟上前去,拍拍那名士兵的肩膀,说道:“喂!请等一下……” 士兵讶然停步回头,只见一个面带暗斑的普通青年微笑着立于身旁,年龄与自己相近,大概也是军中新人,而且并未身着军衣,应当是医房里的下层人员,便也消除了紧张,对对方回以微笑。 “你那丛蘑菇是在哪里采摘的?” “蘑菇?”士兵一愣,才反应过来,便将背篓卸了下来,从中取出一丛肉质丰厚的菌。 “能给我吗?这是一种疗伤的药物。我用黄精同你换。”梅若影说得诚恳,一边也卸下了背篓,从中取出一兜生着白绿色吊钟形小花的草本植物。 士兵见了,便十分高兴。这种草本植物的根部肉质丰厚,富含淀粉,味道近于萝卜,可代替主食,也可代替菜蔬。 再者对方毕竟是医房的人,上战场最怕的就是有个万一,所以像他这种初来乍到没有什么势力的小兵最不能得罪的就是治病救命的医生。不说是用黄精换了,就算对方今日摆明了要明抢,他也不会不给。 于是便一再道谢着递上蘑菇,取过黄精。 “这蘑菇你是在哪里摘的?还有别的吗?”梅若影将之揽过,手上动作却是十分谨慎小心,生怕把菌褶上的孢子震落分毫。 士兵并不在意,只因在众人印象中,不论医正还是医童对待药物都是十分谨慎。报以友好一笑,指向远处一棵树冠繁茂的盘折大树道:“就在那处树下背阳地里,可惜只有这丛,再没别的了。” 梅若影想想也对,这个种属的本就是十分难得的变种,于是谢道:“真谢谢你了,顺便说一声,那黄精的根煮吃前可先浸泡一下,浸液能止恶心。” 士兵听后十分欣喜,因为战事日近,届时要离开驻地北上东齐,最恐就是水土不服。黄精虽并不少见,可军队里都是五大三粗的大汉,见到可以吃的食物,第一件事就是饿虎扑食生吞活剥狼吞虎咽,又有哪个会花心思去这个泡泡、那个熬熬?于是便将许多有药用价值的野菜野草白白吃了,毫不懂其作用。 更是对于如此交换更是心甘情愿,再三向梅若影谢后走了。 第59章 毒菇之争 梅若影左右看看无人注意,便将刚得的真菌压得稍平,夹手藏于腋下,单手提着药篓向自己那边走去。 他本就想要毒杀一批军中将领,好为战事铺平道路。计划都已经准备了好几套了,今日竟然又多了一个选择。 因为腋下的毒菌可是不下于金焰毒龙丹其中主料琅葛藜椤的奇物。不但甚少有人见过,更少人知道其厉害。今日竟然差点被拿去当菜煮了——真是暴殄天物啊! 一边行着,一边向自己队伍望去。不望不要紧,一望之下差点叫娘。今晨出来时是高老头轮值带队的,还是个比较好说话而且管制宽松的医正。可是现在他身边比肩处却多了一人。 适才离得远,且在林中树茂处,所以没有发现,多出那人正是性情乖张喜好吹毛求疵的医房主事宁老头。 宁老头正抚着山羊胡子笑嘻嘻地盯着每个人,眼眉眼角虽然都在笑得欢畅,可眸中锐利冷淡的厉芒却让每个人心中发冷,只觉得那眼光把自己上上下下都看个精透。 梅若影心中暗道不好,撤了一步,缩起了脑袋转身便要藏入林深处去。 正这时,一声招呼就在身后雷鸣般的响起。 “雷双!你要去哪里?”那声音忒洪亮,一听便知道是同为医童的覃快。 讷讷地转回身来,第一件事不是去看那个家伙,而是看向空地中央。果然宁老头和高老头都被覃快的一声招呼引了目光过来。 梅若影好歹终于能控制好面上的表情,夹着腿道:“我想解手,难道这也不行?”这么说着就要夹着腿一瘸一拐地往草木里蹿。 “雷双!”这已经是主事的召唤了。 天!你是要亡我梅若影吗! 一边在心中高呼着,一边无可奈何地转头回来,一步一挪地向空地处行去。 “咦?雷双,你不是要去便溺吗?”覃快问道。 “……”他只能翻个白眼,已经没有气力去理他。毕竟是在军医房里混吃混喝,得罪了老大以后还怎么混下去。俗话说得好哪,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两队人很快便集合完毕清点清楚,于是在领队带领下一同回营。 一路上都想偷偷寻个角落将腋下毒菌藏了,可连一丁点的机会都没有。 不知为何,主事从高老头身边退后,随在医房诸人队旁,堪堪就在他身后丈许处若即若离地跟着。偶尔回头,还见到这山羊胡老头若有所思的目光,有点想要扑上来扒自己衣服的趋势,莫非自己衣下另有乾坤这老头已经知道? 忧心如焚地一直这么回到了营中军医房所在时,照例仍是将背篓卸下交公。果然每个人的药篓都被取来细细地察看。主事老头甚至还不吝于亲自动手这个拍拍、那个摸摸,唯恐哪个人采摘了药草却不上报,偷偷夹私带了回去。 递上自己的药篓,转身便想回自己帐中,袖子却于此时被牢牢地纠住了。 只听主事干咳了一声道:“雷双,你衣下藏着什么?” 这句话的意味有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意味,果然还是瞒不过这个老狐狸啊。 梅若影讷讷回身,只好自衣下取出毒菌,递上前去,不甘道:“蘑菇而已。” 宁主事自然就是当年的毒王司徒凝香,这种毒菌在他人而言,都是只闻其名为见其面的异种,可怎能逃过他的法眼? 他在林中见到自己辖下医童雷双往衣内藏了什么,却没曾想竟然是这么一株奇异无比的毒菌。只可惜被这个不识货的竖子压得扁平了,破坏了这丛棕白并带牛皮癣状斑点的菌株的惊世美感。 心中虽然将眼前这腌臜泼才的祖宗十八代大大地臭骂了个遍。脸上却挂满温和长者的笑意,问道:“只有这个?” “就这么多了。” “衣服。” “什么?” “脱下来。”司徒凝香扮军医房主事扮得开心,得了一丛菌株更是开心,笑得“宁主事”这张脸都快皱巴成萝卜干了。 “可是……” 司徒凝香本是受乖徒儿林海如的请求,要想办法看看雷双衣下的身体。虽不明林海如如此要求的原因,却也不忍拒绝这般易如反掌之事。尤其雷双毕竟是与林海如同住,若出了什么问题,也有碍于他们向司徒一族的复仇。而于此时见到对方果然不愿当众脱下,便心知有异,一把扯着对方进了医房主帐。 近两日已经停了练兵,医房的病号不多,留下当值的人也不多,时近傍晚,留下当值的都去领米煮食了。一进帐子便觉得比外面安静了许多。 光线也有些黯,混着帐下泥土的潮味。 梅若影没由来的突然觉得心中一阵发慌,甩了袖子就要出去。司徒凝香却在下一交睫拦于他身前,似不经意间占据了所有通往出口的退路。 “你里面还藏了什么?”他问道。 梅若影深吸口气,握紧双拳,默默反复安抚突如其来的惧与怒。 对方只是一个老头子,只是要确定自己衣下再没有他物,再不会做其他什么事情。况且就算要有所不轨,此时的他已经具备可以抵挡反抗的能力,再不会束手待宰。 司徒凝香不知他还有这番心绪,便要去解他衣带,一边正色道:“我既是这医房的主事,自然要管照着你们的行为。谁知你这厮还偷偷夹带了什么。” 梅若影一掌就要拍下去,幸好对方虽是老头,却也眼明手快,一下子闪躲开来。 “你若要看,就看个够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自行解开衣带,掀开衣襟。 三层衣后便只有短短的挂衫,除了满布于右前臂上的斑驳白疤十分刺眼外——因那处白斑曾在林海如面前曝光过,梅若影后来也就没再涂上掩饰的膏脂——只见通体匀称光洁,虽是瘦削,却是比例近于完美,线条流畅轻快的身姿。 十足惹人遐思——尤其对于司徒凝香这样的人来说,一晃神间便要上去触摸察看。 没想到对方却于此时将衣服全部拉回,十指翻飞,将衣带盘扣层层系好。 暗叹一声可惜,司徒凝香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此时已经带了半分讨好的语气道:“雷双哪,你要是哪天遭遇不测,这具身体留给我细细剖切剖切如何?” “我可以走了吗?”梅若影冷声问道。 “噢?”司徒凝香发现对方面露不悦,才发觉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干咳一声,直起身子正色道,“噢,可以走了,不过你可要注意,今次算你眼色好,没让我动手便自己取了出来。下次再携带藏私,可就要依军法处置了。” 梅若影起手翻开帘子正要出去,见到外面空阔的天光,心头浮起的些许淡淡的阴霾终于散了。 想起主事老头适才预定自己身体解剖的话语十分熟悉,好像自己多年前也曾听别人这么说过。对了,就是还在当法医时,常常这么与同事开玩笑的。 不觉起了同行相惜之意。 医房主事毕竟只是一方军医,既不是颜承旧的四师父洪炎,也非有鬼谷医圣之称的林海如,更非当年享誉天下的神医又或毒王,九成不会认识这种难得一见的毒物,大概最终会拿来吃了。 虽然并不是所有毒菌通过煮沸就能去除毒性的,但恰好他适才交出去的那丛就是如此。 他虽觉得是暴殄天物,不过还是要关照一番。免得煮不够火,最终毒害了一群人。 便回身叮嘱道:“宁主事,我们宁城人喜欢吃蘑菇,不过不论哪种蘑菇,都要用沸水煮熟一刻以上。老年人都说能去掉些许毒性。” 说完,便放下帘子出去了。 ****************************************************************** 司徒凝香见医童叮咛一番就出去了,嘴角渐渐浮出笑容,对着尚自晃荡的帐帘心中笑道:“这家伙还真的想拿来煮吃啊,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不过,还算是个不讨人厌的家伙了。如此想着,司徒凝香一边暗自点头,一边将那丛菌株仔细收了。 四围无人,一缕回忆缠绕。司徒凝香渐渐地止了笑容。 他已经许久没有制作过冰魄凝魂了,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其中一味主药寻找不到。 他所制的冰魄凝魂之所以无药可解,靠的就是一味“二月夺命”的毒性。另加了数味药物,才将夺命的时间由原本的两月延增至三年,又加了数味至寒的毒药,令中者要活活忍受三年腐骨蚀心般的寒冻。 这名为二月夺命的毒菇,之所以被认为是与金焰毒龙丹同样难得的毒药,并不是因为它具有迅速致死的毒性,反而是因为它不会致人速死,反而会拖延上两月。 但中者无一例外必死无疑,因为与金焰毒龙丹不同,这是真正没有解药的毒。 是一味只可巧遇不可强求的异毒。 身后传来数声轻若叶落的响动,一人揭开帘子步了进来。于是鼻中就嗅到了熟悉的千日红的味道,温平醇和,如徐风过林,却是止咳定喘的药物。 “今日又咳了?” “些许而已,比以前好多了。”聂悯答道。 “如此啊……” 聂悯在他身后站了片刻,突然箭步上前,将他扳了过来:“遇上什么事了?” 司徒凝香伸手将聂悯面上薄如蝉翼的面具揭下,凝目注视着那早已深刻入脑的星目剑眉,低低笑了两声,靠前半步,将自己埋入对方的怀中。 聂悯呆了一呆,好在对这人的随性而至已经习以为常,便展开双臂将他松松搂了,默不作声地陪他站着。 此时黄昏已降,帐内的光线已经昏暗,帐外传来众人走动搬运的声响,嘈杂而有序,一时不会有人进来。 “咱们让司徒荣及那厮多活三年好不好?”司徒凝香突然问道。 “改主意了?你不是要让他速死的么?” “至少让他死前也尝尝冰魄凝魂椎骨噬心的滋味。” 聂悯默然半晌,抬手捋着自怀中垂下的几丝细发,缓缓道:“你说怎么办,那就怎么办……” **************************************************************** 回到自己帐中,同帐的林海如果然还没有回来,医正一般都不会参与药物采集,要留在营中当值,目下大概出诊去了。 梅若影往帐外看了几眼,确定暂时没人过来,便拉下帘子。翻找出个小碗,然后小心翼翼地脱起自己身上的衣服。 幸好那宁主事并不知道他刚才暗地里已经动了手脚,只以为他是为了方便夹带才特意将菌株压得扁平,其实不然。他适才暗运内力将菌褶上的孢子震落大半,全都沾附于衣内。那毒菌之毒泰半蕴藏在孢子中,现在只要将孢子震下,就不算功亏一篑。 这种毒菌在古书上被称为二月夺命,虽然在他前世的世界中并不存在,又或者是在当时已经绝种,可是也算具有他所熟悉的特性。外形并不起眼,甚至很像可食用的无毒菌种,但其毒性却具有死人帽的特点。 在他前世的世界里,死人帽又名夺命天使,可谓是菌如其名,是真菌中毒性最强的一种。不过并不具有箭毒木树汁那种见血封喉的神速。中毒者往往要在半天左右才出现症状,而且状似普通的食物中毒,只是盗汗痉挛、上吐下泻。这些症状在一天后症状会稍微缓解,没有相关知识的人通常会以为自己病愈,便放松了警惕。殊不知这恰恰正是开始。之后又会加剧症状,直至肝功能衰竭而亡。即使在前世那样先进的社会里,也是无药可解的剧毒。 二月夺命的毒性与之相当,只不过症状的发作是从服食后一个月才开始,中毒者要在痛苦中煎熬一个月才得以解脱。 毒药剧烈如砒霜、水银,甚至于金焰毒龙丹,尚有法门可解救。而二月夺命,就算误食少许,照样无法可治。 梅若影将取得的孢子粉末封存于一个小瓶中以备随时取用,揭帘看看天色,已经霞飞幕降。蓦地里响起沉沉梆声,在军帐环绕的营里回荡,晚饭时间恰好到了。 剩下的该考虑一下,怎么将司徒荣及藏起的金焰毒龙丹取到手,顺便将二月夺命送给他尝尝新鲜就行了。只是他目前地位太低,又如何才能接近军中将领呢? 思虑只是一转,便暗自好笑。 还用问么,他如今可是军医房的医童啊,要在医药里搞些手脚,可不是十分轻易的事情么。 第60章 交杂 南楚贡王十二年三月,公子小白起军三十万,以司徒威霸为副帅,陆续拔营聚于长江之南,连营四十余里,准备北渡与东齐决胜。 梅若影所在的湘漓郡大营驻兵五万,且都是装备精良的精兵,算是南楚军的主力,日前自驻地开拔,浩浩荡荡北进于长江。 军医房算是待遇比较特殊的,装备不以辎重兵运抵,自备有十数套牛车。 算算日程,这日终于算可以跟上先头部队来到长江南新驻的营地。梅若影闲闲坐在车中,随车一路晃荡,对面的林海如一直冷冷闭目,丝毫不为上下颠动的车厢和因此跳跃相击的瓶瓶罐罐所打扰,静心凝气地调息。 百无聊赖地看了许久,外面渐渐传来越来越清晰的响动。又过了不久,就听到前头的盘问声,而后牛车就停了。林海如还自在闭目养神。梅若影揭开车帘往外一看,江边营地已经到了。 回头看看同车的人没有下来的欲望,便自己随其他各车的人一起跳下车去。 医房诸人陆续自车上下来。有的面如铁青,有的面如锅底,有的则强装无事,只有少少几个面不改色。 这些医童医正大都是自各郡县中征募的,哪里经过如此长途奔波,在车上颠簸了十数日,第一日不晕、第二日不晕,到了最后几日,就算牛高马大的壮汉总也晕了。也因此,有些人宁愿下车跟着走。 心直口快的覃快捂着嘴直想吐,见到梅若影一副轻描淡写的神态,好不容易喘了几口气压下了胸口的烦闷,指着他道:“你,你,你不是人,十数日坐那破车都不吐一次!” 赶车的兵丁从前面探回头来,也惊奇道:“我不是眼花了吧,居然能看见活人从上面走下来?”他早就受不得颠,干脆下车在一旁走着赶牛了。 原来考虑到各人耐性问题,高老头在分配车辆时,特地把最为简陋破烂颠簸晃荡的牛车分给了有一定内功造诣的“沐含霜”,则沐医正的随身医童也就只好随着坐这辆据说是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破车了。 梅若影此时还在思考着近日来林海如的奇怪态度,想着该如何将毒药送入不知隐藏在何方的司徒荣及口中。并没有听到覃快那一声吼,兀自低头扶在牛车上沉思。 直到车身轻轻晃动,原来是林海如也掀开帘子,正要下车。 抬眼望去,便见俯瞰下来的那张面孔背着倾斜的阳光,模模糊糊地近在咫尺。一时间便无法听见远近处嘈杂的人声,只见午后的太阳太过刺眼,看不清这张背着光的脸上的表情。 但是却能感受到不同于常人的气息。纵使对方目如冰霜,却总带着松林斜阳般的暖意——对他而言。 林海如眸光微敛,看了看扶在车旁的医童,就转开视线步下车辆,向其他医正聚集之处行去。 被掠夺了片刻的神志才终于回归。梅若影才听到覃快在一边麻雀般叽喳的声音续道:“……双你不晕啊,莫非也练过内功什么的?……不不不,能在这种车上而面不改色的,应当就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了!” “啊?”他回转头来,见与他同是低级医童的几个年轻小子都随着覃快的问话面带崇拜地看他。 仔细回想了一下覃快的问题,若影笑得开心,道:“你们忘了我是干哪行的?要吐也早就在学家传绝学时吐光了。区区几日车程算得了什么。” 见几个近日里与他愈发说得来的医童们都齐刷刷地露出了“切,我才不信”的神色,青年心中好笑,这些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总能给他带来十分纯粹的快乐,不由自主地便想逗逗他们,于是又放缓了语气,故作深沉地道:“我们雷家有句家训说得好——苦不苦,想想运尸挖坟土;累不累,想想剖尸要反胃。你们要是见过腐烂得腹部膨胀如鼓、粪便溢出,或者是融融烂烂、满布白蛆的尸体,甚至要亲手在他们肚腹里掏挖融成青黑浆水的脏腑,而且要从暴突浑浊的眼球上抠出已……” 他做过许多例解剖,讲述起来又神形兼备。虽没有添油加醋,听者却越听越觉得自己手上满是蛆虫来回蠕动穿梭的触感,那些已经融成一团的内脏肺腑也似正被眼前这个仵作世家出身的青年捧到自己鼻前以便细细品味。 梅若影的话还未说完,就听一个医童嚷道:“停!停停!别讲了!” 覃快的脸色本已铁青,此刻变得更是惨白如灰。他的想象力算是比一般人丰富,此时便再也压制不住翻腾的胃气,尚不忘记告罪一声,自冲到一棵树下扶着树干大吐特吐了起来。 便于此时,一个身形高瘦的老头大步如风行过这一圈人,直走到覃快身后,伸手在他背上抚了数下。覃快再吐了几口今晨吃的干饼面糊,终于止了喘息。 原来那人正是医房主事的副手高老头,也是心直口快毫无机心的覃快所主侍的高医正,自然也正是改名换姓改头换面的神医聂悯。 聂悯回过头来,缓声道:“雷双,说话要看时间地点。” 梅若影知道这个面目古拙的老头总是在旁人高谈阔论时于一边默默妙手回春。话不多,却总是能一针见血。他没少训斥人,却既不会太损人面子,也不会蜻蜓点水般的掷地无声。 梅若影对这样的人总是有些敬意的,听闻对方对自己态度鲜明的一声训斥,心里终于是没由来的一阵发虚,只能恭敬点头道:“知道了,高医正。” 聂悯向身周数人平平一扫,对年轻人的玩闹颇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再不说话,转身回去继续交待安顿事务了。 梅若影得了高老头意有所指的目光所示,也就地扫视一圈。原来是周围数个医童的脸色虽十分灰败青白,却都目露凶光,直想扑上来对自己饱以老拳。只是大概因为他们身体不适,兼且被自己落井下石了一番才,不能不为形势所逼地隐忍不发。 “呃……这个,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我是真的不会吐了。你们看,就算让我和沐医正坐在一辆小车里这么久,也没有吐啊。” 众人无语。 覃快捂着胃怒道:“这是什么烂比照,有谁看沐医正会看到想吐?” 另一人讷讷半晌才深有感触地道:“这也说不定……估计总会有人被那冷死人的气氛冻到想自杀,我还一直奇怪你怎么敢直面沐医正而面不改色,原来……” 梅若影点头对众人正色道:“你看,就是如此。就吓人程度说来,沐医正比之那些已经溶烂生蛆的……” 话才说到此处,后脑轻轻一痛,被一人无声无息地敲了两下脑壳,然后就听得高医正和缓却沉稳的声音道:“还在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快去搬东西,随我找自己营帐安顿去。” 原来适才这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安排好一应事务了。 *************************** 南楚各路驻军与长江之南连营四十余里,虽未开战,一路上磕磕碰碰的小事并没少发生,又有跨越了大半个南楚徒步行进到此者众,脚疾不少;且水土不服者亦有之。梅若影随在众人身后经过军医房几个大帐时,便见只有一个帐外排着长龙,等待救治的士兵或坐或卧,有的甚至嘴里叼着根狗尾草,睡得天昏地暗,队伍前行了不少都没有注意到。原来之前虽已有先发军医虽队进发,毕竟人少,便只占据了一个营帐,至今积压了不少病号。 高老头将一切安排得妥帖,待安顿行囊一毕,又令众医童搬着医药器具到各个空帐中安放完毕,再分配了医帐,就立即开始了诊治。 梅若影自然是跟在林海如身边侍应着,有医正撑着,医童的事情不多,还算清闲。正在一边找药递绷带,记录病号隶属的队伍,重复再重复,直重复到要打起瞌睡来,可是脑中还在分析着南楚的兵力阵型,什么时候偷传出去。 于医房中巡视的主事行着行着,行到了他们这一处。在旁边看了两眼,突然说道:“雷双,你是仵作出身是吧。” 梅若影听到是对自己的问话,赶紧打点精神,说道:“正是。” 正被林海如看顾着的病号一听,微感错愕,瞪大了眼睛看向梅若影。 司徒凝香向来跋扈嚣张,并不搭理病员的目光,续道:“既如此,对人体应该是非常了解了的。” “还行。”隐隐感到对方要继续说什么,梅若影也瞪大了眼睛看他。 “看,看,看,看什么看,还不去帮伤号包扎。” 他并不想在医房中过于出头,反对道:“可是主事,我是医童啊!” 司徒凝香原本将这个医童与林海如安排在一起,虽是想让林海如增添一点人气,但如今时候不同。如今业已准备开战,他们也将要频繁活动,如若还让一外人留于身边,必然会有所阻碍。 他自然不能将这一番考量说出,只是懒得多话,把山羊胡子一吹,飞起一脚极顺溜地踹在他屁股上,道:“恁多话!再不去,看老子踹不死你个光吃不干的小崽子!” 梅若影无奈,只得接了个药箱,点了个侍应兵丁,另到一边坐下。 司徒凝香又道:“我见你和覃快挺熟,今日起就去与他同帐好了。”说完便又晃晃悠悠地走了。 “欧!”不远处侍应着高老头的覃快一声低呼,他对这个安排自是十分开心。 ************* 林海如若有所思地看着一边已经开始上手的医童“雷双”。他早已询问过将他自宁城带到军营报到的两个兵丁,也接到廖毅传来的飞书。所以他已经知道那个青年是真雷双的替代者,而他在宁城使用的名与自青阳宫走失的梅若影相同。 可是不论如何质疑,如何查询,查到最后,也只能够得出一个结论:这个梅若影,其实是柳郡仵作吴家的遗后吴若影,因为吴家在检验一宗大案时受了贿赂,被灭族定论,幸存下来的吴若影便改姓求存。 这个医童姓甚名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并不是他希望的那一人。 虽然仍然对他手臂上的伤痕有所怀疑,但是二师父司徒凝香已经看过——这个雷双的身上光滑如新,根本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虽然仍存着侥幸,但他也会自问,天下间会有这么幸运的事情吗?会有这样能让他如愿以偿的幸运? 虽然他还可以再试探,再查问,奈何理智上清楚,凭二师父的眼光,不可能看漏青年身上的蛛丝马迹;凭二师父的冰魄凝魂,不可能有任何人能够死里逃生。 况且他今日身在敌营,身边还有两位师父,又怎能冒这个希望渺茫的险,以暴露自己身份为代价,去试探一个十之八九只是陌生人的外人呢。 他不能冒这个险。 ************* 梅若影偶尔抬头,便看到了林海如犹豫、复杂、暗含探寻的目光。于是也有忽如其来的复杂不忍。 因为愧疚,对林海如的愧疚。因为他知道这样的目光,至少在四年前,这样的目光是不曾出现在林海如脸上的,不应该属于林海如的。 他是很信任血网黑蝎的掩护,正因为有这样可靠的伙伴存在,所以不会让别人看出他的来历。可是林海如呢?林海如是他的故人,非常非常可靠的,能够倾心以待的,是将他带出修罗地狱的人。怎能这样欺骗于他? 每次看到这样含着一线希望,却更多是深藏的悔恨的目光,就有种想要坦诚的冲动。 可是不能冒这个险。他之所以一直被伙伴所信任,不是因为冲动,而是因为他的忍耐,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血网黑蝎的工作效率很高,只在发出通告的第二日就回复了第一条飞书。此后关于“沐含霜”的各种消息不断。但终归无法判断出“沐含霜”究竟倾向于哪个江湖势力,只能归结为无门无派,向来中立。 可是这只能说明,林海如的隐藏功夫十分到家,又或者是他背后也有一个足以为他提供良好掩护、湮灭一切证据的组织的存在。 因为至少他是知道的,林海如曾与青阳宫过从密切。可是这一点,连血网黑蝎也没能查探出来。 心中涌上即便是他也无可克服的交杂。 对方如今还是青阳宫的人吗?或者又另有身份?无法得知对方的立场,便无法预估到相认后的各种变化。这是险,极大的危险,不论对于他,还是对于他身后的山庄同伴。他不喜欢勾心斗角,却不能不为别人打算。 还能清楚地记得,作为三宫之首的林海如,就是因为宫主的命令,一开始就是抱着别样的心思与他结交。 曾因此很怨怒,甚至愤恨。 因为里里外外的人,都是在围着青阳宫宫主。没有一个人,真心与他结交。 但这些怨和愤,都在那个午后,在那个几乎要耗尽他心中所有光明的囚牢中,在那个泛着松子香的怀抱中烟消云散。 怎么可能忘记那一刻的解脱,怎么可能忘记将他带出绝境的人? 而如今,无法知道林海如为何会离开青阳宫,他曾经贵为青阳三宫之首的过往烟消云散,无人得知。 更是看不懂,曾经面含温暖的三宫之首,怎会与旁人隔阂至此。也许与四年前那场旧事有关,但也许根本不是。 相本就是不期而遇,同帐更是天大的巧合。数十日,每每见到他对与人的交往不再是鱼水相容,而是淡淡的疏离、漠然的旁观。 想要报答,想要询问,想要想方设法地去化解他的心结,却已经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样的能力。 因为不能就这么唐突地相认。既然不能坦白,又从何询问他的心结从何而来? 该怎么办,如何做…… 一边是不可能忽略忘却的林海如,一边是当下必须了结的恩怨敌仇。 能够为了与区区司徒一族的恩怨就必须要连自己所在乎的人也一同欺骗么? 真的值得?而且正确? 但他又能为了这个不期而遇的故人,而将自己身后的山庄暴露么? 想要两全其美,又如何可能? 第61章 突发的口误 司徒凝香与聂悯肩并肩地自江边走向大营,一边压低了声音交谈,不时发出一两声浅笑。 他们刚到长江南岸两日,早发至北岸的南楚探子就已经回报,东齐并未屯兵于北岸,相反地,北岸的东齐地界绵延数百里更是空无一人。看这样子,无需渡河战,南楚就可毫无顾忌地挥军北上。 公子小白今日正召集了将领们紧急商讨该如何应对。 “这小白公子看来不行,太冒进了些,消息一回来就嚷嚷着要立刻渡河北上,也不管各地驻军才刚集结,配合尚差,”聂悯又道,“我看即使有老奸巨猾如司徒荣及和司徒威霸在侧,以后也可能会吃亏。” “我看东齐那个也是个白痴,就让两个皇子相互狗咬狗,等他们咬够了再说。”司徒凝香语不留情地答道,“我心里的账清楚,一个一个慢慢算。” “你的账清楚,海如的账可糊涂。” “噢?” “他虽说不会帮手东齐的事情,可你觉得他能够始终置身事外么。” 司徒凝香想想,点头道:“也对。我就觉得他近日来越发阴阳怪气。以前还好,冷是冷了些,不过还是容易理解的。但近日来总是心不在焉,我总以为是对同帐的那个医童心怀不满,可是就算让他们分居两帐仍是日日若有所思。莫非真是为他那个什么什么师兄的事烦恼?” “兴许是另有隐情。”聂悯思索了片刻,渐渐停下脚步,疑惑道,“上次他让你去帮忙察看那个雷双的身上是否有什么伤残痕迹。他当时仍和雷双同一营帐,为什么不亲自看呢?而且又为什么要专看伤痕呢?” “……”司徒凝香也随他停了脚步,抬起乌眸,看进对方的眼睛。 相互默默对视,两人心有灵犀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聂悯话中有话,司徒凝香自然听得出来。 半晌,司徒凝香轻咳着笑了起来,道:“怎么可能,你多心了。小林多半是在查什么别的事情。” 一边笑着,一边重重地拍着对方的肩膀,好像遇到了什么天大的荒谬可笑的事情。 这一刻,聂悯有一种想要将对方紧紧圈于怀中的愿望。与二十多年前那种年轻的冲动完全不一样的愿望,完全不一样的心情。 但是,此刻,不能。 旷天化野中,滔滔白江边,连营军帐前……白天的他们只是上下从属。只有夜晚,他们才是聂悯和司徒凝香。所以只能司徒凝香却在聂悯有所举动之前自行停了言动,突然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末了还不忘骂句粗话道:“X的,天天这么蹲点看司徒荣及压孙玉乾,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真想不出荣及老弟喜欢那个肥油白肉哪点,莫非因为手感好?孙玉乾也怪,莫非觉得司徒荣及那亮晶晶的秃瓢很帅?” “……”聂悯无语,刚酝酿好的一番心情全都烟消云散。 司徒凝香放开聂悯,举步继续向自己所在驻军的营地走去。 过了营门,四处行走的兵丁后勤就多了,于是把声音聚成一线又道:“昨夜那人又来了。” 聂悯知道他指的是谁。当日尚在湘漓郡营地时出现的那个极擅隐匿的神秘黑衣人,自那日之后再也没出现。直到前日与昨日,又再度出动。 只是昨夜这次不同,在司徒荣及与孙玉乾完事之后,那个黑衣人就尾随而去,看来对那两人的藏身处已经是志在必得。 “下次若再遇见,我们也随着追去看看究竟如何。” “我们不是已经知道司徒荣及的藏身处了么,还跟?莫非你又对那个黑衣人产生了兴趣?” “那可不是,你看那家伙定是善于迷药毒物。昨夜他是自我们埋伏的方向向司徒荣及那厮潜近。可是我们防止干扰,那一路上已经布满了迷雾迷粉,若非善于此道,怎可能躲得开去。” 聂悯想想,点头道:“幸好他似乎以为那迷药是司徒荣及布下的,否则说不定会发现我们的藏处。” 司徒凝香又道:“而且他的隐匿之术几乎无人能及,却足足隔上那么久的时日才又来探视司徒荣及他们,不知又有何隐情?” “大概与他同营帐的人也不知他的身份,他就不能随时行动。你看他每次出现都在深夜时分,定是待同帐人睡熟后才敢出来的。” “唉!那么前一旬他没出来,岂不是因为他同帐人失眠?” “再说吧。今晚如果还见他,你当面问他不就成了。再说,今日还要忙着改变军医房的编制。还是今晚再说吧。”医帐已经近在眼前,聂悯与司徒凝香随便惯了,说完也轻轻打了个呵欠。 “连续两夜盯梢,你都累成这样,那黑衣人定然也是呵欠连连了。”哂笑着舒了个懒腰。末了,脸上一凝,恢复了属于宁主事的乖张跋扈,出手将到了鼻前的帐帘掀开,带头行了进去。 才刚迈入,一眼看见坐在大帐角落的雷双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鼻涕眼泪几乎都要被那个张成巨洞状的嘴巴挤了出来。 两手却不忘动作,一手轻压在坐于他对面的兵丁的牙床,另一手托着他下颚上下微移。只见那士兵陡然间剧颤一下,哎哟一声痛叫了出来。看来是下颚脱臼,刚刚被雷双扶了上去。 司徒凝香见到,不由心中感佩。 真的是简洁而且直接的手法,堪称行内人士。莫非是当仵作惯了,对人体骨骼也喜欢拆拆装装,因而练就了这一手功夫?还有,好大好舒畅的一个呵欠…… 雷双这小子,莫非昨夜也没睡好? ***************** 伤兵猛地吃痛叫出声来。刚一出声,连自己都愣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帐中满是伤病号。大家都是赳赳男儿。流血不流泪是他们最首先要遵守的不成文的规矩。所以虽是各有苦楚,却都忍耐着不言不动。 见血断骨的不少,而他只是连腮帮都肿不起来的小小脱臼,就这么叫了出来。实在是太没面子。更何况在座的还有他同伍前来的战友,大概明日自己就要被传成胆小鬼了。就这么越想越恼羞成怒,根本无法咽得下这口气。 这一阵痛本就事发突然,怒气上涌更是骤然。于是这伤兵想也没想,一抬手狠狠给了眼前医童一个响亮的耳刮子。 “雷双?”于一旁清洗着器械的覃快首先惊叫出声。 而整个帐中,一干人等,全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耳光声响给镇住了。几十只眼睛齐刷刷地看向雷双。只见那年轻的医童半张着嘴,终于想到要抬起手捂住自己惨遭横祸的腮帮,一双眼睛带着七分震惊三分迷离,好像还未睡醒一般。 “干你娘的庸医,你这是治人还是杀人!”那士兵还在火头上,便也不分荤素地骂了起来。 旁人听着便也替他叫屈。殊不知若影却暗自庆幸,近来几夜不曾有个好觉可睡,适才居然能在如此困倦的状态下控制住防守反击的条件反射。 那士兵止不住恼羞之怒,还要再骂,却没看见原本位于他身后的冷血医正已经站了起来。 也不知如何,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个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沐含霜便来到暴躁士兵之侧。 梅若影眼睁睁地看着林海如手臂一抬,五指一扣,便听得吭哧一声,士兵可怜的下巴又被卸了开来。骨骼挫动之痛不是常人能忍,更何况根本就是出于他的意料,于是又是一声从嗓眼里挤迫出的惨哼发出。 林海如却根本就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地事情,完全无视于众人惊诧的眼光,平缓地冷声嘱咐道:“这个人健康得很,我们无需多事。” 语罢,又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回到自己的地方,给方坐下的新一位伤病者开始诊治。 伤兵被林海如举重若轻地狠狠一弄,痛苦得连话也说不清楚了,只能声音含糊地哼哼唧唧。 梅若影一看,只见帐中众人又都各自回神,继续自己手头的事情,来回走动者更是连余光都不敢往这处瞟一下。竟然都对“沐医正”淡淡一句话如奉圣旨般敬畏有过,莫非平时遭受他的淫威荼毒太甚了么? 心中还作如此想,却见那士兵一张嘴又松巴巴地张张阖阖,就是无力闭紧。原本还有些睡意的神志顿时被一阵反胃难受得清醒,便站起身来又抓起那个可怜的下巴,重复适才推骨入臼的动作。 士兵又遭受了一番苦楚,待若影用布条将他的下巴兜住,又用两端在伤号脑袋上系了个可爱到可笑的蝴蝶结,和蔼地拍拍对方肩膀道:“如果你喜欢变成习惯性脱臼,就要在半个月内拆了这条布带,绝对有效。” 叮嘱完,就将对方往营帐门口推去。 林海如听了这番叮嘱,有些讶异地回头看他,如今敢于正面对抗他的话的人已经十分罕见了,冷声问道:“你多事什么。” 梅若影无奈地一摊手道:“做人要厚道啊,林……” 他连日来查探各营情况,与山庄潜藏于各营的弟兄暗地交流,同时不忘随时注意司徒荣及与毒丸的下落,还要兼顾军医房的活儿,已经疲不能兴。兼且适才心绪起伏颇大,一时间失了注意,差点就顺口将对方名字说了出来。 却于陡然间察觉到对方的惊愕,心中剧震,口中继续不急不徐地顺着那个音节道:“……也老大不小了,也该学学为人处事的道理。” 于是机巧地将那个“林”字扭转成了“您”的意思,就好似湘地人“林”、“您”不分的读法一般。 司徒凝香与聂悯愕然相望。司徒凝香于大事时与平时的随意便完全不同,此刻一经会意,断然退出了医帐,聂悯也随他悄然退出。 行出数十步,整理好有些杂乱的思绪,司徒凝香暗带谨慎地道,“你觉得雷双那个字,是真的要说‘您’,还是另有意思?” 他本人几乎是记事起就在耍弄人、被发现、挨罚、再接再厉努力改进的过程中茁壮成长起来的,算是个中老手。对常人断无可能察觉的谎言,有着超乎寻常的直觉。 聂悯思索片刻,答道:“他似乎是差点便要叫出海如的名字。”他自三十余年前与司徒凝香相识,就没少受欺骗。初出茅庐面对的就是此等能欺善诈的高手,经年锻炼下来,也具有了常人难以测度的直觉。 他突然想起数日前与教中信使通讯时听到的一事,又疑惑道:“不过海如并不认识他,因为他日前让教里去查雷双。” 司徒凝香侧首看来,问道:“结果呢?” “我以为是他不放心这个与他同帐的人才要查探,本就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所以并没有留意。不然我们问问他再说。” 司徒凝香蹙眉想了想,缓缓摇头道:“海如应该是确信以本名不曾以真面目示人,所以才敢以素颜在江湖行走。莫非是他以前所呆的那处的人?” 聂悯点头,因他也想到了一处去:“青阳宫……” 司徒凝香凝重地道:“若是朋友还好,只怕是敌非友。看来,要找个时间与这个不同寻常的雷双谈一谈了。” “虽然那边的人并非白衣教的敌人,但毕竟此间瓜葛太过复杂,况且当下还是以刺杀将领为先,还是希望这只是我们多心。” **************** 险险将林海如的名字脱口而出,梅若影一下子惊出一身冷汗,仍是若无其事地稳步行回自己的位置,稳当当地安坐下来。 他自知自己弱点短处,为了控制好两套脉络间的内息运行,他要分出不少精力。故而如今的他比以往更易走神,更不能面面俱到地防范各种状况的发生。但好在随机应变的能力是个不小的弥补,他最擅长的便是解决已经发生的状况。 也因此,一个林字尚未咬实就顺水推舟地续了下去,极其自然真实。 若非惯于骗人如司徒凝香和惯于受骗如聂悯者,还当真听不出来。 可惜饶是机巧如他,也不会想到此处除了林海如,尚有当年的毒王和神医。 此时正应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句话,而他连螳螂都不是,只是个被螳螂盯上的小蝉罢了。 整个医帐中,无人发觉有异,都继续着自己活儿,却也都将眼角余光留给了那两人。毕竟,胆敢当面顶撞沐医正的家伙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凡是并非当事者的人,都会很有兴趣知道的。 林海如默然起立,面上表情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显得煞是高深莫测。梅若影心中有数,毕竟要随机应变的最基本要求便是必须直面危机而不予逃避,几经计算,知道这次多半要糟糕了。却控制着自己的神色举动,若无其事地整理绷带药品,准备接下一个病患。 半晌,林海如缓步行来,在他面前停下,将就诊的病患阻于身后。 梅若影不悦地抬头,却见自己正沐浴于对方锐利的目光下,胸口一窒,水眸轻眯,无言地与之对抗。 此时的林海如具有着难以置信的侵略性,与印象中的再不相同。梅若影看着这张熟悉的容颜缓缓靠近自己,凑到自己耳边,那张色泽淡润的唇稍启,对方轻微得几不可闻的声音便若警钟长鸣般穿脑而入。 “你想隐瞒到什么时候?梅若影。” 林海如说完,直起身来,俯视着仍自坐在凳上的青年。 其实他仍未确信这人的身份,仅仅有两成的把握。毕竟冰魄凝魂的毒性多强,他比寻常人更为清楚了解。 但是,不论这个貌不惊人的青年有何秘密,不论这个面目陌生的青年是否他所想的那人,他总算说了出来。 这一次不会再有犹豫和迟疑。就算这次仅仅是个因贪图妄想而起的误会,就算这个青年真的只是恰巧与记忆中的少年同名同姓,就算最终的结果是失望也好,是痛苦也好,他不会再像容许自己重复四年前的结局,那样留下深刻入骨的遗憾。 如果世界上真如此幸运,又有如此巧合,就让他将曾经的遗憾统统弥补回来,再不错过分毫。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寄人篱下心无所归的林海如了。 第62章 林深不语红梅开 “你想隐瞒到什么时候?梅若影。” 梅若影瞬间呆滞——林海如果然已经得知自己曾在宁城用过本名。 却于呆滞的同时,脑中迅速地反应起来。 他究竟是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的呢?显然不是来自送他到军营的两个士兵。因为看他的行动,应当尚未确信自己的确实身份,否则一早就已经揭发开了。 眼前的林海如,或许是尚未脱离青阳宫,或许是有了其他的信息渠道。然而,不论是哪种情况,只能使局势变得更复杂莫测。 脑中犹自回荡着眨眼前对方所说,究竟意指自己隐瞒了什么。是指隐瞒了自己曾在宁城以梅若影之名成为仵作的事,还是指隐瞒了自己就是至今仍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梅若影? 若是前者,还好蒙混过去。 若是后者,委实难以预料。 繁杂的思绪仅在眨眼间平定。梅若影定下心神,毕竟此时,能拖则拖。 众人只见沐医正高深莫测地行过去,弯腰对雷双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医童就变得神色僵硬,都纷纷在猜测不苟言笑的沐医正究竟讲了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事,能够将平时表现得大大咧咧的雷双吓成那样,林海如淡笑着看年轻的医童坐立不安地挪了两下,突然间听到青年微若蚊蚋地低声道:“不就是替人从军么,有什么好隐瞒的……”他并没有料到对方会自己承认。 众人没有听见梅若影那句低喃,却见他抱怨了一句不知什么的话后,突然间像想通了什么,双眼怒睁,腾地站了起来。 正不知这个医童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膏药,只听雷双就想吃了熊心豹子胆一般,对着面前高他半个头的沐医正怒道:“莫非你知道我生了痔!难道你偷看我出恭……” 话未说完,青年陡然啊地一声惊呼,双手突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脸上的表情都只剩下了僵硬和无措。 而那两句带着惊怒骇然和颤音的责问,犹自回响在医帐众人——包括医正、医童、侍应和前来就诊的兵士的耳中。 大家齐刷刷地把目光汇聚到青年身上。诺大的医帐中,霎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咣当!一声落地声响,大家又齐刷刷向声音来处怒目而视。 原来是与雷双同帐的覃快诧异忘形下将手里端着的盆子脱手落了地。几个沉不住气的伤兵则已经被寂静中这声巨响惊得站了起来。 实在是……太惊人的自我坦白了。 林海如无语…… 众人亦无语…… **************** 一群医童蹲在地灶旁吃晚饭。 医童的待遇根本不能与医正相比,甚至比普通士兵也要差上一截。一碗清可鉴人的米汤和一个馒头就算是一餐。至于配菜则是几粒腌菜干或一小团辣椒面。 柴禾干草的余烬仍在锅下燃着,好在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刺鼻灼咽的烟味,自顾自地大嚼特嚼。 医童们饮同水,食通锅,月余时间已经处熟。加上雷双又一副平凡憨厚的样子,便都对他今日闹的风波取笑起来。 大家你一眼我一语地笑闹,便也不觉得饭食简陋,反而讨论到痔疮的症状、病因与疗法上去。毕竟人多口杂,所学相互交错,一时间干脆就着馒头米汤将外痔内痔脱肛肛瘘都切磋了个透彻。 梅若影面色闲适地在一旁边听边吃,毕竟虽不是同行,到底是医生,大家果然有着共同的语言和兴趣爱好。 与他同一帐的覃快一边说着肛瘘者脓水粪便淋漓的惨状,一边不忘微笑着拍打当事者,说道:“所以你应当庆幸自己患的是痔疮,而不是脱肛。”说完,又看了看对方手中抓着的用药叶包裹的一小把辣椒面,担心道:“患痔者不宜食辣,哎!我这么好心,虽然还是比较喜欢菜干,不过毕竟同事一场,就勉为其难与你换了吧。” 于是也不顾梅若影一下子由惊愕变得欲哭无泪的表情,热情地将自己的菜干塞进对方怀中,又将对方的辣椒面抓了过来。 另一边的医童突然也“啊”的一声惊叫起来,大声道:“雷双!你怎么能这样!痔者最忌下肢血行淤堵,你这么蹲,小心屁眼不保!”于是也担忧兮兮地将梅若影强拉起来站着。 只是刚才他那一声惊叫着实响亮,附近四围几个锅灶处围坐的医正兵丁都齐刷刷地看了过来。而梅若影这一站,在或蹲或席地而坐的众人间更是如鹤立鸡群,一下子便成了瞩目的焦点。 包括林海如也面带微笑地看了过来。也许是他真的许久没有露过笑容,坐于他四近的医正皆是惊异以及,想偷看那难得的一笑却又碍于沐医正平日里的威严而不敢。可是再想一想,也都失笑。自然是为了今日那个医童自爆病症的乌龙行为。 梅若影此时终于陷入了极度低落的情绪。 真的是……无语问苍天! 他今日以患痔一事来搪塞林海如质问的“隐瞒之事”,算是暂时拖过一阵。可最终可还是自己遭灾。 事情怎会如此?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以前可不会做出如此自作孽不可活的行为,再说,转移话题的办法可多得是哪。 有些头疼地顶着额头,因为想到了事情的起源者。 还能有谁?还能有谁! 就是那个无良杀手就曾经如此逃避他的质问。那男子以饱含忍耐与苦楚的神情说得煞有介事,以至于往往成功地岔开了被询问的话题。甚至于该位享有“万里追魂”之称号的男子究竟有没有痔疮、患的是内痔外痔,也已成为众师兄弟心目中一大不可破解之谜。 总之,不管那个无良杀手到底患没患痔疮,这句话已经在他脑中留下了无可取代的印象。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近墨者黑,近朱者赤”? 无语啊!无语!无语问苍天啊! 收拾完杂务,梅若影带着些许疲惫,正准备回到私帐中修整。 经过林海如所在营帐时,弦音突然拨起。 如水流,缓慢绵延。 一时间便忘了步伐,矗立而闻。只觉幽深似谷,如邀如请。 叹了一口气,想避的未必能够避过,该面对的迟早还是要面对。 于是躬身,掀起了帘子。 帐中依旧是狭小简陋。林海如却恍若不见,没有惯常的沐浴,亦没有燃香,只是一具残旧的琴,两只素手,悠悠而奏。听闻帐帘响动,抬目看去,只见背着天光,一人提步进入。这人平常的举止虽平凡普通,可一旦疑心再凝神细思,又越发觉得他带着不然红尘的洒脱,浑然似天地生成般自然而不伪饰,自若而不惧权威。 “来了?”他收手于袖,止了琴音。 “我希望你不要将我的本名宣扬。”梅若影如此答道,言下之意便是自己不因琴曲而来,而是别有他事相求。 林海如正跪坐于床前,抬目看向梅若影,目光带着灼灼,却仍不言不动。 “冒名顶替从军,就算不是主犯,也要被罚劳役,若影家中还有三分田地需要照顾,希望沐医正大人口下留情。” 林海如的目光便于此时又变得锐利,仿若要看穿梅若影的一切伪装一般。 “沐医正如若无事,我便就此告退。” “既来之,何不聆听一曲?也好有个听客。” 梅若影留步看去。此时暮色渐沉,天光暗得迅快,几句话间,帐内已经昏暗,只见到对方一双眼睛仍是熠熠璀璨,锐利而流光。 “若听了,医正是否答应不予告责?”说着,便在帐内一角找了干净地方席地而坐。他这一言语,便是自认本名,却仍持着底线,没有承认自己便是林海如所想的那个司徒若影。 林海如不再答话,举手行弦。 梅若影只觉心中一震,这一曲他自然识得。两人以琴诗相交之时,曾每日论文品曲。一日言谈间提及各地男女相追时的情致,他奏的是前世所学的凤求凰,而林海如弹的便是这曲。至于曲名,当日也曾问过。可林海如不说,也就不好再作追问。 林海如心静如水。把握虽小,那又如何,结果最终失望,那又如何。人生在世,最痛苦者并非失望,而是失却了最后一线希望。如今抓紧了这一线希望的他,有何可犹豫的,有何好迟疑的。不过是顺他所想去做罢了。 手下所奏是一曲家破离乡后几乎忘却,只在四年多前弹过一次的琴曲。柔软而灿烂的曲调,好似春山萌动,旭日渐升,适婚男女于早春怒放的红梅林间追逐。当日那个与他琴诗相交的少年问他曲名,他没有说。 因为那曲名也正寄托了他欲语而不会吐露的心思。 曲罢,停手。 凝神片刻,他平缓地叙道:“这是在我家乡四近流传的求爱之曲。四年前,我曾奏给一个人听。” “沐医正当日可是为心上之人而奏?”梅若影自然而然地笑问,好似根本不知当日的情景。 “正是如此。”当日或许只是一时冲动,可事后想来,其实早就已经寄托了深深的无望和渴求,故而就算开玩笑般的对答也不敢将那曲名说出。 林海如答得毫无疑惑,梅若影却觉得一惊,继而怔然,再而胸腔中如擂巨鼓般上下而震。 林海如不知他心中的惊诧和动摇,续道:“当日我寄人篱下,自己就是随水一浮萍,只能以一曲聊舒心意,而不敢直言。” “那又为何奏与我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听?” “素不相识么……”林海如答道,“就算如此又如何呢?我不过是在做我想做之事罢了。” 梅若影突然起立,躬身谢道:“今日打扰沐医正,深感过意不去,天色已晚,雷双就此告退。”言语间又恢复了雷双的自称,显是仍自企盼对方不要将自己本名梅若影之事宣扬出去,将一个冒名顶替从军者扮得尽职尽责。 他回头直视入梅若影的双眸道:“那人的名字是梅若影。” 梅若影默然与他对视,片刻,淡然道:“可终究不过同名罢了。雷双还有正事,不能再陪,于此告罪。” 言罢,再不留立,回身揭开帐帘就要离开。 却听林海如于他身后道:“此曲意在求爱,名为林深不语红梅开。” ********** 夜晚,江水奔流之声清晰传入每个营帐,寂静的风灯依旧幽幽地晃。 于狭小的营帐中,与他同帐的医童鼾声沉沉,梅若影却无法入眠,只觉胸口烦闷欲裂,经脉间的内息紊乱不和,压抑了半年未犯的伤病又发作了。 这阵急乱来得突然,毫无征兆,可是又如此必然。自知自事,当年为了截阻寒毒的发作必须于短时间内打通脉络,便留下这样的遗患。若是不能维持着平静无波的心境,游走于脉络间的内息便会散乱不调,至于后果…… 梅若影无畏地失笑,也正好可以尝试一下传说中的走火入魔究竟是什么滋味了。 既然是自作自受,又何必惧怕。 平静无波的心境,其实如此弱不经折。又或者只是镜花水月的虚假,所以才如此容易被击破。 已经记不清楚是谁曾对他说,他就像深暗的夜间的一豆灯光,温暖,给人不灭的希望。可是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并不是美好如斯的事物。 刻意忽略一个人的感情是什么样的感觉,伤害一个自己亦很在乎的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因为这四年来他一直重复着这样的事情。 他并不是傻子,也没有眼盲。一直跟随身旁的颜承旧究竟对他保持着什么样的感情,一日两日或许看不出来,但一年两年又如何可能看漏。 他并非对颜承旧无意,若如此,怎会容忍相与同榻而卧,怎会将自身命脉穴位的精细处都全权告知。 可是他不过是一个傀儡,会笑得灿烂,会与他人交心,会循着自那日起定下的目标不折而行的一个被往事而困扰的傀儡而已。 身上的旧债太多,不论是青阳宫的,还是司徒家的。若不早日结束这个乱局,连他自己也无法保证为身边的人带来的会是幸福,还是灾祸。迟早总有一天,要与那个曾让他魂断神伤的男子说开已经完结的过往,了结那一段无法再续的恩怨。 可是那日子该多么渺茫,所以没有与颜承旧坦诚,没有说开,一直都是自然而然地维持着原状,只等待着那也许会有的一日。 可是没想到,他欠的债也太多。 为什么要对林海如视而不见,其实应该有其他办法,不是吗?害怕泄露出山庄同伴,只是逃避林海如的借口,不是吗? 因为如今他已经知道,不论如何做,都会害一人失魂。而不论是是哪一个,都是他无法承受的重担。 所以只有逃避,像一个卑鄙的小人,像一个怯懦的逃兵,让别人各自痛苦,自己只会逃避。 帐中狭小,本就只有覃快一人居住,如今多了他一人,更是拥挤不堪。已是夜深,帐中只有覃快轰然若雷的鼾声,其实并非独处。 可是愈在此刻,愈觉得心中空虚无比,艰酸地阵阵冰寒。 想起亲人的话。 竹本无心,无心则无伤,无伤则不倒。 无心,无心。 多年前,他若无心,根本不会有后来这些繁杂忧乱的思绪。如今他若无心,也不会生此烦乱。 可是他毕竟是人,不是无心无情的竹,怎可能无心。 所以无法忘怀将他带出地牢的那一袭染着淡淡松子香的白色中衣,无法忘怀包裹着衣不蔽体的自己的那一袭余着体温的藏蓝外袍。 所以无法忽视永远乐意站在自己身后的黑色人影,无法忽略那个会戏谑地转移了话题,而后默默离开,最终九死一生浴火重回的人。 不论是林海如,还是颜承旧,都是如此重要的人。想让所有人都幸福,却知道只是不切实际的奢望。 越是奢望,越是无望,越是无望,越是厌恶……厌恶着如此卑鄙无能的自己。 只会享受着别人给自己带来的温暖,而自己给别人又带来了什么?除了腥风血雨,除了心留魔障,还有什么? 胸腑间猛地一阵气乱,犹如胸腔肋骨被扒扯着撕裂着,他气弱地一个翻身,咽下了已经到喉的呻吟,也掩饰了急促的气息,没有惊醒同帐人。 只是身上不断溢出的虚汗已经渐渐湿了被褥。 第63章 请君入瓮 一池浅溪,梅若影褪尽衣裳,洗涤身上汗水与尘灰。 浸没入余着春寒的浅水中,抬头望月。幽明的月圆如璧,让深暗的天显得更是澄澈,好似能一直看到尽处,却永无那个尽头。 每当无人时,心绪好似没入水中的丝缎,一丝一片,缓缓伸展,缓缓漫溢。那是多年来无法停止的寂寞、清冷。如同最细密柔滑的蜀锦,纵使展现于外人眼前是绚丽耀目的花色,可丝缕间渗透的冰凉仍旧。 没什么好不满的,没什么值得抱怨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幸运的。 比起茫茫人海不知前路为何者,比起孑然一身孤立于世者,比起众叛亲离一无所有者,他真的是幸运多了。又有何好苦恼的呢? 从溪中站起,掬起一捧清水高举过头,让澄明的月光染色,倾泻落于己身。流淌在因涂抹了药胶而暂时光滑如缎的身体上,好像被冰凉无温的月光轻轻抚过。 安静。 夜深人静,孑然一人时,与冷月相伴,心思神志便无比凝定。向来都是他一个人,不论是最痛苦的时刻,还是最寂寞的时刻。这仿佛已经成为惯例,一切涉及自身的难题,向来不会向他人吐露,全部都是一个人默默地解决。 林海如如何,颜承旧如何,无法做出答复。因为这已是超越他能力范围的难题。又或许,不会有答复的机会,也不会有回应的机会。 这一场战役,不仅仅要面对着司徒一族,更要面对自己的忧郁。司徒一族,尚可应对;而面对自己,实无把握。只有尽力做完既定的任务,若果能留下命来,到时再做烦恼好了。 自溪中上岸,擦干,绾发,着衣,蒙面,迅速而仔细地完成每一道环节,再次展开内视之术,前半夜紊乱的内息已经平定,似乎一切烦乱都不曾发生过,又恢复了平常的状态。 昨夜终于顺利探明司徒容及军中所在,今日再去一看究竟。 却于此时,风中传来一声隐约的暧昧叹息。 梅若影凌眉一簇,心道可笑,莫非那司徒容及老儿真的是夜夜春宵?日前连续两夜野合还嫌不够尽兴,今日又来?也不觉得今夜回南天,天潮地湿么? 便改了主意,不再向营中,转而向上风处潜去。 一路畅通无阻,似乎毫无异状,就连前一夜在潜行路上碰到的种种厉害之极的迷药幻药仍然是层出不穷。那暧昧而惑人心智的呻吟也是越发的清晰了。 可似乎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是了,好像少了两个似乎有着偷窥癖的高手。 关于那两个偷窥者,他刚开始也抱怀戒心。后来想想,无意间想起伟大领袖毛泽东同志曾说过的一句话:敌不动,我不动。既然对方似乎并无意打扰他监视司徒容及的举动,又何苦多树敌人呢,说不定还是怀有同一目标的同道中人,说不定还可以组成一个统一战线的嘛。 便也没有出手阻挠对方的行动。 今夜,那两人去了哪里呢? 梅若影疑心一起,停步匍匐于地,左右四顾,却不见任何人的踪影,就连时常跟随于司徒荣及身侧护卫的那名年轻人也不在四近。 再凝耳倾听片刻,那呻吟之声虽学得极像,却毫无正行那事的情热欲焚,反而从适才起变得暗含了几分意带邪恶的兴味。 心脏突然狂跳,几欲破胸而出,警兆陡然升起。不待空中那人袭来,双手扶地一划,身体帖服地面平平箭射而出,瞬息间已经翻转仰面对天。 只见半空中一人斜斜向他适才所在之地如箭矢般射落,不想却被他预先警觉,只能半空中换了身形,展开双袖,徐徐降下。背着月光展袖而降的身影,便如同夜空里一只黑色巨枭,衣袂随擦身而过的气流拂动,声音却仿佛被吸走了一般,没有发出半分。此人正是聂悯,他一直隐藏于参天古木之上,居高临下而观,一待目标入彀,就如恶鹰扑食般扑击而下。 而一直断断续续传来的低吟浅呼恰于此时停了。梅若影暗道不好,情知自己今日是中了计,双脚再蹬之下又滑出丈许,翻身便待落荒而逃。 凭空中突如其来的一声冷笑,自发出呻吟的那处草丛中站起一人,悠悠笑道:“还想逃么?” 原来此人正是司徒凝香。他与聂悯欲与同样窥视在司徒荣及之侧的黑衣人相见,再做探讨,免得相互妨碍了彼此的事情。今夜拉扯着聂悯和林海如一起到此处设伏,不想司徒荣及今日并未出现,便由他“勉为其难”地上演了一出口技。 梅若影毫不理会,向前继续蹿出,殊不料又有一人从天而降阻于身前。 定睛看去,仍是与前两人一样打扮的黑衣人,黑衣蒙面。但这身形他是看得极熟,一眼便能认出,不是林海如还能是谁! 林海如是被司徒凝香语焉不详地拉了来帮手的。他今日本就心乱如麻,奈何师父的要求又不能不听,也没多问便一同前来。 当下只见正被围捕的这人一直身形委琐,瑟缩于月光照耀不到的阴影处,更兼匍匐于地沾染地满身尘灰草屑,想到便是这么一人要让两位师父和他自己耗费这么多宝贵的精力,不由怒火突起,左手一解,便是一根油光滑亮的黑色长鞭自腰间落下,右手一抽,一柄青光颤颤的利剑顿时在月下闪耀不停。 梅若影心道不好,堪堪自腿上抽出一柄尺长的黑色匕首,架住了恰恰袭到当胸的一鞭。尚未来得及舒口气,耳边听到风声,赶忙后仰滚倒于地,就势再起身时,只见六尺长剑险险掠过他的脖子适才所在之处。若非他手脚利落,此时已经溅血于五步之外了。 聂悯看到林海如使出第一招时就暗呼不好,这徒儿已经不比从前的温和可亲,今日更不知为何事而煞气冲天,一出手便是要见血的招式。奈何他眼力虽好,口却不快,等到此时才呼出一声:“莫伤他性命。” 司徒凝香却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先看看再说。” 林海如只见对方始终隐没于树影草间,身形变幻莫测,始终在近地处来回翻滚迎战,虽然只是一柄短小的匕首,却在丈许方圆内上下翻飞轮转。匕首通体漆黑,在夜间几乎难见其形,犹如鱼过水而无痕、雁过云而无迹,不论自己一鞭一剑如何变化,始终砍击于不知从何而来的匕首之上,发出沉闷暗哑的撞击声。 梅若影也是另有一番感触。 他自前世带来的只有内功心法,招式路数一概一窍不通。好在他本就是务实之人,基本功夫十分扎实,对于身体细微处的控制更是拿捏地道。帮助血网黑蝎隐匿于江湖的事情后,便随着颜承旧的五位师父多少切磋学习了一些。他本身有着内功底子,又深谙穴位脉络,练起招数套路来几乎就是一日千里的进境。 当下与林海如对敌,用的便是学自颜承旧五师父洪土的潜踪土行身法。这种以下克上的身法十分诡异莫测,又往往能突破对方防御薄弱之处。他低伏于低处的草丛暗影中蔽身,右手匕首向上连刺带削,左手却频频施展小擒拿手,连续几次自下而上的掏阴抠乳挖鼻顺便摸摸脸蛋的手法下来,一时间也把林海如闹了个手忙脚乱。 林海如则是越发恼火,如此龌龊不堪的手法他虽见识颇多,那些龌龊人物毕竟在他手下从来走不过一合,而且顷刻间都会被打得哭爹叫娘,哪有胆子再做猴子摘桃双龙抢珠的动作。出道至今,何曾见过举止不入流如斯,武功却又行云流水如斯的对手来。 他哪知当年洪土教导梅若影这门身法时,还曾意态高昂地言道:“你看这泥土,看上去虽污秽不堪,却孕育众生,土又有何脏?故而练这潜踪土行身法,也要学习泥土的精神,要不畏下流,不畏肮脏,只要能引得对方恼羞成怒,便是你的胜利。这便是不择手段转移对方注意力的无上心法!”(颜承旧那个“痔疮转移话题”大法便由此法则举一反三而来……) 按常理说,梅若影的匕首善近身险攻短打,林海如的长剑长鞭反而不利。可是几合下来,林海如虽然也被层出不穷的怪招闹得手忙脚乱,却也越来越将鞭势展开,诡若灵蛇地自各个方向攻向他底盘。 司徒凝香在一旁越看越是惊心,黑衣人的身法套路对他来说并非陌生。 想他年轻时,曾经与当时天下第一杀手组织血网黑蝎相对敌,当时对方经多次围追阻截,才求得他去救治洪凌。其实“血网黑蝎”虽被司徒家所控制,其成员却与司徒族人完全不同,多是有情有意。 他还能清楚地记得,其中有一个叫做洪土的人就曾在追截时,因这身法施展开来而惹得他怒气大发。却在他救治了洪凌后,偷偷摸到他所在的客房外,面带惭愧和兴奋地隔远道歉:“当日摸你两把脸蛋真是对不起了,洪土实在心怀愧疚,不如你也摸回来怎样?我给你摸上二十下,你也就不算吃亏了……” 传言血网黑蝎三年多前因反抗司徒族人而折损殆尽,他本就不信,原来果真还有门人存活。 想到此人竟是故人之子徒,更欲一探对方深浅,脚下发力,鱼鸢般越过三四丈空地,双手成爪,直扑被团团围困的黑衣人。 梅若影与林海如正在酣战,注意力却一刻也没有涣散。他对自身精神力的操控本就强于常人,随着战局的渐深,贮存于四肢百骸的真气越发流畅循环,林中各处风吹草动更丝毫没有逃过他的感应。 司徒凝香尚未扑到,他右手黑匕已经向上伸出,恰恰对准了对方落地时颈动脉所在的位置。司徒凝香自知若去势不改,这一回便是将自己要害送上门去。仗着内功深厚,凌空一个翻转,避了开去。 两人尚未正式动手,隔空已经交锋应对上了,只是眨眼工夫便是一合过去,司徒凝香单足点地回身再扑,林海如的剑锋也恰于此时袭到梅若影左肩。 聂悯毕竟是医者慈悲,原本这个黑衣人就无大恶,更何况几番对阵之下,不输于在江湖上已少有敌手的林海如。动作虽是低俗不入流,却不改其中隐然透露的灵动活泼,已经起了爱才之心。 当下见林海如这一剑藏锋回龙走势无声却迅急,黑衣人又正注目向右首的司徒凝香,恐怕无法躲过。心中暗叹罢了,只是卸掉一肩就能生擒此人,总比捉个死人强。 不料那黑衣人似乎后脑长眼,剑锋正要扫上他左肩的那一眨眼间,左臂突收,回手挡了上来。 林海如清清楚楚地看见对方唯一的武器正遥遥指着又待扑上的二师父,仅仅一只空空左手前来截阻自己的一剑,已经是十拿九稳要见血的架势。 平空里突然“空”地一声闷响,林海如只觉手中长剑遇上了坚硬无比的障碍,硬生生被挡了下来,虎口震动,难受无比。惊愕间只见长剑确确实实地击落在对方左臂上。 黑衣人突然桀桀怪笑,左臂一振,将他长剑卸下。身形暴涨,猛然自树影里高高蹿起,右手匕首仍然防着司徒凝香,左手却又是一伸,五指抚在林海如左胸,轻柔一捺,怪叫道:“嘿嘿,美人儿摸摸……” 司徒凝香见状失笑,暗道这小子可将洪土的身法手法乃至神态语法全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就是圣人贤人遇上了这么个小人,也定要气得七窍生烟。 林海如却震惊无匹,这一抹的确是摸在自己胸上,若是对方手中持着利器,自己岂不是已经被开膛剖腹? 梅若影自己知自己事,且不说他根本没有伤人之意,就算对林海如的身体上下其手,也是迫不得已。 他当年跟血网黑蝎众前辈学武切磋时,被那个貌似君子、内里实是歪瓜劣枣的洪土狠狠特训,直练到倒摸如流的程度。对敌时也没多想,一旦用上洪土的功夫,便自然而然地就摸了起来,就连那男子教学时刻意显露的猥琐神态也学得个七八成相似。 况且洪土的心法有异于常人,左臂之所以能动作奇诡、迅急如电,究其原因便是因将真气集中行于臂肩关节。若是手中握了武器或凝聚气力,便无法有如此出奇制胜的速度。也因此,洪土便转将左臂配以扰人心志的动作,右臂专施杀招,往往能出其不意克敌制胜。 梅若影因觉得左臂若空置,只能扰人不能攻防,如此也属白搭。便于臂上套了钢套。这钢套用的是他与山庄的器堂工匠做了成百次试验才配比成功的合金钢。因添加了适量的镍铬,不锈而坚硬,可防利器,可以横扫,更显变幻莫测。 故而当下虽能摸触林海如,要想施展杀招,专以左臂则不能。而林海如的利器也伤不了他便是了。 司徒凝香在另一侧边佯作进攻边是寻思。 他自年轻时便惯于单打独斗,后来与聂悯相伴日久,便除了他再无人可与配合攻防。 林海如这徒儿武功虽高,奈何与他默契不足,如此打斗只能是相互牵扯、碍手碍脚,反而打了折扣,于是低叫道:“乖徒儿让开,让师父来会会这个缩头黑龟。” 梅若影闻言心中惊异。 当年他尚在青阳宫时便已知道,林海如是东齐七皇子的师弟,则师父自然与那七皇子殿下的师父是同一人。 莫非正抢攻自己右方的男子——曾多次“参观”司徒荣及春宵野合的男子,正是早已入土为安的前任青阳宫主沧云老人? 开玩笑,岂不是诈尸么! 第64章 狐欺狸诈 林海如闻言,长鞭一收一束,长剑挽了个剑花,倏忽间已经退了开去。 司徒凝香替了徒儿的位置,他本来就是面恶心善的人,看着自己徒儿被黑衣人占了便宜,虽知是功夫性质使然,却也向对方阴阴笑道:“大好男儿不学好,偏要学这些不上道的功夫。你父母若知道了,不揍你的尊臀一顿才怪。”一语未毕,一杆黑鞭于夜空中展开,划出道道深色的鞭影,直袭向对方。 梅若影知道对方是在激将,也不为这番言语所动,更是确定眼前男子并非沧云老人。 他从未听说过那个已经过世的老头子用鞭,更没见过青阳宫中哪位前辈高手善于这等诡变武器。心中一个谜团渐渐揭晓,原来林海如另有师承,甚至还脱离了青阳宫? 没等他意识到因这番想法而来的轻松,鼻尖似感觉到毫无异味的烟雾粉尘,声色不动,依旧潜迹藏踪地阻挡对方攻势,闲暇间还出其不意地偷袭。却已经对这来无影去无踪的烟粉了然于心。 原来药粉正是司徒凝香所使。他擅长鞭法,林海如的鞭法便习自他早年习武时留下的笔记心得。除此之外,更擅长以鞭势带动毒物,克敌于眨眼之间。 司徒凝香本想迷昏了这个被洪土带成了歪瓜劣枣的黑衣人,哪知道这黑衣人本身就具有非同寻常的药毒知识。 更何况梅若影自四年前打通了两套脉络后,真气运行已经大异于常人。 要知道,天下间人人闻之色变的冰魄凝魂的确无药可解,却并不等于无法可拖。自通了第二套脉络之后,便以之存储真气,徐徐融合毒性,这才将发作的时间一直拖延下去。 身具两套脉络的功力是非比寻常的,就相当于修炼的成果两倍于他人,对战时以两脉运气,便好似两个自己同时与对方比拼一般,在功力与反应速度方面占尽优势。 况且冰魄凝魂能为之徐徐融合,等闲见血封喉的毒药则更是能够化解殆尽。今日之梅若影,若当运气行功,除极少数的几种药物之外,已经达到百毒不侵的境界了。 那边厢,司徒凝香连换了数种药物,始终不见对方倒下,越发惊异下想到了一个可能。莫非这个黑衣人不但向洪姓五兄弟的老五洪土学习身法和擒拿手,还向老四洪炎学习了毒杀之术? 想当年那场毒毒之战中,他曾废掉洪炎一只手臂。后来竟然还能化敌为友,除了因为他和洪炎都是恩怨分明之人,也因为两人均因兴趣相同而惺惺相惜之故。 好你个洪炎,数年不见,竟然培养出一个声色不动之间化毒物为腐朽的解毒高手!而且这人修为之深厚,内息之悠长,竟能与他对战三十回合而不露丝毫败相。 想到此处,爱才之心愈甚,就如碰到了一个稀世奇珍一般心痒难挠,只差一点就要把对方那些歪七歪八的“双龙抢珠”、“猴子摘桃”都给忘掉。不过如此一来也无心再打下去,突然间低声道:“青阳宫可把血网黑蝎藏得很好啊……” 梅若影心中一跳,使个虚势,跳出圈子。 司徒凝香也于此时罢手退开,却与聂悯和林海如分别矗立于梅若影周围,堵死了他任何一方的退路。 梅若影疑惑不定,握紧了匕首正要思考对策,余光却看到林海如的身影,于是灵光一闪,知道了对方为何会有他是青阳宫人的猜测。毕竟群竹山庄染手江湖之事十分秘密,因而要在司徒家族眼皮底下将诺大一个杀手组织隐匿,便只剩白衣教和青阳宫了。 那林海如自然早已脱离那里,并且还加入了白衣教,所以如今才会猜测自己是青阳宫的人。越想越是了然,又仔细打量了另两人一眼,仔细与记忆相应辨认其形体特征,一边答道:“原来是白衣教的朋友前辈,失敬失敬!” 司徒凝香眼露愉悦之色,暗地里却啐了一口。他好不容易才跳出了司徒氏九阳教,怎么又莫名其妙地入了白衣教去了。 聂悯在旁边看了多时,突然插入道:“雷双,还不把面巾摘了,不嫌烦闷?” 他早年学医时也曾解剖过多具尸体,所以对人体结构掌握得精确,这本就与梅若影善长观人的精细眼神道理相通。再者本就对雷双起了疑心,终于看出眼前人便是帐中医童。 林海如侧立于一旁,只觉得大师父所叫的名字如轰天巨雷,明明是清风飒飒的静夜,却隆隆响彻耳际。难以置信下逼视向适才妙手摸摸层出不穷之人。 在他灼灼的视线下,只见黑衣人呵呵笑了起来,二话不说扯下面巾,道:“既如此,宁主事、高医正、沐医正何不也与雷双坦诚相见?” 一瞬间如过万年。只见面巾缓缓般落下,露出了代替雷双从军的“梅若影”的面孔。 林海如彻底无语了,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多年来以冰寒无情覆面的“沐含霜”就要崩溃了! 莫非真的只是恰巧同名同姓的不相干的人? 莫非,真的,只是恰巧同名同姓的人! ******************* 大半夜的打斗和勾心斗角,梅若影疲累欲死地潜回到蜗居的营帐。好在总算与那两个白衣教的前辈达成了共识,暂时组成了共同对敌的联盟。这也多亏宁主事似曾与血网黑蝎众杀手交好的陈年旧事。则他也可以从数个方案中选出一个最适宜的了。 刚掀开帐帘,立刻感到不对。帐中正弥漫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淡香……是他以前所配的秘制迷香。毕竟做贼心虚,受不得惊吓。等到心中稍安在定睛看去,自己的草铺上已经躺有人了。 ……看体型,还是个庞然巨汉? 梅若影一声叹息,现在是不必怕与他同帐的人中途醒来了。他走之前就已经放了迷香,如今鸠占鹊巢的这人又给放了一次,恐怕山崩地裂覃快也醒不过来了。 上前两步,毫不客气地弯下腰去,拍拍那汉子的肩膀道:“罗保亩,拜托你让一让,腾个位置给我。” 罗保亩有迷香的解药,自然不会被迷晕。此时正睡得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一边去,没看见床上已经睡了两人了吗。” 干瞪了两眼后才反应过来,掀开薄薄的被子,只见罗保亩的小徒弟小岱正暖暖地蜷缩在汉子的怀里。难怪今日之罗保亩横卧之姿显得如此“壮观”。 梅若影哑然,吸了口气道:“罗保亩,你带小岱一起到这里就是为了一起睡觉的?” 罗保亩刚才睡得熟,一听这话立刻清醒了,赶紧翻身坐起,挥手道:“别乱传谣言,我可纯良得很!这次来是给师兄带口讯来了。”一边说一边自贴胸的暗袋抽出一叠纸片,交递给对方。 梅若影接过纸片,靠近就着透过帐篷的风灯看了起来。 第一页上寥寥数字写着东齐的近况,颜承旧和郑枰钧倒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游说说动了东齐的主帅,实行清野的策略。 坚壁清野么?也就是说,南楚军一旦渡过了长江,顺着大小道路北上,将在不会见到一个平民百姓,找不到一粒粮食一眼水井。 这固是拖延战事引敌深入的疲劳战法,却也是摧毁东齐国内经济的一大灾难。当下时值春季,农民不务农耕而要搬迁避战,荒废沃野千里,来年又要吃什么呢。这帐岂不是要算在山庄上头? 罗保亩在一旁看着梅若影的眉头细细地皱了起来,想到这次师兄嘱他前来解说清楚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在东齐呆了一些日子,对师兄和郑枰钧的商议也稍有耳闻,低声笑道:“别忘了,郑公子原来是哪一国的呀。” 梅若影闻言一怔,他自然知道郑枰钧是哪一国的,还知道郑氏家族与北燕王室的亲密程度。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东齐与北燕的地图。这些地形即使只是大致,在这个时代也属于难得的军事机密,而前世的学生们为了考试可是看得几乎眼睛长茧的了。 对照纸片上将要引诱南楚深入的路线,竟然一路向东齐的西北延伸,直指向北燕东齐的交界,心道原来如此。 北燕之中也有九阳教的分舵,信者甚众。王室长久以来遭受九阳教众的骚扰深重,早已不胜其烦。恐怕这次与南楚的开战早已等待良久。若能灭了九阳教所崇拜的司徒氏的威风,也是对九阳教的一大打击。 好你个郑枰钧,这可是一石二鸟的计划啊。即使偷换金焰毒龙丹的破敌计划不能顺利进行,北燕联合东齐突袭南楚的策略也可以立即顶替。 翻到第二页,是颜承旧的亲笔书信,附着山庄器堂和八部天龙联署的密呈。 凝目看去,只见其上写着器堂两年前的一单大笔进帐。由于器堂负责山庄武器供应,技术要求较高,一直以来由梅若影和十老人直接管理。 他还记得前世常有同学误以为青铜硬度不够铁器,其实不然。青铜中的铜、铅、锡的配比变化多端,从配比的一齐到配比的六齐,硬度和韧度差距极大,有的极坚却易碎可做箭簇,有的极韧而不利可做钟鼎。 这一世的人虽已经可以制作铁器,却仍没有弄明白青铜合金的不同配比与特性,器堂工匠却在他一个主意的启发下,补全了不同的合金配比。 信上所书的两年前,也正是差不多那个时间。器堂很少对外出售特殊合金的武器。对方为了求取一套龙凤双剑,在那单生意中花了巨额费用,几可将器堂的规模再扩大两三倍。 再向下看去,几乎要失声笑了出来。原来是颜承旧直管的八部天龙的报告。几经盘查之后,他们找到了当初武器的定制者。数年来之所以没有去查,一是当初为了发展山庄暂时腾不出那么多精力,二也是因为买主的行踪诡秘,兵刃多番辗转后已经失了影踪。 可是没曾想到,他这几日夜夜去偷看司徒荣及,夜夜见到的那副金光闪闪的双剑,就是当年自他手中卖了出去的五齐配比之青铜双剑。 当年制作出的这副兵器因所含的锡较钟鼎之锡要多,又较鉴镜之锡要少,故而呈现出非金非银的肉红色。 大概是那人家主教主的当惯了,觉得铁贱铜尊,便非要铜制的利器;又嫌这特制的合金色泽古怪,便又在上面镏了一层灿灿黄金。 器堂制作武器之精巧,非亲见难以想象。如此贴身又难以看出的藏物之处,司徒荣及若不将毒丹藏在这里,就只能以“呆”来解释了。 可惜司徒荣及自忖聪明,现在却遇上了武器的售出者。人算不及甜酸,纵使他一世英名又能如何? 又大略看了一下后面的信笺,无外乎山庄的日常报告,最重要的还是前面两张。浏览完了,抬头看向罗保亩,说道:“还有其他事么?” 罗保亩知道他会有这一问,又掏出两样东西道:“这个是打开龙凤双剑机隔的钥匙,这个……是大师兄让我带来给你看的。” 梅若影接来过来,只见其中一样是一把只有一个指节长短的钥匙,另一个则是个不起眼的小瓶,入手便知其中装着什么粉末。 拔开塞子,本着当年做化学实验时养成的习惯,谨慎地扇了扇瓶口,立刻嗅到有些刺鼻的硫磺味。疑惑着倾倒了些许在掌心,原来是黑火药。 记得这个世界并没有盛行火药一物,就连过年时点的爆竹,也确确实实是真正的火爆竹子,问道:“这是?” “九阳山近来有人大量采购硝石、硫磺和木炭,又招募一些炼丹方士,山上日日起烟不断,八部天龙多次上去探看终于得到了这些东西。” 他只觉得心中咯噔一声,找来火石火镰,倾了一些粉末在地上,又敲出些许火星。便只见蓬地一下,粉末燃烧殆尽。看样子已经算是很标准的黑火药,不知经过多少试验才研究出其中配比。威力虽远远及不上TNT,可大量使用也足够麻烦。 司徒荣及还想在这次大战中,为司徒家族的神圣性作宣传么。 若是在战场上使用出来,虽尚不足以稳拿胜利,可天下无知者甚众,越发会以为司徒家乃雷神火神降世。 更不知邪教之患何时能休。 思索片刻,一个模糊的想法浮现于心头。既然司徒荣及还想要为这个家族添加神话的光彩,那他也就奉陪到底,干脆也以神话的方式来终结这个家族的光彩。民众既然尊信神力,何不以毒攻毒? 反正TNT之类的高威力爆炸物,也并不是那么难制的。他虽记不得黑火药混合物的标准配比,硝化甘油却记得清清楚楚。医院里为治疗心血管疾病,就专门备有硝化甘油,学西医时出于个人兴趣,也曾偷偷制作过。 从帐帘的缝隙看出外面,又一小队巡兵行过。东边的天已经露出粼粼的灰亮。梅若影收拾了放得开阔的心思,道:“快吹号起床了,你也赶快带着小岱回去,免得我受你们牵连。” 罗保亩不好意思地抓头笑笑,道:“我们已经被安插在军需房,嘿嘿,这些时间看来是回不去的了。” “你们被安插在哪里不关我的事,赶快找地方回去就行。要不天亮我怎么对覃快解释?你们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唔……那你,你要与这人好好相处啊,”罗保亩说着边向对面睡得昏昏的覃快努了努嘴,“千万不要因为孤夫寡男共处一室而有了什么不该的想法。” 梅若影头疼地捂着自己的额头,问道:“这也是颜承旧让你带过来的话?” 罗保亩赶紧急摆双手道:“怎么可能,大师兄除了正事什么也没说,只说庄主自有分寸,不用他啰嗦多话。”一边说着一边拎起睡得死猪般的徒儿,飞也似的逃了,快得像连帐帘都没翻,直接透帐而出一般,显然是常被大师兄教训,已经怕得要死的程度了。 第65章 渡江 南楚贡王十二年三月末,公子小白亲率大军三十万,渡长江北上东齐,欲与之主力一决高下。 喧哗声从昨夜到今日便一直没停过,拔营、装车、排队、上船,尽管是战事延伸下必有的行动,却显得如此日常化,不少士兵一便拆卸着营帐、搬运着军需,一边还讨论着各自的老婆孩子如何如何可人爱怜,毫无开战前的紧张气氛。因为探子回报,东齐去年灾害歉收,粮草未能及时备齐,军队引而未发,未能及时来到长江北岸驻防。如此渡江毫无惊险,便可挥军北上,先发制人了。 军医房分两批上路,先遣队员清晨时就已经渡江,主要人员则留待大军之后才渡。 最后,司徒凝香和聂悯称职地将医房成员和器械药品安排进了三艘临时征用的民船内渡江。虽说是渡江,毕竟军医房不同于一般军队部署,专业要求十分之高,于是医正医童都不被安排划船,转调了一队士兵专为划船负重。 雷双因原本就是直属于沐含霜名下的医童,于是梅若影便跟着坐于林海如身旁。 正是春汛时节,江水滔滔,一船子的颠簸起伏。众医正医童何人曾见过这等阵仗?无不紧紧抓着座下的船木,生怕被甩到了江里去。 林海如却稳稳坐于船缘,远远望着北岸,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因他进入军医房原本就是以江湖人的身份,便也没人对他的稳若泰山感到惊怪。 梅若影坐在一旁看着,这时夕阳已经西下,离江面已不过两竿,阳光从林海如的侧面掠过,留下了光亮的划线,还有浓重却稳定的阴影。此时的他犹如一尊忘却了烦忧的雕像,无惊无怖,向着一直企盼的战场接近。 一时间有些失神,直到对方的神色几不可察地轻轻动摇了一下,才惊觉到自己已经恍惚有好一阵了。近来心绪烦乱,休息不足,便连什么时候恍了神都没有察觉。 才又感觉到自己随着民船颠簸而抛跌,耳中又传入了大江拍船的声音、船桨破水的声音,还有人在吟诗。 适才一名医正清吟浅唱。梅若影正发着呆,只在林海如神色动摇间听到最后两句,不知那医正是从何听来的诗句,可于他而言却是十分熟悉的诗句。 林海如则是心神凝定,虽然目注远方,却一直听着船中众人的言谈,一首又一首。 最先是一个医正耐不住旅途无聊,吟诗以解旅途颠簸之困顿。同帐们大多读过点书,都算是文化人,于是也跟着你一首我一则地诵起新诗旧赋来。 适才那一首,于他而言是极熟的。当日离开青阳宫而去白衣教,留下了与若影论学时记下的诗句曲谱,只望能凭之可寻得一二分踪迹。可是如今,人寻不到,诗句却散播天下广为传颂。每一次闻得,都只觉人生之无奈。 好久,也已经好久没有忆起过这些曾字字辗转斟酌的诗句了。 林海如神色微动,却隐没在背光投下的阴影中,唇间缓缓复诵着适才那医正所吟的诗句。 “……但得怀中半壶暖,何惧生死上青天。” 生死本是常事,若得尽兴,若得人间一线温暖,又有何可畏惧退却,不外乎化作魂魄回归青天罢了。 还记得那一年的大雪皑皑中,一个少年在他和四名前辈面前徐徐温酒,款款而谈,当时虽也感叹过其诗句间的意旨。却没细思过若是与诗中相反,人生未得尽兴,也失却了所有温情,死亡依旧也是无可畏惧。 换了个时间,换了个地点,换了数个人物,再一次听来,却是如此的无奈。 梅若影坐于他身旁,耳力不同于常人,便是大江拍打之声中,也听到林海如沉沉的声音,心中略有感触,也转望茫茫的江涛。 突然劝解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何不多想那如意的一二?” 林海如轻轻咦了一声,转面看了过来。目光沉沉,与浮动激荡的江面完全不同。背着阳光,显得愈发黑邃难名。眼前这个青年,也算善解人意。若是抛却了偶尔故意作出的那些惹人反感的举动,也算得上一个堪与比肩而战的盟友。 也不知他年纪轻轻,为何会敢与司徒家族为敌而无所畏惧。或许,大家都一样,都有着难以释怀的伤心事,所以如今也都有着无法告知别人的隐瞒。 若是记忆中那个少年还活着,这一身的伤病,断绝了经脉,又不知如何能在南楚东齐的重金悬赏下逃脱得过呢? 他突然和声道:“有一个青年,与你年岁相当,也与你同名。” 梅若影静静听着,身后是医正医童的对答笑谈,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无比安宁。 “如果我说我就是他呢?” 林海如低头看了他两眼,突然笑了,如春风划破了冰面,一瞬之间又恢复了那个润如东风细雨的文雅书生。 也仅是一瞬之间。 他摇头,续道:“那个人若是习武,大概也会有你这样的成就。只可惜他身上经脉断绝,疾患颇深,是不会有你我这样的幸运了。” “幸运?你现在如此困惑,能算是幸运么?” 林海如转而望向北岸,道:“我现在只觉得心中轻松无比。忍耐了四年的仇恨终于将要完结。” 梅若影心中隐然起来了丝丝缕缕的闷痛,稳着声音问道:“然后呢?” 林海如低低地笑了两声,道:“先把眼前能做的事做了再说吧。”对他的问题,始终没有回答。 梅若影静静地听着,身上是夕阳温暖的霞晖,心中有渐渐沉淀的安宁。阖上双目,等待着时间安静地流过。对着这样的林海如,他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又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呢? 只是该如何去爱人,该如何接受别人毫无保留的爱,他似乎已经丧失了人类最温馨柔暖和幸福的本能,反而给那怯懦的逃避占据了上风。不论是对于林海如,还是对于颜承旧。 身后突然又有一名医正,挥开清正醇和的声音,划破了江上愈烈的风声,缓缓吟诵。 林海如也是记得如绕指之丝,挥之不去,亦随着木桨起落的节奏,沉沉地吟诵。 “幕云席水绿承夕, 晚雨渐止荡竹艉。 莲红不羡泅烟暖, 抬望南来雁回天……” 平和的,柔蔼的,温暖的,归乡的诗句。 却不知为何,有着淡淡的心酸,淡淡的无望。 ********** 渡过长江,下船换车,军医房一应杂事都有医童和调派前来的士兵负责。 分配民船的时候,林海如与梅若影在一船,聂悯和司徒凝香分别乘坐另两舟。覃快是聂悯的医童,便也随聂悯在另一船上。 下了船,医童们又聚合在一起套上牛车整理器具。覃快一边做着事情,一边絮絮叨叨地接续着他所乘那船上未完的话题。 原来是白衣教与九阳教的杂谈。白衣教之所以衣白,是因为崇仰当空皓月之皎洁无尘。白衣教众若是为人处事,也当如月如水,毫不张扬。 梅若影想了想,与朋友所建的群竹山庄,表面上虽并不涉及江湖事,就连这一次介入东齐军中也是以打击商业对手为借口,却也并非与江湖组织毫无联系。山庄就常与白衣教有生意往来,也经过协议担负起白衣教加入战事的用度。这些零零总总的事情加起来,自己也算遇见不少白衣教的人了。 白衣教众大多如月如水,果然当得这样的譬喻。 话题又渐渐回到了当下的时局和九阳教。其他医童讨论得唾沫横飞,大都对九阳教势大欺人看不过眼。这个教派在四国流行,却因教义宣扬的是得正果后的升天和享受,所以崇信者并无对他人的仁爱之心,反而时时刻刻想的都是自己的福利,想着如何向教中圣物表达自己的诚心,以便以后得成正果,升天享乐。 南楚尊九阳教为国教,不少人入了九阳教后在仕途上也平步青云,于是横征暴敛、鱼肉乡里的事情也没少出,小人酷吏层出不穷。也难怪这样的教派即使有很多愚昧跟风之人疯狂地追随,亦有许多有志之士鄙夷唾弃,欲除之而后快。 一人小声嗤笑道:“什么九阳,觉得一个太阳还不足以提高自己的身价,便加成九个太阳作为圣物,这也太让人耻笑了。” 覃快也点头附和道:“就是!什么玩意的九阳教,若是一个家族能够救得了天下众生的苦难,这家族干嘛不自己去灭了四国,还要眼巴巴指着当南楚的副帅?” 梅若影面上虽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青年,实际早已比这些同龄的医童老练许多,深知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左右看看,只见旁边还站着几个无所事事却迟迟不走的士兵,心中一跳,毕竟同帐一场,于是低声阻止道:“覃快,防人报复。” 覃快哈哈一乐,大声道:“没事,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丝毫没有察觉梅若影语中的警惕,便又自说自的。 却于这时传来一声呵斥。 冷漠的声音是医童们梦中听闻亦要抖上两抖的,年轻人们赶紧都停了说笑闲谈,专心套车搬物去了。 又是一声呵责,针对的却不是医童,转向了无所事事的士兵。那些大汉们也不敢得罪这人,赶紧也都疾步走了开去。 梅若影回头一看,见到林海如远远凝立于众医正间。适才两声呵责便是他所出,又正转了头去应答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年医正的问话。神态漠然却不改彬彬礼貌,果然皓洁如月,凉润如水。 虽然面上冰冷,却还知道要为别人的处境考虑,要阻止可能发生的迫害……林海如,你其实也没变得多少啊。 青年低下头,有些安心地笑了一笑,也转而去扛自己的东西。 北岸一目荒然萧瑟。 虽已经到了春末,田地里的作物早已冒了青,却仍是青黄不接的模样。能吃的菜蔬,不论是采摘还是践踏,都已经被摧毁殆尽。村里镇里,空无一人,不论进入哪一处,都只见空荡荡的一片。水井被封堵,吃用一律带走,往日或许繁华喧闹的市场,如今也空旷得几乎呼出口气都能听到回声。 梅若影早已得到消息,东齐纳了山庄递交的建议,实行坚壁清野的政策,将长江北岸的人民,一律迁往淮河东北,老幼病残也带往山里躲藏。只是没想到,这一切做得这么彻底,这么迅速。显得东齐一方的主帅,有着得力能干的手下,雷厉风行的手段。 南楚的队伍浩浩荡荡,身处其间几乎有种被淹没得无踪无影的错觉,梅若影看着听着旁的士兵倍感轻松愉快的对答谈话,心想战争不外如是。今日还在笑闹,明日上了战场,又不知今日笑得愉快的能有几人生还。 没人注意到他的心思,都渐渐沉醉在因东齐的撤离而产生的轻松与轻蔑的心情中。 这一片土地,是那个人脚下所治御的土地。现在虽还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也许有一天,也必会成为这片土地的统领者。 这是他上岸后途经的第一个镇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牛车上,而是跟随着一路言谈说笑而进的士兵,一步一步地走过。 若是那人所治理,人民或许能过上不错的生活。可若是成为那人的敌人,则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情。 今日,今时,又踏上了这片土地。 东齐七皇子刘辰赓,便在土地的那一端。犹如一头虎视眈眈的猛兽,在蛰伏,在等待,双目炯炯地紧紧盯着自己的猎物。隔着绵延万里的土地,那个人就在那一端。 真的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即使为了此战,亦不用与那人对面,他自有山庄的人去与之联系应酬。况且就算上了战场,对方身居帅帐之下,他也只是敌阵后方一个小小医童,见面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 世间近在咫尺、心在天涯的人和事如此之多。 相见又如何,他已经不是被保护于那张大伞之下的人了。相见又如何?已经没有当年的心情,争如不见不闻不知。 ************** 一路行程漫漫,南楚军的战线越拉越长,每到一处却都发现城池空空,人民早已走避,就连鸡鸭粮食也不留下分一毫。 公子小白仗着手掌三十万大军,东齐却只有六七万军马,一改懦弱胆怯的作风,冒进而贪功。将领们刚开始也为东齐的不战而逃深感奇怪,但抓住了几个东齐老农问话后,才得知原来是东齐军因己方集兵甚众,兵力对比悬殊,未赴战场就已经没了战心。当下正刻意延迟对决的时间,在东齐西北排开战线加紧练兵。 公子小白得知后大喜过望,即令军马兼程赶往东齐西北毗邻北燕和西秦的伏虎坡。 这一段时间,梅若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地在众人面前搞自己的所谓仵作的秘密配方——用何种方法可以降低伤员的感染率。 方法他在前世早已是熟得不能再熟,可是为了不让众人起疑,自然而然地使用出来,便只有做这一出戏。 他一直在想着该如何将毒物施在步步为营小心翼翼的家族首脑,眼前所做的事就是他的答案。 初时得到的奇毒真菌“二月夺命”的孢子保留了毒菇中泰半的剧毒。虽然经过煮熟后会变得无害无毒,却有着另外一些毒菇的特性——若是浸泡在酒中,涂抹于人身上仍会浸透皮肤,效果与生食无异。 覃快和几个医童蹲在旁边好奇地看了一个晚饭时间,只见这个出身仵作的青年将几个器皿拼凑起来,说是要充当成“蒸馏器”,便在器皿里面倒入了烈酒,又在下面点燃了火。 南楚军营在出兵时一律禁酒,本来是不会随军带酒的,更何况是烈酒?可是军医房不同。这时的人们已经发现用烈酒清洗伤口,虽疼痛无比,却能在一定范围内防止发炎脓肿的发生。军医房的烈酒便是为清洗重伤病员的伤口而准备的。 第66章 炼酒 酒精的化学制备方法记得模模糊糊不清不楚。他毕竟不是万能博士,前世的酒精便宜而且易得,大脑更是要腾给更有价值的事情用的,就没有花心思记忆那些化学式。 好在化学方法忘记了,还有物理方法可用。 本来取用烈酒要通过医房主事的同意,眼下既然已经同流合污,这又有什么困难的,所以他只是和那老头子做了些表面文章便捧得满满一大坛子的烈酒六年香回了来。 司徒凝香也在暗自奇怪这个青年又在搞什么鬼,原先以为他只是个呆头楞脑的小仵作。后来却发现他隐瞒良多,算是撒谎隐瞒的个中老手,以至于现在越看越觉得顺眼,大起臭味相投之感。 可是酒已经给了,他掂掂自己的身份,一个主事老头子总不好跟屁虫一般跟着个小辈奔来荡去的吧,聂悯还老让他自己掂量着行事呢。想了想,还是觉得心痒难挠,便叫了乖徒儿过去看个究竟。 林海如本想找个无人处静坐,却也不愿忤逆了师父的要求,便一步步向那处走去。 此时正是饭后时分,大家都闲闲地休息,缓解整日行路的疲。司徒凝香远远看着一群医童团团围坐在雷双身边。 这个青年相貌平凡,语言无奇,不经意间却淡淡流露出让人向往的坦然。虽然几乎没有人察觉到,更说不清这样的特质本不应出现在这样年轻的青年身上,可是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坐在众人的围聚中了。 大家叽叽喳喳地你一眼我一语,欲问个究竟。中心的青年则浅浅地笑着,不言不语地做着手中的事情。 眼见林海如就要走到那圈子的外围,对面几个医童总算发现了,互相使了眼色,没片刻,一个圈子里里外外都静默下来。 司徒凝香头疼地捂了捂额头,大叹自己莫非年老智痴?如此用人不明。 这个乖徒儿在他们眼中温醇可爱,在别人眼中却是冷漠吓人。让他去看究竟?看得得到人就不错了——好在大家尊敬沐医正的面子,没有在他无言的冰冷下当面逃跑。 梅若影正低头专心摆弄,身边一直如沸水般热闹的聊天打闹声突然间被冻结了般静了下来。正好手里的事也告一段落,便抬头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循视一圈,毫不费力地顺着众人的目光发现了罪魁祸首,无奈下摇头失笑。林海如究竟是怎么变成如今这样,速冻效果比液氮还好。要是大家知道眼前这个液氮人本是暖人心脾,而不为人知的内心深处又是另一番狂傲,不知是否会惊吓得把下巴砸到脱臼? 看进对方毫无意味和兴致的眼中,因这个人的本性而自心中暖了出来。 林海如,自号为书律狂人的林海如,可惜没人像我一样了解你的本性啊。 主动往旁边挪了一点位置,向他招了招手,梅若影坦然地笑道:“沐医正,何不过来看看?” 看着林海如毫无犹豫迟疑地穿过众人围坐的圈子,穿过众人的诧异和沉静走了过来,梅若影眼中有薄薄的暖润,嘴角却笑得闲适。 所谓君子坦荡荡,就是这样的感觉吧。对于别人的目光眼色毫无芥蒂,做着自己认为无需介怀的事情。因心中没有歪邪不正的想法,所以才能如此坦然。 旁人只见林海如不发一言,坐在雷双的身旁,都默默倒抽了一口气。暗叹雷双不愧是仵作出身的人,天不怕地不怕,连这个在江湖上杀人不眨眼,在医帐中冻死人照样不眨眼的沐含霜也敢如此自然地接近。 静默了一会儿,几个善于观察的年轻人却又奇怪地发现,沐含霜和雷双坐在了一起,似乎被左右招呼照顾的雷双缓冲了些许,并没有印象中那般的冷漠可怕。那两人间的距离——不太远,也不太近,恰恰保持着适当,让人觉得不算太过生疏,也不算太过亲密。 蒸馏酒精,绝对不能使用高温。因为酒精的沸点也就七八十摄氏度左右。也就是说,在这个温度的时候,液态酒精就会完全被蒸发成气体。再加温,烧出来的就不是酒而是水了。 所以其间温度的控制要恰到好处。 梅若影神态也不改分毫,转回自顾那个临时的蒸馏器。林海如刚开始只是因着二师父的命令,看着看着也不知不觉在一边揣摩了起来。 其时火点得十分之小。盛放酒浆的坛子高高挂在三脚支架上,底部离着细小的火苗也还有一段距离。 酒坛顶端密封,只在顶端插着一根极长而柔韧的苇管,屈出弧度,下伸到火苗之外。 随着坛内温度缓缓升高,在密闭的酒坛中有淡淡的液汽腾起,拥挤着通过细长的苇管,冒出阵阵浓郁的酒香。 年少的医童们本来十分敬畏不苟言笑的沐医正,现在看他静静地坐在雷双旁边,雷双也神色不改。纷纷佩服,也渐渐放了心。又见雷双耐心地往缠了布条的苇管上浇水,终于又有人忍不住问:“你淋这么多水做甚?” 梅若影笑而不答。 突有一个声音问道:“是为防苇管裂开?” 众人讶异地看去,原来是高老头也被这里的热闹吸引了过来。 高老头为人和蔼,做事公正,很得人心,便有数人站起要让位于他坐下。梅若影见了,在一旁暗叹道:“这就是rp问题啊,林海如作孽太深,都没有这般待遇。” 聂悯则是颔首一笑,摇首阻止,穿过众人的包围来到了火前,林海如的身旁。 林海如见是大师父来到,赶忙从地上站起,要把位置让与尊长。 清癯的长者看看林海如,又看看从容不迫的雷双,突然叹了口气。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笑了出来,伸手将站起的青年压坐回原地,自己则到了雷双另一边,也席地而坐,丝毫不怕沾污了从来都是一尘不染的外袍。 “可是高医正,这么热,苇管靠湿布条就能不裂?” 众人一看,这个敢于突破静寂的人果然是言语莽撞成习的覃快。 聂悯则丝毫不以为意,转头向执火的青年道:“适才算我多言,插入了话题。这次可不敢再做僭越。”他虽知道原因,但向来谦虚包容,只怕抢了年轻人的风头,丝毫不在意别人会以为他并不知道。 这个长者也算是中正和平的人,谦逊有礼又不显软弱。梅若影越发觉得这位长者外儒内刚,再狂傲自大的家伙到了他的面前,磨也要被他磨软了。更何况他自己本就不狂傲,也没有理由不说话,于是向覃快释道:“你上次不还用桦树皮做锅装水熬药?你不是还跟我说过桦树皮为什么不会爆裂,难道你给忘了?” 覃快掐着下巴想了想,终于想通,只要温度不过高,如何会爆裂?拍手笑道:“你这原来是学自我的主意啊,哎,乖徒儿还不来给师父叩三个响头?” 众人听了都为他的大言不惭乐开了锅。 聂悯隔着中间执火的医童看向静默不语的徒儿,又看向笑语甚欢的众年轻人,突然想起这个青年当年叩头拜师的情景。这徒儿当时也正是这样无忧无虑的年纪。却经历良多,失去的更多,不知不觉间变得谨小慎微。及至四年前九阳山上重逢,这徒儿又渐渐变得沉默寡言,疏远人群。 此时闻到酒香蒸起,透过苇管喷出,溢得空气中阵阵香醇,醺然难言。果然是岁月不饶人,不知不觉间,已经这么多年过去。这其中的苦乐,岂是一两坛美酒佳酿可以道来的。 随着香醇的气味渐渐淡去,专属于酒精的味道愈发浓了。梅若影不知身边人的心事,在手上套了层葛布压到坛上试温。隔着葛布也很快感到了热量,他所需要的温度终于达到了。 适才放出的是沸点低于酒精的芳香物质,现在喷出的东西可不能浪费。迅速将苇管另一端插入浸入凉水的铜壶中。 自来到这个世界后,需要的东西基本都要自己制作。就连前世在医院予取予求的酒精亦如是。所以这样的事情做得多了。刚开始也会遇到非常多的问题,但是多次反复后就能找到最佳的途径。因为所谓的“人”,靠的就是用自己的智慧解决问题。 在这个连烧酒都没有的时代,他所直管的物稀为贵阁却已掌握了制作酒精的方法。不但酒精,连配套的玻璃器皿、简易温度计都已经渐渐完善。靠的并不是他一人的智慧,是许多技艺精善的工匠共同完成的。 想到群竹山庄里为了突破手中的一个难题,会寝食皆忘、会忧心忡忡、会借酒助兴、会大喊大叫的各有性格的工匠,青年突然起了一丝归心。 他这个无家可归的游子,也有如此挂怀的归宿。 铜壶中液体渐渐凝集,酒坛的温度继续上升。将苇管拔出,需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 尚记得北京的二锅头酒就是用这种方法将低度酿酒的酒精蒸馏出来的。蒸一次要换三个锅头。低温时蒸出的第一锅是低沸点的芳香物,而后才是高浓度的酒精,第三锅则是酒精很少的水。因为主要取用第二锅的酒液,所以才叫二锅头。 若不是当年与同好们以二锅头的来历来打赌,并且还因之输了一顿羊肉泡馍,否则大概还要花许多功夫才能想到蒸馏的程序。 只是这次温度控制得严,蒸酒前又加了生石灰反应掉了部分水分,蒸馏后得到的大概是百分之八九十纯度的酒精,再调入一些水就能得到比较标准的消毒用酒精了。 覃快看得蹊跷,问道:“这就是你说的那种比烈酒还要烈的烈酒?” 梅若影失笑点头,将铜壶递了过去,说道:“你尝一口试试看。” 此时的酒都是酿制,就算所谓的“烈酒”也是可以神迹般喝上二三斤不醉的东西,连烧酒都及不上,何况这种浓度的? 覃快不知道厉害,仰头一口喝了下去。却没眨眼的工夫,只听“噗”的一声,一股酒箭自他嘴中喷出,射了老远。对面的医童们没想到反应这么厉害,起身不及之下,纷纷滚避,惊叫一片。 覃快也顾不得旁人的失态,惊跳老高,抛下铜壶狂奔向水源,聂悯眼见一壶刚制得的浓酒即将下地,二话不说飞身抢出,张臂一揽,要将尚在铜壶收回来。却不料几乎同时,另一边也伸来两只手臂,原来是他的徒儿和那个医童。 三人武功都属高强,应变又快,赶紧止了去势,收了手臂。 耳边听到覃快怒吼的声音:“烧、烧、烧死我了……” 声音渐去渐远。 林海如和梅若影都有些惊诧地看向对方,林海如因为这个性格捉摸不透的青年之谦让而觉得莫名其妙,梅若影却因林海如的位置而心有所感。 林海如,适才,从他身后伸出手来。 曾经,他任自己在他书房内随意寻书阅览。曾有一次,那书架太高,几经踮脚也够取不到。高高一跳,却引得半格书本落地。那时,却有这样一只纤长矫健的手臂自身后伸出,为自己挡了开去。 五年前并没有深思,为什么林海如在挡开书籍后会轻柔地扶上自己的项颈,为什么会有无奈的叹息逸出嘴角,好像有什么无比珍重的物事必须舍弃般无奈。因为他的神色太过平静,平静到毫无破绽。 一曲不让自己得知名字的琴曲,时至今日才得知的那个包含两人名字的曲名,可足以说明这些无言的纠葛? 迟疑仅仅一瞬间,也足以让一个铜壶落地。梅若影回过神来,但没听到物件落地的声音。转头一看,原来是高医正早已截住了壶的下跌之势,看着他和缓地问道:“这就是你所说的可防感染的药水?” “再调制一下便是了。雷家世代以仵作为业,为尸毒所害者众,用此酒可防尸毒感染。” “是么。”聂悯眼睫一沉,隐去了有些许复杂的目光。 他已经知道这个青年并非雷氏后裔,这些许的烦扰,便是因对方的本名而来,仍是沉稳地吩咐:“药理上的确如此,只可惜制作过于复杂费工。以后便由你负责提炼,沐医正负责保管,专用于校尉以上军官。” *************** 林海如一步不停地赶往营旁不起眼的一角。 适才一名随军的杂工闯入了医帐,因一个军妓不堪玩弄,奄奄一息。这番冲闯也惊扰了将近就寝的众人。那杂工闯过士兵的阻拦前来,身上尽是被阻拦殴打的痕迹,神色惨然地伏地乞求,祈求医正为那军妓救治。 原本军妓生死,军营概不负责。但是那杂工不顾军规,已经是抱着必死之心前来求救。 林海如如飞而行,绕过准备就寝的兵士,重复着通行的口令,通过了重重的帐幕。 是否军妓并不重要。于他而言,若是能救助被无辜摧折的生命,也是些许的解脱。 军妓所在的营房就在眼前那个不起眼的角落,林海如吸了一口气,正待加急脚步,身形却在将要经过三五个回帐的士兵时无言轻震——因为那片段对答中的一个名字。 几个士兵认得这有名的医正,侧身让开道,而后又说笑着继续行路。 林海如却徐徐缓了脚步,无声地停了下来。回身看向那几个毫无所觉的士兵,双目冰冷,杀意渐起。 握紧了拳头,又放下。又握紧,再放下…… 反复数次,终于高高举起了手掌,却是狠狠击落在自己胸口。 清醒点吧,司徒若影的名声在世人眼中已经坏到了极致,这是早已认清的事实不是吗。天下传谣者何其之多,若是将他们一个个地杀灭,江湖上不知还要掀起什么样的风浪。 若影受到了常人难以忍受的错待,是否怀着仇恨?是否也对江湖俗世的传言不甘气愤? 他只知道,那个少年只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一言不发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那少年肯定有怨也有恨,却不会因怨恨而疯狂,不会因被伤害而迁怒无辜。那少年即便会报复,也会懒得耗费精力滥杀仅会传谣的庸俗人。 是的,他毕竟曾是能与若影抵足夜谈的密友。如此倾心的相交并非为地位相貌,而是因那隐然透出的为人处世之道。那少年在旁人目光不及之处暗自苛求克制,却也无时无刻地吸引着自己的目光,终至再无法稍离片刻。 人生在世,知音几何? 若是妄开杀戒迁怒于人,可还能有资格做那个少年的知己之交? 今生今世,情人已渐渐无望;至少要留个彼此会心的至交。 第67章 故人两名 几个士兵继续无知无觉地走着,继续着兴致上的话题。 其实他们提起关于司徒若影也已不是第一次。毕竟司徒家族在南楚地位是难以想象的高,能有这么个人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且又不会惹得那个家族生气,想不谈也实在太浪费了。 有人想谈就有人传,于是将司徒若影在东齐时如何沦为别人的侍宠,如何承欢于他人膝下不知廉耻礼仪,又如何于当年青阳宫与九阳教一役中,被南楚人擒住,遭数人强迫着上了,终是遭了叛族欺祖的报应……之类的事情传得绘声绘色,有如亲眼所见。 讲得正兴起,回帐休息的号角突然长长响了起来,其中几个忙不迭地拽着裤腿跑了开来,只剩下两个继续不紧不慢地说笑。 “老打,你笑得倒是开心,想到什么了?”其中一个粗壮的浑汉歪歪笑问。他们两人改名换姓四年,平日都以假名相称,私下里还是习惯用着以前的名字。 年纪稍长的枯槁中年满脸带着亵笑,却浑然不觉,反问道:“有么?” 浑汉桶粗的臂膀往中年身上一搭,意有所指地道:“莫不是因为那个被咱们玩过的风云人物?” 中年闻言足下踉跄了一步,慌慌忙忙四处环顾。好在此时兵士们要么已经回帐安寝,要么还正焦急赶路,没有哪个人注意到这些谈话。 “怕什么,当年做那事时都没见你怕过谁来。”浑汉渐渐压低了声音,半个身子都靠了上去,在他耳边喷着气。 中年想了想答道:“我们现在虽托身庇护在孙大人身边,却也因这事情必须改名换姓,还是谨慎点好。” “有什么好谨慎的,那司徒若影大概也腐烂成灰了。倒是没有能拿这事去向兄弟们炫耀,正让我憋闷得慌……”说到半截,浑汉止了话语,原来是一队巡兵正打前方横走。 巡兵见这两人大摇大摆,毫无着急回帐之态,隔远喝问起两人的身份。 浑汉亮了亮腰牌,原来竟然是校尉级别的军官。巡兵赶紧赔了个不适,又继续向前巡去。 枯槁中年见那队人走远,才接着刚才的话题道:“你还想炫耀?” “难道你不想?人家茶余饭后说到当年咱们如何如何强迫司徒若影,喂他烈药迫他交合,又如何日夜欢爱不断,难道你就不觉得有种想跳出来拍拍胸膛说‘那人就是我’的冲动?” 此时士兵全都回帐休息,四处都已空空荡荡,王老打眼见如此,被四年前青阳宫一役吓小的胆子也恢复了些许,思量了一下,忍不住脸上渐渐扩大的怪笑,缓缓点头道:“我还真的有这种冲动哪。果然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陈伍也!” 浑汉听了,笑吟吟地捶了他一拳,转了话题道:“怎样?今日这些军妓可能与司徒若影相比?” 王老打摸摸跨下,早就尽兴的老二早在话题触及那个少年后又抬起了头,叹道:“怎能相比!怎能相比啊!” 陈伍也露出神迷色醉的神情,道:“果然如此。这些年来经历了这么多男女,还是觉得那具身体最是销魂。” “可是,难道你不后怕?那少年年纪轻轻,伤势沉重,还能把家主的大小姐害得惨死。又两曲笛音引得当年攻上青阳宫的教众大半发狂自残,莫不成如传言所说——真的是妖邪转世?” 陈伍吃吃笑道:“那咱们也是传言中压得那妖邪欲仙欲死的神人,你有什么好怕的?司徒若影这么多年没露面,不是死绝了,就是化灰了,只可惜现在要找到这么销魂的妖邪,也不是易事!” 王老打越听越觉有理,放下心来,却忆及曾任他们尽情摧折的那具躯体…… 还能清楚地记得那肌肤上满是钢鞭铁烙留下的残破,身上口中都溢着浓重的伤药气味。 而在他们一次次尽兴的冲撞中,身下人勉强结了痂的伤口一条条地崩裂。而后有腥红的血液流淌,徐徐滑落于地,逐渐沾染了地牢潮黑的尘灰。 于是似乎又听到少年一声声濒死般绝望的喘息,刚解决的跨下又不满地肿胀跳动起来。 这几年虽然总是做贼心虚,却总也无法忘记那段值得回味一生的香艳场景。饶是最近屡有早泄的迹象,也在忆及那段昏头黑地的情事时热血沸腾。 终于忍耐不住,枯槁中年倾身搂住浑汉的腰胯,谄媚地问道:“今晚回帐……你要不要……” 陈伍没料到他会有这一招,愣了愣,叹道:“咱俩今晚弄得那军妓快要断气,你还嫌不够?不过话说在前头,这次是你求我的,我可不在下面。” “随你……” 两人相互纠缠着走了几步,王老打才想起一件事,道:“你听说了没有?军医房那边在行军中又制了新药,据说是能防病防灾的,改日咱们也去讹他一瓶两瓶回来?” “怎么?你要防哪门子灾?” 中年一改平日里谨慎度日的情状,歪嘴鄙夷道:“嘿嘿,还用我说吗?每次在我跨下败下阵来的是谁?第二天又是腹泻又是发热的又是谁?还不是给你用的么。” 暗夜沉沉,有人仍不知何谓“牌烂未必定输,人贱自有天收”的道理。 ****************** 第二日向北行了八十余里,傍晚驻军时,士兵已经疲惫不堪,司徒凝香与聂悯有武艺傍身,也不觉困顿,精神奕奕地在帐外继续烧制昨日所得之“烧酒”。司徒凝香摆弄得兴起,不断啧啧称奇。 时值暮降,风灯也未点明,因未接战事,伤病不多,早已在日渐处理好了。 医账中昏暗无声。梅若影却在一人默默地摆弄着手中的器具。 这是罗保亩转交给他的,山庄器堂特制的一副刀柄。正是按数年前售出的龙凤双剑式样打造的模型。 器堂是群竹山庄名下的武器锻造行,因为总行设在北燕,近年来不断接下北燕王室的订单,极少对其他国家出售成品,甚至连一丁点儿炉渣也要谨小慎微地处置。这其间消耗的时间精力工本物本不知凡几,然而器堂却从来不会担心预算问题,因为这是一间拥有当今天下最为先进的锻造熔炉、最齐全的合金配方,乃至天下间最好的工匠的武器锻造行。 偶尔售出一件二等品,也可赚回凡人无法可想的金银。因为即使是二等品,流入了江湖也是绝世难求的神兵利刃。 不是没有人觊觎那群工匠们的技术,而是所有的核心技术都掌握在一个主要匠师的手中。其余都只负责其中一二,犹如管中窥豹,无法得知全部。就算捉住了一两个匠人,顶多也就能套问出如何控制火候或如何掌握锻造的捶击力度之类。掌握了所有合金配比、冶炼方式的那个神秘匠师却从来无人得知究竟是何人物。更何况今年来所有针对器堂出手的江湖组织,都被一股不知来自何方的势力明挑暗战,给予了超出所得无数倍的警告,甚至直至崩溃倾覆,以至于器堂也渐渐地成为无人敢于染指的神秘组织。 所以,器堂从来不会担心武器售不出去,售卖出去的武器常常是为了做人情。便也在堂内留存下这些武器的锻造工匠的名字、材料种类、构造图形的记录,以备不时之需。 当下正在手中的器具也算应了所谓的“不时之需”。 梅若影左右手各握着剑柄,指间犹夹着小巧的钥匙,反复练习着单手打开剑柄下的锁具,起出其中置物筒,偷龙换凤后又重新装回锁上。 既然司徒荣及很可能将毒物放置在剑柄中,那就干脆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至于时机,对敌的时候最是难防偷鸡摸狗的勾当了。 这些小巧手法他已经练了将近三四日。刚开始并不顺利,不是落了剑柄就是遗了钥匙。好在不论是一直傍身的医理,还是后来的武学,若没有持之以恒的毅力,也不付出辛劳,又怎么可能够获得。至今早已深谙做事不能一蹴而就这浅显道理多年了。 自他身份小小暴露后,高医正又将他调回与林海如同住,也不必担心对方发现他在练习什么,夜间睡眠前,也可以摆弄一番。 练到今日,撇开酸肿的指关节和老茧下又摩出的水泡这些细枝末节不谈,总算可以顺利起开机关。日后还要渐渐配合武功招式,在进退攻守间不让人看出端倪。 不借助光亮,仅凭着手感,他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直到听到了有人靠近的声音。 “好像没人。” 青年在昏黑里听到了传自帐外的声音,中气不足,又带着点不悦。 不等他做出回应,又有一个粗鲁的声音答道:“都在外面烧酒,里面哪里会有人!我们自己进去找找。” 梅若影呆然片刻,默默地停了练习,收了手中的物事,放回自己的药箱中。扯下了挽在臂上的袖子,自座上站了起来。 帐帘于此时正被揭开。实在已经昏暗不堪,来人毫无顾忌地自外面进来,可以看出一干一壮两个身影。 不知是错觉,还是一贯过于敏锐的感觉器官,青年嗅到片段的腥膻,夹着帐下泥土的湿气传入鼻中。 他默默矗立在帐中昏暗的角落,像一尊无言而端庄的雕塑。看着一步一步迈入的人影,就像迎接着远道而来的陌生访客,端直而无言地站在那里,静默地注视着。 好想要仰天大笑,人生讽刺,无外如是。 世间为何会有如此荒谬的事情。在一切逐渐沉淀,被新的生活与经历掩盖的现在,被他刻意遗忘的事端还是会自平静无波的水下冰冷冷、带着阴风惨淡的恶意浮露上来。 是在做梦,好一场春秋大梦。 别人的春秋梦无非情爱缠绵,无非平步青云,无非随形逐势起落沉浮。而他却是自己浇筑的遗忘的傻梦,遗忘着仿若可有可无的烦扰,在旁人或鄙夷或同情或隐痛的目光中,平静地活下去。 可是,真的能平静得了吗? 张了张嘴,听到自己的声音是不可思议的平静,和缓地说道:“这里有人,你们想找些什么?” 原来自己的灵魂与肉体已经分离得如此厉害。 话才说完,梅若影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格格的沙哑,渐渐大了起来。真是受不了自己,这不是传说中的“闷骚”还能是什么?他“闷”了这么多年,直到旧时遭遇重又历历在目时,才明白了自己原来才是传说中的“闷骚王”。 心胸仍是开阔,余孽毕竟要清,有什么可犹豫的?早在四年之前,地牢中气死周妍,血战中引人自残的两曲吹响之时,他就已经有了不可更改的答案了。 不到万事终结,他始终无法得到真正的安宁。 **************** 陈伍和王老打等到医帐人少时才进来,只因取药是用于那些不堪与外人道之事。本来见到天色渐晚,医帐外却未点上风灯,还以为真的没人。 想不到冷不丁听见一人谨守礼仪却又不卑不软地问道:“这里有人,你们想找些什么?” 两人正吓了一跳,那人又突然哑声笑了起来。 陈伍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虽是做贼心虚,却也不想低了自己的气势,横声怒道:“笑什么笑,你在医帐中鬼鬼祟祟的,莫非是在做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 梅若影缓缓道:“你们来医帐又是为了什么?” 王老打就算有陈伍在侧,早已不是当年生龙活虎一条龙,到了人前仍旧是底气不足的一条虫,扯了扯陈伍腰间束带,对帐中角落的青年赔笑道:“这位小兄弟,我这个弟弟身上疮口溃烂了,想跟你要点儿药。” “是么,什么药?”梅若影一边答话,一边走向那两人所在的帐门,交错而过时侧身绕过,揭了帘子对外面喊道:“谁帮拿一盏灯过来啊!” 没片刻,就听一个锐气焦急的声音远远嚷道:“灯来了!” 随着帐外光斑渐大,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穿帘而入,原来是覃快点着一盏方方正正的风灯进了来。帐中顿时明亮。 梅若影不温不火地打量着眼前两人,直盯得两人心里都冰冰凉的,就在陈伍差一点又要忍耐不住时,覃快突然道:“沐医正找你。” “什么事?” “要出诊。”覃快道,丝毫没有察觉旁边两人对他流露出垂涎欲滴的神情。他年纪本来就较其他医童要小上几年,身体发育得正是柔韧当时,便引起了那两人的兴趣。 梅若影却将两人的猥亵看得清清楚楚,答道:“我现在也有事着,你先帮我顶一下吧。” 覃快为人热情,不疑有他地应了,道:“那我去了,说来也真可怜。沐医正昨夜已经看过那军妓,本来已经好转许多,今日一赶路就又加重病情了。” 王老打一听,脸上立刻僵硬了些,陈伍却吃吃笑了起来。 梅若影道:“既如此,快去吧。沐医正的药箱是那个,你一起带了去。” 覃快留下风灯,拣起药箱,飞快地跑了。 “很好笑么?”待年轻人奔出营帐,梅若影一边找出一本册子、洗笔研墨,一边问道。 “那军妓有什么好救的,死了一个再找一个不就行了?真弄不懂江湖上名誉堂堂的鬼谷医圣沐含霜怎么连这个浅显道理都不懂。” 青年正跪坐于地在矮凳上加水研墨,闻得头顶浑汉不屑的言语,眉尖轻轻抖了一下,没作声。 又听那浑汉续道:“不过说起来,那军妓昨夜也算是大大满足了咱俩,算是不许此生了。” 梅若影放下墨块,执起毛笔。这个人如此多话,肆无忌惮,这些年还活得有声有色,背后定是靠上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人。 和缓地问道:“两位官职如何,想要带走什么药物,直属将领是谁,这些都是军医房要记录留底清查的,还请一一告知。” 第68章 冲突 司徒凝香走进医帐时,正看到这一幕。 两个身着校尉服饰的男子正站在一盏微暗的风灯旁,脸上挂着坏笑,似在看什么好戏的样子。 而就在两人对面,一名青年正在咽下一个小瓶中的东西。只见年轻人将头一仰,有些艰难地咽了小半口后,将瓶子递回给了对面的校尉。 接过小瓶的是个满面横肉的壮汉,他乐呵呵地笑道:“真对不住,原来果真是我们误会,真的没毒,那我们也就放心了。” 说话的浑汉虽说着抱歉,可语气中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挥挥手又让对面的年轻人张开嘴,仔细瞧了瞧后,转而对旁边的枯槁中年道:“怎样,满意了吧,事事都这么胆小顾及,你活得累不累啊。” 那中年恰好回头看来,突然发现又有人进帐,也不回答,一手抓过汉子手中的药瓶,扯着那壮汉,向刚进来的司徒凝香点头致意后立刻擦身出去了。 帐中犹自残留着清淡的酒气,伴随着风灯的火光跳动,徐徐飘散弥漫,司徒凝香年轻时也常常彻夜痛饮,肆意人生,虽然不知道适才两人究竟是做什么的,却知道青年刚刚饮入肚的究竟是什么。于是笑吟吟地踱了过去,问道:“这么烈的酒是你自己烧炼出来的,又不是不知道,你也还真敢喝啊?” 梅若影抬头看是医房主事,不再理会他含着戏谑的问话,径自取过一碗凉水,连喝了数口,才喘了口气出来。而后悠悠然答道:“喝几口水下肚,不就恢复烧炼前的醪糟了?” 说完,单手若无其事地往小方桌上一拂,将方才王老打与陈伍填好姓名军阶的册子塞入怀中。 司徒凝香毕竟是老狐狸惯了的人,见到那本册子,心中也是好奇,再两步走到青年身前想要瞧个究竟。目光一侧,却被一件物事吸引了过去。但见桌上搁着一个半尺高的大瓶,瓶身小碗宽度,瓶口犹有湿润,泛着酒气,显然适才那两人所取的烧酒便是取自此瓶。 乌眉一挑,伸手过去拿起,说道:“原来如此,日前见覃快喝得那么痛苦,至今也没敢尝试……” 梅若影听得他似乎有意要亲自尝试,眼见那瓶口将要触及对方薄唇,大惊下急跃而起,一把挡了下来,另一手连施数个擒拿手法,要将瓶子夺回。 司徒凝香也没想到自己区区一个举动就引起对方如斯反应,瘁不及防下险些被夺过瓶子,好在他临敌经验丰富,又知道青年不会真伤了自己,只将身子一转,转了个背部给对方。情知如此一来,这个医童便有再高明再繁复的擒拿手法,对着自己空荡荡一片背部也无法夺得去什么东西。 但他也因年轻人的举动多了一个心眼,仔细地嗅了嗅瓶中物。只此一嗅,脸上的戏谑顿时凝结住了。 梅若影面前只有灰沉沉一片坚实挺拔的背脊,自然看不见长者神色的突变。 司徒凝香默然不语,无心再与身后青年笑闹——瓶中除了酒气泛滥之外,还有两味珍惜难得的毒材,味道轻微浅淡得根本无法辨别——如果他不是毒王的话。 其中一味毒材常人虽然一生难求一见,对他而言却已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因而回想起渡江之前的某日采药归来,曾与这医童争抢过一丛蘑菇。当时以为青年要将这难得一求的毒菇煮汤果腹,现下想来,莫非对方也认得那是“二月夺命”? 司徒凝香骇然下喝道:“你给我住手!” 梅若影只觉如同耳边陡然响了个炸雷。又见长者不再打算尝酒,转念间已果断收手,退了两步停下,两眼仍虎视眈眈地盯着长者手中的瓶子。 司徒凝香在昏沉的风灯前坐了下来,面色沉重地取出一个小杯,倒了些许的酒液,又取出数种药物在掌中混合均匀后洒了进去。只一接触,便听药粉发出兹的一声长响,溶化殆尽。杯中清澄的酒液也瞬间变成了浑浊的猩红。 他突然感到一股怒气直冲天顶,左手抓着的瓶子几乎就要捏碎,右手狠狠一拍简陋的桌子,怒喝道:“这就是你刚才喝的?你就这么甘于自毁性命?” 咯噔一声木材错位的响动过后,桌子轰然崩塌。 风灯落到空旷潮湿的泥地上,灯油撒了一地,突然烧得明亮刺目。 ****************** 司徒凝香对看不顺眼的人一向不假辞色,其实不是因为不善交际。 他自幼天资横溢。与闭目塞耳的同龄人不同,弱冠时就已经通读群书、遍行天下。见识日长后,对家族里那些人的做法越发看不过眼、便立志出走。 在江湖上不到年余,便已凭一身毒物让江湖人闻之色变。 那年也正是聂悯初出山时,也常常救治被司徒凝香毒倒的倒霉人,不数年工夫就相与同享神医毒王的齐名称号。 司徒凝香少年心性大发又闲来无事之下,主动前去挑战,不想其后两人交手逾百始终不分轩轾,终于还是成了至交好友。 至后来屡遭大变,司徒凝香也把人情世故越发看得淡薄,也绝不会再委屈了自己,浪费宝贵的精力去做些违心违意的应酬。所以,现在除了一个聂悯,还有一个林海如,再也没有能让他挂心放怀的人。 可眼前这个青年,面貌平凡无奇,武功路数也龌龊猥亵不堪。但若仔细观察,却能发现他为人处事之间进退有度。即使常常在礼貌谦恭和古怪搞笑间变幻不定,却仍难以掩饰那种无法言喻的深邃。 有些淡然,像看透人世变化,看淡了命运起伏的默然。却又谨小慎微,像是因历多了悲欢离合而珍惜每日每刻的那种恭谨。 司徒凝香能感觉到,自己正逐渐地为之吸引,渐渐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是因为他与自己无缘再见的亲子同名,也不是因为他是故人洪土的后辈,而是因青年本身。 问世间,尚能有多少人入得了他的眼? 世人目光短浅,识人相人的依据也太过片面,司徒凝香断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因为若是凭学识识人,太过迂腐;若是凭相貌识人,则太愚蠢;而凭家世地位,更是软弱无能外加倚权仗势。 于他而言,只有看着来人眉宇间淡淡一丝骨气,眸间浅浅一缕清光,才能引得起如此共鸣。 虽未言及彼此来历身世、理想抱负,实则已在每日的一错身一回眼间神交,渐渐更对这个似是故人洪土之徒的青年另眼相看。 可是他刚才看得十分清楚,正是这样的青年,自己饮下了混入二月夺命剧毒孢子的毒酒。之后还毫不在乎地饮水稀释下肚的浓酒,根本视生死到了如弃敝履的地步。 想到亦是因这味冰坡凝魂中的主药而无药可救治的爱子,司徒凝香呼吸一窒,原本并不是很好的脾气更是无法好得起来。终于又是狠狠一脚踢上地下碎木,斥道:“你不想活就别在我眼前寻死,跑到哪个山洞旮旯里去自残个十年八载都不会有人理你死活!” 梅若影没想到自己会让这名似乎什么都看不上眼的长者发作如此火气。他徐徐转开了视线,看着角落摇曳舞动的黑影,淡然道:“是,晚辈的生死自是晚辈负责,自然不关前辈事。” “你……”这个青年顽固至此,司徒凝香简直有种和尚遇见兵的暴躁感觉,直如当年与聂悯初识时的无可奈何又暴跳如雷。几乎就要用当年对待聂悯时的恶劣态度痛斥对方的冥顽不灵时,却突然停了下来,转目看向帐帘。 未几,一个人撩起了帐帘,伸了个脑袋进来,问道:“这边什么事吗?”原来是被刚才一声桌子震裂声响和地上忽明的火光引来的。那人就着帐内地上晃亮的油火一看,只见喜怒无常的医房主事正当在场,正回头怒视自己,两眼深深,直如喷出地狱之火来。 还有医童雷双撇头侧立于近。 见两人都是神情凝重,来人再也不敢透半口大气,讷讷道:“打扰打扰,莫怪莫怪!”赶紧溜烟般跑了。 地上的火光随着灯油的扩散也渐渐浅淡,燃了片刻有余,又暗了下去。帐外有当值的士兵挂起了照路的风灯,光线透过帐子,只有一抹昏黄,把两人的脸隐了一半在阴影当中。 司徒凝香定了一下思绪,暗道自己奇怪。这人与自己明明没有什么关联,生也好死也好,不过是各安天命。再稳了稳语调,打破了沉默,沉声道:“除了二月夺命,还有一味燕斑水仙,也是极难得的,你也能这么无所谓地喝下去?” 梅若影知他所说的是何种事物。 他方才交给王老打和陈伍的酒精里,除了二月夺命的孢子粉末之外,还掺入了燕斑水仙球茎的汁液。两味毒物都是几乎无色无味,兼且浸没入酒之后,还被酒精刺鼻气味所混淆。 因此,要想凭气味辨别,几乎是不可能之事。想到此处,梅若影心中一紧,似乎有一个念头正在缓缓地浮出水面。 正这时,又有一个人平步进了医帐,司徒凝香不欲被人打扰,冷然斥出一个单字。 “滚!” 声音在静默的帐中徐徐回响,几乎有袅袅余音。来人却没有滚,语带不解地问道:“二月夺命?还有燕斑水仙?喝了下去?” 梅若影有些惊异地发现,面前的医房主事在听到这声插话后再没了话语,也不赶人,只闷不吭声地立着。 司徒凝香自然不会赶人,因为来人是在外久等他而不见至的聂悯——虽然现在看起来只是个糟老头子。 要知道聂悯最擅长的除医术外,还有易容。四年前他助司徒凝香自九阳山禁地逃出时,将一面人皮面具造得极尽精致、纤毫不差,便用别人的尸体装扮成毒王的模样。 其后又让司徒凝香亲自在那尸身上遍涂剧毒。这些毒药遇水不稀,遇风不散,触肌则让人癫狂失智。伪装成毒王的那具无名尸体在无人敢碰之下,被悬于九阳山门直至腐烂殆尽。 司徒氏都以为叛族者司徒隐是被家主处以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处罚,却不知道这是因为司徒荣及畏惧毒王毒药厉害。 只是聂悯在当时的逃亡中却遭了重创,经过几年精心调理才日渐好转。虽然如此,终究没落下内功的修习,刚才人在帐外,就已将这边的对话听得清楚。 梅若影不知来人是大名鼎鼎的神医,只知道是为人和蔼的高医正,听得这位温醇的长者甫一进来就惑道:“姑且不论二月夺命,光是燕斑水仙就极为难得。毒发时如花柳病发,全身逐渐脓肿溃烂,尿水淋漓,难堪其苦,唯一不同之处便是不会传染与他人。” 聂悯一边说着,一边稍含责备地看了司徒凝香一眼。因着伴侣常用这些难得的毒物去毒害些偶尔遇见的采花大盗之流。至今仍清清楚楚记得,伴侣偷偷落毒后,还咬牙切齿地说着:“竟然感妄图对神医不轨?让你们这些贪图美色的恶贼早早报应不爽。” 果然那些贼人见到这形似花柳病的症状后,都以为是遭了恢恢天网的恶报,至死都寝食难安。 司徒凝香听到聂悯语调轻轻一动,就知道他想到了何处,抬眼看去,正对上那含着宽广包容和些许不赞同的目光。知道聂悯的不赞同是因可惜佳毒浪费于牛粪之上,司徒凝香向来是用毒如流水,于是回以不屑的眼色。 待转回看向侧立于一旁的青年时,司徒凝香又收起了不屑的目光,变得严厉,道:“如果这般轻视自己的性命也是你师父所教,那算是我看错了他。” 梅若影再闻此言,猛然震动。 他在这世并没有师父,唯有亦友亦师的血网黑蝎一众。想到那夜在营外林间的首度交手,这人一口叫出血网黑蝎的来历。他当时用的是颜承旧五师父洪土所授的潜踪土行身法。要知道,洪土之所以能无所不用其极地大使龌龊招数,是因为他出任务之时绝对不留活口,也就无所不用其极。 既然不留活口,又是外人,还有谁能认得出来这身法与血网黑蝎的关系? 一个念头在心中渐渐地扩大——这个人不但认识这个身法、认识洪土,甚至可能是自洪土手中逃得性命的极少数的绝世高手。 念头到此,再也不避忌讳,抬目直直地盯上长者的面孔。 司徒凝香不胜其烦,冷然道:“这已经是个死人了,何必管他死活!”说完,扯着聂悯的衣袖大步向帐外走去。 堪堪走到帘门处,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缓缓的似自言自语的声音。 回头看去,青年一双明眸在混沌的背景中闪耀着熠熠的光泽,声音稳和又坚定:“一位曾教我辨别古药奇药的长辈曾言道,二月夺命世所难见,千万金欲求一枚而不可得,故而世上能识得之人日见稀少,至今世上不过三十人。再者二月夺命气息难辨,形状毫不起眼,这世间能凭一嗅、一眼、一触就判定有异者,当今天下不过五人。岁寒三友之末的梅友糜去病现在东齐大营中,除去那位长者与我,还有二人……” 司徒凝香闻言,烦热的头脑顿时冷静下来。不但是为这番推断的准确与严密,而且是为隐瞒了多年的身份,就要因今日怒火上心之下不经意的一番举动而暴露。 果然,那青年缓缓地道:“……江湖盛传失踪已久的神医聂悯和毒王司徒凝香,不知前辈却是其中哪位?” 聂悯也回转了身,视线紧紧笼罩揭穿了伴侣身份的青年。 第69章 沐月而浴 梅若影握紧了左拳,隐于阴影中的右手神鬼不知地收向腰间,拂上漆黑的利刃,心间为自己的推断而颤抖。他并不想这时候说出来,但是又不得不立时对质。 潜伏在侧的敌人必需一早确认,否则于大事只能是无法估量的隐患。 若果真是敌人,那么他在此处潜伏的事情就早已暴露,此地已经不再适宜久留。 但林海如猛然提高的医药之术也许正来自此人。至少他相信,这人若是站在林海如那方,即便真就是传说中凶神恶煞的毒王,也应当不会是奸邪,更不一定会维护那作恶多端的家族。 正因这必须的果断和不变的信任,即使是五五分成的局面,他也敢于以身亲犯。最恶劣的后果也不过是打杀出去罢了。 青年维持着坚定稳和的语速继续说道:“赤霞仙、冬荭猸、川姬妖杞……这些就是您方才用来辨别酒中药性的粉末,能将这些剧毒的药粉毫不避讳地携带触摸……毒王司徒凝香——不知您是否真心诚意要对付这个生你养你的家族呢?” 司徒凝香眸子轻眯,语声仍然不变,哑声道:“老朽年岁已高,只是平凡普通人士,并不认识那个自称毒遍天下无敌手的无知司徒小儿。” 梅若影不为所动,低笑一声,驳道:“即是如此,能否请前辈解释一下,您脸上的人皮面具极尽精巧,若您只是个白衣教的寻常细作,又如何能够拥有?”言毕,又转向聂悯,“只怕,您也别有身份吧,高医正。” 这面具的确精巧,色泽润度与活人肌肤一般无异,逼真程度几乎直迫他自己调制出的只怕行走江湖辨人无数的万事通也无法看出蹊跷,聂悯闻言,不再隐瞒,背挺肩张。他本就身材高挑,矗立之下,一股迫人的压力随形直迫青年,沉声道:“言不可太过,话不可太尽,莫非你父母没曾教过你这个道理?” 梅若影不为所动,道:“既是联手对敌,若是相互存疑,合作起来岂不挚肘?”一边说着,后撤的右手抬起,缓缓直至面前。一柄乌黑若影的匕首横挡于面门,“当然了,两位前辈若是着意与晚辈为难,晚辈也不能束手待毙。” 司徒凝香凝眸直视青年,青年不予半点让步,坦然而从容的目光不让半分,一片醒然无浊更是坚决不可摧移。 半晌,司徒凝香紧闭的薄唇轻轻翘起一弯,低声自嘲道:“也罢,如今既然已叛族出逃,也不必为他们保守家规秘密。”眸光凝聚,转向青年和声道,“你若知道我曾被司徒族人改名为司徒隐,便不会对我的立场有任何疑问了吧。” “司徒隐……”青年乍然间闻得此名,只觉瘁不及防,怔然下,只听面前那位长者的声音继续传入耳中。 司徒凝香无意再隐瞒身份,续道:“‘司徒隐’这个名字,在司徒一族中几乎每代必出。外人不知这名字的含义,司徒氏的人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梅若影放下横立于面前的匕首,紧紧抿着菱唇,一言不发地听着面前长者渐渐弥散着深沉忧然的声音。 司徒凝香轻笑着娓娓言道:“若你知道,我虽名为毒王,实则早已被冠上叛族者的名字,关押于九阳山禁地数年不得见天日,爱子又被族人陷害致死,又怎会怀疑我的目的呢。” ******************** 清如薄纱,月色披泻在溪流边的白沙洲上。 有人坐在一棵山茱萸木横出的粗枝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叶,百无聊赖地望月观星。 林间有微风徐徐吹过,将因赶路而略显凌乱的衣裳吹得随之翩起,他也不在意,伸手将凌空的衣摆向身下压了压,便再也没发出半点衣动带飘的声响,正如他一贯风过不留痕的作风。 他的目光深远辽阔,映照着天上的一弯浅月和点点繁星。卸去白日里的邪肆不羁,除却了任务中的冷酷无情,此时的他不再是与东齐七皇子虚与委蛇多日的谋士严九,而恢复了私下里无人时的颜承旧。 远处就是深入东齐境内的南楚军营。就在号角响过后,杂乱的声音渐渐平息,营帐间走动的人也迅速地少了,兵丁们都钻回自己的小帐以求安身一眠。 东齐军早已进驻齐燕交界的西江原,一路放出各种消息,引诱南楚前去那处战场。这其中的种种细节转折,大多是他与刘辰赓和竹老诸葛长琨三人共同定策。 诸葛长琨精于谨小慎微,刘辰赓善于辣手频施,他长于冷眼旁观,三人一路合作下来,刚开始仅仅是放出东齐军内空虚的消息,后来几次在节骨眼上遥遥挑衅,近日又派出游兵散勇偷袭粮草,一直成功地将南楚军引向东齐西北的水蚀沟壑地带。 计划明明进行得十分顺利,可是总有一团浓云笼罩在他的心间。 是思念,十分地想念。 这种不应当属于杀手的儿女情长,是比蚀骨丹还毒的慢性药。一刻不停,慢慢地侵蚀身心,每逢夜深人静,变得格外清晰。 看着明月,会想到那人淡定从容的目光;听到辽远的号角,会有平和悠长的琴曲在耳边响起;触摸上自己的衣襟衣带,会忆起它们曾经多么幸运地得到那人的抚摸碰触。 微风凉凉地吹动……像有熟悉至极的那数根手指又拂过了发角,撩起飘动的一两缕散发,然后有低浅的叹息……又或是戏谑的玩笑。 简直是疯了。 颜承旧捂着额角,驱散了脑门中的幻想。他哀叹着直揉太阳穴,为了自己这点子破事,就让师弟戴上严九的面具,顶替他的位置。然而跟上这密密麻麻的军旅时,却又不敢贸然进去寻找,只在营外守株待兔,一呆就是三天——他这根本就是疯了。 在那个东齐军营中,与刘辰赓共事得越久,越是想起曾伴在那个皇子身边的青年。梅若影的名字,每记起一次,总是久久不能散去。 看着那皇子每天若无其事地部署命令、指掌东西,胸口终于还是为存于心中的青年酸胀不已。 不论是艳名远播的公子烬阳,还是冷漠疏理的青年仵作,又或是对众人都照顾有加却无意争领先锋的群竹山庄庄主,有多少人能得知这之后曾经的苦难? 除了极少极少碰触过梅若影过去的密友,没有。 没人知道属于梅若影那段阴霾的经历,因为没人能从那青年的脸上看出什么。 正因为是这样的人,他才无法阻止梅若影这三个字,在自己心中逐渐扩大,逐渐占据了每一个角落。 他无法改变梅若影的过去,甚至在碰触与那段过去有关的人与事的时候,显得违背了形式风格的小心翼翼。明知自己很可笑,却偏偏不想去勉强改变,正如不想勉强若影忘掉所有的不愉快一样。 正当他为自己的愚行悲叹时,月光下一条黑影行来。吸引了他的目光,也让他呼吸为之一窒。 那个人面貌已经不同,他却能认得。 他知道他的习惯。 从不知何时开始,他已经在默默注意起他的一举一动。所以知道的,那个青年有着轻微的洁癖,却因为东奔西走而忽略对洁净的需求,常常在邋遢肮脏的环境中奔忙。 可是有一点是不变的——若是有清浅的溪水,有干净的河滩,有无人的野地和凉润的月色,那个青年不会介意偶尔地沐浴一次。 梅若影沿着溪流一直前进。 一片野桃林横立眼前。透过稍显疏松的枝叶,蒙蒙的光斑驳地落在地上,桃花早已败了,落英满地,尽入湿泥。残留满树新枝绿芽,在月下招摇。 溪流在一个低凹的石隙里汇成一潭清波,清澈得一览无余,即使在夜晚的光芒下,也可看见潭底有斗大的石块和碗大的卵石累累叠叠,水流经过,激起深处层层淡蓝色的磷光。 环境如此清幽,虽近军营却无人打扰,直有种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意境。但是心境却十分的茫然。连看着这满地的落英,都只觉得它们有种无法逃脱命运的悲哀。 现在已经不知该如何办才好,事情的发展早已脱出了他的计算,越过他的能力,也超出了他的负荷。 四年前的他,曾梦想着能有个长久的容身之地。四年之后的今日,凭着步步艰辛地努力,总算有了可以放心倚靠的伙伴。 而于此时却突然得知,当年悬尸山门的司徒隐其实仍然活着。不但活着,还竟是江湖传唱的绝世毒王——司徒凝香。 这具身体的亲人,仍然生存于世。 叫他如何应对。 拾起砂石滩上一颗扁石,用力地挥手甩了出去。石子落在水面上,依旧没有弹起,咕咚一声激起一朵银花,尔后便直直地沉入潭中。 该怎么办?难道是投入那位长者的怀中,亲密地叫爹?还是坦诚一切,告诉他,你的儿子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不过是另一个灵魂而已? 这其间的关系太复杂,已经不是他所能犁清。 拾起又一枚石子,还待再挥出去,高举至后的右手突然突然被一片温暖捂住。梅若影浑身巨震,骇然下便要给身后狠狠一记肘击,左臂未触及身后那人,却怔然停在半空。因为察觉了,比夜风要暖热结实的,是一只包裹着茧子的大手。 “似乎,你对我的气息毫无戒备之心呢,是因为太过熟悉了吗?” 颜承旧的声音在背后徐徐地说着,悠长的呼吸先于柔缓的凉风,带着潮热的气息吹动散落于他颈后的碎发。 “根本没这回事!”不知如何,被捉住手的青年直觉地便要否认,也在来得及控制语气之前,将这饱含心虚的话语自口中泄露了出来。 若是平常,他能够控制好一举一动,不让只字片语携带自己的心意——但是今夜不同。 好乱,一切都十分地乱,茫然,一切都如此茫然。失控的心绪已经无法再指引方向,只能合上嘴,为着已明显表露出心虚的话语而怔然。 事实真如他所否认?他心知肚明答案是否定的。的确,已经太过熟悉颜承旧的气息,和体温。若是别人,武功再高强,轻功再高绝,也无法这么靠近自己而不被发觉——就算适才认出的毒王司徒凝香也无法做到。 “是吗?”背后的声音带上了笑意,并不为他的否认所动。 梅若影愕然半晌,突然想到颜承旧理应呆在东齐军营,脑中如爆开一记火花,低吼道:“你怎会在这里!” 一边说着,一边挟着怒意回转身去。 刚及转身,尚不及看清身后这名男子,微张的唇口陡然被一片湿热堵住,执著地缠绵而上,不予丝毫的退让。 月光清浅,是坦诚,容不下寸许伪饰,朦胧暗光下两条黑影在纠缠。有低吟,带着惊愕,有着难以置信的僵硬,融入了暖春过后残留的温柔和慈爱。 有一口气堵在胸口,当这深得直达心脾的一吻结束的时候,梅若影仍然恍恍惚惚,如在梦里。他看看自己已经被放开的手,上面还残存着不属于自己的热度,又捂上自己的唇,那上面也残存着不属于自己的热度。 半晌,才终于想通了究竟不是梦中,惊愕地抬头,瞪大了眼睛看向颜承旧。不及说话,被夜风吹凉的脸颊又被他捧住,不带力度地温柔,却不容挣脱地坚决。 男子的面庞在眼前放大,应该只有一瞬间,在他眼中却像是过了一年。颜承旧又深深地吻了进来。 颜承旧胸中只有平静安宁,如同经历了狂风暴雨后,看到天涯边际的一线曙光。这一刻没有硝烟,没有血腥,没有杀人如麻后的麻木,眼中心中只有怀中的人。时间像被冰冷的月光凝固了,流水依旧潺潺地继续。 没有片许强迫的意味,却带上了难以摆脱的蛊惑。夜深深,正如这个黑衣黑发的男子,带上了邪肆魅惑,煽动着让人心脆弱。 突然。 却又不能拒绝。 梅若影阖上双眸,挡住泛出的些许湿润。无法否认,自己的确已太过于习惯他的气息了。 大概因为他一直表现得冷静,表现得只把颜承旧当成相互维持的伙伴,所以这一层厚厚的隔膜一直没被打破。但是今日,维持至今的平衡终于还是消失殆尽。 颜承旧不断地深进,被魂牵梦萦的人所吸引,一时冲动也好,梦寐以求也好,这一刻他是完完全全地沉醉其中,浑然忘记世俗烦扰。 他沉醉地撩拨着,直到达到湿滑柔润的喉间。就在这一刻,他猛然感到怀中的青年发出一声战栗的惊喘,如同快要窒息。那具柔韧的身体也随之僵硬,他几乎能感到相触的肌肤上传来刻骨的冰寒。 如同被重锤击中,颜承旧乍然恢复神志,放开了环抱。 水光粼粼中,只见梅若影面色惨白如纸,双目僵滞,双唇已经紧紧闭上,甚至因为咬合得太紧,泛上了白白的一条边线。 颜承旧只觉得心中溢出无边的苦涩,像生食蛇胆时不经意咬破了胆囊,那种凉凉的苦苦的液体,伴随着生涩的气味,从心中蔓延上脑中。他不能言语,只能重又将青年揽入怀中,紧紧地,不留一丝缝隙。 怀里的青年对于入口的东西一向十分挑剔,并不是因为挑食。有时在外风餐露宿,米糠木屑也可以毫不在意地下咽,唯独不喜滑腻浑浊的流质。他也曾奇怪这样的饮食习惯。直至后来,各种各样的关于司徒若影这个人的传言听得多了,渐渐推测出曾经发生在这个青年身上的种种细节。 将下巴紧紧地抵在青年的髻旁,呼吸着他清淡的发味。他知道,那段过去里没有他,这是一种根本无从插手的无奈。但是至少,现在这一片刻的光阴,是属于他的。 梅若影窝在颜承旧的怀中,对他而言,这是一个炽热得沁入心脾的怀抱。被异物侵入喉间的不适缓缓淡去,口中仍然余着颜承旧带入的青涩的草香,干净而安心。他安静地窝着,不知不觉间,在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时候,竟然睡着了。 第70章 一晚三方各心机 也许只睡了一刻,可是睁开眼时,月虽仍在天上,却已西斜了。自己是在一棵大树的树杈上,被一双臂膀牢牢地斜揽在怀中。抬眼看去,颜承旧的下巴占去了一片星光,还正在悠闲地哼着一支小曲。 一如初识,悠闲惬意的男子。夜风愈显清凉,身周却是毫不吝惜传的温暖。 这个曾以杀手为业的男子对他而言有着什么样的意义,早已心知肚明,就像林海如对他而言有着什么样的意义一样。 像是随风潜入夜的细雨,虽然没有轰烈似火,没有跌宕起伏,更没有海誓山盟,但是温柔轻缓的细雨,总是最能柔缓地润泽干涸的心田,最是润物细无声。 不论哪个,都是他不能无视的无比重要的人,所以不希望看见他们不幸。然而现在,两人的幸与不幸都与自己绑束在了一起。 爱究竟是什么,他说不出。曾经历的那一次热烈初萌的爱里,有背叛,有残酷,有无边的冷漠和绝望。 能够倾心相爱的那块柔软的心田,虽然已经干涸——在第一次萌芽的时候就已经被滔天的海啸灌入了咸涩的盐水。但是他知道,不论是颜承旧,或是林海如,也许有一天能让这块田地重生。又或许,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两人已经偷偷在他心中洒播下种子,只等着他敞开心扉的那一日。 可是他不能选择。他是可以容忍刘辰赓拥有三宫六院十八室,却不能容忍自己的三心二意。既然已经与刘辰赓作别,就不要带上半点那人的气息作派,就算一言一行也要划清界线。 颜承旧感觉他已醒了,低下头。 直直地凝视着,问道:“为什么没有拒绝?” 他不想道歉,因为已经忍耐了好久。更不想因为一句道歉将两人的距离拉得生疏。就算艰难,这条路也要继续走下去,因为值得耗费他一生的精力。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梅若影也直视入颜承旧的双目。 “因为忍不住了。”没有犹豫,颜承旧笑了起来。 梅若影看着杀手的笑脸,没有慌乱。此时无声,只有溪水潺潺,远方的林间偶尔传来一两声夜猿啼叫。脑中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想,就这样躺在颜承旧怀中,任性地享受着这一两刻的放松。 就像解数学方程式,如果实在想不出方法和途径,先搁置在一旁,也许过一段时间就有答案了。更何况,在解决这个问题之前,还有一个强大的敌人横在眼前。 又过了些许时间,颜承旧突然抱歉地道:“你这次出来是要沐浴的吧,我这次是偷跑出来的,就先不打扰了。” “不多留?” “你以前跟我说过一个故事,‘乘兴而来,兴尽而归’,今夜区区已经尽兴——当然,如果庄主大人仍然觉得不够尽兴的话,区区愿效犬马之劳。”颜承旧一派轻松,没有丝毫不自然,似乎今夜什么也没发生,又或者,是因为觉得发生得理所当然。 梅若影沉默半晌不语,猛然间使力,一下子将颜承旧推下树杈,自己凌空一个翻滚,稳稳立在颜承旧适才所坐之处。 “既然如此,还不速回?小心我记你躲懒摸鱼,这个月的月钱充公。” 颜承旧翻身落于树下,邪邪地轻哼了一声,沉声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咬过一口,再亲有期!” 不待梅若影反应过来,已经足间轻点,如同浮于冰面,不带半点声响,倒滑数丈。再一转身,黑衣翩飞,融入月下疏影间。 **************** 同是这一夜,也有人在黑暗中,做的却是另一番事情。 孙俊杰手中握着一枚小瓶,饶有兴趣地坐在一边听着父亲对两名下人的褒奖。 父亲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饕餮公子孙玉乾,最爱拈花惹草。所谓上行而下效,弄得家中的下人或多或少也沾染了点风流习气——尽管这群下人中的歪瓜劣枣多了些——比如眼前躬身立于父亲身前的两人,王老打和陈伍。 这两人原本就是孙家家奴的后代,孙氏嫁给司徒容及为正妻之后,才调去九阳山上照顾孙氏和大小姐的。也不知走了什么好运,这两人在四年前竟然得尝传说中的毒王司徒凝香后代的滋味——也因此算是开罪了青阳宫。 后来青阳宫放出消息,说司徒荣及与孙氏的大千金便是王老打和陈伍所杀。多亏他不像父亲那般老糊涂,一下子就辨明这是青阳宫借刀杀人之计,才又把两人叫回孙家庇身。 上述事情多属机密,若非父亲与司徒家主非同寻常的关系,他也不会得知得如此清楚。眼下,父亲之所以对这两名歪里痞气的两名下人大加褒赏,也是因为他和司徒荣及那门子破事。 腹诽着上下抛接手中的小瓶,却被父亲狠狠一眼瞪来,警告道:“这东西数量有限,要是砸了我唯你是问。” 孙俊杰吐了吐舌头,无所谓地把玩起来。不就是助兴洁肠的东西么,有什么值得着紧的。 孙玉乾见儿子没把东西当回事,皱了皱淡得几乎没毛的眉毛,回过头去继续对两个挂着校尉腰牌的家奴大加赞誉。 这小瓶子的烧酒是他俩人今夜早些时候从军医房处讹来的。他们试用过后觉得助兴效果不错,便立刻呈了上。 与司徒荣及尝试过后,果然交相赞赏。要知道,他虽然是江湖闻名的“上便天下美男子,男女通吃不介意”的饕餮公子,无奈近来年岁渐长,菊穴处稍显松弛。更因滥交无度,最近越发对司徒荣及的种种刺激习惯到得不到满足,即使内服了春情药物,仍是不得好转。可是这瓶名为烧酒的东西不同,既不似寻常油脂般油滑,又不像寻常酿酒般清淡无味,更不会像辣椒水一般让舔噬者觉得难受。 涂抹于人身最为脆弱之处,还让他有种如同被鞭打般灼热刺痛的激烈感,司徒荣及尚未进入,他自己就兴奋起来了。 他与司徒荣及行事时,常常会交相施虐,就是为了一点兴奋刺激。可是往往会留下伤痕印记,哪里及得上这烧酒般的快速无伤兼清洁? 所以当然要大加褒赏。 孙俊杰却正在想着别的事情——王老打和陈伍办事的效率也够高,今夜取来的药物,今夜就试用,试用完了还有时间匆匆赶在父亲出帐夜会司徒荣及前呈了上来。——要他说,王老打和陈伍办事办得这么快,莫非是得了早泄之症?想到此处,不禁喷笑了出来。 父亲不解地看了儿子一眼,没说出训斥的话来,又想起一件事情。立刻回问两名下人道:“烧酒据说是沐医正保管的,你们怎有胆去取?” “父亲!”听到父亲提起沐含霜,生怕他又对那名地位不低的医正垂涎,孙俊杰不赞同地叫了一声。 王老打笑颜巴巴地道:“我们去的时候,沐医正似出诊了。给我们烧酒的,应该是他的随身医童。” “哦?”孙玉乾心中一动,想起前日才打听到的事情来。 他也常常服用助兴药剂或是给司徒荣及准备壮阳延时的外敷药物,早已尝试过多家医堂药铺。其中最为合他意的便是在南楚有着百年历史的尔德堂。虽然明知这间药铺抢了司徒家在医药行当中不少的生意,却也禁不住偷偷成了那间药铺的老主顾。不但是因为其中药师配置的药物效果强劲,也是因为这间药铺服务热情周到、保密严谨。 这次行军,沿路虽也遇到一些尔德堂的分店,却因大多是小城小镇,进驻的药师水平稍低,所配的药物没得了从前的效果。 好在那些药师见他是总店的老主顾,主动言及尔德堂最为年轻可靠的春药药师如今正身在南楚军的军医房中行走,名为雷双。 回来遣人一打听之下,原来那名雷双是宁城一名仵作。大概因父亲教子严厉,不敢泄露会调配春药的事情,一直是尔德堂中的秘药师傅。 他却不知道,这些信息都是假造的。 尔德堂的对外当家朱鞣镕早就认出了刻意伪装的孙玉乾,也即通报了山庄。血网黑蝎与孙玉乾原本就有深仇大恨,却没有立刻清偿。其实颜承旧和洪炎早就摄上了他,却只是驱逐,依旧没有赶尽杀绝。 并不是因为血网黑蝎懦弱,而是因为掌管决策的十老人尚没有定下完全的计策。若是只对付孙玉乾与司徒荣及两人,难保余下的司徒氏不会大肆报复寻仇。也因此,直至南楚与东齐举国之战的良机,针对孙玉乾与司徒荣及的陷阱才终于重重铺展开来。实施者便是深入南楚军营的梅若影。 孙玉乾继续懵懂在安逸舒适中,频频点头道:“那医童可是叫做雷双?” 王老打和陈伍相互看了一眼,借着帐外透过的昏光看到对方眼中都是不解和茫然,才转回低头道:“回主人,小奴们不知道,当时没曾问过。” “算了算了,下次我自行去问,顺便多拿些烧酒好了。”饕餮公子心情颇好,没做计较,挥了挥手示意两人下去。 待得王老打和陈伍讷讷地离开,他低低笑了两声,又抬头哈哈乐了两声。 孙俊杰压抑地看着父亲,郁闷道:“你乐什么?天天让儿子去看你和姑父行房有那么可乐?” 孙玉乾摇头嬉笑:“乖儿子这你就不懂了。你可知道什么叫做言传身教?这断袖分桃二十四式招可不是一般人能学的,你看多了为父与姑父的姿势,对你以后拈枝惹草大是方便,定能让受者兴奋异常,变被迫为主动。” “这还用学?”孙俊杰低骂一声,不再说话。 孙玉乾将儿子手中的小瓶夺过,重又塞入怀中,口馋地舔嘴道:“改日将它用在那个假正经的沐医正身上,必能让他快乐登天。” 饕餮公子自己打着如意算盘,却不知茫茫三十里地连营中,也有人一直在打着他的主意。只是正在这一刻时,被他盯上的林海如正身在军妓帐中复诊,对身后的垂涎惘然不觉。 而另外两名长者,思绪的焦点也正被他事所吸引。 司徒凝香和聂悯卧在黑灯瞎火的小帐子中,因为是众医正医童所住军帐群的外围,远挂的灯火被重重帐影遮挡,到了这里只余留下一派静谧昏黑。 司徒凝香睁大双眼盯着帐顶。隔了许久,靠在他怀中的人动了一动。 这才感觉到,被子在刚才一番挣动之下已滑落了一半,他赶紧动作轻缓地半撑起身来,拉起被角要给两人盖上。 还没躺回去,手腕却突然被抓了住,一把扯将下来。实在猝不及防,他一下子重心不稳,只来得及低骂了半声,就已完完全全地俯趴在聂悯身上。 “没睡?”聂悯问道。 聂悯倚在草垫上,温热的语息正好吹在凝香颈间,惹得他又是难耐地一震,就势搂紧了卧在身下的人。 “你救不了的,就不用再多想。”聂悯又道。他知道伴侣在心烦何事,因为那个医童饮下的是无药可解的毒酒,也因为两人唯一诞下的骨肉那相同的死因——生时不见人,死亦不见尸。 司徒凝香埋首在他肩上,没有说话。 他又道:“教里来的消息,青阳宫那边否认接收了血网黑蝎的人,更没派人到军医帐中。” “青阳宫的说辞能信?”司徒凝香闷声道。 聂悯腾出一只手,抚摸上他的长发,道:“其实我有个疑心,他若是只为杀人,凭他的武功直接动手也绰绰有余,又何必亲自尝毒?又或许是那两人与他有深仇大恨,其实这都是各人的选择,我们也不能插手太多。况且,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们也已经拖了太久了。” 司徒凝香声音又是一沉,道:“还不是时候。” “毒了这么久,还没成?”聂悯奇道。 他们这段时日追摄在司徒荣及和孙玉乾身后,还要委屈着去看那一胖一枯的两人的野合,并非因为无聊。除了要弄明金焰毒龙丹的所在以外,更是为了在司徒荣及身上下毒。 司徒荣及毕竟是司徒氏的家主,一身武功邪门难防。虽然单打独斗之下,聂悯和司徒凝香任一个都不会吃亏,但毕竟如今身在敌营且敌众我寡,若是司徒荣及怒吼一声,包围上来的人数可就不是当年九阳山上那么容易计算的了。 两人都曾眼见对方遭受种种苦难,所以虽然复仇之心急切,却更知道彼此安危的重要,没有完全准备,必然不会动手。 便于每次遇见司徒荣及之时顺风散播毒物,为了战事展开时,可以趁着混乱与司徒荣及一决生死。 这种毒物无色无味,顺风而飘,若是遇见人体濡湿之处,便融合入体液,渐渐侵蚀人身。虽然需要多次施放才能起效,还要再配上一味药引才能引发症状,但正是无孔不入、防不胜防,且毒发时更能让人功力消减,无法呼叫,正是合用的药物。 “再三次,毒药就深入骨髓,才能万无一失,”司徒凝香答道,“况且,还是先弄清他将金焰毒龙丹藏于何处较好。我们查了这么久,营中将领都没有携带,司徒荣及身上更是屁都不见,也不知道下落如何……” ************* 林子里仍然黑着,不过算算时间,天也快要亮了。 一夜过得真快,颜承旧也算走了不少冤枉路——回头路。 都怪夜里那个强偷来的吻太过迷人,忘记向梅若影询问一件事情,所以他现在又往南楚军营方向赶。 梅若影现在是用着雷双的身份,月前突然让尔德堂各地分铺对某类别的熟客大肆宣扬——“宁城雷双最擅春情药物”。 本来绝对无意对青年的作为说三道四,可这次上了火气的是正格儿雷双的老爹——宁城仵作头子雷鸣,也是血网黑蝎在南楚的重要楔子。 雷鸣光是上旬就连发三只信鸽,要求梅若影作出合理的解释,并恢复他宝贝儿子的名誉。 说实在的,他也很想知道梅若影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要知道,若影虽然不定期给庄里发回南楚军的动向和物资流动,却对自己几乎只字不提。 而要尔德堂在某特殊客户群中宣传“雷双擅春药”一事,就更是连原因都没说,一纸飞书过来,就让尔德堂大老板朱鞣镕立刻雷厉风行地传扬开去。 梅若影……这葫芦里总不会真的是卖春药了? 颜承旧就是漏了问这个问题,也不知道那青年是否早已回军营去了?……多半已经走久了吧! 失笑地摇头,颜承旧无声而迅捷地穿梭在树木与灌木之间。 第71章 军中传谣 来到两人适才所在之处,果然已经空无人影,颜承旧叹了口气,暗道自己难道还要为这个问题追着跑进南楚大营中去吗? 眨眼间下了决定,转身就要向南楚军营潜去。可没行得十数步,因激发了内力而显得更为敏锐的耳中察觉到了出现些许异样的水声。 颜承旧心中一喜,又回过身来。那稍许异样的水声一显即逝,余下的又是溪流的潺潺。可他杀手作了这么久,怎可能记错方位,追寻着适才把握住的方向,颜承旧跃上树木,连跃了几棵树木,身体突然一僵,就此呼吸顿止,差点自树上掉了下来。 眼中所及——数丈以外的下方,穿过参差的林木枝影,一个身形矫美的青年正在潭中……沐浴。 颜承旧呆然跌趴于一枝横杈之上。因为自幼养成的习惯,即便如此失神,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但是眼睛却直勾勾地看向那处清潭。 天色应当是暗极,月牙薄山,星空来云,潭中人也晓得找到这处偏僻角落。 可是落在夜行惯了的颜承旧眼里,一切的黑暗都不是问题。 甚至可以看得清楚,肉色的颜料在水中褪下,粼粼的纹路渐渐显露,纵横蜿蜒,宛如鱼鳞。青年立在星与水相互映照的微光之外,于树木横硬斜的疏影之中,仔细地,认真地,擦洗着身体。 一阵风吹过,颜承旧只觉得泛热的身体凉快了些许。 潭中的青年则在风中抖颤了一下,警戒地抬头竖耳听了一阵,没听出什么其它动静,又看看天色,嘴角露出一波说不出惬意的笑。 向水中又行了两步,站到枝影之外。 他举起手来,像是要截住最后一缕月光般伸了出去。没有卸下化装的脸庞仍然普通平凡,甚至稍微抱歉。可是那双眼眸灿灿然的亮,带着开怀的欢畅,比那些什么星啊月啊的暖热多了。唇角流泻的快乐,灵动得无法形容。 水珠不断从他手臂上滴下,似乎因为沾染上青年的气息,晶晶莹的,可爱至极。 颜承旧脑中一片空白,完全听不见道德和理智的严辞声讨,呆若木鸡地趴在树枝上,看着那青年满足地放下手,像与长辈告别执礼般,正身对着渐渐沉没的月点首致意。 末了,又一捧一捧地将清水扑面淋洒。 水触及裸露在清潭上的身体,被烫成薄薄的白雾,熏熏上升,团绕于那具身体周围,犹如多少次于春梦中妄想到的幻象。 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具身体。 也曾帮他上药,也曾与他同浴。可是那些都是在光天化日下发生的事情,在若影的面前,颜承旧根本不敢有丝毫妄想,想歪半分都不可以,目光斜了半寸都是天大的不敬。 而今夜显得尤为不同——对于颜承旧来说。 就在他被思念逼得千里寻人的时候,就在他决心不再隐忍爱意的这一夜,好死不死地,看到了眼前一幕。 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快被震糊涂了,让他该怎么理智得起来? 连思考都差点忘记了,让他怎么转身逃离,不再偷窥? 梅若影揉搓着身上各处,站在水潭中,微光下。 颜承旧清晰地看见那柔韧的手指抚过纤颈……滑过清瘦却优雅的肩头……揉到了因瘦削而突现出肌腱条纹的胸腹,沿着腹侧流畅优美的线条…… 一直向下,一直向下…… 一直地…… 向下…… 过了许久,露水打湿了颜承旧的衣发,他才从一片空白中回过神来。再往水潭中一看,除了清澈的水和沉默无语的石子,什么也没有。 天边苍白的光,也已经渲染了开来。 梅若影早已走了。 僵了那么久,身上又是乏力又是虚空,比之连打数场恶仗之惨烈不相上下。 颜承旧抚额想哭,可惜已经欲哭无泪——他竟然已经沦落成了偷窥狂人,竟然无法控制地一直偷窥别人沐浴。 雷鸣托他问的事情,他还有何脸面去问,有何脸面去见被他偷窥的人?哪还有何立场去问他为何要传那些与情色交易有关的言? 正对自己不知廉耻礼仪的行为痛心疾首,颜承旧突然发现唇上似乎有些异感,惊奇地抚上去,再放到眼前一看——只见手指上红艳一片。 理智上知道这是什么。 情感上却拒绝承认这是什么。 可是强烈的实事求是的习惯让他不得不承认——这,究竟是什么! 苍天…… 大地…… 他堂堂一个一泓阁的老大,手下管理花魁小倌无数,竟然看人洗澡,看到鼻血直流…… 若,若,若影,你真是个祸水啊啊啊! 结果,那一夜,颜承旧终究没敢去找梅若影。 ********************* 北行一直持续着,烦闷无比。 自南楚出发后一直起伏不断的山峦渐渐平坦开阔,虽然已入初夏,越往北行,仍是越显凉爽。 一路平安,不但没有遇见东齐主力前来阻遏,甚至连偶然间遇见的几个游兵散勇也是远远看见南楚兵丁便咋呼一声,狼狈奔逃,速度快得惊人。 近两日,是大雨。 雨下得虽然时断时续,但是连绵。广阔的天地间,原本是夏天蓬勃的绿意,现在却变成一片水茫茫。 空阔辽远,四顾尽白,天地似被无穷无尽的雨线连接,人在其中,就算是连营三十余里地的大军,也显得如此渺小。 梅若影撑着油伞,护着林海如自士兵聚集处回来。一路都是泥泞,大坑小坑不断,褪上脚上都已经被湿泥和长草沾得淋漓稀糊一片。人是惨了点,但是药箱里的药物还是不得不护好的,幸亏多是制作成了散记丸剂和膏剂,否则这么大的雨天里,要说为病员煎熬药物是万万不可能的。 林海如见他比自己稍显矮小,想着对方步长大概不及自己,路上泥泞,便一直稍稍放慢了脚步,让青年不至于赶路赶得狼狈。 可后来发现不论怎样绕过重重的障碍和兵丁,头顶上那把油伞始终不曾离过自己头顶。惊讶中突然想起,这个医童也是会武的,而且还高超,而且还是传说中已经覆灭的血网黑蝎的一员。 竟然不知不觉间忽略了青年不同寻常的身份。 可他就是那么普通平凡。常常坐在众人之间一言不发地笑看着,听着大家的言谈,并不插话。存在感淡薄得让人几乎要忽略了他。 初次对峙时,曾因他层出不穷的龌龊招式恼怒暗生,但相处下来,渐渐发现青年不但不龌龊,反而恭谨守礼。 只有偶尔的时候,青年凝望高空兀鹫的目光会变得锐利,又或者呆坐在无人林中时似乎有着的清浅忧愁,在与自己与两位师父对峙时是无畏无忧的泰然。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感觉到,这个青年并不是身家清白的医童。 什么样的环境,才能造就出这样的人?年纪轻轻,小于自己,却甘于平凡,对别人的误解和轻视一笑置之,年轻的面容下有着凡人难以察觉的成熟的风范。 甚至不曾察觉自己竟然对这个青年产生了好奇心,一路雨声哗然,蒙蔽了视听,更让疲累冷漠的心得到了片刻的放松。仿佛只有此刻,天地之间看不到别人的碌碌营生,看不到战事将起的紧张,看不到前生旧事的无奈哀伤。 耳中只有自己的步伐在稳定地踩水,有自己平缓规律的呼吸。 绵延千里平原的雨,白茫茫,蒙蔽了一切。蓦然发现,践水的步伐中,也有身旁青年的一份;悠长绵延的呼吸中,也听到了来自近在耳旁的青年的。 军医房因是重地,除了普遍使用的布帐,还专备有两个防雨的牛皮帐子。步入人满为患,一样地湿泥泥泞的大帐中。 林海如眼角一瞥,发现医童身上已经全然湿淋,如同刚被从池塘中打捞出来一般。适才一路行回,那顶油伞始终不曾离开自己头顶,却常常把撑伞的青年落了单。 他这两日穿的是深棕的布衣,在雨水的浸泡下色泽更是深沉,却也衬托出意想不到的优美身形。 林海如动动唇,正想说些什么。 突然见那青年似是想起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总是泰然安稳的眼神中露出片刻的慌乱和胆怯,随即消逝,人却抬起了头坦然对上他的眼,说道:“医正慢坐,雷双忘了件东西,现在回去取来。” 说完,不待他的质疑,转身撑开了伞,又步入雨中,三两步消失在迷茫的水幕中。那身影消失得如此迅速,又缥缈得如同化入天地。 不知为何,只是看到这一幕,林海如心中泛起若失的怅然,却不知失却了什么。只是疑惑地站立于帐中,握紧了双拳。 现在的他,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吗?如果还有那样的事物…… ****************** 梅若影撑着伞走进雨地,想起身上已经尽湿,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把已经没有意义的油伞收了起来。 身上的衣服已经全湿透了,至于衣服下易容的涂料,则早就阵亡殆尽了吧。好在脸上那层东西是防水的——虽然制作的成本是高了些,但是好用就是硬道理。 再过一会儿,渗出衣料将衣服染色的那些涂料也会被雨水冲洗干净。 只是他现在出来,并不是要做个雨中沐浴,而是要到军需房中寻找潜入此处的罗保亩。 日前收到山庄传来的飞书。信上书写着两件事情:其一、已经查明司徒家族所制火药的贮存地点。其二、颜承旧已经亲率山庄数名好手前往调查,若情况许可,则对那批火药予以销毁。 这场雨来的大,初夏的雨水亦是冰凉。他无遮无蔽地行于雨中,运起内力抵挡着寒气的入侵,心头深藏的不安却怎么也没法浇熄。 火药在这个世界中是如此珍贵的物品,珍贵到除了他自己御下的物稀为贵阁外,没有多少个人知道它的威力——甚至连颜承旧也没能亲见。 这样的东西,司徒家族会派驻什么样的高手去护送保管? 这次因是山庄下属的八部天龙所主管的事件,所以要得知详情,就只能就近找寻罗保亩来询问了。 一路行去,在雨中忙乱的人越来越少,临时的雨棚大致都搭好了。南楚原本就比东齐多雨,即使出征,还是会备有一定数量的牛皮帐子。这些牛皮帐子可以遮雨,若是遇到粮草断绝,还可以充作储备食粮。 可是牛皮毕竟价格不菲,而且沉重,于是油布帐又更多,而粗布帐则占了多数。在雨天里,粗布帐根本无法使用。士兵们便在树林中砍折许多树木,搭起了临时的雨棚,在这荒无人烟的原野上搭了连绵一片,又被雨幕和疏林所遮掩,好在军需房扎营的大致方位梅若影还是清楚的,绕来绕去,终于到了一处显眼的油布营帐外。帐外圈围着数辆牛车马车,车上满实沉重,用油布包裹,是必须随行的重要物品。 ——便是这个营帐了。 情知里面的地便是泥地,自己全身湿淋淋地进去,也不会让泥地变得再泥泞半分,所以连礼貌性的犹豫也没有,梅若影躬身挤进为挡雨而拉紧的帐口——传说中的爆棚…… 躬身进去后,发现帐中人满为患,大都是湿淋淋一片,挤在一起等雨停。因为闲着无事,有几人在其中高谈阔论,其余的人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罗保亩的徒儿小岱就在靠外的地方,一见有人进来,转头一看,发现是师父引见过的假“雷双”。知是自己人,立刻报上一个甜美至极的笑容,大声叫道:“雷双哥哥!” 军需房的随员都挤在这里避雨,高谈阔论的几个人停下了说话,大家都斜了眼看向帐口处新来的那人。 然后帐子中就静了下来,雨点啪啪地打在油布外面,显得格外响亮。但是不妨碍梅若影听到开始蔓延的低声议论。 “……就是他啊!” “我还以为是中年大叔呢。” “你不知道?他以前来过两三次,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年纪轻轻的一个人,竟然是专做春药的……” “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哪!” …… 小岱挠着头看了梅若影一眼,笑得美滋滋的。 梅若影则作势回瞪了一下,也没有多做责怪。毕竟,小岱这个任务完成得是十分圆满的。 要说呢,半月前开始,关于“雷双擅春药”的传言便在军中传扬开了,而且来源点并非他所在的军医房。原来是罗保亩接到了他交待的任务后,又转交给小岱来亲自执行。 任务便是——将“雷双”的“特殊才能”传扬开去。没想到小岱平时呆呆傻傻的,竟然对传谣言一事拥有深厚的功力和无限的潜力,大概也是因他呆呆的言行举止,说出来的假话才更容易让人误以为是真话。 结果不但传扬开了,而且效果还真的非常华丽丽。立刻便有不知从何而来掩面而来不愿留下姓名记录的士兵前来求取壮阳延时增粗增长的药物。后来就连军医帐中的一些医正向他请教相关知识。他不是不能理解,大多数男人对这方面总是有着超乎自己真实能力的需求,且其实并非为了自己快乐,而是为了向他人炫耀。自入了军营中,吃穿住用行均在一起,他也常被数人拉到林边野地小解,然后便被比较着——哦,你那“二爷”如何如何,我这“二爷”虽不如何如何,但也能够如何如何之类的事情。 当然,也有许多道学人士对于他的“特殊才能”报以微词,不过不管怎样,传言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算着已经是十日前的那日,他等候多时的饕餮公子孙玉乾亲来寻他,自他这处配了些延时药酒回去。 因为饕餮公子名声不好,他深怕给多了药物会被用于无辜人身上,所以都是按次给的剂量。 只是那面白无须的大叔取便是取了,临走前竟然还敢对医帐中无人敢惹的沐医正大抛媚眼,真是令他无语也。不过念在这个龌龊大叔已经用了他的药,已经没有多大的威胁。 只是这里的事已快要结束,但是颜承旧那边的事,又乱他心。 张目四顾,看遍了各个角落,始终没有发现罗保亩的所在。 第72章 蓦然雨落 小岱见他环目四顾,知道是要找自己师父,夹手取过他手中的油伞打开,扯着他湿淋淋的衣袖,冲入了雨地中。 青年给这个小童扯着跑出十数步,眼见着到了无人能听得他们对话的距离,停下了脚步,却不愿站在伞下,反正已经尽湿,何必再去挤伞? 少年拉了他几次,都没能得逞,终于放弃,问道:“你找师父?” 青年点点头,水顺着他的额流了下来,又顺着眉骨的轮廓分了下去,深邃目光是不变的坚定和诚恳。 小岱发现自己挺喜欢对方的,诚实地答道:“师父有急事先走了,事情解决了再回来。” 梅若影闻言,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罗保亩离开得这么突然,也没有告知他一声,走得如此着急,莫非是颜承旧那边已经出了什么事情? 只是这一次,不论他如何询问,小岱却始终不说,最后有些愤懑地道:“这是八部天龙的事情。你虽是山庄里的人,也和师父相熟,却不能跨部管事。” 听他如此说道,梅若影咬咬牙,取下头上发簪。 小岱奇怪地看他将发簪取下,以为眼前的青年是要用这通体乌黑的发簪贿赂他。却见对方俯下身来,在他眼前将簪子旋开——眼前那根发簪果然是乌木所制,通体光滑毫无纹饰,却线条流畅,轮廓优美——这簪子只是筷子粗细,竟然还能拧开?不知道里面又有什么有趣东西? 少年清清嗓子,道:“就算这簪子制作得再精巧,也不可能让我透露半个……”话还没说完,声音顿止,几乎就要把自己的舌头咬了掉去。 只见那个乌木簪子被旋开之后,缓缓拉开——构造犹如一把细剑,平平无奇的剑鞘扯开之后,其后便是宝剑的光华四溢。 可是这小小的簪子其实不是什么宝器神兵,其中藏着的只是一根锥形的高硼硅玻璃,因为成分特殊,比一般玻璃要耐热抗压,更是坚硬。筷子粗细的玻璃中间熔铸进了细若掐丝的碧绿玉枝。 小岱虽然没曾亲眼见过这样的簪子,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鬼斧神工才能制作出这样的宝物,但是这样的簪子却是听说过的。山庄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信物,那个神出鬼没的庄主的随身凭证——碧水清光,“你是……”小岱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簪子。水从伞沿落下,如水帘,遮不住少年惊讶的神情。 梅若影点点头。 小岱撑着伞,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青年。在江湖人的眼中,群竹山庄一向将主要精力集中在商业上,所以即使有个神秘莫测的庄主,也没有多少江湖组织去彻查。然而即使去查,也查不到什么,反而衍生出许多种传说。 传说,庄主是个很疯癫的老头,曾经因为输了另一个老头一文钱而大打三天三夜,外加半个月的语言暴力和往后一个月的冷言冷语。可是在对方给他一枚风车后,又喜笑颜开。 传说,庄主是个很懒惰的老头,为了在床上躲懒,甚至连洗脸漱口、早中晚餐等等一应事务都可以在床上完成。 传说,庄主是一个很没脾气的老头,如果别人打了他左脸,他会笑眯眯地把右脸伸出去……只不过打了他的人最后不知为什么,都莫名其妙地失了踪。 传说…… 他听到这些传说时还十分好笑,这哪是群竹山庄的庄主?分明是代替庄主一直驻守总部的原血网黑蝎的十老人。 他只知道,庄主大概很年轻,却是救了血网黑蝎的人。 他只知道,庄里很多年轻人说,如果发现了那个行踪不定的庄主,定要上去狂抱一番,以沾点福气。如果是他,大概会垂胸大叫,宣泄激动之情。 然而面前的人,取下了簪子,在他面前旋开,出示了山庄中的最高凭证碧水清光。 如果是贿赂,再贵重的金簪、银簪、玉簪,也不能让他多吐露半个字,可是这乌木簪子…… 小岱呆了近乎半柱香的时间,终于在梅若影再三的询问下回过神来。惊讶到无法表达惊讶的程度,少年反而变得平常难以理喻地正常,既没有扑上去狂抱,也没有捶胸长啸以表达激动,乖乖地答道:“回庄主话,师父昨日接到八部天龙内部的秘函,言道日前发现的那批火药,其实是南楚军为了引出觊觎者设下的陷阱,颜师伯他们大概会有危险——师父已经立刻赶去增援了。” **************************** 勉强保持镇定地告别了少年,离开了军需房所在。不需要叮咛少年为他的身份保密,因为山庄中人自懂分寸。 可是,梅若影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绕过重重雨棚一直走向医帐的。 一路上,他听见自己的心脏突突地跳……口中,干干苦苦地发涩。虽然事情还没有定论,但那股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是强烈。 如果是陷阱,阴险成习的司徒氏会安排下什么样的陷阱?如果不知道这是陷阱,颜承旧会不会就这样莽然不自知地陷落?如果陷落…… 不! 镇定些,事情不会老是往坏的方向走,你要相信他的能力…… 理智些,你自己也知道,现在着急也没有用…… 如同催眠一般,青年不断地对自己这么说着。 然而不论如何重复,那种无法把握未来的黑暗与空虚,厚厚重重地覆盖上来,一直一直地覆盖,如同灭顶般让人无力的窒息。 无法说服自己。 雨下得大,云去得也快。 刚才还在狂砸乱打的雨滴突然变得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再过了一会儿,天空蓦然透下几柱斜光,虽然澄澈,虽然清透,然而是那么刺目,耀眼得与他现在的心情是如此地突兀。 雨终于停了。 梅若影站在泥泞里,没有办法疏解不安与烦躁。 他无法立即联络上颜承旧,告诉他,赶快离开那里。 告诉他,赶快回来,让我知道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可是,这里既没有电话,也没有电子邮箱,要说最简便的电报,也没有……就算是唯一能随时找到颜承旧的信枭雪风,也要到夜晚才能找到。 在还没有产生远程通讯工具的时代,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就是这么错过了。他知道,人们在这样的天地中,只是沧海中一粒粟米,随着波涛翻滚起伏。偶尔会因缘际会,交集在一起。 然而若是风雨突来,也许,就这么离散,再也没有重聚的机会。 断续了两日的雨,再一次地停了。 雨棚中,雨帐中避雨的南楚人们重新出了来。四周忙忙碌碌的人们又多了。 他有些失神地矗立于逐渐变得炽烈的阳光下,高空的风吹得林间树木颤抖,抖落一树晶滴,冰冰凉凉地坠落在他身上。连同那冰冷的风,逐渐在带走身上的热度。 军医房的营帐,已经很近了。只是他还不能回去,不能把一脸的茫然失措给医帐中的人看到。这里就很好,没有他认识的人,也没有认识他的人。 这里就,很好…… 他有些无力地靠立在一棵树下,背对着军医房营帐的方向。竟然没有办法集中精力阻止胸腹中寒气的蔓延,如同周身骨骼被一把冰冷的锉刀上下磨锉着,身体已经是近乎麻木的钝。 用力抵着身后粗糙的老树,看着周围的人在忙忙碌碌、喧哗嘈杂。周围的人也在好奇地打量着他——一个浑身湿透面无表情的青年,却不知道,他正紧紧咬着牙,抵挡着来自于未知未来的无力,和正渐渐蔓延于周身的寒痛。 ***************************** 还有十来日的路程就要到东齐军驻扎的西江原。 可是不论白衣教教众如何打探,始终找不到金焰毒龙丹的所在。青阳宫这时又传来信报,要求白衣教众迅速撤离,以免误伤。如果不能找到那个毒丸,至少要给南楚军制造一些麻烦。烧毁粮草正在安排。当然,如果能刺杀一些司徒氏的将领,则更是上佳。 林海如一直在思考,如何在不惊动南楚大军的情况下,将司徒荣及给刺杀。所以他不想出去,太多事情需要思考。 但是雨一直下得大,直到停了,人也没有回来。 于是二师父说,去找找看,别出了什么问题,毕竟是一条线上的人了。 大师父说,去找找看,好不容易配给你一个不会被你冷死的医童。 所以到了最后,他还是出来了,他还记得那个医童所走的方向。 四处的人忙忙碌碌,在打点着倾盆大雨后的残局。结实粗壮的士兵们吆喝着号子,要把陷入泥潭的辎重车辆推出来。也有湿淋淋的人团抱在一起,相互取暖。 忙忙碌碌,喧哗嘈杂。 走不了多远,顶多过了三四个雨棚,绕过几丛灌木,他看见前方不远的一棵树后,有一个人背靠而立。树很老,树皮粗糙,但是树木却只是堪可环抱的粗细。从后面,也可以看见那个人的刀削般优美的肩膀,可以看见深棕色湿淋淋的衣服,可以看见他环抱着自己,似乎很冷。 是雷双,不用绕到正面,他也能够认出。 即使已经查明这个青年原名叫做梅若影,他却仍然习惯叫他雷双。 不但因为对方是以雷双的名字参军的,而且……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认死理的人,若是认定了,便会一成不变地走下去,不会有丝毫动摇。他也知道自己其实十分高傲,能够让他甘心倾心以付的人少之又少。 记忆中的梅若影只有那一个,再没有他人。但是偶尔的时候,他会觉得这个青年和当年的少年,有那么丁点半分的相似。 上前十数步,从旁绕过那棵老树。难得的,平时无懈可击的雷双,并没有发现他的接近。 直到看见青年的侧脸,而后是正面……见到他浑身湿透,正轻轻地打着寒战,紧紧阖着双目,环抱着双臂,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不知为何,却让林海如联想到在荒地里飞行,遇到了狂风暴雨而无处躲藏的鸟儿。 “雷双。”他叫道。 青年猛地睁开眼睛。 那一瞬间,清澈的眸子中有一种清晰的茫然和痛楚,薄薄的眼皮迅速地眨了几下,又恢复了原先的那个似乎对什么事情都毫不在意的雷双。 “雷双?”他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梅若影睁开眼睛,看见熟悉的面容正在自己眼前。眨了几下眼睛,发现自己正在失神。勉强恢复了镇定,对林海如的注视不闪不避地回敬过去。 不论颜承旧是否会陷入司徒氏布置的陷阱,还是该如何向林海如坦诚自己的身份,都是令他难解的问题。 毫无疑问,林海如现在与司徒凝香在一起。如果此时卸除了伪装,坦诚了一切,以后,又该怎么办? 林海如是会开怀激动,还是会恼怒他一直的隐瞒? 司徒凝香——司徒若影的父亲,是会老怀大慰,还是会疑云丛生?尽管那位长者知道自己的儿子就是自青阳宫中走失的司徒若影,但现在大概也以为儿子已经亡故。而且,自己毕竟……已经不是那个真正的若影,早在这具身体十四五岁的年纪,就已经取而代之——说起来,那位长者,早在数年前就已经是痛失爱子了。 不论如何,若是坦诚,引起的是各人的情绪,或痛苦,或疑惑,或怅然若失……那相认重聚所带来的快乐,能否平息这些强烈的情绪?素不相识的父子,能否心无芥蒂地在敌营重地中安然相处? 既然这是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就不能不为将出现的各种状况考虑。 ——还不是时候。但是可以确定的是,他不会认同欺骗自己所重视的人的行为。 所以,等离开这里——离开敌营重地的时候,就是他将真相告知的日子。 只是,一个人将秘密掩埋在心底的焦虑忧急,是多么的难耐哪。 梅若影强自振起内力,尽管知道对身体无益,还是暂时地压抑下周身翻腾的寒气,轻松地一顶背后的老树,站直身来。 “找我?” “是的。”林海如疑惑地看着他,终于,还是默默转了身。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穿过忙乱的人群, 林海如难得地思绪紊乱,青年那一瞬间的眼眸,由痛楚到平静,那些几乎要不为他所觉察到的隐忍,没有一点看漏……竟然似曾相识。 曾经,有人也拥有这样的神情,就像一个难以磨灭的印记,令他无法忘记。 记得,曾经有一个少年,在那段晦涩难熬的时日过后,在他的怀中醒来。脸上身上,犹自残留着令他不忍卒睹的血污。眼角眉间透露的却也是这样,由挣扎到安心,由痛楚到平静,几乎看不出其下压抑着的忍耐——通透却深邃,如同千年的古井,几乎让他感觉不到井底的寒冷如冰,也如同万里的汪洋,无法测度海面下的暗潮汹涌。 因而起了疑惑,突然间转身,问道:“你是否觉得不适?” 梅若影跟在后方,正全力调息,几乎要撞入林海如怀中。猛地稳住了身形,有些恼怒地抬头,生硬地道:“没有。” “你在发抖。”林海如听他回答得简短,不知当如何继续下去,只能简短地陈述事实。 “正常反应。”梅若影听他说得简短,也以简还简地答道。 “……”林海如呆瞪着他,不知为何,从一开始,自己屡次在这个青年面前落了下风。不论是第一次在深夜营帐中,这个青年以色相诱,逼他狼狈而退;还是后来林中交手,青年屡施下作招数,让他防不胜防…… 心中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气,年少时曾有的狂气发作,对方不说,他如今医术大成,难道还不能自己去把脉诊断? 林海如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抓向对方手腕。 第73章 寻衅 梅若影见对方一手抓来,本能反应下,施展出这月余反复练得极其灵巧的小擒拿手,与他在尺许之地拆解开来。 林海如手中一滑,被脱了开去。脉门上被青年冰凉的指尖一划,手腕半麻,咦了一声,退了开去,终究没能捉上对方的手腕。 梅若影见状,蹙眉道:“快走吧,我想去找司徒前辈和高前辈,有要事相商。”他尚不知道高医正的身份,便仍是恭谨谦逊地按以前的习惯称呼着。 林海如呆怔片刻,看着自己的手腕,又抬头看着梅若影。还记得记忆中那个少年,有时候,若是心情烦郁,他又非要拉他谈琴论曲,少年便会这样不悦地蹙着眉,又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最后常常还是没有拒绝。 轻声道:“若是你不会武功……”不到眨眼工夫,晃过神来。他没有再接下去,转而道,“在此之前,还是将湿衣换下了比较恭敬。” 说完转身率先而行,心中苍然——若是他不会武功,有时所展露的神情,真像极了那个经脉尽断的少年。 ******************** 有了困惑和难题该怎么办? 若是不能解,那就暂时放在一边,过一段时候再来思考,或许就有灵感了。 但若是一直不能解,又该怎么办? 有的事情总是必须解决的。若要一直拖延着,还不如挽起袖子,直接就上,或许凭着积累下来的经验和力量,能够杀开一条血路。 眼下,重要的不是完美的解决,而是时间已经紧迫。他要早些解决这边的事情,才能脱身去寻颜承旧。 况且还有十来日的行程,就要两军对垒。尽管对自己偷天换日的本领还没有完全的把握,但是梅若影已经下定决心,要把金焰毒龙丹的事情迅速地解决掉。 原本还想等待山庄好手的支援,但是刻下,庄里既要分兵去支援郑枰钧,寻找催还已经上路外出的颜承旧,还要遣人到南楚后方,准备大战伊始便截断南楚拖延得过长的粮草道。 所以现今刻下,堪当司徒荣及的庄中好手已经不剩。 于是在夜深,随着林海如,再次面对司徒凝香和高医正时,梅若影拿出了随身收藏的剑柄模型。 司徒凝香和聂悯各自把玩着一个剑柄,越看越是觉得眼熟。 终于,司徒凝香不解地问道:“你拿这个给我们看做什么?” “这是按照司徒荣及兵刃样式打造的剑柄,柄中附带暗格,格上附锁,要用特制钥匙开取。” “……”司徒凝香听出其中关键,莫非他们寻了多日的东西就藏在司徒荣及随身武器之中? 疑惑地看看青年,再看看手中剑柄,又和聂悯相互对视了一眼。 聂悯转头问道:“据我所知,司徒荣及约于两年前得到这一双龙凤双剑,自此爱不释手,剑不离身。弃置双刀不用后,反而凭借这双剑的锐利迅捷武功大进。众人都在纷纷打听,这么精致的兵刃出自哪个师傅手中,不知你又是从何处找来?”说着,举起手中的剑柄。 “现在最重要的并非晚辈从何处寻来这一对剑柄,”梅若影对答道,“而是晚辈希望偷换其中金焰毒龙丹,却又不能让司徒荣及发现被偷换,更不能惊动南楚大军,所以只有请求两位前辈和沐医正的帮忙。” 司徒凝香疑道:“哦?司徒荣及武功高强,尤其使用双剑时,剑飞如团雪,纵是你师父洪土亲来,也难以近他身周三步之内。而且他双剑从不离身,内功深湛——你可有把握,能自他身边盗剑再偷偷换出毒丸?” “何必偷取,晚辈却是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换。”说着,梅若影身不离凳,长臂一闪,五指舒张,一股劲力击上司徒凝香的脉门,轻巧使个巧劲翻腕一扭,已经将他手中剑柄取了回来。 “……”聂悯知道司徒凝香的功力,想不到这剑柄被取得如此轻易,讶异下与情人面面相觑。 “此为二师伯洪森所创的牵羊顺手,”既然对方已经将自己认作是洪土的徒儿,梅若影也乐得顺水推舟,“也是晚辈的专长。” 聂悯定睛凝视青年片刻,转头看向徒儿问道:“你说如何?” 林海如深思再三,果断答道:“时日已经紧迫,务要给南楚造成一些损害,我认为这也是可行方法之一。” 聂悯又转向司徒凝香问道:“你说呢?” 司徒凝香答道:“用我们三人来作掩护,这也太奢侈了些。”想了想,又道,“‘牵羊顺手’?能把小擒拿手的名字取成这样,原来那个木讷呆板的洪森也有幽默的一面。” 梅若影恭敬道:“森师伯所创武功一向不爱定名,‘牵羊顺手’是晚辈师父所取。” “……”林海如想起日前曾领教过的那些龌龊招式,于是对青年的师父也报以一个字的敬意——默。 ********* 一夜商定了计划,第二日却无法实施。 因为雨天刚过,一路行军过去,满地湿泞。天空不时飘来一两朵宽广无边的雨云,这种天气,不用指望司徒荣及和孙玉乾那两人会出来“活动”。 好在还有十来日就要进入战场,白衣教的探子应青阳宫所请,大多已经撤出南楚军中。压在林海如和聂悯身上的事情一下子多了起来,他们又要顾着军医房的事情,又要忙着白衣教的事情,总算不大空闲。 梅若影自有焦急,却也无计可施。他昨夜已放出雪风携信去寻颜承旧,让他见信立即来见。可是凭借庄内通信,也只知道司徒氏运输火药的路线大致就在南楚军附近,究竟能不能找到,也终是无法知晓。 这日午后,因着行程将至尽头,为了不使己方因长途跋涉而疲弊不堪的大军遇上以逸待劳的东齐军,公子小白应众将领要求,总算愿意暂停行军,休整半日。 军医房的众人也得以舒缓了一口气。整理好了营帐物件,围坐在帐外的火堆旁烘烤潮湿的药草,以免发霉失效。 士兵们见医正们团团围着火烤制不知什么物事,在火光的映照下,脸上都挂着明显有异常人的怪笑,有如在行巫蛊之事,又怕自己被抓工,都惶惶然不敢靠近。 梅若影则在另一个小火堆上加热酿酒,制作酒精。 他早些时日制作酒精虽是为了要引孙玉乾上钩取用毒酒。其实也是为了那一套可随时取用的器具和可随时点火的权力。故而虽然可用水浴法,他仍是选择了以火直接加温。这一套器具不啻于是一套合用的分离“二月夺命”毒素的器材。 “二月夺命”,实际上包含着两个意思——一为“二月”,二为“夺命”。 “夺命”自是指它无药可解的剧毒。 而“二月”虽不是解药,却能将毒发时间延迟,若是没有它的控制,一旦生食二月夺命毒菇,夺命之毒便会立即发作。 现在想来,司徒凝香所制的冰魄凝魂大概也是利用了这相生相克的性质,将二月的浓度增大,恰能抑制剧毒延迟三年发作,又调入了其他寒毒,令人在寒毒痛苦之中活生生煎熬过三年之久,才最终毒发身亡。 所以,不论是二月之药,还是夺命之毒,这种毒菇实在是挑灯难求的稀世事物。 要替换司徒荣及藏好的毒丸和解毒丸,要达到毒不到东齐反而让南楚军自毒的效果,利用“二月”调制出替代的丸药也是一种十分不错的选择。 现在,替换金焰毒龙丹的丸药早已配置好,可他还要应军队的需求,继续作着烧酒工。 眼见傍晚将至,物件都没有烘完,大概要通宵奋战。司徒凝香看看天色,对属下众人说道:“你们继续吧,今天的晚饭由我和高医正负责端来就好。”因为今日事多,饭食已经由专人代为烹煮。 做着单调乏味的烘烤工的覃快闻言立即道:“主事,我去就好了!” 聂悯看他一眼,笑道:“就凭你这身板,也想端得起那口大锅?” “就是,算了吧你!”覃快旁边的另一个年轻人闻言也是笑道大伙儿上下打量他因着长途跋涉而显得细瘦的肩背——其实是因为他太过于好动,早早消耗完了一日两餐供给的能量——也道:“做人哪,不能不自量力!” 于是都哄堂大笑。 覃快哂哂道:“可是不能扛大锅,还有个馒头桶啊。” 司徒凝香眼角看到梅若影正在炼制烧酒,正不得工夫,于是一拍脑袋,道,“差点忘了,还有馒头桶!沐医正,要麻烦你跟我们一起去了。” 林海如并不答话,站起身来。 “还有一个咸菜坛子呢!”覃快急道。 毕竟是配给自己的医童,又常常是毫无心机,聂悯对他也疼爱有加,于是道:“那你就去领咸菜好了。小凌,”他又招呼了一个医童,“你虽他去领配菜,顺便把各人的餐具准备好。” 在众人的笑声中,几个人立了帐各自去领回晚餐。 五人走不片刻,安静下来的众医正医童又开始了新的话题,以解疲劳和无聊。话题不知如何,说着说着就说到四年前青阳宫与九阳教一役去了。 梅若影知道,九阳教在南楚人心目中地位有多高,所以大众对于九阳教的失利一向是保持着选择性失明的态度。 然而军医们毕竟不同,做多了生生死死间的交道,掌握着常人所不知道的人体的秘密,看多了常人所看不见的生离死别。对于死后的世界,大多数已经无所畏惧。于是对于九阳教所宣传的死后的荣耀与成正果后的美好,渐渐产生了疑问。终于看清了九阳教的所作所为,然后便是厌恶,不甘与之为伍。 除了一些魔障已深的人,军医们对九阳教的失利都会这么津津乐道。 众人见没有外人,说得越发起劲,一名医正乐道:“九阳教和司徒氏最近形势不大好啊,几年前兴起的群竹山庄这些日子生意扩张,抢了他们不少地盘。” “可是对他们坚信不疑的人仍然很多啊,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认为那些渣滓会是神,神会在青阳宫一役失败得那么悲惨?”另一个有些愁眉苦脸。 “这是因为大家都没有亲眼瞧见吧。” “依我看,如果九阳教和司徒氏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一次大亏,损失一下威信,才能让南楚人认清他们的草包。” “听说司徒氏真的是雷神降世的使者,我亲戚说,他曾在九阳山附近听过连续几声炸响,火光冲天……” “哼,真的假的?若让司徒若影仍然在世,就算雷神,一两曲之下也就完蛋。” 梅若影在一旁听他们的胡扯,什么也不说。然而敏锐的耳仍在嘈杂喧闹中注意到有人从后方正在接近。 回头一看,心中一跳,隔远见到是孙玉乾、王老打和陈伍三人一前两后地来了——此时已经来不及告警,若是让那三人发现自己会武,于事情有害无益。 孙玉乾尚未进入圈子中,朗声一笑,道:“你们说的那个司徒若影,我也有兴趣尝试尝试呢!” 众人闻声回头,见到是这三个人,心中不约而同地不悦。这些个人,近来经常往军医房跑,每次一来不是态度不逊,就是找好药取走。因为据说是孙俊杰参将帐下的人,即便是军医们,也不能对他们有多少眼色。 陈伍笑嘻嘻地道:“公子不尝也罢,传言早就说那司徒家的叛贼貌寝干瘦,也不是什么好货。” 一个医童早就见他们不顺眼。见他们甫一出现便即针对己方出言不逊,用鼻子嗤了一声。 梅若影却如事不关己一般,蹲在一旁继续自己的活儿。 这些年,他走遍天南地北,传说他的谣言的人多了去了。他也不是没脾气的人,有时听到过于下流的传言也曾想大动干戈。 但是和他们计较,跳出去做泼妇状骂街,难道就没人胡说了?别人说他下贱,越传越广,难道他就真的下贱? 若是心灵足够开阔,于他而言,多么恶毒的传言根本就是无关痛痒。 而陈伍原本就粗莽,听有人不爽他的发言,越发被激起性子来,道:“鸟他娘的乜!司徒若影哪有你们说的神奇!他其实也算是够神奇的,大概挺是个贱人,没有半点男人的尊严。不论多少个男人上他,都是一脸骚样。竟然会喜欢上男人,而且还是青阳宫主那个笨蛋!若是我被人这么糟蹋,管他是青阳宫主还是东齐皇子,一早就将那人碎尸万段,怎会这么默默无闻地离开!” 他也算是做贼心虚,以前也根本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喧哗关于司徒若影的事,生怕一个不小心暴露了自己与他的“关系”。但是自将一小瓶烧酒送给孙玉乾后,孙玉乾大是感激,已将他视为心腹中的心腹,甚至还会交流那方面能力的问题,于是胆子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敢放肆直言。 可军医毕竟不同其他行当,理智者占了多数,众人便只把他的污秽语言当放屁一般,也不回答。 正陷入暂时的沉默,才发现一个少年的兴致勃勃大发评论的声音已经近了。惊讶间抬头看去,原来是去取腌菜和餐具的两个医童已经返回。 第74章 业火冲天 那两个年轻人一路上都是小声交谈,现在见着军医房的地盘已近,一时间还没有注意到有外人的存在,已经放大了声音。 只听端着腌菜坛子的覃快似乎正说道:“……要端掉九阳教这个大毒瘤,就要想个方法让他们在众人面前出出丑,不能再装神弄鬼……” 正说到这里,声音突然断了,因为发现三个陌生的大男人齐齐转了头看他。 “看什么看!”覃快少年心性,直接问道。 “小子!”陈伍站在孙玉乾身旁,笑得不怀好意,道,“难道你爹娘没跟你讲过说话要谨慎?顺从九阳者昌盛,忤逆九阳者灭亡,难道你也想如司徒若影一般成了死无宗祠可祭贡的孤魂野鬼?” 南楚人十分重视死仪,大家一般都认为对于亡魂来说,若尸骨不能返回宗祠,则是比下地狱还要痛苦的惩罚。 年轻人脸色立时变了,被陈伍面带挑衅的威胁又是愤然又是害怕。然而终究敌不过年少气盛,忿忿然骂了出来:“入土为安,人家好好一个人死就死了,你们怎么还老挂在嘴边,算什么好汉!” 陈伍讥笑了一声道:“嘁——一个妖孽罢了。你不听别人传说的,司徒若影其貌不扬,却把个青阳宫主迷得神魂颠倒。而且传说他曾勾引无数男子颠鸾倒凤,照我看哪,说不定他床上功夫倒挺了得。” 孙玉乾笑嘻嘻地站在一旁看着年轻人脸上阵红阵白,发觉这医童恼羞成怒的样子十分可人。 王老打见状,也饶有兴味地逗道:“说得是,这么贱这么烂的人真让我恶心反胃!明明没自尊还偏要装出一副清高的样子,背后其实是贱得无比吧——既然要当婊子吧还立什么贞节牌坊?说到底也不过一个供人玩弄的男宠而已,有什么资格摆臭架子?虽然都是传言,不过也真是恶心死我了!” 覃快年轻气盛,不服挤对,就要针锋相对地驳斥下去。 梅若影怕他惹上这几个要命的淫贼,赶紧将放在火上的酒壶一倾——轰的一声,酒液倒入火堆,燃得老高,所幸只是普通的酒液,还不算太过浪费。 孙玉乾、陈伍、王老打,乃至一干医正医童都转目看向装作惊慌失措而起的梅若影。 就是当年牢狱中趁人之危的两人,王老打和陈伍——过了这么多年,仍然可以毫不在意地继续着无耻的言行,德性一点未变。这样的人,难道还想对未染污浊的年轻人出手? 尽管已经对这两人下过剧毒,梅若影仍然动了杀机,待东齐南楚战场上一决雌雄,定不会让这两人逃得出修罗地狱。 孙玉乾正要可惜被火烧光的酒液,突然听到自己身后不远处,一声重物落地,回头看去,只见三个人立在军医房众人的另一边。 医房主事和高老头正弯腰于地,那声重物声响,看来便是他们手中放下的这口大锅。两人松脱了手,缓缓站起身来,湛湛然的眸子逼视孙玉乾等三人。 而孙玉乾日思夜想的医正沐含霜,也正提着一个木桶随立一旁。 不知道他们听了多久?听到了多少?但是身上都是浓重的排斥意味,逼得孙玉乾等三人不敢多待,讪讪道:“又没有欺负你们帐的人,凶什么凶?” 聂悯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口怒意,道:“今日正忙,若是有什么需求,明日再来。” 司徒凝香早把拳头抓得死紧,却又知道此时还不能发难,连说话也不能,生怕那些长久以来积累的愤恨宣泄得一发不可收拾。 林海如抬头看着暗沉的晚空,眸子深邃得难以言喻,晚风拂动的衣袍下,身体难以控制地轻轻颤着,却什么也没说。 梅若影隔远看着站在火光外的那三人,心中涌上复杂的情绪。说不出的辛酸,却似乎有着些许淡淡的甜意。别人猜不透他们的心事,看不出他们的动摇,难道他也不能? 虽然是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父亲,虽然是尚未彼此挑明身份,但是无论何时何地,有人关心爱护的感觉,是这么值得庆幸。 孙玉乾眼见初时几个军医房的利害人物不在还可以随心所欲,但是现在都回来了,随他而来的两个属下又莫名其妙地触了众怒,也不敢再多待片刻,眼馋地瞅了瞅对面日思夜想的“沐医正”,又有些眼馋地看了看近身的覃快,可惜地瞟了一眼倾倒的烧酒铜壶,最后一摊手道:“你们忙,你们忙,不打扰了!” 悄悄对梅若影道:“烧酒用完了,明天再跟你取。” 说罢一回身,背着众人鄙夷的目光,挥摆着大袖,洋洋得意地走了。 三人甫一离开,林海如也转身,就要启步离去。 他忍了多年没对传谣者痛下杀手,但是用如此险恶的话语和如此猥亵的神情诬蔑若影的,怎么想还是不能放过。就算不要他们命,至少也要他们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 虽然至今这三人暂时不能动,否则会引起司徒荣及的防备,但是在他们身上下点摄觅香的药物,方便日后寻找秋后算账,也是可以的。 聂悯知他心中憋闷,根本无法再呆下去,没有阻止,反而招呼着众人取用晚饭。 因孙玉乾一行三人没头没脑的来去而有些憋闷的医正医童们,立刻抛下了满心的不屑。 大家早就饿扁了肠胃。 梅若影仰头看着渐渐深暗的夜空,云雾渐开,星光渐亮。 明日,大概能迎来一个期待多日的好天气。 他慢吞吞站起身来,拍拍臀下,拖沓着步伐就要挤进抢饭的队伍中去。然而总算心有愧疚,经过司徒凝香身旁时,一直饿死鬼般地盯着人群中的锅和桶,并没敢抬头看上他一眼。 就这么短的时间内,一番抢夺之下,馒头总算还剩下六七个,汤锅里的东西已经不剩多少。抢到东西的医正医童们作鸟兽散,行动迅速地坐回原先的位子,好似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就连锅里桶里那空荡荡的惨状也事不关己一般。 想起司徒凝香等三人也还没有动碗筷,梅若影有些无可奈何,能剩下这么些东西已经是很给面子了,要是在底下的军帐,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肯定一早抢光,算是活生生地弱肉强食的例证。他没有多拿,只取了一个半的馒头和一把腌菜就要离开。 就在他想自菜坛旁直起身来的时候,猛然间觉得脚底摇晃,虽然并不明显,但的确是在摇晃! 并非错觉!震惊下抬头看向司徒凝香两人,只见高医正也正满目疑惑地看向毒王。 第一下摇晃还属轻微,紧接而来的晃动则是连普通人都可以感觉得到。 “这究竟……”司徒凝香只来得及说出三个字,一声轻微的爆响自远方传来。 紧接着,是第二声。声音震动轰鸣,轰击在寂静的夜中,如同雷鸣,甚至甚于雷鸣。 众人惊疑不定,寻声看去。只见西北一方,墨蓝的天两柱火焰冲天而起,炸起的尘埃木块如同烟花般在远方纷纷坠落,夹带着炫亮的轨迹。 天际被染得昏红透白。 那声音与呈现在眼前的场面,如此诡异,是众人从来没有得见。 是雷神降世,还是地狱业火? 无法抗拒的惊恐在人们心中染上一层阴霾,那一片红云在林子远方猎猎燃烧,惊飞一林禽鸟。 扑通一声响,有人跌跪于地。 似乎被惊醒了震惊无比的神志,不论是否笃信九阳圣教的南楚人们,纷纷屈身下跪,跪拜显现了神迹的神灵,跪拜恐怖无法抗拒的灾难。 司徒凝香与聂悯面面相觑,尽是无法致信和惊疑不定。 梅若影蹲在地上,呆然望着天边的红光逐渐暗淡。林中潮湿,烧不到这边,心中的不安却如皓秋之火,瞬间燎烧了万里平原。 *************************** 第二日拔营起行,行不过八九里地,终于看见昨日爆炸发生地。只见满目得焦黑与残渣,甚至还有被烧得如木炭般的全尸,被碎屑插透胸膛、砸碎颅脑的死人。 今日阳光灿烂,甚至是毫不吝惜地释放出了夏日的炎热。烘烤得潮湿的林地中湿气蒸腾。 一株附近的树木虽未被波及,但横出的树枝上挂着不知是谁的一截断肠。因被炸断飞起的时候,肠中的内容物尚饱满丰盈,挂落于树后,肠中的流质和肠壁的鲜血在树底淌了淋漓一地,吸引了许多个头巨大的苍蝇,在上面蝇蝇飞舞。 平日行军里常能听到的说笑声、打闹声全都没有,众人心中恐惧,都默默低了头走过。 梅若影撩起车帘向外看去,一眨不眨。 他昨夜已经不顾被发现的危险,跟随在闻声追去查看的南楚士兵后面悄悄潜来。 但是在场只有满地的狼藉,除了两个人在满面喜色地察看死尸,再不见一个完好的人。就算有活着的,也是断断续续哭嚎了两声就咽了气。 只能希望,满地粉碎绞缠的肉丝血沫中,没有他所认识的人。 活着的两人,竟然是司徒荣及和孙俊杰——也难怪孙玉乾难得大摇大摆带着从人来军医房挑衅。但是,若是这两人出手,加上如许火药的威力,颜承旧能否逃脱…… 整整一夜,就在焦急等待中度过。 跟在颜承旧身边长大的雪风也一直没有找到他。数次放出这头灵禽,每次的最后,它仍是携带着原封不动的书信回来。 忧急无论如何不能排解,有一种无法压抑的冲动,想就这么离开军营,四处寻找。 但是往何方寻找? 颜承旧,好像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踪迹…… 梅若影紧紧握着车帘,一眨不眨地看着车外。 一夜没有合眼,一夜的忙乱奔波,此时困倦袭来,脑中却在突突地跳,气息混浊,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他茫然不知自己在思索什么,脑中虽在计算着早日完成任务离开此处去寻颜承旧,却紊乱得根本记不起究竟思考出了什么结果。 林海如坐在他对面,将青年似乎有些许茫然的神色收在眼里。车子颠簸,箱箱坛坛相互堆叠不稳,发出摇摇欲坠的磨擦声。 猛然间咯噔一大声响,车轮似乎绊到一块大石。车子轰隆一下剧震。 这样的事情一路上遇到多了。林海如内功卓绝,身形随车势起伏,稳如泰山,随手护住几乎翻倒的医药箱子。却发现对面的青年竟然没有像以前那样轻松避过震荡的风波,咚的一声,重重磕碰在车壁上。 惊讶下刚想起身去扶,却见那青年突然捂着口鼻,剧烈地呛咳起来。 “你……” 梅若影举手挡着,不让林海如起身接近。 胸口以下,经脉间的气息沸腾不止。冰寒刺骨的毒素正渐渐沁出奇经八脉的禁锢。身体被突来的寒流侵蚀得,几乎麻木殆尽。 缓了一会儿,他才道:“没事。”长长出了一口气,放下遮着口鼻的手掌,默默将溢出的毒血收入掌心。 不再理会林海如,坐回原位。 林海如犹豫不定地看着对面的青年,想要伸手相助,对方却一直在闭目调息。 ……雷双——也是名叫梅若影的这个青年,似乎十分憔悴,脸色却没有多大变化。 林海如早就看惯了病人,望闻问切的功力甚好,可是青年脸上始终纹丝不变的色泽让他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昨夜只是离开了一会儿,便发生了惊天动地的震空爆响。等回来时,医帐里外,不论是士兵、侍应、医童还是医正们,都已经忙乱惶恐一片,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兵荒马乱”。但人群往来奔跑中,却独独少了这个青年。 他昨夜去了哪里? 遇到了什么事? 今日难得的反常,又是否与之有关? *********************** 林海如与梅若影各怀心事,默默无言地相对而坐,并不知相距三五里地的前方队伍中,有一辆两马拉的密封厢式大车,其中正隐隐传来一个年轻人惨痛无比的哼声和哭泣。 声音窒闷,大概那人被封了嘴。车中不时传出重物碰撞车壁的钝响,还有似乎短鞭划破虚空的锐鸣,然后是顿时锐急的惨哼,以及来自不同男人肆无忌惮的嘲笑。 这些声息已经断断续续地持续多时,然而周围的护卫却目不斜视地直行着,充耳不闻,竟像早已见怪不怪一般。 日头西斜,下午已届,车厢中年轻人的声音越发小了下去,男人们越笑也越是欢畅。终于,一声挣扎的惨嘶传出,拖长而尖利,渐渐变得气虚,最终消灭在若不可闻的抽搐中…… 片晌过后,车门被推开了一缝。 一个军士见状,赶忙催马上前——只见门缝内露出一个男人的半脸。 男人招了招手,军士赶紧在马上躬身低声问道:“家主有何吩咐!” 只见这个男子面目阴厉,原来是隐藏于这一小队中的司徒家主荣及。 他威势大极,并不说话,单手推出一个人,军士不敢有半点疏忽,仗着马术极好,便是马不停蹄地跟着车辆,也稳稳当当地将被推出的那人托了过来。 军士一直低眉顺目不敢多看,拿到手中,便感觉到果然是一具浑身赤裸的年轻身体,身上被血液粘液涂染,已然气绝。 司徒荣及道:“扔。” 见军士不敢耽搁,一声领命便拍马离去,才关了车门回至孙玉乾身旁。 “怎样?”孙玉乾问道。 “总算你挑人的眼光强!”司徒荣及回坐到孙玉乾身边,换下冷厉的表情,颇为餍足地答道。 “军医房的年轻人多,又干净,虐起来又生涩有趣。下次再给你挑两个好的如何?不过也多亏了王老打和陈伍两人帮我掳人。” 司徒荣及听出他想引荐提拔那两个家奴,道:“知道了,有我的庇护,谁能找他们麻烦——不过话说回来,昨夜烧了几个难搞的贼子,真是让我大畅心怀!” “我倒是觉得那火药炸起来可真够唬人的,要是在战场上使来,东齐小儿必然会吓得屁滚尿流。”孙玉乾懒懒地靠上司徒荣及,又抬头媚笑道,“今日阳光好,地面也差不多干了,咱们停了那么久的活动,今晚……” 司徒荣及了然地一笑,低头咬上孙玉乾丰盈白皙的面颊。 定下了夜晚的盛宴,此时一车淫糜,真个快活似神仙! 第75章 惨死 一路上,不论是否了解爆炸幕后的真相。人们各怀心事,互相乱窜,到各个的牛车上打探消息,并没有发现有一个年轻的医童已经不在队中。 所以当军医们看见了覃快尚未完全僵硬的尸体时,规模不大的牛车队伍停了下来,在持续着步行的大军中犹如一团河涛中无法移动的石块,显得沉闷异常。 南楚军队庞大,队伍拉得宽阔,所以才能发现这具藏匿于杂草乱枝中的尸体。一传世十传百,就有人请了军医房的大夫去看看究竟,没想到,竟然会是军医房里的年轻人。 而且,死壮颇为凄惨,全身赤裸,满身的血口已经黏腻地沾满泥土,却仍见有液体自无法愈合的伤口处缓缓溢出,不知生前遭受了多大的侮辱折磨。 心有萋萋焉或是愤慨欲死的众人,都无一例外将验尸的任务指给了刻下最为合适的人选——仵作世家出身的医童雷双。 他翻开尸体的眼睑,瞳孔仍然透明湿润,检查他浑身上下的肌肉组织,仍然柔软温暖,检查他的皮肤,只有轻微细小的尸斑,众人看着雷双神情专注地熟练地检验,最后站起身来,淡淡地吐出了一句话:“半个时辰内。” “死亡原因呢?”有人禁不住怒火,愤愤地问道。 “……”梅若影抬眼看了看发问的人,道,“知道了又如何,他也不能复生,你也不会知道凶手是谁。” 说罢,再低头看了一眼,不再理会地上的尸体,转身随着持续行进的士兵们,头也不回地走了,也没再回林海如的车上。 “你!”那人还想追问,回头一看地上的尸体,心中凄然,只能同着众人一起将覃快埋了,简单地树了一块墓碑。 梅若影随着大军缓缓地步行着。 周围尽是不认识的士兵。他们相互间有说有笑,相互间打打闹闹,然而对他毫无影响。 他只是一个人走着,自昨夜一直混沌的大脑仍旧停留在刚才的画面上。 覃快…… 覃快这个名字,昨天还能代表着一个会说会笑的人,今天以后,就只能在墓碑上死板地铭刻着了。 一直以来,他所检查的尸体都是自己所不认识的人,因着在以往的生活中并无交集,不知道他们的日常,检验起来都十分麻利,虽然保持着对死者的尊敬,毕竟没有任何附加的情感。然而今日,在他手下过去的是他认识的人。 这个年轻人曾经与他住过同一张帐篷,会因他讲解尸体解剖的场面干呕不止;会因他一句话就信了他患上痔疮,还好心地抢了他的辣椒面;会直言快语,从不使心计害人;会毫无危机感地大肆宣泄自己对九阳教的不满,害得旁人为这莽撞担足了心……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凄惨的死去了。昨日还乐呵呵地争吵着不想烤药材,非要去为大家取晚饭,今日已经成了一具不言不动的尸体。 他与尸体打交道这么多年,从来不曾想过,经过自己手下的,也有自己所熟识的人。 那些被捆绑鞭打的印记,那些因挣扎而起的淤青,那赤裸的年轻的躯体……年轻的尸体上,沾满了黏液……那气味他所配置的药物,孙玉乾跟他索要的数种物品的其中之一。 梅若影步伐平稳地向前走着,满目的荒芜,刚刚平息不久的血脉却突然又翻腾起来。 这个时代人口不多,城市也少。出门也常是三五天不见一个人影的山林,每日里若是错过了宿头,便只有露宿。 这个时代娱乐不多,设备更是没有,想找乐,方法着实有限。若是没钱没闲,只能将就着过,凑合着偶尔看看跳大神,做做捏面人儿泥人儿;若是有钱有闲,多半会变着方儿地拿活生生的人来取乐,丝毫不在意那些被践踏被摧残的人也是一条有血有肉、会思考会痛苦的生命,活生生的生命。 今天经他手的是所认识的覃快,若是明天,经他手的是颜承旧……思绪在这一刻打住,不可以再想下去,这么荒谬的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 然而过于亢奋的神经怎么也不能平止喧嚣,一遍一遍地回放着刚才那具仍旧温暖柔软的尸体,回放着回放着早间垂挂在树上的断肠血块还有昨夜冲天的火焰。 他惨然地停止了行进,若是换成……猛然间,一股逆流的血冲至喉间,再难撑持突然乏力的身子,一下子跪倒在泥中,剧烈地咳了起来。 旁边经过的士兵们好奇地看着这个并非士兵服色的青年狼狈地趴在泥尘中,自胸膛中传出阵阵拼命压抑着的咳嗽。声音嘶哑断续,犹如撕裂了胸肺。但是毕竟不认识,看也只是看着,都绕了开,没有一人前去询问。 今日,为了给折损在非战斗原因的年轻医童树立墓碑,军医们的队伍比往日迟到了露营地。 率先到达的梅若影在为军医房预留的扎营地站了片刻,见始终没有人来,就离开了原位,穿过杂乱的步行军帐篷,离开喧嚣和嘈杂,向着无人的地方行去…… ************************ 夜,又到了。 无人的林中。 梅若影取下夜枭腿上的信件,这是来自山庄的密报,但是此时根本不能点火照明,将信件塞回衣内,他又放飞了夜枭“走吧,他们已经出营了。”林海如自高树上跃落,正落在他身旁。 梅若影看看天色,早上阳光万丈,夜里却不知怎么飘来薄薄的云层,将原本无月的星空遮掩得更是暗沉。 “走吧。”他答道。 声音平缓,毫无起伏。 ************************* 南楚与东齐一战,若是能够得赢,九阳圣教和司徒家的势力将会大大延伸到东齐的内部。其实东齐原本也是他们的势力范围的,只是在前几代君主的控制下,已日趋式微。 司徒荣及这些日子潜藏在南楚军中,在幕后发号施令,就是为了直接参与到如此盛事来。虽然极少有人得知司徒氏的家主就在南楚军中,但是但凡知情的人都不敢对他有丝毫怠慢,这些日子过得比南楚主帅公子小白还要奢侈自由。 他和孙玉乾依着往时的惯例,仍旧在无人的林中幽会。 但是与以往的尽兴不同,两人甫一开动,不知从何处刮起一阵怪风。不及起身,幽深无月的林地里,突然出现了三名黑衣人。 这三名黑衣人不是别人,正是尾随他们而至的神医毒王以及两人的徒儿鬼谷医圣。 司徒荣及正掀了下裆准备饕宴之时,竟然有人撞破他的好事,恼怒之中,却也浮起警惕与疑心。 他们每次出来,都会有人随旁护卫,就是为了防人闯来,败他兴致。这次随来的,仍然是孙俊杰。 要知道,孙俊杰年纪轻轻就得到他的另眼相看,又在南楚军中担任要职,并不是因为仗着他与司徒家主的关系,而是因他手底功夫强横,能夺帅于万马之中,杀人于顷刻之间。 这几个人,竟然能够通过孙俊杰的把守,能够无声无息地出现于他眼前,就算他一时为欲所迷,那也足以证明这三人实非等闲的功力。 眼下应对才是要紧。司徒荣及不待三人上前,双手一撑,顺带着将惯用的龙凤双剑抓入手中,自地上一跃而起。 锵的一声,剑鞘坠地,在几近无光的云淡星空下,两道金光分出,剑芒乍现于司徒荣及手中,颤动如灵蛇。登时杀气充盈衣袖,衣袍鼓动。 司徒凝香和聂悯没想到他竟然又比四年前武功大进,单是双剑出鞘,就有雄踞天下的气势,更遑论那日益深厚扎实的内功。心中暗叫不妙时,已经来不及阻挡林海如箭步冲前阻挡。 因考虑到两个长辈都曾与这人交过手,单从临机应变的习惯上,就瞒不过司徒荣及的眼光。所以来战前,林海如已经向两位师父请战司徒荣及。见到预定的敌人一出手边显现了深厚强横的内功,尽管知道对方多了自己二三十年的功力,尽管对方武功似已大大超越了两位师父所述,但是此时不能多想。 高手相争,只争一瞬——青年单剑出鞘,当的一声响,从中阻住了刺向聂悯的一剑。 他将敌方当先一剑挡下,虎口剧震,一股冰寒真气直冲己身经脉。但他毕竟非是江湖雏儿,遇变稳重不乱,临急之下手腕翻转,唰唰唰就是连续三朵剑花甩出。 聂悯正想上前接替下林海如,一旁来不及穿回衣服的饕餮公子已经戴上精钢指套,五指成爪向他抓来。 聂悯蹙眉咄了一声,手中稍晃,一柄银白匕首现于掌中。 他与司徒凝香一个擅剑一个擅鞭,但是今日仍不想暴露身份,便干脆换下了趁手的武器。 说起来简单,但若是梅若影早知道他们要这样做,定会阻止。因为这就好比用惯了刀叉吃牛排的人突然改用筷子吃面条,无论那人原先手脚多么灵巧、反映多么敏捷,照样吃得狼狈粗鲁一般。高手相争,状况百出,又怎能容得下这样的危险? 但是聂悯毕竟不同常人。他武功已臻至境,尽管有旧伤拖累,要用好一柄匕首于他而言也不是难事。当的一声响,匕首与精钢指套相击。孙玉乾被他震退半步,虽然惊骇,仍是就地一滚,再扑而上。 短短眨眼间功夫,两队人马就已经相互对上,潜伏于四近以阻止他人接近的孙俊杰才来得及纵身而出,跃至尚无对手的司徒凝香身前。 一下子打得好不热闹。 也算司徒荣及两人自作孽,他们为了行乐无人打扰,也为了至高潮处的声响不至于为人所闻,特别选了一处偏远于军营的地方。也就因此,就算打得再热闹,一时间也无人能得听闻。 林海如凝神应对司徒荣及。 他这几年虽然得到两位师父指点,得悉当世最为厉害的医术毒方。可毕竟人力所限,时间短促,就算他天资聪颖,善于统筹归纳,也无法全数学透。且因四年前无法亲手救治若影的憾事,他一直将医术列为优先。制毒,则涉猎不广。 而司徒荣及则不然。他早年时憧憬仰慕着年少成名的毒王司徒凝香,方方面面也想能够追及得上。族中有名人指点各门绝学,他只选了双刃之技和毒人之功。 当下双剑施展开来,在几近无光的林中,竟然泛出蒙蒙绿芒,显是涂上腐骨蚀肌的剧毒。就算双手各施杀招,嘴中还有余裕抽冷子喷射出毒针。 毒针细如牛毛,破空无声。等林海如察觉到时,已经近在眉睫。此时司徒荣及的双剑也正好到了他左右两侧。 若是侧身避开了毒针,便要立时自己撞上锋锐无比的剑锋。生死悬于顷刻之间,于是挫身一矮,就地滚了开去。 司徒荣及还待追上去斩击,左手突然一轻,愕然下看去,紧握于左手的长剑已经脱手飞出。林海如已经稳稳站起,右手仍是那柄长剑,而左手中,正持着一根漆黑长鞭。 司徒荣及愕然以对,腕上才传来麻木疼痛的感觉。原来刚才自己是被这凭空冒出的长鞭袭了脉门,又圈卷起松脱下的左手龙剑。 金色的长剑笃地插入一棵古木的树干中,劲道未止,直没至柄。司徒荣及只觉得受了巨大的侮辱,虽然天色黑暗,也没曾想到对方武器不止于一柄长剑,但是成名以来,他纵横江湖,何曾被这种后生小子夺了武器去! 盛怒之下,心中突然一凛,目光自插没入古树的剑柄移开,转而看向林海如。 林海如见他不动,也稳立于山,却在暗自调息。适才几番交手下来,他毕竟受到修为所限,经脉震动极大,虽不至于损伤严重,但也必须争取每一刻休整的机会。 司徒荣及怎么不认得他的成名兵刃?瞬间的惊愕过去后,他恶狠狠地道:“想不到,我们重金聘你前来相助,竟然是引狼入室了,沐含霜,沐大夫!” 孙玉乾在旁边恶斗聂悯,已经颇为吃力,听自己男人这么一说,浑身一震,赤裸的腹肉上顿时被聂悯毫不容情地划了一道。 林海如一早知道自己若要与他力战,身份上的秘密定是瞒不过去的,只求对方不要从他的招式中认出自己学成自毒王神医就行。 双目露出寒芒,口中则轻轻淡淡地讽道:“晚生不才,若是继续呆着,迟早要被你姘头那个,既然晚生并不想被那个,也就只好这个了。”语未毕,握紧手中惯用兵刃,移动脚步,在司徒荣及身周绕行起来。 聂悯在一旁与饕餮公子相斗,他为人严谨,没想到这次竟然挑上一个全身赤裸的中年男子生死相搏。他目力极好,黑暗中也能见到孙玉乾往来跃动之下,垂软的那话儿上下颠颤甩动,正郁闷难言。突然听到自己一向正经的徒儿嘴里也冒出了十二分不正经的话语,偏生还是用闲话家常般的平淡口气道来,饶是他为人向来厚道,也忍不住呵地嘲笑出声。 司徒凝香则暗自摇头,这不成器的呆徒儿,什么时候也学得如此滑头,莫不成是被配给他的那名小小医童给带坏的? 司徒荣及听对手言语轻蔑,也不动气,随着林海如的移动换了位置,鹰隼般的厉目闪现着凶狠的阴光,道:“既如此,我们手底下见真章!” 话音方止息,凭空里便开始弥漫出一股焦糊酸腐的恶臭。 林海如微挫了一步,知道对方是运起了圣日黄泉神功的第九层功力,若是与对方毒掌相触,掌毒入体,纵使昔年后羿不曾射日,九阳依旧高照,也无法解得那穿透胸腑的寒冷。 司徒荣及森冷一笑,一掌翻江倒海向林海如推去,右手凤剑平划成弧,看准了对方的退路就是一招推波助澜,他正想着如此一来,即便是大名鼎鼎的鬼谷医圣沐含霜,也无法逃得出他的掌心。不想叮得一声轻响,自己发出的剑于今日内二度被横空插入的兵刃挡住。 林海如不用转目,也知道是名为梅若影的青年终于出现了,心中仍然有些忐忑,侧身躲过司徒荣及毒掌,一眼瞥了过去。 正看见青年举着匕首抵开司徒荣及这重逾千斤的一剑。 第76章 七人之战 梅若影见林海如向他看来,知道对方想确定什么,点一点头,侧身一翻,避过旁边司徒凝香射出而被孙俊杰所避过的飞针。 林海如心中一松,适才他以长鞭卷飞出去的龙剑中所藏之药,已被青年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走。 可与之相应的,梅若影也已现身,此时还如何能故技重施抢夺司徒荣及仅余的凤剑? 思及此,却不能上前相助。 照预定之策,整个行动都不能让对方发觉己方的真正意图,不能让司徒荣及知道剑内物品已经被掉了包。 所以他们定下策略,将这次行动的目标伪装成刺杀孙俊杰——南楚军中有头有脸的策士和将领。 一旦藏于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梅若影现身御敌,轮空出来的他就要相助二师父诛杀孙俊杰。 司徒荣及毒功厉害,这个梅若影只是仵作出身,一个人应付,又能否全身而退? 林海如还不及多想,梅若影低喝道:“还不快去!”一袖拂过,将他推向孙俊杰身侧。 孙玉乾虽然被聂悯逼得狼狈,可他是做惯了采花贼的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忙乱中一见林海如被推向自己儿子,狠狠一鞭抽冷子甩出,更是大惊失色。 这几个人来历非比寻常,虽都是黑衣蒙面,但可肯定非是等闲的江湖一流好手。沐含霜就不必说了,就算其他三人,对上自己与司徒荣及也不会一时落败,功力之精湛,临敌经验之丰富可见一斑。 而自己爱子却一下子要独自抵挡两人夹击,恐怕凶多吉少。情急之下,终于凝聚内力就要高声引来援兵。 然而一股陌生的奇痛陡生,心肺突然抽搐麻痹,几乎不能呼吸。孙玉乾大骇,只能勉强避过聂悯一刀削来。 竟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中了不知品名种类的毒——虽然能够说话如常,但是若要高声叫喊,却是不能——孙玉乾惊疑不定,脸色褪去了良好保养下形成的红润,一下子变得惨白。 “荣及,我不能呼叫援助!”他惨然唤道。 司徒荣及闻言不信,他并没有发觉身体有任何异常,然而一试之下,结果毫无二致。他心中更是大怒,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着了敌人的道。于是下手更是狠厉,阴招连连,与梅若影针锋相对,只求速战速决。 此时七人分作了三堆,相持不下。 林海如与司徒凝香合力阻截着孙俊杰。本来要除却如此对手并非难事。可是既然要为梅若影争得更多的时间,也就只能装弱而且还要弱得逼真。 只可惜司徒凝香还装得煞有介事,而“沐含霜”则已经是江湖上有名的高手。林海如情知自己已被对方认出来头,若是装弱,反而显得别有图谋。于是鞭势剑影展开,黑暗中灵动如黑白双蛇,上下翻窜。 孙俊杰蓦地只觉得割裂皮肤般的破风声响起,狼狈躲过之后,才发觉对方适才一鞭差点要剜掉自己眼目。 孙玉乾见儿子险象环生,情急中再也顾不得什么,一边躲避着聂悯的匕首,一边对着林海如怒喝:“沐含霜!你若敢伤他,等着我将你像今日早间那个医童般糟蹋!” 聂悯本没有所注意,又和他过了几招,猛然中察觉到对方言语中所透露出的信息,手中匕首顿在半空。发觉徒儿也已经收手,转头看向了这边,聂悯目光微寒,仍是退了开去。 早间被发现弃置于泥尘中的覃快,为何而死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司徒凝香知道徒儿早间至此,一直因忆起不愿回想的场景而悲愤,默不吭声地接下孙俊杰陡然暴涨的攻势。 “你说的……那个医童,是谁!”林海如问道。 他的声音冰冷异常,犹如自地底深渊延伸出来最为恐怖的触手,听一个字,就足以让人害怕得颤抖。 犹如一阵阴风吹过,孙玉乾身上一凉,情不自禁地寒颤了一下。然而话已出口,不能收回。心念一动,若是能激怒对方,说不定自己儿子也好能趁机发现对手的破绽。思及此,他紧了紧手上指套,展露出狠绝的笑意,以之对抗来自于鬼谷医圣的愤怒,道:“其实……一个小小医童又怎会让我记得起名字?难道你会记得路边每一朵不知名的野草野菜么。” 林海如眼睛半眯,面无表情地看着立于大师父对面的男子,听着他又道:“当然了,你沐医正沐大人可是国色天香,只是若非你如此可望而不可及,我又怎会将那医童捉来品尝,让他挨了那些本要落在你身上的鞭子…… 过了片刻,孙玉乾见得不到回应,又道:“——当然,还有爱抚……” 梅若影正与司徒荣及相持得难分难解。 司徒荣及胜在功力深厚,但梅若影已经打通了正经辅脉,相当合两人之功力,调动内息更为快捷,动作更为速敏。 只可惜他近日心绪屡屡惊动,真气已然不纯,胸腹间更是淤堵若塞,不能迅速取敌。 可是如此拖延下去,只怕司徒荣及等三人终会引来援兵,不能不想办法速战速决。 他正回想预先备好的各种对策,陡然听到孙玉乾提及覃快,心中一震。 因他早就知道此事与孙玉乾有关。 为了今夜的行动,他耗费了整个时辰的时间平定了思绪,不再想及覃快之死,怎料孙玉乾竟然于交手时提及。 司徒荣及见状暗自生喜,拍去一掌,就要打在对手身上。 聂悯正停了攻击,与孙玉乾遥相对峙,孙玉乾的背面就是司徒荣及。长者注意到青年的危机,不及多想,匕首脱手射出,激射向司徒荣及。 ******************* 司徒凝香一边抵御着孙俊杰的攻势,一边留心其他几人的战情。见状,暗骂一声不妙。 这一刀去势若此,聂悯定是运起了十足的功力。 可是却不能责怪爱侣,因为值得让他们青眼相看的人已经少之又少,就算换了他异地而处,大概也会出手相救。 司徒荣及察觉了迎面而来的匕首,只见匕首银白锐利,飞势凶恶,毫无破风之声,尚未及眨眼就已来到面前。 他眼光厉害,知道若是就此后退,一直与孙玉乾对峙的高挑黑衣人就要趁势上前相缠。对上这么难缠两人,若不尽全力,恐怕连自己也要立时溅血。 于是撤掌回剑,扎马坐桩,硬碰硬地挡住这一匕首。 当的一声剧响,银白色的飞刃被砸至半空,半天不曾落下。 孙玉乾闻声骇然——以司徒荣及之功力,就算是名列绝艺榜上的“飞刀客”所发之暗器,司徒荣及只要轻轻一挑,便能轻松卸去。 而一直与自己对敌的高挑黑衣人,竟能逼得司徒荣及狠力猛砸才能抵挡——适才这黑衣人与自己相斗恐怕是一直手下留情。 司徒荣及整条手臂虽没有酸麻,却也都为这一挡击而震动难平。 什么人,才会有这等修为! 是在什么地方,曾经受过相似的一把飞刀…… 心神大震下怒道:“聂悯!你还没死绝么!” ******************* 司徒荣及心神大震下怒道:“聂悯!你还没死绝么!” 这些事情仅发生在眨眼间。 梅若影虽然心绪波动,却没有乱了理智。 因此,司徒荣及适才一掌拍来时也并不惊慌,而当看到高医正飞刀来救时,只觉得懊恼已极——终于还是引起了司徒荣及的戒心。 再不能拖延下去! 高医正这一下飞刀虽然展露了功力,却也未尝不是好事。 他并没有留意到“聂悯”这一名字所透露的信息,思绪已经高度集中。 趁着司徒荣及不知为何而来的惊骇愤怒中,梅若影右手黑刃插回左手护臂中,反手拔出一枚光洁如鉴的利刃。 这柄银白匕首与聂悯所持虽一样银白如鉴,但更为薄利修长。这是他治下的器堂所制的孤品,与插回护臂的黑刃互为正负。黑刃强于伤人于不备之中,白刃强于吸引敌方的注意,深得指东打西之利。 白刃横过梅若影熠熠的眼前,循着流畅的弧线,自下而上划破了微朦的星空,重重上击在司徒荣及仍自震抖的凤剑上。 顷刻间又遭重击,司徒荣及登感手臂酥软,几乎把持不住仍持于右手中的凤剑。高手的反应顿起,手中加紧力量消去余震。 就在这时,司徒荣及突然看见与他缠斗的黑衣人似把持不住白刃,那短而锋锐的匕首脱手往半空中射了出去。 他眼角一眯,避让过去,心中异感顿起。这个人与他颤斗不露败相,这一交击,自己兵刃未脱,对方却如此夸张地丢了兵器,莫非是另有图谋? 疑云一起,司徒荣及便留了一个心眼,略略向上瞥了一瞥。只见那柄银白匕首仍未呈坠势,一直越过树梢,在半空中好似划了一道笔直的白痕。 梅若影此举只是为了赢得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他目前需要的,就是司徒荣及注意力稍散的那个瞬间——当下这个瞬间! 司徒荣及分了心,梅若影已经觉察。 没有再做考虑,他沉臂下潜,蓄积蕴满的真气自正副两脉全然涌向臂腕,延伸至指。 他五指成剑,蹬击挺身,回臂,如同爆发的雄兽,陡然间由至为紧缩变为至为延展,而瞬间延伸的动作中丝毫不见柔软无力。 司徒凝香和聂悯并没有漏过这一幕,只觉得这一连贯的爆发如许美丽,仅仅瞬息间光阴的动作,却让人觉得好像是清泉在山隙中缓缓的流淌,流畅而自然,却充满了能突破一切障碍的力量。 虽然看得分明,但若要置身于司徒荣及的位置,要躲,已经断断不为可能。 只听扑的一声,梅若影伸张的五指正正刺戮在司徒荣及持剑的手腕上。 凝集于指尖的内力锋锐甚于利器,势如破竹般穿透了司徒荣及的护体真气,戳破了他的手腕。 司徒荣及发觉了突如其来的攻击,然而已经不及躲避,陡然间感到腕上无力,几乎把持不住兵刃。只来得及避让过穿透腕骨的结局,脉门上却已留下湛湛的血迹。又怒又骇中,只得退了半步重振旗鼓。 梅若影一击得手,发现对方却仍能抓握着仅余的凤剑。心中下了决断——遇上如此敌手……也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刻下所用的身法传自血网黑蝎五行杀手之末的洪土,着实诡异难测,迅速非常。 司徒荣及虽曾掌控着这样一个杀手组织,可并不曾与其中高手切磋较量,自然不认识梅若影所用的身法。 其实,能识得的人极其少见。洪土下手,不求高雅好看,只求不择手段,往往一击见效。所以时至今日,能在他手底下走了三百多招而生还的,大概就只有当年的毒王司徒凝香了。 司徒荣及只觉得眼前一花,黑衣人又不见了踪影。但他修为深湛,隐觉轻风流动的异常,不避反攻,右手单剑如化繁为简,将所有的后招变化全数化作至为迅猛的一剑。 谁知剑刚伸出,自己腹下传来一阵温凉,原来是那个黑衣人已经以背脊贴上;出剑的手臂一紧,竟然被那黑衣人紧紧地钳制了住。 他正要再度挣脱,一股大力便与此时传至身上。不同于对方体温的微凉,这是一股如烙铁触肤的热辣。司徒荣及只觉得这股内息炙热如火,直欲焚烧熔融己身修炼多年的圣日黄泉神功。 ——这个黑衣人究竟什么来路!为何一身内力也似乎是专刻他的冰寒之气!大惊之下,司徒荣及只能再退一步——只要能得脱出黑衣人的接触,他便立即施展杀手,不让这么一个心腹大患留存于世。 可惜他并不知道,当年自己在仍未开智的司徒若影身上击下了可在关键时刻要去那少年性命的一掌,便是这股炙热真气的帮手之一。他更不知道,眼前这名俨然成为自己心腹大患的黑衣人就是他认为早已入土为安的那个司徒若影。 ************************ 梅若影一直以来并不知道司徒荣及就是在身上植下阴寒内息的那个人。 四年前,他尚在青阳宫的时候,若非受到这股能要命的寒毒的限制,又怎会屡次受制于阴险卑劣之徒。 当时虽将掌毒化解,但毕竟是危机之下勉力为之,仍然残余下时时为冰寒所侵的后患。 再加上难以全数消融的冰魄凝魂之毒,便只有以炎阳一脉的真力压抑着。 他所习的内功是和平中正一脉,但为了抵御时刻侵染的冷意,四年以来都将之分归阴阳两道,阴气运行于体表,故而体温一直低于常人,而阳气运行于经脉,以压制经脉间的寒毒。即使夜间,真力也生生不息,往来循环,不啻于比常人修炼内力多上了许多时间。 而今,面对司徒荣及如此强敌,面对对方至为熟悉的阴寒内功,梅若影已经隐隐感觉到,司徒荣及大概就是当年在身上种下掌毒的那人。这熟悉至极的感觉是他出来乍到与这个世界时,便不时体会着了的。 只是已经没有空闲再在南楚军中多做纠缠。他处,还有更加重要的人与事。就算也许会带来十分严重的后果…… 但若能早日结束此地的事务,也算值得的了…… 没有多做犹豫,梅若影调动了镇守于至紧要经脉要穴中的炎阳之气,只留下半数压制着不致使体内冰魄凝魂的寒毒立时发作,其余全全自靠贴于司徒荣及胸腹要穴的背脊中喷薄而出。 司徒荣及自成为家族当家之后,比斗时鲜少情绪波动,这时不但久攻不下反而还为人所制,终于大惊。虽不及失色,却也终是哑声痛呼一声,于这克己的至阳真气下酸软乏力,不及挣脱,手中一直紧握的长剑终于软软垂了下来。 就与此时,黑衣人似乎是真气用尽,潮涌而来的阳热干涸止歇,司徒荣及几经状况,再也按捺不住地大喜过望,双足发力,瞬息间倒退三丈,临离开前仍不忘在黑衣人背上施了一掌。 在破体而入的圣日黄泉神功狂涌而至的时刻,梅若影清晰地感觉到身体被不属于自己的异质真力所侵染的异样。 然而没等他仔细品味,身体先一步完成了使命。钳紧了对方手腕的手骤然松脱,往前一挽一折,脱离司徒荣及之时,已然扣下了摇摇欲坠的凤剑。 接连蹿前数步,避过司徒荣及紧接而来的数掌。背对敌手的数息间,以练习得不能再熟的动作,打开了剑尾精巧难辨的小锁,自其中取出数枚丹药,塞入怀中小囊,又将早已备好的丹药放了进去。 司徒荣及成名至今,一直没被人夺下过兵器,今夜数度受创,才最终发生这种于习武人至为可耻的事情。 正待继续施展杀手,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嘶…… 第77章 丧子之痛 营帐中传来均匀的呼吸,还有如雷的鼾声。帐子里还睡着七八个年轻小伙子,都是军需房里管物品装卸的。 小岱躺在营帐角落的一个被铺中,就是无法入睡。 他平常虽懵懵懂懂的,却也因此对于大事比常人格外多了几个心眼,从来不会耽误任务。 这一日头半夜得到梅若影的交代,要清醒着以便随时候命,就一直躺在被铺里,等待着年轻庄主的召唤。 军营沉浸在夜的幽静中。 他正在闭目调息,突然间闻得外面不知多远的地方传来一声狂啸。 中气十足的,猛烈的狂啸,即使因为隔了很远而有所变调,但仍能听得出是谁的声音——他记得那声音是自己曾听过的。 那一日他与师父一起去帅帐探听军情,还记得坐于帅帐正中的是一个比他还稍显呆滞的青年,师父说那就是南楚的储君公子小白。 在那个锦衣银甲的青年身旁,坐着一个面目凶恶,满面须髯的将领。他的声音,远远地听着也是这样,中气十足,颐指气使,狂猛而凶恶。 据说这样一个面目狰狞的人也曾是守疆大吏,曾在南楚最南端的象郡做过郡守——司徒威霸,一身的横练功夫,更是精通毒术。据说他是继四师伯祖之后,第二个解读出金焰毒龙丹古方的人。 不知道,这一声长啸是否与庄主今夜的行动有关呢? 正在这么想着,帐外传来与以往那些平静长夜所不同的声音。首先是巡夜的官兵们听到这声异响,停下了巡夜的脚步静静聆听。 紧接着,一声,又一声。那似乎是来自于司徒威霸的长啸接连不断,正迅速地向这边接近。 于是有耳力好的人听出了那是示警的声音,有刚刚被惊醒的将官点起了兵员,急匆匆出帐护卫搜索。 喧闹的声音从远处开始渐渐充斥了黑夜中沉默多时的军营。 帐中的人仍然没被惊醒,迷迷糊糊地睡着,倒是原本如雷的鼾声被这么一打扰,变得小了许多。 小岱在被铺里翻了个身,在营帐的底部掀开了一条缝,迷迷蒙蒙地张望了出去,远处的喧嚣并没有对这边造成太大的影响,附近的营帐还十分平静,并没人出帐察看。 就在这时,帐帘突然开了一线,小岱警觉地转头看去,只见背着帐外朦胧的灯光,一个人往帐中扬入了一些粉末,继而闪身进了来。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迅速地鱼贯而入,动作轻捷而无声。帐帘只像是被一阵偶过的夜风拂开,转瞬间又落了下,平静无波。 他擦擦眼睛,看清楚了第一个入帐的人正是年轻的庄主,高兴中正想起身迎接,头脑一阵晕眩,重又躺了下来。 梅若影两步跨过横过面前的被铺,来到小岱面前,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凑到少年鼻前,少年呼吸了几下,才又缓缓醒转。 “庄……”小岱头脑晕晕的,习惯性地就想打个招呼,眼角却看见三个陌生的人影,赶紧打了个弯儿道,“装什么装,鬼鬼祟祟的吓死我了。” 梅若影会心一笑,胸口却又一阵无力,小岱的师父一直没有回讯,不知是否也卷入了日前那场爆炸。 然而这痛仅仅是短暂的,因为他感觉到了怀中装着毒丸和解药的小囊,正随着平缓稳定的呼吸,一重一轻地碰触着自己的腰肋。 不应该这么担忧的…… 自己有能力从司徒荣及手中换出了毒丸,颜承旧也应该有能力化险为夷,更何况他是和好几名庄中好手一同行动。 他应当相信颜承旧的能力,就像对方也是这么信任他一样。 于是按捺着焦虑,放下紧绷的心弦,温和地摸摸少年的头道:“等下我们就离开,这里不能再呆了,你也一起走。” 明日清晨之前,离开这里,然后去寻找。 如此想着,青年缓缓放松了心情。现下要担心颜承旧那边的事情也是于事无补,适才他受了司徒荣及一掌,若是不好好治疗,等会儿的行程中笔会成为阻碍。如此想着,便在小岱身旁坐下,调息静气。 聂悯突然问道:“有没有水?想洗洗手。” “洗手?”司徒凝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反问道,“这时候洗手干什么?” “……”聂悯没有答话,责怪地看着司徒凝香。 直到记起刚才发生的一幕,司徒凝香才恍然大悟。他捂着腹部弯腰笑了起来,喘着气道,“悯啊悯,你也太不上道,不就是阉了一个人吗?有这么值得在意的?” 林海如看向自己的二师父,见他脸上虽挂着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别过了头去。 ********************* 时间回到适才丛林密处一战。 司徒荣及对梅若影施了一掌时,林海如早已回转身重又加入了针对孙俊杰的攻势中。聂悯则因司徒荣及背影的阻挡,也没有看见这可开山裂石的一掌。 他正待继续对梅若影痛下杀手之时,却听到背后一声惨烈的嘶嗥,正是发自孙玉乾。 原来梅若影甫一换取了毒丸,就发出了完成任务的轻啸。 司徒凝香再不手软,与林海如协力,展开了狂猛的攻势。孙俊杰虽然曾得司徒荣及的指点,然而怎能抵御当世两大高手的合力而攻。司徒凝香一味地纠缠难以甩脱,最终林海如一展鞭势,倒卷上孙俊杰的脖颈。孙俊杰还待挣扎,司徒凝香轮腿向他脚下一拌,林海如催劲至鞭,只听咔嚓一声,将他的颈骨断折了去。 眼见到一手教养至今的爱子虚软倒下,转眼前还生龙活虎,此时却已经出气多入气少,即便是四处留情的孙玉乾也不能忍受。 他惨声嘶叫着,虽然受司徒凝香毒药的限制,并不高昂,却尖锐而戚烈,犹如要用这声音将自己胸腔破开好大一个窟窿。 梅若影受了司徒荣及一掌,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手上再无法凝聚力道,脱手将凤剑落于地上,回身倒退了几步,勉强做好了守势。 司徒荣及闻声,不知这些人对孙玉乾做了什么事情,越发愤然。他知道自己的圣日黄泉神功练至第九重境界,若有人能完完全全地受了这么十足十劲力的一掌,即便当场不死,迟早也会肝胆尽碎,冰寒入骨而亡,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罢了。 震怒下拾起地上金剑,弃了梅若影转身便要去助孙玉乾。这一回身,才看到外甥动也不动地横爬在地上,适才与他交手的两人正将目光自外甥那具扭曲的身体上抬起。不用应答,不约而同齐齐向自己攻来。 聂悯任由司徒荣及自身旁掠向爱侣和徒儿,也没有阻止孙玉乾扑向刚刚逝去的儿子。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鸟之将亡,其鸣也哀…… 若是至亲至爱离世而去,就算是如孙玉乾一般作恶多端的人,也会如需悲伤欲绝吧。 聂悯站在孙俊杰身后,冷漠地看着这一对生死相别却来不及说上一句话的父子,听着那名风流老父凄惨欲绝的悲声。 司徒荣及闻声不免也有兔死狐悲之感,孙玉乾见到亲子死于眼前会悲伤欲绝,他难道就不会? 因之不由忆起不愿承认的旧事——他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四年前青阳宫一役,原本以为经着许多年的筹划准备,歼灭青阳宫已经万无一失,才派了自己女儿化名周妍前去内应,独子则率众攻山,不想竟都殁在了泰山之上。 司徒舞及与司徒雨及——一对正当年轻的姐弟,从此就只能成为墓碑上默默无声的名字,再也不能承欢膝下。他日骨肉团聚之时,就是他自己下黄泉之日了。 司徒若影! 一切都是这个妖孽造成的! 若非司徒若影尸骨不知葬在何方,他定要挖坟掘尸,将那万恶的妖孽挫骨扬灰以报杀子之仇! 是了……司徒荣及脸上现出了阴狠的笑意——司徒若影虽已死,但当年诞下他的老父还在——西戗族的族人。 他鄙夷地笑着,若是男人,何必有如此诡异于世的身体构造,若是男人,怎会亲身诞下后代?西戗一族,不过是妖孽一族罢了! 这个多少年来隐藏于宫廷与江湖之后的神秘的影子,多少年来一直节制着司徒氏势力的民族。是了,难怪如此,妖孽的民族诞下的果然也是妖孽的孩子…… 他正因仇恨的记忆而要对面前缠斗的两名黑衣人痛下狠手,忽听到聂悯在一旁冷然道:“当日,你在我孩儿身上印下一掌,又送他去青阳宫中送死,可知日后也会有所报应?” 司徒荣及闻言,哈哈长笑,并没有缓下手中攻势,道:“妖孽的人,自当有妖孽的下场!谁知道你那‘孩儿’是否也如你一样,有着妖孽般的身体呢。” 自面面相对至今,司徒凝香一直没被认出,但听到此言终于嗤笑而出道:“说起来,你的两个孩子不也因你的安排而遭了恶报?莫非他们也是妖孽?”笑毕,转而寒声道,“父辈惹下的仇恨,竟要子女代为受罚,你们也真舍得啊!” 那最后一声,已经是转向犹自痛哭失声的孙玉乾斥道:“这孽障死了,你自然会伤心。可、多少人会觉得苍天有眼,善恶终有报!” 孙玉乾心中悲伤至极,却有人于此时在一旁冷言冷语。就算再好修养的人也不会忍受得住,何况他修养本就有待提升。 他双目灌泪,洁白的面容在深暗的夜色中显得越发惨败,将孩儿的尸身轻柔放在地上,抖颤着爬起,一边喃喃地道:“我和你拼了,我和你拼了……我要把你们都抓了,把你们丢进地牢……对,捆绑起来,喂你们最烈性的情药,然后日日玩弄,夜夜强暴,让你们生不如死……让你们一个个爬在地上求我……” 他喃喃地说着,一边晃悠悠地走着,眼见悲痛得已经神志不清,然而脑中所想口中所言的仍然是那些淫亵事情。 聂悯今夜听着司徒荣及数度言及自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孩儿,已经在克制着自己的怒气。现在又听到这些不堪入耳的言语,想及早间惨死的少年,忆及自己的若影也曾被这么糟践,心中那痛怎么也无法平息。 不觉间,手起刀落…… 只听咔嚓一声…… ************************** “你就这么将他阉了,以后司徒荣及岂非要终日与一个太监面面相觑?” 聂悯沉默了片刻,答道:“刚才果然还是太大声了。” “呃?”司徒凝香闻言,不解什么事情太大声了,询问地看向聂悯。 “……还是把司徒威霸引了过来。若非那驴汉纵声示警,我定要把司徒荣及也弄成太监。” 聂悯生性温和,若非被激得愤怒至极,不可能会说出这种话语。司徒凝香安抚地拍了拍他,道:“现在还不能杀了他……” “你还不相信我的手艺?我若不想他死,割上个百千把刀也不会要了人命。”司徒凝香正叹了口气,温厚老成的情人偶尔也会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的,正要调笑他两声缓缓气氛,又听他道:“自此他俩太监对太监,也算作个同命鸳鸯!” 司徒凝香只觉得无语了,隔了好一会儿才笑了出来,渐渐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最后毫不介意小岱惊异的目光,终于任性地把自己缩在了聂悯的怀里。 小岱见状,脸上有些发热,暗自想着,看着这个老头儿的样子还以为是个堂堂男子汉,想不到竟然是女扮男装!而且声音动作也这么有男人味,这伪装功夫可比八部天龙里几位师祖要高得多啊! 梅若影胸口阵阵无力,只觉得几处经脉有所淤堵。刚才全凭一口气支撑着才没有立时倒下。现在散了功,要想提上气力,已经十分困难。 本来正静心宁气地缓缓运行着辅脉的内息打通主脉中受创严重的部分,但听到司徒凝香和聂悯的对话,终于还是睁开了眼睛。 只听脑中嗡的一声,顿时混乱。 他近日一直忧思缠身,直到刚才把南楚军营中的事务告一段落,才终于稍微放松了些。也慢慢回味出了,刚才在林中交斗时所听到的一些对答,似乎有哪里极为不对劲? 宁主事确确实实是司徒凝香。 司徒凝香确确实实是司徒隐。 那司徒隐应该算是他的父亲,也不会有错…… 究竟错在哪里? 对了,刚才,司徒荣及把高医正叫做聂悯。 ——聂悯……这个名字为什么会这么耳熟? 再者,四年前在青阳宫掀起血海的妖孽除了自己,再也没有别人。那为什么司徒荣及会说自己是聂悯的孩子呢? 他的父亲是司徒凝香……但他好像又是聂悯的孩子……司徒凝香和聂悯现在在一起亲密地抱着…… 啊啊啊啊啊!为什么非要在他静气调息的时候出现个这么混乱的情况啊!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梅若影烦躁地站了起来。 小岱见状,赶忙关心地问道:“庄……撞到头了?头很痒么?我们这里跳蚤什么的是多了些,忍忍就过去了。” 司徒凝香闻声笑道:“你这小孩也真是,他站他的,非要撞头才能站么?” 林海如见两位师父旁若无人般地靠在一起低声说话,也正不知道该将眼睛放到哪里才好,见到梅若影陡然间在狭小的帐中站了起来,也带着些许不解蹙眉看着。 片刻过后,梅若影长出了一口气,又慢慢坐了回去。算了吧,眼前重要的事情还是如何能不拖后腿。如果现在不集中精神治疗内伤,待会儿集体出逃时可就真的成了累赘了。 再说,这个年头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毕竟是与他所生所长的世界所不同的地方,虽然他已经极力地去适应去学习,但还是会有许多尚不了解的地方。 等以后,有机会的时候再慢慢地询问吧。 他正沉默地盘膝而坐,突听得林海如的声音缓缓道:“我总觉得,你身上似乎有着许多秘密。” 梅若影闻言,愕然抬头。 第78章 珍宝 帐外的喧哗越来越大,已经有不少人被吵醒。集结的号角吹响,更多的兵丁被叫醒,点燃临时扎制的火把,纷纷进入野地搜寻。 林海如与他一眨不眨地对视着。 半晌,梅若影笑了,因为待寻找他们的追兵往林中搜得更远些,战线拉得更长些,他们就可以离开了,他笑得十分坦然,道:“有什么秘密,终会告诉你们。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对于这件事情,他早就下定主意。一直没有告知,其实只是时间地点和场合都太过危险,不允许他做出如此冲动的事。 “为什么?”林海如不知他心中的计较,问道。 梅若影的声音含着轻轻的笑意,又有些低幽,带着戏谑般的语气道:“怕你震骇过了头,待会儿逃跑时坏了事。” 林海如半眯起眼睛,探寻地看着青年,颇有点不得答案誓不罢休的模样。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由远而近地行来,中间时有片刻停顿,然后在短暂的对话后又继续向前走着——是检点人数的人来了。 适才一战,虽已达到了目的,换取了毒药,也击杀了孙俊杰,更是让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饕餮公子成了太监,却也因引来了司徒威霸而让形势变得复杂。眼下,军帐外围的兵丁都被点起巡林。 军需房虽较为安定,然而仍是有人查帐。 司徒凝香几人闻得声音,分别躲进被窝,留下小岱应付。 梅若影缩在一个壮汉庞大的身影下面,听见帐帘被猛地掀了开。 帐篷里黑沉沉的,鼾声四起。 梅若影背对着来人,但看见眼前的帐幕亮了,知道是来人正提起风灯察看。然后听见窸窸窣窣的细碎声音,是小岱自被铺里坐起身的声音。 些许焦虑的情绪上涌。他原本是因有着可以控制内伤的信心,才强撑着一直暗自调息。然而为了躲避来人的检查,猛地窜入这个被铺之时,才发觉事情并没有想象中乐观。 随着自己横躺而下,体内真气竟开始有翻腾不定之势。 寒凉若针扎的异质气流在经脉间逐渐澎湃鼓荡,若是置之不理,将会侵蚀吞没他自身功力。 不该会这样。连主脉断绝都可以治愈,这种程度的内伤,怎么会无法抑制? 脑中突然忆起一事。 数年前,名为司徒若影的少年,也就是这个身体,曾被同样的内伤所侵害。即便是他,在没有打通辅脉的情况下,也耗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才渐渐将潜伏于足少阴经中的异质内息化解。 但是在行功的最后关头,却因形势大变而屡受干扰。 是了,事情都有前因后果,那时的异质内息虽然化解,根基却并不扎实。所以今日,对于相同的掌力,相同的内息,自己也便格外没有了抵御的能力…… ****************** 来人看了看帐里,只听得鼾声阵阵,鼻涕喷溅声不断,叹气地摇了摇头,正想进来再看仔细些,突然听翻身起床的声音。 拿风灯再一照,只见小岱一脸茫然地坐在自己被铺里,正睁着茫然无辜的大眼睛看向自己。 “小岱,没什么事么?”那人问道。 小岱茫茫然地揉了揉眼睛,嘟囔道:“吵死了啊,能不能别照着我,眼睛要瞎了……你嫌帐外风灯不够亮?还浪费灯油……” 因着小岱这副十分无辜的样子,总是给人一种绝对不会与说谎沾边的感觉,来人不疑有他,反而笑着道了歉:“真对不住,不过要是有什么陌生人闯进来,一定要示警啊。” “哦。”小岱答了一声,又翻身躺回去睡。 来人再举灯照了照,终于放心地离开了。 见着外人一走,司徒凝香赶紧自薄被中翻了出来,向也自慢悠悠坐起身来的聂悯低声笑道:“想不到我们也有这一日,竟然与素不相识的臭男人同床共枕。” 聂悯听他说着好笑,又因为终于完成了一事心情轻松,也点头道:“不知你那边那位如何?我这边这位脚臭得紧。”语毕,蹙眉顿了顿,又道,“好像还有跳蚤……” 转头向小岱问道:“这里有水吧,至少洗洗手也好。” 少年为难地挠了挠头,道:“有是有,但那是准备着等下上路用的……你等等,我出去找些水回来,顺便探听探听消息。” 说着自起了身,抓起一个木碗,又走了出去。 梅若影没来得及阻止少年出去,但是也无须阻止。血网黑蝎众人培养出来的会是什么样的人他十分清楚,无需担心。 他躺在被铺中没有起身,努力平复气海的躁动。 不防那异质的冰寒内息有生命一般,陡然间冲撞,一下子突破了气海的禁锢,直冲至足少阴经中,去势迅捷狂猛,竟然是数门熟路一般,一下子窜进牢宫涌泉两个大穴。 被这一下突变带来的剧痛激得徒然地抓紧身下草垫,准备硬挺着过去,呼吸仍是乱了几拍,顿时浊重起来。 司徒凝香几人何等人也,一下子就听出他情况有异,问道:“你怎样?” 聂悯听了几声,突然道:“你情况不好,给我诊一下脉。” 梅若影缓过了一口气,摇头道:“还不是时候,要离开这里再说。”待胸腹经脉间好受了一些,他缓缓舒了一口长气,盘膝坐了起来。 昏黄的光中,一样物事向他飞来,他本能地接了住。入手冰凉,是一枚小瓷瓶。 司徒凝香道:“鹿茸獐血制的丹药,能暂时压一下,等出去了再好好治一下。” 聂悯和林海如没有看见,司徒凝香却看得清楚。刚才这个青年,以血肉之躯硬生生地扛下司徒荣及十足功力的一掌。本来还担着心,后来见青年一直没露败相,反而动作愈加灵动快捷,以为那一掌是司徒荣及运错了气,徒有架势而已,想不到竟然是青年将内伤一直压抑至今。 “既然如此,多谢前辈。”梅若影也不推托,道了一声谢,就拔开瓶塞。扑鼻是一股不同于草药的药气,腥咸却十分新鲜,除了鹿茸獐血,显然还加了许多其他料物,并且制作时间不超过十日。 虽然并不喜欢这味道,但于身体颇有好处,他毫不犹豫地放入口中嚼烂咽了。 小岱仍然没有回来。一时间有些无聊,几个人陷入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军医房是不能回去的,要躲避南楚军的追捕逃离此地对他们几个而言其实也不算难事,但是必须要在天亮前离开。 梅若影平定着胸腑中的气息。那药丸见效甚快,不片刻就化为一缕热流,在经脉间运行开来。 他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于是开始思虑着还有什么事没有安排好。 突然想起一事,忙取出今夜早些时候取得的山庄密信,就着帐外传来的灯光看了起来。 花押是洪三叔洪凌的燕子抄水,字是自己与山庄高层密信专用的拼音字母。然而那字的线条扭曲,似乎书写此信的长辈心情激动,难以控制手上的颤抖。 看了几字,自己的手也跟着颤了起来。 颜承旧与数名山庄弟子前往南楚军调查火药事宜,失去联络。 轻轻地放下手中薄纸,指尖一直在颤着,那纸片也抖筛子般震震地动。梅若影反复重复着信上短短的一句话,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么。胃里抽搐地疼,口里干干苦苦的,头皮一阵阵地发紧,然而就算这样,他也不知道自己正在想些什么。 失去联络…… 火药…… 前往南楚军…… 昨夜,轰天震响的爆炸…… 青年猛地撅紧了身下的草垫,死死抓着,如同要挽住自己最后的一口气息,终究没能抵挡住钻心刺骨的疼痛,胸腹痉挛般上下抽动起来,一股腥液冲上喉头。 他使劲地咬着牙,抵挡着灭顶般的失落,终究隐忍不了,张口在自己掌中喷出一口冰寒的血。被过于凶恶的毒血呛到,青年咳了几声,突然失去了气力,软软地倒了下去。 *************** 聂悯嗅到帐中突然弥漫的血腥味,还有夹杂于其间一种阴寒的气息,心中一惊,忙起身奔至梅若影身边将他扶了住,一手掀开他的袖子,搭上了他的腕脉。 林海如也自一惊,起身来到近旁。 司徒凝香怪道:“奇怪,刚才我给他的丸药应当是对症的啊。”也来至旁边。 这时他才看到青年软软垂倒,完全不似刚才打斗中凶悍如虎的样子,那虚弱的气息,似乎随时可能断绝,终于染上了些许忧心,问道:“如何?” 聂悯没有回答,仍是默默执了青年的手腕在指中。 “悯?”司徒凝香发觉有异,又问了一遍,“如何?” 聂悯低头凝视着青年的脸庞。这张年轻的脸在昏黄的光下显得平凡而暗淡,毫无生气。闭合的眼皮让人有一种薄若蝉翼的感觉,长长的睫安静地舒张着,没有一丝颤动。 名动江湖的神医轻轻执着他的腕,另一手却不觉地收紧,将青年紧紧抱在怀中,口中喃喃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司徒凝香蹙眉看向毫无动静的青年,突然不耐烦地道:“他是受了司徒荣及的一掌。若是你救不了,一边呆着去,让我看看。” 聂悯没有让开,梦呓般低声道:“足少阴经寒气侵生,曾受过圣日黄泉功的寒毒……并不止是今日一次,数年前留下的旧患。” 司徒凝香闻得此言,头脑中嗡的一声,如遭雷击般看向他。 又听得聂悯续道:“经脉虚弱疲弊,虽尚算安好,但若断若绝,曾被重手法通体震断。他如今这般,并非只因黄泉圣日功的寒气,更因一直被他压制于经脉中的寒毒漫溢出来。” 说着,抬头看向司徒凝香,以着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是冰魄凝魂。” 林海如虽然没有因聂悯的第一句话而反应过来,听到这里,再也无法压抑心内震骇,身子一晃,几欲要倒下。 聂悯停了长久的一阵,回转头,用目光仔细地描绘着青年的轮廓,将自己温醇深厚的内息送入,缓声道:“他在来南楚军营前,名叫梅若影……” 帐中一时间落针可闻,只听得到远远的兵马聚合的声音。 远近往来的火把,那星星点点的暖色自粗布帐篷朦朦胧胧地透了进来。 林海如紧紧抿着薄唇,在聂悯身旁蹲了下来。 他伸出手去,尚未触及,又瑟缩了一下,修长的五指蜷成了一团。 近在咫尺的那张面容是陌生的,但是…… 但是什么,他说不出,心中茫茫然一片。他常常午夜梦回,会有着一种错觉,以为数年来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场春秋大梦。可是他坐在床头,迷迷蒙蒙地一直坐到东方露出青灰的白光,直到太阳渐渐越起,阳光终于撒落大地,从花格子的窗棂中照上他一夜冰冷的手心。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过往的那些悲伤离别,不是梦。而是现实,无可追回的现实。 现在呢?仅仅是梦? 是梦,还是现实?是于他妄想中出现的冀幻,还是,还是真的…… 身侧不远的枕边,放置着士兵饮水用的皮囊,已经空了。 提起,却仍然还有一些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将手再度伸了出去,拉起青年垂落在外的左臂。 袖子下,是一具贴合皮肤的护臂,打制极尽精巧之能。然而这并不是他所要看的。将袖子轻轻地拉高,只见衣下的皮肤在昏黄的侧光中,现出油脂般的润泽。 司徒凝香和聂悯正因刚刚发现的事实而震撼,没有阻止林海如的举动。 林海如弹开了皮囊的塞子,将它倒置。一缕细细的水流淋洒在那条修长而劲韧的手臂上。 水流很快就断竭了,一滴滴的水珠淋洒上去。像被干涸已久的土地吸收,这些许的水分在青年的臂上晕染开来,渗透了进去。 他紧紧地握着那条无力垂落的臂膀,自心底最深处逐渐漫溢上来的细微的疼痛,还有渐渐清晰的幸福的感觉,几乎溃乱了他的理智。 手臂上的色料在消溶,在脱落。 他用自己的衣袖擦拭干净,一层泥膏状的色料之下,现出了凹凸不平的皮肤。 林海如呆呆地瞪视着这片凄惨难看的肌肤,缓缓闭上酸涩的眼。 手中所接触的那片肌肤如此冰凉。但是,现在有他在,有他的两位师父在,说什么也会治愈他,不会再发生不堪想望的憾事。 这么下这决心,林海如低下头,仿如捧着无可替代的珍宝般,在那斑驳的臂上印下轻轻的一吻。 第三卷之【西江斜阳】 第79章 窝里恶斗 颜承旧、洪炎和罗保亩随着雪风寻到梅若影附近时,四处正一片兵马纷乱。远近都是喧哗着要搜捕奸人的声音。 罗保亩突然咦了一声,道:“这附近的营帐……好生眼熟。” 颜承旧却无比焦急。 雪风嗅觉虽然灵敏,可是梅若影与他一样,有着随时运功消除人类气息的习惯,也着实不易寻找。这次任务中,雪风能找到他,还是因着它的目力极好,自高空中认出了主人来。 看到雪风携带的简信,他才知道,这两日,梅若影一直在寻他。是出了什么事情? 不及多想,安排了师弟们的撤退后,就立刻与中途遇上的四师父和前来援助的师弟罗保亩一同来到了南楚军营。 可是现在,雪风丝毫没有犹豫,笔直地朝这处飞了来,简直就像是若影已经没有了运功散息的余力。 这些喧哗中所说的对象,莫非是指他? 雪风悄无声息地停在一处帐篷的外面,侧头回首,向三人示意,就是这里。 颜承旧不再多等,一手防护胸前要穴,一手掀开帐帘。 **************** 颜承旧掀开了帐帘。 营帐里鼾声沉沉,朦胧的光线中,只有三个男子醒着,还都挤在一堆。两个蹲着,一个躬身站着。 昏暗的黄光斜射,暧昧的氛围洋溢。 只见三人中的一位长者,似乎怀里还紧紧抱着另一个人。另一个近旁的青年,则正把头低了下去,啃在一条手臂上面。 这清醒的三人似乎正沉浸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情绪之中,听见帐帘掀动的声音,都抬起了头,怒目看来。 这种情形…… 颜承旧的第一反应就是——在他经营的一泓阁红官人的院落中,如果突然间十分无意地闯进去的话,经常可以看到如此这般的场景。记得若影还把这样的事情取名叫做“三劈”或是什么“摁劈”的。 于是恪尽职守的一泓阁阁主竟然有片刻忘记了自己的来意,露出了让人如沐春风的歉然微笑,道:“不知者不罪,打扰勿怪。三位请继续……慢用。” 一边说着一边退了出来。 罗保亩急道:“师兄,他们啃的可是……可是你“上面的人”啊!”罗保亩粗中有细,深恐自己言语被外人听去,临时换用了一个山庄众人都知道的代号。 颜承旧闻言一惊,才想起这里已经不是他经营多时的一泓阁,而是——南楚军营。 罗保亩又道:“就算他易了容,您也不至于不认识啊。” 颜承旧陡然间只觉得脑袋被炸裂了一块,想起刚才见到的一幕,竟然……竟然…… 他下定决心要向之献身的人,竟然……竟然……竟然被人这么这么了,真是天大的悲剧! 他正想不出是个什么样的悲剧,脑袋上突然吃了一个爆栗。愕然回头时,四师父洪炎一脸凝重,收音成束道:“救人要紧,其他再议。” 洪炎刚说完,便看见颜承旧闻言凛然镇静,心中暗叹。 这个徒儿甚是痴情,但凡涉及若影的事,常常能让他魂不守舍、进退失据,一点儿也没了万里追魂的老辣邪谑。但是若是收束心神,瞬间又变成了那柄无论何时何地,均能致敌于死命的夺命尖刀。 眼下梅若影在对方手中,生死不知。此去定要速战速决,否则对方若是大声喧哗引来南楚军的围攻可就着实危险了。 “老规矩。”洪炎束音道,当先启帘,扬入一把迷香,就地滚入,二度进帐。 **************** 林海如猛然间听到有人掀帘,立刻从自己的思绪中惊起。他猛地抬起头,回转半身,瞪目看去,只见三名身着南楚兵丁服色的男子也正愕然看着自己和两位师父。 末了,当先一人歉然道:“不知者不罪,打扰勿怪。三位请继续……慢用。”一边说着,一边退了出去,放下帐帘。 林海如愕然与两位师父面面相觑,聂悯已经沉下了脸,将怀中的儿子小心翼翼地交给了他,道:“好好护着他。” 聂悯想了想,自怀中取出一柄匕首,站了起来,与司徒凝香并肩而立,挡在帐门与林海如间。 适才那三人发现了此处的异常。虽然说有所误会,但说不准还会再度回来检查。若是如此,必须在第一合的交手中让他们完全沉默,否则惊起了其他南楚人,后果不用说也知道。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杀机。 就于此时,帐帘微动,只掀开了少许缝隙,似乎有什么烟尘扬入,紧接着一个什么人进了帐中,却因隐于角落不甚清楚。 司徒凝香并不担心那把烟尘,帐中清醒地三人不是神医就是毒王,还能让这区区小把戏害了自己孩儿,于是当先抢出,扬手一枚淬毒钢针射了出去。 ***************** 颜承旧闻得师弟和四师父的话,心中沉落。 适才他看得不清,但那被人捧起的手臂上,的确套着金属物件。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在他不在的时候。 为什么适才看去,那臂膀无力而垂弱? 罗保亩仰头吞了一粒辟毒丹,正要继四师伯之后进帐,突然顿下脚步,难以置信般回头看向师兄。 原先没有注意,但是这刻留了心,便见到师兄双眸虽然仍幽黑如潭,双目中却呈现出某种异样的茫然。 “师兄,你的眼……” 颜承旧摇头阻止他的发话,扬手将辟毒丹送入口,先一步抢上,进入了营帐。 罗保亩一咬钢牙,也紧跟而上。 就算粗布营帐透光性比牛皮帐要强,帐内也较外面要暗得多。营帐却是大帐,堪堪能容下三四人的打斗。 洪炎已经在其中频频移形换位,与其中一人斗了起来。 颜承旧眼睛一扫,刚找到了抱着梅若影的那人,头上风声啸起,一柄锋锐无比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削落。 他听出厉害,侧身退了小半步,以毫厘之差避过。只听叮的一声,那一匕首已经被罗保亩接了下去,让他得以再无阻碍地几个闪身,冲至林海如面前。 身后四人已经打了起来,声音响得轻微,颜承旧心中平定。他日前在查探火药贮地时,因救助一名师妹被伤了眼睛,但因要先前来南楚军营带走若影,他才没有向洪炎和罗保亩言及,只是自己敷药稍微治疗了一下。至今,视物已经模糊。 杀手行事,从来都是先置自己于不败之地,在体能精神上都是最为丰沛时出手。于这种自己绝对无利时陡然面对高手,虽然次数极少,但若影就在前方。 自腰带中抽出追魂黑刃,颜承旧手起剑落,劈向挟持着若影的那人。 林海如已自地上站起,薄唇轻抿,左手紧紧搂着梅若影,右手皓月剑迅即无声地刺出。 颜承旧临敌经验何等丰富,声音虽然轻微,在他耳中听来却是清清楚楚,他侧身一让,黑刃一扫,横掠向林海如脖颈。 林海如抱着若影的手紧了一紧,另一手提剑挡下。 笃的一声闷响,两人身上都是剧震。颜承旧心中一惊,生怕拼上内力会波及对方臂中的梅若影,两剑一触即走。他本想着自己于内力比拼中先行撤回,会有极大的风险,于是连退两步。然而不想对方就像与他约好一般,也同时撤了内力,退了两步。 林海如也对对方相同的举动不解,轻咦了一声,仍然翻腕一振。 长剑皓月唰唰唰三剑刺出,每一剑都带起数朵剑花,也预留几式后招变化,却一剑比一剑迅捷锐猛,乱人眼睫间取人性命。 颜承旧见招,因熟识的招数而忆起数年前无功而返的一次任务,身体再自然不过后仰避让,就势倒翻而起,双腿抡在半空时,毫不容情地连踢不断,每一落脚都是瞄准了对方上身要穴。 林海如又咦了一声,为这以攻为守的一招而忆起了什么。因而回剑下挫,以剑尾重重砸向对方飞踢。 颜承旧这一招倒马扬尘练得炉火纯青,不必看对方招数,瞬息间收腿,翻落于地,压低重心,横起黑刃挡于面前,取了个进退皆宜的守势。 他虽可以听声辨位,可对上与自己不相上下的敌手时怎么也不能大意,于是适才一直强自撑持着看清对方每一招来势,短短几个往还,眼睛已经酸涩。 阖上双目缓了一缓,重又张开时,才低声问道:“青阳林海如?” 林海如抱着梅若影的臂膀紧了一紧,试探着问道:“阁下手中可是追魂黑刃?” ********************* 司徒凝香与洪炎也已经往来了数招。 两人都善于毒,却并不使毒粉,皆因无意伤及无辜。但是半空中飞针飞菱你来我往,大有礼尚往来之势。 洪炎深为惊怪,他这一把迷香是经多年研究后于最近又进行了改进,触者立晕。可对方三人却什么事情都没有,只留下遍地打鼾如猪般的睡死大汉。 只听得空中风声不断,因着洪炎和司徒凝香各自都有打算,都替对方将射出的暗器收起,以防射穿帐篷引来外人。 看见彼此相同的举动,发现似乎都有相同的忧虑,于是又不约而同不再耗费精力接暗器,菱子和飞针全都脱手,最终也都扑簌簌插在了粗布帐上。 两人默默无言,却都为对方熟练已极的暗器手法越发惊异。 要知道,这些铁菱和钢针因分别挟带着两人的深厚内力而来势猛烈,射到对方近身处都迅疾无声,然而到了帐边时却没有直透粗布而出。 飞针极细,铁菱沉重,都是容易穿透而出的,却竟然都齐落落地累在了帐布之上,显然是因其上附着的内力及时消弭殆尽。 说来容易,然而做到却难,暗器自出手至插落,不及眨眼的功夫,能在这等瞬息间做出劲力调度的判断,并且能精确掌控暗器的走势,普天下还能有几人?可两人却都好似吃饭饮水般轻易。 洪炎知道自己这次遇到了生平难见的高人。因为相较之下,飞针体小轻弱,更难控制,如此一来,在暗器手法上也已经分出了高下。 帐中狭小,不似野外有大片地方尽可以腾挪闪避。司徒凝香身上携带毒针极轻极多,并不吝惜,每次都是数枚钢针射出,直击洪炎上中下三路,更封堵了洪炎退路所需的空间路径。 洪炎也非是可任人欺侮之辈,每次总能在几乎不可能的境地下几近奇迹地避过,脚步轻灵,居然一直没有踩中地铺上昏昏大睡的人,还能于让普通一流高手根本无从反应的角度射回铁菱。 司徒凝香只觉得这情景似曾在梦中预见般的熟悉,却说不出究竟什么时候曾与如此人物对敌过。他心中念着若影毒伤,无意再作耽搁,不及细思对方的来历,自腰间一抹,抽出一条两丈来长的指粗黑鞭。 这条鞭与林海如所用并不相同,鞭上生有倒刺,是为了钩破敌人皮肤下毒之用。 帐中空间有限,鞭长实为不及。他弃了鞭柄,执起鞭身中段,二丈长鞭便成了八尺短鞭使用着(偶啰嗦一句:按汉尺每尺21.35cm算,-_-|||)。 黑暗中又是一枚菱子射向面门,司徒凝香仗着自己毒术了得,只求速战速决,不再闪避,张口咬住。 洪炎也在担忧梅若影的处境,却不像司徒凝香般因儿子竟然仍存活于世的事实而大喜大悲、进退失措。他一边勉强着拖延对面那个可说是深不可测的暗器高手,只盼两个后辈尽早夺回了梅若影,好相携而逃。 但是随着双方暗器纷纷扎在帐上,洪炎心底的疑惑如水墨晕染般愈扩愈大。 ——为何? 如果对方是敌人,为什么不大声张扬着找人来协助围攻? 是了,己方三人为了混入军营。都穿着南楚士兵的服色。莫非对方三人并非敌人? 他正拖延着战况厘清自己的思路,突然听颜承旧的声音在前方黑暗处低沉地道:“青阳林海如?” …… 他听到了什么? 青阳…… 青阳宫! 洪炎心中剧震,不觉已经咬紧了钢牙。 好你个青阳宫!好你个青阳宫哪!竟然还有脸面来亵渎若影哪! 洪炎往地上啐了一口,右臂如鹰猛展,将安于臂上义肢的云刺甩出,撤步躬身,就要一举而攻。 是因为他的震怒,更是因为司徒凝香鞭技的卓绝,当洪炎发觉时,沿着灯光无法照及的地面,长鞭已经触及他的右脚。 司徒凝香也不再留手,持着长鞭的中段,于鞭上灌足九成劲力甩出,那黑鞭就如同瞬间僵硬了般,弹击成了丈长的黑刺,直刺洪炎膝盖。 洪炎识得厉害,足尖运起十成力道,瞬息间换了数个身法,避过黑刺荡起的种种变化,还没及喘气,上中下三路又被眨眼飞到的钢针封堵了住。 洪炎早前数合交手下已退到了帐门,此时避无可避,义肢上的云刺回收,挡住了上路飞针,人已低低跃起,躲过了袭击向他中下两路的暗器和鞭影。 不等他落地,突然听到门帘摆动的声音,还有“啊!”的一声惊叫。 还有罗保亩的惊呼:“小岱!”继而一声低沉的闷哼,似也不敌对手,伤了哪处。 洪炎听得心胆俱颤,及至落地,便要不顾一切奋力杀了敌手,猛听到颜承旧和林海如一齐低喝道:“都停手!” 第80章 空白的时光 小岱手中端着一盆水,进帐前听见里面响动,原本以为有人来犯,但马上又安了心——里面没有人喝骂的声音,而且有庄主在,能发生什么大事? 于是十分放心地进去了。 司徒凝香也已经察觉了有人的接近,帐帘一动,手中又是四枚钢针射出,黑鞭也弃洪炎转向帐门来人。 幸亏他武功卓绝,甫一发现是出去寻水的少年,手中回抖,长鞭便圈起一阵波纹,将他射出的四枚钢针挡了回去。 然而先一步射向洪炎而为洪炎所避过的钢针已经脱出黑鞭的控制范围,来至少年身前。 小岱临敌经验薄弱,陡然进来,才发觉帐中不但多了数人,也似发生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再要防御已经不及。只将手中木盆下挫,击落了一枚钢针,并没有看见另一枚的来势,小腿上一麻,被射入了那里。 *************** 在颜承旧和林海如的低喝下,两方人马终于拉开距离,不再缠斗。 小岱软软垂倒,木盆笃的一声,也摔落在泥地上。 罗保亩捂着上臂喘着粗气,他长于隐匿刺杀,正面对敌聂悯则是十分勉强。若不是聂悯生性仁厚,适才一刀就不会只造成这么点伤害了。但是,他此时关心的并不是臂上泉涌般流出的鲜血,而是帐门处的少年。 “怎么回事?”司徒凝香双目紧紧逼视着回身拉起小岱的洪炎,问的却是身后的林海如。 他并不担心小岱的状况。因他知道聂悯不喜滥杀,为防误毒满地睡死的大汉,刚才所放钢针所淬的只是烈性迷药,能瞬间致人昏迷,却不会伤及人命。 “似乎,不是敌人!”林海如低声地道。 闻得此言,聂悯放下匕首,回身快步来到林海如身旁,继续执起梅若影的手臂诊视。 司徒凝香也道:“悯,你先看好若影,其他的事我来作主。” 聂悯不答,全神贯注地感觉着贴在指上那细微的波动。 而听闻对方的人如此说,罗保亩也不再僵持,回身向着另一个方向抢到帐门,一脚踢开落在地上的木盆,护在四师伯的身旁。如虎狼般逼视向司徒凝香,恶狠狠道:“解药!” 洪炎自己就善于毒术,已经先一步把起了脉,还没等司徒凝香做出反应,他已经面色古怪了起来。 司徒凝香看到对方几人都认识小岱,小岱又是梅若影的朋友,大概真的不是敌人,于是安下心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嗅瓶,交给了面前的壮汉,道:“不是毒药,迷药而已。嗅一嗅即可。” 罗保亩半信半疑地接过,正要回身交给四师伯,却听到小岱的声音在自己身后软软地道:“师伯祖,师父,你们怎么和他们打起来了?” 司徒凝香也愕然看去,只见小岱尚未嗅及他给出的解药,就已经醒来,自洪炎怀中站起。 “怎么……”毒王显得有些无措地道。 洪炎也自收起了给小岱嗅完的嗅瓶,起身,回身看来。他举起右臂,露出袖下半截义肢,向司徒凝香晃了晃,叹道:“你竟忘了我是谁了?还拿在下赠送的方子来毒害区区的徒子徒孙?——真是好薄情的人啊!” 司徒凝香顿了一顿,而后不确定地道:“洪炎?” ****************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很早很早以前,早得司徒凝香、聂悯、洪炎都还是初出茅庐的雏儿。 那时候,因为救治洪凌所中的剧毒,洪辈的其余四个师兄弟倾巢而出,与司徒凝香大战数个日夜。 善于毒杀的洪炎就是在那时与已有毒王之誉的司徒凝香第一次交手。在那一场斗智斗力的大战中,洪炎技不如司徒凝香,被毒掉半截前臂。却也因他们视死如归的决心,引得司徒凝香的留步,争回了洪凌的一命。 对于失去半截右臂,洪炎不是一点儿也不在意,但是相比起三师兄的性命,他可以弃之如草芥。 司徒凝香对他来说,与其说是个夺走他手臂的不共戴天的仇人,不如说是救了他三师兄洪凌的再造恩人还更好一些,又或者说是不打不相识的有着共同趣味的损友还差不多。 所以到了如今,在这个不论是司徒凝香,又或是血网黑蝎,在江湖上都已经销声匿迹了这么多年的现在,两人竟然还能相见,都是有些怔忡。 司徒凝香深吸一口气,放下手中兵刃,正想说话,突然听到身后数步外的聂悯唤道:“凝,过来!” “怎么?”想起仍然状况有异的若影,司徒凝香立时忘了要和久别重逢的老友的说话,转身快步奔至身后几人的旁边。 虽然还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去确认,比如为什么冰魄凝魂到现在还没有夺取他的性命之类的问题……但是对于司徒凝香来说,已经无所谓了,这个若影,这个以雷双之名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梅若影,这个残留着这么多经历的印迹却直至今日才被他们发现的青年,就是他与聂悯的儿子。 聂悯没有放开若影的手腕,抬头看向他,道:“你来看看。” 司徒凝香也席地跪坐下来,执起聂悯递来的手腕。 身周没有敌人,他安心地阖目按脉。 数息的工夫,他便察觉指中夹着的那只冰凉的手腕上,脉搏忽深忽浅,忽快忽慢,甚至有着渐渐转弱的趋势。 “怎么!”他心中一惊,睁眼转头看向聂悯道,“你给他治了这么久,还是这个样子?” 聂悯摇头道:“你来试试吧。”眼中全是浓烈的忧心与哀痛。 司徒凝香不待他话音落地,指上已经输出一道凝炼的真气,循着若影腕上经脉要压制住他体内翻腾的血气。 然而,气行不过寸许,突然从旁侧传来一股澎湃不安的内息,将他收束成线的真气搅乱。 行不过半臂,自己输入的真气就已经消耗殆尽,而若影体内的内息却越来越是紊乱澎湃,丝毫没有平息的迹象。 就在他惊疑不定,正要收手思考对策时,聂悯紧紧搂着的青年浑身剧震,细若蚊蚋地哼了一声。 司徒凝香鼻中立刻传来淡淡冷冷的清香,他因而想起了什么,心口中一阵一阵地抽痛,一手捂着嘴止住几乎溢出的悲声,一手仍是稳然地将若影的脸侧向帐外灯光。 只见那张平凡微暗的面孔上,乌眉紧紧地蹙着,一道色泽浅淡的血迹自嘴角蔓延至了下颌,仍然在流淌,没有止歇的迹象。 那血液的味道就是这样的冷,丝毫没有新鲜热血的腥咸。 刚才他第一次咳血,还没有这么浓郁的冷香……是冰魄凝魂的气味。 司徒凝香有些绝望地看向聂悯。 聂悯也茫然回视,摇头道:“恐怕这些年来,他是靠着两套脉络的相互辅助才压制住毒性的。现在我想为他制穴止息,可也只知道常人的经脉穴位,他却多出这一套脉络。” “你是说……” “气息运行于正辅两脉中,气血交汇处不同于常人,穴位早已移位,所以仓促之间,我无法进行……” 颜承旧直听到此处,才知道梅若影是旧毒发了,他虽不知道这两位长者是若影的什么人,但已经知道对方都对若影没有恶意,沉声道:“请让晚辈看看。” 不等聂悯和司徒凝香同意,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囊,抽出数支银针。 梅若影身上脉络的事情,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与常人不同多出的一套辅脉是为了接续断绝的正脉而强行以针导气而打通的。当年若是不这么做,恐怕梅若影早就因自断脉溢出的内息紊乱而命危,更谈何压制天下第一奇毒的冰魄凝魂。 但是也因为强行打通辅脉是逆天而为之事,带来的后果也为常人无法忍受。若是心志不够坚强,定会因无法控制内息的走向而走火入魔。 梅若影并非不知道这些坏处,所以便将身上一应穴位告诉了他。 若影这几年一直都靠着自己坚毅的意志控制维持着,今日这状况,竟然是已经维系不了。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颜承旧这么想着,将梅若影自对方长者怀中抱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背靠着自己盘坐起来。 林海如如同五味杂陈。 他至今仍然恍惚,眼前的青年真的是他吗?那陌生的容貌,那幸运到难以置信却让他辛酸得难以言喻的幸存,真的不是在梦境? 这么想着,林海如看到颜承旧将他抱扶着盘坐起来,为不让他倾侧,自他背后揽着他的腰身,而后,另一只手扯开他的衣襟,后领一直拉至腰下,而后,在众人无法看分明的角度,将指间银针一支支插入他背上。 林海如怔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阻止这状似亲密的行为。 万里追魂,的确是万里追魂。 年少时,他在青阳宫中就已经担任要职,常常与强攻偷袭上山的人交手。其中,最难缠的就是万里追魂。 但在当时年少的他眼中,其中最为有趣的也就是年龄相近的万里追魂了。 与别人不同,这个江湖上有名的杀手每次攻上青阳宫似乎都是极为不愿意,每次战胜了手底极硬的庄众,一路打过十八室六院的地盘,直至攻入青阳宫禁地,就突然变得马马虎虎,往往一触即走,什么东西也没取就立即下山。 后来三番四次地来,与林海如打得熟了,还会偷偷恳求林海如,乖乖给他添个三两刀,让他有借口向司徒氏敷衍了事。 在他十六岁以后,这个人就再没上过青阳宫,取而代之的,便是江湖上开始传说万里追魂的大名——那个传说中的杀手,使用的就是这么一柄暗黑无光却吹发可断的杀人剑。 这些年来,就是这个人伴在若影的身边么?不知他们是怎么相遇的?他们是如何相处的?所以,连经脉穴位这些秘密,若影都让他知道得清清楚楚? 心中很痛,不知是为何。 是为若影的垂弱,还是为四年前那次几乎无可挽回的错失? 是为自己当年没能在他身边为他解忧,还是为当下的无能为力,只能在一旁默默地观看? 这四年的空白,是多么让人无力追悔的空白…… 林海如慢慢地阖上了眼,全心全意地聆听着梅若影渐渐平缓均匀的呼吸。 第81章 伤如逝 冬天,寒冷而潮湿的,是一个在印象中一直都灰蒙蒙阴沉沉的季节。 因为小时是在长江以南的地方生活,冬季里总是没有暖气,族中为了锻炼后辈们的忍耐力,冬季也从不会燃起火盆,所以在印象中,冬天是个既寒冷又潮湿的季节。 会下雨,天总是阴沉沉的,衣服挂出去可以几个星期不干。如果不是因为过于寒冷,恐怕母亲挂出去晾晒的,家人们的粗布衣服上,都会长满黑色的霉菌了。 可是到了晚上,又会是别样的情形。 几个堂亲的孩子们总会睡在一起,于是形成了没事打打赌的习惯。若是输了,就要先洗澡。洗完澡出来,就要马上滚进那个长长的通铺上去,负责暖床。 对于所有的孩子来说,最讨厌最难受的事情,莫过于在湿冷的冬天的夜里爬上潮湿又冰凉的床褥里暖床了。 那时候常常会停电。于是不大的卧房中会点着并不十分明亮的煤油灯。因为用了太久,煤油灯的玻璃罩残破了几片,会随着风晃晃地摇摆。于是在等待着堂兄弟姐妹们洗澡出来的时候,就只有一边咬着牙打着寒颤,一边诚惶诚恐地看着木桌木椅在残破的泥墙上扭曲摆动的影子。 在模糊的印象中,即使是那样,也是多么的幸福…… 如果那时候能够忍住一时的好奇,如果没有一心一意想要立世行医,如果没有偷看族中秘藏的典籍,后来应当就不会被族中老人们逐出邹门了吧,后来就不用一直旅居他乡了吧。 就法律上而言,自然还要承担着赡养父母的义务,但是绍兴的本家,再也不能踏入一步。 有多久,没有这样面对着自己真实的心情了? 真的已经,好久没有想起被逐出家门的事情了……这么多年来,一丁点儿也没有想起过。 似乎一直在逃避着,似乎一直在害怕着,一旦承认,就会深深陷入后悔和痛苦的深渊。所以一直都转过身去,背对着自己的心情,背对着那随形附影的孤寂。 还能记得,远离家乡的时间里,那模模糊糊的灯光。 有时候,不自觉地,搭乘上拥挤的公共汽车,一直坐到京郊。也是冬天,外面也很冷,但是因为拥挤了许多的人,公车里变得十分闷热。 竟然会有点儿喜欢这样的闷热。 公车越行越是远离市区,天色渐渐地越来越暗,直至再也看不到自然的天光。 车上的人也渐渐地少了,座位越发地多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自车窗缝中溢进来的寒风,嗖嗖地,一刻不停。 但是路边那些疏落的民房中,透出的昏黄的灯光,却显得那么温暖。那拥挤而低矮的破旧的房子,却显得如此遥不可及。 就这么静静地坐在摇晃的车中,坐在靠窗的座位,把头搁在晃荡震响的窗玻璃上,看着道旁远方,自狭小寝居中透出的灯火,映在窗户里的模糊的人影。 那时候在想什么呢? 真的,真的,好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么被摒蔽在众人之外。 似乎有个隐约的期望。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能够回到被逐离家门之前的时光,该多好…… ************************* 梅若影安静地躺在床上,不论怎么呼唤,都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被褥铺得很厚,那虚弱的身体深深陷入其中,却似乎还觉得很冷,乌黑的眉深深地蹙着。 林海如收回搭在梅若影腕上的手指,默默看向聂悯,而后转向司徒凝香,最后是站在一旁的颜承旧、洪炎和郑枰钧。 他们经过几日的奔走,目下总算是到了东齐军营中。因为坚壁清野的缘故,由南楚军直至东齐军间的路径周边百里,都已经毫无人烟。有条件安静疗伤的地方,最近的便只有这里了。凭借着七皇子特请的贵客身份,郑枰钧将他们带回群竹山庄众人所居的小队安置。 “你觉得如何?”聂悯问道。 对于若影的状况,他自然诊断得清楚,但是面对着的毕竟是自己至亲的骨肉,司徒凝香虽然擅于解毒,但是面对无药可解的冰魄凝魂,也是一筹莫展,所以他想要听听林海如的意见,想要听听,这个当世之中,医术已经步步紧逼自己的徒弟的意见。 林海如看了看若影,沉吟片刻,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克制他体内紊乱的气息,我的意见也与师父相同,输入真气制御主脉。剩下的,就靠他自己了。” ************************* 颜承旧被郑枰钧硬拽得踉踉跄跄地出了帐来。 迎面射来的日光让眼睛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他闭上了眼,没有看到洪炎已经在帐外远处等待。 “没听到他们叫你出来么,”到了洪炎身边,郑枰钧才用力一甩他的手道,“你还赖在那里干什么?你医术高明?” 颜承旧这时才睁开眼睛,似乎茫茫然地想了一会儿,复又回身向帐篷走去,道:“至少只有我知道他的辅脉走向如何,再说,他们身份暧昧,你们就能放心?” 就算四师父和郑枰钧放心,他自己也不可能放心。那个林海如他是知道来历的——青阳宫沧云老人四个徒弟之一。 林海如,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对于他来说,甚至是个可以刻入骨头铭记在心的名字,并不是因为少年时数次平手的不甘心,更不可能是自己对他存有什么异样的感情,而是因为梅若影的关系。这些年过来,与他相处日久,对于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观察入微到梅若影绝对想象不到的地步。 于是他知道,在谈及青阳宫不多的场合中,若是提到林海如这个名字,梅若影的脸上会浮现出自然而温暖的笑意,似乎他在青阳宫中并不长的岁月中,只有这么一个人带给他真正发自内心的那种支持与温暖。 在言传中,他知道了,在那样灾难的日子中,最后是林海如将若影带出了噩梦般的处境。在那一场血雨纷飞的战役中,是林海如用自己摇摇不支的身躯护住了怀中的若影。 所以那个对敌的夜晚,当他认出了林海如的身份,就立刻判定出他不是敌人。 如今,这样一个只言谈中出现的人,终于化作了现实的身影,站在他的眼前,让他如何能不心急。 生怕,若影自此跟了这个人离去,自自己可以触摸的范围中离去。 “承旧。”洪炎发话制止了徒儿,道,“你就让他们父子三人安静一会儿吧。” “父子?”颜承旧停住了脚步,有些震惊地回身看来,“三人?” “总之……”洪炎摇摇头,他们之间的关系连他也不能理解,纵使一路上司徒凝香已经向他大略解释过一遍,“总之……” 总之了半天,洪炎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总之的。 三个人,就这么分成了两边,默默地对视着。 *********************** 粗茶,涩而苦,冰凉。但是在这样的苦涩之后,仍然有着甘甜的余味。 林海如坐在树上,军中没有上佳的茶叶,他也并不介意,就着阵阵的冷风,一口一口慢慢酌着水囊中的冷茶。 有着几位当世名医的调理,若影的状况总算平稳了下来,本来说应该放心了,但他的心情却仍然烦乱。 口中所咽应当是粗茶而已,却让他有泫然般的醉态。 四近巡逻的巡兵认得他是群竹山庄带回的客人,并不驱赶,只是遥遥观望。 司徒凝香走出帐来,见到的便是这么一个闷声不语高高挂坐在树上的徒儿。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纵身跃上,悄无声息地落在林海如身旁一枝上。 直到有人突然侵入了戒备领域,林海如仿佛才从自己的思绪中醒来,转目看向来人,愣了一愣,继而云淡风清般地问候道:“二师父。” 司徒凝香点了点头,在枝上坐下,看着徒儿又自饮了起来,不由一声苦笑,问道:“你似乎很不开心?” 林海如这次仍然没有立刻说话,举起的水囊凑在口边,过了片刻才突然不答反问道:“师父怎么出来了?” “聂悯正给他调息,没事的。” “哦……” “你现在在想些什么,和师父说说吧。”司徒凝香道。 “我在想,若是若影醒来,该怎么面对他。” “只是面对?再没有其他意思?”林海如对若影的心思,他怎么会不知道,若不是因为若影,这个痴傻的徒儿这数年工夫又怎会变得如此冷漠难亲。 林海如没有回答师父的第二个问题,只是说道:“我想来想去,似乎这几年来都没有做过违背他心意的事情,纵然仍然愧疚,也应该可以不再逃避了。” “他的心意?”司徒凝香道。 “师父,你是否还记得当晚,孙玉乾用覃快的死来乱我心神?” 司徒凝香淬了一口下树,为着听见那个已经成为太监的男人的名字。 “其实当时我就想告诉他,那只是枉然。这世间,能乱我心神的事情已经极少极少了……除非,他有本事把两位师父怎样。”一边说着,他哼哼地笑了两声,颇为嘲讽,“谁知刚那么想没多久,就真正的神魂大乱了。”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当时明明知道若影所追逐的是刘辰庚,为什么我明明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却仍然还是越渐倾心,甚至……动摇。” 司徒凝香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徒儿继续说下去。 “在这四年里,我想明白了。我喜欢他的,既没有身份地位的因素,更不是因为长相容貌,也不是文采风华。而是在他日常言谈中,在他平日的接人待事中,所流露出的那种平淡。有些人对他毫不重视,甚至欺压,他也丝毫不在意……不会想要报复那些人的漠视,更不会用什么坏心眼去打压别人,争取自己的地位。 “在没有遇到他之前,我会认为这样的人是懦弱、软弱,是个连自己也不会珍惜的笨蛋。” “那么现在呢?”司徒凝香问道。 林海如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那笑痕虽然浅而细微,却好像一夜吹得万树开般的东风,温柔而轻暖。 他知道被人漠视,乃至于无视和排斥是什么样的滋味。 因为在少年时成为刘辰庚师弟的他,也曾遭遇过旁人的漠视。当时似乎无论什么人,都以前任宫主首徒的师兄为尊,对于其他几个师弟妹,尤其这个半途改从沧云老人为师的他,都是可有可无的态度。 甚至会有庄丁认为,他这个凭空中多出来的人,凭什么站在青阳宫众人的头顶,凭什么高高在上地成为沧云老人的四徒之一,因而排斥嘲讽,不绝一时。 对于家破人亡,后来又与两位师父离散的他来说,那种感触格外刻骨铭心。仿如被所有人摒弃在外,孤独而无助地一人彷徨。 为了有能力找寻自己失踪的两位师父,他一直以来默默地努力,渐渐地长大,直到终于不再有庄丁敢于当面挑拨他的地位,可就算在人前总是嘴角噙笑,目光稳和,那种高处不胜寒的冷清,仍然一刻不停地侵蚀着内心。 但在那天,那个初次真正与若影正面相对的中秋夜宴中,他看到的少年,面对三宫六院十八室的挑拨戏弄,面对着甚至包括着侍从仆人的排斥嘲笑,根本就是以无视对付蔑视的泰然,含着几乎不让人察觉的笑意,自得其乐地如旁观者一般地看着。 或许那时候,自己就已经为那并不形于外表的勇气和坚毅而倾心了。 终于有一日午后,他问他,他只回答,别人那么待他是别人的问题,他自己若是也这么效仿,岂不也是有了问题?而且,防人之心虽不可无,但害人之心却是万万不可有。 “师父,你能想象吗?他哪里是软弱,他是根本的、丝毫的都不在乎,对那些恶劣的对待,并不是刻意地忽略,而是真正地毫不在意,如水过鸭背,痕迹不留。 “师父,我想我所喜欢上的,便是这么样一个人。师父,难道你不认为,若是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感觉吗?想要赞同他的观点,想要追随他的道义……究竟是因为赞同了他的见解而喜欢上了他,还是因为喜欢上了他才赞同了他的观点,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明白,但是……” 说到这里,林海如看向一直凝视着自己的师父,道,“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一次……我不会再枉顾自己的心意了。” 司徒凝香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正看向自己的徒儿,仿佛散发着温暖的光芒,那样的笑意,和以往的任何一笑都不相同,像是看透了世间最最迷茫的迷雾,再没有了一丝的寒冷和迷惑,直接地,深刻地看进他的眼睛。 在这一天之前,他从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徒儿,吸引着他的目光,让他不能言语,在心中暗暗地叹息,仿如正在聆听这世间最为澎湃人心的天籁般,深深地叹息着。 司徒凝香听着林海如的话,不觉心中凄伤。岁月易蹉跎,已经过了多少年,他竟然与若影分开了这么多年,如今,竟然要从自己徒儿的口中来了解这个几乎已经成为陌生人的儿子。 这是怎样一种苍凉。 他的孩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能让这个徒儿钟情至此。 在他远在九阳山禁地的这数年中,都发生了什么事,让那个呆呆傻傻的若影变得如此? 第82章 脱下羊皮的狐狸 颜承旧在帐中坐了半夜,这时却轮到他帮不上什么忙。 梅若影经脉损伤过重,只能辅以温正和平的内力导引。司徒凝香真气偏于阴寒,他的偏于阳热,适合如此做的,只有聂悯和林海如两人。 颜承旧想起四师父话语中所透露的信息,越发有些茫然无措。眼前正执着梅若影手臂疏导气息的人,竟然是江湖上活人无数的神医聂悯,不但如此,竟然还是若影的父亲。 能让失踪多年的神医来为若影调理,他是觉得很高兴没错。可是,可是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有两个爹?而且这两个爹偏偏还是在传说中每见面必有恶斗的神医和毒王…… 他坐在一边思来想去,最后好不容易终于得到了一个结论。 也许梅若影另有生父,他的亲生父亲对毒王和神医都有着莫大的恩惠。只可惜后来家门不幸全族遭难,于是毒王和神医为报答恩义,前来领养这个幸存的婴儿。初时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后来争执不下,都成了若影的义父,于是两位长者的感情才渐渐有了好转。 对了,定是这样! 如果只是义父,对于他与若影间的事情,应当也没多大权力插嘴。应当不会逼自己离开,转而让若影去娶一大堆不相关的女子回来传宗接代。 这么想着,颜承旧总算放下一件心事,重又将注意力投注到梅若影身上。 看到若影安静的面容,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啊的一声低呼,自座位上站了起来,连招呼都忘了跟聂悯打,匆匆出了帐子。 司徒凝香与林海如正一先一后地向这边走来,他却仍然似有什么紧要得不能耽搁半刻的事情般,根本没有注意到,匆匆忙扭头就走。 林海如隔远见到颜承旧,想起日前注意到的些许不寻常,眉头皱起,不待颜承旧来得及离开,飞身纵越过十余丈距离,自颜承旧身后抓向他的肩膀。 颜承旧闻声肩膀随之一滑,轻而易举地卸下了自身后而来的五指,侧步回身,正面对上了林海如。 林海如却于此时突然止了动作,颜承旧得了余裕,正要拉开距离询问,突觉面门上风声袭来,只能再度侧身避让。 殊不知林海如早把一只手悄无声息地等在那里,颜承旧的头刚一闪躲,下颌就落入对方的掌中。 即使知道林海如应该不会有攻击自己的理由,但是习惯成自然,颜承旧陡然间落入旁人的掌控,惊变中凝聚力量,五指成撮,向对方胸前要穴击去。一边心中暗恨,若非视力减退至此,怎会轻易便落入林海如无声无息等在侧旁的掌中。 林海如对于袭向自己胸前的那只爪子以袖缠卷而上,卸去了力道。执着颜承旧的下颌的那只手上加力,不容分说地将对方的脸扭至眼前。 而后,低声道:“你反应可慢多了……发生了什么事呢?” 颜承旧只觉得那声音充满疑惑,对方的口气轻轻吹在自己脸上。 想起自己少年时,曾在偷袭青阳宫几近得逞的得意中,数次吃过眼前这个人的亏。还记得自己本以为这个人也如外表般温和稳重,于是打斗中随口调笑了几句,后来却被对方以牙还牙,整得很惨。 又忆起林海如当年那些口蜜腹剑两面三刀层出不穷的手段,心中暗呼:“不好,着了这只狐狸的道!” 他还要挣扎,身体却早一步陷入了无力的深渊,然后如断了线的人偶般,茫茫然睁大了双眼,垂软地靠倒在林海如的怀中。 林海如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在颜承旧的眼睛上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仍然没有放开,一手揽上颜承旧柔韧坚实的腰背,另一手放下了他的下颌,托起他的后脑,就着军帐里外的灯光仔细看了起来,一边道:“果然……” 司徒凝香这时候才走过他们身边,抬眼看了看两人,摇了摇头,叹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也不理会这两个在营帐前搂搂抱抱的男子,径自入了去。 情知是中了对方的迷药,颜承旧神志虽然清醒,奈何身体根本无力,一边怒骂着林海如不轨的行为,一边为在这样大庭广众的地方被搂抱着而羞恼——虽然在这夜间仅有巡兵会看见。 ****************** 林海如觉得牙齿有一些痒,有一点点想要咬人的冲动。但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终于让他保持了君子的风度,最后只是将颜承旧抱到了另一个空着的营帐中。 那夜在南楚军中的相斗,林海如根本看不出这个对手就是当年那个少年杀手,那个嚷嚷着要他自愿送上前去喂个两三刀,自己好回去交差的少年杀手。 但是那些与梅若影有些相近的招数也引起了他的疑心,最后还是从追魂黑刃上认出了来者的身份。 竟然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若影身边呆了这么多时日。 原本也无可厚非——如果林海如没有想起若影所用功夫招数的话——那些双龙抢珠、猴子摘桃之类的,十有八九就是这个人教的了。 也不知道颜承旧在教导若影的时候,以喂招的名义顺手占了若影多少便宜去。 罢罢罢,谁叫这人毕竟也是伴着若影那么长时间的人,就算牙齿再痒,也不能不顾他的死活。 这么想着,林海如转身出了帐子,自外面取下一盏风灯,才转回帐中。 他适才吹到颜承旧面上的迷香见效虽然迅速,效力却不持久,所以待他回来时,颜承旧已经稍微减了麻痹,虽仍是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却已经发得出声音。 颜承旧看见到林海如自外面转回,心中不忿。 他努力地支使着僵硬的嘴角,露出一个自认为潇洒,其实十分抽搐的微笑,颤抖着声音道:“孤男寡夫共处一帐,你就不怕传出去后没人要你么?” 林海如也知道药力正在消减,其实也正中他下怀。毕竟医生诊断,还要靠着望闻问切,颜承旧若是不能说话,诊断起来可就麻烦多了。可他并没料到这人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又是这么一句不正经。 心中嗡的一声。断定了,梅若影的不正经就是从此人身上而来! 虽然若影的不正经让他如今回想起来觉得甚为可爱,却很难能容忍旁人的调笑。 林海如不动声色,默默将风灯安置好,安安静静地在颜承旧身前跪坐下来。 颜承旧看着这个人面目和蔼,在灯火微弱温暖的光芒下显得如和田籽玉般温润和平,对于自己的挑衅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与多年前的那些记忆相比,似乎很不一样,心中暗道:“这个人……怎么变得如此没脾气了?” 正这么想着,突然惊觉林海如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清格而高贵,文雅而秀致,渐渐扩散了开来…… ********** 聂悯和司徒凝香当时正依偎一块儿,听到不远处一个帐篷中传来惨不忍闻的惨叫声。那声音只延续了一会儿,就似乎被什么给捂住了,变成断断续续的、挣扎着的闷哼,最后终于销迹于无。 两人无可奈何地摇头,都懒得理会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情,仍然细细地打量抚摸着梅若影的身体和面目,怎么也看不够这个失散多年的孩子。 聂悯的真气淳厚温正,经过一段时间的压制和导引,暂时将他主脉中紊乱不调的真气纳入了正轨。 为了让他即使在昏睡中也能更舒适一些,聂悯早已用清水将他身上的色料仔细地擦拭干净。自暗沉的色料下,清洗出了苍白的肌肤,像是流失了许多血液般的不健康的色泽。 司徒凝香用手指轻轻描摹着他胸膛上那些或细碎或清晰,或凹陷或凸显的烙印或疤口,双目苍茫。 冰魄凝魂的毒性,没人能比他更为清楚。冰魄凝魂所带来的苦痛,没人看得比他更多。所以在他制作的毒物中,虽然比二月夺命还要稀罕珍贵的料材也有,但还要数冰魄凝魂的数量最为有限,也从来不会送给外人使用。 可是终究还是防不胜防,早在多年前,有一次药房的失窃,流失出了一点这种毒药。他根本没有想到,是司徒荣及的大女儿偷了出去,更没有想到,竟然会被用在自己孩子的身上。 如果,如果若影现在不是深深昏睡着,恐怕会因毒发时的冰寒苦痛而折腾去仅剩的生气吧。 他突然停了动作,呆怔了片刻,才重重倒向聂悯的肩窝。 两人感同所感,受同所受,聂悯不发一言地腾出一只手来回抱着他。 司徒凝香将头深深埋在聂悯怀中,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他身上的毒,清得了么?” 聂悯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只能听天由命了。” 司徒凝香闷闷地笑了两下。 过了半天,才道:“有时我真希望你也会对我说几句假话。”一边这么说着,终于还是抬起了头,自聂悯身旁将梅若影抱在怀中,自己则在聂悯怀中找了个位置,深深地窝了进去。 他目光近乎贪婪地看着怀中沉沉睡着的年轻人,想要把眼前的一切都深深烙印于自己的心中。 在夜间,无人打扰的沉静中,两人默默地依偎着,汲取对方身上的温暖,也渐渐温暖了两人怀中那个冰冷的身体。 又过了片刻,司徒凝香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又仔细看了若影两眼。刚才给他清洗时没有洗下什么色料来,这个当是没有经过易容的颜面仍然暗淡而普通,于是问道:“我记得很久以前,你不是说过若影长大后会大变样吗?样子虽然变了,可是仍然一点儿也不像我们啊。” “我也不像我的父母。成年后的长相似乎是与周边的环境、经历和性格有关的。” “为什么你们西戗人的规矩这么多啊。”规矩十分地多,其中就有一点让他至今不解。 虽然说并不是每个都可以,但是西戗族的男子中竟然有一些人也能诞下后代。在真正见到之前,他一直以为这些人大概是双性兼有。可是真正见到之后,才知道,原来与正常男子一般无异。能够生育,似乎是因为在这些为数不多的男子肠道内,附着着不易察觉的育儿囊。 而最让他不可思议的就是他们所诞下的孩子,在十五岁之前虽也能说能动,但却并不能自主,只是一味地听从,就像是被人操纵的傀儡般。这种情况要一直延续到十五岁的成年以后。 许多人已经淡忘了西戗一族的传说,但是司徒凝香广阅书籍,行遍天下,他知道西戗一族,自远古就已有。 在西戗人自己的神话中口耳相传,每隔千年时光,必会有神人降生。 五千年前之燧火氏、四千年前之农垦氏、三千年前之宗国氏、二千年前之绥铁氏、千年前之医毒氏——相传这些天生便具有超越常人智慧的人物,都是出自西戗族男子的后代。 数千年来,西戗族人虽然因为生育方式的不同而隐瞒身世,混迹于俗世之中,却也因代代相传而掌握着外人所不知道的知识。 即使在司徒氏统治着这片四国之地的那段过去,即使司徒氏想要清除一切与常人有异的民族和事物,最终只能让西戗族隐藏得更为隐蔽,更不让人察觉。 所以现在,他不由得将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西戗人非比寻常的属性上。寄望着,这个离开自己这么多年的孩子,这个在他和聂悯不在的时候、他和聂悯不在的地方,遭受了这么多这么长久的非人待遇的孩子,能够享有上天恩赐的一点恩惠。 传说中不是说每千年必有超越常人智慧的孩子诞生吗?传说中,这些人物不是或教人钻木取火,或授人农耕的先贤么? 那么,他什么也不求,不求这个孩子能够名留千古,不求这个孩子能够名扬天下,只求自己的孩子得到上天的恩惠,拥有能够自救的智慧。 ********************** 将近天明的时候,自外面归来的林海如替下了聂悯,他侧躺在若影身边,毫不吝惜地输入自己的真气。刚刚煎好的药汤摆在一边的矮凳上,热腾腾的蒸汽泛着晕黄的光芒,蒸腾飞舞。 失而复得的喜悦过于巨大,他知道现在还没有品味出其中的甘甜,心中却越来越使疼痛澎湃。 身旁的青年变成这样,自己也一个不可饶恕的帮凶。若是那时再勇敢一些,再强横一些,片刻不离地待在近旁,就算不能完全避免不可预知的灾噩,但至少也能为若影抵去他所见到的所有伤害。 可怎知这个若影竟然是司徒氏派来送死的羔羊,又怎知刘辰庚是如此下得了狠手的恶狼。 于是在一种极为深刻的悔恨中,他腾出一只手来,抚上若影的眉眼,一遍又一遍,温柔地描摹着那清晰细致的轮廓。 关于西戗人的事情,他断断续续地听两位师父说过,也在一些险遭销毁的古籍上看过。西戗人未成年时与成年时的样貌会差别极大,但是他并不在乎。他身侧这个一直昏睡着的青年的的确确是若影,不论外貌差别多少,变成什么模样,都是他最为重要的人,这样就足够了。 但是他不知道,这片刻的安宁与相聚能否持久。若影身上的毒已深入经脉,不知还能支持多久。 上一次的失去始于若影的不告而别,在多日的搜寻未果中,将绝望的寒冷缓慢地侵蚀入他的心脾。可他仍能告诉自己,未见尸骨,也许还有希望。就算再渺茫再不可能,也是希望! 可这一次他不会再次放手,不会稍离半步。如果失去,定是因为……如果真的无法清除冰魄凝魂,他面对的将会是慢慢在自己怀中冰冷的若影,会亲眼看着他在可触摸的地方变得青白僵硬,变为毫无生命和温度的尸体。 若是如此,他不知道自己还要怎样将这行尸走肉的生活继续下去。 蓦地,身侧的青年突然挣动,继而喉中发出隐约而沙哑的呻吟。 林海如断了思绪,惊喜交集,忙支起半身,轻声地唤他的名字。 随着他的呼唤,梅若影在一阵轻颤中终于睁开了眼睛。 第83章 此情是否仍追忆 青年柔软的睫毛颤着,在林海如若惊若惶的目光中,双目终于睁开了一线。 “若影?”林海如的声音很低很低,如同怕惊吓到他一般,又或是……怕惊吓到了自己。 四年以前,两人是怎么相处的,林海如一刻也没有忘记。但是如今,局限于知己间相知相敬的君子秉性已经消逝殆尽,在长久的绝望和希望的折磨下消失殆尽。 他此刻,只想,毫不保留地痛惜,痛惜身侧这个失而复得的青年。 但是若影只是睁开了眼,目光涣散而迷蒙,过了片刻,又合上了眼,身体仍似在逃避着什么无法缓解的痛楚般轻轻挣动。 “哪里痛?”林海如握住青年冰凉的手。这手在被中捂了这么久,依旧不见温暖。 梅若影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含糊不清的呻吟,竟然是没有清醒。 林海如心中凄然,不是没有听说过冰魄凝魂发作时的苦楚,若是让人好受,也不会被冠上天下奇毒的名誉了。原先若影陷入沉睡,还可躲过一时的痛楚,可现今正渐渐清醒,又该如何是好? 如果他清醒过来,定会强压着难受和苦痛不吭一声。 正是当下此时,将醒未醒之际,失去了意志力的掌控,身体才会本能地做出被冰寒切脉割骨、被裂痛压榨挤迫下的反抗和挣扎——就如四年之前,林海如亲手为他治伤时所见一样。 多想让他不要这么坚强,不要这么隐忍。如果自己能提供决不背离的臂膀,是否能让他对自己放松一些呢。 林海如深深地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忍耐地止住自己的颤抖,终于伸长臂膀取过一边的汤药。 在送出又一道温和的真气后,他抽出了另一只手臂,将若影稳稳地嵌进怀中,执起药勺,在嘴边试了试温度,而后极为熟练地叩开若影的唇口,送入他的喉中。 希望你能好起来,希望你能睁开眼睛。 不要再一个人独自撑持,现在,我不会再让任何人能伤害你,包括我自己,也绝对不能。 所以,赶快好起来吧。 这么在心中默默祈祷着,林海如用自己的身体紧紧地包裹着青年,希望能给予这具冰冷的身体更多的温暖。 ********************* 夏季刚至,清晨的来临比冬季早了许多,天色现在已经蒙蒙地亮了起来,又是一夜过去了。 刘辰庚在军营中大步沉稳地行着,营帐间已经有许多人起来准备饭食。 不知为何,这几日他总是寝食难安,似乎有什么天大的事情正在发生在自己周边——又或者,仅仅是因为大战将至的紧张? 安营扎寨至此处接近北燕的边境,远离他所熟悉的宫室,面对的却是他所熟知的诡谋争战,他应该不会有什么紧张的感觉。 但是近日来,在公务缠身之外,在夜里独眠之时,就会觉得,心里有一块已经空了。应该是在许久以前的那个春末夏初的日子,有一块非常非常重要的灵肉,就已经被毫无保留地挖出,至今仍在无人知处鲜血淋淋。可是就算发现了又如何?就算承认了、坦白了,他还能如何? 事情已经至此,遗憾早已发生,至今,根本毫无挽回的余地。 应该是最近事务繁忙,忙到无暇隐藏为此而日渐阴沉的脸色,就连岁寒三友的糜去病也频频询问他是否有心疾。 心疾? 吓,滑天下之大稽。 刘辰庚面色阴郁,迎着快要升起太阳的方向,一直大步行进。直到面前出现几顶泥黄色的营帐。他停下脚步,踌躇半晌后,如以往一般,仍旧想要转身离去。 一边摇头嘲讽着自己的浅薄,不就一支破笛子罢了,他早已丢弃了的,早已默认是属于那个严九的,他如今还有这么多正事要做,干吗还要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前来?就为了那一支挽不回过往的破笛? 可笑,婆婆妈妈什么时候成了他的秉性了。 正这么想着,他脑中猛然一空,猛地停了动作,双脚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钉在了那里。 有一种香气正传了出来——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般的刺骨冰寒,非常非常浅淡稀薄,如果是常人,定然察觉不出。 但是对刘辰庚来说,这气味无异于血杀屠场上的腐败之气,曾在他脑中烙下了摆脱不去的噩梦。 冰魄凝魂毒发时的血香。 ************************ 林海如正喂完了药汤,要把碗放回去,隐约听见有人向这边行来。 那人在帐前停了片刻,转身正要离开,猛地却又停住了动作。 林海如心中犹疑,举着药碗的的手臂就这么伸长着停留在半空中。因着这个动作将若影半压在身下,他只觉安宁静谧的满足盈满全身。但是帐外来人不能不让他在意,那人武功极为高强,吐吸脚步几乎轻微得连他也无法查知其存在。 究竟是谁?修为高绝至此,并且对他而言,这样的声律节奏,还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停滞在半空的手臂悬然一颤,林海如呼吸滞了半拍,一咬牙,赶紧将药碗放好,撑起身来。 刚包裹好怀中的人,帐帘恰被一人甩开。 迎面,穿过重重树影帐间,照入了旭日露出地平线的第一缕阳光。来人夹着晨曦的薄雾冰凉,大步迈入,正是已经许久没有直接面对的刘辰庚。 “你……”猛然地,刘辰庚在那缕淡然寂寞的薄光中见到辞别许久的林海如,刚刚甩开帐帘的手臂就这么僵在了半空。 四年里隐约纠缠着他的噩梦就此清晰了起来,在这故人重见的一刻,在这冷香弥绕的帐中。 林海如,林师弟,林宫! 不论是哪一种身份,对面正撑起身来与他隔空对望的人,无异于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自己! 这些年来,他从不愿想起林海如辞别他时的景象。因为在那时的林海如一直避开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深悔与愤怒。 那悔,那恨,是如此之深切,让他看到了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个真实的自己。 一经失去,还能否重得?若是懊悔,还能否重来? 那么此刻,这犹如地狱之火,又犹如噬心毒蛇般,正顺着他脚跟渐渐绵延缠卷而上的痛与自责又是什么?被他遗忘了这么多日夜,被他压制了这么多日夜的绝望又是什么? 他上身晃了一晃,几乎摇摇欲坠。但是本能地立刻站稳了,稳如洪钟。 “刘师兄。”林海如恭敬道,双目毫不避让地与他对视。 “林师弟,好久不见。林师弟远道而来,怎么惜步至此,也不来与师兄见见?”维持着平稳的语调,刘辰庚仿若被无形的手掌控着的傀儡,挂着习惯性的英气逼人的笑,掩饰着正苦楚欲裂的心事。 林海如正待说话,惊觉蜷缩在怀里的人突然又挣动了几下,空气中淡淡的香变得愈发的浓起来。 “海如失礼,还望师兄暂行离去。”他无意与刘辰庚再作纠缠,一手揽着梅若影,一手摸上随身不离的长鞭。 刘辰庚怎么可能闻不到那血香,他止步当前,目光直指一直被包裹在林海如怀中的人,问道:“那是谁?” “海如不才,敢问与你何干。” 刘辰庚仰天长笑了几声,锐目紧紧逼视,道:“林海如,你别忘了,这是谁的军营。我再问一遍,那是什么人!” 林海如淡淡回视,不避不让,沉吟片刻,终于掀开被褥,露出梅若影的脸目,道:“你又不识得,与你何干。” 被褥下的面孔,是刘辰庚所不认识的陌生。此刻正如同被冻结的冰面,无一丝表情地紧闭双目,沉眠不醒,嘴角却仍挂着一丝新鲜的血迹。 林海如也发现了这点,心下紧绷,再也容不得刘辰庚在此久留,冷然道:“还望师兄自重。”说及最后一字时,黑色长鞭已自被下展出,柔长的鞭梢刷地落下地来。 刘辰庚因这并不认识的面孔而舒了口气,好似近在眼前的噩梦又远离了些,和声道:“这么多年不见,师弟脾气似乎暴躁了呢。” 林海如不答,手臂不见怎么挪动,手中长鞭已经先一步电射而出。 刘辰庚见那鞭虽来势迅疾,可是连风声也没有带起,竟然功力深厚,自己也是惊异非常。对于这个师弟的武功,他以前亲眼所见的仅有剑术,虽然也对师弟的鞭有所耳闻,毕竟不曾亲身对敌过,怎知他鞭术之精甚至甚于剑术。 他更想不到的是,当年那个温淳君子林海如,也有这么毫不讲理、说动手就动手的一面。面上表情虽然是冷如冰霜,骨子里端的是狂躁之极。 刘辰庚退了两步,只见那黑色的鞭影仍然如影随形般瞄准他脖颈缠来。这一鞭显然已经减了力量,如被缠上,虽说不会造成多大损伤,但也着实辱人太甚。 自两人甫见面的那刻至当下纠斗,他对林海如一直客气礼让,林海如却一直高卧不起、执礼疏怠,于是他心中怒气腾起,偏移一步,于是那鞭梢正恰好落在上臂近前处。他一招挽手折松使出,卸了攻势中夹带的劲力,牢牢抓住鞭尾。再猛地一扯,要将林海如自卧中扯起,谁知林海如不但平卧犹然,甚至连晃都没有晃动一下。 刘辰庚心中正自惊怪,怎料脑中一片昏眩,眼前突如其来地一片白雾朦胧,就这么软倒在地。临失去意识前,他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这个温文尔雅的人竟然如此阴险恶毒,竟敢对我用药!” 只听咚的一声,刘辰庚的身体终于倒下地来。林海如并不因此停手,黑鞭一扫,使了个沉劲,硬是将他结实沉重的身体掀得滚出了帐外。 一见清除了外人,他赶忙搁下兵器,转手覆上梅若影胸前膻中,输入真气。然而这一低头,他却无法再做动作,就连思考也被冰结了一般,停滞在了那里。 梅若影已经睁开眼睛,双目中不再是迷糊不清的朦胧,而是清醒的湛然。 该怎么办?他尚没有做好准备,当下又是的情况,当下这个……他看看自己正摸上若影胸口的手,再看看被子下,若影那裸露的胸膛,镇静了一下神志,才缓缓道:“先别动,我给你平一下内息。”。 “东齐军营?”梅若影其实在刘辰庚进来时就已经迷迷糊糊的醒来,听到刘辰庚声音的那一刻,终于真正地清醒。 不想再见到的人,现在竟然近在咫尺。虽然止不住溢出的毒血,却也不希望就这么与那个人面面相觑,于是闭目假眠。所以他现在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到了东齐军营中了。 “是的,饿了吗?要不要吃些什么?”林海如点头道,显得十分平静。他不敢让若影看出自己的小心翼翼,也不敢让他看出自己的惊喜交集,自他不告而别至今,四年后的重逢,只怕若影比谁都会觉得尴尬。比起做一个喜怒形于颜色而让若影觉得不自然的故人,他毫无二致地选择做一名默默在身后追随的人。 梅若影觉得全身乏力,连起身的动作都显得艰难无比,只能安安静静躺在林海如的臂上。从迷糊的醒来到现在,除了为刘辰庚的出现而有过一丝惊动,其余的心思都放在该如何面对这些被自己欺骗隐瞒了这么久的人。然而没想到对方的反应竟然如此平淡,好似这几年的离别根本是子虚乌有的烟华一梦,连属于“沐含霜”那冷漠难亲的气息也烟消云散。 就像他们仍然是四年前在庆阳宫中谈文论事的那两人一般。 梅若影正想说话,发现林海如转移了目光,看向帐口处。 他才注意到帐口处传来几个人的低声耳语的讨论,不知是否错觉,竟然从中听见了颜承旧的声音。 颜承旧正在低骂道:“谁丢的什么鬼东西,丢在这里也不怕阻碍了进出?若是数百年前司徒氏治国的话,弃灰者尚要砍了双手,丢这么大的东西,看不削成人棍!——林海如!是不是你干的!” 那声音很快来到近前,门帘又被掀开,陆续走进了几个人。 因着头夜里对颜承旧所作的“治疗”而总算有些心虚,林海如别开目光,没有看向当先走入的人。却见门帘开处,最后有一人十分好心地将刘辰庚扶起,靠在帐外一边的杂物堆上,正是以“做人要厚道”为人生真谛的大师父聂悯。他心中暗道:“亏得两位师父大概没有亲眼见过刘辰庚,否则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而梅若影根本没有看向刘辰庚的方向,因为当先走入的是一个应当是颜承旧的人。 应当是……是他吧…… 太好了,虽然变成这样,但仍然那么有精神。 虽然……不过,总算,还活着就好。 梅若影不知当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但是十分清楚地知道,直到此时,一直紧绷着的心情,才终于松了。 几日极度的紧绷之后,这突然的松懈,就好像是狂奔数十公里后突然坐倒在地一般,心脏突突地狂乱地直跳不已,身体却软得连轻轻点头回应一声的力气也提不起来。 明明寒毒仍在体内不安躁动,却又有林海如输入的温淳的真气鼓荡漫溢。明明心中有着不合时宜的混乱和伤感,眼中却干涩,直直地盯着那应当是颜承旧的人。 第84章 雪花梨 自醒来,先是发觉自己正躺在林海如的怀中,因而有片刻恍惚,似乎回到了四年前那个灾噩甫离去的时刻,他躺在这个平稳的怀中正被一步步带离潮湿腥臭的牢狱,明亮蔚蓝的天空正一尺一尺地接近着自己。 继而,听见了许久未曾听见的话音,因而有片刻失神。原本曾经如飞蛾扑火般的情绪,如今,也只剩下难以启齿的难堪和一些零碎的记忆。 接着,便听见了颜承旧的声音,然后,看到了……这个类似于颜承旧的人。 思绪太过混乱,以至于刚刚清醒的神志又有些眩然,甚至于聂悯已经进了帐,还为他把了脉,而后又回身与司徒凝香颔首低语,司徒凝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片晌过去,梅若影仍然呆怔在有些迷茫的世界中,未曾说话。 直到那应是颜承旧的人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可醒了吗?” “醒是醒了,”梅若影终于回过神来,双目那蒙蒙的雾气敛了去,又过了片刻,在颜承旧的期待和林海如的忐忑中,他不答反问道:“你的头……怎么了?”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之下,司徒凝香噗的喷了出来,笑得一沓涂地。 那笑声十分夸张,毫不留情面,以至于一时间没人插得上话。甚至于洪炎还从帐外伸了个头进来看个究竟,却在视及自己徒弟时无言地摇了摇头,走了进来。 “怎么了?”梅若影斜了斜脑袋,疑惑地看向林海如。 其他人和他生疏,颜承旧自己则正是当事人,也许在谈及这个突兀的脑袋时或多或少都会有所避讳。 可林海如不同,四年前就已经差不多是无话不谈的了,四年后的现在也算是同僚一场,更何况目下还是这么个姿势呆在一起,总会至少透露个一星半点的吧。 谁知林海如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梅若影的疑惑,反而哼着不知哪朝哪代的小曲,望向了帐顶的角落,那目光游移不定,更像是在寻找着半空中虚拟出的一只苍蝇。 终于还是洪炎道:“这是他活该。这次去九阳教在东齐的暗坛查探……” “暗坛?”梅若影心中惊奇,不是一直跟在南楚军附近,假作输送火药的队伍么?尚残余的一星半点的昏眩在交谈了数句之后消失殆尽,他现在正努力地组织着事情发展的网络,填补着他所未知的空白。 而对于洪炎来说,即使一旁面露微笑的诡异老头是旧识司徒凝香,同时也是自称为若影父亲的人,但只要没有得到梅若影的首肯,他是不会泄漏出情报机密的,于是他只向梅若影暗暗使个眼色,道:“‘货’早就贮存在那处了,正在徐徐运来。” “但是这边也死了一批好手……”那日夜晚,他跟去查看,看见火光中焦烂粉碎的肉末尸块,又是什么人呢? “不是我们的人。”颜承旧这时才找到机会插入道,“我前几日离开南楚军营时也曾见过一批不明身份的人,大概是青阳宫的。” 梅若影侧头看看他,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他目光所及,只觉得颜承旧两眼晶亮依旧,只是显得没有焦距,瞳孔扩得很开,又因职业习惯,不便当别人的面清楚说出当事人的症状,故有此问。 “一点点吧,不是很要紧,反正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来‘医治’,要好也是迟早的事。”不知为何,颜承旧的语气含着浓浓的幽怨。 “‘一点点’?”洪炎简直要口吐怒火了。若不是昨夜听见徒儿的惨叫跑出来看个究竟,他根本不知道颜承旧竟然在营救几个师弟的时候就已经中了司徒家族祖传的慢性剧毒。因此,此时的怒火不是一般的强烈。 聂悯听着听着,完全没听懂这些话题和颜承旧那个可爱的脑袋有什么关系,突然道:“你们,哎……” 言未及达意,便是一声无奈又有些宠溺地长叹。 “呃?” 面对这个应当与“自己的”父亲很有渊源的长者,梅若影也不知当以如何态度相处之,只能发出一声十分简短地疑问。 聂悯用着谆谆教诲的语气十分宠爱地说着:“孩子,跑题是十分不好的习惯,年轻时就这样,老了更容易忘事。” 这可让梅若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什么应当是父亲的司徒凝香适才会如此没有形象地捧腹大笑。而这个人,却会十分有模有样地说着明显是以父亲自居的话? 此时因为颜承旧的生死而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才有时间好好思考这个聂悯与自己的关系。思及陷入昏睡前,在南楚军帐中看到那两位长者的亲密状,以及再之前林中七人一战时,司徒荣及曾说自己还是聂悯的孩子。 ……莫非,聂悯是他的义父、教父之类的?如果如此解释,那就说得通了。 为这个难解的迷题找到了答案,梅若影轻轻地舒了口气,但马上清楚地认识到,他的思绪又跑题了。 司徒凝香听了聂悯的一番话,则有些目瞪口呆,转而渐渐忿然起来。 他正为着应该如何面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而心思焦竭、忐忑不安。 光是控制自己不要露出僵硬的举止,就已经花费了他全副的身心。 而聂悯这个呆子竟然将这一番话说得如此有模有样?并且还那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这个呆子宠爱孩子的心情真的是溢于言表,几乎就差没有伸出手去摸摸若影孩儿的头了! 司徒凝香差点没有因嫉妒而抓狂,而聂悯的这段话也让洪炎一怔,在想起这父子三人的关系之后,继而乐了一把。 洪炎呵呵笑了开,不过他明显也是与聂悯一样厚道的,只是转头向司徒凝香投去一个暧昧的目光,然后就放过了那两位父亲,转回向若影道:“好了好了,回正题吧,其实承旧他——”说着指指颜承旧,不但不为徒儿如今的样子而不平,反而显得看好戏般的轻松愉悦,道,“他的脑袋变成这样子,都是活该,若是不剃,反而糟糕。你真的是——一丁点儿的担心也不要为他浪费。” 梅若影再度看向颜承旧,目光所及,只见他的颅骨、眉骨、两腮、上颌、下颌……真的是达到了寸草不生、一毛不留的地步。 而他那文秀精致的五官,邪肆不再,只显得十分可爱。因为左看右看,全是晶莹剔透,神似一只因削去了皮而显得水润光滑的雪花梨。 洪炎其实也为这事有些恼怒的。颜承旧这个徒儿虽并非十分精通毒术,但好歹也是学成自他手下,因此他好歹还是比较放心的,并没有注意到他竟中了毒。他怪责这个徒儿一声不吭地逞能拖延,也就懒得去为他的尴尬解围。 原来颜承旧在九阳教东齐暗坛那役时,舵中教众摆出九日劫杀阵,群起而攻。看守这批火药的都是教中精英,若是别人掠阵,早就身挂百世条毒虫毒蝎。亏得他轻功高绝,屡屡都是极险中杀出生路,只是在最后一次杀出生门时,四面八方均有刀剑棍棒又或是毒蛇豺狗咬来,他估算着无路可退之下,选择了其中一个最不会危及他逃生的被害方式,便是这刚被解去不久的可致失明的慢毒。 他跟随洪炎学习毒术多年,自然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毒。若是沾身,水可清洗。然而若沾及毛发,便会顷刻渗透,随身不离,慢慢与毛发相融相腐,散发出淡淡的气息,逐渐致人失明。 解法十分简单,剃毛除发后,再服下自己调制的解药即可。 可就在他还未来得及解毒的时候,接到了雪风带来的短笺,知道正被梅若影急寻。忖度着这毒的药性慢,大约还能再撑那么几日,于是才隐瞒了自己的情况,急冲冲返回南楚军营寻找若影的。 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但他既自幼无父无母,又怎会在意这区区须毛? 可是见那信中催他速回,还以为发生若影了什么不测。因此便打定主意要先确定了梅若影的平安无事,他才会自己处理这些糟了大糕的毛发。 他因忧心若影会因面上的易容而不舒服,正要出去配置药剂清洗,可怎知这林海如就趁他之忧,将他给,将他给…… 好吧,就算剃头铲眉毛刮胡子是为了他好。可是其他的地方……就算是毒物粉尘能透过衣服沾上毛发……可是那块儿的地方总应当尊重一下他的意见,让他自己来吧。 还有,为什么林海如这不正常的家伙,在举起刀子,就要向他那块儿下手的时,口中竟然还低弱蚊蚋地喃道:“看我举刀一挥,让你就地作了太监。”顿了一顿,又轻声地笑了开来,“呵呵,太监……” 啊!林海如那时的笑容是如此的血腥,是如此的不正常,害得他信以为真,更失态地纵声大叫了起来。 …… 虽然,最后,总算——没有实质上的损伤。 但是,有多少年了!他的身体都没曾这么被人玩弄过的! 天哪!这就是他和林海如少年时期那不打不成相识的“友情”的体现吗! 这么想着,颜承旧万分委屈地看向梅若影,只见那个当事人竟似丝毫不因面上覆盖的涂料而觉得难受,更显得他当时急匆匆出去配药的心情是万分白费,而他被林海如欺侮成这样也是万分活该。 ********************** 林海如的医术和人品是十分高格的,即使没人保证,梅若影也十分清楚地知道这点。所以颜承旧此刻虽然看起来十分光滑,但应该没有大碍了。 梅若影完全地松懈下来,因为实在没有气力,只能挪动眼珠子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不知什么时候,林海如已经停了那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小曲,空出的一只手正紧紧地握着他的。 帐中人因他的清醒和颜承旧的模样而或欢愉或无奈的此刻,一种烦乱却渐渐清晰了起来。 他不知当如何与突然多出来的父亲坦诚相认,即使彼此都清楚地知道对方的身份。 此刻,司徒凝香的心情大概十分激动悲伤吧。然而他并不能了解这种感情,因为自己毕竟只是一个继承了他真正孩儿身体的外来人。 一缕魂魄,在这世间生存着,单是令自己不再受到危害,单是控制着自己不去伤害别人,就已经是极限了。还怎么去令别人幸福? 说出真相,司徒凝香那失而复得的喜悦会变得如何? 也许就像是上了天堂不到片刻,又被突如其来的飓风吹落云间,直落到十八层地狱的严冰炼火之中吧。 曾在青阳宫地牢中坦白过一次自己来历的他,难道在来到这个世界多年之后,终于还是要用这个来历去伤害一个老父的心么? 在目光扫及帐外那几线阳光时,梅若影终于烦乱的思绪突然冻结了,帐帘遮住了许多刺眼的光,可是透过这样厚重的帘幕,他似乎还能看见帐外昏睡着的那人。 是了,要离开这里。既然早已是决定好了的,那就要在这个人清醒前离开。不要再见一面。 他突然道:“炎叔,请你送我回燕原一趟。” “燕原?你这身体!”司徒凝香一改适才的沉默,正色斥责道。 燕原离此虽不是十分遥远,但毕竟也已是越过了东齐的边境,入到了北燕的土地,这段路程,凭若影昨夜还奄奄一息的身体,怎么可以承受。 太过分了!若影应该知道吧,应该知道自己就是他的父亲吧,所以才会显得那么尴尬,尴尬得简直是手足无措。可是就算他很混乱,甚至于一丁点儿也不想认他这个老父,也不能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啊! 这么想着,司徒凝香愤然道:“你留在这儿,我去燕原还不成么。不但我去,聂悯也去!” “呃?”听不懂他自己去和司徒凝香去有什么关联,梅若影发出了疑问的声音。 “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你尴尬难道我们就不尴尬?可有这样逃避的么。我知道不应该让你一个人流落在外,但不想认我们就罢了,怎么能这么胡闹?”他简直有些火冒三丈了,自己是多么盼望这个孩子的归来,然而对方却一心一意要从他的视线里离开。 众人都因他的怒气而有些止了呼吸,尤其洪炎,谁知道这个毒王发什么疯,若是气晕了头,拿出些什么冰魄凝魂啊飞雪凝香啊之类的当糖豆糖水灌人,还如何了得。 于是洪炎也在一旁劝说着道:“若影,我看你还是先将养着一段时间再说吧。” 相形于其他人的震惊或不满,颜承旧则保持着静默,林海如更是一副深浅莫测的模样。 梅若影听闻司徒凝香的责骂,才知道这位长者原来竟然如此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也许是比自己更是忐忑难安。 他心中歉仄更深,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凝视着他,和声道:“并非如你所想,在与司徒荣及一战前,我就已经让人在燕原准备了些东西。现在要去取了。”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司徒凝香反问道。 梅若影没有回答,他沉默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来,轻声道:“如果父亲实在担心,就和若影一同前去如何。” 不知为何,说这句话之前,他原本带着就义般的勇气和坚决,然而说完之后,帐中陷入一片静默,司徒凝香也用着十分古怪的神情看着他。梅若影终于抵不住这过于沉默的压力,他渐渐重又埋下头来。注视在地上,可那静默竟然一直延续着。 他还待要鸵鸟似的把自己整个埋入林海如的广袖下,却突然又听到林海如在自己耳边,用仅能听清的声音说道:“我想你应当知道的,在我有生之年,都不会任你自作主张地奔波了。忘了么,林深不语红梅开……我既已经向你坦白,就不会再松手了。” 似乎为表决心,梅若影觉得那环着自己的手臂越发地紧了起来。 第85章 父子 顷刻之前,司徒凝香还如烈焰焚身般的愤怒,在这短短一句话之间,就被浇熄。 肩头传来难以辨查的震颤,他不解地看过去,只见与他肩靠肩的聂悯正紧紧拽着他的袖口,这是悯在压抑着什么难以言喻的感情时的习惯。 直过了一会儿,脑中有一个声音越来越响。 “父亲……” 那带着些颤的余音反反复复地在他耳边回响。 父亲! 顷刻之中,他只觉得,就算他立时死了,也都没有如此的震撼。那些江湖纷争算什么,那些和司徒家族的斗气算什么,眼下都显得那么苍白无聊。 他是一个父亲,他的孩子在叫他父亲! 真不知当如何形容,就算那些老来得子的老头儿们,恐怕也比不上他如今的心情澎湃,身上也渐渐抖了。 有一种喜悦从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不但是喜悦,甚至是疯狂。 听到这一声“父亲”是如此的艰难。好像是直到这一刻,亲生骨肉失而复得的事实才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一般。 前半生地颠簸离散,困居九阳山上的焦虑悲哀,此时在这一声“父亲”之中,在情人的紧靠着的肩旁,全部化成了柔软的飞絮。 什么都,值得了。 看着窝在徒儿臂下,甚至越埋越深的青年,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可知道他两个父亲这几年过的是如何煎熬的生活,在谈论到他时又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他可知他的那些过往遭遇,是如何让他们悔怒非常? 但是,但是,刚刚还让他如此气愤,现在却让他有种几欲洒泪的狂喜。 这个孩子,莫非是个能控制人心的妖精么? 聂悯,这就是我们的孩子,你是否也与我此刻有着相同的心情呢? 这么想着,越发控制不住心内的激动。 但是司徒凝香毕竟是司徒凝香,聂悯也毕竟是聂悯,他们没有冲上前去,更没有老泪纵横。两人一直无声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一个震惊中带着喜悦,另一个木讷中含着震惊。 司徒凝香只觉得双拳握得要紧出血来,在满心的情感就要失控前,他突然冷下脸来,僵硬地道:“你要去就去吧。”话音未落,身影已经冲出帐外了。 其实,去定然是要同去的——若影是这么一个好孩子,以前他无法抚养是天意弄人,难道现在还有谁能阻止他疼爱自己的孩子么!——就算此刻若影是要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不愿逆了他的心意,更何况只是区区一个燕原! 但是,在此之前,先让他到荒山老林里去发泄一下这无法排解的情绪吧。 聂悯唇边溢出了然和无奈的笑意,其实他又何尝不是?不敢说话,生恐一发声就让旁人发觉自己的失态,他十分有礼地颔首倒退,出了帐子,转身飞步,紧紧追向司徒凝香身后。 这一天,东齐西北某山中的猛禽走兽、花鸟虫石,不知多少无辜的生灵或非生灵,遭殃在了两名状似癫狂的长者手里。 而令过路砍柴的东齐杂役们最为不解的是,其中一位身材高瘦的老者在荼毒生灵之后,似又良心发现,一脸忏悔地回身,为那些倒了霉的兔兔鸟鸟们上药医治。 尤其令人不寒而栗的是,这两位老者的笑容与其说是癫狂,不如说是中邪。 ********************** 第二日下午,一辆马车行于丘陵原野地带,马车外坐了一名黑衣青年,不断催马前进。 此处虽然说接近平原,然而一路上仍旧丘陵不断,石子细碎,十分不平坦,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路。因为是临时准备的车辆,并不能说十分结实,车轮不堪颠簸,已经坏了两次。 幸亏一路负责赶车杂役的颜承旧工多手熟,一应粗重事务都处理得稳当妥帖,才没有使得这次旅途更加糟糕。 然而坐在车内,即使已经垫了在东齐军营中那种境况下能找到的所有的绒毯,仍嫌不足。 司徒凝香气恼地狠狠一捶车壁,想要发泄心头的担忧和郁闷,却因考虑到无车可换而收束了内力。即使如此,仍然收到了聂悯的冷冷一个白眼。 聂悯正坐在司徒凝香的对面,怀中稳稳地抱着两人的孩子。而梅若影对身周的一切毫无所觉,睡得正熟。 司徒凝香臀下又是狠狠一顿,看到若影搁在聂悯臂弯里的头摆了一下,又被情人小心地扶稳了,终于发作起来,怒骂道:“这破车……” 聂悯不悦地道:“已经封住他气海,我俩也都在这里,没什么问题的。” 司徒凝香总坐不稳,不耐烦地道:“谁说有问题了?” 聂悯笑而不答地看他,一边把脸贴上若影的面颊,轻轻地磨蹭着。他是故意要激着情人,因为昨日的事情让他十分气恼。他记得自己年轻时并非如此冲动,若非和司徒凝香处得久了,又怎会染上这一身并不君子的习气? 司徒凝香见状,终于忍不住,一伸手就要把青年抢过来,道:“你太狡猾了!就会一个人自己抱。” 聂悯原本还要再气气司徒凝香,可又怕伤着若影,只好忍痛割爱。 他看着司徒凝香抱着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疼爱有加地上下其手,暗自欣慰,他们这多灾多难的一家可总算团聚了。聂悯理理思绪后说道:“凝,我想过了,冰魄凝魂虽然无药可解,但并非没有办法将这毒性的发作一直拖延下去。” 司徒凝香闻言,蹙眉抬眼道:“拖延的方法自然是有,不然你以为咱们的孩儿怎么活到现在?但这毒若是不解,恐怕若影着身子一辈子都好不起来。”顿了一顿又道,“再说,二月夺命也不是这么易得的……” “咦?你知道?”聂悯没想到司徒凝香一早就已经想到这个方法。 用“二月”药性可以拖延“夺命”的发作,若是增大“二月”的用量,则可以不断地将毒发时间延迟下去。 “算了,反正我已做好准备,以后改行植蘑菇也不错。”说着,司徒凝香叹了一口气,学着聂悯将脸贴上若影的面颊。二月夺命何其难得,若影这些年大概都是靠着异于常人的脉络强自抑制下去,但作为父亲,怎能忍心见他如此强忍寒毒。也幸好,这次自儿子手中抢到的毒菇并没用完。 他心满意足地磨蹭了好一会儿,突然又面色古怪地抬起头来。 聂悯一直没有把目光移开,因而发现情人此刻的神情十分像是吃坏了肚子,于是问道:“怎么?要解手么?” 司徒凝香冷哼一声,才道:“悯!难道你刚才对他又磨又蹭的,都没有觉得他的皮肤有什么异样?”一边十分好奇地用手指在若影脸上细细地摩挲起来。 聂悯打量着情人若有所思的面孔,突然惊觉到自己到如今竟然还带着易容面具,于是伸手将面上覆着的面具撕了下来。 他所制作的面具和市面上的人皮面具大不一样,薄如蝉翼,十分精巧透气。常常戴着戴着,就忘记脸上还有一层物事。 情人性子急躁,一离开东齐营地就把面具揭下,而他则是忘了拿下。 司徒凝香看到聂悯脱去了那层垂垂老矣的面容,露出一张端正优雅的脸孔,一时有些不适应,呆瞪了半晌才道:“好久没有在白天见到这张脸了,还真有些不习惯。” 聂悯并没有理会情人甚至有些垂涎欲滴的神色,探前半步,就着车窗外灿烂的日光仔细打量,真的觉得有所差异。可是伸指仔细摸索,却还是找不到有面具的接痕,奇道:“我记得已经给他洗过的啊,也没洗出什么。” 抬眼看去,司徒凝香也正百思不得其解,疑惑道:“莫非是服食冰魄凝魂久了,皮肤也要发生变化么?” 两人对视片刻,突然十分默契地向坐在车前的颜承旧唤了起来。 “那个追魂什么的,停车!”司徒凝香叫道。 “颜小哥,有事劳烦一下。”聂悯则彬彬有礼地道。 马车嘎然而止。 ********************** “都下去吧。”刘辰庚命令道。 下面的探子头也不敢抬,更不敢连声应是,只叩了首,倒退着出了帅帐。 南楚的大军尚有三四日路程将至,不论是群竹山庄,又或是白衣教,都已传来消息,为东齐所忌惮的金焰毒龙丹已被换取。 则如今,他所需要操心的就是如何整备军力,对抗那传闻中效果不明的火药,与南楚互决胜负。 此时已是深夜,挥退了随从侍卫后,帐中再无他人。撇去事务的操劳,刘辰庚因而想起日间与师弟意想不到的会面。最终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被郑枰钧送回自己帅帐中。当年对他恭谨有加的林海如,如今也视他为陌路。 刘辰庚卸下正装肩甲,仅着一件薄衫出了帅帐。帐门两旁的卫兵见他出来赶紧躬身行礼,刘辰庚一阵不耐,再度挥手屏退了四近的侍卫。 真的是,到哪里都不得自由。 心中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空虚,竟然有点怀念在泰山之上对酒当歌的过往。可是如今身在军营,即便将帅也不能沾那乱智之物。 他抬头看向高空,只见夜幕中万里无云,星辰熠熠而耀,明净不沾纤尘。 若是能有什么人的心境能如这夜空般通透,该是何等幸福的事情。只可惜,他自己也已经入世太深了。 正不知是为那明净夜空还是为这茫茫心情而驻足,他听到身后熟悉的脚步。 身后那人问道:“师兄也在观星?” 刘辰庚沉声反问道:“难道你就不观星?” 孙凤梅噗嗤一笑,道:“很少,大概只在七夕……这一仗打完,估计已经是七夕了。” 夏日已届,满天星斗聚集,若到了盛夏的七月七,则将汇为一道银色的河流,那两端,正是牛郎织女。 “七夕……”刘辰庚若有所思地重复着。 孙凤梅因想到了牛郎织女而一阵羞赧,赶紧转了话题:“中秋的天空也干净,只可惜月太亮了,把星都隐了去。” 她站在刘辰庚身后偷偷地凝望着师兄的背影,心中满怀遐想。她自小进入青阳宫,便一直倾慕于对这个师兄。师兄一向能拉拢人心,却又带着点阴狠决绝而无法逾越的距离,也许这就是她渐被吸引的原因吧。 可是等了这么多年,她虽是青阳宫三宫之一,仍然只是有名而无份。随着年岁渐长,她越是着急。这位师兄虽不乏红颜知己,可总没有娶回正妃。自己若是再这么等待下去,婚龄也即将过去。 刘辰庚陡然听到中秋二字自孙凤梅口中说出,胸口细微的一抽,顿时疑惑起来。 为何会如此排斥中秋二字? 他正疑惑中,惊觉手边风动,情知身后的孙凤梅正要握上自己的手腕,心中不快。 就于此时,脑中浮现林海如那冷若冰霜的神情,又是一阵倦怠,再也不想让任何亲近的人离心,忍了甩手而去的冲动,木然僵立,让孙凤梅握了上。 “师兄……”孙凤梅没想到一向铁面无情的师兄竟然没有避开自己,好似多年的梦想圆于今夜,满足地长长叹息,将手中那个结满厚茧的大手握得更紧。 被握上的感觉如此陌生,让刘辰庚浑身一颤。那双手柔软细小,并不是男子的手,然而更越发让他不适。 不一样,与什么人的不一样。 与惯常相握的那双手不一样。 刘辰庚仰望着星空,奋力挣扎着阻止思绪。那些往事,忘记便忘记,何必回想?就让它们被尘封于时间的洪流中,又如何? 可是日间林海如小心翼翼地护着怀中人的情景,如何也挥之不去,好似在嘲笑着如今的他,嘲笑他再没有值得珍惜的人。 他越想越是心烦,神魂不定,突听孙凤梅道:“师兄,若是这场仗打完,师兄准备如何?” 他闻言僵直。 这几年的心力全部都耗费在增强国力迎击南楚之上。若是这场仗打完,未来还有何事可做?何事值得他耗费心神。 而至今,他犹自不知,天下敌人何其之多,他为何会独独对司徒一族、九阳圣教、南楚一国如此毫不犹豫地扛上,为何扛上了便再放不下。 越是思想越是混乱,尘封于心底的一些悲酸气息竟然弥漫上来,一分一分,一毫一毫,侵蚀着他铁石般的心智。 终于,刘辰庚再也无法容忍这些过于女里女气的愁绪,强忍着要摔开师妹的冲动,轻轻挣脱了开,头也不回,大步走向划拨给群竹山庄众人的居处。 孙凤梅看看自己被挣脱的手,又抬起头来望向逐渐走远的那个背影——大概师兄也不知道,他此时的背影是如此的落寞。她胸中五味杂陈,不知是希望要多一些,还是失落更多一些。 ***************** 东齐军中自然有白衣教的人,人人都知道白衣教自古均设左右二名执教,他们平时都是暗中行动,亲眼目睹的人十分之少,但是历代执教都是白衣教的延续发展所不可忽视的力量。 所以在看到标记着白衣执教的信笺后,来到了指定的地点的白衣教头领们,看到了一名面戴木制面具的男子,并不敢有分毫怠慢,都恭谨有理。 而这名执教的布置清晰明确,众人心中都很是叹服。 直待教众各自领命离开,林海如才脱下面具,浅浅地呼了一口长气。 若影的情形十分不妙,刚刚醒来没多久就又昏睡了过去,所以这将要进行血杀之地实在不能再让他多留片刻。 他为不能随梅若影同行而烦闷,然而南楚军将至,白衣教总教的援兵正陆续到达,师父与他均为执教,他又怎忍心让刚刚重逢的父子因此分离。 颜承旧口称没有梅若影的首肯,不便将群竹山庄所有情况和盘托出,但临去前也透露了一些能让他迅速掌握形势的讯息。 原来,近年兴起的时时在生意银钱上遏制司徒家族的群竹山庄,与若影有着莫大的关系。他甚至还亲身犯险,到了南楚军中。 还没来得及询问若影,如今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打算? 这么做,究竟是为了向司徒家族复仇,还是为了助昔日情人一臂之力? 不论如何,既然若影并不想让南楚军得胜,那他豁出性命也要完成此愿。 因为感觉到一人的接近,他缓缓回身,对着身后一片黑暗道:“是小六么?” 黑暗中,一名全身灰褐的年轻人行了出来,正是自青阳宫便一直追随着林海如的廖毅。 年轻人乖巧地低头,轻声道:“公子。” 第86章 燕原竹壑 林海如与廖毅外出一夜,终于于第二日午后又回到东齐军营。 白衣教的势力虽不及以司徒氏为首的九阳教,然而毕竟经营千年,贵精不贵多。倾教查探之下,发觉了南楚军的布置。 林海如想起昨夜见到的情景。原来南楚军早有人已经先到了东齐军营的附近。 这处虽然已经被刘辰庚下了清野令,铲除了大片森林,然而毕竟人力有所不及,往南五里以外的丘陵林地并没能清除。在那片宽阔广大的密林中,已经有人秘密驻扎,正制做着一些不知用途的大型机械。 每一个机械下带轮车,都装有一个类似船桅般的长木,那长木顶端附带巨锅粗绳。可他怎么看来都觉得似能将重物抛远。 还有这个……他捏紧手中的油纸包,包内有他们昨夜偷取回来的物品样本。是一些黑色的粉末,泛发着硝石硫磺的气味。看起来并不起眼,用银针试探也没有毒性,却被珍而重之地收藏保护着,数量还并不稀少。 他思索着走入郑枰钧的营帐,想要与若影留下的助力相商量,先于眼睛一步,感应到一股非同常人的气机。抬眼看时,见是郑枰钧正与一人相对无言地品茶,而那人正是日前被他毫不客气扫地出帐的东齐七皇子刘辰庚。 刘辰庚昨夜便已来过,没见到林海如,今日又来询问郑枰钧。郑枰钧见主角到来,放下茶杯,温文一笑,起身与林海如擦身而过,走了出去。 林海如看向昔日的师兄,见他依旧那般英伟霸气、气势迫人。可是谁又能知道,看上去格外能给人安全感的这个人,其实根本没有能力给身边亲友带来安心的幸福,因为这人的心,尚不够坚强。 “林师弟,”刘辰庚并不请林海如坐下,放下茶碗,单刀直入地道,“我只想问一声,昨日清晨,你所抱着的那人是谁?” 他经过一整夜的思前想后,越发觉得不对劲。这个师弟性子很倔,认死理。而且已经对那人有了不一般的想法,甚至因此与自己决裂。怎可能如此轻易便又有了能珍视如宝的人? 而且,那冰魄凝魂的冷香,无论如何也无法淡视,反反复复地重现于他脑海中、鼻端前,似乎在提醒着他什么绝不可以忽略的问题。 林海如淡淡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转身出帐。 临去前,他在帐门驻足片刻,道:“殿下不是已亲眼见过了么?——老实说,他究竟是谁,在下并没有责任告知。” 言尽于此,林海如不再停留,掀开帐帘步了出去,留下一脸疑惑起身挽留的刘辰庚。 刘辰庚,我离开青阳宫那日,你不是曾劝我说旧事已矣么。你既如此认为,又为何再作纠缠。 林海如看看天色,日渐西斜,融暖鲜妍。 若影,你就在安全的地方好好的休息吧,这一场仗打完,我定会回到该回的地方。 ****************** 睡梦中,总是觉得十分不安稳,似乎总有人在翻动他的衣服。面上感到一阵清凉,又在半梦半醒间沉浮了许久,梅若影才终于醒了过来。 脸上一片空落,皮肤裸露着直接接触到微热的空气,竟然有些发痒,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他半睁着眼回忆发生了什么事情,听到有人在自己头顶说话,声音端正微愠,似乎正在说教。 轻轻皱着眉,凝聚了半天气力,总算听清了在讲什么。 “原来长成这样,”司徒凝香看着颜承旧道,“可是也不能因此就老把面容遮起来啊。男儿生身于世,相貌什么的并不重要,不过是一幅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臭皮囊罢了。” 颜承旧站在车外,所以司徒凝香虽是坐着,也能与他平视。他虽然毫不闪避地与长者对视,但正想着事情。 以前见若影涂上易容的各种色料,就能将各种面貌如画皮一般制作出来,他心中只有叹服,原来每件看似完美的事物之后都要付出代价。这巧夺天工之易容术,会给皮肤带来如此大的负担。 身体的皮肤上还好说,因为时不时得以清洗,并没有出现问题。可梅若影脸上的色料水洗不掉,又因是身在军营,时时不得放松,卸装的药物也不能轻易调制,于是当现在卸下装束时,那张为了追求效果逼真,还曾以药膏抹得凹凸不平的面容,已生了浮肿,还带着不均匀的色斑,深一块浅一块地布着。 司徒凝香说了几句,发觉颜承旧正在走神,看着他毫不避讳地将那光蛋的脑壳暴露在阳光之下,熠熠反光,明明不合时宜心中仍是一乐,又道:“你这么看轻外貌皮相,若影倒真应当向你学学。” 颜承旧皱了皱眉——当然,此刻被去了眉毛,这个动作更是看不明确——司徒凝香觉得他似是皱了皱眉头,然后答道:“若影他其实比我更不在乎皮相。” 颜承旧原本还想继续反驳长者的观点,可让他动刀子追魂夺命,让他用言语与客商讨价还价,还是做得十分应手的,如此在并不熟识的人前夸赞若影,倒还是第一次。再想了想措辞,仍然觉得言词不能表达若影之万一,更不知道该用何种口气与若影的父亲交谈。 实在是搞不清自己该以姑爷的身份为目标,还是该以媳妇的地位定位,传说中的杀手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混乱地叹了口气。 梅若影静静地听着两人的对答,身上半点力气也无,如此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病着,让他有了些许不安。如此下去,不知何时能好。 困倦再度袭来。 必须在到达燕原前,至少要能坐立如常。这么给自己反反复复地下着命令,激发体内沉静了许久的内息,梅若影意识越渐模糊,终于再听不到旁人的对答。 在没有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他醒了来,又重新陷落了昏睡。 聂悯于此时才从外面溪水边回到车上,手中端着药钵,钵中是一团搅得黑绿的药草泥膏。 本来他和司徒凝香也都是佩戴面具的大行家,但因他制作的面具轻而薄巧,又有他每日配药调理,并不曾出现皮肤上的问题。若影易容的方法虽然别出奇巧,非是以面具覆面,但殊途同归,总也会给皮肤带来巨大的负担。 聂悯将药泥递给司徒凝香道:“只取药汁,先涂着看看。这症状,倒像是戴多了人皮面具的模样。” 颜承旧也终于塌实,计算着大概还有一日许才能到达目的地,赶紧回身走向前座,继续赶路。 ************************** 梅若影再度醒来的时候,真气在体内圆融流转,窒闷的感觉已经轻了许多。 看看车外,与上次醒来时所见的景色不同,目的地已经是到了——燕原,竹壑。 这是北燕西南角的一片广阔的野地,丘陵地带和平原面貌在此消失,变为一片遍布沟壑的高地。 如果按前世的标准,这样的地理位置应该是处于黄土高坡。然而满目都是延伸直天线的绿野,除了一些巨大的沟壑外,实在无法与黄土高坡联系起来。 据传说,这片土地也曾经荒芜,大雨将干涸的高地冲刷出大大小小的沟壑。 传说中,四千年前北方有农垦氏出,四处游走传授精耕施肥、轮种养土,立志改变刀耕火种的损地种植。后来到了此地,见甚为贫瘠,十分悲戚,于是率部落联盟一同捕杀山羊,植造林草,数百年后,此地才终于将出现了绿意。 一行人现下所在的竹壑,正是当年水土流失的遗迹之一。巨大得有如陨石坑的深壑中,千年古木林林立立,据说有些还是当年农垦氏亲手植下的树苗。古木间的空地穿插着海碗般粗大的巨竹,远远看来,一个沟壑被绿色填满,与高地齐平,甚为隐秘。 因为林木茂密、沟壑深邃,足以阻挡各种声音的外传,所以此处也是群竹山庄用以打炼兵刃的秘密据点之一。 发现自己仍然被抱在怀中,只是揽着他的人换成了聂悯,一股醇和的内力自外而内地自聂悯的手掌流入自己的身体。 梅若影又稍稍运了运气,发现寒毒压抑不住时已经侵害到了身体脏腑,体力又比毒发前下了一层。他心中暗呼好险,如果是这时让他与司徒荣及对干,不要说换取毒丸,大概几个照面自己就要被打得屁滚尿流。 脸上有些僵木,闻得出是平缓收敛的药草气味。易容应该是被洗干净了,不过此处已经远离战场,是他所熟悉的地方,十分安全,所以也就不再担心什么。 至于涂上的东西是黑是白,涂上后是人是鬼,并不在他在意的范围之内——他原本是这么想的。 但是看守这燕原竹壑的璺(读音同文)七叔明显并不作如此想法,即使他是被聂悯如抱婴儿般下车,也愣是对他视若不见,显得极有进退,毫不唐突客人。 七叔是群竹山庄众工匠中出类拔萃之人,家族世代为血网黑蝎造炼兵器,他自己为了亲身试兵器,也练得一身十八般武艺。所以最能了解各种兵刃特性,以此改变火候炼法。 ……大概,上了这药膏后,真的差异太大。若在平时,就算他易容再精,眼尖的七叔也会疑神疑鬼地多观察上两眼,虽然最终还是认不出来,但至少也不会像今日这般连看都不看。 这么想着,他挣扎着从聂悯怀中下了地,在璺七叔惊诧的目光中说道:“七叔,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吧。” 璺七叔兴喜安静,不欲与外人多所交往,所以十分喜欢此地。虽然传说中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年轻庄主十分了得,但他更喜欢时不时到此与他和众工匠一同研究动手的器堂主人烬阳。 当他从那语气认出了许久未至的堂主时,没有办法克制自己诧异的神情——也是,对着死物多了,表情也就比俗世中的人要丰富和直率。 他没曾想到,那个一向独立于世的器堂堂主,竟然会有被人打横抱着走进竹壑的一天。而且他没想到,那个总是心平气和的堂主,这次虽然面上糊着黑乌油绿的泥彩,身上却散发着一种迫人的压力,让他丝毫不敢调笑。 烬阳堂主究竟是“被”怎么了? 梅若影其实也没有被怎么了,而是心情郁闷,自己终究为了司徒家族破戒了。 虽然刻下怒火已经平息,但是在颜承旧行踪不明的那夜,他的的确确被司徒家族完全地激怒了。 刚开始还因为忧心忡忡,这股暴怒被压抑了下去。然鲁迅先生有一句话说得好——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他沉默了数日,如今已届爆发的临界点。 如果颜承旧不是接到线报,临时去了别处,现在大概已经变成那日见到的众多焦黑肉块中的一团。 如今,值得他在意的人却越来越多,如果放任这种奸险狡猾的人类留于世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将会拿个威力并不怎样的火药,不知天高地厚地四处乱放,危害到他身边的人。 所以制取出硝化甘油已经不单单为了前几日暴怒下的冲动,而也包含了要维护身边人的决心。 要知道,在怒火平息的这刻,仍然维持着当夜的决定,制取硝化甘油需要多大的决心。 要知道这种破坏力大大甚于TNT的液态炸药,就算在这个时代能让他毫无疑问武霸天下,但他仍然没有半刻心动想过要使用。 在他原本所在的那边社会,各个大国是耗费了数千数万年的时间,数千万数亿人的性命,才学会如何以非战争的方式解决各国间的纠纷。他们是在投下了两枚原子弹,造成了毁灭性的平民伤亡、土地蛮荒之后,才学会了如何持有强大武器而不使用。 然而这个世界中,人道、平等的观念根本就是没有,更谈何忍耐、和平。 即使他开设司文墨轩在各国搜罗挥扬百家观念、阐释人生哲理的书稿,试图打破文书教育均出于皇家的格局,然而毕竟是要将人性开化,其过程何止百年。 若是他率先使用,结果有二:要么就是声称此为神迹,要么就是听之任之,待别人也誓死研究,发明出类似的东西,以之投于战场,掀起毫无节制的腥风血雨。 但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有时候,瞻前顾后真的是等同于懦弱无能。 所以,就算是要违背本性,谎称此为神迹,他也一定要一脚将司徒氏的扬扬威风踩在泥里,丢在坑中。 ************************* 梅若影与硝化甘油结缘,始于小学六年级。 那时候正是这一辈小孩流行看漂流记的时候,除了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还有一本是他的最爱——凡尔纳的《神秘岛》。 从这本书里,他第一次看到了叫做硝化甘油的不稳定烈性炸药,它的制作方法,还有威力——能将花岗岩山岗炸开的威力,强于TNT的那种强大爆炸力。 那时他的兴趣不在炸药,而在毒药,所以第一次亲手制作,一直等到了高一,在化学试验课制取肥皂时“顺便”做出来的。 由于那时候是和几个志趣相投的男同学一起做的,格外感到有趣,所以至今,步骤记得清清楚楚。 他记得要先用草木灰浸泡出来的水沸煮猪油牛油,然后会得到一层浮于水面不溶于水的物质。捞起这层滚热的肥皂之后,剩下的就是甘油和水的混合液。 蒸发掉水分的甘油加上硝酸,再经过一些处理,就能制取出——硝化甘油。 但那毕竟是前世,什么东西都是唾手可得。如果他没有遇到血网黑蝎的话,没有一步一步凭着记忆摸索,与工匠们相互探讨的话,根本不可能置备出制作硝化甘油所需要的各类半成品。 梅若影独自走进独立于沟壑中唯一一片空地,周围方圆二十米的林草都被铲除干净,铺了石板作为防火带。空地中心深陷,落着一座砖石砌造的房屋,屋顶正与地面齐平,下了石梯进去,里面仍与他每一次到来所见一般无异,依旧打扫得尘灰不染。 第87章 二千年前的讯息 时间回到三年多前,群竹山庄在郑枰钧私产和血网黑蝎的联合下刚刚建立不久,势力并不如如今的壮大。 庄主之职尚未确定,梅若影还只是刚刚分到器堂管事。他本不欲对身边人隐瞒自己的身份,但是毕竟口耳交杂,在并不熟识的人前,仍称自己为“烬阳”。 为了迅速扩充势力,必须要有足够的资金。于是梅若影想到了要制取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的物品以牟取高额利润——比如玻璃镜子。 玻璃容易制作,而如何在玻璃上附着金属薄膜就着实困难。按照他高中时学的,那就需要用硝酸银。可是那时候,手头连硝酸都没有,更何况是硝酸银呢。 他当时冥思苦想,如何用其他方法取代硝酸银,最后答案是——由于他学术浅薄——没有。 满脸——当然,他那时脸上还覆着厚厚的纱布——黑线的梅若影最后决定了,还是先从硫酸做起好了。因为就连硝酸也不是天然就存在的,而且因为是挥发性酸,要制作出硝酸还得用硫酸来进行反应——也可以说,如果当年没能制出硫酸,群竹山庄这么短的时间内是不可能积累如此富可敌国的资金的。 ……事实上,就算知道制作硫酸的化学反应方程式,也不一定会做出硫酸。因为,谁会知道要用的矿石是什么样子,是加热还是火烧,是放水还是放酸,才能制作出各种各样的药剂? 可是,冥思苦想了一夜,梅若影脸上再度挂满黑线,若是按照中学所学的方法的方法,可以用硫煅烧出二氧化硫气体,过水形成亚硫酸,加入催化剂通氧才能生成硫酸。而且那催化剂……究竟叫做什么来着?三什么而什么的……唉,毕竟人老了,记忆力是会出一些问题的。 于是在冥思苦想了七日七夜,总算确定自己出现了健忘症的征兆之后,梅若影终于放弃了用实验室方式制作硫酸的想法,从斗室中走了出来,散散步。 ************ 凭着记忆认出眼前的大堂应该就是炼铜室,然而却有点怀疑自己的记忆——因为眼前景象井然有序,场地中干干净净,室温正常偏凉。工匠们并没有使用高温炉火,反而是在一个矮个儿老头的指挥下,将铁器丢入一瓦锅一瓦锅的青蓝色液体里去。 他在一旁慢慢看着,发现那些金属白的铁器上渐渐附上一层金黄的铜层,灵光一闪。 那个矮个儿老头正是冶炼武器的大行家璺七叔。他在一旁指挥着,仍是能感应到外人的到来。转头一看,从那覆面的绷带面纱认出了来人,正是半月前才正式就职的器堂堂主——烬阳。 璺七叔原本就因为手艺超绝,善于研发新方,而且一直都是为重实力不重资历的血网黑蝎炼造武器,不论来人的名号地位有多高多伟大,根本与他无关。 他并不上前见礼,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年轻的外来人。 他看着这个头几日只呆在自个儿房间不出的年轻人,其实非常不屑,以为又是一个纨绔(音丸裤)子弟,不由为血网黑蝎的堕落而忧心慨叹。 堂堂江湖第一大杀手组织血网黑蝎,竟然为了躲避司徒一族的追杀,而落到不得不引入北燕郑枰钧的资产、乃至还被那些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所控制的地步! 怒气瞬间衍生出来。璺七叔炯炯有神的目光不带任何善意地直视着年轻人,也引得对方愕然地看来。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那个烬阳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走上前攀谈,客套了几句后,转而问他:“那可是硫酸铜……不,这可是曾青?” 梅若影手指着瓦锅里的液体。 他学药,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曾有“曾青利目”一说,言道曾青采集四季皆宜,因为曾青并非植物动物,而是矿物五水硫酸铜。 而在初中学习置换反应时,老师曾说过,“曾青遇铁得铜”,说的就是如果将金属铁浸泡到硫酸铜溶液中,将会将液体中的铜离子换取出来。反应的最后,液体渐渐变成硫酸亚铁溶液,而金属铁将会变成金属铜。而硫酸亚铁,正是他所需要的,可以通过高温生成硫酸的原材料。 璺七叔当时就是一愕……‘硫酸铜’?‘曾青’?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两个名字了,如果不是他对冶炼铸造有着非比寻常的兴趣,如果不是他曾研究过各种各样的上古遗迹和遗物,甚至不曾听说过这个词语。 旁边一名匠人听到烬阳的问题,哈哈地大笑了起来,道:“什么六蒜铜?我还没曾听过铜和大蒜原来是亲戚的。” “不……”璺七叔挥了挥手,将那人赶去干活儿,回头,带着看出土文物般的眼神看着烬阳。 “怎么?”梅若影也注意到了老头儿怪异的眼神,问道。 “你看过二千年之绥铁氏所留下的古籍?”璺七叔问道。 梅若影一怔,听对方继续说道:“外人并不知道这种冶铜的方法……这绿水是用一种矿石浸泡出来的……这里的工匠们都因那矿物的颜色叫它‘白青’。这两千年来战乱频生,已经几乎没人知道,在两千年之前的盛世,第一个使用这种矿物的圣人绥铁氏,曾将它记为‘硫酸铜’和‘曾青’了。” 梅若影闻言动弹不得。两千年前的绥铁氏,曾将之称为“硫酸铜”?这是什么概念? 简直就好比华佗一出生就断言自己老来是被曹操名人砍死一般神奇。 莫非两千年前,曾有人与他一般,从别的地方穿越而来? 而且两年年前那人对化学也有着独特的爱好? 然而两千年前,已经与他相隔太远,就算知道有人曾穿越,又有何用,他总不能自己抹了脖子,下地狱去和那绥铁氏交流经验吧。 所以最后,梅若影还是恢复了常态,辞别了璺七叔,回到自己的房间。 但是这一次的见闻,也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启发——制作硫酸,不一定要用硫直接燃烧,也可以用金属硫酸盐高温加热。 记得硫酸铜加高温后可以产生氧化铜和二氧化硫气体……既然他忘记了二氧化硫变成三氧化硫的方法,那么有什么矿物加高温后可以直接得到三氧化硫呢? 再度冥思苦想了数夜,其间也受到来于自对他的学识产生了兴趣的璺七叔的打扰数次,还有来自于颜承旧的探望和唠叨,仍然无法打断他的思绪,甚至将《神秘岛》里面几个主人公如何改造荒岛的经历重复了几遍,终于得到了答案……好像……的确是……应该就是叫做硫酸铁的吧?真是不错呢,方便的东西,只要将黄铁矿石高温加热,就可以氧化成硫酸铁了。 想到此处,梅若影得意地仰天大笑三声,于是硫酸铁就在他将炼剑房变成煅铁房的半个月后诞生了。将去掉了炉渣的硫酸铁再度加热,他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强酸性气体——三氧化硫。 璺七叔至今清楚地记得,当时他是竭力反对将锻炼兵刃的工作停下,反而去做那种不知什么玩意儿的气体的。 但是当他看见从锻造炉接出的管子往水瓶里不断地注入了气体,而后那看似平常的液体竟然能让坚韧无比的上好名兵融化殆尽,无言地沉默,陷入了僵化状态。 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然后当着他手底下的工匠们的面,哭天抢地地喊道:“我的剑哪!” 原来堂主所说的“试剑”竟然是这么个“试”法。早知如此,打死他也不会将自己的得意之作递上去,真是……呜乎哀哉! ********************** 三年后。 物是,人亦是。 竹壑坡腰,低陷于地的一间宽敞石室里,梅若影上下寻视了几眼,见满壁的柜格中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药物矿物。 打开一个带锁的小橱柜,里面放着形状各异的瓶瓶罐罐,上面书写着这个世界的人看不懂的字母符号,感觉十分亲切,好似回到了为高考冲刺时常常光顾的化学实验室。 梅若影有些感伤地抚摸着这些瓶瓶罐罐管管,与三年前初建立时大不一样了,当时用的无外乎是陶、瓷、木,现在大多都换成了玻璃容器。这些玻璃是初制成的第一批,通透度十分不好,显现出混沌的光泽。 三年前他将硝石加入好不容易得到的硫酸,终于得到了硝酸,那时是为了制作的便利生活的物品,然而这一次,他终于还是要以之来制作出超越这个世界的人所能理解的杀人武器了。 当天傍晚,颜承旧过来请梅若影出去吃晚饭的时候,见到梅若影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大玻璃罐子放在地上,往那罐子里淡黄色的稠液中缓缓浸入黄糖块。 他不知道梅若影正在做一件动辄死人的事情,以至于即使听见有人靠近,仍然头也不抬地继续。 “吃饭了。”颜承旧道。 “唔。” 过了一会儿,梅若影仍然没有起来,手中的糖块已经用完,转而去又抓了一大把过来。 颜承旧不愿忤逆他的意思,站在他身后等着。那些黄糖都是只有群竹山庄才知道熬炼之法的,普通人家调味都要用蜂蜜,根本买不起黄糖。但是梅若影这么用糖如洒灰土,颜承旧也已经是见多不怪了。 可是直过了好久,那一大罐子东西都变成了黄褐色胶糊状的东西之后,梅若影不但没有罢手,反而突然低呼一声“我真是个笨蛋”,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了几句颜承旧听不懂的什么“雷”什么“管”之类的术语,旁若无人地起身转开,找起什么东西来。 “若影,饭已经烧好了!”看着样子,梅若影分明是把他忘在一边了,颜承旧终于问了一声提醒他自己的存在,“你要找什么?” 梅若影好似被他吓了一大跳,急忙忙回头看来,然后吁了一口气:“你来得正好,帮我试试药。” “试药?” “我现在真气运行不畅,你帮我这个忙。”梅若影说着,一边从壁上的架子里取出一个小瓶。 颜承旧见那瓶子不过是个粗玻璃制作的小瓶,筷条粗细,透过那粗糙半透明的瓶壁,可以见到里面装着大约只有两三滴的液体,有点淡黄,像是梅若影刚刚摆弄的那些。 “小心拿,这可是比毒药还可怕的东西,”说着,梅若影递给了颜承旧,“将它丢到门外四丈处那个坑里。” 颜承旧闻言,不赞同地哼了一声,道:“既然是比毒药还可怕的东西,你还弄?” “别废话了,快扔。” 颜承旧为自己根本没有办法管束梅若影而无奈地吐了口气,看了看手中的物件,这个小瓶虽不起眼,在市面上也要与水晶玛瑙等价,但他根本不予质疑,使个巧劲,小瓶便从窗棂的孔隙中飞了出去,落在青石地面中一个特意留出的半尺见方的小坑中。 梅若影赶紧捂好了耳朵。当年硝化甘油威力测试的时候,他们只是将一小滴油液滴到白纸上,然后用锤子捶击。为了防止被伤到,大伙儿不但用棉团堵上了耳朵,戴上了护目镜和防护手套,甚至还戴起了摩托车头盔。 颜承旧没曾料到手中物件竟然会是这样一种东西,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四丈外的坑中炸起了无数灰土沙砾,那些灰土飞溅到高起的石壁上又弹了回来,就连脚下都有了震动的感觉。 他呆怔地看了那坑半天,终于反应过来,回身怒道:“你就是在弄这样的东西!” 这威力,比之司徒氏所制作的火药不知强了多少倍,但是他心中没有一点高兴欣悦,甚至连惊奇都被惊骇所代替。梅若影弄的就是这么危险的事物,若是刚才有一点撞击,现在…… 他简直想都不敢想,以至于从来不愿向若影生气的他终于还是发了火。 ############################ [关于曾青:“曾青”其实是五水硫酸铜的晶体,加热后变成白色粉末硫酸铜,硫酸铜加高温分解出二氧化硫,本文梅若影并非学化学出身,直接就把五水硫酸铜等同于硫酸铜来记忆了。] [关于二氧化硫:二氧化硫加水可得到亚硫酸。液体亚硫酸虽然可以和空气中的氧气发生化学反应生成硫酸,但是液面与氧气接触面积有限,需要很长的时间,根本不可行。除非加入铯催化剂或者钒催化剂才能大大提高速度。 空气中的二氧化硫之所以能够很快形成三氧化硫,是因为浮游于空气中的二氧化硫是以分子形态与氧气全面接触,接触面积的增大才能大大提高化学变化的效率。] [关于三氧化硫:三氧化硫常温下应当是以液体形态存在,但是本文中都是高温形态,因此是气体。] [关于玻璃:玻璃在梅若影所到的那个世界中本是没有的,但本文中已经制作出来了,在第二部5、6、7节里交待过。而且其实玻璃在本文提到过的一系列物件里算是最容易制作的。而且玻璃在中国古代已经出现,中国古代商周时期就已经制作出彩色不透明的铅钡玻璃,西亚和埃及则是在公元前大概三四千年前制作出透明玻璃。由于中国人崇尚自然,性喜美玉,便没有在玻璃制作上下大功夫,于是中国很古早就会制作玻璃的事情就渐渐没人知晓。另:玻璃的成分主要是硅氧化物,与我们常常说的“琉璃”、陶瓷外表附著的“釉”大同小异。] 第88章 奇民西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人声,原来是璺七叔听闻这声巨响发出,急急忙忙赶来,他站在石室外的一圈高地上远远问道:“堂主,可有什么事么?” “没事!七叔先回吧,我一会儿就出来。” 听着来人走远,梅若影对颜承旧道:“没你想的那么危险。”虽然当年诺贝尔的家人就是被这玩意儿炸伤炸死的……他在心里补充了这么句。 一边说着一边拿根筷条从大罐里挑了一点儿焦黄色的胶糊出来——这就是刚才用黄糖搅和入硝化甘油的产物——将之递给颜承旧:“你再扔扔这个。” 颜承旧还在后怕中,一甩袖子不想理他。 梅若影见他使起性子来,嘴角抽了几下,突然哎哟一声,手上一颤,将筷子松了开来。 颜承旧见状,想起这胶糊可是用适才那种油液调制出来的,只觉一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里去了。他袖子一抄,卷起筷子的末端,将它一扫,再度穿过窗棂的孔隙,掷到屋外那个用来试药的坑中。 然而这次,出乎他的意料,并没有巨响,更没有爆炸。 “这是?”他虽在气头上,仍是询问起来。 梅若影松了口气,极为不稳定的硝化甘油若是被硅藻土这样多孔隙的物品吸附,就会成为安全炸药。为了向世人证明这种炸药的安全性,诺贝尔还曾将一箱安全炸药丢进柴火,一箱丢下山坡,都没有爆炸,只有用雷管才能够引爆它。 然而他根本不知道硅藻土长的是什么样子,不过幸好黄糖也可以替代。 可是……他挠了挠头,雷管是怎么做的了?他又不是学军工的,虽然知道雷管的成分好像是叫做雷酸汞——可是那个雷酸又是什么鬼东西啊;还有那个汞,可是具有强挥发性和强渗透性的,他可不想和这种无法排出身体的重金属打交道。 他正想得出神,耳边又传来颜承旧火冒三丈般的声音:“你到底要不要吃饭的!” “好了好了。”梅若影好笑地结束了思索,越来越觉得颜承旧像个追着小孩儿喂饭的啰嗦保姆了。 他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好,才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他自进入石室之后,一直醉心于配置药物进行反应,将身上的不适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去。现在总算完成了一项任务,那些疲惫酸软的感觉又不期然间回归了身上,没待他站直身子,只觉眼前一片黑暗,脑中如被注入了浑浊的泥浆,随着血脉的搏动突突直痛。他心中一惊,顿在当地动也不动。 颜承旧吼了两句,顿感后悔,怎能对他如此呵责,又见梅若影起身半途突然停了动作,忙伸出手去扶他,柔声道:“怎了?快出去吧。” 梅若影向他轻轻一笑,点头示意无妨,不料这动作却让他更加昏眩,手足冰凉之下,身子一重,向前倾倒下去。耳边传来颜承旧焦急的喊声,也无力回应,渐渐失去了知觉。 ******************** 聂悯诊着若影的脉,过了好半晌才蹙着眉头道:“内息着实不稳。”语毕,拿起床边桌上搁着的笔纸写了一副药方,让人去抓了。 他回头俯视着躺在床上盖着厚被的青年,叹道:“其实吃药有什么用?他不肯好好静养,吃什么也是白搭的。” 司徒凝香道:“这也没办法,若影与我们分开这么久,开智的时候我俩又不在他身边,就算我们嘱他不得乱动,估计也是没多大用的。” 聂悯抚了抚若影的额头,不无遗憾地道:“如今长大了,要再和我们亲,已经很难了吧。” 颜承旧立于一边,闻言,想起一事,道:“其实若影不与两位前辈亲密,是有原因的。我曾听他言道,他刚入青阳宫不久时曾溺水一次,虽然此后还保留着一些基本能力,但是以前的人和事都忘得差不多了。” 聂悯愕然一下,问道:“那年他几岁?” 颜承旧大约计算了一下:“十四十五岁的年纪吧。” 司徒凝香看向聂悯,低声道:“正好是开智的年龄,所谓失忆根本就与溺水无关的吧。” 聂悯点头:“没什么好奇怪的,当年我开智的时候也是如此,突然之间开阔清晰了很多,学过的医术武功都还在,但是经历的事情细节都忘得差不多了。” 颜承旧不知道西戗族的秘密,所以那些“开智”什么的听得他一头雾水。 好在聂悯又想起一事,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司徒凝香问道。 “我在想,这孩子十分有自己的主张。要是他醒过来,不知会不会前往战场冒险。” “这倒是个难题。”司徒凝香侧头想了片刻,正色道,“干脆把他功力全部封起,五花大绑在床上好了。” “……如果你想让你儿子压不住毒,血脉逆流而亡,那就这么做吧。” 司徒凝香想到若影身上的毒正是自己当年制作的,心中一颤,没有答话,而聂悯话才出口早就已经悔之不及了。 颜承旧却差点忘了眼前两位长者还是若影的父亲,有些不管不顾地道:“二位前辈手下留情,要想若影出不去,委实还有一种方法!” “什么方法?”司徒凝香和聂悯一同问道,继而相视一眼,浅浅地笑了起来。 “他不经易容向来是不会外出的,如果将他手边一切易容物品全部收走,再将他面上治斑的药渣洗去,他在出去之前定然会大伤脑筋——而且就算出去了,也定然不方便行走。” “有这等事?”司徒凝香奇道,“这孩子未免也太在意外貌了吧。” 话虽如此说,但若能阻止若影上战场,他是毫不吝惜手中毒药,就算把这孩子毒得面目浮肿、满身疮痍也是在所不惜的。 然而,出乎司徒凝香的意料,梅若影之所以不愿以素颜朝天,并非因为貌寝,而是因为过于蛊惑人心。并且不知是不是他思想过于不纯洁,以至于不论他从哪个角度看,总觉得镜中面貌极像“受君”。 总之,司徒凝香的跃跃欲试在见到颜承旧拿来毛巾,在自己儿子脸上仔细清洗之后,全都烟消云散。 眼前所见,那张脸上面色虽然极淡,淡得好像没有一丝血液,然而却如一轮血色黯月般魅惑人心。 聂悯看了半晌,司徒凝香则是呆了半晌。 司徒凝香将自己的下唇越咬越紧,终于再忍不住,紧紧盯着爱人,沉声对正收拾好毛巾站起身的颜承旧道:“追魂什么,请你暂避,我们有些事情要好好谈谈。” 颜承旧听他语气不善,却不是冲着梅若影发出的,又毕竟是心上人的父亲,于是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聂悯讷讷道:“竟然长成这样了!” 司徒凝香无语片刻,突然道:“我知你与聂怜青梅竹马,但是一直没同你计较,只是因为信任你,可你……可我没曾想,你竟然,竟然,红杏出墙……” 他说得断断续续,一时间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心情。两眼仍是直勾勾地盯着床上青年。 他深刻地清楚爱人不可能背着他与自己的兄弟勾搭,但是眼前这张面容却如此难以言喻。轮廓是清晰的,线条是流畅的,但自这些世人皆具的耳目口鼻中透展出来的,是一种无法用言语简单地描绘,无法用书画明确地留存的韵色——这静止了的神韵仿佛来自于异界,自由和洒脱到了蛊惑人心的地步。让人看着都觉得心神不知不觉被牵引,逐渐动摇,又或停滞,甚至想着,若是不能让拥有这气息的人为自己驻足停留,那么用一生来追逐求索也不是一件坏事。 若影并不像他,也不像聂悯,倒有些像他在别人的形容中听过的白衣教现任教主、聂悯的兄长——聂怜。 司徒凝香心中狂跳不已,以至于口不择言起来,说着连自己都没想清楚就出口的话。 然而这话却立刻激怒了聂悯。他听闻此言,先是愣了两拍,浅浅吸了口气,压抑了一下勃然而上怒焰,才缓缓转回头。 ****************** 梅若影昏昏沉沉之中,觉得脑子昏胀不已,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耳边嗡嗡直叫,想要挥手赶开,却无论如何也指挥不了身体,想看个究竟,连眼皮也睁不开。他迷迷糊糊中只觉得着急,顿时逼得满身大汗淋漓。 这一出汗,似乎又觉得清醒了许多,体内真气的流动又能掌握到了。他归纳收束着经脉内的乱息,脑中清明许多,渐渐又能掌握到身体的感觉,睁开眼来。 眼前光线有些昏暗,刚才那些杂乱扰人的噪音突然消失不闻。梅若影有些茫然地思索着,因为忘记自己是怎么从实验室中出来的。 突然光线一亮,笼罩着他的昏暗一分了开来,刺白的光线射进他双目,梅若影本能地紧紧闭上眼睛,还来不及奇怪这突然的光线变化,近处突然传来杂乱的喘息。 然后有人道:“有的事情是不能乱怀疑的,尤其这个。” “我……”另一个喘息正急的人似欲辩解,又被打断。 “若影是我亲生,你我的骨肉,那段时间我们一直一起,莫非你忘了?”那人的声音变得极其危险,连梅若影也分辨得出其中的风暴欲来。 梅若影默——若影是我亲生?你我的骨肉?这是什么意思! 终于自那句话中察觉其中竟然有与自己密切相关的信息,并且——是匪夷所思的信息,梅若影惊奇得难以置信地大大睁开了眼睛。 再次睁眼,已经适应了侧射入屋的光线,梅若影清楚地看到自己正躺在床上,床边立着两人,是聂悯和司徒凝香。 只有……这两个年过四十的……男人。 若影是我亲生…… ——谁,亲生了,谁…… ——还有,从哪里,生的…… 梅若影脑袋一阵乱,好想从这个梦里醒过来,这么不切实际的梦,不做也罢。 床边两人又纠缠起来。 司徒凝香已经清晰感受到来自聂悯的怒火,他知道这个人平时是个木头,少有情绪波动,但是若被激怒了,那可是个鬼见愁——不,恐怕阎王见了都得退避三舍。司徒凝香瑟缩了一下,仍不放弃地垂死挣扎,道:“可是,可是他与我不像!” “难道就像我了?”聂悯淡淡地道,嘴角挂着让人放松警惕的微笑。 “呃……”司徒凝香觉得全身发冷,呼吸都要被这个笑里藏刀的微笑给哽住了。 “你似乎对我们西戗族还不太了解呢。”聂悯又上前一步,笑得越发温柔了。 司徒凝香又后退了一步,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经退无可退:“谁说不了解的!” “噢?你都知道什么了?” “你们……你们……” “说啊。”聂悯浅浅笑着,一手已经撑在墙上,将司徒凝香锢在自己和墙壁之间狭小的空间中。 “和常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啊?” “那……那里……”司徒凝香看向爱人虽近在咫尺,从这个角度却绝对看不到的部分,咽了口口水,能够孕育子孙的那里…… “哦?” 司徒凝香觉得聂悯眼光闪了闪,好像月夜中的狼王,顿时抽了抽嘴角,收回目光,正色凛然地道:“西戗不论男女,都能孕育子嗣。” 聂悯没有答话,将自己又迫近了些。 梅若影躺在床上,为眼前的情景脑中一片空白,难以想象一代毒王竟然也有这么骇怕的时候。而将他吓得服服帖帖的人竟然是那个平时看起来忠厚老实的聂悯……这是什么世道! 再一想,才想起江湖上传说中的那个神医也就是叫这个名字。 不会吧……这是什么一团乱的关系!但是,确实,也应当如此,除了神医,还有谁能有如此本事与毒王并驾齐驱? 不不,目前该思考的不是这个问题,而是——他是这两个人亲生?不是义子? 他正想着,又听到司徒凝香假笑着的声音:“不一样的太多了,你让我说哪个?宗国氏、绥铁氏?千年一神人?” “你似乎忘了,我们十五岁开智后,容貌身量才渐渐成长,与家人血缘无关,与经历性情有关。” 聂悯一边说着,一边重重压了下去,深深吻上司徒凝香。又过了半晌,直到被圈在墙间的人气喘着挣动,聂悯才放了开来,刚才的阴沉一扫而空,笑声舒爽地道:“记住,飞醋是不能乱吃的。” 他平时容让司徒凝香已经惯了,更了解司徒凝香的性格,知他不是真的不信自己,而是乍然见到属于西戗族人那种难言的绝美之下,惊讶得口不择言的表现。只是既然难得这么一个占据上风的机会,小小惩罚一下又何妨。 梅若影见聂悯转身正要坐回床边,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心虚无比,赶紧闭上眼睛,默念着:“刚才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倒是聂悯,还没坐上床,突然发现自己袖子被人扯着,回头一看,正是爱人。 司徒凝香老脸一红,不服气地昂头道:“你负责挑火,就不负责灭火?” 聂悯哑然,呆瞪他两眼,突然正色道:“也罢,正好这儿就有床,咱把若影移移,先解决了你的火再说?” 司徒凝香也哑然。他看看爱人一本正经的模样,又看看躺在床上的若影,双眼竟然有些舍不得移开了。 一边是火,一边是眼福,司徒凝香咬了咬牙,决定暂时忍痛割爱,走到一边就这桌上的冷茶灌了几口,又坐到聂悯身边,叹道:“西戗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民族啊,竟然还能生出这等人来!” 说着,伸手掐掐若影的脸蛋。 殊不知梅若影此时心中也正在叫苦:“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世界啊,男的和男的生得出孩子么!” 且不说身体构造问题,单是DNA配对就说不过来。 莫非这个西戗族,女子是XX型,男子则是YY型?男子若是接受了正常男子的或X或Y的基因后,又重组为具有“YY”配对的纯血西戗人,或者是具有“XY”配对的普通正常男子? 那岂不是说,西戗男子和正常男子所孕育的后代全部都是雄性品种了么? 真是……够YY的了…… 这么想着,梅若影越想越乱,白眼都不翻了,就这么又睡了过去。 第89章 三军汇集 [西江原,西江以南] 南楚贡王十二年六月初,以储君公子小白为督战皇子兼护国无敌大元帅,震天大将军司徒威霸为副帅,大军三十万进驻东齐西北西江原之南。 午后,司徒荣及站高望远,只见西江原一野之隔的北部高地,就是东齐军营。 据军报所述,东齐军因兵少将寡,准备日少,即使倾举国之力也仅仅筹措出十五万兵丁,于是退守西江原操练只待迎敌。 本来若是挥军直向临淄,国都必然会为南楚所占。然而为了此战,东齐皇族早已迁出临淄避难,全国储备又尽在东齐军中,那个临淄夺与不夺,已经不是首要的问题了。 南楚军北上至此,战线已是太长,偏生途经的村落城镇,全都如也空空。偏生此时正当青黄不接的时节,持久战,绝不适合南楚。 司徒荣及思及此,握紧了双拳。一股极为不好的感觉衍生出来。他自幼来少有不顺,然而近月来,不但发现失踪多年的大对头神医聂悯竟然仍然在世,就连自己的人都被阉了半截,如何能不怒。 他身旁偏后跟着司徒威霸,虽是南楚正一品的大将军,却绝不会动摇对家族的敬畏之心。他崇敬地看着司徒荣及的侧脸,这个总是面目阴沉的族长,现在目中更多了猩红的血丝,还有腾腾的杀气。正是如此,才配当拥有光荣历史和无量未来的司徒家族之族长。 半晌,司徒荣及抽出腰间双剑,取出凤剑开启剑尾机关,自其中空筒取出数枚蜡丸,交给司徒威霸道:“这便是你在象郡制的金焰毒龙丹的解药。” 司徒威霸接过,道:“族长,可以开战了么?” “如今天气渐热,正好南风频频,你若没有意见,明日就可决战。”司徒荣及的声音中压抑着几分阴狠。 司徒威霸看向自己掌中蜡丸,只见十数枚黄色蜡丸都是花生仁大小,正是自己所制的金焰毒龙丹的解药,拱手躬身:“定不负族长使命!” 司徒威霸心中霸气顿生,收紧手中蜡丸,躬身恭送族长先行离开。 待得司徒荣及走后,他沉声招呼,不过拍掌间功夫,三名紫衣束冠的中年男子便出现在他三步以外,齐刷刷下跪于地。 “金使。”司徒威霸叫道。 中间一名金冠男子跪着挪了三步,仍旧低头看地,“属下在!” “着你与银使铜使将这些解药融入水中,今晚之前,分发到各个营寨,确保每人喝上一口半杯的量。” “是!”金冠男子垂头伸手接过了蜡丸,眨眼间三人又都消失不见。 金使施展轻功领于前方,左右各跟着银使和铜使,三人虽然都是同事,却各不信任,另两人都是不着痕迹地监视着他的动作。 他也并不藏私,心知自己虽名为三人众的头儿,但只要一有异动,那两人随时可以上来将他扑杀。于是将那十数枚蜡丸高高举着,好在他功夫了得,将那些药丸牢牢控在掌心,一晃不晃。 他瞄了那些蜡丸几眼,果然在丸上发现了几乎不可看见的深黄色的小针点,心中暗笑,任司徒荣及和司徒威霸谨慎似鬼,终究还是喝下了他们群竹山庄的洗脚水。 防备的确够严,只可惜,真正的那个忠心耿耿的金使,早已不在了人间。 他本名水易寒,是血网黑蝎洪氏五人众的老三洪凌独自带出来的得意门生。幼年时就因天赋奇才而被众师伯师叔们交口称赞,认为是门中这一辈唯一可与颜承旧匹敌的佼佼者。 只是颜承旧在武学上从来不知满足,不喜欢只为一门学问耗费终生,于是师从洪氏五兄弟。而水易寒则相反,只为易容而痴迷,于是单单师从洪凌。于是一个强于博且通,一个强于钻且精。 此次被派往司徒威霸身边的任务,是自去年年中开始。他旁观一月有余,终于选定了司徒威霸随身三人众之首的金使。尔后又用了一月有余调查金使的出身、经历,甚至为了弄清金使武功的特点而设计与他对打了几次。 好在他是不世出的鬼才,又得名师指点,费了一番功夫后,终于将金使的语声腔调、行为举止、武功轻功模仿得惟妙惟肖。 于是自去年秋冬就一直潜伏在司徒威霸身边,伺机将重要情报传回庄内。但是由于他身边强敌众多,极易暴露,所以仅有师父洪凌知道他的所在,就连群竹山庄的庄主,也是不知道的。 而为了谨慎起见,除非天大般重要的消息,否则他不会传出。至今仅仅传回过一条——就是去年年末,司徒威霸在象郡所制的金焰毒龙丹和解药的蜡丸样式。 而今再次见到,可是蜡丸上面已经多了这些个毫不起眼的小点——每丸呈“丫”型的四个小点,正是山庄特有的标识——山庄果然厉害,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将真货换成了假货。 水易寒暗忖道:“这药丸子里也不知道加了什么料,总之自己还是不喝为妙。” ************************ 同一时间,东齐南楚两军对峙的西江原之北,燕原的南端,一支骑兵队伍在迅速前行。 燕原不同西江以南的西江原,原野布满沟壑,这一支规模不大的队伍之前就是隐藏在这些沟壑之中。 夕阳隐入高地之下的时分,又是一支相同服色的骑兵队前来汇合。少顷,自另一方向又是一支战车队伍来迎。 诸队的前方,有一匹通体暗黑的高头大马,马上一领队大将身材魁梧,全身黑夹黑盔,将一柄乌纹斩马刀横在马背上握着。 突然打斜冲出一骑,马上一人身着便服,身材短小。那马端的是好马,四蹄翻飞却难闻其声。护军的兵丁却好似认得来骑一般,没有多做阻拦,让那骑转瞬来到领队大将的近旁。 来人没有下马,调转马头缓了马速,跟在旁边,也不客套,直接道:“慕容公主,我家堂主有一事请求。”原来是群竹山庄器堂璺七叔。 领队大将正是北燕先王的掌上明珠,当今燕王的同胞姐姐慕容鸫诗。因群竹山庄的本部就设在北燕,常常与王室有各样生意的交易,她更是因为郑枰钧的关系认识了梅若影。 只是她虽知道梅若影便是山庄庄主,却一下子想不起梅若影掌管器堂所用的假名叫做什么,于是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家那个什么什么的堂主,不是神通广大得很么?还将我家驸马给拐了跑,不知这次相请,又想拐谁了呢?” 璺七叔是个老实人,闻言哑然道:“郑公子离开北燕也只是山庄有事,并非我家堂主诱惑。这次真的是有事相求!事后定有回报!” 慕容鸫诗咧牙乐道:“好!看在你家堂主这么爽快的份上,说说想求什么事情。” 璺七叔微赧道:“说来话长,堂主这次回来,身边多了三个男人。其中之一是常和他一起的颜公子,另两位我不曾见过。这三人不知为何,定要将我家堂主留于竹壑不准外出。眼见决战将至,堂主甚为忧心,请求公主与他里应外合将他换出。” 慕容鸫诗听完,哈哈大笑,幸灾乐祸道:“哈哈,我早就说你家堂主是个惑人的妖精,这回竟然惹了三个男人回来,看他怎生吃得消,看他以后还怎生诱拐我家驸马!” “慕容公主!”璺七叔急道,“且不说颜公子,另两人也高深难测,单凭我以人之力实在无法解救堂主,还请公主援手。” “也罢,这次颜小子也太以‘下’犯‘上’了。”慕容鸫诗意有所指地道,又问,“要我怎么接应?” “我家堂主言道,若是他一人出来,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就在于他要携带一批武器出来,凭他一人之力,无法瞒过那三人。” “武器?”慕容鸫诗眼前一亮,“器堂又有新作?” “我家堂主说,上次不是为公主制作了数十辆投石机车么?” 慕容鸫诗点头承认,说实话,制作这些机车是为了给南楚那帮笃信九阳教的人好看,所以一早就让梅若影将它们秘密安置在西江以南的西江原上,只待她这次前去取用。 “堂主还说,若是用石头抛掷,杀伤力委实不大,只能用作摧毁营寨之用。他这次制作出的硝烟火弹可以大范围杀伤,但是必须公主前去取用,并且要接应他出来,当面教授使用机宜。” “你家堂主现在何处?” “就在竹壑,离此快马不到两刻。”璺七叔道。 “燕云十八骑,取布裹马脚,随我前去,其余将士,继续前行。”慕容鸫诗令道。 ************** [第二日傍晚,西江以南,西江原北部,东齐军营] 东齐军营前的壕沟已经挖得颇深,寨墙的角楼也足够高,可以远远地看到南楚军营里的情形。 南楚虽然并不欲拖久战事,于此却表露出了要做持久战的决心,士兵正伐木搭营,挖坑搭灶。东齐军两次出兵骚扰,南楚军都轻松应战。对峙的前两日就在风平浪静中过去。 这日,随着傍晚的来临,不安的气氛也正在高涨。 刘辰庚站在角楼上向西江原南端远望,两营之间的林地已经铲除大片,南楚军营尽入眼底,只见那军营之中黑漆漆一片,并未点火明灯。 “殿下,你看南楚又是何意?”宋汉青问道。 诸葛长琨在一旁摇着蒲扇,他知道结义兄长正在考验刘辰庚,笑而不语。 刘辰庚远远凝视了柱香时分有余,收回视线。他回视己方军营片刻,才道:“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已经得知‘金焰毒龙丹’和‘火弹’的存在,外面又盛传我生性多疑,这么做恐怕是故布疑阵。今夜南楚熄灯,是要引起我等的疑心,为防他突施奇袭,夜不能寐。又或者是想引起我等的畏惧之心,来日若是迎战,摆出团龟阵形防御,好让他燃起毒雾害我东齐。” “殿下高见。”宋汉青拱手躬身,笑得甚是欣然,又问道,“那依殿下之见,我们……” “传令,今夜做足明日早饭的分量,夜间值守照旧,众兵士则都枕戈待旦。明日不吹晨起号角,鸡鸣时分各自起床备战。”顿了一顿又低声道,“传令领阵参军,明日摆鹤翼阵。” 下得角楼,只见孙凤梅和糜去病正聊着什么事情一边等待他们。 孙凤梅见宋汉青老怀大畅般抚着雪白的长须,诸葛长琨则高深莫测地告了个罪退了开去,虽不知那三人适才在上面商量了些什么,但也觉着心中高兴,两步跟到师兄身后。 刘辰庚看着岁寒三友各自离去,也启步前行。夕阳渐下,从士兵们的营帐间透过七彩的光晕,师妹孙凤梅不离不即地跟在他身后,有片刻的疑惑,仿佛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时间中,那时也是俗事缠身,却因身边有一人的陪伴,时间过得那么快。 很多事情,在当时是没有察觉的,甚至觉得那一段时间的沦陷,简直就像开玩笑一般无聊。但是随着年岁的增长,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一段过往不但不能如他所愿地忘记成空,反而越来越是鲜明自然,好像已经深深渗透进了他每一寸的记忆。 那个少年,即使得到了他的宠爱,也从来不会强人所难。即使受到了别人的轻视和错待,也只是不屑地撇撇嘴,然后转个身就忘记了。 还有那一日,在雪地中,也是夕阳,也是七彩的晕光,有一个人背着夕阳辉光吹着笛子。若影不知道他就在他身后,一直一直地听,听着那笛子中的疑惑和迷茫。 他当时心中也有迷茫,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为这个不起眼的少年停下脚步,为什么要让他一直呆在自己身边。 这样的心情变化,快得像是开玩笑…… 又或者可以说——无聊。 终究是一个下人,终究是司徒家的人,终究不可以与他共度一生。 但是,在那次九阳教的突袭中,为自己解毒止血的那只手,像火炭般炙烧了他的皮肤。 若影他吹着笛,眼睛却比剑更锋利。他站得很远地看着,明明不曾对视,却觉得那视线一下子刺穿了他的心。 第一次见到若影举剑,自林海如手中接过正在跌落的长剑,然后对着亲族下手。一剑、两剑,每一剑都在少年得意的司徒雨及身上开了止也止不住的血口。那只执剑的手分毫不见颤抖,坚决,毫不犹豫。 于是他犹豫了,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弃若弊履。于是回过头来想要补偿,觉得若影终究还是会感激自己的眷顾,仍然留在他身边。 但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就连离开他都做得这么坚决,不留余地。 这些年,似乎已经将那个少年忘记。但是,为什么,仅仅是这一缕相似的阳光,又让他回想起来了呢? 他又为什么想要忘记呢? 或许是因为,那永远离别的那一个夏日,他倒在地上,浑身麻软,看着若影渐渐接近的脸庞,看着他将自己的面具摘下,那碎落的黑发散落在自己面上……或许在那一刻,他就知道了,若影已经用他自己的方式报了仇。 永远地离开,就是最残忍的复仇。 刘辰庚身上一颤,停了脚步。 因为师兄一向都是毫不停留地大步前行,孙凤梅没有反应过来,又往前多走了一步才停了下来。此时正好与师兄并肩,侧目仰望,只见刘辰庚面无表情,瞪视着不余刺目仅见暗红的夕阳。 “师兄?”她小心地问了一声。 “师妹有没有什么想忘记又忘不掉的事情呢?”他语气平常地问道。 “啊?师兄何故有此问?” “……忘了吧,当我没问。”说着,刘辰庚举步离开。 “没有没有啊,师兄你等等我。”孙凤梅赶紧答道。 是么,真是幸福啊。刘辰庚率先走着,呵呵地笑了出来。 第90章 暮降桥摇 刘辰庚尚在寨前叹息,却不知道梅若影已经自竹壑脱出,正向他所在的西江原奔来。 已是傍晚,一行二十人正在燕原茂林间奔驰。梅若影也在其中。 他原本打算偷偷溜出,无奈不但易容的药品都被两位老父和颜承旧没收,甚至连稍显普通的衣物都被搜罗殆尽,逼得他最后只能穿了一袭只有在一泓阁“接客”时才会穿着的艳红长袍。 茂密的丛林不住倒退,过了苍绿的针叶松林,又过了翠碧的竹林,越过几条小溪河沟,纵马疾驰让数月来紧绷的精神得到了几许放松。 梅若影有些无奈地将有些松脱的襟口扯紧了些,暗道颜承旧好生狠毒,这小倌的衣服让他在战场上可怎生活动。 此时可以隐约听见水声,大概是西江近了。 慕容鸫诗纵马在前方频频回头,见梅若影单手持缰,一手牵拉着襟口。她自是旅途无聊,但也贵在自得其乐,于是幸灾乐祸一笑,控马落后几步,待梅若影那骑到了自己身旁,才又加速追上,大声道:“何必遮遮掩掩?大胆脱了让众兄弟抱饱眼福,也算我们不枉费力费神救你出那狼窝虎穴。” 梅若影无奈长叹。他算是认栽,慕容鸫诗特立独行,郑枰钧家里原是反对郑枰钧与她的任何接触,只怕有被赐婚的可能。若不是他那时被郑枰钧三天两头的唉声叹气烦得紧了,想方设法让那古板的郑老头儿同意了孙子的独特趣味,顺带弄出了生米煮成熟饭的假象,今日又怎会屡屡成为慕容鸫诗调笑的对象?果然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慕容鸫诗与他交情倒好,见他不声不响,越发笑得开心。 水声渐渐大起,与前几次渡过的小溪不同,可以听出奔流飞滚之音。再驰了不久,众人眼前浓密的阴暗一散,陡然间豁然开阔。 树影突然散开,两步之外竟是绝壁。好在随慕容鸫诗出行的燕云十八骑都是身经百战的骑手,早已闻得水声,马匹也灵性非常,就在这全速疾驰之下,主人一有牵引,即刻人立而起,堪堪停在了崖边上。 只见一条奔腾怒涌的墨绿之水横在眼前,随着夕阳的光辉的贴近,现出如墨般的瑟瑟和如血般的殷红。被河中巨石击起的水花高高溅起,形成了道道飞虹。 此处与梅若影和聂悯、司徒凝香、颜承旧一行从东齐军退回燕原竹壑的渡口并非一处,是处于北燕东齐边界的西江跃鹿口,只要直直往南前去百里地,就可到达东齐南楚两军对峙的地方。 此处因河流格外湍急,平时根本无人行走,东齐也少有派人戒备。 就算有所戒备……梅若影意有所指地环目四顾,果然还是听出了一些不寻常的声息,但是由于被派驻此处的北燕隐守格外善于隐藏,且他目前又正尽力压制内息,以待明日恪尽全力,故而没能发觉隐守确切的藏处。 所以目下,在这处地方已经拉起了一座横跨滔滔的吊索桥,上面铺满平整的木板,不但可以马行,甚至车行都犹有余裕。 “如何?”慕容鸫诗率先下马,牵着爱马向前走去。她身形魁梧,引着马一下子压上索桥,便使那晃荡的宽桥沉稳不少。 梅若影轻轻一笑,知道要在这样的激流上拉起吊桥的不易,更知道要做好保密工作的困难,于是道:“改日带郑兄前来参观,他定会对公主的神通广大更加崇拜景仰。” 慕容鸫诗浓眉一抖,暗自乐了开来。直到过了渡桥,她站在桥头空地,等待梅若影自桥上下来,照着他肩膀重重一搂,笑道:“好老弟!下次见了枰钧,在他面前多为老姐吹捧几句,还有,山庄那些出远门的杂事也别派给他太多,老姐定忘不了你的好处!” 梅若影哑然,他自身体长成后,也可算是中上身高,顶多就是嫌瘦了些,但被慕容鸫诗这么一搂,竟然几乎被完完全全包裹在这一个名副其实十足“宽广”的胸怀中。 挣了几下,好不容易才逃过慕容公主的“熊抱”,梅若影小心翼翼地看看四周,那些骑手好像什么事情也没见到一般,已经在慕容鸫诗的号令下各自散开准备露宿了。 希望,这件事情不要被扭曲地传入郑枰钧耳中,否则以他那个大醋坛子的性格,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端来——梅若影作如此想。 眼看太阳已经没入林后,只剩满天的紫红云晖,慕容鸫诗看看天色,正色道:“现在戌时正(注:戌时指北京时间19至21点间,戌时正指20点),原地暂休,明日寅时末(注:寅时指北京时间凌晨3至5时,寅时末为5时)起行。” 梅若影定了定心神,皱眉道:“寅时末太晚了吧,还有百里路程,算上半途换马,大约也要辰时(注:辰时指北京时间7至9时)才到。” 慕容鸫诗转身面向梅若影道:“若影,你与我算是有莫大的恩惠,所以要是有求于我,我也不会不答应。但是此次将你带出,委实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你也别瞒我,你身上是否有什么不妥。” “……” “看来是了,否则以颜小子对你死心塌地的服从,又怎么会忤逆你的心愿把你困在竹壑呢。你今夜就好好休息,提前启程之事再也休提。” 直到她背对着他离去,梅若影神色上才露出了些许的疲惫,转身自坐骑上取下水囊,饮了几口已经凉透的药汤。 他本来身上就有隐患,若非服下了强行压制疾患的药物,这段纵马奔波的旅途无论如何也挨不下来。也因为那药物的关系,在药效延续的两日内,只能进流食。幸好慕容鸫诗不知道这点,否则定要把他撵回竹壑去。 梅若影将坐骑的辔头鞍鞯卸下,让它自行休息,自己也找了棵高大的树木,将挂毯马鞍放好,靠坐了下来。 为防有人察觉,夜里不便点火,骑兵们相互传递着干粮,梅若影也接过了一块干饼,就着饼子假咬了几口,趁无人注意,又收进马囊内掖好。 其实他并不想在这此时如此勉强自己的身体,然而事情有重有轻,他已经给了自己四年的时间,来理清和刘辰庚之间的那段感情,如今也该到真正抛开的时候了。 他也一直在奇怪,当年的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地没有理智,像一只盲目的飞蛾般,偏偏会被缠入刘辰庚那张并不牢固且摇摇欲坠的网之中。是因为自己太过于天真,没有看出他的多疑;是因为自己太过于张扬,偏偏招惹上了他;也是因为自己太过于软弱,本来该一早离开,却为了苟安而停留了下来。 现在,他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不能再这么软弱糊涂。否则,不但是对自己不负责任,更是对别人不负责任。 夜风吹来,将白天的炎热吹散了不少,把梅若影的思绪拉回了些。北燕骑兵们为这舒爽的风低声地叹了几声,有人更已经舒服得睡了过去,发出清浅均匀的呼吸声。然而这样的风吹在他身上却显得有些清冷了,带走了不少的热度。 他将襟口又拉紧了些,若是以前,近旁必定会有别人的体温。 这些年他偶尔会想起,也会奇怪,到底是谁,打理了他那时十分难堪的身体,给那些并不美观的伤口上药,要知道这并不是一件十分享受的差事。然而他却记得,半睡半醒中,触摸自己的手指带着融化寒冰般的温柔,将他心底最后的那些卑劣的憎恨和迁怒消融殆尽。 在那之前,还有一个人将他带离了对他来说足称黑暗残酷的地牢,拥着他稳稳地站在刘辰庚的面前,让他能够毫不示弱地面对。 直到前些日子,在东齐军营中的重逢,听到林海如四年未变的琴曲,才知道,两个人之间,竟然已经错过了这么多的时光。 然而…… 如果是四年之前,如果是离开青阳宫之前了解到林海如的心意,也许他可以努力,努力去接受他,重新学会如何安心地停留,安心地被人所爱。 但是……已经不可能了吧。 因为,不知道怎么可以这样,他的心中,已经容纳了两个无法消融的身影。四年前给他带来黑暗中第一缕光亮的林海如,还有这四年间一直在他身边的颜承旧。 无法分辨,究竟谁更重要,甚至无法断定,这种感情究竟算是什么。 因为就算是和刘辰庚的那一段情事,也是轻率得好像开玩笑一般,好像是被镜花水月迷惑了的错误,而不是真正的感情。 也许,林海如、颜承旧,只能算是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人,而不是爱人。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样的感情才能称之为爱。 所以,他要离开,一旦与司徒家族清算前仇旧恨,就立刻离开。离开林海如,还有颜承旧。 或许这是逃避,但是也只能这样。因为这么重大的事情,必须痛下决心。 他能从那两人的言行中知道,不论是谁,都不会轻易放手。 那他呢? 人的感情何其的神圣,他不是上帝也不是神佛,怎可能像去超市买菜那般挑挑拣拣,随手拿起,随手丢弃? 那他能像刘辰庚那样左拥右抱? 梅若影无言地苦笑一声,就算忽略是否爱情的问题,就算抛却了对三心二意的偏见,还得要考虑到这么生活下去的未来。 他曾看到很多的例子,若是真心相爱,必然会是自私。 谁能够容忍自己的爱人被别人分享?谁能容忍今日与自己坦裎相见的人明日却要与他人同榻而眠?谁能忍耐爱人身上残留下他人的气味和痕迹? 就算今日能够容忍,谁能保证在未来的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中也能够容忍?要知道,忍字心上一把刀,他怎能舍得让自己所重视的人如此煎熬。 所以,若要三个人都幸福,或者说,要让三个人都有得到幸福的可能性,就只有快刀斩乱麻,他自行退让消失。 就像四年前一样,他离开了青阳宫,终究能够将那一段感情抛却。这次若是再度离开,林海如和颜承旧也会应该可以渐渐将他淡忘,然后重新开始。 至于两位父亲,也许是他残酷无情,但是那两人一直相互扶持至今,少了他这么一个外来人,应当也不会变得更差吧。至少他们不会察觉,自己真正的孩子其实已经死了,现在的,只是一个占据了他们孩子身体的异世人。他也不用在澄清与欺骗之间苦苦选择。 人生没有多少个四年,但是若是总是苦苦纠缠,多少个四年也终是会浪费。 何不,早作了结,早作开始? 静待着,明日,就是这一段恩怨的了结。然后,让大家各自分别,而后,重新开始吧。 实在是熬不住累,昏天黑地地睡了一阵,醒来时天边泛光,燕云十八骑已经在收拾装备了。身上却不觉得冷,梅若影转头一看,热源处是一个堪为庞大的身影,那稳定的轮廓甚至让人觉得安心可靠。惊奇中又清醒了些,才看清是慕容鸫诗靠着自己坐着,因为感觉到他的挪动,一双湛亮的大眼也看了过来。 “你跟我说实话,觉得身体怎么样?若是出了什么事,岂不是我害了你?”慕容鸫诗已经感觉蹊跷,她见过梅若影次数不少,却没见过这么没有戒备的梅若影。不知道是因为不想戒备,还是没有余力戒备。 梅若影清清嗓子,拿起捂在怀中一夜的水囊喝了几口温热的药汁,不答反道:“我想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还是先让你们看看等下要用在投石机上的东西是什么比较好。” “请不要转移话题。” 梅若影已经站起,回身略低了头,看着慕容鸫诗,歪着头略有沉思,然后道:“想必公主也会知道有一些事情无论如何也是要去做的。我很少求人,但是这一次,还请公主多包涵着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 太阳逐渐高升。 这是一个十分明媚的天气,可以说是万里晴空,湛蓝的天空只有几条丝绦般的淡云,轻清而上浮。东齐和南楚两军相对之间的林木春末时已经被纵火清光,但如今,青绿的草已经冒起,在黑褐的草木灰和裸土上铺满一原。 但是这样的美景不会有人费神欣赏,因为战事已经展开。 司徒威霸高骑马匹,护卫着公子小白的坐御。在那辆装饰得颇为华丽的战车上,除了这位名为督战,实为坐享战果的南楚储君之外,还刚刚觐见了小白并表明身份的司徒荣及。 只见司徒荣及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他早就到了南楚军中指挥司徒氏的将领布置一切,直到认为胜券在握时才在公子小白面前现身。而公子小白则一脸欣悦,根本不为战场形势吃紧而担忧。这些无能的南楚王室,总是对他们司徒家族依赖非常,根本不知道自己依靠的是一种什么样的野狼。 司徒威霸转向战场,眼前,冲杀震天。他不可能像司徒荣及那么气定神闲,跟不可能像公子小白那么无忧无虑,毕竟,如今在战场上挥洒献血的人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士兵将领。 和他预想的有些不一样,这次的对手刘辰庚显然是一个比传闻更加难缠的对手。南楚军昨夜特意熄灯一夜,就是想让他下令东齐整夜戒备。没想到今日一战,东齐军却显得龙精虎猛,显见昨夜竟是养精蓄锐。 刘辰庚,并不是一个如传闻中单纯只会多疑猜忌的人。 杀场的血气,震天的两军冲击,激得他跨下坐骑都禁不住直打响鼻,司徒威霸向司徒荣及打了一个询问的眼色,得到首肯之后,才摆了一个手势,叫来一名传令官,道:“燃火。” 第91章 鸣火挟威 “燃烟!” 号令一层层传了下去。 同在南楚军营中的水易寒听到,心中暗笑。毒丸并没有交给他们金银铜这一组人,因为司徒荣及另有倚重。昨日折腾了一天,好容易将所谓的“解药”送到每个南楚军帐,可惜这位鼎鼎大名的司徒家主不论如何小心,又怎能料到毒药解药都早被调了包。 他随在公子小白和司徒荣及的车驾后,没过多久,便见自军阵后方飞过一片白烟,在南风的吹动下,散而不淡,直扑东齐军。 这股奇怪的白烟阵容颇为庞大,显然点了不止一个火堆,横跨了整个东齐军的宽度。 司徒威霸则有些疑惑,这药他试过,但是当时却没生出这么多白烟,或许是因为储放日久,药丸生了变化?他可惜地暗叹,古书上曾说道,这毒药储藏日久燃烧起来也应是无色无味,大概是他技术仍然有所偏差的缘故。尽管不愿承认,但若是毒王司徒凝香还在,定可将这毒药做得尽善尽美。 东齐帅旗之下,诸葛长琨随在刘辰庚一侧,看到这阵冒起的烟雾,凝神道:“这烟散而不淡,沉于地上并不飞扬,难以想象竟是小小丸药就可形成如此规模。殿下,你那消息来源是否真准?确定已经将真正的金焰毒龙丹换出了么?”说着,目光飘向刘辰庚身旁另一侧的一人一骑。 刘辰庚双目凝定,鹰隼般视着战场,下令改变阵型,才道:“即使消息有误,该打的仗还是要打。”说完,也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身旁的郑枰钧。 郑枰钧在马上欠了欠身,雅致地一笑,心平气和,倒显得毫无机心。 诸葛长琨心中一跳,此人如此气度,真如七皇子所言,仅仅是群竹山庄以明使者?七皇子又真的相信他的言语? 东齐战鼓声一变,阵前指挥的参军将校立时领着自己所属队伍迁延战线,将鹤翼阵两翼拉长。 司徒威霸远远看去,只见如同一头巨鹤将两翼拉开,有一飞冲天之势。在烟雾到来前,已经有不少东齐军马脱出了白烟笼罩的范围。 “好个七皇子,”他在心中暗叹,“可比南楚这边光吃饭不干活的傀儡储君难缠多了。” 顷刻间,白烟已经扫过了东齐中军。只见东齐士兵顿时显得疲软,中军战线不住后退。 司徒荣及和司徒威霸不疑有他,公子小白更是大喜过望,挥军直上。 那边厢诸葛长琨手摇蒲扇,暗自欣喜。 刘辰庚嘴角挂起高深莫测的微笑,道:“郑公子果然好本事,这么重要的毒物竟然也被贵庄弄到了手。”心中则暗下主意,如此善于隐藏实力的组织,若是不能为他所用,定要设计全灭。 郑枰钧客套一番,道:“枰钧代鄙庄庄主写过殿下夸赞。只是,此战如能获胜,实在是因为殿下调度有方。” 他并未虚言,只见东齐鹤翼阵遥遥分开,随着中军假作不支后退,两翼已经不知不觉包绕起南楚军阵,假以时辰,就能形成合围之势。 日头逐渐高起,地上的潮气蒸腾,贴地的景物都在微弱地颤抖,然而南楚军的攻势迟迟没有着落,东齐军一退再退,却不呈败象。 随着时辰的过去,司徒威霸疑惑越盛。 原本安坐于公子小白车驾上的司徒荣及也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左右观察着战场,希望能够解疑。 片刻后,他突然全身一震,扭头对司徒威霸道:“没有奏效!” 司徒威霸晓得他说的是什么,难以置信地道:“这不可能!虽然只是一点,但我已经找人试过效的。” 司徒荣及还不知道这毒药本来没有问题,是在他手上才出了问题的。他暗恨咬牙道:“你且不用辩解,等回族中再慢慢彻查。眼下东齐合围之势已成,速用雷火弹。” 刘辰庚此时看到合围之势已成,正要下令中军齐进,全力攻击,眼利地看到南楚后方同时飞出十数颗黑点,随着距离接近渐渐变大成海碗大小,在高空中划出流畅的线条,最后落在东齐兵马所在地地方。 轰! ********************** 广阔的原野上,东齐军后方一里以外的密林都没有铲除焚毁,是作为战败后游击战的退避屏障。可见刘辰庚和帐下众将颇为务实,并不忌讳阵前言败。 再往前方去,杀声震天,杂乱而铺散。 慕容鸫诗一行刚刚在密林中的据点上换了最后一次马,带领着汇合一起的一万精骑全速袭向两军交战的战场。此处据点就在东齐军后方,隐藏布置颇为不易,多亏得到郑枰钧的时时内应才得以成功。 然而在此处驻防的东齐军没有发现几处被挖陷又披以植被隐蔽的深坑,在这几个坑穴中,藏匿着可组装投石机的零件。 战前一夜,北燕精兵已经控制了此处驻军,将零件取出装成,等待着慕容鸫诗一行的到来。而武阳公主慕容鸫诗治下的燕云精骑不用旗号,凭全副武装的黑马黑甲黑刃就可区分我敌。 梅若影控马紧跟于中军,气行全身,静待一战。 还没驰上东齐军所在的高坡,只听山坡那边一连串轰然震响,原本就被杀声震荡的腥风更是摇荡不安。 饶是一万燕云精骑身经百战,战马也吃不住这样的惊吓,有几匹不安地人立而起。好在骑手了得,一拍马颈,马匹便被安抚,又继续向前。 而梅若影晨起已经时给燕云十八骑演示过硝化甘油所制作的硝火弹,十八骑都对那显然过于轻微的晃荡不做任何反应。 再度踢马急催,只听山坡那边喊声纷乱。 不知幸也不幸,东南两国不适养马,行军打仗步兵为主,纵使猛然听到如雷震天巨响,东齐军只是稍微一乱,便被将领压住,鼓舞士气再度攻上。 然而就在此时,突进东齐军中的南楚士兵,突然齐声高喊。 初始喊声杂乱,还不能分辨是什么内容,但那南楚士兵齐心,齐落落压紧阵线,呐喊声也越发齐整,终于听得清楚。 “九阳圣教,助我南楚,操雷纵火,一统四国!” “九阳圣教,助我南楚,操雷纵火,一统四国!” “九阳圣教,助我南楚,操雷纵火,一统四国!” 那喊声一层层传扬开去,雷火弹不断在敌人阵中炸开,泥土飞散声、血肉碎飞声、惨叫嘶号声,就像一石激起千层浪,近三十万的南楚军士更觉气势陡然高涨,将领指挥更是如臂使指,士兵更觉得悍不畏死,挥舞刀盾,团团挤挤,向东齐军阵压去。 刘辰庚也觉得南楚军陡然间高涨的气势难以抵挡,他终于实地见识到信报中所言的司徒氏的秘密武器——雷火弹。那威力虽然不足以在大型战场上形成足够的杀伤力,然而不论巨大的声响还是爆起的火光,都非人力能够制造。 简直……如有神助! 东齐军阵一再后退,伤亡惨重。刚才的势均力敌甚至隐占上风的形势,在南楚两倍于东齐的兵力、雷火弹的神威和暴涨的战意下,已经被抵消殆尽。整个东齐阵线如同纸铸一般,摇摇欲摧。 “殿下!”诸葛长琨见形势危急,看向刘辰庚。 “帅旗压进!”刘辰庚当机立断,朗声道,“战鼓催阵,不得后退!” “殿下三思!”诸葛长琨急道。 “此时不要跟我说什么‘万金之躯’,”刘辰庚没将因雷火弹的神威而产生的动摇显露分毫,笑道,“那雷火弹胜在能鼓舞士气,我们既然没有雷火弹,也就只好本皇子亲自出马压阵了!” 转头向郑枰钧道:“郑公子,此后危险,本皇子就不能分力保你平安了。” 郑枰钧正在侧耳细听,没有搭理刘辰庚。 “郑公子?”刘辰庚又唤了一次。 郑枰钧终于听到了阵后隐隐传来的蹄音,猛醒般回头,向刘辰庚道:“恐怕是鄙庄庄主到了。还请七皇子原谅则个,勿要阻我庄主。” 刘辰庚立时省得郑枰钧所言之意,心神被从战场拉回,更是听到了如雨落下般规模宏大的蹄声。他大惊失色,如此被前后夹起,若是后方骑兵乃是另有所图,东齐危矣! 前后生变之下,刘辰庚抽出马刀在手,指向郑枰钧道:“你到底有何图谋!” “鄙庄……”郑枰钧摆出一个绝对诚恳的笑容,然而才说了两个字,刘辰庚突然看到己方阵后的高坡上,飞射出十数枚拳头大小的弹丸。那射程远远强于南楚军的飞弹,如箭矢般跨过山坡,越过东齐列阵,射向南楚军中。 隆! 轰隆! 如闪电般的白光连续爆起,黑烟散射,震地震天的横空炸响腾空而起。 “九阳邪教,欺妇骗孺,天降雷火,灭尔狂徒!”不逊于那连串爆响的人声自山后迸发,眨眼间马蹄声响已经如雷贯耳,近在身后。 郑枰钧微笑着停了言语,气定神闲地看向刘辰庚。 而刘辰庚已经无从反应着突如而来的变化,竟然有些呆怔,直直看向阵后。 只见东齐军寨所驻扎的半山腰之上,一条长长的坡线横向延伸,那坡线上突然出现了黑色的斑点,继而如宽广的水瀑般泻下。 北燕,武阳公主,燕云黑骑! 刘辰庚疑惑地又看向南楚军。只见南楚那边更是混乱,适才还喊得震天介的“九阳圣教,助我南楚”的赞歌,已经散落破碎,庞大的冲击之势力,变得混乱。 又是一轮人头大小的雷火弹射向东齐军营,但是爆起的火光声响根本不足燕云骑兵那里飞出的拳头大小的飞弹般声威。 南楚中军战鼓加急擂响,正待催军愤死进攻,混乱中,一声悠长辽远的笛音响起,毫不费力地压下了腥风血雨中的喊杀声、爆炸声,清亮地划破了烟熏火燎的长空。 刘辰庚难以置信地寻声再度回头。 只见身后,高坡之上,万众黑骑之中,一袭比血还要艳红的长衣在南风中扬得回转飘荡,在烟雾和阳光之间耀得影影迭迭。 “不……可能……”他的话语断落在了颤抖的咽喉之中。 ********************* 诸葛长琨当年没有经历青阳宫和九阳教在泰山之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并没从那笛声认出司徒若影来,他责问道:“郑枰钧,这北燕黑骑可是你引过来的?” “军师无需担心,我北燕一向仗黄淮之便利稳守北方,若是跨河占地,实在统治不易。今日武阳公主前来,也只是为教训下九阳邪教,莫要让北燕子民有一人受它欺骗,实在是再无他图。” 几乎已经失却了抵抗的意志,刘辰庚缓缓抬手,听着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纵喝了出去:“收束兵刃,不得阻北燕援兵!” 诸葛长琨张口还要再言,终于也再没反对,事已至此,就算反抗北燕,也只是变成以一敌二的结果。心中除了无奈和犹疑,还对刘辰庚更的果断大胆增添了佩服。 梅若影横笛于唇,双足控马,夹在燕云黑骑中迅速持下。眼前两军对垒正酣,也被这一万精骑搅得动荡不安。那硝火弹的制作委实耗费他的心神,是以只发了三数十枚就将余下的停了。 其实那轰鸣着的白光黑烟的爆炸,那一声划破硝烟喊杀的嘹亮笛音,震撼的又岂止只是区区一个刘辰庚?南楚帅旗下的公子小白就被吓得眼口发白,又要顾着面子,只能在车舆上强装镇定,实际上早已双腿打颤,直不起身来。 而司徒荣及正被这数倍于雷火弹的天威炸得暗自焦急,猛发现对方停止了飞弹的攻击,笛声更显嘹亮。他当年没有经历过青阳宫一役,不晓得这催杀笛曲的厉害,反而大为惊喜,暗呼道:“天助我也!” 不过这庆幸的念头也没涌上多久,猛听得己方阵后左右两处阵脚大乱,登登的坠地声响起,转头看去时,几架投石机那长长的架杆已经坠落了。 “怎么回事!” 司徒荣及自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甚至连破坏了架杆的人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了。 因为左右两处阵脚的陷落,肇事者并非一拨。 白衣教的林海如率着教众在左翼看到右翼的投石机架架崩塌,而群竹山庄的水易寒率着庄丁在右翼看着左翼投石机的截截断碎,各自都是奇怪:自己还没来得及去右翼(左翼)寻那些机器的晦气,是谁这么有共识,先一步帮了大忙? 心中都是暗自点头道:果然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再看了一眼对侧那都是形状凄惨的投石机,又都道:好狠…… 林海如自然是听到了那压过了喊杀声的笛子。但是没有像刘辰庚一般立时辨认出来。 四年前在泰山之上,他刚刚自九阳山上一连场恶仗回来,委实困顿,又一心护着梅若影,凝力耗费修为为他恢复元气,又要全神注意敌人的攻势,再无余力去记忆什么笛子曲子。 他当下远远瞥见黑骑出现,因那兵团没有任何旗号,还以为是刘辰庚安排的伏兵。东齐军阵中响起鸣金之音,而后鹤翼阵左右一分为二,向两翼缩拢,黑骑更是如马踏奔雷般向南楚这处攻来。 这种声威,可惜人数太少,要抵挡南楚的三十万大军也太过凄惨。他暗自摇头,正准备率众回头向南楚帅旗处潜去,突觉不对,凝神扫视,顿时发觉远近的南楚官兵都出现了异状。 南楚士兵脸上开始露出茫然,渐渐又变得血杀残忍,目中原本的清醒被层层泛起的血丝和混沌所代替。 这样的情景,十分像……四年前! 林海如浑身剧震,想到了一个令他震骇莫名的可能性,循着笛声向以奔至坡脚的黑骑。 第92章 乱马疾追 重重人影之中,已经看不到究竟是谁在吹笛。 但是这情景越发地与四年前相重合。 那时候,在泰山的半山腰上,面对着九阳圣教的教众,也是如此一两支笛曲,就让战意本盛的九阳教众昏了头脑,不分敌我地交相砍杀。 那笛声不断,悠扬而连绵,曲子虽然不记得,但毕竟曾经相互切磋,这等气势却忘不掉。 一定是他! 只是现在,大概因笛曲未尽,效果尚未完全显现。 林海如悔得几乎要吐血。 就是怕若影在战场上亲自乱来,他甚至毫无怨意地让颜承旧陪伴若影离开。可谁曾想,这才过了几天?万万不愿意在危险之地看到的人竟然出现在实地,而且是千军万马之中,乱战混战的里面! 颜承旧!万里追魂!连个伤病之人都能看丢,还追个什么屁魂! 心中大骂着,林海如忧心更盛。当年见识过如此魔曲的不乏其人,比如刘辰庚,还有山庄里出来的人。至于九阳教众,虽然大多战死,但也有一些功力高深的终于凭深厚的内力清醒了神志,逃了出来。若影这回,是把自己给暴露了出来了,不知以后会引出多少麻烦。 但越是这样的时候就越要坚毅心智,迅速解决了帅旗下的人物,才能迅速打乱南楚的攻势。林海如猛咬牙,他们一行行动之初就已穿上南楚服色,此时隐藏着异于常人的功力,诈作自阵脚败退,急急赶向中军公子小白处。 果然,还没到得近前,就听到有一人愤怒地高喊了出来:“是司徒若影!那小贼还活着!” 看去,见是一名校尉服色的南楚武官,身形壮硕发横,肤色浓黑,正怒目指着远方,然后猛甩头,将双耳捂了起来。 那武官正随侍在公子小白与司徒荣及所坐车旁,因为林海如已经接近那处,甚至可以闻到自那武官身上传来的淡淡的、不引人注意的药气。 他因而疑惑,这是他用来追踪而施放的香,怎会在那人身上? 继而模模糊糊想了起来,这人似乎什么时候在言及司徒若影时十分猥亵恶毒,下了香是想有机会再作教训,但因事情忙碌,就一直放着没去理会了,现在竟然又遇上了。 司徒荣及在听到那武官说出“司徒若影”的姓名后,也是心神大震,责问道:“陈伍,此言可当真!” 车舆下那名武官正是孙玉乾一直包庇着的宠奴陈伍。孙玉乾重伤后,他本觉着再没人罩着自己,不想竟然因祸得福,被司徒荣及调到身边随侍,此时听得主人垂询,赶紧回禀:“回主人,当日我与王老打自青阳宫上下来,曾远远听闻此曲。但是这威力比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司徒荣及腾地站起,运起内力,纵声吼道:“南楚将士,堵耳闭听,勿要受妖术所惑!” 南楚兵丁早前得雷火弹相助攻打东齐势如破竹,又齐声高喝九阳教赞歌,于是更加深信掌控九阳教的司徒家族乃是无敌于天下的神灵后裔。 然而于此不久之后,南楚兵丁们突然见到黑骑冲出,在自己身边落下的白光雷响声威更远远超越雷火弹,好像天神发怒一般,不断爆出白光,地动山摇。心中早已骇怕非常,已经隐隐对司徒氏产生了怀疑。 及此时,又受到笛声催发诱惑,思绪混乱,即使司徒荣及喊破了喉咙,也忘记要捂起耳朵。 再远远看过去,东齐后山的北燕黑骑已经迅速穿越东齐的阵势,接近战场,即将短兵相接。司徒荣及越发烦躁,陡然间身后风声大作,他业艺高超,与千钧一发之际闪过,回目看去,竟然是刚才还小鸡般颤抖的公子小白不敌笛声蛊惑,红着双目挥舞着利剑向他刺来! “该死的蠢货!”司徒荣及一声怒骂,反掌劈下,饶是他已经控制了力道,公子小白仍是痛得翻了白眼,抽搐着晕成一瘫软泥。他正要将公子小白扶起,奈何膝盖一抖,因那连绵不断的悠扬乐曲,胸口也潮涌般生出一团烦闷。 “家主!”司徒威霸眼见阵势渐渐散乱,他虽是尽力压制着,也有无力回天之感,“先杀吹笛人!” 司徒荣及纵身而出,足尖落在车舆前端的车辕上,木铜交错的牵引架具顿时碎裂,而他人则已经越过三丈开外,落在专为他备着的一匹空马之上。 林海如见司徒荣及奔出,压下心中急躁,招呼一声,同时飞身而起,直扑公子小白。 司徒威霸大惊,正待抢出救援,不料身周同时飞出几道人影,将他阻住,陈伍虽然有些能耐,但怎是林海如对手。林海如一个闪身,将公子小白踏在足下,往车角边一撂。而后抽剑出鞘,高高斜削,只听啪的一声,南楚军丈许宽的帅旗就此断折。 林海如气运丹田道:“公子小白已自己逃了!南楚军兵败了!” 他这一嚷,随他潜入白衣教众也尽都喊了起来。将尚有斗志的南楚军搅得更是混乱。 ************************ 就在稍早之前,也就是林海如与水易寒尚未将南楚军两翼阵脚处的投石机车摧毁之时,与他们两军之隔的梅若影,终于在时隔四年之后,又一次见到了刘辰庚——当年的青阳宫主,陈更。 当是时,一马冲在梅若影之前的慕容鸫诗,处于万骑燕云黑骑前线的中央,她早已换了杀场混战专用的兵器,单臂高举丈六长戈,挥舞着驰马向下,当先越过刘辰庚身旁。 她利眼瞧见着郑枰钧,双目放光,豪气顿生,纵声喊道:“若我胜得漂亮,回去定要我在上面!” 刘辰庚等人虽然听说过慕容鸫诗之名,却大多都没见过其面,只觉得这当先一将身形雄武,煞是英气逼人、豪气冲天,诸葛长琨更是心中赞叹,只是不知这位大将“他”所说的“在上面”是对着谁说的,又是怎么个“上面”法。 梅若影双足控马驰于黑骑之中,因闻得慕容鸫诗的如此宣言,只觉得无语问苍天。深深懊悔当年与这女人交好时,实不应当将耽美同人当成三百六十五夜故事会讲述,弄得现如今堂堂一国公主常常口出狂言。 正这么想着,他突然心弦颤动,明明昔日情人就在眼前,心中却竟然没有掀起滔天大浪。原来,那一段情谊已经冷却至斯。 梅若影落在燕云黑骑中央,他双手操笛,自日前便一直将养得精纯的内息圆融流转,竹节幽咽之声便绵延了开去,纵使前方喊杀声不断,纵使他身随战骑万马,一路冲杀近前也毫无阻滞。 几个马身过去,就要越过刘辰庚所在的帅旗,梅若影双目轻轻掠过帅旗下诸人,笛声不断,继续向前纵马驰去。 郑枰钧口中不言,自那双眼中看到了关怀和询问,自己也报以“无须挂念,但能自保”的微笑。 刘辰庚的目光随着那一道身影移动。 往昔那些似乎已经朦胧的旧事如同过画面一般,随着殷红的衣袂幡然飞过,流动得越来越快。 因那陌生而端丽无双的容颜产生了恍惚,一股交杂了不确定的失落和混乱的情绪升起。不论这个从眼前经过的吹笛人是不是他所思念的那个人,沧水般澄澈的目光不曾在自己身上停留,无波秋水般的面上,也不曾闪现过一丝一缕久别重逢的喜悦。 这个人,真的是若影? 但是,那平淡柔和的目光,那宛然舞动的身姿,那幽咽但是闪耀着璀璨音色的笛曲,为什么会与四年前那个貌不惊人的少年相重合? 他仿佛看见自己分成了两个部分,内心在怒吼着“追上去,快追上去!”肉体却无视自己的真心,冷静而准确地下达指令,让属下兵员向两翼收阵,放开生门让先声夺人的燕云黑骑过去。 若影,不是已经死了?那匆匆掠过眼前的身影,是鬼是人?震荡胸廓的笛,是幻是真? 懊悔了三年,继而反复了一年,因为已经绝望而放弃的愿望,在这一刻显得如此的接近,心中痛得,悔得,叫嚣得,狂乱得,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一部分一般。 然而,他还要沉稳,还要掩饰。这些激动的情绪,不可以在人前表露。 然而,已经颤得不成样子的手,仍还牢牢地控着马缰。 梅若影控马前驰,可以听到自南楚敌军后方传来的木架倾颓声越发清晰。继而,东齐的鸣金声起,如同拉开出场幕布一般,东齐的步兵向两边撤开,为北燕骑兵敞开了空阔的道路。 他知道身后大概会有一双不同寻常的眼睛在盯着他,叹了口气也没有回首。 布置了这么久,一环套一环地经营下来,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刻。南楚军已经呈现乱势。 他听到司徒荣及的声音肃然吼出,但是只有不到一成的士兵听从了司徒荣及的命令,掩耳闭听。因为其余那些,都是些含着杀意和掠夺之心的人,他们已经混乱了。 这是梅若影第二次吹奏这种乱心之曲,下达的暗示与青阳宫那一役相同,受众也是怀嗜杀之意侵入他人之地的掠夺者。但是面对的是南楚三十万大军,其难度与前次非同日而语。 若非,若非他早就将司徒荣及藏匿的毒药与解药换走,绝对无法取得今日之声势。 金焰毒龙丹不用说,被换成了一般的烟剂,司徒荣及想以之让敌人全军覆灭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了的。 至于司徒荣及为南楚军准备的解药,也被换成了烈性的致幻剂。即使稀释成供给三十万大军饮用的药水,又或是燃烧成烟雾,都会增强南楚军的幻觉,让他们在这样的笛曲催动中更为混乱嗜杀——不分敌我。 于是,突破了东齐最前线的北燕黑骑只要紧守一线,将南楚压成一团,就可让南楚军如当年的九阳教众一般,自相残杀,直至杀无可杀,近乎全军覆没的地步。 就在这时,只见对面平地上那边的南楚帅旗下,细袍软甲的司徒荣及终于忍无可忍,纵身飞出,驾上一匹腿长颈细的骏马,穿过刀光剑影,向这边驰来。 而后便看到帅旗下一片混乱,有身着南楚服色的男子跃上了车舆,紧接着丈余宽的帅旗倾颓,继而听到那人纵声喊道:“公子小白已自己逃了!南楚军兵败了!” 尔后,于那车舆四周,又有一拨人众随着那人一起发喊:“公子小白已自己逃了!南楚军兵败了!” 如流水般熟练而吹的笛子被拉出了一个小半拍的破音。 梅若影听出当先那人是谁。早就知道林海如呆在东齐军中,但没想到林海如竟然还冲在了第一线。那里是十分危险之地。 但是,毫无道理的,他竟会相信那人有足够的坚韧和毅力能撑过每一个考验。 只见南楚军仍是混乱,但混乱中又出现了乱流。 那一二成尚算清醒之人,早已察觉到了周边气氛不对,听闻林海如的呼声,又看到帅旗断落,主帅车上哪里还有公子小白的人影?于是发一声喊,丢盔弃甲,尽数跑了。余下的尽是因致幻药和催眠而神志混乱的南楚士兵,他们在燕云黑骑的困围下毫无章法地左冲右突,不得其门而出,终于困兽性发,血红着双眼,挥舞刀剑戈戟,不分敌我地与身旁战友打将起来。 梅若影在这一片潦杂中看到司徒荣及左穿右插,一双龙凤宝剑纵横砍劈,接近得颇为不易。计算着对方到达的时刻,加紧灌注内力,将一首笛曲扬洒得更是破耳入脑。 ************** 林海如一直紧盯前方。 只见在一片被北燕燕云黑骑压得漆黑的背景中,已经奔驰出去的司徒荣及,在他攻上公子小白车舆时曾有片刻的犹豫,然而没有如他所料般回转方向,仍是一意向前。 大概是因败局已成,司徒荣及又念念不忘子女被梅若影所杀之仇,已经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要死也要将若影一同拖下地狱。 林海如赶紧将公子小白蹽下车舆,自有白衣教众出来接走。 “廖毅率队撤离,速返总坛听候命令。”向车下一名年轻人如此吩咐后,林海如握紧长剑,擎出长鞭,向一旁骑在马上的大将司徒威霸刺出,身形展开也随剑势而去。 司徒威霸身披重甲,刚从几名白衣教众手底解脱,见这一剑来势惊人,直指自己咽喉,剑花挽处,更是笼罩了整个面门。 他不敢硬撄其锋,侧身让过,顺手撒出一握毒粉。谁知这迅若啸雷般的一剑竟然只是虚招,如此侧身闪避,只把自己送到了另一侧卷扫上来的鞭圈里去。 司徒威霸焦急惊怒,好在功底深厚,夹紧马腹,倏的蹿了出去,眼见四周五丈以内的士兵在自己一把毒粉撒出下已经尽数倒地,可那攻击自己的人似毫无所觉,仍自势同虎狼。 更令他惊骇莫名的是,对方精妙灵巧的这一鞭—— ——依然还是虚招! 林海如将长鞭宛转,一举缠上了马腿,轻轻一带,自司徒威霸不及转身的死角,给了这位横蛮大将后腰命门穴拼尽全力的一脚,将他踹下马去。 一身横练功夫,一手炼毒技艺,一代威猛大将司徒威霸,竟然就这么两三下功夫,如蹽草包般被蹽下地来。 临死前口吐白沫的司徒威霸,颤颤开口,可那“沐含霜”的名字,在他口中打了几个转,就是没有转出,一代毒枭,就此辞世。 而致他于死地的林海如,一眼都没有多看,拍马追向司徒荣及。 第93章 抽筋剥皮 司徒荣及途经南楚军阵,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啸。这声长啸夹着深厚内力,尖锐曲转,登时扰乱了笛音的传散。修为高深之人便能以此为凭依,清醒过来。 果然不多片刻,即有数条人影自乱阵中飞身而出,向司徒荣及追随过去。 司徒荣及略略回身一看,见仅有十数人而已,甚为了得的银使、铜使也在其中,而金使已经不知所踪。他不知道金使早已被群竹山庄的水易寒给替代,还道是又折损了一员战将。 林海如眼见司徒荣及身周随扈聚集,越发焦急。可是在乱阵中穿插追赶是如何艰难! 他一咬牙,自马上跃起,在马首上一点,纵飞过三丈距离。落脚处猛地飞来三四支流箭,这些箭矢自梅若影笛声响起以来,就变得没头没脑地乱射,林海如听风辨位,头也不回地挥鞭一圈,便将几支一股脑儿卷了,顺手甩出,但听得几声惨叫,也不知道是哪个虾兵蟹将倒了大霉。 不待落地,伸足再点,落足均看得精准,恰又踩在一名南楚士兵高高举起砸向身旁战友的革盾上,借力再度越过了四五丈的距离。 梅若影此时正好两曲奏毕,看见司徒荣及一行人来势汹汹,第三曲是没有余裕的了,于是停了吹奏。 对方一行十数人,在乱军中左冲右突,功力着实不凡。 梅若影左右扫视,又见慕容鸫诗横戈于侧,一马当先立在阵前,而原本专属于公主的随身亲护燕云十八骑,其中四骑在阵后督看硝火弹的使用,其余十四骑尽数都分在了他的身周。 他暗道不好,以司徒荣及的性子,过来时定会顺手除了慕容鸫诗。 司徒荣及毕竟是有着几十年修为的高手——上次能独力从他手中换出金焰毒龙丹是趁着他中了司徒凝香的药力,功力不觉减了一两成。且那时司徒凝香、聂悯、林海如都在一旁,可以相互照应。 今日一战,司徒荣及虽饮了致幻药,然而因他功力卓绝,神志看来是没有尽乱,如此必会杀意大起、疯狂血杀。 梅若影心中稍生疑虑,跨下马匹因之有感,也退了半步。这些许的移动让他回过神来,暗自嘲笑了一下,干脆地将长笛插回马侧挂囊,轻踢马腹挤上前去。 此番前来战场便是勉力为之,哪里有余力和什么人打斗。但是慕容鸫诗虽长于乱阵厮杀,却不擅长武林一打一的内力比拼、招式取巧。若是慕容鸫诗出了什么万一,他不敢想象郑枰钧一向柔善雅致的面容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 乱箭飞来,都被前阵骑兵举盾挡开,慕容鸫诗傲然稳坐于坐骑上。 自司徒皇朝瓦解崩溃之后至今数百年来,已经许久不曾发生如此大战。她身在万军之间非但不觉人力之渺小,反而越发热血奔弥。突然听得笛停,回头向梅若影所在处找去,见他也正看向自己,只顿了一顿就拍马挤近,慕容鸫诗大声对坡上的梅若影奇道:“你怎么上来了?” “司徒荣及往这里来了,请公主下令准备弓箭。”一句话说完,他也终于成功挤到了慕容鸫诗身前,燕云十四骑也都尽回慕容鸫诗身周。 慕容鸫诗释然点头。 虽说此次战阵,只需要压着南楚让他们自乱,但毕竟还要防着东齐的反目突袭,故而弓箭准备得真是比充足还要充足。 北燕那边强弓早已上好弦,只等一声令下,而在南楚军中,林海如还在人海刀丛中苦苦挣扎拉近。 他适才听到笛声忽然止歇,以他对梅若影的认识来测度,心中便觉得不妙。果然梅若影只是稍微退了半步,就拍马挤入阵前,甚至还凝神定气,擎起了武器,显然想要与司徒荣及一行人近身交战。 林海如一个趔趄,几乎要掉到光影横飞的乱刀丛中。 “梅若影!有种你给我等着!”他恨恨地咬牙骂道,只觉得两眼红光连闪,双耳隆隆轰鸣,好久不发的狂性如炸雷般爆了。那个不知好歹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个人为他挂怀担忧,半点也不知爱惜自己。 林海如这一踉跄,视线晃动间又看到自黑骑大军后高坡电驰而下的三骑人马。 燕云黑骑此时已经布开阵型,一线拉开。前线密集,阵后空落,方便轮换攻击。 那三人身着北燕服色,却不着重甲,驰马到了阵后,便与林海如适才一般弃了马匹,不作停留,在密集的军士中纵跃如飞。 只见三个黑衣人中,其中一人着实显眼,那颗头圆滑如蛋,反射出铮亮的光芒万丈。其头壳之光华和圆润,可与八月十五之满月媲美。若非南楚军此时已经尽乱,否则长弓手大概都会拿那人亮晶晶的头壳当作天然的靶子。 林海如大松了一口气,脚下更加紧了步伐。同时也对那如月光华之人深表同情——摊上若影这么个爱逃跑的主儿,大名鼎鼎的万里追魂这回急得是连假发帽子都忘了佩戴了。 ******************* 梅若影此行自竹壑脱身出来,着实花费了好些功夫。毕竟颜承旧联合两位老父的实力不是闹着玩的。 全凭他熟悉地形,又得璺七叔的掩护和慕容鸫诗的支援,也加上他小小施放了一些安眠药镇静剂。只不过,惯手的兵器仍是被两位老父没收去了。他掂了掂手中的双刃,暗自摇头,这毕竟是原先的试作品,不及后来那副趁手。 他看到林海如弃了马,也迅速接近了,心中大定。此战有林海如搭档,应该不会死得很惨吧。但是这个想法在看到林海如如同喷火的双目时顿时烟消云散。 ……这样的距离,若是乱箭放出,极其容易误伤林海如。梅若影几乎就想要放弃箭攻的方案,突然想起一事,他赶紧换出笛子。 一声如惊鹤高飞般的长音响起,果然见到还在半远处前来的林海如目光微沉,略有不甘,但是若有所思地向梅若影身后看了两眼,继而便向他微一点头,俯身没入乱军中去。 果然是,闻弦歌,知雅意。 梅若影没来得及多做感叹怀想,也没来得及回头寻找林海如向之示意的那人,司徒荣及一行再有二十米左右便要到达,他侧头道:“公主!” “放箭!”慕容鸫诗一声令下,二十步外一个令官挥出一道亮黄长旗。 顿时万箭齐发,箭尾翎羽揭是黑色,黑压压一片泰山般自上而下压向南楚军顶上。 司徒荣及首当其冲,但他不退反进,顺手扯起正擦身穿过的两名兵丁,一左一右挡着乱箭。那北燕黑骑并非浪得虚名,箭矢齐至的威力如何之大,司徒荣及臂上一沉,跨下马匹不堪重负,惨嘶一声,前蹄跪了下去。 梅若影挽起双刃,凝聚内力,蓄势待发。 果然两轮乱箭过后,司徒荣及破众而出,已经杀至北燕黑骑军中,不再受箭阵威胁。他狂吼一声,将手中两具已成刺猬的尸体左右推出,北燕两骑黑骑首当其冲,连人带马口喷鲜血横飞出去,立时又压倒数人。 如此声威,不愧是司徒氏的家主——作如此想,便待上前硬撄其锋的梅若影唇边挂笑,朗声嘲道:“若影在此问过族长、族长姘头及千金公子安好!恭祝司徒族长子女承欢膝下,一家团聚。” 司徒荣及的姘头便是孙玉乾,已经被聂悯一刀而下,自此作了太监。司徒荣及的一子一女都在四年前青阳宫一役死于梅若影手下——梅若影都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为人并不刻薄,然而为人处事却也因人而异,对上这个亲手引发无数纷争,还曾让这个身体的两位父亲分别半生的为恶者,梅若影说什么也不愿厚道以对。 果然,司徒荣及双目喷火,擎出双剑,作势劈来。 梅若影松开马镫,翻身下马,当的一声拨开第一剑。胸口传来熟悉的气血翻腾之感,他运起内息压下,正要继续揉身而上,突觉得耳后风动,心中暗叫不好,滚地避让。翻身间果然见到乌黑的一鞭自后方抽到,含恨般将司徒荣及金灿灿的利剑缠上。 一股森冷至极的内息穿透双剑侵入司徒荣及的经脉,霎时间他虎口冰扎似的剧痛,几乎就要抛剑而去。 愤然看去,见是一名全身黑袍的男子持长鞭傲然立于三丈开外。 那比黑暗更的黑的发在风中飞荡,比无光更无光的双眸深沉地凝视着自己,而后那艳色的菱唇中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去死。” 见到这人,司徒荣及难以辨明心中是何种滋味,又怒又惧,惊喜交杂,爱恨冲撞之下,紧紧抓稳手中兵刃,压抑了所有的情绪,也面无表情地回道:“原来你还活得好好的啊,司徒凝香!” 他这一晃神间,见自司徒凝香身后左右冲到两人,其中一人甚为面熟,原来是与他争斗不休十数年之久的聂悯。 梅若影自地上翻起时,颜承旧已经站在他身前,和数名左右攻上的司徒荣及随扈斗了起来。 紧接着林海如也自乱军中排众冲出,自那众随扈后方将之杀了个措手不及,手中一鞭一剑毫不停留,口中一边还冷然道:“让你跑,我让你跑!看不把你剥皮抽筋!” 颜承旧以一敌众,左右突刺冲杀,无人能挡。他手中黑刃极其锋利,锐不沾血,于是将刺出的鲜血挥得四处皆是。于如此激烈的恶斗中,他仍是沉默了两拍,突然犹豫道:“抽筋剥皮太狠了些吧……” 司徒凝香头也不回,不怀好意地笑道:“不狠不长教训!” 聂悯气也不喘,和和顺顺地笑:“别怕,有我神医在,死人也能复生了。” 梅若影浑身一抖,只觉得四肢如浸冰水,这几个人商量的抽筋剥皮的对象,究竟是司徒荣及和一众随扈,还是…… 貌似……貌似他们在打斗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向自己瞅来一眼两眼…… ******************** 司徒凝香心中生气,手上招数更是森狠凌厉,与司徒荣及双剑斗成一团。尽管司徒荣及在兵刃上占优,然司徒凝香当年独自闯荡江湖就已得了毒王的名号,这时面对着迫害自己孩儿的仇敌,如何还肯吝惜怀中千奇百怪的毒物,纷纷扬扬使了出来,一边以劲风将毒物都困在方圆四丈以内,将司徒荣及堂堂一个家主逼得狼狈万状。 慕容鸫诗识得厉害,挥手示意,顿时在这几个人身周让出一块空地。 林海如和聂悯身负医药绝学,自然不怕司徒凝香的毒药。就算颜承旧,也得了血网黑蝎中最擅毒杀之人的传授,这几个人嘴上说得可怕,脸上笑得阴险,实际上根本见不得某人被围攻欺负,打起来便形同护雏的母鸡,好似魔神降世一般——何况还是四个魔神。 对梅若影而言,这几个人都是极为重要的人,见慕容鸫诗不但不帮,反而令属下骑兵都自动退出这一区域,他担心则乱,强自提起内息,振作精神,举刃就待加入战圈。 司徒凝香早看得清楚,阴恻恻一笑,还没开口说话,梅若影身上又是一抖,犹疑着停下了脚步。 林海如恶声道:“你去看着他,别让他乱来!” 他虽没有明指“谁”去看着“谁”,但颜承旧十分自动自发地攻势暴涨,将几个已经强撑不敌的对手逼退,顺手再满天弹出一把药针。若非司徒荣及所带来的银使、铜使也擅解毒,恐怕此时已无人可以直立。 梅若影精神恍惚间,突然发现眼前一亮,一颗璀璨的光头满满地填入眼帘。 他还来不及说话,身上一暖,已经被颜承旧团团地抱入怀中,再一眨眼,已经被带了开去。 似乎因他的离开,使得在场主导着战局的三人再无顾忌。那三人师徒多年,配合早有心得,顿时更是鞭光剑影横飞,劲风呼呼直啸,飞沙走石乱作。纵使与再外围处不远那南楚乱军的自相残杀相比,也只能说各擅胜场,甚至在震慑和魄力方面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就算如此,梅若影也睁大了眼,全身戒备着,只待一发生状况就要上去支援。 颜承旧十分忧虑地看着怀中人,那容颜在奔波之后,又比日前晦暗失色,蒙上了仆仆的风尘,在绯红的长衣印衬下,更显得虚弱疲惫——然而这人却仍对自己的状况惘然不知。 他暗恨这人为何总是不知自惜,更是对自己总是狠不下心来束缚他的行动而忧愤。就连这次,也是在司徒凝香和聂悯的逼迫下才不得已限制了若影的自由。 纵使梅若影是他颜承旧和整个血网黑蝎的救命恩人,但也没有必要言听计从到这个地步。 或者是因为他太胆小懦弱,不愿意在若影脸上看见一点点对他失望的神情,那对他来说不啻于是天崩地裂般的痛苦。 因为这样包容着一切、面对着一切的梅若影是如此地吸引着他,吸引住他全部的身心。他一点也不想从这张网中挣脱,还死气巴拉一心一意地赖在四近,生怕被甩开一步。 然而这究竟是为若影好,还是在害了他。 颜承旧紧紧地自后方裹紧梅若影的全身,俯首在他耳边轻轻地偷了一吻,在若影愕然抬头看来的目光中,颜承旧安抚地一笑,在他目光不及之处点下。然后,就看着那双不沾尘灰的双眼现出茫然之色,继而渐渐无力,羽扇般长长的睫虚软地盖了下来。 在完全陷入无法视听的寂静和黑暗前,梅若影耳中还正传来司徒荣及痛彻脑髓般的嘶吼。虽然有些混乱,疲惫如潮水般汹涌地淹没上顶,然而觉得很安心。 就是有这么一种感觉,不论这个战场变成如何,在他们身边,十分的安全。 第94章 休憩之夜 一日就结束的战争,让东南两国耗时经年的战前准备显得白费,同时也为此番血杀在人们茶余饭后地谈论中添上了些许幽默讽刺的色彩。 这一战并未因其特殊而有什么好听的命名,和以地名命名的惯例一般,被称为西江之战。 四散奔逃的南楚人和莫名其妙得胜的东齐人将此战的情形传散开去。这些甚至被目睹者神化成天神降世之战的传言,又在各国人民口耳相传中演绎出无数的版本。 传闻,这一战,东齐南楚两国原本是做好了持久战争的心理准备,然而却在一日之间结束。 原本应当只是东齐南楚的对峙,却在两军交接之际落下了令地动山摇的焦雷。那雷声轰鸣,升起的黑烟遮蔽了日月光辉,而不断亮起的电光却白刺胜过艳阳。 继而自天上杀下万众燕云黑骑,如滚地乌云般覆盖了整片原野。在黑压压的骑阵之中,有一人身披着艳丽红袍,胯下棕马毛如丝锦。无人记得他的样貌,只因在凝神注视之前,心志早已为那破天而起的笛声所夺。 人们猜测他是被司徒氏和青阳宫害死的司徒若影,从地府借了阴兵附在燕云骑兵上供他驱策。有人猜测他是江湖上公认最为神秘的群竹山庄庄主,借通天能力为山庄造出奇巧物品,因被司徒氏打压生意而忍无可忍,终至爆发。 猜测纷杂,版本百出。因为那夹杂在杀阵中自天线一路驰下的惊人气势,那与周边浓郁杀气相悖的闲适姿态,与震天喊杀格格不入的飞洒笛音,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目睹耳闻者的脑中。 无法形容他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魔,悠扬的乐曲却引发了更大规模的血杀。那种强大的存在感已经夺去了一切可以形容的话语。 操控九阳教千万教众的传奇家族司徒一脉,家主司徒荣及和顶梁的司徒威霸尽灭于此役,令人深为不解的是,自称得天助的司徒族长,竟然是被几个名不见经传的黑衣人所杀。 九阳教在西江之战中用出上古奇毒,却莫名其妙对东齐军失了效力;九阳教延请神祉制作的雷火弹,在来历不明的电光雷火交响压制之下顿失声势。人们言道,司徒氏千年前曾掌管天下数百年,后又创立天下第一大教,自命为得九日之助,现在终于是气数已决。 也是这短短的一日,引起了其后数月的天下大乱。 南楚因异军突起的燕云黑骑而死伤无数,却也因北燕的网开一面,而没有遭到东齐的赶尽杀绝。南楚世子公子小白亦同时失踪,其后一直下落不明。 同是这日,南楚国都亦发生了一件惊天大事。南楚贡王当日在前往宗祠祭奠祖先、为战事祈福的途中,莫名失去踪迹。就连周围亲兵都徒然消失。当众公子赶到时,只留下整齐排列的马车,马匹也不知所踪。 有人声称,南楚贡王那日外出,同车所坐的一位神官姿容绝世,堪可与传闻中白衣教教主聂怜相媲美。也因此欲将此事与白衣教联系起来,却苦于毫无证据,一切就像凭空蒸发般连蛛丝马迹都查找不出。 自这一日,南楚大伤元气,君主与世子不在朝位,其他公子卿士只图政权夺位,人心涣散,朝廷更为分崩离析,顷刻国祸降临,陷入西秦、东齐、北燕三国围击的境地。 南楚三十万大军皆在北方参战,无力防守。东齐百年来日渐式微,倾全国之力也仅十五万人,虽然未曾经历大战损耗元气,却因亲身目睹了可夺天地般的雷电近袭而失了锐气。 西秦各部族游牧野居,长于千里奔袭,不擅长期占领。因野蛮未化,一直被南楚、东齐两国鄙夷抵制。因生活习俗与北燕相近,民间交易频繁,王室不时通婚,实属盟国。 北燕早有所图意欲吞并其余三国,暗中准备多年,又得群竹山庄财力物力支持,慕容鸫诗在西江原压制东齐南楚之战时,其王妹融翔女王慕容曦诗已亲率兵马假道西秦,千里奔袭南楚。 南楚贡王十二年夏末,国都城破,偏安于大陆南疆数百年的一代王朝就此覆灭,国土尽为西秦北燕所得。 四国分东西南北统治的局势顿被打破,自此后,东齐龟缩于东部黄河至长江之间一隅,北燕广占国土至南楚,设置省份城池,修建南北大道。因占据了西秦东齐两国的中间要道,又长于贸易,北燕尽得通商之利,以利强兵秣马,建立了天下第一强大的攻城守国之军。 因天下局势陡变,三国各自忙于安置新土,设置城池,一时间又是天下安定,此后二十年中小战虽有,大乱不生。至百年之后北燕统一三国,后人评说,北燕之势皆为融翔女王五年西江一战所造也。 此为后话,暂且带过不提。 ********************** 北燕融翔女王五年,南楚贡王十二年,夏,西江一役以北燕奇迹般地骑兵突出和得胜为终结。 自战场上退下的梅若影陷入了昏睡,颜承旧才来得及将他安置再在北燕临时搭起的帐篷中,便发现他周身一忽儿冰凉沁骨,下一刻又变得高热不止,有时甚至几乎一口气差不多就要咽了下去,只把他吓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此战已有定论,两位当世名医很快也跟了下来,只是聂悯诊断时频频摇头,林海如把脉时更是把开战时那狂暴了的颜面给冷了下来,如同冻结三尺之冻土。 梅若影这次着实是逞强了。他身体原本就虚,南楚军内与司徒荣及一战后,因激发起四年前的旧患而一直气行不顺,至今日终于压无可压,病势如山一般倒了下来。失了控制的内息在经脉间乱窜,好在因疾患发作,经脉倒给淤堵了好些,靠聂悯和林海如每一二时辰压制一下便可以制住。 他原本虽有隐疾,尚不会弄到如此地步。如此这般,是开战之前服下的药物所致。那药物虽然能够在一时之间提升精力,实际上却是拆东墙补西墙之举,清醒时还能强提一口气,可被颜承旧一拂下点了睡穴,药的副作用还有近日来劳累奔波的后果便全部呈现了出来。 司徒凝香不知就里,还以为是颜承旧学艺不精,那一拂没有点着睡穴,倒反点成了死穴,揪着颜承旧的衣襟咬牙切齿几乎说不出话来。 颜承旧早就慌了,根本顾不管司徒凝香的恶言相向,虽有聂悯和林海如在场诊疗,可认得梅若影身上穴位的仅有自己,一边杵在床旁任司徒凝香踢踢打打,一边指点着聂悯和林海如上针。 梅若影每日只觉得浑浑噩噩,不知道是梦是醒。觉得心中有一块大石方了下去,轻松了许多,然又想起似乎还有什么沉甸甸地压在心底,闷得透不过气来。 隐隐约约记得有些话要交待,不过使劲想要开口说话,连嘴角也没得动一下。 有时候被寒热交迫难受得清醒了些,浑浑噩噩中听到有人在自己身边乱转,有人在压低了声音的说话。 他挣扎着想清醒过来看是什么人,然而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像被挤轧过了,细胞液细胞核之类都融融在了一起,酸软疲惫无力可施,竟似这几年积累下来的旧疾都一同发作。饶是不适下本能地强提了好几次真气,那内息却被堵塞在经脉之间毫无动静,连让眼皮睁动些许的气力都凝聚不起来。 听着那压低了声音的人说的好像都是些什么“抽筋剥皮”、“油煎火炸”之类的内容,梅若影心底里迷迷糊糊地苦笑,抽筋剥皮也罢,油煎火炸也好,只要能让他动上一动,知道自己还没变成高位截瘫,总胜过如此生不如死地强挣了罢。 他哪里知道,周围那群纵使都是不畏鬼神的人,然而见他这样,恨不得病急乱投医,把民间偏方全拿来一用,还怎么敢说些不吉利的话来咒他。 一切起因只是因东齐七皇子刘辰庚派人下了帖子,依足东齐皇室规矩要与梅若影见面。林海如低声便一声“抽筋剥皮”说了出来,还因他养得温雅的性子,只是低声自言自语,没将“抽筋剥皮”的对象名言出来。 司徒凝香脾性激傲,不去找别人麻烦已经足够以手加额地庆幸了,何况如今摆足架子要求见面的那人正是当年害得若影如此之人。于是也一掌将那帖子震得碎裂,怒声呵斥来使:“他敢踏进一步,我将那厮油煎火炸!” 梅若影耳目闭塞,不知这些纷争,在黑暗中挣扎得力竭,终于又沉沉地昏去。 再度醒来的时候,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过去。口中麻木微苦,显是刚被灌过药水。 听到近旁有人在低低地自言自语,虽听不出是什么内容,是何人在说。但是隐约知道这人必是极关心自己之人,那声音断断续续地入脑,越发显得老来凄凉,悲戚忽如其来,梅若影拼尽全力想要睁开眼睛看看,哪知硬挣之下,被淤堵的内息走错了一口,胸中突然奇闷无比,只堵得四肢渐渐冰凉。 这股寒意直透心脾,又觉得身旁有人忙乱成一团,自己的身体沉沉浮浮,好似在云端雾里的不踏实。正觉得有趣时,两股十分温热的内息透体而入,寒热冲撞中,胸臆的乱流终于平止,他才拼着一口气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听得到说话声,都是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一些不安的低哑。内力全被压制下去,也听不到究竟是哪些人的声音。 眼前十分昏乱,耳边嗡嗡直响,有光,却不明亮,昏昏哑哑的暗色的油灯挂在梁上乱晃,外面还透入更为微弱的风灯的黄光。 面前堪称是影影绰绰了吧,正被一群人绕着,有人自后方将他严严实实地搂着。 “终于是醒过来了。”身后那人长长地吐了口气。声音低低沉沉,好像已经习惯了平声和气地说话,十分令人安心。 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认出,原来身后那人是聂悯。 眼前几个人应也慢慢清晰了,要近不近的,就像怕靠近些许喷口气都能把他吹走一般。 “有什么事么?”他还是有些摸不清状况,恍惚着问道。 “没什么,什么事都处理好了,你睡吧。”聂悯沉沉地说道,“放心,我们都在这里。” 他沉默了片刻,眯了一会儿眼,左右看看,司徒凝香,林海如,还有…… “承旧,你怎么变成夜明珠了?”他不解地问道。 颜承旧知道他刚刚醒来,神志还半昏沉着,饶是如此,十分厚的脸皮还是禁不住红了个透,十分无奈。原来他自从中了那个司徒家忘记叫做什么名字的毒之后,不但被林海如把毛发之类一律剃除,更被四师父洪炎强涂了不知什么药粉,说是除毒要除个干净,把毛根都去了净,以至于过了这么多天才长出了点点小毛刺,如雪花梨肉般嫩白的脑壳变成了青黄不接的倒霉地带,色泽可不正像青光闪烁的夜明珠? 梅若影还呆怔着想不明白什么回事,林海如已经从旁将一碗汤水递到聂悯手中,转头向他说道:“先喝完再睡!” 不论如何,醒得过来就好,林海如的狂性已经发作过去,又被若影一场病势惊得半身虚脱,现在已经不想将人抽筋剥皮了。 ****************** 夜深人静的时候,外面隐约传来风声,大概是准备下雨了。 颜承旧觉得光溜溜的头顶有些刺痒,又有些凉意。 于是将衣襟又紧了紧,将怀中熟睡的人密密实实地裹了个紧。 他下巴触在梅若影的发上,那发上带着汗湿的味道,不过浑然不觉难闻,或者可以说是根本不介意。反而担心若是若影还醒着,定会挣扎着要自去清洗——可那额上还余着高热,这回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胡来。只是,凭他对若影的服从,能震慑得住么? 梅若影身体,可比半年前在南楚相聚的那段时间冰冷得多了。那时候,好歹还能感觉到他手上的温暖。现在则只有丝丝的冰凉。额头是热的,手足却像蛇的皮肤那么没有温度。 聂悯和司徒凝香已去休息,熬了四五个日夜,才总算将病势稳定住,两老也是困顿不堪。 颜承旧不会忘记那两位老父在为梅若影擦拭身体时,每碰触一道形状各异的印记,那神色上的痛苦和难受,呼吸中的压抑和忍耐。因为他每次为他擦拭时,也是如此。 只是三年前刚开始那几次,他或是坐在若影背后,或是若影昏睡不醒,没有被发现他脸上几近扭曲的深刻情感。因为梅若影他总是在不经意之中,显出惧怕别人的同情。 后来,次数多了,他越发学会了隐藏,隐藏得就越发自然。自然到他几乎已经要忘了,这些来自于身边人的伤害是多么令人绝望,几乎要忘记他个人对刘辰庚的憎恶。 但是现在,他又忆了起来,目光触及床尾的包袱,一时有些收不回来。里面藏着一杆竹笛。据说,四年前青阳宫之役,若影便是以此笛震慑了九阳教的教众。 后来他弃笛离开,刘辰庚便一直将笛留在身边。可是那个人仍然不知道珍惜为何许,如弃敝履般丢在雪地中。 这样的东西,何必留着。反正若影不要,刘辰庚自己丢了,他凭什么要为那个白痴恶毒又愚蠢的皇子保管? 师父说他脾气好,容得人。但是可不代表他什么人都容得。他一直存着这枚笛子,原本是想着,如果若影愿意,即使要重回刘辰庚身边,他也愿意不离不弃地跟着。 可是思前想后,那个刘辰庚是如此的可恨,他无论如何不能忍受。就算若影要重回刘辰庚那种人身边——要他主动离开若影是不可能的——那他就不离不弃地从中破坏,誓要把这两人给拆散。 和若影相处久了,差点把自己对外人的那套给忘了去,他对陌生人的态度,从来可都是睚眦必报的小心眼的哪! 第95章 心魔旧障 林海如端着半盆热水走进帐子,随着他进来,盆中的药味也弥漫开来。 颜承旧早已听见他随意晃荡出的水声,起身整理好了衣物。两人相互对视片刻,又转向床上躺着的人。尽管无言,仍有不言自明的默契。站在他们两人的角度,不可能自动离开,但也不愿意让这人有分毫的为难。 林海如念想着,懊悔和忍耐,纠结和恩怨,这些事应当是身体健全安好的他一力承担,他也不会转嫁给别人。尤其以前被梅若影偷偷地逃跑,这次不可能会再错手放过。 颜承旧念想着,从来都是下定决心以此生报答解救他至亲的师父同门的性命之恩。至今一路走来,许多的风波险恶,梅若影总是一意孤行地抢了去。好像在以奔波忙碌的方式极力压抑着什么心事。 梅若影总是显得飘乎不定,纵使这一刻人的确是在你身边,而下一刻,又不知他会逃到哪个地方。 两人都知道,这是他心中还有放不下的事情。 于是在这一刻,梅若影的心魔就像是一个难以击败的敌人,即使两人联手,也不知道能否获胜。 梅若影,就这么在他并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这两个早就相互认识的男人给割城掠池出卖光了。 颜承旧向林海如颔首示意,而后交待了两句,自己走出了帐子。 已经近晨,帐外的风灯被北燕士兵一一地熄灭,林海如借着帐内吊灯的火光,可以看见他所牵念的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突然发现,那精致的眉在灯光下细细地蹙起,曲成意外柔秀的弧度,陷下的眼眶被淡淡的阴影遮盖,一对长睫又在阴影中加上了重色的线条。林海如一时间有些呆怔,忘记放下手中的脸盆。 在战场上重逢后,心中只一心一意记得要冲到他的身边,成为不可突破的护翼,虽然发现重逢后的梅若影面貌有所差异,却没有注意到是如此的,如此的,诱人…… 这也是易容么? 在战场上易容成如此绝美是用来色诱敌军?可是战场上人人都杀红了眼,比起美人来,当然是性命更重要,哪个士兵会色欲滔天不顾生死地去看他? 还有,那一身飘飘荡荡的衣服是什么?谁为他准备的?就算要上战场,怎能穿这么一套既招人攻击又不方便行动的红衣? 林海如摇摇头,将木盆搁在矮床旁边的泥地上,伸手轻轻掐了掐梅若影的脸颊。与额头的热度不一样,脸颊凉丝丝的,柔滑得就像冰凉的丝缎。 他自战场上下来后,面对的就是几近油尽灯枯的梅若影,紧绷的心情到了此刻才终于解脱了些,于是对眼前这个许久不曾见面和触摸的人,怎能不好好劫掠一番呢。 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每一下,都在默默倾诉,一切噩梦正在慢慢离去。以后,他会张开这些年翱翔得坚毅的翅翼,将他护在自己身后。随着这每一下抚触,不知不觉,越发沉迷沦陷,心跳也愈发地柔缓稳定。 以至于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发现不论怎么抚摸,仍是找不到面具的接口。就连触感,也告诉他这并不是涂抹了什么易容的药物所制造出来的。 持重沉稳的林海如感觉到自己的思绪似乎断了线。 ……不可能,变成这样吧。 ——画皮么? ——画皮也画不出这么,这么,这么……吧! ——以上是“鬼谷医圣”沐含霜,也就是林海如在好不容易终于意识到梅若影身上不同寻常变化后的第一反应。 又过了好久,他才懊恼地怅怅叹了一口气,视线移向一旁的木盆——水凉了。 其实,早就凉了。 ********************** 晨曦初起的时候,第二盆药水已经搁在一旁,冒着腾腾的白雾,雾中杂着浓重的药草气味。 林海如一遍一遍地往梅若影身上用烫手的毛巾揉搓,将药力透入肌体,激发暖热之气。在热力之下,皮肤上那些淡白的条痕、块斑被炙得赤红。 每一条每一道每一块,林海如都很熟悉,即使为这些地方上药包扎的历史仅仅不过数日,也无碍于清晰鲜明的记忆,因为实在是过于触目惊心。更何况,是烙刻于他的身上。 收拾完一切,天色已经亮了。林海如跪坐在床榻旁,为若影仔仔细细地拢好了衣襟被子。外面传来隐约人声,北燕的士兵行到附近都缓了脚步,停了说话,足见北燕武阳长公主对梅若影的重视。 帐外渐渐有招呼吃饭的声音,帐内一片静谧,实在没事可做,又不想离开出去倒水。林海如怅然地盯着水盆中漂浮的巾帕。 他很想问梅若影,有点冲动地想把他叫醒询问。 他是否还爱着他?那个曾给了他最重的伤的刘辰庚。 他又是否还在怨恨他?这个没有能及时阻止一切发生的自己。 帐外远处几棵马尾松下。 刘辰庚站在此处观望——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前来了。 为了找到这里,他不耻下问于曾到这里投递帖子的东齐通传兵。为了让北燕黑骑不打扰他的观看,他还特地请见慕容鸫诗和郑枰钧,破费了好多气力才来得到这里。 梅若影他,不,司徒若影他,他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在这里呢?他知不知道自己这带着些许焦急还有更多期盼的心情呢? 他知道自己当年曾做错良多,但是很多事情做出来,实在是身不由己。而且就是因为对他来说,司徒若影比一般人更为重要,所以才如此冲动愤恨。 可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若影他仍然活着,看上去完好无损,甚至似乎得到了什么奇特的际遇。与以前相比,不但神采飞扬,甚至还得到了北燕和群竹山庄的帮助。 纵使在战场上,是在纷乱的血肉硝烟中,仅仅只有擦马而过的短短片刻,只有那惊鸿一瞥,他深深地记下了那飞扬的红衣映衬着被易容得无可匹敌的容颜。 若影啊若影,事隔四年之后,为什么又在他面前出现? 是原谅他了吗?还是也像他的思念记忆,像他一次一次丢弃若影的笛却无法忘记若影这个人一样,也无法忘却他的好? 为什么要穿得如此鲜妍夺目,而且易容得绝美无双?将脸上那块被他亲手烫下的烙痕遮掩? 是想让他后悔吗?还是想要在他面前为自己当年所受的委屈争口气? 不用,其实什么都不用! 司徒若影,只要活着就好! 他们还可以重新开始不是吗? 王者无情?王者何必非要无情?他愿意为若影回归朝廷,愿意率兵和南楚,和当年害苦了若影的九阳教、司徒氏一战。 若影是否能感受到他的心意呢? 是的,不错!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将司徒若影的存在抹杀,将司徒若影遗留下的物品一件一件丢弃。可这是因为他以为司徒若影已经死了。 现在再度见面,他知道,上天果然没有遗弃他,机会又摆在了他的面前! 是了,当年司徒若影离开他的时候,从他身上取走了伴随他多年的那面面具,也许就是为了无法忘怀于他,要留下个他的物件以作念想。 他正这么想着,突然看见远远的那顶帐篷帘子被一人从里侧掀了开。心中有些期待,有些复杂,站在原处一动不动。也不只是想让那人发现自己的想法多一些,还是暂且避过的想法多一些。 只是从里面出来的并不是他所期待的人。而是—— ——林海如? 他怎么…… 是了,战场上遥遥见着的和司徒荣及纠缠在一起的三个人中,有一人的身形就让他十分熟悉,原来是林海如! 这个背离了自己的师弟,怎么会在这里!莫非,林海如一直和司徒若影处在一起! 瞬间,刘辰庚捏紧了自己的拳,粗实的指节被捏得咯咯作响。 胸口中的惆怅和期待被一股腾生的闷气取代,属于自己的那个人还生存于世,原来是被别人给藏了起来!害得他一直在反复的悲伤和后悔中沉浮。 这股怒气突如其来,熊熊燃烧,刘辰庚一时喘不上气,木然地站在原地,看着林海如端了一盆什么转到帐后,过了一会儿,换了一盆蒸汽腾腾的水回来。 刘辰庚并不知道梅若影如今的状况并非他所看到的“完好无损”,而是如同风中豆灯,稍有不慎,就是无法逆回的后果。 林海如在帐中为梅若影擦过药水,计算着药力已经渗入肌理,想着药汁干透后,不但药力无法继续渗透,而且还会堵着汗口,于是才出去换了一盆热水回来要为他擦洗干净。 他自沉于复杂的心事中,虽然习惯所致时时不忘警戒,但一者刘辰庚站得挺远,二者他没有抬头,所以并未发现有人在不怀好意地窥视,就又掀帘转回帐中。 帐外光线仍淡,帐内火光未断。淡青色和昏黄色的光线交杂,林海如将木盆放下,再度揭开捂在梅若影身上的被子。 青黄光中,那躯体侧卧在深陷的褥垫兽毛中,如同静静等待着什么。只见躯体的轮廓淡淡,薄削而流畅地,被深色的被褥兽毛和殷红的衣袍刻了出来。也因这身下所压着的鲜艳衣袍,将那病态的惨白衬得更加显眼。 林海如收回视线收拾心绪,也不管热水烫手,在盆里将巾帕洗得干净,然后开始从头到脚为这个正睡得沉熟的人清洁。 天光逐渐亮起,林海如循序渐进地清洗,眼看上半身前胸后背已经擦完,梅若影的呼吸也越发的匀细悠长,状况已比前几日要好得多。 为他将上衣裹了回来,可……他左右看看,这身衣服已经被汗湿得透了,也被压得褶皱纠结,摇了摇头,终于还是将那身衣服从他身下撤了出来,又拉出被子将刚清洗完的上身裹得严严实实。 可接下来…… 稳重如林海如者也不得不犹豫着停下了手。他眼神变得黯沉,巾帕的蒸汽渐渐淡去。 这几日都是两个父亲为梅若影做的清洁,衣袍也只是松松地裹着,下面不再着裤。于是现在,长衣被撤出后,一双因消瘦而显得过于修长的双腿现了出来。 这么多年来过惯了心如止水的生活,十分不习惯,刻下正逐渐激烈的心跳。收拾了杂念,定了定神,再度在仍然暖热的水中清洁了巾帕,而后覆上他的下身。 隔着半湿的布巾,手下的触感是与表象的瘦弱所不一样的质感,即使因为数日的卧床而虚软了许多,但仍然能毫不困难地分辨出这份属于习武人的结实质感。 不用说,梅若影至今生存于世,武功有所成就,不知付出了多少辛苦。 即便颜承旧一副高深莫测地样子,不愿清楚明白地透露梅若影这些年的生活,但他也能够确定,目下正日渐兴起的群竹山庄,梅若影定然是占有一席之地。然而这一席之地,又不知要付出多少的辛劳。 将侧卧着的梅若影翻了个身——因怕他生了褥疮,这几日每隔一刻就要为他翻一次身——将他摆成正躺着的位置,林海如再定了定呼吸,稳定的手轻轻拉开了那双长直如鹤的腿。 可还没等他将巾帕覆盖上去,这一看之下,林海如心底沁凉,倒抽了一口气。 只见左腿前内侧的柔嫩肌肤上,不知被什么所伤,残留下一块巴掌大的深色斑痕。那伤似乎是因为整块皮肤连着一些皮下血肉被割除剃开,都凹陷了进去,将四周雪白的肌肤牵扯出细细的条纹。 这是什么时候的伤? 记得那年,他在青阳宫为他疗伤的时候,在这个位置,是没有这样的创口的。 是谁?竟然下这样的狠手!除了刘辰庚之外,还有谁,会下这样的手? 他正凝视这块斑纹,帐外突然传来几个人对话的声音,十分不客气的声音,显然战火一触即发。 梅若影似被这阵吵闹所扰,身上轻轻地挣了一挣,舒缓的眉细细地蹙起,长睫也不安地颤动了起来。 林海如心中一惊,因为他听出外面的喧哗中,正有刘辰庚的声音! ****************** 原来帐外的刘辰庚见林海如进去许久,心中十分不安。他思来想去,还是决意要与梅若影和好如初。于是不顾和慕容鸫诗约定的“只许远观”的约定,举步向帐篷走去。 没走几步,警兆突生,刘辰庚足步停顿,错了半步,正见斜斜一枚未成熟的松果自后上方射下,在他面前划过,仅只是风声也是刺人耳目,噗的一生轻响,没入他足前的泥地中去,再也不见踪影。 不待刘辰庚说话,身后陡然凭空出现一条黑影,向他一侧的松树上窜去,紧接着便是一连串兵刃交击的声音。 刘辰庚知是暗中护卫的家臣缠上了树上那人,头也不回,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远近的北燕士兵闻声抬头看来,但是十分默契地,都不作声,也不出手阻止。也不知道是否巧合,干脆都各自打着呵欠,避开了这一片地区。若非行走的速度还算正常,真有些“作鸟兽散”的规模。 刘辰庚见状疑心大起,自己没有多带人来,而这边显然早有准备。莫非是慕容鸫诗对他图谋不轨,意欲除了他后好一举进攻东齐。再一思索更觉不对,若是对他有所图谋,这些士兵理应一拥而上才对,怎么反而走避? 莫非有什么天大的阴谋在前方等着他? 一犹豫间,身后那棵树上扑通一声巨响,脚下土地似也震了一震,一个身躯自树上打着横摔了下来。 第96章 曾经失去 颜承旧三两下将那个暗中护卫的刘氏家臣给封了穴道踢下树去,眼见着打旁边又蹿出一个黑影,想要将落下树的同伴接去,面上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一扬手,一丛细密的松针射了出去。那个黑影被这么一阻,便没有接到,眼睁睁看着同伴嘭咚一声摔落在地。 要论暗中行动,他们血网黑蝎的人怎么可能比这些人差。 看见刘辰庚停下脚步,颜承旧轻嘴里痞痞地叼着一撮松针,在那根可怜的幼小横枝上大大咧咧坐了下来,支起一腿,另一腿悠悠闲闲地晃荡着。 “七皇子好久不见!”他一只手抱着单膝,一手松松搓捻着一枚眼仁大小的松球,友好地笑了笑才道,“不过为了您的性命着想,最好不要再踏前一步。” 说着,将那松果随意往外一掷,那松果擦着刘辰庚的鬓角,带起几根发丝,又没入了泥地中。 刘辰庚惯为人上之人,纵使是一国之君的父皇,也因对他有愧而常常纵容抚慰,何曾被如此戏弄过。他双目含威,咄了一声,便有三名黑衣人从四周蹿出,齐刷刷聚到他身前立定。 而原本被颜承旧一丛松针阻截的黑衣人已经将先前吃了亏的同伴解了穴道,战回队列,正好是五人一排。 刘辰庚一身青色锦缎暗花绣,脊挺肩张,甚为英伟。颜承旧随随便便扎了一身墨绿劲装,衬着洁白的中衣,尽管是个秃瓢,可那眉目细致邪肆,风情万种,戏谑中自有风流。两人中间打横隔着一排黑衣人,相互对望,颇有眉来眼去之暗潮汹涌。 颜承旧最后无奈摇头,转而对那些行当相近的黑衣人们道:“哎!做咱这暗里来暗里去的行当的,自然应当白天穿白衣,黑夜穿黑衣——你们这大白天的穿得乌漆抹黑,是怕别人不知道你们脑筋有问题么。” 那五人面色都不是很好看,却也没有辩驳,刘辰庚终于还是不能不把这人不当一回事,冷下脸问道:“你是何人!” 颜承旧不答,一拍青光闪烁的脑袋道:“噢,差点忘了,你们天没亮就一直站在这里偷偷窥视了,自然没得功夫回去换衣服。”说完,还不忘抛了个媚笑过去。 这一笑,是自一鸿阁众位当家花魁处学得,颜承旧在这一方面天资聪颖,笑得是百媚千娇,更何况配着个夜明珠般的脑壳儿,显得更是闪亮无比。那五个人终于面色青白红黑地变化了起来,看得颜承旧贼心大悦。 刘辰庚倒是龙心大怒,不过他城府颇深,没有发作,一挥手,让那五人结阵困住这个来历不明的青头秃驴,转身又走。 颜承旧兀自在后头以着老鸨的音调叫道:“哎!那位官爷,劝你不听,终归是要后悔的。” 听得刘辰庚不知为何,心头是七窍生烟,暗道这司徒若影离开他几年,身边竟然会有这么不知礼仪廉耻为何物之人,他尚来不及继续走近帐篷,眼前一花,左右前方分别多出一条人影来。 这两人来去无声,出现如同自徒然间冒出一般,兼且落地时步伐一致,默契好得无话可说,刘辰庚干脆地停下脚步,收在袖下的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定睛看去,那两人一人着黑手持黑鞭,一人着白长剑杵地,看上去都甚为年轻,似只比他自己年长几岁。 可以看出那名黑衣男子怒气昂然。他虽然也是穿了黑色,却可见那绣工不凡,稍浅色的暗花枝蔓缠卷,非一般人家能够享有。 而白衣男子身形高挺,一身洁白飘逸的长衣只在袍角衣带上以墨绿细细地挑了几段横舒的兰草,不怒不争,喜怒难辨。 颜承旧在刘辰庚那五名家臣的包围中左穿右插,一时间没有反击,只是暗暗奸笑。他碍着小影,不敢亲自出手教训这个七皇子,却不代表不能背后使绊子。郑枰钧和他交好,一早就将刘辰庚到此处“游览”的情报告诉了他,他又转告了若影的两位父亲——呵呵,借刀杀人,也是血网黑蝎暗杀的不二法门。 ****************** 司徒凝香被司徒荣及囚禁于族内禁地数年不得外出,也因此不得与自己骨肉相逢,至今每一思及,深为引以为憾。而最为遗憾和痛恨的就是,司徒荣及将若影送去哪里不好,偏偏要送去多疑善忌的刘辰庚那里。 当时若影还未开智,迷迷糊糊地十分容易犯了忌讳。好在头两年与刘辰庚相安无事。可到了若影十六岁那年,竟然还是难逃一劫。 且不说司徒荣及这一招代罪羔羊之计着实狠毒,一环套一环,让司徒氏的内奸深藏青阳宫中。若是刘辰庚心胸宽广,能容得下物,又怎会几乎让他那孩儿丧命于地牢之中。 事后,若影是逃得无影无踪,他从林海如口中听说这些事情,气得几乎就要立即冲上青阳宫上算账。可惜当日聂悯身受重伤,足养了好久才恢复旧观,以至于至今未得行动。 这下倒好,他不去找人麻烦,那人自己颠乎颠乎地过来了。 司徒凝香嘴角绽放出一朵最为快乐愉悦的笑意,凝目注视刘辰庚,口中话语却是向着一旁的情人:“悯,你身上还有什么刀刀剑剑的么。” “没。”聂悯面无表情,司徒凝香则听出了他暗藏的愤怒——这人虽然与外人说话一向惜言如金,可对他则不然。而今日竟然只用一个字答他,明显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真可惜,砍废柴还是刀剑好使。” 刘辰庚并非无脑之人,他见眼前这两人样貌虽年轻,一举一动中自然透出一股稳如泰山般的厚重气势,并非江湖中未经世事的年轻一辈所能拥有。再者他毕竟也是前来请见于人,不得不忽略了对方口气中的不善,先礼后兵道:“敢问两位兄台能否左右各让一步,我欲前去与故人一会。” 司徒凝香不答,手腕也不见抬,五指笈张处,一蓬暗青色的针芒爆出,尽数射向刘辰庚身后五丈外左右两三丛茂密的灌木。 草木晃动中,场上形势又是一变,刘辰庚身前齐刷刷落下三道人影来。当先一人灰衣青铠,须发具白,手持丈二青缨砍刀,不是东齐三军虎将宋汗青还能是谁。左右两人一人青部短打玉簪约发,腰插判官笔,一人葱白长衣银丝束冠,肩负皮囊,内插药杵,正是诸葛长琨和糜去病。 司徒凝香乐道:“你们这群老儿,若要学那些暗卫杀手潜伏跟踪,最好还是把那些丈二砍刀给换换,否着目标太过于耀眼。” 他三人却是刚刚听说刘辰庚来到北燕露营地,生怕他遇到什么不测而匆匆忙忙赶来,一来边见到刘辰庚与这两人对峙,因形势不明而暂躲在一旁窥视。 诸葛长琨眼力独到,见这两人气势非同一般人可比,黑衣人如同黄河浮冰,凌厉刺骨,变化难测;白衣人如同陈年古井,乍一眼看去以为是死水一潭,而一旦陷入其中,则是顷刻可将人吞噬殆尽的深不见底。 显然非一般人物! 诸葛长琨于是趋前躬身道:“此处可是司徒若影所居之处?我国七皇子日前已下了拜帖,只因一直未得回音,心中挂念,前来看望。还望两位通融则个。” 他因看出司徒凝香显然正在气头不好说话,这一番言语是对着聂悯说的。 聂悯不答,长剑自侧斜上挽出一朵回云,正是西戗聂氏独门剑术破千军的起手式,言下之意便是——要从此路去,手下见真章。 糜去病越看越是心惊神驰,白衣人面目陌生,但这身沉凝古拙、隐而不发的气势,是不可刻意学得的。他在世这数十年来,也仅仅见过一人如此。那人当时还只是未及弱冠的少年…… 他暗自摇头失笑,自己作为东齐最为出类拔萃的名医,但是却始终不及那个比他年轻了十几二十年的聂悯,虽是耿耿于怀却也不得不服。以至于今时今日,仅仅凭着些许相似的气机便又怀疑起这个面貌陌生的人是那个仅有点头较轻的神医。他最终还是忍不住试探道:“鄙乃东齐岁寒三友之糜去病。日前在战场之上远观那红衣公子气色不佳,可否通融一下,让区区为公子请脉?” 他岁寒三友当日在三军对垒中闻得笛曲,又见到那种声势。纵使四年前青阳宫、九阳教一役未得亲与,也断定那红衣人必定是失踪至今的司徒若影。否则七皇子也不会如此失魂落魄般只带了数名近卫便亲自前来探望,害得他们一大早疯疯癫癫般狂奔追来。 只是,他当日诊断司徒若影身中不可解之剧毒,本来在一年前就应当毒发身亡,不知道有何奇遇,竟然能存活至今。 刘辰庚听他这么一说,胸口没由来地抽涩了一下,突然低低开口传音问道:“他,身体果真不好?” 糜去病闻言,无奈非常。何止不好! 这个皇子,处理大事是没得说的思虑周全,但是小事却糊涂。若用两口之家打比方,刘辰庚就是属于管外不管内的大丈夫,虽然能在生意上决策千里、日进斗金,却不知道每日菜价几分几厘,和哪家大娘买菜又能便宜几分几厘。 又或者是因为他从来没曾失去过什么,所以并不知道有些东西是要好好保护起来的,否则便会一去而不复还。 比如人的健康,受过重伤的人常常落下病根,在此后只要一不注意,旧患发作,往往能要了命去。 他记得当年为那少年诊断的时候,情形已经颇不乐观,甚至可说是必死无疑。而前日他在阵后所见,那人气色隐带暗青,已是久疴之态。 糜去病看了看对面的白衣人,见他没有表示,知道自己也试探不出什么来,于是退了半步来到刘辰庚近侧,将日前对司徒若影的远观所见低声道出。 他暗自侧目看去,只见刘辰庚即便不动声色,眼中却已经露出了焦急之态。 可惜糜去病内力虽然不凡,但是专精于救治病人之道,并未耗费精力时间修习传音入密,对刘辰庚的一番低语还是被聂悯听到。 聂悯眸光微凝,继而浅浅叹了一口气,道:“若影他当年之毒仍是未解,现在更是旧疾新伤缠身。如果七皇子可怜那个孩子,就不要再去给他徒添心烦,否则若有三长两短,杀你千次也是不够赔的。” 刘辰庚心旌动摇,刚才那种欣喜愉悦如同被泼了好大一盆冷水,浑身透凉。这种动摇与当年以为司徒若影背叛他时的怒火焚身不同,与司徒若影失去踪迹这几年的空虚茫然不同,是冷冰冰一片凉。原本是炎热的夏季,原本他内力深厚抗寒驱热不在话下,可顷刻之间浑身上下都是粘腻腻冷凉如冰的汗渍。 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无法忽视不管的念头—— ——为什么他所有的心绪震动,都会与那个司徒若影有关?莫非是因为愧疚?还是遗憾?还是因为什么别的东西!别的,他一时无法领悟,可是已经深深铸牢在心底的东西! 长这么大,除了母亲惨死的那一次,他还是第一次如此无措。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念头,软弱得好像回到了当年那个什么也掌握不了的童年时代。 身为人上之人的他,身为别人主宰的他,不能对任何一个人示弱。所以将自己武装得密不透风。只要心中不留破绽,就不会被他人迫害,他就始终能主宰着别人的喜怒哀乐,而不是被他人所控制。 可是,这四年的时间,他即便不对别人明说,也隐隐知道了,有一个人是他无法控制主宰的。司徒若影,并非那些三宫六院十八室,也不像他的成群妻妾。 他知道自己做错良多,所以以后会努力补偿回来,将自己所亏欠的一并补偿回来。 无措之中,阴婺的表情上终于现出一丝裂痕,刘辰庚抽出九环刀,起手展势冷声道:“我不管你们是何方妖孽,今日阻我者,杀无赦!” 司徒凝香闻言也不客气,黑鞭展抖,向最近处的宋汗青兜头罩去,另一手挥出,又是一蓬青针爆出。 宋汗青叱呵一声,两拨人马不再多做耽搁,轰轰烈烈地斗将起来。 **************** 却说这边,林海如听到外面喧哗有些时段,仍旧没有出去观看,只因见梅若影有苏醒的迹象。 果然过不多时,梅若影长睫又颤,双目迟滞地眨了几下后,猛然间大睁了开来。 林海如置外界声响如无形,俯下头去轻声道:“若影?” 梅若影呆滞地瞪着帐顶,直过了好一会儿,又轻轻地眨动几下,突然静静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息,哑声道:“该来的还是会来。” 林海如也随之叹了口气,不答。从旁侧取了一碗晾得温热的水,扶起他喂他饮下。 温热的水灌下喉咙,把因开口说话引起的干痒压了下去,也浇熄胸口烦热的闷痛。只是数日粒米未进之后,身体开始无力的打颤。若是没有林海如半抱着他喂水,只怕床褥会被他浇湿大半。 梅若影对他微微一笑表示谢意,自己撑持着要往床头靠去。 林海如见状,抿了抿唇,终于什么话也没说,在他背下又垫高了一块枕头,将他扶着半靠在床头。 第97章 相距数步 梅若影终是还在病中,这一番动弹费了好大气力,不由靠在软垫中阖目低喘了一会儿,才又睁开眼睛。 这一回,神志又清醒了许多。外面虽然传来喧嚣声,但他并不太着慌,看看正对视着自己的林海如,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别说话,你歇会儿。”林海如转头,拿起喝干了的空碗,准备出去换水。 他还没有起身,突然觉得袖子一紧,回头看去,自己的袖口被梅若影轻轻牵着。 “帮我……呃,”梅若影眼神难得地闪烁了一下,似乎是要说些什么难以启齿之事。 林海如默默地等着,只当外面越发响亮的叫骂声不存在,将碗搁回矮几上,返身梅若影身旁。 外面天光已经大亮,北燕轻骑携带的帐子颇薄,日光打在帐上,映得东边那面撑得平整的帐布光亮如璧。就在这样的光线中,他清楚地看到梅若影的脖子红了红。 “怎么?”他问。 最后好像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梅若影咬咬牙,道:“我……麻烦你,帮我找一套衣服。” 这话说起来不知多么别扭,尤其……尤其这光溜溜的触感。梅若影只恨不得钻下地去。以前给别人看病的时候,给尸体检验的时候,从来不觉得裸体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可是现在事情到了自己身上,果然……果然还是了不得。 他不知道自己昏了多少天,被多少个人给看光摸光。尤其是下半身光溜溜的被褥子贴着。 而且浑身上上下下,呃,里……里外外……都清爽干净…… 不知道帮他清理的人是谁?又或者是好几个人?不知道他们在打理身上的汗渍污垢时是否感到别扭。越想就越是尴尬,那淡淡的血色已经延上了下颌,又染到了耳根。 目光一转,正看向原本应该穿在自己身上的那身红衣,那衣服可怜巴巴的被搁在床角,虽然折得整齐,可是布料上的皱褶污渍还是清清楚楚。 林海如看他半晌,终于忍不住失笑,起身在床下找到自己从东齐那边取回的随身包袱,自其中找出一套洁净的白衣。 转头看时,梅若影正左顾右盼,状似漫不经心,他却知道这人已经是不好意思到了极点。 梅若影正突然听到林海如含笑的声音道:“你要是没有力气,就不要浪费在追逐那莫须有的苍蝇上面了吧。” “呃?” 他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被一支有力坚实的臂膀托起,然后有些凉意的衣服从身后绕了过来。那温度正合适,贴在被捂得闷热的肌肤上,清爽得让他轻轻打了一个激灵。 “冷么?”林海如问道,又将他靠上被枕,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胸口,将一股温暖的真气输了过去。另一只手仍旧十分娴熟地将下摆自他腿下拉开,而后围起。 梅若影呆呆地看着林海如的手正堂而皇之地贴在自己光溜溜的胸膛上,眨了几下眼睛,突然问道:“能不能先穿了裤子再理下摆……不,直接给我裤子,我自己穿吧。” 林海如眉毛一挑,不置可否,以行动表达了自己的反对,没有起身去找长裤,仍是继续手头的工作。经过那块巴掌大的伤处时,顿了一下手,继而又不动声色地将衣物裹紧,再把被子给他捂上。虽然是夏天,但是梅若影还正烧着,虽然这么是闷热点,但也只好委屈了。 整理完好后,他侧坐在床边,探手去试试梅若影的体温,虽然还是偏高,但已经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你现在要穿衣服,是想干什么?”他问道。 “我想出去,见见七皇子。” 林海如默然片刻,突然问道:“你腿上那块疤,是怎么回事?” 梅若影不解抬头,只见对方一双眼睛炙炙逼人,丝毫不给他避让的余地。腿上那处连自己也不愿触及的地方传来丝丝的疼痛,脸上那处早已愈合的创口也被火燎般刺热起来。 林海如突然倾前轻轻抱着他发抖的上身,道:“不要再想了。”过了片刻,直到怀中的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平定了许多,才放了开来,举手轻轻抚上了梅若影的右颊,是被那个人亲手烙下的地方。他记得这里曾有一处烙伤,深得让他至今想来也束手无策,心中有无限的无可奈何,化作平稳的语气柔声地道:“你真是狠得下心,怎么总对自己下狠手?” 知道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于是没有停顿地继续:“见个面而已,何必出去受凉。就在这里,让他自己进来。” 梅若影半靠在床头和他怀里的夹缝中,突然想起来——他两人间虽然十分熟悉,但什么时候在身体上也这么接近了?还这样的,搂搂抱抱…… 情不自禁?——不大像。自然而然?——无语。被逼无奈?——沉默。(-_-||-)啊啊啊!他什么时候做了退让,刚才为什么不严词拒绝!这种事情一旦让步,就是割地千里的惨剧了! 割“地”千里…… 怎么联想到其他地方去了……默。 “我在一旁看着。” “呃?”他愕然回神。 “放心,不会偷听。”话说到这里,林海如已经到了帐门旁,准备掀帘出去。 梅若影才想起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完备,赶紧叫住他道:“唉,裤子还没给我呢!” 林海如已将帘子掀开一缝,长赘的帘布挂在他臂上,逆着阳光转头回来,便见他被清晨的阳光镀上了一层淡淡的薄金,面目隐藏在阴影中,却可见那两眼含着浓浓的笑意。 “我们在帐外等着,要是他敢做什么事,喊一声就好。”顿了顿又道,“不会让他有掀开被子的机会的。”说完低头自帐中出了去。 林海如出去时,但见一群人斗得甚是热闹。北燕的士兵倒也有趣,原本在四周或活动或巡逻的人怕被波及,全都远远撤了开去。又并不离开,在远处指指点点地说笑观看。 聂悯和颜承旧合在一处,慢慢地拖着五个黑衣人和三个老者的行动,可以看出犹有余裕,只是不下狠手而已。 司徒凝香拉长着脸和刘辰庚游斗着,一把长鞭舞得如同腾龙,也不着急将人击败,只是如拉锯般慢慢挫着。又或许是戏弄着刘辰庚,战场不断向帐子这边推进,却又不让他靠近,明显就是要让刘辰庚看得到吃不到。 堂堂一国皇子挨到此时,发髻凌乱衣衫开裂,已经狼狈不堪。可是仍然以攻对攻,虎目中射出决然的精光,不为这些阻挠所动,誓要突破重重阻碍得与帐中人一见。 “大家停手吧。”林海如和声说道。 没人理他,都打得正欢。 “若影他醒了。”他淡淡地又道。 这一次,司徒凝香与刘辰庚默契十足一般,全都转了守势,各退一步齐齐转了头问道:“醒了?” 两人的问话一样,语气却不一样。 司徒凝香惊喜交集,刘辰庚不知梅若影昏睡了多久,短短两个字中充满着疑惑。 聂悯和颜承旧那边则是攻势陡然暴胀,岁寒三友和五名家臣只觉压力剧增,不得不推到数丈开外,气喘吁吁地紧紧盯着显得气定神闲的两人。 短短五个字,非常迅速、有效地阻止了十二人的恶斗。 “他想见见你。”又是十分平静的五个字说出,目光指向刘辰庚。 这一回,场上马上有人炸开了。 “不可能!”司徒凝香当先说道。 聂悯有些疑惑地看向林海如,问道:“他自己要求的?” 林海如确定地颔首。 颜承旧干脆收起武器,转身走向帐篷。林海如看得清楚,刚听到这事情时,他几乎没抓稳自己的武器。 东齐那边的人还想趁隙反攻,刘辰庚突然喝道:“全都给我住手!” 林海如看看他,见他神情中浮现出缕缕欣慰和思念,不置一词,转身随在颜承旧身后进了帐。 司徒凝香摇头低声道:“不可能,不会的……受了这样的对待,怎么可能还想见他!” 聂悯弃了那众敌手,走了过来,站在他身旁看向那处帐子低声道:“要怎么样,终究是这孩子的选择。依他那性子,也不知道这次见面是要决断还是要复合呢。再说,就算真的合了也不用担心,咱们大不了委屈着些,还能慢慢地在他身上耗回当年的债来。” 林海如和刘辰庚一前一后走进帐篷的时候,正见颜承旧从一个包袱中抽出一杆笛子啪地放到床边矮几上,梅若影有些怔忡地看着那笛子。 两人大概已经说了几句话,颜承旧以着杀人的气势回转头来时,双目却是微红,面露倔强,竟然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也不搭理谁,更连眼尾余光都没有扫到刘辰庚身上,便与他擦肩而过。 林海如蹙眉看向梅若影,正见他也抬头看来,虽因数日的卧床而难掩倦怠,然而神情中的恬淡适意也是自然而发。只是其中却又有些复杂和悲伤,是他出帐前所没见到的。 ……为了什么呢?刚清醒就发现旧情之人近在帐外,没有表现出一点惊慌失措。可现在,却又如此复杂和凄然,既然已经不是为了刘辰庚,那又是为了哪般?。 见梅若影已经收起了一瞬间的怔然,将目光移到刘辰庚身上。林海如也跟着颜承旧走出。 跟出外面,司徒凝香和聂悯也已经到了帐子近旁,两人口动声无,正在传音入密商量些什么事情。颜承旧头也不回走到一棵树旁,重重一捶,那颗可怜的碗口大的树木啪的一声便断折了。 他浑身上下杀气惊人,惹得东齐那众刚与他恶斗过的人心中打抖,不由又往旁边退开了两步。甚至还有本在鼠洞中沉眠的老鼠,也因被吓得傻了,忘了鼠洞多口,慌不择路地打他脚边的出口蹿出,拖家带口一溜烟奔逃开去。 林海如轻轻摇了摇头,心道这人是真的心地不坏,又摆明了是为若影好,于是走到他身后道:“他没穿裤子……” “什么!”颜承旧惊得几乎跳了起来,一点也没有往日表现出的那种邪恶奸狡的形象,马上就又要闯进帐子中去。 林海如一把拉着他道:“他向来严谨守礼,对亲近的人自是例外。刘辰庚虽然也曾亲近于他,但现在已久未相逢。如果他着装不整,定会全神戒备刘辰庚的靠近,你也不用担心什么‘床头吵架床尾合’的事情了。” “呃?”这回轮到颜承旧愕然。 “况且只有让刘辰庚亲自见到他,才会知道自己当年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情。否则他总也以为这些亏欠都是他可以补偿得回来的。” 颜承旧低头思索,慢慢收了身上杀气,低声道:“这也似乎有点道理。” 林海如叹了口长气,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做人不能太冲动,尤其对着若影,别让他为你担心。这话我也只对你说一次——不言而达己身之目的,不战而阻敌手之言行,此方为战术之最高也。” ***************** 刘辰庚立在帐门边,隔着那张临时搭就的矮床还有数步的距离,怔然看着在穿透了帐子愈见强烈的光线中显得苍白和虚弱的人。 那个人安安静静靠坐在床褥深处,定定地凝视着自己,像是要将这一刻永远铭记于心那般的专注。不论是否易容,那人此刻美得像是晨曦中的露珠,好像随时会随着日头的升起而消失,却也因这摇摇欲坠和淡漠出尘而越发惹人爱怜。刘辰庚胸口一阵窒息,原本有许多话要诉说,然而现在一句也想不起来。 只想要马上将他拥抱入怀,温暖这样苍白无力的身子。原来,当年那个健康活泼的人,已经……竟然会虚弱至此。然而以后,他不会再让他受到委屈,他一定会将他保护得密不透,不让任何一个人去伤害他。 他沉沉地喘了几口气,目光一落,正落在床旁矮几上。不由难以置信地微微张了口,喘息愈急,他终于压抑不下胸中的激动,唤了一声:“小影!” 若影抬头看他的目光是如此的直接,那一杆他丢弃已久也寻找已久的竹笛,竟会在若影的手里。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以为永远失去的人现在正在面前。 梅若影听他这么一唤,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淡然的笑容,道:“我本以为你会放不下,看来是多虑了。”转头看向矮几,只见那杆笛子上光滑润泽,是长久被人抚摸才留下的紧实细致的光泽,他又道,“其实这些东西既不能挽回什么,留着又有何用?早丢早好。” 刘辰庚刚要上前将他抱住,听他这么说,一时没能理解其中意思,只是本能地一僵,双足如同被打了钉一般,死死地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梅若影看着刘辰庚,也觉得好像没什么话好说的,想来想去,也没有再开口。刘辰庚慢慢地体味到那话语中的距离,倒吸一口凉气,冲上前就要抓住他问个清楚。却见他极其防备地往床里退了一退,脸上满是阻止和抗拒的意思。 这样的见面,与他想象中不一样。 怎么会如此! 胸口蓦然腾起困惑,是这四年里任何一刻都没曾体验过的。就算隐隐觉得梅若影已经死亡的时候,也只是恐惧,而不会如此地茫然无措。 刘辰庚停下了脚步,攫紧了双拳,定了几口呼吸,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小影,你可是还恼着我?” 梅若影低低地看着地上,自帘帐的缝隙穿过的日光十分明亮,如同他此刻的心胸。刘辰庚在他面前停下,两人的距离不过数步,却不可能再靠近了,因为在很久以前,两人已联手将这段旧情埋葬。 第98章 以爱为名 “不恼了。”梅若影答道。脸上恢复了平静,然而身体仍然保持着戒备的姿态。就像被划伤了树皮的树木一样,只要仍然存活,这伤痕就会成为历史,生命仍然继续,他会更加地成熟。 刘辰庚不知梅若影心中所想,听他这么答,吐了口气,脸上的神色放得柔缓,轻声道:“我来接你了,走吧。” “走?”如果是童话中的那个,男男相恋的故事,久别重逢时听到这句话,定会十分感动。 刘辰庚情不自禁地又上前了一步。 不料梅若影突然之间脸色就是一白,扯了扯被子,又向床里缩去。他这一退,终是退无可退,却也因为这一个位置,恰好坐到了一件坚硬的长物。 蹭了蹭,才明白深藏在褥下的是什么东西,梅若影嘴角僵硬地抽了抽,终究没有明示出来,有些气喘地对刘辰庚道:“呃……可否请你,稍退个半步?” 帐外的颜承旧听到这里,再也无法忍耐,面色铁青地想要冲进去,却被林海如一旁扯着,道:“别急。” 看看左右,北燕的士兵固是躲得很远,东齐的几个人也在数丈外围成一圈,怒目横瞪地看着他们。 颜承旧兀自愤怒道:“那禽兽,那禽兽大概已经到床前了!再不进去,再不进去……” 聂悯和司徒凝香也正站在帐外两步左右,面上虽若无其事,实际偷听得正是紧张,也回过头来看向一拉一扯的林颜两人。 “床里放了长剑,”林海如低声道,“真退到无可后退的地步,他会发觉的。再说,若影若愿意让他靠近,我们自然不好当面阻止。可他若不愿意,一把长剑足以阻他片刻,我们到时再进去。” “剑?”司徒凝香闻言,若有所思地看向林海如,果然他腰间长鞭依旧在,背后长剑却不知所踪。 林海如笑笑:“刚才陪若影过夜时解了下来,忘记带出了。” 聂悯无言地继续聆听帐中进展,没有提醒大家这个徒儿记忆本就是无人可比。 因数丈处东齐家臣又在嗡嗡地低声谈论,似在打点精神讨论如何围攻,而颜承旧他们一致压低了声响,帐外的这一丁点儿番骚动便显得十分隐蔽。且不说梅若影身体初愈,内力未复,就连刘辰庚没有察觉到。 “那我们何时回去?”刘辰庚见到对方如此强烈的抗拒,心情顿时一落,微不可查地皱眉,有些疑惑地问道。 梅若影摇摇头,坚定而且平稳。 刘辰庚终于了解到,这是在彻彻底底地拒绝他,就算还怀着希望,也终是难以忍耐地微微摇晃,只觉得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 梅若影侧目看他,缓缓地吐出四个字来:“何必回去。” 刘辰庚生生握住了拳,阻止一股突如其来的惧意,紧紧地逼迫地盯着,胸膛开始剧烈的起伏,越来越快。 他越来越弄不明白,眼前这人究竟是不是他想念中的司徒若影?这个人有着他所不熟悉的容貌,而就连神态、心智,都已经与他所熟悉的那个司徒若影所不一样。 梅若影淡淡地回视着他,一语不发。 半晌,刘辰庚终于平定了不稳的呼吸,深吸了一口气,道:“三宫六院十八室,我已全都遣散了。” “是么?”梅若影答道,神色却仍没什么变化。 “和我一起回去吧。你是司徒家的人还是什么人,我已经不在乎。” 也许,在外面久了才发生这样的变化。如果回到他的身边,小影应当还会变回原来那个听话、温顺的小影。 梅若影并没有思索,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们早就断绝来往了不是吗?” 刘辰庚有些不能理解他的反应,是在欲擒故纵?还是在欲迎还拒? “难道你就要这样子埋怨我一辈子,然后分离一辈子?”他问道,没将心中的动摇表露。 然而梅若影终究还是决定要将话都坦白吐露,于是十分肯定地回答:“于我而言,比起被圈养在一个狭小的世界中,也许还是现在这种来往不定的生活更安逸些。” “那我陪你!”刘辰庚只觉一时冲动,一下子就如此回答。 “还是,不必了……” 梅若影和刘辰庚在里面的对答不温不火,外面的人听得那叫一个着急。按这样的速度,恐怕佛跳墙都熬成膏汤了他们还没谈到点子上。 司徒凝香在帐外数步,还要装着若无其事地偷听,以便不引起东齐诸将的反弹。他听到这里,收了耳力,正想抱怨两句,聂悯扯了扯他衣袖,眼神示意,他一回神,才发觉已经谈到了实质性的问题。 只听刘辰庚道:“我承认那时是我的错。小影,人生在世,孰能无错。当日我们毕竟曾有那样的时光,为什么不放宽了心,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一个机会?回到从前,我们重新开始。”他的声音已经有些急促起伏,不复先前的平稳和缓。 又听梅若影隔了片刻说道:“以当日之情谊,你尚能下得狠手。现在我们已经有了隔阂,又不知将来再发生同样事情时,你会如何处理。” 帐外人只听他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已经是百折不可回的气势。聂悯虽不及司徒凝香将心绪好恶放在脸上,但原本也忧心这个孩儿犯傻要回去跟这个冷血之人。如今一听,终于暗松一口气。 “刘辰庚,你能把青阳宫、东齐大军都管理得井井有条,是一个很称职的皇子。但是人非完人,孰能无过,你并不是一个可以全心相托的情人。也许,皇宫内的三千佳丽会更适合于你。” “我……”刘辰庚只觉有些许无所适从,记忆中的小影很少会与他针锋相对地说话。 “小影,两人厮守,终要相互谅解,我也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你要想想,当我得知你是奸细时,有多么心寒和痛苦。如果是别的人肯定逃不过被杀的结局。只有对于你我始终下不了手。因为我已经将你当成极为重要的存在。” 他说得诚挚,却不知帐外有几人为他的莽然无知而听得郁闷之极。 梅若影陡然之间听到如此表白,张口欲语,然而心底抽搐了几下,终于作罢。因为刘辰庚是真的很认真地说出这一番话来。 是了,刘辰庚与他不一样,自小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中,父母尚能相残,兄弟亦能厮杀,身边的人再亲近,对他而言,也许不过是可爱的玩具而已。就像一个拥有许多玩具的孩子,毁掉一个玩具,还会有其他很多很多的玩具,就算有些伤心,但也是会很快就给忘记了。也许这个人从来就不知道当如何去珍惜一个很重要的人,也……没有人来教他。 梅若影侧头看向矮几上的笛子,他认得的,曾经在数年前,斜阳下,雪地里,松林中,两人一同用过的笛子。听颜承旧所说,已经被这个人所丢弃。 刘辰庚见他看向那杆笛子,往事浮上心头,心中一软:“小影,你比其他人来的重要!你忘了么,即使在讯问你的时候,我也会让人为你上药治伤。我再不会怀疑,再不会亏待你。我一定会弥补一切的,所以不要再这么想不开了。别忘了,退一步,便是海阔天空。” 这一回,帐外偷听着的几个人也开始或抽搐或痉挛,或哭笑不得或难以置信。被气糊涂了的抢过鞭子就要进去抽人,神志清醒的赶紧将那秃头拉住。 梅若影没有抬头,仍是怔忡地看着那有些陈旧的笛子,上面被抚摸得光滑润泽,好像是苍黄的软玉脂光润泽。 “退一步,便是海阔天空……”他重复着刘辰庚的话。 “如果说,我也很爱你……”梅若影的声音突然清晰了,刘辰庚心中就是一喜。 可这话刚说到半截,帐外突然传来砰咚一下重物跌倒的声音,梅若影蹙了蹙眉,也没有停下来,续道:“如果我们是这么地相恋,那你是否愿意被我关到地牢里去,然后被抽数日数夜,再烙上几天几夜,再……”说到这处,声音嘎然而止,梅若影脸上泛起不忍的神色,半晌又自嘲地笑笑,才道,“既然是因为我们彼此相爱,所以你也愿意的,对么?” 帐外,隐约有人轻手轻脚爬起来的声音,然后又传来被压抑着的细细笑声,很快就变成闷闷的喘气声,似乎被别人给强行捂住了嘴。 无奈地暗自叹气——原来偷听的还不止一个人。心中又是一暖,退一步的确是海阔天空,所以他现在拥有着这么关心他的家人和……朋友。他们也正在担心着自己,所以才这么,光明正大地偷听吧。 看向刘辰庚,他面上正轻微地扭曲着,是痛苦?还是恼怒?相信没有多少个人敢这样正面地顶撞他。然而梅若影深知自己不是个好人,自己有时候也会非常非常地无情。 “其实你并没有做错,处于你这个位置,谨慎点是对更多人的负责。只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之间毕竟因此有了隔阂。就算再回到一起,也会为往事所困,这样的生活不幸福不快乐,你又何必一定要回到过去。” 刘辰庚只觉心中渐渐茫然,这样的人是他以前从未接触过的,并不在乎他的感受,也不在乎他的示好,似乎他说什么对方都听不进去,让他感到无力而焦急。 “为什么,不能忘记一切,不愿意重新开始?”这一刻,竟然让他觉得如此无法把握命运。 梅若影淡淡地看着因为疑惑而不自觉扭曲了面容的刘辰庚,放缓了声音问道:“为什么你还会觉得可以回到从前呢?” 刘辰庚面上浮现困顿之色,如同在挣扎着的困兽。 “以前也有这样的情形吗?” “……曾经,有过。”刘辰庚不确定地道,“是宫中一个家臣。我也曾误会他通敌。” “后来呢?”梅若影不欲他继续说下去,因为大致能想象得出,被他怀疑上的人会遭遇到什么样的对待。 “后来平反,他后代仍然誓死效力。” 梅若影摇头失笑,……看来那人还是被大刑伺候死了,而他现在仍活得自在,果然是非同一般人的厚待。这笑意是发自内心的无可奈何,像对一个天真无知的孩子。这孩子拿着对待下属臣子的方式来对待理应平等相处的情人。 笑毕,他平静地仰视着刘辰庚,说道:“在离开青阳宫时,陈叔曾经挽留过我。他跟我说了你母亲的事。” 刘辰庚的面容明显地一窒,而后因忆起少年时的家变而变得苍白。 “你父亲之所以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大概也是因为你所说的那种爱,他当时大概也因此而痛苦心寒。然而你母亲呢?谁来为她痛苦心寒? “王家的爱,像是施舍给别人的高高在上的这种爱情,一旦觉得稍不如意,就会收回。但是刘辰庚,你要知道,不是只有你才有心有感觉,也不是人人都企盼施舍。没有人会因为情爱而跟任何人领取俸禄,靠此生活,所以情人不是臣子也不是奴隶。” 梅若影不是一个爱讲话的人,然而到了今日,很多话不能不说个清楚,就算是为他们两个作个完全的了断。 这样的他让刘辰庚觉得越发绝望,那种自身体内部发出来的寒冷,比以往任何一场生死血战更让他惧怕。这种惧怕并非来自父皇的绝情又或是母妃在他面前的死亡,而是来自于梅若影有礼却疏离的口气。有一种以往被掩埋在不为人知角落的幼芽刚刚开始萌发,然而滋养它的阳光,却在偏移直至消失。 “不……”刘辰庚干涩地,痛苦地,只能勉强挤出一个字。他想起来了,那段地狱般的时间。那段地狱般的幼年旧事。 “刘辰庚,你有没有想过,你能伤害别人,为什么别人就不能离开你呢?” 梅若影说得不再客气和隐讳,因为眼前的男人有能力保护自己却没能力保护别人,这个男人于他来说只是过去的一个匆匆过客。 而这一次,刘辰庚清晰地想起,他母亲原本美丽的面容上被割出的淋漓血肉。画面不断闪现,阴暗的,血腥的,寒冷的,种种往事纷至沓来。直至,四年前的地牢……鼻尖似乎又闻到了焦香烤熟的肉味,手中,似握着一柄烙铁。 在那里,他亲手将面前这人的脸上烙下了一块掌大的印记,亲手碎折了这个人全身的经脉! 他努力地平复着翻腾的气血。然而无论如何也平止不下,上一刻明媚灿烂的阳光,这一刻变成焚烧天地的炼火。 梅若影看着这样的刘辰庚,唏嘘慨叹。 从小封闭在固定的环境中,在奴仆妻妾面前高高在上动辄要人性命,在父母兄弟面前却时刻小心翼翼,刘辰庚的确懂得驾驭群臣,懂得霸道,甚至王道,但是他,并不懂爱——至少不知道如何平等地将爱分享给别人。 不知这样是否很残忍,在这个人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的时候,他就已经放开双手了。然而,如果没有失去,人又怎会成熟? 他自己不也是这么过来的?现在不也好好地活着么。 刘辰庚最终不能抑止茫然无措的动摇,眼角发红地冲前两步,终于还是到了床前。 “感情面前,没人是帝王。你可以抛弃,又凭什么要求别人重回?我们之间早已结束,过去就是过去,以后各自为道吧。”梅若影毫无惧色,仰首面对着近在咫尺的人,下了断语。 “为什么!我愿意用一切来弥补,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跟我走!”刘辰庚伸出双手,要揪住梅若影的衣襟。 那一双青筋暴突的强硬之手五指笈张,在眼前变得越来越大。转眼之间,数个念头在脑中飞杂丛生。然而,最终,梅若影没有动,让他将自己的衣襟紧紧地揪住。 第99章 黄连之苦 外面的人看不到帐内的情形,只觉得帐中两人的对话已进入短兵相接,愈发紧张难耐。 颜承旧不安地扭动一下,便极为忿忿不平,低声抱怨:“口口声声要把人带走,他难道忘了若影的毒?他能负责?” 就在此时,聂悯脸色一变,一声“不好”道出之后,拔剑在手,一剑将那帐子上划出个人大的洞来。围在数丈外等候的岁寒三老和东齐家臣以为他四人要加害自家皇子,赶紧也自另一边的帐门冲进。 “若影!” “儿子!” “殿下!” 甫一进入,两拨人发出三种不同的叫唤,却又蓦然停住。 但见靠卧床上的青年正持着一柄清光湛湛的长剑格着刘辰庚,胸口急促起伏着,刘辰庚脸上青白相交,瞬间数变。 岁寒三老只见床上一人持着一柄清光湛湛的长剑指着刘辰庚的咽喉。那人显然是拿惯了武器,又或是惯于自卫的高手,即便显得面无血色,持剑的手依旧稳稳当当。这人——是当年那个司徒若影吗? 刘辰庚正以着十分疑惑的目光看着指着自己的长剑,他认得这是林海如的剑。良久,淡淡道:“你当真这么恨我?” “无关情爱,何来怨恨。”他持剑稳稳隔开两人的距离,不欲多说,因为无话可说。 数种人数种心思,一帐沉默 半晌,刘辰庚突然笑了起来,低沉嗜血的笑声在帐中回荡。他退了一步离开长剑控制的范围,再退一步回到己方阵营中。 笑声停止时,他已恢复了常态。他要得到的东西,如果笼络不回,那么总也能抢得来,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阴婺的双目扫视着对方众人,在林海如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又落回梅若影身上。 梅若影毫不避让地回视,将长剑放落身侧 司徒凝香见他笑得开心,心中不屑,越是要赞赏自己孩子,于是欣然道:“好马不吃回头草,不愧是我儿子,这种无耻之徒,让他自己一边凉快去吧!” 这一声说完,引得对方那边喝骂纷纷。 刘辰庚不怒反笑,深深地凝视了梅若影最后一眼,转向林海如道:“那可是你的剑?” 林海如手按鞭柄,全神戒备着刘辰庚的突然发难,脸上神色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 “好!真是一个好师弟!”语毕,刘辰庚仰天打个哈哈,转身排众离开。 见东齐诸人都随之而去,聂悯一直紧蹙的眉放了开,见梅若影正慢悠悠拂着身侧的出鞘长剑,问道:“刚才你被他咬了?” “什么?”颜承旧首先沉不住气 梅若影有些入神地看着帐篷顶,过了一会儿才又点点头,然后叹了口气,挪挪身子躺下了。 真是一个惊天巨雷!颜承旧只觉得自己简直受不了这个强烈的打击。 他,他自己当日费了多少年的等待,花了多少心机,才终于在那个溪边月夜下“小小”地啃了若影一口。 简直要站不稳了,有着万里追魂之名的杀手晃晃荡荡地扶住旁边的林海如,这才发现,这个面上冷冰冰无表情的人,肩膀也紧紧地绷着,好似随时可能冲出去狂砍人一百遍啊一百遍…… 颜承旧苦忍了又忍,原是不想添乱,但终是忍无可忍,估摸着已经无需再忍,于是放开林海如,转了身追出去,见那众人还没走远,便大喊道:“七殿下!还请等等!” 这几个字喊得响亮,也顺利地让前后诸人都听得清楚,两个长辈还在奇怪这孩子要出去说什么,刘辰庚也已经停下脚步,回身看来。 刘辰庚见是一短毛初长的光头男子嚷嚷着追了出,便凝下脸来看他有何话可说。 颜承旧两步追到他面前,状似十分抱憾:“七皇子殿下,刚才实在太过匆忙,不及跟您道谢。” 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张银票道:“我家若影曾说过,当年自青阳宫出来原是身无分文,幸得殿下资助黄金面具一枚,让他得以为盘缠。在下是做生意的,深明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道理,这一千两银子银票算是连本带息,在下就代我家若影还给殿下了!” 他毕恭毕敬地递上银票,猛然间,似乎觉得气氛不对,抬头看向对方。 刘辰庚脸色瞬息数变,白青交错,已经来不及掩饰,突然身体一晃,箭射般狂喷出一口鲜血。 颜承旧是何许人也,纵使事发突然,慌忙中往旁边一避,没有沾到一点血星子。还焦急关切道:“七殿下!七殿下您怎么了!” 糜去病赶紧扶住刘辰庚,却被一袖震开。 刘辰庚低喘了几口,平抑下混乱的气脉,问道:“你说那面具……” “已被我家若影剪成碎金了,我家若影拿它来当盘缠,着实买了不少东西……”颜承旧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面露担忧地道,“殿下,殿下您怎么了?您脸色十分不好!” *********************** 等他回到帐中时,帐外还有数名北燕士兵在补着刚被破坏的帐子,动作十分迅速。 帐中几人早给梅若影灌了药,又让他睡了去。聂悯正坐在一边诊脉。 聂悯说是耗了心神,还需好好调养,于是起身取了一些药瓶重新配药。 林海如倒是有些另眼相看地直直看着他,低声问道:“回魂了?” “什么回魂?” 林海如笑笑不答,若非今日这一茬,他都几乎忘记,这个在梅若影面前如同宠物般乖巧的“夜明珠”当年也曾是调戏过他的杀手呢。 司徒凝香也低声问道:“想不到你也挺狠的,洪土教的?说个谎都能把人气吐血。” 颜承旧对于这位未来的家公大人十分敬畏,搔搔有些扎手的脑袋,惭愧道:“其实,我没说谎……第一次和若影正面接触的时候,他那面具已经剪了四分之一。其余的四分之三,都用在筹建群竹山庄上了,果然是买了不少桌椅。” “筹建?群竹山庄?”司徒凝香讶道,继而阴恻恻地笑,“看来还有很多事情你没有和我们说明白呢!” 他是看得出来,群竹山庄与自己孩儿的关系大不寻常,但是不寻常到了“筹建”的地步,就有待斟酌了。 “哪里哪里,不敢不敢。”颜承旧冷汗了一把,“但有垂询,莫敢不从。” 司徒凝香还待说话,蓦然间身上冷冷一颤,如被冰水过身一般,回头看去,聂悯正不悦地扫了过来。 “如果实在闲着无事,出去拔拔草,吹吹风,别在此处扰人休息。”冷冰冰碜人的目光。 冷风吹过…… 莫道是,天凉好个秋…… 林海如出帐前,若有所思地凝眸看向梅若影,床上人睡得沉熟,安安静静地对一切若无所觉。 但是,仍然觉得有些什么不祥的苗头正在冒起。 他压下心中一丝丝的异样之感,还是走了出去。 帐外一人长身而立,见他出来,躬身请礼,继而稍退了半步,是示意他“有话别处相告”之意。那人面目年轻俊朗,正是随他多年的书童廖毅。 日前西江原一战后,已派他率众追捕潜逃的司徒族人去了,却不知这次有何要事,让他直接前来相商? 廖毅正要回身引林海如离开,蓦然却见一个头光眉秃的男子跟在林海如身后从帐子中走了出来。年轻人愕然一下,突然觉得这个男子甚是面熟,不知道曾在哪里见过,这稍微诧异的一瞥令林海如起了疑心,问道:“小六?” 廖毅仔细一想,哑然不语。 说起来,他虽然曾在南楚宁城一泓阁见过颜承旧一面,但好在他认识的人中,也根本没有患了白癜风和癞痢子的人,便就没有人得出来。的“没事,是我没睡清醒,还犯迷糊。”廖毅一边说着,一边引着林海如来到一处避人的角落,他修为有限,尚不能传音入耳,凑到临海如耳边低声道,“教里兄弟们在捉拿孙玉乾之时,顺便逮到了两个胡言乱语之人,我已经将他们另行囚禁。” “胡言乱语?” 廖毅脸现为难之色:“是关于司徒若影的……那些话却不好说,公子随我一去就知。且那两人似身染恶疾,皮肤上出现红斑,瘙痒不止,脓肿不堪。我也没敢再让旁人接近。” 林海如回首看看外面,各人又都回到了各自的岗位,没有注意这边。拍拍廖毅的肩膀道:“走。” ********************** 后来的事情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两个长辈怕那刘辰庚半途改了主意又转回头来硬抢,也烦心那少不了也是一场好闹的,于是商量着打算暗里将个病号护送到了最靠近此处的一个北燕小镇。 慕容鸫诗人虽粗豪,心思也细,早已安排了最上好的马和车,这一行路上倒是没受什么颠簸,而她则率兵南奔支援融翔女皇而去。 所以,当梅若影终于因为睡得太久无法再睡而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在马车上摇晃,而是躺在一间茅草铺顶的矮屋中。 屋里光线很足,让他一时有些迷糊。身旁忽然有什么东西动了动,猛然间脖子上十分地痒,刮得他浑身一个寒颤就要弹坐而起。然而终究是仍然虚软,勉强动弹了一下,就又倒了回去。 于是又变成莽莽然看着茅草天顶的姿势,想不起为何如此疲惫时,近在咫尺的枕畔突然传来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 那声音模模糊糊,大概叫的应该是他的名字。 梅若影略略转了目光,才发现自己身侧原来还贴身睡着一个大男人颜承旧?怎么又与他睡了一处?这里的“装潢”,可不是一泓阁的风格吧。 大概是因为枕靠太小,颜承旧只能往下缩了半截睡着。梅若影恍然大悟,刚才脖颈那阵奇痒,应该就是他头上那刚刚冒芽数日的毛刺所致了颜承旧难得睡得这么熟,被他刚才一阵挣坐惊起,揉着眼半撑着坐了起来,由于憋屈地缩在床铺的一个小角落里,半边脸上都是衣服被褥的褶皱印记这人大概是累得实了,难得把脑袋也睡得糊涂进去,习惯性地低头看看身旁躺着的人,反手伸出床外要取过汗巾为他抹汗,不料想对上的是一双已经大睁的漆黑眼睛,直愣愣对视了半盏茶的时间,他才狂喜着把那条已经僵在半空半天的可怜汗巾狠狠一甩而出,双手齐抓上梅若影的肩膀:“你,你可醒了!” 可还没等梅若影答话,颜承旧似乎还没真醒,突然间神情暧昧地俯下身子,一口咬上了他的双唇。 梅若影只觉得被这轻轻一触将一口气被堵在胸口,越过颜承旧的脑袋,恨恨瞪着屋顶垂下的一两根麦秸——这都是怎么了?变天了?怎么人人逮着机会都要摸他一两下,啃他一两口? 还来不及挣,颜承旧又已经起了身,脸上竟然还有着些许的不满意,嘟哝着道:“若影,没人告诉你么?这时候应该要闭眼,闭眼!”的一边将手插入他的颈下,托起他的后脑,另一手轻轻盖起他惊愕的双目:“你这么看着我还怎么好意思继续下去?” 梅若影倒吸一口气,直想吼了出来:“你睡糊涂了么!一大早就做这种事,还敢说不好意思?”可惜没等他把话说出,颜承旧又已经俯下身子,就着吸气的微张的双唇,长驱直入。 双眼中尽是黑暗,口中被什么搅入的感觉十分鲜明,梅若影真的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脑袋中炸开了。渐渐地握紧双拳,绷紧了身体。 直到怀里的身体发出轻微的颤栗,有些失了神的颜承旧才猛然一惊,清醒了过来。怀里轻盈微凉的充实感告诉他,这并不是往常那些瞬间消逝的春秋大梦,而是真实。而这个暧昧的姿势,适才那个让他迷醉得几乎要完全失控的深吻。 这刻的心情十分复杂,有想要昭告天下的喜悦,然而更多的是害怕,不敢揭开蒙着若影双眼的手,不敢面对他。 他甚至能感到自己身上某一部分由于刚才半梦半醒中的激动而正在起了一些十分尴尬的变化。 然而若影在发抖,在,害怕? 他犹豫再三,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孙子过,终于还是移开了覆在那双目上手。便见梅若影紧闭着双目,长睫轻轻颤动,脸上一片苍白。 “我……”适才的热情如火,瞬间便是熄灭成灰,颜承旧抖着唇,吐了一个字,觉得没法再说下去,突然间一翻身从被中出了去。可还没来得及奔出去,身上一紧,衣角被一只手抓了住。 “你……”他低头看着,这里没有别人,抓住他的自然不可能是其他的人。 梅若影也已经睁开了眼,看着自己紧紧握着对方衣角的手,他想干什么呢?留他下来?然后?然后又能怎么样只是颜承旧刚才的声音涩得,让他无法放心得下。 握了又松,终于还是松了开来,手臂收回被中,转而望向上方,带着些许倦意:“没什么的,只是因为饿得慌了,打颤。” 颜承旧已经整顿好情绪,十分利落地答道:“我去煮些东西来。”说完立刻豪情万丈地大步跨了出去,可还没听他走出几步,突然听得哐啷啷一阵响,然后,从轻风拂起的布帘缝隙中,看到檐下阴处晒的桑叶撒落一地,扁平宽大的簸箕着地滚了两圈,骨碌碌地慢慢定了下来。 梅若影定了定神,转手取过床旁桌上搁着的一个半干的药碗闻了闻。苦笑着放了回去,又躺下了。 难怪颜承旧这么昏头转向,那碗里的药可含着些镇定催眠的药物。那家伙一定是趁他之昏以口渡药。不过这么喂药本来就没有什么科学性,到了最后,果然还是他喝下的药比灌进他胃里的药要多上了些许吧。 人啊,总是要为自己曾做的事负责。 颜承旧失常是因为自己尝了那碗药物,虽是自作自受,药过了也就该正常了。而他自己不能正常,却已经成了一种本能,是因为自己曾经地呆傻和懒惰,可悲的却是难为了身边的人。 穿过敞开的窗框,檐影外的日光明媚,早就过了鸡鸣的时间,远远的倒是时不时有一两声狗吠,更多的是鸟雀的吵闹声。风吹得院里院外,绿灿灿的黄杨一树树地摇。 色彩纷杂,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第100章 黄雀在后 梅若影深深地透了几口微凉的气,回头再看了一眼床上睡得正熟的颜承旧,吹熄了盏上的烛火,推开房门。院中仍然是静谧,这个时候,不会有谁醒来——他前几日投入井中的药物,终于在昨夜里起效了。 转到另一间房前,他站了很久。窗子大开,帘布随着夜风里外飘动。视线有些晃动,屋里黑漆一片,看不清床上并排躺着的两人。 家人,家族,在前世曾经拥有的,然后失去了。在这一世,终究还是他在伤别人的心。 抬手,展指,弹开,一封信笺插入房内床上枕侧。一个习惯使然的动作,原本都是不费吹灰之力就信手发出,却此刻光是维持着两脉的平定就已经耗了不少精力,蓦地,体内一股乱流涌起,丝丝缕缕地作乱。 梅若影压抑着呼吸喘了几口,才勉强压抑了下去。情知这一次病势拖得太久,果然是耗损了根本,不再像以前了。只可惜身上功夫修来不易,也靠着别有蹊跷的内力修为一直压着残毒待它消逝。 看这情况,过不了数日,冰魄凝魂的寒毒便又要重新开始发作。到时,连他自己也没有多少把握能够死里逃生。早晚都要做别,何苦让这些人看他挣扎。到时候如果能侥幸活了下来,再回来也不迟回转身子,走出住了半月有余的小院,在树林中牵出一头毛驴,驴上早缚了他所准备的包袱。 原本想在走前再见林海如一面,然而终不可得。 临走前,在院内各处布下迷香,这样,直至他们醒来的这段时间,也就不会有人能够清醒着走入内院。即使闯得进,带动了迷香的走向,正好也就解了院里人服下的睡药。怎么着,也不能因他的任性而让这数人陷入危险的处境而不自知。 小镇外便是农郊,晨曦还没有露,因为北方昼夜温差的缘故,露水更比南方还是厉害。 当田间阡陌还在朦胧暧昧的墨蓝色夜光中静默之时,巷里巷外的鸡已开始打鸣。远远近近,往还不断,偶尔还激起几声犬吠。 他慢慢地走着,也不怕被人追上。 那驴子,半身灰白半身泥,腰背上还挂着一两个癞痢子,他又换上了私自准备好的短褂,披着蓑衣,裤腿挽在膝间,便成了一个极其平凡的农家青年。这一双赤足在南楚时早就走多了山路,步满的厚茧还没消完,只是踩在被昨日骤雨灌湿的泥地里也觉得有些凉意。裤腿被长草上的露水沾湿,低矮的草叶利齿不时在溅了泥珠的腿上划出一两道细细的血丝,他也根本不在意。 左右疏落的农舍里,鸡鸣犬吠声不断后退,当天边蒙蒙的云光逐渐变得清明透亮时,他已经走过了村郊外第一围的高岗。 往后看看,已经走出好远。虽然身子破烂得七零八落,不过好在乡下空气十分清新,走起路来却也没觉得勉强。 在蒙蒙蓝色的晨光中,已经有农户出了屋,扛着锄头远远地走向麦田里头,大概是进夏骤雨多,又或是露重的缘故,有几个也披着与他差不多的竹叶蓑衣。吆喝着打招呼的声音渐多,鸡鸣也已几乎听不着了。 又走出里许,日头也已经渐渐上来。回头望向已被高岗挡着的村镇,几道淡淡浅浅的炊烟已经上来。 转回来,地平线那方是橘红亮黄的一片,还有线下渐渐被阳光侵染过来的茂林,因为过于遥远,空气又格外的干净清亮,反而显得前路是一马平川的广阔扑扑两声轻响,两颗水珠打在了短褂的前襟上。梅若影醒了醒神,突然自失地一笑,暗自嘲道:“走便走了,又不是第一次,有什么好婆婆妈妈的。”看着襟上挂的两道湿印,黯然一阵。可是自己看着看着突然又笑了,这样的痕迹可不正像登徒子流口水般,忒也不雅。 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往脸上摸去,一愣之下又暗自生恨,离愁别绪倒消了几分。这几日过惯了素面朝天的日子,竟然不闪不避地将这么一张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喜幸一路行来天色既暗,也没人和他打了照面。只是易容的药物早就在竹壑时就被搜刮干净,这乡下地方一时之间怎么也凑不齐材料了。 便想着,于是稍偏了方向,将驴子牵向半里开外的一个水池子。 周围仍是农田,池子不小,可能是农夫们挖出来蓄水用的。昨日新雨冲了不少浑泥,泥水相扰下,变得浑黄不堪。这死水里早就生了不少蚊蚋的幼虫和蛙类的下一辈,只见一波一波细细的涟漪随着孑孓和蝌蚪的上下跃动细细地晃荡。 他这几年行惯了野地山路,根本懒得讲究,将短褂的下幅往裤带上再别了一别,蹲下身子掬了一捧水往脸上抹去。犹恐池水尚不够脏污,又自地边随手抓了一把泥灰,把一张脸刮得泥娃一样,再往两鬓发髻上擦干净了双手。一番整顿下,便是村里乡下最为顽劣邋遢的小童前来与他相比,也不会讨得了好去他刚要站起,突然传来咕嘟嘟一阵声响。惊了一大跳,还首看了周围一遍,除了微微泛黄的麦田,就只有几片矮树,再远点,便是疏疏落落的大片杨树林,然后连到了更远的茂林。 的00ac8ed3b4327b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Copyrightof晋江原创网@而路边左右延伸的麦田,大概因为品种的缘故,麦秸几乎有一人高,有几片在昨日的雨中倒伏了下来,其余的地方,稍显疏落的麦浪随着风动一波波地起伏,却没有什么异常。 是,多心了吗? 咕噜—— 又是一声长响,他又吓了一跳,才惊觉原来是自己的肚子正哀嗥嗥地叫着,双腿一软,登时跌坐下来,一下子坐进了软软的湿泥中。 这,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惊弓之鸟么。而他自己的感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迟钝了的?是因为太久没有挨过饿了么…… 左右再确定了一下,终于放下心来。应该不会有人追上来,他下的药可足够让人睡上两日的时间。 放下心来,肚子便叫得越是响亮。梅若影不无乐观地想,好在大概因为毒素日深,五感知觉已经消退了不少,否则这会儿大概已经胃疼了。 肚子的主人最终还是决定不再虐待自己,就坐在原地取出怀中捂得温热的干饼,就着池里的水吃了起来。 以前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前,总要吃个半饱,又不能多喝水,大抵是因为怕做到一半肚子就叫,又或者便溺急不可耐。想起这些,梅若影嘴角不知不觉翘了起来,可是又因而想起,手把手教导他偷鸡摸狗的那人现在被他迷晕,以后就要各奔前程,那笑意又收了起来。 一块锅盖大小的饼子啃了巴掌大点,用布巾包好,又塞回腰带中绑好了。梅若影才腾出双手,在那浑浊不堪的蓄水池水面上滤了几滤,捧起一捧去了浮叶蝌蚪的水就了几口。虽然知道这水不大干净,然而毕竟是昨日新雨。北方干燥,待一会儿进了杨树林子,难保什么时候才能找着活水,也断然不会有人跑到深山老林里去修什么蓄水池的,所以水囊中的干净清水已经计算着要节省着用了。 在家靠亲戚,出门靠朋友,不过现在既然是自找的,也只能什么事情都靠自己了。 心口有一瞬间的纠扯,犹豫和离愁又升了起来。 这算什么,都走到这步田地了,还想着回去?回去干什么?让两位长辈为那日渐深入膏肓的毒素日夜内疚?还是左拥右抱,让林海如和颜承旧自此如雄鹰缚翅,从此纠结再这复杂的关系中,再也不得自由? 梅若影冷哼一声,捶飞一地烂泥,恨恨站了起来。 只可惜他自我厌恶中忽略了自己的状况,还没起到一半,眼前陡然一黑,头脑中嗡嗡作响,几欲一头栽倒。 他正心道不好,慌忙中扶上一旁的癞驴,也不管有没有抓到那几块秃了毛的癞痢子疤,整个人半弯着身僵在原地,一手扶额喘了一会儿气,眼前才又慢慢亮了起来。 眼睛睁开一缝,慢慢看清被坐得乱七八糟的泥地和烂草,缓缓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眼角所及,竟然有一双溅满了泥尘的靴子,他心中震骇莫名,手上也无法克制地紧了一紧,才发现自己抓着的,竟然是一只厚茧密布的大掌。 “小影……”那人慢慢地,慢慢地透了一口长长的气,一句话并没有说完,突然间,反手将他带着凉意的手掌覆住,一下子,自后方将他紧紧地搂入了怀中。 “刘……”不用回头去看,梅若影也知道这是谁,一口气被吓在了胸口中,连这个名字也说不全,不上不下,难受的要紧。 刘辰庚已在远处看了他许久,算计着要花费好大力气才能将他从神医毒王手中抢出,不想他自己跑了出来。直到此刻,才终于完完全全地将他纳入自己的怀抱。满怀都是若影那熟悉却又陌生的触感,鼻中充满了属于他的浅浅的药气,顿时觉得,一颗躁动许久的心,终于平定下来。 “小影,”他低喃着道,下巴贴在他的脖颈缓缓地蹭着,为怀中人的反应而惊喜,因为他的小影没有拒绝这个拥抱。 放弃兵权,在荒野追踪奔波数日,在村郊麦田苦候机会数日,也值了。 梅若影过了最初的惊吓,挣动几下,想起现下的自己根本无法使力,只好说道:“你先放开我,有事好好说。” 刘辰庚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梅若影随着他戏谑的目光看向四周,就在刚刚那短短的时间中,周围竟然多了几名农夫打扮的人,大概一直藏在田中窥视。 为首一人躬身道:“殿下,车驾马匹俱已套好。” “很好,你们先去。” 那几人便先去了。 刘辰庚腾出一只手来在梅若影身上连拂数处要穴,看着他身体软下,将要陷入昏睡前,轻轻在他耳旁道,“这一次,我再也不会让你有机会离开。” 将梅若影打横抱起时,刘辰庚也不禁地愣了一瞬。四年前的梅若影身体尚未长成,体重本来就轻。而此时已是成年男子的身高,甚至还比普通男子要稍高一些,然而入手这重量,却是难以想象的轻。衣下所触,几乎可用枯瘦如柴来形容。 他心中终是一痛,死死盯着怀中那张被泥糊得乱七八糟的脸庞,尽管如此,也能觉察出这样的眉眼中,已经不是少年时的恣意飞扬,而变得十分内敛淡然。这样的变化原因为何,不用人说他也明白,只是没有办法坦然地面对自己的错。 见属下已经去远,无人回头注意,他低头埋入若影的衣中,喃喃自语道:“我们重新开始吧,这一次,我再不会犯以前的错。” 他知道自己曾经做得多糟,但是他也相信,在梅若影心中,一定还有他的存在。只要还有爱,无论以前做的是多么狠绝,他相信,只要自己多些温柔,多些宠爱,他的小影总有一天会放下这段过往,原谅他。 只要两人有爱,有情,只要他继续纠缠下去,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 **************** 刘辰庚因监视方便之故,将车马驾具都安置在了村外岗后的树林中。那些马匹训练有素,不曾发出响动。他则率着几个好手到村内去伺机抢夺梅若影。 打横抱着梅若影,他满心失而复得的喜乐向树林处纵身飞驰,远远看去,林子深处影影绰绰,人马安静,已经随时可以上路。 然而过了两片疏落的杨林,到了那丛林之外,他却猛然刹下步子。他适才心中喜乐,忘了多加提防戒备,一路上只顾着看怀中的人儿,竟没发现眼前这片丛林外的一株梧桐上,高高打横的斜枝上不知何时开始已经坐了一人。 斜仰头,只见那人身着墨绿的凉丝长衣,长衣衽下的素白中衣双襟紧叠,衬得那人的肌肤如同和田软玉一般洁白润泽。衣外尚松松套着层清且薄的苍翠柔纱,随着空中风动在高枝下柔缓鼓落。 那人一手握着书卷,似乎看得入神,又似乎在打瞌睡。只不知他在树上已经坐了多久,安静得让人无法注意到他的存在。 刘辰庚停在树前不再前进,脸上露着冷笑。这人却是识得的,他俩人几年来虽然摆明了志不同道不合,却也念着同门一场的情谊,只是相互敬而远之,今日终于还是要明明白白地撕破脸。 心中已生了疑,再往那棵树后的林中看去时,更是惊疑不定。按理说,他已到了林前,总会有一两名亲卫前来迎接引路。然而不见一人。 那林中的人马又是什么回事? 莫非他所带人员,在他无所觉察之下已尽数遭人控制? 第101章 绿衣如墨 林海如坐在树上横枝,半身随意地靠在树干上,一腿支起,抵着握书的手肘,恣意闲散,好不自在。他根本没有看刘辰庚一眼,就对着那本书低低地吟唱起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念完这两句,顿了一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刘辰庚,又看了一眼他怀中抱着的梅若影,才继续下去。 他的声音本来就低沉清浅,携着柔和的磁性,又加了迂回婉转的韵律,原本雄浑悲意的诗句,渐渐变得潇洒清逸。的fa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刘辰庚也没想到今日如此一波三折,但是就在林海如开始吟唱之始,他隐约地感觉到怀中横抱的人僵硬了一下,心中不免犹疑。直到林海如将一首诗唱完,他才终于确定了,梅若影还醒着。 虽然明白自己点穴绝对没曾出错,却被一股更大的喜悦冲得上身一晃,几乎就要仰天长啸起来。因为,既然小影是清醒着任自己抱走的,那不正表示他在林海如与自己之间已经做出了选择吗。 想到此处,脸上倒反沉稳下来,沉着地觑视林海如的举动。 梅若影躺在刘辰庚怀中,感到被抱得更紧,心中叫苦更甚。原来他并没有真被点中穴位,只是一心要速速远离这里,又见着自己寡不敌众,只好将计就计,只待刘辰庚放松警惕后再度逃离。怎知林海如竟如此凑巧地赶到了地头。 尤其听见刚才他所吟的改版将进酒,那语气格外暧昧。梅若影心中有愧,只觉得光天化日之下却危险而阴森,似见那五花马被剥皮剖肚,千金裘被一把火点了,林海如手段利落地将那马肉烤得流油喷香,下酒佐餐。 就这当下的情况,还让他有种被捉奸在床般的尴尬,只能直挺挺僵住,继续贯彻一个鸵鸟的战略——敌不动,我不动! 林海如见他这样,还能不明白他心中那点算盘?忆起回来前处理的那两个龌龊人道出的一切,心中怜惜和爱意涨得酸酸满满,一抖衣摆,自己也轻飘飘落下树来。 梅若影只觉得周遭气氛骤然转冷,心知这两人的对峙必定险恶。他也不敢妄动,就连睁开一线眼睛也不敢,然后听到刘辰庚冷笑一声,说道:“林海如,事到如今,你终于想来争了么。” 林海如道:“刘师兄,你我总算同门数年,何不就让师弟这一次。” “我尝听闻‘昨日之日不可留’,你我的同门之谊,早在你弃我去时便被你一手摧毁,何必此时又来假惺惺感念怀旧。你若想要小影,还得凭实力来拿。” “师兄既知‘昨日之日不可留’,可知道这全句是什么?” 刘辰庚双臂肌肉又一紧绷,显是知道答案,却没有回答,。 “所谓‘’,若影既然早在四年前就已弃你而去,你还凭什么想让他留在你身边。” 林海如说到此处,忆起梅若影那日便是弃了连同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一人孤身上路,让他这四年中记挂牵念,没得一日欢颜。看向刘辰庚怀中的人,只觉得仅仅月余不见,梅若影更消瘦了不少。刘辰庚将他轻飘飘地捧着,好似不受力一般地轻松。 他心中一阵抽痛,却没有让刘辰庚看出端倪,接续着说道:“你可知他衣下藏了多少伤痕,你可知他身中冰魄凝魂无药可解,你可知他自取身上肌肤补合脸上被你烙下的印记,七殿下,如此,你认为你还有什么资格让他回到你身边!” 他一向用以吟诗作赋的那温文尔雅的嗓音此刻听来,也令那出唇的字字铿锵,句句有力。不含怨恨,却让听者更觉其中沉痛。 刘辰庚心中有所愧疚,一时也无语对答。无法否认他对当时还是少年的若影造成了几乎无可挽回的伤害。而且数年中没能弥补一丝半毫。但是今后不同了,只要他陪在司徒若影身边,不管他是否流有司徒氏的血,他都会一心一意地对他好,抚平他身上心中的伤痛。 他低头看看怀中满面泥灰的人,突然想起当日在战场上所见那惊为天人般的容颜。他本以为那是若影为了气他而易容所成,今日听林海如所言,竟然似是他的真容! 试问天下谁人不爱美人,他虽不知道梅若影得到什么际遇才能脱胎换骨,然而以当日之容姿,衣袂飘洒处如同飞天临空,长发飞扬处更胜长风乱舞,即便是身边美人如云的刘辰庚,思及今后能得如此绝世之人相伴,也不由得一股暖流冲上心口。 也因此心中有所感悟,难怪林海如以前并不与自己为敌,而梅若影出现后,才如此针锋相对。 刘辰庚却不知,林海如与他一样,也是战场那日才首次见到卸下伪装后的梅若影;他更不知,林海如当时一心要护着对方平安,根本没有余力注意容貌的变化。直到回到营帐为他疗伤,才愕然了片刻。而之所以愕然,便是思及如此脸孔难怪要每日改易容貌,于是更为若影今后的生活而忧心。 他并不知道,仅仅在面对着梅若影素颜这刻的反应,已经足够断定两人用情用心的深浅。 他道:“就算你今日将他带走,你能为他做什么?他身上伤病皆由我而起,我自要负上责任,你也知东齐皇宫,珍药无数,御医如云,你就忍心让他随你漂泊江湖去吃这风尘苦楚?” “七殿下,当年一碗认亲之血就能陷他于万劫不复之地。如果你带他回去,宫中小人奸细定不会少,人人知道他是司徒氏所出,更是知道他笛曲可控人心,如妖,你能保证他不被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能保证自己不会上这三人成虎之当?” 刘辰庚听他这么说,脸上阵青阵白,终于不欲纠缠,冷笑道:“林师弟,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今日就是你我最后一次同门相称,今后好自为之!” 被揽在刘辰庚怀中的梅若影一直装晕,到此时心中一凛。他不敢睁开眼睛,只能凭听觉判断周遭情况,便不知道林中那些似被控制了的人马,只以为林海如孤身前来,不由大骇,唯恐他吃了亏。 不出所料,他只觉得刘辰庚猛然之间向后跃出,两耳中刺啦声响顿起,远近数处竟似凭空冒出人来,破风声铺天盖地而去。突如其来的一声娇叱过后,传来林海如几不可闻的闷哼。 梅若影再也顾不得心虚,大睁眼睛看向声响发出之处,一看之下,几乎睚眦欲裂。 的cbcb58ac2e4962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Copyrightof晋江原创网@只见一抹青锋,自林海如的衣下透出,斜插出左胸的剑尖犹晃。 一瞬之间,原来可以看到这么多。 林海如,身后站着一名女子。 那女子,面貌应是鲜妍刚美,然而带着深暗的神情。 那女子,应是正要抽出透衣而出的长剑。那剑白晃晃刺眼,透过深绿如墨的衣服穿出。那墨色,不知是因了丝缎的本色,还是被浓稠的鲜血晕染。 那女子,不待抽出,却又举起另一把匕首,向那毫无防备的颈项割落。 而林海如,正直直地看着他,一双乌眸深邃得看不到底,也似乎忘记了回身还手,隔着数丈之远,牢牢地胶结着梅若影大睁的双目,就像要把人刻进心底最深之处一般。 原来一个人的眼睛,可以这么深。 原来一个人的眼睛,可以包含这么多的情感,不曾用语言表达,然而却能直达心底的情感。 “不要……” “什么?”刘辰庚察觉到怀中的挣动,又听见那一声微弱的乞求,有些惊疑地低头想要看向怀中。然而就在这一刻,短短的眨眼交睫之间,一股巨大无匹的内力狂涌而来。 ***************** 噩梦,仿如噩梦。 坠入深渊。 身体凌空,不断下坠。风声在耳旁不断吹落,发丝打在面上,疼痛如冰凌刺扎。 眼前漆黑一片,然而心中却是一片空白,所以止不住潜藏在体内的力量的涌动,所以顾不上是否会失去控制。 有一个声音在大脑的最深处命令着——退下去! ——你这是在自寻死路! ——你撑不过,这么激烈的动作! 这声音,若有形,实无质。带着温柔诱惑,带着沉重的责备,潺潺扰扰,往还不断。 熟悉,而怀念的声音。 然而有什么办法呢?已经太累,累得足以忽略这伴随了灵魂二十多年的声音。这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命令,这来自前世留下的印记,缠绕了他这么多年,也该让他从中解放了吧。 耳边有风的声音,有人的声音,大概是怒吼,大概在惨呼,不过那声音被阻隔在很远的地方,模模糊糊听不分明。又或者,是他不想听。 可是为什么,在力量奔涌的这一刻,是这么悲伤。想要向野地中的孤狼一样嚎叫,在深远的丛林中,在突兀的石角上那样不顾一切地喊叫。 最终没有…… 好冷,表姐,你知道么?为什么会这么冷,不知道从哪里会涌出这么寒冷的气息。 简直,能要人命。 为什么,没有把握住,那每一次的机会。 直到,那一柄白晃晃的利刃,透衣而出。 剑端晃动,像为了嘲笑而露出的森森白牙。 表姐,你说得对,若无心,如何有伤? 然而你也不对。 曾经因为被怀疑背弃而想要远离人群,但是认识了这么多人之后,才知道,人毕竟是人,要让人无心,比登天还难。 即使是那无心的竹,静驻山林,不蔓不争,也能得天地雨露的润泽,在空空竹节中,逐渐藏起清澈的水流。 **************** 似乎,有人在叫他。头脑还是昏昏沉沉的,胸口更是沉甸甸地冰冷,这刺骨的冰寒,几乎能冻结了心肺和血液。 就在他不自禁地打着颤试图抗拒这股冷意时,背心上却传来一股源源不绝的暖流,立刻将那压迫缓解了几分,耳边的声音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他抬起眼,眼前的黑雾慢慢散去,一张熟悉已极的面庞近在眼前。那面目一如以往的润雅,然而却带着并不常见的惶急。 背心上传来的暖流深厚绵长,循环不息,压止了汹涌狂猛的凉意,耳目又清晰了几分,于是听到有人在近旁,用嘲讽的语气说道:“看,玩过火了吧!” 那声音清澈中带着威严,纵使是做惯万人之主的刘辰庚,也没有这种天然自成的雍容气度。 梅若影顺着声音略略侧了头看去,却见一袭灰影向他拢来,还不及看清来人面貌,下颚已是一紧,紧咬的牙齿便松了开来,转瞬间满口便都是清甜的香气。被塞入的药丸入口即化,还不等他惊异反抗,就尽数流入喉中。 梅若影毕竟几乎是打从出生就一直和药物打交道的,味觉灵敏无比,尽管这世界中许多药材是前世所没有,然而只要让他亲尝之后,便不会忘记其中味道。所以即便是仍然有些晕沉,即便这药丸中放了清火的药引,他仍是辨认出了那一味主药。 还来不及惊愕,背心那股暖流越发的强烈,引导着喉中的药气流遍全身。 眼前越发的清晰,梅若影凝了凝神,终于看清自己已经挣开了刘辰庚,站在远离那人数丈之外的梧桐树下,而另一个人牢牢地拥着他,没让他倒下。眼前一片墨黑的绿意让他心中一阵激灵,赶紧又抬眼看。 并不是做梦,拥着他的人,正是林海如。 可是,这怎么可能? 刚才,刚才他不是…… 林海如见梅若影满脸的不信和迷茫,终于露出了笑意:“你这缩头乌龟,可真把人给吓死。” 他还是很疑惑地看着他,突然浑身一阵颤栗,急急忙忙地挣开被困在林海如怀里的双手,然后便往他胸口摸去,可是扒拉了一阵,只见他胸前衣服留下了被利器刺破的细长的裂痕,然而仍旧丝滑干爽,没有一滴血迹。那衣上依旧是轻轻浅浅的松子熏香,哪曾有什么染血的腥臭。 可是,他明明看着那柄利剑从他胸口斜透出来…… 原来他眼中所见其实大有文章,其实那林海如武学成就本就已臻一流境界,又端的十分狡猾。 他早知刘辰庚身边必随暗卫,也察觉了有一人就潜伏于树下阴影,甚至连那不可能听见的剑刃破空的声音也辨认得清清楚楚,就在那柄吹毛可断的利刃将要到达后心时,只稍微侧了半步,就让那剑刃自左腋下斜斜刺入衣服。 他身体柔韧修长,衣服又宽大垂扬,只将胸口又偏了数分,便让那杀人的利器擦肉而过,透过胸口的衣襟穿了出来。 这两下动作说得简单,实际上包含了多少年的功力积累,也是一言难名的。至于持剑女子要将兵刃拔回,又早被林海如夹得死紧,剑上传来无法挣脱的吸力,逃脱不能。 林海如见梅若影不甘心地在自己胸口衣服上翻来覆去地看,笑意越发地深,抬起手来,抚上他的乌发。 他虽然知道这次终于带了那名神通广大的教主回来,若影应该不至于有事,然而适才看见他不管不顾地挣脱,又一路突破暗卫的围击冲向自己,那心,始终还是颤栗了的。 原本是被这人的不知自珍给激怒,只想稍微吓吓他。结果被吓到的,还是自己。 “既然这么放不下,为什么老是要走呢?”他将他深深地拥入怀中,只想用自己的身体和气息,把这个倔犟任性憋闷又让人放不下的人埋紧 第102章 潜龙在渊 那名灰衣人见他们这样,脸上的笑意也越发的扩大。听到地上窸窣声响,不紧不慢地转过头来。原来适才被梅若影一把烟雾迷晕的暗卫已被刘辰庚救起。 刘辰庚将自己人救起,只有师妹孙凤梅无法顾及。她适才躲在林海如近处偷袭,之后又被林海如连点穴道定在原地。现在就算刘辰庚想救她,也根本无从下手。 灰衣人往刘辰庚面前又走了一步,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流动着的残药……只吸了一口,他就低下头,然后,自那紧闭的唇中传出低低的笑声。 不为其他,只为那个首次见面的后辈,竟然只用这么粗浅的迷药防身。不过这无可奈何仅仅只是片刻的工夫,很快他就了然了——这孩子,大概是把上好的迷药都用在了他有着神医称号的弟弟和有着毒王称号的“弟媳”身上了。 这个灰衣人不是别人,正是白衣教现任的教主,聂悯的同胞兄长——聂怜。 聂怜此时一笑,却令正要下令攻击的刘辰庚又是微微一怔。 皆因他身形飘逸,而那一举一动,都散发着因历经沧桑而凝聚沉淀的魅力。自阴影中走入阳光,那面容俊逸得无法形容。即使只是普普通通一件灰色的粗布长袍,在他的穿着下也似乎散发着朦胧的光彩。 只是随随便便一站,一步,一笑,就让观者不自禁地屏息凝视——沧海桑田之凝练,亦不过如此。 这样的风姿,只有那日身着红衣纵马而来的司徒若影堪与媲美。 如果说当日之司徒若影是那深不见底的深渊,远离人迹,引人探看,然而越看越深,却是总无法接近;则聂怜就似那冲天山崖周围飘绕的云雾,似近在人身,恍若可随手握入掌中,然而无论如何抓拢,那云雾始终若即若离,似挑逗又似嘲讽。 “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东齐七皇子、青阳宫刻下的主人——刘辰庚殿下了。”聂怜微一颔首,疏远而不失礼节地问道。他的性子比司徒凝香尚要嚣张怪异,然而礼节周到之处却是和聂悯不分轩轾的。 刘辰庚心中一凛,对方一来就道出了自己的身份,十之八九是不安好心。他暗中戒备,面上仍是礼敬有加地答道:“正是,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呵呵,”聂怜笑道,“区区山林一老儿,不敢有辱尊上视听。只是有一事不明,故而前来相询。” 刘辰庚不动声色地瞥了他身后的林海如和梅若影二人一眼,见他们没有逃走的迹象,口中毫不迟疑地道:“前辈过谦,但请垂询。” “老儿不才,也曾略读过几本诗书。七殿下可曾听闻过司文墨轩?” 刘辰庚尚未回答,那边的梅若影已经反射性地醒过了神——这司文墨轩,不正是群竹山庄名下产业么! 刘辰庚点头答道:“自然知道,这司文墨轩自创印刷书版之术,又广招各类文人写书,近年已成书籍文房用具行当的龙头,只不知前辈想知道些什么。” “七殿下可曾看过司文墨轩去年始售的《黄楼梦》?” “……恐怕要令前辈失望了。” “不妨不妨,七殿下,那书中讲的是一位王爷和一个小妾的故事。那位王爷原本并不在意那名小妾,突然有一天,这名小妾和别人私奔了。王爷那个气愤呀,于是就派人遍追天下……”聂怜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刘辰庚的神色,“追了好几年,茶不思饭不想,渐渐地把其他房的正妻妾室都也疏远了,然后这名王爷终于发现,自己日日夜夜想到的都只有这名小妾……” 他慢慢讲着,声音显得端庄优雅,让人不觉烦闷。 梅若影却越听越是迷糊,怀疑地看着这名灰衣人的背影——有吗?有这样的故事吗?司文墨轩什么时候推出这么琼瑶式的故事了? “……最后那名王爷终于把小妾追了回来,然后百般曲折,终于与她恩恩爱爱,携手回府。” 聂怜终于说完,看着脸上有些僵硬的刘辰庚,又道:“区区不才,不知书中那王爷对小妾可是真爱?两人最终的复合,究竟是出于小别胜新婚的情怀,还是王爷因对方的叛逆而引发出了征服的欲望?这两人真的能够白头偕老么?” 林海如感觉怀中的人轻颤几下,紧了紧双臂。 对于梅若影其人,别人或许会以为他很有担当,林海如却知道,这人对某些问题最是会逃避——比如感情的问题,这一逃就是数年。如果没人硬逼他面对,这人大概会以穿山甲的能耐继续埋在土里去。 四年前若影没有在离开青阳宫前找刘辰庚讨个说法,大抵就是因为不想面对这个可笑的问题——两人之间究竟是有情谊的,还是仅是他一人飞蛾扑火,而刘辰庚则是出于驯服野物的猎奇欲望。 如果答案是后者,那梅若影的一厢情愿岂非十分可怜,而且可笑? 林海如虽然知道刘辰庚确是对若影有情,然而现在也不愿意再为两人撮合了。毕竟,习惯了高高在上,享受着别人追逐的刘辰庚,对待爱情的态度,也不过如此。这样的人,就算在武学和势力上有所作为,然而却不能保证能让他身边的人幸福。 四年前的林海如或许阅历不深,看不清楚,现在的林海如则已经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刘辰庚听出灰衣男子的弦外之音,恭敬答道:“晚辈愚钝,但晚辈觉着,此事无关是否有真情。大抵若是一个男人,只要是自己做错了的事,就要一力承担,将那做错了的事情弥补完好。” 他说得甚为诚恳,中气十足,远远传扬开去。 “哈哈哈哈,说得好啊说得好!”聂怜听完,抚掌大笑,低头踱了数步,复又抬头逼视,双目湛湛,“如若那小妾并不愿意那王爷将事情弥补,只想远远离开,你认为那王爷会否放手?” “在晚辈看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那王爷锲而不舍地纠缠下去,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杀人放火尚有被赦免的希望,做错了事情,为何就不能有改过的机会呢?” 他话音刚落,身后一干刚被救起的暗卫,突然发出呼喝,然而这一次,又与上次一样,没过片刻工夫,便一个个又消于无声。 听声辨位之下立知竟然又有人来,且武功修为颇高,行动迅速处如同突然冒出一般。其中两人牵在一块,动作流畅迅速,遇人则打;另一人似乎惯于偷袭暗杀,即使已到近处,与人击时仍不闻风声,只能听见与他相对的暗卫的粗喘;而最后一人则干脆能躲就躲,借着前三人的掩护,一路行来毫无阻碍。 刘辰庚手心中冷汗直冒,然那句“精诚所至”才脱口说出,又怎能立刻动摇?眼前灰衣人目光中透出笑意,再往灰衣人身后看去,他所牵念的人仍在林海如怀中直挺挺站着,却被林海如越搂越紧。 他心知这灰衣人大概与司徒若影关系匪浅,若不能说服得他,恐怕无望带回意中人。且林海如与自己也算同门一场,他性格温良,当不至让自己有性命之忧。 刘辰庚向来不愿拿自己手下兵众冒险,但如果仅仅用自己性命一赌,则是毫不吝惜。他打定了主意,于是放宽了心傲立于灰衣人面前,一双虎目透出不可逆转的决心,任自身后突袭的人擦肩而过。 “真是好一个大胆的孩子!徐惜,也不必太过难为这些晚辈了吧。”一名隐有尊贵威严的布衣男子当先落在灰衣人身旁,含笑拉过聂怜低声道,“幸不辱命。” 聂怜淡淡看了他一眼,直接将此人忽略,视线落回来到林海如身旁的三人,才答道,“太、慢。” “徐惜,你怎能这么苛待我,呜呜,你答应我的条件可不能不兑现……”那人还要撒赖,被聂怜冷冷一眼逼回了到口的乞怜。 而那边厢,当先已经站出一名裹着缠头巾的年轻人,摩着掌心打着哈哈道:“七殿下,好久不见哪,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殿下仍然是风度翩翩、龙姿凤章啊!适才草民远远听着殿下高论,只觉道理高深不是一般人可以理解,不过殿下所言虽有理,破镜的确可以重圆,可是怎么说也有裂痕了,不用再摔一次也已经破了。不如打个商量,就让渡给区区在下了哈,在下与若影怎么说也是一面新镜,比殿下的破镜可圆亮了许多,何乐而不为?况且殿下贵为王子,将来三妻四妾不用发愁,后宫三千佳丽任您选,就可怜可怜在下这个江湖沦落人,不要夺了在下这苦命的夫吧……” 他还要再说,却听林海如咄的一声,道:“你胡扯些什么!”转头看向那个江湖上有名冷面冷心的年轻医者正半眯了眼,毒蛇吐信一般瞪着自己。便讷讷不再言语,只仍挑衅地看着刘辰庚。 刘辰庚辨认出此人正是一句话将自己气得吐血之人。他身处高位惯了,何曾有人敢用这种市井俗气的语气与他“打商量”,更何况商量的还是如何让渡他的心上人,这一回说话,仍是几乎吐血的气愤。 梅若影突然将林海如一推,终于挣脱开去。 “让我和他单独谈谈。”他道。 林海如尚未答话,司徒凝香便反对道:“不行,这事必须让我们来作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梅若影背对着众人,摇头轻声道,“可是如果连我都这么暧昧不明的态度,终究是不能把事情完全了结。” 司徒凝香立时便知他的考量,胸有成竹道:“乖儿子不必担心,如果他继续死缠烂打,由我们……” 他还要继续说,腰上一紧,正是聂悯楸了他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我们总不能包办了一切,就远远地看着好了。” 刘辰庚赶紧挥手屏退身后众人,诚恳道:“只求给我们一个好好说话的机会,我以东齐皇室之血发誓,绝不会对小影做什么。” 梅若影道:“让我们单独谈谈就好。” 林海如其实不想答应,然而梅若影此时又说:“不必担心。” 他一双眼睛已恢复了湛亮,熠熠地看着他,极力地让他放心。 颜承旧则在一旁干着急,如果是别的事情,他也不愿意逆了若影的心愿,只是刘辰庚这厮,让他实在忍无可忍。于是便向林海如眨眼示意,要他千万不要任他行动。 林海如却没有看见,正闭目仰天,似在作出什么重大的决定。 他最终怅怅叹了口气,突然俯下身去,为梅若影仔细地拍干净衣裳的泥土,低声道:“这是麻经散,他若对你不利……” “放心,我省得。” 林海如站了起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我等你。” 说完,立刻来到颜承旧身边,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闪电般扯起他的手腕当先转身离开。 聂怜别有深意地看了看梅若影,突然指着他脚旁的女人道:“把七殿下的师妹带上,到林子里等。” 倒在林海如身后那女子还真的是刘辰庚的师妹孙凤梅,刘辰庚闻言便是一惊。一者,这灰衣人连孙凤梅的身份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二者,他让众人到林子里等,而林中正是自己所伏兵马的所在,莫非已经尽在对方的掌控之下? 能有此等能耐神不知鬼不觉做到这种程度,且又雅致飘逸至此,天下间仅有一人,莫非眼前人便是白衣教教主聂徐惜。 原来这聂怜性子疏懒已极,及至冠礼之后才被长辈勉强着出了江湖。其时弟弟聂悯已有了不小的名气,他不愿因姓名而让别人联想到自己与聂悯间的关系,便以字为名。至今,只有极少的人才知道,聂怜便是聂徐惜,聂徐惜便是聂怜而一直毕恭毕敬站在聂怜身边的布衣男子二话不说,上前就要扯起地上女子。一名已经走远的东齐侍卫见状,远远便怒斥道:“放开你的狗爪!以男欺女,算是什么好汉!” 布衣男子明显一愕,仍然没有犹豫地执起孙凤梅的后领,直起身来,将她半拖在地上。他抬起空着的一只手,翻来覆去地看,不可思议道:“徐惜,有人说,这是狗爪啊!”而后又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抱怨,“从龙变成犬,差别好大啊……” 聂怜朗声笑道:“别的男人或许会怜香惜玉,只可惜这套说辞对我而言,实实在在完全没用哪。” 聂悯也不由好笑,这番说辞对兄长的确是浪费了,兄长小时在家乡就是出了名的男女平等,也不知他为何思维方式与常人如此不同。 于是,一行人也在聂怜聂悯和林海如的带头下,走了个干干净净。 颜承旧一边被林海如扣着脉门扯远,一边不甘心地嚷道:“士可杀不可辱!让我留下!……该死的林狐狸,竟敢对爷爷我用麻药!等爷爷我恢复了,定要和你大战三百回合!……上次让他们单独相处还闹不够啊!你给我放手啊!啊!啊!……” 林海如反手一指,点了他哑穴,道:“少在这里丢人现眼。”又拖了一阵,续道,“这件事,没人能够插手。” 第103章 己所不欲 数人远远看着,穿过疏落的杨林,只见那两人在林前空地上低声交谈,风声颇大,便听不见他们交谈的内容。好在众人目力都是极好,看得到刘辰庚脸上阵青阵白,而他对面的人的身形背影,始终都是十分平静镇定的。 聂怜突然唉声叹了口气。 “徐惜?”布衣男子有些担忧地牵起他的衣袖,不过还没大胆到敢直接去握他的手。 聂悯也看向他,这个兄长叹气一般只有两种情况,要么就是事情严重得无法可想,要么就是无聊得让他郁闷。 “我研究了许多年,最终发现这个刘辰庚其实十分可怜。” 咯、咯……咯…… 他说到这里,立刻传来一连串断断续续的杂音,众人寻声看去,只见颜承旧一张脸憋得通红,大概是想表示反对意见,但是又被点了哑穴,只在喉头发出细小的杂音。 “想就知道了,这个刘辰庚,大概连怎么爱人都不知道了。” 聂怜笑笑,低头又看向被拖来的孙凤梅,她也是一身穴位被点,但是一双眼睛睁得圆溜,里面放射着杀气和怒意,于是道:“怎么,你也有意见?” 正这时,林外传来刘辰庚明显困惑的声音,似乎是在责问着什么,不过风声太大,也没有人愿意去分辨他讲了什么胡话。 “其实他会的。”林海如说道。 “是,我同意。所以他对自己师兄妹十分地重视。要不然凭若影的个性,当初也不会就陷进去。然而,这一切,早在四年前就已经完全变了。因为他的怀疑和背弃,所以他们之间早就结束了。在他会爱人的时候,因为自己的错误而毁了爱人。这四年间,他应当是在懊悔中煎熬,所以我才说他可怜。”聂怜一边说着,一边凝视着远处的两人,“帝王心术是让人会舍弃,可惜他生性叛逆多情,这个帝王心术,他也没学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所以才一次次将那个信物丢去又寻回。” “徐惜……”布衣男子有些愧疚地低喃,犹豫了一阵,终于握上了他的手。 “因为不晓得若影生死是一件痛苦的事,更何况这种局面还是他一手造成的,这些年,这个人大概比谁都更难过。” 林海如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因为个中滋味不是一言可以道尽。 聂怜继续道:“曾经有人做过一个试验。让人在悲伤的时候笑,在高兴的时候哭,你们知道那些被实验的人最后怎么样了么?” 没人回答,都在奇怪为什么会有人做这么违反常理的事情,但是没人知道答案。 “这么做了一年之后,这些人,他们都神志失常了。——刘辰庚心中应当悲痛,然而又必须强颜欢笑。他应当想挽留那段感情,然而无法挽回。他应当想留下那根笛子,然而硬着心肠一次次丢弃。以前那些人,一年就神志错乱了,他却这么活了四年,若非意志强韧,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否则定然已经完全疯了。” 说着,他又低下头看向孙凤梅,只见她眼睛越睁越大,短短的时间里就布满红丝,满是不信和愤怒。 “不信?你且想想,他这几年是否有时格外开恩宽大,有时又格外狂躁不安?他是否四年前本对皇位毫无意图,可如今却又恋栈不去?他以前是否绝非狂妄无知,而现在却常以自己地位不凡自傲?……”他说着说着,越说,孙凤梅的眼神就更黯下去一分,他最后道,“如果他不这么改变,这四年间恐怕更是难熬。不过也因为这样的改变,他也已经忘了,爱一个人的感觉究竟是怎么样的了。现在他要若影和他一起,仅仅是出于一种习惯和执念。 “就像我们,如果小时候想吃糖葫芦,却没钱买。长大了就老想着要吃,虽然已经知道,糖葫芦并不是山珍海味。他已经忘了爱这个人,身体却还记着要拥有这个人。”末了叹一口,“真是可怜……” 众人闻言都心有凄凄焉。 聂怜对孙凤梅道:“今日我们不会动你半根毫毛,既然你对刘辰庚有心,就好好照顾他一辈子。你放心,就算刘辰庚有意要和若影在一起,我们也不会答应。就算我们答应,凭若影的个性,也不会答应。” ********************************************************* 孙凤梅呆然立在数丈外。 “刚才我所说的话,都不要告诉他。”聂怜道。 “为什么?”刚被解了穴的颜承旧问道。 司徒凝香倒是凉凉地道:“他若是出于怜悯,去为他看病,这一来二去的,你就不怕死灰复燃?” 颜承旧立刻噤若寒蝉。 司徒凝香斜着眼看向聂怜:“你知道得倒多,聂悯都看不出那刘辰庚的病症,你倒看得出。” 他和聂悯早先得了林海如的提醒防着若影逃跑,谁知防过了井水中的迷药,却在追着若影出院时又中了他布下的迷香,原本要解开还要花更久的功夫,亏得聂怜遣人带药前来帮忙,才及时赶了过来。早前听布衣人说明了聂怜的身份,立即便对这位情人的兄长产生了浓厚的探寻之心。 聂悯在一旁笑道:“说起来,我有一些药学知识,还是他教的呢。” “其实也没有多懂多少。就是,隔行如隔山,悯之强于医理,若影长于药理,我善于心理而已。” “心理?可是专治心腑疼痛灼烧之症?” 没理会司徒凝香的疑问,聂怜对聂悯道:“早先就想帮手你们,只是一直没得脱身。若影的毒症虽然无药可解,但是至少有药可拖。”说着,递给他一瓶两寸来长的青花瓷瓶,瓶口用红布塞子塞得紧实。 其实他何止是想帮手,即使无法行动的这几年,也都想方设法委派了人去寻查梅若影的行踪。 只可惜,梅若影太过善于隐藏自己,就像他一样。如果不是四年前听说了青阳宫一役的经过,他根本想不到,这个素未谋面的后辈,与他竟有如此深厚的渊源。 聂悯也没客气,拔开瓶塞,一股甘草和藏红花的清香扑鼻而来。倾出一粒豆大的药丸,碾了一点药末尝了一尝。他一瞬间便是大惊:“这!” “不必客气,都拿去给他用。有这味‘二月’拖着,再靠他自己那两脉的舒张,迟早能将毒给除尽。” 司徒凝香脸色陡变,连忙抓过聂悯手中药丸,也自尝了尝。不敢相信地接过聂悯手中的药瓶,小心翼翼地掂了掂其中分量,这才大惊失色:“这至少需要千朵以上的‘二月夺命’,你是如何做到的!” “种出来就可以了。”聂怜说得轻松自在,司徒凝香则是被他毫不在意的态度气得浑身发抖,要知他也尝试过多次,种是种出来了,却没有办法保留二月夺命的药性和毒性。 而聂悯则有些惊讶,若影身具双脉之事,仅有极少人知道,但想想则是释然,暗道大概是林海如将此事告知了兄长。殊不知林海如则以为是师父与这位教主通信时透露的。 他们正说着,颜承旧道:“好像,已经谈完了。” 看去,果然梅若影已经向林中走来。刘辰庚,呆滞了一般站立于原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什么,最后凝滞于半空,慢慢地收了回去。 “应当不妨事了,我们过去看看。”老成持重的聂悯当先发了话。 布衣男子微感怅然,倾身到聂怜耳旁,贴耳道:“他们就这么完了?” 聂怜摇头:“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清楚什么是重要的。” “我可以当作这是在夸我么?”他这一次已经快要咬到聂怜的耳朵了,却被对方一个冷眼逼了回来,又乖乖不敢妄动。 颜承旧牛头不对马嘴地自语道:“他若是下次再跑,我们防得了一次,难道能够保证次次都不失手么?若是也像刘辰庚一样,四年找不到……” 半晌,突然一声震天的长啸响彻原野林间。那其中的茫然和迷惑,不甘和不信,非一言可以尽述…… *************************************************** 东齐的人马在散于疏林中的白衣教教众的注视中,萎靡不振地开拔向东南方离去。 聂怜带来的是他十数年前亲手带出的白衣教教众。在他不在的数年中,已成了总坛的护坛精卫,进退有度,行动迅速。只是因白衣教一向随性,他们便也常常置闲,没在江湖中创出名号。东齐百来人的轻骑,就是被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 孙凤梅数次回头,看向林海如的目光,有不解和愤怒。同门之谊,今日以后已经不存,若是再次对敌,不论是他还是她,就不会对对方手下留情了。 为首一人坐于马上,背脊挺得极直。直至绕了几弯,他的人影消失在众人眼中,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梅若影看着他们走远。垂于身侧的手上,似乎有着压抑的震颤,细微得,会让旁人错觉,也许只是风在吹动而已。 这一次,他、是将一生的狠话,都集中在这一个上午说完了。有过被伤之痛,所以更懂得,什么样的话语能让人痛苦。 来到他身侧的众人几乎不敢立时与他说话,更不敢询问究竟说了些什么。 青阳宫和九阳教曾将他的事情传扬江湖。而在民间的口耳相传中,又逐渐多了许多臆想。司徒若影,应当是痴缠于青阳宫主人的男宠;青阳宫的主人,应当是多情的主人;不知多少痴男怨女在梦想着,这两个命运多舛的人,会有重逢的一日,而后携手白头。 传言与现实,却是差了这么的远,在这么一处杂草丛生的杨树林前,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晌午里,两人就这么划清了各自的界限。 当梅若影回转头来,注意凝视众人之时,已经神色如常。没有人能够看得出,是什么样的情感被埋藏于他心底深处。 而他却清楚地看到,颜承旧手中紧紧攫着一个信封,很皱,却崭新,正是她今晨留于两位父亲枕下的那封辞别信。这位能在任何时间,用任何方式致人于死地的昔日杀手,却显得胆怯,半张着嘴想要询问什么,然而当两人的视线对接,他却合上了嘴,小心翼翼地,移开了视线。 林海如则平稳的回视,然而一双手藏于袖下,让人看不到,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还是已经紧拽成拳。 终究是,自己的擅自妄为让他们担心了。虽然口口声声在说服自己,离开是为了他们,但是,果然还是因为自己的任性。 “你是否也该对我们交待一下?”林海如突然说道。 “林,现在不是时候。”颜承旧道,但是看到林海如的坚决,也住了口。他也知道,若不说开一切,终究打消不了梅若影离开的心思。谁能知道他会什么时候走,来年?下个月?还是明日? 梅若影没有回应,只是稍稍侧着头,看着这两人。 “你心里的事情,从不让我们知道,是因为我们一点也不值得信任?”林海如继续道,有的时候,他会显得比任何人还要严厉,虽然语气神态一如往常地平静温和,“还是因为青阳宫的事,让你已经失去了相信人的能力?” 这句话说得重了,梅若影的脸色渐渐地变得苍白,他本来脸上血色就少,这一下,泥尘也不能够掩饰皮肤上透出的冰冷的颜色。 林海如强抑着呼吸,忍下要将他拥入怀中的冲动,对上他变得有些仓惶的目光。 聂怜心中怅然,扯扯聂悯,一对兄弟心有灵犀,默默拉了身边人,无声地退了开去。不片晌功夫,林中走得一个人也不剩。林前,只有三个人相对无言地伫立。 梅若影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这么多年他都想不明白的问题,却有一个人正站在他面前,十分冷静要他给出答案。 他恍恍然站在当地,呼吸渐促。 “有什么是不能说的?”林海如又问。 这一声打破了不稳定的宁静,梅若影浑身一震,仿佛从梦中惊醒,一双带着些惊慌的眼睛看了看颜承旧,又看了看林海如。 颜承旧见他嘴巴微微张开,以为他终于要坦白了,谁知道梅若影这时竟然又紧紧合上了口,带着些警惕地,后撤了半步。 “若影?”颜承旧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这一次,梅若影是真的被震醒了,双目中晶亮起来,猛然一扭头,如同欲逃脱猛虎追捕的羚羊一般展开身势向林中蹿去。 他身势轻灵,轻功本就造诣非凡。适才服下聂怜所喂药丸,暂时拖住了毒性的发作,便又有余力控制体内内息。此时即使因久病体弱,但出其不意之下,任颜承旧和林海如之能,一时也来不及阻拦。 颜承旧举步想追,陡然间惊觉了什么,扭头向林海如看去。对方也正默默看着他,却是静如徐林,没有丝毫动作。 这两人一人似狡狐,一人如猎犬,其实并非如同在梅若影面前一般的亲密无间。然两人又都不像刘辰庚,都明白何者重要,何者为轻,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为他考虑,便也舍了意气争锋之事,渐渐学着相互配合。 而这一次,林海如迫着梅若影不能再逃避退让。梅若影逃了,必然会有人去追。不论是谁,若能在此时解开他的心结,都将会在他心中占据上十分重要的地位。 面对这样一个机会,两人又该如何分配呢? 还没等他询问出口,林海如就凉凉地道:“你也会客气?再不去追,可就追不上了。” “可是……”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他很久以前跟我说过的一句话,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信条,他也不欲我俩相争,才一步步逃开。”林海如微笑了起来,“面对这样的人,什么人好意思自私得起来?况且,他大概也不能轻易发现你的靠近,不是么,万里追魂大人。” “既如此,承让了!”颜承旧略一抱拳,不再多言,身形已无声地落于数丈之外,一触地面,顷刻间箭矢般飞射入林。 第104章 亲口确定 天边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然而透过稀疏的杨树叶散落入林的阳光依旧澄澈明亮,近乎在水晶里折射出淡彩的光线。 脚边那些斑斓的阳光和叶影不断退去,梅若影心中却不平静,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耳中传来阵阵轰鸣,分不清是自己的心跳,还是天边的远雷。 透过高而挺直的层层树干,穿过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的高高枝叶,他清晰地看到,在贴着地平线的那一端,堆积得如山崖一般,阴沉得如泥塑一般,那厚厚的云层。 他终于慢慢地停下了脚步。 不甘心,好不甘心! 为什么,非要让他遇上这一切,为什么,非要让他来选择?在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否懂爱的这一刻。 在与刘辰庚面面相对的刚才,心其实是痛的吧,非常非常的疼痛,痛得已经不知道如何表达,所以可以维持着一脸的不在乎,跟他说——雁越空无踪,鱼过水无痕,那一段往事,除了能证明彼此的愚蠢幼稚,什么也没留下。 如果,没有发生这么多事就好了,就不会使得林海如飘零江湖,不会遇见颜承旧,如今就不必伤透那两人的心;如果,他不这么软弱也好,就不会在寂寞的时候,在悲伤的时候,让人趁虚而入,渐渐扎根,不能拔除;又或者,如果他再糊涂一些,不要总是思考未来的事,忽略可能不欢而散的结局,好好地享受别人给予的爱恋……那么,就不会如此挣扎,矛盾。 他张开嘴,喉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声,干哑,微弱。渐渐变得连贯,而后清晰,然后穿透了层林,惊飞了远近的鸟雀。 怨恨和悲愤,既然不愿意向任何人发泄,那就只有留给自己。然而埋藏了这么多个日夜,一点也没有消失模糊,而是埋得越来越深,深得再没人看得见,只有自己。而现在,只有自己一人的现在,再也压抑不住,火焰一般地燃烧,鲜红,庞大,熊熊——天蝎座那点火红的星光在夜晚里微小得,让人有种冰冷孱弱的错觉,然而靠近了,也能有这般的火热和激烈吧。 他真卑鄙,真的极度的卑鄙。口口声声说是要为那两人打算,但是如果真为他们打算,应当当面和他们把话讲清,甚至一开始就应当划清界限,不给任何人靠近的机会。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 刘辰庚那有些狂乱的面容,林海如不露山水的微笑,那颜承旧满含期待的眼神……他有什么资格怨恨和愤怒?有什么资格怨天尤人? 原来吼叫长嘶是这么让人舒服,和那逐渐接近的沉沉雷声应和着,十分舒畅,直透胸臆。如果,能将这软弱矛盾的心肺也一同吐出,让他看看究竟是什么颜色,究竟还有几分温度,那就好了。 半晌,声音渐弱,他有些无力撑持地晃了晃,软软地跪倒在地。声音渐渐停了,嘴角却还留着带着残忍和麻木的笑意。 但是,渴望着别人温暖自己,有什么错?渴望着不要自己一个人孤单地活着,又有什么错?他真的只是,太过希望被别人需要了。 梅若影无力地蜷起身子,双手撑着没一丝温度的泥地,林中的风逐渐变得潮湿,带着肥沃泥土的腥膻。 懦弱。 伪善。 胆小卑劣的伪君子…… 他在心中一遍一遍诅咒着不堪的自己,直到两手间的泥土中落入了沉重的水滴。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一个带着不确定和疑惑的,几乎融入凉风中的声音,在他身后数步处响起。 是颜承旧的声音。 这么快就追来了。 “别过来。”他说道,直起了腰背,支起一膝,而后自地上稳稳地站了起来。是的,只要将背脊挺得笔直,清楚地命令,颜承旧就不会靠近。 然而…… “这一次不行。”过了片刻,又重复道,“什么都可让你,但这一次例外。” “我只是要一个人想一些事。” “想?一个人?你要想多久?你已经想了多久?”颜承旧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收起了平日里的戏弄逗笑,却近乎谦卑,不带分毫逼人的责备。 没有回答。 “为什么?你都在苦恼些什 梅若影怔然仰头望着渐暗的天空,隔了许久,才冷笑一声,道:“我倒想问你们为什么,为什么从来不把话挑明了说清楚,非要我将这层含情脉脉的伪饰剥下来?”说着,他转过身来,凝目注视颜承旧,“我真想不透,你们就这么宽容?容得下旁人觊觎自己有意的人?” 那一双眸子聚集着阴沉的云雾,看得颜承旧便没有压抑心中一股冲动,几步来到梅若影面前,在他灼灼的注视中,伸手抚上他的鬓角,看着他带着些倔强地忍住没有退后,直挺挺地接受自己贪婪的抚触,心中柔情无限:“你也知道我觊觎你啊。那你知道什么叫做觊觎?觊觎就是,管你是谁的,反正能分到一杯羹就行。这年头,三妻四妾的人还不多?不要告诉我,是你自己不能接受,否则当年……”——否则当年怎么会甘于留在青阳宫,连一个名分也不要。 “你太天真了,天真!我实话跟你说,其实我是见一个喜欢一个,你能忍受这种没有忠诚可言的情谊?你今天不介意,明天总也要介意的。你就不怕我花心成性,今天有个林海如,明天来个张海如,后天来个李海如?像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的人……”他倔强地咬咬下唇,才说了出来,“根本不值得,一点也不值得!” 颜承旧没有立刻答话,只是一直深深注视着他,而安慰般抚过他鬓角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其实爱啊情啊,不过一场梦幻。再激烈难忘的情,过了三四年就会变质。天下多少恩爱夫妻反目,多少男女变心。今天你或许会觉得不舍,但总有一日会觉得可笑幼稚。就像我自己,那时也觉得可以天长地久,才不过离开了不到半年,就觉得青阳宫那段时日不过是一场笑话,自己和他不过是一场笑话。与其等到日后再来翻悔,不如今日断个干净。” 梅若影继续说着,不忍见证颜承旧一如预期般染上灰心和失望,闭上眼不看他。清晰地感觉到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终于离开了自己,而残留于心中的,只有已经习惯了的失落。 很好,做得很好。只要将该说的都说了,将该看清楚的都看分明了,然后就可以像四年前一样,毫无牵挂地独自上路,然后重新开始。 人生有很多个四年。上一次,是他错信,这一次,是他决断。只要能够重新开始,就有能够淡忘的希望,然后就能继续独自生活下去。 梅若影一动不动地等着,等着颜承旧的回答。这一刻,虽然已经知道结果,但仍然止不住紧张。虽然紧张,而呼吸依旧平稳,脸上依旧能维持着最完美的并不介意的表情。 这片刻的静默就像是永恒,树叶被吹得噼啪乱响的声音,鸟雀被惊得叽呱乱叫的声音,甚至连从远处传来的风雨的呼啸声,都这么清晰。 “下雨了……”颜承旧说道,没有任何意味的。 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似乎是整理衣服的声音。 没等梅若影睁开眼,一袭温暖的长衣罩住了他的头脸,裹住全身。 “雨要来了。” “呃……”梅若影还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呆怔中,一瞬失重,已经被颜承旧打横抱了起来,身子一顿,颜承旧已经飞速奔了起来。 风声更大了,隔着劈头罩脸的长衣,听起来隔得那么遥远。身周裹着的都是暖热的温度,便是梅若影,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颜承旧在林中穿插前进,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笨蛋笨蛋你这个笨蛋!你这傻瓜,谁能想到你原来是在苦恼这些。” 梅若影适才狠着心将困扰他的话都抖了出来,这时却被人一阵毫不在意的嘲笑,心中一片气苦,这人莫非是驴?外貌已经是秃驴了,原来本质还真是一头笨驴!他心中气苦无处发泄,双手又被紧紧压在颜承旧怀中,适才一番长嘶被压抑下去的怨恨悲愤又冒了出来,满腔怒火之下,等感觉到颜承旧默然停下步子时,才发现自己正在恶狠狠地磨牙,而口中,满满的……满满的……都是…… 竟然,竟然做出了这种事… 他怎么能拿别人的胸口磨牙啊啊啊!!! 梅若影头脑一空,有些茫然无措地松开了口。而后突然十分庆幸,自己全身都被衣服罩着,不用去看颜承旧此刻的脸色。 两人呆头驴一般的发呆,直到一阵狂风刮过,继而悲哀地发现,终于还是没能赶过雨。颜承旧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干地和雨地的分界线向着自己前进的方向快速地远去了。 双臂腾不出来,他放弃了揉抚胸口的想法,摇头长长唉声叹气:“看你,害我还是没能超过雨。” 梅若影缩在衣服里,没有说话。 反正也已经被雨淋了,颜承旧自暴自弃地就没有再紧赶慢赶,好在时值夏天,就算是北方的大雨,也冰冷不到哪里去,他紧了紧怀抱,把更多的热传给梅若影。 “你不要太自大了,要留下,要腻在你身边可都是我自己决定的。”他开始慢慢地说了起来,“林海如是例外,唯一的例外。如果没有他,或许我见不到现在的你。对他而言,我也是唯一的例外。至于其他人,你认为我们还会给你时间和精力去理会吗?” ……怀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动静。 他紧紧抱着,继续走着。 “很小的时候,大概是刚被捡回来的时候,师父们曾对我说过,人生本就苦难多,干我们这一行,喜乐更是沙里挑金一般的稀少。看多了别人的血,拿多了别人的命,更要比任何人知道人生的苦短。……血网黑蝎的人都知道,自己的性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所以只要还活着一刻,就要发自心底地嬉笑人生,就要看清楚什么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然后牢牢地把握住,才不枉在这世上走这一遭。……或许你认为我很介意你究竟更爱谁一些,但是你还不是我,不知道我真正在意的究竟是什么。我最介意的是,要一直和你在一起,谁也别想把我赶走——包括你。……这个心意和誓言,一生不变。”在雨声中,颜承旧的声音断断续续,却格外平稳安详。 梅若影被他横抱在臂上,头上身上覆着他的外袍。 冰冷的雨滴打在被撑开的布上,沉重响亮,他只把头紧紧地埋在颜承旧的怀里,一言不发地默默听着。 颜承旧平静地述说着,也许是因为大雨的凉意,将他平日脸上的戏谑和作怪都清洗干净,他却觉得,自己的怀中,十分十分的,热…… *********************************************** 雨来的骤然,小得也快。在两人接近村庄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刚开始的威力,淅淅沥沥地淋洒着。反正全身都已经尽湿,颜承旧便将给梅若影罩着的外袍揭了开来,加快速度向在农庄暂居的小院走去。 梅若影原本推拒着要下地自己走回来,可双腿却不停地打颤,适才力气消耗殆尽的感觉竟然一直没有消失,这才终于发现,自己是着了道。 难怪林海如一点也没有着急,敢情是和那名陌生男子串通好了,给他喂了加了料的丸药,只不知究竟是谁那么好本事,将一些软麻身体的药物配得相互遮掩了气味。饶是他味觉敏锐,在辨出主药味道之后,大是惊奇之下,没能认出辅味中的蹊跷。 进了村子,梅若影才发现,这个小庄明显热闹了许多。 远近的农家里都容纳了好些没见过面的男女。有的人在缺了半面墙的贫户里忙着搬水桶接漏雨,有的坐在在瓦檐下的门槛上摇着纸扇诗兴大发。 更有一些男子,脱了衣服,光着上身,在雨里大赫赫地洗着,相互攀比谁的胸肌比较丰满,哪个的腹肌比较发达……之类的。 一个人突然发现梅若影正瞪大了双眼看着自己和几个“澡友”。此时梅若影脸上泥土已经尽去,那人便张大了嘴巴连连惊叹,却在颜承旧经过身边时再度咧开大嘴向梅若影狠狠抛了一个媚眼…… 于是,梅若影脸青了很久。 这诡异的感觉诡异的气氛,十分像群竹山庄总部上常年蓄养出来的那种。原本以为如此夸张的男人,大概只有血网黑蝎才能培养得出来。莫非除了他和少数几个人还算正常之外,大多数的年轻男子都这么,有激情(或者应该说是奸情)? 不知他是否故意,隔了几步的时间,才又委屈兮兮地道:“你刚才不是都‘亲口’确定过了吗?难道还不满意?” 囧…… 于是,当走进院子的时候,梅若影脸更青了。 第105章 来日方长 得益于上古农垦氏以来数千年的辛苦维护,北燕之南今日是满目绿野、土地肥沃。即便是农村小落,也颇有富足。聂悯和司徒凝香虽是在村子里租住,旧是旧了些,然偏房耳房、炕灶驴槽也一应俱全。 院子的栅门没有关实,走得进去,才看见四五个人正都坐在正屋长长的瓦檐下,摆开矮桌矮凳,挽了袖子在擀面做饺子。 听见响动,那些人早都抬起头来,盯着新进院子的两人。 颜承旧尴尬地笑了笑,道:“嘿嘿,回来得还不算晚吧?” 梅若影十分有先见之明地,早在进来之前就把头埋到了一边去,虽然不用直接面对众人目光的洗礼,却也没有看见在半空中交汇的,颜承旧和林海如堪称暧昧的眼神交流。 聂悯和司徒凝香,聂怜和布衣男子,坐在林海如身侧,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两人在用着旁人所不懂的眼神对视了片刻,而后颜承旧突然又是呵呵一笑,林海如则眉毛一挑,站了起来。 只见他悠悠然两三步走出檐下,突然一抬手……颜承旧便愣是略带心虚地倒退了半步,立时处于戒备状态。 ……继续看,才发现林海如这“突然”一抬手——只是举轻若重地上下抖了一抖,轻轻松松将沾在手上的面粉震了开去,于是一双手又变得干干净净。挽在肘上的袖子无风自落,盖了上去。于是顷刻间又恢复成原来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般的闲洒人士,谁能看得出他刚才还把一小团面擀得透明一般的平整薄贴。 聂怜在后面轻声赞叹道:“好一招‘神龙摆尾’,原来鞭法用在手掌上也可以这么潇洒自如。” 司徒凝香则是心中暗骂,这小兔崽子,鞭法教给你也不是让这般用途的。 林海如上前去将梅若影从颜承旧手中接了过来,道:“把手洗洗干净,换身衣服,接着去擀皮子。” 没等颜承旧有反对的时间,转了身就朝主屋后的小间走去。 只是屋檐下不知是谁,忽而发出了十分没有良心的低笑,偏生各人功底不弱,都是听得清楚:“嘿嘿,等不及了等不及了,吃干净吧吃干净吧…… 众无语…… 饺子,自然还没下锅,所以这话中要被吃掉的东西,明眼人一听就明。 林海如早就练得一脸处变不惊的本事,对这位没心没肺的教主不置一辞。梅若影虽然经的风雨更多,却没多少次被如此直接取笑的经历,况且也确是话出有因,只能效仿着那“掩耳盗铃”之举,紧紧闭着眼睛,一副“我已经睡着了,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倒是便宜了林海如,含着笑,欣赏他那越来越红的耳根子。 转过屋角,后院除了有一小畦菜地,还有一间颇为让人合意的澡房。澡房外的棚子里,一个汉子正低头用吹筒给灶台里吹风助火,见到他来,赶紧站了起来,拍拍烟尘,恭敬道:“沐先生。” 白衣教左右执教向来不在人前露面,林海如接掌执教之位在教内也是只有极少人才知道的事情。除了聂怜聂悯和随他一同入教的廖毅,以及执教所执掌的护旗使者,旁人都以为他是教主最近请来教中的上宾兼辅理沐含霜。 “包兄弟辛苦了。”林海如答道,“前庭缺个人和面,包兄弟去帮帮手吧。” 听他如此说,梅若影心中大骂。这里是澡房他十分清楚,林海如将他带到此处已让他心有不安。现在更还把人支开,不知想干什么! “嘿嘿,沐先生客气了客气了。”那汉子呵呵乐了两声,似乎与这医术高超的贵客言谈两句也感与有荣焉,“那我先走了,有什么事来叫我啊!”说罢,扑棱棱地三步并作两步跑走了。 林海如双手捧着人,轻抬一脚推开澡房门口,走了进去,头也没回就将门左右蹽了关上,顺带还将门闩拴上。脚法顺畅灵动之处,非一般人可比。 梅若影终于熬不住,睁大了眼睛,这才发现,一双饱含好笑的眼睛也正牢牢地盯着自己。 “怎么?不装了?”林海如笑道。 “你,你要干什……” 话还没说完,梅若影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这么像良家妇女和登徒子的对话内容? 里进突然传出另一个人的声音道:“公子,药都已经泡好了。”语声未毕,已经自房间里进的门里转出一个年轻人来。 梅若影愕然看去,顿时认出是廖毅。 刚才竟然没发现里进有人,虽然因为服了麻痹安神的药物而有了一定的影响,但也可知这个当年的小厮的内功基础已经颇为扎实。 而且,林海如早知有人在,还拴个什么门? 阴谋!明显是阴谋!要让他不打自招睁眼吗? 梅若影还在不是味,廖毅则已经惊了。 他在此处准备药浴的配药,早知是为梅若影而准备,然而眼前所见不得不让他不惊。 “天哪!公子?”廖毅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您不是去接梅大哥了吗?怎么把南楚一泓阁的头牌给带回来了!”自从青阳宫的事以后,大多数人已经习惯把梅若影叫为司徒若影,廖毅倒是一直没有改变初时的认知。 梅若影恼羞成怒,道:“去你的臭小六,你才没大哥呢。” 廖毅又是一惊,疑惑地盯着他,喃喃道:“不是吧……”也没人知道他没头没脑地“不是”个什么。 “好了,廖毅,你先出去吧。”林海如倒先发了话。 廖毅上下看着一笑一恼的两张脸,突然笑得贼兮兮:“知道了,公子,梅大哥,我就不打扰了。”说着,也兔子般拨开门闩开门跑了。 梅若影这回长了心眼,只听廖毅扑登扑登跑远了几步,又忽而停了,而后竟然还蹑手蹑脚回转到门外。他还以为这小子皮痒要偷听,没想到咔嚓一声,门闩已经落了下来,竟然是他自门外就把门闩给吸落拴上了……这是显摆他的内力还是在表示他的“知情识趣”? 可怜的梅若影突然觉得,这大概是他一生中,囧得最多的一日。 林海如倒是笑得越发开心了,然而这笑意看在梅若影眼中,格外让他浑身发冷。 “一泓阁?头牌?嗯?”林海如的语调里明显带着不怀好意的意图,“你还瞒着什么?” 他此时已经将梅若影抱入里进,将人放在澡桶外的一张椅子上,扶着他的双肩,看着那已经红到了鼻尖的脸:“……今日都一并说了吧,今日天气不错,可以坦白从宽。” 梅若影白眼一翻,天气不错个头,明眼人说瞎话吧。然而按在他肩头处的那双手突然不安分起来,一下子抓住腰带,就要开始解。 他大惊之下就要站起。只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椅子,是晃了晃,人,是怎么也没能站起来。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把自己湿漉漉溅满泥浆的短褂解了开来,而后一层又一层,褪了开去。 林海如的手指纤长灵巧,他还清楚地记得这一双手抚琴时,按捺点拨,曲如行风,一曲下来满耳回响着余音震震,眼中似还在回放着那堪比行云流水的指法。现在,这一双擅琴的手,却正做着逢衣脱衣遇带解带的事情。 “你,你,你……”他只觉得不但身子软得不行,连舌头麻木得都要打结了。 林海如好笑地抿着唇,偏生就是不予理会,直到把重重障碍都给卸去,挂在一旁的长凳上,好在他还算是手下留情,没有把他最后一条赖以蔽身的裤子也给驱逐了。于是此刻,梅若影那总嫌着血气不旺色泽苍白的皮肤上,自里而外,红了出来,简直就是“河蟹是怎么被煮熟”的现场版演示。 然而也因这逼人的红润,越发显出这身体上残留下的沧桑。 林海如终于忍不住,探手抚触,手掌下的皮肤细弱地颤栗着。他突然倾身上前,又将他抱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呢?”林海如将他放入一个满是清水的浴桶中,“还是,你希望我干什么呢?” 梅若影终于以亲身体验牢记了两个道理——貌似诚实可靠的人,果然是不能以貌相的;普普通通的一句话,也是可以说得很暧昧的。 “你还有力气站得稳吧?” 梅若影点点头,热水一上身,身子果然不那么软了。至少,不会让他有种任人宰割的感觉。 “那先把身上的泥浆浸浸干净,我一会儿再来给你换桶。” 他这才发现,房里摆着两个浴桶,其中一个还是崭新的,里面黑乎乎的不知道泡了什么药材。刚才竟然没有发现,果然是被吓得狠了。君子不欺暗室,怎么不早想到林海如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对他作出什么什么样的举动呢。 林海如倒是十分好心地没再看他那犹疑不定的表情,终于转身出了房子,还在外面仔细地拴好了门。 虽然人是出去了,而且还关了门…… 果然不出所料,梅若影恰好在桶中泡得浑身发暖的时候,突然听到外进的门闩咔嚓一声,被拨了开来,继而里进的门闩也是咔嚓一声,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这道毫无作用的门闩在他眼前无风自动地被拨了开来。 如果不是门开处便是已经十分熟悉的人,他就要以为这是在拍《咒怨》古代版的现场了。而且十分应景的,他脑海中还适时地想起了一首歌曲——我就是神偷,我就是嚣张…… 林海如另一手拎小鸡般拎着一桶滚热的水,全都倾入了旁边的浴桶中,顿时白雾蒸腾。然后他转了过来,捉河蟹一般,轻轻易易地把梅若影丢入药桶里去。 梅若影被热水激得连打了几个激灵,从白雾中望了出去,却见林海如正低头看着地,脸上已经去了笑,又恢复成那个正常的林海如,只是一双眼睛隐没在水雾之后,深邃朦胧,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林海如终究没有让他看出什么端倪,又转身出了去,这一回连门闩都不上了,掩上门在外面倒腾了一会儿,又拎着两桶清水进了来访在地上。 “你慢慢洗,这药桶里的药物能把你大……”说到此处,他诡异地停顿了一下,继而换了一个称呼道,“能把教主下的麻药给去掉。” “你是说那个灰衣人?”梅若影见他没有再多的举动,安下了心,思考也恢复得正常了。 “是的,以前还没有来得及和你说。我和你父亲……”说到此处,林海如无语望天了一阵,然后补充道,“我和聂师父是白衣教的执教,聂师父的兄长就是白衣教的教主聂怜——虽然按常理你应该叫他一声大舅,不过教主非坚持是大伯不可。” 他又继续说道:“这关系可真乱了,不管是大伯还是大舅,教主带回来那位楚共,你可又该如何称呼?舅妈?伯母?” 林海如越说越小声,摇着头叹着气地出去了。梅若影见他这样子不由得好笑,遥远的记忆潮水一般,就在以前,他书生习气犯了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莫名其妙就陷入了自己沉思的世界,然后就旁若无物地开始烦恼,也不知究竟在烦恼一些什么没有意义的问题——好在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倒让他们这些俗人能够欣赏到他极为难得的失态场景。 不过,梅若影也暗自庆幸,这一次真是雷声大雨点小,好在林海如没有做什么事,否则他可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门上突然又咚卡一声轻响,拴又落了下来,显然是林海如已经自沉思的世界中回来了,没忘记把门给关上。 梅若影叹了一口气:“何必呢,这门闩上不上都一个样。” 像林海如廖毅这些斯文人还会客客气气地用内力开门,要是来个颜承旧这种随性成习的说不准就一掌把门给劈了,不入流的小贼拿把尖刀也能撬开。好在这个时候可说是民风淳朴夜不闭户,这种门要防也就防一些有心偷香无胆窃玉的君子。 看来要让七叔他们多多研究制作安全门和防盗锁才行,否则以后要是住在一起,怎么想都觉得很危险。 想到此处,梅若影心中一惊,继而暖了起来,终于还是没能跑掉,甚至已经开始做着心理建设。 也罢,事到如今,且走一步算一步,也总比事事逃避来得强。 门外又响起一声轻咳,原来林海如还没走 “有什么事吗?” “颜承旧说,你对他说……” 隔着一层门板,他的声音温和平定,格外让人心安宁,梅若影还是笑了,心里也慢慢地放软了。不知是什么话让他要转折这么多,简直就像胡戈版的《鸟笼山剿匪记》的008那个——我弟弟跟我说,他的女友对他说,她的网友对她说,他的邻居对他说…… 林海如的声音继续透门而入。 “……说什么过了三四年就会变质,然后变心遗忘。……那我等候的这四年算做什么呢?我是不是该找你讨个公道? “既然决定要在一起,嫉妒也许会有,争执也许难免,但这不应该是由你一个人负担的。有这样那样的难题在所难免,但当然要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 梅若影听他没头没尾地随性说着,没有回答,因为知道他不需要回答。隔着一层门板,也能想象得出门外那个透着坚定气势的身影。 “不要再逃了。” 林海如说道,他的声音依旧十分平和温静。然而下一句成功地让梅若影几乎吐血。 他又道:“这个习惯不好。” 没等梅若影的发作,又道:“反正也逃不掉。你逃一次其错在你,你逃两次其错在我,低级至此的错误难道我会犯两次?” 林海如在门外淡淡地说完这三句话,已经可以想象得出梅若影青红交接的脸色,哈哈一笑,算是出了一口恶气,施施然转身去了。 虽然今日没能饱腹,但是小菜也已经尝得差不多了。 再说,这种事只能小心翼翼地循序渐进,逼得太紧老鼠也是会咬猫的。 更何况,来日方长! 第106章 尾声-浮云 在几乎已经忘记的前世里,曾经有一个人总是带着穷极无聊的口气说:“人生呐,就像那一朵浮云~~~” 人生的确就像浮云,浮云不会知道自己下一刻会变成什么形状,飘去哪个地方。人也一样,总不会知道明天会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 前世时的孩童时期,为了争强斗气,日日夜夜挖空都只心思了要多学些族里男童才能学的东西。谁能料到后来,偏偏考了个医科大学,进去后把男男女女的身体看得平常,再也产生不出什么男女有别的想法。 少年时原本也有一番雄心壮志,埋头在书本堆中钻研。谁想得到,等到大学毕业,却似乎将一生的勤奋都给消耗殆尽,懈怠地躲在医院最隐蔽的角落,做个与世无争的法医。 万事皆有因,如果不是前世时总满足于与书籍药材为伴的寂寞生活,阅人着实有限,便不会在今生莫名其妙陷入一场情劫。 如果不是习惯于随波逐流的生活,当初入此世就应该立即离开青阳宫,又怎么会发生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 好在有一件事是坚定不移的,既然如今已经继承了梅若影的身体,那所有的恩怨也要一并承担下来。 很久很久以前,他根本不曾了解过,那时的他是多么的浅薄和不解世事,空在那世多活了二十数年。 然而人也总是要变的,属于邹敬阳的活泼和轻信,在这世漂泊的数年中几乎已经褪得干净。所以,他现在是这个世界中的梅若影,而很久很久以前那个邹敬阳,已经远去。 **************** 梅若影在药中泡了良久,睁开双眼,房间内雾气腾腾,房间外传来交谈笑闹的人声,哪里还有那些陈年老事的踪影。 他动了动手脚,发现身上的气力也已经恢复,林海如果然没有骗他,真的能解掉所中的麻药。正准备爬出桶外,突然发现脚底正踩着什么软巴巴蔫呼呼的东西,因为方才身体麻木,竟然没有发觉到。 他好奇地踢了踢药水,从汤药底下翻起几条铲头蛇,几只去了足的虫子,还有几只连肚皮都被泡得乌黑的蟾蜍来——其中一只蟾蜍还被踩得肚皮都爆了。 ……无语。 瞪着这些东西浮浮沉沉,最后又都慢慢沉了下去,梅若影长长出了口气,自桶里爬了出来。 好在林海如先前又提来了两桶清水,从头到脚冲洗干净后,才算是革命成功。 墙角壁橱里摆放着布巾鞋袜和一套洁净的衣裳,不是书生样式,也不是农夫样式,窄袖中摆长裤,倒像北燕牧民夏季常穿的牧服。文人学子虽然觉着不甚文雅,实际上却实在方便。 拿起一条棉巾将湿漉漉的长发从头到发梢都包成长束,随意搭在背后。 他还没有出去,突然闻的外面远远有人大喊道:“教主,弟兄们捉了几只竹鼠,换你半锅饺子可好!” 继而有人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接着讨价还价起来。隔着两道门都听得清清楚楚,那里应该是烧水的灶子。大约是饺子都已经包完,正在下锅的当儿,所以前院的人都过了来。甚至还引来垂涎贪吃的外人然后笑语声越发的大了起来,梅若影倒真有些想念起庄子里那些有趣的人来。出来这么久也没有回去,还总挂着个庄主的空名,说什么也觉得十分厚颜。 九阳教和司徒氏此番虽然是遭了灭顶之灾,总也有些残余。更何况教派鬼神一事,总是尾大不掉之局,那些残留教徒总也要兴风作浪一段时间。况且这次在战场上用了硝化甘油,有心人兴许会查出和群竹山庄的关系——总要想法子把这些麻烦给灭了。 好在这次算见了白衣教的领军人物,商量商量,说不定也能合作起来。 ——能冷静下来就好,许多以前没有想到的东西,以后要循序渐进地去着手。 做好一番设想,他拨开门闩出了里间。正开外间门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声粗豪的怒吼:“不要开门!” 继而另一人道:“笨!不开门它也能钻进去。” 门开处,眼角下灰影一闪,外面那人又吼:“抓住它!” 颜承旧的声音同时传来:“你别碰那东西!”显得颇为担忧。 然而不等他们说完,梅若影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踩!住了那个灰影长长的尾巴。 伴随着颜承旧懊恼的叹息,梅若影看清楚了,原来是一只肥大的竹鼠,它还正在往前奔逃,一下子绷住了尾巴,吃痛之下“吱”地尖叫,转头就咬。 梅若影双眉微簇,松开它的尾巴,反脚就要踢它头骨,那知眼角又见有道银光向那落脚处射去。强运半口真气,收回去势。 叮的一声细响过后,方才还嚣张逃窜的竹鼠就被一枚三寸来长的钢针死死钉在石板地上。竹鼠蹬了两蹬腿,硬是没有挪动半分,撑腿不动了。看情势,这针似乎还入石两三分有余。 转头看向来处,只见颜承旧脸色都有些发白,旁边的林海如手执漏勺停在半空,不过只转瞬功夫就又照旧如常。 颜承旧快步上前,将那钢针扯出,拎了竹鼠出去,甩在一个大汉怀中。 这人不好意思地道:“真是对不住,对不住!” 聂怜道:“好了,先把这些拿下去处理了,今晚大家加菜。” 那人忙不迭连声应是,拖了脚边的麻袋就要出去。司徒凝香突然阻止道:“慢着,那只死的留下。”转向颜承旧问,“针上是什么毒?” “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让它内脏融成黏液,可说是居家旅行必备毒药——只不过若是没有解药,这老鼠最好还是不要吃了。”一边解释,颜承旧一边向那人邪恶地笑了一笑,其他人不在角度,他又觑得准时间,这一闪即逝的恐吓就没别人再看得到,那汉子抖了抖,扯着麻袋跑了走,也不再说什么要换饺子之类的话。 林海如叹道:“为什么不跟他直说,饺子本来就做了他们的份。这么多,我们几个可吃不完。” 聂怜虽知道是在问他,此刻见着梅若影出现便再也没心机回答,快步进了房子,将房门在身后掩上,连客套都不打,如同熟人老友般道:“若影啊!我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梅若影看着这个为老不尊的男子,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文绉绉答道:“舅,咳,教主勿要客气,有事但请垂询。” “我只想问你,这四国中不知道有多少民众在流传青阳宫那时的事情,以前你隐匿踪迹也就罢了,可如今人人都知道‘司徒若影’尚在人世。今后说不定还要传出你甘居人胯下之类的恶言,你又当如何自处?” 这问题实在已经是十分唐突了,即使是聂悯司徒凝香都忍住不敢过问,林海如颜承旧更是只在暗中默默地消除这些流言的源头,也都不曾透露只言片语,唯恐勾起他的心事。 梅若影却淡然道:“无聊人说些闲话有助于解闷,无耻人说些恶言只能证明小肚鸡肠。不过,反正听多了也就觉得没什么了,至少现在我是当笑话来听的。” 聂怜感叹着拍上他的肩膀,梅若影并不习惯被陌生人碰触,身上轻震就要挣脱开去。 他却已先一步说出话来:“你果然没变!” “……果然?”梅若影止了动作,慢慢敛了笑容:“你是什么人。” “其实我近来有些后悔,当年不该跟你说那些话。”聂怜按着梅若影的肩膀,不无感慨地道,“幸好你没变得冷血冷心。” “那些话?”梅若影目光隐讳地闪了闪,眼前这人不知曾跟原来的“梅若影”有何瓜葛。他已经决定不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来历,尤其是这身体的两位父亲。却在此时遇上这么个人物。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聂怜露齿一笑,道:“你把我教的那些曲子用得可顺溜,连我都怕被人看成是妖孽,你就不怕?” 听了这番话,梅若影心中咯噔震动,感觉这聂怜大有蹊跷,肃然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树木要折了就长不回去,竹无心固然无伤,可惜我们又不是那般的死物,所以以前那些话当然是谬论,纯属谬论!” 梅若影听了这一番话,只觉得胃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同涌了上来。脸上却山水不动。 聂怜又十分长辈地揽上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对了,看样子海如和那个有趣的光头都离不开你,你千万不要做下面的那方,太过辛苦,这身子还要好好养上几年才行。” 他大觉有趣,揽着他走到门边,将门拨了开,等着要同众人一同欣赏梅若影阵青阵红的脸色——光是想象就觉得十分有趣。 却不料对方低声问道:“……为什么警察总是等事情解决了才出现?我把事情闹这么大,你先几年怎么都没个音讯!” 聂怜愕然无声,只见梅若影脸上拨云见月一般,慢慢露出了笑,嘴角翘了个让人寒冷的弧度,甚至可看见唇缝里白森森的牙。 这情状,可真熟悉极了——前世的时候,聂怜想道。 于是,这一日,围聚在外面等饺子出锅的白衣教人士难得地看见自己的教主从澡房里飞了出来,扑的一声轻响,轻轻巧巧躺倒在泥泞里。 而熟知梅若影向来极为尊敬长辈的林海如和颜承旧,则惊愕地看见他缓缓地出来,露着冷森森的笑意,打量着躺在泥里的聂怜道:“来日方长,我们好好亲近亲近!” *********************** 聂怜躺在烂泥地里,如同躺在丝云锦铺就的华榻上一样闲适惬意。 他看着不断落下的细细的雨丝,语重心长地唤道:“家庭暴力不可取,以后谁跟了你谁倒霉。” 林海如正站在棚子里,悠悠然从锅里用漏勺起着饺子,闻言挑了挑眉,没有理会他。颜承旧更是连听都没听到一般,一手打着把伞,一手捧着个大海碗还压着双筷条,十分殷勤地送到还站在澡房门里的梅若影跟前,眼睛乌闪乌闪地发亮:“热腾腾的,尝一口尝一口。” 正这时,院外突然传来躁动之声,而后一人脚步蹬蹬地进到后院:“报!有人进行突袭,他们行踪诡异,阴招连连,弟兄们十分头疼!” 聂怜在泥水中半撑起身,道:“他们来阴的,你们就不会来暗的?以前是怎么教你们的,都学到哪里去了?” 那人挠头道:“这些人并非寻常江湖人,行事方法着实诡异,属下想请教主暂避,然后才好和他们来阴的。” 颜承旧听他言语,突然惊道:“坏了!”把海碗和筷子往梅若影手中一交,油伞随手甩了出去,倏忽一下就消失在众人眼前,声音远远传来道,“今日太忙都忘得一干二净!” 聂怜突然眸子一缩,道:“护旗使、护坛使都到前院支援。” “可是后院!” “来人不是一般级数。”聂怜道,已经在泥里坐了起来。院外已有分队看护,然而至今未闻声息…… 几个护旗护坛的职司都不再反对,都往前院去了。 林海如则慢悠悠地放下漏勺和盘子,掀铁板盖灭了灶洞里的火,转过身走出来,一边自腰间抽出条乌黑油亮的长鞭。 司徒凝香也已经持鞭在手,聂悯更早就从屋里取出两柄长剑,将其中一把隔空掷来,林海如便随意抄在手中。 数人气机紧紧锁定在砖石砌就的院墙上。 前院突然传来呜咽一般的鬼哨,如泣如诉,高的转折,尖锐处直逼人耳鼓,低沉处,低的隐约,沉沉迫人胸腑。寻声回头看去,只见前院雨檐上高高站着一人,不是颜承旧是谁? 那哨声才响起几转,前院的躁动和偶尔的兵刃相击声便隐没了下来。 继而,后院院墙上,凭空冒出的鬼魅一般,倏忽蹿上一个老头,他拄着拐杖弯腰咳嗽,偏偏咳不出什么声音。 滋啦一声轻响后,院角哗啦啦落了一堆砖石,尘土过后,便见又是一个白发老者走了进来。这人仅着短褂,露出双臂饱满结实的肌腱,却一脸搞不清状况的迷糊。 咳嗽的老者目不斜视,却似乎已经将整个院子的情况尽数掌握,摇着头票下地来,又拄着拐杖向梅若影飘去。倒是着短褂的那老者当先问道:“难道说这里不是刘辰庚留下的伏军?” 梅若影脸一黑,道:“洪老,莫非前院都是庄里的弟兄?” 拐杖老者道:“小追传信说你在这里,我们便追来了。因树林里有东齐军的痕迹,一时误会误会!” 那着短褂的老者突然指着司徒凝香道:“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想不到今日竟然还能得睹血网十老人的真颜。”司徒凝香将鞭子纳好,抱拳向两位老者笑道,“只不知今日来了几人?” 原来当年司徒凝香去给洪水疗毒的时候,两人曾经见过,司徒凝香还几乎在他手下吃了亏去。 聂悯长剑入鞘,转向梅若影和洪老道:“看来我们还是尽快好好谈谈,否则窝里斗的次数如此之多,任谁也没办法消受。” …… 聂怜见大局已定,又见自己反正衣裳尽湿,起不起身一样丢人现眼,思考再三,终于还是躺回泥里。 这时,雨已经到了尽头,阳光也清清亮亮地自薄云缝隙中透了出来。周围人声渐响,听起来又似乎隔着远远的距离,大概是寒暄套近乎,说些什么“久仰久仰”、“过誉过誉”之类的江湖话,其中还夹着梅若影义正词严训斥颜承旧的声音,似乎还是关于他为什么端饺子之前不先洗手之类的。林海如则在一旁凉凉地劝慰说竹鼠也不算是很脏,端端饺子也可以加加肉味…… 浮生难得半刻闲,这一切是多么闲适美好。 当然,美中不足的是还有一只苍蝇在聂怜耳边嗡嗡嗡嗡,见他始终不理会,甚至还大胆地将苍蝇爪伸到了他身上。 聂怜任由楚共将他抱起,闭上眼睛,自言自语地道:“人生呐,就像那一朵浮云……” 世间虽给缚上这么多枷锁,但云始终还是云。 心若浮云,四海皆可为家。 ——————————————————————————————— 关于聂怜的来历:大家应该已经猜出来是谁了。有的大大十分奇怪——杨捷不是已经穿去埃及了吗?事实上是这样的,《提剑长歌入埃及》那文是一个同学写的,没写完就弃坑了,扔给我继续。可是狂言突然决定不干了,于是那个文成为真正的无底深坑,杨捷不去埃及了,来这里,哈哈~~~~~ 关于楚共:就是那个装傻装了十几年愣是没有继承人,于是随便抓了个侄子公子小白当储君的南楚贡王啊。他好不容易把一个国家给搞垮了,终于不用当孤家寡人,于是跟着杨捷出来鸟。林海如的家族就是楚共的父亲给灭了的。这些番外再说好了。 ——————————[正文完结、番外待续]——————————— 完结留言: 1、狂言写此文,意在锻炼自身修为,因此文中结合众多大雷[万能、女变男、BL、3P、男男生子、特殊审美观、双穿越等等],难为众位大人容忍至今。本文暂不出版,故不锁文。 2、要转载的同志们在本文第一章留下地址就不用等我回复了,除最后三章8月15日以后开放转载,其余现在就可以转走。文内诗词属狂言为本文专备的习作,请勿单独转用他处。 3、狂言今年11月才回来,至于番外还是要11月以后再说了。 4、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大家的人生观价值观不同,看文自然有各自看法。拍砖发泄自然随便,侮辱谩骂当属粗鄙,掐架辩驳更是浪费时间。这个专栏向来气氛平静,也多亏了大大们的宽容之心。 ——在此深深致谢。 番外·人声远能闻[合集] 第107章 番外一:罪人] 马蹄声急,林地里一行三人纵马疾驰。 聂怜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到花溪村了。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兴致,楚共更是兴奋得喋喋不休。 “你怎么看?”聂怜问道。 林海如刚自那个村寨里回来不久,所以十分了解情况,但他仍然十分遗憾地摇了摇道:“不知道是什么人,竟给他们下了这么绝情的毒,我也没有办法全解。要不然,把这事也告诉两位师父?他们也许能想出办法来。” 聂怜低头让过一根横枝,哂笑一声:“告诉他们?哼哼,告诉他们的话,那两人还不得立刻被五马分尸了?岂不浪费我们一番精力去救他们?” 正说着话,眼前豁然开朗,林地豁然开阔,草坡绿得发亮,低矮处是阡陌相连,鸡犬相闻,蒿草风动中正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小村落。 “这就是传说中的花溪村?”楚共兴致勃勃。 其时正值夏末,阳光大好,只见眼前村落十分朴拙,家家户户都是圆围子稻草顶,低低矮矮的就是一个围屋。几个妇女挽着袖子正聚在一起舂浆果酿酒,衫虽然粗布荆钗,却也自得其乐。 花溪村的大名在外人来说是陌生之极,然而白衣教的大部分教众却都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自新任教主聂怜接任以来,有时或会救回一些沦落青楼又不甘屈服的妓倌,或是自法场劫下的犯人,要么就是家破人亡无处可去的落魄人,便将他们安置到这个避世的所在,自耕自种,远离外人轻蔑鄙夷的目光、莫名其妙的追杀。 村口上几个年轻人正荷着外面买回的盐巴向里走,听到马蹄声响都回头看了过来。 “天哪!聂大哥!我们没看错吧!” 他们大都是认得聂怜与林海如的,见两人骑马到来,都乐呵呵地围了上来。 “庆红啊,长得这么大了啊!”聂怜跃下马来,揽过当先一个小伙子,热络地揉起他的脑袋来。 “何止长大了啊,聂大哥你七八年没来,庆红现在都娶了媳妇了!”另一个伙伴捅了庆红一肘子。庆红笑得满脸红光,他以前那里曾想到出生在青楼中的自己也能有今日的生活。 “这七八年没来,村子里可大变样了。”聂怜笑得灿烂,灿烂得楚共在一旁吃起味来。 “可是七八年没见,聂大哥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变,可是你把我们丢在这里这么些年都不理会我们的死活,实在太可恨了!” 一谈及这个问题,小伙子们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询问了起来。 楚共连连咳嗽,直到聂怜注意到该人的异状时,他的衣服、衣袖、衣摆已经处于这群后辈们的狼爪之中了。 “好了好了,我的事情太复杂,等你们长大了再慢慢告诉你们。”聂怜好笑地摆脱了出来,一边摆着手阻止他们靠近。毕竟楚共的醋劲可不是好玩的事,若是真惹火了他,又该有好一段时间要同他争执谁上谁下的问题了。在好不容易和平取得永久性上面的地位的现在,聂怜根本不希望出现任何变化。 “你太过分了啊聂怜,八年前说我们是小孩,现在我们都已经下了聘礼,庆红连婚事都办了,怎么还没算长大吗?” 聂怜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道:“除非你们能比我年长,否则怎么争执在我面前也都是小孩子。” 那群后辈还要理论,被林海如从后面推了一把:“好了,我们今天是来看那两个人的,他们最近安分吗?” 听他这么问,几个年轻人都闭了口。 “怎么?”林海如又问。 “那两个龌龊人是没有打闹的能力了,不过嘴里不干净着呢。” 林海如抬头看向聂怜,发现他眸中狠辣之色一闪而逝。暗自冷笑,当年那两人欺负若影之时,必定不曾想到今日会有如此报应。他自己姑且不论,单是这位教主,就不知道会拿什么方法将那两人折磨回来。俗话说的果然不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 闲话且搁置一旁,且说聂怜单请庆红将一行三人引至村落中心一处半新的茅屋。这茅屋也没上锁,掀开帘子还没进去,一阵恶臭扑鼻。 庆红掩着鼻子,扯着聂怜硬是不让他进:“那两人身患脏病,进去怕过给了你。” “不妨事,那不是脏病,是中了毒。”聂怜摸摸庆红的脑袋,“你先回家好了,我们看完他们就走,也没别的事情了。” 庆红犹疑着看着三人,见他们没有一点儿要离开的意思,也只能认命地道:“算了,进去就进去,反正脏病我以前在青楼里时也见得多了。” 大概是两人对答的声音吵到了里面的人,但听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喘气声响起,一个嘶哑的男人声音道:“你奶奶个熊,你们妈的没个好玩意儿,谁敢进来老子像当年干司徒若影那样干死你们!” 聂怜愕然,即而不怒反笑,问庆红:“你刚才在村口不是说他们嘴巴不干净?都是说这些?” 庆红点头,犹自愤恨地道:“无耻!龌龊!明明是他们做了卑鄙下流的事情,却还如此污蔑别人的名声,我第一个看不起这种人。虽然我是不认识那个司徒若影,但真想替那人踢这两个畜生的屁股。” “听见了吗?”聂怜朗声笑着走进了屋子。 林海如随手撒了一把药粉,渐渐将屋内的腐臭给驱了。 庆红和楚共帮忙把帘子和窗户都打开,外面温暖的阳光照了进来,但只见房中摆设简陋,屋中心是一个简单的地灶,一旁打着一个地铺,两个男人相互依偎,其中一个正努力撑起身子。两人均是满面红斑烂疮,淡黄色的脓水沁出,也不知道被子底下的皮肤变成了什么样子。 “你是陈伍还是王老打?”聂怜看着撑坐起来的人。 “爷爷是你祖宗!” “他是陈伍。”见那人没有意思要回答,林海如道。 “哼哼,你既然自称是我爷爷,然而又自称是我祖宗,这辈份明显不对,你丫的是流脓流到脑子里去了吧,仙人板板的!”聂怜开口就是几句浑话,也不知是打哪儿学来的。 楚共听了大惊,以手掩嘴,作娇羞状,羞愤道:“良人,你是哪儿学的粗鲁言语,要是被传扬开去,可教奴家以后如何自处啊!” 聂怜翻了白眼望天,楚共最近的亢奋状态逐渐让他有了受不了的感觉。 就说吧,皇帝那个位置不是人呆的,硬是要把一个活泼好动的人变成死板庄重的样子。这可不,楚共好不容易脱离那个位子,就像出了笼的豺狼虎豹,刚开始还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收好了獠牙,等到适应了外面的环境,才把原本被压抑的个性发挥得一发不可收拾。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果然,已经变态了吗?——聂怜以手抚额。 “你,你!”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聂怜看了过去,只见原本躺在地铺上的王老打突然奋力挣扎着坐了起来。 “你,你,”王老打颤抖着手指着楚共,你了半天硬是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楚共这才了然地笑了,上前握住他的手道:“没错,我便是贡王,想不到远在他乡还有人认得我。真是,真是他乡遇故知啊!” 说完,仰天大笑一番。良久,未见有人回应,他才渐渐消了笑声,不解地看向聂怜。 聂怜冷着脸把他的手抽了回来:“滚!一边玩去,别打扰我们。” 王老打仿佛无法置信一般喃喃地道:“为什么!你为什么!” 他知道林海如这个名字,因为追捕林家遗后的告示在楚共继位之前悬挂了好一段时间。他认得楚共,当年随司徒荣及进出皇宫时曾数次见过。他见过这个神官,当时高高坐在神坛上理应宣扬九阳教教义的这个神官,却常常顾左右而言他,惹得司徒荣及欲除之而后快,却偏偏被贡王护得比什么都严密。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们的南楚!你是王啊!你是王啊!”他最后怒吼着喊了出来,因为已经脱力,声音不大,然而依旧能让人感到他的声嘶力竭。 “虽然不想打击你,不过,可是计划了很久了,”楚共微笑着说道,“大概是在还没继位的时候就开始了。难道你没发现?公子小白是堂兄过继给我的子嗣,当然了,要把一个孩子培养得这么无能也花费了我好多精力。然后让司徒氏在军部坐大,渐渐地耗光国库的银两,又要做得自然而然,这几年实在是绞尽了我的脑汁。——啊,对了,原本这次出征东齐,司徒荣及是建议直攻国都的,可是被我连续几次诏书要求他先歼灭刘辰庚的军队给驳回了。要不是如此,你们也不会败得这么快啊。——啊,还有,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已经不是王了,南楚国都已经陷落,现在被北燕荣翔女王控制了。” 王老打越听,身子越是颤得发了羊角风一般。听到最后一句,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抚着胸咳晕了过去。陈伍简直不敢相信,这便是他们几乎效忠了一生的南楚皇室。 楚共一双眼睛饱含深意地瞪着聂怜,大有“本尊气人的工夫不错吧,回去记住奖励,要是不给,哼哼……”的意思。 只是聂怜根本理都不理他,蹲下身去执起了王老打的手腕。 “啊啊啊!”楚共尖叫了起来,“你怎么能抓这么脏的东西!放开啊!” 原来,王老打的手腕上也已经布满了红点和脓包。 林海如还不好说什么话,聂怜已经不耐烦了,空着的手挥了一下,楚共便定在了原处,双目屋子圆睁着。 “嗯,你给他们服下‘二月’的药汤是什么时候的事?” “五十二日前的事了。”林海如答道。 聂怜合目半晌,又问道:“你们发现开始发病之前一个月内,有没有喝酒?”这次他问的是陈伍,“如果你想救你的老相好,最好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说着向王老打腕中输了一股真气,顿时堵得他浑身剧颤地咳了起来。 “你住手!军里喝酒是有禁令的,除了开战前的那次,我们没有喝过酒!但是那时身上也已出现红点。” “怪了,这药性如此之烈,定是浸过酒的。” 陈伍这才想起一事,咬牙恨道:“原来是他!” “他?” 陈伍看着被握在聂怜掌中的王老打的手腕,咬了咬牙,将当时从医童雷双处拿到酒精,而后又如何用途之事一一道来。 听完了讲述,聂怜和林海如两人面面相觑。 “雷双——我说你的那位在医帐里好像就是用这个化名的吧?” 林海如淡淡地笑了,也道:“果然是他,下手还真快。不过如果是我,就不会下这种无药可解的毒物,慢慢儿将人整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正道。” “不是,我的意思不是这个。你不觉得,小影给他们酒精用作那个那个的用途,手法是不是太龌龊了一点儿,你回去有必要好好教育教育他啊!” “不关他的事,他会知道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定是另有其人在引他误入歧途。”林海如咬牙道。 楚共听着,身上鸡皮抖了几抖,暗想那另有其人大概就是指颜承旧了。前半个月和那小子相处下来,感觉性情甚是相投,回去要通知他防范着一两手,免得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砍了还不知道。 “啊啊啊,没办法了,只能以后每二个月给他们一次解药了。”聂怜无奈地对楚共道,“要加大种植蘑菇的规模了。”说完话站起身来,挥手解了楚共的穴。 “目的?还能有什么目的?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们啊,就给我好好地活着吧。”聂怜丢给他们一个瓶子,“如果不想死,这药丸每两个月服食一次。” 陈伍看着那瓷瓶,却显出了挣扎,也不取也不是不取。 聂怜好笑地看着,林海如也了然地看着,只有楚共完全不明白他们两人为什么看得那么开心,让他有些无法融入之感。 到了最后,陈伍看着王老打昏沉的面容,终于咬牙取回了瓷瓶。 ************************ 回去的路上,楚共百思不得其解,终于问了出来:“这两人如此可恶,你们为什么还救?” 聂怜颇为得意地道:“你也不想想,当年害了你我的那群人现在的境遇如何?” 楚共想想,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我下手,怎可能有留情的地方?若影他自己去报仇,就是让那两人病痛两个月,然后就安安静静死去,怎能如此便宜了他们!” “所以就在他们身上浪费那些培植不易的药物?都没见你做些别的什么,不是便宜了人是什么?” “小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折磨的极致。你想想看,若影下的毒是平息一个月而后发作一个月,我给的缓解药物也是每粒只保二个月。” 楚共恍然大悟:“你要让他们余生都在病痛中沉浮?” “岂止岂止!”林海如笑道,“你刚才不是也看到?陈伍取药可是经历了好一番挣扎。其实他们也知道,落入了我们手中,又武功尽废,还得时刻担忧自己的性命,这种生活岂是一般人能消受得了的?还不如死了算了。” “可是这毒药致死的时间是两个月,所以他们每次都有两个月的时间来犹豫要不要继续活下去。就是因为思考的时间长了,才越发不容易作出就死的决定。”聂怜补充道,“于是每次到服食解药的时候,他们都要经历一番这样的挣扎。这种日夜难安犹豫难断的感觉,天长日久不把人逼出毛病来才怪。” “再者,之所以让他们在花溪村定居,是因为这里多是自青楼倌院里出来的命苦之人。陈伍和王老打如此出言不逊,别人只会觉得他们龌龊,因而越发要为难那两人。看他们样子,再活个七八十年大概还不成问题,今后的时间里,有得是钉子给他们碰。” 林海如补充完,和聂怜相视而笑,大有同类中人之感。 “相比其你们这两个魔头来说,小影可真是善良得多了。他要是知道你们是这种人,哼哼……” “哼哼,”聂连也冷哼道,“他也许觉得让人死了就完了,可是作为亲人而言,我岂能眼睁睁看着让他痛苦的罪人死得这么轻松?倒是你,回去不许多嘴,这事情就我们知道好了。要是哪天让我发现小影也知道了这件事,哼哼,哼哼。” 楚共沉默。陈伍王老打尚且如此处理,不知道这位无恶不作的人物还会对那个东齐皇子做出什么事来。 聂怜见他没有了话,收了满身的刺,有点好奇地问道:“怎么?你有什么怨言?” “也没什么,就是不知道你,不,我们,我们准备怎么处理刘辰庚。” “啊,这简单,把东齐打下来就好了,反正我早看那个国家不顺眼。凭什么男人就能三妻四妾,女人只能嫁鸡随鸡!还不如北燕来得愉快,正所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聂怜答,像谈论今天晚上吃什么菜一般平常。 楚共继续沉默。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怎么招惹了这么狠毒的人。如果他当初没有打定主意爱美人不爱江山,不知聂怜今日会不会也像对待陈伍刘辰庚那些可怜家伙一样舍得下手? “好了,别废话了。我们快点儿回去吧。”聂怜大有深意地撇了林海如个眼,“你出来也快一个月了,再不回去‘换岗’,可不让颜承旧那小子白占了便宜。而且,你也等不及了吧。” 林海如微微的笑:“多谢教主关心属下的福利,那就赶快回去。” 说罢,一行人快马加鞭。 而此时,颜承旧正在燕北的沼泽地,就着窗外西斜的暖阳,揽着沉眠的梅若影做着春秋大梦,梦里兀自诅咒着:“白衣大神啊!在下真的真的不想走,多制造些麻烦,让林海如那混蛋再晚些回来接替呀!” ——斜阳番外一.罪人[完]—— 第108章 番外二.山居] 一归家 我拖着鱼竿走过沼泽边缘,进入了松林。 和南方的稀疏低矮的松不太一样,北方的松显得高大而密集,半密的横枝针叶中散落下零碎的阳光,是那么的悠悠然。手中提了一桶鱼,是在沼泽边一潭清水中打上来的。 在人烟罕至的地方生活,虽说有些不方便,但是却出乎意料的快乐。要说为什么呢…… 我看看日头,已经是近午了。脚步不由得有些犹豫。 回去吗?现在?现在就回去? 倒不是说我不想回去,说真的,即便是那个小屋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阴雨天外面大雨里面小雨,但是真是一刻也不想离开。 然而,可是,其实,问题总是存在的。 比如说,如果现在回去,好像离午饭还有一段时间是空闲的。如果空闲,总会想做一点什么。 ——男人嘛!当然想“做”一点什么! 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怨妇情结起来。真不知道若影怎么能狠得下心,好好一个人,弄得现在虚不受补的。 他那俩老爹,据说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什么什么,竟然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要和小影一起做那种事?呵呵,等吧!养个两三年,兴许能养回来。 他那大伯什么的,竟然还拍着我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不要想太多,会肾亏。 ——狂了,所谓男儿本“色”!美色当前,还天天不穿外衣地在屋里到处晃,还天天缩在我怀里睡得迷迷糊糊,不想这个那个什么什么,还算能是男人吗! 以前不知道若影对我的想法,不敢唐突,我忍! 现在好不容易在一起了,还得忍! 唉! 做人难。 做男人,更难! 话说回来,若影啊若影,怎能这么祸水哈,这男人当得也真够绝了。 想着想着,犹如怀中又是软玉温香。听林海如那混蛋说,以前的若影矮矮小小,黑黑瘦瘦,其实我觉得这样也不错,手感一定不错,那种矮矮小小的身形,不就是让人抱的嘛!(纯粹的抱,狼女们不要想歪了……)要是能天天把他抱来抱去的,嘿嘿嘿嘿。 要是若影现在仍然是黑黑瘦瘦的,我是不是也少一点苦恼了呢?要知道,天天能看不能吃是很痛苦的事情。要不然怂恿若影易容成罗保亩那厮的样子?或许我也就不会这么狼急了。 想了良久,大概,好像可行性不高。记得第一次正面相照那时,他还不是现在这般模样,半边脸包得像猪头肿,不照样把我给沦陷了?除非他化装成山庄里那几位师父,或许可以震慑一下我的色胆。装成罗保亩那家伙,那个连小岱都能骑到头上去的家伙,想想都觉得没有威慑力。 想到这里,脚步停了。不是因为不想回去了,而是因为——差点儿撞到门了。 眼前,不就是我们家小院的柴门? 怪了,什么时候走回来的?而且速度好像还不慢的样子。看看天色,日头还没到中天。 怪了,刚才迷迷糊糊地走了回来,竟然没有撞到树? 盯着手中的桶,郁闷。师父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想做什么你尽管去做!(纯粹意义的“做”,小颜是个好孩子,狼女们不要想歪了。) 师父说得真对!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到门口,那个不能见于人前的地方,也直了!——可惜想做什么,却不能做啊! 值得吗!真想哭,哪有这么欲求不满的? 以前在一泓阁,见过那么多客,也没见着一个狼急成这样的。 在门口转了半天,调息半晌,我终于又一次妥协了,视死如归地拉开门进去! 他正睡在大床上。 扑腾,桶里的鱼跃起来一条,又落了回去,吓了我好一大跳。好在聂怜说要重新调理他体内脉络,封了他的真气修为。虽说这么做对身体没有坏处,不过明显噬睡了许多。要是以前,若影已经惊醒了。 我赶紧转了出去,到厨房中放下鱼桶和鱼竿。 这院子是临时搭建的,有些药草要到北地的沼泽来采集,所以才暂时在这里定居下来。谈不上富丽堂皇,甚至只能说是简陋。然而当初住下来的时候,他却显得十分开心。 自然了,在林海如那个混蛋狐狸的特别督促下,院子里搭了五间卧房。不过令我欣慰的是,我的那间房空闲至今,嘿嘿嘿嘿嘿。 正揭开锅盖要做鱼呢,发现里面已经搁了一海碗饭,一碟木耳烩野菜,大半只鸟。 ……若影,他该不会是把昨天抓到的猫头鹰烤来吃了吧。那玩意儿不知道吃了多少老鼠,他也能吃得下去?而且,我家养的雪风虽然是雪枭,好歹也和猫头鹰是近亲,要是它看到若影这样子把它的亲戚给拔毛,洗剥、掏肠挖肚、烧烤、大快朵颐,不知道以后还敢不敢亲近若影了。 可怜的猫头鹰,哀悼一下…… ——不过还是要吃的。 吃完急匆匆狂奔回若影的屋子,钻了上去。他翻了一个身,没有醒过来。 我揽着他的腰肢,有些做贼心虚地蹑手蹑脚。但是既然他没有醒,我也就逐渐大了胆子,贪得无厌地抱紧了。 唔唔,好舒服。 唔唔,这肩头,这腰身。薄博的抱在怀里,好想好好宠爱一番,但是怎么宠爱应该也不会觉得够吧。 怎么能够这么喜欢一个人呢?就算是不小心碰到他的一丝乌发,就算是偷偷摸摸地碰碰他的衣角,都会觉得想要把这些记忆珍藏起来,等到没人的时候偷着乐。更何况是现在能明目张胆的拥抱。 怎么办?若影,我发现越来越喜欢你了。 怎么办?你这个害人不浅的家伙,我算是栽你手里了。 院子里种的小梧桐在风里哗啦啦地响了起来,蜡质的墨绿叶子反射着阳光,有些刺目。屋子里的两人紧紧相拥着,颜承旧细细地看着怀里的梅若影,过了许久。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终于睡着了。 二屋漏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句话十分淋漓尽致地体现了说者的远见卓识。 以前不知道是那位师弟,和我说燕北沼泽的雨恼人至极,我当时还笑他,堂堂一个男子汉,还能怕几场雨吗?现在我想对那位师弟撤回前言,因为我算是见识到了。 不知道龙王爷最近是不是太闲了,这场雨已经连下了两日。最要命的是,不但下雨,更加刮风。下雨还不要紧,一刮大风,屋顶压的茅草就陆陆续续被吹掉了。 这雨刚开始下了一夜后就转小了,我刚上屋顶要修补,突然间又大了起来。而且现在,还疏疏落落地夹起了雹子。听声音,有的雹子只绿豆大小,有的却鸡蛋大一个,碰的一声就能把屋顶砸穿。 于是漏水的地方更多了。 刚开始还好,只是近门的那片屋顶开始渗水——荒郊野地的,地上没有铺砖,谁愿意在泥泞的屋子里住?——于是若影就搬了两个桶在下面接着。 可是后来,漏雨的阵线越发壮大,我们只好步步为营。 到了现在,屋里不但盆盆桶桶全摆上了,就连瓶瓶罐罐都用上了。 真想骂几句粗的。 身后突然传来窸窣声响,回头一看,果然那个不安分的家伙又想要下床了。 我没这耐心和他啰嗦,忿忿地瞪着他,一边提起一只桶,推开木门哗的一下把雨水全泼了出去。 若影有些执拗地瞪了回来。但是,完全没有威慑力。就他现在这样?打着一把宽宽大大的油伞,穿着几乎淹没了整个人的蓑衣,好像是蚕茧里的蚕虫宝宝,我没笑出来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别的事情他爱怎么就怎么着,想下地?凉了脚坏了身子,谁赔?他赔得起吗? 只会败坏自己身子的家伙,我也不用和他废话,瞪! 若影终于良心发现,终于仰天长叹,又坐回了最里处。 哼哼,本大爷虽然不常敢瞪他,但是一旦怒了,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嘛。 我正得意呢,哪晓得哗啦声响,又一处屋顶的茅草夹着雨水泄了下来。——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上去修屋顶去!”丢了一句话给若影,我抱起昨日就用剩下的油布和石块。 “你还去!” “昨日才修那么一会儿就被你扯下来,你还说!” 若影停了片刻,道:“有难同当,咱们一起上去修。” 啊啊啊,我使劲地抓头,懊恼极了。这家伙怎么这么死脑筋呢! “得了,你不愿意我出去,我难道就愿意你出去了?你要出去,我保证马上跟出去!” “你!你,”我顿了顿,才平息下被哽在喉里的气,继续道,“你怎么就这么冥顽不灵呢?我有武功护体,根本不会把这点点雨放在眼里。” 没想到若影呵呵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这么开心?” 他指指他的头顶,又指指他的身上。 “怎么?”我看了半天,没看出有什么奇怪的。不过,他撑着一把油伞,身上的蓑衣裹得严严实实的,让我好一阵得意。他身上的蓑衣可是我亲手给做的,嘿嘿。 “都包裹得这么严密了,就算屋顶都塌了也没关系。所以你不用上去了。” 此话有理,不过怎么听怎么像歪理。我暗自嗤之以鼻,当然表面上还是要恭恭敬敬的退向门口。 “而且既然雹子都已经下来了,停雨也就是不久的事了。” 我继续退。 若影又开始沉吟起来,应该是被我的不动声色给唬了吧。 他眼睛突然一转,又瞄了过来。 这气氛,有点儿危险。我正要大功告成呢,他一句话把我给定住了。 “还是有点冷,修屋顶的事我们偎一起慢慢说。” 真是,比点穴还有效。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怎么办,他的身上现在好像很温暖的样子。 思考再三,我又一次败下阵来。 若影肃然坐在床上,看着我一步步靠近,看着我坐上床,看着我从他的手中接过油伞。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彩?莫不是跟林海如那混蛋学来的? 他突然说道:“你的衣服湿了。” “哦,湿了。”我傻傻地看他,马灯的光从琉璃罩里照了过来,将他的半脸隐在了阴影中,说不出的风情。 “把衣服脱了吧。”他又平平淡淡地道。 “哦,脱了。”我重复道。 “唉……”他突然叹气。 我紧张了起来,不知道他又哪里痛了,还来不及问他,却看见他一双手伸了过来,摸到了我身上。 这,这是什么情况! 他继续摸。从胸口摸到了腰间。 血,血啊,呜呜,安分点好吗?千万千万不要在这种时候失态! 他抓住了我的腰带,然后解了起来。 天啊,请不要用这么严肃的表情做这么热血的事情啊! 他迅速地解开了我所有的衣结,冷飕飕的凉风灌了进来。 然后,又飞快地把衣服拉开。 这种事,这种事,他怎么做得这么自然?而且若影竟然对我的身体如此狼急,好感动!我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才这么渴望。 “若,若影,”我咽了口口水,道,“你的身体还不适合,不适合,适合做这种……” 他斜眼看了上来,颇为奇怪的样子:“这种事情还要看我身体好不好?不就是帮你脱个衣服?” 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撩开了身上宽大厚重的蓑衣,从怀里取出一方汗巾:“擦干!” 啊? “算了……”他颇为无奈的样子,又在我身上动起手。 我硬了。 这不是耍人吗?哪有这么刺激的前戏。唉,早知道最后是若影主动,我就不用那么患得患失地以为要等个两三年了。 而且最为失策的是,过于纯洁的我,竟然没有随身携带一泓阁特制的润膏——等会儿,会不会很痛? 我哀求地看着若影,希望能得到他的怜惜。 他没有看见的样子,把汗巾收好,又从膝上拿出一套衣服来。 衣服? 我傻了。 “颜承旧,你今晚怎么了?”若影道,“莫不是淋雨太多,发了烧?”说着便来摸我的腕脉。 “没发烧啊,也没问题。”他喃喃地道。 我浑身一震,几乎想扶额大哭。我还以为咱们心有灵犀一点通,不用我主动,若影也早对我垂涎良久呢。原来,原来并不是所想的那样啊。 我软了。 往下看看,心道,可怜的兄弟,你的福祉我可保证不了了,还是乖乖儿等两三年再说好了。 认命地穿上衣服,那衣服上还带着他的体温,阻隔住了嗖嗖的凉风,格外温暖。但是穿在身上,怎么想都觉得不是滋味。 若影,你怎么能对我这么残忍,刚刚给点儿希望,马上又收了回去。 还哀怨着呢,谁知道若影却掀开了身上的蓑衣,把我一块儿包了进去。立刻,所有的哀怨什么的,飞得无影无踪。 原来,是为了这样。 我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算了,随便他想怎么样吧。 纵使他永远不能体会我对他的渴望也没关系,能这么对我,死而无憾了。 我在他身上蹭来蹭去,暖暖的,香香的,都是草药的气息。他一动不动地任我蹭。 “爹爹他们也准备回来了,到时候要把这里大修一下。”他说道。 “好。”我乖乖地点头,下巴搁在他肩膀上。 “雨停了咱们一起去修屋顶。” “好。”继续点头。 然而现在,却巴不得这雨总也别停好了。 至于屋子,塌了也没关系,反正若影说要和我一起修呢。 ——[颜承旧篇之屋漏.完]—— 第109章 番外三捕鼠记 话说——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自从诸事尘埃落定,就连群竹山庄一应事宜都全部丢给颜承旧和血网黑蝎十老人之后,梅若影过上了不事生产的米虫生活——正确地说,是药虫生活。 也不知道颜承旧和林海如之间有了什么协议,反正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三个人就这么住在了一起。 只是由于聂怜有意退隐,让林海如从一个藏于人后的执教成为了白衣教的副教主,所以林海如的事情比以前多了许多,一年倒是有半年是要为教里的事务奔波的。 至于颜承旧,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差点给那帮老头草(第四声)弄死。” 忙归忙,但是总有至少一人要留下来陪着梅若影。所以造成了梅若影今日之烦恼。 其譬如—— 某日喝药,梅若影正读书,少顷,药凉。 林海如归,见药,脸色平和,温言曰:“此药易变,药冷再热,其效不再。” 遂端碗至外间泼药,而后复煎新药。 梅若影品其味,乃知药材需耗百金,且无林海如所言之易变之性。 心中暗叹——此乃心罚! 其后再不敢不按时吃药。 又譬如—— 若是微恙。 颜承旧便即成日抱着他喂药,喂饭,擦洗。甚至如厕时也在屏风外不安分地来回踱步,仿佛随时可能冲进来观看梅若影喷泉入海图一般。 其实梅若影只是稍有头晕目眩,并无大碍。 更何况梅若影尚有三不五时的浑身僵冷之疾,经脉疼痛之症。 废话少提,且说梅若影知道林颜两人都是心中忧急,所以也没有因此与他们争执。 只是一个声音在他心底越来越大—— 自由啊, 自由! 不被逼到这种程度是不会知道自由的宝贵的,想当年,他爱吃野草吃野草,爱露宿就露宿。反观现在,身边的人仿佛都巴不得他断了双腿,能不见天日就不见天日。 他记得的鲁迅先生的名言不多,但有两句是深深烙印在心灵中的。 其一:“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 是的,他梅若影堂堂一界顶天立地的成年人,哪能让人成天围着兜着转,哪能过着这种被含在嘴里捧在手心的生活。 其二:“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是的,他梅若影即不想对那两人爆发,也不想被糖衣炮弹给灭亡,所以他决定走第三条路,坑蒙拐骗! 他这个非文科出身又对近现代文学体悟不深的愚人,原本无法理解鲁迅先生当年写出《呐喊》是怎样一种心情,现在终于深切地体会到了! 总之,为了人权,他愿意做任何事。 主意打定,梅若影遂小心翼翼,日夜以待任何可以坑蒙拐骗的时机。 没办法,既然现在没职业可从事,他只好做这么没有生产力意义的事情了。 快到秋季,就是麻烦。首先一点就是——老鼠多。 林海如这日早起,就听见厨房里盆盆罐罐打砸得热闹,老鼠吱吱乱叫。推门进去,正在灶台上打滚的老鼠吓了一跳,吱的几声大叫,作鸟兽散。 林海如怔了一瞬之后,便即恢复常态,转出门外拾掇柴草,准备早餐。 傍晚,梅若影看见林海如抱了一大堆碗和杯子,还拽着一袋花生。觉得十分奇怪,于是跟在他后面。见他停步,自己也便随着停步,见他蹲下,自己也跟着了下来,只见林海如一个一个地码放着大碗小杯,杯子倒放着垫在地上,杯底的边沿上放一颗花生,再用大碗碗口的边沿倒扣着压上去。 “你在做什么呢?”梅若影探身过去,从搁在林海如另一边的袋子里取了一枚花生,放进嘴里。 嗯,又脆又甜的花生。 梅若影鬓边的碎发柔柔地贴着耳,林海如见他毫无戒备地贴着自己,心中微动。 记得很久以前,两人就经常这么相处。梅若影原本对琴十分不在行,和筝不一样,琴的每一根弦都可以独立成曲,所以上手很难。梅若影当时十分遗憾,说是记得一些琴谱,可惜没那水平,奏不出来。林海如便手把手地教他走弦。 只是当时,林海如已经是暗中有心,可惜若影却是无意。 他只想着把那种相互信任的友谊维持下去,根本不会想到真有今天这样的日子。就算想,也只是妄想,要牢牢地严严实实地压在若影看不到的地方。 林海如心中感慨,把手中的东西放好,抓住了梅若影的右手。 梅若影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突然的接触,微微愕然,转目看向林海如。却见对方没有看他,只是专注地将他的手执着,放上了那粒花生,说道:“你试试把这花生取出来,不就知道了?”(XD,上次写的是“把这花生抽出来”,越看越觉得抽这个字很不和谐,偶换掉了。) 梅若影试着取出那花生,才一动,大碗一下子就叩地落了下来。若刚才动了花生的是一只老鼠,现在就已经被罩在大碗下了。 林海如继续找地方摆放这些东西,根本没看到梅若影眼睛里刷地放出了绿光,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见林海如在临室里也照旧摆了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地捅了捅林海如:“我说,跟你商量件事,成不?” “什么事?” “咱们打个赌。” 林海如听他语气不对,抬了头看他,只见他眼中的绿光越来越盛。两人认识了这么久,只有梅若影猜不透他的份,没有他不了解梅若影的事。不用想,这绿光八成不是啥好事,于是响尾蛇一般警觉地树起了狐狸尾巴,若无其事地问:“平时也不见你好这口,现在想打什么赌?” “我也有个小机关可以捉老鼠,咱们比比今夜谁抓得多,如果我赢了,你要听我一件事;我赢了,你要听我一件事。”到时候若是自己赢了,可以叫他不要像跟屁虫一样时时在身后打转。 林海如低着头眼睛一转,也不怕他,毫不在意地道:“好啊。” 梅若影没想到他如此好相与,过了会儿才欢欣着跑走去寻他的工具。 只盏茶功夫,屋子厅堂厨房地下角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捕鼠碗,梅若影的机关也弄得差不多了,原来是在高台处像跳水跳板一般放置一根木条伸出台面,正对着木条的下方就放着一桶半满的水。 这样的装置也弄了好几处。 林海如仔细一看,木条前端还放着花生,若是老鼠走上了木条,就会踩上了跷跷板一般直接掉落进下面的水桶。 老鼠会游泳吗? 似乎不太拿手的样子。 所以,这个样的机关貌似也很有效果的样子。 “就这样?”他问。 “嗯。我们等着瞧吧。” 林海如暗自摇头,梅若影这捕鼠方法是有效,只可惜……他伸手揽住梅若影,道:“摆好了就赶快上床,看你都凉成这样了。”说罢,不由分说将他拉了回去。回袖一拂,灭了油灯。 对于那个捕鼠的东西,梅若影是很有信心的。生长于另一世界七十年代末的他,幼年时几乎家家户户都闹老鼠,家家户户都总结出一套对付老鼠的方法。想当年,他家用这个土方法淹老鼠的最高纪录是一天晚上十三只。 然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时听到大碗从小碗上落下的丁丁当当声和老鼠吱吱喳喳的叫声,却没听到哪处水桶发出落水的声音。 “奇怪,不该会这样的。”他翻来覆去良久,终于要起来看看状况。 哪知自己才一动,身旁的黑暗中就伸来一只沉重的手臂将他搂了回来。林海如睡在床铺靠外,身子一座大山一般地横着,手臂铁打一般的坚固,任他怎么努力也起不来半分。 “我去看看究竟。”梅若影道。 “忘了我们的约定?只要我还睡在这张床上,半夜有什么事都是由我代劳。”想了想,林海如低低地笑出声来,接着道,“当然,三急除外。” 梅若影哑口无言,因为还真有这么个约定。那次他跑到刘辰庚和南楚混战的地方,把两个爹爹和两个男人吓了半死。两位老父还算好说话,毕竟是自家亲人,随口骂两句就过,何况还有以前离散的事情梗在心里面,也就更下不了手真去惩罚。颜承旧就更不必提,只是摇头叹气说命苦怎么跟了个你这样的也只好认命了。 但是林海如就不同,阴险地方里混大的,相貌长得人模狗样的,对你好时是真的好得要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献到你面前。可是一旦生气了,那就完蛋大吉,说什么也是要抽筋扒皮。 他虽然还没被抽筋扒皮——其实他也不怕这招,以前痛挨得多了,现在皮厚了神经大条了,这一招还真不太管用。 但是呢,还是有弱点的,禁足这一条就是林海如想到的。 啊,自由的流失,就是从那时开始。 “可是不该这么久还没动静。” “好了好了,明天再想。今晚不睡好,明天又要浑身不舒服。” 梅若影听他说得虽简短,但含着关切的心意,想想也有道理,于是就要乖乖地合眼睡上。哪知这时候咣当一声,外间又是一个碗落了下来。好几只碗扣着老鼠,老鼠在里面钻也不行,打洞也不行,吱吱乱叫,搅得他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看来这次是真惨败,想和自由拉近一步距离,怎么就这么难呢。 外间又传来老鼠爬高台的声音,林海如慢慢翻了个身,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一枚花生就射了过去。老鼠吓了一跳,吱地掉头就跑。 黑暗里传来梅若影若有似无的极其轻微的叹气,林海如笑了。 梅若影这几年要清毒。那毒以前之所以无法可救治,是因为毒素消散的速度太过缓慢,无论用什么方法解除,根本不能在毒发致死之前清除完全。 但是梅若影却活了很久,虽然没能完全排除毒素的侵害,也就是说,只要能拖延得足够久的时间,就能够慢慢地消除,虽然不知道究竟要用上十几年还是几十年,但是理论上说,总有完全治愈的一日。 于是在他爹聂悯司徒和他大伯父聂怜的绞尽脑汁之下,终于想出了个法子,将他的内息都封入气海,再将毒素都引入那处让两者慢慢消磨,一边服以二月毒菇制成的延缓发作的药物。 ——当然,也由于内息被封的缘故,梅若影现在和个不会武功的人没多大差别,耳目也不如以前敏锐,也就不能发觉林海如做的手脚。 第二日晌午,林海如心情舒畅地察看了自己的战利品,清一色大老鼠七只。顺便捡起他射出的花生九粒。看着情形真有些危险,平日都将好吃的放在高台,所以老鼠一出洞就往高处爬。若非他暗中动了手脚,否则多半要输。 他在外间如封疆王侯视察领地一般巡视了一圈,转回了卧房。梅若影还在床上缩着。山里面的初秋,天气已经有了些湿冷的气息,他整个身体在被窝里缩成了弯弯的一团。拜他身上宿疾所赐,若是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就不大有精神。自从封了武功经脉之后,症状就更为严重。但是这样总算是好的,能睡得多,就能恢复得更快些。 林海如轻轻地揭了被角,刚刚从外面回来,衣服上还带着凉气,尚不敢一下子就贴上梅若影身上,慢慢地挪了进去,准备将内息转上半个周天再去抱他。 哪知道梅若影正梦见自己打赌输了,自由又一次悲哀地远离了自己。沮丧之下,轻微的响动就警醒起来。他睁开有些朦胧的睡眼,看见林海如躺得远了,两人之间足有尺许的距离,微觉奇怪。但是还没养足精神,脑袋也昏昏沉沉的无心去知道为什么,安心地合上眼靠了过去。这一靠,最先接触到的是凉丝丝的衣服,他疑惑地又睁开眼睛,奇怪道:“怎么这么凉?” 林海如见他神志还不太清醒,轻声道:“没什么。”说着自己就要往后退出去。梅若影见他后退,有些不高兴地伸手扯了回来。 “我身上凉,你等等……” “别啰嗦,我来给你取暖就行了。” 林海如闻言闭嘴。半清醒的梅若影,将平常藏在骨子里的固执表现得格外明显。 只是,在大白天看着对方慢慢闭上眼睛,然后慢慢缩起脖子,慢慢埋进被子,终于又卷了起来,对他而言实在是很不人道的折磨。好在功夫练得久,跟的优势这么个不知危险的主儿,所以锻炼出的定力也异于常人的强大。 ——他是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赌输了吧?要不然也不能这么心安理得。也许,该趁这个机会要求他……一次? 大白天里,老鼠还在外面不甘心地打着转,梅若影又睡得熟了,林海如则慢慢地打算着,要如何使用梅若影输给他的赌注。 -捕鼠记.完- 第110章 斜阳番外4《隆冬春意暖》 是男人,都有问题。而且是难以启齿的问题。 既然是难以启齿,所以一般也就不会希望被人知道。 所以,问题就出在这里。 话要从那一日梅若影偶然间走错房间说起。 与南楚灭亡之日时隔四年,梅若影身上的毒也慢慢被销蚀了大半,北燕改国号为大燕,迁都洛邑,改名洛平京。为了三人相聚的方便,梅若影已经从采药的沼泽搬到了洛平京。 那一日的巧合实在太多。 第一,梅若影正在看书,是聂怜从楚共私藏的书里搜集过来的药书。 由于十分少见,而且恰巧梅若影在那一种药的方面也没有太多的涉足,所以看得十分专注,以至于走偏了方向也没注意。 第二个巧合,那一日颜承旧恰巧去了郑枰钧的府上。 由于是老友,无需通报就进了去,从大厅到书房一直寻到后花园。然而此时,慕容鸫诗思夫心切,偷偷从朝会上溜了出来,翻墙来会郑枰钧。于是便被颜承旧看见了不该看的一幕。 残雪之中,那两人正亲密得紧,亲密得都不觉得天冷了。 虽然说那种场景他是看得多了,可是以前看的不外乎是阁子里的钱肉交易,哪里有这种琴瑟合鸣的融通,一思及家中梅若影的样子,便出了那种难以启齿的问题这种问题一出现,便由不得人了,颜承旧在被发现之前赶忙退走,满面通红地躲回房中,因为这处院子不雇仆从,林海如不在,梅若影又不会冒冒失失的闯进来,所以他一时疏忽和情急,便没有锁门。 所有的恰巧结合在一起,就变成了眼下这种情况。 吧嗒一声,书掉在了地上,梅若影站在房门口,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的时候,颜承旧也定格了一般,还维持着刚才的动作,吓傻了般瞪着梅若影。 “对,对,对不起,”梅若影咽了咽口水,只觉得嗓子干得不行,“你,你继续……” 说完砰的一下摔上门,赶忙跑了。 跑不了几步,忽然想起好像忘了什么,赶紧急急忙忙又跑回去。 这回他学了乖,先敲了门才进去,只是颜承旧还定格着。 梅若影看也不敢看他一眼,但是还装得若无其事,眼神在空中漂游着,说道:“忘了书,呵呵,呵呵。” 一边说,一边蹲下,捡了刚才掉在地上还几乎被他遗忘的可怜的书本,又慢慢站了起来,后退,慢慢合上门。 颜承旧过了好久好久才回过神来,不用说,他早已被吓得泄了。愣愣地呆了半晌,根本是欲哭无泪。不知道该用什么颜面去见梅若影了。 他却不知道,梅若影的逃跑根本不是因为厌恶。直到过了好一阵时间,他才知道梅若影那日逃也似的去了聂怜那处。 *********************** 桌子上是简单的酒菜,一碟子百合苋菜灼得正是火候。整只一泓阁大厨专制的烤鸡摆在小桌的正中,油津津香喷喷惹人垂涎。只是桌旁的两人似乎都没什么胃口。 杯口粗的蜡烛在壁龛上燃了两支,桌上摆了一支,照得满室亮堂,衬得对面那人脸上红润可人,然而颜承旧的心里却是十分的乱。 今日下午,院里难得地来了一位访客,正是聂怜踏雪而来。 那聂怜明明是个老大不小的人了,还一脸暧昧吞吞吐吐地和他打迷糊眼,问到最后才半笑不笑地透露了一个消息——若影跟他讨了一剂那种药。顺便的,聂怜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给了他药方。 丁香、香附子、鹿茸、蛇床、紫稍花……他这个小倌头子也不是白做的,这些东西,这些配比,正是下面的人用的那种。 突然伸来一只手,在他面前的酒杯倾了满满一杯梨花醇,颜承旧回过神来,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腕子。梅若影浑身剧震,将那酒尊也松脱了,骨碌碌地滚倒在桌上,里面的琼浆玉液咕嘟咕嘟地淌了半桌。 窗外,落雪簌簌的声音格外的清晰。 似乎因为都知道要发生些什么,颜承旧也不动,梅若影也不动,直到那酒液淌下了桌子,湿了颜承旧的半幅衣袍。 九年了,他们自认识起算来也已经九年了。像这样相处的日子也已经过了四五年。对于彼此的关系,都没有人有再进一步的举动。 颜承旧仔细地看着梅若影的眉目,大约是因为第一次如此主动的关系,他面颊上逐渐泛上了浅浅的晕色,但是没有避开目光,而是盯着颜承旧的长衣道:“你的衣服湿了,要快换才成。” 说着,抽回了手,起身绕桌来到他身前,就要帮他宽衣。 颜承旧暗叹一口气,算了,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不是已经盼了好久了么。只是心中仍有些微的乱,很想对他说,其实不用对他下药也可以的,他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想着便抓住了在他身上摸索衣带的那双手,说道:“去床上吧。” 梅若影难得的没有矜持,咬牙点头道:“好!” 颜承旧长身而起,执着他的手一同来到炕前,坐下。这间小院几间房子里,唯一砌了炕的就是若影这间。傍晚时已经在屋外的灶头里添了足够的料,现在温热正好。梅若影继续要解颜承旧的衣带。 “算了吧,我自己来。”颜承旧见他好像在做一件多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还是自己三下五除二地将层层厚衣给脱了下来,只留一件里衣躺到了炕上。 忽然又想起件天大事情,起了身往地上衣服里翻找一番,找出个盒子来,递给梅若影,问道:“你知道怎么用吧。” 梅若影将那盒子打开,里面是几个半透明的套子和个药盒。拧开药盒,一股清香立刻扑鼻而来,里面正是润滑的油膏,混着些紫丁香的味道。这认知便让他更是不知道当如何开口说话,只傻傻地点头。 颜承旧见他这样,自己心里也觉好笑,往常多伶俐一人,到这种事上就愚钝了,和他一个样的性子。他躺好了身子,梅若影却还发着呆,似乎不知道怎么下手。 他十分有献身精神地道:“那些个羊肠套见了吗?自己套上,我今天还没来得及准备,别弄脏了你。还有那个药膏,我自己来涂吧。” 梅若影听他这么一说,立时懵了,看看手中药膏,又看看他,最后脸上噌的红成一团。说实话,经历过是一回事,主动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你不会吧!”颜承旧见他始终不动,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如今又见他面上脖子又红得不同寻常,大惊失色下坐起身来,“难道……” 难道那药是你自己用了? 他死命地瞪着他,始终没问出来。 梅若影将那盒子塞他手里,道:“我已经清理干净,套子就不用了。”说罢一翻身向下趴进床里,把脸都埋进了裘枕中。 隔了片刻,轮到颜承旧陷入迷茫的状况当中,梅若影又忽然翻身而起,把身上衣服层层扒下,踢到地上,大有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势,接着又面朝下埋了回去。 烛光下,梅若影的背肌上慢慢显出薄汗,那淡淡的红润已经延展到全身上下,颜承旧想他大概药性已深,如此吊在这里不上不下的也十分难受,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往药膏盒子里挖了一块油膏出来。 小心翼翼地轻触那里,只觉得灼热而紧闭,接触的一刹那,梅若影身子轻轻一颤,吓得他立刻又收回了手。只见若影身上薄汗越发的多,想想也觉着实难受,便狠下心肠往里面缓缓推了进去。 里面紧窒润热,本能地排斥着外物的挤入,若影渐渐颤得厉害,始终不把脸抬起。炕上虽热,空气里却还冷,颜承旧怕他被冻着,倾身覆在他身上,柔柔地舔噬他背上的薄汗,手指依旧温柔而又稳定地不断深入、拓张。 屋子里面没了声息,便显得屋外的落雪声越发的清晰。过了许久,也许已经过了子时,若影才又放松下来,颜承旧已经进了三指。若说西戗人身子本就比常人柔韧,但毕竟多年不经人事,颜承旧再难忍也不敢轻忽。 那三支蜡烛照得屋内通明一片,他抬起身子,若影的背显得薄弱,似乎一压就坏。到处都有许久以前烙刻下的痕迹,已经比初见时要模糊得多,但依旧清晰可见。颜承旧看得情动,又覆了上去,一点一点地吮吸着身下的肌肤,只觉入口滑嫩无比,让人顿生一种要一口吞入的欲望。 “可以吗?若影?” 身下传来闷闷一声“嗯”,埋在枕里的头还点了两下。 “把脸露出来,别闷坏了。” 没理他。 “若影?” 还是没动作。 好吧,现在不透气,还怕他等下不想着透气吗?颜承旧坏心眼地咬牙一顶,在若影的低吟中进了去。 十分的热,十分的紧,十分的小心翼翼,十分的忍耐和爱惜。 很久以前,有一个百无聊赖的杀手,接到了一单不得不完成的生意…… 后来,见到了他,谣传中被人侮辱却仍厚颜无耻生存于世的那个人,坐在郑府花厅上,放下一盏热茶,笑道:“不过一点解药而已。” 一个雪夜,两人行走山林,见他从雪里捡回了一捧足以环抱的枯枝,认真道:“这雪不干净,烧滚了再喝。” 奔波着各地的生意,他不会指手画脚,很少说话,只是坐在旁边静静的品茶。很少的时候才会提些意见,想要他再多说,他又笑着温酒去了。 很平凡的日子,很短暂的相聚,很频繁的相会,日子这么一日一日的过。不知道是谁最先开始,开始察觉了心意。 这样的日子,要永远永远,这么持续下去,若影。 堂上的烛化作珠泪,滴满了烛台,终至熄灭。一室暖意情热,交杂着痛苦隐忍的低吟,温柔爱惜的安抚,慢慢变得融暖一片,直到远处鸡鸣。 冬日夜长,天色微明的时候,已经鸡鸣三遍。 颜承旧轻悄悄地起身,怕惊醒了身边的人,到外间去烧了热水,在房后通炕的灶里加了柴禾,才又回到屋中。捏起干净的毛巾,轻手轻脚地帮若影清理身子。 屋外的雪还没停,但是变成了茸毛般的细碎。颜承旧将一切打理完毕,又坐回若影的身边,安安静静地看他的睡脸。昨夜激动处,他被逼得几度换了姿势承受,现在累得沉沉入睡,都没有察觉到这些动静。 忽然想起若影的衣服都被踢到了地上,赶紧起身收拾,却在叠理齐整的时候,发现长衣袋里有一件硬物。颜承旧心中一个咯噔,立时想起聂怜说的话,觉着八成便是那瓶害人的东西。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剩,若影这身子以前被耗得厉害,用这东西终究是亏损阳气的。这么想着,他找出了一个深色的瓷瓶,瓶上贴一小纸,书“飞燕喜春”。拧开一看,果然是那种东西的色泽稠度,一点气味都没有,难怪那么多人防不胜防。正想拿去丢,忽然发现竟然是满的。 满的? 聂怜只给了若影一瓶而已。 若影对这方面最没研究,所以也不会自己去配才对。 为什么还是满的?难道昨日酒菜里根本没下药? 可是昨夜,若影身子那么柔韧潮红,那里又是那么热,而且那么的主动。 为什么是满的? 若影曾是那么排斥,为什么会主动…… 颜承旧脑子里立时乱了,想不透前因后果。 他却忘了,再深刻的不堪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还有身边人无微不至的关怀,也是会渐渐变得遥远模糊。而不论是谁,面对着打从内心中最为信任的人时,都会予以特殊的待遇的。 第111章 番外五.林海如的宁城驻守[上] 时隔那场西江原决胜之战已经四年,由于末代王南楚贡王被人掳掠不知所踪,所以北燕轻易就取下了几乎所有的国土。进而将矛头转向东齐。其实人们哪里知道,南楚贡王是个完全的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主儿,苦苦经营近十年之后,才终于用金蝉脱壳的方法脱身离去。他甚至挑了个不成大器的公子小白做储君,千方百计要让这个国家早死早超生。 时值初春,南方已经是草长莺飞。 而我却无心欣赏。此次南方之行是为了监察暗访几个新坛的设立,原本说好与颜承旧一个月一轮换就近照顾若影,但这次已迟了月余。 因为不想引人注目,这次任务一到宁城就找了个靠街市的普通民院。五连房,很狭窄,平日里街上人声嘈杂,院子里除了我还住着四个下属。然而,就这么简陋的地方,若影却竟要过来——从北方来。 想到他至今有些弱的身子,心中是浓浓的解不开的痛。一路上走得匆匆忙忙,心情是两个月来从未有过的急切急切,是的。 也许在长辈,在朋友,在属下,甚或是其他许多不大熟识的人眼中,我是个不会有急切心的人。甚至因为沉稳的行事而在以前直至现在都被委以重任,但是一旦面对着他,就什么都化解了。心里面始终空洞着的地方,像遇见了春日一样,化出了看不见摸不着却挥之不去的暖意。 很快到了地方,进门之前就听到里面传来拨弦的声音,慢悠悠地,似乎心不在焉,但偶尔一个连续的调子,的确是梅若影的手法。 是他。 他要来的消息,半个月前就有雪枭和夜枭连续送过来了。想不到来得这么快,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为什么不在信中说? 院门紧紧闭着,一推,才发现是从里面闩上了。我退了半步,飞身越过了围墙,落在了里面。 眼前豁然开朗,院子还是院子,陈旧狭窄还是陈旧狭窄,但是偏偏那感觉又不一样了。院内唯一的小榕树下,摆了一张几片木片拼凑出来的长椅,若影坐在那上面,倚着树干,轻轻撩拨横放膝上的七弦琴。——自然,我很自然地忽略了他头顶一处树杈上用不雅姿势横躺着的某人。 气色比两月前又好了些许,淡淡的血色从菱唇上脸颊边透了出来,长发整整齐齐地盘在头顶,仅用一根毫不起眼的木簪插了。神情清清淡淡,在自榕叶间散落下的阳光里分外平和。 这样的他,太耀眼,耀眼得不像是凡夫俗子能接触到的存在。他眉眼里的光华藏得太深,让我看不透他的真心。 脚有些颤,一时间我竟然走不上前去。 “你就这么跳了进来?不走门?”他继续弹,却突然说话了。变戏法一样,刚才那些超脱俗事的气息立即远离了去。 呼吸停了一拍,我理理思绪,稳定了步子走上前。 他抬起头来看我:“此时光天化日的,外边街市上人来人往,你就这么忽闪一下跳了进来,就不怕外面的路人甲乙丙丁以为是闹鬼了啊?” 我已经到了他面前,从上方俯视下去,便能看见领口内的脖颈竟然露到了锁骨处,刚才些许的急切立刻烟消云散。这才初春的天气,俗话说“身冷脖先冷,腰凉脚先凉”,他哪来什么体质来耐这初春的余寒。越是想越是有些怒气,不由板起脸:“这衣服是谁为你备的?” 若影大概没想到见面的对话就是这么展开的,又或许是这几年被管教得惯了,总有那么点直觉,一听就知道哪出了问题,下意识地拉拉领口:“原本有围上领巾的,刚取下来。” 一个十分不知趣的声音这时候从天而降:“你啊!真是太不解风情了,我在一泓阁翻天覆地才好不容易找到他当年在宁城穿的衣裳,就被你用这样的口气奚落?” 颜承旧从上面的树杈上跳下来,做了个鬼脸道:“我这几天要在一泓阁查事,人是交给你了,到一个月记住原物返还,少一根毛我跟你算账。” 还不等我把脸冷下来,那傻鸟见机不妙,兔子一样跳出了围墙。 梅若影捂着额头道:“你家的围墙干脆拆了吧,一点用处都没有。” 象郡有几处群竹山庄的产业,宁城的一泓阁只是其中一处,所以颜承旧在宁城只呆了一日就到其他城里办事去了。然而若影不知为什么,却连着两日一直往外跑,说他以前曾得不少人的照顾帮助,所以要独去看几个朋友。他虽然内力被封,但是司徒氏的势微让这处地界已经安生许多,且又有罗保亩和小岱两人暗中赘着,他也精通用药,倒不必我太过担心。 只是自从他前日来,神色间多了许多隐讳,有时候欲言又止,琴音里多了许多心事和犹豫。晚上要帮他换衣,他遮遮掩掩说自己事情自己打理。夜里紧紧地搂着他睡觉,但是他似乎有些紧张,久久不能入眠。问他有什么难处,他都是笑着说万事平安。 梅若影有许多事我是不知道的,至少在他离开青阳宫之后一直到去到南楚军营里之前的时间,对我而言是一片空白。虽然也曾听颜承旧说过一些,但他不全讲。也问过梅若影,他有些吞吞吐吐。既然他不愿说,我也没有私自去查。 这让我有些不安,仿佛什么重大的事情已经迫在眉睫,而我犹不自知。如同多年前,带着些许不安的预感接了刘辰庚给的任务下山,回来时听到的却是若影被刑囚的消息。这样的事再不能发生,就算只有万一的几率也不能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明白。 于是第三日早晨,我推掉了和两个员外的会面,偷偷跟在了若影后面。 大白天里,梅若影身后多了两条尾巴,加上我,就是三条了。只见罗保亩和小岱自得其乐地买油条吃米糕,没有人看得出他们其实都是追在若影身后。或许这几日,连若影自己也没察觉他的存在。 罗保亩是颜承旧的师弟,也是血网黑蝎的一员。说起来,我们也可以算是同行,青阳宫里那些血腥见不得人的勾当,许多也曾落入我手里才办了的。 他的警惕很好,有几次似乎是若无其事地转向我这个方向,但其实是在警觉地张望,最后还是没能发现什么。 若影走过卖早点的小巷,来到市口的公文榜墙前停下,看了看,然后笑着摇摇头走了。 罗保亩和小岱随后跟到那处墙前,看了看,百思不得其解地挠着头走了。 我跟着来到墙前,只见公文榜上张贴着新旧不一的通缉令和朝廷诏令。这一幕似乎有些熟悉,有些零落的被遗忘许久的片断浮现上来。许久以前,也曾站在类似这样的公文墙前,看墙上的纸书榜文,其中曾有南楚林氏被抄斩的公文和对我的通缉令。那时的我,是家中唯一幸存的人,而尚未遇见聂悯和司徒凝香两位师父。 这些追忆刹时间涌起,又刹时间平息。心底很深的地方有些冷意,但是这些事情又找谁去诉说呢?每个人都要面对自己的过去,也只有自己才能够解决这些沉郁。就像罗保亩和小岱两人,面对着这面榜墙时,并不知道曾被张贴之人的眼中所见、心中所伤。 这面墙上也曾张贴着绘有若影头像的榜文吧,他此时再看,又是什么样一种心情呢?我若有所知,不再看它随了若影的方向离去。 不多久,梅若影来到一处医药堂,并不用抬头看招牌,对这里很熟悉的样子直接进去了。我也不必看招牌,来宁城两月,早已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不说宁城,就连象郡这么大的地方,尔德堂也是数一数二的药铺。这里不只售药,还带出了许多配方抓药的学徒。原本的南楚地界,开设了许多尔德堂的分铺。 这是尔德堂老店铺的门面,地方比那些新开张的来说显得狭小了些,所以罗保亩和小岱很明智地在一个豆花挑子前停了下来,开始争执是吃豆花还是要吃馄饨。等他们俩终于下了决定点了东西吃得差不多时,一个人从药铺里面出来了。 原本尔德堂生意就好,客人进进出出,单一个人出来,也不会引起别人太大的注意,而且这个出来的人面目平常。但是在街角吃得希里呼噜的罗保亩和小岱却停了争吵,张大了嘴看那个人。那人走出了半条街,小岱忽然低声说道:“师父,那是当仵作的梅若影吧?” 罗保亩丢了几枚铜钱给经营豆花挑子的少妇,抓着小岱追了出去。 什么叫“当仵作的梅若影”? 我是知道梅若影当过仵作,要不然也不会被宁城的糊涂城官送到南楚军营里去当充军的医童。可是,梅若影当医童用的应该是“雷双”的名字,难道当时是用原名的吗?而且这副易容出来面孔,也与他在南楚军营时的易容大不一样。 这个疑问很快就破解了。 梅若影顶着不属于他自己的面容来到,从宁城府衙边门进去。守门的卫兵见了他眼睛发直,大气不敢吭,更不敢拦。 他进去了之后,才悄声议论:“没看花眼吧?是那个梅若影?” “太可怕了,他失踪了这几年,我都听说他早被恶灵缠死了,怎么还活着?” “怎么可能,恶灵怕他还差不多,你没听说他号称‘看尸鬼眼’吗?” ——看来以前曾发生过一些有趣的事情,不过,等以后再问他好了。当下还是要跟着进去看看。 避了罗保亩师徒的护卫越过高墙,府衙的地界颇大,跟随若影绕了几圈,来到一处平房,有些腐败的气味很远就飘散过来。我心里微有感触,停尸的房间晦气大,他国的衙门都是另找地方停放,偏南楚地近南蛮习俗独特,有下葬三年后方由子辈启棺舔骨的习俗,有将死骨放于瓮中露天半埋于山头的习俗,原来仵作鉴尸的房间也还可以毫不避讳地建于衙门里头。 然而还不待我有更多的感想,眼前所见只让人思索顿止。 其中一处房间开了门,从里头走出三个人。当先一个稍年长的惊讶得说不出话,另外两人一下子就扑了上来,其中一个面目清秀的抓着若影的袖子直叫哥哥,而另外一个一上来就勾肩搭背的——竟然是当年若影在军医营中顶着的那副面孔。 “雷单,雷双,雷仨,好久不见。若不是你们名字好记,说不定就要把你们忘了。” 我瞪着中间那一人,哑口无言。四年多钱,失踪许久的梅若影以另一副面孔出现在南楚军营中,名字就叫“雷双”。 出于尊重,他的事我也一直没查。然而当与他有密切关系的他人出现时,又开始懊恼为什么不多个心眼,早点查清楚。而当真的开始计划回去就派人彻查的时候又开始犹豫,鄙夷起自己的为人浅薄,立即还是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唉!若影,你可真是让我头疼不止。 好在他和那个“雷双”并没有什么私情的样子,对他只是向他其他兄弟一样一视同仁,过不多会儿,一个中年男子朗声笑着从远处过来。是雷三兄弟的父亲。 一排屋子里臭气熏天,五个人凑在一起,满口的都是这个腹水积涨那个瞳孔浑浊的。我以前行走江湖,虽然见到的事情也不算少,然而还没见过仵作的工作场面,更何况是五个仵作凑合在一块儿讨论得热火朝天,各种意义不明的词语层出不穷,十成十像是以前军医房里那些医正凑在一起讨论疑难杂症。 若影和他们在一起是十分高兴,但是我就又开始头疼了。后面那一排子房,臭气熏天,尸毒浊重,他这身子如何受得了。好在在我忍耐界限到来以前,他抱拳告别,说是还有要事,然后出了府衙。 “师父,梅大哥身上带着很难闻的味道。”小岱在前面跟着,低声地对罗保亩说。 罗保亩默不作声。近来,他越来越擅长用无言这一招来对付这个聒噪的小徒弟。 “他就不怕这样走在街上,其他人会知道他得了便秘吗?” ——那样行事一丝不苟的若影得了便秘的样子…… 罗保亩略显踉跄,我额头冒汗。 若影又回到了当初改装的尔德堂老店。 这一回罗保亩和小岱并不是全部挤在前门等候,他俩跟若影是越来越有心得,一个蹲在前门,另一个自动自觉地绕到了后巷。 这时,天空渐渐阴灰了,细细的雨丝洒了下来。 宁城的人习惯了雨,并没有因此而散去,依旧在街道里谈笑喧哗。 一刻、两刻、一个时辰……近了晚饭的时辰,人们开始散去。我坐在斜对角的榕树顶上,拖着腮遥看尔德堂,而始终不见他的身影。大概因为许久不曾得如此的空闲,也不觉得焦急,甚至等待中有淡淡的幸福回味。 想不到,上天待我不薄,风风雨雨之后,竟然得回了有人可待的幸运。 天幕昏黄的时分,后巷那边传来连串猫叫春的声音,罗保亩从茶摊前起身,拍拍屁股,晃荡了过去。 静止许久的风凉凉地起了,雨线在转暗的天光里微微斜着。暮色初下,附近人家都已是围在桌边进餐了,走在石板斑驳的巷道里,道路转转折折,始终寂静无人。 我看了一眼小户人家中泄出的烛光,那微弱的光晕映照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粼粼的光泽。隐有人声传出,是再招呼小娃子回来吃饭的招呼声,忙着布菜的筷碟响动,还有谈论菜价米价的杂事。 这是小户人家的生活。很久很久以前,在林府还没有败落时,似乎母亲也总是如此,虽然父亲总是提醒她饭不语,母亲却总是用鄙夷的神色反驳他“不过当了丁点大官,就会摆大户架子了?”,接着再接再厉地谈论江湖风云。 青阳宫里,虽然人多,但秩序森严,大多都是在自院里用饭。即使师兄弟们坐在了一起,也只是默默地用碗里的饭,就再也没有如此的热闹过。 往者已矣,心中不由一暖,因为想起了这几年的生活。 他似乎也是个不太讲究吃饭礼仪的人。用餐时总是会有话题说起,比如用药有了什么心得,看诊时遇到了什么疑难,一餐饭下来,往往就解决了一两个问题。白衣教里的教友,到我这年纪的成家立业的也不少,但常常聚在一起总是抱怨没有共同的话题,时时总是鸡同鸭讲。我和他这样,也算是极协和默契的生活了。 然则奇怪的是,如果是和颜承旧用餐,若影的话就少了很多。不,更准确的说法是,用餐礼仪也端正了许多,因为要言传身教颜承旧该如何才能吃好一餐饭。不过我看也有这必要,因为颜承旧那厮太笨,常常在若影面前变了白痴,吃着饭都能傻笑得把米粒漏了满桌;若影要是吃得少了,皱了眉了,就一惊一乍地乱跳。就连两位师父大人也说了——不好好管束起来实在太过丢人现眼,有失家风。 第112章 番外五·小林番外[下]+BT扩张番外[上] 醒来时,头有些晕。 许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想不到我白修了这些年的武功,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年岁,也不是经了什么水火灾难,竟然发了低热。耳朵边嗡嗡直响,四肢乏力,眼前一片漆黑。还记得自己是在晌午躺下的,到现在了,有些饥饿,但根本不想起床弄吃的。 “你躺着别动。”身旁突然有个声音说。 我看过去,光线隐隐约约,恍惚中看到是若影在侧,于是心便安了下来。饥饿也没那么难忍了,只是格外觉得有些脆弱,想要把他抱在怀里。 “别乱动,”他毫不客气地把我的手打开,起身走了出去。 从来没有哪一次觉得这么难过的,我不会把病气过给他,只是想要握一下他的手也行,可是他忍得了颜承旧的亲近,为什么对我这么微不足道的要求就是不应允。我僵硬地躺在床上,眼睛大大地瞪着,可是房梁上那么昏暗,也看不清究竟挂了几张蜘蛛网。 正不知道如何是好,身侧床板微微一沉,有人坐了上来。然后颈后一只素净的手托起,拉进了他的怀里。 “瞪这么大眼睛作什么,”若影皱了眉,刮了我的鼻梁一下,“长这么大还像小孩子。”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因为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亲密的接触,他讨厌男人的亲近我是一直知道的,所以也自觉地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然而他近几次竟如此对我。 “小孩子就小孩子吧,谁叫你是养我的金主呢。先把药喝了,下次出门别老在雨里傻站着,不撑伞也要披件蓑衣啊。”若影一边碎碎地念叨,一边捧了碗给我喂药。 那些只字片语中,我听到了毫不掩饰的关心。 药汁是温热的,他喝药吃饭都这个习惯,决不会太烫,也不会太凉。师父曾经说药要趁热喝,他就抵死反驳太热了容易烫伤食道,反而对身体不好。药熬得再苦也不会让我们加糖加蜂蜜,说是会减弱药性。 这些医术上的道理,他向来得理不饶人。 “怎么,是不是很难喝?” 我乖乖地躺在他腿上,不想就这么下来,于是慢慢地一点点地下咽。因为不好意思把这点龌龊心思告诉他,也就一直不说话。 他却似乎是明白了,长长地叹了口气,笑了起来,无奈地说:“真拿你没办法。” 以前决不会是这样的,这句话向来是我对他的说辞。不过有什么关系呢,被他这么抱在怀里,感觉像是很受宠爱的孩子,任性一点应该也没有关系吧。这么想的话,心里就轻松了许多,喝完了药也不觉得那酸涩略苦的味道难以忍受,稍微一闭眼就睡着了。 我是被一阵来自身体深处的骚动给闹醒的。身上发了不少汗,湿漉漉的难受,已经是深夜时分,外面敲的二更的更鼓。 略微睁眼,身侧就传来若影的声音:“醒了?那就先别睡,我帮你换换衣服。” 我还没有十分清醒,听到他的声音就从恍惚里出来了,转身正对他的脸,惊道:“你怎么和我睡一起!” “睡一起很奇怪吗?”他说。 “会把病气过给你。” “什么病气,你这不过是普通着凉,又不是禽流感。”他不屑地说,坐起身把我扶起来。 我顿时感到口干舌燥,十分不好意思,讷讷地推他:“我自己换。” “啊?这就不好意思了,”若影显得十分惊愕,“你喝那药有点宁神剂,这会儿还使不上力。我给你换还快些。” “不,不用了。” “不用什么,”他恶声恶气的,“许你帮我换就不许我帮你换?有句大俗话怎么说的…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他说着就来解我衣服。 我颤抖起来,从没想到他也有恶少形象的一日。可是最害怕的还是被他发现自己的秘密。但是那药里果然是放了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吧,尽管情绪激动,仍然毫无推开他的气力。 还在挣扎,他柔软的双手已经来到我的裤带处。 我噫的惊喘出声,他的头停在我胸前,不论是身体还是手都不再动了。可是已经隐瞒不了,我对他的渴望,即使在病中,即使喝了药,只要他在我身侧都无法小腿的那种本质的渴望。 他慢慢抬起头,昏黄的灯光里眼睛闪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光泽。我转过头不敢看他,生怕他因此鄙夷了我,远离了我。 “你就这么渴望吗?”他问。 使得,浑身都要炸裂的那种失控。濒临界限也要死死压抑的失控。 “这么害怕?” 他的快乐便是我的快乐,所以不让两人之间的相处变质。但是我的心情呢?我也希望能够获得幸福。 “多久了都不和我说一声?” 我觉得想要落泪,说了有什么用。说了也不能改变他的遭遇经历,何况那是我的责任,如果当时没有离开青阳宫,或者早一步将他从那里解救出来。 他突然动了,双手都扶上那里。 “别!”我惊讶地叫了起来,他这是什么意思! 若影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将我压倒在床上。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林如海,你真够狠的。”他说,“你知道留在你们身边我下了多大的决心,有着怎样的觉悟吗?” 心脏一上一下的鼓动,答案呼之欲出。 “不过没关系,既然你不知道,今天晚上我就让你好好地看清楚吧。” “不,天晚了,还是先睡吧。” “嗯,是晚了。”他一边已经把我的腰带解开。 “我还病着……没气力……” “这么快就会提条件了,”若影嘻嘻地笑起来,手里却不停顿,把我的裤子褪到膝下,“放心,你不必出力,躺着享受就行。” “可是…可是…”我觉得嗓子都冒烟了。 不,不行!我会被弄死的! “啊!你放开啊!” “别扭什么,还没开动呢,光用手就这样,等会还不折腾死。” “呜……” “你先别动…呃,等我,适应一下…” 他软软地趴在我身上,发间是洗浴后的清香。外面的雨还在下,越来越大,声音嘈杂地充满了整个天地,而我的怀中有他。 我一翻身将他压在下面。 他似乎狠难受,推拒我的胸膛:“你怎么这样,还病着呢,逞什么强。” 刺激太大,根本容不得理智的存在,我抚摸他的发,亲吻他的额,在他身上做着恶。可是不论如何对他,若影眼睛里满满地都是我。他有些疼痛地蹙着眉,尽管如此还是睁大了眼睛,信任地、爱慕地、全无保留地,一直看着我。 “我爱你,若影,我爱你!”我不断地重复。 “我知道。”他说,音调里夹着短促的呻吟。 我颤抖地亲吻他的喉结,低声地重复:“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真想把一切都给你!” 他紧紧地抱着我,承受每一次冲动的动作。 “林海如…”他叹气地念叨我的名字,很久没有说话,只是不断地抚摸我的头发。 我想,活着真好,就这么和他一直一直地生活下去,一定会拥有天下间最美丽的幸福。 [林海如篇之一·完] 第113章 番外六·BT扩张番外[下] 感到下半身已经没有外面的布料做掩饰,里面的一切暴露无遗,梅若影咬著下唇,恶狠狠地诅咒聂怜。原来聂怜借口担心“侄子”临盆不适,亲自做了一个十件套的扩张具送来,谆谆教导颜承旧和林海如每日给他使用。 林海如单看梅若影下体,跨上封了一个皮带,上沿恰顶著那滚圆的腹部,愈发显得它的膨胀。皮带前方连著两条窄带从若影腿间穿到後方,连在皮带後方中间一点。那脆弱敏感的部位自然是暴露於外,而後面则被紧密结实地封闭著。 他神思有些不属,心想──聂怜那个老家夥,也不知道去哪里来了这麽些奇怪想头,做出此等淫邪器具,只怕聂怜身边那个老皇帝私下里被他折腾不少。 好在林海如深沈惯了,心里想事,手上却不停,迅速解开了皮带前後两端的连接。 梅若影有些不适地缩了缩,终究是没有躲起来。这时候的他,耳朵根又红了,哪里还有刚才吃饭时那种作恶多端的神气? 束缚被解放之後,只见他身体中被纳入一个比成年男子拳头尚要粗上两分的玉栓,因为粗而且长,尚露了一两分在外头,以至於他的身子完全闭合不上。 尽管已经看了不知多少回,林海如还是觉得喉咙发涩。那里面的热度和紧窒舒适他怎会不知?尽管连续换了几套玉拴,越发撑得扩大了,却也更看得出外部圈箍著玉拴的部位的不堪重负,那种紧绷的美态难以言喻。 若非林海如对自己控制极强,恐怕就要化身为禽兽,置理智於不顾了。也难怪这等事情颜承旧勉强忍耐著做了两回就不敢再接手,死活推给林海如。 林海如探手牵住玉拴尾端的银链,仅仅是如此轻微的震动,也让下面的人感受到了,不由自主地紧绷。 “可以开始了吗?” 梅若影侧身卧著,背对林海如,完全说不出话,只轻微点了点头。 “嗯……” 被那种超过承受的粗物抽离的不适让他完全不知所措,直到七寸长的玉拴被完全抽出身体,梅若影一直止不住浑身的颤抖,那种几乎要被撕裂的感觉是怎麽也适应不了的。到了最後还只能轻轻喘气。 “好点了吗?”林海如拿来蘸了热水的布巾给他拭汗,过了片刻才得到个肯定的答案。 林海如有些担心,到今日,聂怜所给已经换到第九根了,只是第九根已经如此艰难,第十根又如何容纳?若影体质特殊,身体久折腾也不见松弛,恢复得很快,若是不能连续使用,只怕这些时日扩张的成果又要倒退。 ────────────────────── 朕乃乌鸦国天子,因头为人身为鸟,故俗称鸟人。 朕今夜观天象,日观评论区,有人受不住连呼“若影生子巨雷!”,有曰“正文号称万雷汇聚都没能把我怎样,番外几千字就雷翻我鸟”,有曰“光看名字就已经被雷翻鸟”,实乃大悦朕心! 然而竟然有人说“一点都不雷”,“你再努力努力吧”。善,朕姑且努力,看众爱卿可还敢嘴硬否。 朕近日来诵阅大陆版红皮本的xx版法理学,其中讴歌xxxx先进先进先进进(不用多说是什麽了,学过法理的应该都知道),令朕脾胃不调,阴阳不合,故写雷文,以恶众卿,以悦朕心! 第114章 生子番外 林海如提著水上楼时,梅若影正侧卧在软榻上,犹似不觉竹舍吱吱呀呀的声响。三伏暑夏,天气有些躁热,虽然已经特意来到燕原竹壑里的竹林小楼,仍然未能消减多少热气。好在楼外是一片空地,再过去三十多丈又有茂密的竹林,於是夹带著竹叶声响的清风便能给这里带来些凉意。 林海如看看木桶里的清水,还是热气蒸腾,刚刚烧滚出锅的,怎能不热?不过这个时期还是谨慎些的为好,清洁卫生远比清凉舒适要来得重要。他在卧室门外将水桶放下,自己先进了屋,顺手将卷挂在门上的竹帘放下。 走到榻前时才发现梅若影蹙著乌眉,熟睡中透露出不适的神色,额上脖子都挂著细小的碎汗,有的已经凝聚成豆大的汗珠,缓缓滑落下来,形成透明的水径。这样的若影,有些孱弱之态,却也越发显出成熟忍耐,让人不由想要爱惜。 林海如轻轻侧坐在床榻边上,看著他薄被下已经很臃肿的身形,不由又是担心,轻手抚摸上去。梅若影没有被惊醒,只是有些不安的动了动。 他靠在竹墙上,缓缓摩挲。手掌下的触感暖热厚实,掌心下就是生命力沈稳的脉动。这几日来,梅若影的肚子胀得越发的庞大圆滚,直让身边几个人时时担心他能不能受得住这麽沈重的负担。 旧疾尚未完全调养好,一下就怀上双胎,当日诊断出来时,受到惊吓的可不单单只有他林海如。前两年也未尝没有欢爱之事,但有时某个人太过孟浪,没做任何防范措施,却也一直没见若影有孕征。不单是林海如,就连聂怜都慢慢以为他是受损过巨,终身恐是无法有孕。哪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终於还是… 林海如看梅若影一时还没有醒来的迹象,屋外热水又还滚热得紧,从床侧拿了一本书,慢慢翻看,不时轻轻为他擦拭热汗。 日头渐高,将要过中,梅若影才挣动几下,睁开了眼睛。因为睡得太沈,以至於视线一时未清,鼻尖却已经清楚地闻到身边传来熟悉的草药清香。他习惯成自然地伸开手臂,揽住侧坐在身边的人,把头靠到他怀里。 林海如放下书本,拍拍他的头,笑道:“醒了?” 梅若影嘟哝几句没睡够、有些饿之类的,又要闭上眼睛睡觉。这些年相伴,他是越来越随意,林海如身上带著那种新鲜草药的香气,比每日里喝的药物可要好闻多了。而且如今天气炎热,梅若影身上又怀了两个小的,如同揣著两个小火炉,贴在林海如怀里,自感清凉阵阵,怎麽也不愿下来了。 林海如看他耍赖似的不住往自己怀里蹭,也是好笑,心中担忧积郁之情减轻一些,由著他任性胡闹,也不多语。又过了一刻锺,林海如才道:“过午了,起来吃些东西吧,你都从昨晚睡到现在了。” 梅若影不太甘愿地蹭蹭,终究是识大体的人,还是放手让他离开,自己努力一下撑坐起来。林海如见他辛苦,想要上前帮助,然而只是动了肩,手还没来得及抬起来,就又放下了。若影怀这双胎辛苦,恐怕临盆时更是要受一番非人的煎熬。两个师父恐怕他熬不过漫长的产程,早就对林海如和颜承旧下了禁令,日常小事让梅若影自己去做,不许去帮,也好锻炼他的体力。 饭厅设在竹舍一层,已经是九个月的身量,上下之间已经很是不便,更何况身体里还嵌有其他东西,行动中只觉闷胀难忍。也好在忍得久了,渐渐也习惯了这种怪异的感觉。林海如一上一下皆陪护在他身边。梅若影腹部庞大,低头不见脚面,只能靠扶手撑著平衡,每步都教林海如看得胆战心惊,庆幸的是,一日三餐上上下下总是没有出过意外。否则要是出了什麽事情,他的心脏大概会先被吓停。 百丈以外还有群竹楼里所属的住所,每日都会有人过来张罗打点饭食。他们训练有素,往来间往往轻手轻脚,并不曾打扰在竹舍里的主人。这一餐名为早饭,实为午餐,菜色不多却精致。 林海如见梅若影近日食量减少,但一日总要用上五六餐。而身上却总不见长肉,身上骨骼也几乎隐约可见,但腹部越发圆胀,甚是恐怖。他怕胎儿长得太大,出来更是不易,从半个月前就吩咐了下去,饭食少荤多素、少肥多瘦、少蛋奶多杂粮,只求那个看上去已经很可怕的肚子不要再长了。 梅若影吃了七分饱,却见林海如总是吃吃停停,眼光若有若无地总往自己身上瞟,不用思考就知道他又在想什麽,叹口气,停箸,不吃了。──这算什麽事,孩子都快出来了,连吃东西都不能尽兴,简直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孕回到解放前”。 林海如也察觉到梅若影似笑非笑的神色,他毕竟不是那个耍泼无赖的颜承旧,脸上一绷,道:“有什麽好看的,吃饭。” “不吃了。”梅若影只是笑,笑得格外无赖,软趴趴地靠在林海如肩上。 “今天就吃这麽点?” 梅若影咬著他耳朵道:“谁叫你如此秀色可餐,为夫看你一眼就饱了。” 林海如没防备他这麽耍泼无赖,身子剧震,险些忍不住就要把梅若影推开。梅若影是知道他这习惯的,林海如幼时被当作女孩养了几年,後来又屡遭波折,到了青阳宫寄人篱下,向来看重洁身自爱。更何况在自己面前充惯了类似兄长之类的角色,要他在私人房室以外调乐,委实是挑战他道德底线。 林海如见他脸色还是有些苍白,知他又觉难受,不过是借著调笑转移注意罢了。於是放下碗筷,叹气,道:“你倒越发和颜承旧学到一块去了,这麽个痞相,也不怕别人看了笑话。” ──废话,几年下来,什麽该干不该干的事情都干过了,两个小的其中一个还不是你下的种?梅若影心里是这麽想,不过很好心的没说出来,又舔弄他耳廓,那上面有很细很软的白色的绒毛,十分可爱。 林海如根本抑制不住渐渐开始颤抖的身子,眼神变得浑浊失神。 “别人怎麽想怎麽传的我才不怕,你怕吗?” 梅若影的声音终於让林海如找回一点理智,侧身抱住梅若影,饭也不吃了,反正是不敢让他再这麽玩火玩下去。他自己起火难扑还没什麽干系,怕的就是丧失理智把他伤了。 梅若影含著笑意看他板著脸将自己抱回卧间。入房的时候,林海如看见门口那桶热水冒著稀薄的水汽──夏日炎热,水凉得也慢,何况是木桶装盛──应该可以入手了。便把梅若影放回榻上:“今天的…” 这回变成梅若影脸上有些挂不住:“我自己来就好。” 林海如瞪他一眼:“这麽多日都过来了,还怕了这一日不成?”说完就去给他去除衣物。 窗外的清风徐徐入屋,阳光也猛烈得紧,林海如却还怕他著了风,只是解开衣带,让衣服松松挂在他身上,接著就去脱他下裤。 衣物下的皮肤白皙得几近无暇,只隐约还留有些曾经的印子,形状奇怪的不知道是什麽造成的浅色斑痕。聂怜、聂悯都说消到这样已经是奇迹,想要再好是不可能的了,就算是对过去的一个留念。 梅若影任他脱下裤子,安慰自己──反正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反正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反正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反正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但是,这麽亮堂,实在还是很难忍受这种羞耻的感觉啊!更何况… 梅若影一动不动地停著,牙关咬著,眉毛蹙著。林海如见他难受至此,问:“他们又闹你了?” 梅若影轻轻点头,连说话的力气也几乎没有。刚才被取出的过程里,腹中的混小子给闹得不安分,这时就狠狠地给他来了几个拳脚相加。林海如去摸他腹部,果然胎动得厉害,便有些紧张,定了定神才道:“你等一下,我取针来。”他还没走,袖口就被牵著,但见梅若影只是摇头。 直过了顿饭时间,他才徐徐长出了一口气,道:“我身子软得紧,你扶我起来吧。”他少有示弱的时候,若是示弱了,那就的确是已经几乎动不了的境地了。 林海如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把他半扶半抱起。梅若影靠著他站了盏茶时间,走了几步,才终於缓过劲来。 “放开我吧。” “什麽?”但还是依言放开。 “门外那桶水,倾半脸盆端到屏风外来。” 这回知道梅若影要干什麽了,於是照做。水倒入脸盆,热手的程度,端到屏风外,站起来,但是就是不出门。 梅若影狠狠瞪他一眼:“为夫要出恭,夫君大人是否也要亲服侍?” 但见林海如一脸担忧,完全没有避讳或不愿的表示,梅若影才又无奈叹道:“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快出去。”眼见林海如十足不情愿地掀开竹帘出门,才慢慢转到屏风後。现在关系虽然很近,近到几乎不分彼此,但他还是习惯在一些小事上隔开距离。 与家人相处其实是门艺术,处的好的,总也不会觉得对方烦腻,处得不好的,什麽时候就变成“摸著老婆的手,如同左手摸右手”──一点感觉都没有。况且他们这一家子,个个都是个性强的人,他梅若影又是一人侍两夫,一天两天挤在一起还可算是相濡以沫,但天天挤在一起,难保没有哪天两看相厌,要相忘於江湖。 其实也是他自己觉得有愧於那两人的感情,以至於如此患得患失,那两人但求他能平安,哪顾得这许多。 清洁完身体,回到榻上,又是一身薄汗。好在取出了嵌在体内的物体,孩子也安分了下来,虽然疲惫,至少不是那麽难以忍受。 阖上眼又欲睡去,这些日子他是越发渴睡了。但听门帘响起,知道是林海如已经近来。梅若影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要把他拉到身侧。 “别淘气,先把今天要用的上了。这是最後一根,以後再没有更大的了。” 听他如此说,梅若影猛地睁开眼,果见林海如手里提著一个熟悉的木匣。他将木匣放在床侧,打开翻盖,又将刚刚用过并已经洗净的玉拴放进去。里面还放著粗细不等的其余九根玉拴,皆是球头圆身。最粗那根只比婴儿头颅稍小。 “至少停一天吧,怪难受的。” 林海如也知道很难受,刚才胎动得厉害,显是这东西进去出来给迫的,若影有些吃不住力。但还是没允:“到明天再用,就怕还要扩张许久,苦的还是你自己。不如现在先放进去了,至少还有前面的基础在。” 梅若影想想,也觉有道理,只好点头。 那粗物上虽然抹了药膏,但它比之前一枚粗大更甚,还是难以进入。前一枚已经很紧,这一枚要进去又谈何容易。林海如试了几次,梅若影紧闭眼睛忍耐著不适,小巧的下巴不断在枕上摩挲,额上冷汗丝丝直冒,却也总不能纳进体内去。 林海如有些著急,适应了这了这许久还紧成这样,到时如何容下婴儿出来。看他难受得厉害,终於还是停手。 ─────────────────── 朕今日观众爱卿上书,但见有作呕吐状者,有脾胃不调者,有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被刺激得外交里嫩者。 且有一位g兄,先发一贴曰“一点都不雷”,後发一贴“我错了,果然雷”。 朕心甚悦,故更文之,以销众爱卿之魂! 林海如见这境况,觉得还是用聂怜教的那法子。只是委实有些龌龊,连他自己都难以接受。 他这一番思索就是许久,小影渴睡,身体里没了东西只觉轻松,不片刻就进入了梦乡。这一睡就是许久,直到肚子里的小混球不安分地踢了几脚才迷茫地醒来。日头已经斜过西边,屋子里也没人。他试探著动了动,发觉那冰凉的物件又已经塞了回去。只是并不如预想中的巨大,而且似乎还小了些,并非前头用的那根。 他正惊怪著,却见林海如进了屋里,手里持著个红布栓塞著的青花小瓷瓶,一边近来一边低头直愣愣地看,似乎有什麽事情委实难以决定,他最後咬了牙,终於是下定了决心。 小影好奇得不得了,就问:“海如,究竟什麽事为难成这样?” 林海如出去时见他已经睡了,没料到醒得这麽快,便急走几步到他身边,将他扶起靠坐在床头,为他取了软枕垫在腰下。脸上还是那麽沈静,只是整个耳廓都红了。 小影奇怪之极,左右询问都得不到答案,倒是对方的耳根到脖子红成了一片。虽然无意探人隐私,但这麽逗逗林海如倒是很好玩的事。到最後,他不屑道:“大男人的,有什麽事这麽婆婆妈妈的。” 林海如还不曾被人当面说过婆妈,却见他一幅调皮捣蛋的挑衅模样,心中暗自好笑──你就得意吧,待会儿还不懂求饶的是谁──打开那个瓶子,递到他面前说:“你看看就明白了。” 梅若影凑过去一闻,就有些傻了。林海如又把他的手拉过来,往他手心里倾了一滴。 他仔细观察,半晌才半信半疑地道:“这不是咱们以前用的那种药油麽?怎麽还有新的?”原来自他孕後就再无房事。药油又不耐久,以前剩下的应该早变质了。 林海如看他变得一副小心警惕的样子,嘴角的笑意越发扩大,也不再觉得不好意思。起身出去将门闩好。 “你,你,关门做甚?天怪热的,关了门没风。” 林海如不理会他,背後传来那声音显得色厉内荏,想及这人刚才还恶少般调戏他的模样,林海如也兴起了些“报复”的欲望──或许除了报复,还参杂著什麽别的私心。 回来时,梅若影已经自动地用薄被将自己裹成一团,菜青虫似的。只留著一双大大的眼睛露在外面警惕十足地瞪林海如。 “你不是说热麽?怎麽又裹起来了?” “你该不会是想要用聂怜教你那法子……对付我吧。” “要不然你说怎麽办?已经是最後一根了,你又太紧。” “SHIT!”梅若影有些激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什麽事掺和上他就变成衰事!” “不要这麽激动,你也知道,你的骨盆本来就小,身子也没养好。用这个方法扩大了产道……” 梅若影隔著薄被伸出手,捂住自己额头打断他:“拜托,现在不要让我听见什麽道什麽道的,真反胃。” 林海如见他一副逃避的样子,终於忍不住笑,坐他身边一把揽了过来。虽然不容分说,但也小心翼翼。梅若影虽然想要坚固防线,奈何气虚力短,哪里是林海如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被去了薄被,衣带也被解了开。林海如吻上他的红唇,过了许久再分开时,梅若影已经水眸半闭,轻浅而急促地喘息,哪里还有抵抗之力。 长衣松松的挂在梅若影肩上,底下再无他物遮掩。沈重而滚热的腹部贴在林海如身上,林海如体贴地鞠起腰,唯恐压坏了小影和孩子。 “乖一些,我哪次是伤到你的?”他说。 林海如将那些累赘的衣物一点点剥去。到最後,梅若影仿如失去了气力,乖顺地贴在林海如胸前。将他压倒在软榻上时,因为内部顶著东西,小影不耐地皱了眉。就连这一点变化,林海如也看得极为清楚,至近的距离里,那双眼睛里泛出的水雾薄薄润润的,极是可爱。 “很难受麽?”林海如在他耳边轻轻地问,一手撑著自己的体重,另一手已经沾了药油,探下去,摸到了那个已经被煨得灼热的硬物。 林海如不敢压著梅若影,侧卧在他身旁,手指捏著那物件在体外的部分,缓缓左右转动。 小影在他怀里禁不住地抖,头颅在他胸前轻轻地蹭。到了最後,林海如还是没将那物件取出来,反而开始慢慢地说话:“这是第八根玉拴,比你刚取出的还要小两分。” 梅若影迷茫地睁著一双泪眼看他,林海如便轻轻舔去他眼角边不自觉溢出的液体:“所以,按理说来,应该还是有一两分空间的。” 刚说完,修长有力的食指突地挺了进去。 竹屋内,除了风声,再无别的声音。 直过了好一会儿,梅若影才自全力反抗的紧绷中找回了发声的能力,他双手紧紧攀著林海如的腰背,头抵在他胸前,无力地低声细吟。再过了片刻,终於积聚了一些气力。他使劲地摇头:“不行,太紧了,你……”他喘了两口气,才接著道,“真不行,你快退出去。” 林海如也在紧张地看他,的确是很紧。上第九根玉拴时,就已经十分艰难,此时虽是用了第八根,然而再插入一根手指,也已经是梅若影难以承受的程度。 玉栓要扩大的不单是穴口,还有骨盘间距,现在就已经如此勉强,到了产时该如何是好。岂不是要熬上许久的阵痛?聂怜曾提及西戗族男子生产,十有三四是要出事,便是因为骨盆过窄,往往要阵痛三四日才能拓到足够的宽度。而一些体弱的,耐力不足的,便脱力死在中途。 这种事情若是发生在小影身上……林海如是想都不敢想的。 他想要伏下去看看那後处如何了,可小影抱得他甚紧,一时间也只能将手指停留在里面,不敢动弹。小影身上早就汗湿,林海如双手皆不得空闲,又怕他著凉,只能尽量拥紧了人,用自己身上衣物吸去对方身上淋漓的虚汗。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林海如感觉直像过了三秋,才终於感受到怀里人不那麽紧张了。很可能是因为气力用尽,即使身体不适也找不到抗拒的力量。 林海如总算松了半口气,尚在梅若影那里的手指,轻柔地开始了动作。 “……呀……啊……” 梅若影只能低声地宣泄,身子在林海如臂弯的夹缝中变得如抖落的雪花,就连原先紧抱对方的手也变得虚软无力,脆弱得不堪一击。 “你忍著点,最後一枚比第九枚粗得太多。”林海如咬了咬牙,第二根手指又探索著去找缝隙。 一番痛苦的挣扎之後,半点喘息休息的时间也没有,又是紧随而来的第三根…… 到了傍晚,这个过程还没结束。途中,林海如哺了几口安胎定神的药物给他,而梅若影恨不得直接昏过去。 实在受不了体内拥挤着跳跃着的触感,泪水逐渐汇聚在眼角,继而断续落了下来。林海如却始终没放过他。这不像林海如,梅若影茫然地想,林海如从来不是这样的,林海如从来都是那么由着他,从来也不强迫他。 林海如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自己让梅若影难受。但是聂怜却问他:“让他难受几个月和让他死的风险,你愿意承担哪个?”到得夜里,总算扩到能容最后一支的程度,林海如才终将那支放入进去,此时若影已经没气力动弹了,蜷在他怀里小口喘息。林海如很耐心,由始至终,果然没有伤着他。 难受的劲儿过去,两人都不说话,外面的风吹过,除了叶片哗哗的声响,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其实前些日子四面蝉鸣,林海如嫌扰了清静,出去将方圆半里的树都查了个遍,将蝉都粘了。 林海如抱着他的时候不松也不紧,总是维持适度的距离。除了那个时候……若影好像想起一些模糊的旧事,那时候他还是极惨的状况,几乎生不如死的境地,可是被林海如稳稳地从黑暗中抱了出来。脱离了那些腐臭潮湿,外面是春花灿烂的山景,有呼啸叱咤的人声,林海如的身上有清淡的植物香气,一时间,他觉得活在这世间也是美好的,会有期待,会有奇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