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与妖僧[重生] 作者:手倦抛书 文案: 上一世,梁澄贵为大齐太子,却因身为阴阳之体,活得战战兢兢,结果一招行差,秘密暴露,被自己濡慕敬仰的父皇赐酒一杯,他终于信了那句——天家无亲情。 世事无常,再次睁眼却是回到一年前,然而哀莫大于心死,这次,他不再奢望。 自请出家,带发修行,原以为一生就此闲云野鹤,清心寡欲,不想碰上个妖僧,断了清净,沾了情爱,登上皇位,肚子里……竟然还多了一团肉?! 双性太子受 & 飘逸出尘妖僧攻[为什么妖僧会飘逸出尘,因为他会装,攻其实就是个zhuangability技能爆表深度颜控自恋晚期患者,大家不要嫌弃他_(:зゝ∠)_] 排雷: 1.本文攻三观不正,看似宝相庄严,其实随心所欲,不择手段,不适者请绕道。 2.文中对佛门禅宗与现实佛教无关,并且有寺院里某些腌臜的描写,信教者请点叉。 3.本文生子生子生子!重要的事讲三遍。 4.本文江湖朝廷都有涉及。 内容标签:生子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梁澄,一念大师 ┃ 配角:孟留君,梁济 ┃ 其它: 晋江银牌编辑评价: 上一世,梁澄贵为大齐太子,却因身为阴阳之体,活得战战兢兢,结果还是秘密暴露,被自己濡慕敬仰的父皇赐酒一杯,再次睁眼却是回到一年前,然而哀莫大于心死,这次,他不再奢望。自请出家,带发修行,原以为一生就此闲云野鹤,清心寡欲,不想碰上个妖僧,断了清净,沾了情爱,登上皇位,肚子里……竟然还多了一团肉?!梁澄生性仁厚淡泊,加之天生残缺,这样的人合不该生作皇家中人,于是重生后他弃位出家;一念身为禅修高僧,在梁澄眼中,他清净高洁不惹凡尘,实则却是狂傲恣意之人,他们一人隐瞒身体,一人背景成谜,江湖刀剑,朝堂纷乱,他们一路走来,又会结出怎样的因果。作者文字秀美,人物丰满,情感细腻,值得一阅。 第1章 逆乱天和 明元25年,东都日蚀,举朝震惊,七日后,关中地动,地火冲天而起,豫州大火三日不灭,片瓦不存,哀鸿遍野。 自明元帝登基以来,三年一旱,五年一涝,天灾不断,坊间一直流传,明元帝乃赵太后偷情所生,并非先帝血脉,当年,先五皇子腾王深得先帝倚重,却忽然传出滕王于军中暗藏黄袍,意图谋反,而这一切,实乃被明元帝所陷害,明元帝为了瞒天过海,杀兄弑父,矫诏篡位,这才天降丧乱,咎徵荐臻。 明元帝怒极,登基次年,东都菜市口血流三月不绝,流言方才渐消,此番天变地裂,谣言再起,甚嚣尘上。 不日,司天监曹仪冒死上奏,称日月合璧,五星连珠,豫州地动,皆因帝侧有搅合阴阳之人,此人正是梁澄太子,堂堂一国储君,却生而阴阳同体,逆乱天和,才使天地震怒,六极屡降,若要平息上天怒气,太子当以死谢罪。 太子自幼聪颖,天资粹美,深得帝心,明元帝一直寄予厚望,闻言自然不信,命御医诊查,太子不愿受辱,加之心中有愧,自饮毒酒,以谢天下…… 寂寥空旷的太子寝宫内,本该自鸩的当朝储君,此时却披发白服,静静地跪坐在纱窗边上的软榻上,眼睫半垂,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檀木案几上躺着一卷佛经,冷风袭来,扬起几页书角。 再过几日便是明元帝的寿辰,梁澄本来打算为父皇誊上一沓《大正藏》,眼下看来,怕是没有机会呈给明元帝了。 正是寒气透骨的隆冬时节,几瓣雪片随风漏进半掩的窗牖,打在梁澄长长的眼睫上,榻上之人却好似一尊精刻细琢的冷玉雕,清清凌凌,毫无反应,不似活物。 忽然,一抹黑影无声无息地落在梁澄身后,带起几丝乌发轻扬,梁澄闻到一缕熟悉的杜衡香,眼睫轻颤,起身抬手,露出一截苍白瘦弱的手腕,缓缓地合上窗扇,然后又坐了回去。 黑影正是长公主遗腹子,武阳候孟留君,向来丰神飘洒,器宇轩昂的武阳候,此时却一副心思郁结的模样,他伸出手,正要附上梁澄的肩头,最终却苦涩一笑,背到身后,紧握成拳,轻声道:“你可恨我?” 梁澄轻笑,“到了这般地步,谈什么恨不恨,怪只怪,我识人不清,信错了人。” 话音刚落,孟留君便坐到他面前,“释奴,今日种种非我所愿,我本来只是想让陛下废你太子之位,只是没料到,短短几日,又是日食又是地动,陛下竟要拿你来堵……这天下悠悠之口……” “释奴”二字是梁澄的小名,大齐崇佛,抓周礼上总爱请些得道高僧来给小儿祈福批命,当年在梁澄的抓周宴上,恰逢无上禅修,大般若无渡云游归来,还破了此生不收衣钵的誓言,带回一个小徒弟,明元帝将人请进宫里,无渡禅师甫见梁澄,便言“此子有一命劫,遁入空门或可解”。 明元帝再敬重无渡禅师,闻言也是不喜,回头却见梁澄拽着禅师身边小徒弟手上的一串佛珠,那佛珠中间窜着颗莲花状的红色石子,禅师便道:“太子身系社稷,遁不得沙门,便取小字为‘释奴’,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于是,“释奴”便成了他的小名,而无渡禅师离开时,拿出一枚与其小徒弟手腕上一模一样的红色石子赠与梁澄,道:“此乃当年禅宗祖师地如来生身血舍利,太子日日佩戴,护持正法,来日或有一线转机。” 明元帝大喜,命人锻了条玄金镂花坠,将血舍利至于其间,如此便水火不侵,为梁澄戴上。 孟留君私下里常常喊他小字,梁澄不以为忤,反而觉得亲近温暖,毕竟身为太子,能让他卸下储君风范,平常以待,倾心相交的人少之又少,然而在对方背叛他后,又叫他“释奴”,只让他觉得讽刺。 梁澄于是对孟留君所说的话不作任何反应,闭上双眼,一脸平静,仿若一面死水,再不起一丝波澜。 孟留君咬咬牙,道:“如今,诏书已出,东宫背常,感逆阴阳,变异频仍,咎证彰灼,太子深自引咎,自鸩于宫。” 两排鸦羽般的眼睫轻轻颤抖,梁澄依旧阖着眼帘,喉间却涌上一股腥甜,被他生生地压下。 “在世人眼中,你早是已死之人,”孟留君将一个青色的小药瓶塞进梁澄手里,道:“陛下决计不会让你活着,只怕已派人过来赐酒,这是假死药,你就着毒酒一起喝下,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梁澄听罢只觉得好笑,他抽出被握住的手,松开药瓶,一双透彻的眼眸睨向孟留君,“四皇子岂会让我活着?” “我并非四皇子的人。” “哦?”梁澄嘴角一挑,“我自问对你不薄,待之以诚,即便被你撞破身体的秘密,也不曾想过杀人灭口,既是因你曾救过我一命,更是相信你我自幼的情分,我实在想不明白,若不是因为你投靠了四皇子,又会是因为什么呢?” 梁澄说完,便冷然直视着对方,孟留君原本焦急忧虑的神色渐渐冰冷,化作一道及其复杂的眸光,“可还记得相国寺一案中流传出来的打油诗?” 梁澄脸色一变,本朝太祖曾受过慧觉禅师的点拨,避过三次生死劫,因此大齐皇室历来尊信沙门,上行下效,大齐禅宗盛行,每年佛诞日,皇家皆会在大相国寺礼佛祈福。 不想,去岁佛诞日,赵太后被藏于蒲团里的毒针刺死,佛像上显出两行血红色的诗—— 僖帝纵色老来哀,可怜赵女未有怀。 青灯古佛哪堪挨,偷采雨露孽胎来。 更糟糕的是,永宁塔上的金宝瓶骤然迸裂,写有此诗的血字白绸如雪片般散出,被不少信众捡去。 这首打油诗粗俗浅白,直言赵太后淫乱通奸,明元帝不是先帝子嗣,不知是哪来的孽种。 梁澄身为太子,虽知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但从未怀疑过父皇,当年滕王一脉悉数被屠,但仍有一些残部流入江湖,自明元帝登基来,此类流言从未断绝,想来就是这些余孽的手笔。 孟留君的母亲越赫长公主,是先帝七女,母妃是当年的天下第一美人,奈何红颜薄命,难产而亡,越赫长公主便被抚养在腾王母妃膝下,而孟留君的父亲,原本的武阳候,曾是滕王的伴读,和想到这一层关系,梁澄心念电闪,不动声色道:“怎么?这和你是谁的人又有和关系?” 孟留君伸手向他腮边抚来,梁澄皱眉避开,以往他们关系亲笃,私下里他从不自称“孤”,二人不以主臣相称,孟留君为人风流不羁,时常故作轻浮地调笑于他,他亦不曾因他的不分尊卑而心存芥蒂。现在对方如此作态,梁澄却是再也无法平静以待了。 孟留君被躲开也不生气,“诗上所言,却非捏造,赵太后以蛇充龙,梁昭昌登基后屠尽皇子皇孙,连公主也不放过,我母亲与腾王兄妹情深,你可知他为何独独放过我母亲,荣宠加身,时常躬亲探问?” 越赫长公主完全继承了她母妃天下第一美人的风采,尽管如今已年过四十,看起来却好似花信年华,加上通身华贵雍容的气度,天下间愿作长公主入幕之宾的名士豪侠只怕多如过江之鲫。 想到父皇看向姑姑那温柔纵容的神色,梁澄心里一沉,果然,孟留君讽刺一笑,继续道:“梁贼觊觎我母亲的美色,却苦于身份无法出手,你可知我父亲又是怎么死的?” 见梁澄沉默,孟留君神色狰狞了一瞬,“就是被他害死的!我母亲为了护住我,假装不知真相,委身求全,你说,我如何不恨?” “太子一废,其余皇子争储相轧,我要梁昭昌众叛亲离,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梁澄震惊之下,失手打翻案上的砚台,不等他说些什么,就被孟留君撅住手腕,拉到眼前,捏住下颌,幽幽道:“九皇子与你一母同胞,你死后,他就是中宫嫡子,没了你的护佑,他又跟你一样,这么信任我这个君哥哥,释奴,你说,他能活到什么时候?” “孟留君!”梁澄一字一顿低声道,若不是怕惊动殿外的守卫,早就高声叱责,“父皇所作所为,我无话可说,但是济儿才十岁,对你亲近濡慕,不曾害你分毫,你如何能?!” “释奴啊释奴,”孟留君拇指亲昵地按压着梁澄的嘴角,轻轻地吐气道:“也就只有你相信他天真可爱,偌大皇宫,哪来的单纯善良,赤子之心,还有你那心慈念佛的母后,可曾对你真心实意过?恐怕她早就等着九皇子长成,然后让你暴毙而亡,也就只有你,被老太傅给教傻了,徒守仁义道德,君子之器,妄想什么兄友弟恭,什么父慈子孝,简直可笑。” “若非你母后外家李家势大,留你为九皇子遮掩,东宫早就易主了。这回你的秘密的确是我暗中使计,让梁昭昌自己查到的,我原本算好,梁昭昌只会废你太子之位,不想他平日对你宠爱有加,这回竟丝毫不念父子之情,拿你作伐,平息谣言,如何,你可还信天家有亲情?” 梁澄面上不显悲色,实则早已心如死灰,虽然他不信孟留君的挑拨之言,但却很清楚,对方所言并非随意揣测,李后自来不亲近他,不喜他接触李家,种种过往,也不是没有痕迹可循的。 他深知,一切皆因他是个不男不女,混淆阴阳的异类…… 在被父皇软禁的这一段时日,不是没期盼过父皇能过来见他一面,能念在一丝血脉天缘上放他出宫,到底,徒作妄念…… 罢了。 此身身系父皇母后精血所造,如今父皇要收回,用他的命来稳固皇位,他便当还了这份生身之恩。 梁澄挥开孟留君的手,从容起身,背过身去,淡淡道:“如你所言,母后和李家既然能护我至今,自然也护得住济儿,我劝你一言,父皇手段雷霆,迟早查到你身上,趁早收手,免得连累姑姑。” 言罢,不等孟留君反应,便高声一喊:“来人!” 孟留君此番偷偷前来,自然不敢惊动他人,眼见殿外传来声响,只能飞身离去。 梁澄将孟留君留在案几上的药瓶收进袖里,顷刻,被命来监守梁澄的禁军侍卫就进来了,这些皆是明元帝的心腹,放去江湖也是一流高手,若不是孟留君师承道门第一人郦道宣,天资特颖,少年功成,只怕无法在他的寝宫来去自如。 “殿下有何吩咐?” 梁澄作势问道:“孤想见父皇。” 那侍卫面无表情,语气无一丝起伏道:“恕卑下难以从命。” “滚!”梁澄甩袖,怒道:“滚滚滚!” 侍卫眼里闪过一丝疑惑,躬身退下。 梁澄等到殿外传来关门声,才伏案坐倒,袖中的药瓶滚出,梁澄怔怔地看了许久,最终将它倒入一旁的兰架里。 倒毕,转眼瞥见佛经上一行偈子。 如是我闻,常者皆尽,高者必堕,合会有离,生者有死。 梁澄闭上眼,他这一生,尊贵非凡,享尽人前尊荣,却活得战战兢兢,茕茕无依,如临深渊,一步错便万劫不复,为了不教父皇失望,不教母后担忧,孜孜以求,上合君心,下服臣民,仁爱悌敬,警言慎行,不敢行错一步,从未有潇洒恣肆的一刻,到头来……终究一场空。 梁澄神思渐远,恍惚间传来一声“圣旨到”,不久榻前便出现一双掐银皂靴,来人说了些什么,梁澄却未听进耳里,案上被放上一托白玉壶和酒盏,来人为他斟上一盅酒,晶莹剔透,却见血封喉。 “殿下,请吧。” 梁澄伸手,苍白嶙峋的手腕上缠着一条玄金链,梁澄触目一怔,问道:“父皇……可有让公公带些其他什么话?” “回殿下,不曾。”来人是个小太监,见梁澄不动,便有些轻蔑,道:“殿下还是趁早上路,好让天地阴阳相谐,若殿下不敢,奴婢愿为殿下一效绵薄之力。” 梁澄淡淡地看了眼这个一副小人得势模样的面生小太监,只怕出了这东宫,父皇就不会让他再活着。 这就是皇宫,人命如草芥,即便是天潢贵胄,帝位之下,仍不过蝼蚁一只。 心底最后一丝痴想熄灭,梁澄仰首饮下手中毒酒。 白玉杯盏滚落软榻,一抹鲜血溅到梁澄手腕上的玄金镂空坠上,一星红光闪过,那小太监还来不及细看,纱窗忽被一阵刺骨寒风吹开,鹅毛大雪冲岸涌入,夹着纷纷红梅,扬起梁澄满头乌发,露出底下一张沾满鲜血的红唇…… 第2章 梅林初见 明元24年,腊月深夜,万籁俱静。 东都大相国寺,红墙碧瓦,殿阁嵯峨,清冷的银辉洒下,宝刹禅林一派庄严肃穆。 东北角一处梅林精舍,红梅暗香馥郁,只是今岁无雪,群木叶空,却无一丝雪迹,不免失了意趣,人说“有梅无雪不精神”,这处烨烨红梅,没了霜凌雪欺,便少了几分蕊寒枝瘦凛冰霜的傲骨。 忽而一阵猎猎寒风穿过梅林,精舍北面的格扇竟被吹开,一缕冷香袭来,梅瓣乘着风势,飘进暖阁内,绕过纸屏,翩跹回旋,眼看就要落进紫竹榻内,却被层层纱帐隔断,跌落在地。 安喜平自八岁那年进宫以来,因长了副颇有福气的皮相,名字也讨喜,便被安排在太子身边伺候,从一开始的洒扫,只能远远见太子一面,到如今的贴身心腹,恍然已有十五载,再过一年,太子便到了弱冠之龄。 今日太子来这大相国寺替圣上祈雪,为表诚心,便夜宿佛院,还要茹素三日。 大相国寺自太祖起,便深得皇家崇奉,太祖谓之“为国开堂”,大凡帝王祈福礼佛,无不在此,于是这东北角便专为皇室中人开辟了一处院落雅居。 安喜平原本倚在床榻边守夜,被冷风灌了个机灵,赶紧起身,绕过屏风,只见窗牖大敞,便上前合上。 而此刻青纱帐内,原本沉沉入睡的梁澄眉头忽然皱起,一对鸦羽似的长睫轻轻颤动,似乎落入梦魇之中,几息之内,额头上便沁出一层密汗,倏尔,那双眼尾微翘的双眼猛地睁开,黑瞳恍恍无神,似醒未醒,怔怔地盯着上方。 良久,那对眼瞳终于聚焦,然后倏地睁大,复又阖上,再又睁开。 梁澄一时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明明上一刻还在寝宫内,毒酒穿肠,剧痛如绞,此刻却高床软枕,那种销魂蚀骨的绞痛仿佛一场噩梦,梦醒了便消失无踪。 他缓缓地坐起,借着透窗而过的月光,看清身下的紫竹榻和素青纱,如此素净淡雅的布置绝非是在东宫,他渐渐想起此处是大相国寺里的梅林精舍。 他怎么会在这儿? 难后方才一切皆是大梦一场?是佛祖托梦警示? 梁澄伸出手,看着掌心的纹路,目光触及被玄金丝缠绕的血舍利,忽地一顿……不……不是梦! 他闭上眼睛,父皇惊愕厌恶的目光,母后疏离厌弃的面目,孟留君虚伪做作的嘴脸,一切皆历历在目,不是梦! 那他……这是被人救了回来? 就在梁澄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纱帐被人掀开,一张白圆讨喜的脸出现在账外,梁澄心里掀起惊涛巨浪,骇然地望着安喜平。 “殿下,可是被风冷着了?”安喜平见太子醒来,以为是被冷风激醒,便如此问道。 “喜平……”梁澄伸手,小心翼翼地抚向安喜平的脸侧,不可置信地喃喃低语道:“喜平,你还活着……” 喜平脸上一红,自家殿下生得好看,被这般一双含烟似的眼眸如此专注地望着,便是看惯了这副好皮囊,也不免心里一乱,他低下头,问道:“殿下这是被魇着了罢?奴婢自然活着。” 梁澄的指尖碰到安喜平白嫩的腮肉上,温热的触感告诉梁澄,那个在他眼前被活活杖毙的喜平,的的确确是活着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殿下?”安喜平这下连脖子都红了,他讷讷道:“殿下,明早还要主持祈雪,还是早些歇息罢。” “祈雪?”梁澄一怔,心里一个念头电闪而过,他咽了口唾沫,轻声道:“眼下已是腊月,霜干弥日,雨雪不降,来年春耕只怕荞麦不丰。” 安喜平急道:“殿下莫忧,您定能为大齐祈得大雪。” 梁澄心里的猜想得到证实,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半晌,他拍拍安喜平的肩头,道:“嗯,你不用在这守着了,去隔间里补个觉罢。” 安喜平正要说“使不得”,见梁澄神色不容置喙,只好委委屈屈地告退了。 等周遭恢复一片遽静后,青纱帐被缓缓掀起,梁澄围上银狐披风,赤足踏在冰冷的地板上,轻轻推开门,寒气如刀,扑面而来,刀刀入骨,梁澄却好似不觉,踏出房门。 门外守着两个小太监,见到梁澄,惊得神魂俱飞,瞌睡虫都被吓跑了,正要跪下道安,却被梁澄止住,挥手退下。 两个小太监不敢有何疑问,噤若寒蝉,不吭不响地退下了。 地上无雪,冷气却不减,顺着梁澄的赤裸的足底钻进肉里,骨里,却给梁澄一种真实的感受,他走到院里,入眼便是微云淡月下的层层梅林。 他竟是回来了,回到一年前,正好也是深冬腊月,正好也是红梅如焚。 这世间,竟真有颠倒轮回乾坤之事?亦或是佛祖所言涅槃重生? 若真有,那是哪路神佛对他施的神通,又为何选他? 换做常人,只怕喜极而泣,梁澄却迷茫怆然,早在饮下毒酒的那一刻,他已心如止水,只觉得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他已然放下痴念,难道还要重复以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生活? 不…… 梁澄仰头闭上眼睛,不论他为何能得此番奇遇,既然重来,他决计远离皇宫争斗,惟愿此生闲云野鹤,看遍天下山川。 而眼下就有一个脱离是非的时机。 明元24年,京畿首次入冬无雪,父皇命他祈雪,不想三日后,果然天降大雪,免了入春早旱之危。 明日祈雪,他便要当着所有僧尼道俗,遁入空门! 主意一定,梁澄不禁发出一阵压抑的笑声,甚至颇有意兴地走进梅林,凑近一簇梅花,一缕冷香钻入鼻翼,沁人心脾。 他素来喜梅,寝宫四周,梅枝遍绕,无论是小细宫粉,还是绿萼玉蝶,无所不植,此处却是难得的江砂宫粉,烈烈如火,,更有数株枝干碗粗的古梅,梁澄一时兴起,竟一个飞身,攀上其中一株,将早就冻得发紫的双脚缩进披风里,盘腿坐在粗大的枝干上。 大齐太祖马上得天下,命世之才,智谋胸襟无双,一把混天槊可敌千军,当年麾下不乏宗师高手,因此,无论皇子皇女,皆自幼习武,不求身手超拔,旨在强身健体,锻炼意志,居安思危。 皇家也有两套不外传的内功心法,一套乾罡经,刚猛霸道,传说太祖早年偶得,辅以混天槊法,便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套菩提心经,却是慧觉禅师倾毕生所创,太祖晚年为暗疾所伤,慧觉将此经赠予太祖,修复暗伤,此经绵长柔和,养气延年。 乾罡经与混天槊讲究资质,并非每位皇子都可以习得的,且自滕王一殁,二者皆失,世间恐怕已无传人。这也是明元帝为人所诟病的一点,大齐皇室凭借此功,从来兵权牢牢在握,屡拒外族于关外,然则近几年,突厥频频犯边,骚扰边境百姓,虽然每回都被朝廷打了回去,但却没了令外族闻风丧胆的威慑力。 与之相反,菩提心经却是谁都能修炼的,但大多修习者均止步于第五重便再无寸进,若要修至臻境,更是难于登天,传言这套心经前期无甚威力,但若功成圆满,则得大自在,天上地下,无不逍遥。 此经共分九重,梁澄只练到第三重,且停在这一重已有两年,身为太子,他自然没那份精力钻研武道,其实,历来皇族,也只把它当做修身养性,延年益寿的功法,并不如何放在心上,毕竟大齐立国三百年来,从未有人练成此功,甚至最高不过第六重,堪堪跻身二流高手,倒是人到期颐之年,依旧青丝不改,这也是皇室中人若无变故,皆能长寿的秘密。 可惜皇室自来不缺险恶争斗,有史以来,大齐最不缺皇帝禅位,只是不知其中又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哉的秘辛。 梁澄此时结跏趺坐于簇簇红梅之中,仰吸天气,俯饮地精,心旌倏尔一动,一直不得寸进的境界竟有突破的迹象,梁澄顺其自然,敛神静气,运起菩提心经,片刻便物我两忘。 他此时双眼闭合,便没发现,在他周身,渐渐生出一道道原不会出现的回旋真气,卷起纷纷梅瓣,将他包裹其间,趁着他清冷脱俗的样貌,竟不似凡尘中人。 而他手腕上的血舍利也跟着闪过一丝红芒,复又沉寂,仿若幻觉。 不知过了多久,梁澄终于吐息收功,睁开双目,那双水墨勾勒般的眼眸流光湛湛,哪见一丝迷惘绝望,他竟然就这么突破至第四重。 梁澄顿觉通体舒泰,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正要起身,便发现树下围着一圈梅瓣,他心下疑惑,正要细想,却被一阵踩在断草残梗上的跫音打断,梁澄回首一望,便见梅林深处现出一抹月白僧衣,疏影横斜间,来人缓缓穿花而过,威仪棣棣,萧萧肃肃,周身不染一尘,好似方自九天之上垂云而下。 一阵风过,来人抬手,随意地夹住一片飞向唇边的梅瓣,抬眼看向梁澄。 梁澄怔然忘语,他终于知道什么叫“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 第3章 法坛发愿 正当梁澄怔愣之时,来人已转开视线,看向他脚下的古梅,一瞬间,梁澄只觉得身上一冷,然而下一刻,这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却又消失了,他狐疑地扫过来人的眉间,方才那处微微蹙起,似有冷芒凝聚,难道是因这散落一地的梅花? 想到这梁澄便有些心虚,虽不知这半树梅瓣是如何凋零的,想来该是他的错。 须臾,那僧人便近到树下,梁澄飘下古梅,一双凝白裸足,轻轻地落在满地残红之上,被僧人的视线淡淡地扫过,梁澄的脚背顿时羞颤一弓,默默跳出落梅之外。 “可惜了。” 僧人俯身,拈花而起,如此叹道,声若玉碎涧落,口称“可惜”,神色却淡淡,无悲无喜,仿佛不为外物所扰。 梁澄脸色微讪,讷讷道:“是我暴殄天物了。” 也不知为何,这年青僧人分明未做什么,他好歹做了19年的太子,但是对方一个眼神,一句叹息,便叫他忘了身份,略了自称。 那身着月白海青的僧人不置可否,右手结与愿印,指端下垂,手掌向上,五指骨节分明,好似白玉竹枝,七分劲节,三分清寒,那手伸向满地落梅,但见残影似莲动,梁澄待要细看,满地落红纷纷飞起,仿佛被无形的手牵引着,回旋聚拢,慢慢堆作一尺花冢。 这人看起来不比他年长多少,竟能做到以气御物,如此年纪,就有此功力,真是闻所未闻。 不等梁澄惊叹,僧人又伸出左手,梁澄这才发现对方宽大的衣袖里,竟藏了个阔口胖底白釉执壶,僧人单膝着地,将梅瓣有条不理地扫向壶内。 梁澄前身微倾,正要帮忙,又怕自己唐突,于是双手合掌见礼问道:“请问师父上下?” 僧人闻言,放下执壶,起身回礼道:“衲子上一下念。” “原来是一念上师。”梁澄掩住眼底的震惊,再次回礼,“不知上师来此,有失远迎,可需末学搭手一二?” “无妨。”一念拒了梁澄后,便继续收集梅瓣,道:“此梅据传为禅宗祖师地如来尊者亲手所植,迄今千余载,周遭红梅,皆是后人从它身上截枝所栽,不过,此梅已十年无花,不想今岁无雪,竟又开了。” 这梅林的来历梁澄倒是第一次听说,大相国寺原是禅宗祖庭白马寺,太祖定都于此后,在其原址上扩建修复,便有如今的中原第一寺。 如果对方所言非虚,那他这也算是糟蹋了佛庭圣物,梁澄于是惭愧道:“适才见此梅英缤纷,忽有所得,武境被破,一时忘形,也不知如何成这般模样,实在抱歉。” “无需道歉,花开终有落,此梅十年不开,一开便助施主破障,合该施主的机缘。” 言罢,一念已然收起所有残瓣,一手立掌竖于胸前,颔首道:“贫僧告辞。” “上师请留步,”梁澄上前一步急道,见一念向他看来,神情淡远,心下便是一颤,当即敛神收色,原本来到嘴边的话不知怎么,却是说不出口了,于是临时转了话头:“不知……上师要这梅花有何用处?” “制香。” 一念言简意赅。 梁澄:“原来上师于香道一途也有造诣。” 一念:“略涉一二,不足称道。” “既然如此,便不打扰上师了。”二人于是相互道别,穿花拂枝,走出梅林。 进屋前,梁澄停足回望,此刻东方乍白,晨雾渐起,寒烟缥缈,不远处的梅林便显得迷迷蒙蒙,看得不很真切。 一念…… 梁澄心里默念此二字,原来他就是无渡大般若唯一的衣钵传人,禅宗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纵奇才,不但幼通经史律论,儒道玄学,于武道上也是根器无双,尽得大般若真传,以弱冠之龄一顿超入,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方才,梁澄叫住一念,便是想把心中想好的出家托词告诉对方,以便明日行事,但是在触及那双寒星般清冷淡漠的双眼后,便再也说不出一句那已想好的借口,仿佛所有的诳语遮掩,在那双洞察世事的眼中,都无所遁形。 梁澄最终暗叹一声,推开屋门,迎面便是安喜平焦急委屈的白圆脸庞。 “殿下,您这是去哪儿了?”随之尖叫一声:“这大冷天的,您怎么光着脚就出去了,冻坏了可怎么没办?!” “喜平,孤进境了。”梁澄嘴里的好消息却并没有消掉安喜平眉间的心疼,整张脸依旧皱着,嘟囔道:“练功也不能忘了穿鞋啊,殿下尊贵无比,千金之躯,怎能受此寒冻?” 梁澄无奈,心知安喜平不但忠心耿耿,还是真正地关心着他,便由着他去了,任由他给自己洗漱更衣。 大齐自以得火德,旗帜尚赤,龙衮冕服以赤黑为主,而太子礼服,与天子相近,改五爪龙纹为四爪蟒纹。 梁澄生得极白,一袭绛纱墨缘蟒袍更衬得他肌莹似玉,身姿爽拔,气韵优容。 此刻立在大相国寺祭台底下的百官僧众,以及外围的普通百姓,无不感叹一声,太子当真好风采,好气度,不愧为大齐储君。 梁澄双手拈香,平举至齐眉,庄重行礼,想到等下要做的事,不由深吸一口气,将三株香齐齐插入香炉里。 然后退后三步,在众人以为他要对着佛祖念诵祷文之时,竟暮然转身,视线扫过众人,薄唇轻启。 “孤昨日夜宿寺内,竟得佛祖托梦。” 一言既出,众人哗然,梁澄抬手往下一按,场面顿时恢复肃静。 “佛祖道,孤本乃沙门中人,却错投皇家,如今当遁入空门,方能解京畿无雪之灾。” 此话太过惊世骇俗,底下人反而一时惊得忘了言语。 “闻得此言,孤心神俱震,忆及过往,自幼熟读禅宗经史,见佛心喜,想来却是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 “今腊无几日,岁将及春,霜干弥月,积雪不下,旱蝗为孽,虑在嗣岁,孤深忧之,不忍黎民困乏,流离失所,孤今日便在佛祖面前,立誓出家为僧,惟愿佛祖怜及苍生,降下大雪!”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全宋文》。 第4章 心意已决 一石激起千层浪! 梁澄说完此番话,不及众人反应,便转身解下帽带,双手平举,摘下九旒冕,抽出竖发所用的犀角簪导,顿时,一头墨发如瀑泻下,北风掠过,三千烦恼丝纷纷扬扬。 终于有人急急喊道:“殿下万万不可!” 如一滴清水落入滚油,劝阻惊叫四面八方而来,然而梁澄却已经踱到供案前,将象征着太子身份的白珠九旒冕冠置于供案之上,神色肃穆,后退一步,双手合掌,缓缓跪于蒲团之上,郑重叩首。 可怜底下年老的礼部尚书,当场惊厥晕倒。 “石尚书!” “殿下三思啊……” “殿下,事关社稷,望殿下收回前言!” “殿下,此事还需秉奏圣上,断不可如此草率!” “殿下……” 众人纷纷劝谏,梁澄听而不闻,再叩首,直至行满三大礼,方才从容起身,回身扬声道:“孤心意已决,今日便要剃度受戒!” 说罢,便来到大相国寺方丈觉非法师面前,合掌道:“还请法师为末学剃度传戒。” 这回梁澄甚至不再自称“孤”了,觉非法师到底也算得道高僧,除一开始被突然惊到,之后便一直肃立一旁,不发一语,虽然心知太子今日所为定会为他惹来麻烦甚至是天子一怒,神态却依旧安然。 他道了句佛号,语调平和道:“殿下一心为民,自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然而正因太子身系社稷福祉,因果深厚,不可妄断,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还需秉奏陛下。” 梁澄早就料到觉非不敢当场为他剃度,也不失望,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让人看到他的决心,打消众人对他方才一番“佛祖托梦”说辞的怀疑,毕竟谁又想得到,真有人会为了舍弃太子之位,编出这样的谎言。 于是梁澄叹道:“法师所虑,末学明白,不过末学既然在佛祖面前发下此等宏愿誓言,断无反悔之理,即便今日无法剃度受戒,末学也要带发修行,惟愿佛祖感我诚心,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饶是镇定从容如觉非,此时也不免动容,信了梁澄方才所言,于是深深回礼道:“阿弥陀佛,殿下仁厚,老衲心服。” “不敢当,”梁澄侧身避让,“如此便有劳法师为弟子空出一间禅室,弟子愿日日诵经,为苍生社稷祈福。” 如此,底下百官顿时明白梁澄心意已决,一个个面如死灰,不知如何向皇帝交代。 …… 梁澄回到精舍时,挥退所有侍卫,眼尾扫过一处,正是暗卫所藏之处,眼下他必须立即搬去禅室,以表志坚,只怕此刻他要出家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东都,不多时父皇定会派人过来。 梁澄向着皇城方向负手站立,目光幽远。 安喜平已经知道了前殿发生的事情,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此时他见梁澄独自立在庭中,便点炮似地窜到梁澄面前,连礼数都忘了,急得双眼泪汪汪,低声喊道:“殿下!” 梁澄转头,露出一个温柔清润的笑来,“喜平,我知你要问什么。” “莫问。”他又看向远处,轻轻道:“我心意已决,若我不是太子了,你可还愿跟着我?” “殿下去哪儿喜平就去哪儿!”安喜平两颊肥肉一抖,支吾道:“殿下,那奴婢是不是也要出家,这样就没肉吃了……” 梁澄忍俊不禁道:“不用,还像以前一样吃,不过不能叫寺里的师父们发现。” “那殿下呢?” 梁澄哪还不知道安喜平是在担忧自己真的出家,只是恐怕要让他失望了,他摸了摸安喜平的头,对方虽然大他四岁,但是长了张娃娃脸,身量也不高,看着就好似十六七的少年郎,因此梁澄总忍不住摸对方的脑袋,他说:“喜平,以后不要再叫我殿下了。” 喜平这回眼睛是真的红了,他发出一声细小的哽咽,肥嘟嘟的嘴巴的撅了起来,下巴处顿时出现几道折痕,“那、那奴婢该您叫什么……” “唔……”梁澄沉吟,“我如今也没有法号,原先的身份摆在那儿,只怕到时方丈也不敢为我取个法号,看来这事还得另作打算。” “好了,赶紧叫人过来收拾一下,我们这就搬去归真居。” “是,殿下。”安喜平神色恹恹地应道,便退下了。 梁澄失笑,向梅林走去,直到梅林深处才停下,沉声唤道:“流云,飞月。” 一道黑影掠过,却是两人跪在梁澄面前,二者皆身着黑色劲衣,气息微弱,几不可查。 梁澄垂眸,看着脚边的暗卫,心绪一时有些翻涌,大齐自开国,皇室就设有两卫,当然世人只知明面上的从龙卫,不知还有一卫,便是司暗卫之职的无影卫。 无影卫的暗卫皆是来历干净的还在襁褓之中的孤儿,只效忠于皇帝,十岁那年,邙山秋狩,他追着一只野兔,半途竟然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虎,邙山猎场历来用于皇家秋狩,早就将所有猛兽赶走,按理不可能会有白虎出现,梁澄避无可避之下,竟跌下飞瀑,所幸那飞瀑汇入丹阳渠,水势渐缓,梁澄醒来后便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竹屋里,应是被人所救,只是后来,不管怎么查,也查不到当日救他之人是谁,只在那间竹屋里发现半枚双鱼玉佩,梁澄便一直收着。 此事过后,明元帝就给了他两名暗卫,梁澄嫌卫寅卫卯这名字太过生硬,没有人气,便用流云飞月给他们取了新名字。 梁澄天生一副柔软心肠,或许并不该生在皇家。 身体的残缺,并未让他长成性情乖戾,喜怒无常之人,反而因为李后对他不亲近,明元帝待他以君臣之道,兄弟明面上恭敬,暗地里算计,他更加珍惜每一份真心。 流云飞月跟着他的时候也不过十五岁,或许是因为每年除夕夜单独为他们留的年夜饭,或许是因为送了他们一人一套刀枪不透的玄金软甲,或许是因为平素不经意的点点滴滴,总之,有一日,两人跪在他面前,发誓效忠,不再向父皇传递东宫人员往来的消息。 梁澄自问从未有过忤逆之心,遭此猜忌,虽是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好在他的确从未结党营私,不过他怕父皇疑心,便让两人继续传递,只是却都是些可以叫明元帝知晓的事情。 上一世,他被软禁,流云飞月便不见踪影,想来应是受他连累,被父皇一道灭口。 “你们起吧。”梁澄开口道:“流云飞月,你们等下便向父皇禀告,太子昨夜忽然惊醒,披发跣足奔至宝殿,跪于佛前,泪流不止,而佛像亦留下眼泪,太子离去后,佛像上的泪痕又不翼而飞。” 二人拱手:“是。” 梁澄沉默了一瞬,他有心让二人脱离皇家,只是倒时定会招来灭口之祸,于是道:“你们是愿继续藏在暗处做暗卫,还是与我一样,出家为僧,活在人前?” 流云飞月对视一眼,双双跪下,“若殿下还需卑下,愿效犬马之心,虽蹈死而不悔。” “我并非在试探,”梁澄轻叹,“我不愿继续做太子,跟着我,便只有青灯古佛了。” 流云飞月:“殿下,卑下从来不知如何活在人前。” “罢,等你们什么时候改变心意了,与我说声便可。” 作者有话要说:  人有法名法号的区别,法名只能长辈师父叫,外人只能叫僧人的法号(也叫字号),本文为了大家方便记忆,就不做这个区分,包括古人会有字,本文也不取字。 奉上不算小剧场的小剧场…… 作者:“安喜平,你这么软萌,还是个吃货,怎么在吃人的皇宫活下来的?” 安喜平露出讨喜一笑:“图样图森破,我心机起来连我自己都害怕,咦嘻嘻嘻……” 作者:“麻麻,这人笑得好吓人QAQ” 另外宝宝们在想攻的心理活动,这个以后会有专门番外,现在写攻的心理不适合,会剧透……嗯,攻其实就是个zhuangbility技能爆表深度颜控自恋精分晚期患者,我只能说这么多了,你们自行体会下。 第5章 父皇来探 梁澄没想到明元帝竟然会亲自过来。 冬日的天黑得快,才过酉时初刻,夜色就已浓稠。 西风呼啸,穿堂而过,卷起落叶无数,飞甍檐角下挂着的惊鸟铃在烈风中,被吹得铃铃作响,愈发显得此处庭院空旷寂寥。 归真居坐落在一大片绿萼白梅里,大相国寺佳气荣光,占地广阔,养僧千人,除了“天下雄”之美誉,还因寺满寒客,院溢冷香,吸引文人墨客无数。 方丈为梁澄备下的归真居,是一处单独的院落,隔着穿花廊道,还有无相居和香积斋,与原先的梅林精舍隔水相望,两片梅林于莲池东岸交汇,中间一座八角琉璃亭,端是这大相国寺内最好的去处,因此红梅精舍变成了皇家寮房,而白梅这边的院落则成了上客堂,专司接待大德高僧。 这归真居已有一年未有来客,院里便有些荒芜,青石板间,是早已枯萎的断草,梁澄进来时,便觉萧索,没有丝毫人间烟火气。 暖阁和禅室都已打扫好,梁澄刚换下青色僧衣,就有小沙弥来报,大堂里来了一行人,神色间颇为紧张,“居士,好像是宫里人……” 梁澄不慌不忙起身,让小沙弥退下,安喜平跟在他身后,两人来到正堂,就见明元帝负手立于庭内,四周一人也无,梁澄脚步一顿,举手示意安喜平退下,这才低眉敛目,走到明元帝身后三步远处停下,撩起前襟,重重跪下。 “儿臣不孝。” 明元帝早已过不惑之年,却因为修炼菩提心经的缘故,看来与三十无异,两鬓乌黑,面皮红润,说是如日中天也不为过。 大齐历任皇帝皆仪表瑰杰,体态魁伟,但是明元帝却是一副阴柔面貌,清润雅致,和赵太后像了几分,另外几分却不知像谁。 这样的样貌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在百官面前,他也向来优容宽和,但经历过明元帝继位那一年腥风血雨的人,绝不会以为明元帝是个心慈的主。 此时,他面沉似水,也不转身,就让梁澄那么跪着,冷冷开口道:“你不是不孝,你是翅膀硬了。” “儿臣不敢!”梁澄重重磕下,额头毫无阻挡地撞到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一道沉闷的响声。 “不敢?”明元帝终于转身,高高地俯视着脚下的梁澄,见他已经披上一身缁衣,眼里怒火更胜,“连先斩后奏都做得出来,你有何不敢!社君出家,兹事体大,你竟敢欺瞒于朕!” “父皇,儿臣不敢有任何欺瞒,”梁澄额头不离地,一双眼眸晦暗如深,话里尽是惶恐悲切,面上却冰封千里,“儿臣的确受佛祖托梦,京畿久晴无雪,若要解灾,唯有儿臣出家。” “父皇……”梁澄让自己发出一声颤音,“其实,佛祖说儿臣命格奇特,若能出家,不但一世安稳,还能护佑社稷,若是……若是继续做这大齐储君,不但来日死劫难逃,大齐也会受到天罚,京畿从来未曾冬旱,此次无雪,便是警示……” “儿臣身死,不足挂齿,若连累江山社稷,天下苍生,却是儿臣万死不足以消,望父皇宽恕儿臣不报之罪。” 梁澄说完又是一个叩首,久久不曾起身。 明元帝眼里闪过揣度,目光沉沉,凝视着梁澄顺直的脊背,目光触及梁澄手腕上的血舍利,忽然忆起当年无渡禅师所言,不想竟是一语成谶…… 良久,明元帝轻叹一声,一副慈父模样,掺起梁澄,伸手抚向梁澄的额头,语气三分责怪,七分心疼,道:“怎么如此不疼惜自己,朕也是一时气急,你这孩子,为难你了。” 有多久没见到父皇对他这般亲近,梁澄心中一阵恍惚与酸涩,却很快被自己强行压下,这生养之恩,他上辈子早已用命偿过,今生,便割断红尘亲缘,掐灭贪痴,如此便无欲则刚,离于忧怖。 明元帝见梁澄低头不语,以为这孩子委屈了,便叹道:“当年你周岁之时,无渡禅师曾言,你此生有一命劫,唯入空门可破,看来并非虚言,你手上这枚血舍利便是无渡禅师所赠。” 梁澄抚上手腕,道:“一切皆是命数,与人无尤,儿臣亦……亦心甘情愿。” “罢了,你便先在此处修行,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你又是天潢贵胄,剃度之事,不必再议,佛祖托梦之事,若真应验,你便带发修行,父皇亦不忍见吾儿……受命劫磋磨。” “谢父皇垂怜。” 明元帝拍了拍梁澄的肩膀:“你舅舅如今班师回朝,再过几日便要抵京,他向来疼你,若听到你要出家,只怕又急又怒,你要好好劝他。” 梁澄心底划过一道悲凉,看来这才是父皇亲自前来的目的,他的舅舅,李家家主,护国大将军李度秋,掌西北大军,一柄穿云箭,于千军万马中只取敌军头领首级,在军中声望烜烈,很受明元帝忌惮。 但是大齐西有吐蕃,北有突厥,加之各地天灾频繁,国库不丰,只怕明元帝早就对李家动手了,哪怕李家乃忠烈之家。 梁澄内心心绪起伏,却不敢表露分毫,只做乖顺模样,点头不迭道:“父皇放心,舅舅定能理解的。” 明元帝心头满意,又关心了两句,便趁夜离去,梁澄站在院门口恭送圣驾,直至明元帝身影消失,仍旧立在门口,一双眼眸似烟波浩渺,幽幽地望着远处。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被披上一件银丝缘边缎面兔绒罩衫,安喜平的声音从后传来,“殿下,风冷露重,还是回屋罢。” “喜平,我心里很欢喜……很轻松……” 殿下怎么会欢喜轻松呢,定是在宽宥他,安喜平顿时眼眶一红,哑声道:“殿下……” 梁澄呵出一口白雾,笑:“真的很欢喜。” “殿下……”安喜平迟疑道:“要是没下雪……那怎么办?” “不,三日后,整个京畿必将银装素裹,到时……”梁澄刮了下安喜平的鼻梁,“我们就去打雪仗,我还从来没玩过。” “……”安喜平眼泪汪汪,“嗯!殿下!” …… 这两日东都街头巷尾,茶馆酒肆,无不在谈论太子为了天下苍生,在佛祖面前,立誓出家,寻常百姓不懂其中牵扯,他们只知道,太子为了百姓,放弃似锦荣华,权势地位,当真是一心为民,堪称德厚侔天地,利泽施四海。 而朝堂之上亦是唇枪舌剑,吵得不可开交,梁澄虽然没有结党营私,但是他这储君做得也是十分合格,文武兼备,谦逊贤德,仁厚有加,背后又有李家撑腰,支持他的势力自然不小,如今一朝出家,毫无预兆,当真叫人措手不及。 有反对的自然不乏有赞成的,尤其是二皇子党和四皇子党,就差拍手叫好,弹冠相庆了。 明元帝端坐龙椅,将底下人的神色纷纷看在眼里,不置可否。 要说这最急的自然是二皇子梁泓,明元帝生有六子三女,二皇子虽非中宫嫡子,却是长子,母妃蒋德妃乃安国公嫡女,安国公一府,随太祖起家,累世贵勋,族中人才辈出,势力不可小觑,一旦梁澄真的出家,那么二皇子的机会将大大增加,虽然中宫还有个九皇子,但到底年幼,能动手脚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而另一个可与之一争的便是四皇子梁洸,母妃何贵妃,两个嫡亲兄弟一文一武,长兄右丞何秉钰,在士林中颇有威望,幼弟何秉铄,领左龙武校尉,掌东都西门宿卫营兵。 其余皇子,或依附一方,或中立观望,多年来一直明争暗斗,波谲云诡。 第6章 梅下赠名 归真居内,窗明几净,户榻洒然,梁澄身披墨色缁衣,跪坐窗前,手执佛经,一头泼墨般的长发,随意地用一根白玉簪松松地挽着,那簪上无一丝花纹,却剔透莹润,在薄薄的天光下,泛着温润光华,正如他清雅精致的侧脸,两排长睫偶尔随着翻动的书页颤动,在玉白的脸上留下动人的剪影。 这时安喜平掀开竹帘走了进来,满脸忧愁地凑到梁澄面前,哀哀叹道:“殿下,眼下哺时已过,这雪怎么还没下啊?” 这日已是祈雪后第三日,安喜平一整日都惶惶不安,时不时挑开帘子望着天幕,或是跳到院子里双手合十,对着大雄宝殿的方向念念有词,梁澄都已经说过了,这雪要太阳落山了才下,他还是坐立不安。 梁澄无奈叹气,放下手中的佛经,推开纱窗,向天空望去。这几日西风渐烈,虽然白日仍旧冬阳融融,到了夜间,月色却常常被乌云遮挡。 此时日暮西山,天光渐薄,大半个天空已被西风吹来的阴云层层遮蔽,暮色低垂,天地间一派阴沉肃杀。 梁澄算了下时间,笑道:“快了。” 话音刚落,便觉鼻尖一凉,安喜平在他面前蓦地将眼睛瞪得溜圆,欣喜若狂地看着梁澄的鼻尖,叫道:“殿下,是雪!” 梁澄一怔,伸手拂过鼻尖,指尖顿时粘上一粒已经融化过半的小雪花,他转头向外看去,一点点晶莹自虚空处飘落,越飘越多,扑扑簌簌,没入池塘,飞进梅林,天地渐渐苍茫。 竟然提前了…… 这是不是说……今世,他会有个不一样的结局…… 心里一块大石落下,梁澄不禁轻笑出声。 雪越下越大,地上很快便铺上一层薄薄的白色,梁澄此时身心舒畅,见白梅在雪中愈发冰清玉洁,不由便走出禅室,撑着把油纸伞,来到梅林之中。 冰蕊玉枝,横斜交错,梁澄渐走渐深,忽闻远处琴声缥缈,梁澄闭目细听,只觉琴声潇洒随意,颇有一番青山元不动,浮云任去来的意境。 梁澄不禁为琴声所引,拂花避枝,来到一处院落,上书无相居,字体端严,却暗藏柔和,正如佛祖,怀慈悲心肠,行霹雳手段。 梁澄本不欲打扰此间主人雅兴,于是静立院门口,默默地赏起琴音来,忽而一道声音传入耳内,如长空雁引,旷远中带着一丝清寂,不着一丝人间烟火气。 “既临寒寮,何不一见?” 梁澄微怔,然后欣然一笑,道一声“打扰了”,还未伸手,院门便无风自开,但见那日在月下梅林中偶遇的僧人,一身月白,神情闲远,盘膝坐于一株红梅树下,自在操琴,白的雪,红的梅,飘飘洒洒,不似红尘中人。 这人与那日看来,似有一丝不同,通身的清冷高华一如那日花中初瞥,此刻却多了几分潇洒恣肆。 竟是更让人移不开眼了。 琴声“铮”的一声,戛然而止,梁澄顿时回过神来。 意识到自己竟然对着一个男人看呆了,梁澄心下顿时有些懊恼羞惭,他赶紧垂下眼睫,见礼道:“见过上师,原来此处是上师清净之所,弟子叨扰了。” 一念乃无渡禅师关门弟子,身份比之方丈也要高出两辈,梁澄在他面前自称“弟子”,却是再合礼数不过。 “坐,”一念随意指向对面石台,道:“无需拘束。” 梁澄看向那石桌石台,此刻分明雪花纷纷,那处竟是片雪不沾,想到方才仿若涉人心魄的琴音,想来是上师抚琴之时,真气流转,以至于周身外物不侵。 他道了一声谢,便坐到石台上,近看之下,梁澄发现上师端是神仙姿容,菩萨气度,心中不免愈加仰慕。 这时一念抬眼,梁澄对上那双深渊碧潭般的眼眸,只觉魂魄都要被吸了进去,脸上一时浮起两抹可疑的红晕。 接着,对方忽然探过身来,伸手抚上梁澄的额头,一抹檀香与梅香混合的淡淡香气飘入鼻翼,额头上传来一阵温热,梁澄怔怔地看着一念的双眼,心里滑过的念头竟是,上师的手是温的,原来不是九天仙人,冰雪为肌玉做骨,和他一样,也是血肉做成的。 “这处怎么了?” 上师好听的声音就在耳边,脸颊上还能感到一阵温热的呼气,梁澄感觉整个人都晕陶陶的,忍不住露出一丝委屈的神色,“磕伤的。” “这是冷凝香,新制成的,既可熏香,亦能生肌。” 不知何时,一念已经恢复原本的坐姿,梁澄蓦然回神,当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怎么……怎么这般失态?! 梁澄满脸绯红,低着头谢过一念,将冷凝香装入袖内,讷讷不敢言。 一念貌似不曾察觉梁澄的窘迫,嘴角难得一抹淡笑,温和道:“可曾有号?” “不……不曾……” 一念勾唇,“澄心如何?” 梁澄一惊,抬头便见上师笑颜,不过这回他连忙收敛心神,肃容低头,双手合掌,谢道:“谢上师赠号,弟子很喜欢。” 如此便错过一念脸上的一抹可惜。 “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一念道:“你能为苍生计,使佛祖应验,可见心澄。” “上师过誉,”梁澄嘴角忍不住上扬,不知是为上师的嘉奖,还是为上师的赐名,“弟子不过守本心罢了。” “守本心,这世间能有几人守得住本心,”一念忽而叹道:“录录苍生,多是连自己的心也看不透的,你很好,往后可以常来。” 梁澄心上一喜,双眼笑作月弯,“那弟子今后,便多有打扰了。” …… 与此同时,皇宫层层宫墙之内,明元帝抵额闭目,端坐在御辇内,今夜按例他要宿在皇后那儿,此时正从甘露殿里出来。 忽然,不远处一声惊叫喧哗传来,明元帝眉头一皱,就听到一声声“下雪了,下雪了”。 明元帝一惊,示意停轿,刚步下御辇,一片雪花就落入他的掌心,他望向远处,纷纷雪片,似杨花飘絮,散入人间。 ……竟是真的应验了。 同样的一幕,正在东都的每个角落发生,即便是之前对太子所谓佛祖托梦之辞心存三分疑虑的,此刻也不免心潮激荡。 大齐崇佛,民间更盛,此番当真天降大雪,不止寻常百姓,好些世家大族竟都暗自揣测,难道太子真是佛子转世,特来庇佑大齐百姓。 清宁宫内,李后早已备好御膳,她让人将九皇子梁济叫到跟前,叮嘱他在父皇面前要好好表现。 梁济今岁九龄,正是跳脱的年纪,却意外的心智早熟,行事沉稳从容,有条有理,进退得宜,只有在梁澄面前,才常常表现出孩童该有的贪玩疏懒,偶尔还会做些恶作剧,但每回只要撒撒娇,梁澄便拿他无法。 李后入宫五年,仍不得孕,她千防万防,宫内只有公主诞下,但还是让蒋德妃捷足先登,生下长皇子,所幸第五年,她终于怀得龙子,不想竟诞下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她早已不是怀春少女,已然认清明元帝当年娶她,不过是为了李家势力,好于滕王相抗,皇帝于她,并无多少夫妻情分,一边拉拢李家,一边又要忌惮,若是让明元帝知道她生了个怪物,只怕会以此做筹,削弱李家势力。 帝心无常,在这吃人的后宫,最大的依仗绝不是帝王的宠爱,而是有个强势的娘家,只有如此,才能常保尊荣。 因此她瞒下梁澄身体的问题,处理了当天所有接触过的宫女产婆。 她急着要一个正常的儿子来巩固地位,虽然梁澄甫一降生,就被封为太子,但是他的身体始终是李后心头一道不除不快的块垒,因此,身子还未调养好,就又怀上一胎,这回却是个女婴。 一连生产,又不愿大权旁落,身子就这么败坏了,她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潜心调养,直到明元十五年,才诞下一个生龙活虎的男婴,也就是九皇子梁洸。 原本有了九皇子,李后便要除去梁澄,邙山秋狩,白虎袭击,便是她的手笔,事后嫁祸给二皇子,便是一箭双雕,只是梁澄命大,竟没死成,而她安排在梁澄身边的人也都折了进去。 唯一的安慰,大概就是明元帝只查到蒋家身上,可惜蒋家本来就是明元帝拿来制衡李家的,于是这事就被明元帝压下,蒋德妃被罚禁闭一年,蒋家几个后进子弟,被贬被谪,然后又空出的官职安排给自己的心腹。 一场太子刺杀,最终反倒是明元帝成了最大的赢家。 而她的所作所为,却被兄长得知,被李度秋狠训一番,李后一时激愤,道出太子的身体秘密,然而李度秋素来疼爱自己的小外甥,反而警告李后不准再对太子动手。 后来她冷静下来,觉得让梁澄继续活着也不是不可,梁济毕竟还小,在长成之前,便让梁澄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太子与其余皇子斗个两败俱伤,她的小儿,明元帝的幺子,便得渔翁之利。 如今,一切如意算盘都被太子给搅浑了,她这两日,不知打碎多少茶盏摆件。 念及此处,李后便觉心口烦闷,她不禁对梁洸道:“眼下,你父皇并未下诏剥除你哥哥太子之位,只是若这几日当真天降大雪,便是佛祖应验,陛下为了皇家颜面,决计不敢叫太子出尔反尔,违背佛祖,到时只怕会颁诏赐号,下旨太子出家,之后会不会再封太子,又会不会封你为太子,实在是未知之数。” 梁济面色沉静,不似九岁孩童,声音倒还是稚气满满:“母后无需烦忧,父皇春秋鼎盛,心思难测,而皇兄们却都大了,父皇应是另有打算。” “吾儿聪慧,是母后太过心急,”李后慈爱地拂过梁济头上的抹额,眼里竟是满意之色,这是她李家的血脉,绝非庸碌之辈! 梁济垂下眼帘,忽然转过话头,“母后,济儿想去探望哥哥。” 李后眼里闪过一丝厌恶,到底没有表现出来,然而转念一想,让九皇子与梁澄保持兄弟之情,到底百利而无一害,将来她的皇儿登基为帝,万一又出了什么天灾,梁澄或可助力一二,于是她柔声道:“你舅舅明日便要抵京,到时让他带你一起去。” 忽然,殿外传来喧哗之声,李后不悦道:“何事吵闹?” 一宫女躬身步入殿内,跪道:“娘娘,下雪了!”声音里满是激动欣喜。 李后一惊,眼里闪过重重思量,命宫女退下,回头对梁济说:“明日去你哥哥那,为母后给他捎上一些衣物,还有念珠一串,母后不便出宫,你替我好好问问他,可有什么短的缺的,唉,如今你哥哥这个家是非出了不可,以后只怕很难见到。” 说着李后便用手帕拭了拭眼角不存在的眼泪,“澄儿怎么……如此命苦!” 梁济上前一步,抱住李后的手臂,声音软糯道:“母后莫伤心,儿臣会把替哥哥一起孝顺您的。” “好孩子……” …… 第二日,圣旨正式颁下,太子为国护持,功泽天下,封护国法师,赐僧统德韶国师之号,法号澄心,入对不称臣,登殿赐高座,可见圣宠。 第7章 佛曰三毒 当日二人同研琴道,酣谈直至云散雪停,月上中天,梁澄尤觉意犹未尽。 回去后,梁澄挥退安喜平,沐浴过后,便拿出一念送给他的冷凝香,这是一个碧青色的小瓷瓶,梁澄拔开瓶塞,鼻尖飘来淡淡的香气,竟与一念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既有檀木的宁心静气,又有冷梅的清幽邃远,清淡而弥久,沉静却暗藏波涌,梁澄心里忽地闪过一个念头,这梅香是不是就是用那夜的满地落梅制成的…… 不知不觉,脑中不由浮现一幕画面。 红梅新雪,白衣僧人,拈花一笑,天地同寂…… “殿下……殿下!” “啊?!”梁澄惊醒。 “殿下你怎么了?”安喜平狐疑,“对着一个瓶子发了好久的呆,我叫了您好久呢。” 梁澄也不知自己在掩饰什么,他将小瓷瓶握进掌中,收进袖里,看向别处,顾左右而言他,“没什么,在想明日这处只怕不得宁静。” 安喜平果然被转移了话题,只是眼尾却瞥了眼梁澄的袖子,心里嘀咕自家殿下消失了半天,回来后却又魂不守舍,时不时痴笑一声,脸上闪过别扭绯红,看着竟似春心萌动……呸!他在想什么! 安喜平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内心狠狠地啐了一口,道:“是呢,今夜大雪,奴婢方才去了前殿,就听到好些小沙弥都在说,殿下是佛子转世,特来庇佑大齐的,喜平觉得也是,嘻嘻,殿下是佛子,那奴婢不就是佛子座下的散财童子。” 梁澄自然不敢当,捏住喜平肉嘟嘟的脸颊,道:“胡说些什么,什么散财童子,牛头不对马嘴,以后这话莫要再提。” 安喜平转了转了眼珠,笑嘻嘻道:“奴婢省得,奴婢就只在殿下跟前说说。”要是被谁听着了,我就割了他的舌头,安喜平在心里补充道,伸手往多宝盒里拿出一小个圆形菊纹木盒,旋开盖子,道:“殿下,您额头那儿得上药了。” 梁澄心里一动,拒道:“今天就不用了,早些歇息罢。” “这怎么行,留下疤痕就不好了。” 梁澄于是道:“我自个儿来就行。” 安喜平忽然福至心灵,扫了眼梁澄的宽袖,道:“殿下袖里是不是藏了更好的药膏?” 梁澄心中羞恼,还夹杂着一丝困惑,他今日大概吹多了风,上师赠香,他有什么好藏的呢,于是大大方方地取出袖里的小瓷瓶,只是嘴角却微微抿着,显出一分别扭。 “这是一念上师亲制的香露,祛疤生肌,孤想试试。”言罢就不禁咬了咬唇内肉,他竟然自称“孤”,听着就像在掩饰自己的心虚似的。 问题是……他到底在心虚什么?! 定是风吹多了! 安喜平只做不觉,惊道:“可是无渡大般若的衣钵传人?” 梁澄嘴角不禁上翘,“正是,上师在无相居清修,和我们只隔了半片梅林。上师不但佛法精深,武功高强,内力更是深不可测,于香道琴道亦是造诣非凡,姿容英奇,气韵优容,宝相庄严却又温润细致,哪日你见了他,便知何为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世间竟有如此神仙人物!” “……”安喜平目光幽幽地看着自家殿下,他还是第一次见殿下这般推崇一个人,溢美之词,滔滔不绝,谈论对方的时候,整张脸都放光了。 虽然一念禅师的确蜚声天下,但是安喜平还是觉得自己有小情绪了…… 梁澄尤觉适才所言,尚不能体现上师气度一二,他自幼喜研佛理,一念曾与虚我大师于九华巅对禅,他曾一阅当日注本,深深拜服于上师的大智慧,对他早已倾慕神往已久,今朝得见,有幸坐而论琴谈佛,还得上师赠号送香,哪能不心潮激荡,飘飘然似登顶踏云,熏陶陶若少年慕艾。 佛曰人心三毒贪嗔痴,他尚不知自己心中,已然滋孽一毒,生了痴,着了相…… 安喜平幽幽怨怨地盯着梁澄对着一念禅师赞不容舌,一句话不说。 梁澄大概也察觉自己有些失态,便止住了话头,将小瓷瓶递给安喜平,清咳一声,道:“天色不早了,你为我涂上,早些歇息罢。” 安喜平打开瓶盖,放在鼻下,细细闻过,确认无毒后,便往掌心倒出一滴,香露绛赤中带着一丝棕色,清而不消,倒是好物。 香露在掌心焐热后,便往梁澄额上磕出的伤口按住,轻轻摩擦,梁澄靠在塌上,仰着脖颈,露出一段莹白优美的线条,双眼阖上,露出一抹惬意的笑意。 安喜平移开目光,心无旁骛地为梁澄按揉…… 不知不觉间,梁澄便在这缓慢舒适的按摩中沉沉睡去,安喜平直到确定梁澄气息再无起伏后,便移开手,盯着一旁的小瓷瓶,眸光晦涩,带着一丝冷酷,直到梁澄梦中发出一声支吾,才收起神色,轻轻地将梁澄抱起,举重若轻,步伐飘逸,片刻移至床边,好似安放世间最珍贵却又最易碎的宝物,将人放入软张内,不落一角,覆上不着一针花饰的厚被。 而梁澄竟没有一丝不适,丝毫没发觉自己被人换了位置,继续酣然沉睡。 第二日,宫里便来了宣旨的人,梁澄接过圣旨,等到安喜平将人送走后,对着一脸欢喜的安喜平道:“今后柯不能再叫我殿下了。” “是,”安喜双手合十躬身道:“见过国师大人。” 说毕便抬头笑嘻嘻地看着梁澄,“请国师大人为小子赐号。” 梁澄用圣旨敲了下安喜平的脑袋,失笑道:“好,就赐你汤圆儿如何?” 安喜平白圆的脸一皱,哭丧道:“还不如喜平呢。” “哈哈哈。”梁澄忍不住仰头大笑。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梁澄身心舒泰,心中块垒尽除,好不畅快。 当日,一直守在大相国寺里的侍卫全部撤去,梁澄只留了安喜平和流云飞月,方丈见归真居无人洒扫庭院,便安排了两个小沙弥过来,一个叫冲觉,一个叫冲明,皆是十四五岁的年纪。 为了以防万一,梁澄还让流云飞月事无巨靡地查了二人的过往,冲明是寺院茵资质不错而收养的孤儿,而冲觉却是五岁那年才入的寺。 冲觉家中本为普通商贾,5岁那年,举家搬迁时,遭山匪劫掠,无一生还,唯独他命不该死,受了一刀后没死成,被途径的一念禅师所救,接到大相国寺内。 因着这层缘故,梁澄对着冲觉,不免多了几分注意。 第8章 喜平之死 宫里的人离去后不久,归真居又迎来了两位梁澄避不开的访客。 护国大将军李度秋身长八尺,面容冷峻,浑身威势隐而不发,此刻一双寒星似的眼眸正牢牢地锁在梁澄身上。 而九皇子梁济则错开一个肩膀坐在李度秋身边,冲着梁澄挤眉弄眼,“舅舅可是先行一步快马加鞭赶回东都的,还未更衣,进宫回了父皇就来见你的,还好我事先候着,缠着舅舅带我过来,哥,你出家了,我都不能每天见到你了。” 梁澄垂下眼帘,上一世明元帝动作太快,或许还有李后的隐瞒,而舅舅又远在边关,又或者是自己不愿相信父皇竟会真的要他的性命,直到最后,他竟全然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当时,就是他赴死前三天,忽然涌进几名从龙卫,不等两人反应,便当场击碎安喜平双膝,卸掉下巴,托至院内,而他则被人牢牢按住,眼睁睁地看着安喜平被活活杖毙。 自重生以来,他时常梦见安喜平临死前的模样,脸色惨白,冷汗密布,双眼却含笑看着他,一张被卸了下巴的苍白嘴唇,艰难地向他张着口型—— “殿下,别哭……” 他那一刻是真的恨,恨自己平日疏于练功,才会在两名从龙卫的压制下,动弹不得。 事后,那从龙卫指挥使丢下一句“安喜平勾结外人,圣上下令杖毙”,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殿下如今还是安安分分地待在寝宫里,若再使人暗传消息,遭殃的便不再是殿下的身边人了。” 梁澄并未让安喜平向宫外传递消息,闻言只当是父皇断他耳目,以示惩戒,心下更是悲凉,只觉得生无可恋。 只是那一幕梦得多了,想得细了,竟想起安喜平最后的口型,似乎是“小心九皇子”,再联想到孟留君在他死前曾说过,九皇子居心不纯,此时见到自己向来疼爱有加的弟弟露出这般俏皮天真的模样,心里竟是生了几分不定。 为什么安喜平要他小心九皇子,从龙卫指挥使说安喜平向外传递消息,那他是向谁传递呢?安喜平的死,到底藏着怎样的隐情? 只是如今却是无从查证了…… 梁济自小粘他,尤记得当年他因臂力不足,射不中靶头时被父皇责罚,走路还摇摇晃晃的梁济抱着他被弓弦磨出血的手指,呼呼吹气,眼泪汪汪地皱着脸,好像比他还疼,这番兄弟情谊并不因母后的不喜而疏远,即使随着年龄的增长,梁济在人前渐渐沉稳,二人之间亦不曾生出罅隙。 他不愿相信梁济会陷害他,毕竟胞弟眼里的濡慕情谊不似有假,况且对方一个稚嫩之子,怎么就能做到虚情假意,却能丝毫不露破绽? 但是梁澄又无法对安喜平的死因视而不见,他一时心绪不稳,只好避开梁济委屈的视线,道:“你也要长大了,不能再像以往那般跳脱,母后以后还要依仗于你。” “哥哥,济儿不要长大,哥哥你还俗吧,反正这雪都下了。”梁济从蒲团上爬到梁澄身边,拽住他的袖角。 “圣旨已下,以后这样孩子气的话莫要再说了。”梁澄手臂微移,到底不够确定,也不够狠心,没有避开。 梁济瘪嘴,还要说些什么,这时一直不说话的李度秋冷哼了一声,梁济顿时噤声,松开兄长的衣袖,两手扣在膝头上,眼观鼻鼻观心地正坐在梁澄身边。 这时安喜平进来为三人上茶,梁澄接过,为李度秋倒上一杯,“这是寺里独制的梅后雪芽,为每年春季雨前茶,只采每株茶树最嫩的尖芽,正好也是梅花落尽之时,舅……还请施主品鉴一二。” 李度秋是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人,一个眼神就能止小儿夜哭,见梁澄连“舅舅”都不喊了,一副遁出红尘,斩尽因缘的模样,眼里就忍不住迸出两团火花,“俗人一个,如此好茶到了鄙人嘴里,不亦于牛嚼牡丹。” 梁澄垂下的眼睫微微一颤,还是将茶杯送到李度秋面前,笑道:“是贫僧着相了,茶就是茶,不论好坏,所谓品相,不过世人好名逐誉罢了。” “所以你这太子说不当就不当,也是因为悟尽了声名权势,堪破了众生百相?” 梁澄深知,他这舅舅看着是个冷面阎王,其实最是尚义任侠,肝胆照人,见到自己出家为僧,如何坐视不理? 只是今日,他既然已经出家,以他过往的身份,自然要处庙堂之远,绝不可再与朝廷有任何瓜葛,尤其自佛祖托梦一事后,明元帝封他护国法师,已然锋芒太过,此时更需含明隐迹,韬光养晦,更不能把舅舅牵扯其中。 梁澄心中一涩,自己终归要叫舅舅伤心失望,他转头对梁济说:“你去院里耍耍,我与你舅舅,有些事要说,喜平,你带九皇子到院里赏赏白梅。” 梁济虽然在哥哥面前有些娇缠,到底还是明事理的,于是乖乖地跟着安喜平出去了。 直到二人跫音渐远,梁澄便开门见山道:“舅舅,这太子我做不了……” “有何做不了,”李度秋语气森冷,看向梁澄的眼眸,却满是关心,“你是中宫嫡子,身后还有李家,自幼聪慧,才德兼备,这太子怎么做不得?” 似是想到什么,李度秋眸光一沉,道:“是不是你母后对你说了什么?” 这回轮到梁澄不解,“母后对我并无……” “你身体之事,我早已知晓。”李度秋打断梁澄,“皇后一直疏远你,是她太过糊涂,你莫要放在心上。” 震惊过后,梁澄只觉喉咙似被棉团堵住,心里涌起一波涨涨的酸意,原来竟真有人,在知道他的秘密后,依旧待他如常,能知舅舅此番心意,也不枉费这一遭重生。 梁澄低头,长长的眼睫避去眼里的水光,笼在袖里的手指紧紧地攥着,生怕自己失态,“舅舅……我并不怨母后,皇宫里勾心斗角,母后也是不易,我这样的身体,又处在众矢之的的位置,随时就能授人以柄,到时不但母后济儿,就连李家,也会遭受牵连,我若想安安稳稳地弃位出宫,又能不牵连他人,除了出家,别无他法。” “况且,我并不喜朝堂争斗,离开纷争,于我也是一件幸事。” 第9章 禅室密语 “舅舅,我意已决,你莫要再劝,如今木已成舟,断无回头之箭。” 梁澄不闪不避地注视着李度秋的眼睛,双眸澄澈平静,落下最后一句。 李度秋的嘴唇抿成一道坚硬的弧度,良久不语,最终从怀里摸出一枚白虎玉佩,推倒梁澄面前,道:“收下,今后若要用人,便持此信物到最近的宏威镖局找账房先生,到时自会有人出来迎你。” 梁澄眼角已然泛起一圈红晕,他郑重收下这枚白虎玉佩,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发出一丝颤音。 李度秋暗叹一声,一张布满厚茧的大手抚上梁澄的发顶,道:“舅舅过完年,便要回边关,自己一个人,要多多保重。” “嗯……”梁澄点点头,赶紧低下头,掌心紧紧地贴着玉佩,直至将泪意逼了回去,方抬头道:“舅舅放心,澄儿定会保重自己,您也要……万事珍重。 李度秋刚毅的嘴角微微弯起,目光一柔,道:“好。” 梁澄见此,脸上顿时轻松不少,想到院外的梁济,终究难以坐视不理,“我此番出家,京中势力怕要重新洗过,济儿还小,还不能上朝,暂时不成威胁,父皇为了牵制二皇子和四皇子,眼下也不会让济儿出事。” 李度秋冷笑,“我人虽不在东都,但要动你兄弟二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梁澄摇头,“我所忧不在其余皇子,而是武阳候孟留君。” 上辈子孟留君用计使他做不成太子,便是要引发宫闱内乱,如今他将这一步提前,孟留君不会毫无动作,眼下他人不在东都,但是要不了几日,便会知道太子出家之事,以孟留君对明元帝的积恨,定会借机挑拨,煽惑二皇子四皇子其中一派,掀起风波,打破多年来的平衡。 而梁澄最怕,他们中一人,可能会对九皇子动手,然后嫁祸给对方,好来个一石二鸟。 李度秋却是不解,“你与武阳候不是交情匪浅?” 梁澄咬唇,“舅舅,坊间一直流传父皇并非……” “慎言!”李度秋低喝,打断梁澄的话,面上仿佛冰封千里,“如此无稽之谈,你怎么也信?!” “是真的!”梁澄深吸一口气,坚定道:“流言是真的,父皇并非先帝之子,并且一直以来,深恋越赫姑姑,当年驸马坠马而亡,便是……便是父皇下的手,孟留君多年以来,忍辱负重,处心积虑,所为便是皇室操戈,借众皇子之手,除掉父皇。” 梁澄知道,此番所说,舅舅一时难以接受,但是他怕将来,他会因为此时的瞻前顾后而后悔,虽然无法向舅舅解释这一切他从何而知,但是即便舅舅再疼他,重生之事毕竟太过惊世骇俗,他只能隐瞒下来。 李度秋目光幽邃,缓缓吐出一口气,“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舅舅便没什么好隐瞒的,你父皇……的确非先帝亲子。” 梁澄一惊,失手打翻案上茶杯,茶水顺着案角滴落在沉木地板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显得禅室内静得可怕。 “舅舅你……你竟早已知道……”梁澄心里卷起万丈白浪,震惊得无以加复。 李度秋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横过窗楞的一枝斜梅,道:“这事连你母后亦是不知,舅舅也是偶然证实,圣上还不知晓这事,否则更容不下我,今后莫要再提此事,武阳候我会让人注意,你无需担心。” 梁澄有心再问,但是李度秋却不给他开口,“我知你心中疑惑,沉年往事,我不愿多谈,你只需记得,他现在已经是大齐的皇帝了,还是你的父皇。” 梁澄一默,道:“我知道了,舅舅。” “好。”李度秋转过身来,道:“我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 梁澄会意,和李度秋重新皮了斗篷,一道出了禅室,梁济本来正闷闷不乐地踢着被小沙弥扫做一堆的庭雪,听见开门的声音,双眼一亮,欢呼一声,蹦到梁澄跟前,举高双手,道:“哥,济儿手好冷,都冻红了。” 只见一双已经褪去一些小孩紫特有软肉的手凑到梁澄胸口,骨节处的确冻得通红,梁澄知道梁济早已开始修习菩提心经,只要运起体内真气,断无受冻一说,不由失笑,“过了年就满十岁了,连斗篷也披,以后不能这么莽撞,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了。” 见安喜平手上搭着梁济的小斗篷,便让安喜平给他围上。 梁济等了半天,不见梁澄像以往那般,包住他的双手来回揉搓,也不亲自给他围斗篷,眼睛就是一红,放下双手,挥开上前的安喜平,冲梁澄大吼,像是要将这几日的压抑发泄干净:“你不要我就说一声!什么佛祖托梦,骗人!你就是不想回宫了,才故意出家做什么臭秃驴!不要就不要,本王也不要你!” 说完,便转身要跑,却被李度秋一把揪住衣领。 “放开本王!本王要回宫!” “没大没小,谁教你这样的!” 李度秋沉声怒喝,梁济自小怕他这铁面舅舅,顿时不敢作妖了,老老实实地站好,转过身来,只是眼睛却不看梁澄,嘴巴也抿得紧紧的。 梁澄实在无法相信,这样的弟弟,会和安喜平的死有关,孟留君的一番话,他可以被当做挑拨离间,那喜平呢…… 难道,这其间有什么误会? 身体先于思考,梁澄握住梁济的双手,小孩儿作势往外抽了抽,却没使什么力气,脸上也浮现一丝懊恼之色。 梁澄心里一软,蹲了下来,道:“哥哥没有不要济儿,是哥哥不好,济儿别生哥哥的气,好不好?” 梁济支吾了一声,貌似十分勉强道:“好吧,本王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哥哥。” 梁澄失笑,包住梁济的手,凑到嘴边轻轻呵气,一阵揉搓,笑道:“这下子暖和了吧。” 梁济狡黠一笑,怪叫一声将手伸进梁澄的脖子,大笑:“哈哈,这里最暖和。” 梁澄猝不及防下,被激得打了个冷颤,却也不闪躲,任由梁济动作,捂着他的脖子,不想梁济得寸进尺,竟然将手缩进梁澄的衣襟里,肉贴肉地黏在梁澄胸膛上! 可惜梁济没得逞多久,就又被李度秋揪着衣领提溜到一边,“回去扎马步一个时辰!” “啊,舅舅不要,济儿知错了。” “这下子不叫‘本王’了?”李度秋幽幽道。 “哥哥……”梁济转而可怜兮兮地望着梁澄。 梁澄被他梁济这么一闹,衣襟松开许多,白皙的胸膛隐隐约约,此时不便整理,毕竟要解开斜襟重新整理中衣,梁澄便将斗篷紧了紧盖住衣领处,接过安喜平手上的斗篷,替梁济披上,然后捏住他的鼻梁,道:“哥哥也觉得济儿地好好扎个马步,定定性子。” 梁济垮下脸,恹恹应下。 李度秋道:“好了,见也见过了,你母后让你捎的衣物也都带到了,走吧。” “这么快?!”梁济求道:“舅舅,我可不可以……” “不可以。”李度秋不容置喙道:“今日的功课可有完成?” “唉唉。”梁济苦脸,把头往梁澄怀里一扎,声音闷闷道:“哥,你一定要出家吗,我功课不会了,也不能问你,母后本来还想给您相看世家姑娘,给我找个嫂子呢,你为什么一定要做和尚,连媳妇儿都讨不了了。” 梁澄听着梁济絮絮叨叨,心里苦笑,大齐太子自来十六七岁便要定下太子妃,可惜他这身子,母后便不知从何处寻了大德高僧,批命太子弱冠前不宜婚配,这事便被压了下来,现下母后如此说辞,只怕不过随口一说。 他摸了摸梁济的后脑勺,柔声道:“等你出宫建府了,就能随时来看哥哥。”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啊……” 梁济有心再多黏糊一下,只是李度秋却时间有限,“再这般小女儿作态,马步就再加上一个时辰。” “好了,哥哥送你们出去。”怀里的小孩后背一僵,梁澄好笑地拍拍他的背,拉住梁澄的手,送二人离寺。 走出梅林,又绕过莲池,李度秋止住脚步,“送到此处便可,回去吧。” 梁澄刚要道别,就见李度秋忽然浑身气势一变,转身看向一株枝干遒劲的古松,扬声道:“不知师父在此静修,多有打扰。” 话音甫落,便见一僧人自苍劲古松上飘飘而下,素衣青履,一尘不染,神情闲远,气韵杳然,西风自梅林拂来,带来白梅似落雪,不似凡间景色。 第10章 松下诊脉 梁澄不意一念禅师竟会在此,于是上前一步,竖掌于胸口道:“见过一念上师。” “见过国师。”一念淡淡回礼。 “不知这是是哪位上师?”李度秋向梁澄问道,眼睛却依旧放在一念身上,以他的功力,周身百丈之内若有人至,亦能察觉,但是方才,他竟然直到十尺内,才发觉一念此人,可见眼前僧人武功境界之高深。 待看清了来人相貌,李度秋心里更是震惊,这素衣僧人,竟似他的……某位故人…… “这位是无渡禅师关门弟子,一念禅师。”说完,梁澄又对一念道:“这是护国大将军李度秋将军,这是澄心俗家胞弟。” “见过李将军,九皇子。”一念面上神情淡远,不卑不亢道。 梁济眼里闪过好奇,但是在外人面前,他向来端着沉稳架势,这里除了梁澄,他身份最高,于是道:“久仰上师大名,大师风采摄人,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九皇子过奖。”一念依旧淡淡,“若是无事,贫僧先行告退。” “上师请留步,”这时李度秋忽然开就道:“本将听闻上师五岁之时被无渡禅师收为弟子,冒昧问一句,上师拜师前,府上住何方?” “府上不敢当,实不相瞒,当年沧州大旱,家师于乱民中救得贫僧,前尘往事,贫僧皆已尽忘,想来是遭难民所弃。” 李度秋闻言,脸上露出一抹失望,“上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本将唐突了,便不打扰上师清修,再会。” 一念:“告辞。” 李度秋和梁济离去后,古松下便只剩梁澄和一念默然相对。 古松树下卧着一块巨石,一念振袖轻挥,石上积雪顿时纷纷洒向地面,然后便随意一坐,自袖中拿出一卷书册,静静地看了起来。 梁澄想到方才上师谈及自身身世,虽然不过轻描淡写两句,梁澄还是不觉心中瑟瑟,他记得有一年沧州大旱,难民易子而食,一想到要不是被无渡禅师收为弟子,上师曾经岂不很可能被人吃掉?! 梁澄被自己的想象吓得脸色一白,忽然听到一念幽远的声音钻入耳朵:“在想什么?” 若是平时,梁澄自然能转圜过去,但是不知为何,上师的声音飘入耳内后,竟让他脱口一句“想你被人吃掉”! 话一出口,梁澄就恨不得捂着嘴巴,或者吞回刚才那句话,但显然不可能。 “哦?”他见上师竟然轻笑一声,“被谁吃掉?” 梁澄控制着不让自己失态,讪讪道:“上师误会了,听到上师乃无渡大德于乱民中所救,澄心忽而想到易子而食之说,一时……一时……” “无需介怀。”一念开口,递了个台阶给梁澄,“国师一心为民,是天下之福。” 梁澄心里却略有不适,之前上师还赠他法号,今日便唤他国师,实在是尊敬有余,亲近不足,梁澄走进两步,道:“上师唤我澄心便可,国师二字,不免有些生疏。” “若国师不介意,一念自然乐意。”一念将执书的那只手搁在膝上,道:“澄心亦不必拘束,唤我字号即可。” 梁澄心上一喜,又靠近一步,然后便见一念手上所执,并非佛经,而是医书,不由奇道:“上……一念师兄,也懂岐黄之术?” “吾等传灯弟子为众生行菩萨道,便要学些方便法门,佛曰五明,声明、因明、医方明、工巧明和内明,这声明乃释训诂字,诠目疏别,工巧明伎术机关,阴阳历数,医方明禁咒闲邪,药石针艾,因明考定正邪,研核真伪,内明究畅五乘,因果妙理。” 梁澄惊叹,“如此说来,一念师兄真是博学多识,所猎甚广。” 一念摇首,“不过鼯鼠五技罢了,除了医术,其余并不多精深。” “那不知师兄可愿为澄心施展一二?”梁澄跃跃欲试道。 一念放下医书,笑道:“伸手吧。” 梁澄闻言,隔着一臂之远坐到一念身边,自斗篷中伸出右手,悬在半空,手腕便被一念握住,引至对方腿上。 梁澄心里猛地一跳,手背靠着上师的大腿,脉门上搭着上师修长的三指,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腹一层薄薄的琴茧,这是一双抚琴的手,温润清华,又不失苍劲力道。 上师看起来清逸脱俗,不惹烟火,一双手却是温暖而干燥的…… 他自小四肢冰凉,即便修习菩提心经以不能有所改善,或许与他的体质有关,此时他与上师肌肤相触,寸关处传来徐徐的温热,似乎连肌肤底下的青色脉络,都能感受到这份……温暖的悸动。 一念把了很久,梁澄从恍惚中回神,抬头却见上师眉头竟然微微皱起,正要出声询问,对方却忽然松开他的右手,神情严峻道:“左手。” 梁澄不敢迟疑打扰,立即伸出左手,心里却暗自思忖,虽然他无论冬夏,四肢总是冰凉,有时还有小腹坠坠的不适,但其实他很少生病,太医署里备档的脉案也不曾有何问题,为何上师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难道他身上竟有什么病症? 还不等梁澄想个透彻,一念又道:“舌头。” 话音刚落,一手便捏住梁澄下颌,微微凑近,两人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不足半臂之远,梁澄怔然抬眼,入目便是一念一双深潭似的眼眸,不知怎的,伸到一半的舌头,竟是如何也伸不出了,就这么微微张着嘴唇,舌尖悬在齿间,要露不露。 从远处看,两人竟像是要接吻一般…… 白雪苍松,素梅萧风,一对出尘人物,脉脉相望,鼻息相闻,除却二人皆为男子外,端是一幕叫人脸红心跳的画面。 可惜好景不常,一声略微尖细的“殿下”传来,划破此刻旖旎,梁澄上身往后一退,垂下眼睫,掩住眸里的慌乱,从石上站了起来,对一念道:“是喜平来了,想必是有人来访,澄心先告辞了,师兄随意。” 说罢不等一念回话,便匆匆离去,甚至用上了轻功。 一念望着梁澄慌乱的背景,一双眼睛犹如月下深潭,泛着幽幽的清辉,看不出喜悲,辨不明嗔怒,仿佛传闻中的寂静弱水,鸿毛不浮,不可越也。 梁澄刚跑出不远,便见安喜平正站在树下,他走到近前,似乎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局促,道:“都说了莫要再叫我殿下,怎么又忘记改口了?” 一边说着一边往回走,安喜平跟在他背后,眉目隐在阴影里,语气如常道:“方才喜平久久不见大人回来,便出去寻找,一时心急,才不小说错了,喜平以后不会的,国师您大人大量,饶了奴婢吧。” 梁澄转身轻轻地点了点安喜平的脑袋,失笑道:“就会拌乖耍痴,这回就饶了你。” “嘻嘻,多谢国师大人!大人您对奴婢真好,奴婢愿为大人上刀山下火海,万死尤不悔。” 梁澄本来嘴角还噙着一抹笑意,听到安喜平说“大人上刀山下火海,万死尤不悔”,脑中竟浮现安细品临死前的画面,心里顿时一突,甚至忘了之前的慌乱,皱眉正色道:“以后不准把死挂在嘴边,莫要看轻自己的身家性命。” 梁澄难得在安喜平面前正容亢色,不想安喜平一双杏圆眼,眼泪说掉就掉,“呜呜,大人待小人真好,小人要一辈子跟着大人。” 梁澄无奈,“好好,跟着跟着。” 安喜平忽然止住眼泪,抬眼专注地凝视着梁澄,道:“我安喜平,此生绝不背离大人,用随无怨。” “……好。”梁澄倏然一笑,转身继续往回走,“走吧。” —————— 针对姑娘们的吐槽,一念上师有话说。 一念:本上师不过是很单纯很专业地为病人看病罢了。就知道你们会想多,另外有人说本上师本次出场都要准备花瓣和鼓风机,然后和小受来个偶遇,呵呵,佛曰因果纠缠,这是命运的羁绊,懂不?不懂回去抄经八百遍。 第11章 一念归来 自那日之后,梁澄足有三日不再见到一念禅师,自己也不知是在逃避什么。 这日,梁澄一早起来,便觉小腹坠坠,思及那日一念上师神情见颇为严峻,想来定是查出些什么。 他虽然体质特殊,但是阴阳同体脉象与常人无异,多年来宫中太医亦不曾诊出,看来定是其他缘由。 还是莫要讳疾忌医为好,梁澄心道,那日他无故而别,也不知上师是否介怀,还是登门致歉一番为好…… 梁澄心下一定,脸上浮出一丝连自己也不曾发觉的雀跃欢喜,梳洗妥当,便只身前往无相居。 穿过梅间廊道,梁澄走到无相居门前,正要身后叩门,门却自己打开,原来是一个小沙弥正好开门,他手里拿着笤帚,见到梁澄,神情就是一呆。 梁澄于是问道:“小师弟,敢问一念上师可在?” 这小沙弥见梁澄一身缁衣,却满头墨发,并未剃度,虽然平易近人,身上却隐隐一股贵气,立马猜出眼前这位好看的居士便是国师大人,于是慌忙行礼道:“见过国师,不知国师大人驾临,未曾远迎。” “无碍,不必拘束。”梁澄笑笑,将方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小沙弥被梁澄的笑容晃得脸上一红,结结巴巴道:“上、上师出门云游了。” “啊……”梁澄一怔,片刻后问道:“上师可说了何时归来?” “不曾,”小沙弥晃头,“上师三日前便走了。” 竟然三日前便走了,那不是就说,上师自那日松下一别,便已离去…… 竟然三日前就走了,那不是就说,上师自那日松下一别,便已离去…… 梁澄心里微涩,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勉强对着小沙弥一笑:“多谢小师弟告知。”然后回身离去。 门口的小沙弥依旧抱着苕帚,呆呆地望着梁澄离开的背景,他总觉得国师大人刚才好像很是伤心难过。 梁澄思绪纷纷,回到归真居时,冲觉正在阶前扫落雪,见到梁澄,便停下手中动作,默默侧身。 冲觉就是当年被一念禅师救起的小沙弥,或许是因为亲眼目睹家人为山匪所杀,冲觉平日沉默寡言,总一副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模样,没有一丝少年郎生气昂扬。 梁澄停下,问道:“来这以后,可还适应?” “回国师,一切都好。”冲觉低头躬身道。 梁澄不觉又想到一念,忍不住问道:“冲觉,你可知一念上师常常待在寺内吗?” “上师常常出门远游,有时一年不见。” 梁澄闻言心里一暗,还是道:“出家人除勤学苦修外,的确也需红尘历练……” 虽是对着冲觉说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神情有些愰然,最后向冲觉微微一笑,道:“此处落雪已扫得差不多,你先回去吧。” 说罢便朝院里走去,冲觉躬身站在阶前,直到梁澄进去后才离开。 从无相居回来后,梁澄开始每日更加专注于菩提心经的修炼,无论如何这一世不可再像上辈子那般无能为力,如今跳出纷争,便可全身心地投入武道一途,来日或可修至臻境亦未可知。 也算是以防万一。 如此又过了三日,就在梁澄以为要很久见不到一念禅师时,对方竟然回来了。 “国师大人,上师请您一叙。” 梁澄原本正在禅室修禅,听到无相居有请,竟然喜得亲自迎到庭前,前来传话的正是那日在无相居门口见到的小沙弥,看到梁澄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二人往一念禅师处走去,安喜平本要跟去,却梁澄留了下来。 小沙弥引着梁澄经过前院,小沙弥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上师今早方回,一到便命弟子半个时辰后去请国师过来,上师应已候在室内。” 梁澄微微惊讶,上师难道有什么急事,于是向小沙弥道了声谢,由着小沙弥穿过回廊,来到一扇素纱隔扇门前,恭敬道:“上师,国师大人到了。” 屋内传来一念禅师的声音,梁澄不知是否错觉,总觉得声音中带着一丝虚弱,“进来。” 小沙弥推开槅扇门,躬身退至一侧,梁澄向他微微颔首后,解开斗篷交由小沙弥,脱去木屐,仅着白袜,举步踏入室内。 梁澄进去后,小沙弥便轻轻合上门。 这是一间素雅的禅室,东墙上开了一扇明窗,一方木案依窗而设,案上书册几卷,文房四宝一副,案下铺着苇簟,簟上两张蒲团。 中间用一道纸屏隔开,纸屏上书佛偈,字体飘洒,犹如行云流水,肃风卷叶,笔画却刚劲有力,唾玉钩银,三分疏狂,六分自在,还有一分,独留缱绻。 正当梁澄暗赞好字时,一念禅师自纸屏后走出,身上随意披着件罩衣,里面仅着白色中衣,衣襟微开,露出一小段肌理坚实平滑的胸膛。 之前三次见到上师,上师无不冠服端严,高华凛然不可冒犯,梁澄还是第一见到上师这般……随意放浪的模样。 ……不过,这样的上师依然气度不凡,果然不愧是禅宗领杰一念禅师。 第12章 寒毒隐情 梁澄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留恋在一念的锁骨处,那方凹陷处,还留着一滴水珠,看来对方刚刚沐浴不久,脖颈上还露出一段红色丝线,颜色已然褪去,想必戴了很多年。 梁澄目光回转间正好与一念禅师一对清幽的眼眸对上,他像是被突然撞破偷食蜜饯的顽童,脸颊飞上薄红,慌忙低头,见礼道:“上师回来了……” “嗯,”一念踱至案前,洒然坐下,淡淡开口道:“请坐。” “……啊,好。”梁澄这回眼睛不敢再四处乱瞄,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蒲团上,双手覆于膝上,坐姿端正,背脊挺直,眼帘垂下,好似专注地研究着木案上的花纹。 “澄心,有件事需要和你说,此事与你性命攸关。” 梁澄抬眼,目露惊诧,对方似乎有些疲惫,一手支额,眼底微青,以一念禅师的修为,断不会出现如此疲态,可见这几日,对方定然奔波不歇。 心下定了定,梁澄镇定道:“上师这几日离寺,可是为了澄心的身体?” “不错,那日为你诊脉,初探并无大碍,但是两关沉弦,两迟沉弱,肌凉指白,若是寻常医者切问,只怕误诊为一般风寒。”一念微微一顿,继续道:“我知道皇家有一不传心经,乃当年慧觉禅师所创,实不相瞒,家师手上有半卷誊本,一念幼时有幸一观,此经博大精深,不愧养气圣典,若你自小修习,断不会有此脉象,因此我离寺前去拜访一位前辈,请他为我释疑一二,这才确定……” 一念眸光沉沉,看向梁澄双眼,语气沉重道:“你被人下了……粹霜露。” “粹霜露?”梁澄不解,这毒他竟是从未听过。 “粹霜露不是毒,”像是明白梁澄的疑惑,一念解释道:“它由伽楞山地脉上生长的银心霜莲所制,本是抵御心魔的圣药至宝,只需一滴,武者此生便无走火入魔之危,于修为上亦是大有补益,可惜此莲十年一开,花期却仅有七日,且不说伽楞山地脉难寻,这霜莲附近还栖有地焰蛇,毒性凶猛,防不胜防,因而,这粹霜露不亦于金精玉液,江湖中即便名山大派,亦是难求一合。” “你被了下了粹霜露,本是好事,可惜,银心霜莲却与一物相克,一旦相遇,便成寒毒,并且很难查出。那一物亦是难得珍宝,千金难买,如今世间,只余二粒。” 梁澄心里一紧,一手抚上腕上的血舍利,“是何物?” 一念视线下移,落在梁澄腕上,眸色晦暗明,“当年家师偶得地如来血舍利两枚,一枚予我,一枚赠你。”说着,便伸手自衣襟中拉出一条红色丝线,底下坠着一粒红色莲状的小石子,正是血舍利。 “血舍利于外人而言不过稀奇宝物,却有另一隐秘作用,不为世人所知,其实,血舍利亦能消除心魔,增益内功,蓄气养人,但是这两件宝物作用相似,分属中原禅宗与伽楞密传佛宗,却不可共用,如今你体内寒毒早已深入经脉五脏,即便不再佩戴血舍利,不出十年,也会……魂归西天。” 梁澄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腕,直觉掌心如针刺般钻痛,哑声道:”银心霜莲是否还有个别名?” “不错,银心霜莲是中原江湖的叫法,”一念道:“伽楞山密传佛宗称它般摩萨,明元3年的时候,伽楞一族向朝廷称臣纳贡,伽楞佛王为表顺服,便献上族中宝物般摩萨精露。” 梁澄静静地听着,指甲深深嵌入手腕内侧。 他还记得,五岁那年,他第一次修习菩提心经,父皇让他服下般摩萨精露,说于武道一途有益,他后来才知道,此物乃稀世之宝,即便伽楞佛庭,藏数亦不过六合之数,父皇却愿意赐他服下,众皇子中独他一份,不想,当年他以为的盛宠皇眷,原是催命之符…… 不,或许父皇并不知晓般摩萨与血舍利相克,所以这一切,或许不过是巧合…… 然而下一刻,这份侥幸却被一念再次粉碎,“其实我五岁时便见过你,那时我随家师进宫为你祈福,家师曾说你命中有一死劫,需剃度出家,圣上不允,家师便将血舍利赠与你,他知道宫中有般摩萨精露,皇家子弟自来惯于靠丹药提升内力,家师便嘱咐了一句……” 苍白的手腕内侧溢出一丝血痕,竟是被梁澄生生掐出来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哈哈,果真天家无父子! 梁澄牙根紧咬,脸上再无往日清和温润,眼里亦结满冰霜,整个人仿佛笼在一层阴影里。 忽然,手腕被人轻轻拉住,紧扣腕侧的五指被一根根松开,带着琴茧的温热指腹抚上那上面的血痕。 “莫怕,”醇和似酒的声音低沉舒缓,如金字符咒般流水似地滑入梁澄耳中,又仿佛春雷般直接在脑中炸响,“师兄救你。” 梁澄怔然,“我……我还有救?” “我知道此毒不易解,但是……今后,我、我……”感恩的话梁澄能说出很多,但是没有一句能诉尽他心中的感激之情,梁澄嘴唇微颤,千言万语化作二字轻轻的“谢谢”,却又重若泰山。 一念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温柔笑意,他执起澄心的手,绕过纸屏往禅室内走去,边走边道:“我给你上药。” 梁澄任由一念动作,绕过纸屏后才发现禅室别有洞天,后面的空间竟然有两间暖阁大,左右又分别以竹帘隔开,隐约可见帘后还有两间相通的耳室。正中案上端放一把古琴,边上燃着香炉,青烟袅袅飘起,香气淡远持久,西面摆着书架,书册满几,中间左右各置博物架,随意地摆着一些小瓷瓶。 一念先将梁澄手腕上的血舍利取下,再拿起一个青瓷瓶,往梁澄手腕内侧呈月牙状的伤口倒出几滴药露,然后以指腹轻轻抹匀,梁澄认出它的味道,是冷凝香。 一念一边轻揉,一边道:“你身上的寒毒虽然早已没入经脉,但是也不是不可以排出,只是耗时颇久,期间也会受些琢磨,你可忍得?” 梁澄苦笑,“总好过失了性命。” “那便好,”一念见冷凝露已渗入肌肤,便收回手,道:“若要医你,需寻一处洞中热泉,头一月,需每日全身施针梳理经络,再于热泉中辅以内力催毒,再一月,每七日一次,再一每九日,直至九九八十一天,之后虽无需再施针,却要日日药浴,一年后,转而每月一次,如此再三年,便能痊愈,只是到底对底子有所毁损,今后每逢阴雨冬春,需注意养护,以防风寒。” 长长一段疗程,梁澄心中却只剩四字——全身施针! 作者有话要说:  梁澄:上师天外之人,哪看得上财帛地位,美婢华服,用这些回报上师,只会辱没上师的高贵清华。 一念:嗯,我看得上你。 有人可能疑惑为什么小受称小攻“师兄”,其实佛教中同辈弟子互称师兄,学兄,戒兄之类的,并没有师弟的说法,我本来设定大纲无渡禅师还没死,小受也拜入无渡门下,和小攻成了师兄弟,不过后来发现一个BUG,就只好让这帅老和尚活在传说中…… 然后称呼的设定就沿用了现实中的叫法。 第13章 心慌意乱 “一念师兄……”梁澄暗暗地咽了口唾沫,勉强镇定道:“全身……施针?” 一念仿佛没注意到梁澄在“全身”和“施针”间的短暂停顿,疑惑道:“师弟可是怕针?” 梁澄迎上上师清正的目光,顿时在心里唾弃自己怎么如此龌蹉,挤出一道心虚地笑来,有些气弱道:“不,澄心只是想到要、要在师兄面前……面前衣、衣冠不整,便、便觉得冲撞了师兄,心里惭愧……” 艰难地憋出“衣冠不整”这四字后,梁澄早已面覆红云,垂下头来,双眼扑闪,一对长睫犹如在斜风细雨中瑟瑟发抖的蝶翅。 一念在梁澄低头后,脸上忽然露出他作为一念禅师时绝不会显露的神情来,但见他右眉尾峰微微一挑,眼里闪过一抹兴味盎然,嘴角勾起一道微斜的弧度,气质顿时一变,竟显出几分落拓不羁,风流邪肆,哪还有高僧大德的宝相庄严,端拔清华。 “呵……” 梁澄久久等不到上师的回话,就在他以为上师默认了他方才的一番话,正兀自煎熬羞愧之时,却闻得一道低沉的轻笑,恰似钟乐沉浑,在他脑中震颤,又似浮羽撩水,拂过他紧绷的心弦,一些紧,一些痒,梁澄藏在袖中的食指明显地抖了一下,像是忍不住想去掏掏自己的耳朵。 “澄心……”上师低唤着他的法号,温和似柔风,梁澄觉得脸更热了,肩头随之也被上师的右手抚上,那用来抚琴调香,把脉执经的手骨节分明,运起真气时,似游龙驭气,蹑风逐云,仿佛天地万物飞花片叶尽掌其间。 “澄心无需愧疚,师兄自来醉心医毒,今日得此机会,遇此奇毒,是师兄之幸。” 一番话说得梁澄愈加汗颜,上师耗费时间功力为他疗毒,怕他内心歉疚,把一番菩萨慈悲心肠说成是他自己要研究医毒之理,而他却为了施针时不着衣物而这般扭捏作态,实在是矫揉造作,先不论上师为人最是端方,即便全身施针,也不可能全裸,好歹腰间要缠上遮蔽之物,如此既不污了上师的眼,也不会被上师发现他身下异样之处。 如此一番思忖,梁澄静下心来,抬眼看向一念禅师,只见上师目光正和,眉间一缕关心,叫人又想亲近,又怕唐突,只能感激道:“师兄不必如此说自己,澄心晓得师兄苦心……我、我不怕疼的。” 话音刚落,上师放在他肩头的手又拂过他的鬓发,将几缕落下的发丝顺到肩膀后,然后摸向梁澄的发顶,不轻不重地揉了揉。 梁澄呆呆地仰视着一念禅师,上师神色愈发柔和清正,玉白的脸庞好似发出淡淡光芒,但听见上师含笑道:“好,师弟不怕疼。” “……”梁澄直挺挺地僵在原地,心跳如鼓,感觉全身都要烧着了。 他到底怎么回事…… 定是身体里的毒作的祟,要不然,他怎么会有种走火入魔的感觉? “这枚血舍利收好,等你体内寒毒清掉再戴不迟……”梁澄的手被一念执起,握在掌心里,手心被放进一枚小石子,他知道上师在向他叮嘱,他能听见上师的每一句每一字,但却好像隔着一层薄纱,此时他的全副心神皆落在手背上传来的温度。 “我说的,可都记着了?” “啊……记得!” 梁澄见一念脸上闪过一丝疑惑,顿时讪讪道:“嗯……记得,都记得……师兄,我……”梁澄看了眼手心里的血舍利,此刻眼里却不再起一丝波澜,他把血舍利递向一念,道:“这枚血舍利便给你罢……我、我不愿见到它。” 一念眉间微皱,“此物既是家师所赠,我做弟子的断无收回之理,你若怕见到它伤心,就藏起来吧。” 梁澄还是摇头,望着一念的眼睛,道:“那师兄能替我保管吗?” 一念最终轻叹一声,收下梁澄的血舍利,道:“既然如此,此物便由师兄暂时保管,等你何时回心转意了,再向我来要。” “谢谢师兄。” 一念将血舍利放入一随身香囊中,道:“既然如此,师弟这两日便做好安排,我们三日后出发。” 梁澄会意,问道:“师兄知道何处洞中会有热泉?” “不错,”一念点头,“我游历江湖时,曾于九华山浮云寺挂单,九华山共有九峰,其中一处断崖,名九命无回,崖间终年刮着罡风,飞鸟不至,因而未有人下过此崖,即便崖顶,亦罕有人至,我曾为证悟,于崖顶坐禅,偶然间发现此崖原是一处火山口,造物神奇,或是因地动,这火山竟被分为两半,沧海桑田,山顶的凹口渐渐被削做利峰深崖,我在断崖另一侧罡风稍弱处发现一处崖洞,洞内回转迂绕,直通地面,罡风竟不能入,而我在洞底发现一处热泉,于此泉内修炼能扩展经脉,真气流转更为流畅,而四处洞壁尽覆火晶,还有一段暖玉地脉。” 梁澄原本还只是静静地听着,到了后来却忍不住目瞪口呆,不说这热泉拓展经脉的奇效,这地焰火晶和暖玉矿脉,随便一个说出去,都能引起江湖纷争,朝廷也不会坐视不理。 即便富甲天下,权势滔天,武功高深,在这三样面前,也难做到面不改色,云淡风轻,更不提说与人听,而一念禅师却这般随意地,无一丝保留地全部告诉他。 ……不愧是一念上师! 原来他在上师面前频频失态,全是因为上师品格超拔,举世无二,像他这般俗人,在如此高洁脱俗之人面前,自然总忍不住自乱阵脚,实在是怕有一丝一毫的冒犯唐突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还是互称师兄师弟比较有感觉,干脆先出家的叫后出家师弟好了Orz奉上小剧场~ 热泉施针: 小梁澄浑身洗白白地躺在热泉边的火玉石上,瑟瑟缩缩地抱着肩膀,弓着脚背。 梁澄:“师兄,可以轻点吗……澄心怕疼……” 一念挑起一根银针,露出一口白牙,笑:“师弟乖,来,自己把身子打开。” 第14章 相邀共寝 当日离开无相居后,梁澄便以修福田报为由,叫流云向明元帝递了出门游历的奏折,佛门弟子受足戒后,都需要离寺云游四方,行善修德,梁澄虽未剃度,但已在僧录司挂了度牒,已是佛门弟子,自然也要修此功德,况且他还以为百姓修功德,为社稷祈福报为此行目的,又有一念禅师和觉非方丈的复议,明元帝自然答应了。 明元帝倒不是完全放下了对梁澄的猜忌,只是梁澄身边还跟着他的人,若梁澄此次借着他国师的身份,招揽门客势力,流云飞月自然会禀报给他。 当晚,梁澄便收到明元帝的批复,明元帝赐了梁澄九环锡杖、金缕袈裟和紫金钵一副,赏银万两,还提了一句让流云飞月跟在身边,以防意外。 由于此行是为疗毒,一念所说的那处洞穴又太过惊世骇俗,虽知上师视宝物如粪土,梁澄还是不愿安喜平跟着,况且旅途颠簸,安喜平又没有武功真气护体,梁澄便叫安喜平留在大相国寺内。 而安喜平却是急了,跪在梁澄面前,倔强道:“国师您这一路餐风饮露,身边怎能没有个伺候的人,喜平不怕苦,只愿跟着大人!” 梁澄扶住安喜平的胳膊,叹道:“喜平,我知你忠心耿耿,只是此行着实不便让你跟着。” 安喜平何等精明,心念一闪便知关键在于一念禅师,于是面露委屈道:“可是一念上师不喜奴婢这等低贱阉人相随?” “喜平!”梁澄这回却是难得肃容,正色道:“上师高风亮节,慈悲为怀,视众生平等,怎会有此念头,你莫妄自菲薄。” 见安喜平依旧一副不死心的模样,梁澄狠狠心,道:“此行路程颇赶,你身上没有内力,到时受苦不说,还要拖了行程。” “奴婢不敢!”安喜平目露惶恐,便要倒头跪倒,这回却被梁澄眼疾手快地制住,看着安喜平泪意汪汪的杏圆眼,梁澄到底还是心软,柔声道:“来日我再带你游历名川大河可好?” “喜平只要跟在大人身边,去哪儿都好。” 梁澄的心更愧疚了,将安喜平一人独自留在东都,梁澄其实也不是非常放心,虽然托了舅舅派人注意,但是若真有人暗中捉了安喜平,威逼利诱让他做眼线,以安喜平的忠心,到时只怕被折磨至死,念及此处,梁澄心里更是犹疑不定,最后叹道:“容我再作思量。” “多谢大人!”安喜平喜极,“奴婢就知道大人舍不得把喜平一个人就在东都,嘻嘻。” 梁澄弹了下安喜平的额头,无奈摇头。 安喜平离开后,梁澄原本还在想着什么时候与一念说说随行人员的问题,不想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已然出了归真居,梁澄以拳抵掌,既然都出来了,那还是现在就说吧。 愉快地决定好,梁澄不再犹豫,驭起轻功,几步间便到了无相居门口。 此时正是酉时末,今夜雪停,一弯淡月挂在梅枝梢头,照得檐角庭阶上的积雪清辉流转,梁澄呼出一口白气,抬手叩响门扉。 素漆木门被打开一扇,梁澄原本以为会是昨日的小沙弥,没想到竟是一念禅师本人! “师、师兄?!” 一念仅着一层单薄里衣,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梁澄一低头,便见薄薄的白衣上显出一念胸膛上的肌理纹路,两边高,中间低,竟意外的精悍,还有那微微凸起的两点…… 梁澄尴尬地移开视线,耳尖又红又热,支吾道:“打、打扰师兄了。” 一念侧身,淡淡道:“进来吧。” 梁澄找了个话头,掩饰自己的慌乱,“之前的小沙弥呢?” “他只白日过来。”一念道:“冬夜寒侵,便让他晚间不用候在此处。” 梁澄赞叹道:“师兄心慈。” 很快,梁澄便发现一念将他带向寝房,神色间便有些犹豫,毕竟是他打扰在先,现下还要去上师寝房,到底不合礼数。 一念看出梁澄的顾虑,笑道:“无需拘束,禅室里的火炭早已熄了。” 原来是为了不让他受寒,梁澄心里感动,对刚才盯着上师胸口的孟浪之举更是羞愧。 “多谢师兄关怀。” “举手之劳而已,师弟对我,不必如此多礼。”一念引着梁澄坐到暖榻上,几步后便是一道纱帐,帐后是一念的里卧,正中摆着一张紫竹床榻。 纱帐一侧已被放下,一侧还好好的束着,床榻上被褥整齐,看来是上师正要入寝的时候,却被自己打断了,没想到上师才酉时一过便要就寝。 梁澄还在胡思乱想,就听到一念问道:“不知师弟所来何事?” 梁澄赶紧定神,将流云飞月受皇帝之命,要一路暗中随行的事告诉一念,说到安喜平时,言辞间便有些不安,“我知那处洞穴不便叫人知晓,到时我只让他们三人候在九华山外,可好?” “师弟不必愧疚,”一念宽抚道:“那处洞穴若无我带着,世间恐怕无人寻得到,我于九华山附近的青阳县有一落脚处,到时那三位居士便可暂居那处。” “还是师兄思虑周全。”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梁澄无不感激道,说罢便要告辞,却听一念道:“此行一去,约莫来年四月方可回京,今岁除夕,只怕需在外头度过。” 梁澄心头一暖,道:“既已出家,便不可贪恋红尘,澄心早已做好觉悟。” 一念抚上他肩头,眉目在昏黄的烛火下愈发柔和,“无事,师兄陪你过。” “……嗯。”梁澄低头,隐下眼角的湿意。 原本他以为自己无所依凭,茕茕孑立,如今更是身怀奇毒,本该凄惨孤离一世,然后被当做因病而亡,没想到除了舅舅待他始终如一,安喜平和流云飞月对他披肝沥胆,还能得上师如此人物的青眼,关怀有加,如兄如师,梁澄只觉得,当真是不枉此番重生。 正当他心中感概万千时,发顶便被人轻轻地揉了揉。梁澄抬头,便见一念双眼含笑道:“我亦许久不曾与人共度此佳节,师弟可愿陪我?” “当然愿意!”梁澄点头,颇有小鸡啄米的架势,惹得一念笑出声来,梁澄不解地看向一念,下一刻手臂便被拉起,对方站起身来,引着他往里卧走去,“外头风冷,你莫要着凉了,既然来了,便于此处歇下罢。” “不可!”梁澄大惊失色道。 “有何不可?”一念脚步不停,直到床榻前,才转身问道:“可是嫌弃师兄寒舍简陋?” 梁澄向来觉得上师是乃世间最是端方的人物,此时见上师神色间夹杂着一丝戏谑,一时竟有些晃神,就着这么一个空挡,身上的罩衣已被一念解下,仅余中衣和里衣,显得梁澄腰细腿长,身姿秀挺,但是站在身量俊伟的一念身边,便有些弱不经衣的意味。 梁澄不自觉的拽住衣摆,窘迫道:“怎么会嫌弃,只是觉得太过打扰师兄了……” 此时一念已经坐到床榻左侧,还随意地拍了拍身边,笑道:“我亦很久不曾与人抵足夜谈过,上回说到渐悟之道与顿悟之道,师兄尤觉意犹未尽,择日不如撞日,今夜我两便继续那日的对禅。” 烛火飘忽,一念有些深邃的眉眼在脸上投下一道阴影,剥削的嘴角微斜,梁澄不知是否自己错觉,只觉得此刻的上师,与白日有些不同,明明话语还是那般柔和,犹如清风拂春波,但是身上隐隐有股威压气势,他竟觉出一丝霸道狂傲…… 让他不敢拒绝,不由自主地就点了点头。 “那便过来吧,师弟。” 梁澄慢慢地走到右侧床沿,心道,又非赤身共卧,上师端不会发现他身上的秘密。况且上回与上师辩佛便获益良多,可惜断在一半,他亦是很想与上师……抵足共研佛理的…… 心下一定,梁澄便坐到床榻右侧,床头只有一条长枕,一方棉被,梁澄于是问道:“可还要再拿床被子来?” 话音刚落,便感到头顶覆上一道阴影,梁澄一惊,就看到一念倾身过来,温热的鼻息就在脸颊边! 作者有话要说:  梁澄:上师!您竟然色诱!!还有没有身为高僧大德的自觉! 一念:本上师就随便穿了件睡衣,你就说我色诱,阿弥陀佛,非为色引,是师弟你心动了。 作者:连透明睡衣都穿上了,还说不是色诱【鄙视脸】。 第15章 杀心骤起 话音刚落,便感到头上覆上一道阴影,梁澄一惊,就看到一念倾身过来,温热的鼻息就在脸颊边! 梁澄下意识屏住呼吸,随即便感到手上一暖,原来是一念上师往他手里塞了个汤婆子。 “师弟的手太冷了,还是先暖暖。”说完,一念两指拈住棉被一角,轻轻一抖,也不知如何动作,厚重的棉被在他手里仿若轻纱,轻飘飘地展开,覆在二人身上,如此便是大被同眠,同床共枕了。 一念躺进被子里后,便转头仰视着依旧坐着梁澄,问道:“师弟怎么不躺下来,被窝子里比较暖和。” 在烛火的晕染下,梁澄发现这样俯视着上师的眼眸,那双往日里古潭般幽深的瞳孔深处,似乎泛出一点红芒,待要细看时,却又消失不见。 或许是映着灯火的缘故,梁澄如是想,跟着缩进被子里,不知是不是因为身边躺着一个人,梁澄竟觉得被窝子里很快就暖烘烘的。 除了九皇子梁济,这是他第一次和外人睡在同一张被窝里,两人间只隔着一个拳头大小,隔着薄薄的中衣,梁澄可以感觉到从另一边传递而来的热气,这种熏熏然的热度让人一阵昏昏欲睡。 梁澄记得他还要向上师讨教顿悟之道中明心见性一说,也不知是这被窝太过舒适柔软,梁澄的眼皮闭了又开,渐渐地便阖上了,一对又长又翘的眼睫安静地栖伏着。 身边的呼吸慢慢变得悠长,一念半坐起身,从怀里拿出两枚血舍利,运起真气,其中一颗血舍利冒起一层红芒,悬浮在一念掌心之上,另一颗却依旧静静地躺在他手心里,一动不动。 这颗没有反应的血舍利,正是梁澄手上戴的那颗。 见那枚血舍利始终不曾冒出红芒,一念面无表情地将两粒血舍利都收起,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睡梦中的梁澄。 他缓缓地压低上半身,俯视着身边人安祥的睡颜,如果梁澄这时候睁开眼,一定会被一念此时的神情吓到。 “师弟,你是不是已经在血舍利上滴血了,嗯?” 一念喃喃道,俊美如神祇的脸上,没了平日里的清正温雅,漆墨般的眼瞳无一丝情感,状若九天神佛,心似玄铁,以万物为刍狗,不偏不倚,无喜无悲。 那好似化不开的幽黑深处渐渐透出一丝猩红,像漆墨里落进一滴血珠,慢慢晕染开来,这大爱无情般的淡漠中又折出一抹残酷狂傲。 四周一道真气凝成的威压,原本微微摇晃的烛火忽然熄灭。 月色透过纱窗,洒入屋内,除了梁澄绵长的呼吸,周遭一派死寂。 这时一念动了,那只曾为睡梦中人抹药把脉的手缓缓伸出,修长的五指拢住熟睡中人的脖颈,渐渐收紧。 睡梦中人不适地动了动,眉头皱起,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却还是没有醒来。 掌下的肌肤温润细腻,仿佛世间最精美丝滑的绸缎,虎口处可以感受到脉搏的跳动,一下一下,好似充满生气,但又异常的脆弱不堪,他只需再稍稍用力,掌下睡得安稳的的人便再也醒不过来,再也不会用一双含烟笼雾般的眼眸,痴痴地望着他,仿佛天地间唯他一人…… 眼中的腥色愈来愈浓,忽然,神色愈加可怕的某人收起手来,同时,床榻四周的纱帐无风鼓起,瞬间化作如雪碎片,却又仿佛被什么牵控着,悬浮在半空中,只见一念右手结印,化作一道残影,掌风轻扫,纱帐碎片顿时如风流云散般化作一道龙卷风,撞开纱窗,飞向院外,散落在地。 做完这些,一念面色一变,闷哼一声,一道血色从嘴角溢出,趁着他猩红的双眸,竟如恶鬼罗刹一般。 方才他真气阔溢,心境出现波动,骤然收回时,竟反伤了自己…… 一念抬手随意抹掉嘴边鲜血,起身下床,正要走出里卧,却脚步一顿,回身往纱窗走去,将窗牖关紧后,才离开卧房,往禅室走去。 空寂的禅室内,火炭早已熄灭,一念一路来到纸屏后,往墙上一方平平无奇之处灌注真气,地上顿时现出一道暗室入口,一念走下阶梯后,地面又恢复如初。 此间地下密室竟与上方的禅室一般大小,四壁镶嵌夜明珠,每一颗都价值不菲,密室中央是占据半数空间的大池子,里面的水冒着白气,不知道的人看到只怕会当做热气,只有走进后才会发现,这些白气寒气入骨,可这一池子水却不结冰,当真世所罕见,这寒气也非普通寒气,一旦侵入经脉,便如附骨之疽,除之不易,即便是内功不俗之人,也拿它无可奈何。 有见识的人看过这一方池子后,便会惊讶地发现,产生寒气的却不是池里的水,而是池底的冰髓寒玉,面积如此之大的冰髓寒玉天下间恐怕至此一处。 一念飞身跃入池内,端坐池中央,池水漫过胸膛,四周寒气仿佛嗅到血腥味的蝙蝠,疯狂涌向一念周身,丝丝侵入他的肌肤,顷刻,一念的眉睫处便结出冰霜,但奇怪的是,他的额头却还是冒出颗颗豆大汗滴,也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 梁澄一夜未归,安喜平自然是知道的,此时已经夜上中天,安喜平跪在梁澄床榻边上,一手细细地抚摸过被沿药枕,那药枕做得又软又暖,里面除了细棉,还有白芷、川芎、决明子等物,调和气血,助眠明目。 安喜平知道梁澄去了无相居,想到今夜他要宿在那儿,尽管他心里妒火如焚,却依旧什么也做不了。 他怕,他怕梁澄发现他并不是普通的小太监,他怕梁澄发现他身怀内功,发现他真实的身份,所以他只能做个毫无内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太监,所以他如今才这般,束手束脚…… 翌日,梁澄醒来,发现身侧空无一人,他伸手摸了摸,一片冰凉,看来上师早已醒来。 梁澄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昨夜意外好眠,一夜无梦,此刻便觉得神清气爽,不由伸了个懒腰。 结果懒腰伸到一半,就见纱帐被人掀开,上师一双深邃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梁澄讪讪自觉不雅,于是讪讪地放下手来。 “师兄,几时了?” “辰时,”一念已经穿戴整齐,将梁澄的罩衣的递了过去,笑道:“没想到师弟这般贪睡,昨晚你一沾枕头,竟然就给睡着了。” “……”好像真是这样的,梁澄接过罩衣,听一念调侃他,便有些尴尬,“我也不知怎么回事……” “不必介怀,”一念笑,“你身边的侍从已经候在正堂了。” “啊,是喜平来了。”梁澄连忙披上罩衣,同一念出了卧房。 正堂里安喜平一见到梁澄,便泪眼汪汪地扑了过来,眼里满是控诉道:“大人你整夜不归,喜平担心死了,又怕……又怕……” 说着,便瞪了眼一念,委屈道:“又怕打扰到一念上师,幸好大人没事。” 梁澄见到安喜平投向一念的小眼神,顿时失笑道:“我在上师这儿能出什么事,尽瞎操心。”然后转身向一念赔礼道:“喜平只是太过关心我了,并无恶意,还请师兄见谅则个。” “无妨,”一念摆手,眼角扫过安喜平冷冷的目光,淡淡一笑道:“师兄这儿随时欢迎你。” 梁澄心里一喜,回道:“师兄若不嫌弃,归真居随时扫榻相迎。” 安喜平看着两人一来一往,聊得好不开心,心里便酸溜溜的,殿下以前身边,除了九皇子和孟留君,便无其他亲近之人,他们一个是殿下胞弟,一个是殿下表兄,安喜平自然无话可说,可这一念是什么人,认识不过半月,竟与殿下如此熟稔?! 况且他直觉一念绝非等闲之辈,不是说他的武功,而是说他的城府,他总觉得眼前这宝相庄严的所为高僧,并不如表面那般简单…… 第16章 诸相难破 梁澄离寺远游之事不愿声张,但明元帝的圣旨赏赐一下,该知道的人也就都知道了,梁澄命流云飞月于大相国寺各出口处留意一番,果然不出他所料,多了许多行迹鬼祟之人,这些人多扮作香客,但是步伐稳健,气息沉缓,一看便是练家子。 尽管他如今已跳出宫墙,被封为国师,早已断了荣登大宝的可能性,但是仍有许多人不放心,此番他出家不到几日,便要离开东都,有心人自然多想,暗中揣测梁澄此行另有目的。 梁澄心中烦闷,与一念商量一番,叫安喜平随便准备两套常服与银钱干粮,扮作寻常剑客与剑童,也不管跟明元帝报好的出行日期,命飞月等到他们离去再向宫中去函一封,直言不愿被人暗中窥伺,也不管明元帝如何作想,会不会整顿一番,梁澄一行人便先一念一步,在大相国寺开寺迎香客后,混在人流中,悄然离去,来到南城渡口,走进事先约好碰头的一家客栈,稍作休整。 东都全城通渠流水,八处城门皆依傍可以行船的河渠,直通大运河,九华山位于安徽池州境内,走水路更为便捷,于是梁澄便与一念商议,借通济渠至泗州,再走陆路。 芳客来今日迎来一位神秘剑客,一袭泼墨山水袍风致飒然,头戴帷帽,露出的半截下颌,肌莹似玉,形状姣好,想来相貌不俗,更兼一身浑然天成的贵气,叫人不敢随意待之。 店小二自诩阅人无数,走南闯北的不知见过凡几,这番好气度,却是头遭,就连身后跟着的剑童,穿的也是精缎,心里更是料定对方是出来游历的江湖名门之后,脸上的笑不由更是火热了几分,殷勤地迎了上去,“这位贵客,住店还是打尖?” “可有雅间?”此时午时未到,梁澄决定等人到齐用过晌午饭后再出城。 “有!”点小二响亮道:“两位楼上请。” 梁澄正要随人上楼,便听到堂中响起一阵呼喝,转头一看,便见正堂中央一说书人拿着醒木往桌上一拍,要着折扇,捋着山羊胡,等众人呼喝完毕,便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上回说到,太子夜宿大相国寺,佛祖托梦,说他乃须菩提佛子转世,下凡历九九八十一世方可得证,今生本是最后一世,投于禅林,生而异之,哪知魔佛罗睺罗为夺传世佛心,将佛子转入人间极贵之家,妄图佛子被权势利欲所迷,无法超脱……” 梁澄脸上闪过一丝古怪,没想到自己出家之事竟然被编成了故事,大齐自来不禁民口,民间谈论皇室亦不鲜见,百姓乐于听些皇室奇闻,尤其是有关太祖的传奇,更是多不胜数。 只是亲耳听到自己的故事,貌似背后还添了些颇为引人入胜的佛魔之争,真是有几分苦笑不得之感。 梁澄不再细听,示意店小二继续带路,进了雅间,怕店小二疑心,除了素菜外,还点了荤菜,那店小二领了安喜平给的便头,便躬身退出了。 这处雅间正对楼下正堂,掀开垂珠帘帐后,还能继续听说书人的故事。安喜平自从进来后,一双耳朵就竖着,眼睛总不由自主地往帘帐外瞄去,梁澄心里好笑,笑骂道:“要听就听吧。” 安喜平难为情地挠了挠了后脑勺,小声道:“公子,小人就说外头都传你是佛子转世呢。” 虽然经历了涅槃重生这般神奇之事,梁澄到是有自知之明,从不觉自己真是什么佛子转世,要不就冲他一开始借佛祖名头出家,满嘴狂言,佛祖也不会收他的。 “不过说书人编的噱头。”话是这般说,却也没阻止安喜平听说书。 不一会儿,菜便一一上齐,店小二刚要退下,雅间门口便出现一道颀长身影,黑靴黑袍,暗纹压边,一头墨发随意束起,姿容俊奇,气势不同常人,竟又是一不俗人物。 店小二呆立门口,来人视线扫过,神色淡淡,小二浑身一凛,连忙不敢再看,低眉弯腰离去。 梁澄听见背后动静,转头一看,视线触及那满头青丝,双眼登时睁得溜圆。 虽然之前商量好要做些乔装,但梁澄没想到一念竟然给自己套上假发,他本来还以为上师会像他一样,戴顶帷帽来掩蔽身份…… 不知是不是因为作俗家装扮的缘故,上师这般看来,竟然显出几分疏狂江湖客的潇洒意味。 忽然眼前光线一亮,原来,他进了雅间后帷帽也不曾除下,一念进来便顺手为他掀起白纱,别至帽檐后。 这时安喜平也站到梁澄身后,不等一念收回手,就为梁澄脱去帷帽,还道:“公子用膳吧,再等下去才都凉了。” 安喜平的举动缓解了梁澄心里的惊异,对着一念笑道:“师兄一起。”然后转头对安喜平道:“你也坐下一起吃吧。” 见安喜平一副犹豫的模样,梁澄于是开解道:“我和上师都不能食荤腥,这几道荤菜,就靠了你喜平。” “公子说得对,喜平马上为公子解忧。”说着就在梁澄左手边坐下,先为梁澄舀上一碗素锦羹,结果转眼就被梁澄递给另一边的人。 梁澄:“师兄您请。” 一念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暗暗咬牙的安喜平,施施然接过梁澄手里的瓷碗,道:“多谢师弟。” 梁澄弯眼一笑,见一念往嘴里送去一口,嘴唇上染上一层淡淡的水色,不由多看了几眼,直到安喜平递来的第二碗汤,才不舍地移开视线,而一直默默喝汤的一念仿佛什么都没发现,一旁的安喜平却在心里扎了无数个小人,要是这样他还没看清梁澄眼里别样的情愫,他就真是瞎了眼了! 好想往汤里下毒!安喜平面上仍旧一派纯然地问着,“公子,外面的吃食可还习惯”,心里却已是腥风血雨。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梁澄尝了口香芹百合,觉得清爽可口,便夹起一瓣百合,送到一念碗里,眼里好似落满星光,期待地看着一念,道:“这百合清香可口,师兄你尝尝。” 一念看了眼梁澄,轻轻夹起那瓣百合,送进嘴里,细细咀嚼,缓缓咽下,末了,自然而然地伸出一小截殷红的舌尖,舔过嘴唇,转头对梁澄笑道:“嗯,不错,”然后夹起一片笋尖,直接递到梁澄嘴边,含笑道:“你也尝尝这道醋笋,清脆爽嫩,酸味适中。” “啊,好……”梁澄晕乎乎地就着一念的伸过来的筷子,含住那片笋尖,然后直接咽了下去,“好吃……” “殿下!”一道惊叫在耳边响起,梁澄回神,便见一念一手托腮,一手举着木箸,正笑意吟吟地看着他,梁澄的脸渐渐的热了…… 他竟然在上师面前做出如此痴态! 正当梁澄羞愧欲死之时,一念却开口了,“我幼时因辈分较高,总是独自用食,常常见那些小沙弥们互相喂食,不想今日能有此番体验,还要多亏了师弟。” 这话倒是能引起梁澄的共鸣,他自幼因太子身份,其余兄弟对他恭敬有余,亲近不足,自然也不会互相夹菜,倒是后来有了九皇子,偶尔也会享受这般兄弟之情,只是为李后所不喜,后来也就少了。 一旁的安喜平却是按捺不住了,“上师身份尊贵,气度高俨,平常人自然不敢亲近。” 这是在讽刺一念自恃身份,太过清高,目下无尘,外人当然不愿热脸贴冷屁股。 只是按喜平神态单纯娇憨,梁澄便没有听出其中的讥诮。一念也做不觉,悠然叹道:“佛曰诸相皆空,众人却是着相了,然则要灭诸相又谈何容易,否则哪来人世八苦,生之不易,还是莫要强求。” “师兄所言甚是,”梁澄倾慕一念上师佛法功德,自然无有不是,点头叹服,“世人易为表象所迷,却是人之本性,师兄能如此宽和,亦是慈悲心。” 一念看了眼目光诚挚的梁澄,淡淡一笑,不再说话,这番作态,落在梁澄眼里,自是云卷风舒,超然物外,可在安喜平眼里,却是时间最为可恶的嘴脸。 当真是诸相难破。 第17章 客栈风波 流云被叫去准备船只,还得雇上两名清白的船夫,因此时间倒不是很赶,三人坐在雅间,时不时说上一句,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只听一道傲慢的男声传来,声音不见得多么的响亮,但是明显带上了内力,犹如在耳边炸响,在座之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哼,什么佛子转世,我看是灾星降世!” 当即有人怒斥道:“国师大人一心为民,你哪来的无知小儿,竟敢口出狂言!” “正是,国师大人为民祈福,感动佛祖,才解了京畿冬旱。” 梁澄心里一沉,搁下碗筷,见安喜平又惊又怒,一副要冲下楼去的模样,轻轻地摇了摇头。重新带起帷帽,放下白纱罩面,走至窗前,掀开一侧帘帐,一眼便见到说书先生的讲台上站着一紫袍锦带的佩剑青年,生得俊朗矫健,可惜一副张狂嚣张的模样。 只见他不顾底下人的叱骂,猖狂笑道:“哈哈哈!笑掉我大牙,我且问你,自陛下登基以来,天灾不断,明元五年,国师降生,岭南雪灾,七年,黄河侵淮,洪泽大涝,千里无地,浮尸汪洋,十二年十三年,云贵接连大旱,十四年便是蝗祸,百姓木叶充饥,夫鬻其妻,弃其子,甚而骨肉相残食者亦不鲜见,若国师当真佛子转世,佛祖为何之前不托梦,解救万民于水火?” 众人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那狂生于是仗剑讥笑道:“我看是佛祖早就托梦于他,说他荧惑妖星转世,劝他早早弃位出家,可惜国师贪恋权势,不肯罢手,眼睁睁地看着百姓流离失所,眼下京畿冬旱,他可算慌了,怕大齐天下因他而亡,这才在众人面前,演了出好戏,这下好了,虽然做不成太子,好歹捞个国师当当,还受万民敬仰供奉,可不是一桩好买卖?” 梁澄抓着帘帐的手猛地一紧,下一刻却被人握住,不由心里头一暖,不用抬头,他也知道身旁之人是一念师兄。 “这人是飞琼剑陆重台,八荒盟盟主陆惊川之子。”一念在他耳边道,闻言梁澄顿时心里有数。 他是听说过陆重台此人的,因为当今武林年轻一代的俊杰,能与孟留君相提并论的,唯独此人。 一样的年少成名,一样的用剑高手,江湖传言,二人棋逢对手,各有胜负,性情却是天差地别,一个张狂气盛,嫉恶如仇,一个温厚儒雅,风流翩翩,彼此间的摩擦不合由来已久。 这其中既有个人喜恶,又牵扯到南北武林间的龃龉,不提暗中还有朝廷的运筹把控。 自古侠以武犯禁,朝廷明面上不曾插手江湖纷争,但是暗地里的势力划分争夺从不曾息过,小帮派依附大帮派,小道场挂号大道场,各大名山水陆的势力背后一般都有朝廷的影子,如大相国寺这般,能成为中原佛门第一雄,背后就是齐皇室的供奉,而天下道统太和峰天元宫,每年开鼎第一炉,必是献于朝廷。 尤其是这水面上来往,更是朝廷之要政,前朝丞相就言“当今赋出于天下,江南居十九”,本朝太祖深以为然,这才举都东迁,东都“有通济之漕,岁致江淮米数百万斛,禁卫数十万人仰给于此,帑藏重兵皆在焉”,漕运之机要,可见一斑。 而这漕运除却官漕拿大头,走私亦是通南北之有无,诸路买卖,云屯雾集,其间巨利,怎能不动人心,五湖三江,八百水道,不知有多少水上帮派,其中最大的,莫过于淮北八荒盟,淮南流泉庄。 孟留君师从道门第一人郦道宣,背后有道统天元宫,又是江南第一庄流泉庄庄主,自淮水以南,无人敢掠其锋芒。 八荒盟原先本是武林盟,历来执武林正道之牛耳,历届盟主由众人推举而出,无不是当世武功人品之圭臬,莫说淮北势力,整个中原武林,无不拜服,甚而关外漠北邪教,亦要忌惮非常。 不过自先代盟主陆镇坤接手后,武林盟渐为陆家把控,及至陆惊川,已成陆家一言堂,后来伸手水陆镖运,收服一干势力,干脆易号八荒盟,其间血雨腥风,恩怨情仇自是不提。 且陆惊川迎娶从龙卫指挥使百里截之姊,早已是朝廷鹰犬,自然为一些名门大派所不齿,地位便不再如之前那般超然,再叫武林盟,就更是招人厌恶。 明元帝还是皇子之时,就已看中淮北水利,他无法伸手官漕,就把主意打到走私上,陆惊川就是在他的授意下逐渐收服北方四渠的水道,后来明元帝便是借着李家和水运,暗渡兵器私兵,趁先帝病重,急诏滕王回京时,围了东都,诬陷滕王谋逆,杀了先帝,放出假诏,登基为帝。 说来好笑,同样是靠女人与朝廷搭上关系,先流泉庄庄主,孟留君之父孟璋,却是得了一个好名声。 原来当年孟璋明明一个江湖名门,不去仗剑天下,却投身科举,更让众人目瞪口呆的是,孟璋一个粗野武夫,不但蟾宫折桂,还得了长公主青眼,道非君不嫁,先帝爱才,不但让他尚了公主,还封了个武阳候。 麒麟锦带佩吴钩,飒沓青骊跃紫骝,赚尽人间风流,盖不如是,二人自然成就一桩美谈佳话。 如此,陆重台看不惯孟留君看来也是合情合理,当年荥阳聚象武会,梁澄为了给孟留君加势,特意向父皇告假,去看了这场武会,陆重台以一招之差,输给孟留君,之后沉寂两年,才又险胜孟留君,他时机挑在孟留君祖母的寿辰上下战帖,之后又赢了对方,也算是狠狠地落了孟留君的脸面。 梁澄不是一次见陆重台,几年不见,此人一如当日,不改狂妄之行。 只是这番险恶之极的话明显别有用心,也不知是他自身所想,还是他人授意。 不等梁澄理清思路,便听到一道熟悉至极的声音,“那国师未出世之前,先帝末年至明元四年,这几年连年大荒大乱大疫,西北西南两地十室九空,可自从国师出世,虽灾祸不止,好歹未见连年之祸,这又何解?” 随之,一人玉冠锦袍,摇扇而出,正是苍水剑孟留君! 梁澄浑身一震,忍不住靠近窗口,直直望向那俊雅不凡的执扇公子,梁澄的视线太过炯然,那人似有所感,眼角扫过二楼雅间,梁澄心里一惊,往帘帐后一闪,顿时撞向身后之人怀里,一念似乎能明白他的顾忌,揽住他的腰身,运起轻功,安喜平只见眼前一道虚影飘过,两人已退出孟留君的视线。 一切不过须臾之间,孟留君视线扫到之时,只看到静止不动的帘帐边,空无一人,孟留君心里划过一丝异样,重新看向剑眉倒竖的陆重台。 “那你的意思竟是因为先帝和陛下,这才乱象频生?” 陆重台这一句当真是用心险恶,孟留君要是回答不好,那便是大不敬。 孟留君虽然仇视明元帝,却也不傻,当即冷笑回道:“自来天灾非人力所能控,不过天道运行,譬如月星,有盈有缺,这有丰年,自然就有饥岁,否则天道如何守恒,如今国师应佛转世,如自古圣人临世,必有异兆,此番京畿国师所梦应验,岂不就是异兆?” 孟留君一番话说得众人连连呼好,陆重台冷哼一声,反手一震,飞琼剑如亮光出鞘,直指孟留君,“呈嘴皮子算什么本事,有种看剑上功夫!”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明末清初正好是小冰河时期,几乎每年各地都会爆发水、旱、霜、雪、雹各种天灾,有种说法就是明朝亡于天灾,不过明朝朝廷积弊良久,也有人祸的因素。 第18章 一念受伤 飞琼剑甫一亮出,凛然剑气便如冰刺迸出,针针飞向孟留君,孟留君后退一步,指间折扇横扫,划开剑气,飞身掠出客栈,朗声道:“你我之间个人恩怨,莫要累及无辜百姓,今日若要一战,城外白芦荡见。” “好!”陆重台往掌柜处飞出一锭白银,旋身跟出,几个飞踏,身若惊鸿,片刻不见人影。 南水北琼一战,在座许多江湖客自然不愿错过,又有几道身影闪过,原本宾客满座的芳客来,顿时只剩一些瑟瑟缩缩的平头百姓,与满地杯盘狼藉。 其中不知是谁,感叹一句,“还是孟庄主良善笃厚,若不是他引开这陆狂生,真在这儿打起来,我等到时只怕缺胳膊少腿儿,说不准小命都保不住哩。” “是这个理,要我说这些江湖草莽整日斗个没完,遭殃的还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朝廷就该禁武哇!” “话可不能这么说,太祖当年收复燕云十六州,退胡于漠北千里之外,许多江湖侠士,各大门派都出了不少力,如今突厥吐蕃依旧虎视眈眈,听说那些个塞外高手年年都要来中原寻人比试,我看着分明就是试探,若是禁武,岂不因噎废食?” “听说那些宗师高手,一人可抵千军万马,这可当真?” “这哪还有假,当年太祖麾下慧觉大德和玄机道尊便是这样的人物!” “禁不了武,我看朝廷不如出示明文,禁止城内械斗。” “对对,这法子好!” “唉,好些事还得靠这些江湖人,像我这走南闯北的皮货商,哪次能少得了镖客,现在东北边不知哪来的一伙碧眼黄毛,建了个圣衣教,自称天帝圣徒,占了靺鞨族的地盘,以往我都是从靺鞨族手里采的皮货,如今可好,说我什么异教徒,抢了我的货,要不是当时雇了些个好手,性命都要交代了,这世道难啊。” “那圣衣教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这我哪知道啊,那地界最近乱得很……” 话题不知不觉间便偏远了,而二楼雅间里,梁澄被一念揽腰后退,避过孟留君的视线之后,心神尤是不定。 在听到孟留君为他与陆重台机辩后,梁澄心里不由五味杂陈,二人自小的情谊要说全是假的,不免太过绝情,毕竟孟留君曾救过他一命,不惜性命之忧为他吸走蛇毒,但要说孟留君对他毫无利用欺瞒之心,全是真情实意,却又是自欺欺人。 如果他们之间没有隔着一道父辈血仇,或许便是一生的兄弟与知己,然而这些早已多思无益,如今他早已不是太子,对父皇母后,亦是偿过一命,问心无愧,无论孟留君要对父皇做什么,那也是父皇的因果报应,至于济儿,有母后与李家看顾,多他一个,也无甚作用,还会招来母后的厌恶,不如就此淡过。 安喜平见一念一直抱着梁澄不放,于是跑到梁澄身边,扶住两成的手臂,怒目瞪向一念,“抱着我家少爷不撒手,你这是要作甚?” 梁澄一手按向安喜平手背,摇头道:“喜平,不得无礼,不关师兄的事,还不向上师赔礼道歉?” 一念顺势松开怀抱,侧身避过安喜平不情不愿的赔礼,淡然道:“安喜平也是护主心切。” 梁澄心里更是歉然,“方才多亏师兄,否则叫武阳候认出我来,只怕此行会另起风波。” “举手之劳。”一念端起碗筷,“还是快些用饭,莫要耽误行程。” 经过方才一场风波,梁澄却是没了多少胃口,安喜平自觉太过冲动,心下默默告诫自己不可再乱了分寸,三人便不再说话,很快就出了客栈,来到南城外渡口。 流云早已备好船只,船上寝铺雅室、炉灶茶灶、书籍糕点一应俱全,蓬高可容一人而立,既宽敞明亮,又雅致精巧。 三人一一登船,船夫吆喝一声撑船离岸,梁澄让安喜平先进去,独自来到船头,眺目远方,巍巍城墙渐行渐远,暮烟千嶂,雪没芦岸,江天连成一片,一阵西风将帽檐边的白纱向两边吹开,眼前忽然吹来一粒雪花。 下雪了…… 前路茫茫,性命垂悬,最坏不过,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恍惚间,梁澄似有所感,跏趺而坐,渐渐陷入一种空明的状态,犹如莲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遁入多少禅修穷极一生亦不得其门而入的真如之境。 而此时本在舱内打坐的一念忽然捏住袖内的囊袋,右眉一扬,身形一闪,出现在梁澄背后,听到身后传来安喜平和流云的脚步声,一念骤然出手,出其不意地飞出数道真气,一毫不差地点中安喜平和流云的周身大穴,在二人惊怒交加的瞪视下,袍袖一挥,两人顿时双双倒地,再一丝声响。 而两名船夫也早已被他转身时隔空顺手击晕。 一时之间,孤舟寒江,天地间仿佛只余二人。 西风将一念的玄色长袍吹得猎猎作响,而梁澄那处却仿佛独成一处虚空,雪落弗入,风过不侵。 他缓缓靠近梁澄,不发出一丝声响,足尖仿佛不沾地,一步步落在虚空里,满头墨发向后扬起,似旌旗招展,剑眉入鬓,凤眼微眯,嘴角一丝弧度,尽是兴味,还带着一丝异样的兴奋,加之一身暗纹玄袍,整个人看起来霸气狂狷,气势逼人。 直至将梁澄整个人罩入自己的阴影里,一念才堪堪停下,自袖中拿出两枚血舍利,张开五指,只见原先那颗毫无动静的血舍利,此时也发出阵阵红芒,两枚舍利,犹如周天星子运行,回环旋绕。 一念右手结印,九转摩罗诀缓缓运行,真气逐渐凝聚,眼看两枚血舍利渐渐聚拢,仿佛就要融合作一粒,却怎么也无法完全相容,一念额上渐渐沁出一层冷汗,眼眸深处再次弥漫起阵阵血雾,眼看就要成功,梁澄的那枚血舍利却忽然一黯,坠回掌心,一声闷哼响起,一念迅疾收起血舍利,后退一步,单膝跪在甲板上,咬牙咽下喉间的腥味。 “师兄,你怎么了?!” 梁澄自那玄而又玄,悠游自在的境界中回神过后,还来不及体悟回味,便见一念一手捂心,一手撑地,半跪于地,一副受伤颇重的模样,当即上前扶住对方。 一念轻轻摇头,声音里透着虚弱,刚道一声“无事”,便整个人栽倒在梁澄怀里,一张毫无瑕疵的脸此时苍白如纸,连唇色也变得淡淡的,顿时把梁澄心疼得不得了。 梁澄不敢再耽搁,打横抱起一念,正要叫安喜平,却见安喜平和流云俱都昏迷在地,连两个船夫也倒地不醒,难道方才有人暗算,师兄为了赶走刺客,这才受此重伤?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你说吧,你是不是在装娇弱白莲花? 一念虚弱倒在梁澄怀里:师弟,师兄头好晕。 作者:……你的威武呢!你的霸气呢!你的邪魅狂狷酷霸拽呢呢呢呢呢!你个不要脸的! 第19章 真如之境 梁澄将一念往软榻上轻轻一放,一探脉门,顿时一惊,一念体内的真气此时紊乱而爆裂,似要破体而出,梁澄不敢耽误片刻,将一念半搂入怀,对方头部刚好枕在梁澄的肩头上,微弱的气息也打在他的脖颈里,显出一种脆弱而苍白的美…… 梁澄稍稍移开视线,沉心定气,一手抵在一念后背,当即输入一丝真气,菩提心经柔和绵长,调气养和,慢慢地开始梳理起一念体内纷乱的内息。 这一调息,梁澄便觉自身真气运转似乎更为流畅,如鱼入水,竟是毫无阻塞滞留之感,梁澄惊讶一瞬后,便不敢分心,专心致志地为一念平息体内失控的真气,一刻过后,见一念脸上不再沁出细汗,这才收回手,正要将人放回软榻,船舱的屏门突然被猛地推开,只见安喜平飞步进来,面沉似水,见到梁澄不但安然无恙,还半抱着那贼秃,不由一惊,心里不确定起来。 “方才可是来了刺客?”梁澄正需有人向他释疑,当即出口问道,话音刚落,怀中人一声细弱的呻~吟,梁澄低头,紧张地盯着一念,嘴里小声唤道:“师兄?” 一念眉间微颦,两排不是非常浓密,但却又长又直的眼睫轻轻颤动,仿佛羽扇般,缓缓掀起,梁澄便直直对上一念幽潭似的黑眸,只是这对幽潭此时仿佛笼着淡烟,带着一丝迷蒙,俄而风过,恢复清明。 一念抬手,按住额角,却未从梁澄怀里坐起,明明比梁澄高了一个头,就这么依着梁澄的肩膀,竟也不嫌难受。 梁澄见一念似乎头晕,于是担忧问道:“师兄,你觉得如何?” “无事。”一念放下手,抬眼看向已经走到近前的安喜平,淡淡道:“方才为情势所迫,将你与那侍卫击晕,实乃无奈之举,贫僧在此告饶了。” 安喜平心里纵有万千疑虑,却怎么也问不出口,一念目光清淡,仿佛能看透他的一切,这回是他关心则乱,失策了。 一念打在安喜平和流云身上的气劲一样大小,结果毫无内力的安喜平不但先醒了过来,还先一步冲破穴道,有心人细想一步,便会明白安喜平对梁澄有所隐瞒。 很显然,一念看出来了。 好在梁澄并未细想,全副身心皆在一念身上,闻言疑惑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安喜平张了张嘴,却又忌惮地闭上。 一念淡淡一笑,“师弟,你入了真如之境。” “真如之境!”梁澄有些难以置信,嘴巴半张着小声惊呼道,连一旁的安喜平也目露震惊之色。 中原禅修分两途,一作锻金刚身,二作修佛心,二者相辅相成,于武道上缺一不可。 前者锻体练魄,超脱凡胎,直至塑金刚身,后者为证悟六境,明心,见性,成法,破法,真如,涅槃,又有渐悟与顿悟二道,多数人只能修渐悟之道,一步步提升佛心境界,但是有些根器上佳者,与渐修中忽而顿悟,一跃而至涅槃境亦无不可。 练武之人最重内功,但真正的宗师高手,无一不修炼心境,因为当内力武功到达一定高度,若无心境上的提升,此生便无法打破瓶颈,止步于二流高手之列。而一旦心境上有所突破,便是内力不如他人,亦能勉力一战,而那些走火入魔之人,多是因其心境不稳。 这修心于剑客便是剑意的打磨,于道家便是道心的稳固,与禅宗就是这佛心证悟六境。 而心境的提升,却如这天上云雨,可遇不可求,有些人穷极一生,亦不得破障开悟,有些人未识一字,却听得懂佛家真言,言下立悟。 传闻地如来当年便是一顿开悟,未入门便超入涅槃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此后千年,此般超悟,再无一人,历来修顿悟之道的高僧大德,多不过入第四境破法之境,此后便是漫漫渐修之路,而能达到涅槃之境者,不过地如来一人。 而一念却是禅宗一门,自地如来之后,唯一一个在未入门之时,仅因无渡禅师一句佛偈,便言下顿悟的人,虽然不是涅槃境,百年来却独他一人入得真如之境,而那时,一念不过一五岁稚子,这也是无渡禅师为何会破了此生不传衣钵的誓言,收他为亲传弟子。 而现在,又有一个顿入真如之境的人出现了,这人便是梁澄!这个消息若放入江湖,只怕又能掀起一番潮涌,更何况梁澄身份不凡,一旦散出,恐怕有些人再也坐不住了。 一念见梁澄惊愕地微张着嘴巴,显出几分憨然之态,不由笑道:“不错,你方才骤然入境,一旦被人惊扰,不但不得进境,还会真气逆行,轻则心境跌落,重则失了神智,我怕外人打扰,便将他们一一击晕,然后为你护法。” “那师兄可是为了替我护法,才、才受了内伤?”梁澄不由手中一紧,更加搂紧了一念。 “咳咳……”一念发出数声轻咳,梁澄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一直搂着师兄不放,于是便有些手足无措地将人放回软榻上,还细心地在他后背垫上靠枕。 “多谢师弟。”一念止住咳嗽,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因咳嗽激出的红晕,目光温润,泛着水光,柔和地看着梁澄,道:“此事与你无关,是我自己练功出了岔子,方才见你入境,似有所感,一时未能抑制住,这才气息紊乱,让师弟见笑了,不过此番到是因祸得福,一直困扰师兄的壁障,竟隐隐现出破绽,还要多谢师弟。” 梁澄尤是不放心,想到师兄明明有暗伤在身,却还是应下为他疗毒一事,想到之后要为他施功催毒,心里便是一百个不放心,于是对安喜平道:“喜平,你去看看其他人醒了没有,流云要是醒了,便跟他说一切皆是误会,我进境的事,现在还不能泄露。” 安喜平低眉,道了声“是”,默默退下,关上屏门时,偷偷抬眼看向一念,结果正好撞上一念似笑非笑的神色,心下一凛,更是确定对方已然什么都知道了,不由牙根紧咬,合上屏门。 梁澄为一念盖上一层裘毯,坐在软榻边,微微俯身道:“师兄,你有伤在身,正该好好休养,如今却为了我身上的寒毒,千里奔波,何况之后还要施功催毒,澄心何德何能,能得师兄如此看顾?” “唉……”一念轻叹一声,目光如月色,清幽而柔和,“我原本并不想与你托盘而出,眼下见师弟这般看我,却叫师兄惭愧了,师兄为你疗毒,其实另有目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中国禅宗自唐代出现两个不同的修炼方式,北方的神秀提倡渐修,南方的慧能主张顿修,这就是南顿北渐,这一章的渐悟和顿悟二道,灵感就是来源这里。至于佛心证悟六境和锻金刚身,是我瞎掰的Orz。 第20章 性命相交 “另有目的?”梁澄有些愣,像是不明白一念在说什么。 “不错。”一念目光清正,直视着梁澄,“那次为你把脉,我便发现你体内内力裹挟寒气,对我的暗伤有抚平作用,我原本以为粹霜露与血舍利产生的寒毒可以克制我体内爆裂的内力,便离寺去寻粹霜露,饮下后却发现并无此作用,而且与你身上的寒气也有所不同,我便猜想,这或许与你所练心法有关,又或许是此毒因人而异,体质不同,毒理便也会有所不同。” 体质不同? 梁澄眼睛快速地眨了下,不敢乱发一语,怕自己的语气暴露出一丝异样。 一念说着,一手又抚上梁澄的脉门,梁澄的手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一念的脸色顿时有些黯淡,将手收了回去。 梁澄见状,便知自己的举动伤了师兄,于是又默默地握住一念正要缩回去的手,不敢看一念惊讶的目光,将视线定在对方好看的下颚上,道:“所以……所以师兄如今的身体状况是不是再也无法经受折腾,于是不得不决定把我体内寒毒引到自己身上,这样既能救我性命,又能治疗你的内伤?” 一念垂下眼帘,任由梁澄握着他的手,低声道:“不错……初时我还不能肯定师弟为人如何,因此不敢完全告诉你,不过,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我便知师弟仁厚端方,最是谦谦君子,如琢如磨,便一直寻找机会向你坦明一切。” 听完一念的解释,梁澄心里并无一丝被利用隐瞒的愤慨,不,或者说,在他心里,师兄这般行事,却是再合理不过。 江湖中人,谁敢将自己身受内伤之事随意透露给一个相交不过几日的人? 想来当初师兄将山洞的事告知他,未必不就是一次试探,看他对着足以叫任何人心动的宝物是否心生抢夺占有之欲。 梁澄生性仁厚大度,寻常人若是得知父母皆曾有心想要他性命,只怕早已心生怨恨,神智扭曲,行事乖张,梁澄却能在悲愤过后,放下往事,不愿叫仇恨蒙蔽心智,一生只剩下怨毒仇恨,时时刻刻咬牙切齿,想着如何讨回便宜。 难得涅槃重生,他怎么会让自己的余生为了怨恨而活,却错过大千世界,与这壮美河山? 如果心里还有什么难解之憾,那便是上一世安喜平的死,只是眼下他却需要将体内的寒毒清出,才能有命暗查此事。 生性如此,梁澄自然能够体谅一念一开始的隐瞒,于是宽慰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无可无,师兄不必自责。” 一念似乎被梁澄的赤诚所震动,微微起身道:“澄心……心若琉璃,吾不如也。” “师兄你千万别这么说,”梁澄按住一念,道:“若是没有师兄为我疗毒,我亦命不久矣。” “呵……”一念脸上绽出一抹笑来,仿佛披着月华的柔光,“我们这也算,性命相交罢。” 梁澄回之一笑,二人默默相望,仿佛说不完的真情实意,道不尽的兄弟情深。 这时一念像是想起什么,神色忽而变得严肃,“还有一事,方才师弟你入境之后,你的血舍利忽然泛起红芒,当时我亦在运行真气,你我的血舍利便腾空而起,相互旋绕,竟似要融作一处。” “竟有这回事?”梁澄惊道。 一念点头,眉头微皱,“只是眼下你体内还有寒毒,不便研究,等你体内寒毒清去,我俩再好好细探一番,师兄心里有个猜测,这血舍利说不定还有什么世人未知的秘密。” 梁澄正色道:“好,师兄如此信任我,将这等玄机告诉于我,澄心……无以为报,唯以诚相报。” “不必如此郑重,”一念拍了拍梁澄的手背,温柔悦色道:“血舍利本就有一颗是你的。” 梁澄见一念眼底已有疲惫,于是不再打扰,叫一念好好休息,便出了船舱。 出了内舱,梁澄向安喜平问道:“流云如何了?” 安喜平快速地扫了眼梁澄,见他神色如常,心里悄悄地松了口气,却又有些阴郁,担心一念那贼秃会以此为要挟,叫他做些不利于殿下的事情。他心里闪过无数念头,脸上却不显露分毫,低眉敛目道:“已经醒了,只是穴道还未解开 奴婢将他安置在后舱了。” 梁澄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异样,嘴里却已经先问了出来,“你可有哪里不适,上师内力浑厚,只怕留下什么内伤,你也不知道。” 安喜平心里一咯噔,也不知道梁澄这是在试探,还只是单纯的关心,怕被看出异样,于是便像往常那般撒娇道:“奴婢现在倒没有哪里不适,不过一念禅师也太厉害了吧,袖子一甩,我就晕了过去,原来奴婢这么不堪一击啊,真是没用,一点都保护不到您。” 梁澄心里一软,敲了下安喜平的脑袋,“我这衣食住行,哪一项不需要我家喜平的周到打理?好了,别灰心了,闲先让我看看。” 说着就执起安喜平的左手,捏住脉门,确认并无问题后,道:“还好,没有内伤,对了,那两个船夫也醒了吗?” 安喜平又是得意又是腼腆地一笑,“早就醒了,他们离得远,只是晕了过去,叫起来就好,并无受伤。” “好,你先去给两位船夫一些压惊费,休息片刻,便赶紧出发吧。” 梁澄吩咐好安喜平后,来到后舱,正好流云身上的穴道也解开了。 “不用起来。”梁澄见流云要下床行礼,于是阻止道:“感觉如何,可有内伤?” “并无内伤,只是属下有一事想向上师确认……”流云原本低着头,说到此处语气里便带着一丝犹疑。 “什么事?”梁澄奇道。 此时另一处舱房内,一念半倚在软榻上,神色冷淡地看着面前之人。 “大师是不是都看出来了?” 安喜平声音很低,不复往日的清透软糯,脸色冰冷,原本一双总是透着狡黠可爱的杏圆眼,此时也微微眯起,目光似淬毒的箭镞一般,森冷而阴骘。 一念虽然倚在软榻上,气势却仿佛高高在上的佛像,慈悲中透着淡漠,“师弟待你不薄,施主若是有何欺瞒,还是趁早坦白为好。” “大师果真看出来了。”安喜平牙根一紧,强笑道:“我对殿下忠心耿耿,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伤害,只是有些事实乃苦衷,无法让殿下知晓,大师,出家人慈悲为怀,度众生苦厄,不知大师,可愿度我?” “阿弥陀佛,”一念唱了句佛号,道:“佛度众生,却是教人如何自度,师弟仁善大度,宽以待人,你若坦诚相告,如何不是在度自己?” 安喜平惨然一笑:“若是我不愿坦白,大师是不是就要告诉殿下?” 一念撩起眼皮,清冷的目光淡淡扫过,开口道:“不会。” “哼,”安喜平冷笑,“大师可是有何要求?” 一念嘴角勾起一道淡然的弧度,“我不告诉师弟,只是想给施主留下一个自度的机会,如今我日日伴于师弟左右,贫僧别的不敢乱下诳语,护他周全却还是敢保证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有姑娘觉得太子傻,其实我很喜欢太子这样赤子之心一般的傻,希望这样的人能多一点,即使尝遍人心险恶,还能保持一颗相信世间有善的心,他不会恶意揣度别人,不意味着他不懂得防备。 当然他会被一念迷成这样,那也是因为小攻段位太高了,当一个人脑残粉的时候,就不要苛求他智商了…… 第21章 喜平离去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白日一场细雪过后,到了晚间,反而乌云尽散,露出稀稀疏疏的几点寒星,和一轮清冷的下弦月。 今夜飞月会把梁澄写给明元帝的信函呈给皇帝,一行人原本计划在傍晚时分抵达郑阳县津渡,然后便去县里的客栈住上一宿,明早和飞月一道会和,再向安徽出发。 只是由于中间耽搁了许久,此时宵禁已过,他们便不得不泊在渡口,睡在船舱里。 夜明星稀,万物静籁,梁澄却碾转反侧,如何也无法入睡。 今日下午,梁澄制止了流云去向一念询问,而是亲自过问。 结果就见到安喜平从一念的舱房里出来。 梁澄清楚地看到,安喜平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脸色微微一变,虽然很快就消失了。 “上师正在休息,你何故叨扰他?”梁澄发现他的声音竟然意外地平静。 “奴婢不知上师正在歇息,方才是想问上师除了荤腥,可还有其他忌口。” “上师怎么说?” “并无忌口,”安喜平有些懊恼地敲了下脑袋,“奴婢应该早点问的,之前太不周到了。” 梁澄笑笑,忽然不再试探,“喜平,你到底是什么人?” 安喜平身子一晃,以他对梁澄的了解,此时再如何装傻狡辩自己不明白他在问什么,对方都不会再信任自己。 就算他可以真真假假掺合着,跟殿下说,他进宫前,家人皆葬身于江湖仇杀,唯独他带着家传内功心法,躲进皇宫,逃过一劫,不但未曾去势,还暗中修炼内功,但是对殿下的衷心从未变过。 只是,即便最后殿下原谅了他,却也不可能再视他为心腹,而他,也厌倦了再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太监,他多希望在殿下有危险的时候,能大大方方地使出通身本事,保护他的殿下。 虽然殿下已经知晓他身负内力,怀疑他的身份,可是唯独这件事,却是的万万不可告诉梁澄的。 “殿下,只有这件事我不能告诉你,无论如何,喜平对你,绝无半分伤害之心。” 绝无半分伤害之心…… 梁澄想起上辈子,安喜平直到他被幽禁,都不曾背叛过他,甚至最后被杖打,也不敢在他面前暴露武功的事。 究竟是什么身份,让他连死都不愿说出? 既然如此,多说无益,梁澄闭眼,平静道:“我无法留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在身边,你走吧。” 即便早已猜到梁澄不会留下他,但是事到临头,还是忍不住心神俱痛。 安喜平忍不住低唤了声“殿下”,声音沙哑,仿佛含着沙砾,“喜平绝不会害你,真的不能留在你身边吗?” 梁澄双手负背,侧头看向别处,无动于衷。 “好,喜平懂了,谢殿下不杀之恩。”安喜平郑重跪下,向梁澄重重地磕下一个头,旋身飞出船外,足尖轻点水面,竟是踏水无痕,然后几个起落间,消失在渡口的边上的野林里惊起数点昏鸦。 跟了他十五年的安喜平,走了。 梁澄躺在床榻上,用被子将脑袋盖住。 正当他闭着眼,逼自己入睡时,一念那处,却悄无声息的掠出一道飞影。 第22章 为你束发 不知哪来的几卷乌云,遮住清冷的月辉,江边的松林里,寒鸦噤声,只有积雪从松枝上滑落的声音,扑簌簌的一声,显得这雪间松林愈发寂静。 西风横梢,但见一道颀长萧肃的身影似一片浮羽,轻轻落于松间雪地上,一念一袭暗纹玄袍,一手竖于胸前,气势清冽而端华,如金身罗汉,威严凛然,不可侵犯。 “不知李将军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话音一落,只见一道高大健硕的身影移到近前,竟是踏雪无痕,可见轻功了得。 若是梁澄在此,定会惊讶此人竟然是本该在东都的舅舅,护国大将军李度秋。 “自相国寺一见,便有一事叫李某夜不能寐,于是李某着人暗查一番,却发现诸多巧合,今早本要驱车拜访,却发现你们提前离寺远游,所幸李某发现澄儿身边暗卫的行踪,这才一路坠着跟来。” 一念不动声色,“难为李将军了,不知李将军对贫僧有何见教,不惜深夜奔波。” 李度秋神色复杂地望着一念的面容,像是透过他回忆着谁,“你可还记得自己的生母?” 一念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既已出家,便是断了红尘羁绊。” “你记得。”李度秋笃定道:“她如今是静水宗宗主,一生不得嫁娶,你们母子,自然无法相认。” 一念放下胸口的执礼,两臂随意垂落身侧,足尖微开,看似漫不经心,却是一个可以随时起势攻击的姿态。 李度秋却兀自讲下去,“当年你母亲游历至边关,恰逢突厥犯边,滕王奉旨领兵,我为左路领将,滕王遭漠北独鹰骨骨哈木刺杀,所幸得你母亲施救,后来先帝病危,急诏滕王回京,你母亲随滕王一道回去,彼时突厥未退,先帝留我镇守,不想一月后却传来滕王谋逆被斩之事,你母亲要我为滕王平反,然而明元帝已然登基,一切尘埃落定,李家自来忠君不二,不能毁在我手里,我便拒绝了。” 李度秋眼里溢出痛苦的意味,“你母亲不愿见我,我以为此生便是一别两宽,再无瓜葛,只是如今我见到你,有一事要问你母亲,她不愿见我,你替我向她带句话,她若还是不愿见我,就当我没说。” 李度秋看向一念,对方依旧一副风淡云轻的模样,李度秋呼出一口白气,哑声道:“我已知明元帝非先帝血脉,我……后悔了。” 言毕,李度秋最后看一眼沉默不语的一念,转身离去,几个飞踏间,便消失在茫茫松林间。 一念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浑身气势顿改,肃杀而狂暴,仿佛凌冽刀风,他一手挥向身侧的树干,仿佛清风柔柔拂过,而那颗雪松得主干上,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道道裂痕,最后整棵树轰然倒下,纷纷碎雪中,一念发出一声冷笑。 “母亲,你倒是风采迷人。” 一方月色,两处迷津,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梁澄昨夜彻夜不眠,今早起来便浑身懒懒的,而且他明显地察觉到,小腹处又开始出现坠坠之感,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他下意识地唤了声“喜平”,半响无人应答,这才反应过来,喜平已经被他赶走了。 梁澄脸色一黯,这时流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少爷,飞月昨晚已到。” 梁澄收敛神色,披上罩衣,道:“都进来吧。” 屏门被轻轻推开,流云飞月一一而入,单膝跪道:“见过少爷。” 梁澄:“起来罢,飞月,圣上可有让你带话?” 飞月起身道:“圣上嘱咐少爷,游历不比宫中,命属下好好保护少爷。” “多谢圣上垂怜”梁澄轻笑,对飞月道:“安喜平已走,今后你二人轮流负责船上杂务。” 安喜平作为梁澄的近侍,忽然被赶走,飞月却无一丝疑惑,他只需遵照吩咐来做就行,绝不多看多想多问,于是和流云一起回道:“是,少爷。” 流云昨晚便已知晓安喜平被少爷撵走,自然早已考虑好这些问题,于是问道:“少爷,热水已备好,可要洗漱?” “把热水拿进来就行。” 梁澄因为体质问题,自来不喜他人服侍洗漱,于是在流云将热水牙具带进来后,便让二人退下,自行梳洗起来。 只是这满头长发,却无论如何也打理不好,最后干脆找了素色根带子随意绑上,垂在背后。 来到前舱时,一念早已端正地跪坐在软垫上,案上也备好了早点,简单的两道素菜和一小碟酱瓜,两碗八分满的白粥,正冒着徐徐白烟。 “叫师兄久等了。”梁澄入座,道:“这便用饭罢。” 说着,梁澄就端起瓷碗,拿起调羹,一口白粥正要入口,一缕发丝便垂到脸颊边,差点飘进碗里。 梁澄有些懊恼地放下瓷碗,揪住那一缕头发,苦恼着早知道就剃光了,多省事。 “师弟可是不会束发?” 梁澄抬头,就见一念目光温和地看着他,脸上似乎带着一丝揶揄的味道,于是便讪讪地放下手里的发丝,道:“惭愧,竟被这三千烦恼丝难倒了。” 二人皆不提安喜平之事,梁澄正要重新端起碗筷,手却被人拉住。 只见一念自然而然地拉起他,边走边道:“来,我替你束发。” 师兄为我束发?! 梁澄步履有些不稳地跟在一念身后,“师兄,这、这、还是不必了。” “这有什么,”一念回头,笑着看了眼傻眼的梁澄,“师兄为师弟束发,有何好别扭的?难道师弟害羞了?” “没……我没别扭,”梁澄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他只是有些无法想象,如月华般高贵的师兄,竟然会给他束发…… 佛祖在上,阿弥陀佛,梁澄心里胡乱地念叨着什么,转眼人就被按在镜子前。 这个时候再推诿,未免太矫情,梁澄于是老老实实地坐着,脊背挺得像张绷紧的弓弦。 一念修长洁白的手执起镜前的木梳,梁澄能感到师兄在给他解开发带时,指尖拂过他的后脖颈,顿时带起一层鸡皮疙瘩,梁澄也不知为何他会如此紧张,只觉得浑身都硬挺挺的,好像下一刻就要崩断。 木梳顺着他满头乌发梳下,他从模糊的铜镜中,看到师兄低垂着眉眼,像世间最慈悲的菩萨面相,嘴角噙着暖暖的笑意,在泛黄的铜镜里,看起来就仿佛融融的春日。 头发被悉数挽起,这时一念放下木梳,改用手将碎发一一顺起,手指便无法避免地会碰到他的脖子,额头,脸颊,一下一下,竟有种让人沉醉其中的感觉。 忽然,一念的指腹拂过他的耳垂,梁澄顿时一个激灵,屁股离开坐垫起了起。 “怎么了,可是弄得太紧了?”一念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熏热的气流钻进他的耳道,扑向他的侧脸,梁澄心里一紧,声音不觉猛地提高,“没有!” 好大声! 梁澄在心里捶胸顿足,佛祖在上,他做甚这么大声啊! “师弟,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紧张?”一念低低笑道:“可是怕师兄弄疼你了,那师兄轻点?” “没……”这回梁澄放小了音量,垂下眼帘,道:“师兄你要觉得用力点好那就用力点,我受得住。” “好,那师兄就用力点,”一念的声音里满是自己也不曾发觉的笑意和温柔,“师弟的头发又细又软,师兄总是不小心滑了出去,还是用力点好。” “嗯,师兄你随意。”梁澄赶紧点头。 “别动。” 梁澄于是一顿,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一念轻笑,“师弟要是忍不住乱动,师兄就又要滑出来了。” 一念缓缓地把头发都收进手里,不自觉地放慢动作,手指在柔顺的发丝间穿梭,神情间颇为享受,“我听人说,头发又细又软的人,性子也软,我看师弟,性子就软得可怜可爱。” 梁澄有些哭笑不得,“这如何能信,师兄只是还不曾见过澄心心硬的一面。” “哦?”一念挑眉,“师弟还有心硬的时候?” 梁澄像是陷入回忆,良久道:“我以诚待友,若能得真心回报,是我之幸,若不得,我亦无怨,但是,若那人欺我瞒我,我便从此陌路,老死不相往来,绝不再信。” 一念手里的动作一顿,极力压下心里的一丝慌乱,笑道:“若是那人一开始欺瞒于你,之后悔过呢,师弟也不度他吗?” “不,”梁澄没有一丝犹豫,“即便他有苦衷,向我悔过,发誓再无欺瞒,却是与我无关,因为在他选择欺瞒的时候,我和他之间,便再无关系,我亦不会为了他的欺瞒,难过伤心,甚至是怨恨。” “……师弟的确,很是心硬。”一念的垂着眼,最后为梁澄束上发带,稳稳绾住,套上玉冠,然后向后一退,道:“好了,师兄绾好了。” 一念方才向后一退,梁澄便无法从镜子里看到一念的脸,自然也就没看到对方脸上,沉默的神色。 梁澄忍不住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还晃了晃脑袋,发现真的很稳,不由转身赞道:“师兄好手艺。” 一念此时已换上温柔的笑意,“师兄可以每日为你束发,如何?” “这……到底太过麻烦师兄,”梁澄摇头道:“之后我多跟着师兄练练,就会了。” 一念微微停顿,不自觉地减了几分笑意,“好,那我明日便教你束发。” 两人之后回到前舱,饭菜已被重新热过,两人用过后,说了些话,便各自打修炼内功,梁澄要巩固境界,而一念则是稳定真气。 第23章 抱子菩萨 舟过千山,水流不息,经过整整七日,梁澄一行人终于到达泗州。 泗州北枕屏山,南襟长淮,临瞰洪泽,扼徐淮之门户,通兖豫之舟车,系中原之咽喉,南北之要冲,皇家漕粮皆在此中转。 而大名鼎鼎的八荒盟总盟便设于洪泽湖北岸,这里是汴水,即运河通济渠和淮水交汇之处,又有无数径流汇入千里洪泽,水陆交通十分发达,有诗赞曰“官舻客鳊满淮汴,车弛马骤无间时。” 坐船穿越洪泽,过淮河入江水道,经高邮、邵伯二湖,便是扬州,江南第一山庄流泉庄便在此处,与八荒盟呈南北犄角之势。 光是二者的地理位置,便已显出浓浓的火药味。 梁澄此行于泗州暂作歇脚,然后便要度过淮水,打马至九华。 泗州城郊有一明光寺,离渡口最近,梁澄二人便于此处借宿一晚,因为不欲泄露身份行踪,两人分别化名程良和年一。 二人自称佛门俗家弟子,守门的和尚见他们气度不凡,不敢怠慢,于是亲自领到执事和尚处。 “请问师父名号。”梁澄见礼道。 那执事和尚看起来甚是年轻,相貌有些阴柔,一双桃花眼微微耷拉着,显得有几分慵懒,若不是身着僧衣,头上光滑,看着倒像是风流的公子哥儿。 梁澄气韵清贵,衣裘蹑靴,身后的一念更是飘逸脱俗,那执事和尚原本还双眼半闭着,在见到二人后,双眼便水亮了几分,面上浮起笑容。 “贫僧善见,不知二位施主所来何事?” 这善见执事话虽周正,笑容却有些怪异,像是殷勤热情,却又有些轻浮的嫌疑。梁澄见他长了张风流多情的脸,不由以为是这人面相如此,才给人这般感觉。 隐下心头的不适,梁澄回礼道:“在下程良,这是程某师兄年一,我等师兄弟二人,奉师命游历江湖,欲借宝地暂歇一宿。” “阿弥陀佛,”善见打了个佛号,道:“来者是客,二位请。” 善见亲自引着他们往客寮走去,一路上和梁澄状似闲闲聊着,却见缝插针地试探着什么,都被梁澄不着痕迹地打了回去,到最后什么也没问到。 善见给他们安排的客寮十分雅致,檐前就是莲塘,水面结着薄薄的一层冰,几株残荷断梗,虽然萧索,倒也不失意境。 善见招待了几句,便带着小沙弥离去,梁澄往蒲团上一座,对着一念若有所思道:“这善见师父当真有些奇怪,不知师兄是否注意到,方才经过前殿时,我发现竟只有女香客。” 一念为梁澄倒上一杯热茶,道:“我三年前也曾经过明光寺,不过彼时,此处还只是一小小野庙。” 梁澄微讶,“我见明光寺颇有一地名刹之风,殿宇林立,鎏金铜瓦,檐枋彩画,而且香火鼎盛,信客云来,方才渡口处,便听到好些异乡人来此,所为便是明光寺,这般名声,不像三年就能积攒的。” “你可知香客来此拜佛,所求为何?” “凡人求神问佛,不外乎生老病死,功名利禄罢了。” 一念嘴角轻扬,“他们来这,皆是为求子。” “求子?”梁澄颇有兴味道:“这处供的是求子观音?很灵验?” 一念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传闻三年前,一夜暴雨后,庙中后墙坍塌,重修时却挖出一尊抱子菩萨,那菩萨怀中的男婴活灵活现,仿佛随时就要跳出,庙里的和尚把她拱起,有个成亲十载不孕的妇人眼看就要被夫家休掉,来这儿虔心一求后,竟然真的怀上,还是个男孩,之后凡是来此求子的妇人,无有不中,原先的小野庙,不出三年便名声大噪,附近乡绅豪族于是出资扩建,便有如今明光寺。” “竟还有这等奇事?”梁澄听后,便有些想去看看这尊抱子菩萨,自他重生后,便开始笃信世间真有鬼神,此时听到如此异闻,如何不好奇。 一念却摇头道:“那菩萨却不是谁都能见的,唯有年不过三十,从未有过孕的女子,在主持的陪同下,才可求拜。” “唉,那可惜了。”梁澄叹了一口气,他也不是非常执着,既然无缘得见,那便算了,梁澄正要换个话题,一念却笑道:“佛从来没有规矩,不过世人虚伪,贪妄却又不愿承认,非要扯道遮羞布,说这是佛祖的规矩,菩萨的忌讳,我看不过此间主持为博噱头,多赚些香火钱,才立下这等荒谬规矩,师弟若要看,师兄便带你去看,无需顾忌。” 梁澄看着一念嘴角微微斜翘的弧度,有些怔愣,随着相处的加深,他愈发觉得师兄并不似外表那般宝相庄严,既不凛然不可亲近,又不清傲不食人间烟火,他会弹琴,会调香,会医术,会调侃他,和他开些小玩笑,即便做这些的时候依旧一副飘逸出尘的模样,甚至还为他束发,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把满头青丝梳理得顺顺服服。 而此刻,他又看到师兄不屑讥诮的模样,那双光华流转的凤眼,似乎闪过一丝恣意狂傲的意味,再加上他披发玄衣的装扮,更显得不羁潇洒,还有一份睥睨江山的气概。 “师弟,如何?”一念又恢复温柔悦色的模样,柔柔地目光询问地看着梁澄。 “师兄说得对,”梁澄隐下心里的波动,笑道:“那我们今晚便来个夜探抱子菩萨。” 一念忽地露出灿然一笑,梁澄只见过一念温柔浅笑的模样,倒是未见过畅笑大笑,眼下虽不是什么开怀大笑,嘴角却显出两痕再明显不过的笑涡,露出几颗编贝般的牙齿,竟像意兴高昂的少年郎,有些狡邪道:“师弟你说,若是男子也来求子,会不会自己怀上?” 梁澄倒是不知一念有这般跳脱悖论的想法,无语了半响才找回自己的舌头,“师兄真爱说笑……” 不想一念却认真道:“佛法无边,若这善男子虔心白拜,也不是不可能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梁澄咽了口唾沫,“师兄所言,也有几分道理,人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说不定可以,呵呵。” 一念微微一笑,拿起茶盏,垂目饮茶,不再谈论这个话题,梁澄以为师兄终于不再感兴趣,心里大舒了一口气。 暮色渐渐四合,远处传来一道道钟声,纯厚绵长,圆润洪亮,所谓晨钟暮鼓,昏击则觉昏衢,疏冥昧。 三更一过,一念便带着梁澄飞向供奉抱子菩萨的麟子殿,二人悄无声息的跃过重重院落,刚刚落在殿外的汉白玉石阶上,就听得殿内穿来一道暧昧的呻吟。 梁澄未尝情。事,初时还未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只是下意识的调整呼吸怕被发觉,然后腰肢就被一念揽住,掠上屋顶,梁澄还未意识到自己被一念抱在怀里,转头疑惑地看向一念,两人间的距离骤然拉近,嘴唇间的距离不足一寸,鼻息相闻。 奇异的沉默在二人之间弥漫,梁澄怔怔地看着一念,对方墨色的眼眸上落着长睫的阴影,仿佛深潭上倒映着的枝条,幽深而静谧,静谧中似乎又酝酿着什么无法探寻的漩涡,梁澄只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要被吸了进去。 “嗯啊……”忽然一道微微拔高的呻吟从殿内传出,疼痛中又似乎带着欢愉舒爽,梁澄一愣,眼睛倏地睁大,心里刚闪过某种猜测,就听到那声音又婉转地响起,“师兄,你要弄死我,嗯……啊……” 又有另一道粗喘的声音的响起,“师弟,我看你喜欢的紧,你看,你这小口缠我可缠得紧,嗯?” 绯色渐渐漫上梁澄的脸颊,然后便看到一念脸上闪过一道狭促,对方嘴角勾起一道斜斜的弧度,微微偏头,凑近梁澄耳侧,低低道:“师弟,心定,你呼吸乱了。” 第24章 出现变数 “师弟,心定,你呼吸乱了。” 一念用的是传音入密,嘴。巴几乎没有动,但是那微微沙哑的嗓音还是准确清晰地传到梁澄的耳朵里,像是什么毛茸茸的钩子,勾得人耳蜗发痒,身上也起了一股燥热。 梁澄不自在地向外侧了侧耳朵,调整气息,想要开口,又怕自己无法像一念那般,能够自如地控制气音,于是抓住一念的手,在他掌心里一笔一划写道:“还要继续吗?” 一念低头,梁澄的手指修长而白皙,就好像上好的羊脂玉,指尖圆润,指甲透着粉色,一看就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此时这支手轻轻地在他掌心上画着点着,无端显得亲昵暧。昧,一念忽然涌起一股将这支手紧紧握住,甚至是绞进肉里的冲动。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将梁澄刚要抽离的手指状似随意地攥在手心里,看似不施一分力气,但是梁澄若是想要抽开,却又不是那么容易的,不过梁澄此时心里满是撞见活春。宫的窘迫,倒是没注意到一念的怪异。 梁澄被老太傅教成一个端方君子,撞见这样私密的事情,只想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一念却不让他如意,“师弟,你听,这声音是不是很熟悉?” 说着便揭开身前的一片琉璃瓦,也不知怎么动作的,竟然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 梁澄下意识地顺着一念的牵引,练武之人目力耳力皆超出常人,透过这一小缺口,梁澄正好窥见供案前的蒲团上,两具衣裳不整的身体交缠在一起。 梁澄不敢细看,当即移开视线,一念的声音却忽然变得威严,在他耳边响起,“心静则不乱,凡有诸相,不是不看,就破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师弟,你方得真如之境,还需多加磨练。” 梁澄心头一怔,一念所言,正是指他虽然于武道上破障进境,却还未真正得真如之空明,佛言世间一切皆是虚妄假象,若以为闭目塞听就能避过虚相,反而是着相,只有真正的灭妄除色,才是真正地领悟如来本心。 正如此时,若他心如平镜,又怎会受眼前情。事所干扰? 师兄当真是良苦用心,梁澄内心感激,于是默念心经,沉息静气,转头看向殿内,其中一人呈坐莲势压在另一人腰上,两人互相对坐,唇。舌交裹,时有透明的丝液的牵出,那身。下之人忽然将两手移至腰间之人浑圆的臀。部,大力地揉。捏拍打起来,嘴里还吐出污言秽语。 “松点,师弟这是要绞断师兄的命。根子吗,没了它,谁来喂饱你,嗯,小浪。货?” 而被揉。捏的人当即发出一声婉转的呻。吟,饶是梁澄早已知晓分桃断袖之事,此时也不由眉头紧皱。 正当他受不住地想要移开视线时,殿内交。媾的两人突然换了个位置,那师兄把师弟推倒在地,将对方两条又长又白的腿扛到肩上一阵冲刺,于是梁澄就看见那被叫做师弟的人,竟然就是白日里为他们安排住处的善见执事。 他原本就长了双桃花眼和昳丽的面容,此时眼角绯红,嘴角一丝唾。液,一副享受的模样,更显得艳丽妖娆。 梁澄心里划过一丝厌恶,善见身为寺院执事,地位颇高,那被他叫做师兄的人,想来在寺院中也担任要职。而这两人,不提同为男子,身为出家之人,竟然在菩萨面前行这等淫。秽之事,实在是太过放浪形骸了,分明是两个邪僧,这等亵渎佛祖的事情,按法应当交由僧录司处理。 大齐百姓,若一旦出家,必须先得到各地的僧录司领了僧碟,方可剃度,这僧录司便是朝廷管理天下沙门弟子的衙门,主官正印一般由一方德高望重的僧人担任,但凡出家人不守戒律,当由寺院律堂惩戒,罪行严重者如杀。人偷窃者,则交由僧录司,会武者废去武功,剔除僧籍,再转交当地衙门,依法定罪。 当年曾有一僧人,修炼异功,走火入魔,性情大变,杀。人无数,又善易容,人称血罗汉,在江湖掀起腥风血雨,后来各地僧录司武僧联合江湖势力,历时半年,才将这魔僧斩于刀下。 梁澄又想到明光寺诡异的扩张速度,直觉这里不是简单的寺庙,于是又在一念掌心划了个“撤”字,打算与一念从长计议。 一念领会了梁澄的顾虑,却还是摇了摇头,道:“再等等,看看会不会听到什么?” 话音刚落,殿内二人正好云雨将收,被善见叫为师兄的人开口道:“今日下午来的那两人,是何来历?” 善见慵懒的声音有些沙哑,“那个叫程良的,看着和善可亲,说话却是滴水不漏,什么都没打听出来,不过我看那两人气度不似常人,但江湖上却从未有过程良年一这两号人物,估计是假名,可要派人盯着?” “不用,到时只怕打草惊蛇,且看他们知否真的只是借住一宿。”那师兄略作思忖,又道:“仓廪处再多派些人手,下一批漕粮再过一日便到泗州中转,之后运往漠北函城关,四皇子让我们往里面做些手脚。” “这是为何?漠北今岁草料不足,上月犯边虽然被打了回去,但是他们若不想饿死就只能到大齐边境抢掠,这批漕粮若出了问题,不但明元帝大怒,函城关要是破了……” 善见剩余的话还未说出,被唤作师兄的人便道:“监运使是二皇子的人。” “原来如此,看来四皇子为了扳倒二皇子,真是连叛国这等事情都做得出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喜欢。” “师弟这般说,我可是要吃醋了。” “我的心系在谁身上,师兄你还不清楚吗?” “师弟……”那人闻言又要覆上善见的身子,却被善见推开,“我累了,主持师兄,你明日可还要带元夫人求子。” “唉,师弟真是扫兴。” 两人又是勾缠一番,这才收拾离去,善见临走前,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上方,拢起僧衣,施施然地走了。 直到两人远去,梁澄才和一念跳入殿内,梁澄此时却没有心情欣赏抱子菩萨,他明明记得上辈子这次漕运并未出现任何问题,难道…… 梁澄脸色一沉,上辈子二皇子四皇子头上有他这个太子压着,两人一致对外,倒是没出这回幺蛾子,不过,这世没了太子,四皇子要想上位,必先除去二皇子,恐怕就是因为这层,这才出现今日的变数。 函城关原先由他舅舅驻守,舅舅回京述职,所留皆是心腹,函城关依旧铁桶一个,突厥不敢随意犯边,但若是军粮出了问题…… 梁澄眸光一冷,他一定要阻止四皇子的动作,他抬起头,正要开口,就听一念道:“师弟要做什么我知道,师兄会帮你。” 梁澄心里一暖,道:“多谢师兄……”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份,何况……”一念笑,“我亦心甘情愿。” 梁澄只当一念的意思是能为大齐百姓出力,他心甘情愿,并未多想,也未注意到一念别有深意的目光,“师兄,方才善见唤另一人为主持师兄,看来这明光寺果真不简单,想来应是四皇子的据点之一,泗州又是漕运枢纽,明光寺到渡口甚为便利,我想这里面应该还有其他秘密。” “师弟想留下来探查?” “不错,”梁澄点头,“不过未免打草惊蛇,我们明日装作离去,然后再折回。” 一念却有些担忧道:“你身上的寒毒宜早不宜迟,却不好耽搁太久,不若先飞书李将军,我们先解决漕粮一事,之后的事,还是交由他来做比较好。” 梁澄凝眉略作思考,便同意了一念的建议,毕竟这一探查就不知要滞留多久,何况他人手不足,还是让舅舅派人来比较合适。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皇帝让人把梁澄教成一个不懂宫廷争斗的正人君子,也算是表明某种态度了,之前第一章就借着孟留君的口点出来了,说他被老太傅教傻了,不知道姑娘们有没有注意到。 有姑娘说太子没有上位之人的威严和骄傲,其实这种性格一开始就是设定好的,一个有些固守君子之德,有点傻的受受,所以一念怎么撩拨他,他都没有想歪,还觉得是自己失态了。 第25章 林间冲突 决议一定,梁澄终于注意到供台上的抱子菩萨,只见她体态雍容,面目端庄安详,天衣飘风,璎珞繁复,两足呈”八”字微开,右手结无畏印,左手环抱一吮指男婴,四肢圆润似藕节,笑靥天真无邪,活灵活现,无端叫人心喜。 “栩栩如生,巧夺天工,不愧是神迹。”正当梁澄赞叹不绝之时,一念默默踱到供桌边,供台上前置香几,几上放着紫檀木小香盘,上置一香炉二香盒,一般用来分盛檀香和末香。 一念忽然发出一声狐疑的“咦”,伸出食指拂过香炉底座上残留的落灰,置于鼻下,片刻脸色陡变。 梁澄察觉到一念的不对经,轻问道:“怎么了,师兄?” 一念拿出一方手帕,将指尖的落灰细细抹去,道:“此处不方便说,我们先回去。” 梁澄自然无任何异议,二人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客寮,一念确保隔墙无耳后,才道:“抱子菩萨供台上香炉里燃的是醉青娥,一种能使女子昏迷的熏香,并且醒后不会有任何发现。” 梁澄一惊,道:“明光寺规定,只有女香客在主持的陪同下,才能到麟子殿求子,如今师兄又在那里发现这种只对女子有用的迷香,看来其中必有什么阴谋。” 一念幽幽道:“方才善见说,明早会有个元夫人前来求子……” 二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翌日,梁澄和一念假意向善见辞行,经过前殿时,梁澄远远见到一行七八人穿廊而过,打头的穿着主持袈裟,梁澄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昨晚由于角度问题,梁澄只看得到主持光亮的后脑勺。 明光寺的主持名号善识,看起来也不到而立之年,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看起来刚毅威严,要不是昨夜见识过他对善见吐的一手淫词浪语,梁澄绝对会把对方误认为一位年轻有为、刚正理直的一寺主持。 善识后面是一戴着白色帷帽的妇人,一手扶着身边的丫鬟,虽然看不清面貌,但是身姿绰约,气韵婉然,想来姿色非凡,身后还有两名佩剑侍从和几个和尚,从僧衣的制式上看,在寺里的地位不会太低,且步伐稳健,气息沉厚,功力亦是不弱。 一行人很快消失在廊角,梁澄收回视线,就对上善见的双眼,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晚看到的画面,梁澄只觉得善见的桃花眼透着股妖媚。 这个词用在男人身上非常怪异,更何况这男人还是个没有头发的和尚,只是用来形容善见却是再恰当不过。 善见对着梁澄轻缓一笑,“不知二位施主,昨晚睡得可还舒服?” 那“舒服”二字,尾音微勾,眼波从梁澄身上飘过,落在梁澄身侧的一念脸上,“既然是游历,不妨领略一番泗州风物?” 梁澄侧踏一步,微微挡住一念,淡淡笑道:“师父好意程某心领了,此地山水朝拱,风气凝翠,乃形胜之区也,可惜这回怕是要错过了。” 不等善见再开口,梁澄便开始拱手辞别,“贵寺招待之情,程某在此谢过,还请师父留步。” 善见莫测一笑,“如此便罢,有缘再见,施主请。” 言罢双手合十,微微俯身。 梁澄回礼一拜,转身离开,整个过程一念保持着一副冷漠剑客的风范,神情冷淡,姿态飘逸,见梁澄移步离去,便不发一言地跟着。 善见看着一念的背景,轻轻咬住下唇,眼里闪过一道兴味,对身后一直低着头的僧人吩咐道:“鬼陀,跟着他们,看他们往哪里去。” 被叫做鬼陀的和尚一声不响,如鬼影般闪过,然后消失在飞檐流角之外。 梁澄昨晚与一念商议,先假装离去,再到城内备好夜行衣,而且梁澄也需通过宏威镖局泗州分镖,向李度秋传信。 二人刚出了明光寺外门,一念就道:“那元夫人应当是八荒盟盟主长女,陆重台胞姊。” 梁澄:“师兄怎么知道?” 一念:“她身后跟着的佩剑护卫,身上穿的衣服有八荒盟的标志,陆重台有一个姐姐,嫁给安徽府府督元文瓒,昨晚他们说的元夫人,如无意外,应当是她。” 听完一念的话,梁澄不禁陷入沉思,泗州为南北冲要,整个明光寺,就是四皇子连接上下经营的据点之一,前来明光寺求子的妇人,总有些是豪族官宦的内室,善识借着求子之说,再加上迷香,说不得暗地里施了什么腌臜隐蔽的手段,控制这些贵妇,收为己用,再通过她们影响枕边人,到时整个淮水南北,只怕都要落入四皇子囊中。 这安徽府府督元文瓒,一方大官,同掌运河南段漕运总督,最早原是明元帝御前侍读学士,一直是皇帝的心腹,一旦他也掣肘于四皇子,不说每年漕运税利中漏出的油水,单是借着漕运,往京畿附近的要县重镇、私庄暗营,运输火药兵器,私自屯兵,就足以置东都于大乱。 梁澄忍不住咬住拇指指甲,四皇子之前恐怕还没有那份胆量,但眼下储君空悬,他又有一个舅舅何秉铄,领左龙武校尉,掌东都西门宿卫营兵,要是明元帝再来个突染恶疾,里外互为内应,也不是不能成事的。 此番四皇子借着漕粮之由,不惜边关安危,也要绊到二皇子,就是第一步。 看来他的提前抽身,让四皇子等不住了。 梁澄刚理清所有的线络,手就被人握住,梁澄微微错愕,只见一念的指腹抹过刚刚惨遭他啃咬的拇指,那上面还覆着些可疑的晶莹,一念面不改色地将这些痕迹轻轻抹净,语气里带着丝无无可奈何的笑意,好像梁澄是个淘气的小孩,道:“师弟,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会咬手指?” 梁澄尴尬地抽回手,背后身后,紧紧地将拇指攥进手心里,故作镇定地咳了咳,转移话题道:“师兄,元夫人身份所系甚广,我们还是先暗中折回寺内。” 话音刚落,梁澄就见一念脸色微变,梁澄瞬间意会,凝息一定,便察觉到有人跟着,二人对视一眼,仿佛心有灵犀,默契十足地同时回身掠去,一左一右朝身后不远处的道边小树林攻去,不给对方片刻喘息机会,封住所有退路。 一念起掌,仿若拈花拂尘,意态曼妙,只是掌风却与温柔无关,绕指柔里裹挟着千斤威势,如白浪拍岸,仅一掌,便叫跟踪之人不敢正面碰上。 这跟踪之人便是鬼陀,此时他戴着个鬼面头盔,身着黑色劲衣,身形飘忽,犹如鬼影,不见一丝禅宗武学的脉络,与之交手,绝不会将他与佛门联系起来。 鬼陀避过一念掌风,折身后跃,却被梁澄截住,一道剑光迎面冲来,如横波万顷,四面八方而来,避无可避,只好迎面而上。 阴毒的真气与清冽的剑波正面相撞,如天风荡开,惊起林间落叶似冬雀,纷纷向外辐射而去,鬼陀的阴寒真气正是梁澄的克星,瞬间侵入梁澄体内,勾起他体内蛰伏的寒毒。 梁澄身形一顿,丹田内一股阴冷寒气,似冬眠的毒蛇,终于迎来春日,破土而出! 第26章 三途邪宗 梁澄因这一变故,动作稍滞,鬼陀抓住破绽,正要破围,一念却不会让他得逞,足尖轻点,飞身而起,双袖似流云挥卷,一卷护住梁澄,一振拍落鬼陀,然后揽着梁澄,去势不减,抽剑出鞘,灌入真气,一柄普通的铁剑顿时也溢出凌厉锋芒,似重莲层层绽放,清光秀洁,却蕴含着强横霸气,以石崩山裂之势将鬼陀层层掩埋其间,再也动弹不得。 鬼陀狼狈地趴在地上,咽下嘴里的腥甜,一抬头,喉间就迎上冷冽的剑尖,受方才真气激荡,剑身依旧嗡嗡作响,随时就能见血。 他顺着清光湛湛的剑身往上看去,执剑之人神色冷淡,犹如高高在上的漫天神佛,睥睨众生,无喜无怒,看着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蝼蚁。 这人究竟是谁? 以他的功力,中原一流高手之下,无人能敌,这人几个回合间便叫他再无回手之力,观他武功招式,竟有禅宗痕迹,可他却从未听过禅宗俗家弟子年轻一辈什么时候又出了这么一个高手。 不等他猜测,一道清润却冷凝的声音问道:“你是方才善见身后跟着的和尚罢。” 鬼陀看向一念身边脸色有些苍白的青年,道:“不错,善见法师对二位的身份有所怀疑,才叫贫僧尾随二位,我等却无任何恶意,不过是为了确定二位是否真的离开。” 这话说得坦荡,反而叫梁澄不知如何盘问,更何况自方才一击后,梁澄虽未受伤,四肢却开始感到一阵阵的冰凉,然而怕被对方当做把柄,梁澄只好强做无事,继续问道:“我观你招式,却无一丝佛门武学的路数,真气阴毒不正,不见半分禅宗的清正端和,你和善见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扮作佛门中人?” “我的确是个假和尚,”鬼陀十分机灵,道:“那善见到底是不是我就不知道了,我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卖命而已,至于买主有何目的,却不是小的能多嘴的。” 梁澄再也问不出什么,这时一直沉默的一念开口了,“你们是血罗汉什么人?” “什么?”鬼陀一时不查,露出一丝惊慌,立即故作镇定道:“血罗汉十五年前就叛出佛门,作恶多端,为正道所不容,早已身死道消,我和他会有什么关系?” 梁澄也听过血罗汉的名号,只是对当年的腥风血雨不甚清楚,见一念似乎对这一段江湖陈年公案很是关心,不由猜测其间缘由。 结果一念下一刻就毫无预兆地动手了,只见剑花微闪,鬼陀还来不及惨叫,右手手筋就被挑断。 “你们和血罗汉是什么关系?”一念将剑抵向鬼陀左手手腕处,又问了一遍,神色淡淡,眼帘微阖,眨也不不眨,无端叫人心惊胆战。 鬼陀忍不住吸气,还要做些狡辩挣扎,左手竟然被直接斩断,飞入雪泥,鲜。血喷射而出的瞬间,一念剑身一振,一道道飞向他们的猩红又向后溅去,浇了鬼陀满头满脸,衬着鬼陀撕心裂肺的惨叫,形状分外可怖。 “我真不知道,侠士饶命,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梁澄从未见过严刑逼供的场面,一时有些不适,移开视线不敢再看,只是他知道此时不是行妇人之仁的时候,于是并未出声阻止。 又一声哀嚎传来,却虚弱了许多,梁澄听到一念的声音无波无澜,“你所使的轻功,正是血罗汉叛出佛门后独创的血影鬼步,自他死后,便已失传,你又是如何练得的,此步法练成后形如鬼影,飘无踪迹,若非你功力不足,只怕我也抓不住你。” 鬼陀见再也隐瞒不下去,干脆不再伪装,“你到底何人?这步法明明做过变动,你又怎么看得出来,为何你知道得如此清楚?!” 一念嘴角勾起一道弧度,眼瞳里闪过一抹红芒,须臾间复又隐去,手腕微转,剑尖指向鬼陀右脚脚踝,轻声细语道:“你若再不坦白,待我斩尽你四肢,再废去功力,你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废人了。” “若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你难道就会放过我?!” 一念露出一抹春风化雨般的笑来,“我不但放过你,还能将你右手手筋接回去。” “好,我说!”鬼陀不再犹豫,如今他只能赌,赌一念能能言出必行,“血罗汉被屠后,他的三个弟子改名血途、刀涂和火涂,假死隐匿关外,另立宗派。” “三途宗。”一念开口淡淡道:“原来是三途宗,呵。” 这一声“呵”听起来并无和不妥,鬼陀却生生地打了个冷战,他咽了口唾沫后,继续道:“大弟子血途为宗主,刀涂火涂分列左右护法,我是火涂右护法弟子,善见便是家师在中原方便行事的身份。” “三途宗立宗十年,于关外逐渐壮大势力,便想回到中原,然而中原武林排外,为了夺得一席之地,便向四皇子投诚,这明光寺便是三途宗在中原的暗桩。” 这时梁澄开口了,故意轻蔑道:“四皇子如何看得上一个小小的关外势力?” “少侠有所不知,火涂手上有控制那些前来求子妇人的手段,通过这些手段又控制了大半个安徽官场,只是是何手段,这我当真不知。” 梁澄心里的猜测被证实,心里更是不妙,他压下体内的不适,对一念示意道:“师兄,元夫人……” 一念会意,从袖囊里掏出一小瓷瓶,扔下一句“每日一抹”,便和梁澄一起,运起轻功,朝明光寺赶回。 鬼陀接住小瓷瓶,他实在有些不信,世间能有接回手筋的膏药,只是他已别无他法,只能听天由命。 要说他对三途宗虽有些感情,但也不至于到了蹈死不悔的地步,对于习武之人,废去一身武功不亦于要他性命。 当初,他从小生活的村落被突厥烧杀劫掠,为了不饿死在关外,便进了三途宗,同期的许多男童有不少被宗内长老虐。杀至死,好在他资质不错,被火涂挑去,成了他的弟子,又凭着聪明伶俐,最能表忠心,很快便成了火涂最喜爱的弟子。 好不容易练到这等地步,此番一役,只怕跌入二流,可恶,总有一日他鬼陀要那两人受尽折磨,死无葬身之地! 第27章 缠丝蛊毒 梁澄和一念昨日登岸借宿明光寺的时候,让流云飞月去城内补办物资,然后便留在船上。明光寺离渡口本就近,到城门也不远,未免夜长梦多,梁澄便打算让一念先行回寺,而他则赶紧回到船上,一面吩咐流云往城内宏威镖局向李度秋传递消息,一面叫飞月注意漕粮动向,一旦抵达,有何异动,立即动手阻止。 “师兄,你先到明光寺阻止善识,我先回渡口,最多两刻钟,一定就能和你会合,你先不要轻举妄动,既然三途宗不敢泄露他们是如何控制这些妇人的,到时殿内必定只有刀涂假扮的主持和元夫人二人,你看清他是用何物操控元夫人,等对方要下手时,再暗中出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点其周身大穴,莫要惊动火涂,我怕师兄一人难敌他师兄弟二人。” 一念点头,道:“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 梁澄咬唇,握住一念手臂,“万事小心。”说罢不再耽搁,运起轻功,掉头往渡口赶去,他原本受经脉内的寒意侵扰,略觉不适,结果运起菩提心经时,发现体内流转的真气竟能抵挡这份阴冷滞塞,未能影响到他的速度,不由大喜。 如非情势所迫,梁澄自然不会等闲轻视自身异况,只是眼下若不能阻止三途宗与四皇子的阴谋,之后恐怕多有波折,即便他早已不再是太子,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边关出现任何变故。 另一边,一念本就功力高深,轻功了得,不过一盏茶时间,便抵达明光寺。 他绕到明光寺东角门,避开巡寺武僧,来到麟子殿院落,殿外大门守着七八名武僧,还有元夫人带来的护卫。 一念无声无息飞入殿内,从侧殿潜入,便看见刀涂身着主持袈裟,立于供案一侧,香炉上青烟缕缕,而元夫人原本则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祈祷,忽然软软倒下,被刀涂顺势抱住。 元夫人果真长了副好相貌,螓首蛾眉,肤若凝脂,刀涂搂住元夫人的腰身,终于露出淫邪面目,先是抹了把元夫人的脸皮,再又扯开她的衣襟,一对浑圆滑嫩的白鸽子便跳了出来,刀涂猥琐一笑,将脸埋了上去,却又顾忌着不敢咬出痕迹。 殿内高梁彩栋,菩萨慈眉善目,左右罗汉威严,一派光明正大、肃穆庄重中,却上演着及其荒唐淫乱的一幕,一念见到这等腌臜画面,依旧面不改色,视若无物。 突然,一念眸光一聚,只见刀涂终于作弄个够,将元夫人的衣着恢复原状,然后掏出一雕纹铜盒,小指探入边上凹口,铜盒发出“咔擦”一声,就在这时,一念骤然发难,打出一道凌厉气劲。 刀涂脸色骤变,矮身一侧,躲过一念的气劲,随之又一道气劲击向他,来势汹汹,仿若破浪而来。 一念的攻击出其不意,刀涂无一丝准备,一时不查,右肩被击中,手中的铜盒脱手而出,掉落在地,从中跌出一赭色肉虫,啮口边两条比身体还要长的赤须,上下乱舞,又厚又腻的软肉下,两排又细又密的对足快速地移动着,在光滑的地板上留下一道湿痕,叫人看了,就忍不住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这肉虫的目标一看就是元夫人,一念当机立断,飞出一枚铜币,将此虫截为两段,并有一半牢牢地嵌入地板里,隔开肉虫首尾。 这肉虫被拦腰斩断后,虽然无法再朝元夫人移去,只是依旧挥舞着两排细足,在原地蠕动着。 刀涂见一念凭空出现在殿内,无根无由,好似自虚空而来,这等功力,叫他不敢小觑,殿外还守着八荒盟的护卫,刀涂不敢将事情败露,只能闷声回击。 只见一道黑影自刀涂袖中飞出,迅若飞蛇,若有眼力好的人在场,便会发现那黑影竟是一尾黑鞭,鞭身黑中带红,布满倒钩,只一鞭,便能叫人皮开肉绽,痛极欲死。 一念勾唇,露出一道嗜血的笑来,不再掩藏,双眼溢出血色,双手往上一抬,墨发无风自扬,袍袖鼓起,猎猎作响,仿若幽冥魔神,威势逼人,叫人不敢正视。 刀涂骇然,眼见着自己甩出鞭势被对方抬手间化解,这回不敢再拿大,运起十成功力,鞭身带起阵阵阴风,伴着血影朝一念铺天盖地而来。 一念冷哼一声,左袖一挥,举重若轻般地隔开鞭势,同时右手成掌,裹挟雷霆万钧,以势不可挡之势击中刀涂胸口,只听骨骼碎裂之声传来,刀涂撞向殿中圆柱,吐出一大口鲜血。 “你、你是谁?!”刀涂面如金纸,惊骇欲绝地看着一念,“九转摩罗!你竟会九转摩罗!为何你会师尊的绝学?!” “是啊,我怎么会。”一念轻笑,“你不是血罗汉的弟子么,怎么只学了些旁枝末技,却不会九转摩罗心诀?” 刀涂脸色数变,往一念脚下就是一扑,深深跪倒在地,微颤道:“属下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少尊主驾临,还请少尊主饶命,我等原是尊主侍童,自尊主殁后,不忍他老人家武功失传,隐姓埋名,于关外设立三途宗,广收门徒,暗中经营,扩大势力,以期为尊主报仇雪恨,我等若知尊主有亲传弟子在世,断无自专自擅的胆量,属下这便恭迎少尊主回宗主掌大事!” 一念脸上闪过古怪一笑,也不点破刀涂的误会,将计就计道:“不错,当年师尊树敌太多,并未叫人知晓我的存在,方才离寺,发觉有人暗中尾随,一试之下发现那人竟会师尊所创的血影鬼步,这才起疑,回寺暗查,不料……还坏了你的好事。” 一念若有所指地看向元夫人,刀涂在听到一念坦白身份后便已内心狂喜,只觉一统中原武林有望,当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了与四皇子之间的密谋。 “好!好!好!”一念连赞三声,霸气笑道:“自我功成以来,一直寻机为师尊报仇,如今有尔等助我,何惧大业不成?” 刀涂亦是脸色激红,“属下这就通知宗里,迎接少尊主回归!” “先不急,”一念故作亲厚地扶起刀涂,给了他一颗丹药,“方才不知你身份,多有误伤,此药有助理气调伤,你先服下,否则我不就少了一员大将?” “谢少尊主!属下誓死效忠少尊主,刀山火海亦不足惧!” “好!”一念朗声一笑,做足戏份后,这才状似随意地问道:“你们就是用那恶虫控制这些妇人?” “正是,”刀涂得意道:“此虫原先是缠丝蛊,苗疆女子不孕,便将母蛊种在自身体内,子蛊则种入丈夫体内,交合后便可得子,蛊虫也回随着分娩排出体内,属下自来喜爱专研此等末技,偶然间发现若直接将子蛊种在女子体内,再通过行房便可钻入男子体内,亦能诞子,只是子蛊在男子体内,若每月未能摄入母蛊分泌的唾液,便会分身,蚕食寄主内脏精血,属下是通过这等法子,管他是封疆大吏,还是一派掌门,除了对我宗唯命是从,别无他法。” 刀涂又指了指供案上的香炉,道:“子蛊入体时剧痛难当,所以先用醉青娥将女子迷倒,之后醒来,也不会发觉任何异样,如此,她们的丈夫便在不知不觉中,中了我的蛊毒。” “那这蛊毒可有解法,万一有人解了此蛊,可不就功亏一篑,到时反而被反咬一口。”一念皱眉,“我听你之言,便想到这中蛊人若与体内有母蛊的女子行房,岂不就解了此蛊?” “这……”刀涂略作思忖,道:“少尊主无需担忧,此蛊本非毒邪之物,无人查得出来,他们只当自己中毒,自然解不出来。” “果然好手段。”一念淡淡一笑,刀涂正觉得一念的笑有些渗人,下一刻便觉喉间一痛,眼前闪过一道血雾,连声“为什么”都来不及问,就没了声息。 一念将剑身上的血迹往刀涂身上一抹,插入剑鞘,眼中的猩红逐渐褪去,脸上覆上清雅飘逸的微笑,又是一派潇洒疏朗的剑客模样。 他原本想把三途宗收为己用,不过这个念头一出现就被他否定,一来他今日并未易容,唬得了刀涂一时,却非长久稳妥之计,刀涂只要稍微一查,便会发现他是无渡禅师的弟子。 血罗汉字号无妄,无妄无渡,一看就是师兄弟,只是这对师兄弟,却是一正一邪,水火不容。 二来则是,若是他瞒着梁澄,暗中借着三途宗掌控四皇子和淮水南北,之后若被梁澄发觉,只怕不好解释。 而且刀涂用的法子着实阴毒,还玷污女子清白,实在下作,他亦不屑此般手段。 一念脑中浮现梁澄的面容,那双清润透撤的眼睛,眼睫又长又密,眼尾微微上扬,透着粉色,总是专注地看着他,天下之大,繁花迷人眼,但他眼里仿佛只容得他一念一人,其中的痴迷,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真是又呆又傻…… 一念轻笑一声,罢了,即便没有四皇子这条线,他要做的事,也能做成。 第28章 两章 合并 “师兄!”当梁澄赶回明光寺时,入目便是一念站在一片血色之中,胸襟处一抹刺眼的暗红色,登时心头一慌。 “我没有受伤,这些都是刀途的血。”一念回身,正好接住从横梁上飞落的梁澄。 梁澄摸了摸一念的胸口,确定对方没有受伤,这才舒了一口气,虽然早已知晓师兄功力深厚,一路上梁澄还是止不住的心焦,毕竟师兄有暗伤在身,直到此刻看到一念完好无缺地站在他面前,梁澄一颗悬着心才最终落地,若不是流云飞月只听命与他,没有他本人亲自出现,他们便不会领命行事,梁澄也不愿令师兄独自涉险。 其实自从两人分头行事的那一刻起,梁澄就无法控制心中的自责懊恼,自从师兄遇见他后,总会受他连累,卷入尘世纷争,破了修者清净。 梁澄心中愧疚,却也不愿做口头功夫,只是将手指搭在一念脉门处,确定师兄体内真气无恙后,才问起眼下情况。 “是缠丝蛊。”一念示意梁澄看向地上那条肉虫,此时它已一动不动,见梁澄不解,于是又解释了一番。 就在这时,元夫人的呼吸忽然变了变,二人对视一眼,来到元夫人面前,隔着周到礼貌的距离,梁澄柔声唤道:“元夫人,你醒了?” 元夫人峨眉轻蹙,发出一声呻吟,缓缓地睁开眼睛,起初还有些迷蒙,待看清眼前忽然多了两位年轻人,顿时吓了一跳,只是她到底不是寻常小家碧玉,没有乱了分寸,失声尖叫,而是手肘撑着蒲团,优雅起身,用手扶了扶鬓发,垂眼四下一扫,就发现善识倒在血泊中,喉间一个窟窿。 元夫人这才失了颜色,惊疑不定地往后一退,不过到底出生江湖世家,不过一息之间,就恢复了脸色,沉着淡定道:“不知二位何人,怎会出现在这麟子殿,善识大师这又是怎么了?” 梁澄拱手见礼道:“夫人莫惊,鄙人姓程,这位乃程某师兄,我二人奉师命游历江湖,途径明光寺,发现此间主持乃关外三途邪宗刀途左护法,怀疑之下,暗中探查,发现此人利用缠丝蛊操控香客,便手刃此恶贼,为武林除害。” “缠丝蛊?”元夫人顺着梁澄所指,便看到不远处的肉虫,顿时发出一声惊叫,“啊!有虫子!” 梁澄一时有些语塞,只见原先见到死人亦能沉着镇定的女中豪杰,此时却被一条小虫子吓得花容失色,连连跳脚,躲到两人身后。 “元夫人……这、这蛊虫已经死了,没事的。” “盖住盖住,快盖住它!”元夫人小声尖叫着,抱住梁澄的手臂,忽然觉得脊背一凉,下意识松开,刚要疑惑,双眼却又触及那两截肉虫,断口处还流着脓血,顿时脸色更是白里泛青,跳到柱子后面,还踩了刀途一脚,连自己都没发现,梁澄无法,拿起一个蒲团,将缠丝蛊盖住,近距离观看之下,的确挺恶心的…… 元夫人这才抚着胸口,大舒一口气,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正色一笑,“让两位少侠看笑话了。” “无事,”梁澄递了个台阶:“寻常人看到此等恶物,也少见面不改色者,夫人会被吓到,也是在所难免。” “你说这缠丝蛊到底是何物,竟能操控人心?” “非也,实则以中蛊者的性命相要挟,叫人不得不听命于三途宗。”梁澄将缠丝蛊的来源解释一通,只说三途宗以此图谋中原武林,倒是并未提及四皇子,一来涉及储位争夺,二来又无证据,他人又怎敢凭借一面之词而去怀疑堂堂天潢贵胄? 元夫人闻言盈盈一拜,“多谢二位少侠救命之恩,此事妾定会告知外子,二位既知妾乃何人,当放心我家老爷定会抄了这妖寺,家父身为八荒盟盟主,执武林正道之牛耳,亦不会姑息纵容此等关外魔宗,二位少侠高义,可归入八荒盟,同讨邪宗,” 梁澄一愣,他原先本就打算将明光寺交由元府督查封,至于三途宗,自会有武林正道讨伐,此事一了,他便不愿和师兄再牵涉其中,只是这元夫人自诩八荒盟为正道执牛耳者,不免有些自视甚高,还颇有以势压人的意味,着实令人不悦。 他该说这元夫人不愧出生江湖世家,又嫁于皇帝心腹,眼界心思不同一般闺阁妇人,转眼便想到如何揽功自表,只是到底太过心急,竟连他和师兄到底是何人,师承何处也不过问,直接让他俩投向八荒盟,如此作态,未免太过目中无人罢。 于是梁澄疏离一笑,“我师兄弟二人却还有要事在身,只怕要辜负元夫人美意了。” 元夫人叹道:“既然如此,妾也不好太过强求,此事干涉甚大,还请二位莫要声张,尤其这蛊虫之事。” 梁澄:“元夫人过忧了,毕竟事关内闺,我等亦不是鲁莽之人,还请夫人放心。” “如此妾便放心了,”元夫人柔柔一笑,“只是不知这已经中蛊的人可有什么解救之法?” “这……”梁澄看向一念,元夫人也跟着将目光投向一直不说话的玄衣执剑男子,其实自她醒来,便注意到此人虽不言不语,但是神姿飘逸,脱俗出尘,兼之一股含而不露的傲然霸气,较之梁澄清贵雅致的气韵,更是叫人不敢等闲视之。 若说梁澄的温言悦色,是春风扶柳,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亲之近之,那一念的冷淡漠然,便是天上的明月,皎皎昭昭,高悬九天,可远观不可触手也。 因此方才,她的心里不由升起了招揽之心,不过倒是没想到对方会直言拒绝,毕竟八荒盟势力颇大,于安徽府更是一呼百应,此番又是千载难逢扬名立万的机会,江湖少年郎,谁不爱侠名,不料二人却视若无睹。 尽管心中不悦,但是一想到若能得到解蛊之法,到时不知会有多少名门望族欠她夫君救命之恩,今后行事,亦是一大助力。 念及此处,她看向一念的眼神不由更是火热了几分,这个仿佛目下无尘,眼神无波无澜的人,却在身边的清俊男子看向他后,犹如神像附上了灵识,宛若暖风吹裂了冰湖,忽地千树万树梨花开,嘴角绽开一抹笑,眼里漾起一池波,声音低柔醇和道:“师弟莫忧,身中子蛊的男子,只需给传蛊的女子再种上母蛊,二人行过云雨,便可解蛊。” 一念说道此处,对着元夫人淡淡一笑,缓缓道:“所幸元夫人未曾中蛊,否则到时就要眼睁睁地看着,比这子蛊还要长上一倍的母蛊,慢慢地钻入体内,顺着血脉,游入体内。” 一念的声音又轻又缓,却仿佛湿滑的长虫,缓缓地钻进元夫人的耳道里,反而对梁澄一丝影响也无,于是梁澄便目瞪口呆地看着元夫人突然脸色骤变,回身扶着一边的柱子,狂吐不止。 一念看也不看元夫人的狼狈模样,揽住梁澄的腰,飞身离开麟子殿。 二人并未直接离寺,而是隐入寺内一处竹林,一念甫一落地,梁澄便跳出一念怀里,只觉得浑身不对劲,也不知怎的,自从看过刀途火途这对师兄弟在麟子殿的活春宫,他便对师兄的触碰敏感起来,真是折磨人。 “师兄,我们就这么把元夫人扔在那里吗?”为了掩饰他的不自在,梁澄随意找了话头,只是声音却干巴巴的,眼帘也微微地垂着,看着地面。 一念在梁澄的视线之外,露出一抹狐狸般的笑来,他这小师弟心动而不知,别扭又难为情的模样,真是越看越叫人喜爱,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山里捉的山猫儿,对着他手里的咸鱼干,想吃又不敢吃,谨慎又垂涎的模样。 他忍不住出手抚了抚梁澄的额头,柔声笑道:“师弟莫忧,该说的我们都说了,之后他们自会扫尾,至于四皇子,元府督老谋深算,审慎入微,自来是皇帝的心腹重臣,自然不会漏掉四皇子,只看皇帝的心思了。” 梁澄微愣,“师兄,我发现你不但对江湖之事如数家珍,连这朝堂纷争,也知之甚详。” 一念面色无异,坦然道:“说来不怕师弟误会,我本是佛门中人,理应跳出红尘不问俗事,然而家师原是沙门泰斗,身系禅宗道统,自然不能不问武林中事,况且,史书上不乏灭佛烧寺的记录,佛门若要安稳传教,却是不得不与朝廷接触,师兄身为家师唯一的弟子,却是不能一心关注禅修佛理,不闻天下大事。” 梁澄默然,师兄所言,他不是不懂,历来佛道之争从未息过,前朝崇道抑佛,代代皇帝无不求神问药,虚求长生不死,以至灭朝。本朝虽然供奉佛祖,却也不曾打压道门,不过受前朝教训,平衡制胜之术罢了。 于是梁澄点头道:“的确,此身非我有,何人不营营,惟愿初心不改,终有一朝,天高地远,江海任余心。” 梁澄说完这句话,心潮一阵跌宕起伏,只觉胸中生出波澜壮阔之意,双眼湛湛地凝视着一念,而一念亦是目光灼灼,握住梁澄的双手,二人就这般四目交缠,久久不语。 然而,一念的神色却渐渐黯淡下来。 “师兄?”梁澄不解,“你怎么了?” 一念轻叹,“你如今视我千般万般好,师兄只怕有遭一日,你会弃我而去,不再理我……” 梁澄吃惊,“师兄何出此言,我怎会不理师兄?” 一念张了张嘴,苦涩一笑,最终还是什么也不说,转而道:“如今刀途被斩,火途却依旧活着,我们还是先找到他,以免他再为害世人。” “师兄!”梁澄有心再听一念解释方才所言,但见一念眼帘微垂,一副不愿再多提及的模样,只好歇了心思,况且眼下还有要事,梁澄只好点头,“好,师兄不愿多说,我亦不强逼,若哪天师兄又想说了,师弟永远在的。” “师弟……”一念握住梁澄的手,眼里仿佛盛满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便移开视线,转身松手道:“师弟,我们走吧。” 二人潜入火途的禅院,却发现早已没了人影,只留洒扫的小沙弥,估计也问不出什么。 梁澄:“看来这三途宗亦非铁桶一个,刀途的死讯还未传出,火途便已失踪,料想这左右护法也是面合心不合,背地里动作不断,这回我们恐怕是做了别人的刀枪。” 一念却道:“事已至此,我们亦是尽了人事,还是先回去吧。” “对了!”梁澄忽然急道:“我怕火途是去破坏漕粮了,虽然我已经叫了飞月看着运船,但我怕飞月不是他的对手。” 说罢,两人又十万火急地赶回渡口,结果正赶上漕粮靠岸,飞月见到梁澄,便禀报道:“属下一直守在此处,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梁澄点头,道了声“辛苦”,抬眼看向足有两层楼高的漕船,凝眉思索,忽地眉头一跳,不由分说便往漕船的方向,运足脚力而去,一念飞月紧跟其后,三人绕开漕兵,潜入船舱,梁澄用剑划开米袋,只见白花花的好米中涌出几只米粒大的多足黑虫,他又划开另外几袋,无一不是,顿时面沉如水,看来火途在他们走后,不等漕粮抵岸,就事先偷偷潜入漕船,再往米上做手脚。 这时一念站在他身边道:“此乃米蜈,食米而生,前螯有毒,被它沾过的米一旦入口,便会引起腹水,虽能医治,却颇为耗时。” 梁澄心知此米已毁,心中很是恼怒,一想到边疆战士若因此米患病,只能坐而待毙,引颈就戮,就心痛难当,他们都是保家护国的好儿郎,没死在战场上,却因为储位争斗,只能毫无反手之力,遭外虏残杀,谁能替他们伸冤! 梁澄握紧拳头,闭上眼睛,片刻后便睁开,对飞月吩咐道:“飞月,拿火油和两套过来,我要烧了漕船。” 飞月无任何疑问,领命离去。 “师弟为何这么做?” 梁澄:“这米既然已经用不了,不如毁去,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一旦得知四皇子暗地里的动作,漕船被烧一事,只会怀疑此乃四皇子所为,其二舅何秉铄掌东都西门宿卫营兵,此事一发,陛下定不会放任何家手里有兵,何党一旦被清理,以四皇子的所作所为,尤其是胆敢伸手边防事务,早已触及陛下逆鳞,陛下绝不会轻易姑息他。” “至于二皇子,办事不利,原先他好不容易安插在漕运司里的钉子,这回怕是要被连根拔起,到时就是舅舅暗中安排人手的好时机,运粮一事,到底要李家的人,才能安心。” 梁澄在说这些的时候,浑身气势陡变,不再是平日里温柔可亲的模样,清冽中透着凛然,怒气隐而不发,更显得贵气昭然,威严不可侵犯,脊背挺得笔直,自有一道百捶不折的浑然傲骨。 看得一念只觉得目眩神迷,一颗肆意侵犯的心,更是蠢蠢欲动了…… 尽管一念内心如烈火煎油,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只是一双眼睛更显幽暗,隐隐透着猩红。 梁澄沉浸在怒火中,倒是没注意到一念的不妥,他用剑往衣摆处割出两块布条,一条给一念,一条往自己脸上蒙去,道:“等飞月回来点火,趁着火势未大,我们先把船上的漕民扔到河里,以免伤及无辜。” “师弟当真宅心仁厚,”一念感叹:“天生一副柔软心肠。” 梁澄却有些落寞地摇摇头,幽幽道:“一个月后,东都恐怕又会死很多人,不但那些牵涉其中的官员会死,连他们的尚在襁褓中的无辜婴儿,刚刚及笄的小女儿,七老八十的老母,或许也得死,或许流放千里,或许卖做官妓,再无出头之日,这就是权力斗争,即便我出了皇宫,离了东都,依旧逃不过这样的纷争,依旧要手沾鲜血。” “呵,”梁澄自嘲一笑,“说这些有何用呢?即使说了,我还是要做。” 话音刚落,梁澄就被身边人握住肩膀转了过去,正当错愕间,脸上忽然覆上一层阴影,下一刻,隔着薄薄的布料,嘴唇上传来柔软的碰触! 梁澄觉得自己应该是出现了幻觉,否则他怎么会看见师兄在……亲他?! 呼吸被布料阻隔,闷在脸上,愈加显得湿热,然而比这更湿热的,却是唇上的柔软…… 是真的…… 师兄在轻薄他! 梁澄眼睛斗得睁大,抬手就要推开一念,对方却先一步松开他,摸了摸他的头,温柔道:“飞月来了。” 梁澄的脸憋得通红,想要问清楚,却又顾忌眼下情势,只好转头不去看那笑意盈盈的某人,见飞月正好弯身进入船舱,只好先吩咐飞月做事。 之后的事反而冲淡了梁澄如丝线般裹缠的心绪,两人先将换上夜行衣,把原先身上的衣袍一起扔进火里,确定烧净后,再出舱将漕民一个个扔下河里,又退开漕兵,直到火势盖住大半个船舱,救无可救之时,三人才抽身离去。 …… 当天回到船上,梁澄一路不敢跟一念说话,有几次忍不住瞟向一念,对方也只是温柔地回视他,竟是一点解释的意思的都没有。 于是回到船上后,他叫上早已送好消息,回船待命的流云,径直入了自己的船舱,也不理身后的一念。 一念看着梁澄别扭的模样,眼神闪过一丝对自己的无奈,竟然就这么轻易地……沉不住气了。 漕船里一片昏暗,但他却能清晰地看到梁澄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当对方眼里,露出那种似哭还笑,脆弱而又坚定的神色时,他就再也抑制不住心里仿佛激流涌荡般的深沉感情,做了他心里最想做的事情…… 那一刻,他只想吻他亲他,怜他爱他,不忍叫他露出分毫悲伤的神情。 不过,既然已经越线了,那便一越到底! 他一念自来随性所欲,这世上没有什么该不该做的,什么能不能干的,只有他想不想。 即便所爱之人是明元帝之子,又有何妨,抵不过一句,我开心,我愿意! 此刻船舱之内,梁澄正在给李度秋写信,挥笔波墨,一手狂草,将蛊虫与漕粮之事一一记下,直至落下最后一点,他才收笔,怔然地看着案上的书信,半响闭了闭眼,默默地将此信往灯台上一扔,直至烧成灰烬,他才重新拿出信笺,以端正的楷体,慢慢地将方才的内容重复了一遍,然后交给流云,道:“再往城内跑一趟。” 流云默默接过信封,躬身退下。 此时已近哺食,梁澄梳洗一番,换下夜行衣,梳洗过后,又用了晚饭,却一直没有出门。 第29章 滕王旧部 泗州城内汴水穿流而过,十里烟堤,五步一柳,十步一桃,只是此刻西风肃杀,便见不到柳色如烟,飘絮如雪,桃红似霞的阳春佳景。 不过这些却并不妨碍汴水的繁华,此刻晚霞夕照,碧波荡金,一艘艘画舫,琉璃灯盏渐次晕开,丝竹幽幽,缠绵悱恻,飘入薄暮,岸边隔着青石板道,楼阁如鳞,行人如织,店铺林立,酒旗斜竖,其间一家最高的酒楼,飞檐挑角,彩栋雕梁,正中门匾上,“拒江楼”三字漆金红底,大气俨然,颇有吞江吐海之势。 楼中大堂,便是一巨大的环形舞台,一丈之后,酒桌呈八卦分布,一东一西,虹梯分列,八根雕柱,一一支撑四壁悬廊,廊道宽阔,又有雅间,又有开座,三楼便是客房。 正堂大楼后,开辟了几座单独的院落,小桥流水,梅稍挂月,疏影横斜,颇有一番意境。 萱晖阁内,香炉上飘出缕缕青烟,室内满是淡雅的清香,一念一手支额,随意靠在云塌之上,满头黑发似流水,逶迤泄于身后襟前。 一貌美女子恭顺地侧立于榻前,身着牡丹团锦大红褶裙,头坠流云髻,虽然面貌年轻,看起来却雍容富贵,干练通达,此人正是“拒江楼”红娘子红老板。 这红娘子在江湖中名头不小,一手飞霞绫,恰似天女散花,柔美飘逸,却能瞬间绞碎一头白象。 想当年南蛮交趾属国的使臣,骑象入东都,偶见红娘子于东都游历,不知好歹,出言调戏,座下白象,直接被红娘子用绫带绞成肉糜,那南蛮子,亦被吓得屁滚尿流。 此刻,这心高气傲的红老板,却毕恭毕敬地立于一念面前,“净水宗宗主有一封给您的信。 “简单说。”一念纹丝不动地躺着,这封信来自给了他血肉之躯的生母,他却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 红娘子打开信笺,一目十行,阅毕合上后,道:“除夕将至,宗主对您甚为想念,希望今岁除夕,您能回去。”然后恭谨问道:“阁主,怎么回?” 一念沉吟片刻,道:“研磨。” 红娘子眉间微挑,这还是阁主第一次给修宗主亲笔写信,只是作为忠心耿耿,又不失聪明眼界的下属,红娘子自然不会多嘴多舌。 一念写给修漱心宗主的信很短,不过却与除夕无关,而是把李度秋的话带给她。 以李度秋那晚的表现,一念又怎会猜不出当年的纠葛,他那风华绝世的娘亲,同时令两位当世英雄倾心恋慕。 一个是大齐滕王,一个是护国将军,当真一段旷世之恋,以至于直到二十年后,他那母亲,依旧对滕王念念不忘,一心一意要他复仇,要他讨回大齐江山,以至于堂堂护国大将军,夙夜思念当年的佳人,想见又不敢见,结构一看到他这张和母亲相似的脸,竟然连他是情敌之子亦不介意,愿意倾尽全力助她达成心愿。 只是他一念生平最受不得遭人掣肘控制,小时候无法反抗,只能韬光养晦,直到五年前,他终于脱离修漱心的操控,如何会让修漱心再得到李度秋的助力? 只是,早在今早手刃刀途的那一刻,他就决定改变主意。 想到要做的事,一念连写数封书信,皆用密语写就,吩咐红娘子加急送出。 做完这些,夜色早已如凉水,一念想起还在船上的梁澄,眼里不由浮现一抹柔光,当即离开拒江楼,颇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 行至汴水边,刚要过桥,耳边忽然传来破空之声,一念抬手,食指中指夹住来物,是一枚银色柳刀,一面雕“静水”,一面刻“流深”,正是静水宗的入山门令。 一念侧身,不远处停泊着一艘双层画舫,入山门令正是从那艘画舫里飞出的。 伴随着一声妖娆的笑声,一人自舱内徐徐走出,来人一身红衣似血,明明是个男子,肌肤却极白,无一丝血色,唇又极红,仿佛全身所有的血色都汇集在这两瓣又薄又长的唇片上,才使得肤色苍白如雪,趁着如钩的眉眼,如瀑的披发,分明艳鬼一只。 这艳鬼般的男子看着一念的挺拔的身姿,忽然轻声一笑,犹如一朵秾丽的花朵骤然绽开,无端让人觉得脊背一凉。 “梁阁主,您可还记得我?” 一念盯着他的眉眼看了片刻,哂笑道:“你是火途。”却是再确定不过得肯定句。 血衣人掩嘴一笑,“阁主好眼力。” 他一边说着,一边足下一点,跃至桥上,站到一念面前,不知何时,周遭竟无一个行人。 “昨夜你在屋顶上,看得可还满意?”血衣人抬手就要搭上一念的肩头。 一念避开他的碰触,道:“你明明发现我们,却又不点破,放着我们听到漕粮之事,又故意让武功远低于我的鬼陀跟踪尾随,就是为了借他之口,告诉我四皇子与三途宗的密谋,我原本以为你是不甘屈居血途刀涂之下,这才故意叫我听到,要借我之手给先除了刀途,只是要除掉刀途,却不必毁了四皇子的计划,毕竟这么做,四皇子震怒,原先答应助三途宗入驻中原的协议只怕会作废,于你也是没有任何好处,看来你是另有目的。” 火途“咯咯”一笑:“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聪明人,不愧是一念禅师,不世阁阁主,还有静水宗少宗主,哦,我怎么忘了最重要的,滕王之子,梁千复。” 见一念依旧无波无澜,不为所动,火途又娇笑一声:“我知你见到鬼陀的步法,定会疑心血罗汉未死,听到杀师仇人还有徒弟,更是不会放过,不过梁阁主注定是要失望了,三途不过是曾被血罗汉掳去洒扫暖床的侍童,身份低微,不足挂齿,若不是当年趁乱偷了几本血罗汉的武书,今日亦不会在关外作威作福,还妄想在中原武林,能有一席之地呢。” 火途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一念的反应,见他依旧神色淡淡,咬唇狠笑道:“禅师不愧是得道高僧,超然入定得很呐,你就不好奇我怎么会对你这般了解,又怎么会有静水宗的入山门令?” 一念嘴角勾起一道轻蔑的弧度,“你说了这么多,我怎会猜不出你的身份,你帮修漱心破坏四皇子的布置,和她有一样的目的,无外乎,又是一个滕王旧部。” 火途终于露出火急面目:“殿下身为大齐皇族唯一的血脉,难道就能眼睁睁地放任梁昭昌鸠占鹊巢?” “我愿助殿下一臂之力,夺回皇位!” “你想要什么?”一念淡淡道。 火途苍白如纸的脸上,终于浮起一丝血色,连双眼也溢出水光,“我本名韩斟意,原是韩持章幼子,滕王被押,韩家不愿依附梁昭昌,被举族屠尽,唯有我逃了出来,颠簸流离,又被血罗汉掳走,受尽折磨,直到设立三途宗,三年前三途宗与四皇子合谋,我扮作善见,不久前偶遇滕王残部单魁老将军,才知道殿下之事,我答应修宗主,助她坏了四皇子的计划,将来殿下登基,便会恢复韩家门楣,只是我始终不得见到殿下,后来才知道殿下竟然不愿复位?!” 火途说道此处,早已声嘶力竭,“血海深仇,殿下如何放下!” 一念神色冰冷,是啊,他怎么放得下? 因为他根本不在乎! 自他出生,便被修漱心养在静水宗山下的别庄,自幼便知道,自己不过是修漱心复仇的工具,然而他生来逆骨,最是敏锐,行事只凭本心,却又资质卓绝,如何能做一个听话布偶,五岁那年,便一人躲过重重看守,跑出别庄,之后才有幸遇见了无渡禅师,成为他的亲传弟子。 要不是血罗汉,师父不会死,他也不会在羽翼未丰之时,就被修漱心找到,关回囚笼,之后假意接受修漱心的安排,见到两位滕王旧部,单魁将军和当年名满京华的辩闻公子陶师凛侍郎,他们组建不世阁,专司情报暗杀,这两人教他行军打仗、帝王之术、收服人心。 一念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过目不忘,天资颖特,无论兵法阵法,还是帝王心术,一学就会,陶师凛教起来更是用心,一念渐渐把他学到的用在陶师凛和单魁身上,架空二人,将不世阁收为己用,这才像修漱心露出獠牙,离开别庄,做回他的一念禅师。 这样狂傲肆意的一个人,又怎么会对一个没有见过的人有什么特殊的情感,即便这人是他的生身父亲。 不过这些一念自然不屑于告诉火途,他只是淡淡道:“我现在又改变主意了,你是听修漱心的,还是听我的。” 火途一愣,大悲大喜之下,竟不知如何反应,半响才哑声道:“殿下此话当真?” “我说当真就当真,”一念傲然笑道:“我若不当真,你又奈我何?” 火途咬牙,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里,这两日几次试探,暗中观察,便是为了确定对方为人如何,如今看来,行事任凭喜恶,霸道专横,却又能演得一手好戏,让人深深信服,折服于他的个人气度与魅力。 加之年纪轻轻,武功便深不可测,若他不能成大事,谁能成? 火途暗暗吸气,露出一个轻柔的笑来,“斟意愿意追随殿下。” 第30章 寒毒发作 韩斟意虽口称“追随”,一念如何看不出他眼里还有一丝疑虑,却也不当面点破,反而道:“东都溪风院,去那找一个叫岚烟的馆主,她会给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 韩斟意脸上浮出一抹讶色,溪风院名字虽雅,却是东都最大的青楼楚馆,四大名魁,皆是当朝艺技大家,受尽达官贵人追捧,每年宫中宴会,溪风院里名下的朝春班,皆会进宫献艺。 这般大的一处产业,没想到背后竟是不世阁,韩斟意斟酌道:“阁主需要斟意做什么?” “传闻韩尚书为人耿介,不但颇有治才,还是抚琴高手,”一念眼里浮现一丝兴味,看向韩斟意的双手,“你可会操琴?” 韩斟意未料一念会这么问他,点头道:“属下自幼学琴,流落在外时,亦是以此为生,靠着这门家传手艺,得还了血罗汉不少指点。”韩斟意说道此处,露出自嘲一笑,“阁主可是要斟意做溪风院的琴师?” “不错,你且安心待命,以后会有安排。”一念转而道:“鬼陀可有回去向你复命?” 韩斟意立即跪下,“属下之前多有冒犯,还请阁主责罚,鬼陀已被属下处理过了。” 一念俯视着韩斟意,片刻后才道:“起来罢,无论之前你对本座心里有何怨怼,今后都要收起来,再有其他小心思,莫怪我手下不留情。” “是,属下明白。”头顶压着的威势陡然消失,韩斟意咽下喉间的腥甜,恭敬起身,耳边响起衣袂飘飞的声音,韩斟意抬首,桥上人早已远去,唯留水面几处涟漪,悠悠散开。 韩斟意久久地望着一念离去的方向,不知殿下身边的年轻人是谁,他们此行是往何处,又是为了什么…… 一念离船的时候,天边还有些霞光,回来的时候,一轮细月悄然浮出江面,水面清辉点点,随波荡漾。 经过梁澄的的房间时,一念不由驻足,面上一抹温柔神色,伸手拂过下唇,这里仿佛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他心知漕船上的仓促一吻,就像吹皱冬湖的一道暖风,从此春波漾漾,再难平静。 一念正要离去,忽然脚下一顿,凝神仔细辨认,确定房内之人的呼吸的确有些紊乱,顿时脸色微变,推开屏门,舱内还隔着一道云母屏风,一念走绕过屏风,掀开纱帐,软榻上梁澄整个人都裹在锦被内,就像一个巨大的蝉蛹,舱内烧着银丝炭,即便如此,梁澄依旧冷得嘴唇发青。 一念在见到这幅画面后,便浑身一阵,当下抽出梁澄的右手,梁澄的手骤然暴露在空气中,整个人就是无意识地一抖,露出委屈的神色,唇间泄出一丝虚弱的“冷”,一念凝眉,往梁澄脉门上一探,顿时面沉似水,寒毒怎么会突然爆发?! 此时却非细究原因的时刻,一念当机立断,扶起梁澄,将人搂进怀里,一掌覆于梁澄丹田之处,运起功力。 梁澄原本早早上床,却因为一念的忽然一吻,睡意全无,师兄并非孟浪之人,又是禅宗高僧,怎么会无缘无故做出这般出格的事来? 定是有什么缘由,梁澄只能如此说服自己,不如明日再去细问。 那要如何问,直接问师兄昨日为何亲我吗?不不,这也太直接了,不如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梁澄一个人胡思乱想,却又想不出什么章程,或许因为白日发生太多事情,精力有些不足,渐渐地,便睡了过去。 迷蒙中,梁澄一会儿梦见师兄在吻他,一会儿又梦见那夜在麟子殿看到的画面,然后不知怎么的,脚下的屋顶忽然消失不见,整个人落入冰湖,冻得浑身发抖,冻得连神智都无法维持,正当他要放任自己沉入湖底之时,背后忽然被一片温暖包裹,有什么火热的东西盖在他腹部上,温热的真气进入丹田,顺着四经八脉游走全身,身体渐渐不再阴冷。 “师弟……师弟……” 是谁在叫他?梁澄缓缓睁开眼睛,入目便是一念紧皱的眉头,在看到他睁眼后,才稍稍舒展。 梁澄发现自己被搂在一念怀里,而身上仅着一件亵衣,顿时一惊,就要退出,却被一念紧紧搂住,同时发现自己竟然四肢无力,仿佛经过一场大战。 “师兄,我这是怎么了?” 一念神色从未有过的严峻,问道:“师弟,你体内的寒毒提前发作了,是不是鬼陀……” 梁澄自然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于是如实答道:“今早拦住鬼陀时,他向我打来一道真气,颇为阴寒,顿时就让我觉得一丝寒意自丹田溢出,该是他所练功法属寒偏阴的问题,这才引出我体内寒毒。” “那你怎么不早说?”一念气急道:“如此性命攸关之事,你竟不放在心上!” 梁澄第一次见一念这般失态,想到是因为自己的疏忽,梁澄心里不由升起愧意,“师兄,我……当时事态急迫,而且我发现自己运起菩提心镜后,寒意顿消,便、便以为无事……” 其实他本来是要向一念说明此事的,只是一念忽然吻他,让他方寸大乱,这才给忘记了。 但梁澄又怎么敢在一念面前主动提及亲吻一事,毕竟此事太过尴尬…… 一念见梁澄眼神飘忽,心头一动,自然想到真正的原因,竟是生平第一次起了愧疚悔恨之感,内心犹如烈火煎油,有什么要咆哮着冲出牢笼,沉默了许久,一念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喑哑,道:“原本趁着寒毒还未发作将它拔除,便于身体无碍,如今提前引出,即便最终将它全部排出体外,经脉却已毁损,今后只怕、只怕于武道有损……” “是师兄的错。” 梁澄原本靠在一念怀里,低头默然,闻言便是一惊,抬起下巴,一个低头,一个仰首,二人目光交触,梁澄便见到一念的眼里,竟然泛出一层淡淡的红芒,他眨了下眼睛,红芒依旧在,不是错觉! “师兄,你的眼睛……” 不等梁澄问完,双眼便被一念用手盖住,“师弟,莫看。” 梁澄心里隐隐不安,觉得一念此时有些不对劲,双手忍不住抓住一念覆在他眼皮上的手掌,先安抚道:“师、师兄,在没有遇见师兄之前,澄心难逃一死,如今不过是武道难以进境,师兄,你莫要自责。” 梁澄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开口道:“师兄,我看见你的眼睛……是红色的……” 梁澄顿了顿,一念仍旧不说话,梁澄忍不住紧了紧一念的手掌,“师兄,你、你是不是暗伤发作了?” “师弟,师兄没事,眼睛一事,师兄之后会跟你解释,”一念终于松开盖住梁澄双眼的手掌,眼里已然恢复原状,犹如两汪幽黑的潭水,“你身上的寒毒只是暂时得到压制,师兄要先给你施针。” 梁澄指甲一抖,故作淡定道:“不是要在洞中热泉里施针吗?” “原本本该如此,只是还要七日才能抵达九华山,这七天你每发作一次,经脉便多受损一分,我先给你引出一些毒素。” 梁澄见一念不容置喙的模样,暗自咬牙,半响道:“那有劳师兄了。” 一念:“你先让侍从烧好热水,引毒后还需沐浴,清掉身上毒水。” “……好。”梁澄低垂着头,退出一念怀抱,拉了拉床边的铃铛,吩咐流云飞月准备热水,“等下听一念禅师的吩咐。” “是,少爷。”二人退下后,关上屏门,室内顿时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师弟,请先脱衣。”一念声音醇厚,低低响起。 梁澄张了张嘴,想让一念先转过身去,毕竟他从未在人前袒露过身体,由于身体的缘故,即便是沐浴,也都会将身边伺候的人全都退去。 只是想到师兄待会儿为他施针,总会看到他的身体,既然如此,再叫人转身,未免多此一举,也显得他矫情,于是梁澄故作镇定,解开衣带,将上衣褪去。 先是精致的锁骨,再是瘦削的肩膀,然后整个白皙的胸膛渐渐暴露在一念的注视之下,梁澄将亵衣往后一褪,于是,一念便看到对方稍显瘦弱的背上,一对蝴蝶骨展出两抹精巧的阴影,仿佛世间最精美的玉雕,脑子里却又浮现“天然去雕饰”一句,是了,这是上天的杰作,浑然天成,不加一饰。 一念上前一步,梁澄正好将亵衣放到塌边,回头便见一念正在看着他,如夜色漆黑般的眼眸里,有一道一场明亮的光,印着烛火,更是幽深,仿佛要将人的魂魄都吸了进去。 “师兄……”梁澄有些慌,肩膀微微缩了下。 忽然,肩膀被人握住,梁澄抬眼,就见一念专注地看着他,低声道:“师弟,你先躺好。” 梁澄指尖抖了抖,顺着一念的力道,整个人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叉,规矩地放在丹田处,眼睛不知往哪里看,干脆直接闭上。 结果梁澄发现,双眼看不见,触感反而放大了十倍! 第31章 互表心迹 梁澄双眼紧闭,一动不敢动地躺在软榻上,他能感觉到一念向他靠近了些,因为眼皮子上的光亮微微一暗,对方此刻应是上身前倾,在他身上落下一道阴影。 “师弟,”他听到一念轻声道:“师兄先将你身上的亵裤往下褪一些。” 梁澄眼睫一颤,镇定道:“不敢劳烦师兄,还是澄心自己来吧,需要褪到何处?” “师弟不必觉得难堪,”一念的声音有些严肃,“我知今日师兄所作所为,有违佛祖戒律,罔为出家之人,竟然心生欲念,还冒犯了师弟,师弟心中抑郁不解,皆是师兄之过,然而医者平常心,即便师兄心中不堪,却不会拿你的性命当做儿戏。” 一念此言,毫无遮掩,竟然将自己的心思完完整整、坦坦荡荡地展露在梁澄面前,梁澄心中一惊,睁开双眼,就看见一念神色沉痛,目露哀绝,竟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一念禅师,禅宗翘楚,向来风光霁月,身姿高华,梁澄何曾见过他如此情绪外露的模样,心中不觉一颤。 他从未料到,师兄竟对他起了别样的心思,只是不提二人身份特异,佛门清净地,师兄原本身无挂碍,心若静水,自在修禅,却因他俗务缠身,破了心境。 梁澄自然不忍见师兄自毁清修,更不愿坏了他名师令徒的美誉,于是坐起身来,郑重道:“师兄曾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师兄佛法高深,昨日不过一时为色相所迷,‘汝修三昧,本出尘劳’,师兄必能经得考验,破除迷障。” “师弟……”梁澄这般郑重其事,苦心婆心,一念心里反倒觉得可爱有趣,也不知将来师弟知晓他本来面目,又会是如何情状,真是有些迫不及待,只是到底怕把人给吓跑了,还是得一步一步地来,这世间能入他眼的人,不过一合之数,如今难得喜欢想要一个人,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放手的道理。 一念脑中思绪百转,面上却做摇头苦笑状,先为梁澄披上外罩,道了声莫要着凉,轻叹一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情之往深,非一朝之念,师弟,师兄自问遍阅佛理,却依旧难逃情劫,未尝情丝,不觉难破,一息心乱,方知情苦……” “师弟,你可愿度我情劫?” 梁澄闻言,不觉怔然忘语,一念的眼眸黑浓似墨,完完全全地倒映着他的面容,仿佛大千世界,独他一人,入得其眼,存于其心,再也容不得他物,其间似有千言万语,诸多情愁,无法倾吐,只好隐忍压抑,化作深深执念,无法看透,不得解脱,梁澄在这般复杂缠绕的视线中,连呼吸都觉得难以为继,于是艰涩问道:“若是度不过呢?” 一念俯身,伸手抚上梁澄的脸颊,大拇指擦过他的嘴角,微微笑道,好似冬雪初融,嫩黄初绽。 “那便万劫不复吧。” 有什么在梁澄心里轰然倒塌,仿佛拨开云雾见日月,又似天边一声春雷炸响,惊动地底万物生灵的冬眠,这一刻内心的悸动,是梁澄两辈子不曾体味过的,他有些察觉到,或许先入这段情劫的人,不是师兄,而是他。 因为他发现,对着师兄,他无论如何,都不忍说一句拒绝的话。 佛曰,汝负我命,我还汝债,是以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佛还曰,汝爱我心,我怜汝色,是以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既然情念已生,难以脱身,不如坦然受之,看他们会结一份怎样的因果。 重来一世,梁澄反倒没了前世的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多了份自在随缘的洒脱,若说原先他还在疑虑师兄是否一时冲动,想着如何劝解一念,在师兄一番心迹剖析之后,梁澄反而认清心中所求,不再扭捏作态,握住一念的手,轻声道:“好,澄心愿奉陪到底。” 一念未曾料想梁澄于情之一事,竟是如此爽直坦荡之人,更觉自己眼光独到,看上的人不但长得合他胃口,性子也对他脾性,要不是怕把人吓着,等下还要施针,他现在就想把人剥个干净,抱在怀里又摸又舔凭他愿意,最后再把人吃干抹净。 现下却只能饱饱眼福了,一念无不遗憾地想到,面上却不露一丝邪肆,回握梁澄的手掌,十指交扣,举到嘴边,轻轻印下一吻。 梁澄心里一颤,抿了抿唇,将手抽了回去,说了一句叫一念始料未及的话。 “师兄,虽然澄心愿与师兄共度情劫,只是我等毕竟仍是出家之人,自当发乎情,止乎礼,却不好过分亲近狎昵。” “……”一念嘴角维持着温柔的笑意,微微一顿后才道:“师弟说得对,是师兄孟浪了。” 说罢垂下眼帘,低声道:“师兄一时情难自抑,师弟你……莫要嫌我……” 神色之黯然,语气之失落,真是叫人心生不忍。 梁澄目下尚不知眼前之人,最是狡诈虚伪,一颗心有七八个灵窍,一张脸有千百副面孔,自然看不出一念的把戏,当真以为自己出言太过直白,叫人伤心了,于是安抚道:“澄心怎么会嫌弃师兄,情到深处,难以自禁,师兄不必懊恼自责。” “师弟,”一念叹道:“此生有你,是师兄之幸。” 梁澄在一念专注深邃的凝视下,忍不住红了脸颊,轻声咳了咳,道:“师兄……我们还是先施针吧。” “好,师弟先躺下。”一念含笑点头,替梁澄脱去外罩,扶着他的肩膀,将人放到榻上,二人刚刚互表心迹,梁澄自然有些不自在,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揪着身下的毯子,小心翼翼问道:“师兄,亵裤可要全部褪去?” 一念巴不得梁澄浑身不着一缕,光条条地横陈在他面前,不过到底操之过急,于是摇头道:“不必如此,腿到两胯之处即可。” 梁澄暗自舒了一口气,在一念伸手前,自己动手,腰部微微往上一抬,将亵裤往下稍稍一拉,露出两条淡淡的肌理线条,呈倒三角状,流畅自然,没入裤中。 此般要露不露,更显别样的意味,一念眸色一暗,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梁澄羊脂白玉一般光滑细润的身体,摊开一排银针,右手一扫,五指间指缝各拈起一根细细的银针,在烛光的映衬下,散发着淡淡的冷辉。 梁澄忍不住肩膀一缩,一瞬间竟有种自己成了板上鱼肉,任人宰割的感觉,他立马赶走脑中的胡思乱想,闭上眼睛,平心定气开口道:“我准备好了,师兄,动手吧。” “好,那师兄开始了。” 有气息拂过他的锁骨,下一刻锁骨之间的天突穴穆地一痛,梁澄的手指下意识一抖,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一连串银针入肉之痛,沿着人体中轴线,依次排开,紫宫、灵墟、鸠尾、中脘、四满,从锁骨到腹部,一气而就,无半分停滞。 头顶响起一念柔和得仿佛能安抚人心的声音,“师弟,接下来是左右穴道,会有些痛,你把手臂摊开,五指舒张,手心朝上。” 梁澄闻言而动,刚做好动作,胸腹两侧又是一阵更加尖锐的疼痛,体内有股寒气,似乎正在蠢蠢欲动,仿佛随时破笼而出的猛兽。 这时手臂上亦有两处传来针扎之痛,忽然,十指指尖同时传来一波又细又尖的痛感,同时伴着蚁咬般的麻痒,十指连心,竟比之前来得还要剧烈,梁澄眉头蹙起,咬住牙根,以免自己发出呻吟。 随着这股疼痛,丹田处的涌动愈加激烈,冰冷的气息在腹间盘踞,好似正在酝酿一场风暴。 “师弟,还差最后三步,到时会很痛,你要是想叫,就叫出来,不要忍着。” “师兄,我受得住。” 一念深深地看了眼双目紧闭的梁澄,拈起一根银针,不在是向之前那般,行云流水一洒而就,而是缓缓地扎入梁澄腹部下方靠左侧,再取出一根扎于右侧,梁澄的右腿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一念知道此刻梁澄正在忍受着极度的痛苦,但他并不敢抬头看向对方的脸色。 他拈起最后一根银针,看向梁澄腹部下方关元穴,于指尖灌注真气,控制着力道,目不转睛地看着银针慢慢深入皮肉里,而他的额间,早已布满细汗。 “啊!”一声痛苦的呻吟的声音响起,带着颤意,好似声音地主人随时就会晕死过去,而梁澄此刻的确恨不得自己立即昏倒。 在一念扎下最后一根银针,丹田处的寒气终于破关而出,犹如泄洪一般,涌向七经八脉,四肢百骸,身体的血液仿佛被逐渐冻住,他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如果他此时睁开眼来,就会发现银针所入之处,渐渐溢出阵阵白气,不久针身便结起一层薄薄的冰屑。 一念食指拇指始终捏在最后一根银针之上,控制着体内真气的输出,梁澄的发出的呻吟隐忍而虚弱,渐渐带上一丝气音,他听到梁澄在哭。 “师兄……师兄……” “冷……” “好痛……师兄救我……” 一念的手一直很稳,但是他的心却早已在震颤,他知道会痛,但没想到会这么痛,毕竟这也是他第一次治疗此毒。 这一刻他恨极了明元帝,恨不得下一刻就闯进宫里,让他也尝一尝这寒毒之苦。 明元帝屠尽大齐皇族,他不恨,也不在乎,但是此刻,他恨得整颗心都在抽痛。 自从上一次无渡禅师为救他而亡,一念再一次感受到这般无可奈何的痛恨。 第32章 往事纠葛 梁澄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身置高高的木桶里,全身浸泡在温热的的水中,四周水汽氤氲,空气中一股淡淡的药味,梁澄低头,便发现木桶的水竟是淡淡的褐色,应是掺了什么药粉。 他抬了抬手,发现浑身一阵无力,四肢软绵绵的,仿佛刚刚经过一场大战,只是体内却暖洋洋的,让他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睡个好觉。 “师弟,你醒了。” 身后响起一念醇厚的嗓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听了便让人觉得,声音的主人此刻一定十分疲惫。 梁澄一听见一念的声音,第一个动作就是低头往下一看,还好,亵裤还好好地在穿在身上,梁澄暗自松了一口气。 木桶很高,药水也一直淹到他的下巴处,梁澄稍稍坐直身子,水便降到脖子根上,他转过头来,正好露出一张脸,看向一念,发现对方半个身子都被水淋湿了,尤其是胸口处,湿漉漉的衣襟贴在肌肤上,正好显出模糊的胸口线条来。 可也看得出,一念身材魁伟健壮,并不像外表那般,偏于修长清逸。 梁澄见一念走进,手里拿着个小瓷瓶,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有些尴尬,他往桶里缩了缩,无话找话道:“师兄手里拿的是什么?” “梳理脉气的药。”一念已经走到近前,拔开药瓶上的小红布塞,倒出里面的药丸,放于掌心,运气温化后,伸进水里,缓缓地搅了搅,手指一不小心,就碰到梁澄的大腿。 梁澄习惯成反射似地将大腿往里一缩,抬眼便见一念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不说,将手拿了出来,背到身后,淡淡道:“师弟再泡一会儿,等时间到了,我再来叫你。” 梁澄心里一愧,他真不是故意避开一念,只是因为体质特殊,从小不曾让人伺候沐浴,一念又是碰到那么敏感的地方,身体就先大脑一步,做出退避的反应。 虽然一念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梁澄不知怎的,就是觉得师兄好像有些失落,他心里一着急,就直接伸手抓住一念的手腕,唤了声“师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刚刚醒来的沙哑,像根小羽毛,轻轻地撩过一念的心头,又麻又痒。 一念回头,脸上是像往常那般温和的笑意,“怎么了,师弟?” “唔,”梁澄眼珠转了转,想到一念之前眼睛里闪过的红芒,于是抬头看向一念,担忧道:“师兄,你说事后要告诉我眼睛的事……” 一念面不改色,回身道:“此事说来话长,与我所修炼的功法有关。” 他的眼神有些飘远,似在回想着什么,梁澄静静地坐在木桶里,等着一念开口。 “你可知血罗汉是如何叛出佛门的?” 梁澄摇头,“那时我还小,养在深宫,对武林之事,并不很清楚。” 一念笑道:“对啊,血罗汉被除那一年,你才五岁吧,可能还梳着两个包包头。” 梁澄微窘,忙回嘴道:“师兄没剃度前,难道就没梳过吗?” 一念淡淡一笑,并不回答这个问题,他倒是真没梳过垂髫总发,修漱心在他能够走路之后,就让侍女为他束发戴冠,时时提醒他,他是大齐皇室唯一的血脉,注定此生不得欢愉偷闲,必得兢兢业业,夙兴夜寐,以图复位。 这些他自然不会告诉梁澄,于是转而道:“血罗汉是世人给他的名号,他原先法号无妄,乃家师师兄,世人皆知无渡禅师师承虚云大师,皆是禅宗高手,但其实禅宗流传至今,流派众多,我派历来隐秘,不曾有何名号,亦不曾宣扬于世,历来坐镇各朝国寺,皆因我门各代传人手掌地如来佛心印,守卫一部佛门禁法,九转摩罗心诀。” “我门各代仅收两名弟子,上一代便是家师无渡与血罗汉无妄,师祖虚云临终前,传佛心印于家师,无妄自觉武功佛法高于家师,不服师祖安排,一怒之下,偷走九转摩罗心诀,暗中修炼。” “九转摩罗心诀虽为佛门禁法,实乃禅宗上上乘功法,为地如来所悟,威力巨大,传言一旦练成此法,天下间再无敌手。” 梁澄随着一念的叙述,心里不由一紧,他想到师兄那一身与年纪不符的高深功力,虽然他对师兄到底跻身哪一高手水平不甚清楚,但是师兄轻轻松松就能以气御物,想来已是一流高手顶尖,距离宗师境界不远。 而一念身上的暗伤,是不是就是修炼九转摩罗心诀的代价? 似乎是猜到梁澄的猜测,一念继续道:“佛曰,‘十方无量阿僧祗世界中作魔王者,多是住不可思议解脱菩萨,以方便力故,教化众生,现作魔王。’此言正是九转摩罗心诀之机要,若要得大自在解脱,唯有佛魔皆不着,既是成佛,亦能入魔。” “因而,此功会令修炼者心魔丛生,生无限魔障迷其心智,唯有心性弥坚者,历经九重,除心魔,破迷障,方能破而后立,从魔化佛。” “虚云师祖一开始便看出无妄争性太烈,心思不纯,因此将我门佛心印传于家师,他这般心性,练起九转摩罗,自然心魔斗生,最终走火入魔,弑杀成性,为祸武林,一双黑眸,亦是化作红瞳……” “师兄……”梁澄忍不住小声唤道,紧紧地握住一念的手掌。 一念安抚一笑,道:“当年有传言称家师此生不收衣钵传人,实则有误,家师不忍无妄这般悲剧再次出现,这才决定一生只收一名亲传弟子。” “血罗汉肆虐武林,无人能敌,后来僧录司联合武林各派,多次围剿,终于将其斩下,家师亦是其中一人,九岁那年,无妄有次负伤,自觉性命危矣,将我掳走,在我体内种下九转摩罗魔心,对家师说,你要除魔,我便让你此生唯一的弟子堕入魔道。” “以我的资质,一旦入魔,绝无可解,血罗汉就是要看着家师亲手毁掉我派衣钵传人,断了传承。” “不过家师到底不忍了结我的性命,无妄被屠后,家师为了压制我体内的魔心……”一念原先一直淡淡的神情,此时终于露出一丝痛色,“家师最终,在我十一岁那年,耗尽功力而亡……” 此间密闭的船舱里,原本只有一念清清淡淡的嗓音,忽然传来一阵水花的声响,原来是梁澄不知不觉间,竟然站起身来,将一念抱进怀里。 他没有说一句话,但是他的怀抱说明了一切。 一念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去的事情,那个啰嗦的老头,明明告诉他,他不会有事的,最终还是走了,留下一句“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一念,你莫让为师,死不瞑目”,然后就躺在他身边,慢慢地没了呼吸。 练武之人,到了一定境界,不显年纪,然而无渡却须发尽白,脸皮皱得跟树皮似的,难看得很,一点不见原先飘逸出尘的清俊模样,让一念嫌弃了很久,连死都不死得好看点。 若是无渡在世,恐怕会狠狠地扇他脑门一巴掌,“小小年纪,就好颜色,如何堪破世间诸相!” 他到现在还是好颜色啊,只是眼光更挑了,一念伸手,反手把抱住他的人紧紧搂进怀里,将脸埋进这人被药水浸润的脖颈与锁骨之间,深深地吸了口气。 全是他所做药物的淡香,好像他整个人,都打上了他一念的标记。 梁澄觉得脖子那儿有点儿痒,忍不住缩了下肩膀,一念这才回神,忽然将梁澄打横抱起,往一边铺好毯子的贵妃椅上走上。 梁澄吞下嘴里的惊呼,双手顺势环住一念的脖子,上半身赤条条地缩在一念怀里,犹豫问道:“师兄,不应泡了么?” “水都要凉,你要是着凉了,还不是我心疼?”一念的喉间发出一阵轻笑,梁澄的侧脸枕在他的胸膛上,可以感到对方的胸膛随着笑声微微震颤,将他的侧脸,都给摩红了。 一念一将他放到毯子上,梁澄就自己把自己裹了进去,只露出半个脑袋,声音吗闷闷道:“师兄,那后来呢?” 后来呢,一念眯眼,那是他才十一岁,魔心一时被压制住,然后不久就被修漱心找到抓了回去,为了摆脱她的控制,也是为了不受魔心折磨,一念暗中修炼起九转摩罗心诀,不久功力大涨,但是他并没有显露出来,韬光养晦,直到羽翼丰满,才狠狠地回击了修漱心,还把不世阁握在手里。 无渡为他失了性命,一念不忍师父的传承断去,于是在世人面前,继续做他的高僧。 要如何将他不世阁阁主的身份告诉梁澄,如此将来行事也能方便些,是个问题,一念一边在心里思考着,一边笑道:“师弟,你先换好衣服,师兄再说不迟。” 梁澄浑身一僵,道:“师兄,你能先出去吗?” “……”他能说让师兄给你换吗? 第33章 自作自受 一念觉得他有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平日里端足了高僧的派头,如今想要脱下这层光亮的外皮,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一念骨子里是个十足自我又傲慢的人,无渡大般若衣钵传人的身份,又让他的身份几乎凌驾于当世所有的禅修,就连大相国寺方丈,在他面前都要避让行礼,敬他一声“上师”。 这样的身份,让他不必看谁的脸色,当然,他本人也有狂傲嚣张的资本,所以平日里端着高僧的做派,淡漠寡言,即使一些在江湖中颇有地位的人,甚至某些达官贵人皇亲国戚,一念也是想不见就不见,说云游就云游,也没人责怪一句,反而交口赞道,上师不愧方外之人,行踪缥缈,不惹凡尘。 那次梅下初见,他本是临时回寺,想要采些新鲜的梅花,结果远远地就看见,那株十年不曾开花的古梅,竟不知何时,开了满树红霞。 等他走进后,抬眼便见花影横斜间,一人披发白服,坐于树上,周身真气震荡,红梅飘飞成帘,将人包裹其间,那人仿佛花间仙子,坠入凡间。 一念隐去气息,直到梅中之人破障出境,漫天红梅纷纷落地,在古梅边围成一圈,这才故意发出声响,穿过花枝,抬眼正好与对方四目交接,看清了对方的样貌,一念便移开视线,投向满地落红。 看在这人长得不错的份上,一念就大方地原谅了对方坏了这一树红梅的罪过。 这花落到地上,沾了尘土,一念自然看不上,正要离去时,对方从树上飘下,一双赤足,瘦削凝白,足尖粉润,衬着满地艳艳夺目的红色,显出一份摄人心魄的美感。 一念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对方还以为他心里起了不满,脚拇指往里微微一缩,足背一弓,跳出落梅铺就的地面,站到边上,一双裸足也隐在宽大的披风外罩里,一念不由叹了句“可惜了”。 第二日,太子当众发誓出家的消息,震动整个东都,他才知晓,昨夜花中之人,竟是当朝太子。 对方放着太子不当,却要做个和尚,不免勾起一念的兴趣,后来梁澄发的誓言果真应验,又让一念起了几分探究之心,加上二人两次三番偶遇,一念顺水推舟,轻易地博得了梁澄的好感。 也不知从何时起,他渐渐开始享受起梁澄看向他的目光,对方眼里的迷恋,让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一念以往并不乏他人的倾慕拜服,他也早已习惯众人的恭敬与仰慕,但是唯独梁澄的注视,让他觉得通体舒泰,浑身自在,或许是因为对方长了双好眼睛罢。 古人言“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说的是心性纯正之人,眼睛便清朗明透,心性不正之人,眼睛就蒙昧无采。 梁澄看着他时,双眼痴迷却不见一丝淫邪,纯然的向往中透着赤子的明澈,正是应了他的名字,澄,宁静而渊澄也,所以他给梁澄取了“澄心”这一字号。 眼下,梁澄裹在狐裘边的毯子里,只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因为才沐浴过,眼睫上还沾着水珠,显得双眼雾蒙蒙的,就像沾着晨露的鲜嫩果子,看得一念食指大动。 可恨的是,以往装得太过,现在就只能看着不能吃着,就在刚才,对方还问他,师兄,你能先出去吗? 连看都不让看了! 一念心里暗悔,面上却依旧笑容清雅,开口道:“好,师兄先帮你把头发烘干。” 说罢就绕到梁澄身后,双手传过梁澄的脖颈,将满头长过腰臀的墨发笼在掌间,运起真气。 一念的手背不可避免地碰到梁澄脖子上的肌肤,梁澄觉得有些痒,想要往前移动,到底忍住了。 梁澄的头发又细又软,很快就都干了,一念无不遗憾地放下手来,道了声“师兄先出去了”,推门离去。 梁澄这才舒了一口气,赶紧将湿漉漉的亵裤褪去,把身上残留的水迹擦去,擦到大腿处时,手里的动作不由停了下来,脸上闪过一丝彷徨。 光从外表看,梁澄完完全全就是个正常的男人,那处虽不是很大,到底也是常人水平,长得颇为秀气。 除了体毛较少,至今不曾剃须,骨骼较为纤细,除了底下多了某个器官,并无任何异状。 他不曾观察过自己那处,除了清洁身体之外,也从未用手触碰过那里,像是一种禁忌,又像是一种逃避。 虽然先天残缺,但他并未自暴自弃,只当自己前生作的孽,今世偿的果,与人无尤,反而愈发刻苦努力,不叫父皇失望,不过这样的身体到底给他造成某些影响,夜深人静之时,偶尔会突然感到一阵阵来自灵魂深处的自卑,也想过一生不娶,等九皇子长成了,便把皇位传给他,自己再去游历山河。 这多来的一世,有幸遇见师兄,更是第一次尝到情爱的滋味,也算不枉此生了。 方才答应师兄共赴情劫之时,梁澄虽然不怎么犹豫,但是现下独自一人,自卑的情绪,却仿佛缠绕的荆棘,渐渐蔓延开来。 梁澄闭了闭眼,所幸他们皆是出家之人,本来就该不沾色欲,师兄那般清净高洁的人物,自是清心寡欲,他怎能现在就想些有的没的,梁澄晃了晃脑袋,赶紧穿上衣袍。 只愿他能和师兄,一生一世常相伴,把臂共赏四时花。 梁澄出了隔间,就被一念拉住手腕,塞进被窝里,一念做完这些,手却没拿出来,而是直接留在被窝里,又给梁澄的左右手细细地堪了脉象。 “暂时没事了。”一念伸出手,将被角一一掖好,说道:“我们得加快行程了。” 梁澄:“师兄,你后来是怎么压制魔心的?” 一念俯身,将梁澄脸颊边的碎发往后拂去,然后就维持着这个动作,五指没入发丝之间,一下一下地顺着。 梁澄总觉着自己现在像只猫似的,正在被师兄柔柔地顺着毛,令人一阵昏昏欲睡。 “我不愿受魔心压制,一辈子武功无法精进,断了我门传承,于是决定修炼九转摩罗心诀,所谓魔心,便是此诀武基,血罗汉功力深不可测,种入我体内的魔心蕴藏着雄厚的真气,所以我修炼起九转摩罗,进步神速。” 梁澄急急问道:“那师兄你不怕走火入魔吗?” 一念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无路可走,不若破而后立,家师临终前对我说,佛魔一念间,守住心中一念,就能不堕魔道。” “但是一开始的魔心毕竟不是我自己打下的,所以体内的真气有时便会失控,爆裂非常,一旦我的心境出现任何空隙,便会被魔心趁虚而入,眼睛也会不收控制地出现红芒。” 甚至会忍不住升起一股嗜血的冲动…… 一念想起那次与梁澄同榻而眠,为了激起血舍利,魔心再次失控,差点失手杀了睡梦中的梁澄,幸好最终被他克制住,但也受到魔心的反噬。 当然这些一念自然不会告诉梁澄。 “那要怎么办?”梁澄忍不住起身,忽然眼睛一亮:“师兄,你不是说我体内的寒气能平复你的暗伤吗?那暗伤是不是就是指你体内的魔心?” 一念摇头,“寒气只能暂时压制,减少魔心暴乱的次数,九转摩罗与菩提心经一般,皆有九重,当年血罗汉炼至七重,天下间便无敌手,若我炼至八重,就能彻底将它化为我自己的摩罗之心。” “那师兄如今练到哪一重了?” “已停留在第六重三年了,”一念道:“越是往上修炼,魔心越是活跃,师兄如今反而不得不压制修为,以免走火入魔。” “那要如何是好?” “或许有一物能够助我完全化用魔心。”一念眉头微微皱起,“但是我还不是非常确定。” “是什么?”梁澄急问道。 一念取出一个囊袋,从中拿出那两枚血舍利,道:“还记得那次你破入真如之境后,师兄跟你说的血舍利异象吗?” 梁澄点头:“难道血舍利可以解了师兄烦恼?” “或许,”一念叹道:“我也不是十分肯定,当时血舍利互相旋绕,仿佛随时就能融合,而我体内的魔心竟然也在隐隐震颤,仿佛为某物所压制震慑,血舍利和九转摩罗皆与地如来有关,或许二者之间真有什么联系也未可知。” 梁澄皱眉,“血舍利要如何才能融在一起?” “当初我曾不小心把血滴在血舍利之上,之后便发现每当往血舍利输入九转摩罗真气,它便会悬浮起来,发出阵阵红光。” 说着,一念便示范给梁澄看,只见其中一枚血舍利稳稳地悬浮在一念掌心之上,发出鲜红的光芒,好像里面燃着火种。 梁澄若有所思道:“所以这血舍利还需要滴血认主吗?那师兄,你往我那颗上也滴一滴血看看。” “没用的,”一念摇头,“当我试图往你那颗血舍利运气时,能感觉到它的排斥,师弟,你曾经也不小心把血滴到上面吗?” “没有啊,”梁澄摇摇头,“我没有印象。” “应该是有,只是你自己不曾发觉,因为上次你入境之后,周身真气流转,你那颗血舍利也跟着产生反应,菩提心经虽为慧觉大德所创,但是亦有九重,且能舒缓我体内爆裂的真气,慧觉大德当年亦是我门掌印之人,我一直怀疑菩提心经时根据九转摩罗分化而来。” 一念身上有这么个隐患,梁澄自然心急,于是道:“是与不是,我现在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不可,”一念却立即收起血舍利,阻止道:“你身上寒毒未清,还是不要接触血舍利,此事不急,师兄还压制得住,等你身体好了再做打算。” 梁澄想了想,觉得万一弄不好反而拖了师兄后腿,只好点头答应。 两人又说了些话,一念直到梁澄睡去,这才起身离去,最后到底没把不世阁之事说出,毕竟此事不好解释,有了第一个谎言,便会有千百个,不如一开始就不说。 第34章 互喂姜汤 一行人离了泗州,渡过淮水,上岸后买了几匹好马,白日赶路,夜间就借宿到一些乡野人家,若是经过一些县镇,便到客栈投宿,也能好好休整一番。 如此又过了七日,他们终于抵达九华山山下的青阳县。 一念所说的落脚处是一座两进的别院,隐在街巷深处,粉墙碧瓦,枯枝探檐,院里黄梅几株,很是清幽。 梁澄踏上门阶,石阶上的雪扫得干干净净,石缝里也没有枯草,显然有人日日打扫,正当疑惑间,一念已经叩响门上的铜环,大门从里面打开,探出一颗戴着青布棉帽的脑袋,看到一念以及梁澄等人,道了声“老爷”,推开厚重的木门,沉默恭敬地立在一旁。 梁澄一听守门奴仆唤一念为“老爷”,不由有些诧异,见一念一副熟悉自然的模样,只好默默地跟着进了院门。 才走两步,便有一管家模样的人迎了上来,短髭胡蒜头鼻,四十左右,看来老实忠厚。 “老爷,您回来了。” 一念淡淡点头道:“备上两间客房。” 明明有三位客人,一念却只让准备两间客房,那管家却没敢多问,亦不曾向梁澄投去异样的眼神。 梁澄走在一念身边,忍不住拿眼角觑了眼一念,心里觉得有些慌。 似是察觉到两成的视线,一念转头微笑道:“正堂里的东暖阁,平日里一直有人打扫,你正好住进去。” “师兄呢?”梁澄问。 一念眼里闪过一丝狭促,“正屋隔着纱帐和屏风,就是暖阁。” 也就是说,二人实际上同处一室。 梁澄转过头,双眼环顾院内景致,就是不去看一念,一念嘴角勾起,伸手握住梁澄的手,两人原本就靠得进,宽大的衣袖盖住了一念的动作,梁澄心里漏跳一拍,抿了抿唇,没有挣开。 二人十指交握,仿佛走回共同的家。 天色已暮,群鸦归林,他们一路风尘仆仆,此番抵达目的地,自然好好的沐浴休整了一番。 梁澄原先一进暖阁,便觉身上穿得太厚,解了披风,也不觉得冷,脚底下又暖又热,应是装了地龙。 一念取过他手里的披风,将他拉倒案桌边,刚刚坐下,门外便传来奴仆的问声,“老爷,姜汤备好了。” 一念:“端进来。” 门被轻声打开,青衣奴仆端上姜汤,又默默退开,整个过程脚底无声,种种迹象,叫梁澄心里愈加惊异。 正当梁澄走神之极,嘴边被送上一匙姜汤,梁澄回神,便见一念手里拿着汤匙,笑意温柔地看着他,“师弟,先喝些姜汤暖暖身子。” 梁澄脑袋微微往后一移,推拒道:“还是我自己来吧,师兄你自己也喝一些。” 一念闻言并没放下汤匙,而是轻声叹道:“师弟可是觉得师兄此举太过轻佻了?” “怎么会?”梁澄惊道。 “若是不会,又怎么会不喜师兄的亲近,”一念这才放下手中姜汤,黯然道:“师兄心悦你,见到师弟,就忍不住亲之近之爱之,两情相悦,更是恨不能生作连体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谓发乎情,止之礼,除了圣人,还有谁做得到呢?” “除非……”一念看向梁澄,眼里闪过自嘲,“除非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梁澄没想到自己的一个避让动作,竟叫师兄生出如此愁绪,急忙安抚道:“师兄你误会了,若是澄心心中没有师兄,又怎会答应和师兄在一起?” 一念却是摇了摇头,“其实自师弟答应渡我以来,师兄一直有些不可置信,这些时日仿佛生在梦里,唯恐醒来发现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我曾想,即使这是佛祖为考验我的佛心,而设下的迷障,我也自甘沉沦,不愿破障。所以总是忍不住想要碰一碰你,只有感受到师弟你在我身边,我才觉得安心,觉得一切不是梦。” 梁澄一时怔愣忘语,一念继续道:“不知是否我的错觉,师兄总觉得师弟好像在避着我,师弟,你若只是为了帮师兄度过情劫,以便保住师兄的禅修,这才应了我的情谊,师兄宁可不要这份回应,也要等到师弟彼心似我心,再来答应师兄,因为师兄此回,从未想过灭情除欲。” 一念的话,仿佛豆大的雨滴,滴滴打在他的心湖里,搅乱一池春水,他忍不住上身前倾,握住一念的的手,道:“师兄,澄心并未避着师兄,澄心只是、只是……” 梁澄想到身体的异状,心里一黯,道:“澄心只是还有些不习惯罢了。” 一念轻叹,道:“佛说因果缘分,既然我们走到此番地步,便是命里的定数,前世结的因果,道家讲究道法自然,佛家讲究随缘,说法不同,讲的却是一个道理,那便是顺其自然,师弟,我们不若顺从这份因,看它会结怎样的果,如何?” 梁澄在一念的凝视之下,轻轻地道了声“好。” 一念脸上这才重新恢复笑意,他又舀了勺姜汤,递到梁澄嘴边,柔柔道:“师弟,你可莫再拒绝师兄的亲近了。” 梁澄低头喝下姜汤,胡乱地“嗯”了声。 就这样一口一口地喂着,直到姜汤透了底,一念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的手里的瓷盅,探身举手,大拇指擦过梁澄的嘴唇,将上面的水润痕迹轻轻抹去,若非怕吓着梁澄,一念倒是想要当着对方的面,盯着他的眼睛,将拇指上的痕迹一一舔净。 梁澄忍不住舔了口嘴唇,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后,故作镇定道:“师兄你也赶紧喝吧。” 一念双眼轻轻一眨,“我刚刚喂了师弟,师弟不喂我吗?” 梁澄眼见着向来端方高洁的师兄脸上竟然出现委屈的神色,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师兄实在向他撒娇么…… 好像是的。 梁澄反应过来后,又觉得这样的师兄仿佛终于从仙界落入凡间,沾了些人间烟火气,显出几分不一样的可爱,不由端起姜汤,脸上浮起春波吹碧般的笑意,道:“师兄,我喂你喝。” 一念嘴角一勾,伸手握着梁澄的手腕,低头将姜汤送进嘴里,末了舌尖微勾,轻舔嘴唇,看着梁澄道:“很甜。” 梁澄清咳一声,低头舀汤。 第35章 情丝烦恼 两碗姜汤互相喂完,梁澄也有些放开了,原先他那样遮遮掩掩,不但自己心虚歉疚,还叫师兄伤心自疑,徒增烦恼。 何况他对师兄,真心不假,若非有所顾忌,也想日日亲近,原先是他想得简单了,执拗于“情礼之别”,也把师兄想得太过超然,对方亦是血肉凡躯,即便素来宁静淡泊,此番陷入情网,自然有些难以克制,情人之间,自然少不了亲吻爱抚…… 或许是地龙烧得太旺,姜汤热得太暖,梁澄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加上连日来的奔波,此刻舒适惬意的环境,气氛又正好,两人之间的空气似乎都黏糊糊的,便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懒洋洋的,思维也慢了半拍,见一念笑意缱绻地望着自己,心中方有所想,嘴巴就说了出来。 “师兄,原来你一开始是骗我的。” 一念心中微诧,以为梁澄发现了什么,不过面上依旧不改神色,反问道:“哦,师兄骗了什么?” 梁澄,“你原先问我愿不愿意帮你渡情劫,所谓渡情劫,自然是要堪破情障才能渡过,可是你方才又说这回从未想过灭情除欲,那你原先不就是在哄我吗?” “……”一念轻轻一笑,握住梁澄搁在桌上的手,合在两掌之间轻轻地摩挲着,缓缓道:“你是佛祖给我的考验,不过,师兄宁可让佛祖失望,也不愿让师弟失望。” 原来师兄这么会说情话,一点都看不出来…… 这是梁澄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他愣了片刻,脸颊才后知后觉地微微发热,被一念握着的指尖刚刚动了动,就被对方紧紧攥住,梁澄抿了抿唇,问:“你这话的意思,是指以后要还俗吗,可是我却是还不了的。” 以他原先的身份,一旦出家为僧,便回头的可能,何况他还被封做一朝国师。 “师兄早已想好,将来找个徒弟,将我门传承交予他,之后便销去僧碟,”一念轻声道:“如果师弟限于身份,无法还俗,那师兄便也陪着你,从来不少神仙眷侣,我们就做一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和尚眷侣,如何?” 一念一番歪理,说得梁澄又是哭笑不得,又是感动温暖,他伸出另一只手,覆到一念的手背上,道:“我们这般欺瞒佛祖,哪天佛祖要是降下惩罚,我也认了。” 梁澄这话,一念或许无法明白其中的沉重。 世人口称佛祖,又有多少人真地相信佛祖的存在?梁澄重生一遭,对此却是深信不疑,涅槃重生,时光倒溯,如此神力,除了神佛,又有谁做得到? 他说认了将来的惩罚,不管报应落在今生,还是来世,皆是肺腑之言,他是真地做好,承受一切苦果的准备。 他甚至在心中默默祈愿,对佛祖说,弟子愿一力承担所有苦果,毕竟若不是这一世他改变轨迹,一念也不会遇到他,又怎么会犯下如此重戒,身为出家之人,却沉溺情爱,不知悔改。 若是一念渡得过,那便是他得证的机缘,若是渡不过,那便是……便是甘之如饴吧。 梁澄的眼眸平静而温润,犹如一湖温柔春波,一念静静地看了几秒,缓缓俯身,动作很慢,像是在试探。 这次梁澄没有回避,甚至微微仰起头来,露出一段形状优美的脖子,衬着深色衣领,愈发莹白,仿若美玉。 一念眼眸一暗,这回不再是浅尝辄止的轻轻触碰,他伸出舌头,撬开身下之人的嘴唇,开始攻城略地。 梁澄的舌头被一念裹住,上颚每次被对方的舌尖扫过,就会激起一阵电流,他忍不住双手攀住一念的手臂,渐渐沉醉其间…… 一念功力深厚,气息绵长,这一吻直吻得梁澄憋红了脸,一念一放开他,梁澄就再也控制不住地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吸起气来。 对方含笑地看着他,伸手缓缓地擦去他嘴角的湿痕,声音低低地,像是夏夜的柔风:“若能与你日日如此,佛祖他想要怎么罚就怎么罚吧。” 梁澄听完,却是第一次产生一种对着一念翻白眼的冲动。 他之前难不成看走眼了?为何感觉师兄,愈来愈不正经呢? 正当梁澄纳闷间,门外传来奴仆的声音,“老爷,热水备好了。” 一念于是拉起梁澄,道:“我带你去浴房。” 暖阁西侧隔着帘帐就是正屋,一念掀开重重纱帐,穿过正屋,推开正屋西边角一处纱屏门,白色的热气顿时扑面而来。 梁澄眨了眨眼,这才看清里面竟然劈开一处圆形浴池,池子四边雕有锦鲤,热水正从锦鲤的嘴里源源不断地涌入池中。 梁澄脚下往后一退,目瞪口呆地看着房中唯一的池子,这是要共浴吗?!他以为一念所指的“亲近”,最多不过亲吻抚摸罢了。 会不会太快了!不对,重点是师兄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体情况啊! “怎么了,师弟?”一念转头,问道。 梁澄咬咬牙,道:“师兄先洗。” 一念做恍然状,“师弟可是以为师兄要与你共浴?” 咦,难道不是,梁澄见一念一派无辜坦荡的模样,心里不觉汗颜,看来一念只是给他带路而已。 一念正色道:“我俩虽已真心交付,但是师弟为人端方,师兄又怎好冒然唐突,自然是要循序渐进,直到师弟完全习惯为止。” “循序渐进”啊,那就是总有一天两人要裸诚相对了?梁澄一想到哪天秘密被一念发现,就忍不住一阵阵的心惊胆战。 原先他还心存侥幸,只想着一念清净高洁,亲吻已是二人极限,现下一念所言,却是彻底打破梁澄的一厢情愿,这样隐瞒下去也不是办法,难道他要把身体的秘密告诉一念,只是这对他而言,实在太过难以启齿了。 梁澄掩住袍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不,还是再看看,他必须好好考虑一番,再做决定,梁澄勉强镇定道:“我发现忘了带干净的衣物。” “无妨,衣架上已经备好了。”一念指了指池边,那处立着一方衣架子,边上还设有一张云塌,上面铺着毛毯子,“师弟,你先进去吧,师兄等会再洗。” 说完,一念摸了摸梁澄的发顶,这才转身退开,梁澄僵在原地,突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慢慢踱至池边,室内水汽氤氲,热气蒸腾,即便赤身裸体,也不会觉得冷,梁澄褪下浑身衣物,沿着池边阶梯,坐进水里,曲起双膝,抱住膝头,热水一晃一晃地打着他的下巴。 真地很舒服,仿佛回到羊水之中,梁澄此刻却是无心享受。 罢了,他还是不敢主动说出口,这是他内心最浓厚的阴影,身上最疼痛的伤疤,只要一揭开,便是鲜血淋漓,他不敢。 他决定今晚就对师兄说,自己无法接受肌肤之亲,若是师兄无法接受…… 梁澄咬唇,不再去细想。 梁澄很快就洗完了,正要穿上衣物,却发现衣物有些偏大,领口耷拉着,怎么系也会露出一小段胸口,梁澄提了提过长的衣摆,衣物并非十成新的,难道是师兄的? 想到这梁澄就觉得肌肤上仿佛度过一层电流,他搓了搓手臂,披上外罩,拉开屏门。 “师兄,我好了。”梁澄走向一念,对方转过身,目光有些灼热,梁澄忍不住提了提衣襟,尴尬道:“这可是师兄的中衣?” 一念点头,拉起梁澄的手,往暖阁走去,道:“刚洗完澡,还是早些去榻上躺好,莫要着凉。” 梁澄一路沉默,直到一念掖好被角起身离开时,这才拽住一念的衣袖,哑声道:“师兄……” “怎么了?”一念回头,眉眼垂下,映衬着烛光,显得温柔刻骨。 梁澄一怔,摇摇头,说:“没事,就是想说师兄真好。” 一念嘴角一勾,回身倚在塌边,刮了下梁澄的鼻梁,道:“你也很好,”像是想到什么,顿了顿,又补充道:“很甜。” 梁澄于是火烧似的松开手,埋进被窝里,闷闷道:“师兄赶紧去洗吧。” 一念轻声一笑,这才真地走了。 梁澄把自己埋进柔软的被窝里,算了算了,他什么都不想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多日来风雨兼程,颇为劳累,梁澄即便心中不宁,也很快就陷入深深的梦境。 香炉里青烟屡屡,息神香的气味宁静淡雅,室内一派静谧。 重重纱帐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掀起,一念脚步无声,几个轻移间,便来到梁澄床榻边上。 榻上之人面容宁秀清俊,只是眉头却微微地蹙起,即便在梦境之中,仿佛也有摆脱不了的烦恼,一念俯身,轻轻地吻过那处褶皱,直到身下之人气息渐长,眉头松开,这才起身。 指尖拂过他的眉眼,掠过他的长睫,仿佛世间最是柔情的暖风,睡梦中的人眼睫轻颤,却没有醒过来。 一声轻叹响起,以一念的聪颖心智,又怎会看不出,梁澄心中有事瞒着他,不过他不急,不管对方瞒着什么事,他都不放在心上,他只看重梁澄这个人,只要对方想开了,即便不告诉他,又有何妨,只要人是他的就行。 …… 第二日,两人用过早饭,便要出发前去九命无回崖,而流云飞月则被留在别院里。 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 九华山素有“东南第一山”之称,乃地藏王菩萨道场,与浙江普陀山、山西五台山、四川峨眉山并称中原佛门四大名山,又因九华山九大主峰形似莲花,山中古刹九十九,香火缭绕,古木参天,灵秀清净,世人称之“莲花佛国”。 若非眼下寒毒未解,梁澄倒想好好游览一番传说中的“莲花佛国”。 薄日映寒山,雪落冰崖涧,冬日的九华山,雾凇雪霰,银装素裹,除了毡毛靴踩在雪地里的声响,周遭一派寂静,正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尽管梁澄有内力在沈,依旧被一念裹上一件厚实的披风里。九命无回崖被夹在九华山两大主峰之间,山崖仿佛拔地而起,峭拔凌空,崖壁犹如斧砍刀劈,崖面经过千百年的风吹雨打,加上崖底的罡风,光滑似镜,无可攀附,即便一流高手,也难登顶。 所幸另一面罡风较弱,崖面也有一些突出的山岩与奇松,梁澄原先以为他们要从这一边上去,结果一念却摇了摇头,在梁澄惊异的目光将人打横抱起,梁澄咽下嘴里的惊呼,抱住一念的肩膀,疑惑地喊了声“师兄?” 一念一边脚步按照某种韵律快速移动,一边道:“自从我发现此处的洞穴,便设了阵法,没有我带着,恐怕找不到。”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梁澄已然不会完全听信一念的话,“那也不用这样抱着,师兄牵着我便可。” 一念装作看不出梁澄的小心思,正色道:“雪地难走,此阵又颇为繁杂,师兄不放心,还是抱着才能安心。” 梁澄张了张嘴,到底没再分辨,透过帽檐的绒毛,梁澄双眼环顾,顿时惊讶地张大了眼,之间上一刻还在东北角的某处突岩,下一刻又出现在西南角,待要再细究,又不知走到何处,他眼下躺在师兄的怀里,尚且看不分明,更何况那些独自入阵的人? 难怪师兄说,若没有他带着,世间便无人能够寻得到。 “师兄,要是有人误入此阵,会不会出不去?” 一念轻笑:“这又不是杀阵,自然困不住人,不过是将人引到别处罢了。” 梁澄不禁叹道:“师兄还有什么不会的?” 一念沉吟片刻,笑道:“师兄不会丹青,我曾听闻,当朝太子喜梅成痴,曾经日画梅株三百,可有其事?” 梁澄微讶,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想坊间还在流传,于是小声道:“只有二百九十九……” “只差一株,”一念道:“回去后师弟叫我丹青可好,师兄想送你一副画。” “好啊,”梁澄咧嘴,笑意溢满双眼,忽然一阵劲风吹来,他还没动作,人已被一念往怀里一紧,转身背过寒风,梁澄埋在一念宽实的胸口处,不受一丝寒风侵扰,整颗心似乎都要被暖意融化了。 第36章 洞中作3弄 在绕过一丛挂着雾凇的矮木后,迎面便是怪石嶙峋的崖壁,再无去路,一念所说的崖洞在峭壁上,梁澄原先以为他们得借着突出的岩块和几颗伶仃的枯松登上去,但是一念却开口道:“我们到了。” 说着便将梁澄从怀里放下,让他往后退一下,梁澄依言后退,便见一念抬手按住一块足有人高的突岩,脚下的雪被气劲猛地震开,然后松开手,巨大的岩石向外缓缓移动,渐渐露出幽深的洞口。 梁澄惊讶地望着眼前一切,一念走到他身边,伸手扶住他的后背,走进洞中。 “师兄,我没那么娇弱。”梁澄对一念这种时时刻刻把他当做易碎品的做法让他又是无奈,心底却又有些欢喜。 一念闻言不但没有松开手,反而收拢手臂,道:“我知道,但是师兄想抱着你。” 梁澄脚步一顿,侧头看向一念,怀疑自己听错了,一念却没有丝毫不适,仿佛方才那句颇为狎昵的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似的,再自然不过地向梁澄解释起这处洞穴。 “我原先是在半崖处发现这处洞穴的,后来发现此穴迂回环绕,岔口众多,其中一条通往崖底,便设了机关,未免他人发现,就加了个阵法。” 一念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两颗鹅蛋大小的夜明珠,一颗交给梁澄,然后往穴璧某处一按,梁澄便见岩石巨门又缓缓地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出口顿时被封住了。 其实自从见了一念的别院后,梁澄心里就有些疑惑,如今再加上这两枚价值不菲的夜明珠,不由猜想,或许是师兄这一门底蕴深厚也未可知,毕竟自地如来传承至今,已有千年,门里自然有些积累,这也解释了一念明明孑然一身,手上却有些产业,那青阳县的别院,应该就是其中一处,院中奴仆唤他“老爷”,应是为了掩人耳目。 他收回视线,正好对上一念的幽黑的双眼,对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洞穴里一片漆黑,除了二人手里的夜明珠,再无其他光源,淡淡的光线自下而上地辐射开来,一念深邃的眉骨顿时在眼廓四周投下浓墨般的阴影,显得幽深鬼魅,仿佛壁画上森然的神像。 虽然知道是光线的缘故,梁澄还是被吓了跳,一念觉得有趣,加之此方幽密的空间里只有他和梁澄二人,心里头顿时冒出某些悄悄的邪念。 梁澄还不知他心中正直高洁的师兄对他起了逗弄之意,唤了声“师兄”,声音不大,在这幽寂的洞穴里却显得十分清晰响亮,仿佛被放大了十倍,还伴随着一阵回音,梁澄双眼微睁,觉得有些新奇,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身处这样的环境。 忽然,对面的人向他缓缓靠近,眸沉似海,深处又似乎闪着锐利的光点,犹如一只鹰隼牢牢地盯着猎物,一念的目光也紧紧地锁在他脸上。 气氛有些怪异,梁澄原先还能镇定地立在原地,等二人的距离不足半臂之远时,梁澄才觉得有些怪异,忍不住向后一退,结果身后就是穴璧,脚下又有碎石,梁澄身子一晃,后腰就被人围住。 一念一手撑在他脸侧,一手揽着他的腰部,将他紧紧搂住,二人顿时腹部相贴,梁澄一呼吸,就能感觉到对方的的腹部也在一起一伏,这动作不但暧昧还很危险,梁澄忍不住屏住呼吸,那双眼盯着一念,又是不解又是紧张。 一念困住他后却又没了动作,只是深深地凝视他,也不说话,梁澄一颗心吊在半空,憋了半天,忽然福至心灵,觉得自己明白了对方想做什么,想到一念的心思,顿时有些难为情,局促道:“师兄,你可是又想、又想破戒了?” “呵。”一念发出一声轻笑,忍俊不禁道:“师兄和你在一起,心里便没了清规戒律,连佛祖的教诲都已全然忘却,又何来破戒一说?” 一念凑近梁澄耳边,嗓音压低,声若流水琴音,流进他的耳道,拨动他的灵魂,“师弟你说,师兄破了何戒?” 一念呼出的气息弄得他脸侧一阵阵麻痒,梁澄忍不住往一边稍稍移开,瞪着一念,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一念无辜回视,仿佛在问,师弟,我到底破了什么戒律,你倒是一一指明,好叫师兄改正。 梁澄颇为无语,他终于发现自己以往有多么天真,这人哪是什么高僧,一手调情手段,简直不输那些风流才子,脑中闪过一串串画面,皆是自二人互表心迹之后相处的点点滴滴,梁澄恍然发现,某人或许一开始就已步步筹谋了。 最初对他隐忍克制,又总在他面前显出种种伤心落寞之态,引起他的不忍,一旦他松口,对方便一步步试探他的底线,慢慢地在他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本来面目,直到此时此地,终于只剩他们二人,师兄,现在又打算做什么? 梁澄为自己的猜想惊得一跳,正要自我唾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时,耳边又响起一念幽幽的声音,“师弟,你在想什么,脸怎么这么红?” 然后脸颊上被落下轻轻一吻,偷袭他的人一点自觉也没有,低声笑道:“还很烫,把师兄的嘴唇都给烫伤了,你给师兄吹一吹,好不好?” “……”梁澄早已风中凌乱,见鬼似的瞪着一念,“师兄,你、你怎么了?” 一念歪头,“师弟,怎么办,师兄有些克制不住魔心……” 话音未落,梁澄便不可置信地看到,幽微的光线中,一念原本一双玄石般墨黑的眼瞳,渐渐沁出一丝丝红芒。 所以师兄方才那般不对劲,皆是九转摩罗的心魔在作祟吗?! 梁澄心中掀起万丈惊澜,身子微侧,一手穿过一念腋下,抵到对方后背,注入菩提真气,低喊道:“师兄,心定!” 回答他的是铺天盖地而来的亲吻,一念将他按进穴璧里,低头咬住梁澄的嘴唇,不再像之前两次那般缠绵温存,仿佛要将梁澄吞进肚里,若非梁澄的双唇没有出现血迹,一念的吻简直就像野兽的撕咬。 他的舌头仿佛一条巨蟒,梁澄根本无处可逃,只能被迫仰着脖颈,露出脆弱喉结,但是梁澄却不敢挣扎,他任由一念的唇舌在他嘴里肆虐,一手仍旧抵住对方背心,源源不断地输入真气,就怕一念真地为心魔所控。 第37章 老死之3地 幽深的密洞里,此刻只剩下急促的喘气声,偶尔间杂一两声隐忍的呻吟,一念眼中的红色渐渐弥散扩大,犹如一滴鲜血滴入水中,渐渐向四周晕染开去,梁澄如何能让一念在自己眼中走火入魔呢,正当他要再加深功力之时,一念手中的夜明珠忽然滚落在地,猛地松开他,往后一退,单腿着地,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撑着地面,低头喘息。 “师兄!”梁澄正要去抚,却被一念轻声喝止,“别过来。” 一念闭上双眼,嘴角勾起一道无奈的弧度,原本只想逗一逗某人,没想到竟然失控了…… 梁澄心知一念方才魔心震动,皆因他而起,于是不再靠近,跟着蹲在地上,向下歪着脑袋,想要看清一念隐在黑暗中的面容,虽然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出声,只能紧张地观察着对方的状况。 一念默念静心诀,直到丹田之处的骚动恢复平静,气血回流,真气归元,这才缓缓睁开双眼,见梁澄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眼角微红,就知自己这回真把人给吓着了,他暗暗地回味了方才的滋味,心想心魔之事,得尽快处理了。 “我没事了,师弟莫忧。”一念抬手,抚向梁澄的脸颊。 梁澄往前一扑,双手捧住一念的脸侧,确认瞳孔的颜色恢复正常后,心中却依旧残留着上一刻的恐慌,微微震颤着,他一把抱住一念,将脸埋进他的颈窝里,双手紧紧地箍住他的腰背,闷声道:“师兄,魔心一日不定,你以后就一日不准破色戒,这样心魔就不会有机可趁了。” “……”自作自受说的就是一念,他又一次感觉到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憋闷,但是一念要是这么容易被打发那就不是一念了,他摸了摸梁澄的头发,声音温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笑道:“傻,你之于我,早已是此生不灭的执念,若是不能与你亲近,执念不得满足,到时才会被心魔所控。” “那如何是好,”梁澄松开一念,双手搭在一念肩上,眼里满是焦急。 一念轻笑:“师弟不必担心,只要有你在我身边,师兄便不会为心魔所控,因为师兄怕伤了你。” 胸中涌起一阵阵酸涩的暖意,仿佛热泉,就要涌出眼眶,梁澄咬住嘴唇,半响道:“好,梁澄此生,愿永伴一念左右,不离不弃。” 一念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优美的弧度,“师弟,说话算话。” 梁澄点头,扶起一念,道:“师兄,可有何不适?” 一念捡起夜明珠,顺着梁澄的的动作起身,轻轻摇头道:“无碍,这回魔心并未完全脱控。” “真的没有一丝影响,”梁澄皱眉,怕一念为了给他治疗寒毒隐瞒暗伤,于是问道:“热泉离此处远吗?不若过几天再来?” 一念:“师弟,你莫担心,师兄还要为你排毒,绝不会等闲轻视自身状况,师兄真地无事。” 见一念不似说谎,梁澄这才信了,二人沿着洞穴,往深处走去,梁澄发现这通道明显是经人清理过的,并没有太多阻碍之物,地面也较为平整,除了一些碎石块。 中途出现过几次岔道,整个洞穴仿若迷宫,若是没有一年牵引,外人很难找到热泉准确的地点。 他们的速度不是很快,甚至是有些慢,终于,在走了将近一刻钟后,洞中温度愈来愈高,梁澄知道这是要到达目的地了。两人又走了半刻钟,前方忽然出现一些微红的光亮,二人脚步加快,转过一弯,眼前豁然开朗。 梁澄原先以为,洞穴里头顶多隔间大小,此刻见到,才知道此处竟有一殿之宽,四壁尽覆火晶,散发着淡淡的红色光芒,穴璧下是不知名的矿石,五彩流华,夺人眼目,正中偏左,一潭热泉正冒着阵阵白气。 透过白气,梁澄看见洞穴深处摆着一张单人软垫,上面却没有被子,边上一方矮脚石案,应是一念之前放进来的的。 梁澄忽然感到头上一阵风吹过,抬头便见洞穴上方不是密封的,露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缺口,向着右上方,不知通往何处,风正是从缺口吹进来的。 一念解释道:“这缺口通向罡风最烈的崖壁,沿此道出去,功力布深者,在靠近洞口十步远,便会为罡风所伤。” “真是造化神奇。”梁澄忍不住惊叹道,此处也当得上“洞天福地”一赞了。 “不止这些,”一念拉着梁澄往右边走去,抬手按住一块毫不起眼的突石,一声震动响起,石壁往外移开,又露出一小间洞穴,大概一室之大,住人也是绰绰有余了。 梁澄兴致盎然地跟着一念往里走去,这间明显更为隐秘,装饰得也更为舒适,边上砌出高台,其上一张拔步床,桌案椅子,屏风架子,橱子柜子,总之一应俱全,也不知是如何把这些大物件运进来的。 梁澄以为这就是尽头了,结果一念又打开了一扇石壁,出现一道往上延伸的石阶,二人顺着石阶往上爬,乖了两道弯,清风忽然扑面而来,眼睛被白光刺得一酸,梁澄闭上眼睛,等适应了才睁开,入目便是断崖飞瀑,奇峰环绕,独成一方小世界。 梁澄抬头仰望,四面皆是高入云霄的皑皑雪峰,正对面的断崖,一道晶莹飞瀑悬空灌下。 “这瀑布一年四季皆有,冬春两季主要是雪水,夏秋则是雨水,此处本是罡风最为猛烈的一面,不过这方半壁崖,左右上三面突出,是罡风的死角,我当年就是从这里意外发现洞穴的,之后命人打出这些机关,等到来年春日,鹤鸣鹭啼,桃李缤纷,每当正午时分,阳光正好落在崖瀑之上,便有飞虹跃崖之景,也算是一处世外桃源吧。” 眼下正是深冬,虽然见不到一念口中的美景,但是此刻天地间一派白茫茫,群峰似银,重重叠叠,一道飞流,在浅薄的日光下熠熠生辉,似银河倒流,接天连地,雄伟壮阔。 梁澄沉浸在此番美景之中,后背忽然被人抱住,“师弟,将来我俩便在此处老去,如何?” “好啊。”梁澄握住一念放在他腰间的手,笑道。 第38章 洞中生活 二人出发之时,天光熹微,晨雾弥漫,此刻日已中天,一念于是道:“师弟,此处离别院却是有些距离,回去后便是日暮,若是每日这样来回,不提路途不便,眼下正是寒冬,针灸后最好避免受风,第一月需日日施针,我们还是先暂时在此住下,如何?” 梁澄自然无何异议,点头答应,只是方才环顾四壁,并未见到任何干粮,问道:“那我们吃什么呢?” 一念笑:“昨日你在别院见到的管家,唤作蒋逊,一直替我打理此处,别院里的仆从皆是忠心耿耿的死士,早在几日前,我便飞鸽传书,吩咐往冰室里备上菜蔬米粮。” “冰室?”梁澄微讶,从一年的描述来看,此方洞穴看来不止一处。 一念:“方才你所见,不过冰山一角,此崖别有洞天,大大小小的洞室足有数十个,不过其中过半不宜居住,山体内暗河遍布,每逢雨季水层上涨,有些洞穴便会形成水潭,而有些洞穴,一年四季坚冰不融,便被做成冰室。” “我们住的洞室往下,就有一冰室,那里还有一个由暗河冲刷而成的溶洞,溶洞里的暗河流出崖体,顺着地势,流向山崖北面的狮子峰,汇入九华河,蒋逊他们便是经由此道,借船而上,把物资运送道冰室。不过他们并不知其中的机关,所及最多只能抵达道那里。” 梁澄闻言,不由赞道:“人要是躲在这里,估计很难被发现。” 一念嘴角一勾,凑近梁澄耳边,道:“是啊,如果哪天你要离我而去,我就把你关在这里,谁也找不到。” 梁澄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二人的关系越是亲近,对方就越爱开玩笑,也不知是不是件好事? 一念自然看得出梁澄的腹诽,也知道对方并未将他的话当真,一念环紧梁澄的腰腹,不做解释。 两人之后往冰室取了些果蔬白米,就着溶洞里的河流洗净,放到事先备好的竹篮子里,这还是梁澄第一次做这种事,所幸手脚不笨,没把菜叶子给洗烂了。 之后又是生火,又是架锅,梁澄一边打下手,一边看着一念撸起袖子为他熬粥,即便做着烧火做饭这样的事,一念看起来依旧不失一丝一毫的风度,动作熟稔,犹如行云流水,好像不是在下厨,而是在沏茶,直看得梁澄双眼晶亮,仿佛见到什么新奇事物的稚童。 一念对于梁澄的注视十分享受,等米熬得差不多熟后,有刀也不用,直接双指并拢,击出一道气劲,只见几片青菜叶飞向半空,一念手指飞转,菜叶顿时被气劲削成粗细大小一致的丝条,纷纷落尽米汤里,之后又是蕹菜和茭白,阖上盖子,一念看向梁澄,淡淡道:“再过一盏茶便可以了。” 梁澄问道:“师兄,你看上去好熟练啊,经常做吗?” “在外云游时,难免需要自己动手,也不是很难。” “师兄,那今晚我来煮吧。”梁澄眼里闪着光彩,笑意如水,“我还从来没试过。” 一念揉了揉练成的发顶,说道:“那师兄就有口福了。” 两人又聊了些话,等时间差不多了,一念掀开盖子,一股清淡的菜粥味道飘出,撒上盐巴和香葱,眼下正是寒冬,最缺的就是各种果蔬,冰室里的蔬菜却十分新鲜,米也是好米,水又是最清冽的山泉,熬出的粥,虽无荤腥,依然十分鲜美。 溶洞又大又曲折,他们所处的,是一个较为隐秘的嵌洞,里面早已被仆从整理干净,桌子椅子,柜子碗筷一应俱全,一念将什锦蔬粥装入瓷盅里,端到桌上,给梁澄舀上一碗。 梁澄早已那好调羹,迫不及待地舀起一勺,放到嘴边轻轻地吹着,一念眼里尽是柔柔地宠溺,笑道:“慢些。” “师兄为我洗手做羹汤,我当然心急啦。”也许是因为与世隔绝的环境,梁澄心境前所未有的放松,也许是因为这一段日子以来一念总是时不时地撩拨他,梁澄竟然开口调笑道。 这样狡黠的梁澄,一念很少见到,手中的动作的不由一顿,心中便起了别的心思,他向来做事凭心意,更何况如见两人关系明确,一念更不会委屈自己,于是俯下身来,叼住梁澄的嘴唇,就是一顿啃咬。 梁澄手里还拿着盛满粥的调羹,生怕把粥给洒了,只好等着眼睛,任由一念轻薄。 终于,一念放过梁澄的嘴唇,对着愤愤的梁澄眨了眨眼,笑道:“这是师弟付我的粥钱,师弟若是觉得太贵了,等到今晚你熬粥,我也付你一份。” 一念嘴角斜勾,“师兄愿意付双倍的粥钱。” “……”这样的师兄,真是让他招架不住啊! 一念本就长得俊美无俦,眉骨突起,轮廓深邃,不笑时不怒自威,气质出尘,像现在这样,嘴角斜勾,双眼轻眨,带着点邪气,恣意洒然,真是谁也挡不住这扑面而来的魅力。 梁澄自问修炼不足,佛心不定,于是不敢再看,埋头喝粥。 一念眼里划过一道可惜,对方竟然没有脸红,也没有痴痴地盯着他看,难不成自己的风采不如往昔了?一念扫过胸口处的垂发,还是说梁澄喜欢看他身披僧衣,没有头发时的模样? …… 用过午饭,梁澄主动收拾起碗筷,一念又带着他熟悉环境,顺便当做消食,半个时辰后,二人又回到主穴,一念道:“师弟,我们开始施针吧。” 梁澄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这回反倒不再扭捏,道了声好,转过身来,褪去上衣,亵裤褪至胯边,躺到软垫上去,抬眼看向一念,“师兄,可以了。” 主穴内四壁尽覆火晶,因此梁澄也不觉得冷,见一念摊开一排银针,眼睫毛就不受控制地颤了颤,那种蚁咬般的细细密密的疼痛,仿佛连血液骨髓都被冻住的寒冷,实在不是美妙的回忆。 一念知道梁澄的惧怕,安抚道:“最开始几次都会痛,等毒素渐少,就不会那么难挨了。” 梁澄点点头,闭上眼睛。 这一回梁澄依旧没能撑过去,半途便痛晕了过去,醒来已在热泉之中,一念的手抵着他的后背,正在给他运气催毒。 他能感觉到体内的寒意慢慢溢出体表,汇入水中,这处热泉并非死水,到时不怕水会变脏。 虽然一念越来越爱调笑他,不过未曾越线,在他昏迷后,也不曾褪去他的亵裤,梁澄于是越发唾弃自己的隐瞒。 不过梁澄却不知,不是一念不想脱,而是他看出梁澄的介意,这才守住最后一丝丝可怜的底线,而且他要是想脱,一定要人醒着脱,这样就能欣赏到梁澄羞得想逃又不敢逃的模样,这样才有情趣。 “醒了,”一念听到梁澄的呼吸变了,于是问道,“感觉如何?” 梁澄耷拉着脑袋,“没力气,不过已经不冷了……” 一念听到他有气无力的声音,心里就是一揪,柔声道:“那你就靠着师兄的手掌,这点重量师兄还是受得住的。” 原来梁澄昏迷的时候,全身的重量都靠着一念正在的输气的手掌,醒来后怕一念手酸,就自己坐正了,好让一念不那么费力。 梁澄摇摇头,道:“没事,也不是很累,师兄,还要多久?” “再一刻。”一念道:“会口渴吗?” 梁澄的确觉得很渴,不过他摇了摇头,道:“不渴。” 两人断断续续地说着话,终于,一念收起真气,将浑身软趴趴的梁澄抱出热泉,裹进毛毯子里,直接抱进旁边的石洞卧室里。 一念将梁澄的头发的烘干,道:“师兄先出去,衣物已备好,你先换上,师兄去煎药。” 言毕,便起身离室,梁澄换好衣服后,便滚进被子里,沉沉睡去。 等到一念进来后,便见某人睡得两颊粉红,嘴巴微张,不由露出一抹温柔笑意。 第39章 时局变化 山中日月,梁澄和一念在洞中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除去每晚疗毒,白日二人共究佛理,煮茶对棋,打坐修炼,有时一念教梁澄抚琴,有时又换做梁澄教一念丹青,若是天气晴好,两人便四处游览。 他们将附近的大小几座奇峰一一赏了个便遍,莲峰云海,天台晓日,平岗积雪,山中五步成景,十步一画,叫人流连忘返。 所谓拨云寻古道,仰首见浮屠,除开一些名刹大寺,他们偶尔还会在崖边泉涧,与一些山无名小庙不期而遇,常常还会偶遇一些禅坐苦修的行者,漫山遍水游来,当真应了那句“逍遥不记年”。 这日,半壁崖上一丝风也无,难得日头也很足,梁澄在崖上摆开画纸,二人正讲到“意存笔先,画尽意在”,一念忽然道:“七日后便是除夕了。” 梁澄驻笔,恍然道:“已经到年底了……” 一念搂住梁澄:“是啊,今年除夕,就我们两个……”真好。 梁澄忽然想起远在东都的胞弟与舅舅,于是问道:“我们明日回别院一趟可好?我想往东都送两封信。” 一念原本一只手正把玩着梁澄的胸前的碎发,闻言微微一顿,道:“你今天写好,明早我拿去别院,再着人送去东都。” 从九命无回崖到青阳县,普通人得花上一个上午,不过一念轻功绝世,来回不到两个时辰,自己跟着,反而是累赘,梁澄于是点点头,道:“那便有劳师兄了。” “那你亲我一下。”一念转过梁澄的头,笑道。 梁澄无奈,这几日二人日日相处,比之以往更为亲密,他也不知自己被一念偷袭了多少了回,早已习惯对方的温存,并且身体力行体会到自己过往错得有多离谱,眼前之人绝非外表那般清心寡欲,说起情话来连那些个纨绔子弟都要汗颜,更叫梁澄惊讶到无言以对的是,这人无论说的话多么露骨,表情依旧一本正经,气质依旧出尘俊逸,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脸皮能修炼到此等地步,也算炉火纯青。 “怎么,师弟不喜欢亲我吗?”一念见梁澄默默地瞪着他,做出一副无奈宠溺状,“明明每次师兄亲你的时候,师弟到最后总是沉溺其间,意乱情迷,还是说师弟喜欢师兄主动的?” 一念捏了捏梁澄的耳垂,最后总结道:“真是不老实。” 梁澄:“……”他有吗?! 一念叹道:“罢了,那还是师兄自己来讨罢。” 说着,便低下头来,享用起明日来回奔波送信的劳苦费。 到了除夕那日,过了正午一念便为梁澄施好针,随这寒毒一日日减少,如今受针时虽然仍然有些痛,但已不会像一开始那般会痛晕过去,也不会在治疗后因为脱力陷入沉眠。 蒋逊给他们送来精心准备好的素斋和点心,用食盒装着,食盒每一层皆隔出中空填以火晶,火晶放入火中后,再拿出来便可发热,因此到了一念手里,饭菜依旧热腾腾的。 随着食盒一起带来的,还有眼下波流暗涌的时局。 自明光寺一案后,八荒盟盟主陆惊川纠集一帮武林豪杰,气势汹汹来到漠北,原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结果不想着三途宗宗主竟然是个绣花枕头,三两下子就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武林小辈斩杀,其余皆是一些小喽啰,见宗主被途,纷纷跪地求饶,称自己原本不过普通边关百姓,村子被胡虏所毁,没了生计,这才归入三途宗混口饭吃。 这些人自诩武林正道,自然不会对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升斗百姓下手,只是陆惊川此行搞得声势浩大,势要铲除漠北魔教,结果人家不过一个小小帮会,取了个响亮的名号,连地头蛇都算不上,正好所谓的左护法靠些蛊毒使了个小花招,不但骗过四皇子,借着明光寺敛财,还控制了那么多安徽豪绅,当真一场乌龙,弄得陆惊川下不了台,当场就有见不惯陆惊川的人凉凉地刺了几句,更叫他暗火丛生。 只怕消息一传回中原,陆大盟主便成了个武林笑话。 一行人悻悻而归,各自回派,结果那几个让陆惊川失了面子的人,半途皆被人害死,于是江湖上又起了些谣言,说陆惊川心胸狭隘,容不得他人评论,于是暗中加害。 那几个被害之人所在的门派,自然要讨个说法,聪明人一看就知道,其中颇有蹊跷,毕竟陆惊川身为八荒盟盟主,老谋深算,不可能做出这般自毁声誉之事,不过那些向来与八荒盟有利益冲突的水陆门派,可不管这些,他们只要能有借口,从八荒盟身上撕下块肉来就行了。 更不提八荒盟本身亦非铁板一块,盟内八个舵主自来明争暗斗不断,又参杂各方暗探,当真好戏一场。 于此同时,边关一处马场,悄然迎来一批人手,带着三途宗这几年积攒的产业。 为首之人,竟然是本该身处东都的火途,或者说,韩斟意,而那三途宗原先的宗主,早就成了韩斟意的刀下亡魂。 此处马场养马近千,名义上为朝廷供马,背后实乃不世阁,韩斟意此来,既是除掉血途,顺带坑上陆惊川一把,亦是带着自己的人手,投靠不世阁,做完这些,他又匆匆赶回东都,为皇家除夕宴进宫献艺做准备。 江湖上纷争不断,朝堂中亦是时局瞬变。 漕粮一案,明元帝震怒,褫夺四皇子晋王封号,二皇子督查不力,禁足府内一月,右丞何秉钰被参结党营私、排斥异己,纵其族人霸人田产,贪图财货,广营产业,何家被抄,何右丞官职被免,其弟何秉铄,罢黜左龙武校尉,交给侍卫酌情留用。 何家百年世家,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是何家嫡支,这一辈算是没落了。 这时,原先因母族不显,母妃亦不甚受宠而被众人忽视,总是跟在四皇子身边的六皇子,有次竟被明元帝当堂夸奖,纯孝慎笃,谦恭德令,令其于吏部行走,渐渐走进众人视线之中,原先四皇子手中的势力,竟也不知不觉中,被六皇子收为己用。 六皇子诚王,在几个皇子中向来平庸,众人对他的印象,不过忠厚恭俭,只说德行,从未提及才干,可见确实无甚能力。 这回入了明元帝的眼,实在叫人惊异,不过真正的老狐狸,皆能猜出其中一二缘由。 四皇子一落,二皇子一党独大,这绝非明元帝乐意所见,干脆扶起一个好拿捏的,便选中了母族不显的六皇子。 不过明元帝没想到六皇子竟能将四皇子残党收为己用,看来以往不过故意藏拙,不过明元帝并不担心,如果六皇子太蠢,也起不到平衡二皇子的作用了。 一念将手中的密报化作齑粉,嘴角勾起一道满意的弧度,用密语写了封信函,塞进蜡封里,放入食盒夹层内,留在冰室里,自会有人来取。 第40章 秘密暴露 这一年除夕,梁澄过得简单而平淡,没有金钟玉磐饕餮珍馐,没有百官庆贺繁文缛节,只有两人对坐,一桌素菜,不过这年夜饭虽然没有一丝荤腥,但却做得精美可口色味俱佳,叫人唇齿留香。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少了美酒。 然而,无酒醉人人自醉,墙上的夜明珠散发着清雅的光辉,在一念略显凌厉的脸部轮廓上打上一层雾化般的柔光,显得对方深邃的眉眼,愈发缱绻,温柔如水。 两人一边吃着年夜饭,一边随意地说着话,吃到七分饱时,梁澄搁下竹筷,问道:“师兄,以往除夕,你是怎么过的?” 一念脸上露出一丝怀念的神色,“师父在的时候,会叫我和他一起守岁……” 言下之意,虚云走了之后,他便年年一人独过,梁澄在一念的眼中瞧出一抹稍纵即逝的伤感,于是伸手握住对方的手掌,道:“以后便是我陪着师兄过年了。” 一念回握梁澄,道:“那师弟呢?” “宫中的除夕宴规矩甚多,不提也罢,”梁澄笑笑,想起远在东都的胞弟,叹道:“济儿每年都会向我讨红包,今年只能托舅舅给他了,过了今晚,他便十岁了,时间过得真快。” 一念眉心一动,问道:“如今九皇子是唯一的中宫嫡子,对他你有何打算?” 梁澄微讶,没想到一念会问他这种问题,凝眉略作思忖,便直白道:“以他的身份,若是不能登顶,便只能跌落。” 一念:“你要帮他?” 梁澄淡淡一笑,摇头道:“我帮不了他什么,权谋争斗,向来非我所能,做了十九年的太子,在这一方面或许还不如济儿,也就国师这一份身份有点用处,来日他若需要我做些什么,能帮的,我这个当哥哥的自然会帮。” 一念不赞同道:“师弟不必妄自菲薄,自你参政,做了不少利民之举,陛下登基以来,天灾频发,你亲自监察赈灾,发现户部亏空,清查陈账,冒天下之大不韪,劝服陛下查办开国勋贵八族,纠察两湖贪污,虽然得罪不少世家大族,但是长江南北,政吏为之一清,又亲自督办无定河工,广开养济院,抚养孤儿,安置残兵老卒重事生产,不至于无所生计。” “一国储君,若只知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不懂为社稷考,为民生计,即便最终坐上皇位,也不会是一个好皇帝,历朝历代,多少国君只知权衡世家势力以固统治,真正为民谋福祉的,又有几人?” 被人这么一夸,梁澄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其实他早已明白,明元帝一开始就把他当做弃子,所以当他挑动世家利益之时,明元帝才会不加阻拦。 开国功勋八大族,到了如今,根深叶茂,关系庞杂,旁枝侧脉,不乏国之蠹虫,仗着太祖遗恩,私吞户银,侵占良田,若是不清,只怕为祸社稷。 上一世在被禁不久之前,他正拟草均田令,所为便是解决世家屯田之患,第一步就是清丈全国田亩与人口,还来不及呈给明元帝,便遭软禁,现在想来,当时朝中,除了伶仃几个出身寒门的官员,再无人为他说话,不就是他众叛亲离遭人厌恨的最佳佐证? 梁澄想到这些,倒不是后悔当初所作所为,只是不禁反思道:“我以往只当一国之君,只要为民谋利,便是好皇帝,现在想来,所谓明君,无一不是既善于权谋心术,又精于施政治世,知人善用,斡旋世家,朝纲稳固,如此方能上下一致,政令通行。” “过去我所为,若是没有陛下支持,在背后为我周旋,所出政令,只怕寸步难行,根本无法惠及百姓。” 这些话出自梁澄内心,却不是为明元帝说话,只不过就事论事,还有一点他没说,为帝者,当真要心中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人不是臣子,无事不可为,无人不可用,如此才能成大事。 当初,但凡他再聪明一些,便应看透其中的曲折,在察觉到明元帝的心思后,就要韬光养晦,待到时机成熟,再狠下心来,先下手为强,等皇帝的位置坐稳了,再施展抱负不迟。 然而他注定做不到心坚似铁,所以他败得心服口服。 即便明元帝害他性命,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确不失为一个好皇帝,励精图治,一步一步借用寒门之手,分化世家力量,若非流年不顺,天不予丰,大齐何愁不能中兴? 梁澄不愿再提这些,于是道:“今天是除夕,不说这些无趣的。” 话音刚落,整个人就被一念卷入怀中,下巴也被人轻轻捏住抬起。 一念露出一个极为邪肆的笑容,凤眼斜挑,唇角微勾,戏谑道:“不错,良辰美景,春宵苦短,谈什么朝廷俗务,我们还是做些有趣的事如何?” 梁澄近距离看着一念完美的五官做出这样勾人的神情,心头一阵乱跳,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在一念的舌头伸进他的嘴里后,却什么都给忘了。 一道银丝顺着梁澄的嘴角滑落,又被一截红舌舔去,梁澄被吻得双眼迷离,神思飘忽,犹如坠身云端,连什么时候被抱到榻上也不自知。 忽然,胸口漏进一丝冷风,紧接着便被一只火热的大掌贴住,胸口某一点被人捏住,时轻时重地揉摸着,梁澄感到一丝异样,腹部升起热气,一股热流串流而过,向下涌去,带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酥酥麻麻的颤栗。 下方难以启齿之处,忽然流出一道暖流!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梁澄从迷离中清醒,心中一阵怪异难堪,以往两人亲密,难免情动,只是梁澄因为身体原因,习惯于克制,欲望较为淡泊,那处若是有所反应,马上就会被他压抑下去。 但是今天,那处沉睡了十几年的隐秘之处,竟然有了感觉?! ……这就是女子情。动时的感受吗? 梁澄心中难堪,双腿合拢,抵住一念的胸口,急道:“师兄,停下。” 一念闻言,不但没有住口,反而将头埋进他的胸口,叼住左边的红点,梁澄何曾受过这等刺激,眼角绯红,身子微弓,惊喘一声,双手胡乱推拒,满头青丝披散开来,衣襟被扯下一半,显出一种凌虐之美。 “师兄,不要再弄了……停下,快停下……唔……” 一念的手掌在他身上游走,胸口,腰腹,再到后背,忽然往下探下,包住他的臀部,指尖甚至快要触及两臀缝隙之间,梁澄大惊失色,不管不顾地运起内功,一掌拍向一念右肩。 一声闷哼响起,一念终于停住动作,一动不动地趴在梁澄身上。 梁澄一声大气都不敢喘,浑身僵直地躺在一念身下,对方的手掌并未离开,他深怕自己一个妄动,对方的指尖就会碰到他辛辛苦苦掩藏了十几年的秘密。 洞中一派死寂,只余二人依旧无法平静下来的呼吸,一念忽然一个翻身,躺在梁澄身侧,一手抬起,捂住双眼。 见此梁澄自然猜出发生了什么,他咽了口气,起身将衣襟收拢,看向一念,努力镇定道:“师兄,可是魔心又发作了?” 一念松开眼,一双黑幽幽的眼眸出现在梁澄面前,并没有一丝入魔的痕迹,梁澄顿时满脸不解,“师兄,那你为何……” 一念侧身,以肘抵床,撑额笑道:“师弟,师兄为你疗毒半月,吸收你体内的寒气,怎会随随便便就魔心失控呢?” 梁澄瞠目,一时无语,一念轻笑一声,起身倾向梁澄,压低声音道:“真正能叫师兄失控的,不是魔心,而是师弟你啊。” “……”梁澄愤愤,双手抵在榻上,往后一移,道:“那你就好好清修一番,别再靠近我!” 一念却不让他逃避,伸手捞住梁澄的后腰,直勾勾地注视着梁澄的双眼,将方才差点探向梁澄股间的手伸到对方面前,“师弟你总爱口是心非,你瞧,你敢说你没有感觉?” 梁澄想到方才那股热意,不由看向一念的手指,顿时整个人都呆住了,目露惊恐。 一念觉得梁澄的反应有些奇怪,顺势看向自己的手指,结果亦是露出惊愕不解的神情。 只见一念原本白皙的指腹,此刻竟沾着一抹鲜红!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脑中,梁澄想到某种可能性,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运足十成力气,将一念狠狠推开,狼狈翻下床榻。 素色被衾上,一小抹红色立时无所遁形,大咧咧地暴露在两人视线之中,梁澄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一抹刺目的鲜红,整张脸都白了,就连嘴唇,也失了颜色。 一念伸手就要抚向被面上的血迹,手腕被梁澄一手抓住,他抬眼盯向梁澄,缓缓开口道:“师弟,你受伤了?” 尾调上扬,可见一念自己也不相信这种说法。 梁澄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忽然浑身又是一僵,只因他方才腹部随着呼吸一紧一松,便有一道暖流涌了出来,顺着腿根,缓缓流下。 若说刚才梁澄迷迷糊糊之中未能察觉到这份异样,此刻他却是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滑过某处开口,流了出来。 仿佛一条细蛇,沿着大腿,慢慢爬过,梁澄顿时汗毛直立,就差跳脚了。 而一念的视线,此刻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地下,梁澄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脚踝内侧,出现一道血痕,血流落到脚下,聚成小小一滴。 梁澄后退一步,忽然转身就跑,一念原本一动不动地坐在榻上,在梁澄转身的一瞬,犹如兔起鹘落,将某人捞进怀里,压到榻上,把这人的全部挣扎镇压下来…… “师弟……”一念的声音幽幽响起,“原来你是阴阳之人。” 梁澄在一念拔开他的双腿后,便绝望地闭上双眼,紧紧咬住嘴唇,不再发出任何一声,直到那处被人触碰,才无法忍受地反抗起来,听到一念的话,顿时浑身泄力,摊在榻上。 “……”良久,梁澄终于开口,哑声道:“没错……我是、我是阴阳人……” 隐忍的声音里无法控制地出现了一丝颤音,这一丝绝望的颤抖,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一念头上,眼中的血雾忽然退得干干净净,恢复一片清明。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后,翻身将人搂进怀里,温柔地抚摸着怀中人的后背,嘴里轻声安抚道:“别怕,师弟别怕。” 梁澄原本僵直的脊背,在一念的抚摸下,发出轻轻的颤抖,却依旧不敢放松。 一念察觉到,于是又开始不断地亲吻梁澄的额头与眼睛,道:“无论师弟是什么人,师兄的心意永远都不会改变,师弟,你别怕……” 梁澄在他的安抚下,渐渐不再颤抖,他回手紧紧搂住一念的腰背,将脸埋进对方的颈窝里,默默无言。 上一世,他与孟留君一道暗查河工之事,不甚落入洪水之中,还被毒蛇咬伤,孟留君为他吸去毒素,未防他受寒,褪去衣物时便发现了他身上的秘密,正要为他穿上以作不知时,梁澄却正好醒来。 那时他并未像现在这般惊恐失态,心中第一个反应就是想着如何灭口,虽然后来念在对方救他一命,梁澄并未狠下手来。 这回如此方寸大乱,岂不就是因为太过在意? 所谓“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说的就是梁澄此刻的心情。 他死死地抓住一念背后的衣裳,十指仿佛深深嵌入对方的皮肉之中,一念仿若不觉,一下一下,轻轻地吻着梁澄,许久,梁澄终于不再沉默。 “师兄……当真不介意?” 一念双手捧住梁澄的脸颊,凝视着对方的双眼,反问道:“若是今日换做我,师弟可愿不离不弃?” 梁澄一怔,是啊,如果这般情境与师兄互换,他可会因此嫌恶对方?如果哪天师兄残了废了,他难道就会离开对方? 梁澄心中豁然开朗,多日来挤压在心头的阴影忽然散去,仿佛拨云见月,一片清清朗朗,他从一念怀中抬起头来,入目便是一念深深的凝视。 他何其有幸,此生能得如此真心。 第41章 处理葵水 一念的包容极大地安抚了梁澄的不安,他松开一直紧紧抱着一念的双臂,正要起身,下体又传来一阵鲜明的异样,脸色顿时五彩纷呈。 一念如何精明的一个人,怎会看不出来,就着侧躺的姿势,一手按向梁澄的小腹,抬头望向梁澄,眼中一派纯然的担忧,“会疼吗?” 不管再怎么不想面对,亵裤底下那种有些黏腻的湿意无论如何刻意地去遗忘,都无法忽视它的存在感,梁澄不得不正视眼下这个尴尬地情况,更不提一念的手掌,此刻正紧贴着他的小腹,只隔着一层单薄的中衣。 梁澄缩着腰腹往后一弓,避开一念的抚摸,视线转向一边,摇头道:“不疼。” 一念:“是第一次吗?” “……”梁澄抿唇,默默点头。 “原来是初潮啊……”一念意缓缓地吐这一句话,笑容颇为意味深长,只是梁澄低着头,并未注意到。 或许是因为,在这短短的一盏茶之间心绪大起大伏,梁澄在听到“初潮”二字时,面上不再变色,只是心里仍旧怪怪的。 “师弟,”一念起身,抬手搂住梁澄的肩膀,另一只一手抚向他的腹部,将梁澄整个人困在自己身前,道:“过了今晚子时,你就二十了,所谓二十而冠,这是长大成人了。” “……师兄,难不成我会来、来那个,是因为我二十了?”梁澄说完,自己都觉得是歪理,他有些含糊地说道:“我虽然……那个了,但是外表看起来好歹还是个男儿身,怎么会、会这样呢?” 一念唇角微扬,手指绕着梁澄的衣带子,悠悠道:“自然不是,师兄之前还在不解,为何粹霜毒在你体内会产生不一样的寒气,竟能安抚九转摩罗魔心,现在想来,应是你体质特异,阴阳融合,加之菩提心经的功效,这才产生此般奇异的作用。” “若我所料不错,如果不是因为粹霜寒毒,使你气血不足,阴虚体弱,恐怕你早就来了……葵、水。” 最后两个字,一念贴着梁澄耳尖,说得又缓又慢,梁澄后脖颈的汗毛顿时争先恐后地立了起来。 手指动了动,他忍住抚摸耳朵的冲动,仍然有些不死心,“能治得好吗?” 一念挑眉,状似不解道:“治?这又不是什么病症,如何能治?” 他一边说着,一边俯下身来,下巴搁到梁澄肩上,将人紧紧搂在怀里,手底下不轻不重地揉了他的小腹,梁澄觉得这个姿势有些奇怪,别扭得很,却又不敢使力气,就怕又有什么东西流出来。 一念默默地欣赏着梁澄面红耳赤无地自容的模样,继续道:“况且,你能来月事,那是身体转好的迹象,我以往见你,每月总有几天食欲不振,给你把脉,却又看不出肠胃有何问题,偏偏你又觉得小腹坠坠,想来是月……” “师兄!”梁澄实在不愿听这些话,一念还未说完,就被他慌忙打断,他转过身来,跪坐在一念面前,盯着对方双眼,眸里满是急切,问道:“难道以后每个月都会来?!” 一念默然不语,不闪不避地回视着梁澄焦虑的目光,脸上的神情分明直接地肯定了梁澄的疑问。 “有什么办法能停下?”身为男子,梁澄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这种情况以后每月都会来一次。 “对你的身体伤害会很大……”一念的眉间逐渐聚起一丝冷芒,“师兄是不会答应你的。” 梁澄一噎,还要分辨,一念的一句话,直接叫他无言以对。 一念说:“难道你不愿,与我白头到老?” “师兄……” “难道你忍心,独留我一人在世?” 梁澄怔怔地看着一念,许久,默叹一声,趴到一念的肩膀上,算是默认了。 一念嘴角轻挑,轻柔地顺着梁澄满头长发,安慰道:“所谓阴阳交融,生生不息,如今你体内,阴阳之气汇融,两性之器相谐,正合衍化之道,师弟不必自轻自贱,自毁自伤。” 这种说法,梁澄倒是第一次听见,虽然知道这可能只是一念的安慰之辞,但是被肯定的满足感还是让梁澄的内心开朗了几分。 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天予此身,无法毁弃,不如看开一些,也好叫自己好过些。 “师兄,我明白了。” “师弟能不耿耿于怀,师兄就放心了。”一念说完,趁着梁澄不注意,将人打横抱起,往池子边走去,“师弟,眼下更难办的是,你这葵水该怎么处理,师兄懂得再多,也不知道这月事带要怎么做啊。” “……”梁澄将脸埋在一念的衣襟处,只露出两只通红的耳朵尖。 一念明知梁澄又羞又窘,如果有个地缝,估计就要钻了进去,偏偏他就爱撩拨他,嘴里片刻不停,“虽然不曾见过,想来该用些丝帛,包住棉花或是其它吸水性好的填充物,再仔细缝上,眼下没有针线,只能用些棉布垫着了……” 梁澄从来没发觉,师兄竟然这般能说,简直就是个话篓子,他实在听不下去了,于是小声吼道:“师兄你别说了!” 声音又小又低,听着就像幼虎的吼叫,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一念眼里满是笑意,嘴上却发出一声无奈叹息,“师弟,师兄又不是别人,有什么难为情的呢,等下你这月事带,还不是要师兄过手?更不说刚才你弄脏的被子裤子,难道你敢让蒋逊拿回去叫人清洗,还是要师兄来洗啊。” 兔子被惹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梁澄还有几分小气性,他被一念逗弄得狠,顿时恶向胆边生,张嘴咬住一念的胸口,隔着衣服,感到嘴里一点凸起,忍不住用牙齿磨了磨,头顶立即传来一念的抽气声。 “师弟……”一念哭笑不得,不敢再走动,笑道:“师弟,你知道你咬的是什么吗?” 梁澄松开嘴,只见一念的胸口靠右处,一抹水痕,丝质的薄衫被浸透,透出底下一点褐色,梁澄的脸这回可以用充血来形容了,他竟然咬了师兄的…… 自觉有些心虚,梁澄于是抬手擦了擦,惹来对方一声闷喘,下一刻便天旋地转,被人压向池边最近新添的贵妃榻上,梁澄一惊,慌不择言道:“师兄,又流出来!” 这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吞了自己的舌头,抬眼果然看见,一念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师弟,什么流出来了?” “……”梁澄清咳一声,移开眼睛,转开话头:“师兄,我要清理,你帮我、备上一些棉布吧。” 一念捏住梁澄的鼻尖,宠溺笑道:“这回绕过你。” 梁澄在一念离室后,快速地清洗了一下,也不敢穿上亵裤,怕又给弄脏了,于是只披了件长长的外袍,里面空荡荡的漏着风,让他一阵不适。 趁着一念还没进来,他又把换掉的衣物叠好,沾了血迹的地方被他掩耳盗铃似地折到里头,然后远远地放到一边。 做好这些,一念正好推门而入,手里一叠白色的棉布条,一眼看去,竟有二十多条,只是长短有些不一样。 梁澄并未多想,伸手接过,看着一念,示意他再出去避让一下。 一念幽幽一笑,转身出门,梁澄见此,心虚地抿了抿嘴,等石门关上了,他看着手中的布条,有些无措,这要怎么弄,直接垫在亵裤底下,走路的话肯定会掉下来,难道还要绑在腰上? 纠结了半天,梁澄折腾个满头大汗,终于搞定,将裤子穿上,套上外罩,正了正脸色,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每走一步,底下的布料就要摩过私处,男子那处也被束缚着,叫他又是难堪又是难受,却还要注意着不显露异样,当真受罪。 床榻上已经换了新的被衾,梁澄状若从容地走向一念,要坐下的时候,动作明显顿了一下,一念装作没发觉,道:“本来还要守岁,不过你天葵初至,还是早些休息。” 梁澄点点头,扫了眼一念手里的被单,默了片刻,还是道:“这衣物被单毕竟粘了秽物,师兄还是烧了罢。” 一念扫了眼梁澄下垂的眼帘,双眼微微弯起,“好啊。” “那便麻烦师兄了。”梁澄低头道谢,等一念走出内室后,便小心翼翼地抬起腿,躺到榻上去,下面勒着布料,让他不敢动作太大,双臀紧缩,双腿收起并拢,脚尖微绷,看起来有些怪怪的。 另一边,一念却没有把被单和梁澄换下的中衣烧掉,而是珍而重之地锁进一只漆木箱里,再收进柜子底层。 等他进去后,便见梁澄浑身僵硬地躺在床榻上,心里就有些好笑,默默上前,将人拢进怀里,道:“你这样子怎么睡得着?” “睡得着的。”梁澄往前移了移,心里有些焦虑,要是晚上不小心漏了出来沾到师兄身上怎么办? 他往前移一寸,一念便跟着移一寸,梁澄无法,最后老老实实地窝在一念怀里,一念把玩着梁澄的头发,道:“我方才传信与蒋逊,叫他明日带些棉布与棉花,要不然师兄的亵衣可不够你用的。” “亵衣?”梁澄一惊,转身看向一念“你是说我刚才用的棉布条是、是……” “是师兄用自个的亵衣剪的。”一念接口道,笑眯眯地看着梁澄。 梁澄:“……”怎么办,感觉再也无法直视师兄了。 第42章 碧血银枪 因为底下垫着厚厚的一层棉布,梁澄睡得颇不安稳,夜里还做了个十足诡异的怪梦,将他生生惊醒。 他梦到过去的事,那是师兄第一次为他施针的场景,那日他明明还穿着亵裤,梦里的他却是浑身不着一缕地躺在榻上,师兄温热的手掌抵住他的小腹,慢慢地向他体内输入真气,暖流顺着丹田,蔓延至四肢百骸,他舒服得发出细碎的呻吟。 忽然,一股暖流顺着那处隐秘的出口汩汩地涌了出来,下一刻,师兄的脸出现他上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拔开他的双腿,伸手撑开那处小小的缝隙,挑眉笑道:“师弟,你体内的寒毒终于被逼出来了。” 一道道暖流便顺着那处细缝漫溢而出,在他身下的床单上,渐渐晕开,犹如业火重莲,层层尽绽。 然后梁澄就被吓醒了,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摸了摸身下的床单,奈何被窝里热乎乎的,也摸不出到底湿了没有,反倒惊醒了一念。 “师弟,怎么这么早?” 声音又低又沉,有些沙哑,带着刚刚睡醒的慵懒,梁澄也不知是不是心虚闹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想到梦里对方笑得一脸邪肆,脊背也跟着一僵。 梁澄整晚都背靠着一念窝在对方怀里,一念一手穿过他的脖颈揽着他的肩膀,一手围住他的腰腹,连腿都不放过,夹在自己双腿之间。 这是个占有欲十足的姿势,将梁澄整个人都圈在怀里,一念身姿颀长,肩背宽阔,肌理分明,这样看着,就像一只身形矫健而优雅的猎豹,将心爱的猎物困在身下,每每要下嘴,却又舍不得,于是就时不时地这摸一下,那舔一下地解解馋。 此刻他见梁澄醒来,便微微起身,三指搭在梁澄右手寸关之处,这一段时间,他每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为梁澄把脉,查看他体内寒毒的情况。 “很好,”一念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不过等你月事结束了还得好好补补。” 梁澄一副我什么也没听见模样,撑着床榻默默起身,一念拿过边上的外罩,顺势为他披上,这才掀开被子。 梁澄一直低着头,于是一眼就看见一念的裤裆处,竟然被粘上一小团红色,看着就像那处受伤了似的。 “啊!”梁澄惊呼,立即反应过来那团红色是怎么回事,抽出刚才摸向身下的手,果然见到自己的指尖也被染上血迹。 梁澄顿时化作一尊石像…… “哈哈哈……”一念终于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梁澄呆呆地转过头来,木头似地看着他,顿时越笑越大声。 眼见梁澄一脸生无可恋就要崩溃的表情,一念终于收起笑声,清咳一声,虽然眼里依旧是遮也遮不住的笑意,到底正经了一些,“师弟,这很正常,多少女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堂堂七尺男儿,不过是流了一些血,又有何惧?” “……”那你倒是试一试啊,梁澄腹诽道,心里愤愤不平,怒瞪一念一眼。 一念摸了摸鼻子,眸光微闪,状似无奈道:“师弟,你的葵水沾到我身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说着就要伸手去碰,被梁澄急急拦住,“不要碰!你、你还不赶紧脱了!” 话音刚落,梁澄还来不及反应,就看到一念翻身下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下亵裤,所谓碧血洗银枪,说的就是一念那处的画面。 “穿上穿上!”梁澄快速转头,看向别处,整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的红了起来。 一念手里拎着亵裤,无辜道:“师弟,该看的都看过了,何必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说着,一念又将身上剩余的衣物一一除去,搁到一边的架子上,宽肩窄腰,肌理坚实,线条流畅,腹部左右八块肌肉排开,胯部两道斜斜末入阴影的线条,无一不章示着咄咄逼人的力量之美,极具攻击力,显得气势逼人,与他穿上衣服后清逸出尘的气质出入甚多,无端让梁澄想起“衣冠禽兽”四字。 某一刻,梁澄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一念的本质,这人分明就是个妖僧! 然而不等他多想,人就被一念拉出被窝搂进怀里,梁澄在回头的一瞬,床单上一滩血迹,清清楚楚地印进了他的眼里,那形状就跟他梦里的一模一样。 梁澄生生地打了个激灵,感到背后汗毛直竖,惊恐地抱紧了一念的肩膀。 若说昨晚是为了给梁澄一个平复心情的过渡,一念才放梁澄独自清理,这回一念却是不再避让,务必一步步地打破梁澄的底线,渐渐地能够接受二人裸诚相对。 洞中水汽氤氲,热泉底下通着暗河,才能保持着活水的清透。 梁澄拗不过一念,将脸埋在手臂里,整个人趴在贵妃榻上,任由一念为他除去底下的棉布,假装自己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师弟,既然你如此介意此事,师兄愿服其劳,师兄是一点都不介意的。” 我可以自己来的…… “师弟,你昨晚流的量有点多啊,难怪会沾到师兄身上,还好最近一直有在服药,寒毒也去了一些,否则岂不气血两亏?” 我知道很多,你别说了…… “师弟,你这颜色看起来不错,不乌不墨,赤而呈绯,恍若胭脂,正是气正体强的表征。” 你到底什么时候换好! “师弟……” 这一定是佛祖给我的报应…… 这一回,梁澄足足过了五天,体下的血才渐渐地止住了,这五天对梁澄来说是过得水深火热,备受煎熬,对一念却是兴致盎然,再滋润不过了。 这边两人情意渐浓,东都那边,却是有人觉得这个年过得形只影单。 九皇子在梁澄走后第三日,才知道哥哥已经离寺远游,不知归期何日,想到梁澄竟然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东都,九皇子便久久无法释怀。 之后又等了快一月,对方连一封信都不曾寄过,九皇子的心里,便有些怨了。 他自小养在李后宫中,李后心里不喜梁澄,却也不怎么表现,只是一直淡淡的,维持着面上的礼数。 小孩子大多有着动物般的直觉和敏感,尽管李后不曾在九皇子面前表露过什么,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母后貌似不喜欢哥哥,所以尽管他挺爱见到这个长得像好看姐姐的哥哥,他也不曾主动提起过梁澄,因此两人一开始见面的次数并不很多。 梁澄每日晨昏定省,两人有时能遇见,遇见了也不多说什么,毕竟李后就在旁边看着,因此梁澄也就送些小礼物,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便走了。 那时候九皇子对他的印象,大概就是漂亮哥哥吧。 九皇子还未进学时,有时会听到宫侍婢在谈论他的漂亮哥哥,什么博学多识,仁厚有加,宽以待人,总之都是好话,他就想,原来漂亮哥哥还是个温柔至厚的人。 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母后的忌讳,应该会是个很疼弟弟的好哥哥吧,每回漂亮哥哥看向他的目光总是柔柔的,想要亲近,却又隐忍的模样。 他当时心里就有些生母后的气,像是他想要吃糖酥,母后却又不让吃的无奈与憋闷。 宫里有个只大他三个月的八皇子,和六皇子一母同胞,二人母妃不显,常常受其他皇子的欺负,宫女们伺候得也不是很上心。 有次八皇子手中拿了只蛐蛐,后肢竟然生了条金线,他看着新奇,就想讨过来,以往八皇子在他面前总是唯唯诺诺的,他想要什么对方再不情愿都会给他,结果这回竟然被拒绝了。 “这是我哥哥给我逮的,不能给你!” 说这话的时候,八皇子的脸仿佛在发光,以往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气全然不见,用眼角得意地撇着他。 他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这样的八皇子特别碍眼,于是叫人把八皇子压在地上,夺过他手中的蛐蛐盒,“我偏要,就算现在这蛐蛐是在你哥哥手里,也得老老实实地给我!” 八皇子“哇”的一声哭了开来,“你不是有个太子哥哥吗,想要什么找他去啊,抢我的蛐蛐算什么好汉!” “难道你哥哥不喜欢你吗!” “我哥哥当然喜欢我了!”九皇子像被戳中了痛脚,将蛐蛐灌到地上,狠狠地将它踩做肉酱,“我的太子哥哥是做大事的,怎么会去捉虫子,就你哥哥是个窝囊废,才会干这种下贱事,你也是个窝囊废!” 八皇子眼见心爱的蛐蛐被人踩死,哭得撕心裂肺,一直喊着“哥哥”,后来六皇子找来四皇子为他们说话,才把八皇子给抱走了。 他一直记得六皇子抱着九皇子又是亲抚又是安慰的模样,八皇子缩在六皇子怀里,恶狠狠地瞪着他,脸上又是得意又是鄙视,仿佛在说,看吧,就算你是皇后的幼子,就算你有个太子哥哥,现在不还是一个人? 四皇子在宫中身份不低,又是他的皇兄,他最后只能罢手,心里却是憋着一口恶气。 人家有兄弟,站在一起欺负他,他那个太子哥哥,却连个人影都没有! 九皇子在这偌大宫中,其实很少有像六皇子那般被人如此亲昵疼宠的时候,李后虽然看重他,但是更像是把他当做一种傍身筹码,对他期盼甚多,坐卧立行,无一不严。 自然就少了为人母亲的慈爱,于是九皇子从小,竟不怎么享受过撒娇任性的时刻,只能以欺负别的小皇子来发泄心中的不平与嫉妒。 第43章 兄弟往事 因为六皇子找来四皇子撑腰,梁济和八皇子抢蛐蛐的事很快就在后宫里传开了,当下便有了九皇子不友不悌、性情顽劣的微词。 梁济当天刚回到凤和宫,便被李后叫到跟前,李后不提他欺侮兄弟的行为,只道他做事莽撞,被人捉了把柄。 “母后问你,若是重来,你当如何做?” 梁澄跪在李后面前,手心刚挨了戒尺,一阵阵的疼,他将双手掩在宽大的袖袍里,脊背挺直,双眼微垂,声音是孩童特有的软糯,语调却十分冷静:“回母后,若是重来,皇儿会问八皇兄蛐蛐可能借我玩上两日,若是八皇兄不肯,皇儿回头便亲自送八皇兄一个更好的虫罐。” 李后于是淡淡赞道:“不错,他既然这般稀罕一只虫子,我们便叫人知道,八皇子不但玩物丧志,还不知友悌兄弟,而九皇子小小年纪,却敬爱兄长,胸襟宽广,不夺人之所好。” 梁济的回答虽然叫李后满意,李后为了让他谨记慎言慎行,便罚他抄写史记,梁济的手心还疼着,抄起来事倍功半,正好太子过来请安,顺道过来看他。 梁济想到上午的事,心里憋着气,见太子来了,也不起身迎接,板着一张肥嘟嘟的脸,艰难地运笔抄书。 梁澄也听说了八皇子和九皇子因为一只蛐蛐斗气的事情,他心里其实不赞同九皇子夺人所爱不成,恼羞成怒又将对方心爱之物毁坏的做法,不过念及九皇子还小,李后又罚了他抄书,便不再责怪,还带了一个小玩意过来。 结果一进屋子里,就发现小孩儿貌似在生闷气,于是装作一副不知道李后罚他抄书的模样,惊讶道:“济儿这么小就开始读史记了?” 梁济毕竟才过蒙学,哪里看得懂史记,李后也不指望他现在就能读得透,不过图一个耳濡目染罢了。不过梁济虽然看不懂,却不愿再梁澄面前堕了面子,于是目不斜视道:“当然看得懂。” 宫里设了弘文馆,是皇子们进学的地方,四经过后,皇子们才开始读史记,梁澄心知梁济在说大话,却也不点破,反而夸奖道:“济儿真是厉害,不过高楼千丈,无基不固,济儿也不能落了太傅的课业。” 梁济瘪瘪嘴,默默不应,只低头抄书,梁澄此时与他这个胞弟也不甚熟稔,又说了几句老生常谈的勉励之语,这才拿出事先备好的巧具儿,道:“济儿,孤刚得了个舶来的西洋钟,你要看看吗?” 梁济听罢耳尖一动,放下毛笔,看向梁澄,板着两腮的婴儿肥,一本正经道:“皇兄送的东西,弟弟当然愿意看。” 说得好像他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完全是看在你是我哥哥的面子上才勉为其难地瞧上一瞧。 梁澄也不以为忤,宽和一笑,将手里的西洋钟往梁济面前的桌案一摆。 那是一个漆金的方低圆形种,底座雕成农家舍的模样,一株歪脖子柿树,一间茅草屋,一个水轮,水轮上镶着钟面,小塘子里三只肥鸭,院子里一只黄狗,两头公鸡,雕刻得栩栩如生。 梁济瞥了一眼:“就是一个钟啊,有什么新奇的?” 梁澄一笑,将水轮转了几转,这东西忽然就发出了音乐,上面的动物也跟着动了起来,三只鸭子在池塘里来回游动,黄狗晃起尾巴,冲着篱笆吠叫,最奇特的是,茅舍的门自己打了开来,从里面滑出一少妇,右手一缩一扬,可不就是在给两只公鸡撒米糠。 “呀!”梁济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巧具,忍不住盯着它一直看,直到水轮停止转动,这才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 梁澄在边上解释道:“里面装了机关,孤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是弗朗机的传教士献给朝廷的,被孤讨了过来,济儿要自己试试看吗?” “好吧,那我就试试。” 梁济此时早已双眼冒光,哪还记得八皇子那只蛐蛐,他伸出手来,刚要转动,就忍不住痛呼一声,“啊,好痛!” “怎么了?”梁澄握住梁济的手,这才注意到对方的手心有几道红痕,一看就是被戒尺打出来的,小孩子的手本来就嫩,梁济的掌心又被打肿了,那水轮边角有些锐利,梁济一时心急,使了大力,掌心便被水轮的边角硌疼了。 “这手……”梁澄刚要问,就想到这可能是李后打的,于是立即止了话头,对着梁济的手心轻轻地吹了吹,道:“怎么不途些药膏,手受伤了还抄书?” 小孩子都这样,要是摔倒了有没人来哄,便会自己爬起来,但要若有人来扶他,就会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嚎哭个不停,要大人哄上半天才能止住。 梁济现在就是这样,李后人前待他千娇百宠,好似生怕不知她要把人养废了似的,但是一旦关起门来,那就是世上最严厉的母亲,也不管梁济还小,听不听得懂,就开始教他勾心斗角,谋权心术,甚至是兵法策略。 李家自来武将世家,女子亦练武读书,不拘什么阵法兵书,治国大略,曾经还出了个女将军,李后若不是进了宫闱,只怕也能上阵杀敌。 梁济耳濡目染之下,虽然半知不解,但是较之一般孩童,心眼不知多了多少,小小年纪,就已经懂了装模作样,这回和八皇子抢蛐蛐反被认人捉住话头还是头一遭。 方才李后又是打手,又是考较,又是罚抄书的,梁济反倒能做到面不改色,现在被梁澄这么一哄,又见这个漂亮哥哥的眼里满是心疼,水亮亮的眼眸里,对他的关忧仿佛能溢出来似的,梁济不知怎么的,就想到六皇子小心翼翼地将八皇子搂在怀里,又是亲又是摸的,好不疼惜,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看得他眼疼。 现在,这个和他不怎么说话的漂亮哥哥也对他露出这般珍而重之的神情,梁济心里顿时升起了一份满足感,恨不得马上跑到八皇子面前,看,我哥哥多疼我,他还是太子呢! 梁济心里得意得很,一张肥肥的脸蛋却皱了起来,眼里也起了水雾,瘪嘴道:“母后说这是要我长记性,哥、哥哥,济儿手手好痛,母后还让我抄书。” 梁澄闻言,心里倒是有些惊讶,他知道母后向来最疼济儿,不曾想济儿犯了错后,也能狠下心来教训,看来并非盲目溺爱,于是宽慰道:“母后也是为你好,济儿别伤心,孤帮你涂涂药。” 梁济身后站着李后安排给他的宫女,闻言取来药膏,递给梁澄,梁澄接过,往手心倒上一些,焐热了后才抹到梁济手心上的红痕,控制着力道不轻也不重,一边揉着一边还轻轻地吹着气。 “吧嗒”,一滴豆大的眼泪滴到梁澄手背,梁澄一惊,抬眼便见梁济哭得满脸泪水,肩膀跟着一抽一抽,鼻孔下还挂着一道透明的小鼻涕。 梁澄看到这样的九皇子,心底一阵柔软,他第一次见到梁济这般孩子气的模样,毕竟以往两人见面,都是一人规规矩矩地请安,一人回礼,说着可有可无的话,有时他会捎上一些小玩意,只是从来不曾见过梁济拿去玩,反倒李后有次跟他说,九皇子玩心重,还是不要带这些玩意儿,省的叫他左了性。 梁澄其实并不觉九皇子玩性大,反而有些老气沉沉,不过李后既然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带,于是只送些书册笔墨之类的,这回是听说了两个小皇子之间的打闹,才带了个新奇物件儿,好让梁济别再去抢别人的东西。 梁济见梁澄双眼含笑,默默地看着他,心里更委屈了,他原本没打算哭的,见漂亮哥哥这般对他,眼泪就自己跑了出来,梁济觉得有些丢脸,抬手就要去擦,却被梁澄止住。 “别动,手上都是药膏,别抹到眼睛里去。”梁澄从身上抽出一条绢帕,将梁济脸上的眼泪擦干,末了还轻轻地捏住梁济的鼻尖,道:“济儿,擤一下鼻子。” 梁济有些难为情,脑袋后仰,不肯在漂亮哥哥面前发出不雅的声音,见梁澄柔柔地看着他,于是红着脸轻轻地喷气,将鼻子里的透明水迹都擤到手帕里。 梁澄也不嫌脏,将帕子折好递给梁济身后的宫女,道:“好了,别难过了,以后哥哥经常来。” 然后趴在梁济耳边小声道:“给你带些好玩的,这样你就不用向别人要了,不过要跟母后保密哦。” 梁澄的声音非常小,几乎是一道气音,一边的宫女什么也听不到,眉头不由皱了皱。 梁济感觉自己有了和漂亮哥哥之间的小秘密,于是笑眯眯地直点头,像只偷腥的小奶猫,惹得梁澄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 梁澄回去后,梁济原本还一直满脸欢喜,转身看到身后的宫女,浑身气势忽然一变,面沉似铁,“本王知道你会向母后禀报本王的起居,以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自己要掂量清楚。” 那宫女原是李后心腹,闻言脸上闪过一丝犹疑,毕竟九皇子还是个小孩,能懂得什么? 不想梁济却看出了她的心思,冷笑一声道:“你说我要是跟母后说你玩忽职守,母后会怎么做?” 那宫女脸色一白,惶然跪下,深深磕头:“奴婢知道怎么说了。” “起来吧,本王总会长大,到时是效忠母后还是效忠本王,你自己衡量。” 梁济说完,就捧起桌上的西洋钟,细细地抚摸着上面的小黄狗。 第44章 御场阴影 隔日,梁济回到弘文馆上课时,心情颇好。 大齐男女大防不甚严,皇子和公主七岁之前皆在芝兰殿里开蒙,七岁以后则入明德殿,太子还会有单独的太子太傅,12岁便可上朝听政,15岁才能领差事,于各部行走。 梁济的好兴致并未持续多久,前脚刚踏入芝兰殿,后脚就看到六皇子正蹲在八皇子面前,八皇子抱着六皇子的手臂,眼眶有些红,脸上满是依恋与不舍,六皇子好像说了些什么,六皇子的眼睛顿时更红了,脸上露出不情不愿的神色,嘴巴高高地撅起,惹得六皇子发出一声无奈而又宠溺地轻笑,伸手捏住胞弟肉嘟嘟的嘴巴,摇头叹息。 梁济听不清二人在说什么,不过想来与他有关,因为八皇子抬头的时候正好见到他跨门而入,脸上立即闪过一丝惊慌,之后又是一副想怒又不敢怒的神色,六皇子似有所觉,转头见到梁济,面上不显一丝惊色,挂着完美无缺无可指摘的笑容,仿佛不曾记得前日的蛐蛐风波。 他施施然起身,见礼道:“见过荣王殿下。” 梁济从容受过,眼角瞥见六皇子拽了下八皇子,八皇子于是也小声道:“见过荣王殿下。” 大齐吸取前朝教训,未免皇子拥地自王,诸王公皆“不锡土、不临民、不加郡国”,成婚后于京师建府,皇子何时封王封号无定数,依皇帝所决,封王后手中并无实权,只得庄园田土,由皇庄拨给,因此大齐亲王封号,更像是皇帝显示恩宠的手段。 二皇子四皇子,皆七岁封王,已经算是早了,但是梁济尚在襁褓中便被封为荣王,盖因那一年李度秋征北大胜,明元帝曾私下里对李度秋说,“九皇子与太子一母同胞,又有李爱卿这般英勇神武的舅舅,一生显达荣贵无忧矣,李爱卿功盖天下,赏无可赏,朕封你的外甥为荣王,如何?” 自古臣子最忌功高盖主,明元帝一番话看似嘉奖实则敲打,荣王荣王,明元帝的意思正是有荣无实,又提了太子,仿佛一种警告,因此“荣王”这个封号一直是李后的心中刺。 外人不知,只当李家如日中天,声势烜赫,尽管李度秋为人颇为低调,李后未免明元帝太过忌惮李家,暗中特令李家人自污,毕竟一个臣子,若无一丝劣迹,又功绩显赫,只会令皇帝更加猜忌,而她自己,行事亦是恭顺谦慎,除了把凤和宫手的跟铁桶一个,后宫之事,常常请示太后,颇得太后的心意。 六皇子和八皇子,身上皆无封号,见到九皇子,即便生为兄长,也不得不先行臣子礼,而九皇子只需回以家礼。 “见过六皇兄,”梁济目光淡淡,看向畏缩在六皇子身后的八皇子,“见过八皇兄,前日是本王的不是,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八皇兄不愿将所爱之物借予皇弟,即便皇弟不曾逗过这秋将军,心中再新奇此物,也不该夺人所好,今日本王便送你一只玛瑙促织以作赔礼,此物亦可做镇纸,八皇兄如此喜爱斗蛐戏虫,想来会喜欢。” 说着,梁济身后的小太监躬身奉上一尊描金木盒,八皇子抬头望向六皇子,一脸惶然。 三人杵在庭中,早已引来不少或直白或隐晦的打量,六皇子低头冲着八皇子安抚一笑,拱手作揖,道:“八弟被我宠坏了,荣王心胸宽广,不与他计较,六哥在此谢过了,这赔礼是万万不能收的。” 梁济也知道六皇子今天要是收下他这份礼,等会估计就会传出八皇子不懂礼让,身为皇兄,竟然收了弟弟的礼,而他这一番举动,则消了前日众人对他的微词,所以他今天必定是要让对方收下这份赔礼。 “六哥难道要九弟我寝食难安吗?”梁济露出委屈的神色,看向八皇子,“我是真的知道自己错了,八哥你要是不收下我的赔礼,九弟恐怕无法释怀。” 八皇子自来愞弱无能,心思简单,见梁济露出这样可怜的神色,虽然心里还有些怀疑,但是面色却是松了不少,况且他和六皇子不受重视,很少受到赏赐,身上无财可傍,行事也不便,听到是一尊玛瑙促织,心里就有些渴望,想要拿来送给哥哥,好能于朝中打点一些。 于是开后道:“我原谅你了。” 梁济心嗤笑一声,面上做出惊喜之色,对身边的小太监道:“还不呈给八皇子。” 六皇子眉间闪过一丝阴郁,最终化为无奈,示意身后的太监接过木盒。 这番微妙的神情变化落在梁济眼里,梁济顿时就有些羡慕八皇子,这人傻个透顶,却有个怎么都不嫌弃他的哥哥,他不是第一次见六皇子送八皇子上学,二皇子有时也会差人送些吃食给自己的胞妹七公主,十公主和十一皇子是龙凤胎,感情最笃,亲密无间,结伴而来,又结伴而去,他竟成了芝兰殿里孤家寡人。 他那漂亮哥哥一次都送他上学过…… 其实梁澄是有来看望他的,不过每次都是站在郁郁蓊蓊的芭蕉之后,看过几眼后便走了,梁济第一次拉弓,梁澄就担心了一天,生怕不小心伤到,也曾潜人送过糕点,只是都被李后安排在梁济身边的人给倒掉了。 这些梁济都不知道,日复一日,对梁澄便起了一股又是期盼又是幽怨的复杂情绪。 受了六皇子和八皇子间兄弟情深的刺激,梁济原本因为太子送他西洋钟的好心情都被磨没了,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心里却郁卒得不行,端着副架子,走进殿里。 结果一进殿又看到十一皇子指着书上的句子,一字一句,口齿不清地念给十公主听,末了颇为老成道:“阿姐,这下可听清了?” 十公主皱着张脸,嘟囔道:“你念书的时候,可不可以把口水吸干净点,一点都不清楚,都是口水声。” 梁济不声不响地坐到他们前面的座位,翻开书,盯着面前的蝇头小字,默默发呆。 十公主和十一皇子是龙凤胎,母妃赵惠妃是太后娘家的旁枝姑娘,很得太后她老人家的疼宠,九皇子从他两一进学,就有意示好,他中宫嫡子的身份摆在那,平日里又是一副沉稳仁厚的模样,两个小孩很快就和他亲近起来,只是到底隔了一层,何况梁济一开始对他们和颜悦色,也是李后吩咐的。 下午本是骑射,御场最近送来一批汗血宝马,还有小马驹,众皇子皇女齐齐聚在御场边上,一个个摩拳擦掌,都想着挑到一匹好坐骑。 梁济一眼就见到走在众人跟前的太子哥哥,对方一袭太子常服,徐徐走来,其余皇子或多或少皆流露出几分激动的神色,唯独太子嘴角一抹云淡风轻的笑容,看起来身姿峻嶷,雍容贵气。 似乎察觉到梁济的视线,梁澄侧头,见到是梁济,双眼微微一弯,向他走来。 梁济藏在袖子的手紧了紧,在太子走到他面前时,行礼道:“臣弟见过太子殿下。”又与其余皇子一一见礼。 “济儿可有看重的?”梁澄温言问道。 梁济扫了眼二皇子和四皇子,道:“济儿等哥哥们挑好了再选。” “九弟真是懂事,不过哥哥们可不好意思与弟弟们抢,”二皇兄宽和一笑,声音扬起,对其余小皇子道:“你们先挑,挑最好的。” “谢谢二哥。”众小萝卜头于是齐齐道谢,又看向梁澄,梁澄于是含笑点头,对马奴们吩咐道:“小心看顾。” 众人得到梁澄首肯,便欢呼着跑向御场,马奴们于是一个个地跟上前,生怕这些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受了什么伤。 “九弟怎么不上去?”四皇子在一旁笑眯眯道。 梁济瞥了眼他身后的六皇子,对方一直暗暗注意着御场上的八皇子,他在心里撇撇嘴,拉住梁澄的手,仰首道:“三哥,你帮我挑一匹吧。” 梁澄低头,见梁济一双乌黑晶亮的眸子盯着他,忍不住点头道了声“好”,反手握住梁济的手,对身边道:“二哥、三弟、六弟,你们随意,孤先陪济儿挑马去了。” 话音刚落,御场上忽然传来阵阵惊叫,梁济回头,只见八皇子抱着马脖子,正向着他和太子这边冲撞过来,二人就在御场边缘,那马匹近在眼前,竟是避无可避! 梁济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梁澄抱着往边上一闪,梁澄此时也不过十二、三岁,还未练过轻功,动作间便有些狼狈,将梁济护在怀里,后背重重地摔在地上,正好地上一枚不小的石子,正中他的背心,梁澄登时脸色一白。 “清儿!”这时又传来六皇子一声悲呼,听着竟似泣血般惨烈,梁济恍然间,看见不远处一片血色。 …… 八皇子殁了,死状凄惨。 从马背上摔下,被马蹄踩中后脖颈,当场毙命。 六皇子抱着八皇子的尸体,生生吐出一口血,当场晕厥。 梁济之后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梦里那只被他踩烂的蛐蛐,总是和八皇子的死状重合。 第45章 酌思公子 御场惊马事后的说法是,八皇子为了耍威风,不骑马奴牵来的小马驹,硬要降服烈马,最后自作自受,连累太子受伤,肺部淤血,七公主因为在一旁劝阻,躲闪不及,被马蹄撩伤,从此成了跛子,额头还留下伤疤。 七公主原本许婚于理国公府十分得老太君疼宠的嫡幺子郑子均,待到及笄二人便能成婚,七公主破相后,郑子均扬言绝不娶一个跛子无盐女,七公主深恨,冲动之下派人将出去寻花觅柳的郑子均双腿打断,刮花面容。 郑家军功起家,累世贵勋,在军中是除了李家外另一势力,二皇子原本就是为了拉拢理国公,才让蒋德妃多方制造机会,七公主原本生得娇美艳丽,不过豆蔻年华,却已明艳动人,加之一身皇家气度,不同寻常女子,郑子均贪花好美,七公主这朵带刺的玫瑰自然引起他的征服斗胜之欲,加之二皇子的有意引导,很快便央得理国公向明元帝求取公主。 此事一出,理国公府自然不会善罢甘休,郑老太君甚至哭到赵太后那儿去,明元帝原本便不喜理国公亲近二皇子,叱责郑子均口出狂言侮辱皇家,养不教父之过,理国公罚俸一年,七公主伤人在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念在情有可原,禁足一年,如此各打三十大板后,二皇子亦被明元帝寻由当庭叱骂。 如此理国公府算是彻底恨上二皇子。 原定七日后,太子随帝巡边,因为梁澄受伤,改由四皇子伴驾。 当日在御场值守的马奴事后皆被明元帝杖毙,然而那日在场的皇子皇女们都知道,八皇子是被七公主害死的。 二皇子四皇子不和由来已久,七公主自然看不惯跟在四皇子身后的六八两位皇子,见八皇子望着一匹成年骏马赞叹不绝,感叹要是能有如此坐骑就好了,七公主起了逗弄之心,便叫马奴把八皇子抱上去,原本只是想要吓唬一下,不料那马竟然如此烈性,当场发起狂来。 事后,李后问梁济有何感想,梁济默然不语。 李后轻轻一笑,摸着他头,说道:“生在帝王家,便是此生最大的不幸,皇儿若是不懂这一点,母后也护不了你。” “你看六皇子,是多疼八皇子啊,如今还躺在床上,心神俱伤,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罢了,这不,你父皇怜惜唐昭仪痛失幼子,便将她的份位升作贵仪,唐贵仪之父黔州州令唐鹤轩,被调回京,连升两级,如今官领户部侍郎,两个胞弟,今岁也要参加科举,听闻颇为才能,这唐家一旦在京中站稳脚跟,六皇子便不会如以往那般无所可倚了。” “至于四皇子,不但坏了二皇子拉拢军中势力的计划,还顶替了太子伴驾巡边的好差事,何右丞当真好计谋,只是不知六皇子和唐家,往后到底是一条好狗,还是一只恶犬。” “济儿,你记住,皇家从来没有什么兄弟之情。” 梁济恍恍惚惚回到寝室,想起六皇子在八皇子随众人前去挑马后,便一直暗中注意着御场,他当时只以为是六皇子当心八皇子,如今细思起来,梁济不由一阵胆寒。 自此以后,李后不再阻止兄弟二人的接触。 梁济开始主动亲近梁澄,梁澄只当他受到惊吓,才会忽然变得这么粘人,心里对于这个胞弟更是怜爱。 若说梁济一开始亲近梁澄,心里还藏着别的念头,但是越是相处,梁济对梁澄,就越是无法设防。 他一边觉得梁澄与别人是不一样的,一边又总是梦见八皇子死前的模样,既贪恋梁澄的爱护,又不断地告诫自己不可放下戒心,渐渐地,私下里的性子就有些古怪。 梁澄的骤然出家,于他不啻于当头棒喝,他想过无数种结局,却从未料到梁澄竟然会遁入空门。从一开始的不信不解,到后来的愤怒失望,再到最后的压抑接受,梁济在次见到梁澄之后,直觉有什么不一样了。 梁澄不久便不辞而别,直到除夕前夜,梁济才收到梁澄的来信,满纸问候,对自己的行程却一字未提,梁济看完后默默地将信给烧了。 他那太子哥哥,怕是真的厌倦了这偌大皇宫,所以才破罐子破摔,早早抽身罢。 明明连个半大少年都算不上,梁济浑身上下却透出一股萧索落寞的意味…… 除夕夜,千灯万灯火树银花,急管繁弦一派歌声。 宫里请了溪风院的朝春班进宫献艺,梁济听说最近风头颇大的酌思公子也被请了过来。 酌思公子是最近才来东都的琴师,师承琴中仙澹台岳,琴艺高超,惊才绝艳,千金难求一曲。 溪风院箫艺大家岚烟姑娘是酌思公子的红颜知己,酌思公子宿在溪风院这段时日以来,不知多少风流名士,冲着琴中仙弟子的名头要来一睹酌思公子的风采,奈何酌思公子轻易不得见,偶尔随性为院中姑娘伴奏一曲,有幸一饱耳福的溪风院顾客,无不赞叹不绝。 当日恰逢东都诗狂祝语冰在场,酌思公子曲罢之后,祝诗狂当场题赋三千字,酌思公子的名头,顿时传遍大街小巷。 这回酌思公子会进宫献艺,盖因受武阳候孟留君之邀,大齐不少皇帝好风雅,崇高士,所谓高士者,德胜者也,民间流传着许多皇家与高士之间的佳话说本。 孟留君本是外男,按理皇家家宴他是没有资格出席的,不过越赫长公主深受明元帝敬爱,驸马殂后,越赫长公主发誓为其守寡,世人多赞长公主情谊深重,明元帝不忍长公主寡居,令其常住宫中,每年除夕夜宴,也会参加,孟留君还未娶亲,除夕夜自然要陪在生母身边。 紫宸殿内,梁济坐在明元帝左手边上第二席,仅次二皇子六皇子,大公主早已出嫁,不在宫中,四皇子封号被褫,禁在府中,也未出席。 他原先有个胞姐,行五,梁澄出生后第二年,李后急于再生一下正常的皇子,可惜是个女婴,听说因为李后身子没调养好,这五公主很快便夭折了,因此梁济并未见过他这五皇姐。 台上的舞女正跳着霓裳羽衣,梁济百无聊赖地看着,这时二皇子忽然道:“这大除夕夜的,也不知四弟一个人怎么过,六弟,以往四弟与你走得最近,从小就对你多有看护,不知六弟可有去看他?” 二皇子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也能让他听见,梁济不好假装,于是转头看向六皇子。 几个皇子中,六皇子的样貌也算是出挑的,唐贵仪当初身份很低,因着一张和长公主有几分相似的脸,才入了明元帝的眼,六皇子的相貌七分肖母,自然也不差,以往跟在四皇子身后,不声不响,便没多少人注意到,最近颇得明元帝看重,还赐了封号,浑身气质似乎也有所变化,看着竟是愈发霁月风光。 六皇子淡淡一笑,道:“四哥自来照顾我,六弟自然很想去探望,不过情法再大,也大不过国法,六弟只盼四哥能改过自新,等哪日父皇气消了,我再去求情一番,看看能否见一见四哥。” “四弟要是知道你这么记挂他,一定会很欣慰的。”二皇子嘴里说着称赞的话,眼里却闪过一丝讥诮,“不过想来四弟也无需太过担忧,毕竟朝中有你打点,何家也不至于太过潦倒。” 自从八皇子死后,梁济对看似平淡的六皇子一直心存戒心,因此梁济一眼就注意到六皇子的的指尖抖了一下,心中念头一闪,开口道:“六哥向来为人亲厚,以前还在芝兰殿时,六哥便时时送八弟过来,我还羡慕了好长一段时日……” 梁济说到后来,脸上浮起怀念落寞地神情,眼角却一直注意着六皇子的反应。 对方原本还是一副从容自如的笑脸,闻言神色一沉,眼里露出痛苦,一副不愿多提的模样,拿起案上的酒盏,一口灌下,沉默片刻,道:“为兄失态了。” 非常完美的表现,挑不出一丝错处,旁人见了,只怕只会赞上一句“诚王情谊深重”,梁济心里冷笑,嘴上却愧疚道:“是弟弟失态了,如此佳节,竟然提起六哥的伤心事。” “九弟无需介怀。”六皇子摇摇头,指腹轻轻地摩挲着杯沿,双睫垂落,掩住眼中神色,叫人看不分明。 梁济提到八皇子,二皇子顿时想到七公主,面色便有些难看,转过话头道:“听说几日前武阳候回京,六弟邀他赏梅,武阳候却整日往溪风院跑,就为一听酌思公子的琴曲,这酌思公子的琴技真有众人传得这般好,武阳候这回还特地将人请进宫来。” 梁济心里微讶,他竟不知孟留君什么时候开始爱听琴曲了,六皇子之前与孟留君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孟留君一回东都,六皇子就邀人赏梅,这就有些值得深究了。 六皇子:“我亦不曾听过,不过今晚我等便能一饱耳福了。” 话音刚落,一声琴弦震颤之音自台上传来,如金石迸裂,叫人心魂一震,三人转头,只见台上一人高冠青袍,趺坐于席,神情杳然,琴声似流水般自他手间泄出。 须臾极万变,开阖争阴阳。 百鸟听徘徊,忽如来凤凰。 席间众人,停箸止声,无意不陶醉其间。 酌思公子一曲终了,梁济怔然回神,便听见明元帝朗声赞道:“响遏行云,声振四席,滔滔汩汩,余音不绝,不愧琴中仙弟子!赏!” “草民谢陛下赏赐。”酌思公子从容谢恩道,一袭墨竹宽袍,风致洒然,如芝如兰,犹如方外之人。 明元帝端坐主位,气势不怒而威,此时心情极佳,于是和颜悦色道:“当年先帝万寿节,尊师亦曾于此献乐,朕至今犹记当日情景,正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此后朕便觉世间唯琴中仙之音方可称之为琴音,今日闻君一曲,朕总算又听到了琴音之妙,不知尊师如今仙隐何地?” “回陛下,自草民奉家师之命,出谷游历天下之后,家师便四处云游,寻友问道,草民亦不知家师如今身在何处。” 明元帝遗憾一叹,又嘉奖了几句,便让韩斟意退下。 梁济收回目光,这酌思公子的琴技的确了得,宫中乐坊不知有多少琴艺大家,竟无一人比得上对方。 二皇子在一边赞道:“这酌思公子果然神仙人物,难怪武阳候日日驱前拜访,六弟,看来你这闭门羹,吃得不算亏。” 这是在讽刺六皇子拉拢武阳候不成,六皇子却不甚在意,点头道:“不错,如此妙人,我亦想要结识一番。” 梁济见两人你来我往,心中无趣,转头便见孟留君起身离席,因为梁澄与孟留君情分不浅,梁济与武阳候接触还算多,想到许久不见,于是跟着借故暂时离席。 紫宸殿殿群三面绕水,水边便是花园,遍植奇花异木,此时深冬腊月,自然万物凋零,唯独青松与绿竹,依旧挺立在寒风中。 梁济见孟留君往侧殿外走去,便快走几步,正要出声,就见一道身影自雪松后闪出,正是酌思公子。 第46章 舔小糖人 正当梁济犹豫之间,酌思公子已经察觉到他,梁济于是大大方方走上前去,语气调侃道:“孟侯爷回京多日却不曾过来见我,原来是为了结交酌思公子啊。” “见过荣王殿下。”不等孟留君开口互为引荐,酌思公子就已欠身行礼,一身气韵清雅悠然,神色间不卑不亢,任由梁济的打量,如果梁澄在这,一定也无法将眼前这般清冷的一个人和明光寺里眉目有些妖娆的善见和尚联系在一起。 不错,所谓的酌思公子,正是原韩尚书嫡幼子韩斟意。 “酌思公子怎么就确定我就是荣王?”梁济负手站定,饶有兴趣问道。 “方才进曲之时,扫过席间众人,殿下居左位三,想来便是九皇子了。” “没想到酌思公子不但琴艺一绝,眼力亦是不错。”梁澄说罢,转头冲着孟留君眨了眨眼,揶揄道:“表哥,听说你日日流连于溪风院,不仅美酒佳人相伴,还有仙乐在耳,真是风流快活啊,难怪把我给忘了。” 孟留君哈哈一笑,“我可不敢趁着你哥哥不在的时候,把你给带坏了。” 梁济闻言“哼”了一声,神色微微落寞,“哥哥他哪还记得我……” 孟留君跟着发出一声长叹,“我也没想到,阿澄竟然、竟然会遁入空门,不过你也别难过,无论他的身份如何变化,他始终是你的哥哥。” “哥哥?”梁济做出一副怨怒赌气的模样,道:“不辞而别,他算什么哥哥,反正他都看透红尘斩断尘缘了,哪会关心我这个弟弟去哪里玩,你下次出去找乐子,只管捎上我!” 孟留君与酌思公子交换了个眼神,道:“酌思公子的去处可是雅静之地,哪是你想的那样?” “谁说本王是去寻花问柳的,本王可是去赏琴的。” “你才多大,怎能去那种大人才能去的地方,等你长大了,我再带你去长长见识,”孟留君摇头道:“你要真嫌宫里憋得慌,就到武阳府上走走,酌思公子常常住我府上,你也能听听琴曲,定定性子。” “好啊。”梁济转向酌思公子,“不知酌思公子可会嫌弃本王不懂音律啊?” 酌思公子淡然回道:“钟子期不过一介樵夫,不通音律,不也成了伯牙的知己,可见知音不在琴,而在心。” 梁济轻轻一笑,“妙,酌思公子雅人哉。” 自那次大相国寺一别后,李度秋曾提过孟留君此人不可全信,梁济并不意外,因为梁澄的关系,他与孟留君走得挺近,不过虽然他在对方面前总是一副毫无心机,喜怒形于色,信赖亲近对方的模样,但是梁济直觉孟留君对他并不如表面那般,待他如幼弟爱护有加。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交好孟留君,毕竟越赫长公主在明元帝面前很是说得上话,孟留君本身又是江南第一庄流泉山庄的庄主,钱庄遍布天下,钱,泉也,如流泉然,正是流泉山庄名号所来。 这朝中关系的经营,哪一项脱得开这黄白之物呢,以往有梁澄的牵桥搭线,现在却只能靠他自己了。 三人之后过从愈加密切,却是后话。 今夜,万家灯火,户户团圆,聚作一处共同守夜,然而有人注定无法度过一个安稳平静的佳节。 正月初一,一年之始,朝中却漫上一层紧张的气息,盖因除夕当夜,原本勒令禁足府中的四皇子,醉酒后强闯出府,却意外落马,被马蹄当场踩死。 梁济听到这个消息时,脑中第一个浮现的画面便是八皇子倒在血泊中的惨状,想到昨夜二皇子在提到四皇子时,六皇子微抖的指尖,梁济心中闪过某个猜测,向身边之人吩咐了几句,便去见李后。 朝中的诡谲暗涌,却与远在九华山的梁澄无关。 施针头一月,需每日不间断,到了第二月,七日方一回,这日,梁澄和一念收拾了一番,离开这一处与世隔绝的崖洞,回到青阳县。 下山后第二日,便是元宵节,青阳县满城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凤箫笙鼓,人影浮动笑语喧,雕车宝盖香满路。 梁澄何曾见过这等市井繁华,一路上左顾右看,神色间满是兴奋,一念走在他身边,一路上护着他不被人碰到,嘴角一直缀着一抹柔和宠溺的笑意。 街上游人如织,街道两边搭着山棚,卖小食的,卖脂粉的,卖各种小物件的,还有表演奇术百戏的,吆喝声,嬉闹声,叫好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梁澄来到一个捏糖人的摊子前,摊主是个五十来岁的老伯,双手如飞,片刻就捏出一个俏生生的人像,递给面前的黄裳姑娘。 “姑娘,你的糖人。” “好像啊,多谢老伯。”那姑娘接过糖人,身后的婢子为她付了钱,梁澄侧头一看,那糖人的五官和本人并不很像,但是神韵肖似,乍看之下,竟像了七八成。 梁澄心头有些意动,于是道:“老伯,给我也来两个。” “啊!”那女子一转头,就见到身边站了个俊俏公子,眉似远山,目若墨玉,犹似画中人,一张小脸,顿时红了大半。 梁澄以为自己吓到对方,于是歉然一笑,道了声“抱歉”。 那姑娘摇了摇头,脸颊更红了,扭捏了一会,低头转身离去,落下一方绢帕。 梁澄正要俯身捡起,却被一念止住了,梁澄不解,疑惑地看向一念。 一念还未开口,一边的老伯就“嚯嚯嚯”地笑了起来,“这位公子,那姑娘对你心生恋慕,这才留下绢帕,你若有意,便可借着还手帕的由头,好成就一桩美事哇。” 这种说法梁澄倒是头回听说,闻言便有些尴尬,他觑了眼身旁的一念,道:“师兄,我之前不知道,我、我没那意思的。” 一念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点头道:“师兄知道。” 梁澄刚要舒口气,又听一念道:“不过师兄倒是没想到师弟桃花运这般红旺,方才一路上不知有多少女子对你暗递秋波,难不成师弟一点都没发觉吗?” “啊,有吗?”梁济摸了摸脸皮,手底下揪住一念的袖角,道:“我只顾着看街景,其他的都没看……” “哈哈,”那老伯仰头一笑,“二位一看就是俊杰人物,哪个姑娘见了不喜欢,不知二位要捏什么?” 梁澄有些讨好地笑道:“师兄,你想捏什么?” 一念盯着梁澄看了半响,然后指着梁澄对老伯道:“捏个穿喜服的姑娘。” 梁澄一僵,有些无措地看着一念,下一刻一念又道:“照着这位公子的模样捏。” “啊?”那老伯也有些懵,一念眉头蹙起,“捏不来吗?” “捏得来,当然捏得来,哈哈,老朽还是第一次这么捏,有趣有趣,哈哈。”老伯半生风雨不知经历多少,此时便有些猜出二人的关系,于是又对着梁澄问道:“这位公子,你想捏什么?” 梁澄还在为一念的话感到纠结,闻言还来不及回答,一念就替他答道:“捏我,要穿着新郎官的喜服。” 一抹绯色渐渐爬上梁澄的脸庞,他飞快地看了眼那老伯,对方呵呵一笑,低头开始掐面。 很快,两个糖人就到了一念手里,老伯一直用揶揄的目光看着二人,梁澄不敢多待,拉着一念飞也似地离开。 两人来到河边,河面上飘着一盏盏花灯,树上也系着各色灯笼,重重灯影之下,一念的眉眼显得愈发深邃。 “师弟,你看我俩配不配?”一念一手一个糖人,并排竖起,所谓高手在民间,老伯的手艺可谓一绝,两个糖人栩栩如生,眉目生动,尤其是梁澄的那个糖人,虽然一身女子打扮,却无一丝女气,很得他的神韵。 正因为糖人和他很像,梁澄看着愈加别扭,他伸手就要拿走“小梁澄”,却被一念躲开。 “师弟,这个才是你的。”一念将雕成他模样的糖人递到梁澄面前,梁澄无奈,只好接过,然后他就看见一念伸出半截舌头,对着小梁澄从脚到头,慢慢地舔了一口。 末了,对着目瞪口呆的梁澄幽幽一笑:“真甜,师弟,你也尝尝师兄的味道,看看甜不甜。” “……”梁澄惊得忘掉言语,半响才找回自己的舌头,磕磕巴巴道:“师、师兄,我、我还是留着做、做纪念……” “这可不行,糖人很快就会坏的,不吃就可惜了。”一念握住梁澄拿着糖人的那只手,伸到他嘴边,道:“师弟,你不想尝尝我的味道吗?” 梁澄嘴角一抽,为什么师兄说话这么奇怪,什么叫常常我的味道…… 一念对于他尝一尝“小一念”这件事似乎十分地执着,双眼柔柔地看着他,细看之下仿佛还有些委屈,梁澄无法,咽了口唾沫,看着眼“小一念”,这要从哪个部位下手啊…… 最终,梁澄硬着头皮,在一念的注目之下,伸出舌尖舔了口“小一念”的新郎官帽,一念当然不满意,道:“这样怎么尝得出来我的味道,师弟,你要这样。” 说着,就拿“小梁澄”又示范了下,这回,一念没有从头到脚的细细舔过,而是将舌尖抵在小梁澄的胸口上,缓缓地打了个圈,然后一下又一下地对着同一个地方舔着,等一念将糖人放下,只见小梁澄的胸口的衣襟已经被一念舔没了,露出里面的胸膛。 梁澄:“……”为什么他觉得师兄不是在舔糖人,而是在剥他的衣服啊! “师弟,学会了吗?”一念笑。 他可以拒绝吗…… 第47章 梁澄盯着手里的小一念,一脸纠结,一念于是故作落寞道:“师弟,难道师兄一点都激不起你的食欲吗?” “不是的……”梁澄有些哭笑不得,“它长得和师兄太像了,就这样把它吃掉不好吧……” “怎么会?”一念聚起眉头,神色颇为郑重其事,“师兄恋你至深,日日与所爱之人同榻而眠,结果能看能摸却不能吃,师弟可知,师兄正值青壮,血气方刚,自然想着吃掉师弟,好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融作一处,师弟将心比心,难道就不想吃了我?” “师、师兄……”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梁澄深深地领教了他这师兄有多精于情话一道,如何听不出“吃”这一字的含义,师兄这是在……求欢?! 两人日日睡在一处,偶尔难免擦枪走火,不过他向来克制,一念亦不曾为难他,二人便一直心照不宣,不料今日,一念竟这么直白地道破了梁澄的逃避。 就在梁澄手足无措之时,一念轻叹一声,抚向梁澄的脸颊,道:“罢了,师兄吓你的。” 梁澄稳了稳有些急促的气息,无奈道:“师兄,我一开始怎么就没发现你这么、这么的……” “没脸没皮吗?”一念接住他的话头,梁澄一噎,瞪着眼看他。 一念却是一点都不在乎说自己“没脸没皮”,因为他做事只看本心,的确无所谓脸皮。 “师弟,这你就错了,一开始,师弟于我不过红尘过客,一念便只是一念禅师,如今,师弟却是师兄心头之肉,剜之则死,师兄在你面前,再也不是原先无情无爱自在随适的一念了,师弟的一颦一笑一伤一痛无不牵动师兄的心绪,再也做不到心如静水了。” “……”梁澄深觉自己迟早溺毙在一念缠绵刻骨的情话之中,他不由有些纳闷,师兄到底是哪学的这些话,总不会是无师自通吧,心中疑惑,嘴里也就问了出来,“师兄,你从哪儿听的这些话?” 还是说自己练的……跟谁练的? 像是猜到梁澄在想什么,一念笑道:“师弟,师兄所言,字字发自肺腑,全是出自心意,所谓言为心声,哪需要从别处听来,又何必需要什么经验呢?” 梁澄:“……”为什么吃一个糖人都能给对方说出花来,梁澄心中腹诽,眼睛却开始忽闪,不敢看一念,总觉得对方的眼睛能将他的魂魄都给吸走,他嘟囔一声,道:“好了,我知道了,师兄你别多想。” 说着就把小一念伸到嘴边,双唇微启,露出一点牙齿和舌尖,一念盯着那处猛瞧,正等着梁澄伸出他那红嫩的舌尖,怯怯地舔上他的小一念,梁澄忽然直接把小一念塞到嘴里,“咔擦咔擦”几口咬掉! 一念:“……” 一个糖人虽然不是很大,梁澄咬完之后,两腮也被塞得鼓鼓的,一念诡异地默了片刻,伸手扫过梁澄干干净净并没有粘上糖屑的嘴角,道:“吃得这么快,噎到了怎么办?” 梁澄嘴巴塞得满满的,也没法回答一念的话,只能两腮鼓动着,想着尽快融化嘴里的糖块,一双眼角微翘的眼睛快速地扫了眼一念,又飘忽着移向别处,看着竟似一只偷食的小老鼠儿。 一念低声一笑,附身亲上梁澄的嘴巴,勾着舌头扫过梁澄的嘴唇,又若无其事地离开,也不管梁澄瞪大的双眼,一边慢悠悠地舔着小梁澄,一边道:“师兄帮你舔掉嘴唇上的糖屑。” 他拉起梁澄的手,沿着河堤慢悠悠地走着,河面不时飘过一盏盏花灯,梁澄含着嘴里的糖块,偶尔抬眼看看身侧之人掩映在迷蒙灯影里的俊美侧颜,有几次正好对方也侧头向他看来,两人的视线便会对上,梁澄总是先一步移开目光,之后又忍不住抬眼再看。 流水潺潺,灯影重重,笑语远去,人声渐消,这一刻,恍若梦中。 直到一念将手里的小梁澄舔净了,二人才停了下来,一念指向河里的花灯,问道:“师弟,花灯放吗?” 梁澄其实之前就有这个想法,不过因为糖人一事乱了心绪,这时一念提起,自然不会拒绝,“好啊。” “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买两盏过来。” “嗯。”梁澄点头,一念笑笑,往街上的花灯棚走去,人流涌动,花灯棚里又挤满了人,一念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梁澄的视线之中。 想到方才一念对他的逗弄,梁澄抿唇微微一笑,这时,一阵淡淡的幽香传来,梁澄下意识转头,便见河堤之上,一人轻盈飘至,一袭白衣胜雪,面覆轻纱,但是仅从裸露在外的眉眼,便可窥见这女子不同凡俗的绝世容貌。 虽然看不清女子的全貌,梁澄却知道对方一定很美,加之通身缥缈似仙的气质,梁澄脑中除了“美”之一字,竟再也想不出其余的赞美之词。 这是一个一见便叫人为之倾心,却又不敢心生一丝冒犯之意的女子。 第48章 河边许愿 白衣女子落地后,便静静地看着梁澄,目光淡淡,仿佛案上无悲无喜的神像,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地上的凡俗众生,梁澄心头一跳,直觉这女子来者不善。 梁澄于是挂着分寸恰当的微笑,作揖问道:“不知姑娘寻某所为何事?” “你和一念是什么关系?” 女子开口了,声如其人,清冷而又端庄,不过却与她的面容不很相符,因为女子看起来还很年轻,说是花信年华亦不为过,但是只听声音的话,便会觉得对方已能算得上半老徐娘了。 不过练武之人驻颜有术也不是不可能的,让梁澄更为警惕的是,对方认识一念,方才他与一念,情状亲密,这些很可能都落在对方眼里,心念转过几道,梁澄反问道:“不知姑娘又是何人?” 女子的目光倏地变冷,仿佛一道破风而来的冰镞,梁澄心中一紧,运起轻功向后掠去,下一刻女子云袖一挥,梁澄原先所立之处,枯草残枝炸裂开来,露出一道深坑,梁澄骇然看向来人,这女子只是抬手轻挥,便有此等气劲,可见功力远在他之上。 梁澄不敢拿大,扬声道:“姑娘何故无缘伤人?” 此处较为隐蔽,隔着三四排枯柳才是青石板街道,但是也足够叫人听到,行人一听,便知这是江湖打斗,于是不敢多做逗留,四下逃走散,梁澄这般做,所为并非引来路人援手,不过想着引起动静,一旦一念听到路人议论之声,应该就能提前赶来。 白衣女子不再出手,冷冷道:“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发展到哪一步,我劝你尽早断了,国师身为出家之人,不但修身不正,犯了色戒,还引诱其他佛门子弟,你有何颜面对佛祖,来日若被发现,不单你自己身败名裂,还要累及旁人。” 看来对方不但撞见两人亲密,还对他的身份一清二楚,只是此行颇为隐秘,对方又是如何得知他的身份? 梁澄此时反而镇定下来,开口道:“姑娘所言不错,贫僧无话可说,只是此事却是与你无干。” “你行为不端,辱灭佛门,枉为国师,本尊见到,自然不能视而不见……”白衣女子一副端严肃穆的模样,还未声讨完梁澄,眉间忽然皱起,看向一边。 “难不成静水宗宗主今日要为佛门清理门户,贫僧竟不知修宗主还有资格插手佛门事务。”一念的声音凭空传来,梁澄还未回头,肩膀就被人紧紧揽住,鼻尖满是师兄熟悉的气息,心里就是一松。 修漱心收到一念的信后,就暗中见了李度秋,这次过来,便是要确认一念的态度,毕竟她这个儿子最是舛敖不驯,怎会无缘无故改变主意,不料竟看到一念与人亲热的画面,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这人不但是名男子,还是明元帝的儿子! 这让她如何能忍,但是她太清楚一念的脾性了,因此即便恨不得当场了结梁澄的性命,在不清楚对方在一念心中到底有多大分量之前,修漱心是万万不敢轻举妄动的。 她存了试探一念的心,于是道:“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当然知道。”一念嘴角微微勾起,显出几分讥诮与张狂,“不过我不在乎,我一念想要与谁在一起,就与谁在一起,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只要我喜欢就行,没有人能阻挡得了,包括你。” 修漱心面上的白纱剧烈的浮动了一下,那是因为她被一念的话气到呼吸不稳,她压抑了片刻,道:“你不在乎,那你问问他,把你的身世告诉他,看看他在不在乎?”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 一念虽然神色淡淡,但是搂着梁澄的手背却是微微一紧,梁澄听着他俩的对话,心中疑窦重生,师兄的身世,有什么问题吗…… “你是打定主意要跟我作对吗?”修漱心原本天外之人的飘飘仙姿,此刻早已荡然无存,一双清冷淡漠的眼睛,此时满是阴翳,阴阴沉沉地盯着一念。 对她来说,一念尚在她肚中之时,就已经被她当作复仇的工具,现在,手里的工具变得难以掌控,甚至三番两次地违背她的意思,坏了她的布置,修漱心对一念,再无母子情分,只余相互利用。 “修宗主,若无其他事情,还请回吧。”一念直接赶人。 “好得很。”修漱心冷笑一声,就在梁澄以为她会做什么时,对方只是凉凉地盯着一念的双眼,片刻后飞身离去,消失在河流对岸。 一念垂下眼帘,修漱心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用腹语向他暗中传音,“今晚三更,永安巷张府,有事相商。” 他将手中的一盏花灯递给梁澄,笑意柔柔,轻声道:“你要的花灯,我们一起放吧。” 梁澄抬眼望着一念,欲言又止,一念轻叹一声,道:“先放,我会告诉你一切的,我们先放好吗?” 一念的眼睛很黑,映着昏黄的灯影,仿佛月光下的深潭,波光盈盈,温柔刻骨,却又透着悲凉,梁澄握住一念的手,笑道:“好啊,听说对着花灯许愿,花灯会流向天河,到时愿望就会被神明听见,神明就会帮助凡人美梦成真。” 一念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两边扬起,他顺着梁澄的力道,向河岸走去,两人将花灯放到水里,默默地许了愿,然后松开手,缓缓的水流将两盏灯带向远处,花灯渐渐只剩下如豆般大小的灯影。 他一直注视着梁澄,看着他闭上眼睛默默许愿,看着他远远地望着花灯,柔和的灯火,打在他鸦羽似的长睫上,在脸颊上投下斑驳的剪影,仿佛一副写意的画。 一开始,是他主动撩拨梁澄,现在谁又说得清,到底是谁引诱了谁,他感到心脏一阵剧烈的颤动,仿佛火山喷发,势不可挡,裹挟着火烫的热度,席卷融化着他的四肢百骸,鼓动着他做些什么。 然而一念却只是若有若无地在梁澄的眉心上落下一个飘鸿一般的亲吻,然后抵着梁澄的额头,低声道:“师弟,你许了什么愿?” 梁澄的睫毛轻轻地扑闪着,他顺势搂住一念的肩膀,道:“我向神明许愿,愿与师兄,一生一世一双人,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一念嘴角漾起发自内心的缱绻笑意,“师弟你真好。” “嘿嘿,”梁澄觉得一念这是被自己的情话感动到了,于是忍不住有些小得意,傻笑了片刻,也问道:“师兄你呢?你许了什么愿望?” 一念没有马上回答,他捧住梁澄的脸颊,从他的眉心到眼帘,到鼻尖,再到嘴角,一下一下,仿佛蜻蜓点水,温柔道极致,让人觉得又痒又不自觉地沉溺。 梁澄乖乖地任由一念的动作,他知道,师兄有心事。 良久,一念终于停下,看着梁澄的双眼,哑声道:“师兄向你许愿,愿所爱之人,不离不弃,师弟,你能让师兄如愿吗?” 第49章 坦白身世 一念这么说,是在向梁澄讨一个承诺,承诺无论一念身世如何,梁澄都能不离不弃。 皎月清波,箫声灯影,一念凝视着梁澄,眉间眼尾,尽是温情蜜意,还有一丝隐晦的期待,梁澄抬手抚上一念的眉骨,顺着眉峰抚向眉尾,他有着一对利剑出鞘般的眉毛,末梢又似波墨挥洒而成,恍若白鹤展翅飞入两鬓,说不尽的潇洒写意,此刻却被染上一丝忧郁。 梁澄细细地抚平一念的眉头,脑中闪过许多两人相识以来的画面。 明光寺中,一念曾对他说,你如今视我千般万般好,师兄只怕有遭一日,你会弃我而去,不再理我。 师兄定有什么难言的苦衷,而且这份苦衷,很可能与他有关,甚至是他无法接受的,师兄才会这般犹豫不决。 他到底要不要听,如果听了之后他无法接受,难道真的要离去,如果不听,心中岂不会留了下一道块垒? 脑中转过许多猜测,梁澄暗忖,能有什么身世,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的? 然而一想到要与一念从此陌路,梁澄就感到心头如遭中击,整个人堕入冰湖之中,四肢僵硬,血液似乎也被冻住。 “师兄,”梁澄神色一定,缓缓道:“你会如愿的。” 一念握住梁澄的手,眼里仿佛揉进了星光,“师弟,你真好。” “此处不方便说,我们先回去。” 二人回去之后,已是亥时,人定钟动笙歌散,十里月明灯火稀,夜色静谧而深沉。 一念使了个小心眼,让梁澄先行洗漱,两人只穿着中衣,外面批了件罩衫,头发也放了下来,面对面坐在榻上,这般穿着,万一梁澄一时无法接受,也无法立即走人的。 “方才那人,是静水宗宗主修漱心,静水宗立宗已有百年,第一代宗主梅欺霜为情所伤,灭情除爱,独创冰心雪意诀和情丝剑法,所为情丝剑法,取自“挥剑斩情丝”,宗派收尽天下伤心女子,梅宗主立誓终身不嫁,之后便衍生出一条规矩,但凡静水宗宗主,不得婚嫁,势随时易,宗内弟子亦不再是伤心女子,有的是弃婴,有的收自民间,还有出自一些江湖世家甚至官宦家的小姐,待到年龄,愿不愿意婚嫁,但凭个人所愿,但是唯独宗主不婚一条,一直延续至今。” 梁澄静静地听着,心中已然有了一个猜测,果然,只听一念道:“方才那修宗主,便是我的生母。” “修漱心原本是静水宗宗主座下大弟子,怀了我之后,本不该接下宗主之位,但是为了报仇,她需要手中有一些势力,也需要我这个遗腹子正名,于是将我生下,养在别庄里,然后回去继任宗位。” “报仇?”梁澄不解。 一念神色间一派平静,仿佛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家父一族为人所屠,仇家权势滔天,静水宗不足以抗衡,修漱心后来联络上家父旧部,多年来一直暗中筹谋。” “师弟,你听过不世阁吗?”一念问道。 梁澄摇摇头,对江湖之事并不十分了解,就像静水宗,他便是第一次听到。 一念:“二十年前,家父旧部组建不世阁,专司情报买卖,杀人交易,修漱心后来联络上不世阁,就是为了一道复仇,这些年,民间传出的许多有关仇家的流言,就是他们为了动摇仇家地位放出去的。” “不过,”一念眼里闪过一道讥讽,“五岁那年,我因不愿受人摆布,一生被人当做复仇的工具,逃出了别庄。” 梁澄心里一紧,一个五岁的孩童,如何独自在外存活下来? 一念看出他的心疼,摸了摸梁澄的头发,笑道:“也是我幸运,才逃出去不久,就遇见了家师,我随家师出家为僧,家师行踪不定,修漱心和不世阁便一直没有找到我。” “后来家师为我而死,修漱心又找到了我,将我压在别庄,派人严加看守,家师生前,要我不可修炼九转摩罗心诀,就是怕我哪天入魔,若是不曾被修漱心找到,我或许会听从他老人家的嘱咐,但是为了摆脱修漱心的控制,我表面上虚与委蛇,暗地里修炼心诀,这才逃脱出来,并且将不世阁掌握在手里。” “师弟……”一念忽然将梁澄压在身下,双眸犹如黑沉沉的暗海,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是巨大的暗涌,梁澄不由睁大双眼,紧张地盯着一念,直觉一念接下来要讲的话,将会掀起惊涛巨浪。 “师兄,”他忍不住放低声音,“你的生父,到底是谁……” 一念倏尔轻笑,“师弟,你其实不傻,已经猜到了吧。” 梁澄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喑哑,“我想听你亲口说。” “师弟,无论等下你接不接受,我都不会放你走的,”一念用手背温柔地拂过梁澄的脸颊,“还记得我在崖洞里说过的话吗?” 梁澄:“什么?” 一念从喉间发出一声沉闷的低笑,“如果你敢逃走,我就把你关在洞里,谁也找不到。” 梁澄惊怔,下一刻,就看到淡淡的猩红从一念的眼底熏染开来,像一滴血落入浓稠的夜色里,危险而幽暗,梁澄心头一跳,道:“我不会逃走的。” “师弟你真乖,”一念露出一个看起来既单纯又满足的笑来,就像一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小孩,纯挚而又无邪,他亲了亲梁澄的嘴,又说了声“好乖”。 血色渐渐褪去,一念还是牢牢地将梁澄困在身下,神色间依旧带着一丝隐隐的疯狂,“师弟,我的生父啊,就是滕王。” “我不顾血海深仇,与自己的杀父仇人之子在一起,你说老天爷会不会责罚我?”一念状若天真地看着梁澄,见梁澄的脸色微微发白,于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大拇指温柔地摸摩挲着梁澄的唇瓣,“不过我不在乎,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还当惜取眼前人。” “你说是吗,师弟?” 梁澄的眼里,有惶然,有失措,甚至还有对他的心疼,但是就是没有抗拒和被隐瞒的愤怒,一念为自己方才的一番解说十分满意,他故意先说自己的过往经历,引起梁澄的怜惜,再刻意的引导一下,让对方心里有了猜测,等到最后说出时,以梁澄那副柔软心肠,定不会舍得抛弃他的。 果然,梁澄哆嗦着嘴唇,问道:“你不恨我吗?” “我为何恨你,”一念笑,“且不说当年滕王一案与你无关,即便是明元帝,我亦是不恨的。” 见梁澄满脸不解的神情,一念继续道:“不是我宽宏大量,而是我对滕王和修漱心,并无血脉相连之感,幼时的经历更叫我不喜修漱心,何况我亦不忍见百姓受苦。” 这最后一句自然是说给梁澄的听的,果然,梁澄闻言,双眼就是一红,露出一副深受感动,又万分心疼他的表情,“师兄,这个皇位,父皇坐得名不正言不顺,如果你想夺回来,我愿意帮你。” 第50章 可否生子 一念说,坊间关于赵太后以蛇充龙的流言是修漱心和滕王旧部放出去的,既然一念已经知道明元帝并非梁齐血脉,对方若想复位,名正言顺,他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尽管明元帝是他的生父。 然而明元帝给的这条命,上一世他就还了回去,更兼明元帝一开始就没有把他当做亲生骨肉看待,早早就下了寒毒,对方所作所为,已然寒了梁澄的心,所以梁澄才会说出帮一念复位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 一念微微一顿,做出一副忧国忧民的的模样,道:“即便滕王旧部如今依旧有几个活着,但是空口无凭,无法证明我就是滕王的遗腹子,难教天下人信服,何况明元帝自登基以来已有24年,朝纲独断,几位皇子业已长成,手下亦有些势力,何人不愿争揽从龙之功,到时势必引起诸王夺位,朝纲动荡,如今突厥虎视眈眈,南越诸国亦是蠢蠢欲动,大齐近来天灾屡降,国库不丰,经不起动乱和战火。” 修漱心的计划便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四王相争本就激烈,他们暗中添火,然后刺杀明元帝,引发诸王内斗,等到两败俱伤,再出面揭发明元帝并非先帝血脉,加上不世阁静水宗多年来韬光养晦,于朝中经营势力,更是与一些原先与滕王交好的世家贵勋达成协议。 二十几年来,修漱心夙夜汲营,若是一念配合,复位指日可待,可是一念作为大齐皇室唯一的血脉,若是他不乐意坐那位置,那些世家大族如何肯与江湖中人合作。 这之中里应外合,若是操控得好的话,并不会引起大的兵乱,甚至可以控制在皇宫之内,不过这些却不适合现在就告诉梁澄。 梁澄却还是心有疑虑,道:“即便你无心皇位,修宗主难道就会善罢甘休,听你所言,修宗主多年经营,背后只怕不乏倚仗,她所为不过报仇雪恨,即使你不想复位,她也不会放过明元帝,到时朝廷无主,一样会乱!与其这样,不如一开始就与修宗主合作,早作筹谋,师兄,你本该天家贵胄,而不是、不是这般畸零无依。” 一念听后,心里流过一阵暖流,只觉得浑身慰贴,没有一处不舒服的,忍不住又亲了亲梁澄的眼帘,道:“师兄才不想做什么皇帝,只想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要是我做了皇帝,底下定会有一群臣子每日哭嚷着要我扩充后宫,师弟你舍得?” 梁澄自然是不愿意,光是想象着一念对着另一人温言悦色,缱绻柔情,他就觉得心口一阵绞痛,果然,一旦沾染情爱,不论原先多么云淡风轻,无牵无碍的人,都会变得斤斤计较患得患失。 一念见梁澄一副失措惶惶的神情,心里就是一怜,柔声道:“莫怕,师兄除了你谁也不要,况且……” “况且什么?”一念说到一半,忽的露出一道意味深长的笑来,梁澄不由疑道。 一念压在梁澄身上,一只手忽然按向梁澄小腹,凤眼微勾,嘴角轻斜,笑道:“师弟可以给我生一个啊。” “啊……?”梁澄茫然,什么叫“给我生一个”……等等?! 梁澄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我……师兄的意思是……我、我可以……” 一念见梁澄惊惧欲绝的模样,心里一蹬,连忙安抚道:“师弟,这不是什么怪事,你既然来了月事,自然是……可以生的。” 梁澄下意识地按向自己的肚子,却被一念牢牢握住,他抬起眼来,眼中仍旧带着一丝迷茫与仓皇,毕竟男子生子,听来实在太过惊世骇俗,梁澄一时无法接受也是情有可原。 “师弟,你听我说。”一念专注地凝视着梁澄,轻声问道:“当我知道师弟阴阳同体后,师兄心里就生了一个念头,怎么也息不下去……” “师兄你?!”梁澄如何猜不出一念所谓的“念头”指的是什么,他崩溃似地摇了摇头,咬牙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无法想象自己大着肚子的模样,葵水一事本就有些超出他的底线,要不是因为这是身体转好的症状,他如何接受得了,如何再能安然接受自己能够怀孕生子这样的事实?! 万一将来生下的孩子也跟他一样呢? 一想到这种可能,梁澄就狠狠地打了激灵,更加坚定地回绝道:“我不会生的!” 因为这幅身体,他未有一日真正地高枕安眠,上一世直到死前都是活得战战兢兢的,即便行事看起来从容自如,贵气凛然,没人知道他在背后付出怎样的刻苦,午夜梦回又是怎样的自厌自弃,无论怎么告诉自己,都无法摆脱灵魂深处的自卑,那是一种,你的出生和存在皆是一种残缺和错误的窒息感。 他还记得自己十岁那年,正好撞见四皇子戏弄身边的一个小太监,九岁的四皇子一脚踩住那小太监的底下,声音里透着嫌恶与稀奇,嬉笑道:“原来割的是两颗蛋,本王还以为是一整个都刮掉呢,也对,要不然怎么如厕,难道像个娘儿们那样蹲着吗,哈哈哈,这样不男不女的,不如全部去掉得了,哈哈哈哈!” 梁澄知道对方说的不是他,但是那一刻,他仍旧觉得两颊火辣辣地疼,仿佛正在被四皇子羞辱的人不是那个小太监而是他,从心底深处升起一股寒意。 他是绝不愿再有一个像他这样的孩子! 梁澄向来好说话,一念没想到对方对怀孕一事反应竟会如此激烈,一时超出了他的预料,他镇压住梁澄的挣扎,低柔道:“师弟为何不愿,师兄想要一个我们俩的孩子,最好长得像你,师兄很想知道师弟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可爱呢。” “长得像我?像我这样不男不女吗?!”梁澄心绪起伏不定,竟然直接脱口而出心中的恐惧。 一念不料梁澄竟会这样想,赶紧安抚道:“不会的,阴阳之体不会带给孩子,何况,师兄不是说过,师弟这样的体质才是真正完美的身体,符合阴阳交融之道,你又何必自轻自贱?!” 梁澄咬住嘴唇,瞪着双眼睛,看着一念,半响道:“师兄,我不会生的……” 一念原本的确想要一个,不过既然梁澄这么抵触,那便算了,毕竟比起孩子,还是梁澄更加重要,一念柔声道:“好了好了,我们不生。” 他侧身躺下,将梁澄搂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对方的后背,梁澄沉默了许久,转回方才一开始的话题:“师兄,那你打算怎么应付修宗主?” 一念略作沉吟,将心中的计划说了出来。 梁澄一惊,微微撑起上半身,道:“这样可以?” “师弟,你放心,”一念笑道:“修漱心临走前,约我今晚三更见面,到时我自会说服她,师弟,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说……” 梁澄:“师兄若觉得无碍,那便说吧。” 一念:“和李将军有关。” “和舅舅有关?”梁澄微讶,道:“是什么?” 一念侧身,一手支额,三言两语,将当年滕王、李度秋与修漱心的纠葛简单地说了一下,又提了李度秋可能会和修漱心合作,今晚修漱心来找他,怕是就要说这件事。 梁澄听后久久不语,心里一时有些复杂。 李度秋的确疼他,但是最终不还是选择站在修漱心一边,若是修漱心最终成功了,他和一念又只是普通的师兄弟关系,明元帝一败,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和九皇子作为乱贼之子,又如何能够苟活于世? 罢了,不过亲疏有别而已,他又如何强求别人能护他一世? 不过片刻,梁澄便看开了许多,他对一念道:“师兄,我可以跟着一起过去吗?” 一念摇头,“张府是她的一处私产,守卫森严,你若跟去,定会被人发现,还是留在这里。” 尽管不放心一念,但是他跟过去的确只会拖了对方的后腿,于是道:“好,那我在这等你,你……小心些。” 一念失笑:“无需担心,我对她好歹还有利用价值。” 梁澄暗叹一声,自动靠近一念的胸膛,听着一念规律地心跳声,低声道:“离三更还早,师兄早些休息。” “好,”一念低头亲了下梁澄的额头,扬手一挥,室内顿时陷入黑暗之中,只剩清冷的月辉透窗洒在地面上。 第51章 魔心蛰伏 永安巷张府是修漱心的一处私宅,里头安了心腹常年打理,“张府”二字,不过掩人耳目,两边街坊,只当此处乃一张姓商贾置下的私产,主人家只是偶尔过来住住。 此时院中正堂内,修漱心端坐主位之上,一双美眸,淬着寒冰,冷冷地看着负手立在堂中的一念。 每每见到一念这般波澜不惊,舛敖不驯的模样,修漱心就不由怒火中烧,明明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却丝毫不将她放在眼里。 “你不但不思进取,放着血海深仇不报,还和仇人之子纠缠不清,”修漱心疾言遽色道:“你真以为本座会一直容着你恣意妄为?” 一念哪会被这点叱责震慑到,他撩起眼皮看了眼修漱心紧绷的面皮,不咸不淡道:“若是我无心复位,又怎会替你跟昔日的旧情人牵桥搭线?” 修漱心搭在扶手上的五指猛地一僵,可见“旧情人”这三字明显戳到了修漱心的痛脚,到底久居上位,修漱心不过失态了一瞬,下一刻便不动声色道:“哦?你想通了。” 一念哂笑:“本来不用你说,我自会夺回属于我的东西,可惜我生来最恨受人摆布,是你一开始用错了方法。” 修漱心心里一喜,却也只是眉头一挑,沉声道:“那你为何与仇人之子搅和在一起?” 一念不答,反问道:“若我夺回皇位,你要如何自处,别忘了,你可是静水宗宗主,一生都得守身如玉,不得婚嫁,到时未免受人口舌,只怕要另找个人,捏个来处,承了你滕王妃的名头,入享太庙,你愿意让别的女热顶替你的名头,陪在滕王身边?” 修漱心面色此时早已黑沉似铁,然而她到底是一念的生母,立马就猜到一念的谋划,“所以你想立那个废太子做傀儡?” “不错,”一念嘴角微扬,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只凭着滕王送你的贴身玉佩,是堵不了众人悠悠之口的,别人若是心怀异志,只需在我头上扣上谋逆的名头,就可拥兵而起,名正言顺,目下大齐边关不宁,一旦生乱,给了异族可趁之机,只怕滕王一脉就要担上祸国殃民的千古罪名,你可舍得?” 修漱心冷笑:“你别忘了,废太子到底当了十九年的太子,如何会受你摆布?”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一念下颌微抬,傲然道:“我自有办法叫他服服帖帖的,等他即位后,封我为国师,常住宫中,为帝讲经,实则决断朝政,统御太极,等我的孩子长大了,再让他禅位,如此大齐便还是滕王一脉的天下。” “孩子?”修漱心悚然一惊,“你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一念笑道:“等什么时候需要了,自然就会有,你怕什么?” 原本一念的确想让梁澄怀上一个,不过既然对方不愿,到时从九皇子的子嗣中抱一个就成,一念对自己能否留有子嗣倒不是非常执着,只要运作好,完全可以瞒过修漱心。 修漱心垂下眼帘,心中思考着一念的计划,有些犹豫不决,一念见此,加把力道:“当年真正追随滕王的世家,十不存一,那些存留下来的,哪一个不是见风使舵之辈,你以为他们点头帮忙了,就真地会倾囊相助,但凡一丝风动,便有倒戈相向,所幸我们不曾透露真实身份,否则到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与其与虎谋皮,不若一开始扶持梁澄登基,这样也好把控大局。” 一番话利弊分析,修漱心最终点下头来。 一念一点儿也不意外,他知道修漱心最好名声,绝无可能叫人知晓她破了贞洁,更加难以忍受滕王的名字和别的女人排在一起,加之难得一念不再与她作对,她想不答应,也没有别的办法。 “倒是李度秋,他好歹也是两位皇子的亲舅舅,当朝国母之兄,真地愿意听你的话?”一念淡淡问道。 自古侠以武犯禁,朝廷明面上不曾插手江湖纷争,但是暗地里的势力划分争夺从不曾息过,小帮派依附大帮派,小道场挂号大道场,各大名山水陆的势力背后一般都有朝廷的影子,如大相国寺这般,能成为中原佛门第一雄,背后就是齐皇室的供奉,而天下道统太和峰天元宫,每年开鼎第一炉,必是献于朝廷。 尤其是这水面上来往,更是朝廷之要政,前朝丞相就言“当今赋出于天下,江南居十九”,本朝太祖深以为然,这才举都东迁,东都“有通济之漕,岁致江淮米数百万斛,禁卫数十万人仰给于此,帑藏重兵皆在焉”,漕运之机要,可见一斑。 而这漕运除却官漕拿大头,走私亦是通南北之有无,诸路买卖,云屯雾集,其间巨利,怎能不动人心,五湖三江,八百水道,不知有多少水上帮派,其中最大的,莫过于淮北八荒盟,淮南流泉庄。 孟留君师从道门第一人郦道宣,背后有道统天元宫,又是江南第一庄流泉庄庄主,自淮水以南,无人敢掠其锋芒。 敛眉,端起案边的茶盏,慢悠悠地吹着茶末,道:“这你不必担心,李度秋答应助我一臂之力,只要到时饶过废太子、九皇子以及李后,新帝登基,为了安抚百官,安顿一下几个余孽亦很必要,如此也能彰显新帝仁德。” 说是安抚实为镇压,一念也不道破,点头道:“好,既然如此,你便与李度秋通气一二,省得到时坏我大计。” 说罢,一念也不去看修漱心的反应,须臾便消失在正堂之内。 …… 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转眼便是三月,梁澄终于不用再受针扎之苦,之后只需药浴,便可药到毒拔,只是之前寒毒提前爆发,经脉受损,于武道一途便有折损,所幸梁澄看得很开,并不觉失意,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何况他早已突破真如之境,尽管招式一般,但是脚下轻功,说是独步天下亦不为过,加之二人疗毒之余,互相切磋,梁澄如今,已不是当初的花拳绣腿。 当然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念借着指点之名,大行揩油之举,看着梁澄又羞又怒,却又奈何不了他的模样,一念便觉身轻体畅,好不惬意。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二人未曾有过真正的肌肤之亲。 这日,梁澄药浴过后,两人躺在软榻上,互相依偎着说着闲话,青阳县比邻九华,虽已是暮春,早晚间依旧颇为寒凉,湿气也重,因此屋里依旧烧着地龙,梁澄整个人都暖乎乎懒洋洋的,连说话都慢了半拍。 不过想到一月后的佛诞日,梁澄还是打起精神道:“师兄,我们后天启程回京吧。” 一念眉峰一挑,淡淡道:“怎么了?” 梁澄有些忧虑地蹙起眉头来,上一世佛诞日,赵太后亲往大相国寺为国礼佛祈福,蒲团里藏着毒针,赵太后当场身亡,佛像上显出两行血红色的诗—— 僖帝纵色老来哀,可怜赵女未有怀。 青灯古佛哪堪挨,偷采雨露孽胎来。 紧接着,永宁塔上的金宝瓶突然炸裂,飘出无数血字白绸,上面无一不写着这首大逆不道的打油诗,一系列的变故,直叫明元帝雷霆震怒,东都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在宫中,赵太后最疼爱的便是她娘家姑娘赵惠妃生的龙凤胎,十公主和十一皇子,对他也还算慈爱,何况未免大相国寺一众僧人受此牵累,梁澄自是不愿悲剧重演,坐看赵太后身死。 上一世,此案不了了之,并未捉出真正的凶手,不过明元帝借此倒是清了一些不安分的势力,赵家没了太后撑腰,行事开始收敛,赵惠妃更是牢牢看住两位公主皇子,结果十一皇子还是不甚着了风寒,加之皇奶奶被刺身亡,伤心过度,缠绵病榻,一直到梁澄被禁,对方虽已下了病床,底子却是坏了,成了个药罐子,不足为虑。 梁澄派人探查,刚刚有些眉目,便被明元帝寻了个差错,训斥了半天,虽然他不善阴谋诡计,但是还是察觉到一些苗头,很快便收手了。 他只知道,这事几位后妃包括李后,都搭了把手,你借我手推波,我借你力助澜,大家欢喜,谁也不让谁。 直到被监禁的那段时日,梁澄才想明白,当时明元帝恐怕早已心知肚明,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外戚势大,一直是明元帝心头的一根刺。 这一世,自从知道一念的身世,梁澄便开始怀疑,大相国寺一案,或许逃不开一念的身影,但是那毕竟是上一世的事情,并且也只是他的猜测,无凭无据,梁澄自然不会就把罪名扣在一念头上。何况,孟留君、修漱心都是可能下手的人,或许……是几人联手合谋,也不是不可能的。 只是这事要怎么跟一念说,却成了问题。 梁澄斟酌了一番,道:“4月8日便是佛诞日,皇家一般会去大相国寺礼佛,身为护国法师,我若人不在那儿,有些说不过去。” 一念见他犹犹豫豫的模样,便知对方定是隐瞒了什么,他也不点破,反而道:“是该如此,何况如今已不用施针,回去也可以。” 梁澄垂下眼帘,道:“师兄,上回你与我说,京中势力愈发凶险,明元帝及春便龙体抱恙,六皇子与孟留君走得很近,是不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他很清楚,孟留君任由六皇子招揽,绝无可能真心效忠,不过是像上辈子那样,加剧储位争斗。 一念却摇头道:“还早,明元帝身体并无大碍,此时动手,未免太过鲁莽。” 自从一念说了他的打算,京中但凡传来什么消息,都会告知梁澄,不加一丝隐瞒,因此听到一念这么说,梁澄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大相国寺之案背后推手另有其人,这次他回去,定要避免太后身亡。 “师兄说的是。”梁澄柔柔笑道。 忽然,一念轻声道:“师弟,我已将你体内的寒气全部渡了过来。” 梁澄一喜,问道:“如何?魔心可被师兄化为己用了吗?” 一念摇了摇头,见梁澄双眼一暗,安慰道:“不过魔心却沉寂下来,这几日我将心诀运至十成,亦不曾触动分毫,如此师兄若与人交手,亦可全力施为,不再束手束脚。” “师兄,你之前说血舍利可以助你化用魔心,我们现在可以试试吗?” 一念将梁澄脸颊边的碎发别向耳后,柔声道:“你身上的经脉还未好全,此事不急,冒然催发血舍利,万一反噬了不但功亏一篑,还会伤了自己。” 一念一番说辞打消了梁澄的念头,但是到底埋了一个隐患,便有些烦闷忧虑,只是他并未表现出来,徒叫一念伤心。 他伸手摸向一念的小腹轻轻摩挲,无声地安慰着,此处是丹田,习武之人命门之处,一念却毫不芥蒂,任由梁澄的抚摸,结果不知不觉间,气息竟然粗重了不少。 一念将头埋进梁澄的锁骨与颈子之间,灼热的气息喷洒出来,梁澄哪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如今他早已知晓对方在他面前就是个衣冠禽兽,只是没想到只是摸摸,竟然也能起反应! 梁澄正要收回手,却被一念牢牢按住,对方抬眼看向他,夜空般深邃漆黑的眼眸中,闪着幽幽的光,让梁澄想起夜色中苍狼,他有些无奈,又有些羞窘,卸了力道,任由对方将他的手往下面引去,包住一团火热。 直到手心被弄得又粘又湿,又酸又累,衣襟凌乱,双眼迷离,锁骨和胸膛缀满红点,梁澄才被放过…… 第52章 一念赠画 隔日,一行人离开青阳县,依旧走水路。 来时雨雪漫天连江平,去时桃花夹岸生锦浪,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天朗气清,梁澄有心到甲板上走走,看看沿途的蓬勃春色,只是江上风大,便被一念按在船舱内,抱着手炉,对着镂花纱窗望洋兴叹。 一念原本正描着一副雪梅图,见此搁笔失笑道:“等正午日头大些的时候,再出去看看如何?” 闻言,梁澄双眼一亮,这才转回视线,落在案上,见一念一副图画得差不多了,笑道:“师兄,你真是学什么都快,这水平都快赶上我了。” “是你教得好。”一念一手支颐,凤眼微眯,斜斜看向梁澄,笑眯眯道:“我有一副画,做了整整七日,师弟可愿为我掌掌眼?” “哦?”梁澄果然被挑起兴趣,上半身向前一倾,迫不及待道:“好啊,师兄方哪里了?” 一念抿唇一笑,伸手从袖中抽出一卷画轴,递到梁澄面前,梁澄一怔,对方竟然一早就把画带到身上,想来就是要拿来给他看的,眼下日头高挂,一念竟是憋了足有两个时辰才提起话头,这般既羞怯忐忑又迫不及待想要邀功讨赏似的举动倒是叫梁澄有些忍俊不禁。 他将嘴角往下压了压,装作什么也没发现得模样结果一念手里的画轴,只是眼里的笑意却是怎么止也止不住的,一念清咳了一声,道:“师弟,打开吧。” “好。”梁澄含笑点头,画卷装裱得很是精细,用的是上好的檀香木轴头,既能辟湿气,又能辟书蠹,伴着幽幽的香气,雅致非常。 当画轴被完全展开时,梁澄不由睁大双眼,怔然忘语。 红梅漫天,云蒸霞蔚,一人披发白服坐于花间,探出半个脑袋向下看去,一人持珠僧衣静立花下,仰首望着花间的男子,二人视线相交,顿时生出一种情愫暗绕的缠绵旖旎,这股甜腻的气息对着观画之人扑面而来,浓烈深沉而又温柔似水,可见作画之人是在画这幅画时,定是将满腔的情意注入笔端,才能画出这般柔情绵绵的画来。 “如何?”不知何时,一念早已立在梁澄身后,下颌贴着对方的脸颊,双臂围住他的腰肢,将人困在怀里。 梁澄早已满面飞红,被一念这么问,立即顾左右而言他,张口就来几个老生常谈的批语,“气韵生动,章法独具,彩绘有泽,善!” “就这些?”一念不满,贴着梁澄的耳朵有些委屈地低声道:“我可是画了整整七日呢,师弟不说说看了之后的感想吗?” “唔,这梅花画得颇具灵气,还有这处着色……”梁澄哪还不知一念这是又要耍流氓了,绞进脑汁,想着蒙混过去,结果一念不叫他如愿,直接道:“这可是你我初见的画面,师弟不记得吗?”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可出尘了,跟个仙人似的,哪有画中那般,眼神这么的露骨…… 这些话梁澄也只敢在心里腹诽,自然不会说出来,否则一念有的是手段叫他体味什么才是真正的“露骨”,只能含糊道:“嗯,当然记得,师兄那晚失去捡落梅的。” “还有呢?”一念低头,唇瓣擦过梁澄的耳尖,不依不饶道。 “还有……”正当梁澄恨不能抓耳挠腮之时,流云的声音从屏门外传来。 “禀公子,有人潜入舱底,受伤颇重,已经人事不省。” 梁澄拉开一念的手臂,往舱外走去,一念跟在后面,面上浮起一抹被人搅了好事的不悦。 “人在在哪里?”梁澄推开屏门,问道。 流云:“还在舱底。” 三人来到舱底,飞月站在小榻边上,一人躺在上面,身上的衣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一看就知道在水里泡了很久,从梁澄的角度只能看到下颌和鼻尖。 见梁澄走上前,飞月便躬身退至一边,解释道:“左腹有处刀伤,受了内伤,眼下正在发热,已经没了知觉。” 梁澄点点头,低头看去,面上微讶,受伤之人竟然是陆重台,八荒盟少盟主,当日梁澄离开东都时,于芳客来酒楼内用餐,对方在听到说书人对梁澄赞叹有加后,当场讽刺梁澄灾星降世,自请出家不过惺惺作态掩人耳目。 不料今日竟以这样狼狈的姿态出现在梁澄面前。 不过尽管对方曾对他恶语相加,梁澄却做不到见死不救,况且他心里有些打算,便决定施了这份救命之恩,于是对飞月道:“先给他包扎,再用些药退了发热,至于内伤,等他醒后再说。” 言毕,便出了舱底,一念走到他身边,问道:“师弟有何打算?” 梁澄直言道:“八荒盟掌淮北民间水运,一直是明元帝放在江湖的棋子,陆重台身为少盟主,好侠任气,嫉恶如仇,这种人最重信义,能叫他欠下一条性命,以后或许能派上用场。” “的确,”一念颔首道:“此人武功不低,身份也不简单,按理不会有人对他下手,说不定有什么内情。” 梁澄勾唇,“等他醒了不就知道了。” 临近黄昏之时,陆重台终于醒了,飞月一直在底舱看守,陆重台再知道自己被人救了之后,便想亲自向梁澄此船主人道谢。 听完流云的禀报,梁澄放下手中的茶盏,道:“就说少侠伤重在身,不宜走动,等什么时候能下床了,再道谢不迟。” 陆重台听到飞月的传话时,心里舒了一口气,毕竟对方急着见他,说明自己并未被人认出。 而梁澄之所以不马上见陆重台,就是为了消减对方的戒心,事实证明,他这样的做法的确有些效果。 一念显然也知道梁澄这点心思,于是揶揄道:“师弟到底做过太子,这拿捏人心之道还是会一些的。” 这点伎俩被一念看穿,梁澄也不觉得难堪,反而大方道:“总要会一些,不然这么多年在宫里岂不白待了。” 一念原本还笑眯眯的,闻言眼里不由闪过一抹沉思,自从那日梁澄说他此生最恨亲近之人欺他瞒他,一念便开始渐渐地将自己身上的谜团一点一滴的暴露在梁澄面前,其实他的有些说法经不起多少推敲,有些事情又太过巧合,若非梁澄愿意信他,以他的通透,如何看不出其间的怪异,只怕两人也走不到今时今日。 念及此处,一念更觉对方一颗真心难能可贵,忍不住从身后抱住梁澄,耳鬓厮磨道:“师弟,你这般聪颖,和不猜猜师兄作画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怎么又扯到那幅画! 第53章 第二日,梁澄他们的船抵达洪泽湖北岸的渡口时,就遇到了搜查的人,这些人穿着八荒盟的服饰,立在渡口处,目光锐利,一个个地扫过过往的行人。 梁澄看过之后,放下窗幔,更加确定了八荒盟内部出了问题,正在这时,飞月禀告陆重台求见,这回梁澄并未拒绝。 陆重台剑眉星目,即便此时面无血色,看着依旧俊朗不凡,见到梁澄后就要起身,被梁澄抬手制止了。 “救命之恩,无以言谢,”陆重台摘下胸口的观音玉佩,递到梁澄面前,“此乃家母生前留给我的遗物,来日若有差遣,虽蹈死无怨言。” 梁澄看了眼玉佩,并未伸手接过,道:“不过举手之劳,此物贵重,兄台还是好好收着。” 陆重台见梁澄双眼清正,不像是在客套,笑容平易近人,气韵却又十分清贵,而坐在他身后的男子,从始至终都神色淡淡的,虽不发一语,存在感却十分强烈,气势傲然,不怒自威。 这两人一看就知身份不凡,或许并不看重这份救命之恩,但是他陆重台却是有仇必纠,有恩必报的人,即便梁澄无意收下玉佩,他还是执意地伸着手。 梁澄见此,还是不肯收,徐徐说道:“你若真心想要回报我二人,即使没有信物,将来我若有事相求,难道少侠还会不认账?” 陆重台握着玉佩的五指微微一紧,终于收了回去,梁澄一笑,开门见山道:“渡口处有人在搜查,你可是他们要找的人?” 陆重台面色一变,抬眼直视梁澄,梁澄目不斜视,嘴角一抹淡笑,任由对方探究的视线,半响,陆重台垂下眼帘,道:“不错,阁下若是不便,就将我放下去吧。” “现在放你离船,这条命我岂不白救了,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不用担心,现在船上安心养伤。”几番试探,梁澄已经确定陆重台品性正直,好义冲动,梁澄与陆重台未曾见过面,对方却对他肆意抨击,可见陆重台此人容易轻信他人,受人左右。 这样的人想要改变他的感官,也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果然,梁澄一番话下来,陆重台顿时面覆愧色,对着梁澄长身一揖,郑重道:“恩公高义,陆某惭愧,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不相瞒,我原先乃八荒盟陆重台,遭人陷害毒杀亲父,如今潜逃在外。” 梁澄微微动容,没想到陆重台竟是这样坦诚率直之人,他原先还打算费上几天,才能消解对方的戒心,不料对方竟是一颗赤子之心,他将原先捏好说辞咽回肚里,道:“我却是不便袒露身份,若是陆兄不放心,可以随时离去。” 陆重台闻言,却是愈加佩服梁澄的为人,道:“我信恩公。” 梁澄摆手:“某姓梁,陆少侠若是不介意,唤我梁大哥便可。” 陆重台脸色露出一丝古怪,盖因梁澄面貌偏向柔丽,给人感觉年纪不大,喊他一声梁大哥,实在有些怪异。 这时,一直不曾发话的一念开口道:“陆少侠可知自己是被谁陷害的?” 一念话音一落,陆重台顿时眼眶激红,脸上露出微微狰狞的仇恨之色,“是百里紫!” “百里紫?那不是你的生母吗?”梁澄惊讶问道。 陆重台咬牙道:“不,百里紫这蛇蝎恶妇才不是我的生母!” 他闭了闭眼,脸上闪过一道痛苦之色,似是想到什么不堪的过往,梁澄默默地看着陆重台,许久,陆重台终于开口了,声音带了丝喑哑。 “实不相瞒,我并非家父亲子,百里紫嫁于家父后,一直不曾得孕,家父有次出门,偶然在河边捡到我,见我根骨尚可,又在襁褓之中,便把我带回八荒盟,视我若亲自。” 说道此处,陆重台眼眶微红,可见陆惊川之死,对他打击甚大。 他继续道:“三日前,家父派人将我叫进书房内,说是有事相商,结果我一进去,就发现家父早已气断身绝,带我进来的仆从突然发难,大喊大叫,接着百里紫便带着一群人赶了过来,直言是我下毒害死家父,我心知这必是百里紫的陷阱,于是就逃了出来。” “我死不足惜,但是在为家父报仇雪恨之前,我还不能死!” 梁澄听罢,拍了拍陆重台的肩膀,安抚道:“人死不能复生,节哀,你身上的伤害很重,切忌悲怒,尤其是内伤,若是不能复原,谈何报仇?” 陆重台神情一凛,道:“梁公子说的对,陆某何其有幸,身陷绝境之时能遇到像你这样的侠义之士,今后若……” 陆重台还未说完,便被一念打断道:“陆少侠不必如此,八荒盟不是什么小帮小派,发生这样的事,各方定会多有关注,你先静养,我们会派人上岸打听一二,看看眼下是和境况。” 不知是不是错觉,陆尽管一念说的话皆是为他着想,陆重台却敏锐地察觉到,眼前这个颇有威势的男子,对他有些不喜。 这个念头也只是一转,很快就被陆重台忽略,他再次向着梁澄抱拳道谢。 梁澄又安抚了陆重台几句,便和一念出了舱底,两人回到船舱,一念默默走到书架子前,抽出他为梁澄做的画,将它挂了起来。 一念画得太过显白,因此梁澄便将它收进香匣里,像是某种私密的收藏,不敢随意拿出,见一念这么光明正大地挂起来,梁澄顿时急了。 “师兄,你怎么把它挂起来了?”梁澄快步上前,想要解下画卷,却被一念阻止。 “这是师兄给你做的第一幅画,师弟不喜欢吗?” 被一念这样一双夜色般深沉的眼眸幽幽地注视着,梁澄只觉脖颈上的汗毛一排排竖起。 “……师兄,你怎么了?” 一念盯着梁澄,又问道:“师弟,你不喜欢吗?” “……”怎么突然闹气脾气来了?梁澄狐疑,见一念一副不罢休的模样,只好道:“喜欢……” 其实他的确挺喜欢的,虽然之后不曾打开,但是画上对的一笔一划却都深深地烙在他心里,一个人的时候还会在脑中浮现画中的情景,只是这些他哪敢说给一念听。 一念再进一步,“既然喜欢,为什么不挂着?” “这……”梁澄急中生智道:“江上潮湿,还是放在香匣里,若是潮了就不好了。” “不会,屋内染着银丝炭,”一念露出一丝委屈,“师弟,我想挂。” 一念原本就生得俊美无俦,这幅容貌配上委屈的神情,叫人不愿让这张面孔露出一丝伤心之色,显然梁澄受到的影响更大,于是,在一念的色诱之下,梁澄再一次屈服了。 第54章 无理取闹 流云被派去打听八荒盟近况,很快,便带回了消息,梁澄听罢,道:“去请陆少侠过来。” 虽然船上的菜肴没有一丁荤腥,不过做得颇为精致,加上一念调的良药,陆重台被养得不错,起码脸色红润了不少,抱拳行礼的时候,动作颇为利落,丝毫看不出受伤的痕迹,除了气息有些紊乱。 梁澄摆摆手,示意对方坐下,陆重台撩开衣摆,正好坐在一念对面,而一念的背后,正好就是内室的西壁。 梁澄开门见山道:“我们派人上岸打探了一番,如今传言,百里紫不久前得孕,陆盟主大喜过望,对身边人说如果生下的是男孩,将来就把盟主之位传给他,你得知以后嫉恨在心,便一不做二不休,对陆盟主暗下毒手,以图盟主之位。” 百里紫放出的说法,一听就漏洞百出,且不说百里紫这一胎是男是女还未可知,百里紫到底年过四十,即便平日保养得好,看着徐娘未老,风韵犹存,但是最后能不能平安诞下腹中胎儿也是未知数,陆重台何必心急到弑父的地步? 陆惊川在听到百里紫有孕在身时,脸上露出惊诧的神色,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等梁澄说完所有之后,早已满面怒火,放在案上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毕露,仿佛下一刻就会拔出剑来,跑去找百里紫算账。 梁澄将陆重台的神情变化看进眼里,心里已然有了猜测,只怕百里紫肚中的胎儿并非陆盟主的,这才先下手为强,在被人发现之前,暗害陆惊川,再嫁祸给陆重台,她身后还有百里截撑腰,肚里还有名义上的前盟主嫡子,想要掌握八荒盟并非难事。 陆惊川的脸色黑沉得吓人,显然也猜到了百里紫的阴谋,他咬牙道:“这不可能,家父并不知晓此事,一定是百里紫……” 此事到底也是家丑,陆重台咽下还未出口的话,眼白浮出血丝,额上青筋直跳,可见心里有多恨。 梁澄静默片刻,等到陆惊川平复下来后,道:“百里紫之兄,乃从龙卫指挥使百里截,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与心腹,你若想复仇,眼下恐非时机。” 陆重台缓缓吐出一口气,沉声道:“陆某明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陆少侠今后有何打算?”梁澄不动神色道,眼里透出适当的关心。 陆重台闭了闭眼,垂下头来,原先的少年侠士,前途无量,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却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不得不活在暗处,这样的落差,陆重台迷茫了。 梁澄上身微倾,轻声道:“陆少侠若是不介意,可愿隐姓埋名改颜易容,先在我身边做个护卫。” 陆重台猛地抬头,眼里似有水光,哑声道:“梁公子不怕惹祸上身?毕竟八荒盟势力不小……” 梁澄轻声一笑,抬手拍了拍陆重台的肩膀,淡淡道:“梁某如今虽已不如往日风光,但是一个八荒盟还是不敢拿我如何的,陆少侠不必担心。” 陆重台倏尔动容,面覆感激之色,猛地起身退开一步,单膝跪下抱拳道:“梁兄之义,陆某永记在心,此生绝不相负!” “陆少侠不必如此,”梁澄赶紧起身,正要上前扶起,却被一念从身后暗暗拉住,梁澄心中诧异,却又不好拉扯,于是抬手虚扶道:“陆少侠剑法高超,梁某得此护卫,才是幸事一件,少侠还是快快请起。” 陆重台也不是黏糊矫情的性子,闻言利落起身,道:“陆某定不叫公子失望。” “好,”梁澄笑道:“为了便宜行事,陆少侠还是取个假名为好。” 陆重台:“还请公子赐名一个。” 梁澄沉思片刻,含笑问道:“陆少侠一柄飞琼剑闻名江湖,琼台二字如何?” 陆重台垂首,声音微哽,道:“多谢公子用心。”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今他陆重台虎落平阳,梁澄一言一举,无不默默照顾到他的感受,不曾有过一丝轻慢,待他犹如平辈,平心相交,陆重台不禁感叹,老天爷待他不薄,在他落魄狼狈之时,能遇如此君子。 这边陆重台兀自胸怀激荡,难以平息,一念忽然侧过身来,淡淡道:“陆少侠,今后若是见到什么,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你应该清楚。” 陆重台正色,“自然,二位一看,便是身份不凡之人,既然不愿透露,陆某自不会多问,亦不会随意猜疑揣测,就凭公子的品格,琼台相信公子。” 说完,陆重台视线下意识转向梁澄,结果像是看到什么,微微一愣,眨了眨眼,像是在确认什么,看看二人身后,又看看一念和梁澄,神色间露出一丝犹疑。 梁澄不解,顺着陆重台的视线看去,入目便是一念挂在墙上的那幅画,顿时脸色一僵,随之又是一红。 他微微移过身来,正好挡住陆重台的视线,清咳一声,若无其事道:“若无它事,少侠还是回去休息,好好养伤。” 陆重台的视线在一念和梁澄之间飘过,一念正好转头看向身边的梁澄,目光如水,清波柔荡,陆重台神色间有些恍惚,又有些恍然,发觉眼下情景有些尴尬,于是咳了咳,起身告辞。 屏门被拉开又被阖上,船舱内有些安静,梁澄起身,往内室走去,不等一念开口,淡淡道:“师兄,今晚我想练功,你回自己屋里休息。” 世上之事,对于一念来说,只有两类,一类是想做,一类就是不想做,没有该不该之说,更没有要不要脸皮这个顾忌,梁澄哪会是他的对手呢。 一念喊了句“师弟……”,声音轻轻的,仿佛一声落寞的叹息,尾音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颤抖,就像凄风苦雨中,落魄的书生销立墙外,痴痴地望着墙内,似在等待那一抹稍纵即逝的裙角。 果然,梁澄抬起的脚微微一顿,收了回去,转身道:“师兄一开始就是故意的。” 其实梁澄并非想要隐瞒二人的关系,今后陆重台跟在身边,总会发现一些端倪的,但是他觉得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不必刻意隐瞒,也无需故意宣扬,二人眼下身份受限,不能叫外人发现,但对身边之人,例如流云飞月,梁澄从来不曾避讳。 原先梁澄以为一念把画作挂起来,是想添些情趣,现在想来,对方昨晚就计划好让陆重台看到,他不是避讳让陆重台发现二人关系,只是这般私密的事情,让外人见了,总归别扭。 一念点头承认,脸上并无做了错事的愧疚,反而露出一丝委屈,仿佛梁澄欺负了他似的,道:“师弟你这么关心陆重台,我觉得难受。” “……”竟是因为这个原因,梁澄有些目瞪口呆,又有些哭笑不得,师兄竟然还有小性子,真是……有些意外。 梁澄无奈道:“师兄,你误会了。” “我知道,”一念反而理直气壮道:“但是我不开心。” 这幅不理取闹的模样实在让人颇为无语,可是谁叫一念生了副好相貌,做起这些表情来,不但不显得怪异,反而别有一番撩人的意味。 只见他长眉微蹙,凤眼斜斜地睨着梁澄,上唇薄,下唇厚,微微撅着,明明是一张俊美成熟的脸,此时却带着些孩童撒娇般的可爱,又嗔又怨的神情,真是叫人不忍苛责。 梁澄不禁上前一步,妥协道:“好了,师兄你别难过,你知道的,我最在乎的自然是你,别人都替代不了,何况我对陆少侠,不过君子之义。” 一念得寸进尺,道:“我可不要什么最在乎,我要师弟只在乎我。” 说完他就幽幽地看着梁澄,梁澄不知为何,感到一丝怪异,可问题到底在哪里,他又说不来,于是道:“师兄,我当然只在乎你,你别难过了,好吗?” “那你晚上还让我进来吗?” 梁澄上前拉住一念的手,无奈道:“进来吧。” 一念嘴角一扬,任由梁澄将他来了进去。 第55章 情窦初开 之后一路风平浪静,一行人在月底前抵达东都。 东都昨夜刚下过一场春雨,此时临近晌午,路面早已干透,空气中却仍透着一股清新的水汽,街道两旁,店铺如林,旗帜飘展,叫卖声生机勃勃,一派市井喧嚣,双马道的街面上,宝马华盖,轻裘粉衫,香扇锦靴,若是忽视暗巷里乞儿流民,倒是一幕盛世繁华的图景。 梁澄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幔一角,尽管他在东都活了整整十九年,但是面对眼前的景象,仍旧觉得一股陌生之气扑面而来。 梁澄顿觉意兴索然,刚放下帘幔,就听到一念向他笑道:“师弟,哪天得闲,我带你四处好好逛逛,东城那儿有条八里巷,藏着许多古玩铺子和书画店,听说眼力好气运佳佳的,能淘到一些古画。” 梁澄闻言双眼一亮,正待细问,马车却猛然一震,梁澄整个人向前一扑,眼看就要摔倒,幸好被一念捞进怀里。 “少爷,少爷!你没事吧?” “哪来的脏东西,竟敢冲撞我家少爷!快按住他,别让他跑了。”一道略显尖细的怒斥响起。 “唔唔!放开我!” “啊!还敢咬人!” “住手!”有人制止道,声音虽然稍显稚嫩,但是透着沉稳威严。 梁澄一惊,推开马车门,抬眼望去,果然是九皇子。 只见九皇子铁青着一张脸,胸口一团油渍,一人正惶恐地弓着身,那丝绢拭着他的下巴,显然那处也沾到了什么,脚边是一个被压得稀烂的包子,另一个随侍正压着一个小孩儿,看起来八九岁,满脸脏污,衣衫褴褛,一只手挣扎着向包子勾去,一双眼睛眼黑多,眼白少,正死死地盯着快要被够到的包子。 而周围的路人,早就躲得远远的。 这时,拐角处吭吭哧哧得冲出一人,彪圆体肥,手中一柄擀面杖,嘴里喊着“你个小贼,给老子站住,狗娘养的,别让我逮……” 喊骂声戛然而止,显然是被九皇子身边的仗势给吓住了,顿时愣在原地。 看来是小孩偷了包子,一路被店家追着,结果转弯的时候撞到了九皇子,流云显然是认出了九皇子,怕撞到人,这才急急住马。 马车一停,梁济自然也注意到了,他一抬眼,就和梁澄四目相对,脸上顿时闪过一道惊喜,下一刻却忽然沉下脸来,像是什么也没见到,转过头去,向傻在一边的店家问道:“他偷了你的包子?” “对、对的……”店家看着魁梧彪壮,此时却恨不得缩成一团,这少年的眼神看着也忒吓人。 梁济看向脚边的小孩儿,冷笑一声:“小小年纪就敢偷东西,看来这双手得剁掉,省得将来杀人放火。” 那小孩听完浑身一抖,接着便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着梁济,一双眼睛像狼崽子似的,梁济发现这小孩儿竟长了意外好看的眸子,睫毛长得就像两把小扇子,看着比他那漂亮哥哥的眼睛还要吸人眼球。 梁济恍惚了一瞬,很快便回过神来,附身道:“怎么,不服气?” 小孩儿咬着唇,死死地瞪着梁济,眼底却渐渐地漫起一层水雾。 梁澄看着这一幕,眉头不自觉皱起,不得不开口沉声道:“济儿。” 梁济恍若未闻,转头对身边的护卫命令道:“砍了!” “济儿!”梁澄提声,一个踏步落到梁济身边,袍袖一震,将护卫刚要拔出的刀柄打了回去,“你这是做什么!” “这人不但偷盗财物,还冲撞了本王,难道不该罚?”梁济冷声道。 梁澄皱眉,“他既然犯了法纪,那便交由京兆府处置,你当街对人处以私刑,万一被有心人看了,可想过后果?” 最后一句,梁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梁济能听见。 梁济眼眶微红,顿了一下,讥诮道:“原来你还会记得关心我,我以为你早忘了我这个弟弟。” 梁澄一愣,想到自己不辞而别,心中一愧,伸手正要摸向梁济的头顶,却被对方梗着脖子躲开,梁澄僵了一下,转而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轻声道:“是哥哥的错,哥哥向你赔不是。” “我不稀罕,”梁澄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哼,对一边的护卫吩咐道:“压到官府去。” 话音刚落,地上的小孩忽然剧烈挣扎起来,对着梁澄祈求道:“不要!求国师大人放过我吧。” 梁澄微讶,低头看向小孩儿,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那小孩儿紧紧地盯着梁澄,颤声道:“我、我猜的。” 梁澄直觉不简单,当机立断道:“济儿,先把人带到我那儿。” 梁济还要故意作对,眉间一皱,很快反应过来,转而让身后的护卫将小孩夹起,跟着梁澄进了马车。 “去锦鲤巷。”梁澄进车前对驾车的流云吩咐道。 这马车外头很普通,内里却很大,铺着毯子,一面侧壁镶着多宝阁,茶具底下贴着磁石,防止倾倒。 当梁济看清车里的人是一念时,顿时有些意外,难道哥哥一路是就是跟着这臭秃驴云游的?想到这脸色就有些不好。 “见过荣王。”一念坐在车里,淡淡道,也不起身。 梁济刚要发作,梁澄去已拉着他坐到另一边,顿时把嘴里的话咽了下去。 几月不见,梁济身上竟带了些戾气,梁澄有心询问,却因一念在场,只好作罢。 马车很快就到了锦鲤巷里一处三进的宅子,梁澄做太子时,京中与郊外都有一些私宅和别庄,出家后,这些产业仍然在他手中,遣散了许多奴仆,只留一些忠心耿耿的心腹在几处院子里打理着,管着京郊的皇田和一些铺子。 小孩被管家叫人领取打理,梁澄让一念先去休整,自己则把梁济拉进书房里。 “济儿,哥哥不告而别,是哥哥错,你能原谅哥哥吗?” 梁济从案上拿了个茶盏,细细地把玩着,好像在研究着上面的花纹,过了半响,才闷闷道:“你去干嘛了?我不信你只是出去云游了。” 梁澄心中轻叹,摸了摸梁济的头,这回对方没躲开,不禁神色一柔,道:“哥哥的确是有事在身,而且不便让人知道行踪,这才走得匆忙,也不敢告诉你去了哪里。” 话中未尽之言,却是不愿叫李后知道他的行踪,梁济自来早慧,自然听了出来,但还是觉得委屈,支吾一声,别扭道:“我原谅你了。” “真乖。”梁澄看着梁济的眼神十分的宠溺,虽然在刚刚重生的那一段时间,他曾经某一刻怀疑过这个胞弟,但是多年来的习惯,让他依旧很难真地疏远对方。 “我不是小孩了,你别用哄小孩的语气跟我说话。”梁济撇嘴。 梁澄失笑;“明明之前还会对我撒娇,怎么忽然想要当大人呢了?” 梁济捏着茶杯不说话,像在赌气,梁澄微微俯身,轻声道:“济儿,你方才为什么要砍了那小孩的手?” 梁济转着茶杯的手一顿,不情不愿道:“那是我假装的,就是要故意气你,让你不告而别。” 梁澄心里舒了一口气,还好,济儿还是原先那个济儿,“以后不能这么做了,若是被人参到父皇面前,看你怎么办?” “我知道了。”梁济耷拉着脑袋,蔫蔫道,这时,门外流云禀报道:“公子,人带到了。” 梁澄:“进来吧。” 门被流云轻轻推开,梁济随意抬头,顿时呆住了。 只见原先脏小孩儿身着一身丫鬟穿的嫩黄罗裙,两边用湘带梳着简单的环髻,黛眉杏目,琼鼻微翘,丰厚的粉唇紧紧地抿着,颊边陷出两道梨涡,竟是一个俊俏的小姑娘。 小姑娘垂着长长的眼睫,怯生生地立在门口,温暖的阳光给她打上一层光晕,身后就是三月天的满树粉桃。 梁济的脸,倏地红了。 第56章 又起风波 梁澄没想到捡回来的竟是这样一个粉嫩娇俏的小姑娘,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柔声笑道:“进来吧。” 那小姑娘抬眼快速地看了眼梁澄,然后一路目不斜视地走到书房中,在离梁澄五步远的地方停下站定,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动作十分地流畅标准,可见教养极好,不像普通的难民。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梁澄问道。 “我……”小姑娘垂着眼帘,刚要张口,声音却泄出一丝颤音,可见方才的镇定从容都是竭力伪装出来的,她握了握布满伤口的手掌,再次开口道:“小女子展清质,家住山西朔州,家父乃朔州州令,姓展讳弼。” “展弼?”梁澄在心底默念二字,过了半响,终于想起这个名字的主人是谁,展弼乃明元22年的探花,濮阳展氏旁枝子弟,颇有才干,外任不过两年,便成了一州州令,官途不可限量,只是上一世,展家失火,举家葬身火海,之后追查,发现展州令曾经剿过一起山匪,那头目逃出来后,记恨在心,这才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举。 这件事当时交由山西府府督黄则恺处理,因此梁澄也不是很清楚中间的过程,只记得黄府督捉了那头目,判了斩立决,最后将结果呈给朝廷,好像四月初就结案了。 现下看着眼前这个自称展州令之女的小姑娘,只怕这事背后应该另有隐情。上辈子这个时候,他正为四月初八的佛诞日做准备,梁济也乖乖呆在宫中,这姑娘小小年纪,一人流落在东都,也不知最后怎么样? 梁澄还在沉思,就见那小姑娘忽然冲着梁济狠狠一瞪,大有你再看我,我就把你眼睛挖了的架势,梁澄倒是第一次在一个小姑娘身上见到这般野性十足的眸子,觉得有趣,转头一看,就见梁济被人瞪了竟然也不恼,反而大度一笑,还为自己方才在大街上对人家的无礼赔了不是,尽显气度与涵养。 “原来是展州令之女,方才是本王无礼了,你原是闺阁好女,定是有什么苦衷,才会流落至此,是本王误会你了,不知展姑娘可能原谅则个?” 展清质狐疑地盯着梁济,一双眼珠子像是浸在水中的黑水晶,梁济好不容易退下去的热气又开始往脸上聚集,所幸最后展清质迟疑地点了点头,转头重新看向梁澄。 梁济顿时在心里舒了口气,在展清质转过头后,又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盯着那双眼睛,心想这女孩子真好看,不但长得好看,还跟他见过的那些贵女都一样,身上有股劲头,生机勃勃的,像青石板夹缝里拼死挣扎的毛茸茸的绿意,让人忍不住就想踩上一脚,更神奇的是,每当对方拿那双黑亮亮的眼珠子瞪他,他就感觉一串异样的电流穿过脊背,真是重未有过的体验。 他难得稀奇一件东西,等下一定要讨回去。 梁济在这边心思百转,那便梁澄却还要装模作样地问上一番:“你既然是展州令之女,又怎么会独自出现在东都,还认出我来?” 展清质答道:“回国师大人,我见过你的,两年前,国师督办无定河工,家父当时还只是靖边县县令,家母出身药谷,我跟在家母身边帮着照顾受伤的病人,好几次在难民营里见过你呢。” “原来如此。”梁澄不禁感叹,看来他与这小姑娘倒是有些缘分。 展清质继续道:“我这次进京,是来御前告状的!请国师大人帮帮小女子!” 说着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在场的就属梁济最急,不等梁澄开口,他便出声制止道:“你快起来,若你有什么冤屈,本王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展清质怀疑地看向梁济,对方看起来不比她大多少,虽然自称“本王”,但是明显还是一旁的梁澄更靠谱,而且即便梁济已经道歉了,但是仍旧抹不去对方一开始要剁掉她双手的事实。 梁济如何看不出来,心里顿时有些憋闷,但是脸上依旧不变颜色,故作老成道:“你不信本王吗?国师既已出家,沾不得朝中之事,你要让他帮忙,岂非强人所难?倒是本王可以为你在父皇面前说说话。” 梁澄这下子要还是看不出梁济的心思,那他真是愧为人兄了,他似笑非笑地觑了眼梁济,决定给对方一个扳回好印象的机会。 “不错,”梁澄无奈道:“贫僧如今却是不变插手朝堂,济儿倒是能助你一二,你有什么冤屈,就对荣王说吧。” 展清质犹豫了一瞬,最好下定决心,冲着梁济拜了一下,腰板挺得直直地,道:“一个月前,我本来正在睡觉,家母将我叫醒,说是府督黄则恺要杀人灭口,让阿琳带着我离开,阿琳是家母的徒弟,我被阿琳带出去后,便发现家里起了大火,家母把一样东西交给我,让阿琳带着我隐姓埋名。” “结果坏人追了上来,阿琳把我藏在树洞里,自己跑开把坏人引走了,我等了一张晚,阿琳都没回来,我很害怕,还有狼叫,我不想大家白白死了,坏人却逍遥法外,就自己一人来到东都,还好我平时有练功夫,能够偷偷地跟着运镖队,本来脚上都起泡了,幸好娘教过我草药,我才能一直走路,最后找到东都,我听说可以告御状,但是我一靠近宫门鼓,就被人打走,我也不敢说自己是来告御状的,怕被人发现,就扮作男孩,一直游荡着,结果阿琳留给我的钱也用光了,呜呜。” 展清质一开始还能条理清晰地说话,到了后来眼眶越来越红,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呜咽,却马上用手捂住了,肩膀一抖一抖的,憋着两泡眼泪,看着可怜极了。 梁济柔声道:“你别难过,我一定会让坏人服罪的。你娘亲给你的是什么东西?” 展清质打了个嗝,从怀里拿出一本用牛皮包着的东西,看着里头应该是本书,但是梁济却忽的移开视线,耳尖红得泛紫。 原来刚才展清质从怀里拿东西的时候,露出了里头的亵衣,虽然肌肤依旧包得严严实实的,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梁济在惊鸿一瞥后,还是飞速地转过头去。 发觉自己反应过激后,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地转了回来,板着脸道:“能拿给本王看看吗?” “可以。”展清质向梁济走去,双手拿着牛皮包,递给梁济。 梁济的目光落在那双伤痕遍布,指甲缝里还有些污渍的小手,心想之后还要好好洗洗。 不过这手的形状看起来不错,等伤好了,估计就像白白糯糯的水晶米糕似的。 这幅心思,俨然就已将展清质视若己物,这般理所当然的心态,若是叫展清质知晓了,只怕对方又会狠狠瞪上一眼,并且躲得远远的。 展清质交上东西后,道:“我有打开看过,里面是一本账本,好像跟贩铁有关,里面的账目我都背下了,黄则恺一定是怕家父参他,这才杀人灭口的,荣王殿下,请您一定要这个大贪官抓了。” 梁济此时已经翻开账目,梁澄也跟着一起看了起来,两人大致浏览了下,心里已经有了结论,这山西府府督竟然私贩铁器到关外!这已经能按叛国罪论处了,难怪黄则恺狗急跳墙,直接杀了展弼一家。 黄则恺竟敢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背后必然牵涉甚广,梁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终于收起原先的轻浮心思,对展清质道:“展小姑娘,你先在此处暂住,本王和国师会派人保护你的,你暂时不要出去,此事不简单,恐怕不能马上抓了坏人,你莫急,我一定不会让展家白白没了的。” 展清质闻言,这回终于真心放下原先芥蒂,跪下长长一拜,哽咽道:“谢殿下!” 书房中又只剩下兄弟二人,梁澄结果账本,道:“我随你进宫一趟,你先在这等一下,容我换身衣物。” “好,”梁济道:“哥哥,你说这事跟谁有关?” 梁澄:“目下还不能确定,大齐一直限制铁器外流,关外对这一块需求很大,因此利润巨大,但是没人敢这么做的,除非这人,所图甚大……” “哥哥是指……”梁济指了指上面。 梁澄点点头,有些复杂地看着梁济,原先只会绕着他撒娇闹脾气的胞弟,果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早已长大了,该懂的也都懂了。 第57章 进宫请安 梁澄来到卧房中,刚推开门,就发现一念坐在正中,慢悠悠地泡着茶,梁澄将门轻轻合上,道:“我得进宫一趟。” 梁澄一直有让流云将自己的行踪报给明元帝,只是具体行程却是假的,如今他回到东都,自然要先进宫向明元帝请安,正好上交账本,也不会引人怀疑。 一念放下茶杯,道:“刚才那管家已经叫人备好热水了。” “那是程顺,我亲自挑的人,一直管着我宫外的杂务,以后有什么事,跟他说就行。”梁澄解下外罩,往里屋走去,听见一念跟在背后,回头瞪了一眼,“在外边等着,眼下没空陪你闹。” 颇有一股当家家主不耐娇妻痴缠的语气。 一念才不会被唬住,上前就替梁澄解开衣襟,往下一捋,道:“你向来被人服侍惯了,自己一个人哪快得了,何况你还没跟我说那乞子是怎么回事。” 这倒是冤枉梁澄了,他长到这么大,因为身体的隐秘,从来不像其他王公贵族,坐行起居,不论粗细,皆有人伺候,沐个浴是绝对没问题的,不过他心知自己说不过一念,于是放任一念为他解发褪衫,开口说了展清质的事。 “此事一出,只怕又要有一批人落马了。”一念将水浇到梁澄光滑的肩头,一手细细拂过对方微微凹陷的锁骨,闲闲问道:“你可知户部侍郎林之和?” 梁澄思忖道:“知道,我在户部行走时,与他有过接触,出身寒门,为人练达,处事圆滑,是礼部尚书石光远的门生。” “师弟,你可知他原本身份?”一念神秘道。 梁澄一惊,“他是不世阁的人?” “不错,不世阁在各地皆有门人扮作寻常百姓之家,或农户,或商贾,或乡绅,这些人多是滕王残部,每年收养的孤儿,有些养在阁中,有些养到十来岁,便会送往各派习武,有些则分至各家,充作亲儿,从小教导,长大后参加科举,入朝为官,当年不世阁还未被我掌控时,便是由滕王坐下的陶师凛侍郎和单魁老将军二人组建的,多年来,他们用这个方法于朝中安插了不少眼线,林之和就是其中一人。” 一念没有说的是,为了避免有人背叛,这些人都被喂了毒药,每一季都需服用解药。 而梁澄心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他竟不知,一念的势力,竟已如此深入朝堂。 一念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向梁澄透露底牌,“户部掌管天下盐铁,黄则恺的事情,其实林之和之前早已有所察觉,只是苦无证据,便被他暂时瞒了下来,以免打草惊蛇,你这账本不若交给林之和,也好把你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梁澄闻言,不由沉默,的确,他早已出家,若是因为此事再次出头,恐怕不但成为众矢之的,还会遭到明元帝的猜忌。 一念继续劝道:“而且再过几日,你便要主持大相国寺佛诞日,太后亲来礼佛,此前不宜再生事端,何况展家失火已过一月,黄则恺定已抹掉所有痕迹,此时正是高度戒备之时,一州之令无故举家葬身火海,此事不小,黄则恺不敢瞒下,不若等他将此事奏报朝廷之后,我们再发难,在他以为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打他个措手不及,师弟以为如何。” 一念所言,句句在理,梁澄道出最后一丝疑虑,“师兄,这事背后,不是二皇子就是六皇子,六皇子的外公唐鹤轩如今官拜户部尚书,林之和在他手底下做事,万一此事真与六皇子有关,林之和恐怕参不到皇帝面前。” 一念却是十分肯定地说道:“不会,这事跟六皇子无关,他毕竟刚刚得势,手还伸不到山西,唐鹤轩要是知道了这份账本,到时即便黄则恺不是二皇子的人,他也会死咬二皇子一党不放。” 梁澄抬头问道:“师兄觉得此事于二皇子无干?” 一念故作神秘一笑:“你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梁澄一窘,拍了下水面,气道:“我与你说正事,你竟然、竟然满脑子这种事情!” 一念按住梁澄的手,嬉笑道:“这种事是什么事?夫妻间耳鬓厮磨亲热缠绵,难道不是世间最大的人伦?” “……”梁澄瞪眼。 一念一手抓住梁澄的双腕,将人压到桶壁上,凑近对方的嘴角,吐气道:“师弟,你亲还是不亲,需知时不我待,再不亲可就过期不候喽。” 简直就是登徒子一个,梁澄腹诽,伸头在一念在一念嘴巴上落在一吻,这回他学精了,趁着一念还未动作之前,先一步退开,道:“好了,说罢。” 一念缓缓地舔了舔嘴唇,直勾勾地看着梁澄,道:“师弟,你学坏了。” “这是变机灵了。”梁澄颇为自得道。 不想一念狡黠一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师兄方才骗你的,我只确定六皇子不是背后之人,其余的却是不知了。” 梁澄:“……” …… 梁澄最后采纳了一念的计划,不过这宫还是要进的,毕竟不提他原先是明元帝的嫡子,现在还有国师的身份在身,回京自然要进宫请安。 进宫前,梁澄对梁济道:“展家之案,眼下并非最佳时机,等佛诞日之后,哥哥自有安排。” 梁济心里微讶,不知为何梁澄忽然改了主意,难道有人向他提了什么建议?梁济脑中猜测,却知问不出什么,于是装作三分焦急气氛忧虑道:“但愿展姑娘能看开点。” 梁澄揶揄道:“济儿,小小年纪,就已经懂得怜香惜玉了?” 大齐并无男女大防,且民风开放,女子当街打马亦不稀奇,甚而离异后也能再嫁,嫁妆仍属于己身,并不为夫家所有,这样的风气下,不少女子甚至主动追求一些翩翩公子或是风流才子,少年少女间的羞情爱慕,更是长辈乐于谈论的话题。 梁济到是不怕胞兄看出他对展清质的新奇,不过却不打算就这么承认了,正色道:“哥哥此言差矣,我不过可怜她一个弱质女流,一遭家破人亡,千里奔波进京求告,着实不容易。” 梁澄也不点破,只是淡淡提醒道:“展姑娘如今孤苦无依,你若只是图个新奇,就莫要招惹她。” 梁济心头一跳,他没想到梁澄竟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一时又是委屈,又是心虚,其实以他的身份,的确不可能娶个孤女做王妃,只是难得稀罕一个女孩子,便不由上心了几分。 沉默半响,梁济终于点头道:“哥哥,我知道了。” 之后一路无话,梁济自回寝宫里,梁澄则往甘露殿行去。 明元帝起居食寝,批改奏折,皆在甘露殿,此处是皇宫中除却紫宸殿和崇政殿外最大的殿群,引路的太监上前对守门的侍卫通报,那侍卫对着梁澄恭敬行礼道:“见过国师大人,还请国师大人稍候片刻,卑下这就去通禀。” “有劳了。”梁澄颔首。 侍卫很快就出来了,躬身道:“国师大人,陛下有请。” 梁澄点点头,向殿中走去,进去后除了明元帝,还有一道熟悉的背影,正是孟留君。 微微地惊讶过后,梁澄便平静下来,孟留君早已不能叫他心绪再生波乱了。 他缓缓踱至殿前,步伐从容悠然,神态平和安宁,双掌合十,竖于胸前,行礼道:“贫僧拜见皇上,陛下圣安。” 从始至终,一直有道视线若有似无地黏在他身上,梁澄只做不觉,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国师请起,”明元帝抬手虚扶,然后对一旁的孟留君道:“孟爱卿若是无事,便退下吧。” 孟留君长身拜道:“臣告退。” 言毕,缓缓退出甘露殿,经过梁澄身边,脚步微微顿了下,之后又若无其事地退下了。 梁澄垂眉敛目,似是什么都不曾察觉。 殿中只剩父子二人,明元帝上下打量了下梁澄,状似感慨道:“澄儿,你瘦了。” 梁澄低头,“贫僧惶恐,叫陛下担心了。” “到底父子一场,虽说你如今遁入空门,血缘天性却是割舍不断的,”明元帝踱到梁澄面前,拉起梁澄的手,道:“这回留下陪朕用膳罢,此番你出京游历,见闻定是不少,给朕好好说说。” 梁澄在被明元帝牵起手时,头皮就一阵发炸,以往明元帝若是命他一起用膳,梁澄自然没有不高兴的道理,如今却是避之唯恐不及,但是他又不能直接回拒,只能道:“陛下,贫僧茹素,留在宫中用膳,只怕不妥。” “是朕失虑了,”明元帝其实也不过做做样子,闻言顺势道:“如此只好做罢。” 二人又说了些话,梁澄便告退了,走出甘露殿后一段路程,身旁假山里忽然闪出一人,是孟留君。 “国师大人,借步一叙。” 第58章 故人心思 孟留君侧身一步,让出身后掩映在繁茂花木中的一条幽径,梁澄抬眼淡淡一扫,好似八风不动,道:“不知孟施主所为何事?” “释奴……”孟留君低声轻喃,似乎惊异于梁澄的冷淡与疏远,道:“我这次回京,才知何为物是人非,当我得知你弃位出家时,你可知我有多震惊多难过吗?” 梁澄淡淡一笑,道:“孟施主不必伤怀,人各有志,世间一起变迁,离合沉浮,皆属平常。” 孟留君眉目一沉,问道:“难道在释奴眼中,你我间自小的情分,亦不过过眼云烟转身即忘?” 梁澄不为所动,“孟施主若是无事,贫僧便先请告退了。” 言罢,竟不管孟留君变色,就要径直离去,却被孟留君一把拽着袍袖。 “孟施主这是何意?”梁澄回头,冷声道。 孟留君眼中尽是不解,他想不通梁澄为何忽然与他生份起来,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释奴,你一声不响便出家为僧,不顾以往情谊,对我横眉冷对,若是我做错了什么,你总该给个理由,这样不问青红皂白,甚至不给我一丝辩白的机会,你叫我如何心平意合,如何看得开?” 梁澄知道自己这样的作态,一定会引起对方的怀疑,但是这一世他一点也不想与这人再做周旋,他将自己的袍袖从孟留君手中扯开,道:“还请孟施主自重,此处乃宫廷大内,不容你我再此喧哗,告辞。” 梁澄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眼下又的确不适合再做纠缠,孟留君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梁澄甩袖而去,对于梁澄这人,他向来信心十足,自觉再了解不过,即便对方出家了,定是有什么因由,只待他细细一问,梁澄对他信任有加,不管有何缘由,定会吐露实情,再与他商谋计策,就像往日那般,对他剖心剖肺。 可是,梁澄方才的冷淡漠然,却叫孟留君始料未及措不及防。 ……难道,释奴知道了什么? 不,不可能,他自问行事不留痕迹,明元帝对他母亲所做的事,也是隐人耳目,不敢暴露在世人眼前,梁澄不善阴谋不明人心,不可能察觉到的,到底是因为什么? 然而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却是不好纠结于此,何况,梁澄既然不再是大齐太子,他也无需继续利用对方,这让他心里好受了不少,不用再为此愧疚难安。 孟留君望着梁澄的背景,直至那道修长的青色背景消失在重重殿宇之间,他才收回视线。 从一开始,他处心积虑地接近梁澄,就是因为别有用心,结果不知不觉间,竟叫自己落入进退两难,煎熬难决的境地。 原本一心利用对方,甚至必要时候,即便要将这人推入万劫不复之地,他也不会犹豫,可是,他竟生了护他安稳的可笑念头,然而他要做的事,注意此生要辜负这人一颗赤诚之心。 这难道是他的错,怪只怪,苍天负他。 然而世事难料,就在他下定决心之时,梁澄却忽然出家了? 这一步打乱他所有的计划,但是孟留君很快就调整了谋划,同时在心底忍不住松了一口气,这样,他便不用再受愧疚之情的折磨了。 见到梁澄那一刻,他心潮激越,血脉涌动,但是从始至终,他心心念念的人,却视他如无物,不曾多看一眼,仿佛满腔热血,尽被波入冬日里夹着冰渣的路边泥淖。 这边孟留君心思郁结,百思不得其解,梁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到底还是被影响到了。 回到锦鲤巷后,管家一边恭敬地坠在梁澄身后,一边向他禀告府中事务。 “本来要安排展家姑娘住进东边的客房,再派个婢女伺候,展姑娘说她不愿白吃白住,她说自己尤擅侍花弄草,愿为府中园丁,公子,您看如何?” 梁澄闻言,不由赞许一笑:“到是个有骨气的孩子,你就按她的意思办,太脏太累的活避着她就好。” “是,”管家点头,又道:“跟着公子回来的那位琼台少侠自称被公子收为护卫,那是把他要安排进后座房吗?” 后座房靠近马房,府中婢子奴仆借住其中,环境一般,倒是不适合陆重台的身份,梁澄于是摇头道:“把西边的偏院打扫一下。” 那处花木幽深,雅致清净,十分适合疗伤,而且离主堂最远,又有高墙隔着,这样既能避免外客窥伺正院里的情况,又不会怠慢客人,倒是正好空给陆重台入住。 “那……那位客人呢?”管家神色间有些犹豫。 梁澄之前曾吩咐过管家,一念是贵客,对方若有何要求,不用向他通禀,直接领命便是,但是并未提及住处,所以当管家对一念说,为他准备了上房后,却被对方一口回绝时,便有些摸不着头脑。 梁澄闻言脚步一顿,半响道:“他要住哪便住哪,不必管他。” 哪知话音刚落,一念便出现在回廊拐角处,双目含情,笑意吟吟地看着他。 “……”梁澄心中一窘,对管家摆手道:“程顺,你先退下吧。” “是,公子。”管家眼下虽还未看出二人关系,但是也能感到空气中的一丝怪异,于是不敢多言,敛目躬身,向后退出抄手游廊。 “咳,师兄可是在赏景?”梁澄故作淡定道:“这院中一草一木,一亭一阁,皆是我亲手画就,叫人按图建的,师兄觉得如何。” “不如何,”一念施施然上前,一手揽住梁澄的后腰,微微俯身,柔情道:“师兄原本正赏着美景,不料美景里忽然现出美人一个,顿时忘了周遭所有,连方才看得什么景,都给通通忘掉了。” 每当梁澄觉得自己已能适应一念的情话时,一念却总有办法叫他破功,失了平稳的心境。 “师兄,你又说混话了。” 一念眼角一挑,道:“师弟刚刚当着外人的面调戏于我,说什么想睡哪就睡哪,言下之意不就是在邀我做你的入幕之宾,怎么转眼就又装起正经来,师弟你还真是口是心非。” “……”什么叫想睡就睡,他哪有这么说! 梁澄忍住扶额的冲动,淡淡道:“师兄,既然你有此误会,晚上便去客房那罢。” 一念才不吃这一套,幽幽叹道:“我要是就这么按你的话做了,到时追悔莫及夜不能寐的,还不是你?” 梁澄敌不过一念的铜墙铁皮,只好转移话题,“……师兄,我饿了。” 一念偏头一笑,“我早已吩咐婢女备了晚膳,就等着你回来。” 金乌西垂,临潭亭子里,婢女摆上膳食后便默默退开,粉色白色的桃杏,有几瓣随风飘扬,穿过轻纱,落在大理石桌面上,一念轻轻将它拈起,对梁澄笑道:“师弟,去岁今日,我在花下埋了一坛桃花酿,你要试试吗?” 梁澄双眼微微瞪大,问道:“师兄,你竟然沾酒?” 一念既然说出来,自然就不怕被梁澄知道,随意笑道:“师弟,我不但是无渡禅师的徒弟,还是不世阁的阁主。” “需知,心中无佛,即便清修苦行,也能堕入魔道,心中有佛,便是穷凶极恶之人,亦能立地成佛,佛祖的戒律不过是用来约束那些心性不坚之流。” “何况……”一念忽然俯身,咬了口梁澄的嘴唇又飞速离开,戏谑道:“师兄连色戒都破了,还怕喝酒吗?” 嘴唇被咬得有点重,梁澄下意识舔了舔,引来一念眸色一暗,但是梁澄并未注意到,此时他正想着,的确,一念在摆脱修漱心的控制后,就是为了无渡大般若的传承,这才继续出家为僧,他真正的身份,说到底是滕王之子啊。 说来,他会出家,难道真是为了皈依我佛,修成金刚真身吗?即便他自幼喜读禅经,但是最主要的原因,不过是为了逃避宫廷倾轧。 想到此处,梁澄倒是不再纠结,不过见一念这样一副水火不侵的模样,梁澄忍不住调侃道:“那师兄怎么不碰荤腥呢?” 一念眨了眨眼,道:“我只食你这道荤腥。” “……”梁澄夹起一条苦瓜,放到一念碗里,淡淡道:“此物清凉败火,师兄你多吃吃。” 一念双手交叉,下巴枕在手背上,歪头道:“太苦了,要师弟喂喂才敢吃。” “……”一个大男人,撒起娇来,怎么就这么的……想让人揉一揉呢? 梁澄咽了口唾沫,强硬道:“不吃就算了,你不是说要让我品品桃花酿,在哪呢?” 一念见梁澄不喂他吃苦瓜,只好自己夹起,叹道:“我也是见到这桃瓣才会临时起意,桃花酿被我埋在京郊温泉别庄里,不若我们今晚出城一趟,泡泡温泉,也好洗去多日舟车劳顿。” 梁澄闻言也是双眼一亮,毕竟他在九华山早已养成泡温泉的习惯,现在好多天不泡,便觉得浑身不得劲,立即点头道:“好啊。” 于是两人吃了个半饱,便离了锦鲤巷,二人轻功卓群,并未做马车,梁澄也不让流云飞月跟着,只让二人留在院里好好歇息。 结果刚出了城门不久,就遇到一群蒙面刺客。 第59章 一念受伤 这些刺客一看就是有备而来,身手不俗,招招狠历,不留余地,可惜幕后之人显然没有料到,跟在梁澄身边的人,武功竟然如此之高。 一念虽然蜚声禅林,但在江湖上,众人每每提及他,多是说此人乃无渡大般若关门弟子,武林中自来不乏比武切磋论资排辈,一念却很少参加这样的盛会,因此江湖中人对他的身手并不很了解,但是作为无渡大般若这等宗师级别的亲传弟子,以及他五岁便言下顿悟的传言,哪敢有人小觑一念的实力。 不过为了行事方便,一念出门在外时,一直都以寻常江湖侠士的形象示人,外人只当他是梁澄云游时认识的剑客,并未和一念大师联系起来。 不过即便一念功力高深,对方到底人多势众,见一念武力高强,顿时有七人一拥而上缠住一念,另外三人则攻向梁澄,所幸梁澄内力有所提高,身手经过一念的调教,眼下也能勉力抵抗,只是时间一久,便有些力不从心。 正当梁澄刺中其中一人的腹部时,背后忽然传来破空之声,梁澄当即扭身避开,反手隔开一人攻击,视线扫过四周,只见树影后闪过寒光,瞬息又射出数道暗器,原来幕后之人不只来了明枪,还备了暗箭! 两人心有灵犀,足尖一点,飞向半空,一枚飞镖射来,梁澄再次提气,踩住飞镖一端,借力往前掠去,顺势回身提剑横扫,将几道暗器震落在地,而一念更是了得,袍袖如风,推波掀浪,直接将一排射向他的寒针扫了回去,树影里顿时发出几声闷哼。 见梁澄和一念移到空旷处,藏在暗处的刺客不得纷纷现身,攻了过来,其中一人五指成爪,叩向梁澄喉间,梁澄折腰后退,对方则欺身而上,动作快如鬼魅,梁澄分明看清了对手的招式走向,身体却无法跟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人冒着寒光的五指袭向他的要害之处。 千钧一发之间,右侧飞来一剑,带着雷霆之势,插入刺客腰间,梁澄趁机一脚将人踢开,转头望去,就见一念肩膀被人一剑刺中,顿时心神俱骇,飞身上前,劈开面前一人,扶住一念。 “师兄!” 一念沉声:“无事,不可分心。” 梁澄咬牙,剑花翻转,继续与人缠斗,一念肩部受伤,招式不见凝滞,反而愈加凌冽,顷刻间,只余两名刺客,被他们砍伤手脚,倒在地上,梁澄正要卸掉他们的下巴,对方就已经咬破舌底毒囊,自尽而亡。 手法如此干脆利落,一看就是多年培养的死士,梁澄面色不由沉郁,挑开刺客的武器,刀柄上绘着一只踏火朱雀,竟是蒋家家徽。 安国公蒋家,正是二皇子的外家。 一念问道:“你觉得是二皇子吗?” 梁澄摇头,道:“不一定,二皇子不会犯这样浅露的错误,凭白叫人捉了把柄,只是,世族家徽多用奇材刻制,外人模仿不得,这刀上的花纹的确不是假的……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二皇子抱着一击必中的目的,所以不曾改换普通刀具,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幕后之人一定与展家一案有关。” 梁澄摇摇头,不再细想,抬手扶住一念,心疼道:“师兄,我们还是先回去疗伤吧。” 那刺客并未刺中要害,但是流血颇多,因此伤势看着严重,其实只是皮外伤,不过一念对梁澄主动而来的关怀自然不会推拒,于是顺势倚在梁澄身上,虚弱道:“我没事,师弟你别担心,这里离我那处温泉别庄更近,我们还是先去别庄吧,而且现在回去,不知会不会有人埋伏。” 这样故作坚强的模样,叫梁澄怜惜之情大起,他揽住一念的肩膀,道:“还是师兄想得周到,师兄,你还能走吗,要不我抱你?” 虽然是在询问,但是不等一念开口,梁澄就已弯身,将一念打横抱在怀里,末了还低头温柔笑道:“师兄,你抓稳了。” 一念:“……”感觉现在说不用了有点来不及。 他们骑的马早就被惊走了,梁澄运足轻功,不到一刻到了一念所说的温泉别庄。 别庄就叫温泉山庄,十分的简单粗暴,落在青屏山半山腰上,青屏山山势偏稳,芳树青青,林光澹澹,还有大大小小数十个温泉,引得达官贵人趋之若鹜,于此建庄。 甘州是这温泉山庄的管事,当年就要被难民煮了分吃的时候,被一念救下,进了不世阁,识字习武,一手算术无人能敌,年纪轻轻便被重用,名义上是这温泉庄子的管事,其实还管着东都里各项产业的进出结算。 因为他是在甘州被一念捡到的,于是干脆舍了原名,直接改叫甘州。 一念于他,就是自己的再造父母,敬佩崇慕到骨子里,在甘州眼里,阁主神姿高彻,行踪飘忽,那是真正的方外高人,非凡俗之物,可是现下,他竟然看到阁主竟然被人抱在怀里,还一副娇弱的模样! 虽然心中的震惊犹如山崩石裂,但是甘州并不敢表露分毫,引着梁澄往屋里走去,又折身去取药箱,结果刚踏进屏门里,就见他家阁主香肩半露,倚在他身后的清俊男子怀中,修长的剑眉微微蹙起,胜似西子病弱,脆弱得惹人怜惜……啊呸!他怎么能觉得向来威仪棣棣不怒而威的阁主弱柳扶风娇弱惹人怜呢! 甘州赶紧收敛心神,恭恭敬敬地来到榻前,刚要伸手为一念处理伤口,就被对方打断。 “甘州笨手笨脚的,待会会弄疼我,师弟,还要劳烦你了。”说完,还颇为自惭地垂下眼帘,看着十分懂事乖巧的模样。 “……”被冠上笨手笨脚的甘州。 “这位公子,”甘州忍住嘴角的抽搐,将药箱放到塌边的案上,道:“小的不曾习过如何处理刀伤,阁主的伤就有劳您了。” 虽然不知阁主什么时候有了个师弟,但是向来关系亲密,就冲他从没见过阁主对哪个人这么的……倚赖。 “好,你去准备热水和毛巾。”梁澄点头。 甘州很快就端来了热水,不等一念发话,就十分有眼色地打算退下,却被一念叫住。 “派人通知京兆府,城外有人械斗。” 甘州领命告退,屋内顿时只剩二人。 梁澄叹道:“看来我明日还要进宫一趟。” 一念握住他的手,道:“不管这事背后到底是不是二皇子,反正都是一个搅乱京中局势的好机会,不过,师弟,眼下还是我的伤重要。” 梁澄一惊,看向一念伤口,他早就点了伤口附近的穴道,此时已经不流血了,只是看着还是很有些狰狞。 他用热毛巾将有些结痂的血痂轻轻拭去,感受手下的人身体一僵,以为自己弄疼了对方,于是柔声哄道:“师兄,很快就好,你忍忍。” 梁澄本就很靠近一念,抬头说话的时候,气息便若有似无地撩到一念的下巴,带着清新的味道,一念嘴巴微瘪,说道:“不疼,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只是说话的语气怎么听怎么都有一股委屈的意味,梁澄立即安慰道:“等下上药了就好。” 说着便拿起案边备好的药瓶,将药粉细细地洒在伤口上,结果一念立即发出“嘶”的一声。 “怎么了?”梁澄看向药瓶:“难道我拿错了?” 这药算得上疗伤圣方,刚毅覆到伤口处,一念便觉十分清凉,很有镇痛的效果,但是他见梁澄着小心他,就忍不住想要更多。 他也不说话,轻轻地咬住下唇,看着梁澄,梁澄被看得心里一揪,俯下身来,对着伤口处轻轻吹气。 柔和温热的气息,犹如三月熏风,柔柔地拂过他的肩头,一念上身位移,抬手按住梁澄的后脑勺,梁澄猝不及防下,一下子就亲到伤口下方,撑着床榻,抬头惊愕地瞪着一念。 一念无辜一笑:“亲亲就不疼了。” “……”梁澄这个时候要是再看不出一念的把戏,就枉为你和对方相处这么多日。 他将药品往边上一搁,就要起身离去,却被一念拉住,对方仰头看着他,可怜兮兮道:“师弟……” “……”怎么办,感觉完全抵抗不了啊,美色误人,古人诚不欺我。 梁澄内心沉痛地自我反省着,但是还是坐了回去,不想一念不但不思悔改,还得寸进尺道:“师弟,你能再亲亲吗?” 梁澄那双眼幽幽地盯着一念,对方十分灵活地抬了抬肩,双眼亮晶晶地回视梁澄。 算了! 梁澄知道这人脸皮早已练就金刚不坏之法,想让对方放弃是不可能的,只好破罐子破摔,忍着心里的羞耻,快速地在一念的肩膀上碰了一下。 “这下可以了罢。” 一念满脸控诉,道:“师弟,你敷衍我。” 梁澄瞪眼,无法,最后还是俯下身来,将双唇印在一念的肩上,这回没有马上离开,后脑勺便被一念按住,只听某人厚颜无耻道:“师弟,舌头没伸出来,这哪算亲?” “……”梁澄试着抬手,竟发现自己一点也反抗不了,他盯着眼下白皙而又坚实的肌肤,薄薄的肌肉底下似乎蕴藏着无限的力量,鼻尖还能闻到对方身上幽幽的檀香,梁澄鬼迷心窍之下,竟然真地依言探出舌尖,对着那一块白玉般光滑的肌肤舔了下下去。 ……嗯,真地很滑,还很坚硬。 火辣辣的热气向着梁澄的脸上冒去,他忍不住闭上眼睛,闷声道:“师兄,可以松手了吗?” 一道热乎乎的气息凑到他耳边,对方的声音又低又沉,像陈年的老酒,明明还没喝上一口,光是闻着味道就忍不住熏熏然。 “不够,还要。”一念道。 “?!”还要不要脸了! 梁澄心中愤恨,于是一口咬住一念的肩头。 对方的喘息忽地重了一下,梁澄以为自己咬到伤口,正好起身,整个视线忽地天翻地转,抬眼就对方一念墨黑的双眼,里头仿佛酝酿着什么暴风雨。 “师弟真是不乖,师兄要惩罚你。”说着就不容分辨地对着梁澄的嘴唇咬了下来。 梁澄一开始还能心里委屈地想着,明明他什么也没做错,说什么惩罚,还不是对方整天老想着不正经的事情。 但是很快,他就没心思想这些了,完全沉溺在一念给的目眩神迷之中。 山间清风拂过窗边的白纱,泄出几声暧昧的呻吟与水声…… 甘州立在门外,心想这伤疗得可真久,阁主还要不要用晚膳啊…… 第60章 对簿公堂 等终于包扎好后,天色早已暗了下来。 梁澄写了封信,让一念叫人拿去交给锦鲤巷私宅里的管家程顺,吩咐他多多注意一下。 锦鲤巷里住着许多贵人,又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按理对方不敢闹出太大动静,但是为了以防万一,梁澄还是让程顺多派些护卫把守。 一念有伤在身,这桃花酿是喝不成了,其实他想说些许小伤并不碍事,但是看着梁澄坚持的眼神,只好作罢,真是可惜了…… 今夜对于一些人,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京兆府府尹姚正坤接到这么个棘手的案子,只觉得自己的官路到此为止了,甚至一个不小心,身家性命都要不保。 正当他来回踱步,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门房来报,说是安国公府里出了内贼,盗了库房,其中还有蒋家家徽的模具和赤石石。 这赤金石并不是天生地就的矿石,而是蒋家人往铜里面浇了特殊的材料制成的,专用来刻制家徽的。 盗走模具的人是看管库房的仆役,名叫赖满,姚正坤惊木一拍,“五十大板”话音一落,赖满就扑倒在地,嚎啕道:“大人饶命,小的知错了,小的认罪。” “说,你何故盗走蒋家家徽的模具和赤金石?” 姚正坤语气威严,眼角却忍不住瞥了眼坐在堂下的安国公三子蒋则瑜,又觑了眼国师大人派来的手下,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看来刺杀国师大人的刺客十有八九就是蒋家养的死士,二皇子这是没料到刺杀失败,于是赶紧找个替罪羊过来,好把自己给摘出去。 姚正坤年前好不容易走了无数关系,这才做上京官,虽然这京兆府府尹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官职,但总比做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官好得多,起码油水足啊,这些个达官贵人的子弟,少不了惹是生非的,就得靠他这样有眼色的府尹,才能全须全尾地回到家中继续为非作歹,贵人们也爱他的识时务,从指缝间漏个一两滴油水,也足够他一年的开度。 所以这京兆府府尹,虽然在京中没啥实权,管不到哪去,但好歹够滋润啊。 只是这要是摊上夺嫡之争,那真是十条命都不够他玩的,眼下他最好还是“秉公办理”,好好地审审堂下的犯人,审出什么结果就是什么结果,至于哪方势力要拿这做文章,参到陛下面前,这就不是他能管得到了,到时自有刑部的大爷来接这个烫手山芋。 想明退路后,姚正坤忍不住得意地捋了捋颌下的几尾美髯须。 堂下的赖满倒豆子似地嚎道:“小的平日里有赌两把的嗜好,那日多灌了几碗黄汤,结果竟赔了全部身家,还欠了一屁股债,正当小的走投无路之时,有人跟小的说,有笔买卖让我做,只要偷出安国公府上的制徽模具和赤金石,便替我还了所有债务,小的知错了,求官老爷开恩。” “大胆恶仆,私盗主家财务,罪当刺面发配闽州。”姚正坤转向慢悠悠地喝着茶的蒋则瑜,舔笑道:“不知蒋三公子以为如何?” 蒋则瑜优雅从容地放下手中的茶盏,撩起眼皮,懒懒道:“既然罪仆已认罪,那便按大齐律法处置,只是这幕后之人看来另有他人,姚府尹还是得好好查查,不然怎么向国师大人交代啊,也好还我蒋家一个清白。” “自然自然,这是自然。”姚正坤连连点头,接着又看向赖满,厉声喝问:“你可知那人是谁?” “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连他姓甚名谁也不晓得哇。” “这……”姚正坤状似为难地看向一直不说话的甘州,道:“看来这幕后之人颇为隐蔽。” 甘州弯腰行礼道:“大人,国师大人被刺受伤,此时正于京郊疗养,不便与犯人对簿公堂,然则这样的结果草民自不敢回去禀告,请容草民问上一问。” “好,好,你是国师大人派来的人,想来对你也是信任有加。” 甘州在心里撇嘴,他可不是国师的收下,面上不显分毫,转身看向赖满:“你是在哪家赌,又是哪一日输的钱?” 赖满迎上甘州清冽的眼神,浑身就是一抖,他移开视线,舔了舔嘴唇,道:“小、小的是四日前赌的,在西城八井巷里的运来坊。” 甘州:“那人何时何地跟你做的买卖,长得又是何模样?” 赖满:“我刚出了赌坊,那人就找上我了,当时已经是夜里申时,我也看不清,只记得是个三十来岁的人,穿黑衣,哦,对了,鞋子上绣着松鹤凌云纹,是银丝边的,小的当时就想,光是这双鞋,就够我还债了……” “你答应他后,什么时候盗的财物?” “第二晚就、就下手了……” 甘州问了这些后,又转身对蒋三公子做了个揖,道:“小人有一事不明,不知蒋三公子可愿释疑?” 蒋则瑜有些意外地挑挑眉,状似大度道:“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蒋三公子开明,”甘州淡淡地赞了一句,清冽的视线对上蒋则瑜,道:“世族家徽所系甚大,这罪仆说自己三日前就动手行窃了,为何贵府直到今日才来告官?” 说完,甘州就紧紧地盯着蒋则瑜,不落下对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然而蒋家好像真地只是无辜受累,蒋则瑜神情动作无一丝不妥,他先是露出一丝不悦,复又压了回去,摆出一道似笑非笑的讥诮来,正是一个贵族子弟在被人冒犯后的表现。 “怎么,国师大人该不会怀疑是我安国公府动的手?” “不敢,”甘州却并未被对方的气势摄到,目光平正道:“正是因为相信蒋家的底蕴,这才直白问出,以免将来生了误会,平白叫那些小人钻了空子。” 蒋则瑜冷哼一声,将手中的茶盏往案上重重一放,道:“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难怪国师大人只派了你一个小喽啰过来,不过,别以为自家主子有些了得,就以为一条狗也可以对着贵人狂吠。” 甘州到底年轻,虽然有些历练,但是还达不到不露喜怒的火候,闻言脸色就是一青。 蒋则瑜见他露出受辱的表情,这才闲闲道:“罢了,本公子何必与一介贱奴计较,告诉你家主子,本府最近几日阖家上山礼佛,这才着了家贼的道,国师大人若是不信,便参到陛下那去吧。” 甘州勉强笑道:“蒋三公子说笑了。” 最后,赖满被收押进天牢,三日后便刺配闽州,闽州民风彪悍,常年毒瘴,寻常人到了那里,哪还有活命的可能,赖满只悔自己真是鬼迷心窍,如今悔之晚矣。 但是他也不过是这一场诡谲迷局里无足轻重的棋子罢了。 第61章 心中隐忧 灯火明亮的书房内,甘州将公堂上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向一念和梁澄复述了一遍,一念转头见梁澄若有所思的模样,便挥了挥手,令甘州退下。 甘州躬身退至门边,在阖上门的时候,正好抬眼扫过室内,只见他家阁主伸出一手,轻轻地覆住国师大人放在案上的手背,眉眼间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一道亮光瞬间划过甘州脑中,阁主与国师大人,竟是这样的关系吗?! 难怪…… 甘州不敢多看,立即垂下眼帘,悄无声息地关上门扉,默默守在门廊外,心里却已是翻江倒海。 屋内,一念倾身,伸手拂过梁澄的眉心,道:“别皱着眉头,虽然寒毒基本清了,到底伤了根本,你这样最忌思虑过多,即使是天大的事,师兄也能搞定的。” 梁澄不由一笑,摇摇头,握住一念的手掌,道:“我知道,你别担心,这不算什么,我还没到心思郁结的地步。” 一念不赞同道:“回京还不到一日,你这眉头就没怎么松过。” “师兄,现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梁澄安抚地捏了捏一念的手心,道:“假设蒋家所言非虚,那么幕后之人四日前便已定好这一招斩草除根祸水东引的计策,可是我们一路行踪隐秘,他们无法得知我们到底哪一日抵京,更无法提前预知我们会遇见展家遗孤,可见他们的目标并非展姑娘。” “你怀疑他们的目的是陆重台?”一念推测道。 “不错,”梁澄抬手抵住下颌,道:“这一路唯一的意外便是陆重台,其中一种可能就是百里紫得知陆重台在我这里,怀疑我盯上走私一道,意欲暗借陆重台之手收拢八荒盟,毕竟我曾是太子……这件事,最坏的地步便是皇帝对我起了猜忌,疑心我出家是为了避免成为众矢之的而行的缓兵之计。” 在明元帝眼里,他的背后依旧站着一整个李家和数十万李家雄兵,不是不可能效仿明元帝当年暗借走私,私渡兵马围困东都引发宫变。 的确,百里紫作为八荒能盟主夫人,根本无法将手伸到东都,但是他的胞兄,百里截却是明元帝的心腹,替明元帝管着从龙卫,在明可护卫皇宫安危,在暗监察百官,协理江湖势力,和无影卫一道,可谓明元帝的左肱右骨。 若是此次刺杀是明元帝下的令,那么这些刺客的身手便有得解释了,至于为什么嫁祸二皇子,或许是为了敲打罢。 这些推测梁澄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一念稍作思考,便也猜出个八九分,他抬起没受伤一边的手,轻抚梁澄的侧脸,柔声道:“还有一种可能,我们救下展家姑娘的一幕正好叫二皇子的人看到,二皇子狗急跳墙,这才叫蒋家匆忙间派人刺杀,不成后又推出一个赖满,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到那个收买赖满的人身上,说不定查下去,这次的事最后会牵扯出一批人。” 梁澄倒是没有因为心里的猜测而感到失望伤心,毕竟他早已在心里与明元帝恩断义绝,发誓不再让对方引动自己的喜怒哀乐,但是见一念这般照顾他的心思,他便忍不住蹭了蹭一念的手掌,道:“不管牵涉到谁,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事,这件事已经摆到明面上,如果其中没有六皇子的影子,即使我不上奏,六皇子也会授意底下的人紧咬蒋家,到时两方相互构陷,谁也不让谁,结局如何,还未可知。” 一念捏住梁澄的鼻子,嬉笑道:“还是师弟思虑周到,不过夜深了,别再想这些,还是让师兄陪你睡觉吧。” 梁澄想到给一念包扎伤口时对方的作弄,眼珠子一转,笑道:“师兄,你有伤在身,的确要早些休息,不过我怕晚上压到你的伤口,今晚只能委屈你了。” 一念先是双眼微睁,然后一瞬不瞬地盯着梁澄,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控诉。 梁澄忍不住嘴角微扬,难怪师兄总爱逗弄他,原来这么有趣,他清了清嗓子,忍笑道:“师兄,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说着便要起身,却被一念拉住袖子,一念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他,“师弟你睡觉的时候可乖了,不会压到师兄的。” 梁澄此时站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一念,对方仰着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庞,长长的眼睫在瞳孔上落在一道道剪影,不知怎么的,梁澄脑中浮现一只祈求着主人不要遗弃自己的小狗,看着可怜可爱,梁澄心中软得不行,但是还是摆出一副不买账的模样,残忍道:“但是师兄你睡觉可一点也不乖,总爱缠着我,到时一定会碰到伤口的。” 一念:“……”竟无言以对了。 梁澄心里得意一笑,哼哼,叫你平日睡觉的时候一定要他紧紧地箍在怀里,双手双脚都黏在他身上,有时梁澄半夜醒来想翻个身都翻不了,这回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 虽然最后两人没睡在一张榻上,但还是在一间房里,半夜的时候,梁澄忽然做了一个梦,原本他正舒舒服服地躺在云端上,忽然整个人往下掉,幸好被一颗树给接住了,结果还不等他舒口气,树梢上不知哪来的藤蔓四面八方而来,将他紧紧裹缠其中。 第二日醒来,梁澄一睁眼,入目便是一念那张毫无瑕疵的睡颜,只是对方的眉头却微微皱着,像是哪里不舒服似的,梁澄一惊,低头一看,果然看到一念肩膀处的白丝亵衣上沁出一丝血迹。 这人……真是…… 梁澄说不清这一刻心里的感受,又酸又涨,还有一丝怒火,更多是却是心疼,师兄这幅模样,看着像是在恐惧什么。 这般强烈的执念,竟像怕他哪天忽然消失似的…… 梁澄心里倏地一怔,忍不住抚向一念的眉头,难道师兄怕的真是哪一天他会离他而去吗? 虽然梁澄很少去想,但是不代表他心里不清楚,他们这样的身世,说开来中间隔着血海深仇,一步不甚,等着他们的便是万丈深渊,他们能走到这一步,真是不可思议,回想他们相知相识相爱的过程,竟会有如此之多的巧合…… 正当梁澄思绪纷乱之时,一念忽地发出一声轻吟,梁澄心里一急,闭上眼睛假装还未醒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但是下意识地,他选择了逃避。 他调整了呼吸,一念并未发现他已经醒过,他能感觉对方小心翼翼地松开手脚,下了床榻,轻轻地走了出去,梁澄睁开眼,他猜一念这是出去清理伤口了。 果然,等一念再进来时,肩上的血迹已经没了,应是换了一件亵衣,梁澄撑起上半身,仰头看着一念走近。 “醒了?”一念坐到床边,熟稔地将梁澄脸颊边的落发往后抚去,在他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梁澄闭上眼,感受着一念的温柔,等对方要离去时,抬手按住一念后脑勺,叼住对方的嘴唇,含在嘴里。 一念惊了一瞬,接着喉间泄出一丝轻笑,柔柔地回应了起来…… 第62章 冲明冲觉 果然不出梁澄所料,二皇子和六皇子两党在朝中咬成一团,梁澄向明元帝递了份奏折,直言被刺一事但凭陛下裁决,他如今既是出家之人,便不好插手其中,之后就安心回到大相国寺里“养伤”,至于佛诞日筹备事宜,则由方丈觉非大师与礼部一众官员主持。 不过暗地里,梁澄派人于暗处日夜轮守大雄宝殿和永宁塔金宝瓶两处,但是并未发现有何行迹可疑之人,梁澄原本也未抱太大的希望,毕竟上辈子各处监严密,凡是赵太后会接触的事物皆要经过层层排查,但是最后还是让刺客钻了空子。 梁澄不是没想过直接阻止这次佛诞日,但是没有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不怕贼上门,就怕贼惦记,与其无法掌控对方下次出手的时日,不如装作不知,于暗处戒备。 多日未回,归真居依旧户牖洒然,窗明几净,在梁澄离京的这几月,方丈派来的两个小沙弥冲明和冲觉日日清扫此处,并未惫懒懈怠。 梁澄回来的时候,正好见到两人在院里扫着落花。 他分辨了一下,认出了冲觉,十四五岁的少年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过四月未见,对方竟长高了不少。 至于另一个小沙弥,梁澄之前并未见过,对方毕竟只负责打扫庭院,梁澄不常出门,没见到也很正常,而他之所以对冲觉有印象,一是因为有次他从一念那处回来,正好撞见对方扫着门庭前的积雪,便问了几句话,二则冲觉毕竟是一念救回来的孤儿,不由便留了几分注意。 梁澄和一念踏进归真居,两个小和尚都抬起头来,冲觉见到一念,双眼顿时一亮,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欢呼,“上师,你回来了!” 一念如今身着素色僧衣,手持佛珠,双目微垂,面上一抹安然静谧的笑容,通身不染尘埃,清气自生,哪还有之前的疏阔邪气。 他对着冲觉微微点头,小沙弥便激动得两颊泛红,这时一直默默执帚立于一边的冲明缓缓上前,对着梁澄和一念行礼道:“见过国师大人,见过一念上师。” “啊!”冲觉这下子也反应过来,有些手忙脚乱地将长帚靠在一边的树干上,双手合掌,规规矩矩地见礼。 梁澄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小和尚的时候,彼时对方身上无一丝少年人该有的活力,眉宇间有些孤僻,看着沉默寡言,现下在一念面前,才显出一些勃勃的生气,梁澄见此不由露一道柔和的笑来,抬手虚扶道:“不必多礼,离寺多日,多亏你们帮我打理这归真居。” 冲明明显看着更加沉稳,始终保持着垂眉敛目波澜不惊的神色,道:“不敢当,此乃弟子分内之事。” 梁澄点点头,道:“好了,今天这样就可以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弟子告退。”两人又对着梁澄他们行礼,然后一一退出院子,临走前,冲觉看了好几眼一念,见一念一直垂着头跟跟身边的国师大人说着什么,并未注意到自己,不由一脸落寞。 关上院门,走出几步远后,冲觉越走越慢,忍不住停在原地,回头望着归真居。 “上师和国师大人看起来关系真是好啊。”冲觉喃喃道:“一开始没这么熟的……” “应该是途中偶遇,之后便一道云游,这才熟稔起来罢。”冲明也望着归真居,状似随意地猜测道。 冲觉脸上露出一道羡慕和渴望,“要是哪日我能跟随一念上师游历,伺候他起居就好了。” “是啊。”冲明淡淡一笑。 冲觉落寞一叹,一副留恋不愿离去的模样,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之中,并未发觉身侧的冲明,神色间泄出一丝挣扎,握着长帚的手背青筋毕现,沉默中似乎压抑着极大的痛苦,十五岁的少年,仿佛用尽毕生克制,这才将自己的视线从归真居处移开,转身往外殿走去,声音轻飘飘的传来,听不出一丝异样。 “等下还要去大雄宝殿里除尘,赶紧走吧。” “哦……好的。”冲觉抿抿唇,最后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走了。 最近因为佛诞日法会,大相国寺全寺都动了起来,像冲明冲觉这样的小沙弥,更是转得跟陀螺似的。 二人跟着师兄们将大雄宝殿里的边边角角擦拭了遍,又将旧的蒲团抱出去,换上新的垫子。 转眼夕阳西垂,二人往食寮走去,冲觉走在前面,劳累了一天,看起来却不见丝毫疲惫,双眼神采奕奕的,忍不住回头对冲明道:“等下要去给国师大人送饭,不知道一念上师还在不在,说来之前国师身边好像有个从宫里带出来的太监,每次都是他来取的,这次回来却没看见他呢,不过也好,要不然这差事也不会落到我俩头上。” 冲明脸上并无太多表情,淡淡道:“你既然这么敬慕一念上师,何不向执事师兄申领去无相居打理事务。” 冲觉闻言脸色一垮,失落道:“无相居的守院僧人是上师亲自指的……” “这样啊……”冲明跟着苦恼地皱起眉头,忽然凑近冲觉,轻声道:“我见上师与国师大人颇为亲密,你不若待会请求国师大人留我俩在归真居后的倒座房住下,我俩又会做斋菜,这样也好就近服侍国师大人,何况佛诞日后寺里又会来些小沙弥,我们原先的僧寮也住不下了。” 冲觉一手握拳打在掌心,双眼晶亮,道:“对啊,冲明你这主意太好了!而且冲慧他们不就跟在那些长老身边吗,我们一定也可以的!” “那我们赶紧走!”冲觉拉起冲明,加快脚步,领了国师的食盒后,便往归真居赶去。 梁澄在回来之前,曾事先派人跟大相国寺的方丈打过招呼,不过倒是忘了说了膳食自备一事,为免遭人下毒,梁澄带了个善烹的仆人,归真居里有小厨房,正好用来准备他的饮食,因此在见到冲觉给他带了晚膳过来的时候,便有些惊讶。 “劳烦两位了,”梁澄有些无奈地指了指桌上冒着热气的斋菜,道:“冲觉冲明,看来你们这趟白跑了。” 冲觉一进来就看到一念上师,脸上还来不及露出欢悦的神情,就见到案上的饭食,顿时就感觉被人兜头泼了满身的冷水。 他脸上的失落太过明显,就像一只被水打湿的小狗,梁澄见他双眼期待地望着一念,心里一软,道:“既然都带来了,也别浪费,不若你俩一道在旁边的耳房里用了吧。” “多谢国师大人,”一直不说话的冲明此时却上前道:“这样恐怕不妥,毕竟这是备给大人的……” 梁澄打断他,道:“就当是我赏给你俩的。” 冲明这一顿,躬身道:“多谢大人上次。” 冲觉反应过来,跟着行礼,然后偷偷地看了眼神色清冷的一念,咬咬牙,道:“大人,弟子有一事请求!” 梁澄微惊,看了眼身旁的一念,道:“何事?” “弟子和冲明,愿为归真居守院僧人,请大人收下弟子!”怕梁澄不答应,冲觉跪下,焦急道:“弟子很能干的,会做饭会打扫,力气也大!” 一边的冲明也跟着跪下,垂首趴在手背上。 “这……”梁澄向一念递了个眼神,很明显,这小沙弥是冲着你来的。 一念记性很好,几可过目不忘,虽然当年回寺的时候见他大难不死,便随手带回寺中,之后便不再过问,但是基本的印象还是有的,至于另一个冲明,也是寺里收的孤儿,正好梁澄不便往大相国寺带太多仆人,这儿也的确需要一两个背景干净的人,于是道:“你那小厨房里正好缺人手,院门也需要有人守着,这两个看着也不错,师弟不如答应下来。” 其实对于冲觉这样的小沙弥,如果能跟在一些有些地位的师父身边,的确是个不错的出路。 梁澄虽然不清楚这一点,但是一念都这么说了,他便点头道:“那你俩便留下吧,我会跟执事说的。” 冲觉大喜过望,对着梁澄和一念又是一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谢过国师大人,谢过一念上师!” 相较而来,冲明倒是稳重老成得多,跟着谢过梁澄,拎起食盒,与冲觉一起被流云领了出去,吩咐一些事项。 第63章 私情被见 冲明和冲觉出去后,梁澄端起碗来,慢条斯理地舀着汤,对着一念调侃道:“冲觉这孩子还不错,心思纯澈,这么多年了,一直记着你的救命之恩,来我这儿,想来也是为了常常见到你。” 一念不甚在意道:“救命之恩谈不上,当年回寺途中正好听到这小孩的呼救,他全家人又都被山贼害死,就随手带了回来,师弟……”一念忽地一顿,倾身上前,嘴角勾起,轻声道:“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梁澄心中无语,一把推开一念,道:“这有什么好吃醋的,他两人的来历一开始我就查清了,即使你不说,我也会答应的,毕竟这是佛门清修之地,不好带太多仆役过来。” 一念略微遗憾地叹息一声,“师弟也不会哄哄我。” “吃饭。”梁澄夹了筷豇豆放到一念碗里,“食不言寝不语。” “这规矩可用不到我身上,”一念夹起豇豆,意味深长地问道:“师弟,你可知这豇豆有何功效?” 梁澄直觉对方不会说出什么好话,但还是有些好奇,于是问道:“是什么?” 果然,一念露出暧昧一笑,“这可是补肾益气的好物,师弟你要多吃点。” “……”什么叫我要多吃点,要肾亏也该是这个淫僧罢! 这种话题不能回,一旦回了对方只会没完没了,梁澄装作听不懂,转而问道:“你之前不是派人探查八荒盟内部吗,结果如何?” 说到正事,一念便收起脸上不正经的笑来,道:“百里紫果然与人私通怀子,陆惊川发现后碍着百里截不敢发作,只将百里紫禁在府中,没想到百里紫也不是简单的角色,直接下毒灭口,之后又嫁祸到陆重台身上。” 梁澄:“与百里紫私通之人是?” 一念:“八荒盟掌事孙克,此人所图应是盟主之位,不过盟内四大分舵的舵主这几日也陆陆续续赶回总盟,孙克恐怕没办法称心如意了。” 梁澄会意道:“这倒是个浑水摸鱼的机会。” 一念轻笑,“不错,等陆重台伤好后,这步棋就可以送进八荒盟了。” 梁澄心里一动,很快就反应过来,“师兄在八荒盟里有暗线?地位还不低?” “师弟你个小机灵。”一念亲昵地拧了把梁澄的鼻尖,被梁澄敏捷躲开,“小机灵”三个字惹得他后背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梁澄拉开一念的手腕,抗议道:“不要这么叫我。” “师弟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念一副那你没办法的宠溺模样,一手抵着下颌,柔柔地看着梁澄,道:“谁叫我那你没办反呢。” 梁澄把头埋进碗里,默默扒饭,如此,这个话题便被一念略了过去。 饭后,一念缠着梁澄给他换药,原本是梁澄为一念解开衣襟,到最后反而是一念埋在他胸口,在他那处留下许多痕迹。 直到临近入寝的时间,一念虽然意犹未尽,但是不得不离开归真居。 冲觉用过晚饭后便一直守在归真居院门口,冲明自动到厨房帮忙,叫冲觉一阵感动,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终于,在清幽的月光和微醺的灯影下,一念颀长飘逸的身影出现在冲觉面前。 “上师!”冲觉的声音有些颤抖,双手抵在胸口,楞了一下,这才记起行礼,于是恭敬弯腰,在赶忙打开院门。 一念停了下来,微微颔首,低头看着冲觉,道:“你今年有十五岁了吧。” 冲觉双眼骤然发出晶亮的神采,咧嘴一笑:“嗯!弟子五岁那年为上师所救,到今天已经有十年了!” “十年了啊,”一念轻叹,“你很好,今后要好好服侍国师大人。” “嗯嗯!弟子领命!” 一念微微一笑,慢慢走远,冲觉不自觉踏出石阶一步,扶着门柱,直到一念的背影消失在春雾弥漫的梅林里,这才收回视线,怅然若失地捂住心口。 院里如今除了冲觉冲明,流云飞月以及梁澄带来的一个厨子,竟再无其余伺候的人,梁澄不愿流云飞月从早累到晚,于是洗漱沐浴之事便交给了冲明。 “大人,药汤已备好。”冲明立在梁澄面前,躬身道:“弟子服侍您更衣?” 梁澄摆摆手,“你先下去罢,沐浴后我再唤你。” “是。”冲明轻声退下,放下重重帘帐,立在一边。 梁澄如今虽已无需施针,但是仍要日日药浴,一年后再隔月一次,如此再三年便可痊愈,那带来的厨子除了一手好厨艺,更擅药膳,这药浴的汤子便是他照看的,梁澄有心考较冲明心性,见他脸上闪过疑惑,却不曾多问,低着头一副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梁澄在心里点了点头。 进了浴房的梁澄却不知道,在他眼中沉稳老实的沙弥,此时双拳紧握,眉头紧皱,隔着微微晃动的帘帐,目光忧虑地望着里面。 帘帐本就不隔音,不一会儿,里面便传来入水的声音,似乎还有一身舒适的呻吟,冲明的脸倏地一红,移开目光,盯着地板上从窗棱里漏进的月光。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过得很慢,帘帐里时不时传来一两声水花溅落的声响,一声声似乎拍打在冲明的心里,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响亮的“哗啦”,之后便是衣料窸窣摩擦之声,冲明立即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 不多时,一只修长的手撩开帘帐,肌肤细腻白皙,似乎还带着湿气,圆润的指尖在灯光下泛着微微的光,冲明心神一晃,下一刻就见这只手的主人自素色纱帐后显露出来,头发散在胸前,发梢带着些水珠,领口微开,露出一些锁骨,冲明的目光扫过那处,忽然浑身一僵,眼里露出一丝狠历,似要迸出火星。 只见锁骨右边,赫然一抹红痕! 那是一念留下的吻痕…… 药汤里有助眠的成分,因此梁澄每次泡过药浴后总会犯困,他掩住嘴巴克制地打了哈欠,往内室走去,边走边吩咐道:“把里面收拾后就去休息吧,不用守夜。” “是。”冲明艰难地咽下喉间的颤音,稳声道。 之后几日,一念没有一日不来归真居的,一待就是一整日。 冲觉和冲明各抱着一床刚刚晒好的棉被,往后院走去,隔着回廊上漏窗远远地望着禅室的方向,只见一念与梁澄正坐在窗前,一念手上画着什么,梁澄倚在一边,一手抵额,看着桌案,嘴里说着什么,二人脸上皆是自在悠然的笑意,掩着些许横斜的花枝,意境闲雅,几可入画。 冲觉的眼里满是歆羡,不自觉地压低声音,道:“一念上师和国师大人看起来真是气度非凡。” 冲明撩起眼皮,淡淡地“嗯”了声,忽然走在前面的冲觉脚步一顿,手里的棉被落到地上,捂住嘴巴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冲明心里一惊,转头望去,正好看见一念的吻从梁澄鼻尖上离去。 冲明心道不好,单手抱住棉被,又捡起地上的塞进冲觉怀里,拉住对方就往后座房走去。 第64章 夜月阴谋 冲明拽着冲觉,飞速赶回屋里,阖上所有门窗后,便眸光沉沉地盯着依旧神情恍惚的冲觉。 他什么都看见了,到底要不要杀掉,就怕打草惊蛇…… 不等冲明做好决定,袖口就被人紧紧拽住,冲觉盯着冲明,惶惶问道:“冲明,你说上师为什么会、会……他们、他们难道……是那种关系?” 冲觉虽然还只是个未曾涉世的少年,但是好歹在寺里待了十年,一些师兄弟间私底下做的腌臜事,就曾亲眼撞见过,如何不知一念和梁澄方才犯了什么戒律,只是心底不肯承认罢了。 冲明有心试探,于是含糊其辞道:“应该就是那种关系。” 冲觉后退一步,脸色惨白,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上师那样的神仙人物,怎么可能……冲明,你说,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冲明眸光微闪,过了半响,按住冲觉的肩膀,缓缓道:“你说得没错,上师乃无渡大般若的关门弟子,九华论禅,连虚我大师都自叹弗如,这样的高僧大德,怎么可能犯戒呢,冲觉,上师曾经救过你,对你自然有些不同,不如你去问一问?” “对!”像是捉住了救命稻草,冲觉双拳握紧,原地来回踱步:“一定是这样的,上师怎么可能犯戒,一定有什么误会,我这就去问!” “等等!”冲明拉住冲觉,道:“现下还不是时候,等一念上师离开的时候,你先在门口拦住上师,把他请到后山偏僻处,再去确认。” “对对,”冲觉咬住拇指,道:“这种事情最好还是不要让别人听到。” 冲明嘴角微勾,按住冲觉的肩头,俯身轻声道:“你说万一上师和国师大人真的是那种关系,该怎么办……” “不可能!”冲觉拍掉冲明的手,低吼道:“不可能!” “我也觉得,上师一看就不是那种人,可是,上师又是为什么,跟国师大人那么、那么亲昵呢?”冲明有些苦恼又有些迟疑道:“感觉这次上师回来后,平易近人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么的高不可攀,尤其是国师大人在一边的时候,连笑容都变多了。” 冲觉一怔,低下头来,喃喃道:“对啊……都是国师的错……如果没有……” 冲明惊声道:“你说什么?” “啊!”冲明一惊,勉强一笑:“没什么……冲明,这件事你就当没见过,可以吗?” “那是当然,”冲明露出一个害怕的表情,“毕竟牵涉到国师大人,那人以前还是太子呢……万一、万一泄露出去,那不就是犯了窥伺皇家之罪?我们两个就、就完蛋了,冲觉,要不还是算了,你也别去问上师了,就当没看见吧。” 冲觉摇摇头,坚定道:“不,这事我一定要问个清楚,不然我、我……万一上师真地一时糊涂,犯了戒,我也一定要要劝上师回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上师的修为清誉就这么被人给毁了!” “好吧,”冲明缓缓道:“你这么为上师着想,他一定会感念你的。” “嗯,谢谢你,冲明。”冲觉握住冲明的手,露出感激一笑。 “不用,这是应该的。” 冲明目送冲觉离开,心中暗道,冲觉啊冲觉,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恐怕连你自己都不曾发觉吧。 你一定不会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高僧大德,不过是个冷血狡诈的伪君子罢了! 他看向天边一抹霞光,落日只剩余晖,几卷流云,深紫浓赤,自在漫舒,看来今夜又是个月明之夜。 一念这几天都是用完晚膳后才走,每回都能见到那个叫冲觉的小沙弥,今日他一走进,就觉得这小和尚有些不对经。 “上师,”冲觉像往常那般行礼,只是神色间除了紧张,还有些晦涩,“上师,弟子有话对您说,不知可否借步?” 一念低头,目光犹如远空,杳然清明,仿佛能看透一切,在这样的目光下,冲觉不禁移开视线,躬身道:“请上师借步一话。” 终于,头顶上飘来一念清冽而平淡的声音,“带路。” 冲觉不由舒了一口气,吓得赶紧咽下嘴里的呼气声,提步往外走去,嘴里道:“上师这边请。” 东都整体地势平坦,不过城内东西两处各有一座小山岗,这大相国寺便是背倚东城处的万岁岗,岗上风光秀丽,可以俯瞰整座都城,因此常常有人来此登高。 不过到了夜间,此处便只剩一些夜出的小动物,冲觉将一念引到山脚下的竹林,周遭一片静谧,只有风过树丛的窸窣之声。 “上师,弟子、弟子有一事想要跟您确认。” 一念开口,淡淡道:“何事?” 冲觉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气后,终于道:“弟子今日傍晚,不小心看见、看见……” 一念面色不变,似乎一点也不急,静静地看着冲觉。 冲觉抬头,牢牢地盯着一念的眼睛,道:“看见您与国师大人情状亲密,不像是、是普通关系……” 说完这句话,冲觉便紧张地观察着一念的反应,结果一念嘴角依旧噙着一抹淡漠的笑,不曾有何异色,像是询问天气般随意地问道:“然后呢?” 这一句问话无疑坐实了二人的关系,冲觉如何接受,急道:“上师不可!您、您怎么能,您这是受人蛊惑了吗!” 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说法,一念嘴角上勾,泄出一声轻笑,“冲觉,你太冲动了,这事你就该当做什么都没见过,不过现在晚了。” 冲觉上前一步,正要说些什么,就见上师抬手轻挥,他甚至什么痛觉都没有感受到,身子就不再受控制,往地上倒去,直到意识消失前一刻,他脑中仍旧想着,一定要劝回上师,叫他远离国师,远离是非,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清冷的月光下,只见一个面容稚嫩清秀的小沙弥倒在四月天里花叶芳菲的草地上,除了喉间一抹细如发丝的血痕,双眼直直地瞪着半空,并无任何不妥。 一念随意地甩了下手,冷漠转身,抬眼便见梁澄立在不远处的树下,怔怔地看着他。 冲明站在梁澄身后,露出一道微不可见的笑来,隐在婆娑的树影下,叫人看得不真切。 第65章 天意弄人 一念的相貌说是当世无双亦不为过,眉峰高耸,眼窝深邃,当他温柔地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会有一种情深不悔的错觉,然而,当他不再伪装,无所顾虑。 什么高僧上师,什么慈悲怜悯,他原本就是随心所欲目下无尘,亦佛亦魔,端看心情。 只是,他遇见了梁澄,上了心,着了意,一开始又是以那样出尘清正的面目结识梁澄,这才收敛起所有的狂傲与邪肆,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只是他到底是一个骄傲的人,如果梁澄只是爱上他虚幻的一面,他如何允许? 所以,从很早开始,他便一步步地展现出他的另一面,潜移默化地模糊梁澄的对他的印象。 眼下被梁澄撞见他杀人灭口的画面,一念非但没有一丝慌乱,甚至连辩解的念头都没有,梁澄总该知道,他一念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向梁澄走去,就像平日里的问候,柔声道:“师弟,你怎么来了?” 接着,目光便移向梁澄身后的冲明,一念轻轻一笑:“怎么还带了外人过来?” 一念虽然笑着,但是看向冲明的视线却像冰镞似的,仿佛能拆穿他的一切伪装,冲明不由低下头来,哽咽道:“弟子原本就劝冲觉不要冲动,就当没见过,但是冲觉一定要找上师,弟子拗不过,本想置身身外,但是越想越不放心,怕冲觉惹怒上师,就想着国师大人最是仁善,一定会饶了弟子二人,就把国师大人一起叫了过来,没想到、没想到上师竟然、竟然这般心狠手辣,冲觉、冲觉将您奉若神明,敬慕非常,这才决心私下里悄悄地找您,从未想过宣扬出去,上师您、您怎么能……杀了冲觉,他何错之有!” 一念并未理会冲明的质问,反而转向一直不说话的梁澄,道:“师弟,你身后的那个小和尚,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冲明悚然一惊,一念这话的意思,是要将他一起灭口吗?!他猛地盯紧梁澄,只见对方原本僵硬的背后慢慢挺直。 “师兄,冲觉罪不至死……” “他的命是我救的,现在我把他收回去,有何不可?”一念有些冷漠地说道,见梁澄露出惊诧的神情,不由发出一声叹息,“今天如果放过冲觉,对我不会有任何损伤,对你却是致命的,师弟,你不会不懂,哪怕只有一丝的可能,我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的确,梁澄握紧双拳,如果冲觉将他与一念的关系泄露出去,一念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因为他还有一个不世阁阁主的身份,于他却是一个烫手的把柄,要知道在世人眼中,身为当朝储君的他,是为了万民福祉才出家为僧的,结果竟然与一个男人搅在一起,秽乱禅林,违背伦理,此事一旦曝出,为了所谓的天家脸面,等待他的将会是暗无天日的囚禁……甚至又是鸩酒一杯,就像上辈子那样。 梁澄闭了闭眼,他心里很清楚,但是如此毫不在意地取人性命,对方又只是个无辜的少年,梁澄还是很难说服自己的良心,何况他完全能够以别的手段控制冲觉,对方不过一介毫无背景涉世不深的小沙弥,虽然麻烦了点,不管是威逼利诱还是动之以情,总能叫他闭紧自己的嘴巴。 然而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梁澄再睁开眼睛时,里面已然一派清明的坚决,出其不意间,闪身至冲明身后,手刃一落,对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软软地倒在地上。 在意识消失的那一刻,冲明还有些难以置信,国师大人难道也要取他性命,他怎么能…… 一念见到梁澄的动作,不由皱起眉头,他倒不觉得梁澄是要将冲明一道灭口,以他对梁澄的了解,对方故意击晕冲明,就是不想让冲明看到或是听到太多,也算是一种保护。 看来梁澄是不会让他碰冲明了。 “师弟,你这又是何必?” 梁澄没有理会一念,径直走到冲觉面前,俯下身来,冲觉的双眼依旧睁着,除了死亡那一刻的震惊与恐惧,依稀可见一丝担忧与急切,以及不解。 他的人生还没开始,就已戛然而止。 他一定想不到,自己会死的这样的不明不白,而下手的人,却是他这辈子最是敬慕感激的救命恩人。 梁澄心中愧疚,一声“对不起”卡在喉咙却怎么也吐不出,因为他没有脸面也没有立场,说到底,冲觉会死,他难逃其咎。 他阖上冲觉的眼皮,轻声地念起了往生咒。 一念立在梁澄身后,眸光明明灭灭,不知在想些什么。 终于,梁澄收起佛珠,起身转向一念,问道:“你在下手之前,可有想过怎么隐瞒?” 一念心中微怔,抬眼回视梁澄,对方所说的“隐瞒”,当然不单单指如何隐瞒外人,还包括梁澄,的确,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叫梁澄发觉,眼下他当然可以推辞道,他会下手也是一时冲动,他太怕梁澄会因此遭到明元帝的软禁,所谓关心则乱,于是失了分寸。 但是一念最选择坦白,他毫无避讳地说道:“想过,在不世阁里找个年龄相仿的人替代,他们从小训养,你对冲觉不甚熟悉,很容易就能瞒过去,之后再假做意外死去。” 梁澄哑然,半响,颓唐地低下头来,道:“师兄,那你打算一起杀了冲明吗?” 一念上前,正要伸手拢住梁澄,却被对方避开,对于梁澄的逃避,一念却状若不见,继续上前看似轻巧实则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将人牢牢锁进怀里。 他把下巴搁在梁澄肩膀上,声音有些低哑,“师弟,你若是不想杀,那便不杀,但是要放过他也是不可能的。” 梁澄这次并未像以往那样抬手回抱一念,他也不是在没有生一念的气,只是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天意弄人,何况冲觉的尸体就在二人面前,他做不出亲昵的举动。 “我知道,我会让流云给他喂药。”最后,梁澄轻轻推开一念,道:“师兄,你把冲觉好好地……下葬,之后的事,就按你说的处理,冲明还是交给我吧。” 说着,梁澄便弯腰抱起昏迷中的冲明,往归真居的方向飞去,夜风卷起的衣袂,正好掠过一念伸出的右手指尖。 …… 归真居内,冲明幽幽转醒,眼前之人却不是梁澄,而是冷着一张脸的流云。 “以后你就一直跟在国师大人身边伺候,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当做不知道,”流云将一瓶药抛向冲明,继续道:“这里面有四粒解药,每七日服用一次,一旦停下便会断肠而亡,只要你忠心耿耿的,国师大人必不会薄待。” 冲明收下药瓶,起身伏地跪倒,声音平稳道:“弟子领命,谢国师大人不杀之恩。” 流云点点头,冷漠离去。 木门开了又阖上,冲明敛神,直到不再听到任何足音与气息,才松开紧紧握着的拳头,只见一滴血液从他的指尖滑落,他猛地一挥衣袖,案上粗陋的茶具顿时纷纷砸到墙上,化作碎片。 “一、念!”冲明咬牙,从喉间一字一字地挤出一念的名字,带着刻骨的嫉恨。 第66章 梁澄被抓 归真居里依旧只有两个小沙弥,寺里并没有人察觉出冲觉已经被人换了。 第二天冲明刚一出门,就见到隔壁屋门口立着“冲觉”,对方好像也是刚刚关上门,见到冲明,仰脸向他微微一笑,露出上下四颗牙齿,正是冲觉平日里笑的模样,纯然之中透着拘谨。 “冲明,你也起了。” 眼前的“冲觉”没有一丝破绽,冲明缓缓地弯起眼角,点头道:“嗯。” “我们赶紧去烧水吧,国师大人再过两刻就要起身了。” 冲明垂目,“好。” 四月暮春,桃枝早已长出嫩叶,花瓣只剩两三,杨柳撑开满目翠色,黄莺啁啁啼鸣,飞燕剪过柳梢,掠向檐角。 春日融融,和风煦煦,一切都很祥和,昨夜的一场风波,好似月色下的寒雾,太阳一出来,便消散无踪。 直到日暮,倦鸦归林,一念都没回来,临了哺食,“冲觉”向他禀报,温泉山庄的管事甘州来拜。 “阁主之前不曾回来,阁里积了不少事务,眼下还在京郊的庄子里处理,今夜恐怕赶不及回城,阁主吩咐小的给大人传话,晚膳不用候他。” 梁澄手里原先拿着经卷,却很久没能翻上一页,闻言搁下手里的经书,半响方道:“有劳了,甘管事。” “此乃小的分内之事,”甘州原本半弯着腰,此时却抬起眼来看向梁澄,如常道:“不知国师大人可有什么话,好让小的捎给阁主?” 梁澄一整日都有些心神不属,因此也没注意到甘州眼里深长的意味,他无意识地摩挲着经书的一页书角,双眼也不知落在何处,过了片刻,问道:“他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甘州:“若无意外,明日午时便可回寺。” 梁澄点点头:“好,你先回去吧。” 甘州离开后不一会儿,冲明便进屋提醒梁澄晚膳已备好,梁澄没什么胃口,只喝了碗汤便搁下筷子。 冲明恭敬地立在一旁,梁澄静静地打量着对方,十五岁,正是抽条的年纪,少年身上套着黑色的僧服,显得有些空荡荡,身量也不是很高,性子却是意外的沉稳,而且识时务,有眼色。 先是撞见他与一念的关系,眼看同门师弟被杀,接着被迫服下毒药,性命为人所控,寻常少年,经过如此一番波折,只怕惊惧交加,战战兢兢,冲明却能一副什么都不曾发生云淡风轻的模样,就冲这份心性,将来未必不会有所成就。 梁澄的视线毫无遮掩,冲明却不露一丝无措,任由梁澄打量,半响,梁澄问道:“冲明,你之前可想过以后做什么?” 冲明欠身一躬,抬眼直视梁澄,答道:“回大人,冲明原本想着有日能当做上寺里的执事和尚便心满意足了,不过,今后只愿一生追随国师大人。” 很简单的一句效忠之辞,态度不卑不亢,神色平淡无波,眼底却有着很亮的光芒,梁澄有一瞬间的恍惚,总觉得冲明此刻的神情意外的熟悉,仿佛曾经见过好多次,待要细究,对方已经恭敬地低下头来。 梁澄按下心底的怪异,道:“很好,撤下吧。” 冲明语气担忧道:“大人才吃了那么一点,不再用些吗?” “撤下吧,今晚不用守夜。”梁澄挥挥手,起身往禅室走去。 冲明起身,目送梁澄清瘦颀长的身影消失在帘帐之后,这才默默收起桌上的碗筷。 明日便是佛诞日,此前流云飞月一直不曾发现行迹鬼疑之人,大雄宝殿的佛像蒲团以及永宁塔上的金宝瓶亦没有什么不妥,此刻若要行动,今夜便是最后的时机,梁澄原本也决定要亲自前去探查,因此一念不在,也省去他找借口脱身。 佛诞日前一日,大雄宝殿内的蒲团要全部换过,佛像也要再擦一遍,此时子夜已过,梁澄悄声潜入大雄宝殿殿内,流云飞月双双跟在他身后,轻声道:“禀报大人,一切如常。” 梁澄修长的双眉微微凝起,仰头看向殿中的金身大佛,佛祖双目微阖,端庄安详,神态慈悲而宁和,注视着天下苍生。 上辈子,这尊佛像上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现出两行血诗,诗中内容不堪,来不及细查,便被明元帝叫人拭去。 梁澄眉心一动,足尖微点,掠至佛前,细细打量眼前的佛像,忽然,梁澄发现佛像衣襟下有些细末,他抬手一抹,指腹上顿时粘上一些金黄色的粉末,竟与佛像的金漆一个颜色,若是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梁澄又移了一步,没在发现这样的粉末,他拿衣袖用力地拭了下,青色的衣袖上,顿时粘上一层淡淡的黄色。 这是……梁澄凑近,一股淡淡的辛辣之味扑鼻而来,这是姜黄! 原来如此! 这姜黄本是一味草药,辛香燥烈,破血除风热,遇碱则红,梁澄原本不懂草药医理,会知道姜黄,也是因为一念的缘故,只因姜黄还有个功效,能通月经及扑损瘀血,有次他腹痛,胃口也不好,一念便让厨子在菜里加了姜黄,姜黄的辛辣既能提味,又能缓解经痛…… 梁澄一时有些失神,就在这时,斜空里忽然飞出一道身影,梁澄一惊,身体先行反应,迎身阻拦,右掌裹挟真气,直直击向那人胸口,结果对方身形诡异,犹如一道水蛇,竟然生生拐了个弯,向着另一空隙闪去,流云飞月也已经反应过来,飞身过来,一切不过瞬息之间,三人却已交手数招,那人明显不愿恋战,虚晃几招,便跳出殿外,流云飞月于是跟在对方身后,消失在黑夜之中。 梁澄怕流云二人抓不住刺客,正要出殿喊人,却见冲明自自侧殿的角门进来。 “大人,原来您在这儿!” “冲明,这么晚了你怎么……”梁澄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不对,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甚至看不清冲明的身形,对方就已经出现在他身后,下一秒,脖颈一痛,意识便已飘远,昏沉之中,耳边传来一声轻叹。 “殿下……” 第67章 佛诞刺杀 京郊青屏山,甘州立在一念身后,一字不差地将他与梁澄的对话复述给一念听。 一念听到梁澄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嘴角不由微微上扬,心情颇为愉悦地摆了摆手,甘州正要退下,门外传来声响。 “禀阁主,酌思公子来了。” 一念转身,坐回案前,甘州会意,出了书房院子,便见一人长立阶前,一袭红袍,外罩绛纱,雪肤红唇,眉眼如钩,形如艳鬼,浑身上下,哪还有琴中仙弟子的清致洒然,高洁脱俗?谁又能想得到,近来颇受名士贵流拥趸的酌思公子竟会有如此妖冶的姿态。 “甘管事,”酌思公子,也就是韩斟意以袖掩唇,潋滟一笑,道:“许久不见,您看着真是愈发稳重了。” “不敢不敢,酌思公子,这边请。”韩斟意的笑艳气逼人,寻常人见了只怕心魂摇曳,甘州年纪轻轻,竟然不受丝毫影响,神色如常地将人往书房领去。 韩斟意见甘州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老样子,暗道了声无趣,跟着对方进了书房,神色收敛,施施然行礼道:“拜见阁主。” 一念抬手,直接问道:“明日大相国寺佛诞法会,孟留君可有什么动作?” 韩斟意一怔,他受一念所命,与孟留君交好,再自然而然地透露出自己对明元帝的恨意,然后让对方查到自己真实身份,取信于孟留君,最后孟留君也的确按他心中的设想,主动与他摊牌,共谋复仇,如今孟留君早已对他信任有加,毕竟二人所谋一致,休戚相关。 之后他按孟留君所言,暗自接近二皇子,近来眼见明元帝愈发宠爱六皇子,二皇子颇为苦闷,自除夕皇家夜宴上献曲过后,二皇子就常来溪风院寻他。 韩斟意最擅长的,莫过于玩弄人心,渐渐地,二皇子竟是一有什么不虞,便去韩斟意那处饮酒听曲,不知不觉便吐露心中烦闷,此时韩斟意在不着痕迹地稍加引导,便潜移默化地让二皇子做了些他原先绝不会做的事,竟是愈发沉不住气。 眼下二皇子事事与六皇子对着干,私底下的动作越来越多,逼得六皇子也不得不回击,加上国师遇刺一事,朝中情势愈发剑拔弩张,而明元帝亦不知怎么回事,开春着了风寒,结果刚好不久,又患了头痛,太医诊来诊去,除了思虑过甚,竟没别的理由。 事情顺着他的计划进行,韩斟意自认为孟留君对他深信不疑,如果孟留君打算在佛诞法会上做些什么手脚,一定不会隐瞒于他,但是一念既然有此一问,那必然是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 思及此处,韩斟意心中一恼,含愧道:“回禀阁主,属下不曾察觉孟留君有何计划。” 一念也不怪罪,韩斟意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召对方过来,不过是为了吩咐一些事情。 “明日太后亲临法会,京中百姓涌聚,此等良机,孟留君不可能毫无动静,回去后多加注意,看他于什么人接触。” “是,属下领命。”韩斟意单膝跪下,抬头看了下一念,神色间有些犹豫,一念见此,淡淡道:“还有何事?” 韩斟意牙帮一紧,手指刺入掌心,道:“属下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 一年目光冷漠,又黑又沉,韩斟意被看得头皮一紧,低下头来。 “有什么话就问吧。” 韩斟意心头一宽,道:“敢问阁主对国师,到底是何打算?” 一念一回京,韩斟意就多次来这温泉山庄,结果每回一念都不在,后来他打听到一念此次与国师一道回京,当晚还将人领到温泉山庄,此处非同一般,一念对国师竟然毫不避讳,这不得不叫韩斟意意外,之后一念日日与国师待在一处,不到夜间不回无相居。 若说一念这样做别有目的,韩斟意是不信的,不提梁澄如今没了太子得身份,单就一念的性子,如何能做到这般温柔小心地对待一个人,韩斟意越想越不对劲,这才有此一问,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光复韩家的门楣,洗刷韩父的身上的冤屈与污名! 一念听到韩斟意这么问他,神色一动不动,他拿起案上的茶杯,缓缓地喝了口,室内静得只剩下茶盏间的轻触,一滴冷汗自韩斟意额间滑落。 良久,一念渐渐收起周身的气势,淡淡道:“答应你的事,本座自会做到,你若再打听一些不该打听的,不世阁便容不下你了。” “……是,属下知错。”韩斟意哑声。 “退下吧。” “是……”韩斟意咬住舌尖,默默退出书房。 门被轻轻阖上,一念重新处理起案上的信函,时不时将回执的密函替给甘州,甘州接过后,再退出书房派人传信。 一夜无眠,一念提前处理完事务,天刚微微亮,他换了身衣物,独身往京中赶去,想着应能赶上佛诞法会。 他料到梁澄会问他什么时候回寺,毕竟如此盛会,作为大相国寺的名师,若不出席,实在不给皇家脸面,但是一念故意让甘州回答午时才回,就是想看看对方吃惊的模样,想到这儿,一念就忍不住自嘲一笑,真是想不到有一天他竟也会做出这般幼稚之事。 从温泉山庄到大相国寺,寻常人坐马车,也要将近一个时辰才能赶到,不过一念轻功了得,竟然硬生生地提前半个时辰。 抵达大相国寺时,法会还未开始,但是寺前早已聚满了围观百姓,被路障隔开,御道与山门前,旌旗招展,佛幡飘扬,太后仪仗浩浩荡荡,寺门前只剩末尾一些,看来太后已然进寺,那么梁澄也该候在大殿内了。 一念飞回无相居,吩咐小沙弥通知执事,洗漱之后,换了身金线袈裟,刚出院门,便见执事迎了上来,“上师,你可算回来了。” 这只是师傅的语气竟颇有股性命得救,死地逃生的感慨。 一念淡然一笑,气势仪然,“阿弥陀佛,是本座之过。” “哪里哪里,”执事师傅道:“上师醉心禅学,此等俗务本不该扰了上师清修,还望上师见谅。” 一念露出清和一笑,不再多言。 大雄宝殿内,青烟袅袅,佛音缭绕,众僧早已候列两边,太后仪驾未临,方丈见到一念,将他引到佛祖左下首。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声略显尖利的传唱,“太后到!” 于是众僧俯首,弯腰合掌,却并未跪下,盖因此乃佛门盛会,大齐礼遇佛祖,僧人即便见到天子,也无需下跪,所谓佛祖面前,众生平等。 一念一眼便见到他心心念念之人,扶着一身盛服的赵太后,神情恭顺,缓缓向前走来,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梁澄,但是梁澄却并未向他投来一眼,一念心中一郁,眸色渐浓,于是收回视线,跟着众人行礼,口诵礼辞。 洒水,上香,祷祝,再是跪拜,就在这时,太后身边忽然现出一抹寒光,距离太近,众人根本来不及阻挡,就在太后与侍卫的惊呼声中,有人挡在太后面前,胸口正中一刀,赵太后还来及庆幸死里逃生,喉间就被一枚暗器射中,原来这刺客见一击不中,便从袖间射出暗器,见赵太后被击毙后,便咬破舌底毒药,倒地身亡。 场面顿时完全乱了,佛诞当日,不但赵太后身死,就连国师,在为太后挡刀之时,不幸当场毙命! 一念有些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他不过转身为赵太后插上佛香,结果一回身,入目便是那人倒在血泊中的画面,他猛地上前,击飞眼前阻拦的侍卫,将人搂进怀里,一手捂住梁澄心口,指尖像是被什么扎了一般,猛烈一抖。 他抬起手,似是无法相信掌心指尖所沾的热度与湿意,是从那人心口涌出的血,一念脸上,顿时血色尽失,而一双眼睛,却是血色浸染…… 第68章 真假国师 “围住大相国寺,一个不许走!” “快去禀报皇上!” 周围一派吵杂,负责护卫仪仗的陈统领见一念抱着梁澄不放,想到此人方才的身手,于是为难道:“还请上师放开国师大人,我等好能安置一二。” 一念此刻神魂欲裂,根本听不进周遭的动静,只是死死地盯着怀里早已了无生息的人,双眸猩红,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一滴血泪,神情分明十分的平静,却又透着一丝癫狂,就好像死寂的火山口下,其实涌动着足以毁天灭地的可怕岩浆。 陈统领被一念身上森冷的气息骇得往后一退,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心中恼怒,却见一念忽然拔开梁澄的衣襟,接着又抚上国师的耳后,可谓无礼之至,正要喝止,下一刻却惊得双眼暴突,只见一念的手在国师耳后摸索一阵后,猛地扯开,一张陌生的面孔顿时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中。 “这、这、国师是被人假冒的!”太后身边的太监总管尖叫道。 一念将假国师扔回地面,一张脸黑沉似水,起身往另一个吞毒自尽的刺客走去,那张脸分明就是冲明的,他伸手探向“冲明”耳后,如法炮制,撕掉刺客脸上的易容面具。 “看来这场刺杀蓄谋已久,刺客先将国师大人与他身边的随侍僧人一道掳走,再假扮二人,这样便可接近太后左右。” “原来如此!”陈统领指着扮作“冲明”的刺客,恍然大悟道:“先让假国师救驾而死,再趁乱射出暗器,好一招声东击西!如此众人只当国师为救太后而亡,根本不会发现国师早已失踪!” 陈统领说完,脊背早已冒了一层冷汗,这条计策实在是太狡诈了,要是查不出什么,到时只怕他不得不以死谢罪了。 谁又能想得到,幕后主使竟敢派人假冒国师与其随行沙弥,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太后身边,然后演了这么一出戏来,若不是上师识破骗局,只怕没人胆敢冒犯皇家之人的遗体,到时哪去找什么线索。 “糟了!国师大人此刻只怕凶多吉少!”陈统领右拳抵掌,焦虑地来回踱步。 一念垂下眼帘,瞳孔深处闪过一道红芒,方才他差点就被骗了过去。 原来一念总是喜欢在梁澄耳后,锁骨这些隐秘之处留下一些痕迹,前天白日,冲觉的事情还未发生,两人原本在禅师里下棋,下着下着一念便想玩些花头,赢的人可以咬对方一口,当然这事无论输赢一念都是稳赚不赔的,因为不管是他咬梁澄,还是梁澄咬他,他都是相当享受的。 那日他一时忘形,将人扑到在软榻上,吮得梁澄无力招架,只能扑腾着两条腿抗议,锁骨处的红点便有些深,没个两天是不可能消退的。 但是方才他动作剧烈之下,不小心微微拉开刺客的衣襟,那处一片光滑,哪还有他留下的痕迹,一念心中起疑,摸向他耳后,果然探到一处凸起,这才察觉到不对劲。 他竖掌行礼道:“陈统领,接下来便交给你了,贫僧先回禅室,告退。” 一念此刻看着温和有礼,但是周身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威压,即便是久居上位者都很难有这般受控自如的气势,陈统领不自居地让开一步,道:“此次多赖上师慧眼识破刺客诡计,上师请。” 一念点点头,离开大殿后,飞身奔向归真居,叫来“冲觉”。 “把国师昨日道今早的行踪一一报来。” “冲觉”单膝跪下一念面前,脸上不见一丝冲觉的稚嫩,声调无起无伏,道:“国师爱人昨日白日一直待在院里,不曾出门,期间流云三次回来,又三次离去,而飞月始终不见人影,二人似是受国师吩咐,有什么行动,子时,国师大人忽然离院,未免被察,属下不曾跟随,一个时辰后,国师大人才回来,再过一刻,流云飞月亦负伤回来,之后一切如常,今早国师大人便吩咐冲明随他一道,前去迎接太后,流云飞月因为不便,则留在院中。” 一念双眼一亮,道了声“你退下吧”便赶往后座房,那里正是流云飞月二人的寝室。 未免这二人也是刺客假扮的,一念并未叫“冲觉”通传,而是直接进院,便见二人正在院中练剑。 按理一念此时不该出现在这里,流云飞月对视一眼,心知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此处离大雄宝殿较远,因此他们还不知道大殿那处发生了什么。 流云飞月正要行礼,被一念直接打断:“国师被人换了。”接着便三言两语把大雄宝殿上的事大概说了下。 “所以,你们昨晚做了什么?” 流云飞月此时早已面色苍白如纸,他们竟然没有发现大人已经被人换了! 流云狠狠握住拳头,道:“实不相瞒,大人早已察觉有人会在佛诞法会上动手,一直命我等暗中探查,但是我等并未发现任何不妥,昨夜大人亲自前去大雄宝殿,似乎在佛像上发现了什么,但是还不等大人开口,佛像后便闪出一命刺客,对方身法诡谲,很快便逃出殿外,我等前去追踪,半路又来了三人,缠斗一番后,还是叫他们逃脱了……” 说到此处,流云脸上露出悔恨的神情,现在想来,昨晚那死人,分明就是有意托住他们! 流云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回去后大人已经回到院中,命我等二人不许将今晚之事透露出去,不管之后发生什么。” 短短几刻间,一念却感觉仿佛经历了一生。 在以为心爱之人身死那一刻的大悲大恸,让他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叫生不如死,只觉得天崩地陷,恨不能以天下苍生为祭。 而在发现梁澄或许还没死的时候,那种瞬间抓住救命稻草的急迫与心焦,简直摧肝挠肺,心焚似火,虽然被人奉为上师,他其实是不信天命,不信神佛的,但是他多希望,如果世间真有这些存在,无论对方是佛是魔,叫他付出任何代价他都愿意,只要梁澄此刻还活着,还能等到他去救,去抓住这一线生机。 梁澄,你一定要活着…… 第69章 梁澄被禁 孟留君的母亲越赫大长公主,母妃曾是天下第一美人,可惜红颜薄命,被当今赵太后陷害而死,越赫便由滕王母妃养在身边,自小与滕王亲近。 当时越赫不过三岁,赵太后便以为越赫什么都不知道,一个没了依傍的公主,并不曾放在心上,哪想得到明元帝竟会看上越赫,果然是狐狸精生的贱种,明明已经加了出去,还勾得明元帝下手除掉驸马,甚至不惜忤逆与她,也要保下这狐媚胚子。 越赫此前一直支持滕王,只有滕王登基,她才有可能向赵太后讨回杀母之仇,不想滕王身死,为了保住她与驸马唯一的孩子,不得不咽下血海深仇,滔天恨意,对着明元帝曲意婉转。 在一念还没掌握不世阁之前,陶师凛就曾暗中接触过越赫,之后越赫便一直为不世阁传递宫中消息,不过越赫与孟留君只知道现在的不世阁阁主是滕王遗腹子梁千复,却不知梁千复还是蜚声禅林的一念上师。 一念将抓走梁澄的幕后指使的可能人选在心里一个个地排除,加之此前他就怀疑孟留君会在佛诞法会上动手,因此心中很快就有了决断。 花开两处,各表一枝。 梁澄自一片黑沉混沌之中醒来,还没睁眼,就感到脸颊正被人温柔地抚摸着,他的意识还有些迷糊,以为又是一念在作弄他,于是习惯性地蹭了蹭,嘟囔道:“别闹……” 抚摸他脸颊的手微微一顿,然后离开,梁澄忽然一惊,想起昨夜的事情,猛地睁开双眼。 “是你。” 在见到孟留君那一瞬间的惊讶过后,梁澄很快便收敛心神,撑着身下的锦被缓缓起身,起到一半,孟留君忽然上身前倾,将软枕垫在他背后。 这一下两人之间靠得极尽,孟留君的呼吸尽皆打在他的耳垂和脖颈之上,梁澄往里移开,脊背僵直,嘴角紧紧抿起。 对于梁澄的抗拒与疏离,孟留君恍若不觉,眼看双手就要抚上梁澄的肩头将人往靠枕上按去,却被梁澄一手打开。 “呵。” 一声轻叹自孟留君的喉间溢出,梁澄暗自戒备,正要蓄力,却发现体内竟然一丝内力也无,梁澄按下心头的慌乱,沉声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孟留君脸上露出伤感的神情,幽幽道:“释奴,你变了好多,连功力也提高不少,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说着,不顾梁澄的闪躲,一手制住梁澄的双手,一手抚向他的耳后,然后袭向脸颊,细细地摩挲着,仿佛在确定眼前这个人,是不是有人假扮的。 “放开我,”梁澄冷冷地看着孟留君,他现在迫切地想要知道外面的情况,即便心知孟留君敢把他掳走,一定有所安排,还是装作气急败坏的模样,问道:“我突然失踪,没有出现在佛诞法会上,陛下一定会派人搜索全城的,你就不怕吗?” 孟留君轻轻一笑,“释奴,你别担心,只怕现下所有的人都以为国师大人为救太后,身死刺客刀下了。” 梁澄双眼微睁,这让他想起上一世,明明还活着,世人却以为他早已自尽,以死谢罪,当真是命运弄人。 到头来,太后一案,还是发生了,甚至把他自己都搭了进去,原本以为重生一回,他能掌握先机,现下看来,这样的想法何其愚蠢! 心底升起一股焦躁,梁澄不自觉地舔了下嘴唇,淡粉的下唇顿时泛着润泽的水光,孟留君见此眼神一暗,捏着梁澄下颌的拇指缓缓移动,触向梁澄的下唇,下一刻拇指上便传来一阵剧痛。 梁澄双眼透着冷冽,他原本想要移开头,但是孟留君紧紧地箍这他的下颌,身上又被下了药,让他一丝一毫也睁不开,只好狠狠地咬住孟对方的拇指。 鲜红的血液缓缓渗出,沾到梁澄的嘴唇上,孟留君若无其事地抽出拇指,指腹轻涂梁澄的嘴唇,将他原本淡粉的唇色,染成鲜艳的朱红。 “真漂亮,”孟留君感叹,“打小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你要是个小姑娘,那该多好,不过没关系,现在你终于是我的了。” 梁澄闻言,脸色刷地一白,其实在刚才,梁澄就发觉孟留君有些不对,说不出地怪异,好像终于无所顾忌,可以在他面前露出本来面目,但时直到此刻,梁澄才意识到,孟留君竟然对他,存了这样的心思。 “孟留君,你难道想我关一辈子!”梁澄厉声问道。 “不错,”孟留君癫狂一笑,“哈哈哈!血债血偿,梁昭昌害死我父,侮辱我母,早晚有一天,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你既然是他的儿子,便一道来偿!” 话音一落,孟留君骤然发难,梁澄被他压向身下,双手也被猛地拉起压到头顶,他还来不及出声阻止,胸口的衣襟就已化为碎片,一道湿热滑过他的喉咙那处,梁澄转头,想要避开,颈侧顿时一痛,孟留君竟然毫无留情地一口咬了下去。 “啊!”梁澄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虽然这一生呻吟有一半被他生生地吞了回去,但还是叫孟留君愈发兴奋,喷在梁澄脖颈处的鼻息骤然变得急促而炙热,让梁澄恶心欲呕。 “住手!孟留君,你住手!”梁澄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破空之声,孟留君抱住梁澄,滚到床尾,一枚暗器顿时嵌入床壁。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黑色的身影,孟留君很快与来人缠斗起来,梁澄抬眼一看,发现对方竟然是冲明!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冲明不是孟留君派来的?! 不、不对,这不是冲明,梁澄定睛一看,虽然还是冲明的脸,但是身形明显不同,冲明还只是十五岁的少年,身长不过五尺左右,而这个冲明,明显不止五尺,肩膀也更宽。 不过此时不是探究的时候,梁澄拢起衣襟爬下床,双足刚刚触及地面,就感到一阵无力,看来孟留君给他下的是狠药,梁澄咬咬牙,避开二人往外跑去。 孟留君闪身就要拦住梁澄,却被“冲明”紧紧缠住,眼看梁澄就要跑到门边,大声道:“你跑不出去的,院里设了迷阵,而且很快就会有人来!” 这一分心,就被“冲明”捉住破绽,被人一掌击中胸口,向后飞去,在抬眼时,“冲明”已经带着梁澄逃了出去。 孟留君顾不得胸口的伤口,向外冲了出去,这一处院子地形隐秘,又设了迷阵,因此不曾安排他私养的暗卫,结果这冲明竟然也懂迷阵一途,破了他的机关,将人直接带走。 而且,他也没料到冲明之前竟然保留了身手,这样的内力,竟然与他不相上下,也是他大意了,才着了冲明的道。 不过院外守卫重重,他就不信带着一个身中迷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冲明还能杀出重围。 果然,出了院子,便见冲明护着梁澄,被一群暗卫围在中间,身上已然露出几处刀伤,不过到了这时,对方还能支撑,实在叫孟留君有些惊异。 这个人突然找上他,自称赵太后是他的灭族仇人,献计与他共谋赵氏狗命,这次佛诞法会的计策便是他出的,对方一手易容术如有神迹,武功亦是不错,加之他竟然道出明元帝的身世,孟留君便答应与他一道合谋。 原本计划这人将真冲明杀死,再扮作那小沙弥接近国师,然后借着洒扫,在蒲团内藏下毒针,往佛像上涂上姜黄,又在金宝瓶内设置机关,只等佛诞日那天将赵太后的罪行和明元帝的身世昭告天下。 不料梁澄从似有所觉,一直派人探查,于是蒲团和金宝瓶二处的布置不得不取消,二人计划由“冲明”跟在国师身边,然后在暗中射出毒针。 但是他们谁也没想到,梁澄竟能发现佛像上的姜黄,一旦此处被坏,他们就无法让世人知道赵太后淫乱宫闱,以蛇充龙,不得已,“冲明”临时决定,将梁澄掳走,孟留君在大相国寺街边置了一处院子,里面一直有人接应,冲明一回来,孟留君在知道了前因后果后,便派人缠住流云飞月,再让冲明替另外两名会缩骨功的死士易容成梁澄和冲明,暗中回到寺内。 做完这一切后,私禁梁澄的想法便再也止不住,那一刻,他为即将实现的愿望冲昏了头脑,竟然没有察觉冲明那一瞬间的僵硬与怪异! 这个冲明,难道之前就与释奴认识? 第70章 火急救人 一道剑光眼看着就要滑过梁澄手臂,却被冲明抬手生生挡住,一串血珠顿时洒向梁澄脸颊,还带着微微的热度,梁澄心中复杂,这人到底是谁…… 就在刚才,他还以为冲明是孟留君安插在大相国寺的暗桩,现下看来,二人明显是敌非友,难道这是一出螳螂捕铲蝉黄雀在后的戏码?在他被冲明掳走后,又被孟留君截住?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却是逃出这里,梁澄看向就要冲入战局的孟留君,想到对方对他异样的心思,心中有些不确定,但还是决定赌上一把。 趁着冲明单手对抗侍卫之时,梁澄一咬牙,将胸膛主动往其中一名死士手中的剑尖送去,冲明哪料得道梁澄竟会做出这种几乎自寻死路的举动,毫无防备之下,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梁澄脱离自己的手臂。 孟留君一直注意着梁澄,如何看不见那一抹向着澄左肺此来的寒光,孟留君目眦与欲裂,眼里满是惊惧之色,竭力大喊道:“莫伤国师!” 赌对了!梁澄双眼一亮。 于是那死士本来要一剑刺向梁澄的去势生生地改了方向,擦着梁澄的肩头滑过,梁澄一直在暗暗蓄力,见此顺着力道一脚踢开对方,打开一处空隙,冲明立即把握住时机,从袖中射出数道银光,撕开原先密不透风的包围,抱住梁澄往外掠去。 梁澄被人紧紧抱在怀中,顺着冲明的肩头向后看去,只见孟留君面色铁青,一双眼睛犹如凶狠的猛禽,阴骘地尾随着他。 身后依旧坠着许多死士,冲明一人身负二人重量,眼见彼此间的距离逐渐拉近,这样下去根本无法摆脱孟留君的追捕,梁澄于是凑近冲明耳边,问道:“你袖里藏的可是机关?” 对方的耳朵猛地抖了一下,甚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地红了起来,幸好梁澄满心紧张,并未发觉冲明的异常,接着梁澄手里就被塞进一个长条木盒。 “打开上方的的环扣,会有些后力,一定要拿稳。” 梁澄照着冲明的做法,对准打头的三个死士拉下环扣,只听“咻”地一声,几道寒针泛着森冷的光芒破空而去,下一刻传来数声“噗嗤”入肉之声,竟是例无虚发! 梁澄惊奇地看着手中的机关,瞧着不过一块普通的木盒子,竟然有如此巨大威力! 来不及多做感慨,梁澄又瞄准其他几人,只是这回对方生了警惕,不敢靠得太近,于是双方之间的距离逐渐拉开。 只是如此做法亦非长久之计,冲明总有内力耗尽之时,到时只能束手就擒,梁澄抬眼看向四处,此处明显不在京中,脚下是过膝的杂草,两旁矮丘夹道,应是京郊外的山林。 竟是无处可躲! 就在梁澄心中焦虑之时,冲明忽然闪入道旁的密林,对方明显之前探过此处地形,几个回拐后,竟把身后的死士甩走,停在一面长满藤蔓的山壁前,拔开一处不起眼的蓬草,露出一个只容一人大小的矮洞,冲明将梁澄塞了进去,在梁澄开口前点住他的穴道,又往他口里塞入某物。 “这是迷药的解药,一刻后,穴道就会解开,这个机关你留着护身,到时你就往东面跑。”冲明抬手,似乎想去抚摸梁澄的脸颊,却又停在半空,最后颓然放下,“我本意不愿把你牵连进来,但是赵太后我是一定要杀的。” 梁澄很想问冲明,你到底是谁,但是他的哑穴也被点住了,只能焦急地看着对方,拼命以眼神示意,冲明把他藏在此处,分明就是想自己引开孟留君,到时恐怕凶多吉少。 见到梁澄眼中的担忧,冲明柔和一笑,眼中仿佛盛着什么涌动的光点,却又带着一丝诀别的意味。 “殿下,我走了,你要保重。” 这声音……喜平?!是喜平的声音! “呜呜呜!”梁澄从喉间发出一声声急促的气音,他想拉住对方,但是无论怎么使力,身体却一丝一毫也动不了,梁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安喜平拿蓬草与藤蔓遮住洞穴,光线渐渐黯淡,那张冲明的脸庞最终消失不见,昏暗的矮穴内,只剩透过草缝漏进的点点天光。 喜平!喜平!你等等! 梁澄在心里大声呼喊,犹如困兽之斗,双眼渐渐赤红,一眨不眨地盯着洞外,两道眼泪渐渐滑落…… 这一世,难道喜平又要为他而死? 他甚至还不知道,喜平到底是谁…… 梁澄想起上一世,他作为太子,协理礼部筹办佛诞法会,法会前两日都宿在大相国寺,安喜平就跟在他身边,他向来睡得轻,容易半夜起来喝水,但是那几日他总是睡得很沉。 他从未怀疑过,安喜平会是刺杀太后的幕后主使,不,还要再加上孟留君,对,只要问孟留君,他一定知道喜平到底谁! 一刻钟不长,但是梁澄此刻却觉得度秒如年,安喜平的给的解药作用很快,体内的内力不再难以聚起,等到梁澄终于能动时,却因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太久,整个人差点往前倒去,梁澄一把撑住穴壁,揉了揉脚腕,等到不再那么麻痹之后,屏息凝听,确定洞外无人,再慢慢移开洞口的蓬草,走了出去。 幽静的林间只有鸟雀的啼鸣,草丛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窸窸窣窣的声响,应是山中野物的动静,梁澄有一瞬间的迷茫,他想去就喜平,但是喜平此时一定早已将孟留君他们引开,他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去,何况就算他最后找到喜平,就凭他们二人,一个迷药的余力还在,一个满身带伤,真地能逃得了了吗? 还有一个更加明显的可能,但是梁澄不敢想,现在一刻已过,只怕喜平早已…… 命丧黄泉。 理智告诉梁澄,此时他应该按照安喜平的话,往东边离去,但是……他真地能够撇下喜平吗? 对了,东边! 梁澄往高处掠去,确定此处就在青屏山内后心中一喜,这里离一念的温泉山庄竟然不远!再看日头,未到午时,甘州昨日说一念午时才回回京,对方很可能现在还在庄子里,念及此处,梁澄激动得眼眶微热,当即往东边掠去。 梁澄使足全力,很快便赶到温泉山庄,门房认得梁澄,正要上前问候,被梁澄直接打断。 “一念还在吗?” “这……阁主天未亮就回京了。” “什么?”梁澄大拇指指甲死死扣住食指,又问道:“甘管事呢?甘管事在哪里?” “在、在,小的这就……” “带路。”梁澄急道。 门房见梁澄似有急事,不再多言,领着梁澄走入庄内,才过外院,门房忽然被人叫住。 “这位公子是何人?” 梁澄转身,只见迎面走来两人,走在前面的是位相貌昳丽的男子,虽然一身妖冶的红衣,气韵却格外的清冷雅致,而另一位就是甘州了。 “见过酌思公子,这位乃国师大人。” “哦?国师大人怎会在此,今日不是佛诞法会么?”酌思公子长眉一挑,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惊讶。 梁澄并未见过酌思公子,但却听过这号人物,没想到对方竟能出现在此处,难道……名这位满京华的琴师竟也是不世阁的人? 不过此时并非探究的时机,梁澄匆匆道:“说来话长,眼下正有急事,来日再续。” 然后对甘州道:“庄里有多少人手?我要救人!” 甘州一惊,正要答话,一旁的酌思公子开口了,“阁主不在,这事恐怕不妥吧。” 梁澄冷冷道:“一念曾说,见我如见阁主,甘管事,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甘州眼角淡淡扫过酌思僵硬的嘴角,道:“需要多少人手?” “挑武功高强的,对方皆是死士,有十人,主使乃孟留君,之后你再派人去京中通知一念,孟留君便是刺杀太后之人,此时京中定已戒严,你让一念拿我信物交给李将军,再进宫通禀陛下。” “苍水剑孟留君?”甘州一惊,确认道。 “对。”梁澄面色严峻,“快,再晚一步,我怕……” 甘州神色也严肃起来,道:“国师请稍等。” 而一旁的酌思心里却忍不住惊异起来,昨晚一念吩咐他注意孟留君后,今早他便前去孟府,但是孟留君却不再府内,他探听到对方竟然未曾参加佛诞法会,反而出了京城,便要回复一念,结果竟然听到梁澄要从孟留君手下救人的事。 梁澄作为他的仇人之子,酌思公子自然有一百个一千个看对方不惯,在见到一念对梁澄不一般后,心中的杀意更是止也止不住,尤其方才,对方竟然说什么“见我如见阁主”,而甘州竟然也承认了,酌思在那一刻,生恨不得一手击毙梁澄,以解心头郁气。 他将手拢进宽大的袖里,做出一副担忧的模样,问道:“不知国师大人所救何人?” “重要之人。”梁澄模糊道。 “哦?”酌思状似疑虑道:“不瞒国师大人,酌思实乃阁主之人,一直为阁主在京中办事,其中一项便是结交孟留君,若是国师不嫌弃,某愿一道前去救人,或许能叫孟留君通融一二。” 梁澄虽然此刻心急如焚,但是并未昏了头脑,于是拒绝道:“酌思公子心善,贫僧心领,只是一念既然叫你接近孟留君,此时便不好暴露身份,要是乱了一念的布置便不美了。” 酌思暗自咬牙,笑道:“还是国师大人想得周到,不过我可以蒙面示人,我很清楚苍水剑的路数,定能助国师一二。” 孟留君毕竟是当世年轻一代高手,梁澄思忖一二,便答应下来。 第71章 喜平身份 梁澄领着一行人往来处赶去,到了矮穴处后,他并不能确定安喜平现在人在何处,正要将人分作路之时,甘州开口道:“此去往西南十里便是官道,往北不过五里,则是断崖,崖下过丹阳渠北段,水势……颇急。” 梁澄掐住掌心,皱眉凝思,往官道上容易遇见进出东都的行人,既然太后已死,此刻京中定是风声鹤唳,孟留君绝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闹出风波,但是以喜平的情况,想要撑过十里,实在不大可能,以喜平那般隐忍的心性,他很可能兵行险招,与其被捉,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何况,想到喜平临走那句诀别,梁澄心中顿时一阵不安。 他舔了下有些干裂的嘴唇,沉声道:“甘管事,你带一些人往西南方去,我和其余人则往北边的断崖,旦有发现,便发响箭。” “好,”甘州点头,之后看向酌思,道:“护好国师大人。” “韩某……”酌思嘴角微挑,笑道:“绝不辱命。” 事实上证明梁澄的猜想是正确的,还没抵达断崖,远远地就传来刀剑碰撞之声,接着就是孟留君一声冷酷的命令:“留着一口气就行。” 梁澄心中一急,卯足全力,几息之间便跃出山林,眼前豁然开朗,迎面扑来淡淡的水汽,那是崖底升腾而起的水雾,数道身影纷乱交织,金石铿锵中,水声涛涛,孟留君原本立在一边,冷眼看着安喜平被困其中苦苦挣扎,听到一边的动静,转头看去,见到梁澄身后跟着一群人,面色顿时黑沉如铁。 “原来是去搬救兵了。”孟留君一手按住剑柄,“我倒是没想到你能这么快找到人手,释奴,你原先的太子也不算白当,看来以往是我小瞧你了。” 安喜平一身黑衣无一块完好之处,见到梁澄顿时吃了一惊,不由露出破绽,被人一剑滑过侧腹,血花如瀑溅出,双手被人向后折去,牢牢制住。 整个过程安喜平仿佛失了痛觉一般,怔怔地望着梁澄,双唇开开合合,似是喃喃自语。 梁澄一双眼睛皆在安喜平身上,孟留君见此嗤笑一声,道:“释奴,不过一个叛奴,何劳你如此兴师动众。” 梁澄藏在长袖中的手紧紧握住,面上露出一道风淡云轻的笑来,道:“安喜平乃贫僧之人,背主之事,贫僧自会责罚,就不劳武阳候动手了。” “哈哈哈,”孟留君像是听到什么可笑之事,一边笑一边摇头道:“释奴啊释奴,我还不懂你,你呀,最是心软,只怕这刁奴求上几句,你便放了他,你可知安喜平是何身份,你以为他苦心积虑蛰伏在你身边又是为了什么?” 梁澄心中一跳,无论前世今生,他始终不知安喜平所为到底是什么,说他背主,他又屡屡救他性命,说他忠诚,身后又隐藏着团团迷局,但是这些他并未表现在脸上。 “喜平是何身份,我自会严刑拷问,你还不放人,”梁澄下颌微抬,道:“怎么,难不成武阳候是要为难于我?” 孟留君视线扫过梁澄身后的护卫,单凭气息,便知这些人训练有素不可小觑,他假笑一声,道:“岂敢,不过在这之前,未免国师大人受骗,孟某还是为您释疑一二,这安喜平,实乃……” “住口!”这时,一直沉默的安喜平忽然开口喝止,他望向梁澄,嘴角勾起,似要努力扯出一道笑来,却比哭还难看,“殿下,不必孟留君来说,我把一切……全告诉你。” “喜平……”梁澄咬住内唇,道:“好,我听力亲口说,你说什么,我都信。” 安喜平神情一怔,半响笑道:“喜平谢殿下信任……” “殿下,喜平接下来所言句句属实,殿下或许一开始有些难以接受,”安喜平双眼坚定地看着梁澄,深吸一口气,终于道:“当今陛下……并非先帝亲子。” 梁澄垂下眼帘,叹道:“……此事我早已知晓。” “殿下已经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 安喜平与孟留君的声音同时响起,他们谁都没料到,梁澄竟是早已知晓此事,就连一旁的酌思的公子,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只是他脸上戴着黑色的面具,因此无人注意到,至于那些不世阁的护卫,他们本就是一念的手下,最懂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他们只需听令行事就可。 安喜平一时有些哑然,沉默了片刻,继续道:“赵太后为了诞下子嗣以保先帝荣宠,便与外人私通,生下明元帝,之后便要杀人灭口。” “家父便是赵太后私通知人。”安喜平缓缓道,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情,父亲和哥哥们死后,家母带着我四处躲藏,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过了六年,家母为了保住我,最后还是……为抱家仇,我将母亲传给我的心法背透,之后烧毁,杀了一个被双亲卖进宫中的男孩,之后便一直顶着这人的身份。” “安喜平不是我的名字,”喜平忽而笑道:“殿下,我叫景虚,所谓良辰美景,总成虚也……的景虚。” 竟是这样的身份……难怪,难怪喜平无论如何都要杀了太后,在不知道安喜平会刺杀太后之前,他曾想过对方可能是李后之人,可能是明元帝之人,也可能是其他皇子安排的棋子,但是他从未料到过,安喜平,不,或者该叫景虚,竟会身负如此血海深仇。 梁澄双唇微张,他想说些什么,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他闭了闭眼,转向孟留君,道:“既然真相大白,武阳候还是把安、把景虚交给我吧,贫僧自会向陛下复命。” 孟留君哈哈一笑,摇头道:“释奴,我要是把安喜平交给你,我还有命做我的武阳候吗?只怕我一回京,等候我的便是牢狱之灾。” 梁澄不再废话,抬手一扬,身后的护卫顿如飞鹰,一个个向前掠去,只留酌思公子护在身边,而孟留君则脚底一震,流星似的冲向梁澄,被酌思公子一剑挡住。 孟留君眉尾一挑,他自负道门第一人弟子,年纪轻轻位列高手之流,同辈之间,除了八荒盟陆重台,几无对手,想不到短短一日之内,竟又遇到一个可堪匹敌之人。 酌思公子带着黑色的面具,双眼如钩,眼里竟是妖邪之气,与身为琴师之时的清高孤傲相去甚远,因此孟留君并未认出他来。 功力相近之人,想到分出个胜负,绝非片刻之事,孟留君有心速战速决,酌思公子却故意拖延。 若是论利益,孟留君与他目的相同,既然对方能够刺杀太后,于宫中朝廷的布置定是不小,将来或可成为一大助力,因此酌思公子并不想就这么叫孟留君的事情败露。 方才在庄子里,梁澄吩咐甘州派人通知一念,将孟留君一事禀报皇帝,酌思原本是想阻止的,但是一来惹人嫌疑,二来他并无把握甘州会听他的话,只好暗自忍耐,何况他不觉得一念会按照梁澄说的做,毕竟招了明元帝的怀疑,那便得不偿失了。 而且他也在试探,试探梁澄在一念心中到底是何分量…… 第72章 天命难改 方才情势危急,安喜平为人所制,梁澄便不敢轻举妄动,此时众人混战一团,梁澄当即放出响箭,铁灰色的箭镞划破空气,冲天而起,带起阵阵青烟,嘹亮的嘶鸣之声响彻山林。 见此,孟留君招式愈发狠历,到底不枉郦道宣的弟子,酌思公子一开始还能与之抗衡,到后来便有些狼狈起来。 而另一边,不世阁的护卫一和孟留君的死士交起手来,安喜平便趁乱摆脱身后的制服,孟留君的人见此自然不会放任他逃走,犹如附骨之疽一般,一面抵抗不世阁的袭击,一面再次将人围了起来,试图再次捉住安喜平。 而安喜平早已是强弩之末,两片嘴唇血色尽失,而腰侧的衣摆却像饱蘸血水的狼毫,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在地上挥出斑斑血迹,梁澄眼见安喜平伤势愈重,随时就会丧命,再也按捺不住心焦,默默将真气在体内运转一遍,不顾气脉间残留的滞塞,瞅着一个空隙,飞身闯入战局,一剑扫开阻路的死士,搂住安喜平的腰,就要将人带出。 不过酌思公子怎么会眼看着梁澄如意,见孟留君也注意到梁澄的动作,便故意买了个破绽,果然,孟留君眼中一亮,捉住这道破绽,挑去酌思公子手中的剑,往梁澄那处飞去,苍水剑势如劈竹,带起锐气如割,一剑刺向梁澄搂着安喜平的左臂。 这一剑丝毫不留情面,梁澄避无可避,若是不松开安喜平,他的左臂可能就此废掉,但是一旦放手,安喜平必将性命不保。 孟留君本意不愿伤了梁澄,但是眼下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放了梁澄和安喜平两人,这二人只要有一人回京,他多年的筹谋便会毁于一旦,所以哪怕不得不废了梁澄,他也绝不手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枚银光电闪而过,一下子击散苍水剑的剑势,其间蕴藏的真气犹如万钧雷霆,孟留君整只手臂忽地一麻,再也使不出力来,剑身顿时从他手中脱落,砸到地上,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 “武阳候,别来无恙。”一道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响起,透着股不可一世的漫不经心,那声音听着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乘风而来,却又好像就在耳边。 孟留君心里一惊,将依旧麻痹的右臂和微微颤抖的手掌背到身后,隐在袖中,笑道:“原来是梁阁主,孟某有事在身,未曾远迎,失礼了,不知梁阁主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两人这一对话,双方人马纷纷停手,梁澄带来的那些人手顿时一一跪地,齐声道:“拜见阁主!” 孟留君闻言右眉一挑,他原先以为梁澄带来的这些人是他做太子时养的死士,没想到竟是不世阁的人,他看向梁澄,道:“原来国师大人与梁阁主早已相识,哈哈,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打自家人。” 梁澄并未理睬孟留君君,他抱着安喜平,看向一身玄色衣袍的梁阁主,又立即低头移开视线,长长的眼睫垂下,掩住眸中复杂的神色。 他知道这人就是一念,但是,对方此时正顶着一张梁澄完全陌生的脸,就连气势也相去甚远,一个飘逸高华,一个霸气邪肆,睥睨间尽是上位者的威势。 他注意到梁澄的视线,却仿佛没看见一般,对着孟留君道:“不错,国师大人乃不世阁上客,今日之事多有误会,武阳候还是放人吧。” 孟留君:“这恐怕不妥,太后一案……” “武阳候尽管放心,”一念负手道:“本尊与国师之间早已达成协议,太后被刺一案,国师大人……什么也不会说。” 梁澄心中巨震,猛地抬头,神色莫名地看着一念,涛涛水声自崖底传来,长风将水汽吹散,一念立在高处,身上的墨色长袍被吹得猎猎作响,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梁澄,面上无波无澜,回视梁澄的是一双深渊般幽邃的眼眸。 梁澄的双唇微微翕动,却并未发出一道声来,眼中的震惊与复杂渐渐隐去,仿佛放弃挣扎放任自己沉溺于深潭之底的溺水之人。 他想说孟留君侮辱与他,狼子野心,狡诈阴狠,不可与谋,但是最终他还是垂下头来,默认了一念的说法,因为他想到,一念或许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早已与孟留君有所合谋,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负气,坏了一念的计划。 然而他抱着安喜平的手却微微地颤抖着,泄露出他心里的不甘,下一刻手背便被安喜平混着鲜血的手掌紧紧握住。 “殿下……” 梁澄深吸一口气,对着安喜平露出一道安抚的笑来,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 一念将二人的举动看在眼里,眸色愈发暗沉,隐隐地透出一丝红芒。 孟留君听到一念的保证后,神色间微微一愣,视线在他与梁澄之间转动,稍许后,孟留君故作爽快,朗声笑道:“既然如此,孟某便告辞了。” 孟留君一行人前脚刚离开,甘州他们后脚便到,见到梁澄与一念之间气氛有些古怪,原先要行礼的动作也迟疑了起来。 “都退下。”一念长袖一挥,吩咐道。 “是。” 酌思公子跟着甘州,往山林里走去,转弯时,眼角扫过面色僵硬的梁澄,不由勾唇一笑,他就知道,阁主会留着孟留君,美中不足的是,孟留君那一剑还不够快,没能废了梁澄,当真可惜…… 崖上只余梁澄一念,以及躺在梁澄怀里的安喜平三人。 山上的风有些大,梁澄披散着头发,发梢随着崖风一下一下地拂过他的脸颊,擦过他有些破皮的嘴角,自孟留君那处逃出后,他急着救人,并未来得及更衣,因此身上还是那件衣襟被人扯破的素色僧衣,原本洁净的衣摆上沾着草屑泥土,有些地方还被山棘划破,再加上安喜平沾在他身上的血迹,显得狼狈不堪。 一念走向梁澄,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拇指擦过他的下唇,道:“我来晚了。” 梁澄摇头,想到那处被孟留君咬过,他就觉得不自在,于是顺势避开一念的触碰,道:“不是你的错,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救人要紧,师兄,你身上有创伤药吗?” 一念抚摸梁澄下唇的手,没到袖中紧紧握紧,道:“他内伤太重,来不及了。” “你说什么?!”梁澄大惊失色,猛地低头看向安喜平,却见安喜平神色平静道:“殿下,喜平背叛殿下,早已心存死志,殿下不要伤心……咳咳……” 一大股鲜血自安喜平口中涌出,梁澄伸手想要将血拭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喜平,你别吓我,喜平……喜平……你怎么了,你还有哪里受伤了?” 梁澄的手颤抖得厉害,被安喜平轻轻握住,对方静静地看着梁澄,还是那张冲明的脸,那双有些狭长的双眼,和喜平原先的杏圆眼一点儿也不像,但是梁澄却看到了熟悉的神色。 “殿下,喜平曾说,此生绝不背离殿下,用随无怨,”安喜平忽地一笑,“喜平怕是不能践行誓言了。” “不要!” 梁澄觉得自己此生都没有这般撕心裂肺地喊过,但是实际上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两瓣嘴唇维持着微张的嘴型,就那么浑身僵直,眼睁睁地看着安喜平在他怀里没了声息,那只握着他的手再也使不出力气,从他手中滑落,梁澄像是要抓住最后一丝生机,一把捉住安喜平的沾满鲜血的手,抵到胸口。 “喜平……喜平……”还是死了…… 梁澄怔怔地看着安喜平,抬手将他脸上的易容缓缓撕去,当那张熟悉的白圆脸再次出现在他眼中时,梁澄终于再也忍不住,泪珠一滴一滴地砸在安喜平的胸口之上,他猛地抱紧安喜平,将脸埋入安喜平脖颈里面,眼泪混着早已冰冷的血液,流入安喜平衣领之中。 他以为自己不去追究安喜平的隐瞒,把人从身边赶走,这一世安喜平就能平安到老,到头来,安喜平还是……为他而死…… 佛祖让他重生,他却什么都阻止不了,这就是命吗。 第73章 计划初定 崖上一阵沉默,只剩水声风声轰鸣而过,梁澄一手握住安喜平渐渐冰凉的手掌,一手竖于胸前,轻声念起往生咒。 一念负手立在一边,沉默不语,神色不明地注视着梁澄。 终于,梁澄收起手掌,抬头望向一念,问道:“京中情势如何?” 梁澄的神色十分平静,看不出一丝悲痛,方才失魂落魄的模样就好像是一场幻觉,一念眸色晦暗,道:“明元帝应该已经知道你被人掳走一事,眼下正派人四处搜查。” 梁澄点点头,道:“把喜平……安葬之后,我便直接回京,入宫面圣,就说自己被人截走,之后设法逃了回来。” 一念轻轻地“嗯”了声,虽然梁澄只字不提孟留君,这样做一看就是为了配合他的说辞,一念的心里却传来一阵短促的抽痛,他蹲下身来,视线扫过梁澄的颈侧,眼里一片暗沉,那里一处新鲜的伤口,已经结了痂,一看便是咬伤。 孟留君…… 这三个字被一念碾碎在牙间,他将体内翻涌的爆裂真气尽数压下,开口道:“我不会放过孟留君的,只是现在他有用。” “我知道。”梁澄答得飞快,太过干脆利落,反而像是在掩饰什么,他垂下眼帘,道:“师兄不必为难,大局为重。”言毕便将安喜平打横抱起,往山林边走去。 这处山崖风光颇为秀丽,脚下是茸茸的野草,坠着朵朵黄花,山林边一块背风的岩石,石边斜出几条野竹,竹枝清瘦,竹叶纤秀,泄出几分自在悠闲的意趣,梁澄往竹边走去,将安喜平靠在岩石边。 一念默默跟在梁澄身后,见此拔出捡来,灌注真气,盏茶之间,地面上便现出一个正好能够容纳一人大小的土坑,梁澄道了声谢,抱起安喜平放入其中。 对方的身体渐渐被泥土覆盖,梁澄最后看了眼安喜平死寂的面容,抓起一把泥土,洒在安喜平脸上,终于,这个两世为他而亡的人,梁澄再也看不见了。 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梁澄在心底轻声承诺道,起身看向一念,道:“师兄,我们回去吧。” 甘州为二人牵来两匹棕褐色的马来,一看便是好马,梁澄牵住缰绳飞身上马,视线扫过默默立在人后对的酌思公子,心中若有所思。 一念也注意到酌思,于是问道:“你怎会在此处?” 酌思双手平举,行礼道:“回阁主,国师来庄里借用人手之时,属下正要禀告阁主,武阳候深夜离京,还带着一对人马,着实可疑,之后听闻国师要从武阳候手里救人,属下剑法虽比不过苍水剑,不过胜在知己知彼,便毛遂自荐一道救人。” “想来武阳候昨夜出京,定与国师救人之事相干。”酌思最后轻声道。 一念脑中闪过一幕幕画面,流云飞月对他说的话,梁澄脖侧的咬痕,扮作冲明的安喜平,以及那夜在他将冲觉灭口后,冲明在月色下晦暗的微笑,一条线将所有片段连接起来,一念顿时想明一切。 虽不知早已被梁澄赶走的安喜平怎么会和孟留君搅在一起,又如何会拔刀相向,但是以安喜平对梁澄的执着,一念这样心思通透的一个人,怎会推测不出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他如何也想不到,孟留君对梁澄,竟然也起了别的心思,虽然不知安喜平出于何故与孟留君合谋,到底无法放任孟留君强迫梁澄,这才反目,将梁澄救出。 尽管不喜安喜平,对方甚至离间他与梁澄的关系,但是一念此刻,心里还是有些感激安喜平。 一念对着酌思点点头,又让甘州收拾好残局,和梁澄飞马赶回都城。 二人还未出发多久,梁澄忽然喊停,皱眉道:“我这样虽然看着狼狈,但是却没有受伤,不像从凶徒手中逃脱之人,皇帝本就多疑,师兄,你往我身上……” “师弟!”一念沉声打断梁澄的提议,黧黑的瞳孔微微缩起,正要否决,就见梁澄摇摇头,神情坚决,不容置喙道:“师兄,我知道你不忍,若非我自己动手伤口会不一样,我不会叫你这么做的。” “动手!”梁澄伸出手来,冷声命令道。 这还是梁澄第一次在一念面前露出这样说一不二不容辩驳的模样,整个人气势陡然锋利起来,以往总是清润柔和的眉眼,像是层层结冰的湖面,不再柔波轻漾,透着果决与凌冽。 一念默然,终于,他抽出腰间的剑来,别过脸去,提剑挥向梁澄手臂,剑刃划破布帛与肌肤的触感,从未如此鲜明,一念眼睫微抖,握紧手中的剑柄,正要收回,剑身却被人握住向前一拉,一念心中骇然,转头便见梁澄徒手拽住剑尖,往自己右侧锁骨下方送去。 “你!” 梁澄松开剑尖,身子往后一退,笑道:“师兄别怕,我有避开主脉,既然要演苦肉计,那就演得像一些。” 梁澄说得不错,一念却还是无法开怀,胸口仿佛也被人插入一剑,绞进心里,血肉一阵模糊,若不是为了孟留君那处的布置,他何须让梁澄受此折磨! 他素来自负狂傲,将一切掌握在手中,算无遗漏,铜墙铁壁,无一丝破绽,可是短短一日内,他便偿尽了过往从未偿过,也从不认为自己会有的痛恨、后悔与无力,以及在以为梁澄被刺身亡那一刻的万念俱灰。 “好了,事不宜迟。”梁澄一震缰绳,绝尘而去,为了逼真,梁澄便放任伤口不做处理,一念狠狠地盯着洒落在地上的几滴鲜红,眼中漫起一层血雾,复又消散,仿佛错觉,他扬起马鞭,追上梁澄。 由于失血,梁澄的脸色开始有些苍白,马上颠簸,震得伤口阵阵发痛,注意到一念的视线,梁澄松开因为疼痛而微微皱起的眉头,转而道:“师兄让酌思公子接近孟留君是为了什么?那酌思公子应该不是一个简单的琴师吧。” 一念并未告诉梁澄酌思的真实身份,之前是觉得没有必要,但是眼下既然梁澄问了,一念便言简意赅地说了下酌思的来历。 “所以,他所为师光复韩家?”梁澄又道:“听说二皇子近来常常光临溪风院,可是为了酌思公子?” 一念并未否定,“酌思很得二皇子青眼。” 印证了心里的猜测,梁澄于是直言道:“眼看六皇子风头俞愈盛,而二皇子却几次三番被皇帝叱责,师兄可是打算让孟留君与酌思鼓动二皇子谋反?” 一念心中一叹,道:“你猜得不错,孟留君一直在军中安插人手,加之蒋家武勋起家,虽然之后不再插手军中事务,但是还是有些门路的,只是风险太大,安国公轻易不会让二皇子冒然动手,眼下就差最后一根稻草,只要二皇子陷入进退两难之地,再加上酌思与孟留君的煽动,到时二皇子狗急跳墙,再放出消息给六皇子,六皇子绝不会错失良机,定会借着此事,趁乱除去明元帝。” 梁澄心中一惊,“你怎么会确定六皇子一定会动手,那可是弑君杀兄,一旦失手便只有死路一条,何况明元帝掌握着禁军,还有从龙卫,如何那么容易叫六皇子得手……等等!除非禁军……不,不对,六皇子还没办法伸手禁军,难道是……从龙卫!” “是从龙卫统领百里截,”一念答道:“我这也是昨晚得了八荒盟的密报,一月前八荒盟停了一桩生意,这桩生意半年前开始,目的地是山西,就连原先的盟主也不知道,一直是百里紫暗中操作。” 梁澄微愕,“山西……难道与展家一案有关?” 一念:“不错,九个月前,朔州大旱,朝中拨下赈灾粮草,朔州却爆发民乱,百里截奉命调查此案,最后一批山西官员落马,山西府府督黄则恺却被安然无恙,不世阁的消息里,此人实乃伪君子一个,表面刚正秉直,实则贪得无厌,不可能清白无辜,在见到展州令的账本后,我便想起此事,派人暗查,果然与百里截有关,他抓住黄泽楷贪污的证据,以此要挟,让他私贩铁器予关外,再让百里紫借着八荒盟的水运,将铁器混入寻常船镖之中,上下打点,蒙混过关。” “六皇子外祖父唐鹤轩如今官领户部,林之和在他手底下做事,最近六皇子风头正盛,我便让他投靠六皇子,将账本一事透露给他,百里截被六皇子捉住首尾,不得不暗中成了六皇子一党。” “当初那场针对你的刺杀,其实便是百里截安排的,一开始百里紫是为了追杀陆重台,意外发现我们竟然收留展家孤女,百里截失了方寸,这才企图灭口。” 梁澄:“师兄所说的最后一根稻草,可是要把展家一案和我被刺杀的事情一起扣到让皇子头上?” 梁澄这么猜测也是有根据的,因为当时刺杀他们的人,身上有蒋家的符号,虽然蒋家后来揪出家贼,但是在皇帝眼中,依旧洗脱不了嫌疑。 “师弟还是这么敏锐,”一念失笑,“原先计划佛诞法会之后便开始行动,只是没料到孟留君竟会策划刺杀太后……”一念顿了顿,还是问道:“师弟,安喜平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澄神色一黯,道:“太后当年私通之人,其实是……喜平之父,呵,如此说来,我还要叫他一声小叔……” 当真是造化弄人。 梁澄深吸一口气,马跑得飞快,迎面而来的烈风灌了他满嘴,梁澄忍不住咳了一声,顿时牵动肺部的伤口,他忍住眼中的涩意,继续道:“他们一家未免太后灭口,一直以来东躲西藏,最后还是难逃一死,喜平无法,于是混入宫中,如果我能早点知道就好了……” 一念默然,看来是安喜平找上孟留君,一道谋划在佛诞法会上一报灭族之仇。他见梁澄眼角微微发红,心中不免抑郁,他的师弟,这辈子怕是忘不了安喜平,即便他深知梁澄对安喜平并无别的心思,不过是单纯的主仆之情,他还是觉得难以释怀。 像是为了不叫梁澄再想着安喜平,一念道:“一旦二皇子和六皇子宫变,李度秋便以勤王之名,控制宫中,到时其余皇子年幼,你原先又是太子,为了大齐社稷这才出家,我让朝中的暗棋接触原先跟随你的人,到时群臣拥护,由你继承大统,便可名正言顺。” 最后这些二人之前早已商议过,梁澄想到孟留君,皱眉道:“这些你有跟孟留君说过吗?” “自然没有,”一念微哂:“他一直以为我想坐那把椅子。” 梁澄顿时放下心来,以孟留君对他的所作所为,他不信对方敢让他登上皇位,除非他不要命了,不过,梁澄的确不打算放过孟留君,想到这,他不禁双眼一暗。 第74章 宫中巨变 明元二十五年四月,仁寿皇太后赵氏崩,停嫁娶,缀声乐,服缟素,四海同哀。 所谓一场春雨一场暖,连着七日淫雨霏霏,四处皆被迷蒙的水汽笼罩着,难得今日放晴,雨停露晞,和风渐暖,被雨水打得零落满地的红红紫紫,披上一轮初夏的新绿,气象一派大好,春衫也换了更为轻薄的料子。 只是这样的好时光,却是无人欣赏了,京中上下,几无一人出京采风。 太后被刺,又传出这样一首暗讽赵太后私通外人的打油诗,着实有辱皇家体面,甚至动摇了明元帝的威信,虽然京中最近四处戒严,禁止民间议论皇家,但是时隔二十余载,有关明元帝血统的流言再次甚嚣尘上。 梁澄一身素服,走在长长的宫道上,黑漆漆的夜幕中,只有太监手中的一盏素色纱灯。 太后崩后早已一月有余,明元帝为表孝心,下旨停灵七七四十九日,梁澄既是国师,又为长孙,便一直留在宫中守灵。 那日梁澄将安喜平埋了后随一念回京,一身狼狈,脸上甚至还沾着血迹,也不收拾,便入宫面圣,向明元帝禀告始末之后,由于失血过多,不等明元帝细问,便晕了过去。 明元帝疑心甚重,并未全然相信,不过在太医检查过后,明元帝便打消了疑虑,盖因梁澄体内残余的迷毒,虽然不会致命,但却是虎狼之药,损了根基,虽然平日里没什么大碍,手脚却是没甚力道。 换句话说,国师很可能成了废人。 孟留君既然打算将梁澄囚禁起来变成禁脔,自然要拔了他的爪牙,而安喜平喂他的药丸,虽是解毒圣品,到底不是专克此毒的解药,加之中毒时间又久,梁澄本身由于之前的寒毒,根子还未恢复,气血两亏,太医这才有此一言。 梁澄知道后,只是呆楞了片刻,便如往常一般,一脸平静清宁,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里。 之后明元帝命人将奉国殿的感承宫清扫出来,以供国师常住,还特地安排了一众太监宫女,好来伺候梁澄的起居,更不提亲自从身边拨过去的侍卫。 而这奉国殿供奉着竖三世佛,禅室三间,是皇家平日里礼佛的去处,每逢高僧大德入宫为帝讲经,便会入住此处,感承殿作为奉国宫内的副殿,是除了供奉佛祖的主殿外最是显宏辉耀的一处,由此可见,尽管对梁澄无甚舔犊之情,明元帝的脸面功夫做得实在叫人无可指摘,若非早就看透明元帝的本心,梁澄只怕还会像上一世那般,为这微不足道的施恩,奉上所有的孺慕敬仰。 不过现在的梁澄却很清醒,明元帝往他身边安排可不单单是为了服侍他,更是为了监视,这样的情况下,梁澄想要知道宫外的局势只能通过九皇子,梁济几乎天天往梁澄这边跑,不过宫中上下皆知原太子与其胞弟兄弟情深,因此明元帝安排的人对于梁济的频繁到访,倒是不觉得奇怪。 根据梁济的传话,百里截奉旨查办大相国寺一案,过了一月,却什么也没查出来,明元帝大怒,这时户部侍郎林之和状告山西府府督黄则恺贪污受贿,私贩铁器,残害展州令一家,明元帝命刑部彻查此事,结果竟然牵出安国公和二皇子。 而此前受命调查国师被刺一案的从龙卫左副使,不知怎么竟突然审问起蒋家之前送去京兆府的家贼,当夜,那叫赖满的家贼遭人暗杀,所幸左副使留了个心眼,刺客未曾得手,赖满经此一夜,直言自己从未盗过蒋家制作家徽的模具与赤金石,一切实乃受安国公胁迫,于是,刺杀国师一案的幕后凶手昭然若揭,举朝哗然。 明元帝自开春以来,身子便一直不曾健朗,二皇子所作所为,着实败坏皇家颜面,加之大相国寺一案天下流言纷纷,明元帝思虑沉结,时时头痛,当庭怒斥二皇子,气血翻涌,竟昏了过去,醒来过后,便命二皇子禁足府中,却只字不提是何期限。 眼看再过几日便是太后出殡之日,二皇子祈求明元帝让他再在太后跟前敬一些孝道,于府中不食不喝两日,明元帝念及太后身前颇为疼宠二皇子便给准了。 梁澄心知,二皇子这是等不住了,只怕不论是二皇子还是六皇子,今夜都不会去给太后守灵。这个时候,双方恐怕早已备好人马,念及此处,梁澄停了下来,转身往明元帝那处走去。”大人?” 梁澄脚下不停,不容置喙道:”我要见陛下。” 国师忽然要见皇帝,还是一副不可商量的语气,那太监无法,只好跟着换了方向。 结果梁澄还没走远,前殿之处忽然传来喧哗厮杀之声,那太监杯唬得一跳,颤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梁澄没有回答他,往甘露方向飞奔去,赶到之时早已冷汗淋淋,扶着身侧的雕龙漆金殿柱气喘如牛,只见二皇子的人马与禁军混作一团,明元帝身边围满了人,正是无影卫,而百里截带着从龙卫守在在二重,接着才是禁军,将明元帝牢牢护在其中。 而跟在他身后的太监在看到眼前的画面时,返身就要跑走,却被一柄匕首从后背贯穿。 那长匕首与梁澄擦身而过,梁澄险些被刺中,他狼狈地往右一躲,后背抵着身后的殿柱,抬眼看去,正好对上酌思公子的双眼,对方眼尾如钩,看着他的眼瞳泛着冷光。 不待梁澄细看,酌思公子已经开始和禁军动起手来,梁澄视线一扫,便见孟留君也在其中,正与明元帝身边的高手交手。 自从那次一念放走孟留君之后,因为守灵,两人其实见过很多次,两人见面之时状若平常,似乎二人之间不曾有何龃龉,孟留君多次寻机要与他独处,皆被梁澄避开,他怕他无法控制住对孟留君的恨意,冲动之下引起明元帝的疑心。 梁澄冷冷地扫了眼孟留君的背影,躲在垂落殿侧两边的重重拖地帘帐之后,悄悄靠近明元帝那处,半途一人拉着帘帐倒在他面前,指着梁澄刚要开口,就被梁澄藏在袖中的匕首一刀划破喉管,梁澄拂去溅到脸上的血珠,最后悄声藏在御案边的鹤纹鎏金铜炉后,暗中观察殿中情势。 二皇子骤然发难,又派人守住宫门,不让一丝消息泄出,即便如此,与禁军对阵起来,还是占不了上风,两方皆死伤惨重,眼见两败俱伤之时,殿外又涌来一批士兵,明元帝抬眼看去,正好见到六皇子志在必得的嘴脸,还有什么不懂。”逆子!逆子!”明元帝双眼暴突,布满血丝,一张脸青黑交加,面色狰狞地怒吼起来。 六皇子恍若没见到暴怒的明元帝,扬声道:“闵王犯上作乱,弑父杀君,大逆不道,闵王一党,格杀勿论!” “梁湛!”二皇子双目赤红,恶狠狠地盯着六皇子,状若恶鬼,厉声道:“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六皇子轻蔑一笑,对着明元帝方向抬起下巴,“还不动手!” 下一刻,明元帝便向后踉跄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向来信赖有加的从龙卫竟然挥剑斩向他身周的无影卫。 “百里截!你竟敢!你!”明元帝还未骂完,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眼见身边的死士渐渐变少,向来威严沉着的脸上也浮现了一丝慌乱。 二皇子显然也没想到六皇子竟能收买百里截,心知大势已去,顿时脸色惨白,双唇微微哆嗦。 孟留君将剑从面前之人的胸口抽出,飞身加入百里截,从龙卫顿时如虎添翼,不到一息,无影卫便只剩下三人,二皇子六皇子的人马以及剩余的禁军互相厮杀,大理石地面上溅满鲜血,四处皆是死不瞑目的士兵,就在这时,一声洪亮的声音传遍大殿,声音裹挟内力,犹如拍天巨浪,灌入众人耳内。 “镇国大将军李度秋在此,何人敢再动手!” 殿中厮杀一时停滞,除了梁澄和酌思公子,显然谁也不曾想到过,李度秋竟会得到消息,从京郊兵营带兵赶到宫中。 尤其是孟留君,他此前以为一念会带着不世阁的私兵前来收拾残局,坐收渔翁之利,无论如何也料不到,等来的竟然是李度秋,难道狗皇帝得救了?难道他要功亏一篑? 趁着无影卫松懈之时,孟留君一掌拍向面前之人,右手出剑,狠狠滑过明元帝脖颈。 “你……你……”明元帝喉间发出“嗬嗬”之声,艰难地向前伸着手,五指呈爪状,犹如干枯的树根,最后颓然垂下,再无声息。 梁澄的目光一直紧紧地盯着孟留君,在明元帝倒下后,孟留君骤然爆出一声狂笑,众人显然被这出其不意的一幕吓到,梁澄不顾身体,强行提起所有内力,扑向毫无防备的孟留君,一刀插入孟留君后背心。 梁澄虽然受毒药影响,身乏力尽,但是菩提心经的真气生生不息,依旧存在他丹田之处,这几日梁澄不曾有丝毫松懈,一直暗中蓄力,就是为了这一刻。 孟留君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低下头,抬手摸向心口,指腹顿时沾满鲜血,眼中尽是难以置信,他缓缓转过头来,便见梁澄冷漠地看着他,眼里含着冰,将匕首一把抽出,手势很稳,动作利落,不见一丝犹豫,孟留君见此狠历一笑,咳出一口鲜血,再也站不稳,捂住心中以剑抵地半跪下来,左手点上穴位,又吐出一口血来。 梁澄的眼神暗了暗,见孟留君抬手点住胸口几处大穴,便握紧手中的匕首,双唇崩做一道直线,手起刀落,又一刀刺了下去,而这次落刀之处,正是孟留君脖侧的大动脉。 一道鲜血激射而出,其中几滴落在梁澄脸上,被梁澄用衣袖随意地抹去了,正如孟留君,终于在梁澄面前,失了呼吸。 第75章 新帝登基 明元25年五月,二王作乱,龙驭宾天,僧统德昭护国法师为社稷计,应百官万民之求,解缁归俗,登基为帝。 梁澄登基这一天,天朗气清,万里无云,祭天台上,梁澄一袭玄底赤纹龙袍,满头青丝高高缚起,露出饱满莹泽的额头和飞入两鬓的修长双眉,贵气凛然,宛如天人。 他一步步走向祭坛顶端的皇冠,在将皇冠戴上之前,梁澄的视线不由自主投向阶下颀身长立之人。 一念原本俯首肃立台下,感受到梁澄的目光,立即抬眼回望对方,双目柔波轻荡,嘴角滑出一道真心实意的笑来。 梁澄眼角微弯,几不可辨地点了下头,最后戴上皇冠,下一刻,群臣跪伏在地,齐声颂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梁澄扫过脚下众官,这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感觉本该让人心神激荡,梁澄的内心却十分平静,他的目光凝着在一念身上,最后默默移开,开口道:”众卿平身。” 众臣高喝:”谢陛下!” 登基大礼加上之后的国宴,梁澄一直没有机会歇上一口气,回到寝宫的那一刻,梁澄当即吩咐道:”更衣。” 头上沉甸甸的皇冠被人除去,一双手从他身后绕向他的锁骨,熟悉的气息将他包裹其中,梁澄忍不住闭上双眼向后靠去,低声唤道:'师兄。””累坏了吧,”一念轻笑,呼吸扫过梁澄的而后,惹得怀中之人瑟缩了一下,一念眸光一柔,道:”我帮你更衣。” 说着便抱起梁澄,往天露池走去,那是皇帝御用汤沐阁,里面早已备好热汤,见到一念抱着梁澄,阁内的宫女垂首默言鱼贯而出,一念胆敢如此新帝,可谓大逆不道,但是这些宫女似乎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明元帝死后,李度秋立即掌控皇宫各门,召集群臣,拥立梁澄为帝,一念更是在众人的错愕之中,拿出百世图录,声称忝得佛祖梦示,破解图录,预言梁澄乃天命天子。 太祖起于微末,后得慧觉大德的点拨与辅佐,定鼎天下,慧觉功成身退,隐居深山古寺,临行前留下一卷百世图录,传闻图录能够预言大齐国运,除却佛祖昭示之人,寻常人不得一窥,否则举族气运衰减。 可惜,自太祖后图录便消失不见,众人猜测图录事关大齐社稷国脉,被太祖带入陵内,里面机关重重,无人能破,亦传图录被人盗走,流落民间,百年来,有关图录的传奇始终不减。 自先帝以来,飘风苦雨,嘉生不降,民间有传大齐气数不继,更有好事者夸夸其谈,自称偶见百世图录,其上预示大齐大劫将至。 总之,一念这一手让梁澄的皇位来得愈加名正言顺,不提朝中那些老奸巨猾之辈信不信,反正梁澄在民间的拥护自来颇高,经此一举,更是如日中天,何况不论一念这一脉本身传自慧觉大德,还是梁澄此前得佛祖托梦,为东都消减灾厄,都让一念手中的百世图录显得可信起来。 至于二皇子和六皇子,皆被李度秋幽入禁宫,其余皇子后妃,一律禁足,就连李后想见他和梁澄,都不被允许。 翌日,一念便大刀阔斧扫清京中势力,一干乱党包括从龙卫皆被斩首,连带皇宫上下亦被一一肃查,将原先伺候明元帝的人全部放出宫去,至于一些不便出宫的人,则被暂时禁在掖庭。 登基前两日,梁澄便让礼部拟旨,封一念为新的护国法师,入则为帝讲经,出则上朝议政。外人皆知新帝出家之时便与一念上师交好,时常出双入对,因此梁澄此举到不怎么奇怪。 何况,梁澄这个原先无缘皇位之人忽然成了天下之主,满朝皆传,当初新帝出家为僧另有隐情,实乃锋芒太盛,这才韬光养晦,只待来日一击,而这一念上师,恰如大齐开国之初,辅佐太祖争夺天下的慧觉大德,暗中襄助梁澄继承大统。 其中不少人推测,当初新帝入大相国寺祈雪,恰遇一念上师云游归寺,新帝礼贤下士,问计于上师,上师有感于新帝诚心,于是投靠效忠。 所以龙袍还未加身,新帝便封一念上师为国师,信赖重用有加。 不过这话一开始由谁传出,便不得而知了。 眼下一念能够随意出入皇宫,甘露殿又全是他的人,自然没了顾忌。一念的所作所为,并未避着梁澄,梁澄看在眼里,也不阻止,无论是皇宫还是天下,这一切本该属于一念,何况一念这样坦然的做法,反而让梁澄比较自在。 “在想什么,嗯?”一念松开梁澄的嘴唇,一只手早已摩挲着从梁澄的衣摆下方袭向他肖想已久的柔韧腰肢,近两个月的风波,让怀中人愈发清瘦,手下的腰身纤细了不少,仿佛一只手掌就能握住,一念心疼地摸了摸,眼里一片暗沉,夹着刻骨的痛恨与懊悔,却又不敢在梁澄面前泄露分毫,像是撒娇似地嘟囔道:“瘦得只剩骨头了,今后要好好养养。” 腰部本来就是梁澄的敏感之处,他生来怕痒,一念若是用了力气他还不觉得如何,这般轻柔,像是拿着跟羽毛撩他的痒痒肉,梁澄哪有不躲的道理,他按住一念上下作弄的手掌,憋笑道:“痒,别闹了。” 说着就自己挣开一念的怀抱,结果脚底一滑,呛了几口水,鼻腔喉头一阵难受,梁澄不由一手扶住一念的手臂猛烈地咳了起来,直咳得两处颧骨泛出一丝异样的绯红,唇色却淡了下来,丹田处阵阵抽痛,梁澄捂住腹部,眉头难以忍受地皱了起来。 一念脸色一变,抬手抵住梁澄后背缓缓输入内力,梁澄感到一股温暖柔和的气息顺着背心涌入四经八脉,汇入丹田,顿时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整个人倚在一念身上,一转头便见一念满眼的懊恼悔痛,心中一动,转身面向一念,双手扶住一念的肩膀,直起身来轻轻地吻了下一念的眉心,然后抵着他的额头,眸色柔和,仿佛水底漂浮的青荇。 “对不起,师兄,让你担心了。” 一念抬手按住梁澄后颈,眼里翻腾着火光,像是恨不得将自己的软肋掐死,一念咬牙道:“你知道我会担心,为什么还要逞强!单日回京,你不但瞒下孟留君下毒之事,还让我、让我……亲手伤你。” 一念猛地将梁澄压在水池边上,撕开他的衣襟,低头含住梁澄右侧锁骨下方,那处本来是一道剑伤,此时早已结疤,生出粉色的嫩肉。 当日梁澄为逼真,徒手捉住一念的剑尖往自己身上送去,一念每每想起,内心便如烈火炙烤,又似万箭穿心。 一念的动作十分急切,却不敢真的咬下去,只拿舌尖轻柔地勾勒着那处。 新长出的肉敏感得很,一念的舌尖所过之处,梁澄就忍不住一阵颤栗,他抱住一念的头颅,颤声道:“师兄,我并非有意隐瞒,那日我只当孟留君下的是普通的迷药。” “还敢狡辩!”一念恨恨地往伤疤边上的肌肤咬了下去,“那你回宫后难道还不知道?为什么不派人告诉我,不是让你乖乖呆在感承宫?你独身跑去甘露殿,可知随时就能丧命?!明知有伤在身不可动武,你竟还敢强行运行内力!”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梁澄抚摸着一念的后颈,心中却叹道,明知不该鲁莽,但是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的。 无论如何,孟留君他是一定要亲手血刃的,对方明里暗里势力太过纷杂,牵涉颇广,等一切尘埃落后定再去动他,只怕麻烦不断。 而他却是等不及了。 第76章 一念虽然恨不得吞了身下之人,到底满腔的怜惜与心疼占了上风,只是将嘴里的柔韧皮肉抵在齿尖做出啃咬的动作,梁澄一派柔顺地躺在他身下,后颈则被梁澄规律地抚摸着,一念心底的焦躁渐渐平息,担心梁澄的后背抵在坚硬的池沿上不舒服,于是搂着梁澄的腰一转,将人靠在自己怀里。 一念浑身赤裸,梁澄身上却还披着件里衣,被水浸湿后贴在身上有些不便,梁澄于是退出一念的双臂,打算将粘在身上的湿衣褪下。 他不知道此刻自己在一念眼中是怎样的风情,衣衫尽湿,欲露还掩,纯白的丝衣湿哒哒地贴在梁澄背上,几乎完全透明,一念可以清楚地看出丝衣下白蜜似的肤色,两扇精致的蝴蝶骨随着梁澄的动作一开一合,视线往下,腰窝处一方诱人的凹陷,衣摆包裹住下方挺翘的圆润,紧贴着腿根,水珠顺着腿侧,蜿蜒而下,仿佛雨珠从白玉上滑落。 梁澄刚解开衣带正要往下脱去,只是背上的视线实在太过露骨,梁澄的动作不由顿了顿,只是这时候再穿起来反而显得他扭捏,于是问道:“师兄,百世图录原来一直由你的师门护着吗?” “嗯,”一念心不在焉地开口答道:“百世图录所载,并非大齐国运,实乃一部慧觉大德赠与太祖的治国疏要,全录共计72偈诗,用词隐晦,玄而又玄,太祖不解其意,便束之高阁,太祖大行之前,回顾一生,竟与书中首篇偈语暗合,便以为此书乃佛家谶言,不敢泄露于世,毁之又恐对佛不敬,便将图录交由我门保管。” 梁澄闻言心中惊异,里衣脱到一半便停了动作转过身来,任由被水浸得透明的丝衣挂在臂上,袒露出整块白皙的胸膛和两处粉色,其中一点还缀着滴水珠,欲坠不坠,当真活色生香,一念的目光不由胶在那处,专注得仿佛发出一阵幽幽的荧光来。 可惜梁澄心神全被百世图录牵走,他抬起手来,抵住下颌,露出沉思的神色来,随着他的动作,缀在胸前一点的水珠终于落了下来,顺着胸膛的肌理,流过平坦的腹部,没入水中。 梁澄正要继续问,“哗啦”一声剧烈的水声响起,只见一念忽地起身,向他罩了过来,下一刻胸口一点便被人含进嘴里。 梁澄腰一软,差点滑进水里,他抵住一念的肩膀,无措地看着一念松开嘴,拉出一道透明的丝线。 “师弟……”一念用拇指将下唇的津液抹去,然后按住梁澄胸口那处泛着湿意的绯色,一轻一重地碾压着,缓缓俯首凑近梁澄耳边,低声道:“你这是打定身体有恙,师兄不敢动你,这才如此肆无忌惮地引诱我么,嗯?” “胡说什么?”梁澄的耳尖以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虽然脸上还维持着镇定,身子却一动不敢动,一念的另一只手已经在水下按向他两股之间,若有似无地撩过他的腿根以及那处,梁澄紧张得像是猛兽掌下的猎物,浑身僵硬却又可怜兮兮地打着颤。 终于,他伸手捉住一念愈加放肆的手来,咬牙瞪目道:“师兄!” 梁澄身体依旧很虚,一念自然不敢真的做什么,只好松开手,退而求其次地移到梁澄腰间,道:“师弟若是有兴趣,明日我便将图录取来。” “师兄可曾阅过全书?”梁澄转而问道:“之后的佛偈可曾言中过?” 一念哂笑,“所谓推算预言,所言泛泛,断句不同,意思也会跟着变化,端看你信不信了。” 梁澄最爱一念这样智识过人的模样,闻言笑道:“看来师兄是不信了。” 一念:“慧觉大德佛法高深,眼明心净,洞察世事,识人断事的本领自然不下,我想他是看出太祖为人刚烈,这才赠言以戒,而历朝历代,天下之事说来不过日月循环,周而复始,无论哪朝哪代,把书上的佛偈往上一套,都解释得通,百世图录之谜,不过世人以讹传讹罢了。” “好吧好吧,”梁澄揶揄道:“我看师兄分明跳脱三界之外,天下之势无有不知了。” “不敢不敢,”一念捏着梁澄下巴,故作轻佻道:“师弟尚在此间,师兄哪舍得这红尘万丈,何况……许多事师弟还不曾陪我做过……”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梁澄总觉得一念笑得颇为意味深长,话里有话,他不敢深想,一边往一念身上擦拭,一边道:“明日还要早朝,别磨蹭了。” 说到早朝,一念不由想起宫变之后第二日韩斟意质问他的情景。 “主上难道没有任何解释吗?为什么李度秋会出现?!” 一念当时直接用说服修漱心的那一套说辞来回答韩斟意,韩斟意似是有些无法接受,脸色压抑到微微扭曲,“主上不愿复位,可是因为梁澄?!” 一念皱眉,冷声道:“陛下的名讳你怎敢直呼?” 韩斟意似是被一念的气势震慑到,低下头来,道:“属下知错,只是属下心中不解!” 一念冷笑:“一个胆敢质疑揣测主上决定的属下,本尊可不敢要。罢了,陛下登基大典后,便会恢复韩家门楣,本尊承诺之事,之后你与不世阁再无瓜葛。” 韩斟意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道:“主上?!” 见一念眉间一片冷凝,韩斟意指尖抵住掌心,复又垂下头颅,道:“谢国师……成全。” 师兄?”梁澄见一念忽地不说话,出声问道》 一念回神,道:“当年韩尚书被冤入狱,举家被夷,唯留韩小公子一人,后来效忠于我,我当日曾许诺于他,事成之后为韩家雪冤。” “韩尚书?可是阜阳候韩持章?”梁澄微惊,韩尚书虽然出身勋贵,却是僖帝文德年间的状元,文采斐然,一手琴音,冠绝东都,声名煊赫,门下学生如林,可惜因为替滕王说话,被明元帝所疑,最后一家灭门。 一念点头,“那人你见过,就是酌思公子。” “是他,”梁澄想到对方亦是已琴闻名,不由感叹:“阜阳后一生清明,所幸韩家留有一脉。师兄,你放心,我明日便着刑部翻案,恢复阜阳候爵位。” “说到这点,展家一案业已了结,百里截黄则恺皆已被斩,展家姑娘再留在你那处私宅,怕是不妥。” 听完一念的话,梁澄不由有些头痛,“我原意是要把她送回汝州展家本族,只是……” “她不愿意?” 梁澄点点头又摇摇头,叹道:“她没见过展家本族,虽然没有回拒,但是看得出她并不愿意,主要是,济儿让我把她留下来。” 一念挑眉,笑道:“这是看上展家姑娘了?” 梁澄却有些忧郁道:“母后是不会让济儿迎娶展小姑娘的,而且,济儿还小,我看展骁姑娘对济儿并无其他意思,若让济儿继续下去,只会误了展小姑娘。” “你既有打算,那便做罢。” 第77章 新帝即位,改元景佑,寓意天佑大齐,次日朝会,勅降恩命,大赦天下。 早朝上,梁澄该封赏的封赏,该贬斥的贬斥,闵王湛王,被贬庶人,终生圈禁,不得诏不可出京,武阳候孟留君弑君叛上,流泉山庄被抄,念及越赫大长公主不知者无罪,特此赦免,大长公主自知罪孽深重,自请皈依佛门,与府中抄经念佛。 梁澄虽然深恨孟留君,但是越赫大长公主一开始却是无辜受累之人,他不会赐死越赫,却也不敢让她随意出入宫城,因此,孟留君死后,梁澄曾亲自前往大长公主府。 大长公主明明年过四十,却丝毫不减当年艳慑天下的绝世风采,一身缟素,不施脂粉,依旧美得令人目眩神迷,孟留君之死对她打击巨大,短短两日憔悴了不少,更叫人心生怜惜。 见新帝驾临,越赫保持端坐,并未起身迎驾,她露出一抹强忍悲痛的神情,用苍凉寂寥的语气轻声叹道:“陛下可是来赐罪妇一道白绫的?” 越赫能在驸马走后保全孟留君和流泉山庄,又能在杀夫仇敌身下隐忍数十载,绝非寻常弱质女流,梁澄自然不会真的受越赫这幅若不经衣哀愁凄凉的表面所蒙蔽双眼,卸下心中的防备,一旦他心生不忍,放任越赫出入皇宫与都城,他相信,以越赫的手腕与心性,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看出越赫以退为进,梁澄开口道:“你是朕的姑姑,是朕的长辈,朕自然不会罔顾亲缘的。” 越赫眼角一湿,缓缓地晃了晃头,挂在眼睫上的泪珠于是轻盈摇落,顺着光洁的脸颊轻轻滑落,美人落泪,外人若是见了,只怕早已心痛难当。 “陛下,”越赫声音微哽,“你告诉姑姑,这不是真的,留君自小与你亲厚,你还不知道他么,他怎会……怎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姑姑到现在,总感觉……这不过是一场噩梦,第二天,我的君儿还会想我问安,陛下,这不是真的……” 如果不是已经查明一些真想,以梁澄的柔软心肠,只怕早就相信越赫对孟留君谋反一事一无所知,梁澄没上上前就揭破,不过是想确认,越赫到底有没有死心,是不是还在谋划着翻盘,现下看来,对方果真心怀不甘。 梁澄心中怅然,终于不再绕弯子,直言道:“姑姑,一切都是真的,孟留君当庭弑君,朕亲眼所见,还是朕,亲手杀了他。” 当日宫中情景并未外传,因此越赫并不知道孟留君是被梁澄亲自了结性命的,闻言越赫浑身一震,眼里闪过刻骨仇恨,却依旧装作难以置信的模样,嘶声道:“不可能,陛下,你与君儿自小一起长大,这、这不可能……” “姑姑,我都知道的,”梁澄轻叹,“是先帝对不起你,先帝临终前,身体一直有恙,之后清理先帝圣躯,才发现先帝竟然身中慢性毒药,我派人暗查你的宅邸,在口脂和面脂中,都发现了一样的毒药。” 听到梁澄所言,原本还在默默垂泪的越赫慢慢地放下手中的丝帕,她缓缓起身,姿态婀娜,神情平静,嘴角甚至挂着一抹得体的弧度,道:“陛下既然查明一切,欲待罪妇如何额?” 不愧是越赫大长公主,即使到了穷途末路,通身仪态依旧雍容,梁澄心中赞叹,面上却冷硬道:“姑姑今后,便一直于府中修身向佛吧,一干侍卫婢女,朕自会安排,绝不会让姑姑在衣食之上受一丝一毫懈怠。” 只是再无自由了。 离开大长公主府后,梁澄又去见了陆重台,对方也终于知道了梁澄的真实身份,望着梁澄一袭暗纹华服,头戴白玉紫云冠,充耳琇莹,会弁如星,贵气逼人,不由心中复杂。 “百里截业已伏诛,百里紫身为乱党之妹,自顾不暇,朕派人与你一道回八荒盟,盟主之位由你来当,名正言顺。” 陆重台心中一震,跪地抱拳道:“谢陛下荣恩,八荒盟今后定为陛下效忠,尽心尽力!” 梁澄淡淡点头道:“好,漕运自来国之大事,可惜如今各地官运民运暗中勾结,盘剥普通漕民百姓,贪污朝中银粮盐铁,长此以往,国之根基动摇,朕决意即位之后整顿漕运,然而漕运一块上下一体,欺上瞒下,朕不敢冒然动手,陆卿回去后,还要替朕好好暗查之中各府各州运河济渠之间的联系,收集证据,切忌不可打草惊蛇。” 梁澄当初途径泗州,见军粮被污,顿感大齐漕运隐患甚多,若不肃清,重则延误军机民不聊生,这才起了收服陆重台之心。 “回风,流雪,”梁澄话音刚落,两道黑影便忽地出现,跪在路重台身边,梁澄指着这两人,道:“这是朕的暗卫,身手不俗,之后就跟在你身边,有何禀告,便叫此二人通禀。” 明元帝崩后,无影卫只剩二十余人,他们自来只效忠大齐皇帝,因此被梁澄收编为己用,至于从龙卫,当初那些跟着百里截造反的人,皆被斩首,剩余一些不知情者,也被梁澄重新整编,流云飞月被分别命为从龙卫左右指挥使,不再设统领一职,近来正在加紧挑选和训练新的从龙卫士兵。 陆重台没想到自己竟会被委以如此重任,身为七尺男儿,说不愿为国效力,还是这般于国于民有利之事,一时心潮激涌,满面红光,高声道:“草民定不负陛下所托!” 梁澄心中满意,于是笑道:“起来吧,朕相信陆卿。” 回宫后,梁澄将这事告诉了一念,一念顿时又是欣慰,又是心疼,欣慰于梁澄对他始终如一的坦诚,心疼于对方的操劳思虑。 “如今重中之重,便是好好调养身体,不可再如此操心了。” 梁澄心中妥帖,笑道:“师兄,我还不至于这点事都做不了。” 何况想到今年十二月,东都日蚀,关中地动,豫州大火三日,他当然要提早做足准备,整个关中数十万百姓,都要在天灾之前迁往他地,到时人员流动颇巨,粮草药物都要跟上,运河一块,决不可出错! 第78章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梁澄的銮驾行经中宫之时,想起还未向李后问安,于是吩咐移驾太后寝宫。 儿子做了皇帝,李后自然成了全天下间最有权势最为尊贵的女子,从原先的清宁宫搬到更为辉煌的慈懿宫。 从清宁宫到慈懿宫的路程并不很远,梁澄让人撤了銮驾,只让程顺跟在身后。 程顺跟在梁澄身边的时间甚至比安喜平还要久,一开始只是个无依无靠的洒扫太监,看着木讷呆板,其实最是言明心透,性子沉稳,刚进宫时被安排去伺候一个老得掉牙的老太监,这老太监原是僖帝身边掌灯的太监,僖帝崩后便在与冷宫只隔了一道宫墙的永宁巷里等死,这永宁巷里住的都是一个年老的太监宫女,进来前哪一个不是贵人面前的红人,但也是因为这份看重,知道了太多的宫廷密事,于是不得外放出宫,只好在这深深宫苑里,了却残生。 老太监生很是喜欢程顺的踏实,身在永宁巷,却从不想着跳到别的贵人跟前伺候,老老实实地做着手底下的事,说木讷,但是老太监有时说些模棱两可的胡言乱语,他竟也能领会其中的隐义,可见是个心思通透又有些悟性的。 临终前,老太监不忍程顺年纪轻轻,一生便葬在这死气沉沉的永宁巷里,于是动了些关系,让他进了太子的宫里,离开前,老太监只说了一句。 “在这宫里,不论你是聪明的,机灵的,有眼力见的,还是老实的,忠厚的,都可能没个好下场,但是,”老太监从来浑浊的眼睛猛地透出两点冷厉的光来,“若你胆敢做了背主之事,那就必死无疑了。” 这十几年,程顺见多了无声无息消失在皇宫里的宫女太监,那些自以为靠着背主攀了更高枝的人,没有一个活了下来。 所以,无论太子府起起落落,程顺始终只做着手底的事,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选择不说。 在太子入朝听政后,程顺还是负责洒扫杂物,只是地点从外院换到了太子府库,之后又是一年,有日太子府库的管事忽然就没了,程顺便成了管事,再之后,被太子安排出宫,管理宫外的产业和事务,已然成了梁澄心腹,即使在梁澄出家遣散了许多仆役之后,依旧留在手底下做事。 眼下,梁澄贵为九五之尊,他也被宣进宫里,成了皇帝身边的大总管,太监做到这份上,也算顶顶的了。 顺着林荫花道,梁澄信步游走,对身后的程顺道:“济儿近来可还频频往锦鲤巷去?” 这锦鲤巷的别院便是梁澄安置展清质的住处。 程顺的声音四平八稳,不大也不小,正好够两人听见,“回陛下,前日荣王刚去。” “都做了什么?”梁澄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像是随口问道。 程顺的声音小了下来:“荣王殿下给展小姑娘带了本医书,说是借她一阅,展小姑娘沉迷其中,不怎么与荣王搭话,荣王一气之下,将医书扔进湖里,结果展小姑娘竟然直接跳进湖里捞书,不等殿下喊人来救,展小姑娘就捞到医书自个游到对岸……回屋了,走前还对着殿下说,既然这书你不要了,被我捡到就归我了。” 梁澄到是没想过展家姑娘竟然如此烈性耿直,想来梁济毁书之举着实惹怒了展小医痴,梁澄脑中不由浮现梁济吃瘪的模样,忍不住发出一声笑来,正在这时,便见梁济迎面走来。 “臣弟见过陛下,陛下圣安。” 梁澄清咳一声,梁济脸皮薄,他这兄长要是敢提这等糗事,只怕某人会几日不理他,他微微收敛了下,上前一步,扶着梁济的手臂将人拉起,就像寻常百姓家中的兄长,揉了把胞弟的额发,笑容宽厚道:“起来吧,没有外人的时候不必多礼。” 梁济显然很受用,拽住梁澄的袖摆,嬉笑道:“皇兄,你是要去母后那儿问安吗?” 梁澄点点头,道:“你与我一道去罢。” “这……”少年一双浓眉别扭地绞作一处,微厚的上唇委屈地撅起,看着像霜打了似的茄子。 “怎么了?”梁澄微讶。 “你能不能……让展清质留在京里?”梁济说完这句,抬眼飞快地觑了下梁澄的神情,见梁澄但笑不语,于是急道:“清质的母亲原是药谷弟子,她自小跟着习医,我们可以让她进尚膳监。” 梁济到是想自个儿收留展清质,奈何还未开府,只好选了个折中的办法,那就是让展清质入尚膳监。 尚膳监掌宫廷六食、六饮、六膳、百羞、百酱、八珍之齐,下设司膳、司酝、司饎以及司医,不同于太医署,司医局专医宫中女子与朝中百官家眷,上至太后公主下至宫女侍妾。 司医局设左右典医与掌药,无不是当世杏林女大家,如今的左典医姓白名竺,出身四大医药世族扬州白家,而展清质之母既是药谷弟子,又是谷主之女,梁济早已打定主意,要让白竺收展清质为徒。 听了梁济的话,梁澄心叹果然如此,收起脸上温和的笑意,正色道:“展姑娘的意思呢?” 梁济微微一愣,显然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急道:“她那么喜欢医理草药,自然是愿意的!” 梁澄却是摇了摇头,耐心道:“宫中女医,自来只诏四大医族女眷与药谷女徒,汝州展家本是大族,展清质身为世族之女,又是名门之后,即便要从医,也该送回药谷谷主身边以蒙家学。” “你说,”梁澄盯着梁济的双眼,最后问道:“是回到外祖身边继承家学好,还是独身入宫无依无靠?” “我……”梁济被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几次嘴,半天憋出一句颇为孩子气的话,“我、我不要她走。” 梁澄伸手拍了拍梁济的后背,道:“你若真喜欢她,等她医术有成之后,我再诏她入宫为医,如何?” “那不是要等上10年……”药谷规矩,不过十年不出医,十年后,梁济正极弱冠,而展清质恰是二八芳华。 “不若你自己去问问展姑娘,看她是想入宫,还是回药谷。” 梁济垂下脑袋,半响道:“好。” 梁澄见状微微一笑,他这胞弟看着早熟,有时却又扭得很,明明非常稀罕展小姑娘,却总爱端着王爷的架子,偏偏展小姑娘对他的第一印象又不好,很是不吃梁济那一套。 所以,若让梁济自个儿去开口留人,只怕又会摆着一副恩赐的模样,而那展姑娘一看也是倔强之人,想来是不会接受梁济的“施舍”。 梁澄原本不知展清质想要从医,因此未曾考虑过送她回药谷,既然梁济提了这一点,便顺势让他自己去问。 之后的问安,梁济便有些心不在焉,正好太后也有话要跟梁澄单独说,便让梁济先行退下。 太后寝宫里摆着许多佛手,清冽的香气叫人心神宁静,梁澄垂着眼帘,视线落在半空。 “你很好。”忽然,太后放下手中的茶盏,长长一叹,道:“原来是我看错了,我总以为,你这样的身子和性子,一辈子也成不了大事,加之我一开始就看出你父皇,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和济儿,都是容不下的,便也不指望你了,真是天意难料……罢了,母后此生最后悔的,莫过于当年少不更事,为情所迷,嫁于你父皇,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惟愿屹立中宫,李家长隆,如今心无所碍,这皇宫我是不想待了,皇帝,等你父皇出殡,我便去燕河行宫。” 梁澄不曾想太后一开口竟是要离宫,当即道:“母后,济儿他……毕竟还小,自幼长在您身边,您离宫的话,朕怕他……” 李后笑着摇摇头,道:“你自来疼他,留他在京里,我也放心,他若是想我,随时可到行宫寻我,何况从皇宫到燕河,不过半日的路程。” “儿臣知道了。” 殿中一时有些寂静,半响,李后道:“展州令之女,陛下有何打算?” 李后深居内宫,却能知道展清质一事,梁澄并不意外,“朕派人将她送去药谷。” “也罢……”李太后向后一靠,神色间似乎有些疲乏,“我原先是想给济儿寻个可堪倚仗的外家,既然你做了皇帝,他将来要娶哪家姑娘就由着他,不过现下,却是太早了,又哪知道什么是……” 有哪知道什么是,李太后却没再说下去,双目望着半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转眼见梁澄默然,李太后忽然轻声道:“皇帝,你可恨我?” “不恨,”梁澄脱口而出,这是他最直接的反应,他抬眼望向李太后,一眼注意到李后微霜的两鬓,微微一怔,笑道:“恨太无用,也太折磨,儿子一开始,就没想过恨。” 李太后难得对梁澄露出欣慰一笑,“到底留着哀家的血。” 当初看清明元帝的本来面目,她李度梧一遭梦醒,便不再在明元帝身上浪费一丝一毫的真情,哪怕是恨。 因为太无用,太折磨。 所谓人在荆棘中,不动不刺;心在俗世中,不动不伤。 第79章 展清质最后还是选择离京,梁济下了书房便一直在院外练箭,梁澄听到后对着身边的人吩咐道:“小心看着,别让荣王伤着。” 旬日后,先帝出殡,又七日,太后移居燕河行宫避暑,事繁人杂,宫廷朝堂两头忙乱,所幸乱中有序,到了七月底,一切慢慢步入正轨。 梁澄历来苦夏,近来胃口愈加不好,总爱吃些冰酪或是冰镇过的瓜果,可惜总有人不叫他如意。 “身子才好了一些,你又要吃这些寒凉之物,”一念满脸的宠溺与无奈,眼里却是不容置喙冷硬,他向梁澄伸出手,道:“师弟,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 梁澄不由握紧了手里盛着冰涧芙蓉酪的水晶盏,脸上难得浮出一丝心虚来,眼神也跟着闪躲飘忽,堂堂大齐皇帝,竟然像个贪嘴的小孩儿,被大人抓住自个儿偷食的证据。 “你不是有事出宫了么……” 见梁澄恋恋不舍的模样,一念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干脆直接上手,一边慢条斯理地将梁澄粘在水晶盏上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一边慢悠悠道:“阁里的事情也不多,都交代给陶翁和单老将军打理了。” 陶翁和单老将军原是滕王旧部,在世人眼中皆是已死之人,一念原本有心让他们恢复身份,二人却都辞谢了,只愿守好不世阁,安度余年。 一念的动作看似优雅随意,实则附上了内力,梁澄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冒着白气的芙蓉酪被一念收走,再无翻盘的可能,又被一念似笑非笑地盯着,顿时恼羞成怒,却又不愿表现出来,显得自己无理取闹,于是装作不在意,姿态从容地转过身去,架起案上的奏折认真地批阅起来。 也就在一念面前,梁澄才会难得这般孩子气,他兀自憋着闷,也没发现奏折都给拿反了,一念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闷笑,梁澄反应过来,连耳尖都红了,他清咳一声,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把手里的奏折放到已阅的那一堆,又拿起另外一本,这回倒是没拿反了。 梁澄正要打起精神处理朝务,好让自己忘了刚才的尴尬。 这时一念开口道,声音里含着些奇异的笑意,“这冰品太过寒凉,师兄替你温过了再吃,怎么样?” “温过了还怎么吃?”梁澄只当一念哄他,道:“师兄这是把我当小孩儿哄吗?” 结果话音刚落,肩膀就被人揽住扳了回去,一只有力的大掌钳住他的下巴,接着嘴唇便被某人熟门熟路地撬了开来。 “呜呜,”梁澄正要抗议,嘴里忽然流入一股凉沁沁的甜腻。 ……这是冰涧芙蓉酪的味道。 一缕红云浮上梁澄两颊,抵在一念胸膛上的手也从推拒变为迎合,他揪住掌下的衣料,长睫微垂,浓密的睫毛仿佛收拢的鸦羽,掩住他眼里的不自知的迷蒙与沉醉。 冰凉的芙蓉酪在两人纠缠的舌间渐渐融化,甜而不腻的奶香夹杂着淡淡的果味溶于一道,融化后液体不再冰冷,刺激着他的味蕾,滑入食道,梁澄喉结上下一动,连同一念的气息一道咽入体内。 这是一个清凉而又甜蜜的吻,当一念放开他时,梁澄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分明一副“我还想要再来一口”的馋嘴模样。 这副“欲求不满”的情态实在叫一念大饱眼福,一念幽潭似的眼眸愈显漆黑,他伸出手来,大拇指别有深意似地摩擦着梁澄湿润的唇瓣,幽幽开口道,声音低沉得发紧。 “还要吗?” “……要,我要。”梁澄不由应道,黄守攀着一念的肩膀,上身向对方靠来,神色仿佛讨要小鱼干的奶猫。 一声杯盏落地的声音骤然响起,梁澄双目微睁,惊愣地看着洒在地上的芙蓉酪,眼里顿时冒出一丝被人戏弄的恼怒,还不等他质问,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都被一念打横抱起,往寝宫内室走去。 “啊!”梁澄小声惊呼,习惯性得抬手抱住一念的脖子,问道:“你做什么?” 一念的双眼暗沉得可怕,仿佛囚着一只随时撕开牢笼的猛兽,他没有回答梁澄的话,一言不发地绕过屏风,经过落地帷帐时,两边的束带直接断开,于是坠着玉石琉璃的帘帐自动垂下,隔绝了外部的光线,内室里顿时一派昏黄暧昧。 梁澄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下一刻整个人就仰躺着陷入柔软的龙床之上,手肘撑着明黄色的冰丝锦被,梁澄还未起身,就被一道阴影覆盖,下肢被人用膝盖分开,再牢牢制住,手腕也被一念单手扣做一处,紧紧地按在头顶上,挣都挣不开。 一念的衣襟不知什么时候扯了开来,露出一片肌理坚实的胸膛,梁澄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犹疑道:“师兄?” “师弟……”一念的呼吸变得十分灼热,声音里带着若有似无的喘息,无端叫人脸红心跳,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声声得叫着“师弟”,一声比一声低哑。 这样的一念看起来危险而又性感,梁澄不由心跳如故,浑身都热了起来,“师兄,你……你想干什么?” 听到梁澄的问话,一念的唇角忽地往右勾起,不再掩饰眼里邪肆的欲望,他缓缓地俯下身来,在梁澄的耳边,轻声道:“我想干你。” 梁澄的脸原本就有些绯红,这时更是红得艳丽,但是一念忽然说出这般直白孟浪的话来,梁澄却没有多大的震惊,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情到浓时,水到渠成。 第80章 到了这种时候,梁澄反而没了羞怯忸怩,他抬起眼帘,直勾勾地盯着一念,一条腿曲起,轻轻地碰了下一念的腰侧,又一触即开,见一念额上竟然冒出一滴汗来,不由笑道:“师兄,我这破败的身子,连个冰涧芙蓉酪都承受不了,哪承受得了师兄呢?” 梁澄这一笑,三分狡黠,三分纯然,还有一丝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媚气,一念的的喘息猛地粗重了起来,一把捞起梁澄曲起又要放下的腿弯,架到肩上,下身顺势往前一顶,道:“师弟体寒,正需采些师兄的阳气好来补补。” 梁澄毕竟生嫩得很,也就偶尔会因为心里一簇不甘心的小火苗,忍不住去撩拨一下一念,哪知道一念这头饿狼早就对着他虎视眈眈垂涎欲滴,原先因着他寒毒体虚的缘故,一直不敢下嘴,现在好了不少,再加上梁澄不知死活的逗弄,哪会继续忍着? 夏天本就穿得清凉,衣服也尽是些丝薄的料子,随着一念的动作,隔着两层薄薄的丝衣,梁澄无比清楚地感受到一念跳动的火热与坚硬,滚烫的柱身擦过他的私处,带起衣料嵌入其中,形成一道惹人遐想的凹陷。 梁澄倒抽一口气,这种差点进入的感觉实在太过刺激,腹部仿佛窜过一股热流,他想后退,腰部却毫无预兆地软了下来。 一念又怎会让他退却,他微微抬起身复又沉了下去,将底下早已硬挺似铁的顶端抵在梁澄会阴下的私处,那处生得柔嫩,仿佛含苞的花骨朵,隔着轻薄的丝衣柔顺地包含着一念滚烫的顶端,内里更是敏感得微微一颤,泌出一道细流,濡湿了紧贴着的丝衣,浇在一念蓄势待发的柱头之上,受此刺激,那柱头分明又胀大了些,仿佛随时就能破开衣料冲进去! “师兄!”梁澄终于失了镇定,他想要挣开一念,但是手腕被人扣在头顶,右腿还被扛到肩上,根本无处失力,只能小心翼翼又难掩惊慌地小声求道:“师兄,不要用、用前面,我不想……” 一念这才想起梁澄对于生子一事的排斥,心中有些黯然,倒不是因为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而是一种无法让这个人全身上下都沾满他的气息的遗憾。 “别怕,”一念将阳物往外一移,挤入两股之间,道:“我们用后面。” 一念的龟头离了那处,但是柱身依旧贴着他的外阴,梁澄甚至能感到上面突突直跳的蓬勃脉络,仿佛隔靴搔痒一般,梁澄直觉得身体深处升起一丝难耐的麻痒和空虚,他为自己的反应感到羞耻,却又忍不住亲近一念的温暖,于是闭上眼睛将脸转向一边,长长的睫毛剧烈的抖动着,轻轻地“唔”了声,一副任君采掘的姿态。 一念再也忍耐不住,他松开梁澄的手腕,一手捏住他的下巴狠狠地吻了起来,一手撕开梁澄的衣襟,一路向下,“刺啦”一声,上好的亵裤被一道扯去,轻飘飘地掉落床下。 一念的又湿又热的舌头,顺着梁澄的下巴、喉结、锁骨再到莹白似玉的胸膛,梁澄忽地整个上身向上拱起,脖颈后仰滑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胸口的一点被含住,又用齿尖细细的碾磨,麻痒中带着微微的刺痛,刺激着梁澄的神思,他忍不住抱住一念的头颅,这样无意识的鼓励,让一念的动作愈加猛烈,他用舌头卷住梁澄已经变得红润的奶头,犹如小儿吮奶,重重地吸吮了起来。 “嗯啊……”梁澄发出一声缠绕婉转的呻吟,尾音却又因主人的难为情被生生地咽了回去,反而更显一种欲迎还拒的柔媚,一念含吮的动作猛地一顿,接着便松开嘴唇,扛起梁澄的右腿,一口咬住腿根的嫩肉,再附上一枚深深的吮吸。 “师兄!”如此放荡的姿势顿时有些吓到梁澄,然而一念不给他一丝反应时间,伸出舌尖,顺着腿根一路舔至梁澄的阳物根部,时轻时重地舔弄着柱身和囊袋。 梁澄猛地瞪大了双眼,抬眼就发现一念的眼神一直牢牢地盯着他,那目光仿佛进食中的猛兽,极具侵犯性,深沉的欲望犹如翻滚的怒涛,在这样浓烈的注视下,梁澄感觉自己整个人似乎都沉溺在一念的目光中,随着咆哮奔腾的波涛上下沉浮。 快感太过强烈,梁澄的眼神不由露出一些迷蒙,但是却又感到羞耻,他咬住下唇,偏过头去,不敢再看一念,这样隐忍克制情欲的模样实在诱人,一念轻笑一声,舌尖绕著梁澄玲珑精致的龟头,这小东西早已高高翘起,他顺着柱身向下滑去,在梁澄的惊呼声中,重重的舔过底下濡湿一片的两瓣粉嫩。 “啊!”梁澄像被电流击过,后背猛地紧绷,连脚趾头头蜷缩了起来,“师兄,师兄……” 一念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美景,只见梁澄被他舔过的那处,竟然颤巍巍的打开了道细缝,从里流出一道晶莹的液体,顺着股缝,渐渐浸润整个后庭。 一念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下花瓣间的小珠子,梁澄“呃啊”一声,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惊愣失措地看着一念。 “师弟,你这里好可爱,”一念亲了亲梁澄的嘴角,带着无限的宠溺,道:“全湿了。” “……”梁澄挣了挣被一念抓在手里的右腿,羞恼道:“师兄你还要不要做!” 一念将龟头往后庭一顶,笑道:“我这不就是在做着吗?” 梁澄说不过他,只能狠狠地抓了下他的后背。 一念见好就收,不再逗弄,侧身伸手往打开床边的暗阁,拿出一只玉瓶来,咬开盖子,一股淡淡的冷梅香气泄了出来。 “这是什么?” 这可是师兄亲手调制的润滑露,你毕竟第一次,师兄怕你受伤。”一念邪气一笑:“还记得当初给你的冷凝香吗?那香露里的梅花便是取自你我第一次相见那晚的落梅,我当时留了不少,这润滑露会有梅香,就是因为加了冷凝香的。” “那时又怎么会想到,这东西会用在你这儿呢。” 最后一句一念是贴着梁澄的耳朵说的,声音又低又哑,听得梁澄难为情得恨不得缩成一只蚕蛹。 “你、你什么时候准备的?”梁澄气弱道。 “当初在九华山的山洞里。”一念道:“师兄就想与师弟……水乳交融。” 梁澄:“……” 一念不再说话,倒出足量的润滑露,然后细细地抹在梁澄后庭周遭,缓缓得按摩了那处的褶皱,同时为了缓解梁澄的紧张,便一直勾缠着对方的舌头,轻柔地吻着,当他的食指进入时,梁澄只是僵硬了一瞬,便放松了全身的力道,任由一念的手指在他体内作弄。 等四根手指都进去了,一念便缓缓地抽了出来,梁澄一时甚至觉得有些空虚,还不等他疑惑,一个更大更硬更为火热的异物在他神思飘忽之极,以势不可挡之势破竹而入! “啊!”梁澄无法自控地发出一声高扬的呻吟,声线婉转,尾音颤颤,酥媚到入骨,他只觉得伴随着一阵被人撕裂的疼痛后便是滔天的快感,一道能叫人发疯的激流荡过全身,涌向腹下,龟头上顿时泄出几滴晶莹。 也是凑巧,一念这一入,竟然直接撞到梁澄谷道内的敏感之处。 一念挑眉,明显也发现了这点,他伸出拇指,抹过梁澄顶端的液体,伸出舌头缓慢得舔过,眼角眉尾无不邪肆,笑道:“师弟,你可真是个宝贝。” 而梁澄此刻还陷在深深的快感之中,并未听清一念在说什么,但是却看清了一念此刻俊美邪魅的模样,下体忍不住微微一缩,一念闷哼一声,额头抵着梁澄,一字一句道:“师弟,我要开始了。” 说着便将龟头对准那一点,狠狠地碾磨一下再整根抽出,然后又全部插入,力道大得仿佛要将梁澄拆散。 痛,又带着难以抵抗的快感,梁澄咬住下唇,狠狠的抓着一念的肩背,还是无法咽下所有的呻吟,偶尔一两声丝丝入骨的哀声,愈发激起一念的欲望。 “师兄,轻、轻点……啊~”快感巨浪似地向她打来,梁澄狼狈地摇着头,长长的乌发如流水般铺泄开来,有些被汗水打湿,弯曲着贴在他透着绯色的胸膛上,仿佛妖娆缠绕的藤蔓。 一念的汗水顺着胸膛滑下,梁澄的谷道紧紧地包裹着他的柱身,里面柔滑细腻到不可思议,每一次进去,都仿佛破开层层障碍,每一次抽出,那些嫩肉又化作千百张小嘴,贪婪地吮吸着挽留着他的柱身。 再加上梁澄迷醉中带着隐忍的神情,几分靡丽,几分脆弱,看得一念血脉贲张,就着抽插的动作,他将梁澄的身子猛地一转,从背后狠狠地进入,囊袋打在梁澄的股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不、不要……”这样的姿势让一念进入得更深,梁澄的腰使不出一点力气,整个向下塌去,更显得臀部的挺翘,仿佛故意撅着屁股好让一念插得更深,这样的快感太过恐怖,梁澄抓着被单往前爬去,想要逃离一念的进攻,却被人牢牢钳住腰部,向后拖了回去,重重地钉在那根滚烫的铁棍子上。 “太、太深了,不、不要这样……师兄,不……啊~嗯……”梁澄将脸埋入手臂之内,他从来不知道,和师兄的性事竟会如此猛烈。 快感逐渐堆积,所有的激流全都汇向腹部,在一记贯入后,梁澄感到身上某个开关被猛地打开,正要一泻千里之时,关口处却人残忍地堵住,就连身后不断进出的柱身也停了下去。 方才的快感有多强烈,眼下的空虚就有多难耐。 “啊,放手……”梁澄忍不住摇晃起他的腰来,下巴却人一念捏着向后扭去,对方沉沉一笑:“师弟,想射吗?” “放手……快放手……”梁澄倔这一股劲,就是不说自己想射,奈何脸上却是一副欲求不满的神情,然而这时,一念又开始动了起来,还是对着梁澄的敏感之处,梁澄忍了又忍,眼角甚至沁出了泪水,他双眼湿润而又迷离地看着一念,嘴巴微微张开,露出里面鲜红的舌尖,“师兄,啊……师兄,饶、饶了我……嗯啊……” 一念也忍得难受,他咬住梁澄后颈,道:“再等等,我们一起。” “不、我、我要……松手啊……” 一念的撞击愈加猛烈,却始终不见射的迹象,梁澄终于奔溃地哭了出来。 “呜呜……我要,你让我射……呜呜……” 被逼到这个地步,梁澄不由主动收缩起后庭,催促着一念赶紧射,柔媚的肠肉尽数绞了上来,一念终于再也忍不住,在一记重重的插入后,便抵着梁澄的后背卷住他的嘴唇,打开精关,畅快地射了出来。 “唔……”一道热液打在梁澄的肠壁上,同时,龟头也被人松开,梁澄得到了释放。 发泄过后,一念抽身离开梁澄的后庭,白色的液体随着一念的动作汩汩地流了出来,顺着股缝,滑过前面的女穴,这样淫靡的画面看得一念腹下又是一热,只是顾虑道这毕竟是梁澄的第一次,一念便生生将欲火压了下去。 失禁的感觉太过羞耻,梁澄忍不住双腿合并曲了起来,却被一念挡住。 “师弟,难道你想一晚上都含住师兄的东西吗?” “……”梁澄窘迫地拉住一念的手,道:“我、我自己清理。” 一念却将人抱了起来,于是股间的液体又顺着大腿内部流到脚踝,再滴落地板,梁澄感到更加羞耻,低头道:“还不带我去浴房!” “贫僧遵旨。” 不提之后的清理又是如何的香艳旖旎,梁澄再被抱回龙床时,早已累得睡了过去。 一室春光,红烛不灭,直至深夜。 梁澄醒来的时候,早已日晒三竿,他微微一动,便感觉浑身酸痛,昨晚的记忆猛地贯入脑中,梁澄顿时忍不住一顿咬牙切齿。 简直就是……衣冠禽兽! 这时帘帐被人轻轻挑开,一张心满意足的俊美笑脸出现在梁澄眼前,正是被梁澄在心里狠狠唾弃的某个没羞没躁的妖僧。 “什么时辰了?”梁澄故作淡定地任由一念将他扶起,只是两颊的红晕却出卖了他心底的羞意,一念将他的长发向后掠去,指尖滑到他的耳后,肌肤相触的悸动顿时在他脑海里激起一些不可说的画面。 “巳时一刻了。” “啊,早朝!”梁澄懊恼道,他竟然因为贪欢误了早朝。 一念轻声一笑,按住梁澄的肩膀,道:“别急,我让程顺吩咐下去,说你身体不适,取消了早朝。” “以后还是注意些。”梁澄无奈,接着又是狡慧一笑,“春宵苦短日高起,君王从此不早朝,师兄,你这祸国殃民的狐媚子。” 一念眉尾轻挑,将人拉入怀中,一手探入梁澄微开的衣襟之中,顺着胸膛一路向下,没入不可说之处,手指轻捻,笑道:“陛下昨夜甚是威武,真叫贫僧回味无穷,意犹未尽,不知陛下可愿赐我些许晨露?” “……”梁澄揪住一念的手臂,一动不敢动,深怕一念真要胡闹,虚张声势斥道:“住手,昨晚还不够吗?!” 一念不但不放手,反而弹了下微微抬头的小梁澄,无辜道:“陛下此处龙精虎猛,贫僧是怕陛下不够呢,陛下不必介怀,服侍陛下,是贫僧的福气。” “你……”梁澄那处本来安安静静的,但是大早上的被人这么挑逗,怎么可能没反应,他又对一念的调侃感到羞恼,慌乱之下直接伸手捂住自己那处,低声喊道:“别闹了,我、我肚子好饿!” 这幅良家少男遭人调戏恼羞成怒的情状着实可爱,一念有心继续逗弄,但想到梁澄还未用早膳,只是暗叹一声可惜,放过手里小梁澄。 为梁澄更衣梳洗这般亲密的事,一念自然不愿假于人手,宫女端了梳洗之物后便默默退开,一念细心地替梁澄换上天子常服,用药粉漱了口净了面,再让人坐到明镜前,拿起镂金象牙书,动作轻柔地竖起发来。 梁澄的发质又细又软,带着淡淡的清香,仿佛丝绸般滑过一念的五指,每次为梁澄束发,都像是一种享受,他忍不住将一束头发置于鼻尖,轻轻地嗅了起来,眼里尽是沉醉的柔情。 “师弟,我曾说过,要一辈子为你束发,你可记得?” “自然记得。”梁澄看着倒映在镜子里的温柔面容,露出一抹此生足矣的笑来。 两人的视线在镜子里交缠,一念轻声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没想到话音一落,梁澄就“噗嗤”笑了出来,他转过身来,抬手摸向一念的脑门,嬉笑道:“你个假和尚,哪来的结发?” 一念失声一笑,捉住梁澄的手掌,拿到嘴边作势狠狠地咬了口他的指尖,其实并没有什么力道,反而痒得很,梁澄不由肩膀一缩,眨着眼睛,狡黠道:“等你把毛长齐了再说。” 平时总被一念逗弄,因此梁澄总爱逮着一些机会调侃回去,可惜,最后还在栽倒在某人手里。 “我毛长没长齐,陛下昨夜不是试过了吗,若是昨晚陛下没有看清,贫僧可以再让陛下一饱眼福,正好今日大晴,屋里敞亮得很,也能看个清楚。”说着,一念便顺着梁澄手指舔到手心,缓缓地打了个圈。 一念本就生得俊美不凡,既可飘洒杳然似仙人,又能邪逆狂狷如妖魔,此刻色气妖魅的神态不就是一副妖邪勾引人的模样吗? 梁澄本就心悦一念,看到这样勾人的上师,眼里不由露出一丝痴意,喉结上下滚动,心脏更是快要跳出胸口。 上身微微前倾,不想带动后庭的伤口,梁澄顿时清醒过来,抽出手来背到身后,转过脸去,道:“朕可不会白日宣淫。” “呵。”一念从喉间发出一身低哑的轻笑,梁澄的耳尖动了动,故作沉稳道:“师兄,不然朕恩准你蓄发,如何?” “谢陛下对贫僧的宠爱,”一念重新拿起梳子,道:“贫僧更喜欢这样子。” “这是为何?” 一念凑近梁澄红通通的耳尖,道:“昨晚陛下抱着贫僧的头颅压向自个儿胸前,抚摸着贫僧的后脑勺,催促着贫僧再加把劲,肌肤相触,叫人心颤,万一蓄发,陛下可不少道乐趣?” “……”他为什么就是不长教训呢,叫你多嘴! 终于,两人黏黏糊糊了好一阵,好不容易开始用早膳,荣王殿下就来了。 梁澄赶紧推开一念替向他嘴边的调羹,端坐上方,一念也放下瓷碗,离开梁澄身边的座位,退到殿下,垂目立于一侧。 “皇兄!皇兄你怎么样了?” 梁澄人还没进来,声音就传了进来,下一刻一道紫色的身影就冲到门边,一脚刚入,见到有外人在,于是收敛了些速度,走进殿里。 “臣弟参见陛下,陛下圣安。” “起吧,”梁澄道:“已经下学了?” “臣弟都下学了,皇兄才开始用膳,皇兄,你怎么了?我听说你连早朝都罢了。”梁济上前走去,坐到梁澄身边。 一念淡淡扫过梁济坐的位置,开口道:“贫僧已为陛下看过,并无大碍,荣王殿下不必挂心。” 梁济看向一念,眉头微微皱起,正要开口,却被梁澄抢了过去。 “国师十分擅长岐黄之术,朕受孟留君所害,体内余毒全皆仰赖国师医术。” “多谢国师。”梁济点点头,看起来颇为持重。 “此乃贫僧分内之事。” 梁济不再多言,转头揪住梁澄的衣袖,道:“皇兄,你可一定不能有事,身体康健才是重中之重,切不可太过操劳。” 梁澄神色一柔,摸了摸梁济的额头,道:“皇兄知道了,看你满头汗的,不会是一路跑来吧?” “嘿嘿,正好连连脚力。”梁济抬头,眯着眼享受梁澄的抚摸,忽然奇怪的“咦”了一声,指着梁澄耳垂下方,道:“皇兄,你这儿有块红印……怎么像是被人咬的……” 梁澄脊背一僵,故作自然地收回手,抚向耳后,掩饰道:“你看错了,昨夜朕看月色迷人,忍不住花下上月,园子靠近水池,蚊虫多了些,应该是被这些咬的。” 无论再怎么早慧,梁济到底不过十岁的孩子,梁澄自觉胞弟不会认得出吻痕。 “哦,好吧,那你还是找些药膏涂涂。”梁济的神态无一丝异样,梁澄于是赶紧转移话题:“要不要和朕一起用些粥?” “好啊,”梁济高兴道:“好久没和皇兄一道用膳了。” “国师若是无事,便退下吧。”梁澄心里埋怨一念在那么明显的地方留下引资,在你梁济低头喝粥的时候,看向一念淡淡道。 一念自知理亏,合掌告退。 两人都没发现,梁济埋在阴影里的脸,闪过一道阴骘。 第81章 偌大的天子寝宫里,兄弟俩难得一起用膳,梁澄夹起一筷白嫩嫩的笋尖放到梁济的碗里,道:“这是今岁的春笋,与梅子山楂一道腌过,脆嫩爽口,开胃健脾,正适合这三伏天里食用。” 而且,梁澄对于胞弟的口味偏好很是了解,最好笋类,想起对方第一次吃笋的经历,梁澄不由露出一丝追忆的笑来。 “你刚长牙那会儿,有次见我正在用膳,就瞪着双圆眼直溜溜地盯着我手里的笋丝,口水糊了整个下巴。” “我、我怎么会那么蠢?”梁济不服道:“皇兄你可不能仗着我那时不记事儿,就胡乱编些故事逗我。” “这可是千真万确确确实实发生过的,”梁澄好笑道:“朕刚举起筷子,你忽然大叫一声,朕觉得奇怪,停下来看你怎么了,你就伸着手朝朕一通呜呜哇哇,朕把笋丝举到你面前,问,济儿,你是要吃笋丝吗,结果你直接两手抱住朕的手腕,张嘴就要含住朕手里的筷子,吓得朕直接松了手,一见笋丝掉到地上,你张口就咬了朕一口,接着嚎啕大哭,最后朕只好挑了根最细的笋丝让你含着,不过你只长了上面两颗牙,跟小米粒似的,当然吃不了笋丝,就鼓着个腮帮子死命地抿,跟只小老鼠似的。” 梁济到是没想到自己小时候这么贪食,连带着碗里咬了一半的笋尖都不好意思继续吃了,他皱了皱鼻子,委屈道:“皇兄你嘲笑我。” “哈哈哈,”梁澄开怀一笑,揉了把梁济的额发,道:“你不知道你那样多有意思,济儿何必难为情?” “我不管,”梁济把筷子一放,碗一推,扭头道:“不准皇兄再说我犯的蠢事。” 十来岁的男孩,正是开始好面子的年纪,总想着快快长成英武神勇的大丈夫,梁济自然也不能免俗,而且因着早熟,较之普通孩子沉稳,更是注重自己的一言一行,也只在梁澄面前才会显露孩童该有的嬉闹顽皮,不掩喜怒。 不过,如今这份懵懂纯稚早已在梁澄所不知的时候变了意味,于梁济而言,这是他在哥哥面前的掩饰。 享受这梁澄的亲近宠爱,梁济的心里却是片能将一切吞噬殆尽的烈烈怒火,他不由想起昨日在望川楼听到的一番对话。 当时他一个人带着侍卫出宫散心,展清质一事着实叫他憋闷,每每想起,心里头就是一阵恼怒,以及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与委屈。 望川楼是京中除皇宫之外最高的建筑,远处的苍山飞霞,近处的市井烟火,以及东都中心之处的巍巍宫城,风光胜景,尽收眼底,其中视野最好的一间映雪阁几乎成了专门为梁济安排的雅间。 这日他也向往常那样,看过邙山日落之后便要回宫,隔壁间忽然传来一声怒喝。 “韩斟意,你什么意思?!” 即使难掩怒意,这道女声听着依旧又清又冷,仿佛雪峰之巅终日不化的寒冰。 梁济微微诧异,不知道是哪位女子,竟敢对着新任的阜阳候,东都第一琴师韩斟意这般不假辞色,梁济不由升起一丝好奇,而且当日宫变,韩斟意参与其间,对着人梁济一直怀着几分戒心。 但是这处雅间隔音甚好,那女子显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压低了声音,所幸梁济早已开始修习菩提心经,于是运起内力,贴着墙壁,倒是也能模模糊糊听到一些。 “还请修宗主稍安勿躁,本侯所言句句属实,外人只当阁主深受圣上倚重,被封国师,奉旨入宫,为帝讲经,实则二人早在去岁便已互通心意,阁主之所以留下狗皇帝的血脉,将帝位拱手让与杀父仇人之子,皆因受梁澄那贱人所蛊惑。” “宫中上下早已为我儿所控,朝中各地奏折,亦皆经由他手,梁澄不过是我们用来安抚民心的幌子,他日继位之人也只会是一念的子嗣,只要之后的皇帝身上流着滕王的血脉,一念现下看上梁澄,有何不可,不过笼中之雀,玩物之流罢了。” “不管梁澄在阁主心中是何分量,宗主可有想过,阁主当初答应李度秋,不但不去动李后和梁澄梁济的性命,还要保梁澄一世尊荣,若是让李度秋知晓了此事,他可会善罢甘休?” “本座自有成算,此事你不必再插手。” …… 若非亲耳所闻,梁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念竟是滕王之子,更让他惊骇的是,哥哥的皇位,竟来得如此耻辱,而他的亲舅舅,却是滕王余孽的帮手。 他想不明白! 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第二天起来,听到梁澄称病罢朝,他第一个的反应,就是问身边的宫人,“一念上师昨夜何在?” “这……小的不知。” 梁济面色一沉,之后一路心事沉沉,只是不曾表现在面上,下学后他立即赶往甘露殿,结果果然在那儿见到一念,还在梁澄耳后发现一道可疑的红点,若是以往梁济不会多想,但是现下,这一点红痕却是直接印证了韩斟意的话。 他故意指出了那道红痕,再留心观察梁澄和一念的神情,梁澄脸上虽然闪过一丝尴尬,但并未流露一丝羞辱怨恨,看向一念的眼神里,满是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柔情蜜意,而一念至始至终都端着一副方外之人的云淡风轻,浑身上下毫无破绽,梁济并不曾看出什么。 他心中一番推测,看来是哥哥被这妖僧所迷惑,早已情根深种,只是不知一念对哥哥到底是心思。 若说梁澄为人所迫,梁济还敢直接问他,但是眼下这般情况,他却是不敢轻举妄动了,加之他实在不明白舅舅为什么会帮一念。 几番思虑,梁济决定还是先瞒下哥哥与一念的关系,按兵不动静观情势,但是舅舅一事……他必须告诉母后。 打定主意,梁济脸上露出一丝意兴阑珊,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 果然,梁澄关心问道:“济儿怎么忽然叹起气来?” “皇兄,母后为什么一定要搬出去,”梁济耷拉着脑袋,闷闷道:是不是济儿惹她不开心了?” 梁澄闻言手中动作一顿,柔声道:“当然不是,京中闷热,母后耐不住,才要搬到行宫避暑。” 梁济仰起脸,双眼泪蒙蒙的,“济儿想母后了。” 这样的梁济看得梁澄满心怜意,他摸了摸梁济带着婴儿肥的脸颊,道:“济儿若是想母后了,便去看看,至于太傅那儿,朕替你去说。” 梁济双眼一亮,向梁澄扑了过去,挂在他脖子上蹭道:“谢谢皇兄,哥哥你真好。” 这一扑力道可不小,梁澄昨夜被人折腾了一宿,脸色登时一白,却也不敢显露出来,拧着梁济的耳朵,失笑道:“还是得好好温习功课,万一母后心血来潮想要考考你,你可不能松懈。” …… 梁济离开后,梁澄便命程顺吩咐府库准备一番,明日命人跟随荣王一道向李太后问安,做完这些,便命人备上车鸾往含凉殿去。 含凉殿是专供皇帝避暑的凉殿,位于宫中最大的太液池池心岛处,四面临水,花木繁深,外人站在池边只可隐隐约约望见一角从葳蕤茂盛的枝叶间探出的斗拱飞檐,此处算是整作皇宫最是凉爽的去处了,梁澄早在夏至那日,便吩咐宫人把奏折都搬到此处。 梁澄一进去,就见到一念斜倚在三屏饰云母的罗汉床上,手上拿着一本奏折,衣领大开,露出肌理结实的胸膛,那上面落着些红印,正是昨夜梁澄被逼到求饶时,在一念身上抓出的来指痕。 “过来,”一念缓了缓地坐了起来,将奏折随意放回案上,随着他的动作,衣领直接开到腹部,露出其中井田分明的腹肌来,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神色慵懒道:“我来给你按按。” 梁澄耳尖一红,暗道一声美色误人,乖乖地走了上前,十分熟悉地在一念腿上找到最舒适的位置,趴了下来。 第82章 落在梁澄腰上的力道恰到好处,梁澄双臂交叠枕着脑袋,下面垫着软枕,那软垫上铺着一颗颗小玉珠编成的凉垫,冰冰凉凉的,十分宜人,随着一念规律的揉捏,梁澄忍不住发出一声舒适的呻吟。 结果不一会儿,梁澄便感到小腹处被某物顶着,拿东西又硬又热,隔着几层丝缎,都能感到上面勃勃的跳动。 察觉到梁澄的僵硬,一念手中动作不停,从喉间发出一声轻笑,道:“你那处还肿着,师兄就算再怎么欲火焚身,也舍不得让你吃苦。” 醇厚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沙哑,语气却是淡淡的,仿佛平日里念的佛偈,又像是在苦苦地压抑着什么,以至于听不出任何情绪。 装得倒是挺像,梁澄心中默默嘀咕,想到昨夜自己被这人欺负得紧,捏着他那处不让他出来,最后他还十分丢人地被做到一边呜咽着射了出来,梁澄暗暗地磨了磨牙,眼里忽然闪过一道狡慧,嘴角不可自抑得翘了起来。 梁澄悄悄地抽出右手,往一念底下探去,快要碰到时又缩着手指有些犹豫,不过想到待会这人也要尝尝不得纾解的滋味,梁澄顿时恶向胆边生,隔着层亵裤,飞快地握住一念底下某处凸起,那玩意儿本来只是半挺,一入手梁澄便清楚地感受到,它是怎么在自己的掌心里变得更粗更硬,还分外精神地抽动了下,顶端更是直挺挺地戳到他的肚脐眼。 梁澄顿时怂了,“啊”的一声就要甩开手,一念怎么会放过他,反手按住某人作乱的右手往更深处揉去,接着从后背将人整个压到罗汉塌上,一腿挤进梁澄股间,上身倾斜严丝合缝地压在梁澄背上,整套动作做起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蓄谋已久。 被骗了! 梁澄懊恼地垂着头,后颈弯出一道莹白诱人的弧度,仿佛放弃抵抗的猎物,一念紧紧地贴着身下的猎物,张口咬住他的后颈,含糊笑道:“师弟,你说这送到嘴边的肉是该蒸着吃呢,还是炖着吃?” “出家之人沾什么荤腥?”梁澄恨恨道:“不准吃!” “好好好,”一念以一种拿你真没办法谁叫我宠你呢的语气,宠溺道:“不吃不吃,我们不吃了。” 梁澄长长地舒了口气。 一念忽然凑近他耳边,幽幽吐气道:“等养肥了再吃。”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见某人一副炸毛羞愤的模样,一念不再顽笑,拍了拍梁澄的屁股,松开手将人扶了起来,同时将一封奏折替给梁澄,道:“师弟,打开看看。” 对方嘴角微勾,温柔含笑,但是眼底却闪过一抹泛红的幽光,梁澄狐疑地打开奏折,才扫了两行,不由嘴角微抽,他总算知道为什么一念要这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了,敢情是吃味了。 原来这封奏折是礼部尚书石光远的,石家自来书香世家,门第清贵,石尚书不但曾是太子太傅,还是当世大儒,石尚书这次上书,通篇就一个意思,陛下该纳后了。 梁澄放下奏折,眼角看向一念,道:“国师怎么看?” “陛下命格奇异,”一念一手枕额,一手勾着梁澄垂至臀部的乌发,姿态慵懒,看似浑不在意,慢悠悠道:“天下莫有女子可堪相配,如若不然……” “不然会怎样?”梁澄跟着配合道,露出一副又惊又怒的神情。 一念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将人搂进怀里,低声威吓道:“不然国师大人就要发怒了,到时直接把陛下带走关进山洞里日日操干,让你还敢纳后。” “哈哈哈,”梁澄捧住腹部大笑数声,他抹掉眼角笑出的湿意,忍笑道:“说罢,这事该怎么回?” “回什么回,当做没看到!”一念左脸写着烦人,右脸画着嫌弃,难得情绪如此外露。 梁澄看着心中一暖,起身跪在一念腿间,抚着他的脸颊,对着他的鼻尖轻轻一吻,道:“我明日亲自驳回,这下开心了罢。” 一念一手向后撑着床榻,一手抬起按住梁澄后腰,抬头望着梁澄,轻声道:“我知道你不会纳后的,这事还是暂且压下,石尚书为人耿直,不过是被人推出来的出头鸟,曾经还是你的老师,你也不好驳他的面子。” 梁澄明白一念的顾虑,自他即位以来,朝堂经过一番清理,难免动及一些世族,为求稳妥,一些人就打起了后宫的主意,毕竟后宫素来就是朝堂的缩影。 他缓缓地摩挲着一念的眉眼,声音里带着安抚,“我知道了,你别担心。” 一念抱住梁澄的腰身,将头靠在他的小腹上,闭着双眼,轻轻地蹭了下,神色安谧而宁和,仿佛此刻所依是个可以让放他卸下一切烦忧纷杂的隔世山谷。 …… 翌日,石尚书果然出列请奏纳后一事,一时满朝复议。 梁澄嘴角保持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弧度,既让人觉得仁厚宽和,又带着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的尊贵,眼神平静无波,让人猜不出喜怒,他一直沉默地听着底下众臣的讨论,不言不语,朝臣渐渐发觉一丝怪异,声音也跟着小了下去。 终于,梁澄双唇微启,声音中正平和,却又不失威严。 “众爱卿……”他缓缓得停了下来,视线淡淡地扫过底下,在几处停留得久了些,被他注视着的大臣不由将脸低得更低,见状梁澄这才继续说道:“所言极是。” 还不等众人弯腰大呼“陛下英明”,就听得梁澄一声掷地有声的“但是”,声音里透着威势和果决。 “大齐经年天灾,民生凋敝,又有外虏虎视眈眈,正是危急之秋,朝堂上下,本该宫中府中,俱为一体,却出了个二王之乱,盖因朝中牵涉后宫过甚,世族各自结党拥护各王,以期从龙之功,才有从此乱!” 梁澄把画说得这么直白,顿时有不少打算将族中适龄女子送入宫中的大臣汗流浃背。 “祸起萧墙,同室操戈,”梁澄一字一字地吐出这八字来,庭下众臣于是一个个跪倒在地,这种事情从来都不新鲜,大家向来讳莫如深,只因皇家总要维持着体面,他们怎会料到,梁澄竟会如此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还是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 “历朝历代,兄弟阋墙屡屡可见,众爱卿,你们说此事该如何避免?” 庭下一片寂静,梁澄轻笑一声,道:“爱卿们若是想不出,朕倒是有个主意。” 不等众人反应,梁澄直接朗声定锤道:“朕宣旨,后宫废除妃制,仅余中宫后位,皇后一族,三服之内,不得领实职,朕意已决,若有异议,革职勿论,散朝。” 言毕,梁澄起身离殿,留下满庭大臣面面相觑。 第83章 直到梁澄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大殿之后,满朝文武这才开始议论纷纷,一念身为国师,被赐出庭议政,独独立于皇位下方左手边,是最靠近梁澄的地方。 他将跟在梁澄背上的目光收回,看似随意的一个转头,却直直对上李度秋探究的视线,方才梁澄一说出旨意,他便察觉到李度秋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看来李度秋以为这是他出的主意,一念心中荡过一圈柔波,想到梁澄这么做都是为了自己,嘴角就忍不住往上一翘,这般神情,看在李度秋眼里,倒像是一种承认,于是李度秋点了点头,便转身离殿,一些打算向李度秋打探消息的朝臣也跟着往外走去。 这时也有几人向一念围了上去,开口刺探道:“也不知陛下此念是何时就有的,此等大事,我等事前竟不曾听闻丝毫风声,国师大人深得陛下信重,伴驾左右,可知陛下这回是……” 一念回以一记高深莫测的眼神,嘴角不着痕迹地微微一勾,双掌合十道:“陛下既有决断,我等臣子,自当谨遵圣谕。” “这……”那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不甘心道:“事关天家子嗣,大齐社稷,怎可如此儿戏?” 一念撩起眼皮,淡淡地看了眼说话之人,对方正是御史中丞温匡,膝下嫡长孙女刚刚及笄不久,正是入宫的好年纪。 “温御史此言差矣,陛下自幼恭俭仁厚,谦让稳重,此令必是经过深思熟虑,又怎会这拿天下社稷当做儿戏?” 最后一句,一念说得又缓又慢,语气中颇有闲庭信步的随适,温御史却忽然觉得脊背一凉,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以为是自个儿心虚。 见一念这儿刀枪不入,众人又看向石尚书,这人刚直不阿,又最是看重礼法规矩,大家都以为他会站出来反对梁澄,结果对方从刚才道现在,竟一句话也没有,手里端着玉笏,低头沉思。 “石尚书,您看这……” 石光远抚了把白须,道:“待老夫求见陛下。” 众人心里顿时舒了一口气。 散朝不久后,梁澄回到勤政殿,还没喝上几口茶,侍监便传石尚书求见。 梁澄并不意外,在石尚书行过礼后,便吩咐侍监看座。 “谢陛下体恤。”石尚书不卑不亢谢过,缓缓落座,脊背自然挺直,正是老松尤有劲节。 “老师可是为了废除妃制一事而来?” “陛下英明,”石尚书上身俯了俯,道:“后宫干涉重大,如今朝中人心浮动,此事还请陛下三思。” 梁澄眉尾一挑,有些惊讶石尚书对他今早有违礼法的旨意竟然不是非常抵制,对方所虑,正是朝堂人心不稳一事。 “如今天物不丰,黎民维艰,正是开源节流之时,妃制一除,皇宫便可减下许多开支,下月各地便会选送良女男童入宫,亦可一率裁去,正是夏收之时,也好稍缓百姓人丁之难。” “陛下仁厚,”石尚书眼里流露出一丝赞赏,当初在大相国寺没能劝住梁澄出家,他便落下了心病,自己教出的储君,仁明贤德,不出意外将来定是一代明君,结果竟然当众出家,若非他心智坚定,只怕早已吐血倒地,卧床不起。 好在人又回来了…… 其实,石尚书刚听到梁澄要废除妃制的时候,脑子里顿时蹦出“荒唐”二字,但是等他细细思考过后,却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说到后宫乱政一事,没人比他更深恶痛绝的了,毕竟石尚书历经三朝,亲眼见证僖帝沉迷女色,荒废朝政,他收回思绪,继续道:“只是这纳后一事不可再拖,陛下膝下无子,皇家仅余陛下荣王二人,着实太过单薄。” 梁澄:“老师不必多虑,朕不过弱冠之龄,荣王也才十岁,此事倒也不急,何况旨意一出,这皇后也没那么好选了。” 石尚书脸上闪过一丝了然,毕竟一旦族里出了个皇后,三服之内,皆不可领实缺,对于一些世族贵勋来说,反而得不偿失。 两人又将此事商议一番,石尚书领了梁澄的旨意便躬身退下了。 “倒是没想到,你这老师竟不是个迂腐之人。” 云白的袍角自屏风后飘出,一念走到梁澄身边,将人搂进怀里,嘴唇若有似无地轻碰着怀中之人的耳尖,低声道:“师弟,我心里好欢喜。” 梁澄也深受感染,眼里溢满温柔,不过想到心中所虑,不由轻身叹息。 “怎么了,师弟?” “师兄,”梁澄握住一念抱住他肩膀的手掌,道:“师兄,你真地愿意收养一个弃婴,把他当储君抚养?” 一念亲吻的动作微微一顿,道:“我原先考虑过荣王的子嗣,不过他到底还小,至少也得等个七八年,朝堂上和修漱心那儿只怕拖不了那么久,为今之计,也只能寻个合适的时机,从不世阁里挑个根骨好的弃婴抱进宫里,只说母亲是个平民女子,身份不适入宫,最后难产血崩而亡。” “也只能如此了。”梁澄垂下眼睫,一手下意识抚向腹部,似是想到了什么,手指微微一抖,又移了开来。 一念自然注意到这一番动作,他捉住梁澄的手,即使在三伏天,对方的指尖也透着些凉意,掌心却又十分滚烫,正是体寒虚火的症状,他将微凉的指尖攥进掌心,道:“别想太多,一切有我。” “嗯,我知道。”梁澄回头,吻住一念的嘴唇。 这人难得主动,一念怎会放过,他一把搂住梁澄的腰,将人按向怀中直到二人之间再无缝隙,一手钳住梁澄下巴,反客为主。 梁澄原本只是用嘴唇碰了碰一念,没想到下一刻双唇就被人撬开,一念的舌头挤入他的齿尖,扫过他的舌面,又滑过他的上颚,引起一阵叫人震颤的激流,流窜过四肢百骸,涌向下方。 “唔……”一丝透明的液体自梁澄嘴角溢出,他的双手无力地抵在一念肩上,渐渐地开始搂住对方的脖颈,两人双双倒在榻上,云白的僧衣与绛红的天子常服相互交叠,铺散开来,仿佛落进雪里的梅。 …… 石光远的动作很快,除却礼部尚书一职,还是负责起草圣旨的中书令,梁澄盖过章后,还需经由门下省审议,原先的门下侍朗本是安国公侄婿,二皇子被禁后,梁澄提拔了曾经的太子府属官方文曜,方文曜出身岭南方家,往上三代,出过不少明相,可惜文帝时遭人构陷,家道中落,举家避向岭南,直到方文曜这一代,才稍微恢复一些元气。 上辈子此人在梁澄被禁后,虽未落井下石,却也很快抽身而出,不过梁澄还是决定用他,一部分是因为此人却有才干,更重要的原因是,方文曜野心勃勃,一心振作方家,重入东都高门之列,拿他去动京中原有的势力,尤其是已故赵太后一脉,以及当初跟着明元帝扳倒滕王的世家,最是合适不过。 旨意很快经由驿站派往各地,皇帝要娶几个老婆百姓们不关心,但是今夏不用血肉分离,却是一件大喜事,梁澄的名声本就不错,现在更是如日中天。 这样的大消息,自然也传到了燕河行宫,梁济前脚刚刚行礼,后脚便有人急急来报,梁澄不顾群臣反对,废除妃制。 梁济的脸当场就黑了下来,哥哥竟然为了那妖僧,连后宫都废除了! 他转头向李后看去,却见李后的反应甚是平淡,原先在宫中总要带着华丽指套的手指,此时不着一物,她随意地将圣旨搁到案上,淡淡道:“陛下爱民,哀家甚是欣慰,你回去复命罢。” “臣告退。”那侍卫一离开,梁济就起身踱至太后面前,急道:“母后,您不说些什么吗?” “说什么?”李后心知梁澄的身体状况,只当梁澄此举是为了护住秘密,倒也理解,只是有些奇怪梁济的态度,她这小儿子随了她,心思深沉,小小年纪就能不露声色,也不知为何这次反应如此激烈。 梁济藏在宽袖里的双手紧握成拳,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这后宫岂能说废就废,皇家子嗣攸关社稷,母后怎么能让皇兄这般胡闹?” 这套说辞李后是一个字也不信的,她掀起眼皮,盯着梁济的双眼,开口道:“你也不是寻常家的孩子,该知道的还是需要知道一下,你哥哥这辈子,怕是与子嗣无缘,百年之后,这江山还是要传到你手里,你哥哥自来疼你,你莫生了异心。” 这番话不啻于一个惊天秘闻,梁济倏地起身,难以置信地望着李后,低声惊叫道:“母后你说什么?哥哥他……怎么会……会没有子嗣!” 李后的神情依旧淡淡的,“你哥哥生来便是阴阳人,他十岁那年,我曾暗中请人诊断,大夫断言他阴盛阳弱,即使长成之后,也无法令女子怀孕。” 李后却是不知,梁澄之所以会这样,也是因为明元帝下的寒毒。 不过因为梁澄无法留下子嗣,当年她才会狠下心来,决定亲手结束梁澄的性命,哪想到这个被她视作弱点把柄的孩子,如今竟然成了皇帝。 梁济垂下头来,眼睫落下一层阴影,他慢慢地握紧了拳头,如果是这样,那他更不能看着哥哥被一念蛊惑,他不信一念会安于一隅,做个清心寡欲的国师,最后心甘情愿地看着哥哥将皇位传给他,他们之间,可是隔着血海深仇! “母后,”梁济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乌沉沉的,他看着李后,郑重道:“有件事情,儿臣要对您说。” 第84章 午后一场倾盆大雨,消解了些难耐的暑气,一只皮光水滑的青蛙从荷叶间跳出,抖落叶心一洼盈盈的雨水。 万物澄澈,天朗气清,梁济却无心欣赏这一番叫人心旷神怡的雨后美景,他坐在莲池上的临水亭边,眼神落在半空,眉间满是烦闷郁愤。 自从那日向李后坦白一切已经过了整整两日,李后虽然很惊讶,却也没有如何失态,只是按住额角,垂睫思索一番后,便让梁济在行宫里歇下,没她允许,不准回京。 这明显是不让他插手了,不知为何,梁济总感觉事情的发展会超出他的预料。 正当他兀自焦灼之时,远远便见到一抹墨青色的袍角,梁济定睛一看,竟然是李度秋,对方目不斜视,身后没有跟着一个人,所去的方向正是李后的寝宫。 梁济猛地起身,正要开口时,眼神一暗,快步走出水亭,往一旁的假山后钻去,这燕河行宫他自小来过许多次,对于一些小道近路早已了然于胸,很快就先李度秋一步来到李后这处。 见到梁济,李后指了指左手下的矮杌子,道:“我正要命人叫你,你就来了,是见到你舅舅了吧。” 梁济闻言,正要落座的动作不由僵了下,接着头顶就被李后轻轻一抚,李后把一片草叶子举到他面前,道:“下次注意点。” 梁济脸上浮现一丝懊恼,他怕母后有意避开自己和舅舅商谈哥哥的事,这才打算赶在舅舅之前先到母后这儿,省得万一被母后让人拦住外面不得进殿。 “孩儿知道了。”梁济抿了抿下唇。 李后轻声一笑,点了点梁济的额头,“我还不知道你,这事若是瞒着你,只怕你转过身就会自个儿去查,到时有个偏差,整个大局也就坏了。” 梁济抬起眉来,小心翼翼道:“母后心里已经有了决议?” “等你舅舅来了再说。” 话音刚落,门外的宫女便小步踱了进来,“启禀太后,李大将军请见。” “传他进来。” “是。”宫女躬身后退,不一会儿,一双黑缎朝靴便出现在二人面前,梁济抬起头,迎面就对上李度秋的眼睛,那双眼眸里似乎什么都没有,然而就是叫人不敢直视,这对从尸山血海浸出来的双眼,没有暴虐狠戾,反而十分沉静,仿佛深谷里的一池秋潭,透着苍寂和凉意,却又十分明澈,似乎一眼就能照出别人的所有心思。 梁济不由移开视线,低头道:“舅舅你来啦。” 李度秋点点头,抱拳行礼道:“臣见过太后,太后圣安。”接着又对着梁济同样行了一番臣子礼。 “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李后姿态端庄,神色亲而不昵,指着左下手的座位,和颜悦色道:“坐下吧哥哥,我们兄妹俩可是许久不曾叙话了。” 李度秋脸部的弧度微微一柔,依言坐下,问道:“行宫可还住得惯?” 李后笑笑,脸上掠过一丝惆怅,“哪有什么住不惯的,若是无事心头烦,便是寻个乡野村舍,那也是自在惬意的。” 李度秋自然听出李后话里有话,问道:“不知太后为何事烦忧?” “我这做母亲的,如今能操劳烦心的,也就是些孩子的事,”李后状似疲惫地揉了揉眼尾,道:“哥哥,我原先以为澄儿能继位,是因你暗中襄助,不过日前我却得了个消息,哥哥真正辅佐的人其实另有其人,澄儿他不过是你们稳定朝纲的棋子罢了。” 李度秋沉静地坐在下首,脸上不见一丝被人戳破的慌乱,似乎早已做好坦白一切的准备,他看了眼梁济,李后于是道:“无妨,济儿也懂事了,有什么事不用避着他。” “罢了,”李度秋长舒一口气,这才开口道:“有件事我也是去岁年底才确定的,你可知民间一直暗传赵太后以蛇充龙一说?” 李后的尾指抽搐般狠狠地一抖,差点洒落手里的茶盏,她惊疑不定地看向李度秋,难得如此失态。 “那不是谣言,梁昭昌的确不是僖帝亲子,因而澄儿和济儿皆非皇家血脉,本不该享此尊荣。”李度秋的视线滑过李后梁济,最后落在自己手心,道:“我错过一次,这次一定不会再错。” 李度秋所言着实超出李后与梁济的意料,尤其是梁济,自他懂事起,便被告知自己是天潢贵胄,中宫嫡子,身份贵不可言,如今一朝跌落,竟成混淆皇室血脉大逆不道之人,这般落差,叫他如何接受,一张脸血色尽退,只能仓皇失措地看着李后,就好像李后能抬出什么证据,证明舅舅方才不过一派胡言。 可惜,他那向来雍容端庄的母后,此刻亦是仪态尽失,一手紧紧抓住扶手,微微颤抖道:“此等大事,你、你为何不曾想我透露?” “若被你知晓,你定会想方设法铲除一念。”李度秋了然道:“这皇位本该就是他的。” “呵。”李后猛地拍了下扶手,冷笑道:“哥哥到是明白我的脾性,你如何保证他日一念不会视李家如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如今你兵权在握,皇位上坐着的又是我李家人,试问一念岂能安心,他就不怕有遭一日澄儿不愿再受制于人,反将他一军吗,我若是他,必会寻机将李家拔根而去。” “不会。”李度秋却十分笃定地驳道:“我在一日,你们便不会有事,何况一念此人狂狷舛敖,言出必践,不屑出尔反尔,他既答应我保你们母子一生荣贵,便不会食言。” “舅舅你错了!”梁济原先顾忌着哥哥并未说出他和一念的私情,眼下却是再也按耐不住,只怕连舅舅也受人蒙蔽,于是斯声道:“那妖僧为了把持左右哥哥,竟然、竟然迷惑哥哥,哥哥现在完全为他所迷,这后宫就是为他废除的!” “你说什么?”李后一惊,竟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盏,颤声道:“你哥哥和一念,到底怎么回事?” “不必问他,”李度秋打断梁济,坦然道:“我已经知道了,只是济儿,”他看向梁济,泄出一丝威势,“这些你是哪听来的?” 梁济被李度秋看得肩膀一缩,反应过来后又挺直脊背,道:“我偶然撞见韩斟意和一女子的谈话,她自称是一念的生母。” “罢了,终归是纸包不住火,”李度秋低声一叹,思绪有些飘远,其实这件事他也是昨日才得知的。 自从他暗中联络一念,便与修漱心恢复来往,原先他只为还清当年的愧疚之情,但是越是接触,他越是无法自拔,曾经的感情有多克制,如今就有多汹涌,只是二人身份摆在那里,注定此生无缘,求而不得。 原本昨日难得修漱心主动见他,结果竟被告知一念迷恋梁澄,一瞬间他便起了疑心,担心一念是在玩弄梁澄,毕竟他知道梁澄是阴阳同体之人,生怕一念为图新鲜强迫了梁澄,想到梁澄自来心思敏感,最不喜讨论自己的身体,便不敢直接问他,于是当日寻了个机会与一念单独一见。 “李将军,你以为我为何要配合修漱心谋夺这皇位?”面对他的质问,一念只是像是说到什么可笑之事,眼里一抹讥诮,傲然道:“为了报仇?为了了却修漱心的夙愿?还是为了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让陛下颁下这道旨意,难道不是为了找个容易控制的皇后,好让她诞下自己的子嗣,这无可厚非,只是陛下重情,你不该招惹他。” “不会有什么皇后,我和他之间,不会有其他任何人。”说着话的时候,一念周身的气势陡然迸发,仿佛自崖底掀起的狂冽罡风,摧枯拉朽,横扫千军,锋利的眉眼隐在树荫下,像是蛰伏的猛兽猛地跳出,向一切外来之人显示自己的威势,自上一次二人对峙,一念的内力竟然更近一层,李度秋不得不运起真气自护。 “若非为了师弟,这皇位由谁来坐与我何干,实话告诉你,早在青阳县的时候,修漱心就已知晓我和师弟的关系,只是未免他对师弟下手,我才跟她虚与委蛇,让她以为师弟于我还有用处,你告诉修漱心,我的确对梁澄动了真情,而不是什么玩物男宠,他若再插手我的事情,别怪我不念母子之情。” 若说之前梁澄还未登基,一念或许还要顾忌修漱心身后的李度秋,如今他和梁澄牢牢掌控朝纲,一念更是马不停蹄,将五军都督府和京师禁军左右统领,全部换做自己此前安插的人,五军都督府节制全国各府兵权,宫中禁军和京畿戍卫拱卫东都,除去李度秋在西北的十万兵马,整个大齐的兵权都落在一念手里,因此他不必再对修漱心有何忌惮。 李度秋弄明白这点后,心里反而落了块大石,梁澄注定此生无缘人伦之乐,若得一人真心相待,常伴左右,不用孤离终老。 他选择相信一念,便不再多问,至于子嗣一事,总归是他们会设法解决的。 他将李后与梁济的震惊收入眼底,道:“以一念的势力,他完全可以将我们一并铲除,只是代价更大,何况他原本就无心帝位,若非为了陛下,他也不会暗中挑动四王之乱,设计除掉梁昭昌。” 他停了片刻,等待二人消化这一番话,接着便盯着梁济,道:“舅舅知道你现在一定难以接受,不过如今局势已定,一念不是我们能动得了的,你哥哥生来多舛,从未有过一日安枕,能得一念看护珍爱,我们这些亲人,也该放心了,莫要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李度秋的视线仿佛一把泛着寒光的利剑,长驱直入劈开他心底的不甘,梁济垂下眼帘,隐在袖袍里的五指紧紧拽住掌下的衣裳,低声道:“济儿明白了。” 李度秋公事繁忙,很快便离开行宫,连晚饭也不留下来和李后他们共用,不过此刻三人也没有叙话家常的闲情逸致。 “母后,你信一念会对哥哥真情实意?”梁济尤有不安道。 李后按住梁澄的肩膀,轻轻拍了拍,道:“这世上真情实意来得容易,哪个男子在许下山盟海誓的时候不是真情流露,难的是长长久久啊。” “母后是怕一念以后会变心吗?” 李后轻声一笑,“都说海枯石烂,沧海桑田,况乎人心。” 梁济很少见到这样的李后,眉间眼里透着股尝尽人世冷暖的苍凉,不由担心道:“母后……” 李后恍然一怔,似是从冥想里回神,她摇了摇头,摆手道:“你莫担心,母后心里已有决计,再过一月便是中秋,今年母后会让你哥哥来行宫过家宴,你明日回去后,莫要出了差错。” 梁济心中一紧,惊疑道:“母后你要做什么?” 李后淡淡一笑,拍了拍梁济的手背:“母后不会拿你哥哥怎么样,我从未对他尽过人母的职责,如今他过得安平喜乐,我也只能尽尽最后的心意,让他这日子舒心日子,过得长长久久。” 说着,她又抬手摸了摸梁济的额发,脸上露出一丝慈爱,“济儿,眼下这情势,总比你父皇在世的时候好得多,你要知道,你父皇可从来不把我们母子当做他的妻子和孩子。” 梁济点点头,他知道母后这是在提点敲打,自小他便心知母后对他的期许,其实他一直很困惑,不解母后为何会放弃哥哥,直到前日他才明白其中的缘由竟是因为哥哥的身体,但是他从未将梁澄视作挡路石。 如今哥哥即位,他反而有种浑身一轻的感觉,仿佛此前肩上一直压着一座无形的巨山,现在这座巨山骤然瓦解,一时又有些轻飘飘无处着落的失落感,总之,心中思绪杂乱无章,五味杂陈。 梁济到底也才十岁,如果他再大些,或许会不甘,会怨愤,会蛰伏下来暗自谋划,以期来日一击,只是当下,他不过是个有些早慧的孩子的罢了。 第85章 对于梁济来说,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然而远在内宫的一念和梁澄,却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有过之而不及。 此前一念始终刻意压制九转摩罗心诀的进境,那日私下与李度秋见面时引动真气,一时不查竟一发不可收拾,一直被他压制的的境界竟然有所松动,九转摩罗的真气最是霸道刚劲,任何一丝空隙,就足以它扩张蔓延,犹如逐渐破裂的镜面,随时就能四分五裂。 果真,当夜一念回宫后不等他避入密室,体内暴涨的内力再也抑制不住,一举冲破桎梏,随之而来的,便是前所未有的暴动,这颗一直潜伏在一念体内伺机而动的魔心,终于窥得时机,破土而出反噬其主。 平日里一念都会来梁澄寝宫,若是有事耽搁,也会提前派人知会他,梁澄见一念久久不来,问了程顺,程顺却说国师不曾离开感承殿,梁澄觉得奇怪,就自己动身去寻他,结果却不见人,便往太液池池心岛处的含凉殿走去。 还未走近,梁澄便觉怪异,原本该守在殿外的侍监竟然都离了岛立在池边。 “怎么回事?” “回陛下,国师命奴婢们不得近殿。” 梁澄点点头,心中有些不安的预感,当即命道:“守在此处,任何人不得近前。”接着便飞身赶往池心岛,推开含凉殿的殿门。 偌大的宫殿里,不见一丝人影,就连烛火也全都熄灭了,月光如水,透窗而入,夜风随着洞开的大门涌入殿内,掀起层层纱帐轻飘漫舞,在光滑的地面上投下婀娜的片影,竟似鬼影曈曈,清冷而又诡谲。 “师兄?”梁澄抬手掀开纱帐,往左侧凉阁轻步移去,这凉阁两面立着冰山,一面临水,每至正午,便有微风自湖面拂来,带着丝丝凉气,又有层层纱幔,隔开毒热的日光,正是仲夏之时的好去处,因此两人时常歇在此处。 “师兄,你在吗?”梁澄又叫了声,声音落在空旷处,无人应答。 突然,一阵夜风卷来,数十道纱帐纷纷扬起,掩住梁澄梁澄的视线,他将眼前的纱帐挥开,忽见一道阴影自纱幔间闪过,不等他细看,后颈便被人牢牢钳住,梁澄被迫仰起头来,入目便是一对猩红的眼眸,浓稠的红色犹如来自血海的泉眼,又仿佛自深深沉眠中苏醒的妖魔,亟需新鲜的血液抚平他长久以来的饥渴。 九转摩罗心诀,从魔入佛,一旦堕魔,便为魔心所控,嗜血残杀,非死不得以止。 那一瞬间,明明正是炎天暑月,梁澄却如坠冰窟,。 “师兄……”梁澄的双唇细细地抖动着,刚一抬手正要抱住一念,对方钳着他后颈的手掌却转而扼住他的喉咙,猛地收紧,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梁澄顿时只能脚尖点地,破碎的声音自他喉间泄出,“师、师兄……” 他执拗地抬起手来,伸向一念脉门,运起体内菩提心经的真气向一念体内输入,想要让一念清醒过来,结果尽被一念经脉内爆裂的真气一一绞碎,化于无形。 内力反噬,一丝鲜红自梁澄嘴角溢出,这一丝血色却刺激到一念,他牢牢扼住梁澄的脖颈,将人拉倒鼻下,微微歪过头,鼻尖擦过梁澄的腮边,一记深深的吸气,一念半闭着眼,脸上显出迷醉的神情,再睁开时,眼里的猩红似乎变得更加浓郁,瞳孔深处尽是残虐的兴奋,他忽地伸出舌头,顺着血迹的末端,一丝不落地将梁澄嘴角的血液舔入口中,这一点点甜头自然满足不了一念,反而让他觉得愈发饥渴,胸口火烫,唇干舌燥,脑内一阵鼓噪,浑浑噩噩,只想要更多。 于是他撬开梁澄的嘴唇,犹如狂风过境,不放过梁澄嘴里的任何角落,新鲜的血液,熟悉的柔软触感,还有怀中人身上清雅的梅香,一念逐渐沉迷其中,眼里的血色竟也稍稍消退。 梁澄趁机抱住一念,一掌抵向他的后背,没有任何保留,真气涌泉般自丹田逼向掌心再泄入一念体内,这回竟然没有任何阻碍,真气流通无阻,只是犹如泥牛入海,不起一丝波澜,梁澄尤不死心,下一秒,整个人便被压到身下,一念撕开他的衣襟。看似随手一扬,梁澄的身上的绸纱常服顿时化作片片碎屑,纷纷扬扬羽落一地,接着便是滚烫的亲吻铺天盖地而来。 月光映在湖面,微波荡漾,将缕缕清辉折射开来,粼粼清波犹如碎银,清光折向临水的凉阁,在翩翩轻纱间投下脉脉光影,明灭幽微,错落有致。 这样一个月色如洗的夜晚,空气里满是沁凉的水汽和淡远的荷香,蝉鸣阵阵,声声不歇,下身的疼懂早已被潮水般的麻痒所替代,恍惚间,梁澄只觉得世间只剩耳边急促的喘息以及隔岸而来的蝉声。 梁澄阴穴是第一次被人进入,除却身体上感受到的疼痛,更多是心境是慌乱,与一念欢爱之时,那处花穴亦会动情濡湿,泛出泊泊的透明液体来,甚至深处还会涌起空虚之感,每每这般,梁澄总会刻意忽视那处的快感。 他不曾想过要让一念进入自己的阴穴,不料今时今刻,竟会在这样失措的情况下,被一念彻底侵占。 没有任何润滑,一念一举破入那层隔膜,梁澄痛呼出声,难以忍受地扬起脖颈,像是垂死挣扎的天鹅,凄美而脆弱,泪水盈于眼睫,随着长睫剧烈的抖动,又骤然滑落,没入鸦羽似的发鬓。 鲜血的气味弥漫开来,一念仰头闭目,长长地吸了口气,嘴角勾起一道邪肆的弧度,猩红的眼瞳透着暴虐,又显得十分的妖冶,梁澄正咬牙忍受着刻骨的疼懂,双腿忽然被人抬起向两边打开。 “师兄!”梁澄勉强撑起上半身,惊呼道:“你做什么!” “真美……”一念的眼里透着几近癫狂的痴迷,在梁澄惊惧骇然的目光中,他伸手探入阴穴,重重一剜,梁澄“呃啊”一声,险些跌落,却见一念又将手指抽了出来,举到鼻尖,闭眼轻轻一嗅,复又伸出舌尖,将指上的鲜血尽数吮入口中! “师兄……”梁澄何曾见过这般场面,惊得忘记了言语反应,一念那双猩红的眼眸忽地凑到他面前,二人鼻尖对着鼻尖,一念勾唇一笑,趁着下唇沾染的血液,犹如从阿鼻地狱爬出的恶魔。 “师弟……”一念的声音嘶哑低沉得仿佛魔魅的低语,“师弟你好香啊……” 说着他把鼻尖凑近梁澄发间一阵猛嗅,同时腰下一沉,梁澄的阴穴再次被人破入,对方毫不留情,梁澄却不敢随意挣动,一念此刻走火入魔,他怕自己的任何妄动,都会给师兄带来不可挽回的伤害。 “嗯……啊……师兄……”他被一念拥在怀里,全身的重量尽皆落于一处,两人深深契合,梁澄有种被整个人贯穿的恐惧感。 尽管心里再多的排斥抵抗,梁澄却并未作出任何挣扎,他无力地靠在一念的肩膀上,灼热的气息一下下打在一念肩窝子里,身子也随着一念的动作起起伏伏,齿间时不时泄出一丝克制的轻吟,每每他发出些声响,一念的动作便愈发激烈。 花穴从未被人探访的深处,此刻乖顺地承受着一念的撞击与碾磨,对方的阳物坚硬而狰狞,每一下都仿佛要将梁澄钉死在怀里,囊袋打在梁澄会阴处,声响阵阵,十分激烈。 梁澄的花穴毫无抵抗之力,迎进时层层递进似要推却,送出时又柔柔含吸还似挽留,进进出出间,带出一些血色,滴落在白纱之上,斑斑驳驳,似落梅点点。 血的腥气,梅的冷香,莲的清气,以及汗水里雄浑刚建的气息,惊涛拍岸,沉沉浮浮之中,梁澄咬住舌尖,维持最后一丝神智,双手穿过一念双臂牢牢抵在对方后背,持续不断地向他体内输入真气。 就在这时,一念忽然将他面朝下推倒在地,随着他的动作,一道黏腻对的湿滑顺着梁澄的腿根滑落,梁澄浑身无力,腰部一塌,更显背部的曲线优美动人,湖光月色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一口咬住他的后颈,身下的动作猛地加快,梁澄若有所感,惊惧地睁大双眼,双肘抵在地上,摇着头狼狈地向前爬去,却被一念牢牢箍住腰部拖了回来。 “不、不可以,”梁澄吓得面色苍白,尖声叫道:“师兄,停下!师兄,你醒醒,你醒醒啊!” 回应他的却是一下更比一下有力的撞击,梁澄终于哭了出来,惶然的摇着头,哀声求道:“师兄……不要,师兄,不要……嗯、啊!” 梁澄猛地睁大眼睛,他能清楚地感到体内的坚硬撞如某处凹槽,接着一道热液激射而出,梁澄颓然垂下头来,满头乌发自肩部分泄开来,逶迤垂落地面,遮住他满面的绝望。 然而这还不是尽头,一念并未抽出他的阳物,他转个身将梁澄搂进怀里,对着梁澄的肩背又亲又咬,留下点点红痕,不一会儿,那物复又抬头,抵住花穴内壁,梁澄轻吟一声,又一轮挞伐开始,梁澄疲惫的闭上眼睛,只是始终不敢任由意识陷入黑沉。 终于,云消雨收,梁澄撑着地面艰难起身,脱离一念怀抱时,一直埋在他体内的阳物也跟着抽离,分开时发出“啵”的一声,梁澄闭了闭眼,一股粘稠的液体自花穴涌出,他很想马上清理,只是眼下更重要的是陷入昏迷的一念。 第86章 身上的常服早被一念撕碎,根本无法再穿,梁澄无法,只好赤着身体抱起一念,甫一起身,便感到腰间一酸,他皱了皱眉,轻呼一口气,慢慢直起腰来,强迫自己不去在意顺着腿根往下滑去的粘液,一步步往内室走去。 一念闭着双眼,根根分明的眼睫在脸上打下一道阴影,长眉舒展,唇角微勾,一派餍足安然的模样,梁澄将他放在床榻上,刚要起身去那间罩衣,一念忽然睁开眼睛,梁澄心头一窒,只见一念的双眼红芒一闪而逝,像是落入水面的星火,之前那诡异的血色竟全然不见,只剩下夜色般的深沉和幽邃。 这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几如劫后重生,梁澄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抱住一念,紧张问道:“师兄,你觉得如何?” 一念一醒来便感到体内身体的异样,头痛欲裂,经脉胀痛,只是更让他惊诧的是梁澄此刻狼狈的模样,墨发披散,唇角开了口子,尤见一抹血色,原本莹白光洁的身上尽是啃咬出的红痕和揉掐出来的青紫,触目惊心之极。 “这是怎么回事?”一念抱住梁澄的手臂,忽地瞳孔一缩,眼眶激红,血丝渐渐浮现。 梁澄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下身红白交错的狼藉,又见一念眸色渐赤,顿时急道:“方才你走火入魔,师兄,你先看看内伤如何。” 一念额角崩出一道青筋,他抬起手来,指尖不可遏制地微微抖动起来,轻轻伸向梁澄破裂的唇角,他知道自己魔心失控时是何等的残虐嗜血,刚被修漱心捉回庄子的时候,有次他为魔心所控,明明功力浅薄,竟也血洗整个别庄,那些身手非凡的护院无一生还,虽然脑中一片浑噩,未留一丝记忆,此刻他却后怕不已,他无法想象失去理智的自己竟然伤了梁澄,甚至,梁澄方才可能受尽折磨命悬一线,想到挚爱之人很可能死他手上,一念顿觉心脏一阵钝痛,甚至超过经脉的不适。 梁澄原本原本丰润嫩红的嘴唇上结着血痂,啃咬的齿痕清晰可见,不提身上那些仿佛施虐的痕迹,更是惨不忍睹,一念想碰又不敢碰,右手悬在梁澄嘴边,颤声道:“我……我……” 声音嘶哑破碎,竟是语不成调。 梁澄摇了摇头,握住一念的手按在脸侧,道:“不过些许外伤,看着严重,已经不疼了,师兄,你快看看魔心如何了?” 一念也知道轻重缓急,他深吸一口气,明明胸腔完好,他却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不再多言,一念盘腿跏趺,结起手印,梁澄一错不错地紧盯着一念,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就在梁澄心急似焚之时,一念忽然喷出一口血来,梁澄一骇,伸手扶住一念倒下的身体,只见那血居然黑红黑红的,不详之至。 “师、师兄,你别吓我,你不要有事,师兄……”梁澄僵着身体不敢一丝妄动,生怕任何举动都会叫一念伤上加伤,他只能垂着头,眼睁睁地看着一念眉头紧皱,闭着眼睛,又吐出一口黑血来,梁澄吓得脸色苍白几近透明,他闭上眼,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决堤而出,吧嗒吧嗒,碎珠般落在一念脸上。 “别哭……”就在梁澄心神欲裂之时,一只手忽然抚上他脸上的泪痕,他惊喜地睁开双眼,见一念神智犹在,喜道:“师兄,你没事!” 一念轻笑,却马上咳了出来,梁澄顿时神色一紧,仿佛天随时就要塌下来的模样,一念心中一痛,道:“方才吐出的是淤血,魔心失控时,内力暴涨,累积经脉五脏,不过之后好好疗伤就能恢复,你别担心。” “那魔心呢?还会反噬吗?这回怎么突然就失控了?” “是我大意了,”一念眸色一沉,哑声道:“九转摩罗的境界被我压制太久,此前因为你的寒毒,暂缓我体内的内力,我便有所松懈,看来血舍利一事不能再拖了。” “我马上就去拿!”梁澄说着就要起身,被一念快手按住,“不急着一时,我还需一日用以调息,你先处理身上的伤口。” “真的没事吗?”梁澄尤有疑虑,他是真的怕一念再次失去控制。 “没事,何况,我也怕自己,会再伤了你……”一念轻轻拥住梁澄,将脸埋入梁澄肩窝,低声道:“师弟,对不起……” 有什么湿热的液体晕在他裸露肩膀上,梁澄心中一怔,涌起一股酸楚,他默默回抱一念,叹道:“这世上若有一人最不忍见我受伤难过,那便是师兄,所以师兄,你莫要自责。” 月色如练,清冷的月辉自窗楞流入室内,两人静静相拥,适才的惊魂一刻仿佛幻觉…… 翌日,尽管身体不适,梁澄还是强撑着上朝,他唇角的伤口是掩不住了,所幸朝臣始终低着头,又离得远,便无人察觉,至于身边的近侍,一早便被敲打过,绝不会起不该有的好奇心。 而一念则将自己关在含凉殿底下的密室里疗伤,那密室建在水下,历来只有皇帝知晓,梁澄也是登基后阅览了明元帝遗留的手札才得知的,告诉一念后,一念又在入口设了机关,摆了奇门八阵。 临近晚膳之时,一念才出来,原本要寻梁澄一道用膳,只是梁济今日回来,梁澄便让他先回含凉殿。 另一边,梁济赶在落匙前回到宫里,净面更衣后,例行到梁澄那儿问安,此时正是哺食,梁济步入甘露殿的前庭时,正好见到一念从侧殿离去。 对方一身素色僧衣,不着一色,细看之下却会发现这僧衣用的是极好的冰丝纱绸,最是透气轻盈,衣摆在日光下隐隐可见绣得极为细密的经文,走动间光影浮动,好似夕阳下流动的溪流,衬得一念整个人愈发丰姿神秀,光华灼灼,皎皎飘飘仿佛踏云而下的神佛。 这是梁济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的一念,这般好皮相,难怪勾得哥哥神魂颠倒,梁济在心里狠狠地腹诽了一番,这才收敛神色,往正殿走去。 入殿的时候,宫女将他引到偏殿,正是方才一念离去的地方,梁济眼里郁气更浓,却不敢表露出来,他赶紧低下头,对着梁澄行礼道:“皇兄圣安,济儿回来了。” 梁澄向他招了招手,笑道:“过来吧,济儿还没用膳吧,朕特地让人备了你喜欢的菜。” “谢皇兄。” 虽然面上看不出有何不妥,不过昨日整整一夜,梁济都无法好好入眠,碾转反侧直至东方鱼白,今晨起来,两只眼睛便肿得像在水里发过一般,只好一路上让人用冰敷着,好在消了一些,不过还是让梁澄一眼看出端倪。 “你这眼睛怎么了?”梁澄伸手正要抚上胞弟的眼角,却被梁济躲开,对方眼珠子左右转动,飘离不定,就是不看梁澄,嗫喏道:“没什么……” 梁澄见他这幅状似难为情的模样,不由会心一笑,捏着梁济尤带婴儿肥的脸颊,揶揄道:“可是舍不得母后,昨晚哭鼻子了吧?” 梁济低着头,在梁澄看不见的角度舒了一口气,他捏住腰间的玉环,故作逞强道:“才没有!我就是睡不着罢了,才没哭呢。” “好吧,既然如此……”梁澄拍了拍梁济的发顶,好笑道:“那待会用过膳后就早些歇息。” “谢谢哥哥,”梁济撒娇道:“哥哥你真好,我要吃脆笋。”说着就拿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梁澄,接着发出一声惊呼:“哥哥,你这嘴巴是怎么了?” 梁澄抬手一掩,故作自然笑道:“近来久坐,四肢僵硬,肩背酸痛,朕便叫人捏骨按摩,哪想到哥哥的骨头这般僵硬,哥哥又怕叫喊出声有失威严,便一直咬着嘴唇,不想竟咬出痕迹来了,所以你啊,之后莫要落了骑射功夫,僵了筋骨。” 梁济皱眉不悦道:“是哪个医侍,这般不知轻重,哥哥你直接叫他轻点不就行了。” “力道大些才有效果,”梁澄笑笑,不愿再多讲,夹起一片薄笋,喂到梁济嘴边,“赶紧吃吧,虽说天热,也不要让饭菜凉了。” 梁济伸头含住梁澄的筷子,边咬边道:“嗯,好吃。”一副全然被引开话题的模样,梁澄暗自舒了口气,继续为梁济夹菜。 兄弟两人你一问我一答,主要是梁澄问些李后的近况,又嘱咐了些梁济功课的事情,直至戌时正,梁济这才告退。 一走出甘露殿,梁济原本带着天真笑容的脸猛地沉了下来,眼里仿佛暴雨压境前的天空,黑云密布,里面蕴藏着千钧雷霆,随时就能炸响。 虽不经人事,但他直觉梁澄嘴上的伤口是一念咬出来的,这般肆无忌惮,除了一念还能有谁?!而且那伤口虽然已经处理过,瞧着仍然叫人心纠,一看便是被人强迫,舅舅定被那妖僧蒙蔽了,哥哥分明一直深受一念的欺压与凌虐,哪里是什么两情相悦! 若非宫门已经落匙,他现在就要冲到舅舅面前,拆穿一念的本来面目!只是想到母后的嘱咐,他又有些踌躇,终归是理智站了上风,梁济按下心头怒火,往寝殿走去。 第87章 连续七日,一念白日锁在密室里疗伤,梁澄对外只说国师有所进悟,闭关潜修,朝务奏折由梁澄一并打理,一念晚间出来时,梁澄便挑着些机要讲于一念,只是第二天两人就寝之时,一念习惯性的揽住梁澄的时候,他却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虽然那动作十分细微,并且很快被梁澄掩饰过去,一念还是察觉到了。 一念的手僵在半空,梁澄心下一愧,他并非排斥师兄,只是那夜的疼痛太过刻骨,梁澄即便心无芥蒂,身体却记住了一念施加的残虐以及那极近窒息的快感,意识到自己的无心之举伤到一念,梁澄于是主动抱住对方,脸颊埋在一念胸膛上蹭了蹭,道:“师兄,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一丝血色自一念眸中浮现,一念猛地咬紧牙根,那丝寻机探头的红芒犹如夜空中一闪而逝的烟火,湮灭于浓酽的夜色之中,一念胸中一阵锤击般的钝痛,不知是牵动内伤,还是因为对于那晚的悔痛,他伸手将梁澄揽入怀里,双臂渐渐收紧,恨不得将人嵌入自己体内,却又怕伤了梁澄,只能以极大的心力忍住心头的渴望,梁澄埋首在一念怀里,便没见到一念此刻隐忍至狰狞的神情,以及青筋毕露的手背。 “师兄都知道……”他吻住梁澄的额头,他知道他的害怕与无措,知道他的真情与实意,一切皆是因他的狂傲自负,梁澄才会受此磋磨,若是梁澄就此疏远他,那也是他自己造的苦果,无论如何,他都会吞下这份苦涩,然后究其一切,再让梁澄重新接受他。 而他又是何其的幸运,对方从始至终心心念念的便是他的安危,经此一遭,尽管身体恐惧排斥,梁澄却依旧主动抱住他,原谅他犯下的罪过。 一念克制而又珍惜地抱住梁澄,仿佛抱住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除却第一晚,两人又回到之前的亲近,一念每夜亲自为梁澄给身上的痕迹涂药,那药膏是一念亲自调配的,用了许多珍贵的材料,他将要乳白的膏体捂在掌心,膏体化开后竟成了晶莹剔透的液体,抹在伤口上微微冰凉,很快便发起热来。 一念细细地抹过梁澄身上的每一处伤痕,从胸口两粒红肿俏立的凸起,到脚踝上的青紫,以及股间密密麻麻的咬痕,那处深红浅紫,犹如繁花靡靡,垂落一地。 梁澄浑身赤裸,双眼紧闭躺在榻上,忽然感到有道气息打在胸口那一点樱红之上,他倏地睁开双眼,便见一念俯下头来,脸上尽是痛惜,对着他又红又胀的一点轻轻呼气,就着还未干透的药膏,又是清凉又是瘙痒,梁澄恨不得抬手往那狠狠一挠,忍了又忍,终究受不住,羞惭道:“师兄,别,我、我觉得有些、有些痒……” 一念微怔,视线转移,便见小梁澄竟有些抬头的趋势,顿时腹下微微一热,但见梁澄浑身伤痕,顿时犹如凉水兜头浇下,眼里闪过懊恼,一念又倒了些药膏,涂在梁澄胸口,指尖微微用力,不轻不重,正好解了梁澄的痒意,却又不会引起其他反应。 接着一念始终注意着力道,只是途到那处的时候,一念不由停下动作,起身将药膏替道梁澄面前,视线移到别处,眉间一丝沉郁萦绕,道:“师弟,你身上的伤还剩那处,师兄就不……” 说道最后,声音渐渐梗在喉间。 若是以往,一念定是寻着机会便要逗弄他,梁澄揪住掌下的丝被,知道这是师兄还在为那晚愧疚,他不想两人之间留下嫌隙,何况他实在不想再一次探入自己那处。 那夜结束后一念要为他清理,不过梁澄担忧一念伤势,便给拒绝了。 腿上的红红白白有些干结,梁澄清洗的时候,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尤其是入水的时候,那处又酸又胀,温热的液体轻轻荡过,犹如轻柔的爱抚,顺着红肿的外瓣侵入穴道,带出一些残留的粘液。 梁澄不是很愿意碰自己那处,但是不揉搓的话又洗不干净,只好咬牙闭眼随意的抹了几把,他长睫轻颤,双颊微红,水珠顺着打湿的长发滑落不满吻痕的肩头,竟是说不出的旖旎艳丽。 梁澄的动作有些粗鲁,结果指甲不小心滑过肿胀外露的蒂子,一股激痛伴着酸意电流般窜过梁澄下腹,梁澄腰部一软,抬手扶住浴池边沿以免自己滑入水中,脸色时青时白,又晕染着一丝流霞般的绯色。 这还不是结束,未防受孕,就一定要伸手把里面的液体全部清除,只是一想到要像自渎一般将手指伸进里面,梁澄就下不去手,他几次将手伸下水底,就是不敢继续往下,梁澄懊恼地拍了下水面,咬咬牙,终于,他一手搭在池沿上,一手往下探去,脸埋在臂弯里,绸缎般的长发泄向一边,露出一截百里透粉的脖颈,以及红得几乎快要冒血的耳尖。 水波柔柔荡漾,水汽朦朦似雾,摇曳的纱幔里,时不时透出一丝隐忍的呻吟,带着哀哀泣音,叫人心生怜惜,又不自觉脸红心跳,血脉贲张,生出一丝凌虐之意…… 梁澄咬咬唇,反将药膏推回一念,道:“师兄,你来吧,我怕自己控制不好力道。” 说完梁澄便低下头,只露出两只通红的耳尖。 一念握紧手里的药膏,心头一阵滚烫,仿佛严冬大雪天里跳入冒着白烟的热汤,无一处不慰贴。 “好,疼了就告诉我。” 梁澄点点头,任由一念曲起他的双腿往两边分开,他闭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感官却愈发敏感,一念的手指沾着融化的药膏,先是涂在两侧,待抹匀了之后便离开,梁澄感到下方一片冰凉凉的,缓解了他的胀痛,喉间不由发出一声叹息。 一念取药的动作一顿,他垂眼看向榻上,青年通身如玉,在烛光下泛着摄人心魄的莹白光芒,他闭着眼睛,偏过头去,脖颈与锁骨处顿时现出一道优美的线条,笔直修长的双腿乖顺地向两边曲起分开,这般献祭似的姿势,加上青年清贵的气韵,竟显得高贵圣洁,然而一身暧昧的痕迹,又为这一份圣洁添上丝丝旖旎。 一念的视线滑过青年的肩头、锁骨、俏立空中的红点,微微起伏的小腹,最后再到那处,瞳孔猛地一缩,只见随着药液开始发热,那处微微开出一道细缝,其内泛着水光,隐隐可见里头的绝美风景。 梁澄见一念久久不再动作,于是轻声叫道:“师兄?” 这一声轻喊将一念从魔怔中唤醒,肺部一阵闷痛,一念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屏住呼吸,他小小地吸了一口气,道:“手上的药膏不够了,师兄去拿瓶新的。” 说着就起身落荒而逃了。 梁澄并未察觉他的异样,一念一走他就忍不住阖上双腿侧躺过去,将脸埋入掌心,双肩微抖。 他从未像这一刻这般深切地感受到,自己那处竟然如此地敏感,梁澄忍不住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一念的动静,在听到纱幔被撩起的声音后,梁澄再也按捺不住,两腿紧闭,轻轻地摩擦了下,然后就跟做贼心虚一般,重新翻过身去,正面躺下,闭着两眼,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只是扑闪的眼睫却暴露了他的羞耻。 另一边一念出去后,心中默念清心诀,直到身体不再那般燥热这才重新回去,然而这一切在见到榻上的美景时顿时土崩瓦解,一念无奈一笑,既然无用,那便只能放任欲火煎熬己身。 他咬住自己的舌尖,将食指中指涂满药膏,闭上双眼,将手指缓缓送入梁澄体内,柔软的嫩肉簇拥般缠住他的手指,一念额间细汗遍布,腮帮紧绷,转动手指将药膏尽数涂在里面。 而梁澄也不好受,那处尽是些细小的伤口,因此分外敏感,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念的形状和动作,疼痛中带着麻痒,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 终于,等一切结束后,两人尽是大汗淋漓,视线相交那一刻,犹如心有灵犀般,二人一道露出一个忍俊不禁的笑来。 一念刮了下梁澄的鼻梁,宠溺道:“怎么流了这么多汗,冲了药性就不好了。” 梁澄反驳道:“师兄你流的不是更多?” 一念服输一笑:“是是,贫僧定力不足,该罚。” 梁澄狡黠笑道:“那就罚你为朕暖床。” “好,臣遵旨。” …… 所谓恩爱两不疑,大抵如此。 第88章 那药膏的效果十分显著,梁澄身上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细润如脂,粉光若腻,似乎更胜往昔。 梁济近来常常赖在甘露殿里用膳,除了第一天远远瞥见一念从梁澄的寝宫里出来,之后再也没有在宫里见过对方,他原不信一念那妖僧会精诚于佛闭门专研,几日来不见他的踪影,梁澄看着也没什么异样,便有些惊疑。 那日发现梁澄嘴上的伤口后,他恨不得立即将一念千刀万剐,但是之后他故意在梁澄面前问及哥哥是怎么与一念相识的,他以为哥哥即使掩饰得再好,难免会露出一些难堪悔愤,但是出乎他的意料,梁澄不但没有一丝怨怼仇恨,反而十分维护一念,话里行间皆是推崇,谈及二人旧事,更是两颊微红,双眼晶亮犹如日照下的溪水,泛着麟麟光波,最是透澈淳挚,一副少年爱慕的模样。 这让梁济不禁又相信起舅舅的说辞,难道两人真是两情相悦,情根深种? “哥哥,国师这一闭关也有一月了,什么佛法,竟连国师也被难倒了?”梁济歪着头,双眼扑闪着,一派纯然天真的模样。 梁澄面不改色,笑道:“大凡高师大德,一旦有所体悟,入深林幽谷十数年不出者亦有之,国师闭关不过一月,还早着呢。” 其实梁澄心里也很是忧急,一念每日待在密室里的时间越来越久,昨夜更是临近子时才出来,他生怕哪一天,密室的开关再也没有动静,人也永远留在里面…… “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耳边的呼声将梁澄自神思中唤醒,他摇了摇头,都:“没事,在想些朝务。” “吃饭的时候就不要再忧心朝政了,”梁济噘嘴道:“哥哥你都瘦了。” “我看济儿这两天好像长高了些,”梁澄比了比手势,欣喜道:“多吃点,如今正是长个子的时候。” 梁济“嘿嘿”一笑,自得道:“我以后要长得比哥哥高,比哥哥壮,这样就能保护哥哥,为哥哥效忠,谁敢欺负哥哥,我就要他十倍百偿还回来!” 梁济心中发狠,脸上也摆出一个恶狠狠的表情,配着他尚未长开的五官,看着反而像是一只故作威武的幼虎。 梁澄闻言微微一怔,脸上露出欣慰一笑,他摸了摸梁济的额发,道:“好,哥哥等你长大。” 用过晚膳,梁澄改了些奏折,奈何心中有所牵挂,很难专心,干脆合书搁笔,移步含凉殿。 “你这弟弟粘你粘得可真紧,师弟,师兄可是米粒未沾饿得很啊。” 梁澄甫一踏入含凉殿,背后就被某人黏上,他握住一念搭在他腹部的手转过身惊喜道:“师兄,你出来了,什么时候出来的?” “酉时初就出来了。” “那你用膳了吗?” 一念咬住梁澄的耳尖,唉唉叹气,“没你在身边,师兄茶饭不思。” “莫闹,”梁澄拍了拍一念的手背,无奈道:“我这就着人给你准备,你白天米粒未进,你是不饿,你的肚子也该饿了。” 一念低沉一笑,一手挑开梁澄的衣衽,一路点火向下游去,偏偏又停在腹下三寸关键处,声音里带着钩子,呵气道:“陛下赏臣一些雨露,臣便不饿了。” 自那晚已是一月有余,两人早已恢复往日亲密,一开始一念还会有意克制,反而是梁澄为此哭笑不得,拍着一念光溜溜的头颅,恶声道:“师兄你若再这般不干不脆,扭扭捏捏,以后就别进我的寝殿!” 一念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何其愚蠢可笑,不但叫自己难受,还伤了梁澄的良苦用心,自此之后,一念心中的块垒终于消了,对着梁澄不再束手束脚。 其实就是故态萌复,一有闲情便要撩拨逗弄梁澄一番。 梁澄还记得正事,拔出一念作乱的右手,道:“你今日提前出关可是内伤痊愈了?既然如此今晚便催动血舍利,此事宜早不宜迟,要不你这魔心始终是跟心头刺,叫我寝食难安。” 他一手按住一念的丹田,想到那晚的惊魂一刻,到现在仍然心有余悸,若非他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于是进了密室,一念转动机关,取出封在玄铁方盒里的两颗血舍利,九重莲瓣,殷红似火,在夜明珠的照射下,光华流转,似能摄人心魄。 “舍利本是由僧人生前戒定慧的道力所成的,是高僧大德慈悲智慧功德的凝结,因而得寺庙供奉,佛曰见舍利便见如来,所指便是见到舍利便能感受到佛祖的智慧功德,久而久之,世人便认为佩戴此物便能得佛祖保佑,实则误传。” 一念将血舍利的由来娓娓道来,“与寻常舍利不同,地如来血舍利却是真的蕴藏着地如来生前的所有功力,久戴不但强健体魄,亦能能平心定气。” “我在整理家师遗稿的时候,发现一卷手札上记载道,当年地如来为灭魔僧,以身试魔法,得悟后独创九转摩罗心诀,之后与魔僧一战,三天三夜方得惨胜,不久坐化,火化后得生身血舍利两枚,地如来生平道力皆在其中,专克九转摩罗心诀障道心魔,只要吸收了血舍利内的所有道力,之后修行九转摩罗心诀便再无后顾之忧。” “这血舍利极具灵性,可滴血认主,不过只认得地如来传承之人,慧觉大德虽未修炼九转摩罗,却曾参研其理长达九载,乃创菩提心经一书,机缘巧合之下,你便得了这血舍利认主。” 这些佛门秘辛可以追溯到千年之前,即便皇家藏书颇巨,梁澄亦是第一次听说,江湖上有关地如来与魔僧的传说由来已久,各种说法皆有,民间亦是不乏佛魔之争的演义,甚至还有二人本是分散多年的兄弟的版本,哥哥入了佛门,弟弟却成了魔头,地如来为了天下苍天这才大义灭亲。 梁澄于是好奇道:“这地如来和魔僧真是兄弟?” 一念眸光一闪,幽幽道:“何止是兄弟……” “嗯?还真是兄弟!”梁澄完全被勾起了好奇心,双眼微睁,问道:“他们还有什么关系?” 一念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来,“魔僧死后,地如来亲自为其火化,之后地如来圆寂,临死前命其弟子将二人骨灰合葬一处,就在大相国寺那棵古梅之下。” “这般看来二人关系应是极好,也不知为何反目……”梁澄喃喃道,言语里尽是遗憾之意。 一念笑笑不再多言,他取出左边那颗放在梁澄掌心,道:“上次血舍利有所异动是你入境破障之时,这血舍利唯有真如之境以上方能催动,等下你我一道将血滴到血舍利上面,同时注入真气,直至血舍利融合方可收力。” “师兄你放心,我都记下了。”梁澄郑重点头,一念于是取出银针,在梁澄食指指尖轻轻地扎了一下,挤出一滴血来落在血舍利上,然后十分自然的含进嘴里轻轻一舔,梁澄眼睫一颤,脉脉凝视着一念那一低头的缱绻温柔,不由弯起眼角露出笑来。 接着一念如法炮制也在自己的血舍利上滴血,二人双双盘腿面对面坐下,结起手印,将真气逼入掌心,周遭渐渐形成一处气流涡旋,帘帐无风自动,偏偏处于气涡中心的二人却不受一丝影响,就连发梢亦是静止不动。 很快,两颗血舍利发出莹莹红芒,浮至二人眉心之间,互相旋绕回转,犹如日月辉映,红光熠熠,随着内力的输入,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一念还好,梁澄额上却渐渐冒出细汗。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真气汇成的波流惊涛骇浪般向外翻卷辐射开来,四周帘帐顿时化作纷纷碎片,两边的香炉桌案亦是四分五裂,室内满地狼藉,犹如狂风过境。 只见一阵刺眼的红芒闪过,二人不由闭上双眼,再睁开眼时,便见一颗圆润光滑的红色珠子悬浮在半空,方才的耀眼光芒数收进珠内,完整的血舍利光华内蕴,看着竟有些古旧,却透着一丝威压。 一念体内魔心一跳,他的目光不由受血舍利所牵引,竟露出一丝痴迷疯狂的神色,就在他伸手想要将血舍利收入掌心之时,一股绵和柔长的清流自百汇灌入丹田,一念神情一清,仿佛云开日升,豁然清明,眨眼便见梁澄捂着腹部倒在他面前。 第89章 青年面白如纸,唇色尽失,浑身瑟瑟发抖,抱着腹部双腿蜷缩,仿佛要将整个人缩做一团。”师弟!”一念抱起梁澄,双臂微抖,轻声唤道,仿佛怕稍微大点的响动就会惊吓到对方,”师弟?能听到我的声音吗?””师兄……”梁澄发出虚弱的颤音,”我肚子好痛,好痛…””怎么会?”一念惊愕道,他立即并起三指搭在梁澄脉门之处,梁澄只觉得肚子越来越痛,仿佛坠着铁块,尖锐的棱角划过他的腹腔,带起一阵绞痛,他恨不能立即昏死过去,眼前金星乱冒,在陷入黑暗之前,他觉得自己好像出现了幻觉,因为他看见一念的脸上竟然露出震惊到狂喜的表情…… 迷蒙之中,梁澄听到身边有人在进出走动,他试着睁开眼睛,眼皮却仿佛吊着铅块,如何也睁不开,忽然,脸颊被人拂过,散落的鬓发被轻轻地别向耳后,那人的动作十分的轻柔,仿像是怕碰碎自己似的,又带着沉沉的留恋,辗转流连不愿离去。 一声叹息响起,犹如飘花落入水面,荡起层层涟漪,梁澄感到自己被人扶起,接着一道勃勃生机的真气自背心传入四经八脉,胸口的沉闷忽地全消。 他发出一声惬意的轻叹,任由自己沉入深眠。 意识再次清醒之时,腹部的不适早已消失不见,只是睡得太久,难免有些倦懒昏沉,他一头扶额,撑着床榻缓缓起身,这一点动静立即惊动了外头时刻候着的人。 绣着金线的华丽帘幔一阵晃动,梁澄抬头,便见一念松了口气,然后大步流星地向他走来。”感觉如何,可还有何不适?” 梁澄摇摇头,握住一念的手,轻声道:”叫你担心了,我没事。”接着似是记起什么,直起背来急问道:”血舍利怎么样了?魔心可被彻底消除了?””别担心,”一念扶回握梁澄,宽慰道:”你睡了整整一天,血舍利的道力已被我吸收了一些,完全化用还需一些时日,如今已无大碍。””那就好。”梁澄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却见一念一股欲言又止的模样,刚放下的心于是又提了起来,”难道还有什么问题?” 一念微微俯身,瞳眸深深,犹如夜色下荡着月晖的海面,”师弟,你可可知那日你为何会无故腹痛?””难道不是因为力竭?” 一念唇线微绷,他忽然低下身来,将耳朵贴向梁澄的腹部,闭上双眼,神色沉敛,莫名透着一股肃穆的郑重。 梁澄忽地感到一阵心悸,似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东西将要破土而出。”师兄,有什么不对吗?””师弟,虽然你生而阴阳同体,能够怀孕生子,想要受孕却非易事。” 梁澄微微睁大了眼睛,他艰难地扯了下嘴角,僵硬道:”师兄,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你怕,所以也不强求,”一念抬手轻抚梁澄的小腹,动作小心而又充满怜爱,”师弟,我没想到只是一次,你就怀了我的孩子,这一定是上天的恩赐。””你是说……”梁澄按住自己的腹部,”我、我真的……这里真的……” 一念抬头,深深地凝视着梁澄,这就是默认了梁澄的疑问。 梁澄以为他会恐惧,会厌恶,会崩溃地大喊大叫,拒绝这孩子的存在,但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意外地感到一种尘埃落定的确定感,。 他怔怔的盯着自己的腹部,难以想象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已经有个小生命在那里扎根而下,而这小生命,融合了他和一念两个人的血脉。 仿佛直到这一刻,梁澄才深刻地感受到,他和一念,水乳一体,血脉相交,这种相互交融的感觉,叫人心悸而又沉迷,就好像他们各自舍弃了生命中的一部分,舍弃了其他的可能与精彩,选择彼此羁绊,两两牵挂,成为一个完整的整体。 一念见梁澄久久不语,以为他仍然不愿以男子之身怀孕生子,虽然心中万分不舍,他还是亲了亲梁澄的额头,道:”你若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孩子,趁着他还没长大,我们可以把他……” 一念的话只听到一半,梁澄就感到心底无端生起一阵绞痛,一声”不要”脱口而出,他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好像自己也没想到,他竟然对着这个甚至还未成型的生命,这般不舍。 难道这就是血缘天性,梁澄怔怔想到,脸颊被人拂过,他抬起头来,在一念墨黑的眼瞳里捕捉到一丝一闪而逝的惊喜,然而对方却小心翼翼道:”师弟,你不必顾及我,”他捏了捏梁澄的脸颊,调侃道:”何况有了孩子,说不定将来还要跟我抢你呢。””师兄……”一股热流淌过心间,梁澄重重地抱住一念,道:”既来之则安之,这或许就是天意……” 他会重生是天意,遇见一念也是天意,如今意外得子,看来是天意如此了。”师弟,你确定吗,现在还来得及。”一念不愿怕梁澄并非出于本心,再三问道。”自然不是。”梁澄拍了拍一念的后背,安抚道:”师兄你别多想,一切都是自愿的。” 一念将脸深深埋入梁澄的肩窝,双臂紧紧搂住怀里之人,蓦然无言,一切却在不言中。 这日本是休沐,恰好不用上朝,梁澄昏迷一日,除了心腹侍监,并无一人知晓,只除了梁济,他每日都会来问安,今日却被一念阻拦在外,他奈何不得一念,只好侯在外殿。 梁澄知道后,便要吩咐程顺传话,却被一念打断道:”如今你有孕在身,总有一天遮不住,百官那儿到好遮掩,只需让无影卫易容假扮,然后你再坐到龙椅后的暗坐上,面前设面镶嵌着琉璃镜的屏风,如此也能将朝臣的神态动作收入眼底。只是荣王此处,却不好隐瞒。” 梁澄凝眉略作思忖,在心里下了决心,”我们的事也不能一直瞒着济儿他们,尤其是舅舅,他既已知晓你的身份,再把我两的事情告诉他也没什么不可,到时若是母后一时难以接受,他也能帮忙劝说一二。” 一念眼角弯起,笑道:”李将军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梁澄惊愕的睁大双眼,”他是如何知道的?””修漱心告诉他的。””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都不告诉我?”梁澄微愠道,皱着眉头,不赞同地看着一念。 一念于是讨饶道:”是我的错,为夫再也不敢了。” 梁澄气呼呼地瞪了眼一念,问道:”舅舅难道没说什么吗?” 一念握住梁澄的手,将他的手背送到唇边,柔声道:”他让我莫要负你。””然后我就说,”一念幽潭似的眼眸里仿佛落了满天星子,他深深地凝视着梁澄,”我只愿与你相守相伴,永生永世。” 梁澄的脸忽地热了起来,他清咳了声,视线有些飘移,”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就姑且信你吧。””好了,”梁澄偏过脸去,向外命道:”程顺,传荣王进来,就说我刚醒。” 一念嘴角含笑,松开双手,却不起身,依旧坐在龙榻边上,一手覆在梁澄手背上,梁澄回以一笑,默契非常。 梁济进来的时候,入目便是二人相视而笑,脉脉携手大的画面,他眼皮一跳,直觉接下来会有大事发生。”哥哥,你怎么了,我要来看你,国师却把我拦在外面!”梁济装作什么也没看出的模样,炮竹往梁澄怀里冲去,快要投入之时,只见眼前一阵风过,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向后倒在地上,原来是一念怕他莽撞之下撞了梁澄的肚子,情急之下袍袖一挥,直接将人掠倒在地。”你!你大胆!”梁济何时受过这等轻慢,起身后便向一念大声呵斥道:”国师好大的派头,竟然连亲王也敢毁伤!” 梁澄赶紧安抚道:”济儿,国师方才的确有些粗暴,不过那时怕你撞伤我,你莫生气。” 接着又瞪了眼一念,道:”小孩子哪有什么力道,你也太过紧张了些,要是伤了济儿怎么办?” 这是在给两人找台阶下了,一念于是道:”贫僧关心则乱,冒犯殿下之处,还请殿下责罚。” 梁济却是有些慌了,他做到梁澄另一边杌子上,急急问道:”哥哥,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已经没事了,”他看向一念,柔声道:”师兄,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对济儿说。””好,”一念施施然起身,接着在梁济又惊又怒的瞪视下,附身在梁澄额上落下轻柔一吻,”你们好好谈。” 说着便朝梁济点了点头,掀开帘幔往外走去。 梁澄无奈一笑,觉得一念有时真是有些任性孩子气,他看向目瞪口呆的梁济,道:”济儿,你也看到了,我和国师并非只是君臣,我回和他相伴余生。” 梁济的眼眶倏地红了,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破音,一声哽咽响起,梁济又是委屈又是不甘,愤愤道:”哥哥你骗我!””哥哥没骗你,都是真的。” 梁济的眼泪刷的就流出出来,像个被人告知自己并非父母亲生血脉的孩子,挣扎着做着最后的挽救,他猛烈地摇着脑袋,紧紧地拽着梁澄的衣袖,仰着头泪眼汪汪地看着梁澄,大声道:”我不信!我都看到了,你身上那么多伤,一定是那妖僧害的,一定是他逼你的,我不信!” 梁澄神色有些尴尬,以为梁济把那些痕迹当做伤口,却又不知如何解释,他抬手擦过梁济脸上的泪水:”那不是什么伤,等、等你长大了就知道,济儿,一念待我如珠如宝,他是不会害我的。” 梁济摇着头,胸脯剧烈的起伏着,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会哭了出来,像是心里一直积压着的慌乱和委屈,这回再也蓄藏不住,化作泪水决堤而出,他想要把眼泪憋回去,反而打起嗝来,时不时泄出一些呜呜哽咽之声。 他从小被李后予以争夺皇位的重任,面对喜欢的哥哥,亲近之余又十分难安,总感觉自己抢了哥哥的东西,生怕有遭一日哥哥会恨上他,所以他自小总爱粘着哥哥,在梁澄面前装做天真的模样。 自梁澄在大相国寺祈雪之后,他敏锐地发现哥哥的异样,却又不敢确定,后来哥哥成了天下第一人,他在松口气的同时,又难免失落,毕竟从小被李后以储君的培养来约束。 意外发现一念的身份和二人的关系,他不禁又担忧了起来,怕梁家江山落入贼手,怕哥哥情迷心窍不顾血亲,拱手权柄,受制于人。 然而更可笑的是,原来人家一念才是名正言顺的正统,而他和哥哥,根本不是梁家人! 他以为自己生来高人一等,原来不过草芥庶民,他不愿承认自己血脉的卑贱,于是更加迁怒一念。 第90章 梁济这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叫梁澄有些心疼,这让他想起梁济还是个三头身小娃娃的时候,摔倒后就自己爬了起来,还记得整理衣角,只是一见到他就知道委屈了,手脚并用地扑进自己怀里,哭得冒出鼻涕泡来。 梁澄心头一软,抬手将人搂进怀里,替他将眼泪拭去,眼神犹如漾着日光的春波,温声细语道:"济儿,国师虽然看着不近人情,冷淡清傲,但他却是这世上待我最真最好的人,哥哥当初自请出家,实属被逼无奈,原本以为脱离皇宫,或许能苟得一个安稳余生,若非国师看出我自幼被人下了寒毒,我还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之后又多亏国师出手救治,我恐怕活不过十载。" "寒毒?"梁济双眼大睁,不禁抓住梁澄的衣襟,关节红里泛白,可见用力之大,他又惊又怒道:"是谁下的毒手!"之后像是自己猜测到了什么,脸色倏地惨白如纸,就连抓着梁澄衣襟的手也不自觉地发起颤来。 "哥哥……"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很想问梁澄,这个人是不是母后,可是他不敢…… 如果这是真的,他该如何自处,母后为什么会给哥哥下这种慢性的寒毒,除了为他铺路,他想不出别的理由…… 都是因为他,哥哥才过得这般辛苦,现在哥哥说他终于找到自己的相依相赖之人,难道他还要继续无理取闹吗? 可是万一来日一念变心了呢,就像母后说的那样,人心易变,他如何敢相信一念是不一样的? 梁澄只当他是被吓到了,摸了摸他的头顶,脸色十分淡然,笑道:"陈年旧事不必再提,你只要知道,若是没有国师,哥哥不可能有现在的安稳,更不提坐上这皇位。" 梁济嗫嚅着双唇,最后还是把心头的疑问咽进心里,他抱住梁澄的腰,耳朵贴着哥哥的胸口,一声声心跳传入耳内,仿佛舒缓的韵律,渐渐抚平他心头的慌乱与沉闷,他闭上双眼,即然事已如此,他能做的,也只能快快长大,早早听政,积蓄势力,如若真有一日一念背叛哥哥,他也能为哥哥出一把力。 于是他蹭了蹭了梁澄的胸口,嘟囔道:"好吧,哥哥你放心,不过要是一念敢欺负你,来日我定将十倍百倍还之!" 梁澄不由失笑,点头道:"好啊,济儿以后一定会很厉害,一念肯定不敢欺负哥哥。" "对了!"梁济猛地爬起来,紧张道:"哥哥你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一念不让我进来?" 梁澄抿了抿唇,神情变得有些郑重,"济儿,哥哥今日的确有些不适,有件事我想提前跟你说,有关我的体质……" 到底有些难以启齿,梁澄垂下眼帘,事到临头还是有些犹豫不决。 梁济闻言却是浑身一震,哥哥为什么突然要跟他说阴阳同体这件事,难道这种体质还有什么隐患,哥哥今日闭门不出莫不就是因为这个? "哥哥体质有些特殊,不好解释,"梁澄斟酌道:"如今我身为天子,总该有个子嗣,然而我已经有了一念,不能平白毁了清白女子的一生,所以,哥哥……决定要、要自己生……" "啊?"梁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眨了眨眼,有些迷瞪瞪地仰头看着梁澄。 梁澄有些僵硬道:"总之,哥哥体质有别于寻常男子,能够、能够怀孕生子。" 梁济双唇微张,虽然早已知道哥哥阴阳同体,但是他从未想过哥哥竟然还能孕子,心中一丝明亮闪过,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一念方才那么紧张地护着哥哥的肚子,于是猛地盯向梁澄平坦的肚子,脸上一会儿惊愕,一会儿疑虑,一会儿有浮现一丝惊奇的笑意,时而涨红时而青白,当真五色纷呈,精彩之极。 他抬起脸看向梁澄,不确定道:"哥哥你……你这里……"他伸出小指头,指了指梁澄的肚子,压低声音问道,像是在说着什么小秘密:"这里是不是有小宝宝了?" 被胞弟这么光明正大地指出来,梁澄面上功夫再好,不禁也是脸皮一红,但他还是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嗯……" 梁济夸张地倒吸了一口气,再也控制不住心里的好奇,双手撑着床榻半趴着凑近梁澄的腹部,像只小猫似的抬爪戳了戳,接着又不满足地摸了摸,仰头问道:"哥哥,你的肚子怎么这么平,不是应该圆圆的吗?" 他曾见见过宫里怀孕的妃子,无不挺着一个大肚子,像揣着一个大球。 "咳咳,"梁澄微微尴尬道:"现在还太早,以后就会、会变圆的……" 想到自己今后要挺着个大肚子,梁澄顿时有些郁卒。 "这样啊……"梁济惊叹地盯着梁澄的肚子,心中却想到,如果有了哥哥和一念的孩子,那么将来也能多份筹码吧。 梁澄垂目看着梁济头顶的发旋,心里有些宽慰,虽然一开始梁济哭闹了一回,不过总算是接受了这件有些惊世骇俗的事情,接下来便是怎么告诉李后,正好十日后就是中秋,梁澄于是道:"眼见中秋也快近了,宫中原该设宴,不过这秋老虎尤有余威,外头燥热得很,我们就不让母后舟车劳顿,徒受这份罪了,今岁中秋家宴,便摆到行宫里去,也好让母后再看看你。" 这倒是与李后的打算不谋而合了,梁济想到母后要借着家宴让哥哥与一念的关系长久些,也不知会是什么法子。 中秋佳节,花好月圆,一念却只能形只影单独守空闺,于是素来不可一世潇洒飘逸的国师大人开始耍起性子了,梁澄割地赔款许了很多好处,才堪堪安抚了某人。 尽管只有三个人,行宫里的司膳仍是办了一大桌子佳肴,不过比起以往的皇家家宴,还是简陋了不少。 三人难得一道用膳,虽然各怀心事,不过谁也没有露出分毫异样,席间氛围颇为和乐,外人见了,只怕都要赞一声慈母孝子。 "济儿,天色晚了,这月饼吃过了,月神也拜过了,眼下正是你长身体的时候,还是早些就寝为好。" 宴席总有结束的时候,李后搁下银箸,看向梁济,虽然慈眉善目,声音也很是柔和,但是梁济眼尾一瞥,便知母后的意思不可违逆,于是他起身道:"那儿臣便先去歇下了,母后,皇兄,你们也早些歇息。" 离开前梁济有些担忧的目光投向梁澄,梁澄唇角不着痕迹地勾了勾,用眼神示意他不必担心,梁济暗暗咬牙,又偷眼瞥了下李后,李后神色淡淡地,慢慢地吹着茶盏里的浮滓,辨不出喜怒。 宴席摆在池边的水亭里,正对月色,视野开阔,亭子四周摆满各色秋菊,凉风自池面拂来,挟着水汽,带来一阵凉意,正是秋意渐浓。 周遭一派静谧,只听得秋虫啁啾,还是李后先一步打破静默,一出口就惊得梁澄险些失态。 "你和国师的事情,你舅舅都告诉哀家了。" 梁澄牵了牵嘴角:"母后什么都知道了?" 李后点了点头,"世事弄人啊,没想到你父皇竟然……"李后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那双依旧清明的眼里如今却只剩苍凉与心灰,她摇了摇手,叹道:"罢了,已经发生的事情哀家说再多也不过徒增不甘,眼下紧要的是,你得有个子嗣。" 梁澄眉头一跳,笑道:"母后,您的意思是……" 李后了然地看了眼梁澄,道:"你虽是我与梁昭昌的孩子,性子却谁也不像,倒是随了你舅舅的情深,哀家知你不愿诏幸其他女子,伤了两人的情意,如此便只能由你自己诞下你与一念的血肉,你自来深恶自己的体质,不过为了来日帝位稳固,就由不得你意气用事了。" 见梁澄低着头,李后于是沉声道:"母后不是逼你,如今我也逼不得你,莫看眼下他待你千般万般好,他日稍有嫌隙,往日的柔情蜜意便是今后的摧肠毒药,尤其你二人身份如此敏感,此事势在必行,何况……母后实话告诉你罢,你这身子是无法令女子受孕的。" 梁澄的脸色有些苍白,映着清冷的月晖竟显得有些透明,他笑了笑,垂目道:"母后所虑甚周,儿臣省得了,天色已晚,夜风寒凉,母后还要仔细这身体,快些进殿,莫要着了风寒,儿臣。" “你能明白,母后很欣慰。” 李后也知道要留些时间给梁澄独处,便起身离开水亭。 直至人影消失,梁澄才发现手心一阵钻疼,原先他竟不自觉地掐破了自己的掌心。 梁澄站起来身来,倚栏举头,冰壶秋月,熠熠参辰,夜幕不见一丝云翳,梁澄心里却有些灰暗。 他原本也是要跟李后说这孕子一事,只是李后的一番说辞,实在太过冷漠,审时度势,竟是不见丝毫母子情分,虽然他早已知晓母后不待见他,但是被人当头浇下凉水,无论如何,还是难以释怀。 这般境地,梁澄愈发想念一念,诗言"天涯共此时",不知他现下是否也正独自望着头顶一轮银盘,心中想着自己呢? 思及此处,梁澄竟是一刻也不愿多等,他唤了程顺与两卫,决定连夜赶回京里。 他想见到那个人…… 第91章 梁澄离宫前曾问过一念中秋夜要在哪儿过,一念抱着他的腰,语气淡淡的,却怎么听怎么都有股控诉的味道。 “你不在宫里,这偌大个皇宫冷冷清清,我还是回山庄罢。” 这个时候梁澄倒是有些庆幸一念不在宫里,他那温泉别庄落在京郊的青屏山上,一下子省了近一半的路程,梁澄此时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一念,自然是恨不得缩地成寸,路途能短则短,若非有孕在身,他甚至就要弃了马车纵马夜奔。 别庄门口的护卫都认得梁澄,虽然不知梁澄的身份,但是早被甘州叮嘱过梁澄可以随意进出别庄,要把他当做半个庄主,因此一见到梁澄就将人迎了进来。 此时快要近了子时,梁澄拦住正要跑去通禀一念的护卫,道:“阁主此时也该入寝了,不必打扰,我自己过去,这些皆是我的随行护卫,劳烦安排落脚之处。” “是,小的这就去办。” “阁主今夜可有宴饮?” 另一护卫答道:“阁主今日办了宴席,请了单老堂主和陶掌事,还有阜阳候韩侯爷,阁主喝了不少酒,不过并无醉意。” “单老堂主他们可有留夜?” “一个时辰前便走了,不过韩侯爷醉得厉害,阁主便命人将他扶去客房。”梁澄点点头,道了声“好”,让程顺不用跟着,独自越过前院,穿庭过廊,熟门熟路地往一念的院子走去。 正要穿过一道月亮门,迎面一抹红色身影撞来,被梁澄险险避过,那人脚下一绊,跌倒在地,双肩抖动,似有一声哽咽传来,不等梁澄细辩,对方便剧烈地呕了起来,却只吐出一些苦水,看着像是空腹饮酒的结果。 梁澄稍稍一步,低下头来,认出这人是韩斟意,忽见一抹水迹自他腮边闪过,却又很快便被他擦了干净,梁澄不由微微惊讶,念及他亦是不世阁的人,于是问道:“酌思公子,可需喊人服侍?” 说着俯下身来便要扶起他来,却被对方一手打开,“不必。” 他抬袖拭了下嘴角,踉跄着起身,一阵山风掠过,吹起韩斟意一袭宽袍红纱,梁澄觉得这样的韩斟意与他印象里清高冷傲的琴师很不一样,身着红衣的他看着妖冶妩媚,加之泛着水光的如钩凤眼,更添一股勾魂夺魄的魅力,他长立风中,犹如深夜里随风跳动的烈焰,而看向他的眼神,却像是两把闪着寒光的利剑,冷厉中又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痛恨,简直像是要将他拆筋扒骨了一般。 梁澄注意到他一身酒气,醉酒之人最无道理可讲,也没有什么理智,这里靠近内院,没有护卫巡逻,一念素来不喜人多,连仆从也见不到一个,更不提本该醉酒不醒待在客房的韩斟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梁澄不由暗自戒备,道:“酌思公子既然身体不适,还是早些休息。” 说着便要提步离开,眼前忽地晃过一道残影,眨眼间韩斟意就出现在他面前,两人距离贴得很近,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忽然,一阵强烈的呕意毫无预兆地涌上梁澄喉头,他脸色一白,捂住嘴巴,侧身弯腰干呕了起来。 韩斟意面色更冷,寒声道:“臣身上味道不雅,惊扰了陛下实为大不敬,还请陛下宽恕。” 梁澄自发现身孕以来并未有何妊娠反应,除了胃口变大了之外并无其它变化,就连口味和以往也没什么不同。 这是他第一次孕吐,不想来得如此势不可挡,明明什么也吐不出来,却止不住一阵阵地干呕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吐个干净。 韩斟意见状微微皱眉,他原以为是自己身上的酒气让梁澄不适,眼下瞧着,却不像那么回事。 韩家三百八十几口人皆成刀下冤魂,全赖明元帝一纸莫须有罪状,他虽被家仆藏了起来,结果还是难逃多舛命途,从天之骄子富贵公子沦为娈童玩物之流,活到现在,韩斟意的心性早已扭曲,梁澄身为明元帝之子,他自然恨不能杀之以解心头之恨,奈何梁澄竟然入了主上的眼,别说杀了对方,如今还要下跪称臣! 他恨!他妒!他不甘! 贼老天何其不公! 凭什么他要跌入泥淖,摸爬滚打,仰人鼻息,这人却能活得这么清贵!这么干净! 想到他方才借着酒意推开主上的房门,还不等他倚身过去,便被主上挥袖震开,那一袖带着内力,竟将他直接挥出屋外,吐出一口血来。 韩斟意吐出嘴里的血沫,他对一念其实并无情愫可言,只是他见不得梁昭昌的儿子好过,既然一念更喜男色,他的姿色又远胜梁澄百倍,何不诱了一念,到时一念弃梁澄如敝屣,这人还不任他捏圆搓扁,他定要将人丢进最下等的南风馆,看他梁澄还能这般尊贵洁净! 这个念头犹如在他心里扎了根一般,韩斟意尤不死心,面上做出一副痴情不改的神情,“如果没有梁澄,主上是否会看我一眼?” 然而当他对上一念的眼睛,顿时浑身打了个颤,从心底升起一股恐惧和屈辱。 一念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脏东西,说的话更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剑,将他刺得狼狈难堪,无所遁形。 “在三途宗时,你靠这等伎俩迷惑自己的师兄,现在韩家门楣已复,你还借这等手段攀附与我,不仅如此,京中权贵,不知又有哪些做了你的入幕之宾,就连理国公那样的老头你也入得了嘴,韩斟意,你这般无所不用其极,不嫌辱没了韩家家风?” “今后你不再是不世阁之人,若再心怀鬼祟,韩家勋爵也一并收回,你好自为之。” 是啊,他韩斟意哪还有半分韩家的风骨,他的风骨早在第一次爬上血罗汉床榻的时候就被他扔了!弃了! 可是他有错吗!他有错吗! 他要习武,要变强,要权柄,要势力,要不然等待他的唯有寂寂无闻,韩家的冤屈也得不到洗雪。 他怎么会有错…… 这一切都是拜梁昭昌所赐,错的是梁昭昌,是老天爷! 酒意涌上大脑,恨意熏红双眼,韩斟意面色一戾,右手成匕,迅雷般落在梁澄后颈之上,梁澄顿时闭眼昏了过去。 韩斟意冷漠地看着倒在的人,皎皎清辉之下,青年白玉般的面颊泛着淡淡的清光,看着圣洁又安宁,一截修长白净脖颈看着脆弱不堪,没入衣领的地方显出一道柔美的弧度,韩斟意弯下身来,伸手一掌扼住那处。 只要稍稍用力,这个处处将他显得肮脏不堪的人,处处碍着他眼的人,就再也碍不着他了…… 第92章 梁澄其实只是晕了一瞬,片刻后便恢复了神智,登时察觉命门之处遭人胁控,对方的手紧了又松,似是有些犹豫,梁澄不敢妄动,闭着双眼假装未曾清醒,此处是一念的别庄,他赌韩斟意不敢真对他下手,不过心中也只有五五之数,毕竟酒壮人胆,韩斟意眼下仅余一丝神智,他若此时睁眼,只会激怒对方。 韩斟意的确如梁澄所料,虽然恨意滔天,但是残存的理智却一直拉扯着他的手,梁澄死在别庄,他的嫌疑最大,一念不会放过他,甚至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好不容易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难道真要为了一时快意,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初秋深夜的凉风一吹,韩斟意酒意半消,便有些后悔自己太过冲动,此时他已然敲晕梁澄,即便马上收手,只怕也要褪下一层皮来。 他不由眉头紧皱开始思考起对策,制着梁澄的手便有些松了开来。 梁澄一直暗中蓄力,见此当机立断,一掌隔开韩斟意的手,一掌拼尽所有内力击向韩斟意心口,竟是下了杀招。 两人距离过近,韩斟意本就心神分散,靠着多年江湖摸爬滚打,险险侧过要害,但是仍是生生受下这一掌,加之方才刚被一念所伤,一时竟是倒地不起,捂着胸口吐血不止。 梁澄不敢大意,拾起地上碎石飞射而出,点住韩斟意穴道,这才松了口气,闷咳一声,起身高声感道:“来人!” 原本想着此处是一念的别庄无需担忧性命安危,他又不愿让人见了自己与一念亲密的情状,这才叫无影卫留在外院,不料险些酿成大祸。 幸好韩斟意醉酒之下,下手并未十分精准,这才叫他提前醒来。 无影卫很快便如落燕般悄无声息跪在梁澄身后,梁澄冷眼看向韩斟意,对方双目怒红,面色却惨白如纸,双唇微抖,已然有些恐惧。 韩斟意的恐惧并没有错,因为梁澄的确不打算留下他的性命。 他虽然生性宽和仁善,从小亦被束之君子仁德,但是该下手的时候,他也绝不会留情,当初即便是一道长大的孟留君,他也能毫不犹豫地一刀诛杀,更何况是无亲无故的韩斟意。 “此前一念应你韩家爵位,我虽已察觉你对我恨意难消,不过念及师兄一言九鼎,朕不愿叫他失信于人,便不曾过于追究,”梁澄神色一冷,道:“眼下看来,留着你终归是个隐患。” 梁澄神情冷漠,说着狠话,眼里却没有显露丝毫杀意,韩斟意活到今天不但汲汲于权贵,更是惜命得很,如何甘心今夜就此了结性命,他也是能忍之人,对自己尤其的狠,见梁澄似乎还能接受求情的模样,当即翻身跪下,重重磕头道:“臣饮酒过甚,一时神志不明,这才出手伤了陛下,还请陛下恕罪!若陛下绕臣一命,即使将臣贬作庶民流放南蛮臣亦无怨言。” 有一记碰撞重重毫无留情地磕在鹅卵石面上,一滩鲜血泊开,韩斟意沉声道:“臣,定不敢再起一丝一毫异心!” 梁澄沉默地俯视着韩斟意,也不说话,韩斟意跪在地上,额头渐渐渗出冷汗,终于梁澄开口了。 “眼下你有多忍辱负重,来日你便有多狼子野心。” 韩斟意一骇,才一抬头,额心便出现一道红点,他双眼圆睁,张大嘴巴似要呼喊,身体却渐渐后仰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却是梁澄身后一无影卫出手,射出一枚银针,直入韩斟意脑中,韩斟意顿时当场毙命。 “通知甘管事处理此事。” 说罢梁澄便举步往一念那处走去,只是来时的急迫心情已然消失无影,只余微微忐忑,毕竟,他下令杀了一念手底下的人…… 不管梁澄走得多慢,过了两进院门,梁澄终于到了一念所在的院落,这处院子在别庄深处,内有温泉一口,其内一处高阁,凭栏便可鸟瞰整座都城,还能欣赏到青屏落日,鸿雁穿霞的疏阔胜景。 梁澄以为一念此时已经入睡,入院没走几步,便听到一阵水花泼溅之声自温泉处传来,梁澄于是径直穿过主堂往后院走去,绕过玉屏,水汽袅袅之中,一人赤着上身立于池中,水珠顺着流畅的肌理滑入后腰,即使是放松的状态,匀称的肌肉仍然显得紧绷饱满,却又不会显得狰狞,正是多一份粗野,少一分则文弱。 听到梁澄的脚步声,水中之人半侧转身,梁澄的视线不由一下子胶在对方紧实精壮的腹部,只见一道水珠正沿着腰侧一道斜下的肌肉弧度,没入不可言说之地。 梁澄脑中忽地蹦出四字,那便是活色生香。 隔着缥缈水汽,二人四目相接,一念原本神色淡漠的脸上,犹如一池冬水落入一瓣春梅,尘封了一个冬季的湖面,倏地破开冰面,荡出春波十里,温柔无边。 “师弟,你来了。” 梁澄顿时心跳如鼓,对自己方才的些微不定感到有些惭愧好笑,于是回以真心一笑:“嗯,我想你了,师兄。” 一阵水花四溅,一念竟飞身出池,将他卷入怀中后又落回温泉,这下子梁澄全身都湿透了。 梁澄难得这般直白,一念正要温存一二,眉间猛地一皱,急声问道:“你受伤了,怎么有血的味道?” 梁澄赶紧摇摇头,抬眼看着一念,道:“我刚才下令……让人杀了韩斟意。” “你来的时候碰见他了?”一念面色一紧,“他出手伤了你?” “所幸没有得手,师兄,这回是我擅作主张。” “说什么话!”一念不悦道:“今晚我本就将他逐出不世阁,不料竟然撞见了你,你没事就好,一切不过是他咎由自取。” 梁澄缓了口气,有些疑问道:“他犯了何事,师兄怎么要将他逐出阁里?” 一念眼里闪过一道厌恶,“韩斟意心术不正,虽有些许用处,但是隐患更大,用着不放心。” 梁澄点点头,二人就此揭过韩斟意一事。 “陛下,你这身衣服都湿了,这可如何是好?” 梁澄睨了眼装模作样的一念,难得兴致道:“是啊,难受的很,国师还不来服侍朕?” 一念眼里闪着精光,嘴角上扬,透出一丝邪气来,“贫僧这就为陛下脱衣。” 梁澄深知他日子浅,一念什么也不能做,于是愈加肆无忌怠,恶向胆边生,抬起手来,缓缓拉开衣襟,露出一抹若隐若现的胸膛来,一双上挑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一念,湿发贴着脸颊颈侧,仿佛月下的山精。 一念何曾见过梁澄主动勾引的时候,水下那根顿时挺直如柱,头部正好探出水面对着梁澄,梁澄狡黠一笑,掐指弹了下那分外精神的顶头,道:“朕身体不适,国师还是自个儿解决罢。”接着便转身便上岸。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粗,喘,“师弟,看着我。” 梁澄倒是挺好奇一念又要整出什么把戏,结果一转身就看到一副直叫人热血贲张的画面。 松涛清风,流水明月,一念半身倚着池边光滑的岩石,额上遍布细汗,浑身肌肉贲张,仿佛随时蓄势待发的猛兽,那处更是完全露出水面,正被主人握在自己的手里有条不紊地滑动着。 他那漆黑的眼瞳牢牢地锁在梁澄身上,仿佛能刺穿梁澄的衣裳,抚过他的胸膛,他的肌肤,梁澄感到浑身一阵颤栗,男人此刻性感无匹,注视着他的目光更是十分露骨,火辣辣地仿佛能够烫伤他灵魂,梁澄直愣愣地盯着一念,最后竟然在这样的对视下,眼见着一念那处最终爆发。 梁澄咽了口唾沫,双眼再次睁大,只见一念抬起手来,薄唇微启,将指尖的液体缓缓舔入口中,开口道:“师弟,师兄是还不够……” 梁澄犹如被妖法摄走魂魄的傀儡,听话地走向一念,甚至连动作都有些飘荡。 一念勾唇一笑,将猎物揽入怀中,于是这处温泉平静的池面又荡漾起了盈盈暖波。 第93章 梁澄除了那晚被酒气熏得吐了一遭,就再也没有出现其他的妊娠反应,反而胃口一日好过一日,食量大增,也变得愈发嗜睡,有次在批阅奏折的时候竟然半途睡了过去,一念不愿让梁澄思虑操劳,之后便将奏折批阅一事全部揽了过去,梁澄的笔迹他也模仿得十成十,就连梁澄见了,也有些辨认不出。 无事一身轻,梁澄愈发的惫懒起来,成日倚在一念边上的贵妃榻上,用着精挑细选过的点心和蔬果,翻着些以往无暇消遣的各地风物考和山水杂记,倒是涨了不少见识。 这日梁澄从浴池里出来,擦干身体后随意地披了件月白丝袍,正要系衣带的时候,视线忽然落在自己的腹部上面,他原先是有些肌肉的,薄薄的一层覆盖其上,看着清瘦斯文,现在那处全成了软肉,中间偏下的地方微微凸起,寻常人见了,只怕会以为皇帝这是发福了。 梁澄伸手捏了捏,软软的全是肉,又侧过身对着水银镜上下比照,发现不但小腹,他的两颊和手臂,也都涨了圈,他抬手摸了摸自己下巴下长出的一层软肉,眉头懊恼地皱了起来,看来最近真是太不像话了,竟然胖了这么多。 想到自己浑身臃肿大着肚子的模样,梁澄不由浑身打了个冷颤,决定再也不能如此疏懒,整日窝在榻上看书。 梁澄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连一念什么时候进来都不知道,直到被人从身后抱住了才回过神来。 一念下巴搁在梁澄肩上,双臂圈住梁澄的腰部,手掌轻轻放在梁澄微微凸起的小腹上面,爱不释手地抚摸着。 “师弟,我们的宝宝有三个月了。” 梁澄望着镜中一念的脸廓,棱角分明利落,眉骨、鼻梁以及下颌的弧度优美流畅,又透着崖岸高伟的峭拔,两人的脸靠得极尽,在一念的对比下,更显得他饱满圆润,梁澄心下郁闷,眉间泛着忧愁,问道:“师兄,我现在就变的这么胖了,以后可怎么办?” 一念惊讶地扬了扬眉,跟着看向镜中的梁澄,青年这段时间的确长了些肉,比起原本的清癯修长,现下倒显出几分珠圆玉润的意味,脸部轮廓跟着柔和了许多,看着更是秀丽柔美,在烛火的映照下,脸颊边缘蒙上一层毛茸茸暖边,细看之下便会发现那些透明的绒毛,看着十分可爱。 见梁澄这幅忧心忡忡的模样,一念心中甜蜜无比,他亲了亲梁澄柔软的脸颊,忍俊不禁道:“不会,你怎样都好看,我怎么看都看不够,等你老了,你也是世间最俊俏的老头。” “谁跟你说笑,”梁澄瞪了眼镜子里的一念,道:“我是认真的,身子太笨重了不但难看还难受。” 一念敛眉一思,神情也慎重了起来:“你的胯骨比之寻常女子要小,胎儿的确不宜过大,不过,”他抚了抚梁澄只是微微凸起的肚子道:“你这算偏小的,也不必太过担心,食量也还正常,吃少了反而不利宝宝长大,以后时常起身慢步走走就行。” 梁澄点头,两人往寝室里走去,一念道:“回风流雪给你送了封密函。” “陆重台有消息了?”梁澄接过信函,一目十行,很快读完,替给一念后凝眉沉重道:“看来运河贪贿一事比我料想得还要严峻。” 一念粗粗扫过,微讶道:“这两河一水六道八渠的监运使,竟都参与其中?” 梁澄面覆寒冰,沉思片刻后,面上还是露了些喜色,道:“流风回雪果真没让我失望,有了他们搜集的证据,是时候动手了。” 一念抬手将他眉间的皱褶抚平,道:“这事你还是不要操心了,我会帮你收拾好的。” 梁澄也不推辞,一来他原本就被寒毒伤了根子,有孕后便开始嗜睡易乏,精力不济,还要细细养着,二来运河一事牵涉甚广,其中盘根错节不好处理,他若勉强打理,反而得不偿失,不若交给师兄,也能心安。 这个初冬来的意外地早,十月还未走到尽头,青屏山的红叶就落了近半,大齐官场也是寒风萧索,无数人战战兢兢,夜不能寐,生怕第二天举家便被下了狱。 轰轰烈烈的一月过去,整个江南官场为之一肃,两河流运也全换了批血,梁澄拿出此前备下的河运新令,在一念的雷霆手段之下,一切很快又回到正轨。 上一世,东都日蚀,关中地震大火,此为天灾,梁澄避无可避,只能想办法将折损降到最低。 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迁民,只是此举工程浩大,劳命伤财,若无合理的说法,定会受到非议阻抗。 索性他此前既然有过佛祖托梦的先例,再来一次也未尝不可。 而在此之前,他要先命人先暗中所需的粮草物资。 这些动作自然瞒不了一念,梁澄也不打算隐瞒,他等着一念来问他,但是对方却丝毫不过问,于是反而是梁澄按捺不了,先一步开了口。 “师兄,你就不怕我屯这些粮草药物是为了养私兵?” 一念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好笑道:师弟,师兄怎会疑你,你若想要除了我,还不简单……”一念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 梁澄不解,“什么?” 一念故意露出邪恶一笑,将梁澄搂进怀里,对着他的耳朵吹气道:“这段时间师兄忍得颇为辛苦,等宝宝出来,师兄恨不能死在你身上。” 自从有孕以来,梁澄得身子愈发敏感,一念的声音又低又沉,钻进他的耳朵里,梁澄只觉得耳道里一阵瘙痒,脊椎升起一股酥麻,腰间登时有些发软,他横了眼一念,道:“堂堂国师,满脑子花花肠子,耽溺淫乐,简直不成体统。” 一念眉尾一挑,一手往梁澄衣襟里探去,笑道:“谁叫陛下让臣神魂颠倒,不可自拔。” 最后“不可自拔”四个字说的又低又沉,带着微微的沙哑,梁澄一听就听出了其间的隐义,感觉身体更热了。 胸口那一点被人轻轻拈住,近来也不知怎的,梁澄总感觉胸口时时发胀,难受的时候恨不得用手大力揉上一揉,不过这动作实在太过放荡,梁澄即使心里再渴望,也只能生生忍住,这时整个左胸被一念用手罩住,又抓又揉,梁澄舒服得几乎要发出一声轻吟叹息,好在被他含在嘴里,否则定会引得一念揶揄调侃。 只是他虽未发声,脸上却显出痛快舒爽的表情来,两眼微闭,长睫犹如黑色的蝶翅,轻轻颤动,看得人心痒,脸颊上也浮现两瓣桃色,双唇翕张,贝齿红舌时隐时现,偶尔泄出一声颤抖的喘息,这般隐忍克制的模样,叫一念不由加重手里的力道,变幻着手法,双目牢牢地锁住梁澄在欲望中沉浮挣扎的表情,星眸里一片暗沉。 梁澄左胸得了照顾,另一侧就竟显得有些空虚了,他不由微微侧过身,在一念怀里蹭了蹭,这番小动作完全落尽一念眼里,一念眼里含笑,实则他早已看出梁澄的不适,两人每晚睡在一起,他这两天常常半夜被身边的动静惊醒,一睁开眼就看见梁澄皱着眉头,在睡梦里将他的手臂压到胸口,一阵阵地揉蹭着,嘴里呢喃着难受,看得一念大半夜热血沸腾,叼着梁澄胸口那两点,又啜又咬,那乳晕因着受孕,比之先前的细小粉嫩大了一圈,颜色也成了绯红。 在一念每夜的辛劳耕耘之下,那两处便像徐徐成熟的果实,愈发勾得人垂涎欲滴。 而某人夜里得了纾解,也不被一念的动静惊醒,反而睡得更沉,留下一念在一旁默念佛经。 一念也不为难梁澄,抬起另一只手,两相夹击下,梁澄不禁发出一声呻吟,于是一念坏心眼道:“师弟,我发现你这胸脯变得愈发饱满柔软,你说等宝宝出来了,我是不是就有口福了?” 梁澄的表情有些懵,他问道:“什么口福?” 一念拈起手里的红点,幽幽叹道:“还是太小,估计是没办法出奶了,要不师兄为你调些滋奶的补物?” “!”梁澄猛地起身,打掉一念的手,拢住衣襟后退一尺,警惕道:“师兄,你要敢这么做,我就……”他将视线下移,恶狠狠地瞪了眼一念下处,其意不言而喻。 一念也只是过个嘴瘾,他知道让梁澄为他怀孕生子已是不易,哪敢再得寸进尺,于是往前挪去,抓住梁澄脚,告饶道:“不敢不敢,师兄说笑呢。” 梁澄尤不解气,蹬着脚不让一念抓,一念哪会轻易放他走,对着梁澄脚趾就是一啃,道:“师弟的脚真好看,软润可爱,像只白馒头,师兄真想一口咬掉。” 梁澄满面通红,蜷起脚趾,逞强道:“还不放下,朕痒!” 一念又亲了几口脚背,还要顺着脚踝往上亲去,梁澄忽然惊叫一声,“啊!” “怎么了,弄疼你了?” “不是……”梁澄咽了唾沫,抬手按住自己腹部,小心翼翼地摸着,忽然双眼猛地睁大,又叫了声。 一念立即紧张无比,搂住梁澄肩膀将人靠在自己怀里,问道:“肚子哪里不舒服?” 梁澄摇了摇头,抓住一念的手按向自己肚子,小声道:“你摸摸,他好像动了。” “宝宝刚才踢你了?”一念又惊又喜,紧盯着梁澄的肚子,下意识屏住呼吸,下一刻,他只感到手心似乎被什么踹了一下,那一下仿佛直接触到他心底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毫无防备之下,满腔柔情倾泻而出。 他忽然失了语言,只想吻一吻梁澄,他也这么做了,转头吻住梁澄的嘴巴,这是一个十分温情单纯的亲吻,两人只是唇瓣相接,碰了又分开,分开又相触,两人皆是眼角弯弯,笑意脉脉。 也不知是不是在抗议这两个没羞没躁的大人忽视了自己,梁澄肚里的宝宝又踢了脚,两人这下子同时感受到,不由相视一笑,梁澄道:“宝宝第一天会动就怎么活泼。” “说不定是在跟爹爹和阿娘问好,”一念将耳朵趴在梁澄肚子上,竖起食指,立在唇边,“嘘,让我听听宝宝都说了什么?” 梁澄看着一念这幅孩子气的模样,嘴边一抹详和的笑意,在暖黄的烛火里,泛着柔光,他轻声问道:“听到了吗?” “嗯……有点小声,看来我还得运起内力,”一念有板有眼道:“啊,听到了,宝宝说……”一念抬起眼,眸光深深,荡着柔波,倒映着烛光里的梁澄,他缓缓道:“他说,谢谢娘亲怀了宝宝。” 梁澄一怔,一阵酸意涌上眼角,他眨了眨眼,拍了下一念的光脑袋,笑道:“什么娘亲,我是爹爹。” “好好,”一念直起身来,搂住梁澄,亲了亲他的耳尖,低声道:“以后他叫你父皇,唤我亚父,可好?” 梁澄将全身重量都靠在一念身上,双眼微闭,脸上透着安心与静谧,“好啊,国师你可要好好教导朕的皇子。” “贫僧领旨。” 烛影晃动,满室暖光融融,二人相依而眠,夜已深沉…… 第94章 到了十二月初,梁澄的肚子用衣物已无法挡住,外头天寒地冻,一夜冬雪,红梅俏立雪中,梁澄见了心喜,在外面批了件银狐披风,将整个身体包裹进去,倒也看不出丝毫异样。 这日,梁澄诏来司天监,隔着龙案,对方并不能看到梁澄的肚子。 “曹爱卿,朕昨夜做了个梦。” 自来帝王之梦皆是上天的预示,曹司天当即凝重道:“不知陛下所梦为何?” “朕梦见日月合璧,西北传来巨响,似有山崩地裂之象,朕凝睛一看,只见豫州城门轰然倒塌,正当朕惶恐不安之时,忽听一人道,‘吾座下莲童失手打翻灯座,黎民恐有难,望陛下拯救万民。’不及朕细问,便醒了过来,”梁澄顿了顿,语气里饱含深切忧虑,道:“曹爱卿,这可是上天对朕的示兆?” 曹司天一脸惊惧,立即伏倒在地,惶惶道:“陛下曾得佛祖预示,东都雪旱始解,此次定是佛祖再次示警,臣恳请陛下将豫州百姓迁往雍州,雍州临近豫州,地阔人疏,地势一马平川,正可安置难民。” “此事非同小可,你需连夜观测天象,如此再做决定。”梁澄故作犹豫道:“明日早会再与众臣商议。” 第二日,朝会照常举行,曹司天当庭奏报天象确有异动,有些消息灵通对的,昨夜便已知晓梁澄又得佛祖入梦一事,此时曹司天将梁澄所梦内容当庭说出,谏言梁澄举州迁民,拔银运粮,立即引起百官争议不休。 就在这时,天地间忽地一暗,殿外传来惊恐交加的尖叫,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天狗食日!天狗食日啦!” 一念眼里闪过一抹幽光,扫过龙椅背后。 他想到梁澄此前囤聚粮草,岂不就是为了今日这一步,又想到当初大相国寺祈雪应验,难道师弟真的有这般……示灾预祸的神力? 一念虽然自幼皈依佛门,但他并不信鬼神,此刻也不由有些动摇。 梁澄昨夜已吩咐过坐在龙椅上的替身暗卫今日该如何行事,因此假梁澄在听见殿外喧哗后,立即奔下丹徲,众人纷纷跟在“梁澄”身后涌向殿外,只见天上一轮白日已被吞了近半,无论是百官群臣还是侍卫宫人,一个个尽皆跪倒在地,两股战战,祈求上苍息怒。 自古太阳便是天子的象征,一旦发生日蚀,便是天有大难的预兆,结合方才司天监所言,这下再无一人怀疑梁澄所梦之事,天光渐渐昏暗,最后一丝光线也被吞噬殆尽,天地犹如被上古凶兽吞入腹中,周遭只余黑暗,宫人也忘了掌灯,有的甚至当场昏了过去。 饶是一念也是第一次见此异象,他立在众人身后,举头望天,太阳已被完全遮蔽,只剩一圈日轮,下一刻,黑影似乎开始移动,一丝日影泄出,万千光辉洒下,夺人眼目,一念下意识闭上眼睛,再睁眼时,天地不再一片黢黑。 梁澄独自坐在龙椅之后,想起上一世,他跟在父皇身后,眼见着太阳被渐渐吞没,他与父皇,就如众人一般,伏倒在地,以祈天恩。 他闭着眼,双手不由抚上早已高高隆起的腹部,在心里默数着时刻,眼皮接触的光亮越来越多,他缓缓睁开双眼,耳边传来众人痛哭流涕,千恩万谢之声。 这就是天威,所谓天子之威,在天威面前,亦不过萤火微光比之皓月烈阳,鸟雀振翅比之鲲鹏扶摇。 即使这一世他未能亲眼见证,却依旧能感到灵魂的震颤与鸣动。 梁澄梦示成真一事很快便传遍大江南北,黎民百姓这次更加确信梁澄就是大齐福祉所在,得佛祖庇佑看护。 迁民这项工程本该困难重重,不提梁澄直接说出地震一事会不会有人相信,地方官员贪墨赈灾粮草之弊止之不禁,有些百姓也不愿背进离乡,那些地方乡绅豪族,自然也不乐意放弃千亩良田,祖宗基业,经此一回,倒是没人敢继续留在豫州,而经手迁民赈灾事项的官员亦不敢中饱私囊,毕竟这事颇为神异,生怕死后不得往生。 若说一念不好奇梁澄究竟如何预知灾祸那是不可能的,只是梁澄不说,他也不逼问,毕竟神异之事向来隐秘,不可道哉。 倒是梁澄开始有些不安,也不知怀孕是否会影响一个人的脾性,反正梁澄倒是一日比一日来得多愁善感,有时见到梁济过来问安,也总会想起上辈子的事,原本早已看开的疙瘩,没由来地又长了回去。 李后如今也知道他有孕在身,除了吩咐身边的宫女送来一些补品,竟未曾亲自过来探看,梁澄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神色间却有些黯然。 熟话说人不能闲,一得闲就爱胡思乱想,偏偏一念又忙于政务,两人之间说话的次数竟是一日少过一日,梁澄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忍不住想,师兄难道就不奇怪他是怎么预知这些灾祸的?还是说师兄心里其实早已存了隔阂,气自己有事瞒着他,却又不愿叫他为难,这才装作不知? 还是说师兄其实对他有所忌惮?毕竟是人就不免对这些鬼神之说敬而远之…… 梁澄越想越心烦,这日恰逢腊八,上辈子,他便是在这一日饮鸩自尽的。 宫里万福阁端出大锅煮了腊八粥,还请了大相国寺的僧人入宫诵经,国师亲自分盛福粥,再由侍监送往各王公大臣。 梁澄本该一道主持仪式,不过他如今已不适合现身众人面前,只好一个人窝在甘露殿里的暖阁里。 暖阁的纱窗早已换了西洋玻璃,梁澄伸手将玻璃上的水雾拭去,外头正飘着大雪,园里梅枝交错,覆雪悬冰,如琼似玉,梁澄想起上一世死前,也是满庭暗香浮动,红纱尽覆枝头,虽说地方换了,景却是一样的景,这红梅,还是一念特意为他移来的,想到一念,心头那些由于会意往事而起的阴郁便有些消散,他想到与一念初遇的那株古梅,眼前似乎还是那人一袭白衣皎洁似月下的崖雪,清绝高洁,立在满地红梅之上,仰头看向他,梁澄脸上露出一丝不自觉的笑意来。 不过紧接着,他脑中又浮现去这人没脸没皮的样子,便有些牙痒痒,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不可说的画面,脸颊浮起两抹红云,结果下一瞬这张含春带羞的脸又忽地阴云密布,一双秋水映星子般的眼眸也黯淡了几分。 “在想什么?”一念分过一些大臣的粥后,便将剩余的事交给大相国寺的主持,又亲自熬了碗腊八粥,放进八角暖盒里,一路快步走回到甘露殿,便见梁澄半倚在窗前,一副神思飘远的模样。 那窗台有些高悬,一念见状将暖盒搁在案边,小心护住梁澄的腹部将人放进怀里抱了下来,不赞同道:“爬那么高额不怕摔下来。” 梁澄觉得一念有些太过紧张,却又很吃他这一套,被人这么一关心,方才的忧愁烦闷顿时没了踪影,他搂住一念的脖颈,道:“地上铺着软垫,不会有事的,不过我下次会注意着点,你就别操心了。” 一念拍了梁澄的屁股,坐到一边的贵妃榻上,碰到梁澄的手指时,皱眉道:“手指怎么这么凉?”他看了眼窗玻璃上的痕迹,顿时沉下脸来,“那玻璃这么冰,你怎么直接上手就擦,下次再这样我就让人换回纱窗。” 梁澄自知理亏,十分乖觉的蜷起手指,缩在一念宽大温暖的掌心里,还轻轻地挠了挠,道:“师兄,我知错了,啊,这是什么?”他指着案上的暖盒,一脸好奇道。 一念知道他在转移话题,也不饿点破,将他的手指包进手里,顺着他的话头道:“是我亲手熬得八宝粥。” 梁澄闻言不由感叹:“自从离了九华山,已经很久没能享受到师兄的手艺了。” “那师兄以后就多做几回,”一念取出八宝粥,亲自舀了一勺,自己先吃了半勺,再递到梁澄嘴边,道:“不热不凉,正正好。” 梁澄十分自然地张嘴咽下,显然早已习惯一念的投喂,一口还未结束,一念就顺势俯身,舔过梁澄嘴角的汤渍,含笑问道:“如何,手艺可有退步?” 被一念舔过的的地方有些痒,梁澄吞下口中的粥后,也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道:“没有,浓稠香糯,师兄都可以去开个粥铺了。” 一念又舀了勺粥,一双星眸尽是柔柔的宠溺:“师兄只熬给你吃。” 梁澄望着那双倒映着他面容的眼瞳,却停了下来,他就这么看着一念,眼睛忽地就红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一念一惊,放下手里的腊八粥,捧住梁澄的脸颊,亲了亲他的眼角,问道:“怎么突然就一副要哭了的模样,难道是被师兄的深情给深深打动了?” 这一句话就像是某个开关,一串串露珠似的眼泪“吧嗒吧嗒”地砸进一念手心,梁澄皱着鼻子,扁着嘴巴,竟像个小孩子似的,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师弟,师弟你怎么了,哪里难受?”一念第一次见梁澄哭成这个模样,他拿着掌心底下胡乱地抹着眼泪,结果越抹越多,看着让人又是心疼又觉得可爱,一念不由柔声哄道:“澄儿,你怎么了?澄儿?你告诉师兄呀。” “谁是澄儿,”梁澄觉得这叫法像叫小孩子似的,又觉得这般叫法显得亲昵,不过还是嘴硬道:“我没有难受,我就是……我也不知道……” 梁澄有些语无伦次,一念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他吸着鼻子,忽然一个冲动涌上心头,于是脱口而出:“师兄,你信前世今生吗?” 一念眼里闪过一丝讶然,下一刻不知想到什么,露出一丝深远的笑来:“若真有前世,那师兄一定是修了几世福报,才得今生与你相守相伴。” “师兄……”梁澄喃喃唤道,眼里渐渐清明,透出一定坚决,“师兄,若说,若说我是二世为人你信吗?上一世的今天,就是我……我命丧之日。” 第95章 一念张了张口,一句“你说什么”被他咽进嘴里,他注意到梁澄眼里的紧张与不安,无论真假,梁澄定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这一句话,何况他也没有必要拿这种事情说笑,因为,这一点也不好笑…… “二世为人?师弟,你的意思是,你有……有上一世的记忆?”一念握着梁澄的手不自觉微微用力,喉结上下滑动,有些艰涩道:“还是说,你曾经……死过一次?” 既然已经说出口了,梁澄于是不再犹豫,将一切坦白:“上一世,也是这一段时间,东都日食,关中地震,大火焚之不灭,有关先皇身世的说法又开始在民间扩散,我曾一时大意,被孟留君得知身体的秘密,他将此事告诉先皇,为堵民口,先皇便授意司天监,称上天震怒全是因为,是因为东宫逆乱天和,混淆阴阳,太子非死,不得以平息天地之怒。” 曾经这一桩经历太过刻骨,被他沉入心底不愿再提起,此刻再次将它挖出心底暴露出来,梁澄竟然没有太多的波动,心中一片平静,“上一世的今日,父皇赐我一壶毒酒,等我再次睁眼,却发现自己身处大相国寺的皇家客寮里面,时间也回溯到死前一年,为免重蹈覆辙,也是有些心灰意懒,我便借着祈雪一事遁入佛门,以期躲避宫廷倾轧。” “师兄,”梁澄抬手揽住一念的脖颈,将脸靠在他胸口上,轻声道:“梁澄何其有幸,这一世能与你相遇。” 佛家所言涅槃重生,世人所传颠倒轮回乾坤之说,一念此前对此盖是嗤之以鼻,不曾想,这些竟都发生在自己身边,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梁澄为何几次三番能够准确地预知出未来之事。 然后更叫他心魂震颤的是,这人上一世竟是众叛亲离,不得善终,他抱紧梁澄,珍而重之地在他发心落下轻轻一吻,声音里压抑着深深的后怕,“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也不知是在说给梁澄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他无法想象,原来上一世,他们就这么错过了…… 他甚至还未见过这个人,对方就已在他所不知道的绝境里,痛苦死去,一想到这个画面,他就无法遏制地升起一股恐惧,仿佛连灵魂也跟着鸣泣颤栗,如今这人毫发无伤地倚在他怀里,他又尝到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与感激。 幸好,一切都过去了…… 心事吐尽过后,梁澄心头阴霾尽散,云收雨霁,只觉得身心舒畅,内心一片安宁,一念规律地轻拍着他的后背,梁澄渐渐陷入沉睡。 过了除夕元宵,雪慢慢的就不下了,天气一日晴过一日,等林花谢了春红,窗外的芭蕉日渐成荫,杨柳成林,浓绿掩映。 梁澄的肚子已经大得有些笨重,站起来的时候根本看不到脚,为了掩人耳目,早已搬到太液池池心大的含凉殿里去,而早朝也不再去了,只让他那替身通过腹音听命一念行事。 一念本就精通岐黄之术,为了梁澄特意钻研了妇科一道,还请教了宫里的女医,梁澄的生产之日,如无意外,就是在四月底,眼看就要临近了,饶是梁澄早已做足心理准备,还是生出淡淡的恐惧,毕竟自古妇人产子便是往鬼门关闯一遭,何况是他这样的身子,只怕更为凶险。 虽然心中惶惶不安,时常对着窗外的暮春之景发起愣来,梁澄也不曾在一念面前表现出来,因为他知道一念的紧张丝毫不下于他,若他再说些什么,只怕某人都没法离开他半步了,然而朝务却不能没人处理。 这日他正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午睡,忽然从梦里惊醒,觉得有些胸闷,于是伸手推开窗扇,正见一朵垂枝的芍药被风吹落,梁澄无端心头一跳,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几次闭上眼睛,却再也无法入睡,于是唤道:"程顺。" "奴婢在,"程顺掀开帷幔踱了进来,躬身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国师去哪儿了?" "国师方才来过一回,见陛下正在小憩,便往承福宫去了。" 梁澄点点头,示意程顺扶他起来,往书房走去。 自当日向一念坦白重生一事后,一念便信了这世间却有鬼神存在,每日都要在承福宫为梁澄诵经祈福,唯愿梁澄能平安顺利地诞下孩子。 不但如此,四月八日佛诞日那天,还亲自办了场盛大的水陆法会,在大相国寺外设了粥棚,这粥棚说是要设到梁澄平安诞子那一日为止。 程顺伺候好笔墨,梁澄提起笔,示意程顺退下,想到重生以来的种种经历,简直犹如大梦一场,心中虽有万语千言,落笔却是寥寥数画。 他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撑过去,不管如何,留着也是有备无患,熬过来,他之后就把这信烧了,权当没写过,若是熬不过,这封信,也就是他留给一念的遗书了…… 他将信折好,放进一个漆雕楠木盒里,再把它放在书房的博物架上,博物架上呈列的都是些古董摆件,这个楠木盒一看就有些格格不入,此间书房平日里都是梁澄在用,一念到是很少进来,若是他当真走了,一念总该会来收拾他的旧物,到时总会见到这封遗书。 做好这些,门外便有人通禀荣王求见。梁济最来每日下学后就会来他这处看望问安,梁澄于是吩咐宫人把人带到正厅。 "哥哥,你说会是小皇子还是小公主啊?"梁济将耳朵趴在梁澄肚子上,新奇问道。 "这可说不准,"梁澄也有些为难,"民间常言道,酸儿辣女,不过我不管是酸的还是辣的,都没有明显的偏好。" 梁济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振奋道:"哥哥的肚子这么大,又不嗜酸喜辣的,会不会是龙凤胎!" "这……"梁澄其实心里有个担忧,他怕这孩子跟他一样,这是他最不想见到的,如今只能祈祷上苍,莫要让他的孩子随了自己的隐疾,若真如此,他岂不害了自己的孩子? 如果这孩子投身到正常的妇人身上,也就不会受此磨难了。 "哥哥?"梁济原本兴冲冲地说了自己的猜测,还想等来哥哥的称赞,结果却见哥哥不喜反忧,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难道他说错了,是了,若哥哥第一胎就怀了两个孩子,岂不十分辛苦? 梁澄不愿因为自己的胡思乱想平白让人跟着操心,于是道:"没事,只是在想该取什么名字,好了,你扶我出去走走。" 梁济这一年长得飞快,几乎每月就要重新裁制新衫,如今已然能与梁澄平肩,加之每日勤练骑射,不过十一岁,便可开二旦五斗弩,扶起梁澄不成问题。 两人才走了几步,梁澄忽然浑身一僵,他立即紧紧地握住梁济的手臂,身子却还是止不住地下滑去。 梁济顿时慌道:"哥哥,你怎么了?" 到了这个时候,梁澄反而冷静了下来,他按住梁济的手,沉稳道:"扶我去榻上,然后派人去叫一念,孩子怕是要出来了。" 第96章 为梁澄接生的人一早就已备下,都是一念心腹之人,很快便有条不紊地涌入含凉殿内室,备好一应接生物具。 承福殿内,一念此刻正从蒲团上起身,拿起佛案前的一串佛珠,这是他亲自为梁澄供的护身佛珠,已在佛前沐浴香火祷诵整整九九八十一日,今日他就要把这佛珠戴到梁澄手腕上,为他驱逐邪祟,护佑母子平安。 他刚出了大殿,便接到宫人的通禀,当即脸色骤变,二话不说运起轻功往含凉殿的方向掠去。 “师兄……你来了……”梁澄躺在榻上,听见动静后转头望向一念,额上冒出点点汗珠,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非常冷静。 比起梁澄的镇定自若,一念却有些失了方寸,他扑向梁澄塌边,心跳如鼓,眼里尽是慌乱,几次想要为梁澄把脉,指尖却颤抖个不停。 “师兄,你别怕,”梁澄已经开始感到镇痛,他深吸一口气,反手握住一念发颤冰冷的指尖,笑道:“你要是怕了,我岂不更怕?” “对、对,我不能怕,不能慌,你一定不会有事。”一念狠狠地咬了下自己的舌尖,沉下心来,按住梁澄的脉门,细细把探。 按照日期,梁澄本该月底才会分娩,这一下无故提前,便打了个一念措手不及,正像梁澄从未在一念面前显露自己的疑虑和不安,一念也总在梁澄面前表现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实则阴阳人产子此前闻所未闻,他遍翻药典医书,还请教了药谷的女神医,也未曾寻得一起先例。 虽说他一直十分仔细地记录了梁澄的身体状况与变化,后来也确定了梁澄身上虽然男子性征更为突出,体内的宫巢却与女子无异,而且自梁澄受孕以来,他便一直根据梁澄的体况调整汤药,但是这些仍然不能叫一念安心。 他已尽了人事,尚不得万无一失,便开始信了神佛,虔诚祷祝。 梁澄的脉象还算稳健,这让一念舒了一口气,他又观察了下梁澄的下体,将他扶了起来。 “虽然已经开始镇痛,但是羊水未破,师兄先扶你起来走走,这样胎儿比较容易出来。” 梁澄大半个身在倚在一念身上,在内室里慢慢地走着,肚子一直坠坠地痛个不停,梁澄每走几步便不得不停下来喘一会儿气。 一念见他脖颈上流的汗越来越多,赶紧命人拿了蜂蜜水喂给他,梁澄喝了几口,感觉好一点后便继续开始走步,结果这一走就是一个时辰,梁澄不但肚子痛,双腿亦是酸胀不堪,他双手抓住一念的手臂,全身的重量都落在一念身上,感觉随时就要滑到在地,有气无力道:“师兄,我、我有点累……” 一念也知道有些妇人一旦开始镇痛,可能一天一夜羊水也破不了,一想到梁澄可能也要受此折磨,心就一阵抽痛。 “好,我们先休息一会儿。”一念将梁澄扶到躺椅上,半搂半饱地坐了下来,就连这样,梁澄仍然觉得艰难,仿佛随意一个动作,就能牵动腹中的痛觉,为了转移注意力,梁澄开口道:“师兄,你希望是个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梁澄的眉毛上盈着一滴汗珠,一念轻轻落下一吻,将汗珠吮去,道:“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 梁澄露出虚弱一笑:“我倒是想要个男孩儿,这样你也不必再因子嗣一事受修宗主烦扰了。” “跟她没关系,我们的孩子只是我们的孩子,才不会认她这个奶奶。”一念不以为意,不过还是叹道:“若是男孩儿我们就生这一个,师兄不想再见你再受这份苦。” “师兄,你别自责,”梁澄抬起手,摸了摸一念的脸颊,“其实我觉得还好,没我想得那么疼。” 结果话音刚落,梁澄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 “怎么了!”一念慌忙问道。 梁澄此刻已是脸色惨白,明亮的灯火下,他的眼瞳显出透明的琥珀色来,竟是有些涣散:“师兄,好、好痛……我下面、呃啊……下面有、有东西流了出来……” 一念吓得神色一乱,定睛往下一看,梁澄穿着白色的中衣,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有什么液体浸湿了他底下的裤子,他立即把梁澄抱到产床上,一边高声叫道:“来人!来人!” 梁澄从未这么痛过,当初受针扎之苦治疗寒毒的痛,比之不过九牛一毛,他感觉身体仿佛正在被撕裂,眼前冒出点点金星,好像随时就能晕了过去,可是他不敢就这么放任自己不省人事,开始咬牙用力。 嘴里被人塞了布巾,防止他咬到自己的舌头,双腿被人打开,从不愿暴露在别人的面前的地方,此时正被人想尽办法扩充着产道,可是这些梁澄全都感觉不到了,脑中只剩下一个字,那就是痛! 天边已经开始泛起霞光,一盆盆血水被人端出,梁澄的痛呼渐渐低了下来,但是孩子依旧没有生出来,一念的手臂上尽是梁澄抓出的血痕,然而此刻梁澄却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一念紧紧地握住梁澄的手,双唇微抖,不断地亲吻着梁澄的手指,声音沙哑得凄厉。 “澄儿,澄儿,你再用用力,很快就好了……” 梁澄的的发丝早已被汗水浸湿,眼神飘忽,他茫茫然地望着一念,嘴里喃喃道:“好痛啊……好痛……呜……不要了,真的不要了……” 一念的两只眼睛早就布满血丝,犹如蛛网,看着竟是有些可怖,但是眼框底下却泛着晶莹,一滴眼泪骤然落下,正好打在梁澄眼角,梁澄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双眼恢复一丝清明,便见一念双手紧握着他的手,满面泪流。 “师兄……”短短两个字,气若游丝,却仿佛已然耗尽梁澄全身的力气,一念却像是听见了天籁一般,激动得无以加复,“我在,我在,澄儿,你不会有事的,孩子马上就出来了,对了!” 一念忽然双眼一亮,从怀里拿出一串佛珠,将他珍而重之地为梁澄戴上,道:“这是师兄为你亲自求的护身佛珠,澄儿,你一定、一定不要丢下我……一定不要丢下我,求你了……” 说到后来,竟是泣不成声。 梁澄从未见过一念哭得如此仓皇失措,仿佛茫茫大雪中遗失归途的幼兽,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次用起力来,一念感到梁澄的变化,面上露出狂喜,不断地说着话,鼓励着梁澄。 中间梁澄几次差点晕了过去,一念取出金针,为梁澄保住一丝清明。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当天际再次泛出一丝熹微之时,一念终于听见一道嘹亮的啼哭声。 “恭喜陛下,是个皇子!” “太好了!”一念惊喜道:“听到了吗,澄儿,孩子出来了!” 梁澄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但是不等他喘口气,下体又传来一阵疼痛,顿时脸色一变,却听得一旁的女医惊呼道:“还有一个!” “什么!”一念愕然,也顾不及先生出来的老大,其中一个接生婆只好先将孩子简单地清洗了一下,用襁褓裹好,交给一边的女医。 梁澄也没想到梁济童言无忌,竟是一语言中,他竟然真当怀了个双胞胎。 巨大的惊喜反而让梁澄又生出无限力劲,可能是因为已经生了一胎,第二个孩子这回没怎么折磨自己的爹爹,很快便出来了。 接生婆看了眼孩子的下体,惊喜道:“是个男孩……啊!” 一念注意到不对劲,双眼一利,看向接生婆,那接生婆本就是不世阁的人,在进宫前就已被告知要接生的对象竟是当朝天子,不过她的身家性命全数系于一念,绝无二心,因此尽管心知自己接触的将是个惊天秘闻,也就最初的时候慌了一段时间,之后反而安下心来。 可是,现下看到一念的眼神,她一瞬间也不知自己能否活着离开这里,然而此刻后悔也来不及了,她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抱给了一念,一念一看到孩子下体,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孩子……怎、怎么了……”梁澄此时早已力竭,只是未曾亲眼见到孩子,所以才提着一股劲。 “都是男孩子,澄儿你真厉害,”一念微微侧了下沈,挡住梁澄的视线,笑道:“我先让人把孩子擦洗一下。” 接生婆于是接过一念手里的老二,用襁褓包好,再将两个孩子一并放入垫着精细面层和布料的摇篮里,推到产床面前。 一念扶起梁澄,指着左边那个,道:“这是哥哥,这是弟弟。” “弟弟怎么这么安静?” 原来这两兄弟看着竟是有些天差地别,哥哥哭声响亮,浑身又白又嫩,眉目精致分明,瞧着随了梁澄的相貌有七八分。 而右边的弟弟却浑身红通通的,皮肤也皱巴巴的,像只小猴子,也看不出像谁多些,闭着眼睛,阖着小嘴巴,双手缩在下巴边,安安静静的睡着,身边的哥哥哭得这么响亮,他竟然也丝毫不受影响。 一念见梁澄脸上尽是担忧,笑道:“其实刚生出的小孩一般都是皱巴巴,过个几天就好了,反而是哥哥有些不同。” 一边的接生婆十分有眼色道:“是呀,小的接生过这么多,倒是头回瞧见像大皇子这般水灵的孩子,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 梁澄总算舒了口气,在一念回怀里沉沉睡去。 一念将梁澄清洗一番,抱到另一张榻上,为他盖好被子,这才出了寝室,来到隔壁屋,此处早已被布置为婴儿室,梁澄亲自取名为福乐阁。 两个小婴儿此刻都已睡下,经手二皇子的接生婆和宫女都已跪在地上。 若是以往,一念自然只信死人,不过如今他信了佛祖,自然不愿多造杀孽,怕报应在梁澄和自己的孩子身上,于是道:“今后二皇子就交由你们几个照顾,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用本尊教了罢。” “奴婢领命!” 一念点点头,又吩咐了些事项,示意宫人退下,来到婴儿床前,看着睡梦中的老二,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 没想到老二竟然继承了梁澄的体质…… 方才梁澄刚刚生产,受不得刺激,他便将老二的身体瞒了下来,只是瞒得一时瞒不了一世,一想到梁澄会自责会愧疚,他不由心中一痛。 第97章 在梁澄进了产房后,梁济就被程顺请到外间,听着里头隐隐传来的痛声喊叫,一阵阵凉气从脚底冒到心头,整个人都无法安静地坐下来,他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仿佛这样就能安心下来。 到了后半夜,梁澄还是没生出来,他甚至都想冲进里面去看看,只是都被程顺拦了下来,中间也只喝了些汤,结果见到从屋里端出的血水,顿时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完全失了胃口,浑浑噩噩间,等到最终听到婴儿的哭声,梁济差点就要跪下对着苍天磕上三个响头。 “哥哥怎么样了!”梁济抓住一个出来倒水的宫女劈头头就问。 “回荣王殿下,父子平安,生了两个小皇子。” “谢天谢地……”要不是在外人面前,梁济差点双手合十对天一拜,他故作沉稳道:“行了,你下去吧。” 说着提步就要往产房冲去,结果又被程顺拦住了。 “殿下,产房毕竟污秽,不若殿下先去看看小皇子?” 梁济双眼陡然亮起,"对!我现在是叔叔啦!小皇子在哪里?" 程顺:"殿下这边请。" 小皇子们已经被安置在暖阁里,婴儿床边立着两名宫女,还有两个乳母,怀里分别抱着个小婴儿。 一念当时备了两个乳母日夜轮守,不想梁澄一举得两,看来还得安排新的乳母。 宫人们见到梁济正要行礼,梁济"嘘"了声,轻手轻脚地来到乳母边上,就见两个小婴儿此时都闭着眼睛,两只小拳头还不会张开,搭在乳母丰满的胸口上,嘴巴一蠕一动,不停地吸着奶液。 "谁是哥哥?"梁济小声问道。 "回殿下,奴婢怀里的是大皇子。" 梁济点了点,惊奇地盯着大皇子,嘴里顺口问道:"你们俩叫什么名字?" "奴婢茹娘。" "奴婢薇娘。"抱着小皇子的乳母跟着双膝一曲,毕恭毕敬回道。 "大皇子跟哥哥长得好像啊,"梁济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戳了戳老大的鼓囊囊的粉腮,眼里尽是欣喜,"真好。" 婴儿的肌肤比剥了蛋壳的鸡蛋还要嫩,触感极好,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戳出一个窟窿来,梁济忍住想要再揉上一揉的冲动,恋恋不舍将手收回,生怕自己没个轻重就把这个比瓷娃娃还要精贵脆弱的小婴儿给碰坏了。 接着他又把目光移向皱巴巴的老二,拧着眉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小猴子像谁,他瞅了瞅粉雕玉砌的老大,心里颇为纳闷,怎么区别这么大啊,不过这话却不好在宫人面前表露出来,梁济暗自嘀咕了一声,就见老二已经吐出乳母的奶头,打了个小哈欠,咂巴咂巴嘴便睡了过去,那粉嫩嫩光秃秃的牙床看得梁济手指头一阵阵地发痒,真想上手去捏一捏…… "他怎么不吃了?" 名叫薇娘的乳母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小皇子放入婴儿床内,理好衣襟后才低头恭敬道:"回殿下,小皇子出来得迟,肠胃娇弱,吃得太多反而不好。" 梁济似懂非懂地点点投,只记得的确双生子中常常是一个较为康健,另一个则会有些不足,像他的十皇妹和十一皇弟这对龙凤胎,姐姐调皮捣蛋,灵活好动,弟弟却娇娇弱弱的,乖巧可爱得紧。 想来小皇子在哥哥肚子里的时候没能长好,才这般瘦小幼弱的,梁济发出一声老成的叹气,心头冒出一丝愧疚之意,毕竟方才他竟然将小侄儿比作猴崽子,于是暗下决定,将来一定要对小侄子好好的,督促他勤习菩提心经,务必靠后天的努力抵消先天的不足。 …… 日光已经铺满天地,梁澄昨夜累得狠了,睡得无知无觉。 一念虽然也是彻夜未睡,非但不觉得困,初为人父的喜悦反而叫他精神百倍,对着梁澄又亲又摸了一番,这才恋恋不舍的上了早朝,之后也一直心不在焉的,下了朝后立即赶回含凉殿,将堆积的奏折摆在塌边的案上,一边处理朝政,一边时不时抬头看看梁澄安详静谧的睡颜,一双黑眸仿佛落了星辉的月下湖泊,盈盈清波,柔光荡漾。 这时隔壁暖阁传来一阵洪亮的婴啼,接着另一道稍显细弱哭声也跟着响了起来,一念眉头微凝,就见梁澄长睫一颤,一双滢滢妙目缓缓睁开,只迷茫了一瞬,便恢复清明。 “孩子呢,是孩子在哭吗?”梁澄撑着床榻就要起身,一念赶紧扶住他的肩头,拿了个软枕垫在他背后,一边掖紧被角,一边道:“孩子都好好的,有奶娘看着,这会午时已过,应是饿醒了,我让人一直慢火熬着些羹汤,你也该饿了吧。” 这么一提,梁澄的肚子便发出一声抗议,一念眼角含笑,隔着被子轻轻地拍了拍梁澄的肚子,道:“看来是饿得狠了。” 回应一念的是一声更响的腹鸣,梁澄无力地瞪了眼一念,他下面疼得难受,一念还这么打趣他。 一念见梁澄面色萎靡,神情也是恹恹的,心中一疼,双手伸进被子里,握住梁澄的手,道:“澄儿,这回让你受苦了。” 梁澄摇了摇头,刚一张口,就发现声音嘶哑得厉害,这时宫女们端着洗具与羹汤进来,一念赶紧接了,让梁澄漱了口又净了面,接着从宫女手里接过瓷碗喂到梁澄嘴边。 梁澄喝了一口,眉头就皱了起来,虚弱问道:“这是什么?” “当归黄芪鸡蛋羹,温阳补血,味道是大了些,但是对你很有好处。”一念又舀了勺,小声道:“你多喝些吧。” 梁澄虽然腹中雷鸣不止,但其实没什么胃口,这碗羹汤一股浓郁的药味,更让他难以下咽,但是又不想一念担心,只好忍着难受继续喝了起来。 好不容易用尽一碗羹汤,他赶紧摇了摇头,一念端了杯蜂蜜水,梁澄连喝几大口,才压下嘴里的味道。 用完汤后,梁澄又感到一阵睡意,不过他心中念着孩子,于是强撑着精神道:“我想看看孩子。” 一念于是对身后的宫女道:“让奶娘把小皇子们抱过来。” 奶娘很快就抱了小皇子进来,一念接过大皇子,动作竟然十分娴熟,梁澄微微一惊,笑道:“看来趁着我睡着的时候,你已经抱过很多次了。” 一念笑笑不做解释,将大皇子送进梁澄手里,又接过二皇子抱在怀里,示意宫人退到外间。 其实他也不过是第二次抱自己的孩子,只是小时候随老和尚游历时,老和尚常常捡些弃婴抱到就近的寺庙里,他跟着过手,抱过的婴孩不知凡几,不论是喂食还是换尿布,还不信手拈来。 小婴儿包在襁褓里,浑身软得仿佛没有一根骨头,梁澄有些手足无措,神情严峻得像是抱着个火药包,小婴儿刚喝完奶水又睡了过去,小小的嘴巴微微张着,还不如梁澄一个指头大,红嫩的舌面上依稀可见一丝奶液,眉毛淡淡的,眼睛鼻子也小小的,睫毛倒是很长,五官细小精致,看着像个女娃娃。 梁澄在这一刻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这就是他和一念的孩子,是他们血脉生命的延续。 他又看向一念怀里的老二,眼里顿时涌起心疼。 “你别担心,”一念安抚道:“再过几天长开了就好。” “我听说双生子后出来会体弱些……”梁澄还是有些不放心,“真的没事吗?” “没事,”老二的身体一念打算等梁澄出了月子再说,于是隐瞒道:“虽说身子不如老大健壮,之后好好调养,长成后就没事了。” 梁澄点点头,伸手碰向老二,几乎不敢用力地轻抚了下老二肉呼呼的小拳头,结果手指就被那小拳头包进手里。 梁澄浑身猛地一震,动也不敢动,生怕这软绵无骨的小手随着他的动作,就这么碎了化了。 “好软啊……”梁澄的眼里仿佛晕着柔柔湖光,满腔的慈爱几乎就要涌出眼眶,心中鼓荡着的,是种对生命延续,生生不息的感恩与圆满。 一念望着梁澄怀抱自己孩子的画面,天光透过玻璃在他脸侧打上一圈明亮的光边,长长的睫羽在明澈的眼瞳上投下疏疏密密的剪影,清透明净的眼眸像是春日下澄澈的清泉水,一念心中一片安宁,觉得整个人生都满足了。 这俗世的天伦之乐,大抵连天上的神明亦无法全然抗拒罢…… “对了师兄,你有想过给他们取什么名字吗?”梁澄爱抚着小婴儿头顶的几戳胎发,问道。 一念摇了摇头,:“你有想过吗?” “想过,”梁澄苦恼地皱起眉头,“可是没一个满意的,师兄,还是你来吧。”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一念嘴角噙笑,柔声道:“师兄正好想到一个。” “什么?”梁澄期待道。 一念眸光一柔,声音又低又柔,仿佛这四月天的熏熏和风:“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梁澄微微怔住,心中默默念出这一整首诗。 一念望着梁澄的眼睛,继续道:“我途径繁花,遍阅人间的好颜色,却不曾落下一眼,一半是因为出家人的清心寡欲,一半却是因为你。” “他们俩,就叫梁缘道和梁缘君吧。” 梁澄已然忘了言语,一念的目光犹如无边无际的海水,将他包裹了起来,在这份浩大深沉的爱意面前,他除了沉溺,再也找不到别的出路。 嘴唇被人轻轻含住,梁澄顺从地仰起头来,微微张开嘴,回应着一念的亲,吻,这是一个不含一丝一毫欲念的亲吻,两人的唇舌慢慢地交缠着,不见一丝激烈,温存而缠绵,似乎能吻到天荒地老。 气氛正好,这时一声啼哭惊雷般炸起,原来是梁澄怀里的老大缘道,梁澄立即没了继续亲吻的心思,慌手慌脚道:“这是怎么了?道儿怎么哭了?” “别急,他刚喝完奶水,应该不是饿的,估计是尿了。”一念心中瞪了眼哇哇大哭的老大,无奈道,将候在外间的宫女叫了进来。 梁澄把手伸进襁褓底下,果真湿哒哒的一片,顿时傻在那儿,也不知怎么处理。,所幸宫女很快进来,分别抱了大皇子和二皇子往福乐阁走去。 孩子抱走后,两人又说了会话,梁澄睡意上涌,很快便陷入梦中。 一念亲了亲他的额头,起身往外间走去,继续批阅奏折。 孩子满月的时候,梁澄也出了月子,宫里办了个小宴,请了李后和李度秋,不过李后不愿意见一念,便回拒了,而李度秋不但带了自己那份礼,还捎了修漱心的份,不过被一念直接扔到库房里。 孩子出生后他只派人通知了修漱心,修漱心也知道了这孩子是梁澄生的,这一点还是李度秋告诉她的,她虽然心中有些膈应,碍着李度秋的面也不好表示,之后要来看看两个小孙儿,却被一念给回拒了,这次满月宴也没邀请她,修漱心面上不显,心中难免失落,却也无可奈何。 如今大仇已报,天下也回到滕王血脉手里,她竟不知此后何去何从,生而为何了。 不是不知道李度秋对她的情意,只是她这颗心早就随着滕王死去,所以她才能面不改色地利用李度秋这份感情,如今自然也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满月宴后,梁澄决定将两个孩子的身份昭告天下,他先让人传了礼部尚书和宗人府宗令入宫。 两位皇子的消息被瞒得死死的,满朝上下还不知皇帝竟然有了子嗣,石尚书在勤政殿门外见到宗人府梁宗令时,二人心中皆是一个咯噔,直觉有大事发生。 明元帝上位后杀光所有兄弟,然后扣到滕王头上,梁澄的兄弟也都死的死,禁的禁,只剩梁济和十公主十一皇子这对龙凤胎,不过他们都还小,连书房都没出,这宗人令常王,还是僖帝时的堂兄,一直默默无闻,在宗人府领着个先差,悠闲度日,倒是活得最久。 内侍宣了两人,两个老人精对视一眼,整了整官袍和头顶的乌纱帽,一一踏入勤政殿。 梁澄产后被照顾得很好,每日汤汤水水得补着,此时不但脸色红润,下巴的肉也没消下去,常王眼角一不小心扫到,心中还在纳闷陛下什么时候发福了。 两人行了礼,梁澄和颜悦色道:“两位爱卿平身。” 以礼相待后,梁澄不给两位大臣喘息的时间,直接抛出一记炸雷。 “朕在宫中宠幸了个宫女,她给朕生下一对皇子,之后便香消玉损了。” 石尚书和常王被这一道消息惊得不清,甚至忘了尊卑,抬头直视天颜,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这么大个消息,他们竟然一丝风吹草动都没有发觉。 此前他们还在为梁澄的后位和子嗣忧虑,这下可好了,一下来俩,而这皇子的生母,想来连寻常宫女都不如,否则在她被查出怀有龙种的时候,就应该被赐了份位,石尚书和常王心里估摸着,便怀疑皇子的生母可能是罪臣之后,一些罪臣的子女会被贬入贱籍,压入宫中一些低贱腌臜的司局,那么也就说得通皇帝为什么瞒下皇子生母的身份。 梁澄也不怪罪两人的失态,任由他们心中猜测,脸上只摆着深沉莫测的神情,等着二人反应过来。 常王平日里看着昏聩平庸,这回倒是先一步回过神来,道:“恭喜陛下喜得皇子,陛下一举能得两位皇子,是万民之福,社稷之福。陛下可是要为两位殿下上玉牒?” “正是,”梁澄直言道:“朕已拟好名字,石爱卿你回去后写个请名折子,上过玉牒后,便昭告天下。” 皇帝都已经做好决定,并且一副不容再议的模样,两位大臣心中再多疑惑,也只能领命遵旨。 何况梁澄虽说仁厚,政令施行却是雷厉风行,做好的决定很少会受大臣左右,加上此前两次得佛祖托梦,让大齐幸免于大祸,如今在朝中民间的声威更是赫赫,已经不是朝臣能随意把控得了的。 第98章 皇帝年过二十,后位却始终空悬着,天家子嗣牵动人心,虽说因着梁澄的后宫新令,许多王公大臣打消了送族中女子入宫的心思,但是劝谏梁澄纳后的声音一直就没有歇过。 这下子皇宫里突然多出了两位小皇子,朝野上的震动自然不小,早朝时有人以中宫空悬,皇子无人抚育为由,谏言梁澄尽早纳后,梁澄直接以亲自教养堵了回去。 下朝后,梁澄第一件事就是回含凉殿看看两个小团子,一念则被属下拖住了身。 才一个月大的小婴儿还不会翻身,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睡觉,两个小孩都不怎么吵闹,除了有需求的时候才会啼哭一下,尤其是老二,即使是醒着,也只是呆呆地望着某一点,老大倒是常常睁着黑亮亮的大眼睛望着梁澄,然后露出无齿的笑容来,攥这个小拳头挥舞着,也不知道在乐些什么。 梁澄换了常服,来到摇床边,乳娘默默行礼,退到一边。 "小皇子们今天喝过了吗?" "回陛下,刚刚喝过。" 梁澄点点头,望着床上睡得香甜的孩子,不由露出柔软一笑,这时老二忽然睁开双眼,黑珠子似的眼睛正好对上梁澄的目光,然后就直勾勾地望着梁澄,那双占了大半部分眼白的眼瞳黑得十分纯粹,无一丝杂质,梁澄心头一颤,仿佛被小孩用软软小小的指头戳了一下,他不由伸出手,将老二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 经过这一月的训练,他如今已能用最标准的姿势抱起婴孩,刚一入手,他就感到手掌一湿,于是拿鼻梁蹭了蹭小孩儿的脸颊,笑道:"原来是尿裤子了。" 小孩儿被他一蹭,缓缓地眨了眨大眼睛,然后张开嘴巴,露出粉嫩嫩的小牙床,轻轻地"啊"了一声,仿佛在抗议梁澄的取笑。 "陛下,让奴婢给小殿下换下尿布。"薇娘上前一步,躬身道。 梁澄却忽然心血来潮,道:"正好朕无事,你教朕怎么换吧。" 薇娘闻言却是脊背僵了一瞬,一念早已警告过她们,小皇子的身体不得让梁澄发现,她心中紧张,面上却不显,声音平稳道:"陛下,此事不洁,陛下千金之躯,还是让奴婢来吧。" "无事,这是朕的骨肉,谈何不洁。"梁澄不在意道,抱着小皇子往一边的净房走去。 薇娘与茹娘对视了一眼,面色终于有些发白,皇帝要做的事,她们要怎么阻止,就在她们束手无策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传来,只见一念掀开珠玉垂帘步了进来,薇娘如见菩萨,一下子扑倒在一念脚边,小声道:"陛下要为小殿下更衣,已经入了净房。" 一念脸色一变,飞身掠向净房,正见梁澄将小缘君放在软垫上,还没来得及脱下衣物。 "师兄,这么快就处理好了?"梁澄停下手里的动作,笑道:"正好,我想亲自给君君换下尿布。" 一念的手背在身后,拇指抵在食指弯处,掐出一道深深的指痕,今日的事总会再发生,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一念心想,是时候告诉梁澄实情了。 "师兄?"梁澄见一念面色端肃,以为出了什么事,于是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 一念上前,握住梁澄的肩膀,低声道:"澄儿,我一直想问,你还觉得自己的身体,是种残缺吗?" 梁澄心中一怔,不明白一念为何忽然提起这事,他下意识想要回避,但是一念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神情严峻,眼底却带着紧张,梁澄忽然不想再逃避这件事,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 阴阳同体这样的体质,一直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柄利剑,叫他战战兢兢数十年,不敢一日松懈,可是一念的出现,这人对他的包容与珍视,让他觉得自己不再是怪物,虽然有异于常人,但是心里却没了年少时如影随形的恐惧与不安。 其实仔细一想,如今他连孩子都生了,难道还不能放下对身体的介怀?他此前从未正视过这个问题,生而残缺,难道真是他的错?难道真是他前世为恶,今生自食苦果?若是如此,上天又为何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还是说,他一开始就想差了,世间万物,各有其态,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所以不同本是万物常态,又何来异样便是残缺一说?难道就因他与常人有所差异,他就有错吗? 这种想法和其狭隘,何其愚昧! 他浑噩混沌两世,竟然到了现在,才想明白这一点…… 犹如云消雨霁,拨云见日,江天一片开阔,梁澄心境忽地一明,他回视一念,道:"师兄,我想明白了,原来这么多年,我竟是白活了,徒然作茧自缚,反而误了大好时光。" 一念一直静静地立在一边,看着梁澄的眼神从迷茫到怀疑,再到坚定清明,不由露出欣慰一笑,但是想到接下来要讲的事,语气还是有些凝重:"之前你尚在调养,有件事我便一直瞒着你,师兄从未觉得你的体质有何不妥,也不认为那是一种残缺,现在你能释怀师兄很开心,所以,你听到这事以后,也不要难过。" 梁澄心头一跳,对一念接下来要说的话已经有了猜测。 "君君他,遗传了你的体质。" 尽管已然有了准备,梁澄听到后还是有些震动,其实他哪会介意孩子的体质,他真正担心的,是君君将来也能遇到自己的相知之人吗? 为人父母,总不愿见子女孤独终老。 "澄儿,"一念搂住梁澄,道:"心里难受就说出来吧。" 梁澄摇了摇头,黯然道:"我只是怕……罢了,我们总会护住君君的。" 一念默然,他自然听懂了梁澄的隐忧,他抚了抚梁澄的后脖颈,亲了亲她的耳朵,就见君君睁着双大眼睛,单纯懵懂地盯着他的动作,瞪着两条腿,含着自己的手指头,口水流了整个下巴。 一念不由一笑,拍了拍梁澄的后背,道:"君君一直在看着我们。" "啊!"梁澄一惊,赶紧脱离一念的怀抱,"去拿尿布来。" 一念笑笑,转身取了棉布,开始手把手地教起梁澄怎么给小婴儿换尿布。 君君一直很乖,吸着手指任由两个大人动作,梁澄一边拿着浸了温水的软布擦拭他的小屁屁,一边柔声问道:"君君,爹爹擦得舒服吗?冷不冷呀?" 君君瞪着藕节似的小短腿,偶尔发出一声"呀呀",像在回应梁澄的问话。 一念望着着一幕,觉得仿佛有流水缓缓淌过心间。 第99章 完结章 又过了两个月,老二梁缘君一开始又丑又小,渐渐长开后,相貌反而远胜老大。 若说老大梁缘道随了梁澄七八分,老二则是集中了梁澄和一念的所有优点,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完美。 只怕世间最冷硬的心肠,见了这般玉雪可爱的小孩子,也不禁生出喜爱之情。 梁澄眼见着老二的蜕变,心中不见轻松,反而升起一股隐忧,这般样貌幸好出生贵胄,如是寻常人家,只怕怀璧其罪。 要说对此最过震惊的,却是梁济,他在梁缘君出生后不久便去了趟行宫,被李后留了整整一月,回来的时候带了好些民间的物件儿,净身更衣后便兴冲冲地跑去福乐阁。 梁澄正好趴在摇床边逗弄着两个肉团子,见到梁济满额大汗的冲了进来,不由笑骂道:"看你成个什么样子,都是做叔叔的人了,还这么莽莽撞撞的。" "嘿嘿,"梁济停了下来让宫女擦了擦汗,这才上前对梁澄行礼道:"皇兄圣安,臣弟回来了。" 然后不等梁澄说话,他就蹭蹭蹭地遛到摇床边,扒着护栏踮起脚尖来,就见两个婴儿上半身叠在一起,下面的一团发出"呜呜哇哇"的抗议,上面那个却传出"咋吧咋吧"个不停的声响,似在对着什么又吸又啃。 以梁济的角度,看不出两个小孩子的脸,但是明显上面那个块头更大,于是梁济伸出指头,戳了戳老大露在开裆裤外的小屁屁,谴责道:"道儿不乖,欺负弟弟。" 结果老大啃得正欢,被人摸了屁屁也没发觉,梁澄不禁笑道:"你回来得正好,今天道儿会翻身了。" "好啊,才会翻身就知道欺压弟弟了。"梁济嘻嘻笑道:"哥哥你也不阻止,就这么看着君君被欺负吗?" 梁澄招了招手,道:"你过来这边看看就知道了。" 梁济往梁澄那边移去,就见老大正大张着嘴巴对着老二的脸颊吸个不停,一张小嘴快速地蠕动着,神情颇为满足,口水糊了君君满脸,君君好像被这狗啃似的动作烦得不行,挥着小拳头捶在老大身上,两条腿踢蹬着,就是没办法将身上黏糊糊的某大块头给一脚蹬开。 "刚才我拿了个羊奶酥酪,喂过道儿后正要再喂君君,结果那酥酪不小心落了一滴在君君脸上,我就转身取个丝绢,回个身就发现道儿竟然自己翻身趴在君君身上,对着君君脸上的酥酪吸了起来,真是个贪吃鬼。" 梁澄说着缘由,眼里尽是笑意,显然老大这番为了美食学会翻身的举动着实有趣,不过梁济明显没有听进去,他像是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画面,双眼圆瞪,满面错愕,直愣愣地看着老大嘴下的小婴儿。 "这、这小孩儿……真的是君君?" 梁济看了眼眉目如画的老二,了然道:"对啊,他就是君君。" "不会吧……哥哥你是给君君吃了仙丹吗?" 听着梁济的喃喃自语,梁澄陡然升起一股成就感,他敲了下呆若木鸡的胞弟,笑意满满道:"哪来的仙丹,君君之前是没长开。" 梁济实在很难将眼前这尊精雕细琢的玉娃娃和之前的又红又皱的小猴子联系起来,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君君的粉嫩嫩的脸蛋子,双眼猛地一亮,正要继续,手背却被某只小拳头给捶了一下。 梁济抬眼,就见老大已经放开君君的脸颊,像抱着个大宝贝似的半趴在君君身上,冲着他挥舞着小拳头,嘴里"呜哇哇"一通大叫,像是只护食的虎崽子。 这边哥哥一心"保护"弟弟,弟弟却发现哥哥的下巴正好就在嘴边,于是毫不客气"嗷呜"一口啃了下去,以报方才口水洗脸之仇。 老大显然没想到自己会"腹背受敌",懵了一瞬赶紧往一边翻去,结果君君竟然跟着一翻,反压在哥哥身上,撅着屁股,叼着哥哥的下巴就是不松口,"呜哇"一声,身为哥哥的梁缘道竟然毫无骨气,破开嗓子哭了起来。 梁澄和梁济本来站在摇床边看双胞胎打闹看得兴致盎然,见到君君为了压倒哥哥一下子学会翻身后,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没成想,生得圆圆胖胖的老大只是被瘦瘦弱弱的弟弟这么压一下,就哭了鼻子,实在叫人忍俊不禁。 梁澄一时哭笑不得,伸手将君君抱了起来,结果这小孩还挺执着,身子都被抱起来了,双手却依旧抓着老大的耳朵就是咬着不放,不过到底拗不过梁澄的手劲,只听"啵"的一声,老大的下巴终于得救了。 两人都还没长牙,所以啃了半天,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只剩一摊子晶莹剔透的口水。 梁澄拍了拍君君的屁屁,无奈笑道:"好啦,这下大仇得报了吧。" 君君眨巴眨巴着眼睛,露出一个无辜单纯的笑来。 梁澄眼里尽是宠溺之情,他把君君放到床尾,回身见老大侧着身子,两只小手拳头蜷在胸口,眼泪糊了一脸,哭得好不委屈,梁澄无奈一笑,抱起小家伙,轻轻地拍着小孩肉乎乎的后背,一边摇晃着,一边柔声哄道:"好啦,莫哭莫哭,做哥哥的欺负弟弟,打输了还好意思哭啊,道儿乖哦,别哭啦,道儿乖乖的。" 小孩子也听不懂大人说的话,不过梁澄的声音又轻又柔,仿佛海浪轻柔地拍打着岩石,梁缘道打了几个嗝,在慢悠悠地晃荡中,哭声渐消,沉沉睡去。 另一边君君被放到床上后,梁济就顺着护栏遛到君君边上,探出头来望着摇床里的小婴儿,头顶忽然出现一个戴着紫金冠的脑袋来,君君不由瞪着眼睛仔细地瞧着,尤其是那两道从耳边垂下来的红丝玉带,眼珠子顺着玉带的晃动左右摇摆着。 梁济心中一动,从怀里拿出一颗金珠子,缓缓地移到君君眼前,他往左,小孩的眼睛就跟着往左,他往右,那双黑宝石的眼珠子又跟着往右,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那金灿灿的小珠子,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婴孩软语。 梁济于是起了个坏心眼,他将珠子往小孩子两眼之间移去,到了最后,由于珠子离得太近,君君直接挤出个斗鸡眼来,梁济不禁发出"噗嗤"一声笑来。 "啊!"君君似乎也注意到这样子眼睛难受,他晃了晃脑袋,抬手就要去抓那珠子,却被梁济避开,君君眉头一皱,梁济也怕惹哭他,赶紧把珠子递给君君,君君得了金珠子,"咿呀"一声,开心地吐了个泡泡,攥着金珠子就要塞进嘴里。 这可把梁济吓到了,他一把抓住君君的手,掰开小婴儿的拳头取出金珠子,没了小金珠,君君顿时不高兴了,嘴巴一瘪,扯着嗓子就是一通嚎。 梁澄好不容易哄完了一个,又要哄另一个,刚刚入睡的老大也被哭声惊醒,跟着哇哇大哭了起来,两个小婴儿的哭声此起彼伏,梁澄的头都大了。 而作为罪魁祸首的梁济,却蹑手蹑脚悄悄地溜走了。 乳娘们见此赶紧上前哄起小皇子来,奈何君君竟然不让她抱,梁澄无法,把老大放倒君君旁边,结果梁澄还没来得及摇起婴儿床,就见老大止了哭声,抱住君君"啊啊"地叫着。 君君抽抽噎噎的,鼻尖哭得红通通的,两个小婴儿你一声"咿呀",我一句"啊呜",仿佛互相安慰,最后竟然抱在一起睡了过去。 梁澄心中诧异,心想难道婴孩之间能够理解彼此的意思,这倒是有趣,他给两个小孩子盖上丝被,就坐在摇床边,看着这一对玉雪团子,神态安然,心中宁静。 一阵细小的玉石相撞之声传来,梁澄抬头,见一念掀开珠玉垂帘向他走来。 梁澄竖起食指立在唇边,一念嘴角含笑,无声移到梁澄身后将人拥入怀中,亲了亲他的嘴角,梁澄眼角一弯,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一念胸膛上,双眼闭上,发出一道无声的叹息。 窗外传来蝉鸣,一声声催人欲眠,树荫渐浓,小荷露角,又是一年仲夏…… 作者有话要说:  九九大顺,正好完结,哈哈哈! 感谢姑娘们一直以来的支持,抱住大家啃一口,mua~之后会有老大和君君的番外,还有一些佛子和魔佛的番外,算是解开之前的一些伏笔。 第100章 番外一 梁缘道和梁缘君如今长到了六岁,粉雕玉琢,聪慧知礼,众人见了,无有不喜,就连李后,虽然一开始因为一念的缘故,对这两个小皇孙并无太多感情,如今却是几日不见,便有些想念。 东都七月,火伞高张,整个皇城犹如闷在蒸笼里,皇宫里除了含凉殿,就没有一处凉爽的,不过自从兄弟俩无意间撞见亚父压在爹爹身上,把爹爹欺负得又是哭叫又是求饶,便被一念拎出福乐阁,扔到皇子待的麒麟殿。 麒麟殿自然不似含凉殿,每日凉风习习,全无暑气,正好李后思念孙儿,便被一念打包好,同梁济一道,送去燕河行宫。 梁济如今也是十七岁的翩翩少年郎了,不但上朝听政,去年还跑去西北大营李度秋那里操练了一年,每每见到俩团子,就爱教两人舞刀弄剑,尤其是君君,自从发现他虽然身子骨赢弱,但是悟性极佳,不用一日,就入了菩提心经的门槛,之后更是寻着机会,便考验他的内力进境。 没了梁澄的约束,梁缘君生来喜静倒是还好,梁缘道跟着小叔叔,简直就要玩疯了,上山下水,捉兔射雀,好不快活。 梁济毕竟开始领差,过了五日便又回京,两小孩则继续待着。 这日下午,梁缘君歪在踏荷小筑的凉玉簟上小睡,忽然感到鼻尖微痒,他睁开眼,果然是梁缘道不知从哪摘了根狗尾巴草颠在手上。 梁缘道见他醒来,嘿然一笑,丝毫没有被捉包的尴尬,梁缘君早就习惯了,他这些年随着年龄渐增,脸上的表情愈发地少了,主要是每次他一笑,身边这人就爱盯着他流口水,连爹爹和小叔叔也爱捏他的脸,渐渐地,他就故意板着脸,毕竟老是被人捏脸,实在有失仪度。 他脸上的表情变少后,梁缘道顿时就不乐意了,于是总爱使些小手段好让他破功,一开始他还会着道,几回过后梁缘道便再也没能得手,不过他这双生哥哥在这件事情上意外地持之以恒,越挫越勇。 “嗳,你怎么连个喷嚏都不打?鼻子不痒吗?” 梁缘君面色无波,用手挡了嘴,打了个小哈欠,又长又密的眼睫上顿时挂了几颗晶莹,衬着状似迷蒙的莹莹水眸,和睡得粉嫩似桃的脸颊,让人见了就想抱在怀里揉一揉。 梁缘道别的性子没有继承双亲,好颜色这一点却是十成十地随了一念,他见弟弟这般粉嫩可爱,顿时失了神似的呆立当场,突然鼻孔一痒,原来梁缘君不知何时竟从他手中夺了狗尾巴草,拿着那毛茸茸的尾巴直接塞进他鼻孔里。 “啊嚏!”一声山响的喷嚏传出檐廊,惊起一只青蛙跃入池塘,梁缘道又连打了几个喷嚏,直打得眼泪鼻涕糊了一下巴。 “君君你竟然这么对我。”梁缘道控诉道,见对方忽然后退一步,神色警惕,梁缘道看了眼手指上沾到的可疑液体,嘴角斜斜一勾,猛地朝梁缘君扑去,眼看就要把满脸的涕泗抹到素来好洁的某人身上,却被人灵活地躲开,梁缘道去势太猛,一时收不住,登时惨叫一声,眼看着就要摔入水中,梁缘君骇了一跳,一直淡淡的脸色终于变了,只来得及抱住梁缘道的腰部,双双落入荷塘。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惊起鸥鹭无数,梁缘道冒出水面,吐出一口水来,哈哈大笑道:“君君,被吓傻了吧,你刚才脸上的表情可真难得,好像天塌了似的,原来君君这么担心哥哥,哥哥好开心啊,哈哈哈……咳咳咳!你干嘛,啊!哥哥错了,别!” 兄弟两浮在水上,梁缘君冷着一张脸,起掌拍向梁缘道,梁缘道立即抬手格挡,往荷塘深处凫去,梁缘君这回可真生气了,黑眸一寒,跟在梁缘道后面紧追不舍。 他们的水性都很好,很快便消失在田田荷叶之间,越到深处,荷叶愈是繁密,梁缘君挥手扯开眼前巨大的荷叶,望向四处,只见接天荷叶无穷碧,早已失了某人的踪影。 “梁缘道!你给我出来!”他神色戒备,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四周的动静,除了风过荷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的滔滔蝉声,竟再也没有别的声响。 梁源君眼里浮现一丝惊慌,不由大喊道:“梁缘道,我看见你了,你不要再躲了!”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水花溅落的声音,梁缘君猛地转身,结果只看到一只跳入水中的青蛙,顿时一脸失望,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开始又些颤抖,“哥哥,你出来吧,我原谅你了……” “哥哥……哥哥,你快出来啊,哥哥!” “哗啦”一声,就在梁缘君急得脸色惨白之时,忽地被人从身后抱住,一声饱含温柔笑意的低叹在他耳边响起。 “我在这儿呢。” “混蛋!”梁缘君暴怒转身,一把抱住梁缘道,攥起拳头狠狠地捶在某人后背,“你吓死了,你吓死我了,你这混蛋!” 气极了的痛诉里似乎带着哽咽,梁缘道一惊,拉开怀中的人,只见那双平日墨玉般纯澈的眼眸此时被晶莹的眼泪浸润着,粉色的嘴唇微微撅起,看着好不委屈,梁缘道顿时心中一疼,什么也没想,低下头含住梁缘君脸上的泪水,跟小狗似的舔了舔,道:“哥哥错了,哥哥以后再也不吓你了,君君你别哭,看着你哭,我、我也想哭了……” 梁缘君吸了吸鼻子,嗡声道:“你要敢食言,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嗯嗯,哥哥发誓,若敢再叫你平白担心,我梁缘道就再也吃不到好东西!” “哼,你个馋鬼。”梁缘君抹了抹眼泪,扭头道。 “嘿嘿,君君说得对,哥哥就是馋鬼。” 两个半大孩子相互抱在水上,清风拂过,万千荷叶轻摇慢舞,碧盘滚珠抖落清露。 两人最后浑身湿漉漉地回了寝殿,宫女们见了急得就要去禀告李后,被梁缘道阻止了,他对亲近之人没个正行,在宫人面前却颇有威严。 “本宫与皇弟嫌天热,玩了会水,如此小事若是惊扰了皇祖母的清净,你们该当何罪。” “是,奴婢领命。” 梁缘道满意地点点头,拉着弟弟进了浴房,一边动手给君君脱衣,一边道:“赶紧把衣服脱了,虽说天气热,但是你身子骨弱,莫要着凉了。” 梁缘君从小被梁澄耳提面命不得在人前袒露身体,除了贴身宫女和乳娘,他从未在别人面前裸露身体,他也不曾问过原因,只以为这样不雅,于是他拢住衣襟,道:“哥哥,我自己来,你去另一间。” “我们是兄弟,这有什么?”梁缘道撇嘴,手中动作不停,“我跟小叔叔经常往后山脱了衣服下水摸鱼。” “嗯?”这个梁缘君倒是第一次听说,梁济他们怕他受寒,因此下水从未叫过他,梁缘道说他去捉鱼,他也只以为是坐在舟上。 这一迟疑,外衣便被梁缘道扒了下来,他想了想觉得对方是自己的双生哥哥,二人几乎形影不离,在宫里也是睡在一处,于是便任由梁缘道把他身上的衣物褪了个干净。 “君君你太瘦了,”梁缘道戳了戳他单薄的胸膛,又比了比自己的胳膊,自得道:“叫你平日里吃那么少,你看我都有你一圈大了。” 梁缘君低头看了看自己板条似的身子,再看看哥哥圆润又透着结实的肩膀,心中也有些郁闷,于是一言不发地抬腿入了水池子。 这浴池的水温温的正好,还是处活水,引自后山的地下温泉,十分舒适。 梁缘道瞧出自家弟弟不高兴了,于是腆着脸粘到对方身边,谄笑道:“君君长大后肯定是个骁勇男儿郎。” 梁缘君的嘴角忍不住翘了翘,又被他自己故意压了回去,冷着张婴儿肥的脸,淡淡道:“你是哥哥,自然比我壮……”他瞄了眼梁缘道明显比他高的肩膀,嘟嘴冷哼道:“还比我高,哼。” “嘿嘿,”梁缘道抱住比自己瘦了一圈的弟弟,道:“这是因为哥哥吃得多,哥哥想长得又高又壮,这样才能护住君君。” “谁要你护,小叔叔说了,我悟性比你好,内力以后一定比你高。”梁缘君挣了挣肩膀,脸上尽是嫌弃,但是手上却不怎么用力,可见口是心非。 “君君最聪明了,哥哥知道。”梁缘道捏了捏弟弟的脸颊,道:“我去拿香夷子。”说着便转身爬了上去,露出两瓣光腚子,和下面的两颗小球。 “咦?”梁缘君正好瞧个正着,心中有些奇怪,于是下意识游到一边的台阶上,抬起一条腿看自己下面,“怎么不一样……” “怎么了,君君?”梁缘道一回头便见自家胞弟低着头看自个下面,他顺眼看去,也发现了奇怪的地方,于是走到梁缘君边上,蹲下来跟着看弟弟那处。 只见寻常男孩下方的两个小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小小的缝。 他觉得惊异,伸出手戳了戳,惊恐道:“君君,你是不是生病了?你病了怎么不早说!” 梁缘君也觉得有些害怕,问道:“难道就我下面这样?” “对啊,男孩子下面不长这样的,你一定是病了,我们快去告诉皇祖母!” 第101章 番外2 “不要,”梁缘君甩开手,往水里一沉,只露出个下巴,眼里的恐惧渐渐褪去,他仰头望着梁缘道,反而透出一股清明的坚定,“我没有生病,我一直都是这样子的,爹爹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所以一定不是病。” 梁缘道愣了下,双眼微瞪,游到梁缘君身边,问道:“你是说,你、你下面一开始就长这样吗?” “嗯,”梁缘君点点头,眼里露出一丝困惑,歪头道:“以前曾和爹爹一道净过身,我记得我跟爹爹是一样的,难道说,男孩子下面有的像你和小叔叔那样,有的像我跟爹爹这样?” “一定是了!”梁缘道脸色一亮,如释重负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君君你生病了呢。”他抹了把额头不存在的汗,突然有些好奇,压低声音道:“君君,你说女孩子那里长什么样?” 梁缘君闻言脸色微红,他抬手拍了下水面,恼怒道:“先生教的礼义廉耻你都忘到狗肚子里了吗,竟然、竟然,哥哥你太龌蹉了!” “这有什么龌蹉的,”梁缘道撞了下胞弟的肩膀,挤眉弄眼道:“我就是好奇嘛,难道你就不想知道?” “不想。”梁缘君转过身,游到浴池另一边去,决定不再理睬某人。 “好吧。”梁缘道摸了摸鼻尖,凫到梁缘君眼前,双手按住某人板着的脸揉搓了起来,嬉皮笑脸道:“好啦,哥哥知错啦,君君原谅哥哥吧,来,笑一个。” 梁缘君才不吃这一套,想到这人今天耍了他好几次,顿时火起,他二话不说运气起掌,劈向梁缘道颈侧,梁缘道头一偏,肩一退,避过梁缘君的招式,二人一来一往,浴池里登时水花四溅,一个招招带风,面若冰霜,一个见招拆招,一边出口求饶,脸上却笑嘻嘻的没个正行。 浴房内水气氤氲,哗哗水声伴着男孩子清脆而生气勃勃的嬉闹,持续了很久…… 两日后,梁澄怕两个小孩玩野了,命人接了回来,两兄弟更衣问安后,梁澄便当场考校起功课来。 梁缘君自然不会懈怠功课,完美地答了梁澄的问话,得了爹爹一个宠溺的眼神和爱抚,梁缘道却没那么好过了,梁澄有心将来立他为太子,要求和期盼自然更高,除了原文背诵,还要考校注疏和见解,所幸梁缘道虽然玩心重,却被梁澄教得很好,该自律的时候绝不偷懒,不曾落了每日功课,所答虽有些稚嫩浅白,却好过寻常这个年纪的男孩许多。 梁澄心中满意,却怕梁缘道满招损,于是只是淡淡地评道:“尚可。” 梁缘道在大人面前向来稳重,十分有大哥的作风派头,不骄不矜道:“谢父皇,儿臣所学尚浅,还需加倍勤勉。” 梁澄点点头,又看向小儿子,柔声道:“君君,心经练到几层了?” “回爹爹,还是一层。”说到这个,梁缘君便又是沮丧,他入境迅速,却滞留在一层一年多了,不曾有何突破。 “别急,心经讲究一个循序渐进,你这个年龄,能入境就很难得了。” “道儿呢?” 梁缘道:“也是一层。” “你们把手伸过来。”梁澄招招手,一一探向兄弟两人脉门,欣慰道:“不错,内息绵长平稳,记住,不可贪进。” 两个小萝卜头齐齐点头:“儿臣知道了。” 这时,梁缘君仰头问道:“爹爹,亚父呢?” “他这几日出京办事,”梁澄眼里露出一丝思念,将梁君拢进怀里,笑道:“君君可是想亚父了。” “嗯,”梁缘君点点头,肉嘟嘟的嘴巴微微撅起,然后像是想起什么,忽然问道:“爹爹,男孩子下面都不一样吗?” “什么?”梁澄心头一震,这时梁缘道也跟着说道:“对啊,君君嘘嘘的地方跟我长得不一样,我还以为时君君生病了,不过君君说爹爹也这样,是不是大家都长得不一样?” 梁澄这回终于确定两个儿子在问什么,他眉眼一凛,看向神色一派懵懂的大儿子,问道:“你看了君君下。体?” 梁缘道直觉自己好像闯了个大祸,“嗯,我和君君一起洗了个澡……” 梁澄神色复杂的闭上双眼,叹了口气,眉间透出一丝疲惫无奈,兄弟两被梁澄的神色吓了一跳,梁缘道不由惴惴不安道:“爹爹,有什么不对吗?” 梁澄摇了摇头,道:“你们如今也晓事了,是时候知道一些事情。” 梁缘君感到有些无措,他向梁澄怀里偎了偎,被梁澄安抚地拍了拍后背。 “还记得爹爹曾说过,你们是爹爹和亚父生的孩子吗?” “嗯,记得。” “自古以来,孕育产子皆是女子才能做的事,但是爹爹体质异于常人,阴阳同体,虽是男子,却能怀孕生子,这种体质世所罕见,若叫天下人得知,只怕遭人非议恐惧,以为不详,君君,所以爹爹才让你不要在外人面前袒露身体。” 饶是兄弟两人自幼聪慧,闻此也有些傻眼。 梁澄见小儿子迷茫中带着无措,不由怜惜道:“别怕,此非不详,只是世人愚昧罢了。” 梁缘道闻言,眼里的惊慌渐渐消失,他握住梁缘君的肩膀,郑重道:“君君你别怕,哥哥不会让你受欺负的!” “好孩子。”梁澄摸了摸梁缘道的额发,又低头对梁缘君语重心长道:“君君,这世间无奇不有,世人对于未知向来忌惮避讳,这却不是我们的错,虽然你与爹爹一般,生来阴阳同体,却不必妄自菲薄,何况你是大齐皇子,天潢贵胄,所以不要难过,你说是不是。” 梁缘君看看爹爹,又看看自己的哥哥,眼眶一红,坚定道:“对,我才不会难过自轻,全天下说不定就爹爹和我有这样的体质,物以稀为贵,爹爹和我是最宝贵的,就算别人知道了,我也不怕!” “好!”梁澄开怀一笑,心中的忧虑终于放下,不过他立即话音一转,一双明眸微眯,看向梁缘道,“道儿,这回说什么也得分殿了。” “啊?”仿佛晴天霹雳,梁缘道顿时傻在当场。 说到分殿,两年前梁澄就提过这件事,犹记当年,梁缘道撒泼打滚,哭天喊地,趴在他和弟弟的小被窝上,双手捂脸,撅着屁股,痛哭爹爹不爱我了,爹爹是恶人。 时间回到两年前的福乐阁,梁澄望着大儿子露在被子外面的屁股,神色一片无奈,他低头看了眼抱着自己腿肚子的小儿子,比起活泼好动的老大,老二就文静得多,喜欢安安静静地待着,若是没人闹他,他能一个人捧着画册一整天。 每回梁澄来小书房看两个孩子,见到的画面十有八九是老大黏在老二身边,一刻不停地说着话,老二则自己玩着手里的九连环,或者翻着图册,偶尔应上一声。 “君君,”梁澄蹲下身来,与小儿子平视道:“你告诉爹爹,你是不是也想分床啊?” “君君当然不想!”原本还在失声痛哭“爹爹不爱我了”的梁缘道,听到梁澄这么问君君,“腾”的一声就下了床,伸出两条胖胳膊,把君君揽进怀里,故意瞪大眼睛,戒备道:“爹爹坏蛋,你竟然威胁君君!” 梁澄顿时失笑,敲了下梁缘道的脑袋,佯怒道:“人小鬼大,连父皇也敢违逆,爹爹在问君君,你连话都不让他答,当哥哥的这么霸道可以吗?” 梁缘道倒吸一口气来,一副爹爹你好阴险,竟然挑拨离间的愤恨表情,接着又转向君君,紧张道:“君君,哥哥不是的,我是怕妖怪晚上来捉你,哥哥要保护你。” 一念曾经因为君君长得好看,跟梁缘道开玩笑道,君君这么可爱,要是被妖怪看到了,一定会被抢走的。 没想到梁缘道当了真,当晚还做了噩梦。 君君乖乖的任由梁缘道抱着他,明珠似的黑眸眨了眨,奶声奶气道:“哥哥,你是不是怕妖怪又跑到你梦里,才不让君君走的?” 梁缘道噎了一下,知道他因为一念的话做了噩梦后,梁济觉得身为哥哥的人不能这么胆小,于是拿了本民间鬼怪志异,把他单独拎了出来连讲一个下午,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要抱着君君才敢入睡。 他自然不会承认这么有损威严的话,双手背在腰后,挺着着个小肚腩,故做严肃道:“当然不是,亚父说你会被妖怪捉走,哥哥是怕你一个人不敢睡觉觉。” 君君看了眼一脸笃定的大哥,再看了看梁澄,接到君君的眼神,梁澄弯眉一笑,眼含鼓励,其实他早就看出,君君天性稳重,性子沉静到有些冷淡,聪敏早慧,天资奇佳,这点倒是有些像一念,很有自己的主意。 反观老大,虽说相貌随了他,性子却跳脱得很,天资倒是不输于君君,聪慧颖悟,根骨不凡,就是没个定性,无一刻安静的。 见到梁澄鼓励的神情,梁缘道更紧张了,牢牢地盯着君君的眼睛,脸上甚至流露出意思可怜。 君君老成地叹了口气,踮起脚尖拍了拍自己啊大哥的肩膀,道:“哥哥你别怕,君君也不想一个人睡,”说着转身抱住梁澄的胳膊,露出两颗小牙齿,声音又软又糯,带着股奶香,“爹爹,我们还是别让哥哥难过啦。” 君君的笑小小的,却像奶猫子拿着他粉嫩嫩的小爪子一下下挠在他心间,梁澄实一点抵抗力也没有的,他摸了摸君君的额发,叹道:“好吧,爹爹答应了。” “哦哦!太好啦,君君你真好!”梁缘道一时忘形,抱住君君又蹦又跳,一不小心脚下一绊,眼看着就要摔倒,幸好梁澄眼疾手快,拖住两个小孩。 “今天临摹一百个大字!”梁澄板着张脸,“再这么莽撞,爹爹就收回成命。” “是,父皇。”梁缘道缩着肩膀,低下头吐了吐舌头,又对着君君眨了眨眼睛。 这一拖就是两年,这一回梁澄却是铁了心,一定要两兄弟分殿,梁缘道已不是两年前的小包子了,同样的招数也不好意思再用,只能据理力争,不想梁缘君却忽然低头道:“哥哥,我们还是分殿吧。” “君君!”梁缘东岸似是没料到梁缘君竟然没跟他站在一起,他正要质问,忽然脸色一僵,默了半响,颓然道:“好吧……哥哥知道了……” 梁缘君咬了下内唇,视线移向别处。 第102章 番外三 这是梁缘君第一次单独睡。 他闭着眼,双手交叠,规矩地放在腹部上,只是微动的眼睫暴露出他并未入睡。 每晚这个时候,某人早已双手双脚八八爪鱼似的缠在他身上呼呼大睡,推也推不醒,以往他总嫌弃被勒得难受,现在终于宽敞了,他反而没了睡意。 夜深人静,独自一人就容易胡思乱想,梁缘君朝里翻了个身,烦躁地睁开眼睛,想到爹爹白日里的说的话,心里不免有些烦乱。 守夜的小太监听见动静,隔着床帐细声问道:“殿下,可是要起夜?” 梁缘君眼珠子一动,起身道:“掌灯。” 说着便自己掀开帷帐,拍了拍塌沿,道:“善水,你上来一下。” 善水只大了梁缘君两岁,是梁澄亲自挑的贴身小太监,还有另外三个,分别是善川,善江与善河。 “殿下……”善水犹豫道:“奴婢怎可坐殿下的床榻。” “我允你上塌。”说着就拽住善水的手腕,将人拉到榻上,又将床帐拉个严实,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本宫有一事不明,善水你可帮我?” 梁缘君的一番动作叫善水心神惴惴,此时殿下忽然凑近他耳边,一双比星子还要明亮眼眸注视着他,仿佛脉脉有情,鸦羽似的眼睫在脸上落下如画的剪影,更添一丝柔丽,善水一直知道殿下长得好,这般近的距离之下,封闭的空间,晕黄的灯光,殿下的姿容,愈发叫人目眩神迷。 “善水?”梁缘君伸手在小太监眼前晃了晃,皱眉道:“善水,说话呢。” 善水立即敛神垂眉,低头道:“但凭殿下吩咐。” “好,”梁缘君把声音压得更低,“本宫要看看你的、咳、你的下体。” 善水抬头,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于是茫然道:“殿下要看什么?” 梁缘君无甚表情的脸上红了红,有些气急道:“你把裤子脱了,快。” 这下善水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他脸色一乱,翻身一滚伏跪在地,战战栗栗道:“殿下,奴婢那处腌臢得很,不敢污了殿下的眼。” “你起来,”梁缘君毕竟自幼习武,一下子就把善水重新拉回榻上,威胁道:“你若再敢忤逆本宫,本宫就把你发落到永宁巷。” 善水无法,只好哆哆嗦嗦的解了裤子,剩下一件亵裤时,梁缘君不耐他慢吞吞的动作,直接伸手扯了。 内室的光线有些昏暗,梁缘君眯眼一瞧,心中嘀咕道:“他也没有那两颗球,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善水也跟我一样?” 于是他正了正神色,问道:“你下面看着有些奇怪,怎么跟本宫不一样?” 善水现在简直是欲哭无泪,他原先以为小殿下这是哪里学了什么肮脏的手段,要来做弄他们这些阉、人,现在看来小殿下根本就什么都不知晓,纯粹是天性好奇使然,于是嗫嚅道:“回殿下,宫中侍监入宫时都要是去势的。” “去势?”梁缘君不解,歪头问道。 善水咽了口口水,继续道:“正常男子阳根之下还有两颗囊袋,宫中未免太监宫女私相授受,便将囊袋去除,如此便不是真正的男人,无法与女子、与女子勾结……” 梁缘君一呆,他仔细地看了眼善水的下体,果然有两处伤疤,方才光线不明,他便没有一眼看出。 “难道说没有那两颗,男子就无法娶妻生子?” “回殿下,正是如此。”善水小声道。 梁缘君面色有些泛白,不过在昏黄的灯光下并不明显,他心中有些恍然,所以说,他的确不是正常男子,书上说男女敦伦,周公之礼,繁衍子嗣,这是开天辟地自古以来的道理,这些都不是这个残缺之体所能做的了,就像善水一样,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自己生来所面临的是何种的窘境,爹爹与他还是不同的,虽说爹爹下面也有那条细缝,但是爹爹的阳物却是完整的! 他这样岂不连阉人都不如了? 善水感到心里一阵阵发凉,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怒了殿下,梁缘君一直死死的盯着他的下体,眼眶微红,仿佛在看什么仇人,他不由颤声道:“殿下?” 梁缘君却像被魔怔一般,整个人木呆呆的犹如泥塑雕像一般,就在这时,帘帐忽然被人掀开,善水尖叫一声,捂住自己下体。 “你们在做什么?” 梁缘君抬头,木呆呆地看向梁缘道,一双黑湛湛的瞳孔反射着灯光,竟似一尊精致却没有生气的傀儡一般。 梁缘道忽地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来找梁缘君,就是直觉君君因为身体的原因有些心结,下午在父皇那儿,君君主动应了分殿之事,他就觉得不安,总感觉君君有意避开自己,他决不会让君君因为身体一事疏离自己,这才半夜偷偷潜入君君的寝殿。 看着这样的胞弟,梁缘道心中钝痛,对着善水低声喝道:“还不快下来,今夜之事若敢有一丝泄露,本宫惟你是问!” 善水当即提着裤子滚下床塌,倒头磕地,惶恐道:“奴婢不敢,奴婢绝不会多嘴多舌。” “还不退下!” “是、是,奴婢告退。” 屋内恢复安静,琉璃盏内的烛火微微晃动了下,梁缘君跪坐在床塌上,乌发贴着脸颊披散开来,眼角绯红,眼瞳却极黑,仿佛化不开的浓墨,他望着梁缘道,僵硬的下颌透出一丝脆弱和孤绝,犹如困兽。 “君君。”梁缘道脱了软底布履,爬到梁缘君身边,将人抱进怀里,学了梁澄的模样,轻轻地拍着他的稍显瘦弱的后背,柔声道:“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就是你,不管你生作什么模样,你始终都是哥哥的君君。” 梁缘君眼睫一抖,靠在梁缘道胸口,不说话。 “别怕,我家君君这么厉害,谁敢小瞧你。” 梁缘君眼里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心中一叹,方才是他钻牛角尖了,哥哥说的没错,他就是他,生而如此,既然无法逃避,那便坦然以对。 心头一明,梁缘君推开梁缘道,面色冷淡道:“我们不是分殿了?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梁缘道摸了下鼻尖,嘿嘿笑道:“长夜漫漫,孤枕难眠,君君可怜可怜哥哥吧。” “哼,哪看的民间话本,竟学些粗鄙腔调。”梁缘君翻身向里一挪,闷声道:“还不快睡。” 梁缘道响亮的“哎”了声,钻进梁缘君被窝里,双手一捞,两脚一缠,将人牢牢笼进怀里,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心道“还是君君抱着舒服,又软又小”。 他把脸埋入弟弟的肩窝里,像只小老虎眯眼蹭了蹭,梁缘君被他蹭得又痒又难受,在对方怀里艰难地转了个身,佯怒道:“再不老实睡觉,我就把你踢下去。” “好好好,马上睡,哥哥困死了。”说着梁缘道就嘟嘴亲了下梁缘君的额头,发出一声响亮的“吧唧”,“好梦,君君。” 梁缘君脸上露出一丝嫌恶,额头抵在梁缘道的胸口上蹭了蹭,嘟囔道:“恶心死了,都是口水。”见梁缘道已经安静地闭着眼睛,憋闷地撅了撅嘴,在梁缘道怀里调整了个舒服的位置,很快也睡了过去。 梁缘道双手搂着胞弟,闭着双眼,嘴角露出一滴得意的笑来…… 第103章 番外四 梁缘道弱冠这一年,已经在梁澄的授意下行走六部多年,这几年朝廷巡边,视察河工,或是南巡官场,梁澄都有意让他接手,虽未封他为太子,但是王公大臣心里都清楚,比起不苟言笑拒人千里之外的二皇子,当今更加属意温文仁厚文武兼备的大皇子。 二十年,景佑帝正直壮年,却忽然做了一件震动寰宇的大事,他竟然宣布禅位于大皇子,在众人猝不及防之时,云游四海去了,从此再无踪迹,一同消失的,还有常伴帝侧二十载的一念国师。 一时民间关于景佑帝与一念国师君臣相谐的美谈和各种话本,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寻常百姓对皇室八卦历来津津乐道,大齐又不禁民口,这点愈发助长说书人的想象和百姓的好奇。 此刻,距离东都东南方向不远的运河上,一叶扁舟随着平稳的春潮,顺风飘向九华山,船上无人把桨,缥缈的琴声自船舱内流泻而出,汩汩滔滔,譬如川流,奔腾不息。 船舱内珠帘轻晃,珑璁相击玲玲盈耳,竟与琴音颇为相谐,一方茶案依窗而设,只是上面的茶几早已被收起,反而摆着一张古琴,挑动琴弦的手却非出自一人,只见左边的指腹圆润,指甲盈透犹如玉石,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之人,右边的修长一些,指节苍劲,透着一股萧肃和隐而不发的磅礴力量。 梁澄墨发披散,身上披着件月白绣云纹的罩衣,懒懒地倚在一念胸前,看着闲散自适,一念却衣裳不整,衣襟散开,露出大片蜜色胸膛,他一手揽着梁澄的腰腹,一手长长伸出,游离于琴弦之间,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早已练过数百千次。 这般考验琴技的时候,一念还能分出心神拱一拱梁澄的肩窝,咬一咬他的耳尖,梁澄可没一念这份神技,不小心手指一抖,拨出一道乱音。 “都怪你,这首我练了好久,这次又毁了。”梁澄收回手,推开小狗似的一念,埋怨道。 一念握住梁澄推推搡搡的手,倒打一耙道:“好不容易出了宫,你又开始沉迷练琴,睬也不睬师兄,好叫我落寞难过。” “胡说,这才第一天,你就按捺不住,青天白日的,好歹、好歹到了晚上。”梁澄转身,伸出手指点了点一念的胸膛,嫌弃道:“上船才半日,就这么不修边幅,你也过了不惑之年,还这么没脸没皮。” 一念唇角一勾,按住梁澄的手,揉向自己的胸口不让他逃脱,道:“这日头都已西斜了,你练了一个下午的琴,师兄褪了衣裳往你面前晃了几个来回,你也不看我一眼,若非与你来个双手连弹,你估计会继续忘了我,果然是师兄老了吗,色衰爱弛,古人诚不欺我。” 说着一念摇头叹息,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梁澄早已不吃一念这一套博取可怜的手段,他上身往后移了移,仔仔细细地端详了番一念,故作沉痛道:“师兄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师兄果然不如当年风华,你看,这眼角不再平整,肌肤也不复光滑细腻,还有腹肌,好像有些走形,啧,这样看起来,师兄的腰看着也不如年轻时有力健壮,哪还有蜂腰猿臂的影子。” 一念越听面色越是难看,他一把抱起梁澄,咬牙道:“师兄的腰好不好,试试不就知道了。” 梁澄被一把扔到榻上,不等他撑起手肘,一念就已拉起他的手臂按到头顶,整个人覆了上来。 梁澄刚要开口,一念的舌头顺势侵入他唇间,灵活的舌头滑过他的上颚,正中他敏感之处,一道电流流窜而过,梁澄腰间一软,很快便忘了东西。 双腿被人顶开,梁澄自然而然地抬起一边勾住一念后腰,下意识慢慢地摩挲了下,仿佛无声的催促,一念松开梁澄的嘴唇,一手埋在两人相互交叠的阴影之处,用温热的掌心一轻一重的按压揉搓着,感到掌心一片濡湿,身下之人眼睫微颤,轻咬下唇,面上一片绯色,于是对着他耳边吹气,“师弟,你也很想要吧?” 梁澄掀开蝶翅般的长睫,睨了眼一念,透出一份漫不经心的柔媚靡丽,“师兄这般努力,我怎能不卖你个面子。” 这些年老夫老妻,对着一念的调戏逗弄,梁澄不但已能坦然处之,还能反撩回去,他抬手揪住一念胸口一点,学着一念用在他身上的手段,轻拢慢捻抹复挑,嘴角含笑,清润的声音变得低沉,带着丝恰到好处的喘息,道:“师兄,你硬了。” 也不知是在说他手中的乳粒,还是正虎视眈眈抵在他腿根的孽物。 一念的喘气更重,他邪笑道:“待会可别求饶。” 说着沉身一压,不给梁澄一丝空闲,大开大摆狠干起来。 两人温纯之时,很少一开始就这么生猛的,梁澄前面那处虽早已习惯一念的进入,但是一念这回不但不给他一些适应的时间,一进入就往他那最最敏感娇嫩之处撞去,然后抵住狠狠碾磨,激得梁澄下面猛地一缩,又颤颤巍巍地吐出更多淫液,一念头皮一紧,发出一声舒爽的呻吟,往梁澄臀部就是一拍,抓起嫩肉就是一通揉弄,低声笑道:“师弟,这么多年了,你这里还是这么舒服,又紧又热,就是水太多,你看,又把师兄下面打湿了。” 梁澄瞪了眼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某人,眼里还是透出一丝难为情,他偏过头去,嘟囔道:“废话这么多。” 一念轻笑,不再废话,抬起梁澄的双腿,埋头苦干起来,梁澄很快便溃不成军,他咬住下唇,时不时泄出一丝带着鼻音的呻吟,终于知道一念这回是真要找回场子。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没入远山,梁澄已经去了两回,但是一念竟然还是没有发泄的迹象,他忍不住抓住一念的肩膀,细声求道:“师兄,我、我知道错了……唔~嗯,轻点,啊,别、别、饶了我罢,师兄……” 最后一声,尾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烈的鼻音,像只猫爪子挠在一念心间,一念猛地一听停,梁澄以为自己的求饶起了作用,正好舒出里口气,忽然整个人一起,梁澄吓了一跳,双腿紧紧缠住某人腰部。 一念竟然将他抱了起来! 身上所有的重量都落在两人连接之处,梁澄骇得浑身用力,下方于是绞得更紧,一念粗喘一声,拍了下他浑圆紧实的臀瓣,粗声粗气道:“放松点,你想把师兄夹断吗?” 梁澄大气不敢出,双手紧紧搂着一念的脖颈,急道:“师兄你做什么,快把我放下。” “等下就知道了。”一念温言道,梁澄心中更慌,果然,下一刻一念忽然走动起来,体内的阳物随着一念的走动慢慢滑动,梁澄咽了口唾沫,全部心神都集中在私处,愈发清晰地感到一念那物的跳动与坚挺,就在他战战兢兢之时,又被放下压向窗边的琴案上,梁澄登时双腿一软,双手按住琴弦,“铮”的一声,古琴顿时发出一声清越的琴音。 “师弟,”一念压在他背上,拿身下硬物往前顶了顶,趴在他耳边,柔声道:“你为师兄抚琴一曲,如何?” 梁澄又羞又恼,低喝道:“别再玩了,快松开我。” “唉,”一念故作忧愁道:“师弟近来不是醉心琴道吗,怎么就不弹了,难道……”他将阳物缓缓抽出,又猛地顶入,笑道:“难道师弟沉迷肉欲,连琴也不想弹了吗,这可如何是好?” “你……”梁澄算是知道了,这人分明就是小心眼,顿时咬牙切齿道:“你把你那孽根抽出去,看我是不是沉迷享乐!” “好啊,”一念竟然爽快应道,往外慢慢退去,梁澄心中微讶,花穴却习惯了一念的填充,在一念快要离去时,反而含住对方顶部,轻轻的含吸着,梁澄脸上闪过尴尬,只听一念装模作样道:“看来师弟果真舍不得我,那么师兄也就不客气了。” 说着又便不容阻抗地开拔起来,直顶的梁澄双腿无力,若非一念一手捞着他,恐怕早已摊在地上。 “呜呜,师兄,真的不要了……” “师弟,你看,”一念忽然抬起梁澄下巴对着窗前的帘幔道:“这窗幔晃动得这么厉害,只怕整艘船也跟乱晃,你说要是有人见了,会不会觉得奇怪,这船怎么就无故晃了起来呢?” 梁澄早已有些迷糊,下意识摇头道:“不、不要……” 一念舔了舔梁澄眼角的眼泪,爱怜道:“真可爱……” 水光月色下,清波荡漾,划开一圈圈涟漪,岸边芦苇随风摇摆,长夜漫漫啊…… 当夜,梁澄很是感受了一番某人的好腰,当真是龙精虎猛,尤胜当年,只是接下来一天,他只能扶着自己的腰趴在榻上,悔不当初。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到此正式完结,谢谢姑娘们一路陪伴~给新文打个广告: 噩耗!帝国之花要做汉子 这是一个宅男胎穿成数千年后的贵族小姐,无法接受,于是坚决做变性手术,成功恢复男儿身,暗戳戳地觉得自己终于能够迎娶白富美的时候,却被狂炫酷霸吊炸天的腹黑将军叼走了的故事Orz……so sad…… 宅男:作者我要宰了你!凸(艹皿艹 ) 将军:【一把扛起】别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