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日常 作者:凤九幽 文案: 纪居昕的人生就是个悲剧。 被亲人哄骗坑害,被枕边人蹂躏买卖,人心二字,他竟从未看透! 他在刀尖上行走,一身污秽血泪流尽,踩着他尸骨上位的人却春风满面前程似锦! 幸好,他从地狱归来,回到一切还未开始的十三岁。 内容标签:宅斗 重生 励志人生 俊杰 搜索关键字:主角:纪居昕 ┃ 配角:卫砺锋 ┃ 其它:庶子,BL 第1章 重生 永宁元年冷的特别早,还未入冬,寒意已让人抵挡不住。刺骨寒风没个消停的时候,夜里也不停歇。森寒的月色照着大地,呜呜风声呼啸,处处萧条。 梆子敲了三声,临清仓土集纪家从未住过人的偏院,灯熄了。 月光顺着窗格照进去,躺在床上少年隐约可见。好似做了什么恶梦,少年牙咬的咯咯响,紧紧皱着眉毛,面色青白,惊恐万分。 纪居昕死后才明白一个道理。顺其自然,随波逐流,善良,隐忍,求饶,都是没有用的。身在逆境,看不清自己,看不清周围,看不清敌人,不是他死,还能是谁? 他冷眼看着朝堂变迁,看着四叔袭爵掌了纪家,走进内阁,春风得意繁花似锦,纪家名声鹊起,满面悲凉。 他已经死了,这一切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可是……四叔明明是踏着他的尸骨,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吕孝充也是因为把他卖了好个价钱,才当了首辅! 他怎么能忍,怎么能! “你永远也杀不了我。” “我教过你,不要做自己做不到的事。” “你是纪家一分子,理当对纪家做贡献。” “依你的名声,娶亲不要想了,有男人要就该知足了。” “哈哈哈,我把你送给一个男人做妾,你娘那个贱人会不会从地下爬起来?” …… 纪居昕意识迷离,做了个长长的梦。在梦里他把曾经黑暗苦痛的人生重新经历了一遍,吕孝充,四叔,祖母,四婶,嫡母,一个个出现,如恶鬼般,表情狰狞,或哄骗或恐吓。 如果不是他们…… 被蹂躏,被折磨,那些难以启齿的画面一个个出现在眼前,他闭了眼睛又明晃晃出现在脑海。可是这些东西他永远都不想再看到!这些过去那么肮脏污秽,他一点也不想再记起! 纪居昕双臂紧紧抱着自己,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整个身体不断往下坠,地底像张开嘴的巨兽,黑暗无边,仿若万丈深渊。 “不……不要……” 有个声音在心底发问,如果再来一次,你会怎样? 如果……能有一次再来的机会,他必然要欺侮过他的人付、出、代、价! 倏的一下,身体落定,耳边听到一声轻响,仿佛树木枝条敲打着窗棂。 膝盖很痛,针扎似的密集疼痛让他差点呻吟出声。 死人也会痛? 纪居昕缓缓睁开眼睛,光线很暗,窗边透过隐隐一缕月光。 侧耳听去,呼呼的风声如夜鬼低吟,苍凉阴森,连月亮洒在地上的银霜都透着冷意。 蝠结纹的窗棂被散乱的枝条一下下敲打,尖锐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特别突兀。 纪居昕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伸出手。 这是一双少年的,青涩白皙瘦弱的手。略薄的被子抵抵不住夜的寒凉,这双手有些青紫,几乎没有任何温度。 摸到更加冰凉的床头,纪居昕开始狂喜,这双手再冷,也是活人的手! 借着微弱月光,纪居昕的视线一一拂过造型简单的方凳,平头案,方角柜,那样的熟悉……不用照镜子看脸,他就知道自己回到了过去。 瘦弱的手腕,疼痛非常的膝盖,几乎没有任何私人用品的房间,纪居昕很快就猜到,他这是回到了十三岁,刚刚到纪府的时候。 他的亲娘姓达,闺名婧雪,美艳绝寰风仪无双,父亲去了趟江南,带回了她。听府里的老人说,父亲很宠她,只要有她的地方就看不到别人,两个很是恩爱了几年,直到他出生。 达婧雪难产而死,父亲对他这个克死亲娘的人不喜,嫡母对憎恨的女人产下的庶子也喜欢不起来,做为灾星的他就被送到庄子上,孤独的长大。 为了确保他的成长过程很‘顺利’,嫡母派了人教他各种庶子该知道的道理。比如要乖,要听话,要让家里长辈喜欢,比如不用认字读书,他们纪家的庶子日后是要分财产的,一辈子躺着都够用了,读书没用,知道怎么种庄稼打理田庄就是了。 种田辛苦,小小的纪居昕哪里能坚持,慢慢的就变成一事无成,大字不识,嫡母眼中的优秀庶子。 直到嫡母所出的唯一嫡子,他的哥哥去世,纪父才想起了他,不知道是终于捡起了这份单薄的父爱,还是出于愧疚,让人把他接了回来。 纪家祖上曾是开国功臣,封了伯爵,袭三代始降。后辈不争气,到了现在,除了一个子爵的空架子,几乎什么都没有了。 握着家里权柄的是纪居昕的祖父纪忠易和祖母杨氏,纪忠易的四个儿子都是杨氏所出,大儿子纪仁礼,二儿子纪仁仪,三儿子纪仁信,四儿子纪仁德,没有庶子,除了三儿子纪仁信早逝,几个孩子都站住了。 杨氏还生了一女儿纪妍,嫁给归平伯府嫡二子做了正妻,这让杨氏面上非常有光,没落到已经摆不起任何排场,甚至银钱经常不凑手的地步,杨氏追求的似乎只有脸面了。 纪居昕是纪家嫡长子老大纪仁礼的儿子,但这个家里最出色的并不是他父亲,而是考中进士,入了翰林院做编修的四叔纪仁德。 这也是纪忠易已经老成这样,区区一个子爵却仍然没定下继承人的原因。 因为是第一天回来,他颇有些不安,这天的事,桩桩件件,他都记的很清楚。 他记得祖父带着父亲和二叔外出不在,他去给祖母杨氏请安,杨氏的贴身丫鬟出来说老太太身体欠安,午睡未醒,让他稍候。他认为理当如此,并未反对。嫡母李氏派来陪他一起过来的丫鬟玉婵却建议他跪等,说他这么多年都没回来尽过孝心,现在跪一跪祖母理所当然。 纪居昕有些犹豫,玉婵一脸忧心,说百善孝为先,长辈喜欢乖巧的小辈,担心他不被祖母喜欢。纪居昕咬了咬牙,就跪了下去。 深秋的地板透着凉意,地底的寒凉顺着骨头缝往里头钻,纪居昕为了得到祖母的喜欢,咬着牙生受了。直到入暮时分,杨氏的丫鬟又来传话,老太太身体不适,已经唤了大夫入府,吩咐他这个点别等了,明早再来请安。 纪居昕一脸失望,内心忐忑的问玉婵是不是祖母不喜欢自己,所以才……找借口? 玉婵杏仁似的大眼睛里满是惊讶,赶紧捂了他的嘴,谨慎的四下看看,见没人才松了口气,小声说少爷怎么可以这么想,长辈是不会随便妄言的。 纪居昕为自己的莽撞羞愧,怎么可以怀疑祖母呢? 接着去见了嫡母李氏。李氏一脸关切的问他这些年过的怎么样,听玉婵说了刚刚的事情后很是欣慰,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懂事娘就放心了。 纪居昕很不安,他心底知道李氏一直不喜欢他,这样亲切的态度让他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他的慌张却引的李氏笑了,说这里是你的家,不必拘束,且放开些。 说完又一脸忧心:你这样真让人心疼,在外头多年不知府里规矩,惹了事怎么办?玉婵是我身边最得用的丫鬟,贴心又懂事,有她提点我就放心了,把她给你怎么样? 纪居昕听了看向玉婵,玉婵规矩的低着头,不喜不忧,并没有和他对视,非常懂事听话,一副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样子。他觉得玉婵很好,就谢过了母亲。 晚上玉婵说他回来的急,府里来不及准备,冬被还没送来,只有薄被,问他能不能将就,不能的话她就过去问李氏要。 说这些话的时候玉婵温柔的杏眸里带着怜惜,还有一点执着和倔强,仿佛好好照顾他是她必须要做的事,就算顶着责问也再也所不惜。 纪居昕觉得很温暖很感动,表示不用了可以将就一下。 玉婵大大的杏眸里闪着水光,一把抱住他,说都是因为大房不受重视,四房马上要升平妻的田姨娘要的怪,近两天都紧着她,可怜她的少爷刚回来就受这份罪。 接下来……玉婵就退下去了,他一个人铺床洗漱,上床休息,直到现在——换了个芯。 纪居昕坐起来,揉着酸疼的膝盖,胸膛震动,笑的嘶哑悲凉。 他怎么能那么蠢! 李氏会心疼他?李氏派来的丫鬟会真心为他想? 真为他想惺惺做态有什么意思,怎么没伺候洗脸泡脚梳发铺床?甚至连盆热水都没打来?话说的再好听,也不过哄人罢了。 有一点他倒没看错,玉婵果然乖巧听主子话,只不过她的主子不是他。 他没猜错的话,杨氏的贴身丫鬟也被李氏收买了,看她完全对他跪地等待视而不见就知道了。 李氏想把他养废,却不想担恶毒嫡母的名声,这些年来一直对他进行特殊教育,他进府时仍然心存疑虑,要判断他的战斗力和承受力。 这一切,不管是跪地还是赐丫鬟还是薄被子还是没人伺候,都是故意的。 他以前一度隐忍,下场就是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没记错的话,第二天玉婵会担忧他的身体,并以此为原由向李氏告假,李氏去杨氏请安时顺便提了一提。李氏怎么提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杨氏从那以后厌了他,说既然身体不好就不要来晨昏定省了,他便再也没机会去正房请安,直到……那件事。 既然重活一回,他不可能再让她们再得逞! 左右白白得来的生命,不搅个天翻地覆太便宜这些贱人! 纪居昕拢了拢被子躺下去,闭着眼睛继续揉着膝盖,等待天明。以前不懂事,认为疼痛虽然难熬,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小小年纪就留下了病根。 薄被抵挡不住深夜寒意,冷硬的床板和怎么也暖不过来的被窝时时提醒他来自亲人的‘关爱’。纪居昕缓缓吐出一口寒气,用力揉膝盖。他想穷他一生,也不会忘记现在这个感觉。 十三岁的自己,是什么样子来着…… 寅时三刻,玉婵来了。 果然,她第一个动作是探向纪居昕额间,第一句话就是,“少爷好像不好,不如婢子替您向大太太请个假,今天就不去请安了吧。” 第2章 请安 玉婵秋水一样的杏眸里带着水光,一副心疼担忧的样子。 她真的会向李氏告假吗?纪居昕很怀疑,这应该就是李氏计划里的一环吧,根本不用过她去告假,玉婵的任务是劝服他不要去请安。 杨氏要脸面,四房的田氏马上要升平妻,要的是地位,李氏唯一惦记的就是纪仁礼的心。 纪仁礼的心一直在达婧雪身上,达婧雪死了,他身上的热情就跟着消亡了,这么多年过去,没有人再让他上心过。李氏心如油煎,这笔帐自然就记在肖似达婧雪的纪居昕身上。 她不能亲自收拾纪居昕担上恶名,老太太杨氏,和新晋升的四房平妻田氏,就是她想借的刀。 昨夜玉婵的话也是有玄机的,带着他对田氏不喜,这点不喜在适当的机会散出来,田氏会把他往里往死里整。 但目前最重要的,是杨氏这关,不管以后怎么样,这安他得是去请的。 “你说我不好?”他躲开玉婵的手,缓缓起身,眼梢微垂,淡淡扫了她一眼,“哪不好?” 雪白的中衣因为他的动作变的不怎么平整,颈间露出一小块肌肤,白的像温润的玉,晶莹剔透。 玉婵的脸慢慢红了,顿了顿才反应过来,迅速移开视线,有些慌乱的回话,“没,没哪不好……” 纪居昕迅速整理衣襟,冷冽的眸光射向玉婵,声音也仿佛泛着寒霜,“既然没哪里不好,就去打热水来伺候我净面。” 玉婵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纪居昕已民经背对她穿衣服了。她掐了自己大腿一下,让自己回神。九少爷长的好看,不过也只长的好看罢了,没半点脑子,不是大太太给好处,她都不愿意来,刚刚一定看错了,九少爷那个傻瓜不可能有那样锐利,让人头皮发麻的眼光。对,不可能。 玉婵半天不动,纪居昕转回身笑了。这一笑如冬雪初融雨后天晴,暖的人心动,“玉婵姐姐不能帮我打热水吗?” 玉婵倒抽一口凉气,觉得自己应该冷静一下,“能。” 氤氲水汽模糊了她的眼睛,伺候纪居昕净脸时,玉婵已经能找回沉着冷静的自己,细声劝着纪居昕休息,“您昨天刚刚跪了半日,膝盖一准不舒服,今天阴天,怕是要下雨,九少爷不如好好休息一下,老太太和大太太都是心善的,不会介意您这一回半回的。” “再说您昨日才回府,一路风尘疲惫,不会有人在这节骨眼挑理的。” “长辈慈爱是长辈性子好,我却不能仗着长辈好说话自己偷懒。”净了面梳了发,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他抬脚往外走,“走,去请安。” 玉婵在他背后跺了跺脚,心里奇怪怎么睡一觉六少爷就不听话了,但事已至此,她这个做丫鬟的也阻止不了了,“六少爷先别走,容婢子去给您拿点吃的。” 真是拿吃的?不是找理由和李氏通风报信? 纪居昕慢慢笑了,负手看了看外面天色,这个时间,李氏应该在去正房的路上了吧,“不用,我不饿。” 他慢悠悠的走,玉婵跟在他身后,一条一条的找理由劝说,任她说干了口水,他就是不让她离开半步。 玉婵的娘是嫡母李氏的陪嫁丫鬟,板上钉钉李氏的人,能得到李氏重用也是有点斤两的,纪居昕不想给她脸,也不想让她了解自己太多,索性不怎么说话,盘算着怎么今天就把她换掉。 边想边走,很快就到了正房门口。 纪居昕时间卡的刚刚好,杨氏房里李氏刚刚微笑着解释了庶子纪居昕身体不适,不能来给老太太请安时,杨氏身边的丫鬟就来禀事,“老太太,九少爷来了。” 杨氏眼睛骤然眯起,锐利的视线扫了李氏一眼。 二太太高氏捂嘴轻笑,“哟,这可是个勤快的,小辈们都还没来呢!” “我们这样的人家,规矩大过天,半点不能行差踏错。”既将荣升平妻,现在已经有资格以四房主母名义来请安的田氏扶了扶头上的金嵌宝菊花挑心,温柔的声音也挡不住拱火的意途,“虽然是个庶子,大嫂也该尽点心才是。” 李氏紧紧绞着帕子,面上羞红,低头不敢看杨氏,“今早那边传来消息说身体不舒服……娘……” 杨氏抬手,阻了她的话,让丫鬟把人叫进来。 “孙儿见过祖母,愿祖母松鹤延年,福寿绵长。”纪居昕一步步稳定的踏进来,根本不等丫鬟拿来软垫,磕头就拜,非常诚心。 杨氏虽然不怎么喜欢庶孙子,可孩子这么真心磕头,她也有几分满意,“起来吧。”声音听起来还算亲切。 纪居昕这才站了起来。 和外头深秋清晨入骨的寒意不同,正房里早早起了火炕,燃了百合香,暖香袭人,非常舒适。丫鬟仆妇静立四周,俱都低垂着点头,神情恭敬。 杨氏坐在炕上,手边是个四四方方镶螺钿金漆的小炕桌,桌上摆着两三样点心,丫鬟取过一杯茶,伺候杨氏喝。杨氏脸色微黄,细细的杭粉也遮不住满脸皱纹,耷拉的眼皮和深深的法令纹让人觉得面相有点凶。大概怕受寒,头上戴着个绣寿字纹的抹额,除了一只祖母绿的簪子再也没旁的首饰。 喝了一杯茶,她脸色微缓,“九少爷刚来,怕是连长辈都不认识,陈妈妈,你带九少爷认认人。” 陈妈妈行了个礼,微微侧身,面色板正,“老奴就托大了。” “九少爷,您的嫡母大太太想必昨天您就认识了,老奴就不多说了,您东边这位,是府里的二太太,娘家姓高,您得叫一声二婶。” “二婶。”纪居昕乖巧叫人。高氏出身不高,家里是皇商,再怎么有钱沾个商字身份地位掉了一大截,杨氏为二儿子求娶这样的人目的为何很好猜。高氏嫁妆多的让人眼红,但她并不傻,想从她手里拿点东西并不容易,纪居昕以前人傻,很多事情不懂,现在想想,总是笑面迎人一副把自己摘出来不稀罕爵位之争的高氏,其实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这孩子长的真好。”高氏笑盈盈的打量纪居昕,有些瘦,身量修长,额头饱满皮肤白皙,五官很像达氏,却难得的不女气,眉毛有些长,眉锋的弧度怎么看怎么英气,眼睛和达氏一样是桃花眼,笑起来的样子却乖乖的,没有达氏的妩媚,只觉得温暖可亲。 抬手招了身边丫鬟过来,高氏取了块玉佩,放到纪居昕手里,“今儿头回见,拿着玩罢。” 玉佩触手温润,白的发光,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纪居昕把心内疑惑压下,乖巧道谢,“谢谢二婶。” “这位是府里四老爷房里的田太太,已在府衙备了婚书,只差日后摆酒上族谱,九少爷理当称呼一声四婶。” 陈妈妈很会说话,田氏既然马上就要成为四房的平妻,自然不喜欢被人提曾经是姨娘的身份。纪居昕以前没少被这位四婶为难,昨天嫡母李氏还让玉婵给他下套,想来肯定很想看到不一样的场面。 纪居昕看着田氏一脸温婉可亲的笑,强压住心里恶心,“四婶。” “乖。”田氏也很大方地拿出了一个精巧的青花云纹六角蛐蛐罐,“前些日子听说你要来,问过你母亲,她说你最好这个。” 蛐蛐罐造型精巧,十分可爱。可再好看再有品质,它也是个蛐蛐罐,是玩物。 以进翰林的四叔自豪骄傲的纪家,最看不得玩物丧志,杨氏一定不会喜欢,田氏还敢这样做,肯定是有目的的。 纪居昕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一幕,也许是因为当时他没有来,所以这幕戏只好遗憾罢演。 田氏和李氏不睦,她们关系变好是在李氏的嫡女嫁到了田氏的娘家以后,所以田氏现在是……挑衅? 她对上李氏没关系,可想拖他下水…… 看他半天不接,田氏眉头稍蹙,“不喜欢?” “婶母恕罪,”纪居昕谦躬行礼,“侄儿在庄子上听下人说,祖母上承皇后娘娘谏策,节俭持家,非大事不肯铺张,”说到这里他向杨氏又行了个礼,“上行下效,祖母德高,孙儿亦应效仿。” 高氏有钱,却不会愿意拿出来堵公中的窟窿,杨氏缩减开支家里所有人都看的到。这点心思借了上位者的光,就变的大义起来,杨氏听了非但不会责怪,反而会满意他会说话。 余光扫到杨氏果然神情舒缓,纪居昕对着田氏,脸微红,似有羞赧,“来前庄子里的妈妈说母亲为我准备了很多东西,光蛐蛐罐就好几个,物件多了难免浪费,侄儿……不好再接四婶的好东西了。” 杨氏的目光一下子锐利了起来,“老大家的,你给九少爷准备了很多蛐蛐罐?” 李氏为孩子准备那么多,不管孩子是不是喜欢,也会被她刻意的,有方向的引导变的喜欢。 第3章 训斥 孩子再不好,再是扶不起的庶子,也是纪家的苗。 杨氏不待见庶子,不见得会喜欢别人糟践。 “娘……”李氏觑了眼面沉如水的杨氏,脸色发白,“媳妇只是想……多疼九少爷一点。九少爷自生下来就没回过府,媳妇心里愧啊。” 纪居昕脸发白,咬了咬嘴唇,动都不不怎么敢动,悄悄拉李氏的袖子,“母亲,是不是儿子说错话了……” 这副小家子气的样子看的李氏头疼,闭了闭眼睛,没理他。 纪居昕的表现房间里所有人都看在眼里,高氏仍然挂着满脸的笑,田氏垂眸掩了神色,像在估量纪居昕的表现,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杨氏沉吟片刻方发话,“以后注意,别给孩子那么多玩的,再给养歪了。”大概不想为个庶子让大媳妇没脸,有轻轻放过的意思。 李氏低头应了声是。 杨氏拈了块果脯,手有些黏,微皱了眉,“你母亲说你身体不好,可有此事?” 李氏手里的帕子一紧,立刻看向纪居昕,生怕他说出什么。 纪居昕扬眉一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膝盖疼,夜里怕是着了凉,有点不舒服,母亲疼我,担心我身体。” “膝盖疼?”杨氏眯眼。 陈妈妈递帕子时俯身说了句话,杨氏擦干净手,才缓声问,“你昨日下午跪着了?” “孝敬祖母,没什么不对的。”纪居昕羞涩低头。 “有孝心很好,但祖母最惦记的,也是你们的身体,以后别这样了。”身浸内宅多年,听话听音,杨氏不用多想就知道怎么回事,淡淡看了眼李氏,“孩子要好好教,规矩也要分情况。” 李氏咬着牙,缓声回了个是,看向纪居昕的眼睛里有着压不下的火气。 纪居昕黑白分明清澈的一塌糊涂的大眼睛适时看过来,天真无邪的眨了眨,小脸上满是困惑,好像在问这是怎么回事? 李氏天大的火气也憋了回去,时间地点不对,跟个不懂事的庶子分辨没有用,不过是让自己更生气罢了,她以后有的是手段整治他。 “昨天谁在你身边伺候?”杨氏今天被纪居昕哄的高兴,难得多问两句。 纪居昕笑的眼睛眯成月牙儿,“是玉婵姐姐。母亲说玉婵姐姐最伶俐,有她照顾我就放心了。玉婵姐姐真是个好人,一路提点我要好好表现,做个好儿子好孙子。还很心疼我,睡前差点忍不住要去母亲那里给我讨冬被。其实玉婵姐姐不知道,我在庄子里也没有盖冬被呢,庄子里的妈妈说我年纪小火力旺,春捂秋冻身体好,瞧我现在身体多好!玉婵姐姐笑的好好看,抱着我时很暖和呢。” 身体好……看似天真无邪的话,信息量很大。屋里各个都是人精,高门大院的事听了一耳朵,嫡母苛待庶子没什么,谁家多多少少都会有点,算起来李氏做的并不过分。但这种事都是心照不宣的,一旦说出来……为了名声,老太太也不会没反应。 高氏理了理发鬓,不着痕迹的看向杨氏。田氏也转了转玉镯,越发沉静。 杨氏看着瘦的一把骨头的纪居昕,耷拉的眼皮更紧了,“把那个叫玉婵的丫鬟带上来。” “奴婢玉婵见过老太太。” 玉婵一进来,被凝重的气氛吓了一跳,规规矩矩的磕头行礼。 杨氏冷眼一看,十八九岁的丫鬟,桃李芳菲的年纪,削肩纤腰桃花面,眼角眉梢都透着这个年纪的羞涩春意,凉凉的看了李氏一眼,“丫鬟年纪到了,就该放出去,省的被埋怨误了好年华。” 李氏今天在正房受尽了打击,这时头都不敢抬,杨氏的话砸下来也只能低头应是。 挥挥手让玉婵下去,杨氏叫了一个丫鬟过来,指着她问纪居昕,“你看她怎么样?” 纪居昕一脸不明白的看着,“祖母身边的人自然是好的。” “玉婵家里老子娘急,怕是好事要近了,不能再伺候你太久。这是我身边的三等丫鬟,做事仔细,以后就给你用吧。”杨氏说完又指了指陈妈妈,“陈妈妈会帮你选几个下人,把份例补齐,有什么要求就跟她说。” 纪居昕一副好像自己惹事了满脸懊恼的样子,不敢大声说话,软软的对着陈妈妈笑,“我没什么要求的……” 折腾了一会儿杨氏像是倦了,挥挥手让房间里的人都退下。 高氏最先走出屋子,田氏拉住纪居昕的手,笑颜温柔,“见面礼四婶稍后补你,不过你母亲给你准备了那么多好东西,怕是瞧不上四婶的了,”她笑吟吟的看向李氏,“大嫂的好东西也别都让孩子们藏着,戴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才好。” 李氏笑容僵硬,“弟妹谦虚了。” 田氏妙目眨了眨,客套两句离开了。 纪居昕走在李氏身后,注意到李氏身边的两个妈妈急急走来帮忙打帘子,左边微胖的那个抢到了位置,笑嘻嘻的迎着李氏出去,右边瘦高容长脸的慢了一步,黑着脸瞪着把手炉塞到李氏手里的妈妈。 有意思…… 纪居昕回忆了一下,李氏身边的两个妈妈……微胖的这个好像是王妈妈?瘦高容长脸的姓刘?这两个人都是李氏的陪嫁,从做丫鬟到管事妈妈一直在别苗头,现在不对付……是为了大厨房的差事? 记得回来不久大厨房的管事腾出一个位子,王妈妈和刘妈妈为了自己的儿媳妇使了老劲,最后是谁赢了来着? 纪居昕眼睛微眯,他开始认真考虑从这里下手的可能性。 初来乍到,没钱没势,连被子都薄的不能御寒。 不想重复以前的悲苦命运,还想积蓄力量报仇,可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他得先能保证自己吃饱穿暖略有小财,才能考虑其它。 内宅私斗最污秽恶心杀人不见血,他非常不喜欢,但现在把水搅浑浑水摸个鱼,倒对他好处不少。 “你跟着我做什么!”李氏脸色沉郁地回头,看到缩手缩脚的纪居昕就一脸火气。 这是……连慈母戏码都演不下去了?李氏的耐心还像记忆里那样欠佳。纪居昕眸光一闪,低垂下头,手指不安的揉着衣角,“应该要给母亲请安的……” “老太太那的陈妈妈马上要去给你挑人,你不回去等着,难道还要别人来请你?”李氏狠狠责备,“你是家里正经的少爷,做这个样子给谁看!” 第4章 差事 “母亲……”站在院子中间的瘦弱少年头垂着身子缩着,任谁都能看出他的不安。“儿子……儿子错了……方才只想着孝顺母亲……庄子上的妈妈说要孝顺母亲,听母亲的话……” 孝顺到连老太太都不顾了?不顾着老太太的吩咐,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孝顺李氏,这哪是孝顺,这是打她的脸!难道在这内院你比婆婆还大了! 李氏倒抽一口凉气,偏纪居昕好像吓到了,根本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慌张之下一个劲说母亲好母亲最重要天大地大母亲最大,这还没离了老太太的院子! 搀着李氏的王妈妈很懂眼色,用力咳了一声,打断了纪居昕的话。 纪居昕茫然的抬起头来,只见王妈妈脸色严肃,跟李氏道了个恼,说自己不舒服,拉了一个老太太院里的仆妇到一边,低声不知道说什么,特意显出了仆妇站的特殊位置和略显倨傲的神色。 李氏神色淡淡,没半点不高兴。 纪居昕立刻脸色煞白,像是明白了什么,诚惶诚恐地说,“母亲,儿子,儿子没别的……意思……”声音颤抖,身体摇摇欲坠。 一口一个儿子,一口一个儿子! 这么小家子气,看着一口气接不上都能把自己憋死过去的无状庶子,竟然敢自称她儿子! 李氏愤愤咬牙,她的儿子天纵英才慧业文人举止端方,十五岁初下场,县试、府试、院试皆为案首,是临清五十年来小三元第一人,世人皆赞其大家之风,日后必一鸣惊人!如果不是病了……如果不是死的早,她何必忍受眼前这些糟污东西! “你不是我儿子!” 李氏的尖利声音吓地纪居昕身子一抖,半晌才抬起头,眼圈发红唇色苍白,“是,孩儿错了……只是母亲,大哥已经去世,母亲……节哀……” 强势训斥的后母,担心害怕的庶子。 几乎不用人多想,脑子里就自动形成了一个画面。 年少瘦弱的庶子刚回来,就不容于母亲,以后该怎么过…… 不说杨氏院子里的人,就连李氏带来的下人,看向纪居昕的眼神也带着怜悯。 李氏话冲出口后自己也吓到了,她脾气有点急,但没急到这份上。如果不是刚刚请安时被婆婆训斥,被妯娌看笑话,这个讨人厌的庶子不懂眼色不会说话,还一副小家气子的样子自称儿子,她根本不可能这么失控! 看看杨氏院里站姿端正脸色无波的仆妇丫鬟,李氏明白这都是假象,只怕她一转身,这里的事就会传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紧紧咬牙,忍了好半天,僵硬的脸上才扯出一个假笑,“九少爷没错,是母亲急了。老太太传了人帮你处理琐事,妥妥当当的才好,母亲那里什么时候去都不打紧……这样,母亲找个人帮你……” 玉婵因为刚刚老太太的话已经不适合在纪居昕身边了,李氏当即立断就叫人把她带回了自己的院子,现在纪居昕身边是没有人的。 “王妈妈……”李氏的视线落到一脸微笑的,正和仆妇说话的王妈妈身上,有几分满意,她一向是个懂眼色的。 王妈妈时刻注意着这边,隐隐有些不高兴,不讨李氏喜欢的庶子,她一点也不想沾。李氏的话还没说出来,王妈妈帕子掩了唇,咳嗽了两声,微微涨红了脸,不忘小跑过来听吩咐,“太太有什么吩咐?”抬起的脸上一片忠诚之色,好像李氏要她跳油锅都不眨一下眼。 李氏左后方站着的刘妈妈暗地里呸了一声,神色颇有些鄙夷。刘妈妈瘦高,容长脸高颧骨,本就显的有些刻薄,这样的神色让她更显凶辣,王妈妈下意识的看了她一眼。 刘妈妈立刻提高警惕,眯起眼睛。 王妈妈眼中的赤诚让李氏犹豫了一下,身边最懂事的管事妈妈,懂眼色会办事,去伺候一个庶子!顺着她不经意的视线看到刘妈妈,李氏略皱了皱眉。刘妈妈也是个爽利的,可惜年纪大了心气不怎么平和,为个大厨房的差事跟王妈妈闹了很久,闹的她头疼。 左右看了看,李氏抬了抬眼梢,“算了,你病还没大好,再过了病气给九少爷,刘妈妈去吧。” 李氏纤纤玉指一指,刘妈妈脸上变了色,却也不敢回绝,躬身道,“是。” “那就辛苦刘妈妈一趟了。”王妈妈微胖的身子挤过来,隔开刘妈妈,继续搀了李氏的手,“太太咱们回吧。” 错身时王妈妈看清了刘妈妈眼底的恨色,回了一个亲切又得意的笑。有她王兰花在,大太太身边就不会有别人!你恨啊,恨吧!老娘不怕! 李氏冷哼一声扶着王妈妈的手了,刘妈妈躬身行礼送,纪居昕也行礼弱弱地喊了一声送母亲。 “大太太已经走远了,九少爷,咱们这就回吧,老太太的人没准已经到了。”良久,刘妈妈声音冰冷的提醒。 纪居昕直起身子看了看,面上微红,“真走了呢……那咱们回吧。” 老太太的正房处于内院最中间,刚回府的纪居昕住在外院最偏僻的跨院,走过去有点远。纪居昕慢慢的走在前面,刘妈妈安静的跟在后面。 时间尚早,偏僻些的小径还未被打扫,脚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是昨夜大风刮下来的树叶。天色还没大亮,纪居昕能清楚的看到口鼻间哈出来的白气。 清冷,安静,带着萧瑟的味道。 这并不是一个舒适的深秋晨间,纪居昕却很开心,他活过来了。 又多了一次生命。 上天垂怜。 他脚步顿了顿,抬头望天。转瞬垂下头,继续往前走。 他走的很慢,非常非常慢。刘妈妈却不再提醒他时间紧,只默默跟在后面,不说话。 纪居昕唇角轻扬,脸上现出一个自嘲的笑。看,这就是他该看清的现实,连下人都不愿意多理一下,可恨上辈子怎么就看不到!! “刘妈妈。” “奴婢在。” 纪居昕声音轻淡,刘妈妈声音冰冷。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刘妈妈看不到纪居昕眼里的平静深远,纪居昕看不到刘妈妈脸上的淡淡鄙夷。 刘妈妈没把纪居昕这个庶子看在眼里,纪居昕也无视了一个下人的不满情绪。 “听玉婵说,刘福家的特别能干,是厨房里一把好手。”纪居昕回过头来,笑容淡淡有些怯。 刘妈妈大儿子叫刘福,媳妇在大厨房当差,手艺的确不错,府里人叫她刘福家的。 厨房可是个了不得的地方。人活着第一件事就是吃,穷人富人都得吃饭,可是吃什么,由不得自己。穷人想吃好的,得自己勤快,不怕辛苦,富人想吃什么……得看他在家里的地位。 有点门弟的人家,不管主子下人,吃什么可是大学问。 刘妈妈行礼的姿态颇有些矜持,“回九少爷,奴婢家那媳妇也就是中用了一点,没什么特别。” 不得宠的人,在府里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讨好大厨房,这些事太正常,刘妈妈应对久了,早有了经验,“九少爷有什么口味偏好,可以告诉奴婢,奴婢回头跟我那媳妇吩咐一声。” 这话说的乖巧,可要真当真了……纪居昕内心呵呵一声,脸上做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这可怎么敢?多谢刘妈妈惦记,我却不能让刘妈妈难做,每日照着份例来就是。” “其实也不算的什么大事,谢九少爷体恤。”刘妈妈行了个礼,“不过这些到底是内宅庶务,九少爷是男子,不可多用心思。” 这是在告诫他? “谢妈妈提醒。”纪居昕微微侧了头,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其实我是听庄子上的人说,祖母最喜欢二叔家的八哥,我初来乍到,也想……想……刘妈妈你懂的……” 想找个靠山,想巴结上有地位的人,想让自己日子过的好。刘妈妈行了个礼,并未抬头观察探看纪居昕表情,也没说话。 这是想给他留点面子。纪居昕眼角一扬,有点意思…… 刘妈妈一向脾气火爆,竟然也会留面子?想想上辈子的事,大厨房的事定后,刘妈妈很快告了老,众人私底下说起来对她的印象并不怎么好。 “我不知道怎么让祖母和八哥喜欢,听说去年八哥生了场病,瘦了很多,祖母看着很是心疼,请了大夫说是食羊奶最好,可惜羊奶味膻,八哥不喜不肯用,祖母心疼狠不下心灌,至今八哥身体仍然不如以前壮实,刘妈妈,可有这事?”纪居昕一边正过身走路,一边低声询问刘妈妈,很是认真。 “回九少爷,的确如此。”刘妈妈垂着头,回话言简意骇,看的出来并不想多说。 纪居昕叹了口气,“其实我在庄子里学了几种小食,有一种叫乳饼的,全部用羊奶制作,非但没有膻味,反而十分清甜,肯定会合八哥的口味……八哥喜欢吃,身体就能好的快,到时祖母一定高兴……可是我又不是厨子,亲自去厨房做这乳饼会不会不好?” 纪居昕说话的声音很慢,诉说中带了点忐忑的询问,这是在求指点。 刘妈妈一字一字听完,眯了眼睛。乳饼……全部羊奶制作……没有腥味,清甜……合八少爷的口味…… 别说等八少爷吃多了身体好的快,老太太会高兴,如果这东西真的是羊奶做的,又能让八少爷吃的下去,老太太听到消息,只怕当场就会赏! 还会是大赏! 如果会这手的是儿媳妇…… 刘妈妈眼底闪过一道精光,大厨房的差事就定了! “九少爷会做这乳饼?” 第5章 忠仆 “自是会的。”纪居昕浅浅一笑,桃花眼微弯,瘦弱苍白的脸蓦的生动起来,竟有几分明媚夺目! 刘妈妈一时怔住。她是李氏的贴身丫鬟,出嫁前就跟着李氏,是见过纪居昕的生母达氏的。达氏长的很好,骨架纤巧美艳非常,一举一动都透着江南水乡的秾丽多姿。 纪居昕长的和达氏很像,却不会让人往美艳那个方向想,他的相貌非常周正,额头宽阔眉锋秀丽鼻梁高挺眼神清亮,这个年纪美少年独有的雌雄莫辨在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到,一眼看上去就明确的知道,他是个少年,相貌非常好的年轻男子。 可是这一笑,突然起了丝丝明媚,好似沉沉暗夜里一缕星光,端的是引人注目! “刘妈妈?” “奴婢失礼了,”刘妈妈福了一福,“少爷和姨娘长的很像,奴婢一下子闪了神。” 纪居昕眸中光华黯淡,明媚之色顿去,眉心微拧忧伤外露,“我从没见过她……” “过去的事不用多想,九少爷节哀。”刘妈妈掩袖咳了一声,把话题挽回来,“那乳饼……真有那么美味?” “自然。”纪居昕面上流露出满足,好似在回味,好一会儿才幽幽道,“不过是乡下小食,哄孩子用的,不知道八哥会不会喜欢。” “那这乳饼是怎么……” “终于回来了!”刘妈妈的话被纪居昕过于兴奋的声音打断,她抬眼看了一下,才发现已经回到了纪居昕的住处。 “陈妈妈好像还没来。”纪居昕四下看了看。 “正好,九少爷不如和我说说这乳饼——” “正好,我可以用这段时间整理整理东西!”纪居昕合掌一击,轻快的忙了起来。 “这些都是下人做的,九少爷万不可操劳。”刘妈妈快走几步去拦,“不如说说——” “有什么操劳的,这些都是我做惯的。”纪居昕转脸冲着刘妈妈灿烂一笑,刘妈妈被晃的松了手。 罢了…… 既然是从庄子上听来的,她找人去打听打听就是了。 纪居昕余光注意到了刘妈妈的表情,收拾东西的动作又多了几分轻快。 去吧,去打听吧,不打听清楚,你怎么知道这么好的东西应该配怎样的好价钱呢…… 陈妈妈来的很快,端端正正的行礼,“老奴见过九少爷。受老太太命帮九少爷添置人手和份例,份例已让人去准备,老奴带了下人来,待九少爷选好,刚好可以找各处库房管事取物。” 纪居昕忙挥手免了陈妈妈的礼,“有劳陈妈妈。” “不敢。”陈妈妈抬手,“请九少爷移步庑廊,下人们在外等候。” 纪居昕暗暗打量陈妈妈,灰发圆髻肃容缓步,一举一动皆成标本,处处都是规矩。这是祖母杨氏身边最得用的人,甚至可以劝改杨氏的主意。很奇怪,这么厉害的一个人,以前他竟然印象不深。 “见过九少爷。”随着陈妈妈一个手势,庑廊下等候的下人们一起下跪行礼,人数不多,大概没超过二十。 “玉婵的父母找来了,大太太刚刚派人和主院说了一声,以后玉婵不能伺候你了,从今天起就不过来了。九少爷房里该有两个丫鬟两个小厮四个粗使,都从这些人里选吧。” 玉婵不能回来早在预料之中,嫡母的速度这么快稍稍让纪居昕有点惊讶,他以为至少玉婵还会过来呆几天,好好探他的底呢。 随着陈妈妈的手,纪居昕看向庑廊下跪着行礼的下人们,他要怎么挑好呢……等等,那是谁! 纪居昕心底突然翻起滔天巨浪,指甲掐破手心才忍住了迈出去的脚步! 那是周大! 是上辈子一直跟在他身边,无论多苦多难从来没离开过一步的周大! 他在纪府受欺负,周大陪着他一起受欺负,把纪府逛熟了,周大带着他找到不受打扰的地方,离欺负他的人远远的! 他被一家人联手卖给了吕孝充,身上没带一个包袱被送去了吕府,身边只有周大跟着。 他受不了蹂躏寻死,周大屡次救了他。 他被置换给变态老太监,周大也陪着他,每每在死神将近时就能看到他。 直到他被送去军营,有了个奇怪的老师,日子渐渐好了,周大存在感降低,却一直未曾离开,只要遇到问题,他就会出现。 他曾问过周大为什么。 周大答,仆为主忠,为主死,天经地义。 可是一个普通下人,怎么可能做到这么多! 细想来,周大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人,他能很快把纪府混熟,在各种时机巧合下带他避开一些明显算计;能屡次不惊动别人救他;能在守卫森严的大宅里神出鬼没不被人发现;能在军营里和军汉们打成一团称兄道弟,甚至他还看到过周大和他们比武。 或许周大的本事,他所知不过九牛一毛。 可如果真是忠仆,为什么非要等到生死瞬间才会来救,为什么之前默不做声! 以前蠢死了不懂也就算了,现在…… 纪居昕仍然感激周大,但周大出现在他身边,一定有别的原因。 他眯了眼,细细观察庑廊下跪着的周大。十三四岁,肤色黝黑面孔方正,浓眉大眼阔唇,年纪不大身体却很强壮,肌肉发达充满了力量。 不过周大应该是一个月后来他身边的,怎么早了? 陈妈妈见他皱眉,“九少爷,可是不满意?” “没有没有,”纪居昕笑容有些憨,“我是羡慕这位大哥的身板,我在庄子里十多年也没这么壮。” “不过是个下人,”陈妈妈语气严肃,“九少爷的哥哥们都是府里的正经少爷,可不能乱叫。” “是是,多谢陈妈妈提点。”纪居昕尴尬又羞赫的偏头,“这个……选人的事……能否请陈妈妈帮忙?你也看到了,我不大懂……” “是啊陈妈妈,九少爷初来乍到,挑人规矩也不太懂,这不,大太太也记挂着,命我来搭把手,”刘妈妈从旁站出来,高高的颧骨让可亲的话也变的没那么真诚,“陈妈妈事忙易累,不若坐在一旁休息片刻,顺便指点下我的挑人本事?” 到底是李氏的人,虽然和王妈妈别苗头,到了外头,还得护着主子,刘妈妈这话是想出头帮着挑人。 纪居昕眼神闪烁,退了两步,呐呐无语。 陈妈妈平淡的视线扫过试图表达最大热情的刘妈妈,又扫过缩了手脚不再敢说话的纪居昕,声音板下,“原是老太太吩咐我来办事的,怎好偷懒耍滑让人别人帮助?既然九少爷没什么意见,就照府里挑人的规矩来吧。” “除了周大,这几个都是家生子,九少爷既然喜欢周大,也一并要了吧。”陈妈妈手指了几下,点出四个男子,两个年纪稍小,都是十三四岁,一个是周大,另一个叫孙旺,孙旺偏瘦,眉眼灵动,看起来是做小厮的,另外两个年纪稍大,手大脚大,看着一把力气,是做粗使的。 少爷虽然住外院,仍然需要和内院走动,房里少不了仆妇和丫鬟。陈妈妈又点出两个穿着干净整洁的仆妇,两个眉眼低垂的丫鬟。 “少爷看着可好?” 陈妈妈问纪居昕。 纪居昕心内不由大笑,可好?真是太好了! 上辈子两个忠仆都到了! 一个周大,不知道隐藏了什么,为什么跟着他又一次一次救他的命;一个好丫鬟画眉,比玉婵跟他的时间都长,甚至自请离府跑到吕孝充那里伺候他,暗地里却一次又一次出卖他,如果不是意外之下亲耳听到画眉和四叔说话,他根本不会怀疑画眉一星半点! 第6章 杖毙 “少爷?九少爷?” “咳咳——”纪居昕被陈妈妈刻意提高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憋红了脸,弯下腰咳了个天翻地覆。 刘妈妈一看不好,赶紧快步走进房间倒了杯水出来,一边拍着纪居昕的后背,一边把水递过来。陈妈妈则扶着纪居昕在庑廊上摆好的灯挂椅上坐下,接过刘妈妈手里的水,待纪居昕稍微平复后,一点点喂给他喝。 刘妈妈手停在半空中还没回来,转瞬空了的水杯已经重新又塞了回来。抬眼看去,陈妈妈正仔细察看九少爷的脸色,视线一点点都没偏。 深宅大院里,奴婢和奴婢也是不一样的,能力资历不同,跟着的主子不同,地位也是不同的。刘妈妈以为自己早习惯了,不想这两天被王兰花气的够呛,心思也有些浮躁了。 给老太太那的陈妈妈打下手,不正是应该的? 她提醒自己好几遍,才缓声问纪居昕,“九少爷觉得怎么样了?” “无事。”纪居昕面上浮起淡淡红霞,“一时让冷风呛着,陈妈妈刘妈妈见笑了。” “不敢。”陈妈妈神情依旧板正,“奴婢瞧着九少爷倒像染了寒气,嗓子有点哑,还是叫大夫进府看一下的好。” “陈妈妈说的是。”刘妈妈低声附和。 “有劳陈妈妈,”纪居昕平复过后,扫了眼挑出来后跪在地上头垂着的几个人,“这些人都很好,就他们罢。” “九少爷喜欢就好。”陈妈妈看纪居昕没事了,站直点了画眉,周大并两个仆妇粗使,“奴婢带他们去取九少爷的份例,九少爷有什么吩咐都可以使人去唤奴婢。” 纪居昕整容道谢,目送陈妈妈离开。 刘妈妈站在庑廊边,指挥没被选上的下人们离开,又安排粗使们收拾院子,直到廊下只剩一个丫鬟和小厮,才转向纪居昕,“九少爷可还有什么吩咐?” 纪居昕一直在观察刘妈妈,就算刚刚咳的那么厉害也下意识保持注意力,刘妈妈方才的表情变化一个不错的都落在了他的眼里。有野心,不甘,想往上爬。 很好…… 陈妈妈不想在他这里浪费时间,纪居昕很理解,也没拦着,“没有了,多谢陈妈妈帮衬。” 人都走完,纪居昕微眯的视线收回来,落在廊下站着的丫鬟和小厮上。 “你叫什么?父母做什么的?”他指着小丫鬟。 小丫鬟看着只有十一二岁,圆眼尖下巴,看着非常机灵,回话清脆响亮,“奴婢百灵,我爹在门房,娘在针线房。” 叫孙旺的小厮立刻跪下磕头,不忘拉着百灵一块跪下,“九少爷恕罪,百灵年纪小,规矩学的不好,甘愿受罚。” 百灵这才反应过来,主子面前哪能你你我我的,脸色煞白,额头重重抵在地上,死死咬着唇,话都不敢说了。 纪居昕看着两个人,端坐不语。 他不说话,百灵更害怕了,一下一下重重磕头,“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规矩没学好,请九少爷责罚!” 纪居昕捻了捻手指。 孙旺知道百灵错了,却不敢眼色提醒,直接拉着百灵跪下请罪,认错愿受罚,没替代开脱之意。百灵知道错了后先是不敢说话,再就求饶,看这语气,只怕怎么罚她她都心甘情愿,希望他放过孙旺,却不敢提出来。 孙妈妈是老太太派来的,指的人一定程度上比较公平,起码明着不会是嫡母的眼线,会用暴躁手辣的名声黑他。在不知道他为人怎么样的情况下,不过小小一点错误,他们就吓成这样…… 看来府里规矩不是一般的严。 怪不得以前他总是在犯错……玉婵各种善意提醒,暗示主子位置不同,让他行为意识出现了很大偏差。 也好,不怕规矩严,就怕没规矩。很多事情,有规矩束缚着,才更好办。 他轻轻扬起嘴角,笑出声来,“怎么,我看着像个很凶残的主子吗?那么怕我?” 百灵孙旺齐齐摇头,口称不敢。 “第一次犯,也就算了,起来吧。”纪居昕指着百灵,“你去给我倒杯茶。” 纪居昕只说算了,没说原因,也没招揽示恩的意思,百灵心内忐忑,却不敢多话,行了个礼,白着脸去泡茶了。 “你很胆大。” 清越平静的声音,明明应该动听无比,此时却给了孙旺相当大的压力,他赶紧又跪下,“小的不敢!” “起来。”纪居昕眉眼舒展,“我喜欢胆大的人。” 孙旺直起身,大着胆子笑了下,露出颗虎牙,“百灵的爹对小的有恩,小的谢少爷开恩。” “开恩啊……”纪居昕点了点头,“行啊,不过我想看书,你能给我弄点来吗?” 孙旺偷偷看了眼纪居昕,主子手撑下巴微阖了眸坐着,姿态慵懒,满满的不经意,这个吩咐……是真想看还是随口说的?是想折腾他,还是想看本事? 都说这位九少爷不受宠,在庄子上长大大字不识,礼仪不懂人也傻,进这个院当差算是没前途了,那这位少爷说要看书,是要看四书五经,还是小人书? 可是主子吩咐了,下人就得去办,能办到什么程度,全看自己本事。就算是庶子,也是主子,孙旺不想讨主子烦,脆声答应过就去了。 纪居昕缓缓回屋,百灵拎着新沏的茶过来了。茶很普通,香味却不错,泡茶人有点手艺。 纪居昕挥手让百灵下去,闭上眼睛,等。 等孙旺找来的书,是什么书。 等周大画眉回来,仔细观察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等陈妈妈把这里的事上报给老太太,老太太的反应。 等刘妈妈打听来结果,再次找上门。 没钱没势没人,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看清了人,才好办事,才会有人送钱。 “……是个拎不清的。应是在乡下没有好好教,瞧着懂事吧,朝谁都行礼,下人都能称兄道弟;瞧着不懂事吧,偶尔说话能戳心窝子。”陈妈妈回到了正房,正和杨氏说这趟的结果,“……唯一可取的就是听话了。” “能听话就好。”杨氏歪在绣了寿字纹的引枕上,“纪家的庶子,有没有出息都是其次,能听话,就对家里有用。子爵爵位是低,可一旦老四有功,这爵位是可以升的……素心,纪家缺人啊。” 陈妈妈拿起一边的美人捶,坐到脚踏上给杨氏捶腿,“老太太说的是。” “只要有用,没出息可以教成有出息的……”杨氏苍老的声音似叹息,好一会儿,声音幽冷下来,“李氏过分了。” “她不喜欢这个庶子,说要放到庄子上去养,我随她了,可是她不该不知足,把纪府少爷养成这样……老四刚进翰林院,纪家不能出现苛待庶子的事……” “人心啊……都是养大的……” 陈妈妈垂着头,仿佛没带耳朵,什么都没听到一样,面上一点波动都没有。 “昨天九少爷来时,是谁在外面?” “绿云。”陈妈妈这次答话了,“是个不能进屋伺候的三等丫鬟,来了不到半年。” 杨氏手上的茶盅重重的摔在桌上,“不到半年就敢自作主张了!我看我是太给李氏脸了!” “老太太息怒。”陈妈妈稳稳的把小炕桌收拾干净,一一答杨氏的话,“未必是敢自作主张,有些小事你不说我不说,对她没什么损失。太太太是大爷正妻,是宗妇,老太太教她掌家,别人说不出错来。” “这还没把整个家都交给她呢,就敢欺上瞒下,手都伸到我屋子里来了,真都给了她,哪天还不把我偷偷杀了!”杨氏横着眉,满面怒气。 “老太太言重了,”陈妈妈斟酌着语气,“小辈们哪做的不好,您好好教就是。” “是该敲打敲打了。”杨氏转着手腕上祖母绿的玉镯,“绿云的老子娘是什么人?” “家生子,没有兄弟姐妹,家里跟着老祖宗打过仗的,太爷那辈时家人犯了大错,差不多都没了,就剩绿云爹这一支。” 多代家生子,没有族亲,没有兄弟,估计连户籍都没有。 杨氏手稳稳的接过陈妈妈递过来的茶,浅啜了两口,“如此贱婢,合该以儆效尤,拉出去杖毙了吧,也教教别人规矩。” 很快,纪府的西角门,两个粗使抬着一卷席子匆匆出了门。 他们并没有掩藏痕迹,有人偷偷去看,发现席子下隐隐渗着血,裹不严的地方露出一络青丝,玉白手腕安静地垂着,透着死气。 再一打听,老太太房里少了一个丫鬟,名唤绿云。 杖毙的阵势本来就比较大,惨叫声传了很远,尸体抬出去时又没避人,绿云的死,几乎是立刻传遍纪府。 纪居昕听到后身体猛的一震,闭着眼睛缓了半天才恢复情绪,哑然失笑。 他早就知道,在这世上,人命如草芥。 主子轻飘飘发了话,只怕所有人都记得今日心内惶惶,以后要更加小心做事,没几个人会惦记死了的绿云。 乱葬岗里,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吧。 第7章 反应 消息传到雪香堂,李氏失手摔了心爱的铜胎掐丝蝶纹海棠手炉。 手炉‘啪’一声摔在地上,清脆的声音震的李氏浑身发颤脸色煞白。 她木呆呆盯着地上,眼睁睁看着手炉镂空雕花的盖子掀开,往前滚了几滚才停下,失声惊呼,“婆婆这是……在敲打我啊!” 她猛地一手拽住身边站着的王妈妈,双目圆睁声音尖利,“她这哪是仗毙个丫头提醒下人别忘了规矩,这是在明明白白打我的脸啊!” “我昨日刚请绿云帮个小忙,今日她就急吼吼的把人打死!二弟妹前几天还从绿云那打听老太太的行踪,赏了一支三分的金镯子,老太太怎么忍了?别告诉我她不知道!” “她是故意的!她是故意的!这个老虔婆,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诉大家,她不中意我这个媳妇!” “太太……大太太!”王妈妈紧紧搀住李氏,力度很大,箍地李氏胳膊生疼,她凌利的眼神杀过去,王妈妈生生忍住了满脸悲戚,字字揪心,“虽是在咱们屋里,说话也得小心啊!” 是啊……这是在纪家,不是在李家她的闺房,一点点不注意,话传出去…… 李氏闭上眼睛,咬牙忍住了鼻里酸意,无力坐回软榻,“当初安哥儿还小,她让我安心照顾孩子,担心我累到没让我管家,我听了;安哥儿长大一点,才华横溢是全家人的骄傲,她要我看好守好,我听了;安哥儿病了,她说做母亲的比谁照顾都妥贴,孩子病能好的快,我听了……结果,我的安哥儿去了,纪家……我这个嫡长宗妇竟然一点手都没沾!我那么听她的话,也不过用这点好换来把那个扫把星赶出府!” “我娘家说的有错吗?哪家的嫡长宗妇不掌家?她抵不过伦常压力,分了我一点管家权,转头就让夫君把那扫把星接过来膈应我!扫把星回来第一天,就故意打我的脸!” “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我就不该是太仓李家的人!不该有娘家!我就该是小门小户眼皮子浅不知礼仪的村妇!那样她就有理由为所欲为了!” 李氏低吼着,越说火气越大,顺手一掼,把小方桌上的茶点全部扫落,碗碟茶盏碎了一地。 听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再看一眼地上的碎渣,李氏气才顺一点。 王妈妈也没叫人,弯下腰亲自收拾起来。她年轻时就是做丫鬟的,这些事做惯了,麻利把东西收拾清,重新倒了杯热茶递到李氏手里,“太太消消气。” 李氏喊了半天口也干,喝了几口茶,把茶盅用力在桌上一放,吊梢眉高高扬起,眼睛锐利,“有那扫把星一天,我就消不了气!” “看看看看,太太也知道,千错万错,都是九少爷的错,不是他突然回来,太太哪能碰上这糟心事?”王妈妈微笑着给李氏拍背,微丰的面容显的人和气柔软,李氏的怒气消了一大半,撇撇嘴,“他算哪门子少爷。” “是是,奴婢说错了,”王妈妈做势打了下嘴,笑眯眯的把收拾好的手炉塞回李氏手里,“今年冷的太早,才刚十月,就离不得炭火了,太太还是紧着自己,别冻着才是。” 李氏冷了眼,轻哼,“这个家里,还有谁看到我这个大太太!” “太太……也莫要太钻牛角尖了。”王妈妈侧立在软榻前,声音幽缓,“我只问您,哪家婆媳是真正亲亲热热,一点矛盾没有的?” 李氏眼波动了动,笑的意味深长,“没有,真有,也是做出来给人看的。” “这不就结了?谁家过日子,也有牙齿碰到舌头的时候,老太太是有自己的心思,可是这个家,这伦常舆论,可不是以老太太的心思变的。只要太太您不犯错,全族人看在眼里,会容老太太欺负您?不让您掌家?真到那份上,咱们舅爷也不让啊!”王妈妈给李氏细细分析,“咱们哪,不做那种打老鼠翻了玉瓶的事,扫把星配得上太太您这金贵身子碰?” “自是不配!”李氏咬牙呸了一声,“什么东西!” “您是嫡母,他是庶子,不听话,好好教就是。” “你是说……”李氏端坐,眼睛微眯。 “方才刘妈妈回来,说那位病了,要看大夫。”王妈妈凑到李氏耳边低声说,“您是嫡母,既然知道了肯定要请大夫……这天干物燥的,那位没准是上火了,得清清静静饿几顿……再不好,可以给好药嘛……” 李氏抚着掌心,缓缓点头,眸里闪出微寒笑意,“你说的不错。庶子不懂事,我这个嫡母可是好的……” “你说……老太太杖毙了绿云?”二房高氏正理陪嫁铺子的帐册,大丫鬟采青低声说着听来的消息,“是的太太,奴婢听洒扫的下人们说,血流了一地,惨叫声传出老远,特别吓人。” “有意思。”高氏合上帐册,漂亮的杏核眼透出几分精明。她偏头看向窗外被风吹的不剩几片叶子的树叶,薄唇微抿,笑了,“大房的事……得离远点。大嫂刚开始管家,有的是麻烦事。不过老太太看起来很喜欢九少爷……老太太喜欢的……我们也得……” 高氏想了想,拿起茶杯润唇,扬声吩咐,“去叫八少爷过来。”宣哥儿和人约好后天去玩,不如带上九少爷试试? “死的好。”田氏屋里一片喜庆的大红,过段时间就是她的好日子了,这从未用过的大红色,当然可以肆无忌惮了。她穿了海棠红的裙袄,连头面都是金镶红宝石的,衬的肤色更加白皙,粉面含羞,连眼角泪痣都多了几分妩媚,好一个动人的美娇娘。 “太太是说……”贴身的妈妈有些不解。 “老太太对大嫂不满啊,大嫂不高兴,我就高兴了。”田氏长了一双好眼,眼瞳幽黑眼线细长,内里波光潋滟欲语还休,微微下垂的眼角和眼底红色泪痣给她添了份楚楚动人,令人怜惜的气质,纵使说这样不客气的话,也没减一点点姿色气质,还是那么好看。 “你刚刚说大嫂那请了大夫?”她问贴身妈妈。 “是,说是九少爷不好,给九少爷瞧病。” “我看不是那么简单。”田氏抬手在发间簪了朵红色绢花,看了看觉得太大了,又从首饰盒里找出一朵小的替换,“你去派人盯着,看大嫂到底想做什么,咱们也帮帮忙……嗯,别忘了明天一早把咱们欠的见面礼补上。”也看看九少爷怎么应对…… 大夫进府的时候,画眉和周大已经把纪居昕的份例领回来,登记安置了。 听到大夫来了,画眉一双长眉舒缓,放下手里的事,亲自带着大夫进门,“有劳大夫了,我家少爷好像染了点风寒,一直咳嗽不止。” “风寒不风寒得看了才知道,”来的大夫年老精瘦,腰微弯,一双绿豆眼看人十分不善,“若是自己就能估量出得了什么病,要我们大夫何用?” “是,奴婢错了。”画眉红了脸咬了唇,把大夫引到纪居昕面前后,不再说话,站在纪居昕身侧。 做为主子,还是个新来的未来不怎么光明的庶子,纪居昕应该安抚下为自己着急的丫鬟才是,可他并没说话,朝大夫伸出了胳膊。 相比画眉,现在他对这个大夫更感兴趣。 看这姿态,眼神,敷衍的意图,明白这是个很快结束,只是走个过场的看诊,纪居昕就知道,又有事找上门了。 “请问大夫贵姓?” “周。” “请问是谁请你来的?”纪居昕微微一笑,青涩的少年眸底散发着融融暖意和淡淡不安,“周大夫不要见怪,我才回家,请医的事……不熟,很想知道是谁如此记挂我呢。” 记挂?周大夫蓦的抬头,看到纯真少年眼底的真挚,见惯内宅风雨的老大夫也有几分不忍,记挂是记挂,但不是他希望的记挂。 “还有谁,记挂儿子的,只有母亲了。”周大夫语气冷硬,态度一点未变,直直站起,“瞧着是虚火旺盛,没什么大不了的,清淡饮食数日该会好,无需开药。” 正好进屋的百灵瞪大眼睛,“主子咳的那么厉害,怎么会不用开药呢?这屋子这么冷,火炕还没起,炭还没燃,怎么会有火?” 周大夫睨了百灵一眼,“若信的过老夫,五日后不好再来唤老夫就是,信不过就换个大夫,告辞!” “少爷——”百灵扁起嘴看向纪居昕,大眼睛包了一泡泪,纤纤素指指着门外身影,“他欺负人!” 纪居昕看着百灵笑。他以为嫡母会想什么好办法治他呢,竟然只是饿着吗?不大可能,一定有后招。想想前世落了病根的身体……都是有原由的。 不过百灵这丫头,竟然记吃不记打?这还不到晚上呢,白天的事就忘了? 百灵回头看到纪居昕别有意味的笑,灵动活泼的小脸立刻僵了,这下真的记起前面的事了。孙旺还没回来呢,万一少爷要罚…… 她扑通一下跪到地上。 纪居昕哈哈大笑,笑的前仰后合差点眼泪都出来了。 第8章 驭下 记忆里从来没有这样恣意畅快地笑过。 回过神来的纪居昕不可置信地摸上自己发酸的脸,怔住。 原来他也可以这么开怀…… 原来,他也是会笑的。 不是假的,苦涩的,装出来的笑,是发自内心的,不知不觉脸都痛了的笑。 微凉的手指颤抖着抚上脸。这张年轻的,光滑的,充满青春朝气的脸,一年后会充满愁怒,三年后会含着不甘躺在那个人身下,五年后因身上的人不停变化开始麻木……纵使最后过了很久相对安静的日子,但直到他死,这张充满沧桑疲惫的脸上都没出现过开心的笑。 孩童时……或许有过。那时不懂,一点点满足都可以很开心,一切的转变,都是从进了纪府的大门开始。 而今,他又来了。 “呵呵……”纪居昕捂住脸,止住鼻子里的酸意和眼睛里的涩意。 但是这一次,一切都会不一样……是的,不一样……所以他不需要担忧害怕,就算不能改变,也不过是一死!他已经死过,还怕什么! 正是入暮时分,浅淡的光线透过窗子照进来,有种特殊明暗对比,主子愉悦的声音突然透出暗哑,原本轻松的气氛一凝,处处沉重,房间里没有人敢抬头。 丝丝凉意从地板渗上来,百灵大骇的一动也不敢动,恨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上午的错还没记住吗! 纪居昕吐出胸中浊气,看到跪在地上发抖的百灵再次发笑,“你起来,起来,哈哈哈……” 百灵听主子声音好像又对了,咬牙大着胆子飞快地看了纪居昕一眼,“少爷……不生气?” “你这丫头知道维护少爷,我为什么生气?”纪居昕抹了抹不存在眼泪的眼角,“以后少爷给你这个权力,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好不好?有人欺负你,尽管跟少爷说,少爷给你做主!” “真的?”百灵惊喜的小脸通红。 一直站在纪居昕身后的画眉低声斥,“少爷喜欢是给你脸面,可不能什么都由着性子来!” 百灵抖了一下,涩涩的笑了下,“奴婢……奴婢知道了……谢少爷不罚……奴婢。” 纪居昕看了眼画眉,“你叫画眉?” 画眉缓步走到纪居昕身前,端端正正的行礼,姿势标准眉眼低顺,“是,奴婢画眉,见过少爷。” “嗯。”纪居昕只是点了点头,没有任何话。画眉长眉微紧,也没说什么,默默站回去,给主子倒茶。 孙旺这个时候回来了,怀里抱了一堆书,看纪居昕点头,一股脑地放到桌上。 纪居昕一本一本拿起来看,《千字文》,《论语》,《孟子》,《诗经》,《三十六策》,《孔雀东南飞》,《唐三传》,《平妖传》,《杨家演义》,《碾玉观音》……有浅显的,有略深奥的,甚至还有几本连环画小人书。 孙旺这趟差办的时间不短,他急急跑回来,脑门上都是汗,现下却没心思擦,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家少爷的动作。 他们都说他白费心思,少爷是个不怎么识字的,这些书费这么多心思也是打水飘,没准还要挨骂,可是少爷的手指真细真白,拿着书的动作真好看,一定跟他们说的不一样…… “这些书都是你找的?”纪居昕清冽动听的声音传来,孙旺一个激灵,“回少爷,是,是小的找的。” “很好。” 这是夸他做的好?孙旺脸上一喜,刚想自夸几句,就听到少爷说,“下去吧。” 这是……也不问也不让自己说话,直接完事了? 孙旺眼珠子转动,额上的汗直直滴下来,落在地板,洇湿了一小块。 他的父母都在庄子上,为了找个好前程,他从小就进了府,无奈没有人帮衬,努力到这么久,也只够给一个不受宠的庶子当小厮,可这也是机会! 只要认真办差,有了资历本事让别人看到,就算主子不行他也会有别的出路,可是现在,一向自诩有几分眼力的自己,却猜不透这位少爷的心思! 孙旺面皮绷紧,满腹心事,刚想抬脚,又想起一事,“小的还有一件事要报与少爷。” “讲。” “绿梅让小的帮忙带个话,她虽被老太太赐给主子,但今天的差还没完,待一切结束,酉时三刻才会过来。” “知道了。”纪居昕挥挥手,孙旺提着脚尖下去了。 “画眉。”纪居昕拿过《唐三传》翻着,头也没抬,“一会儿绿梅过来,你把手里的事全部交给她。” “全部……交给她?”画眉长眉微锁,“奴婢手里的……都是少爷房里的机要之事……”月例箱子,库房册子,衣料佩饰,每一样都很重要。 “你不愿意?”纪居昕微扬了眉看她,墨黑瞳色如月夜深潭,深不见底。 画眉‘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少爷的声音明明很亲切,眼神也很柔和,怎么她一瞬间感觉到了锋利的怒意?像是字句间都含着冰霜!可是再一看,少爷的神情还是那么平淡,脸还是那么好看…… “你不愿意?”纪居昕低声又重复一遍。 画眉脸刷的白了,赶紧磕头,“回少爷,画眉不敢。只是画眉来前已是二等丫鬟,绿梅她……还是三等,少爷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待奴婢教绿梅一些二等丫鬟的规矩,再让绿梅管事……” “你觉得老太太房里的三等丫鬟比不上你这个才升二等,连主子屋都进不去的丫鬟?”纪居昕声音悠长,夜色慢慢笼罩,房间一点点变暗,衬地他的声音也越发清冷。 画眉听了心底发凉,面红耳赤越来越觉得没脸,“回少爷,因为奴婢年纪不好配合大小姐出嫁,这才……” “是吗?”纪居昕冷笑,“大姐姐的份例我这个新来的都知道,四个大丫鬟,六个二等丫鬟,三等丫鬟仆妇更不用说,你单单是因为年纪,被陈妈妈领到我这的?” 画眉头挨着地,身体颤抖。她不得大小姐喜欢是事实,可是下人间的弯弯绕少爷怎么会懂!不能再辩了,再说只能让自己更没脸,她深呼了口气,尽量让声音平稳,“少爷误会了,奴婢只是想说奴婢稍稍有些经验,少爷房里的事交给谁当然少爷说了算,奴婢并没想把持的意思,待绿梅来了,奴婢就把事情交给她。” “很好。”半晌,纪居昕轻声叫她起来,微笑着看她,“我自然知道你是个好的,但绿梅是老太太给的人,老太太那,就算是个猫儿狗儿,做晚辈的都得敬着,绿梅来了,管着我房里的事,老太太知道了也欢喜。” 纪居昕微笑时,百灵松了口气,轻手轻脚的掌了灯。 画眉看到灯下少爷眉眼舒展的冲自己笑,真真是朗眉星目,俊秀少年,灯下这一个笑,如同阳春三月的桃花,令人喜不自胜。 少爷……在安慰她。 少爷……在解释。 画眉突然心里就没了疙瘩,柔柔一笑,“是,都听少爷的。” 纪居昕捻了捻手指,心内断定,画眉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四房的人。 “今天的饭怎的还不来?”百灵看了眼天色,抬脚就要走,“奴婢去催催。” “不用了,今天不会有我的饭。”纪居昕笃定的声音阻了百灵的脚步,她疑惑的问自家主子,“少爷怎么知道?” “因为……”纪居昕又笑了,戏谑地看着百灵,“你猜?” “少爷欺负奴婢!”百灵杏目圆睁。 纪居昕笑了两声,“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不行!少爷还没用饭呢!”百灵着急。 “啊,那你可以去试试,没结果可不要来打扰我,我要睡了。” “可是……” “没关系。”纪居昕拿起书往内间走,一点也不在意。饿一两顿有什么,这不绿梅快来了吗?绿梅可是老太太的人…… “绿梅来了画眉直接和她交接,不用见我,叫周大过来。都去忙吧,我没叫不许进来。”他一边走一边吩咐。 少爷慢悠悠踱进内室,瞧着心情没关点不好,百灵跺跺脚跑了,画眉看了眼微晃的内室帘子,再看一眼百灵的背影,若有所思。 纪居昕书刚看了两页,周大来了。 纪居昕没理他,他行了礼就默默站在一边。 纪居昕看到第十二页,才扬声问了一句,“我有事要你做,你敢不敢?” 不是愿不愿意,是敢不敢。 周大身体僵了一下,迅速抬头看了纪居昕一眼,复又移开视线,神情坚定,“敢!” 这是他认识的周大,又不是。 他认识的周大的确很听话很忠心,但周大不会出现多余的表情动作。 周大会默默看着他,在生死瞬间救他,也很愿意听他的任何吩咐,每每主动吩咐让他做事时,他也会身体一僵,给他一种感觉,周大是等待着他的吩咐。 可是这种感觉也只是在最初几次,之后就没有了,周大很能控制自己。 这是……为什么? “你去帮我查,李氏那的王妈妈,和今天来的周大夫私下有没有什么首尾。”纪居昕敲了敲桌子,提醒,“这个首尾,不是男女之间……你可懂?” “懂。”周大声音瓮瓮的,好像有点激动? “还有件事……”纪居昕想想又觉得没必要,“算了,先办这个罢。”刘妈妈那儿应该很快会有消息,不用着急…… 第9章 兵戈 主子们休息的时候,正是下人们热闹的时候。 今夜乌云遮月,一进进的深宅如巨大黑影,暗暗夜色里有些森然,纪家倒座房里却烛光点点,私语阵阵,很是热闹。 下人们伺候主子是轮班制,不值夜班的此刻正好回房,休息前凑到一起打热水洗漱,或者做点未完的针线,心情放松时免不了说点小话,今天有什么好玩的事,得了什么赏,受了什么气,听了什么八卦……很多时候,主家的秘密就在这些下人嘴里一一呈现出来,只要你会分析,能把看似没关联的事想出个大概。 周大趁着夜色潜到了这里。 他左右瞧了瞧,脚尖轻点,夜色掩映中,动作极为飘乎地跃上屋檐,腰一挺背一翻,整个人倒挂在檐下。 “娘说的可是真的?”从东数第三间屋子里,窗子未关严,一个年轻媳妇正在给婆婆洗脚,满脸惊喜姿态殷勤。 “那是,娘什么时候骗过你?”做婆婆的满脸得意,微胖的脸上挂着大大的笑,许是水温正好,媳妇又服侍周到,她眼睛眯了起来,声音微懒,“娘服侍大太太这么多年,最懂她心思,她今日已经给了娘准话,这次的事办好,大厨房管事的位置,就是你的。”正是李氏身边的王妈妈。 “谢谢娘!”年轻媳妇满面笑容,“她们羡慕我有个好婆婆,一个两个酸话满口,这么好的婆婆,我才不让给她们!” “调皮,”王妈妈舒服的叹了口气,“不过要办的事可不能忘了。你帮我记着,五日后周大夫再来一回,开了方子药材交过来过时,你把那样东西添进去……” “可是娘……万一那周大夫不来怎么办?” “九少爷病的厉害,他怎能不来?” “那九少爷……要好了呢?” “放心,他好不了。”烛光下王妈妈咧开嘴笑,腥红的唇舌有几分骇然,年轻媳妇慌张的低下头,拿帕子给婆婆擦脚。 周大眉毛微锁,竟然真有鬼祟之事!继续听却没别的消息……他眼睛微眯,耳朵微动,注意周围动静。 “你听娘说,那乳饼可是好东西,只要打听了来,你学会了,八少爷喜欢,老太太中意,这大厨房的位置,就会是你了……” “可是媳妇从未听说过……娘从哪里知道的?可是真的?” “从哪听来的你不必管,必是真的。我下午已着人去打听了,这两天事忙,你帮我听着回来的消息……” 声音有些尖刻,还有几分熟悉,是李氏身边的刘妈妈。 周大并不知道刘妈妈口里的乳饼乃是纪居昕说的,听到两边都在说大厨房,目光微闪,这是大太太房里两个妈妈给小辈争位置…… “听说大房庶子回来了,你在老太太院里当值,见了没?” “见了见了,九少爷长的可好看,就是怪可怜的,被大太太按着训斥,你是没看到那场面,啧啧……” …… “我觉得九少爷很快会被那位折磨死……谁家嫡母待见庶子?” “嘘小声点……这可没准,我听说九少爷的生母可是大老爷的心头肉呢。再说九少爷那么好看,死了多可惜……” …… “老太太为九少爷出头,把玉婵赶走了?” “不会吧……九少爷这才来,老太太不可能这么疼他。” “玉婵可是大太太身边得用的人,这么走多没面子!” …… “绿云死了,你们还敢嚼舌头,是怕死的不够快吗?” “唉哟姐姐,你可别吓唬人,绿云死了是她不听话,咱们都是忠心的,怎么会死?” …… 乱七八糟的话听了一耳朵,一个时辰后,下人们声音渐小,陆续休息了,周大才从房檐下跳了下来。 刚落地,就听到‘吱呀’一声轻响,他迅速侧身,隐在柱子后。 偏中间的位置,有道门打开了一条缝。 两个呼吸后,门缝大了一点点,稍后,一个杏眼削肩正当妙龄的丫鬟走了出来,软底鞋落在地面,没一丁点声音。 是玉婵。 夜已深,倒座房里灯基本都熄了,只离侧门近的地方远远挂了只灯笼。光线很暗,周大看不清玉婵穿了什么样的衣服,隐隐觉得颜色颇为亮丽,样式极其大胆。 她脚步匆匆,挨着墙走,好像很害怕被看到。 周大跟了两步,发现照那个方向走,应该是府里少爷们的院子。 今日老太太动静那么大,谁都知道玉婵快要被指人家,现在深更半夜往少爷们的院子里走,是想做什么? 周大跃上墙头,想看看她朝哪个院子走。 玉婵提着一颗心,脸煞白唇抿的紧紧,偶尔抬起的双眸里,满是不甘心! 是的,她不甘心,她如此出挑相貌,怎能随便配给下人!李氏之前答应她的出路,分明就是她心仪的少爷!现下是不行了……但她拼着一条命,也要走自己愿意的路! 如果不是九少爷……如果不是九少爷,她根本不会沦落至此! 待她站稳脚跟,淡定出手时,愚蠢的九少爷估计还不知道惹了什么人吧! 玉婵心跳剧烈,眼球游动,虽然害怕,但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 周大觉得玉婵可疑,想跟上去瞧个仔细,只走了两步,突然背后发寒,有不好的预感! 他当机立断蹲下,双手扒着墙头,身体下滑,脚找到支点固定,小心探出头,往外看去。 不看就算了,一看满手都是汗! 纪家住的是被赐了爵位的老宅,现在爵位虽降了,宅子还在,这样的大宅占地面积不会小,所以没在城中心,位置稍稍偏僻了些。 倒座房挨着路,扒着墙头往外一看就是大街,往日里白天人都不多,晚上更是没有人烟。 可今夜突然劲风起,到处都是人! 一个个身着紧身黑衣,黑巾覆面,从四面八方赶来,路平坦的,就一路急驰,路不平的,就跃起,翻墙,跳树,一个个身手利落快如疾风! 再仔细看,这些人脚下动作整齐划一,跑起来手臂展开幅度很接近,这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人! 鼻间闻到淡淡的血腥气,并不新鲜,可见这是一群见过血,还经常见血的汉子,手里有人命! 周大额头冒出了汗,盯着这些黑衣人渐渐聚拢,最后围成一个圆。 圆心处,仿佛有人! 距离稍稍有些远,周大看不清圆心之人模样,只觉其身量很高,偏瘦,脊背挺直气质森寒,整个人如一把标枪,光是站在那里,就有凛冽杀气! 突然那人头微偏,双目如电,朝这个方向看来! 周大顿时觉得整个人身体僵了,手脚不听使唤! 那人眉眼极其锋利,单这一眼遥遥看来,就有股兵戈之气顺着头皮刮来,极其慑人! 周大赶紧缩头,只觉铁马冰河纷至沓来,刀光剑影血花飞舞,仿佛置身惨烈沙场! 他赶紧默念心法,令灵台清明,小半个时辰,听到四处都没动静,小心探看一番后,深呼口长气,往自己住处跃去。 师傅说的没错,他还差得远。 只是这消息,要不要告诉少爷?师傅说…… “不要……不要……不要!”纪居昕从恶梦中惊醒,大口的喘气。耳边传来树木枝条敲打窗棂的声音,尖锐的仿佛金戈之声。 窗外没有月光,也没有人影。 除了呜呜风声,什么都没有。 纪居昕看着自己的手,是啊,他回到了过去,十三岁的过去。现在,起码现在,他是安全的…… 那些人……已经不能再伤害他。 他不允许! 脑内思绪纷杂,一时再难入睡,纪居昕索性闭了眸,细细想起以后打算。 首先,是内宅,他要保证自己吃饱穿暖。 今夜没用晚饭,肚子饿的滋味……再一次尝到,仍然难受。 这事明早老太太就会知道,借请安机会装晕有点不划算,怎样用才会有最好回报呢? 还有,他得通过大厨房的事,给自己弄到一些钱,有了钱,就算李氏下了吩咐不给饭,只要不把他关起来,想从厨房里买点东西,也是方便的。 李氏认为大老爷是嫡长,她是宗妇,纪家的一切都应该是她的。 田氏认为父亲起复,丈夫能干,仕途光明,根本不需着急,纪家总会是她的,别人谁都不配。 两个人关系算不上好,争风是有的,大仇却是没有。 李氏讨厌自己这个庶子,田氏却看上自己能为大夫谋好处,两个人目的一致,关系才好了起来,直到李氏把女儿嫁到田氏娘家,田氏哄得李氏处处听话,支持四叔得了爵位,纪家锦绣前途开始。 他要破坏这个过程。 可他是个男人,战场不应只在内宅。 他不想害过自己的人好过,除了内宅算计,更不应该忘记根本——四叔。 四叔是这个家的精神支撑,也是他悲剧的源头。 只要四叔前途多艰,他的算计就可以更加顺遂。 他必要破坏四叔的晋升路! 一年后四叔从翰林院走出外任,第一个靠的好像并非岳父,是谁来着…… 第10章 兄弟 “这是四少爷,五少爷,六少爷,八少爷……九少爷都该唤一声哥哥。” 许是昨天份例送的及时,床被很暖和,虽有半夜惊醒,后来反倒睡的深沉,一觉醒来纪居昕觉得身体好了大半,除了膝盖还有些隐隐作痛,其它不适全然没有了,他决定前来正院请安。 来的时辰稍稍晚了些许,错过了女眷扎堆,倒是见着了一堆兄弟。 四少爷纪居中,是四叔去世的原配所出嫡子,年十七,身形较瘦,眉宇间常年存了一抹忧郁。“四哥好。”纪居昕张口问好,心内却为这位哥哥叹息。 纪居中从小颇有才华,虽不若大房嫡子大少爷出彩,心志却极坚韧,有滴水石穿之磨功,学问基础打的极牢,为人方正心性圆融,如此下去必为一方才俊,无奈……四太太去的早。田氏借其父起复之势被四叔扶正,四叔得岳父助力仕途顺畅,对嫡长子略有忽视,又有田氏水磨工夫诋毁,诸多手段陷害,纪居中渐渐声名弱势,为父所不喜,前途也没了。 “九弟有礼。”纪居中神情平淡还礼,言行间颇多距离。 现下田氏扶正,纪居中这个原配嫡子前路必定多难,他心情不好很正常,纪居昕也不介意,笑吟吟的朝五少爷纪居宏行礼,“五哥。” 纪居宏也是四叔的儿子,十五岁,以前是庶子,现在么,他的生母由田姨娘变成了四太太,他自然也就成了嫡子。纪纪昕记得这位少爷被他娘宠坏了,现在一看果然眉眼含着几分娇矜之气。 纪居宏一看到纪居昕就皱了眉,说话间带出了几分冷硬,“你不要玉婵了?” 纪居昕怔了怔,复又扬起笑脸,似有几分小心几分讨好,“非是弟弟不要,是母亲说玉婵将要被指人不能再伺候……” “行了,”纪居宏摆摆手,很有些不耐烦地打断纪居昕的话,“我管你要不要,现在我同你讲,玉婵是我的人了,你不许再打她主意。” 纪居宏才十五,玉婵却已有十八九!昨天还说玉婵要离府指人,今日怎么就……纪居昕惊讶地看向主座上的杨氏,“祖母……” 杨氏面色似有不愉,陈妈妈察言观色,上前一步,“玉婵现在已是五少爷的房里人,家里丫鬟去留本就随主子意愿,九少爷不必多思。您还未同六少爷,八少爷见礼。” “啊,抱歉——六哥好。”纪居昕憋了一口气,逼得面色通红,和六少爷纪居泰见礼。纪居泰是二房庶子,年十四,因为高氏生了三个嫡子,对这个庶子不怎么在意,纪居泰被生母关姨娘管着,有些木讷胆小,赶紧和纪居昕还礼。 最后纪居昕走向屋子里最后一兄弟,八少爷纪居宣。他是二房嫡子,高氏最小的儿子,相比两个哥哥,他在读书上更胜一筹,人也机灵,性子圆滑,是高氏最疼宠期待的儿子,也是老太太杨氏的心头肉。 纪居昕和刘妈妈暗示借乳饼之机谋大厨房的位置,说的就是这位八少爷。 纪居宣和纪居昕一样,都是十三岁,纪居宣生辰大些,纪居昕得叫他一声哥哥,“八哥有礼。” 一边行礼,他一边观察这个兄弟,或许是因为去年一场大病伤了身子,正值成长期的八少爷特别瘦,脸色也不如一般少年红润,只一双大眼睛忽闪灵动,很是活泼。 “你病好了?”纪居宣微笑看他,“别没好就出来跑,七哥要是不这么瞎闹,也不会病倒在床,不能给祖母请安,也不能陪我出去玩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做苦恼样子作势抱怨,还瞅空挤眉弄眼看了眼正座上的杨氏,怪模怪样透着可爱亲昵,引的杨氏笑出声,“就你会作怪!” “这怎么能是作怪呢?这是兄友弟恭!祖母该赏孙儿……”纪居宣说着颠颠往杨氏身边跑,大眼睛转了转,伸手拿了块杨氏小炕桌上的点心,“这个倒是正好——” 杨氏伸手戳了戳他脑门,故做大方的叹了口气,“谁叫你是我的孙儿呢,就赏了你罢。” “谢祖母!”纪居宣像占了大便宜似的,迅速把点心塞进嘴里吃下去。 “别急别急,当心噎着了——”杨氏连声叫身边的丫鬟给纪居宣拍背,喂水。” “嘿嘿……”纪居宣吃完点心,笑的像只顺利偷完嘴的猫儿,“祖母有所不知,这些哥哥弟弟们不管饿不饿,谁不嫉妒孙儿这口吃的?这可是祖母给的!故而孙儿需早早用完,省得一会儿被抢。” 两祖孙耍着花枪,杨氏乐的皱纹都笑起花了。 真不知这笑容里有几分真假。纪居昕对自己以往经历最熟,这位慈善正直的祖母,实际最以纪家为重,只要为了纪家,没有什么不可以牺牲。过去他不懂,现在看着两相对视气氛温馨的祖孙,心里隐隐有所猜测。 杨氏想从高氏那里得好处吧。疼这个高氏最看重的儿子,处处给他机会给他脸面,纪家公中的空子,杨氏要张口时,高氏总要记几分情分。 思考时目光微动,他往周边一看,四少爷纪居中面沉如水,眉宇忧郁不减,却并未说话,好似看惯了一般。六少爷更是深深低着头,动都不动不一下。 唯有五少爷,唇角轻撇面上有鄙夷之色,仿佛在说:又来了。 看来这情景,在他未进府之前,就不知道演了多少回。 “你说是不是啊九弟?”耳边突然听得纪居宣相问,纪居昕眉梢一凝,还好刚才不曾全部分心,只是纪居宣这个问题有点不好回答,竟然问他是不是饿了? 他昨天挨饿的事……纪居宣知道了? 纪居昕飞快抬头,看了前方一眼。 纪居宣神色平常,看起来没什么区别。杨氏手端着茶盅,一口一口轻啜。 杨氏是肯定知道的,纪居宣……到底知不知道?现在问出来,是想帮他,还是怎样? “这个……”纪居昕斟酌着回答,“虽还未用早饭,也不觉得饿。” 他倒也是真不觉得饿。挨饿这种事,断顿第一顿是最难受的,饿过头后反而觉得不饿,他有过经验。 杨氏目光微闪,放下茶盅,似有满意之色。 纪居昕就明白,杨氏昨天帮着他下了大太太面子,大太太伸手要整治自己,自己能想办法扛过最好,但再想借杨氏的手就不行了。 杨氏心里自有一杆称,你有多少斤两,就会给你多大脸面,自己现在……什么都没有。能借纪这个姓氏压大太太一头已属不易。 纪居昕心内翻转,定下主意,请安时反正不能装晕了。 “事先我说过,七弟病了不能陪我去玩,明日你陪我出门好不好?”纪居宣飞快的冲他眨了眨眼。 纪居昕目光一顿,不是很理解纪居宣的意思,但这个眼色,是催促他答应之意。 一时间内心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昨夜辗转,心想要对付四叔,最好结交官场人脉,目前他一个只识几个字的少年,想读书科考混官场太需要时间,也太遥远,现在首要的,是走出内宅。 虽说不是女眷,出门之事没有太多限制,可他初来乍到,强行找理由也不妥,纪居宣的邀请,来的正是时候! 但是——他难掩期盼的看向杨氏,“祖母——”不能忘了掌内宅最大的权柄的杨氏! 杨氏看他乖觉,略点了点头,“既然宣哥儿邀请,你便去罢。只是记得,不准贪玩失礼,堕了我纪家名声。” “是。”纪居昕乖乖行礼。 杨氏抬手,让几兄弟都下去。四少爷纪居中略略点头示意就走了,六少爷板板正正地行了礼也走了,五少爷纪居宏则背着手像个大人似的高高在上地斜睨了他们一眼离开,杨氏院子外只剩纪居宣和纪居昕。 “方才不好问,二哥三哥怎么没在?”二少爷三少爷都是二房高氏嫡子,是纪居宣的嫡亲哥哥。 “他们昨天去了我外祖家,现下还没回来。”纪居宣拉住纪居昕的手,笑容飞场,“明日我带你出门去玩,今日你随我去院子里玩!” 时时提着心扮没心机的傻庶子很累,但此时不好拒绝,纪居昕便跟着他去了。 “没有?怎么会没有!”刘妈妈正在二门外和一个仆妇说事,此刻眉毛倒竖满脸怒气,“你可打听清楚了?” “自……自然,我那口子昨天跑了一天,夜里都没睡觉,打听到了赶紧回来催我报与你知,真是没人会做。” “不可能!”刘妈妈心忖九少爷不可能说谎,“你可说了是乳饼?” “说了说了,不过庄子里没一个厨子会做,几个种地的婆娘说看到过府里九少爷吃过,但九少爷那时是病重被送去庙里等……咳,并没有人跟随,那乳饼从哪里来的根本没有人知道,更没人会做。” “可有人吃过?” “有的有的,那几个婆娘贪昧了些许,都说好吃!”仆妈压低了声音。 婆娘说的当不得准,她们吃过多少好东西!但是只要自己尝上一尝—— 王妈妈目光微闪,摆手叫仆妇下去,回房招了伺候自己的小丫头出来,“你去九少爷的院子里,找绿梅或画眉问问,说我想求见九少爷,问九少爷可有时间。” 第11章 试探 纪居昕随纪居宣到了书房,一踏进去,立刻明白了什么叫差距。跟他房间里造型简单,非常‘质朴’的摆设不同,这个房间里的物件,简直散发着一种清雅高贵的气质。 窗下光线最好的位置放着一个黑漆嵌螺钿水云纹翘头案,案上有笔架砚台,并一幅未完成的字,应是纪居宣练字的地方;靠墙站着黑漆楼格多宝格,山水纹书架,有色彩鲜明摆件,各种书本置于其上,可见主人性格活泼;西边有个填漆花鸟图方桌并四只宣草纹坐墩,桌上放有一套白瓷茶具,显然是纪居宣待客所用。 书房不算小,北边用梅兰竹菊花鸟四条屏隔开,再往深就看不到了。 “八哥这里真好!”纪居昕摸了摸翘头案上的花纹,眼睛发亮。 纪居宣得意的扬眉,“那是,八哥这里东西能差了?” 纪居昕抿嘴笑,“当然不能。”他可是纪家最有钱的高氏的儿子。 纪居宣看他目光一直在纸笔上游移,“怎么,你也喜欢写字?” “呃……”纪居昕刚要回答,眼角突然瞥到靠北的花鸟屏风下露出了一点绣花鞋。 软底,粉头,蝶纹,八成新。 好像在哪见过…… “九弟?九弟?”纪居宣伸手在纪居昕眼前晃,“在哥哥这不用怕的,想说什么就说——” 是采青! 纪居昕瞳仁一缩,是高氏身边的大丫鬟采青!昨天给老太太请安时见过,她站在高氏身后,当时穿的就是这双鞋子! 她躲在这里……应是高氏的主意了。 纪居宣把他叫来,是不是也是高氏的主意? 纪居昕微抬起头,对上纪居宣的视线,双眼里有片刻茫然,二房想用自己? “不用怕,我是你哥哥。”纪居宣拉住纪居昕的手,认真的握了握。 手心微暖,纪居昕猛的低头,心内有了计较,“我……自是喜欢读书的,可是……没有机会。” “我帮你好不好?”纪居宣声音温和,透着诱哄。 “八哥真的可以……”纪居昕抬头,眼睛有些激动地发红。 “要看你表现,”纪居宣笑眯眯摇着手指,“明天跟我出去好好玩,我就求祖母让你跟我一起进书院。” “好!”纪居昕用力点头,“我一定乖乖的!” 之后纪居宣又拉着纪居昕看他的书画,给他讲知识典故,时不时问些问题,除了喜好,还问了以前的日常,现在的想法。 纪居昕一边纯真乖巧的笑着,一边惊叹于纪居宣的心智。明明才十三岁,思维灵巧,说话时看似随意,实则别有深意,一边探听大房的事,自己的经历,一边碰触自己内心想法,如果纪居昕不是重活一回,很容易就被这位同龄的哥哥套个底朝天。 到最后告辞出来时,纪居昕长出了一口气。 虽然心内早已接受现实,但兄弟间除了利用没一点亲情牵绊着实让他有点忧伤。年少时就已如此,待时间积累人心渐长,日后更不可能。 采青一路小跑回到高氏房里,把方才的事一一汇报,“……瞧着是个好哄的。” 高氏听了,薄薄的唇角扬起,很是满意。 “这样的性子……太太不担心会出事?”采青秀眉微拧,“他明日可要跟八少爷出去的。” “我就担心不出事。”高氏眸内光芒微闪,“大嫂以为分了点掌家权,又是宗妇,爵位稳稳的,四弟妹以为靠着丈夫一定能赢得纪家所有,她们都太自信太笃定,这样不好……”总得出点事,让大房四房闹起来,她才能得渔翁之利啊。 “可是到时丢了八少爷的面子……” “傻婢子,你可好好想想,明日宣哥儿要去会的是哪种友!” 采青想了想,恍然大悟。 八少爷上进,真正值得交的友人会有诗会文会,明日要赴的却是青酒宴。这个宴去的都是书院里有一定权财又有些纨绔的同窗,八少爷不好推脱得罪人,也不想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最好的就是拽个人同去。 这群人里经常闹出乱七八糟丢名声的事,大家都习惯了,随便玩玩没什么,谁也不认真,只要不是八少爷丢脸就好。 所以……九少爷可以丢脸? 采青登时面上发红眼睛发亮,“太太好巧思!”一旦出了什么事……九少爷可要好好对二房感恩! 纪居昕回到院里时,画眉来报,刘妈妈遣人来过。 纪居昕心内一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画眉问他可要去传时,他摇头拒绝了,“待她下次再遣人来时,说我没空。” 百灵眼看着纪居昕进了屋,瞧瞧四周,弓着背悄悄溜了进去,“少爷——” 纪居昕瞧她模样跟做贼似的,一口茶差点喷出,“这是要做什么?” “少爷,”百灵急急走过来,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是热腾腾的包子,“您昨晚就没吃东西,眼看着要中午了,厨房那些人竟然说没有您的菜!我……不,奴婢……就……就……” “这是你的?”纪居昕看着冒着热气的包子,目光微暖,“从外头买的?” “奴婢的份例……不大好吃,少爷定是吃不惯的,可挨饿是不行的,身子可受罪,”百灵小脸发红,眸光倔强,“这是我刚刚偷偷从外头买的,很干净!” 纪居昕第一次认真看百灵。圆脸圆眼,小丫头还没长开,已经有股灵劲,难得眸里一片赤诚,一点不掺假。 没想到在这个所谓的家里,得到的第一份温情竟然出自一个小丫头,纪居昕有些失笑。 他不记得这个百灵,以前好像从未在他生命里出现过? “好。”纪居昕接过包子,“谢谢你。” 百灵松了一口气,还没兴奋出声,听到少爷又加了一句,“不过不可再如此了。” “啊?”百灵傻了,“那少爷岂不是还要挨饿?” “笨,”纪居昕笑了,“少爷是饿着有用。” “饿着……有用?”百灵歪着头,大眼睛一片迷茫,显然不理解自家主子的话。 “你只要听话就好。”纪居昕挥挥手,“下去吧,把周大叫来。” “哦。”百灵跳起来小跑着出去了,听话她会! 周大来时,看到桌上凉了的包子,目光隐有不愉。李氏断了少爷的饭,挨饿有多难受谁都知道,李氏端的是狠毒! “查到了?”纪居昕食指敲了敲桌子。 “是。”周大把昨夜听到的王妈妈和儿媳的话复述了一遍。 “果然如此。”纪居昕握着书,动作停滞很久,房间内一片安静。 周大默默站着,良久听得纪居昕又问,“你会武功吧。” 这句话太突然,周大猛地一愣,少爷怎么知道? 纪居昕看到周大惊愕的脸,突然心头有些得意,“你昨夜在王妈妈屋外停留了多久?” “回少爷,两个时辰。”周大心里翻起巨浪,少爷竟然都猜到了!聪慧程度跟师傅说的明显不一样! 周大有些怔怔,纪居昕目光却突然变得凌利,“你可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回少爷,没有。”周大摇摇头,顿时觉得少爷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犹如实质,锋利尖锐,刺的他生疼。 “两个时辰……足够看到很多东西了。”纪居昕不急不徐缓声道,“据我所知,纪家大部分下人都住在倒座房。” 周大不明所以的微抬了头,正好看到自家少爷看过来,似笑非笑,“今日,五哥同我讲,玉婵已经是他的人了。” 少爷眉目锋利,明明唇角微扬似含着笑,眸中厉色却如箭般射出,让他躲闪不得! 这是在责备他! 周大深呼口气,“昨夜小的的确看到了玉婵,当时她正穿着不雅,朝少爷们的宅院走去。” “方才为什么不同我说?”纪居昕眸色微敛,声音如月下流水,清冷幽凉。 “少爷……没问。” “我不问你就不说?”纪居昕听完心内生气,“你只做我交待你的事,其它事一概不管?” 周大额角冒汗,“小的……会私下注意探查周边人事,用生命保证少爷安全!” 这点纪居昕非常信,因为周大以前就是这么做的。现在的周大远不如几年后沉稳,他还能逼的周大失态,换了以后,周大越发沉稳有度,根本不可能!所以他一直都不知道,原因竟然这么简单!他们主仆沟通不良,是因为他这个当主子的什么都没问过! 因为他不问,周大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不想知道,所以没必要把知道的情报说出来分享提醒!把自认为该做的都做了就是! 纪居昕胸膛起伏,不知道该生自己的气,还是要生周大的气。 以能力来说,周大是个忠心护主有能力的好下人,他却傻笨地可怜,不是个好主子。 纪居昕长叹一声,双目微阖,“我要你以后,将所有知道的事都报于我知,你可能做到?”   第12章 出门 “我要你以后,将所有知道的事都报于我知,你可能做到!”纪居昕站在窗前,负手而立,眉目间锋芒乍现,正如星辰般璀璨耀眼! 周大一顿,心内激起一片豪情,“属下能做到!” 师傅跟他说过,一旦被送到主子身边,以后一切都要听主子的。主子没说话,只管小心关注主子安危,主子发了话,就要照着主子的话做,万死不可辞。 那时他尚年幼,懵懂问若是主子要求杀人放火呢?师傅笑了,说便是杀人放火你也得去。你身上连根头发丝都是主人的,让你死你都得立时自残,何况只是取人性命? 还说你这一生只需记住两点就够了…… 他曾恐惧担忧,若是主子心性不好,他必会成为助纣为虐之恶徒;若是主子庸庸无为,他学那么多知识都将淹于尘土;如果能有幸得到一个聪敏睿智的主子,那他心中抱负可期! 但凡男儿,哪个不想成就一番事业! 虽然是个下人,但周大自认幼有奇遇,不该是一般的下人! 现在少爷这表现,这话语,让他怎么不激动!怎能不激动! 心头滚过万千思绪,周大立时跪在纪居昕面前,膝盖落在地上发出沉闷干脆响声,“属下但求少爷差遣!” 这就属下了?不自称小的了?纪居昕微眯了眼,缓缓点头,“以后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要告诉我。”周大身上有秘密,一时挖出不太现实,他要慢慢地看,周大……是谁。又或者,是谁……站在周大背后。前世,他错过了什么…… “是!”周大调整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少爷说以后知道什么都要说,那以前的事……就不必废话了。 “明日出门,你同我一起。” “是。” 午后绿梅过来帮纪居昕整理出行要用的东西。比如衣物穿戴,身上佩饰,和马车上要用的东西。好在份例送来的及时,这些都不是问题。 纪居昕端坐倾听,甚至在绿梅挑拣衣服时配合的站起试衣,笑容款款神情平和,令人如沐春风。 绿梅长相普通性格安静,肤色偏白让她有抹清秀之色,出行所需一样一样准备开来,有条不紊。对于纪居昕的配合她显得有些惊讶,但说话做事仍然有理有矩规矩非常,非必要的话不说,非必要的事不做。 比如晨间中午纪居昕都没有份例的饭送来,她一个字都没提及。 纪居昕冷眼看着,心内叹其谨慎。杨氏身边的丫鬟,就算是个三等丫鬟,也是个行止有度有思量的。不过……她有她的心思计较,到了他这,要怎么用,可是他说了算。 “明日随八哥出门,你跟着我。” 绿梅睫毛微垂,点头应是。没问原由,也不拒绝,正是听话守规矩的丫鬟该做的。 外间站着的画眉听到眼底划过一丝不甘,这样下去……不行。 刘妈妈傍晚前果然又派人来了一趟,“少爷正忙,怕是不得闲。”画眉拉着传话的婆子说了好一会儿话,打听不到多的东西,才放了人离开。 刘妈妈接到回信有些着急,后悔当初不如问个清楚!现下要等,不知等到几时,可是让她整颗心提着,没个着落! 不说这天多少人过的不舒爽,纪居昕却是一觉到天明。晨起时,饥饿感来袭,胃里有些泛酸,嘴里有些发苦。 他眼角微垂,一下一下按摩安抚胃部:再一会儿就好,再一会儿……以后都不用忍了。 因要出门,杨氏免了纪居昕的请安,李氏也派了人来说不用过去,好好表现别丢纪家的脸面。 午后,纪居宣着人来找纪居昕,一刻钟侧门见。 两位少爷都才十三岁,深秋日寒,杨氏吩咐派了马车,不准骑马,是以一人分了一辆车。到侧门时纪居昕掀开车帘,和同在车上的纪居宣问了好,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出了侧门。 出了门便是悠长宽阔的街道。纪家大宅很大,门前这片街道也就显的有些长,走了好一会儿,才到了正街。 有人流鼎沸的声音传来,纪居昕掀开车帘,看市井百态。 深秋的天很高远,树木叶子落尽,很有几分萧瑟。跟这份萧瑟相对的,是热闹非常的街道。 有走街串巷的货郎,担上各式杂物色彩缤纷,绘声绘色和面前的妇人介绍;有卖果蔬的摊子高声吆喝招揽客人;有做面食生意的锅里热气腾腾温暖勾人;更有撒娇小儿拽着父母衣角要买东西。 果真是……活过来了。 纪居昕深深呼吸,微凉的空气顺着鼻腔流入肺腑,很冷,但很舒服,很真实。 “少爷,莫着了凉。”绿梅给纪居昕倒了杯热茶,塞到他手里。 纪居昕放下帘子,感受掌心温暖,低头轻啜杯中热茶。 车帘掩住了外界风景,也掩掉了纪居昕面上温暖笑意,绿梅心中一紧,垂下头不再说话。 过不多久,就到了约定地点,纪居宣的小厮过来请纪居昕下车。 纪居昕一下车就看到了三个大字:醉仙阁。 这是一座三层的酒楼,建筑何其豪华夺目不提,招牌上的字端的是极好!任谁一来都会立刻看到这三个大字,并被其抓住眼球再看不到其它! 三个字落笔起势都非常果断,运笔时仿佛注入了特殊情感,写出来给人感觉跌宕遒丽飘若浮云却又离而不绝,洒脱异常! “怎么样,这字不错吧?”纪居宣走过来,搭着纪居昕的肩膀,声音含着得意与敬慕,“听说但凡见过这几个字的人,都认为这字写的漂亮,内中潇洒无人能及,书者可称大师。” 纪居昕却是想着,这醉仙阁可不一般。明明只是间酒楼,最后却开遍天下,老板除了财力强横,还有十分眼光。听说这位老板颇有识人之名,早期就用钱砸出了一条路,靠上了安王。而这安王,后来成了皇上,他这醉仙阁,自然也非同凡响。 流传于市井的话本故事都是这般讲述,极尽夸张之所能。重活一世,纪居昕却是明白,这里面,怕是有大文章。这醉仙阁,不会那么简单,财力颇多的老板恐怕都只是个迷人眼的幌子…… “八哥,这字是哪位大师所书?”纪居昕眼睛放光。 纪居宣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眨了眨眼,有心逗纪居昕,“不告诉你。” “八哥说嘛……”纪居昕眉毛一拧,做无奈模样低声求了起来。 纪居宣玩够了,才摇摇头,“非是我不说,而是我也不知道。” “这几个字,”他抬手指着牌匾,“没有人知道是谁所书,连此间老板都不知道。” “啊?”不知道也敢挂?真有胆量,还是故意的? “不知道多少人在找,好几年了,都没把人找出来。”纪居宣带他往里走,“走吧,我们进去。” 此时不是饭点,酒楼客人却不少,一楼厅堂坐了一半。纪居昕以前从未来过这里,现在看着有几分好奇,便细细观察起来。 纪居宣带着他走到二楼,早有小二在转角等候。看到纪居宣,小跑过来行礼,脸上带笑,“小的见过纪少爷,夏少爷已在雅间等候。” 纪居宣点点头,抛了个银角子过去,“带路。” 小二笑容更大,殷勤地弯着腰头前带路,很快,敲开一个房间的门,候在门边,待纪居宣等人进去,才关上门,并未跟进来。 楼梯间有些暗,雅间开了窗,光线倾泄而入,纪居昕微眯了眼,有片刻不适。还未看到雅间里的人,先听到一道不怎么友好的声音,“哟,纪少爷来了,今天这是……带了个什么东西?” 第13章 比斗 “哟,纪少爷来了,今天这是……带了个什么东西?” 声音的主人应是年纪不大,纵使压着嗓子透着几分粗砺凶恶,音质却是明透清脆。所以即使知道话里讽刺的是自己,纪居昕也生不起气来,概因对方这反应并非真是恶意,大约只是……心情不好。 “这是我家九弟,纪居昕,”纪居宣像没感觉到尴尬气氛,仿佛说话的人只是在开玩笑,神态自若的介绍起了兄弟,“夏兄有礼。” 之后他片刻未停,指着房间里众人和纪居宣介绍起来,“主位上这位说话的是夏飞博夏兄,家里是皇商;左边这位是林风泉林兄,父亲是此方县丞;右边这位是徐文思徐兄,父亲是州学学正……” 林风泉圆脸大眼,观之可亲;徐文思方脸肤黑,气质正直;房间里所有人都是年纪相仿的少年,相貌气质均不平庸。纪居昕顺着纪居宣的指点一一和人打招呼,认真记下,同时眼梢微移,注意着主位上的夏飞博。 夏飞博年纪不大,约有十六七岁,头顶四方布,圆领云青色杭绸长袍,皂色镶边,腰垂碧绿玉环,姿态随意,眼角眉梢洋溢着少年风流,只粗略一看,纪居昕就知道这个皇商之子是自小生活得意顺遂,性子也被惯得骄傲之人。 他坐主位,今日必为东道,初见面时话说的不友好,纪居宣这一系列举动却没有引来他更大怒气,看来也不是头脑简单,万事随心意胡为之人。 皇商之子,性格可见的恣意,肯放下身段如此,那么此间人物,必有不俗之辈。 是县丞之子林风泉,还是学正之徐文思? 纪居宣介绍时这两位都在前头,肯定有原因。 纪居宣看纪居昕乖乖的微笑问好,心内微松,还好是个懂眼色的,没愣头青似的反击,那夏飞博可不是个好惹的。 纪居宣引纪居昕认完人,坐在左边的林风泉哈哈朗笑,将纪居昕拽到座位上,把酒杯放在他面前,“昕弟别怕,夏兄是因为想请的人未到,心里愁苦。” “不敢。”纪居昕坐好,看自家兄长。纪居宣冲他点头,意思是既然来了,这酒是免不了的。 夏飞博剑眉微扬,挑剔的目光扫过来,冷哼一声,“长的还算可以。”他两根手指拎起酒杯,问纪居宣,“这是你哪一位弟弟,怎的以前没见过?” “是我大伯家的弟弟,家里排行第九,以前一直住在外头,近日才回来。” 夏飞博长眸微缩,唇角扬起一个诡异的弧度,“才回来啊……” 纪居昕后背一凉,顿时明了夏飞博的意图。 这一屋子人想必认识时间不算短,纪家什么情况,大概也都一清二楚。纪家二房媳妇有钱,四房入了翰林,大房……什么也没有,唯一惊才绝艳的嫡子也死了。他近日才被接回来,不用说谁都知道是庶子。 而且这个庶子……没有父母可依,没有兄弟相护,可以欺负。 夏飞博肯略放下身段,是给别人面子,可不是给他面子。这个年纪的少爷总有特别旺盛的精力,欺负人也算是游戏。 纪居昕曾经有过多少次类似的经历,是以夏飞博一个眼神,一句话,他就能反应过来。 看来今天……有场硬仗。 不过他不怕。 重活一次,他既然有目标,既然期待着机会,那么机会来时,他怎能不抓住?安知危险不能转变成机遇? 少年人有少年人的特点,再坏心底仍然偏于纯真,心内总有股血气,不服输,对厉害的人会心生敬佩,这是人生中少有一段交朋友不会权衡太多的年纪,很多时候行事全凭本心! 纪居昕不动声色把整个房间扫视一遍,脸上绽出一个微笑,眼底越见真切明媚,“还要谢谢八哥,愿意带我出来见识。今天见到诸位,在下心底甚喜,颇感荣幸。” “既然荣幸,怎的不见饮尽杯中酒?”夏飞博幽黑的眸子盯过来。 他话发的干脆,众人也没拦,一个个吟吟笑着看向他……一般小庶子的反应都很好玩。 纪居宣老神在在坐在一旁,仿佛一切与他无关,全凭弟弟自己一人应付。 纪居昕立时左手拿起酒杯,右手轻触杯沿,脊背挺直,眼梢含笑,眸内流光微闪,看遍房间内众人,“本想来晚了,要先敬诸位一杯,又怕诸位笑在下没规矩,既然夏兄不介意,那在下便喧宾夺主,敬大家三杯!” 说完他酒杯轻触唇边,仰脖一饮而尽。将空杯示意后,自己伸手拿来酒壶,又满饮两杯。 三杯酒下肚,纪居昕面颊微粉,眸内光芒流转,大叹一声,“好酒!” 这酒饮地干脆,再加人长的很不错,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颇有美感,在座众人皆抚掌赞叹,眸内惊艳连连,“昕兄弟好酒量!” 夏飞博眸里也燃起火光,神情不再冷淡。 纪居昕饮完,潇洒笑意留在脸上,“如此好酒,怎能不共饮!小弟给诸位满上!” 少爷们赴酒宴,自都带了小厮丫鬟,丫鬟们静坐主子背后,随时服侍,照说倒酒这事不需纪居昕做。一般情况下,他这么做是掉了身份,兴致上来这一举动反倒让人觉得真挚可交。 房间内气氛陡然转变,再不复初初来时的尴尬冰冷,少年郎们豪情一起,你敬我我敬你,足足几圈才停下来,脸上都多了层红霞,可谓意气风发。 纪居宣跟着气氛饮了几杯,晃晃头,有些纳闷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不解的看向纪居昕,不过是自罚三杯酒,也能到如此地步? 纪居昕知道纪居宣在看他,展颜回了个大大的笑,眸内波光流转很是明媚,纪居宣一口酒没下去,呛的脸都咳红了。 纪居昕却不理他,袖子豪迈撸起,“这么干喝多没意思,我们掷骰子吧!” 徐文思眼睛瞪大,“你怎知我们不爱行酒令!” 纪居昕也回他一个大大的笑,桃花眼笑起来有几分迷离氤氲,“因为我没读过书,只会玩这个……村里的老先生也说,他们上学时其实最烦随时比文斗才,偶尔洒脱一把是极好的。” “对!”林风泉豪气地一拍桌子,“我辈就该跟别人不一样!来,上骰子!” 夏飞博勾了勾手指,背后的丫鬟站起,从靠墙的三足香几上拿过一个盒子,取出三颗骰子。 纪居昕手伸到桌底,把浸满酒的帕子微微一拧,细细水流经由手指滴下去,心内长叹。 从一进来他就没停止地观察,虽然一时搞不清楚众人背后力量,光凭神态话语,也能对其性格探知一二,尤其那三脚香几上置的小盒子,一看就知道是装骰子的。 这些人彼此熟稔,应是经常在一起玩的,这骰子出现在这里,一定是他们的心头好。 没准夏飞博本来就准备用灌酒玩骰子来吓他。 现在他占了先机…… 他略略抬头,正好对上夏飞博的眼睛……黝黑明亮,内里似有火焰燃烧! 纪居昕也不怕,嘴角上扬回了一个大大的笑。 夏飞博眉梢微挑,“你可敢跟我一比?” “怎的不敢?”纪居昕下巴一扬,“来!” 以大小论,点数大的赢,小的喝酒。规矩讲好,两人前后摇骰盅,夏飞博摇出九点,纪居昕摇出十一点! 纪居昕拍桌子,大笑着指夏飞博,“喝!” 夏飞博眸内有不甘不色,却也干脆利落地把杯中酒干了,“再来!” 这次夏飞博摇出十二点,纪居昕摇出十三点! 纪居昕得意大笑,奋力拍桌,“喝!” 见夏飞博要为难小庶子,众人早都围了过来。夏飞博气势能力早都熟悉,小庶子一般胆小怕事,鼓足勇气也不敢赢一定好玩,没想到小庶子竟赢了! “哈哈哈——”众人哄笑,指着夏飞博,“喝!喝!” 夏飞博眸光如火,一口饮尽,狠狠将空杯摔在桌上,“再来!” 这次他摇出了十七点。 众人连声赞叹,“夏兄好本事!这次必要赢!”转而又一致戏谑地看向纪居昕:可不要吓哭了哟…… 纪居昕将骰盅举过头顶,眸内波光流转光彩绽放,‘哗啦啦’清脆响声不绝。 突然,他手臂使力,骰盅‘啪’一声落在桌上。 房间内一时安静,所有人都开始屏息,一眨不眨地看着,等待骰盅掀开后的结果。 纪居昕却不急,艳红唇角轻扬,眼睛笑的月牙儿,“诸位猜猜我这骰盅里会是多少?” 谁要跟你玩猜谜游戏!众人急了,“快开!开!开!开!” 纪居昕觉得差不多了,一双细瘦的手缓缓上移,干脆的掀开骰盅! 三个六! 竟然是十八点! 众人齐齐看向纪居昕,这是什么本事?难道只是运气? 不可能!谁都知道夏飞博会玩骰子,所有人里面就他厉害! 如何这小庶子次次压他一头! 纪居昕却不理会这些惊讶眼神,和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敲了敲桌子,笑容灿烂声音清澈,“夏兄,喝酒吧。” 夏飞博不是输不起的人,反倒越输心情越好,一杯饮尽大呼痛快,“再来!” 之后又几轮,纪居昕输了两次,但夏飞博输的更多! 纪居昕直把夏飞博赢的脸都黑了! 众人惊艳眼神一次次扫过纪居昕,纪居昕小脸微红,笑的纯真明媚。 纪居宣揪着心看着这一切:他怎么敢! 不过一个小小庶子,在家都要挨饿,连个丫鬟也能踩上一脚,没个人看重,出来竟然敢和这些明显不凡的人对着干! 还把人家的脸丢在地上踩!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吃醉了胆肥,这小庶子还踩上了瘾,非但不收敛不怕惹事,还笑弯了眼提议,“如此玩法太单调,怕是一会儿要醉,不如我们换另一种?” 纪居宣愁的不行,很想拽起这小子告辞! 第14章 射覆 彼时阳光正盛,少年细白的皮肤仿佛蒙上了一层光晕,仿若谪仙! 偏生这谪仙唇红齿白眉眼灵动,醉人的眸光里闪着狡黠,颇有几分可爱! 这样的人物提出要求,如何能拒绝! 林风泉兴致大起,“昕弟有什么花样?” 纪居昕眼睛弯成月牙儿,“我们来玩覆射好不好?” 覆射,是一种当下流行的游戏,置物于覆器之下,让人猜测。不怎么挑场合,男女皆可玩。 徐文思晃晃酒杯,“只是猜东西,趣味不大啊。” “小弟方才只和夏兄玩,兴致起来便想与诸位同乐,当然不只是猜东西。”纪居昕指着小二用来送酒的浅浅木质托盘,“我们取身上之物,置于此托盘内,请婢女一一覆于相同布巾,打乱顺序后放在桌上,”又指了指桌上骰子,“我等掷骰子决定先后顺序来猜。” “点数小的先来,选桌上任一托盘猜,猜中者当赢,可以决定物品主人饮几杯酒。” “有趣!”林风泉眼睛大亮,抚掌道,“可若是碰到自己的,刚好猜对或猜错呢?” “这个简单,”纪居昕唇角勾起,“若是碰到自己之物,又恰好猜中,气运如此之好,当算今日赢家,可命房间里所有人饮酒,数量也由其决定;如果有幸碰到自己的,却没有猜对,应是上天有德,予其奖赏,杯中物要多多益善,在座诸位都可以说个数量令其饮酒,没有上限!” 纪居昕话一说完,房间内一时安静。 随身携带之物,放进一样的托盘,蒙一样的布巾,顺序打散……有几人能记得清场中人身上所带之物?木质托盘那么浅,有心放形状鲜明的东西,又怕掷骰子时没得好顺序,不能猜自己的,定会被顺序为先的人占了便宜,自己遭殃!如果放形状不鲜明不好猜的东西,万一轮到自己怎么办?猜不出可是要被所有人一起灌酒,还不能说不的! 这个游戏当真厉害,没胆子怕输的人玩不起! 这小庶子胆子当真无比大! 良久,徐文思眯了眼睛,“来!” 林风泉也双眼睁圆,战意无边,“来!” 接着房间里所有人一起起哄,之后一起看向夏飞博。 夏飞博哼了一声,“游戏倒是还可以,我要加码。” “怎么说?”纪居昕笑吟吟看向夏飞博。 “胜者,可以命人饮酒,也可以——命其做一件事。”夏飞博眸光闪着火光,透着仿若赌徒的危险,“择任一方式,如何?” 众人哗然。 今日真是玩大了! 命其做一件事! 若是私下协商也就罢了,万一命你当场脱衣怎么办?命你与婢女亵玩怎么办? 会很丢脸……但也相当有趣! 纪居昕和夏飞博相当于是发出了战贴,问你敢不敢! 如何不敢!都是年少轻狂,比胆气谁比谁少? “来!” “来战!” “战!” …… 明明一屋子方兴未艾的少年,明明不怎么庄重的酒桌,却有了一种沙场豪情,豪迈胆气冲天,仿若无所不能! 纪居昕将腕间红绳解下,悄悄递与身后绿梅。绿梅眼神微闪,紧紧攥在手心,神态自然没有半点波动。 纪居昕冲她微微一笑,示意不必紧张,绿梅脸有些发红。 她自小规矩学得非常出色,早早进了老太太的院子,从传话的小丫鬟做到三等丫鬟,从未有过过错,可今天所遇之事前所未有,纪居昕的反应又实在出乎意料,她心底渐生波澜,到此刻还未失态已是心志相当坚定。 游戏很快开始,婢女们小心藏起主人之物走出房间,片刻后一排一模一样的盒子置于桌上。 为免作弊嫌疑,婢女们把托盘放好后不能靠主子很近,虽还是在主子背后,却远远靠了墙站立,保证不能串通,主子有吩咐时也能立时上前伺候。 “开始吧。”夏飞博把筛子丢出来。 这次林风泉拔了个头筹,选了一个形状最明显的托盘,“这应是徐兄今日腰间的透雕白鱼佩。” 婢女缓步过来将布巾移开,玉质洁白滑腻,雕工精致,鱼儿形态灵动观之可亲,可不是透雕白鱼佩! 林风泉兴奋大笑,连连拍桌,“徐兄喝酒喝酒!满饮三杯!” 徐文思遗憾叹气,“我以为今日定然运气好能排第一摸到自己的,届时便可大杀四方,谁知……唉!” 他连饮三杯酒,酒意上来脸色酡红,高声呼,“下一个!” 纪居昕站了起来,他今天手气不错,骰子甩了个二点。 他从桌前走了一圈,选了一个托盘,敲了敲桌子,“此物,乃是林兄今日掌中把玩之物玉雕蝉。” 不等婢女掀开布巾,林风泉矢口问出声,“你如何得知我今日有玉雕蝉?”明明一直放在婢女身上的! “我同兄长方进来时,看到你正将手里把玩的玉雕蝉交与这位姐姐——”林风泉身后婢女正好掀开布巾,翠绿精巧,果然是玉雕蝉。 “罢罢罢,算你眼利。”林风泉将玉雕蝉收起,眸中满是欣赏之色,“我只拿着那一瞬都被你看到了,昕弟当真心细如尘。说吧,要我饮几杯?” “一杯罢,先玩个意思。”纪居昕冲他眨眨眼。 林风泉意会,得意的饮了一杯酒,心情大好,不关心以后的游戏状况,拉着纪居昕聊起了天。 “在家行九?” “嗯,行九,乃是大房庶子。” “今天来可被我们吓到了?” “我还担心你们被我吓到。话说起来,林兄是哪里人?我对这里了解实在是少。” 看纪居昕真诚坦率,林风泉也不掩饰心中欣赏,除了有些不能说的东西,纪居昕想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纪居昕这才知道,林风泉这个县丞之子不得了,他的叔祖父在通政使司,所有御前奏折几乎都要经手;那徐文思父亲虽然只是个学正,伯父却是六科给事中,言官官职虽小,却无事不能报到御前。新帝重文,言官地位尤其高,小小六科道给事中都敢指着皇上鼻子骂的。 至于那夏飞博,家里是皇商,想当皇商不易,经营关系网需相当庞大,夏家背靠大树,也想自家人出头,做为这代最出色的夏飞博,转为考学,希望能在官场博条路,所以对收拢关系相当卖力,把自己的骄傲收起来也再所不惜。 纪居昕看向附和玩乐的纪居宣……他这位八哥混进这里,是怎么个心思? 林风泉只觉纪居昕笑意融融,和他聊天异常舒适,忍不住倾吐起来。说起学院学子也分了派系,他们这种性格张扬些的,那些酸人极瞧不过眼,批判他们不思进取,种种种种,心内气愤,“宣弟,你来辩辩,我说他们这等书呆子,就算有朝一日有了成就,也不过是酸儒,对是不对?” 纪居昕浅浅一笑,手掌撑着下巴颇有几分懒意,“我懂的不多,连书都没读过,说的不好。不过我们乡下那位老先生说过,一个人呢,如果以后强大到无人能敌,那他之前就算放浪形骸,也会被人说是少年风流;如果一事无成,再板正周全,也不过是个死板的老古董,为人不耻。” 林风泉目光闪烁,“所以……” 纪居昕捂唇打了个哈欠,“所以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得看以后。” “对!只要以后强大,那些人算个鸟!有谁会信他!”林风泉哈哈大笑,胸中郁气一扫而光,看向纪居昕的眼神里有着可惜之色,“你怎的没读书?可要我介绍你进学院?” 林风泉和纪居昕聊天声音不小,前头的话或许别人没听到,说起不高兴的事林风泉声音加大,注意力被勾过来的人就多了。 徐文思刚好听到纪居昕说起老先生的话,心中所思几乎和林风泉一样,听得林风泉说要帮忙,一把把他推开,闪到纪居昕面前,“昕弟别听他的,我父亲是学正,这事交给我才正是合适!” 纪居昕则似笑非笑的看向了注意力移过来的纪居宣,“哪里需要诸位花费力气,我这八哥昨天就说了要帮我,是不是啊八哥?” 纪居宣心中一紧,他之前说可以帮纪居昕跟老太太说上学的事只是客气,可如今……纪居昕哄的这几位都开了口,他怕是不下力气不行了! “自然,家里长辈盼着我们出息,九弟放心,过不多久就能入学了。” 纪居宣心里别扭,话说的有些不自然,纪居昕却不介意,回了个相当灿烂的笑。 林风泉和徐文思交换了个眼色,笑眯眯地拍纪居昕的肩背,“回头兄弟们要是在学院里等不到你,可要到你家讨人哟……可不能偷懒!” “怎么会!”纪居昕高兴地端起酒杯,“小弟谢过二位盛情!” 三人碰杯之时,排序已经到了夏飞博。 夏飞博果断走到一个托盘前,“此物是纪居昕腕间红绳!”说完不待婢女,自己伸手掀开! 托盘里果然是一段红绳! 饮酒的三人回头,脸上齐齐都是惊讶之色。 夏飞博哼笑一声,霸气的掀袍坐下,双眸紧盯纪居昕,“酒你是饮够了,我也不与你为难,不命你饮酒,你来学个狗叫怎么样?” 第15章 为难 这是摆明了要与人为难。 房间里顿时静的出奇,落针可闻。午后的阳光明亮到有些耀眼,夏飞博背光而坐,高鼻深目隐在阴影里,多数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细微的浮尘飘荡在光线里,围在他身边,越发显的背影高大,压迫感十足。 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夏飞博对面的纪居宣额角冒汗,双手紧攥衣角,心内疯狂大喊:出事了出事了!他早知道会出事!! 气氛很有些凝重,没有人敢说话,林风泉和徐文思对视一眼,看了看表情微怔像是吓着了的纪居昕,面露不忍。 林风泉犹豫片刻,“夏……”夏飞博左手抬起制止,一双眼睛如鹰寻到猎物,紧紧盯着纪居昕,片刻不离。 林风泉微拧了眉,徐文思拽了拽他的袖子,他轻叹一声,不再说话,看向纪居昕,很有些担忧。 夏飞博性子桀骜,身上有商家人的精明,却失了圆滑,好在他能力颇强,与友人交往也相当率真,出手又大方,这一屋子的人对他印象不错。交往日久,大家也明白,他只是脾气有点别扭,实称不上恶劣,若真恶劣,这些人也不会与他为友。 今日的酒宴,夏飞博下了大力气,可想请的人没来,没什么地位价值的小庶子却跟着兄长来了。这小庶子还不像以前见过的那些一样胆小畏缩,竟然敢挑战夏飞博的权威! 夏飞博的东道,他来出风头,纵使可能是想要避免被欺负的命运,这风头也太大了些! 是以虽然对纪居昕有几分抱歉怜惜,林风泉和徐文思也没有制止夏飞博的为难之意。夏飞博有分寸,当不会欺人太甚。纪居昕……看着也不是个一般庶子,应该……能扛得住吧…… 只盼夏飞博出了气就收手。 房间内再没有人说话,夏飞博视线灼灼,紧迫非常! 纪居昕顶着这样的视线,微怔的神情收回后,竟然唇角轻扬,脸上绽出笑容!他还微偏了头,眸内笑意融融,仿佛一点也看不到夏飞博的紧逼之意,姿态自得神情十分安然! 他细瘦的手掌撑往下巴,“学狗叫多没意思……” 竟然说学狗叫没意思! 众人眼睛睁大,一脸不可思议,这小庶子真不知道现在面对的是怎样的境况吗? 夏飞博眼睛微眯,眸内危险更重! “而且我学这个也不像,夏兄要不要考虑别的?”纪居昕非常认真的建议,“我家庄子挨着一座山,山很高,往上走林很密,有很多野物平日难得见到。有次深冬我去爬山,爬了很高很高,见到一物,似貂似鼬,个头极小只有巴掌大,周身毛发皆白,油光水滑,能站立,眼睛很大很黑,姿态比猫儿还爱娇,很是可爱。” “只是这物甚是机灵,我想尽办法都没捉到,其叫声似幼鼠,颇有几分可爱,我学来给夏兄听听?如若不然,山里野物很多,虎狼狐狸狍子野猪,我亦常见,也可学来给夏兄听——”说到这里他眸内流露出怀念与向往,“现在想想很是怀念啊,当初年幼本事不济,如是现在年纪,捕猎一番,应是趣味非常……” 他一席话说完,屋内少年皆眼睛发亮,可爱的白色小貂?虎狼狐狸狍子野猪? 林风泉眼睛放光,“可以上山捕猎?” “自然,”纪居昕想了想,神态笃定,“那片山林无主,村里人都喜欢去,春夏采野果山货,秋冬捕猎。”他偏头看窗外天色,面露遗憾之色,“可惜现在不太冷,等下了雪,捕猎极便宜。” 徐文思拳捶掌心,“瞧这天气也是快了!至多不过一个月就会下雪!届时我们去捕猎,自行烤炙围炉如何!” “此举大善!”林风泉眸含兴奋地看着纪居昕,“可以吧!” “只要天公做美,想是没问题,小弟愿做向导。” 房间里少年一下子活过来似的,个个神情激动。都是学院学子,书是读了不少,年少风流恣意的潇洒事却没做多少!君子习六艺,学生们没几个不会骑马射箭的,对打猎这种事亦非常向往! 热闹气氛下,已没人记得夏飞博的为难了。夏飞博额角青筋直跳,手掌大力拍上桌子,“都给我住嘴!” 林风泉眉心紧锁,“夏兄,不如就算……” 纪居昕笑眯眯阻了林风泉的话,对上夏飞博的眼睛,“夏兄真的只想听我学狗叫?非是我不肯,实在是我学这个最不像了。能不能换一个,比如鸡,鸭,猫,猪?其实驴叫最好学,不知夏兄听到过没有?” 这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夏飞博怒从心起,“你怎么敢!” 是啊……他怎么敢?房间内众人一齐看向纪居昕,不过是个没地位没势力的小庶子,怎么敢反抗夏飞博的意思,怎么敢在这个房间里恣意行事!还在短短时间内得到大家认可,几乎认其为友!普通庶子连跟他们喝酒都小心翼翼!小家子气的样子根本没有人愿意理! 房间内气氛剑拔弩张,杀气四溢,纪居宣很想扑过去,摁住自家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弟弟磕头道歉! “因为……”纪居昕却似感觉不到任何恶意,眼睛弯成月牙儿,融融笑意一点点染开在眉梢眼角,“我知道夏兄不是那种品性恶劣之辈呀。” 夏飞博一愣。 阳光照在他侧脸上,林风泉和徐文思清楚地看到他神情微怔。 纪居昕笑意不减,声音低下来,如夏日夜风低吟,“看着凶恶,其实心内最柔软不过。” 房间内安静片刻,‘嘶’的抽气声绵绵不绝。 林风泉徐文思对视一眼,眸内全是激赏,这纪居昕真是会说话,撞到夏飞博心里去了! 夏飞博抵在桌上的手突然收了回去,负在背后攥成拳,偏头看向窗外,神情有些不自然。 纪居昕知道他赌对了。 自进了这个房间,他就一直在赌。机遇总是伴着风险,如果不敢为不想为,他便输了。难得遇到出府机会,难得见到这些人,不管这些人实力如何,已是他能遇到的最佳力量,理应抓住。 是以,他一定会想办法知道这些人家世,性格,能力……能引导场中气氛当是最好!读书的事就算林风泉不提,他也会绕过来,想方设法引得纪居宣把此事拍实,不得不做! 再有这个夏飞博……一定要想办法结交。 众人以他为首,只要能折服这个人,其他人都会是他的资源。 少年时期,往往越是表象凶恶的,越有一颗纯率之心,除非是自幼遭遇不好,观念扭曲。这夏飞博怎么看也不像是后者,所以他赌了。 好在……运气不错。纪居昕长长吐气。 夏飞博这个表现,众人哪能不明白? 林风泉当即哈哈大笑,“昕弟说的没错,这个人就是嘴硬心软,我还瞧见过他给街边的猫狗喂食哈哈哈哈……” 徐文思也拍桌笑,“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人见过,原来你也看到了哈哈哈哈哈哈……一个大男人蹲在街角喂脏猫儿,真是笑煞我也……” 又有旁人起哄,夏飞博神情不变,眸光流转中似有几分恼怒,又止不了这些人说话,索性指着纪居昕,“你这人忒奸猾!罚酒三杯!” 纪居昕眼梢微挑,眸内生出几分促狭,“夏兄不让我学狗叫了?” “废什么话!”夏飞博声音粗恶,“喝酒!” 林风泉拍掌,“对!如此不乖,今天必要灌醉!” “灌醉!” “灌醉!” “灌醉!” 一屋子人起哄,纪居昕也不怕,颇为豪情的袖子一撸,连干五杯才停,“今日认识诸位,吾三生有幸!只盼日后相遇不要装做不认得!”他让绿梅将酒再次满上,站起双手捧着转了半圈,重重叹息一声,猛地高喊,“我敬大家!” 这就是庶子的悲剧。没有地位,不被家里人重视,无人相护,没有友人,今日认识了这么多人,也只是期盼来日相遇能不要装做不认得! 话中苦涩之意无人不懂,众人心有所感,陆续站起,“同饮此杯!” “同饮此杯!” “同饮此杯!” 加入的声音越来越多,最后汇成一句,清晰明确,力透苍穹,仿若沙场兵士出征前的必胜誓言。 少年人坦率纯真,最易引导,小团体一旦形成,只要用心经营,力量将无穷! 几杯酒喝完,林风泉搭了纪居昕的肩膀,“你怎么看出夏兄心软?” “夏兄心思细腻,”纪居昕指了指桌上托盘的那截红绳,“这是我几年前病重几近不治时,庙里的老和尚给我戴的,说我十五岁前有大劫,此物可为助力。我从不以其示人,往日里也藏于袖中不让人看到。夏兄如果不是观察仔细,根本不会看到它。” “夏兄如果真对我不喜,根本不必如此观察,直接手段相压,我必不能抵;能猜到此物,必是心细如尘,想来应该只想同我玩耍,看我如何应对,并非真心想为难。” 纪居昕说完看了看夏飞博,认真拱拳弯腰行礼,“对不住,夏兄,我方才无礼了。” 夏飞博冷哼一声。 纪居昕又笑了,“不过是仗着夏兄你是个好人,不会与我计较罢了。” 夏飞博深深看向纪居昕,眸内流光一闪而逝。 酒气上涌,胃里一阵抽疼,纪居昕缓缓呼吸,心想是时候了…… 突然一声巨响,房间里所有人看过来,发现纪居昕突然晕倒了! 林风泉因为搭着纪居昕的肩,反应不及,别说扶住纪居昕了,就连自己都没站稳,多亏徐文思一拽,他才没摔倒。 夏飞博伸出的手停在空中,显然是没来得及把人扶住! “叫大夫!”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安静片刻的房间人影闪动,又忙了起来。 纪居昕头撞到桌角,鲜血立时涌了出来,原本没晕现在也要晕了。彻底失去意识前,他祈祷前来的大夫一定要一手好脉息…… 第16章 罚跪 “胡闹!数日未食还敢大量饮酒,是不想要命了吗!” 醉仙阁生意做的好,老板甚是精明,酒楼卖酒,吃醉的人千象百态,总有些自己不舒服,或者找事让别人不舒服的人,为了口碑生意,醉仙阁专门找了几家医馆,和那医术好医德正的大夫签了契约,一旦有事速速去请,端得是贴心又公义。 纪居昕运气不错,过来的老大夫行医四十余载,一手好脉息无人不称赞,一探上他的脉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老大夫心正,见的病人多,最不喜欢不着紧自己身子的人,这病人还是个十多岁的稚嫩少年! 他速速开了方子,吹胡子瞪眼朝周围一群少年骂,“便是平时饮酒都不宜空腹!这崽子胃脘空空,脉象缓慢无力,分明数日粒米未进,你等竟然还起哄饮酒!若非老夫来的及时,这崽子立时猝死,你等可知!” 众人一听猝死两个字,登的脸色煞白,不过是饮些酒……等等,数日粒米未进……是什么意思? 林风泉眉心紧锁,对老大夫拱了拱手,“是我等错了……可是大夫,粒米未进……可是我这兄弟数日未进食之意?” 老大夫冷哼一声,“老夫虽不能确定,但这崽子消瘦干枯,脉象无力至此,至少也有五日未食。” 倒不是老大夫误判,纪居昕到纪家前正好得了风寒未好,没胃口吃饭,到了纪家心思沉重,往日种种浮现,他净想着怎么转换局势,对自己身体看护也少,正好李氏想法子整他,他顺水推舟琢磨设局……是以虽然并非真的五天什么都没吃,肪象反应过于虚弱却是没错的。 民以食为天,但凡活人,没有想饿死的。不是自己想,却受此滋味,那就是被迫的了。 众人眸光一转,齐齐落到纪居宣身上。 庶子……亲父不喜嫡母不善……无人相护……岂非是嫡母故意苛待! 嫡母不喜庶子乃是常事,但用心阴毒欲害死人命……简直太过分! 纪居宣看着众人鄙夷不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顿时红了面,连连摆手,“我……我不知道的!” 众人露出个心知肚明谁信的表情,看向罗汉床上眼睛紧闭面色苍白的纪居昕。 真是可怜…… 听到老大夫说饮酒过多致此,夏飞博想起纪居昕连饮数杯,很多次都是他逼劝,不由手握成拳。又听纪居昕受此虐待,心中暴戾顿起,目光意欲杀人。 林风泉叹了口气,扯了扯他的袖子,指了指罗汉床上的纪居昕,示意他现在治病要紧,不要冲动。 老大夫开完药,手脚麻利的给纪居昕处理额上的伤。 伤口倒是不大,就是撞的有些狠,伤处很快红肿起来,血流出来很吓人。 夏飞博认真看着纪居昕,老大夫不提他还没注意,见面时只觉得纪居昕有些瘦,现在一看,他哪里是有些瘦,是非常瘦!脸小的几乎没他一个巴掌大,下巴尖的骨头形状都能看得见,手腕细的几乎一折就能断,更别说那腰……还没他那爱美的妹妹粗! 他怎么就看走了眼,以为是少年抽条才这样瘦,分明是多年被虐待至此! 夏飞博目光一点点冷下去,待大夫完事走了,也不派人送纪居昕回去,让跟着纪居昕来的丫鬟绿眉和小厮孙旺回去报信,请——家人来接。 酒宴自此肯定也是散了,林风泉徐文思招呼着请众人离开,事了后却坐下来和夏飞博一起,看着纪居昕。 纪居宣也不敢走,使了个眼色让自己的小厮回家报信,乖乖的在房间里看着纪居昕。 没有人说话,包厢一时沉闷无比。 孙旺和绿梅一起回府,因为老太爷带着几个老爷出了门,现在家里没有主事的男人,孙旺没有可以报的男主子,不像绿梅可以进内院报告老太太,只好回了纪居昕的院子。 少爷估计很快就会回来,院里该有些准备才好。 哪知一进门就看到百灵抱着两只馊了的包子哭。 见孙旺过来,百灵包着一泡泪,委屈的看着他,“我给少爷的包子,少爷没吃呜呜呜……不知道现在有多饿……” 孙旺吸了口凉气,是啊,不仅饿,还差点猝死了! “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孙旺快言快语的把酒楼的事说了一遍,“瞧着少爷就快要回来,绿梅去了老太太那回事,你赶紧找到画眉收拾收拾!” 百灵一听少爷晕倒,差点猝死哭的更厉害了,“我,我马上去!” 纪居昕的院子热闹起来的同时,二太太高氏也从纪居宣的小厮口里知道了事情经过,眼睛一转,提着裙子就往正院赶。 正院里田氏正小意服侍杨氏,绿梅前来回事,事情听起来有几分严重。 杨氏听完绿梅的话,神情不动,眼皮掀了掀,“你怎么看?” 这是在问田氏。 田氏马上就要成为四房的主母,正是表现的时候,也不慌张,声音柔和面色沉静,“回老太太,媳妇有话想问绿梅。” 杨氏点了头,田氏行了个礼后,转身问绿梅,“你先别慌,说说房间里除了那夏飞博,另外几个公子,你都记得谁?” 绿梅细细回想,“奴婢只记得一位林少爷,一位徐少爷。林少爷是县丞之子,徐少爷是学正之子。” “二位少爷可是对九少爷很关心?” “回四太太,二们少爷确是对九少爷很在意。” “母亲,媳妇认为这次的事当谨慎,否则我纪家名声将受损。”田氏蜷首微低,一举一动皆有官家气派,“县丞学正虽然官职不高,但言论很能让人信服。” “嗯……”杨氏手撑着额,双目微阖,大约是心内在思索,田氏不敢打扰,静静侍立在侧。 此时有婢子来报,高氏来了。 杨氏抬了抬手,“让她进来。” 高氏进来速速行了礼,“请恕媳妇鲁莽,媳妇听说,九少爷出了事?” 杨氏没说话,田氏猜度婆婆意思,微笑答话,“二嫂说的没错,是出了点事。” 高氏微微一笑,“今日九少爷是和我那宣哥儿一起出的门,宣哥儿小厮来报,我才知道事情不小。”她面色郑重的看向杨氏,“那夏家飞博,背后势力铺的极大,可不能轻视。” “不过是个商家罢了……”田氏声音清冽,面容透着几分高贵。 “我知三弟妹看不起我们商家,”高氏并未介意田氏话中鄙夷之意,笑容亲切如以往,“但这夏家,不一样。夏家连任皇商多年,和宫中贵人颇有交情,内阁有位阁老也对其颇有为照顾,如若惹到夏家……怕却不是消怕,毕竟不是直接惹到夏家的人,只是风声一传出去,四弟的声誉怕是——” 杨氏浑浊老眸内精光一闪。若说她最在意什么,无非是纪家名声,老四的官身!做官的人最怕名声有损,纪家没分家,大房嫡母苛待庶子的丑闻一出,纪仁德官路怕会……不畅! 高氏一向在老太太跟前得脸,田氏以前不在意,做为一个妾她也没资格在意。但现在她升了妻位,父亲起复,丈夫的官身还靠着父亲,纪家全家的希望都靠着父亲,自然忍不了高氏得脸。 田氏脸上笑容微僵,“绿梅说这夏飞博一直在为难九少爷,想来并不甚在意九少爷,相反林少爷徐少爷还在意些。”她用力回想父兄信件内容。田家疼爱田氏为妾受了苦,重新得势后寄了多封信来,提点了很多应该注意之事,应结交之人。 “我记得父亲的信里曾提到过,林县丞有个叔父在通政使司,徐家也有个亲戚是六科道言官,惹上他们才是坏事。” “绿梅说这二位少爷还提议送九少爷进学……应是更为看重。”田氏扶了扶发侧金镶红宝石簪子,微笑看向高氏,“我觉科道言官的话能直达御前,最为重要,二嫂觉得呢?” 高氏转了转腕间玉镯,眸光微闪,“三弟妹这可是笑话我了,这官场上的事,我如何知道?” “二嫂真是谦虚了……” “好了!”杨氏将手中佛珠重重丢在紫檀木的铜包角炕几上。不管惹了哪个,只要有人较真,结果就不会好。杨氏声音苍老厚重,带着不可拒绝的气势,“叫外院管事纪达亲自去接九少爷,绿梅跟着,我这的简妈也跟着,老二家的老四家的分别派个贴身妈妈跟着一起去,妥妥贴贴的把九少爷给我接回来!” “陈妈妈去趟大房,把老大媳妇带去祠堂,就说我说的,身为宗妇为母不慈,竟用如此下作手段苛待庶子,当跪祠堂三日清火!罚月例半年,大厨房的事也交出来!此后九少爷一应事宜皆转到我这里,你亲自替我照看着!” 老太太目光尖锐声如寒霜,看来是要重罚李氏! 田氏看了眼高氏,正巧高氏微笑看过来,她唇角抿了抿,眉眼低垂。 方才一番应对,谁都没占了好,好在二人都在老太太心里留下不蠢甚至聪明的印象,最重要李氏受了重罚……也够了。   第17章 恸哭 “不!我不服!凭什么罚我!我没错!”雪香堂里,李氏狠狠攥着陈妈妈的手,眼里又惊又怒,“我要见母亲!” 李氏力道很大,纤长的指尖都掐白了。陈妈妈神情却一丝都没变,似无波古井,“请恕奴婢失礼,大太太,前因后果奴婢已一一与您分说清楚,命令也是老太太亲自下的,断不会有更改。” 言下之意就算见了也没用。 李氏脸色青白,目光闪烁,正好看到站在一旁的王妈妈冲她比了个眼色,银牙紧咬,“怎么会不能有更改!我冤枉!那些事……我没做过!明明是恶奴欺主自作主张,我被下人蒙骗了!” 陈妈妈眼皮微抬,视线掠过墙角的王妈妈。 王妈妈心中一凛。陈妈妈是老太太身边最得用的人,心思明透到什么地步……下人们的小动作,没有她看不清的。 她这一眼虽没有任何情绪表露,王妈妈却觉得背心一凉,后悔刚刚提醒李氏的那个眼色。 可事已至此,她只能帮着自家主子。 心一横,王妈妈站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太太,是奴婢对不起你啊——”她狠揉了几下眼睛,抬头时泪流满面眼睛红肿,“是奴婢办事不利监管不严,,让那群烂了心肝的小人得了志,蒙骗了您,害了九少爷啊——” 李氏神情一顿,唇角不由上扬,瞥到陈妈妈端直的目光,狠狠将唇角压下去,抹着眼泪指着王妈妈痛心疾首,“你——你跟我几十年,最知我规矩,怎能如此啊……怎能如此!” 王妈妈大力磕头,“奴婢惹下如此大祸,甘愿受罚!”她看向陈妈妈,“老太太双目如炬,最是明察秋毫,只消查过就会知道大太太是无辜的,求陈妈妈帮忙通融,让奴婢与大太太见见老太太吧!” 陈妈妈一言不发地看着一主一仆卖力表演,直到这二人累了,齐齐静下来,才又开口重复:“老太太吩咐,大太太身为宗妇为母不慈,竟用下作手段苛待庶子,当跪祠堂三日清火。另罚月例半年,大厨房的差事也悉数交出。此后九少爷一应事宜皆转到老太太房里,暂由奴婢替老太太照看。外院管事纪达已带人去接九少爷,想来不多久就能回府,大太太还是抓紧时间,不要与奴婢为难,速速交接差事,随奴婢去祠堂吧。” “你!”陈妈妈如此油盐不进,李氏气的面色铁青,“你不过一个奴婢,我做什么无需你吩咐!”她转身命王妈妈起来,“我自去见老太太!” “奴婢劝大太太消停消停,”陈妈妈声音略扬,“内宅之事如何复杂,不消奴婢提点,大太太比奴婢更懂。事已至此,大太太表现乖顺与否,事后发展如何,大太太心内合该有个算计。” 她的话不紧不慢稳稳当当,仿佛一点也没被眼下情形吓到,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到了李氏心里! 是啊……内宅之事,事实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决策权在谁手里,怎么做对决策者有益! 老太太才不会责怪她苛待庶子,她要有本事把庶子悄没声息的弄死,没准老太太还高看她两眼!老太太气的是这事丢了纪家的脸! 老太太把持着后宅管家权,本就不愿意分出,若不是自家父兄引起舆论她怕还是不肯给,现在有机会收回她当然乐地顺水推舟! 所以……谁来顶罪都没用。 老太太铁了心要敲打她。 如果乖一点……好生伏低做小,讨得老太太欢心,日后还有翻身可能,如果要闹……只怕还有更硬的手段等着她。 李氏闭了闭眼睛,“王妈妈,去给我把帐册和对牌拿来。”声音有着说不出的萧瑟。 “是。”王妈妈回来的很快,帐册一本一码好在盒子里,对牌放在最上面。 李氏纤长手指有些恋恋不舍的抚过对牌,狠了狠心,把盒子推给陈妈妈,“有劳陈妈妈了。” 陈妈妈矮身接过,“大太太放心。” 李氏摘下头上发饰,整了整衣服,“咱们这就走吧。” “是,”陈妈妈前方带路,“大太太请这边走。” “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请陈妈妈报给老太太知。”李氏指指泪流满面心疼不舍的王妈妈,“我身边这个妈妈是个好的,方才也是护主心切,一点小事就不用老太太操心了。” 这是想让陈妈妈瞒下主仆演戏这个事。陈妈妈神情依旧没有变化,“大太太说的是。” “大厨房日前缺个管事,她的儿媳妇我瞧着很好,是个做事的材料,望陈妈妈在老太太跟前捎句话。” 这就是想用今日的乖顺换点好处了。 陈妈妈亦点头答应,“奴婢会把大太太的话说给老太太听。”至于老太太怎么权衡,就不关下人们的事了。 纪达带着一众看起来有些身份的丫鬟婆子到了醉仙阁,和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致谢,表示要接走九少爷。 纪家家人来接,夏飞博等人不得不放。纪达这个外院总管事接人待事很守礼,人很稳重,笑起来一团和气,夏飞博叮嘱了几句,也就点了头。 还是林风泉眼珠一转,搭着两个好友的肩膀嘀咕几句,说要派个丫鬟跟去照顾。 纪达老脸有些挂不住,连外人都不放心九少爷回家后的遭遇!可夏飞博三人口口声声说这次的事有责任,不看着心内不安,他只好先把人收下,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回纪宅。 人太多,周大并没有挤在前面,他探过主子的脉,知道不会有大事,就一直观察四周,离开包厢时落在了最后。 走到旁边包厢时,正好一个小二开门走出来,有声音从里面传出。 “这少年我看不错,有心机有手段,值得一试。”声音清朗干净,听着年纪不大。周大侧头看了一眼,大红纻丝织金狮子开,圆领,玉束带,皁皮铜线靴,难道里面有个宗室? 他心里一突,此事,当报与主子。 纪居宣醒来的很快,突然提高的待遇让他很是惊讶,来来往往的丫鬟小厮给他补全了事情经过,不知道的,问一问周大,也就明白了。 这次赌对了!虽然有些冒险,身体也有一定的损伤,但是李氏跪祠堂了! 听周大说起李氏现况很有些难受凄惨,他手臂抬起遮了眼睛,唇角微扬露出个诡异的笑容。 李氏,你可知会有今天! 你可知这不过是个开始! 日后,我将把你对我做过的,一样样还回给你,你可准备好了! 百灵端着药过来,没忍住小声嘀咕少爷的不是,纪居昕微笑着看她,神情颇为容忍。百灵眼珠子转了转,提起胆子大声道,“少爷万不可再这样了!” 纪居昕静静看着她,回话的声音轻到飘乎,“……好。” 天色渐晚,纪居昕却睡不着,或许是今日情绪起伏太大。他决定出去转一转,周大劝不住,只好跟着。 两人躲开丫鬟婆子的视线,绕过小花园,走到外院边缘。 周大不知道主子目的,看走的有些远,刚想出声提醒,发现自家主子突然站住了。 纪居昕意识有些飘乎,不知道怎么的,就走到了这个不怎么起眼的房间前。 这个房间挨着外院小库房,平日没什么人迹,但是,这个地方,纪居昕认识! 这是他那冷漠的爹供奉他那早死的生母的房间! 被当做礼物送给吕充孝前,他心底难受,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呆着,连周大都赶得远远不让跟,迷迷糊糊闯到了这里,迎接他的是父亲嫌恶鄙夷的眼神! 父亲指着生母的牌位,说他不配做她的儿子! 那样刻薄愤怒的神情声音,他一辈子都记得。 他也觉得自己不配为人子,生母的牌位不敢看一眼,狼狈地跑了出去,脚下一绊,跌了一身泥。 那天在下雨,丝丝雨线里,画像里的生母嘴角含笑,面容朦胧,美的像个仙女,一身泥泞的自己,是那般的不堪…… 纪居昕微微颤抖的手抵在门上,轻轻一推。 ‘吱呀’一声,门开了。 生母的画像悬在正对面的墙上,靠墙放着一个方桌,置着漆黑牌位,果盘点心清香三柱,房间干净又冷寂。 画像里的人削肩细腰,裙袂飞扬,执团扇立于桃花树下,烟眉舒展,水眸含情,唇角扬起的弧度恰到好处,整个人看起来气质飘逸,灵动非常,灿若夏花。 这是达婧雪……他的生母。 纪居昕从没见过自己的生母,记忆里别的孩子嘴里代表着天下最美好感情的娘,对他而言除了痛苦再无其它。 他从来不知道,他的……娘,竟然这么好看。 刘妈妈说他同她长的很像…… 纪居昕左手缓缓抬起,怔怔放在自己脸上,他同她……长的像么? 画像里的达婧雪笑容柔和亲切,比上次雨幕里看到的清晰很多。 那双眼睛…… 和镜子里的自己的确有几分像。 眼梢微微扬起,睫羽微颤,笑容里包含着无尽的温柔。 纪居昕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抚上画像一角。 宣纸独特的细柔手感顺着指尖爬进心房。 突然间,纪居昕觉得鼻子一酸,温热的泪水冲出了眼睛。 他膝盖一软,跪倒在供桌前,仰头看着画像,泪如雨下。 娘…… 娘…… 为什么生下他,又丢下他不管? 是不是不喜欢他,所以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去了? 他活的那么悲惨,被人踩到泥里,数次想自尽,她心不心疼? 不想要他……不想养他…… 他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 如此,为什么生了他! 为什么…… 为什么留他一人在世,无人护无人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为什么……不要他…… 怯怯情感揪的整颗心生疼,纪居昕抱住达婧雪的牌位,忍不住泪如雨下,哽咽出声。 压抑的哭泣声传到屋外,周大看着肩膀不住颤抖的少爷,拳头下意识攥起。 下人生活不易,主子亦艰难。 这世上,活着,如此艰难。 月光如水银倾泻在地,呜呜的寒风刺骨的冷。 第18章 月例 “是个命苦的。” 高氏听完大丫鬟采青送来的消息,幽幽叹息一声,“没娘的孩子就是这般。”也就只能这样偷偷抱着亲娘的牌位哭了。 她拿银簪子挑了挑灯芯,烛光瞬时明亮了很多,映着一双总是明亮的眼睛,整个人看起很舒服,仿佛只要跟着她,就永远不会输。 纪居宣微笑着看自家娘亲,声音里有着傲气,“那是,谁有我有福气。” “我儿聪慧。”高氏神情舒缓,眸内火光闪动,“可别人也不傻。今日一番,不会叫的狗咬人疼,我儿可知了?” 纪居宣面上闪过不甘之色,“我竟被九弟骗过去了!我还道他人憨,想着多护些,不成想今日倒叫我没了脸!” “不怪你。”高氏拍拍纪居宣的手,“不是我儿笨,是有些人啊,隐藏太深。娘起初也没看出来不是?好在今日的事不大,他想算计的不是你。以后注意就是。” “可是今日——他这样,回头见了夏飞博林风泉替我说几句好话,我还要谢他!”纪居宣愤愤,“看他这处事态度,定是要把我比下去!” 高氏薄唇微勾,“不过是个庶子,爹不疼娘不爱,老太太对他也未必真心,你还怕他?” 纪居宣偏头,“我不想替他在老太太跟前说话!也不想让他跟我上一个学院!” “可你已经答应了呀……”高氏看纪居宣这个样子,非但不生气,笑的更欢乐,仿佛能有人让自己儿子气成这样是件好事。 “娘——你到底帮着谁!”纪居宣拳头捏紧。 高氏捂着脸笑了好一会儿,才略带调侃地说,“当然是帮着我儿,不过这块磨刀石不错,为娘很欣慰……我儿可是要成为大人物的!” 纪居宣见娘亲笑话他,想一想也知道娘亲用意,脸腾的红了,“我……不该这般浮躁。” “小孩子家浮躁点怕什么?”高氏纤纤素指端起薄胎白瓷的茶盅,慢慢呷了一口,“不怕你年纪小浮躁,就怕你大了还浮躁。现在有个现成的跳出来帮你磨磨锐气,娘都想谢谢他。” 纪居宣沉默了一会儿,“明日我就与老太太说,让九弟跟我一起去学院。我不但要漂亮的办成这件事,以后在学院里,还要多多帮助九弟。” “这就对了,”高氏将茶盅盖放到茶盅上,发出一声清脆声响,“世事总是在变化,我们要做的,是如何在这些变化中占据有利地位得到好处。” “九少爷如果不傻,就不会把目标放在你身上。以后的事暂且不提,眼下……他如果够聪明,还算是个助力。”高氏摸着纪居宣的头,“你做事,娘永远都放心,记住一点,凡事三思而后行,拿不准的,来问娘。” “目前你最需要做的,是先把人看清楚。” 高氏教子的时候,婢女巧儿回到了纪居昕的院子。 她便是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商量过后派来照顾纪居昕的丫鬟。当时三个少年选来选去觉得这个丫头最懂眼色,一致选了她。 巧儿本是林家的丫鬟,林家有人在通政史司,官至四品,经常御前奏对,对自身规矩极看重,家仆自然也要认真调教,是以巧儿身上有股别的丫鬟没有的安静聪慧。 百灵很羡慕,“姐姐去哪啦?冷不冷?我给你倒杯热茶!” “不用忙了,”巧儿笑容温和,“还是准备少爷要用的热水吧,嗯,热热的茶也要。” 百灵看巧儿伺候少爷的心这么真,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拽着巧儿的手就往外走,“那咱们一起!热水房里也暖和,姐姐去了就不冷了!” 画眉长眉微敛,挽住绿梅的手,“她怎知少爷要用热水?来了也不知道和姐姐打招呼!” “她并未看到你我二人也来了。”绿梅眉梢微展,“这么晚了,少爷也该回来了,热水定是要用的。她们忙她们的,我们去给少爷铺床,灌几个汤婆子暖床吧。” 画眉咬了咬唇,脚步不怎么情愿的跟上。 纪居昕果然不久就回来了。晚上烛光暗淡,除了眼睛有些红,旁的看不出什么,百灵还以为是风吹的,一个劲的嘀咕少爷可不能再这么晚出去吃冷风了。 空腹饮酒伤害很大,纪居昕又一直提着心精神紧绷生怕不能成事,松懈下来难受的要命,再加上一顿大哭的情感宣泄,结结实实的病了。 好在在这个家存在感刷的十足,又有巧儿这个丫鬟日日在院里杵着,就算只为名声,也没有人敢对纪居昕不好,老太太更是请了好大夫,一天照三顿饭带宵夜的次数着人来问,流水的东西进了他这偏远小院。 要照别人,肯定矫情点慢慢好,纪居昕却不是这个命,病的那么重,竟然五日就差不多好了。 十日后,已经健康人没什么区别了。 巧儿完全了自己使命,请辞。 纪居昕对她印象很好,请她转达对夏林徐三家的谢意,说自己身体已全好了,三位少爷空时随时可以一起聚聚。 巧儿长了一双漂亮的杏眼,笑起来的样子有几分俏皮,“奴婢会好生转告少爷们的,没准等奴婢一回去,贴子马上就下到您手里啦!” 纪居昕笑笑,抬抬手示意绿梅给些赏钱,绿梅递了个荷包到巧儿手里。 巧儿并未推辞,接了赏道了谢就离开了。 纪居昕看到那个荷包轻飘飘的仿佛没什么重量,“我的月例有多少?” “回少爷,二两。” 二两……怪不得。 纪居昕心内苦笑,这回生病院里人来人往,老太太趟趟派的陈妈妈,高氏田氏派来的不是管事妈妈就是身边利用的大丫鬟,不管带不带东西,赏钱总得洒,他这点月例哪里够用? 绿梅瞧着纪居昕的脸色,“少爷现在一应事务都归在老太太房里,老太太不好为您破例,府里庶子月例都是二两……老太太说,如若九少爷需要出去应酬,另有花销银子,从她私房里出,一应走礼少爷也不需烦忧,老太太令陈妈妈帮忙看着。” 纪居昕叹杨氏精明。不多给月例,竖立公正公平原则,私房里出应酬银子,说明她对自己深深疼爱,换了以前自己一准感激涕零,可惜……他已不是以前的他。 纪居昕眼睛微阖,睫羽颤动,走礼的事交给陈妈妈……杨氏想把他的人际关系握在手里。 现在是十月,明年春,四叔入翰林点为庶吉士刚好三年,御前奏对表现一直很好,散馆后当谋外放。上一世四叔和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关系很好,调令被移到前面,送至吏部尚书的桌上。四叔又找机会入了吏部侍郎李慎独的眼,吏部尚书派调令时,李慎独为四叔说了话,四叔很顺便的成为十三道监察御史,青云之路始。 老太太的心思好猜,但监察御史职司颇重,纪居昕不能让四叔再得这个职位。 时间已不多。 他可以通过邸报得知朝官变动,可要影响吏部调令……需要更多的消息,做更多的事。 钱,很重要…… “八少爷磨得老太太答应了您进学,您现在身子好了,便可着人通知八少爷,和先生约好过了束修,便可同八少爷一样,日日去进学了。” “哦?”纪居昕眸光微闪,“如此倒该好好谢谢八哥了。” “您病这一场,八少爷也担心的不得了,时时自责,都瘦了些许呢。”画眉瞧着纪居昕脸色,在一边低声插话。 “瘦了啊……”纪居昕突然看向画眉,“刘妈妈可再来找过我?” “找过的……”画眉不解少爷怎么换了话题,但这事只有她知道,她微笑着倒了杯茶过来,整个人表情十分生动,“找了好几回呢,可是少爷身子不好,我只好都拒了。少爷要唤她?” 纪居昕点了点头,突然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眸光如炬射向画眉,“等等——我记得四婶派人送了东西来?” 画眉怔住,“东西……都是绿梅姐姐收,奴婢……”不知道。 她脸色有几分郁郁。 “回少爷,确是有的。”绿梅很快找出一个精致的黑漆雕花小盒子,“因为少爷病着,东西就放在了内库,并没有打开。” 田氏心思细腻,得知纪居昕被老太太恩准入学的时候,再次更改了要送的礼物,最终到纪居昕手里的,是一盏釉青色冰裂纹圆形笔洗。 笔洗造型精巧圆雅可爱,底下垫着一方素白湖绸。 纪居昕拿出笔洗,看到湖绸锦帕边角印有一点红痕。 这方湖绸……还是到了他手里。 纪居昕眼神有些飘乎。这湖绸锦帕不该这时候到他手里,应该是一年后才对。方才心血来潮偶有所想,竟然真的看到了…… “这个帕子倒漂亮,赏你了!你近来做事颇得我心。”半晌,纪居昕微笑着把那方锦帕赏给画眉,“记得午饭后请刘妈妈过来。” 第19章 谢银 纪居昕从纪居宣处回来时,刘妈妈已经等了很久。 “我的少爷,您可终于回来了!”刘妈妈略高的声音里有种喜出望外的愉悦,高高的颧骨也挡不住脸上大大的笑容。 刘妈妈内心其实非常复杂。起初她和王妈妈一样,很有些看不上这个从庄子上回来的庶子,看他还算有些眼色,就矜持地提点了两句,得到乳饼的消息算是意外之喜。 王妈妈在大太太心里地位越来越重,如果不剑走偏锋,她怕是不能帮儿媳争到大厨房管事的位置,是以这乳饼算是成了救命稻草,她不好看九少爷,却极迫切地想知道乳饼是否真的有用。 本来她想着,如果九少爷能帮忙,她便准备五两银子的谢银。谁知道时机一错再错,她竟再没见到九爷的面!这九少爷不知道走了什么运气,竟然把大太太折腾地去跪了祠堂! 谢银……怕是得再加点。 “听画眉说,我病的这些日子,刘妈妈一直殷勤问候,”纪居昕端坐正厅,炫目阳光透过槅窗洒在脸上,越发显的他面容温润笑容可亲,“多谢你挂念。” “不敢……不敢……”刘妈妈笑的有些小意,“其实奴婢这次来,也是有事想求九少爷。” “哦?刘妈妈不妨直说。” “是这样,大厨房最近走了个管事,我家那不争气的儿媳……有意进取。”刘妈妈眼皮微抬,注意着纪居昕的脸色。 “刘福家的?听说很能干呢,”纪居昕笑容有些羞涩,“不过这个我帮不上忙,内宅的事没有我插手的道理。” “唉哟我的少爷,奴婢哪敢起那心思让九少爷帮着周旋?不过是想着九少爷之前提过一味乳饼……”刘妈妈声音放慢,“如果我那儿媳有幸学会……” “这倒是,”纪居昕面带忧色,“方才我去见了八哥,他又瘦了些许,听闻最近不怎么爱吃东西,祖母甚是担忧。” “是啊,主子们胃口不好,奴婢们跟着难受,恨不得替主子受了去!可惜本事不济……” “刘妈妈谦虚了,”纪居昕抬手让画眉摆了笔墨纸砚,“不过一张食点方子,能对八哥有益,我自是不敢私藏。本来我还想自己去做来着,但君子远庖厨,刘妈妈能帮我尽上这份心,我反倒要谢谢你。”说完刷刷几下写完,将方子递给刘妈妈,“妈妈知我书读的不多,字写的不好,不要见怪。” “不敢……不敢……”刘妈妈眉开眼笑的把方子好生收起来,琢磨着把谢银拿出来。 “不过——”纪居昕眉心微拧,“听八哥那里的丫鬟说,祖母有意将王妈妈的儿媳调上去,刘妈妈想替儿媳使力,还要更上心才是。” 刘妈妈一愣,她怎么不知道这事! 静下来一想,大太太被罚,王妈妈一直在身边,现在出来了也是王妈妈天天伺候,大太太没准私下允了她这事!大太太刚受过一番苦,大厨房的事都被夺了,这时提个要求,老太太必会答应! “还好……四婶升为妻位的酒宴就快摆了,”纪居昕笑容纯善地提醒,“刘妈妈可要尽心办差,届时酒宴表现的好,四叔四婶一高兴,没准你的事就有希望呢。” 刘妈妈眼前一亮。是啊……四爷四太太才是府里众星捧月的人物,如果她能得了八少爷,二房和老太太的喜欢,又能让四房说一句好,那这件事……岂非小菜一碟。 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刘妈妈看着九少爷一脸灿烂阳光,仿佛没什么东西能压弯他的脊梁,突然有种猜测冒出来,真的只是他运气好,大太太才受罚了? 如果一切都是九少爷谋划…… 尖锐的疼痛把刘妈妈意识拉回来,她方察觉一时不慎咬到了舌尖。 她能在大太太跟前从一等丫鬟做到管事妈妈,不是个庸人。下人们在这深宅大院里,都要生一双好眼,寻到什么样的主子靠,主子有多少本事,自己能爬到哪个位置…… 刘妈妈笼在袖子里的手抖了抖,从袖袋里又掏出十两银子塞进荷包,和纪居昕又聊了几句,看他端了茶,才将荷包递到画眉手里,“这是奴婢一番心意,九少爷莫嫌弃。” 纪居昕点了点头,画眉没把荷包推回去。 刘妈妈笑眯眯告辞,“如此,奴婢便退下了,九少爷若有事,可令小丫头去倒座房寻奴婢。” 纪居昕让画眉送客,拿过荷包一看,二十两。 一个下人都能如此大手笔,他这主子……还真是失败。以后当考虑更多开源渠道。 刘妈妈离开前给画眉手里塞了一角碎银子,“少爷这有什么吩咐,姑娘尽量着人寻我,姑娘有什么难事,也只管找我商量。” 画眉笑的眼睛眯起,“瞧妈妈说的,能得妈妈青眼就很荣幸了,我哪敢放肆。” “姑娘谦虚了……”刘妈妈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笑的暧昧,“听说姑娘得了赏?连绿梅都没有,可是头一份呢!可见少爷心里头是有你的……” 画眉想起那方绸帕,眉眼间笑意流淌,“不过是个小玩意儿罢了……瞧着也算入眼,回头我给妈妈看看……” 巧儿不离开不久,林风泉的贴子就下了过来,邀他赏早梅。 傍晚正院请安时,纪居昕将此事告知杨氏。其实纪家内宅由杨氏把持,贴子一递进来她就应该知道了,他不过做个姿态。 杨氏果然轻轻点头,眸里流露出些许满意之色,赏了十两银子给绿梅带着,说回头不够用再问她要。 纪居昕对于银钱交给绿梅一点也没反对,还受宠若惊般道谢。 杨氏更满意了,“你嫡母这几天身子不好,你不要去打扰她,等她好些了再去晨昏定醒。” “孙儿省得。” 因为纪居宣这几天身体也不好,杨氏没提带上他的事。纪居宣和那几个少爷也算有交情,或许人家就是体贴他才会如此。 第二天一早纪居宣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恨自己装病太过,他不喜和夏飞博一行放浪形骸是他气质高洁,可是只下贴子给纪居昕不给他让他很不满! 纪居昕不知道纪居宣又给他记了一笔,用过早饭不久,就溜达着出了门。 十月的清晨很是寒冷,他心里有事,脸都冻红了也没察觉,看到一家纸笔铺子这时才开门,反倒有些惊讶。 开门的像是两父子,父亲看着四十多岁,儿子十一二岁的样子,两人眉宇之间非常像,应是中年得子。 “父亲莫恼,这天寒地冻,会有几个读书人一早来买东西?”儿子眉眼灵动,“儿子装病赖床骗父亲是不对,可父亲近日总是眉头深锁笑颜不展,儿子想逗父亲开心嘛。” “你这哪叫逗人,差点把为父吓死,身体的事能胡乱开玩笑吗?”父亲抖着胡子严肃的批评儿子,“以后万不能再如此!” “儿子听父亲的!”儿子眉眼舒展,笑容灿烂,父亲狠狠揉了揉儿子的头,瞪着瞪着笑出声来,儿子指着父亲的脸,嘻笑着打趣。 很有些没大没小。可举止间的亲近情深……纪居昕深吸一口气。 他不羡慕…… 不过……纸笔铺子? 纪居昕脚下一转,朝记忆里最大的纸笔铺子走去。 林风泉约的赏梅地点,是一处很高档的茶茗馆。 老板别出心裁,在偌大的地点围了几个景出来,种了些花木,围着花木一圈是长长的庑廊房间,推开窗就能看到错落景致,兴致来了也可小游一番,如今将将入冬,早梅的景最是受欢迎。 林风泉和夏飞博徐文思相携而来,一推门就看见早到了纪居昕,有几分惊讶欣喜,“昕弟来的好早!” 几人边说话寒暄,边打量纪居昕——又瘦了些许,看着一阵风就能吹走,实让人心疼。好在精神不错,精致眉眼里精气神满满,生机勃勃,见之可亲,是正当年纪的少年郎! “夏兄,林兄,徐兄,”纪居昕一一打招呼,为前些天的事道歉,“左右无事,我便来了,那天的事让你们担忧,是我年少轻狂,过于鲁莽了。” “哪里哪里,”徐文思连连摆手,“这个年纪不轻狂,什么时候轻狂?” 夏飞博撇撇嘴,很不喜欢他们这般客套,大马金刀地走过来坐下。 林风泉很快就看到了摆在桌上的邸报。 邸报由通政史司掌管控制,他家的邸报算得上最全,桌上这份无论版面字数,都削减很多,他一看就知道,这是跟官府有关系的大型纸墨铺子抄出来,专门卖于学子的。 “你看邸报……做什么?” 他这一问,夏飞博徐文思也齐齐抬头看纪居昕。 纪居昕背对着窗子,唇角微微勾起,笑颜隐在阴影里,生生带出几分神秘,“自然有大用。” “大用?”林风泉不解,这玩意儿他都是看了就扔,除了知道点官员之事,能有什么用? 纪居昕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的眸子有几分迷离几分狡黠,声音似都带出几分蛊惑,“几位想不想在长辈面前立功?想不想让所有人高看一眼?”   第20章 邸报 房间里所有人登时一愣,转而发出爽朗笑声。 林风泉笑的胳膊架在夏飞博肩膀上,上气不接下气,“我说昕小弟,哥哥不好笑你胆气太大,可你这邸报——不过是去除了诸多内容的精减版,除了官员调派和些许无关紧要之事外再无其它,能用来做什么?” 徐文思笑趴在桌子上,“是啊,林风泉家每月邸报雪片似的飞来,也没见他怎么用。” “别瞧不起我这邸报,”纪居昕把邸报从徐文思的胳膊下解救下来,上下检查有没有破损,“一两银子买来的呢。” 夏飞博的笑收的最快,回过神来已经一本正经,声音都很平静,“你若喜欢,我送你。” “怎能让夏兄专美于前!”林风泉拍桌子,“昕小弟,今儿你要能说出个一二三,每月邸报我包了!还保证内容详实丰富!” “那小弟在此先行谢过了。”纪居昕微微一笑,眸光波动间洋溢着强大的自信,闪的人眼花。 “别谢的太早,如若让我等不满意,可是要受罚的……”徐文思看看夏飞博又看看林风泉,以眼色相询:如何? 夏飞博三根手指拎起茶盅,眸色深沉唇角含笑,“自然。” 林风泉抚掌,“昕小弟先好好想想怎么说哈哈哈哈……”说完笑嘻嘻唤小二上前,点了茶点。 屋里置了炭盆,窗子开着也不冷,袅袅茶香一激,更是暖香满室。屋外早梅还未绽放,朵朵粉红花苞鼓在枝头,娇娇怯怯随风微颤,颇有几分可爱。 窗前端坐的少年有一副好相貌,额头宽阔,琼鼻高挺,睫羽密长,眼眸很亮,内里仿佛燃着一团火,让人不由自主被吸引。 这般风华的少年,竟然是一个庶子,还是未被允许读书的庶子。如若他幼承庭训,同他们一样接受家族大力栽培,会是怎样?夏飞博暗自叹息,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户部侍郎陈人厚丁忧回籍,圣旨夺情起用,特赐驰赴任。 纪居昕细瘦指尖落在这行字上,“诸位对此这条任状有什么看法?” 林风泉眯起眼睛细想历次看到的邸报和家里得知的消息,神色笃定,“他的老丈人是位阁老。”意思是他背后有人。 徐文思也摸了摸下巴,“而且这个人的确有能力。我记得五年前他曾在督派北军粮草时立了大功。” “陈人厚长于银粮统筹——”纪居昕笑意悠远,看向夏飞博,“夏兄以为如何?” 夏飞博手指敲了敲桌子,“国库缺银。” 纪居昕眸含赞赏,“夏兄果然高见!” 林风泉眉心微皱,“就凭这个就说国库缺银?” 徐文思垂眸看邸报,若有所思。 “光凭这个肯定不够。”纪居昕指着下面几条赏罚条令,“简王立功只收了御赐宫制品,辞了金银,受到今上赞誉。有文武官员行为不慎惩罚只夺俸未降级。再加上圣旨特赐陈人厚——驰赴任,就很明显了。” 林风泉明白过来,“所以国库缺银……情况还非常紧急!” “这便是夏兄的机缘。”纪居昕笑眯眯地看着夏飞博,“每逢国库空虚时,总会有‘能臣’上书巧妙条陈,或变样收商赋,或出具名目引商人自发慷慨解囊。这首先站出来出风头的商家,定会简在帝心,这‘能臣’,也可自行操作。” 夏飞博看向纪居昕的眼神带着揶揄,“我要谢你提醒么?” “夏兄可别笑话我,这事你早看出来了,还需要我提醒?小弟不才,不过是想在几位面前出个风头。”纪居昕冲着林风泉眨眨眼,好像在问,怎么样邸报有用吧? 林风泉鼓了鼓脸,略有些不甘,指着往下一条说有晚霞龙形乃吉兆,太子必大安,今上大悦赏百金的消息,“这又怎么说?” 纪居昕神色微怔,“说明太子……身体不好。” 今上登基将将一年,已过而立之年,膝下仅有一嫡子,立为太子。太子先天不足,体弱多病,今上为太子时就经常为其祈福。半年前宫里传出消息,说太子身体大好了。可如果真是大好,有此等消息特意恭维太子,今上或许会不喜:太子都好了你还说吉兆引示必大安,是在咒他现在不安? 反倒是真不安时,这种话带了祝福之意,才听的顺心。非今上昏聩,然人之为父,心有挂念,想法会不一样。 再有就是……纪居昕知道,太子……没几年好活了。 房间内又是一静。 林风泉第一次在同龄人身上看到‘见微知著’这四个字,一时震惊缓不过神来。 夏飞博可能在想自己的家事,如何更上一层楼,目光颇为深沉地看着窗外一枝满是花苞的红梅。 徐文思还算自持,找回往日的冷静,“可昕弟说让长辈高看于我们,指的是……” 纪居昕眸里笑意一闪,瘦长指尖点在微黄邸报武将调动上,细白手指映在颇有光泽的红木桌上,“总觉得这里有机会。” 开平卫指挥佥事卫砺锋,调往山东东昌卫。 徐文思看完有些不解。武官调遣实属正常,除了王爷们封地带戍边外,就算一品武将也是不能在一个地方连守多年的,经常会有变动。 纪居昕微笑看向林风泉,“林兄不觉得稍稍有些奇怪?” 林风泉细细看一遍,摸下巴,“这次的武将调遣……好像多了些。” “除了卫砺锋,还有这处,这处,这处……比往常都多。”他连点了几个出来,眉毛仍然皱着,“奇怪,怎么都是四五品或以下的官员?” “中阶武官外派,必有匪乱。”纪居昕眸光流转,“我也是心内瞎猜,说出来与诸位兄台讨论。若有大批敌军进犯,朝廷调遣必是经验丰富大将,中阶武官调遣,大概是想磨砺年轻人?” 他指着林风泉说过的几处地方,“这几处除了沿海,便是西南,皆是水匪山贼经常出没之地,而我们山东虽有一侧沿海,东昌却是内陆,可仍然有武官前来,必然有问题。” “可我们东昌有山!”林风泉拳捶掌心,“可能是组织大型的山匪!” 徐文思捏下巴沉思,“也可能是年深日久的绿林草寇?” 无论是什么,家门口会有大动静是肯定的了。 两个人齐齐看向纪居昕,眼神复杂。 他怎么聪慧至此! 纪居昕笑而不语,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反贼。 卫砺锋这个名字他很熟悉,前世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少年英才,能力卓绝,袭着父亲的武德将军爵位,却喜欢刺激,十岁起就跟着父辈脚步做起了斥候,经多番生死,立功无数,不到二十竟然升到了四品指挥佥事! 好像两军对峙时最封闭最难打听的消息,到他手里像玩一样,只要他一个来回,就能带回最新最准确的消息! 他一路浴血,从斥候到前锋到指挥,但凡有他加入的战争,从没败过! 纪居昕还知道,这个少年英才,是安王的人。安王登基后,欲封公封爵,卫砺锋悉数拒了,主动请命调掌锦衣卫。而锦衣卫镇抚使,也不过是正三品! 他不知道卫砺锋是什么心态,但此人后来在朝中横着走是事实,皇上对其恩宠不断,御案上有多少参他的本子,对他全无影响。 虽然有点夸张,但这个人真有点系天下风云于己身的意思。上辈子的事纪居昕并非全然清楚,他不记得卫砺锋曾出现在东昌过,但明年夏秋东昌官场因为反贼做乱监管不利大换血他是记得的。 因为换的一批官员,有吕孝充的亲戚。吕孝充来东昌游玩,遇到了自己,从此自己的路……开始荆棘遍布。 不看邸报他都不知道缘由! “只要我们能找到足够的消息,就可以在长辈面前立功!”纪居昕视线微垂,掩住眸底的渴望。只要能走进那几位长辈的眼里,他就可以找机会表现自己,影响他们的决策,甚至推着他们往上走! 如今他圈子太小,不能阻止四叔走门路,但可以抢!可以把四叔想的位子塞上别人! 他要一点点,一步步截断四叔预想的晋升脚步,让他步步错步步叹,直至……一无所有! 第21章 毛病 “昕弟说的没错!”仿佛被纪居昕强烈意愿所激,林风泉霍地站了起来,拍着桌子神情激动,“我等三人虽说学业尚可,但身上仍未有功名,族里兄弟众多,并非独我等出色!如今有机会,为何不用!这等年岁不能独占鳌头,难道要等垂垂老矣?” 徐文思亦抚掌,眸中亮光闪动,“没错!机会在前,当一鸣惊人!” “丈夫行事当应运而为,”性格不那么直率的夏飞博这次直抒心意,眼神坚定,声音铿锵有力,“我等即得了这样的气运,当牢牢握住!” 林风泉徐文思齐齐看向夏飞博,忽然哈哈大笑,“原来飞博兄也会有什么说什么,不是非得别扭着等别人猜出来才骄傲地哼一声啊——” 夏飞博微怔,看了眼纪居昕,也胸膛鼓动笑了起来,全然不介意好友揶揄,“你们知道就行了,嚷来嚷去的让昕弟笑话。” 林风泉徐文思这才看过来,纪居昕抬手以袖遮面,“你们随意就好,我什么都没听见……”脸看不见,声音里却含了浓浓笑意。 “哈哈哈……” 徐文思笑的也想用袖子遮面。只因搭着他肩膀的林风泉的已经笑到后槽牙都看到了,实是不雅。 待一串畅快笑声过去,几人连饮了数杯茶,才安静下来。 不知何时,他们对纪居昕的称呼,已经固定成了颇为亲切的‘昕弟’。可算上这次,也不过是第二次见面。纪居昕一点也不怕生,明明那么聪明,和他们相处起来却一点也不防备,反倒处处善意提点……几人眸光流转间,颇有些讶异。 纪居昕细瘦手指托着茶盅,唇角含笑地欣赏窗外一枝早梅,一点也不介意三人私下眼色交换。 结构稳定的小团体,突然蹿进来一个人,这个人没身份没地位,却奇迹般很快融入,还不引起任何一人反感,本身就很奇怪。 然少年人赤诚,只要没有利益冲突,相交心思纯粹,又展现出自己的真诚和实力,志同道合,很快成为友人也很正常。纪居昕相信自己,也相信这双历经世事的眼睛——不会再看人不清。 良久,林风泉开口问道,“昕弟对卫砺锋很熟?” “怎么可能?”纪居昕哑然失笑,“你们觉得我这般身份,会认识这样的人?” 林风泉摇头。一直居于乡下庄子,眼界圈子都太小,不可能认识卫砺锋,可是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猜测结论? “乡下有铃医。”纪居昕复又看着那枝早梅,声音略低,“有次我病的很重,铃医说我没救了,若能面见灵泉寺的方丈或可还有机会,不然只能等死。庄子放了人,那个铃医不放心,跟着我一道去了灵泉寺,为防我意识昏离,他给我讲了很多故事。” “铃医走过许多地方,认识很多人,听过很多事,他知道卫砺锋。”纪居昕转过头来,眼梢微抬,眸内含笑,“所以我知道这个人。” “卫砺锋沿袭父辈脚步,斥候出身,小小年纪历经多次生死,非但没死,一身本事越来越厉害,只要有他参加的战争,从未败过。”他细白指尖摩挲茶盅沿转,仿佛在思索,“我不知道他本事多大,但这些事情可以查到,他斥候出身是真,一路立功无数也是真,他能做到如此,自身本领一定不凡。” “不足二十就升到四品指挥佥事,为人处事官场往来,定有过人之处。些次调派武将都是年轻中品,唯有临清附近要来一位本事极大的斥候……” 纪居昕眸中锋芒闪现,“诸位难道不觉得不寻常?” 林风泉嘶的吸了口气,“你不说不觉得,你说完……我觉得此事甚大。” 徐文思声音幽幽,“可惜不知道是什么事。” “你当昕小弟是神仙?”夏飞博面色略带嘲讽,“你我连这都看不透呢。” “想要知道什么事……也并非不可能。”纪居昕笑容加大,“只要我们找到可靠的消息就行了。” 夏飞博想了想,神色郑重,“并不容易。” “若是太容易,也轮不到你我。”纪居昕笑吟吟看着三人,“干不干?” “干!”林风泉抿嘴,“不过一旦行动起来,就瞒不了长辈们了。”自家有自家的消息圈子,要动用打听,一两次不被注意,时间长了长辈们不可能不知道。 “无碍,我们小心些,不出事长辈们就不会管。”纪居昕心内暗忖,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让他们看着,这些小辈怎么凭自己的智慧达到目标,值不值得他们托付信任,折节下交! “打听消息的事我们分头进行,”徐文思想了想问夏飞博,“昕弟刚刚提了国库缺银的事,官员条陈,商家挺身而出,需要配合。邸报是上月的,时间看来已经很紧,你家是皇商,必不想放过机会,我伯父正好是户部给事中……如何?” 言下之意是互相配合,徐家文官上奏章条陈,夏家皇商做这根出风头的椽子。风险有,机遇却更大,只要操作好,得到的会很丰富。 夏飞博点头,“我亦正有此意,今日回去就与父亲解说,明日必到府上拜访。” “好。”徐文思端起茶杯和夏飞博碰了一下,目光炯炯笑意盎然,“不是昕弟提醒,我还想不到。” “我亦是。”起先心底只有朦胧感觉,纪居昕的话好似为他拔开云雾让他看的更透。夏飞博冲纪居昕点头,“还要谢过昕弟。” “哪里。不过你们同长辈言谈需要注意,不可过于夸张自信,只消提一点头,长辈们自己就能看清。”纪居昕略略停顿,“还有,不要提我的名字。” “为何?”徐文思不解。 纪居昕有些自嘲,“我这身份……又未曾进学,识字不多,说出来必会有人肯信。倒是事若真能成,一切就好说了。” “昕弟说的是。”徐文思连连点头。他不曾看不起纪居昕,别人未必。 纪居昕注意到林风泉神色安静,不由揶揄,“林兄不要介意好处被他俩占了才是。” “我怕什么,”林风泉摆了摆手,“我爹是县丞,这次卫砺锋的事如果确实,我家功劳还能少?”他虎虎看向对面二人,目光做森然状,“届时不许抢我的功劳!” “哪敢哪敢!”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心里有事,众人品茶的心淡了几分,目光均在邸报上打转,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风泉索性拍拍桌子,“要不今日就到这里?” 纪居昕看看徐文思有几分迫切的神情,和夏飞博不怎么淡定的脸,“好啊。” 夏飞博欲唤人来,纪居昕冲他讨好笑笑,他眉梢弯起,不解。 纪居昕眨了眨眼,“还要麻烦几位帮个忙,帮我骗走我那丫鬟……” “哦……”林风泉意味深长的笑,“昕弟要去做坏事!不想长辈们知道!” 夏飞博微微皱眉,纪居昕摸摸鼻子,“我知道分寸。” “好。”夏飞博给徐文思甩了个眼色,徐文思立刻懂了,声音大到庑廊外等候的下人都能听到,“接下来就去那里,谁都不准带丫鬟小厮!” “哦!好!”林风泉会意附和。 夏飞博倾身凑过来耳语,“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跟我们讲,无需客气。” 纪居昕耳根一麻,脸色刷地白了,立刻躲开,声音有些低,“我知道……” 他仍然不能跟人自然相处……只要近一点,就会不舒服。 会恐惧,害怕,手心出汗,浑身冰凉。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多了这个毛病,就……再也治不好。 纪居昕这么不自然,夏飞博当然看到了,尽管他勉强回了个笑,夏飞博也觉得不对,不过夏飞博认为他可能是年纪太小害羞,并没怎么在意,“来人。” 他们走后,隔壁窗前风铃轻响,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折了下那枝满是花苞形态姝丽的早梅。这只手皮肤光滑,润泽无茧,显然养尊处优,袖子是大红纻丝的精贵面料,此人身份当不低。 有人在他身后轻笑,“真是缘份,今日又遇到这几人。那少年聪慧至此,听闻又是没身份地位的庶子,很值得相交啊……可惜我们要走了。” 这只手轻抚粉红花苞,似心喜流连,“若有缘,当得再见。” 第22章 初遇 没有任何资本人脉,怎样才能获得消息? 和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分开后,纪居昕就一直思考这个问题。 三个友人很用心,找了个借口把身边下人都赶走,只留一个随身伺候。他们如此,纪居昕当然也不能免,于是绿梅把银袋子塞给纪居昕,和孙旺一步一回头的走了,纪居昕身边只剩周大。 纪居昕的确想做点事情,不是什么坏事,但也不想被纪家人知道。绿梅和孙旺现在算他的人,又不算他的人,他不能给予全部信任。 中午随便在饭庄里用了些饭,纪居昕带着周大,边思考问题边逛。 酒楼客栈茶馆首饰铺子,高档的有富贵人家的小道消息,低档的有寻常百姓的家长里短。 纪居昕慢悠悠一家家逛过去,发现这个想法有点不太妥当。高档铺子里的确有富贵人家的小道消息,但作生意的人主要目的是赚钱,不会轻易把消息往外露,问多点就会提防你是否同行套话。就算套出来一星半点,也非常不全。 寻常百姓大多遵纪守法,鸡毛蒜皮的的事数不胜数,也非全然无用,有用的……亦不多。 “不长眼的奴才秧子,你知道我是谁吗?敢把我订的东西给别人?”纪居昕刚要抬脚离开最后一家首饰铺子,一道少女压抑着愤怒的声音传来,“我可是纪府嫡四小姐,嫡、四、小、姐!” 一边的伙计愁眉苦脸的小声道歉,“可是纪四小姐,您那天没有订下来,也没付订银,这有人别人要,我们不能不卖啊……” “我不管!”少女着鹅黄衫裙,眉若远山粉面娇俏,一双眼睛生的尤其动人,黑白分明,内有波光流转,灵动非常,可惜满脸怒气影响了这份美感,显的人有些狰狞,“七日后我要戴最漂亮的首饰见人,你卖出去了,就给我寻一份更漂亮的来!不然我砸了你的招牌!” 盛怒之下她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不能压抑。铺子里很多客人听到都转头来看,隐隐有私语声传来。 少女身后的丫鬟赶紧拽了拽少女的袖子,“小姐,小姐消消气,这是在外头……” 少女四下一看,脸色青白,赶紧将着急之下掀开的帏帽戴好,气急败坏的跟伙计放狠话,“反正你听到我说的了,若是我再来时没有,你知的!” 丫鬟拽着少女的袖子,有乞求之色,“小姐……咱们走吧……” 少女哼了一声,转身迅速离开。 纪居昕位置靠门口,看到少女风一样的过来,速速退后一步,才没跟人撞上。少女着急着离开,并未注意到他。 纪居昕看着少女的背景,不由莞尔,“周大,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周大跟着纪居昕是做了功课的,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府里的四小姐,生母是四房的田氏。” “嗯……记性不错。”纪居昕抬脚走出铺子。 难道因为姓纪,所以跟纪家人总有解不开的缘份?他摇了摇头,暂时不去想这些,继续思考消息路子。 走走停停,竟到了傍晚。 前方赫然出现一幢三层楼建筑,飞角绘梁,轻纱环绕,大红灯笼高悬,有美人曼妙身形隐隐约约,衣香鬓影,细语诱耳,一时间异香盈鼻。 他竟走到了青楼! 纪居昕看着玉臂微扬笑容勾魂的女子热情招揽客人,突然笑出了声。 其实最早他就考虑过青楼。青楼里的客人高官世富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只要有钱就能进。这里的消息量也是非常惊人。但一来照他计划以后是必要进官场,与青楼牵扯过多并非好事,二来想要把青楼做为消息点,他实力不够,需要拽上有势的朋友。可到那时,这个消息系统就并非专属他一人了。 所以他排除掉了。 不想今日走了一天也没什么结果,最后迷迷糊糊竟然停在一间青楼前!莫非这是上天给他的昭示? 纪居昕突然手负在背后,抬脚往里走。 周大拽住了他。 “嗯?”纪居昕面容平和,眸光却很锐利,昏暗光线里压迫十足。 周大艰难开口,“少爷……该……回家了……” “你要阻止我?”纪居昕一字一句地问。 周大刷地退后,脸色煞白,“属下不敢!属下唯少爷命是从!决不敢对少爷命令有所置疑!” “不敢?”纪居昕声音玩味。 “是!属下……不敢抗命!” 纪居昕笑了,但这个明朗的笑容并未给人亲切感,“周大,你背后有人吧。” 周大身体瞬间绷紧。 “你答应过我,只要我想知道的都会告诉我。” “……是。属下……” 周大声音有些艰涩,纪居昕抬手,“你不必说,我现在不想知道。不过我想让你知道一件事。在你觉得不合适的时候,你可以劝我。比如……你刚刚不想让我进青楼是不是?”纪居昕脚收回,“我突然觉得很对,所以我不去了。” 周大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觉得做错了什么,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 纪居昕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你我主仆才开始相处,总会磨合。”他抬脚继续往前走,“我猜你并非真的认为我该回家了,所以我们再逛一会儿。” 他们走后,一个着深蓝长衫气质肃杀冷冽的青年从青楼走出,身后跟着一个虎背熊腰眼神很凶的汉子。 汉子眯眼,“头儿,这人跟踪我们!” 青年琼鼻鹰目,面容俊美,唇角扬起的笑容并未给他带来一丝温润可亲之感,反而邪异非常令人生畏。只见他手臂缓缓抬起,突然一个爆栗敲在汉子头上,声音如月夜寒霜般幽凉深远,“不懂不要乱说话。” 汉子‘嗷’一声捂头,豹眼里有几分委屈,看青年唇角勾起笑容邪性,不敢反抗,乖乖的跟着青年走,不再说话。 和尚道士,郎中大夫,更夫戏子,都有几分本事,有一种人会从这些人手里拿消息,整合之后卖给别人,这种人,叫做包打听。 除了戏楼茶馆,他们还爱泡赌坊。 纪居昕转了两圈,走到一处赌坊。 周大眼神闪烁,显然不怎么愿意自家主子进去,却又不敢再拦。他想遵守师傅给他定的原则,只听命令,不准多话,可心里总有自己念头,方才少爷又说了,他可以提意见…… 他很挣扎,不知道怎么做对。 纪居昕站在赌坊外面,眼角余光打量周大神情,知他为难,开始考虑这一步迈是不迈。 他想找消息渠道,迈这一步进去,可能有所得,也可能什么都找不到。 他想要周大全心的臣服,必须一点点侵入周大内心,直到最后周大全身心忠于他,届时无需他要求,周大会将一切说出来。如果这一步不迈,周大会自信提升,觉得可以影响他。 这意识转变的第一步,很重要。 一主一仆在茫茫夜色里进行暗里对峙,气氛莫名有些紧张。 赌坊二楼有窗子开了半扇,虎背熊腰大汉嗓门压低指着楼下,“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 蓝衫青年手三根手指轻飘飘拎着酒杯,往下看了一眼。转而回头,狭长凤眸微眯,唇角扬起的弧度让大汉抖了一抖,“头儿你别笑的那么吓人……我就是……就是……” 青年缓慢饮尽杯中酒,唇色猩红,“你怀疑他?” 大汉有些犹豫,看了眼楼下,神色坚定起来,“是。” “那去试试罢。”青年抱臂靠窗,微阖了眼,密长眼睫在眼底投下暗色阴影。 大汉顿了顿,下楼。 纪居昕指着赌坊的门,问周大,“我有些想进去,你怎么想?” 周大额上起了汗珠,“我……” 这时突然间过来一群人,嘻哈起哄着走向赌坊。这些人不知道从哪来的,速度快力量大,纪居昕退后几步躲避,脚下一硌,踩到了什么…… “小子,你踩了我的东西。”一个虎背熊腰大汉抱膀而立,眼神凶恶声音粗厉。 周大立时挡到纪居昕前面。 纪居昕脚退后,看到地上躺着一块银牌。牌面有华丽花纹,还有个奇怪的图案,显然不是什么一般饰物,像某种信物。 他弯下腰去捡,同时暗暗打量大汉。 身材壮硕,手有厚茧,肤色黝黑,明明很年轻,眼角却隐隐有细纹。这人眼神凶辣,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杀气,很直接的杀气。 一定见过血。 这人一定在气候干燥诸多风沙之地生活很久,居住条件差还有这样的好身板,仿佛被血雨洗礼的杀气,这人是个兵将。 方才虽然人多,但纪居昕很明白,银牌是故意丢在他脚边让他踩的,就算他没踩到,这个大块头一定也会粗声粗气厉问于他。 他在故意找茬。 可是为什么? 纪居昕脑子不停转动,为什么要找他的茬? 他很确定前生今世都没跟当兵的有过交集,也仅仅是上午和夏飞博三人饮茶时因为邸报猜测了一些兵事……不可能是这个,如果因为这个,不应该是这个时间,这个方式。 那就是…… 纪居昕眸光定在赌坊的招牌上。 方才一阵风来,他嗅到了极淡的味道。这个汉子身上,沾了赌坊里男人们独有的淡淡汉臭,也隐隐有一丝异香。 这股异香,方才在青楼前闻到过。 纪居昕立刻明白,他的行为引人怀疑了。 搞清楚就好办了。 纪居昕用袖子擦了擦银牌,推开周大,唇角弯起笑容明媚,仿若不知世事的纯真少年,“真是对不住,你快看看这牌子有没有被我踩坏?” 他将银牌递过去,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恼怒,“都是我不好,背着家里人想出来见识,到头来心中却害怕踌躇,东西不敢买,这里……”他手指指着赌坊招牌,耳根有些红,“又不敢进!还踩了你的东西……你快看看有事没有,坏了我赔你一个……” 他转头有些犹豫地看周大,“我们还有多少银子?” 他这一番表现,将无知好奇纯真少年演了个淋漓尽致,大汉话头一噎,突然瞪了眼睛摆手,“快滚,坏了你也赔不起!” 纪居昕赔笑着拽着周大离开,汉子垂头丧气的上了楼,“头儿,是我看错了,就是个碰巧和我们同路的蠢崽子!” 蓝衣青年拇指缓慢抚过唇间酒渍,幽缓声音映着夜色别有深意,“是啊……你真蠢。” 第23章 乞儿 “没有人跟过来。”周大跟着纪居昕,从缓步走到小步跑,一直留意四下动静。走到一条小巷,纪居昕闪进去,胸膛起伏微微喘气,周大谨慎查看后跟过去,告诉纪居昕现下很安全。 纪居昕闭着眼睛调整呼吸,微微点了点头。 夜色沉沉,星光黯淡,巷子高高的墙壁一挡,越发阴森。 “方才那人……”周大尝试找合适的词语形容,“很危险。” 纪居昕唇角微扬,“你看出来了?” 周大神情严肃防备,“我们……可是得罪了他?” 纪居昕笑笑,“应当只是巧合。” “巧合?” “嗯。”纪居昕仔细回忆今日路程,声似叹息,“今日我们走的地方太多了……”在青楼赌坊都遇到了这个大汉,可能白日里也偶有擦肩,可惜他一路都在想事情,街上人又多,他根本没注意周围都有什么人。 周大没说话,不知道同意还是反对。 不过不管同意与否,周大都不会提出反对意见就是了。 纪居昕右手抚胸,感受着疯狂跳动的心脏,眼底一阵怔忡。 四处一片黑暗,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太少,呜呜的风鸣听的人心生恐惧。 他该更小心的。 上天给他重活一次的机会,不是让他拿来浪费的。 既然这辈子学聪明了,就更应该看清自己,没底气没积累前,更需谨慎,爪子不要随便伸太长! 这世上,聪明人太多,也太多聪明人死的早! 他要活着,要好好的活着,要让不该活那么好的人尝尝失意的滋味,享受人生百味…… 要更谨慎……他提醒自己。 过了很久,久到周大都觉得凉意浸骨,开口提醒纪居昕离开,“少爷,您的身子……” “走。”纪居昕手握成拳负在背后,抬脚离开。 “老规矩,既然不长眼睛不长耳朵……给我打!” 突然一阵嘈杂声传来,有骂骂咧咧的不满,有拳头击打肉体的闷响,有强忍住的呻吟。 周大脸色微变,纪居昕拉住他,食指竖在唇间。 周大眉毛微挑,不解。 纪居昕手指指了指墙角,放轻脚步过去,借着阴影遮挡观察外侧。 他如此行事,周大只好走到他身侧,选了个可攻可守的位置,耳朵竖起时刻注意四周动静。 “住手!你们住手!不过是个孩子,至于如此么!” 纪居昕看清楚了,夹道一共五人。一个年轻壮汉抱膀而站,两个看年岁不大流里流气的青年听他吩咐,架住一个半大孩子正在下手揍。半大孩子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破衣烂衫瘦弱不堪已经非常狼狈,挨揍后唇角渗血更是可怜。 突然出现喊住手的是个中年男子,三十岁左右,人很瘦,背佝偻着,左眼紧闭,眼皮伤疤很明显,应该是瞎了一只眼。男子穿着也很单薄,衣服上补丁无数,看起来过的相当潦倒。 壮汉看到中年男子,啧了一声,“哟,这不是独眼吴吗?怎么,又来救小乞丐了?不过是没病死时给你送了些吃的,就护起来了?” 独眼吴咳了两声,紧走两步把半大孩子抢过来,“这孩子新来的,不懂事,不知道这里是毛三哥的地盘,不能来拾东西吃。我保证没下次,毛三哥能否给我个面子?” “给你面子?”毛三阴阴一笑,满口黄牙闪着不屑,“你以为你是谁?” 独眼吴弓着腰,笑容谄媚,“回头毛三哥的家信,我都不收钱。” “我在意那点小钱?”毛三哈哈大笑,好像中年男人说了什么笑话,笑地前仰后合,“这地界识字的可不只你一个!是不是啊兄弟们?” 最后一句是对两个流里流气的跟班说的。跟班对视一笑,一个比一个狂妄,“你以为是你谁!”“敢威胁我们老大,我看是不想要命了!” 毛三右手半举,食指中指并起往前一划,两个跟班会意,蛮力拽抢过半大孩子,拳头接着揍。 独眼吴到底抵不过二人力气,很快被挤开,“十九!” “你快走!”半大孩子板着小脸很是倔强,“不过揍一顿,我没事!” “是啊是啊,不过揍一顿,人家小孩子都看的开,你怕什么?”毛三声音嚣张,甩了个眼色,跟班下手更重。 独眼吴一看不好,默默被揍一顿还好,毛三最不喜欢硬茬子,十九这样反倒得不了好! “毛三哥,”独眼吴往前一步,肃手而立,面带笑容,背仍然微微的驼,沧桑面容上的笑却不再那么卑微,“三日前丑时三刻,你地盘西北角开了个口子,放了个人……这事,你家主子不知道吧。” 毛三立时身体紧绷眼睛微眯,往前走了几步狠狠攥住独眼吴衣领,声音低沉带着压迫,“你都知道些什么?” 独眼吴面色不改,并未直接回答毛三的问题,“这些年多亏毛三哥照应,我这条烂命才没死在这里,那些小崽子……还请您大人有大量。” 毛三突然一个用力,把独眼吴甩在地上。地上的灰尘激的独眼吴嗓子痒,吭哧吭哧咳了半天。 毛三阴阴地笑,“我不管你知道什么,但你记住了,我要摁死你,比摁死只蚂蚁还简单,别想威胁老子!” “是是,”独眼吴站起来,卑谦地弓着身子谄媚地笑,“我这条命不值什么,就交您手里了,您哪天空了闲了想来拿都行。” 毛三瞪了他一眼,手一挥带着两个跟班扬长而去。 十九赶紧走过来扶住独眼吴,“你没事吧!” 独眼吴长出了口气,摸了摸十九的头,笑的慈爱,“没事。” “都怪我……”十九的声音慢慢暗下去。 “世事艰难,谁不是为了一口吃的拼命?”独眼吴声音在暗夜里显的有些凄凉,“你还小……” 纪居昕看着这一幕,眼底划过亮光,这个人,可用! “记住这个人,”纪居昕吩咐周大,“把他查清楚。” 周大的办事效率很快,只一日,纪居昕就知道了这个独眼吴的大概过往。 独眼吴名明,东昌人,家中独子,上过私塾,科考未中,五年前姐姐被一员外郎之子看中未从,被下套于某次酒宴后轮暴,十月后产一子,父不明。女子深感羞耻,自尽而亡,其子的存在对于员外郎及其附属来说是污点,吴明很快家破人亡,还被弄瞎了一只眼,如果不是仓惶逃出,襁褓婴儿亦会丧命。 逃到临清,吴明不敢冒头,以代写家书谋生,养活自己和外甥。居无定所,三餐不继,时常要在破庙里和乞儿共处。偶尔会教小乞儿识些字,或者为人处事道理。半年前病重,小乞儿们轮流讨饭照顾他,小心偷药来给他治病,帮他照顾才四岁的外甥,他才又活过来,此后对乞儿们更加护持。 纪居昕细细听着,指尖轻敲桌面。吴明心思细腻,一点也不傻,反而很聪明。身世不起眼,被围追还能安全逃出,条件不佳,还能护住自己的孩子们,很有些机变。如果方式得当,这人或许会可用。 纪居昕拿来纸笔,左手执笔写下几个字,交给周大,“去丢给吴明。” 待周大回来,午后他找了个借口外出,说会晚归,请门房留门。 因为杨氏对纪居昕的‘关爱’,这些天纪家下人都对他很亲切,接过打赏,热情地迭声答应。 “那是谁?”刚走过侧门,纪居昕脚步一顿。他看到一个丫鬟背景,很是眼熟,“我见过她。” 周大顺着纪居昕视线看过去,“是四少爷的大丫鬟玉盘,少爷去正房请安时应该碰到过。” “哦……”纪居昕想起四叔的原配嫡子四少爷,总有种莫名的遗憾,这人也是个傻子。“即是大丫鬟,还能随意外出?” 周大神色间也略带惊讶,“属下见她外出多次。” 那纪居中不可能不知道,纪居昕眯眼,“她的父母是谁?” “听孙旺说起过,玉盘父亲早逝,母亲是四房嫡妻周氏陪房,曾是四少爷奶娘。” 关系还这么近……纪居昕看了看天色,时间还早,“跟去看看。” 玉盘拐进了东街一处低矮群房。此处多是贫民所居,鱼龙混杂气味不堪,周大不想纪居昕遭罪,指着街头一处干净茶馆,“少爷可去略做休息,我去去就来。” 纪居昕并没谢绝周大好意,给了个赞赏眼神,独自去了茶馆。 “四少爷奶娘病重,瞧着不好。”周大很快带回了消息,低声回禀,“我怀疑她中了毒。” “中毒?”纪居昕眸光凝重,捻了捻手指,“先把今日的事办完,你再去帮我确定下这件事。” “是。”周大躬身。 纪居昕约吴明今晚酉时三刻见面。 入夜,他站在一处坡前。这里隐于破庙背后,半山围绕,离吴明居住不远。 吴明来的很快,月色朦胧,纪居昕又背光而站,有意无意将自己隐在半坡阴影中,吴明看不清他的脸,警惕开口,“可是阁下约我前来?” 呜呜凉风拂过山冈,处处冰冷。良久,纪居昕所答非问,字字凌厉,敲打在吴明心尖,“你想不想报仇?” 第24章 交易 “你想不想报仇!” 吴明眼神一紧,胸如擂鼓!怎么会不想!怎么能不想! 他一家七口的性命,吴家族人的鲜血,重重压在他肩背,片刻不曾离!他知自己落魄,本事不济,贸然行动下场只有身死命殒,他日日在绝望中挣扎,痛苦不已,心中仇恨却一刻未消,拖着残缺身体,执拗挣扎地活着,想着终有一日,要看那些恶人的下场! 可是这些……此人怎会知?吴明借着不怎么明亮的光线细细观察对方,脸……看不清,身量不足,偏瘦,声音琅琅,应是一少年。 他一颗心高高提起,指掐手心,声音暗哑,“阁下是谁?”他根本没有能力扫去过往痕迹……少年应是查过。这是谁家少年如此厉害,找他又有何目的? “你要报仇,有三法。”纪居昕音色清亮,如月夜下如溪水流淌,“一,攒到足够银钱,找门路请人暗杀。二,投靠厉害主子,为其效命。三……培养可靠的人,等其成才,报你恩德。” 吴明心中一震,脚底踉跄。 说到最后一点,少年声音略转,明显是看透了什么…… 怎么可能! 掌心已掐出血,吴明双目瞪圆,心头发颤。他的确对那些乞儿有目的……虽然真的想帮助他们,也认真的教他们东西,竭尽所能护持……但他的确希望这些人将来,能有余力帮他。 他想利用那些孩子……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可是少年怎么会知道…… 纪居昕注意到吴明神情变化,也没想安慰他,顾自说着,“攒到足够银钱不易。投靠厉害主子……这个主子得相当强大,强大到不畏你仇人一党,你能付出的东西也得相当有价值,大到他能不介意后果。至于培养人才……你真觉得,依你目前的环境能力,能培养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转眼将朝堂派别灭掉的能人?” “破门的知县,灭门的知府。官即为官,不管大小,权势绝非平民能抗,你可明白?” 吴明身影更加佝偻,声音艰涩,“我……明白。”就是因为明白,才知路途艰险,不敢妄为。 纪居昕点头,细细打量吴明很久,“你这样子,想自己挣钱攒怕是不易,想找主子赏识……定也艰难,培养徒弟,时间太久。我这里有个交易,能助你攒钱,可有兴趣?” “多谢您瞧的起……”吴明努力挺了挺背,声音带着渴望。伤害造成后,他已经永远也不能像以前一样顶天立地。险入绝境,就算救命的是根稻草,他都应该好好握紧! 纪居昕点点头,也不废话,“我找你,是想知道这仓土集……或者这临清,每天都有发生了什么事。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消息,我都想知道。” 吴明眼珠快速转动,心中思量少年有怎样的目的,怎会知道他对此颇有心得,最重要的,他如何取信于少年? 纪居昕微微一笑,“你无需多虑,我即找来,便是信你。你可以考虑,若是答应,就将每日得来的消息写在纸上,于酉时三刻放到我字条里指定的位置。我会根据消息的内容,酌情放下银钱,第二日你来放消息时可顺便把银钱取出。”纪居昕不急不徐,把交易方式说清楚。 “有三点需注意。一,消息地点或有改变,如有,你会在得到银钱时看到一张字条,上附新地点;二,其它时候不准靠近交易点,如若被我发现,交易取消;三,收取消息当用心,不能留下任何痕迹,一旦被追踪,交易亦取消。” “你我还不熟悉,我给你一个月时间,奉上投名状。若你办事让我满意,交易持续,你有难事亦可向我求助。若不能让我满意,则交易结束。你可听懂了?” 吴明有些恍惚,木然点着头。 “你可考虑。”纪居昕说完转身,潇洒离去。 吴明凝立坡前,久久未动。 纪居昕走的很急。他在府里没什么地位,现在杨氏给的脸面也是镜花水月,一有不慎,很有可能中招,他那嫡母婶婶眼睛都利着呢,太晚归很可能有麻烦。 周大跟在纪居昕身后,神色复杂。 少爷……竟如此聪慧,小小年纪气势凌人,字字句句挑人心窝,杀伐果断,便是跟师傅学了那么多,也有些见识,他仍然不自主地对少爷生出敬畏之情。 得主如此……还有什么遗憾! 周大年纪不大,还有几分少年热血,心情一时激奋,没留意自家主子突然停了下来。 后背一痛,纪居昕回头,碰上周大赫然涨红的脸,“少爷我——” 从未见过周大如此,像个莽撞少年,纪居昕颇觉新奇,眼睛睁圆像个猫儿,眸底满是戏谑。 周大更是窘迫挠头,“我——” “嘘——”纪居昕食指竖在唇间,微微偏头,示意他往东边看。 竟然又是玉盘。 他和少爷回来已经算晚,玉盘行色匆匆鞋上有泥额角带汗,分明也是才回来! 内宅女子门禁比男子更为不便,她如此晚归还能顺利进门…… 周大眼睛蹭的睁大,有问题! 隐隐暗色中,纪居昕看到了站在门侧翘首期盼的孙旺,招了招手,“孙旺。” 孙旺看到了自家少爷,瞬间眉开眼笑,小跑着过来。 对于纪居昕更看中周大,总让他近身跟随,孙旺并未太在意。主子身边都要有得用的人,但主子事多,一个下人肯定是不够的,下人有下人的擅长,主子有主子的考量,九少爷的院子是新的,所有人都是新的,贸然斗气掐尖并非好事。他现在要做的,是让主子看到自己,展示自己的能力,日子久了,水磨工夫下了,就会有成果。 午后纪居昕带周大出去,到酉时还没回来,孙旺叫来百灵注意内院消息,如果有内院主子传唤一定告诉他,总要想法子拖过去。还好没有谁来,只有老太太瞧着菜色不错赏了一道下来,绿梅接下了,并未提起九少爷外出之事。 眼看着要下钥了,孙旺有些着急,跑到侧门候着,想着万一来不及,他给门房点好处,好歹留个门,现下看纪居昕回来了,正正掐着下钥的点,高兴的嘴都咧开了。 “少爷。”孙旺乐呵呵行礼,也不说别的,引着纪居昕往里走。 纪居昕挥退周大,“你今日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周大懂纪居昕话外眼色的意思,点了点头,脚步转到东面,贴着墙根,跟上玉盘。耳朵支着,还能听到纪居昕声音轻浅带笑,问孙旺今日都有什么新鲜事。 孙旺声音清脆的一件件报,什么王妈妈照顾大太太累病了;八少爷用了刘福家的进的乳饼后,胃口大开;五少爷新收的通房丫头很懂事,四太太很满意,就是四小姐今日闹别扭,说在外头丢了面子,人家欺负她这个嫡女,把看好的首饰给了别人。 说到这里孙旺压低了声音,说四小姐看上了谁家三公子,想在梅宴上引人注意…… 周大耳力好,听了个一清二楚,不过再多就听不到了,他跟着玉盘越来越远,越走越偏,直到偏院一处无人厢房前。 “玉盘谢过王妈妈……这是一点心意……” “不过是看你可怜伸伸手……换了谁都……需要帮忙时随时来找我……” “我也帮不了王妈妈什么……还好我们太太这两日收到四老爷来信……正心情好……管的不严……” 周大将身体隐在廊柱后,小心看过去。 房前拐角站了两个女人,大概怕被看到,没有人提灯笼。一个纤腰微瘦,是玉盘,一个身体微丰,梳妇人圆髻,声音透着爽利。 是李氏身边的王妈妈。 这两人说话间暗含机锋……看来是有交易。   第25章 风起 “奴婢听说,四老爷要回来了。”王妈妈拿着美人捶一下一下给李氏捶腿,“四房那位,这几日走路裙角都是飘着的。” 李氏放下取蜜饯的银签子,帕子印印唇角,凉凉哼了一声,“人家要扶正,日子订了,男人当然要回来。” “就算升了平妻又怎样,谁还能忘了她之前不过是个贱妾?”知道李氏瞧不上田氏,王妈妈做为贴身管事妈妈,自是要随着主子心意说。她跟刘妈妈不一样,刘妈妈对大太太也没二心,忠心,情分都是有的,可是做为奴婢的,说话不随主子心意,就算会办事,也会招主子不喜。 刘妈妈儿媳前日给八少爷进了份乳饼,八少爷吃着香,这两日顿顿都要点,老太太那想必很快就会有表示。大太太虽然以乖乖受罚为由,想要给她拿下大厨房管事,但老太太并未干脆答应,这事,或许有变数。 刘妈妈现在做的,是洒点银钱处好关系,在老太太眼前挂上号,如果二房能帮着说点好话就更好。王妈妈不同,她办差比以前更经心,更加积极的打探消息,让李氏更加看重她,想借李氏的手把事办成。 “贱不贱的……只要男人不介意,别人也不过嚼个嘴碎,对她可没半点妨碍……”说着说着李氏开始眼神飘乎,略带凄苦,大概是想起了自己不怎么美妙的夫妻生活。 “太太……您别这样,您这样只有自己受罪,谁会心疼!”王妈妈做势抹眼泪,“达氏那贱婢死了那么多年,已经不能影响您了……您下回见了老爷软和点,男人喜欢女人温柔小意,您……老爷是看重您的。” 是啊……生死相隔,怎比软香在怀,李氏原本也觉得总有一日能拽回纪仁礼的心,谁知直至今日,她都没能成功! 达婧雪那贱人生的贱种还日日在她眼前招摇!还害她受罚,不能再管家! 李氏指甲深深扣进肉里,眉毛吊起珠钗摇动,“那个小贱种!我要废了他!废了他!” “太太别急……”王妈妈顺着李氏的背,手脚麻利的递了盅茶过来,“四老爷都快回来了,咱们老爷定然也快跟着老太爷回来了。咱们老爷一向不喜欢九少爷,太太被他欺负的这么过,到时再软和点……” 李氏深深吸气,“没错,我被欺负的,这家里都没我站的地儿了!” “咱们这样……”王妈妈凑到李氏耳边,悄声说话。 李氏慢慢笑了,狠毒眼神透过窗格,看着外面随风摆动的树枝。 不急,男人的心她要,管家权,也终有一日会回来。 内宅着实太大,周大再能干,带回来的消息也有限。纪居昕听到四叔要回来并不惊讶,因为上一世四叔的确是最近回来了。一时也不清楚王妈妈打什么算盘,他让周大暂时不管王妈妈,先去搞清楚玉盘的事。 请安时杨氏看纪居宣气色很好,果然多问了几句。高氏就把刘福家的夸了一遍,还说也就是纪家这样的门户,才养得出这样的好厨娘,有这样的好巧思,她娘家虽然有钱,但钱再多,也买不到忠心耿耿的世仆。 杨氏很骄傲,家族底蕴在,就算穷点,也得人尊重!当即要赏,一个眼色,陈妈妈凑过来,小声跟她说明这个媳妇子是大太太的陪嫁——刘妈妈的儿媳,一直和王妈妈的儿媳竞争大厨房管事之职。 大厨房管事……杨氏眸光一利,想起了李氏受罚时的乖巧态度,当时李氏还提了,说王妈妈的儿媳是个好的,暗示想要大厨房管事的位置。 多年主仆,杨氏每个细微表情表达什么意思,陈妈妈门清,知道她想起来了,陈妈妈轻轻点头。 杨氏垂眸看着正厅。今日一直告病的李氏苍白着脸来请安了,不知是否故意,身边带着王妈妈。王妈妈低眉顺眼站在她身后,非常安静。 杨氏忽然笑了,“大厨房缺个管事,原本我瞧着王贵家的不错,现在看,刘福家的也不错,两个都要赏。只是这赏,得有个先来后到。” 她端起手边细白瓷的茶盅,慢慢啜着,“管事先让王贵家的暂代,两个月内做的好,就一直做下去,刘福家的另做安排。做不好,这差使,直接就给了刘福家的罢。”漫不经心的动作声音里含了巨大权威,在这内宅,她的话就是天,就算是起了猫逗耗子的心思,别人也得忍着,还得给她好好热闹! 厅里一片安静。纪居昕心内发寒,权柄,就是这么诱人。不过是一方内宅,已经勾的人欲望丛生,那大好天下,四方朝堂,怎能不引人用尽了心机往上爬! 离开主院前,纪居宣提醒他,一切手续已走完,后天就要跟他进学院,让他准备好。 纪居昕又好好谢了一回。 回到自己院子,纪居昕捏了捏眉心,内宅信息量太小,周大一个人力量有限……他叫来百灵画眉,说想知道内宅都发生了什么事。 孙旺能力不错,昨夜跟他说了很多,但毕竟是个男人,内宅细节不一定明确。 百灵没心没肺,以为九少爷想听新鲜事,弯着杏眼,叽叽喳喳说了好一通。 画眉心灵比较细,猜测九少爷大概想知道跟他有关的事,就把近些日大房动静,老太太正房动静,能说的全说了一遍。 纪居昕浅笑着喝茶,神情一丝没变,完事后给了一样的赏钱,让她们回去。 百灵得了赏钱很开心,说要去外面买新鲜吃食给九少爷尝尝,画眉看不出九少爷满意不满意,对她有没有什么改观,长眉微蹙,没有被百灵拉着出去玩,反倒转身,走向了刘妈妈的院子……她得知道更多。 人都走完,纪居昕瞪着快空了的银匣子发呆。 钱啊……钱! 他那点月钱,打赏下人都不够,现在还要买吴明的消息,如果一直没钱进帐,别说报仇的雄心大志,没准哪天直接把自己饿死了! 纪居昕瞪了半晌,叹气,微微仰头对着阳光,阖眸。 看来……不用不行了。 纪居昕来到平头案前,展开宣纸。 因为他识字,且马上要去学堂,跟夏飞博几人又相熟,杨氏在外物上并不小气,笔墨纸砚书案画案镇纸笔架,但凡学子所需,无不备好。 纪居昕卷起袖子,深吸一口气,待毛笔吸饱了墨,凝神静气,提笔挥洒…… 前世虽受苦颇多,最后几年过的却极为平静。边漠草原,苍凉军营,他竟有幸得一良师。 教他练字,教他读书,教他君子六艺。 老师说,人从书里乖,书看多了,心慧开,耳聪目明,世事通透。 老师还说,他年纪已大,写字的坏习惯已改不掉,再怎么苦练,也不过是个平直,很难有大成就。好在心思敏感感情细腻,画作有灵性,可好好学习,聊以慰怀。 摆脱苦难的日子,对他来说已是恩赐,只要有吃有喝,他不爱出门,不爱与人交流,能日日看书学习不会胡思乱想,对他来说是莫大的幸福,于是他每日除了跟老师学习,就是自己练习,写字,画画,让自己忙的停不下来…… 意外去世前,老师曾赞他一笔画作灵气斐然,令观之人心起波澜如同亲见,如此以往,或可有成就。 想到过去,纪居昕眸底模糊。 画画,曾是他最心无旁骛,最纯粹最沉浸最享受的事情,如今,他却要用它来换取银钱…… 吴明的反馈来的很快,这日戌时刚过,周大就带回了第一份消息单子。 纸上写了前些日夜里城门异动,近来混混流氓行事低调,醉仙阁三层老板自留包厢经常有客,青楼赌坊生意突然特别好等等。 纪居昕左手写了个字条:要更细。交给周大,从快空的了钱匣子里取了银角子出来,让他放过去。 吴明看到银角子里差点老泪纵横,那少年没骗他! 终于,终于能靠自己挣银钱了! 或可有一日,他能得以亲手报仇! 但这些银子大概只够他买纸墨用,花完了并不剩多少…… 激动过后他回神,这些银子,少爷应是不满意? 打开碎银子底下压着的字条,他额角冒汗。 ……得更用心。 吴明小心把碎银子揣好,紧了紧补满补丁的破衣服,脚步沉重地离开。 第二日晚,消息内容更多更丰富,也更细致。 纪居昕满意了。 一条条看下去,他猜测那位斥候出身的佥事卫砺锋已经到了。 看到最后一条,纪居昕眉毛倏地皱起,眯起眼睛一字一字细读。 有一青衣老者于南城门入,只带一车夫一老仆,两书童,神态气质不似凡人,另附车上印迹—— 外侧纹路隐隐有云雁之形,内里篆体文字,是个李字! 这是五品以上京官刻于车上的标识! “啪”一声,纪居昕手中茶盅掉落在地,碎了。 不顾热茶烫红了手,他仔细察看那个标识。京官习惯以暗识标记马车,外侧花纹随品级补子,内里姓氏表示是谁家人,懂眼的一看便知。 文官,姓李,四品…… 莫非是李独慎家人! 若说以前,纪居昕大概不会注意,但最近回想前事,他知道四叔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回来,回京后走了四品吏部侍郎李慎独的路子,顺利成为监察御史…… 难道四叔就是这段时间入了李独慎的眼! 不行,不能让四叔现在回来…… 纪居昕有些慌乱,喉头发紧双目通红,他要阻止四叔的晋升路,不能让四叔见到老者! 甚至还要让李独慎对四叔印象不好,以后永远不要帮他! 第26章 夜谈 纪居昕辗转难眠的时候,夏徐两家却是灯火通明。 夏家五代从商,到夏飞博爷爷夏江海这辈已是积累充足,再加夏江海手腕非常,夏家的钱财地位,又涨高了一大截,直至扶摇直上做了皇商,令天下同行拜服。 夏江海年势已高,现已将执掌夏家权柄交给夏飞博的父亲夏东泰。夏东泰是被夏江海手把手教大的,心机眼力都有,夏家商路走的很稳。 最初见夏飞博拿邸报过来跟他阐述一二三疑点时,夏东泰虽欣慰儿子长大了眼睛利了,却并未太重视。直到夏飞博不满意抗议时,才静下心来一一看儿子指出的疑点。 之后后……越看越心惊! 按照这些疑点猜测过去,他发现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大机遇!如果夏家能抓住这个机遇,起码十年地位可保,如果竞争对手抓到这个机遇,夏家没准立刻就会被踩到脚底! 国库缺银,可筹谋……这样的大事,他的关系网里竟一点消息也没透出来! 夏东泰腾地站起来,背着手锁着眉在书房一圈圈地转,直到夏飞博看的眼晕,打了个呵欠说没事他去睡了,明日还要去徐家时,夏东泰眼睛一亮,是啊,徐家! 儿子与徐家小辈交好,他和徐家当家的虽关系不算太近,也是熟人,徐家京里……不就有现成的言官! 当即夏东泰就下了贴子,今日上门和徐家当家相谈甚欢,晚宴结束后,这件事也谈成了,而且相当顺利! 回家后松快下来,看完帐本沐了浴叫了点心,点心还没放到嘴里,夏东泰突然觉得……有点不大对? 事情顺利他很惊喜,但好像太过顺利了? 他闭眼把整件事回想一遍,叹息一声,让下人把他那不省心的儿子唤来。 夏飞博来时衣衫整齐,眼神清亮,一看就还没睡,明明已经过了他一贯的就寝时间…… 这是知道他要叫他! 夏东泰慈爱地笑着招手,“儿子,你过来。” 夏飞博翻了个白眼,“又来这一套,信你才怪。” 夏东泰眉毛一跳,动作极为敏捷地蹿过来,冲着夏飞博脑门重重一敲,“长出息了啊,会哄你老子了!” “疼疼疼——”夏飞博硬挨了一下,发现自家老子还想继续,抱着头灵巧避开,“你再这样我不让着你了!” “呸!老子还用你让着!” 夏东泰跳起来,追着夏飞博打。 好一会儿,夏东泰喘着粗气跌坐在椅子上,手指愤愤指着夏飞博,“今天就放过你小子!” 夏飞博抢了他桌上的茶,咚咚饮尽,歪着嘴角坏坏一挑,“我好怕啊——” 夏东泰看自己的茶没了,拍桌子让在门外伺候的丫鬟们上茶,连饮了两杯,才挥手让人退下,眼神复杂地看夏飞博,“你小子这是像谁?” 夏飞博翻了个白眼。 “看着人模狗样,治下人对手狠的不行,在你娘面前调皮的不像话,出门又假仙装像,我夏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种?”夏东泰高声的‘喃喃自语’。 “没事我回去睡了。”夏飞博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可得了吧,衣服都没换不就是知道我会叫你?”夏东泰指了指侧下首的圈椅,“坐下吧。” 等夏飞博坐好了,他眯起眼拉长了声音,“说说吧,怎么回事?敢拿你老子耍着玩了?” 夏飞博深吸口气,拱手施礼,“父亲容禀。” “说!” “我早提过,我们夏家那一套关系系统虽好,但不能押上全部身家只靠它。靠别人得来的消息是存在风险的。的确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银子给的足够,没有买不到的东西,可人心隔肚皮,万一有变,就算延迟消息日子,或者放假消息,误了我们的事,或者旁人故意下套整治我们,如何是好?”夏飞博眸内闪现火光,“所以我们得自己长本事。” “这就是你自己的本事?”夏东泰神情安静。 “虽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但他乃良师益友,只要和他继续交往,我必有所得,总有一天,我亦会如此出色,能管中窥豹。” “这个他……是谁?” 夏飞博哼了哼,有些不情愿,“纪家大房庶子,行九,名纪居昕。” “何时认识的?”夏东泰声音低下去,略带了些不赞同。 “前几日,算这次见过两次。”夏飞博观察父亲神情,声音渐小。 夏东泰很快想起日前管家的回报。夏飞博是他最看重的儿子,同下处于最不稳定的少年时期,他当然安排了人看着他,随时查问儿子去向和人际关系。这个纪九少爷,夏飞博头一回见,他就知道了。 看父亲神色不愉,夏飞博不高兴了,声音加重,“但他很厉害,我信我的眼睛!” 夏东泰眯着眼盯着夏飞博,夏飞博瞪着眼睛回视。 房间安静半晌。 突然,夏东泰噗地笑了,用力揉了揉儿子的脑袋瓜子,“想做什么就去做。” 夏飞博眼睛睁圆,满是惊讶。 “怎么,觉得我会阻止你?”夏东泰背着手,灯下的笑容亲切透着玩味,“你也太小看你老子了。我们行商的,要精明,要谨慎,但更重要的,是胆大。” “我们凭自己的眼光,选择认为对的事,然后赌上要押的东西,开始交易。成,你得到庞大利润;败,最差也不过输的一无所有。商人一生漫长,不会永远都在成,但只要成比败多,你就不亏。哪怕败过很多次,最后成了一笔大的,你也是成功的商人。” 虽然不懂勾起了父亲怎样的回忆,但父亲这是在教他,夏飞博肃手而立,凝神倾听。 “我们夏家代代行商,到如今规模不易,形成现下体系亦是步步思量所得。你有自己的想法,很好,我不评价对错,待你自己日后慢慢体悟。”他垂眸看着跳跃的烛火,声音隐隐透出苍凉,“我不比你爷爷聪明胆大,也没有那样的好运气,但我希望你有。适才那些话当初你爷爷曾送给我,现下我也送给你。儿子,你需胆大心细,将来,才会有超越父辈的成就。” 最后一句颇有些语重心长,夏飞博郑重点头,“爹——我必会努力!” 打发夏飞博出去后,夏东泰招管家进来,命其细查纪居昕的一切资料。 他儿子不傻,单凭两次见面,就能唬的儿子拜服,还照着指示来唬弄他,如果不是他到这把年纪经历多了,没准真被这群孩子哄了。 这纪家九少爷,很有些本事。 傻儿子被哄成这样……没关系,有他这个老的在后头看着呢。左右崽子太小,不遇到挫折,也难以进步。 纪居昕…… 夏东泰眯了眼念这个名字。 跟夏东泰作为相同,徐亭昌也很快悟到了真相,并且从徐文思嘴里听到了纪居昕的名字。 这样和夏东泰见面,订下合作细节,立刻快马加鞭送信到京里的大事,竟是因一个不知名的庶子而起,两个孩子还在他提点暗示下还顺利办成了,回过味来的徐亭昌惊讶不已。 他并未气愤被戏耍,反而招徐文思过来,让他细细讲述和纪居昕认识经过,问纪居昕身份。 整个过程听完,徐亭昌不免感叹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更比一辈强,总有惊才绝艳之人涌现。终于这次,自家能分一杯羹,占点便宜了。 “此人可交,当好生留意。”徐亭昌笑眯眯嘱咐儿子。徐文思点头微笑,“儿子也认为他非池中物。” 徐亭昌捋着胡子,看徐文思脸上满是自豪,心底暗笑,这傻儿子,估计还不知道,头一次见面就被人当了枪使。不过没关系,这次这份大礼,也算还了人情。可笑纪家那群愚人,还不知家藏盘虬,日后定有好戏看。 想着想着目光落在桌上的邸报上,他手指按上去,“你再同我说说,那纪九少爷对这邸报——还有什么见解?” 第二日清晨,纪居昕平静心情,随纪居宣去了书院。 同其它地方不同,临清有个举国闻名,规模颇大的书院,名为莲青书院。书院为两百多年前一位三代帝师所建,藏书丰富程度超乎想象,除了皇家藏书馆,天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与之媲美,因依莲青山,取名莲青书院。 庞大的藏书量和帝师学识名声,让书院自建立起就吸引诸多学子前来,积年下来,不仅师长学子众多,名声更是传扬天下,几乎无人不晓。 书院对学子颇为宽和,只要想读书皆可来,没底子也不怕,书院书屋分初中高几等,未开蒙也有师教;如若自身贫困,可以做些书院分配的抄书,洒扫等轻省活计赚取书院贡献,换取读书机会。 是以临清地界上,但凡想读书的,并不像其它地方,请名师西席到家里来教,便是官家子弟,都早早送来书院。 纪居昕前世特别羡慕能进书院学习的族兄弟,现在有机会来,眼睛都不够使了。这书院太大,也太美了! 纪居宣并未鄙夷他无知,笑容格外爽朗,“我初来时也是这般,看哪都觉新鲜有趣。”他领着纪居宣来到一间书室门前,“你便在此处学习。” 纪居昕看着书室不算很大,建的中规中矩,难得窗明几净,令人心神清明,是个读书之所。 “你在庄子上虽认了几个字,也算不得正经开蒙,到这里后不可心存郁愤,补齐基础要紧,可明白了?” 纪居宣神色颇有些凝重的意思,纪居昕视线落在书室外侧挂的长方条木牌上,木牌上书两字‘戊辰’,大概是这个书室的编号。依着名字,他猜测这个书室应该是级别不高,甚至可能是针对初开蒙学子的,所以纪居宣才特意嘱咐? 见纪居宣未有反抗不安神情,纪居宣松了口气,“手续我已帮你办完,夫子很忙无暇见你,上课就能见了,你万不可多想。只要好生学习,月末考试得了三甲,便可升去丁班。你对书院不熟,散学后我来接你,不可急着自己先走。” 第27章 小班 纪居宣话说的特别快,说完就走,好像被狗追一样。 纪居昕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转而勾唇一笑。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困难能让他害怕?他伸手干脆利落地推开了书室的门。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他看到了摆满书案的书室,也看到了……一堆小豆丁齐齐看过来的大眼睛。 充满好奇的……纯真的……孩童。 现实永远比想象残酷,纪居昕以为最差也是遇到一堆不爱学习,风气不怎么好的孩子,哪知竟遇到一群五六七岁的豆丁! 笑意僵在嘴角,他愣了一下。面对一双双水汪汪亮晶晶的大眼睛,纪居昕觉得稍稍有些无措…… 或许应该表现亲切一点。 刚刚把特别有诚意的灿烂笑容挂出来,小豆丁们已经好奇过了,刷的回过头,写字的写字,和小伙伴说话的说话,书室很快热闹起来,根本没有人理他。 脸上意欲打招呼的笑容再次僵掉。 前世经历过的尴尬境况不知凡已,他早已没有所谓的自尊心了,被小孩无视这种事实不算什么,纪居昕摇了摇头,没有打扰正‘忙着’的小孩子们,信步走进书室,想找找看哪张书案是无主的。 走了两步,衣角一重,他停步低头,看到一个七八岁的豆丁正拽着他的衣角仰脸看他。豆丁穿一身玉色圆领小儒衫,头上用小巧玉簪挽了个小攥儿,小脸胖嘟嘟白嫩嫩,眼睛弯弯似月牙儿,笑起来的小模样十分可喜。 对着这么一个粉妆玉琢的小豆丁,纪居昕忍不住也笑着蹲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崔十一,”小豆丁声音脆脆的,拉住纪居昕的手,“哥哥长的真好看,跟十一坐一块好不好呀?” 豆丁声音软软的,小手暖暖的,纪居昕稍稍一僵后,很认真的说,“你长的也很好看。” “真的吗?”小豆丁胖胖小手摸自己的脸,雾蒙蒙的大眼睛里全是欢喜,“十一很好看?” “嗯。”纪居昕点头。 “那好看的人要坐一起,”小豆丁拉着纪居昕的手走到自己的书案前,指着旁边一个没人的书案,“你坐这里!” 被小孩子热情接待,纪居昕很有些受宠若惊。他其实有些不知道怎么跟小孩子相处,小孩子软软的,弱弱的,他有些担心一个不慎伤到人家。 小豆丁却拉着他的手不放,大眼睛眨啊眨一瞬不离地看他,“你这么好看,给十一当哥哥吧!” 纪居昕:…… “十一的哥哥们都很好看!”小豆丁握着小拳头,一脸给他当哥哥一点也不会亏的样子。 纪居昕:…… 小豆丁看纪居昕不说话,擅自决定新哥哥这是默认了,顾自坐到新哥哥怀里,拍拍新哥哥的脸,小脸很是烦恼。新哥哥好好看,就是有点傻傻的,还不爱说话,十一以后要好好保护新哥哥呢……他开始用清脆的声音跟纪居昕说话。 小孩子思路和大人不一样,说会儿学堂说会儿老师,说会儿母亲哥哥,又说回同窗,有些凌乱,不过纪居昕抽丝剥茧的,也能得到很多信息。 阳光顺着窗棂溜进来,照在小豆丁的脸上,小孩的笑脸越发灿烂纯真。纪居昕微微一愣,重生一世,好像运气特别好,总有对他心存善意的人。之前有个百灵小丫头,现在有个崔十一。 有条件的学子进书院带书童,书院并不禁止,只要上课时书童不在书室,保持安静就可以了。纪居昕今天都带了孙旺,崔十一看穿着就知道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自然有书童跟着。 纪居昕一边静静听着崔十一的童言童语,一边四下观察,果然不远处有两个相貌周正年纪不大的书童,正死死盯着他看。纪居昕回了个善意的笑,趁崔十一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时,用唇形说了几句话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两个书童大概也知道自家少爷的性子,看纪居昕神情纯善,除了还是不错眼珠看着外,并没有别的行动。 很快,夫子进来,开始上课了。 夫子很严肃,三十多岁的样子,进来后并不多话,点几个学生起来分别背了段书,开始坐下讲课。 “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须贻同气之光,无伤手足之雅……” 讲的是《幼学琼林》,兄弟这一段。 后面书案有人小声说话,诸如今天来了新人,这么大怎么会来我们这里,是不是太笨了学不会此类的小话。 崔十一这时不做怪了,坐的板板正正,非常聚精会神的听。 纪居昕颇觉新奇,虽然都是一群孩子,但书室学习环境非常可爱,跟别人描述的学习经历一样,他还是第一次感受。 至于小孩子的话……对他没一点伤害。 夫子讲了一小段就不讲了,大概担心学生记不住,开始复习旧字和教习新字。 纪居昕感受了一会儿,到底这些知识对他用处不大,他已懂的更多。但没有让时光白白流逝的道理,他铺开纸笔开始练字。 以前的知识还在,时间回到少年手生了很多,趁着坏习惯没有形成,练习很重要。之后夫子再讲课,纪居昕就把讲过的书背着写下来,一日下来累是累,却也很满足。 夫子只看了两眼就没管了。他长期教书育人,一眼就知道这纪家庶子根本没必要进他这个开蒙班,可收了银钱,他就不会去管这堆事。心内觉得屈辱,有很大怨气,都没关系,只要乖乖的,不在这里捣乱就行,至于以后……只要能通过考试,就能升级,如果有人用了办法让他通不过考试,也与他这个夫子无干。 不到申时,一天的课程就完了。 孙旺走进来帮纪居昕收拾东西,脸色不怎么好。自家主子在一堆小萝卜头里存在感不是一般的大,小孩子心性纯良,就算说几句不好听的话,也不是真的恶毒,外面那群书童就不一样了。 书童年纪有大有小,小的十一二,大的十七八,越大懂的事越多,尤其做下人的,恨不得长个七窍玲珑心,眼睛一扫,虽然没露出鄙夷的意思,脸上也挂着笑,但人怎么想的,孙旺心知肚明。 他这个下人都不自在,主子想必更难受。 “少爷……”孙旺怕纪居昕受打击,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声音有点抖。 纪居昕背着手,淡淡一笑,“走。”温润笑容迎着午后阳光,像一汪清泉,半点不好情绪都没有,瞬间安抚了孙旺燥动的心。 主子都不怕,他怕什么?孙旺脆声答应着,小跑着跟上。 “哥哥——”崔十一脆脆甜甜的声音传来,纪居昕转头看去。 一个年约十五六,和崔十一眉眼有几分相似的清俊少年把他抱起来,眸底笑意吟吟,温雅从容气质如玉。 崔十一看到纪居昕,趴到少年耳边说了什么,少年看过来,朝纪居昕点头微笑,像是在打招呼。 纪居昕回礼,心想这少年才是崔十一的哥哥吧,确是好相貌。 孙旺低了头偷偷有袖子掩着嘴笑,待少年带着崔十一走了,他才低声跟纪居昕说,“方才那位,是崔家三少,相貌才气在临清都排在前头,咱们纪府那位四小姐,就是……瞧上了他。” 纪居昕想起首饰铺子偶遇过的四房田氏的女儿纪菁,原来她看上的人是他…… “纪家真是欺人太甚!” “不要说了,人多……” “昕弟!” 声音越来越清晰,纪居昕一回头,就看到板着脸的徐文思,笑容有些僵的林风泉,和一本正经的夏飞博。 “你们怎么来了?”纪居昕心下明白这几位为他不平,眼底笑意融融越发温暖,“来接我?” “你怎么被丢到这么个破地方!”跟一群小孩坐一屋听课,没准还是三字经这种东西!徐文思心内很是愤愤,纪居昕虽然自谦,说只认得几个字,但聪慧程度有目共睹,怎么能被纪家这么糟践! 看他没一点悲愤屈辱的样子,林风泉睁圆眼睛很是惊讶,“你不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纪居昕声音带着调侃,“我既进了书院,你们该担心我很快就挤到你们书室,到时压在你们头上让你们丢面子才是。” 书院的确有考试晋级制度…… 他这样沉稳淡定,三个人反倒不好说什么,纷纷拍拍他的肩表示兄弟会站在你背后。 纪居昕受了这份关怀,是真的很高兴,“你们真是来接我的?” “美的你,”林风泉看徐文思臭着脸,夏飞博一如既往不爱说话,只好打头,“这两个说得了你的好处,想谢谢你,徐文思想请你去徐家,夏飞博想请你去夏家,又为争谁第一个请有矛盾,遂我建议,不如定个日子,我们一起去你家,你觉得如何?” “多谢几位看重,只不过——”纪居昕眨眨眼,“我不比你们,也不知道一个庶子想在家里开宴请人好不好,得回去问过长辈才行。” “这是自然。”林风泉也冲着纪居昕挤眉弄眼——放心,你家长辈不可能不答应。 “那就待你问过,若长辈同意我们就下贴子上门拜访——” “几们兄台要来,我们纪家蓬荜生辉,长辈一向关爱我等,怎会不同意?”一道带了些急切的声音插进来,众人回头一看,是纪居宣。 第28章 抢功 “九弟不怪我来迟了吧。”纪居宣快走几步到了跟前,友爱地拍了拍纪居昕的背,又拱手冲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施礼,“夏兄,林兄,徐兄。” “我并未等很久。”纪居昕笑意缓缓,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三人也分别回礼。 “方才几位说要到我家作客?”纪居宣看着夏林徐三人,笑容很热情,“直接来啊,一点问题没有。” “可是——”林风泉看了眼纪居昕。 纪居昕眼梢微垂,瘦削的身体在冷风中有几分可怜,“八哥,我是庶子,又是才回来,怕长辈们不同意……” “这怕什么,八哥帮你啊,”纪居宣拍着胸脯,一脸不畏艰难的坚定表情,“一会儿回去我就跟老太太求,不管多么困难,一定把这事给办成了!” 夏林徐三人一起看向纪居昕:他去说,不就变成他的面子了? 纪居昕回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一点都不介意似的答应地常干脆,“好啊,有劳八哥了。” 纪居宣对于纪居昕这么上道很满意,试探着提要求,“可是只有我们几个会不会有点冷清?” “八哥的意思是?” “不如再叫上曹飞,马斌,周直明?”纪居宣一边说,一边意有所指地看向夏林徐三人。 这几个都是家世不一般,在外颇有名声的人。是夏林徐三人熟识,又是纪居宣一直想结识的人。 夏林徐三人表情有些微妙。 纪居宣悄悄拉住纪居昕的手,在他手心写字:这几位和夏林徐都认识,有了他们,祖母答应的可能性更高。 暗指你想事情顺利,还得开口请这几位帮忙,哥哥只能帮你到这份上了。 纪居昕心底不由暗笑,这纪居宣真当他拿傻瓜哄了! 小宴的事只消提出来,先不顾夏林徐三人的家世地位,光凭夏家皇商,杨氏就能答应着操办一场小宴了,纪家穷到现在,能有人搭把手,让铺子多赚些银钱都好,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他自谦说要找长辈,不过是个姿态,纪居宣竟然真认为他怕杨氏不答应? 不过……也好,宴摆在自己家里,人越多,见证越多。 他昨夜想好的主意,正愁没看客。 纪居昕继续笑的没心没肺,问夏林徐三人,“你们认识八哥口里的这几个人吗?能帮忙请吗?” 夏林徐三人久久看着纪居昕,“好啊……” 回程路走的很慢,马蹄声哒哒有种特别的韵律。纪居宣坐到了纪居昕的马车上,不知是否对方才的事有愧疚,声音特别温柔,“九弟今日……可习惯?”指的是书室的事。 透过颤动的车帘,纪居昕看到纪居宣的小厮兼书童和车夫一人一边坐在车辕上,孙旺小跑着跟在车侧。 “很、好。” 他眉目低垂,看不清面上表情,纪居宣认为他在不高兴。任谁像他一样被推到一群毛孩子中间,都会不怎么高兴。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你看那些成名的大儒,可有以年纪论长幼的?成就越大才越得人尊重。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夯实基础,万不可心生怨气。” “八哥说的对。”光线斜斜照过来,纪居昕鼻子往上处在一片黑暗中,唯线条优美的下巴白皙润泽,嘴角上扬的弧度看着是在笑,纪居宣却不知怎么的身上一寒。 兄弟俩进了门就分开了,纪居宣准备先去和母亲商量商量,再去祖母那里报备表功。纪居昕回到了自己的院子,等着周大。 周大被他派出去做事,入夜该回来了。 用过晚饭,纪居昕悬腕练字时,周大回来了。 “如何?”纪居昕手中笔尖动了动,他索性伸远些去蘸了蘸墨。 “回少爷,少爷猜的不错,日前从南门入城的那位青衣老者,果然姓李。”周大像是回来后直接过来了,衣服没换,鞋上沾着尘,衣领略有汗渍,“属下跟着吴明送来的消息找到那位李老爷住处,小心打听,得知他是京里四品吏部侍郎李独慎李大人的父亲,此次来临清访友,行程大约停留月余。” “嗯。”纪居昕写字动作很稳,仿佛这对他来说算不得惊天大消息。 又或者……他早已料到? 周大额角渗着汗,心内不停摇头,绝对不可能!主子怎么可能在没任何蛛丝马迹的情况下猜到是李大人的父亲?他提醒自己凝神,接着说,“李老爷在临清有几位好友,有一位与主子有关。” “哦?”纪居昕眉睫微动,“谁?” “徐文思徐公子的爷爷。李老爷已经下了贴子,后日会到徐家府上。” 纪居昕停顿片刻,手腕重新开始舞动,“四哥的奶娘呢?” “我翻了药渣,私下找郎中问过,她已病入膏肓,没得治了,药是虎狼之药,这种药大都有些毒性,只是她的药毒性稍稍强了点……” “这种情况……是否正常?”纪居昕只关心这个问题。 “说不清。”周大想了想,“说正常药量也没超太多,说不正常也很有可能有人故意使坏。” “如果普通人误服这药,会如何?” “除非这人身体虚弱,或者刚好吃过相克食物,又或者气血上行,不然中毒反应不大。” 周大显然很明白纪居昕想知道什么,私下调查时很有偏重点,问题都能答上。 纪居昕转过来看了他一眼,眸光略含赞赏,“行了,下去休息吧。” “是!”周大黑红的脸上挂起憨厚的笑,把今日吴明送来的消息放到纪居昕书案上后,转身离开了。 纪居昕听着周大轻手轻脚退出去,悬着的手腕未停,直到一个巨大的字写完,他后退半步,摇了摇头,不怎么满意。 书案上,白纸黑字,墨色沉沉,落笔冷冽锋利,是个大大的‘忍’字。 主院里,灯火通明。丫鬟仆妇规规矩矩地站在庑廊下自己的位置,任风多冷都不敢挪动。待厅中一阵阵爽朗笑声传出来时,仍然让她们悄悄的偏头,对起了眼色。 这是怎么了? 正房多久没出现如此活泼的气氛了? 方才,是二太太和八少爷进去了…… “你说夏家林家徐家的少爷想下贴子到咱们拜访?”杨氏耷拉的眼皮终于全部抬起,露出一双带着精光的眼睛,“我没听错吧?” 站在她背后的陈妈妈递了杯茶过来,“老太太定是没听错,奴婢也听到了,二太太好本事呢。” “我娘家底子如何您还不知道,净来打趣,”高氏一双杏眼内波光闪动,爽朗笑着扯过身边的纪居宣,声音含着嗔怪,“都是这孩子,还不好意思,这等好事都不敢一个人上老太太这来说。” “哦?”杨氏饶有兴致地问,“宣哥儿也怕我责怪?” 纪居宣这才微红着脸上前,“这不是……怕麻烦您老人家吗?孙儿如今虽说长了些本事,可行事总欠几分火候,需要祖母看着,劳祖母费心,每每想起实觉不孝。” “胡说,祖母不帮你们看着路还能帮谁?儿女都是债,做长辈的虽说辛苦,却也愿意。”杨氏眼神慈祥。 “是啊,到哪去找我们老太太这样的好长辈,这是我们的福气!”高氏推了推纪居宣,笑声爽利,“快点,把你跟娘说过的那些跟老太太说一遍,不用害臊!” 纪居宣红着脸又行了一次礼,“我那些同窗,除了夏,林,徐三家,还有曹家,马家,周家,我都提了,前面三家肯定会到,后面几家还未确定会不会来。” “还有曹家马家周家?”都是临清大族,不消纪居宣提示,杨氏就知道他说的哪几家,皱纹遍布的脸上笑意绽放,声音比往常也轻快了几分,“我家宣哥儿这么大本事呢!” “也不是我一个的功劳,”纪居宣顺带提了下纪居昕,“九弟也帮了些……祖母,您说咱们的宴定在哪日好?我那些同窗年岁都和我差不多,爱闹,地点也应好生选,别吵了祖母才是。” 听他提及纪居昕,又浅淡略过,杨氏以为不过是因为上次的事夏林徐三家有愧,完全没有想过这三人是看纪居昕面子才肯来,想得到时让纪居昕出来露个脸也就够了,迭声让陈妈妈把年历拿来,让她挑日子。 “我们先挑几个日子出来,明日宣哥儿去书院时顺口问下要来的少爷们哪天方便,也不用他们下贴子,我们主动下贴子邀请……” 杨氏兴致高,纪居宣嘴又甜,一来一去祖孙俩气氛特别好,高氏又是个会凑趣的,陈妈妈也不会扫杨氏的兴,厅里气氛越来越好,最后杨氏放下年历,看着纪居宣,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孙子好,是年幼一代最出色的一个,当即就让陈妈妈开了库房,赏了一堆东西过来,迭声嘱咐他好生学习,需要什么问祖母要,祖母定要帮你一展鸿图。 连带高氏今天又被夸了不少回,杨氏赞她会生儿子,也会教养,当为纪家妻! 第29章 请托 第二日,纪居昕仍然让孙旺跟着他去书院。 这次的马车上没有纪居宣,孙旺得以坐在车辕上。不过纪居宣马车经过时,孙旺仍然要跳下去行礼。 “今日八哥有些忙,就不送你到书室了,你自己认识吧?”纪居宣掀开车帘,露出镶了貂绒的袖口,“不认识就吩咐下人打听问路,好不好?” 的确,昨夜主院那么热闹,听说还叫了宵夜,纪居宣这个功臣如何能不忙?纪居昕不用猜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八哥只管去忙,不必挂心于我。” 纪居宣冲他眨了眨眼,“你那件事,我求了祖母半夜,最后说出曹家马家周家,祖母才得以答应,可累死我了。” “是吗?”纪居昕唇角微勾,“那是该要多谢八哥了。” “你我兄弟,不用这般客套,”纪居宣捂嘴打了个呵欠,“你记着寻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帮忙,我再眯会儿。” 看着车帘刷的放下,纪居昕吩咐车夫避让,待纪居宣的马车先行出府,他再跟上。 孙旺坐在车辕上,看着纪居宣的马车走远,手笼到袖子里,“少爷,您也该让绿梅去老太太那走一趟,该领厚冬衣了,这天可冷下来了。” 车里安静很久,才听到纪居昕淡淡‘嗯’了一声。 孙旺声音提高了些,“您可别不上心,回头冻出个好歹怎么办?您看八少爷,领口袖口都镶着貂毛呢!” “……劳你惦记。” “我惦记没用,少爷没有亲娘护……咳咳,”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逾矩,孙旺不敢说了,涨红了脸压下声音,含含糊糊地说,“……少爷要顾惜自己。” “我知道。”纪居昕轻笑,这孙旺也是个有意思的。 他放下手上书卷,“我想知道些家里的事,你进来与我分说分说。” 孙旺有些忐忑地掀帘子进了马车,“少爷想知道什么?” “在我这无需太过拘束。”纪居昕指着车壁矮凳,“坐下说。” 九少爷长眉舒展,眼底笑意融融,很是亲切,看着一点没介意他方才的失礼,孙旺心定了定,端端正正地坐下来。 “我想知道家里长辈,或者兄弟姐妹,都有什么习惯,喜好之类。” 只有地位不高的人,才会四处打听这类消息,就算不巴结,也避免碰撞惹着。家族里受重视的,都是昂着头恣意行事,只有别人打听过来小心回避的。比如大房的庶三小姐,从来不敢跟嫡二小姐穿一个颜色的衣服。 孙旺自认看懂了主子思虑,心内越发替主子委屈,想着以后要更加努力谨慎做事,细细回想着,从上到下,一点点说起纪家的主子们。 “老太太好甜口,可是年纪大了体虚,大夫不准多用,老太太吃不好的时候,脾气就会特别大,这时候只有陈妈妈敢上前劝……” “大少爷去世后,大太太一颗心扑在二小姐上,二小姐如今脾气有点大,三小姐是个会哄人的,二小姐很喜欢三小姐,还有和三小姐一母同胞的十少爷,十少爷在大太太跟前很有脸面,少爷请安时遇到了千万小心……” …… 纪居昕安静听着。孙旺说的二小姐,是陈氏所出嫡女,跟他一个父亲的纪莹。他见过她的表现,孙旺说她脾气有点大实在是很委婉。三小姐纪茵是大房杨姨娘所出,杨姨娘性子安静,在李氏手下生了一子一女,端的是好本事。可惜女儿生的不错,懂事守规矩会谋算,儿子生的差了很多,没脑子又阴狠,前世里靠上李氏得了记名嫡子的身份,也没能帮着大房承爵。 孙旺说的很多,也很详细,有些是纪居昕前世看到过的,有些是他从未得知的。 “四少爷性子很好,没什么大脾气,只有一点,他爱在府里后园假山石群一个人呆着。” “一个人……做什么?”纪居昕突然发问,孙旺愣了一下,想了想又说,“看书,下棋……小的见过很多次,四少爷不喜欢下人跟着,每次都是一个人,连玉盘都要打发了。” “若有人打扰呢?” “旁人也去了,如果安静,四少爷不理的,如果吵闹,四少爷就会回去,并不与人争。” 纪居昕手指捻了捻,“你接着说。” “四房老爷很宠府里这位即将升平妻的田姨娘……” 午间休息的时候,纪居昕挥别一直腻着他的小豆丁崔十一,拿着一幅卷轴去找夏飞博。 林风泉徐文思竟然也在。 “你们午间也在一起?”纪居昕有点愣。 “没办法,夏兄家里的厨子手艺好嘛,”林风泉推来一个精致的食盒,徐文思拉纪居昕坐下,“昕弟也来尝尝。” 书院设计很人性化,有课间休息,还有饭堂提供吃食,吃食有贵有贱任君选择。觉得饭堂贵的,会自带干粮,觉得饭堂吃食不精细的,也会自带。 比如夏飞博,就是家里赶着点用特制食盒送来的饭菜,摆上桌还冒着热气。 纪居昕注意到了,夏家食盒数量不少,有几个摆在别的桌上,几个穿着不俗的少年吃的正香,时不时朗声朝夏飞博道谢。 他立刻懂了,这或许是夏飞博结交人脉的一种方式。 纪居昕也不拘谨,拿筷子尝了一口,眉眼生动,脸上笑意真诚了很多,“果然美味。” “喜欢多用些。”夏飞博让小厮把菜全摆上,几个人埋头大吃。 待肚子不那么空,身上也暖和多了时,夏飞博才道,“今日课前邀你,我曾以为你不会来。” “这次你可错了,就算你不着人去书室邀我,我也会来寻你。”纪居昕一点也不客气的提要求,“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是昨天那事?”林风泉大眼睛眨了眨,“根本不用说,兄弟们懂你的眼色。” “应当不是。”夏飞博很肯定,脸上仍是一贯的冷酷。 “夏兄知我。”纪居昕将卷轴放到夏飞博手上,“我有样东西,是在乡下时一个怪人所赠,如今我想把它卖了,夏兄家里做生意,定能帮我换个好价钱。” 这样的卷轴,一看就知道是字画,夏飞博也不打开,交给身后书童,示意他收好,看向纪居昕的眸光有些踌躇,“我本想赠你些……” “打住,”纪居昕摆手,“朋友是朋友,银钱是银钱,我要如何度日,自有打算。”迎着光线的眼睛微眯,他笑的像只吃饱后满足的小狐狸,“还好你没这么干,否则我定会将银袋子砸回你脸上。” 他这样干脆坦率,没一点被人知道没银钱没地位的尴尬,反倒更引人怜惜,夏飞博叹了口气,“你放心,我必会帮你换个好价钱。” 林风泉见气氛有些冷,瞪着夏飞博开始起哄,“你连看也不看,怎知能卖好价钱?万一上面是孩童涂鸦呢?” “便是孩童涂鸦,我也能卖出好价钱。”夏飞博板着脸,严肃的不行,“我们夏家有这本事。” “行行你最行!”林风泉作势要抢卷轴,“我便要先一睹为快!” 夏飞博拽住他的手,看向纪居昕,“昕弟托我帮忙,又没托你帮忙,不准看。” 林风泉哇哇大叫,“不公平!” 纪居昕的举动透着怎样的含义,大家都懂。他坦率表示自己没钱,请朋友帮忙,没谁不愿意帮。虽然请的是夏飞博,却也没避着林风泉徐文思,这卷轴自然想看就能看。 夏飞博不在饭堂打开,不过是觉人多眼杂,林风泉也是做个样子打岔。 他们闹够了,徐文思皱皱鼻子,“还是有些不甘心,昕弟,你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还真有。”纪居昕神色郑重,“只是这件事比较重要,这里不方便说。” 那就是大事了……夏飞博眸内闪过火花,林风泉一脸懊恼自己慢了一步,徐文思则笑意满眼,“那回头详谈,我家正不知如何谢你。” 我家……就是徐家,整个家族。徐文思在表示,家里长辈也感谢他,如他遇到困难,会尽全力帮忙。 没有纪居宣出现,纪居昕这天过的充实有趣,回家的路也走的很快,到小院时,正是夕阳西下。 画眉迎出来,见他望着西天的夕阳很久未动,微笑提议,“今日天气好,少爷不妨到后园坐坐?” 后园…… 假山石群…… 纪居昕唇角微勾,“好啊。” 第30章 悲问 纪居昕跟着画眉走到后园,选了几个位置都不甚满意。 画眉也不烦,唇角噙着笑,一一把后园景色指给他看,最后指到假山石群,“那片假山大石,是太爷年轻时去常州,从太湖边找出带回来的,大老爷最爱在这里取景画石。” “是么……”纪居昕缓步走过去,左右看了看,“这处果然别有意境。” 画眉微垂了头,唇角忍不住上扬几分。人思父母乃常性,便是不受宠,也会想知道父母性情,九少爷如此满意——她提大老爷看来是提对了。 纪居昕不知画眉心思,他今日一定会找理由来这里,画眉主动带他过来,倒还省事。于是他脸上笑意很真诚,眸底赞赏亦是足足的,“百灵夸你对府里各处都熟,果然不错,这等妙处你都能寻到。” “少爷过奖了。”画眉见纪居昕手捧一卷书,像是要读,猜想此刻他应该不喜欢下人碍眼,手脚麻利的铺上软垫后,屈膝行礼,“奴婢想去看看厨房的饭菜,少爷这里……” “你去吧,”纪居昕坐下来,“也不用来寻我,晚了我自会回去。” 画眉看天色也明白,太阳一会儿就要没。到时看不到字又吹冷风,少爷一准受不了要回,时间不会很长。于是很放心地行了礼,告退。 夕阳无限好,纪居昕手持书卷,清心静读。 很快有脚步声出现。 “四少爷……这天色眼看着就暗了,您还是回吧……” 这个声音曾经听到过,纪居昕回忆了一下,是玉盘没错。 看来他运气相当不错,头一回等就撞着了。 “无妨,我站一会儿就回,你下去吧。”纪居中声音不似一般少年那般清朗,有些淡有些冷冽,正如他给别人的感觉,总带着股郁气。 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消,偶尔一声叹息传来,纪居昕便知道,旁边唯有纪居中一人了。 天光渐暗,时间已不多,纪居昕松手,手中书卷掉在地上,发出‘啪’一声轻响。 他深深叹了口气,弯下腰把书卷捡起,保持蹲着的姿势并未起来,头埋进膝盖,双臂紧紧抱着自己,发出低低的哽咽声。 隔了一座假山的纪居中自是听到了这些声响,但凭多年成长经验,决定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轻轻抬起脚步,准备离开。 “奶娘……”压抑的声音随着不稳的情绪有些破碎,奶娘两个字有些不甚清晰,却仍然狠狠撞进了纪居中的耳朵。 他脚下一顿。 纪居中对自己的奶娘感情很深,记忆里母亲体弱,总是在生病,他是被奶娘一手带大的。奶娘教他道理,督促他上进,他本想等自己大,好生待奶娘,让她享享福,不想他是长大了,奶娘跟着他却没享半点福,如今更是…… 耳边呼唤字字泣血,奶娘两个字承载的悲痛似乎难以言说……纪居中抬起的脚一转,绕过假山,很快看到了抱着膝盖蹲在巨石阴影里的小小身影。 常年在家,府里没有他不认识的人。看年纪身量,衣衫打扮,再这个样子窝在这里,根本不用多想,纪居中就知道这是前些日才回府的大房庶子,他的九弟纪居昕。 是个苦命人……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掏出一方帕子递给纪居昕,“一会儿该去正房请安了,当心引人忌讳。” 纪居昕像是才发现被人看到了,又怕面上不雅不敢抬头,接过帕子用力擦了几把脸,才怯怯抬头,“四哥……”眸里很有些慌乱。 “不用怕,我不会同别人说。”纪居中眉眼隐在渐暗的光线里,有些模糊,“你先起来。” 纪居昕站了一下又跌了回去,小声说,“脚……麻了。” 瘦小少年眼睛里隐隐带着泪痕,仰脸害怕地看着他,嘴唇都咬白了……纪居中摇了摇头,扶他到大石上坐下,“莫怕,我陪你坐会儿。” “谢谢四哥……”纪居昕垂了头,声如蚊呐。 两个人这么静坐气氛更尴尬,纪居中担心纪居昕怕紧了再哭,斟酌着缓缓开口,“你方才……哭什么?” 提到这个纪居昕又有些哽咽,用力吸了好几口气忍住,“我奶娘……去了。” 纪居中身子一僵。 纪居昕倒不是撒谎。他虽养在庄子下,好歹是个少爷,李氏还是给他派了奶娘的,不过他没喝过那个奶娘几口奶就是了。奶娘是李氏的人,总往没出息的方向带他,前世他对她还心存感激,现在……他只恨当初有眼无珠。 前两日有庄子上的仆妇过来回事,百灵看到了,学说给他,他方知道,那个奶娘得急病死了,跟前世一样。 遂他拿这件事出来博纪居中的心思,心中没半点羞愧。 “我在庄子里……过的并不好。奶娘很辛苦……教我很多东西,让我乖一点,听话一点,身为庶子,总要有些忍性,日子才好过……” 纪居昕手渐渐攥紧,“我恨我这庶子身份,为何遭人白眼,为何没生为嫡子,只要是嫡子,只要是嫡子……”声音越来越低。 这话也不假,前世初到纪府时,他受了委屈,的确有过这样的怨恨。但现在提嫡子二字,却是另有目的,他一边说,一边暗中打量纪居中,果然见纪居中脸色不好。 要说他这庶子过的不好是应该,可纪居中这个原本地位很高的原配嫡子,如今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被田氏一个姨娘作践,这个姨娘压在生母头上,欺负了生母不知道多少次,现在还要升为平妻,就算哪天死了,也要和生母牌位挨着!父亲因这姨娘眼中渐渐没有他,那个整日胡闹的五弟比他还得父亲重视! 奶娘不过生了病,就被逼着早早移出了府,没有受到好的照顾,如今……卧床等死,他这个原本地位颇高的原配嫡子竟然一点办法没有! 纪居中嘴唇紧抿,眼神冷寂。 纪居昕适时长长叹息,“我来之前奶娘就病了,我想多留几日陪奶娘,府里不肯,我想请嫡母帮忙请个好点的大夫,也不知道请了没请,我想去看看,她们都不让……” “结果我不知道奶娘病的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药……甚至她死这样的消息都没人告诉我,如果不是刚好碰到庄子里的仆妇,我都不知道奶娘她……” “我好想见奶娘……可就算最后一面,我都没见着!” 纪居昕声音嘶哑,沉痛非常。 纪居中微阖了眸,掩住眼底暗潮翻滚,只有僵直的背和紧捏的拳流露出些许情绪。 光线此刻终于全部暗了下来,夜风忽起,吹的人心寒。 两个人无声坐着,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半晌,纪居昕细弱的声音随着冷风飘来,“四哥,你说我这样的人,是不是永远都这样,非要等到悲剧发生才痛苦惭愧,根本不可能有挽救机会?”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下巴微抬,看着天空,随着说话口鼻间出现一团白雾。夜空下的瘦削少年紧紧抱着自己,仿佛怎么也脱不开命运的束缚,整个人悲苦又绝望…… 寒风呼号,彻骨的冷。 纪居中忽地站了起来,脚步很凌乱,“一会儿还要去正房请安,我先走了。” 纪居昕在原地又坐了很久,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搓了搓冻僵的手指。 今日这场戏,还真是下了血本。 说谎,骗人,假哭…… 他很不喜欢。 第31章 宴前 纪居宣最后还是去求了纪居昕。 按杨氏要求,为确定小宴时间,纪居宣分别找了夏飞博林风泉和徐文思。可惜一时得意让他忘了,这三人根本不会给他面子,打着哈哈聊了几句天气就把他哄走了。 回来面对杨氏关心的问话,他只好撒谎说今日都忙没见着,去了信,三人回说明日见面谈,所以要等到明天才能确定时间。杨氏神色未变,拍了拍他的手说没关系,少年人总是心性不定,这是常态,让他不要想太多。末了还给了他些银子,说应酬总是要花费的。 自己知自己事,纪居宣顶着压力,悄悄去求纪居昕。 纪居昕听到纪居宣来意很有些意外,他完全没想到夏林徐三人能这样挺他,一点面子也不给纪居宣。见纪居宣想拉下脸来求,又放不下身段,一张脸纠结的青筋都要爆出来了,纪居昕都替他难受,“好,我去问一下。” “那问好了……能不能先告诉我?”纪居宣腆着脸要求,笑容很……诚恳。 纪居昕黝黑眸底笑意闪动,“……好啊。” “多大脸!” “昕弟当时就该说两个字,不行!” 徐文思林风泉听到纪居昕学说当时情况都很气愤,“他这是想把所有功劳都揽上身,像上回一样,从你这得到消息,再去你家老太太那撑面子!” 夏飞博也一脸不赞同,认为纪居宣太过分了,不能再忍。 纪居昕一点也不生气,一双桃花眼微弯,笑的像只狐狸,“你们不必为我报屈,要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有他从中周旋,事情相当顺利。几个人一商量,觉得三四日后都行。 待他回去,面对纪居宣略带讨好的眼神,根本没提日子的事,像忘记了……他叹息着抱怨自己的下人总是做事不得心意,需要历练一番,可总没机会。纪居宣马上表示这算个啥事,他和他娘一起操办小宴,正好缺人手,要是九弟不心疼,正好丢出来练练…… 之后……纪居宣很快知道了这些同窗中意的日子,颠颠回正房跟老太太报备。 老太太又夸了他几句,赶紧叫陈妈妈过来,商量当天怎么办,吃什么用什么。 因为把大太太的掌家权收了回来,杨氏安排起来特别顺手,想了想觉得没个媳妇撑场面不好,这次纪居宣立了功,母以子贵,她就叫了高氏过来,让她出面操办。 李氏听到消息气的摔了一套茶具,摒退下人,只留下王妈妈,“你不是说你听得消息,四房田氏正在谋掌家,怎么被高氏那个卖油的抢了先!” 高氏娘家行商,现在摊子大,起家前的高祖是个卖油郎,李氏一不高兴,就用这个称呼埋汰高氏。 王妈妈赶紧过来帮李氏顺气,“太太别急,您听奴婢与您分说。” “讲!” “奴婢打听清楚了,老太太让二太太帮着操办小宴,是因为这次八少爷有功。您这不高兴,四太太比您更不高兴呢。”王妈妈抚完李氏的背,见她神色平缓了些,开始收拾地上渣子,“四太太真是憋着劲想争管家呢,以为您这失了差事,她就能捡起来。” “我瞧着老太太也有抬举她的意思。”李氏明白王妈妈言下之意——高氏这一趟不过是暂时的。她也很赞同这点,“等老四一回来,这事没准就定了。” “定了正好,”王妈妈笑着走过来,“只要四太太掌家了,我就让玉盘走一趟九少爷的院子。”她看了看窗外,压低了声音,“上回买了药没放成,这回九少爷跑不了。” 李氏吊梢眉垂了下来,看着王妈妈笑。 王妈妈眼睛弯弯笑的更开,“玉盘她娘,没几天了,全靠着我帮衬呢……” 李氏被王妈妈哄的高兴起来,想想高氏出了头还是有点不甘,招招手让王妈妈低下头来,“这次小宴你多看着,如果能让卖油的吃点憋……” 王妈妈深深点头,她都懂…… 李氏和王妈妈的谈话避了人当然没谁没听到,但王妈妈嘴不算紧,对自家人说话时兴致来了会带出来点,于是这些信息很快由周大传给了纪居昕。 纪居昕很惊喜,看来王妈妈跳出来想帮忙啊…… 很好。 小宴订在三日后。贴子下完,纪家上下就忙碌了起来。 二房高氏纪居宣母子首当其冲,日日意气风发,忙的脚不沾地。 四房田氏温温柔柔地带着儿女各种找机会帮忙,打听来人都有谁,私底下对一双儿女耳提面命,要好好表现,结交人脉,就算不为了自己,也为了你们在翰林院的爹!至于四少爷纪居中,田氏表示:四少爷大了,万事可自己做主,不消受她这个继母拘束。 大房李氏命王妈妈一趟趟打听小宴操办了如何了,心中暗恨妯娌不给面子,不请她这个大嫂去掌眼,又不甘心放低姿态自己靠上去,天天生闷气,一日比一日脸黑。 整个纪府,只有纪居昕闲的可以。看看吴明送来的消息,派周大出去办办事,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除了杨氏派陈妈妈来叮嘱他这些天要乖乖的少走动不许惹麻烦外,他这小院,基本没有人来。 连找麻烦的都没有。 纪居昕很是舒心地过了两天,直到小宴当日。 一早起来,纪居昕一个个把下人叫进来,吩咐事情。 “周大今日不在,我身边只有你一个用得上的。”他郑重对孙旺说,“因前些日醉仙阁的事,大约我要到小宴陪一趟。但我在家里什么位置你心里明白,若宴上一切顺利也就罢了,若有意外,我怕是个背锅的,我不喜欢背黑锅。” 孙旺后背一紧,“但凭少爷吩咐。” “你机灵能干,我欲使你亲自盯着门房。”纪居昕眸光微闪,“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客人们里有没有特别的,需要注意的事。任何与宴上主子客人有关的事都不能轻忽,必须前来报备……我们需要避开危险。” “是。”孙旺身子绷紧目光严肃,今日……怕也是他表现的机会! “如果……有麻烦,可去寻母亲那里的王妈妈帮忙。” “可……咱们跟王妈妈不大熟……”要找也是找刘妈妈吧……孙旺不理解这个指令,神情有些犹豫。 “王妈妈的男人做过门房管事。再者,同是大房的人,利益一致,这种时候王妈妈不敢坑我。”纪居昕眉睫微垂,遮住了墨如子漆的瞳眸,“刘妈妈在厨上,怕是帮不了我们。” 这话说的有点模糊,并未直接给孙旺解惑,孙旺反而心生敬畏,主子心里自有思量,做下人的只消听吩咐就行了,方才那句话,他不该问的。 “小的知道了。”孙旺弯身行礼,眼睛里光芒闪烁。九少爷或许有什么筹谋,他需睁大眼睛好生看清楚。 孙旺出去后,百灵进来。 对着一双灵性非常的大眼睛,纪居昕难得轻松几分,“你呢,在二门附近帮忙,有客人们带来的小厮丫鬟女眷,帮着指个路上个茶,孙旺有事告诉你,你马上要来报与我知。” 百灵对于不能近身伺候主子有点失望,不过仍然握紧小拳头眼神郑重,“放心吧少爷,不会给咱小院丢人的!” 纪居昕又叫来绿梅,“你原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比下面几个眼力高能力强。今日小宴,各院抽调人手帮忙,孙旺百灵我早先就答应二婶借出去了,你也不能闲着,到时帮二婶注意宴上情况吧。稍微站高点看远点,哪位客人酒洒了筷子掉了要去净房,任何动静,都及时招呼下人过去伺候。少年人饮了酒脾气就会出来,如果有闹事的嫌疑,赶紧报给二婶,想办法给掐灭了。” 这是要她帮忙掌眼。虽有些辛苦,但这种活代表个人能力,但凡做过在主子跟前地位都会不一样!绿梅呼吸有些紧,“奴婢……会好好做。” 纪居昕点点头,脸上挂个了很有意味的笑,“做这件事的不只你一人……你需自己看着办。” 绿梅从小就在杨氏正房混,从传话的小丫头到三等丫鬟,不是个没见识的,自然知道这件事有多重要。难得的是,九少爷做为一个不受庞的庶子,也能替手下丫鬟抢到这种活……她是不是以前看轻了九少爷? 绿梅满面心思下去,画眉脚步轻快地进来,“少爷您答应让我近身伺候来着,可不能忘了!” 因那日画眉带纪居昕去了假山石群,让纪居昕的事情进行的很顺利,他顺口就答应了,“自然,今日你便跟在我身边。” 画眉脆声声的答应一声,伺候纪居昕换衣服,“今日家里忙,老太太那头传话说不让您去请安了……您要不要去看看大太太?” 她长眉微敛,眸内波光闪动,“方才奴婢看见二小姐三小姐十少爷都往雪香院走了……” 第32章 来客 李氏并没有见纪居昕。 纪居昕对此已相当习惯。在没有机会整治他时,李氏自然是眼不见为净,任谁都不愿意看到讨厌的人天天在眼前晃。 只是每天都要让他站在外面冻一会儿这种行为,有点小家子气。 纪居昕冲回话的丫鬟笑了下,像以往一样站在廊下,房间里隐隐传来二小姐纪莹和李氏歪缠的声音。 “凭什么一个庶女爬到我头上!”纪莹今日心情好像不大好,声音非常尖利,“你是长房嫡媳宗妇,二婶还不敬着你,自己揽了小宴的事!大姐姐不过是二婶下面的庶女,只年纪比我大一点,凭什么样样在我前头!” “穿的衣裳料子比我好,戴的头面比我好!二婶像疼亲生的似的疼她,在老太太跟前也比我得脸!今日还帮着二婶操持小宴抛头露面操持,她凭什么!不过会装样子罢了!” “我的儿……”李氏声音透着心疼,“女儿和儿子不一样,你看你大姐被你二婶精细养着,谁知道你二婶心里安的什么心思?你大姐哪天被卖个好价钱,怕是还要帮着你二婶数钱!……娘就你这一根苗,自要帮你好好筹划,虽说你外祖家不富裕,娘没太多私房给你置办,但娘是真真心心为你将来想着啊!你听娘说……”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好像在说不宜让外人听的私房话。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纪莹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哼,她有兄弟,我就没有么!哥哥没了,我还有弟弟!十弟还小也就算了,娘,你跟那个庶子说,让他听我的话,我要让他帮我办事!” “什么庶子……这是在娘院里,娘由你,出了门,要喊九弟……” 这时王妈妈出来,冲纪居昕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这是怕被听到更多吧……纪居昕忍俊不禁,不过能少受点冻也好。 纪莹注意到他……不是什么好事。此人做事总是随自己心思,从不三思而后行,遇到事情一定会推诿,前世如果不是她找借口推了他一把,他也不会倒在吕孝充怀里…… 辰时刚至,就有客人到了。 第一个来的,竟然是夏飞博。 纪居宣听到下人禀报,赶紧出去迎接。杨氏听到消息也非常高兴,夏飞博家世不错,又一向傲气,能这么早来,是相当给面子了,这样的话,倒是可以提一下铺子生意的事…… “夏兄!唉呀真是招待不周,我才听下人说你来了。”纪居宣到门房领人,看到衣着精致宛如贵公子的夏飞博站在布置简单的门房,显的格格不入,连声道歉,“夏兄请这边走,刚好现下没别人,你我兄弟二人先至花厅品茗,手谈一局如何?” 夏飞博面部轮廓硬朗,眉骨略高,眼睛眯起来时给人一种冷酷霸道的感觉,“不用,让人带我去纪九那里。”当着‘外人’,他当然不会亲切的叫昕弟,这家人这么乱,没准他只说个昕字,别人都不知道他在说谁。纪九很好,简单粗暴,又合乎礼法。 纪居宣花儿一样灿烂的笑脸立刻崩了,“咳咳,这个……九弟的院子有点远,现在时间又早,万一没起床……” 这是明显黑人了。没哪个正经人家这么晚不起床,光晨昏定醒的伦常规矩就不允许。 夏飞博目光冷厉,“正好坐久了想活动,远点无碍。没起床更好,我挺想见见纪九的狼狈样子。” 纪居宣暗悔说错话了,夏飞博一看就不好哄,“可是若无人引领,小宴地点夏兄定是找不到……” “让纪九带我去就好。” 今日即是宴客,最不能做的就是让客人不喜,头一个处理不好被后面人看到,小宴能不能顺利办还是问题! 纪居宣擦擦汗,“那我带夏兄过去。” “不用,”夏飞博见纪居宣识相,提一句,“林风泉就在后头,你不若在此迎一迎。” 夏飞博跟着小厮走了之后,纪居宣松了一口气,还好,他还有事做,不然老太太知道了,一准会问。 纪居昕的院子着实有些远,走了很久都没到,夏飞博袖子一拂冷哼一声,用脚趾想都知道这院子得有多偏! 看他不高兴,小厮吓的脚步加快,从二门边上抄了近路。 二小姐纪莹刚从李氏院子出来,走着走着,看到家里仆妇丫鬟忙的井然有序,拿不准的就悄声提:要不要去问问二太太?大小姐说的好像是这个粉彩花觚? 心里的火立刻又冒了出来。李氏劝过的话全然不记得,径自走向二门,要去外院找纪居昕,有件事要他做! 二门外种了几枝梅,正是寒梅初绽之时,隐有暗香盈鼻。 纪莹目光落到点点粉梅上,心里郁气缓了缓,深深吸口气,刚想往外走,就看到一个少年从门前经过。 少年身材高大,朗眉星目,鼻子高挺,嘴唇微抿,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气势很足。 是个相貌周正的,不算太惊艳。纪莹撇撇嘴,准备移开目光时,少年看了过来。 那一双眼睛……深邃幽远,如暗夜天河,星光璀璨。凝眸看着自己时,那般认真,那般专注……纪莹忍不住脸一红,帕子一甩,转了身。 待人走了,夏莹贝齿咬唇,水眸生波,小声吩咐身侧丫鬟,“去打听打听,那人……是谁。”说完红着脸转身,往回走。 “小姐……不去找九少爷了?” “不去了!”纪莹声音略带羞恼。 夏飞博不知道自己的一个眼光让少女春心动了,他单纯不满那个女人过于直接突然的审视。守规矩的女子但凡见到外男,第一个动作就是避嫌,此女非但不避,还直愣愣地看他,直到他不满提醒,才想起回避。 一个女子都能如此大胆…… 纪家风气由此可见一斑。 纪居昕看到夏飞博可谓是惊喜非常,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你怎么来了?” 夏飞博哼了一声,也不等纪居昕请,直直进了房间,大刀金刀坐下,“我来纪家为谁,你不知道么?” 纪居昕摸了摸鼻子,“知道知道,是我错了。”他吩咐画眉上茶,笑着坐到夏飞博对面,“来了叫我过去就是,何必大老远走过来。” “不走过来我还不知道,你这里是真远……”夏飞博目光扫过房间内摆设,颇为不屑地哼了声,“还穷。” 纪居昕也不尴尬,笑容热情调侃,“是啊是啊,委屈您富贵的眼睛了。” 夏飞博瞪眼,“本公子只有富贵么?傲人才气和英俊逼人的相貌你都看不到?” 纪居昕噗地一口茶喷出来,一脸大惊地看着夏飞博,“原来你会开玩笑!” 夏飞博白了他一眼,“没见识。” 纪居昕:…… “不要闹了,我们来说正事。”夏飞博一脸严肃。 纪居昕:……是谁要闹! 夏飞博招手让画眉近前,“你去同你们老太太传个话,一会儿等林兄徐兄来了,我们一起去给老人家请安。” 从纪居昕这里出发,由纪居昕带着,这是九少爷的面子。现在的画眉一心想在纪居昕跟前受重视,听到这话非常高兴,脆声答应着就传话去了。 房间里只剩纪居昕夏飞博二人。纪居昕轻叹一声,“夏兄不必为我如此。” 夏飞博哼了一声,“我就是看纪居宣不顺眼。”说完他掏出一个银袋子,放到桌上推过来。 纪居昕不解。 “你那幅画,我请专精的师傅看过了,很有价值。”夏飞博深深看了纪居昕一眼,也不问这么厉害的画从哪里来的,低声道,“只是想要得到最大利益,需要时间动作。我知你缺银钱,这些钱不多,当我借你的,待画作卖出后,我会从所得银两中扣除。” 纪居昕心内有些复杂。夏飞博为了帮他算是实心实意,他再推辞,就有些对不起兄弟了,果断收起银袋子,“那我就收下了,不过仅此一次。” “我知你聪慧,过日子难不倒。”夏飞博端起茶盅饮了一口,差点吐出来,“这是什么烂茶!” 主院,杨氏听到画眉传的话有些惊讶,好在纪居宣多长了个心眼,提前一步令贴身丫鬟传过话,说林风泉马上要来了,要在门口迎,夏飞博想看看九弟,他忙着没办法,只好托九弟帮着招呼,请老太太帮忙看着点。 杨氏虽觉纪居昕有些上不得台面,好在夏飞博表示要过来看望,她高兴起来就不计较了,着人嘱咐纪居宣精细些。 林风泉和徐文思前后脚到了,也是一点不给纪居宣面子,直直找到纪居昕的院子。 纪居昕笑地无奈,这便是少年人的真性情,真挚直接又温暖,弥足珍贵。 徐文思一进来就冲纪居昕使眼色,纪居昕走过去,徐文思低声在他耳边道,“那件事,成了。” 纪居昕眼睛一亮! 第33章 诡辩 “为何三人都去了昕哥儿那?”听到陈妈妈回话,杨氏终于觉得有些不对,让身边的大丫鬟红英去叫纪居宣。 纪居宣听红英道明来意,出了一脑门汗,“我这手边有点事……还请姐姐先行回禀祖母,我忙完这点事马上就到,别让祖母等急了。” 一边说,一边暗示贴身丫鬟送上荷包。红英笑着接了,“那我先回,八少爷可别耽误太久,老太太等着呢。” “是是是……”纪居宣送走红英后,急声催促身边小厮去纪居昕的院子里催人,自己慢吞吞忙手边的事,一盏茶后,看到小厮回转,才往正房赶。 偏院里,纪居昕也在问夏飞博,“人齐了,要去正院吗?” 这话之前是夏飞博亲口提的,看林风泉徐文思脸上没半点疑问,纪居昕立刻明白,这事他们三个之前应该商量过。 “慌什么。”夏飞博淡定地啜了口茶,“再等一等。”忘了这茶不合口,他勉强咽下去,狠狠皱了下眉。 纪居昕暗笑,纤瘦手指取过一个空茶盅,倒了杯白水递给夏飞博,“漱漱口吧。” 夏飞博黑着脸漱了口,“回头我给你送点能入口的茶来。” “好,”纪居昕也不推辞,“等你来了就泡给你喝。” “你这破地方……以为少爷愿意来?”夏飞博眼神睥睨,指着桌上茶壶,“是要给你喝的!瞧你这品味!” 林风泉徐文思终于憋不住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夏兄还是那么犀利!”明知道纪居昕地位不高,纪府没给他配好茶,还用话挤兑人家。 纪居昕故意板了脸声音拉长,“怪我咯——” 夏飞博瞪大眼睛看纪居昕。纪居昕脸皮厚厚的冲他笑笑,林风泉徐文思更是身子一抖一抖的,都快笑傻了。 夏飞博终于没忍住,胸膛起伏起也跟着笑了起来,“你们啊……” 少年人笑声如同春日朝阳,青春朝气,欢快活泼,仿佛能驱走一切不如意。 纪居昕能不卑不亢,淡定从容,甚至语调轻松调地侃自己,在逆境里如此,得需要多大的勇气与智慧。 很让人佩服。 此人可为挚友。 虎卧平阳,必有一飞冲天之时。 短短一个瞬间,几个人内心起伏,仿佛更贴近了一点。 纪居宣的小厮就在此时跑了来,行过礼小心问纪居昕,“九少爷,八少爷让小的来问问,几位……贵客,何时去正院?” 夏飞博看了纪居昕一眼,时候到了。 纪居昕明白,站起来,“马上就去。” “小的知道了!”小厮赶紧又跑开去传话。 四人走出房间,夏飞博走在最前面,可谓是气势飞扬,林风泉徐文思走并肩走在他身侧,亦是少年风流。 纪居昕轻声叹气,“我知道你们为我好,但我如今……还是低调点好。” 出头的椽子先烂,更别说这么个没地位没人护的脆弱椽子。 三人对视一眼,徐文思先拍拍纪居昕的肩,“放心。”林风泉也冲他挤眉弄眼。 夏飞博冷哼了一声,像是在说本公子会有那么蠢? 纪居昕不说话了,几人一起进了正院。 见了杨氏,三人先是例行问好,祝福老太太的身体,杨氏笑容慈祥地一一问话,家里怎么样,长辈们身体可好,冬日天凉,你们可不能任性贪玩,要多注意身体。 三个少年有礼有仪,应对流畅,游刃有余。 纪居昕站在一侧,从头到必没说一句话,得到杨氏一个眼神。 纪居宣就在这个时候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笑声爽朗声音活泼,“唉呀几位来了?真是对不住,今日太忙……”找过招呼后,他弯腰朝杨氏请罪,“三位兄台与我和九弟甚是亲近,因我忙着,怕无人相陪,只好把三位请到了九弟的院子,还好三位颇有胸襟,并未怪罪,九弟亦乖巧懂事,大家相处的很好。” “只是不管怎么说都有些怠慢,都是孙儿的错,祖母万不要怪九弟。” 这番话充满暗示意味,暗示他们关系很好,好到可以诸事随意,杨氏不但不该怪罪纪居宣,还应赞赏他。 三人和纪居昕关系好是事实,和他关系嘛……呵呵。 可用‘乖巧懂事’来形容一个男丁,证明此人很没地位。相反,他这个做哥哥的很有地位,并且在老太太跟前得脸,如果他心情好,可以照顾纪居昕。 纪居宣摆明了对夏林徐三人说:你们说话最好注意点。 “好好,”杨氏笑的皱纹都开了,“都是好孩子,今日府里小宴,你们不必拘束,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明白现下境况,若是明着把纪居宣按下去,纪居昕事后也得不了好。 林风泉徐文思面色微冷,夏飞博直接看向纪居昕,微微挑眉。 他们决定给纪居宣点面子是他们大度,纪居宣不要脸地暗示威胁,就有点不能忍了。 纪居昕却悄悄摇头,还略眨了眨眼请求:求不计较!算给我个面子? 他坚持,三人不好发作,只好默默饮茶,不再说话。 气氛一下冷凝,杨氏脸上笑意渐僵,站在她身后的红英忙朝纪居宣使眼色。 纪居宣相当有小心眼,有些得意自己话说的巧,又不好让气氛僵持,想了个话题,便撒娇似的朝杨氏抱怨,“祖母,九弟的院子太远了呢,三位兄台随九弟一路走过来都累了,都不想说话了。” “是吗?”杨氏笑吟吟看向纪居昕,纪居昕垂了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夏飞博放下茶盅,眉头微皱,“是有点远。” 杨氏放下了手里茶盅。 她身处内宅多年,最懂怎么顺着话风调转气氛,招手把纪居昕叫到身边,“昕哥儿到祖母这来,让祖母瞧瞧……”摸了摸手,迭声叫红英,“这小手凉的,红英快拿手炉过来!” “多谢祖母……其实也不多冷的。”纪居昕小脸微红,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偏头看夏林徐三人,“你们觉得很冷么?” 杨氏微微点头,很满意纪居昕顺着她的话活跃气氛。 林风泉摇头,浓眉大眼微笑的样子特别讨喜,“也就是你这样瘦的才冷,我们身体好火力壮!” 徐文思亦点头,“虽冬日风凉,倒也不觉太冷。” 夏飞博狠狠瞪了和自己对着干的纪居昕一眼,冲杨氏拱手,声音冷硬似乎有些许讥讽,“老太太安排得宜,晚辈不觉得冷。” 杨氏一下子顿住。 纪居昕住的偏院什么境况她最清楚,就算前段日子因为舆论压力她不得不关照纪居昕,也只是配齐了份例,让丫鬟婆子多去看两次,并未做什么真正贴心的举动。 所以纪居昕的院子,不可能是舒适的,怕连炭盆都没几个。 安排得宜这四个字,真真打脸。 可如今老四正仕途正值关键时候,纪家不能流出不好的风声! 她手劲无意识加重,捏地纪居昕生疼。 纪居昕忍住了,像没听出话音似的,笑容温润柔软,“是啊,祖母对我可好呢,给我好东西,派下人天天看我,如今府里正忙祖母都能这么照顾我,别人都羡慕我有福呢。” 杨氏立刻追上话头,手松开笑着捏纪居昕的脸,“就你调皮。”她叹了口气,“还是你懂祖母,家里忙起来时难免有想不到的,唉,年纪大了啊……回头空了我在东厢给你收拾个地方,你来陪祖母住,好不好啊?” 纪居昕非常配合,祖孙俩非常不自然地腻了一阵。 夏飞博冷眼看着,今日时机不合适,能让杨氏明白他看重纪居昕就行了,“城南的绸缎铺子,可是老夫人的?” 杨氏眼睛一亮,“正是老身的嫁妆铺子,可是有什么……” “我家正好有批苏州的料子,如果老夫人不嫌弃——” “自然不嫌弃!”听话听音,夏飞博这是要照顾她的生意,杨氏笑开了花,“回头我就叫管事的去你家府上!” 夏飞博说来给杨氏请安,其实就是想找个方式暗示,待纪居昕好,有糖吃。若她还不明白,等她的人上门,他自有手段等着。目的达到就没有再留下去的意义了,提出告辞。 “好好,我老婆子就不打扰你们年轻人玩了。”杨氏面带微笑着叮嘱纪居昕要听话,又让纪居宣赶紧领客人到轩竹阁,务必好生招待。 几人言笑晏晏出门,离开正房后夏林徐三人却立刻变了脸,“八少爷还是去忙吧,我们有纪九陪着就行了。” 纪居宣脸色一僵,随后挑眉,“好啊,如此就劳九弟照应了。”反正他在这三人面前一直不是很有脸面,绞尽脑汁操办今日小宴,也是为了曹飞,马斌,周直明几人。 再者他很有自信,一时得失说明不了什么,年少时意气盛,只要日后他表现出自己实力,这几位慢慢就会明白,谁才是真正可交之人。 大人的世界可跟小孩子不同,兄弟意气在利益面前什么都不是! 他甩袖直直离去,林风泉瞪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他、他、他竟敢这样!” 纪居昕眸底黑云翻滚,这日里第一次生气,“很快他就会知道,什么叫费力不讨好。” 徐文思下巴微抬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可惜了啊……” 夏飞博一如既往地板着脸,纪居昕静静看过去,“其实你不必为我……”夏飞博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率先抬脚前行,根本不与他说话。 轩竹阁是后园隔出的景阁,庑廊围绕,内有中亭。四周种了竹菊梅兰,景致清奇,颇有君子之风,几乎是纪家最精巧之地。天凉可进围绕厢房,天热可至天井中亭,四季景致不一,却同等的舒适。 庑廊下置了矮几炭盆,前有苍翠劲竹,右有梅枝数簇,三足铜鼎里飘出袅袅白烟,暖香怡人。几人一坐下来,有清秀婢女奉上热茶,清爽甘冽,回味悠长。 夏飞博挑眉看纪居昕,“这才叫茶。” 第34章 异状 理想有多丰满,现实就有多打脸。 纪居宣自以为打算周全,没想到曹飞,马斌,周直明三人和夏林徐三人一样,也没给他这个主人面子。 迎接时,能看出几人心情都不错,有礼有节颇像持重君子,可等他引他们进了轩竹阁,几人根本没有往他指的方向走,四下扫视找到夏林徐时眼睛一亮,匆匆丢了一句“我们去那里”,朗笑着大声打着招呼就过去了,明显热情洋溢。 对比之下,之前同他的客套,还真仅仅是客套。 纪居宣暗自咬牙,有点受伤。 又想没关系,今日是他主持小宴,众人的目光都将集中他身上,只要他表现的好,必会吸引大家眼光,诚心相交! 今日纪家小宴,纪家只要在家的,年纪差不多的男主子,不管嫡庶都被叫出来陪客。 除了才将将九岁,还太小的大房庶子十少爷,纪居宣的庶弟,六少爷纪居泰,四房的嫡四少爷纪居中,因为田氏升平妻变成嫡五少爷的纪居宏,庶出的七少爷纪居智,都来了,轩竹阁很快热闹起来。 瞧着客人到齐,纪居宣把酒杯倒满,提高声音引起大家注意,“诸位——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们都是临清人,同为莲清书院学子,学海无涯而时光易逝,竟少有相聚时刻……” 他一边笑容热情地说话,一边心下不满东南角挤成一坨的人。明明这么大地方,那群人非得挤在纪居昕这个庶子身边! “今日我于轩竹阁布下小宴,请诸位兄台忙里偷闲,展颜一乐,玩个痛快!我先干为敬,请诸位满饮此杯!” 纪居宣一杯干完,场上一片安静。 有看向夏飞博的,有看向林风泉的,有看向徐文思的,基本所有视线都集中到东南角,目光充满询问:这人谁? 纪居宣脸色铁青。纪家兄弟亦面色不怎么好,尤其五少爷纪居宏,眼光全是轻蔑,原来这个八弟也不是面子特别大?今日小宴……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纪居昕不喜欢纪居宣,却不能让小宴进行不下去。他唇角微扬绽出一个亲切和暖的笑,举起酒杯,“今日辛苦八哥了!”也不多说,一饮而尽。 随着他这个举动,夏飞博挑挑眉,一声不吭的跟着举杯,饮尽杯中酒。 林风泉徐文思明白纪居昕意思,嘻哈笑着,“同乐同乐!今日乘兴而来,当兴尽而归!” 他们三人一动,其他人也纷纷饮尽杯中酒,你一句我一句把气氛炒热。 纪居中沉默地看着纪居昕,眉宇间郁气未散,若有所思。 纪居宏却皱着眉看纪居昕,目光里全是不解。 纪居宣怎肯任纪居昕专美于前,高声提议,“如此良辰美景,干喝酒好没意思,不若我们行个酒令?” 场中声音低下来,附和声寥寥。纪居宣有些尴尬,眼神示意一旁的何立明。 跟旁人不同,何立明是他专门请过来的。此人家世不显,叔祖父却是莲清书院副山长,放在别处不显眼,在一群书院学子里,是相当扎眼的,最起码这个院子里的人,没有人敢直接驳他面子。 何立明家里长辈前些日请媒人上门,为其求娶大小姐纪蓝。 纪蓝正是高氏膝下庶女,纪居宣的同父异母的姐姐。 纪居宣既然敢揽下这事,心里自有打算,何立明对纪蓝早有耳闻,想巴结未来小舅子,自然帮着他说话,“正是!我们来行酒令,人多玩这个最有趣!” 曹飞,马斌,周直明一起看向夏飞博。夏飞博看了眼眉眼低垂的纪居昕,懒洋洋回答,“何兄说的不错,酒令……很有趣。” 有他打头,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纪居宣到此才算是松了口气,用心思考怎样行诗布词才能显出自己的才华。 少爷们开始赋诗饮酒,厨房里的精致小食一样一样往外上,内宅忙的不行。 二太太高氏奉命操持小宴,忙的脚不沾地,四太太田氏见缝插针的帮忙,大太太李氏装模做样的陪着老太太杨氏端坐正堂闲聊,支着耳朵听着各方动静。 大小姐纪蓝奉嫡母的命调派下人,也忙的鼻尖渗汗,小脸粉红,裙下生风,精气神足足。 四小姐纪菁看着母亲围着高氏转非常不满,她娘已经升为平妻,外祖又是官家,比高氏商家身份地位不知道高出多少,高氏竟然一点也不知道谦让! “二姐姐,你瞧大姐姐那模样,真真不要脸皮!”她悄声拽了拽纪莹的袖子,“你我两个嫡女在这里,不知道二婶怎么想的,竟然如此抬举一个庶女,祖母都不管!” 纪莹贝齿轻咬朱唇,显然也很是不满。 纪菁眼珠子转了转,“要说我年纪小点,也是最近才成为嫡女,二姐姐你可不一样,长房嫡出,身份谁能比?不过比你大上一岁,就如此招摇……” 纪莹小脸绯红,“她无耻!” 纪菁看了眼窗外,轩竹阁就在不远。今日来的少爷们多,定有人知道崔三公子的消息……“左右坐着无聊,二姐姐,我们去小宴帮帮忙吧。” 纪莹手搅着帕子,小脸微红。那位公子……定在小宴上,若能一见……可她是内宅女眷,“不好吧……” “怕什么?”纪菁见纪莹犹豫,拉住她的手,“我们又不见外男,就是去小宴问问下人一切是否顺利,怎么也是我纪家的事,你我二人身为嫡女,怎能万事不管?” 二人各有心思,都是胆气不足想拉人做陪,几句话下来哪还忍得住,羞着小脸碎步往外走。 “我们……就是在外面看看……” “那是那是,男女授受不亲,当得避嫌……” 她二人走出厢房,侧里闪出一个小丫鬟。小丫鬟不敢隐瞒,小跑着去找大小姐纪蓝,将这里情况告知。 孙旺守在门房,听侧院嘻闹声起,知是小宴顺利开始,以为自己这通算是忙过了。 悠哉悠哉地泡了杯茶,取了个小方凳过来,一口热烫的茶下肚,舒服地长出一口气。 突然有个穿着灰不溜秋衣服,身材微胖的妇人走了过来。 “站住!”孙旺见这妇人衣衫上有油渍,鞋上都是灰,眼神闪烁神情焦急,实在可疑,“知道这是这哪里吗?可是你能闯的地方?” “求小哥眨个眼……”妇人讨好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从袖子里掏出几个铜板意欲塞给孙旺。 这是想让他当没看见。 孙旺把妇人的手拍回去,“当我是那眼皮子浅的呢!” 妇人唯唯喏喏不敢说话了。 更可疑。 孙旺狠狠盯着她,“说!从哪来的!” 妇人见孙旺不打算放过她,脸都白了,可就是不说实话。 “来兄弟们,打把手,把这恶妇赶出去!” “唉哟打人啦——打死人啦——”还不等护院走过来,妇人先坐到地上,放开嗓子嚎了起来。 要说这种人,不是没法治,宅门深院里闹事的多了,孙旺不用想就有好几种手段对付,可今日不同。今日少爷们有小宴,来客很多,客人带的丫鬟小厮随从马夫可不都是能到宴上的,下人房里摆着几桌呢,离这里非常近,一旦有丑事…… “给我噤声!”孙旺咬牙切齿。 妇人也精乖,见没人过来,也不闹,“我要进去!” “你不说是谁,要找谁,我怎么放你进去!”孙旺自是不肯。 妇人咬紧了牙,终于开口,“我寻王妈妈!” 孙旺心中一跳。 少爷说如果有任何可疑的消息,可疑的人都要报备,还说有拿不准的就去寻王妈妈……莫非少爷知道此人要来? 不能坏了少爷的事!孙旺赶紧叫了个小厮去请王妈妈。 李氏今日陪老太太安坐正房,王妈妈没什么事,来的很快。 见到妇人眼神一紧,低声斥,“你怎么来了!” 妇人却不怕她,只板了脸垂了头,不说话。 孙旺直觉这里头有事。 王妈妈塞给孙旺几个银角子,笑的爽利亲切,“是太太陪房下人,有事来报。她一直在外头庄子,没来过府里,怪不得你不认识。” 孙旺看了看左右,人不少,刻意提高声音,“那妈妈是认识了?可真是我纪府的人?” “是是,”王妈妈笑眯眯,“劳烦你了,我这就带她走。” 孙旺和旁边小厮护院一起目送二人离开。 怎么想怎么不放心,孙旺跟身边小厮交待几句,小跑着找到二门外正忙着的百灵,让她传话给少爷。 因之前纪居昕给几人分别派了差事,他们得自己做好的自己的事,不能擅自离开很久,孙旺叮嘱百灵几句务必小心后,又回到了门房。 百灵一向听话,把手边事忙完后,就走向轩林阁。 王妈妈带着妇人走到一处偏僻地方,面色冷下来,声音责备,“你怎么来了!” “有事要寻玉盘姑娘。” “什么事?” 妇人不语。 王妈妈气的不行,“打着我的名头找来,却不同我说实话,我为何要帮你!” 妇人仍然不说话,直直站着,看架式见不着人不会走。 王妈妈没辙,只好带着人去找玉盘。 第35章 偷听 纪蓝提着裙角小跑,累的香汗淋漓,终于在院门前截住了纪莹和纪菁,“你们要去做什么!” 她柳眉深凝,面沉如水,“过了这道门就是轩竹阁,今日那里都是男客,你们可是不记得了!” “大姐姐,不要那么紧张——”纪菁睨了眼一脸心虚的纪莹,指着轩竹阁的方向,“这不是看大姐姐太过忙碌,我们做妹妹的心疼,想着搭把手也好嘛。”她扯了扯纪莹的袖子,“是不是啊二姐姐?” 纪莹眸光一闪,赶紧用力点头。 “仅仅是想搭把手?”纪蓝抖了抖裙角沾的灰,唇抿成一条钱,“若是如此,可直接到正房偏厅寻我,自顾自跑到这里,怕也是没有合适的事情分给你们。” 见二人沉默不语,纪蓝幽幽叹道,“我知道你们心里想什么。不过是认为我这个长姐占了你们的位置,我不配。” 纪菁杏眼忽闪,音调古怪,“哪敢啊,大姐姐如此能干,一个人就能把所有事情做完做好,做妹妹的只有羡慕呢。” 纪蓝素手攥紧了帕子。 “我可是听说……未来大姐夫来了呢,”纪菁冲纪莹交换了眼色,意味深长地看着纪蓝,“大姐姐不让我们去,难道想自己偷偷去看,怕我们知道?” “这样就不好了,”纪莹附和,“大姐姐是个懂礼的,祖母一直都夸赞来着。不如我们做妹妹的去看看,回来同大姐姐学,这大姐夫到底何等人品好不好?” 纪蓝羞的满面通红,“混说什么!哪里有什么你的大……没有的事!” “哟原来大姐姐还不知道啊……”纪菁故意捂嘴惊讶,“莫非二婶没告诉你?唉呀这可是不好……” 高氏已经有了三个儿子,地位很稳,膝下没个女儿,对纪蓝是真心疼爱,有人上门说亲的事,虽然没直接告诉纪蓝,也透过话,好让她自己考虑,是以纪蓝当然知道这事。 但是女儿家的婚事,哪好光天化日之下口无遮拦地喊出来!纪蓝愤然,“我不管你们有什么心思,今日时机不对,不准你们过这道门!” “你——”纪菁跺脚,“你就不怕我们说出去!” “身正不怕影歪,我做事无愧于心,自是不怕!”纪蓝平缓呼吸,声音放低了些,“我也是为你们好,这轩竹阁,你们去不得。” 看她这样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她们过去了,纪莹扯了扯纪菁的袖子,“四妹妹,要不……咱们还是回去,看看祖母那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吧……” “好,”纪菁冲着纪蓝冷笑一声,“只盼大姐姐可别知错犯错,这会儿话说的好听,回头一转眼,自己就跑到前面见人了!”说完愤愤拽着纪莹就走。 纪蓝一张俏脸通红,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纪菁拽着纪莹怒气冲冲的离开,路过花枝树叶被带的乱颤。百灵捂着嘴蹲在一边大石下,又惊讶又害怕地小心往外看。 她要去给纪居昕送消息,可从二门过来只有这一条路,任她心急如焚,几位小姐在前头挡着吵架,她根本没胆子上前。还好二位小姐走了……只要大小姐也离开,她就可以…… 她眼巴巴瞅着纪蓝,谁知纪蓝站了一会儿,却未曾离开,反而朝前走了。 “大小姐……咱们这是……”她身边的丫鬟低声问。 “二小姐四小姐的确不能过去,但我今日有事在身,总得去看看,小宴顺不顺利。” 纪蓝的声音风轻云淡,看着很有理由,百灵紧紧捂着嘴,突然觉得四小姐说的好像挺有道理?但凡女子,谁不想知道未来夫君…… “可是大小姐,那里都是外男……” “放心,我只在外头看一眼,问问丫鬟仆妇一切可好,就会回转。” 于是纪蓝主仆又堵着路。百灵心急也没办法,只好缀在后面,希望大小姐能走快点。 可惜老天正在忙,没听到她的祈祷,纪蓝主仆突然停下来了。不但停下来了,还后退了两步,借草木花枝遮挡踪迹。 这是怎么了?百灵看了眼四周,大小姐再退就要看到她了,心急之下,她身子一猫,钻进东边花丛,心叹孙旺千万别着急。 孙旺倒不是着急,他此刻正接到一位意外来客,崔三公子。心想自家少爷果然说的对,今日小宴来客总有特殊情况,他来照看算是对了! 孙旺替崔三公子引路的时候,王妈妈带着妇人在轩竹阁外见玉盘,玉盘年纪不大心眼足够,递了个荷包给王妈妈后,就笑眯眯说,“知道妈妈事忙,不敢多打扰,这个婆子之后我会亲自送出去,绝不给妈妈添麻烦。” 话中之意不要太明白,她们两人要说话,不想让王妈妈听! 王妈妈脸有些黑,但玉盘明着赶人了,她非要挺在这自己没面子,想想以后有的是手段挟治玉盘,便笑了笑离开。 可她总觉得今天的事不对,如果不是大事,玉盘的这个下人不可能找上门,于是找到转角的位置,微猫了腰躲藏起来,偷听。 “老夫人……身体……我担心……请四少爷……” 模模糊糊地,有些听不清,王妈妈往前站了一站,下一刻听到了玉盘猝不及防的哭泣声。 紧接着,玉盘抖着嗓子,“你等一等……我去……马上……” 百灵蹲在花丛里,将整场看完了。她不但看到了玉盘,婆子,躲在一边的王妈妈,还看到不远处同样躲着的大姐和丫鬟。 玉盘不知道王妈妈在偷看,王妈妈不知道大小姐把她们看着了,大小姐不知道自己在后面,那自己身后是不是也会有人!! 突然有些毛骨悚然,她赶紧四下看看……没看到旁的人,她捂着怦怦跳的胸口,吓的小脸苍白,嘤嘤嘤娘说的对,做人奴婢好辛苦! 玉盘转身离开后,王妈妈仍然没走,纪蓝却放弃了去轩竹阁的念头,悄悄退回来,低声和丫鬟说,“我们回。” “小姐,这里的事怎么办……” “找机会告诉祖母……” “四妹妹……这不好吧……”纪莹拉着纪菁的手,“大姐姐才赶我们回来,我们再去……” “没事,大姐姐走都走了,咱们再去一回,她哪知道?这次不会有人拦了,你别怕——”纪菁走在前面,路过拐角时,探出头来看看四周有没有人。 因为怕行迹暴露,她们俩编了个瞎话把丫鬟骗开了,两个人挨着一点点往前走。 “二姐姐,你退后点,别离我太近……” “那你走快点,我老觉得后面有人……” 纪菁有些嫌纪莹麻烦,纪莹瞧着胆大,其实是个没脑子的,可不拽上她,回头出事一个人不好担,只好忍着脾气带着她走。 “三公子,这边请。”孙旺引着崔三公子往轩竹阁走来。 纪菁听到声响偏头一看,胸口像被巨石击中,登时不会动了! 年轻公子,身材颀长,面如冠玉,俊秀无双,风仪无两,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崔三公子又是谁! 她本想穿着最好看的衣裳,带着最漂亮的头面,走到他面前,没想到现下见着了! 纪菁痴迷地看着崔三公子,难道他也是今日小宴的客人! 机会千载难逢,她当然要上前打招呼! 身子一动,刚露个脚尖,纪菁看到自己绣鞋上满是灰尘,差点尖叫出来,怎么这么脏! 看看自己的衣裙,实在太普通!一点也不好看! 再摸摸脸,今日还没有好好上过妆! 纪菁登的后退,不行,不能这么见崔三公子! “啊——我的脚脚脚——”纪莹在后面尖叫出声,“四妹妹你踩着我了!” 纪菁飞快地捂住她的嘴,看着崔三公子没听到,跟着小厮一路朝着轩竹阁走,才放开了纪莹,“你小声点!想叫所有人都看到吗!” 纪莹有些委屈,“你踩着我的脚了……” “踩一下能怎么样!”纪菁有些不耐烦,“动一动看有事没有!” 纪莹动了动,“疼……” 纪菁眼睛一转,“看来不能去轩竹阁了,我送你回去吧。” 纪莹咬着下唇,眸里雾蒙蒙的,“可是我想知道……” “二姐姐有想知道的事?妹妹帮你打听如何?”纪菁凑到纪莹耳边,低声说起了悄悄话…… 百灵终于跑进了轩竹阁,远远冲站在纪居昕后面的画眉招手。 “少爷?”画眉请示纪居昕。 纪居昕点点头,“如果不是特殊的事,可不必回我,你和绿梅商量着办就是。”他已经看到玉盘悄悄走过去和纪居中说话了。纪居中面色瞬间煞白,神情焦急,想必……很快就要离开轩竹阁。 林风泉一直注意着纪居昕动静,这家伙之前跟徐文思偷偷对眼色明显有猫腻,就是不肯说,他快要忍不住了! 现下看纪居昕笑的意味深长,倾身过来,顺着他的视线找,“你在看什么?” 纪居昕卖关子,林风泉又扑向徐文思,“说!你和昕小弟准备干什么!” 徐文思故意笑的开怀,“不告诉你。”他还冲纪居昕眨眨眼,“昕弟,时间可是差不多了。” 纪居昕亦点头,“我明白。” 夏飞博看着突然出现的客人,很惊讶,“崔三!纪居昕你请崔三了?” “没有。”纪居昕俊秀长眉舒展,一双眸子亮如子漆,“我只是借给崔十一一样东西,他答应今日还。” 第36章 尖叫 崔三公子一来,小宴气氛陡然变的不一样。几乎所有人都离了座,站起来迎接。皆因崔三崔观南,和场中学子身份相当,又别有不同。 崔家在临清算是大族,是京城崔家分枝,家族底蕴深厚,代代都有杰出人才出现。比如在这临清,崔三乃是几十年里没出现过的天才!便是纪家风采卓然英年早逝的大少爷,也只是小小年纪考上了秀才,而这崔观南,不仅考中秀才,县试,府试,院试,都得了案首,成就了小三元! 在场学子大半年纪轻轻,中了秀才的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像崔三这样得了小三元的,更是一个没有! 他还长的特别好,乌眉墨瞳雪肤红唇,走路间脚步轻快风流,怎么看都是一个浊世佳公子,气质无双! 是以他的到来如何不让人激动! 这两年崔三深居浅出,听师长的话专心课业,基本不出来玩耍做乐,今日能见到他简直太意外了! 这纪家,是如何请到他的! 纪居宣做为今日小宴的主办人,并不知么崔三为什来了,忍不住心花怒放,几乎是长几后跳出来的,大步迎上前,“不知崔三公子到来,未能远迎,实是怠慢了……” 崔三浅浅一笑,明亮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肌肤都有些透明,端是的丰神如玉,“岂敢岂敢。” 他朝纪居宣拱拱手,脚步没停,从纪居宣身边走过,朝着纪居昕的方向走去。 纪居宣脸刷的白的,他这……还碍人眼挡人路了? “在下不请自来,还请纪贤弟不要见怪。”崔三走到纪居昕面前,微笑拱手施礼,“我真不知贵府今日宴客。” “哪里哪里,”纪居昕回礼,面上笑意真诚,“崔三公子这样的贵客,我们想请,都请不到呢。”他手一划,把在场众人都划拉进来,“如果不介意,崔兄今日便忙里偷闲,与我等同乐如何?” 场中所有人眼睛都亮晶晶,竭力点头,“是啊崔兄,寒窗苦读外,也当松快松快啊!” 崔三眼神微闪,一一打量过场中众人,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曹飞,马斌,周直明…… “好啊。”他微弯了唇,笑意绽开,“只是光饮酒未免单调……方才诸位在玩什么?” “在行酒令。”纪居昕早在看到崔三进来的一瞬间,就眼色示意画眉去添矮几酒杯碗筷,画眉添来自然是挨着他的,他指着新置的矮几,“崔兄请坐。” “酒令啊……很好。”崔三刚坐下来,就有人起哄要和崔三切磋酒令,表示今日必然不醉不归! 小宴气氛顿时高涨。 至于仍然愣愣站在外侧小径上迎接崔三的纪居宣,众人激动之下完全忘记了! 纪居宏借着这个机会抄起酒杯就过去敬酒了,这等好机会必须抓住!纪府里几个庶出少爷眼底也跃跃欲试,如果有机会……也是要表现的。 纪居中面色复杂,他不是不想结识崔三这样的才子,无奈奶娘她……他看了眼四下,趁着现在气氛正酣,没有人注意,悄悄离了场…… 纪居昕一直注意着纪居中动静,纪居中一离开他就看到了,眼睛微微眯起,笑的像只狐狸。 林风泉悄悄靠过来,“你真不准备告诉我你计划了什么?” 纪居昕眨眨眼,“嗯……若你连饮五杯酒,我就考虑一下。” 林风泉发出一声惨叫,“不公平——” 正院杨氏听到崔三来了,激动地站了起来,崔三崔观南,可是整个临清的天之骄子!不管富贵人家还是贫穷人家,但凡教导后辈,都以他来举例,但是崔三亦被家族重视,少有到不相干的人家走动,今日到她们纪家,不是一般的有面子! “快!叫老四家的搭把手,帮老二家的去照顾厨下,整治新菜,要精致,值得品……碗碟从我库里取新烧的那些薄胎瓷……”杨氏招呼陈妈妈过来,一样样吩咐,“午后怕要起风,轩竹阁廊外要挂上挡风的密纱,要颜色清浅……炭盆多置几个,要上好的银霜炭,不够了开我私库……” 田氏被老太太一招呼,心里高兴,想必也是老太太知道,她是官家小姐,虽有段时间家道中落,她也不得已给纪仁德做了妾,可眼界知识还在,这种事除了她怕是没别人办的好! 田氏去忙了,纪菁松了口气,眼底光彩连连,太好了! 她本就缺上好首饰,前些天去首饰铺子也没得到满意的,今日崔三公子来了,她正猫爪挠心,回房试了好几套都不满意,正想怎么想理由从娘这里‘借’一套戴戴呢,娘就出去了! 贴身妈妈,大丫鬟,一道都跟出去了! 纪菁捂了嘴无声的笑,过了一会儿,整了整衣服,走进田氏的房间,把守屋子的丫鬟仆妇赶到外面,说她要小睡一会儿。 纪菁是田氏最宠的女儿,平时经常在田氏这里腻着,有这样的举动不奇怪,下人们没半点怀疑。 纪菁看下人们都走了,高兴地跳起来,从四角柜里取出田氏的首饰匣子,翻出一套造型精致小巧,颜色形状都非常漂亮的银镶红宝石头面,又翻出细细的杭粉,玫红的胭脂,一小盒螺子黛,给自己一一妆扮起来。 不多时,看着铜境里粉面含羞,水眸含情,精致绝美的小脸时,纪菁自己都忍不住害羞了下。细细检查一遍,她点点头,很美! 她轻手轻脚推开西侧矮窗,左右看了看,很好,没有人…… 衣裙收好,注意姿势,她翻了过去。 轩竹阁在外院,离二门有点远,但她如果抄探路,就可以很快走到轩竹阁背后,只要躲好了,不仅能看到崔三公子,还能注意到他的表情动作…… 一盏茶后,纪菁来到了轩竹阁背后——净房。 为了景致好,站在轩竹阁能视野开阔,不错过任一处美景,所以附近并没有什么地方可藏人,草木花枝加上竹子,都遮不住人,纪菁只能躲在这里唯一的遮挡物,净房背后。 好在轩竹阁本来起意就很好,净房设计也相当美观,今日小宴,下人们精心打扫过,异味并不重。 可纪菁躲在净房背后,就不一样了。 因为这里有一个烂泥塘! 前些时间动工,不知道想建个什么,还没完工,近日又下过雨,里面泥泞不堪。 而且净房背后路很窄,不过小臂宽,仅能一人小心通过! 烂泥塘看着实在糟心,也有人脚滑落下去沾了一身臭泥,如今下人都很少贪近走这条路。 纪菁提着心靠在墙上,虽然心若擂鼓,吓的不轻,但是看到崔三公子的样子,一阵阵甜蜜忍不住浮上心头。 崔三公子…… 依旧那么风采无双…… 如果他能朝这边来就好了…… 不,他一定会朝这边来,只要自己能等…… 纪居中悄悄退出轩竹阁后,跟着玉盘见了妇人,听完妇人的话直接脸黑了,话也不说,一路飞奔着就朝府外跑,玉盘小跑着跟上。 纪居中跑到门房也顾不得叫马车,直接不知道从哪个下人手里抢了一匹马,骑上去就往外奔! 玉盘加大声音也没拦住,赶紧招手让相熟的门房准备马车,门房不愿意,说就算现在准备也来不及了,四少爷早跑没影了,你往哪追? 玉盘眼内波光一闪,塞给门房几块碎银子,“还请哥哥帮我,我知道我们少爷去哪,所以等一等是无碍的。” 王妈妈小跑着一路跟随,将所有这些全部看在眼里,直到玉盘也带着妇人要离开,她眼内精光一闪,迅速往正房跑,她得告诉太太! 她直觉很准,今日定有大发现! 王妈妈心一急起来,也就不走正道,直接抄小道,想从轩竹阁旁边绕过去。 纪菁躲在净房背后花痴地欣赏崔三,根本没留意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王妈妈一心赶路,眼睛盯着脚下,走的特别急。提着心走上烂泥塘边上不怎么宽的小道,王妈妈眼睛看的更仔细,因为四下安静,她当然以为不会有人,到了拐角,速度也没减下来。 “啊——”一阵大力从背后撞来,纪菁腰一疼,不由自主往后跌,双脚离地的时候,心底生出诺大恐惧,尖叫起来。 王妈妈也被吓的不轻,好在紧紧扒住了净房窗棂,才没掉进烂泥塘。 慌乱中她没时间看被她撞下去的人长什么样,只看见一抹鹅黄色的布料,听声音知道是个女子。 烂泥塘有点深,纪菁掉下去勉强扑腾着扒到小路边上的石头,让自己不再往下陷。即使如此,她已经一身是泥,看不出衣衫颜色,头面被烂泥扯没了,耳鼻口连带头发,全沾满了烂泥,发出腐臭的味道,喉咙也被呛了,咳地惊天动地。 她这个样子任王妈妈火眼金睛也认不出是谁。 王妈妈唬了一下,看向轩竹阁,少爷们仍然喧闹,想是没听到动静。 “王妈妈!”掉进塘里的女人尖叫,“快拉我上去!” 王妈妈有些不满。这个声音有些艰涩,一点也熟,还不好听。她一向为自己眼力耳力骄傲,认为这只是一个不守规矩的丫鬟,为了不脏手,没有相救的打算,拍拍手准备走。 “你敢走,等我出来,一定杀你全家!”纪菁急地立刻骂了起来,“你个老虔婆!敢不管我,我要把你孙子杀了!孙女卖到青楼!”她狠狠咳了一阵,喉咙有些嘶哑,“快把我——拉上去!” 王妈妈眯了眼,冷笑,“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被一个下人威胁过……”她踩住纪菁扒着石块的手,纪菁疼的大叫,仍然不肯松手。 王妈妈冷哼一声,脚底碾了碾,纪菁松手后,她还伸出手,按向纪菁的头顶。 这是真要杀了她! 纪菁恐惧大叫,“不要……不要!” “啊——杀人了——”与此同时,震天尖叫划过人们耳际。 这个声音高亢绵长,连续不断。 不是手下的人…… 王妈妈腾地松开手站了起来,转头看向声音方向,二小姐纪莹正白着小脸,指着她啊啊尖叫,“杀人了——” 这样持续不断的高喊,除非聋子才听不到。 王妈妈绝望地看向轩竹阁,果然,少爷们没了动静,齐齐往这边看过来。 第37章 狂奔 纪莹第一次亲眼目睹蓄意杀人的画面。 在她记忆里,母亲和奶娘会经常提醒她,要多长几个心眼,后宅争斗手段阴损,经常杀人不见血,她印象很模糊,觉得母亲奶娘故意吓她。 没想到今日竟然让她看到,真的会死人!王妈妈……母亲身边的贴身妈妈,竟然想杀了四妹妹! 好可怕…… 纪莹穿着素淡,跌坐在一旁,声音根本停不下来。 她和纪菁打算不一样,纪菁是想漂漂亮亮地出现崔三公子面前,给他留个好印象,纪莹不同,她只想知道那个伟岸不凡的贵公子是谁。 手下丫鬟办事太慢,半天打听不出有用的,她很心急。虽然纪菁说会帮她,但这种事不好启口,女儿家不能有这心思,所以她打扮素淡,让人感觉像是低调的小姐,又像是主子身边的大丫鬟,偷偷溜进来,朝轩竹阁里的丫鬟仆妇打听。 纪菁能想办法避开手下丫鬟,纪莹骄横惯了,自然也有自己的办法调开丫鬟,于是特别巧的,两个人就在这里相遇了。 纪莹看到了趴在净房后的纪菁,纪菁却没看到混在丫鬟堆里的纪莹。 纪莹悄悄往净房的方向靠,想和纪菁说几句话,没想到王妈妈过来就把纪菁撞下了烂泥塘,还准备害人性命! 轩竹阁外侧,绿梅听到声音,马上看到了二小姐纪莹,她站的方向合适,走两步过来,就能顺着纪莹视线方向看到王妈妈,还有在烂泥塘里挣扎的纪菁。 再仔细看,泥塘边有个红点,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像是红宝石。 这样质地的头面……很眼熟。 她眉心一皱后,脸色猛地骇然,马上转头找自己的主子。 纪居昕等人离的比较远,起身往这边走时,纪居昕最先看到绿梅焦急的眼色,像是在无声地请求。 纪居昕点了点头,绿梅远远福身施了礼,提起裙子跑着就冲出了轩竹阁。 绿梅只是个丫鬟,场中少爷们根本没朝她的方向看,齐齐走向发出尖叫的位置。 少年们的反应说慢不算不慢,说快也快不到哪去,走了一会儿,才看到跌坐在竹林外侧的纪莹,小丫头紧紧攥着帕子,身子发抖,一看就知道吓的不轻。 纪家兄弟一看到纪莹齐齐愣住了,穿成这个鬼样子,坐在这里,一堆外男看着,让他们怎好叫姐姐(妹妹)? 好在纪莹也不算傻到家,见一堆人过来,马上帕子遮了脸,胡乱福了一福,“我错了,这就下去领罚。”说完竟然无比迅速地跑掉了! 众人齐刘看向纪居宣,满脸惊讶。 纪居宣:……这时候倒看见他了! “府里下人无状,诸位包涵,包涵……”没办法,他也只好挂上笑脸,拱手陪罪。 众人摆了摆手,“无妨无妨。”因为跑掉的小丫头没料扒,净房那边还有大场面! 有个表情可怕的婆子站在净房外侧小道,小道那么细,一看就不是给人走的,明显有问题! 烂泥塘里还扑腾着一个,一个劲喊救命! 为什么两个人都出现在这里,一个扑腾着眼看要丧命,一个冷眼漠视,丝毫没有搭把手的打算!这是有什么仇什么怨! 少年人好奇心重,同时就几个人喊出来,“快快,搭把手,救人性命要紧!” 烂泥塘一看就脏,轩竹阁里伺候的婆子们都不愿意动,几个客人带来的小厮倒是特别听主人的话,扑通就跳了下去,七手八脚地把纪菁抱了出来。 王妈妈则早在少爷们一块过来的时候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因为纪莹一喊,她吓懵了,一时没逃跑,少爷们过来的太快,她已经跑不了了,只好惨白着脸,知道今天没法善了了。 纪菁被救上来,身上烂泥掉到地上,虽然仍然很脏,但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少女隐隐发育的身材展露无疑。 少年们都是学子,被家里管的严,少数有了通房丫鬟知了人事,对香艳之事,女子身体都处于兴奋的好奇状态,再克制知礼,眼睛也忍不住上下乱看。 纪菁在人群中看到了崔三公子,又羞又怒,狠狠打了抱住她身体的小厮一巴掌,站好后又推开丫鬟伸过来想给她擦拭净面的手,他不想崔三公子见到她这个样子! 身体被少年们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羞臊地不知怎么是好,一时脚下绵软无力,最后竟然蹲下身抱着膝哇哇大哭起来。 纪居宣走上前去,“别怕,你告诉我,你是谁?出了什么事?”纪菁实在太脏,脸被泥遮住,他认不出来。 纪居昕看到纪莹时愣了一下,仿佛很有些不解,此时再看到王妈妈和纪菁,眸底情绪微缓。 林风泉撞撞纪居昕的胳膊,小心凑过去,“你安排的?” 纪居昕挑眉,“不是……很出乎意料啊。” 他的确想用崔三把纪菁引过来,再让王妈妈适时抓到,引发话题。为了此事顺利,他还让周大私下买通几个丫鬟小厮,没想到王妈妈和纪菁竟然撞的这么厉害,都不用他故意造势。 可是纪莹怎么也过来了?简直太意外。 任纪居宣怎么问,纪菁都不说自己是谁,反而一个劲指着王妈妈大叫,“是她把我推下去的!她还按住我的头想溺死我!这样的刁奴不配留在纪府,该上板子直接打死!快把她押下去打死!” 见纪居宣非但不动,还一个劲问她是谁,气的跑过去亲自拽住王妈妈的头发撕打。不想被涌上前的丫鬟婆子拦下,濡湿的身体再一次展示,少年们发光的眸光仿佛在说“哇——” 纪菁气的大哭,又气又怒下,不知怎么的,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有仆妇眼疾手快的把她接住。 正好绿梅小跑着过来了,冲纪居昕行了个带着歉意的礼,走到纪居宣身侧耳语了几句。 纪居宣立刻明白了,招手叫围观的下人们过来,“把这两人带到老太太那里。” 待下人手忙脚地抱着纪菁,扯着王妈妈下去,纪居宣笑呵呵地看向场中少年们,“这俩是负责清理净房的,原是往日有私怨,排班时理事不查,让二人一个班了,才引发了此事。” “谁家都有几个不听话的下人,咱们正好赶上这倒霉时候了,诸位请千万不要介意。为几个下人坏了心情不值得,咱们不若继续行酒令,说好了今日不醉不归!”纪居宣试图把气氛拉回来。 少年们面面相觑,有几个想起刚刚自己目光颇有些不君子,有点难为情,“府上有事,要不我们先……” “千万别!”纪居宣紧紧抓住那人的手,目光真诚,“今日做不到东道,我怕是要受老太太罚的,兄台好歹给个脸面……” 很多视线再次集中到场中身体地位高的人身上,以崔三公子最多。 最后一幕重中之重的戏份还没上,纪居昕当然不会愿意散场,朝崔三微笑,眸里似有光华闪现,“现下时辰尚早,不若继续?” “亦无不可。”崔三笑意不减,微微倾身与纪居昕耳语,“其实今日我来是为舍弟送还一样东西,任务没完成,岂能干脆离开?” “崔兄太客气,没想到十一这么想着我。”纪居昕感激回视,两个少年目光交错,似有未尽之语。 只是现下不是说话时机,纪居昕别开头,看到了站在一起的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笑得别有深意,声音扬高,“酒令行了半日,我观诸位有些疲烦,不如我们换个玩法……射覆如何?” 崔三先走回座位,“听闻你与夏兄三位玩过,玩法甚是有趣?” “崔兄试试就知道。”纪居昕坐在崔三旁边。 有崔三支持,马上就没人喊着要走,嗷嗷叫着跑回来,“来战!” 纪居宣瞪着众星捧月般坐在正中间的纪居昕,恨的咬牙切齿。 他到底知不知道今日小宴是他这个八哥操持的! 竟然鸠占鹊巢,想把所有功劳捞走? 简直妄想! 他不断给何立明使眼色,可惜崔三实在太优秀,有在他何立明也不敢太过张扬,酒杯挡了脸,视线安静地看着场中间,仿佛根本没看到纪居宣的眼色。 王妈妈被直接拉到了正房跪着,纪莹衣服未换,站在旁边嘤嘤嘤地哭。 高氏田氏面色严肃,分别站在老太太下首一侧,李氏因为王妈妈犯错,不敢再坐着陪老太太,甚至不敢和高氏田氏争风,乖乖站到更远点的下首。 “娘……王妈妈做事一向最懂规矩,今日定是意外……” “闭嘴!”杨氏端坐正位,眉毛倒竖,怒气冲天,“等菁姐儿来了便知!” 纪居中一路狂奔,冲着奶娘住处的方向赶去。 找玉盘的妇人是他给了银子请的,专门照顾奶娘。 奶娘的病他清楚,的确很重,却不会很快离世,大夫说只要用药养着,几年不成问题。 可是那妇人竟然说奶娘危在旦夕,马上要死了?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这样的消息玉盘不敢隐瞒,但也知道府里规矩,尤其今日小宴,如果出错就不好了,劝说不让他去。 他心底明白,这次离去,就算没事,田氏也会给他找麻烦安罪名。 他不应该离府的。 可奶娘性命垂危,没准就是田氏插了手!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奶娘被害,还见不了最后一面! 呼啸的风声从耳边刮过,握着缰绳的手指冰凉僵硬。 “四哥,你说我这样的人,是不是永远都这样,非要等到悲剧发生才痛苦惭愧,根本不可能有挽救机会?” 那日纪居昕的话着魔一样萦绕他的脑海,久久不去。 纪居昕的悲苦,绝望,小小的瘦弱的身体嘶哑着问出这句话,暗暗夜色里,那般的凄凉! 难道他要像纪居昕一样痛苦吗? 做为四房的原配嫡子,他要窝囊地活着,像纪居昕那个庶子一样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躲起来偷偷哭泣吗! 不,他做不到! 第38章 脏水 王妈妈身体发抖,她真不知道撞上的是四小姐。若是知道,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下手害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当时着急赶路,被人威胁气一上来,鬼始神差就做了那样的事…… 纪菁换了三桶水,才把自己洗干净,可她怎么闻都觉得身上那股子臭味去不掉,一路哭着跑到正房,跪在杨氏身前,“求祖母做主!大伯娘的贴身妈妈要害我性命啊!” 王妈妈下意识回嘴,“我没有……” “你没有!”纪菁跳起来,指指自己又指着纪莹,“那是我瞎了还是二姐姐瞎了!” 像是被纪菁高亢的声音吓到,纪莹抖了抖,苍白着小脸看过来,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嘤嘤啜泣,“四妹妹没错,我亲眼看到……看到王妈妈把四姐姐撞进泥坑……还踩四姐姐的手,按四姐姐的头……”四妹妹知道她的小心思,如果她说话不经心,被捅出来怎么办! 可是王妈妈既然敢起心杀四妹妹,若是得罪狠了……纪莹往后退了两步,根本不敢看王妈妈,哭的伤心不已。 “正是!如果不是我命好,早被这个老虔婆害死了!”纪菁提着裙角再次跪到杨氏面前,掩面大哭,“孙女差点就见不着祖母了……求祖母为孙女做主,将这个恶奴杖毙!” 杨氏端坐正厅,沉着脸,纪菁纪莹哭声一片,田氏看着女儿的样子心疼不已,避开众人视线狠狠瞪王妈妈;高氏庆幸还好纪蓝守规矩,不让她操这份心;李氏看看抽抽泣泣可怜的不行的纪菁纪莹,再看看满面青白的王妈妈,眼前一片火星。 绿梅早早就把事情报了过来,红英也跟着去看了一趟回来,多少人亲眼目睹,王妈妈今日怕是赖不掉了! 她虽心恨王妈妈做事不利落被逮个正着,可主仆多年感情还是在的,所有人都欺负她的时候,只有王妈妈贴心跟随,怎么也得拼一把! 李氏走过去狠狠踹了王妈妈几脚,“往常也是个有眼色的,今日臆症又发了么?竟看错了主子!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可知道犯主的错谁家都不能容!我早说了有病赶紧治,吃药会好,我亦不会嫌弃,你竟讳疾忌医,如今闯下大祸,可是知道怕了!” 李氏有意把话头往其它方向拐,发了臆症的人犯错,别人不能太苛责。 王妈妈赶紧顺坡下驴承认错误,“大太太奴婢错了啊……奴婢对不起您,奴婢眼花走错路了啊……”她咚咚朝纪菁磕头,“是老奴年老眼瞎没看到四小姐,求四小姐责罚!”又冲杨氏磕,“老太太……您最心慈,奴婢病了,本就应该一死了之,请老太太赐奴婢个痛快!就在这院外将奴婢杖毙,让下人都知道,做错事当罚!就让老奴为纪家尽这最后一份心……” 她倒是精乖,认错果断,还主动要求做杀鸡儆猴的鸡,表明忠心无二。怕是吃准了这当口事情不能闹大,才敢这样说。 “行了!”杨氏斜了不省心的王妈妈一眼,狠拍桌子,“还嫌不够乱!” 举宴对家族来说很重要。家庭要发展壮大,后辈要提携,人脉要交往,如何下请贴请人来很重要,怎样将小宴举办地顺利又出彩更重要! 人多了容易出事,任谁家办宴,都要提十二分的心,怎么精细都不过分。不管主家还是客人,随身带的丫鬟小厮马夫仆妇,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有出息有地位的家族子弟,更是一个赛一个的精明,但凡出一点点不怎么好的事,人们闻着味都能猜出始末,流言出去是个什么样子更是不可控! 这群不懂事的,在自己家就闹这么大,还敢在正房吵,以为外面那群人都是吃素的么! 杨氏迅速果断地做了决定,“把王妈妈拖下去打三十板子,送大太太,二小姐四小姐回房!”当务之急是先把事压下去,把小宴顺利应付过去才是正经! 杨氏头脑清楚,几个儿媳稍想一想也明白,李氏赶紧亲自招呼人,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把王妈妈绑起来。 田氏轻叹着去搀扶跪在地上的女儿,“菁姐儿,来,起来……娘带你回去,乖啊……” 纪菁额头抵着地面,很不理解现下状况,明明是她被欺负了,怎么祖母问都不问,把王妈妈放过了! 王妈妈可是要杀她! 害她以那么狼狈的样子见到了崔三公子,崔三公子虽并未目露嫌恶,但微微皱鼻的动作,已经让她羞耻难安,她根本不能忘记自己身上有多臭! 都是王妈妈!都是她!如果不是她撞了自己,只要再过一会儿,崔三公子就会过来,自己就能与崔三公子偶遇。 在最好的时光,用自己最美的样子。 都是王妈妈!!! 纪菁咬着下唇,愤愤看向正被大太太招呼着下人绑起来的王妈妈。 王妈妈察觉到纪菁视线,斜斜看了她一眼,又垂了眸,看着地面。 她在得意!! 她在鄙视自己!! 纪菁自以为看懂了王妈妈的心思,哪里肯罢休,立刻跳起来扑过去,抓住王妈妈的头发大力往下扯,“不行!今日她能这般欺负我,它日定会更加狠辣地欺负别人!不过是个下人,祖母,今日必要将她杖毙!”三十板子打轻了不过半个月就能养好,怎么可以! 杨氏板着脸,眼底怒气升腾,脸上的每一道纹路都写着不要试图反抗我。 纪菁心下一凉,祖母这是铁了心地偏着王妈妈,偏着大房了! 她以前是庶女,娘不能叫娘,地位份例更是不用说,现在外祖起复,娘亲扶正,父亲争气,明明整个纪家都在靠着她们四房,祖母却仍然偏着大房! 凭什么! “我不服!”她高声嘶喊,“我一个嫡女,在这家里,生生受个下人欺负,凭什么!若祖母不肯杖毙这个老虔婆,请准我上京去外祖家,外祖母外祖父绝不会看着我被欺负!” 这是在威胁杨氏了。 田氏心头一跳,“菁姐儿!” 纪菁目光凶狠地回视,“娘你不用说话,你无非就是想教我那些一笔写不出两个纪字,即是纪家人,当以纪家名声为重这些无用的话,纪家不把我当女儿,我何必把自己踩进泥里!今日一个婆子就敢对我下杀手,明日怕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被埋了井!” “菁姐儿!”田氏烟眉微蹙,目光凄楚,“你不可这样,你父亲……” “娘!”纪菁跺脚,王妈妈因她的动作哀嚎出声,“你要为父亲委屈到何时!做妾那么久不够吗!外祖母一双眼睛都要为你哭瞎了,你一点也不心疼吗!任这样腌臜的下人欺负我,你也不心疼吗!” 想起夕日做妾的日子,眼睛病到看不清的亲娘,再对上咄咄逼人的女儿,田氏气血上涌,突然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四太太……”身后的丫鬟仆妇迅速上前,抱住田氏滑倒的身体免的她摔伤,一时间混乱无比。 纪菁见田氏晕倒,脸更白了,身体却没有动,手仍然不顾王妈妈惨叫,用力扯着她的头发。待田氏被扶住,她黝黑的眼睛直直地对上杨氏。 杨氏手臂支在炕桌上,食指抚额,心内烦躁。 纪菁既然提了外祖,田氏也晕了过去,那么今日之事,就不能善了了。 “你说,要我杖毙王妈妈?”杨氏声音微缓,阴冷的眼神扫过纪菁,“你可知道我纪家现在正在做什么?” 纪菁撇嘴,“虽是在小宴,祖母在这正房里处置王妈妈,也不相碍。” 蠢。 这是在场所有上点年纪的人对纪菁的评价。 真打起来,动静小不了。方才这几位在轩竹阁外折腾一番,以为把自己埋进正房别人就探不出来了?太天真。 “好,你想让我公平,我便来问问。”杨氏先看向头发被扯着半跪在地上的人,“王妈妈,大小姐的指认,你可认罚?” “奴婢认。”王妈妈眼泪糊了满脸,“是奴婢做错了,四小姐要打死奴婢,奴婢没二话。” “很好。”杨氏指尖轻点桌面,“王妈妈如何处罚,稍后我自有交待。我先来问一问,四姐儿,你如何去了轩竹阁净房,躲藏起来所为何事?” 阴鸷目光刮地纪菁身上一寒,她打个冷颤,突然想起今日的事她也有错! “二姐儿又是为何去了轩竹阁,”杨氏目光冷厉的看向纪莹,“还穿成这样子?” 纪莹吓的身子一抖,扑通跪了下去,哭的说不出话来。 “你们身为纪家嫡女,不谨守规矩,跑去外男聚集之地,任人看遍丑态,丢尽颜面,还敢与我争执对错!”杨氏目光冷硬尖利,似能从二人背上穿过,“我纪家的名声,可是这么不值钱!” 她的目光犹如实质,压的纪菁膝盖发软,不由松开拽着王妈妈头发的手,跪了下来。 “纪家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还想当院杖毙下人,生怕外头少爷们看不到笑话吗!”杨氏眼色吩咐陈妈妈,让她把院子围起来,眼生的人一律不准来,尽管隔绝打探目光。 “你们想让我公正,好,今日咱们就把前因后果道明,到底谁对谁错!” 杨氏掌内院多年,积威难犯,不发火便罢,一旦起了真火,没谁能抗住。 田氏晕了过去,贴身妈妈一直给纪菁使眼色,纪菁便明白过来,今日她真是做错了……娘教过多少次,不可冲动不可冲动,怎么就记不住! 她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开始后悔方才行事。她对王妈妈是不满,祖母的确有些轻拿轻放,可父亲快要回来了,母亲的地位也跟往日不同,只要父母出面,她不可能吃亏! 如今…… 她要如何面对祖母的诘问! 出了那么大丑事,惹怒了祖母,如果祖母不肯为她圆说,那她的名声根本不用想了!好生择婿出阁更是不可能! 她偷眼看向纪莹,纪莹正浑身发抖面色苍白,眼珠子转个不停,显然也是在想! 这是个指不上的,纪菁用力咬着舌尖,逼自己冷静点冷静点…… 认真回想今日所见所闻,丫鬟仆妇小厮说过的话…… 终于给她找到了一条! “祖母容禀!孙女只是想帮忙来着!今日小宴,二伯母和娘忙的脚不沾地,大姐姐跑的妆都有些脱了,孙女便想着能分出一只眼睛帮忙看着别出差错也好,然后我就看到九弟处处踩八弟的脸面!” “迎客时他挤开八弟,自己站在前头,把贵客都引到他身边坐着了!还派自己的小厮看着门房,一有客人就先迎上去为他说好话,崔三公子来时便是九弟身边叫孙旺的小厮带的路,孙旺直接把人领到了九弟身边!” 纪菁一边想一边觉得这话头简直太好,激动的眼睛发亮脸色绯红,“孙女听到下人嚼舌头就觉得不对,当时大家都忙,大姐都忙的不见人,孙女实在不放心,又怕下人乱说话,这才决定偷偷去看一眼,如若九弟当真放肆至此,孙女当报与祖母知,没想到被王妈妈撞下了泥坑!” 纪菁小脸紧绷,仿若一颗真心全部放在纪家上,“然不管起因为何,孙女行事不宜,造成不堪后果,请祖母责罚!” 杨氏再精心,正房的动静也不可能一点不露,小宴上饮酒做耍的少爷们时不时会不露声色地招贴身丫鬟小厮近前,耳语一番。 夏飞博几人更是,样子都没怎么装。 纪菁纪莹的事已经瞒不了了,几人听八卦听的眼睛放光,好一场大戏! 最新的消息传来时,几个人都惊呆了!内宅女子生事,互相攀咬也就算了,竟然还在纪居昕头上泼脏水! 三人一问,纪居昕闭了眼睛。他早就猜到,只要有一点机会,这些人就不会让他好过,如果不是早有准备,想好了关节把自己撇开,有事没事,他都不能善了。 良久眼睛睁开,些许情绪已经深埋,瞳眸一片清澈,如春日潭水,“没事,我习惯了。” 正房里,纪莹也跟着纪菁的方向,找到了理由,“我……我也是听说九弟太过分才过去看看的!八弟操持小宴这般辛苦,九弟如此不懂事怎生是好?我同四妹妹不一样,九弟虽不是我娘生的,但我娘照顾他那么久,他如此不懂事是在打我娘的脸,我……本想着暗暗提醒他,让他改了,还想帮他遮掩……这才扮做丫鬟的样子混进去,谁知看到了王妈妈对四妹妹……” 纪莹说罢又大哭起来,“祖母!孙女知错了,不该瞒着祖母母亲自做主张,不该想替庶弟遮掩,不该大惊小怪之下引来众人注意,祖母狠狠责罚我罢……” “昕哥儿……”杨氏突然眯了眼,手指轻点炕桌。 纪菁纪莹对视一眼,坚定地头磕在地上,“请祖母明查!” 王妈妈缩着身子跪在一边,李氏转动脑子想如果真是如此,那个扫把星可是惹大麻烦了,自己要怎么利用这件事。 高氏则面沉如水,狠狠压抑心底怒气,今日是正该是宣哥儿大展风采之时,怎能被一个庶子搅了!再看杨氏,声音就带了些请求,“娘——” 杨氏想了想,吩咐陈妈妈,“把昕哥儿叫来。”昕哥儿一个庶子,未曾读过书,又是才进的学,想来跟贵客们没什么话说,叫过来也不打紧。 可陈妈妈脚还没迈出门,一路喧哗吵闹声音就进了正院。 “老太太!禀老太太,四少爷叫人抬回来了!四少爷中了毒,大夫说恐会不治!” 杨氏惊地眼前一黑,差点从炕上栽下去。 第39章 丑事 纪居中视线模糊意识混沌,隐隐听到耳边喧哗,知道自己是回了府。 回想事情发生的经过,他不由苦笑。奶娘的确病又重了,一直给她看病的大夫因为私事,把她的病情交给知交好友,这位友人也是位大夫,医术与他不相上下。 今日例行回访,切完脉后脸色就不对了,说病人脉象不对,怕是不好,把家人都请回来见见吧。 大夫说这种话,基本上是断了生死。照顾奶娘的妇人一听吓的不轻,求着大夫先别走,等她去把人寻回来,家人怕是有话要问。 大夫叹了口气,摆摆手让她赶紧,晚了就来不及了。 是以妇人没时间梳洗,连衣服都没换上一套,急急就冲向了纪府。她谨记着玉盘的话,主子在府里不易,轻易不要提主子的名字,实在过不去,就说来寻王妈妈。 王妈妈近来照顾玉盘颇多,这个妇人也见过,于是就有了门房那一回。 纪居中听到消息心急如焚,火急火燎地赶回去,却发现奶娘竟无事了! 大夫笑眯眯地看着他,说还好病人气运旺,妇人离开后,他坐着无事,又细细给奶娘切了脉,闻了闻房间里的气味,突然觉得不有些不对,到厨下一看,明白过来,病人这不是一般的病危,只是吃了相克食物引起的突然病危,虽然对身体损害非常大,但只要用对了药就可以挽回来! 纪居中狂奔而来,背上一出了一身汗,心提的不能再高,再听到大夫这话更是气血上涌,激动的不行,拽住大夫领子就问这话可是真的,奶娘是否不会死了! 大夫奇怪地看他,说如何能不会死?就算这次危机过了,依病人的身体,顶多也只能坚持一年多。 说完他扒开纪居中的手,从桌上取了刚熬好不久,微微有些烫口的汤药,吹着继续一匙匙喂给病人,大概不怎么习惯做这些活,被盛汤的碗烫的不行,抱怨妇人怎么去了那么久还不回来。 纪居中看奶娘晕睡着,面上略有些青紫,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随着大夫一匙匙汤药味下去,奶娘的脸色渐渐好了。 这才长呼一口气。 突然觉得口渴,他随手抄起桌上茶碗,咚咚咚地喝起来水。茶水有些凉,这倒没关系,他一路跑过来心头都是火,冰一下也好。可是这么酸涩,还带着微腥的味道是怎么回事? 他一口气喝完,低头才发现茶碗底下的渣不是茶叶,竟像是药渣! “这是什么?”他皱着眉问。 大夫正在给病人喂药,没注意到纪居中动作,听他问话回过头,看到桌上的茶碗,“哦,那是照顾病人的妇人熬的,照着病人之前的药方。病人如今是食材相克,这药就不能用了,我重新捡了几味药熬了一碗对症的,旧的不知道倒在哪,就倒茶碗里了。你可别喝啊,这药性大着呢……” 随着大夫的说话声,纪居中突然眼前眼一黑,直直摔到地上,发出‘砰’的巨响。 此刻玉盘和妇人紧赶慢追过来了,正好看到纪居中摔倒,大夫来不及搀扶。 巨大的声响吓的玉盘当场哭了出来,“少爷!” 妇人差点吓的不能动,“这是怎么了?” 大夫赶紧走过来,切了脉,“叫他不要喝来着……咦,不对,药性再毒也没不会反应这么大,此人体内本就有毒!” 玉盘吓懵了,连自己亲娘都忘了看一眼,抓住大夫的袖子就不撒手,哭的伤心欲绝,“我家少爷……还有没有救!” 大夫皱着眉,“有是有的,就是药材不好找,需得有一味雪莲果配药,这味药不好找,怕是临清药铺没几家有,若是不能及时,这病……就险了。” 玉盘眼睛腾的瞪大,“有雪莲果就能解吗?”这个四老爷私库里有! “雪莲果至关重要,其它药材也要配,另外老夫医术平平,若是能请其它擅治毒的大夫一起会诊,会把稳很多。” 玉盘的大丫鬟能力此刻展露无疑,立刻请求大夫,“此事紧急,还望大夫帮我。” “治命救人乃医者本份,老夫义不容辞。”大夫将手里药碗放下,“只是床上病人还需要人照顾。” 玉盘看向妇人,“你帮我和大夫把四少爷抬进马车,之后留下来照顾我娘。” 妇人应声。 把纪居中安置好后,马车迅速前往纪府,街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突然很是拥堵,玉盘急的不行,只好令马夫大喊,这是纪府四少爷的马车,四少爷急病,命在旦夕,望大家帮忙,让一条路出来。 临清是个小城,居民普遍淳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没有人不愿意搭把手,一条路很快让出来。 只是马车匆匆驶离后,小声议论从人群里传来,慢慢扩大,直到街上众人,无人不知道纪府四少爷急病要死了。 周大今日忙的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几瓣,为了主子的事进展顺利,又不让无辜的人受伤害,他眼睛一刻不能离,要注意纪居中奶娘这里,又要注意纪府动静,纪居中出来很关键,他一边想办法制造拥堵,还要留意对特定马车放行。 纪家的马车回到府门前时,他左右看了看,东边小巷里,有一辆青油门帘,造型结实的马车正朝着纪府驶来。 集中注意力仔细观看,车辕上有个标识,外侧纹路隐隐有云雁之形,内里篆体文字,是个李字。 机会正好! 他退开两步,把自己隐在人群里,“大家让让,我们四少爷中了毒,死了你们陪啊!”换了几个方向,一连喊了三声,保证所有人都能听到。 玉盘坐在马车上惊得心跳加速,是谁在外面乱喊!这事如果捅出去可是大麻烦! 周大几嗓子出去,人群中先是静了一静,之后像水开了一样,气氛哄然高涨! 中毒?好端端的为什么会中毒? 四少爷是纪家哪房的?纪家今日不是办宴吗,为什么四少爷会不在? 四少爷是四房原配嫡子……亲娘去了,原本是姨娘的小妾听说扶正了……听说各家都收到了贴子,待扶正之日要来讨喜酒喝…… 真是可怜……有后娘就有后爹…… 中毒什么的……大家族里不受庞的孩子,被后母看着不顺眼,多少夭折了的…… 在没什么乐子的冬日闲暇时光,流言传播速度是非常快的,风一样席卷各处,这事很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正在酒桌上心思分了几瓣应酬的少爷们,也第一时间从自家下人那里得到了消息,看向纪家兄弟的眼神里充满同情。 这家真是……太乱了…… 杨氏听下人一趟趟回话,简直要疯了,今日是什么倒霉日子,天要灭她纪家吗!一件件事接踵而至,根本不给她喘气的机会! 如果说几个姐儿的事她还能因为没露脸被别人看到想办法遮掩,突然中毒命危的四哥儿可是在众止睽睽之下进的家门! 今日小宴,可是要如何是好…… 轩竹阁里,徐文思的小厮颠颠跑进来,附耳说了几句话。 “对不住,我去去就来。”徐文思一边低声朝身边的人道恼,让人让开路放他出去,还一边走冲纪居昕眨眨眼,眼神里暗含得意。 纪居昕扬眉:人来了? 徐文思眉眼飞扬:你等着瞧好吧! 徐文思一路急急跑出大门,看到青油布帘的马车,赶紧走过去,在车外行礼,“晚辈见过李老爷子。” “你小子,”马车里传来爽朗笑声,“给我上来!” 徐文思赶紧爬上了车,笑眯眯地问,“李老爷子刻意来寻我?可是要晚辈履行赌约,带您老去醉仙阁尝那陈年梨花白?” “你小子就会做怪!”老人偏瘦,鬓发微白,却脊背挺直精神矍铄,非常有精气神,正百李独慎的父亲。他来临清访旧友,到徐家见徐文思小儿讨巧,一时兴致起跟他玩了起来。一老一小猜字做赌,徐文思输给很李老爷子很多东西,银袋子输空,拿身上东西抵,东西抵完了,就抵要求,例如带李老爷子去大佛寺游玩,带李爷子爷子尝临清地道小食,带李老爷子去醉仙阁尝绝世好酒。 李老爷子被哄的高兴,只在最后输了一局,被徐文思抢了腰间挂着的玉佩。 徐亭昌训斥徐文思不懂规矩,徐文思苦着小脸,说也不是真的想要,就是今日输狠了,心里气不平,就想拿了李老爷子的好东西藏两天,想想又觉得不对,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拿,便要还给李老爷子。 徐文思真要赖皮耍性子,李老爷子不会不给,但有些心疼就是。倒不是玉佩多值钱,实在是徐文思太会抓,这东西是老伴之前留给他的遗物,他很珍惜。 徐文思实话实说,他很高兴,上了年纪,看着儿子在官场起伏,有心眼的人看的多了,就喜欢心性纯真,说话直率的,当即哈哈大笑,说那就不另准备好东西给思哥儿了,这玉佩就借他玩两天!还只能玩两天,要好好珍惜哟! 徐文思又后悔,说要不我还是要好东西吧,这玉佩就还给您,李老爷子反倒不干,说赌约哪能反悔,必须要不能换! 徐文思那天是苦着脸过的,李老爷子每每见到,都会拍腿大笑。 他得了李老爷子看重,徐亭冒很惊喜,连连夸他,他却自始至终明白,这些吸引李老的小心思,都是纪居昕教的。纪居昕教他分析李老爷子心理,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应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样的事。 虽然纪居昕早早道明,这样做有目的,希望徐文思成功后帮他个忙,他却不能不感激纪居昕,把他推到了李老爷子面前。 此刻他虽故意说要喝酒,哪里会不懂李老爷子找他是为要回玉佩? 不久前他问过纪居昕,为何确定李老一定会来。和李老约定的归还日子是今天没错,可下午晚间都是今天,李老爷子为人长者,肯定不会愿意故意破坏小辈玩乐?纪居昕却说李老子一定会来。那时他背着阳光对他微笑,眼睛里都是飞扬的自信。 不解归不解,徐文思仍是慢腾腾地掏出玉佩,“都没从李老爷子这里得点好东西。”话话音很有些不甘之意。 李老爷子哈哈大笑,抢过玉佩,小心看了看,就塞进自己怀里。今日茶馆里,说书先生说的故事太感人,想起老伴会不会也在奈何桥上等着他,他心神不宁,生怕玉佩被小孩子不经意给摔了,没忍住就跑来了。 “男孩子家家的,瞧你这小性子,得,回头我给你准备点东西,比给你爹的都多,好不好?” 徐文思立刻顺竿爬,“谢谢李老爷子!” “你啊……”李老爷子弹了弹徐文思的脑门。 马车外喧哗声不断,吵闹又拥堵,马车一时行路不便,李老爷子干脆让马夫停了,随口问徐文思,“这纪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40章 行计 “嗨,不就嫡庶,亲娘后娘那一套。”徐文思掀起帘子望了望窗外,见果然不好走,剑眉挑了挑,回转头看到李老爷子笑吟吟地看着他,“李老爷子想听?” “左右无事。”李老爷子面色平和,颇有些随遇而安的淡定。 “那你问我可是问对了,”徐文思顿时眉飞色舞,“我和纪家大房行九的庶子关系还不错。” “这纪家规矩可不好,嫡母苛待庶子,后母不喜继子。比如这纪九,生母得纪大老爷喜欢,生纪九时难产而亡,纪大老爷一时伤心,纪九就被嫡母使心思送进了庄子,不让认字知礼,当个野孩子养了十三年,直到大房唯一嫡子过世,才给接了回来。” “上回我与夏家少爷在醉仙阁吃酒,纪家行八的二房嫡子故意带了他去,想是要让他出丑。纪九人又瘦又小,看着好不可怜。还好此子虽学识礼节赶不上,人却率真的可以,被嫡母饿了好几日,粒米未尽,夏兄一激,就很给面子的喝酒,直到最后喝晕了过去。” “你们啊……”李老爷子面上稍起同情之色,只敲了敲徐文思脑门,“为人处事不能咄咄逼人。” 徐文思捂着额头讪笑,“李老爷子说的对……那日的确是我们不好。如果不是店里找了好大夫来,我们都不知道,这孩子已经被饿了好几天,纪家竟没人知道。纪家这次小宴也是,本是我与夏兄为表达歉意,关照下纪九,结果被纪八摘了桃子,在长辈那领功,操持小宴,纪八半点不敢埋怨,还小心配合……” “这纪八倒是机灵。”徐文思语意略带讽刺。 “可不是,今天真把给我恶心坏了……”徐文思叨叨了半日席间见闻,尤其纪居宣怎么抢功。直到李老爷子神情渐凝,担心他不耐烦,又开始说方才的焦点人物纪居中,“这位四少爷也是个可怜的,是四房原配嫡子,聪敏好学毅力非常,很是刻苦。书院师长皆赞,长此以往,必成大器。以前生母在世时还好,如今姨娘被扶正,成绩一落千丈,在家地位也低了。” “姨娘扶正?”李老爷子略皱眉,很不喜欢这种没规矩的事。 徐文思轻笑,“您可别见怪,这位姨娘,可是有大来头呢。”徐文思把田氏家世说一遍,重点是因罪致仕,新皇登基后又起复,简在帝心的田氏父亲。再说其父落难期间田氏不得已给纪家四老爷做了妾,其实二人感情颇好,插不进别人,连原配周氏都挤到了一边。 “您可知这位四老爷是谁?”徐文思见李老爷子目露不愉,压低了声音,“是翰林院文授纪仁德。听闻三年来考评甚佳,御前奏对得宜,又有个那么好的岳父,散馆后必然高升啊。” 李老爷子眉头皱的更紧。他想起有一日,儿子谈话间提起了纪仁德的名字,言语间好像有一丝欣赏?儿子在吏部,官员升调皆经其手,多少人上门找关系门路,儿子稳重再稳重,生怕一个不慎,累及自己前程。 如今听闻纪家规矩如此不堪,李老爷子当即就认为,家事不理,如何为官?这纪仁德定会为家事所累,再连累了儿子可如何是好? 徐文思很聪明,见李老爷子在思考,就闷头喝茶,李老爷子也开始喝茶,他就重新开口说话,“这纪四少爷,身边的人都被升妻位的姨娘一一挪了出去,听说奶娘病的要死了都不肯放人去看,如今中毒……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方才在纪府赴宴,席上听闻纪仁德不久将回来,要亲自为田氏操办升平妻宴席,广下请贴邀约,不知这四少爷若是命好能醒过来,是何样心情。” “真是不知所谓!”李老狠狠拍了下桌子。他只有一嫡妻,一路相伴相持,感情很好。因此事得无数赞誉之词,儿子仕途也得了益处,是以最看不惯家里乌烟瘴气。他亦不是执拗之人,并不反对所有庶出子女,古往今来有规矩约束,只要按着规矩走,后宅清静家事清明,就是是君子之行! 如今纪家这个样子,六科道言官随意一道折子,纪仁德就吃不了兜着走!便是有倚仗又如何,此污点永远存在,但凡任上出一点点小事,就会被拎出来口诛笔罚一通。 如若这样的官员是经他儿子的手提拔的,儿子的人缘能好到哪去!言官都是疯子,狗嘴从来乱咬人! 他不能让儿子犯错误! 他已经失去了一路相伴的老妻,绝不能看着儿子落进坑里! 需速速写信回家…… “你去同朋友们玩吧,我还有些事没办。” 李老爷子神情尽量缓和,徐文思还是看到了内里严肃,“李老爷子若有任何吩咐,只管让人来寻晚辈。”他说完行了礼就下了车,脚步轻快地回了轩竹阁。 纪居昕从徐文思走出去,就开始心跳有些加速。虽做了万全计划,竭尽心力布局,可结果一时未得到,就一时不能安。他第一次费尽心机算计,之前没半点经验,表现的再风轻云淡,心底已惴惴,全然平静不了。 直到徐文思顶着个大大的笑脸回来,冲他连连点头,他才知事情进展顺利,他想要的结果,有很大的可能达成,立时松了口气。 虽说是同乐小宴,纪家这么热闹,少爷们饮酒玩乐的心思都淡了,眉飞色舞暗示意味明显的交流情报,正经事完全不上心,纪居宣看着头疼不已。 正想着如何把气氛拉回来,红英过来了,在他耳边低语,“老太太说,小宴还是散了罢。” 纪居宣心痛不已,如重锤猛击! 他心心念念办的小宴,酒未过三巡菜未过五味,游戏都还没玩几轮,想要认识的人才敬过一次酒,人家还没机会回敬,现在就散了,他可怎么办! 这样好的机会,不知道何时才能再遇到!若不能好好把握,那他之前受的白眼白受了?委屈求全也白委屈了? 这让他怎么甘心! 看他不愿意,红英声音冷下来,“老太太还说,要抓紧时间。” 纪居宣在纪家第一个要仰仗的,不是他的生母高氏,也不是他的父亲纪仁义,而是老太太杨氏。他在家里的地位,所得的资源,哪一样都需要杨氏帮扶,如果他一时不甘没听话,那日后……就没有日后了。 于是再不愿意,纪居宣也只有僵笑着敬酒,说些曲终人散的话。 他一边说一边尴尬,小宴开始时纪居昕一个劲抢他风头,这会儿怎么不抢了!你倒是站出来直截了当说送客啊!让他委婉表示小宴要散,真的很难启齿啊! 好在少爷们都是很有风度礼貌的,一听话音就知道主人家要送客了。他们也很理解,任谁家办宴时接二连三的出事,也不能再端坐下去,好好理理家事才是正经。 于是满脸理解的客人们纷纷站起,一一朝纪居昕道别…… 纪居宣脸色铁青,他今日是犯了什么煞星,这般倒霉,次次都在替别人做嫁人,显的自己蠢不堪言! 纪居昕倒颇好性子的拉着兄弟们送客人出门,纪居宏纪居泰脸上都是一片感激,被一同拉着的纪居宣只觉得牙疼,好想咬人! 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三人走在最后,林风泉满脸遗憾,凑到纪居昕耳边低声说,“还没看到昕弟大发威风虐人呢……” 纪居昕拳抵鼻尖轻咳了几声,“总会知道的。” 夏飞博徐文思朝纪居昕点头示意后,拽着林风泉走了,“别打扰昕弟办正事。” 小宴办起不容易,散倒是散的很快,面对空空的大门口,纪居宣眼睛有些酸。 有传话的小厮咚咚咚跑过来,分别给纪居宣和纪居昕行礼,“老太太请二位少爷去正房。” 纪居宣瞪了纪居昕一眼,甩袖往回走。 纪居昕手掌摊开遮在额前,透过指缝看天。天空高远蔚蓝,光线耀眼明媚。 便是冬日严寒,晴朗午后也能有温暖阳光呢……他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拐角茶馆二楼包厢窗子开着,虎背熊腰面色黑红的粗壮汉子正在和蓝衫青年抱怨,“等了半日也没见着个鬼影,头儿,是不是咱们被发现了?” 迎面收到一个爆栗,汉子抱头大叫,“疼疼疼——” 蓝衫青年凤眸狭长,唇红似血,“我看好的点子,出过岔子么?” 大汉委屈摇头,“没……” 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大汉缩了缩身子,靠到一边……突然看到窗外不远处仰着脖子看日光的纪居昕,眼睛瞪大,“这不是那夜那个小白脸么?” “小白脸?”靠窗看了半晌大戏,蓝衫青年懒洋洋的手撑下巴,唇角噙着笑,眼底兴致盎然。 这可不是无用又无害的小白脸,是只黑肚皮的小狐狸呢…… 纪居昕和纪居宣一起走到正房,从外面就觉得不对劲,内里鸦雀无声,气氛很是压抑。 就连门边给他们打帘子的丫鬟,小脸都绷地紧紧的。 纪居昕随纪居宣走进正厅,立刻感觉所有人视线几乎全部集中了过来。 有诧异的,有疑惑的,有含怒的,有心虚的…… “给祖母请安。”纪居昕平心静气,给杨氏行礼。 随着二人进来,气氛更加凝重。 第41章 对峙 “昕哥儿,你可知错!”杨氏端坐正厅,脊背挺直目光威严,声音里满是压迫的气势。 纪居昕却明白,炕椅上的老妇人看似色厉,实则内荏。 方才走进正厅时,他看到杨氏身边最倚重的陈妈妈贴墙走了出去,后面跟着个才留头的小丫鬟。小丫鬟是纪居中院里的,纪居昕曾见她跟着玉盘。 小丫鬟眼泪汪汪,非常不安,想是玉盘在四房闹了一阵,没拿到药材,才吩咐小丫头过来,半是试探,半是请示。老太太如果解决了,就万事大吉,若不解决,依玉盘护主心切的性子,定会亲自过来闹。 纪居中的事发生地很快很急,广泛传播下造成的后果将会非常严重,杨氏不管为什么,都得尽最大努力把纪居中救活,否则任她有滔天手段,纪家名声也将不能挽回。她派陈妈妈过去,必是事事明透了。 但希望是一回事,最后是否能成是另一回事。 杨氏放在炕椅扶手上的手青筋冒出,显是使了力,她在紧张。 纪居昕调整表情,缓缓抬起头,清澈双眸小心翼翼看向杨氏,“祖母……孙儿……怎么了?” 懵懵懂懂的样子,无辜又可怜,让人不忍苛则,杨氏神情微怔。 李氏心急,匆匆走过来指着纪居昕的鼻子骂,“怎么跟老太太说话呢!”早在纪居昕没来时,纪菁纪莹就把责任全推到了他头上,纪菁也就算了,纪莹是李氏的心头肉,比王妈妈什么的重要多了,怎能不护着? 知女莫如母,纪莹眼神一闪,李氏就知道她在编瞎话,可她仍然要维护,讨人嫌的庶子最好乖乖听话!她吊梢眉高高扬着,眼神凶狠示意纪居昕认错。 纪居昕吓的缩了缩,声音颤抖,“祖母……孙儿……错了。” 杨氏暗自叹气,看向纪居昕的眼神微闪,“错在哪儿?” 纪居昕偷偷看向仅有一步之遥的李氏,憋的小脸通红,“孙儿……孙儿……不知道……” 杨氏脸色立刻沉了下去,李氏更是心下恨纪居昕不懂事。 今天一切都不顺,小宴没有让她操持,女儿出了意外,王妈妈被纪菁咬住,怎么都得脱层皮,这个扫把星小庶子还不听话! 这张与达氏相似的脸,看向她的眼神似曾相识——无辜荏弱,略略带了些倔强……李氏心底用力压下的火气蹭蹭蹭冒上来,“竟敢如此张狂!”劈手一巴掌就扇了下去! 纪居昕下意识闪避,仍然太迟,被李氏的手掌扫到脸,侧脸马上清晰地印了五个指痕。 房间陡然寂静无声。 纪居昕跌坐在地上,左手轻轻抚上脸颊,感受着微微的刺痛,眼睛微阖。 杨氏挑了眉,神色略有不满。 房间里所有丫鬟仆妇都深深低了头,高氏纪菁纪莹纪居宣都一脸惊讶地看着李氏。老太太还在上首坐着呢,她就敢自作主张打人? 李氏一巴掌打完立刻后悔了,看到妯娌小辈的目光更加臊地慌,狠狠瞪了纪居昕一眼,冲杨氏福身道歉,“媳妇冲动了,请母亲责罚。” 杨氏没说话,房间里气氛安静到冷凝。直到李氏福的腿软腰酸,杨氏才淡淡嗯了一声。 李氏冷着脸直起身,不敢再明着折腾纪居昕,却也不认为自己方才做错了。 “昕哥儿,你可知错?”杨氏又问一遍,语气不复起初那般强烈。 纪居昕眉梢动了动,缓缓松开捂住半边脸的手,“孙儿……不知。” “那好,我问你,”杨氏看了看纪菁和纪莹,“你今日是否处处与你八哥争风?擅自截了来客自行招待,没问过你八哥?” “回祖母,孙儿不敢。”纪居昕顺着杨氏视线看到了纪菁,今日虽有诸多安排,也出了意外,纪菁纪莹为什么突然出了那么丑,他一点也不知道,不过杨氏这眼神,这二人……攀咬他了? 他开始双手慢慢攥拳,唇角紧抿,仿佛用了全身力气给自己鼓劲,“孙儿在庄子上时,妈妈们一直教孙儿知恩,便是有人给了孙儿一块糕,也当记着恩,受人点滴应回以涌泉。回来后不管书院还是家里,受八哥照顾颇多,孙儿岂能伤八哥的心?” “八哥今日一直忙,孙儿都不敢主动站出来,是八哥忙不过来,将客人送至孙儿跟前,让孙儿帮着照顾,孙儿虽心中忐忑,但想着是八哥所托,不敢不上心,才一直努力待客。” 他眼睛直直看着地面,语句生硬执拗,看样子像是生气被误会。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看看李氏把人逼成什么样了。房间一片安静,躲闪的目光时不时落到李氏身上,李氏气的差点再过来打纪居昕一巴掌,这是没打服,还打出脾气来了? 高氏暗地哼了一声,她这大嫂真是上不得台面,还是书香世家出身的,哪个书香世家出生的主母,会让小辈谢一个家里的仆妇? “宣哥儿,昕哥儿说的可是事实?”杨氏看向纪居宣。 高氏便给纪居宣使眼色,今日小宴没办好,作为操持人,她和儿子都要承担一些责任,能推开点就推开点。且纪菁纪莹之前的话让她有些拿不准,若这九少爷是个聪明的,儿子必然吃了大亏。 “回祖母——”纪居宣一脸愤然,斜了纪居昕一眼就想告状,纪居昕这会儿正好拳头松开,手指像是指了指主位端坐的杨氏。 纪居宣狐疑地看过去——顿时惊的脸色煞白! 今早就是在这里,纪居昕带着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来看祖母,他听着声音进来,朗笑着和祖母夸大自己和夏林徐三人的感情,还说三人会去纪居昕那里是他安排的! 当时祖母就坐在这个位置,手里拿着一串佛珠,和现在一模一样!连炕椅上的背靠都没换! 他还曾暗示夏林徐三人帮他说话…… 那时他可是给自己脸上贴了不少金,如今要指认纪居昕,就是故意把脸撕下来,坦诚自己之前说谎了?还是扮成受害者控诉纪居昕居心叵测,故意设套让他钻? 前者肯定不行,还要脸不要?后者……更不行,任谁看都不会觉得这小子是个有心机的,再说他要求几个人过来做证怎么办?那三人可是跟他关系好得很! 一时百感交集,愣是没一点办法!纪居宣红着眼狠狠瞪向纪居昕,纪居昕有所觉地偏过头来,视线一如既往地清澈无垢,像是在问怎么了? 看样子方才那个动作也只是个巧合…… 纪居宣嘴唇咬出血,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是孙儿……拜托九弟帮忙的,九弟——并没有任何逾矩之举。”最后几个字说的颇有些咬牙切齿。 纪居昕松了一口气般感激地看过来,“谢八哥直言,”他还红了脸,“日后八哥任何时候需要帮忙,直管吩咐九弟就是。” 吩咐你?纪居宣目光像是会咬人,吩咐你来添堵吗? “那昕哥儿,”杨氏转了转手上佛珠,接着问,“你有没有让你的小厮守在门房,故意截着客人?” 纪居昕想了想,恍然大悟般看着杨氏,“祖母说的可是孙旺?” 杨氏看向纪菁,纪菁重重点头,“孙女看到孙旺引崔三公子到竹林阁,听下人回报说崔三公子被引至九弟身旁坐下。” 纪莹也嘤嘤嘤抽泣着说,“孙女……也是因为听说这些,才忍不住想去小宴提醒九弟来着……” “可是孙旺也是八哥安排的呀——八哥说二婶操持小宴,担心当天下人们不够使,八哥体贴二婶,就从我这里借了小厮丫鬟过来帮忙,我身边除了画眉,所有下人都被借走了,孙旺就被八哥安排到了门房,今日我都没怎么见过呢。” 纪居昕仿佛一点也没听出纪菁纪莹话中之意,还面带感激地看着她们,“今日家里这么忙,两位姐姐还抽空关注我院里下人的动向,想是太关心我,担心我初来乍到被兄弟们排挤,其实没关系的,兄弟们对我都很好,两位姐姐完全不用担心。” 谁关心你了! 纪莹被噎的抽泣声顿了顿,纪菁杏眸圆睁呆呆瞪着纪居昕,照这话说岂不是纪九什么责任都没了? 纪居宣无力抚额,又是一阵头疼。 他能说他是用帮纪居昕磨练下人的条件,换来纪居昕告知公子少爷们属意的小宴日子? “昕哥儿说的可是实话?”杨氏又问过来。 纪居宣差点吐出一口血,胸闷气短手湿脚软,“是,孙儿的确借了九弟的下人,孙旺的差事是孙儿安排的,与九弟无关。” 纪居昕声音清朗,透着天真良善,“这次小宴是八哥一手操持呢,这等大本事孙儿佩服不已,就算身边没人伺候,也不敢捣乱的。” 是啊……小宴,是纪居宣提的,为此受了杨氏大力嘉奖,连高氏都沾了光,所有家里人围着他们转;主办操持,是高氏,借人安排事情的也是他们;客人们不给面子绕过纪居宣,是他自己实力不济,没让人看到眼里。 如今闹成这等局面,纪居宣能怪谁?怪抢小宴机会表功时纪居昕安静避让配合了?怪逼纪居昕帮忙时人家不高兴自己用条件换了消息?怪纪居昕太过有魅力,把客人都吸引到身边了,还没拆他的台? 一时心中郁郁,舌尖刺痛,腥甜味满嘴,纪居宣脸色青白,只觉得有苦说不出,膝盖一弯缓缓跪到地上,头深深磕下去,“今日之事,闹成如此局面,都是孙儿的错,请祖母责罚……” 高氏心疼的不行,暗怪李氏指望不上,只会喊打喊杀的蛮妇,连个庶子都挟制不好!遂自己上前两步,指着纪居昕,“纵然宣哥儿需你帮忙,你若不是表现太过高调,怎会引得下人注意,又引来两个姐姐担忧?” 她修眉细眼,眉眼里很有一股聪慧精明,此时紧紧盯着纪居昕,很有一股逼问的味道,“若不是两个姐姐担心,怎会出现意外!”这都是你的错! “二婶这话……好生让侄儿为难。”纪居昕声音低下去,散着淡淡冷意,“侄儿本来自觉身份低微,学识亦不够,不好去宴上丢脸,可夏少爷一来,八哥就让人带到了侄儿院子,如此诚挚提携之心,怎可辜负?” “侄儿宴上加倍小心,并未有过激言行,少爷们玩的很高兴,”纪居昕看了纪居宣一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二婶如此苛责……只怕日后八哥都不敢提要办小宴了。” 真要这么寻根问底,今日小宴是纪居宣主动提出,并操持的!不办小宴就不会出意外,不会有丑闻! 高氏被噎的瞬间倒吸一口气!余光果见杨氏面露不愉之色,看向纪居宣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严厉,这是认为纪居宣能力不足,她高氏能力不足,才没能把握好全场!既然能力不足,就该有自知之名,不应该主办小宴! 高氏一口气横在胸口,差点厥过去! 她神情复杂地看着纯真无邪,明确摆出‘我很不高兴被冤枉’鼓着脸生闷气的纪居昕……大房这个庶子,到底是心直口快,还是心机深藏! 见高氏母子吃瘪,李氏暗赞今日总算有点顺心事,“是啊二弟妹,你出身商家,有些东西不懂没关系,多来问问,不管母亲,还是我这做嫂子的,都会好生教你,不会藏私呢。”话语间嘲讽意味十足,“现在弄成这样子,何苦呢?” 高氏是二房主母,上有嫡长大房压着,下有有出息的四房比着,一向不爱掐尖,却并不是个好欺负的,立刻伶牙俐齿地还了回来,“大嫂的确懂规矩,亲生女儿教的活泼爱动,不像我,教出个庶女木呆呆,一心就习些女诫女责,只听长辈的话。” 话题扯到小辈身上,纪莹臊的不行,帕子捂了脸又哭了起来,李氏气的大喊,“高氏!做错了事竟不敢认吗?羞辱小辈也是你做婶子的干出来的事?” 高氏斜了眼纪莹,凉凉开口,“哟,这是怎么个话说的,我不过是想夸大嫂的规矩,怪我那庶女养的太听话,怎么就羞辱小辈了?大嫂这是想到哪儿了,还急上了——” “你就——” “好了!”杨氏气地猛拍桌子,“还嫌不够乱!” 第42章 权衡 内宅之事互相攀咬推诿实属平常,事情出了,总要有个顶罪的人。 四房主母晕了,大房主母和二房主母吵起来了,放任下去事情非但解决不了,反而会闹的更大。 杨氏头疼的喝退两个儿媳,先看了看两个孙女。 纪菁纪莹还未及笄,正是如花的年纪,若不是等着老四明年补的官职,早就开始着手寻亲事了。纪家正在展翅高飞之际,联姻很重要,她不能舍了这两个即将长成的孙女。 纪居宣……是孙辈里最机灵的,家族要壮大,优秀男丁自然是越多越好,他没办好这次小宴,是历练不够,以后慢慢的总会好,若想走官场,名声是最丢不得的…… 两个儿媳妇……是纪家脸面,不能轻易抹。 纪居昕……太小太无辜,畏畏缩缩小家子气,像只可怜的兔子,可兔子急起来也会咬人,这个庶孙在夏林徐几家是挂过号的,风口浪尖之际,不能随意牺牲。 只有……杨氏目光定在王妈妈身上。她把纪居昕纪居宣叫起来站到一旁,让下人把王妈妈拉过来,“王妈妈,你说实话吧,为何走那条小路?” 杨氏声音虽缓,内里带出的果断杀气不少,在内宅混成老油条的王妈妈一听就明白个中含义,老太太这是有决定了。 她看了眼自家主子,李氏正咬着唇看她,目光颇有些歉意。 王妈妈规规矩矩地磕了头,眼神平直,“奴婢不敢撒谎,今日奴婢抄小道,是因为心急。”她看了眼绣着寒梅傲雪的四面幅屏风,屏风后是晕倒了被架到榻上休息的田氏,“奴婢心急,是因为看到玉盘和四少爷异状。”她不好过,别人也别想好过! 杨氏目光陡然犀利起来,“四少爷?” 王妈妈又磕了个头,“四少爷奶娘生病,被四太太下令挪到外面,今日有伺候的妇人过来,不知同玉盘说了些什么,四少爷随后奔了出去,奴婢瞧着不对,想着要报给老太太知,不敢耽误时间,这才抄了小路,冒犯了四小姐……方才听外头喧哗,好像四少爷中了毒……奴婢知罪!若奴婢能不担心四太太责罚,早些说出来,或许情况不会这么糟!” 内宅里竟然有她不知道的事!杨氏面色沉下去,“把玉盘带过来!” 比起纪菁纪莹出的丑事,纪居中的事情更严重,也更不好圆。一时有些心急,杨氏忘了先把跟前的小辈打发出去。 玉盘来的很快,身后跟着孙妈妈。一进来玉盘就跪下了,哭的眼睛都肿了,“多谢老太太慈心!四少爷有了良药,两个大夫商量着下了方子,少爷喝了就没事了!虽现下还未醒转,不能亲自来给老太太磕头,但老太太的慈爱之心,玉盘必会如实报告四少爷!” 玉盘感激涕零的同时,孙妈妈非常不打眼的贴着墙走到杨氏身边,俯下身体在杨氏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 玉盘说完,孙妈妈也报告完了。杨氏怒气满面,看了看哭的激动的玉盘,又看看了满面平静的王妈妈,目光凌利地指着四扇屏风,“把四太太给我叫醒!” 正房本就安静,杨氏骤然提高声音发话,一直装晕的田氏怎么可能听不到,随着陈妈妈轻轻呼唤,她只好茫然睁开眼‘转醒’,“我这是怎么了?” “四太太是一时气血上涌,昏睡了一会儿。”孙妈妈面色平静,肃手而立,“如若身子无碍,老太太有请。” “是,我没事。”田氏不敢耽误,白着脸绕过屏风,走进了正厅。 “娘。”她给杨氏行礼。 杨氏摆手叫她起来,停顿了片刻才问,“四少爷怎么会中毒?” 杨氏平静的声音下似藏了汹涌暗潮,田氏惊地秀眉一拢,“媳妇……不知……” “你身为四房主母,如何会让自己的孩子中毒!”杨氏厉声责问,“四少爷年纪轻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把你从一个姨娘升到平妻,我是信你有主母能力,现在酒还没摆,你却让膝下孩子中毒?” 田氏立刻跪下,“是媳妇做的不好……” 老太太给她定了监管不严的罪名,她认了还好,若是不认,李氏高氏在边上等着呢……王妈妈方才话中已有暗示,随便一攀扯,就能说出四少爷的毒是她指使下的这样的话。 杨氏略点头,眸光舒缓。 “我看你不只是做的不好吧……”李氏尖利的声音响起来。 看,来了。田氏立刻红了眼眶,“大嫂这是何意?” 李氏扫了房间里的四个小辈,也不好说的太直接,“四弟妹这么聪明,我可不敢乱说话。” 你这就差直接指着鼻子骂了,还说不敢乱说话!田氏眉眼低垂,直直朝杨氏磕了个头,神情无比委屈肃穆,“媳妇的确年纪小,很多地方需老太太指点鞭策,然入纪家门这么多年,媳妇自问问心无愧。没有做过的事无法证明,媳妇请母亲明查,如若防范未然将媳妇遣回家,媳妇也毫无怨言。” 她没证据证明自己,李氏更没证据指证她,本来就是无谓的攀扯,能吵起来正好借个乱,吵不起来李氏也只有熄火,杨氏目光不期然扫过来时,识相地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王妈妈看着这一幕,目露可惜之色。 纪菁狠狠瞪着李氏主仆,恨不得上前咬上一口,无奈因为正被杨氏罚跪,动都不敢动,只好又愤愤瞪了纪莹一眼。纪莹又往后缩了缩,生怕别人注意到她,又明里暗里羞辱一遍。 纪居昕也很有些可惜,看样子杨氏准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他将目光转向陈妈妈,方才她附在杨氏耳边说了什么?杨氏面色突然变了…… 为了今日,他做了很多准备。让周大暗中仔细问过临清的多位有名大夫,如何让纪居中有惊无险的中毒,如何让奶娘病危又无恙,综合研究很久,才用计调开奶娘相熟大夫,并且通过大厨房刘妈妈的儿媳给宴上加了一道配菜。这道配菜任谁吃了都没事,但纪居中奔跑后气血上涌,误饮了奶娘的药就会出现短暂的中毒颇深的脉象。 他还教了徐文思如何跟李老爷子相处,怎么不着痕迹的拿了他身上东西,在这一天跟着李老爷子的行行踪,使钱请说书的说个好故事,让吴明带着小乞丐们听到周大信号后制造些小混乱…… 李老爷子必会知道纪居中的事。徐文思再帮忙下个眼药,他所谋的事就算成了一半。 为了让赢面加重,他还使计引崔三公子前来,想诱纪菁出来,并且被人逮到。最好逮到他的人比较有份量,可以闹起来。 可计划比不上变化,他想的再缜密,也总会有意外发生。比如他不知道纪莹为什么出现,纪菁……栽的这么惨。 他猜方才陈妈妈在外头已经把大概事实经过查出来报给杨氏了,可惜他听不到…… 纪居昕猜的没错,杨氏的确从陈妈妈嘴里听到了所有事情经过,听完后发现最气愤的不是纪菁纪莹王妈妈等,最气的竟然是纪蓝! 纪蓝明明知道纪菁纪莹想去轩竹阁,还亲自拦了一回,却不打算把事情报上来!看到王妈妈偷听玉盘和妇人说话,说是想趁着正房不忙时报过来,一直犹豫着时机,竟然直到方才出了事才急匆匆找过来! 如果纪蓝能稍早一点,今日这些丑事都将不会发生! 得知明明有机会可以避免这些事,却因为纪蓝的优柔寡断坏了事,杨氏如何能不恨! 田氏对纪居中不好,撵了他的奶娘,或许也真给纪居中下了慢性毒,奶娘病重,玉盘使银子让王妈妈帮忙放松门禁,奶娘今日有死讯,纪居中着急之下跑出去,又刚好发生意外,事情就捅了出来。 纪菁纪莹有点小女儿心思,在这个年纪算是正常,就是胆子大了点,事情做出格还被人看到了。两桩事加在一起,因为小宴人多会广为流传,她不可能照着事实惩罚几人,现下生气无用,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正经…… 杨氏目光略缓和地看着田氏,“你若心狠,四少爷活不到这么大,我知道。” 田氏松了一口气。 杨氏又说,“但你身为主母,没照顾好孩子,让孩子误食相克食物,差点中毒是事实,这些天就不要出来了,在你院子里思过罢。” “是……”田氏低眉顺眼的磕头,不敢有反抗之言。 李氏悄悄翻了个白眼,竟然只罚禁足!老四过几天就会回来,田氏立刻就能出来! “玉盘,”杨氏声音带着威严,“四少爷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杨氏都给了结论,玉盘还能怎么说,她是个有脑子的,立刻又感恩万分的磕了个头,“方才陈妈妈去了趟四少爷的院子,想必也把事实报给老太太了。我们四少爷本来是应该没事的,但骑马奔走太快,血气上涌,又误食了奶娘的汤药,跟早上用的食材相克,才稍稍晕了一晕,大夫给了方子,老太太又送了药,一剂药下去,四少爷脉象已回转,已是无碍了。” 她拿帕子擦了擦眼睛,“我们四少爷自知做错了事,给家里带来了麻烦,撑着没晕过去前,一直让奴婢替他在老太太跟前请罪,什么处罚都不过分!” 杨氏点点头,“他能懂事最好。但你照顾主子不周,给你记二十板子,等四少爷身体好后,自到陈妈妈这里来领。” 玉盘从去四少爷传话的丫鬟口中得知,王妈妈扯了她出来,当时陈妈妈在跟前,那她和王妈妈之间的交易必然藏不住了,老太太要罚她应当应份,玉盘表情半点没变,“谢老太太。” 杨氏又指了指田氏,“你即升了平妻,以后就算是四少爷半母,以前身份不对,我也不计较,日后再出这件事——我纪家不是没有休过妻的爷们!” 第43章 如愿 田氏目光紧缩。这是杨氏对她的回答。她之前说可以接受纪家将她遣回去,算是半个暗示威胁,杨氏直接回她,如果再做出给纪家抹黑的事情,拼着亲家不要,也要治她这个媳妇! 纪居中的事算是有个说法了,接下来就是纪菁纪莹。冷了这两个姑娘半晌,看她们跪的脸发白身子摇摇欲坠,杨氏总算是心气平了些,“菁姐儿,莹姐儿,你二人明知道家里今日举宴,诸多忙乱,竟然任身边丫鬟乱走丝毫不约束,让两个丫鬟犯下滔天大错,惊扰了席间少爷们,事后不知忏悔,还妄想攀扯昕哥儿,你们可知错!” 纪菁纪莹赶紧磕头,“孙女知错了……” “你二人每人责十手杖,由陈妈妈亲自动手,过后回院子思过,年前不准出来,抄女诫女责百遍并经书数本,如若没抄完或不用心,过年也不要出来了。” “是……”纪菁纪莹不敢反驳。 “至于你二人的贴身丫鬟,我纪家不是心狠的,喂了哑药卖出去吧。” 纪菁纪莹身子一抖,也不敢为丫鬟求情,“谢祖母心慈……” “老大家的,按说你的陪嫁丫鬟不该纪家管,可王妈妈犯下如此大错,若是不小惩大诫,纪家怕是容不下她了。” “媳妇自嫁入纪家,生是纪家人死是纪家鬼,更何况媳妇下人?王妈妈此次错的厉害,媳妇不敢求情,请母亲责罚!”李氏红着眼看了眼王妈妈,“只是王妈妈打小伺候媳妇,总有几分主仆情,若能留个全尸,媳妇感激不尽!” “我纪家就是那么心狠的?”杨氏哼了一声,“把王妈妈拉下去打五十板子,挨不住就送去乱葬岗,挨住了可回你身边伺候,只是日后不可再为管事妈妈了。” “谢母亲慈爱!” 王妈妈也认了命,还好有活命机会,“谢老太太。” “你的下人犯了这样的错,你这个当主子的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昕哥儿是你膝下庶子,纪家并没有随意打骂儿孙的规矩,孩子不好可以教,上手是怎么回事?”杨氏目光冷硬,“过年前你也不要出来了,多抄些女诫女责经书,在自己院子里好好想想,女儿要怎么养,庶子要如何对待。” 李氏咬着下唇,很是不甘。过年前正是府里事情最多的时候,走礼出门祭拜样样都是大事,眼看着田氏高氏要一起倒霉,她还以为她有机会了,结果并不是! “你不服?”她半天没说话,杨氏挑了眉。 “没有,媳妇……服的。”李氏规矩行礼,“谢老太太教导。” 见李氏不甘认罚,纪居昕垂下的眼角动了动。 脸已经不疼了,但这样坑李氏的方法并不好。因上辈子积累的经验,他早已知道怎么挨打不疼,可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以后他再也不想干了。 “老二家的小宴没操持好,半年内不准接手家里的事,好生学习为先。宣哥儿经验不足,使小宴匆匆结束,日后当再用心努力,这些天和书院里的朋友们多多走动,致歉也好解释也好,要让别人知道我纪家拳拳心意。”杨氏语速缓慢,内中含着期望。 纪居宣听了杨氏上面的话,怎会不明白杨氏的暗示?致歉解释倒不是不行,就怕别人不给他面子,不想和他说话……可他不敢反抗,“是。”谁能理解他内心苦楚! “昕哥儿……” 纪居昕眼底一片纯真,神情略有忐忑,“孙儿在。” “你……好生在书院学习。”好好活着,别出岔子就行…… “孙儿省得。”纪居昕笑意绽开,温暖明媚。 今日结果他大半很满意。 如果纪居宣能不要脸一点,控诉自己坑他更好,随便举个佐证,纪居宣就会脸面全无,被杨氏狠狠收拾一顿,结果他竟然主动认错了。 这样也不错,假的就是假的,一个谎需百谎圆,藏的时间越长,事实摆出来时越羞辱。 纪居宣喜欢搬着石头砸自己脚这一口,他亦奉陪。 很快,杨氏就让人不着痕迹地把话传出去,纪家四少爷是孝心可嘉,替奶娘试药,不想与吃过的食材相克,才晕了一晕,人却是没事的,三两日就能无恙地去书院读书。 这也是杨氏生气纪居中不听话,却并不罚他的原因。风口浪尖上,纪家需要纪居中健康地出现在人前。 至于那些流言里说在小宴少爷们面前出丑的纪家姑娘,也辟了谣,不过是两个姑娘身边的丫鬟,不懂规矩已经被赶出了纪府。 不管怎么说,造成这样的结果,证明纪家主母们做的不好,老太太一一给予了惩罚,纪家门风还是很正的。 街坊流言总是一波接着一波,只要花大力气去平,总能压下去。 杨氏这几天还不怕辛苦不怕忙累的参加了几场赏梅宴,言语宴宴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家事不和。 她认为自己所为样样得当,流言慢慢就会消退,纪家名声很快就会恢复,不会再有任何不良后果,一点也没料到,致命打击还在后头。 临清的杨氏正在为纪府名誉奔波,远在京城的纪仁德正准备回来。 暮色四合时,纪仁德和值宿的同僚打过招呼,离开翰林院,坐上了回家的马车。 随着马车离开,翰林院换完班的门房凑到一块小声嘀咕,“今天纪大人还是那么俊朗。” “还是那么风仪无双。” “从来没见过纪大人这样的君子,对上对下都一般的亲切正直,令人敬佩。” “我那婆娘给我送饭时见了纪大人几次,经常说田大人好福气,有这样的好女婿……” 凉风将这些只言片语送入马车,纪仁德板正坐着,目光微阖。 这便是外人对他的印象。 纪仁德长的额头宽阔眉目深邃,肤色偏白脸型略方,正是现在审美中可靠正直又有男人味的长相。他个子高,身材不错,学识渊博,不言不语光是站在一处,就有股说不出的儒雅气质。三十余岁的年纪,比浮躁的年轻人成熟,比暮气沉沉的老人英俊,眉目睿智才华内敛,怎能不引人好感? 从小小临清走到京城,没有背景没有靠山,一路顺顺利利没灾没难,纪仁德心机可谓不浅,从进入翰林院的第一天起,他就给自己定了新标准,除了官场谋算,平日里与人接触也不可放松。 如此三年,如今京城里谁人不知纪四君子? 名声需要积累,这些乱七八糟的人虽对现下没什么用,怎能料到以后用不上? 纪仁德对自己塑造的形象相当满意。 纪仁德在京城置了个小院子,离翰林院不太远,价格却不菲,当时将手中积蓄花费殆尽,也才购得这一个小两进的院子。 进门时,大管事迎了上来,“老爷,行李都收拾的差不多了。” 他点了点头,背着手走进书房。 他有个不错的文书,平时都在书房,自己的私人书信也都会送到这里,文书整理后按顺序排好,等他一一阅看。 纪仁德近日心情不错,文选司的朋友给他带来了不错的消息,他的调令已经到了吏部侍郎李独慎手里,李独慎对他印象还不错。 李独慎的父亲正在临清,他明日一早启程,三四日后到家,合情合理巧遇,没有功利心,不焦躁,适当显示自己的孝名风仪,若情势得当还可以引为忘年交,监察御史一职,便跑不了了。 他脸上难得露出几分微笑。 不想还没迈进书房,文书远远看到他跑了出来,“东翁,大事不妙了!” 纪仁德眉心微皱,“何事?” 文书一边迎着他往里走,一边将手中纸片递过来。 纪四私德不修,不屑与其为伍! 铁划银钩的一行字,力透纸背,纷扬怒气扑面而来。 纪仁德眼睛微眯,掩起眸里瞬间溢出的火气,“哪来的?” “是派到李府打探消息的人送来的。”文书年纪与纪仁德相仿,与纪仁德相比,他才华不错,运气不佳,亦有自己的伤心事,最后机缘巧合成为纪仁德的文书。但他是个负责任的,既然答应帮助纪仁德,自会出谋划策,用尽心思替纪仁德想办法。 送进李府的人,是他自己出去找的,若真被人寻出来,同纪仁德没半点关系。 纪仁德拍拍文书的肩,“辛苦你了。” 他不动声色端了茶坐在椅子上,不用说话,文书就知道该汇报了。 “李老爷子给李大人写了封家信,李大人当即拍了桌子,自己一个人关书房关了很久,这信……是那人好不容易偷到的,当时烧的就只剩这一片了……” 纪仁德垂眸思索片刻,眸底墨色沉沉,半晌吐出一个字,“查。” 几日后,纪家门庭敞开,迎来的不是衣锦还乡最有出息的纪仁德,而是纪仁德一封书信。 他的调令被吏部侍郎李独慎驳回了!看好的官位无望了! 信上还道明,就是因为这次小宴失误! 请老太太好生整治家务,并告知田氏品德不淑,无慈母之心,平妻酒席取消! 杨氏当即摔了茶碗。 陈妈妈赶紧伸手扶住杨氏,“老太太……” 杨氏觉得眼前都是火花,晕的不行,抚住额角坐下,把信交给陈妈妈,厉声道,“拿去给田氏看,看她都做了些什么,连累我的四儿至此!” 第44章 不利 田氏病倒了。 她的女儿纪菁正在被罚禁足,无法照顾她。 她的儿子纪居宏被老太太叫去说了半日的话,回来把自己关在院子里,日日与新得的通房丫头快活,也不去看望田氏,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的陪嫁丫鬟——现在的吴姨娘,拘了膝下一子一女不准动,日日亲自上门,说要伺候她,她又不喜欢。 接到纪仁德的信,她整个人像是瞬间老了好几岁,生生从一朵鲜嫩艳丽的花朵,变成凋谢枯萎的残瓣,最爱的红宝石首饰摔了一地。 纪仁德竟然……那样骂她。 这一切结果难道是她希望的吗?是她能做到的吗!! 她要真想弄死纪居中,会等到现在吗!! 家风不好,以至丢了官,凭什么怨她!关她什么事!! 纪仁德明明知道事实,却仍然为了流言,将她斥的面上无光! 到底是谁坑了她!纪居中明明胆小听话,为什么突然硬气了!还敢私自出门!他那个奶娘,死就死了,哪里值得他去看!还给她中毒回来! 天地良心,她虽然想过千百遍纪居中的死法,却绝不可能这个时候下手,过些天就是她升平妻的酒席,她怎么可能是那种连表面工夫都不顾的人! 这么多巧合……真是的巧合吗? 要让她知道是有人故意算计到她头上,她必不会让那人好过! 田氏恨的银牙咬碎。可再生气,看到那封信,一颗心也软成了一滩水,她不能让夫君厌了她…… 夫君知道是她是委屈的,定会补偿她…… 她要忍耐…… 田氏一蹶不振,四房气氛压抑,丫鬟仆妇说话都不敢高声。 纪居昕就是在这种气氛下,走到了四房的地盘,看望纪居中。 纪居中侧靠在窗前榻上,手里握了一卷书,眼神有些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定没读手上那本书就对了。 纪居昕深叹了一口气,加重脚步走过去,“四哥。” 纪居中听到声音,眼神慌乱了一瞬,脸上挤出个不自然的笑,“九弟来了啊。” “我来看看你。”纪居昕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不怎么好的脸色,“四哥好点没?” “我没事,”纪居中坐起来,展示自己已经非常有力气,“明天就可以去书院了。” 简单寒暄过后,二人没什么话说,空气一时很安静。 纪居中苦笑,“看我这样,你肯定特别瞧不起吧。” “怎么会?”纪居昕连连摆手,清澈目光里满是担忧,“四哥身体不好,可不要乱想才是。” “我是四房原配嫡子,有个出色的爹,自己日子却过成这样。”纪居中长叹口气,透过窗子看着远方天空,“我护不住奶娘,护不住身边丫鬟,连自己……都护不住。” 纪居昕低了头,“这……没什么的。” “很多人都护不住。”纪居中声音浅淡,“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纪居昕猛然抬起头,一脸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的样子。 纪居中摇摇头,笑了。 他伸手抚了抚纪居昕的头,“你还小呢……” “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纪居昕故意皱皱鼻子,夸张地拍开纪居中的手。 纪居中话不多,纪居昕也不是为跟他聊天来的,只想看看他,陪陪他,让他心情能好一点。 有时候,人缺的不是帮助,而是一点点陪伴,不让自己寂寞孤独。 他希望能尽一点微薄之力,点醒纪居中。纪居中人品忠直,心正且有毅力,实是难得人才,上辈子太可惜。可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坑了纪居中一把,再为别人好,没问过别人的意愿擅自利用,总是不对。 两个人默默无语,一个抱着膝看窗外的天,一个抱着茶杯细品慢啜,时间过去的倒也快。 绚烂晚霞一点点消逝时,纪居昕站起来,提出告辞。 纪居中呼吸平缓,笑眯眯冲他挥手,“谢谢你来看我。”如今这个家里,没有几个人记着他了。 “那日四哥也安慰我来着……”纪居昕连连摆手似有些窘迫,停顿片刻才又攥起拳头看着纪居中,目光澄净真挚,“四哥是个好人!”说完可能觉得太不好意思,转身就跑了。 “日后有需要来找……”纪居中一句话还没说完,纪居昕已经不见了人影。 跟个兔子似的。 纪居中不由笑出了声。 大笑过后,胸腔内苦涩消的一干二净。 一路坎坷过的艰难的纪居昕都能鼓起勇气好好生活,他为什么不可以? 经历痛苦绝望的纪居昕都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看到生活中美好的地方,揣着一颗纯真的心来看他,他为什么不可以? 前路荆棘遍布,是很辛苦,可若是认了命,无所作为,必将一事无成。 不想日后痛苦绝望,必须振作起来,为自己前程谋划。一场小宴,让他认识到了无能为力的痛苦,也让他看到了生活中并不全是悲伤。 自己就像一枚棋子,随波逐流,任人施为,需要放在哪就放在哪,没有人在意他的感受。除了这个来看他的弟弟,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一个人都没有! 强大起来……只有强大起来,才能保护自己,能保护身边的人! 纪居中眼睛越来越亮,握起的拳头咔吧咔吧响。 那个兔子似的弟弟,也搭把手吧,别哪天被人生啃了都不知道…… 周大例行进来禀事的时候,纪居昕正在练字。 重活一次,他不希望再像上次那样一事无成,对自己要求有些严苛,每日练字至少两个时辰,书画基本描募一个时辰,时间如果空余,就一直写到手累的动不了为止。 每每看到如此,周大即敬佩又担心,主子手腕细了……如此努力,身体可撑的住? “少爷。”见纪居昕停了,周大将今日吴明得来的消息呈上。 纪居昕扭了扭手腕,接过消息一一看完,闭目沉思片刻,“明日给吴明的银两加倍。” 这话说的有些突兀,周大眼神略茫然,“加倍?” “嗯。”纪居昕手指点在消息里一行,‘大佛寺’三个字。“知道方向后,消息会来的更准确。” 周大点头表示明白。 两日后,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三人散学后堵到纪居昕,挤眉弄眼的表示纪家小宴事实他们已经清楚,你小子厉害啊! 纪居昕无辜摊手,“你们的脸抽的太厉害,完全不懂在表达什么。” 林风泉一把架住纪居昕肩膀,眉毛都快要飞起来了,“我爹听人私人传,你那四叔十拿九稳的官职飞了,是不是你干的?” 纪居昕不着痕迹地躲开林风泉的手,做委屈状,“我哪里敢,再说我也没那本事啊……” “没事没事,兄弟们不说你,”林风泉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窃笑,“肯定是你四叔害过你,我们都懂……” 徐文思把林风泉扯回来,“不许乱说话。” 林风泉看了看徐文思再看看夏飞博,见二人面色早已变的板正严肃,立即反应了过来。他摸着后脑勺,讪讪朝纪居昕道歉,“对不住啊昕弟,我就是一时激动……咳咳,你别介意。” 纪居昕也笑了,“没事,开玩笑罢了。” 事实如何知道就好,没必要说出来,说出来……他可是不会认的。 少年们还是太单纯了,不论什么时候,落人口实的话都是不能说的,谁知道什么时候隔墙有耳? 林风泉又高兴了,连声说要去请客,“只几日不见,仿佛过了很久,对昕弟我可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日我说错了话,摆酒请罪,不许不答应!” 徐文思目光里也有几分期待,“正好有事想讨教昕弟。” 夏飞博亦点头,“我亦有事。” 纪居昕心知躲不了,只好让孙旺回家说一声要晚归,就带着周大随几人走了。 孙旺一点也不介意,在他看来,自家少爷用另外一种方式在用他。小宴当天他因为身份问题站的远,看的云里雾里,跟百灵这个忠心丫头也打听不出什么来,但是结果他知道,家里几乎所有主子都倒了霉,就自家主子没事,正房老太太屋里的赏赐还一趟趟流水似的来,要说自家少爷什么也没做,打死他都不信! 少爷很多事并没有避着他,相反,少爷好像在给他机会……只要抓住了,以后便是光明大道!不想跟着聪明主子一路辉煌荣耀的下人不是好下人!他孙旺只要顶住压力,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必将走向人生巅峰,迎娶主子的贴身大丫鬟,从此一生顺遂无忧! 咳咳……冷风一呛,孙旺回过神来,意识到想的有点多……他回头看了眼远处已经变成小黑点的少爷,心情明朗,总之,一切从效忠少爷开始…… 林风泉选的还是醉仙阁。 这里消费高,也有股神秘劲,但确实享受,也足够私密。 林风泉要了个包厢,四人走进去,先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没要酒。填饱肚子后,林风泉叫了茶点,把跟着的下人们打发出去吃饭,嘱咐小二不要过来打扰,关好了包厢门,这才开始说正事。 夏飞博徐文思冲林风泉点点头,林风泉神情肃然的开口,“我们三家,都没找到万砺锋的消息。” 第45章 分析 “万砺锋是斥候出身,随便找找就能找到,他不会是现在的位置。” 找不到此人踪迹很正常,不过显然夏林徐三人不这么认为。纪居昕对着三人紧张肃穆的神情,不由笑出声,“不必如此气馁。” 林风泉眼睛蹭地亮了,“莫非昕弟找到了!” 随着他的动作,夏飞博徐文也面带期待地看过来。 “你们……为何一脸对我寄予厚望的样子?”三人表情太强烈,纪居昕不由睁大眼睛,身体往后靠了靠。 “因为你就是这么厉害呀——”林风泉笑眯了眼靠过来,“来来来,老实交待,你是不是找到了?” 纪居昕:…… 他再聪明,跟道行多少年,故意掩了痕迹的老狐狸也比不了啊…… “没有。”他果然摇头。 林风泉瞪圆了双眼,一幅我不信的样子。 纪居昕朝另外两人看看,他们表情跟林风泉差不了多少。 他抚额失笑,“你们真是……太高看我了。” “真没有?”徐文思插话。 “真没有。”纪居昕郑重摇头。 夏飞博饮了口茶,“我家与风泉文思三家都在积极寻找消息,除了大约半月前一天入城人数多了很多之外,临清城并无任何异常。” “后面也没有哪天出城人数很多,这些人还在城里。” “可是城里一切和以往并没有什么区别,这些人像是凭空消失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林风泉和徐文思一一补充,脸上全是疑惑。 照这样子,明明是有人来了,人数还不少,他们到底是怎样隐藏形迹的? 纪居昕细瘦指尖轻点着桌子,“万砺锋绝对有这本事。”斥候出身,如何隐藏自己,探知重要消息线索是他的本行。不过——“既然人没走,那就是事还没办成,我们有机会。” “可是我们找不到人啊……”林风泉很烦恼,夏家徐家最近都很忙,眼看着有机会往上走一走,全是纪居昕的功劳,他和夏飞博徐文思好友多年,被比下去倒没什么嫉妒不甘,就是心里憋了一股劲,很想也能为家里做些什么,现在抓到纪居昕,最着急的就是他。 “找不到人没关系,”纪居昕也没吊着林风泉,笑意吟吟,眉目疏朗,烛光下有种说不出的自信华彩,“当初看邸报时不是说过了?我们知道他的目的就可以了。” “啊?”林风泉傻了,“我们连人都找不到,怎么知道他想干什么?”这个难度好像更大吧! 他看了看两们好伙伴,徐文思也一脸茫然,夏飞博则像是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 “我这里没什么资源,不能像三位一样调取各样信息,我就想了个巧法儿,从市井里买了些乱七八糟的小消息。”纪居昕很快给他们解了惑,“万砺锋如今是四品武官,做过一军前锋中锋,但他最厉害的还是斥候的看家本事。几位想想,什么时候,需要斥候?” “行军打仗的时候。”夏飞博言语肯定。 林风泉反对,“可是我们这里不靠海不挨边防,怎么会有仗打?” “乱军,山匪。”徐文思给出两种可能,“可是规模要大,才会引起重量级人物注意。” 说到这里林风泉徐文思对视一眼,好熟悉的话题!转头看夏飞博,人家比他们先一步想起,现在弯起的唇角怎么看都在笑话他们:之前在茶楼纪居昕引他们分析过! “所以我才说,这次万砺锋来,我们可以趁水浑捞点功嘛。”纪居昕不管几人眉眼官司,眸子微微弯起的弧度像只小狐狸,“不管是哪一种,必然是这里出现异状,报上去,上头才会调他过来查。即是异状,必然有一定的规律性,稳定性,持久性,才能引起别人注意,上达天听。” “我们找不到万砺锋,就去找这个原因。”纪居昕提醒三人,“最初看邸报,我也只是想从官员调动中找出能让我们发挥占便宜的机会,找不找万砺锋没关系,只要能有功绩,能避开他其实最好。” 纪居昕一席话点出重点,林风泉赞叹点头的同时,又有些担忧,“即是别人报上去的,我们插手会不会不好?” “我看了你给我送来的陈年邸报,”纪居昕感激的冲林风泉点了点头,那一大箱子纸可够他看的,几个日夜才看完,好在得到的信息量足够多,“邸报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些消息有人知道。我猜——”纪居昕冲东边拱了拱手,“是龙椅上那位暗地进行的。” 每任皇帝脾性不一,使用的人手并非全是朝廷官员,尤其是一些不能对外公开的事,都有特别的人负责。这些人,或称天子亲军,或是皇家暗卫,只对皇帝一人负责。 父传子子传孙,越是朝代悠久,资源积累越丰富,能办的事就越多。 但这部分人数量不多,贵在精,替天子四处跑跑查看查看民情办办私事还够,消息一旦比较重大,牵扯民众或官员众多时,他们就办不了了。 这时就需要把这件事置于前朝,这几乎是历朝历代朝臣们心知肚明的事。 纪居昕猜此次也是一样。 他一提示,三人也懂了。同时目光灼灼地看着纪居昕,内里情绪复杂。明明年纪比他们还小,这脑子怎么长的,多智近妖啊! 见两个好伙伴不说话,林风泉心急地问,“那你找到这个异状了吗?” “找到一个,也不知道对不对。”纪居昕抬起手,林风泉眼睛放光的看着。 纪居昕缓缓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纸,仔细展开。 林风泉微微偏头,好奇靠过来,“这是什么?” 纪居昕把展开的纸往中间推了推,三个人齐齐伸头过来,这下不用他解释,三人全明白了。 只因这玩意儿太眼熟了!从小到大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这是临清地图! “这里,”纪居昕纤瘦手指点在西边那片面积极大的深山密林,“有异状。” 林风泉牙根有点疼,“昕弟……这地方太大,山高地险,林深树密,不好找啊……”把整个临清的官差都派出去都扫不清! “这种地方开辟出人居不易。”徐文思眉头皱的很紧。 “也需要时间……”夏飞博摸着下巴,顺着徐文思的思路走,“可一旦造成,行踪诡秘,天险环绕,很难抓住。” 三人品评一番,再次一起看纪居昕。 “你们只看到了它的优势,它有缺点的。”纪居昕很愿意这样引导三个朋友,这三人年纪都不大,头脑也聪明,家里也有条件,只要持续下去不走歪,以后人生必将锦绣。只是可惜他前世很少在政事上用心,不知道这几位都是个什么前程。 “在这里开辟人居,如此避人耳目,必然不会只为居住,也不会人数太少。这么多人,总要穿衣吃饭吧,饭食从哪来,衣料从哪来?难道要亲自耕织?”纪居昕唇角微扬,眸光流转,“不会,若真只为生活,不会到这种地方去,所以这些人,一定会有固定日期出来采买,并与外界联系。” “其实我最初找到的,也是一些杂乱消息,有群人会每隔三个月固定在城里采买大批日常用物,这些人身材彪悍掌有硬茧,自称猎户或田户,有眼色的掌柜却能看出,硬茧位置不对,这些人绝非猎户或田户。可除此之外再无其它线索,后来我细细总结所有消息,发现这群人中有一人,每隔三个月的初一这日,都会到大佛寺上香礼佛,且佛心虔诚,除了早课晚课香油,他还帮寺里和尚发放经书和福饼。” “你怎么知道……” “因为此人相貌描述和那群人中一人相仿,世事不会总有巧合,遂我认为此人必是其中一员。”纪居昕声音笃定,“且我断定,此人去大佛寺,必不会只为礼佛。” “他要交换消息!”林风泉眼睛闪啊闪。 夏飞博亦点了点头,“此处只能为基地,不管幕后之人如何考量,消息流通,起事做乱,都需入世,不可能全部藏入山林。” “夏兄之思正如我想!”纪居昕抚掌,“不管这群人要干什么,辟出一块地方是为培养势力,行事还得在外头!世间万事不可能水过无痕,只要细心找,总能找出东西!” “万砺锋必也是如此想的!”徐文思拍桌大叹。 “总之我找了这么些天,也就这个分析比较可靠,遂我认为,不如我等亲自去探上一探。”纪居昕三根手指拎起茶盅,动作行云流水,有一种特别的潇洒意境。 林风泉立刻响应,直接跳起来高喊,“我要去!” 徐文思亦点头,“我也去。” 夏飞博则开口问,“你说他们每次行动都要隔三个月,这次的时间……” “刚好。”纪居昕微笑,“三日后的初一,他就该来了。” “可惜,”夏飞博目露遗憾,“我要去京城一趟,大约年前才能回来。” 纪居昕愣了一下,复又笑容灿烂,“没关系,我们会连你那一份一起,玩个痛快的。” “对对!玩个痛快!”林风泉附和。 “我说……你们是去办正事,还是玩啊……” “如果所料不错,那就办正事,如果猜错了,那就玩喽……” 几人嘻闹一阵,纪居昕认真叮嘱夏飞博,“此去京城,当万事小心。”他一猜就知道夏飞博此去必是要行计为国库献银。 根据邸报得来的消息自然不是假的,但他们会有这样的心思,别人未必不会,商场官场竞争起来就是一团乱麻,稍不注意就会着了道。夏飞博虽聪慧沉着,到底年轻了些,历练不够。 “你以为只我一人?”夏飞博眸光微暖,“我会与父亲同去。” 纪居昕笑眯眯点头,“那回来时别忘了给我带好吃的。” 夏飞博笑着应了,“今日找你,一为道别,二嘛,你那画……” 第46章 出行 “你那画卖了好价钱,我来给你送银子。”夏飞博声音拉长吊了很久,才放下爆炸性的一句话。 纪居昕一听眼睛立刻放光,“真的?卖了多少?” “鉴画的老师傅直道可惜,说那幅画里山石嶙峋,奇峰罗列,气势雄浑,难得的好灵性好笔触,只是画者不出名,这么匆匆卖了,有埋没之感。”夏飞博将老师傅点评一一说清楚,看到纪居昕略带了些急切的眼神,难得笑出了声。这个比他少几岁的少年,总是一副沉稳平淡,万事不惊的样子,竟然也会露出少年的活泼之色。 “夏兄不要吊我胃口了……”纪居昕看出夏飞博的打趣之意,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是真缺钱。” “我懂,”你还不想老麻烦别人。夏飞博承认自己有点小小的不爽,他认为纪九不够大方,即是朋友,他有钱,跟朋友分享有什么,偏纪九不乐意,自尊心太强,“扣除我借你的,还有五百两。” “五百两?”纪居昕惊讶的伸手掩口。书画类东西想卖高价并不容易,尤其是没听说过的作者。能卖多少,全看卖家手段,水份很多。当然成名的就不一样了,那是怎么高怎么有,还千金难求。纪居昕就算对自己的画有信心,也得有一个市场接受过程,没有好的运作,新画手前期想卖高价是不可能的。 他以为至多不过一二百两,没想到竟然卖出五百两! “这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夏飞博哼了一声,“是你拿来的东西好,灵气足又活泛,如果作者经常有画作面世,时时提高自己,几年后必也是千金难求。老师傅还是千思万虑,最后给了一位真正收藏画,对画有研究也特别喜欢的人,卖给别人总觉得太亏。” 说到这夏飞博对画的作者有些好奇,“这画的出处……方便说么?” 纪居昕眼神微垂,“不是不方便,只是我与这个画者乃是机缘巧合认识,他暂时不想被别人知道……” “但凡大才者皆有些脾性。”夏飞博居然很淡定的接受,没再问其它问题了。 纪居昕深呼了一口气,不是不能告诉这些好友,是还不到时候…… 收到夏飞博递过来的银票,纪居昕很满意,又能宽裕一阵子了。只是托夏家卖画这事可一不可再,他需要想其它法子筹银才是。 与夏飞博谈完,徐文思又凑了过来,请教与李老爷子相处的问题。 徐文思其实已经够聪明,就是有些当事者迷,只消给他点清问题,让他不要绷那么紧,放轻松些坦率些就好,老人家喜欢小伙子的精气神,也喜欢少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气。 如此折腾了半晌,与林风泉徐文思约好后日一起出发后,几人就散了。 纪居昕答应的很轻松,完全不担心家里有人拦着。长辈们不在的不在,禁足的禁足,只有一个老太太把持内宅,安排各房事务。这两天纪居宣装着病,完全没出门跟小宴少爷们联络感情,光靠杨氏一个老太太在各处走动不合适,杨氏肯定特别愿意他能和少爷们接近。 别说一起出去玩了,就算听到什么风声,他若说想靠过去看看,杨氏都得极愿意。 果不其然,第二日纪居昕去正院请安,顺便提起此事,杨氏笑开了花,“真是正正好!后日休沐,你们少年郎在外头玩也合适,只是得多带几个人,别冻着饿着了!”杨氏叫陈妈妈过来,一声一声交待,要派什么车,车上要准备什么东西,都有什么人跟着…… 说了好一阵,杨氏终于停了下来,慈爱地看着纪居昕,“昕哥儿这些年在外头吃苦了,这才回来就为家里奔波,小小年纪真是……可人疼。祖母在这正房收拾几间厢房,你来陪祖母住好不好?” 纪居昕受宠若惊地红了脸,“祖母对孙儿如此疼爱,孙儿受之有愧……孙儿姓纪,这辈子都是纪家人,纪家好了自然孙儿就能好,孙儿是真想为家里做点事的,小宴上也才使足了力气,八哥才……”他咬着下唇,面上隐隐有不安之色。 “你八哥是累病了,你不用担心,他不是生你气。”杨氏双手交叠,眼睛笑的眯成一条钱,让人看不清内里情绪,“你们都是好孩子,祖母知道。” “谢祖母慈爱。”纪居昕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孙儿也很想和祖母亲近,可是孙儿今年已十三,毕竟大了,身边小厮也都为外男,陪祖母住是不是……不大好?” 看纪居昕面有忐忑,杨氏一脸遗憾才想起这茬似的,“倒是我欠考虑了,你是男儿,天地广阔,哪跟能内宅女子一样困于方寸之间?真要如此,待你祖父父亲回来,定然责我不会教养。你心正眼明,很好。陈妈妈,把我库里那套笔冼拿来,给昕哥儿。 “祖母……孙儿不是……不是想贪您的好东西……”纪居昕赶紧辞。 “是祖母想给你。”杨氏故做不愉之色,“难道不行?” “长者赐不可辞……孙儿谢过祖母。”纪居昕再次行礼道谢,面上红润像是很激动。 “那你就还在原来的院子里住罢,只是那院子有些偏,你回来前你母亲忙着没怎么上心,有些破旧,刚好快过年,我命人好好给你修葺装饰,保证不比别处差,好不好?”杨氏的语气像在哄孩子,特别温柔。 纪居昕神色没变,“谢祖母。” “你的院子还没挂名——” “请祖母赐名。” “祖母老了,哪有那么好文采……”杨氏眉梢微动,“家里最有才华的就是你四叔了,可惜他近日被政事耽搁了回不来,你刚好要与同窗相聚,我看你那群同窗都才气不俗,不如无事时讨论一个寓意好的名字?” 纪居昕心沉了沉,杨氏这话说的可真有水平。暗示他找同窗想名字,少年们意气,肯定愿意。但少年相聚时也因身份才华不同占据不同的地位,到时这名字,肯定会取最有地位的人起的。院名即是亲起,笔墨估计也要留一幅好装牌匾,有了这个名这笔字,起名的人肯定会愿意多来。 可惜杨氏不知道,这次一起的,只有林风泉徐文思,她是不是……想到崔三了? 纪居昕颇觉好笑,面上却沉着答应,“好啊。”林风泉徐文思在临清地位也不低,想个名留个字也合适。 看他听话,杨氏心情大好,又轻言慢语叮嘱了很多,诸如在外头要怎么说话做事,怎么跟同窗们交好等等,才放纪居昕离开。 待他离开后,杨氏脸上的笑渐渐收起,让丫鬟上茶,连喝了两盏。 有些累,但很满意。 昕哥儿这孩子听话,不知道怎么的竟然如此有人缘,难道现在的少年郎都喜欢与笨孩子玩?不管怎么说他知恩就好,虽在庄子里住了十多年,但一食一饭都是纪家的,纪家给他性命,给他姓氏,他的确该有这样的维护心思。 回想近段时间发生的事,杨氏觉得纪居昕这人很有几分运气,只要跟他沾边的事,好像都能逢凶化吉。人老了信命,她开始想,这孩子或许是纪家的福星? 她一口口慢慢啜着茶,不急……再看看。 杨氏想的这个问题李氏也在想,明明一根手指头就能摁死的小崽子,怎么突然间变的制不住了?每回只要想算计他,不管计谋做的多出色多隐蔽,总会提前出个什么事把整个计划打乱,她不但碰不了这崽子一下,还只要诅咒他不起好心思,自己就会倒霉! 这崽子身上……该不会下了咒吧…… 李氏猛地打了个哆嗦。 不,她不信这个!大爷过两天就回来了,到时亲爹收拾儿子,谁也说不出二话! 李氏正扭着帕子咬牙切齿,有丫鬟轻声进来禀事,“回大太太,王妈妈醒了,大夫说只要小心养着,一条命是保住了。” “知道了。”李氏挥挥手让人下去,苦恼叹息,她现在缺人啊…… 十月三十午时刚过,林家派了马车来接,纪居昕看到杨氏的大丫鬟红英过来,“老太太说,九少爷直接去就行了,不用去正房给她辞行,免得少爷们等。林家即派了马车来接,我们就不派马车去了,后日再派车去接九少爷。” 纪居昕点了点头,“替我谢过老太太。”说完就带周大上了车。 周大这两日神情不对,好像有些低迷,像是家人朋友出了什么事,有些魂不守舍。纪居昕让他跟进车里,“这两天怎么了?” 周大眼神闪烁不敢看纪居昕,嘴唇嚅嗫半晌一句整话说不出来。 难为这大个子这么窘迫。纪居昕从没见过周大这个样子,有几分好奇。可看了半晌,周大都没说话,纪居昕就明白了,“你家人出了事,但与我无关,所以你不知道要不要说,是不是?” 周大惊讶地看向纪居昕。 纪居昕抿嘴笑了,“我之前让你答应我,日后所见所想都要报与我知,也只是想让你忠心,万事不要自己揣测,对我好不好,要怎么做,需我自己判定,但如果是你自己的私事,是不需报我的。” 周大松了一口的气,粗眉大眼舒展开来,黑亮的脸色看着精神了几分。 “你有困难,可以与我讲,或许我会有办法帮你。”纪居昕叮嘱他,“你即忠心护我,我亦会尽力保护你。” “谢……主子。”周大声音微抖似是感动,但仍然没有说什么事。 “要不……我放你几日假?”纪居昕猜周大是不是有急事要处理。 周大摇了摇头,“属下没事。” 他即表了态,纪居昕也不是爱勉强别人的人,想着最近多关注周大一下,话题也就结束了。 第47章 寻找 临清西面临山,除了莲清山风景秀丽,其它大半山势险峻。在这条不短的山脉上,山深林密,险境处处,唯有一处山石奇峻,峰头平稳,树木不多,景观清奇。闻名遐迩的大佛寺,就坐落在座峰头之上。 马车只能走到半山腰,再往上的路,皆是石阶铺成,一级级台阶往上,晴朗的天气里,寺庙变的小小,金色的琉璃瓦闪耀着夺目的光,仿佛悬在湛蓝的天空,随着台阶一级级走上去,仿佛能直达天宫。 纪居昕手遮眉骨看着又高又远的大佛寺,被其神圣慑住一瞬后,长长叹息。他现在比较担心,他这副瘦小营养不良的小身板,能否顺利走到寺庙门前? 徐文思显然也很有些忧虑,摸着下巴来来回回看了纪居昕几圈,“纪九啊,你这身板……” 纪居昕苦笑,“一会儿徐兄和林兄只管往前走便是,我走走歇歇,定能赶上的。” 林风泉啧了一声,“说你们都是书呆子你们还不信,看少爷我的!”他啪啪拍了几下巴掌,林家下人从最后一辆马车上取下一张椅子。 是张软椅,不算很大,样式板正对称,后有背靠左右有扶手,只是扶手下留出很宽很深的空间。不等纪居昕琢磨出所以然,林家两个膀大腰圆的粗壮下人将两条粗长的木条嵌了进去…… 他一下明白了,这是轿椅! 他从未来过大佛寺,有生之年也没去过特别高的地方,身份也不够,没有用过轿椅,如今这漫长高远的阶梯,体质不行的人,还真得靠它不行!瞬间看向林风泉的眼神充满感动,“林兄……” 徐文思敲了敲自己的头,“我怎么没想到!” 林风泉骄傲地抬下巴,“那是,少爷我是谁!” 这次寺庙之行如果有结果,必然是林家会占大便宜,林风泉对此行非常关注,得瑟了一会儿后,又拍手招出两架轿椅,“好兄弟讲意气,丢人就一块丢!” 为表向佛之心虔诚,大部分来的人都用自己双腿走上去,高门大户的夫人小姐另说,男子少有坐轿的,尤其是正好与人争长短,特别害怕丢面子的少年人。 纪居昕很理解,暗笑出声,“不如我们先走着,累极了走不动再乘轿椅?” “好啊。”林风泉和徐文思对视一眼,昕弟总是很心细的时时照顾别人,每每如此,他们都有些感触。这种有些小心翼翼的看眼色,怕是经历了多少辛苦才学会的罢。 二人不欲触碰纪居昕的伤心事,朗笑着挥了挥拳头,“出发!” 不到中段,纪居昕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心跳的快蹦出来了,估计再走一走都能吐出来,主动要求休息。林风泉和徐文思哄着他上了轿椅,二人也陪着坐了轿椅,一路往上走。 轿椅晃着,午后阳光照的人暖洋洋。纪居昕看着眼角慢慢流过的风景,突然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虽然经历过很多不好的事,虽然现在内心时时痛苦,但眼界放开,或许前面有美好的东西在等他…… 大佛寺香火鼎盛,每个月底,都会有很多人提前订了厢房,等着抢初一的头柱香。每个初一早课也很重要,这天住持会带着弟子发放供在佛前的经书,福饼等物。今天是十月三十,寺庙里香客不用想都知道会很多。要在这么多人里,把想找的人找出来,很费力气。 三人到了寺庙后,也没时间赏玩,坐在一起研究办法。 “不确定那人什么时候来,但晚课前必到,我猜他会去用晚斋。”纪居昕跟着林风泉徐文思走进订好的厢房后,细细给他们分说,“现在只知道这人年约三十,身材高壮,面相憨厚,手短胖,肤色微黑,再细致的消息就没有了。” “如果能早一点把人找到,我们就能得到更多的信息。”林风泉眼睛发亮,“要努力啊!” 徐文思郑重点头。 纪居昕亦同意,“大佛寺的晚斋,我听说很有讲究。所有人坐下后,不准说话,由斋房师傅分发食物,不许有剩,不够的把碗往前推,师傅看到会过来添,可是如此?” 林风泉点头,“我陪祖父来过一次,若去斋堂食斋,是这样没错。” “那么这斋堂,就是我们的第一个战场。”纪居昕眉锋微敛眼神锐利,声音低了下去,“我们需要注意几点……” 随着寺庙用斋钟声响起,三人随着人流进入斋堂。斋堂门冲西,三人照之前商量的,分别坐到东,南,北三个角落,争取最大视野。三人的贴身小厮也跟来了,但事情比较秘密没让他们知道,他们还以为少爷们又找到了新玩法。 大佛寺人有些多,安全却是有保障的,纪居昕不再关注两个朋友,静下心来暗中留意四周。 今天感觉不大好,总觉得好像一进来,他还没找着目标,就被别人关注了。 有一道视线时不时落在他身上,他却不知道是谁。视线给他的感觉很自然,没危害,但一遍遍看过来……一定有原因。 可是不管他暗中注意,还是装做不经意扫视,都找不到观察他的人。 略一注意,过一会儿发现这道视线又消失了,莫非是错觉? 纪居昕有些奇怪,思忖片刻还是觉得正事要紧,集中精神注意视野范围内的人。 年约三十,身材高壮,面相憨厚肤色微黑的人……不少。 到寺庙来进香的,很多是当地农户,这种外表特征的很多。 随着斋房师傅一一分了碗筷饭食,人们开始动手用饭,纪居昕随着手短胖的特征,农户特征气质等,又排除了几人,直到剩下两个人。 这两人都是年约三十,身材高壮,面相憨厚,手短胖,肤色微黑,唯一的区别是,有个长着小胡子,有个面上光滑剃了须。 一口口慢慢喝粥,纪居昕注意到了林风泉和徐文思,两个人视线也在几个人中间游移,纪居昕一一看过去,倒也符合描述,只是太过憨厚,指缝多有洗不掉的泥渍,他有种直觉这些人都不对,如果这个人真在这里,怕就是他注意到的这二人其中一位。 这二人还离的不远,有胡子的那个在前排,没胡子那个就在他后面隔了两个人坐着。 隔着的两个人,其中一个蓝衫青年相貌非常出色,阔额琼鼻,剑眉鹰眸,白肤红唇,乍一看相当惊艳,男子如此相貌,相当引人注目。可他明明五官精致到有种侵略感,唇角弯起一笑后却温和从容,淡雅无害,让人除了赞叹心悦,生不出任何恶感。 他微微偏头看了纪居昕一眼,唇角扬起的弧度完美,深邃瞳眸里波光惑人。 这是……在与他打招呼?还是仅仅视线相触便礼貌一笑? 纪居昕眉心紧皱,他怎么觉得……有些紧张? 这人目光里……一定还有别的! 目光短短一触即离,纪居昕再去找,蓝衫青年已不再看过来,他根本没机会再分析那道目光里是否有它意! 纪居昕紧咬了下唇,深呼一口气,注意有胡子和没胡子的男子。 有胡子的男子情绪好像有点急,吃饭也有些心不在焉,咬了一半的馒头不小心掉到粥里,他皱了眉,索性泡开了,筷子夹着吃。 没胡子的男子没什么特别的,眼神动作都很平和,就是吃的多了点,斋房师傅忙不过来,他推了碗巴巴等了很久。坐在他身边的蓝衫青年好心的将自己没用的馒头小菜推过来,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吃,没胡子的男子憨憨笑了笑当做谢意,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整个斋堂除了窸窣的碗筷碰撞声和轻微的吞咽声,再没其它声音。 晚斋时间过后,便是晚课。 很多参与过晚斋的,都随着师傅们去上了晚课。纪居昕和林风泉徐文思自然也去了,三人仍然没在一起,各自分散开,几个角落站着,视线找着方才注意到的人。 纪居昕很快就看到了那个有胡子的,他很虔诚的跪在左后侧,闭目跟着师傅们颂经文。没胡子那个,位置更靠后。大殿人多,些许有些拥挤,可能是方才斋堂里的邻座之情,那位蓝衫青年就在他身侧,没胡子的男人冲他憨憨一笑后,也跟着师傅们专心颂起了经。 晚课结束后,香客们一一离开大殿,朝各自的香房走去。 此时星辰漫天,璀璨夺目。夜里晴朗时星子总会有出现各种形状,有像动物的,有像人的,风采各一。看熟了,就算不晴朗时,也能凭着一两颗星子知道那是哪里。 有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里,纪居昕很爱抛弃所有杂念看星子,好像看着它们,觉得天地广阔,自己的一方天地也随着自由起来。 一时找不出结果,纪居昕心情有些浮躁,踏出殿门后不由自主就抬头看。 有颗星很熟悉。那颗星不怎么亮,但闪烁的频率跟别的星子不一样,自打一次注意到后,每每看到它都觉得很特别,几乎不用想,一看就知道它的方位。 印象……清晰…… 纪居昕脚步突然一顿,下一刻突然奔跑起来,他知道了!他知道是哪个人了! 第48章 视线 “纪九!”徐文思和林风泉巧妙的拦到纪居昕前面,笑声揶揄,“我们在这啊,你还往哪里找?” 纪居昕立时顿住,惊出一身冷汗! 他方才冲动了!这样没理性乱冲,被人发现了如何是好! 还好有聪明伙伴圆场……纪居昕感激地看了二人一眼,“一下子人太多,我还以为你们丢了呢……” 三人对了对眼色,谈笑着并排往厢房的方向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纪居昕心一紧一松,静下来后,眼睛下意识找着方才没胡子壮汉离开的方向。 没看到壮汉的影子,却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是那个蓝衫青年。 他脊背挺直,手负在背后,夜风微起,拂起衣角猎猎,他就在漫天星光中静静看着他,眉眼中似蕴了千山万水,纪居昕看不透他眼里藏了什么,却感觉自己已被看透。 一时间,平复的胸腔再次躁动,心跳如擂鼓。 这一眼的时间很短,转瞬即逝,看似平常平淡,实则好像包含了万语千言。 蓝衫青年……好像故意告诉他:你引起我注意了。 信息量太少,纪居昕不知道对方有无歹意……他紧攥着拳,感觉到掌心湿润冰凉,闭眸提醒自己没关系,如果真有麻烦,好生收集信息,谨慎应付就是。 再睁开眼睛,蓝衫青年已不在。 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 他视线四下寻找,晚课的人已经离开大半,稍一注意就能全部看清,根本没有着蓝衫的人! 方才那个瞬间,好像幻觉! 纪居昕却长呼了口气,他知道,不是幻觉。 “你怎么了?” 纪居昕回神,面前是林风泉摆动的手,和略带担忧的眼睛。 “我没事,”纪居昕笑了笑,“走吧。” 回到厢房后,三人吩咐各自小厮在外间等待伺候,关起门来小声交换情报。 林风泉徐文思略苦恼,他们都有些拿不准,注意到的人总感觉似是而非。 纪居昕听他们一一道来,最后对比自己注意到的人,怎么都觉得那个没胡子壮汉最有可能,遂把自己注意到的情况和林风泉徐文思说了一遍。 “我们今日要从一群真正性格憨厚实在的人里找出一个装的,神情动作容易模仿,长久熏陶下的意识形态却模仿不了。”纪居昕举例,“比如一个真正憨厚老实,三十岁上下的田户,心底会有种对上位人的尊敬和恐惧,如果对方衣料好到他不认识,他绝不敢吃对方递来的东西,怕亵渎贵人。” 林风泉徐文思一想,还真是。他们都去过家里田庄,见过不少憨实农户,如果是赏东西给他们也就罢了,如果是出于帮忙,想搭把手,老实汉子肯定诚惶诚恐,憋红了脸不敢应。 他们对比今日观察到的人,细想下都有些拘谨,看来是真正农户了? 纪居昕又说了一条,“真正农户不会糟蹋粮食。晚斋规矩虽是不许剩饭,最后碗干不干净,也能看出一二。” 林风泉徐文思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若说只是相貌特征,我们这里还有像的,若是这些细节特点都加上,我们注意到的人就有些奇强了。” “昕弟注意到的人倒是特别——不过你方才说,这有胡子的最后碗里饭粒多了些,这没胡子的接受了旁边贵气蓝衫青年的帮忙,这两个……你怎么确定谁是我们要找的那个?” 纪居昕笑了,“没胡子的那个。” “为何?”林风泉徐文思齐齐发问。 “因为……第一印象很重要。见到一个陌生人,你在不注意的情况下,或许很难记住他五官长什么样子,但是如果有胡子,你一定会记得,别人问起时会说出这个特征。如果没胡子,反倒会不怎么在意,别人问起时,很大可能会说没注意。” 纪居昕双眸似跳动的烛火,“特别的特征很重要,我得到的消息里没有提胡子,说明这人一定没有胡子。再者,我们现下还不能确定对方想做什么,但照表现来看,他们很神秘,既然神秘,肯定不会想让人记住,面貌特征上一定不会有太显眼的。” 林风泉徐文思服了,“跟着你果然是对了。” “但事总有万一,推测虽是缘于前人经验,但世间总有不照理出牌之人,所以今夜,我们要打探的地方,不止一处。”纪居昕言下之意,所有出现在他们视野里的人都去看一看,免的不放心。 徐文思林风泉点头。三人靠近小声商量了一遍,分别叫了随身小厮过来,吩咐下去。 林风泉徐文思很看重今天的事,根据纪居昕要求,每人带了一个小厮两个武功好手。小厮随身跟着,武功好手混在外面厢房。 小厮接了主人的话,以特别信号引人前来,吩咐命令,武功好手提着十二万分的谨慎去做主人的事,同样以特别信号召来小厮,给予回复。 纪居昕只有周大一人,但是他有相当的自信,周大一人顶得上别人好几个! 两个时辰后,陆续有消息传过来。 林风泉徐文思注意到的那几个人没有任何异状。 周大却带来了一个说不上好还是不好的消息。 “有胡子的人没什么异样,情绪稍稍有些焦躁,不过也很快睡着了。没胡子的人则不同,门,窗,房顶,似乎任何可以靠近的地方,可以溜进厢房的机会,都被堵死,布了多道屏障,全部有毒。厢房里的人仿佛不想让任何人进去。”周大也没能靠进房间,担心稍稍一点不慎,会被人发觉。 说这个消息好,是因为如此小心又高调,说明里头绝对有事。说这个消息不好,因为他们不能得到近一步消息。 “这些屏障,是不是很容易发觉?”纪居昕问周大,“那些毒又是什么毒?” “不,这些屏障很难被发觉,布的非常自然巧妙,就算发现一道,一定会忽视其它。我有位师长专精这个,我同他学了些皮毛,是以能看到,却仍没有把握有多少,不敢上前,旁的人……非是属下自夸,如若不专精此道,怕是瞧不出来。”周大黑亮的脸上满是自信,“至于这毒,好像并不厉害……属下隐隐察觉后,不敢上前试,丢了个鸟儿过去,鸟儿晕晕乎乎转了几圈,掉到地上,睡着好一会儿才死。” 纪居昕让周大下去,站远点继续小心关注厢房动静,到里间与林风泉徐文思道明查到的情况。 “看着好像不想让人打扰。”徐文思听完沉吟。 林风泉想了想说,“这人……会不会明日才会有所行动?” “我也有此猜测。”纪居昕赞同地点头,“此人每次三十这天来,初一上完早课不走,发过福饼用过午斋,才会准备下山,虽说有做戏可能,但我总觉得,他的目的在于交换信息,一定要接触到别人才行。方才晚斋晚课都须保持安静,动作不能太大,做事显然不方便……” “我们……等。”三人齐齐做出决定。 第二日清晨,纪居昕三人随着寺庙钟声起来,一起同庙里僧人来客用早斋做早课抢头香,没胡子的壮汉次次都没缺席,同样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周大回的消息也是说,此人在厢房一夜,没有任何人进出,直到今晨钟声响起,他自己走出来。 纪居昕觉得消息交换很可能会在发福饼的时候,届时人多拥挤,借着发饼的动作交换什么东西简直太方便。 离发福饼的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这期间是自由活动时间。 纪居昕觉得等不是办法,他们得主动出击。他问周大,“那人厢房情况如何?” “回主子,所有防备已撤,此人目前正在大殿里跟着僧人们颂经。” 纪居昕点点头,沉思片刻,对林风泉徐文思说,“我有个大胆的想法,不知道二位敢不敢?” “自然!”林风泉徐文思齐齐撸袖子。 “我还没说要做什么……”面对两双四只亮晶晶的眼睛,纪居昕有些傻眼。 “你既然敢说,就一定做得!”林风泉徐文思二人脸上齐齐出现期待的表情,“还问敢不敢,一定很刺激,这么刺激的事,为何不试试!” 纪居昕败给少年们奇葩的脑路了,不再去纠结,眼眸微微一弯,笑的像只狐狸,“我要去探一探这人的厢房,二位兄台敢不敢为我把风?” 林风泉徐文思两个做少年十几年,还是头一回干这种活,脸上神情灿过朝阳,“敢!” 具有冒险精神的三个少年很快到了厢房附近。林风泉徐文思把小厮派出去看着较远的地方,好生叮嘱了纪居昕几遍注意安全,分别走到厢房左右两边不远处,注意四下动静。 周大冲纪居昕点了点头,提气纵身跃到房顶伏好,纪居昕深吸口气,上前两步,推开厢房的门。 这个时间香客们有的上香求签,有的去寺庙山间看景,是最为悠闲的时候,不会有什么人到厢房这边来,纪居昕心情有些紧张,倒也还好,手没抖脚没软。 第49章 到手 厢房不大,一目了然。一床,一柜,一桌,两椅,再无它物。 纪居昕视线掠过床角,被子叠的很整齐,枕头放的很平整,床单抹的很平,只有褥子一边稍稍翘起,看起来像是不小心带到的。 纪居昕微微眯眼,此次事关重大,他宁愿往不好的方向想,不过放任何一种可能,也不能万事朝好的方向想,失了警戒心。 这片褥子角,会不会是人为? 会不会是壮汉故意留下,用这个记号验证有没有动过他的床? 因为很多人藏东西喜欢藏到被褥底下,比如他家小丫鬟百灵。 纪居昕不敢大意,记着褥角的模样,小心翻开床褥一一检查,什么都没有。 他将东西恢复原状后,又细心观察着,打开柜子门,查看内里衣物,同样一无所获。 之后他发愁地看着褶皱自然的包袱,要不要打开? 不知道这里有没有被主人刻意做了标志……褶子那么多,根本看不出来! 贸然打开……万一有麻烦怎么办? 他的确想找到点东西用,却不想在不知道这件事有多深的情况下,简单送了命! 纪居昕死死瞪着包袱,好像这是一个摆在快饿死的人面前一个热气腾腾的肉馅大包子,他却不知道里面有毒没毒不敢吃! 他原地转了好几圈,怎么也不敢下手。 纪居昕在这里苦恼的时候,林风泉的小厮匆匆跑了过来,“少,少爷,有人来了!” “谁?”林风泉一激灵。 “赵家人。”小厮的话说的言之不详,林风泉却立马知道来人是谁。 林风泉的父亲是临清县丞,官不大,却也管着一县钱粮,治安。临清城不算小,父母官是县令,上任县令提调到京城候缺,所以现下临清属林父官最大,暂代县令职。 头顶上司提调,林父心思就活动了,没有男人不想升官的,最近用力表现,想试一试这县令之职。 赵家则是不知道走了京城哪的关系,最近在临清蹦跶的很欢,好像这县令之职已经被他们拿下了,处处高傲嚣张,见了林家人更是鼻孔高抬,一副还不快来拜见上官的架式。 林风泉时时都想啐他们一脸,真正有关系有底蕴的人家哪里会如此行事,见面留一线不懂么?他们赵家能找到关系,当他们林家就没有?只是当下能不能用需斟酌而已。 林风泉一点也不怕赵家人,不管来的是谁,他都要出去会一会! 他蹭蹭蹭蹿到徐文思面前,“那头有人来了,瞧着正往这边走,我去拦一拦,你在这看着。” “你——不要紧吧?”徐文思看好友眼睛睁的堪比铜铃,一身杀气,有点担心。 林风泉眯了眼,“想欺负小爷的,还没出生!”摆了摆手就雄纠纠气昂昂地走了。 跟在他身后的小厮冲着徐文思露出个赵家的口型,徐文思立刻明白了,微笑着挥手送林风泉,“可别丢面子啊!” 林风泉哼了哼,走了。 他走后,徐文思精神高度集中,眼睛像灯笼似的扫视着周围,不一会儿觉得头有点疼。 寂静的气氛令人不能心安,他开始担心林风泉顺不顺利,会不会有人冲过来,又担心纪居昕得到没有,怎么半天不出来,可是有意外,万一来人冲的太快他来不及出来怎么办…… 伙伴们各自不安时,纪居昕瞪着包袱快要瞪出花来了,手伸过去好几次都放弃了,就在他最后决定一狠心必须下手时,目光腾的似火般燃起,列死盯着包袱下面,他看到了一方帕子! 这帕子……有点不一样。 如果不是他死死盯了这么半天,根本发现不了这底下有方同色帕子,帕子边简直被包袱压没了!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对这方帕子非常好奇,刚刚存起的所有冲动随着一个泄气,他不敢再想打开包袱,可什么都拿不到岂不白来,怎么也要看看这方帕子! 打开包袱照原样系回去难度大,挪一挪包袱再放回原样一点也不难! 他双手伸过去,小心捧起包袱挪到一边,细细看那方帕子。 帕子深蓝色,有暗色黑点,似沾了些许墨色。帕子看着非常新,折的那么乱,每个折痕却只有一道。 纪居昕身上用的也是方蓝色帕子,也是新的,所以一看就能看出来。 他把帕子拿起,抖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满整整一方帕子,怪不得会有墨迹! 细细阅看,上面是问候请安,简短几句后,说这次召集人数多少,名字如下,于是这是一份报给主子知道的名单。 主子姓名上面没有,只说叩请三爷安,纪居昕不知道这封名单是给谁的,但总觉得三爷这两个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不是一般的三爷,是说起来意味深长,明显有更深意义的三爷。 可惜想不起来…… 不过没关系,这份名单已经很能说明问题,因为落款写了几个人的名字,这几个人,除了临清地面上有名的西山山匪,还有几个赫赫有名的人物! 王得才,临清的巨富乡绅。 李大明,东昌府巨富。 孙言,府军佐领。 孔其,府仓掌钥。 前面两个巨富临清没有人不知道,孙言领府军破过几次山匪,威名赫赫,官府为了嘉奖他,曾敲锣打鼓颂扬其功,所以他的名字纪居昕也知道。 孔其掌府仓,是东昌知府的小舅子,坐着流油的缺肥,为人财色兼好,门前各样贿赂手段流水地来,小道消息众多,临清的说书馆子戏楼子,到处都有这位爷的传说。 这是铁证啊! 纪居昕立刻不再纠结要不要打开包袱了,面上笑容灿烂,如春暖花开,简直太顺利了! 他小心掏出怀里的新帕子,没敢展开,就着折好的形状放在原处,再把包袱小心挪过去……大功告成!这方名单折痕单一,送信的人肯定没展开看过,他正好可以鱼目混珠! 做完一切,小心查看并没痕迹留下,纪居昕神色肃然的离开了房间。 “林兄呢?”他找到徐文思。 “他有点事,你……可顺利?”徐文思从纪居昕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纪居昕点了点头,“此地不可久留。” “昕弟说的极是。”徐文思伸手引方向,“请。” “不敢,”纪居昕同样伸手,“徐兄先请。” “你我还客气。”徐文思懂纪居昕心底创伤,不好逼着他立刻改掉坏习惯,率先转身往前走,“你要记着,我们是朋友,而且我和林兄夏兄都很尊敬你,你不需要如此放低自己。” “我……记得了。”纪居昕声音有些不自然,手在背后摆了摆,招周大过来。 其实今天这件事,若说安全性,自然是周大动手更安全,但是他担心周大观察不仔细,还有今天这件事不知道会不会引来灾祸,真要有万一,他不想周大被连累。 前世他就连累周大,虽说周大也一直不坦诚,但此生……还是算了。 走到拐角时,纪居昕突然背后一紧,感觉有人看在他。他迅速回头察看,却什么都发现。再往前走,这样的感觉消失了,他松了口气,莫非又是错觉 与徐文思边走边说,快到自己厢房时,林风泉身边小厮呼哧呼哧的喘着气,看到徐文思就跪下了,“徐少爷!我家少爷跟人打起来了,求徐少爷搭把手!” 徐文思立刻板起了脸,“是赵文礼?” 小厮哭丧着脸,“回徐少爷,是。” “你先起来。”徐文思回头看纪居昕,“我得去一趟,你先回厢房,”他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那件事回头再说,此刻不急。” 纪居昕眉宇间有些担忧,“不如我也同去看看林兄?” 徐文思想了想,“不合适。” 纪居昕想起自己身份,的确,没准帮忙帮不了,拖后腿可以。 徐文思见他脸色郁郁,出言安慰,“不必如此,我只担心你被连累。林风泉那厮与赵家少爷不睦,每每见面必起争执,我都习惯了,你放心,他吃不了亏。” “那好,你们可要快些回来。”纪居昕微笑。 “如果需要你的脑子,我会遣他来问策。”徐文思指着身后小厮让纪居昕认,又冲他眨眨眼,“我们是好朋友不是?该同甘共苦。” “是极是极,”纪居昕也笑出了声,“那愚弟就在厢房静候。”他很感谢朋友这样为他着想,连面子都照顾到了。 帕子揣在心口附近,纪居昕没再打开看,用了些饭食,也不再出门,叫周大拿来纸笔,在厢房练起了字。 这一练,一直到掌灯时分。 胳膊累的抬不起来,心内无比安静,脑子却清醒的出奇。 纪居昕扭着手腕,“林兄徐兄还未回来?” 站在一旁的周大回话,“我出去看了几次,赵家少爷受伤了,赵家人围着林少爷要个说法,徐少爷在一边陪着,闹到现在也没个结果,两家都派人下山去叫了家人,今夜应该不安静。” 果然,周大话音一落,徐文思的小厮过来传话,说他家少爷和林少爷跟赵家少爷在一处,赵家不放人,所以今夜他们都住在那里,直到明日家人来分说清楚才能离开,请纪少爷不要挂念,好好休息,注意安全,不要着急,静待明日。 纪居昕点头应了,打赏过后任小厮离开。 这夜纪居昕睡的很早,怀中丝帕烫的他心口发紧,睡前脑子非常活跃,想着各种可能性。 周大就睡在外间,他觉得很安全。 今夜有乌云遮月,光线很暗,北风凛冽,冷的刺骨。 呜呜的风声好像掩盖了什么,血腥味被吹的很淡,察觉有异时再一闻,已经什么都闻不到,恍惚是错觉。 突然有一道劲瘦身影,出现在夜空,踩着房顶,快速朝纪居昕的厢房走来,腾挪间姿态翩然,游若蛟龙。 外间睡着的周大耳朵动了动,手刚刚摸向枕边兵器,眼皮转动几下,呼吸一沉,又睡着了。 第50章 夜探 夜风呜咽,树木枝条轻敲窗槅,‘嗒嗒’声响在夜里非常清晰。偶尔幽幽冷风会顺着窗户缝吹进来,带来几分寒意。 这是在寺庙里的第二晚,环境已习惯,纪居昕又心愿得偿,他睡的很安稳。 黑影像大猫一样灵巧落地,接住将要落下在窗户,轻轻关上。侧耳一听,床上的人没醒。 黑影站起来,紧身夜行衣下,可见他身量颀长,肌理匀称,身材好的没话说。他脊背挺拔,每个动作都充满了张力,整个人像一把标枪,冷冽锋利! 光线很暗,他又蒙着面,让人看不清他的脸,可一双鹰眸锐利无比,这样的黑暗仿佛对他没什么用,房间里的一切全部都能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在原地站了一站,四下环顾后,迅速地把书案,柜子搜索一遍,并且在搜完同时顺便把物品恢复原状放好,动作非常娴熟,好像不知道做过多少遍。 最终像是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黑影挑了眉,抱着胳膊看向床上熟睡中的人。 床上少年睡的很香,好像梦到什么美事,唇角微弯,脸上带着浅浅笑意。 黑影一步步朝床边走去。 床上少年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黑影脚步未停,继续朝前走。 少年像是冷了,手下意识的牵了牵被子。 黑影停在床前。 一丝月光冲破乌云,顺着高高的小窗照进来,将少年精致侧脸露于人前。 额头光洁,鼻峰高挺,唇瓣嫣红。 长长的睫羽如同蝶翅,静静卧在眼底,显的眼线很长,弧度很美。 黑影探出了手…… 突然他耳朵一动,不满的皱了皱眉,手收回,脚下一踩,在空中翻了个漂亮的身,直直倒挂到房梁上。 很快,外面有轻微声响,像是当值的僧人例行巡夜。 人数不算多,但在寂静夜里,声音传的很远。 黑影两只脚倒勾着房梁,身形很稳。他抱着胳膊看着正下方床上的少年,少年好像觉得吵,不耐烦地皱起小眉毛,翻了个身。 僧人们走的很慢,黑影倒也不着急,静静地,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床上少年。 一滴液体突然坠落。 黑影不满地看了下自己的手,不久前造成的小小伤口竟然流出血了。 他将手在衣服上蹭蹭,同时身体猛然下坠,脚尖一翻,接住了那滴血,左脚迅速踩了右脚一下,身体再次升高,重新挂在梁下。 如果任那滴血坠下去,可是要打在少年精致的小脸上…… 巡夜僧人队伍远了,黑影又等了片刻。 少年呼吸绵长,手里不知不觉地攥着被子。 看着看着,黑影眸光猛地一紧,转瞬眼角微弯,笑意在眼底弥漫,情绪似乎有些兴奋。 他静静落下去,在马上要砸到少年身体时,手脚撑在床上,没碰到少年,却把少年整个笼在怀里! 少年一动没动,仍然睡的安然。 黑影的手轻巧地钻进被子,摸向少年的内衫…… 纪居昕忍的很艰难,不管来人是谁,想偷东西你倒是偷啊,他装不知道也就是了,像耗子似的折腾半天还不走是怎么回事!这还摸到床上了! 可是周大没动静,肯定是技不如人被放倒了,他这弱鸡子一样的战斗力,根本不敢和人对上! 直到大手伸进被子,摸到他的衣服,他才大惊,那人竟然无声无息到床上了,他都没感觉到! 他牙齿打着颤,还是逼自己忍了,可大手从他胸前带走丝帕,他坚决忍不了了,这是他今日努力的成果! 纪居昕眼睛突然睁开,腿一抬,使力往上撞! 黑影胸膛震动,是在笑他自不量力? 感觉脸上被人碰了下,纪居昕顿时羞愤难堪,他这辈子,最不愿意被别人碰!伸手就扇了过去。 结果来人果然武力值很高,腰一侧,顺利避过纪居昕的腿,顺便腿一压,制住不听话的小细腿,大手一伸,握住袭来的小巴掌。 纪居昕双腿被制住,无法使力,手腕更是像被铁钳夹住似的生疼,他果然敌不过来人! 刚想呼救命,嘴就被堵住了。 温热的呼吸喷在耳畔,一道调侃的声音传来,“怎么,不装睡了?” 纪居昕双眼似能喷出火来,张开嘴就咬住了黑影的人。 黑影嘶了一声把手拿开。 “救——” 一个字还没说完,脖子就被扼住,纪居昕瞬间觉得呼吸不畅,想咳咳不出来,想叫叫不出来。 纪居昕疯狂摆着手表示他会听话,请求放他自由,可那只手力度非但不减,反而越来越重。 这是真的想杀了他! 纪居昕眸内闪出恐惧,他说过不怕死,可当死亡再次来临的这个瞬间他仍然不能释怀,他不甘心!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不能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 他开始用力挣扎,可怎么也挣不开那人的手。 直到眼前一片模糊,脑子一阵阵发黑,那人才松开了手。 空气一瞬间涌入口鼻心肺,纪居昕捂着嘴强忍着小声咳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怕黑影疯起来再起杀意。 “这下乖了?”黑影拍着他的头。 纪居昕把头偏向一边。 “装的挺像,差点骗过我。”黑影眼睛眯了一下,大手捏着纪居昕的下巴板正他的头,“你说,我要不要杀你呢——嗯?” 纪居昕深吸一口气,对上来人的眼睛。 借着月光,他能大概看清来人。 夜行衣,黑巾覆面,身材精壮,眼神锐利…… 这双眼睛……怎么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纪居昕看着来人,来人将从他身上拿到的比帕甩了甩,塞进自己怀里。 原来不是偷东西,是为这方丝帕而来! 丝帕……神秘组织……朝廷派了人……寺庙里时常会感觉到的观察目光……蓝衫青年……这两年临清将要发生的事…… 一时所有画面信息涌入脑内,纪居昕掩着口,惊呼出声,“卫砺锋!” “你倒聪明。”既然被猜出来了,蒙面也没了意义。卫砺锋拉下面上黑巾,露出俊美脸庞,琼鼻玉面,果然是之前见过的蓝衫青年。 纪居昕心里一紧后,又是一松。 卫砺锋早已注意到他,却并未有任何警示威胁,是否证明原本对他并无敌意?记得今日午前离开没胡子壮汉厢房时,身后有个视线,一回头又突然不见,现在想想,好像也是卫砺锋。 他都能看出没胡子壮汉的异常,卫砺锋定然也能看出来。 只是……卫砺锋那时出现在厢房附近,是才进去搜过了,还是正准备进去? 午后很安静很正常,直到深夜卫砺锋才来,这中间定是发生了什么……纪居昕脑子飞快转动。 “既能猜出我是谁,也应该能猜到我的行事准则?”卫砺锋剑眉微敛,手脚力道并未放松,声音暗哑低沉。 纪居昕看着那双冷厉鹰眸里有淡淡杀气流淌,猩红的唇微微勾起,并未让人感觉到温暖笑意,反倒妖异邪魅。 他想起来,军前斥候,以消息真实可靠为目的,任何影响消息传递的人,杀无赦。并且,宁可错杀一万,也不能放过一点消息走露的可能性。 纪居昕非常后悔,怎么又没能冷静! 他发现自己有个坏毛病,若是在外计划,他能想的处处周到,可若是亲身实践,很容易受情绪影响,失去冷静,这样很不好。 可是斥候不应该都是相貌普通,最好扔人堆里找不出来才好办事吗?为什么卫砺锋长这么漂亮也能干这活!还干的非常出色!简直不合理! “我不想死。”心内暗骂一百遍后,纪居昕闭了闭眼,眸里恢复一片沉静,“我对你没任何歹意威胁,这一切都是意外,我可以起誓。你需要怎样验证都可,只要不让我死。” 聪慧冷静,能屈能伸,这样的少年可并不多。 卫砺锋锐利鹰眸紧紧盯着纪居昕,因为距离太近,纪居昕能清楚看到墨色瞳仁里自己的倒影。 “先来说说,你是怎么猜到我的。” “邸报。我从上两个月的邸报里看到,你被派来临清。”纪居昕丝毫不敢隐瞒,脖子到现在都还很疼,提醒他说话需注意,“你的本领比较特别,于是我觉得临清肯定有什么事。我就想找找消息,看能不能趁着机会做点事……” 纪居昕一五一十把事情说清楚,语速有些快,情绪有些急切,“碰到你真的只是巧合,这方丝帕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看过,我也能保证绝不会透露给任何人知道!” 卫砺锋却摇摇头,“不够。” 第51章 碰撞 的确……不够。 纪居昕眉睫微垂,脸色煞白。不过萍水相逢,双方没有一点认识了解,善意恶意尚且难辨,他顾自拍胸脯保证,卫砺锋凭什么要信他? 两个人距离很近,纪居昕借着咳嗽的时机稍稍离远了些,但这点距离对卫砺锋来说显然不是事。纪居昕脑子飞快转动,还没想出办法时,领口一紧,又被卫砺锋拽了回来。 他眼神有些慌乱,后脑一痛,撞到枕头上,抬眼就看到卫砺锋居高临下的,微微眯起的眼睛。 眉羽低压,瞳仁漆黑,亮如子漆。这双眼睛里没有气愤恼怒,只有淡淡杀气,和点点兴味。 纪居昕注意到卫砺锋头微微偏了下,耳朵竖起,像在倾听窗外的声音,不久后猩红唇角勾起,面带笑意地问他,“再没诚意的话,杀了你哦。” 他语意轻松姿态随兴,似乎并不急着走,很有时间和心情跟他在这里玩猫逗耗子。 纪居昕心跳快的不行,不由自主挣扎,无奈被卫砺锋压着,怎么用力也推不开人,很快脸憋的通红,“你先起来!” 不想却被箍的更紧。 卫砺锋拍拍他的脸,语气温柔,“不要害怕啊。” “才不是——害怕!”纪居昕再次低头咬住了卫砺锋的胳膊,迫他松开手,身子一滚滚到旁边,压低了声音吼,“我不喜欢被制住!” “胆子不小。”卫砺锋吹了声口哨。小家伙努力挣开他的手,却刻意压低声音担心引来旁人,还算乖巧。他手一撑利落翻身坐到床上,盘腿抱臂睨着纪居昕,“想要让人相信不难。干我们这行的,偶尔消息买卖交换需要保证,认识不久不能轻信人品的……可以交换秘密。” 纪居昕看着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床边,看似随意,实则挡着最重要的出路,保证他跑不了,又能听到四方动静,心内不由暗叹此人行事缜密。 不过——“交换……秘密?”他有些不解。 “不能要人命时的一种做法。”卫砺锋点头,“不过那是双方互有所求,现在么……”他剑眉微扬,指着纪居昕,“你有求于我,所以只需要你说。这个秘密……要很重要,可以决定你的人生,甚至性命。” 纪居昕脸爆红,这厮故意的!他在羞辱自己!要自己把内心见不得光的黑暗曝于他面前!他还没一点损失! 他怎么——他怎么敢! 卫砺锋看小家伙别扭的小模样,手支了下巴,笑的意味深长,“怎么,不愿意?” 这厮眼睛笑眯的样子特别欠揍,简直无赖,混蛋,还有点流氓!纪居昕恨不得骂他一百遍!真是白瞎了这张好看的脸! 愤愤瞪了卫砺锋半晌,纪居昕败下阵来。没办法,现在小命在人家手里,人家还不是什么善茬,手里正经是有不少人命的,哪里会肯听他这样的小人物哀求? 人家没立刻杀了他,还给他时间想办法应对现状况,已经算是仁慈了…… 不对!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卫砺锋现在在欺负他,他怎么能为这混蛋说好话!他要冷静,冷静…… 纪居昕深吸几口气。现下情况,还真要取信卫砺锋,否则等时间到了,或者卫砺锋耐心尽去,他真的会死。 只好顺着卫砺锋的要求走了。 绝对重要的秘密……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甚至性命…… 他不是坏人,没杀过人放过火,哪里有这样重要的秘密! 纪居昕狠狠瞪着卫砺锋,就不能有个更靠谱的办法! 卫砺锋懒洋洋地看着他,像一头吃饱憩息的豹子,收起肉垫里的尖爪子,饶有兴致地同猎物玩耍。 还得是对自己有威胁,能让卫砺锋满意的秘密……纪居昕想了好一会儿,面有愧色道,“我利用了朋友。” 空气骤然安静,卫砺锋的轻嗤声在寂静里非常清晰,“如果你指夏林徐那三人,就算了。”他声音幽长清冽,“他们明显很愿意被你利用。” 这混蛋表情略拽,一脸你把我当傻瓜耍会很危险的表情。 纪居昕牙齿咬的咯咯响,闭了闭眼睛,又说,“我姓纪,却在与纪家长辈为难。” 卫砺锋脸上笑容更大,纪居昕相信如果不是时间地点特殊他能笑出声来,“你三叔都被你搞的前程受阻了么——”他又啧了两声,“小家伙,这可不是秘密。” “你知道秘密是什么么?”他身体欺近纪居昕,声音暗哑动听到有各蛊惑人心的味道,“是你心里压着的,绝对,绝对不想让人知道的事……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要想清楚哟。” 卫砺锋亮了亮爪子,纪居昕明白此中威胁,被掐死的感觉,他不想再来一次了。 不管卫砺锋是故意耍他,还是真的以此交换,他都不能应付,这混蛋一点也不好骗! 纪居昕咬的下唇出血,白着脸喊了一声,“我不喜欢女人!” 这话对也不对,前世的经历让他的心千疮百孔,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都不想喜欢,情爱这东西,这辈子他都不想要。 这个秘密应该够份量。 “哦?这个不错,说出去会令你……”耳边果然传来卫砺锋很感兴趣的声音,“不过——你说的不喜欢,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他眼睛看向纪居昕胯下。 纪居昕侧开身体,抖着声音嗯了一声。 “你那长毛了吗,就说不喜欢女人?” 这混蛋竟然对这话表示怀疑!还用这种类似调戏的语调!天知道他是顶着怎样的心理压力说出这句话的!纪居昕红着脸狠狠瞪着卫砺锋,眼睛几乎能瞪出血来。 “你还是童子鸡吧。” 这混蛋竟然还嘲笑他! 纪居昕扭了脸,拳头攥的咔吧咔吧响,咬着牙低吼:“信不信由你!” “嗯——”卫砺锋拉长了声音,“好吧,我信。” 纪居昕回过头,这混蛋正摸着下巴装出一脸严肃的样子,“这的确是个难以启齿,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眼睛里的笑意先收起来好吗!这样装样子他也不会感激好吗! “不过——” 纪居昕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这可气的两个字,目光杀人般瞪过去,他已经这么难堪了难道还不够! 卫砺锋一点也不躲闪,“你还小,不懂人的脸皮是会随着岁月成长的。你现在以为这难以启齿,没准几年后就不怕了,甚至敢张扬的做出有辱斯文有伤风化的事来,或者又改的喜欢女人了。” “少年人啊,总是这么捉摸不定。” 这混蛋还一脸感叹是要闹哪样!纪居昕此刻非常希望自己有天生神功,一下子揍死这混蛋多好!创造了许多官场神话,美如天神,光芒万丈的卫砺锋,怎么会是这样的混蛋! “你还要怎样!”他低吼出声。 卫砺锋摇了摇手指,“还不够啊,纪九。” 纪九?他怎么知道他是谁?慢着,方才提到纪家时,他还知道自己对付三叔的事…… 纪居昕突然心底发凉,这混蛋对他并非一无所知! 军前斥候,四品指挥佥事,年纪有为的前锋将军,怎么会调查自己? 正想说话,卫砺锋突然手指一竖,“嘘——”示意他噤声。 纪居昕下意识捂住嘴。 窗外出现两长一短的类似鸟鸣声,卫砺锋敲了敲墙壁,一个蒙面黑影推开窗轻巧的跳了进来,一点声音没露。 他半跪在床前冲卫砺锋行礼,看房间内有外人,并未说话。 卫砺锋眸光冷厉,“还需多久?” “回头儿,至少一刻钟。”黑影抱拳回话。 卫砺锋沉吟片刻,挥手让人退下。 黑影推开窗子,悄无声息的离开。 根本不用多做交流,主属二人的默契简直令人惊叹! 不过纪居昕这会惊讶的除了这个,还有其它,方才那个黑影,他好像见过! 健硕的身材,隐隐月光下也能看到的黑红肤色,还有似曾相识的声音…… 在哪里见过来着…… 纪居昕竭力回想,终于想起来,之前为找消息渠道,他曾有整整一天在街上游荡,夜色降临时,差点就进了青楼和赌坊!站在赌坊前犹豫时,碰到一个寻衅壮汉,壮汉当时丢了块牌子在他脚边,说被他踩到了! 现在想想,那时的壮汉和刚刚的蒙面黑影,怎么看怎么像! 如果两个人是一个人,那么……卫砺锋是这人的上司!那天的试探,是否是卫砺锋命令的! 卫砺锋此来临清,身负重任,对临清不熟悉的他,第一件事肯定是要好好收集消息,想要收集足够的消息就得先找渠道,找渠道时碰到了自己…… 卫砺锋会不会以为自己是探子!是敌方得知他要来后派出来寻找他踪迹的! 甚至还可能会针对卫砺锋布下的陷阱! 而且就在刚刚不久前,卫砺锋还从自己怀里掏走了非常重要的名单! 纪居昕越想心越虚,如果自己是卫砺锋,一而再的在不合适的时机相遇……会放过对方才怪! 想明白后的纪居昕心底发凉,卫砺锋真的只是在逗他,他今日……必死! 第52章 机遇 只有死人才能真正保守秘密。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人心隔肚皮,不可轻信。 …… 一时间纪居昕脑子里萦绕着无数条人生信条,每一条都在证明卫砺锋绝不会放过自己,顿时心生悲凉。 侥幸重生一次,没等大仇得报,今日却要命丧于此么! “舌头被猫叼了?” 戏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同时下巴一紧,纪居昕被迫转头,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 卫砺锋的眼睛其实很好看,是非常漂亮的丹凤眼,眼头微低,眼线弧度柔和,眼尾微微上扬,眼睫密长,如果他敛起锋利杀意,用略略柔和的目光看人,会很有一种深情的错觉。 再配上一双如墨剑眉,英俊的眉眼有种难以描画的美感,换个女人一准醉了。 可惜纪居昕不是女人,意识到现下状况他双眼有些直,脑子乱成了一团麻,不知道说什么。 面对这样一双似存了死志的眼睛,卫砺锋顿了顿,转而笑意噙在眼底,挨近了纪居昕的耳朵,“小家伙,猜到了?” 纪居昕抖着嘴唇,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拽住卫砺锋的袖子,“我不想死!求你……求你……” “求我怎样?”卫砺锋手背轻抚纪居昕的脸颊,声音温柔,“怎的不说了?” “我……”纪居昕偏开头躲开,牙齿紧紧咬着下唇。 非是不想,而是……说不出来。 前世受尽那样的欺辱,他都不曾开口求饶,现在在这里,他想让自己不要那么嘴硬,丈夫活于世,当能屈能伸,就算只是为了报仇,也得低下这颗头! 可是不管怎么下决心,嗓子里似乎塞了团棉花,那些话怎么都说不出口,纪居昕额角渗汗,闭了眼睛。 卫砺锋今年二十岁,自小在战场上长大,承袭长辈本领,烽火战争催生了他的成长,二十岁尚算年轻,但其心智见识已远非常人能比。 数次经历生死瞬间,人濒死时会有什么想法他不要太清楚。见过旁人丑态,也知自己心路,纪九这样的,他还真没见过。 小家伙孱弱年幼,却有颗老成的心,心计无两玩弄人于股掌,将身边朋友哄的无一不听话无一不高看他。明明才是个少年,明明也会害怕,怎么骨头这般硬! 卫砺锋漆黑双瞳中火花乍现,微扬的剑眉和微勾的唇角表现出他现在心情很好。 斥候是项高危的工作,军队特别训练出来的干几年没死心也累了,不会再愿意接着干,他却一干十多年。安王曾问他倦不倦厌不厌,军功有了职位升了,他可以不去的。 当时天边有绚烂的火烧云,浓烈张扬的云霞好似燃进了他的眼里,他朗笑出声:我只愿这等刺激一辈子都能拥有,且无穷无尽! 是的,他喜欢刺激,喜欢挑战,喜欢把自己逼到极限,看看那时有何样的风景。 可惜,随着年纪越来越长,经验越来越丰富,遇到的刺激事件越来越……没那么刺激。 面前这个小家伙……好像很有意思。 足够聪明,足够弱小。 他的路还很长,有可能会成长为一株傲雪青松,遗世独立受人仰慕,任狂风暴雨,他自岿然不动。也有可能半路夭折,连名字都不为人知。 小家伙现在蜷成一团在他面前颤抖,好像一个手指头摁下去,他就会死在这里,无声无息。 “做我的人,怎么样?”卫砺锋大手伸过去一抓,直接把纪居昕拎了起来。瘦小的身子在他手里仿佛没有重量一样,轻松的很。 纪居昕不是很理解这句话,眼神略茫然,“你的……人?” 小家伙虽小,脸蛋却长的十分精致。修眉长睫,漂亮的桃花眼,就是唇色淡了点。卫砺锋伸出大拇指用力抹了两下,看唇色变的红起来,才满意的点点头,“对,我的人。” “成了我的人,你就不需要死了。” 纪居昕猛然想到‘我的人’这几个字的含义,牙齿开始打颤,上辈子的经历,他宁愿死也不想再来一遍! “成了我的人呢,就不像现在这般自由了。”卫砺锋没注意纪居昕的神色,顾自说着,“每十日要报告一次身边事情,事无巨细。” “每月要在固定地点见我一次,总结这一月的大小事件。” “如有特殊情况,必须报于我知。” “如我有召唤,必须及时前来。” “如我有吩咐,必须配合。” …… 说了好半天,终于停下了。纪居昕一字字听着,怎么听怎么觉得……跟他想的不一样?卫砺锋这是想把他发展成下线,直属消息来源处? “只有……这些”纪居昕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看向卫砺锋。 卫砺锋扬眉,“这些……很容易” 纪居昕立刻明白了卫砺锋意思,赶紧摆手,“不不不,不容易!我会好好努力的!”生怕这混蛋一个收不住再加上更多的工作内容。 卫砺锋满意的点了点头,大手伸到纪居昕头上揉了揉,“乖乖的。” 纪居昕打开他的手,板起小脸,“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这是知道不用死了,小脾气又回来了?卫砺锋哈哈一笑,“不怕我了?” 纪居昕瞪了他一眼,“你不是不杀我了?”一脸敢说话不算数会被老天打雷劈死的威胁神情。 卫砺锋抱着胳膊又笑了,笑完不忘压低声音,给出真正的威胁,“但是做我的人呢,不能没用,懂么?” “懂。”纪居昕板着脸点了点头。就是说不能不干事,一旦被发现没能力,就不用活着了。 “不能背叛。” “懂。”背叛了也是死路一条。 “不要想逃。” “懂。”这混蛋别的本事或许不行,但找人杀人完全顶级了好吗,谁敢逃! 卫砺锋满意了,从怀中摸出一管青笛,塞到纪居昕手里,“这个给你。” 纪居昕就着淡淡月光看了看笛子,好像是青色,带着淡淡的紫,很细,不过小指粗,只一掌长,上有五个孔洞,光滑莹润,非常精致。 “怎么用?” 卫砺锋又从怀里掏出一只一模一样的,手指并未碰任何一个孔洞,嘴唇抵到口上一吹,纪居昕感觉到掌心青笛微微颤动,惊的他差点把笛子甩出去。 卫砺锋看够了小家伙窘态,才慢条斯理开口,“以后此物随身存放,它震动时,便是我在唤你。” 纪居昕看着手中青笛,满脸新奇,“能当笛子用么?” “自然。”卫砺锋嗤笑,“不然你以为上面孔洞是做什么用的?” “你的人都有这个?”纪居昕突然有些想笑,万一卫砺锋一吹,叫来一堆人怎么办? 卫砺锋哼了一声,“你不需要知道。” 纪居昕:……好吧。 气氛安静到有些诡异时,两长一短像鸟鸣的声音又出现了。 卫砺锋浑身气势陡然一变,不再懒洋洋像个混蛋,而是锋利内敛,像把出鞘的剑! 之前心底的敬畏再次袭上来,纪居昕下意识闭了嘴,往后退了退。 卫砺锋从袖袋里掏出一封信,抓住纪居昕的手,把信放上去,身体倾下来再次与他耳语,“我的人,功劳当然也是需要的。” “记住了,要乖乖的。”说完这句话,卫砺锋就像鬼影一样飘到了窗边,纵身跃了出去,没出半点声响! 纪居昕捂嘴怔了片刻,直到怎么听耳边都没任何声响,才小心打开手中的信……竟然也是一份名单! 仔细看过去,这份名单上有的,那方丝帕上都有,那方丝帕上有的,这里却有些没有,于是这是一份精减后的名单! 王得才,李大明,孙言,孔其,这上面全有,但是没有所谓的三爷,没有具体落款,前后也少了一些人的名字。 于是这份名单……可能是对方怕出事多备的一份。 当真是狡兔三窟。 卫砺锋把这个给他,意思是他可以利用…… 虽然不如丝帕给力,但这个也足够了! 纪居昕眼睛发亮,不管怎么样,这次谋的事,一定会成! 卫砺锋离开纪居昕厢房时,回头看了一眼,黑色瞳眸被夜色吞噬,只隐隐看到映在其中的一丝星光,光芒闪耀。 今日这小家伙,来日会成为驯鹰,还是他会养虎为患,最终被反扑,陷自己于危险之中? 真是期待啊…… 第53章 离开 卫砺锋走后,纪居昕用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 一回过神,他立刻抛开心内忧思,跳下床不顾穿鞋蹿进了外间,那混蛋手太辣,不知道周大怎么样了! 刚刚如同昙花一现般的月光现已完全消失,房间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纪居昕不小心脚踢到椅子,痛的鼻酸眼睛起雾也不敢点灯,谁知道外头是个什么情况! 他伸手慢慢摸索着找到榻边,很快摸到了周大的肩膀,还好,是温热的。 “周大……”他轻轻推周大的胳膊。 周大醒的很快,意识一回来便知不对,立刻坐起来,低声问,“主子?” “你醒了就好。”纪居昕放下心来,才觉有些冷,脚凉的像冰块,又摸索着准备回房间。 “我送主子。”周大习武,五感比纪居昕不知道强多少,很快就顺利的把纪居昕送回了床上。 横竖没外人,纪居昕也不讲究,拥被子坐着,“我听外头好像有点不大对,你睡的太沉,就把你叫起来了。” 周大虽未出师,但察言观色,侦察情况的能力还是有的,纪居昕面色没露半点异常,他仍然感觉到主子在说谎。但他是下属,主人有何思量不需对他报备,便坦然接受了纪居昕说法,只是对自己遇到不明情况无力反抗觉得羞耻,“方才我……请主子责罚!” 纪居昕看不见,却能听到周大跪到地上磕头的声音,立刻叫他起来,“我不是什么身份特殊之人,你有这等才干助我,已是我之幸事,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无需妄自菲薄,你已助我良多。” 周大声音沉闷地嗯了一声,又问,“要不属下出去探上一探?” “不需要。”纪居昕摇头,谁知道卫砺锋那混蛋在外头搞什么鬼,万一受到牵连没了命才冤! 他叫醒周大只为确认周大是否安全,其实并没什么重要事情要跟周大说,两人对面无语一段时间后,他捂唇打了个呵欠,“离天亮还早,我欲再休息一会儿,你也可自便,但记住不可出去,真想出去看看,至少也得等一个时辰后,可懂?” 一个时辰,应该足够卫砺锋行动完毕了。 周大看出纪居昕并非想睡,可能只是想要安静,很有眼色地行了礼退下了。经过之前的事他睡意全无,就在纪居昕门口站着,耳朵竖起听着外面的动静。 纪居昕下意识一遍遍摸胸口的信,也一遍遍触到床边的短笛,获得好机会的兴奋激动慢慢被担忧代替。 今日这结局算是顺势而为,只要能不死,就算以后会被卫砺锋监视,他也认了。可卫砺锋……很危险,他要怎么谋算,才能安全抽身,保全自己? 他对卫砺锋的了解太少,基本都是上辈子听人说起他的不凡,他的厉害,也不知那些消息是真是假…… 纪居昕辗转反侧,脑子里乱成一团,本以为今夜再也睡不着,谁知最后竟不知不觉抱着被子睡了过去,醒来时光线大亮。 周大听到动静便走了进来,手上端了个托盘,上有热粥馒头小菜。 纪居昕穿衣下床略茫然的洗脸,热水一激人也清醒了,坐到桌边开始用粥时才想起来问,“什么时辰了?” “辰时二刻。”周大见纪居昕一脸惊讶,又道,“主子不必担心,后半夜下了雪,这等时辰不算晚。” 下雪后天气阴寒,不若晴朗时天光,人们也不愿意起,尤其这是在外面,没人管,所以这等时辰还真不算晚。 纪居昕撕着馒头泡到粥里,想着不知道周大如何保持这碗粥热的,对自己的忠心程度可见一斑,“林兄徐兄那里派人来了么?” “两刻钟前派人来过,说是也才起来,准备一个时辰后出去,届时来接您,雪大路滑,让您不用过去了。”周大声音平直,“可能是昨夜雪大,家里说好要来接您的人并没有到。” 纪居昕眸子暗了暗,喝粥的动作片刻未停,反倒看了看周大的鞋子,“你去外头探过了。” 周大知自家主子聪慧,也不耍花枪,“属下听主子的话,一个时辰后才出去的。” 这是在说昨夜他的吩咐,纪居昕嗯了一声,继续听周大说。 “昨夜应是有什么事发生过,后山痕迹杂乱,人数应该很多。往山下的痕迹没有,往山上,尤其深山里的痕迹特别多。”周大显然有些不解,“也不像野兽,现场那般激烈,四下却并未有血迹,着实不应该……” “我猜你说痕迹杂乱,是因为雪不够厚,埋的不够深。”纪居昕眉宇展开,唇角噙了笑意,“那些痕迹,全是下雪前留下的,可是如此?” 周大一脸你怎么知道的惊讶,用力点头。 当然是卫砺锋那混蛋走时还没下雪!纪居昕估摸着卫砺锋不可能那么不小心处处留痕迹,可能是故意,可能这些痕迹是对方留下的,也可能有其它意思。 内里深义他不敢深究,也嘱咐周大忘记此事,不要再去探,“仙人斗法,我们可不要做那些池鱼。” 周大便没再提此事了。 吃完饭不一会儿,徐文思的小厮过来,请纪居昕移步,说马车已经准备好,因雪天寒冷,少爷们商量好后准备绕到后山门直接乘马车下去。 纪居昕简单收拾,把信件放在胸口,短笛放在袖袋,带着周大就跟着小厮离开了。 徐家马车上,林风泉掀了车帘子,笑眯眯冲他招手,纪居昕快走几步,微笑着上了车。 车门一关,内里暖香扑面而来,纪居昕左右一看,这辆马车比一般马车要宽大很多,车壁也很厚,里面置着炭盆暖炉,小巧三足香鼎里还燃了白脑香,清雅醒脑。 纪居昕长出一口气,冻僵的手脚舒服了很多。 林风泉鄙视地看了眼他身上薄薄的衣衫,丢了个狐皮风衣过来,“穷死你算了。” 纪居昕非常自然地将衣服披在身上,礼貌地朝林风泉眨眼道谢,“真是不好意思,偏了林兄的好东西。” 徐文思比林风泉体贴,见纪居昕嘴唇发紫,丢过一个暖炉让他抱着,又倒了杯热热的姜茶过来,示意他喝。 等纪居昕真正暖和过来了,两人才开始说正事。 “昨天真是对不住,”林风泉咬牙切齿道歉,“都是赵文礼那孙子,要不是他故意黑我,我也不会被坑的走都走不开!” 徐文思拍拍他的肩膀,“总算是过去了,纪九不会在意这个。” 林风泉一脸愤怒,纪居昕心想还是不要让他细说这件事,免的越说越心烦,若是有必要,自己总会知道。他冲徐文思使了个眼色,“想来不只林兄那里热闹呢。” 徐文思会意,“是啊,听在寺庙里看热闹的下人来回,昨日下午发福饼时,香客们哄抢的太厉害,差点出了踩踏事件呢。” 林风泉果然被吸引过来,眨着大眼睛,“真的?伤到人了?” “死伤难免会有,好在僧人们制止及时,只有一中年肤黑壮汉重伤晕迷未醒,其它全是轻伤,不算得大事。”徐文思回忆自家小厮眉飞色舞讲述这热闹场面时的话,“当时还有个武功好手帮忙来着,长的那叫一个俊俏,轻身功夫不得了,一身蓝衫腾挪跳跃间气质不俗,真真惊艳……” 纪居昕目光微闪,莫非卫砺锋昨日午后就跟人干起来了?那时便有了意外?那……入夜后的行动又是什么呢? 他微微侧目,一阵猛风刮过,厚重的车帘动了动。 一道蓝衫身影恰好在此时经过,远远的看不清脸,茫茫白雪里,负手悠然走着,端的是气质无两。可那如标枪般挺直的脊背,颀长完美的身材,都很难不让人联想。 正好那人转过头来,蓝色衣角飞扬,目光如电。 纪居昕心下一惊,赶紧回头,不自觉咬着下唇,这混蛋…… 徐文思活跃完气氛,林风泉也早把不高兴的事甩到了脑后,叫了声‘昕弟’,认真看着纪居昕,“我有话同你说。” 纪居昕平静心情,“嗯。” “昨日徐兄过来我找时,告知我你得了好东西,可是真的?”林风泉声音有些急切。 纪居昕点头,“是。” “我……”林风泉有些不好意思,“昨日我父亲来了……我便将此事告与他知,他就……想见你。” 一定是林风泉为了躲避长辈责骂故意说的,纪居昕眼神有些促狭。 林风泉微红了脸,语气却不肯弱,虎虎地说,“你就说行不行吧!” “行行行,长辈要见,哪里有不行的道理?”纪居昕大笑,“我也很想拜见伯父呢。不过我称呼伯父你会不会不高兴?我可是个庶子……” “说什么呢!”林风泉一巴掌拍到纪居昕肩膀上,看着真有点气了,“你我什么关系,我管你是嫡是庶姓甚名谁呢!” 纪居昕被这一掌拍的吡牙咧嘴,“好吧好随你……” 徐文思看着林风泉一会儿的工夫情绪转了好几回,看向纪居昕的眼神很有些怜惜。这样懂事贴心的朋友,不想让朋友有一点点难受,随时愿意把自己抛出去,卖丑也想让朋友开心……他们能得友如此,夫复何求!可纪九心里,真的不难受么…… 下山不久,马车到了一处民居前,停了下来。 纪居昕却不意外,林风泉父亲要见他,自然要找个合适的地方说话,这里前后不挨,又没什么人走动,房舍没准就是林家自己的。 略作整理后,纪居昕随林风泉徐文思走进院子,拐了两拐,进了书房。 书房里有一中年男子端坐,国字脸,面有短须,神色严肃,目光灼然。 纪居昕便知,这便是林风泉的父亲。 正待行晚辈礼,徐父声如雷鸣,“你这小儿,可知自己狂妄!” 第54章 良才 林父这句话没把纪居昕吓到,反倒把林风泉吓到了。 林风泉下意识看了纪居昕一眼,见他面色还好,蹬蹬蹬快步走到父亲身前,“爹你怎么这样!”他一把抢过林父手里的茶盅,大力朝桌上一放,不管茶水溅出来弄脏了父亲的衣服,小脸气的皱成一团,“来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林父抚着被茶水溅湿的袖口,暗暗叹气,想耍父辈威风耍不成了,这倒霉孩子! 好在茶水渍不多,这里没什么外人不需太讲究,时间不多换衣服也免了,他把袖口挽起来,看着厅中的面生少年,“这位就是纪九公子吧。”一边看纪居昕一边眼色示意徐文思自便。 林徐两家乃世交,小辈们常来常往,无需特别照顾。徐文思自也明白,因为和林风泉走的近,他常常见到林父,根本不在意招不招呼,往常偶尔还曾嫌林父烦,在林父面前,他非常自在。纪九是他和林风泉一起推崇的人物,能在长辈们面前得好他才更开心。 纪居昕行了个晚辈礼,端端正正不卑不亢,“见过林大人。晚辈年幼无知,在大人面前不敢称公子,大人唤晚辈名字即可。” “好,我儿与你交好,你在这我里亦不需拘束,称我一声伯父,随意就可。”林父神色略略缓和,“过来坐。” 纪居昕道谢应是,很快被林风泉拉着坐到下首椅子上,手里还被迅速塞了盏热茶。他看了眼林风泉,见后者眸里有些许担忧,微摇了摇头,捧着茶杯啜了一口。 左右气势已崩,林父索性换了路线,眼中带笑地看向纪居昕,语意温和,“方才那句话吓到我儿,却没吓到你。” 纪居昕微笑,“因我知伯父慈心。” “哦?”林父眼里光芒微闪。 纪居昕很有把握。他与林风泉交好,林风泉徐文思夏飞博三人明显是发小,彼此间消息互通没有隐瞒。 他分析邸报示意夏飞博徐文思有机会,教徐文思如何跟李老爷子相处,借徐文思帮忙把李老爷子当了回枪使,三叔职属出了问题……这其中关节,不管可不可对人言,林风泉必如夏徐两人一般,将这些事告于长辈知晓。一来想提醒长辈有他这么个人物出现,还跟儿子是好朋友,二来,很多事会有机会谋。 长辈们可能不太信,但纪居昕认为,一件事发生时长辈或许会观望,接二连三类似事件发生时,长辈必不会再作壁上观。这些人都是颇有人生阅历的人,一旦确定的确有机会,就会出手。 他总会等来机会。 林父是他见到的第一位长辈,既肯屈尊前来,必不是来骂他的。 这么快找上来,纪居昕其实也很惊喜。“伯父大概是担心我们。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凭着小聪明就敢上蹿下跳,也不怕捉鹰不成反被鹰啄了眼。” 林风泉跟徐文思对了个眼色,又看向自己父亲,难道老爹真是这意思? 林父怔了一下,转而哈哈大笑,眼睛里全是赞赏,“你能说出这番话,我才真能对你放心!”他还真是想看看这个被林风泉日日夸赞的朋友,是否真的没坏心思。再者林风泉跟他提起过纪居昕猜到的卫砺锋的事,心里很有几分在意。 林风泉这才出了口长气,不满地瞪了眼父亲,“原来您是这个意思,可吓死我了。” “这点出息!”林父扫了自家儿子一眼,“怪不得还会同赵家那不懂事的崽子打架!” “我没有!是那混蛋黑我!”林风泉跳脚。 徐文思把他按下,眼色提醒正事要紧。 林风泉这才不闹了,“我们去寺庙可是有正事的!费了好大力气才得手的!是不是纪九!” 纪居昕点头,“这次的事,林兄出力很多。”他猜林父已经知道他们此行的大概计划和目的,便将晚斋和晚课时林风泉观察别人的成果说了下,夸赞林风泉心细如发,思维敏捷。 林风泉被他夸的不好意思,暗暗瞅了眼徐文思。徐文思唇角微勾笑眯眯,完全不介意纪居昕忽略自己,甚至朝林风泉眨了眨眼,林风泉脸有些红,其实那日他表现不算好,徐文思比他好很多,纪九这是在故意给他贴金…… 林父听完满面欣慰,把儿子拎到面前叮嘱教育了好一会儿。 他心底有些复杂,真是没想到这事被几个孩子办成了。昨日听到儿子惹事上山时,他只想着可以顺利看看儿子的朋友,夜里听到儿子小声说拿到东西时惊的差点没稳住,这几个孩子真能折腾! “我儿昨夜与我说,你昨天得了不得了的东西?”林父心里有些不安定,面上也带了出来。 没必要卖关子,纪居昕一点没迟疑,立刻掏出怀中信件,“此信便是昨日所得。” 林父面色郑重地接过来,小心打开,看完后神色更加凝重,“这封信,的确重要非常。” 林风泉徐文思都知道纪居昕得了手,但昨日事情烦杂,一路上又不算安全,两人都未曾看过信件,早就心急了,见林父看完信目光灼灼更加忍不得,林父一看完,林风泉就迫不及待抢了过来,展开和徐文思一起看。 看了几行,忍不住倒抽口气。 王得才,李大明,孙言,孔其! 这都是临清地面上了不得的人物!地头蛇,上官关系网,钱权聚齐了! 这要是递上去……查实后就是大功劳! “你愿意把这信……让给我?”林父不大敢相信,这份功劳竟然不愿意捞到自己家么?虽然从儿子口里知道,纪九在家是受了苦的,他也很难相信这孩子会胳膊肘往外拐。今天一见面,他便知道,这孩子一点也不傻,聪明冷静,世事通明,哪能不知道宗族乃男儿立世之本? 纪居昕眉梢低垂,“非我不想,而是家里没有人信我。” 小小的人儿坐在椅子上,瘦的出奇,看上去孤单又可怜。 大家庶子,尤其在规矩半桶水的家族里,最受压迫。纪家……不说也罢。 “那我就承你这份情了。”林父小心将林风泉手里的信件夺过来,揣进怀里,心想以后要多照应这孩子,“后面的事你们就不需要管了。” 林风泉不愿意,“这是我们找的!” 纪居昕却知官场上的运作繁琐细微,他可以通过一些表象来看,却很难参与进去,毕竟年纪小,现在连个秀才都不是,对官场规则也把握太少,谈操纵还远的很,长辈们根据经验处理其实最好,“晚辈只希望伯父事后能将过程一一告知。” 好让他学学官场百态,潜规则。 林父深深点头,此子可教。 对比自家蠢儿子,不知道聪明多少倍,蠢儿子跟着他也好,能多学点东西。 待林父喝了口茶,纪居昕又道,“我猜伯父一定绕不过通政使司的关系,我只有一点要提醒伯父,本月邸报里,首辅刘敬己乞骸骨了。” 林风泉的叔祖父,也就是林父的叔叔,目前正在通政使司,为五品参议。林家要出头,打头就要抬高这位,再拉着下头的人往上爬,这是必然的,纪居昕猜到这里并不奇怪,林父奇怪的是,为何他要提起首辅乞骸骨之事。 内阁老臣,资历颇深又位高脸厚,当今又是个重文要脸的,老臣不顺心或事难决断时总会使这招,不出奇。 纪居昕见林父没上心,加重了声音,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的意思,“刘敬已已满七十,这是第二次乞骸骨了。” 他这一说,林父立即明白了。 老臣年老,已经第二次乞骸骨,那第三次时……皇上必准! 早就从林风泉口里听过纪居昕对邸报的解读,林父只叹其聪慧想的深远,第一次切身感觉到这孩子多智近妖!别人不曾注意到的小问题,他竟一眼就看穿了! 老臣们喜欢玩乞骸骨这招,轮流来瞧着多,他们却并非随意使这招的,只因这招可一可二不可再!皇上再重文,也不会一次次把脸扔地上任人踩! 首辅位置怕没几年就要换人坐了…… 临清这件事很机密,一送上去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皇上什么意思,内阁什么意思……朝政可并非一个人可以说了算的! 林父凝眉片刻,“你可是有什么建议?” “我哪有什么建议,伯父尽管放手去做就是。京里打听好当今心态,内阁辅臣近来关注的事,临清则小心查探,尽量把这信上的东西砸实了,人证物证俱全时,任谁都抵赖不了。”纪居昕微笑,眉梢眼角流露着自信华彩,“就算这样仍然出了事,也没甚关系,官场其实同世间所有事一样,都讲究一个势字,只要找对方向,立时可解。” 他这般有信心,虽说是少年不知畏惧,林父也很难不跟着他的情绪走,“的确,只要肯想肯做,没有过不了的难关!” 林风泉见父亲眼里对纪居昕的欣赏越来越多,忍不住插话,“父亲真遇到麻烦不如也说给我们听听,有道是当事者迷旁观者清,纪九这脑袋瓜子,没准还能派上用场!” “如有吩咐,万死不辞。”纪居昕立刻顺竿爬。 林父大笑,“好!此后有任何消息,吾都与你们几个分享!” 待事后分开良久,林父才唉声叹气,怎么就一时脑子发飘答应了呢?明明之前说了之后不用小崽子管了,都是大人的事了,怎么就被忽悠地要汇报后续了? 到底被这些崽子坑了! 纪居昕坐在林家特别派的马车上与小伙伴们分别,暖暖和和地回了纪家。 甫一进门,孙旺就小跑出来迎接,“少爷,大老爷回来了,老太太传了话,说少爷想必累了,去见见父亲就先休息,休息好了再去正房。” 大老爷…… 纪仁礼,也就是他父亲。 纪居昕脚步顿了顿,口鼻间喷出一团白雾,很快消散在寒冷空气中。 父亲……回来了呢。 第55章 父亲 纪仁礼此刻正在书房挥毫泼墨。 此次随父外出,途中偶遇美景,漫山红叶夺人呼吸,美不胜收,突如其来的冬雪并未让它失色,反倒更添几分矜傲凝霜之美。纪仁礼从小就爱书画,科考学问上长进不多,书画方面自认颇有几分心得。 才一到家,见过母亲,他不顾风尘仆仆,也没问过妻小一声,直接奔到书房,拿起笔就开始勾勒心中美景。他要在这些美好记忆消散前把它留下来! 纪居昕走到书房,站在门口的小厮冲他行礼,“九少爷,老爷说您来了直接进去。” 纪居昕点了点头,孙旺给小厮手里塞了几个钱。 纪居昕冲孙旺周大摆了摆手,抬脚一个人推开了门。 父亲的贴身小厮在外等他,说话间故意声音压低,证明父亲现在并不希望被打扰,他能被准许进来,只是却不过礼数。 早就知道父亲不喜欢他,这样的对待……很合乎情理。 “见过父亲,父亲一路辛苦。”纪居昕走到距离书案后的父亲合适的位置,用适合的姿态声音给他请安。 纪仁礼还如记忆中一样,身型微瘦,眉目俊朗君子风流,长了一副好相貌。以前闲时纪居昕还曾腹诽,他爹是否就是以这副相貌骗到了生母达婧雪? 别人口中的生母除了色美外并没什么好话,说她骨媚眼妖,最擅惑男子。纪居昕曾对生母有怨,怨她为何生他出来受苦,为何不好好活着护着他。心底未曾没羡慕过别人的母亲,遗憾自己永远都不能获得这份爱。他怨着生母的同时其实也念着生母,听不得别人说她不好的话,小心护着那点念想。 这份感情,他半点没意识到。 纪仁礼百忙之中抽闲看了纪居昕一眼,略皱起眉,“长辈疼你是你的福气,小小年纪太过张扬,会折了后面的福气。” 这明显不满加诘责的态度……纪居昕垂眼看到了身上披风一角,懂了。 这件披风是林风泉的,看他雪日天寒冻的缩成鹌鹑样,实在看不下去给的。林风泉长的好,看性子也知道是个受不了委屈的,在家里又受宠,身上的衣物当然不是次品。 披风料子极好,内里是厚厚的狐裘,外面是极厚有质感的料子,染成漂亮的深青色,上有暗绣银纹,走动时会出现若有若现的光泽,很夺人眼球。 这样张扬的披风……在纪家并不常出现。纪仁礼大概听了府里一些消息,又听的不全,以为老太太宠爱他,给了他很多东西。这披风并不符合他的身份,他若是知点事,就该好好收起来,在对的时机穿出去,而不是这般招摇的随时穿给人看。 纪居昕差点笑出声来,不过一件衣服,父亲竟严厉至此,甚至说会折自己的福! 一个父亲,这样咒这一个十三年不见,未曾付出过一点父爱亲情的儿子,可是正确? 庶子难道不是你的种!就恨到这种程度! 纪居昕一点也不气,想生的气上辈子已经生完了,纪仁礼这样的表现对他没半点打击,他也懒的解释,淡淡回了句,“父亲说的是。” 大概是书房里炭盆升起来时间不久,暖意不重,纪仁礼手指突然一僵,笔重重落下去,黑色墨迹糊了一团。 他烦躁地把画纸团起来丢掉,睨了眼纪居昕,“怎么,不服?” “儿子不敢。”纪居昕微垂了头。 “我看你很敢啊,听说前些日小宴出够了风头,害的你两个人姐姐因为担心你惹了些事,现在还被罚的出不了院子,你本事的很嘛。”纪仁礼想起日前收到李氏的信,这庶子瞧着活的比谁都精彩,比谁都本事!他怎么就不能像雪儿一样,温柔懂事善良乖顺? 纪居昕没说话,也没跪下告罪。 纪仁礼又铺了一张画纸,揉着略僵的手指。眼前站的笔挺的庶子,眉眼精致那么像雪儿,性格却如此不驯,就是这样的恶性才克死了雪儿! 如若不是他,雪儿还在陪着自己…… 纪仁礼一口郁气憋在胸口,闭了闭眼睛,“你给我下去!” “儿子告退。”纪居昕非常干脆的转身就走。 “你当记住自己的身份!”纪居昕出去的速度太快,纪仁礼都没来的及说出后面的训斥,憋的一张脸通红。 “竖子!竖子!”他抖着手指着门口大骂,“不肖子!” 纪居昕不生气,对纪仁礼他从来没有过期待,自然也谈不上失望。 出了院子,他看到刘妈妈从门前经过,略一想就明白了,远远冲她点头。 刘妈妈微微蹲身行了个礼,也没过来打招呼,直直地走了。 回到香雪院,刘妈妈问过丫鬟李氏现下闲着,从小厨房里拎了盒点心,走进了正厅。 李氏正等着她呢,看到她进来,忙问,“怎么样,可打听清楚了?” 王妈妈在养伤,李氏身边没人用,刘妈妈也是她的陪嫁丫鬟,自然最贴心,她就把她叫来了。 刘妈妈不似王妈妈脸上时时挂着笑,她颧骨高,笑起来不好看,从年轻时就爱板着脸,看久了也不觉得不好看,李氏以前没嫌弃过刘妈妈的长相,现在更加不嫌弃,反倒觉得刘妈妈办事认真严谨,这面相就是证明。 “回太太的话,打听清楚了。”刘妈妈说话速度有些快,倒也简明扼要,把大老爷回来的事说了一遍,“大老爷瞧着还好,就是有些瘦,太太这些天能好生照顾大老爷饮食最好了。” 刘妈妈把纪仁礼回来的事打听的非常清楚,连带着什么表情,说了什么话。李氏在正房就瞧了丈夫一眼,实在是想的不行,听刘妈妈这般提醒,拍了下桌子,“这还不容易,你那儿媳不是在灶上,回头多想几道食水方子,帮我好好照顾老爷!” “可是这掌事的……”刘妈妈语意含糊。 李氏才想起来,掌事的是王妈妈的儿媳。之前这个职位,她替王妈妈儿媳要到了。可此一时彼一时,李氏嫁到纪家年头长了,自己也有几番体悟。 她叹了口气,“之前我看王妈妈那儿媳着实能干,可王妈妈犯下如此大错,老太太那里想来不会愿意用她了,被撸下来是早晚的事。那日你和你儿媳帮着操办小宴,我瞧着很有几分巧思,这样,我先命令下去,让王家的都听你的话,等老太太发话夺了厨房管事之职时,我便送你儿媳上去,怎么样?” 李氏在施恩,刘妈妈当然立刻跪下谢恩。不过刘妈妈心底并没感激李氏,李氏自开始帮的就是王妈妈,现在是瞧着王妈妈不顶用了,才回过头来要提拔她。 正如李氏所说,王妈妈犯了事,她儿媳妇借她的势得的位子早晚会撸下来,而且看样子根本过不了这个年节。依自己和儿媳功劳,不用李氏说,这位子也跑不了了。 而这一切,其实是九少爷一手推着的。 刘妈妈表情虽作出激动样,眼底却一片清明。 “好好好,快起来。”李氏亲自把刘妈妈拉起来,“你可看到九少爷了?” 刘妈妈浅笑,“瞧见了。九少爷一回来就去给大老爷请安了。” “如何?大老爷可是见他了?” “大老爷毕竟是九少爷生父,不见却不过情面。”刘妈妈说到这自傲般扬了扬头,“可是大老爷并不满意,奴婢听着——”她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九少爷走后,大老爷骂了九少爷好久呢。” “可是真的?”李氏眼底全是喜意。 “自然,”刘妈妈表情恭维,“能让大老爷喜欢的,除了咱们大少爷,再没有旁人了,九少爷这样,根本不用太太出手,大老爷就能治他了。” “那是!”李氏面有得意之色,转而又忧心,“你此去可被发现了?” 刘妈妈肃手站立,底气十足,“奴婢从老太太院里办完事回来,途中经过大老爷书房,便是被瞧到,也是正常路过,有甚好怕的!” “正是如此!”李氏放心了,高兴地站起来转了几圈,吊梢眉都透着喜意,“你说的对,如今老爷回来了,不用我出手,老爷就能收拾那扫把星!我不能给老爷添乱……我也该静静,这些天冷的很,咱们不如好好呆在屋子里,瞧个戏也是不错的……” “太太英明。”刘妈妈眼睛瞧着脚尖,如今她能帮到九少爷的,大概只有这些了。 睡了一觉后,纪居昕精神满满地去了正院。 杨氏听到小丫头传话赶紧让红英出去,把他迎进来。 “祖母安——”纪居昕待要行礼,杨氏已经先一步让红英扶他站好,“乖孙儿,现下没外人,无需如此拘束。” 待遇这么好……纪居昕眼睛一转便知,杨氏这是有话跟他说,大概还想请他帮忙。 他就真的不拘束了,大大方方随着红英的手走到下首坐好,接过红英递过来的茶,啜了一口。 “外面风硬,怎不见你穿披风?”杨氏脸上褶子散开,关切的笑问。 纪居昕垂头做低沉状。 杨氏不解,顺着话头往下引,“也是我疏忽了,没料到今年雪来的这般早,你的衣服还在做,没赶上。今日清晨路滑,我派了车去接你,庙里的僧人却道你已离去,我还担心你出了事……还好你及时回来,穿的也暖和。可是哪位少爷借了衣服给你?” 反正他已到家,编瞎话他也不知道,杨氏是真派人去接过了还是只顺口这么一说? “是林少爷,见我冷,把自己的衣服给了我。”纪居昕撇开心中念头,顺着解释,“因为路不好走,下人们车赶的慢,我才回来迟了,请祖母责罚。” “又乱说话,你能得人缘,也是为纪家长脸,我罚你做甚?”杨氏笑眯眯,“祖母问过了,你的衣服后日便可完全做好,这两日你就穿林少爷给你的那件披风罢。” 她倒听的清楚,林少爷是把披风给他了,不是借。 纪居昕知道杨氏在引他说话,他故意这般表现自然也有目的的……马上摆出不大高兴的脸,“父亲训我了,我要顾及身份,那披风……孙儿不敢再穿了。” “你父亲?”杨氏面起怒色,片刻即消,哄劝纪居昕,“他初回来不知家里事,这才让你伤心了,你不用怕,听祖母的,就这么穿,回头祖母自会与你父亲分说清楚。”说完又喊陈妈妈,让她去库里取几件小玩意,给九少爷压惊。 纪居昕面带感激地看向杨氏,大大的眼睛里隐有水雾,“祖母这般对孙儿,孙儿实在是……无以为报。” “做祖母的,哪用着你们小辈回报,只要一个个平平安安的,祖母就安心了……”杨氏慈爱地看着纪居昕,目光前所未有的柔和。 纪居昕差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昕哥儿啊,此次出行,你可是和夏家少爷一起?” 杨氏这样一问,纪居昕便知,正戏来了。 第56章 护短 杨氏这样一问,纪居昕便知,正戏来了。 他双手捧着茶盏,语气似有些不经意,“夏兄前几日找孙儿道别,说近些天会随父去京城,还说回来时给孙儿带京八件呢……” “那就是……没在临清?”杨氏头微侧,手上佛珠转的快了些。 “是呢……”纪居昕仿佛此刻才明白过来,放下茶盅,低声肃容询问杨氏,“祖母寻夏兄可是有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杨氏面色缓和,语意做轻松状,“小宴那日夏少爷曾与我提起过绸缎的事,想是愿意与我纪家合作,可前些日我派人去夏家铺子,管事说少爷未曾有相关吩咐下来……我又使人走了趟夏家,也没见到夏少爷……没想到他是出了门?” “原来是那件事。”纪居昕舒了口气,眉目舒展,再次端起茶盏,慢慢啜着,“祖母不必担心,夏兄答应的事一准会做到的,可能是太忙了没来的及。” 杨氏暗自叹气。 到底是小孩子,虑事不周全。 她这些天把小宴当日的事回顾数遍,发现了很多她忽略的问题。宣哥儿言行上有些夸大,年轻人好虚荣,她能理解,罚是要罚的,要冷冷他,让他自省后加倍努力才好。 再一个,她仍然低估了昕哥儿。 昕哥儿……大概不只是运气好。只凭着醉仙阁里一醉一晕让几家少爷心生愧疚,不断补偿是不可能的,大约他还……得了这几位少爷的眼缘。 男人的交情和女人不一样,况且又是不怎么懂人情事故的半大孩子。 几位少爷怕是与昕哥儿很要好。 看准了这个,再想小宴的事就清晰多了。 夏林徐三位少爷想护着昕哥儿,才站在他身侧;客人们给三位少爷面子,昕哥儿又被三位少爷刻意捧在中间,那客人们自然愿意聚在昕哥儿身边,给昕哥儿面子。 小宴上宣哥儿跌了大跤,她也一时眼睛不利,被唬住了。 夏飞博专程到正房来给她请安,还提起绸缎的事,暗示愿意给她个发财路子,应该也是为了昕哥儿。 她之前没领会到,派人去夏家,夏飞博没有看到昕哥儿相问,是不会松手放话的。 昕哥儿这孩子也是没想到这点,天真的一团孩子气。 好在现在知道也不晚,昕哥儿始终是纪家的孩子,还是个听话的乖孩子。 杨氏摸着圆润光泽的珠子,轻叹一声,脸上皱纹透着忧苦,“祖母老了,精神不济,有些事难免想不起来,昕哥儿帮祖母看着夏少爷什么时候回来好不好?” “祖母才不老,”纪居昕担忧又小心地看着扮演暮色苍苍的杨氏,“祖母会健康长寿的!” 没哪个老人不愿意听这种话,杨氏唇边笑纹展开,“昕哥儿有孝心,祖母都知道,祖母会好好活着,好好护着昕哥儿的!” “嗯!”纪居昕用力点头。 “那夏少爷回来……” “我帮祖母说一声就是了!” 杨氏反复提起,纪居昕抻够了也爽快答应,皆大欢喜。 杨氏满意点头,问起了纪居昕这次去庙里琐事,“玩的可开心?少爷们喜欢寺里那处风景?可喜欢佛陀?还有你那小院子,可有哪位少爷帮忙起了名字?” 纪居昕一一慢慢讲来,眼睛里似有光彩,说到最后有些许失望,“太忙了都没顾上给小院起名字的事。” 杨氏哪里知道他在编瞎话,仍然笑容慈爱语意温柔,“没事,等夏少爷回来,让他帮忙参详参详……” 少年人的成长是惊人的,不知道夏林徐三位少爷会对昕哥儿这个没身份没依靠的庶子好多久,但至少在这段时间内,她要保证昕哥儿过的好,如果能借着这股风和几家成为通家之好就再好不过了…… 几位少爷可还没订亲呢,自家孙女也有几个好的…… 老大媳妇是个昏的,身为嫡母手段太过了,老大也被她哄的不分黑白,她要提醒老大,要好生对待这个庶子才行。 还得好好教,没准日后是个用得上的…… 杨氏心思转的比手里佛珠还快。 纪居昕不知道杨氏心里在想什么,但杨氏不傻,她的手腕和算计,他早已见识过,大概能根据事情分析她要做什么。 前世太蠢,傻傻的不愿意长大,愿意相信世间总会有好人,如今大梦初醒,很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照理说他应该觉得累才是,可是他真不累,反倒斗志满满。 上天让他重生一次,可不是让他又傻一次的! 这次他可是要好好看清楚,有恩偿恩,有仇报仇,痛快活着! 戌时三刻,纪居昕练完了字,洗手拿起今日吴明送来的消息。 吴明长相不好,又身有残疾,可头脑却很清楚,足够聪明谨慎。经过几次调教后,他很快意识到纪居昕想要什么样的消息,送来的东西一次比一次让纪居昕满意。 纪居昕想着,再过一段时间,如果每日送来的消息仍然能保持这种水平,他大概要再次深入调查考核下吴明这个人,看能不能更加放开手用。 看完消息,他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周大。 周大这几日不大对劲,好像失了魂似的,虽办事未有纰漏,但这样的精神状态不大好。 他不肯说,纪居昕也不愿意逼迫,敲了敲桌子,引起他注意,“我放你几日假可好?” “呃?”周大看到纪居昕表情,马上摆手,“不用,属下不需要放假,属下这条命都是主子的,不敢懈怠!” “你想左了,”纪居昕摇摇头,“我并非嫌弃你办事不利,而是……觉得你大概需要几日假期。刚好这几日没什么事,你可去办些自己的私事,回来后继续一如既往帮我就是。” 见周大还有些踌躇,纪居昕笑了,“莫非我是那种不讲情面的主子?不允许身边的人有半点闲暇?” 周大赶紧摇头,“主子不是那样的人!” “那好,你去休息几日吧。”纪居昕看了眼被他翻过略显杂乱的消息纸张,“吴明那里,你去放个条子,最近几日不需要送消息,你回来后恢复。这些时日,他也可忙自己的事。” 主子命令下的果断,周大不敢再反抗,只好从命。 他也是真的有事想办——他的师傅突然失踪了。 没一点预兆,也没一点痕迹,师傅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突然消失了。 可自己还没出师,很多事情师傅还没教,师傅答应过会一一教给他的! 他要去找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周大暂时不在,纪居昕身边就只有一个孙旺,去哪都是他跟着。 至于几个丫鬟……百灵也就算了,小丫头年纪还小,也一心为他,给她讲明白规矩,不要碰不该碰的事就行了,绿梅和画眉……冷一冷,让她们自己想好心里有了主意再说。 接下来几天一如既往的去书院,回家,两点一线。 年节一天天近了,书院进行了年前最后一次统考,成绩直接决定了来年的班次,升级还是降级,全看这次了。 纪家近来也没什么事,男人们回来了,纪居昕就不用经常去给祖母嫡母请安了,五日十日去见一次祖父,父亲,礼数就够了,旬月见一次祖母嫡母也没谁要挑理。 但礼数是礼数,过日子若只看礼数,也不叫过日子了。纪居昕仍然隔几日主动去给杨氏请安一次,问问嫡母李氏。至于长辈们见不见,就不是他能管的了。 祖父纪忠易很有些老态,性子却像个老顽童,就算回来了,也经常不在家,问起时都是在外面与熟识的老朋友有约,或是钓鱼,或是溜鸟,或是约棋品茗,纪居昕没见着几次。 二叔纪仁义跟祖父很像,性子随和,管着家中庶务,看起来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但视线里偶尔出现的利芒很难让人忽视。 至于父亲…… 纪居昕表示,除了第一日见过父亲外,府里外院这么点地方,他竟再也没见过他了。 那日他离开正房不久,孙旺就听说父亲被祖母叫到了正房,二人聊了很长时间,出来后父亲脸色不太对。 他一想就明白杨氏必然和父亲分析了他如今的可用之处,最起码现在不能被怠慢,劝父亲收着点。父亲一定会不高兴,自己儿子嘛,就该任老子管。 父亲这个人大约是纪家的奇葩,想法和纪家别人不一样,他以为父亲一定找机会把他拎过去教训一顿,不想人眼里根本没他,连见面骂一顿都懒了,彻底的无视。 纪居昕拉高被子,叹了一声,还是太高看自己了…… 噗一声轻响传来,好似蜡烛被熄灭的声音。 纪居昕登时坐起,房间里燃的烛火早就熄了,这是什么声音! 他轻轻掀开被子,脚悄悄伸出来欲要下地,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突然背后一凉,被什么硬物抵住。 纪居昕顿时僵住,额角迅速冒出冷汗。 这触感……像是剑! “这位……英雄……寅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喉头有些紧,声音有些涩。 这样的声音自然不怎么动听,背后人不满地啧了一声,“你不是胆子很大?” 戏谑带着调侃的语气,冷冽好听的音色…… 这般熟悉,纪居昕一想就知道是谁,瞪圆了眼回头低吼,“卫砺锋!” 今夜有残月,纪居昕看到卫砺锋欠揍的表情,很有些咬牙切齿,“你来这里做什么!” “没那个大块头守着,你这里更好进了。”卫砺锋收起匕首,四下打量着房中物件,片刻后品评,“真不怎么样。” “真是抱歉啊污了你高贵的眼睛。”纪居昕瞪他,“你还没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卫砺锋摸了摸床上被子,很满意被子底下的温度,直接脱鞋上了床,还掀被招手让纪居昕也进来,“这里暖和。” 当然暖和!他刚刚睡热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纪居昕咽下胸中闷气,无视卫砺锋掀开的被子一角,爬到一边靠墙坐着,披了衣服,拉过被子盖着腿,继续瞪卫砺锋。 卫砺锋也像他一样只拿被子盖了腿,悠然开口,“你可是我的人。” 言下之意,他能去的地方他自然也能去,包括他的房间。 纪居昕觉得卫砺锋此人真的很难聊,他到底是怎么成为优秀斥候的,听不懂人说话的! 他愤愤掏出怀里竹笛,“你不是说要找我会吹笛子么!” 卫砺锋拿过笛子摸了摸,触手温暖,带着小家伙的体温,满意点头,“懂的随身携带,很好。” 谁要你赞扬了!纪居昕夺过笛子,作势就要往地上扔,“既然它没用——” 卫砺锋饶有兴致地抱着胳膊看他,像是在期待笛子破碎的刺激画面。 真是——没法聊了。 这招对这混蛋没用! 纪居昕沮丧的把笛子放到床边,“夜里声音大会吓到人,还是明早扔好了。” 他不敢好吗!真坏了这混蛋再想别的招来折腾他岂不是得不偿失! 卫砺锋低笑了一会儿,终于不逗他了,懒洋洋解释,“这个时间,我怕你出不去。” 纪居昕一愣。的确,半夜无理由出门不可能,他不会武功,不会飞檐走壁,翻墙出入也不能保证惊不到人,可、是、这混蛋可以不在这个时间来找他啊!! 卫砺锋像是看懂了他的表情,面无表情开口,“我很忙。” 意思是其它时间没空。 纪居昕:…… 他长出一口气,认了。反正他打不过这混蛋,继续问,“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我说过你要报告你得到的消息。”卫砺锋艳红唇角勾起,笑吟吟地看着他。 可这个笑在纪居昕看来一点善意都没有,内里全是无赖恶意的挑衅调侃,提醒他那日的窘迫画面。 他咬咬牙,警惕看着卫砺锋,“你也知道,我是纪家庶子,没身份没地位,也没什么得到消息的渠道,这么短时间,很难收集到你需要的……” 卫砺锋身体微倾,整个人逼过来,墨黑瞳仁里似含了某种侵略威胁,让纪居昕很不安。 “你知道的,我的人不能没用。” 纪居昕后背紧紧靠着墙,“我只是……需要时间。” “是么……”卫砺锋一只手越过纪居昕耳侧,抵在墙壁上,头微微垂下来,看着纪居昕的眼睛,一眨不眨。 纪居昕很不自在,侧头躲开了卫砺锋的视线。 他不喜欢距离这么近,手心开始湿起来。 卫砺锋不喜欢小家伙这种不舒适带着恐惧的表情,眉心微皱了下,身体退后了些,嘴唇微动吐出两个字,“吴明。” 纪居昕立刻眼睛瞪大,惊恐地看着卫砺锋,差一点喊出你怎么知道! 卫砺锋捏了捏纪居昕的脸,神情很是张狂放肆,“我想知道的,都能知道。” 纪居昕:…… 底牌没了,纪居昕整个人都蔫了,只好认命的向卫砺锋汇报分析最近得到的消息,“大佛寺前几日踩踏事件死了一个人,此人大约是西山不知名团伙的组成人员。” 他扫了眼卫砺锋,“那夜你那么折腾,这事你肯定知道不用我说了。不知名团伙原本每三月采购大量物品,因为此次意外,采购物品不及三成就匆忙离开了,去向不明。这些东西肯定不够他们用三个月的,他们必定会想别的办法购置。这次我们有打草惊蛇之嫌,大概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这个估计你也能预料到,我也不多说了。” “临清最近来了许多流民,多是外县过来的,可现在明明没有天灾,也没听说什么人祸,不知是否与不知名团伙有关,你可去查。” “醉仙阁传出流言,说是来年春简王世子会来临清做耍,顺便选一二民间女子为妾,此事有些蹊跷。” “临清城内三大地头蛇帮派最近内讧,混混死了不少,或许与不知名团伙有关。” …… “就这些。” 纪居昕说完后,木然地看着卫砺锋。 卫砺锋闭目思索片刻,再次捏了捏纪居昕脸,“这不是很能干吗?” 卫砺锋手劲大,人也不怎么温柔,捏的纪居昕疼的不行,差点眼泪花都泛出来了,用力打开卫砺锋的手,低喊,“这些明明你自己也能知道!”为什么非要盯着他! “这话倒没错,”卫砺锋看着纪居昕揉脸,哼了一声,“但有现成的东西,我也懒的费那个力气。” 小家伙揉的脸红红的,大大的眼睛里泛着水光,长睫琼鼻,明明是个少年,月色下却有种难以言说的吸引力。 卫砺锋再次低头靠近,“你不会背叛我的,嗯?” 声音近的几乎就在耳边,温热的呼吸都喷到了脖子里! 纪居昕忍不了,用力把人推开,“我能背叛你吗!” 背叛他,再被他收拾了,他重活一次意义何在?仇还没报呢! 背叛……也得等他比他强了才行。 卫砺锋欣赏了会儿小家伙气呼呼的样子,还是觉得这样的小家伙比较精神,纪家长辈面前乖顺没脾气的小家伙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他捏住纪居昕下巴,迫他微微抬头看着他,“我今日来,还有一句很重要的话要说。” 纪居昕:……? “我的人不需要憋屈。”他眯了眼,月光映在那双略狭长的凤眸里,锋芒毕露杀气凛冽,“给我好好抬头挺胸活着,有人敢欺负你,我弄死他。” 纪居昕突然觉得眼睛有些酸。 前生今世,这是第一次有个人清楚明白地说要护着他。 虽然这话有前提,这混蛋大约也只是霸道,护短惯了,但从心底漫延出的酸楚难以形容…… 他咬着下唇,用力挣脱卫砺锋的手,侧过了头。 “真是……狗脾气。”明明在别人面前那么软,到他跟前就倔强凶恶的不行,像只呲着牙的小狐狸。 卫砺锋摸了摸纪居昕的头,“还有件事,最近我有些忙,大概过个把月才能再来看你。” 语气听起来很有些遗憾。 纪居昕高兴地看过来,他一点也不觉得遗憾!这混蛋不回来才好! 卫砺锋‘嗤’地笑了,“也罢,你就这样继续讨人嫌下去吧。” 纪居昕:…… 你这混蛋才讨人嫌!明明大家都喜欢我!你长着招子是用来出气的吗! “你在骂我?”卫砺锋伸了个懒腰从床上跳下来,舒服地叹气,“没关系,心里想骂就骂,骂多久都行……反正你不敢骂出声。” 纪居昕:……好想杀了这混蛋! “我走了。”卫砺锋走到窗前,打开窗子看了眼,一只脚迈出去—— 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认真叮嘱,“若是计策也就罢了……你不需要向任何人弯腰伏低,懂么?” 说完咧开嘴,像个兵油子一样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小家伙长的真是漂亮,不知道以后会便宜哪个丑八怪……”跳窗走了。 纪居昕僵在原地,脸上木木的,不知道摆什么表情好。 这混蛋……真是个混蛋! 一下子可恶一下子讨厌,上一刻窝心下一刻就让人恨不得拍死他!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他是作了什么孽,被这样的混蛋缠上! 好在不久后,好消息扎堆来了,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这次考试的成绩。 大大的甲字,证明他可以升级了! 第57章 挑拔 纪家大房行九庶子,不识几个字的纪居昕,竟然升到了丁班! 书院的通知一发下来,纪家就炸了窝。 李氏摔了一支玉钗,咬牙切齿,“不是说不识几个字吗,怎么还能升班!”还这么快! “太太息怒……”刘妈妈捧了杯蜜水过来,劝着李氏喝了,“庄子上过来的消息显然是不会有错的,这么些年从没出现过问题,这九少爷应该真不怎么识字的。想来是这书院……太厉害了。” “你说的没错……”李氏想了一会儿,冷静下来。莲青书院举国闻名,她自己的儿子幼时看着聪明,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就是进了书院,名声才陡然起来,老师喜欢,同窗恭维,才华横溢,遮都遮不住。 多少碌碌无名的孩子也是进了书院,才开始蜕变…… 莲青书院是个化腐朽为神奇的地方。 李氏想起早逝的儿子,心里就痛的不行,“可怜我那大哥儿,走的那么早,如今谁还记得他……” 刘妈妈掏帕子抹了抹眼角,“奴婢们都记着呢……太太您好好的,大少爷在天上才能放心……” “对!”李氏眼睛微眯,似是想起了什么,“把大老爷请来!不,我亲自去见他!” 纪仁礼还在书房研究那幅霜叶图,府里的消息并没关心,李氏找他说这件事时,他满脸惊讶,“纪居昕在莲青书院读书,还升了级?” 竟是连纪居昕入了书院学习都不知道。 李氏帕子遮面,怕自己笑出来,声音带着哭腔,“我是个没用的,本是想来恭喜老爷,想着九少爷给老爷长脸,我这做嫡母的也该高兴才是,该挑些好东西赏下去……可见着老爷,我就想起了我那安哥儿……” “安哥儿同老爷长的最像,性子也像,和老爷一样文采华章,可惜那么早去了……” 李氏泪如雨下,纪仁礼最初那点被打扰的烦躁不快渐渐消了。 李氏天资不怎么样,生的儿子却是极好,灵慧通透可人疼,的确像他。 也的确……去的太早了。 可怜可叹。 他见李氏哭的摇摇欲坠,走过去亲自扶住,语气低了几分,带着关切,“你还好吧……” 李氏哭的止不住,“我那安哥儿……” 纪仁礼皱了眉,拍了拍她的背,“纪居昕哪里比得上安哥儿,安哥儿在他这个年纪早上了甲班,被老师看重,被同窗拜服,他不过升个小小的丁班,有甚可庆祝的!” “可是老爷……”李氏吊梢眉收起来,细眉细眼倒也几分秀色,小心翼翼地看着纪仁礼,“老太太如今看重九少爷,九少爷这些年在庄子上也吃了苦,都是我的错……” 纪仁礼很满意李氏的小意,想起杨氏说过的话,火气更大。不过一个庶子,哪值得这般费心! 他虽然死了个嫡子,也不是只有纪居昕一个庶子!他这把年纪了还要哄着庶子高兴,怎么可能!他不去找纪居昕麻烦已是不错了,如今这孩子竟然连嫡母都要欺负! 他自觉房里事务管的好,妻妾和睦没糟心事。当初雪儿很多事不在乎,李氏这嫡妻也大方知理,妻妾们一团和气,还都爱慕他尊敬他,他很引以为傲。 他给了嫡妻足够的尊重和后宅权力,李氏从未抱怨过他行事不公。当初雪儿难产去世,也是自己坚持,才把纪居昕送去了庄子上。 李氏虽醋过他宠雪儿,嫡母一直做的很好,对纪居昕照顾的没话说。常派人看望不说,衣食份例也不曾少过半点。 岂知如今纪居昕一回来就搞风搞雨! 纪仁礼相信如果不是这庶子心眼太多,老太太不可能偏着他,李氏不可能受委屈,自己的嫡女和四房母女还禁着足,也是拜他所赐! 他越想越生气,脸色越来越青,“不必,少年人吃亏是福,别人越是捧他,我们做长辈越应该给他紧紧弦,让他明白不管得到什么成就,都不应骄傲自满。” 李氏眸中带泪,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这个怀抱……多少年了,她一直期待,今日竟借着扫把星的风,得到了! 少女时期第一次见到纪仁礼,心里就印上这个人,再也抛不开。娘说给她说了门亲事,她大哭一场,本来想与心中绮思划别,不想后面得知,未来夫君是他! 甜蜜的幸福感一下子袭来,她觉得日子再好也没有了。嫁过来后,两个人真真过了几年举案齐眉的日子,就算她三年未有所出,他也没嫌弃她,她觉得这辈子遇到这样一个人,够了。 可惜好景不长,自纪仁礼江南把达婧雪带回来,一切就都变了。 他喜欢达婧雪身上的才气,说她懂他,能与他红袖添香,文思相随。从此日日夜夜伴在那狐狸精身边,连学业都不上心了,还说庸俗的人才只看重成绩,真正奇才大才都做了隐士,他要做有学问的人,决不去溜须逢迎。 还说雪儿最爱他这种清高文气。 她不敢苦劝,纪仁礼一颗心早偏了,说什么逆耳忠言都没用,本来不怎么重要的地位再被打下来,她才要哭。 她给贴身丫鬟请了个女师傅,调教良久送过去与他为妾,可惜还是斗不过那狐狸精。 过去的日子总在脑海中浮现,狐狸精去了,她觉得年长日久的,总有自己的机会,这不,机会来了…… 这些年过去,她脸上已添了细纹,夫君还是那么好看。 眉眼温润,鼻子高挺,认真看着一个人时,瞳眸深邃,似有漩涡般,让她忍不住想溺死在里面。 扫把星回来原来也有一个好处……能让她和夫君靠近。 她知道怎么用扫把星了……李氏心里像是突然打开了一扇窗,激动的不行。 她带着眷恋的眼神推开纪仁礼的手,看了看左右,像是有些害羞。 纪仁礼很久没见过妻子这模样,一时有些惊讶,微笑出声。 李氏微红了脸,声音低低的,“前些日小宴上,我的贴身妈妈惹了点事,我被母亲暗示禁了足……方才一时心急把这事给忘了,还要去同母亲请罪……这便走了……” “王妈妈?”纪仁礼想起李氏信上提过小宴大概发生的事,眉头又是一紧,“纪居昕不像话!四弟也是,外面的事要顾,房里的事也不能轻忽啊……”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到书案前,“我要给四弟写封信,你出来就出来了,等下我去同母亲讲情。本来那些事都跟你没关系,只是你碍于宗妇身份,总得担着不察之责。” “我知道的……”纪仁礼同往常一样,与她一起时总是没半点绮念,很快心思就会跳到别处,好在这次有专注看过她,李氏已满足。 日子还长。 她贴心的行了礼告退,不久有小丫鬟提了点心盒过来,说是大太太亲自看着做的。 纪仁礼点点头,他这嫡妻真是数年未变,待他之心赤诚,一如往昔。 二房高氏听到纪居昕升班的消息也很是惊讶,立刻叫了纪居宣过来,把消息跟他说了一遍,问,“九少爷平时课业如何?” 纪居宣眼睛瞪的溜圆,“不是说不识几个字吗?我就没注意了……” 高氏精明杏眼透出淡淡责备,纪居宣脸慢慢红了。 “娘……我错了。我被纪居昕那小子骗了!” “没事,”高氏摸了摸纪居宣的头,“现在知道就好。有些人心眼多,你又太老实,以后做事记得多看看,别人说的,外面表象并非都是事实。” 纪居昕咬牙暗恨,纪居昕这小子忒不厚道,来来回回坑他一个! “走吧,同我去见老太太。” 高氏让丫鬟拿来披风,二人穿戴好,朝正房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高氏一边低声教纪居宣,“九少爷势头越来越强,你在老太太跟前多年,他倒不至于立刻压了你,但小宴的事老太太认为你做的不好,近段时间肯定会故意压一压你,你切不可埋怨不满,接下来好生努力,学业,关系都不能放,天长日久的,没有人能比得过你……” 二人进正房时杨氏正笑的欢畅,“来来来,快过来坐,我们家看来又要出一位文曲星了!” 高氏满脸笑着过去,“可是要恭喜娘了,纪家小辈这么能干,娘就等着将来享福吧!” 纪居宣请了安也笑着凑趣,“我就说九弟是个不一般的,现在我病好了,正好带他出去玩!” 高氏做势虎了脸,“你就是个爱玩的,九少爷可是个上进的,可不能带坏了他!” “他们小辈玩闹也是正经,上进也要劳逸结合嘛,”杨氏拉住高氏的手,“我瞧着宣哥儿是个好的,知道提携兄弟,他们兄弟友爱,我们才放心!” 纪居宣看了看左右,“咦,怎么不见九弟?这大好的日子没过来?” “好叫八少爷知晓,”红英正好过来上茶,笑眯眯答了,“九少爷今日被林家少爷邀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怕是还不知道这好消息!” 杨氏乐的直笑,“是极是极,待她回来,宣哥儿好生抻他一抻再告诉他这好消息!” “那一会儿九弟要哭鼻子了,祖母可不许骂我嘿嘿……” “我还不知道你,你能逗的你弟弟哭鼻子?都是好孩子啊……” …… 正房热闹气氛传的快,被禁足在四房的田氏很快知道了。 这些天她瘦了一圈,显的眼睛更大了,下巴更尖了,整个人相貌更精致几分,带着些荏弱的美感,很难惹人怜惜。 她支额闭眸良久,揉皱了手里帕子,长叹口气,“把我的桃花笺拿来。” 小宴的事纪仁德受了连累,写信来斥责她,她知他不甘无奈,也能安静等他回来,呈现一个不争不怪德容言功完美的女子。 她一直倍受纪仁德宠爱,多少次危机都度过了,这次定然也能哄得夫君的心。 可是大房如此闹腾,对她不利。 她除了要做四房贤良主母,也要做对纪仁德有用的人。 夫君顺势责怪她做的不好,不过是因为职位的事,她想办法把这个职位找回来,或者找个更高的职位不就好了? 其实给父亲写信帮忙最快,但夫君说官场第一次升造调任非常重要,这次不能过岳父的手。 那就……走她自己的关系好了。 她有个手帕交嫁到了临清方家,方家现今主母与简王嫡妻是姨表亲,听说翻年简王世子会来临清,届时会住方家。 方家每年年底都会办个梅宴,今年看时间……也差不多了。 以往她是妾,不好与姐妹来往,如今她已是妻位,姐妹交也该拾起来了。 闺中姐妹情谊足,嫁人之后难免要为夫家子女考虑,她若是求事,不难的话,姐妹一定会搭把手,如若涉及利益,得需足够贵重的东西换。 这一点她明白。 方家缺的东西有点多呢…… 方家子息众多,家大业大,官场商场都还算得意,愁人的族中子弟倒不少。 比如有丢了一魂痴肥傻丑的嫡女,比如有好男风的嫡子,比如一堆适龄未有婚约的庶子女…… 总有法子不落人口实的靠上去。 田氏素手执起狼毫,漂亮的簪花小楷落在桃花笺上…… 纪居昕回来了,听到好消息并未喜形于色,他拥有前世老师教的知识,若是连小考都过不了,丁班都上不了,老师一定会给他气死!可惜的是书院的班只能一级级往上爬,不能跳。 收到杨氏赏来的一堆东西,纪居昕并不意外;收到纪仁礼一封训斥书信,他也不意外;意外的是纪居宣竟然亲自过来贺他。 可纪居宣来的快走的快,说了恭贺的话放个礼物就走了,仿佛他来就是为了说一声恭喜。 他没忘记小宴之后纪居宣看他的眼神,恨的都要吃人了,他不信纪居宣患了失忆症,把这些事都忘了。 那就是……故意的。 高氏教的。 纪居昕吩咐绿梅把东西收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成绩发出后,书院上完最后一堂课,就放假了,来年过了十五才开课,到时开课纪居昕就直接去丁班了,应该不会再走进这个书室了。 对此纪居昕反应不大,他跟这群小豆丁一块,感觉是来逗孩子玩的不是上课的。 小孩子玩玩闹闹,几天就会忘了他。 崔十一却对此很有意见。 他握着小拳头嘴巴撅地高高的,“说好了好看的人要坐一起的!你才坐了这几日就要走,那以后十一同谁坐一起!” 纪居昕蹲下来,捏着小他的小手哄他,“我就去隔壁班不远啊,到时十一也可以来找我玩啊……” 崔十一被捏着小手有些羞涩,微微低了头,“那还是没坐一起……他们……都不好看……” 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别扭?非要跟好看的人坐一块…… 虽然很荣幸被小孩夸,但小孩哭了很让人烦恼,纪居昕看了眼崔十一背后不远处的小厮,小厮微侧了头没什么反应,他就大胆地把崔十一拉进怀里抱了抱,“那以后我经常陪十一玩好不好?每次课完了都跟十一玩!” “真哒?”崔十一眼睛亮亮的看着纪居昕,伸出小手提,“拉勾!” 纪居昕郑重的伸出手指跟他拉钩。 崔十一高兴了,咧开嘴露出糯米小牙,“我的哥哥们都很好看,可是他们都不爱跟十一玩,你要说话算话呀!” “嗯,说话算话。”纪居昕心想这孩子该不是就因为这个喜欢跟好看的人坐一起吧。 “那你现在有事没?”崔十一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他。 纪居昕摇摇头,“没事,正准备要回家。” “那我们今天就出去玩吧!”崔十一高兴地跳了起来,“听说城里街上好多卖年货的!” 纪居昕犹豫,“不好吧……你家人会担心。” “不会,”崔十一转身指了一个小厮,“你回去说一声。”背着小手主子架势十足。 小厮也不反对,行礼应了是就转身离开了。 纪居昕看的出奇,崔十一才几岁,还是个小孩子,就能以绝对权力指挥下人,家里人也放心? 崔十一拽了指纪居昕的袖子,伸手示意要抱。 纪居昕心想干脆好好护着就好了,再亲自送十一回家,确保他安全,顺便再给崔家长辈请个罪就是了。 其实纪居昕也没怎么在街上玩过,在各处摊位上流连穿梭时与崔十一表情差不了多少,都是微微瞪圆了眼睛跟个猫儿一样,看到好看精致的玩意儿就要买,看到新奇的食物就要吃。 累的孙旺和崔十一的小厮肩背手上带满了东西,还不敢说一个不字。 还好纪居昕记着小孩子肠胃弱,也不知道外头东西干不干净,不让崔十一多吃。 崔十一嘟起小嘴不高兴,他也跟着忍痛不吃了,以自身行动做表率。 街市上还有各种各样的小游戏,不吃东西也能玩的好,一大一小玩了个尽兴。 一个时辰后,纪居昕摸了摸崔十一的小手,有些凉,知道是出来时间太久了,就想送他回去。 崔十一却不肯说家在哪里,纪居昕问崔十一时小厮时,崔十一做大人样捂嘴大声咳嗽,小厮便不敢开口了。 纪居昕叹了口气,让小厮找来衣服给崔十一穿上,“再玩一会儿,一会儿后不许耍赖,必须回家!” 崔十一点了头,“好嘛好嘛……” 两人继续沿着街道慢慢走,崔十一突然拉了拉纪居昕的衣服,胖胖小手指着一间铺子,“他们在做什么?” 纪居昕看过去,铺子有些眼熟…… 前些日子找消息渠道时,他好像看到这个铺子。 小小的纸墨铺子,门面不算大,两父子经营,父亲年纪略有些大,儿子十二三岁,活泼孝顺,看样子能开很久,今日……竟封了? 封铺子看起来是混混,表情不善话语粗糙……那两父子哪里去了? 大概是混混非常不讲究的衣着和奇怪的语言吸引了崔十一…… 纪居昕按回崔十一小手,“十一可不许学他们,他们永远都长不好看的。” 崔十双掌捂住小嘴,大眼睛看过去,“真可怜啊……” 不知道谁在这时候高喊了一声,“快躲开!山匪来了!” 街市上顿时一片混乱。 纪居昕抱着崔十一迅速往后退,贴墙站着,左右看看,想顺着人流找个跑出去的机会。 临清山脉多深,山匪之患常有,所以起初他在与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分析邸报时,他们都会猜是山匪。 山匪虽多,却是一小股一小股,而且不怎么会出现在城里,一旦出现在城里,就是穷途末路,很快就能灭掉。临清居民已经得出经验,但凡这种时候,小心躲避不要受伤就好了,很快就会官兵过来清匪的。 纪居昕若是自己一个人肯定不担心,可现在怀里还抱着崔十一,周大又不在身边,有些紧张。 崔十一看年纪已经懂些事,但小孩子不知畏惧,以前没见过这种场面,现下还觉得有趣,小屁股在纪居昕胳膊上一墩一墩的,咯咯笑个不停。 他还知道要捂着嘴,不要声音太大。 纪居昕都不知道怎么说他了。 一边看着路跑,一边心里不停地转,山匪……是怎么回事? 可是那个不知名组织? 纪居昕算是会选地方,抱着崔十一找着相对宽点的巷子里躲,即不会人单影只太危险,也不会太挤发生事故。 两柱香时间过去,怀里的崔十一也安静下来时,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杂乱状况已消失。 纪居昕摸了摸崔十一的手,还好,暖暖软软的,没被冷到。 崔十一小脑袋点啊点,看着要睡着了。 纪居昕摸摸他的小脸,“乖啊,外头冷,睡了会着凉,我送你回家,回家再睡好不好?” 崔十一揉着眼睛,“好……咦,哥哥!” 纪居昕转身看过去,貌如谪仙的崔三公子正缓步走来。 第58章 请贴 此刻正值黄昏,暮色四合。 崔三公子身影缓缓由远及近,步子里似乎有种古老的韵律,悠然从容。 待他走近,俊朗到惨绝人寰的脸逐渐清晰,纪居昕忍不住呼吸都放轻了。 崔三公子真是非常非常对得起外界对他的赞美,相貌完美,气质完美,纯净高洁,宛若谪仙,让人心生仰慕,想亲近又不敢亲近。 纪居昕没问崔三为什么会到这里这种傻问题,他怀里抱着崔十三呢! 谪仙真是谪仙,崔三公子没半点紧张情绪,仿佛外面的骚动不存在似的。 “三哥!”崔十一拍着手,坐在纪居昕胳膊上的小屁股一墩一墩的,神情极其兴奋,“你来接我啦!” 崔三伸出手,轻轻架住崔十一的胳膊,把他抱起来,“又给人添麻烦。”声音清润动听。 崔十一坐在纪居昕怀里不太老实,一直动个不停,崔三抱他时手不经意碰到了纪居昕的胳膊。 纪居昕不由自主含胸驼背,将崔十一举远些,让崔三更好抱。 大概是见到崔十一终于放了心,崔三并未注意到纪居昕的动作,抱着崔十一颠了颠,引起小孩银铃般的笑声,才转过头和纪居昕道谢,“多谢纪九公子看顾舍弟。” 纪居昕忙道,“不必如此,也是我的错,不该带着十一乱跑,他还这么小。”今日也是倒霉,遇到了这种事。 轻轻倒退一步,他叹了口气。和谪仙说话实在压力大,仿佛走近了些都能污染了别人的空气,“还未与崔三公子问好……” 崔三公子很平易近人,看样子并非介意今天的事,“纪九公子不必客气,你我不是第一次见,叫我观南即可。” 纪居昕哪里敢,上次小宴崔三能到,一是看夏林徐三家的面子,再就是被他通过崔十一算计的。崔三灵秀睿智,就算当时不明白,后来哪能猜不到?不与他计较已是大度了,他哪敢不要脸皮的趁势攀关系?“崔三公子客气了……” 崔十一小脑袋靠在哥哥的肩膀上,已经又有了些睡意,见纪居昕不像和自己玩耍时一样笑的好看,揉了揉眼睛,“纪哥哥,你怎么啦?” 纪居昕冲他笑了笑,“没事哟,十一累了?马上就能回家了。” 崔十一笑出糯米小牙,扯了扯自家哥哥的领子,“这是我哥哥哟,亲哥哥,是不是很好看!” 纪居昕点头,“嗯,很好看。” 崔十一高兴了,“那好看的人要一起玩,下次我要和哥哥同你一起玩!” 纪居昕这下为难了,看了眼如修竹般挺拔俊秀的崔三,“你哥哥……很忙吧……” 崔十一小手戳了戳了崔三的脸。 崔三捉住崔十一小手,唇角笑纹漾起,“你纪哥哥害羞呢,别闹。” 纪居昕:……谁害羞了!这不是给你找理由吗! 崔十一小大人般叹了口气,“长的好看的都会害羞,姐姐就是,很少出去见人的。” 纪居昕:……你姐姐是女的。 “所以我们要体谅。”崔三认真的教崔十一,“要尊重别人的想法,不能仗着人家喜欢你就逼迫人家,懂么?” 崔十一点点头,“那纪哥哥,你想找我们玩时悄悄说一声!” 纪居昕:…… 崔三哄了崔十一几句,小孩安静下来,他才转过头和纪居昕说话,“抱歉,小孩子不懂事。” “没关系,十一很可爱。”纪居昕眉梢微动,尽量让自己笑的淡定,“时候不早,我该离开了。”既然崔三来了,他也就没有送崔十一回家的必要了。 “小宴的事……”崔三眼角微挑,子漆般瞳眸里有淡淡笑意流淌,“你无需太在意。” 这就是说……他没生气? 纪居昕很意外,如若有可能,他当然不想惹了这个临清天才,还是个前途无量的天才。 “不打不相识形容文人也不错,”崔三微偏了头,光线越来越黯淡的夜色里,他像是颗莹润的珍珠,散发着淡淡华光,无人能忽视,“我亦很欣赏你,如若不弃,可以为友。” 崔三能成就小三元,又名声传扬,当然不只学业好那么简单,人情练达也是必须的。 天才的聪明程度非常人能比,纪居昕能长心眼,看邸报,维护交际圈子,让自己站于人前,有崔家资源的崔三自然也能做到。 纪居昕以为自己人小力薄,其实很多事已经被人看在眼里。夏林徐三家在临清非小族,很多事想打听也是能探的到的。 崔三通过一些消息看到了纪居昕,认为这样的人日后必有作为。再者崔十一年纪虽小,但眼明心亮,一般他有好感的人,人品都不会太差,崔三认为纪居昕可交。 纪居昕不知道崔三想法,欣赏的意思却是明白的,他很苦恼。 崔三之于他来讲,是个高不可攀的人物,他几乎可以断定此人前途广大。他的确想寻人脉,建圈子,但崔三完美的不像真人,人也太聪明,真交际了…… 前世的过往给他心理带来了难以恢复的创伤,那时只是身子污,如今他连心都污了。他绞尽脑汁用手段往上爬,并非是自己上进,他只是想报仇,只是想让看不顺眼的人活的不好,以后他会害人,或许还会谋人性命…… 他不是正人君子,在夏林徐三人面前他可以装,可以掩饰,可是崔三太过聪明,他不想被看透。 崔三志向远大是个有抱负的,他们志不同亦道不合。 “多谢崔三公子赏识,”纪居昕拱手为礼,脸上笑容不变,“只是——” “近几天尽量不要在外流连。”崔三却并未听他后面的话,直接阻了。 “呃?”纪居昕怔了下,反应一下就懂了,是这是崔三在提醒他,最近外面乱,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危险,不要出来晃。 “多谢……”他下意识行礼道谢。 “今日天晚,就此别过。”崔三抱着崔十一转身,声音清冽如美酒,“后会有期,纪九。” 竟然这么干脆地走了! 纪居昕脑子里思绪飞扬,片刻后长叹口气,转身离开。 周大回来了,眉间依旧郁郁,纪居昕猜到可能是事情没办好。可他提出多给几日假期时,周大坚定拒绝了,说事已办完,再给假期他也不知道如何度过,强烈要求恢复工作。 纪居昕反复问了几遍,仔细观察周大每个表情,确定他没说谎。 周大的神态行事说明,他身上的私事的确结束了,结果却并不如意。 纪居昕这些日子一直在打造与周大的主仆关系,他不愿逼迫周大,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总会让周大乖乖的把一些秘密说出来,就没再问,任周大自己调节状态。 这些天临清的确不消停,宵禁提前,夜里偶尔会听到不怎么寻常的动静。 为了安全,纪居昕暂停了吴明的消息传递,同时偶尔很期待卫砺锋到访。 他的力量太小,想知道更多不可能,去问林风泉徐文思家也不是什么好主意,或许有些消息不方便外传,不好让朋友为难。 卫砺锋就不一样了,他是官家的人,没准这些日子的事就是他搞的,他还威胁了自己,找他简直是最合适的! 可惜卫砺锋还未忙完,一直没来过。 偶尔纪居昕会摸出怀中青笛,想着卫砺锋会吹这笛子叫他,他若是吹起这个笛子,卫砺锋会不会知道? 不过想想也就做罢,他凭什么给那个混蛋脸!他恨不得那混蛋躲的越远越好! 进了腊月,家家户户都忙了起来,走年礼的,准备过年的,大户人家尤其热闹,下人们都忙的停不下来。 腊八刚过,方家的请贴来到了纪家。 临清是个县城,因为地理位置特殊,又拥有莲青书院,是东昌府最繁华的地点之一,价值堪比普通的州。 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有着无数家世源远流长的大族,或大族分枝,关系错综复杂。 纪居昕坐在桌前品着夏飞博送来的茶,看周大收集到的方家资料,边看边琢磨。 方家祖上是农户,因一个读书好的后辈发了家,在书院里成绩特别好,又会做人,一路科考顺利,平步青云做了官,几辈良性发展下来,变成了临清大族。 又因和宗室攀了姻亲,在临清的世家里也就占了鳌头。 每年年前,方家都会办一场梅宴,请亲近的人来玩。这个梅宴很有意思,虽然会请夫人老爷携带子女过来,却并非是给各家提供一个物色媳妇女婿的场合,而是互相通通消息,显摆显摆自家,顺便观察年轻一批里面有没有惊才绝艳的人物。 临清靠着书院,才子曾出不穷,但哪个才子会有潜力平步青云,要靠自己眼睛看,读书成绩好的人很多,能高中进士,官场顺利的却并不多。 如果有好苗子,自然要结交。一上来就提出联姻实在是下策,这等人才需族中子弟前去交好,看他缺什么,你再给什么。 至于女孩,也需好好看看。 女孩嫁人之后为一家主母,一个家前景如何,与主母眼光能力有关,一个好女人,可保其三代势头,一个蠢女人,就算是清正上进之家,也能被她祸祸了。 所以不仅仅要看这些女孩品性,还要看其家世,父辈,以及婚配夫家,一点点记到自家资料里,需要注意的事情多了。 纪居昕听完,不由感慨家长聪慧。 方家大智,眼光前路从没看错过,又大愚,自家也有缺点爆出,让人看到其不完美之处,在京做官的族人才能让皇上放心地用,简在帝心。 只是这请贴…… “以前真没收到过?”他问站在一旁伺候的绿梅。 绿梅在老太太屋里多年,这点非常清楚,“从来没有,老太太曾提起过几次,语气遗憾。” “四叔不是进了翰林?何以方家从未递过请帖?”纪居昕有些不明白,如若方家目的是他猜到的那样,四叔也应该很是有潜力,应该在其名单上的。 “少爷有所不知,这方家的请帖,新名单都是要由熟人提携的。”绿梅神色平静的解释,“连续三年在名单里的,才有资格同方家提建议。” “这样……岂不是太高傲了?” “方家有四五位老爷在京为官,最高的官至三品,简在帝心,又与宗室简王有姻亲,若是姿态太低,别人就不会给这么大面子了。” 纪居昕想了想也是,如果方家姿态太低了,别人或许会猜是不是最近在朝里失势了,或者惹了什么大祸,反倒要避而远之了。 在什么样的位子,就要做什么样的事。 他挥手让绿梅退下。 绿梅迟疑了一下,黝黑的眸子看了纪居昕一眼,脚步似有坚定之感,走近了轻声说,“贴子在老太太手上,方家只请了四太太。” 纪居昕顿了顿,转而微微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 这次绿梅没说别的,后退几步行了蹲礼,安静下去了。 绿梅在向他投诚。 以前是把他的消息送给正房杨氏,现在把杨氏消息给他。 两边倒的下人不会有好下场,绿梅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她这样做,显然是下了决定,以后是他的人了。 纪居昕捻着手指,如此,绿梅就危险了,悄有不慎,就会丢了性命,毕竟在内宅里,杨氏权柄最大。 不过——他看着窗外晃动的树枝,成了他的人,他又怎么允许别人欺负? 纪家从没得到过的方家的请贴,这次反常专门为了田氏而来,田氏这些天,怕不会只是乖乖地禁足吧…… 正房里,杨氏对着那张贴子,眉眼全是疑问,“老四媳妇和方家有交情?” 陈妈妈拿美人捶给杨氏捶着腿,“奴婢不曾听说。” “是啊……我也没听说过。”如果有这曾关系,田氏为什么不早用? 可若不是她的关系,为何请贴上只写了她的名字? 若是因为翰林院的老四,这请贴上,该是她杨氏才是。 “她怎么还不来?”杨氏有些不满意,就算得了请帖,也不该这般怠慢自己这个婆婆。 “四太太昨天就病了,如今还起不来呢。”陈妈妈提醒杨氏,“您还派了大夫,说是一剂药下去好多了,明早会来给您请安。” “哦……是我忘了。”杨氏闭眸,“反正还有几日,且看看她怎么说吧。” 三足铜鼎里飘起袅袅白烟,室内暖香宜人,杨氏放下手里珠串,头歪在引枕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田氏房里,五少爷纪居宏正缠着田氏,“娘,带我去吧。” “不行。”田氏前些年颇受了些委屈,对这个儿子非常溺爱,导致现在纪居宏学业上没什么长进,不怎么懂人情世故,脾气还不怎么好。不过她认为这些都没甚关系,男孩子总会慢慢长大,她和夫君严厉教着,就会好的。宏哥儿其实很聪明,就是心思没用对地方。 但这次方家梅宴,他是不能去的,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就难改了。她态度很坚定,“你今年好生学习,明年娘一定带你去。” “可是谁知道明年还有没有这个贴子!”纪居宏不高兴。 “你放心,”田氏眸内波光流转,自信飞扬,“一定有。” “可是我今年就想去!”纪居宏眉眼倔强,“玉婵说到时宴上都是才学地位不一般的少爷,崔三公子也会去,我也要去!前些日小宴上,崔三公子还与我说过话的!” “玉婵不过是个没眼界的丫鬟,她的话你也听!”田氏眉心微蹙,“她是大房特意送到九少爷屋里的丫鬟,被老太太发话赶出去不甘,这才靠上了你!这丫鬟心眼颇多,你还是早早赶了,免的日后生事!” 每每提到玉婵,母子俩都会有一场言语官司,纪居宏舍不得玉婵,玉婵明明一心为他,两人开始也是他强迫玉婵,偏母亲看不惯她! 他不高兴,也不说话,沉默地看着地面。 田氏没办法,放轻声音,细细跟纪居宏解释,“我也不是不想带你,实在是这张请贴来之不易。现在我不知道方家意思,不好随便带人,这次好好看看,搭上了好关系,来年就不愁了。” “你好好想想,我若带你去了,难道不带家里别的人?老太太肯定不许。如果都带了,你是懂事的不会到处惹事,那些不懂事的……故意惹事,第一次就给人留下坏印象,以后可怎生是好?”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往西边扫了扫,四少爷纪居中的院子就在那个方向。 纪居宏一下懂了,看向田氏的眼神充满心疼,“娘辛苦了……” “我不辛苦,”田氏拿帕子抹了抹眼睛,“只要你们不被别人哄了,知道我一片苦心是为了谁就行。” 纪居宏脸上有些泛红,眼睛里全是懊悔,半大小伙子窘迫的像要缩起来。他想起前些日子娘在院子里受苦,他却听了祖母的话以为母亲坏了父亲的官路,罪有应责,连看都没过来看一眼。 还是母亲让贴身妈妈送了一封信,他细细读了才知道母亲是被冤的。 “娘……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娘知道你乖……” 田氏哄走了儿子,下定决心以后一定严厉起来,宏哥儿,该是成长的时候了! 她要看着儿子成才,让儿子继承夫君和父亲的官场资源,一路飞黄腾达!有好儿子傍身,她看以后谁还能欺负她! 她长呼口气躺到床上,唇角上扬,今日的炭足足的,很暖和呢…… 翌日一早,田氏穿了海棠红的衫裙,戴了金镶红宝石的头面,收拾妥当,去正房请安。 纪居中正在里面,看到田氏进去,规规矩矩行礼,“母亲。” 田氏先给杨氏行了礼,再让纪居中起来,“今日你也来了,我竟是不知呢。” 意思是你不先给嫡母请个安说一声就跑来上房了,是不是没把她看在眼里? 纪居中展颜一笑,“因不知母亲能出来了,礼数有失,请母亲责罚。” 经前些日子小宴一事,纪居中想通了很多事,决定方向后,眉间郁郁之色不见,整个人精神气十足,充满少年人的朝气,性子里的坚韧又未变,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气质变的温暖可亲,谁看都顺眼了不少,杨氏瞧着也喜欢了几分。 别人看他顺眼了,田氏就不顺眼了。 这么个男人戳在她面前,时时提醒她的身份不正,纵使升了平妻,她也得在原配面前行礼,自己生的宏儿,身份永远也不比这个人尊贵! 如今竟然也会话里带刺了,还暗示她她如今正被禁足呢! 可惜她还没还回去,杨氏就开了口,“方家的梅宴,直接下了贴子给你,怎么回事?”竟是心急的不想理这些言语官司了。 田氏瘦了很多,冬日的厚重衣服也遮不住苗条纤瘦身材,略施脂粉的脸描画出难以言说的柔美气质,揉和了大家闺秀的气度和小家碧家的可人,杨氏不喜欢之前话题,她就乖乖的不进行了。 “媳妇和方家二房主母乃手帕交。”她声音平缓,面色矜持,“我这身份……说起来也是辱没了人家,今年我升了妻位,想来好友听闻了,就下了贴子。” “原来如此。”杨氏点点头,若真如此,便说的过去了。不过有机会当然不能放过,“你准备带哪几个孩子去?” “媳妇……本不想带人……”看到杨氏皱起的眉头,田氏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怕哪里做的不好引人笑话,日后再没这样的机会。但媳妇又想,别人都带偏我不带也不合适,不如只带一两个懂事的,让小辈们得了见识,我也能认真看看,以图日后常来常往。” 此行是不可能一个小辈不带的,方家梅宴太唬人,不管她提出什么样的理由,杨氏都不可能答应。与其被杨氏逼着带,不如自己提出来,还能有讨价余地。 少带,并带自己属意的人。 第59章 提醒 这番话不知道被纪居宏听到会有何感想。 田氏乖顺地看着地面,钗环上流苏微微晃动,落在地上的光影柔美。 她一点也不担心。 此行早在预料中,哄儿子不过是个哄字,回头告诉他是老太太吩咐她无法拒绝就好了。 左右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儿子,总有一天儿子会懂她的心。 “这才对。你刚升妻位她就下了请贴,这份交情不浅,你不必太过忧心。”杨氏笑了,语重心长,“等你到我这把年纪,就知道年幼时交的朋友最真挚。你放心,即是手帕交,方家太太必不会介意你什么。” 田氏沉静目光落在腕间红翡贵妃镯上,“娘说的是。” “你准备带谁?”杨氏又问。 “四老爷不在,我本想着,我一妇人不好带少爷,带姑娘们出门比较好。但些前日小宴上出了事,怎么着也该避一避,不好带姐儿们……”田氏微微抬头,询问请示的眼神显示的清清楚楚。 “这话不错,”杨氏想了想微微点头,“姑娘们矜贵,名声是大事,宴会少参加一两个无碍,左右快过年了,她们该学着操持家务。” 这是杨氏给的别人问起家里姑娘时应该回的话,田氏心底明白,脸上笑意未减,“老太太慈爱,小辈们有您这样的长辈看着,真真有福气。” 她边说边看了眼站在厅中的纪居中,猜想今日碰到他是不是意外,纪居中是不是故意等在这里,等聊起梅宴话题的时候,趁机拿下这个机会。 方家梅宴,才子无数,有身份的有地位的有才学的,但凡年纪不算大的公子,哪一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想进去,就算混个脸熟,慢慢的也能成关系! 纪居中必也是这么想的。 可惜,她不会让他如意。 “我想着吧,家里几个大的不在的不在,身体不好的不好,连宣哥儿前些日子都偶感风寒,最近不怎么出门,不如这次,我就带昕哥儿吧!” 她唇角弯弯,语意轻快,“昕哥儿又乖又听话,懂事长的又好,老太太看着都喜欢,到了方家肯定不会有事。” 田氏微微低了头,掩起眸内光芒,想起闺中密友那封信,她心里就火热。 方家嫡长房少爷,有才有能,最得方家老爷子喜欢,听说很多次方老爷子的决定都是他促成的。 他喜欢年轻男孩子,如果…… 田氏很聪明,她提供了一个杨氏不可能拒绝的理由。 杨氏思考过后也觉得今年纪家着实不顺,孩子们多灾多难的,姑娘们出不了门也就罢了,孙子们也不大合适。 老二家两个大的年纪稍显大了,且不是读书的料,去了方家恐怕不会有什么好待遇,唯一的宣哥儿前些日子小宴办的不好,不避避风头怕是不好。 老四家的中哥儿……也是小宴上出了点事,他去再把那些嫡庶,后母的流言招来。宏哥儿……他亲娘田氏都不想带,她这个祖母也不能逼着。 若是老大家的安哥儿还在就好了。那等不输于任何一个人的才华,必能大放异彩!可惜去的太早了…… 再往下数,小的就太小了,十岁都没有的小孩子,去了有什么用! 数来数去,这么大的家里,现在竟然还真只有昕哥儿能推出去了! 杨氏闭眸想了好一会儿,觉得也还好。 昕哥儿别的不说,乖巧懂事会看眼色,又与夏林徐三家少爷交好,小宴那日崔三公子都坐在了他的身边,显然也是不介意的。 有时地位高的少爷反倒愿意亲近小人物,只要昕哥儿不胡闹,此行纪家必有收获。 杨氏做了决定,欣慰地看着站在厅中的田氏,“你很好,能无私提携侄子,当为四房主母。” 田氏微垂着头,姿态柔美端正的行了个蹲礼,“都是母亲教的好。” “那这次,就带昕哥儿吧。”杨氏痛快发了话,“也没几日了,得与他添置些好东西才是。” “还是母亲想的周到,媳妇就没想到。”田氏眼梢扬起,笑的略略俏皮,“昕哥儿头一回参加这样的盛事,不如咱们先不同他说,临去前再告诉他,让他全当一般串门,不紧张才好,母亲说好不好?” “也不是不行……” …… 婆媳两个说了许久,话题告一段落,田氏才‘呀’了一声,好像才注意到纪居中,“中哥儿可是有事,瞧我,同母亲说起话来就忘了时间。” “无碍,”纪居中微笑行礼,“我亦想多陪陪祖母的。” 杨氏笑容慈爱,“好好,都是孝顺的!” “不知中哥儿今日来正房是——”田氏笑容柔和,话里的重音却提醒房里每一个人,纪居中很少到正房来,今日来了定是有原因。 孩子找长辈,无非是想求事。 平时不烧香,有事来哭求,佛神都会不高兴,更别说长辈。 可惜田氏算盘没打好,不是谁都像她这样混际内宅良久,脑子里思路定了型。 纪居中今日来是有事,但和田氏想的不一样,他不是故意来截胡,想方设法要让田氏带着他去方家梅宴的。 他知道不管田氏有什么想法,一定不会愿意带他出门,索性借机表白心意来了。 一早他就跑过来,给杨氏请安。方家梅宴之事算是大事,杨氏也误会了,以为他是来求机会的,还准备好生劝解,谁知随意问起,纪居中竟然表示这样的机会该让弟弟纪居宏出去露个脸,方家梅宴和纪仁德回来的日子冲突,他想去接父亲。 杨氏当时很意外,怎么这样的机会他都不喜欢不想要? 纪居中一脸孺慕思念:比起这样的良机,他更想见父亲。 这样的纯粹的真情让杨氏相当满意,四房最近风声不好,纪居中知道替老子周全,是个好孩子,当下就答应了,还赏了东西。 “我是来求祖母允我去接父亲。”纪居中当即解释,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笑意清澈。 见田氏一脸疑问,他讶然掩口轻咳两句,声音低下去,“抱歉,我忘了太太还在禁足,应是不知道父亲要回来的消息。” 田氏气的仰倒,没看到她都出来了么!老太太明明都默认了,你还瞎吵吵,这样的性子怎么让人喜欢起来! 她脸色不好,纪居中乖觉道歉,“太太,对不住,我今日总是说错话。” 杨氏有些累了,摆摆手道,“你们母子无需外道,老四媳妇,中哥儿是个体贴的,就是性子直不会说话,也容易被人牵着走,你该多关照些才是。” 田氏嘴唇抖了抖,咬牙应着,“是。” “老四的确要回来了,信是三日前到的,我看你身子不好,就没同你讲,算日子方家梅宴前后就会到了。” 杨氏难得缓声解释,却安抚了不了田氏内心愤愤,怎么是看她身子不好,分明是想罚她,故意不说的!如果这次不是方家梅宴的请贴,怕是丈夫进了门,她都不知道! 可惜她不敢有二话,杨氏掌纪家内宅权柄,又有身份上的压制,她只有受着。 “这些日子也冷,不仅你心疼孩子,我也一样,中哥儿说去接,就他去吧,小辈们等他回来就都见着了。”杨氏声音略有些苍老,像是精神不济。 她这话直接下了令,懂事的该知道怎么做了。 田氏不高兴,也得和纪居中一样,行礼告退。 “老四马上要到家,这些天你好好收拾收拾,缺什么的置办起来,可不许偷懒。”杨氏暗示免了田氏的禁足。 这个结果倒没出乎意料,她谋来一张请贴,要是连这个目的都达不到,她也白姓田了。 走出正院前,田氏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提起裙角走过门槛,不经意看到旁边的纪居中,杏眸微眯,“中哥儿好本事啊。”不声不响的就表了功,连带坑了她坑了宏儿!和着就他孝顺就他贴心! “方家请帖来了,太太肯定是要去的,届时带着五弟一起去,七弟又病了,咱们四房就我一个男丁,不站出来也不好,”纪居中无辜道,“谁知道五弟不同您去呢。” 田氏看不惯纪居中这样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冷冷哼了一声,甩袖子就走了。 纪居中目送田氏气呼呼地离到,心里并没有多少兴奋感。 田氏刚刚一番表现,实在有些不寻常。 在一个房头下生活良久,他深知田氏为人,她应是不怎么喜欢昕弟,怎么今日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想讨好老太太是没错,可依田氏聪明,若真想做什么事,一定能谋成,故意提起要带昕弟,怕是有什么打算。 纪居中回房叫玉盘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玉盘经过上次的事长进了不少,挨了一通板子人变的更谨慎,一些事能办的让人无法察觉,滴水不漏。 很快,纪居中就知道了纪居中午后会在哪里,做什么。 于是纪居昕下午出门时,在侧门偶遇了纪居中。 “四哥,”纪居昕微笑拱手,“近些日可好?身上的病可全好了?” “好了。”纪居中看着这个相貌精致,眉眼清秀的弟弟,笑意真诚几分,“你呢?” “托四哥的福,近来还算不错。” 这话不是纪居昕乱说,虽说杨氏看重了他几分,但其实并不怎么出于真心,眼利的下人们仍然能想方设法的从他的份例里扣钱。 纪居中不同,是纪仁德嫡长子,田氏再厉害,他的身份地位也还在,还能唬唬人。他从小看惯了内宅争斗,猜到纪居昕这里可能会有的情况,交待着暗里帮了纪居昕几次。 纪居昕让周大查到后,很是感动,这个四哥,性子真真仁厚。 外面的雪未化,太阳已经很灿烂了。雪后初晴景色很美,少年精致相貌在雪景映衬下更加清秀,眉目清朗,唇红齿白,琼鼻……发红。 有些冷。 纪居中性子干脆,即是来提醒纪居昕的,看天寒人冻的不行也不多做寒暄,直接看着纪居昕的眼睛,神情郑重,“方家梅宴,四太太与祖母说要带你,祖母同意了。” 纪居昕眉睫微扬,一脸诧异,田氏……在想什么?梅宴那么厉害,为什么不带自己的儿子,要带他? 纪居中自是看懂了纪居昕脸上惊讶,因为他自己起初听到时也很惊讶。 看了看左右,他并肩和纪居昕一起往外走,低声道,“方家梅宴在临清很是闻名,纪家第一次参与,不容有失。姐妹们最近不好出门,兄弟们……也不是很方便。” 他这一提醒,纪居昕明白了。 小宴的事,对纪家影响深远,起码现在,风头还未完全过去,如果一切顺利还好,如果不顺利,再出点什么事,就没那么容易压下去,纪家名声想恢复也不可能了。 难怪杨氏会同意。 “四太太说……你乖巧懂事,最适合此行。”纪居中眉心微皱,墨黑瞳眸里有淡淡担忧,“不若你这些天装病吧……”能不去最好,田氏还提议故意不告诉纪居昕,肯定是想到时借着他心神不宁的机会搅事。 “多谢四哥告知。”纪居昕眼睛微弯,笑着冲纪居中道谢。 纪居中给的主意大约是很多人会在这种情况下会想到的方法,但纪居昕不准备用。 一来他现在在扮乖孩子,他还要借着杨氏的手做很多事,暂时不能让杨氏失望,要知道还有个纪居宣虎视眈眈随时准备踩他呢。 二来么……他最恨的人里,田氏排名靠前。他要睁大眼睛看清楚,田氏是怎么害他的,然后一条条还回去。 再者,他还有朋友,林风泉徐文思崔三,大概都要去梅宴,田氏以为他没倚仗好欺负,他要好好打碎她的梦才好。 前世的经历告诉他,最痛苦的事不是死,而是绝望地活着,所有想要的全部得不到,尽管近在咫尺。 他总要一点点把这些教给她们才是。 他一脸无畏,纪居中看出他的意思有些着急,“四太太还同祖母提议,不让你知道这个消息,说怕你紧张,不如宴前再告诉你,让你以为是普通人家串门,她这样做一定——” “四哥。”纪居昕缓缓偏了头,看着纪居中笑,眸色如月光倾泻,宁静安然,“我不能不去的。” 纪居中不由自主安静下来,怔怔叹了口气。 是啊,他不能不去。 在庄子里一住十三年,荏弱无助,好不容易得了少爷们的眼缘,让老太太看重几分,他需要表现。如果他借病推辞,日后怕很难再起来,日子恢复过去的难熬。 男人都是有心气的,就算年纪小,怕也不愿意无助的缩着,等别人帮忙。 纪居中自己就是如此。 “四哥无需担心,”纪居昕目光穿过云层,“我不会有事。” “有些事看多了,自己就坚强了。其实我也不是那般无用,那日……”提起二人假山后的相遇,纪居昕有些不好意思地偏了头,“只是情绪有些失控,我平时不那样的。” 纪居中点了点头,“我懂。” 压抑久了会爆发,平时多半会忍耐,同他以往一样。 他拍了拍纪居昕的肩,“那你自己随时小心,千万好好的。” 纪居昕步子慢了慢,脸上复又扬起笑容,“我会好好回来见你的,四哥。” 两人相视而笑,随意聊了起来。 “九弟这是要去哪里?” “林家少爷约我去看书画,四哥呢?” “去买些东西,父亲过几日要回来了……” 林风泉告诉纪居昕两个好消息,一个是他也要去梅宴,到时和兄弟们一起带着他,看谁敢欺负他!纪居昕真是暗叹自己好运气,刚刚得知四婶可能要下手,还没说呢,兄弟就直接要挺他。 二是夏飞博来信了,有单给纪居昕写的内容。 纪居昕细细看着。 夏飞博此行算是顺利,虽有些小意外,总算是有惊无险,事情前期准备的差不多了,就等着惊天消息出世。他要办的事已办完,现在启程回来,用心读书,来年博个功名。 这点林风泉表示兄弟们都一样,明年会一起下场,怎么也要搞个秀才! 还连声抱怨莲青书院规矩,至少要满十五岁才准下场应试,说什么学业再好,也得同时长见识学做人,年纪太小就算成绩好中了进士,官也是当不好的,不然他们早就当秀才了! 纪居昕任他吹牛,继续看信。 信里提到了纪仁德。夏飞博说看到了纪仁德,现在京城纪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德行出色,世间奇才,不升官简直对不起老天。 少年们的情感深重,认定了人之后基本不管谁对谁错,护短就对了。 夏飞博和林风泉徐文思一样,不知道纪居昕和纪仁德矛盾为什么那么深刻,纪居昕好像布着套要折腾他,但他们信服纪居昕,所以一定是纪家错了,还错的非常非常离谱,不然纪居昕不可能这样! 敌人太强大,他们必须用力帮着纪居昕! 夏飞博的来信里,详细写了京城里纪仁德的表现,字里行间带出浓浓忧虑——纪九你这路走的危险,一定要小心。 纪居昕很感动。 朋友们不问原由挺他,他能还的,也只有一腔真心,如有可能,尽量帮着几家仕途顺畅吧…… 回头看看满脸兴奋,眼睛睁的圆圆的林风泉,又觉得自己是不是自大了点,怎么就能保证别人仕途?聪明……也得小心啊。 “纪九!”林风泉不满纪居昕的走神,“你说,明年我们几个下场,谁得能案首!” 纪居昕有意气他,支着下巴,“我想想啊……反正不是你。” “你怎么这样!”林风泉跳脚,“反正他们几个都不在,你就不能跟我说点好听的!” 纪居昕摊手,“明年的事我哪能猜到。”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嫉妒!嫉妒我们能下场你还不行对不对!”林风泉叉了腰笑地放肆,“哈哈哈小朋友别着急嘛,再两年你就可以考了!” …… 两人聊了半晌,选了些纸墨,事情办完将要离开时,林风泉嘱咐纪居昕,“梅宴那日我会早点到,你来了就去找我,知道吗?” 纪居昕微笑应是,“在下谢过林少爷关照。” “那是,”林风泉高傲抬下巴,“有你林少爷关照着,保证你玩的好!” “我同你讲,你是男客,一去就会被领到外院,方家待男客的地方我再熟不过了,进了外院第二道门,有个水榭,现在是冬日,梅宴不办在那里,所以现在那处人最少,视线最好,我就在那里等你,你进来时也要多看两眼,免的错过了……” 四日后,纪居昕起的很早,这天他要跟着田氏去方家参加梅宴。 收拾好后他握了一卷书,边看边等田氏的人。 哪知比田氏的人来的更早的,是纪仁礼派来的小厮。 是那日在纪仁礼书房前见过的小厮。 纪居昕后来让孙旺打听了下,这个小厮现是纪仁礼的贴身小厮,名叫双泉。 双泉年纪不大,许是在纪仁礼面前伺候久了,沾了些清高之气,行过礼,抱着手抬着下巴,神色严肃,“老爷说了,此行九少爷要记着自己身份,谨言慎行,别给纪家丢脸。” 他仿佛只是来传话的,说完表情没变,行了礼转身就走。 孙旺没忍住瞪了双泉的背影几眼,转过头来扬起笑脸小心安慰纪居昕,“少爷不必多想,老爷定然只是担心你……” 第60章 方家 “大老爷的话,我并不在意。” 纪居昕是真的不在意。 或许上辈子还曾奢望过父爱,哪怕一点点,现在么,算了。 纪仁礼是他生父……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可纪仁礼看着他在痛苦中挣扎一世,无动于衷,他算还了这份生恩,这辈子,只当是陌生人。 纪家一家子毁他害他,尤其四叔四婶和嫡母,父亲只是厌恶他,只是不作为,生恩还了,他们之间再无其它。 重生归来,若说纪居昕对四叔四婶嫡母是恨之入骨,杀一百遍也难消其恨,对纪仁礼……如果他不折腾,他也不想如何。 上辈子死前,他最恨的人就是纪仁礼,因为他不像父亲,没给他父亲能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他才被四叔四婶嫡母毫无顾忌地作践。 死后渐渐想明白,他之处境,多是因为自己无能。 世上没谁能靠的住,期待别人保护自己,不如自己强大起来。只要自己足够强大,谁也欺负不了他。 今生他当恩怨分明,有恩偿恩,有仇报仇。 一笔一笔,他算的很清楚。 自从看明白内心后,他的路,从来清清楚楚。 纪居昕手握着书卷看着门外,唇角噙着笑意,子漆双眸里却冰冷如霜,似有凛冽杀意。 孙旺低了头不敢再看,声音有点抖,“少爷……四太太的人来了。” “嗯。”纪居昕头微微侧了下,眸底寒意消融,温暖笑意一层层漫出来,放下手中书卷,“走吧。” 孙旺躬身迭声答应着,“是!” 这次去方家梅宴,在别人的地盘肯定不能乱蹿,不像上回自己家那么方便,纪居昕不准备带周大,派他出去办事,身边只带了孙旺和绿梅。 送三人出门时,画眉长眉微挑,有些不高兴。绿梅不知道做了什么,竟得了少爷的眼,贴身也让她跟着!明明上次小宴,贴身伺候少爷的是她! 席上那么多少爷公子……身边也都是大丫鬟,她瞧着还有些是收了房的。绿梅年纪这么大了,怎么好强出头! 百灵脚步轻快地过来,“咦,画眉姐姐,你不高兴?” “没有,我就是担心少爷,少爷身边只有一个丫鬟,可怎么够!”画眉做忧心状,“方家可是大家。” “没事,”百灵笑呵呵摆手,“那不四太太带了不少丫鬟么,少爷要是不够使,说一声就行了。” 画眉:……你心可真宽。 四太太带那么些人,没准就是故意挤着人数,让少爷不带人才好! 画眉猜的没错,田氏打的还真就是这主意。 出门赴宴都是有规矩的,什么样的身份对应什么样的排场,纪家在方家面前有些气短,田氏虽然是四房太太,但是个刚刚升妻位,以前是妾的太太,不能带太多人。 她把人数凑的差不多了,纪居昕这个跟着去的,当然就不适合带太多人了。 他身边人少,调开就容易,想做什么事就方便。 纪居昕没猜到田氏心思,只是下意识让自己低调点,别在这种小事上落人口实引人攻击,身边下人贵精不贵多。 见到田氏时,田氏态度并不热情,略点点头,嘱咐两句宴上人多,自己注意,就率先坐上了车。 纪居昕应了是,被引着坐到另一辆车上。他有些怀疑,田氏真对他有别的安排?看这架势不大像啊…… 没哄他也没给个笑脸的。 天气晴好,路很好走,马车很快到了方家。 他们到的很早,方家负责迎客的下人都还没忙起来。 进了门,田氏在马车里同他告别,“男客与女眷去的地方不同,下人们会带你去见方家少爷,只是一会儿你需给方家长辈请个安,回头我着人去唤你,懂么?” 纪居昕肃手站在车前,微笑着答,“我知的,四婶。” 田氏的马车要一直驶到二门,女客们都在内院,男客自然在外院,他需在这里与田氏道别。 昨日午后被杨氏叫去,杨氏一脸慈爱地告诉他,四太太有个手帕交是方家五房主母,得了一个梅宴请贴,只带他一个人去,问他惊不惊喜。 他当即配合着睁大眼睛做惊喜状,陪着杨氏田氏演了出戏,没看到他紧张田氏还很失望。 他可是知道田氏这位手帕交的,田氏扶了妻位后和这位方家五房主母来往颇为密切,可惜这位方家主母手段不够好,田氏只借着风头得意了不到一年,这位手帕交就得急病去世了。 纪居昕虽然没见过这个人,但内宅争斗冷酷血腥,他猜这位一定是手段不好,得急病不一定,内宅失败者是一定的。 田氏现在想借着这位生事,一定会顺利么? 这也是他敢来的最后一个原因。 猪队友什么的……呵呵。 孙旺暂时帮着去安排纪家马车,纪居昕随着小厮往外门走。 方家房子很大,跟纪家御赐伯爵府的占地规模有的拼。 积年来纪家因为爵位递减,违制的东西一一删减,也无余财对房子诸多修葺维护,除了几处景色好的地方外,其它地方很有些灰败。 方家则不同,祖上虽无爵位,但近几代人才辈出,府越扩越大,内里景致越来越精致,便是冬日,也有繁花奇木,听闻还有一片大梅林,也因这一大片梅林,才成就了近年来年年都有的梅宴。 看过纪府,再来方家,一一比对,纪居昕真真觉得临清诸多大家瞧不上纪家是有原因的。 祖上荣光已去,偏又不愿意放下身价,自觉矜贵高别人一头,如若不是有个精明入骨的纪仁德,纪家估计起不来。 眼前一片葱郁绿色,令人见之心喜。 纪居昕深吸了口气,遗憾上辈子死早了些。当时上位的新君手腕很强,也不是好糊弄的,纪仁德若不断了党朋关系,早晚有一日被打入泥里…… “这位可是纪九公子?”远处有人急步迎上来,生怕怠慢了连声解释,“对不住对不住,我这被手上事绊了一下,没能及时过来,纪九公子可别见怪啊。” 来人身材微瘦,和纪居昕年纪大概差不多,正值抽条长个的时候,浓眉大眼,十分有活力。 纪居昕拱手为礼,还没说话,这人又道,“还未自我介绍,我是方平康,方家二房庶子,行十。” “方十少爷好。”纪居昕微笑。 他是庶子,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对方来个身份差不多的接待,正合适。 “你我年纪差不多,无需太客套,唤我方十就是。”方平康笑呵呵摊开一手指路,“纪九公子这边请。” “我即唤你方十,你也无需客气,唤我纪九便是。”他们这些少年还未弱完,没有取字,直接唤名字太过亲近也不好,所以出门来往,大家唤排行的比较多。 方十笑着应了,一边带路往前走,一边找话活跃气氛,“说起来还真是巧,我们不但年纪身份差不多,学习也差不多,我在莲青书院丁班读书,听说你也是?” 纪居昕脚步沉稳,脸上笑意不变,“也是年底考试才升上去,不如方兄好学识。” “我哪有什么学识,在丁班都一年多了,也没升,你不一样,才入书院自己就升了班,成绩还在后头啊!回头再升了,可要提携小弟啊。” 方平康很会聊天,有点自来熟,言谈间也没一点方家的高傲姿态,很令人舒服。 二人走过一片矮房,矮房蒙着布,看着有些怪异,方平康介绍,“我家老太太喜欢花草,家里就特别建了个暖房,现在天冷只能遮着,不过今日宴上也摆了几盆,纪兄可欣赏。” “那我可有眼福了。”纪居昕视线越过这片矮房,落到一墙之隔的小院,“那里……”话一出口顿觉冒昧,便住了口。 “没什么,”方平康却摆摆手不在意,“那是我家大哥,方家这辈的嫡长,方平睿的院子。大哥的院子是自己作了图纸建的,颇有些巧思,那个三层眺望楼是他最得意之作,几乎每个来方家的人都要问上一问,我们都习惯了,纪兄不必介意。” 方家嫡长子方平睿…… “大哥今日也会在梅宴,不过他性子古怪,如有什么得罪,纪兄千万不要介意啊,”方平康还低声交待,“大哥的院子是不让人进的,纪兄在游玩时也要注意,万不要走错了路。” 纪居昕承他的情,郑重道谢,“谢方兄提醒。” “不值什么。” …… 方平康一路指着景让他看,两人一道进了外院第二道门,纪居昕马上就看到了林风泉说的水榭。 方平康看他脚步微顿,也停下来介绍,“这水榭好看吧,这是我家景致最好的地方。我家高祖是个爱享受的,又喜水,把这里建的开阔疏朗,巧妙精致,可惜现在冬日天寒不宜在这里久呆……咦,怎么里面有人?” 纪居昕看清了远处人影,举起手扬了扬,唇边笑意流淌,“是我的朋友。”林风泉。 林风泉本无需这么早来方家的,无奈夏飞博没在临清,徐文思这几日有事来不了,他不能让纪居昕一个人过来,方家梅宴上什么人都有,万一有人不长眼,仗着身份欺负纪居昕怎么办,他得担着几个兄弟的份一起,看着昕弟! 是以这天他来的很早,方家接待的少爷都有些惊。 接待林风泉的是三房嫡子,行七的方平端。方平端是认识林风泉的,官家子弟要拓展自己的朋友圈子,他算是方家和林风泉不错的,早早被派了任务。 方平端也算知道林风泉性子,可把人引到水榭这位少爷竟然不走了,他劝了好半天都不听,把他急的不行。 再一看林风泉怀里抱着手炉,一双眼睛直直盯着门口,冷的直跺脚也不肯走,就猜到他在等人,不是兴致来了非要受冻。方平端出口说要替吧,这位少爷还不肯,他只好吸着鼻子陪着,猜是哪位不得了的少爷让林少爷这么等。 突然林风泉站直了,眼睛放光,手炉抛给身后小厮就跑了出去。 方平端愣眼一看,来的是二房的庶出弟弟,和一个陌生的少年。 庶子们去迎的……大都身份不怎么高,何以林少爷这么激动,还刻意在这等? 莫非……他猜错了,后面还有人? 跟着快步走出去,方平端看到林风泉直直跑到陌生少年身前,咧嘴笑的欢快,“你可来了!” 忍不住惊讶,此人是谁! 他认真看了几遍,这少年也没甚平常,眼生,瘦弱,除了长的好看点,没别的……莫非林风泉好男…… 不对!林风泉房里早有丫鬟伺候了! 林风泉和纪居昕打完招呼,给方平端介绍,“这是我最好的朋友,纪居昕,纪家大房之子,家里行九。” 方平端和纪居昕互相行礼问候。 林风泉看向方平康,指着纪居昕,“今日他要与我一起,麻烦你了。” 方平康也很不解,但面上一点没露,听懂林风泉话里意思,笑着拱手告退,“那感情好了,我正愁着呢,手头一堆事,生怕招待不周,既然林少爷发话,我就先告退,回头空了再来相陪,纪兄可千万不要介意。” 几人又客气几句,方平康转身离开。 方平康离开前冲方平端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没看出纪居昕有什么特别之处,请他自己注意。 方家内宅气氛和纪家不同,杨氏憋着心气,家里规矩严厉过头,庶子不怎么受重视,方家却不一样,儿女同样联姻,同样朝最有利的方向走,但家里儿女并不多做拘束,庶子女除了要守的规矩多些,庶女也可以和嫡女一样习琴棋书画,庶子也可以上学,但若是自己不努力出不了头,就别怪长辈不给机会。 所以方家除了直系嫡庶可能会别苗头使手段引父母关爱,隔了房头的堂兄弟关系都还不错。 方平端得了弟弟提醒,想着观察为先,没敢乱说话,带着林风泉纪居昕往梅林方向走。 林风泉见了纪居昕很高兴,一路说个不停。 纪居昕微笑听着,偶尔回应两句,二人气氛相当好。 方平端这时才觉林风泉真是和纪九交朋友,可是纪九……凭什么呢? 把两人安置在梅林,方平端还要去引客,就请他们先自便,一会儿他再回来和他们玩。 林风泉笑眯眯挥手,说真是麻烦你了,回头忙完了过来和兄弟喝酒! 方平端笑着应了。 林风泉说自己路熟,带着纪居昕进梅林逛。 梅林的确很美,满目的粉白带着暗香,让人心境都涤荡空灵,纵使天寒手僵,也很难抑制折梅的冲动。 直到冷的不行了,二人才出来,走到开了窗的暖阁休息。 刚刚坐下,林风泉就黑了脸。 “怎么了?”纪居昕一杯热茶下肚,整个人立时暖了几分,偏头看到林风泉扭曲的脸,差点吓一跳。 林风泉手指点着窗外,咬牙切齿,“那个混蛋也来了!” 纪居昕冲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群少年,正进入梅林,大约也是去赏梅了,可惜他一个都不认识。 “赵、文、礼!”林风泉牙缝里迸出几个字,“那个最胖最丑的,就是他!” 一群抽条少年里的胖子很好找,纪居昕很快看到了赵文礼。 这位少爷长的真是……有点惨不忍睹。 胖大的腰身,细眉,三角眼,厚唇,肤黑。 这样的组合……他上辈子一定得罪过真龙天子。 “丑吧!”林风泉瞪眼睛。 纪居昕抱着茶杯,“……丑。” 他早听说林风泉和赵文礼的官司,赵家千方百计找林家别扭,他也听徐文思说了,后来在林风泉不在的时候,徐文思还细细和他说了那天寺庙里的事。 赵家自忖走通了京里的路子,来年必会当上临清县令,压林父一头,以前两家好像就有不对付过,现在赵家看到林家人就想踩两脚,林家不赔礼道歉就不罢休,其中以赵文礼做的最过。 不过被林风泉讽刺了几句人丑,赵文礼但凡见到林风泉,都要闹一通,还次次能占上风。 因为他不要脸! 林风泉好歹是莲青成绩不错的学子,要脸,少年人心性又好强,这赵文礼行事粗鲁,言语粗俗,不知道故意的还是本性如此,反正次次激的林风泉忍不了要出手,先动手肯定吃亏,所以回回他都很憋屈。 “好想弄死他!”林风泉愤愤道。 纪居昕想了想,问,“这赵家是什么样的人家,祖上做什么的,京里有什么关系?” “说出来都脏嘴!”林风泉翻了个白眼,“他家祖上,就是临清城倒夜香的!不过是个带了黑边的混混,在乱葬岗发了死了横财,一家子就荡起来了!借着不易之财做生意,没想到给他做出了成绩,置妻典妾,狐朋狗友交了一通,家底越来越富了!” 林风泉目光极为不屑,“赵家也就是赵文礼的爷爷是个出息的,懂钻营,把家族带到这种程度,他爹就不行了,有一点财权,什么手段都往外使,不知道祸祸了多少人,家里下人,商场对手,对他们害死的数都数不过来,不是我说,他们这样的家族早晚完蛋。” “偏生我们这样的人家,不好与这样的腌臜货们打交道。”林风泉拳头握的死紧,“这没长眼的偏生像盯上了我似的,总来找我麻烦,烦死了!” “这样的人家除了,也算是为民除害。”纪居昕悠悠地说。 “是啊,为民除——”林风泉突然偏头看着他,眼睛亮的不行,“你有办法!” “你先来说说,这赵家攀上了什么人,赵文礼是个什么脾气。”纪居昕手指轻点桌子,眉睫舒展,有笑意流淌。 林风泉看着他,突然就不急了,也笑了笑,“这赵家应该就是在京城里买了个哪个太监的话,你知道太监有时候挺好使,但关系并不牢靠……” “赵文礼就是个混货,看到我就要呛声,打听到我有什么他必然要去弄来,哪天身上穿戴比我好就要嘲笑与我……” 纪居昕认真听完,又问,“在东昌府,他们可有相熟的关系?” “听说最近拿钱砸通了孔其的路子,孔其你知道么?东昌府仓掌事,知府的小舅子。”林风泉眉头微皱,不大好弄啊。 孔其啊…… 纪居昕眼底一点点漾开,眼底微弯,笑的像只狐狸,是他就好办了。 见林风泉一脸疑问,他轻声提醒,“你忘了那张名单?” “什么名单?”林风泉眨眼。 纪居昕无声启唇,做出口形:大佛寺。 林风泉立刻放下茶杯,看了看左右,“你说的……可是那日?” 纪居昕点了点头。 林风泉激动起来,如果是那名单上的人,那就…… 他怎么就忘了! 纪居昕淡定喝茶。 林风泉忘了不奇怪,名单上名字太多,孔其的名字并未在最上面,当时林父只给林风泉和徐文思看了一小会儿,两人相当震惊,孔其这个名字也许只徐文思注意了,林风泉精力在别的名字上。 整张名单他们肯定是没看完的,林父收好后又说是大人的事了,近来没与他们再提起过,林风泉不知道孔其也很正常。 “孔……要倒大霉,赵家贴上去,只有受连累的!”林风泉顺着纪居昕的思路,找到了整治赵文礼的方法。 “端看你想如何了,若是轻轻的治,不作为就好了,”纪居昕眼睛依旧笑着,墨黑瞳孔却起了淡淡杀意,“若想……治死,引赵文礼往孔其身上靠就行了。” 待林风泉反应过来,纪居昕放低声音出主意,你可以这样这样…… 林风泉听完纪居昕的话,心绪起伏,怔怔看着纪居昕,半晌回不过神来。 少年额头光洁,眉眼秀致,唇红齿白,微笑的样子乖巧的不像话。 可这样的纤瘦少年,竟然聪明成这样。 思路开阔敢想敢做,没有他想不到的事,没有他不敢办的事。 幸好,他是他的朋友。 第61章 布局 田氏的马车在垂花门前停下,两个妈妈正在门口候着。见她下车,先行了礼问了安,再请她换上软轿,一路朝后宅走去。 软轿帘轻,帘子随风一荡,田氏就能看到外面的风景。 越过影壁,是处精致的小花园,小花园中间有水有假山,四面数条路,通向不同的方向。软轿走上了西边的青石小径,穿过一道月亮门,田氏看到路边屋角摆放着数盆盆栽,青青翠翠错落有致,显然是精心伺弄的。 再往里走,漆着红漆的精致小亭,雕梁画柱的楼阁,奢华典雅的摆设,不一而足。 路上若遇丫鬟仆妇,众人皆默默躬身闪避在侧,待她走后才轻轻离开继续做自己的事,眼神不胡乱打量,未有一丝不规矩之处,也没有任何不合适的声响。 田氏心内深叹口气,邓氏好福气,嫁进了这样的家门。 她的手帕交邓氏,是方家现在五房主母,父兄都在朝为官,官都不算特别大,地方上算是有些实权。 幼时父亲和邓氏父亲同地为官,利益一致,两人走的很近,连带着家人也诸多来往,成为通家之好。她和邓氏也是在那时认识,并成为闺中好友的。 当时她不过七八岁,正过着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她比邓氏长的好看,比邓氏会说话,比邓氏诗词好,姑娘圈子里最得人心,邓氏也要看她的眼色。 直到父亲落难。 她被打入泥里,飘零苦楚,最后委身纪仁德为妾,邓氏却仗着父兄,嫁到与皇家宗室有姻亲的方家…… 要说心里没一点介意,是不可能的。 她没脸来找邓氏,如果不是升了平妻……她不会开这个口。 “纪太太先稍等片刻,我去禀我家太太。” 妈妈脸上挂着笑,行礼姿势规矩矜持。 “有劳妈妈。”田氏递了个眼色,贴身的大丫鬟翻手递了个荷包过去。 妈妈不动声色接了,叫人上了茶,就告退了。 妈妈走后,田氏暗暗看了下四周,这是个花厅。内宅女眷待客,大多都会准备一个这样的地方。邓氏的花厅精致小巧,摆设华贵,连炭炉都是黄铜雕花的。 到底是不一样了,邓氏年幼时最低调不争,连戴好点的首饰都怕抢了别人的风头。 田氏暗自思索,一会儿要怎么和邓氏聊天。 两人十几年未见了,早已不是记忆里的脾性模样。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爽朗的笑声随着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我那田姐姐可是来了……可是招待不周了!” 田氏脸上摆出笑容,站起来等着。 下一刻邓氏就出现了,乌发高挽,圆脸樱唇,眼角略有细纹,唇角弯起笑容热情,好像特别期待她的到来。 田氏微怔,这张脸和记忆里渐渐重合,相似……又不相似。 到底是做惯了主母的人,田氏马上迎了上去,“邓妹妹,我们可算是又见着了!”说着眼睛略略湿润,内里隐隐有水光。 “谁说不是呢?姐姐这些年可好?我可是想的不行!”邓氏握住田氏的手,也掏出帕子拭泪。 二人身边的丫鬟婆子一个个劝。 “相逢是好事,太太可要注意身子。” “以后还会经常见,冬日天凉干燥,可别哭坏了眼睛。” …… 过了很久,二人才冷静下来。 邓氏轻快地叹了口气,“瞧我……这些丫头们说的对,今日见面是喜事,你我可要好生收了眼泪,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妹妹说的是。”田氏拿帕子印了印眼角,脸上也露出笑。 “姐姐这些年过的还好吧。”邓氏亲自给田氏倒了杯茶。倒茶时袖子有些缩,露出了羊脂玉的镯子,可谓是温润有光,精美的不像话。 田氏眼梢微垂,声音有些低,“我过的什么日子,你难道还猜不出来?” “这……”邓氏拍了拍了田氏的手,声音安慰,“你也算是熬过来了,好日子在后头呢。” “托妹妹的福,希望如此吧。”田氏问起邓氏的家人,“老爷太太可还好?这么些年也没去请个安……膝下孩子乖不乖?瞧你这春风得意的样子也猜到了……” 邓氏脸色的确有些得意。 这些年她顺风顺水,父兄官场顺遂,进了方家门连生了两个儿子,地位稳固,夫君尊重,小妾们也翻不起浪花,她很满意。 田氏提起这个话题,算是对了她的意,她笑着说起家人,停都停不下来。 直到两碗茶下去,她才意犹未尽的停了,问田氏,“你今日……” 田氏看了看四周。 邓氏会意,让下人们都出去。 田氏这才幽幽道,“说起来有些丢人,我这才升了妻位的人,在纪家可是没脸面到底,如果不是你那贴子,我至今还在被婆婆罚禁足。” “婆婆……”邓氏哼了一声,“也就那么回事,没哪个婆婆真正对儿媳好,你也别太在意了。” “我倒是不想在意,有理我那夫君都写信好生把我骂了一顿……”田氏眸中带泪,“我算是过不下去了。” 婆媳从来都是问题,谁家都会有,邓氏劝了几句,无非让她想开些。 …… 田氏状似真挚地诉了番苦,开始说正事,“你我一块长大,知根知底,我也不怕你笑话,今日过来,是有事想求你。” “和我你还客气什么!”邓氏瞪了她一眼,“不管什么事,能帮的我一定会帮!” 田氏眼梢微垂,说的那么热闹,也是能帮的才帮。 不过她现在也没别的办法,看着邓氏的眼睛,“我想请妹妹帮我,在方家老太爷面前说句话。” 方家只有现在掌权人,邓氏的公公才能称上的老太爷。 邓氏睁圆了眼,“你倒是会提,我在我那公公面前可是说不上话!” “不是有说的上话的?”田氏淡淡道,“听说贵府长房嫡长子,很得老太爷喜欢。” 这事不是秘密,有心问都能打听出来。 邓氏脸上的笑没那么大了,放下手里茶盅,“我们大少爷,可不是好说话的人。” “我知道。”田氏神情不变,依旧淡然微笑。 大少爷在外头是什么名声……有人的人也都能打听出来。 邓氏静静打量田氏,觉得她有些小看这个闺中好友了,“你可是……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田氏反问了一句,状似不懂,下一刻又夸起自家小辈,尤其今日带来的大房庶子,“才十三岁,长的随他娘,真真漂亮。” 邓氏就明白了。 明明打着坑侄子的主意,还装听不懂,真是做婊子还想立牌坊! 可内宅说话向来如此,谁都不愿意落人话柄,若是事情办的顺利,皆大欢喜,各有利益。若是事没办成,只当没起过这心思没办过这事。 邓氏也早历练出来了,遂笑的欢快,“可是巧了,我家大少爷最愿意提携有才华的年轻人,一会儿你同我见见大嫂吧!” 这是答应了,一会儿可以安排。 田氏满意地勾了勾唇角,放下心神,再次和邓氏聊起了家常。 直到时间差不多,下人来唤。 每年方家办梅宴的时候都非常热闹,各房太太各有司职,在没热闹起来时,都把自己的客人引到自己院子里招待,如邓氏这般。随着时间过去,重量级的客人开始上门,各处院子也开始热闹,装不下这么些人时,太太们就会带着客人去长房给老太太请安,陪老太太说话。 邓氏的丫鬟来传话,意思是差不多了。 邓氏挽起田氏的手,“走走走,你随我同去,定要教我几位妯娌知道,我还有你这样出落标致的手帕交!” 田氏只好‘无奈’地跟着,“过了这些年,你还是这样,一点没变呢……” 接下来的对于田氏来说无压力,她从小就会说话,少女时期一番飘零,更把眼色练的炉火纯青。在一群客人挤着的正房,硬是闯出一条路,字字珠玑讨巧,逗的方老太太笑的牙都看不见了。 方家大房主母宗妇马氏指尖点着邓氏的额头,“这个可是个机灵的,知道母亲这几日不大爽快,故事带了个讨巧的逗母亲开心,赖了这么半天,是等着讨赏呢!” 邓氏凑趣接话,“是呢是呢,母亲啊,媳妇馋您让厨房准备的那道蜜云糕了,您就疼疼媳妇,赏了媳妇吧!” 各房太太连带客人们一起凑趣,方老太太笑的不行,笑着指着邓氏,“来,把那蜜云糕端上来,甜甜五太太的嘴!” 众人哄笑。 待老太太有些累了,各房太太招呼着众位夫人去品茶抹茶,各有玩处,老太太这里就留了几个上了年纪的客人,各自有话聊。 邓氏瞅了个空拽住马氏,“大嫂,我有话同你讲。” 马氏顺着邓氏的眼色看到了田氏,田氏微笑着行了个礼。 三人走到隔间偏僻处,邓氏凑到马氏耳朵边,“我这闺中姐姐,是纪家四房主母,今日带了大房庶子过来,这庶子是个颜色好的……” 马氏立刻明白了。 她为她那儿子一直发愁。睿哥儿是个聪慧出息的,最得老爷子看重,现在已是举人,下场会试很可能中个进士,到时这淘气性子要是还扳不过来可麻烦! 少年慕艾,男子年轻时贪新鲜爱玩很正常,只要能扳过来就行,可睿哥儿眼光高,外头不正经地方的小倌漂亮是漂亮,他说没灵魂,正经人家的子弟,他又嫌人家不好看没灵气。 总这样可怎么扳过来! 马氏坚信只要有合适的人,让儿子得手试上一段时间,过了新鲜劲,他就不会再好这口了,可惜一直没有好的人选。 正经人家谁愿意做这种事? 她几乎立刻想到,“田氏有何目的?”她扫了眼侧立一边安安静静的田氏。 “没说的太具体,应该是为了她大夫的官位。”邓氏早在和田氏暗语打机锋时听明白了,她顺便又让贴身妈妈去外院找方家爷们打听了下,原是纪仁德调任受阻,若是别人或许办不成这事,若是方老爷子……大概没问题。 她细细这么一说,马氏眯了眼,的确不算得什么大事。 “那纪家庶子,你派人看过了?” “看过了看过了,”邓氏眼睛弯弯掩唇笑的暧昧,“我那管事妈妈说如果她年轻三十年,必要勾上一勾呢!” “妈妈的话可做不得准……” “放心吧大嫂,我让丫鬟去打听了下,少爷们都对这纪家庶子评价很高,说他乖巧懂事又长的好,还非常懂眼色,也不傻。” “嗯……”马氏轻轻点头,“把他叫过来我看看。” “交给我吧。” 邓氏和马氏约了个地点,就下去同田氏耳语一番。 田氏招手叫过自己的贴身大丫鬟杏儿,“你去外院,把九少爷叫过来。” 杏儿今日一直跟着田氏,之前在外门与九少爷分开时,田氏曾说过时间差不多时会叫九少爷过来给长辈请个安,九少爷知道这事,这趟差一点也不难办。 她屈膝行了个礼就去了。 杏儿被小厮引着找到外院暖房时,里面非常热闹。绿梅见她过来迎上去,问明原因,带她到了纪居昕面前。 “九少爷,太太让您过去。” 纪居昕眼皮微微一挑,“现在?” 杏儿点头。 “你去外面等着,我与朋友说一声,马上就来。” 杏儿应了,行完礼,退出门外等候。 纪居昕要和林风泉说一声。 林风泉得了他的主意,迫不及待要试,反正机会正正好。 赵文礼一行看完了梅花也过来暖房这边了,二人一对上情绪就起来了。 往日碰到赵文礼,林风泉多数是不搭理,看都不看一眼转身就走,非得赵文礼舔着脸,恶心的挑衅数次,实在忍不下去才对上,今日却不同,林风泉见着赵文礼竟然眉眼舒展笑了笑。 赵文礼后背发凉,惊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今天是什么日子,这小白脸敢直接对上他,不怕吃亏了? 赵文礼秉承他爹思路,最近要做的事就是要踩林家,让林家不好过! 他从小性子就霸道,最爱欺负人,这姓林的小白脸长的好气质好,高高在上总拿鼻子看他让他很不爽!他还抢了他看中的姑娘! 抢了就也抢了,他抢了还不用,给了银子让姑娘走了! 新仇旧恨怎么能忍! 于是他立刻过来,就和林风泉呛上了。 林风泉也就长的好点文才好点,其它地方哪里比得上他! 他头上金冠,一斤重的,林小白脸有吗! 他腰间玉佩,老坑翡翠,林小白脸有吗! 他身上衣服,苏州织造局最新的金花料子,林小白脸有吗! 赵文礼气势汹汹地过来,林风泉因为早有对策,在对方一一挑衅,周遭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少爷们围观的情况下,长身直立,淡定从容。 直到四周起哄声起,热闹的不行,赵文礼气的要掀桌子了,他才慢悠悠地说,“前日我得一瘦马,色绝身纤艺长,是从孔其府上来的,你有么?” 赵文礼一下愣了,这个他还真没有。 孔其大名如雷,现场没有不知道的,这位除了敛财的手段,最厉害的,就是识美尝美,从他手里出来的美人,那滋味……不用想都知道有多美! 林风泉下巴高抬,眼神睥睨,此话一出,霸气侧漏,现场一片安静,无人不服。 赵文礼就是个没脑子又骄傲的,跟林风泉杠上是他自己选的,回回都能欺负着人是他最满意的事,现在还没坑人呢,身上东西就比不上林小白脸了?? 竟然还是个女人??? 他赵文礼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败在女人上?? 那必须不可能! 他爹可是要做县令的!他可是将来县令的儿子! 再说近来他爹正走孔其的路子,说孔其要价太高有些想退,可只要砸钱出去,什么都好商量! 这个节骨眼上怎么能退! 他赵文礼从小到大没输过,就算输也不能输在林小白脸身上! 于是他手上描金折扇一摔,指着林风泉的鼻子,“你给我等着,小爷这就去找孔其弄个美人给你看!” 林风泉大方让开路,笑容洋溢,“别是吹牛吧。” 赵文礼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小爷会吹牛?小爷向来只说实话!你给我等着!” 赵文礼的下人和朋友也大声起哄,“就是就是!我家少爷怎么可能吹牛!少爷和孔其关系好着呢,少爷一句话,孔其就得给东西!” “就是就是!我见过赵公子和孔其在一块喝酒!” “赵公子和孔其关系好好的!” “孔其最爱和赵公子小聚!” “一个瘦马算什么,回头孔其没准直接给赵公子一个画舫!美人多的装不下!” …… 这些起哄的,有挺多是林风泉听纪居昕建议,安排的人。 眼看着赵文礼大步流星地离开,林风泉乐了,拍拍巴掌回头找到纪居昕,“今日多谢你啦!” “和我不用客气。”纪居昕笑了笑,“正好,我有事同你讲,我四婶派人唤我,我要去方家正房一趟。” 林风泉眉心微皱,“去那里做什么?” “来了总要给长辈们请个安。”纪居昕眉目疏朗,神情淡然。 “不用,方家梅宴男客一般不去内宅,回头方家老爷会过来,我们跟着方家少爷见上一见也就是了。”年年都是如此,林风泉很熟。 “那是你。”纪居昕看了看门外等着的杏儿,“我们是第一次来。” 林风泉顺着纪居昕的视线看到了门口等着的丫鬟,不怎么高兴,“非去不可?” 纪居昕点了点头,“嗯。”一边点头一边往外走。 “那我陪你。”林风泉大步跟上。 “你……”纪居昕看看暖阁里的客人们,有好些都看着林风泉,想来是想与他聊天的,“不大方便吧。” “有甚不方便的,反正去去就回。”林风泉走到纪居昕前面,经过杏儿时凉凉说了句,“带路。” 杏儿想说太太只请九少爷一人,可她不敢和林家少爷叫板,回头看看九少爷也没敢反对,咬了唇,小步跑到前面,带路去了。 于是马氏最终见到的是两个人。 邓氏田氏对视一眼,也有些奇怪,怎么林家少爷也来了。 林风泉落落大方给马氏行礼,“我看风景不错,转晕了头,刚想回去,看到纪九说要来给方家长辈请安,我也是很久没来拜见长辈们,就厚脸跟来了,大太太别介意。” 马氏微笑,“哪能呢,林少爷能来,我更高兴呢。”说完迭声让下人上茶。 马氏就笑着问他,家里长辈身体好不好啊,学业辛不辛苦啊,今日来方家要好好玩,不要拘束。 热情的同林风泉聊完,看向纪居昕,只说了一句,“这便是纪家九少爷么,果然好人品。” 简单会面就完了。 林风泉和纪居昕一起被送出去后,林风泉半天琢磨不过来,这是怎么个意思? 估摸着最多不过一柱香的时间,马氏一直在关照他,只看了纪居昕一眼。 他之前曾怀疑过为什么请安要见马氏而不是方家老太太,后来一想老太太今日想必很忙,马氏见他们又好像只是例行公事,没半点旁的意思,也就放下了。 纪居昕也是没琢磨出什么,方才坐首位的是大房马氏,下首是五房邓氏,邓氏旁边是田氏。 一直是马氏在说话,邓氏田氏都非常安静,没多说话,也什么什么多余的动作,更没眼神交流。 这可是……让他看不懂了。 回到暖房坐了一会儿,纪居昕招来绿梅问了问,绿梅也摇了摇头,显然是也没看出什么。 方家梅宴人多,内宅女客也多,未有婚约的小姐们不少,为了怕发生意外,外院的暖阁里,少爷贴身带的都是丫鬟,小厮直接留在门房,有事就来传话,没事不让出现。 所以纪居昕身边,只有绿梅一个。 少爷们玩的热闹,丫鬟们就尽力降低存在感,多是贴墙站着,看到缺什么或有什么需要,才上前搭把手。 纪居昕认为自己身在局中,看到的不多,没想到绿梅也没看出什么。 这样他反倒放了些心。 绿梅长于内宅,人也不傻,她都看不出来,想是一切正常了。 再者,他不会离开林风泉,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 纪居昕挥挥手,让绿梅下去。 绿梅行礼退开,不想正有个小丫鬟过来添茶水。 可能没料到绿梅突然后退,小丫鬟没注意,一下子撞上了,跟着手一抖,茶壶里的水溅了出来,打湿了绿梅的衣裙。 第62章 险境 绿梅今日随纪居昕出门,特意穿了一身浅杏色的衣服,显得人精神,又不会太扎眼,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显脏,但凡一点污渍都会看的非常清楚。 裙角的茶渍眼看着洇成一团,脏兮兮的特别难看,绿梅秀气的眉梢微蹙。 小丫鬟年纪不大,大概活还不怎么做的惯,有些冒失,见闯了祸吓的脸都白了,“对对对不起!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她手忙脚乱地放下茶壶,拿出帕子要去擦绿梅的裙角。 绿梅忙止了她,“擦了会更难看的!” 小丫鬟看着要哭了,大大的眼睛里蒙了水雾,声音颤抖,“姐姐……我带你下去换件衣服吧,咱们悄悄的,让谁都不知道好不好?”她声音越来越大,“我求求姐姐,姐姐千万不要告诉我家太太,否则我就要被赶出去了!” 绿梅看了眼纪居昕,微咳了声,提醒小丫鬟,她再这么闹,她不说别人就都能知道了。 小丫鬟一噎,转头来求纪居昕,“这位少爷,都是婢子不对,婢子行事不小心,冲撞了您,害了您的大丫鬟,婢子认打认罚,求少爷千万饶婢子一命……”说着膝盖一转,就要冲纪居昕跪下去。 纪居昕眉心微皱,绿梅立刻扶住了小丫鬟,不让她跪下去。 本不是什么大事,真要闹大,别人不会怪小丫鬟不懂事,会怪纪家规矩不好,小题大作。 小丫鬟眼泪开始往下滚,“求姐姐随婢子去换身衣服吧,就在这附近,婢子马上就会把姐姐领回来……” 绿梅微叹口气,今天随少爷来,她最不想的就是让少爷没脸,不换自己穿身脏衣服怎么好继续在这里伺候,换吧……万一少爷有事怎么办? 本想着今日出门做客,就算伺候少爷,也不忙不累,穿身好衣服,倒是没想到会有这种意外。 但现在后悔也晚了…… 纪居昕见绿梅看过来,摆摆手,“你随她去吧。” “可是少爷这里没有人伺候……”绿梅眼底有淡淡的担忧。 纪居昕知道绿梅担心什么,他们二人心都提的有些高,生怕有什么意外,可举办小宴时人多眼杂,偶尔出现意外都很正常,众目睽睽之下做不了什么,太阴谋论不好,他脸上带着笑,“一会儿工夫无碍,你别贪玩不记着回来就是。” 绿梅还想说话,纪居昕墨黑眼瞳一转,绿梅随着着他的示意看到了小丫鬟,小丫鬟已经哭的非常厉害,看着她再不去她就能号啕大哭了,绿梅不得已,只得行礼告退。 “你快收了泪,这里少爷们多,冲撞谁就不好了,”绿梅拉着小丫鬟走出来后,安慰了几句,“不是说要带我去换衣服么?在哪里?我得先去外院我家马车上取备用衣服。” 小丫鬟忙抹了泪,强笑着说,“何需那么麻烦,还得累姐姐的少爷久等,我是府里新来的丫鬟,有个亲姐姐在太太跟前做事,我那里有亲姐姐的新衣服,还没上过身的,就当给姐姐赔礼道歉,姐姐千万别嫌弃。” “这怎么使得?”绿梅有些犹豫,她不想要别人的东西,但也不想让自家少爷久等。 “我最近在外院伺候,下人房离这里不远,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姐姐就能换好回来,”小丫鬟面色有些急,“怎么说今天都是我不对,姐姐若不让我赔这个礼,我心里多有不安,不怕姐姐笑话,我担心姐姐告状呢!” 外院人来人往,绿梅不好跟小丫鬟在这里扯,她今日总觉得心跳有些急,担心少爷有吩咐,能早点回去最好,就接受了小丫鬟的建议。 小丫鬟引着她走一条小道,进了个略偏的小院子。 下人房一般都比较偏,也比较旧,绿梅瞧着反倒放心些。 小丫鬟殷勤地把绿梅请进屋,找了套衣服来给她。 绿梅仔细看了看,的确是下人的衣服,也没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除了有点新,并无异样,她就点了点头,拿着衣服去屏风后换。 小丫鬟快手快脚地沏了一壶茶,端了几碟点心,绿梅出来时,小丫鬟笑的灿烂,“姐姐累了半日,也无需忙着回去,不如在此歇歇脚罢。” 绿梅觉得有些不对,推说不用,小丫鬟却转了身跑出房间,“我再与姐姐拿几盘好吃的!” 绿梅立刻跟过去,不等她走到门口,房门‘啪’一声关了,又听到‘咔嗒’一声,外头已是上了锁! 可惜晚了两步,她打不开门也出不去,只好一边拍门一边大声呼救。 小丫鬟欢快的声音从外面透进来,“姐姐无需担心,房间里有热茶有点心有马桶,我还与姐姐备了炭炉,保证姐姐冻不着饿不着。” “你——有什么目的!”绿梅气的声音都抖了。 “我就是怕这事被太太知道,我好不容易进了府,不想被送出去。”小丫鬟声音有些坚定,有些可怜,“姐姐你放心,我刚才托了人照顾你家少爷,待梅宴差不多,你家少爷要走时,我就会放你出来与少爷团聚,到时你家少爷忙着走,估计你也没时间告我的状,我就放心了。” “姐姐也不消害怕,这里离外面虽远,怎么叫喊都不会有人听到,但我会在这里陪着姐姐的……” “我不要你陪!我要出去!” “这怕是不行的,姐姐。” 绿梅深呼吸几口气,放轻了声音,“我是纪家人,地位不高,根本不敢惹方家,所以我不会告你的状的,我保证!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不好。” …… 任绿梅怎么说,小丫鬟就是不为所动,绿梅咬咬牙,坐到桌边想办法,边想办法边担心,少爷可千万不要有事! 纪居昕不知道小丫鬟带绿梅去了哪里换衣服,但方家宅子地方大,下人们能到的地方有限,他本能认为绿梅应该不能太快回来,所以绿梅被关起来的时候,他基本没有担心怀疑。 少爷们已经热闹了好一会儿,客人们陆续来齐,午间正宴时间还未到,精致前菜小点已经开始要摆,免的少爷们闹够了无聊。 在暖阁里招呼客人的是方平端,不知道是谁问了句有酒没有,方平端笑呵呵道,当然,没酒怎么能玩的痛快。 接着又有人建议,有酒有茶有精美菜点,诸位在暖阁也暖和够了,不如去外头逛逛,看看景,吟吟诗,作作画。 少年人都活泼,坐不住,这样的提议几乎得到所有人支持。 方平端也不好说外面天寒,别着了凉,本来办梅宴就是让人赏景的。 他把话抛给刚刚进来的崔三公子,“崔三公子才来,怕是会觉得冷吧。”问问这位意见,就算出了事他也好圆。 崔三公子视线若有若无的在暖阁里转了一圈,“无妨,冬日寒梅,性高洁有傲骨,看看亦是极好。” “既然崔三公子也这么说,那么——”方平端微笑着看了眼客人们,“诸位请。” 林风泉放下手中茶盅,期待地看着纪居昕,“昕弟我们也去吧!” 纪居昕看着崔三被众人围着朝外走,想想觉得他挺累的。 执临清学子牛耳,才高人端,说起来威风有面子,其实也有挺多事不由自主吧。 很多时候,得随着情势,做别人喜欢的事,保证自己的地位。 比如刚刚,其实他是不愿意出去的吧…… 纪居昕想着崔三公子袖子下偶然露出的握紧的手就想笑,不冷手能攥成那样?这样了还想赏梅做画?笔拿的稳么? “昕弟?”林风泉摊开手在纪居昕面晃。 纪居昕收了脸上的笑,“抱歉,我走神了。” “想什么呢那么开心?”林风泉狐疑。 纪居昕右手握拳抵在唇间清咳了声,“没什么。”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崔三……还是那个谪仙。 “那我们一起出去?” “好。” 梅的种类很多,花朵形状颜色皆不一样。 方家每年大手笔办梅宴,在这方面当然也是希望能尽善尽美。经过多年积累,方家梅林已经越扩越大,不同颜色花形的梅花分成几片,浅绿的,纯白的,淡粉的,艳红的,浅黄的,每一处每一处,都是佳景,引人流连。 少爷们抚掌赞着,比着对诗对对子,还让方平端让下人取了酒来,比输的要罚酒。 人多一起哄,气氛简直不用说都够欢快了,少爷们在梅前吟诗作对还觉不够,要继续往下赏景。 好在方家够大,景也足够多,方平端带着少爷们往竹林的方向走。 梅兰竹菊四君子,读书人没谁不喜欢,赏竹……很安全。 方家竹林也不小,又深又密,林外小径无数,四通八达。 “也不怕人迷了路。”林风泉以掌掩唇冲纪居昕眨眼。 纪居昕忍着笑,“倒也别出心裁,清雅有趣。” 托林风泉身份的福,两人走在少爷群中靠前的位置,看到的景色很全,用欣赏的眼光去看,能看到不少美景。 突然后面不知道谁高喊一声,“方家老爷子亲自埋的十年醉!是这个味道没错!端少爷竟然拿了出来,兄弟们快去抢啊!” 方家梅宴,除了梅林,最有名的,就是这十年醉了。 听闻是方老爷子每年亲自埋一批,每年也只有梅宴才会取出来待客,从前年开始,这酒就是埋了足足十年的十年醉了。 所有喝过这酒的人都知道,这酒清冽甘香,入口微辣却回味绵长,十足的好酒! 因酒的数量有限,少爷们又年纪尚幼,分过来的酒并不多,现在听到已经有了,当然要抢! 少爷们一哄而上,跑着就往前面挤。 竹林外小径路窄,人群急急一冲,力道可以想象。 纪居昕知自己体瘦,下意识往外侧躲。 林风泉看到热闹人群过来,愣了一下,下一刻就被冲到一边。 他抬眼四处找纪居昕的身影,却看不见了! “昕弟——纪九——纪居昕!” 他急的高喊,并没得到任何回应。 纪居昕听到了林风泉的呼唤,刚想回应,后脑一痛。 大概是什么人不小心打到了,疼的他头晕眼花,一时根本没力气说话。 他想看清是谁撞了他,只看到一堆后脑勺…… 人群凶残,找不到林风泉的身影,头又疼的不行,他蹲下去捂着后脑数数。 “一,二,三,四……” 以往疼痛时他都是这么做的,躲在偏僻角落里,捂着伤处,细细呼吸着数数,慢慢的就能忍过去…… 再回过神来时,四下已安静。 除了地上遗留的凌乱的鞋印子,纪居昕没看到一个人。 “嘶……”他抚着后脑站起来,人呢? “咦……这位公子,你没跟少爷们一起?”身后有个清脆声音传来。 纪居昕回过头去,是一个小厮。 小厮十一二岁,手里提着食盒,眉目清秀,脸上带着讨喜的笑。 “方才流连美景,回过神来少爷们已不在。”纪居昕微笑着看小厮,“可否请小哥指个路?” “公子不必客气,”小厮弯身行了个礼,“我正是要去给我家少爷送东西,正好可以带公子过去。” “实不相瞒,在下有些头晕,想回暖阁,请问暖阁是哪个方向?” “暖阁……很远啊,”小厮眉头微皱,“要从这里往东,见到第四条小径往南转,还得在亭边转方向……” 纪居昕也知道有些转,就是因为一路跟着少爷们走,转的太厉害他才不记得路,开口相问的。 “公子你身子不适,的确回暖阁方好。可是我家少爷的东西急着要,不如公子在此候上一候,我放下东西马上回转,好不好?”可能是怕差事做不好受罚,小厮有些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纪居昕不好为难方家下人,“少爷们呆的地方离此处可近?” “非常近,”小厮点头,指着前方纷杂的小径,“走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就到了。” “公子是要与小的一同过去么?”小厮高兴的眉角上扬,“如此再好不过了,竹林中亦设有厢房,厢房里置了炭盆,还有常备药物,公子若去那里歇息一番,比回暖阁要舒适很多的!” 纪居昕想了想,“你头前带路。” “唉!”小厮答应着,抬脚朝前走。 待到三条小径岔路时,小厮朝西边的小径走去。 纪居昕眉心微皱,指着中间的小径,“这里脚步有些多。” “公子疑心小的走错了?”小厮浑在不意地笑了笑,“少爷们定是走错了,这里特别容易走错路呢!” 说着他指着西边小径,“公子你过来朝前看,远处有个人影呢,估计也是才赶上去的。” 纪居昕过去一看,远远的,有个暗绿色身影。 个头有些矮,偏瘦,脖子有些长。 距离太远看不清人,但这件衣服,这个背影,莫名觉得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难道就在方家见过?纪居昕想了想,吩咐小厮,“走吧。” 小厮应了,带着他往前走。 然后……越走越偏。 纪居昕神经再大也知道不对了,脚步停下来,看着小厮,“你带错路了。” 他声音幽冷眼色寒厉,小厮也不怕,笑眯眯着指着前面那道门,“少爷们就在里面。”然后也不与纪居昕多说,转身快走几步,推开门,顾自走了进去。 纪居昕走到门前,门内是一条青石小径,长长的直直的,两边种着竹子,密密地遮住视线,除了前面一片天空,什么也看不到。 小厮的身影也消失了。 纪居昕深呼口气,这怕是有人故意,引他上钩呢。 照着一般少年好奇心境,定然是要往里走上一走的。 纪居昕却不,他宁愿不知道里面是谁,出了什么事,也要避开可疑风险。 他退了几步,转身离开。 他仍然迷着路,不知道往哪走正确,但往回走应该是不错的。 五十步后,他来到一个分岔口,又看到了那个暗绿身影。 这次不同,距离近了些,他能清楚看到那人的身形,除了矮,瘦,脖子长,这人左手好像有东西…… 像是纹身。 “喂,你——”纪居昕想问个路。 那人却脚步一顿,下一刻头也不回地跑了,像是被惊着了似的。 纪居昕觉得非常可疑,心里有种感觉,这个人身上藏着某种信息,对他很重要。 索性迷了路也不知道往哪走,纪居昕干脆掀了衣角,追着这个人疾步快走。 只是这人身上好像有功夫,纪居昕这样瘦弱的小身板根本没有可比性。 再也看不到影后,他认命地叹了口气,调整呼吸,朝着一个方向笔直地走,希望能碰到人问个路。 小径渐渐变宽,眼前也越来越开阔。 偶尔经过一片竹,数枝梅,暗香浮动。 隔数十步就能看到几盆打理精巧的盆栽,造型都有良好寓意,见之可喜。 如果不是心绪不宁,在这样的景致下,不知兴致能有多好。 可惜了,纪居昕现在无心欣赏。 走着走着,绿色越来越多,盆栽种类越来越丰富。 纪居昕不由心喜,这大概是到了某处下人精心打理的良景之处。 这样的地方就算不用来待客,也是方家人喜好停留之处,必有留侍下人。 他脚步加快。一直在走,虽然不怎么冷,着实有些累了。 很快,隐隐有说话声传来。 纪居昕脸上笑意加大,他快走转过一排树墙,看到前方有一精致小亭。 小亭建的精巧,四角飞檐,挂有铜铃,柱子漆红,有轻纱相覆。 雪青色轻纱随风摇摆,不像是用来保暖,像只为装饰。 有两个身影在轻纱掩映下若隐若现。 头戴冠,披深色大氅,执壶对坐,像是两个男子在饮酒。 再走近一点,纪居昕听到了闲聊的声音。 “怎么样,我这里可是不错?” “把这纱去了更好,娘们兮兮的。” “对不住,我忘了你不喜欢娘们哈哈哈。” “怎么,姓方的,嫌我连累你了?” 聊天语气熟稔,二人应是好友。 其中一人姓方,应是方家人。听声音年纪不大,应是方家少爷。 纪居昕在暖阁里听说,这次梅宴,但凡方家少爷,除了年岁小的,不论嫡庶,全拉出来待客了,几乎每个人都到暖阁里露过脸了。 唯一没有露脸的,是地位较高的,在正宴时方会来陪客的方家嫡长大少爷,方平睿。 莫非这个姓方的是他? 纪居昕来方家之前只笼统打听了下消息,并不知道方平睿在外的传闻,整了整衣衫,就准备走出来。 岂知脚步刚踏出去,一阵略强的风袭来,雪青色轻纱一掀,他看到了亭子里的人。 两个男子年纪差不多,其中一个方脸阔额不认识,另一个……化成灰他都认识! 细眉细眼,鹰钩鼻,肤色偏白,看着一股矜贵之气——是吕孝充! 这个人……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恨之入骨! 吕孝充长着一张还算不错的脸,惯会骗人,仗着好身世为所欲为的行事,全然不知什么叫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不,也不是不知道尊重人,只是不尊重自己这样的人。 纪居昕用力咬着下唇,见到引他入歧路的最恶心的仇人,他恨不得上去扒去皮噬其骨! 可惜……还不行。 实力不够。 重生一次,纪居昕已经很能控制自己的脾气,指甲扣进肉里的疼痛迫他松开下唇…… 总有机会。 这辈子他必不会同以前一样。 吕孝充……你要为你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他转身就走。 方端睿偶然一回头,正好看到了纪居昕的背景。 少年身子瘦弱,却脊背挺直,像是承受着什么巨大的压力,走路时有一股萧瑟之感,他却没有害怕,仿佛心中有路天地宽,步伐坚韧,气势无两! 这样的少年……这样的少年…… 方平睿突然放下酒杯追了出来,“你停下!” 他想看到少年的脸! 情势不利,纪居昕哪敢停,吕孝充那人是个变态,他不想见到他! 明明再过一年多才会见到他,为何这次早了这么多! 纪居昕加快脚步。 “你站住!”方平睿边追边喊,他就不信,在他方家地盘上,他想看个人还看不到! 纪居昕已经走了很久,就算没走那么久,他也比不上方平睿的体力速度,比不上方平睿对方家的熟悉程度。 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他已经快被追上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第63章 意外 方家梅宴,内院女客同外院一般,也是有梅花赏的。梅林没有外院的大,美是一样的美。 在这里招呼客人的是马氏。 马氏是方家长房嫡媳宗妇,从小看着这些事长大的,这种场面早就驾轻就熟,就算有什么意外情况,也能把握场面,尽快收拾,可是今日……同以往不同。 她的贴身大丫鬟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耳边说了句话后,她脸色立即大变。 虽然下一刻脸上的温婉笑容又回来了,但这一刻的变脸,还是让几位跟她说话的太太注意到了。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马氏也不解释,语意徐徐言笑晏晏,和几位太太聊着趣事,竟然很快让几位太太印象反转! 几人都认为,马氏是宗妇,今日梅宴事情肯定很多,人多时偶有意外很正常,听到不好的消息会不高兴亦很正常,但之后能这么放松,显然不是什么大事,尽在掌握中,她们也就不需要太过小心,尽兴地玩。 如此这般,马氏稳重地陪了会儿客,直到下人来询问是否菜时间,才微笑着告罪说一会儿就回来。 太太们也明白她这是要去看看厨下,盯着正宴是否顺利,纷纷凑趣说了几句,就放她离开了。 马氏保持着脸上笑容,一路稳重离席,直到走上庑廊,四下无人,才刷地冷了脸,“怎么回事!” 之前报告消息的丫鬟脸色发白,恭敬行了蹲礼,凑过来小声回,“回太太的话,大少爷他……没有照着下人指引进那个院子,我以为下人办事不利,亲自使人去请,却再也寻不到大少爷……” 丫鬟口齿伶俐,很快把事说清楚,把方才席上不好说的细节一一细讲。 马氏听完叹了口气,“如此……不怪你们。睿哥儿聪明,大约是猜到下人想法,知道我欲为他……不肯了。” 这孩子性子就是别扭,不喜欢被迫着,可她哪是非要逼着自己儿子怎么样,儿子不好,她这做娘的心里更痛!她是为他好,为了他有个好前程,他明明知道,却回回不愿意如她的意,真真是拿他没办法! 强扭的瓜不甜,以后再说好了。 马氏深深呼气。 丫鬟又道,“还有一事……” “还有什么事,一同说来!”马氏不悦,眉目染了怒意。 丫鬟咬咬唇,眼睛盯着地面,“那纪家少爷……也没有进小院……” 睿哥儿都没在那,他去不去又什么干系! 马氏哼了一声转身就准备走,突然步子又顿住了,“你说那纪少爷……没进那院子?”声音里似有深意。 丫鬟素手躬立,“是。” “可有被引到院前?” “这倒很顺利,”丫鬟想了想下人回的话,“桂妈妈办事利落,先把纪少爷的丫鬟引开了,又找人提主意让少爷们出去转,在竹林附近设法让少爷们乱了一乱,把纪少爷挤开落了单。” “派出的小厮很伶俐,很快就把纪少爷诓到院子前,不想纪少爷很聪明,提防心很重,没进那个院子,退后几步后,转身就走了。小厮没办法,他身份低,不敢强迫去抓纪少爷,只好哭丧着脸来回话。” “哦……这孩子很聪明。”马氏眼底缓缓沁出笑意。 “应是这样……太太?”丫鬟见马氏走神,低声唤了句,“接下来怎么办?” “怎么办?”马氏似自言自语,片刻后,她抬脚往前走,边走边吩咐,“派人继续寻大少爷,把这事一五一十和大少爷说清楚,然后……把这位纪少爷给我找出来!” 她那儿子她清楚,送上门的看不上,就喜欢有骨气还聪明的……这事她做了一半,之后就不需要她忙了,将纪九的行踪告知,儿子若是感兴趣,自会有动作。 那纪九,长的倒蛮招人疼…… 田氏一直同女客们坐在一起,因身份资历不够,不能近前,只好时刻关注着马氏的动作。 马氏脸色变的一瞬间,她脸都白了,生怕是纪居昕出了问题,或者大少爷看不上,那她这回可是白用心了。 “你安心,我去看看。”邓氏知她心急,再者这件事若能成,大嫂承她的情,她变能得到不少好处,索性自告奋勇站出来。 田氏一脸感激,连声道谢,她甩着帕子轻啐了声,“跟我还客气什么!” 邓氏坐了片刻,也找了个借口离席,一柱香后回来,附到田氏耳边低语,“你就放心吧!” 田氏仍然有些不安,手里的帕子搅个不停,直到马氏笑着请各位太太入席,说酒菜已备好马上就上时,才略略安了心。 因马氏脸色很好,没半点不高兴的样子。 这大概就是……没出意外? 马氏这次派了两个贴身大丫鬟出去寻方平睿。 能小小年纪混成方家长媳宗妇的大丫鬟,两个丫鬟显是有一定本事的。 不就别的,找人方面,就比桂妈妈派出的人强。 她们问了问下人得知大少爷今日要待的客,想想平日里大少爷最喜欢去的地方,心里就有了底,商量了下,就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方家很大,她们想到的地方有点远,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一刻钟也不够……得绕点小路。 绿梅被小丫鬟关在偏僻院子里,叫天天不应叫地不灵,枯坐半晌把今日发生的事认真想了想,激起一身冷汗,少爷怕是出事了! 今日这事没准是故意的!少爷身边没别人,把她引开了,别人好下黑手! 想到这里她再也坐不住,对门外的小丫鬟软硬皆施。哪知好言好语劝不听,冷言厉语人家也不怕! 她在房间里无奈转圈,突然想起,房间即是房间,那就是有门有窗的。 门被锁了,还有窗呢。 可是…… 她走到窗边,用手轻轻推了推,果不其然,窗子推不开。 她想了想,坐到桌边,表现出认了命的样子,跟小丫鬟聊天,一再让小丫鬟保证梅宴差不多时一定放她出去。 小丫鬟连声应了,她又做出吃点心喝茶的样子——反正都出不去,不如好好享受。 她跟小丫鬟一搭一唱的聊天,让小丫鬟猜测她此刻想法。 偶尔转到窗边时,就细细研究窗子。 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小丫鬟已经很信她了,她也看出窗子……是可以动的。 这扇窗子很矮,很大,在房间北面,如果能开,她手一撑就能过去。 一般窗子会在房间内里设窗销,用着方便,这扇窗子不知道为何,内里有窗销,外面也有。 用了点力,绿梅透过窗户缝,仔细观察,发现窗户底部中间的位置,有一根木插。 木头不长,有些粗有些长,竖着挡在窗子外头,这才让她推不开。 细细看过后,她觉得这木头虽有些粗,推是推不开,但如果用尽全身的力气撞,多撞几次定能撞开! 她开始大声打了几个呵欠,嚷着怎么这么困。 为了消困,就一直和门门外丫鬟说话,然后说话声音渐渐变小,直到消失。 门外小丫鬟听着门内声音越来越小,突然有什么小件重物落地的声音后,里面就彻底安静下来。 小丫鬟轻轻抵在门上,透过门缝往里看。 她用的锁是链条的,两扇门中间是有缝的,正好能让她看清楚—— 房间里的人正趴在桌子上,一块点心掉在地上,这人肩膀起伏平缓有规律,竟是睡着了! 小丫鬟拍了拍手,满意地笑了,又等了一会儿,确定里面的人真睡死了后,脚步轻快的离开了。 谁愿意在外头受冻!左右里面的人跑不了,她需得去暖暖身子! 绿梅一直保持着睡觉的姿势,听到外面声音远去也没敢起来,数了五十个数才站起来,轻手轻脚走到门边,从门缝往外看。 小丫鬟已经不在了。 绿梅深呼口气,大户人家的下人都是精的,小丫鬟话里也不一定有几分真,她可不能滥好心替人家想,替人家想了,自己就要遭殃。 少爷…… 绿梅眼神愈渐坚定,既然选了主子,就要忠心到底! 这是她死了的干娘教给她的道理。 做下人的,如果三心二意墙头倒,必然没好结果,如果一路忠心,运气不好没跟对人就算了,跟了好主子能体面一辈子! 她走到窗前,身体前倾,脚往后蹬,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撞过去! 肩膀上传来的剧烈疼痛让她嘶嘶抽冷气,巨大的撞击声却容不得她多想。 动静太大招来人怎么办!她得快点! 绿梅咬牙再次使力,尽力撞去! 木插很结实,连松动都不曾有。 她双手搓了搓肩膀,根本没停,继续往上撞! 一次次一次次,再疼她都没有停下! 不知道撞了多少次,直到肩膀没了知觉,腿脚酸软,额上背上冷汗直流,木插才动了! 绿梅眼睛一亮,面上疲色全消,咬牙运气,又撞了上去! 如此又三次,木插‘咔’一声断了! 绿梅手放上去,用力一推,窗子开了。 她站在窗前,平复了呼吸,手撑在窗框上,用力一跳—— 终于逃出来了! 院子偏僻,北窗外也偏僻,绿梅出来后,举目皆是树木矮枝,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对方家不熟,要往哪个方向才好! 好在天不绝人路,她正踌躇着,就听到东边有细碎声响传来。 绿梅猫腰一蹲,躲在了旁边矮枝树丛里。 正是马氏派出来寻方平睿的两个大丫鬟,抄小道在此经过。 她们走的很快,嘴里还低声说着话。 “大少爷一定是在竹心亭。” “嗯,大少爷一向喜欢精巧亭子,今日家里客人多,别处或有不便,这亭子小巧又够远够偏,他要招待吕公子,必会去那里。” “你说大太太什么意思……怎么就盯上了纪九少爷……” “嘘你小声点!可是不要命了!怎么盯上纪少爷还不明摆着的事?内宅里少说多看,哪天填了井可别没怪我提醒你!” “姐姐说的是……” 二人匆匆经过,声音压的低,绿梅听的并不很清楚,但是大少爷,大太太,纪九少爷几个关键词是听清楚了的。 这二人穿着方家下人的衣服,显然是方家的人,方家人口里的大少爷,只有方家嫡长孙方平睿! 这位少爷是个好男色的! 绿梅想到自家少爷乖巧俊秀的样子,惊得两只手死死捂住嘴用力咬着牙,生怕自己叫出声来! 主子们的奇怪爱好总会在下人口中流传,这消息纪居昕不知道,绿梅却是一清二楚。想想之前发生的事,她很难不联想到,方家要害自家少爷! 因为纪家行九的只有纪居昕! 这两个丫鬟口中提着大太太,显然是听命从事,说明这事方家人知道,并且允许! 绿梅下唇咬出了血,眼睫颤抖半晌,决定跟着这两个丫鬟走! 这两人像是要去寻方家大少爷,如果自家少爷被算计,很可能就与方家少爷在同一处;如果时间来的及,少爷还没到,她可以先在外面躲好,待少爷来了去提醒! 如果是她想左了……那自是千好万好,她再寻人打听路,过午往外走就是了…… 两个丫鬟不知道后面跟了人,一路走的很稳,绿梅一边注意隐藏身形,一边祈祷少爷千万别有事。 她哪知道自家少爷那么倒霉,明明躲开了马氏的算计,没进那个该死的院子,偏偏方平睿跟他对着干,也没去那个院子!两个人还因为种种巧合,在竹心亭撞上了! 纪居昕不知前因后果,他已没时间思考,可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自己处境不妙,猜到自己被算计,却连生气的时间都没有! 方平睿已经要追上他! 声音就在耳后不远,很快一伸手就能抓住他! 他跑的呼呼喘气,眼尖地看到路边有颗小石头,用力往后一划! 方平睿痛哼了声,速度慢了点,但他并没有停! 小石头对他的杀伤力太小,纪居昕又没其它的方法阻止,赢面简直太小。 天不会绝我天不会绝我天不会绝我…… 纪居昕默念着,又想真的跑不掉被抓到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出现在方平睿和吕孝充面前而已,光天化日下他们难道还想做什么! 他已不是前世那个他,就算面对面,他也不一定会吃亏! 长脑子是白长的么! 但是现在……逃跑重要! 不要万不得已,他不愿意见到那张恶心的脸! 纪居昕越跑脸越白,脑子早木了,已经分不清上面的想法是真正三思后得出的结论,还是只是自我安慰。 前方绿意浓浓,四季常青的玉树随风轻摆。 叶片浓绿肥美,健康的光泽闪耀,玉树展现着别样的美,四季往复,它一直不变。 纪居昕想着,如果这次死了,他能不能得老天垂怜,再活一次? 后面得到什么样的报应都好,至少容他先把仇报了…… 那一刻是怎么发生的,纪居昕全然不记得,很久以后想起,也很模糊,只记得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了他的腰,把他捞起来,接着耳边一热,有个低沉不悦的声音传来,“真没用。” 他茫然的回头看,眼前除了翠绿欲滴的玉树叶片,还有卫砺锋那张英气逼人的脸。 剑眉,鹰眸,猩红的唇。 如同往常一样,并不亲切,也没个笑意,而且……唇抿的很紧,眸里杀意骇人。 纪居昕眼瞳微缩,“你……” 卫砺锋粗鲁地按下他的头,“躲好。”然后蹿了出去。 同纪居昕仓惶逃跑不一样,卫砺锋背着手往前走,姿态十分悠然。 方平睿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传过来,纪居昕猫着身子,躲在玉树后面,大气不敢出。 方平睿追红了眼,冲过拐角时看到卫砺锋的背影,哪里有时间看清是不是换了人,眼看着人就在跟前,急走两步一下子抓住了卫砺锋的胳膊,“我看你往哪里跑!” “放开。” 卫砺锋声音寒意刺骨,似带了冰碴。纪居昕听着心都颤,方平睿却正得意,哈哈笑了几声,“乖乖的,让爷看看你的脸!” “哦?不放?” “不放!” “很好。” 纪居昕听着卫砺锋的声音越来越冷,到最后几乎凝成了霜,方平睿还不肯放,心里揪起来,卫砺锋这是在替他受…… 正在思考用个什么法子帮忙,就看到卫砺锋突然动了。 卫砺锋被方平睿拽住右胳膊,此刻伸出左手扣在方平睿的手上,纪居昕只听‘咔嚓’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传来,接着眼前一花,看不清是个背摔还是侧摔,方平睿就被撂倒在地上,巨大的惨叫声响起,“啊——” “你是谁的爷?”卫砺锋没有放开方平睿的手,紧紧捏着引来方平睿更加惨烈的大叫,他蹲下来,正对着方平睿的脸,“现在,你看到我的脸了。” 剧烈的疼痛刺激下,方平睿不知不觉的眼泪流出来,糊了一脸,视线有些模糊。但再模糊,他也能认出来,这不是今日贵客,四品指挥佥事,世袭武德将军卫砺锋吗! 他刚刚干了什么???? 方平睿只恨自己瞎了眼,一时迷了心窍没看清人,“卫……卫将军……在下……眼拙……认错人了……将军……饶了我吧……” 手腕上的剧烈疼痛提醒他,不要丢了意识,再疼也得咬牙忍着,面前这个人可不是他能惹得了的! “认错了?”卫砺锋眯眼,“真认错了,还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方平睿脸色青白,却不敢再求了。 卫砺锋今日就算不来,这等牌面的人方家子弟也是必须要认识的,不求能混个好人缘做好友,只求不得罪,以后有事好商量。 他今日这么给面子的来了,方家只有倒履相迎热情招待的,哪敢得罪? 偏偏他这么糊涂地拽了人,还口出妄言,是谁都会误会! “是我不对,当罚,将军要怎么样我都受着。”如今只盼卫砺锋尽快消了气,下面才好应对,皮肉之苦没什么,方平睿抖着嗓子,“只求将军不要怪我目不识珠。” 正说着,四下一片脚步声,竟是一群人从四面八方赶过来了。 这并不奇怪,这里离竹林很近,参加梅宴的年轻男客正在竹林游玩,方平睿追纪居昕的动静不小,已经引人注意,他再被卫砺锋这么一折腾,还惨叫声不绝,人们不过来围观才怪! 少爷们一起跑过来,方平端,崔三公子,林风泉自然也跟过来了。 方平端看清两个人后大骇,牙齿打着颤几乎不会说话了。 林风泉左顾右盼,眉心紧皱,像是在寻人。 崔三公子面色不变,眸底隐隐有思考之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吕孝充也赶过来了。 方平睿丢下他去追人,他本不在乎,慢悠悠在后面缀着,想看看是什么情况,方平睿惨叫声传来,他就担心了,立刻追过来是怎么回事。 看看卫砺锋冰冷杀气四溢的眼睛,看看脸色青白躺在地上竭力忍痛的方平睿,再看一圈年轻男客,好像没谁撑得起场…… 吕孝充只好站出来,微笑着冲卫砺锋拱手为礼,“卫兄别见怪,小地方的人不懂规矩,冲撞了卫兄,不如给小弟个面子,把人给放了?” 吕孝充是方家客人,与方平睿交好,方家人自然都认识,和方家走的近的少爷也有认识他的,人群里低声交换了些信息,人人心里都有了底,这里他出面说话正正好。 卫砺锋是四品武官,世袭将军,不好得罪。 吕孝充族里出了个皇后,拉大旗做虎皮也合适,一般人不敢不给他面子。 方平端一边叫身边小厮赶紧出去传话,一边暗暗松了口气,今日吕公子在真是太好了。 谁知下一刻惊的他差点下巴掉下来。 因为卫砺锋卫将军眉梢扬起,满脸不悦地看着吕孝充,声音冷淡疏离,“你又是谁” 第64章 僵持 卫砺锋蹲在地上,大手铁钳一样捏着方平睿的手腕,鞋底不经意踩着方平睿的衣服。 “你又是谁?”此刻他正微抬着头看向吕孝充,眼神危险声音凉薄,一脸你是哪根葱敢管老子的表情,这样不怎么帅的姿势他摆出来愣是有股说不出的气势。 众人直接傻了。 吕孝充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我是吕家人。” 卫砺锋保持着蹲着的姿势,气势未变,嗤笑一声,“我听到了,你说你姓吕。” 姓吕自然是吕家人,白痴才会一再重复。 吕孝充脸上的笑容保持不住,暗暗磨牙,“我是京城吕家的人!” “那又如何。”卫砺锋掏了掏耳朵,脸上表情略有些不耐烦——你只会这一句? 吕家并非大族,如果不是出了个皇后,根本不会走到人前。 新帝继位一年有余,吕皇后当上皇后也不过是一年多的事,之前因皇权争斗,当今倍受压力,吕氏一点也显不出来,一直到新帝登基。 吕家马上就抖起来了,摆着国舅爷的架子,在京里横着走,但凡姓吕的都来攀亲,家族看着是大了不少,但是再大,也是污合之众偏多,真正聪明的没几个。 外戚多是海里的浪,一层翻了再来一层,真正权贵世家不愿得罪,心里却并未多看的起,谁知道哪天会下去?尤其吕家这种没有根基的,不过是凭着吕家老爷子突然冒出来做了官,运气爆棚女儿嫁给皇子,小辈还看不出来前程,又没宗族子弟互相扶持,谁知道能维持多久? 吕家聪明的人,会深知其味,懂的好好学习长本事,以期后路,不聪明的,自然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现在能仗着势让自己牛逼,为什么要韬光养晦! 吕孝充今年十八,说他聪明他还欠了点,说他傻他也知道人情世故,怎么与人交好谋算利益。 将将长成的年纪,心气强,吕孝充最恨那些眼高于顶的贵族瞧不起他!卫砺锋不过一个四品武将,明明知道他言下之意,竟然还敢冲他呛声! 他甩袖背手,气的脸色和躺在地上呻吟的方平端一样青白,细长眼睛瞪大,“你可是不要命了!” “想要我的命?”卫砺锋一点没生气,反倒很新奇,他放开方平睿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吕孝充面前,仿佛很期待,“你来试试。” 吕孝充有些矮,卫砺锋高出他足足一个头,站在他面前,几乎把阳光挡完了。 卫砺锋背着光,吕孝充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眉锋如剑,杀意逼人。 吕孝充有些气短,又不想服输,狠狠瞪着卫砺锋,嗓子却紧的说不出话来。 冬日阳光,灿烂美好,园林色美,满目苍翠,本是难得的好时光,两位地位不一般的公子却杀气腾腾的对峙,现场空气尴尬气氛冷凝,一片围观少爷们大气不敢出,这可如何是好! 看看左右,谁的身份也压不住啊,怎么敢出头劝架,别让两位公子先把自己给灭了! 唯一能出头的…… 吕孝充好友——方平睿就在地上躺着呢,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疼痛,连气都顺不匀了,怎么好要求他爬起来劝架? 你还是好好活着吧……众人同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敢走过去扶你真是不好意思啊! 场中少爷想法与众不同的有两人,一是林风泉,一是崔三。 林风泉心里焦的不行,纪九你这磨人的小东西在哪!再不出来他憋不住闹出事可怎生是好! 崔三却觉得今日事情不大对。 他自有他的消息来源处,知道卫砺锋在临清,虽未见过卫砺锋此人,但此人能年纪轻轻爬到这个官职一定不简单。同纪居昕一样,他也猜到了一些卫砺锋来临清的目的。 据消息所知,卫砺锋此人在外并不张扬,许是斥候行事成了经验,万不得已不会跳出来,今日行事太过高调,出人意料。 突然出现在方家梅宴这种场合,此其一。 故意伤害方家备受关爱的嫡长孙,此其二。 与吕家人针锋相对,此其三。 崔三不相信不这是巧合,其中必有隐情。 或许还与卫砺锋身上使命有关。 这等时候他当然不会傻兮兮地站出来,被人当枪使。就算有人看他,他也只回以无奈微笑,指了指方平端,意思是方七公子已经去请方家长辈,今日之事大约外人不好插手。 众人目光不再往他身上飘时,他才有空略作思索,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垂眸想着,突然看到玉树下方像是有抹绀色衣角! 他面上不动声色,略略移动脚步调整方向,果然,玉树后一定躲着人! 纪居昕正抱着膝盖认真躲着,透过树影小心看着外面,有视线落过来他几乎立刻意识到,也跟着调整,很快看到了崔三的眼睛! 崔三看到他了! 纪居昕脑门渗汗,崔三一脸淡定表情纹丝没变,他惊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他赶紧食指竖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接着两手拱着眉眼尴尬挤出笑容请求,请他保密千万不要暴露自己。 崔三神色虽未动,看到纪居昕却是真真惊讶的,他怎么会躲在这里? 想想方家势大,卫砺锋不好惹,纪居昕许也是来看热闹的,不过比他们早到一步,因着身份不好冒尖,这才躲了起来…… 崔三唇角微扬笑笑,不再看他。 纪居昕长长呼了口气,看到他的还好只是崔三…… 他把衣袍拢了拢,再次躲好,确定不会有人看到他。 方家长辈不负重望地及时赶到救火来了。 来人圆领深青长袍,檀木簪挽发,步伐稳重,体型微胖,脸上带笑,气质圆和,正是方家长房长子,方平睿的父亲方象和。 方象和看看抱着胳膊姿态轻松,眼底却杀意满溢的卫砺锋,不禁头大;再看看满脸怒气,眼睛都瞪大了各种不服气的吕孝充,头疼的不行。 再看到地上姿势扭曲脸色青白嘶嘶忍痛没人扶的儿子,手都颤抖了。 方平端看到他,赶紧过去迎,“大伯父你可来了!”他方才使人去请长辈,只说吕孝充和卫砺锋不对付了,具体情况只怕方象和不知道,低声又迅速地说了一遍。 方象和长叹一口气,历年梅宴总会出点热闹,不过事情都不算大,方家平起来没压力,今日这事可是从来没遇到过的! 吕孝充心高气傲不服输他知道,照理说方家梅宴没人敢不给他面子,所以请他时也很放心。 谁知卫砺锋突然不请自来,方家不敢把人往外推,只好热情招呼,听闻这位不爱惹事,行事低调,只要好好陪着,过了今天就好,哪知这两人突然对上了! 单单对上也没什么,这突然剑拔弩张的就有问题了! 为免事态更加严重,方象和三两步冲过人群,站到卫砺锋和吕孝充面前,“二位消消气,可愿给在下一个面子?” 他是方平睿父亲,吕孝充和方平睿交好,自是认识且见过多次,后退了一步,“自然,您是长辈。”他脸上微微有了笑意,显示他是个有礼有节的大好青年。 卫砺锋微挑了眉,后退半步,“当然,这是你家。”言下之意,如果这不是方家地盘,他是不会给面子的。 相当霸道。 方象和笑呵呵,没半点不满,“在下想问问,二位可是什么矛盾?人生在世,最重要就是开心,没什么是解不开的,在下不才,想做个和事佬。” 围观少爷们纷纷点头,虽然不知道方家老爷在想什么,但这姿态摆的极好,单就副笑脸,也得人三分好。 吕孝充细长眼睛斜着卫砺锋,指着地上的方平睿,“睿兄被他伤成这个样子,他还欲辣手虐待,我瞧不过去,想说个情,哪知卫将军不仅不肯,还质疑我是谁,凭什么!” 这一脸怒气,这言语重音,其实你最介意的不是卫砺锋伤了方平睿,是卫砺锋不把你当根葱,不给你面子吧! 部分围观少爷不禁心中暗想。 方象和将视线移向卫砺锋,扫过地上躺着的方平睿时,眼睛眨都没眨一下,“请问卫将军……” 卫砺锋指着方平睿,“他好龙阳,欲染指于我。” 这话说的凛然大气,杀意十足。 人群中众人皆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看着地上的方平睿——真是好大的狗胆! 方平睿好男风,这点在场少爷多少有耳闻,但他不是一向喜欢身娇体柔雌雄莫辨的少年么?什么时候改了口味喜欢壮汉了? 虽然卫将军相貌的确英俊,引人心生向往,可再怎么看,这人也是个男人,没一点女相啊! 他虽精瘦,但身上都是腱子肉啊! 这么高这么强壮,手大脚大,那手跟铁条似的,眼神厉的像只狼,听说身上功夫高强无比,军中比武所向披靡没有对手,方平睿怎么敢下手! 是眼睛瞎了么! 腹诽完方平睿,众人又看向卫砺锋。 一般男人被下这样的手,不应该恼羞成怒,冲冠一怒,怒不可遏吗,怎么卫将军一点没有羞愤的样子?一脸正气眉目板正,对方平睿下手是狠辣了,可没有一点像被调戏的人啊? 纪居昕忍不住捂了眼,真不要脸啊…… 方平睿认得卫砺锋,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染指卫砺锋啊,卫砺锋明明知道,还义正言辞一板一眼地说谎! 人好男风也不会想怎么样你好吧! 躺在地上的方平睿也是醉了,他抖着声音喊,“我是看错人了……我道歉,我认罚,卫将军请手下留情!” 见他说话,卫砺锋一个眼神抛过来,一脸你竟然还敢说的杀意。 方平睿立刻识相的躺好,不敢开口了,把场面交给老爹。 方象和再心疼儿子,也不敢现在把方平睿扶起来,自以为知道了真相,就与卫砺锋商量,“犬子无状,得罪了卫将军,方家愿意付出代价,将军饶过犬子性命如何?” 卫砺锋很奇怪地看着方象和,“我说过要杀他么?” 方象和:……你是没直说,但表情动作眼神都暗示了! “方家向将军道歉,赔礼送到府上,同时好生教育犬子,直到懂事才准出门——”方象和笑呵呵地看着卫砺锋,“将军看如何?” 卫砺锋点了点头。 方象和大喜,“那今日之事,就这么过去如何?” 卫砺锋却摇了摇头,“不好。” 方象和脸上笑容一僵,他刚刚是耳朵聋了么,卫砺锋竟出尔反尔了! “方家教育儿子与我无关,我又不是他老子。”卫砺锋指着方平睿,“犯不犯事我也管不着,但若再撞到我手里……呵呵。” 方象和被卫砺锋的笑弄的心底一寒,还未说话,卫砺锋又指着吕孝充,“他说姓吕,还想管你家事,可是你这儿子定的媳妇?” 吕孝充登的脸上充血通红,“你才是他媳妇!” 他也好男风,正是这个爱好让他与方平睿成了朋友,但他喜欢的可不是方平睿这一口!他是何等身份,如何能雌伏于人下! 卫砺锋脸色一变,看着就要翻脸,方象和赶紧过来圆场。开玩笑,儿子认错人卫砺锋都敢把儿子打成这样,再让卫砺锋受言语委屈,不管哪样,能轻易放过方家才怪! “误会误会!”他笑呵呵冲着吕孝充拱手,对卫砺锋介绍,“这位是皇后族人,身份高贵,哪能是我方家能高攀的,犬子能与其为友,已是方家幸事,卫将军千万不要误会。” 终于有人捧,吕孝充得意的哼了一声。 “哦……”卫砺锋摸下巴,“那就是还没成亲么。” “没成亲你个鬼!”吕孝充跳脚,“我们没打算成亲!” “那是要做外室?”卫砺锋目露惋惜之色,“皇后族人……真是可惜了。” “你才要做外室!!!!!”吕孝充气的咬牙切齿。 “卫将军!卫将军慎言啊,我方家和吕公子并无关系……犬子今日犯下大错,理当受罚,可他自幼体弱,能否让他起来了?”方象和赶紧安抚吕孝充并岔开话题,再继续下去定是要打起来! 卫砺锋高冷地点了点头,方象和赶紧让人把方平睿扶起来。 之后他冲着吕孝充拱手,“今日之事累公子诸多,且请公子移步暂做休息,稍后在下再亲自拜访可好?” 吕孝充憋着口气,并不想离开。 论武他打不过卫砺锋,论文他说过这个兵油子,被人套住话埋了坑,不找补回来哪有面子! 兵油子也就是会耍黄腔玩嘴皮子,真正论文采赢得了他才怪! 他还鄙视他们吕家! 他凭什么! 一个没什么重量,也没族人为官的世袭将军,说起来只是个武勋,有什么用!跟真正望族权贵差远了好吧! 他家皇后可是坐的稳稳的! 他才不走!他要让这姓卫的好生知道厉害! 方象和看出吕孝充意途,很是心忧。 他提议让吕孝充离开,卫砺锋没表态就是默认同意,吕孝充离开了今天这事就过去了,他若是不想离开……不行! 方象和背对卫砺锋,在他看不到的角度下,嘴唇开阖轻轻冲吕孝充说了句话:卫砺锋简在帝心。 吕孝充听懂后心头一惊。 他家是出了个皇后,可皇后上面还有个皇上! 历来后宫不得干政,当今登基一年余,圣心独断,文武百官心里皆有底,月月看着邸报,略一分析,就能知道哪位朝臣得了圣心。 吕家长辈也千叮万嘱,有些人身价不明,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惹。 卫砺锋就在此列。 方才一时激愤,他忘了这事。 现在想想,卫砺锋刚刚根本就是故意的! 他明明知道吕家!知道他在说什么! 却偏偏不照理出牌,故意引他入套! 一点面子都不给,甚至是故意的! 他为什么敢这么做…… 卫砺锋能这个年纪爬到这个职位,不是个傻的,敢这么做定然是有倚仗! 没有族人的武官……倚仗只有皇上! 再往深里想,卫砺锋出现在临清是皇上亲派,明明低调行事的人却来了一向热闹的方家梅宴,还对上自己…… 莫非皇上对皇后有不满,这是在提醒吕家! 吕孝充额角渗了汗,讷讷说,“伯父说的也是……” 他转身欲走,走前为了气场不那么低,狠狠瞪了眼卫砺锋,“今日便放过你!”一脸咱们等着瞧的表情。 卫砺锋抱着胳膊,猩红唇角扬起,笑容略诡异,仿佛在说:我等着,你可一定要来! 吕孝充背上凉嗖嗖的走了。 方象和暗暗擦了擦手心的汗,还好卫砺锋没再计较,他要真压着人不让走才更吓人。 “今日我方家招待不周,将军你看……可怎生是好?” 方象和心里略悲摧,卫砺锋刚说不行,怎么才能让他满意不记恨方家?自己想不到,只好由卫砺锋提条件了。 卫砺锋目光越过树丛,看向天际,“天凉,方家梅宴就此而止吧。”声音云淡风轻。 “就、就此而止?”方象和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就此而止是什么意思?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对,就此而止。”卫砺锋锋利视线看着方象和,语意森然,“散了。” 方象和刚刚从旁观察卫砺锋和吕孝充对峙,就知卫砺锋很不好惹,眼神太利,如今如刀锋剑芒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刀刀如实质,他方知自己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这样如同实质的杀气,普通人怎么受的住! “可……可是……正宴还未开始……客人们还没用饭……”方象和顶住压力,艰涩拒绝。 卫砺锋笑了。 “好啊,”他仿佛一点也不介意方象和的拒绝,只冷淡地说,“若有什么不好的事,你方家可要好好撑住了。” 方象和顿时汗湿后襟,卫砺锋在威胁他! 方家人今日惹了他,他还高抬贵手放过了方平睿,方家要连点道歉诚意都没有,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方象和不能无视这个威胁,因为卫砺锋一定能做到! 方家在临清算是大族,族里也有不少人为官,家里老太君和京里简王太妃是姨表亲,看着繁花似锦,但能上朝面见皇上,简于帝心的可是一个都没有! 卫砺锋年纪轻轻,就得皇上赞誉,还是安王麾下大将,哪是个简单的! 方家可是敢惹?方象和没和老太爷商量,就能给出答案:不敢! “还请卫将军高抬贵手……”方象和声音有点抖。 卫砺锋没理他,转身就走。 方象和知道此事已无法挽回,马上高声喊,“卫将军留步!我马上就通知下去,今日梅宴到此为止!” “很好。”卫砺锋负手继续走,头也不回。 好歹挽回了卫砺锋一点好感…… 方象和深叹,梅宴客人基本都是临清人,地位高不到哪里去,方家都可应付,虽说丢点脸,也比招祸强很多。 他赶紧让人抬着方平睿离开,自己也抬脚朝正房走,梅宴提前要散也不是容易,得召集客人,编个理由,再把人好好的送走,不是一时半刻能忙完的。 卫砺锋走了,方家人走了,热闹没的看了,梅宴要提前散了,围观少爷们自然也如鸟兽散,回去准备准备回家了。 崔三临走前看了玉树丛一眼,倒也没多说话。 纪居昕等人都走完了,从玉树背后走出来,这一会儿过的真是……心累。 再说绿梅,跟着两个丫鬟走到附近,就被热闹的声音引来了。 两个丫鬟是方家人,当下就被方平端叫去,指挥着帮忙,绿梅躲在树丛中看着这边的事,不知前因后果,一头雾水。 不过自家少爷没在真是太好了。 等人群散完,她没敢马上动,怕被人抓住问,少爷没在这里,她突然出现不好。 结果这一等,她激动地泪流满面,她看到少爷了! 纪居昕看到一个人影突然扑过来,惊的心跳飞快,看清是绿梅后松了口气,“是你啊。” 绿梅跪在地上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少爷我可看到你了!” 她欲把之前发生的事说一遍,让少爷当心,不想少爷抬手就止了她,神色凝重,“我可有备用的衣服?” 第65章 宴散 主子们出门,不论少爷小姐,下人们都会多备两套衣服,以免有意外发生时尴尬,做为老太太房里训练有素的丫鬟,绿梅自然也是备了的。 只是纪居昕提问时,她历经辛苦终于见到主子的激动还没回来,下意识就点头,“有的。” “去拿来。” 绿梅有些愣。 “去拿衣服。”纪居昕眉睫微凝,声音清正,“我在这里等你。” “哦好。”绿梅立刻明白少爷这么吩咐肯定有原因,也不再问,转身就往外跑。 有刚刚一番闹腾,现在外面情况定然不明,散场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处理好的。所有人都自这里离开,这个地方暂时就是安全且隐密的,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再过来。 绿梅走后,纪居昕站在原地把发生的事细细想了一遍,越想越清明,今日之事,必是有人安排。 把绿梅调走,引他跟着少爷们来竹林,让他落单,诱他进院子……是为了让他见谁? 那个手背上有纹身的人,是方家人还是……凑巧?不过不管是哪一种,他身上肯定有秘密。不然不会自己一出声,那人就如惊弓之鸟地跑了。 可惜没看到那人的脸,否则他一定能想起在哪里见过他。 之后在这里遇到方平睿和吕孝充,肯定是巧合,奇怪的是吕孝充怎么会在临清出现,又如何与方平睿是好友,这件事以前并没有发生过。 而且那方平睿……为何要追他? 难道真像卫砺锋说的那样,他好龙阳? 可是他并没有看到自己的脸…… 纪居昕正想着,绿梅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的这样快? “现在外面有点乱,咱们的马车离的远,要把衣服拿回来得费不少工夫,正好林少爷问起了您……”绿梅抱着衣服正缓声解释,后面就冲过来一人,脚步快重声音急切,“可算是找到你了!担心死我了!” 正是面色焦急的林风泉。 纪居昕心里一暖。 以前从未有过朋友,身边除了周大没有人管他,他也不知道被人关心的滋味。 最近频频被人关爱,他有点不好意思。 “对不住……之前被人挤开,我再寻你也没寻到……” “没事没事,还不是那群混蛋,今天不知道吃了什么药,一个个跟疯狗似的,不过是点酒,也值得抢成那样!” 林风泉快步走到纪居昕跟前,上上下下打量,见他好好的没受伤放心了,脸上表情欢快起来,挤着眉眼对他说,“你不知道,刚刚这里可是有桩新鲜事……” 纪居昕见绿梅抱着衣服站在旁边,不敢来打扰,再看眉飞色舞不知自己偏题已久的林风泉,手握成拳依到唇边轻咳了声,“我知道。” “啊你知道?不可能啊我刚刚找你你没在这里。”林风泉眼底都是疑问。 “我看到了。”纪居昕招手让绿梅近前。 林风泉看绿梅过来,才想起这个,“我还忘了,你要换衣服做甚?” “我不久前跌了一跤,身上不雅,虽遁着声音过来,看到了些事,但不好现身于人前。” 纪居昕不好解释担心方平睿依着服色找人,指着方才故意蹭到袍角的泥渍说话。 “原来是这样……”林风泉摸下巴看过去——好大一块,的确不雅,“啧啧,你可真倒霉。还好我见你这丫鬟神色焦急问了问,等她找到你家马车,取衣服来不知道要多久。” 他拍拍手,“那你快换了,换好我们好离开。” “在哪里换?”绿梅有些着急,她对这里不熟,不知道附近哪有合适的厢房啊。 “就在这里。”纪居昕拿起绿梅手上外衫,“时间不多,我也只是袍角污了,只换一件外衣就好。” 男人没那么讲究,这里四下无人也不怕被人看,纪居昕解开身上绀色外袍,递给绿梅,拿起林风泉的鸦青色外衫,很快穿好。 “把披风也披上。”林风泉看纪居昕唇色浅的不像话,声音严肃,“别再染了风寒。” 披风也在绿梅手里,林风泉衣服准备的是一整套,相当贴心。 纪居昕觉得费事,本不想穿,可承了林风泉这么些情,为件衣服争执太矫情,笑了笑把那件石青缎银鼠皮披风披上了。 都说人靠衣衫,这两件衣服料子做工比纪居昕的衣服精致不知道多少倍,他穿上后越发显的肤白眸黑,清俊无双。 林风泉叹息两声,“怎么同一件衣服,你穿着就是比我好看!” 纪居昕无奈笑了,也不答他的话,直直往外走。 林风泉赶紧追上,并肩陪着,他可不想再把人丢人,一边走,一边跟他小声嘀咕,“这次方家栽了,梅宴这么快就被逼着结束,还不能说出实情,真是打脸……” 梅宴散席果然没那么快,内宅女客和外院男客是一家人的,还得传几次话,不同等级,亲密度不同的客人,得由方家长辈协商,分配任务一一送离。 纪居昕和林风泉在外院暖阁坐了好半天,田氏的丫鬟才匆匆来了,“九少爷,四太太已在二门上了车,请您去外院找自家的马车坐好,四太太会在方家侧门外等您。” 纪居昕点了点头,站起来准备带绿梅去找孙旺。 林风泉也跟着站了起来,“我与你一起。” 不久前方家老爷派人来请林风泉,想是要亲自道明原委送他离开,他拒绝了,只说以林方两家关系,不必那么见外,今日方家必然很忙,他就不去给长辈添麻烦,自行离开就是,还说了些诸如不曾亲自去道别,请方家伯父不要见怪的漂亮话。 他倒没什么体贴方家的意思,一是自己怕麻烦,二是送佛送到西,今日他有些疏忽,怎么也得把纪居昕好生送走才好。 纪居昕想了想没反对林风泉的好意。 他担心会有意外。 果然,走出外院门时,他发现几个小厮,站在不远处,在方家这么忙碌的时候,这几人非常闲,抄着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从门里走出来的少爷们。 纪居昕使了个眼色,绿梅紧走几步到前头,守着规矩和少爷们拉开距离,同侍立的下人们就近了些。 等走过这一段,纪居昕停了停,绿梅附耳过来,“有一个念念有词,说什么绀色绀色。” 她有些不解。 纪居昕却明白。 他脸上现出个嘲讽的笑,转瞬即逝。随后他紧了紧披风,低声道,“走吧。” 纪居昕顺利找到孙旺,上了自家马车,林风泉才放了心,“夏飞博要回来了,过几天约你出来。” 纪居昕微笑着说好,两人道别。 马车走出侧门,孙旺敲了敲车壁,“少爷,四太太的车在前头。” “跟上就好。” 纪居昕并没有让绿梅下车去递话,今日梅宴不畅,田氏估计也没什么心情。 果然,见着他的车,田氏的人也没来,直接车动了,意思很明显,乖乖的跟上,我没空跟你扯。 梅宴一散,路上的车就多了起来,马车走的很慢,车轴吱呀,晃的人心神恍惚。 纪居昕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问绿梅,“我脏了的衣服呢?” “奴婢收起来了,等回府就冼,不过——”绿梅话音停了一瞬,“奴婢看袍角不仅沾了泥,还脱了线染了草汁,怕是穿不了了。” 这是想明白了。 意识到之前必然出了什么事,这件衣服不能再留。 纪居昕子漆般双眸一闪,笑了,“绿梅说的对,不过一件衣服,废了就废了。” “奴婢会好生处理的。”绿梅头微垂,目光安静。 “好丫头,回头少爷赏你。” “奴婢不敢,伺候少爷是奴婢本分。” …… 主仆二人以隐晦语言交了番心,绿梅表了态,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是少爷的好丫鬟,想少爷之所想急少爷之所急,只听吩咐做事,不问原由。 纪居昕也很满意,至少第一阶段的信任达成了。在深宅内院,没个可用的丫鬟还真不行。 “少爷容禀。”直到这时绿梅才有机会说起之前的事,“暖阁里那小丫鬟茶泼污了奴婢裙子,应是故意的……” 她一五一十把经历的事情说一遍,撞窗子那一段浅浅带过,主要诉说了小丫鬟举动,可疑的地方,和跟随两个大丫鬟找到竹心阁附近事发地点的事。 “你说那两个大丫鬟……提了方平睿,我,和方大太太?” “回少爷,是。”绿梅又道,“奴婢听闻方大太太护子,方大少爷相要的东西想做的事,方大太太必会想尽办法满足。” 绿梅头越来越低,声音也跟着低下去,“方大少爷……喜欢男子。”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纪居昕是被方大太太坑了。 原来真是如此……方平睿喜男子,所以才…… 纪居昕厌恶的皱了眉,那方大太太又是怎么回事? “我从未听闻方大太太有逼人之事?”他自认吴明的消息虽繁杂,但一点也不少,真有这样的事,他不应该没听说过。 他声音有些寒,绿梅垂着头不敢起来,“内宅之事,经常会在下人间流传,因怕生事,不敢往外说。方大少爷的确好……方大太太为子着急,但因着名声,倒从未做过逼迫他人之事,只是方大少爷眼光高,好些人……瞧不上。” 那方大太太为何要套他?他可从来没说过会答应这种事。 纪居昕指尖敲了敲方桌,眼底寒意森然,田氏。 田氏今日去方家,必是要找其友方家五房太太,五房太太再找到大房太太,正是顺理成章。 她们必是做了什么交易。 真是心大啊,以为他一定会逆来顺受么! 田氏! 纪居昕手紧攥成拳,他本来还想等纪仁德回来,再给这两口找事,没想到田氏被罚被关还是不消停! 这样的话,就别怪他手狠了…… 突然马车晃了一下,停了下来。 纪居昕掀开车帘往外看,前面田氏的马车也没动。 绿梅刚刚大着胆子说了那番话,少爷脸色吓人,她有点不敢在车里,“奴婢下去看看。”行了个不怎么端正的礼后,像只兔子似的跑了。 纪居昕马车停的地方有点别扭,正是一条巷子驶出来,田氏的马车在前面已经出了巷子,他的马车停在巷子口,因为巷子不宽,总要让出一点地方让对面方面驶来的车,几乎挨到了墙。 巷子里没有什么好风景,纪居昕瞪着车内方桌,默默生气。 山河易改,本性难移,看来不管过多少年,他也不要奢望纪家人改好! 一个个黑了心,专冲无力还手的人下手! 突然胃部一阵蠕动,紧接着传来尴尬声响,纪居昕脸色僵硬地抚上胃部,他饿了。 因为要参加梅宴,早上起的早,吃的也不多,现在正是午饭的点…… 想想梅宴散了,所有客人都一样饿着出来,跟自己一样,纪居昕又觉心情不错。 梅宴要散,方家话说漂亮了也没什么,但让人这么饿着肚子,肯定得不到什么好话。如今他被堵在路上,有可能别人也被堵着,饥饿加并不美丽的心情,方家面子这次定要掉很多! 正想着,车帘一动,眼前一花,有个人蹿了上来! 纪居昕还没叫人,就看清了来人,紧接着眉毛皱起,“你来做什么?” 卫砺锋顾自坐好,看着面前明显不悦的小狐狸,“怎么,对救命恩人就这态度?” 纪居昕移开眼睛,“我又没向你求救!” “好硬的嘴。”卫砺锋狭长凤眸微眯,唇角笑意吓人。 纪居昕却不会被他吓到,这人性子恶劣,偏爱吓人逗人,他早看透了! “你不是在方家?” 卫砺锋却不答,敲了敲桌面,声音略轻,“方才可是吓着了?” “方才?”纪居昕反问,哪个方才? “方平睿……你无需记挂。” “谁记挂……”纪居昕话说了一半,顿时领悟卫砺锋意思,他要他不用担心,就是说方平睿的事他会处理,不会给他带来任何麻烦! 纪居昕内心有些复杂,这混蛋难道真是在护着他? 看纪居昕沉默,卫砺锋眉心微皱,“方平睿现在还不能死。” 是啊……现在死了,最近与他有冲突的人都是可疑人物,卫砺锋最容易被当成凶手攻击,所以他不能死。 这很正常。 可卫砺锋怎么好像在对他解释? 看着卫砺锋板正严肃的脸,纪居昕突然有所悟,难道他以为自己想杀了方平睿? 刚想开口解释,却见卫砺锋神色一变,眸内杀意遍布,“你那四婶不是什么好人。” “我知道。”纪居昕点头,今日事实他已猜到。 卫砺锋满意点头,“你最聪明。” …… 话题是怎么转到这的? 难道不是在讨论生死这个严肃问题,怎么卫砺锋一脸欣慰,脸上笑意都有了几分真? 纪居昕觉得他实在跟不上卫砺锋的思路,跟他沟通很有问题,索性闭了嘴巴,什么都不说。 他这样乖巧,卫砺锋更加满意,大手越过方桌,想揉他的头。 纪居昕躲开了。 小脾气仍然有。 卫砺锋脸上笑意更大,不知道从哪掏了张纸条出来,递给纪居昕,“那日忘了与你说,想找我可以去这里。” 纪居昕接过纸条,上书一行小字,南街十二号刘记纸墨铺。 字体瘦长,铁划银钩,锋芒毕露,字如其人,他猜这是卫砺锋的手笔。 “这是……你的暗点?” “小孩子不要问太多问题。”卫砺锋扬眉,笑容有些坏,“照做就是了。” 装什么神秘,这肯定是消息点没错! 不过把容身暗点告诉他,证明对他很信任。 被一个四品佥事,世袭将军信任,还是个干斥候的将军……纪居昕突然觉得压力很大。 他能从这里得到好处,比如一些独特消息,可能他可以快速知道,可是做这种工作的最是危险,被卷进去哪天受连累死了怎么办? 他倒是不怕死,就怕死之前仇还没报完。 卫砺锋看小家伙眼里明明灭灭,不知道在谋算什么,小脸严肃的样子还挺好看,手贱的去摸了一把。 纪居昕:…… 求拍死武功高强人士,四两拨千斤的高级手法! 这混蛋简直防不胜防,他打不过躲不了,真的好烦人! 他冷了脸,一双桃花眼睁的圆圆的,每个细微表情都写着‘我在生气’‘好想知道怎么可以弄死面前这个人’,卫砺锋忍不住笑出了声。 孙旺一直守在纪居昕车外面,离的并不远,听到声音过来,“少爷可是有吩咐?” 卫砺锋黑了脸,他太过放松了! 纪居昕捂嘴无声的笑,太丢人了,太丢人了! 一个把斥候工作干出奇迹的将军,竟然分神之下让别人注意到了行踪! 看卫砺锋面无表情盯着他好像恼了,他才收了笑,轻咳两声,“无事,你下去吧。” 孙旺不知道车里情况,听话的退后了。 “时间紧,我不与你多说,”卫砺锋掀开车帘一角,指着外面一人,让纪居昕看,“记住那个人,如果我不在时,你可寻他。” 纪居昕看过去,是个壮汉,身材壮硕,手有厚茧,肤色黝黑,明明很年轻,眼角却隐隐有细纹。眼神凶辣,不经意间有一种淬过鲜血的杀气。 壮汉见他看过去,憨憨一笑,拱手行了个礼。 纪居昕眸子一眯,这人他见过! 他仔细回想,想起不久前的一天,他欲找消息渠道,一路找到晚上,差点进了青楼赌坊,当时在赌坊外,有个大汉说他踩了他的东西…… 这人就是那日的大汉!一点不会错! 卫砺锋敲了敲桌子,密长眼睫抬起,黑漆漆的眼睛似有深意,“你见过的。” 纪居昕抖手,眉锋竖起,“那日是你们!”把他吓的够呛! “他叫牛二,记住了。” 终于还是看到小狐狸意外的表情,卫砺锋满意了,“给你的竹笛也要收好,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就去这个地点,”他指尖按着纸条,“若我不在,牛二可以主事。” “知道了,找牛二……”纪居昕有些不在状态。 “重点是,你需要帮忙,任何事,”卫砺锋重复一遍,“都可以来找我,懂么?” 纪居昕点头,“懂。” “乖。”卫砺锋伸手欲捏纪居昕的小脸。 纪居昕往后躲。 可惜他已经紧靠车壁,再往后躲也没地方了……他略略偏头。 卫砺锋看清了纪居昕眸内不愿,眸子微眯,手只停顿了一下,继续义无反顾的捏了上去,力气略大。 纪居昕躲不过,疼的眼泪汪汪。 “啧,”卫砺锋不满意地咂舌,“太瘦。” “真是抱歉啊!硌着您的手了!”纪居昕低吼,目光里带着怒火,如同小兽。 “知道对不起就好生吃饭,长胖些。”卫砺锋不要脸的曲解纪居昕的话意。 纪居昕真觉得跟这种不要脸的混蛋没话聊,索性扭过身子背对他。 气氛一时冷凝。 一包热腾腾的东西突然降到怀里,纪居昕下意识伸手接住,再回头已经没了卫砺锋的影子。 他走了。 打开纸包,是两个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子。 这是……给他吃的? 可为什么不早拿出来,非得最后甩出来…… 纪居昕有些牙痒痒,这混蛋性格简直怪透了,喜欢捉弄人,还喜欢用各种手段收买人心!上一刻气的你晕头转向,下一刻就表达各种贴心关怀! 怪不得年轻轻轻官位升这么高,原来笼络人心的手段这么丰富多样,这么深入人心! 他才不相信卫砺锋是真的关心他,他不过是卫砺锋看好的逗乐的人,如果还算有才,将来可能成为他的属下,如果不长进,等他没兴致逗人玩了就会被甩开。 卫砺锋职业特殊,经常游走在死亡边缘,很需要放松减压,玩游戏很合适。他又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玩游戏的方法都比较高端…… 纪居昕愤愤磨了磨牙,撕开油纸,大口大口的吃包子。 第66章 四叔 纪居昕回去时,纪家很热闹。 同田氏带着他死气沉沉的气氛不同,纪家大门敞开,门庭整洁,好些装饰摆件换了新,过往下人忙碌穿梭,脸上都带着笑,一个个的情绪高涨。 一般来说,下人们的情绪是跟着主子走的,家里有喜事,家主高兴,下人们不管什么心思,也得露着笑脸讨着口彩,尽量凑趣,把气氛闹出来让主子看着更高兴。 这么一大片下人一起露笑脸高兴,很显然,是杨氏或者纪忠易高兴了。 纪居昕不由纳闷,是有什么喜事? 从外面回来,尤其是从方家梅宴这种大场面回来,理当要去给杨氏说一声。田氏叫上纪居昕,二人不顾回房休整,直接朝正房走去。 还未走近正房院子,就听到里面欢声笑语传出,气氛很是热烈。 纪居昕一下子就听出了杨氏的声音。她的声音很好认,明明苍老气短,却有种不服老的劲头。 他不知道杨氏为什么这么高兴,但觉得听到方家梅宴这不怎么顺利的消息后,她怕是高兴不起来了。 纪居昕脑子里想着田氏进去将事情说了后,杨氏瞬间耷拉下来的眼皮,就很想笑。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嘴角,不让它扬起来。 同方家梅宴紧张担心的心情不同,现在他非常放松。 田氏不高兴,杨氏不高兴,姓纪的一家不高兴,他就高兴了。 “四婶。”见田氏脚步有些犹豫,纪居昕好心‘提醒’她,“我们进去吧,不好累祖母多等。” 田氏蜷首微偏,烟眉微蹙,看向他的眼神略有些复杂。 纪居昕差点后退半步。 这田氏姿色正经是可以的,蕊颜玉肌,杏眸生波,樱唇琼鼻,她还很会使用自己姿色,端庄起来什么大家闺秀的姿态架式都能摆的十足像,扮起可怜来又似扶风弱柳,让人无不怜惜。 可他不是纪仁德啊!用这种好像含了深意的眸光看他做甚! 一定有企图! 纪居昕心内暗暗提防。 田氏见他警觉,轻叹了口气。转而眼梢微侧,气势微变,再没一点可怜相,直接冷声吩咐,“一会儿管好嘴巴,不要乱说话。” 难道刚刚她想让他认为她可怜主动背黑锅?计不成就命令他封口? 纪居昕心内暗思,没开口说话,跟着田氏往前走,打定主意一会儿好好看清楚。 他很想听听,田氏要怎么解说方家梅宴,让杨氏觉得就算此事不顺利,纪家也能得到好处。 正走着,正房突然一静,所有欢声笑语一瞬间消失,令人心生紧张。 紧接着杨氏的大丫鬟红英走了出来,利落地行礼,“四太太,九少爷。” 纪居昕眼睛微眯,看了看屋角的小丫鬟,明白了。 纪家属正房的丫鬟仆妇规矩最好,应是守门的小丫头远远看到他和田氏过来时,就往里递了话,刚刚大概是杨氏听到下人传话,对于田氏和他这么快回来很不理解。 “四老爷回来了,就在里头,”红英微笑着看田氏,“四太太来的可正是时候,老太太请您进去见夫君呢!” 田氏脚步微顿,表情怔忡,夫君回来了? 纪居昕此刻也想起前些日纪居中说过的话,心下顿时了然,原来是最得意的儿子回来了,怪不得杨氏那么高兴。 不过红英这话……略有提点的意思,这是为何? 做为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红英一向同哪房也不近,也从没卖过正房消息给任何人,杨氏在这方面是个精明的,不然那个叫绿云的丫鬟怎么死的? 她敢这么说,必然是有倚仗,或者得到了示意。 田氏咬着下唇,不知想了些什么,目光有些闪烁,片刻,她挺直了脊背,笑着谢过红英,带着纪居昕,“我们进去吧。” 纪居昕和田氏一起垂头进了正房,只觉得暖香拂面,到处都是人影。跟着田氏前后朝杨氏请了安行了礼,杨氏与田氏说话,他才有机会看看这房间。 纪忠易纪仁礼纪仁义,李氏高氏,各自膝下子女,但凡能来的,全部到齐了。 只为迎接纪仁德。 纪居昕视线滑过生父嫡母,落在纪仁德身上。 棕青素缎儒衫,白底黑帮革靴,青玉衿,腰系香囊坠玉,袢扣裹银丝,阔额长眉,挺鼻深目,神色淡然,气质悠远,仅仅坐在那里,就让人心生向往,果然是三甲进士,翰林高才,气质不俗。 这就是他的好四叔。 纪居昕深深吸了口气,以前是他不懂事,吃了大亏,他恨纪仁德。可纪仁德身上,有很多值得他学习的地方。 比如这骗人的外表,忽悠人的本事。 学识,阅历,是他忽悠人的工具,心机深藏,是他忽悠人的手段。 小看他一点,信任他一点,就逃不开被他利用的下场。 有一点纪居昕必须承认,纪仁德心黑手狠,但脑子是真好使,光靠黑人踩人,他爬不到后面那么高。 他的确知道一些事,但世事总会有变数,光仗着这个不一定万事顺遂。时移事易,人都是有脑子的,他应变不同,纪仁德应变亦会不从。 从今日起,他当好生思考,认真走每一步。 “这孩子,是看四叔好气质好风采入迷了?”李氏慈爱亲切的声音传来,“九少爷,来跟你四叔行个礼,这是你四叔,你才回来,以前没见过。” 纪居昕嘴角弯起,先冲李氏笑了笑,才向纪仁德乖巧行礼,“侄儿见过四叔。” “嗯。”纪仁德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没正视也没无视,中规中矩地给了个把件做见面礼,“好生读书。” “谢四叔。” 一番应对就算是完了。 纪居昕后退一步,继续站在偏僻处。 看到李氏匆匆一眼里的得意,他很想笑。 先暗示他崇拜文采风度出色的四叔,将自己‘文采斐然’而且最注重这一点的生父放到一边,纪仁礼必会不满。再让他看清一腔孺慕放到纪仁德身上也没有用,纪仁德不会理会他这个庶子,他仍然是没人理没人关心的野小子,一切都如她所想的那样,她当然得意。 但这种手段未免太小气,若他真是以前那个傻子,一点也看不出来,还会黯然神伤,可如今,他谁都不在乎,管他们如何看待! 这点小小眼药算得什么,早晚有一天,他会让他们后悔,为何没好好看他一眼! 纪居昕冲李氏回了个甜甜的笑,袖手在侧,索性不动不说话了。 田氏方才匆匆说了两句梅宴的事,并不仔细,杨氏心内有考量,吩咐着让人都散了。不一会儿,正房里只剩纪忠易杨氏,纪仁德田氏,和纪居昕。 纪忠易是大家长,纪仁德是顶梁柱,田氏和纪居昕是参与人,所以谁都不能少。 “到底是怎么回事,梅宴如何这么快就散了!”杨氏眉头紧皱。 “今日梅宴上出了些事,四品佥事,世袭将军卫砺锋,和皇后族人,吕家公子吕孝充撞上了。”田氏斟酌着词句,“方家嫡长孙和吕公子交好,不知怎么的得罪了卫将军,卫将军面冷性大,吕公子欲护着方少爷,卫将军不肯,便有了争执……” 田氏以她在内宅不知外院具体事宜为由,只点出了主要人物及关系,大概事件,至于什么原由,她说的很隐晦,仿佛她也不知道为何惹上的。 “方家大老爷与卫将军赔礼不成,总要给点诚意……”所以梅宴散的仓促。 “媳妇去方家见着了我那闺中好友,邓妹妹是方家五房主母,膝下两子,一子夭折,站住了儿子很是出息,小小年纪聪慧可人,听闻老太爷非常喜欢……” 最后她说起了今日收获,“媳妇还得方大太太招呼,方大太太真真规矩人儿,事事办的合理体贴,还同媳妇打趣说哪天也带儿女来闹纪家,看看媳妇的本事……” …… 她声音轻缓,叙事清晰,一番话后倒没得什么批评。可纪居昕见她说完后挽着帕子的手离小腹更近,仿佛在压着,差点笑出来。 这是饿狠了! 该! 田氏讲完后,纪忠易摸着胡子,“看样子是没事……”一脸我可以走了吗的不耐烦表情。 杨氏暗暗斜了他一眼,转头问田氏,“卫将军可有与方家大少爷为难?” 田氏微低了头,“卫将军手重,不小心折了方大少爷的手腕……” 杨氏眉头皱起,神情有些凝重,“不是真恼不会下如此重手……老四你看呢?” 纪仁德端坐,指尖点了点桌面,问田氏,“方大少爷可有性命之忧?” “这倒没有。”田氏摇头,“请了大夫过来,说只是小伤,将养一段时间就好。” “卫将军可有接受方家赔礼?” 田氏点头,“听闻接受了,我回来前方家大太太正被方大老爷叫去,商量送什么礼到卫将军处。” “吕家公子可明确表示出不满?” 田氏想了想,“只是僵持时气性大了点,之后并未有话传出,听说如今正陪着方家大老爷养伤。” 纪仁德问的字字在点上,田氏与纪仁德相处多年,心里又有自己的小心思,最懂怎么把话引向朝自己有利的方向。 纪仁德又问纪居昕,“昕哥儿,争执当时你可在外院?” 纪居昕肃手躬答,“侄儿在。” “当时在场人数可多?” “几乎所有年轻男客都在。” “少爷们可曾有什么话传出?”纪仁德怕纪居昕听不懂,又道,“评论此次事件的话。” 纪居昕配合地略做茫然状,再摇头,“没有的。” 纪仁德闭目思索半晌,才朝纪忠易和杨氏回话。 “回父亲母亲,儿子觉得此事与我纪家无碍。” “你媳妇与方家主母交好,若卫将军迁怒,如何是好?”杨氏才不管方家的事,只是担心纪家受影响。田氏回话里字字句句说着方大太太五太太神色轻松语意平和,明显没大事,她仍然不放心。 纪仁德微笑,“母亲请听我说。” “卫砺锋是武官,皇上重文,就算他简在帝心,又是皇上亲派,皇上也不会与其交心,他性子再霸道,也不敢做过头的事。方家大少爷冒犯了他,他为自己面子也不能轻轻放过,只让他受点轻伤,已是留了手,显然并不想把事情闹大。” “能接了方大老爷的赔礼,表示这事就过去了,不会有后话。当然也不会影响我纪家,方家梅宴客人很多,认真说起来每位客人都与方家有关系,真要计较也计较不过来。” “听闻方家梅宴一张请帖都很难获得,必然也是有自己手段,我们看着就是。” 纪仁德分析完后,脸上微笑未消,看向田氏,“田氏能与方家交好,我认为不是坏事,待这事过去,两家走动走动,能关系更深才好。” 纪仁德人到中年,眼神越发内敛专注,田氏忍不住红了脸。 他向来眼光好,又世事通明,不然也不能到这个位置。杨氏很信他,他这么一说,杨氏想了想也没反对,不过她还听出一点弦外之间需问明白,“简王世子真要到临清?” 最近很多人传,简王世子要来,方家与简王有姻亲,就算到时世子不住过来,也要经常走动,如果是这样……还真是要常来常往才好! 纪仁德点了点头,“嗯。” 杨氏便笑着看向田氏,“近来你怕是要辛苦了。” “都是为了家里,哪来的辛苦。”田氏垂头微红了脸答着,忍不住心花怒放。 进来前她还担心,因为这次的事会被婆婆不满责怪,不想因为夫君,反倒被婆婆重视了! 虽说自己的确做了很多努力,可是夫君的帮忙……简直太窝心! 纪居昕却觉得无趣。 田氏避重就轻,不提方大少爷好男风的事,也不提她是为什么能得方大太太的眼,反倒利用这点让杨氏重视她,真是好手段。 没看到杨氏变脸有点小小的不开心。 纪仁德的问话分析看似高深,其实很简单,他有点想为田氏出头的意思,莫非对田氏还真是一往情深? 今日正房一遭,纪居昕面前仿佛多了一层雾,他看不太清纪仁德。 之后他被赶出正房,明显后面的话不想让他听,他不能知道更多了。 第二天,方家的一车赔礼过来了。 纪家接到贴子很奇怪,纪居昕收到赔礼更奇怪。 怎么会送过来一车银霜炭,还专门指出给他的? 方家跟车的管事说,因为梅宴累少爷们受冷,方家便每家都送了一些,以示歉意。 杨氏问清是不是每个少爷都送了,对方答是,她才安心收下了。 腊月二十五,夏飞博回到临清,下了贴子请纪居昕饮茶。 杨氏得到消息,笑眯眯的检查了他身上穿着,把他送了出去,迭声叮嘱不可怠慢夏少爷。 纪居昕差点绷不住,直接说我记着你那生意的事呢! 应付完杨氏,纪居昕带着周大赶到茶馆,林风泉和徐文思已经到了。 多日不见,徐文思很热情,和纪居昕聊了好一会儿,林风泉时不时插话,纪居昕顺便问了问银霜炭的事。 “哦那个啊,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得是和方家关系好才有。”林风泉眯着眼睛喝茶,一副享受的样子。 “可是我……”纪居昕没往下说,没准他是因为总和林风泉一起才得到了特别优待? “真不知道方家送这个做甚,我们这等人家,谁家大冬天里会没备成堆的银霜炭,等着他送?” 他的房间就没有…… 纪居昕眸光一闪,又听林风泉抱怨,“送东西要对上人胃口人才高兴么,方家怎会不懂?” 方家不可能不懂送什么东西,明明懂还这么送……一定有意外情况。 比如是别人明确要求的。 可谁会提这种要求? 纪居昕指尖抵着额角,心内长叹口气,卫砺锋。 卫砺锋去过他的房间,知道他寒酸,也没好炭…… 可是……为什么? 还是……他想错了? 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了?卫砺锋并没有做这件事? 想想这混蛋再有心机再会收服下属手段多多,也不至于面面俱到吧…… 夏飞博很快到了,去了京城一趟人瘦了些,精气神却十足的好,眼神更利了,气质更清高了,见着他们……更亲切了。 他和几个好朋友说了些京城见闻,又说了点可以往外说的经历,几个人热热闹闹地聊了一通。 直到最散时,纪居昕才笑眯眯地提了杨氏铺子的事。 夏飞博顿时笑了,“我就是故意的,让她知道没你的面子我什么都不肯!” “我可谢谢你了!”纪居昕亲自执壶给他倒了杯茶,声音带笑,“这阵子我这祖母对我可谓是关爱有加,还说我那小院一定要请你们给起个名字呢!” “真的?”林风泉大眼睛一眨,“我来取我来取!” 徐文思也脸上带笑,“虽有些烦,但你日子能过的好,我们才放心。” 夏飞博紧跟着放话,“我不但让她这回求着你,我还让她回回都得求你,想要拿这笔生意,就得时刻供着你!” 纪居昕眼睛有些潮,晃了晃脑袋,手撑下巴,“说谢太矫情,回头哪天出来聚聚,我请客,大家好好喝一杯!” 他这个提议先是得到所有人赞成喝彩,接着又引来三人揶揄。 “我说,你这小身板养好了么?别又看着豪气,实际两杯倒吧……”林风泉眨巴着眼睛笑的很坏。 “你有钱么?还想请我?你知道我十两以下的席面不吃么?”夏飞博抱着胳膊做骄傲状。 “我们请酒一般都在家里呢,纪九连家宴都求不到,我们就不要苛责了。”徐文思笑眯了眼。 这一刀刀的,处处戳在心口啊…… 真是一群损友。 纪居昕带着夏飞博的礼物回了家,去正房同杨氏说了夏飞博的话,说他已经吩咐下去,她再使管事去一趟即可,杨氏高兴的赏了他一匣子好墨。 年节都要穿新衣服,做完了主子们的,就是丫鬟下人的。 若是差办的好,主子有地位手又大方,得的赏更是不会少,是以下人们也盼着过年。 百灵拽着画眉问过年都穿什么,戴什么时,书案边的纪居昕唇角微勾,机会终于来了。 李氏看他不顺眼,以前是想自己下手,现在纪仁礼回来了,她就总想挑拨着,让纪仁礼收拾他。 田氏让他吃了亏,又仗着纪仁德回来给她撑腰,人又抖起来了,就算升平妻的酒宴暂时取消,也没压下她满面喜气,日日粉面含羞出手大气,让他很不顺眼。 纪仁德没走通吏部侍郎的路子,必然会想其它办法。 现在能让田氏出点事让他分神最好,就算分不了神,让他烦恼也行。 李氏见天没事干闲的老想整他,给她找个好对手她就不孤单寂寞了。 李氏对上田氏,大房对上四房,才是正经好戏。 百灵很快随着画眉的建议,做好了决定,哪日要穿哪件衣服,配哪方帕子哪支头花。 画眉却长眉微翘,显然不得心意。 纪居昕练完字,叫人进去收拾。 近来他爱叫绿梅,看着画眉神色便知她很有些心结,这两天更是总想在他面前表现,让知道她的忠心。 纪居昕净了手,转身看到桌前方帕,先是一怔,又忽地笑了,“还是素色方帕有味道。” 画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桌上宣纸凌乱,大大小小的字跃于纸上,字体不同,有舒展有犀利,有大气有小意,有凌乱有端正,便是这么胡乱摆着,仍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那素白方帕,就在桌角,许是少爷不小心,沾了墨色,可在白纸黑字映衬下,没有丝毫污秽之感,反倒因为柔软的材质,柔美的展开姿态,有种别样的美! 她突然想起来,不久前少爷赏过她一方帕子,素白湖绸,材质不知道比这好多少倍,一般丫鬟可是用不起的! 不如就把它拿出来,好生绣个花样出来配衣服! 即能让她在丫鬟们出挑,又让让少爷记起这个事! 她是贴心好丫鬟,主子最初就喜欢她的! 第67章 激荡 大概是好运气用尽,纪居昕接下来,被示意“养病”。 还是杨氏身边的陈妈妈亲自过来暗示的。 当时纪居昕刚同百灵画眉说完话,就见绿梅来了,身后跟着陈妈妈。 陈妈妈面容一如既往地严肃认真,鬓发梳的一丝不苟,进门给纪居昕行了礼,规矩一丝不错,“老太太听说九少爷染了风寒,着奴婢送了些药物食材,请九少爷好生休养生息,养好身体。” 百灵口快,立时疑问,“我家少爷好好的,没病啊……” 画眉心眼多,知道此事必有隐意,立刻拽了百灵下去,“你不是之前还说少爷盖薄了,正好同我一起,再拿床厚被子过来。” 拽开百灵后,她就捂了百灵的嘴让她说不出话,回头眉弯弯地看着纪居昕,“少爷,我们先下去了。” 她知纪居昕最中意百灵的天真,这傻丫头既然得了少爷的眼,她就得帮忙护着,别让她做出什么不合适的行为。 急少爷所急,虑少爷所虑,才是忠心好丫鬟。 果然,她看到少爷俊秀双眸里似有欣慰之色,声音也略略轻缓,“去吧。” 陈妈妈这话,画眉能觉出不对,纪居昕更懂。 难道是他打过招呼,杨氏的生意顺了,现在暂时用不着他了,就示意他可以安静了? 他看了眼绿梅。 绿梅站在陈妈妈身后,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便明白,这事绿梅不知。 绿梅算是杨氏院里长大的丫鬟,就算出来了,昔日交情还在,偶尔想问些消息,只要不是太过分,还是能得到示意,现在她摇头,就是说…… 纪居昕目光微闪,漆黑双眸看向陈妈妈,“近日天寒,我这身体经不住,害祖母担心,实是不孝。我亦忧心祖母,或若强拖病体前去请罪,累祖母过了病气可如何是好?还请陈妈妈替我向祖母传达歉意,我只愿她老人家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看他这么懂眼色,陈妈妈目光动了一下,也仅止一下,又恢复常态,“九少爷能如此想,老太太想必会深感安慰。” “那……这两日我因身体原因,没去正房请安,不知祖母可好?”纪居昕顺着话头往下走。 他知陈妈妈行事一向谨慎,可难得他这么听话,浅浅试探着问些三不着两的话,看她是否愿意提点一二。 陈妈妈站在原处,姿态一丝不变,“回九少爷,老太太一切都好。” “四叔回来,家里热闹,想来四叔四婶应是经常看望祖母。” “四老爷四太太一向有孝心。” “那日听闻四婶要请方家大太太过府做耍,近来可是有下了贴子?”纪居昕浅笑,“若是有外客,我也好更谨慎些,不要胡乱走动。” 近几日纪家无事,他那不省心的生父嫡母并没来找他麻烦,也没有什么让杨氏顾虑的,想来想去,唯有一件事能让她如此。 方家梅宴上的事,杨氏或许已猜出一二事实。 妇人长于内宅,能到杨氏这地步的,都甚是精明。 田氏如何圆说不提,方家梅宴之事,后面定有不少小道消息,她稍做探听再一一分析,很容易知道卫砺锋说的最重要的一句话——他好龙阳,欲染指于我。 方家大少爷是临清地面上数得着的年轻人,以聪敏高才闻名,怎么可能不认识卫砺锋,还肥了胆的要去染指他? 这绝不可能。 杨氏再想想田氏话语,稍作分析,再悄悄套几句话,就能明了。 她只要能往深里想一想,就能猜到纪居昕在这里扮演着什么角色。 至于为什么纪居昕躲过这一劫,方大少爷怎么会认错人,事实已经造成,不需去介意。 只是方大太太,方大少爷知道纪居昕这个人,会不会给纪家带来麻烦? 杨氏暂时想不出多的对策,只有让他‘养病’了。 纪居昕猜着此中深意,故意问田氏动静,还找了原因,他一点也不怕陈妈妈猜不到他的意思,能在杨氏身边多年,陈妈妈必然长了颗玲珑心。 陈妈妈却仿佛不知他话中试探之意,脸上表情未变,顺着他的话就答,“倒是听四太太提起,与方家大太太有几封书信往来,因着过年,家家户户都忙,只好约到年后走动。” “这次我与四太太一同去梅宴,偏不顺利,我有些忧心四太太对我有看法,陈妈妈是祖母身边老人儿,今日我厚着脸皮问上一问,四太太可曾与祖母提过我?若是有,还求陈妈妈帮我说些好话。”纪居昕抱着茶盏,小脸微白,清澈的大眼睛里隐隐担忧,就算脸上挂着笑,也颇有些勉强。 陈妈妈静了静,才道,“九少爷多思了。老太太喜欢九少爷乖巧,四太太陪老太太时间长,偶尔会提起您很是正常。四太太是您的长辈,便是偶有担心,也是盼着您好,希望您日后更长进,承欢老太太膝下。” “奴婢未曾听闻任何过份之言,九少爷年少,多思伤身,老太太必不愿意看到。” 纪居昕站起来,郑重朝陈妈妈一揖,“谢谢妈妈提醒,妈妈虽是为祖母考虑,然此番话与我很重要,请受我一礼。” 陈妈妈侧过身子不受,后退两步行了个蹲礼,“九少爷请保重身体,认真养病,奴婢告退。” 陈妈妈走后,纪居昕坐在椅子上,手执茶盏静了很久。 听陈妈妈意思,田氏是与杨氏说了不少,也数次提起了他。 那么他猜到的……大半是事实了。 虽然话里话外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看起来就像是普通对话,可纪居昕明白,陈妈妈帮了他。 这是为何呢? 陈妈妈行事颇为周正,连几位老爷的面子都不给,只忠心杨氏一人,为何会对他…… 这个忙虽不算大,明显与她的处事原则相悖。 她还反复叮嘱他要乖乖听话养病……这应该是杨氏意思,不容有失。 好一会儿后,绿梅过来给他换了茶,在他耳边低声说,“少爷的衣服奴婢处理了,四太太屋里的丫鬟来问过我,少爷进园子时穿的可是出门时的衣服。” 纪居昕接茶的手微微一顿。 方平睿定然在悄悄找他。 不过田氏有这样一问真是让他差点失笑,他是存在感有多低,田氏并身边下人竟都没注意到他穿什么衣服! 听绿梅的意思,田氏那边记得他出门时穿的是绀色外袍。 那日回来时见他身上衣服不同,田氏曾问起,他只说在方家门口遇到了林风泉,衣服是林风泉的,并没说是因为什么,又是何时换的。 现在方平睿顺着衣服寻人,大约也只记得服色,并不记得样式细节。 方家透出来的消息太少,田氏并不知道她的建议到底成没成功,想来方大太太不会对她提太多,她不知道,心里必然记挂,听到这消息自然想查问,可惜她与身边下人皆不记得他穿了什么衣服。 明明他被她的丫鬟叫去与方大太太请安,那时他还没换衣服! 这些人脸上招子是白长了么! 还是都在想什么别的,认为他纪居昕不值一提根本不需要用心看? 不过这样也好,让她去猜好了。 他低声吩咐绿梅,“散出话去,就说衣服是林少爷见我穿的单薄,进了园子就送了自己的衣物给我。” 之后,纪居昕闭门不出,在院子里乖乖‘养病’。 他分别写了几封信命孙旺送出去,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看完信都有些不大爽快,不过纪居昕言辞肯切,请他们不要介意,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纷纷送了些礼物到纪家,抬进纪居昕的院子,约好过完年一定聚聚。 吴明的消息还是一日接一日地来,纪居昕让周大悄悄去查看过了,有了他给的银子,吴明租到一处偏僻大院子,把那群小乞儿带过去照顾,这个冬天应该能顺利度过。 大概是经年希望终于有了曙光,吴明最近干劲很足,消息来的又多又好,还亲自分了类,方便纪居昕 纪居昕越来越满意,此人经历磨难,难得性情未变,他或可考虑怎么用更佳了。 只是手里银子……还是太少。 纪居昕琢磨着,他是不是该偷偷去外面置个铺子。 可是他从没打理过铺子,异想天开要不得,需要信得过的掌柜。 还有,置什么铺子会对他更有帮助…… 养病的日子纪居昕过的很舒服。 没有外人叨扰,有足够甚至可以挥霍的银霜炭,有杨氏送来的上好药材,有夏林徐三家送的好吃的好玩的……回想以前,竟从未过过这等好日子。 居安当思危。 纪居昕想到,不能因一时所得迷惑,他所施皆小计,能对纪家带来的影响有限,四叔不是好糊弄的人,他若想压制四叔,需要更强! 他想了想,就着吴明送来的消息,细细分析后,精心写了一份条陈,命周大送到南街十二号刘记纸墨铺。 周大见过牛二,纪居昕告诉他交给牛二便可。 周大稳重,从大佛寺之事,就知道主子另有秘密,主子不说,他亦不敢问,现下主子让他办事,想是没想瞒他。 他心内叹息,主子对他,真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腊月二十九,临清出了大事。 一夜之间,好几家被抄,其中包括商贾巨富,朝廷官员。 临清县巨富乡绅王得才,夜里悄悄的就被抄了,清点家财后,抓捕一家七十八口,入了监牢。 临清州知州被罢官,通知家小后,亦关入狱。 与其牵连过甚的官员,多数被请进府衙吃茶问话,之后又是一通雷厉风行的查抄。 其间种种,不多赘言。 因行动是黄昏及至入夜,带头的官员行事又稳准狠,直到除夕一早,才有消息传出。 不仅仅是临清,东昌府都抓了很多人! 东昌知府被摘了头上乌纱,正接受钦差调查。 东昌府巨富李大明,同王得才一样被抄家。 府军佐领孙言,被夺了兵权虎牌,锒铛入狱。 府仓掌钥孔其,平日里仗着知府姐夫横行霸道,如今知府失势,他身上又带罪,同别人不同,入狱之后直接被罪犯弄死了。 …… 未到正午,有几家人接到旨意,却是喜气洋洋。 其中便有林家徐家。 林风泉父亲,此前为八品临清县丞,突然连升两级,成为从六品的临清州同知! 徐文思大哥,进士及第后,因病误了派官,本以为前程多磨,不想此次直接提调过来做了临清知县! 同林徐两家交好的夏家,不过商贾,再是皇商也不是官,于御前无甚地位,今日竟得御赐之物两箱,更有圣上亲赞,夏家后继有人! 这是多大的荣誉! 不等几家人反应过来,前来恭贺的客人们已经踩平了门槛! 三家人没有静思的时间,立刻支应着迎客。 正经来说,没这规矩。 除夕这日,家家团圆,谁家不忙着自己事,怎会不知眼色的去别人家叨扰? 但今日不同,这些人怕是听到昨夜消息,心内担忧,看他们三家升官发财,认为一定深知圣意,前来打探消息的。 夏林徐三家忙的脚打后脑勺,累的要死要活,脸上却带着腻死人的笑。 林家升官,是因为那封名单,林父心内清楚,本以为不会这么快有结果,不想事情竟这般顺利突然,心下想着要好生谢过纪居昕。 每每看到林风泉,就要与他耳语两声,商量着怎么回报纪居昕。 徐林两家也是因为纪居昕的分析,上京城一番布置。仍然因为纪居昕的建议,林风泉在与夏飞博来往信件中提了点消息,隐晦提了下名单的事,两家才避开风险,让事情走的无比顺利。 如今三家都得到了好处,唯有纪居昕,什么都没得到。 甚至被关在内宅装病,不得出。 夏飞博父亲夏江海扼腕叹息,这等人才,竟被困于内宅,真真可惜!有些人真是有眼无珠!拽过夏飞博反复叮嘱要好生与纪居昕来往。 几家人热热闹闹地过了一天,黄昏时分,林风泉的小厮颠颠跑过来,今天忙了一天,现在脑门都带着汗,朝林风泉行过礼,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林风泉立刻呆在原地,心内情绪翻腾。 赵家被抄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孔其连累,赵家家财被抄,人当场被流放! 听闻赵家还脱口说出一人姓名,说开年就会有任命下来,赵家老爷将是临清知县! 可惜,明旨已下,知县已被委任,赵家再无机会。 赵家扛了很久,见没人来救,委任圣旨已下,方才死了心,收拾收拾跟押送官兵走了。 林风泉双眼放光,狠狠捏了手心,赵文礼总来挑衅,他不胜其烦,同纪九诉苦,纪九表情轻松,问他想要如何。他说想一劳永逸,纪九便给他想了个法子,果然成了! 原来还可以这么利用!纪九可是真聪明! 他年纪虽还算年轻,心里却没有什么高大上的慈悲,别人一次次挑衅不善,他当然要报复回去,就算那人死了,他也没半点后悔! 只是纪九……他得好生感谢! 纪居昕觉得这个除夕过的真真是……丰富多彩。 一连串的消息接连传进纪家,不等分析一番回味一番感叹一番,新的又来了。 杨氏还派了红英过来,问要不要以他的名义去夏林徐三家送个礼问个安。 却只字不提让他出门。 纪居昕浅笑着回了句:孙儿都听祖母的。 他知道杨氏也想凑上去打听消息,生怕他自己提出要求,字字句句压着,暗示只以他的名义,他的人还是乖乖呆在纪府的好。 纪居昕一点不在意,他与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的交情,杨氏做什么都不影响。 再者他一点也不好奇这三家的事,因为结果是早已预料到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还以为至少要过完正月,朝廷正常上朝办差,这事才会慢慢被处理。 因为‘病着’,也没人叫他去吃团圆饭,只杨氏还‘记着’他,命红英送了一桌席面。 纪居昕心说正好,他还不想见到那群讨厌的人,影响心情。 菜色倒是不错。 他慢条斯理地用过晚饭,把未动的菜赏给几个丫鬟小厮,“我想睡会儿,等下好有精神守岁,你们自去用饭,好生热闹热闹。” 晚饭用的早,今日又被一圈消息轰炸,他有些头疼,这一睡,直睡到亥时方醒。 绿梅听到声音,进来伺候。 纪居昕穿好衣服后让她下去,“今天守岁,你也下去玩吧。我这里没什么事,有事再叫你们。” “可是少爷一个人……”绿梅想劝。 少爷是有家的人,有父有母有长辈有兄弟姐妹,明明得了老太太的眼,却还要一个人过除夕,怎会不委屈,不孤寂? 纪居昕看出绿梅眼底担忧,莞尔一笑,“我在庄子上过了十三年,一个人的除夕早已习惯,现在自得的很,你不要担心。” “可是……”现在不一样,少爷回来了啊…… “没有可是。”纪居昕摆摆手,“你要不放心,叫周大过来。” 绿梅知道少爷不会改主意了,蹲身行过礼,就下去了。 周大很快过来,还带了吴明的消息。 “怎么今日还有?”纪居昕有些惊讶。他早前日写了条子,说近日年节,消息可以先放一放,也给他放个假,待过完年再恢复。 周大也知道这事,条子是他亲自放的。 “今日属下没事,在外面走了走,走到放置消息的地点,就看到了这张纸。”周大却不怎么意外,“可能是这两日事多,想着少爷可能需要。” 下属要为主子考虑,天经地义。 纪居昕放下手中的笔,净过手,拿起了消息纸。 既然送来了,他便要看看,也是吴明一片心意。 果然是今天听到耳朵痒的事。 他在纪府,听到的消息滞后,抄家升官这么劲爆的消息,都是晚几步才听到,吴明到底是人才,收集到的消息详细具体,什么时候,多少人,什么样的人领着办的事,都说的清清楚楚。 碍于身份,他不能离那些人太近,但并不耽误他收集消息。 乞儿最易忽视,没谁去专门注意他们在干什么。 看到后面,有一条消息让纪居昕大大的震惊,手里的茶盅差点掉下地摔了。 方家五房主母邓氏,死了! 就在今日上午,突然死了! 此时死人不吉利,可邓氏为五房主母,也是有娘家的,方家不敢轻忽,先压下了消息,准备好歹过完初一再举哀,反正派人去亲家报丧,也需要时间。 派出去的人得到的消息是,邓氏是得急病死的。 纪居昕差点失声喊出来,这不可能! 邓氏明明不应该这时候死……急病,又是什么急病?明明前些日小宴好好的,看架式在方家地位也不低,怎么就突然死了? 他忽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踱着步子。 此次临清事发,皆因那张自大佛寺得来的名单。 他看过那名单,林父升官与名单有很大的关系,临清,东昌府将会出现大面积的官员流动。 卫砺锋手里有另一份更为全面的名单,那张名单上的东西更为吓人。 他觉得这件事来的那么快,跟卫砺锋有关。 他可以确定前世卫砺锋也来过临清,督办此事,但前世卫砺锋办差时间不长,根本没在人前出现过,这次却高调出现,还曾与他说过,最近都会在这里。 此事必是发生了变数。 或许卫砺锋得到了与前世不一般的信息,或许此次更全,皇上那边的要求不一样了。 纪居昕记得,临清这窝……是反贼,当时只被认为是训练有素的山匪,与朝廷命官相勾结,鱼肉乡里,不顾人命,敛财有方,做尽坏事,于是清了临清官场,派兵清剿。 可是几年后这帮人再次出现,只是换了地点,不在临清,朝廷才意识到事情不对。 当时皇上又派了卫砺锋,卫砺锋查出是前朝反贼,才知这群人手段非常。 可是这一切,不管哪处消息,都与方家无关,方家非常安全的偏居一隅,未受一点波及。 邓氏死的时间太过巧合,让人不由会有联想。 可是纪居昕想来想去,都找不到理由。 卫砺锋…… 猛地,纪居昕脚步一顿,黑亮双眸里光芒闪耀。 卫砺锋! 第68章 守岁(上) “周大,随我去南街十二号刘记纸墨铺!”纪居昕脚步停了下来。 想到有人可以问,心中浮躁不再,眼睛前所未有的黑亮。 “主子,今夜除夕……”周大脸黝黑的脸庞瘦了一圈,眼睛里执着忠诚分毫未变。只是这句话未说完,他嘴唇便紧紧抿起来,似有懊恼之色。 纪居昕莞尔,“我说过,不管什么时候,你有想说的话,都可以说。” 他转身走向书案,顾自收拾纸墨。即打算出门,这些东西暂时用不着,他这样忙着,周大也能更放松些。 “周大,我知你忠心。但一个好下属,不是只忠心就够了的。我不知道你的是非观念如何形成,只教你一点——如何在我身边做事。” “我是主子,我希望任何我下的命令,你都能认真执行。可我不是不讲理的主子,什么建议都听不进去。人呢,再聪明也有漏算的时候,我希望在这种时候,你给予我的是提醒,而不是明明知道后果,却仍然愚忠的执行主子的命令。” “周大,我相信你做为下属的能力,你也应该相信我的判断力。” 他笑吟吟地看向周大,“还是你觉得我耳根子太软,但凡哄了我,我就会照你说的话答应?” 在他说之前的话时,周大就有些窘迫,最后这一句话更是吓的他立刻单膝跪在地下,“属下不敢!” “那便好。”纪居昕收拾完纸墨,将甜白瓷笔架上的毛笔拿起,浸入釉青色冰裂纹圆形笔洗,“你既然相信我的判断力,那就不管何时,有什么话都想说就说。我觉得你说的可取,或可改变,我觉得你说的不对,自然会坚持。” “你起来吧。” 周大站起来,看向纪居昕。 纪居昕眸中带笑,“现在,你可以说了。” “今日是除夕,人们都应该在家守岁。” “你是说我不方便出门?”纪居昕笑的有些自嘲,“你觉得我出去纪家人会知道?” 周大摇摇头,看纪家作为,今日怕是没人来管自家主子,而且——“有我带着,主子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出门。” 纪居昕微偏了头,从笔洗里提出洗干净的狼毫细笔,忽尔眸子微眯,湿软的笔尖指向周大,“你是担心我去了见不着想见的人。” 周大被说中,默认低头。 “跟谁学的,说个话还要转三圈。”纪居昕收拾完笔墨,擦干手,“放心,我想见的人,一定能见到。” 卫砺锋并非临清人,来临清办差,此地无亲无故,今天年三十,手底下的人怎么也得放个假过个年,他能去哪儿? 纪居昕非常有信心。 见他主意已定,周大便不再相劝。 这种时候出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纪居昕没让周大去叫丫鬟,自行走到衣柜前面找衣服。 周大本想上前伺候,想了想脚步又停了。相处这些时日,他再心不够明眼不够亮,也知道主子有一癖好,不喜欢别人近身。穿衣之事连丫鬟都不怎么用,经常自己来。 看主子细白手指探向一件浅青夹袄,周大不由出声提醒,“主子,外面在下雪。” “下雪了?”纪居昕手指一顿,有些讶异,明明午后算是晴朗。 瑞雪兆丰年。没来由的想起这句话,眼前仿佛出现了阳光下厚厚白雪覆盖一切的样子,心中渐渐安静。 不管什么事,只要他想,就可以知道,就可以解决,没什么好着急的。 “那可是要穿厚些……”纪居昕微微笑着,手指转了方向,移向林风泉送给他的石青缎银鼠皮披风。 烛光跳动,映在屏风上的人影微侧了头,额圆鼻挺,下巴精致,剪影美好的不像话。 一切都准备好后,纪居昕将烛火熄了,做出已经歇息不想被打扰的样子,冲周大点点头。 周大打开门,引着纪居昕走向院墙。 纪居昕的院子非常偏僻,西边院墙出去就是外街,走到墙根时,他深感安慰,好歹有这点好处。 周大道一声得罪,箍住纪居昕的肩膀,脚下一蹬—— 纪居昕就觉得自己身体变轻,眼前一花,脚再次着地时,面前开阔远处隐隐有烛火,便知已到了院外。 “要不要属下找辆马车?” “不用。”微凉的空气扑入口鼻,纪居昕觉出不一样的爽快,那是只有冬日雪夜才有的清冽味道,“我们步行过去。” 纪家离南街不算特别远,纪居昕觉得现在这个时候不好找马车,虽说天冷,走一走也不怕什么。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地上已经有薄薄的一层,脚踩上去隐隐有‘咯吱’的声响。今夜除夕,家家户户都很热闹,家里条件好的,大大的红灯笼高挂,红红烛火跳跃,灯下薄薄的雪片被映成艳丽的粉红,竟是从未见过的美景。 路上有成群的孩童结伴点放爆竹,‘噼哩啪啦’的声音传的远远。 有父母大声提醒孩子小心玩,孩童们挤眉弄眼对视,高声答着知道了,脚下换了个方向,离家远一点,继续痛快地放爆竹。 这般淘气。 纪居昕忍不住发笑,心想大约孩童都是调皮的,总觉父母管的严厉,过于危言耸听。待长大成人,膝下也有孩子后,方知为人父母心,管教的不比自己父母轻。 血脉亲情,世间大爱,无可比拟。 他们……都是有福气的。 怕是只有下辈子,或者下下辈子,自己才能得福缘感受这种滋味罢。 周大跟着主子,看主子一时微笑一时叹息,似有感慨,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跟着走。 一主一仆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南街十二号刘记纸墨铺。 铺子门自然是关着的,纪居昕站定,周大上前敲门。 来开门的看着是个小伙计,十七八岁的年纪,眉清目秀眼神灵动,说话带着三分笑,“不知这位客官……” 周大闪开身,现出后身的纪居昕,“我家主子有事。” 门口灯笼映照下,纪居昕长身直立,额头光洁,眼眸温暖,唇角带着浅浅笑意,精致下巴藏在白色貂绒圈子里,见之可亲,“小兄弟,有礼了,我想见你家掌柜。” 小伙计顿了一顿,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将纪居昕与周大请了进去,上了茶,掀帘子去后面寻掌柜。 掌柜的来了,是个长眉深目的中年人,看到纪居昕眼神一闪,“纪少爷请稍等,在下马上去准备马车。” 纪居昕略略点头,“有劳掌柜。” 掌柜这是认出他了。 卫砺锋并在这里。 猜到这两条事实,纪居昕却觉得很正常。 此处即是卫砺锋的地方,他又告知自己可以来此寻他,当然也会知会此处掌柜。 卫砺锋是个有本事的,就算是来临清办差,也不会委屈自己住店子,必然另有住处。 马车准备的很快,一盏茶未喝完,掌柜的已经过来,躬身请他上车了。 纪居昕带着周大,被引着穿过铺子,在后门处上了马车。 马蹄哒哒声起,过了两柱香的工夫,才在一处宅门停下。 宅门没有悬挂灯笼,夜色暗沉,纪居昕看不到宅子景致,跟着过来引领的人,走进垂花门,上了长长庑廊。 又至一处拱门,有人拦了周大,“请纪公子一人过去。” 纪居昕对周大点了点头,周大眉头微皱,有些不同意。 纪居昕知道周大担心他遇到危险,但卫砺锋应不会骗他,不然那百般招揽手段岂不浪费?遂温声与周大说,“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周大见纪居昕坚持,停了挣扎,看着主子一步步走远,慢慢消失在黑夜里。蓦的,他眼睛微眯,不让跟……他有别的办法! 整个庑廊都是黑的,前方带路的手上提着个灯笼,可也不过只能照见方寸之间。纪居昕脚踩在地板上,心有些悬起来了,卫砺锋难道喜欢黑? 几经周折,他终于见到了卫砺锋。 庑廊转角,不过几步的距离,光线大亮。 前后左右四面屏风,不大不小,愣是把长长的庑廊隔出一个长方条的空间,卫砺锋坐在这处空间里。 正前方的两面屏风距离稍远,能容人赏景,正后方对着厢房门,房门大开,内里布了很足的烛火,光线从房间里倾泻出来,映在卫砺锋身上。 廊上置了方四足红木矮桌,桌侧有个红泥小炉,底下红红的炭燃的正炽,小炉上置着个暗青云纹圆盘,盘里水气氤氲,放着两个三足长身带了双耳的酒器。 卫砺锋正拿火签子拔炭。 他穿着珍珠蓝丝缎的长袍,黑绒面长靴,乌发绾玉,绊扣系银丝,剑眉星目,俊朗无双。 听到声音,他微微偏头,放下手签子,“你来了。” 烛火映照下,他猩红唇角的笑意有几分温暖,眉目亦不似以往锋利,声音低沉醉人。 纪居昕缓步走过去,脸上有好奇之色,“你在等我?” 卫砺锋挥手让人都下去,“我收到了纸墨纸掌柜的报告。” “哦……”纪居昕顿时明了。掌柜的肯定另派了人来通知,比他们行进速度快。 “冷不冷?”卫砺锋将红泥小炉往纪居昕的方向推了推。 纪居昕是真的有点冷,雪地里走了那么一通,为了追求速度,马车准备的有些仓促,不够暖和,现下自觉手脚冰凉。他也就没客气,就着火炉烤了起来,烤烤手摸摸脸,脚也挨近些。 “谢谢啊。”他心满意足的长呼口气。 卫砺锋见他烤爪子烤脸,推过来一杯热茶。 纪居昕不客气的享用了,在他看来,他与卫砺锋是从属关系,上司关怀下属没什么不对,他以后还得给他卖命呢! 暖和过来后,他细细打量,才知这一片地方不一般。 后面房间里几排的烛火,五六盏铜龟鹤延年烛台,高高挂着雪缎宫灯,三个炭炉摆在门边,双足香鼎飘出袅袅白烟,暖香从背后漫过来,舒适的让人想叹气。 左右有屏风隔了两侧冷风,前面视野开阔,纪居昕一看,却见是个小小院子。院子里植了多株梅树,每棵树上都挂了灯笼,红烛衬红梅,再配上漫天飘雪,真真是再美也没有了! “怎么样,我这里如何?”卫砺锋看着小家伙黑亮的眼睛,语气有些自豪。 “很……意外。”纪居昕想起过来时长长的黑暗的走廊,这样前后非常不一致的风格实在是……不好形容。 得亏是他,换了别人,估计没看到美景就先被吓破了胆。 卫砺锋拍拍手,很快有三五美婢,从廊外走过来,手里端着小菜点心牙筷,与卫砺锋纪居昕行礼后,一一摆上。 “尝尝这个。”卫砺锋推了盘鸳鸯酥油过来。 纪居昕指着暗青玉盘里的酒器,“你难道不是想请我喝酒?” 卫砺锋子漆般双眸微敛,“谁说是请你喝的?那是我给自己温的。小家伙想喝酒,还早了十年呢。” 纪居昕手捂口鼻轻咳了一声,眼底波光微转,信你才怪!光凭那香鼎里九和香的味道,他就知道燃起来没多久! 不过他也没有必要拆穿卫砺锋,乖顺的用了点心。 “你来寻我何事?”卫砺锋不信没事这小家伙会主动过来。 “嗯。”纪居昕板正神色,问他,“邓氏……怎么死的?” 卫砺锋本来手撑着下巴,目视前方赏景,听到这话侧眼看过来,眉宇间颇有些意味深长,“你怎知我会知道?” 纪居昕看了他一眼,“我就是知道。” “就算我知道……”卫砺锋手撑在桌上,声音拉的很长,“你又怎知我会告诉你?” “我……”方桌不算大,卫砺锋虽然没逼太近,但存在感实在太强,纪居昕忍不住身体后倾。看到卫砺锋眼底戏谑之意,他有些恼,“当我求你!” “你求我?”卫砺锋咂咂嘴,笑的坏坏的,“我想想……上个月十五,是谁同狡猾的小狐狸一般,骨气硬的不行,死活不求人呢?” 纪居昕想起大佛寺夜里二人的对峙,都是这混蛋逼他! 他板着小脸,“你说不说吧。” “说如何,不说又如何?”卫砺锋眼底笑意浓烈。 “说了不如何,不说……我只有告辞了。”纪居昕站起来,“本来今夜来就有些冒昧,不打扰将军守岁。” “真是年轻,沉不住气啊……”卫砺锋看他快走过屏风,才幽幽道,“邓氏之死,我知道。” “那……”纪居昕回头。 “我心情好了才想说。”卫砺锋故意叹气,“一个人守岁真是寂寞啊……” 纪居昕心底暗骂混蛋数次,走回来坐下,唇角弯起笑容乖巧,“我陪将军守岁。” “我可没求你。”卫砺锋声音悠悠。 “是我自、愿、的。”纪居昕咬牙。 看着酒温的差不多,纪居昕捧着酒器出来,倒了两杯酒,其中一杯推给卫砺锋。 “小孩子不能喝酒哟。”卫砺锋神情调侃。 呸!明明酒杯都准备了两个! “我可是男人。”纪居昕斜了卫砺锋一眼。 卫砺锋拍桌大笑,“哈哈哈男人!你毛长齐了吗就男人!” 纪居昕也不气,等这混蛋笑够了,眸光微转,双手执起玉白酒杯,“今日除夕,万家团圆,我这不速之客上门叨扰,还望将军勿怪。将军怜我年幼,我便不多喝,便以此杯请罪,同时与将军拜个年,祝将军所想所思皆会顺遂,人生得意,繁花似锦。” 这小家伙,借着他的话,明着推酒呢!他这么说了,他一会儿就不好引他多喝了! 不过这掐着点来的祝福……卫砺锋心内大悦,一仰脖干脆把酒喝了,“好!” 纪居昕又给他满上,“这第二杯,愿我朝安和平泰,社稷久安。” 如此高端大气的祝酒辞,此杯当饮。 卫砺锋又一仰脖,把酒喝了。 纪居昕继续满上,“这第三杯,将军离家在外,无法拜见父母高堂,仅以此杯,遥祝长辈安康,福缘久久。” 卫砺锋眸光微闪,继续喝。 …… 如此三番,纪居昕第二杯酒未饮完,卫砺锋已经接连七八杯下肚,目光再没有独特锋利,只有点点星光闪烁,温柔醉人。连方才不讨人喜欢的坏痞之态也消失怠尽,剑眉朗目,周正俊秀,真真佳公子。 纪居昕觉得,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 “将军为何会在那日出席方家梅宴?” 卫砺锋支着头,眉心微皱,“不要叫我将军。” “好。” “那日我有事。” “如此,你的事乃公差,可不必告诉我。” “也没甚重要的,无非是我要抓个人,那人在那日潜进了方家。” 不知怎么的,纪居昕突然想起方家那个让他误入竹心阁的人。那人鬼鬼祟祟,听到他喊撒腿就跑,明显有问题,“可是一个矮瘦脖子有些长的男人?手上好像有纹身,着暗绿色外衫。” 卫砺锋突然眸光清亮,盯住纪居昕,“若见到那男人,记得离远点。” 这就是还没抓到。可是为什么要离远些? 纪居昕不明所以,可卫砺锋没有想要细说的意思,只执着地以眼神逼迫他答应。 他就明白了,此事不可说。 或许是机密。 但那人……他看着眼熟是怎么回事? 纪居昕想不通便不想,点点头答应,“知道了。”一抬头看到卫砺锋勾起一边唇角,笑的有些邪性有些得意,大手不知怎么的,迅速伸过来摸了把他的脸,“乖。” 这混蛋总是如此,偏爱逗他,实则却并无什么恶意,纪居昕虽心里不舒服,也不好跟个醉鬼计较,瞪了他两眼,又问,“邓氏为什么死了?” 卫砺锋深深看着他,没说话。 纪居昕心急,不由自主挑了眉,“你做的?” “你以为……我为了你杀了她?”卫砺锋眼角下弯,笑的又奸又得意。 “倒也不是……”纪居昕也觉得他没重要到这种地步,他与卫砺锋认识不久,卫砺锋再欣赏他的聪明,再想招揽他,也到不了为他杀人的地步。 他这么没信心,卫砺锋眼底笑意收起,不高兴似的哼了一声,“跟你完全没关系,我怎么会为你杀人?你不要想太多。” 怎么感觉他……有点别扭?纪居昕觉得卫砺锋有一瞬的不自然,又想是不是自己错觉,继续着上面话题,“那么……” “方家五房妾室有了身子,邓氏想害人,赏了碗下了毒的燕窝粥。这个妾室之前是邓氏贴身大丫鬟,伺候着邓氏小儿子长大,今日邓氏小儿子正好去妾室那里玩,误喝了燕窝粥死了。” 纪居昕心底登的一下,他并没有听到邓氏儿子死的消息! “邓氏连生了几个孩子,只有这个小儿子站住了,方家五老爷性风流,身子也坏了,邓氏一颗心只扑在小儿子身上,见儿子死了受不了刺激,当场就疯了。” “疯了也不消停,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吞了毒药,就死了。” 听着像是宅斗失败,只是结果略惨。 纪居昕略放了心,跟他无关就好。可隐隐又觉得不妥,怎么就这么巧呢? 邓氏稳在后宅多年,不是个傻的,听说方家五房也是有庶子,这妾室是从邓氏身边出去的,怎么也有点香火情,为何突然就不容了? 其中诡异之处略多,可再问卫砺锋也说不出细节,他只好做罢。 卫砺锋看着院里红梅映雪,略遗憾地说了一句话,“可惜了。” 不知道是可惜邓氏,还是可惜她那个小儿子。 纪居昕默默听着,突然心尖一颤,卫砺锋他,他…… 那天在马车里,卫砺锋同他说过,方平睿现在不能死。当时他以为卫砺锋只是对之前的做分析,引他想到厉害关系,莫非他想的是错的,卫砺锋的意思其实是——方平睿不能死,所以别人能死! “你你你——”他睁圆了眼睛看卫砺锋。 “我怎么了?”卫砺锋偏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第69章 守岁(下) “你在其中……做了手脚吧。”纪居昕嗓子有些堵,声音发出有些艰难。 看他终于明白过来,卫砺锋赞赏地给他倒了杯酒,“我说过,我的人不受欺负。” “邓氏是真的想要那妾室的病,邓氏小儿子真的去了妾室的房间,误喝了毒粥。我在方宅看到事实经过,觉得邓氏与其活着承受失子之痛,不如死了继续保护儿子的好。” 卫砺锋如此解释,纪居昕便知,此事虽偶然,但他亦插了手。甚至有可能,邓氏儿子之死也与他有关系……可他不愿意这么想,卫砺锋的确争战沙场,手里有不少人命,可他不愿意他是一个杀人不眨眼,连孩童都不放过的人。 卫砺锋见他表情郁郁,摸了下他的头,温声解释,“此事说是为你,其实也不全是,顺势而为罢了。你是我的人,我自要护你。该死的必须死,没那严重的……小惩大戒就好,此事纯属偶然。” “只是那方平睿我有用,现在还不能处理,时机到了自会给你个说法。” 纪居昕怔忡,他想法其实与卫砺锋相似,恩怨分明,该偿偿该报报,自己心里有一杆称,怎样衡量……对得住自己的心就行。 方家是有错,邓氏马氏方平睿,想算计他,他可以报复回去,却并不到死的地步,卫砺锋这话说的霸气,他有点不安,“方平睿其实没做什么……” “那是他没机会。”卫砺锋面色略严厉,“你以为他手下就是干净的?小家伙,不要太天真,我说他该死,他便是有该死的理由。” 纪居昕闷声道是,是他想左了。 “至于你那好四婶——”卫砺锋说到这里声音顿了一下,转而带了些笑意,“就留给你吧。” 纪居昕突然目光一定,小脸煞白! 他声音有些抖,“你……你……你知道我与纪家……” 见他这表现,卫砺锋也顿了一下,转而脸上笑意嚣张,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我的人我能不调查清楚?” “你知道我设计长辈不睦……” “嗯。”卫砺锋点头。 “你知道……因我原因兄弟姐妹受罚。” “自然。” “你也知道……我使计阻了四叔前程。” “是啊都知道。”卫砺锋掏了掏耳朵,一副这点小事有什么值得说的不耐。 他这神情大大安慰了纪居昕,至少纪居昕胆气壮了些。 他缓缓抬起头,平视卫砺锋,“你不觉得……我这样对待血缘族亲……太过分?” “过分”卫砺锋冷笑,重复纪居昕的话,“血缘族亲?” 他嗤笑一声,眉锋压的很低,眸里隐隐有怒色翻腾,偏声音沉静,如月芒寒霜,“谁说血缘族亲就值得真心对待?利益面前什么都不是。” 这等不屑嘲讽…… 纪居昕轻咬着下唇,他能看出来,并非卫砺锋故意安慰他,才说了这些。 这绝对是出自真心。 或许……卫砺锋同他一样,经受过不好的事情,所以对那些人并无好感。 纪居昕心底略略有些安慰。 或许自己不是一个人…… 在这世上,不管做什么,都要依靠姓氏,族人,一个人力量太薄弱,多少能人,经受压迫却没有堕落,奋力崛起,最终还是不能放弃族人,接受了一些不知道有没有诚意的道歉,就大方原谅了,恢复往来,从此还是一家人。 纪居昕觉得自己做不到。 他本来想着,此生得福缘,本就是多活一世,没甚可要求的,只要折腾够了纪家人,心中怒气泄完,了无牵挂的死去便可。不想在卫砺锋这里得到了支持。 卫砺锋说血缘族亲不一定值得真心对待。 说这句话时他表情坚毅眸中似有火在烧,他能看出来,卫砺锋有相当的勇气和自信,可以自己一人,顶天立地活着,不靠任何人! “可是……他人非议怎么办?”纪居昕声音很低。流言猛于虎,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各种各样的舆论,逼迫世人低头。 “那就比他们都强好了。” 卫砺锋站起来,负手站在庑廊下,头顶漆黑夜空,面向红烛白雪,一字一字,字字千钧! 纪居昕似乎听到他身体内骨节碰撞的咔咔响,似乎能看出这个男人沸腾血液下压抑了什么。 这一刻,静谧无边的深夜里,他心底也火热了起来,是啊,比他们都强好了! 卫砺锋转过身,第一次用无比严肃的神情看他,“只要你爬的够高,够稳,他们想够也够不着。” 纪居昕看着卫砺锋,这张脸线条凌厉,眉眼带着杀气,会坏坏的痞痞的逗人,会故意邪异的笑让人生畏,可它也有股浩然正气! 那眸底跳动的火焰,那眉锋掩起的执着,那嘴角透出的快意,他在告诉他,人生在世,当畅意放肆,只要对得起自己,其它可以无视! 人生里总有各种各样的挑战,那是淬炼,是考验,你需心志坚定,用尽自己所有本事,一往无前!不需要考虑任何外面声音,不需要在意任何人,只凭本心! 心志必须坚定,怎么能被无谓的事情影响意志!一旦内心动摇,必会一败涂地! 你想败吗! 纪居昕差点大喊出声:他不想败!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能看懂卫砺锋眸底深意,并为此悸动。 卫砺锋看着他的脸,表情慢慢松缓,“很好。”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他眼睛再次眯起来,有些坏坏的,“败了也不要紧,记住身后有我呢。” 纪居昕突然觉得有些别扭,甩了头看别处,“我才不会败!” “那以后可不再问这些蠢问题了。”卫砺锋笑了,“下一次我不会再答了。” 卫砺锋笑声很大,很近,纪居昕觉得他只要稍稍靠近,就能感受到卫砺锋胸膛鼓动的声音。 晶莹雪花一刻不停地飘落,姿态翩然。红梅花枝随着微风轻轻晃动,鼓鼓的花苞颤抖着,似要开放。 这一刻安静至极,纪居昕觉得他好像听到了雪落的声音,花开的声音。 那么美妙,那么动听。 “你……为何信我?”纪居昕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骄傲什么呢,小鬼头——”卫砺锋侧身,曲指弹了下他的额头,“我不是信你,是信我自己。” 你才小鬼头! 纪居昕吃痛,捂着额头退了一步,瞪向卫砺锋。 只见卫砺锋歪歪倚着屏风边,抱着胳膊笑容满面,“我信我的眼光。” 他的眼光…… 他看中他,他的眼光就是他,信他的眼光还不是信他! 竟然给他下话套子! 纪居昕差点跳脚。 “哈哈哈……”卫砺锋拎起纪居昕的后领子,把他按到座位上,“来喝酒!” “你不是说我年纪小不宜多饮!”纪居昕挣开他的手。被人拎着后脖领子这种事实在太羞耻,可他打不过卫砺锋,这混蛋手劲又大的不行,只好愤愤磨牙,恨不得咬他一口! “对啊,你也说不宜‘多’饮,不是不能饮。”卫砺锋将两只白玉酒杯靠在一起,一一斟满,目光睥睨地看着纪居昕,“男子汉怕什么酒,想我十岁时,就在西北边漠喝最烈的烧刀子了!” 纪居昕撇撇嘴,你是谁我是谁…… “跟个孩子拼酒,将军真是有‘胆量’啊。”他还是忍不住讽刺他。 卫砺锋却目光一顿,方才一直说话没注意,现在站在纪居昕面前,他才发现,小家伙身上这件披风…… 他不说话,纪居昕狐疑偏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来……他是认为自己穿不上这样的好衣服? 也是。一个不受宠没地位的庶子,能有什么好衣服穿。 他闷头实话实说,“这是林家少爷借与我穿的。” “哦……”卫砺锋忍住没说出真丑两个字,抬手要和纪居昕喝酒。 纪居昕早知道依卫砺锋爱逗人的性子,今日来了必得受点气,也不小家子气的推扯,干脆把酒喝了。 卫砺锋又要倒,他伸手挡,不想卫砺锋身子一歪,手没稳,一壶酒有半壶倒在了他的身上。 那件上好灰鼠皮的披风倒了霉。 纪居昕叹气,这件披风料子极好,这样污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洗干净。 他目露可惜,卫砺锋却没看见似的,“唉呀手滑了。” 他只好摆手,“没事。” “你冷么?要不我给你找件衣服?”卫砺锋提议。 纪居昕摇摇头,脱了披风放在一边,“不冷,不需要了。”这被卫砺锋巧思围出来的小型暖阁很是暖和,他是真的不冷。 “那我们接着聊。”卫砺锋笑着坐了回去。 纪居昕不好提告辞的事,因为他之前主动说了,要陪卫砺锋守岁。 大约真是怕他喝多了,接下来卫砺锋并没有继续与他对饮,自己一杯杯地喝的开心,偶尔跟他碰下杯,大多时间都是在说话。 卫砺锋跟他说西北战事。 环境如何不好,战事如何刺激,有一次为探取情况,他深入敌军,混了小半个月,经历无数生死危机,危险重重下,如何机智的在战机到来时,把消息送出,并在两对交战时顺利脱险,真真是一波三折,令人心绪忍不住跟着起伏。 …… 几个故事说完,子时快到了。 纪居昕不敢再引卫砺锋说故事了,再说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西北战事精彩,相比之下,临清之事……将军该是会觉得无聊吧。”纪居昕头有微微有些晕。 卫砺锋却笑了,“西北有西北的畅快,临清有临清的美妙。” 纪居昕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卫砺锋说到美妙两个字的时候,看着他的目光似乎别有深意。 可眨眨眼再看,那种感觉就消失了。 他晃了晃头,真的有点晕。 相比卫砺锋一个劲的灌酒,他只是跟着浅尝几口,认真算起来五杯都不到,怎么就有了醉意? 正迷糊着,又听到卫砺锋说,“实则前些日,朝廷有意调我离开,此处换人接手。” 他目光有些茫然,“啊?那你怎么没走?” 卫砺锋手贱的挑了他的下巴,在他嫌恶地伸手打过来时迅速退回来,目光戏谑笑容痞痞的,“为了你啊——” 纪居昕瞬间笑容收起,面无表情地瞪卫砺锋。 信他才怪! 这混蛋性子他算是看透了!极卑劣无理取闹! 上一刻把你气疯,下一瞬又让你窝心,等你真的有些许感动了,他又横出一杠子告诉你以上是开玩笑…… 真让人受不了! 纪居昕冷着小脸,目光前所未有的明悟,语气笃定,“你一定没朋友。” 结果卫砺锋拍着桌子,一脸激动,“你怎么知道!” “这么有缘当为知己!”卫砺锋斟满酒,逼着纪居昕与他碰杯,“以后要好好一起玩!” 纪居昕:……将军你醉了真的醉了。 两个人就这么别别扭扭地喝着酒,高兴生气的点全不在一个地方,奇怪的是过程竟然无比顺利。 慢慢的,纪居昕开始傻笑,细白指尖点着卫砺锋,“你是坏蛋!好坏好坏的!也就是我,不然谁与你喝酒!” 卫砺锋渐渐从桌上爬起来,目光清明眉睫微敛,双眸似暴雨来临前的海面,藏尽了汹涌波涛,平静至极。 他认真看了纪居昕良久,才伸手戳了戳包子似的小脸,“小家伙,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他不知道小家伙为什么那么恨纪家,但显然,纪家是深深的伤了他,他才恨意滔滔。小家伙其实心很软,如果不是极深的伤害,断不会如此。 他愿意看着小家伙成长,在小家伙需要时,提供帮助,看着他怎么一步步变的强大,收拾欺负过他的人…… 纪居昕呆呆地笑着,趴在桌上,头枕着胳膊,看外面飘雪,“今天的雪……好大啊……” “嗯,很大。”卫砺锋拿来自己的披风,细细给纪居昕裹止。 许是碰到哪处痒痒肉,纪居昕扭来扭去,傻兮兮的笑。 就算卫砺锋力气足,技巧也够,给他披好也费了些工夫。 穿好后小家伙就不扭了,好奇的伸手摸着脖子上的毛毛,“暖和。” “当然暖和。”他这件披风用的是貂绒,料子是宫制,天青的颜色,暗银的隐纹,即简洁大方,又实用好看。 这披风还带了个毛领,是更名贵的紫貂裘,软软的淡紫的毛毛贴着小家伙的脖子,不暖和才怪。 小家伙肤白眼大,眼珠黑溜溜的,唇红齿白下巴精致,往日里看着很是机灵。如今下巴陷在毛毛里,眼神也有些茫然,显的整个人憨态可掬,可爱的不行。 卫砺锋手痒,捏了捏小家伙的脸。 纪居昕嘿嘿傻笑,像是觉得卫砺锋在与他玩游戏,偏着头躲。 见他这样,卫砺锋来了兴致,随着他的躲避一下下捏他的脸。 纪居昕笑的有些喘,“不……不来了……” 卫砺锋正玩的起兴,哪容他不要,下手一点没迟疑。 纪居昕没处躲,不知道哪来的主意,一头就往卫砺锋怀里扎。 卫砺锋不察,被他得了手,身体僵了一下,侧头看小家伙的脸。 小家伙撞在他肩窝,大概头撞疼了,有些委屈的看过来,大大的桃花眼里腾起水雾,扁着嘴看向卫砺锋。 卫砺锋突然觉得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心里莫名的柔软,鬼使神差的伸手摸了摸小家伙的脸,拇指下意识滑过小家伙的唇,“乖……” 纪居昕大概思维还停在吃菜喝酒上,嘴边有东西,以为是食物,偏头嗷呜一口咬住了卫砺锋的手指。 卫砺锋只觉指尖温暖湿润,一股酥麻从指尖迅速传到了头发梢,赶紧把手撤出来。 纪居昕觉得食物被抢走,更加不高兴了,偏开了小脸不看他。 两人离的很近,一番纠扯离的更近了,纪居昕这一偏头,卫砺锋觉得右脸有些烫…… 刚刚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软软的,润润的触感滑过…… 莫非…… 他看向小家伙的唇。 红润的,小巧的,还带着光泽。 卫砺锋皱着眉头看了半晌,“你竟然流口水!” 他嫌弃地举袖子擦脸,顺便给纪居昕也擦了擦嘴角。 纪居昕哪还能听得到这种指控,继续傻兮兮的笑。 突然一声炸响,漆黑的天空绽出无数花火,绚烂多姿,刹那璀璨,是新年烟花! 原来已是子时。 卫砺锋惊叹,时间过的真快。 纪居昕傻乎乎地伸出手指指着外面天空,“烟花!” 卫砺锋摸了摸他的头,“好看吧。” “好看!”纪居昕用力点头。 “那看一会儿,”卫砺锋让纪居昕坐好,看他坐不直,便拉了他的胳膊,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乖乖的。” 万家团圆,普天下无处不热闹,所有人都在用最热闹的方式,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卫砺锋盘腿坐着,手里端着酒杯,想起来就喝一口,看着天空色彩不一的烟花。 纪居昕乖乖的靠在他肩膀上,乌溜溜的大眼睛转啊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嘿嘿傻笑。 两个人就么相依相伴着。 或许明天酒醒,他们会忘记这夜的雪,这夜的梅,这夜的酒,此刻的心情。或许以后再难会有这样的时机,这样的缘份。 但这一刻真真实实地发生过,映在他们的脑海心间,记忆深处。 就算忘了,总有一种契机,提醒他们,曾有过这样的过去。 共同的美好记忆。 子时过去,烟花停歇。 卫砺锋偏头,小家伙已经睡着了。 他轻轻把纪居昕放下,另拿了件披风披上,回来抱起纪居昕,细细整理,把纪居昕身上遮的严严实实,连小脸都盖住了,才信步往外走。 走出庑廊,他看到了廊下站立的周大。 周大板着脸,声音严肃,“请将军把少爷交给在下。” 卫砺锋脚步未停,仿佛没看到他一样,继续往前走。 周大拳头握起,立刻欺过来,借着冲力挥拳! 卫砺锋两只手抱着纪居昕,身子稳的像磐石,左腿突然抬高,生生别到肩侧,挡住了周大的攻击! 周大借着冲力用全身的力气压过去,卫砺锋身体纹丝不动,腿渐渐下压,一点点,一点点,竟把周大压的单膝跪了地!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彻底被压制的周大内心惊惶,此人好强! 卫砺锋眸光危险冷冽,淬血的杀意伴着冰冷的声音传来,“你太弱,以后可找牛二操练,以期上进。” 周大嘴唇咬出血,很快站起来,心想就算打不过,也不能让他抱走主子! 身后风声传来,卫砺锋头也不回,“牛二。” 突然一个大汉不知道从哪蹦出来,周大还没来的及反应,已经被砍到后颈,晕了过去。 “忠心还算有。”卫砺锋一边走,一边吩咐牛二,“你带上他,跟我来。” 卫砺锋知道纪居昕住哪,坐着马车走到纪府西侧墙外,提气纵身一跃,翻过了高高的院墙。 轻车熟路的找到纪居昕房间,他把人放到床上,给他脱了外衫鞋袜,盖上被子。 从房间出来时牛二已经等候多时,“头儿,把那一根筋放在外间榻上了。” 卫砺锋略点了点头,声音冰冷森寒,“我们走。” 第二日起床后,纪居昕头疼了很久,连着灌了一壶茶水,也想不起来昨夜后半段都发生了什么事。 只记得卫砺锋先醉了,然后……他也醉了。 他是怎么回来的? 得问问周大…… 还没来的及叫周大,画眉先进来了。大约是听到他起床的声音,进来伺候。 “给少爷拜年,愿少爷在新的一年里,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纪居昕捂着额头笑,“今儿你第一个来,回头少爷给你封个大红封。” 画眉清脆地答应着,端来热水让纪居昕洗脸。 纪居昕动作间,突然就看到了画眉手里的湖绸帕子。 他目光微闪,静静洗脸,“稍后你去看看,若刘妈妈得闲,请她过来一趟。” 第70章 帕子 新年伊始,各家各户都很忙。按规矩,一大早起来要祭祖,忙完了开始拜年过程,你往我来,一直到整个正月结束,都闲不下来。 纪家也是如此,长辈小辈,男男女女,一大早就忙的不行。男丁忙着祭礼,女孩们忙着打扮,关了这些时日终于被放出来的纪菁纪莹,院子里更是热闹非凡,下人们脚步匆忙,一边道喜一边脚下不停的赶着做事。 整个纪家除了纪居昕这小院,都没闲着。 纪居昕用过清粥,没急着叫周大,安坐着等刘妈妈。 家里来往人多,最最热闹之时,也就是厨房忙的脚不沾地的开始。 刘妈妈的儿媳刚刚在大厨房里走马上任,刘妈妈怕她年轻不担事,怎么也要分出精神提点看顾。 小宴一事受挫,王妈妈养了一个多月的伤,终于精神了很多,特别赶着时间去给大太太李氏请安,不知道说了什么着了李氏的心,李氏留了她在身边伺候,刘妈妈时间便空出了许多。 画眉来倒座房寻她时,她刚从大厨房回来。 “画眉来了啊,快坐。”刘妈妈殷勤地让坐。 她算是记恩。儿媳是因为什么主意得了主子的眼,她又是为何成了李氏身边第一人,儿媳怎么在年关这种重要时候被杨氏亲口指派做管事……大多都是因为九少爷。 九少爷这人也奇怪,有时做了事也不与她说,如果不是正院下人们闲聊,刚好被她听到,她都不知道,九少爷原来帮了她那么多。 主子施恩,不是想诱下人替他们做点见不得人的事,就是先糖后鞭想要下人绝对的忠心。 像九少爷这样的主子,她活这么大年纪就没见过。 说好吧,真真好起来没边,说傻吧……下人怎么能腹诽主子? 尤其是人家对她好。 她心内受用,对纪居昕院子里的下人也就十分亲切。 “可是少爷有什么吩咐?” “是呢。”画眉也不坐,看着刘妈妈,轻轻浅浅地笑。 自被指派给纪居昕开始,她的地位有发生了些变化。她不是家生子,被卖进纪家时年纪也有些大,下人里难寻朋友,一边学规矩一边小心交往,终于有几个可以说得上话的,哪知被派来伺候没人看好的,才从庄子上回来的大房庶子,所有说得上的话的姐妹瞬间消失,在这深宅大院里,她孤身无靠。 她家境不佳,从小心气就强,来伺候纪居昕也不敢抱怨,只想能得到重用,借机往上爬。看着看着,她一点点觉得自家少爷不像外面说的那么没用,虽然自己愚笨看不出来,但一颗心渐渐稳了。 刘妈妈与少爷说话时偶尔不避人,偶尔又将人赶出去,她不知道刘妈妈具体跟少爷有什么过往,但刘妈妈的日子一日比一日好是事实。 少爷要用刘妈妈,她就得把人拢好了。 幸亏一个多月前刘妈妈拽着她打听消息时她没推脱,两个人关系算近,她到这里也还算自在。 画眉长眉舒展,笑的温柔乖巧,“九少爷让我来瞧瞧,妈妈得不得闲。” 刘妈妈从桌上抓了一把干果炒货,塞到画眉手里,嘴边挂着笑,“得闲得闲,姑娘先坐坐,容我去换件衣服。” “妈妈客气,”画眉将干果炒货放回桌上,坐到桌边椅子上,笑着剥着炒花生,“东西不好拿,我便在这里等着妈妈,也尝尝妈妈的好东西。” 画眉动作时,手里帕子一晃,雪亮的湖绸迎着光线一闪,晶莹夺目。 刘妈妈顿了一下,才道,“那可是好了!姑娘且等我一等!” 刘妈妈说完转进里间换衣服,眼前出现画眉手里方帕的样子,怎么觉得眼熟…… 换完了衣服,刘妈妈跟着画眉往纪居昕院子的方向走。 今天初一,画眉穿了套浅鸭蛋青的衫裙,袖口裙摆镶了一指宽的花边,梅红的小袄做成坎肩的样式,掐着小腰,料子颜色虽不如主子们的鲜亮,却也透着年节的喜庆。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正是水嫩的年纪,这么一穿,人不压衣,衣更衬人,显的整个人精神的很。 尤其那方帕子…… 刘妈妈看着那方悬在画眉手心的方帕,雪白泛着银光,边缘一点红痕,似雪后红梅,漫不经心的一点缀,素雅中透着鲜活,非常夺人眼球,伴着少女素手丰肌,煞是好看。 画眉见刘妈妈看她的衣服,捂嘴笑了,“妈妈瞧我这身这可好?” 刘妈妈自是大声称赞,“姑娘这么穿着实好看,都闪到我老婆子的眼了。” “妈妈可不老,”画眉眉眼弯弯,“我就盼着,那日我到了妈妈这样的年纪,比得妈妈一半就满足了!” “姑娘别自谦,我这样的算什么好,姑娘以后有大造化呢!” “唉哟——我就承您这一句吉言,希望后头路能走得顺!”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刘妈妈才似有似无的说,“姑娘这张方帕可是好东西。” “呀你不记得啦?”画眉慢声与她说,“这是少爷赏我的啊。” “那是少爷回府不久,得了四太太的见面礼,有一个礼物盒子,物件下面压的就是这方帕子。那礼物贵重,这方帕也是好东西。少爷觉得丢了可惜,见我喜欢就赏了我。” 画眉提醒刘妈妈,“那天你来过啊,还问我如何这么开心,是不是得了赏,我说是,后来空时还拿给你看过的。” 刘妈妈面上恍然大悟,“我说我怎么看着眼熟,原来是这回事。”心里却下意识有些疑问,是这样么? 画眉弯着眼睛,“是呢,我瞧着这帕子料子极好,平日里哪件衣服都与它不配,就一直收着,直到年节,少爷赏了我们衣料,我看这套衣服还算搭,就把它拿来用了。” “嗯用的好。”刘妈妈赞了一遍衣服款式,用料做工,以及搭配帕子的巧思,“也就是姑娘这样的品貌,换了别人可出不来这味道。” 没有哪个女孩不愿意被夸奖,画眉听的小脸通红,见到纪居昕时,还有些害羞,匆匆行了礼站在一边。 刘妈妈行礼说了吉祥话拜了年,纪居昕赏了个荷包,两人寒喧一番,纪居昕才提起此次请刘妈妈过来的原因,“年节家里忙,偏我得了病,不好去麻烦长辈,便仗着素日交情,厚颜请托妈妈,这些天的菜例,有劳妈妈照顾了。” 人生在世,吃穿二字打头,没有人能不在意饭食。深宅大院更不一般,吃的好不好和在家里地位成正比。 纪居昕曾帮过刘妈妈,被嫡母李氏压了好几回都没压下去,如今还受老太太看重,不管哪一样,他每日份例的饭菜,都不会有问题。 这点九少爷自己知道,刘妈妈也心知肚明。 可九少爷仍然在初一天用这种理由把她叫来,显然是有话说。 刘妈妈肃手躬立,配合着纪居昕的话题,“每次一忙起来,厨房那群混的就会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九少爷放心,奴婢让奴婢那儿媳好生盯着,务必保证九少爷的饭食!” “如此便谢谢妈妈了。”纪居昕微笑。 “奴婢不敢。”刘妈妈后退半步,微微躬身。 “说起来我也是不孝,身子不争气,在年关上病了,不好去与长辈请安,我这心里挂念的很。” 纪居昕端坐在椅子上,左手端着茶盅,右手拿着碗盖一下一下撇茶沫,额阔面白,眼亮唇红,便是眸底有些许红润水光,像是没睡好,整个人也是极精神的,哪里有半分病了的模样? 老太太让陈妈妈来了一趟,九少爷就病了,这事做了几十年下人的刘妈妈不可能不清楚,她行了个蹲礼,声音严肃,脸不红气不喘,“九少爷莫担心,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养病养病,病是靠养的。只一个年节见不到长辈也无碍,以后有的是一起过年的机会。你这般自责,反倒更引长辈们担忧。” “谢妈妈提醒。” “奴婢当不得。” …… “可是这样,我终是有些放心不下。”纪居昕抱着茶盏,“大哥逝去不久,今日祭祖,母亲想必伤心了。” 这事纪居昕记的很清楚。 李氏这辈子只得纪居安一个儿子,眼珠子似的看着,明明已经长成,偏偏早逝,李氏哪能不扼腕,这事几乎成了她的心魔。每每初一祭祖,别人拜祖先,她可怜她那安哥儿,没人想没人惦念,身后也没个香火,总要小小闹上一闹,才得消停。 前世他见过几次,而且只要他在,必然会成为被李氏迁怒的人。 刘妈妈略讶异。今日一早大太太就闹了一闹,还是被王妈妈劝着,才没传出去,少爷如何…… 她整肃面容,略有哀色,“只可惜大少爷去的早……大太太也是没法,没哪个母亲不想儿子的。” 话题进行到这里有些冷,纪居昕没提别的话头,刘妈妈猜不出他的意思,也不敢随便开口。 正好一盏茶喝完,画眉过来添茶。 刘妈妈眼睛再次放到画眉手里的帕子上。 纪居昕目光微闪,垂下头,“我从未见过大哥,只知其才华横溢,乃我辈楷模,很是向往,妈妈同我说说大哥的事如何?” 刘妈妈有些诧异,大太太那么整治九少爷,九少爷不说恨的不行,肯定是不会喜欢她的。正所谓爱屋及乌,恨屋及乌,对于已经去世没见过面的大少爷,九少爷应该不会喜欢到想知道生平的地步? 可主子发了话,她就得说。 “大少爷幼年时身体不怎么好,大太太养的精细,药膳食材养着,不准他做对身体不好的事。可大少爷天生聪慧,小主意很多,时常同大太太耍心眼,偷偷潜入老太爷的书房看书,也不知怎么学的,明明大老爷只给他启了蒙,他知道的却越来越多,许多意义深刻书里的句子信手拈来,显是已经背熟……” 刘妈妈一边说,一边思考纪居昕的用意。 “大少爷身体偶有病痛,大太太皆用心照料,都顺利过去。去年正月,大少爷不知怎么的,吹了风染了寒,病情起起伏伏,怎么都不见好,一日日瘦下去。直至七月十二那日,终是出了意外,英年早逝……” 刘妈妈说的含糊,心想若九少爷想知道大少爷死因,她要怎么回答。 “真是可惜。”纪居昕深叹了一声,却没有追问当日情形。 刘妈妈松了口气,“谁说不是……” 纪居昕叹完后眼睛透过窗格看外面,神情很专注,不知道在想什么。 刘妈妈不敢打扰,闭了嘴不说话。 房间里一时安静无比。 画眉轻轻走过来,拿着火签子拨炭。 刘妈妈看着画眉的身影,无端想起大少爷死前的事。 大少爷病了很久,听大夫说病的不算太重,只要对付过冬天,就不会有事,可这病也不算轻,稍稍疏忽一点,这条命就能没。 大太太看的那么紧,大少爷最后……竟然是中毒死的! 大太太闹的很厉害,把娘家兄弟也叫了来,可不管怎么查,都查不到任何异常之处,老太太同亲家商量后,说服了大太太,此事再没提过。 她是大太太陪房,跟着大太太一起经历了这些事,除了王妈妈,大太太最信的就是她,很多事她也知道的比别人清楚。 比如大少爷出事,大太太魔怔了似的,不让任何人碰大少爷的尸体,亲自给他净面梳发,穿衣小敛。 她当时精神状态不好,只顾伤心诘问,直至一个月后认真回想,才猛然想起大少爷身上少了一样东西,那件东西必在凶手手里! 可惜时机已过,老太太不再理会这类话题。她常恨自己那时脑子不清楚,如果用这条问纪家,老太太不一定能顶得住,不查下去! 画眉脚步轻盈,裙角跟着软底粉帮绣花鞋飞扬,腰间方帕随着走动轻荡,少女秀态十足。 刘妈妈看着看着,突然定住了。 那方帕子! 那方帕子! 素白湖绸,印有一点红痕…… 大少爷死前丢的,就是这样一方帕子! 刘妈妈登的脸色煞白。 她算是彻底明白,为何看到这方帕子总觉得眼熟,原来竟是因为大少爷的死! 今日一切,看似巧合,实际总有千丝万缕的牵扯,好像九少爷故意提醒她想起此事! 可是…… 她银牙紧咬,心内用力摇头,这不可能! 九少爷不认识大少爷,回府里不久,根基浅薄,便是得了老太太的眼,也不会有人敢跟他说这种事……可是他不知道,又怎么安排这一切! 难道…… 是她看走了眼,这一切并非安排,真真只是巧合? 那为何以前不出现,偏偏在这个当口,还让她撞着了? 刘妈妈脸一阵青一阵白,心中骇地说不出话来。 “大哥英年早逝,可悲可叹。”纪居昕视线从窗外转回头,看着刘妈妈,清澈双眸中似有懵懂之惑,“我听闻死的不其所,又有本事的人,魂魄不愿离去,总想找机会报仇……” 刘妈妈身子一晃,差点栽到地上…… 难道真是大少爷显灵,回来报仇了? 可这事跟她没关系啊,为何要找上她! 她勉强扯出个笑脸,“九少爷万不可胡言,神明都听着呢。” 纪居昕拳击掌心,一脸恍然,“真的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今日真是魔怔了!”他一脸庆幸地看着刘妈妈,“世间哪有这等事,我是想岔了,多谢妈妈提醒。” 他笑容明媚灿烂,“这下我不会乱想了,一会儿肯定能睡个好觉。” “九少爷不用客气。”刘妈妈心内差点哭了,你能睡个好觉,我怕是睡不着了! 看她脸色不好,纪居昕面露担忧,“妈妈可是哪里不舒服?” 刘妈妈哪敢说,只好胡乱找了个理由,“这些天忙乱,我这身子骨有些受不住。不过是累了,休息休息就好,九少爷不必担心。” 纪居昕看着她的眼睛,清澈润泽的双眸里有着认真,“那妈妈可要好生照顾身体。妈妈是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直到从纪居昕院子里出来,刘妈妈的脚步都有些飘,一点不知道脑子里思绪要怎么整理清楚。 今日九少爷说的话做的事,看似无意巧合,可总觉得不对…… 真是巧合吗? 难道今日把她叫过去只为拜托她看着他的饭菜? 这不可能。 是真的喜欢崇拜大少爷,到了想了解他平生的地步? 怎么想都不可能。 他知道大少爷的死因…… 更不可能。 她这个亲身经历的人都不知道,他一个初来乍到没甚地位的人如何知道? 刘妈妈一路木着脸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可不管怎么想,都觉最大的可能性……还真是九少爷有意叫她过去,用画眉的帕子,引她想起大少爷的死。 这是……九少爷想用她。 刘妈妈猛地拍桌子站了起来,她错了! 自从九少爷帮了她,她的确对九少爷刮目相看,并且愿意在合适的机会回馈九少爷,帮他做些事。可这些事,得是在她方便,且愿意的时候…… 她心太大了……下人就是下人,主子就是主子,只有主子选下人,吩咐下人的,没有下人选主子的! 既然之前决定跟随九少爷,忠于九少爷,为什么心内仍然要保留余地,在陈氏身边时左右逢源,以为自己报答过九少爷了! 她能从下人嘴里得到消息,知道九少爷在老太太跟前提了她的儿媳妇,让管事位置顺利落下来,九少爷又怎么不会从雪香堂里得到消息,她帮九少爷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她一个下人,凭什么觉得在陈氏身边说点小话做点小事就能抵得上九少爷的恩情了! 白活了这把年纪,连这点都看不清! 九少爷人聪明敏感擅思,她想什么,怕早被人看在眼里了! …… 她没献上百分百的忠心,九少爷不好百分百的用她,今日这番,是给她的机会,也是警告! 顺着九少爷的心意,做好了,以后有什么事还可以找九少爷商量,做不好……九少爷若是个心狠的,恐怕她怎么爬上来的,就会怎么被打下去! 刘妈妈出了一身冷汗,好半天徐徐呼出一口长气,内宅事向来阴狠厉害,不见血光,她怎么忘了? 想爬的高,就得有相应的胆识手段。 想别人扶你,你也得有让人愿意扶的资格。 刘妈妈身子软软地坐回去,仔细思量。 画眉这方帕子一个多月前就被赏下来了,当时画眉还给她看过。 九少爷怕是早打好了主意以后要用,正好时机到了,就让画眉带上,给她看。 她看不明白,九少爷就一而二再而三的提醒。 她明白,九少爷就不说话了,让画眉把她送了出来。 整个过程九少爷一句明话没讲,局却布的够大,心思够深。 如此想下来,九少爷想让她做的就是…… 刘妈妈细长眼睛里精光闪烁。 死的是大房大少爷,被陈氏心肝肉疼着的,碰他就是命的独特存在。 帕子在画眉身上,是九少爷赏的,九少爷从哪得来的帕子呢?是四太太田氏送的见面礼。 田氏送这样一个见面礼,是知道真相想要日后栽赃,还是非是故意呢? 这方帕子,又到底是不是大少爷生前用过的? 疑点重重…… 但九少爷不消管,她也不用管,只要把这事巧妙的捅出去…… 大太太会和四太太杠上,以后的事就不是任何人能做得了主的了。 刘妈妈想清楚后,认为这事能造成的伤害有限,人证物证都没有,只凭一方帕子,如何能定谁的罪?不过引起大太太和四太太不和,最后老太太一定还会同以往一样把事压下去。 那么九少爷布这个局……有什么用? 她百思不得其解。 第71章 李氏 纪居昕这么做,自然是有原因的。 别的不说,李氏三天两头找由头想收拾他,虽说他不怕,心细一点总能看出来且避开,可他不想像以前那样憋屈地活了。 四房他是一定会对付的,现阶段不够强大,就想做点小动作让他们不顺。 人呢,一事不顺,三两天可恢复精神思忖解决,事事不顺,就会大大的影响心情,性格或可有些许改变,比如再豁达的人,天天倒霉,也会慢慢放不开。 一个人的精神状态不好,给人的印象就不好,别人就不愿意与你亲近,你想求的事成功率就会变低。恶性循环下,这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可想而知。 如果这等恶循环外还有越渐下降的名声…… 纪居昕不由轻笑,纪仁德学识心机都很厉害,不知道这心境如何。 他回想往事,纪仁德好像运数不错,不曾遇到过许多难事,他也无从分析他的承受能力,以及遇到不好的事时会有怎样的表现,做这些事,权当试探。 再者,田氏给他下那么个绊子,他若不还手,岂不白活一回? 这湖绸方帕,牵扯可是不少,上辈离家前这事发出来,田氏仗着纪仁德升官,父亲升官,杨氏偏着,才没被李氏咬住,如今纪仁德未升官,田父初初起复正在低调时,他算是帮了嫡母一把,看李氏这次能做到什么程度。 当初大少爷身死,李氏精神一度失常,后来终于想起来大少爷丢了一方丝帕,就算没别的证据,光凭着这个,她就不能放田氏。 纪居昕脑袋放空,无意识地悬腕练字。 这后面的事,要如何安排? 如今怕是除了他,没有人知道这湖绸方帕后面藏了什么。 他是要一鼓作气,把隐在水面下的事物翻上来,还是……等以后再说? 起笔藏锋,落笔圆融,练了千百遍,不需要用脑子,都能写出还算端正的字了。 他看着墨迹班班的字,微皱了皱眉头,仍然……不大好。 师傅曾说他字上没天赋,想要进步,唯有一个字,练。 就算不顺,就算怀疑,守住本心,持之以恒,逐日积累,终会见到成绩。 纪居昕静静站在书案边,白色宣纸上点点墨色,有浓有淡,有果断饱满,有枯瘦缠连,黛黑挥洒,墨香盈鼻,有种令人心静的力量。 心……不能乱。 他放下手中的笔,背后看向窗外,深深叹了口气。 现阶段,不能随心所欲。 不能觉得一时爽快,就要如何如何,要看好每一个决定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是不是他想要的。 午后,刘妈妈派了个小丫头送点心,是一道新出锅的如意卷,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点心送到纪居昕面前,纪居昕立刻知道,这是刘妈妈的回话,看来她终于想明白了。 如意如意,皆如君意。 他微微一笑,写了几个字,夹在一匹料子里,让画眉送过去。 刘妈妈是识字的,人又不傻,得了九少爷赏的料子,自然挥退旁人细细找寻一番,看清楚纸上内容后,眉眼先是一紧,再是一松,随后露出轻松的笑。 最后,她拿来火折子,把字条烧了。 这事不需纪居昕再记挂,他把周大叫了来,问道,“昨夜是你带我回来的?” 周大身子一僵。 昨夜受制于人,醒来时已经主子房间外侧,主子怎么回来的,很显然,是被卫砺锋……送回来的。 “是卫将军……送您回来的。”他肃手躬答,眉间皱纹很深。 纪居昕手支着额头,头仍然隐隐有些痛。 昨夜不知怎么的酒一杯接一杯的喝,大约是后出醉了,之后的事关点不记得。 记忆停留在卫砺锋说前阵子朝廷有意要调他回去,他却没走这段对话。 卫砺锋逗他说因为他没走,他才不信,这混蛋惯会骗人,定是有其它原因! 记忆里卫砺锋在临清焦急的地时间并不长,这次卫砺锋没走,下次……是在什么时候? 还有,之后卫砺锋是不是说了什么重要的事? 可惜……他想不起来。 看周大表情,猜他可能没进去卫砺锋的宅子,大约也不知道,纪居昕没为难他,问起其它,“院子里其他人可发现我们出去了一趟?” “没有。”周大只是被敲晕,醒的比纪居昕早的多,一醒来就无比迅速地查看了纪居昕的情况,发现他只是睡觉了就放了心,等丫鬟们过来伺候时,他说少爷守岁起了酒兴,他便拿了酒过来与少爷吃。 这种事很平常,丫鬟们信了,他们俩这番出去没半点影响。 纪居昕放心了,“那就好,你去忙你的事吧。” 周大行礼退下了。 他没提纪居昕被卫砺锋抱着的事。卫砺锋门户极严,他怎么都闯不进庭院,不知道主子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主子喝醉了,走不了路,卫砺锋抱着把人送回去,他认为也没什么不对。 他信不过卫将军,想把主子讨回来,卫将军信不过他,不愿意将主子交给他,他只恼自己实力不济,打不过卫将军的人。 至于自家主子如何与卫将军有了这么好的交情,他不敢揣测,只想着以后睁大眼睛看清楚,这卫将军,是真的与主子交好,还是有其它目的。 昨日卫将军那个眼神实在可怕,让他无端想起,刚被指派到主子身边做事时,有个夜晚去倒座房查下人消息,不经意看扒着墙头看到的人。 那夜天黑,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黑色紧身夜行衣,面覆黑巾,站姿如同一把标枪,锋利肃杀。一群同样黑衣,黑巾覆面,训练有素的男人,围在他身侧,肃手躬身,像是在听他下令。 突然那个男人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一眼,森然寒冽,杀气扑面,惊地他一下子缩了回去。 这么一想,卫将军给他的感觉跟那个人好像…… 周大觉得,他得找个主子意识清楚的时机,提醒他——这个男人很危险。 且不提纪居昕乐的没人打扰,有吃有喝有闲,在院子里自娱自乐,练字画画十分惬意。 只说初二这天,在王妈妈撺掇着心情不好的李氏找九少爷麻烦时,刘妈妈站出来投了赞成票,“要说这庶子庶女,说过点,那就是太太膝下养的玩意儿,不管高不高兴,拎过来教训几句都是使得的,老话不是说,下雨天打孩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她这话一出,不说王妈妈,李氏都愣了一愣。 下人们要出头,总是要踩着人,刘妈妈和王妈妈一直不对付,眼瞎的才看不出来。这俩人一向对着来,不管两人地位怎么变,但凡王妈妈同意的,刘妈妈一定会反对,但凡刘妈妈同意的,王妈妈亦一定会找理由反对。 今天竟然两人说一样的话了? 王妈妈圆胖脸上一贯的笑都消失了,瞪大眼睛盯着刘妈妈。 李氏要淡定许多,转了转手上的翠玉手镯,“哦?你也这般想的?” 刘妈妈福了一福,神色板正,“奴婢是太太的人,性子再不好,一颗心也是向着太太,盼着太太好的。只要太太好,奴婢就能好。” 李氏两弯吊梢眉微敛,“这话说的对。” “只是……”刘妈妈嘴巴动了动,像是想到了什么,没再说话了。 “在我这里惺惺做态做甚,谁还能吃了你不成?”李氏是个急性子,立刻催道,“只是什么?” 刘妈妈看了眼王妈妈,“只是凭空做点什么,会落人口实,奴婢想着,不如把九少爷房里的丫鬟叫来问问话,不管您问了什么,丫鬟答了什么,咱们都有理由叫九少爷过来……” 王妈妈立刻反对,“瞧这话说的,嫡母叫庶子过来,还需要试探一番的?奴婢可没听说过个规矩。” 刘妈妈退后一步,“奴婢的确想的有些多,但字字句句都是向着太太,请太太三思。” 她不与王妈妈嚷嚷,王妈妈心底有些泄气,也福了福身,“奴婢也是想着太太好,太太身份地位可不是那起子人能比的。” 李氏看着面前两个低着头的管事妈妈,想了想还是觉得刘妈妈说的对。 近来不知道哪风水不好,家里事多,小打小闹,只要占了理就没关第,真要无理取闹……老太太容不了。 再者回回她想整治那个扫把星,那孽障总能幸运躲过,还害自己惹一身腥。 要让她放弃不折腾人,那是不可能的,他们母子专门与她做对,带走了夫君的心,克死了她的儿子,她怎么可能饶了他! “刘妈妈说的对,就听你的。”田氏眼梢高高扬起,“你们说叫谁来好?” 王妈妈率先走出来,“我瞧着九少爷院子里那个叫画眉的丫鬟就行。”她一边说一边细瞧刘妈妈的脸色。 画眉经常去找刘妈妈,倒座房不大,随便打听都能知道,何况与她不对付的王妈妈。 王妈妈怀疑这个丫鬟会来事,得了刘妈妈的眼,给了刘妈妈好处,求她照顾九少爷。 这样两人也算有几分香火情,那丫鬟在太太得不了好,刘妈妈也有影响。 可惜她没什么证据,否则一定要刘妈妈好看。 她认为刘妈妈一定会反对,岂知刘妈妈只是神色板正地看了她一眼,一句话没说,像是默认了! 刘妈妈的表态李氏看在眼里,顿觉她懂事,相比之下王妈妈急切地提议怎么看怎么不对。 “去使人唤她吧。”李氏眼神严厉地警告了王妈妈一下,却没下她的面子,让人去叫画眉。 王妈妈心内透凉,一点不明白怎么今天失了手。 刘妈妈肃手站在一侧,战姿上都是底气。 画眉来的很快,仍然穿着昨日那一套,配着那方帕子。 画眉对于自己成了饵这件事全然不知,做为不受李氏待见的庶子的丫鬟,她心内有些许忐忑,规规矩矩地行礼,认认真真答话,一句废话不说,一个过失没有。 李氏眉挑地有些高,不大满意。 扫把星身边的人都像扫把星,竟是抓不到漏子! 额角隐有虚汗,画眉抬起手拿帕子拭了拭。 自她进来,站在李氏身侧的刘妈妈就一直盯着她手里的帕子,眉眼间隐隐有思索回想之意。 她一直保持这样的表情,关注她的王妈妈怎么看不到,也盯紧了那方帕子,认真的想。 质轻软,料细密有垂感,雪白泛柔光,瞧着是一般人用不上的新制湖绸。 这种湖绸是织造府新货,去年纪家因为嫁到归平伯府的姑奶奶纪妍,才得了一批,精贵无比,老太太把的很严,除了大太太因为大少爷的病求了几匹,别的至今都在老太太库里,除了重要走礼,或者重要事件,一般不拿来用。 这丫鬟是从哪得来的? 听说这种料子最是亲肤,轻柔绵软,便是绣了花,也不会磨着皮肤一丁点,就是因为这个,大太太才专门为了病重的大少爷求了来。 大少爷病的很奇怪,眼角经常有浓黄分泌物,需得时时擦拭,全亏这种料子的帕子才没更遭罪。 对啊……大少爷! 王妈妈死死盯着画眉手里的帕子,纪家应该是除了大少爷没有人能用到这种帕子,大少爷死的蹊跷,大太太差点失心疯,回过神来想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少爷死前身上东西不齐,便是丢了一方帕子! 细细看来,这丫鬟手上的帕子,边缘还有淡淡红痕,有些像血色,会不会……会不会…… 王妈妈一时心跳的无比快,斜眼看刘妈妈仍然若有所思,像是还没想起来。 她舔了舔嘴唇,朝大太太走去。 必须要占个先机! 如若刘妈妈也想起来了,这功劳可就不归她了! 李氏正苦恼从哪处下手,寻由头收拾人呢,刘妈妈就附耳过来,小声说了几句话。 李氏的眼睛一点点瞪大,眉毛高高扬起,手越攥越紧,生生折了指甲! 她狠狠盯着画眉手中方帕,眼里神情像要吃人般凶辣! 画眉惊的声音都抖了,“大太太,奴婢……可是有哪句话说错了?” 李氏猛地站起来,劈手抢过画眉手里的帕子,拿近了看。 画眉被抢了帕子,吓的两只杏眼瞪的溜圆,大太太为何要夺她东西? 李氏抖着手仔细看着那方帕子,越看心跳越快,这是她儿子的!可怜她那儿子,死不瞑目,竟没人给他个公道! 当时这帕子丢了,她也没想到这茬,把娘家都叫来了,愣是被婆母压下,便宜那个凶手!后来想起帕子丢失,无奈没有证据,不敢再提,这半年来她过的凄凄苦苦,总梦到儿子来诉苦,却没有办法。 如今,这帕子明晃晃地出现在她面前,可不就是儿子魂魄不安,前来报仇的! “你同我说!”李氏紧紧抓住画眉的手腕,“这帕子从哪得来的!” 她状若癫狂,神情执拗,手劲大的不行,疼的画眉眉尖蹙走,“是少爷赏奴婢的!” “九少爷?”李氏眼底恨意滔天,是那个扫把星,是那个扫把星杀了她儿子! 画眉被吓的不轻,理智还在,看李氏眼底杀意翻腾,心下明了必是这帕子有问题,立刻说道,“是四太太送与少爷的见面礼,物件下面垫着这方帕子,奴婢见之心喜,少爷便赏了奴婢……” “四太太?”李氏眼底杀意更慎,字句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恨意无边,“田氏!” 她心内都是火,力气很大,一下子把画眉甩到地上,往门口的方向冲去,她要杀了田氏,为儿报仇! 王妈妈刘妈妈赶紧过来拦着,两人抱着李氏肩臂,“求太太冷静!” 李氏哪还冷静得了,手推脚踹,“你们给我滚开!” 王妈妈刘妈妈对了个眼色,王妈妈劝着李氏,刘妈妈高声喊,“来人,带画眉出去!” 李氏这个样子,肯定不能放画眉出去乱说话,若是别人这么吩咐,画眉肯定吓的不行,但是刘妈妈说话喊人时,暗暗给她递了个眼色,她便知道,这次是她倒霉撞上了,但大太太的怒气并非冲着她来,她只要乖乖的配合,就不会有事。 门口丫鬟进来把画眉带走后,王妈妈刘妈妈一个给李氏顺胸口,一个给李氏揉肩拍背,“太太冷静些,冷静些……” “我要如何冷静!”李氏疯狂地指着西边的方向,“那姓田的杀了我儿,我儿含冤未雪,我如何冷静得下来!” “这帕子是我儿丢的!我儿死的那天,身上就是少了这张帕子!这帕子边还有血,定是我儿的没错!”李氏捶胸顿足,眼泪掉个不停,“这纪家除了我儿,没人有这种湖绸帕子!我那可怜的儿,就被人这么害死了,爹娘都不知……” “太太您先别气,既然有了线索,咱们肯定是要查的,但是这画眉说的可是真话?您这样冒失失前去质问,打草惊蛇了可怎么办……” “刘妈妈说的对,太太,您听奴婢们一句,好歹问清楚查清楚,有证据了,旁人想抵赖也抵不了……” 李氏哭了好一通,也不知是自己想通的,还是被王妈妈刘妈妈劝的,心智渐渐回来,“你们说的对,我得先查查……” 她双眼通红,血丝尽现,“你们去给我好生问问话,那画眉说的是真话,可有证据!田氏送给九少爷的见面礼是什么,底下是否压着这方帕子!为何九少爷要赏画眉这个帕子,他是不是和田氏一伙的……” “要给我细细的,暗暗地查,不许惊动任何人!待找到了证据,我便去见婆母!” 李氏紧紧攥着手,劈开的指甲鲜血沁出来,露出红嫩的新肉,痛彻心扉。 事情刚过去不久,纪居昕在纪家是生人,没什么根基,想查问什么容易的很,尤其有了刘妈妈这个‘人证’,很快查清了,帕子是田氏送与九少爷的见面礼压着的,九少爷不知道这帕子有什么故事,随手赏了丫鬟画眉。因为没有衣服配,画眉直到年节才拿出来用,好巧不巧地就让大太太给瞧见了。 李氏听着王妈妈刘妈妈查到的东西,再次泪流满面,“苍天有眼啊!我儿的仇,终于可以报了!” 她回头盯着刘妈妈,厉声问,“我问你,你可是真看到当天九少爷赏了画眉帕子?” 刘妈妈神情肃然,“奴婢没看到九爷亲自赏帕子这一幕,但当时房里下人都看到了。后来画眉拉着奴婢说话,给奴婢看了九少爷赏她这的方帕子。奴婢无用,当时看只觉是好东西,完全没想起来是大少爷的帕子。”她面上有些愧色,“便是如今,也是王妈妈先看了出来,奴婢只是看着眼熟,怎么也没想起来。” “这不怪你,”李氏闭了眼睛,深吸一口气,“若不是王妈妈提醒,便是我这母亲,也没想起来。” 她站起来,又问王妈妈,“那画眉,可关好了?” “回太太,就关在柴房,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保证没人接触,也没人套话。” “很好。”她整了整衣服,去正房给杨氏请安。 今天是初四,时辰尚早,来往拜年还没开始。 李氏到正房时,杨氏身边只有一个田氏。 近来纪仁德回来,田氏生活滋润,经常来杨氏房里卖乖,天天来请安的媳妇,她是第一个。 今日她穿着海棠红洒金妆花缎的衫裙,腰系流金丝绦,五蝠彩玉压裙,梳的桃心髻,用了赤金镶红宝石的头面,最大的红宝石有鸽蛋大小,泛着红光,映着她的柳眉杏眼,更显的人比花娇,那面色比十七八的少女不惶多让! 李氏本想着要压着自己的脾气,要好好给儿子讨个公道,看到田氏这副妖精样,心底火气一下子喷涌而出,还未给杨氏行礼,就直直走到了田氏面前。 田氏不解,新月般秀美弯眉扬起,微笑着看她,“大嫂?” “啪”的一声,回答她的是李氏用力扇下的巴掌。 第72章 干架 李氏这一巴掌用足了力气,扇的田氏头一歪身一侧,差的跌倒在地。 田氏完全没反对过来,呆呆捂着左脸,“大……” “啪”的一声,回答她的,是袭上右脸的巴掌。 清脆两声过去,脸上火辣辣的疼,田氏不消看也知道,自己的脸肯定已经肿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上一刻她还言笑晏晏地同婆母商量,她升平妻这事即然不摆酒席,好歹趁着年节,容她请几个知交好友,热热闹闹,她不怪李氏突然进来,打断了她与婆母说话,李氏竟然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打人! 她瞬间火冒三丈,漂亮的杏眼眯起,“你可是疯了么!” 李氏死死盯着田氏,越看越觉得此人该死! 杏眼桃腮,身段纤巧,天生带媚,这就是个狐狸精!祸害四房还不够,还敢对她儿子下手,为什么世人皆蠢看不出来,为什么偏要袒护她! 李氏早已把出门前王妈妈刘妈妈的劝说忘到脑后,看到田氏装模做样,用假惺惺的笑脸讨好婆母,气就不打一处来,挨了她一巴掌,田氏非但不悔过自己做了什么,还敢委屈地看她,目光幽怨带着控诉,这不是找打吗! 遂李氏一点不客气,连着就打了田氏两下。 结果田氏倒是硬气,还敢与她叫板,这如何能饶! 李氏红了眼,拽住田氏衣领,伸手继续往田氏脸上扇! 此时田氏已经有了防备,那会乖乖任打,后退一步侧了脸躲开,一边躲,一边花容失色的喊救命。 “你还敢躲!”李氏吊梢眉高高扬起,瞪圆的眼睛闪着疯狂,整个人欺了上去,揪住田氏头发就打。 田氏从小以姿态纤弱,美人含愁的模样闻名,练出的性子是懂事,知人,识眼色,不得罪女人,引男人怜惜,便是真对上什么人,使的手段也多是阴私,哪里像这样正面同人干过架? 从来没有!是以一点经验也没有,吃亏是必然的! 偏李氏来的太快,房里所有人一时惊呆,连杨氏都没反应过来发话帮她,田氏这下可算遭了大罪。 头上珠钗很打落,精心梳就的桃心髻散开,一绺乌发垂下散乱,胡乱搭在眼前耳边,身上衣衫也凌乱褶皱,很是狼狈不堪。 可她也不是个傻的,别人来不及救她,她尚知道要自救,无奈李氏力气太大,她推不开,索性拼着挨了几下,精巧绣花鞋里的小脚专门冲着李氏的小腿,关节处踢,挑着脚踝,脚趾的方向踩。 李氏吃痛,却强忍着不退,仍然紧紧咬了牙,撕打田氏。 田氏心内直喊李氏疯了,她倒是哪里得罪她了,大过年的来触霉头! “娘……娘……救命啊……救命……” 她一边抵抗着,一边用力呼唤杨氏。 杨氏终于回过神来,“给我分开她们!” 没有人动。 杨氏看了看左右,但凡丫鬟仆妇,一个个眼睛睁大嘴巴微张,显是看傻了! 她的两个好儿媳,在她这正房里头撕打,一群丫鬟婆子看着,愣是没人动!杨氏感觉自己的威仪受到了极大的挑战,气的甩手把茶盏砸在地上,“都愣着干什么,给我把人分开!” 茶盏细白的瓷摔的粉碎,清脆的声音异常突兀。 一众丫鬟婆子顿时如梦初醒,惊的心脏狂跳,赶紧上前,一半人去拉李氏,一边人去扶田氏,七手八脚闹哄哄,那么多人,也没有很快把两人分开。 可想而知李氏的力气有多大。 好不容易把人分开,丫鬟婆子皆长呼一口气,你看看我脸上的抓痕,我看看你散乱的发髻……还好,比四太太强多了。 田氏终于摆脱了李氏,可不靠人扶着是站不住了,她捂着脸低着头,哭的伤心欲绝,“敢问大嫂,我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让你大过年的追到母亲房里打我!这么些年妯娌,我敢说一句,从未对大嫂不敬,但凡大嫂有什么吩咐,有什么要教我的,直管把我叫去,没敢不听的,为何要在母亲这里闹起来!” “我伤了是小事,您是嫂子,我不敢有怨言,可惊着母亲可如何是好?我纪家一向以孝治家,母亲若有个……若有个……如何,你要如何自处!” 要说田氏也是真聪明,虽然对这无妄之灾有惊有怒,一瞬间也被吓的不轻,理智却能迅速回来,一席话说的有理有据,尽管受了伤害,却仍然不逾礼节,尊长自谦,不顾自己伤的重,只恐婆母受惊,还不敢说不好的话,一番苦心,一番劝诫,娓娓道来,苦口婆心,端的是世家长媳才有的姿态风采。 杨氏暗暗点头,田氏越来越出息的,到底是官家女子,虽因缘际会做了老四的妾,到底没失了心性,如今升为平妻,倒也不负她这身规矩。 李氏听田氏这番话说的冠冕堂皇,心思一转就能明白,田氏居然当着她的面下眼药!再看杨氏眼底隐有微光,似有满意之感,狠狠瞪着田氏,恨不得冲过去从她身上咬下块肉来! 可惜胳膊被婆子们制住,动弹不得。 杨氏看了眼垂着头帕子挡着脸的田氏,再看怒气冲冲的李氏,眼皮耷拉下来,唇紧紧抿起,不悦之色明显,“这是怎么回事!” 李氏知这话是在问她,狠狠揍了田氏一顿算是消了点火,大力甩开身边婆子,扑通一下跪到杨氏面前,“媳妇得了证据,我那可怜的儿,就是田氏害的!求婆母给媳妇做主!” 李氏只有一个儿子,幼年时身体不好,经常染命,然天分奇高,风头最劲时,临清年轻一辈无人能比。杨氏也喜欢这个嫡长孙,无奈人死灯灭,纪家家大事多,她不能把全副身心放到死人身上。 女人对独女有多爱护,杨氏看过不少,也很理解,遂李氏初初丧子,闹的那么大她能忍了,但并不代她永远能忍! “说什么胡话!”杨氏拍桌子,眉眼间厉色外现,“安哥儿去了,我这祖母的难道不心疼?当时由着你闹,可是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了?安哥儿是自己误食毒物,去的可怜,可入土为安,亡魂不可扰,你一而再再而三的闹,难道不怕安哥儿死后不宁,不能安息吗!” 李氏咬了唇,砰砰砰地磕头,“母亲,安哥儿就是死不瞑目,魂不能安啊!媳妇经常得他入梦,回回冷着眉眼叫冤枉,问媳妇他死的那般惨,为何父母不为他报仇!以往为了纪家安和,媳妇不敢说不也提,宁愿烂在心里自己一个人苦一个人痛,如今媳妇已经找到证据,知道杀了我安哥儿的凶手,岂还能容她逍遥!” 杨氏又要说话,李氏牙根紧咬,“我知母亲心慈,必不愿纪家后人不能安息,求母亲允许媳妇呈上证据,揭发凶手!” “如若……如若……我儿不能含冤得雪,媳妇也不想活了!这就去吊死在门外,陪我那可怜的孩儿投入鬼道!” 杨氏眯了眼睛,面沉如水。 李氏这是在威胁。 大年节的,吊死在门外,是生怕别人不知道,纪家逼死嫡长媳,还是这样一种惨烈方式,往后如何能堵住悠悠之口! 陪安哥儿入鬼道,这是做鬼也不愿意放过别人! 她倒是可以想办法让李动不了,可李氏是嫡长媳,也不是没娘家,不能下狠手。 她不能下狠手,看李氏脸色倒像是豁出去,什么都不顾了。 这样的人最难拿。 杨氏捏了捏眉心,看了眼田氏。 田氏正暗自心惊。 李氏动静这么大,看她的眼神跟吃人似的,又说出这么一番话,无疑,李氏口里杀害她儿子的凶手一定是自己了。 她想了想,缓缓跪了下去,“媳妇虽不知大嫂找了什么证据,凶手又是谁,但大嫂郁结于心不是好事,虽今日德行欠佳,但求母亲饶了大嫂这一次,准了大嫂的请托吧。” 杨氏略满意,做为婆母,总不能被媳妇一威胁就屈服,田氏很有眼色。 李氏却忽的大喊,“你装什么大尾巴狼,明明是你杀了我儿,你以为这样就能证明你清白了!”她再次扑过去,欲要撕打田氏。 杨氏一皱眉,马上有丫鬟婆子过去,把李氏拉开。 田氏脸上身上疼的不行,怕丑也不抬头,嘤嘤哭泣着朝杨氏磕头,“我到纪家这么多年,从没做过一件亏心事,求母亲明鉴!” 杨氏闭目思索片刻,问李氏,“你说老四媳妇杀了安哥儿,还有证据。” 李氏面色潮红,激动大喊,“有的有的!安哥儿去世那天丢了一方帕子,这方帕子是新制素白湖绸,老太太只赏了安哥儿,府里别处没有的!如今这方帕子在九少爷丫鬟画眉身上出现,媳妇查的真真的——” “冤枉啊——”田氏哭喊,烟眉紧锁双目通红,好不可怜,“大嫂即说东西在九少爷的丫鬟手里,如何又攀扯我!” 李氏不理会她,顾自说下去,“那帕子正是九少爷回府那几日,田氏送的见面礼里物件压着的!” 田氏两行清泪滴在地上,洇湿两个小团,看着好不可怜,“大嫂怎知那帕子就在见面礼里,见面礼是我随手赏出,丫鬟们开了库房取的,这中间过了多少人,大嫂如何就能确定这帕子是我放的!会不会是哪个心思深的,故意调换了,又故意让帕子出现在你面前,引我们两房不和……” “大嫂你可千万不要被骗了,我自到了纪家,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里做的不好,连个蚂蚁都不敢踩,我哪来那么大胆子要害纪家嫡长孙!害了他可对我有半点好处!” 田氏看了杨氏的神情,一一思考着反击,自认为有理有据,哪知李氏听了差点又上来甩她两个巴掌,“可是露出狐狸尾巴了!和着前面说的都是狗屁,原来给你好处你就能干!” “说什么出身官家,纵使命运零落也不能失了风骨,日日伤春悲秋,做出一副狐媚相,勾的四弟忘了正妻忘了嫡长子,与你这狐狸精厮混!可狐狸精就是狐狸精,纵使披了张好皮,交了好运,也掩不住身上恶运!克父克母克全家!你父母就是养了你,才跌下云端,零丁潦倒;纪家就是因为你,才人丁不旺气运不佳;四弟就是因为你,内宅不睦仕途不畅!你父母把你送出门子,家里就时来运转,如今四品京官都当上了,我看四弟只消休了你,保准能青云直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说不定!” 李氏干架能力相当强悍,专挑人痛脚,愣是把田氏说成了扫把星,粗话精言一样一样来。她看出来杨氏仍然想护着田氏,就不管什么都胡言一气,女人八字尤其重要,气运更是关乎后代,没哪个敢轻视,就算她说的都是胡言,种种巧合加在一起,她就不信杨氏还能不动声色! 果然,杨氏手微动,面无表情地看了田氏一眼。 田氏惊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媳妇冤枉啊!母亲,您切不能听信谣言,媳妇不敢攀扯狡辩,事实如何,您只消一查,就能知道啊!” 杨氏端坐在炕椅上,手搭着石蟒纹的引枕,面上表情滴水不露,让人瞧不出什么。 谁的话头都没接,她问李氏,“你说那帕子是老四媳妇夹在见面礼中的,如何会出现在丫鬟身上,又如何让你看到?” “母亲请容媳妇慢慢道来,此事媳妇已经查清,一干人证物证皆有。”李氏闭了闭眼,调整下思路,缓缓开口,“那日四太太派人去送见面礼,九少爷年纪小见识少,立刻就打开看了,当时房间里除了九少爷的下人,还有四弟妹的下人,都见着了。” “那礼物是一盏釉青色冰裂纹圆形笔洗,造型圆雅可爱,九少爷一见就喜欢的不行,立刻拿出来把玩,笔冼一离盒,他就看到了那方湖绸帕子。九少爷不知这帕子缘由价值,见身边丫鬟喜欢,随手就赏了下去。无奈这帕子质料太好,那丫鬟没衣服配,直到过年才得了些好料子,拿出来配,好巧不巧被我瞧见……” 李氏组织着语言,把画眉得到帕子后同伙伴们炫耀,还让刘妈妈看了的事说了,至于为何她叫了画眉过去,只说她担心九少爷身体,做为嫡母总要问一问,于是就无比巧合地发现了帕子。 “那帕子与安哥儿去前身上带的一模一样,边缘还有些许红痕,媳妇瞧着是血渍。媳妇不敢大张旗鼓地查探,便来求母亲,母亲如若不信,可请丈夫过府一验,那帕子上的必是人血!一应证人,丫鬟婆子,媳妇都让人看着,方便母亲问话。” “这纪家上下,下人们皆忠心,都是母亲知根知底的,媳妇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收买串供,母亲您明察秋毫,眼力非凡,一看就能知道,我那安哥儿,就是被这狠心毒妇杀了的!” 纪家内宅权柄在杨氏手上,她料李氏也不敢做手脚,可这事实在让人头疼。这个时间点,李氏一脸不曲不挠的执拗,要怎么处理才合宜…… 田氏拼命喊冤,“我与大少爷无冤无仇,我为何要害他!他病重久矣,就算谁有不好的心思,怕也不愿意下手多此一举,大嫂只凭着方不知来由的帕子,就判我罪名,甚至对我下此重手,是否有失公平!”她头磕在地上,声音里满满都是委屈,“母亲,媳妇不服!” “呸!原来你还咒过我儿早死!”李氏恶狠狠看着田氏,“你以为没谁能看出你的下三滥心思么?方家梅宴,你为何只带了九少爷?为何你只凭着跟方家五太太的一点久交,就能成为方大大大的座上宾!当谁不知道方家有个嫡长大少爷,最好哪一口!四弟妹怕是把九少爷卖了好价钱吧,也与我这正经嫡母说道说道?” 方家梅宴的事,外界各有猜测。自家知自家事,李氏不蠢,看着田氏与老太太往来,就能嗅出一二味道,再派人稍稍一查,也能得出一点猜测。 就算这猜测不对,只要能咬上田氏一口,她还怕猜的不够大呢!可恨田氏怎么就带了纪居昕那个扫把星,如果带的是二房的纪居宣——这个杨氏真正心尖上的好孙子,恐怕田氏更得不了好! “你连与你没甚关系的九少爷都敢下手,怎么就不能对别人下手?你方才还说,只要对你有好处,什么都肯干!我的好弟妹,你倒是同我说说,我那安哥儿何处得罪了你,又是谁给你什么好处,你竟要要他的命——” 说到最后,李氏目眦尽裂,眸中带血,悲鸣声声,失子之痛,是何样的痛彻心扉,别人能看得到。 杨氏仍高高坐着,没发话。 李氏惨然一笑,“我也不怕四弟妹不承认,也不担心母亲不公平,左右此事不结,我亦不想活了。我已写了几封信,如若不给我个说法,我便要将这件事扬于四野!” 房间里一时安静。 这件事来的极突然,尽管杨氏第一时间清了房间里的下人,看到的人还是不少,李氏闹腾声音太大,又哭又喊,让人听不到是不可能的,所以很快,这事在纪家下人口里传开,随后传到主子耳朵里。 纪居昕听到时愣了一下,“这么快?” 百灵一脸茫然,“这么快……”是什么意思?难道少爷知道这事,觉得再慢点合适? 纪居昕笑了笑,摆手让百灵下去,问侍立在身边的绿梅,“现在情况如何了?” “回少爷,老太爷,大老爷二老爷二太太,除了早早出门的四老爷,如今都在正房了。”百灵的消息是听下人传的,不如正院里出来的绿梅消息准确有细节。 “画眉呢?” “她和刘妈妈王妈妈被叫去正房问话了,”绿梅恭顺答话,“现下一切安好,少爷勿挂。” 纪居昕点了点头,画眉此次纯属牵连,不会有大问题,“父亲……是何表态?” “大老爷……听闻面色不怎么好,没帮着大太太说话,却也没有反对大太太的要求。” 纪居昕微微垂眸,眼底墨色沉沉。 他这父亲……真真让人搞不懂。 没有灵性根基,不愿意吃苦,偏偏自信的不行,以为自己书画俱佳,才华无两,是个不出世的天才。 说喜欢他的生母,却不能把人护的很好,还把她去世的原因推到别人身上。 喜欢嫡长子,亲自教习开蒙,为其骄傲,却不敢在李氏例举事实时说上一句话。 他以为他的表态很明显,却不知他如此,很让人看不起。 这样的人,竟然是他的生父…… 纪居昕想起偏僻厢房里生母的画像,灵气十足,眉眼里有隐隐有华彩闪耀,若不是画画的人画的太偏,那么他娘该是一个聪明的女子。 所有人都说生母会写会画,同纪仁礼一起吟诗做对,红袖添香。一个识字的,聪明的女子,怎么会喜欢纪仁礼这种人? 眼睛有问题,还是心窍被迷了? 纪居昕长叹一声。 也罢,李氏和田氏闹起来了,就没工夫管他的事了。这件事说是与他有关,最多叫他过去问一两句话,之后……就没他的事了。 这个矛盾一起,田氏和李氏要和好是万万不能的,这样的对峙没准会相持很久,一日没有正经真相出现,两人一日为仇。 “你帮我注意这件事,随时与我分说。”他交待绿梅。 绿梅行了蹲礼,退了出去。 纪居昕心情略佳,刷刷刷写了封信,把周大叫过来,“送去夏家,交给夏少爷。” 现在,他应该可以出门了。 第73章 稳坐 正月初四这天,纪家闭门谢客,临清这些年来头一份,真是好不出奇。 家里的男人倒是放出去走动了,女人们却一个也没露面。管家守着大门,接到来客,好言好语的解释:家里老太太突然身子不适,撞上年节很遗憾,媳妇们孝顺,怕老太太心情不好,这会儿都在前头陪着,实在无暇待客。 还道纪家因为此事不能待客深感抱歉,过两天必会亲自上门致歉云云。 需要纪家女人招待的自然也是女客,个个都长着一副玲珑心肠,这么一听,就知道内里必有隐情。 除了年节这些天,别的时候大家也不是随便就上门的,皆会提前下贴子,年节期间,大门敞开,迎八面来客,已是约定俗成的规矩,纪家突然玩特殊,说老太太生病,谁信啊! 真要是个急病,府里早翻了天了,还能容男人们出门走动不是大病,就得是不雅的病,比如上火生疮,夜里撞了门框什么的,见人不雅。 可杨氏这么大年纪了,在内宅里基本可以随心所欲,把儿媳们丢出来待客就行了,自己不出面别人也不敢说她一声不好。 杨氏最好脸面,不是那等整日犯蠢非要给儿媳立规矩折腾人,落人话柄的婆婆,所以纪家这事,一定有问题。 杨氏料到今天闭门谢客一定会引人怀疑,那起子人精心底一定有疑问,可仓促之间她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李氏一大早就过来闹,还有人证物证,明显有备而来,让人躲也躲不了。 李氏这辈子心结有二,一是她那大儿子纪仁礼,一是她那嫡长孙安哥儿。 李氏性子里有要强的一面,如果不碰着她的死穴,很多事好商量,可事关纪仁礼和安哥儿,就别想善了。 端看在她这正房,她再大的脾气声音都压不住李氏的决心,就能知道了。 偏李氏执着起来,脑子也非常好使,想蒙都蒙不了。 杨氏非常头疼。 “老大媳妇,不是我偏心,这帕子就算是真,也不能证明安哥儿是老四媳妇害的。” 李氏眼睛里泛着血丝,一脸执拗,“这帕子确确是真的不会错,待一会儿大夫过府,验看过后母亲就知是真的!这等恶事媳妇也不愿是四弟妹做的,媳妇只愿查清事实,母亲能还我儿一个公道!” “老大,你看呢?”杨氏把目光转向大儿子。 纪仁礼修眉微扬,站姿如青松笔直,气质无两,“安哥儿的确枉死,当初大夫验出他是中毒,大家就知并不寻常,儿子当然希望能有个真相安慰亡魂。然事过境迁,当初遍寻证据不得,如今寻找更是艰难,年节累母亲如此,实是不孝,不管母亲最终能否查出……儿子只信母亲。” 对于喜欢的男人,女人往往只愿意捡喜欢的话听。 纪仁礼这番话,李氏听着是夫君在支持她,夫君也想要真相!但是话还得说的漂亮,母亲不能不孝顺!夫君心疼儿子又孝顺母亲,两者之间取舍那么难,还愿意声援她,她怎能不感动! 李氏眼泪汪汪地看向纪仁礼,找出害死儿子真凶的心志更加坚定。 杨氏听了则是另外一个味道了。儿子虽对孙子的死有歉疚有心疼,最在乎的还是她这个母亲。儿子这是在表态,所有事情都听她的,还劝她要注意身子。 这样她就有谱了,只要能搞定李氏,别的都好说。 不过她仍然不满地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田氏一眼,如果不是她多事把这方帕子放出来,好巧不巧地撞到李氏眼前,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她舒了口气,“内宅之事我有在就行了,方才你二哥已经随你父亲带着孩子们出去了,你一人在府里也不像话,出去访个友拜个年吧,免的别人以为我纪家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纪仁礼也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母亲在就不会有问题,看了李氏一眼就出去了。 李氏挺直了背,深呼口气。 于是正房里,只剩杨氏,李氏,田氏,高氏,和杨氏的贴身妈妈陈妈妈。 至于二房高氏为何会在…… 她来的时候不巧,李氏正和田氏对峙,她不知原因欲上去劝,结果惹火烧身。田氏说给纪居昕那份见面礼是打外面买回来的,当时田氏帮着老太太处理些庶务,这份礼经了她的手! 事到如今李氏是宁可错杀不愿放过的,自然也就把高氏拖下了水,高氏气的脸色铁青。 杨氏半是随了李氏的意把相干丫鬟婆子都叫去问了个遍,有用的东西没问出来,牵扯的人却是一大堆,这个范围还在慢慢扩大,连纪菁纪莹两个姑娘都被叫去正房问了话。 至于纪居昕,也被田氏一句,大少爷死了谁得的好处最大谁就是凶手,给牵扯进来了。 要说大少爷死后谁得的好处最大,头一个是二房的八少爷纪居宣。杨氏除了宠爱大少爷,最宠的就是八少爷,大少爷死了,八少爷一头独大,所以说二房怎么会没动机没嫌疑! 再一个就是九少爷纪居昕,如果不是大少爷去世,这个庶子一辈子都会在庄子上,哪能回到纪府,受老太太看重,如今更是活的风生水起,与外头的少爷们交好,恐怕很快大名就要响彻全临清了! 高氏大喊冤枉!没见过这样的,红口白牙就敢胡喊,她在这个家辛辛苦苦,便是公中有点紧时,也愿意填补些嫁妆搭把手,自嫁过来的第一天起,从来只为纪家想,没敢要过什么东西,如此一片赤子之心,也能受到胡乱攀扯,可是不让人活了! 三个妯娌你来我往,掐的天地色变,杨氏冷哼一声,也不去阻止,只让陈妈妈注意着,一旦有动手迹象,就叫婆子过来给她们分开,等她们骂够了彼此再说。 说起来这事攀扯出谁都很正常,唯独昕哥儿不可能。就算他活了十三年突然得人点化大彻大悟,没有人手没有资源,想要插手到纪府翻天,根本不可能。 再者说,昕哥儿胆小乖巧,听话又懂事,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这里哪个都不是傻的,不过是随口攀扯,不会有人当真。 杨氏哪里知道,她心里胆小乖巧的纪居昕,还真是大彻大悟,没做出那样的坏事,并非是不能不敢,或许只是……没来的及。 纪居昕看了看天色,让百灵去大厨房取午饭。 绿梅走过来,将最近情况一一报与他知,他差点笑喷了茶,竟然还能攀扯到他身上?这几个女人还真是不得了! “少爷放心,老太太不会信的。这事不管是谁,但凡有眼睛不傻,就能明白,怎么也牵不扯不到少爷您身上。” 纪居昕笑着,眉眼弯弯的样子很是可喜,“好了我不担心,这事要真心牵扯到我身上,才是贻笑大方。” 其实一直以来,他都遗憾一件事,纪府里的女人,都有些聪明。凡事算是能拎得清,讲究因果的。如果有个蠢的极品的,脑袋思路不同常人的,做为突破点攻击,纪府后宅才算热闹呢。 反正正院忙着,无人注意他,纪居昕便叫了堆好吃好喝的,练完字画,捧了本书斜在榻上看,吃食摆在榻边的小桌子,泡了夏飞博送来的茶,过的好不惬意。 正院里断断续续有消息过来,老太太用饭了,老太太小憩了,几位太太跪在外边,又吵起来了,老太太又开始审人了…… 直到黄昏时分,老太太下了准话,今天算是囫囵过去了。 绿梅回来报给纪居昕知,“老太太说证据不足,四太太罪名不成立,不许大太太再借此事妄为。但老太大答应了大太太,此事必要查个水落石出,大太太可每日去正房看着,所有查肃过程,一点也不瞒她。” “就这么算了?”纪居昕慢慢地翻了一页书。 绿梅摇了摇头,“老太太还说,不管出了何事,大太太这么冲进正院打人都是不对的,此举有不孝嫌疑。此事老太太愿意清查给大太太个说法,但大太太也要为此行为付出代价。老太太请了家法,由陈妈妈打了大太太手心二十下。” “只打了大太太一个?” “是。” “大太太认了?” “未闻大太太有怨怼之言举。” 纪居昕唇角弯起,子漆双眸里微光点点,似有嘲讽笑意。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绿梅手挨了挨茶壶,是烫的,再看桌上点心,都是凉着吃亦可的,便福了福身,安静下去了。 纪居昕以手掩面,笑声外泄。 真是荒唐…… 杨氏手段玩的好啊,前期不言不语不发威,任儿媳们吵闹攀扯,就是不给个判决说法。一直耗着她们,等她们吵完了磨完了,嘴干了人累了精神不济了,她就精气神十足的上了。 首先她肯定事实,大少爷是毒死的这个无人不知,没什么可瞒的,既然李氏又找到了新的证据,那好,咱们就查,只是证据不足事实不明时,李氏你不能随口说谁是凶手谁就是凶手,不能胡乱动手,一切以事实为标准。 她还摆出态度,接受监督,一副定要查出真相的公正架势。 这一番表态定能安慰李氏,安抚田氏高氏。 他猜想,一天下来李氏也累了,和妯娌们吵了一天架,也能回过神证据太单薄,没办法钉死田氏,于是现下该做的不是像个泼妇一样继续纠缠田氏让婆母讨厌,她要收集更多证据! 杨氏在后宅权柄最大,只要她答应查了,自己再看着,事情一定会水落石出! 本来这件事,她最想的不是弄死田氏,而是为儿子报仇!反正早晚都会查出田氏真面目,她何必急于一时! 至于杨氏说的,也对,她认,她今天的确过去冲动,冲进婆婆房里打人,说到哪都没理,她受罚没关系,只要能找出事实! 至于田氏高氏,也能顺着杨氏话音,自有一番领会。 纪居昕笑的眼泪差出来了,李氏啊李氏,你如何能信杨氏愿意为你查清真相!府里人事全都在她手上攥着,想要什么样的结果,还不都是她说了算! 你这样冲动的把事情掀开本就是错,现在杨氏但要压着你,慢慢的一点点查,查到最后,等你心气磨平了,也不会有结果,你信不信? 不过有没有结果与他来说不重要,也没关系,他只要李氏和田氏不得闲,算计不了他就行了。 回头李氏真被杨氏调教的认了,他再找刘妈妈好好说道说道,给她提个醒就是了。 这夜纪居昕睡的很好。不过除了他这里,纪府没几个安静地方。 大房不必说了,李氏挨了教训,手肿得像馒头,长房宗妇被责了家法,还当着下人,她很没面子,不敢再闹,连纪仁礼都不敢请,疼的睡不着,烛火亮了一宿。 高氏今日算是遭了连累,大过年的触了这样的霉头,能高兴才怪。她有嫁妆有钱,左右不了老太太,却能拿捏她那个学业不行,管着纪家庶务的男人纪仁义。 纪仁义又哄又陪,田氏气也没消,两人闹了半宿。 至于田氏,则是肿着脸,枯坐在房间里,等着纪仁德回来看上一眼,她好告状,也摆出个姿态引人疼惜。 哪知纪仁德这日一早出门,竟是夜深了才回来,还喝多了酒,直接去了书房睡,根本没到她房里看一眼! 田氏扑到床上大哭,长这么大,她何时受过这样的苦! 第二日一早,林家的人就来了,带着少爷亲手写的贴子,说是要请纪九少爷过府赴宴。 三十那日的好消息扎堆的来,整个临清都炸了,谁人不知,这夏林徐三家升官发财,乃是大大的红人!便是不起巴结之心,也不敢随意得罪。 杨氏之前做主让纪居昕‘养病’,是担心方家那头出事,结果几天过去,方家没一点消息出来,过年还同往常一样,与田氏的信件往来也未见异常,她已是放了半颗心。 如今林家少爷正经来请,她是不能再关着纪居昕了。现在家里乱糟糟的,几个少爷再找上门,招待是小事,听到什么……就不好了。 以前的打算不能用了,她叫来纪居昕,好生叮嘱一遍,放他出了门。 纪居昕在纪家地位不高,出门也就是杨氏派了辆马车,跟了个车夫,他也没带丫鬟,身边只带了周大孙旺。 进得林府,早有林风泉的小厮在门口等着,见着他脸上笑开了花,作着揖给他拜年,说少爷本想亲自来接,可恨闹肚子了,怕纪九少爷来了找不着,特意派他在这等着。 纪居昕差点笑出声,“怎么闹肚子了?” “这不这几日家里人多么,咱们少爷跟着长辈待客,吃饭没个点,捡着一点就吃一点,吃的杂了就……” 小厮边说边带路,还苦着小脸请他千万不介意,少爷让他代为赔罪。 纪居昕一点也不怪林风泉,好朋友哪里在乎这个,而且林风泉不来接他才好,他可看到了林家大门现在客如云来,他一点也不想显眼。 小厮引他到了一处偏厅,“少爷完事了就会过来找您,这里没有外人,您可自便,少爷还说一会儿夏少爷徐少爷也会来,今天一起热闹热闹。” 小厮上了茶点就出去了,也没走远,就站在门边,怕纪居昕有什么需要好叫人。 不过盏茶的工夫,林风泉就跑过来了,气喘吁吁脑门上都是汗,见着纪居昕放心地叹了口气,没个坐相的半趴在桌子上,“纪九,我同你讲,我可倒霉死了……” 他絮絮叨叨地讲述这几天多么多么忙,多么多么可怜,明明后厨一桌桌好菜不停的上,还都是好东西,偏他吃不上,还见天饿着,吃杂了还拉肚子,难受的不行。 “说起来拉完又饿了……”林风泉可怜巴巴地伸手欲拿桌上点心。 纪居昕‘啪’一下拍掉他的手,“这点心是糯米做的,不好消化,又有些凉,你闹肚子还敢吃?” 他把站在门口的小厮叫来,“你去你家厨房看看,有没有热热的粥口甜汤,给你家少爷端一碗,若是厨下太忙,这些来不及准备,就看看有没有热热的馒头,最好是新蒸的,给你家少爷吃也合适。” 小厮脆脆地应了一声,下去了。 林风泉瞪眼,“这是你家下人还是我家下人,怎么这么听你的话!” 纪居昕给他倒了一杯热热的白水,眨眨眼,语气略调侃,“我买通他了你信不信?他连你昨晚起夜几次都告诉我了……” “这没良心的,”林风泉哀嚎一声,“连卖身银都没给我啊……” 有了纪居昕,林风泉不再招呼别的人客人,只陪他一个,也算是偷个闲。 他喝了小半碗热粥,肚子舒服一点了,就挥挥手,让小厮下去了。 小厮下去也没去别处,直接到前院找到正和人聊天的林父,凑过去小声说了句什么。 林父听了眼底一亮,同客人说了几句话后起身道失陪。 客人们知道他忙,也没拦着。 只是他走后,几个人左右看看,略有耳语。 临清数着的,有地位的,有官位的大族不多,看着都在坐,要不就没来,现在是谁来了,竟要林父如此热切地过去接待? 几人招了自家下人过来问,下人们出去打听一圈,没什么特别的人来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好奇。 林父当然是去见纪居昕的。 纪居昕的家人不识货,不重视他,可是有人把他当宝贝的,而且不独独他一人。 他若是不能得个善缘好地位,夏家的老头徐家的人精可不会客气。 得亏他家蠢儿子给力,第一个下了贴子把人请来了,让林家得了头筹,不好好过来维护关系怎么行! 林父来了,纪居昕当然好好行礼问好,以长辈待之。 自他在几家面前展露自己开始,他就知道,他不会再平庸,有人会愿意用他。 他一点也不后悔,能得人用,证明你有价值,没有价值,被众人踩的经历,他早已过够了。 林父先是批评了下林风泉半死不活懒洋洋的样子,见纪居昕没见外也就放过他了。 之后他摒退下人,低声说起名单之事。 “年前二十九的抄家,三十的调令,想必你已知悉,也能猜到是何原因,我今日便告诉你,你猜的没错。”林父捋着胡须,眼睛很亮,“通政司那里……透了消息,上了折子的,不只我们一处,我想着卫将军或可……顺便帮了我们大忙,此行才无比顺利。” 纪居昕含笑,“我猜也是。” “所以这次还真没遇到什么问题,遂我也没去告知你详细消息。” “一切顺利最好,当初我们那个约定,也是在不顺利的情况下。我不敢有半点不愉,伯父也千万别看的太重,不然我心内难安。” 纪居昕将那个名单交给林父之前,曾做了约定,这件事进行期间,不管有什么消息,都不能瞒他,必须一一一告知。 哪知太顺利,没什么好说的,林父怕他少年气盛解释一番,他自然也表现出一个豁达性子。 这样的性格更好交,林父心内满意,想着一会儿纪九临走前送些好东西。 这个话题不好再继续,纪居昕想了想问道,“我有一事,想请教伯父。” “贤侄无需多礼,直说便是。” “朝廷邸报一般是一月一次,但府里因为……消息更新比别处快些。年前消息来的太晚,这月又逢过年,不知邸报何时能见?” “你问我算是问对了。”林父端坐着,胡须被捋的颇有光泽,“这正月里,别处是见不到邸报的,大约到二月初才会出现,不过我林家……大约今日申时前后,就能见到,若是贤侄不忙,可留晚些。” “如此岂非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林风泉眼珠子转了转,笑眯眯对纪居昕说,“正好我们好好玩玩!你好些日不同我们一起,趁着过年大家都没事,不要扫兴!” 纪居昕惯会看邸报,他看一看,没准会看出别人看不到的事情! 林父也有此意,也做了挽留。 纪居昕不好再拒,只好答应。 林父过来聊了一会儿,就起身离开,让他们年轻人一块玩,怕自己在纪居昕不自在。 林风泉也担心纪居昕怕生,说着这两天趣事,吸引纪居昕的注意力,这头一件,就把纪居昕吸引住了。 “你那四叔纪仁德,昨日可是出了大风头。” 第74章 举动 “你那四叔纪仁德,昨日可是出了大风头。” 林风泉此话一出,纪居昕心里‘咯噔’一声。他早料到,他那四叔不会坐以待毙。纪仁德是个聪明人,有野心有心机,布好的事情有错,他不会马上放弃,必会卷土重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纪居昕心跳失了一拍,面上表情一丝未变,“哦?我那四叔做了什么?” “你这几天在家,不知道外面热闹。这正月里,每天有每天的玩法,一天与一天不一样……”林风泉见纪居昕表情淡然,笑意轻浅,就想吊吊他的胃口,结果说了一会儿纪居昕表情半点没变…… 真是……庸人自扰。他摸了摸头,专心说起昨天的事。 “初四乃羊日,三羊开泰,请神接神,在民间是个大日子,在我辈临清学子中,也是大日子。咱们莲清书院每年在这一日都会有活动,师长们有一番礼仪要走,学子书生,但凡能来的,也都会来凑热闹……” 原来这莲清书院,每年除了孔子祭日,就是这正月初四,最热闹,人最多。 孔子祭日不消说,莲清书院做为书院,教书育人,遵孔圣贤教化,自然有一番大型祭祀礼节,然这正月初四,却是莲清书院独特的风景。 莲清书院创院几百年,随着名声实力不断扩大,从书院里出来大有作为的人更是不少,可谓是桃李满天下,朝中为官者几乎三分一之都在莲清书院呆过,这三分之一里,又有不少住在临清附近,逢年过节回家祭祖,知道书院初四有活动,也会特意赶来。 历年下来,成了规矩。很多人都会在这一天赶到书院。 读书人凑在一起也不光是呆坐着,肯定有活动,这些活动,或比斗或切磋,或与老朋友聊聊,或结识新朋友。 于是这一天,是一个纯粹的文人聚会。 林风泉解释完,纪居昕就明白了,他前世没听说过,是因为跟他没关系,他不读书识字,也没谁把这种与他没关系的事同他说。 他那四叔必然是在这聚会上‘一鸣惊人’吧。 “你那四叔,三甲进士,入了翰林,本来风评就甚佳,昨天更是厉害,来了个斗酒字百篇,无人不惊艳啊……”林风泉拉长了声音,抖着眉毛跟纪居昕细说昨日经过,“所有礼节走完时已近中午,大家用过午饭,就开始摩拳擦掌,准备大显身手,先是几小股人,年纪不同圈子不同,分别对对子,猜字玩,玩够了就开始拼诗,兴致一上来,就斗了起来……” “每年都会如此,也没谁有意见,只是今年,你四叔呆的那个圈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动静特别大,把人都吸引过去了,原来你四叔在与一众年轻人拼诗,四下里都说你四叔是被激的,几个年轻人有些恃才傲物,不把人看在眼里,你四叔是被别人拱上去的……” “你四叔无奈上去,也不能失了面子,只好与人拼斗起来,以一敌四,一个年轻人出题作首诗,他立刻作出一首不错的,另一个年轻人跟着出题作诗,他亦马上跟上,连休息都没有休息,眉头更是没一点皱,竟连续一个时辰,把几个年轻人顶的哑口无言……” “最后你四叔面上无一点得意之色,反倒回过头安慰四个年轻人,说你们能如此有才很好,继续坚持必成大器,还说他在他们这个年纪可没他们这么厉害……” “然后你四叔就去休息了,但事情没完,又有个字很好的人跳出来了,说要与你四叔比字。你四叔也不怕,背手朗声大笑道好。那时天冷,他让人拿了酒来,喝一口酒写一篇诗,挥袖子运笔如飞,竟是把方才所有诗名全部默了出来!” “你不知当时他那姿态,真真是潇洒张狂,恣意风流,令人心生向往。他一边写一边念,气势无两,众人围过去看,发现所有字的字体皆不一样!配着诗的意境,有狂草有正楷,有柳体有颜字,有瘦金有汉隶,最后几行,竟隐有二王之风,连山长都不得不叹,此间字中造诣,在场众人难敌……” 字是真的好,人也是风流无双,林风泉都承认。 他不知道纪居昕与他那四叔之间有什么事,但纪仁德表现,他有点看不惯,声音里就带了出来。 文人们都有辈份,历年来参加这场盛事的,出风头的都是年轻人,大都是举人,下一届要考进士的,在此间盛会出个风头,博个名声脸面,留个眼缘,以期后面官场有人能守望相助。 这几乎是墨守成规的事。 他自己还没到那个年纪,纪仁德这样也没挡他的路,可是挡别人的路了啊! 你一个翰林要员,朝廷命官,前途顺畅的,来这里搅什么局? 林风泉一番表述很详细,纪居昕听完就知道,他那四叔才不是‘无奈’,‘被拱了上去’,这一切,不可能全部是意外,大概有他私下运作,推波助澜。 可惜他在四房没有人手,探不到纪仁德的动作,不然这一切,他可阻止避免。 他捻着手指,“昨日在现场的都有哪些名望甚高的人?” 林风泉愣了一下,“名望高……书院里的山长们啊……” “你可注意到,是否有不一般的人?” 林风泉表情略茫然,不一般……是怎样的不一般?书院里的师长们皆德高望众,年纪大些的人里也不乏朝廷命官,都不一般…… “教授王谦之,三品户部右侍郎刘言果,从三品河南布政使司参政黄自宽。” 有个声音替他回答了。 这个声音越来越近,林风泉和纪居昕一回头,就看到刚刚好掀帘进来的夏飞博和徐文思。 夏飞博着玄色长袍,面色严肃,徐文思穿了暗青锦衫,唇角轻扬隐隐带了笑意。 “快过来坐。”林风泉也不起身迎他们,拍了拍身边的椅子。 纪居昕听出刚刚的声音夏飞博,跟这几个人也没客气的,“你们昨天也去了?” “但凡临清学子,没几个不去的。”徐文思看着纪居昕深深叹气,“真可惜。”你没去。 纪居昕却不在意,“我还年轻,一年年的,总能赶得上。” 他偏头问夏飞博,“夏兄还记得有谁?” 夏飞博摇了摇头,眼底一片清明,似乎明白纪居昕为什么这么问,“其它的人大概没什么用。” 纪居昕懂了,其它的人大约实权或地位有限,或于其它原因,不可能帮上纪仁德。 不过这是他自家事,现在场面不合适,纪居昕便转移话题,与几个人聊了起来。 因为应了林风泉要看邸报,纪居昕在林府用了午饭也没走,和林风泉一起缠着夏飞博和徐文思玩双陆,玩腻了又去找围棋象棋,中间又溜达着赏了一回景,用了精致小点,直到未时过。 林风泉的贴身小厮气喘吁吁跑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几个人眼睛腾的亮了,这必是邸报无疑! 林风泉从小厮手里抢过信封,听他小声说了两句话,把人挥退了,将信封里纸张拿出来,展开铺到桌上,三个人忙凑上前去,四颗头抵着,齐齐看向微黄的纸张。 林风泉先看完,琢磨了一阵,似自言自语,“也没什么特别的事。” 夏飞博徐文思看完略有同感。 正月的邸报,为了讨个好口彩,都不会有太大的事。 纪居昕看完,眉睫轻颤,子漆般双眸里似有疑惑,京城这是……出大事了? 他指尖轻轻掠过几行字。 保定府驻军于西山寅夜演练军事。 九门提督换了人。 羽林军护送安王年礼到京,献礼圣上。 魏王得圣上恩准,寿宴大办。 看似很正常。 可保定为京师门户,驻军怎会寅夜在山里演练?是真演练,还是遇到意外,事后不好说,以演习解释? 九门提督一般都是皇上最信任的人,无意外很少更换,卸任的九门提督才四十多,正是得用的时候,为什么换了必有原因…… 安王的礼物……为什么要用羽林军押送?历代羽林军只有皇上能调遣,安王的礼物动用了羽林军,显然是皇上安排,这是为何? 魏王与今上年纪相仿,仅比今上小了月份,先帝在世时虽封了今上为太子,实际最宠的儿子是魏王,今上与魏王在做皇子时就有矛盾,登基后并未有任何行动,仍然像先帝一样允魏王留京,屡屡有安抚之意,魏王一改高调之举,言行越来越像贤王,为何皇上突然允魏王大办寿宴,魏王也答应了呢? 此间事情真是…… 复杂。 纪居昕猜上个月不仅仅是临清,京城或许也有变故。 只是从邸报上窥得的信息太少,能分析的事情也有限。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京城现在局势,有些乱。 “怎么样怎么样,看出什么来了吗?”林风泉有些心急。 邸报信息量太少,纪居昕拿不准心内的想法是否正确,就没有一一与他们分析,“大约……也没什么大事。”他指着魏王大办寿宴那一行,脸上有浅浅笑意浮现,“此前疯传的简王世子,大概短期内来不了临清了。” 林风泉抚掌,“对啊!你不说我还忘了!方家那么抖,不就是因为简王世子要来,他方家要长脸?” 徐文思亦叹,“怪不得方家过年期间都没往哪走动……本来得罪了卫将军,还可以借着这次简王世子来重新翻身……” 夏飞博则抱着胳膊,“吕孝充也走了。” 纪居昕点点头,“必然。” 京里有事,吕孝充号称皇后族人,怎么还能在外头? “怪不得方家这么安静,原来还有这个原因。”林风泉摸下巴,“他走了正好,省得方家又抖起来,闹的临清不清静。” 纪居昕眼梢微垂,阳光从窗外洒进来,他感觉侧脸微暖。当日一番惊吓后,他认真回想,发现对吕孝充除了最初偶然遇到的惊,再无其它,再让他遇到,他不会再害怕。 比起吕孝充走了这事,更让他思量的是,卫砺锋是否很快也会离开? 今日一日收到卫砺锋派人送来的信,信上说他要办差十日,十日内回不来,让他乖乖的。 卫砺锋是不是去了山里?可是找到那群人的窝子了? “还有呢还有呢?”林风泉看着纪居昕,拽着邸报问,“还有什么我们要做的?” 纪居昕唇角微勾,细白手指将邸报拿下来,折好,“最近没事不要去京城晃就好。” “就这些?” “就这些。” 林风泉眨着眼睛哦了一声。本来他父亲想来的,前头有事绊住了,让小厮给他带话好好与纪九少爷讨论。 既然纪九这么说了,他这么告诉父亲就好。 放好邸报,他又缠着几个好友闹了一会儿。 看着时间差不多,玩的也差不多了,纪居昕提出告辞。 夏飞博和徐文思同样提出要走。 林风泉挽留两次不成,只好出来送。 在林家大门分开时,夏飞博徐文思分别邀请纪居昕明后天去家里玩,纪居昕应了。 夏飞博还说,“今年我与风泉文思要下场应试,考过秀才后大约院里会建议我们出去小游长长见识,如你不忙,一同来罢。” 徐文思亦点头,“是啊昕弟,一块来吧。” 纪居昕垂头想了想,回了个笑,“如果可以,我一定来。” 从林府离开后,纪居昕一直在想纪仁德的事。 纪仁德那么做不会没有原因。 方才在林家纪居昕瞅着空子问了问夏飞博,那几个比较特殊的人,比较之后,他认为纪仁德想找王谦之门路的可能性大。 另外两人与他要谋的职位无关,本身在朝里跟吏部关系也不近,对官员调职没半点帮助。 王谦之就不一样了,纪居昕从夏飞博口里得知,这位教授可不一般。 年近花甲,弟子无数,几乎每个人都有成就,朝中为官者更是不少。其家族也怪,传承几百年,世家大族,却有族规,不准后人入朝为官,每一代每一代专注做学问,经年下来,竟成一景——无人在朝为官,无人小看,为皇家大宴座上宾,被皇上召唤问询,受宠却无职。 按说若真有这样的人,也应该很好打压才是,可是王家底蕴十足,名望十足,学问之深厚,知识之广博,天下读书人无不向往,地位高高在上,已经无法撼动。 这样的人一句赞赏的话,顶得过吏部多年考核标准,只要他对一个人开口称赞,那么这个人官途……一定顺畅。 夏飞博还说,这位王谦之老爷子喜欢文人身上骨气,锐气,觉得真正有才的人该内敛时内敛,该张扬时张扬,有文人性格才好。 想想纪仁德所为,不就是冲着这喜好去的? 纪居昕顺着被风吹起的车帘子看着外面风景,唇角缓缓扬起。 可惜了,王谦之老爷子活了这么久,走过的桥比他们走过的路都多,当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王家能地位超然这么多年,定也有一套处世标准,不是那么好打动的。 就算纪仁德真的用尽百般手段,让王谦之老爷子另眼看待了,他也有办法让跌落下来。 如今还未到那一步,倒是便宜了很多。 纪居昕很满意。 敲了敲车壁,他叫来周大,“给我找份王家的资料。” 吴明很有用,但有些局限,高门大户里的消息得到的不全,有些还是得周大去查问。 他一边想着怎么对付好四叔,一边坐马车慢悠悠往回赶时,纪仁德正跟着田氏派去的丫鬟,心情不怎么好地往田氏房里走。 昨日做了那件大事,纪仁德很满意,虽酒喝的有些多,宿醉清晨起床有些头疼,尚可忍受。之后他打算略做休整,把后面的事理一理,务必使事情顺利,连正房请安都没去。 田氏却一趟趟派人来寻他,让他有点烦。他脸色不好,也没谁把昨日的事报与他知。 纪仁德看到田氏红肿的脸很吃惊,“这是怎么回事!” 田氏帕子掩面,嘤嘤嘤地哭诉她昨天受到的污辱。 她要告状,当然说的有点多,尽量细节完整,她把所有李氏骂她的话全说了一遍。 纪仁德越听脸越黑,他的关注点和田氏不一样,立刻冷声问,“你带九少爷去梅宴可真是有那等心思?” 田氏声音猛地顿住,后悔自己说漏了嘴。她想不承认,又想到纪仁德不是个好唬弄的,说真话就算做错了,他不过是有些不高兴,说谎就…… 她轻咬下唇,帕子遮了脸,只露出一双雾蒙蒙杏眼,“我也是为你急……只要这事办成,方家那边就能助你……” 纪仁德突然大力拍在桌子上,桌上的茶盅一跳,滚到了桌边,‘啪’一声摔的粉碎。 田氏心怦怦直跳,她觉得她这次……好像真有哪做错了。 纪仁德狠狠握着拳,闭目沉沉呼吸几次,才压下火气,“你起来。” 田氏不敢反抗。今日纪仁德连她故意打扮好的样子都没看,心情一定不对。时机已选错,她知自己不能再继续,缓缓站起来,侧立在旁,不再说话。 纪仁德站起来,盯着田氏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的事,你不需要管。以后想做任何事,都需问过我。” “你即升到妻位,当为四房主母,即是主母,当做主母应做之事。大哥好风雅,父母偏爱我,已惹人闲话,你若再不做的好些,日后如何能堵悠悠之口?” 他眼色严厉,意有所指,田氏明白,纪家……有个爵位。 “当初我纳你,是想给你安身之所,让你过好日子,但做妾与妻不一样,你若不能替我委屈,好好经营四房事务,不如接着做能过好日子的妾吧。” 田氏身体狠狠一晃。 纪仁德也不心软,说完迈步就走,“你自己想想罢。” 田氏以前做妾的日子真的过的不错,不受主母管制,霸着纪仁德,让主母伤心,让别人羡慕。 她梦寐以求的,就是能当上纪仁德的妻,从肯与他并肩而行。如今她心愿得偿,以为以后便能随心所欲,不想事实给了她当头一棒。 做四房主母,不能随着性子……纪仁德的意思,是让她与李氏做小伏低? 李氏那泼妇,她如何能甘心! 她伤心不矣,伏在桌上大哭,根本没留意,窗外有个人影。 五少爷纪居宏才听闻昨日大伯母与娘打了起来,大伯母以一方湖绸素帕为证据,说娘杀了大哥,惊的不行,赶紧过来,想问问是怎么回事,结果就看到父母不睦,娘亲哭的伤心,吓的脸色青白,身子都抖了起来…… 帕子……帕子…… 纪居宏不敢再呆,转身逃命似的回了自己院子。 玉婵看到他回来忙上前伺候,不想纪居宏大力推开她,不顾她撞到桌角呼痛,顾自进了房间,插了门,高喊谁也不准进去。 玉婵有些委屈,明明在她各种手段下,五少爷很疼她……今日是受了什么刺激? 纪仁德不管田氏甘不甘心,他心里装的是大事。 他知道田氏一下子升为平妻,一定会有些许自傲,现在事情出来敲打敲打也好。 大房李氏…… 他皱了皱眉头。 入夜,纪居昕看到王家资料,没等纪仁德出招,先是写了字条,让吴明去散播流言——纪家四房太太果是个妾升平妻的,心狠毒辣,虐待原配之子不说,还不敬长嫂,利用大房庶子挑起家乱。 流言大半起于市井,市井一传开,各家清晨负责采买的下人就能听到,回去一一学说,各家主子们也就知道了。 相比来说,男人听到的还要晚些。 遂第二天,纪仁德认为田氏有失,他应当做些事挽回。且一个多月前,纪家小宴,田氏也有些不好的名声传出,不如这次一起解决。 他把纪居中叫来,准备这几日带着他四处走动,且只带着他。别人看到他看重纪居中,纪居中又能为田氏说一两句好话,如此先声夺人,田氏以前不好的名声不攻自破,姿态做好了,以后再传出什么来别人也不会信。 他哪里知道,纪居昕夜里就吩咐吴明办事,流言清晨就传来了,他带着纪居中这一走动,时间挨的这么紧,别人立刻会想,他这是做贼心虚,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呢。 第75章 白忙 接下来几天,纪家过的算是风平浪静。 因为李氏的折腾,纪家女人们没心情打听外头的事,待客的心思也不怎么积极,是以不知道外头的流言。 流言传于市井,女主人们如果不注意询问,下人们揣度着主子们的心情不愿意多话。女主人都不知道,男人们就更不知道,所以纪仁德丝毫不知自己这步棋已走错,带着纪居中在各家走动刷存在感,时刻展现着自己的文人气质,和慈父仁心。 纪居昕则因为夏家徐家的贴子,出去好几回。 杨氏一点也不管,甚至巴不得他能经常这么出去,巴结好几位少爷。 她哪里知道,纪居昕去这几家根本不用巴结,人家是诚心相交。而且他基本一去就会被请进外院书房,由少爷们亲自招待,闲人免扰,主家父辈也会来打招呼,交好的态度十分明显。 收到崔家贴子时杨氏甚至笑出了声,自打初四以来,李氏天天到正房报道,木着一张脸等每日清查结果,她能高兴起来才怪,这张贴子对她来说算是难得的喜事了。 她把纪居昕叫去,认真叮嘱几遍,备了厚厚的礼,让他带出门。 便是如此,她也没太把纪居昕当回事。 纪居昕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大房庶子,没出息没本事,没什么值得高门大户的少爷们交好的,夏林徐三家不说,大约只是因为醉仙阁的事心内稍稍有些愧疚,又怜惜他年纪小没本事,这才加以照顾。 崔家更不用提,贴子并非是崔三公子下的,也不是崔家主母的正规贴子,而是幼童崔十一下的。想来不过是借着摆宴的机会,崔十一想找个玩伴罢了。 在书院,纪居昕与这位小公子是同级。 别人家没准也是看着纪家的名声,才愿意带上纪居昕这么个不上台面上的人。 纪家上下,从杨氏到下人,对于纪居昕正月里频繁的外出走动,没阻止,也没给予太高的评价,真真是一个识货的都没有。 纪居昕倒一点不在意,他也不愿意现在就站出来惹眼,低调点安全。 再说天天出去有一个不错的好处——更方便得到八方信息。 继那日‘斗酒字百篇’之后,纪仁德敛起浑身才气光华,带着纪居中这个原配嫡子刷慈父名声,父亲严肃中带着慈爱,望子成龙却又深懂分寸,不过度苛责拔苗助长;儿子方正圆融,心性坚韧端正,日后必成大器。 纪居中心静眼明之后,知道期盼不来的事情最好死心,想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自己就需要付出什么样的努力,靠别人不如靠自己。 跟着纪仁德的这些天,虽然偶尔看着父亲的脸仍然有些孺慕,却也能坚定心志,认真表现,争取把这些资源变成自己的,让长辈赏识,让同辈喜欢,扩大交友圈子。 他做的很认真,偶尔纪仁德示意时,他也不介意说田氏一两句好话。 他认为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谎言就是谎言,总有拆穿的一天,他并不担心因为自己,田氏的名声好的没边,以后仰人鼻息不好生存。 纪仁德觉得做的差不多后,就开始了新一轮的准备。 王谦之此人惜才,是个有点偏执的性子,他若欣赏了谁,就容不得别人说一句不好的话,但他眼里容不得沙子,若是别人故意骗他,他察觉后马上就会回手,让你大大疼一回,知道有些人不能骗。 这意味着,得他赏识很难,被他收拾很容易。 跟这样的人打交道,需得真诚坦率,若有别有心思,你且藏好了,如果只是想受赏识还可以原谅,如果是想借着他达到什么目的,可得担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纪仁德做的很小心。 他先是在初四那天大大地露了风头,那样的壮志豪情,那样的文采风流,他相信在场众人不会有人没印象。王谦之惜才懂才,在临清教书育人多年,最喜欢看的,大约就是临清人出息了。 下场前他曾远远注意过王谦之的神情,虽然王谦之没立刻夸赞他,但那捋着胡子点头的样子他可没看错。 纪仁德心里就有谱了。 带着纪居中刷了几天存在感后,他让文书去安排人手,守在王家门外,专门盯着王谦之的马车,看他去了哪里,三两天便制造一场偶遇。 看文玩时遇到,就打个招呼,浅聊几句,点评几句古物,表现自己见识深远。 买纸墨时遇到,距离有些远,打不了招呼,就细心挑选多份,自己用的,适合儿子的,侄子的,母亲的,妻子的,不一而足,整个人温雅又细心。 钓鱼时遇到,因着时间长,就细细聊天,论史讲书,从古到今。纪仁德并没有一味地附和王谦之观点,有时和他看法相同,有时却偶有小异,还就着这点和王谦之争论起来,辩的天地失色。 因的的确确都是偶遇,碰着了就说说话,态度不卑不亢,尊敬有加,分别时也只是轻浅道别,有缘再遇,从未有过任何要求,如此几次,王谦之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不一样,越来越满意。 正月十一,纪家收到了一张贴子,王家下的,请纪仁德明日到府饮宴。 纪仁德拿到贴子后,关上书房门长出了一口气,眸里精光闪现。 纪居昕这些天练字很有规律,酉时一过,就停下笔,等待着吴明送来的消息。 吴明收集消息是个好手,高门大院里,若是主母管的严,他的消息会略滞后或不全,但是市井之中,没谁比他更好更全更迅速。 磨合了两个月后,他对于主人的要求心底有数,送来的很贴全纪居昕心意。 但这几天却有些繁杂,分类不明,也没有加上主观的判断。想来是想扩大消息面,没时间做判断。或者了解到他这个主子,自身有足够的判断能力,不需要他画蛇添足。 纪居昕也不介意,因着这些消息,他很清楚能看到纪仁德每天在哪里,做了些什么。 纪仁德以为他做的万无一失。没利益关系谁也不会去查他;而且这些事还真不是他自己做的,都是他身边那个文书‘自作主张’,就算事发,也与他没甚关系。 纪居昕一天天看着纪仁德这些天的布局,暂时没动声色,只是随着纪仁德的举动,他让周大找了几个人,自称是纪府下人,在王家采买,办事时屡次出现,巴结讨好。 王家的贴子下过来,是件大大的好事,纪居昕很快听说了。 当时他正在画画,听闻消息后身形微顿,笔尖上墨迹渲染,一块山石着多了墨色,不见嶙峋之色,倒有几分憨态野趣。 纪居昕轻浅一笑,搁下了画笔,“周大。” “属下在。” “你去做这件事……” 半盏茶的工夫,周大下去了。 纪居昕站起来,缓缓走到窗前,推开蝠结纹格的窗子。 墨蓝天空中,星子闪烁,无风无云,一弯上弦月安静挂在树梢,月华如霜。 隐隐有冷香传来。 是墙外老梅。 微凉的空气一冲,房间里的暖香显的有些腻人,虽是有些冷,纪居昕却没关窗子,侧身倚在窗侧,静静地赏着月景,独自一人竟也不觉得孤寂无聊。 坏人好事最好的时机是什么时候? 不是人刚刚布局,什么都没展开的时候,而是人家做足了努力,万事具备,只欠东风的时候。 他在这东风来前一刻,把人的路阻了,看那人是何等失意气愤,如同困兽悲鸣,才叫有意思。 好像……有点坏? 但很过瘾,光是想想,他就开心的不得了。 他提供帕子,助李氏风起,李氏就乖乖的缠住了田氏。这些日子杨氏说是在查,但态度中敷衍之色渐出,田氏再日日去刷个好感,李氏已很难忍。 他三日前就‘劝过’刘妈妈,嫡母这样什么火都窝在心里不好,现在老太太答应她查当年实情,她怎么也得忍着,不能在人前发脾气,可实在受不了也别憋着,不能在老太太那里发火,跟别人说点什么没关系不是? 只要不被抓到证据,谁知道什么话是你大太太传出去的? 田氏的错不只一处,她敢做还怕人说? 于是李氏那里已经又散出一堆流言,影响上看……明后开始最大。 配合着这次的行动……时机正是正正好。 老天真是有眼。 纪居昕抬眼看着明亮的月亮,无声地笑,这日子……真是有滋有味极了! 他喜欢! 正月十二,王家举宴。 受邀而来的客人很多,男客在外院,女客在内院,分别有王谦之和他夫人坐镇,儿孙们往来支应。 女眷们在一处好聊个衣裳首饰,时下趣闻。 这纪家离上次出风头的时候不太远,虽被杨氏各处走动,手腕高端地压下去了,但想让人全忘了不可能。 这几天又先后有流言传出,妾升平妻的四房田氏为母不慈,到底是做过妾的,小家子气明显,虐待原配继子,着实可恨。 大房又有流言出,说其嫡长子,这几年临清无人不知其才的纪居安,竟然是这田氏害死的,可想这田氏心机手段毒辣到何程度。 你问为何纪家大房四房要这么死命掐? 还不是因为那个爵位! 大房没出息,四房爷们可是进了翰林,马上就要派官,路要走好了,前程无量啊! 你问为何田氏敢这么嚣张? 因为有个好爹啊! 田父之前卷入了什么事端,削了官位被发配,新帝登基后不知怎么的,起复了,这一起复不得了,直接得了皇宠简在帝心,一起复就是正四品,如今朝上缺人,这位没准又要升了! 王家的客人官夫人较多,说的事情大多与官员有关,人多了有些事不能说,有些事不碍着人的,却能说个够。 这些话很快顺着王夫人的嫡长媳崔氏的口,传到了王夫人耳里。 王夫人五十多岁,日子过的顺心,人长的富态,透着贵气,脾气也极好,一般小事崔氏不敢过来扫她的兴致,可今天这事有些特殊。 田氏的名声太糟糕了,纪仁德今日得到贴子来了,两家之前并无交情,小辈们过过心也能明白,纪仁德有所图,只是手段太高端,蒙过了老爷子。 有道是当事者迷旁观者清,王家人向来持正,不怕犯错误,就怕家里人看出来了不说。 崔氏吞吞吐吐把这事说了,“田氏这名声……媳妇实在不敢恭维,纪仁德这么巧撞了上来,媳妇就不信他没旁的心思。” 王太太脸上笑容收了收,“有心思不怕,怕的是想求的事太过……” 崔氏又想起一事,“这两天府里出去采买办事,总能碰到纪府下人,上赶着过来说要给我们行方便,说他们没心思,谁信!” 王太太皱了眉,“果真如此?” 崔氏忙点头,“若不是做的太过,媳妇也不会想这么多,扰着娘拿主意。” 王太太想了想,叫过贴身妈妈说了几句,微笑着拍拍崔氏的手,“你是好的……咱们这样的人家,整个大夏朝是独一份,每一步都要想好不能踏错,你能如此警醒,我很安慰……” “娘……媳妇也这么大年纪了,哪能这样夸——”崔氏见婆婆重视这件事,心就放下了,“外头还有事,媳妇去忙了。” 王太太的妈妈去前院唤王谦之时,他本人也听到了些不怎么美丽的事。 他去迎老朋友,路过门房隔墙,墙外有两个眼生的下人在说小话。 或许是伺候的主子正在外院做客,他们身份不够去伺候,闲在门房外没事,就吹开了牛。 一个眉粗眼大的车夫口沫横飞的吹纪家小宴的事,引来另一个人惊讶声连连,连喊不信。 “这你都不敢信,我这有个大消息你都不敢听!”车夫手抄在袖子里,高高扬着脖子,很有些骄傲之意。 另一个人叫了几声哥哥,还殷勤地倒了茶,“你就与我说说嘛。” 车夫这才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纪家上回这小宴,可是惹了大麻烦的。李家知道不?京城吏部侍郎李独慎的爹,前些天就在咱们临清,亲眼看着这些事发生,气了个仰倒,立马就写了封信给儿子,说纪仁德私德不修,不屑为伍呢……” “我不信!”另一个人摇着脑袋,“纪四老爷的岳父可是厉害,用得着别人帮忙!纪四老爷肯定官途顺畅,我与你打赌!” “切——”车夫嗤笑一人,“无知凡人,等着纪四老爷当不了官时你就知道了……” “你有知!你不是凡人别在这给人赶马车啊!不敢赌就说不敢赌!” “干你娘!老子还怕你!赌就赌!不赌你不知道老子消息准!” …… 之后便是些不堪入耳的下人言语官司。 王谦之听完没当回事,以为是下人胡乱嚼舌头。吏部管着官员考核派签,吏部官员的看法对官员们很重要。如果纪仁德在吏部侍郎李独慎那里没有好印象,现下去修好才最重要,精神面貌必不会是如今这样恣意飞扬,不说愁眉苦脸,精神不起来是一定的。 王谦之迎来老朋友,两个人聊了一会儿,纪仁德过来打招呼,他顺便介绍两人认识,虽然并没什么溢美之词,但对纪仁德的满意欣赏,是透出来了的。 又有人过来打招呼,老朋友与人浅聊,他便与纪仁德说了几句话,见他面有忧色,问了一句。 纪仁德便笑着说,“没什么,不过是来年派官的事。我不欲像旁人走关系,只想拼着真本事,问心无愧的替朝廷做事,为百姓谋福。只是决定做好了,结果未出来,这心里有些忐忑,王老见笑了。” 王谦之见他坦诚,并非是带了礼物来求官,只是对未来位置忧思,“这有什么,我帮你问问。” 纪仁德大喜,他要的就是这句话!他根本不需要求王谦之帮他谋职位,只要他能出声询问就好! 以王谦之的地位,会直接问吏部尚书,他这一问,就代表他的意思!吏部尚书不会不给王谦之面子,到时必会调他的派官令来看,职缺就能越过李独慎到手了! 他绷住了,恣态躬谦地拱手行礼,不卑不亢,“如此谢过王老了。” 王谦之挥了挥手,觉得纪仁德这人,怎么看怎么满意。 有才,谦雅,有冲劲,又内敛,知人事,懂眼色,这样的人,会有大出息。 因王夫人说了不是什么太急的事,过来请人的妈妈见王谦之一直在忙,没敢打扰,直到这时看到他有了空子,才过去传话。 王谦之应了,稳步走向后宅。 王夫人见着夫君,先是问过了累不累,要不要歇歇,上了一盏茶,让丫鬟拿热帕子给他擦了擦脸,让他松快松快,才说起了崔氏带来的话。 王谦之听了,脸上表情越来越严肃。 “夫人这些话可是真的?” 王夫人面色也有几分郑重,“你没来时我又让人去四处小心探过了,的确是真的。” 王谦之腾的站了起来,猛地拍了桌子,“纪四小儿,欺我太甚!” 王夫人赶紧走过去给他顺气,“一大把年纪了,时刻记着注意身子,不过是别人的事,把自己气出个好歹算是怎么回事?” 王谦之胡子一翘一翘的,仍然消不了气。 王夫人又劝,“这人心隔肚皮,你在这个位置,多少人挖空了心思往你面前跳,你不都看惯了?这纪仁德不过是其中一个,没什么特别的,哪值当生这么大气?” “我就是……我这把年纪了,如何还能被人骗!”王谦之眼睛瞪的大大的,眼角的褶子都撑起来了。 他把这些日子与纪仁德来往的事说了一遍,又把刚刚听到的下人们的话说了一遍,“我还当纪仁德是个好的,还答应了帮他问派官结果!” “你啊……我看,不是那纪仁德装的太像,就是这些全是流言。”王夫人柔声安慰,“你不是听下人说,那纪仁德在李独慎那里名声不好?今日徐家也来了人,徐家老爷子与李家老爷子是好友,前些日子李老爷子来,就去徐家小住过几日,若此事确实,徐家肯定知道,你不如借此机会去问问?” 王谦之年近花甲,两鬓斑白,从年轻时脾气就拗,老了脾气更不好,王夫人这样一说,他觉得也对,但是又迈不开腿,“真是好没面子!” 王夫人手掩了唇笑,“你不是自求娶我那日,就说不要面子了么?” 王谦之顿时哑然。 王谦之年少时风流,王夫人是他偶然遇到,一见钟情下想娶来做夫人, 不想王夫人看不上他的风流才子姿态,偏不答应,他想尽了办法,才娶到佳人。 此间有一段凤求凰的佳话,王夫人一直记到现在。 王谦之看夫人的样子,虽然脸上有了皱纹,发里有了银丝,但那双眼睛,仍然像以前一样,温柔如水,无所不容,心顿时就暖了。 他这么大把年纪了,也不需要要脸了,脸是什么? 他们王家,谁没犯过错?只要不是大错,只要能拉回来,就是顶天立地的王家人! 他握了握王夫人的手,由着她替他整理好衣服,缓声道,“夫人,我去了。” 王夫人拍了拍他的胸口,“去吧,只是不准再生气。” 王谦之笑着应了,“夫人放心。” 回到前院,王谦之不干别的,直接让人去请徐亭昌。 徐亭昌是徐文思的父亲,徐家嫡长房,王夫人所说的徐老爷子,正是他的父亲。 王谦之想通了也不怕丢人,直接就问他,李独慎的父亲,李老爷子是否对纪仁德不满,写家信与李独慎说其私德不与为伍? 徐亭昌面色有些犹豫。 王谦之也知道,做官的人顾虑多,一些事知道是知道,光天化日下背后说人就有些不大好了。 “你若不能说也没关系。”大不了他再去找别的路子问。 徐亭昌想了想前些日的事。 这事是纪居昕一手弄出来的,他那不争气的儿子还搭了把手,现在当然不能拆自家台,他拱着手笑容满面,“瞧您说的,您问话小辈哪敢胡说?” 他看了看四周,“这话怎么传出来的我不知,李老爷子写家信也没当着我,我不敢说是不是有这句。但是——”他声音压低,“之前纪仁德的调令的确送到李独慎李大人手里了,李大人原本是要压章递上的,不知怎么的,家信一收到,纪仁德的官令,就没了下文。” 他这么说,王谦之便懂了,眼睛登时瞪大,那纪仁德,竟然真敢欺他! “王老爷子,这话……也是我个人揣测,不好与人讲……”徐亭昌摸鼻子苦笑。 “知道了,我不会与旁人讲,今日你来,务必玩好。”王谦之保证。 他这一把年纪,从未轻许诺言,保证自是可信,徐亭昌满口答应着离开。 王谦之巴着桌子坐了好一会儿,心里的气才消了点。 纪仁德! 你这狂妄小儿! 老夫马上就让你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第76章 落定 纪仁德不知自己所为被看穿,也不知道纪居昕‘帮着’添了把火。 他自以为得到了王谦之另眼相看,想做的事会百分百成功,心情松懈下来,开始在王家小宴上‘展现才华’,把自身才气,文人清骨表现的俊雅无双,整个人气质高华,堪称君子。 王谦之回来看到纪仁德的表现,眼睛眯起,胡子翘的老高。 这是把他这里当跳板了还是怎的! 纪仁德表现一波过后,见王谦之正在一旁与人说话,挨的很近,就过去行了个礼,“今日多谢王老相邀。” 王谦之背着手,眼睛微眯,“玩的很高兴?” 纪仁德朗眉舒展,姿态悠然,“往日差事繁忙,无暇他顾,今日得王老垂问,所得颇多,几欲流连忘返。” “很高兴?”王谦之又问了一遍,语气略显生硬。 纪仁德观王谦之面色不愉,并不知道是自己惹了他,觉得这种时候不要随便的地好,机灵地不再多话,面上笑意漾开,颇有几分名士风流之意,简单答话,“很高兴。” 看得出来他是真开心。 王谦之气的牙痒,欺近他压低了声音,“纪老四,你把我当傻子呢?” 纪仁德脑子懵了一下,努力让脸上笑容不要僵硬,声音里满是困惑,“王老这是何意?” 王谦之见他还要装,懒的理会,冷哼一声甩了袖子走人。 他二人说话地点靠着庑廊,众人皆忙,这处并无人注意。 别人不知,纪仁德可是懂了,不管是为了什么,王谦之不再欢迎他是真的。 他倒想装不知道,至少把今日小宴糊弄过去,能到王家来的客人大都地位不低,文采不俗,能结个善缘,日后也好帮衬。 可他不知道王谦之是为了什么突然不待见他,如果是小事,他或可挽回,此间赖着不走日后不好圆说…… 踌躇再三,纪仁德决定暂时先离开。 年节人们往来多,家里事情也多,当纪仁德的下人过来请他时,他略遗憾地道了恼,起身与众人告辞,先行离开,王家人未强留,众人也没太在意。 一离开王家大门,压抑的怒气再也止不住,纪仁德狠狠拍着马车上方桌,咬着牙冲着车内长随喊,“给我查!” 长随名叫纪三味,是纪家家生子,祖辈得主子赐姓。纪三味人机灵,十岁调到纪仁德身边,得了纪仁德的眼,一直伺候他,如今已十五年,默契十足,他渐受倚重,纪仁德很多事也不瞒他。 今日宴间纪仁德突然给他递眼色,让他圆话离开,他就知道事情不大妙。 果然,主子气大了。 他埋头应是,也不跟车了,掀帘子就跳下了车。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下人们的消息流通,有下人们的一套法子。 很快,纪三味带着消息找到了纪仁德。 纪仁德已经在书房喝了好几杯茶,心内怒火一点没消,甚至隐隐有爆发迹象。 纪三味附耳过去,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一说与他听。 初四五开始有谣言,说纪家四房田氏不贤,苛待原配嫡子…… 初八九有谣言,说纪家四房田氏毒辣,毒杀大房嫡长子,欲谋爵位…… 同时流言多有污蔑之行,说田氏靠着爹,在四房耀武扬威,纪四老爷靠着岳父,能青云直上…… 今日王家不知道哪传来的消息,说纪家人经常上赶着巴结王家,王家下人采买办事之时,纪家人常舔着脸过去,伺候得人家舒舒服服的…… 是以,王家人以为纪仁德身不正,意图明显,话传到王谦之老爷耳朵里,老爷子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顿时就对纪仁德好感全无…… 至于一车夫一下人在王家院子打赌,讨论纪仁德被李独慎父亲不待见的事,他并未打听到。 纪仁德听完回过味来,狠狠拍桌子——这回真是丢了好大的脸! 外头刚有流言说四房苛待纪居中,他立刻把人带了出去,这简直欲盖弥彰蠢透了! 这处不说,这么多流言都是冲着田氏来的,间接影响到了他,是故意还是无意! 他都不消想,就猜到这些流言必是李氏授意传出,李氏是藏了什么心思? 这次的事,真是因为帕子带出了纪居安的死,勾起了她的恨意,还是这根本是有预谋的,查纪居安死因是假,害他纪仁德是真! 田氏名声不好,他也得不了好,派官不顺利,官途不畅,在这个家里地位就不会再高,长房便能借着嫡长优势袭爵! 纪仁德折了一枝笔,恨李氏无知。 不过一个子爵,有甚重要的! 只要他官途畅了,将来爵位定会往上升! 真真妇人之见! 纪仁德断定是李氏坏他好事,不过他这个人心思深,一件事没证据前不肯轻信,就算心里有了想法,仍然叫来纪三味,查清后事。 纪三味忙了两天,反馈一点点传来。 流言的确是李氏传出去的。杨氏答应了她查明真相,数日未有结果,她心内气愤,田氏又一日日过去招她的眼,她又不能继续闹,就传了那些话出去泄愤,她身边的贴身妈妈曾百般相劝,她并未听。 李氏放出去的流言大都是说田氏不好,心思毒辣,至于那些田氏谋爵位,靠着父亲耀武扬威,说他仗着岳父必会官路顺畅等的话,多是外人揣测。 但空穴不会来风,会有这样的揣测,必然是李氏口风偏向。 至于说纪家下人巴结王家下人的事,查问无果。 纪三味说的确有这样的流言,可问遍家里下人,并未有人做过这样的事,问王家下人,人家并不承认,只有传流言的人,说的有鼻子有眼,什么长相,穿什么样的衣服都说的清清楚楚。 纪仁德敲了敲桌子,他认为这条是假的。 应该是杜撰,就为加强他的功利心,让王家不待见。 要说他的表现心思,应该无人知道才对,怎么突然…… 李氏变聪明了? 纪仁德摇头,不可能。 这位大嫂嫁进纪家多年,他知之甚深,她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这些事一半是她做的,却应该还有另外的人搭了手,想混水摸鱼。 目的,就是阻止他的官位。 是谁…… 是谁在阴他! 纪仁德手紧握成拳,眼里杀气浮沉,让他知道是谁下的手,他一定把那人大卸八块,教他后悔来到世上! 生了会儿气,他开始在书房内反复踱着步,眉头拧成疙瘩,心思起伏…… 怎么想也想不出所以然,纪仁德叫纪三味继续去把细节查清楚,又叫来文书冯常,仔细分析推敲…… 在临清,与他有利益关系,并且有这实力布局的……被一一排除了。 那便是京城。 纪仁德双目微阖,指尖轻点桌面,“或许我是挡了谁的路了。” 冯常心思机敏,虽然最后推敲出的结果是这样,他心内仍有淡淡的违和感,可又不知道为何。 人之行事,皆有原因,无非利益恩仇。 东翁这里分析遍了,最后也没个正经结果,可能是对方手段太高杆,也可能是……对方藏的极深。 “不管如何,东翁日后行事皆要小心。” “我知。”纪仁德知道了前因后果,胸中自有思量。 他在王谦之面前,失了好大脸面。 但他并不特别在意脸面,不管与人相交,还是官场游走,脸皮不厚是混不下去的,特殊时候,脸面值不了几个钱。 但在外人面前,他需竖立形象,这个‘形象’是不能没脸的。 他分的很清楚。 只要能达到预想目的……什么都好说。 左右这事别人不知道,他再……‘偶遇’王谦之,把事情圆说清楚就是。 是的,纪仁德并没打听出促使王谦之下决断的有关‘李老爷子’那段话,他认为不过是妇人流言影响,只消他表现的身正气刚,就不会有问题。 他仍然没有放弃王谦之这条路子。 从翰林出来,第一轮放官很重要,表现了一个人的官场潜力。 每一个入了翰林的人,一举一动都会被关注。三年时间,他从八品典籍,升到从六品侍讲,给天子读书讲学,在御前露脸,并被皇上记住,他已经做的很好。 然没有正职,别人记住你不够,你需要让别人看到你的能力。 这派官,是他踏入官场的第一件事。 田氏不止一次提起,想写信请父亲帮忙。岳父也曾亲自垂询,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可寻他。 但这一次极为重要,他不想留下以裙带关系上位的印象。 并非这样不好,人脉姻亲也是一个人的实力。 只是……他想要的更多! 他在京城经营数年,让京城纪四名头无人不知,他想要的,是他人纯粹的赞誉信任!是日后更加顺畅,一点说嘴都没有的官途! 他不能让这个名声有一丁点污点! 找李独慎不行,他就找王谦之,王谦之不行,他再找其他人。 真到最后谋不成……再说岳父。 能得到最好的,他便不要次一等的。 可尽人事听天命,最后若不能如愿,也没关系,他有倚仗,怕什么! 纪仁德正在思考人生路,越想越霸气,差点笑出声来时,纪居昕正在外院书房接受父亲的教育。 纪仁礼修眉高扬,眸中凛冽之意明显,“你自己数数,这个正月你出去了多少次!上不知道请安孝顺长辈,下不知道带携幼弟关心姐姐替父母分忧,谁家会有你这样没心没肺的孩子!” “不是我叫你,你压根不会来!忘了我这个生父,我不说你什么,可你怎能连嫡母都忘了!年节家时忙成这样,你母亲日日操劳,还得记挂着你好不好,同我说让我关照你,你可知你弟弟和姐姐们如何乖巧孝顺,日日有时间就来看我,陪母亲,承欢膝下,哪里像你!” 看来李氏还不够忙,还有时间给他上眼药呢…… 纪居昕眼梢微垂,看着地面,手里抱紧了暖炉,并不说话。 在纪仁礼这里,说什么都是错。 纪仁礼说了半天,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指着他的鼻子,“你怎么一点也不你娘!”话里满满都是怒气。 这个娘,指的是他生母达婧雪。 纪居昕眼眸沉沉,心底有气,声音幽凉,“可惜了,我不知道我娘什么样子。” 纪仁礼闭了闭眼睛,“你娘她……有才有貌,一笔簪花小楷无人能比,一手工笔画能醉世人,诗词雅趣无所不通,与我最是合拍……”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纪居昕,“你但凡有一点像她……” 纪居昕冷声阻了他的话,“父亲很喜欢我娘?” 纪仁礼冷笑,“这事你会不知?整个纪家谁人不知我与雪儿情深意重?你若——” 纪居昕不爱听他拿生母说事,“你这样对我,就不怕我娘在地下看着?”他直直盯着纪仁礼,清澈眼眸里黑白分明,如晴日暖湖,波光不动,不怒不惊。 纪仁礼愣了一下,接着无边怒意袭来,狠狠抄起桌上砚台往前砸去,“你给我滚!!!!给我滚!!!!” 这砚台又重又沉,真砸实了,会要人命! 纪居昕站着没动,偏头躲过,砚台带起的风吹的他耳侧头发扬起。 纪仁礼呼哧呼哧喘气,“你竟敢躲!” “不躲怎样,任你打死我么?”纪居昕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外走,“你最好打死我,这样我就可以去见我娘了。” 门‘啪’的一声关上,书房里纪仁礼责骂的声音很大,纪居昕却觉得有几分好笑。 上辈子他为何会对这样的父亲有期待? 明明色厉内荏,不敢承认自己的错,又不敢向前走,连责罚子女,都失了胆气。 接连几次见面,他知道纪仁礼不喜欢他,非常非常不喜欢他,却料定他只会骂他,不会责罚他。或许是因为生母,或许是因为杨氏…… 今天是正月十四,月亮已经近正圆,月光挥洒,如梦如幻。 有些冷,纪居昕紧了紧披风,细软的貂绒围着脸脖,一直暖到心里。 他漫步走回房间,让周大下去休息,刚想找本书看,却发现桌上多了一封信。 薄薄一封,没有署名。 纪居昕好奇地打开,迎面而来的字铁画银钩,凌厉锋利之意扑面而来。 还没看信,他已知晓,这是卫砺锋的信。 说起来,自除夕那日以来,这十多天,他们还从未见过面,卫砺锋上一回带信,说是要忙几日,这次又是什么事呢? 一封信看完,卫砺锋给了他两个消息。 一个让他很高兴。卫砺锋说纪仁德的调令已定,是东昌府下某一散州的知州。 一个让他心情有些复杂,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卫砺锋走了。 纪居昕从卫砺锋行事看出,目前他算是卫砺锋重点培养对象。既然是‘重点培养’,卫砺锋会查他,关注他很正常。 反正他在卫砺锋那种变态眼里,基本上藏不住秘密,他摆明了要对付纪仁德,卫砺锋清楚的很。 他不知道纪仁德的调令卫砺锋从何得知,但他这么说,就一定是事实已定。 散州不比直隶州,在府里地位不高,基本上算是透明,知州是从五品,不像直隶州正五品。上司不重视,同僚很少主动结交,也不容易出成绩,升官发财更是难度很大。 一般官员调令会有二月底决定,三月初发出,纪仁德的调令既然已确定,那就是……有人插手,落实了此事。 王谦之。 纪居昕嘴角忍不住上翘,立刻猜到了事实,王老还真是急脾气,事办的干净利落! 这些日子大概他那四叔也不会认输,会到处经营吧…… 不知道接到调令时会是怎样的脸? 可惜了,他看不到。 回回算计看不到对手反应,纪居昕略觉遗憾。就算周大探到点滴消息,也不够爽快。 纪居昕捂脸无声浅笑。 总有一天…… 他会走到纪仁德面前! 平复心情后,他看着卫砺锋说已离开的那几句话,有些愣神。 这混蛋,走也……不说一声么? 就这么写封信告诉自己他走了? 人情世故欠缺成这样,怪不得没成亲! 纪居昕用力回想,好像直到他死前,卫砺锋名声大成那样,也没听说过他娶妻生子。 这人……好像一直很享受本职工作,处于危险多次,却运气好的出奇,次次能化险为夷…… 走就走了,没那混蛋胡乱捣乱,他心气儿还顺些。 纪居昕拿了本书,把烛台移到床前三脚香几上,脱了衣衫,靠在枕边读书。 许是被子有些厚,一会儿工夫,整个人就暖和起来了。 胸前一小块地方……有些烫。 他皱了皱眉毛,手伸进衣襟,取出一支短笛。 短笛精致小巧,青竹质地,手感丝滑,润泽有光。 当初接过这支短笛时,他很不高兴。卫砺锋说这是召唤他的方法,一旦有动,必须出去见他,这是命令。 这支短笛代表着他以后会受到束缚。 他虽带在身上,看到却却嫌弃。丢了不可以,珍视不可能。 他以为自那以后会麻烦多多,可卫砺锋却从未用这笛子唤他。 如今,他已能心平气和地看着这支笛子了。 卫砺锋…… 或许他应该和他道一声谢。 另外,除夕那夜,后来发生了什么?他酒醉了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卫砺锋一直没出现,他也没有机会试探一二,每每想起,心内总有些忐忑。 他最大的秘密…… 不想被任何人知道。 第二日是正月十五,上元节。 但凡大点的城镇,这天晚上皆有灯会,平日严守规矩,不得随意出门的女儿家,这一日可以随了亲长,出门赏灯游玩,临清也不例外,这天晚上热闹非凡,没几个不想出去凑个热闹。 纪居昕却不打算出去,这些天他算是挺忙,能得个休息挺好。 可是他这么想,不见得别人能这么想。 吃过早饭,他正在练字,画眉进来了。 她身上的衣衫是全新的,人稍稍瘦了点,但精神十分不错,手里已经没那方湖绸帕子。 李氏带她去正房,是让她做证的,最后顺着证据查,怎么查也查不到她身上,谁都知道她无辜,杨氏抬了手,李氏也点了头,只说以后有话问时不许推脱,就把人放回纪居昕这里继续当差了。 她此行没受什么罪,本人也没一点委屈之色,反倒怎么也算是扰了李氏,帮了自家主子的忙,她很高兴。 纪居昕赏了一堆东西下去,画眉就眉开眼笑了,说一定忠心办差。 为了安抚,这两天纪居昕放了绿梅假,房间里就留她前后照应。 画眉心里高兴,脸上就带了出来,一双长眉总是舒展着,眼睛水汪汪的,说话带笑,很应年节的喜气。 不过现在她进来脸上没个笑模样,“少爷,二小姐派人来传话,想让您过去。” 纪居昕有些讶异,纪莹…… 这位嫡姐可不是好性子,以往最讨厌他,见着了都当没看见,怎么突然要找他? “二小姐……可是在雪香堂?”他有些沉吟,莫非是没事干想找他麻烦? 画眉想了想,“回少爷,二小姐并未在大太太那里,来传说的说二小姐在绣楼。” 绣楼……是纪莹院子里的小楼,能站的高些看的远些,赏雪景雨景,纪莹最喜欢在那里呆着。 那就是私事了。 纪居昕眉睫微动,手里的笔未停,房间里很安静。 画眉也安静地站着,等着主子发话。 “去与来人说,我现下正忙,忙过了便会去请见嫡姐。” 画眉清脆地应了一声去了。 她觉得少爷这样非常对! 大太太明显不待见少爷,二小姐是大太太生的,性子又不好,两人不是一边的,自然要端着点防着点,她叫人来喊少爷就去,多没面子! 她走出书房,站在庑廊前把话传了,末了丢了个敷衍的笑:我还有事忙,你请回吧。 来传话的小丫头脸色不怎么好,画眉才不管,转身回去了。 一柱香过后,纪居昕正在写下一张字,就听到房门‘哐当’一声,被大力拍开。 他轻微挑了眉,回头看去。 “纪居昕!我叫你你敢不来!” 正看到一身火红衫裙的纪莹,秀丽眉眼张扬,小脸上满是厉色。 第77章 上元(一) “纪居昕!我叫你你敢不来!” 纪莹不顾淑女仪态,快步冲到纪居昕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柳眉倒竖,杏眼瞪的溜圆,“你就是这样对待嫡姐的?” 纪居昕不慌不忙地放下笔,掩起宣纸,拿起桌上的茶盅倒了杯水,递到纪莹面前,“姑娘家这么指着人不好。” 纪莹脸‘腾’地红了,愤愤放下手,恼怒大喊,“要你来教训我!” 纪居昕没答话,顾自坐到桌边,捧了一杯茶,姿态十分悠然,“二姐坐。” 他今日穿了件天青色家常衫袍,交领,右衽,领口袖口镶着四指宽的暗银绣纹,简单大方又整洁素雅。 他相貌长的好,五官本就精致,大约是最近吃的好了些,与两个多月前相比,长了些肉,五官看着长开了些,脸色红润,气色也好了很多。 此刻他端坐在椅子上品茶,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映在他的脸上,显得人肤白如玉,隐隐泛着光泽。密长眼睫在眼底洒下影子,看着竟有几分神秘之感。 少年娴雅的姿态,配着这样天青的服色,更显的丰神俊秀,竟有了种令人不敢逼视的高贵之态。 纪莹鼓着小脸,气的心里发酸。 明明她是嫡出,明明她才是大房正经的大小姐,受了诸多的礼仪教育,这个不知道哪来的庶子不应该跟个野狗似的上不了台面吗?怎的此刻在这个房间里,她二人一站一坐,他才像正经主子,她倒是像无礼理闹的疯婆子! “纪、居、昕——” 纪居昕放下茶盏,偏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二姐不必唤的那么大声,我不聋。” “你——” “说起来世间礼仪对男子多有纵容,对子要求则高了几分,”纪居昕慢悠悠地说,“二姐如此风仪姿态,真真是大家闺秀首选,如今将要及笄,怕是一家女百家求,咱们纪家门都要被踏破了。” “说……说什么呢……”纪莹闻言,小脸俏红,不再跟纪居昕大小声,一脸理当如此,骄傲中略带着害羞的表情,走到了桌边坐下。 十分矜持。 一般人家的姑娘对于嫁人这种事都是非常羞涩的,便是别人打趣,都会羞的转身就走,怎的他这嫡姐不一样? 纪居昕有些惊讶。 他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之中讨了纪莹的好,方才那句话,是想提醒纪莹注意姿态,让她不得不收起脾气。现下目的是达到了,怎么感觉却跟想象的不一样? 纪莹被李氏娇宠着长大,是个骄傲的,说起出阁的事,她当然会害羞,但纪居昕不是长辈,不是正经兄弟,是得‘听她话’的庶弟,当然不把他太当回事,况且……她有事问他。 “今日上元节,你可想出门赏灯?”纪莹高傲地扬着小下巴,一脸恩赏的表情,“你这身份也不会有人愿意带你,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嫡姐,今日便允你与我一道吧。” 纪居昕:…… 他这位嫡姐是个自说自话,非常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他早就知道,可真正接触其实很少,他完全没想到,她已经自说自话到这种地步。 完全不想和你一起去好吗?真谢谢你看得起我了! “对不住,想是前些日的风寒还未大好,今日有些不舒服,我不大想出门。”纪居昕面色淡淡。 纪莹一脸我这么给你面子你竟然敢拒绝的惊讶兼气愤,“你不想跟我一起出去?” 纪居昕重复,“是不想出去。” “哦……”纪莹拉长了声音,唇角翘起面有得意之色,“我就说嘛,你一个庶子,怎么可能不愿意跟我这个嫡姐出去,要知道,只要我帮忙,你在咱们房里地位可是会不一般的。” “原来你是真心不想出去,谁来都一样。这样就好了,不是个傻的。不过九弟啊,这以后说话可以说清楚,万一让人误会可不好。比如你刚刚这句,要是让我误会了,你可就有麻烦了。” 纪居昕:……你误会了,真的误会了,我就是想说不想和你出去。 “二姐来找我可是有事?”纪居昕不想和纪莹多做纠缠,索性问了出来。 纪莹翘起精心涂了蔻丹的指甲,声音故意压粗了,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找你就是允许你跟我出门!你一个庶子,还要嫡姐来亲自发话,真是没规矩!你该一早过去求我的!” 纪居昕见她这样,站了起来,“我刚刚说了,今日不便出门,若仅为此事,二姐请回吧。” “我话还没说完,你给我坐下!”纪莹瞪着纪居昕。 纪居昕看着她不说话。 纪莹慢慢的脸红了,躲开他的视线,微垂了头,脚尖在地上轻划,“你与我一起赏灯去……咱们大房总是受欺负,这次咱们就不跟别人一起,就你和我,咱们单独赏……你若有其他朋友,也可一起叫来……” “其他朋友?” “就是……上元节很热闹,大家亲朋好友都是一处玩的,这次我大方允许你跟着,也允许你叫你的朋友们一起来玩……比如小宴那日的夏少爷……还有林徐两家少爷……都可以一起唤来……我不生气……” 纪莹样子扭捏,杏眸内水光潋滟,纪居昕忽的就明白了,她这是看上这几个其中之一了! 照她说话的顺序,轻重,纪居昕可以猜到,她是看上夏飞博了。 纪居昕有点奇怪,纪莹什么认识的夏飞博,并且还看上了?看着害羞纯情的架式,她这份绮思,肯定不只几天! 那夏飞博呢?对纪莹…… 不会。 纪居昕心内摇头,夏飞博虽出身商家,但知节懂礼,不会做这种私定终身之事。再者一个男人若对女子有了爱慕之心,不可能表现不出来,尤其这个年纪的少年。 纪居昕自认眼力不错,若是夏飞博有这等心思,他一准能看出来。而且以他们的交情,夏飞博对朋友算是耿直,真有这样的心思,夏飞博会直接对他说才是。 这些都没有,那么…… 纪莹就是单相思了。 怕只是在某个场合看到了夏飞博,看他相貌气质不错,就上了心。 这年纪的女孩子其实并分不清楚心内那点念想,是真的做好了嫁人的准备,愿意承担后宅主母之责,还是被一时心动迷花了眼,以后会不会后悔。 而且这年纪的女孩子,最是固执。 若是顺了她的意还好,若是没有…… 不知道会怎样闹。 纪莹此次过来的目的很明显,想要他帮忙撮合。 纪居昕却万万不会做这样的事。 虽然纪莹是血缘亲人,夏飞博只是友人,他仍然不愿意坑了夏飞博。 是的,在他看来,夏飞博优秀很多,现在端方少年,已看出雄展翅之势,将来成就必不会一般。 前世他不认识这几位友人,也不知道这几位以后是个什么样子,但从性格可以看出,这几位都不是凡人。 夏飞博以后一定会有娇妻相伴,有美满人生,这个人,一定不是纪莹。 他太了解纪莹,她除了脸长的还可以,其它根本是乏善可陈,小家小户或许还撑的起,大族主母一定当不了。夏飞博不需要这样一个拉后腿的妻子。 真的万一的万一,上辈子夏飞博的命中妻子是纪莹,那也不该是由他来撮合。 纪居昕声音很冷,“我说过,今日不会出门,二姐请回吧。” 他这样冷声冷面,像是兜头一瓢凉水,泼的纪莹傻了眼。 纪莹感觉失了面子,心内大气,拍桌子站了起来,“纪居昕,你敢不听我的话!” 纪居昕直直看着她的眼睛,“恕弟弟无礼,今日不便出门。” 他态度如此艰决,纪莹气笑了,杏眼微眯,拉长了声音,“你知不知道反抗我,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纪居昕不出声。 纪莹抚着裙边,动作缓慢刻意,“只要我一句话——娘不喜欢你,爹不喜欢你,你别想好日子!” 纪居昕笑发,“瞧二姐这话说的,好像大太太现在很喜欢我,大老爷也很喜欢我,我日子过的很好似的。” 纪莹这才意识到……大约说错了话。她瞪着纪居昕,干巴巴地威胁,“我会让你过的更不好!” “没关系,再坏也坏不到哪去了,”纪居昕仍然笑着,眼神带着鼓励,“二姐加把劲,争取一下子把我赶出去才好。若能离这苦海,我还真是……期、待、万、分呢!” “你!”纪莹瞪他。 纪居昕继续笑,“我在一旁给二姐摇旗呐喊,二姐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纪莹愤愤咬牙,提醒自己现在有求于纪居昕,不能发脾气不能发脾气…… 想了想,她换了个方式,“你若听我的话,我就让娘和爹对你另眼看待!” “谢谢了,不过我不需要。”纪居昕垂眸饮茶。 “我可以让爹和娘给你换个好院子,拨好下人给你用,还可以给你涨月例!” “现在这里住着很好,下人也足够,我不怎么出门,也花不了几个钱。” …… 纪莹一连许个几个好处,纪居昕都不为所动。 纪莹急了,认为自己加码不够,一边恨纪居昕太贪心,一边想什么好处能让他屈服,想了好一会儿想到了,她拍了拍手,眼睛里亮晶晶地看着纪居昕,“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就能……把大房的一切都帮你抢过来!” “嗯?”纪居昕这次正眼看了看纪莹,心想这人是真傻,还是没心没肺惯了。 “你知道的,我大哥去了,我没有亲兄弟,一个爹的除了你,就是十弟了。四叔厉害,四婶能闹,可他们再怎么厉害,也大不过祖宗传下的规矩,咱们纪家……可是有爵位的。” 纪莹意有所指。他压低了声音,小手搭在唇边,认真地与纪居昕分说,“你看十弟小小年纪,见天地在娘跟前晃,哄着娘高兴,爹也喜欢,当然啦,她听我的话,才有这些,只要他保持,将来或许有别的。你要是听我的话,我就从今儿个开始喜欢你,不让他接近正房了。” 纪居昕安静片刻,笑的讽刺,“你就是拿这些话哄十弟的吧。” “哪有!”纪莹柳眉竖起,“这话我要是跟他保证过,教我脸生疮!” 纪居昕心内暗想,纪莹不会想这么多,她会这样说,就是有人同他说过。李氏大概说过一些,但不会这么多,其它的,大约是…… 和十少爷纪居然一个娘生的,在家行三的庶女纪茵。 “你不同三姐要好了?”他问。 纪莹转了脸,“我同她要好,不碍我们的事。” “三姐和十弟可都是杨姨娘生的,你现在说帮我,又不愿意与三姐断交,谁知道以后你会不会被哄回去,又帮着十弟?” 纪莹见纪居昕意识松动,赶紧保证,“我说话算数!只要你听我的话,日后我就算与茵姐儿好,今日之话也不会反悔!” “如此谢谢二姐了,”纪居昕笑容灿烂明媚,“不过我不需要,二姐请回吧。” “你这是在耍我吗!!”纪莹差点一口血喷出来,她都这样保证了还要怎样! 纪居昕竟然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儿吗! 纪居昕满脸无辜,“二姐此话何来?” “你真不听我的话?”纪莹说不服纪居昕,索性眯了眼威胁。 纪居昕抬手指向门,“二姐请回。” “你给我等着!”纪莹给了他一个我会叫你好看的眼神,甩手离开了。 纪居昕负手站在厅堂,左边屏风后慢慢走出一个人。 浅绿衫裙,姿态恭谨,绿梅缓步过来给纪居昕行礼。 纪居昕微微仰着头看着阳光,眼睛微眯,“把方才的事透给老太太。” 他声音略冷,绿梅应声答应,退了出去。 纪居昕听到纪莹找他,就知道一准没好事,遂把绿梅叫了来,一会儿与他同去,看看这位嫡姐要玩什么,没想到,她自己过来了,还暴露出——春情之思。 别的不说,他的话里有一条是真的,这世间对女人的要求比男人高,待字闺中的女孩如果没个好名声,想嫁人都很困难。 纪莹的确性子不好,前世也欺负过他多次,但都是小打小闹,也是李氏纪仁礼惯的,除了没办法时,会推他出来顶缸,并没有主动怎么样想害死他。 他不愿因为这些就下手毁了纪莹一生,冤有头债有主么。 既然李氏教不好她,就让杨氏代劳好了。 但他可容她一次,却没有二次三次,如若纪莹不知悔改,非要一条道走到黑,他也就没必要留手了。 万事随心,他应问心无愧。 很快,纪居昕就明白纪莹走前那个明显还没完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未时三刻,纪仁礼的小厮来传说,“老爷吩咐,今日九少爷陪二小姐出外赏灯。” 原来是搬了大佛。 纪居昕眼睛眯起,“麻烦回禀大老爷,我已知悉。” “请九少爷好生准备,老爷有话,姑娘家娇贵,万不可有闪失。” “我知。” 纪仁礼的人走后,纪居昕微微垂眸,看着新完成的画作。 雄鹰峻石,凌厉危险,气博云天。 他的战场,应如这鹰一样,更加宽阔。 这些芝麻大的事,就会给他带来麻烦? 纪莹太小看他了。 “来人。” 纪居昕换了衣服,去了正院。 李氏刚走,杨氏难得轻松,见着纪居昕心情还不错,问了几句这些天的事。 得知纪居昕参加了几次少爷们的家宴,关系良好,少爷们还送了礼物,笑的眼角褶子都叠起来,“你能得如此缘份,是好事,记得不能骄傲,失了本心,惹少爷们不喜。” “孙儿知道。”纪居昕看着杨氏,面有孺慕之色,“我别的不敢想,只想几位少爷记得咱们纪家,能多来往些,心里就高兴了。” “你能这样想很好,真真是我的乖孙……红英,红英,拿厨房新送的点心过来,给你们九少爷尝尝……” 纪居昕略带羞涩的受了。 只是时不时会有些不安的打量杨氏脸色。 杨氏有些奇怪,便问,“可是有什么事情不好说?” 纪居昕手放在膝盖上,坐的笔直,笑容十分乖巧,“今日上元节,几位少爷都要出门赏灯,近些日我出门有些多,本想不去,可又怕少爷们寻……” “怎么能不去?”杨氏略不赞同地看着他,“出去多算得什么大事?你是男孩子,又不是女儿家,哪能困在后宅?” “可是父亲说……”纪居昕低了头。 杨氏便明白,又是老大太严厉了。 没考官没处理庶务,思想就是跟不上,看不到轾重,看来她得再好好与大房谈谈了。 “没事,祖母答应了,你去,好好的去,让少爷们玩的高高兴兴!”杨氏摸着纪居昕的头。 “不是不是,祖母——”纪居昕摆着手,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其实……二姐来找过我,然后父亲改了主意,让我同二姐一起出门……刚刚让祖母误会,是我的不是,父亲让我出门了,我并不是前来告状的……祖母您可别生气!” “没事,祖母只是不想你委屈。” “可是……少爷们约好了赏灯时见,只有二姐一个人跟着我,总要避男女之嫌,我就想……”纪居昕像是鼓起勇气般,挺起胸膛建议,“我想着能不能得了祖母允许,把家里的兄弟姐妹都叫上,一同出门,大家做个伴好互相照应,人多了也就不用避嫌,大家能玩的高兴。再者……” “再者几位少爷如果能喜欢我的兄弟姐妹,日后更能帮纪家一筹……” 他这个提议让杨氏眼光大亮。 是啊,如今只有一个纪居昕,三位少爷带来的好处已经看得着了,如果家里再有几个在他们面前露脸,得了喜欢,那以后的好处还不是更多? 再者,上元节本就是姑娘们能上街玩耍的日子,如果自家的姑娘得了别人青眼…… 杨氏高兴的差点笑出声,摸着纪居昕的头,“真是个好孩子,知道顾着家里……可是这样贸然打扰,几位少爷不会生气么?” 纪居昕开心的弯了眼睛,“祖母放心,别的孙儿不敢保证,但这几位少爷如今喜欢同孙儿一处玩,这点是万万不会介意的!” 杨氏听了心中暗定,“不过如果少爷们不喜,你可记得同哥哥们说,让哥哥们带着兄弟姐妹去别处玩,不好惹人烦。” “我知的,祖母。” 杨氏便开始数家里的孙子孙女,十二岁往上的,都叫上。 不过,谁带头呢…… 杨氏自言自语地思考。 她属意宣哥儿,可小宴的事离的太近,三位少爷都是座上宾,怕是会有对他不喜…… “四哥呀,”纪居昕把纪居中推出来,“四哥为人踏实不浮躁,小小年纪就得人赞一个稳字,肯定能照顾好弟弟妹妹。” 杨氏想起纪居中的样子,的确是个稳重地的好孩子,懂事又孝顺,知礼也明进退。周氏去后,她向着田氏,对这孩子也有些许亏欠,是该扒拉出来看看了。 “好,就让你四哥带着。”杨氏慈爱地看着纪居昕,“你现在就回去好好准备,穿的用的别小气,身上银两也带足些,上元节可没不花钱的少爷。其它的祖母帮你想周全,兄弟姐妹们也由祖母安排,你且去吧!” “谢谢祖母!”纪居昕高声谢了杨氏,转身离开了正房。 于是这天晚上,打扮精心,自以为美的惊天动地的纪莹,揣着激动期待的少女心,走出二门,发现等着她的并不只是纪居昕,还有一群的兄弟姐妹! 四小姐纪菁还很不高兴的埋怨,“不过是个看个灯,叫一群人等你一个!” 纪莹脚下一晃,差点没站住。 第78章 上元(二) “好了,不过是等上一等,都是兄弟姐那妹,有什么关系?”大小姐纪蓝站出来,笑盈盈说了两句话,就招呼着大家往外走。 此行人数颇多,姑娘这里由二房的大小姐纪蓝带头,身后跟着四房的四小姐纪菁,大房的三小姐纪茵,二小姐纪莹。 二小姐纪莹不必说,是大房嫡女,四小姐纪菁,因为田氏升妻,自然也变成了嫡女,大小姐纪蓝和三小姐纪茵都是庶女,因二房高氏膝下无女,纪蓝受宠,老太太也喜欢,此间年纪最大,杨氏便交待她带头。 纪茵除了在大房李氏面前刷存在感,讨好纪莹外,在别处算是透明,不敢不服纪蓝。纪菁却不大服,若说以前她们都是庶女,她乐得看纪蓝压纪莹这个嫡女一头,现在她成了嫡女,自己爹娘又有本事,就不想被纪蓝压在头上。可是她鬼心眼多,不想自己上去闹,就撺掇纪莹去。 可惜今天纪莹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点都不在状态,不怎么接她的话不说,还时不时看纪居昕那个庶弟。 看他做什么! 纪菁有秀眉微蹙,不明白。 纪家离灯市稍稍有段距离,有姑娘们在,走着去不像话,纪家就分了几辆马车,送少爷小姐们出门。 马车派的是最大的,正好姑娘们一辆,少爷们一辆。 少爷这里由四房四少爷纪居中带头,身后跟着四房的五少爷纪居宏,七少爷纪居智,二房的八少爷纪居宣,六少爷纪居泰,大房的九少爷纪居昕。 四少爷纪居中是嫡长子,年纪最大,由他带头本应所有人该服,田氏所出五少爷纪居宏却有点不愿意。最近纪仁德和田氏关系不睦,家里气氛很低迷,纪仁德又天天带着纪居中出门,任这个人四哥春风得意,纪居宏早有了意见。 他不能反抗杨氏的命令,却可以不给纪居中面子。从出现在众人视线里开始,他就一直抱着胳膊,鼻孔朝天,对谁都是爱搭不理的样子,纪居中说话也没用,气氛好不了,所以少爷们这里空气有些僵硬。 七少爷纪居智是四房庶出,身体不怎么好,人却不傻,两个嫡长哥哥吵架,他一点也不掺和,谁要问他话,他就袖子遮了嘴一个劲咳,一副病重的样子,别人也不好逼迫。 纪居宣是二房嫡三子,目前与四房没什么利益关系,但周氏已死,田氏时不时就会咬着高氏闹,纪居宣自然比较偏向纪居中,他偏向纪居中,他的庶弟六少爷纪居泰当然也得跟着他走。 至于纪居昕——当然也是纪居中这边的。 所以不管纪居宏有什么心思,想怎么闹,也泛不起大水花。 “四哥今年要入场应试吧。”纪居昕甚至表情轻松地与纪居中聊起了天。 纪居中微笑点头,“想下场试试。” 纪居宏眼睛微眯地看着纪居昕,好像很不满。 纪居昕装没看见,“四哥加油。” …… 少爷们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个不怎么说话。可能是年纪尚轻,就算有个什么别扭,也没到厉害程度,以后么…… 马车很快到了灯市附近,纪家姑娘少爷都下了车。 直到这时,纪莹才有机会拽住纪居昕,咬着牙低声责问,“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二姐要求的?”纪居昕声音压低,“我说我不想出门,二姐非逼着我出门,还搬出父亲来迫我同意。我想既然已经如此,不如如二姐的意好了。二姐不是说可以叫上亲朋?兄弟姐妹们一起出来不是更热闹?” “你忘了我说的,我说我们两个单、独、出、来!” “这可不好,男女七岁不同席,只你我二人,到哪都得避嫌,我这不是怕二姐玩不好么?” “你!”纪莹气的脸通红,她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好吗!谁想和这群人一起,她是想见到、见到…… “九弟,”这时纪居中走了过来,“今日你与我一起,万一碰到朋友好打招呼。” 他这是考虑到遇到夏林徐几家少爷。 纪居昕走到他身侧,“四哥说的是。” 纪莹瞪着纪居昕离开的背影,狠狠搅着帕子。 纪居中又叫了纪居宣跟着他,同几个弟弟说好好跟着,又与纪蓝说好生照顾弟弟妹妹,打头走在前面。 少爷小姐们出门,身边自是带了下人的,丫鬟小厮不等,护院也带了几个。他们此行岁数都不算太小,已经过了遇到拐子的年纪,只要彼此顾着点,一般不会有什么事。 纪莹就和纪菁一起被分到纪蓝身边,护院隔着几步距离护着。 她很有些不甘心,不过想想纪居昕出门了,遇到夏家少爷的可能性加大,慢慢的心底就有些羞涩。 不知道那人……记不记得她? 真见着了,她要说些什么好? 直接说话会不会太不矜持……她是不是还是远远看一眼就好? 可是远远看一眼的话,那人又怎么能知道她心思? 没准……那人也与她一样,其实对她早已…… 纪莹想着想着就想捂脸,真是太羞人了! 灯市很热闹,人很多,有很多货摊,做泥人的,卖面具的,卖各种精致小玩意儿,首饰头花的,做吃食的,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花灯摊子了。 动物形的,花形的,没见过的新鲜样式,各种各样的灯摆在路边街角,还有些高高矮矮地挂在树上,临街商铺也挂了红红黄黄的花灯,添个喜气也招揽客人。 大大小小的花灯把整条街妆点的十分漂亮,淡淡华彩映着天上圆月,真真是难得一见的美景。 所有人心情都很好,街上人来人往,每一张都是带着笑的,开心的脸。 在这样的气氛影响下,没谁能保持不好的心情。 姑娘们已经找了家做工精致的摊子猜灯迷玩花灯了,少爷们便跟在她们附近,猜起了灯谜。 猜着了,就开心地等着店家送盏灯,猜不着,就换下一家继续。 这一趟走着,竟然十分顺利! 没有人闹脾气,没有人生事! 纪居昕有些讶然地看了看纪居宏,又看了看纪莹。 纪居宏玩的正起兴,没有发现他在看他。 纪莹撇撇嘴,她倒是想催催纪居昕去寻寻朋友,可是这么多兄弟姐妹在,她怎么好开口!纪蓝是个精的,纪菁也不傻,她要敢开口,肯定暴露了! 如今只能等着人来…… 纪居昕读懂了纪莹眼神,不由失笑。 纪居宣走过来问他,“九弟,笑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觉得今夜灯好看。” “想是九弟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灯景,以后每年都来看就是了,一年与一年不同,也算有趣。”纪居宣跟他浅聊几句,又问,“不知道夏林徐三家少爷……” 纪居宣声音拉的有些长,看到纪居昕露出疑问的表情,好像问他为何有这么一问,他哈哈干笑了两声,“这不祖母说今夜会看到他们么前些日子我有些失礼,想想到现在还没正经道个歉,今夜如有机会……” 纪居宣姿态放的有点低,表情和言语都几分有诚肯,纪居昕差点怀疑这个八哥是不是换了个人。后又一想,高氏聪明,纪居宣也不傻,大概是看懂了他之前表现,觉得目前利用是其次的,应该与他交好? 纪居宣倒真是个人物,能不要脸面,在他这里玩大丈夫能屈能伸,可是怎的没问一问他,愿不愿意继续做垫脚石? “他们只说会来灯市,如果遇到就一起玩,可惜现在还没看到……或许他们出来的有些晚?” 纪居昕倒不是在说假话,之前他收到夏飞博小厮带的信,说是如果他愿意十五灯市一块玩,可惜他那时并不打算出来。 夏飞博便说他与林风泉徐文思是要来逛的,如若他要出来,就一起玩。 他以为,他没给信,夏飞博几人寻不到他,大家安安静静过了这晚,回头他自有话打发杨氏。 哪知……说曹操曹操到。 夏飞博不知道从哪拐出来的,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纪九。” 他穿了玄色衫袍,手上提着盏憨态可掬的兔子灯,往日冷肃的眉眼在昏黄光线下显的柔和很多,此刻脸上带着笑,长身直立,眉梢眼角都有着少爷人的风流俊逸,很是夺人眼球。 “你怎么来了?”纪居昕有点惊讶,他怎么在这条街上找到他的? “瞧九弟这话说的,今日十五,这条街谁人来不得?”纪居宣笑吟吟上去抱拳行礼,“夏少爷近来可好?今日巧遇真真是有缘,如惹不弃,一起游玩如何?” 夏飞博眉梢压低了些。 纪居中此刻也走了过来,“夏兄真是好眼力,这么快找到九弟,九弟之前还说,灯市吵闹,来往都是人影,找人甚是不易呢。” 他相貌中直,举止稳重,眉眼带笑,说话也颇得人心,夏飞博拱手还了个礼,“纪四少爷谬赞,我只是运气好,纪九这人不厚道,要来也不知道与我说一声。” “哦是么?”纪居中似笑非笑责备了纪居昕一声,“九弟以后可是要好好学习礼仪啊……” 这两个人拿他打趣,纪居昕有点别扭,却也摸着鼻子,打着哈哈混过去了。 “还是哥哥说话管用,”夏飞博笑了,“我还没见过纪九这模样。” 纪居中哈哈一笑,“他呀,年纪还小,还需要人看顾,夏少爷以后可不要欺负我家这个迷糊弟弟啊……” “岂敢岂敢。”夏飞博腹诽,就纪九这精样,谁能欺负得了他? “夏少爷今天一个人?” “我与家人同来,他们离此不远……” 话题找的对,两个人很快聊了起来。 不顾纪居昕,是因为两个人都知道纪居昕不在意,不理纪居宣……那就是这人不会说话了。 纪居宣心内愤愤,脸上却仍然笑着,不敢露出一点。 怎么又错了? 巴结夏飞博有错么? 与人交谈,不就是自谦加吹捧别人么…… 纪居中瞥到了纪居宣的脸色,暗笑他傻。 这个一惯被祖母看重的聪明弟弟,还没搞清楚九弟在这几位少爷心中的位置。 他们聊天,纪居昕眼睛往人群里漫无目的看。 突然,他眼前一闪,好像有个熟人! 暗绿袍衫,又矮又瘦,脖子有些长,左手……有纹身! 他在方家梅宴见到过这个人,这个人听到他唤,头都没回,飞快跑了! 除夕那夜卫砺锋曾说,他去方家梅宴有目的,好像是为了抓什么人。 这个人……很可疑! “九弟——” 他刚想过去看看,一个清脆的声音拉住了他。 他一回头,正是纪莹。 纪莹正浅浅笑着,提着裙角往这边走来。 她身后跟着纪蓝和纪菁,纪蓝脸上好像有些急色,低声在纪莹耳边说着什么,像是在劝她。 纪菁则是事不关已般,眼睛滴溜溜乱转,不知道在想什么。 “九弟——”纪莹很快走到纪居昕面前,不知道是走的太急还是别的,小脸微红,杏眸水润,似有波光。她轻轻看了夏飞博一眼,撒娇似地与纪居昕说,“怎么朋友来了也不姐妹说一起……” 纪蓝一看纪莹表情心底就是一沉,上前提着裙角略略行了一礼,“今日灯市热闹,咱们姐妹玩的太尽兴,略有失礼之处,还请哥哥们勿怪。” 她叫纪居中哥哥,纪居中身边少爷她是认识的,是小宴那天丫鬟指着,知道是夏少爷,可并非是兄长家人介绍,所以此刻她不能说认识,只好统称哥哥们,这样的场合不算失礼。 纪居中点了点头,夏飞博神色淡定,并未多嘴,此乃纪家家事。 纪莹却很会接话,拉着纪居昕袖子,大眼睛忽闪忽闪一脸天真,“九弟,这位哥哥是谁呀,是夏家公子还是林家……” 纪居昕心想你装什么大瓣蒜,你不认识他才怪!不是为他,你今日也不会这一番折腾! “你怎么知道他是几位公子之一?”纪居昕似笑非笑,像是在逗她,又像是在为难她。 纪莹偏头瞪了纪居昕一眼,警告他乖乖听话,回过头来笑容甜美,“因为九弟的朋友只有这些么……九弟之前还同我说,今夜或许会和几位少爷一起玩,我当然只有这么猜啦……” 她这番娇俏表情,纪居中没看出来,只当她好奇,“这是夏飞博夏少爷。” “原来是夏哥哥。”纪莹提着裙角走过去,姿态万千地缓缓行了个礼,之后看着夏飞博手里的兔子灯,“这盏灯好漂亮!这兔子好可爱!” 她围着灯转了两圈,像是非常喜欢。 夏飞博略皱着眉,看了眼纪居昕:这是怎么回事? 纪居昕翻了个白眼:怎么回事?就是那么回事喽……这还看不出来? 夏飞博冷了眉眼。 纪居中这时也觉不妥,“二妹妹喜欢这灯?不如……” 他还没说出我给你买一盏的话,纪莹已经脆声声的指着灯问夏飞博,“夏哥哥,这盏灯能送给我么?” 纪蓝笑容僵在脸上,恨不得去抽纪莹一巴掌! 谁是你哥哥! 有你这么不要脸的吗! 上杆子爬! 你不要名声也不要连累了姐妹好吗! 纪菁则捂了嘴,偷笑着看这一切发生。 纪居中黑了脸,“二妹妹……” “好不好嘛,夏哥哥?” 纪莹精致小脸扬着,柳眉杏眸,桃腮樱唇,鼻子微翘下巴尖尖,正是少女最美的时候,随便做个请求的表情都很可爱。 纪居昕怕夏飞博受了不了,走到两人中间挡了纪莹的视线,“二姐姐喜欢,我买一盏送与二姐姐如何?” 纪莹嘟了小脸,有些不甘地喊,“夏哥哥——” 夏飞博从纪居昕身后闪出,“抱歉,这盏灯是我送于我妹妹的,不好送与别人。” 纪莹小脸立刻晦暗下来,大大的眼睛中隐含水光,“可是我好喜欢这只兔子……” 夏飞博不为所动,指了个方向,“这灯是那边一个老伯卖的,还有很多。” “既还有很多,夏哥哥这一盏就让了我么……”纪莹冲夏飞博眨了眨眼,“我……” “夺人所好不好,二妹妹乖,我这就去与你买一盏。”纪居中一边说,一边给纪蓝使了个眼色。 纪蓝赶紧上前把纪莹拉过来,“二妹妹可不许胡闹,夏少爷还有事忙呢。” 纪居中又与夏飞博拱手,“夏兄忙,我这兄弟姐妹多陪不了,九弟第一次赏灯,我很有些不放心,你与九弟熟识……我这里便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夏少爷带九弟玩上一会儿,夏兄意下如何?” 夏飞博点头,“自然是可以。” 纪居昕也微微笑着,“不知道林风泉徐文思在何处,你速速把花灯给你妹妹送去,后面咱们好玩。” 夏飞博应了,看了纪居昕一眼,“随我来。” 纪居昕应了一声跟上,回头与纪居中使了个眼色。 纪居中明白,给了个让他安心的眼神,目送二人离开。 等人走了,纪居中静静看了纪莹一眼,面含责备,“二妹妹刚刚可是糊涂了,礼仪都忘了?” 纪莹没得到夏飞博青眼,一颗热情滚烫的心如同被泼了冷水,正是伤心难过,纪居中还这么说她,她如何能高兴?语气有些硬,“不过是盏花灯!” “你也知道不过是盏花灯。”纪居中声音微凉,“我看今日时间不早了,妹妹们就回府吧。” 纪蓝也担心再发生别的事,立刻应了,“四哥说的是,姑娘家不好在外久留,花灯年年有,二妹妹有些不舒服,今日我们便早些回去。” 纪菁没反对。她想见的人没在临清,听说早早就去了京城,准备春闱,今夜这事也挺有意思,她迫切想与娘说道说道。 纪茵则双目沉沉,眼里火花点点,嫡姐出事,她得好好想想怎么在嫡母李氏面前分说提醒,好显出自己功劳…… 纪居昕和夏飞博并肩走了几步,略有些有好意思的说,“我那二姐姐,你别介意。” 夏飞博淡淡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纪居昕差点失声喊出来。 好在街上人多,声音本就嘈杂,他那点声音不算什么。 “两月前你家小宴那次,我去找你,路过你家二门前,你这二姐,当时刚好出来,言行……不似一般闺秀规矩。” 纪居昕明白了,和着是那次见到的。 听夏飞博语气,对纪莹表现很不以为然,其实有点厌恶,因为纪莹是他姐姐,他不好说? 那纪莹是怎么回事?真是偶然遇到,看夏飞博少年俊朗就动了春心?她一点没想到言行被看到,给人印象不好么? 他着实不明白女儿家心思怎么来,也不去多想,只出声提醒,“总之你自己……注意桃花运。” 夏飞博轻嗤一声,“我像是那么傻的人么?” 他声音坚定,纪居昕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他就知道今日纪莹今日有花样,特意拉上一堆兄弟姐妹,想着万一有失礼总有人帮忙,结果正经不错。夏飞博能警惕就行了,这厮精着呢,这种事只要知道注意,就能妥善处理。 缓缓舒了口气,他终于有心情赏灯景。 很漂亮啊…… 夏飞博带着纪居昕找到了林风泉徐文思,几个人身边也都有家人,兄弟姐妹一堆。 四个人跟家人说了声,单独出来晃,解灯谜玩小游戏,再品尝一二吃食,时间过的很快。 大概夏飞博林风泉林文思年年都要这么玩,以为他没玩过,特意带他出来看个新鲜。纪居昕心底感激几位,可他已不是青春少年,心态早就不在了。 他不愿意耽误几人时间,早早的跟他们道别,说过个年他真累了,很想休息。 几个人看他表情不假,也不为难他,放他离开了。 纪居昕与三人分别后,慢悠悠在灯市上穿行。 众多花灯一起挂着,景色很有些梦幻。 仿佛穿越前生今世,似梦似幻似泡影。 像梦一样…… 失去了什么…… 得到了什么…… 想做什么…… 能做什么…… 思绪漫无天际飞扬,脑海中出现了卫砺锋的影子。 那个人好像一直很坚定,早早选好了路,就一直一往无前,不改变,亦不退缩,笔直前行。 从来没有过困惑。 他应该向他学习…… 突然,眼前一晃,他又看到了那个暗绿身影。 这次,离的很近。 纪居昕立刻挥手,叫住周大,跟了上去。 这次,一定不能跟丢! 第79章 上元(三) 矮瘦男子这次离的不远,只要再近些,纪居昕就可以看到他的脸。 上元灯节,街市热闹,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这样的环境,跟踪人最有利,也最不利。 熙攘的人群里,你找人不容易,别人要发现你也不容易。你只消盯紧目标,跟着他的方向前进,同时自己小心,别人就不会发现你。 纪居昕做出悠然赏景的样子,在矮瘦绿袍男子后面慢悠悠晃。 “主子?”周大有些不明白。 “嘘……”纪居昕示意他噤声。马上就能走到那人前面,他要看看那人长什么样子。 他微偏着头,看着像是在挑拣货摊上的物件,实际眼角余光一直在观察矮瘦男子。 感觉周大沉默了很久,纪居昕才想起来,那日梅宴周大没跟着,并不知道具体发生过什么事。 他悄悄指了指东南方向的矮瘦绿影,给周大使了个眼色:我要跟踪这个人。 周大墨黑的眉微挑,似在询问:很重要? 纪居昕已在货摊面前站了很久,漫不经心一遍遍挑拣物件,却没有买,老板已经有些不高兴了。 纪居昕摸了摸鼻子,随意瞅了瞅摊子上的东西,都是些木头做的小物件,大概是用来哄小孩子的,看着不怎么精致,却有几分野趣。 他随手拿起一个刻成关公模样,威风凛凛的木雕,冲老板笑笑,“我要这个。” 痛快地付了钱,老板脸色才好看些。 纪居昕拉着木雕的小手,看向周大,“这是我要送与别人的礼物,很重要。” 因为距离太近,他不确定对方会不会武,说话十分注意,和周大沟通时也尽量隐晦。 好在周大脑子好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纪居昕声音增大,说前面好像有更好玩的,二人继续往前走。 终于走到了矮瘦男子前面。 借着一个侧头看灯逛谜的姿势,纪居昕终于看到了男子的脸。 看清楚的一瞬间,他僵在原处,差点没暴露! 这人眉浓目深,面有皱纹,短须方下巴,是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 这没什么,是个很普通的长相,关键是纪居昕记的清清楚楚,这个男子,他在大佛寺见过! 谋名单那一日,晚斋的时候,这人坐在东北角,多添了一碗粥。正好当时他因为老注意别人,自己忘了吃,时间又有些晚,没有再让僧人添东西,多看了这人两眼,于是记得! 跟那天不一样,今日他身上衣物料子极好,隐隐泛着光泽,背着手闲逛时步态缓慢整齐,腰背挺直,面带微笑,整个人精神面貌非常好,没一点宵小样子,差点让纪居昕怀疑,当天他是不是看错了,或者想错了。 人不能貌相,他提醒自己,再一次仔细看了看他的左手,的确有纹身,这才放了心。此人他在佛寺见过,亦在方家见过,身上一定有秘密! 除夕那夜他提起此人,卫砺锋提醒他要离这人远点,这人身上肯定牵扯着一些事…… 他不能贸然行动,但卫砺锋好像也在找这个人,如果他能得到具体消息,送给卫砺锋,也算是还个人情——不管以什么理由,卫砺锋实在帮了他很多。 另外……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底对这个人十分好奇,好像从他身上能得到什么。 在方家他就有这个感觉,今日更是,感觉如果不冒险跟上一跟,可能会非常非常遗憾。 纪居昕衡量了下各方面原因,决定还是试着跟上一跟…… 中年男子好像也不忙,步态从容,动作悠闲,虽是一个人,也一副享受赏灯的样子。 他时不时在各种摊子上流连,有时看到沿街商铺挂出的东西合胃口,也会进去一观。 行进速度很慢。 他慢着,纪居昕也快不了,没办法又买了几样东西,心内有些着急,面上却半点不露。 周大暗暗观察那人一会儿后,眼色示意纪居昕此人身上有功夫,纪居昕更加提了心,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暴露。 中年男子也买了一堆东西,看着大都像是随兴买的,纪居昕却不得不得怀疑,这人这一路逛铺子买东西是不是打的幌子。 他暗暗把这人逛过的铺子记下来。 如此折腾了了近一个时辰,纪居昕腿都有些软了,男子才像尽了兴,脚步略略加快,朝着一个方向去了。 纪居昕提着气,跟着走。 他打算如果这个人去的地方不偏,他就跟过去,如果有些偏僻,他还是找个地方等着,让周大一人去探,无论如何,最重要的是不能打草惊蛇。 哪知中年男子去的地方居然很近,就挨着街市。 离着正经灯市并不远,附近街道行人不算多,也不是没有。 纪居昕看了眼周大,周大点了点头。 他也认为纪居昕可以接着跟一段路。 继续放缓脚步跟着,中年男子在第三道门前,轻轻敲了几下。 虽说卖货摊子基本都在灯市,但灯市附近也有,纪居昕便站在一个摊位前,看着上面摆的物件。 很快,他听到开门的声音,中年男子面前的门开了。 一个略有些苍老的声音传来,“你回来了。” 中年男子声音中带了笑意,“谢吴伯替我留门。” 门关的很快,几乎是中年男子一进去,门就关了。 既便如此,纪居昕还是听到了院子里传来的些许声音。 院子里好像人不少,有些热闹,听声音有成熟有年轻。 纪居昕默默捻着手指。 周大沉默地站在他身侧。 推主看着这两位奇怪客人……他卖的是帕子香包,这两位公子站在摊前,是想买给家里姐妹,还是心上人?光傻站着盯着看有什么用,倒是拿起来看看闻闻啊! 莫非是害羞? 摊主嘿嘿笑,热情的推销起物件,“都是家里婆娘自己做的,保证干净,针角细腻,婆娘年轻是有名的绣娘,这些花样子,保准耐看,您二位就是走遍整个灯市,都找不出第二家的,您看这香包,这做工……唉怎么走了,东西还没买呢!” 纪居昕思考完,转身就走,周大跟上。 他示意周大略近些,掩了唇轻声问,“可被发现了?” 周大摇摇头,“应该没有。” 纪居昕又问,“依你看,我们去那个院子看看,会不会有危险?” 他指的是被发现的机率大不大。 周大看着纪居昕,半晌道,“主子想怎么看?” 纪居昕见周大面色凝重,想了想,“就站在墙头,看看里面情况,并不进去。” 他知周大谨慎,周大不看好,他也不也冒进,他没武功,不想做拖累。 “这倒可以。”周大点头。 纪居昕笑了,“那好,我们走。” 他二人慢慢挨进小院,在人不注意的地方,闪进院墙边漆黑的窄巷。 周大做了个手势,纪居昕盛着月光的眸子亮了亮,点了点头。 下一瞬,周大搭了纪居昕的肩膀,带着他轻轻一跃,就到了高高的院墙上。 纪居昕怕人看到,示意周大蹲下来。 一上来他就肩膀微晃,想要避开周大的手,周大却比他动作更快,脚刚沾地手就拿下去了。 他知道周大心正,不会想到别处,而且这是正经办事的必要接触,他并不在意,可是身体上的习惯总改不了。 他心下庆幸,还好周大是个好下人,知礼懂进退。 这个院子不算小,正房有三间,有外前罩,左侧有厨房,右侧有库房。 东厢四个房间,西厢五个房间,东北角有个茅房。 布局简单,跟一般农院区别不大。 但能住下的人……就不少了。 此刻院子很安静,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正房两间亮着灯,东厢西厢都漆黑无人。 整个小院在月光下看的十分清楚,正房前青石板路光亮,显是走过很多次,屋前花草看似繁杂,实则很有规律,院子整洁,杂物却不少,厨房门附近油渍明显,整个院子生活气息很足。 纪居昕同周大在墙头上蹲了很久,直到院里灯灭尽。 纪居昕眼色示意周大可以了,周大再次搭住他的肩膀,带着他往下一跃。 两人走了一小段路,纪居昕走到街角站定,“你再回去一趟。” 周大眉心微皱。 纪居昕声音严肃,“我们得确认他们是不是真的没发现我们,你自己一个人去,没我这个没武功的拖累,能看的更清楚,我就在这里等着,不会有危险。左右此处离的不远,若有事我大声呼唤,你也能赶来。” 他指令明显,周大只好又跑了一趟。 纪居昕坐在街角,捏着下巴思考。 种种痕迹看来,中年男子似乎就住在小院。小院里并不止中年男子一人,大家似乎相熟。那么……中年男子做的事,小院里其他人知不知道?又或者,这些人根本就是一伙的,有什么大秘密? 这些人又是否与中年男子一样,身上带着功夫?小院生活气息很重,说明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这么久都没什么意外,卫砺锋也没有查到,说明这些人人的伪装技能很高…… 一柱香后周大回来,“属下保证没有人知道。” 纪居昕心里的石头这才放下。 不过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纪居昕眉眼沉肃,手负在背后,“你去趟南街十二号刘记纸墨铺子,将这件事告知。” “现在?”周大眉眼中写着拒绝。南街的纸墨铺子离这里可是远多了,主子的意思是让他一个人去,可以走的快些,可是他去了,主子的安全怎么办? 纪居昕笑了,清润眸底映着天上月光,如春日潭水般沉静,“这般热闹的灯市,你还怕我有危险?” 他抬手指向不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市,“我听说上元这日临清灯市到了子时才会散,我还未玩个痛快,准备再进去看看,你脚程快点,一来一去也不过大半个时辰,届时去灯市源青茶楼寻我,我若逛累了,会去那里饮茶歇脚。” 周大嘴唇紧抿,面色仍有些不愿意。 纪居昕朗笑,“你早一刻去,便能早一刻回。周大,你现在能这样提意见,我很高兴,以后要保持啊。” 他这般打趣,周大没办法,只好送纪居昕走进灯市,脚下飞快地离去。 临清年年都有灯会,治安工作其实做的不错,的确有些宵小会在此间钻空子,多是趁着人多拐孩子的,但纪居昕年纪这么大了,别人也拐不走,如果不是有人故意要下手对付他,他不会有什么危险。 纪居昕现在明面上并没有得罪过谁,也就是暗暗算计了四房和嫡母,他们还都不知道,能遇到的危险很有限。 他自己明白,周大也明白,所以事情其实很好办。 纪居昕走进灯市,今夜几件事累的他不行,实在不想逛了,就直直地朝源青茶楼走去。 源青茶楼位置好,就在灯市中段,门前高高挂着红灯笼,三层小楼,从楼上能俯看街景,每年上元节生意最好,东家会一直开着门,直到灯市结束。 是个喝茶歇脚的好地方。 就是……离纪居昕现在站的地方有点远。 他得拐两回,才能到。 直线距离不远,无奈这么过去可以走的路不是直的。 不过……还可以抄小路。 小路有一段有点黑,但是不长,几十步就可以走完。 纪居昕想了想,腿脚实在有点软,还是走小路好了。 不然没准他走不到源青茶楼人就累瘫了。 他叹了口气,手负在背后,认命地往前走。 暗忖有武功真好。 看周大折腾这么半天,一点疲态没露,他要不是还要面子,真想直接坐地上,这差距…… 纪居昕只记得记忆中的确有这条小路,却没料到,这条小路,接着一家青楼。 青楼和茶楼隔着窄窄的巷子,左边是青楼,右边是茶楼,绕出小巷子,就能看到茶楼的正门,门前是热热闹闹的灯市。 纪居昕再次叹气,真是…… 青楼……自然是青瓦红柱,粉纱绕梁。做的是晚上的生意,当下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靡靡的丝竹之音入耳,酒香伴着脂粉香袭入鼻端,纪居昕差点打喷嚏。无视恩客和姑娘们热辣的调情声音,纪居昕脚步加快,想着快点走出去。 突然,沉闷的击打伴着谩骂声传来。 “你小子当初是怎么说的,啊?不是愿意自卖自身,做小倌也没关系,只要有钱吗?现在反悔是怎么回事!” “兄弟们打啊!头儿买他的钱还没回本,现在就想撂挑子不干,美的他!” …… 纪居昕眉头微皱。 他不愿意遇到这种事,跟他也没关系。于是靠墙借力站着,隐好身形,等这些人离开。 像是三四个人在打一个人,打人的很有理,仿佛是之前约定好的事被反悔了。 被打的蜷成一团,怎么也不开口说话,似是知道自己理亏,又像是认了命。 “唉唉兄弟们少点劲,再这么打下去就人要死了。” “啧!你瞧瞧这是什么人,当初死活求着头儿要卖身,说好了怎么着都行,都能认,结果临到了反悔了,也付不起卖身钱,就没见过这样的!” “哼,干咱们做这行的,就得按着道上规矩来,要我说打死算了……” “这小子硬气,看着想求死呢,打死了他还得意了。” “不行!头儿的银子不能打了水漂!就是干杂工也得让他给赚回来,这么死了岂不便宜了他!” “喂再问一你遍,你干不干?” 纪居昕听到一个嘶哑的少年的声音,“不……我不能留在楼子里……你们……杀了我吧……” “还是个轴脾气!” “我问你,当初是不是你自愿卖身,说好了只要银两付清,怎么都行?” 少年很久才答了一个字,“是。” “如今你反悔,我杀了也是应当!” “是……是我不对,你杀了我吧。”少年声音凄凉,有种如释重负般的放松。 “原来是个想求死的。” 纪居昕觉得少年声音好像有些熟悉……他略略探出头去,看着前方的几个人。 带头的是个刀疤脸,神色狠戾,“那我就成全你。” 纪居昕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嘶哑暗沉,森寒可怖。 刀疤脸踢了少年一脚,少爷身体翻过来,他一脚踩止少年的胸。 大概是力气有点大,少年立刻吐了口血。 刀疤脸缓缓拔出身上长刀,刀刃映着月色,泛着银光,看在人眼里,是死亡的威胁。 刀尖缓缓下降,贴到少年颈边。 刀疤脸眼睛微眯,一直看着少年的眼睛,像是有些嗜血的兴奋。 这样的气氛,任谁都不会怀疑,刀疤脸的确是想杀了少年。 可是少年并没有求饶。 锋利的刀刃伴着明亮的圆月映在他的瞳孔,他没有害怕,也没有求饶,仿佛这于他是一个解脱。 他嘴角扯了扯,头朝左边偏,露出右边的脖子,让刀刃贴的更近,更方便人操作。 “呵呵……不错。”刀疤脸阴笑两声,提起长刀,渐渐用力,鲜红的血液缓缓绽开…… “等等——” 纪居昕听到少年说话就觉得耳熟,少年这一偏脸,刚好对着他的方向,今夜月光很足,他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人! 他曾见过少年两次,一次是找消息路子,在街上到处逛的那天,他在黄昏前后在赌坊门前遇到了卫砺锋手下的牛大,在早上的时候……见过这个少年。 当时这个少年与他的父亲一起,刚刚开门做生意。 铺子好像是个纸墨铺子,父子之间对话很温馨,他记得他当时还小小羡慕了一下,自己想得到这样的父子亲情,怕是只有等几辈子了。 第二次见到这少年,是与崔十一一起在外面逛的时候。那天有点小乱,崔十一指着一间铺子,好奇地问他怎么了,他看过去,发现铺子被查封,父子俩被带走了…… 因为不是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事,他记的并不清楚,但是少年的阳光好强,他是记得清楚的。 他怎么……到了这种地步? 自卖自身? 他不像这样的人啊…… 纪居昕认出他后,其实心底是有几分犹豫的。 猜也知道那几个打手是楼子里的,他一个人出去,万一有说话间有点什么不对,吃亏的是自己。就算好奇,也没必要到搭上自己的地步。 可怜别人,也要自己有可怜的资本。 所以他没动。 可是当那把锋利的刀举起,他看到少年眼睛里绝望,不甘,还有对上苍无声的祈求时,他忍不住了。 他想问个究竟。 这种绝望,跟曾经的自己太像。 当时没有人救他,此刻,他希望自己这把手,搭的正确。 “谁?”刀疤脸警惕侧过身子,扬声问。 说不上来后悔不后悔,但是冲动之下决意已下,纪居昕只好继续。 他缓步走出来,长身直立,手负在背后,脸上带着笑,“本只想穿小道图个方便,不想看到了此事,这位兄台别见怪。” 他神情随意,并不多看地上的少年,脸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什么可怜,好奇什么的,统统都没有。 刀疤脸便认为他是个懂事的,“你叫我住手……莫非是想救他?”他眯了眼,“你认识他?” “兄台误会了。”纪居昕拢了拢身上的貂裘披风,漫不经心的说,“你瞧我像是认识他的?” 刀疤脸目中露中出怀疑。 面前站着的少年一身贵气,姿态娴雅大方,明明是个气质颇佳的大家公子,地上这个……不过是个没倚仗的商户,他早查清了。 “那你想如何?” “我今日贪玩,瞅着空子溜了出来,现在看时间已晚,就想回去与家人会合,着急之下才抄了小道,这才……”纪居昕眉目舒展,丰福俊朗,“不瞒兄台,我是跟着哥哥们见过世面的,兄台的事……我并不想管。” 他甚至嫌弃地看了眼地上的少年,“可说的再好听,我其实也是没见过血的,真看着兄台杀人,心里有点害……咳咳,如果兄台能换个地方杀人最好了。” 第80章 上元(四) “如果兄台能换个地方杀人最好了。” 纪居昕披着天青色宫制暗绣银纹的貂绒披风,精致小脸埋在紫貂裘的围领里,唇红齿白笑容纯净,简单大方的与几个恶人打着商量,怎么看都像是大族贵公子,气质无两。 “你说什么!”刀疤脸左边的大汉站出来,神情凶狠,“想让我们头儿给你挪地方?告诉你,没门!” “就是!你小子算哪根葱,也敢来管我们混天帮的事!” “找死呢!” …… 三个面色凶恶,胖瘦不一的手下一个接一个的说话,刀疤脸却眯着眼睛盯着纪居昕身上的披风,一个字都没说。 纪居昕眼梢微垂,拉了拉披风前襟。 他不记得除夕后半夜的事,这件披风却是记得的。 他自己没什么好衣服,杨氏再大方,给他做衣服的料子都不是最好的。林风泉的衣料比他的好,也比他的抗寒。那夜周大提醒他外面在下雪很冷,为了自己考虑,当然要穿最暖和的衣服。 是以去寻卫砺锋时,他身上穿的是林风泉送给他的披风。 他与卫砺锋斗心眼,劝卫砺锋喝酒,卫砺锋喝多了,不小心酒洒在他的披风上,没办法,他只好脱了。好在当时一点也不冷,他没怎么在意,也没想着加件衣服。 第二天醒来,这件披风就挂在床前衣挂上。 想都不用想,他就明白,这件衣服肯定是卫砺锋给他的。 或许是回来时天凉,林风泉送的那件披风脏了不能穿,卫砺锋好心的给他找了一件凑和用。 不想一试尺寸,自己穿着正合适……那这件衣服,大约是卫砺锋专程为他做的。 他当时新奇地看着披风料子,暗自赞叹那混蛋收买属下人心的手段。 那时他还嫌这样做太露骨,收买心思太明显,不过凭白得件衣服也挺高兴。 今日穿着它出门也是偶有兴起,现在想想,这件披风真是穿对了。 这样的料子,这样的暗纹,这样的貂裘,只要长双好眼就能看出来,简直是装高贵格调的必要之物。 有这样的外物加持,他再稍做姿态,让人误会是贵族公子再简单不过。 他不能和这群人硬碰硬,让他们认为他是贵族公子是最好的应对方法。 少年贵族公子,见过世面,知道黑暗面的存在,并不排斥,也不义正言辞批判,只是亲眼看着杀人事件发生做不到,他还是个少年,会害怕,又有小性子,不想承认自己怕,不想丢面子,说话不懂得太客气。 纪居昕心想,只要扮演成功,今夜之劫可解。 “不想见到杀人?”显然他演的还算成功,刀疤脸没给什么你可以绕道的建议,傲娇少爷是不会绕道的。 纪居昕没表现出害怕的表情,只手紧紧拉着披风前襟,看着脚下雪白底的短靴,微皱着眉,“鞋会弄脏的。” 刀疤脸紧紧盯了纪居昕一阵,突然哈哈大笑,脚下重重踩了踩,地上少年又吐了一口血,鲜艳血色从唇角滑过,映着雪白的小脸,醒目非常。 纪居昕似乎没看到,只皱眉看着自己的靴子,好像在思考什么烦恼。 “虽不知是哪家少年,今夜巧遇,也算有缘。”刀疤脸刀尖缓缓从地上少年脖颈处离开,指着纪居昕,“你不想见我杀人,我便把你一同杀了,如何?” 纪居昕淡淡一笑,“兄台玩笑开大了。” “你以为我不敢?”刀疤脸威胁,“你这么嫩生生一少爷,身边没个下人跟着,想是偷偷跑出来的,既然现在家人都没找你,那就是……你家人不知道。我把你杀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对我一点影响也没有,我为何不敢?” 纪居昕拢了拢披风前襟,微侧了脸,脸上笑容不变,“我的老师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管做官还是做人,聪明人知道会怎么选。” “我观兄台是个有大本事的人。杀了我可能对你没有影响,也可能对你有影响,但是你若高抬贵手,肯定对你有利。” 纪居昕下巴微抬,沐着月光,明明是个少年,气质高华却似君子,风仪不输月光。 “我不认识你,虽是今夜月光很亮,隔着这段距离,我仍然看不大清你的脸。我与你讨生活的路子不会有交集,如果不是今夜偶遇,怕再也碰不着。我不欲多管闲事,你没欺负我,我也没必要大张旗鼓事后寻你抓你,那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所以如果你若只是怕日后生事,想杀我灭口,实在没必要。” “不过今夜巧遇,我也实在是坏了诸位兴致,愿意给些补偿。”纪居昕细白手指指着地上脏兮兮的少年,“我便拿银子买下他如何?” 纵使这样,他仍然没看地上少年一眼,“银货两清,你不欠我我不欠你,从此路归路桥桥,你我再无交集,如何?” “这下头儿就不亏钱了……”刀疤脸背后一个微胖的手下低语,“我看也行……” “不行!”一个略瘦的手下站了出来,恶狠狠看着纪居昕,“你既知你今日失礼,就交银子!银子我们要,此人我们也要杀!” 纪居昕鼓起脸,不服气道,“不行!凭白无故的,我为什么要给你们银子!” 没等刀疤脸说话,他又喊,“我才没有怕你们!才不会被混混勒索!”他竖着小眉毛,“士可杀不可辱,你们要银子我不会给,要杀便杀好了!” 刀疤脸眯着眼睛,眼底思绪变幻了好几次,半晌才缓缓说,“你说的倒容易,你知道他欠我多少银子?”他又踩了地上少年胸口一下,“你能给得起?” “多少?”纪居昕睁大眼睛,“不会是一百两吧!”他细白手指指着刀疤脸控诉,“我才不信你!我哥哥包个花娘才一百两银子!” 临清物价水平不比京城,就是青楼这种高消费地方,也没哪个红牌贵到一百两的。纪居昕先发制人说出这个价格,一来知道刀疤脸不会放过他这送上门的肥羊,肯定会忍不住狠宰一手,不如他给定个价格上限;二来也是侧面表现,他的家境。 刀疤脸果然笑了,“倒是个识货的。不过呢……我的人可不止这个价。” 地上少年被他折腾几次意识早有些迷离,但有人要替他出头,他迷迷糊糊还是听到了的,听到刀疤脸的话,下意识反对,“我没有……我没卖过……不值那么……噗……” 刀疤脸踩在他胸前的脚再次用力,他直接昏厥过去。 “这个人呢,虽然没卖过,还是个干净的,但在我手下训练也有小半个月了,这吃喝保养请师傅,花销可是不少。”刀疤脸声音拉长,“这小子来卖身时,卖的可是整整五十两,加起来……可不只一百两啊。” “你讹人!”纪居昕小脸涨红,“我哥哥教过我,除了有名声的楼子红牌,得要成百几千上两万那么贵,一般的几十两就行了!” “你说你不认识我,这小子可是认识我的,你把他带走,他撺掇你给我穿小鞋怎么说?”刀疤脸眯眼,“这风险还是有的,我怎么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 “你还担心这个?”纪居昕面露嘲笑,“刚说了你是个有大本事的人……我既然花银子买了他,他就是我的人,以后自然是要在我身边伺候的。现在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如果这人敢起坏心,我去抓你,你认识他啊,你可以借他给我脸上抹黑啊!我们这样的人家,谁敢用有这样经历的人当下人?说出来都是错!” “这样你拿着我的把柄,你的把柄么……我拿不拿得到还不一定,有甚可担心的!” 微胖大汉在刀疤脸身后喊,“我们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回头就把这人杀了,或者根本不会带他在身边伺候!” “我要想杀人这时还会与你们谈条件?让你们直接杀了他不就是了?”纪居昕跳脚,“我花了银子买的东西,怎么能丢了不管,这可是我的钱!” 富家少爷一般不稀罕别人给的东西,自己花钱买的才会舍不得丢,就算不好,也骄傲地自己受着,非得说好。 这是共性。 刀疤脸适时发话,“九十两银子,你把人带走。” “五十两!”纪居昕皱眉。 “八十两。” “六十两!” “你还跟我还上价了——”刀疤脸面上露出阴狠表情,“八十两,否则免谈!” 纪居昕愣了一下,撇了撇嘴,从袖子里掏出银票,数出一大三小四张,票面总计八十两,扔给刀疤脸,“你们走开!” 刀疤脸得了银子,想了想今夜的事情没什么不对,真的带着几个人转身走了。 几人身影消失很久后,纪居昕拍了拍胸口,急步走到少年跟面,蹲下身,轻轻拍他的脸,“喂醒醒,你还好吗?” 少年意识不太清楚,或许是因为身上疼痛,皱着眉头轻轻呻吟了几声,又昏迷过去。 纪居昕叹气,得先给他找个大夫。 可是这里…… 少年很瘦,看着比他小一点,肯定不重,但是他自己力气也不大,估计背起来容易,走段路……难。 纪居昕想了想,架着少年走到巷子口,扶他靠在墙上,在四周找了找,找来一个破旧的筐,把他盖住,“我一会儿就回来,你可千万要乖一点。” 之后他走到源青茶楼前,心急如焚地等着周大回来。 周大因为担心纪居昕,这次的速度前所未有的快,不到半个时辰已经回来了,此时纪居昕已经在茶楼前面等了他一柱香多的时间。 “跟我来。”他一见到周大,迫不及待地把他带到巷子口。 拿开竹筐,看到瘦小少年还在,他松了口气。 “你背着他去找大夫医治,同时找个地方把他安顿下来,之后我找他有用。” 周大薄唇微抿,“主子从哪发现他的?”莫非主子刚刚在此经过?他略皱了眉,“这里不是主子该来的地方。” “我知道,你先照我的话去做,之后空了我再告诉你为何。”纪居昕看着少年,“他大概病的很重,你交待大夫好生照料。我现在去源青茶楼,子时灯会散前你来寻我便是。” 他不能和周大一起去,今夜回纪家时间必晚,他得找好理由应对。 “主子一个人……” “放心,我马上会去夏林徐三家少爷。”纪居昕微笑着道,“这次我不会一个人了,你放心吧。” 周大自知反对无效,扛起地上少年,找大夫去了。 纪居昕则是累极,腿脚发软没什么力气,想了想还是先到源青茶楼坐会儿。 离灯市散还早着呢,之前和夏飞博偶遇时,夏飞博也说过,他们几个通常会玩很晚,把家里姐妹送回去后,还会回来玩,说什么往年也罢了,今年大概是只有这一次能玩的痛快了,之后就会关在书房里,为了下场做准备了,县试府试院试,一个接一个来,哪个都不能马虎。 纪居昕想着,休息够了就去找他们。 坐在窗边,俯看街景,眼里明明暗暗的灯火交错,微凉的风拂在脸上,一杯热热的茶下肚,他舒服了很多。 当时想救那个少年,的确是一时冲动,有些不忍心他小小年纪的际遇,有些被他的表情打动。明明之前开朗到阳光都让路,如今却绝望至此,跟以往的自己…… 像是不像,他现在都不再考虑,既然事已经做了,人已救下,他就要为自己的行为考虑后续了。 等少年醒后,他得好好问问,今日遇到的刀疤脸是何样人物,仔细分析于自己有没有威胁,威胁大不大。 二来救了少年,就得好好用他,他不想养废物,也没有……过多的同情心。 用他来做什么呢…… 纪居昕想着前些日的开源计划——神不知鬼不觉的开个铺子。 他手上银钱渐少,没有赚钱的方法,以后的事都谈不上。 吴明那里的消息线不能断,银子流水一样一天一天花,没个赚钱方法不行。 不与能纪家有关,也不能让旁人看出来…… 今日救下的这个少年,家里是开铺子的……或许可用。 他食指轻点桌面,暗自思量可能性。 如果可以,他还得想个法子,用上自己的画。 要能赚钱,要能出名…… 他没有家族的力量,科考虽有信心,时间却等不及。 他需要……名利! 休息了大半个时辰,浑身的力气又回来了,纪居昕付了帐,走出茶楼,准备去找夏飞博他们。 今夜注定是不平夜。 当后领子被拎住,嘴被捂住,身体迅速被拖进一处巷子时,纪居昕很想骂人,他该看看黄历的!不出门才是对的! 纪居昕喊不出来,便张开嘴使力,狠狠咬上了捂住自己嘴的大手。 “嘶——”耳边传来一道低沉含笑的声音,“乖一点。” 声音的主人在说乖一点三个字的时候,还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头顶。 电光火石般的速度,他背后贴上一个宽阔坚硬的胸膛。 纪居昕眯着眼睛,“卫砺锋?” “哟,能听出我来,真乖。”卫砺锋戏谑的声音从耳边传来,纪居昕被放开,重得了自由,同时手里一沉,多了样东西。 他垂头一看,是一盏画着美人的花灯。 “送给你。”卫砺锋大方发话。 纪居昕:…… 他根本没有想要好吧!这混蛋突然蹦出来什么意思?用那么吓人的方式把他拽进巷子,就为了送他一盏灯? 是脑子坏了吗! “你在期待什么?”卫砺锋摸着下巴,脸上挂着很猥琐的坏笑,长长胳膊一伸,手‘啪’地越过纪居昕的耳畔,重重抵在他身后墙上,“可惜了,此情此景,若换个貌美姑娘,我或许愿意牺牲色相与美人嬉闹一番,你么……干瘦的跟个猴子似的,底下毛都还没长齐,我实在提不起兴趣啊……” “期待你个鬼!!我才是对你没半点兴趣好吗!!!”纪居昕狠狠瞪着卫砺锋,真想呸他一脸!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整天没个正形!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回来就回来,为何用这样吓人的方式找我!这什么破灯,我才不想要!” 纪居昕气的够呛,很想摔了那盏美人灯。 卫砺锋握住他的手,“我看你一个那么孤单,还冲着这盏美人灯笑了很久,那般寂寥落寞,看着你可怜没人陪才现身,买这盏花灯送你的,你就不感动?” “感动个——”纪居昕瞪着他,差点骂脏话。 “啧啧,看到我时还一脸旖旎期待,现在就翻脸不认人,真是六月的天,孩儿的面。”卫砺锋故做无奈又纵容的模样。 纪居昕差点恶心吐了,手指颤抖地指着他,“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恶心人?” “恶心?想吐?”卫砺锋坏坏地看着他,“就算你现在正处在少年好奇的阶段,不喜欢女人,也不能把自己想象的什么都行哟……孩子,男人是不可能怀孕的。” “怀你——” 纪居昕突然觉得无力,这混蛋……他好像杠不过。 他就没见过这么喜欢逗弄人的。 “你是不是最近都没收过小弟?”纪居昕十分怀疑。 卫砺锋想了想,突然脸色变的非常严肃,“上一个……好像是三年前的事了。” 纪居昕翻了个白眼,“怪不得。” 这样恶劣的性格,想必是随着年纪增加加剧的,被人看清后,估计没什么人愿意理,几年份的恶劣习性囤积到一起…… 自己就倒了霉。 得亏自己不是真正这个年纪的少年,不然这样‘刺激’的言语,受得了才怪。 “怪不得什么?”卫砺锋的眼睛很亮,此刻背对着月光,微垂着头看他,眸子里仿佛盛着漫天星光,神采奕奕。 纪居昕决定不要继续这类话题,省的被逗。 他偏过头不看这混蛋,“你不是走了?” “哦那个啊,”卫砺锋歪了歪头,再次对上他的眼睛,“你不必在意。做我们这行的,任何时候都得注意行踪秘密,告诉别人的,一般不会太准确。” 纪居昕嘴角抽了抽,“哦。”你以为你是皇上啊,具体出发到来的时间点不能随便说! “主要是那时你不在附近,我用纸写的,肯定不能说太细。”卫砺锋眨眨眼,“但我可以让你知道我所有秘密哟。” “不必。”纪居昕淡定拒绝,“那你现在出现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不走了?” 卫砺锋浅笑着看他,声音低沉动听到醉人,“马上走。” 他一半侧脸沐着月光,一半侧脸隐于黑暗,唇角微微勾着,浅浅的笑容……有些妖异。 纪居昕叹了口气。 他早就知道,卫砺锋的外在,给人的印象永远不是太正派。这个人像个妖孽,亦正亦邪似的,让你心生恐惧,不敢靠近,随时都在提醒你,很危险,离远点。 如果他表现出平和可亲,那一定是假象,没准是在执行任务。 纪居昕都不知道为什么,对卫砺锋表象分析的这么透彻明白,而且无比坚信此推断的准确性。 他侧身让出路,“那你走吧。” “唉呀真伤心……”卫砺锋假模假式的抚着胸口,“本来该直接走的,看到一只可怜的小狐狸孤单一个人在逛,不忍心就过来看看,还带了礼物,小狐狸不道谢不回礼不说,还赶别人走……” 纪居昕感觉自己额角青筋直蹦,“你到底要怎样!” 第81章 上元(终) “我要怎样?” 卫砺锋这四个字说的……咬字清晰,尾音上扬……与刚才不同。 纪居昕下意识绷紧后背,提高警惕。 然后,他看到这混蛋迅速直起身,整肃衣衫,手负于背后,站姿如一竿标枪般,肃穆凛冽,脸也好像突然换了一张,之前的无赖样子仿佛是假象,如今冷肃眉眼里随时闪烁出锋利杀气的才是正经一般。 “当然是说正事。” 卫砺锋狭长凤眼微眯,居高临下看着纪居昕,猩红唇角微抿,“你该不会以为,我这样身负皇命的机密要员,把你拽到这里,只为了告别吧。” 这冷酷霸道的气势,这吓人的冰冷语气…… 摆出来给谁看! 纪居昕:……这混蛋一定是神经病! 一惊一乍搞什么,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你! 属下要怎么配合才好! 完全不想干了好吗!将军你去找别人入伙吧! 纪居昕撇开头,完全不想跟他说话了。 这混蛋有话肯定会说。 果然,卫砺锋捏了捏他的脸,“对将军要尊重,来,给将军笑一个。” 纪居昕拍开他的手,“你能不能不抽风?” 卫砺锋再次摆出无奈纵容的面色,摸了摸他的头,“找你的确有正事。” “我刚走出临清城门,就接到了南街纸墨铺子的飞鸽传书。你送的消息太重要,我必须亲自回来一趟。” 说起正事时,卫砺锋神情凌利目光精明,没一点不正经的样子,纪居昕也认真起来,“今夜看到那个人也是偶然,我心中有些好奇,却不想打草惊蛇坏了你的事,想着你虽走了,必然有相对的布置……” “没错,这次多亏你机灵。”卫砺锋肯定了纪居昕的功劳,“我即刻返回后,带着兄弟们包围了那个院子,逮住了一个来不及跑掉的人。此事有你之功劳,事已毕,我该和你说一声。” “逮住了一个来不及跑掉的……”那就是其他人都跑掉了纪居昕大惊,“我没有被发现,我敢肯定!” “想哪儿去了,”卫砺锋见纪居昕小脸瞬间煞白,皱了皱眉,给他紧了紧披风前襟,看精致的小下巴再次埋进柔软浅紫貂裘围领里,才悠然道,“不是你的原因。” “不是我……”纪居昕眼神有些茫然,如果是他去之后那些人匆忙跑了,不是因为他又是因为什么,难道……“那些人没跑?”他猜错了? “他们跑了。”卫砺锋静静地看着他,“你先与我说说,你怎么接近那个院子,都看到了什么?” “我……”卫砺锋有些紧张,深呼吸一口气,才慢慢道,“今日在灯市游玩,无意间见到一个着暗绿衣衫,矮瘦,脖子略显长,左手隐隐有纹身的男子,认出是是在方家梅宴见过的人。我看清了那人的脸,想起在大佛寺也见过,除夕那日,我同你提起此人,你说要我离他远一点,我便猜想,那日方家梅宴,你去或许也是因为他。” “你已离开临清,此人昭然出现,衣着不凡,气质不俗,无一点宵小之态,我心下怀疑,又想帮你找到点东西,就一路跟着他。我很小心的,他完全没有发现。” “我见他敲了一个小院子的门,有一稳重老者替他开门,院内似有孩童之声。与周大商量过后,我让周带我爬到墙头,借着月色打量了小院。院子格局与一般农家很像,并不复杂,分正房东厢西厢,院子不算大,房间却不少,正房门前石板光滑,定是经常有人走动;房前植物看似杂乱,实则很有规律,应是有人打理;厨房有烟薰之色透出,油渍味道可闻;怎么看,都是数人一起居住,且住了很久。” “周大说里面有人身上带着功夫,遂我不敢太过接近,很快就离开了,当时我还让周大回头去看过,确认他们没有发现我们。周大你见过,你便是不信我,也要相信周大的功夫。” 卫砺锋唇角扬起,看着纪居昕的脸,视线专注,“我信你。” “你分析的不错,我进去看了一圈,认为他们一行大约二十人,年纪最小的十一二岁,最大的五六十岁,照痕迹看,他们应该在此生活了足足一个月。” “足足一个月……”纪居昕半是吃惊半是疑惑,吃惊的是这些人在这里隐藏一个月,竟然无人发现,疑惑的是卫砺锋从哪看出来,这些人在这里……一个月? 卫砺锋看出纪居昕眼底疑惑,却并未解释,他的专业技能让他有足够的自信,“你的确没有打草惊蛇,今夜本就是他们计划内的转移时间。” “因为你的消息,我们来的还算及时,他们这群人还没完全撤离干净,院子里有些东西还未及时销毁,此行我们收获不小。” “哦……”纪居昕长长吐气,原来是这样。 后续的事他便没再问,与他无关。再者万一是机密呢?他问了卫砺锋说是不说? 他扬起小脸,微笑着看卫砺锋,“将军今夜真是辛苦了。” 卫砺锋却没被他的笑脸晃花,指尖点着他的额头,声音严肃,“我再提醒你一次,见到这些人,离得远一点,嗯?” 纪居昕躲开他的手指,脸上带着假笑,“我这不是想立功么?” “这些人比你想象的更强,你没有武功,一旦有个闪失,必是身死命消,我即提醒你,你听我的话就是。懂么?” 纪居昕捂着额头,头点的似小鸡啄米,“懂懂懂!” “懂了就好,”卫砺锋大方地放过他,“现在有些事不好说,等我忙过这阵,再同你细讲。” “不用不用,”纪居昕连连摆手,“你忙就好,完全不用挂心我,我保证不会再有多余的好奇心!” 卫砺锋眯着眼浅浅笑了,大手故意放到他头上,用力揉了揉,“我不在的时候,你乖乖的。” 纪居昕答应着,侧开身子让出路,“将军请——” 卫砺锋抱着胳膊,好笑的看他,“这么巴不得我走?” “哪里,这不是将军公务繁忙,不好多扰么……” “学的滑头了……”卫砺锋胸膛鼓动,笑的好像很高兴,“不过——你开心就好。” 他右手举高,打了个响指。 纪居昕有些有不明白,歪着头眼睛里全是问号。 ‘砰’的一声,后面传来重地落地的声音。 纪居昕转身去看,地上……趴着个人。 被绑了手脚,昏迷着,仰躺在地上。 只一眼,他就认出来了,竟然是吴明! 他心跳有些快,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吴明会被卫砺锋带来?他不是每天都在给收集休息吗?这是惹了什么事! “这是你的人吧。” 背后传来凉凉的声音。 纪居昕不敢否认,“是,他叫吴明,我用他来给我找消息。” “这人……很尽职啊。”卫砺锋低声评价,“感觉敏锐,胆识也够,觉得哪里有异,就能不要命地跟,也不怕有些事是不能被他知道的。换了别人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正好我认得他是你的人,就给你送回来了。” “谢……谢。”纪居昕神色复杂地看着卫砺锋,这人……帮了他太多次。 “不必,本来是让牛二送他回来的,正好我过来找你,顺便了。” 气氛顿时有些安静,卫砺锋是该说的话说完了,纪居昕是觉得再道谢显多余,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安静一会儿,卫砺锋抬看了看天色,“我该走了……你真的不准备送我礼物?” 纪居昕有些哭笑不得,“你还记得这事……” “当然,怎么说今夜都算特别。” 卫砺锋不再像个混蛋流氓似的逗他,而是像朋友一样与他道别,特意解释了过来的原因,提醒他注意事项,还把他的人带了过来,他再生气,反倒像胡闹了。 纪居昕微微叹气,“我并不知道你今夜要来,没有准备。” “是吗……”卫砺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望。 纪居昕从怀里摸了摸,“刚刚跟踪那人时,情势所迫,买了几个小玩意儿,你看是否有你还算中意的……” 一堆零碎东西提在手上,纪居昕有点脸红。 面人,木雕,香包,各样络子穗结。 怎么看都像是哄孩子的! 卫砺锋戏谑地看着他,“还是有头一次有人拿我当孩子哄。” 纪居昕红了脸,手一紧把东西收起来,“不喜欢算了。” 卫砺锋却从他手里抢过一样东西,是红色丝线编成的五蝠如意结,许是他刚刚拿的不紧,那个关公模样,像个将军的木雕也裹在了丝线里。 “看着怪新奇的,我就要它了。” 纪居昕看着卫砺锋把木雕和如意结收起来,不知怎么的,脸突然有些热。 好在夜里没人看得到。 他干巴巴开口,“那……将军……请启程吧。” “你还真是……巴不得我走。”卫砺锋叹了口气,“罢了,就随你的意吧。” 他转过身,将东西收好,左手懒洋洋地伸到空中摆了摆,全当道别,脚下一动,人就跃到了墙上。 纪居昕仰起脸,看卫砺锋身姿矫健,脚尖轻点,整个人如同鹰隼,翱翔于月光之下,几个跳跃,在屋顶飞檐上腾挪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轻轻摸出怀中短笛,送至唇边,缓缓吹了起来。 客舍,朝雨,柳色,美酒…… 一曲《阳关三叠》,且当与你送行吧。 笛声悠扬,清亮,混在嘈杂的灯市声音里,本当不明显,可卫砺锋听到了。 他脚下微停了一瞬,摸了摸怀里的五蝠如意结,嘴角忍不住轻轻扬起。 这只小狐狸,还有很多秘密呢…… 纪居昕没有去找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三人。 因为身边还有个吴明。 于是周大忙完了回来时,迎接他的是主子明媚的笑脸,“来来来,周大,这个人也麻烦你处理一下,给送回去。” 周大看着站在巷子口,抄着袖子,下巴埋在披风貂裘围领里,脸色红润精神极好姿态大方的主子,说不出二话,闷声答应着,继续被纪居昕指挥着当苦力。 之后又替主子去夏府跑了趟腿。 这么一折腾,回到纪府时,已是亥时二刻。 纪居昕笑眯眯地冲周大摆手,“你今天辛苦了,早些去歇着吧,明天还有事呢……” 周大薄唇抿了抿,声音略粗地说了声,“主子早些睡。”转身离开。 第二天一早,纪居昕一醒来,绿梅就过来告诉他,老太太那边有请。 纪居笑的意味深长,肯定是纪莹的事。 昨夜一同出去的兄弟姐妹太多,纪莹表现太明显,不被人看出来告诉杨氏才怪! “那边派谁来的?让我何时过去?” “昨天晚上姑娘们回来没一会儿,老太太那边就派人来问过,少爷那时还未归来,戌时三刻老太太那又派人过来问,少爷仍未回来,老太太便发话说,太晚了,您回来让您直接休息,今日一早再过去。头一次来的是传话的小丫头,第二次来的是红英,红英走前吩咐了奴婢,说今日一早不会再派人过来,让您睡足了,醒了过去便是。” 绿梅把前因后果说清楚,同时手上麻利的服侍纪居昕洗漱。 “昨夜姑娘们回来后先到正院同老太太说了一声,正院有些热闹,几位姑娘好像有些不对付,因着姑娘们的名声,有些话不好外传,奴婢听到的不多,但老太太那么急找您,奴婢猜着怕是与姑娘们有关。” “我知道了。”纪居昕浅笑着,眼神示意绿梅不要急。洗漱完后,拈起一块点心垫肚子。 纪居昕正值青春年少,这些天也养胖了些许,精气神十足,脸色红润目有水光,浅笑着看人时不要太好看。 绿梅蓦地垂了头,控制自己心神。 “现在什么时辰?” “回少爷,卯时三刻。” “正好,请安不算太迟。”纪居昕吃完点心,拍了拍手,走向正院。 正院里,杨氏正侧着头,让陈妈妈给她按摩两额穴位。 “我这是作了什么孽,老了老了也不让我消停,哪哪都是不懂事的孩子!”杨氏重重地拍了下椅靠。 陈妈妈稳声劝着,“儿女都是债,老太太看开些。再者孩子们再不懂事,也守着分寸,并没做出什么不合适的事,许是咱们想的太过了,实际并没生出什么影响也说不定。” “莹姐儿那番表现,她不害臊我都嫌丢人!夏家少爷不是个傻的,能看不出来?我还当家里这几个姐儿是好的,想给她们寻个好人家,日后好互相帮扶,如今这等没眼力劲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怎敢放心把她们往上头嫁!” “老太太息怒,这夏少爷看没看出来,还得等问过九少爷才知道。奴婢看九少爷年纪尚小,天真不知事,老太太不要问的太明白才好。至于几个姐儿……奴婢瞧着都是不错的,到底是年纪还小,等再长大些,明白了事理,老太太就不用愁了。” “我倒是盼着呢……” 杨氏叹息一声。 正好红英挑帘子进来禀报,“老太太,九少爷来了。” “让他进来。” 纪居昕面带微笑地走进来,“孙儿给祖母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杨氏指了个位子让纪居昕坐下,吩咐红英上了茶点,慈爱地问,“昨夜玩的可好?” “玩的很好,孙儿从未玩的那么开心过,还要谢谢祖母允许。”纪居昕想着,反正已经与夏飞博套好了词不怕,“夏少爷林少爷徐少爷今天开始要闭门读书,准备下场,昨夜玩的很晚,也不让人先走,所以……孙儿回来的就晚了。” 纪居昕微垂着头,脸色微红,“祖母不要责怪孙儿啊。” “怎么会?少年人在一块就是玩兴足,只要安全没危险,祖母就放心。”杨氏和纪居昕说了几句话,话头就有意无意往夏飞博身上引,“听你几个哥哥说,昨夜先遇到了夏少爷?” “嗯,当时我与兄弟姐妹们正赏灯,就遇到了夏少爷。他给妹妹买完灯,正在往回走,撞上了,就打了招呼。” “我听说你二姐有些不对,同夏少爷要灯了?” 纪居昕点了点头,“那灯并不贵,只是样式有些精巧,二姐姐也是看着好看,才想问夏少爷割爱,可是那灯是夏少爷妹妹请他买的,想是极喜欢,夏少爷不好让,就没给。” “你二姐是一时太高兴,身边又有兄弟们陪着,忘了夏少爷是外人了……”杨氏问话十分自然,“夏少爷可不高兴了?” “孙儿瞧着……不像。”纪居昕回想了下小心答道,“夏少爷不是小气的人,我与他一道走后道了歉,他说没关系,若不是那灯是他妹妹要的,他或可送与二姐的。” 杨氏听他这么说略略放心,说了会儿别的,又问,“你经常与几位少爷一起,可听他们提起过婚事?” “说的不多,”纪居昕歪头想了想,“就是前些日子去几家府里拜年时,听几位伯母婶子打趣,像是有了中意的人家。” 纪居昕略略羞涩,“只是这些事关系女孩们名节,说的都比较模糊,孙儿也不知道具体如何……” “这倒是的,婚姻大事,需父母之言,你们小孩子,只消好好学习,听长辈的话就好了。”杨氏眉眼含着笑意,“昕哥儿是个听话的,祖母很满意呢……” …… 一老一少愉快地聊了一会儿,直到下人报李氏来了,杨氏才收了笑,让纪居昕离开。 纪居昕猜杨氏这次,大概要管管纪莹,同时借着纪莹这事,给李氏施加压力,让她不要老揪着大少爷的死。 李氏……大概会消停一段时间吧。 但是李氏性子执拗,事关她唯一的儿子,又是心头肉,她不可能放弃。 不管怎样,能不来找他麻烦就好,他忙着呢。 早上纪居昕让周大出去看了一趟,昨夜救的那个少年还没醒,他身上的伤太重,大夫说就算醒了,也得好生养几日,才有精神好好说话,若是主子不急,能容他多休息最好,现在不养好,留了病根,以后要想好就更不容易了。 纪居昕并不着急,反正人到他手里了,怎么用是他的事。 他让周大去外面打听打听铺子的行情。 至于他自己,则是关起门来,练习字画。 书院没开学,几个好朋友都在备战考试,临清地面上的官换过一轮,现在看相对平静,没什么大事,四叔继续想偶遇王谦之,看似不死心,并不知道实际他已没有机会…… 一时没什么事需要忙,纪居昕心很静,难得清闲,自然要过点清静日子。 吴明是过了午才醒来的。 醒来时没在茂密的草丛树林,没在荒郊野外,没死没伤,他在自己暂居的院子里! 隐隐有孩童笑声从窗外传来,他知道,那是他收留的小乞丐们。 因为主子的资金,他现在能租起小院子,能带着小乞丐们吃饱穿暖,小乞丐们不再像原来一样脏兮兮,胆小懦弱,变的敢笑敢闹,如今已经像正常的小孩子了。 这些都是主子给的…… 主子! 他腾的从床上坐起来。 那日他探着消息,觉得一辆车有异,下意识跟了上去,不知不觉出了城。 意识到不对时,已经是骑虎难下,走了这么远,没点收获回去不甘心,一狠心,他仍然跟上了。 然后……果然遇到了危险。 他仓皇逃命时,好像又误入另一拔人的地盘,个个孔武有力虎背熊腰,一看就是练家子。 他以为此行此死无疑。 不想突然有人叫了声等等,然后一个蒙着面的,眼睛漂亮又危险的男人走了过来,看了看他,再然后……脖子一疼,他晕过去了。 恍惚中仿佛听到那人说了纪九两个字…… 第82章 吴明 纪九! 纪家九少爷! 临清城不算大,数得上的人家就那些,在这里住久点都能知道。 吴明是个心思敏锐的,最近又在做消息路子,眼明心亮是必须的。临清姓纪,能摆上台面说一说的,就是伯爵府纪家了。 莫非这人口中的纪九,就是这家里的纪九少爷! 伯爵府纪家行九的少爷是大房庶子,三个月前被接回府里,此前一直住在庄子上,没有一点消息,这位纪九公子,好像突然冒出来的一样。 别人关注的,大概是纪家规矩不好这样的事,吴明关注点却不一样。 他突然受人欣赏,突然有人愿意出银子从他手里买消息,但那日他并没见到出银子的人的脸,只听声音看身形知道他很年轻。 之后的交易,也是顺着和银子一起的纸条吩咐来,别说出银子的人,连负责跟他交接的人他都没见到过! 他心里很有些忐忑,以前的经历让他不大敢付出太多的信任,曾有两次想窥探过来取消息的人是谁,结果被好生警告一番,他便知道,出银子的人不是一般的聪明,来拿银子的交接人,身上有功夫。 于是他不敢再妄动,探查消息之余,也小心分析着自己效命的主子是谁。 他怀疑过纪家这位九少爷。 这位少爷此前不闻其名,最近几个月却痕迹处处。 最近纪家流言特别多。 纪家大房主母狠心毒辣,逼死了妾还不甘心,虐待庶子纪九;比如纪家老太太偏心,大房太太虐待庶子,不给吃喝使其饿晕在人前,也雷声大雨点小,罚人像是挠痒痒;比如兄弟不和,嫡系兄长打压,庶子可怜……等等等等。 纪九在这期间因为可怜,得到夏林徐三家少爷照顾,纪家四房也闹出种种流言,从小宴到年节,不一而足,纪家如今三个月的口碑名声,下降的比几年都快。 说不上纪九从中得到了什么,但这一切,都发生在纪九少爷归家以后。 如若不是过于关注纪九少爷的人,在外面看个热闹,大约也看不出其中关联,认为一切只不是巧合,因为冰冷三尺非一日一寒。 然吴明打听了这么久的消息,哪里会不明白,各种消息都与一人有关联时已不算巧合。 上面要的消息方向,不一而同,有时这处有时那处,但不管哪处,后面好像都会出现纪九少爷的影子,那么利用这些消息做事的,除了这位少爷…… 他想不到别人。 但是再怎么样,猜测始终是猜测,没有亲眼见到,吴明内心并不敢肯定。 纪家这位九少爷,过了年也才十四岁,此前十三年都生活在庄子上,听闻乖巧羸弱,很难想象有这样的城府和心机。 可是晕迷前听到这两个字,他绝对没有听错。 如果一切像他猜到的那样,那么…… 这位主子,可是了不得的靠山! 吴明双手攥拳,紧紧闭着眼睛,深呼吸几次,让自己安静。 半晌,他伸手抚向瞎了的左眼,凹凸不平的触感提醒他,那处是多么大,多么丑陋的疤痕。 当初受伤时,这只眼睛那么痛那么痛,随着时间流逝,除了偶尔气候恶劣时的痒痛再无其实感觉。 心里的痛,却从未有一刻停止。 他没舍弃这条烂命,艰难地活着,就为有朝一日,能大仇得报! 他的家人,他的姐姐…… 呵……他死之前,一定要拉着那些仇人下地狱才好! 纪九……少爷…… 主子…… 吴明咧嘴看着窗外,脸上笑容因为肌肉扭曲很有些难看,仅剩一口的右眼里却清澈明透,隐有水光…… 这天晚上,纪居昕收到的消息里,有吴明想见主子一面的请求。 纪居昕看完后,指尖敲了敲桌面,把消息纸推到周大面前,示意他也看一看。 周大看完皱了眉,“他想见主子?” 纪居昕头微侧,看着屋角黄杨木雕青竹灯挂上的美人灯,唇角微扬,“大概他已经猜到了我是谁。” “这是想威胁主子?”周大眯眼,“主子,属下可去灭口。” “不用。”纪居昕托了下巴,昏黄的灯光映在他眸底,写满了兴味,“他不敢往外说。” 不管找到哪种消息路子,都有危险潜在性。能把消息找的好的人,必是心思灵透之人,就算他提前做了足够的准备,交易过程中也不出现,只要时间够久,就会被猜到身份。 吴明猜出他身份是必然的事,按他之前想法,交易达成后会一直关注吴明此人,若此人心术不正,这条路子他早就掐断了,既然敢留到现在,一是认定吴明不会背叛,也没有理由没有资本背叛,二是吴明是个人才,长期合作可期。 然长期合作,是要谈条件的,如果是他有求于吴明,吴明怕是会坐地起价,如果是吴明有求于他,就是两回事了。 他早就等着吴明这句话,终于……让他等到了。 纪居昕心情不氏,周大虽不理解,心内烦躁也渐渐去了,“主子是……想去见他?” “你昨夜把他放在哪里?” “他自己租的小院。” 纪居昕沉吟片刻,站起身,眸底笑意融融,“和我一起去见见他,你就明白了。” “现在?” “嗯。” 纪居昕收拾好后,把绿梅叫来嘱咐两句,没一会儿,房间里便熄了灯,显示主人已安睡。 纪居昕则悄悄随着周大走到西墙侧,再一次翻墙出去。 现在时机跟以往不同,夏林徐三家少爷在备考,纪居昕在临清毕竟时间短,认识的朋友有限,不好再找借口出来,担心家里这群喜欢生事的借机折腾,想了想还是悄悄出来的好。反正时间也不是很久,大概过了四月府试,他的日子就会和以往一样。 纪居昕找了家晚上也做生意茶楼,要了个雅间,待茶点上齐后,就挥手让周大去请人。 茶楼位置很好,离哪处都近,两柱香的时间,吴明就到了。 吴明今天坐立不安地等了一天,终于等到一颗卷着字条的石子打进窗子,看到字条上地点,迅速赶过来。 茶楼装修典雅,茶香清新,让人心生安静,他一步步走上楼,心底浮躁去了很多。 找到字条上的雅间,他轻轻推开门。 茶桌前燃着两盏灯,很亮,桌上摆着茶具,茶壶小巧,天青的瓷底,拳头大小,巧拙可爱。茶壶面前只放了一只茶杯,浅浅的杯口,微黄的茶汤,袅袅白雾升腾,香味扑鼻。 应是才泡好的茶。 只一杯放于桌前……是给他的? 他侧头又看。 茶室右侧靠墙的地方有一个平头案,案上有笔墨纸砚,一个身形尚未长成的少爷背对着他站在案前。 案边只燃了一盏灯,比茶桌略暗,他才头一眼没注意。 此刻细细看过去,少年脊背挺直,发丝柔软黑亮,有些清瘦有些青涩,身体略前倾,两只手在袖子舞动,看样子是在……写字? 吴明心内没有一点怀疑,这位必然是那位买他消息的人。 ‘扑通’一声,他跪在地上,“小人吴明,拜谢恩人救命之恩!” 纪居昕动作顿了一下,声音略带调侃,“哦?我可不记得救过你的命。” “小的日子过的艰难,若不是恩人赏识,给碗饭吃,小的怕是过不这个冬天;小的胆肥无知,私自跟踪不该跟踪的人,落到别人手里,侥幸逃出,若不是恩人面子,小的现已死在刀兵之下!恩人如何说没救过小的?” “小的活至如今,身无长物,体残眼瞎,得恩人之幸,才苟活至今。小的力小身微,不敢狂言道报答,恩人之恩小的会永记心间,如若此生不能得报,下辈子纵使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恩人善举!” 吴明这些话,皆出自真心。他是真心感谢纪居昕的,如果不是纪居昕出手,他继续艰难的乞讨过活,真不知能不能挨过这个冬天。 他经历苦痛颇多,尝尽人情冷暖,逆境中也盼有人愿意伸手,然别人为何帮你?不帮是本分,帮了是情分。他自小心气颇强,恩怨分明,有仇的,纵使费尽毕生心血力气,也要思报,有恩的,自然是倾尽一生之力,涌泉相报。 可纪居昕的身份地位,能要他报答的地方,实在有限。 他这人下人,不拖累人家已是最好了。 可如今,纪居昕的行事让他有了方向,便是身弱体残,他也有自己的用武之地! 他用力磕着头,“如若恩人不弃,小的愿意追随恩人,不管恩人有何吩咐,必付汤蹈火,再所不惜!” “哦”纪居昕没有转身,声音微冷,“我若要你……杀人放火呢?” 吴明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声音有些苦涩,“小的……怕是没这个本事。” “你若有呢?”纪居昕声音拉长。 “若有……”吴明声音沉沉,“愿为恩人舍了这条命!” “怎么说?” “小的自小父母就教过,要做正直之人,要知恩图报,要有良心。”吴明一字一句,字字泣血,“小的沦落到到此地步,亲人死绝,自身零落,一条命不算什么,恩人便是让我杀人放火,只要我能做到,必万死不辞。然我亲人虽死绝,身边仍带着长姐遗孤过活,稚儿无辜,小的心内应存一份善念,全当为小儿积福。” “小的愿意以这一身报答恩人,但长姐遗孤,小的希望他过一般人的日子,希望他看到的世界不都是丑恶……” “你是说……你愿意替我杀人放火,做尽恶事,只要我不挟恩让你外甥变成坏人就行?” 吴明脸腾的涨红,继续磕头,头都磕青了,“小的不会说话,但不管恩人如何,小的这辈子都是恩人的人了!恩人有任何吩咐,莫敢不从!” 房间里一时安静,除了吴明的磕头声再无其它。 良久,纪居昕略叹息,“你可还有想说的?” 吴明没有起身,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今日认主,小的有个请求。” “讲。” “我想请主子,帮我报仇!”吴明一字一句,牙根紧咬。 纪居昕放下笔,负手而立,眼眸微阖。 他就知道是这件事,吴明这辈子求的,大概只有这件事。 吴明不是奴籍,愿意效忠于他,自然是有条件的。 “我不过是纪家大房不受宠的庶子,你如何以为我有实力帮你报仇?” “主子是有大本事的,小的瞎了一只眼,心不是瞎的,主子若愿意,必能帮我报仇!小的厚着脸皮,想求主子,小的知自己斤两不够……” “你知我现下处境。”纪居昕并不多言。 吴明却明白,“小的已经等了那么多年,不差时间。主子愿意答应就好,小的只求闭眼前,看到仇人下场!” “你的仇人可不少。” “小的知。” “你的仇人势力也相当大。” “小的知。” “你拿什么来换?”纪居昕突然大喝,“你拿什么来换!” “就拿小的这条命!”吴明神情激动,双眼隐有血丝,“如若主子愿意相信,小的可以替主子做到更多!” 房间又是一片安静,没一会儿,传来纪居昕的笑声,“吴明啊吴明,你算盘打的精啊……让我帮你报仇,只卖了你自己这条命,还让我保证不动你外甥,你这条命,值的我冒那么大风险?” 他其实更中意吴明这番表态。 吴明是对自己有很大的信心,才敢到他面前自卖自身表示效忠,纵然做好了丢开良知做坏人的准备,仍然心存一份善念,相比之下,他更满意这样的属下。 有良心总比没良心好,虽然经历了那么多,心中总要留些干净的东西。 不过中意归中意,话可不能说的太便宜。 “我做那么努力,是为了成为人上人,不是为了给你报仇。” 吴明一时心凉,满嘴苦涩,“是小的……想多了……” “你的确想的太多。”纪居昕突然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所以,成了我的下人,给我卖命做事,不准有丝毫懈怠,工钱的事更是别想,我赏你多少,你才能有多少!” “主子这是……答应了?”吴明心下狂喜,“只要主子答应,我不要工钱的!主子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就是现在杀了我,我也没二话!” 纪居昕端着一只茶杯,缓步走到茶桌前,“你能听话便好。” 吴明这才看清了他的脸。 修眉星眸,阔额琼鼻,唇红齿白,言笑晏晏,是个五官精致的少年。 再看一眼,少年眉睫密长,瞳眸黑亮幽深,似隐了千山万水,温和中不乏通透睿智,气质非常。 “起来。”纪居昕推了推桌上茶盏,“我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小的不敢。”吴明心中狂跳,深深低下头,也不敢坐,躬身站在一侧。 纪居昕不再勉强,敲了敲桌子,“你愿意效忠于我,于是我是件好事,我心甚喜。我不怕背叛,对背叛之人也有自己的手段,你当记得自己的话。” “小的若背叛主子,便教我那外甥死于葬身之地!” 这毒誓发的忒狠,纪居昕调查过他,当然知道他对仅剩的亲人是何样的爱护,那孩子若是死了,吴明怕是也活不下去了。 “我查过你,你今日之言举,其实让我很有些惊讶。”纪居昕晃着茶杯。 吴明脸微红,“小的不善言语,今日实在是这些年来最重要的一天,小的前后想了很多遍,也是鼓起勇气,才说出那些话……主子不必疑心,那些话皆是小的真心之语,并非谄媚或刻意夸张。主子不信也没关系,以后日子还长,主子聪慧,会看出小的到底是何样的人。” 纪居昕点了点头,眼睛微眯,“你敢这样一番表态,想是猜到我是谁了。” 吴明又想跪,纪居昕眼神示意下,周大扶住了他。 吴明微侧了头,让右脸现于纪居昕面前,好像怕污了他的眼,“主子敏思,小的不敢胡言,主子身份,小的的确有些猜测,不过没有真凭实据,不敢确认,小的斗胆问一句,主子可是伯爵府纪家的九少爷?” 纪居昕点了头,“我是。” 吴明长呼口气。 “我早料到你总有一天会猜到,”纪居昕浅笑,“我今日见你,一是因你之请求,另一个,是想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他声音略低,眼睛微弯眯起的样子像只狐狸,“前几日的消息,怕不是你收集的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了您。” 吴明心知,纪居昕这是接受了他的效忠,也不愿多说冠冕堂皇的话让他感恩走形式,给他信任的空间,心底一时温暖。现下见纪居昕说正事,脸色跟着肃穆起来。 “小的虽有几分眼力,一个人找消息也是不够的,就带着那群孩子一块找,不过主子放心,不该说的小的一样没说,那些孩子并不懂。只除了一个半大孩子,小的唤他十九,今年刚十一岁,识文断字,心思灵活,他猜到了小的在做什么,经常帮点忙,这几日小的不在时,那些消息就是他综合后送上去的。” 吴明说的语速不快,纪居昕听到十九的名字,突然想起来,那夜他第一次见到吴明,吴明正在为护一个孩子与一个叫毛三的混混打交道。 那个孩子,好像就叫十九。 也就是那次,他看上了吴明的本事,想试上一试。 现在回想,他已经想不起十九的相貌,原来是个聪明的孩子么? “主子放心,十九那孩子很听话,就算不听话,小的也有手段管的住,他所知有限,不会坏了主子的事,若主子不放心,可去深查一下,对其来历,小的知道的并不很清楚。” 纪居昕点点头,“你接着说。” “五日前小的见一辆车黎明离开,车不算大,车夫是个老者,腰弯脸皱,手腕却细白,车内寂静无声,车辙却又深又厚,城门初开时,第一个过去,速度很快。小的知最近恩人想知道这些边缘消息,就跟了上去。” “待小的身累察觉时,已离城很远,放弃心不甘,便一直跟随,一直跟着他们到了深山。好在深山林密,他们没有发现小的。”吴明回想当时情况,“那处山深,平地少见,那些人却生生辟出一处空间,盖了房舍,多人居住,小的甚感奇怪。” “然行路时小的还可以藏匿身形,那处守卫实在太多,又身上带着功夫,小的很快被发现。小的对地形不熟,无法招架,只好仓皇逃命。” “奔跑时无暇他顾,也不知是躲过没躲过,小的又进入了另一个圈子,这处数十人,像是在做埋伏,个个黑巾覆面,虎背熊腰,身上带着刀兵,看着训练有素,竟比前一处守卫实力强更多。小的心生恐惧,想着此次怕是十死无生,不想有一人过来,敲晕了小的,还提了恩人的名字。” “我的名字?”纪居昕皱眉。 “那人说的是……纪九二字。” “你可认得那些人?” 吴明摇头,“虽他们都面覆黑巾,但身形口音眼睛……都很生,小的确定,不认识他们。” 纪居昕沉吟。 带吴明回来的是卫砺锋。 吴明五天前跟踪别人,卫砺锋过完年就一直忙,他当时就猜是去了深山密林,查探贼窝。 上元夜,他遇手有纹身之人,那人在大佛寺见过,方家梅宴见过,卫砺锋在寻他。 那个小院说明……这些人好像随时注意转移,没意外就像这个小院一样,住上一个月,有风吹草动肯定早跑了。 这是不是说…… 吴明追踪的人就是那贼窝的人,贼窝的人有组织有纪律,山里有窝点,城里也有隐匿之所。这些人有自己的标识,且数量比他们想象的多的多。 再联想前世之事,不难想象,这贼窝的人大约就是反贼,在图谋不诡之事。 前世所知太少,现在根据仅有回忆和线索,他也能猜到,反贼势力大概……大到他难以想象,或许卫砺锋此次来临清,得到的东西也只是冰山一角。 “这件事,你不消再管。” 纪居昕声音冷肃地下了命令,吴明立刻应声,“是。” 如今他已是纪居昕手下的人,自然是他要求什么,他就做什么。 第83章 置铺 处理完吴明的事,已是深夜。 纪居昕走出茶楼,回望这条街道。 上元灯市过后,有些商铺屋角檐下的灯笼还未辙,远远看去昏黄烛光点点,映着天上月色,有几分融融暖意。 吴明有才,这份才华却因为自身原因深深隐藏无法施展,恐怕除了他,不会有人察觉并欣赏。吴明算是条汉子,一旦做了决定,端的是果决非常,破斧沉舟,几乎是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 可他并不介意。 人之缘份,很是奇妙。如他之于夏林徐三位少爷,如卫砺锋于他,如吴明周大的出现和改变。 在什么样的时机相遇,就会产生什么样的牵绊,若换了时间地点,大约彼此只是陌生人。 他不怕牵绊,不怕身上负担渐多,责任渐大。独木不成林,他前世孤寂辛苦,今世身边能有友人属下,能在为自己成事之余,顺便为别人做些什么,他很愿意。 老师曾责过他过于心软,难成大器,也曾赞过他心性纯真,历尽世事而不变,让身边人心生温暖,觉得世间仍有可恋之处。 他苦活一世,有漫长的痛苦,有短暂的安宁,痛哭到泪水流干,再如何高兴都不会笑,死前仍然得到救赎,知道被人关心记挂是何滋味。 曾经痛苦,挣扎,对世事怀疑,心中仿佛有一只巨兽,一度甚至失去理智,恨不得毁灭这个世界,但是…… 他不想和那些人一样。 仇是要报的,恶人就该尝恶果,但他不能变成复仇的工具,不能和那些恶人一样嘴脸,丑恶难看。 他想变的强大,变的坚强,变得……可以成为别人的依靠。 他是个顶天立地男人! 纵使前方路难行,仇敌坚固庞大,他也要一点点把它打倒! 他倒是想看看,自己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纪居昕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偏头看了眼周大,眉睫微垂,露出个浅浅笑意,“我们走吧。” 回到自己的院子,寂静无声,房间和离开前一样,纪居昕便知,此行无人发现。 他打发周大回去休息,放开心神不再思考,很快进入梦乡。 第二日一早,就听到老太太寻来个规矩教的极好,听闻曾在宫里呆过的嬷嬷,教几位姑娘学习规矩。还请了几个女先生,琴棋书画女红,样样都教得。 说是府里但凡十岁往上的姑娘,不掬嫡庶,都要去学习,早中午课程排的满满,一个月只允许休息一天。 来来往往的丫鬟嘴里小声讨论的都是这个,个个都说姑娘们要受苦了,就连百灵,给他取午饭过来时都跟着叹了几口气,小大人似的说,“还是我们丫鬟好,以后嫁人好嫁,不挑理。” 画眉走过来拎了拎她的小耳朵,“现在就想着嫁人,羞不羞!” 两个丫鬟闹着一边玩去了。 纪居昕无奈地笑着,用着自己的午饭。 他其实不是好主子,没想着给丫鬟们谋点福利,加点工钱,大约只能纵着她们玩了。 杨氏这个举动,他想了想,认为她大概是想趁这机会掬着几位姑娘,几位姑娘年纪渐长,都到了会动春心的时候,闹出个什么丑事不好,这样一掬,规矩好了,嫁人都好说人家,一举两得。 再者……她怕是要压制李氏了。 果然,过了两天,绿梅过来跟他说,杨氏关起门来和李氏说了半天话,之后李氏就不在大房站岗,等着每天清查当年大少爷死的结果了,而是回到雪香堂,好生相夫教子,伺候纪仁礼,教导纪莹。 看起来……像是死了心。 至于真的死没死心…… 两天后,纪居昕就知道了。 周大告诉他,李氏撒了大把银子,暗地收买家中奴仆,私下悄悄在查大少爷死之前后一些事。 想是没死心了。 很好…… 纪居昕站在灿烂温暖的阳光下,看着粉白的杏花,心情很好。 那日救下的少年终于好转,纪居昕听到周大送来的消息后,就与他一起,去看了那个少年。 少年被周大暂时安置在客栈房间里,这个时节天冷,刚过完年,往来行商人不多,客栈很清静。 纪居昕走进房间时,少年正抱膝靠在墙上,脸色苍白,身形消瘦,双目无神地看着窗外杏花。 “身上的伤可好了?” 纪居昕声音很低,仍然惊到了少年。 少年身子抖了一下,转头一看认出了纪居昕,‘砰’地一声跪下就磕头,“小的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你起来。”纪居昕示意周大去扶他,这孩子刚好,可别磕出什么毛病来。 “你知道我救了你?” “那夜……”少年嘴唇紧紧抿着,像是不愿想起那些事,“公子救了我,我认得……” 那夜月亮那么圆那么大,他以为他要死了,公子如天神一样出现,穿着天青色的披风,站在月光之下。他用力睁开肿胀的眼,看清了公子的脸,那样的好看,那样的干净…… 少年头埋在被子里,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纪居昕怔了一下,浅浅叹了口气,挥退周大,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陪着,瞧着少年哭累了,倒了杯温温的茶水,递过去。 “谢……谢谢…………”少年嗓音沙哑,一口气喝完杯中水,抬头看着纪居昕,“谢谢……” 纪居昕这才看清少年的脸。 少年咬着唇,眼角微红,眉梢微垂,满面哀色。他精神并不好,五官长的极其出色,大眼睛,鼻头有点翘,下巴微尖,脸庞精致,很是可怜。 纪居昕想起第一次见到少年时,少年的笑脸阳光般明媚,大大的眼睛里闪耀着神采,跟这时比简直像两个人。 少年大概不知道要说什么,头又埋进膝盖,不出声。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纪居昕看到少年动了动,又说,“第一次看到你时,我正心情不好,当时你和你父亲在说话,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我便想,你的父亲大概是世上最幸福的父亲,你做为你父亲的儿子,大概是世上最幸福的儿子。” 他声音微低,略有些回味向往。 少年轻轻抬头,“公子……认识我?” “谈不上认识,”纪居昕轻轻摇头,唇角微扬,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偶有两次,经过你家铺子,无奈步履匆匆,未能进铺子一观,想着以后总有时间,不想再遇到你,已是……” “你可愿意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本就该报于公子知晓……”少年深呼吸几次,缓缓说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少年名叫苏晓,十三岁,母早逝,他是老来子,父亲已近五十,不欲续弦,两父子相依为命。他们经营着一间纸墨铺子,不算富裕,却也能得温饱,父亲年纪渐长,身体偶有小恙,并无大灾。 本以为岁月悠长,他与父亲会这样一直安平和乐下去,不想意外来的太快。 父亲的纸墨铺子不是什么好地段,生意也不多兴隆,这样的地界,没后台也没甚关系,不会有人故意找麻烦。偏偏有日来了个不讲理的客人,非说在他们铺子里买到了假画,生要他们赔偿。 客人很有些钱财,也颇有些手腕,买到假画非常生气,就报了官。 他们父子肯定是没卖过假画的,无奈说干了口水,无人愿意信,父亲被下了大牢,铺子查封。 他去探监,父亲挨了刑,腿断了。 如果不想办法救治,必死无疑。 父亲让他走,走的远远的不要再回来,不用管他,可那是他父亲,他如何不管? 他求那客人,客人没见他,只捎了话:敢卖假画骗人,就该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好在今日坑骗的是他,还有些钱财打官司,让他们能得到苦果,若是坑骗的是没什么银子的书生,别人去哪里讨公道? 他解释不通,想了很多办法,总是不能成,父亲的伤……已经等不了。 他便暗自下了决心,去馆楼卖身。 说到这里,苏晓手握成拳,脸再次埋进膝间,声音闷闷的,“我以为我能受得了的……只要父亲能好,我做什么都可以……可是我没想到,我的确救了父亲出来,有银子给父亲看病,父亲却……不再认我。” “而我自己……的确受不了那样下贱的生活……我不想……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他又哭了起来,“我对不起父亲,也对不起买我的人,更对不起公子……我出而反尔,失了信誉……我不孝不驯,不配为人子……我没有苦挨自己应受的折磨,跑出来连累了公子,不配为人……” 纪居昕任由他哭了一会儿,才出声问,“那客人说的假画……是你们卖的吗?” “不是!”苏晓狂摇头,“那画我和父亲看过,和父亲卖出去的那幅一模一样,但那的确是仿的,不是我家铺子里出去的!父亲说个中必有缘由,不是别人故意坑我们,就是这位客人自己有仇家,被别人算计,可是我们人微言轻,官府找不出别的证据,客人又撒了银钱,正在气头上……” 说到这里苏晓有些愤愤,“明明不是我们的错,明明他们害我们失去了一切,父亲却要我不要记仇,说客人没什么错,官府也是略有些渎职,但也没大错,我们没钱没势,这处倒霉,是我们该着的!这凭什么!” “后来客人还与你们为难没有?” “这倒是没有,父亲受了刑下了狱,铺子被封了,他就没追究了,所以我把父亲赎出来才那般容易。” 纪居昕凝眉思索片刻,“那夜打你的那些人……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苏晓脸一白,“他们……不是临清人。” “我……起了那等肮脏念头,真在临清做起小……很丢人,我便小心打听外地的买卖路子。他们自己说是京城来的,专门特色模样好的……我去了也是被关起来学东西,并没有……他们说十六就会启程回京,要带我一起,可是我十五就由公子救下了……” 纪居昕点了点头,怪不得他让吴明搜索消息找不出人来,原来……是外地人。 这样也好,应该不会有什么遗留问题。 “你说……你父亲腿断了?” “受了刑……已经请大夫用了药,大夫说,将养下去,或许会好,或许不会好,用的药材都不普通,需要银子……” “你父亲不认你了?” “父亲……把我赶了出来……”周晓捂着脸,“我做出那等事,就知父亲不会原谅……” 房间一时又被哭声萦绕。 “苏晓。”纪居昕食指敲了敲桌子,“我救你出来,不是让你自暴自弃的。” 等苏晓抬起头,他盯着苏晓的眼睛,缓缓说,“人呢,都会犯错误,犯了错就一条道走到黑,或者懊悔不前的,都是蠢人。老话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年纪尚小,一时没想对犯错没关系,只消记住这个教训,以后做任何事,当三思而后行。” “从今往后,你要谨言慎行,用心用脑,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妄下结论,不要自作主张,不要再犯错!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这个改过的机会,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能不能做到!” 纪居昕眉眼冷肃,目光灼灼。 苏晓目光慢慢的变的坚定,“我能!我能做到!” 纪居昕唇角轻扬,声音安抚,“你父亲对你失望,其实也是催促,催促你从泥潭里爬出来。现在,你去见你父亲,说你不会再继续,你已经离开那里,改过自新重新开始,你父亲一定会原谅你。” “是……吗?”苏晓紧咬着下唇,眼睛闪着渴盼的光。 “你试试便知。”纪居昕微笑看他,“你去见你父亲,把这些天经历了什么,详详细细地讲与他听,再说出你的决定,他一定不会再怪你。只是要记得,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随时应注意,动作不要太大。” “我真的……可以去见父亲?”苏晓嘴唇抖着,眼泪汹涌。 “真是,男孩子怎么可以这么爱哭?”纪居昕掏出怀里方帕递给他,“你同你父亲说完经历,还可以加上一句话,如果他愿意我,我欲请他做掌柜。” “公子……”苏晓动作顿住。 “我用银子在那些人手里买了你,银货两讫,你已是我的人,对吧。”纪居昕冲他眨眨眼睛。 苏晓脸色微红,大力磕头,“公子救了我,我苏晓这辈子,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父亲说我苏家别的没有,骨气要有,信誉要用!做过的事要认,说出的话必须做到!” “好了,”纪居昕故意叹气,“我又不养闲人,说不得要给你找点事做了,你父亲的病,也要银子不是?” “公子……”苏晓激动地看着纪居昕,眼泪不要钱的似的往外流,“公子真是好人……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呜呜呜……我一定好好为公子做事……死了都行呜呜呜……” “你真是……” 纪居昕还没见过这么能哭的少年,无奈又等了一会儿,把周大喊进来,指给苏晓认识,“他叫周大,会送你回家,三日后会再去你家一趟,届时你将与你父亲商量后的结果告知于他,我们再说后事。” 苏晓被纪居昕哄的信心坚定,脚步凝重地回家见父亲去了,直到和父亲说完经历,两父子抱头痛哭一阵后,被父亲问到才想起来,没问过公子姓名! 最近经历的起伏是他十三年人生里从未有过的,给了他太多的刺激和打击,公子是这些事件里唯一的温暖亮色,救了他鼓励他,给他建立自信,重新开始灿烂人生,说公子是他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可是他竟然忘记问父母的姓名! 苏晓一时懊悔难挨,又哭了起来…… 好在雨后是天晴,恢复后的苏晓还是那个阳光灿烂好少年! 纪居昕再见他时差点愣住,这个眉眼弯弯笑容阳光的少年真是那个爱哭鬼? 好在他的父亲苏修是个靠谱的。 身体不好,腿脚不利索,一见着他,还是让苏晓扶着跪了下去,“小的多谢公子救我父子二人!自此以往,小的父子便是公子的人,但有吩咐,赴汤蹈火,再所不惜!” 纪居昕重活一世,心思细腻,眼睛还算好使,别人说话是真心还是假意,直觉就能辨出一二,这父子俩真心诚意如何能看不出来? 他让周大扶了他们起来,赴汤蹈火就算了,还是乖乖干老本行,给他赚钱吧。 他听了苏修的叙述,与苏晓一般无二,只多了些细节。 混和吴明的消息,他断定安全。 之后,他留下些银钱,让苏修苏晓休养身体,从周大打听的铺子里选了一家,置了下来。 二月初,南街便多了间纸墨铺子。 铺子装修大方简雅,和别的纸墨铺子一样,卖笔墨纸砚和字画。 字摆出来几幅,多是临清界面上的名人所书,少有前朝古迹,不算特别值钱,画却极是特别。 这铺子虽不算大,墙壁却是不窄的,三面墙壁,只有一面墙上挂了字,另外两面,挂了两幅巨大的画作! 水墨山石,怪石嶙峋,鹰击长空,气势如虹,端的是夺人眼球! 两幅画,一幅泼墨,一幅工笔,都是巨幅,一样占一面墙,画者都是一个! 石屏先生! 这石屏先生什么来路,以前从未耳闻! 贸然出现便技惊四座,令进来客人无不赞叹!这等画技笔法,实在难以语言述之!便是不懂画的人,一眼看上去也差点失了心神,可知其画中意境幽深! 更怪的是,这两幅画,坐在轮椅上的掌柜说,是东家友人所画,挂于此处,不求财,不求利,只求知己。两幅画并不标价出售,若有人喜欢,可自己作一幅画,留在铺子里,若是石屏先生喜欢,便将墙上画作无偿赠于作者,同时作者的画,石屏先生也会留作收藏,以后可做知己,以画会友。 若是……没被石屏先生看上,那这幅画作,作者不可收回,便要留在铺子里出售,给铺子个进项。 所以,若是没有信心,还是不要画为好。 有人喊不公,掌柜笑眯眯道,规矩便是如此,铺子没有强买强卖,若是觉得亏,大可照前言,不要留下画作。 你若非要生事,行,县衙离这不远,咱们可以去那里说个公道。 墙上画作技法勾人,意境深远,只要是痴于此道的,没几个不想交流。威逼利诱皆不成,上门的客人只有乖乖的照着规矩来,留下画作。 一日一日,铺子里客人越来越多,掌柜不得不辟出一小块空间留给客人挥毫泼墨,当然,纸笔茶钱是要付的。 只是……石屏先生能看上的,实在是少之又少,一年过去,仅有一幅入了石屏先生的眼,拿走墙上一幅画作,掌柜的又换了一幅挂上。 仍然是山石,仍然是水墨画,然这次与之前那幅相比,气势更加凌利! 只要进了店子,眼睛就会被画作吸引,只要看一眼,就仿佛置身于山间,俯视千山万水,看峻峰斜阳! 更想要了!! 换了画作的画者还来不及得意,立即红了眼睛扑上案桌当场画了一幅,末了摇头,“我不如石屏先生多矣。”不过一年,画技竟进益这般多!别人如何跟得上!真真让人羡慕! 这间苏记纸墨铺子,从不起眼的开始,到慢慢引人注意,再到日进斗金,名扬天下,竟不到两年! 纪居昕在置办这个铺子的时候,银钱有些不凑手,之前托夏飞博卖画的五百两已然花的干净,不得已,他把年节从夏林徐三家收到的礼,还有杨氏送他的东西,变卖一些出去,才添了窟窿。他并不知道,这间铺子积累钱财名声的速度,远大于他的想象。 这间铺子不能让纪家知道,告知朋友却是必须的。他私下跟夏飞博林风泉一一讲过,一来知道他们必会为他保密,二来有什么问题,他还靠着这些人帮忙解决。 别的不说,在临清建的圈子,护着这个铺子不出事,是够够的。 第84章 一年 二月底,纪居昕的铺子刚刚建好理顺,纪仁德收到了吏部调令,调任东昌府阳平知州,从五品。 纪仁德再也控制不住,摔了一个汝窑天青笔洗。 今年调令怎么下来的这么早!他这刚刚哄回王谦之,王谦之还没明确表示要帮他去吏部问,正待要加最后一把火,这调令竟然早一步来了!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的调令早就已经定好封存,就等着一开春往外放! 说明有人事先给他定好了位置,还敲准了砸定了,除非特别重量级的官员去帮忙走动,不然一定是不会变的! 书房外下人听到动静,小心地过来敲门,“老爷?” “下去!” 纪仁德拍着桌子厉声喝退来人,指甲扣入手心,掐的掌心生疼。 好半晌,他才顺过气,缓缓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幅地图,凝眉细看。 东昌府西接河南河北边界,东面临海,东西两个卫所,分别有海军陆军驻扎,称得上是京师咽喉之地,战略位置十分重要。之前他就是看到这一点,欲谋山东道监察御史之职。 监察御史官职不算特别大,却手握实权,能参与很多政事兵事,在上官面前露脸非常容易,积累功绩也不难,升迁会很顺利。 东昌府下辖州县颇多,这阳平州是个散州,地址位置偏僻,地方也有点小,并没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说是个州,其实还不如发展好一点的县。 在这样的地方呆着,功绩很难累积,与上官打交道也难找到资本…… 纪仁德盯着地图上那块挨着山的,极小的地界,怎么都找不出能利用的地方,越看越生气! 到底是谁……是谁在阴他! 让他做了这么多,这么辛苦,却化为泡影! 他不甘心,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可是朝廷调令已下,现在估计只有皇上开金口,他这官职才能变。他再有谋策,就算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左右皇上,眼下只有乖乖接受这个调令。 可接受是一回事,清查……是另一回事。 纪仁德再次动用身边所有力量去查,试图想找出前因后果,可他经营起的圈子力量,在临清算是足够,到京城,就太小了点,最后并没查出个所以然。 是的,他将视线放到了京城……那些同僚身上。 他一路顺风顺水,从翰林院出来就没遇到大波折,现在惨遭横祸,必然是那些看不惯他的……同僚。 朝廷官位就那么些,他想要好的,别人也想要好的,他有门路,别人也有门路,他挡了别人的路,别人就会阴他…… 可惜他查不到是谁。 手里力量还是太少…… 得继续往上爬才行! 以为打压他,放个散州知州就能让他退缩了? 他会用事实告诉他们,不可能! 他会一步一步,回到京城,坐到别人难以企及的高度,手握重权,令人朝拜! 届时,他会把现在受过的,一样样全部还回去! 那个敢阴他的人,最好小心点,不要给他抓到把柄才好! 纪仁德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日,再出来时,和往常一样。 仍然是那个气质谦雅风流,令人望而生羡的君子。 他从来不缺野心,也不会被困难打倒,相反,他会更加用心,一步一步,走出个通天大道! 纪居昕从布完局就开始,就期待着四叔纪仁德的调令。虽说卫砺锋的信让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但若是看不到纪仁德生气的表现,一定会非常遗憾! 上元节过后,他就让绿梅周大随时注意着纪仁德的动静,知道纪仁德天天往外跑,处心积虑地为官职奔波,他就想笑了,今日终于府里收到朝廷文书,他就知道调令来了! 周大回报说纪仁德在书房里摔了东西,他差点笑出声,后来又道他把自己关了一天,滴水未要粒米未进,他真的笑出了声! 真是浑身舒爽! 四叔啊四叔,你想不到是这一切都是我做的吧……上辈子你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肠,把血亲侄儿送与他人雌伏,换了好官位,又得了皇上青眼,没两年就爬进内阁的? 看着侄儿受苦,叫天天不应叫地不灵想死死不成,你就没一点愧疚么? 你被百官逢迎,在内阁呼风唤雨之时,可曾想过会有这一天! “呵呵……”纪居昕捂着脸,掩住眸底悲伤。 四叔啊四叔,你的好侄儿从阎王殿里走了一圈,囫囵回来了,你且要擦亮眼睛看看清楚,这辈子如何被我一点点踩在脚下,无力挣扎! 纪仁德很快收拾着启程去阳平州上任,身边除了长随小厮,谁都没带。 田氏眼泪都哭干了,他与纪仁德两地分隔这么多年,最盼着此次纪仁德出了翰林,外出派官,能带上她!可是纪仁德心肠这么硬,任她怎么说都不听! 夫君身边没带妾室通房,按理说她该高兴,可男人的情谊最是经不住时间考验,她一年年老了,颜色渐渐不再,如若纪仁德对她失了心,可如何是好! 纪仁德不带妻妾,杨氏是很支持的。 她虽心疼儿子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照顾,但是官位要紧,纪家前程要紧。纪仁德膝下已有嫡子庶子,现今正是好生努力仕途的时候,怎能被儿女情长束了手脚! 再者,田氏最近的表现让她有些失望。 到底年轻,之前又做过妾,幼时经受的官家教育拐了弯,偶尔私心起来,会分不清什么更重要。老四需要的是一个可以为他打理内宅,结交官方家眷,辅助仕途之人,不是一个时刻要疼要宠的小星! 老四在知州位子上大约要三年,夫人交际尚不多,她需好生拘着田氏学学,待到以后老四进京做官,田氏好能站起来帮忙,那时才更重要! 到底还是疼儿子,杨氏从家里选了几个模样水灵的家生子,给纪仁德带走做使唤丫鬟。 连声嘱咐他公务为重,心里不顺当,或有个寒热不舒爽时,直管让丫鬟们伺候,不要沉迷就是。 纪仁德应了。 他走时全家人都去送了,田氏强忍着不哭出来,纪居中眸带眷恋孺慕,纪居宏挤在最前头,一边挡着纪仁德的目光,一边狠狠瞪纪居中。 纪仁礼纪仁义与纪仁德话别,纪仁礼嘱咐他好生为官,同时不能忽略做学问,才学乃为官之本;纪仁义眼睛微红,说有困难,没银子使时一定跟家里说,家里会尽所有力量帮忙。 纪居昕看着一派血脉亲人相互关爱,其乐融融的样子,特别想笑。 跟真的似的呢…… 接着喜讯一个个来,三月京城传来消息,崔三公子崔观南,会试得中三甲,从此是进士了! 崔家因为这件事喜的不行,因为还未经过殿试,不知道最后名次如何,不好摆宴庆祝,气氛还是热闹了起来。正好临清正值每年的童生试,第一波县试已过,府试院试还未开始,这样的好消息给了临清学子大大的激励,原本说着过了县试要好好潇洒一下的夏林徐三人,直接回府闭门用功,还专程给纪居昕致了歉。 纪居昕哪会介意这个,三个朋友县试过了,正是一举考下秀才的时候,他还巴不得他们好生看书呢。这次纪居中也下了场,县试也顺利过了,如今也在闭门读书,整个临清学子,现在是最安静最蠢蠢欲动的时候,他自己也收敛了很多,生怕给别人带去麻烦。 另外就是——他接到了崔十一的贴子,说是最近太高兴,约他出去玩。 他一想就知道是因为崔三的事,也没推辞,痛痛快快地带着小孩玩了一整日,精神放松了,感觉无比的好。 待到四月,先是听闻崔三文采斐然人品俊秀,殿试得皇上赞赏,钦点了探花,如今已是在等着派官了! 他今年不过才十八岁! 紧接着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三人都中了秀才! 县试府试院试,徐文思和林风泉一人得了一个案首,夏飞博也名列前茅,纪居中虽比不过他们,也因为一直的积累,和最近的努力,考过了秀才! 临清地界上,因为这些有头有脸人物的表现,热闹非凡,书院就不消说了,平日里客来客往都不少,小宴频繁程度比往年都多。 纪居昕又开始新一轮的频繁赴宴。 以前夏林徐三位少爷还不是秀才时,杨氏就乐意纪居昕与他们交往,如今他们已是秀才,她就更不拦了,而且因为几位少爷态度的强硬,她不再敢让纪居昕去几家玩时带上家里兄弟。 李氏消停了,田氏被她拘着学官家女眷的规矩,高氏一向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纪家如今平静非常。 纪居昕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平淡无波,没那么多糟心事,能打理铺子,练习字体画技,去书院读书增长知识,真真是岁月静好。 唯有一件事,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中了秀才后,家里突然事情多出很多,说好的外出游学一直推迟,暂时无法成行,让他很遗憾。 半年的工夫,纪居昕再次升了班,他的升班速度及才华水准终是引来了师长的注意。 原本莲青书院太大,师长太多,学生更是数都数不过来,一般不是特别出色的,师长不会太在意,纪居昕势头这么猛,教出很多秀才举人,甚至进士的,有些水平的讲师,渐渐都看到了他。 他的近期作业被传阅,有眼光的都能看出来,这少年只怕是一条卧虎,总有一天会虎啸平原,惊掉一群人的眼睛,怕是下次童生试,就能让旁人大开眼界! 于是有人透出想收纪居昕为弟子的意思。 在莲青书院里读书,学生和弟子是不同的。 学生呢,是一起在书室里,不同阶段由不同的讲师来教授,领悟多少全看你自己的本事;弟子呢,是被讲师收于门下,不管你在哪一个阶段,都会倾心栽培悉心教导,要行过拜师礼,师徒情分是一辈子的。 一时间有几位讲师同时透出这个意思,纪居昕有点傻眼,同窗们也多有羡慕嫉妒,可是最后,他却一一拒绝了。 非是这些老师不好,而是在他心中,已经有了老师。 上辈子的老师教了他很多,他只消按着老师的要求,充实学习就好,再者,他内心有个期望,如若有缘,这辈子还能遇到老师也说不定…… 若是遇到,他还要做老师的弟子…… 当然,没有老师指点,或许他会走些弯路,或者原本明明应该懂的,过了很久还是没明白。但是老师教过他一句话,人从书里乖。 世间所有浅的深的道理,都在书里,所有远的近的见识,都能在书里看到。读书破万卷,眼界自然会开阔,有些东西不消人教,自会懂得。 而师之所以为师,也不过是读的书更多,知识面更广,阅历更丰富罢了。 莲青书院里有巨大的藏书楼,免费对学生开放,只要不损书,不外带,想看多少都没问题,遇到真正喜欢的,也可誉抄一份带回。 于是只要没事的时候,纪居昕就会窝在藏书楼里,沉迷在书海,不可自拔。 此外,每隔七八日,纪居昕会整理吴明手里的消息,和自己听来的有用的事情,综合分析一番,写成信件,送到南街十二号刘记纸墨铺子。 卫砺锋不在,他却不能忘记卫砺锋的厉害之处。既然做了人家的下属,人家没要求你做什么,你就该学着主动点,否则在翅膀还不硬时就被放弃,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他这态度其实不算太积极,奇怪的是卫砺锋居然很满意。 卫砺锋甚至把他送去的信件当成学生作业一样,批改了一番送回来,用朱砂圆出一处来说这里不对,你再仔细想想,又圈一处出来说这里错了,乖乖反思是哪错了。 卫砺锋从来不会直接给结果,只让他自己去想去思考,想对了呢,就有从南街纸墨铺子暗自送来的礼物。礼物也有够奇怪,有时是草编的蚱蜢,有时是束发的木簪,有时是泥雕的将军,最好笑有一次,他竟收到了一颗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牙齿! 卫砺锋哪来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如果想不出来,信件往返两次,卫砺锋给出提示,他还想错了,那就……换他送卫砺锋礼物。 还得让这位将军满意。 不满意礼物会被打回来,信件也不批,回信用赤红的朱砂在底部画个大大的圈,隐隐有朱砂外溢分流的痕迹,就像墙上用血写的字一样,十分可怖,像是在表达着将军此刻的心情:我很不高兴。 每每接到这样的信,纪居昕都咬牙切齿,他才更不高兴好吗! 他是招谁惹谁了,被人这么做弄! 是,他是答应了做卫砺锋的下属,卫砺锋的行为好像也是在教他,培养他,可是你能明明白白来吗!回回画个圈说不对叫人猜,他要猜的对当初就不会分析错了好吗! 好,他就忍气吞声了,就当免费得了个脾气不怎么直率的老师,反正这方面他的确该学,以前没接触过,这辈子需要这项技能的地方太多,可是你多给几次机会会死吗!会死吗! 有两次改不对,你丫就在底页空白处画个血淋淋的圈,以此索要礼物,别说正常礼物,看到这个圈任谁都会有极大的怨气,没给你寄个小号棺材都是有良心好吗! 生气归生气,纪居昕现在是人家下属,归人家管束,再怎么奇葩的事情,都得受着。 经常夜半无人时,他烦恼着给卫砺锋的礼物,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一般男人会喜欢的,古玩,造型别致或者有年头的东西,比如各种名窑出来的瓷器;奇巧的,比如鼻烟壶,比如把玩物件,一一被打回。 兵将会喜欢的,比如有名刀剑匕首,比如兵书剑谱,被打回。 纪居昕每每看到被打回的东西,脸都是黑的。 后来实在气的不行,顺手寄了本手边的怪谈,卫砺锋竟然留下了!还在下一封信里跟他讨论书中内容,比如那个书生也太蠢了,荒郊野外,出现一个打扮齐整相貌清纯的妙龄姑娘,一看就知道有问题!他还傻傻的往上撞! 纪居昕抖着嘴唇,他要早知道卫砺锋喜欢这个,何必被逼的睡眠不足给他想礼物! 可惜,后来他再寄怪谈,也被退回来了。 卫砺锋回信除了血淋淋的圈,还有三个字,不好看。 纪居昕差点吐血,你都看完了才表达不满意!不满意你别看啊!看了装没看,还借机要礼物,要不要脸啊! 纪居昕气的够呛,根本没想着另找礼物,直接把手边上好的金疮药寄过去了。 卫砺锋却回信说金疮药出奇的好用,谢谢分享,还关心了下他是不是受伤了。 纪居昕的确受了点伤,他在藏书楼里找书时不小心碰到刚挪过来的书架。书架很新,边缘很利,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手刚好大力甩到书架边,割了个口子。 不是什么大伤,夏飞博看到仍然从自家药铺里拿了最好的金疮药给他,他抹了两天,伤口就结痂了,现下已经完全好了。被卫砺锋问,他不由暗忖,到底是干特殊工种的,感觉也太敏锐了。 不过之后,他就好像打开了新大门,模模糊糊猜到点如何满足卫砺锋奇怪的礼物癖好。 之后再有犯错的时候,他就选些不是那么正规的礼物给他,比如喝过觉得适口的茶,比如这两天研究很有心得的棋谱,比如端午节外面卖的,男子应该佩在身上的香包,比如中秋时的一坛好酒。 这个冬天,他甚至采了几朵红梅,夹在厚厚的书里给他送了过去,美其名曰不知你身在何处,方不方便赏梅,这是我门口老梅,年年开的早,幽香盈鼻,见之心喜,赠于你共赏。 这样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个混蛋竟然没打回来! 纪居昕差点得意地叉腰仰天大笑,原来将军得这么哄! 正好,他还怕花钱呢! 日子就在这种悠然缓慢,时而有些小烦恼,时而得意非常的时光里渐渐流淌。 直到转年的四月。 永宁三年的的春末,阳光灿烂,气候宜人,纪居昕十五岁,连过县试府试院试,中了秀才。 如何庆祝不提,推迟很久的游学,终于可以开始了。 和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再次聚于茶楼,夏飞博宣布这个消息时,纪居昕怔住,完全没想到,想了很久的事情,竟要成真了。 他上辈子走过的地方很少,多被禁于内宅,所见所在不过方寸天空,对于在外走走,是非常非常期待的。 夏林徐三人讨论着,气氛热烈,显然也是因为要出门,少年心思飞扬。 三人说了一阵,齐齐看向纪居昕,林风泉表情嫌弃,“我们三人都长壮了很多,昕弟却仍然嫩生生,显的我们好老。” 这三人中,林风泉徐文思比纪居昕大一岁,今年都是十六岁,夏飞博比他们俩大一岁,今年十七,几个人从小家里养的好,本就生的比同龄人壮实,如今更是身材拔高,骨架长壮,很像成年男子了。 纪居昕却不知因何,长高是长高了些,人却不胖,骨头也没那么壮,虽然这一年多吃喝不错,人养的跟个油光水滑的小狐狸似的,唇红齿白煞是好看,但仍然青涩纤瘦,不像大人,还是个纯真少年模样。 少年人都在经历着人生中比较特殊的成长阶段,免不了为此或是得意或是烦恼,每每出来都要被他们打趣一番,纪居昕也习惯了,并不生气。 他这身体,想必还是会和上辈子一样,长的晚吧…… 第85章 游学 纪家这两年在临清很是出了风头,各种传言此起彼伏。 先是大房庶子归来,受嫡母苛待打压,饿晕人前;后又小宴事发,四房继母不慈,给原配嫡子下毒,纪家名声一落千丈,连儿女婚事都没几家愿意谈。如果不是还有个翰林院出来的老四撑着,估计都没人愿意走动。 原以为一代不如不代,迟早要没落,结果这两年,孩子们竟接二连三的出来了! 四房受打压的原配嫡子竟然中了秀才,书院里师长对他评价都不错,都言若坚持下去,举人进士可期。纪仁德带曾带着他走动,认得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对他观感也不错,看他有出息,大都是点头赞许,再可惜下家里环境——在平妻继母下面讨生活,是个可怜的。 再就是引起风波的大房庶子纪九少爷。这位少爷之前一直在庄子上,名声不显,看似是被做了弃子,地位不高,没想到竟是个有心气的,回府之后抓住一切机会努力学习,不到两年时间,竟然学出个秀才!听闻此前并不曾开蒙,只认得几个字,这得是怎样的天资! 去年府试过后,因为纪居中中了秀才,外面对纪家的声音已经稍微小了点,今年府试过后,纪家又出了个秀才,还是这等天资出色的,外面更是不好随意传流言,莫欺少年穷,这道理谁都懂! 纪府里对二人中了秀才的事表现不一,不管高不高兴,表面上都得有高兴模样,真心实意高兴的,怕是只有杨氏了。 自打一年多前各种倒霉不利的事情后,杨氏已经很久没过过舒心日子了。 没什么能比自家人出息更得力,更有面子。 这些天来家里收到的礼,过府贴子增加的数量,都让她无比坚信,只有后辈有出息,有能力,别人才能看得起你! 这两年诸事不利,连姐儿们的婚事都不好说,府里只嫁了个庶女纪蓝出去,如今到底是让她扬眉吐气了! 于是她对纪居中关爱有加,对纪居昕的宠爱更是上了一层楼。纪居中或许因为亲娘死后她的表现对她略有些隔阂,纪居昕这里却不是存在的! 从纪居昕回来,她就一直对他相当好,他必会感恩戴德! 两个孙子在科举上算是开始了,只要以后督促进步,前程可期,将来……会替纪家带来更多东西。 相比之下,她一向宠爱有加的纪居宣,表现有点差。 纪居宣与纪居昕同岁,同样依着学院规矩,十五岁开始下场考试,纪居昕一举得中秀才,还中了一个案首,纪居宣却因为压力大紧张,小病了一场,考场失利。 虽说纪居宣学问是没错的,师长都说好,考个秀才没问题,时运到底是差了点…… 杨氏把高氏叫来,让她悉心照顾纪居宣,其它的事可以放一放。 她还把纪仁礼叫过来,好生叮嘱一番:昕哥儿不是无足轻重的庶子,如今已是个秀才,将来或可有大前程,不可轻斥慢待。 至于李氏,她让陈妈妈走了一趟,暗示她乖乖的,会有好日子过,想兴风作浪,别怪她心狠!她眼睛还没瞎呢! 杨氏现在基本对于纪居昕来说,算是有求必应,所以纪居昕归来,跟她提起外出游学的事,她犹豫了下就答应了。 “少年人出去长见识没错,祖母只担心你安全,还好与夏家林家徐家少爷一起,祖母放心许多。” “孙儿也是这般想的,”纪居昕清澈的眼睛黑白分明,“孙儿这次出门,并非全是贪玩,孙儿也想看看别处风景的。” “乖。”杨氏拍了拍纪居昕的手,“准备何时动身?祖母叫下人给你准备东西。” “三位少爷都和家里说好了,就等我与祖母商量,他们说如若可以,过完端午节,初七就出发。” “初七啊……”还有差不多十天,杨氏想了想,笑着点头,“行,你去给三位少爷回个话,说没问题,祖母保证帮你准备的好好的!” 纪居昕立刻站起来冲杨氏行礼,脸上笑容大大的,看着十分激动惊喜,“谢谢祖母!” 杨氏不是没有打过纪居昕这次外出游学的主意,她叫来纪居中,说欲让纪居昕带个人,问他意见。纪居中稳重回话说,九弟已经邀请过他,只是他觉得自己学问根基不深,还应再深入研究,不想出门,拒了。 杨氏心内满意,昕哥儿还是念着自家人的。既然他不反对,不如…… 她又叫来纪居宣。纪居宣倒是两眼放光用力点头,表示非常愿意跟着去。 转天杨氏跟纪居昕提起时,纪居昕笑眯眯答,之前与三位少爷请求过,三位少爷表示带人可以,但不可多,一个足矣。少爷们说纪居中此次中了秀才,可以为友。 无奈他去请,纪居中并不想出去,此事只好做罢。 若是祖母非要让他带纪居宣,他只好再去问三位少爷一次,若惹三位少爷不愉,到时连他也不好跟了……就只有道一声遗憾了。 杨氏在纪家后宅权柄再大,也是不知道纪居昕私下里跟三位少爷怎么交往的。 不说纪居昕出门经常不带丫鬟,周大是个死心眼,孙旺机灵是机灵,就是太机灵了,根本不好套话;少爷们相处时还不愿意下人在旁边站着,一些事情旁人根本无法知晓,遂她一点也分析不出,纪居昕在这几个少爷这里的地位。 她思前想后,再怎么着,三位少爷家世此刻对纪家是有利的,交好很有好处,得罪就是大大的下策了。 什么时候她那四儿子能入内阁,或者这纪居中纪居昕能成高官,才能高高在上,不担心这些东西。 她又把纪居宣叫来,告诉他少爷们此次不方便带他。 纪居宣失望至极,眼睛略有红,“祖母,是不是因为我没中秀才?” 杨氏安慰他,“胡说,宣哥儿学问好,学院里没谁不知道的,不过是因为小病失利罢了,来年再考就是了,可不准灰心。少爷们这次只是不方便带你,宣哥儿等下次有机会再出门,好不好?” 纪居宣明白事情不可更改,装可怜得回点杨氏的重视,就够了。 只是偶尔遇到纪居昕,眼神里赤裸裸的嫉妒,骗不了人。 他以为自己压的很好,不想全被纪居昕看在了眼里。 纪居昕不动声色看着,与纪居宣寒暄。 纪居宣这样的人物,他见过很多,不是不聪明,不是没才华,只是聪明程度和才华程度不足以支撑他的梦想。如果他能脚踏实地,看清楚自己,或许会有一番际遇,前途渐显,若非要钻牛角尖……可惜了。 不过这与他没关系,只要纪居宣不来惹他,他也不会怎么样,他这人,恩怨分明的很。 至于为何纪居宣如此表现……他不消想就知道,杨氏那边果然动了心思。还好他事先想好了对策,不然出行还闹心,实在是不痛快。 夏林徐三家比较有意思,知道他们要出行,家里长辈没什么表示,院里师长却颇有些担心,尤其是林风泉的老师,知道他们此行目的地后,专门写了封书信,交给林风泉贴身带着,说要是有事,可去这里找这一位帮忙。 纪居昕想了想,他这次出去,归期不确定,也需安排一下。 他先是写了信给卫砺锋,告知此行方向,目的,特别注明了归期不定,‘作业’的事暂时要停一停,问卫砺锋有没有什么吩咐。 他以为卫砺锋至少会给个联系方式,比如他这么走了,有急事怎么联系,可是卫砺锋回信只有一个‘可’字,其它什么都没有! 果然他还是没多大用吧…… 他有些小伤心,学习路还很漫长啊。 之后他开始安排吴明。 此行他会离开临清,纪家现在算是太平,没什么需要注意的,其它的事情都不算太急,吴明的消息传递可以停一下。 吴明以后是专门为他收集消息的人,不能总是这样混着,需要一个身份掩饰,还需要扩大版图。现在看临清是够,可他不会永远都在临清,万一他去了别处,没了吴明,他岂不是成了睁眼瞎? 还好铺子虽然花光了他的银子,这一年多赚的钱也不少。 纪居昕想了想,找到苏修。 他要从铺子里调些银子出来,办个慈恩堂。慈恩堂里,收留无家的可归的人,可以是乞丐,可以是遭了灾失了家来的人,只要身家清白,就可以。 但是所有来的人,慈恩堂只提供基本吃住,而且,他们需要工作换这些条件,一旦他们有了谋生手段,可以自己支撑,就得离开。 工作可能不起眼,也不怎么干净,女的可以做些手工缝补,男的可以做些力气活,堂里资金可能不是那么充足,偶尔银两跟不上自己乞讨也是有可能的。 把这些话全部说在前面,这事交给吴明来办。 吴明在底层打滚的多了,什么人都认识一些,临时工的工作比较好找,尤其是灰色边缘。 此举是为了消息网铺的更大,还得危险性不高,他相信吴明的能力和眼光,而且他也会在旁看着,一旦走歪了他知道扶。好在现在临清地面上算是基本上没有他平不了的事,这路子走对了,以后就好办了。 他又私下里让吴明和苏修见了个面,双方互相认识。 他告知吴明,消息可以随时注意,但不用送到他手里,等他回来再看。如果有很重要,他必须知道的,可悄悄递于苏修。 苏修的这个铺子,东家是他,夏林徐三家少爷都知道,这次出门,他也与三位少爷说好了,有信件的话,就跟着他们的私信一起,走驿站。 苏修只消把东西盖上约好的戳,递到林府,自然会送至他手上。 如此,算是交行完毕,只等出发。 端午这日,纪仁礼把纪居昕叫过去神色严肃地训了一顿,说不要总想着玩,学问为上。世间一切基础都在才学上,当精心研究。 看得出来他很想骂自己一顿,可能因为什么原因不好行动。 纪居昕浅浅笑着,纪仁礼脸色越板正越严肃,他就笑的越大,纪仁礼被气的不行,“你这是做何样子!学问是件极严肃的事,你何时能到为父这种程度!你怎么一点也不像你娘!” 又是这句话,纪仁礼骂他骂地狠了,最后就会说这句。 每每说出这句话,他都咬牙切齿,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愤,有凉薄疏远的失望。 纪仁礼到底是希望他像娘,还是怕他像娘? 纪居昕觉得特别腻味,早前吃过的粽子粘乎乎卡在喉咙口,吞吞不下去,吐不吐出来,恶心的很。 初六黄昏,纪莹款款走进了他的小院。 许是被嬷嬷拘了两年,纪莹的规矩好了很多,起码没有一进来就大喊大叫,嚷着纪居昕你必须干什么,而是姿态娴雅地坐在椅子上,轻声问,“九弟最近可好?” 纪居昕还有点不习惯,“很好,谢二姐记挂。” “听说九弟要与夏……三位少爷游学……”纪莹微侧着头,杏眸里水波潋滟,神态楚楚。 “确是如此。”纪居昕差点笑出来,刚夸了她,她就直奔主题了,显是再怎么学,本性也改不了。 “姐姐这里有样东西,想托九递送于夏……少爷。”纪莹轻咬贝齿,粉面含羞。 许是压抑太久,反正大家心知肚明,没必要瞒了;许是时间太久没有进展,她心急等不了,这样的心思竟直接说了出来。 纪居昕眯了眼,脸色渐渐冷下去,“抱歉,二姐,不行。” 纪莹愣愣看着他。 好一会儿,才幽幽说,“你可知……我是如何忍着羞臊与你提这个要求的!” “既然知道羞臊——”纪居昕挑眉看她,“二姐这要求便不该提。” “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贸然送礼物,夏少爷收是不收?与你名气有何好处?” “男女授受不亲我自是知道,女儿家名声如何,我比你更明白!”纪莹腾地站起来,瞪着他,“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夏……少爷不说,谁又能知道!” 对上纪居昕冷凝的眉眼,纪莹眼里水光闪现,“我不过是想知道,他对我有没有……有没有……他若是收了,我就……我就……” “二姐还是断了这份心吧。”纪居昕手负在背后,劝解多了几分真诚,“他对你无意如何,有意又如何?无意你会伤心难过,甚至不甘心想让他对你有意,没准会成心魔;有意……我实话同二姐说,夏少爷家里已经在为他看好了姑娘,他对二姐也并无宽意,否则我早该知道。就算真有万一,你与他有缘份,可男婚女嫁,自来有父母之意,媒妁之言,你这样的举动,非但帮不了你,反倒会让长辈对你失望,以至缘份难成。” “二姐不如听我一句劝,万事随缘罢。” “我何尝不想!可是……”纪莹眼底全是失望,祖母母亲已经开始为她物色夫君,若是来不及,岂不是…… 纪莹不肯死心,又逼说两句,纪居昕笑了,“二姐还是与从前一样,一点没变呢。既然说那么多你不听,我就把明白话放在这儿,我不会帮你。你若有手段,尽管使出,看我怕是不怕。” “你——”纪莹见纪居昕油盐不进,知道苦苦想着的机会已是没有,愤愤道,“你给我等着!”说完便跑了出去。 纪居昕摇了摇头,她不听算了。 第二天,阳光明媚,暖风怡人,一大早,就有下人回报,夏家派了马车来接纪居昕。 纪居昕别过了家人,坐上了马车,身边除了周大,谁都没带。 四人约在十里亭相聚。 林风泉来的最早,看到纪居昕的马车就远远跑过来了,看到纪居昕下车眼睛都瞪大了。 “夏飞博竟然用这辆马车接你!” 纪居昕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很大,楠木车身,前后有门,门上有小窗,左右两侧有大槅窗,窗格云纹,绷了青纱,推拉可开,车辕加宽,车轮漆金,车厢雕富贵团花,顶盖垂丝绦,端的是豪华大气。 “啧啧,多好看!这可是去年夏飞博问他爹要的,才将将做好,还没坐过的!” 纪居昕不急不徐,笑着看向林风泉,声音揶揄,“我以为这辆车是我们一起出行坐的……林少爷竟然不知道?” 林风泉跳脚,“夏飞博又没说!不对,纪九你使诈!你怎么知道这辆车我们一起坐说,你又许了夏飞博什么好处,他拿这辆车去接你!” “没有哟……”纪居昕微笑站着。 “我不信!”林风泉跳到他面前,“快说!不然看少爷怎么治你!” “嗯……我猜的。”纪居昕无辜扬眉,“没准夏兄不只要请我们都坐这辆车,还看我长的好看,将这辆车送我呢。” “你欺负人!”林风泉哇哇大叫,“长的嫩了不起么!少爷我也嫩过!” 此时身后有嗒嗒马蹄声由远及近,“我来晚了!” 二人一回头,是夏飞博来了,他骑了一匹黑马,黑马体型矫健,眼睛明亮,神采飞扬,一看就是好马。 紧接着,徐文思到了。 他也骑着马,到了之后拉着缰绳,笑骂夏飞博,“得了好马还得瑟,改天我悄悄拐了你的马走,看你敢再与别人比!” 原来两人竟是在赛马! 林风泉又不干了,指着两个人就大叫,“为什么比马不叫上我!亏我还来的这么早!你们是不是早说好了!偏偏漏了本少爷,想死还是想活,说!” 夏飞博徐文思对视一眼,下了马,走到林风泉纪居昕面前。 “我们是偶遇。”夏飞博认真解释。 “刚刚好出城门的时候撞上了。”徐文思微笑。 “不行不行偶遇也不行,少爷我生气了!”林风泉鼓着脸做气愤状。 纪居昕看看这两人,看看他们身边的马,再看看林风泉,又看看林风泉拴在亭边的马,“哦……” 他声音颇有些意味深长,“原来你们都骑马,偏要叫我坐车,是何原因瞧不上我?” 他这一说话,三人一愣。 林风泉完全忘了要生气,立刻摆着手解释,“唉唉这不是咱们都知道,你家里没有给你买马吗?” 纪居昕挑眉,“那是怪我自己咯……” 徐文思弹了林风泉脑门一下,“他语无伦次,昕弟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夏飞博出声解释,“知道你家没给你备马,我们给你备了。不过送到你家去不太好,你说过不想招人眼么,我就派了车,反正此行不可能总骑马,骑马太累,偶尔天气不好也不合适,还是得用车。车空着来也是空着,不如去接你。” “对对,就是这样!”林风泉巴巴看着纪居昕,“昕弟不要生气啊……” 纪居昕疑惑地看着林风泉,“咦我有生气么?我怎么不知道?方才好像是哪位‘少爷’一直在生气吧……” 徐文思哈哈大笑,“对对,刚刚是哪位少爷一直生气来着” 夏飞博也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看向林风泉。 林风泉脸有些红,挠着后脑勺,“唉唉不来这么逗人的!我那哪是生气,我就是……逗逗你们……嘿嘿……”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齐齐笑出声来。 “外出游学,就是高兴!” “能离这一亩三分地,去外面看看,想想都激动!” “的确,看这旷野春色,已经心生向往,此行之美好,实难想象。” “……嗯。” 四人在亭边聊了会儿后,带着此行行李的下人车队已经跟上来了。 打头就跟着一匹马。 深棕色小马,看着很年轻,脖子上的鬃毛在阳光照耀下泛着红光,身姿健美,见之心喜。 纪居昕有些激动,“那可是我的?” 夏飞博点了点头。 林风泉冲他眨眼睛,“是我们三人送与你的,看着还满意么?” 纪居昕咧嘴大大地笑着,“很喜欢!” 书院里学习项目比较全,马术也有教的,不属于必修课,有意愿的可以付费学。纪居昕以前不会骑马,也从未骑过马,他曾非常羡慕旁人马上英姿,今世有机会,当然要学一学。 可惜技能学会了,还没用过。 纪家人根本没想起来要给他买马,他也没太多机会用,本来想着,等铺子赚钱多了,有机会他也买一匹,没想到……现在竟然有了。 “谢谢你们!”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奔向自己的马,灿烂笑容迎着阳光,越发明媚温暖,肌肤泛着莹白的光泽,宛若美玉。 这一刻的感谢,由心而发,他想他感受到了,前世从未曾有过的……友情。 马儿大概好好被驯过,很乖,纪居昕抚了抚马头,脖子,挨着它蹭了蹭,喂了块方糖,让它闻了闻手上味道,马儿就跟他很亲了。 他难掩激动地上了马,看着微笑以对的三个好友,高举右臂,挥舞马鞭,“目的地阳青县,出发!” “出发!” 三人响应他的号召,齐齐挥了鞭,四匹马飞驰而去,留下嗒嗒马蹄声,久久不息。 第86章 闹事 四人此次游学,目的地阳青县。 阳青县也在东昌府,山脉奇峻,景色不俗,其瑰丽景致举国闻名,历代文人骚客皆在此留下足迹,珍贵笔墨遗留无数,是学子心中圣地,但凡年轻子弟,只要听长辈们提起这个地方,没一个不向往的。 不过向往是向往,真正成行的,却并不太多。 一来阳青县山脉风景奇峻,就意味着穷山恶水,地理位置不大好。地理位置不好,不利于经济发展,就不富裕。阳青县除了这些景致,这些文人骚客的笔墨,再无值得夸赞称耀的东西,最多聚集些穷酸文人,所以此处并不宜居。 二来,东昌府最有名的文化圣地,非临清莫属。临清的莲青书院传承数百年,是连天子都夸赞,甚至愿意屈驾前往观赏驻留之所,文学收藏之丰富程度令人叹为观止。其地理位置,发展程度又都很适宜人前往,两地比较,大家更愿意去的地方,当然是临清。 但是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和纪居昕都是临清人,少年心大,虽然书院的东西他们也没研究透彻,但能出去走一走也是最好,所以四人选择了名声略输一筹的阳青县。 临清在东昌府的西北角,阳青县在东南角,两地相融距离很远,几乎要穿过大半个东昌府,跟临清去京城路程都差不多了。 年轻人不嫌累,一路看花观柳,半游半玩,好不悠然。 纪居昕却有另外的顾虑。 这阳青县,是阳平州下辖县。阳平州如今的知州……是他的好四叔纪仁德。 来前他看过地图,阳青县在阳平州版图的边缘部分,离中心州城距离有点远,大约不会有什么机会同四叔打交道,但每每想起这茬,他心里都稍稍有些不舒服。 “纪九!纪九!”林风泉遥遥地冲他招手,“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呀!过来尝尝这灵泉水,喝了可以长生不老的!” 纪居昕笑笑,朝三个好朋友走了过去。 因为并不赶路,路线也不是直直的,他们每到一处,就与当地人打听有何名盛,必要前去观赏一番。 天气好心情好就骑马,累了倦了下雨了就坐车,夜了晚了就找客栈农居休息。一路走走停停,繁花丛中穿行,绿柳桑下闲憩,学子品行也未有丢下,每日必会寻一处光线明亮,暖风宜人之地,练字对诗。 游学果然没错,短短时间的体悟,已经让几位少年胸怀更加开阔,光华内敛,接人待物比之以往更加圆融,隐隐有了自己独特的见识和风采。 这一路上慢慢悠悠,至今已经行了半个月。 如今到的这个镇子,叫仙泉镇,镇上有个古老的传说。说女娲补天后有一彩石砸到此处,形成深坑,雨注不满雪落即没,沧海桑田过去,坑还是坑,深不见底,存不住半点水色。 突然有一日,夏至时节,深坑内幻出七彩颜色,有一小小圆石随着光彩飞去,憨态可掬,见之喜人,流星般飞向天际,转瞬不见,似是得天之召唤。 第二日,深坑里便有水浸出,渐渐升起,直起满溢,竟成了一方泉眼! 更神奇的是,这方泉眼里的水,每逢夏至,便会闪耀七彩炫光,迷离奇美。泉眼里流出的泉水,可治百病,延寿数,比如他们这个村子的人,就是因为这口泉,比别处地方的人寿数都高,且积年下来,从未有过旱灾。 林风泉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招呼着要去看泉水,既然来了,必然要尝一尝的! 夏飞博和徐文不置可否,反正不赶时间,如今已至仙泉镇,离阳青县不过一两天的路程,多歇一歇也是无碍的。 纪居昕自然也跟了来。 他虽然不大信那个治百病延寿数得好运的话,但此泉即有此传说,必是有一二奇妙之处,试试也无妨。 四人中间,林风泉打头,远远看到仙泉边有人刚打完了水,笑嘻嘻地跟人打着招呼,厚着脸皮就叫了一瓢,喝完咂咂嘴,“好像没味……” 挑水的中年汉子哈哈大笑,“小哥儿这话说的可奇,你当是掺了糖的水,会甜呢?仙泉再仙,也是水,但凡是水,都是没味道的。” 林风泉眉毛耷拉下来,“我还真以为仙泉是甜的……” “多谢大叔仗义,”夏飞博也舀了些水喝,“我瞧这水是不错,清凉解渴,回之略甘,令人心旷神怡,当得是仙泉水。” 中年汉子点头,抻拇指,“你这小哥会说话。” 徐文思见纪居昕到了,把手里瓢递给纪居昕,让他先喝。 纪居昕回了个笑,也没客气,两手抱着瓢,低头轻饮。 喝完很认真的看着林风泉,“你一定是在车上吃多了霜糖卷,我喝着这水是甜的。” 林风泉睁大眼睛,“你骗人!”他不信的抱起瓢,连着饮了好向口,末了不讲究的用袖子擦了擦嘴,“明明没甜味……” “知道没有还喝!”徐文思敲了敲他的脑门,“昕弟哄你呢。” 林风泉哇哇大叫,“纪九你又唬弄人!” 中年汉子被几个少爷逗的哈哈大笑,“你说不甜,我都和你解释过了这水就不是甜的,你竟然立时就忘了哈哈哈哈……” 夏飞博也眸带笑意。 林风泉皱皱鼻子,“好了好了,我又成开心果了。” 这一路上他已经被纪居昕作弄数次,次次不长脑子,他都习惯了。不过他却不介意,纪九愿意与他这么玩,说明纪九与他亲!你看纪九都没这么作弄别人,专门挑他一个呢! “纪九——”林风泉一脸我不在乎的表情看着纪居昕,双手握拳,“这次我是真的开始有防备心了哦,你下次一定作弄不了我了!” “是——么?”纪居昕声音拉长。 他觉得有林风泉这样一个朋友真真幸运,这孩子太能开玩笑了,怎么玩都行,你不同他玩他还生气,还围着你转,烦得你不得不与他玩。 徐文思一脸同情地看着纪居昕,“你会习惯的。”当初他和夏飞博与林风泉做朋友,都经过过这一阶段,这小子喜欢玩的方式跟别人与众不同…… “大叔,这仙泉镇,故事可是不少吧。”纪居昕饮罢水,闲闲问。 中年汉子蹲下身,拿出旱烟啪嗒啪嗒抽起来,“故事当然是不少,想听?” 纪居昕寻了块大石坐下,点了点头。 中年汉子见状爽朗的笑了笑,“说要神奇,除了这仙泉水,就是镇子上的地道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打量几个少年。一个个眉朗目俊相貌不俗,都穿着精致箭袖收口骑马装,衣料精美做工上乘,身上有股书生气,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才学不俗。 几个少年虽然带了下人,但很多事都是自己做,不傲不骄,自矜自持,很懂礼貌,见之可亲。 中年汉子说了会儿故事,引回话头,“听你们说话不像本地人,是不是外地来的,想去阳青县?” 四人短暂对视,由年纪最大看着最稳重的夏飞博代表答话,“大叔说的不错,我们几个正是想去阳青,见识见识文人笔墨。” “阳青啊……”汉子声音拉长,似叹息。 “大叔可是有话说?”纪居昕眉梢微挑。 “阳青县的确有好些文人笔墨,说是珍宝也不为过,但是……”中年汉子有些犹豫,“最近阳青县书生闹事,怕是不太平,你们少年人最是意气多,此去当小心,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书生闹事?”林风泉皱眉暗思,书生能闹什么事? “嗨,咱们离的远,多的也不知道,不过是道听途说,现在看到你们,多一句嘱咐罢了,没准没事也不一定。”中年汉子笑的憨厚,“可还要喝水?不用的话我走了啊。” “哦不用了,谢谢大叔!”徐文思起身朝汉子道谢。 这个消息太突然,四人有些意外,怀疑消息的准确性,但又不能因噎忘食,为了件不知道真假的事放弃阳青县,这都快走到了。 坐上马车,林风泉拍巴掌,“想那么多做甚,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徐文思却问纪居昕,“昕弟觉得……是什么事?” 林风泉拈了颗霜糖卷进嘴巴,声音有些含糊,“你这也太为难了,咱们还没走到呢,纪九又没在阳青呆过,不熟悉那边形势,怎么猜是什么事?” 纪居昕微笑着敲了敲桌子,“嗯……我猜啊……大约是童生试。” “什么?”林风泉差点被霜糖粉呛住,惊恐地看着纪居昕,“这这这你也能猜?” “这并不难。”纪居昕也伸手拈过一个霜糖卷,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林风泉却急了,“不带这么吊人胃口的,你快点说!” 纪居昕神秘地笑了笑,眼睛看了看夏飞博,“夏兄也猜到了。” “多亏你提醒。”夏飞博眼中有笑意流淌。 “说说说!快说!” “纪九提醒了,我便明白过来,”夏飞博声音轻缓,“书生闹事,原因并不难找,很多时候都发生在考试前后,比如童生试,乡试,会试,偶尔会出现一定事件,事件的起因无非就是那些,不是觉得不公平,就是有人泄题,考试不正。” “哦……”林风泉眨眨眼,“那这阳青就是出了舞弊事件?” “不过是猜想,或许是别的也不一定,书生最是有胆,也最好煽动,还具备一定的文化知识,有被其它事件利用的可能。”纪居昕补充。 徐文思若有所思,“如今府试过了不足月余,阳青还有书生闹事,想是事情极大,我们需得小心谨慎。” “不错。”纪居昕点头,“就如那位大叔所说,我们最好不要意气行事,妄图帮助别人,引火烧身。” “我倒是想看看,谁敢招惹我们。”夏飞博眯着眼,一身泛着寒气。 又走了两天,几人到了阳青县。 阳青县的确不大,光是城门,就没有临清的大,交税进了城里,道路青石铺成,大概三辆马车并行的宽度,也不如临清宽,但街道两旁边旌旗招展,各式铺子齐全,很是热闹,一点也不凄凉。 听多了说阳青地方小什么都没有的话,如今亲自一看,其实也不算太差。 四人只带了几个小厮长随,打马先进了城,下人们带着马车在后。此刻正值中午,跟着四人的贴身长随先去物色客栈,四人则找了家看着干净舒适的酒楼,进去用饭。 酒楼临街,四人叫了阳青特色菜品,点了壶清酒,正热闹用着,就听到窗外人声鼎沸。 林风泉靠着窗,探头出去一看,脸色古怪,“果然有古怪,书生游街呢!” 他们要的是包厢,也不怕被别人看到失礼,四人齐齐走到窗边朝外看。 楼下正走过一群书生,大约三十来人,年龄普遍年轻,并不太大,一个个眉眼冷寂,苦大愁深,口中高呼各种口号,诸如‘府试不公’,‘请求重考’,‘告上天听’等等。 “真是科举舞弊?”林风泉神奇地看着纪居昕和夏飞博,“你俩以后改名字吧,一个纪半仙一个夏半仙。” “你们看后面那些人。”徐文思指着队伍最后的几个人,“他们看起来年纪有些大,也是童生试的?这个年纪应该考过举人了吧。” 林风泉掩嘴笑,“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一把年纪没考上举人的到处都是,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徐文思摇摇头,“不管考没考上举人,这把年纪应该知事懂礼,人情世故该明白了。就算是有舞弊案,他们这些人当眼明心亮,不会随便陷进来才是。” 几人说话间,耳中又充斥了不少学子的声音。 ‘十年寒窗苦,只为此朝榜上有名,让寡娘欣慰,如今家中被拖累的已经无米下锅,偏偏碰上这种舞弊,真真是不让人活了么?’ ‘九思兄看完榜回去就悬梁自尽了,难道不能讨回这个公道了么?’ …… 四人面面相觑,竟然还死了人! 再仔细看,学子队伍里有个十岁左右的少年,身上带着孝,莫非就是家人? 书生队伍中隐隐有哭声传来,渐渐地,哭声越来越大,最后整个学子队伍都萦绕着哭声,其中悲恸之意,令人闻之伤心,莫不恻隐。 徐文思抽着气,“若不是来前那个大叔善意提醒,突见这一刻,还真有种想帮忙的冲动。” 林风泉点头附和,“是啊,看着真伤心。” 夏飞博和纪居昕对视一眼,“各中定有深意。” “这事,不简单。”纪居昕率先回座,“现在呢,说什么都没用,还是吃饭要紧。” “对对,我都快饿死了。”林风泉迅速回座,夏飞博徐文思跟着也回了座。 可再打起精神,心情仍是受了影响,笑容皆真诚不起来。 饭菜吃的差不多,小二过来上茶时,纪居昕丢给小二一颗碎银子,指着楼下,“我说小二,这楼下是怎么回事?又吵又闹的,吃个饭都不消停。” 小二捏了捏银子,笑的眉开眼笑,殷勤地给四人上茶,“小的瞧着……四位不是本地人吧,怪不得不知道这事。” “说起来也是丢人,我们阳青县,大好的才子之乡,文墨宝地,出了这种事,真真是差愧。” 小二细细观察,看着四位客人衣着不凡,气质不俗,一看就是大家出来的少爷,尤其这个问话的,身量未成,唇红齿白肤色如玉,定是家世最好,说的好一准还有赏,他就毫无保留地说了起来。 “这事说来也奇,这届童生试,前期一点浪花都没翻,所有考生都老老实实,安静的出奇,结果三次考试一完,就炸了锅。说是考前有人泄了题,很多人拿银子买了,早早抱了书本啃,就等着顺利通过,结果最后考试时傻眼了,那题根本就不是事先说好的!” “另外还有一个流言,不知道从哪传出来,说是有少部考生,闭门读书时都从窗子缝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了考试内容,免费的,不要钱的,想着无所谓,大不了多看本书,多些准备,结果到了考试这天,一丁点都没错,真是这些题!” “这种事,那些得了便宜的本不愿意往外说,偏有个口松的,看到榜上自己的名字骄傲的不行,酒后说了真话,虽然醒后他不再承认,但事情一传开,每每谈及这个话题,总有些上了榜的人避而不谈。” “这多明白,明显是占了便宜了!于是这次考试,花了大银子买题的打了水漂,一分钱没花的名列前茅,有真实学的因为别人得了透题,名次也不尽人意,这些学子们当然要闹了!” “听说当场就死了一个!”小二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一个很有些才华,没花银子买题,又没好运气得到透题纸条,文才也不是独一无二的出众,这次就没中。听说家里为了培养他,田卖了牛卖了爹累死了,连妹妹都卖了,一时想不通,看完榜回去就上了吊。” “学子里那个戴了孝的十一二岁少年,就是他亲弟弟,可怜的孩子,连安葬哥哥的钱都没有……” “这可真是……复杂啊。”林风泉咂咂嘴。 “谁说不是呢!”小二提着茶壶,眼珠子转了转,嘴朝县衙的方向努了努,“听说这回,是上头有人打架呢!” “上头?”徐文思捏着下巴,若有所思。 “咱们县上头两位,不对头呢……” 几人正聚精会神听着,外头有人叫小二的名字,小二歉然一笑,“对不住了列位,我这要去忙……” “行你下去吧。”夏飞博又抛了个银角子过来,“回头空了再与我们说说新鲜事。” 小二笑嘻嘻下去。 纪居昕看了夏飞博一眼。 夏飞博眉锋轻扬,像是在说,没钱就等我来。 纪居昕笑了。他很想说,其实这一年多来,他的铺子很给他挣了些钱,他不再是以前那个一穷二白的小庶子了。 可夏飞博家里行商,不会对他经济情况料不到,友人愿意关心他,他也不必推辞,扭扭捏捏不像话。 转不多时,小二又回来了,接着同他们讲阳青县上面的事。 原来这阳青县,县令和县丞不对付。 此方县令姓王,一年前从别外调来,关系经营的好,有通家之好在京为官,又有知交好友为地方重臣;县丞姓刘,叔父是三品京官,本是举人,硬生生被叔父提携着,补了此方县丞。 听说刘县丞当初是能补成县令的,就是因为王县令横插一杠子,才没被成。 举人做官不容易,想往上爬更难,哪哪跟不上进士出身的,如果不立上什么大功,就算是有三品京官的叔父,恐怕这辈子也难升官,他怎能不恨这王县令? 是以这两位,时常有架吵。 这次的科举舞弊,是王县令为了功绩,带头牵的,要说刘县丞不给他下绊子,那是不可能的。 至于这事是真是假,又到底是谁干的? 你问我啊,我也不知道。 不过是别人说说我听听,我说说您四位听听,这真真假假,除了做下这件事的,估计谁也不知道。 …… 听了一耳朵八卦,小厮来回说客栈安排好了时,四人才意犹未意告辞。 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上头的不睦,各自出招,苦的是下面百姓。 可这种事真真无可奈何,不管哪里都少不了。 四人离开时,心态略有些低沉,但他们并不天真,这件事不是简单的善恶说的清的…… 最好不要沾。 第87章 当心 夏飞博会过帐,小二殷勤地从后面绕出来,送四人出门。 一路上他热情洋溢地同四人讲阳青县好吃的好玩的,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家的酒楼,是整个阳青都数得着的,酒菜最为地道,不吃过几次再走,一定会后悔。 他还看了纪居昕好几遍。 按说四人皆是相貌堂堂气质出众,引人多看几眼并不奇怪,尤其纪居昕,不似另外三人初初长成的模样,唇红齿白,肌肤莹润,纤瘦青涩,端的是个美少年。 可小二的眼光……稍稍奇怪了点,欣赏是欣赏,还带了点可惜之色。 夏飞博微微皱了眉,看了看纪居昕,偏头和徐文思对视了一眼。 徐文思眯了眼,走近小二,“可是我们方才有所得罪?” “怎会怎会——”小二慌忙摆手,见夏飞博把纪居昕挡在身后,明白过来了,苦笑道,“这话原不该说,但恐几位误会,小的还是……” “讲!”徐文思冷脸厉声。 “这位少爷别急……”小二看了看左右,声音压低,“咱们这阳青县,最近几个月不大太平,月月都有一两个相貌姣好的少年失踪,相传是被拐子拐了,而且这些拐子很聪明,手段非常高,官府加大力度清查,怎么找都找不出来。我见您四位初来,那位……” 他眼睛瞄了下纪居昕的位置,“长的好,年纪又合适,所以……得当心……” “但这种事谁也说不准,没凭没据的,小的哪敢乱说,小的真没什么坏心思,几位可饶了小的吧……” 纪居昕从夏飞博背后绕了出来,夏飞博看着他,眉心微皱,很是不赞同。 他回了个安心的笑,走到小二面前,“我问你,失踪的都是我这年纪的少年?” 小二愣了一下,“嗯。” “都是怎么失踪的?” “说是在外边玩,玩着玩着就不见了。” “失踪的是外地的还是本地的?” 小二想了想,“好像都是本地的……您不说小的还没想起来!”小二笑了,“那这事应该跟您几位不沾边,几位断不会遇上什么,是小的多嘴了,该打!” 他做势要打自己的嘴。 纪居昕止了,“好了,以后行事不要再莽撞就是了,当知祸从口出。” 小二停了手,赔笑着一个劲冲纪居昕作揖致歉。 纪居昕不再理他,给了徐文思个眼色,率先往前走,夏飞博林风泉跟上。徐文思瞪了小二一眼,也跟上了。 林风泉这时明白过来了,担心地看着纪居昕,“他说的不一定准,但是昕弟啊,最近还是不要一个人,随时都要跟着我们三个其中一个,知道么?” 夏飞博也严肃发话,“以后白天我们结伴出门,晚上没事不准出去乱耍。” 徐文思点头表示同意。 林风泉犹豫了一下,也答应了。 他们此次出来,身边没有大人跟着,正是能无法无天玩的时候,这样的决定稍稍有些残忍,但为了纪居昕的安全,他觉得还是可以接受的,大不了离开阳青再去玩嘛。 纪居昕心内感动,面上却满不在乎,“你们以为我那种很容易骗,会乖乖跟拐子走的傻子呢?再说我身边有周大,他的本事你们都见识过。平日白天我们一起出门,晚上么,本来我也不喜欢出去玩,你们想出去随便出去就好,我就呆在客栈不出门,莫非还有拐子敢进店抢人?” “虽然你这么说也对,但是,”夏飞博表情仍然肃穆郑重,“该注意时也应该注意,没事自然皆大欢喜,有事我们做足了准备,也就不怕了。” “夏兄说的是。”徐文思看着纪居昕,“你就听我们的吧。” 纪居昕点头微笑,“好啊,只盼三位兄长不要管我管的太严啊。” …… 四人聊着天,随着下人一起,朝订好的客栈走去。 他们走路的速度不算慢,很快就看到了流行的书生群。 “他们才走到这里?”林风泉睁圆了眼睛,指着前头,表情有些夸张。 “许是为了引起足够的注意。”徐文思拍下他的手指,“不要随便指人。别管他们,我们去我们的客栈休息。” 书生群人多,乌泱泱一群,铺开堵着路,气势又很悲愤压抑,从中间穿过去总觉得不敬,四个人没办法,只能跟着走了一段路。 一直到他们安置的青云客栈,才转进去,四人无奈对视一眼,默默擦了擦汗。 虽是初夏,这么顶着太阳走一路也是够热的。 青云客栈正对面,有一茶楼,茶楼临窗包间内,此刻坐了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男子着赭色云纹绸衫,头覆方巾,系金腰带,悬碧玉玦,宽腮尖下巴,肤色略黑,留了三络山羊胡,一双绿豆眼里满是阴鸷,坐在窗前,看着楼下书生群。 有‘笃笃’敲门声响起。 男人冷声吐了一个字,“进!” 门被小心打开,又缓缓关上,接着进来一个着皂色号衣的年轻男子,走上前躬身行礼,神态尊重非常,“王师爷,卑职都看清楚了!” 中年男子咧开嘴,笑的阴森,“看清楚了就好。” 这中年男子是阳青县王县令身边的师爷,王向才。王向才年轻时科考不利,家底用光,随着年纪增长,对科举渐渐失去信心,开始研究做人师爷。他想着但凡是当官的,就算是个小小县丞,也得需要师爷,他要是能有所专长,比别的师爷都厉害,未尝不是一条路。 年近四十才开始做师爷,王向才其实比别人的起点低,但他是个心狠的,手腕又厉害,短短时间竟有了些名声,很多人请他去,也不知为何,他就看上了王县令,自愿跟了来。 王县令却知道,对外他们放出口风,是因为两个人都姓王,太有缘份,其实是他给的价码太高。 王县令将很多事的处置权都交于王师爷,满足于他的权力欲,刚好王师爷手段足够,他不需要太过操心,就能得到大把的银子,大把的功绩。 所以王向才在县衙的地位很高,底下皂隶文书,有不怕王县令的,却没有不怕王师爷的。 “刚才经过的书生,我要你给我至少抓一半!”王向才眯着眼,“前边领头的,至少抓六个,后面押后的,至少给我抓四个,这中间的嘛……给我抓个十几个。” 皂隶点头,“那师爷,这抓的人,您可有命令?” 这是在问他有没有指定的,要抓的人。 王向才想了想,指节敲着桌子,“打头的那个孩子不能抓,他左右两边的穿蓝色衣衫的抓,另外的你看着办。中间的大约都是胆子有些小怕事的,你给我选身上衣料最好的抓,后面的嘛……抓那个穿竹青色直裰的,其他的你看着办。” 皂隶听完又重复了一遍,保证王师爷的吩咐他没有听错。 王向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行了,你下去吧,这些人分批抓,找好时机,不要让身边人立刻发现,懂么?” “卑职明白!” “好了,你下去吧。” 皂隶离开后,王师爷看着对面客栈,笑容阴森。 纪居昕四人好好休息了一晚,第二日,准备去文山寺。 文山寺在阳青县西山上,风景清奇,视野开阔,听闻还有活了几百年的老茶树,历代文人都喜欢去赏玩。 这寺里还有一处奇景,便是不一般的碧瓦灰墙。这碧瓦灰墙从山门始,一路曲折蜿蜒,贯穿整个寺庙。灰墙平整光洁,特别适宜写字做画,也不知从谁开始,来此游玩的人文人有了个习惯,只要对自己的字画有信心,便要在墙上挥毫泼墨,展示其不一般的一文采。 好在寺里灰墙特别多,这么些年也没被铺满,寺里僧人们甚至为防此事发生,还别出心裁地在寺里多建了灰墙,渐渐的,这里已是阳青一奇景。 先人留下的笔墨极珍贵,有些极出名的,也在此列。 如果你是个学子,来了阳青,却不去文山寺,那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四个人虽然少年爱玩,但是初衷本心是没忘的,这文山寺,自然是要去上一去的。 纪居昕收拾整齐,看到同时走出房间的夏飞博徐文思二人,温切唤一声早安,看到林风泉却笑了,“林兄怎么还穿这件竹青色直裰?是没衣服了不成?” 林风泉不介意纪居昕的打趣,“少爷我就是喜欢这件,怎么着?” “不怎么不怎么,少爷愿意怎么穿怎么穿。”纪居昕掩唇轻笑。 徐文思也觉得奇怪,“你不是一向瞎讲究,怎么今天没换衣服?” “什么叫瞎讲究!”林风泉抬手拍了他一巴掌,“少爷的口味你这等俗怎会理解!” 看二个人都一脸不解,唯有夏飞博神色镇定,林风泉赞赏地冲夏飞博眨了眨眼睛,“还是夏兄识货啊。” “怎么说?”徐文思没明白。 “这件衣服,嘿嘿……只是款式和昨天那件一样,其实是两件。”林风泉笑眯眯解释,“这是杭州织造局新出的料子,我在京城的叔祖父送过来的,我瞧着喜欢,就要来做了衣服,只是这料子好是好,做直裰合适,做其它款式衣服却没那么好看,我便做了两件直裰,换着穿。” “昕弟要么,我可以匀你一件,透气又舒适,相当好的哟。”最后他竟然推销起来。 纪居昕笑道,“还是免了。我怕你招惹了姑娘,我跟你穿一样的,回头被别人抓了当了上门女婿!” “昕弟说的是!”徐文思哈哈大笑。 夏飞博也眸带笑意,揶揄之色明显。 林风泉脸色微红,“哼,那是你们没这等艳福!你们瞧着,今日我必掳获一枚姑娘芳心!” “凭你这件舒适又好看的衣服?”纪居昕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嗯……我看行。” “是凭我无比伦与的文士风流,还有出众的气质相貌!”林风泉跳脚。 “那么……拭目以待。”纪居昕边笑着,边第一个走下楼。 “我很期待哟……”徐文思挤着眼睛,也跟着下楼。 夏飞博同样点点头,往楼下走,鼓励似地说,“你努力吧。” 林风泉鼓着脸,无语问苍天,他交的这是群什么朋友! 之后,四人气氛颇为和乐的用过了早饭,让下人去牵了马,奔向文山寺。 第88章 争执 文山寺就在阳青县西侧,依山而建,离的并不远,四人打马过去,还不到半个时辰。 通往文山寺的道路很宽,四匹马并排通行都使得。过了城区,道路两边的摊点民居渐少,最后周边只有宽阔的农田,起伏的山丘,幽深的密林。 清晨阳光灿烂,照在脸上微暖,舒爽山风送来香甜花香,四人自繁花丛中穿过,在林间嘻笑玩闹,个个相貌出众,气质不俗,英气勃发。真真是: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待路渐崎岖,越来越窄,几人便知,文山寺近了。 果然,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他们就看到了文山寺的山门。 寺里接待客人颇有经验,见四人打马而来,后又跟着几个仆从小厮,门房僧人便上前与四人行礼,分别介绍了寺里可以游玩的地方,怎么样的路线最为合适,马要送去哪里,茶饭水源又在何处,不一而足。 夏飞博从下人里分出两个,带着马去僧人指定的马厩,剩下的随行伺候。反正他们四人此行总是要在一处的,一时短两个人伺候也没什么。 大约名山秀水都灵性,一进到寺里,参天大树无数,庙宇楼墙高耸,视野虽算不得特别开阔,但处处洁净;景色虽不过分精致秀美,却一草一木都有种独特味道,看似繁杂,细品却有股禅意;仿佛每一处每一处,都意味深长,令人心灵涤荡。 四人环视过后,眼底齐齐生出一抹郑重。 他们对视一眼,一起踏上台阶,朝着僧人建议的方向走去。 沿着略带旋转的石板阶梯往上,不过十数步,眼前豁然开朗! 不过高出半丈,他们竟到了一处大大的,视野开阔的山壁面前! 山壁奇峻,似是剑劈斧凿,高高直直,坚于眼前,更令人惊奇的,是上面斗大的字!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竟是一幅满江红!行草写就,坚韧凌利,铁骨铮铮,一字字跟着念下去,仿佛看到了刀兵战场,家国天下,忍不住热血飞扬! “真真是岳将军写的字!”林风泉最先回神,跑到近前仔细辨认落款,满脸都是兴奋激动。 他忍不住伸手抚着山壁上的字,“这样的杀气,这样的意志……怎么不让人折服!” “岳将军实乃千古忠勇之士!”徐文思也走过去,伸手抚上壁上的字,声音激动。 连一向冷静自持的夏飞博也没忍住,快步走过去,深吸口气,看一会儿,闭上眼睛想一想,看一会儿,闭上眼睛想一想,袖子里的手更是不断在动,竟是下意识在临摹! 纪居昕则愣愣呆在原处,被这些锋利的字体所慑,一时脑子里思绪万千。 这等的硬气,这等的凌利,这等的霸道……真男儿当如此! 身负责任,心内存善,虽背负刀兵之利,胸中却有不灭信念,对敌人来说,是杀神,对自己人来说,是可以依靠的高山! 一切软弱仿佛与他无关,不需要找借口,不害怕任何颓势,永远紧握手中剑,永远目视前方!顶天立地的汉子,当如此! “当如此啊……” 四人震撼半晌,方才回过味来,各有所得,隐隐有所思。 “我们往前走吧。”纪居昕微微仰着头,沐着阳光的笑脸尽显温润谦雅,“字中深意,一时半刻不得参悟透彻,我想寺里应该有各种拓本,届时多买些罢。今日我们来,当要尽兴,光看一处可是不够,前贤师长不会怪我们的。” 林风泉有些不舍,但想想也对,文山寺笔墨书墙闻名,只看一处怎么够!他依依不舍地摸了摸墙上的字,“真是不来不知道……” 徐文思也叹了口气,“在阳青的日子还长,日后有机会多来几次吧。” 夏飞博也回头看了眼,率先抬步,“走。” 青石铺就的小径不太宽,绕过这方山壁宽了很多,四五个人并行没有问题,越往前走视野越开阔,绕过这道残壁,四人便看到了文山寺招牌的碧瓦灰墙。 大约是为了保护这些灰墙,墙头都覆了厚厚长长的碧色瓦片,瓦片两面分别伸出三尺还多,保证雨雪时不会落于墙上。 碧色瓦片光滑无比,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在阳光下闪耀着炫目华彩,灰色的墙在这样的对比下本应显得黯淡,却因为墙上不同的,大大小小的字和一幅幅特点不一的画,显的很有些仙气,光华内敛,竟与碧瓦阳光不逊声色。 大约因地面不平,墙壁蜿蜒,并不是直直平平的,一些画作因为这种弧度的曲伸,很有些立体感,远处看似乎活物一般,非常引人注目。 四人迫不及待地走了过去。 待走近了,才发现墙面并非如远处一般看的不甚平整,近看起伏并不剧烈,偶尔转角拐弯时才见差距,这便是远近之分了。 待认真看过去,发现留字的人真不少,前朝名人,旧时大家,近来才子,不一而足。 每一处每一处,都有令人拍案叫绝的地方。 每个人的留墨,不管是诗,词,画,都有眼前一亮,可以学习的地方。 四个人初到此地,第一次见到这样形式的字画,种种震撼扑面而来,激动不已,观看间走走停停,不甚欣喜。 他们来的算是极早,大约是文山寺第一批客人,可是他们走动的速度太慢,后面的客人赶上时,他们才走了很少一段,一波波人过去,他们愣是没有注意,迳自投入在巨大的学习激情中。 直到站的累了,注意力不集中,才苦笑着,坐到一旁廊下休息。 “真是没想到……”徐文思抚着腿,声音略带自嘲,眼睛却非常亮。 “是啊,累死了……”林风泉摆着手给自己扇风。 夏飞博也同意地点头,“学习也需体力。” “乖乖休息一会儿,今天看不完也没关系,我们还有时间。”纪居昕笑眯眯。 要说这里头,属纪居昕身体最弱,看他微笑相劝,三人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昕弟都能坚持,我们还有什么说的呢……” 四人带的小厮们送上水囊,他们喝过水,精神恢复些许,边歇息,边饶有兴致地看来往行人观摩,聊天。 同他们一样,大多人来此,也是为学习,增长见识,少有瞎玩的。 不过少,还是有的。 正如斜对面一行,明明别人正在严肃认真地探索字体奥秘,遗憾落笔人的去世,有一个二十岁左右,打扮华美的富家少爷很没礼貌地顾自插话了。 “这些字画算什么好?真是没见识的乡下人。”少爷着湖青色纻纱交领长衫,头束拳大白玉冠,手持乌骨泥金扇,腰悬萱草纹香囊,羊脂白玉佩,指节修长,肤色略白,按说是个相貌不错的后生,却生了一双细长灵活过头的双眼,令人遗憾。 少爷眼睛一翻,有七分流气三分傲气,扇子一指,“头一回来文山寺吧!这些字不过是些不入流的人写就,因为死的早,便成了名字名墨,其实水平并不怎的,比之方入寺时之字,名人峡之字,差了许多!” “这样的字也能入你们心,真真是没见识!” 正在激动兴奋的众人脸一冷,“这位少爷又是谁?我等皆是书生,有没有见识,觉得好不好,自己有所得便可。古人有一字之师,我等在此学习,自觉没甚不好。逝者已矣,这位少爷还是留点口德的好,尊重二字,你与别人,别人才可与你。” “我是谁?”少爷冷哼一声,懒洋洋地摇了摇手中扇子,好像在说,告诉他们! 他身后下人随着这扇子轻摇站了出来,冲少爷行了个礼,走上前挺腰就喊,“我们少爷的名头,说出来吓死你们!我们少爷姓王,是这阳青县父母官的儿子!” 纪居昕等四人在下面看着这神奇的一幕,三人皆向林风泉挤眉弄眼:你爹如今比父母官还大,怎的没见你这么大架势?让我们也沾沾光? “别闹——”林风泉低声,眼里闪着兴味,“一般再怎么嚣张也不会随意找茬吧……” “你们看看那字旁的名字。”纪居昕也压低声音,手指悄悄指了指一众人前面,灰墙上的字。 字的左侧明明白白地写着落笔人名姓——严天。 “我如果没记错的话……”纪居昕眯了眼,“昨日午后经过我们吃饭酒楼的书生群里,像是有人提过严天这个名字。” 夏飞博眉头紧皱,显是没想起来。 林风泉巴巴看着徐文思。 徐文思低头闭眸回想片刻,“的确有。那个穿孝的少年的哥哥,好像叫严天。” 徐文思父亲是书院讲书,学识渊博,教育手法非凡,徐文思自小被父亲亲自教养,不知道是天赋还是得到了训练,记忆力特别好,认真起来,短时间内能做到过目不忘,便是没有刻意要记,一定时间内,只要认真回想,总能记起些事。 他这般说,事实就是如此了。 “那么……”林风泉摸下巴,笑的奸兮兮,“县令儿子出现在这里,必是有原因的。” “找上这群人或许也……”徐文思也笑了。 夏飞博眯眼,“且看着吧。” 这时双方已经辩了一会儿,谁都不服谁。 县令之子王少爷凭着身份,顾自声音加大,绕着法的骂对面一群人,这群人不敢反抗太过激,毕竟人家身份在那。 “我等自认学识不足,练习不够,到不了这位严姓公子的程度,才想学习一二,若是王少爷看不惯,只管前行便是,不过萍水相逢,转头便忘的人,批判我等实在无甚意义。” 王少爷哈哈大笑,“说你们见识少你们还不服气,我告诉你们,即要研究学习,就照着最好的来!士兵跟将军学或可成为将军,跟百户学再厉害也就是个百户!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教学相长,你们要学习,就该找活着的,佼佼者!跟个死人学有什么意思?能对话吗?能交流吗?” “说起来文山寺的东西也就这点,”王少爷背着手,仰着头鼻孔朝天,骄傲的不可一世的样子,“还是临清好,不负名声的学子之乡,除了莲青书院,市井也各有传奇。” 都在东昌府,临清之盛名无人不晓,众人安静了一瞬。 王少爷便趁着这一瞬,继续说,“来这里,还不如去临清的小铺子看一看。” 众人目露疑色。 “少爷我就去了临清一趟,如今最火的,就是南街上一间苏记纸墨铺子,那里字画水平之高深,你们想都想不出来!”见吸引了众人注意,王少爷继续骄傲地说,“本少爷就在那里得了一幅字,那字写的才叫好,笔舞龙蛇,铁画银钩,你们这群俗人见都没见过!” “那些人可是活的,你们想要进步,跟死人学,不如跟这些娇子学!成了友人后,交流一二,保证日日有所得!不过就凭你们的见识……嘿嘿,跟少爷我交好,少爷可以帮你们认识哟……” 这次轮到林风泉朝纪居昕挤眼睛,“你家铺子出名了呢……” 夏飞博也徐文思也对视一眼,转头问他,“你那里……难道又出了一个专门换字的?” 纪居昕笑着摇头,“并没有。” 他心情有些复杂,他家铺子最有名的难道不是他的画,是别的字? “临清南街苏记纸墨铺子,最出名的该是石屏先生的画,王少爷是不是买错东西了?” 突然一道娇柔悦耳,似珠落玉盘的动听声音传来。 第89章 约定 “王少爷是不是买错东西了?” 清脆动听如黄莺一般的声音入耳,众人的注意力立时被吸引过去,齐齐转头看向来人。 来人一身鹅黄衫裙,削肩细腰,体态纤盈,是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女。 少女一头乌发梳成结环髻,未簪钗戴玉,只以亮黄缎带卷与发中做装饰,头侧佩了朵亮白珍珠头花,耳坠滴水珍珠,腰悬白玉镂空透雕蝴蝶压裙,细长柳眉下,是一汪春水生波的杏眸。 她面覆轻纱,让人看不清脸,可仅凭一副好眉眼,一身优雅矜贵气度,就能知道她相貌一定不俗。此刻她正微低了头,提着裙角,朝灰墙走来,可谓是莲步生辉,娇俏动人。 “哪个不长眼的混——”王少爷扇子‘刷’的一收,凌利地转身就要骂,待看清来人,阴云遍布的脸突然放晴,仿佛一夜不见千树梨花开似的,绽开大大的笑脸,冲着来人走去。 他脊背挺直,扇子轻摇,踱步方正,一步一笑,看着……装君子装的挺像,如果眼睛没转那么快,脸上的笑容再浅一点,就更像了。 “原来是刘四小姐,方才没看到,真真失礼。”王少爷在离少女不到三尺远的距离站定,双手拱起,行了个非常君子的礼。 少女微微皱眉,她身后的丫鬟站了出来,“你少缠着我家小姐,快些离远点!每次出来都能看到你,真真晦气!” “姑娘此言差矣,有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千里姻缘一线牵,刘四小姐——”他看了眼丫鬟背后的少女,“我们能如此频繁相遇,正是证明我俩有缘啊。” “呸!谁跟你有缘!你瞧瞧你那张登徒子的脸,我家看门的大黄都比你好看!”那丫鬟是个嘴利的,叉着腰就把王公子骂了一顿,“我告诉你,看到我家小姐离远点,否则有你好看的!” 王少爷也不介意,看着像是被骂多了,早皮了,现下笑的一脸无赖,“要我好看?我本来就很好看了哟……我知道刘四小姐喜欢好看的后生,我就是照这样子长的。怎么样,刘四小姐今天能否给在下一个准话,回头我让我爹上门提亲去?” 少女轻轻叹息一声,转而轻问,“你当知辱人者,人恒辱之。” 少女和王少爷一打对面,就剑拔弩张气氛激烈,众人一看便知,这二人是旧识,还有些矛盾,却不知少女和这王少爷,不对付还有别的原因。 少女姓刘,名椒,是阳青县丞嫡女。刘县丞子息不算多,膝下两个嫡子两个庶子,只有这一个女儿,自是千般宠爱。 依着她读书认字不说,也任她在县里随处走动,只消身边配齐护卫,吃不了亏就行。 而王少爷的父亲,是阳青县令。 此前说过,阳青县令和县丞不和,两个家族家长不和,私底下儿女也免不了不对付。 只是这王家少爷同别人不一样,他不爱找刘家少爷们闹,偏偏爱寻刘椒的麻烦。 每每看到她都要上前打趣一番,也不知是真看上她了,还是刻意找事,就为坏她名声。 刘椒是姑娘,怎么说碰上这种事都吃亏,以往回回都是躲的了。可是她性烈,被人缠着总是躲,显的自己很弱,哥哥们虽偶有陪她,但总有事多无法兼顾的时候。 她不想被欺负,就只能自己想办法,让姓王的不敢再靠近! “小姐此话何解?”今日刘椒似与以往不同……王少爷微眯了眼,声音仍然带了调戏,“这里人多,不如我们寻个净静之地……” 刘椒却不理他,越过他走到灰墙面前,细细欣赏,“这严天的字,我瞧着极好。” 在场众人有在阳青呆了很久的,就算不认识刘椒,也少有没听说过这位姑娘大名的。这位姑娘以才学闻名,听说会吃饭起就握着笔练字,如今已是十多年,写出的字连大家都称赞。 可惜是闺中女子,字体不好外传,外面皆看不到。她朱唇轻启说这是好字,众人皆兴奋非常,证明他们的眼光没有错嘛! 王少爷却眯了眼,“我说这字不好,我从临清苏家铺子买的字才是真的好,想必是刘四小姐家里没有人脉手段,找不到这样的好字也买不到,是以眼光……低了些。” 刘椒眉微挑,杏眸内全是嘲笑,“苏家铺子的字?我方才就说了,辱人者,人恒辱之,王少爷若是没见识,对自己的东西没把握,就别说出来贻笑大方了。” “你说什么!”王少爷手中扇子刷的收起,显是动了真气。 刘椒冷笑,“临清城内,南街苏记的纸墨铺子,开张不足两年,名声已传遍整个临清,甚至散到我们阳青小地,前儿个我父亲有一好友从京城归来,提起时也对这铺子熟稔非常,可见此铺子已名扬天下,别人不知道或许是因为信息滞后,你一个县令儿子,以此来彰显优越,岂不是笑煞人也!” “我才——” “再说这苏记铺子,铺里闻名遐迩的,是石屏先生的画。石屏先生擅画山石巨鹰,胸中有大天地,才华傲世,无人能及。石屏先生还非常有情操,所有画作,去苏家铺子里皆能欣赏临摹,但所有作品不卖只换,只愿结交有才之士,引为知己,不慕名利,不敛钱财,实是天下才子榜样。” “这些事,但凡去问一个对临清熟悉的人,都会知晓,怎么王少爷你竟不知么?” 刘椒水眸一转,恍然生波,“瞧我,倒是忘记了,方才王少爷说在苏记铺子里买了好字……苏记铺子可没什么名人留字,挂上的字也是出自近期学子之手,铺子不收中间费,愿意帮助字好学识好的学子换得些许银钱,助其求学之路……非是学子们的字不好,这些字也是临清年轻一辈佼佼者所书,其中各有韵味,但皆是只消付银子便能购得,比千金难求的石屏先生的画可就……” “王少爷是哪里道听途说,自以为是的买了幅字,在此夸夸其谈,蒙骗世人的?” 刘椒一番话,众人皆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王少爷臊红了脸,指着刘椒气的说不出话来。 刘椒十分满意,这姓王的惯好面子,她待要如此这般,光天化日之下折他几回脸,他便会懂得知难而退,看到她就绕着走了! 王少爷气了半晌,突然眯了眼,哈哈大笑,走近两步,看着刘椒,“真是谢谢小姐替我解惑,不然我可是被人骗的死死的……小姐对石屏先生如此推崇,定是极想一观的,不如——” 王少爷摇着扇子,面容骄傲,“我替你弄一幅画来。你即说那画不好得,我们便在此打个赌,如若我弄了来,你便嫁与我,如果我弄不来……我以后就绕着你走,如何?” “你凭什么——”刘椒身后丫鬟又跳出来,指着王少爷就要骂,被刘椒挡了。 刘椒笑吟吟看着王少爷,“好啊,你若是能弄来……我便嫁!” “我就知道你不——你愿意?”王少爷差点眼珠子瞪出来,这刘椒答应了!她竟然答应了!莫不是什么有陷阱! 他有些犹豫,可他一犹豫,围观众人不干了,你堂堂男子欺负一个小姑娘,人家小姑娘胆识过人,一口答应了,你倒犹豫了,是不是男人! 王少爷越发觉得有阴谋,但是情势已不可逆,只好匆匆答应,颇有些灰溜溜地走了。 他走后,留下一票人和刘椒主仆。刘椒主仆都是妙龄少女,一群男人不好乱看,识趣地结伴离开,现场就只剩坐在不远处观战的纪居昕四人。 林风泉摸着下巴,“这小妞够辣啊,胆子忒大。” “不可随意评价人,姑娘家名声尤其重要。”徐文思提醒。 “知道了知道了,”林风泉点点头,又不死心地问小伙伴里最聪明的纪居昕,“唉唉昕弟,你说这姑娘是真傻还是假傻,怎么就答应了呢?” “谁知道呢……”纪居昕声音悠长,颇有点意味深长的意思,“人家是姑娘啊……” “我等应避嫌。”夏飞博起身,提醒他们该走了。 四人都不是见了漂亮姑娘走不动道的,或者家教好,或者脑子里缺那根弦,都没磨叽,站起来就走了。 见所有人走完,刘椒身后的小丫鬟忍不住了,“小姐怎么好答应那个登徒子……” “这有什么,”刘椒接过丫鬟手里团扇,徐徐扇着风,眼神笃定,“石屏先生的画何止千金难求,我听闻去年年底,一位商人欲使万金也没购入一幅,显是石屏先生下了死口,这等气节,我们根本不需要担心他会因财动心。王家我最清楚,不管是家里族亲,还是通家好友,没有一个擅画的,想从苏记铺子里换得石屏先生的画,三个字,不可能。” “那不是还有别人换得了石屏先生的画?”小丫鬟忧心冲冲,“石屏先生不为财动,别人不一定啊……” “你当石屏先生谁的画都能换呢?”刘椒尖尖手指戳了戳自家丫鬟的脑门,“石屏先生画技出神出入,能被他看中的画作,定也是技艺非凡,有独特之处。然就算技艺非凡,也需外物加持,使之生辉。你可知好的画笔,颜料是什么价?学画之人,能到那种水平,定不是缺银两的,他们缺的,是可以进步的鞭策,是知已,又或者……是名声。” “不管那一样,姓王的皆不能给。”刘椒看着灰墙上的字,面纱随风轻拂,“据我所知,石屏先生换出去的画,到如今,也没数过一只手,这物以稀为贵……” 刘椒停了口,小丫鬟歪着头,似懂非懂,“就是说,登徒子想得到画非常不容易?” “自然。”刘椒自信点头,“只要他得不到,以后我就省了个大麻烦。真有万一……我是女子嘛,婚约之事,当从父母之意,媒妁之言,我年纪小不懂事,胡乱开口,自有长辈管束……” “哇小姐你使诈!” 刘椒微笑着朝前走,这事最后真有万一,她也会想办法,今日之事这么多人见证,姓王的出口不逊,欺负她一个弱女子,还逼迫她订赌约,人言可畏,很多地方可以利用,很多地方可以模糊…… 纪居昕四人早已离开,没有听到刘椒主仆的话,他们为避嫌急走了一段路,终是低不住灰墙上字的诱惑,很快沉浸进去,脚步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直到一处空白。 “咦这里没字?”林风泉招呼小伙伴们来看。 “大约是可以留字的?”徐文思指了指一边放着的笔墨。 夏飞博指着远处,“那处墙上也是空白。” 四人齐齐看过去,果然前面不远处有很长一段空白,方才过去的一群人此刻正在墙前,有几个胆大又有自信的人,正挽着袖子拿着毛笔在墙上挥毫。 “原来真是给人写字的……”纪居昕喃喃自语。 此情此景,要说不激动是不可能的,但凡来了,但凡对自己有一点自信,没有人不想在墙上留下字迹,展示自己。 纪居昕手有些痒,但他知道自己字写的不好,写上去颇有些丢人,画倒是行,但他又不想让人知道他是谁,只好做罢。 他看着夏林徐三人,“你们字都写的不错,不如一试?” “会不会……浪费?”徐文思有些犹豫。 看过很多先贤名人的字,想着自己的字能跟他们挨着,颇为激动,可相差程度那么远,实在有点自惭形秽,他们到底年轻,练习时间不够。 “我猜这道墙大概是专门为我们这样的人准备的。”纪居昕指着这道墙,“你看这墙色瓦色,似是新建,碧瓦也不如方才看过的长……” 他又凑过去看了看墙边放着的墨,笑了,“你们看,这里笔有无数,墨却只有两种,一种真真是墨,一种是清水。” 三人走上前去。 因为放墨的砚台皆是黑色,当下没注意,此刻认真一看,果然有一盏里放的是水。林风泉甚至用手指沾了沾,看到手上干干净净的,“真的是水!” “寺里僧人想的极是周到,对于某些信心不足,又想上手试试的人,用水是个好办法。当下可以看出不足,水干了又无痕,简直不要太好。” 几人不再犹豫,纷纷拿起了笔。 他们虽年少气胜,可对先贤的尊重一点也不少,极了解自己水平,也极有自尊,皆是沾了水,在墙上写了起来。 许是心中怀着‘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用真正的墨在此留下印迹’的雄心壮志,几个人的字都气势十足,磅礴豪迈。 写的最好的当属林风泉。 他比在场的另外三人少了些心眼,习字练字时多了几分纯粹,本就是三人里写的最好的,现在写在墙上,字里有种特别的味道,非常耐看。 纪居昕看的直点头。 “这位公子的字……可以用墨写上去的。” 几人正互相品评,方才听过的悦耳声音又传了过来。 几人齐齐转头,果然,是刘椒。 刘椒看着林风泉的字,眸中有笑意闪动,“公子这字矫劲婉转,看似中直,细看笔锋内蕴了千百变化,灵气斐然,实是好字。” 一个姑娘,还是一个长的很漂亮的姑娘,夸自己字好,林风泉做为一个少年,肯定是高兴的,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拱拳施礼,“姑娘谬赞。” 刘椒福身还礼,“实是公子字写的好,小女子见之心喜,这才扰了几位兴致,实在是对不住。” “哪里哪里,他们都不介意……”林风泉冲着身后众人眨眼。 徐文思瞄瞄一脸肃然的夏飞博,再看看带着浅浅笑意明显扮懵懂小孩的纪居昕,无奈地迈出一步做代表,“我等并没介意,姑娘自如就是。” 刘椒像是很懂字,林风泉在春情之思这点上稍稍有些痴,人家是个好看的大姑娘,还胸中有点文墨,他自然愿意跟她浅聊几句。 其实两人说话时间并不久,旁边还有夏徐纪三人,再加上一票的下人,并不会引人误会。 可若是碰上的来人不一般……那误会也就是显然的了。 王少爷被刘椒气走后,越想越不对劲,他得回来再同刘椒确认一遍,不然以后刘椒变卦不认怎么办? 结果一来,就看到刘椒和一个小白脸亲亲热热地在聊天。 “你们在做什么!”王少爷眼睛瞪大,乌骨扇子直直指指林风泉,又指指刘椒,“光天化日的,好不羞耻!” 第90章 芳心 “光天化日的,好不羞耻!”王少爷眉眼愤恨地指着林风泉和刘椒骂。 刘椒翠眉一斜,秋水一样的眼眸里装满不耐烦,这厮怎么又来了! 林风泉早前就看这王少爷有些不顺眼,不过因为与他没什么关系,他懒的理,如今骂到他头上……就是两回事了。 “这位少爷话说的真是好,光天化日的,是谁不知羞耻呢?”他俊眉梢微挑,手似有似无的划过旁边一票人,再别有深意地看着王少爷,声音怎么听都带着股讽刺味道,“这么些人看着,真真是丢人啊。” 他口说光天化日,手划拉过众人——意指这么多人看着,就算美女在前,他想‘不知羞耻’,时机也不对,但凡长了双眼睛,就不会看错,折人脸面又辱及他人。 明明已经这么明显,还出口成‘脏’,不是有别的意思,上门挑衅来了,就是太蠢,脑子里缺根筋。 不管是哪样,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都是丢人之举,的确‘好不羞耻’! 端的是把王少爷骂了一通! 刘椒看向林风泉的目光中有代她受过,挺身而出的感激,也有对他睿智聪明,知情懂礼的欣赏。 再加上方才那一手的好字……杏眸里水光更浓了。 少女欣赏一个男人时的眼光,是很有杀伤性的。尤其还是一个气质不俗,风评不错的美少女,这样的眼光足以让所有男人羡慕。 王少爷回了回味,就知道林风泉在骂他,再看刘椒一脸仰慕的略带娇羞的表情,气的脸都红了,这个嘴利的小白脸想的美! 他眯眼看向少女,隐含威胁,“刘椒,你给我离开这里!” 刘椒脸刷的一白,“王少爷,还请留点口德。” 姑娘家的名字,岂是外人能喊,能听到的? 这王少爷不知道从哪花了银子知道了她的名字,平日里再胡闹也算有分寸,不过讨个嘴上便宜,这样当众叫她名字,还是第一次,这证明事大了! 她身后的丫鬟更是不能忍,跳出来骂,“我家小姐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你是哪个,用着得你管!” 王少爷抱着胳膊,明显是耍了赖,“我不是哪个,但是刘四小姐,今天你若不听我这句话,我现下就能让你难堪,你信是不信?” 刘椒气红了脸,她怎么敢不信!这姓王的就是个泼皮,他不耍赖,她还可以对付一下,他真耍了,她还真就没办法!她一个玉瓶,怎么也不能跟个瓦片碰! 真要任这厮信口开河,她的脸面名声就能悉数丢尽了! 她有些后悔今天一个人来寺里了,以后还是尽量找哥哥们陪,或者先打听好这厮不会在…… 她轻叹了口气,侧身冲林风泉深深福了一礼,“今日见识公子风采,小女子深感荣幸,然离家时久,长辈许会担忧,小女子这就告退了。更有谢意歉意良多,此处皆不能成,还请公子见谅。” 林风泉也是深深遗憾,这样一个出彩女子,竟被一个恶人逼得处处相让,真真可怜。他姿态潇洒地还礼,“姑娘万勿多思,实没什么。姑娘离去且注意安全,世人多奸,女子荏弱,处处当心才好。” 刘椒又谢过,这才起身,款款而去。 王少爷看着两人互动,眼里几近喷火,待刘椒离开时,他出声喊,“刘四小姐——” 刘椒理都没理,眼神都没过来一分,直接领着丫鬟往外走,身后护丛跟上,那架势,显然不肯容他再靠近。 王少爷狠狠咬着牙,瞪着林风泉,“不知兄台是哪位?阳青地面上,少爷我可没瞧见过你。” “兄台这话说的,”林风泉负手而立,站姿如青松,脸上笑容优雅,“好像这阳青只有你一位少爷似的。天下少爷不知凡几,抬头看看没准就掉下一个,兄台还是不要坐井观天的好。” 说到底也是讽刺王少爷无知见识浅,且并没说自己姓甚名谁。 明显没把人放在眼里。 “哟呵,”王少爷冷了脸,“还是个敢仗腰子的!知道在阳青地面上,跟少爷我仗腰子,会有什么下场么?” “还请少爷赐教啊。” 林风泉笑容不变,还是那么优雅轻浅,王少爷却感觉到不一样的无视和挑衅,顿时眼底怒气翻腾,想着一定要治治这厮。 再旁观……事就要大了。 夏飞博徐文思纪居昕对视一眼,夏飞博为首,徐文思纪居昕站在他身侧,三人齐齐向前走,“泉弟你可是惹了这位公子不高兴?那可要好好赔个礼了。” 三人中夏飞博为代表,话亦是他开口。 方才他们离林风泉不算远,但也不算太近,林风泉与刘椒谈字的时候,他们三个在也品彼此的字,后来王少爷出现,风头不对,他们自然开始关注这边。 只是注意是注意,人并没走过来,是以王少爷并不知道他们是一起的,他们也可以装成没注意他们的话,只做个人肉背景。 这站出来,就不一样了。 四人都是英姿少年,气质出众,也许林风泉一个人时并不显眼,但四人站在一起,那就相当耀眼了,衣着打扮,谈吐教养,明显不是一般人。这样并排站一起,光看过来就有一股压力。 王少爷不说别的,出身是好的,跟着长辈也见识了不少,眼界可能不太宽,比如他认不出林风泉身上衣料;但官家子弟该有的眼力还是有的,夏飞博几人一站出来,光是凭着几人穿戴表现,他就知道这些人身份地位不俗。 要说换了前些日子,他也是能不管不顾地闹一番的,可是最近他爹耳提面命,非要他低调点…… 只有先做打探,再谈行动了。 他脸色阴晴变幻,眼珠子转个不停,明显是在思量什么,夏飞博眼神一闪,心下了然。 他上前拱了拱手,指着林风泉,“我这兄弟性子直,我方才一时没注意……敢问这位少爷,我这兄弟可是多有得罪?若真如此,我在此替他赔个罪,同时愿意奉上赔礼,若是没有误会,我这兄弟被您无故欺压……” 说到后面,夏飞博语气冷厉,如含冰霜,“还请您也给个公道才是。” 王少爷从小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如果夏飞博语气仍然软,他或许会借势稍稍为难一下再说离开,现今夏飞博强势,他更不得不考虑这几位会不会是什么不了起的人物,前来阳青游玩,哪敢得罪? 立时换了副笑脸,“误会,误会,都是误会……”他指着林风泉,“我方才一时眼神不好,看错了,引得这位兄弟有些微词,不过是些小事,男儿家当豁达,揪着点小事不放多没意思,我看我们皆无需计较了罢。” 林风泉哼了一声。 一副不想轻松放过的样子。 夏飞博为难地看向王少爷,“您看……” 王少爷立刻收了扇子,拱手为礼,“在下还有些事,告辞了。” 说完竟手一挥,带着下人飞快地跑了。 直到跑出四人视线,才长呼一口气,瞪着身边长随,咬牙道,“给我查!尤其那个穿竹青直裰的,我倒要看看,他是什么来头!” 林风泉看着瞪眼,“就,就这样?” “你还想怎样?”徐文思瞪了他一眼,“怎么说都是出门在外,别惹事。” “我哪有惹事,是他惹我……”林风泉苦着脸,声音委屈。 “是他惹你不错,但你若不是与女子多言,也不会如此。”夏飞博看着林风泉,面有笑意,“并非责你什么,只是想起,你今日晨间的话。” 纪居昕也笑了,还笑的极欢快,“是啊今日早间,不知道是谁夸下海口,说要虏获一枚姑娘芳心!如今瞧着,真是有了呢!林兄近些日子可得百般小心,别被人捉了当上门女婿!不然我和夏兄徐兄可不会管你,只会喝杯喜酒走人哈哈哈哈……” 徐文思也忍俊不禁,“真真是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说啊!” 接下来他们一边嘻闹,一边继续在寺里游玩。大约之前看字时精力消磨了大半,现在再注意,一时间也感悟不了太多,所得有限,几人便在寺里逛了起来,吃了号称百年老茶树的茶,用过素斋,在偏殿买到了各样壁字的拓本,才尽兴而归。 本以为今日遇到这些事会影响心情,怎么也没想到,因为林风泉晨间的一席话,让今天这些事颇有了几分巧合传奇,三人一路上都在取笑林风泉,气氛非但没减,反而热烈非常。 林风泉稍稍有些恼怒,他才没看上那个姑娘呢!虽然那姑娘长的还可以,文采也不错,但婚姻之事,要听父母之言的,他岂不是那种没规矩的人! 四人回到客栈时,差不多是晚饭时间了。 客栈兼做饭食生意,饭点时热闹繁忙。一进来,各种声音挤了一耳朵,四人很快听出此时议论正欢的话题——很多书生被抓起来了。 没错,就是那群游行的书生。 听说只抓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那些,一小部分按坐不动,一些则如惊弓之鸟,偷偷寻找躲避的地方,乱的不行。 外人都在猜测此次的事什么时候过去,这样抓人,是想要个什么样的结果。那些书生实在可怜,可是没办法,不过是一年一度的童生试,不比秋闱春闱,三年一次,重要的多,上面人也重视的多。 四人听闻对视一眼,摇摇头,此处真真是乱。 之后便各自上楼整理自己,换过衣服,才又下楼,叫了一桌酒菜。 他们没太多精力太关注书生的事,今天逛一天并不轻松。 纪居昕很累,边吃边说,不准备做别的了,用了饭就会回房,大约看会儿书就会休息了。 夏飞博和徐文思分别点点头。 夏飞博说出来这一趟,除了游学长见识,他还要看看自家产业,今晚他要看看随身带着的帐本,明日大约会去商会,就在饭桌上与他们话别,讲清各自休息就好,明天一早没看到他也不要急,他大概会很早出门,也会留话给他们。 徐文思也道,他父亲是讲书,此来阳青,他也要看看这里书院,如若明日无其它安排,纪居昕和林风泉愿意跟过来,一起看看的话,可以同他一处,不过现在说还早,明日再考虑也没关系。 纪居昕明天没什么计划,先应下声不提。 林风泉却因为白天遇到的事,对阳青的事非常感兴趣。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体力特别好,纪居昕累的不行,他却精神满满,拉着店小二一个劲听他侃本事八卦,直到三人用罢晚饭,他还谈兴正足,一点也不想离开。 “你们先回房吧,该休息的休息,该办事的办事,我在这再坐会儿,听会故事,一会儿会自己收拾收拾睡,你们不用管啦!” 他这样说,夏飞博徐文思纪居昕也没觉得不对,因为毕竟都在客栈里,那么多下人伙计陪着,比较安全,林风泉精神再足,晚上接着出去玩也是不可能的。 虽然如此,夏飞博还是多嘱咐了一句,“不可出门,早些回房歇息。” “知道啦知道啦!”林风泉笑眯眯地冲他们摆手,特别还冲着纪居昕喊了一句,“昕弟要好好睡啊,不然明天玩时喊累,哥哥们可是不会等你的哟……” 少年人没几人愿意当着大庭广众被笑话身体弱的,纪居昕知道林风泉故意在‘报复’他们笑他得女子芳心之事,并不介意,冲他眨眨眼,“做哥哥的不照顾弟弟,才要小心被人家笑话哟……” “你竟然……”敢承认自己弱!林风泉瞪大了眼。 纪居昕笑容明媚,这有什么不敢的,他前世,还经过更……过分的事。 不过回回看到林风泉不可思议的表情,脸鼓鼓的,眼睛睁的圆圆的样子,他都非常开心。 这个人那么明朗,好像什么时候都压不下生命中那份阳光,真的很让人心暖。 大概……他这样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拥有。 回房洗漱过后,纪居昕握了本书靠要床头上,看着看着眼前模糊,他手一松,睡了过去。 从恶梦中惊醒时,眼前一片漆黑。 他听到了在深夜里特别明显剧烈的敲门声。 第91章 失踪 今日大家都很累,纪居昕想沉沉地睡个好觉,不被人打扰,也想放跟着来的周大一个小假,让他也松快松快,并没留他在房间守夜,让他自去休息。 本想着仅一夜不会有什么事,谁知道,偏偏夜里出了意外。 重生之后,纪居昕很是不安了一段时间,夜夜都会有恶梦造访,直到一点点收拾情绪,建立自信,打语言机锋,出手算计得中,心里才渐渐安宁,不再为前世恶梦所束。 他早已不是以前的纪居昕。 可是今夜,他竟然又梦到了那些事。 屈辱,无望,求死不能…… 他在梦中用力挣扎,可梦境如附骨之疽,怎么也不肯离去。 自梦中惊醒时,呼吸急促,一头的汗。 纪居昕听到外面清脆的梆子声,将将好三声。 房门被敲的很急,来人一面敲,一边压低声音连声唤,“纪少爷……纪少爷……” 纪居昕顿了顿,瞳仁渐渐集中,醒过神来。 “谁?”他声音有些沙哑。 “小的是林平,林家下人,给纪少爷牵过马,纪少爷可还记得?”隔着门的声音隐隐带着急切,却又用力压着情绪,生怕引得屋里人不悦。 纪居昕起身披衣,摸黑找到帕子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走到门前。 林平……他记得。 是林家下人,此次跟着林风泉出来的。因他身边只带了周大一人,偶尔周大被他派出办事时,林风泉会让林平过来帮忙伺候。 可林平一向稳重,这个时间过来是有什么事? 纪居昕打开门,林平正持着一盏灯,站在门外。 他衣衫不整,发束不齐,面有焦色,手里灯盏不大,却足够亮,四下的地方,只将他一张脸映的十足明亮,越发显的面白唇重,衬着背后沉沉黑夜,隐隐风鸣,他这模样,与书中所述深夜鬼怪像了个十足十,纪居昕忍不住皱了眉,“什么事。” “小人无礼……”林平先是诚惶诚恐地行了个礼。 他是林家下人,一直跟着林风泉,林风泉是家族里相当受重视的子弟,身边人不会是不长眼睛没本事的。他能混到林风泉身边,察言观色是一等一的。 林风泉与纪居昕虽然诸多玩笑,甚至偶尔会闹闹意见争个几句,但自家少爷对纪少爷的态度,他看的真真的。自家少爷对纪少爷的尊重,是出自真心的,他冷眼瞧着,在林家大宅里,几个掌权柄的长辈对于纪少爷也是欣赏有加,甚至纪少爷到家来,得到待遇相当不一般。 大半夜突然发现少爷出事了,他惊出一身冷汗,第一个来找的,就是纪居昕。 夏徐两家身边皆带着下人,他把事情粗粗说两句,自有两家下人斟酌要不要唤醒自家主子,然纪少爷这里,他必须亲自来。 他的确有些小心思,纪少爷带的下人最少,性子最和善,背景最不高,他这样直接过来敲门,尽管有些不礼貌,但纪少爷不会在意。 可是只有纪少爷,才能救他家少爷!不知什么时候起,综合心中思量,纪居昕在他心里的地位俨然高过其他人! 他是个下人,主辱还臣死呢,林风泉真有个什么万一,他也活不成! 所以此刻他心内惊惶,害怕的不行,却不能不硬着头皮来敲纪居昕的门,还得尽可能的躬谦小意,让纪居昕不要责怪! 纪居昕一个皱眉的动作,吓的他不轻,万一纪少爷生气了不帮忙怎么办!届时只有死路一条了! 林平汗如雨下。 纪居昕捏了捏眉心,他有这么可怕? “有事但说无妨。”他尽量让自己语气温和一些。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林平也不会大半夜来唤他。 “我家少爷……我家少爷失踪了!”林平不敢再耽搁,把这骇人的消息说了出来,因为心内极怕,眼泪不由自主溢出,他拿袖子拭面,声音略有颤抖,“我林家人,除却守夜之人,还要有另一人在夜里伺候少爷,可不必睡于少爷房间内,夜半之时来看两眼是否正常便可,今日恰是小人值此班,小人去少爷房里时,却发现房内无人!连伺候少爷的小厮都不在!” 想起当时情境,他悲从中来,声音哽咽,“如今深夜,外面已是宵禁,小人实在没了主意,就过来扰了纪少爷……” 纪居昕听闻林风泉失踪,脑中一阵轰鸣,扶着门框差点站不住,“你说林兄失踪?没有房里?” “是,小的认真找过,整个客栈也不见少爷影子……” “你先安静,”纪居昕定了定神,“我且问你,你可有去支会夏兄徐兄?” “小人同两家下人说了,想来现下两家下人正在唤两位少爷起来。” “如此便好,”纪居昕看了看左右,侧开身露出路,“你且进来,同我详细讲说。” 林平进去后,纪居昕没有关门,把房间里的灯盏再引燃一个,放在桌上,总算是光线再亮了些,看人不再看鬼了。 借着这段时间纪居昕整理思绪,深吸口气,坐到桌边,“你可是整个客栈都找过了?” “是,哪里都没有少爷。” “林兄房间内情况如何?” “房间内情况?”林平有些不解。 纪居昕耐心道,“灯烛,水盆汗巾,被褥床榻,可有使用痕迹?” 林平认真回想后,笃定地摇了摇头,“各处整齐干净,连灯油都未浅一分,皆未有使用痕迹。” “我记得我同夏兄徐兄上楼时,林兄正在同店里小二说话,后来的事你可清楚?可有找小二问问?” “因夜里要值夜班,小人休息很早,后面的事并不清楚。小人也知道少爷曾与小二聊天,发现少爷不见,到处都找不到时,小人去找了那个小二,小二道聊了一会儿他开始忙,就没再与公子聊天了,不过他有看到公子上楼,也有看到公子下楼跑出去,说是听到叫卖要买一样吃食。之后就再没注意,公子是否回来,何时出事,一概不清楚。” 此时旁边房间传出声响,不一会儿有杂乱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纪居昕就看到了匆匆赶来的夏飞博徐文思二人。 二人来的及,身上只着了里衣,随手抓着件外袍,边走边穿,寻着纪居昕房间里的灯找来,进门就问,“到底怎么回事?林风泉失踪了?” “二位兄长稍安,林平,你再将事情说一遍。”纪居昕引二人坐下,倒了两杯冷茶,好在如今天热,衣少茶冷也不会得风寒。 林平把前因后果又道了一遍,三人齐齐皱眉,感觉很糟糕,林风泉显然失踪很久了,他们却谁都未察觉。 “我与三位少爷会商量方法,你去将那位小二请来,我们再问问话。”纪居昕以言语安慰林平,不经意看到门边,周大已经收拾整齐,走了进来。 “主子。” 纪居昕指着墙侧三足圆凳,“你且稍坐,说不得一会儿要派你做些事。” 周大行了礼,安静地站到墙侧,并没有坐。 纪居昕不再管他,林平出去后,让夏飞博徐文思只留两个贴身下人在房间里,其它去门外,看着四周动静。 “林风泉这次是摊上事了。”徐文思敲着桌子,面色凝重。 夏飞博眸内精光闪烁,“说不得我们要闹上一闹了。” 两人沉默片刻,各自思量,纪居昕若有所思,“二位兄长以为今日之事如何?” “定是那个王少爷!”徐文思眸有恨色,“自己得不了姑娘芳心,也看不得他人出风头,今日在文山寺与他杠上,我们没多留面子,他那等纨绔,下棒子打人害人之事,也不是做不出来!” 夏飞博也点点头,“这样的人色厉内荏,心里又存不住气,非得给他点颜色看看,他才不敢再乱来。不过今日之事虽下了他的面子,事情也并不大,他大概只想教训风泉……风泉现在应该暂时无性命之忧,久了就……” 徐文思亦叹气,“如今最重要先找到风泉所在……谁知道那王少爷把人藏到了哪里!” 纪居昕却指尖轻点桌面,眉心微拧,“二位兄长都忽略了一件事——书生游街。” 夏飞博徐文思齐齐看他,面带疑惑。 “说起来,这两日我们初到阳青,遇到的事有三。一便是这书生游街,声势浩大,牵扯甚多;二是此前酒楼提醒过,此处不太平,每月皆会有相貌周正少爷失踪;三是文山寺,我们遇到了王家少爷和刘家小姐。” “信息量有限,太多的细思不及,只说这三样,其一,今日我们归来,食客们皆在聊书生被抓之事,我听了几句,仿佛这些书生并不是一起被抓,而是分时段,在独自一个人时抓的,徐兄你可细细回想,我是否记错了。” 徐文思想了想,摇头,“昕弟没记错,确是如此,细想来,像是官府皂隶故意挑着人落单的时候抓人。” “这其三,不说你们也明白,是因为惹了王少爷。”纪居昕捻着手指,“我大胆预测,不管是这其中哪一种,风泉兄短时间内都应无恙。” “独独这第二种,真若遭了,可就真是大事了。” 纪居昕声音隐隐透着担忧,夏飞博嘴唇紧抿,徐文思声音有点抖,“不是说拐子只拐十二三岁的少年?林风泉早过了……” “希望如此吧……”纪居昕叹气,“我只是把最坏的情况都说出来,现下不能确定,等我们再问问清楚,或可有些头绪。” 可惜林平带来的小二,没能给他们带来更多的线索。 同林平说的一样,店里客人一时很多,小二忙了起来,没时间再与林风泉聊天,林风泉便坐在原处与旁人聊,小二好像看到他上楼,又看到他下楼,什么时候不大记得,只记得他出门前与小二打了招呼,说是外头叫叫卖吃食的很热闹,他要尝个鲜。 小二答应了一声,以为他会很快回来,并没注意,但自那以后,再没见过林风泉身影也是真的。 纪居昕心内有疑问,又道,“我这里有三个问题,还请小二哥认真回想做答。” 小二拱手施礼,神色郑重,“公子请讲,小的必知无不言。”这几位客人一看就是有来头的,在他们客栈丢了人,不是小事,一个处理不好,别说他这份工,便是这客栈也要倒霉,哪敢不郑重? “这第一个,我等来阳青日短,听闻阳青每个月都要走丢一两个少年,可有此事?” 小二叹气,“回少爷,这事是有的。” “今日已是五月下旬,此月可有人丢失?” “本月初五,龙舟赛时,走丢过两个。” 纪居昕舒了口气,饮了口茶,“我这第二个问题,请问小二哥,今日可曾有人来打听我们兄弟几个,尤其我那失踪的兄长?” 小二认真想过,答,“这个是有的,打烊前,小的曾见两个人,问这里有没有穿竹青色直裰,相貌不俗,与三个年纪相仿的少爷一起的人,应就是你们了。” 夏飞博徐文思齐齐一震,定是那王少爷做的! 纪居昕眯了眼,“你可记清楚了?是打烊前,还是你忙碌期间?” 小二正色道,“小的记的很清楚,是打烊前,来的是一高一矮两个家仆穿着的人,相貌普通,眉眼精明。那时厅里早已没了客人,楼上灯熄了一片,小的以为您四位,也早早休息了的。” “你是如何与来人说的?” “这……”小二面有难色,“照我家店里规矩,自是不能透露客人事情,我一点也没说的,不过店里生意一向好,那些人如果问别人打听……小的不敢保证他们打听不到。” “你无须紧张,我们并未怪你。”纪居昕又道,“你说你突然变的很忙碌,再没时间同我那位兄长聊天——我再问你,那时客人为什么多起来,与往日情形可是一般?” 小二脸色有些迷茫,“往日也是差不多那个时间上客,不过今日有点多而已。” “客人们嘴里都在聊什么?你可顺便听到了?” “仍然是书生们的事,”小二回想,“说是又有两个被抓,皆是在人没注意的时候。” “也就是说,你忙碌的那个时间,外面正有皂隶抓人。”纪居昕指尖轻敲桌面。 小二前后想了想,认真做了结论,“应是如此。” “好了,我没甚想问的了,你下去歇息吧,今日烦劳你甚久,我等兄弟三人过意过不去,一点小意思,请你收下。” 纪居昕本想让周大给点赏钱,不想夏飞博听着话音,眼神一扫,他身后的小厮就站了出来,递了一块银子到小二手里。 小二立刻欢喜的接了,没一点大半夜被人从床上抓起来的不高兴,走前甚至还行了礼,“少爷们有什么需要,随时着人叫小的便是。” 随着纪居昕的提问,夏飞博徐文思脑子脑内思绪渐渐清晰,小二走后,关了门,两个人齐齐一叹。 “看来应是误抓了。”徐文思转头,“若是如此,我们说明情况,应该能放了风泉了。” 夏飞博点头,“此事我去办。”说罢就要起身。 纪居昕却拦了他,“夏兄不急。” “不说此时宵禁,犯夜刑罚不可免,此事我们了解还不算够,贸然行动不可取。”纪居昕不悦地轻啧一声,“便真是因为误抓,王少爷已经打听过我们,我们事情知道的晚,王少爷有足够的时间在中间做手脚。” 夏飞博拳头攥紧,眼里有几分懊恼,“待到五更才有晨钟响,我竟忘了!” “夏兄不用急,我们现在也有事情要做。” 纪居昕手肘支在桌上,眼睛墨如子漆,亮如辰星,“准备做足,才不怕变化。” “做……什么?”徐文思看着纪居昕,目光有些期待。 “首先,我们要确定,林兄在哪里。”纪居昕笑笑,“我们几人出不去,有人却是能来去自如,不怕被人发现犯宵禁的。” 他打个了响指,周大脚步从容地走了出来。 夏飞博徐文思一看,脸上齐齐出现笑意,纪居昕这个下人,身上有功夫,且还不错,有他去自是使得! “我知二位兄长也带了护院好手,此行家里还雇了保镖相随,但有些事不宜宣扬,我这下人身手极好,有他去,两位放心便是。” 纪居昕说完看着周大,“你去阳青狱监探上一探,看能否找到林兄。” 周大转身便要走。 “等寺——”纪居昕叫住周大,迅速写了张字条,“如果能找到,把这纸条给他。” 周大离开后,纪居昕看向夏飞博徐文思,“接下来,就是二位兄长要做的事了……” 第92章 夜谋 夏飞博和徐文思皆神情肃然,腰背挺直,倾听纪居昕说话。 从一出事开始,纪居昕的分析,和与店小二的问答对话,一部分事情已经相当清楚了。 林风泉房间里什么东西都动,甚至连灯油都没耗费,说明天黑之后,林风泉根本没回过房间,睡觉更是不可能。 夏日天长,夏飞博徐文思纪居昕用完晚饭上楼时,正是黄昏,夕阳晚照,当时林风泉在与小二聊天。 小二道他们离开后不久大堂上客,他开始忙碌,没再与林风泉继续聊天,忙起来没注意,像是看到林风泉上了楼,又下了楼来买东西,想买的是一样外头叫卖的吃食。 外面挑担叫卖的小食卖的就是个方便,客人来了,放下担子称了,收钱给食,走人,这个过程应该相当快。 照白日的运动量,和林风泉的智商来看,无特殊原因他不会在外晃荡,就算有特殊原因,也会让身后小厮知会他们一声,然这一切皆没有,之后林风泉是否回来,小二回说不清楚,但从那时开始,他没再到过林风泉身影。 那时正值众人吃饭,下人交班,人多眼杂,没注意到异状也是正常,后来林风泉的房间一直暗着灯,夏家徐家下人甚至带的保镖都以为林风泉已经睡下,走来走去巡察,也不敢打扰。 直到林平巡夜,发现林风泉失踪。 林风泉失踪后无人察觉,一是因为他身边小厮随他一并失踪,二是因为白日太累,几位少爷说好了各自休息不再相问,直到明晨。 他们想着左右有自家下人看着,不会有事。谁想一个不注意,就出了事。 所以林风泉出事的时间,基本已经确定,就在他出去买吃食的时候。 那时夕阳残存,房间里虽不算太亮,不点灯也没什么。 他大概只是被叫卖声吸引,想尝个鲜,不想却被卷入事件。 烛火跳动,纪居昕微微侧头,眼梢微垂,视线下意识落在右手上。 他的右手正不自觉地抚着杯沿,石青色的茶杯映着纤瘦莹白的手指,本应是好看的,可他大约忘记了,这是夏飞博小厮新沏上来的茶。 热热的水汽氤氲,他的指尖已经烫的略有些红。 这是在出神。 大约是下意识的思虑。 所以才一时没说话。 夏飞博拿开纪居昕手指下的茶杯,给他换了个空杯,徐文思看了夏飞博一眼,两人眼底都装满了思考。 书生被抓,本地少年每月失踪,小二遇到有人来打听林风泉。 本地少年每月都会有失踪,他们初来乍到,是外地人,按说应与此无关,但事有万一,所有事情想在前面,遇事就不消害怕。纪居昕问过这个问题,小二答本月已有人失踪,这样林风泉因此事失踪的机率基本为零,除非有极特别的意外。 因白天的事,王少爷心有不甘,会想着事后调查报复,这很正常,所以夏飞博和徐文思才第一时间认定,此事是王少爷所做。 但听小二之言,有人找来打听是客栈打烊之前,两个家仆打扮的下人。二人看似老实,实则眼内精光乍现。 这两个人,是王少爷派来的可能性相当大。 可林风泉失踪在先,所以这事定不是王少爷做的。 而林风泉失踪前后,正是县衙皂隶四处分抓书生的时候。 这么一想,林风泉因为书生游街误抓的可能性超过七成。 而因为他们得知太晚,王少爷查清事情,并在其中做手脚的可能性……应有五成。 两人细细回想一番,把前后分析了十足十。 纪居昕这时微转了头,眼眸沉静地看向两人,“想明白了?” “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本来很有些慌张,昕弟这么一问一等,我想清楚了很多。”徐文思神情略略舒缓,“感觉有昕弟在,有信心了很多。” 夏飞博亦点点头,有个时间缓冲思索,脑子里清晰了很多,也冷静了很多,现下的确……急不得。 “林兄被误抓的事,基本确定,只等周大回来,我们就能知道是与不是了。”纪居昕眼眸微阖,“本次出门前,我记得师长曾给我们一封书信,由林兄亲自带着,如果这封信由二位兄长带着,二位兄长还能借此去寻条路子,找个机会,如今这信在林兄手上,希望他能记得用。” 夏飞博徐文思对视一眼:对啊,还有这封信。 “我最担心的是王少爷从中做梗,林兄失踪时间短还好说,越长,越容易出危险,”纪居昕睁开眼睛,视线凌利,“事不宜迟,我们当马上商量对策。” 夏飞博徐文思皆点头。 纪居昕又道,“此次事情若不闹大便好,万一闹大,牵连进去不好撤足,我们需要足够的信息,权以应对。” 他看向徐文思,“徐兄博文强记,历来邸报都了然与心,等下可同我一同回忆,这阳青县令王家,和阳青县丞刘家,各自与什么朝廷官员亲近,友党情况如何,近来有何利益牵扯。” “光回想不够,我们还要知些阳青本地事。昨日傍晚我在堂下听人闲侃,得知此间掌柜家里亦有儿子读书,每月皆要买邸报,掌柜的家就在客栈后面,有一后门相连,进出方便,不违宵禁,我们或可派人过去请求借阅。不过——”纪居昕看向夏飞博,“这深夜打扰,人家愿意与我们方便,我们需得出些谢银才是。” “交给我。”夏飞博招手让身后小厮上前,吩咐几句,小厮脚步快速地出去了。 “夏兄真是好风采。”纪居昕笑赞。 “这些事我擅长,”夏飞博斜睨了他一眼,“你又没钱。” “是是是,小弟日后还要夏兄多照顾,”纪居昕说了句俏皮话,神情恢复严肃,“还有另外的事,要请夏兄做。” 夏飞博下巴微正,声音沉静有力,“讲。” “我们对阳青了解实在太少,就算有徐兄同我一起研究邸报,分清各处联系,不接当地地气,也会行差办错。此次要辛苦夏兄,待得五更鼓响,即刻却你家生意铺子,熟识的商会,打听各路消息,远的近的都要。” “远的诸如王刘两家矛盾,何时何日因何事对峙过,如何解决的,可有请帮手,最得力的手下都有谁,什么性子;近的如此次科考事情如此之大,内情究竟如何,传言虽乱七八糟,但真实发生的事总是有迹可查的。我们缺人脉也缺人手,这些都要夏兄一肩扛了……” “我们需分出几路,各处注意消息,总结,要用最短的时间找出最有用的信息,明日午时过后,必须得有计划成型,需得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纪居昕一样样分析清楚,条理分明的列出各自应该做的事,甚至怕说的不清楚,拿来笔墨,一条一条写下来,边写边与夏飞博徐文思商量,是否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与此同时,林风泉正窝在县衙监牢里,苦闷地回想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他只不过出门买趟吃食,怎么一个不注意,被人从背后用帕子捂了嘴,帕子上还浸了强力蒙汗药,他只挣扎了两下就晕了过去,再醒来,已是在此处! 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觉气味难闻,视线模糊,浑身酸痛,四处都是人,声音嘈杂,还没人伺候! 他唤了几声小厮的名字,仍不见人来,顿时生了气。 可是身上酸痛又没力气,眼睛还看不清周围的人,索性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听听那些人在说什么,也知道知道现下情形。 结果听了一会儿惊的魂差点飞了! 这里竟然是县衙监牢! 这群同他一起被关起来的是游街书生们! 书生们因为此次事件,被抓了进来,可他这是惹了谁?凭什么也会被抓进来? 林风泉咬着牙睁开眼睛,缓缓靠着墙坐起来,看着四周。 监牢很大,非常大,一点都不干净,还有犯潮,味道还不好闻。 书生们有坐一块的,有单独靠墙坐的,有情绪激昂谩骂辩争的,也有垂头不语神情阴郁的。 有一点好的是,书生们嘴皮子利索,却不爱动手,所以牢里也就是吵,真正受伤伤人的却是没有。 林风泉咧了咧嘴,他这是该庆幸自己身边不是穷凶极恶的犯人,安全目前无虞,还是该骂街抱怨,他是无辜的! 他之前是睡着的,现在醒了,也不知时辰。牢里黑暗一片,唯有远远的,不知道第几层门外,有一豆油灯。灯光太暗,只能照亮方寸之地,他靠墙坐着,只影影绰绰看到狱友们的身影,不管远近,一张脸都看不清。 这么坐着,时间过非常非常慢,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过于压抑,仿佛看不到头。 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把这些书生们关在一块,林风泉都要佩服他的脑子了。 这些书生本来很是团结,游街时一个个满脸气愤,恨不得随着他们挥拳喊口号,天能即刻清,山能即刻平,现在却面目各一。 仍然坚持信念的太少,大多不出声,神情阴郁,或者懊悔。他们是不是在想,如果之前没有跟着游街,是不是就可以免这一场牢狱之灾? 要知道不管有罪没罪,牢门好进,出是难出的,不扒下一层皮,不出点血,想顺顺利利的,难! 一切顺利的话,有钱的付点银子,大约能走着出去,家里穷没银子的,怎么也得受点罪,能囫囵出去就不错了。 可是怎么才能一切顺利? 得外面的同道使力。 外面的同道会使力么? 光看看这牢里,昨日还是好兄弟恨不昨同生共死的,今日已经指着鼻子互相骂了:若不是你言语相诱,我如何会做这等蠢事,如何会被关进牢里?不过是一场考试未过,来年再考就是了,现下进了牢门,留下污点,家里人也被带累瞧不起,以后的路如何走?若不是你黑了心的诱我,我如何会做这种事! 响应这样号召的人越来越多。 是啊,科举舞弊,发生的还少么?这次不过是一年一次的童生试,失利了来年再考就是,只是运气欠佳没得到好处罢了,凭什么要和那些倒霉的一起游街?姓严的上吊那是他自己心理承受力太差,与我们何干? 我们为何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至此,失言失行,耗时耗财,甚至得这一场牢狱之灾? 凭什么! 牢房里书生们动静越来越大,争吵声大的几乎能把房子掀起来,监牢里却一个当差的都没来过。 显然是听了吩咐的。 林风泉嘴角微弯,眼睛里写满讽刺。 他相信,就在那第二道门外,一定有人听着! 他们就是想要这样的结果! 林风泉咳嗽了几声,嗓子火辣辣的疼,眼睛环视四周,从人群背后发现了随身小厮的影子。 小厮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胸膛有规律的起伏,显是活着的。 林风泉顿时明白,他也是被药了。 还好小厮身上穿的衣服用银线绣了林家家徽,映着那极淡的烛光有些反光,他才能看清楚。 林风泉长呼口气,没心思再听书生吵架,想着现下如何脱困。 这种时候如果是昕弟就好了,他那么聪明,一定会想到方法脱身…… 不对,昕弟身体不好,这样的情况一准受不住,还是他自己受最好,不然昕弟要受了伤,谁也饶不了他…… 要学昕弟,要好好思考…… 他这情况,一定是误抓了,十成十的误抓。 任书生怎么闹,这里一直没有狱监过来,如果他大声叫喊,也是不会有人来的,而且,他的嗓子现在也喊不动。 可是狱监总会来的,待上面人觉得时机到了,就会有人来。他现在需要有耐心,等时机来时,一把抓住。 他该怎么说呢?实情说出来,别人会不会信他?不信的话,他该怎么证明自己,如何说服他们? 不知道夏飞博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他不见了,大概要等到天亮吧…… 如果大家在一起多好,四个人一起,什么难事都能解决…… 他们这一路上虽说还算顺利,小麻烦也是遇到不少的,全凭四个人机智解决了,都没有用到老师的信,说起来他也是聪明的,就是昕弟差了点…… 不对,刚刚他想起了什么? 信……老师的信!! 林风泉骤然瞳孔缩紧,他知道怎么做了! 第93章 牢狱 老师写的那封信,林风泉一直贴身带着,除了沐浴睡觉,从不离身,这次意外被误抓到牢里,皂隶也没搜身,这信自然还在身上。 这信的内容,林风泉看过,夏飞博徐文思纪居昕都看过。 信里老师不但自陈身份,详细介绍了四个人的身世背景,还写明此次游行,若言行有失,得罪了人,将此信拿出与人看,请情商量,包涵一二。至于这信为什么底气十足,是因为老师信中提到了东昌知府是他的好友,且附上凭证。 现任东昌知府年轻时曾在莲青书院读书,在临清有一二知交好友很正常,再加上那块有家族徽记的玉佩,不会有人不信。 这样的玉佩一般不会送人,一旦送人,就是天大的人情,敢不给面子,那就别怪事后家主找回来了。 别的地界他客不着,但这东昌府,说知府一手遮天也不为过,只要拿着凭证的人没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只要认识这个家徽,都会愿意给个情面。 更何况他只是被误抓。 林风泉缓缓调整呼吸,脑内一片清明。 监牢弄出这个架式,把书生们关在一起,让他们在精神压力下内讧,也是不想事情闹大,想分而化之,让此事大而化小,小而化了。 一旦闹事的书生不再坚持,一个个离开,光剩下死了个人的严家,闹不出什么大事,再敢闹下去,暗地里安排了杀了,别人都不会知道。 至于那些文采不错,此次没得到考题加持有一个好名次的,看到事情严重,也该懂得闭上嘴不说话了。 所以这牢里的人,每一个人都不会死。 硬骨头的,大约会受些刑吃点苦头。 待到这些书生闹累了后悔了,就会有人来,或劝是诱。 林风泉靠墙坐着,闭上眼睛养精蓄锐,不知道过了多久,终是等到了狱卒。 与他想象中并不一致。 狱卒身材短胖,左手提着盏油灯,右手拿着一柄乌黑油亮的鞭子,映着惨淡烛色,泛出骇人幽光。 他一步三晃,懒洋洋打着哈欠走了进来,走到牢房门前,没劝也没诱,手轻灵一晃,鞭子在空中飞舞,发出清脆响声。 这样一声鞭响,在寂静夜里尖锐的吓人,牢房里的人早吵累了,眼下正各自靠墙坐着,心思各异,听到这样的声音,林风泉看到很多人身子抖了一下。 “老子没时间跟你们玩,老子现在只问一句话人,有没有想清楚的?嗯?” 狱卒抱着胳膊,抬着下巴,“想清楚的,就站出来,老子带你去别处,自有好事等着你,没想清楚的……呵呵,总是要清楚的,晚上一刻,就有一刻需承受的代价。诸位都是读书人,不是老子这样的粗人,一定能明白这话里意思。” 狱卒声音在这里停下了,像是在等着他们思考战队,四下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林风泉眉头微挑,真是好毒的心理战! 不过他不是这些书生一员,跟他没关系,他只消出去就好。但他不好打头,左右这些人里,总会有人先站出来…… “啪”的一声,狱卒又甩了下鞭子,“想清楚了的,自己站出来,别让老子再说一遍!” 这意思……有眼色想清楚的,可以免一场灾祸,没想清楚的,等着挨鞭子吧! 立时有人站了出来,“我!” 林风泉看过去,是刚才骂人声音最大的那一个。 他往前走,站到狱卒面前,林风泉才看清了他的背影。别的不说,这一身衣料正经不错,褐金缂丝苏绢云水纹,能穿得起这样的衣服的,家里条件一定不错! 随着他站出来,另外有两人也跟上,林风泉见机不可失,看了一眼仍在昏睡的小厮,也站起来,走到牢门前。 狱卒又喊了几遍,除了站在他面前的六人,没有人再站出来,他啐了一口,打开门把五人带了出去。 这次是单独牢房,四处皆不见人,林风泉并不着急,一盏茶后,有人走到他的牢房前。 “可是想清楚了?”那人略瘦,眼波精明,指节修长干净,看起来不像一般狱卒。 林风泉哼了一声,走到牢门前,“我想没想清楚我不知道,但是你,你们,可是惹了大麻烦。” 他神色倨傲地掏出袖中玉佩,晃了晃,“这个,你认识吗?” 来人眼睛微眯,就着微暗烛光一看,瞳仁紧缩! 之后却脸色未变,伸出手,“少爷手里拿的是什么?灯暗,又离的远,我看不大清。” “看不清啊……”林风泉眯眼,拿着玉佩的手缩了回去,“那就叫个看的清的过来。” 他退至墙壁坐好,闭了眼睛,“实话同你说,小爷是被你们误抓来的,方才没坏你们的事,听着众人把玉佩亮出来,已经很给你们面子了。你即看到了玉佩,现下当知道要做什么,若是晚了迟了……小爷倒是不怕,只愿那位大人的怒火,你们能承受得了。” 这人又激了两句,林风泉丝毫不动。 这人心急,退了出去,话就传了上去。 本来这话传上去,应该是直接传给王师爷,可是王少爷正好暗查到林风泉的资料。 林风泉夏飞博徐文思纪居昕四人一路,从外地来阳青游学,仆从众多,衣着华美,马车更是华丽,看着不像一般人,他有点不太敢明目张胆地使小绊子,因为父亲严厉要求过,让他最近一段时间低调。 结果他查着查着,竟然发现林风泉被王师爷抓到了牢里! 真是太好了! 他不敢不听父亲的话,但也看不惯王师爷高高在上的嘴脸!敢厉声管教他也就算了,他竟然还敢跟父亲呛声!这县衙都成什么样了,怕王师爷的人都比怕父亲的人多了! 即如此,他就借着王师爷的手管教管教林风泉! 他偷偷带着人找到县牢,正好那个负责劝解林风泉的皂隶面色惊慌地跑出来。 “慌慌张张成什么样子!”王少爷很有气势地阻了他,“出了什么事?” 这皂隶心眼也不多,反正是要向上头报告,哪个上司都行。 王少爷是县令唯一的儿子,哪哪都说得上的话,就把刚刚的事说了。 王少爷听了一脸不高兴,“你说的是真的?玉佩上真有知府大人的家徽?” 皂隶连连点头。 “知道了,”王少爷挥挥手,“你下去吧。” 他气的牙齿咬的咯咯响,那臭小子手里真有知府家的玉佩,现在是不能动了…… 现在人被关在牢里,真出了事知府不会饶了自己老爹。 于是借机教训林风泉一顿的念头取消。 另一个念头闪上来。 王少爷眼内思绪翻腾,他现在是不能打杀了此人,但可以把他关在这里久久。就算不打不骂,牢里的日子,也不是一个富家公子哥过的惯的。待事情全部了结再好好放出去,反正他也是被误抓的…… 所以玉佩的事不能告诉王师爷。 等这人在牢里好好吃吃苦,瘦上一把吓个半死,他再找机会下手。 得用不能连累自己的方法。他们不是来游学的么,一定呆不了多久,他可找人盯着,待他们要走,离开阳青地头,再敲闷棍胖揍一顿…… 在阳青地头上惹上他王少爷,就该有被报复的觉悟! 不过他王少爷心宽,这点事罪不至死,让他痛快收拾一顿就算了,如果不受调教,就别怪他手狠,道上的人,他还是认得几个的…… 王少爷奸笑几声,“走!” 林风泉静静地坐在角落,他坚信会等来人,结果走了人的一直没回来…… 直到有人来送饭。 来人不是之前那个,林风泉试图与他说话,发现他好像是个聋子。林风泉冲他比划,他好像没看见一样,慢悠悠放下食盘,就走了。 林风泉皱眉,跟他想的不一样…… 是出了什么意外么? 这块玉佩,不应该不好使才对…… 不管怎么样,东西还是要吃。 不知道在这里关多久,他总得保持些体力。 也不知道他那贴身小厮醒了没有,看不到他会不会担心…… 他掰开硬邦邦的馒头,刚要往嘴里塞,发现馒头中间……好像有个字条! 他心内狂喜,打开一看,是一张仅寸长的纸条,上面用非常小的小楷写了六个字:已知悉,耐心等。 是纪居昕的字! 林风泉差点眼泪流出来,他就知道,他的伙伴们很强大! 虽然自己的计划出了问题,但是有他们在! 自己一定不会有事! 信心大足,尽管饭食一点也不好吃,林风泉还是捏着鼻子消灭了一大半。 之后,他手上沾了些菜汤,把纸条揉碎成泥,丢进马桶里。 周大本事高强,找林风泉对他来说不算太难,只是接近不容易。 他在监牢外正好看到王少爷的所为,王少爷亲自安排伺候林风泉的人,他也看到了。 那人是个老头儿,眼瞎耳聋,不担心泄消息。 却也方便他传消息。 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换掉了老头儿准备送进去的饭菜。 这些饭菜,想都不用想,一定是送给林风泉的。 他躲在暗处,等着老头儿把餐盘取出。 餐盘取出时,他看到木制餐盘上用汤汁写了个‘知’字。 这是成了。 周大眼内闪过一道精光,右手翻动,一颗小土块疾速射出,击中老头后膝。 他下的力气很轻,老头并没摔倒,但身子一斜,手上餐盘拿不动,落到了地上,汤水横流。 老人叹了口气,矮下身收拾,周大看着被汤水弄的乱七八糟的餐盘,别说字,一点笔划也看不出来! 周大满意地转身,悄悄离开。 第94章 计成 这夜是个不眠夜。 林风泉在努力,他的伙伴们也没有丝毫耽搁。 纪居昕在并齐的两张书案上铺上宣纸,与徐文思凑到一起,边回想边商量。他二人分别执笔,把记忆里所有与王县令,刘县丞有关的消息摘下来,默于纸上。 夏飞博在一边看着,适时补充。 过了一会儿,夏飞博派去的人把邸报顺利地借了过来,三人接过来一起翻看,找寻有用的信息。 很快到了五更,晨鼓响。 纪居昕徐文思动作蓦地停下,齐齐看向夏飞博。 夏飞博已经站定,正在整肃衣衫。 之后他侧过身,目光沉静地看了二人一眼,点点头,“我去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带着下人离开,气势雄浑。 他要去自己铺子,相熟商会,布置人手,撒网找消息! 纪居昕和徐文思目送他离开,之后心思立刻回归,扎进一叠叠纸张里,专心寻找可用的东西,心无杂念。 并非不会彼此担心,但对彼此的信任更多。他们相信自己,也相信伙伴的能力,这样的时刻,不消多说,心念已然默契! 很快,周大回来了。 他告知纪居昕和徐文思,林少爷确实在县牢,起初与书生们关在一起,如今已被关至单半。林少爷欲自救,却被王少爷插手破坏,看王少爷的意思,估计不会愿意放林少爷出来。 不过他已成功与林少爷通了消息,林少爷知道他们在外面努力了。 林风泉的下落准确后,纪居昕和徐文思心内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管这消息算好还是算坏,总之要攻破的方向有了。 两人对视一眼,纪居昕请徐文思使下人走一趟,把这件事告知夏飞博,也让他放放心,至于周大,他出色的能力也表现在收集消息上,让他出去帮忙打探,或可会有收获。 问过周大累不累,需要不需要休息,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时,纪居昕挥挥手,就让他出去忙了。 他与周大,如今不用太多话,彼此意思也能知悉。 午时过后,夏飞博和周大都回来了。 几人慌忙扒了口饭,集中整理所有得到的消息。 纪居昕熬了半夜,面上有些疲色,精神却出奇地好,眼睛明亮,内里仿佛燃着火光。他把自己,徐文思摘抄的信息,同夏飞博周大带回的一截截字条放在一起,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嘴里喃喃有声。 此次得到的信息还不错。 综合看来,有以下几点。 其一,王县令与刘县丞的确不对付。他们第一日到得阳青,酒楼小二说的事不错,的确是因为派官的事,王刘两家有隙。刘县丞只是个举人,凭着三品京官叔父,补了官缺,因王县令抢了他谋的位置,他心内不忿,才屡屡对着干。 然刘县丞有后台,王县令也不是没有! 王县令是进士出身,他们那一届进士人多,他没什么关系,尽管使了银钱,派官也并不顺利,只到东昌一偏远小县做了九品仓使。 管库仓一般都有油水,虽然官小地偏,但总有进项,他又会做人,很快结识了一名员外郎,并与其多有往来。 那员外郎姓史,名元伯,心机深远,甚懂谋虑,身边有好友三,王县令费尽心机插了进去,几人关系交好,连带着小辈关系也不错。 小辈们以史元伯之子为首,在当地横行,喝醉酒做了些不好收拾的事,几家一起下手解决,更让几家同气连枝,关系更近。 后来这史元伯凭着手段,现进京做了四品官,还带携三友之一跟着升到京城,另帮两友做了地方掌权,王县令却因资历浅无法擢升太多,只沾光补了个县令。 瞧着刘县丞的叔父是三品,史元伯是四品,刘家后台要硬些,但京官不能只看品级!刘家叔父的三品,是苑马寺卿,从三品,理马政,听用于兵部,手中权利并不大;而那史元伯如今却是户部侍郎,正四品,实打实的六部官员,中枢系统,很能影响些事! 一般情况下,如果刘家叔父手腕不够强硬,是干不过这正四品六部官的。 其二,邸报上看,刘家叔父为人性子随和,颇擅交往,喜欢与人帮忙,关系网铺的很大,且刘家叔父无很疼爱刘县丞这个侄子,如果这次他能帮着刘家,会有很多好处。 其三,此次泄题,王县令的确有罪。消息说明,泄题之事,是王县令跟王师爷定策,想从中赚取银两。他们也的确私下卖题了,但不巧被刘县丞得知,并准备守株待兔,抓他们个现形。结果刘县丞这里的事也没捂结实,被王县令知道他知道了,王县令与师爷商量过后,无法,只好弃原来试题不用,重新定了的新的。 刘县丞一直盯着王县令的动作,他无法参与换题,却能混进手下打探消息,知道换了题后气的咬牙切齿。 无法等着王县令主动犯错,说他们卖题又没了证据,吞下这口闷气又实在不甘,刘县丞便悄悄把题盗出来,塞到一些考生窗子里。 直到科考事发,他在一边拱火。 王县令卖题之事是真,得了银子却换题坑了人也是真;刘县丞为报复,泄了题更是真,但他没有买卖,未得利益,自有一番心安,就私下鼓动着人闹。 这才导致阳青书生一番混乱。 其四,这王县令看着胖乎乎,慈眉善目,可不是什么好人,手段狠辣的不行。来阳青任县令才多久,就放任师爷以各种名目欺压百姓客商,从中分利。他们多次逼商逼财,使人家离子散,暴尸荒野的也不是没有,而且——夏飞博找到了部分证据。 也是看到这里,纪居昕又回头看了一遍王县令之前做仓使时事迹,才又发现一处事实,心中愤怒之情难以克制。 这人,这王县令,和那史元伯一伙,竟然是害吴明全家性命的仇人! 地方,是一处,事情记录的不甚清楚,但吴明提过的几个姓氏,个个都在!吴明也曾说过其各自司职,一个个全部对得上! 吴明家的祸事,是因为姐姐的不幸,他姐姐,是被富家子弟轮……还怀孕产子,羞愤难平自尽,也因为这个孩子,五家一起联合,欲要害他全族! 富家子弟……史元伯之子带头…… 那欺负吴明姐姐的,就有昨日见过的王少爷了! 那王少爷看着人模狗样,如今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五年前大约也才十三四岁,竟然能做出这样的恶事! 这样的人,该死! 王县令能为了护儿子,做下害人全家性命的事,这次的事,如果王少爷出什么幺蛾子,那林风泉性命危矣! 必须要尽快! 纪居昕手指捏的‘咔吧咔吧’吧。 “昕弟?”徐文思偏头看他。 “无事。”纪居昕深呼口气,把自己分析说了一遍。 徐文思夏飞博表情凝重。 三人绕着所得信息交流过意见,纪居昕拢了手,“我是这样想的,”他微微眯着眼睛,漆黑的瞳眸中有一丝冰冷,“相比起来,王县令人太狠,胃口也太大,我们从他那里攻破,所需时间金钱都不会少,而刘县丞虽然也很有性格,还算是有底限,心思也算灵透,只要利益充足,风险不大,比较好说服。两位兄长觉得如何?” 夏飞博徐文思对视一眼,“你筹谋出色,此次依旧听你之言。” “好,不过——此事大概仍需夏兄打头……”纪居昕看着夏飞博,上下打量一番,点点头,“夏兄生的眉目阔朗,高大正直,看着就让人信任。” “是说我看着憨,好蒙吧。”夏飞博斜斜扫了纪居昕一眼。 “哪有哪有……”纪居昕轻咳两声,“无论如何,我们得先试探,就说误抓了人,浅浅露出身份,分别看王县令和刘县丞愿不愿意行个方便。若能,此事不大,若不能……”他苦笑,“我估计是不能的。” “确定不能成后,就要夏兄带着徐兄一起,请刘县丞喝酒谈事了。” “为什么还要我去?”徐文思不解。 纪居昕扬眉,眸带浅笑,“徐兄面白眼细,看着就聪敏灵慧,权做个军师吧,有你跟着配合,刘县丞和我,才会更放心啊。” 徐文思眯眼浅笑,“放心啊……” 纪居昕摸摸鼻子,又看向夏飞博,“我猜刘县丞不好说话,不一定来,他若不来,夏兄只消递一句话。” “什么话?” “想不想升官!”纪居昕站定,手负在背后,,“你问他,想不想升官!”他眉目温润,神色笃定,五个字说的气势十足,落地有声。 夏飞博微微一怔。 徐文思点点头,摸下巴,“刘县丞答应来后,我们又怎么让他答应呢?” 纪居昕笑意噙在眼底,略有些神秘地,手指轻轻点向桌上杂乱纸张中的一张,指尖落处是一个名字,“他!” 第95章 行动 未时二刻,第一波行动开始。 这次纪居昕夏飞博徐文思都没有出面,而是请夏家相熟的商会掌事出面,分别带着礼到王县令和刘县丞家,说明此次误抓之事。 并摆事实讲道理,拿出证据指明林风泉与夏飞博四人皆是外地来此游学,对于童生试一事半点不知,实属连累。然事即如此,总是四人行事有不周全之处,愿意出些银钱,希望县主行个方便,把人放了。如若不放,四人家世不是一般的,或可会有一定的麻烦。 算是不卑不亢,有软有硬,这样的问题,一般人查问过后,都会愿意接了,给个面子。 掌事觉得一定顺利,可他连王县令家的大门都没能进。 这商会掌事在阳青算是熟脸,王家门房认识,本想迎他进去,好歹在厢房候着,容他去递消息,结果一拿到他的贴子,听说是为误抓书生之事而来,骇的脸色苍白,推着手就把他推了出去,连声说老爷那边发话了,但凡有关此事的人事,皆不见不听。 掌事一肚子的话没处说,想了想又去了王师爷处。 同样的,也没得进门。 王师爷那里的回话同王县令这里如出一辙,话音都没错半点。 掌事觉得有些奇怪,王师爷惯喜欢揽事,不管好事坏事,没找上他他都要掺一脚,现在找上门竟然不见? 可人家不见他也没办法。 掌事又去了刘县丞家。 这次倒是进了门,也见到了刘县丞。 他把准备好的话说了一遍,不想刘县丞也摇了头,礼也没收,口里说无能为力,就端茶送了客。 掌事一头雾水。 他自小在阳青长大,混到如今不惑之年,在阳青地界上算是有些脸面,不说是历任县老爷的坐上宾,但凡去哪地位肯定不会太低。很多事若交托于他,他分理盘算,也能办个差不离,可今日之事……他竟有些看不透。 按说夏少爷所托,不过是件小事,童生试舞弊的确是大案,他也不敢打探一二,但误抓的林少爷,只消一个人情,就应该能放出来,结果夏家都愿意使银钱了,上头仍然没任何表示,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清楚,纪居昕四人可是清楚地很。 他来回话,夏飞博抱拳施礼,“有劳掌事走这一趟了。” “这倒没什么,”掌事脸上笑容有些僵,“就是没帮上夏少爷——” “此次事情有些棘手,没办下来实属平常,掌事无需介意。”夏飞博道了几声罪,请掌事回去休息。 四人围桌而坐,夏飞博声音冷厉,“姓王的混蛋插了手。” “除了那小子没别人!”徐文思咬着牙,“若不是他,也没谁有那么大只手,牢牢把死了消息!” 纪居昕点头同意。 不错,能封锁县令和王师爷家的消息,让他们这些人上门不得求,的确只有王少爷能做出来。王少爷可能还暗自做了些事,给了刘县丞暗示和警告,所以刘县丞这里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利益牵扯,也是不愿意动的。 虽然之前料到过这样的事情发生,但真的发生了,心内难免不快。 如果能简单救出林风泉多好。 “都那么气愤做什么?打起精神来打起精神来。”纪居昕食指敲了敲桌子,眼睛弯起,似笑非笑,像只小狐狸,“我们不是还有后招么?” 夏飞博徐文思对视一眼,齐齐深吸了口气,“做吧!” 申时二刻,刘县丞府邸收到了一张贴子,上头落款是皇商夏家,请他到四方阁饮宴。 刘县丞前后一想,就知道是什么事。 皇商夏家的名号,刘县丞自是听说过,也知道有些人不好惹。午后那掌事来前,请托他帮忙从牢里捞一个误抓的书生,曾提到过夏家,当时他并未在意,因这书生入监之事,县令那里下了死令,他没足够的原因不好直接对着干,他想坑县令是一回事,贸然出手可是要不得的。 现在再看夏家的贴子,便立刻明白,那误抓的书生,和夏家有关联。 夏家最著称的,一是钱财,各种见都没见过的珍宝;二是人脉资源,夏家结交的各处官员是不少的,关系网相当大。但钱财他不缺,关系网么,他有个好叔父,暂时不需要,夏家能给他的东西……他如今并不渴求。 所以,他退了夏家的贴子,还让去退贴的下人带上一句话,夏日心苦,身体不佳,实难会客。 四人接到退贴,徐文思笑了,指着夏飞博,“夏兄这饵不够啊。” “还是得用那句话。”纪居昕冲夏飞博眨眨眼,“夏兄去吧,我看好你!” 夏飞博无奈地斜了两个好兄弟一眼,重新写了贴子。 这次的贴子,不像上一张那么客气,又问候又谦和,直接简单粗暴的五个大字,想不想升官! 右下角附小字,于四方阁恭候。 没有落款,没有客气,连笔锋都相当锋利,气势满满。 刘县丞听说夏家又回了贴子,啧了一声,有点不耐烦。 到底是小辈,不懂眼色。 但夏家他不好得罪,只好叹口气,懒洋洋打开贴子。 销金纸,红底洒金,手感光滑微硬,墨色清晰墨香盈鼻。 定眼看去,迎面五个大字,震的他几乎不能呼吸! 想不想升官? 当然想! 他才学有限,只中了个举人,便再无寸进。好在举人也能做官,只是前途不如进士出身。叔父帮他周旋,好不容易帮他谋得县令之职,不料半路被截胡,他只得做个小小县丞! 举人升官相当难,很多举人派官的,终身难得寸近,非是大功绩,根本不要想有机会,所以你说他想不想升官? 他想疯了! 夏家这贴子上的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手里刚好有资源,可以助他升官? 用这个条件来换他帮忙,让那个误抓的书生出来? 刘县丞呼吸急促,背着手在书房里转起圈来。 直到天色渐渐暗下去,他拳头砸向书案,去! 不管能不能成,他总要看看对方手里有什么牌才是! 若是值得…… 酉时二刻,天色暗下去,刘县丞换了低调衣衫,来到四方阁。 早有一伶俐小二,见他过来,远远笑着迎了上去,“给刘大人见礼!您楼上请,天字号雅间,有人在等您。” 刘县丞眯了眯眼,看了看左右,跟着小二上了楼。 夏飞博和徐文思正在雅间内等候。 二人面上并无急色,一人面前放了盏茶,桌上有一棋盘,黑白两方正厮杀得起劲。 刘县丞一进门,被这架式闪了下眼睛,怎么他们都不急么? 今日那般游走,看样子也是舍得付出极大的代价,换得牢中书生出来,应是非常重视,怎么表现这么淡然,跟他想象里一点也不一样? “刘大人来了。”夏飞博拱手为礼,指着旁椅子,“坐。” 他穿着一身烟青色松绫直裰,头束乌木簪,腰系深青暗绣云纹腰带,通身上下,饰物全无。可他眉目深邃,脊背挺拔,整个人气势宛若青松,沉稳之态不输年长之人。 再看他对面少年,不似他这般相貌方正气势刚硬,修眉斜飞入鬓,眼线狭长,肤色偏白,着月白长衫,气度高华,略带冷冽。 刘县丞打眼看去,那人正好微眯了眼睛看过来,烛光映着他一半侧脸——这个眼神,给人一种高深莫测,很有些危险的感觉。 刘县丞微提了神,心下明了,今日面对的,明明是两个少年,却一点也不好惹。 他面带微笑坐下,声音平和,“不知哪位是夏少爷?” 他在观察夏飞博徐文思,二人也在观察他。 这刘县丞穿着一身极普通的衣衫,夜里瞧着一点也不像县里为官的;他们摆出这样的架式,刘县丞心神未动分毫,言笑晏晏,仿佛长辈与孩子说话,态度平和随意。 夏飞博眉睫微敛,看来真如纪九说的,一点也不能错了。 “在下夏飞博,这是我此次一起游学的朋友,徐文思,此次惊拢大人了。”他介绍自己和徐文思,同时两人拱手为礼。 刘县丞摆着手表示不介意,坐到椅子上,“不知贴子上的字……是何意?” 一般聪明人说话,喜欢拐弯,刘县丞直接单刀直入地问,大概是觉得两个少年不简单,他这样突如其来,会让他们措手不及,能乱了他们心志,就对他有利了。 两个少年都没说话,空气一时安静到让人心颤。 过了一会儿,夏飞博扬声问,“刘大人希望女儿嫁与王家么?” 刘县丞一愣。 夏飞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丢了个他很不愿意面对的问题。 谁都知道他与王家不睦,那王家的混蛋儿子还总是找女儿的麻烦,这事只消打听打听,整个阳青几乎无人不知了。女儿名声有损,他心比谁都痛,可他又不想把唯一的女儿关在家中不允外出,女儿的笑脸才是他最喜欢的。 他怎么可能愿意女儿嫁给那个厮缠胡闹的混蛋?他恨不得弄死他好吗! 刘县丞狠狠皱眉,“胡闹!”深沉脸色里明显写着:小孩子不懂不要乱说话! 徐文思嗤笑一声,“我们可是没有乱说话。今日我们请商会掌事去了贵府,刘大人当知道是怎么回事。” “此次我们不过求个小事,竟这般艰难,显是意外……刘大人大约还不知道吧,我们那位朋友被死死扣着不让放出来,全是出自王少爷手笔,而王少爷会这么做——正是因为您的女儿。” 刘县丞气愤,“不可能!” “大人不知道,不代表有些事没发生过。”夏飞博把昨日文山寺发生的事详细说了一遍,“王少爷对刘小姐,大约起了不一样的心思,不仅仅是喜欢逗她玩。而王少爷能瞒着王县令与王师爷,把事情封锁到这种地步,想来以后能做到的事会更多。” “今日之事,刘大人尚不能帮我们周旋一二,待到以后,容人不知不觉间动手施为……怕是离王少爷迎娶刘小姐的日子不远了。” 夏飞博一番话下来,刘县丞脸色微变,被激的心气起来,“我如何办不成此事?只是怕麻烦罢了!” “哦,刘县丞能办?” “自然。”刘县丞暗暗思想,“只是那崽子看这么紧,得悄悄的,找个人把林少爷换出来,你们还不能在此处多呆,立时离去,以免被发现……” 刘县丞话像是自言自语,越说越低,说到最后登时愣住,转而呵呵冷笑,“两位好本事啊,险些把我套进去!” “刘大人此话何意?”夏飞博伸手给对面两人倒茶,一脸无辜。 “你若不提小女,我如何会应了你们办事?”刘县丞黑了脸。 “原来刘大人应了?”夏飞博一脸无知,转头问徐文思,“是这样么?” 徐文思摊手,“我们不是还没谈?” 夏飞博点点头,“我想也是,我们的报酬都没说呢。” 刘县丞想起请贴上那五个大字,心里忽一下又升了起来,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他现在算是明白过来了,他想先下手为强,以势压人,让两个少年人失了方寸,谈事时才能立于不败之地,结果却被这两个少年阴了! 这二人以言语挑起自己心内惧意,以致方寸大乱,失了先机! 谈判时失了先机,优势全无! 以前是两个少年求着他办事,现如今,他得矮下身段,听两个少年讲计了! 真真是失算! 刘县丞深深呼吸。 “两位真是人间龙凤,打蛇七寸,掐人关节,我在你们这个年纪,可没这份本事。”他脸色突然缓和下来,声音和煦,“实不相瞒,我那女儿就是我的命,真真碰不得伤不得,让二位见笑了。二位有何高见,不若坦诚一谈。” 夏飞博徐文思对视一眼,暗自点头,成了! 徐文思朝房间内侍立小厮使了个眼色,“把棋盘撤下,让店家上两盘茶点过来。” 小厮应声退下。 “我们先谈正事再用饭,如何?”徐文思问刘县丞。 来都来了,刘县丞定是要得个结果才会回去,“好。” 小厮退出来后,进了隔壁雅间。 纪居昕正带着周大,在那里喝茶。 听小厮说完话,纪居昕唇角微扬,“知道了,你去吧。”这事进展不错,很顺利。 刘县丞摆出了谈事的态度,夏飞博二人当然也就没那么锋利了。 “其实大人真帮着我们悄悄把人换出来,我们也不怎么愿意的,这次出外游学,我们大大方堂堂正正,为何要避着旁人?实在憋屈,”徐文思笑吟吟给刘县丞倒茶,“我们有更好的办法,大人要不要听听?” “此法不但可解您女儿危机,能消除您眼中钉肉中刺,还能让您升官呢。” 刘县丞呼吸有些急促,他不信! “不信?”徐文思拉长声音。 “年轻人,口气不要太大。”刘县丞呷了口茶,把心头浮躁压下,“阳青县离府衙甚远,知府知州都难以在短时间内插手,县令是此方父母官,说一手遮天也不为过,什么事还能越过他不成?” 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全阳青都知道,就是顶头上司,王县令! 徐文思笑眯眯不说话。 夏飞博却轻敲了敲桌面,“听闻本州通判明日将来阳青,由大人您接待。” 第96章 鸣冤 “听闻本州通判明日将来阳青,由大人您接待。”夏飞博眼眸沉静地看着刘县丞,“而大人您,与于通判关系十分不错。” 刘县丞手微顿,借着端茶杯的动作遮掩脸上警惕之色,“这话夏少爷从哪里打听来的?我与通判关系好,我怎么不知道?” 徐文思凉凉笑了下,声音冷清中带着笃定,“刚还以为大人坦率,原来大人还是不愿意交底啊。” 刘县丞这次是真的惊讶了。 他与本州通判于年的确关系还不错,但他们的交情是早年结下的,阳青地界上并无人知晓。 他如今做县丞正与姓王的打对台,这样不为人知,且比较重要的交情,他根本不愿意表现出来,全作手里底牌,希望能在要命的时候帮上忙。应他所请,两人在明面上并无来往,此事连姓王的都查不出,这两个少年怎么知道的? 刘县丞两眼微阖,手紧紧握拳,就算此事被猜出来,这种时候他也不想暴露。 夏飞博却直直望着他,一双深邃眼睛好似能看穿世事,“大人无需提防我二人,我二人只为救出狱中兄弟,其它事情与我等无干。大人的事,我等无意中发现,此后更不会乱说,大人可安心。” “刘大人真真不用愁,”徐文思眼角微微扬起,眸内似有笑意流转,神秘又自信,“我猜大人不想把这层关系放到明面上,也是为了对付那位,如今我兄弟二人有好计,能扯了那位下台,到时大人与通判交好的事也就没有必要瞒了,大人何需犹豫?” 刘县丞双目沉沉,面色肃然,久久不语。 这是在考虑。 “大人可是不信我们?”夏飞博形容沉稳,不慌不乱,周身气度正派光明,给人一种信他准没错的感觉。 徐文思则拉长了声音,手指有节奏的轻敲桌面,“今日我们请大人来,是揣着诚意的,大人若是不愿相信,怕是……后患无穷啊。” 是提醒,也是淡淡威胁。 刘县丞眉头微皱。 夏飞博此时才开始道明徐文思和林风泉身份,“一年前临清官面大换血,那般凌利快速,想来刘大人也曾听闻。好教大人知晓,我身边这位徐少爷,就是那次官场得意的徐家嫡子,而牢里那位误抓的林少爷,是林家人。” 临清城突然除夕之日官场生波,有被抄的,有升官的,打头走鸿运的两家,就是林徐两家,夏家在其中也得了不少好处。但凡官面上的人,尤其同在东昌府内为官的,没有人不知道。 刘县丞自然也听说过,可他万万没想到,那夏林徐三家的少爷,竟然全来了阳青! 这三家的事,旁人只听得传闻,不知道三家背后站了什么人,但只消心想脑补,就明白此事不平常,三家一定极不好惹! 刘县丞从走进这个雅间开始,随着同二人说话,先是心交一分,再是三分,到现在,已是不能再拒绝了! 人家不管是家世背景,还是聪慧程度,怎么看都没有开玩笑的可能,这两位不是什么骄傲自大的公子哥想玩游戏,是正正经经在谋事的! “事情没办成之前,我这关系,不能暴露。”刘县丞很快做出决定,并提出要求。 “自然。”夏飞博点点头,“那接下来,我们就来说说我们的打算。” 徐文思松了口气,挥了挥手,让早前叫了茶点的小厮再退出去。 小厮悄悄退出去,一个转身,又到了隔壁雅间,将事情报与纪居昕知晓。 纪居昕手托着下巴,笑的眉眼弯弯极是满意,“知道了,你回去吧。” 他是真的高兴,刘县丞愿意配合了,他们谋的事情就会顺利。 也亏得夏飞博徐文思会哄人,换成他这样没半点气势看着还是个孩子的少年,估计说什么刘县丞都会跳戏,会怀疑,没那么快答应。 不到半个时辰,那边叫了酒菜,再过两柱香,小厮来报,刘县丞走了。 纪居昕起身走过去,夏飞博徐文思齐齐回头看,眼睛亮亮的,“成了!” 所有计划进行都在白日,这夜是救不出林风泉的,纪居昕又使周大跑了一趟。 周大回来说,那王少爷开始想方设法折腾林风泉了,饭食是馊的,林少爷吃不下,好在之前他吃的饱,饿个两顿也没什么,可王少爷还安排隔壁牢房用刑,各种刑轮流来,虽然没一样用在林少爷身上,但各种声音,气味,对林少爷来说有很大的精神压力,王少爷好像还发了话,不让林少爷睡觉。 纪居昕暗叹口气,这姓王的也忒狠了,看着对林风泉没用刑没虐待,可这样的对待,只要时间长点,只要林风泉胆子小点,毅力差点,造成的伤害是很难恢复的。 夏飞博徐文思气的咬牙,“这孙子,迟早弄死他!” 第二日,阳青地界上,出现了一场数年难闻的奇事。 午时刚过,县衙前摆着的大鼓被敲响,有人击鼓鸣冤。 敲鼓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粗布衣裳,裹着小脚,满目凄哀,头上一件首饰都无,只用木钗挽发,看着便知她日子过的一定辛苦非常。 可这妇人一双脚缠的极小,举止步姿都不像农妇,面上虽有些风霜,眉眼却秀致脱俗,皮肤也不似这个年纪的妇人那般粗黄,想是以前过的好,保养极佳,底子没被毁完。 这么一看,又不像穷人了。 这样的妇人击鼓鸣冤,自是吸引眼球,很多人听着声音就围了过来。 妇人心中似是极恨,一下下的击着鼓,明明有皂隶过来说可以了,还一直不停,秀美双眸中眼泪不停地尚,令人见之唏嘘。 直到围观的人多了,妇人手累地直抖,才放下鼓捶道:她有冤要诉,要告的不是别人,就是此间县令! 众人哗然,转而眼神怜悯。 这妇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状告一县父母官! 官字两张口,世人皆知,但凡当官的,没有谁完完全全干净的,就说这王县令,做过什么事么,呵呵,百姓都有眼睛。但他干不干净,百姓说了不算。 一般人受了当官的为难,十有十忍着,因为民告官,难比登天,若不是有大气运,告了也白告! 这妇人怎么敢! 民告官可是有规矩的,敢往上递状子,这头一条,得挨板子! 至少数量二十的杀威棒,这荏弱妇人可能经得起! 皂隶连问三次,是否确定要告,妇人皆神色肃然:告! 周围有人提醒她,如此是要挨板子的。 妇人微微一笑:若是能与先夫申冤,她便是死在这里,也心甘情愿! 外头闹的这么厉害,县衙不可能没反应。 王县令气的差点拍碎桌子,让人把衙前事先分明后,请来了王师爷。 王师爷眯着三角眼,自信满满,“不过是个不知礼的疯婆子,大人安坐就好,属下即刻去处理此事。” 王师爷走到前头,正好听到妇人说那句,若是能与先夫申冤,她便是死在这里,也心甘情愿的话。 “好志气!”王师爷走到妇人面前,声音隐含威胁,“你这冤情如若属实也便罢了,如果是栽赃攀污,你可知道有何有下场!” “不劳大人操心,小妇人此来,句句属实,有一个字不实,不消大人罚我,我必下十八层地狱,受油锅拔舌之苦!” “好!”王师父眯着眼抚掌,身体微倾,声音森寒,“你一庶民,状告朝廷命官,有什么规矩,你当知道吧。” “自然!”妇人上前一步,目光坚毅,“若是怕小妇人根本不必来!” 王师爷没多话,直接让皂隶拿了板子长凳,招手使两人按住妇人,手向前一划:打! ‘扑扑扑’,板子重重举起,重重落下,打在肉上闷响,所有人都听的真真的。 听这声音就知道有多疼,妇人却一声没哼,愣是咬牙挺着! 渐渐有血水渗出衣衫,妇人满额冷汗,衣发皆乱,惨不忍睹。众人看着心哀,有人开始相劝,妇人却闭着眼睛不理。 直到二十板子打完,妇人奄奄一息瘫在地上,撑着一口气,从怀里拿出状纸,“小妇人状告阳青县令,逼财害命,我夫家上下十三口性命,连带我那才五岁的儿子,都被他下手杀害!此方状纸,上记详情,另有人证物证,请青天伸冤!” 王师爷心底暗骂妇人命大,装模做样的拿过状纸,也不知道有没有认真看,“按律,你状告县令,县令当避嫌,应有上级官员接任此状,调查取证。然阳青离州府甚远,需要时间,我这便帮你把状子递上去,你先回家休养,敬候佳音吧。” 他这话一出,妇人还没说话,围观众人已嘘声一片,这是明显的包庇推诿吧! 人也打了,状纸也接了,就给句回家等的话?回家等真的能等来‘佳音’?三岁小孩都不信好吗! 王师爷板着脸,“我知道定会有人满,但法理如此,谁也没办法。” “没办法?我怎么不知道?”一道声音高高扬起插入。 众人看过去,远远的就看到来人穿着官服,自觉地让了条道。 待走的近了,所有人都看得清楚,来人是刘县丞。 刘县丞神色肃穆,“法理有条,县令不在,县丞可暂管一县之事,钱谷税狱,无一不能过问。现下有人状告县令,县令的确应该回避,但我这个县丞还在。” 此话一出,谁都明白,刘县丞这是禀公执法来了! 不管里头有什么文章,只要百姓能得利,怎么着都行! 于是众品一词,要求刘县丞审案。 “我道是谁,原来是刘县丞。”王师爷假笑着走近两步,侧身时同刘县丞耳语,“我以为我们目前因为科举之事达成共识,两处安静。” “所以,”刘县丞笑了,“我今日管的不是科举之事。” “你——”王师爷瞪眼。 王刘两家在阳青争了不是一天两天了,科举的事闹的那么大,不宜再扩张,不然两家都会有麻烦,所以对此事,算是达成了共识——早点把它无声无息地按下去。 怎么说刘县丞都低着一级,王县令愿意付出点代价换他消停,事情也闹的差不多,他也算愿意。 但如果有更多更好的东西……他怎会不想要? “这天热的,师爷落落气,免的上火。”刘县丞袖子一挥就要进衙上座。 王师爷哪肯,“不行!你只是县丞,断事不能服众!” 围观众人大多数高喊意见,他们服,可王师爷就是拽着刘县丞不放手。 “这县里再没旁的人,你不服我,服谁?” “只要是比你大的官,我都服!” “我问你,这下这妇人状告县令,这案由谁来审,能无人有服?” “知州,通判,知府,谁都可以,唯有你这小小县丞不行!” 两人争辩声激烈,突然刘县丞不接话,场面一时静了下来。 王师爷吹胡子瞪眼,刘县丞却笑声清朗,“这可是你说的。”他朝外面大声唤,“于大人,您且出来罢。” 王师爷心下噔的一声,觉得今天好像有什么事不大对。 他硬邦邦回头,见一粗眉阔脸,四十岁上下的官衣男子走了过来,“上官派我巡查州里,才到阳青,就见此间有妇人告官,你们这阳青小县,真真是热闹啊!” 来人声音严厉,官威十足,王师爷看看服色,再认认人,差点站不住,竟然是于通判! 于通判不是晚上才能到阳青么?怎么会这个时候来了?还这么巧撞上此事? 刘县丞过去迎于通判,“于通判身负差事,兢兢业业,不辞劳苦,今日竟一早就到了阳青。我赶去迎接,于通判连饭都顾不上用,就想着体查阳青民事,真真我辈楷模。我本想带着通判过来看看我阳青县衙,不想竟遇到此事。” 他朝于通判拱手,“实在是对不住,让您看到这些污事。” “无妨,”通判严肃摆手,“州县刑狱,也是本官之责。” 王师爷听他二人对话,猛然心耳中轰鸣,今日怕是要坏! 第97章 升堂 通判于年一甩官服,昂首大步迈进正堂,走至案前坐下,头顶‘明镜高悬’牌匾,左右各竖‘肃静’“回避”牌仪,手中惊堂木重重一拍,声如洪钟气势雄浑,“升堂!” “威——武——” 六房三班吏役齐列排衙,手中刑杖轻敲,堂威尽现! 气氛陡然变的严肃庄重,不管是围观众人,还是一副吵架模样的王师爷,都安静了下来。 “方才的事本官已全部看到,堂下妇人,姓甚名谁,可是要告状?” 妇人受过刑,动作艰难地跪在地上,声音嘶哑泪如雨下,“民妇姜氏,夫家乃西街织染铺子黄家,我黄家上下一十三口,连带民女将将五岁的儿子,皆死于县令之手!奈何县令手眼通天,此冤无处可诉,此情无处可悯,民妇此来,不记生死,只求青天大老爷能为民妇做主!” “状纸何在?”于年又一拍惊堂木。 除了跪在堂中的妇人,所有人目光一致地看向王师爷。 王师爷三撇山羊胡抖了抖,弯了腰,双手捧起状纸,咬牙切齿,“回大人,在属下手里。” 刘县丞亲自从王师爷手里接过状纸,递到于连案上,“大人。” 于年看完状纸,又拍惊堂木,“堂下妇人,以民告官,如子弑父,种种律责,可是知悉!” 姜氏声音凄凉中带着坚定,“民妇皆知,只求今日能得一公道!” “即如此——”于年惊堂木一拍,“传被告!” “使不得啊大人,”王师爷赶紧出言相劝,“此案被告是县令,县令大人乃朝廷命官,怎能与贱妇同堂,受其污蔑诘责?官威何在,朝廷脸面何在!大人请三思!” 刘县丞凉凉插话,“师爷此言……莫非在指责于大人名不正言不顺,今日不应坐这正堂,不够格唤被告上堂?” 通判职责如何谁都清楚,那可是皇上直接委任,可以直接给皇上递奏折的主儿!虽说皇上事多,举国上下那么多通判,他能记住几个就不错了,但通判职能摆在明面,别说一个县令,在特别时候,通判可是连知州,甚至知府都有权利审的! 如何会不服众? 你王师爷不服,是什么意思! 这样一大顶帽子压下来,王师爷哪敢还拦,他研究了那么些年师爷,也成功做了师爷这么久,再对抗下去,自己后路都要没了! 堂下马上有差吏离开,去后面寻王县令。 五月的天气已经很有些热了,此刻午时未过,阳光热辣辣地烤着地面,县衙前围观众人一个个挤到两方廊下,正门口人并不多,远远看去视野还算清楚。 街角种着一排树,树荫宽大,树下停了一辆青帘马车,窗口开着,习习凉风拂过绿柳,吹过窗纱,内里很是凉快。 夏飞博徐文思正齐齐看着抱着凉茶喝的一脸舒服的纪居昕,“你就不紧张?” “事已至此,紧张何用?”纪居昕悠悠地呼了口气,懒洋洋地支着额头,清润双眸看向县衙,“等结果就是了。” “可是这是第一次,我们人生地不熟,使财使计,连蒙带骗的做大事啊!”徐文思拍桌子。 夏飞博也点点头,“此次全靠我们自己。” “就是靠自己才算本事啊,”纪居昕眸底漾出浅浅笑意,“要用到自家关系,靠着家里上下打点,才能完成的事,不值得骄傲。而且这次也不算是全靠自己,你们要不是临清夏林徐三家的人,姓刘的会愿意理你们才怪。” 即便如此,夏飞博和徐文思仍然很有些佩服纪居昕,他怎么就能如此镇定? “夏兄,”纪居昕声音拉长,冲夏飞博眨了眨眼睛,“该你准备的人上场了。” “我去看着点。”夏飞博沉吟片刻。 看他整理衣服像是要下车,纪居昕略有些不赞同,想了想还是没拦,“夏兄自己小心,此计已全部安排好,你在旁看着就是,不到万一不需出现。” 人生地不熟的,贸然出现被人记恨不是好事。烂船还有三千钉呢,县令家一个王少爷,就能压着林风泉出不了狱,王家人真要下什么黑手,他们几个只带了家丁护院几个保镖的少爷,可经不住。 还是不要被人知道,这些事是他们做下的。 夏飞博懂纪居昕忧虑,朝两位好友点了点头,从容走下马车。 纪九能安然睿智如此,他也要努力才是! 王县令很快被‘请’到了正堂。 王县令一直关注衙前事件发展,现下被请来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看到堂下跪着的妇人,他眼睛一眯,目光森寒,转而面色和缓地跟于年打招呼,同时不着痕迹地看向王师爷: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你能处理吗? 王师爷眼珠子转向刘县丞和于通判的方向:不是我不努力,是刚好被拽到小辫子,对方又有敌人加持。 “王县令,堂下跪者黄姜氏,你可认识?”于年并没有和王县令寒暄,直接进入了正题。 王县令随意地看了姜氏一眼,“本官乃阳青父母,每旬都会在县内各种巡查一番,治下平民无数,见者更是无数,若是每个人本官都能记住相貌——本官岂不是神仙?” 这表现——看样子是不配合了。 于年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点过头,又问姜氏,“你这状纸上要告之人,现已站在堂上,你可识得?” 姜氏偏头看向王县令,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硬生生站起来要扑过去!王县令后退两步,两旁吏役赶紧把姜氏拉住,姜氏才身子一软,复又跪到地上,声声泣血,“非但认得,民妇与他有灭族之仇,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 “如此,原告被告皆在堂上了,本官开始审案。”于年让吏役拿了把椅子过来,让王县令坐下。无论如何,官家威严还是要顾的,他自己也是当官的么。 之后,便是原告陈情。 姜氏仔细将状纸上的事情一一说清楚:何时何地,县令派人到黄家传话,巧立名目,收取重税,黄家一时拿不出那般多银钱,忍气吞声筹钱借银,可县令连缓两日都不肯,只说如果不能交银,便拿织染方子来换!黄家里上下便明白,这是县令看上黄家的方子了! 可方子乃是黄家站世根本,岂能随便外付?自是不肯,百般苦求。县令分毫不让,还三番两次派了皂隶,以各种名目分别抓黄家男丁入狱,狱中折磨,先有老爷子离世,再是叔祖,接着年长的长辈悉数死了! 黄家求情无门,最后决定放弃方子,好歹保一家性命,可方子交上去,县令却翻脸不认,仍然把黄家上下全部抓入牢中!数代单传的幼童都不放过! 姜氏因为娘家有事,回去了一趟,回来便知天人永隔,非但再见不着亲人面,亲人尸骨更被扔至乱葬场,她竟连整齐收尸都不能! 她想报仇,却被邻居死死拉住,县里的话是县牢内有人劫狱,来人劫走了他们的匪首老大,把不相干的人全部灭了口,黄家受此牵连才死绝了。 可这如何可能?真是如此,为何旁的人都没死,单就死黄家一家? 姜氏哪肯信,想报仇又无能为力,心力交瘁,大病一场。也因她这一病久长,在外并无痕迹,就此逃过性命。 如今病好,她便寻人写了状纸,死也要告倒这贼心恶胆的奸县令! 姜氏说完,围观众人一片哗然。 要说王县令干过坏事,没人不信,多多少少都听到了些,但谋财害命,手段还如此狠辣,简直令人发指! 于年也很是惊愕,看向王县令的眼神些提防,做一个小小县令便能手段如此辣,绝非好相与之人,“王县令,黄姜氏之言,你有何辩言?” “简直一派胡言!”王县令冷哼一声,“你说是我做的,是我亲自去你家逼你了,还是我亲自杀人被你看到了你凭什么说这是我做的?明明是这你奸狡妇人因家里巨变得了癔症,胡乱攀污!” “你的确没亲自去我家门,但每次去我家的都是你身边这位亲信师爷!整个阳青,除了你,还有谁能唤得动他!” 王师爷胡子一翘,手直抖,“你别胡言!” “你来我家数次,周围颇多邻居看见,可以为证!”姜氏冷冷瞪着王师爷,“此事如何能说谎!” 王县令轻嗤一声,“师爷虽是我手下,但师爷有自己的事,自己的打算,与我何干?师爷做的事就是我要求的?那我要求他生五个儿子,他怎么连娶十房妻妾,至今年逾不惑,一个屁都生不出来?” 王师爷难以置信地看着王县令,心都凉了,浑身发抖。 出事下面人顶缸是常态,虽然心中仍有期待,他也知道县令必是要放弃他的,可他没想到县令这么绝,这样的私事也能说出来,就为划开两人关系? 王县令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先把此事扛过去,此后自有补偿。 王师爷没说话。 姜氏声音悲凄,“你不必推脱,除此之外,民妇手中还留有屡次县狱抓人的签令。每次签令上都有县令小印,你还能说不知道此事?” 围观众人一阵唏嘘,事实如何,真真不用猜了。 “肃静!”于年惊堂木一拍,“物证呈上来。” 签令查验过后,属真。 于年看向王县令,“王县令有何辨词?” 王县令姿态从容抖了抖袖子,“本官虽是一县之主,公务却很繁忙,符合律法之事一般很快行印签章,哪能记得那么多?” “黄家入狱出狱集中于今年正月,一共三十四次,次数如此频繁,你竟敢说你不知道?”姜氏指着王县令的鼻子,“我阳青小县,正月里能有那么多事?” “是啊……应该没有……” “这么多次,说不记得很勉强……” “绝对有问题……” 围观众人一致评论。 此后关于这件事,双方互有争执,争吵声音巨大,一方悲愤,一方推诿;一方委屈的不行,明明知道可能官官相护,可能无果,却坚强勇敢,尽管腰背上都是血,身上都是伤,眼里带着泪,仍然提着一口气,倔强地想讨个公道!一方却冷眼端坐正堂,脸厚言赖,说着官勉堂皇的话,内里却像个流氓,不但不认罪,没一点怜悯同情的正常心,还言语间颇多污辱,实在可恨! 偏偏他话里话外暗示,证据不足,律法不会将他定罪! 夏飞博挤在人群里,看着身边掌柜,“马上到你了,不许掉链子,懂?” 掌柜深呼口气,“少爷放心,此事若不成,我一家老小也能靠少爷的面子去临清谋生,我没甚可担心的,纵是上堂,又怕得谁!再说我们证物皆是实打实,那王县令的确罪大恶极,我已忍很久了!” “好!”夏飞博眼神微眯。 地上跪着的姜氏一直在注意县衙门口,看到夏飞博和旁边掌柜,眼睛一亮,心内突突打鼓,见得掌柜比了个手势,她眼睛睁圆,眼泪即刻流出! 接着她头重重磕在地上,声音凄苦高亢,压过王县令,“民妇还有证据!” 于年又拍惊堂木,“讲!” “县令一再推诿,道与此事无关。可民妇方才证言,无一与县令有关,且民妇有证据,黄家织染方子,正在县令手上!”姜氏盯着王县令,一字一句,言语中恨意无边,寒意刻骨,“如此,县令再不能推诿,说此事与你无关了吧。” “民妇有人证一人,求青天大老爷,传其上堂!” 人证? 她竟然有人证?王县令暗暗和王师爷对了个眼色,神色阴郁。 刘县丞把两人面色收入眼中,神色间略有些得意,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姜氏一眼:有人证不早说! 于年沉着冷静地拍惊木,“传人证!” 第98章 铁证 公堂上传人证,街角绿柳荫下马车内,多了一个人。 周大单膝跪地,“主子,王少爷听到信了,正在往回赶。” 纪居昕一早就让周大注意王少爷的动向,最好一直跟随。 资料表明,这位王少爷一般不在家呆着,今日之事,如果王少爷没听到信儿不回来则好,如果听到信往回走—— 他微笑看向徐文思,“徐兄,该你上了。” 徐文思理理衣角,问过周大王少爷所行路线后,从容站起,“你就瞧好吧。”说罢就要下车。 “徐兄慢走,”纪居昕叫住徐文思,声音隐含担忧,“那姓王的惯会耍狠,我们在阳青地界,不比自家,随时要小心,让周大跟着你吧。” 徐文思知他担心,“我这里人也够,有两个镖师跟着。我若带走你的手下,你身边岂不是没人?你安心,兄弟不是冲动的人。” 纪居昕仍然微抿了唇,不太放心,徐文思看了,轻叹一声,“你不信我,也该信你这手下,你问他,我那镖师功夫如何?” 周大眼睛看着地面,神情一丝没变,“属下和镖师们交过手,保护徐少爷应当够。” “怎么样?”徐文思目露骄傲之色。 他故意表情夸张,纪居昕心内叹气。 徐文思这样坚持,周大又肯定了镖师的武功,他再犟不好,就点了头,“徐兄一切小心。” “知道了,操心的纪小九。”徐文思朗笑着下了车。 此后马车上就余纪居昕和周大。 车帘依旧掀着,县衙内的人事声音都很清楚。 “咦?”纪居昕注意到,离他们马车不远,县衙左侧,有一株老槐,树干粗大,树叶茂密。仔细看去,枝叶内藏了一个人,绿色衫袍,年纪不大,身体瘦弱,不注意的话一点都看不到。 周大也看了一眼,“那是科举案死去书生的弟弟,姓严。” 纪居昕嗯了一声,今天的事件,关注的人很多啊…… 徐文思在离主街不远的茶楼前,截到了王少爷。 王少爷听下人含糊地说起家里出事了,有妇人击鼓鸣冤告了县令大人他亲爹!他急慌慌往回赶,一个劲后悔今天出门为什么没骑马没派车,根本没注意到徐文思正从对面走来! 就见走着走着,前方有个人阻了他的路,他往东避,那人也往东闪,他往西走,那人也向西行,两个人打着正对面,一时路径相同,谁也不能往前一步! 王少爷火起,“没长眼睛吗?还不给少爷让路!” 徐文思冷哼,“我道是谁,原来是王少爷啊。” 王少爷这时才抬眼看向来人,杭绸的直裰,细长的眉眼,略白的肤色,手里执着一柄春江水暖的扇。 方才没注意,现在仔细一看就认出来,原是文山寺见过的,与那小白脸一路的人!他不喜欢小白脸,对徐文思态度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知道是本少爷还不让开!” 徐文思笑眯眯站着,没动。 王少爷正着急,心道不与这没眼色的一般见识,脚步迈起想绕开徐文思。 徐文思手里扇子‘刷’地打开,将将拦住他的路,“王少爷不要着急嘛,相逢即是有缘,我这有点事,想同王少爷商量一下,还请王少爷务必给个面子。” 王少爷气的跳脚,“老子凭什么给你面子!给老子滚开!” “这光天化日的,出口成脏可是不好,”徐文思微眯了眼,扇子微收指了指四下,“老少爷们儿都看着呢。” 这个时间街上行人并不多,茶楼喝茶胡侃的人却非常多。见他们两位穿着不俗的少爷杠上,茶楼里混时间的,街角站着的闲汉,全支楞起耳朵,瞪大眼珠子,瞧着这边呢。 “王少爷怎么说也是县令之子,”徐文思拍拍脸,“好歹要点脸嘛。” “你——”王少爷气狠,但这些天县里气氛不平常,自家爹一个劲嘱咐要低调,不准惹事,他这么大了也不是完全不知好歹,一时不敢大闹,咬着牙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有事说快有屁快放,少爷忙着呢! “不要着急嘛……”徐文思慢条斯理扯了点不着边际的话,在王少爷额角青筋直跳,眼看着就要崩不住时,才悠悠地说,“没什么,不过是想请王少爷高抬贵手,把我那兄弟放了。” “你什么兄弟,我怎么不知道?”王少爷装傻充愣。 “我那兄弟前日被当做阳青科举学子,误抓入县牢,本是说清楚就能放的事,县里却至今还不肯撒手,所有文书路引竟全不管用,所以——”徐文思拱了拱手,“还请王少爷手下留情啊。” “留什么怀?县里的事我又不知道,你找我也没用,”王少爷眼神闪烁,“赶紧去找该找的差吏,好生解释办手续,堵着我这事也办不成!” “大家都是聪明人,王少爷这么不坦率着实不好,”徐文思扇子掩了半边脸,压低声音,“王少爷以为我没证据,就敢随意找过来?要我把发生过的事一一在大庭广众下讲清楚么?” 王少爷有些心颤。他固然胆子不小,敢瞒着亲爹做下那些事,也下了命令不准外传,但面前这个人跟那小白脸关系近,几个人坐着华丽大马车来到阳青,至今他都没能查到几人底细,万一这几人是出息大的,家里背景不俗的,用些手段探到他做了些事,也不是不可能…… 他眼珠子转了几圈,“此事我真是不知,这么热的天,我们站在这晒太阳也不好,”他伸手指向一边的巷子,“我知道那里有个茶馆不错,清静闲雅好议事,不如我们过去坐下好好聊?” 徐文思看了眼口细深长,一个人影也没有的小巷子,冷笑一声,“王少爷这是想杀人灭口?这样的小巷子,怕是你的地盘吧,里头藏了些什么?打手还是护院?我主仆几人走进去,怕是再出不来了吧。” “胡、胡说!”王少爷瞪眼,“本少爷是草菅人命的人吗?” “是与不是,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遇到事再后悔也晚了。”徐文思摇扇子,“君子之事,无不可对人言。你我就在这里把话说清,左右午后天长,我们有的是时间!” 可老子没时间!王少爷瞪着徐文思,咬牙切齿,“我说了我帮不上忙!” “帮不上?”徐文思修眉微挑,“王少爷确定?” 王少爷不耐烦地瞪眼,“帮不上!老子有事,你给老子闪开!” 徐文思并没有闪开,也没有继续逼问王少爷,而是收了扇子,手围成圈,拢于唇前,气沉丹田,大声喊,“喂——大家快来看啊,县令家儿子插手县务,滥用职权啊——” “我乃临清到此游学学子,同行有三,于五月廿六晨间,去往文山寺观壁,有那日在场的兄弟们站出来,给证个名!那日寺里学子甚多,我等还有幸见得刘家小姐。刘家小姐才高娴雅,气质不俗,我等钦佩之心难以言述,只说这县令独子王少爷,光天化日之下仗势欺压,刘家小姐碍于身份不与他一般见识,他便置了气,不与旁人发,独与我们这几位外来人发,我那兄弟,不过认可刘家小姐之点评,说了几句话,骂都没骂这王少爷一声,就被王少爷记恨在心。” “前日书生下狱事件,想必诸位皆知,王少爷借着这机会,伸手把我那兄弟抓入了狱,任我们怎么解释澄清,都不予放出!” “阳青县衙腐败至此,任一个十多岁,无甚功名的少年人把持,营取私利,无法无天无人能管,阳青诸位,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么!” “敢问诸位,可是看着我们外来人无亲无故无人无势好欺负,便如此欺压,无人敢说句公道话么!” “阳青是诸位的阳青,可不是王家的阳青!” …… 徐文思慷慨激昂说了一大通,从个人私事,升高到一个县的荣辱,这件事不再是王少爷扣人,而是整个县所有人的纵容,使阳青颓委至此,气节大打折扣,那些流传几百年的好字佳句,文人风骨,也救不回阳青名声! 长此以往,无人再愿意来阳青,令阳青人骄傲的东西全部失去,阳青人生活将一落千丈,面子里子全失,而这王县令父子,任期满之后,抱着搜刮的民脂民膏拍拍屁股走人,留下老百姓们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 敢问诸位是否愿意! 徐文思一席话,发人深省。 开始有人走出茶楼,聚于街前,盯着王少爷,“王少爷还是不要胡闹了吧!” 王少爷惊的脑门直跳,事情怎么就到了这地步! “不关我的事!”他摆着手解释。 可众人情绪已经起来,才不会听他解释,一人一句讨伐教育的话,唾沫星子也能把人淹死。 这下别说他有急事要走,想离开围过来的人群圈子,已是不能。 徐文思见势造好,默默退出圈子,在一旁观看。 截着这人,自然是有原因的,可惜他不能看那边大戏。 他手遮眼睛看看天色,估摸着时间,那边……应该差不多了吧。 这边公堂上的确差不多了。 新来的人证很给力,自陈是县令新收的姨娘的小舅子的掌柜。 东家早对黄家织染铺子有想法,可惜不管出多大的价钱,黄家都不肯卖方子,他觉得非常可惜。黄家织染方子乃祖传,出来的料子极亮,可黄家几代单传,功利心也不强,联姻对象也大多看感情,不看利益,圈子一直小众,财路拓不开,名声打不大,做的全是老客户的生意。 如果能得到这些方子,再销做经营打开市场,其中利益不消想都知道! 正好自家姐姐正在县令后院混的风声水起,东家心下就有了想头,后来东家姐姐枕头风一吹,果然成了事! 掌柜证明,县令大人为了爱妾,着手对付黄家,拿到织染方子后就赠于东家,双方有契数张,声明方子由县令卖于东家,充资入股,织染坊怎么开,所得利润怎么分,还有手印签章。 这样的铁证一出来,满场哗然。 于年看着王县令,“你还有何话讲?” 王县令此刻大大的后悔,怎么就一时沉溺于美色,被小妾伺候的舒服,就脑子一抽,留下证据了呢? 偏那人证又加了一句,“织染铺发展至今,每月营利不菲,所得银钱,皆分了利与县令,县令每次收银,都有签章,这些收条帐本,小人也一并带了来,如若大人需要,小人即刻呈上。” “呈上来。”于年声音沉肃。 王县令看着那叠单子帐子,喉咙发干,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那是小妾软言相求,说什么害怕以后颜色老了老爷不喜欢了,便以这些条子为证,算是她的半个靠山,让王县令永远也丢不开她。 那时云雨方歇,小妾人美活儿好,伺候的他极为舒爽,当下软香娇体在怀,又得了一串好言相哄,他晕了头就答应了。 大丈夫不好失信于区区小妾,王县令又受不了美人垂泪,条子就……一张签了一张,张张有小章有手印。 如今这些……都成了呈堂证供。 他不知道这姜氏妇人哪来的滔天本事,找到了这样的人证,但铁证如山,再推赖不是不成了…… 不对,一定,一定还有办法! 王县令看向王师爷,眼神冰冷:如今只有你救我了。 王师爷瞳孔收缩:证据太实,就算老爷推到我身上,可信度也不高。 王县令脑子急速转动,是啊,推给王师爷……并不能保证顺利,得是与他关系更近的……他宗族不在此地,子息也不丰,家里只有个正室夫人,和唯一嫡子,连个庶子都没有。 且唯一的儿子都没成亲!没有姻亲能利用! 他还能推给谁! 刘县丞见王县令眼珠子直转,就知他在思想出头之法。两人对峙过几次,他深知王县令奸狡,只要被他抓住机会,他就能来个大反转,反刮你一层皮! 他微微皱眉扫了眼门外,正好看到混在人群里的夏飞博。 夏飞博眉眼淡然,静静朝他做了个手势。 刘县丞眼瞳微缩,大步上前,组织了下语言,“通判大人,种种证据确凿,任被告如何狡辩,事实皆不可逆。这等大案要案,官员贪腐,手段毒辣,怕是上官皆要过问,大人何不速速了断此案,也让上官放心?” 刘县丞一段话里,‘上官’两个字语音加重,极为突出。 他有自己的催促之意,也按照夏飞博要求,巧妙重重提起‘上官’两个字。 这阳青县,肃属阳平州,地方偏僻,离州府皆远,说起直属上官,就是阳平知州纪仁德了。 于年为身通判,常驻办公地点也在阳平州衙,与纪仁德算是老相识。 刘县丞这话头一提,只要对地方官员有点熟悉的,都会明白他所提之人,一定就是纪仁德。 王师父也猜到了,心中想起一事,顿时眼睛发亮! 第99章 背后 王师父也猜到了,心中想起一事,顿时眼睛发亮! 他急切看向王县令:大人快想起来,我们还有那位! 王县令被王师爷灼灼视线所迫,回过头来,王师爷嘴唇微张,做出一个嘴型。 王县令立时明白了! 此刻于连正要断案做判词,“黄姜氏,状告本县县令,经查人证物证俱全,铁证如山,现本官宣判——” “通判大人!”王县令猛地跪倒在地,眼神中带着疯狂,“本县科举之事,知州纪大人已全部知悉,并派下官全全处理,此事未果之前,恕下官不能接受通判判词!” 于年大怒,“到此你还敢攀污上官,真真不知死字何解!来人,给我摘了他的官帽,扒了他的官服!如此大罪,铁证如山还不肯认,竟是死不悔改!本官判令,将其押于大牢,由本官亲派监令看官,任何人不许探望!待本官判词递至刑部批复,文书下来之时,按律处斩!” 说完判词,于年怒气冲冲地拍了惊堂木,“退堂!” 判令下完的一瞬间,姜氏的眼泪已夺眶而出,怎么都停不下来。 待于年喊了退堂,姜氏再也支撑不住,高喊一句谢青天大老爷,就晕了过去。 堂外围观者众,其中也有姜氏的邻居,交好的妇人,几人很快冲过去将其抱起,满脸激动又复杂地将人抬走。 所有围观众人,无不神情激动,于青天于青天的呼唤声不绝于耳,每个人都深感快意! 于年听到也是心有戚戚,他叹着气,“为官不良,真真对不起百姓啊。” 刘县丞走在他身侧,“是啊,如今像于大人这样的好官,实在难找了。” “你啊……”于年看了刘县丞一眼,微笑前行。 刘县丞拱手笑着道恭喜,“于大人有这一功绩,怕是此后离开阳青,会得一把万民伞,如此功绩,大人升迁有望,下官先在此恭喜了。” “与我还称什么下官,”于年笑了,“年纪大了,人也滑头了。” 刘县丞又自我调侃两名,惹得于年哈哈大笑。 刘县丞见气氛良好,便提出邀请,“旁的不说,于兄此次来,帮我良多,今夜我于四方阁摆宴,给于兄接风。” 于年面色微凝,“合适么?” “没什么不合适的。”刘县丞信心满满,“如今这阳青,谁还敢跟你我对着干?便是百姓见着你,也是只有高兴的。再说今晚,我另有事与于兄谈,这童生试泄题一事,还有些后续要与你商量。另今日之事太急,于兄来前曾问我献计者何人,我根本没时间说,若于兄有意,我可约下,今晚可见见这两个人。” “你曾提过他们家世……是夏徐两家之人?” 刘县丞点头,“只是他们家都在临清,长辈官身不算强,我怕于兄看不上。” 于年摆摆手,“你错了,他们长辈……皆不错的。我年前去了趟京城,听说了许多事,这两家,不简单。” 两人边走边聊着事,一会儿的工夫,手下人把县衙公务接管的清清楚楚。 待王少爷杀出重围终于回来时,发现县衙整个大换血,他的人,他的所有人,没一个能进去,没一个能插得上手,整个县衙,仿佛铁筒一般,他纵是插了翅膀,也不得进去! 就连打听事情,还得回家,问过围观下人,才知道的清楚! 听到父亲被下了狱,不许任何人探望,他立时软倒。家里顶梁柱倒了,下人人心浮动,整个家乱糟糟的,他整个人心乱如麻,慌成一团,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 官司打完了,县衙前围着的人很快走了个干净,夏飞博徐文思一起,忙着整理后续。 告状人姜氏,证人掌柜皆要安排,两人之前以银钱请的喊话的托要打发,事还不少。 虽然不需要他们做少爷的亲自出马,但他们得亲自安排人去做,桩桩件件都不能忘。 街角绿柳荫下马车,纪居昕抱着凉茶啜饮,静静等待着。 今日之计,算是圆满地成了一半。 其实那日看邸报,他还看出一件事,他那好四叔,已然在拉拢王县令。 事件极其细小。纪仁德做了知州,不畏困难,发展州下农工水利,取得了一定的成就,报于朝廷知晓。而这奏折之上,纪仁德并未揽了所有功绩,大半分与属下,奏折里治下官员提到好几位,并非只有王县令,可这王县令的名字,排在第一。 纪仁德脾气禀性,他最清楚,任何一个小小动作,都不会没有原由,所以纪仁德必然与王县令建立了某种联系。此事别人一定看不出来,他却非常肯定。 王县令敛财,为了自己过的舒服,也为了官途顺畅,除了京城要打点的,顶头上司当然不能忘,县官不如县管么。 两个人怎么勾搭上,纪居昕不做猜测,左右不过是王县令贴上去,他那好四叔一次次顶着正直脸,迫不得已收下好处,暗示提点王县令行事手段,王县令因为与知州的交情,沾沾自喜行事越发狂妄。 科举之事,闹的这么大,王县令十有八九与纪仁德通过气。一般来说,只要事情不闹大,上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纪仁德会默许给王县令一定时间料理此事;又或者,纪仁德早前暗示过什么,两人有心知肚名的约定,科举之事也有他一份,想要从中谋利。 当然也有另一种极小可能——纪仁德完全不知道科举之事。如若他不知道,那就更糟,事情传到他耳,他必要借机插手制造功绩,到时随着得利的,极有可能是站在他那一边的王县令,刘县丞只有背黑锅了。 但这些猜测,因为没有凭证,纪居昕不敢肯定。可不管怎么样,他不能让纪仁德得利,更不能让害吴明的凶手王县令得意! 林风泉碰到这种糟心事,纪居昕他们想把人捞出来,情理讲不好,王少爷不干,就只有硬来,把王家掀翻,林风泉就能出来了。 风口浪尖上的,便是科举之事。可这科举之事一来难以取证,二来牵扯颇多事情闹的有点大,如果真以此事发难,王县令咬出一票人来,谁也不干净,刘县丞这里能发挥的作用就很有限了。 刚好夏飞博找到了王县令谋财害命的其它证据,他便想不如就以这个做文章,把王县令拽下来。 若是以科举打头,刘县丞怎么说也有点关系,不一定干,如果是这事,刘县丞根本不用考虑,一定会愿意。 另刘县丞与于年交好,邸报上写明于年刚好要来阳青巡察,刑名乃通判职责所在,如此天时地利,不用一下多可惜! 王县令定是不会乖乖认罪的,所以他们需要造势,在势头达到最高点时,抛出有利证据,让他无可言辨。 然提出上官两字,却是纪居昕的私心了。 他的私心有二,一是他坚持一定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救出林风泉,除了担心朋友,还担心纪仁德知道后,伸手相救。他苦心经营的圈子,交好的朋友,怎能任纪仁德施恩,摘了桃子? 二是借着此事,他要黑纪仁德一把。 以上他分析出的事情,并没有对他人讲说,夏飞博徐文思皆不知道。因为彼此间的信任,纪居昕没说,他们也没问,且将此话告于刘县丞时,也只告诉他怎么做怎么说,并未诉清原由。 纪居昕猜刘县丞说出上官两个字,依王师爷的精明性子,一定会想到纪仁德,顺利提醒王县令。 王县令想起后,一定会视其为救命稻草! 当然如果他们能自己发挥想起来更不好,想不起来,他就只有这般‘提醒’了,时机不等人。 王县令在堂上说那句科举案知州大人知道,派他查明的话——只是在亮底牌,说明他和知州是一边的,于年要是看知州的面子,就该网开一面,或推迟后审,两人面对面密谈一番。 可他错了,他看错了纪仁德的人。 纪仁德此人,最是假,与人打交道,惯常以君子以风,把人看明白后,若别人是小人,他就用对待小人的手段,若别人是君子,他会比他更像君子,得人尊敬。 王县令是真小人,纪仁德收拾他不在话下。 可于年是个不错的通判,与人交往极其谨慎,不会落人话柄,那么纪仁德更会表现的刚正不阿,让于年心生好感。 二人在一处为官,天长日久,于年心内,定是肯定纪仁德人品,敬其君子风范。 堂上王县令那句话,王县令以为是表明阵营,亮出底牌,于年却不会这么想,他会觉得这简直是一派能言!纪大人风光霁月,怎能受此肮脏指责!王县令定是鬼迷心窍,死前也要拉个垫背的,他怎会不生气! 所以他非但不听,还会重处王县令。 只要王县令一倒,于年刘县丞接收了县衙,王少爷不能再插手,林风泉就安全了,最晚今日晚些时候,就能放出。 刘县丞接管县里琐事,王县令又下了狱,多一罪也没什么,科举罪责都会落在他头上。 如此,林风泉无事,科举乱肃清,学子们平安,也算是报了小仇,刘县丞也不会有事,甚至还会因功升官,皆大欢喜。 虽说科举之事是王县令刘县丞两方倾轧所至,受累的都是学子,但世间事,并非黑白二色,能有个大头伏诛,已是很好的结果了。 另外,今日之计里,这王少爷还不能出现。 王县令此人心眼多,又狠,如果王少爷出现,少年心性再狠,也留有一丝纯真,如若他要出头顶罪,王县令可能会利用,把这事过了,后面再发力营救儿子。 当然这样的事有可能发生,也有可能根本不会发生。可能王少爷胆小不敢,王县令还留有一颗慈父心什么的,不会那么凶残,但计策已出,纪居昕不容任何意外,所以才有徐文思拦人一幕。 今日之事,他下这样的手,王家想再翻身基本不可能,可他一点也不愧疚。 王家父子做下恶事,便该尝恶果。科举之事与他无关,他不好言说,吴明可是他的手下,受了那样的苦……王家做为仇人之一,他如何能放过!这些人,万死都不能赎其罪! 至于为什么说计成了一半…… 因为他想达到的另一目的,还需要于年帮忙,端看晚宴上夏飞博和徐文思表现了…… 第100章 出狱 申时三刻,县牢门口,纪居昕夏飞博徐文思正在等待林风泉。 不知道林风泉被关到了哪里,书生们几乎全出来了,连林风泉的小厮都出来了,林风泉的影子还没见着。 此时正值夕阳照晚,金橙色阳光照着大地,光线下人们的脸上都带着欢欣感动,如获新生的书生们三三两两走出来,或是与亲人抱头痛哭,或是感叹此番际遇。 看到三位穿着不俗的少爷带着下人站在一旁等候,很久都不离去,好像在看戏似的……忍不住就有些嫌弃。 徐文思看向纪居昕,扇子转了一圈,指过某处,“昕弟,他们好像在说我们。” 纪居昕负着手看绚烂晚霞,笑容轻浅,“徐兄害怕?” “怎会?”徐文思莞尔,“我是担心昕弟脸皮薄。” 林风泉的小厮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头都不敢抬。 这次的事他最有责任,不但没看好少年,让少爷被抓进牢,自己还晕迷不醒,醒来后连少爷都看不到了!他怎么想也没找出办法救少爷,直到牢门突然打开,说他们可以出去了! 他还以为他终于可以去报信救少爷,不想少爷的几位朋友已经站在大门外等着了!明显是知道少爷会出来! 得知少爷无事他也很安慰,可是身上背负的罪恶感一直难以抹去,夏家的小厮招呼他过去,他垂着头过来了,本就不安,听到少爷们的谈话内容,更加难受了…… 几位少爷可千万不要怪自家少爷才好啊…… 夏飞博挑眉,“纪九可去车上等,此处有我二人足矣。” “不要。”纪居昕看向大门内,灿金光线中,有一清瘦身影正从里面走出,“我还等着笑话林兄呢。” 小厮头垂的更低。 林风泉在牢里很是吃了一番苦头,细想想就能明白,一定是王少爷插了手。 虽然没受什么皮肉之苦,精神上的折磨也够他受的,这般水深火热的日子,他从小到大,别说遇到,连想都没想过!今日未时过后,牢监换了人,来人请他稍安,说不久后就能出去后,他差点笑出声! 他的好兄弟们,真是好快的速度! 牢监换了,那些针对他的折磨自然也跟着全部撤了,他一个没注意,窝在草垫里就睡着了,直到牢监叫他起来。 托天气的福,牢里虽有些潮湿,却不冷不热,一觉醒来他没半点不适,反倒精神奕奕! 就是身上的味道有点…… 林风泉嫌弃地抬袖闻了闻衣服,扭头打了好大个喷嚏。 牢监说他可以出去了,他弯了眉眼,背着手悠悠的往外走。 走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前面人影,是当初与他关在一处的牢友书生们。 原来他被关在最里面,离大门出口相当远! 走到门口腿都细了一圈,远远看到纪居昕夏飞博徐文思,他差点热泪盈眶,“我的好兄弟!” 林风泉非常激动,快走几步展开胳膊就要抱人。 纪居昕离他最近,自然是他的第一个目标。 可是他失算了。 明明看到他,纪居昕精致的小脸上满是欣喜的笑意,待他要抱过来,纪居昕突然身子一矮一侧,躲了! 林风泉觉得受了很大打击,哭丧着脸,“昕弟——” 纪居昕眉眼弯弯地冲他笑,笑容十分甜,看的人心软。 林风泉受不住,“也罢,原谅你了,小孩子不懂我们爷们儿的友谊。”他转而扑向夏飞博,“夏——兄——” 夏飞博躲避的动作更利落,一个闪身,林风泉没注意之下,差点扑倒在地。 林风泉眯了眼,走向徐文思,徐文思警觉地后退两步。 林风泉指着他们,十分悲愤,“还是不是兄弟!兄弟情呢?” 夏飞博笑出了声。 纪居昕捂着肚子,笑的浑身直颤。 小厮拿袖子遮了脸,不敢看自家少爷, 还是徐文思厚道,指着林风泉的鼻子,“还要不要脸——脏成这个样子,臭气熏天的,找人抱?林风泉,你敢说一句,你不是故意的么?” 林风泉一脸你们怎么都看出来的惊讶,挠了挠头,不再继续这个游戏,开口编理由为自己行为找补,“我这不是觉得,好兄弟讲义气,要同甘共苦吗?” “得了,你那二两重的脑子,我们一看就能明白。”徐文思抱着胳膊,一副你不用解释的模样。 林风泉皱皱鼻子,“那你们来接我,就是重视我嘛,不玩一下多对不起你们担心我的心情。” “你错了,”纪居昕笑眯眯开口,“我们来接你,才不是担心你,我们是想看看……你从牢里出来,是什么倒霉模样。”他懒洋洋把林风泉从头看到脚,“现在我们看到了,真是出人意料啊……哈哈哈哈哈哈……” “你、你们——” 林风泉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 夏飞博点了点头,“如你所见。” 徐文思摸摸林风泉的头,“乖,以后少卖点蠢啊……” 林风泉瘪着嘴,看到街头熟悉的马车,嗷嗷叫着就跑了过去。 他再也不要和这群腹黑伙伴们玩耍了,一个个太坏了!这么虐的日子他怎么受得了! 可这还不算完,纪居昕夏飞博徐文思跟着上了马车,一言一语连续打击林风泉,诸如你怎么那么笨,出门买个东西也会被抓;现在记住教训了吧,祸从口出,任何时候要记得谨言慎行;在牢里都吃了什么,怎么身上的味道有酸有馊有臭;牢里什么样啊,我们都没去过,说出来让兄弟开开眼啊…… 林风泉悲愤一路,直到到了客栈。 因这两天事情极多,人多眼杂,继续住在原来的房间不大妥当,几人身上不差钱,就搬到客栈单独圈出的小院。小院前门后门皆可进去,夏飞博让马车直接从后门进,一路走到小院前。 这个小院之前四人散步时见过,林风泉还说过环境不错,就是价格贵了点。当然那时他们也不是住不起,只是此次游学,不是为了享受,随行安排庶务的年长长随照着长辈们的要求,不敢让他们过的太奢华。 林风泉受了一路打击,从马车里出来时直叹气,深深觉得误交损友,这辈子真是太遗憾了,结果一下车,就看到当初属意的小院子,红墙灰瓦,柳绿榴红,生机处处,好不漂亮。 再看门前放着一个燃的旺旺的火盆,两个小厮笑眯眯站在门侧,手里拿着柚子叶,沾了水轻轻拍在他身上,“少爷请跨火盆,去晦气。” “热热的洗澡水已经烧好抬进少爷房间了。” “厨下正在安排饭菜,少爷洗完正好用饭。” “床铺是新晒的,随着少爷的规矩没法有熏香,软软的很舒服,少爷用完饭就可以休息了。” …… 林风泉愣愣地听着小厮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话,由着他们扶着他转几圈拍柚子叶水,跨过火盆,好像做梦一样。 所有在牢里受的苦,在马车上被调侃丢的脸,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 林风泉眼睛红红的,哽着嗓子回望三个好友,“你们……” 好像什么话都不能表达此刻心情,他眼睛里略有些湿润,“谢谢……” 这样感动的画面,接下来很应该兄弟们抱成一团,讲讲感受重温下情谊才对,结果那三人看他这没什么事了,直接开始议事。 夏飞博神情肃穆,目光坚定,“接下来我们要去四方阁,这里交给你你了。” 徐文思整理衣衫,细长眼睛微眯,“我们会带好消息回来,你放心。” 纪居昕微笑负手,“这里交给我,二位兄长放心去吧。” 接下来三人彼此视线传达了无尽之意,然后夏飞博徐文思二人转身,大步离开,看也没看林风泉一眼。纪居昕目送二人走后,转身往回走,看到林风泉,“你怎么还没去洗澡?” 林风泉:…… 这种被兄弟们抛弃的感觉——他这是被嫌弃了吧,一定是! 贴身小厮再次抬袖遮脸,少爷你可千万要挺住啊…… 纪居昕又笑了,笑的捂了肚子差点喘不过气。 林风泉抱了胳膊,严肃地看着他,等他笑完。 纪居昕看他这架势又笑了,差点收不住。 “不许笑!”林风泉瞪眼,“你们在谋什么事,我都不知道!” “好好好,”纪居昕声音很低,像在哄孩子,“乖乖去洗澡,然后我陪你吃饭。等吃完饭若你精神还好,我一样一样说与你听……” 纪居昕在客栈里和林风泉讲说最近两天的事,前因后果,如何布局,现在是何场面。 他们几个之间,不需要任何隐瞒。 之前那样一番对待,没有马上把所有说给林风泉,是因为他们不想让此次的牢狱之灾给林风泉留下什么心理负担,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不是他应该承受的,他们要用轻松的环境,把原来快乐活泼的林风泉找回来。 之后再与他讲说这些点滴,他才不会有难受。 其实纵使如此,林风泉听完所有后仍然有些愧疚,都是因为他,兄弟们才耗思耗财耗力,做了这么多事。可是兄弟们不希望他有负担,他也感受了兄弟们浓浓的关心,这份情,只好生受了。 以后要把它深深记在心里,永远永远。 而夏飞博和徐文思,则应刘县丞邀约,到四方阁赴宴,顺便见见通判于年。 二人的生长环境,让他们早已习惯此类应酬,他们没有任何负担,纪居昕也完全放心,他只是希望夏飞博和徐文思能巧妙提醒于年一句话——功绩要早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该探的探了该说的说了该明的明了,饭桌上气氛很好。 于年略有些醉意,夏飞博便斟酌着提了建议,表功要趁早。 通过这一场酒宴,于年看出夏徐二人人才不俗,想想他们此计经过,再看看他们身后站的家族力量,衡量过后,很有些交好之意。 正好酒劲上来,于年爽快地让人拿来笔墨纸砚,直接写了封折子,要递至御前! 奏折里详细写明此次案件前因后果,顺便把童生试舞弊事件讲说清楚,附上一干证据,证明王县令罪大恶极,当重重处罚,以儆效尤。又道此次事件发生,他这地方官员也有错,以后定当更加勤勉,以防此类事件再次发生,这次的事,能如此顺利,概因同僚相助…… 夏飞博徐文思回来后告诉纪居昕,事情顺利办成。 纪居昕深呼一口气,他能影响的事情有限,这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程度。 此折递至御前,王县丞必会受重处,于年和刘县丞会得到很多好处,州府上官会受到斥责。 他希望纪仁德倒霉,但这事他把握不了。 万一纪仁德听到风声,做下什么应对,他想谋的事或许不能成功。 纪居昕看向墨蓝夜空,星子璀璨,耀眼夺目。 如果他能站的更高,如果他手里东西更多,那该多好…… 显然这次运气并未全部站在纪居昕这边,因为同纪仁德关系不错,第二日一早,于年写了封给纪仁德,提醒他知悉此事。 阳青离州府再远,比起离京城还是近许多的,纪仁德接到信后,心头一跳,就知不好。 他在书房转了几圈,立刻有了决意,拿来纸笔,写了两封信,一张奏折。 奏折当然是给皇上的,将阳青织染铺子案,童生试舞弊案详细写清,自陈州里出了这样的恶事,是他治下不严,请皇上责罚。当然其中玩了很多文字游戏,奏折写的花团锦簇,皇上见了,会责他治下不严,也会怜他为官之心正,为官之行肃,不会过份苛责。 两封信,一封递给直属上官知府大人,讲说阳青之事。当然这封信,就意味深长的多了——造成这样的场面已不可挽回,不能怪于年,他刚好遇到此事,需行职责之内事;也不能太责怪刘县丞,主人是王县令行事太过。然事已如此,怪谁都没用,通判的折子已经递往御前,不久后知府大人就会受到斥责,治下不严。不知知府可有应对之法?下官这里有一二建议…… 另一封信,写给在京城的岳父田大人,阳青之事大概说一遍,不太详细,主要让岳父知道他会有麻烦,然后请求岳父帮忙周旋,度过这关。 纪仁德算了算于年的折子到御前的时间,自己已是晚了一步,赶紧派出功夫不错的忠心手下,亲自带着信和折子到京城,请岳父帮忙。 阳青的事已毕,上头的交锋却才刚刚开始。 第101章 事毕 林风泉听完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尽了自己的一份力——他给在通政使司的叔祖父写了封信。 信里内容写的十分隐晦,只说自己和友人一起,在阳青游学,阳青人杰地灵,他学到了很多东西……期间发生了一件很遗憾也很丢脸的事,他被误抓进县牢了…… 信件以活泼俏皮的口吻,略略提起在阳青的所见所闻,尤其是童生试舞弊案,和黄姜氏击鼓鸣冤以民告官之事。又言得几位友人帮助良多,他才能这么快出来,也得感谢刚好到此地巡察的通判于年大人,刚正不阿,雷厉风行,用各种溢美之词把人夸了一遍,末了略略提到,于通判已经递了奏折上去…… 林家家风一向很正,家族比较团结,虽然至今没出一个三品以上的官,在外做官的族人却比一般家族多很多。林家积累至今,正是厚积薄发,只缺一个契机,就能一飞冲天。 林风泉认识纪居昕后,短短时间就得了许多好处,林父是个精明的,除了对纪居昕更加重视外,还与家族内掌一定权柄的兄弟叔伯都暗示过此事,所以林风泉的叔祖父也是知道纪居昕的。 林风泉性格开朗外放,这并不代表他笨,他想表达的东西都在信里。 京城通政使司的林大人看完不消想就能明白,这是自家崽子求他帮忙。 自家人的事,岂能不帮?再说老宅那边通过气,林风泉这小崽子运气着实不错,身边有个潜龙朋友…… 于是从这天开始,一向精勤政业的林大人,更加勤政,几乎住在司里的班房不走了,更细心的会发现,但凡有山东道的折子,林大人都要过问一声。 谁都知道,林大人老家在山东,莫非有什么事? 林风泉写完信,睡了个好觉又生龙活虎了,拽着几个好朋友商量去哪里玩。 阳青前人遗迹颇多,他们四人来游学,能看能学的东西还有很多,最近的事情于他们关系重林,无论如何也得看个结果,所以四人并没急着离开,而是在客栈的小院子里住了下来。 夏飞博要兼看自家生意和商会,徐文思要看此地学政,林风泉和纪居昕就偶尔跟着徐文思,偶尔两个人结伴出去晃,在夏飞博徐文思都有空时,必然要拽着两个人一起玩了。 两人都忙,而纪居昕又不想出门时,闲不下来的林风泉就只能自己一人出门玩了。 这天他回来,笑眯眯地跟纪居昕讲了个笑话,“那个王少爷,在外面疯了似的转,想买石屏先生的画呢。” “哦?”买他的话?纪居昕偏头想了想,笑了,“他是想救他爹吧。” 王县令被于年下了狱,他做恶多端,证据确凿,得到这样的结果是必然的,但所有证据都不能证明与他的家人有关,于年只是铁令此罪恶劣,不准家人来看,却没有给王家人别的限制,只等刑部批复。 自家爹在牢里,王少爷做为家里唯一的男人,自然得想办法捞。好在王家财众,除了王县令被封的赃银私库,王夫人的嫁妆还有不少,王少爷把这些钱财都拿出来,准备置一幅石屏先生的事。 这事时机恰巧,林风泉觉得纪居昕一定会想歪,结果并没有!他瞪圆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你怎么知道!” “不然呢?”纪居昕微笑着看他,“不为他爹,难道为讨刘小姐欢心?王县令的事闹这么大,王少爷若还只想着女人,记着那个赌约,我还真要佩服他了。” 纪居昕说完意味深长的看向林风泉,“你该不会认为我一定会想歪,故意来问我,想笑话我?” 林风泉:“……怎么会!” 他很快调整出一脸正直的肃穆表情,“昕弟啊,你不能把兄弟想的那么坏,知道吗?兄弟可是最向着你的,怎么会想看你笑话,必须不应该!” 他一脸你必须相信我的表情,纪居昕又笑了。 林风泉皱皱鼻子,与纪居昕玩总是得不了便宜,索性换话题,“你可千万不能让他得逞,听说王家在京城有大靠山,人家就喜欢画。” 纪居昕轻轻点头。 “不过这王少爷真是蠢,想求石屏先生的事,在阳青折腾个什么劲,在临清都不一定能弄到!”林风泉巴巴地看着纪居昕,“昕弟,你那位朋友实在太有性格,我们怎么都靠不上,你一定要帮我们说说好话,哪天石屏先生空了,请他拔闲一见啊,不说画,得一片纸都好……” “嗯……不如你画幅画,我帮你说些好话,请石屏先生与你交换?” “得得得,就我那水平,可别污了他老人家的眼!”林风泉连连摆手,好奇的与纪居昕八卦,“你说这石屏先生,除了画还喜欢啥啊……” 于年的奏折因为有林风泉叔祖父的关注,第一时间就递至了御前。 纪仁德的奏折,也因为他的专人快马,和给力的岳父大人帮忙,在同一时间送至了御前。 知府因得了纪仁德的信,也理清思路,急速写信给自己的关系网,求助危机应对。 因为此次阳青事件,刘县丞觉得升官有望,也在第一时间给在京城的叔父递了信,如果有什么风向,请他帮忙造势。 王县令下了狱,无法送信给在京城的史元伯,王师爷因为从犯也进去了,没办法帮他联络,王少爷因是独子,一向被养的娇,根本不太清楚怎么与父亲人脉紧急联络,所以无人相助,注定扳回无望。 各人的盟友们都已准备好,翘首等待。 没让他们等太久,所有折子在同一天,被批了。只是当天皇上心情不怎么好,上朝时把折子甩出来,以小事为引,看各方官员表现。 刘家叔父当然帮着自家人说话,拉动其好友谏言:必须重罚罪臣王县令,于通判刘县丞如此大功,必须奖励! 纪仁德岳父田大人摸胡子:附议,罪臣应重罚,州府上官监察不力,需小惩大戒。然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刚则易折,不能对官员要求太高,把本不应该的罪责加在身上,对朝廷失心。 知府的友人:附议田大人。 林风泉叔祖父:一切皆有法定,务必保证律法的神圣不可侵犯。 紧接着纪仁德和其上官知府的请罪折子到了,自陈罪责,愿受重罚,朝堂上又闹了一番。 …… 阳青事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并没什么好说的,对王县令的责罚,照着律法裁定就是,皇上命刑部速速量刑,并尽快将批复下发。 于通判和刘县丞,自然要升官嘉奖,于通判好说,进士出身,身份资历都够,升一级很容易,刘县丞却是举人出身。 这一点有人提出异议,但朝廷既然有条令说举人可以为官,那么就是合理合法的,有功也当升官。刘县丞的叔父很给力,带着关系网一同帮忙,帮他争取到了这一机会,这阳青县令,算是落到刘县丞手里了。 至于纪仁德和他的上官知府大人,两人都受到了斥责,皇上亲自下旨诘责,罚了一年俸禄。可没几天又下了一道旨意,说二人为官兢兢业业,功大于过,赏了一堆东西。 二人算是平安度过此事。 纪仁德收到圣旨的时候,还收到了岳父的一封信,信里说了一个非常机密非常重要的消息,如果他能抓住,就是大功一件,还能施恩于一个很厉害的人,不但升官没问题,以后的官途还会顺畅无比。 纪仁德看完信,呼吸都急促起来了! 官方文书来往纪居昕四人是看不到的,刑部的批复比这些文书更晚一些,他们在阳青等了十来日,也没等到准信,直到六月十三晚上,林风泉接到叔祖父的信,四人才知道这些消息。 恶人将得到恶报,是很痛快的事,因为他们的帮忙插手,于通判刘县丞功绩斐然,马上就会收到正式调令,官升一级,这让他们觉得很骄傲。 几个少年似乎尝到了权谋的美妙滋味,几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明明看起来那么高那么远的朝堂,明明那么严肃那么庄重的官位,被他们几个没有官身,如今不过是个秀才的少年人玩弄于股掌,想要谁灭谁就灭,想要谁升谁就升…… 这种骄傲自豪,飘飘欲仙的感觉…… 夏飞博和徐文思对视一眼,眼眸里的激动几乎难以自制! 林风泉感受要浅些,但看着夏飞博和徐文思,心痒的不行,巴巴看向纪居昕:好兄弟,下次一定要带我一起玩耍啊…… 纪居昕却有些失望,算计纪仁德没成功。 他早知道,纪仁德有心机有本事,不是随便想想就能坑得了的,想要坑他,必须要布局精密,步步为营才行。可没看到结果前,心内总会存一丝侥幸。 好在纪仁德已受到皇上斥责,怎么说印象也差了一点,他这顺便挖的坑也没算白费,纪居昕叹了口气。 夏飞博徐文思回过神,看到纪居昕表情,不由心生敬佩,这样的时候竟也没有骄傲自得之色! “这才哪到哪?”纪居昕看懂他们眸中含义,抬头看着空中明月,“我们现在的身份地位,也就最多能影响一县之事,待到来日,我们进士及第,在朝为官,能左右的事,才算有些滋味。” 夏飞博徐文思齐齐一震。 是啊……到那个时候,他们能做的事,想必更多吧! “眼前这点事,着实不算什么。”纪居昕回头看向二人,眼底有融融月色,笑颜如春花,“二位兄长千万不要自满。” 对,不能自满,他们要继续努力,丰富学识,要懂的更多,看的更远,早晚有一日—— 纪居昕见二人目光渐渐坚定,朗笑一声,抬手指向空中,“我们的目标,在最高处!” 夏飞博徐文思眼神闪动,内里似燃了团火,炙热非常。 林风泉嗷嗷叫着扑过来,两只手臂抱住夏飞博林风泉,“啊啊太嫉妒了!为什么这次没我的份!为什么!下次必须在一起!!” 这夜刘县丞也收到了一封信。 是他的叔父写来的,问他阳青事件的前前后后,尤其各种细节,说总觉得事情太巧妙太过顺利,不像是两个少年能想得出来的,问他还有没有其它能想到的事,以做分析,另外还提醒他,此间事了,他应该请宴,酬谢夏徐两位少爷。 刘县丞看完信,在书房里背着手,转着圈,怎么也想不出,这件事还有什么意外。 直到女儿担心,来给他送宵夜,提醒一句那天在文山寺,同行的少爷有四。 刘县丞这才想起来,之前夏少爷请他赴宴,他亦曾查过,他们一行的确有四人!除了在牢里的林少爷,与他一同饮宴的夏徐两位少爷,还有一个纪少爷! 其中三人他都见过,唯这纪少爷,他一点不熟悉。下人回报说这纪少爷年幼,看似十三四岁少年,相貌精致,青涩纤瘦,除了长的好看点,并无其它引人注目之处。 此次商量事件,里里外外框架细节,纪少爷都未参与,刘县丞便以为这少爷是个娇养着的,不知此事。 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刘县丞前前后后想了半日,也没想出个所以然,这纪少爷,真真没一星半点参与过的痕迹。 这人也是奇怪,你不注意,便看不到他,他一点也不重要;你稍稍注意,就会觉得他的存在有些突兀,这样的四人组合很不寻常…… 刘县丞想不通,只好把各中细节再写成信,递于京城叔父,或许叔父能有不一样的见解。 纪居昕四人觉得此事结果已出,开始准备收拾离开。 很快他们收到刘县丞派人递来的贴子,说要请四人吃饭,这次不但没漏了林风泉,连纪居昕他都请了。 “这是知道我们要走?”林风泉睁圆了眼睛。 徐文思摇了摇头,“我们离开的日子自己都没定,别人更不会知道。” “可他也请了昕弟啊!”林风泉指着贴子上的名字。 夏飞博微微皱眉,“我们可以推了不去。” “没必要,”纪居昕微笑,“他大概想起来,我们一行是四个人,要请就请全了。不过是吃个饭,你们不要草木皆兵,哪儿那么多坏人。” 刘县丞的请宴时间是三日后,他们便把离开的日期定在了五日后。 大半个月的时间,四人逛阳青逛的累了,计划离开时就懒懒的不想动,再说外面天气也热,出门一身汗,粘腻腻的难受。 这两天下人们忙着收拾东西,他们四人就在房间里,或是品茗对奕,或是练字啃书,兴致来时就斗斗诗,对个对子,玩玩小游戏,时间消磨的也快。 “明天要去赴刘县丞的宴,我们怎么也该带点东西,”夏飞博看着外边毒辣辣的太阳,叹了口气,“我去趟商会。” 徐文思和林风泉懒洋洋的挥挥手,话一模一样,“慢走不送,玩了好半天有点累,我去睡会儿……” “夏兄辛苦,”纪居昕看了眼周大,“来阳青一趟,我也应带些东西给家人,如果夏兄不嫌弃,我让周大跟着你,帮我办这件事。” 夏飞博点头答应。 纪居昕跟周大说了几句话,送周大和夏飞博出门。 之后他转身回房间。 未时天热,蝉鸣声声,正是午眠时候。 纪居昕打了哈欠,躺上床小睡了一会儿。 这一觉很浅,一会儿就醒了,醒来口渴的很。 他拎了拎茶壶,里面没水了。 周大不在,这点小事他又不想去麻烦徐文思林风泉的下人,醒来脑子有点木,纪居昕索性提了水壶往外走,去客栈水房找水,顺便清一下脑子。 他走着走着,穿过月亮门,拐上花径。突然一道异香传来,香型诡异。还没回过神,他口鼻就被捂了,呛人的味道吸入肺腑,瞬间眼前模糊,意识飘离。 他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 也没有听到手里水壶摔到地上的声音。 第102章 被掳 纪居昕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上。 他知道他大概中了什么厉害的迷药,脑袋昏昏沉沉,意识也不很清楚,浑身酸软无力,想动一动都很难。 尽管失去了行动力分辨力,仍然眼睛被黑布蒙住,手脚被绳索绑缚…… 他很快意识自己遇到了很不好的事情——被绑架。 他想大喊救命,可发现怎么张嘴,都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的身体疲累的只要稍稍一用力,就会眼前发黑脑仁抽痛,几乎马上就能晕过去。 纪居昕苦笑,原来不堵住他的嘴,是相信他叫不出来。 是谁绑了他!用的什么药这么霸道! 他恨的咬牙切齿,换做是前生,他现在定然怕的不行,可是现在,他只想把欺负他的人找出来,然后弄死! 稍微想一会儿,眼前就一片火星,脑仁抽痛,意识迷离,他赶紧放开心神,努力深呼吸,平复心跳,不敢再想了。 这样的情况下,还是尽可能的保持清醒的好。 他得弄清楚自己所处境况,是不是有自救的机会。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眼睛又被蒙着,看不到天色,纪居昕不知道现下是白天还是黑夜,于是他支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声音。 外面……很安静,有马蹄声,车轮声,石子被车轮碾起的声音。 这些声音太大,以致他不能听到多更,比如是否有虫鸣鸟叫。 可马车声音大到不能听到其它声音,也就证明了一件事——现下可能是深夜。因为深夜的安静会把声音放大。 纪居昕深呼吸,侧着头尽量听的再仔细些,然后,他听到了田蛙的叫声。有些远,不怎么清晰,但很多。 他轻轻咬唇,有些欣慰,又有些担忧。 欣慰的是,蛙鸣声众,说明这是晚上。担忧的是,田蛙很喜欢在大雨来前成群鸣叫。 知道了时间还算高兴,他白天失踪,现在是夜晚,不管是哪个时辰,周大和夏林徐三位好友,应该都已发现他失踪了,并且会想办法寻找营救。 可一旦开始下雨,雨水会冲走太多痕迹,找寻他的工作会变的复杂。 纪居昕清楚夏林徐三人的能力,再加上周大诡异的本事,找到他应该不是问题,问题是如果所用时间太长……或许会有变数。 纪居昕长呼一口气,在伙伴们找到他之前,他能自救最好,不能自救,最好能指个路,留下点信息。 他闭着眼睛,细细感受。 马车一直在直行,没有拐弯,也没有上坡下坡,但是很颠,明显路状不好。 必不是在阳青城里,阳青城都是青石板路,不会如此颠簸。没有上下坡没有拐弯,也不是阳青城内边缘的山路,马车应该出了阳青城。 现在行的,大概是往别利小县的官道。 不知道路上走了多久,歇没歇息,纪居昕很难判断他现在可能的位置。 意识有些迷离,他又昏睡了一会儿,再次醒来时,外面有聊天的声音。 两道声音,一道粗重,带着狠劲,话语间带着一定的威信,听起来年纪不小,应该是个头儿;另一道比较油滑,语气间有些谄媚,声音也比较年轻,应该是手下。 “大哥,咱们歇会儿吧,这一路都在赶,也没发生什么事,我看没啥意外。”年轻人声音在左,应该是在驾车。 “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废什么话!”中年人话音很硬。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不是怕大哥累吗?大哥不累,我这跑腿的又怕的什么?” “知道就好。”中年人顿了一会儿,“去看看里头的人醒了没有。” “大哥你就放心吧,这小爷中了咱们特制的迷药,没解药两天都醒不过来的……得得得大哥别瞪,我才不是想偷懒,马上就去看啊,马上去看……吁——” 马车一晃,停了下来。 纪居昕放松身体,同时呼吸放缓。 车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个人走了上来,拍了拍他的脸,“喂,醒醒——喂——” 纪居昕强忍着胃里涌动的恶心感,一动没动。 保持呼吸频率的同时,让自己集中精力分析一切细节。 这人手很凉。 现在是盛夏六月,正是炎热的开始,纪居昕晕晕醒醒,也能知道并没下雨,空气里也没有潮意,他的手这么凉,联想到他目前的工作——赶车,纪居昕只能想到一个原因,现在正是清晨。 便是再热的日子,清晨的时候,也是热不到哪里去的。 如果再走走山路,有晨风一吹,这样的凉意,正该合适。 来人身上没什么异味,汗味有,但并不重,灰尘味却明显,他说一直在赶路,中途没停歇——纪居昕大胆估计,这个时间,定超不过两天,或者,还不到一天。 那么现在就是他失踪第二天的早上,周大和夏林徐三人必然已开始行动,没准就追在后面,只要这辆马车一停,没准就会遇到……他要坚持住。 这人态度略有些敷衍,看他不动就走了,这样的事情好像做惯了一般。 纪居昕长长呼气,说明这人做这事不是一次两次,而且对他的迷药效果,非常有自信。 他猛然想起初到阳青时听到的告诫——此县每月都会丢失一两句貌端少年。 莫非自己这是中招了? 不可能啊,明明次次丢的都是本地人,他不是本地人! 年轻人坐回车辕,“大哥安心,没事……驾——” 马车再次动了起来。 中年人好像翻出了干粮,因为纪居昕听到他跟年轻人说,“马儿听话,你需时时指挥,吃点东西吧。” “谢谢大哥!” 年轻人吃了一会儿,声音压低略有些八卦地问,“这次的货色相当不错呀大哥,我们能拿到多少钱?” 中年人嗤了一声,“怎么,怕拿不到钱?” “哪儿的话,只要跟着大哥,怎会没钱拿?我可是最忠心的,大哥可不能疑我!我就是瞧着,这人好像是外地人?我们不知道底细,以后有问题怎么办?” “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就是外地人出价要买他。” “啥?这个有主了?啧啧真是好福气,这小爷模样可是俊,十三四嫩生生的年纪,最好调教……” “你嘴上干净点,这次的顾客来头不小,让他知道你嘴不干净,小心没好果子吃。” “是是,我记住了……要说大哥就是大哥啊,我们从哪知道这些消息?” “哼,你记在心里就好。” “记得记得当然记得,大哥的门路最厉害,咱们兄弟谁不知道?便是这回这单生意,也只有大哥敢接!光天化日,客栈掳人,换了别人谁能干?大哥手底下的人脉那可是海了去了!” “行了别贫嘴了,专门驾车。” “是……” 听完这一番谈话,纪居昕心内掀起滔天巨浪。 竟然有人买他!! 是谁!! 听年轻人的话,这中年人手下点子不少,如此经易地在客栈里把他掳了出来,必是有内应!当时周大虽然不大,院子里还有一堆护院保镖呢! 他的确走出了院子,消失在大半护院保镖的视线里,可不管是月亮门,还是和客栈相接的路上,都有夏林徐三家的下人护院分班守着,他突然不见,这些人能不发现才怪! 不是中年人的手下混进了他们的队伍做内应,就是成功进入了客栈,研究好了小院的各种情况,包括守卫换班,然后等待机会,把他逮住了的! 不,等等—— 纪居昕嘴唇一抿,他突然想起,失踪时自己身上穿的衣服…… 竹青色直裰。 林风泉被成功救出后要感谢几个好兄弟,把珍藏的料子拿出来,给他们一人做了件衣裳。这些料子别的好处不说,夏日里穿的确舒爽非常,纪居昕和夏飞博徐文思都没反对。 其中最好的一块,是和林风泉的衣料一样,竹青色,暗银纹,另外两块也算好,但与这块比起来是稍逊一筹。夏飞博徐文思不约而同地把最好的留给了他。 纪居昕也没矫情,他最穷最小嘛。 几块料子做出来,全做成了直裰,穿在身上,好看又舒适。 纪居昕当时没觉得哪里不妥,现在想起来,这同样的衣服,林风泉也有一件! 现在他被拍了,是抓错了人,还是自己就是目标?如果是抓错了人,林风泉岂不是危险了! 再想想,林风泉误抓入牢时,穿也是同样的竹青直裰,这衣料是不是不祥…… 纪居昕心思转的有点多,都有点走火入魔了。 一会儿担心自己,一会儿担心伙伴,一会儿担心自己逃不了,一会儿担心伙伴找不到…… 胡思乱想的同时,他抠着袖口的衣料。 这料子薄,用好了力很容易撕开,他感觉到外面有风,马车门的也不严…… 抠下一条衣料,纪居昕放了手,累出一头汗。 虽然有点小……希望它能顺利飘出去,顺便给伙伴们指个路。 但这种事他不敢多做,万一一堆碎料子团在车里,被发现就坏事了,再者他力气真的有限,撕下这一小条,都跟要了命似的。 过了一会儿,年轻人又上了马车,给他灌了碗凉粥。 粥的味道并不好,也太稀,但一来被制住,二来他也需要体力,纪居昕没挣扎,乖乖的喝了。 他没想到这粥里竟然也加了迷药! 喝完没一会儿,眼皮就开始打架,他又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路已经不像之前那么颠了。 纪居昕猜目的地大概快到了。 果然,马车拐了几次后,停了下来。 “大哥,你去忙,我去那小爷扛出来。” “记住别伤了。” 纪居昕放缓呼吸,感觉自己头上一重,接着身体被装进一个麻袋,然后天翻地覆,头重脚轻,胃部顶上硬硬的东西,身体一颠一颠的。 他这是被人扛在了肩上。 四周水汽很浓,但没有土腥味,应该不是下雨,也没听到溪流河水的声音,那么就是……附近有泉眼,或者很多口井。 随着年轻人的走动,纪居昕胃部抽痛,脑子很重,鼻子却异常的灵敏。 他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 馥郁馨香里,还带着一股清冽甘甜的味道,清凉,安静……提神醒脑,非常特别。 这种味道……这种味道…… 纪居昕猛的睁大眼睛,他知道他在哪里了! 第103章 追踪 六月十五申时末刻,周大和夏飞博带着一车东西回到了客栈。 不知道为什么这天人们的觉这么长,不管徐文思林风泉还是纪居昕,一个都没醒来,小院里静悄悄的。 他们从后门进来,小院里值班的护院帮着来卸东西,夏飞博一一问过后直道奇怪,护院笑的憨憨的,说夏天都会犯困。 周大却皱了眉,往前走了两步,突然鼻子一抽,“不对!”他脚步飞快地往里奔,直接朝纪居昕的房间跑去! 夏飞博知道周大本事,看他这样的表现,也重视起来,急急带着人走向徐文思林风泉的房间。 结果发现,徐文思林风泉都没事,就是睡的有点沉,纪居昕却不见了! “是中了迷香,泼点冷水就能醒。”周大看着夏飞博,神色间有些催促,他要问问他家主子的事! 事关纪居昕失踪,夏飞博不敢轻视,抄起桌上凉茶就泼了床上的人一脸。 徐文思和林风泉醒后一头雾水,昏昏沉沉不懂现在情况,夏飞博沉着脸把情况交待一遍,两人气的差点蹦起来,纪九竟然失踪了!他们还不知道! 再怎么困,他们也不会睡成个猪样,这回定也是着了道了! 见从他们嘴里问不出什么,周大眉一锁,立刻开始在小院周围搜了起来,夏飞博派了人跟着。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月亮门外,通往客栈小门的偏僻小径上,躺着四个自己人。 四人身上没有外伤,只是闭着眼睛昏睡,和徐文思林风泉症状一样,明显是中了迷药。 周大分别泼了凉水,三人很快醒了。 离月亮门远的护院说从换班开始,到昏迷过去,都没见过纪少爷。离月亮门近的护院说看到纪少爷了,但是下一刻闻到一股异香,自己就晕了,不知道纪少爷情况,但如果纪少爷没有任何准备的话,定然也会昏过去,这迷药药劲太大! 夏飞博周大对了个眼色。 这样的情况,不用细想也明白,纪居昕一定是着了道,现在一定不在客栈里了。 就是不知道来人是谁,目的为何。 林风泉巴巴提醒,“听说阳青县每月都会有貌端少年失踪……” 徐文思咳了一声。 周大眼神凌厉地看过来,森寒杀气抑制不住的泛开。 林风泉巴着徐文思的肩膀,小声说,“我也不想纪九出事,可猜到原因,就能看清方向往哪找。” “风泉说的对。”夏飞博看向周大,“现下着急也没用,我们先仔细查看,有没有什么痕迹留下,再收拾人手,看往哪个方向追。” “不能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徐文思亦点头,看着周大,“我们都很着急,你也先不要轻举妄动,很快我们就能商量出结果了。” 之后兵分三路,林风泉和周大带着人在客栈查找各种痕迹,打听未时到申时末刻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值得注意的事;夏飞博到商公再次集中人手,将纪居昕的相貌穿着说与他们听,分派到县里各处打听,有没有见过纪居昕,因纪居昕有可能是遭到绑架,还要注意有没有奇怪的马车;徐文思则带着人到了刘县丞府上,说明纪居昕失踪情况,请求帮助,并且致歉,因为好兄弟下落不明,不能尽快找出的话,明日的请宴大概不能到了…… 好在阳青县很小,三边人把所有事办完,也没用两个时辰。 林风泉和周大在客栈里找出了厨下一个内贼,此人收了银钱,帮助外人混进厨房,并容人在这里进进出出,甚至住在这里五日有余…… 店里小二说未时末他在值班,曾看到一辆小巧的乌木马车经过门前。因为马车速度很快,造型小巧,且那个时辰路上不管人还是车都非常少,他才注意到了…… 这样的话,纪居昕被绑走的事实已基本确定。 夏飞博的人回报,未时到申时奇怪的地方并不多,没有人见过纪居昕相貌的少年,路上马车很少,多是眼熟的,眼生的只有一辆乌木马车,往东走了,像是出了城。 刘县丞送了几个捕快过来,说是最有经验的侦察好手,这件事一定能帮得上。 几人把消息一汇总,基本可以确定,纪居昕被人掳走,从东门走,此刻已经出了城。 夏飞博徐文思林风泉带着周大,立刻上了马车,往东边城门飞奔而去,后面一众护院,保镖,捕快骑马跟上。 时间来不及,没有商量的时间,他们只能在马车上交换意见,看如何应对。 可他们费心费力商量的计划最终却用不了,因为刚出东门不远,他们就看到了车辙印——一堆车辙印。 这些印子深浅不一,形状不同,分别驶向不同的方向! 明显对方防着他们追上来,故意布了疑阵! 周大蹲下来,细细观察那些车辙印。 刘县丞派来的捕快也跟着蹲下来察看。 不一会儿,他们分别站起来,脸色一点也不轻松。 “可有发现?”夏飞博问周大。 周大神情刻板,“车辙印虽然有宽有窄,但车辆应该都不大。” 一方脸捕快点头同意,“对方故意的,想混淆我们的视线,真跟着窄的走,不一定对。” “且这些印子虽然有深有浅,车上的东西却并不一定重。”一瘦高捕快补充,“车辙窄了印子深很正常。” “所以说……这些车辙印里,没有留下可用的信息?”夏飞博皱眉。 那么在所知信息有限的情况下,大概只能分头追了。 夏飞博看了看徐文思林风泉,二人表情一样的凝重坚毅,“我们分开追!” 方脸捕快看了看天色,“两日内会有雨,如果我们不能尽快找到纪少爷,等大雨冲走所有痕迹,再想找到就更加难了。” 林风泉跳着脚,“那还等什么!纪小九被抓走的时间还不长,这会子我们快马加鞭,没准就追上了,为什么要等到下雨!” 夏飞博点头,“我们找不到更多信息,只有用这样的笨法子,好在纪九失踪时间不长,对方总会休息落脚,我们只要不停歇,顺着车辙走,一定能找到!” 现在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周大点头同意。 徐文思林风泉分别带了人,挑了一个方向就追;所有捕快也分出来,尽量每两个人跟着一位少爷,剩余的人重新组队,挑一个方向走。 待人都走了,夏飞博看向周大,“你我选的方向相近,如果有事,就燃放通知烟火,我会尽快赶过来。” 周大点了点头,骑上马,扬鞭就走。 信息量的确太少,少到他无法确定主子方向,但他直觉,这个方向应该是对的! 他提着心,太急于找到主子,催马跑的太快,别人呼喊也不听,慢慢的,后面的人渐渐落下了。 他没太多与人合作的意识,自小师傅教的也是一个人的本事,所以对此他并不在意。 跑一段,他会下马察看一下情况,尤其遇到岔路口,还得辨别方向,保证自己一直在对的路上。 阳青县小,过往的路不好走,又是这样的炎热季节,路上的行人并不多,这样的情况也大大帮助了他辨认痕迹。 周大不知疲倦地跑了一个整夜,一直不停地跑,直到第二天下午,心内越来越焦灼,精神绷的几乎到了极限时,他发现了一样东西——一小条竹青色的布块! 他从小跟着师傅学习各种知识,师傅天天挂在嘴上的,就是两个字——细节。任何时候,不管多么危急,不管多么焦躁,都不能忘了这两个字,周大一向做的很好,他很细心。 视野里出现这块挂在树枝上,迎风飘扬的布条时,他并没太关注,照着习惯看了一眼后,立刻紧紧拽了缰绳停了马,一个纵身把布条拿下来。 这布料再眼熟不过,最近经常在眼前晃,他看了两眼便确定,这布条一定是主子身上的! 一定是主子故意留下来,提醒他们——掳他的人往这个方向跑了! 他就知道,主子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会让他们找不到! 周大眼睛一亮,干裂的嘴皮裂开,脸上绽出一个憨憨的笑容。 看了看背后,同行的人还没追上来。 再抬头看天色,天有些阴。可再暗也是白天,光线太盛,这样的时候放焰火,没有人能看到。 想了想,周大拽下一枝茂密的树干,撕下自己一块衣角,将那块竹青布条绑在树枝上,将树枝放在路边一侧,靠着块大石,大石上他拿尖利的石头写了一行字:告知少爷们。 这样明显,不管谁都能注意了。那些人虽被他落在后面,也不会太远,到时看了就能明白,他们这条路是对的,派人去给另外几位少爷送信。 周大没时间处理这些事,他心情非常急切,自家主子还不安全呢。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跨上马,继续往前追! 既然方向是对的,他追了这么久还看不到人,说明对方并没有休息。马车速度终归比不上马,就算对方不休息,两边的距离肯定已经被拉的很近,只要他再快些,就能碰到了…… 仙泉镇,纪居昕和夏飞博徐文思林风泉游学到阳青的上一站。 这里有很多传说,有非常不一样的仙泉,有奇特的地理特征。 这里还有一种白芍,开在仙泉边,洁白优雅,香型独特。 一般白芍花香沁人,可只有在仙泉边上的白芍,才会有种独特的冷冽幽香,提神醒脑。 所以这里,必是仙泉镇。 纪居昕被蒙在麻袋里,差点笑出声来。 得亏那天林风泉好玩,他从本地中年汉子嘴里听到不少好玩的事,这里的奇怪地形,也听了个大概!如果那些话都是真的,只要有机会,他就可以…… 麻袋很快被拿开,他放缓呼吸,不敢有任何动作。 耳边有脚步声远去,又近来的声音。 接着,眼睛仍然被蒙着,脸上却被泼了一碗凉水。 纪居昕一激灵,差点呛住了。 “醒了?”一道陌生的声音问。 纪居昕咳了两下,没说话。 “醒了就好。”又是一道陌生声音。 同时,他两边胳膊被左右两个人架起,走向一个方向。 为了不那么难受,虽然没力气,他也尽量脚上用些力,配合走点,让肩膀没那么痛。 这条路好像相当漫长,纪居昕因为感觉太痛苦,已经没有心思记路,不记得拐了几道弯,直到左边胳膊被松开。 左边架着的他的那个人好像推开了一道门,因为他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接着门也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同时眼前湿湿的黑布被解开,他眼睛眯了一下。 下一刻,右边的人一个用力,他被推进了门。 他猛的转过身,想要阻止他们再关门,已经再来不及。 好在这边有隐隐烛光,透过来不及关完的门缝,他看到了其中一个人的脸! 这张脸非常普通,中年,肤黑,无须,身材很壮,跟外面种田的中年汉子没什么区别。 不普通的是他的袖子! 纪居昕眼瞳一缩,他非常确认,短短一瞬间,他看到这人袖口绣着一个图案,这个图案,他无比的眼熟! 像一只火凤,浴着火光,身体弓起,翅膀打开,结成一个半圆,流光溢彩,华美非凡,充满力量,令人神迷。 这图案他在一个人手上见过,而那人……他曾经在大佛寺见过,在方家见过,在上元夜也见过! 现在它换了位置,被绣在袖口上! 难道这群人是一伙的! 纪居昕脑仁直蹦,身体软弱无力,瞬间后仰,砰一声摔倒在地。 他怎么这么倒霉,又遇到了这帮人? 这帮人到底在做什么? 从前世记忆里,他知道这群人后面是要造反的,可现在,他们结成组织,做山匪,抢劫,还贩卖人口,弄这么大阵仗,没开始大规模造反,做着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为什么? 抓他……又是为了什么? 看到这个标记,纪居昕非常肯定他们不是一般的拐子人贩子,这个组织做事,一定有自己的目的…… 那么买他的人…… 仔细回想,重生归来,他只坑过前世仇人,还是悄悄坑的,并没有人知道,所有人都以为他无害,他没得罪过别人,谁会想用这种方法把他绑了? 记忆交叉,纪居昕终于想到一个人——方平睿。 方平睿这人心不正,方家梅宴上见了他,苦追未果,还吃了亏。 被卫砺锋伤了之后消停了一阵,又逢夏林徐三家高调升官,简王世子没到临清,方家低调,他也跟着低调,如果不是刻意去想,纪居昕还想不起这个人。 卫砺锋曾说过这个人不能死,当时他在查神秘贼窝的事——那么方平睿肯定与这些人有关。 即有勾结,利用他们做点事,也并非不可能。 现在想想,梅宴结束后,吴明的消息里,方平睿的确又找了他一阵,可是后来慢慢的没了消息,他以为他死心了,难道他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或许……只是巧合?方平睿没找他?只是恰好与组织有关系,让他误会了? 纪居昕想着各种可能性,深深呼气。 不管怎么样,他要好好保护自己,他的伙伴现在肯定已经追来了…… 平复呼吸后,纪居昕觉得自己可以站起来了,他以手撑地,缓缓坐起,想要观察下现在境况…… 不想一回头,对上一双双好奇的,害怕的,担心的眼睛…… 这里,竟不只他一人。 第104章 境况 一双双圆圆的眼睛看着他,好奇又害怕,纯真又懵懂,竟是一群孩子。 纪居昕叹了口气。 这个房间并不大,开间窄进深长,是个狭长的长条形状,纪居昕觉得他再长高些,双手平举,手掌能抵住侧边两面墙。 侧边两面墙相当长,右侧墙上中上方有个小窗,窗子太靠外,高度也太高,从下往上看,看不到外边一星半点,就算贴紧了墙壁,也只能看到黑漆漆一片,且并没有任何光线从那里透出,映在左侧墙上。 联想到这个房间是用来关人的,那么这个窗子的作用大概只是为了透气。贼人行事小心,一路行来,他眼睛都被蒙了黑布,现在想通过窗子判断时辰,基本是做梦。 房间里很黑很暗,一点点烛光用处有限,纪居昕只能看到孩子们全凑到一块,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脸,挤在最里面的墙角。 虽然在这种时候遇到这群孩子,证明这些孩子遭了难,并不是好事,但心情还是难得被治愈了些。 “你们别怕,我不是坏、咳咳、人……” 说到一半他忍不住咳嗽,不想吓着孩子,他以袖遮面。 “我们知道。”有一道不怎么友好的少年声音传来,“不过你这么大年纪被抓来,还弄成这个样子,真有出息。” 纪居昕微微一怔,密长眉睫一抖,脸上缓缓绽出笑容,看来这群孩子,不一般啊。 他清了清喉咙,手放下,负在背后,慢慢走近墙角,看清了这群孩子。 十八个孩子,特征非常明显。其中十个年纪幼小,约在七八岁之间,另外八个皆是十一二岁左右少年。 两拔人中间又有相同特征,一半身上衣料华贵,眼神清明,相貌姣好,各有各的气质韵味;另一半相貌很是相似……细看会发现并不是相貌相似,而是骨骼相似。 他们头型一样,眉骨鼻子下巴,胳膊腰腿都很像,粗粗一看觉得他们长的很像,甚至会怀疑是不是兄弟,细看就能看出区别。 大约是用处不同……这个组织找掳人,很有目的性。 不知道这样的事他们已经持续做了多久,祸害了多少孩子,其心可诛! 纪居昕压下眸底激愤,轻轻呼了一口气,看向人群里蹲坐在最前面的孩子。 看他提防的表情,就知方才是他在说话。 这孩子最多十一岁,身上衣服很脏,没半点饰物,看他腰间悬着的绳结,和松松垮垮很不利落的头发,纪居昕猜他身上的饰物一定都被抢走了。 烛光太暗,纪居昕认不出他身上的料子,但就在这样情况下,他衣服还隐隐泛着银光,定然不是一般衣料。 少年长的也很漂亮,剑眉,凤眸,琼鼻,薄唇,尖下巴。肤色很白,脸有着少年人独有的丰润可爱,眼睛也不似成年人的凤眼狭长有气势,略圆,眼尾微挑。 许是出身极好,少年身上有上位者的气势,说话不客气,眼神也很凶狠,结合他的长相,有了另外一种不可言说的气质,很吸引人。 见他走过来,少年瞪着他,眼神更加厉害,小身板也摆成蓄势待发的姿势,好像他有一点不友好,他就能扑过来咬他一口似的。 纪居昕失笑,“放轻松些,少年……” “你是谁!”少年骄傲又鄙夷地看着纪居昕,好像在说你是哪根葱,管得着本少爷? 纪居昕真不想笑,因为大笑实在太费力气。 他索性偏头不看少年,看着墙壁平缓心情,之后慢慢盘腿坐了下来,面对少年,“我是谁不要紧,要紧的是,怎么脱离这个困境。” 他眉眼肃穆,声音清冽,平静地看着少年,“你这样浑身带刺,一点用都没用。” 少年瞪了他一眼,别开头,“你以为我们不想出去?是出不去!”他冷哼了一声,“告诉你,你也别想了,这里进来了就出不去,想出去就只有一个下场——死。” 少年的声音冰冷又残酷,还带着说不出口的绝望,“十天前,这里有三十人。” 纪居昕眼梢微垂,这些孩子,大概被抓来很久了。 “哥哥……你不要那么凶……”突然一双小手拉了拉少年的袖子。 小手的主人是个七八岁的孩童,眼睛大大的,嘴唇小小的,脸蛋圆嘟嘟,粉雕玉琢,非常漂亮。 少年身子一僵,瞪了纪居昕一眼,回头把孩童的头摁下去,“不是说过了,不许冒出来,躲在哥哥后面!” 孩童扮了个鬼脸,身子藏在少年背后,小心翼翼地偷看纪居昕。 “你弟弟?”纪居昕指着少年。 “要你管!”少年瞪他。 纪居昕看了看房间里的其它孩子。 年纪小点的孩子懵懵懂懂地回视他,有的还小心翼翼地笑,大点的孩子避开了他的视线,偷偷看向少年。 纪居昕明白了,同样的经历下,面前少年大概表现的不错,已是这群孩子的头了。 少年倔强又防备,坐在最前面,承受着最重的压力和责任,用小小的肩膀,弱小的力量守护着背后的人……纪居昕大概明白了少年的想法。 “你担心什么?”他子漆般瞳眸里带着笑,一闪一闪似夜空繁星,“担心我撺掇他们逃跑,却没有足够的本事逃跑成功,反倒害了他们性命?” 像是被说中了,少年脸上出现可疑的红晕,咬着唇,“做人当看清现实!跑不了时就该保持力量,等待时机!你们话说的都好听,还不是想让别人帮你们探路!” “你们?”纪居昕敏感地抓住关键词,眯了眼睛,“有人这么做过?” 少年面色一僵,半晌呼了一口气,小身子缩成一团,“他们死了。” 少年说话的同时,他背后的孩子们也齐齐缩了缩,抱着膝盖紧紧靠在一起,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房间里气氛安静到吓人。 纪居昕不忍看到孩子们这个样子,故意语态轻松,“那我不是不知道情况么,不如前辈同我讲讲,或许听完我就改主意了也说不定哦。” 少年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纪居昕。 这人被甩进来时那么虚弱,很明显遭了罪。可他那么难受,还挣扎着坐起来了,眼睛亮亮的一点不认命,肯定是个难相与的!他长的还太好看,一双眼睛好像会说话,声音又轻轻柔柔,最容易骗人的!他不能让孩子们被他骗过去,真的被说动再想跑,丢了命怎么办! 结果他一来就说要逃!根本不怕他的下马威! 是该吓唬吓唬他…… 少年眯眼。 明明看起来只比他大一两岁,也还是个少年,装什么大人样子,他才不会信他! 少年开始讲述这些天的事情。这些事于他来讲,也像做恶梦一般,他不愿回忆死人的样子,便在事情发生前后和各种细节上大做文章,所有能想起来的全说了,意在渲染那群贼人如何厉害,如何像背后长了眼睛般,什么都骗不过,如何手段狠辣,小孩子的性命一点都不顾忌,说杀就杀。 说到记忆模糊点时,他还发动小伙伴们一起回想补充,总之希望纪居昕能充分认识到这伙贼人的厉害之处,暂时不要想逃跑之事。 话中又有暗示,他们也不想被关着,只是目前时机不成熟,贼人们偶尔在外面聊天,他们能听到一些,大约不久后他们会换地方,不如到时再谋出逃之事。 不说少年言语间出现的威胁诱导,这里发生的事前前后后的细节,正是纪居昕想知道的。 原来此处算是贼人的一个小窝点。这些孩子并非只来自阳青,很多是从附近别的州县拐来的,被关在这里,前前后后关的最久的,已经关了差不多十五日。 当然,这个十五日是他们自己估计,投票认同的,反正是过了很久很久了。 他们都是各种意外被拐,同样中了迷药,眼睛蒙了黑布,手脚被绑丢在马车上,带来这里的,都不记得来时的路,不知道这是哪里。 这里暗无天日,只有唯一一盏小油灯,会有人进来换灯油,盯着他们喝弱,换干净的马桶,这个期间不准说话,说话的会被拽出去,然后再也见不到人。 每隔三四日,这就里会有新人进来,每次至少三四个,直到纪居昕这一个的。 进来的人里,年纪小的害怕总爱哭,哭的太厉害的,也会被拽出去,再也见不到。年纪大点的,总想找机会逃跑,比如会在人来换灯油马桶时往外冲,这样的当场就被门外的守卫杀了,流一地的血。 这些贼人杀了人也不收拾,就任血流淌,让他们看着死人瞪大眼睛的样子,特别吓人。 还有人装病,被拉出去,有些再没见过,有些,杀了送进来让他们看一眼。贼人也不说话,但每一个表情都在说:想逃跑,就是这个下场。 之后又有聪明人,或一大一小结成组合,或撺掇小的出头,各种方法都试过,基本全死了,没一个活着的…… 纪居昕为这些孩子的聪慧程度感叹,很多方法他根本想不到! 想想这样的孩子将来不定能有怎样的际遇,却夭折在了这里,他忍不住特别痛恨门外贼人,这样丧心病狂! “你说所有人都没回来过?”纪居昕看着少年。 “嗯。”少年点头。 “那你们怎么知道外面贼人守卫有多少?” “笨,”少年鄙视地看了纪居昕一眼,“他们偶尔会聊天,进来吓唬我们的每次也不是一个人,给我们换马桶的也都没重过!” 那是怕跟你们熟了不忍心……纪居昕暗想,这群贼人做事相当谨慎。少年给了个十五六个人的数字,但纪居昕觉得,外面的人数,比这个高很多。 看管这群孩子只是一部分人的任务,别的人身上,大概有别的任务。 “为什么没有人尝试从那里逃跑?”纪居昕手伸高,指向侧面墙壁上的小小窗子。 少年抬眼望去,“那么高,爬不上去啊。” “你们不是挺懂合作的?”纪居昕微微抬了抬下巴,刚才不是还说为了逃跑有组成组合的?再说眼前这些孩子不是都挺听你话的? 少年瞪了纪居昕一眼,再次看向小窗,“看不清大小,不知道有没有被封住。这个窗子从来没有一点光线漏进来,应该是被堵住了,真爬上去没准也跑不了。” 少年回忆着以往,也不是没人试过,总是爬不到顶就放弃了。因为爬上去看清了窗子,视野里也是黑乎乎一片,不像有路可逃的样子。 纪居昕摸了摸地面,吹了吹手指上的灰,又凑到鼻前闻闻,眉眼弯弯笑容灿烂,“这次还真是你们错了。” “脏死了……”少年皱了皱眉,“你说什么?我们错了?哪错了?” 纪居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说这里三四天会进来一次人?” “是。” “门外有人守着?” “是。” “门外的人多久换一次?我听着现在没人的样子,一点声音都没有。” “因为我们刚吃了粥。每次吃过粥,或者换过灯油,门外就没人守着,大概过一会儿,才会有人过来守着。”少年挠头,“大概有一个时辰?” “什么时候会换灯油?” “吃过粥很久,要困了时候。” “会不会有时候觉得很安静,外面声音特别大?” “有……一小半时间觉得很安静,突然有什么声音就很大;一大半时间就很普通,没什么特别的……” “那现在,是安静的时候,还是普通的时候?” 少年歪了歪头,“好像是安静的时候……但并没有到最安静的时候。” “这就好。”纪居昕想了一会儿,笑了。 他站起来,背紧紧贴在侧墙上,静静抬头看向小窗。看一会儿偏过头,摸了摸墙上灰尘,凑到鼻前闻闻,之后慢慢走起来,在房间时来回打转。 少年有些奇怪,想问他在做什么,出口的话却带着嘲笑,“哼,你还真有力气。” “过奖。”纪居昕忙完,再次坐到少年面前,呼呼喘气。 看他累的一头汗,少年掏出怀里帕子甩过来,“让你作死!” 纪居昕不客气的拿帕子拭汗。 看的出来这帕子很干净,边角绣了水波纹,大约是心爱之物,保护的很好。 真是个别扭的孩子,关情之意都能传达成这样。 纪居昕笑出口白牙,把帕子收在怀里,“这帕子我收了。” “你——凭什么!”少年恼怒,“还给我!” “凭我——要救你们出去呀。”纪居昕看着少年,“你别说你们不想出去。” 难道刚刚那么些话都没吓住这人!少年一脸惊讶,复又气急败坏,“不是跟你说要消停点吗!” “我跟之前那些想跑的人不一样,”纪居昕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有这个。” 他微倾了身体,眼底笑意融融,特别亲切,特别让人想相信,“我有办法让你们全部逃出去。” “你——”少年瞪大了眼睛,抢帕子的动作停滞,一时没了反应。 “你不信是不是?”纪居昕左手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下巴,右手转玩着帕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少年,“没关系,我分析给你听,你自己判断,要不要逃。” “你……”少年有些犹豫。 他们都是天之骄子,父母兄长宠在手心的宝贝,突然被绑了,关在这暗无天日的黑屋子里,不能动不能跑,怎么能甘心!面对突如其来的危险,一时被吓住不敢动,可一颗自由的心从未变过! “听一听总没坏处。”纪居昕笑着看向少年,眉眼浅浅弯起,墨黑瞳眸仿佛春日潭水,让人望不到底,神秘又诱惑,“决策权交于你。如果你决定不动,那么从此之后,我便乖乖听你的,再也不闹,如何?” 第105章 可行 少年紧紧抿着嘴,漂亮凤眸安静地看向纪居昕,没有说话。 他有这样的忍性,纪居昕很佩服。想他上辈子在这个年纪,天真愚蠢的一塌糊涂…… “我们能在这里遇到,也算是患难之交,”纪居昕目光坦率真诚,“我叫纪居昕,很高兴认识你们。” 少年背后的小脑袋晃了晃,“我叫崔宁!”圆圆的大眼睛眨啊眨,十分娇憨可爱。 “你好小宁。”纪居昕笑着拱手为礼,像对待大人一样。 崔宁大眼睛弯弯,笑的明媚灿烂,“纪哥哥!” 少年回头无奈地把崔宁按下去,“乖,不要跟陌生人说太多话。”转回头瞪着纪居昕,“你不可以对小孩使手段!” 纪居昕托着下巴笑,“你想好了吗?” 少年皱了皱鼻子,“我姓刘。” 刘是大姓,这天底下,姓刘的人非常多,龙椅上那位姓刘,阳青的县丞姓刘,刘姓人家里,有特别有出息的,也有乞丐讨饭的,光凭一个姓氏,实难猜出身份。 少年不肯说全名,仍然是不够相信。不过没关系,纪居昕想建立的,也不是特别铁的信任关系,只要在这个事件里,少年能信他就可以。 “原来是刘少爷。”他郑重拱手,两人算是认识了。 不再浪费时间,纪居昕组织了下语言,“你说这里隔三四天会来新人,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这些贼人把人抓进来后,会马上出门,特色下一批孩子?” 少年脊背挺直,眉心微拧,“有这种可能……但是他们不休息么?” “你说每次来给你们送饭,换灯油马桶的人都不重复,来吓唬你们的人也不同,所以贼人数量应该不少,轮着班来也是够的。”纪居昕话音微微顿了一下,“所以你说贼人只有一十五六,我觉得少算了。” 少年手握成拳,“我只感觉到这么多。” “嗯,”纪居昕肯定他的想法,“贼人如此胆大狂妄,行事定然谨慎,不会太容易让我们猜出深浅。不能确定的,我们尽量往更深的估计,做的准备多了,总不会错。” 少年眼光闪动,略点了点头。 “所以说现在是他们成功绑了人,稍稍有所松懈,同时也人数最少的时候。” “大概是。”少年再次点头。 “你说你听贼人聊起,近几日会把大家转移——那么我们基本可以肯定,机会只在这几日了。”纪居昕见少年咬着唇,像有反驳之意,“你也曾说过,现在相对安全,这里看守太疯狂逃走机率太低,觉得转移时会有机会,那么我再提醒你——” “我们被送来时,可都是被灌了迷药的,你觉得转移时,贼人会不给我们灌迷药?或者,你能装的让贼人以为你被迷倒,实则清醒?” “不说这里面风险多高,就说你自己,你自己有本事有自信,这些孩子们——有么?” “说来说去还不是要迷惑我!”纪居昕说一句,少年脸就红上一分,最后少年忍不了了,面含怒气地看着纪居昕,“你到底有什么计划!” 纪居昕笑了,“我方才只是想说明,想要逃走,机会不多,实在应该珍惜。” 在没有惹少年更生气前,纪居昕捻了捻手指,风轻云淡地放了一个大消息,“我知道这是哪里。” “是哪里?”少年表情立刻大变,声音略略急切,显是很想知道。 “距阳青县五十里的小镇,仙泉镇。” “仙泉镇……”少年眼神直直的,内里思绪翻涌,像在想什么,可冥思苦想,也不得结果。 纪居昕贴心提醒,“是个非常小的镇,在阳青西北方向,周边山多,非常不显眼,很多地图上没有。” 一般官家子弟,比如林风泉徐文思,很早就会在长辈教导下,耳濡目染些官事,地图更是看的熟络,临清地形地势,哪里有什么,他们都一清二楚,此次游学,徐文思甚至背了些地图,让他们一路行来颇为顺利。 这刘姓少年一看就家世不错,小小的人很有性格,行事亦很有章法,应对之间举止言谈也有官家影子,可能也看过地图。看他苦思后仍然一脸茫然,在他讲明之后脸色豁然开朗又有些气闷,纪居昕便知,自己猜对了。 他将仙泉镇地势特点粗粗介绍一遍,“这里离镇里最有名的仙泉不远,村里人说仙泉西边地势高,留着仙石飞天后的痕迹——很多地洞。” 少年听纪居昕说话,越听嘴巴张开越大,“所以我们现在……在地洞里?” 纪居昕冷静点头,“这是唯一可能。” “骗人!”少年皱着眉,“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地底下!” “如今六月,外面很热,风也不大,对吧。”纪居昕好像很满意少年问问题,还鼓励地微笑看着人家。 少年被看的身上毛毛的,不过事实没什么好反驳的,“没下雨前,确是没什么风。” “我们现在所在的房间,是不是很凉快?”纪居昕语音悠悠。 少年这才发现,这个房间并不算大,他们这群人依偎在一起,竟然一点也不热!有时还觉得幽幽的凉! “夏天会凉快的地点,除了深深的山洞,就是地下了。”纪居昕摸了把地上的尘土,“灰尘能厚成这个样子,可是风并不大,为什么呢?” 少年懵懂地也摸了把地上的土,纪居昕不说他还没注意,这房间的灰尘竟然这么厚吗! “这些灰尘非常细软,如果在路上,那就是会随着马蹄车轮扬起的黄烟。” “这是地上浮土!”少年瞪大眼睛,喊出了答案。 “嘘——小声点,”纪居昕竖了根食指抵在唇前,“我们不知道外面看守的人什么时候来。” 少年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支着耳朵听外面声音,好一会儿仍没什么异样,才松了口气。 “是从那里飘进来的?”他伸手指了指墙上小窗。 “嗯。”纪居昕点了点头,示意他看灰尘分布状态,左侧墙上多,右侧墙上少,左边墙角明显比右边墙角厚。 “我才进来,在外面闻着灰尘味并不大,我摸过自己鞋底,里外灰尘并不相同,所以只有一可能。”他指着小窗,语气肯定。 看少年反应过来,他又说,“而且——外面没有这种独特的味道。” “什么味道?”少年瞪着纪居昕,难道他在嫌弃他们被关了很久身上味道难闻? “花,白芍花的味道。”纪居昕深深看了少年一眼,示意他摸摸左侧墙上的灰,闻一下。 一而再再而三的被纪居昕看穿想法,少年恼怒也没办法,只得再次狠狠瞪了他一眼,指尖抹了下墙,凑到鼻前细细闻味道。 半晌,他皱眉,“我闻不大出来。” “大约你们在这里呆久了,已经习惯了,”纪居昕歪了头,解释道,“只有长在仙泉边上的白芍,才会有这样特殊的味道。” 少年没说话,房间内一时安静无比。 这里是仙泉镇。 没风的日子浮尘这么厚这么多,房间还很清凉,所以这是在地下,灰尘是从小窗子里飘下来的。 灰尘里有特殊的花香,所以房间离仙泉眼不远。 仙泉西边有很多地洞。 仙泉镇地势奇怪,如果能出了这些地洞,绕着仙泉往东,有一段岔路非常多的小路,路上很多巨石,多处石中有洞,仅够孩童钻进钻出。 只要顺着小路一直走,见石穿石,见坡爬坡,仅需半个时辰,转出就可以看到人家,若时机不对,继续往前,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到达官道。 现在这种情况,只要时间够,时机正确,他们没准真可以顺利逃掉。 少年目光复杂地看向纪居昕。 这个人一来,仿佛一切阴霾不见,一切都变的明朗,充满希望。 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就不怕么?他明显比他们大一点,不是贼人的目标群,为什么被抓了?这样的人被抓,贼人防备心更会重,受的罪也更多,尽管如此,他也在提着精神,注意周围的情况么? 不是聪慧到一种程度,不是坚韧到一种程度,怎么会明明处于弱势,还能安坐在此,面带明朗笑意,侃侃而谈? 少年紧紧握着衣角。 自己从小被哥哥用心护着,也看到了那么多刀光剑影,这样历练着,也没做到不动如山,逆境里安之若素,思索退身之法,这个人……这个人竟然能做到!还如此出色! 纪居昕…… 他说他叫纪居昕。 少年安静地看着纪居昕。 纪居昕微笑,“也是巧合,这仙泉镇我来过,所以知道的比你多。若是其它地方,我不一定能有办法,没准会像你一样一筹莫展。” 这是在安慰他。 少年会佩服强者,比如他哥,他哥的话他都会听,所有所有都记的清清楚楚。哥哥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圣人皆不可免,我等更该好生观察,好生学习。 与小人习诡行之法,与君子学明理之事,所有人都可以为师,但与人交往用何态度,皆丛本心。 纪居昕,我记住你了。 少年轻轻呼气,此次再看纪居昕,再没之前挑衅之色,“你很聪明。” “多谢夸奖。”纪居昕托着下巴,笑意浅浅。 “可我们并不确定小窗能不能爬出去,爬出去会不会有风险。”少年道,“外面有人看守怎么办?” “我进来之前,走了很久。”纪居昕伸手在地上划了几道线,构成一个草图,“从门口到这里,所需时间很长,现在想想,其实一直在下坡,因为坡度非常缓,几乎察觉不出来,很容易被忽略。” “走路时隐隐能听到两侧声音,所以这里的构建,应该是个长条形的院子,前方有遮掩民居房间,左右有守卫众多,过一道门后就一路往下,直到这里。” “坡度那么缓,前方和左右两侧守卫肯定是够的,为防我们逃跑,这间房间大约在最里面,而越往里,越靠近山脉——如我之前所说,西边洞密坡陡,并不利于守卫,我们这个房间,一定是最隐蔽所在,很大可能是靠了天然地势建成,没准贼人也不确定小窗外是哪个洞。就算知道,也不好看守。” “这墙这么高,大家都是孩子,被小看也很正常,贼人一定以为我们不会想到通过小窗逃跑。”纪居昕画完图,笑吟吟看着少年,“之前的人也没想过这么跑不是么?” 少年皱了皱鼻子,“这也不能肯定小窗外一定没守卫。” “看这个房间使用情况,我猜这个据点已经很久很久了,最少一两年是有的。”纪居昕歪着头,“你猜这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人试图用过这小窗,贼人会不会放松警惕?” “可是保不准以前就有聪明的……” “比你还聪明?” 少年卡了壳,一脸恼怒地瞪着纪居昕,好像在说怎么可能还会有比小爷更聪明的! “比我还运气好?”纪居昕指着外头,“清楚地知道这是仙泉镇,仙泉西边群洞的地下?” 这更不可能。 能通过一点尘土,一点味道,就能得到这一堆信息的奇葩,机率更小。 “那怎么确定小窗可以打开?” “少年,要有冒险精神。”纪居昕冲他眨眼,“不试试,怎么知道事情的多种可能性?” 少年抿着嘴瞪他。 这人真是太讨厌了,明明都像对大人一样同他分析利弊了,就一直保持到底不好么?怎的又来逗他!他不是小孩子了! 可是他能尊重他,又用这样不着痕迹的方法让他不再紧张,信心增强,少年有种被照顾着的柔软感觉。 他一向好强,除了哥哥外从不让人看到软弱之处,如今被人这样对待…… 这人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知道他遇到过什么,就能如此…… “滥好心,”少年冷冰冰盯着纪居昕,警告道,“你这样的人,一定会经常被欺负,赶紧改了!” 纪居昕一点也不怕少年冷脸,笑眯眯说,“是是是,谢谢少爷关心。” “谁关心你了!”少年脸微红。 “哦……那是我自做多情,”纪居昕脸上笑意不减,指了指外面,压低声音,“外面可是有人了,少爷你好生考虑考虑我的话。” “哼!”少年转过身背对着纪居昕,不再说话。 第106章 逃出 这夜月满如盘,风舞云荡,空气中湿气很重,有蛙声不断。 周大一路疾驰,发现路越走越熟悉,尽管月光偶尔被乌云遮尽,视野不佳,他也能认出,此处他来过,正是仙泉镇。 主子被抓到了这里? 仙泉镇传说很多,地势颇为古怪,主子真被抓到这里的话,他须得好生寻找,才能确认主子地点。 除了那布条,主子没有留下更多的痕迹,显是情况不允许,主子现下境况定然不好,他必须抓紧时间。 仙泉镇是个小镇,地势不佳交通不便,镇上居民务民居多,皆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现下戌时,已无一户人家亮着灯,四野宁静非常。 周大下了马,把马牵到一处肥草地,将缰绳绑到旁边树上,整肃衣衫,深呼吸两次,离开草丛,借着草木阴影隐藏形迹,疾速往前方赶去! 敢光天化日之下掳人的,必有异处,他只消细心寻找,一定找到主子! 而被关在地下房间里的纪居昕,又听到了一则坏消息。 门外守卫聊天时,话语间提及:明天就轻松了。 话中其意可以理解为:明天他们就要被转移,不用守卫看管了。 他皱眉看向刘姓少年。 少年一脸惊恐地回视,显然也是听出了话音。 纪居昕压低声音,“门外两人,可是经常看守此处的?” 少年点点头,“这二人从没进来过,但声音非常熟,他们在门外看守很久了。” “所以刚才他们说……” “我们明天就会被转移!”少年白着脸,“一定会!” “我以为我们时间充足,你至少可以考虑两三天,现在看——”纪居昕静静看着少年,“没时间了。” 少年闭了眼睛,“我知道。” 又过了一会儿,少年像是做了决定,目光隐隐带着坚毅之色,“如果能顺利逃走,我替他们感谢你,但你也身陷泥潭,救我们就是救你自己,所以不要想——” 瞧这别扭样子——纪居昕目光微闪,拎着帕子抖啊抖,“谢礼我已经收下,不会再还给你。正如你所说,此间境况,救你们等于救我自己,我想一个人逃跑根本不可能,你我之间并不存在半点亏欠。” 他懒洋洋指了指少年身后的一票少年,“他们也与我没关系,是你的负担,你忘了?” 少年轻呼一口气,瞪了他一眼,“我不会太谢你!” “能跑出去再说喽——”纪居昕冲他眨了眨眼,“你跟小家伙们说说,让他们一会儿乖一点,不要害怕,不能发出声音,我们等人换过灯油后就准备逃走。” 少年点了点头,转过头跟小家伙们嘀嘀咕咕商量起来。 纪居昕靠墙坐着,仰头看向对面小窗。 小小的,黑乎乎的窗子,现在竟已成了他的全部希望。 这场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让他险些失了方寸,害怕,紧张,都有。可看到一双双孩子的眼睛,他莫名的心静了,不知道是否因为前世悲剧,他很不愿意看到孩童受苦,或许因为当初他曾苦苦哀求,也无人相救,所以只要自己有能力,就愿意去救他们? 想了一会儿,纪居昕苦笑着摇了摇头,或许他没有那么高尚。他只是想逃出去,房间里人这么多,窗子那么高,外面守卫一大堆,他一个人根本逃不出去,他需要这些孩子帮忙。 他是有目的的,所以他不是什么好人。 纪居昕推开手掌,手指瘦长,手心微凉,柔软润泽,没有一丁点茧子,看起来是保养极好的,富贵公子的手。 这双手,坑了不少人。 以后,还将持续。 他死后一定会下地狱。 可是他不后悔。 仿佛等了很久,又仿佛没过一会儿,有人进来,换了灯油马桶。 这人不言不语,也没朝他们看一眼,顾自做着自己的事,做完就出去了。 即便如此,给孩子们的压力也很大。 刚刚被少年动员起的勇气仿佛掉了一大半,少年只得再鼓舞一次士气。 直到门外再次安静,守卫已经离开,少年才坚定地冲纪居昕点头,“是时候了。” 纪居昕解开自己的外袍,撕成一条一条,顺便交待少年,“看谁身上的衣服料子比较结实,脱一件下来撕成同我一样的大小。” 少年先脱了自己的外袍,又选了几个孩子的,和纪居昕一起,撕成同样粗细的布条,搓成绳绑起来。 “窗子太高,我们得叠罗汉,送个人上去,”纪居昕笑眯眯解释,“但这个人也不能力气太小,因为小窗的情况我们并不清楚,没准得需要很大力气才能弄开。” “如果小窗有可以绑绳子的地方最好,我们可以借点力,如果没有,第一个送出去的,就需要出点力气,帮助下面的小伙伴了。” 少年小眉毛皱着,这事有点危险,谁做他都不放心,纪居昕年纪大了点,肯定重些,孩子们估计撑不住他。 “我第一个上去。”他想了想就做了决定,顺便目光严肃地看向纪居昕,似乎想听听他的想法。 “好,”纪居昕这次没逗他,墨黑眸瞳里全是诚肯,“若能顺利,你就在上面,把所有孩子先拉出去。” “你……”少年虽然的确想听到纪居昕这样的表态,但他这样轻轻松松做了,少年又有些不忍,脸色有些愧疚。 “我垫后啊,不然我这么重,谁能拉得动我,”纪居昕微笑,“到时还请你们大家一起努力,把我拽上去才好,千万不要让我跌下来,我这么瘦,可经不住。” 少年瞪了他一眼:真娇气! 绳子结好,少年摸了摸身后叫崔宁的小家伙的头,刚想说来吧,突然想起一个问题,“现在外面……是什么时辰?”白天的话,隐藏身形不太容易,得想个什么办法…… “晚上。”纪居昕非常笃定,“你安心去吧。” “说的跟我要死一样!”少年愤愤瞪了纪居昕一眼,点了几个看着个子高身力气大的孩子出来,“来吧!”他不再问缘由,因为知道这人的聪慧,也相信他的判断。 纪居昕站在最下面,深深呼了一口气,将其中一个孩子扛在肩膀上,让他站起来,然后下一孩子顺着他的身体,爬到他的肩膀,爬到肩上孩子身上,以此类推。 待刘姓少年出发时,纪居昕额角已经渗了汗。 若是平时,这点孩子的重量,对他来说不算大问题,可他中过迷药不久,身体并未完全恢复,这些力量对他来说压力非常大。 少年看着有点担忧,也不敢出声安慰,眼下最重要的能逃出去!他咬了牙拿上绳子,嗖嗖几下,顺着他的身体往上爬。 “小窗情况怎么样?”虽然外面守卫不在,纪居昕仍然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肩膀受力太大,疼痛非常,他的声音都有些许颤抖。 “我在用力——”少年的声音也有些颤抖,想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正在努力对付。 纪居昕咬紧牙根,鼓励着肩上孩子,“你们要坚持啊,只要坚持住,我们——一定能出去!” 他受到的压力大,肩上的都是孩子,力气也不算特别大,可能比他还难受,可是大家都不能垮! 少年在最上面,也咬紧牙根,用尽了浑身力气! 他爬到一半时,看到小窗仍然黑乎乎一片,心里非常没底,感觉这个方法可能不能行,小窗是密封的,可是等整个上身探进小窗窗台,十分清楚地感觉到有凉风吹到脸上时,心里一松,这里通风如此之好,定然有机会! 他伸往里探,窗台非常深,非常窄,如果有洞,他钻过没问题,连纪居昕钻过都没问题,可如果前面没路,他却不能爬上窗台,这里的空间大小容不下他这么大的人! 没办法,他只好半个身子探在里面,半个身子留在外面,非常艰难的使力,往前推。 好在伸长手能碰到凉凉的硬硬的东西,且这东西好像能动! 他听到纪居昕在底下给孩子们加油,腿脚开始颤抖,不知道是被他踩着的人在颤,还是自己在颤,但这一刻,所有人都很辛苦,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 他必须努力! 纪居昕腿脚开始打颤,仍然笑着说,“姓刘的,时间还多,你可不能太心急,努力就好。” 站在他肩膀上的孩子抖着声音,“我还能坚持!” 接着上面的孩子也一个个发言,“我也能!” “我也能!” …… 崔宁贴着纪居昕的腿站着,好像这样可以借自己的力气给他一样,捏着小拳头,眼睛睁的溜圆,“宁儿也在呢,哥哥们加油!” 仿佛过了一瞬间,又仿佛过了一万年,突然顶上传来‘啪’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倒在地上的声音。 纪居昕的心被这声‘巨响’惊的差点跳出来,赶紧竖起耳朵听门外声音……还好,没动静! 很快少年惊喜的声音传来,“我们成功了!我看到天了!” 纪居昕赶紧提醒,“先别着急,看看四下有没有人发现!” 少年好像终于爬出了窗子,最上面的孩子爬了下来,接一个个孩子都爬了下来,纪居昕跌坐在地,彻底没了力气。 不久后,上头传来少年压低的声音,“窗口是被土坯封着来的,外头一点也看不出来,根本没有人守着,窗外是个小洞,爬上去看四周挨着的小洞非常多,密密麻麻数不过来,你们歇一下就赶紧出来,外面好像要下雨!” 随着他的话,长长的绳子从窗口递下来,“没有可以绑绳子的地方,先让小点的孩子往上爬,我拉着,姓纪的你托一把,大的排在后面,人多力气大,最后我们外头的一块把你拉出来!” 从他的话里,能听出他的兴奋激动,还有逃出生天的惊喜。 纪居昕拉达崔宁,“宁儿你先上去!” 崔宁大眼睛闪啊闪,显然也非常高兴,“出去?” “对,出去!”纪居昕举起他,让他踩在自己肩膀,抓住绳子,“抓紧,小哥哥在上面拉你,很快宁儿就出去了!但是要小声,不能说话知道么?” 崔宁捂了捂自己的嘴,“宁儿知道!” 崔宁顺利地被拉了出去。 接下来是下一个。 很快,十八个孩子全部被拉了出去。 期间大家都非常小心,除了沙沙的摩擦声,一点声响都没弄出来! 纪居昕看了眼房间,突然信心大足,豪情顿生,区区斗室,怎能困得住他! 老师说过,只要用力想办法,只要不失去信心,只要心静气平,只要脑子在人在,一切困难都不是问题! 墙壁很光滑,脚下没有使力的点,别的孩子还能借一把他的托力,他却大半需人孩子们合力,把他往上拽。 窗口还非常小,得亏他长的瘦,要是长成夏飞博那样,得卡在半截出不去! 把他拽出去后,刘姓少年一屁股坐到地上,擦着额上的汗,“你可真重……” 崔宁也大小人的呼气,“宁儿出了好多力气,累累的!” 孩子们不敢大声,只轻声表达了自己的欢喜之意,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激动,被关在里面那么久,终于能出来了! 纪居昕哄了哄孩子们,等他们呼吸恢复过来,“此处不宜久留,眼看要下雨,我们还是快点跑,谁知道里面什么时候会发现我们不在了。” 少年非常同意地点了头,把孩子们叫到一块,“一会儿我们要努力跑,要脚步轻轻的,不能说话,不然会被坏人抓回去,记住了吗?” 孩子们皆用力点头。 “那好,排好队,一个个跟着前面的人,不准掉队,知道吗?” “你看起来并不是温柔细心的人。”纪居昕挤兑少年。 少年脸一红,他小时候被哥哥护的那么严,还是受了很多欺负,现在他长大了,他也想像哥哥那样,护着小弟弟们,可是这话他是坚决不会说的,瞪了纪居昕一眼,“你也不像长的这么没用。” 这是在讽刺纪居昕长的荏弱,一点不像大人。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都笑了,“先离开这里。” 纪居昕带着大点的孩子打头,少年押后,一行人悄悄爬出小洞,往外面走去。 乌云越来越浓,月光越来越淡,对他们辨别方向带来了很大的难度。 纪居昕凭着晦暗的光线和此前的记忆,准确地找到了路,带着孩子们绕过仙泉,走向多石小径,远远的地把小洞大宅甩在背后,队伍安静又迅速。 可是突然间,背后远远出现火光无数,很不正常! 纪居昕大惊,莫非那些人发现,并且追上来了? 抬头看看前方巨石,这条小径他们已经走过了一柱香的工夫,只要再走一会儿,就能看到人家!如果有幸没被追上,可以一直走到官道,官道离贼人距离那么远,贼人一定发现不了! 这样只要坚持到天明,所有孩子都有机会逃脱! 纪居昕咬了咬牙,跟身后大点的孩子交待:只管一直往前走,要快,要不能回头!他行走的方向是所有孩子求生的方向,千万不能有差错,不管发生了什么,他只需要一往无前的朝前走! 见孩子肃穆地点了头,纪居昕走到队伍最后面。 刘姓少年看到他,面色略有焦急之色,“是不是贼人发现了!” “没关系。”纪居昕笑笑,“你带着孩子们走,我留在这里,如果没问题,我会马上与你们汇合,如果有问题,我会引开贼人——” “可是这样你——” “没事,你忘了,你是他们的责任,你要护着他们。这里就你最聪明,成功出来是一回事,是否能及时得到别人救助是另一回事,这些——都交给你了。”纪居昕微微歪头,指着自己的脑子,“我有这个,一定能顺利逃脱。” 少年摇着头,脸上有焦急之色,“我们一起,一定可以逃走的!” “听我的。”纪居昕神色郑重。 这样带有命令的口气,第一次不让少年反感,他红了眼睛,“我还没有谢你——” “我不是收到了谢礼?”纪居昕掏出帕子晃了晃,“有缘会再相见,你赶紧走。” 少年咬了咬唇,看了看前方的孩子们,再看看身后的火光,“我叫刘召,你记住了!” 他将身上玉佩甩下,丢给纪居昕,咬牙切齿地瞪他,“我长这么大没欠过别人的人情,你可记得给我活着回来!” 少年带着孩子们走后,纪居昕走到一旁,站在大石上看着不远处的火光。 这种情况下,他应该先顾着自己的命的,可是他实在见不得孩子们受罪…… 所以,他应该是个好人吧。 猎猎山风吹起他的衣解,鬓角的发丝随风飞舞,他唇间带笑,突然想起卫砺锋。 这样的危机……那厮应该经历过很多次吧。 那时的他,是怎样的心情? 山风呼啸,草木沙沙做响,两道黑影在月下疾驰,不久后落于树巅。 站在后面的黑影拉下面上黑巾,黑红的脸上表情不怎么好,“头儿,快下雨了。” “下雨了好啊……”另一个黑影扯开蒙面黑布,鹰眸锐利,腥红唇角扬起,声音慵懒轻松,“下雨了,想找我们就找不着了。” “头儿英明!” 卫砺锋仰头看着夜空,懒洋洋嗯了一声。 深山里泡了半个多月,他有点想念某只小狐狸了。 小狐狸这次游学游的舒爽啊,一路上顺遂无比,他想撞一撞都没好时机,更不巧的是,手上的事还有点急。 正好,手上事差不多了,他得去瞧瞧那只小狐狸玩的高不高兴。 记得入深山屏蔽各种消息前,小狐狸到了阳青…… 第107章 烟火 周大行事谨慎细心,很快摸到了贼窝子。 是一处大宅。 他小心绕着外墙观察了一会儿,这里看似一般宅院,实则有人暗中守卫,隔着一道墙,他能感觉到里面的人身上有功夫,深浅不一。 仙泉镇有这样特点的宅院只此一处,他几乎已经肯定自家主子一定在里面。 可正当他思量用什么法子进去探路最保险,最容易把主子救出来时,突见内里火光大现,炸了窝似的闹开了。 之后墙内守卫的人也脚步声起,往里跑去。 他眉头微皱,退开些许,脚下轻点,一个纵身飞起,双手扒住墙头,轻轻一跃,迅速矮身蹲在墙头。 他选的地方刚好有棵大树,别说没人看着,就算有人看着,暗夜里怕也很难注意到枝叶下隐藏的人影。 宅院里人很多,因为夜暗,几乎人人手里举了一个火把,把周围照个透亮。这些人个个膀大腰圆,面色暴戾,不似良人。口中骂骂咧咧,卷袖子啐口水,好像要同谁拼命的架势。 “吵什么吵!都给老子住嘴!”突然一个虎背熊腰,肩上扛着大刀,嘴里叼着旱烟的壮汉走到中间,呸一声把旱烟吐到地上,阴森扫视周围众人,“一群喝奶的崽子,还不及老子腰高,跑能跑到哪去?值得你们慌成这样?” 壮汉手里大刀一挥,刀尖在地面青石板上划出骇人火花,“二三四队抄起家伙,分别往南,西,北追,一队跟着老子往东!没看好人的给老子好好表现,把小崽子们找回来了,老子少罚你们点,让崽子们跑完了,你们也别活了。” 壮汉的威信应该很大,院子里声息全无,噤若寒蟑。 “还等屁啊,”壮汉一瞪眼,“给老子追!” 众人着急忙慌地找到自己队伍,嗷嗷叫着跑出院子,同时分出几个方向奔走,速度非常快。 这些人……很有些不寻常。 周大感觉不大对,好像有什么东西,需要他更注意才行。可是现下时机不对,他的头等要事是救回主子! 结合壮汉话中之意—— 难道是……主子……主子脱身了? 可是壮汉又说崽子们……还不及腰高……莫非主子不在这里?被转移了?他来晚了? 周大惊出一身冷汗,也不再想自己找,干脆趁乱截住一个看起来是个小头的人,捂住嘴把人箍到墙边,‘咔咔’两声把人胳膊卸了,声音寒凉,“老子问你几句话,答的好,就饶了你的狗命,答的不好……呵呵。” 那人被制着,看不到背后是谁,胳膊疼的不行,冷汗一个劲掉。想着自己身上功夫算是不错,却还没跟人打个照面就被拿下,对方功夫不说高深莫测,灭了他是没问题的。 贼窝子里混的人最识实务,听到周大问赶紧点头,“小的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求大爷别杀小的!” 他的脸被狠狠按在墙上,有些变形,声音也有些瓮,周大不满意地又按了按,“嚷这么大声,想叫来人?” “不敢……小的不敢……” “我问你,这里可是专门掳人的窝子?” “爷误会……误会……掳人的是他们……我们只负责看着啊……” 这就是说这里真的在干这种恶事,周大冷了眉眼,“少废话!我问你,两日之内,这里可有掳来的新人?” “有的……有……” “多少?” “一……一个。” “什么样的?” “是个年纪大点的……瞧着有十四岁……长的特别好看……” “身上穿了什么衣服?” “我不记得……啊疼疼疼爷您轻点……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件竹青色的衣服,料子还挺好!” “人呢?” “跑了!跟关在一起的小崽子们一块跑了!害的老子啊疼疼疼——” “人关在哪里,从哪跑的!” “一直往里走……最深的房间……爬窗户跑的……” “什么时候跑的?” “不……不知道……酉时换灯油时还在……转眼就没了……” 周大现在非常确定主子曾在这里呆过,且离开不久。那么他只要能比这群贼人早一步找到主子就行了。 “这群崽子害人不浅……” 周大想清楚后,那人嘴里还在不干不净骂人。他眯了眯眼,卡在人脖子上的手一个用力,那人脖子便断了,当下不再说话,软软倒在地上,眼睛睁的大大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大。 直到这时,他才看到仇人的脸。 杀完人的周大面色没一分一毫的改变,踢了地上的人一脚,人已死的透透的,一动不动。 这人身上衣服不花哨,袖口却有些不一样,看着像绣了花,只是光线太暗看不清楚。周大也没时间再耗,顺着这人指的方向,很快找到了关过纪居昕的房间。 可惜他块头太大,根本不能顺着小窗爬出,只好倒转回来,找准方向跑到后面,想找小窗的位置,结果却看到了一堆相似的洞。 根本不能确认主子从哪里出来的。 但是没关系…… 周大暗暗思量,主子那么聪明,从小窗爬出是为了逃跑的,找不出主子从哪个洞里出来不要紧,找到方子想要逃跑的方向就行。 他同主子一道经过仙泉镇,喝过仙泉水,听人讲过这里的各种传说,以及奇异地势。 主子骨瘦,又同孩子们一起,最有利的方向…… 周大眼睛一亮,他知道了! 那条最终通往官道,有颇多岔路的奇石小径! 周大辨明方向,转过身,脚下一跃,顺着风疾速奔驰! 起初还算顺利,结果他发现,旁边竟然有一拔人,与他方向相同,这些人数量还非常多,有些竟在他的前面! 事关主子性命,周大不敢托大,一边往前急奔,一边掏出怀里烟火,拉了引线,用力抛向空中——这样阴沉的夜色里,总该显眼了吧! 空中瞬间爆开一团烟火,火树银花,如鱼龙舞,映彻天际,灿烂生辉! 这夜月圆,本该月色融融,一切清晰,偏乌云渐浓,山风大起,是雨来前奏。乌云蔽月,四下暗沉,此烟花一起,恍若白昼,如何能不引人注目? 纪居昕远远看着火把队伍往他的方向奔来,猜出是贼人来追,为护着孩子,他需得把这些人引开才行! 可暗夜里要引开别人,需得别人看到,也就是说,他得等着贼人靠近到一定距离,看得到他的动静,才能开始跑。 他离开小径位置,正对着火把方向,慢慢等着,只等对方能注意到他,他便开始往斜里跑! 既然有人买他,还很有可能是方平睿出价,那么只要他还没被送到人手里,他就不会死,被抓住顶多吃点苦头,孩子们却一定能安全! 这就够了! 看到有人注意到他,他开始跑起来…… 可他少想了一样,贼人手里不仅有火把,还有弓箭!的确别人不想让他死,可受伤却是没问题的! 刚一发现他的身影,就有人举起弓箭,锐利的破空声起,纪居昕差点脚软了! 他果然还是胆小! 抬手摸摸脸颊伤处,湿润温热的血液刺的他眼睛生疼。再一看脚下不远处仍然在颤抖的羽箭,他咬咬牙,不能害怕! 他握紧双拳给自己鼓劲,奋力朝前跑,不过这次他记得贼人有箭,不会再直着跑,拐着弯的跑,尽量让贼人不能瞄准。 箭矢簇簇落在身侧脚边,纪居昕心脏狂跳,祈祷自己一定不要再受伤! 然后,他听到‘砰’的一声巨响,一朵灿烂烟花绽开在天际。 冷艳,美丽,一刹那,却又永恒。 最关键的是,这烟花不仅美丽,还太眼熟! 这明明是夏飞博在出临清之前,放给所有人看过的联络烟花!一旦看到这个烟花,说明有人遇险,必须马上循着方向赶去救人! 烟花这么近这么高,那遇险的……岂不是自己? 有人来救他了! 纪居昕惊喜回头,顺着烟花的位置找,很快看到了跃起高高,一步跨了很远的周大! 虽然看不清脸,可那身形,那身法,他已经看过无数遍,绝对不会错! 他立时大喊,“我在这里!” 他甚至还跳到一个大石上去挥手,让周大看到他。 当然,他跳上去挥了挥手之后,马上又跳了下来,侧边还有一群举着箭的贼人呢! 纪居昕并不知道周大带了多少人来,但看到了自己人,心里瞬间安定很多,开始路线弯折,与周大会合。 他这样一番表现,周大当然立刻找到了主子身影,心内安慰的同时也有些担忧。 安慰的是主子看着还不错,能跑能跳瞧着精神也还行,状态算是可喜;忧的是自己孤身前来,贼人数量太多,不知道是否能护着主子顺利逃脱。 可不管怎么样,他的命是主子的,只要主子能好,他什么样都可以! 周大眯了眼,拔出腰间长剑,周身有凛冽杀气漫延。 暗夜烟花吸引的不仅仅是纪居昕一人。 首先,贼窝的人都看到了。 但他们一向纪律严明,也有自己的联络手段。这烟花这么突兀放出来,明显不是自己人,可能是有人插手,故布迷阵,想引他们过去。 另外三队人的头头儿想了想,只派了几个人往烟火的方向增援,其他人则照着老大吩咐的方向继续追。因为如果有需要,自家老大会放信号,没放信号,他们就不能不照着命令做! 之前跟周大一队往仙泉镇方向追来的共有四人,因为速度不及周大,全被落在后面。看到周大留的线索后,其中两人回转找夏林徐三位少爷报消息,另两人追着周大脚步过来。 周大观察仙泉镇用了点时间,剩余二人刚刚好追到仙泉镇,一看到烟火,就知道自己人有难,双方对视一眼,立刻沉下心催马赶了上去。 另外两人找到夏飞博徐文思汇报消息后,夏飞博徐文思即刻带人往仙泉镇的方向赶,还换了好马,一路不停歇。刚到仙泉镇外,就看到不远处空中烟火,两人登时心下一沉。 夏飞博心道不好,纪九有难! 徐文思眼睛一眯,手里鞭子扬起,死命催马。二人带着一众护院,保镖,县衙捕快疯了似的往前赶。 至于林风泉,他寻找的方向正好和周大相反,一来一回的时间也根本不够与夏飞博徐文思会合,二人便留了话,让他得到消息后先回阳青县,继续追查纪居昕失踪线索,并与刘县丞商量后面诸事,坐镇大本营,一旦他们这里出事,阳青能及时应对。 离此三里外的山头,两道黑影再次停下了脚步。 卫砺锋眉梢微挑,猩红唇角扬起的弧度未变,一脸兴味地看着天上烟火。 牛二急的不行,“头儿,这烟花放的古怪,定然有事!” 卫砺锋摸下巴,“是啊……” “可别坏了咱们的事!”牛二跺脚。 “坏不了。”卫砺锋侧耳听着风里声音,狭长眼角眯起,话音有些残酷,“越乱越有意思……这群人,是给咱们帮忙来了。” 第108章 对手 就在纪居昕绞尽脑汁引导贼人方向的同时,孩子们也爆发出了惊人能力。 在刘召带领下,八个一十二岁的半大孩子,护着十个六七岁的孩童,脚步坚定迅速地在小径上穿行,遇坡爬,遇水踏,遇洞钻洞,遇蛇虫不变色,遇荆棘便用细嫩小手拨开,不管手脸脚下身上是否受了伤! 也许都是同龄人好沟通,彼此理解心内感受;也许被关的太久,逃跑心思压过害怕;也许看到背后火光点点,知道不但没有退路,只要稍稍有一点不努力,就可能坠回深渊;也许因为知道……别人在用付出生命的代价救他们。 不管是哪一种,孩子们的心紧紧抱在一起,不怕疼不喊累,把一切害怕深藏心底,坚定跟着前面的脚步,咬牙往前跑,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 山间火光起,暗夜里贼人行迹藏不住,仙泉镇里是否还有贼人同党内应不可知,刘召想既然逃出来了,最好万无一失,并没在半路停留,带着孩子们一路走向官道! “召哥哥……”崔宁是孩子里最小的,此时已经没有了力气,被刘召抱在怀里,他拍了拍刘召的肩膀,指着天上烟花,“漂酿……” “嗯……”刘召当然也看到了烟花,漂亮的唇角几乎咬出血来。这样的时机里,出现这样的征兆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纪居昕有他的选择,自己亦有自己的责任! 刘召忽略小腿酸软的感觉,“快点!大家再快点!只要走到头,我们就安全了!” 他们比预计时间早很多,到达了官道。 此刻深夜,孩子们围在一起,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充满希冀——赶快有人经过! 结果真有人来了…… 单骑一人,马蹄声很轻,穿着黑色紧身衣服,眉眼冷峻,气势肃杀。他直直朝着孩子们的方向奔来,有些急切,有些严肃,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救人的。 孩子们很敏感,齐齐退了一步,不敢朝来人呼救。 刘召本来就站在孩子们前面,孩子们这一退,正好把他显了出来。 他外袍早在房间里就撕碎搓成了绳子用,只穿着中衣,一路急行脚没踩稳还摔过两次,身上脏兮兮皱巴巴,连小脸都是脏的,一点都不像世家贵公子,反倒像泥汤里打完滚的顽劣孩子。 怎么看也挡不住气势锋利的来人。 崔宁有些担心的拽了拽刘召的袖子,“召哥——”示意他躲到人群里来。 刘召摆了摆手让他不要担心。 来人滚马下鞍,单膝跪在地上,朝刘召行礼,“属下来迟,请郡王恕罪!” 刘召没叫起,先急声问,“哥哥知道吗?” “回郡王,世子皆已知悉——”来人好像知道刘召想问什么,声音顿了下,接着说,“郡王此次草率离家,世子……很生气。” 刘召咽了咽口水,“哥哥……都做了什么?” “动用手下府卫,及各种官面力量找寻郡王,下令不管何时何地何人寻到郡王,必须即刻带郡王回京。” “我的人……” “因为没好好伺候郡王,被世子用了刑。” “你起来吧。”刘召背着手,长长叹了口气,“为何只你一人?” 来人站起来,拱着手回话,“郡王已失踪七日,世子消息人手到位的晚,属下等人先分头收集消息,找寻郡王消息,属下有幸,先遇到郡王。” “别的人什么时候能到?” “如果发令箭,不出半个时辰便能到此汇聚。” 半个时辰…… 刘召目光闪动,“此次是我之错,我稍后就随你回京,给大家一个交待,只是此前,我们还有些事做。”他指了指身后的孩子,“他们与我一同遭难,实在可怜,我们需得把他们先安排好;另有一人为护我们逃走,已身陷险境,我们得去救他。” “恐怕不行,”来人面色肃然,“属下接了世子死令,不敢有违。” 刘召面色有些难看,“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你不懂?” “属下是世子的人,此次保护郡王疏忽已是错处,不敢再违世子命令。” 这样子是油盐不尽了。 刘召冷笑,“也罢,你不安排他们,我就不走,咱们就在这耗着!”他指着远处的火光,“贼人知晓我们逃脱,正连夜追赶,护着我们逃跑的只有一人,你猜这些贼人多久能发现我们?如果我故意弄出声响,他们会不会被引来?” “郡王不可!”来人眉心紧锁,“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要让世子殿下担忧吗?” “你不需要威胁我,哥哥远在京城,我现下不怕。”刘召冷笑。 来人安静不语。刘召知道他在思考,也不打断,静静等着。 “属下来此途中遇到一些人,行色匆匆目标明确,应是来救人的,目标或许就是您身后孩子之一,照路程看,不过盏茶时间便能到,郡王可不必担忧,还是速速随属下离开此地。” 刘召深吟片刻,“你没骗我?” “属下不敢!” “那好,”刘召想了想,把崔宁拉到身边,“这孩子与我一同失踪,你当知其身份,别人不带,他却不行。我不能再管孩子们,停留片刻总可以,你带我避到一旁,待到有人来,且来人无恶意,会顾着孩子,我就同你离开。” 刘召眯着眼,严肃地看着半跪在地上的人,“我心意已定,你不消再说。” 来人不再说话,默默站站到一侧。 刘召过去和孩子们说了几句话,叫来最前面站着的一个大点的孩子吩咐几句,抱着崔宁回转,被来人抱上马,马蹄声起,几人很快消失不见。 孩子们很不安,隐隐有啜泣声响起,又有人低声相劝。 夏飞博徐文思走到仙泉镇,还没找到纪居昕,先在路边看到一群孩子。 孩子们衣衫褴褛,眼睛微红,大叫救命,他们再心急,也不能视而不见。 二人下马,简单问几句,就得到了不得了的消息。 纪九被掳走后跟这群孩子关在一起!纪九想办法带着他们逃了出来!纪九为了保护他们只身一人留在原处,意欲引开贼人! 看山野里火龙数条,二人不消想就知道,那是贼人正在追堵纪九! 想到他们一路行来皆是靠着周大留下的痕迹,那么方才的烟花一定是周大放的,他已经找到了纪九! 境况凶险,他们得去帮忙! 夏飞博徐文思对视一眼,救纪九要紧,孩子们的安危也不能不顾。 二人商量了一下,徐文思带着一部分人守着孩子们隐蔽,并等待己方援手到来,夏飞博带着更多的人往烟花的方向赶,争取早点找到纪居昕,并且有时间相助! 如果得知孩子们暂时安全,并有人保护,纪居昕一定会很开心,可惜他现在很忙,根本没时间想…… 他与周大会合很成功,可贼人数量太多,他不会武功,周大双拳难敌四手,两人只能狼狈后退,如今已退至一处陡坡前。 陡坡斜度很高,好像山势被斜斜劈开一样,有锋利怪石遍布;陡坡也很长,被暗夜黑色吞噬,一眼看不到底,看不清下面是树木草地,还是——令人命丧的悬崖。 好在这个陡坡够长,背靠着它,贼人无法再包抄。 纪居昕躲过几轮冷箭,快速跑到坡前一块巨石后躲好——没有他,周大能发挥更好。 果然,因为巨石遮挡,贼人不能放箭伤害纪居昕,周大放了心,手里长剑飞舞,挡在前面与来人对峙。 他身上功夫是从小熬出来的,师傅教他时从未心软,所以他很扛打,身上的伤仿佛都不存在似的,根本不能让他的动作慢一星半点,硬是只身一人,挡住了七八个一起攻过来的贼人! 他手还特别辣,攻击角度刁钻,半点不心软,每个动作都是杀招,冲着人的死穴,三两下就会收割一人性命。 山风猎猎,如夜鬼鸣。 周大散乱鬓发随风飘摇,划破的衣衫鼓起。他身上血色遍布,鲜血溅上他的脸侧唇角,墨浓眉眼中却神情依旧,森寒坚毅,杀气愈浓! 他脚步半点没退,手上剑花挽起,寒光过处,皆有人倒下! 来一人,他杀一人,来两人,他杀一双,整个人像是死死钉在了那里,根本不会动了!贼人想要伤害背后的人一根头发,就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周大此番表现,宛如杀神,气势冲天,就是这些常年在黑道上游走,见惯了‘大场面’的贼人,也被骇的心胆俱颤,远远举着手中的刀,不敢上前。 “真他娘的没用!”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扛着大刀站了出来,“都滚蛋,看老子的!” 众人听话退开,露出一条路。 周大定盯一看,是之前在宅院内见过的,这个贼窝子的头儿。 此人身材壮硕充满力量,肩上黑铁巨刀泛着乌光,眼神凶狠毒辣却没有鄙夷……周大不敢轻视,慎重摆出一个攻守皆宜的姿势,下一刻,就与这人打了起来! 纪居昕手指紧紧扣着巨石,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今日这番情境,到底怎样才好! 如果是已出事或未出事,身在局外,他还可以想想用什么计策,现在身处险境,偏偏没有应对这种情况的本事! 他眼睛一刻不离周大,只愿他能坚持住,方才的烟花也起了作用,有援军正在赶来…… 看着看着,他觉得有点不对。 他不懂武功,看不出什么套路,但是他懂周大。周大的招式习惯他不知道看过多少遍,最熟悉不过,可与他对打那人,招式竟也有些熟悉…… 怎么瞧着与周大有点像? 他生怕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集中精神又看了一会儿。 他没错,真的有点像。 纪居昕起了疑心,周大心底却翻起了惊涛骇浪,对手的功夫套路,跟他的有区别,粗糙了很多,但是真的很像! 自己的武功是师傅教的,这人的武功是谁教的! 第109章 师傅 战斗时最忌分心,周大心内惊疑,动作开始略有滞涩。 若在在平时,这也算不什么大事,他有从小到大苦苦熬就的攻击防守习惯,下意识跟着走就没事。可他从昨天下午就没休息,一直在路上奔波,不吃不喝,精神高度集中,只为早点找到纪居昕,到现在身体已经负担不起太多疲惫,紧紧绷着的弦稍稍有一点漏洞,就会引来不可挽回的后果。 他手下迟疑,对方壮汉可没半点惺惺相惜之意,也不知道是根本没看出来,还是这事对他来说没丁点影响,下手越发狠辣,转眼周大胳膊上又添了新伤! 一道寒光闪过,这个瞬间仿佛天地间都没了声音,眼前只见到森寒刀刃流光划过周大的皮肤,鲜红的血崩溅出来,纪居昕惊的心跳加速,失口提醒,“小心——” 他的高声提醒拉回了周大的思绪,眼下不是思考时机!他必须保证主子的安全!至于想知道的……他眼睛眯起盯着壮汉,总会有办法知道! 周大动作恢复往日平稳,腾挪间杀气四溢,二人几乎打成平手。 纪居昕紧扣在巨石的上手劲松了两分,长出口气。 周大性格其实并不冲动,一般情况下他都是冷静自持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明白最该做的是什么…… 又一阵山风来,众人衣角被吹的猎猎作响,空气中水气更浓,看来离下雨不远了。 强劲大风将浓浓乌云吹散了一个边,刹那间月华大盛,如水银倾泻,视野清晰如白昼。 周大和对手的交战更加激烈,两个人杀气都很浓,招招冲着对方死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二人身法快如闪电,影子有些模糊,让人一时看不清招式怎样你来我往。突然有兵器交接的锐鸣声起,纪居昕定盯一看,壮汉正从上方跃下,以全身之力灌于巨刀,周大举剑相迎,亦以全身之力抵挡,二人兵器撞在一起,火花四溅,胳膊皆有些许颤抖,正是势均力敌! 纪居昕紧紧扣在巨石的上指甲沁出血色,暗道周大一定要挺住,下一刻却发现周大突然眼瞳收缩,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瞬间失了神,不会动了! 壮汉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时大刀一划—— 周大下意识后退,也已来之不及,胸腹出现一道长长的血口,血涌如注。 “周大——”纪居昕声音有些抖,“你过来!” 周大眼瞳还有些迷茫,盯着壮汉袖子上的金色图案,差一点没听到纪居昕的呼唤。 伤口的疼痛提醒了他,对手得意的大笑也让他回神,再呆愣死的就是自己! 他眼下无法专注,紧紧捂住伤处,朝纪居昕的方向走去。 纪居昕很想出去接一下,可是自己力量不足,对方人手太多,周大重伤需要照顾,他不能一时冲动,将自己也折进去! 好大周大下意识的理智还在,忍着疼痛避开射来的箭,三两步冲到纪居昕身前,“主子,属下没用——” “先别说这些,”纪居昕看了眼前边围过来的贼人,咬了咬牙,拉着周大的袖子走到陡坡前,脸上绽出一个过于夸张掩饰的笑,“好像我们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了,你怕不怕?” 周大笑了,“跟着主子,属下什么都不怕。” 纪居昕愣了。 他好像……第一次看到周大笑。 前世记忆太模糊,好像从周大出现起,就没见过他的笑,今生遇到时周大还年轻,他认真观察,也没见周大笑过,他便想人人性格不同,可能周大就不爱笑,现在看到周大脸上这个憨憨的,明朗的,带着几分快意的笑,纪居昕忍不住眼角抽搐,这人笑点是不是和别人不一样? 原谅他在这样严肃的时刻想到了不严肃的问题,可周大的笑真的挺打眼……纪居昕撕下周大衣服一条,粗粗帮他绑了下伤口,“等会儿再给你好好包扎。” 之后他深呼吸一口气,感谢周大诡异的笑点把他心内恐惧赶开了一点,声音冷静平和到不像处在危险之中,“等他们过来就来不及了!”说完闭着眼睛抬脚踏了出去。 一脚踏出去后,陡坡湿滑的地面和诡异的角度让他根本站不住,一屁股坐到地上,随后躺倒,迅速往下滚。 周大见主子如此,自然也跟着往下滑,二人动作迅速果断,一句话也没留。 壮汉带着手下包抄过来时,只来得及看到他们还未完全消失的影子。 壮汉气的大刀在空中胡乱砍了好几下,“给老子下去找!” “头儿,下面……不好走。”一个胆小手下溜着边走过来,提醒此处地形,“从这滚下去,九死一生……” “十死没生也得给老子追!他们都敢跳,你们也得给老子跳!” 手下声音有些颤抖,“其实小的知道另有一条路通向谷底……没这么危险……” “干你娘的不早说!”壮汉提着手下的后脖领,丢到左边站着的人群里,“你带他们去找,老子回去等着,要是找不到,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是!” 壮汉带着手下离开,估计也想看看其它队伍的搜索结果,留下的跟着刚刚说话的人找路离开,这个激战很久的战场,很快变的非常安静,等雨水一冲,连痕迹都剩不下。 所以夏飞博带着人循着声音痕迹赶来时,这里已经没人了。 夏飞博不甘心,带着手下寻找贼人的踪影,不行也好歹抓个人问问情况,他的好兄弟到底怎么样了! 纪居昕觉得手掌生疼,一定被蹭破了。一路顺着陡坡往下滑,耳边过处是呼呼风声,草叶摩擦和夜虫鸣叫声,扰的他脑子乱成一团,偶尔视野里出现夜空,月色消失,繁星不见,夜沉如水,天边隐隐有闪电划过,要下雨了。 不知道滚了多久,纪居昕觉得脑袋里昏沉沉,重的像装满了铅,突然腰间一痛,身体被一颗大树拦了下来。 他咳嗽半天,努力克服恶心感爬起来,寻找周大的影子。 好在周大离的并不远,尽管夜色暗的几乎看不到五指,纪居昕还是能看到不远处团成一团的人影,走过去一看,正是周大。 再抬眼看,周围锋利大石不少,他们可真是幸运,没被直接割了…… “周大,周大,你醒醒,醒醒!” 此刻正好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就着光线,纪居昕看清了周大的现状。 肩膀手臂胸腹被刀划的伤口就不说了,左右就是两个字——惨烈。可他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青肿的,乌青的,好像被什么东西撞过一样…… 刚才交手是很激烈,可是他记得没打脸啊…… 突然自己肩背胳膊也传来锐痛感觉,纪居昕随意摸按了下,疼的直咧嘴,这才想起来,刚刚滚下来的那条路,到处都是石头! 滚时浑身疼脑子木一时没注意,停下来才发现这痛苦很难忍受! 纪居昕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脸,‘嘶’地抽了口冷气,看来自己跟周大一样…… 他苦笑了下,现在没时间想这个,他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贼人不会放弃来找人。他们在此盘踞多年,比自己更熟悉地势,估计用不了太久就会找到这里,还有这马上要来的雨—— 轰隆雷声从天边滚来,震的耳朵疼,光听这声音,就知道雨势一定不小。 现在不管周大还是他自己,都受不了大雨。 纪居昕一边从周大腰间佩袋里找出伤药给周大包扎,一边努力分辨方向,荒郊野地,找房子不容易,树下也不行,他或许可以试着找找当地人口里的猎人屋。 仙泉镇挨着山,农闲时男人们会喜欢上山猎点野物,为防山深林密,一时走的太远当天回不了家,人们就盖了些简易草屋,权做休息。 他们从陡坡滚下来,看样子像是到了个山谷,山谷狭长,东西两侧是高山,极陡,想走也走不了,只有南北两头可以前行。 且北边路渐宽,南边路渐窄。 如果有援军,他应该选北边,因为贼人如果追来,大半的机率会从这里堵进来,他们先出去,和自己人会合就好;可看周大表现,纪居昕明白周大只一人来了,那就……走南边。 南边路渐窄,说明林更密,风险更高。贼人找进来,他们也可以利用地势与贼人周旋,争取时间。纪居昕相信,此刻他身边虽然只有周大一人,明日……就不一定了。 他相信伙伴们的能力。 选好了方向,纪居昕想想猎人屋大概的样子,不再迟疑,毫不心疼的拍醒了周大,架起他的胳膊带着他往前走。 没办法,他力气实在不大,晕过去死沉死沉的周大,他搬不动。 周大醒后就明白了,告了罪,咬牙忍着伤处疼痛,随纪居昕一起往前走。 可前路并不顺利,他们并没有找到猎人屋。 纪居昕力气用尽,周大也需要休息。 纪居昕只好找了个凹进去的崖边,好歹有些遮挡。 六月的晚上,再阴天温度也不会低太多,只要避开山风,就会很舒适。 周大长出一口气,纪居昕问,“你还有药吗?”腰袋里的药让他用光了。 周大缓缓从胸口掏出一个袋子,递给纪居昕,“劳主子费心,属下死罪。” “你为了我才受这样的伤,以后别说这些了。”纪居昕让周大脱衣服,细细给他处理身上别的伤口。 周大此次伤处颇多,但每个都不太重,最重的就是胸腹那道长长划伤,皮肉翻起,十分可怖。 “皮肉伤,没事。”周大唇色灰暗,显是失血过多。 纪居昕不敢轻视他的伤口,皱眉思索怎么样才能脱困,雨快来了,周大身体等不了。 “主子不必忧心,夏少爷他们应该要到了。”周大解释,“属下到仙泉镇前,看到主子留下的衣料,就给他们去了消息,他们不会比属下晚太多。” 那也要先与那堆贼人打交道…… 贼人那么厉害,也不知道孩子们怎么样了…… 纪居昕失神想了一会儿,突然记起刚才周大的失态,“你刚刚怎么了?我瞧着不对。” “属下……”周大眉心微皱,神色复杂,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想言说时,又对上纪居昕明亮澄静,灿若繁星的眼睛……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伤,叹了口气,“属下想起了师傅……” 终于对他敞开心扉了! 纪居昕半张着嘴,非常惊讶地看着周大。 怎么他突然肯说了?还是在这样的时机? 不过难得周大坦诚,纪居昕也没反对,一边支着耳朵听着四处动静,一边听周大说话。 “属下师傅……很奇怪。”周大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这个人,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属下是被师傅从坟堆里捡回来的,八字不好,命硬克亲,师傅却不嫌弃,把属下养大,教给属下很多东西,在属下心底,他就是父亲……” “师傅性格很不好,暴躁,爱骂人,还打,属下小时候不管多用功,多辛苦,只要没达到要求,师傅就会把属下揍一顿……” “师傅从不和外边人说话,买了个哑仆打理琐事,属下长到十岁,在外边玩耍时还有人问属下是哪家孩子,怎么没见过属下爹娘。” …… 周大说了很多关于他师傅的话,这人是个不爱出门不爱说话不爱与人打交道的怪老头,调教徒弟倒是话多的很,对徒弟要求非常高非常苛刻,要求绝对权威,绝对服从,令行禁止,忠诚不二。 纪居昕觉得这老头儿很有点变态,皇家教头也没他这么凶残。 “我的一切,都是师傅安排的,”周大声音很慢,“到纪府伺候主子,也是师傅要求的。” 听到这话,纪居昕愣了,“我?你师傅让你伺候我?” 第110章 相遇 “你说……你师傅让你来跟我?”纪居昕黝黑瞳眸闪动,完全没想到这种可能。 “是。”周大点头,“属下从小就猜到,师傅这样训练另有原因,十岁那年属下问起,师傅点了头,说将来属下会有个主子,属下必须交付自己的性命和忠心,就算是他对主子有一丁点的威胁,属下也必须毫不留情斩杀。” 这老头儿真是……有个性。 纪居昕心情很复杂,“可我好像不认识你师傅……” 周大也皱起眉头,“师傅之前也不认识主子。永宁元年七月十五,师傅突然推开属下的门,声音隐含激动,说给属下找到了主子,还把主子画像给属下看,之后做了诸多准备,带着属下来到临清,送进纪府……在此之前,师傅对主子一无所知。” 不认识……却专门训练人等着送给他?纪居昕很怀疑,“你师傅真的不认识我?” “应是。”周大闭着眼睛细想,“我们之前并不在东昌府,师傅也没有任何认识主子的痕迹表露。不过到达东昌后,师傅曾暗自见过主子好几次,每每神情不似以往平静,属下疑惑相问,师傅并未回答,只说再过些日子属下就都能知道了。” “此后师傅出门一趟,再回来后神色就变了,像是随时提着根弦,非常紧张。他命属下少去看他,不得已去见也必须在深夜,更是从未再走近主子一丈范围以内。再之后,师傅突然失踪,不管属下怎么找都找不到,仿佛凭平消失了一样……” “可是年前那段时间?”纪居昕想起那段时间周大神情不对。 “是。” “那你一定很担心你师傅了……”纪居昕突然转头看周大,“方才你失神,可是看到了与你师傅有关的东西?” 周大瞳眸微缩,“是……那壮汉袖间图案,属下瞧着眼熟。” 袖子上的标志…… 纪居昕与贼人接触更深,周大一提醒,他几乎立刻想起见过不只一次,记忆非常深刻的图案! 那是一只浴着火光,身体弓起,翅膀打开,结成一个半圆,流光溢彩,华美非凡,充满力量,令人神往的——“火凤!” “主子也看到了?”周大声音并不平静,“师傅背上,也有个相似的纹身……” “你师傅也有?”纪居昕大骇,虽然位置不一样,但明显拥有这个图案的组织不是什么好人,以后会造反,还会被朝廷灭掉,非常危险! 不对……纪居昕凝眉,周大的师傅训练周大,周大又认自己为主,那么周大的师傅岂不是早就盯住自己了?他有什么目的?突然失踪又为了什么? 这组织一看就知道水深,卫砺锋那么厉害的人来查也只是掀开冰山一角,谁知道暗里藏了什么,自己被牵连进去岂不是很危险!!! 可纪家明显跟这个组织没关系……他前十三年的人生乏善可陈,非常不起眼,就是这么死去也不会有人在意,周大的师傅为什么偏偏看上了他?又想让他做些什么?或者说,想利用他做些什么? 猛然听到这么劲爆,而且看起来非常不利的消息,纪居昕一时心情凝重,闪了神。 周大沉浸在自己思绪里,没有过多关注主子的心情,仍然顺着话题进行,“不一样……” 纪居昕下意识跟着问,“什么不一样?” “图案,”周大回想,“师傅的纹身在后背,巴掌大小,不是金色,也不是一般纹身的黑色,是黛青色……” “黛青?” “颜色非常特别,使图案鲜明夺目却不浮夸,给人感觉沉稳大气,属下没见过第二个同样颜色的纹身。” 那就是用特殊材料调制的了……纪居昕暗忖。 “图案也不太一样……”周大细细回想,“尾巴好像没那么长……” 尾巴……纪居昕下意识双手交握,抵在下巴上回想记忆里的图案。 火凤团成一个圆,头扬起,身体弓着,尾巴后弯,拖着长长翎羽,与头相接,形成一个圆,中间又有美丽翅膀填充画面,除了头尾相接处一点点留白,再没空的地方,整个图案华丽非常,令人惊艳。 周大说尾巴没那么大,就是尾部没有拖那么长的的翎羽,没能与头衔接…… 想想这个画面,纪居昕忍不住说,“那不是丑多了?” “的确没这般浮华……”周大声音有些低,“可那个图案却让属下觉得更加高贵……更加神秘。” 不一样……只是有点像……这个老头儿到底与这个组织有没有关系? “你之前可在别人身上见过此图案?”纪居昕又问。大佛寺时贼人藏的太深,方家那次周大没跟他去,上元那夜周大可是自始至终跟着来着! 周大认真想过,摇头,“没有。” 那就是当时人太多,周大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别的都没注意…… 纪居昕眼梢微垂,迷团还是太多,“老人家……就没留下一点东西给你?也没说过如果有天不见,你应该怎么找他?” 周大摇摇头,“很小的时候,师傅说若有一天他不见了,让属下好好生活,不必寻他,如果有必果,他会再出现。” 如果他永远不出现呢?如果他死了呢? “我们不能被动,”纪居昕提醒周大,“你仔细想想,你师傅可有提过家人,兄弟,朋友?” “师傅……没有亲人。自属下有记忆开始,就没见过师傅与人交往……兄弟朋友……都没有,没有人来看过师傅,也没有人给师傅来过信……” 那就需要换个方式了。 纪居昕眯了眼,“你说过你师傅爱骂人……他骂的最多的,或者骂的最少的,或者骂时神情语气最特别的人……能想起来吗?” “师傅骂的最多的就是属下了,每天都在骂……”周大神情有些窘迫,他有些不太想在纪居昕面前提这个,可他又下意识相信纪居昕的聪慧,努力在记忆里搜寻,终于找到了一个! “有一个!师傅骂他老不死,每每有好酒时都要得意骂一句,说老子现在有好酒,就不给你老不死的喝,馋死你!”周大往这个方向想,越想眼睛越亮,“有堂课师傅反复叮嘱属下要戒色,教了很多退避应变方法,说色字头上一把刀,伤人丢命,不可轻视,还说有个老不死就是好美人,才坏了大事……” “是吗……”老不死,就是年纪大,好酒,好美人,就是嗜酒爱色…… 纪居昕温言慢语,想让周大想起更多,“还有么?” “蜀中……那人有蜀口口音!有次师傅喝醉了,学过两人对骂!” 好,再加上籍贯。 “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师傅……没提过。”周大很失望,搜索完所有记忆,得到的信息也只有这么多。 “地址呢?他现在住在哪里,你可知道?” “哪里……哪里……”周大垂头紧紧盯着地面,眼珠不停转动,冥思苦想,师傅好像提过一次……在哪里来着…… 纪居昕怕他心理负担太大,身子伤着受不住,温声安慰,“想不起来就慢慢想,我们有的是时间。” “京城……”周大双手颤抖,“应该是京城……” 想到这里,他不禁怀疑,师傅会不会去找这个人了?如果他去京城,是不是就能见到师傅? “放松——周大,深呼吸,放松——你已经很累了,不要再想了。”纪居昕看着他的眼神,眉眼平静神色安和,唇角挂着融融笑意,“我们会去京城的。” 周大照着纪居昕要求,深呼吸几次,让心跳平复。 主子是秀才,睿智才多,欲走科举,总会去京城,他是主子的人,总要跟主子一起,京城,他肯定会去,不管过多久,他都要找到师傅…… 周大以为纪居昕安慰他,其实纪居昕是真的打算去京城,今日事后,这个打算更迫切了。 本来他想对付四叔,关在临清已不够了,四叔会往上爬,如果他的圈子太小,局势很快就会变的掌控不了。他太了解纪家一家人,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什么都可以牺牲,一旦遇上和前生相似的事,四叔对自己下手一点也不会心软。 今日又得到这样意外的消息,自己身上发生的事诡异到无法理解,他也需要一个答案,所以,他必须早一点去京城。 看来这次游学结束,他就要筹划此事了。 雨开始下了。 看起来不太大,声音很细很轻,少少几滴飘到凹进的山崖,落在脸上柔柔的,一点也没有夜雨的残酷。 二人沉默很久,纪居昕又问,“你认我为主,你师傅可有其它交待?”他的声音很轻,似夜风拂面。 “师傅说属下太笨,性子直的不会拐弯,只一颗忠心可取,给属下定了三个规矩。”周大眼神沉肃,“一,誓死护主,天底下没有比主子更重要的事;二,绝对听话,主子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主子没吩咐就保持安静,不可撺掇不可谏言;三,不可向主子提起他的事。违背任意一点,必有人来将属下灭杀。” 他声音沉重,“属下没有……听师傅的话。” 纪居昕笑了,“你师傅说,你完完全全是我的人,只能听我一人的话,就算你师傅冒犯于我,你也必须将他灭杀,此话可是属实?” 周大颔首,“属实。” “这不就得了,”纪居昕手掌撑着下巴,笑的眼睛弯起像只小狐狸,“在你这里,我的命令优先于你师傅,我说你可以提出自己的建议,你就可以说话,我说想知道你师傅的事,你就必须告诉我,就算见了你师傅,我也是这话。如果你师傅有其它要求,而你又照他的话做,我只能说,你这属下不好,不够忠心。” 周大愕然看着纪居昕,突然笑了,“主子说的是。” 纪居昕抱着胳膊,颇有点居高临下的装模做样,“你记住,你的主人,只有我一个。” “属下明白……”周大声音里带着轻松笑意。 轻松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很快有细碎声响传来,贼人……冒雨来追了。 纪居昕‘嗖’地站起,看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可惜夜太暗,他什么也看不清。 周大撑着崖壁站了起来,“主子,你先走,属下为你断后。” “你都这样了还逞什么能?安生坐着!”纪居昕深吸口气,想着如果把这里稍稍处理一下,不被贼人发现的可能性有多大。 周大却摇摇头,“这里地势略高,贼人怎么都能看到,”他声音刚硬中带着自信,“主子无须忧心,这些人想抓住属下,还早了八百年。” 纪居昕皱眉。 确实,除了那个壮汉头头,与其他人对打时,周大表现神勇,说砍瓜切菜也不为过,可他身上伤重,来人又不知道有多少…… “不行。”他吐两个字,看了看前方,决定还是搀着周大往前走,左前方那团黑乎乎的可是密林?可以遮挡身形的…… 周大皱着眉不同意,两人对峙。 “刚刚还说忠心于我一人,现在就不听话了?”纪居昕凉凉开口。 “主子说属下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周大回复的挺快,像开了窍似的,思维不再死板,他的目标现在只一个——只要主子能好。 纪居昕气的不行,干脆直接伸手扯周大的袖子,想拽着他走。 周大下意识手往回收,收到一半突然觉得这样反抗不对,对方子不尊重——他赶紧放松,免的力气太大让主子失去平衡。 纪居昕早就防着他,很用了些力气,周大手往回收时他心里还得意,看看看看,他就知道!结果周大手轻一松,他力气收不回,身体迅速后倾—— ‘刺啦’一声,袖子布料撕开,纪居昕尖叫着往后仰去! 周大急忙伸手捞,纪居昕下坠速度太快,他受伤后身体滞涩,一时反应不及,也跟着跌了下去! 其实早先他们从陡坡滑下,已至谷底,为寻遮风避雨之处,才往上走寻了处深深往里凹的崖边,高度实在有限,跌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危。 就是把人吓的不轻。 纪居昕又一次滚了下来,满身满脸都是泥。 原来雨不小啊…… 纪居昕抹抹脸上的泥水,瞪着跟他一块滚下来的周大,他们主仆可真是出息…… 尽管下着雨,他们弄出这么大的声响,也足够吸引人了,不远处立刻有声音高喊,“他们在那里!” 二人不敢再停留,纪居昕探路,周大捂着伤口,艰难前行。 要快要快要快—— 他们付出了最大努力,和身后贼人的距离仍然越来越近。 ‘嗖嗖’破空声响传来,开始有人射箭了。 纪居昕咬紧牙关,难道今日真的过不去了! 就在贼人脚步声近在咫尺,箭矢越瞄越准,下一次可能就在身上时,突然有两人从天而降,一人拎着周大的衣领,一人搂住他的腰—— 只觉腰腹一紧,双脚瞬间腾空,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和身后人一起落于树巅! 纪居昕浑身僵硬,脑子里危险意识正在和习惯做斗争,他很想马上推开这双手,又害怕掉下去被贼人抓到…… 突然耳畔一暖,一道懒洋洋的,很熟悉的声音传来,“我们又见面了。” 纪居昕怔住,反应了一会儿,慢慢回头——“卫、卫、” “嘘——”卫砺锋眨眨眼,“小声点,宝贝儿。” 谁是你宝贝儿!人多不要乱讲话!你又怎么在这里!快点放开我! 纪居昕心里无数道骂喝一同响起,不知道说句好,好不容易正了神色,想好生跟卫砺锋,他的上司将军先商量一下称呼问题,却发现卫砺锋正一脸嫌弃地看着他。 呃……他现在的样子…… 只穿着中衣,折腾这么久恐怕颜色都已看不出,皱皱巴巴就不说了,划破的口子估计也不少;之前对阵脸被箭擦破了,一路滚下陡坡青青肿肿的不说,刚刚更是脸着地到处都是泥水…… 好吧,他知道他现在很脏很狼狈,可是姓卫的也不干净啊! 大雨下行走能干净到哪去! 脸长的再好,大腿以下全是泥浆,衣服被雨水打湿紧紧裹在身上,头发一缕一缕跟个落汤鸡似的难道就很好看吗! 他递过去一个大家半斤八两,大哥别笑二哥的眼神,卫砺锋却丝毫未解其中意般,仍然一脸我的人不可能这么丑的表情看他。 纪居昕:…… 第111章 两人 卧槽老子的小狐狸不可能这么丑! 卫砺锋心里这么想,脸上神色也明明白白这么摆了出来。 他顺着隐隐约约很耳熟的声音寻来,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他的小狐狸现在应该在阳青游学,不会深更半夜出现在这个关系复杂的是非之地,结果小家伙竟然真在这里! 还搞的这么狼狈,他差点认不出来! 虽然他很快回了神,表情调整为严肃板正,纪居昕还是没有漏看他更改之前的脸色,咬着牙语气很不善,“真是抱歉啊污了将军的眼!”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体,面对卫砺锋,让他看清楚自己眼底的愤怒,提醒他应该对人尊重点。 大雨冲刷着树木草地,山川陡石,沉夜无光,雨声不绝,稍稍离远一点点,纪居昕就看不清卫砺锋的脸,卫砺锋却不样,他武功高强,看家本领很多,包括夜视能力。 小家伙脸上有伤有青肿还有泥浆,又用手抹过,把泥水痕迹擦的一道一道,小脸脏兮兮的像只花猫,他初见之时差点认不出人,这张脸实在称不上好看。 可那双眼睛,直直盯着他的那双眼睛,不避不闪,充满生机活力,明亮清澈,灿如繁星,仿佛里面有什么神秘美丽的东西,让人忍不住流连探索。 恨不得永远拥有这双眼睛才好。 小狐狸真是……每次看到都让他惊艳。 卫砺锋清了清嗓子,对于纪居昕的话题避而不谈,从怀里掏出一方湿淋淋的帕子,胡乱落在那张惨不忍睹的小脸上,皱眉,“脏死了!” 他动作很粗鲁,力道却出奇温柔,实在不像一个糙汉子武将会有的体贴。 纪居昕差点脱口而出的冷硬话语立刻憋回,略尴尬地红了脸,“……谢谢。” 小家伙真是纯真。 卫砺锋偏开头笑了笑,转回来脸色再次严肃。 纪居昕刚想接过卫砺锋的手帕自己擦,突然觉得不对,这厮怪会使手段,莫非刚刚—— 他用力眯了眼看,发现卫砺锋果然在偷笑! 他眉梢跳了跳,放弃接帕子,反而冲着卫砺锋灿烂一笑,拽住卫砺锋的袖子就往脸上擦—— “不——”卫砺锋手往回撤。 “不要这么小气啊,将军——”纪居昕用了力,二人拉锯。 纪居昕力气当然比不过卫砺锋,很快败下阵来,卫砺锋唇角扬起笑容得意,纪居昕愤愤咬牙,脸上笑容僵硬,不肯认输。 卫砺锋挑眉:嗯? 纪居昕眯了眯眼,绽出一个比刚刚还明媚的笑容,下一刻把脸埋进卫砺锋胸前,使劲的蹭! 反正就是要恶心你,逃得了袖子逃不了衣服! 敢笑他脏,瞧瞧自己难道很干净! 下着大雨,还要求干净整洁简直变态! 卫砺锋一愣,显然没预料到纪居昕会有这样的举动。 小家伙明明……不喜和人亲近。 可这感觉……实在不错。 小家伙头发毛茸茸,湿湿的软软的,夜里泛着别样光泽;体温有些偏凉,扑到怀里却刚刚好,燥热的体温有了这样的温凉中和,出奇的舒服;就是小家伙个子太矮,这样一来还不到他下巴,蹭来蹭去看着像气他,可这点杀伤力……他莫名觉得被撒娇了。 小家伙是不是……太可爱了点? 想他自小在军营长大,身围根本没有同龄人,看的学的都与别人不一样,直到他成为将军,长到二十岁,从没人与他撒过娇,这感觉着实新奇。 ‘怦怦怦……’卫砺锋猛然觉得,心跳好像有些不正常,是不是快了点? 这感觉…… 如果再快点,跟生死瞬间的刺激感就有点像了! 卫砺锋突然不在状况,纪居昕也再闹不起来,他撑着卫砺锋的肩膀离开他的胸膛。到现在他才有点尴尬,是不是闹过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卫砺锋这混蛋面前这么不一样,明明最初见到时,他也是害怕的,担心的…… 或许是因为卫砺锋看清了他所有手段……他的小心思在卫砺锋面前几乎透明… 他们无怨无仇,卫砺锋看得懂他的想法,他的计划,引导他的学习方向,告诉他怎样更精进。卫砺锋不担心他心思深沉,反而欣赏这一点,喜欢手下聪明。 他索性破罐子破摔,让卫砺锋看看,他是什么性格的属下,怎么相处为好…… 卫砺锋对他的要求并没放低,态度却越来越纵容,他仗着这点纵容,也在试探卫砺锋的底线,自己到底做什么不行,做什么会惹卫砺锋真的生气。 一点点相处下来,直到今天。 视线透过茫茫雨线,心情也跟着朦胧模糊,他……好像被人守护着。 这感觉…… ‘怦怦’,心跳声是不是大了点? 纪居昕深呼吸,太紧张了,贼人太近了…… 他们这一闹,各自心思百转千回,时间却只过去一点点。 追兵到了。 纪居昕禀声静气,看着他们从脚下路过,朝着前方继续追去。 好一会儿,贼人声响全部消失,纪居昕呼口长气,终于过去了。 突然头上一暖,后脑被一只大手抱着,往前按—— 再一次扎进那个微烫的怀里,抵着那人的胸膛,听着响亮有节奏的心跳。 “我不嫌你脏。” “啊?”纪居昕一愣。 “接着蹭吧。” 卫砺锋声音低沉,仿佛很无奈自家有个调皮小孩一样的语气,让纪居昕很不爽。 哄孩子呢这是! 纪居昕木着脸推开卫砺锋,不想再跟这混蛋计较了,好像两个人争起来,最后都不是他赢。 他掏出自己的帕子擦脸,不说话不发表意见,表情很乖。 淋着雨,脸上的泥浆少了,帕子是湿的,擦起来很容易。 可惜擦干净了也不再是那张白皙可人的小脸。 卫砺锋皱眉,食指轻轻抚上他的脸颊—— 纪居昕躲开,‘嘶’地抽了口冷气,“疼!” 卫砺锋眯眼,“他们伤的你?” 不是,是滚下陡坡时被石头磕的,可是这样说很没面子,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也算拜这些贼人所赐,如果不是他们追着要伤害他,他也不会如此狼狈。 “……嗯。”纪居昕点头。 贼人已经走远,不管是树梢上站着,必须依靠别人才能不掉下去,还是面对卫砺锋冷冽锋利的杀气,都让纪居昕压力很大,“我们下去好不好?” 卫砺锋点了头。 下一刻,腰上又是一紧,纪居昕觉得耳畔呼呼风声翁鸣,很快落在地上。 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 纪居昕放松了,“这里有个贼窝子,专做伤天害理的事,一群孩子被他们掳来,已经被我救出去了,我得去看看他们安全了没有。” 有卫砺锋在,安全方向保证很多,纪居昕有些希冀地看着他,“你跟我一起去吧,周大的伤也需要救治,我们得快点。” “抱歉不行。”卫砺锋声音有些硬。 纪居昕笑容僵在脸上,“为……什么?” 卫砺锋能告诉他,因为这次突然事件太吸引视线,他便利用此大好机做了些文章,祸水东引,让自己行事更加隐蔽低调,保证对方怀疑不到他身上一丁点吗?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小狐狸都卷入了这次的突然事件,而他在这件事上浇了油,很快会产生不可言说的影响,他坑了这里的人,连带事件中的小狐狸,他能说吗? 必须不能。 “这里很危险,马上会有更多的贼人前来,乱走会丢掉小命,”卫砺锋一脸正直,“所以你只能跟着我走。” 他一边说一边抱起纪居昕,还不忘冲着牛二使眼色,“分头走!” 牛二即刻懂了他的打算,听话地扛起周大,不过脚步明显有些磨蹭。 卫砺锋眯眼。 牛二踌躇片刻,大声丢了句“头儿,今天十六。”就跑了。 卫砺锋颔首,表示听到了。 纪居昕微怔,十六……怎么了?有什么特别的事么? 牛二身影迅速消失,卫砺锋也抱着纪居昕,朝另一个方向奔驰。 这速度,快的跟逃命似的! 纪居昕瞪大眼睛,难道有特别的事情要发生? 不过卫砺锋消息一向准备,听他的应该没错…… 纪居昕不敢再挣扎,因为他实在不清楚事情到底严重到了什么程度。 雨越来越大,打在头脸上生疼,慢慢的纪居昕眼睛都睁不开了。卫砺锋把他的头按在怀里,像抱孩子似的抱着他,一路飞奔。 纪居昕根本想象不到他是怎么做到的。 武功再高强,在怪石丛生的山野奔行总是很难的,更何况这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下着大雨,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纪居昕想说把他放下,他可以走,可那样太矫情,他会成为拖累。 卫砺锋……其实也不是那么讨厌。 杀过的人再多,手上染的血色再浓,仍然有一颗善良的心。 过了很久,耳边的雨声渐渐小了,纪居昕把脸露出来,才发现进了一间房屋。 卫砺锋轻轻把他放下,故意揉着肩膀一副很累的样子,可是走路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全都轻轻松松没一点疲累。 这混蛋又在骗他! 纪居昕瞪了他一眼。 卫砺锋露出白牙冲他嘿嘿一笑,驾轻就熟地在房间里翻东西。 也不知道他从哪找出来两套衣服,丢给纪居昕一套,“换了。” 纪居昕盯着衣服发愁。 衣服……肯定是该换的,淋了那么久的雨,有干爽衣服谁不想换?关键是怎么换,在哪换。 按理大家都是男人,赤膊裸身都无碍的,可偏偏他心理接受不了。 以往的那些经历,让他很难赤身裸体面对别人,谁都不行。 正纠结着,小门吱呀一响,卫砺锋走向了厨房的方向。 是的,就是这样简单的木质小屋,也把睡的床和烧火的灶分开了,隔开一道小门,就是两个世界。 有细碎声音传来,接着是衣物落地的声音,那边卫砺锋还高声喊,“不许偷看哟。” 谁喜欢看你!你是比别人多长了什么东西么! 反应过来后纪居昕却很高兴,不用在别人面前裸身了! 他赶紧扯开腰带,换衣服! 他得比那混蛋快才行!不然等人换完了自己没换完人又回来了怎么办! 纪居昕以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换过衣服,正好卫砺锋也换好打开小门走回来。 “不错,挺好看。” 纪居昕木着脸,“真是谢谢将军夸奖了,同将军一模一样的黑衫,我倒不知哪里好看。” 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穿在卫砺锋身上正合适,显的人身材很好,气宇轩昂,穿在他身上就不一样了,袖子长了一截,必须得挽上;腰身肥了不只一圈,扎了腰带皱皱巴巴;衣角更是差点拖到地上,跟女人的裙子似的,会好看才怪! “还是年轻啊,”卫砺锋大剌剌走过来坐到床上,托着下巴欣赏小狐狸的模样,除了脸上那些碍眼的伤痕,白白净净可爱漂亮,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淘气孩子,的确很好看。 不过他虽然这么想,话却不是这说的,“颜色轻浅显的人不成熟,黑色神秘稳重,姑娘们都喜欢。” “将军真是‘经验丰富’,不过我记得我好像说过,我不喜欢女人。”纪居昕语带讽刺。 卫砺锋心情不错,没计较这小挟冒犯’,拍拍身边的位置,“来坐下,我们聊聊。” 纪居昕环视四周,没椅子没小凳,如果不坐床,只有坐在地上了。 他默默走过去,坐下。 “乖。”卫砺锋一条腿弯曲架在另一条腿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手摸着下巴,满意眯眼。 这一副大爷样子…… 纪居昕真的很想提醒他注意形象,做为一个以相貌英俊被大家熟知的将军,实在应该好好注意保持,能斯文一点最好。一个相貌偏冷艳系,出门能被大姑娘小媳妇扔香包的人物,总是笑容痞痞跟个无赖似的像什么样子…… “你怎么在这里?”卫砺锋懒洋洋问,“你不是在阳青游学吗?” 纪居昕皱皱鼻子,“你又怎么在这里?我离开临清之前就跟你联系不上了,你怎么知道我会在阳青县?” 卫砺锋唇角扬起,“你先说。” 纪居昕很想问为什么不是你先说,想了想争这个挺没意思,他得提醒自己,不能总是胡乱和卫砺锋杠上,人家是上司,是将军。 “如果没意外,我的确应该在阳青,”他组织语言,缓缓开口,“阳青发生了事……” 第112章 安稳 纪居昕将进入阳青后发生的事,悉数讲给卫砺锋。 科举舞弊,学生闹事,林风泉被误抓入狱,因文山寺里他们与王县令之子言语有些不睦,被其下了黑手,营救林风泉很有难度。他与夏飞博,徐文思连夜想办法收集可靠信息,最终想到了利用通判于年和王县令的对头刘县丞的关系,成功救出了林风泉…… 这件事真正经历时颇觉辛苦漫长,过后诉说起来却很简单,很快就能把事情理完,纪居昕神情微怔。 此事最终成功时,他虽不像夏林徐三人那般激动,可心里还是有几分满意的,现在三言两语说完,他方觉得,这不就是件极简单的小事? 他还劝三位好友低调,原来自己也骄傲了! 实在不应该…… 他凝眸反思。 卫砺锋看懂了纪居昕的表情,笑的意味深长,“怎么,骄傲了?” “我不应该……”纪居昕抬头看向卫砺锋,郑重认错,“我不应该为这点事办成沾沾自喜。” 仍然是这双眼睛,澄静明亮,仿佛装尽了天上繁星。 人会不断学习,在生活中充实自己,在遇到的事情里吸取教训,慢慢长成到思虑成熟。这个蜕变过程很辛苦,会痛苦迷茫,会骄傲自大,也会疑问反思。 纪居昕成长够快够惊艳,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别人摔了跤爬起来,记住不要犯同样的错误,他却每一步走的小心翼翼,连跤都不敢摔,成功后不敢享受心情,马上进行下一步,还时时提醒自己注意情绪,不要自大,随时紧张前路…… 这孩子经历过什么?为什么这么着急?为什么这么小心?这么……辛苦。 卫砺锋突然有些心疼,很想鼓励他。 他脸色变的和缓,冲小家伙眨了眨眼,“想得到某种结果,用自己的聪慧手段谋到了这个结果,难道不应该骄傲?” 纪居昕眼睛更加明亮几分,“真的?” “真的。”卫砺锋扬眉,“我每次打了胜仗,都会喝十坛酒,十岁的时候就是。” 这庆祝手段真是特别……十岁…… 纪居昕想了想自己的酒量,这个还是不挑战了,“你以前批我的信里说,必须持重谨慎……” “高兴和谨慎并不冲突,”卫砺锋笑意慵懒,“厉害的人可以兼顾。以前有我,以后多一个你,小家伙,你可以更强。” 纪居昕很少被这样夸奖,耳朵尖有些红,“谢……谢你。” 他没有忘记卫砺锋那些指导。 一年多的信件来往,期间并没有见面,卫砺锋说话随意,经常逗他,对他的指导却是实打实,要求从未降低,他是真的在认真教他。 卫砺锋懒懒发出个鼻音算是回答,房间里安静下来。 外面大雨如注,打在屋顶地面,声音哗啦啦特别大。为防贼人找到,二人根本没有去找灯烛,所以房间里并没有亮光,漆黑暗夜。 对坐床边,看不到对方脸时,其它感官更明显了。 比如纪居昕再一次听到了卫砺锋的心跳声,有力,强壮,就是……稍微有点快。 大雨送来了植物的清新和泥土的微腥,并不难闻,可这些味道里,还夹着带着青草香的汗味,并不浓烈,存在感却很强。 雨夜微凉,纪居昕有些冷,可挨近卫砺锋的半边身体,能明显感觉到从这人身上散发出的热量,温暖的,强悍的,诱人的,带着侵入感的……很想靠近,又有些害怕。 “你怎么知道……我在阳青?”纪居昕忍不住打破了平静。 自从关注纪居昕开始,他的一举一动卫砺锋全部知道。他要去游学,卫砺锋看着最近任务,刚好有重合,想突然出现给他一个惊喜,或者惊吓。这个时机得恰到好处,所以他一路让人看着纪居昕,小狐狸一路遇到了什么事,他全部都知道。 可惜的是小狐狸被他教的越来越强,遇到的麻烦全部解决了,根本没有给他出场的机会。 他一边欣慰小家伙的成长,一边感叹没机会相遇真遗憾,手上事情太多,没特别的事擅离职守也不太好,他决定把计划里的事情解决掉,再愉快地去阳青偶遇小家伙。 谁知道手上事情还差个尾巴,小家伙就这么撞了上来。 他知道自己对小家伙的关心明显偏离了一般尺度,可他一向万事随心,只要确定小家伙不是国家敌人,不是危险暗探,跟他的差事不冲突,就不消考虑其它。 如果很不幸的,他看走了眼,小家伙是鱼饵,他这条鱼又上了钩,别人要收网…… 也没关系,他这辈子,喜欢的就是刺激! 所以知道小家伙在阳青,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这话不能说。卫砺锋摸着下巴,避重就轻提醒纪居昕,“你的是我的人。” 所以会受到监视?纪居昕叹气,“……好吧。你呢,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么——”卫砺锋话音故意拉的很长,好像在找理由,纪居昕皱皱鼻子,“事关军事机密,无可奉告是不是?我知道了,你不用说了。” 安静片刻,卫砺锋提起另外一个话题,“刘县令的事,你不用再管。” 暗夜里看不清他的脸,但纪居昕觉得这声音略显锋利,带着杀气,不由担心,“你要做什么?他已经被定罪了,刑部批文不日就能下来。” “定罪是一回事,是否真正执行则是另一回事。朝廷朋党派系的手段,你还不明白。”卫砺锋低沉声音中带着奇特笑意,有些骇人,“我会让有罪的人伏法。” 这话说的落地有声,相当有气势。 “比起这个……”纪居昕吞了口口水,“我更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 “这就要看运气了。”卫砺锋看着外面的雨。 纪居昕也发愁,“这雨什么能停?” “你先睡会儿,要走时我叫你。”卫砺锋翻看床上的被子,“还好,不潮,也没什么异味。” 纪居昕想了想,折腾那么久,他的确需要休息,看卫砺锋的样子,后面可能并不是没危险,他不能再当累赘,听话地上床,“你呢?” “你在邀请我与你一起睡?” 卫砺锋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纪居昕迅速把被子一裹,躺好,“将军这么勇武强壮,想来大夏天睡觉也不消用被子,我瞧着墙角还有毡毯,将军高风亮节,气度高华,定会体贴打地铺,睡前请一定把门关好,别着了风。” 回答他的是卫砺锋低沉的笑声,像是极高兴,又尽力压着。 纪居昕提心吊胆了一会儿,没听到任何动静,许是身体太累,许是下意识觉得安全,很快就睡着了。 平缓轻浅的呼吸声传来,卫砺锋动了。 他没有卷毡毯铺地铺,也没有趁机爬上床,而是找来一盆干净的水,细细的洗过手,从怀里掏出一盒药脂,走向纪居昕。 小家伙睡着了很乖,侧躺着,被子拉到脖子,小手抵在枕头边,额头光洁面容平和,像在做什么温暖的梦。 这样可人疼的小家伙,为什么会有人舍得伤害…… 他打开药盒,伸手挑了些白色药脂,轻轻抹到纪居昕脸上。 这药凉血化淤,收敛去毒,最是对症。 粗大手指落到纪居昕脸上时,卫砺锋一怔。 小家伙脸伤的惨不忍睹,皮肤却一如既往的细腻润泽,似珍珠,又似脂玉。 一比之下,他粗糙的手指难看的很。 指甲还有倒刺! 担心划伤小家伙的脸,卫砺锋的动作更加轻柔小心,伤处全部处理完,他竟出了一身汗! 卫砺锋松口气,还好这孩子睡着,若是醒着,估计不会乖乖容他近身。 做完一切,他给纪居昕掖了掖被角,走到门前,打开一条缝,抱着胳膊倚靠在门框上,即能挡风,又不耽误观察四周。 他根本没打算睡。 雨大他顾惜身边人走不了,那群亡命之徒可不一样,他不得不随时看着。 历经危险数次,几天不睡的时候也是有的,今日这点小事,对他完全没影响。 大雨持续了一下,未见敌人身影,算是好消息,可最让他担心的问题还是发生了。 小家伙发烧了。 纪居昕迷迷糊糊醒来,一睁眼,就看到卫砺锋放大的脸,残存的睡意立刻被吓跑,“你做什么?” “你病了。”卫砺锋忍住没去揉小家伙的头,“再睡会儿。” 纪居昕觉得没哪不舒服,只是头有些昏沉,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觉不出什么,就拿额头去贴墙—— 卫砺锋伸手阻住,声音难得有股严厉,“怎么不听话?” 纪居昕感觉卫砺锋手的温度和自己额头差不多,那自己应该没大事才对。他赶紧退后离开那只大手,“我没事。” 看他神色如常,没咳嗽也没有鼻塞,卫砺锋稍稍放心了些,找水来给他洗漱,还递上热热的水给他喝。 纪居昕惊讶,“还有热水?” “天亮了,烧些柴火没关系。” “……哦。”纪居昕喝完水,“我们什么时候走?” “看来运气不太好,”卫砺锋打开门,让纪居昕看外面的雨,“还得等。” 雨下了一夜,仍然没有停的意思,虽不像昨夜那么狂暴,也算大雨,行走仍然会很麻烦。 尤其……还要带着他。 纪居昕犹豫开口,“要不你自己先出去?我可以在这里等你派人来。” 要是别的时候,卫砺锋没准就答应了,他相信自己的速度,可是这次不行,他知道自己引来的麻烦有多大,万一分开时小家伙遇到危险怎么办? “你觉得我会答应?”卫砺锋反问。 他从出现到现在的表现都有些怪异,纪居昕皱了眉,看了看四周。 毡毯和昨日一模一样,根本没被用过;自己只占了一小半床,另一半除了朝外的地方有被坐过的痕迹,别处平整的很,卫砺锋根本没睡过! 为什么? 贼窝对他来说很厉害,可是对卫砺锋来说应该不算大事……卫砺锋表现略显紧张,一定有其它情况,这情况还很危险! “你有事瞒着我!”纪居昕板着小脸,神情控诉。 卫砺锋却乐的勾起眼角笑了,“我有事瞒着你不正常吗,小宝贝儿?” “你叫谁小……”纪居昕咳了两声,稳住心神不生气,“昨晚偶遇实在意外,你我都有些失态,眼下境况非常,玩笑话皆不消再提,我只问你,接下来我们是否面对危险?” 卫砺锋轻轻点头,“有可能。” 纪居昕深呼口气,整了整衣衫,起身,“那我们走吧。” “走?”卫砺锋挑眉。 纪居昕指着外面,“雨虽然大,比昨夜却还差的远,我不会大无畏地请求你放弃我,但你昨夜能走的顺利,今日仍然能走的顺利,我们马上离开。” “你在发烧。”卫砺锋抱着胳膊,深邃双眸中写满不赞同,提醒他他正病着。 大雨会加重病情。 “我没事,”纪居昕冲卫砺锋灿烂一笑,“我们走出去,到了完全地点,就有大夫看病了。” 卫砺锋想小家伙大概不知道情况,昨夜他胡乱闯,已经走到了大山深处,想出去的话,需要时间不少…… “不行。”他直接答话。 纪居昕微怔。 一阵凉风从门口吹进来,拂起他的发丝衣角,微凉雨丝落在脸上,微凉。 卫砺锋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表情明显在说,就这样定了,不会更改。 “一定要让我问出来吗?”纪居昕微微眯眼,“牛二走前曾提醒你日子,昨天是十六。他为什么提醒你?” 卫砺锋神情不变,严肃板正,细看会发现他深邃眸底,有股浅淡惊讶。 “我猜,你有麻烦,这个麻烦就在近日,如果你不提防,可能会出大事。”纪居昕声音有些紧迫,“所以我们离开好吗?不用顾着我的身体,我真的没事,我命大着呢!” “你担心我命短?”卫砺锋眯了眼,大步走过来,‘啪’的一声,手臂探过纪居昕的耳边,重重落在他身后墙上,同时身体前倾,头微低,紧紧盯着他。 二人距离很近,近到纪居昕可以看到自己在对方瞳眸的倒影,近到呼吸相缠,气息交织……卫砺锋眼睫微垂,瞳眸墨如子漆,深不见底,似有黑雾缭绕,气势特别吓人! “你这年纪的孩子,合该无法无天。你是我的人,只消记住一句话,天塌下来,有我护着你。”卫砺锋这话说的缓慢低沉,有种奇怪的韵律,仿佛字字敲在人心间。 可他说完并不注意对方表情,头也不回地走向厨房,“饿了吗?喜不喜欢鸡汤?” 纪居昕心尖一颤,右手紧紧捂住胸口,这人……这混蛋真真不可理喻! 这一紧一松的,吓死他了! 不走就不走!做什么那么吓人! 被猜中就那么生气吗? 纪居昕坐回床上,咬着牙,郁闷地看着门外的雨,但愿一切顺利才好…… 上山寻找纪居昕的夏飞博夜雨时终于抓到一个贼人,问到了纪居昕和周大一起滚落陡坡的事,刚好身边带的捕快里有一个在仙泉镇办过差,对这里地势熟悉,知道有条路找到坡下。 可他们还没走到,就看到两拨贼人对打! 一拨是掳走纪居昕的贼窝子,一拨全部穿着黑色夜行衣,秩序井然,手起刀落,心狠手辣,杀人如砍瓜切菜,看不出来路! 这两拨人,一拨人数多,一拨功夫好,人数多的非常多,是另一拨的几倍,功夫好的显然更厉害,把对方那么多人全部解决掉只用了盏茶时间。 这两拨人,好像都在找人…… 可这人少厉害的一拨,找的是谁? 夏飞博没让手下的人冲上去,因为冲上去也是送死,他需要更多的人才能救纪居昕。 好在纪居昕聪明……夏飞博祈祷上苍给他们更多的时间。 留下擅长找人的保镖和捕快继续搜索,夏飞博冒着大雨出去和徐文思会合。 徐文思已经等来了援兵,张罗着先把孩子送到附近民居保护起来,天晴后再做打算。夏飞博和他说了山上的事,他也深深皱眉,事情不一般,他们需要更多援兵。 好在这批人都是县衙刘县丞得用的人,有传信飞鸽,二人商量着写了信,带给刘县丞和林风泉,指派亲信手下守着孩子们,每人带了批人,再次进了山。 不管情况如何,他们都要尽最大的努力,营救纪九! 第113章 组织 这场雨也是奇怪,整整持续了一个日夜,也没停的迹象。 纪居昕披着衣服,听着外面的雨声发愁,子时过后,便是六月十八了,这雨下的也忒久了点。牛二房间提醒卫砺锋日子,时间应该相当紧迫,一直被困在这里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他担忧地看了眼卫砺锋的方向。 又是深夜,屋里仍然没有点灯,他只知道卫砺锋坐在某个方向,却看不到人。 “困了?”黑暗中卫砺锋的声音低沉好听,像静夜里的溪水。 纪居昕摇了摇头,想起这么黑卫砺锋应该看不到,开口道,“没有。” “好一点没有?头还晕不晕?”身边一股微风拂过,温暖热源落在左侧,纪居昕偏头,看到黑乎乎的影子,知道卫砺锋过来了。 果然,下一刻一只大手探上自己的额头。 纪居昕忍耐一瞬后后退,“我没事了。” “嗯。”卫砺锋嘴上答应,手却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精致瓷瓶,倒出一枚泛着药香的丸药,递给纪居昕,“吃了。” 这药今日一早纪居昕就吃过了。 有淡淡的苦香,不怎么好吃,效果却不错,最起码吃了以后头不晕了。效果这么好,包装这么精致,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可是他已经好了,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 “要我喂你?”卫砺锋声音带着痞痞笑意。 纪居昕手快地抢过丸药放进嘴里吞下,吃完严肃着小脸看向卫砺锋,表示他已经咽下去了。 卫砺锋这才满意点头。 “我们什么时……” “四更前后,雨会停。”像是看懂了纪居昕眸底忧虑,卫砺锋没再继续开玩笑。 “你怎么知道!”纪居昕眼睛睁的圆圆,有些不可思议。 卫砺锋抱着胳膊,唇角勾起笑容神秘,“做探子的,需要掌握多种技巧,天文地理,必不可少。” “所以你能通过天象判断天气?”那也太厉害了! “气候变幻不那么诡异的地方,每逢天气变化会有提示,”卫砺锋探身前倾,越过纪居昕,伸手将窗子打开多一点,露出东方夜空,“你看,那里是不是有颗星子?” 纪居昕坐在窗边,卫砺锋坐在他身边,离窗子稍稍远一点,也没远太多,或许是懒,或许是不耐烦,他没下床绕过他去开窗,就这么欺过来—— 他并没有碰纪居昕一星半点,却把纪居昕整个人圈在了怀里。 温暖气息像个春日阳光,皮肤被烘的暖暖的,有点痒……纪居昕有些别扭,可又一想卫砺锋并非故意,他提问别人才下意识这样解释,真计较这个实在太矫情。 他侧过身子,尽量集中心神看向夜空。 果然,东方高远处,有一颗极小的星子,在漆黑夜空中绽放出微弱光芒,一闪一闪,似有似无,实在不起眼,不注意绝对看不到。 卫砺锋声音轻缓低沉,“如遇夜雨,这颗星亮,最多两个时辰雨就会停。” “真的?”纪居昕偏头看卫砺锋。 卫砺锋轻轻点头,“嗯。” 纪居昕只能凭黑影判断眼前大概是卫砺锋的下巴,看不到他的表情神态。随着温热呼吸落在脸上,天上的星子仿佛突然亮了许多,微微偏头间,他好像看到卫砺锋眸底映着星光,燃烧的,灼热的,锋辣的…… 再一晃神,眼前种种皆消失不见。 纪居昕觉得心跳有些快。 “将军……” “嗯?” “我有些口渴,哪里有水?” “你别动,我拿给你。” 卫砺锋很快离开,纪居昕坐好,平缓方才漏了一拍的心跳。 亲自经历危险如此可怕,一阵阵心悸如影随行,时时跳出来找存在感……或许他该想办法练练胆子了。 卫砺锋回来的并不快,纪居昕猜想或许因为太暗,摸黑找东西不容易。 “来,小口喝。”卫砺锋端着茶杯过来,握住纪居昕的手,让他拿好。 他的手心很烫,比温温的茶水烫很多,一触之下纪居昕差点把茶杯扔了,可是这样觉得实在对不起人的好心,只好紧紧捧过茶杯,非常豪迈地仰脖把水喝完了。 卫砺锋笑了笑,拿过他手中空杯,随手一放。 他们二人在这里等雨停已经等了一天,白天状态不好整整睡了一天,纪居昕不想再睡,跟卫砺锋对坐无言挺尴尬,干脆找话题聊。 “我还没跟你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纪居昕这两天一直紧张在逃,轻松下来后身体疲惫的不行主动休息,还没时间跟卫砺锋汇报这个,这个话题可以聊。 其实他不说,卫砺锋早晚也要问,看小狐狸一照面就炸着毛,浑身警戒,仿佛吓坏了的样子,他没当场问,现在小家伙休息够了,也是时候了。 “讲。” “我是被人掳来的,”纪居昕仔细回想,“六月十五午时过,我小睡了一会儿,起身后口渴,身边下人被我派去做事,我便自己提了壶,想去客栈打些开水。” 说到这里纪居昕把客栈的地形介绍一遍,连带夏林徐三家的主子下人情况,“走出月亮门,我突然闻到一肌异香,同时口鼻间多出一方帕子,立刻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在一辆正在行进的马车之上。” 纪居昕微微皱着眉,那香味形容一遍,“非常独特,很香很香,浓烈到刺鼻难闻,闻到后身子会发软,发不出声音。”又形容了一下马车和马车上的人,“马车并不宽敞,但很结实,前头两个人,一个年纪大一个年轻,听他们说话像是做惯了这些事。” 接下来他把注意到的事,从声音分辨时辰,从贼人谈话分析原因,“我不知道这伙贼人目的,但我平常并非得罪人,谁要买我,我竟想不到,唯一的猜想就是方平睿……” 纪居昕顾自说着,卫砺锋没插话,他看不到卫砺锋表情,并不知道卫砺锋现在脸上神情很可怕,眼睛里更是锋利杀意十分可怕,拳头握的紧紧。 “不过没证据,也不能就这么肯定。”纪居昕接着说,“下车时我闻到一股特殊花香,提神醒脑很熟悉,便知这里是仙泉镇,且离仙泉不远……” “我和孩子们关在一起,”他详细说了孩子们特点,出逃过程,“我觉得这个贼窝子掳人目标特点准确,用途不一,可能想培养死士,或者教出来卖出去挣消息人脉……我不知道这么猜对不对,但当时下意识只猜到这种可能……这个贼窝组织明显,背后肯定有人,绝非一般贼窝。” 说到这里纪居昕眼瞳一闪,想起那个标志……他思量片刻,还是说了,“这些贼人袖口还用金线绣了图案,这图案你我都见过——方家梅晏,上元夜晚,那人手上纹身,你一定记得。”至于周大的反常,周大师傅的事,他并未提起。 “你可看清楚了?”卫砺锋皱眉。 纪居昕点头,“我绝没看错。这两伙人或许有些关系,但具体什么关系,我并不清楚。” 卫砺锋食指指敲着胳膊,沉默不语。 有这个纹身标志的确是个埋的极深的大组织,他在临清所探不过冰山一角,机密非常,绝非一朝一夕能查清制住,上面显然也在考量人手,这一年多他被派往沿海带兵剿匪,大概也是上头有几个意思在制衡。 月前他突然收到皇命,让他带人深入打探此组织秘密,了解清楚后即刻剿杀,说明上面对这个组织的态度非常坚决。这让他不禁有些好奇,这个组织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他在离此十几里外的深山发现了组织痕迹,深入其中探听消息,却并不知此处也有小窝点……这些人藏的太深,可不止狡兔三窟。 “是下线。”时隔一年再次接触此组织,卫砺锋也算有些经验,“组织里比较有权力的,会把图案纹在手上,绣在袖子上,可能只是小喽罗。” 纪居昕很同意这个观点,原本他也有此猜想,“如果两处真有关联,或许就是如此了。”而且真要如此,两方必定有联系手段,一个贼窝子已经够他们受的,两边联合人手更多……纪居昕基本肯定,如果没有卫砺锋,他大概插翅难飞了。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纪居昕又问,“你来这里,可是有事?” “嗯。”卫砺锋点头。 “可也是为了这个组织的事?”纪居昕试探。 不知道是不是命运,小家伙好像总是避不开这些事,卫砺锋想了想,把能往外说的透露一二,“我手上的事的确与这个组织有关,他们很危险,如若你再遇到,记得远远避开,如若不能,一定乖巧听话,我随时看着你,知道你有事,我会来救。” 纪居昕很想说万事还得靠自己,比如这次……还没说话,就听卫砺锋接着说,“这次因我进山,消息联络渠道关闭了半个月,并不知道你已出事。” “哦。” “所以你就算没逃出来,待我昨日出山,开启渠道知晓你出事,必会来救。” 那还真是……“……谢谢。” “不谢。” …… 之后二人对坐听雨,偶尔安静,偶尔聊一两个不疼不痒的话题,卫砺锋逗逗纪居昕,纪居昕瞪圆眼睛暗骂混蛋无数次,时间竟然过的很快。 待一个多时辰后,雨渐渐小了,二人谈兴一点未减。 纪居昕再生气理智也未失,听着雨小了,皱皱鼻子站起来,“我们走吧。” “已经等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卫砺锋皱眉,“何必非要淋雨?”这瘦弱的小身板能经的住? 纪居昕摇摇头,“这雨不大,我找件厚衣服披上,应该没事。雨小了,大约会来追的人很多,我们早一点离开,早一点脱离危险。再说……” 他眼睛弯弯笑容狡黠,“我们趁着雨小走了,即便留下足迹,也能很快消失,真等到雨停,痕迹可就没那么容易盖住了。” 他不但嘴里说,还行动了。 他跳下床,两只手臂往前伸,摸索着,从床沿摸到床里,摸到毡毯摸到柜子,但凡厚一点的料子都要扯开细细摸,看是不是衣服。 这跟瞎子一样的动作,也是够了。 卫砺锋走过去拉住他的手,“真没事?” 纪居昕甩开他的手,“说了没事……”他完全没想过卫砺锋能在黑暗中准确摸到他的手,是一种怎样的技能。 卫砺锋也是光棍,根本没去找衣服,直接把厚厚的毡毯摊开,抱起纪居昕放上去,把人细细裹住,连头都盖的严严实实,只留口鼻露在外头。 “热……”纪居昕挣扎着嫌弃。 “出去就冷了。”卫砺锋把人裹好,大手一揽,把人抱在怀里,“乖乖的,我们走了。” 第114章 保护 四更天,雨薄云散,星子撒落,残月遥遥西挂。 的确有些冷。 纪居昕挣了挣,让眼睛从毡毯里露出来,趴在卫砺锋的肩头,看着四周。 星月即出,光线就不比漆黑暗夜,伸手看不到五指,他能看到远处朦胧树影,起伏山势,也能看清小屋的样子。 很小的屋子,全部用木材建造,屋顶铺了厚厚的草垫,这大约就是猎人小屋了。 他和周大怎么找也没找到,怎的卫砺锋带着他一找就找到了? 看来有些人运气就是好…… 雨还在下,但是已经很小,雨丝缠绵细小,落在卫砺锋头发上像是凝结的雾水,一拍就能掉。 纪居昕盯着那些细密雨珠,觉得这样的雨自己淋一下其实也不会有事,偏卫砺锋不愿意。这混蛋也不想想,他被这样像抱孩子似的抱着,难道就很愿意吗! 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臂部正坐在卫砺锋的左胳膊上,腰间还有这人搭过来的右手,他整个身子被毡毯裹着,手都拿不出来,想反对却被镇压,谁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虽然毡毯很厚,他感觉不到卫砺锋的大手或者胳膊怎样抱他,没有肌肤相亲,对他的习惯来说不算大问题;虽然这样依偎着很温暖,可他仍然会觉得别扭啊! 卫砺锋把一个大男人这样抱在怀里,难道不别扭么? “不要胡思乱想。”卫砺锋拍了拍他的屁股。 纪居昕脸轰的爆红。 卫砺锋力道很轻,又隔着厚厚毡毯,他差点感觉不到,可这种羞耻感惊的他差点喊出声! “你怎么知道我胡思乱想!我什么都没想!” “是么……” “我警告你,不许你拍——不许你再毛手毛脚!我不是小孩子!” “好啊。” 卫砺锋声音带着笑意,话意非常非常敷衍。 就是与纪居昕说着话,他的速度也没降下来,抱着个大活人在泥泞山路上飞奔,如屡平地。 纪居昕看着树木风景飞速远去,咬牙忍了,怪他自己没本事,落到这种田地,需要人救命,等以后平顺了……这混蛋给他等着! 突然‘嗖’的一声,沉闷的破空声响,纪居昕瞳眸一缩,是羽箭! “卫——” 卫砺锋一个纵身,利落躲过,拍拍小家伙的屁股,“我知道。” 纪居昕跟着卫砺锋突然拔高,心脏差点吓的跳出来,太突然了! “有人来了,你乖一点。”卫砺锋单手抱着他,右手掏出怀中短剑,双眸映入寒星月芒,猩红唇角扬起,整个人气势陡变,仿佛一个瞬间,由奔驰草原的骏马,变成苍夜捕食的狼王,嗜血杀意顿起! 纪居昕周身一凛,两只爪子隔着厚厚毡毯紧紧抱住卫砺锋左臂,下巴深深埋在卫砺锋肩窝,尽量整个人固定在卫砺锋身上,不说话不动,呼吸平缓,把一切交给卫砺锋! 如果不是气氛不对,卫砺锋都想侧过头亲小家伙一下,真是太乖了! ‘嗖嗖’又是两枝羽箭,卫砺锋左闪右退避开。 接着羽箭如雨,一下子来了几排! 卫砺锋冷笑,脚尖踩地,几个跳跃,不但躲过了羽箭,还朝着箭来的方向迅速前进,很快到了贼人面前! 来人一共十六个,个个黑衣黑巾,身材健壮,背负弓箭,手提尖刀,气息肃然。 见他来到面前,迅速走位结阵,举刀便砍! 卫砺锋长剑击出,身法腾挪加速,解决左边的威胁,化掉前方的尖刀,挑开右侧的攻击,挡住后面的偷袭! 剑花挽了一个又一个,身形一时半空一时地上,从未在一处停留! 纪居昕紧紧咬着唇,眼前的人物花成一片。这么多人一起攻击,他分辨人影都很艰难,卫砺锋竟能防的滴水不漏! 几个照面,来人看出卫砺锋怀里抱了个人,也看到他对左方防护的紧张程度,很快一人带头,所有攻击集中在左侧,刀刀冲着要害,阴狠至极! 卫砺锋迅速解决掉一个人,有血滴溅在脸上。 伸出舌尖缓缓舔过血痕,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入口,他猩红唇角扬起角度更加诡异,鹰眸黑雾缭绕,戾气凸显!一个纵跃避开前方刀来,他身影腾挪快如鬼影,闪电般跃到第一个冲他左侧攻击的黑影左上方,短剑一划,剑光残影如月华般绚烂! 那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只瞪大了眼睛,眸中映出一抹霜华弧光闪过,眼前景物就换了样——他看到了自己的靴子。 纪居昕趴在卫砺锋肩上,雨雾迷蒙,眼前人物陡转,一时刀光剑影,一时血花飞溅,脚步踩踏间泥水扬起,细细雨水落在浅坑,荡出微微涟漪。 双方对打除了兵器相交,并未任何叫阵,耳边听到的,只有刀剑相交的锐响,兵刃入肉的闷声,肉身倒地的沉重。受伤的闷哼,死前的挣扎呼救,统统都没有。 可以想象这场战斗是如何迅速,如何残酷…… 眼前血光遍布,如修罗战场,纪居昕觉得缠绵雨丝中都带着刀光杀气,无情地冲刷着大地。 他能看到敌人从各种方面举刀杀来,那毫不留情的森寒杀意让人胆颤,可没有一次……会这么近! 纪居昕瞪大眼睛,眼看着来人越来越近,手中刀刃冲着自己! 他该提醒卫砺锋的。 可是卫砺锋应该知道。 卫砺锋没挡,就是腾不出手。 他应该乖一点,应该相信卫砺锋,可是他不想死…… 这一刻纪居昕呼吸都差点忘了,口特别干特别想喝水,心跳特别快! “卫……” 就在他忍不住开口时,那人停住了。 自己的视线也不在抖,卫砺锋也停住了。 那人明晃晃刀尖就在眼前,纪居昕毫不怀疑只要他头往前靠一寸,那刀就能划破他的鼻尖! 能忍到现在才开口,他也不容易! 他吞了口口水,视线往下——卫砺锋的手背着,微微上扬,手中短剑不偏分毫地插进来人的心脏,血涌如注! 那人身体‘扑通’倒下了,瞪大着眼睛,死不瞑目。 纪居昕牙齿打颤,他从未面对过这等场面,一次都没有。 杀人…… 突然毡毯被拉高,眼前一暗,屁股也被拍了下,“乖乖的,别偷看。” 下一瞬,身体再一次迅速拔高! 耳边再次传来刀兵锐响,是卫砺锋又和别人打在一起,只是这次,看不到了…… 眼睛看不到东西,耳边听到的都是恐怖声响,纪居昕应该很害怕才是,可是出奇的,他的心慢慢静下来了。 这一方小小天地,这一方卫砺锋替他围出来的小小天地,温暖如春,没有寒雨,没有刀光,与外面残酷俨然两个世界。 他知道自己很安全……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上毡毯再一次被拉开时,纪居昕仰头去看,卫砺锋的脸一如初见,英俊帅气,眼睛里仿佛里藏了千山万水,看着很远,又似很近。 “吓着了?”卫砺锋声音有几分刻意的调侃,大概是真担心他吓着。 纪居昕摇了摇头,“还好。”他看了看四周,有些欣喜,“雨停了!” “所以你能透透气了。”把毡毯再拉开一点,卫砺锋眼角笑意有几分慵懒随意,“热不热?” 纪居昕闻到了血腥味,可看到这样一张放松随意的脸,紧张情绪顿时消失不见,眉眼弯弯笑了,“有一点。” 小家伙眼睛清澈明亮,仿佛漫天星光都掉在里面,不见慌张失措,一如既往地可爱纯真,卫砺锋心情很好的笑了,直接把毡毯拉下来,让小家伙整个脑袋露在外面,“外面还是有点凉,等天亮了再出来。” 纪居昕点了点头。 卫砺锋整理点毡毯后,再一次抱紧了他。 “我们往哪走?”纪居昕没看地上的尸体,视线一直在卫砺锋身上。 卫砺锋神秘笑笑,没说话,抬手伸出大拇指,放在唇间舔湿,之后手臂平举。 “这是做什么?”纪居昕好奇。 “测风向,”卫砺锋收回手指,脚下再次一点,身体腾空一跃,再次奔走起来,“我们得逆着风走,不然会有狗闻着味追上来……” 纪居昕迷迷糊糊点头,卫砺锋嘴里说的狗,大约也不是一般的狗吧,指的是……敌人? 他依在卫砺锋怀里,手脚温暖,身上没一丁点伤,连点血痕都没溅上来。大约快到五更天,天空明朗澄静,月华暗淡,星芒渐消,东方天边露出一点点青白。 雨露滋润过的树木枝叶舒展,翠绿喜人,连草地都那么可爱。 纪居昕看到了卫砺锋翻飞的衣角,带着微风卷着水滴,潇洒似书中仙人。 风中传来玉簪花的香味。 清冽幽甜。 他想他大概忘不了这一瞬了。 第115章 孤身 如果娘亲活着,如果幼时曾被娘亲抱在怀里轻哄疼爱,是否感觉也如这般? 被关心,被守护,完全不用担心其它,心底安宁平静,天空湛蓝开阔,连风都很温暖…… 有发丝落在鼻间,痒痒的。 纪居昕蹭了蹭卫砺锋的肩膀,抱着他胳膊的小手更紧了。 过了很久,纪居昕感觉卫砺锋突然停了下来,“怎么了?” “运气不太好啊……”卫砺锋借树枝隐藏身形,看向不远处只有两个守卫的山口。 纪居昕也调整角度,小心看过去。那里有两个身材健壮,背负弓箭,腰挎刀剑的黑衣人正在来回巡视。他们慢慢走过彼此,视线注意着四周,虽然一直走动,范围却只有方圆三丈,这是……岗哨? 可是怎么……“才两个人?”会不会太少? “不只两人,”卫砺锋揉揉小家伙的头发,指点他看左右方向,“东边斜坡,西边深草地。” 纪居昕睁大眼睛仔细看,黎明光线已经很充足,他能看到深深草叶被风吹拂似起波浪时,内里偶尔闪过的光亮,那是兵刃的反光,“那里有人!” “对。”卫砺锋拍拍小家伙的屁股,“此处易守难攻,我们运气不好,刚好撞到了别人的埋伏——所以乖乖抱紧我,小宝贝儿,我们得找别的出路了。” “不准叫我小宝贝!”纪居昕暗暗咬牙,心道照这混蛋的流氓作风,不知道有多少‘小宝贝儿’了! 卫砺锋后退几步,再次奔走起来,啧啧两声,“真让人寒心,我这将军可是只有你一个小宝贝儿呢。” 纪居昕差点呸一声,信你才怪! “你想想看,”卫砺锋温热呼吸喷在耳畔,“我能从哪找到第二个像你这样,胆大又聪明的孩子当手下?当兵的可都是一堆糙爷们。” 纪居昕沉默。 或许他可以朝这个方向努力。只要能摆脱这混蛋。 “你可别学他们……”卫砺锋调侃,“估计你一辈子也学不会。” 这是被瞧不起了? 纪居昕哼了哼,“小宝贝儿这种暧昧词语,将军在别的场合使用更恰当,我认为我们之间应该更正式些,将军是上司,我是属下不是么?” “别的场合?”卫砺锋慢慢品了下话音,声音变的意味深长,有些暖昧地捏了捏纪居昕的屁股,“原来小宝贝已经成长到这个阶段了……怎么,开过荤了?在床上叫过别人小宝贝儿?让我想想……绿梅?画眉?还是百灵?” 纪居昕脸通红,“你不要乱讲!” “那就是没有了……有色心没色胆?要不要将军教你?”卫砺锋声音拉的长长,“将军很擅长,会让你很享受嗯——” 最后一个字是卫砺锋的闷哼,因为纪居昕实在受不了,张嘴咬住了他的肩膀。 他用的力气很大,保证武功再高强,只要没有练什么金钟罩铁布衫,一定会感觉到痛! 卫砺锋当然没练过金钟罩铁布衫,但他久经沙场,什么样的伤都受过,这点疼痛对他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威胁。确定离开敌人岗哨,周围没有危险源,他笑出了声,“宝贝儿你真可爱。” 纪居昕紧紧咬着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安心,我没叫过别人小宝贝儿,你是唯一一个。”卫砺锋声音无奈又纵容,像是哄心上人。 纪居昕松口,呸呸两声,“我才没有介意这个!” “好好好,不是你介意,是我主动招的好不好?来乖一点,我们得加速了。”卫砺锋又拍了拍纪居昕的屁股。 纪居昕觉得重生以后,这几个时辰是他尴尬难堪的时候,他却无法反击,只得心内默默咬牙,待到以后有机会,他一定,必须,用力的收拾这混蛋! 这一次卫砺锋改了路线,他没在地上奔走,纵身跃到树梢,踩着树木枝叶行路。 这样更费力气。 纪居昕有些不解,可他不想再说话,这混蛋逗他像是有瘾,总能把他气的不行。 待到太晚出来,卫砺锋不再继续在树梢游走,他跳了下来,再次在地上行进,最后落到一处向阳山顶。 这里除了一些偶尔散落的巨大石块,没有任何遮掩物。 没走出山脉没看到人家,他们停在这里做什么? 纪居昕问了出来。 卫砺锋解开他身上毡毯,摸了摸他的脸,冲他笑了笑,“乖乖的。” 这个笑容很奇怪,有满意,有歉意,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也有坚定的信任。 好复杂的表情…… 纪居昕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下一刻,卫砺锋闭上眼睛,扑通一声倒地,没了声息。 纪居昕:…… 这是怎么回事! 他甩开毡毯,蹲到卫砺锋身前,用力推卫砺锋的胳膊,“喂喂——将军……姓卫的!” 卫砺锋一动不动。 纪居昕颤抖着手指,伸到卫砺锋鼻下——还好,人是活的。 接连用了好几种办法,都不能唤醒卫砺锋,他突然想起十六夜里牛二的提醒。 难道这就是危机源头? 牛二知道卫砺锋会在今天晕倒? 这是什么毛病?可以预知的,是不是生病了?能不能治?这状态会维持多久?身上带没带药? 纪居昕忙的团团转,一边着急,一边感叹自己境遇。 他们可还在山头上呢!太阳这么大,目标这么明显,贼人一看就能找到他们好吗! 纪居昕心累无比的时候,他身受重伤的属下周大非常强悍的伤好了一大半。 周大并不像他的主子,受到了卫将军难以言说的照顾,他被牛二粗鲁地扛在肩上,不顾身上伤势,连夜跑出了深山。 雨那么大,贼人那么多,牛二出山不容易,周大也非常正常的起了高烧,命在旦夕。 牛二担心将军,可天气状况并不适合奔走,将军的另一条线的布置已经完备,只要时间足够,山东道卫所驻军就会过来……找到安全民居后,他索性没有动,留下记号,等待将军。 可是四更,五更,天亮了,将军还没回来! 烦人的雨也是持续不断! 民居里的老汉看着床上的周大的发愁,明明是外面那位爷扛回来的,怎的那位爷一点也不担心?人可是快烧死了啊! 周大的药一半是老汉家里存的,一半是牛二随身带的,雨大地偏,他们没法请大夫。 还好他身体一向健壮,烧起烧落折腾三回,回回都像到阎王殿游了一圈,这么艰险仍然挺过来了! 六月十八一早,他烧退了,人也醒了,眼睛睁开神情无比清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家主子呢?” 老汉请来了牛二。 牛二不但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瞪着他,眼神凶狠神色危险,手握成拳头,指头捏的咔吧咔吧响,像看着仇人。 周大浓眉一凛,完全不觉得自己受过伤似的,撑着床沿站起,腹部伤口迸裂,血色沁出,“我主子呢?” 牛二看他这番表情,冷冷哼了一声,“你最好乖乖养伤,别害我完不成我主子交付的任务。” 周大紧紧抿着唇,神情执拗,“我、家、主、子、在、哪、里!” “谁知道,大概在哪个山头受苦吧。”牛二语气不善。要不是那个柔弱少年,将军也不会困在山里,直到现在…… 将军很厉害,令敌人闻风丧胆,可每个月十八,是将军最难过的一天。将军一直没回来,那么现在应该……发病了。这次没有兄弟们在身边,将军要怎么挨过去! 他态度不好,周大也懒的贴冷脸,从桌上找到自己的长剑,拿起来就往外走。 “喂你去哪?”牛二不高兴了,病了就不要乱跑! “不用你管。”周大头也不回。 牛二只象征性地拦了一下就没再理了。这人伤虽未好,但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只要顾惜身体就不会有事。 外边雨停了,他要找他的主子,他也要寻他的将军。 牛二收拾东西,丢了块碎银给老汉,很快也走了出去。 但愿拦路虎没那么多…… 毡毯还真是有用。 纪居昕把卫砺锋拖到最近的大石背后,为防湿气侵袭,他把毡毯垫在了卫砺锋身下。 这人晕倒的太过突然,怎么叫也叫不醒,身上除了上好的金疮药外,再没别的了。哦,还有个精致小瓷瓶,里头应该有丸药,可惜纪居昕打开时空了。 和着唯二的两粒被他吃了? 纪居昕长叹,昨天他的确有些不舒服,那药药效不错,看着像是消寒解热的,没准不是卫砺锋现在需要的…… 他找了很多条理由安慰自己,鼓励自己,让自己打起精神来。 雨过天晴,太阳出奇的大,只这一会儿,纪居昕觉得自己被烤的有些难受,再看卫砺锋,已经出汗了。 他猜测卫砺锋把他放在这里的原因。 卫砺锋晕过去之前的笑容那么异样,定然知道自己要晕倒,故意把他带来这里的。 这里是仙泉镇外深山,山有多深,哪个方向安全,要走多久才能走出去,他一概不知道! 他只知道,如果十六那夜卫砺锋不顾着他的身体,直接冒着大雨跑出去,他们两人就不会落到如今地步。 如果十七的雨没下上一整天,他没有发烧,卫砺锋也能带他出去。 如果今日五更天没有遇到那个危机四伏的暗岗,他们现在肯定也已经安全,至少是到了安全范围内。 可惜……没有如果。 卫砺锋把他放在这里,应该是认为相对情况下,这里比较安全…… 为什么呢? 他四处看去。目前所站之地是一条绵延山脉,两侧峰矮,此处最高,没有树木遮掩,草又密又长。按理说目标很明显,可如果他蹲在草里,或者趴躺,就会没人看到。 再联想此次事起,他知道掳走自己的那伙贼人人数不少,卫砺锋身后显然有别的人,这些人更谨慎,更厉害,照卫砺锋的表现,他有个大胆的猜测,没准这两拨人,根本隶属一个组织,只是地位不同。 这个组织这么神秘,这么擅于隐藏痕迹,联系方式一定非常诡秘,没准只是单线。他们彼此只执行直属上司命令,在未知对方具体情况时,也许会互相残杀…… 不管哪一方,执行的任务都是秘密的,搜索人都要在暗中进行,那么他们找人时,会找制高点俯瞰动静,但隐藏自己也很重要,所以他们的制高点不会最高点……比如这里,两侧峰略矮,他所站主峰最高,却也没高出太多,彼此都能看清楚。所以这些人若来此地,一定会在左右两侧侦察! 那么只要他藏好,就不会有人发现! 纪居昕神色复杂地看向卫砺锋,他……是这么想的吗? 不管自身境况如何,都要保证自己安全吗? 他乖乖整理身边草丛,蹲下来,注意着外面动静。 雨停了,天亮了,这段时大概是贼人搜索力度最大的时候,他必须随时保持警惕。 果然,半个时辰过去,他听到不一样的枝叶晃动声,非常细小,但跟风吹过的声音不一样。 一柱香过后,一队五人的侦察组从山腰走过。 又半个时辰后,一队四人的侦察组经过。 …… 纪居昕静静蹲着,不过两个时辰,面前经过的侦察组不只五拨! 真是……太看的起他了。 时间缓缓过去,太阳越来越大。 六月太阳的火热程度超乎想象,近乎一两天夜的雨水,很快就被晒干,草上雨露消失,地上泥泞不见,一切似乎和雨前没什么差别。 只除了湿热难挨的天气。 纪居昕蹲在草里,感觉置身于一个大大的蒸笼,很快被蒸熟了! 再偏头看卫砺锋,嘴皮干裂,一张脸被晒的红通通,俊逸风采全没了。 这鬼地方连棵树都没有,他根本想不到办法替卫砺锋遮荫! 就算挪到这人近前,蹲着的身体也不够高,挡风只能挡一截,遮阳想都不要想。 他想他们需要水…… 那些人已经频繁搜索过这里,大约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纪居昕小心探出头,几个时辰内第一次大着胆子直起身子。 左侧山腰处,有水声。 他想了想,从卫砺锋身上翻出短剑和那个精致小瓷瓶。 短剑用来防身,小瓷瓶可以储水,就是太小了点。可卫砺锋这样子估计也喝不下去,给他沾沾唇就好。 揣好小瓶子,拿上短剑,纪居昕脚步轻轻的,谨慎地朝左侧山腰走去。 他果然没有听错,这里竟然有一条小溪! 还有一棵大树! 纪居昕惊喜地跑过去,迫不及待地捧起水喝了几口,洗了把脸。 凉凉的,甘甜的,简直不能再舒爽! 他满足地叹气。 再往下看时,水面已经恢复平静,宛若明镜。 水面上映着他的倒影,五官明晰,肌肤平滑,虽然有点红,但是没有青没有肿,跟往常一样! 他明明受了伤的! 伸手摸向自己的脸,不疼不痒,用点力按也没事…… 他肯定没记错,他受过伤,可伤处好的这么快,莫非是卫砺锋…… 纪居昕咬了咬唇。 没时间胡思乱想,他很快深呼一口气,站了起来,看了看四周,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手脚麻利地用短剑砍了两截粗长树枝下来,用瓷瓶装了点水,回到卫砺锋身边。 水太少,只够给卫砺锋润润唇。 但也够了。 他撕下衣服袍角,搓成绳结,将毡毯四个角分别绑在两根树枝上,固定好,再用一根绳子连起树枝的两头,套到肩上,深呼一口气,用力—— 卫砺锋很重,不管是背是扛,他都担不起,这样拉着,或可能动。 太阳越来越大,他不知道卫砺锋什么时候能醒,要怎么做才能醒来,可午后炎热太过,脱了水可不是好玩的。 他低估了卫砺锋的重量和自己的力气,纵使做出‘简易拖车’,拉动起来也无比辛苦。 额上汗如雨下,嘴唇几乎咬出了血,脚步沉的像绑了铅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如老牛拉磨。 他累的不行,但不能停下。 谁知道那群人什么时候会回来侦察! 他等不起! 小腿开始颤抖,汗滴落在草叶,所有对贼人的恐惧此刻都变成了对毡毯上人的担心。 卫砺锋,你可给我撑住了! 第116章 危险 纪居昕拉着卫砺锋在草地上艰难行走,身后留下一道长长拖痕。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纪居昕才成功把卫砺锋拉到左侧半山腰的树荫下。来不及歇一会儿喝口水,他又迅速跑回原地,弯腰倒退着走,把倒下的密长草茎扶起,拍拍打打,尽量让它们再挺立起来,不然密长草地出现一道长长的沟太可怕了,不用敌人搜寻,他们自己就把痕迹交待了。 麻利的处理完,他回来守在卫砺锋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草。 就算他人为恢复,草茎勉强站起,样子也非常不自然,细看之下与别的草差别很大,他不敢放松警惕。 好在夏天的草生命力旺盛,刚刚经过雨水滋润,又晒着太阳,没过一会儿,那些被压过的草茎叶都挺直了,很有生机活力。 再一阵风吹来,密密草茎随风摇摆,变的蓬松舒展,和之前相比并没太多不同。 纪居昕松了一口气。 偏头看看卫砺锋,脸上的晒红消去了一点点,嘴皮仍然有些干裂。 现在取水方便很多,纪居昕用小瓷瓶来回几次,取水给卫砺锋润唇。 摸摸卫砺锋的脸,没之前烫,再摸摸脖子,有很多汗。纪居昕给他解开胸前绊扣,尽量让他更舒适些。 之后纪居昕安静下来,坐在卫砺锋身边,继续警惕着四周动静。 上一次吃饭还是从小木屋出来前,喝了卫砺锋做的鸡汤,可到现在他竟然还没觉得饿。或许是情况太过危险精神高度集中,人在这种情况下首先考虑的是保命,饥饿问题被身体忽略了? 纪居昕看了眼卫砺锋,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能醒,但是如果入夜都醒不了,他得想办法给自己弄点吃的了。 至于为什么现在不动…… 上午来了那么多拨前来查探的,中午安静了一会儿,他估计下午过来巡查的人也不会少,现在实在不宜活动。 他靠着大树,静静等着。 果然,那些人又来了。 他现在所下位置相当好,正好在一个凹进去的山腰,植被丰富,草叶密长,和最高山顶环境相似,离两个小侧峰又有段距离,别人若在高处,视线能轻易扫过这里,只要他不动,就不会引起注意,算是个容易被忽略的死角。 至于取水……小溪从山顶流下来,往下曲折蜿蜒,别人可以在下游取水,不会非要追寻源头,二人并不容易暴露。 他想卫砺锋没把他带到这里,大概是时间太过紧迫,他并没看到这个小地方。 又是四五拨侦察组过去,太阳渐斜,已是黄昏。 纪居昕在草地里整整躲了一下午,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卫砺锋仍然没有醒。 山上还是那么安静。 纪居昕开始担心朋友们。 周大跟着卫砺锋的属下不知身在何处,受那么重的伤恐怕自顾不暇,他只盼他能安全。可周大说相关消息已经递给了夏飞博三人,即使几人不在一处,天气又不大好,可这么久还没动静是为什么? 纪居昕想了半天,认为如果不是遇到特殊的无法预料的情况,就是已经近在咫尺,只要他再坚持久一点,就可以和友人重逢了。 眼下最重要的,仍然是努力保护自己,还有——他视线落在仍然昏睡的卫砺锋身上。 太阳落山时,那些来了又去的侦察组仍然在刷存在感。 纪居昕有些纳闷,按说他们在山里转了很久,山深地阔的,贼人数量再多,也没在一个地方来回巡查的道理…… 会出现这样的事,大概有几个可能,一是贼人已经发现他们,二是这里离出口很近,为了防止他们逃出,贼人反复察看,三是这里离贼人大本营很近,贼人怕他们攻击。 第一个不大可能,如果贼人确定他们在这里,早就大规模搜索了,这样来回侦察,明显是没发现他们。第二个么,如果离出口近,这里应该布岗哨,守株待兔多好,只侦察怎么够? 难道真是在贼人大本营附近? 纪居昕愣了一下,侧头深深看着卫砺锋。如果真是如此……这人胆子实在太大,这么大剌剌躺在贼人眼皮子底下,不怕被人砍了?想玩灯下黑也得确定下搭档的实力好吗? 他没动静便好,只要一露头,一准会被射成刺猬好吗! 不对……纪居昕又想起,仙泉镇那伙人的贼窝不在这,可他们过来侦察的次数也不少!难道他们找到了自己方向? 这么一想,纪居昕更不敢动了。原本还打算找点吃的,现在么……呵呵,保住小命要紧。 他决定再扛一夜,如果一夜过去境况仍然不变,他就要想办法了。 可惜他想的好,贼人却不愿意让他太舒服,他们换了侦察路子! 夜里和白天光线不同,白天他们不太愿意站到最高峰往四下看,以免自己成为别人目标,夜里就不一样了,星月掩映下,他们即能隐蔽自己身形,又能看的更远。 一行六人,全部穿着黑衣,站在最高峰不走了,就这么盯着四下动静! 纪居昕缩紧身体,一动不动,眼睛紧紧盯着卫砺锋,特别希望眨一下眼睛这人就醒了! 这人性格虽然讨厌,但是武力值是够够的,现在他特别需要他! 可惜卫砺锋并没有听到他的心声,仍然静静睡着,神色安详唇角轻扬,密长睫羽在眼下形成好看的阴影,像在做什么美梦。 纪居昕叹息一声,觉得脚有点麻。 他不大敢动,因为不确定山顶上那些人的武功程度,听力视力是否强大地出奇。 可他不动,别人动了。 他隐隐听到一个人低声指挥别人,让他们分别冲着几个方向走走看看。 他紧紧抱着膝盖抿了唇,差点浑身发抖,天要亡他啊!有个方向正好是现在他呆的方向! 默默攥拳,他暗暗对自己说,冷静冷静冷静要冷静…… 他得想办法不让别人看到。 眼睛一闭,脑海里出现这附近地图,左右侧峰矮,顶峰平整,视野宽阔,黑衣侦察小队现在就在最顶峰,一行六人。 回想白天情况,这些黑衣小队隔一会儿来一趟,数次比较频繁,而仙泉镇那些袖口绣图案的贼人,衣服颜色样式并不一统一,白日也曾到此巡察,只是次数没这些黑衣人多。 一般黑衣人来两次,他们来一次,现在离他们上一次来已经很久了…… 纪居昕脑子迅速转动,手悄悄在地上摸索,找了块小石头。 黑衣人每次都是从右边来,仙泉镇的贼人是从左边,那么—— 趁着人没走近,纪居昕抡圆了手臂,用力一抛! 左侧山腰突然传来声音,像是走路脚没踩稳,石子被踩落的声音。 纪居昕继续默默蹲着,支着耳朵听动静。 很快,一个脚步迅速从侧前方穿过,根本没往他的方向看一眼,直直朝着左侧山腰走去! 没一会儿,其他人也跟过去了! 脚步越来越远,很快,静夜里最后一点声音都消失了。 纪居昕垂头暗想,他现在所在之地已经不安全了。 若说白日里最安全的是山顶,贼人顾忌自身不会上顶峰,那么夜里最危险的就是山顶,因为所有贼人都愿意从上往下俯瞰,查看四周是否有异常情况! 纪居昕深吸口气,把‘简易拖车’的绳索套在肩上,找了条石子比较多的路,拖着卫砺锋往山下走。 草压过后痕迹明显,虽不如白天那么大,仔细查看还是有的,石子多就不一样了,顶多就是硌一点。毡毯很厚,他走的又不算快,声音一点都不大。 但是石子路阻力很大,就算是下山,他仍然需要用很大力气,才能拉动卫砺锋。 他专门循着树多的路径走,因为暗夜里树影是最好的遮蔽形迹的工具。 可惜山上树少的可怜。 用尽力气,拉着卫砺锋走到一棵大树下,卫砺锋喘的不行,停下来歇脚。 然后他听到了那些人回来的声音。 其实这些人声音很细小,如果不是夜太安静,距离不算远,他又一直留心,一定听不到。 “头儿,有人在这里停留过!” 纪居昕提着心,睁圆了眼睛抬头看山腰处。 视线并不很清楚,黑乎乎一片,可他非常肯定,那些人现在所站地点,正是他躲了一下午的溪边树下! 真是…… 捡回了一条……两条命。 “刚刚应该是有人声东击西,他发现我们了。”领头的人发话,“你们两个,往西边追追看,你们随我一起留在这里看看情况……” 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纪居昕抚着狂跳的胸口,看了眼卫砺锋。 就刚刚一轮的应对,他都快吓破胆了,这人经历过那么多危险瞬间,是怎么过来的?就没怕过吗? 既然这些人又回来了,他就不能再动了。他不能保证不被看到,不被听到,只有继续静静躲在树下。 可等这些人再次聚齐,恐怕就要进行下一轮分方向察看了,到时他仍然跑不了。 怎么办呢…… 纪居昕眼睛紧紧看着东方,希望仙泉镇贼人快点来! 这点有些可笑,明明那些人掳了他,让他置身险境,可他现在却希望那些人来救命! 山里昼夜温度不同,白日骄阳似火,晚上夜风微凉,纪居昕觉得他的心就跟身侧老树似的,被小风吹的幽凉。 尽管四下安静,再也听不到异样声音,纪居昕也非常确定山腰那些人没走,乖乖坐着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上面再次隐隐约约的声音,是派出去的那两个人来回报:没有任何异样情况。 纪居昕心里一沉。 果然,片刻之后,就听到细碎脚步声起,这些人又开始分散开来,寻找可疑痕迹! 纪居昕呼了口气,又捏了块小石头在掌心,重复之前的动作,仍然朝东边抛去! 尽管已经查过一次,东侧没有任何人迹,但异样动静响起,黑衣人仍然需要前去确认一番。 朝纪居昕方向走的人很快停下,往东边奔去。 可惜这一次,只有他一人动了,其他人都站在原地,等待他查后结果。 纪居昕紧紧咬唇,太讨厌了,这些人心思太深!你们一起过去看看怎么了! 东边没有再有任何动静传来。 对于黑衣人们来说,没有动静就是好消息。 带头的微一颔首,几人分开方向,继续搜索。 纪居昕嘴唇几乎沁出血,数着朝自己方向走来的脚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重,说明敌人很快就能走到面前! 可他已经再不能想出办法了! 难道真要死在这里? 可卫砺锋……不该死。 他轻轻回头,看向仍然睡在毡毯上的卫砺锋。 这人一手神技,久经沙场,眼明心亮,将来要为大夏朝做很多贡献,他会成为一个很厉害很高贵,让很多人敬仰的大人物,就算死也该死得其所,不应该默默无闻陪他死在这个山旮旯里。 他身负前世怨念重活,身不直心不正,他想报仇,想伤害别人,纵使这条路不顺利,纵使手染鲜血,他都不会回头,他不是好人。 但这个人不一样,这个人手底性命无数,都为保家卫国,或许也会有人想要他的命,但自己不行。 这人从未伤害过他一星半点,反倒一直在帮助他,从初识那刻开始,虽然凶巴巴吓的他不行,到底没让他做过一件他不愿意的事,还不计较他的不尊重,教了他很多东西,一年多的信件来往,指点无数,可谓良师。 其实到现在,他也没看清楚卫砺锋是个怎样的人,他表现出的样子,和做出的事情经常大相迳庭,不是亲身经历他一定不会相信,这人霸道粗鲁流氓的表象下,好像有一颗柔软的心。 这样的人,不该死。 纪居昕把卫砺锋拉近树根,整理毡毯,尽量不容易让人发现,理了理衣襟,起身往外走。 要死就他一个人死好了,又不是没死过!没准还能再活回来也说不定! 他要引开这些黑衣人,只要他吸引住了贼人目光,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卫砺锋! 他现在只希望自己能跑快点,能跑的越远越好。 悄悄走出大树范围不远,纪居昕正准备发力奔跑时,突然一声惨叫划过寂静夜空,他顿时收住脚步。 一个呼吸过后,他看到月下纵跃的人影——正是往这个方向前行的黑衣人。 他转身走了! 回去了! 纪居昕默默攥了拳,感觉手心里都是汗。他甩甩手,迅速的,轻轻的走回卫砺锋身边。 很快,东边不远处有刀兵声传来。 纪居昕小心扒着树干看了一眼,距离太远,什么都看不到,但根据声音,他也能猜到,一定是仙泉镇那伙贼人来了! 真是……干的好啊! 纪居昕心情大好,心中念着恶人自有恶人磨,拉起‘简易拖车’,继续拖着卫砺锋往山下走。 这群人激战正酣,应该没空管他,但是等他们完事,他就危险了,不趁着这时候走,又待何时! 纪居昕调整着呼吸节奏,一步一步走的很快,很稳。 他的性命,卫砺锋的性命,都在他肩上! 他不懂武,听力视力都一般,每隔一段路,就会停下来听听看看四周情况,看有没有危险。可也就是离的近的时候,他还能听到一些声音,随着距离增大拉开,他已经听不到任何异样声音,不能判断自己是否安全。 于是他只能继续走,一往无前。 因为往前,还有生机,停滞或回头,等待他的都只会是一种结果。 额角后背都是汗,肩膀疼的不像是自己的,纪居昕紧紧咬着牙,告诉自己要坚持,一步都不能停! 沙沙声响传来,是毡毯与草地摩擦的声音,偶尔会有滞涩感,毡毯顿一下,是碰到了石头。 每每这种时候他都忍不住回头看卫砺锋好不好,这样的撞击一定很疼…… 回应他的是卫砺锋不变的睡脸,月光下显的安静柔和,俊逸非凡,完全不像白日的狼狈样子。 脚下的路仿佛没有尽头,耳边夜风轻鸣,有淡淡血腥味传来,过于寂静的夜传递着不详的感觉,让人心下惴惴。 “卫砺锋……你醒来好不好……我有点害怕……你快点醒来……” 从来没有任何一刻,纪居昕心底有如此期许,就像前世经历炼狱般折磨时一样,多想能有人救他,多想能有人从天而降,把欺负他的人甩开,告诉他所有苦痛已经过去不再出现,他会过的悠然快乐。 可惜……上天好像永远听不到他的呼唤,永远都不会有人救他。 就像现在一样。 尖锐的破空声响,纪居昕愣愣地看着离脚尖一寸的羽箭,箭尾羽雉晃动,箭头深深没入土里。 他被迫停下,眼红红地看向前方。 五个人,一人肃手站在最前方,四人齐齐拉着弓箭,箭尾白羽,箭头乌黑,月下泛着寒光,仿若死神在召唤。 第117章 醒来 他们的弓拉的很紧,静夜里能听到弓弦颤鸣。 一般情况下,这种对峙是警告,也是威胁,至此,若再走一步,箭不留情。 纪居昕却知道,这些黑衣人不会浪费时间。 果然,不等他反应,又一批箭已至眼前,这些人要他死,没有任何谈判余地! 纪居昕眼眶微红,今天这关,怕是过不了了。 他站直身体,脚紧紧钉在地上。 他不能躲,身后毡毯上还躺着人事不知的卫砺锋。 飞快射来箭矢很美,仿若天际流星,划出长长弧光……速度这么快,穿过心脏时应该不会痛吧…… 眼睛有些湿润,他轻轻咬唇,闭上了眼睛。 突然,有尖锐的兵器撞击声出现,静夜里响亮非常,根本让人忽视不了。 紧接着,耳畔风鸣,鬓边发丝被吹的凌乱,撩到鼻前。 纪居昕睁开眼睛,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面前有个高大背景,宽肩窄腰,脊背挺直,手持一柄短剑,挽出无数绚烂剑花,密密织成一座剑网,把所有射过来的箭矢全部打开,一支都没有过来! 这个身影修长,坚毅,如静默高山,仿佛亘古就站于他前,不曾远离。 这么眼熟,这么及时,不是卫砺锋又能是谁! 他醒了! 纪居昕狠狠擦去眼角湿痕,“姓、卫、的!” 很难形容此刻心情,有庆幸,有感激,有生死徘徊情绪大起大落的无力,也有凶巴巴恶狠狠的责怪,为什么现在才醒来! 下午那么热,拉着他肩膀那么疼,那么担心他不会醒,夜里那么可怕,箭都泛着寒光,差一点就支持不住了,差一点就放弃他自己逃命…… 那么害怕那么害怕…… “你怎么……才来……” 最后所有情绪化成这句话,缓慢的,抱怨的,隐隐带了哭腔,暴露了一直深埋于心底的期待——他一直在等他。 卫砺锋挥退所有箭矢,迅速转身把纪居昕抱在怀里,脚下一点,身体飞起,向前奔驰,“真是爱撒娇……”他的声音故意调侃,仍然流露出几分心疼。 再一次被这人抱在怀里,这次没有毡毯,两人身体亲密接触,纪居昕本该不适的,可求生的本能大过一切,他紧紧拽住卫砺锋的衣襟,生怕再次被抛下。 对于卫砺锋的调侃,他也一点不敢反驳,只紧紧抿了唇,子漆般双眸半闭着,一句话也不肯说。 他这么乖,卫砺锋反而一怔,叹息一声,轻轻垂下头,亲了亲纪居昕的额头。 此刻月华大盛,如霜银光倾泻,微风送来清甜花香,树木枝叶轻摆,静夜景致如画。 空中飞来漫天箭雨,卫砺锋一只手抱着纪居昕,一只手在背后挽着剑花,保住他们不受箭矢伤害。 纪居昕睁大眼睛,看着卫砺锋的脸越来越近,之后额上一暖,轻轻的,润润的,仿佛羽毛轻柔扫过…… 喉咙好像被什么塞住了,说不出话。 卫砺锋眉睫带笑,好像在对他说:乖一点。 这个吻很快,一触即离,卫砺锋加快速度,转变方向,不知道越过几座山,找到一处三面环山的凹进去的石洞。 他找了块大石,踢倒放好,把纪居昕放在上面,揉了揉他的头。 纪居昕小脸愣愣的,呆呆看着他。 卫砺锋笑了,单膝跪在地面,与纪居昕视线齐平,捏了捏他的脸,声音无奈又纵容,“多信我一点啊,小家伙。” 纪居昕歪着头,下意识猜测这句话的意思,怎么,他不信任卫砺锋么? “我说过保护你,就不会让你死。” 卫砺锋的话说的霸道又果断,很让人感动。 “现在,坐在这里,乖乖的不要动,知道吗?”他脸上笑容自信骄傲,仿佛在说相信他,一切都没问题,就是天上星星也能摘下来! 这霸气笃定的表现,被这样一个人保护着…… 纪居昕忘记了那个特殊情况下不算吻的吻,眼睛略有些潮意,他好像有一点感动。 结果卫砺锋转过身,准备迎战追过来的黑衣人时,露出肩膀上插着的羽箭…… 纪居昕:…… “将军你受了伤。” “哦……”卫砺锋轻松把箭拔下来,嫌弃地扔在地上,“我说怎么有点痒。” 将军你确定是痒不是疼吗?受伤还这么高调装酷耍帅可以吗?这么粗鲁的拔箭不要紧吗?流血了哟流了很多血哟—— 卫砺锋掏出怀里金创药,胡乱地洒了一肩膀,倒也神奇,伤处马上就不流血了。 卫砺锋回头冲纪居昕眨眼,“我就知道小宝贝儿对我好!” 纪居昕:…… 跟这人一起真是心累。 上一刻让人感动得不行下一刻又让人忍不住鄙视,真是够了。 纪居昕艰难拉回理智,看看地上的羽箭,再看卫砺锋不怎么流血的伤口,羽箭入的浅,卫砺锋又生龙活虎没点反应,大约这伤很轻…… 那就等把敌人都解决了再给他包扎吧。 黑衣人很快到了。 对峙时双方距离太近,就算卫砺锋武功高强,抱着他跑也快不到哪去,目标这么大,黑衣人能追上也是正常。 “很好,五个全来了。”卫砺锋挥剑冷笑,“一起死吧!” 五道黑衣人影扑过来,卫砺锋与他们站在一处。 这里跟刚刚地形不一样,刚刚地方太开阔,别人可以从四面八方随意哪个方向攻过来,卫砺锋要护着纪居昕,分心太多;此处凹形山洞,想要攻击纪居昕,必须从正前方,他只消站在山洞前,挡住前面所有攻击,小家伙就不会有事。 他可以放开了打。 黑衣人配合有度,招招狠辣,以命相搏,卫砺锋剑花缭乱,沉稳有度,坚如磐石,游刃有余。 纪居昕不懂武功,但他也能看懂,卫砺锋不会输。 黑衣人也觉出不对,三人缠住卫砺锋,分出两人跳出圈外,举弓射箭,箭矢方向冲着纪居昕! 纪居昕这次一点也没怕,静静看向卫砺锋。 果然,卫砺锋腾挪跃转应对敌人的同时,手一抬,两支暗器发出,打掉了箭矢,手再一翻,又两支暗器发出,‘嗖嗖’两声,暗器破空,飞快射到举弓二人面前,不待人有反应,已没入他们的脖子。 又过一会儿,卫砺锋手上剑光依次抹过另外三个黑衣人的喉咙。 他站定回头,迎接他的是小家伙软软甜甜的笑容。 这么多血光,小家伙一点也没害怕,果然是他看上的小狐狸。 卫砺锋眼梢扬起,笑容满意,大步走过去抱起纪居昕,“真乖。” 纪居昕:…… “这里是哪里?是不是离这些人的大本营很近?”他想起这个问题,需要卫砺锋解惑。 “聪明。”卫砺锋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你故意带我来这里?真是想灯下黑?”纪居昕又问,卫砺锋点了头,他又疑惑了,“可你怎么知道?” “与我这次任务有关。” 卫砺锋说的浅,疑问有点多,可现在不是好时机,尽快离开这里要紧,纪居昕便不再问,只小声提醒,“追我的那些仙泉镇贼人,袖口绣着火凤图案的,也到这里巡查过。” “正常,这里离黑衣人的窝子还有段距离,不算他们的势力范围,仙泉镇贼窝也不知道附近有别人的窝子。” 卫砺锋非常肯定两拨人有关系,但一定没联系,否则他之前把黑衣人窝点摸的那么透,不可能不知道。 月光如水,微风轻柔,纪居昕此刻心情很好,身边有活保镖跟没有就是不一样!没那么害怕了! 正想着,卫砺锋突然停了下来。 纪居昕觉得他神色有点不对,“怎么了?” 卫砺锋摇摇手指,示意他安静点,蹲下身,侧趴在地上,耳朵贴地。 片刻后他站起,跃至树梢,鼻翼颤动。 之后落下来,看了看天上星光,再次抱起纪居昕,“我们走。” “有人来了?”纪居昕敏感地感觉到卫砺锋不对。 “别担心,我们离出口很近了。” 纪居昕下意识相信卫砺锋,可这个很近,他们走了很久都没有到。 还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数量庞大的敌人。 这些人衣服用料款式不一,很多袖口绣着火凤图案,正是掳走他的那些人。 他们皆手握兵器,目光凶恶,粗粗一看不下六十人,把两人围在包围圈内。 为首的人膀大腰圆,肩上扛一把大刀,隔着人群喊话,“这位兄弟一看就知道是道上人,身手厉害,不如咱们交个朋友,你把怀里的人交给我,我也不与你为难,马上放你出去如何?” 纪居昕认得这大汉,之前周大就是跟他交手时受了重伤,主仆二人被逼下陡坡。 感觉衣襟被小家伙抓的死紧,卫砺锋揉了揉小家伙后背,让他放轻松些,“我现在只想杀人,不想出去呢,怎么办?” 他声音拉的长长,有股漫不经心的慵懒,在这种情况下是打脸,是挑衅,壮汉黑了脸,“小子,可是你自己撞进老子包围圈的,走出不去进了阎王殿可别怪我。” 自己撞进来…… 纪居昕怔怔看着卫砺锋,是么? 卫砺锋回了个痞痞的笑,满脸不在乎,完全没把这境况当回事。 纪居昕沉吟。 卫砺锋虽然外面看着不靠谱,其实是个行事非常谨慎的人,不然不可能度过那么多危机活到今天,他会这样做,就一定有这样做的理由。 想想不久前他的一番表情……纪居昕咬了唇,他猜不出来! 被蒙在鼓里什么都猜不到的感觉真是讨厌! 看来以后还得多看书多学习!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事,卫砺锋已经动了。 又是单手抱着他,右手持剑,杀入人群。 这一次,他的招式无比狠辣,丝毫不留情,剑剑冲着要害,收割着性命。 纪居昕只觉眼前血光遍布,如入修罗地狱。 只是卫砺锋勇武,对方也没有畏惧,一波波杀上来,不要命似的。 纪居昕眼看着卫砺锋剑上血色越来越浓,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地上尸体无数,卫砺锋胳膊上也受了伤。 都是为了他…… 敌人数量极多,他们却只有卫砺锋一人做战,他就是个累赘。 卫砺锋的剑招变缓,却没有一丁点放弃纪居昕的意思。 壮汉在包围圈外大笑,“哈哈哈小的们,再加把劲,他已经不行了,我们还有三十个人,拖也把他拖死!他怀里那个小白脸,老子必须要!” 卫砺锋身体一个踉跄,纪居昕垂头看,他的小腿受伤了。 可即便如此,卫砺锋士气依然高昂,杀意滔天,气势不减,眼睛里仿佛燃着火,不把面前所有敌人焚烧怠尽就不停歇! 刀光剑影中,他不顾自身,拼着受伤也要杀死面前敌人,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都用了——卫砺锋不要命了! 纪居昕眼睛通红,用力咬着唇,都是为了他…… 他活这么久,几乎没有谁真心保护过他,可自初见起,卫砺锋一直做着这样的事。 用那么蹩脚的‘你是我的人’的理由,做着超过一个上司范围太多的事。 前生今世,他是他遇到的第一份,发生真心的温暖。 他不想辜负。 “放我下来吧。”纪居昕声音暗哑,“放我下来。” “嗯?”卫砺锋声音压抑,似是有隐隐怒气,有一种有胆你再说一遍的压迫。 纪居昕呼了口气,声音尽量轻缓,“你受伤了,放我下来。” 卫砺锋百忙之中看了纪居昕一眼。 小家伙在笑,眉眼弯弯笑容灿烂,仿佛融了漫天星尘,漂亮的不像话。 可这双澄静眸子深处,却隐隐有些悲伤。 “放我下来。”小家伙神色坚定。 卫砺锋挑了眉,吐出一个字,“不。” “放我下来!”纪居昕见软的不行,语气非常生硬的大喊,“我不需要你了!你都受伤了,没准马上就要死了,我不想死,我要跟着他们走!” 卫砺锋没听到一样,根本不回答,几个呼吸过后,腰侧又多了一道伤。 纪居昕眼睛红了,眼睛蓄了泪,视线有些模糊,张嘴咬住卫砺锋的肩膀,“我让你放下我!” 卫砺锋剑一抖,像是生了气,手腕一转,放了个大招,一下夺去对面三条人命。 他退出战圈,飞奔数步,把纪居昕放下来。 纪居昕抬头看他,眼神倔强,“你受伤了。” “我教过你很多,怎么辨别消息,怎么应对危机,现在,再教你一件事。”卫砺锋低头看着他的眼睛,深邃双眸盛着月光,明朗锋利坚不可摧,一如以往,“在我说保护你时,你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依靠我!” 纪居昕眼前模糊一片,不敢再说话,怕一说话眼泪丢人地流出来,一个劲摇头。 “要相信我,知道么?”卫砺锋大手抚过他的眼角,声音低沉温柔,正如这夜的月光,“你想承担更多……努力长大一点吧。” 卫砺锋说完转身,一步步往回走,音色陡转,森寒冷冽如恶鬼,“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有多厉害。” 他抱纪居昕飞出圈子,壮汉当然不能等着,挥手就让手下上,可这些人打了这么久,体力消耗不少,更别说自身功夫离别人差太多,卫砺锋飞开把纪居昕放好,又说了几句话,他们才堪堪跑到了。 纪居昕袖子蹭过眼睛,用力呼吸让情绪稳定下来,目不转盯地看着卫砺锋。 只见卫砺锋影子像闪电一样,冲进人群里,手里剑花飞舞,根本看不清招式,行走间贼人尸体分两侧落下。 从人群中穿过,贼人数量直接少了一半! 纪居昕愣愣看着转过身的卫砺锋,他身上满是血色,目光冰冷,如入无人之境,手上剑光一舞,就有人倒下! 快! 非常快! 到最后纪居昕几乎看不到他的人,只看到各处停留的残影! 他竟挥手之间,杀了二十余人! 这些人虽然武功皆不及他,但也不是面揉的,身上正经功夫不错的! 纪居昕嘴巴半张,久久忘记合上。 再一会儿,地上站着的,只有卫砺锋一人。 这些人连偷袭他,让卫砺锋分心的机会都没有。 “还要走吗?”卫砺锋走到纪居昕面前,猩红唇角扬起,眸底笑意融融,“要我放开你?嗯?” 纪居昕乖乖摇头,“不了。”他甚至主动伸出手,让卫砺锋抱。 卫砺锋满意了,大手一捞,抱起小家伙,再次往外奔去。 这一次,路上再没半点危险,五更天,他们就走出了深山,看到了民居。 第118章 分羹 担心危险再来,两人一路上并没有停过。 纪居昕支着耳朵注意四处的声音;卫砺锋偶尔会停下,分辨方向,即停即走,没半点休息的意思。 每每这时,纪居昕偏头去看,都能看到卫砺锋额角的汗水……他不可能不累。 身上受了那么些伤,一点没在意,粗粗包扎过就再次抱着他上路,好像渗血的伤口一点也不疼似的。 纪居昕想,这人有些地方很是固执。 他开始祈祷赶紧到达安全范围。 天边露出鱼肚白时,出现第一个民居,纪居昕眼睛都亮了。 再走一段路,视野开始变的开阔,绵延的山势变缓,农田房舍增多,纪居昕拉了拉卫砺锋的衣襟,清亮的声音里满是惊喜,“我们出来了!” “我知道……”卫砺锋声音悠长,似是有些深意。 纪居昕不懂,抬眼看他,却见他对着某个方向出神,便顺着他的视线也看了过去。 寂静的黎明,天空湛蓝,有些许晨光,没什么不同啊……不对,好像有人! 揉揉眼睛,纪居昕再次朝远处看,果然有人来了。 数量还很多…… 等人走近些,他才看出来,这是整肃有加的军队,至少百人,士兵们穿着一样的衣服,动作齐整,气势肃杀,静默无声。队伍的最前方有两人,一个他见过,被卫砺锋叫做牛二的壮汉,眼睛瞪的铜铃大,这么远都能感觉到他看向卫砺锋的神情很有些激动;另一个四十多岁,身材健壮,一身铠甲,很有威严,定然是有官阶的武官。 看这装备架式,纪居昕猜这些人大概是卫所驻军。 是援兵。 太好了……纪居昕激动地不能自已,这说明他和卫砺锋彻底安全了! 正当他情况高涨时,左右两边也有些不寻常的异动。 他狐疑地看过去,有五六十人随着轻浅霞光走来,走在后面的人穿着整齐的县衙号衣,中间的像是走江湖的镖师,大户人家的护院好手,衣服颜色款式都不一样,最面前的,是两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夏飞博和徐文思! 是他的伙伴们来找他了! 纪居昕紧紧拽着卫砺锋衣襟的手猛地松开,微微挣扎有些想下来的意思,脸上笑容一瞬间灿烂明媚。 卫砺锋看着不远处的人,眉头皱了一下,胳膊箍紧,不让纪居昕往下跳。 纪居昕并没注意卫砺锋的举动,马上忘记了挣扎,因为他看到了非常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人——纪仁德。 最右边走的最慢离的最远的队伍,带队的是纪仁德。 他来这里做什么?身后那百十来人……是厢军? 纪居昕眉头微拧,有些不高兴。 细看这架势,他想了一想,大概猜出了原因…… 一定与他此次被掳遇险无关,纪仁德是冲着卫砺锋来的。 卫砺锋执行的是秘密皇命,办的是皇上重视的大事,调动间总会有些风声出来,有人会循着机会凑过来分一杯羹,一点也不奇怪。 这人是纪仁德,就更不奇怪。 他这四叔最懂钻营,只要被他知道有机会,一定会有见缝插针。不过卫砺锋的皇命,能打听到风声的有限,纪仁德从哪得来的消息? 纪居昕微微眯眼,怕是他好好岳丈吧。 他可是记得,上一世田大人帮了纪仁德不少。 他这情绪一波三折,一时高兴一时不高兴,根本忽视了另一个人的存在,卫砺锋很有些措败。 小狐狸这么难搞,真是让人非常忧伤。 他悄悄拍了拍纪居昕的屁股。 力道非常轻,纪居昕正想事情,根本没注意到。 卫砺锋嘴角翘起,又高兴了,大手又轻轻揉了揉——可别拍痛了。 三方人马走近些,彼此就看到了,见站在不远处的卫砺锋抱着纪居昕没有任何表示,分析一下就知道对方没有敌意,互相抱了拳算是打过招呼,齐齐朝着卫砺锋走来。 夏飞博徐文思带的队伍最快,看到被卫砺锋抱在怀里的纪居昕,两人非常担心,“你受伤了!” 纪居昕这才发现,刚才光顾着想事,忘了让卫砺锋把他放下来! 他耳根红红的瞪了卫砺锋一眼:你也不自觉点! 卫砺锋眸光飘忽,好像没看到他责怪的神情。 徐文思一脸忧心地在纪居昕身上找伤口,“伤哪了?” 纪居昕想想,好像历险这么多天,一直在危险边缘游走,伤的都是别人,自己没受伤来着?不对,有的……滚下陡坡时,伤了……“脸?” 徐文思认真查看纪居昕光滑漂亮的小脸,末了神态严肃,“昕弟,你是男孩子,不能不顾身体,只想着脸。” 纪居昕:……这冤枉的感觉。 不过他的脸确实好了来着?昨天下午水面上映出的的确是看不出伤的脸……又是卫砺锋的错! 他愤愤瞪向卫砺锋:不是你我哪用的着现想借口! 卫砺锋神情平静,没一点笑,鹰眸锐利气势锋利,就像初见时一样,严肃正气。 纪居昕深吸一口气,用力忍住不要伸爪子挠人。 卫砺锋看向徐文思,“他的脚崴了。”声音板正气势正直,非常值得相信的样子。 徐文思看向纪居昕的脚,“崴脚了啊……”那的确是不能走。 纪居昕木着脸,心说这倒是个好理由。 他悄悄看向卫砺锋,卫砺锋冲他迅速眨眨眼,好像两人拥有了什么共同的小秘密一样,很是私密。 纪居昕脸有些红,轻咳了两声,“有一会儿了,现在没事了,将军请放我下来吧。” 卫砺锋小心地把纪居昕放在地上,动作非常温柔,戏演的相当好。 徐文思赶紧来搀,纪居昕搭着徐文思的胳膊站好了,试着走了两步,无奈怎么努力也做不出惊喜样子,只得木呆呆说,“谢谢将军,全好了呢。” 好在别人没怎么注意他的僵硬演戏,见他走的好就放了心,只除了卫砺锋悄悄朝他眨眼。 纪居昕木着脸,表演自己走的很好,不需要徐文思扶,徐文思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 纪居昕笑眯眯和站在一旁的夏飞博打招呼,“夏兄。” 夏飞博冲他点了点头。 他不像他的父辈,商人气息那么浓,他气质有读书人的高华,眉眼间有商家的杀伐霸气,对外人很高冷,对朋友很内敛,他也担心纪居昕受没受伤,但他关注更多的,是刚刚抱住纪居昕的人。 这人照顾纪居昕是真,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有些危险。可眼下不是问来龙去脉的时机,他只能先表明态度。 他拱手面对卫砺锋,眼底有些许防备,“有劳卫将军照顾在下的朋友,若有任何吩咐,但请直言。” 卫砺锋眸光有些冰冷,“保护大夏子民,是吾等职责。” 夏飞博凝眉,这个瞬间他感觉到了卫砺锋身上杀意,可是卫砺锋不可能因为一句话就杀人……他有些不明白了。 此时袖子一沉,面前出现纪居昕灿烂的笑脸,“你们可来救我了,我快吓死了,你们都不知道!” 夏飞博想着怎么安慰好友,徐文思思绪也被拉过来,几人浅聊几句,或是安慰,或是唏嘘。 很快,另外两拨人到了。 牛二带着的,是卫砺锋探查到可靠消息后派手下分头联络集合于此的人,不用说就知道怎么回事。 纪仁德么…… 纪仁德来的最晚,态度却最亲切,离着很远就揖手笑语,“卫将军,下官来晚了!” 卫砺锋话语悠长,别有深意,“我看纪大人来的很及时。” 纪仁德仿佛听不出话音,笑容格外开朗,“下官治下突来密报,根据各种线索,下官得知将军在此执行皇命,唯恐将军人手不够,特带人来助,能及时赶上,下官甚觉荣啊。” 时机卡的这么紧,也算是他的运气,卫砺锋现在没时间应付他,把牛二拽来,从士兵中拽出几个头领,把所有情报迅速说一遍,方向,地点,贼人窝点地形特点,人数,所有值得注意的地方,一一说清楚。 之后开始分派任务。 纪仁德适时插话,“将军,下官即来了,愿意带人入围,效犬马之劳。” 官场上的事卫砺锋熟悉的很,人家故意来分功,当着这么多人,他不能不答应,否则不知道后面有什么烦人事等着他,“山内危险,大人还是不要以身涉险,有下面人劳动即可。” 纪仁德却大太摇头,一身正气,“为国事,岂敢言苦!” 卫砺锋给纪仁德分功是一回事,心底不高兴是另一回事,这里这么多人,纪仁德分得,别人也分得,到最后送至龙案的奏折怎么写……他心内门清。 他看了看夏飞博和徐文思,“两位少年英雄,为友奔袭,难能可贵。如今山内藏有贼人窝点,人数众多,祸害百姓,罪大恶极,两位可否愿意借人出来与我一用?” 听话听音,夏飞博徐文思本就不傻,纪居昕又在一边挤眉弄眼,二人非常干脆地答应,“我等荣幸!” 所有人手皆由牛二和站在他身侧的卫所首领调派,卫砺锋一动没动。 现在情况,这么多人,用不着他冲锋陷阵,把着大方向就行。 纪仁德精神非常好,跟着牛二安排了自己带来的人,又走到卫砺锋身边,笑容谦和,气质出尘,见之可亲……大概是套关系。 结果走过来才发现,有个非常眼熟的自家人也在! 他顿时停住脚步,皱眉看着站在一边没什么存在感的纪居昕,声音不说冰冷,至少有几分不愉,“你怎么会在这里?” 纪居昕暗忖,他是多没存在感?这么大个人被卫砺锋抱着又放下又说话的,纪仁德竟然没看到? 就算来的晚,没看到这些,他一个大活人,一直站的离卫砺锋不远,他还是没看到? 第119章 陪伴 “四叔……难道不是来救我的?”纪居昕调整表情,洁白贝齿咬着唇,满脸惊愕过后,垂了眉睫,声音忧伤又可怜,“我还以为因我被掳,四叔悲痛忧急,不顾自己安危夤夜奔来……是我自作多情了么……” 他本就相貌清秀,正处于少年雌雄莫辨的青涩时期,略给人一种纤瘦荏弱的感觉,现下偷偷看纪仁德一眼,目光里有对家族亲人的孺慕,又有希望被打破后的失望心伤,真真可怜,令人唏嘘。 卫砺锋眉心微微皱起,看懂小狐狸眼底藏着的另一抹情绪后,改担心为不满,这不挺能演的,为什么之前就不配合他?很值得拍两下屁股。 夏飞博徐文思看到纪居昕这个表情,眼里略含了怒气,看向纪仁德。 纪仁德微微怔住,第一次在应对某种场面时有了左右为难的感觉。 他得岳父大人暗示,知道卫砺锋最近会在附近出没,派人暗地注意各种动静,这才能在关键时候赶过来。卫砺锋办的是秘密皇差,事成之后不说记大功,在圣心的地位定然提升不少,他能过来分点功,让皇上记一记,岳父再适时搭把手,年底的考评就有着落了,来年说不定能调回京。 可卫砺锋态度不远不近,明显不怎么欢迎他,想要把这功分的顺利,很有些难度。 听闻卫砺锋为将悍勇,为人忠直,大约不喜欢他这种占便宜的方式? 纪居昕给了一个挂着亲情牌子的理由,他要不要接呢? 接了,就是承认他为纪居昕而来,做出家人长辈的样子,表现自己人品端正情操高尚,卫砺锋应该会欣赏他人品,不介意他分功吧…… 可若是认了,一来与他之前的话有些不符;二来为庶出侄儿放弃公务,远远奔来是不是对官声不太好;三来这样的话他就是不为解救卫砺锋而来,只是恰巧赶上,卫砺锋会不会不认他的情,奏折上轻轻带过,他日岳父为自己周旋扩扬名时会不会不利…… 短短时间纪仁德心底绕了几百圈,一时没想出正确应对,下意识看了卫砺锋一眼。 卫砺锋盯着纪居昕,表情有些凶。 这是不喜欢纪居昕? 现下场景如何,纪仁德一眼就能分析出来。纪居昕敢这么说,一定真正经历过险境,他说被掳了,一定是被掳了。而夏徐两家小子明显是才来,也在状况外。 那么救了纪居昕的,明显就是卫砺锋了。卫砺锋在此地办大事,顺手救个把人没问题,但救人性命是一回,欣赏喜欢一个人是另一回事。 如果卫砺锋不喜欢纪居昕,他却说是为纪居昕而来,结局会很可悲。 纪仁德电光火石间考量完毕,“此次我为相助卫将军而来,并不知你遇险,”他上前两步,面上摆出担心表情,“你说你被掳了?是怎么回事?悉数说与四叔听,四叔保证,定将掳你之恶徒绳之于法!” 态度端正表情到位,表达也很清晰,纪仁德自认为表现非常不错。 “原来是这样,”纪居昕抬起脸,眉眼弯弯笑容灿烂,温暖耀眼如阳光,“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已经安全了,那些贼人也被卫将军处置了,谢谢四叔关心。” 这种忍着自己难受也不想让家人牵挂,只报喜不报忧的乖巧样子…… 夏飞博徐文思对视一眼,看向纪仁德的眼光有了更多不赞同。 怪不得纪九要下手对付纪仁德,这人在人前都不愿意圆说,保持一家人互相扶持的样子,给纪九台阶下,私底下会怎么欺负纪九,想想也能知道了。 卫砺锋则是眼光没有往纪仁德身上扫一下,只直直地看着纪居昕。 他查过小狐狸的过去,值得注意的只有小家伙回到纪府之后的表现,他不是很理解为什么小家伙不喜欢纪仁德,但照今天这番表现看,这里头绝对有文章。 小狐狸亲自上身坑人,子漆般深邃眸底还有些许强烈的憎恨,这股恨意藏的太沉,不是他不注意都不一定看出来,这股恨意也足够浓烈,让他小脸都变的有些黑了,为什么? 定然还有些东西……他没有查到。 现场一片安静,谈话就这么结束了。 纪居昕不想多谈,夏飞博徐文没话说,卫砺锋盯着纪居昕看,一脸若有所思,纪仁德倒是想找话题,无奈没人接他的茬,只得略有些尴尬地告辞离开,说要与牛二一起进山剿匪。 纪居昕和夏飞博徐文思小声交待,“既然碰上了,不去白不去,这事上给你们记一功,与长辈有利,且只要科举顺利入了仕途,这就是资本。” “你的身体……”夏飞博不想走,机会总是有的,朋友不能不顾。 徐文思也是这个意思。 纪居昕笑了,“我都全须全尾地出来了,身上没有半点伤,你们还怕什么?我受惊那么久,现在只想借处民居睡一觉,你们不如自顾去忙,等忙完出来,我也休息好了,精神充足,我们才好聊聊别后事。” 他说的很有道理,夏飞博徐文思商量片刻表示,这样安排可以,但他们要留下足够的人照顾纪居昕,纪居昕不能推辞。 纪居昕笑眯眯应了,两人就找到各自队伍,跟着牛二往深山走了。 很快,原地只剩纪居昕卫砺锋,和一些留守保护他们的下属了。 纪居昕指着远去的牛二队伍,问卫砺锋,“你不去?” 卫砺锋摇摇头,“不是什么大事,这些人够了。”他看了眼左右,“我带你找个地方休息?” 纪居昕真的有些累,还很饿,听到这话眼睛立刻亮了,“好啊!还省得我麻烦了!” 两人带着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到了一处民居,房子的主人一看这架势,赶紧热情了迎了进去,还在院子里摆了几张桌子,招待人进不去房间的属下们。 纪居昕和卫砺锋刚刚坐下,热腾腾的清粥小菜已经摆上了桌,还有一大盘煎的金黄喷香的鸡蛋饼。 纪居昕差点感动到落泪。 风卷残云地用过饭,纪居昕说想睡一会儿。 卫砺锋了然,“我已经让人铺好了床。” “你呢?”纪居昕问完后马上后悔,因为卫砺锋这混蛋总会曲解他的意思!偏头一看,果然对上卫砺锋戏谑的眼神。 他板起小脸,“我是想问你要不要睡,我可以把床让给你。” “我昨天睡够了。”卫砺锋眨眨眼,指的是昨天上午到晚上的这个时段。 纪居昕想说晕和睡是不一样的,而且卫砺锋今天经历多场战斗,还受了伤,一定很累,但看卫砺锋满脸不需要的表情,犹豫着没说出口。 卫砺锋却弯起唇角,“来我看看——这一脸遗憾是怎么回事?非要我陪?嗯……我去把事情交待下,勉为其难地陪你睡一睡罢。” “不用!”纪居昕黑着脸拉住他的袖子,“完全不用!我一个人可以的!” “不害怕?” 纪居昕用力摇头。 “不需要我陪?” 完全不用!纪居昕再次摇头。 “不用刚才那种可怜巴巴求陪伴的眼神看我?” 你才可怜巴巴求陪伴了!纪居昕咬着牙摇头。 “真是任性……”卫砺锋转身,也没表态,拖着拽着他袖子的纪居昕走到床前,摊开被子。 纪居昕怔往,这是做什么? 卫砺锋无奈又纵容地叹口气,“真是拿你没办法。”说完手伸过去,左手揽住他的肩膀,右手绕过他的膝窝,把他抱了起来! 像抱情人似的! 纪居昕抬手就打。 卫砺锋一点不理会肩膀上那点挠痒痒的力道,轻柔地把纪居昕放到床上,刮了刮他的鼻子,“只此一次,以后可不能这么娇了。” 娇你…… 纪居昕差点飚脏话。 他们的对话是在一个层面上的吗?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卫砺锋有这种误会!卫砺锋这混蛋是故意的吧一定是故意的! 故意欺负他! 纪居昕掀开被子,背对卫砺锋,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不说话。 卫砺锋靠在床柱,唇边有隐隐笑意,看着纪居昕的背影,也没说话。 气氛一时安静无比。 呼吸越来越缓,困意渐渐袭来,纪居昕觉得眼皮渐重,真没时间和这混蛋置气了,不甘不愿地开口,“你昨天为什么晕过去?” “还是被你问出来了,”卫砺锋的声音有些轻浅,“不是什么大毛病,你无需担心。” 纪居昕没有转身,声音有些低,“十六那晚,牛二有意提醒日子,就是因为你昨天会晕吗?” 卫砺锋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嗯。” “既然知道自己会晕,知道会遇到危险,为什么……还要那般顾惜我?”纪居昕眼角有些湿,左右别人看不到,索性把头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你可以不救我的……冒着夜雨带我出来也没关系,为什么一定要……经历那些危险?” 说话时脑海里浮现出这两日夜遇到的危机,无数的鲜血,无数的人命,纪居昕蜷在被子里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卫砺锋闭了闭眼,坐到床侧,声音故意调侃,“因为我喜欢刺激啊……我想看看,这样的小山窝能把我逼到什么份儿上,也想看看,我的小宝贝儿会有怎样的应对,我有没有看错人。” “真的?”纪居昕突然转过头,对上卫砺锋的眼睛。 那双眼睛精致俊朗,深邃无波,似藏了千山万水,总把最真实的情绪藏着,不让别人察觉。现在这双眼睛一如既往地平静,纪居昕仍然看出了与他话里调侃之意不同的地方。 内里似有轻微火焰燃烧,又似柔和月色轻展,看着自己时那么专注,那么怜惜…… 明显是——“你骗我!”纪居昕鼓着小脸。 “过去的事不用再提,”卫砺锋这次是真有点无奈了,拉过被子把纪居昕的小手塞进去,“你需要休息,有什么事睡醒了再说,好不好?” 这哄孩子的语气…… 真是败给他了。 纪居昕很是心累,闭上眼睛乖乖等待睡意再次降临。 “卫砺锋,你以后会经常在京城吗?” “……嗯。” “我也去……好不好……” “好啊,你来,我护着你。” 第120章 想法 纪居昕醒来时,看到周大抱着剑守在床前。 “你回来了?”纪居昕揉着眼睛坐起来,见周大穿着齐整精神还不错,“伤都好了?” “我没事。”周大起身去给纪居昕倒茶,顺便展示自己活动完全没问题,一点也不需要担心。 纪居昕看他走动间动作自然,眉梢略略舒缓,看来真是没什么大问题。 接过水来喝了,他下意识环视房间,睡前卫砺锋在这里来着…… “卫将军公务繁忙。”周大很贴心地给出了主子想要的答案,“离开前说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主子有事可着人送信。” “他身上的伤……” “属下问过下面,说有大夫来过,卫将军身上都是些皮肉伤,不要紧。” 纪居昕点点头,起床更衣净面。 卫砺锋一向很忙,这些天的事正好到收尾阶段,必然有很多事情需要协调。 “夏兄和徐兄呢,回来过没有?”他从窗外天色可以看出,现下大约是未时,他睡的不算太久,夏飞博和徐文思做为分功帮忙的,应该不会忙太久。 “两位少爷半个时辰前回来,见主子休息,没做打扰。” “唔……”清凉的水一激,残存睡意全部跑光,纪居昕舒服地叹了口气,“去问下此间主人,厨下有没有吃食,顺便着人告诉夏徐两位少爷,我已醒来。” “是。” 纪居昕想着夏飞博徐文思必不会来的太慢,却没想到他们来的这么快,竟然带着饭菜来了。 “这是……” “知道你醒来一定会饿,我和夏兄让厨下留了饭。”徐文思让下人把饭菜端上桌,摆上三副碗筷,与夏飞博一同坐下。 “你们还没吃饭?”一直在等他? “哪啊,今晨出发太早,过了辰时肚子就开始打鼓,刚刚好抄了贼人的窝子,我与夏兄和士兵一起得了些好东西吃,回来还不太饿,索性等一等昕弟了。” 徐文思说完,夏飞博补充,“若你还不醒,我们也不会等太久。” “正是,”纪居昕笑着执筷子夹菜,一点也不客气,“同甘苦共患难不在一时半刻,关键时候知道保护自己,守望相助就好,我们之间不需要那么多形式主义。” 夏飞博徐文思也跟着动筷子。 桌上的菜都是农家菜,菜是手撕的,肉切的块头很大没个形状,装在大盘大盏里一一摆开,一点也不精致,好在野物食材新鲜,别有一番风味。 纪居昕几天没好好吃饭,夏飞博和徐文思也因为他的事茶饭不思,着实累了几日,闻到乡野食物特殊的香味,一个个食指大动,吃的风卷残云。 徐文思是大家子弟,从小受着严格教育长大,规矩相当好,夏飞博虽祖上是商家,近两代却在往官场发展,孩子们的规矩自然也抓了起来,至于纪居昕,虽然没受到正式的规矩教导,多年的坎坷和自身性格也决定,行止上不会太粗鲁。 所以三人的吃饭的动作都很优雅,食无声息,看着赏心悦目,但速度实在……很快。 照最后盘中份量与之前对比,以及所用时间来看,说这顿饭吃的风卷残云,一点也不为过。 进来收拾碗碟的下人们目光都有些愣。 纪居昕正心满意足地叹气,“泡壶茶进来,看有什么小点也拿两份。” 竟然还要吃! 下人们看着纪居昕的目光有些佩服,吃这么多也不长胖,真是好体质! 待人走完,纪居昕瞪着一直掩唇而笑的徐文思,“不许再笑了,又不是我一个人吃的!” “虽然那道山鸡菌汤我没怎么吃着,但这话的确没错,饭菜不是昕弟一个人吃的……哈哈哈……”徐文思反而笑出了声,没想到昕弟还有抢食的一面,实在可爱极了。 “别以为我没看到,那份糟鸭掌都被你一个人吃掉了,明明摆在夏兄面前,夏兄都没吃着多少!”纪居昕睁圆了眼睛指控,两个人开始像小孩似的斗嘴。 夏飞博捏了捏眉心,没想到,没有林风泉在,这两人也能玩起来。 “不要闹,给外人看到笑话,”任他们玩了一会儿,夏飞博才轻敲桌面,“来说正事,纪九,掳你的人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你可知道?” 说到这个,徐文思也不得不认真了,目光有些许担忧,“你睡觉的时候我们问过周大,周大只知道对方很厉害,各中内情却不清楚。” 纪居昕幽幽叹了口气,捡着能说的与两位好友说了一遍。 这是个有组织的贼窝,做惯恶事,在仙泉镇置了个长期窝点,从周边县镇上到处掳人,有些地方掳孩子,有些地方掳少年,掳到了带到窝点,人数多了再转出去,他和一群孩子关在一起,努力自救,收集信息谋划逃走…… 照运营架势来看,贼窝应该有上级,无奈上级隐藏的太深,他没得到任何相关信息,只知道别的人大约都是随机掳来,他却是因为有人出了钱。 “有人出钱掳你?”夏飞博眯眼,眸底黑雾遍布,很是气愤,“我们到阳青游学之事知道的不多,能出价到这里掳你的,一定是熟人,你可知道是谁?” 纪居昕摇头,“不知道,怕是得好好查查才行。” “十六那夜我们遇到了十几个孩子,说是刚刚逃出来的,有少年有孩童,一个个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形容有些狼狈,”徐文思问纪居昕,“可是与你关在一起的?” 纪居昕眼睛一亮,“必然是了!那么晚,那么多人,走了那么远的路,除了他们不会有别人!他们都好不好?有没有受伤?崔宁那么小那么弱,刘召有没有照顾他?” “他们都很好,大多身上有擦伤划伤,但都是皮肉伤,不要紧,养养就好了。我已派人送他们回去阳青,找了大夫相陪,应该不会有问题,可是……”徐文思微微皱眉,“孩子里好像没有叫刘召和崔宁的。” 纪居昕心一紧,莫非出事了! 徐文思见他表现不对,又道,“听孩子们说,他们所有人都一起安全出来了,没有人受伤,神情状态也对,如果你说的这两个人与他们一起,又出事了话,他们不会是这样的表现。你无需过分担忧,等回阳青见他们一见,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纪居昕略松了口气,“没事就好……回去我再问他们。”他眉眼弯弯绽出一个灿烂笑容,“多谢徐兄。” 徐文思正呷了口茶,闻之摆手表示完全不用谢。 “那夜处处狼籍,多处血光,我们很担心你。”夏飞博目光深远声音似叹息,“可惜怎么也寻不到。” “我被卫将军救了。”纪居昕指着窗外远处的连绵山脉,“又为躲雨,走的太远。” 他想了想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卫砺锋的行为,“卫将军身负皇命,清剿一方罪大恶极,势力极大的山匪,可能掳我的这个贼窝与山匪有些关联,我二人偶然遇到,情势危险,卫将军不能见死不救。” 三人轻声浅聊,彼此交换近日信息,纪居昕说了这几日经历的各种危险,夏飞博徐文思说了发现纪居昕失踪后做的各项安排行动,大半个时辰就这么过去了。 “林兄应该等的非常心急了。”纪居昕轻笑,林风泉性子开朗也有些急,三位好朋友在外面,他不知道怎么担心呢。 夏飞博却道没关系,“今晨遇到你,我便派了人传话,很快他就会知道我们没事。” “嗯……”纪居昕指尖轻点桌面,“你们的事情可办完了?卫将军可有说我们何时能走?” “你想走了?”徐文思惊讶,“卫将军说你吃了很多苦头,助他良多,说要好生谢你,嘱咐你多休息。” 是啊拉了卫将军一路,肩膀痛的不行,的确很辛苦! 纪居昕忍住了没有揉隐隐暗痛的肩膀一把,“回到阳青也能休息,如果此间两位兄台事了,我们便可启程。早就定好要回临清,不能耽误太多,阳青怕都不能久呆。” 夏飞博听出他话中流露出的急切之意,“你有事要做?” 纪居昕想了想,他的打算瞒不了几位好友,“实不相瞒,我想去京城。” “去京城?”徐文思惊诧。 “是。”纪居昕看向徐文思,修长眉宇舒展,目光清澈澄净,隐隐透着坚定,“此事还要请徐兄帮忙。” “我?”徐文思更加惊讶,“我帮你去京城?” “此事非徐兄帮忙不可。”纪居昕唇角轻扬,声音清朗。自那夜听闻周大师傅的事,联想自身处境,他心底就有了隐隐打算,今日看到纪仁德,他想他这个打算不得不进行了,“我要去国子监。” 第121章 有关 “国子监?”徐文思下意识眉头紧锁,“你要丢下我们一个人去国子监读书?” 夏飞博却首先想到国子监的特殊性,“国子监可不好进。” 国子监在京城,天子脚下,祭酒为皇上亲指,乃从三品朝廷命官,监内教授亦皆为官身,学生多有非富即贵的宗室权贵和才华出众的人中龙凤,是天下所有读书人仰望的天堂。 临清的莲青书院也举国闻名,内有丰富的藏书和雄厚的师资力量,国子监与之相比,学识饱满程度不相上下,与莲青书院只重文才学识不同,国子监氛围更倾向政治,官场,它还有莲青书院比不上的人脉网络,各种资源,有心科举仕途,懂得钻营取舍的读书人,都会想去国子监。 但去国子监,并不容易。 国子监的监生有举监、贡监、荫监、例监等多种名目,总结来看,大约是皇家宗室权贵之子可入;参加会试落弟举人可入;各州县才华横溢,无人出其右者可入;对朝廷有特殊贡献者可入;三品官以上子弟或勋戚子弟可入,要求堪称严格。 然再严格的制度,下面总有应对方法。 各州县才华横溢的,可以是举人,也可以是秀才,可以是官家子弟,也可是名师之徒,才华名声如何出色,全看背后人操作,能把别人后台压下去,你就能去国子监;对朝廷有特殊贡献者,怎样算特殊贡献?除了能名传千古,与国与民有重要贡献的巨大成就,如逢天灾,有名声极好的巨贾仗义疏财,为皇上分忧,也算特殊贡献,这时有人帮着疏通,其子就能进国子监。 至于勋贵之子可入这一条,那就只要家里有爵位的,就可以试着操作。 当然最后结果如何,要看帮你走程序的人给不给力,可只要符合条件,就表示你起码有争取的资本。 而纪家,正好有个不上不下的爵位,这爵位削减至今,除了名号基本没什么作用,在此事上,却可利用一番。 徐文思想了想便能明白纪居昕打算,“你想让我家疏通给纪家放个名额?” “名额确不确定没关系,只要给个提醒,让纪家知道有这样一个机会便可,”纪居昕微笑,“暂时只需如此。”至于以后的事,当要随机应变。 “昕弟的忙自然要帮,但是……为什么?”徐文思十分不解,“你为什么非要去京城?书院的老师不比国子监差,依你之聪慧,也不需要非得去马上结交什么圈子。” 纪居昕想知道周大师傅的秘密,想知道自己是否处于什么诡秘的危险之中,想得到更多力量来保护自己克制四叔,可这些话统统不好说出口。 他只得叹了口气,“我想更强,强到别人不敢轻易欺辱,强到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能让事情在自己掌控中……这次的事情太可怕了。” 他这么说,徐文思想了一下,也不是不能理解。纪居昕和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大家族,嫡系子孙,自小得长辈关爱,衣食无忧资源丰富什么都不用怕,纪居昕却从小被丢到庄子上,一个人孤单单跌跌撞撞长大,回来又遇到各种糟心事,家里没有人真正爱护他,甚至还有人不待见,处处想坑他一把,没有安全感很正常。 换他在纪居昕这样的处境,也会想手里多抓点东西,起码哪天遇到事情能自己救自己。 “如果你不在临清,我们三人一定很寂寞。” 徐文思叹口气,看了眼夏飞博。这人一如既往地冷静沉稳,瞧着倒觉得分开没什么似的,心思瞬间又活络了,“夏家在京城产业多,夏兄经常会去京城,我和林风泉没事也可以一起去,到时就能看到你……明年又逢三年一次的乡试,我们三人一起努力,考中举人即刻进京,到时就又能在一处了!” 随着他愈加轻松地说话,纪居昕表情也柔软起来,“谁说不是呢……” 别离有时,亦有长短,人生在世,总会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有时离别是为了下一次相遇,他们还年轻,未来有无限可能,说伤感实在太遥远。 夏飞博看着纪居昕,若有所思。 这天三人聊了整整一下午,到底没有就这么潇洒离去,一来时间晚了,到阳青也进不了城,二来好歹应该与卫砺锋说一声。 夏飞博和徐文思同纪居昕一起用过晚饭才离开,离开前叮嘱他好好休息。 友人一走,周大再次进了屋。 他非常有眼色,夏飞博和徐文思把随身伺候的下人打发出去,他就跟着一起出去,让少爷们说话,不做打扰。 其实纪居昕并未对他有什么提防心,就算知道了他师傅不一般,他对周大的信任也没有变。 现在见他进来,纪居昕微微一笑,“我们去京城可好?” 周大愣了一下,去京城当然好,他这两天做梦都想去京城,想找找师傅的影子。虽然师傅为老不尊,性子不怎么好,到底一手把他带大,让他有衣有食,还学了这么多本事。 他想着明年乡试,只要主子考的顺利,很快就会去京城赴会试,不过一年多时间,他等得,可主子突然说要去京城……“现在?”为什么? “我以为你很愿意的。”纪居昕手撑了下巴,饶有趣味地看着周大,“你不愿意,只好我一人去了。” “属下愿意!属下誓死追随主子!”周大单膝跪地,声音洪亮。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唯一要做的,就是不离主子左右。 “我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纪居昕站起来,笑眯眯地说,“所以你完全不必有压力,好生想想准备什么吧。” 这夜直到睡前,纪居昕都没见到卫砺锋,直到四更天突然醒来,睡意全无时,他才看到披着星月而归的卫砺锋。 “事情办完了?” “怎么起的这么早?” 两人一起说话,说完齐齐一怔,复又微笑。 纪居昕起身穿上外衫,“昨天睡太多,现在睡不着了。我想今日离开此处,正想怎么找你说一声,你便来了。事情都办完了?” “差不多。”卫砺锋大步走进房间,捞起茶壶也不嫌水凉,灌了一壶下去,“你离开也好,这里最近怕都不安稳。” “到阳青处理点事,我大概就要离开回临清了……”纪居昕刚要说一句今日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相见的道别话,想想卫砺锋奇葩性子,忍住了没开口。 卫砺锋却眯了眼,笑的很有些狡黠,“怎么,舍不得我?” 说着手还非常贱的伸了过来,想要摸纪居昕的脸。 纪居昕毫不留情的大力打掉,小脸一派严肃,“将军误会了,将军身负皇命,公务为重,区区小民远远仰望将军高贵身姿就好,岂敢有其它想法?将军是大家的将军,办大事即可,完全不必在意小民。” “你错了,将军……是你的呢。”卫砺锋话音微微拉长,目光安静地看着纪居昕,神情专注地非常容易让人误会。 纪居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静了很久才道,“将军有空在这里与我玩笑,不如去折腾折腾贼人如何?” “哈哈哈……”卫砺锋大笑,笑的胸膛震动,笑的气贯山河,非常有气势…… 他一边笑,一边大手用力揉了揉纪居昕的头,“小家伙真是可爱……” 纪居昕气呼呼推开他的手,你才可爱!你全家都可爱! 卫砺锋丝毫不介意他皱鼻子皱脸不高兴的神情,整了整衣衫抬脚往外走,“想走就走吧,不用太想我,我会再找你。” 想你才怪!不要自做多情了好吗! 纪居昕冲着卫砺锋的背影暗骂好几句。 直到人走的不见了,他回想刚刚,看到卫砺锋的一瞬间。他其实有几分别扭的,两个人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他被他换着姿势抱,想想都尴尬。 可卫砺锋再次用这样的表现激起他的怒气,让他忘记尴尬,倒是很管用…… 所以卫砺锋刚刚只是在逗他,只是在调侃他。 和着他才是自多情,差点误会了卫砺锋刚刚那个极深情的表情! 纪居昕咬着唇,一脸愤愤,有种比斗失败的挫败感。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聪明了很多,怎么仍然斗不过卫砺锋这大尾巴狼? 直到上车启程离开,他还眉眼愤愤,一脸不甘愿。 夏飞博徐文思少有看到他这合乎年龄的外在表现,齐齐盯着他看了很久。 最后夏飞博出声安慰,“你四叔是官身,有比我们多很多的理由留下。” 他以为纪居昕是气纪仁德的手段,他们走了,纪仁德却因为非常非常自然的诸多原因留下,继续帮卫砺锋善后。 纪居昕长长呼气,误会就误会吧,“反正日子长着呢。” 徐文思点头,“是啊,以后我们成了官,一定比他厉害!” 三人天刚亮就出发,天色再次黑下来才到了阳青城。 早一步接到消息的林风泉正在城门口等他们,看到眼熟的马车,骑着马就迎了出来,远远的就开始喊,“昕弟!夏兄徐兄,你们可都好?” 夏飞博坐的离车门近,掀了帘子,“我们都没事。” 徐文思凑到窗边跟林风泉打招呼,“你来啦!” 纪居昕也露出小脸,笑眯眯看着林风泉,“我们回来了,害林兄担心了。” 林风泉差点泪奔,他都快吓死了好吗,从来没一个人面对这么些事过! 看到好朋友非常激动,他索性下了马,一起坐进车里。 最关心的当然是纪居昕被掳的事,纪居昕只好把这事再说一遍。 “你说有人出价掳你?”林风泉一双眼睛瞪的圆圆,转而一脸愤愤,“我就说不对!” “怎么了?”见他表情不对,徐文思夏飞博一起看过来。 林风泉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你们都不在,我一个人查那昕弟那日被掳前后线索,结果查到了王少爷。昕弟失踪这事,一定与王县令这儿子有关!” 第122章 思归 纪居昕失踪这事,与王少爷有关! 林风泉丢下的这个消息足够爆炸,夏飞博徐文思齐齐一惊,纪居昕也非常意外,王少爷为什么要与人勾结掳他? “或许是我害了昕弟……”林风泉极为愧疚地叹了口气。 “这几日我顺着线索抓到了一个人,自称是王县令家新进家仆,在王少爷院里当差。他说事发前不久,王少爷曾接到过一封信,之后派他潜到客栈,照顾几个人,这几个人在客栈往来好几日,昕弟一失踪,这几个人同时消失,好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我托刘县丞帮忙,查阅过去失踪案宗,并没有任何证据表示王少爷与掳人团伙有关,此人证词也有多处含糊不实,我不好下定论,只当巧合,现在昕弟说受掳不单纯,是有人出价,我方想起,或许是王少爷起了狠心,想办法与贼人勾搭上要害我,却误抓了昕弟。” “我记得昕弟失踪之日,穿的是同我一样的竹青色外衫。” 林风泉声音顿了一顿,面上愧色更甚,“如果不是我,昕弟也不必受上这一场苦。” “林兄万不可如此,若为此事更是不必,前几日我便知晓,对方要抓的人就是我,贼人言谈间曾提及我的名字,”纪居昕目光温和地看着林风泉,眼底沁出融融笑意,“便真有此事,你我兄弟,自当福祸与共,我信你为我忧心,感同身受,断没有谁怪谁的说法。” “可若不是我之前莽撞得罪这姓王的,无怨无仇他也不会针对我们……”林风泉眉眼纠结,仍然不能释怀。 “林兄浪费时间想这个,不如想办法帮我找出与王少爷通信的是谁?”纪居昕冲林风泉眨眼,挤眉弄眼的怪样子把林风泉逗笑了。 这一笑阴霾尽去,林风泉再次洒脱起来,事实已经造成,他再后悔也于事无补,的确应该如纪居昕所说一样,追寻源头找出理由才是正经,至于亏欠纪居昕的,人已经安全回来了,以后日子还长,他还怕没机会回报么? 夏飞博和徐文思极有默契地左一下右一下拍了拍林风泉的肩膀,全当安慰鼓励了,“把王少爷抓起来问问就什么都知道了。” “说起这个我更气,”林风泉一拍大腿,“我得到王家下人证词后就去找王少爷了,可这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到处都找不到!我请刘县丞帮忙,几乎把整个阳青县翻了过来,就是找不到人!” 这倒非常可疑。 徐文思轻轻抚着扇子,细长双眸内疑色遍布,“王少爷看起来有些小聪明,不像有大智慧,这时候他应该在奔走救他爹才是,突然消失着实不应该……” “难道是找到了救他爹的方法?”林风泉思忖。 “不会,如若找到更加不用躲,”夏飞博垂眸片刻,问林风泉,“你可有让人去刘县丞家查找过痕迹?” 林风泉怔怔摇头,“刘王两家一向不对付,王少爷要逃要躲,也不会去刘家吧……” 纪居昕眼梢微垂,手指微微捻动,“夏兄指的是刘家小姐。王少爷对刘家小姐有慕艾之心,如果自身遇重要事件,大概会想过去看看。” “王家小姐瞧着不是不守规矩的……”林风泉若有所思,“不过不管王少爷有什么想法,有没有成功,只要有行动,就会有痕迹,我下车就去查。” 经历这么多次险境,纪居昕觉得自己心大了很多,经历之时吓的心惊胆颤脚软无力,不过睡了一觉就已经全部恢复过来,连恶梦都没做一个,回想起当初表现实在有些可笑,觉得现在的自己无比强大,仍然有上升空间。 不强的人是无法把握未来的,他一边提醒自己,一边开始离开阳青之前的忙碌。 首先是关于刘县丞的事。 此番来阳青,他们遇到科考舞弊书生游街,因林风泉受牵连入狱,他们用计营救,算是帮了刘县丞大忙,除去了他的政敌,并计大功成功升迁,但此次自己被掳遇险,刘县丞里里外外帮了很多,理当感谢。 纪居昕托夏飞博做东,请刘县丞吃饭,主角自然还是夏飞博徐文思,再加一个成功出狱的林风泉,他自己以‘受到惊吓’的原因陪了一杯酒就告辞了。 不是不愿意直面感谢,而是与刘县丞打交道的一直都是夏林徐三人,他的存在感太低,突然站出来光芒万丈也不合适。 他托夏飞博与刘县丞分析此次掳人之事,徐文思带回来的孩子们现在都在阳青,这是另一政绩,刘县丞应该抓住机会。他的知州大人纪仁德在卫将军那抢功,如果能有机会也凑上去,巴住一点是一点…… 之后纪居昕去看了救出来的孩子们。 孩子们大都认得他,见到他态度很是亲切,也有人不安地小声问何时才能离开。 纪居昕蹲下来轻声安慰他们,一个个查看手上胳膊上脚上的擦伤,然后告诉他们本县父母官大人正在联络他们的父母,很快就可以送他们回家…… 小家伙们一个个安分下来,又开始问大哥哥去了哪里,怎么好久不回来,那夜的烟花好亮,刘哥哥说大哥哥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纪居昕笑眯眯地哄他们说没事,不过是遇到卖烟花的,没碰上什么危险,回来这么晚是因为这些天都在下雨呀…… 直到走前,他才问小家伙们,怎么不见刘哥哥,崔宁又在哪里。 小家伙们说刘哥哥和小宁儿被认识的人接走了,纪居昕才放心。 细细问过刘召和崔宁走前发生的事,纪居昕确定两个小家伙不会有危险,大约是家里人找过来了。至于为什么来人没有参与之后的战事,他想都没想。 就算刘召崔宁身份不一般,来人不简单,但那夜境况实在太危险,两个孩子的安全要紧,根本不需要考虑其它。 林风泉终于找到了有关王少爷的线索,他从刘家小姐的丫鬟嘴里,问出王少爷的确曾意图拦轿堵路想见刘小姐,刘小姐知晓如今阳青境况形势不一般,那次出门后没再出去,让王少爷希望落了空,但王少爷并未死心,开始砸银子送信到刘家内宅。 当然信不可能送到小姐手里,被下边人截了之后,送到了这个丫鬟手里。信的内容很不好,都是些诉情诗词,唯一可疑的是,有一封信里不知道怎的,夹了纸灰。 纸灰中还有未被燃尽的纸张,上面有隐隐可辨出一个‘方’字,再无其它,她当时认为是王少爷太过大意,并没在意,把那封信同以往所有信件一样,即刻烧了。 交待完所有事,小丫鬟凄哀着大眼睛求林风泉,这些事刘家长蜚皆不知晓,请一定保密。 林风泉故意制造了个小小事端,捏住了小丫鬟的短柄,才让她吐了实话,但他目的只为查王少爷下落,小丫鬟明显就知道就么多,再问也不会有结果,他非常痛快地答应了小丫鬟。 回来后就与纪居昕邀功。 纪居昕沉吟,想要害他的人是方平睿这个可能机率更大了,不然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多巧合? 但是,如果要百分百确定的话,他还需要更多证据,怕是只有回到临清才能清查了。 纪居昕与林风泉忙碌期间,夏飞博和徐文思也在各自忙碌,再一次看看自家商会,看看书院县学,准备检查各种物件,购买回去的伴手礼…… 四人再次办完事情,回程日期就定了。 刘县丞却颇有几分不舍。起初见到这几个少年,他是不信任的,提防的,可这几个少年头脑活络程度简直令他叹为观止,生生觉得这么些年有几分白活,少年们帮了他很多,人情义理样样不缺,很值得交往。 他给少年们置了两车礼物。 这些尚在纪居昕四人的估计中,可第二日推开房门,下人传来消息,说是门口又堆了礼物,就有些出乎意料了。 四人狐疑地过去看,好几大箱,一字排开,估计两辆马车装不下。 箱子上附了礼单和信件。 信里并没说自己是谁,只说受了少爷们恩惠,自家孩子才能安然归来。 纪居昕便知,这是与他一样被掳走的孩子长辈送的。 “收下吧,也是人一番心意。”夏飞博指挥着,“这些都与昕弟带回家。” 纪居昕不赞同,人不是他一个人救的,如果不是夏飞博徐文思正好赶去,结果会怎样也不一定。 刚想说话,就被林风泉抢了白,“是啊是啊,反正我们都不穷。” 纪居昕:…… 徐文思却非常同意,“带东西太多麻烦。” 不管友人们出发点如何,都是在为他考虑,想照顾他,纪居昕只好安然接受,并表示感谢。 点到最后一箱时,他愣住,“这是谁送的?” 这箱多是土产,丰富又朴素,有本地特有的吃食,衣料,皮毛,手工艺品,还有从各处收集到的名字拓本,上面没附礼单,也没有信件,只在箱子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字,谢谢。 细看这箱子也很是陈旧,锁头不严,搭扣有锈迹,像是用了很多年头。 夏林徐三人走过来看,也是一头雾水,根本看不出来。 “送礼的人很穷啊。”林风泉摸下巴,从箱子到礼物,都不是特别贵重的。 徐文思点点头,翻看那些字体拓本,“但是很用心,这些拓本字体不同数量众多,有些很眼熟,大约在文山寺见过?” 夏飞博视线扫过里面精致的手工艺品,“送礼的人很年轻。”没准是个孩子。 孩子送礼物会下意识选自己最喜欢的,这些手工艺品里,大多造型精巧颜色鲜艳,大约只有小孩子会喜欢? 纪居昕指尖轻轻滑过那些小玩意儿,有个大头娃娃做成书生的样子,穿着儒衫笑容温雅,天青袍子黑色短靴,体瘦眼亮,见之可亲,仿佛与某天的自己很像…… “我想我大概知道是谁了。” 第123章 白貂 “我想我大概知道是谁了。”纪居昕指尖轻轻抚摸大头娃娃,笑的眉眼温润。 他想起了那日县衙审案,藏在树上观看的小小绿色身影。周大说那是此次科举舞弊案里,死去书生严天的弟弟。 小孩子的聪明程度总是会让人惊叹。这箱东西……是他送来的么? “不用查了,我留着吧。”他展颜微笑。 “难得昕弟主动要,必须留给你。”林风泉很义气地看着夏飞博和徐文思,“你们两个不许抢!” 几个人闹了一阵,方才散开。 “没有异议的话,我们明日离开,今日要好好休息。”夏飞博发言,其他三人点头表示同意。 时间缓缓流淌,很快入了夜。 仍然没有再见到卫砺锋。 卫砺锋说过会来找他,可几天过去还没来,是事情太多了吧…… 也不知道离开前能不能见一次。 纪居昕觉得他欠卫砺锋一句谢谢,卫砺锋救了他,他却一直与他置气,还没真心道过谢。 他在哪里呢……纪居昕从怀里扒拉出那支精巧竹笛。 自从卫砺锋把这小东西给了他,他就一直随身带着,可不管在临清还是在外面,短笛一直没动过。 他其实有些怀疑,卫砺锋当初……是不是在骗他?这笛子其实并不会自己动?母子笛的说法从没听说过…… 两人的初见并不十分美妙,那种情况下他很大可能会被卫砺锋认为与贼人相关人士,杀人灭口,可他放过了他,订了个非常蛮横霸道的规矩,还把短笛给了他。 大约之后他表现乖巧,经查又没什么黑历史,实在是太清白,卫砺锋就放过了。 然后开启了全新模式的相处…… 很有些奇妙。 明明上辈子不曾与卫砺锋相识,今生这一切却发生的却这么自然…… 想想其实从他重生开始,很多事情就变了,十五岁应该是他悲剧的开始,现在他却好好地在阳青,虽然也经历了一些事,但并非坏事,他有了新的成长。 他马上要去京城,但不是被吕孝充带去,这次与前世不一样,他要一步步,稳稳的在京城扎下根,好好看看大夏朝堂,让仇人们也尝尝人间百态…… 想着想着思绪就变了路,纪居昕一边玩着笛子,一边培养睡意。 夏日天热,入了夜也一样难挨,纪居昕躺下前给窗子留了条缝,想着好歹通通凉风,可惜效果不大,他抱着短笛想事情想了不一会儿,已经热的手脚出汗,一点睡意也没有。 他干脆起身,下床倒了杯水喝,走到窗前轻拉窗环,想把窗子打开大一点。 结果窗子一拉开,差点吓死! 因为面前是卫砺锋放大的脸! 这混蛋就这么贴着窗子站着,眉眼俊朗帅气,猩红唇角扬起,暗暗星光下笑容诡异,特别吓人! 还离的特别特别近! 目测距离不到两寸,几乎一倾头就能贴上! 纪居昕身体迅速后退,如果不是因这些天的经历胆子大了很多,他觉得自己能一屁股坐到地上! “不是想我了?”卫砺锋懒洋洋地伸手招招呼,“我来了你还不高兴?” “谁、谁想你了!”纪居昕气的差点结巴。 “哦?”卫砺锋双眼微微眯起,像极了吃饱喝足晒着太阳懒洋洋舒服的不行的狼,没半点危险,满脸兴味盎然,“没想我?” “没有!”纪居昕小眉毛扬起,小脸板正,非常非常严肃。 “真没有?” “没有!” “确定?” “确定!” “没想我……会抱着我给你的笛子偷偷亲?”卫砺锋冲纪居昕暧昧地眨眼,“想就直说,将军不会笑话你。” “我才没抱着你的笛子……”纪居昕耳根微红,神情慌张地下意识否认这个举动,被抓包实在有点心虚,说到一半觉得不对…… “谁亲你的笛子了!”他瞪圆了眼睛神情惊悚,像只炸了毛的狐狸,恨不得爪子伸过来狠狠挠人,“我才没亲!” “你就亲了,我看到了。”卫砺锋不要脸地指了指窗子上破洞——痕迹很新,明显被人戳破不久。 于是事实明显,卫砺锋这混蛋不知道什么来的,反正比他抱着笛子的时间长! 还偷看来着! 看到他抱着笛子了! 羞耻心几乎爆表,纪居昕脸上爆红,恼羞成怒,“我才没有亲!我就是拿出来玩了!” “哦……拿出来玩啊。”卫砺锋声音拉的长长。 “对!”纪居昕大力点头,“才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 “玩了多久?真没亲?” “就这一会儿,只拿着,没亲!”纪居昕神色严肃。 “抱了那么久……还说没想我?”卫砺锋笑声愉悦,狭长凤眸里仿佛盛了一潭春水,清凌凌通透透,没什么事映不出来似的。 纪居昕再次领悟,他又被逗了。 这人真是没一天不耍贱招不行! 纪居昕眉眼沉肃,干脆手拉着窗户往中间一拍——关窗子,眼不见为净! 卫砺锋当然不会让他如意,一只大手挡在窗户上,稍一用力,就抵住了纪居昕的力气,声音戏谑,“不要生气啊,小家伙。” 纪居昕眼梢垂着,不理他。 “你看这是什么?” 突然面前一闪,一只大手出现在眼前,骨节修长皮肤结实,是卫砺锋的手。 轻拢着的手指缓缓打开,纪居昕看到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 小东西只有巴掌大,通体白色,耳朵短圆,鼻头粉粉的,小爪子也很粉嫩,眼睛很黑很圆,尾巴大而蓬松,竟然是一只白貂! 这么小……是幼年? 纪居昕好奇地摸了摸它的毛,软软的,温温的,滑滑的…… 小白貂歪头看了他一眼,鼻子抽抽闻了闻味道,然后慢慢凑过来,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了舔他的指尖。 痒痒的…… 幼嫩可爱的小东西,懂得分辨善意恶意,乖巧灵动,让人不由自主喜欢。 纪居昕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小白貂。 “喜欢?”卫砺锋的声音低沉动听,夜下有种特别的醉人味道。 纪居昕下意识点头,“很可爱……” “送给你。” 大手伸到面前,小白貂后腿撑地,前爪抬起抱住纪居昕的食指,黑亮亮的眼睛湿漉漉的,好像在说养我吧养我吧我很乖…… “可以吗?”纪居昕小心摊开手,让小白貂爬上来,轻轻捧到眼前,眼睛笑的像月牙儿,里面全是不掺假的惊喜愉悦。 “当然。”训练这么久就是为了送给小家伙,卫砺锋静静欣赏纪居昕的表情,非常满意。 “它叫什么名字?” “等着你取。” “喜欢吃什么?” “肉。” 说话间小白貂蹭到了纪居昕的脸,仿佛完成了什么任务一样非常开心地吱吱叫,纪居昕心软的一塌糊涂,好乖好可爱…… “不生我气了?”卫砺锋觉得小白貂待遇有点好,有些嫉妒的伸手捏了捏纪居昕的脸。 纪居昕想起刚刚被卫砺锋戏弄,小脸又板了起来,“还在生。” “小白崽子这么可爱也不行?” 小白貂适时吱了一声,黑溜溜的眼睛直直看着纪居昕,像是在替卫砺锋求情。 纪居昕没忍住,噗一声笑了,清咳两声改了神情严肃道,“算了,饶你这一回。” 见他没注意自己刚刚捏他的动作,卫砺锋也很满意,“我不在的时候,让它陪着你。” 纪居昕点头同意,小白貂比卫砺锋讨喜太多好吗,完全没压力! “要给我写信。” 纪居昕胡乱点头,反正这事持续了那么久,就同以往一样便好。 “要想我。” 纪居昕与小白貂玩的开心,根本没听清卫砺锋的话,下意识点头。 “要记得送我礼物。” …… “想我就摸摸笛子。” …… “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最后这句话纪居昕听的很清楚,因为卫砺锋隔着窗子抱住了他。 纪居昕一怔,怀里的小白貂不明就里的眨眨眼睛,主人肿么不动了? 卫砺锋微微倾身,在他眉心印上一吻,“再见,小家伙。” 纪居昕懵了。 那天夜里卫砺锋吻他的额头,他认为是安抚,因为他当时情绪很不对。 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耳边传来小白貂吱吱的叫声,纪居昕回过神,眼前已不见卫砺锋身影。 他走了! 纪居昕想问问清楚,伸长了脖子也找不到人影,只好做罢。 抱着小白貂躺到床上,他脑子乱乱的,想着卫砺锋是什么意思? 又是再逗他?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小白貂一点也不认生,挨着纪居昕的脸卧在他枕边,把身子一蜷就睡了。 虽然有点热,纪居昕也没舍得推开它,戳了戳它的小屁股。 卫砺锋最好是在逗他,最好没别的意思。 那种难以言说的可能他不大敢想,因为太可怕…… 如果发生任何不可控的事,他大概会……想杀了卫砺锋。 第124章 归程 纪居昕以为这夜会睡不好,结果却一夜无梦,清晨被外面略嘈杂的声响吵醒时,隐隐还觉得不够,懒洋洋的不想起。 脸侧暖暖的,他微微睁开眼睛,就看到趴在枕头边很乖很精神的小白貂。小白貂见他醒了很高兴,挨过去蹭了蹭他的脸,叫了一声。看样子是早醒了,一直没动,乖乖等他起来。 纪居昕瞬间心都化了,捏了捏小白貂嫩嫩的小爪子,抱着揉了好一通,才起身穿衣。 小院一大早就很热闹,因为今日要启程回临清,大件的东西昨日已装好,琐碎的随身的还是要准备,下人们都起的很早,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周大听到房间动静,打了水进来给纪居昕洗漱,“夏林徐三位少爷在饭厅等主子。” 纪居昕看窗外天色,自知起的有点晚了,系好衣服纽绊就大步走过来要洗漱,“他们早起来了?” 小白貂吱地叫了一声,好像非常不喜欢离开主人怀抱,爪子勾住纪居昕的衣服,迅速爬到他的肩头,像是找到了好位置,舒服地趴了下来。见主人侧头看它,还凑上去舔了舔主人鼻尖,黑溜溜水汪汪的眼睛写满讨好与请求。 纪居昕终是不忍心见这小东西失望,就由它了。好在小白貂非常聪明,个头又小,会随着纪居昕的动作调整姿势保持平衡,还不会碍着纪居昕的事。 小白貂再小,也是巴掌大的一团,还通体洁白,非常显眼,周大不可能注意不到,可这小东西从哪来,什么时候到了主子手里,他丁点不知道。想想昨夜他大约有一刻钟睡的很熟,意识全无,他猜到一个可能……卫将军。 主子和卫将军好像有什么秘密,不过既然主子默许,他也不会多话,盯着小白貂看了一会儿,认为它不会伤主子,警戒心才稍稍松懈,“也是刚起床不久,主子不用急。” “嗯。”纪居昕正洗漱,没注意到周大审视小白貂的表情,收拾好后匆匆奔向饭厅,“小心察看不要落了东西。” “主子放心。” 纪居昕抱着小白貂走到饭厅,三位好友好在。 林风泉一眼就看到小白貂,指着它眼睛都直了,“小貂!” 徐文思也直直看着小白貂,“哪来的小东西?” 夏飞博则让下人拉开椅子,让纪居昕坐下,“它吃什么?” 纪居昕对给他拉椅子的下人笑了一笑,躲开林风泉伸过来的手,同徐文思说了句,“捡来的,”又同夏飞博商量,“只喜欢吃肉。” 夏飞博凑过来看着小白貂,试探着伸根手指过来,“这么小,还是只小奶貂吧,能吃肉么?” 纪居昕也有点怀疑,小东西太小了…… “叫厨下煮些软软的鸡肉过来,肉汤也拿过来点,再上碗牛乳,看它喝不喝。”夏飞博想的很全面。 纪居昕点头,“夏兄说的是。” 或许知道主人在给自己找吃的,小白貂非常乖,很给面子的没闹,还试探着闻了闻夏飞博的手指。 “我不干,夏兄好狡猾!”林风泉拍桌子,“明明我先看到的,小白貂该先和我玩!” 他的位置在纪居昕正对面,隔着一张桌子,稍稍有点远,他便站起来,伸手探向小白貂的方向要抢。 结果小白貂回头,狠狠咬了他一口。 “啊——”林风泉惨叫,又不敢甩开小白貂怕伤了它,可怜兮兮地挣扎,“疼疼疼——” “放开。”纪居昕摸摸小白貂的头。 小白貂抖了抖耳朵,张嘴放了林风泉的手指。 林风泉赶紧收回来看,除了浅浅一点牙印,什么都没有,没流血没破皮,没受伤。 “我这么喜欢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林风泉一脸悲伤地看着小白貂。 小白貂吱地叫了一声,转过身用屁股对着他。 “哈哈哈——”徐文思终于没忍住拍桌大笑,笑的眼泪差点出来,“不过一个还没巴掌大的小东西,咬了能疼到哪里去,林风泉你可真娇气,跟小时候一样哈哈哈……” 几人家境都不错,从小金尊玉贵的养大,没吃过什么苦,但林风泉是最娇气最受不得疼的,从小就是。这非常不爷们,林风泉努力想让发小们忘记,多年努力基本此形象已经淡忘,没想到被一只小白貂给暴露了! 林风泉伸手证明自己清白,面色非常着急,“你看这齿痕,它小牙利着呢!不信你也给它咬咬,你给它咬咬就知道有多疼了!” 两个人热热闹闹地斗起嘴来,夏飞博则和纪居昕围着小白貂逗,小白貂认纪居昕为主人,夏飞博这个大块头虽然表情不怎么亲切,但和主人聊天气氛很好,它很给面子,被摸毛一点不介意,但抱就不行了。 “飞博兄好过分!”林风泉见夏飞博开始摸小白貂白白的油光水滑的毛毛,非常嫉妒,干脆不和徐文思吵了,指着夏飞博,“我要和你换座位,我也要和小白貂亲近!” “不要。”夏飞博非常冷漠的吐出两个字。 “还有没有兄弟情了!”林风泉转而又看向徐文思,“你刚刚讽刺我我就不计较了,现在快点与我换座位!” 徐文思看着小白貂,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我也很喜欢小白貂。” “你们都不是好人!”林风泉十分悲愤,索性自己搬了椅子,坐到夏飞博与纪居昕中间,硬生生地把夏飞博隔开,“哼,占先机不顾兄弟的都不是好人!来来来小白貂,我是你主人的朋友哟,最善良最有爱心的,他们都很坏,你千万不要被骗啦!” 小白貂的回答是再次转过身,用屁股对着他。 林风泉:tat 怎么会这样…… 饭菜很快上了,给小白貂的三个小碗也送上了桌,一个里面装的是煮的软软的鸡肉,一个盛了肉汤,一个是牛乳。 小白貂凑过去嗅嗅,小脑袋埋在第一个碗里,用小牙叨起小块小块的鸡肉,欢快地吃了起来。 “看来还真是喜欢这个……”徐文思摸下巴。 夏飞博执筷子吃饭,默默散发一种瞧我说的对吧的得意气氛。 小白貂吃的乖,纪居昕不再过多关注,端起碗顾自吃饭。 林风泉一边抱着碗吃饭,一边盯着小白貂,眉梢眼角都带着笑,“真可爱……吃东西都这么可爱……” 纪居昕真没想到,大家都这么喜欢小白貂。几位好友都在少年成长期,性格其实有一点别扭,觉得自己是大男人了,不能像以前一样不懂事,不能流露任何幼稚表象等等,他还以为这一路上要把小白貂看好藏好,不要去打搅几位好友,没想到大家都这么捧场。 “这小白貂,就是我们初见之时,昕弟提起过的罢。”夏飞博突然慢悠悠地说了句。 徐文思细细看了两眼,眼睛一亮,“还真的是!原来昕弟很早就养这小东西了?” 纪居昕却愣住,初见之时?提起过白貂? 他赶紧搜索记忆……好像的确有这么回事。 当时见面的机会并不是很好,夏飞博几人明显很不欢迎他,他为了自己想头,故意耍了心思,的确提起过白貂。 好像正逢夏飞博故意刁难,说赌输了要学狗叫的时候?他为了扳回面子显出自己厉害,从小白貂入手引开话题,顺便话音投夏飞博的意,引来他的好感…… 如今过去不过两年,当初种种历历在目,自己说过什么话记的不太清,但各人表情动作,在回忆里越发鲜明,没一点窘迫难堪,反倒因岁月沉淀越发珍贵。 可是当时他只是提起,并没有养过……纪居昕摸了摸小白貂的毛,笑容明朗灿烂,“是啊,当初我所说的,就是这样的小东西。本来约好有机会请你们去庄子玩,却未能成行。” 徐文思回想过去,也嘴角扬起笑意温暖,“可惜了啊……” 纪居昕慢慢吃着饭,看了夏飞博一眼,“当时夏兄对我可真是不客气呢。” 夏飞博有些窘然,一向严肃的脸色隐隐有些挂不住,“当时年少无礼,昕弟切莫怪罪。” 林风泉挤挤眼睛,唯恐天下不乱地浇油,“夏兄当日对昕弟很不客气呢,就差指着鼻子骂呢。” 徐文思帮着夏飞博开脱,“当时夏兄有些不顺,年少气盛的,免不了逮着个人发脾气,昕弟是刚好赶好了,可不许记仇。” “为什么要记仇,我觉得挺好啊,”纪居昕笑眯眯,“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几位兄台两年前的样子简单地可爱,让我好好利用了一场,感激还不及,哪能怪罪?” 他占了大便宜似的笑的极满足,“你们知道的,我有目的性。” 三人一想,的确,当时昕弟很聪明地掌握了境况,还让他们起了欣赏之心,才有后事! 现在想想,他们一点也不介意昕弟的小算计,反而庆幸后来的真心交往,倾心相护,现在的兄弟情可是真真的! 昕弟是他们中间年纪最小,思想却最成熟的,他们不在意,昕弟当然更不会在意了! 这段记忆,这么一看还真是值得称头的佳事,不打不想识呢,或许正因为如此开始,才会鲜明深刻,岁月隽永。 几人心底各有感想,厅里顿时安静下来。 林风泉却不甘心地欺过来,圆圆的眼睛认真看着纪居昕,“昕弟,必须记夏飞博一辈子,就是不原谅他,让他老了也后悔!将来老了,我就是你最好的朋友,从认识到以后,我最贴心!嘿嘿……”说着说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画面,偷偷笑了起来。 徐文思鄙视地看着林风泉,“美的你。” 夏飞博则眉目松缓,露出浅浅笑意,“此次回临清,我们去看看纪九住过的庄子,让他带我们玩。” “好!”林风泉第一个举拳头赞成。 徐文思斜眼瞄他,“你不是刚刚还在黑夏兄,怎的突然又站过来了?” “我对玩有兴趣嘛,”林风泉痞痞地眨眼,“反正夏兄也不介意,文思兄啊,兄弟之间怎么开玩笑都没关系的,认真你就输了,没领悟这个真谛,就是没把我们当朋友们哟……” 徐文思细长眼睛眯起,“是吗……” 两人开始最新一轮的斗嘴。 说话间纪居昕已经吃完了饭,看着小白貂还在用细细的牙齿咬着鸡肉,很乖很可爱。 卫砺锋送他这只白貂,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小白貂明显警觉性很强,却偏偏对他很亲切,一下子就依赖上了,不太寻常。 若是有意,是何时起了这样的心?何时捉了这个小东西?小白貂品种特殊,很有灵性,非常不好捉也非常不好驯。 卫砺锋他,又为何会确定自己喜欢它?他记得自己从未与他提起过喜欢动物…… 那他与夏飞博几人说起过小白貂这种动物,卫砺锋又知不知道呢? 又或者,一切都是巧合…… 小白貂的出现,勾起了四人的美好回忆,回程路上笑笑闹闹气氛颇佳,八日后到达临清城时,四人神采奕奕眼睛明亮,没一点赶路疲态。 “昕弟,你托我之事,我早前写了书信从驿站送往家中,现在大概已经有了说法,”远远看到临清城时,徐文思对纪居昕说,“可能你回家就会听到消息,要小心应对。” 第125章 来迎 徐文思提醒的是关于国子监的事。 纪居昕会意,“有劳徐兄。” “有什么需要尽管来说,万万不可客气。” “我知。” 徐文思点点头,侧身掀开车帘,不顾窗外扬尘,“也不知道家里有人来接没有。” “之前送过信,肯定会有人来,”林风泉也凑过去看,看了两眼很是失望,“这离城门太远了,有人也看不到。” 马车又走了一会儿,外面隐隐有响动传来,夏飞博掀开车帘看了看,让车夫停车,“我们都下去动动吧。” 坐车久了不舒服,一路上经常要走走停停,活动筋骨,纪居昕以为这次也是,等下了车才发现并不是,很多人正朝这个方向走,看样子是来接他们的。 来人有夏林徐三家的兄弟,管家,下人,粗粗看去估计不下百十人,浩浩荡荡一大堆。 这堆人后面,远远缀着个七八个人的小队伍,一辆马车,两匹马,几个跟着跑的下人。 待跑进点,纪居昕认出了两匹巴上的人,正是纪居中和纪居宣,于是这个有点寒酸的队伍,是纪家人…… 夏林徐三家人先到,热情地欢迎自家少爷归来,寒暄问好,个个脸带着喜气,非常高兴。 纪居中纪居宣最后到,纪居中不等马停稳就翻身下了马,迅速走到纪居昕面前,一边检视他的身体一边问,“这次游学可顺利?身体可还好?没受什么罪吧?” 他穿着一身浅蓝直裰,料子不是很精致,却也压不下身上那股清俊气质,现在他静静看着纪居昕,一向沉稳的眉眼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关心,这份牵挂是实实在在的。 纪居昕有感,微笑着摇头,“多谢四哥记挂,这一行还好,身体也很健康,四哥呢,可还好?” “我很好……” “九弟。”纪居宣则不同,叫了纪居昕一声笑了下算打过了招呼,之后就走往夏飞博徐文思林风泉的方向。 他今天穿着一身杭绸锦白新料的左衽儒衫,质薄料好,贴身又舒适,走动间风仪处处,颇为气质加分。他显然也为此自得,笑容多了几分矜持步态更加潇洒,走到夏林徐三人面前,拱手为礼,“此次游学舍弟多有叨扰,他年少不懂事,若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还请几位兄台见谅。” 这像长辈一样的言行…… 纪居中皱了皱眉,八弟此举实着不合适。 纪居昕则微侧了头,怎么这人还没长记性?他娘没教过他如何与自己相处?明明之前有过长进来着…… 夏飞博看着纪居宣,眉眼沉肃,过了好一会儿才问身边徐文思,“他是谁?” 徐文思摇着扇子暗笑,“这是纪家行八的少爷纪居宣,昕弟的堂哥,与我们一起在书院读书,也曾下场考试,我们还一起喝过酒的,夏兄怎的忘了?” “没中秀才?”夏飞博若有所思,还是想不起的样子。 徐文思扇子掩了唇,轻轻咳了两声压下冲出口的笑意,“嗯,运气不好,没中。” 林风泉也适时出声提醒,“就是他带昕弟与我们认识的,记得么?后来纪家小宴,听说也是他一手操持,很有‘才干’的。你要还想不起来,我再提醒你,他娘姓高,外祖家生意可是做的不小……” 纪居宣站在原地,徐文思林风泉说一句,他脸就黑一层,这明里暗里的意思,可是在嘲讽他?再思又觉不像,应该不是故意的吧……再说他自己走过来的,又不好甩脸子掉头走,只得保持风度地站在原地。 夏飞博这才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他啊,长了胡子我差点看不出来。” 纪居宣脸又黑了一层。他只比居昕大点月份,发育正常,现阶段正好长胡子,新长的胡子不硬,又短,软软地贴着肉皮,他怕伤怕疼就没刮,反正看着也不丑,顶多是一点青痕,还长了男子气息呢,谁想因为这个,夏飞博没认出他来? 其实夏飞博哪里认不出来,故意在下他脸呢。 纪居昕暗笑。因为夏飞博对他越来越尊重维护,他几乎忘了夏飞博的性子,这人其实可会为难人呢。 果然,夏飞博下一句就是,“你外祖让你来找我说情,请我帮忙吗?” 纪居宣脸整个黑了,他哪一句提过外祖了!他明明过来替纪家长辈表示感谢好吗! 努力维持着脸上笑容,纪居宣拱手为礼,“不敢麻烦夏兄,我其实是为舍弟……” “不麻烦,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若是高家生意有事,让你外祖,舅舅,不消哪一个,过来寻我就是,生意上的事,你不懂。”夏飞博抬手阻了他的话,声音谦和又笃定,看似没有对纪居宣不满,实则每句话都在说,你不配站在这和我说话,我们不是一个台面上的人。 纪居昕差点笑出声,夏兄可真会欺负人! 林风泉眼珠子转了转,在边上敲边鼓,声音清朗笑容无害非常亲切,“是呀宣贤弟,我们还小,不懂大人的事,请情谈正事,还是让长辈们过来与夏兄说吧。” 好兄弟玩什么花样,徐文思也心下了然。他眯了细长眼睛扮了个黑脸,“纪八少爷今日难道不是来接昕弟的?昕弟行了一路,可是累的很呢……昕弟身体瘦弱,因年少吃的苦太多,总是养不好,不如我等健壮,真真令人心疼。” 徐文思一副你是兄长,很应该更心疼昕弟的表情,堵的纪居宣说不出话。 他过来表示谢意,一是为了表示他是个非常重视弟弟的好哥哥,二来与这几位拉拉关系以备后需,现在这几人一言一语把他推到这份上,让他怎么说? 夏飞博误会了,他不能直接呛声让人生气,真生气了回头为难人外祖生意出问题他娘不骂死他!林风泉损他不配与夏飞博谈事,他不能呛回去,因为林风泉一脸乖巧无害说话声调也没不对,明显没坏心思一切只是巧合!徐文思揭穿他心疼弟弟他更是根本没法反驳,因为他明明这么干了,他真没顾着纪居昕! 纪居宣很挫败。 为什么这些事纪居昕做随随便便就能成功,他却一次次受冷眼失败?为什么! 他默默咽下一口气,摆出笑脸,“我也只是过来看看几位好不好,最挂心的还是舍弟,概因一会儿离开就见不到几位,先来问问也是人之常情,几位既然无事,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纪居宣甩袖离开,林风泉隔着人群悄悄冲纪居昕眨眼睛:我们不会让你受欺负的,在纪家好好造吧! 纪居昕:…… 既然各家都有人来接了,四人也就分开,坐进了自家的马车,各自回家。至于车后箱笼,是哪一家的就跟着哪一家走,放在一处的,集中拉到夏家,由夏飞博看着卸下后,再分送至各家。 纪居昕和纪居中,纪居宣一起,上了自家马车,两个主子骑的马就算闲着,也是不能给别人骑的,周大只有跟着车慢慢走。 他手上还提着纪居昕在路上专门给小貂买的笼子,小白貂安安静静地窝在里面,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刚刚见纪居中纪居宣过来,纪居昕怕有事,就眼色示意他带着小白貂。 临清应该刚刚下过雨,空气里有浅浅的泥腥味,虽是晴天,只要不站在太阳底下,凉风一吹就很舒服。 马车不大,坐了三个人稍稍有点挤,好在温度尚可忍受。 纪居昕从纪居中接过一盏凉茶,慢慢啜着,“家里一切可好?” “都好,大伯大伯母身体都很好,兄弟姐妹生活也一如既往,没什么事。只是祖母有些苦夏,这些天胃口有些不好。”纪居中以为纪居昕牵挂父母长辈,声音轻缓地把家人状态说了一遍,“回去了要先与祖母请安,再去见父母,至于兄弟姐妹们,今日没空也不急,先好好休息。” “嗯。”纪居昕眉眼弯弯,“我知道的。” “你这趟出去收获不小吧,”纪居宣凉凉开口,“我瞧着后头车上东西不少……虽说学习之事要劳逸结合,也不能只记得玩,劳力又伤财,我们读书人,一日不读口生,一日不写手生。近日我还得师长指点,新得了一本古籍……” “想必对科考很有帮助,”纪居昕笑眯眯祝福纪居宣,“八哥下场一定能过,成为秀才老爷。” “那、是、当、然!”纪居宣咬牙切齿,怎么谁都记住这点不放! 纪居昕觉得纪居宣现在的状态不应该,可又想不出原因,只得做罢,只要他不来招惹自己就好。 “哥哥们怎么今日一起来接我了?”纪居昕依旧眉眼带笑,温润谦雅,“我自己回去可以的。” 纪居宣看了纪居中一眼,纪居中叹了口气,“等你回家就知道了。” 第126章 名额 纪家侧门开着,站在口迎着的,只有纪居昕院里的孙旺和绿梅。 看到纪家马车过来,跟车的人里有熟悉的周大,孙旺惊喜的站出两步,巴巴看着车帘。 不管会不会太热,车里闷着总是不舒服的,一看到纪家大门,纪居宣就喊着要下车,等马车绕到侧门,不待停稳,他就率先跳了出去。 车帘一掀,纪居昕看到了孙旺,朝纪居中点点头,先他一步下了车。 “九少爷!”孙旺小跑着过来,分别朝已经下了车的纪居宣和刚刚下车的纪居中行了礼,才走到纪居昕面前,神情热切,“您可回来了!” 绿梅也走了过来,一一与主子们行了礼,殷殷看了纪居昕好几眼,才看向后面两辆行李马车,“这些可是九少爷行李?” 纪居昕点了点头,“孙旺看着先拉回我的院子,还要收拾收拾。现下我要与祖母请安,绿梅同我一起去吧。”至于周大,他眼色示意,让周大跟着孙旺先回去。 “这……九少爷不先收拾一番?”绿梅有些犹豫。 纪居昕看了看身上衣服,再看向纪居中。 纪居中面色有些踌躇,仍然道,“还是先去看祖母罢,祖母是长辈,我们幼时顽劣不像话的样子不知道见过多少回,想必不会介意。” 纪居昕便知,这是杨氏见他的态度非常着急。 左右身上也没什么不雅之处,尘都沾的不多,“出门在外多时,心内甚是惦念祖母,便是祖母嫌弃,我也要先去看看她老人家,待我回来再更衣洗漱吧。” “是。”绿梅垂头答应着,眼底闪过几分不解。 “走不走,站这不热啊!”纪居宣有些不耐烦的回头,“想说什么回头你回去慢慢说就是,这一时半刻的哪那么多事。” “八哥说的是。”纪居昕眉扬了一扬,示意绿梅跟上,抬脚就往正院的方向走。 兄弟三人各有心思,一路无话。纪居昕边走边打量,纪家一切与离开前一样,一路上的摆设装饰,盆景花草,都同以往一般,未有任何变动,连下人们穿的衣服,站的位置,都没半点差别。 夏家主子下人,真是懒的变化啊,天这么热也不换衣裳料子,不改位置站,不热么? 杨氏对纪居昕的态度也半点没变,笑容慈爱地看他行过礼,再招手把他叫至身前,迭声问,“一路上可顺利?和三位少爷相处的怎么样?是不是太麻烦三位少爷?有没有懂眼色的帮三位少爷做些事?少爷们喜欢同你玩吗?” 关注点全部在夏飞博徐文思林风泉身上,生怕纪居昕处不好关系被厌弃,影响了以后往来,没一句问纪居昕好不好,有没有累着病着,都收获了什么。 纪居昕对于这种形而外的‘关心’早就熟悉了,没有期待也就谈不上伤心,笑容乖巧地配合着一一回答,“一路上没出什么事,很顺利……少爷们都很好相处,喜欢照顾别人,大家相处的很好……” “那就好,”听纪居昕讲完,杨氏很满意地点头,“你这一路辛苦了,回头祖母给你找几件好东西,送与几位少爷做谢礼,怎么也是麻烦别人照顾了。” “祖母说的是。” “身上的银子花完了吧?祖母再与你些,与少爷们交往不能束手束脚小家子气。” 总算是有一句问到自己身上,纪居昕很满意,银钱不要白不要,于是做出害羞窘迫的样子,“吃穿住行总在一处,不能时时让少爷们会帐,孙儿便……便……” “好了好了,祖母知道,不会怪你花钱多的……”杨氏安慰地拍拍纪居昕的手。 纪居昕小脸微红,看着杨氏的目光充满了孺慕。 杨氏非常满意,又问了纪居昕几句,才拐了个弯,“同你一路的徐家少爷,可有与你提起过国子监之事?” 纪居昕一愣,徐文思提醒他很快会有消息,不料这么快,一回来就迎头撞上,马车上纪居中纪居宣表现不同,他还以为是别的事…… 眼角余光扫了扫纪居宣,他正双眸放光一脸兴奋,显然非常期待;再看纪居中,眉头微锁神情微沉,有些不大认同。 “国子监?国子监什么事?”纪居昕装做不知道,眼神迷茫,“孙儿没听说过。” 他惊讶的表情非常真,杨氏根本没怀疑,语重心长地说,“昨日家里收到书院山长一封书信……咱们家不是有爵位么,按规矩可以争取国子监监生名额,眼下正值各州县推举良才入学时机,风声不小,祖母想着徐家少爷父亲是讲书,应当知晓此事。” “哦……”纪居昕做出恍然大悟状,“可是徐少爷并未提起过,所以孙儿也不清楚。” “就算在外游学不知,一回来也要知道了。咱们家与书院山长不熟,徐少爷的父亲与山长是知交好友,你又与徐少爷相熟,不如去请个情,请徐家帮忙周旋此事,落定这个名额,当然咱们家也不亏他们,其中一应花费,皆会送上。” 让他一个小辈去走动关系?确定这么大的事?杨氏真是敢想啊。纪居昕想了想,很赞常杨氏的手段,此事若成功,得利的就是纪家,不成功么,反正是小孩子去张罗的,也不会丢脸。 可既然让小孩子出面,就说明这事赢面小,大人去一定会丢面子。 杨氏难道就不考虑一点孙子的自尊心吗?十五岁的少年正是自尊心非常强的时候,如果纪居昕并非得几位好友真心看重为友,而真是像杨氏以为的那样,努力巴着只为蹭点好处,这样去求情能张得开嘴? 不,不对…… 突然脑子里意识一闪,他觉得还有一点…… 纪居昕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去问一问倒是可以,但是祖母,咱们家谁要去国子监呢?” 让他去跑名额,并不是一定送他去国子监。 果然,他这一问,杨氏脸色变了,“你只管去请情,届时谁去国子监家里还要再商量。” 这表情语气,简直直接在说:反正你不配。 纪居昕差点呵呵了,和着杨氏希望他当牛做马谋来福利,但是这福利来了落到谁头上不一定,反正不是自己。 他有那么傻么? 在杨氏眼里他竟然这么好哄? 眼梢微垂,他再次看到了房间里两个兄弟的表情。 纪居宣努力收起眸中兴奋,严肃地点点头,好像在附和杨氏的话:祖母说的对,纪九你不配,把机会争取来就好了。 纪居中隐在袖中的拳头捏着,双眸中隐露担忧,生怕他忤逆杨氏,被杨氏罚一样。 看这两位的表情,像是早知道此事了。 杨氏说昨天收到消息,那么就是一收到消息,就有了算计,顺便把家里读书最行的两个孙子叫来,暗示了决定并告戒他们好生听话? 至于杨氏属意谁,不要太明显。 纪居宣眼底神情那么得意……看来在他不在的这两个月,没少花工夫哄杨氏。 杨氏见纪居昕呆呆的,以为他不愿意,声音有些冷,“咱们家读书好,有前程的,你们这一辈就你们三兄弟,都是血肉亲情,难道还要分彼此?只要这机会落在纪家头上,不管哪个去了,都要提携兄弟,谁去都一样,你也不是没机会,怎的还不愿意?” 纪居昕声音低低的,“孙儿……没有……” 很是委屈。 纪居宣沉不住气,站了出来,“九弟只管放心去做,不管我与四哥哪个能去,都会承你的情,之后提携更不在话下。不是祖母不疼你,只因你这身份……咱们家虽然有爵位,降到如今只是子爵,不比公侯伯府,凡嫡庶子皆可入学。”他说话时眉眼矜傲豪气万千,“你放心,不管嫡庶差别多大,不管别人怎样想,你永远是我与四哥的亲弟弟,我们流着一样的血!” 纪居昕差点冷笑,还真是谢谢你看的起我啊! 纪居宣以为自己表现很好,不想说完一侧头,碰上杨氏不赞同的眼神。他本还想表现一番,现在只好做罢,讪讪坐了回去。 杨氏握了纪居昕的手,“你八哥说话可能不大好听,但昕哥儿,世间之事有时就是如此无奈,咱们家能到怎样的位置,全看你们兄弟怎么出息,你若心里膈应,不愿意帮忙,祖母也不怪你,只盼着你能长大点,快点出息起来,让祖母闭眼前能得个安慰。” 杨氏面容愁苦,老态毕现,看着真真是个坚强又无奈的老人,着实可怜。 这是在打同情牌了。 “孙儿……孙儿……”纪居昕大眼睛忽闪,“只要能帮到家里,孙儿愿意的。” 杨氏这下眉开眼笑了,“真是祖母的乖孙子!” 纪居昕看向纪居中,眉眼弯弯带着祝福,“如果能有这个名额,一定会是四哥去国子监吧……四哥放心,我会做出所有努力,尽量把名额做实的!” “谁说是他了!”纪居宣不高兴地蹦出来,“明明是我!” 第127章 偶遇 “谁说是他了!”纪居宣不高兴地蹦出来,“明明是我!” “是么……”纪居昕像是被纪居宣凶巴巴的表情吓到了,后退了一步,微垂的眉睫掩起眸中狡黠,声音弱弱的,“可是四哥居长,是做官的四叔嫡长子,还是书院里老师评价学识最扎实的秀才呢。” 又在暗指自己没考中秀才! 纪居宣气的咬牙,“有爵位的人家,孩子从小就能进国子监读书,并非一定要考中秀才举人才有资格!” 纪居昕又退了一步,扁着嘴很委屈,“可是八哥刚刚说我们降至子爵,与那些公侯伯爵不同……” “你!”这是故意在气他吧!纪居宣瞪着纪居昕,很想吵架,又怕招杨氏不高兴,忍的脸色铁青。 “好了,谁去的事现在不急,毕竟名额还没定,说这些都太早,”杨氏神情肃然地发话,“昕哥儿记得请徐家少爷帮忙就好。” “孙儿明白。”纪居昕很疑惑,杨氏虽然喜欢抓权,但并不蠢,她能为纪家付出一切,不是个不懂大局的,他提出的问题,杨氏也能想到,但她还是偏纪居宣,为什么呢? 纪居宣身上又加了什么砝码,让杨氏另眼相看了? 光是嘴甜会讨好可不够,杨氏脑子清楚的很。 纪居昕微微眯了眼,看来他不在的这两个月,纪家很有些事啊。 从正院离开时,纪居宣并没有与纪居昕纪居中一起,而是留在杨氏房里,不知道有什么私房话说。 纪居中带纪居昕走到正院东面略显偏僻的夹道,让纪居昕站在树荫下,自己站在太阳底下,“我并不想去国子监。此次虽是难得机遇,但书院老师与我帮助也很大,不管去哪里,学习总最基本,若为此事太操心实在本末倒置。九弟你好生照顾自己,好生努力读书,如若徐少爷那里没有准话,千万不要勉强,浪费了资源和感情,你到今日过的并不容易……你好好想想罢。” 纪居昕虽然不累,但长途旅程总有痕迹,纪居中不忍他太疲惫,点到即止,“你也累了,先回去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想找我,随时来都可以。” 说完深深看了纪居昕一眼,转身离开。 他这一席话,说的并不十分直白,但只要略想想,都能明白。他在表示自己没有想占便宜的想法,也劝纪居昕不要过于上心,一切以自身努力为基石,只要自己强大起来,任何外物都不重要。 纪居昕不想替别人做嫁,但纪居中这份关心实在令他感动。前世与这个四哥来往并不多,自己傻傻的,这个四哥也阴阴郁郁的,如今自己变了,四哥也变了,还都朝着好的方向…… 很好。 纪居昕站在树荫下等了等绿梅。刚刚出来时因纪居中明显有话,绿梅很有眼色的避开了,正好余出时间与正院里的姐妹们告个别。 “少爷。”绿梅很快急步走来,跟着纪居昕一起回正院。 到纪居昕院子的石径路很开阔,人也极少,主子走着,也没有不长眼的下人撞上来,正适合说话,绿梅看了看左右,低声道,“昨日晨间府里收到一封从书院寄来的信,因老爷们都不在,一路送到了正院,过了午,老太太就把四少爷和八少爷叫到正院,不知道说了什么,今日就让两位少爷出城迎您。” 绿梅觉得刚刚侧门下车时,几位少爷言语表情似有不对,所以去悄悄打探了番,怕自家少爷吃亏,并不知道纪居昕已经在请安的时候知道了这个结果。 纪居昕缓声笑道,“我知道了,辛苦你。这两个月院里可还好,有没有人过来欺负你们?” “劳少爷挂心,因有老太太之前命人照看,院里很安顺,您又没在,没什么值得闹的,倒是院里下人外出,遇到二小姐时,总会受些冷眼,”绿梅声音低柔,态度恭谦,“二小姐总不能与下人们置气计较,婢子们都没怎么吃亏,少爷放心罢。” 纪居昕凉凉哼了一声,纪莹为什么会找自己院里的麻烦,太明显了,因为自己不肯帮忙帮她鸿雁传书。 “八哥呢?二叔二婶那里可有什么新鲜事?” 纪居昕突然问这个,绿梅很有点意外,认真回想了一会儿,“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近日有传闻说二太太在为八少爷说亲。” “说亲么……”纪居昕眉睫微闪。 回到院里,先是洗漱更衣,稍稍歇息片刻,饮了杯茶,纪居昕起身走向雪香院。 他得与父母请安。 可惜纪仁礼不在家,李氏许是有事不耐烦应付他,让他在门口站了两刻钟,说没空把他打发走了。 七月的天,午后最热的时辰,任谁在大太阳底站着都会不舒服,若不是今日天气没那么霸道,中暑是必然的。 绿梅心疼的一回回打井水回来给纪居昕擦脸,他却只想笑,李氏大概只能想到用这种方法搓磨他,还得看着杨氏的脸色不敢太过分。 这么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地想办法折腾他,李氏也是蛮拼的。 可惜这对他真是没影响,这么明显的把柄,他想饶了李氏,就装没事,不想饶李氏,往杨氏院里走一趟下下眼药,杨氏就能收拾她,再狠点,下个什么绊子,李氏就得吃大亏。 简直不要太容易。 纪居昕再次觉得上辈子蠢的无可救药,明明这么简单的事,他怎么就想不透,傻到被拿捏那么久? 回想从前,他觉得人的成长真是不可思议,生活是最厉害的老师。不管你是聪明还是笨,都有被点醒的一天,不同的是,聪明人被点醒的早,笨的人被点醒的晚,但只要明白过来,人生就会充满色彩,黑的,白的,灰的,鲜艳的。 他很庆幸,那么不幸的人生里,最终还是得到了一位良师,教会他很多东西,还有一大屋子书,让他可以在书海中看古说今,领略更广阔的天地,更庆幸……有了重活一次的机会。 这一次,懂了那么多东西的这一次,他的人生终会改写。 他会好好地活…… 等院里下人一起过来请完安,纪居昕才算闲下来,有时间能休息了。 周大把小白貂送过来,说已经和孙旺一起把后面两辆车的东西卸了下来,请主子示下。 小白貂好一会儿没看到主人,又到了陌生环境,很有些不适应,在周大手里一直凶巴巴,因为被关着跑不了,一直紧张地盯着外头,小耳朵支着,小眼珠转着,好像只要有谁敢靠近一点,就要狠狠咬上一口。 到了纪居昕的屋子,闻到主人味道,它才放松下来,撒娇的吱吱叫,非常急切地呼唤主人的爱抚。 纪居昕把它抱出来,它立刻伸出小爪子巴住纪居昕衣服,闻闻蹭蹭,奶声奶气的叫唤,挂在他身上不下来了。 纪居昕摸了摸它的毛,对周大说,“照着之前拟好的单子,一样样送出去。” “是。” 周大一说话,小白貂警惕的爪子挥舞着吱吱叫唤,生怕再被这个人拎走。 纪居昕捏捏它的小爪子,“不怕不怕,咱们到家啦,不会把你送走的……” 纪居昕哄了小白貂好一会儿,连吃饭沐浴都带着,好半天后,小白貂终于有点安全感了,在纪居昕安静练字时,开始在房间里探索。 主人的味道很浓,这里是主人的地盘!既然是主人的,也就是它哒!它得好好看着! 纪居昕只在家里休息了一天,就重新去书院上课了。 一来有杨氏在一边‘温柔慈爱’地催着,二来他想念书院的藏书了。此次游学除了阳青遇险,一路上风土人情见识了不少,积存了很多疑问,他需要找到答案。 小白貂不想离开主人,小爪子扒着他的衣服,水汪汪的小眼睛巴巴地看着他,他叹了口气,“我有正事,要上课读书,不能带你。” 小白貂吱吱地叫,带着哭腔。 “真不行……” 小白貂眼睛里聚了水,瞧着像要哭,通人性的不行。 如此几次,纪居昕败下阵来,“带你可以,但不准调皮,我说不能动时就不准动。” 他把小白貂捞进书袋里,好在书袋够大,放这么个小东西一点也不显。 小白貂兴奋地小腿直蹬,纪居昕手离开还谄媚地舔了舔他的手指头。 纪居昕轻轻弹了下它的小脑袋,“要乖一点哟。” 其实一路的相处,纪居昕也很了解小白貂了,这小东西可懒,回程路上一直趴在他怀里,不是睡觉就是与他玩,除了吃喝拉撒,动都不带动的。就是吃喝拉撒也很规律,照着时间走,从来不带变的,非常好养,也不知怎么教的。 一天下来,小白貂果然很乖,除了纪居昕主动拿它出来透气喂吃的,它一直在书袋里睡觉,有一次还怪纪居昕吵醒了宽,不高兴地扭过来,用屁股对着他。 这天过的很充实很顺利,纪居昕很满意。 但是没遇到徐文思,也没遇到夏飞博和林风泉。 三人应该在家休息,怎么说出去这么多天,也累着了,家里人心疼。 黄昏时分,纪居昕顶着夕阳晚霞走出书室。 还没走出书院,遇到一个熟人。 “纪家哥哥!”一道清脆的童音响起,纪居昕回头看,原来是喜欢好看事物的崔十一。 小家伙长高了一点,仍然粉雕玉琢的可爱,两只肉肉的小手,一只举高和纪居昕打招呼,一只拉着一个比他小点的娃娃,小娃娃和他一样粉嫩可爱,梳着包包头,大眼睛水汪汪,特别招人疼。 “是十一啊,”纪居昕蹲下来,笑眯眯问好,“最近好不好?上课乖不乖?乖的话有礼物给你哟。” “十一好久好久没见到纪哥哥——” “纪哥哥!” 崔十一的话还没说完,旁边的小娃娃睁圆了眼睛,指着纪居昕激动地大喊,“纪哥哥没死!” 第128章 崔宁 “纪哥哥没死!”小娃娃穿着一身水红色的小长袍,齐眉的刘海水汪汪的大眼睛,小脸红扑扑一脸的惊讶激动。 看着有点面善,像见过又像没见过,纪居昕不大敢肯定,“你是……” “哇——”小娃娃没说话,直接扑到纪居昕怀里,大声哭了起来。 纪居昕:…… 这是认错人了? 软软的小手拽着自己衣襟,小身子也依过来,哭的直打嗝,瞧着特别委屈,可怜的紧。 纪居昕轻叹口气,有些不自然地伸手拍着小娃娃的背,“哦哦乖啊不哭,告诉哥哥怎么了?” 崔十一睁圆了眼睛好奇地看看小娃娃,又看看纪居昕,看着看着也开始伤心,嘴巴扁起来,眼睛里润润的。 纪居昕头都大了,一个就够了,还来俩?他看了看崔十一身后跟着的下人们,不管书童还是长随,没一个上来哄的,竟然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哭吗! “十一乖,不哭啊,你长大了,是男子汉呢。”他叹了口气,一边哄十一,一边给怀里的小娃娃顺气,非常害怕他喘不过气哭晕过去。 “乖娃娃,你叫什么名字呀,为什么哭呢?谁欺负你了,哥哥帮你教训他们好不好?别哭了啊……” “好多人欺负人家……纪哥哥帮人家……” “嗯帮你帮你……” “坏人……讨厌……不喜欢……” “对咱们不喜欢他们,咱们有好朋友,你瞧十一都不哭,你也不哭了好不好?” “纪……哥哥……不喜欢……哭?” “嗯,哥哥不喜欢哭,也不喜欢爱哭的小娃娃哟……” “那……宁儿不……不哭了……” …… 纪居昕哄了小娃娃好一会儿,小娃娃才停了下来,偷偷看纪居昕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再次垂下头窝到纪居昕怀里。 “十一,你要不要来看看弟弟怎么了?”纪居昕对软软的小娃娃没办法,开始请求外援。 崔十一小眉毛皱了皱,“宁儿是妹妹!”他围着小娃娃转了两圈,偏头问纪居昕,“女娃娃爱哭没关系吧?妹妹很乖很好看的……” 女娃娃?纪居昕看了看怀里的孩子,看不大出来。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分辨男女一般都靠穿着,小娃娃虽然穿的红色,但是是男孩的长袍样式,不是小裙子,倒叫他误会了。 “嗯没关系,哭完洗洗脸又是小美人一个,不怕呢。”纪居昕拿帕子轻轻擦小娃娃的脸,小娃娃还是害羞,不怎么肯抬头。他只好又问崔十一,“妹妹叫什么名字?怎么今天跟你来书院了?书院里人多,走丢了多不好。” “妹妹叫宁儿,是十一的堂妹!妹妹说书院好大好好玩,爹爹说来了也没关系,丢不了,十一就带妹妹来了。” “怎么没跟着丫鬟婆子……”纪居昕一边说话一边下意识分析崔十一的话,小娃娃是崔十一的堂妹,那就是也姓崔,她想来玩,大人就让来,说明她很受宠,崔家人这么放任想来也很有自信出什么事都能解决…… 崔家在临清的确是顶尖家族,没事别人不会想招惹……等等,姓崔?叫宁儿? 纪居昕瞬间想起阳青被掳之后和一群孩子关在一起,基中年纪最小,被刘召护的最严实,同刘召一起失踪,并未返回阳青县的,不就是叫崔宁? “宁儿乖,起来好不好?宁儿好美好漂亮的,一点也不丑。” 纪居昕耐心哄着,崔宁怯怯地抬起头来,长长睫毛忽闪,非常乖巧。 面前小脸白净五官精致,大眼睛小嘴巴,与那日脏兮兮,脸上有一条条黑道道的孩子不同,但细看之下发现两者多有重合,尤其这双眼睛,一样亮晶晶看的人心软……这就是当天的崔宁! 纪居昕惊讶地不行,“崔宁儿?” 崔宁点了点头,亲亲热热地又喊了一句,“纪哥哥!” 还真是她。 原来她不是随崔十一喊的,而是真的认识他。刚刚那些话里,好多人欺负什么的,指的也是那天的事吧……纪居昕想想,那日崔宁也没穿裙子,这才让他一直误会了她的性别。 一直记挂的人有了下落,他很高兴,“宁儿乖,来这里玩呀?” “嗯!”崔宁点头,“和小哥哥一起玩!” 她说的小哥哥,就是崔十一了,崔十一见崔宁嫩生生小手指过来,小胸膛一挺,十分骄傲。 纪居昕笑了,和两个小家伙聊了几句,问崔宁,“刘哥哥呢?后来没见到他,我一直很担心。” “刘哥哥没事哒,大个子把宁儿送回来,就带刘哥哥走了,刘哥哥说你死了,刘哥哥骗人!纪哥哥明明活着呢!害宁儿哭了好久……” 这么说就是都没危险了,‘大个子’大概是刘家的人。 到此时纪居昕才真真正正松了一口气,摸了摸崔宁的头发,“宁儿好乖。” “纪哥哥去哪里了,好久不回来?”崔十一也想加入聊天,走过来拉着纪居昕的手,“我哥哥去京城做官了,纪哥哥也不在,都没人同十一玩啦!” “纪哥哥去救宁儿啦!”崔宁睁圆了眼睛,很认真地同崔十一比划,“这么大的屋子,好多好多小朋友,坏人在外面不停走路,还带着刀,好吓人的!宁儿好害怕好害怕,纪哥哥就来啦!带着漂亮的云彩,让我们飞高高,穿过小小的门,就看到月亮啦!月亮旁边还有很漂亮很漂亮的烟花,红色的,闪闪的!” 崔宁声音清脆稚嫩,说的大约是那天逃跑的事,小孩子的世界和大人不同,一些童言童语纪居昕听不懂,微笑着摇头,崔十一却睁圆了眼睛,一副惊讶兴奋的样子,时不时说句‘真的吗好厉害!’。 两个娃娃说的正热闹,纪居昕的书袋一抖,小白貂醒了。 崔宁先看到它伸出来的小脑袋,蹲下来小手指着它,“毛毛!喵喵……鼠鼠?” 小白貂品种特殊,她大概没见到过,不知道怎么叫。 崔十一顺着她的手指,也看到了两只爪子扒着书袋,悄悄伸出半个头的小白貂,“鼠鼠!” 纪居昕看了看非常小只巴掌大的小白貂,的确有点像老鼠…… “它是小白貂。” 两个娃娃走近些,巴巴看着小白貂,伸出小手想碰。 小白貂警觉地不让摸,呲出小牙发出咕咕的声音,这是在警告。 “乖乖的,”纪居昕拍了拍小白貂的屁股,“他们是我的朋友。” 主人有了示意,小白貂就不再叫了,两个小娃娃上来摸毛时也乖乖地没动,黑豆似的眼睛精神地观察他们。 “哇!”两个小娃娃摸到了毛,高兴地尖叫,非常开心。 纪居昕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走不成了……他四下看看,正值学生们归家,宽阔的前堂人渐渐多了起来,“我们去那边玩。” 纪居昕朝崔家下人示意,带着两个小孩子走到侧边路旁,没人打扰,清静又干净。 他把小白貂放出来,让它陪着两个小院子玩。 三个小家伙倒也玩的起来,一会儿崔宁和崔十一追小白貂,一会儿小白貂追崔宁和崔十一,小白貂忙的上蹿下跳,两个小家伙尖叫声不停,玩的特别开心。 直到霞光渐淡,两个孩子有些喘,额上都是汗时,纪居昕把小白貂抱回来,拿出帕子一一给他们擦擦手脸,“今天太晚了,不玩了好不好?” 崔宁小脸红扑扑,巴巴地看着小白貂,很不舍的样子。 崔十一到底大两岁,又是哥哥,一点也不闹,拉着崔宁的小手,“妹妹乖,咱们先回家,明天再来玩呀,纪哥哥天天都会来的。” 崔宁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啊眨,“可是明日伯伯不让宁儿出门怎么办?” 崔十一拍拍小胸脯,“包在哥哥身上!” 两个小家伙嘀嘀咕咕说了几句悄悄话,崔宁儿笑眯眯过来和纪居昕道别,“纪哥哥,宁儿要回去吃饭啦,不能陪你玩了,你要乖乖的,晚上不要怕黑不要哭,宁儿明天再来陪你!” 纪居昕无奈笑笑,“好啊。” 崔宁和纪居昕说完话,又扒开书袋和小白貂说话,“你要好好看着纪哥哥,十一哥哥说纪哥哥长的好看,好多人都想同纪哥哥玩,纪哥哥很忙……可是宁儿也想同纪哥哥玩,你明天一定把纪哥哥带来好不好?” 纪居昕:…… 崔十一小大人地拍拍纪居昕的肩膀,“姑娘家就是麻烦,老有好多话讲,习惯就好啦!” 纪居昕看着不远处的崔家下人:你们就不管管吗! 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没一个动的。 崔宁与小白貂有太多话讲,崔十一陪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又跑来和纪居昕聊天。 “我哥哥去京城做官了,还说以后纪哥哥也会去的,是吗?” 纪居昕点点头,“……嗯。” “那纪哥哥什么时候去呢?”崔十一歪着小脑袋,很好奇的样子。 “我想最近就去呢,京城里有个大书院,是天下读书人都想去的地方……”纪居昕左右没事,就同崔十一说起了国子监,还说了些小故事,听的崔十一时不时惊叹‘哇哇不可能十一还要听!’。 等两个小娃娃终于走了,纪居昕觉得比被掳时还累。 崔十一拉着崔宁回到家,觉得今天玩的太高兴,拿起笔给在京城的哥哥写了封信。信里大都在说纪居昕,说纪哥哥养了只好可爱好可爱的小白貂;说崔宁儿见到纪哥就哭花了脸,纪哥哥带着云彩走到一个大房子,救了宁儿看月亮,还有红亮亮的烟花……京城有没有这样的烟花,十一也很想看;纪哥哥说也想去京城,但是可能去不了,说京城里有个国子什么的书院,特别特别好玩也特别特别严格…… 第129章 崔家 国子监名额的事,七八日没有消息,杨氏很着急。 可她也知道,这事急不得,各州县名额八月底九月初才会确定下来,之前变故会很多,不到最后一刻都是不确定的,急也没用。纪家在书院,州学,府学都没关系,家里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从来没得到过机会,这次好歹有盼头不是? 京城…… 一想到那个地方杨氏就心头火热,纪家祖上曾是伯爵,世袭三代始降,纪家大宅起初就是在京城的,后来子孙不争气,才搬回祖地,她没一天不希望能卷土重来,带着儿孙扬眉吐气地再进京城! 四儿子有希望,只要稳步做官,纪家就有崛起可能,可子孙出息才是正道,如果孙子们能去京城经营,帮着老四撑起纪家,一代带携一代,纪家就复兴有望了。 “去,给我把九少爷请来。”杨氏捏捏眉心,吩咐红英,“叫厨下准备九少爷爱吃的菜,就在我这里留饭了。” “是。”红英行了礼下去。 陈妈妈缓步行来,递上杯参茶,待杨氏喝了,接过茶碗放在一旁小几上,站到杨氏背后,伸手按住杨氏额角,缓力轻揉。 杨氏舒服地叹了口气,“还是你伺候的好,小丫头们总是毛手毛脚,不是少了这儿就是多了那儿。” “老太太心慈,喜欢惯着丫头们,做错事也不打不骂,能在老太太屋里伺候,是她们的福气。” 杨氏嗯了一声,闭上眼睛,“昕哥儿身上带着福运,每次与他有关的事总能办成,怎么这次就差了点……” “许是时候未到,老太太别心急,”陈妈妈声音轻缓,不急不慢,很能安抚人心。 “是啊……急也没用。” 这几天杨氏有空就要叫纪居昕一遍,表示关心,顺便‘提醒’他好好找徐少爷办事,纪居昕都习惯了。 他想要这个名额,不能说一点不急,但总得留时间给徐文思打听,上面经办人是谁,对手都有谁,才好思索方法,对症下药。 此事他要谋算,最终总要通过纪家,是瞒不住的,所以他才想提前透给纪家知道。杨氏会打主意几乎是肯定的,他也不是没法应对,只是名额还没来他费心思也没用,万一真拿不到手,他得再想别的法子,现在干架实在太早,费神费心又得不到好处。 所以这次应对杨氏同以往一样,杨氏递来多少关爱,他就好生接着,适当害个羞表达个对祖母的孺幕,时刻表现出我是乖孩子我一定好好听话的样子就行了。 从正院出来时天已经黑了,纪居昕回到自己院子,陪小白貂玩了会儿,练了一个时辰字画,开始处理周大拿来的消息。 他即然回来了,吴明那的消息自然也重新捡了起来,不过临清这些天实在太平,没什么值得关注的事,一直在风口浪尖上的,就是自己名下那家纸墨铺子,石屏先生的名气大到无人不知,每天客人满满当当,挤在小小的铺子里临摹欣赏斗嘴,很是热闹。 此次去阳青,顺手解决了一个王县令,正是吴明的仇人之一。纪居昕把此事说与吴明听,吴明三尺高的汉子,纵使瞎了一只眼亲族死光也硬气地没哭过一声,愣是当场跪下给纪居昕连磕了十个响头,呜呜呜哭的可怜。 纪居昕心里不落忍,迭声安慰大仇总有一天得报,他还需好生带着侄儿,珍惜自己才好。 吴明再次发誓一辈子效忠纪居昕,纵死而不悔。 纪居昕有点不好意思,这次还真不是为了吴明,只是顺手…… 不过既然答应了吴明,他就会为之努力,总有一天,他会替吴明报仇! “咦?”纪居昕看完消息,发现消息纸最下面还压着一封信,信封不熟悉,信上字迹也不熟悉…… 可周大即送了来,就表示这信没问题? 信封上的字写的很漂亮,龙飞凤舞飘逸洒脱,见之不俗,想必写信的人也一定风采极佳。 他拆开信封,拿出信纸,先看落款,果然……崔观南崔三公子,可是风靡临清的一代才子!可不是风采极佳么! 崔三给他写信…… 纪居昕有些不解,细细看了起来。 看完之后,忍不住笑了,原来如此。 几日前在书院里遇到的崔宁,曾被他在阳青救过的崔宁,原来就是崔家本家人。 崔家家大业大,嫡系一脉并不只临清一支,还有一支在京城。 临清崔家多出文人才子,同王谦之王家一样,喜欢精心做学问,有闻名于世的大才数人,家里人是在外做官之人非常想结交的清客,当然,崔家名气声望财利一样不缺,很少人去做这个就是了。 京城崔家,走的是做官的路子,因都是嫡系,有潜力的会送往临清入学,成了功名就回京城,专注官场,同临清崔家最大的官是地方官不同,京城崔家,有位阁老。 崔家子息旺盛,儿子众多,女儿很少,但凡得个女娃,都会宝贝的不行,现在京城崔家的小辈里,都是男孩,唯一一个小孙女,就是这崔宁。 崔宁是崔阁老最小的孙女,手捧怕摔嘴含怕化,被宝贝的不行,日前跟着崔家长辈去往临清,不想路上被拐子拐了,崔家用尽了力气遍寻不到,阁老都担心病了,后来突然听闻回来了,这一丢一得的,把阁老折腾的不轻,要不是看小孙女太小,受了惊不宜立刻远行,定然马上把她接回家。 崔宁太小,说话逻辑不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丢的,也不知道怎么回去的,只说丢了之后一直和刘哥哥在一起,刘哥哥护着她不被欺负,后来有个纪哥哥去救她,她和刘哥哥跟着一个大子,就找到爹爹了。 可是崔家长辈没见到什么大个子,也没看到什么刘哥哥,清早下人例行打扫屋子,发现了在自己小床上睡的正香的崔宁,根本不知道她怎么回去的。 日前崔十一给崔三写了信,信写的略迷糊,但事实已然清楚,崔宁记得纪居昕,知道他救了她。于是崔三分别与京城临清都通了信,阐明此事,再写信与纪居昕,感谢他的相救,并问他是否知道宁儿嘴里的刘哥哥。 纪居昕轻笑,他就说么,他与崔三虽是相识,但交情并不算多深,崔三风仪无双似谪仙,没事断不会与他写信,原来是为此事。 不过可惜,他也不知道刘召是谁。 崔三信里还道,因崔家与纪家平日并无来往,与纪居昕关系称的上近的,就属他崔三,可他如今在京城走不开,无法请宴相谢,请纪居昕一定不要怪罪;还说尽管崔宁还小,也是女儿家,被掳之事不好张扬,请他代为保密,另言已请长辈帮忙置办谢礼,不日便会以他的名义送至府上,请纪居昕一定收下。 信的最后,崔三又说,从崔十一话中隐义,大胆猜测纪居昕想去京城国子监读书,纪家有个小小爵位,正好在擦边范围内,他便亲自跑了趟国子监主薄家里,把此名额做实了,不日就会有信件到达书院,一番拳拳心意,希望纪居昕笑纳。 最后还开了个玩笑,说纪居昕厉害之处早就见识过,相信就算信上没有署名,纪居昕也能顺利争取到此事,真有万一,也让他尽管往京城去,他自有办法让他去国子监。 还真是热情。 纪居昕托着下巴,有种被馅饼砸到了的感觉。 一直以来,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是他自己去筹划,去争取,这次竟然被送上门来。 这辈子除了卫砺锋,这崔三怕是第一个这么对他的。 不过两人又不一样,卫砺锋是发神经,不知道在想什么,崔三却是因为他救了崔宁,这是恩,崔家当记,当还。 既然如此,他就接着了。 第二日与徐文思大概提及此事,只说因之前带崔十一玩耍,崔三承情,主动帮他砸定名额之事,请徐文思不要再费心,并未多提崔宁之事。 徐文思乃君子,若猜到崔宁之事,也不会提起,猜不到更是少件事。 徐文思并不介意纪居昕相求之事被别人办成,相反还好敲了纪居昕一顿饭,说好事办成理当请兄弟喝酒,还把夏飞博和林风泉一同叫了来。 于是夏飞博和林风泉也知道纪居昕想要的国子监名额已到手,兄弟们在一起的日子没多久了,这顿酒喝的那叫一个痛快。 第二天,纪居昕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杨氏,说名额已经落定,很快就会下发到书院,再派至纪家。 杨氏高兴的不行,“做的好!这么些天你也累了,好生回去休息,祖母会好好赏你!” 丝毫不提让他担这个名额的事。 纪居昕早就明白,也没不高兴,笑着离开了正院。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绿梅就来报,老太太请八少爷去了正院。 纪居昕冷笑,看来他得让这些人想想清楚,有些东西不能碰了。 结果还不等他出手,府里来了惊天消息,让名额之事变的扑朔迷离起来。 这头一件,是崔家的礼,好几大箱,沉甸甸的抬进了纪居昕的院子,管事的说,是他们家崔三公子特意找来,送与纪九少爷的。 这第二件,纪家得了个贴子,简王世子亲下,只请纪居昕一人。 第130章 贴子 简王世子来临清之事,纪居昕是知道的。 他回到临清,第一件事就是翻阅吴明送来的资料本子,资料里写,简王世子轻车简行,于六月十三申时进入临清城。 世子并没带太多人在身边,扮做出门游玩的世家公子哥,只带了一清客,一女婢,一小厮,一车夫,行止姿态不娇贵也不高傲。如果不是这一行人气质出众,进城后直接走往方家,方家的接迎礼节又过于隆重,吴明也不会有敏感猜测,后又顺着猜想探听消息,得知是简王世子一行。 简王世子一点也不高调,深居浅出,存在感几乎没有,临清一点也不像多了位高贵的宗室。 纪居昕知道这个事,却并没有过多关注,因为于他没甚关系,他半点也想不到,简王世子会给他递贴子。 简王世子贴子递的很突然,事先没半点预兆,吴明那里也没得到半点相关信息。 七月初十的上午,贴子送至纪家门房,因为贴子的主人身份贵重,贴子一点没被耽搁,一路送到了杨氏手里。 杨氏看到贴子手都抖了,直接拽住递贴子的小丫鬟的手,“来人在哪里?世子的人在哪里!”声音急切的有些尖利,眼睛亮的有些吓人,小丫鬟腿一软跪倒在地,“回、回老太太,人、人走了……” 杨氏大急,“怎么能走呢,让人给拦住,要好好招待!” 杨氏着急之下手劲特别大,捏的小丫鬟红了眼圈,身子微微发抖,“门、门房说人放下东西就就走了,婢子、婢子不知道啊……” “你怎么能——” 杨氏看到小丫鬟畏畏缩缩的样子,突然回过劲来,她失态了。 她眯了眼,掩住心底怒气。 陈妈妈非常及时地过来了,将手里端着的参茶奉上,“老太太喝茶。” 杨氏目光微闪,顺势松开小丫鬟的胳膊,端过茶稳稳的呷了一口。 陈妈妈转到杨氏身侧,躬首肃立。 杨氏喝完参茶,看了小丫鬟一眼,看似平稳的目光中有一丝厌恶,给人说不出的压力,小丫鬟颤抖着跪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陈妈妈伸手接过空茶杯,“小丫头们不懂事,规矩学的不好,老太太要管教也得先顾着自己身子,别气着了。” 杨氏嗯了一声,抬了抬手。 陈妈妈拍拍小丫鬟的肩,“老太太疼你,叫你起来呢。” 小丫鬟不敢动,“婢子不稳重,求老太太责罚!” 杨氏眉头不要觉地皱了一下。 陈妈妈弯腰拉住小丫鬟的手,“老太太疼你,还不快谢恩?日后尽心当差,随时随地不忘规矩,得人夸一句稳重,就算老太太没白教了。” 陈妈妈话说的缓和平稳,不焦不躁,话里话外暗示夸耀意味明显,杨氏垂了眼皮,转着手里佛珠。 陈妈妈是杨氏身边最倚重的妈妈,正身持重,从未犯过一丁点错,心性手段都有,赏罚下面人没一处不让人心服,丫鬟们私下说起她除了害怕,最多的还是佩服。 她说第一句话,小丫鬟知道她有意为她求情,心存感激的同时,期待老太太能饶了她。老太太虽不经常打骂丫鬟,可撞到她忌讳时,她下手狠的根本让人不敢想。 现下老太太没说话,明显是陈妈妈求情有用,小丫鬟泪眼朦胧,感激地看了陈妈妈一眼,赶紧磕头谢恩,“婢子谢老太太心慈!以后一定好生学、学规矩,不再犯错!” 杨氏摆了摆手。 陈妈妈朝小丫鬟点了点头,“下去吧。” 小丫鬟战战兢兢地走了。 杨氏叹了口气,“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 “还得好生教。”陈妈妈附和着。 “不说这个,你来看看这张贴子。”杨氏把贴子递给陈妈妈。 陈妈妈躬身接过贴子,看了之后露出罕见的惊讶表情,“竟是简王世子亲下,请咱们家的九少爷?” “正是。”杨氏放下佛珠,转身面对陈妈妈,目露疑虑之色,“你可听说昕哥儿与简王世子相熟?” 陈妈妈摇了摇头,“别说相熟,连认识的风声都没有。” “那就是了,这简王世子办赏画宴,为何要请昕哥儿?” 简王世子的贴子,泥金的底,洒金的字,意思传达的非常明显——他近日得了幅石屏先生的画,于七月十八举宴与临清友人一起鉴赏,请纪家府上行九少爷纪居昕务必赏光。 字里行间透着亲切,一点没高高在上的意思,杨氏看了好半天,也没找出一点勉强生硬,简王世子是真想请昕哥儿的。这也是她不解之处。 昕哥儿十三岁前一直都在庄子上的,听下人说乖的很,根本没出过门,十三岁后回到府里,有她看着,没有她不知道的事,他到底怎么搭上简王世子的? 简王世子是谁,那是皇家宗室!其父简王乃皇上庶兄,为护皇上身死,只留下这一根苗,世子至孝,一直不肯承爵为王,德行操守满朝夸赞,皇上更是恩宠有加,是相当了不得的人物!但凡能攀上一点……但凡能攀上一点! 杨氏眼睛里闪烁着精光,这张贴子不能轻视! “老太太莫急,把九少爷叫来问一问不就都知道了。”陈妈妈轻声劝。 杨氏目光沉了一沉,“就怕人心大了。”昕哥儿以前什么都没有,把她这个祖母当回事,现下有简王世子这棵大树,会不会仗势傲起来,不把纪家当回事了…… 陈妈妈却笑了一声,“老太太若说别人,奴婢不敢乱做猜测,这九少爷,奴婢冷眼瞧着,是个懂事的。” “他在庄子长大,贴身伺候的妈妈奴婢认识,是个规矩厉害的,九少爷断不可能长歪。可到底没在老太太膝下听教导,回来府里,瞧着有点害羞小气。老太太不计较,息心照顾,九少爷最近两年长进不少,但凡是个有良心的,都不会忘了这份养育之恩。” 杨氏边听边点头,“你是个眼睛亮的,即如此,把他叫来问问吧。” 陈妈妈端端正正行了个福礼,“老太太英明。” 杨氏叫来红英,吩咐几句让她去请纪居昕,在这间隙,和陈妈妈继续猜度简王世子用意。 纪居昕随红英到了正房,听到缘由惊的不行,“简王世子办宴要请孙儿?” 他眼睛睁的溜圆,满脸都是不可能三个字,显然这个贴子给他带来的惊讶,不下于杨氏。 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他与简王世子并不相识。 杨氏满意的点点头,这个孙子并没有瞒她什么事。 她目光慈爱地看着纪居昕,伸手替他抚了抚衣袖上的褶皱,“虽然不知道世子为什么请你,但世子举宴是大事,你可有什么想法?” 纪居昕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这事来的太突然,根本没有让他反应的时间。 杨氏默默看了眼陈妈妈。 陈妈妈神色松缓地点头:果是这样,老太太之前想多了,现下完全可以放心。 杨氏拉纪居昕坐在身边,亲手把桌上的茶端过来塞进纪居昕手里,给他点时间消化消息。 过了一会儿,看纪居昕目光不那么呆了,她才缓声道,“世子是皇家宗室,地位贵重,理当得人尊敬,但世子也是人,年纪比你大不了多少,正是直爽率真的时候,既然亲自下贴相请,你就只管大大方方地去。” “去?”纪居昕歪头看着杨氏,像是不理解这个字的意思。 “少年人与成年人想法不一样,之前没交集不认识没关系,世子很可能从别人嘴里听到过你的名字,起了结识的心思,这赏画宴,或许就是想结识的契机。” 赏画宴……简王世子得了石屏先生的画…… 纪居昕脑子里迅速转动,难道他是石屏先生的事暴露了?可他向来小心,画画时从未留人在身边,只让周大守着,别人不可能知道是他,暴露机率非常小。 那是为了什么?他与简王世子并没任何交集,这个请帖太突兀…… 他一边思考一边应付杨氏,“可是孙儿并不认识……” “去了就认识了。” “可是孙儿担心……” “没甚好担心的,年轻人都是这样,突然认识了,突然好起来了,只要大大方方不出差错,丁点问题没有。” 纪居昕表现的有点害怕,杨氏更是一点疑虑都没有了,反倒担心纪居昕胆小不去,放弃这大好机会。 “孙儿……” “昕哥儿乖,听祖母劝啊,实在担心的话,不如去夏林徐三家少爷那里问问,有没有同样接到贴子,到时有个伴会心宽很多。” “祖母说的是……”纪居昕眉睫微敛,怎么也猜不到贴子来意,可不管杨氏意思还是贴子来的方式,好像都躲不了……杨氏这个提议倒是不错,他可以去看看夏林徐三家有没有什么线索。 相比杨氏担心他不能得三位少爷看照的忧虑脸色,他更担心的是杨氏提议让他带人去。 境况不明的时候,万万不能有拉后腿的。 纪居昕微咬着唇,声音微软,“祖母……不若……不若让八哥去……” 杨氏目光一闪,犹豫片刻之后叹了口气,“贴子上只写了你的名字,你便一人去吧,简王世子非常人,不能慢待。” 她之前的确考虑过让纪居宣跟着,但与陈妈妈聊了一会儿,认为不应急于这一时,得罪了世子得不偿失,不如先搞清楚情况,再图后策。 不过昕哥儿能记着宣哥儿,着实品性不错,不像宣哥儿说的,对他心存芥蒂,不想把得到的名额给他…… 想着想着,杨氏目光深沉,简王世子这贴子一下,她需要考虑的就更多了,这名额,是给昕哥儿好,还是给宣哥儿? 很快,纪居昕回话了。“孙儿听祖母的。”他仰起小脸,眼睛里满是对亲近长辈的孺慕和依赖。 第131章 世子 关于世子宴,纪居昕去问了夏林徐三人。 三人也接到了贴子,同样是简王世子亲写,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林风泉说大概世子想结识临清少年,寻找同龄的能说上话的朋友,所以广撒网,不管认识不认识,皆下贴请了。 这个原因看起来很解释的通,但纪居昕认为,远不止于此。 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哪一个家世拿出来都不差,或是有底蕴或是有潜力,他一个小小纪家的庶子,不被家人待见,没有名声为外人所知,与他交朋友有什么用?做靠山让他依靠,替他解决麻烦吗?世子又不是他爹。当然……他爹也不是什么合格的爹就是了。 若是一般富贵人家,会有林风泉说的可能,可简王世子是皇家宗室,身份尊贵经历非凡,再少年单纯,一举一动也不可以以常人论,这样的广撒网,一定有目的,而这个目的,定不会是想为自己找麻烦。 夜里吴明送来了最新消息。 能得到简王世子的贴子,对临清本地家族来说都是件大事,好事,大半人恨不得走出家门喊两句,好让大家都知道知道咱家就是这么厉害,孩子就是这么出色,得了皇家宗室青眼!行事稳重低调的人家,也个个满面春风嘴角带笑,虽然没有特别张扬,别人问起也不会否认。 所以吴明的最新消息里,世子宴的名单几乎搜罗全了。 纪居昕一一看过去,眉心拧成一团。 果然,这些人没一个家世差的,他的名字出现在里面,实在太突兀。 他很不想把自己想的太特殊,但这份名单里还真只有他最特殊,简王世子……为什么会请他? 他怎么想,都想不出自己与世子有任何交集的可能性。 小白貂见主人呆愣好久,也不摸摸它抱抱它,吱吱叫着过来撒娇,蹭着纪居昕。 手心被舔,纪居昕低头看到小白貂,“怎么了小白?困了?”本来他想给小白貂起个特别大气威武的名字,可小白貂总不愿意把机灵威风劲表现出来,整日里撒娇淘气,纪居昕索性就叫它小白。 小白貂四爪踩着纪居昕的腿爬到了他手边,被他一把抱进怀里,揉了几下。小白貂喉咙咕噜几声,满意了,调整好姿势窝在他怀里不再动,歪头冲他叫了一声,就闭了眼睛,表示困了要睡,还要主人抱着。 纪居昕无奈笑笑,抱着小白貂上了床。 他的小院位置偏僻,屋侧有几株大树遮荫,便是七月的天,入夜也有些许凉意,抱着小白貂一点也不热。 小白貂非常乖,或者说非常懒,只要顺了心意,就一直不会动,直到它想动。它现在睡着,眼线弯弯的,鼻头粉粉的,胡子翘翘的,非常可爱,怪不得崔宁和崔十一每回见了它都走不到道。 崔宁…… 纪居昕脑子里一下一下,闪过很多画面,想到崔宁,不由自主想到一月前在阳青遇到的绑架事件。 与崔宁不同,他被掳,是有计划有安排的。 有人出价买他。 他猜或许是方家大少爷方平睿。 简王世子与方家有姻亲关系,世子现居别院,就是方家特别整理出来送于他住的,小宴地点,也在这处别院。 如此,小宴上必有方家人,或许方平睿会出现。 他没有在名单里找到方家人,是因为方家人不必下贴子。 纪居昕微微眯眼,看来,这次小宴,他非去不可。 皎洁的月光顺着窗缝溜进来,将小白貂油光水滑的毛照的特别漂亮,根根泛着银光,纪居昕一下下摸着,直到睡着。 七月十八,世子宴上,纪居昕带了周大和绿梅。 绿梅机灵,是杨氏屋里出来的人,杨氏满意,自己信任,还能令别的丫鬟心服。 带周大,则是因为他不确定会不会有危险。他不会再犯上一次在方家的错误,认为有朋友在身边,赴宴地方又是临清有头有脸的,就不会有问题。 因之前疑虑,夏林徐三人来口信约好,尽早赴宴,留小厮传口信,一到地点,与主人打过招呼后立刻会合。 身份地位不同,一齐结伴去不好,会给主人迎接造成麻烦,纪居昕本不想让友人如此担忧,但三人坚持,他只得应了。 一路马车悠缓,清晨的阳光洒进来,衣料都鲜亮几分。 纪居昕今天穿的是一件天青色的儒衫,布料薄软吸汗,颜色清新,款式做得较宽松,不会让他太热,出太多汗尴尬,也让人别人看着舒适。 用来搭配衣服的都是白玉佩饰,腰带,玉佩,鞋帽,连束发的头簪,都是白玉质地。 杨氏说少年人这么搭配清爽,提前一天就从库里找了这些东西来,无一样不精致,让他今日穿戴。 出门前遇到纪居宣,纪居宣盯着他身上佩饰,脸都黑了。 纪居昕手半握拳抵在唇间,忍不住轻笑了声。 “主子,到了。” 外面周大轻唤。 纪居昕下了马车,入眼一条宽阔街道,可容三辆马车并行,街道左侧,一面高近三丈的大门敞开,门内青石板路铺就,不见影壁,盆影花卉错落摆放,一片一片,高低不同,错落有致,视野十分开阔,美的令人心惊。 大约不是自家府邸待客,别院里没别人,简王世子直接命人开了大门,迎接四方宾客。 见有马车来,有穿着整齐大方的门房迎了出来。 周大递上纪居昕之前收到的贴子,门房看过后脸上笑容热情,“原来是纪公子,公子请随小人来。” 纪居昕点了点头,带着周大绿梅,跟着门房走了进去。 从外面看,内里盆景花卉摆放很有些意趣,走进来才发现,这些盆景花卉,竟在摆放间隔出了路径,通往不同方向。 纪居昕微笑着夸了一句,“世子好巧思。”夸完眼角注意门房下人神态,看能不能从中试探出什么。 门房脸上笑容不变,依然热情开朗,有种令人宾至如归的亲切,“此次宴客,世子确有几分兴致指点下人布置园子,但园子是方家的,内里物件皆由方家提供,也是方家物件好,才能让人觉着好看,能得公子喜欢,世子知道肯定会高兴的。” 门房态度谦逊的一点也不像高高在上的皇家宗室,特别亲切特别真诚。 纪居昕不由纳闷,简王世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路有些长,纪居昕来的早,并没有碰上什么客人,只注意到的确有方家人出没。 “那位可是方平康方少爷?”纪居昕指着不远处身影。 人离的稍微有些远,又步履匆匆像有些什么事忙,纪居昕并没太看清这人的脸,只凭记忆觉得见过。他记忆力还不错,一想就想起来,之前去方家,好像就是这位方家庶子引领他的。 “公子好眼力,那位确是方家少爷。”门房一边侧身躬首引路,一边微笑回话,“世子来临清日短,很多人不认识,风俗习惯也有不同,方家少爷们便自请来帮忙,此次由方家嫡长大少爷方平睿牵头,来了六位少爷过来帮忙,刚刚纪公子看到的这位,确是方平康少爷。” “方大少爷啊……很好。”纪居昕不由冷笑,果然能碰到! “他胳膊没事了?” 纪居昕语意不怎么好,声音似自言自语,很轻,门房却仍然听到了。 “啊?”门房微微怔了一下,听客人话音好像不大高兴,是与方平睿大少爷有仇?可抬眼一看,客人眉眼弯弯,面色和缓,眼底有融融笑意,哪里有半点恶意? 难道是他误会了? 门房心内暗思,提醒自己要更多注意,可不能误会什么,脸上笑容更深了些,“小的最近没听到方大少爷受伤,纪少爷说的是……” 纪居昕说完那句话就自觉不对,赶紧修正表情,此时便像回过神来似的轻啧了一声,声音有些懊恼,“都是挺久以前的事了,我与方大少爷见面机会不多,所以……贵属万不要介意啊。” “怎会?公子这边请——” 把人带到水榭旁小阁,门房迅速退了下去,有眉眼清秀的丫鬟上了茶,说世子即刻就到。 纪居昕一边纳闷,一边顾自品茶。 过得盏茶时间,东面有细碎声音传来。 纪居昕偏头看去,几个青衣美婢并使唤小厮正簇拥着一人走来。 中间那人,额宽眼亮,鼻高肤白,身材颀长清瘦,穿着大红纻丝织金狮子开,束了金镶玉腰带,脚踩皁皮铜线靴,富贵逼人,一看就知道是有品级在身的皇亲宗室。 想必这便是简王世子了。 纪居昕站起身。 世子越走越近,脸越来越清晰,纪居昕这才发觉,比起富贵的衣着佩饰,更引人注目的,是世子这个人。 世子脸上挂着浅浅笑意,一手自然置于腹前,一手负在背后,脊背挺直,下颔微收,轻缓走来,不急不徐,一举一动皆气质高雅尊贵,鲜艳光亮的外物一点也掩不住他的人,他便是安静站在那里,就已足够吸引人。 世子越来越近,纪居昕照规矩要迎出去。 脸上挂着笑,纪居昕提起袍角刚想往外走,周大却先一步走到他身侧,借着给他整理衣袍的动作,说了句话:“主子,此人咱们遇到过。” 第132章 求才 “主子,此人咱们遇到过。”周大声音不重,却足够让纪居昕听清楚。 纪居昕抬出去的脚一滞,“见过?”他凝眉细思,并没想起什么时候见到过世子。 周大轻声提醒,“两年前主子初回纪府,曾与纪八少爷去醉仙阁饮宴,于宴上认识了夏林徐三位少爷,当时隔壁包厢里坐的,就是这位,小的记得他身上衣服。” 那是他初初重生的时候。 纪居昕恍惚了一瞬,“你好像与我提过此事?” “是。”周大声音低沉又迅速,“后来主子与三位少爷在茶庄赏梅品茗,属下似也看到这位爷的身影,只是后来他并未再出现,属下渐渐不再注意,主子也说无碍,没想到他竟是简王世子……” 纪居昕缓走两步,很快记起往事,是了,周大曾与他提过此人。 两年前他初初重归,很多事情不清楚,情势也乱,紧着最重要的事情办,不重要或暂时没影响的全部押后。周大与他提起有个像是宗室的人在身边出现,但他并没看到,也不知道是谁,当时也没有吴明,没有消息圈子,找不出那人身份,后来再找时,那人声息全无并未再出现,他便以为是无关信息,或许只是巧合,不再留意。 可今天看来,这或许并不是无关信息。 “你确定那人就是今日世子?”纪居昕脸上笑容依旧,嘴唇轻动。 周大低头退后,“当时距离不算近,时隔久远属下也不能完全确定……大约六成可能。” 纪居昕知道周大,这人一向稳重,不是确定的事不会拿出来说,他说有六成可能,定是保守估计,这个可能性或许有八成。 八成以上可能性,几乎可以称之为事实了。 纪居昕迎着阳光的眼睛微微眯起,这简王世子,还真是要找他。 “小民纪居昕,见过世子。”待简王世子走近,纪居昕按规矩行礼。 简王世子刘昀笑容亲切,虚扶一下让纪居昕起来,声音很有股温雅如玉的味道,“远远便知是我,你也足够机敏了。” “当不得世子夸奖。” “你随我来。” 刘昀走在前面,信步进了小阁,等眉目清秀的婢女们上了茶,挥了挥手,让所有人下去。 周大看了眼纪居昕。 纪居昕笑着点了点头。 周大便也跟着人下去,却不走远,就站在窗外不远住,位置可攻可守,可以看到四下动静,又能顺着窗子看到主子身影。 刘昀修长指尖轻点了点桌面,笑容有些意味深长,“贵属好人才。” 纪居昕看着世子,没看出此番行容里的恶意,或者说,他没看出世子表现出任何负面情绪波动。 世子只是谦雅和煦地笑着,仿佛真心在夸,又仿佛欣赏周大这份忠义,完全没有被冒犯的不愉。 到底有没有不快……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很有些深藏不露。 纪居昕绽出开朗纯真的笑颜,半是羞涩半是谦虚,仿佛一点没深想这话中之意,“哪里哪里,世子的人才是真厉害,方才门房一路引小民过来,小民就大开了眼界,临清可找不出这样的门房。” “是么……”刘昀眼微垂,视线投往窗下三脚香几上的碗莲。 一尺宽的甜白瓷盆,做成扁圆的样式,不大不小,巧拙可爱,内里水波清亮,莲叶碧绿,圆圆的莲叶中间,拱出三条花枝,两枝含苞,一枝绽放,花瓣粉白,晶莹剔透,非常美。 纪居昕很承认碗莲很美,但是世子赏莲不说话,是忘了他的存在? 还是故意让他心生不安? 照常理,他一个不显眼的冢族庶子,能坐在世子面前便是天大的荣幸,怎能不激动难抑?世子一句夸奖便要美上天,一个皱眉,便要反思自己哪里不对,现在世子沉默赏花,他应该惴惴不安,期期艾艾张口问询才对。 但纪居昕并非见识浅薄的小民,以往经历淬炼了他的心志,之后学识提高了他的心性,既然世子请他来,必有目的,他只管接着就好,遂端起茶杯,从容品茶。 刘昀注意到纪居昕一派淡定地喝茶,心下微动,果然是他看中的,小小年纪便沉着冷静,智计百出,如果身边多了这样的人…… “纪公子好定力。”刘昀摆出这样做派是为威慑纪居昕,没达到效果,摆着就也就没用了。 纪居昕拱手,“世子好威仪,吾等卑微小民只敢仰望。” “纪公子谦虚了。” “世子称小民名字即可,万不可唤做公子。” “我来临清不久,也知你是书院学生,两年时间从不识几个字,到考中秀才,堪称良才,理应得人尊重,不过唤一声公子,有何不可?待到他日殿前高中,我登门道喜也不为过。” “哪比得上世子,三岁诗百首,五岁字初成,长成至今,与翰林老学究辩才也不输,每每宫宴皆得皇上夸赞,乃是我大夏朝文采第一人,我辈难敌一二,如若世子下场,怕是六元手到擒来,小民对世子敬仰有加,万不敢以污名入君口。” …… 两人寒暄,刘昀中规中矩,纪居昕不卑不亢,脸上都带着笑,本应欢快祥和,不知怎么的却流露出一种试探,阁中气氛很有些诡异。 不一会儿后,“你很好。”刘昀笑容依旧,看向纪居昕的双眸里隐隐有光芒闪耀,“古有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纪公子以为如何?” 世子心思情绪隐藏的深,纪居昕猜不到,但这话即是对他说的,定有特别意义。他便微笑着回话,看似随意,实则谨慎,“出头的椽子先烂,这道理到哪都一样。然我大夏才子者众,有才有德者不知其数,想要秀于林,着实是件难事,小民不曾到达这样高度,遂不敢妄言。” 刘昀缓缓嗯了一声,又道,“隐士大才者,经常会想把自己藏起来,或隐于深山,或隐于市井,让人不闻其名,不知其事,但我认为,丈夫立于世,所做所为顶天立地,应把才华展现,换得大好前途,日后封妻荫子,创一番功业,纪公子以为如何?” 纪居昕微微沉吟,“智者想法总是不同一般,小民这样的俗人不大理解,总觉他们有他们的道理,并未做错,世子说的更是世间伦理,无法反驳。” “良禽择木而栖,这句话,纪公子以为如何?”刘昀说出良禽两个字时,看向纪居昕的眼神似乎更亮,别有深意一般。 纪居昕目光微动,声音平稳,“世间万物,都会想争取更好的生活环境,这是本能,草木野兽皆如此,人更是免不过,有本事的,大约都想找块好地头。”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纪少爷以为如何?” “这……古来大夫行事皆如此,世子问小民,小民也只能说应该。” 纪居昕一边答话,一边脑子飞速转动,之前他不知道世子为什么会请他,现在一番话下来,他有了一个大胆猜测——世子是不是要用他? 这些问话,如果他没想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是世子知道他有智有才,提醒他一旦受人注意,便会有麻烦?提隐士大才,是暗示他他已知道他藏起来的事,知道他的行事为人了? 到良禽择木,卖于帝王家,就是暗示他是棵好梧桐木,还是皇家宗室,投靠过来准没错? 真是如此含义的话……世子观察他多久了?知道他多少事? 纪居昕暗暗提高警惕。 心内虽百转千回,面上却并未过多表现,纪居昕脸上绽着和方才一样的灿烂笑容,纯真澄静,一点也不像有心眼的人。 刘昀看着看着,竟笑出声来,“算了,我也不与你废话,想必你已经猜到不少,我便直说了。” 纪居昕肃然,“世子请讲。” “两年前我曾路过临清,巧遇你两次,两次你都很亮眼,聪慧程度可见一斑,那时你尚年幼。此次我到临清,有亲近之人失踪,我顺着线索追查,又看到你之身影,你在阳青可算是出尽风头……可你骗得过刘县丞于通判,却骗不了我。” “搭救林风泉的那些鬼主意,是你所出;阳青县官场,甚至阳平州东昌府的官员变动,也有你暗中推动;被掳之后救孩子出来的,还是你……” “依你之聪慧,定能明白,皇家宗室高高在上,却也并非全无烦恼,我之忧愁,想请你帮忙开解一二,不如你可愿意?” 灿金的阳光透过窗子,落在刘昀侧脸,他微微偏头看着纪居昕,眉宇坚毅,目光深邃,神情肯切,竟是求贤若渴的急迫! 纪居昕怔住了。 他这是……被欣赏了? 还被人找来,要收为清客? “小民何得何能,朝里野外皆有无数高才,世子何不……” 刘昀摆了摆手,“那些不过是脑子古板,想太多的迂腐之人,我们的年纪,才更合拍。” 他一副别人不理解,没有共同语言不想多说的表情,纪居昕却立时懂了。 怕是他身份地位特殊,年纪稍长的幕僚,做派都有些中庸,哪哪不敢得罪,最重要是保自己保家人平安,不想沾太多皇家事,尤其利害牵扯过多之时,并不敢过于维护世子,便是出主意,也是和为先,因为伴君如伴虎,简王世子身份敏感,在风口浪尖上飘摇,一个不小心,就会失去一切…… 如自己这样的人,年轻,冲动,没牵挂,聪明,有心机有本事,才是刘昀想要的人。 可刘昀只略略提了两年前见过他,今年顺着阳青事情知道了一些事,知不知道更多的事,纪居昕一点也不清楚。 世子知不知道他要对付四叔? 知不知道纹身组织? 知不知道卫砺锋一直跟他有来往? 如果不知道,这样出现是不是太贸然,如果知道,他想得到的怕是更多…… “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刘昀站起来,叹了口气,“求才是件痛苦的事,不是找不到合心的人才,就是合心的人不愿意为我所用。我已习惯,所以不管你考虑之后结果如何,我都能接受。” 说完还冲纪居昕眨了眨眼,很有些活泼,“保证不会找后帐。” “世子说笑了,小民实在……” “我有客人到了,这便告辞,你自便吧。”刘昀不等他说完,抬步负手往外走,很快走出小阁,走上抄手游廊,再一会儿,人就不见了。 周大见状回到小阁,默默站在纪居昕身后。 纪居昕无意识转着手中茶杯,回想着刚刚的事。 自己表现和往常一般,没哪点不合宜,世子表情却出色很多。 双方换位,恐怕他不会如世子做的那么好。 世子年纪不大,听闻也就十八九岁,还未大婚,可方才进来的男子,俊逸高贵,优雅从容,哪里像个少年,分明是个成熟男子! 一个人想求才,最起码要做到几点,身份地位要高高在上;见识谈吐气势要让人折服;要有别人给不了的,可以施展才华的舞台;要对想求的人才有起码的认知,知道他的理想抱负,并以此为点展开画个饼,告诉他跟着自己没错的;最后一点,还要表现出礼贤下士的谦逊姿态,诚心可感天动地。 世子身份地位有,施展才华的舞台可以提供,无奈年纪尚轻,想有让人折服的才德气势有点难,他便以压制的形式,想要让人生畏,只要有了敬畏,便有了折服。 纪居昕尊敬他的身份,却并没有畏惧,所以世子直言,坦率真诚,话问的技巧,又铿锵有力,展示他的聪明,他能给出别人给不了的东西,也让纪居昕看到他的诚心,利落说完之后,并不强求人立刻答应,给出时间考虑,并表示接受否定的结果,姿态潇洒翩然。 聪明人对上聪明人,想让别人折服,有时候只要坦率大方就好。 世子出现的突然,请求提的突兀,可这样的态度言行,却并不让人讨厌。 纪居昕叹气,今日之事过后,不管他会不会答应世子邀请,大概都不会与他为敌。 第133章 巧遇 主人家不在,再坐在这里就没意思了。纪居昕想想站了起来,带着周大走出去。 门口清丽美婢见纪居昕走出来,笑盈盈上前引路,“公子想去哪里?” 纪居昕轻笑,“今日府里宴客,想来不是我想去哪里便能去哪里,何况我对此地不熟……姑娘说我现下应去哪里呢?” 美婢面上笑容不变,施礼赔罪,“是婢子说错了,主子今日客多,公子是想同诸位公子一起赏景游玩,还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坐?” “今日我亦有友人来,不知寻人可方便?” “公子只消告诉婢子寻谁,需不需带话,婢子自会替公子寻到,并不费事。” “如此,我等友人寻我即可。”纪居昕往前踏出一步,“你引个安静地方与我,我喜清静。” “是。” 美婢引着纪居昕,一路穿花拂柳,走到繁花掩映的一处小亭,送了茶点,告知客人有需要如何传唤下人后,不再打扰,顾自离去。 小亭精致小巧,旁有假山绿树环绕,又有似锦繁花遮掩,即安静,又隔绝别人视线,不被轻易看到。 周大绕着小亭走了几圈,回来冲纪居昕点头:安全。 纪居昕轻笑了声,端起茶盏饮茶。 时间尚早,大概夏林徐三位好友还没来? 几个人在临清身份都不低,再想着他,也要顾着自家面子,来太早不合适。 小亭不远处有条石子路,渐渐有些客人经过,不知道这里有人,说话时也就没注意,便宜纪居昕听了个一清二楚。 这些人言谈间大都在夸石屏先生的画,夸世子好本事。石屏先生的画只换不卖,到现在可谓是千金难求,手里有石屏先生画作的人,无一不是画技出神入化,有风格有特点的大才,就算以新奇巧思取胜,也是潜力有加之人,日后必会大放异彩。世子能得到石屏先生一幅画,不是自己才华出众,就是手底有这样的人才,不管哪一样,都值得人称道。 今日世子宴的名头是赏画,石屏先生的画。别人不知道石屏先生是谁,纪居昕可是清楚明白的很,他用尽心思经营纸墨铺子,打造石屏先生这个金字招牌,就是为了有今日。 可于他自己而言,赏自己的画,不如赏这园里的景。 不过听到诸多肯定,心里还是高兴的。 坐了一会儿,方才美婢再次归来,说有人寻他。 纪居昕猜定是夏林徐三人来了,起身离开。 穿过花径,走过月亮门,突然从小径转角过来一个人。 来人乌玉冠,鸦青袍,青玉坠,粉缎靴,身形风流,步履匆匆。 纪居昕一个没注意,跟人走了个对脸。 一看清来人相貌,纪居昕瞬间眯了眼,竟是方平睿! 方平睿今天很忙。他自请过来帮简王世子待客,是想给世子留个好印象。自打世子进了临清,他跑前跑后忙了不少,世子已经记住他,欣赏他的机智聪敏,并暗示离开时或可带他进京,只要今日之事表现的好,这件事肯定能砸准了。 可他力求表现,他的兄弟们也个个争先恐后,他一点也不能大意。 给世子帮忙要懂分寸,他不能贸然询问世子都请了谁,有什么打算,只能暗地里打听名单,做到心中有数,可他万万没想到,纪居昕会出现在这里。 他打听出的名单里面,可没有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方平睿惊讶过后,眼底泛出奇异的光,“我知道了,一定是跟你那几位好朋友来的是吧。” 纪居昕对方平睿没有好感,就算想知道他是否对自己不利过,也不想摆出笑脸纠缠试探,直接抿了唇,声音淡漠,“请不要挡路。” 方平睿却以为纪居昕默认了。一个不上台面的庶子,怎么会有世子宴的贴子,直接否认没面子,默认跟着朋友来是最好的方式,世子宴么,但凡有点关系,没谁不想蹭进来。 “呵呵……”方平睿意味不明的笑了两声,上前两步,微微倾身,欺近纪居昕,“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呢,纪居昕。” 纪居昕退了两步,眉眼锋利,亮的出奇,“请让开。” “对对,就是这个表情……”方平睿眉挑高,眼睛睁的很大,眼底有奇怪笑意,很有些疯狂之意,“可真让我朝思暮想呢……” “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两年前我家举宴,你远远撞过来,那小眼神……啧啧,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可惜啊……你跑了,还换了衣服,跟我玩捉迷藏,不让我找到。” 方平睿抬起手,指背轻轻冲着纪居昕的脸抚去,“可惜是我的,怎么也跑不了。” 纪居昕脸一偏,躲过方平睿的手,周大上前两步,欲挡在纪居昕身前,纪居昕手一扬,让他停住。 “方大少爷今天不忙?”纪居昕看着方平睿,眼眸平静面容淡漠,“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怎么与世子交待?” “牙尖嘴利……”方平睿没介意纪居昕躲开的动作,呼吸反倒更急促,眼底笑容更加诡异,“当初明明惊的像个小兔子似的,那般引人怜惜,怎的如今这般泼辣?” “是了……我找你找的太久……找到后我不便出门,只能让人查着你的消息,画画像给我以慰相思……纪居昕……昕儿……你不知道我刚刚看到你古灵精怪画像的时候,如何心动……原以为也就是那样了,不想你还有更辣的一面……哈哈我喜欢……” 纪居昕心内气愤,这方平睿吃了什么药,怎么敢在世子院里就敢行为放荡,出言不逊,污言秽语简直不堪入耳! 周大拳头攥起,森然目光里杀气满溢,时不时看一眼纪居昕,催促主子赶紧下决心,让他做了这混蛋! “夏林徐三家不过有个官身,算得上有权有钱有势,这些我方家一样不少,怎么样昕儿,考虑一下,不跟他们,来跟我吧。”方平睿说着说着,舌尖伸出舔了舔唇,暗示意味明显,“我可比他们厉害多了。” 纪居昕笑了,笑的胸膛震动手捂腹部,仿佛方平睿说了什么笑话。 方平睿眯了眼,脸上有恼怒之色,“你笑什么!”被他这样调戏,一般面嫩少年都受不住,就是性格刚正冷硬的人,也得面红耳赤气的不行,怎么像小兔子似的纪居昕会有这种表现! “我常听人说,方家大少爷睿智机敏,”纪居昕停了笑,摸了摸眼底可疑水迹,“没想到这些人眼都是瞎的。” “你说什么?”方平睿声音压低,放着寒气。 “我说,别人夸你睿智机敏——你不配!”纪居昕手一摆,周大立时上前,大手一拨,把方平睿扒拉到一边,等纪居昕走过去后,自己也过去,站在纪居昕身后。 而二人身后的美婢,从一开始脸上就挂着浅浅笑意,在两人对峙未发一语,表情没半点变化,更没偏帮谁之意。 方平睿脸上挂不住,“你竟敢——” 纪居昕回头,脸上笑容灿烂明媚,“我为什么不敢?”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知不知道他马上就要跟世子进京了!在临清纪家干不过方家,他有世子庇护,纪居昕一个小小庶子,但凡长点脑子就知事不可为! 纪居昕却像听到了更好笑的笑话,朗笑几声,停下来问方平睿,“你又知不知道我是谁?”他眉睫微垂,眼神安静又认真,好像在提醒方平睿,你真错了,你惹到了你不能惹的人。 方平睿眼角抽了抽,脸红了又黑,“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在阳青难道没遇上什么事?不吸取教训低头做人,当心有下回!” 这意味深长的威胁,几乎是承认了自己曾经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 纪居昕立刻懂了,那次的事……“果然是你。” 方平睿仰天长笑两声,“怎样,怕了吧,来哥哥怀里,哥哥疼你啊。” “你很得意?” 方平睿停下来,看到纪居昕的眼睛,冷漠澄净,带着怜悯。 这让他非常不爽,“你当如何!” 他是方家嫡长孙,幼承庭训,最懂趋利避害,男儿行事规矩如何,自认做的很好。男子可以有癖好,可以有缺点,但只要身负才华,不去得罪不能得罪的人,抱住该抱的大腿,就尽够了,皆因世间事,无非利益二字,只要手里一直有别人想要的欣赏的东西,只要没疯傻傻地去得罪得罪不起的人,他就不会有事。 所以除了必要场合,比如他在自己院里,是不会敛着性情的。 现在所处虽是世子别院,但别院是他方家的,院里下人也多半是方家的,世子行事他也早看清了,只要不惹着他,不管怎么折腾,他都会给方家留脸面,所以收拾这个纪家庶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世子不会管! 方平睿眼底闪耀着明显的自负和疯狂,纪居昕心下摇头,没想到此人如此不受激。 不堪为敌。 “且等着看吧。”纪居昕觉得没必要再与其纠缠,不再多话,带着周大离开。 美婢盈盈朝方平睿施了一礼,缓步跟着纪居昕离开。 方平睿气的牙咯咯响,今天丢人丢大发了!不找回来都对不起他这个姓! 第134章 别离 可惜方平睿没等来机会。 一来宴上琐事让他非常忙碌,二来纪居昕总与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在一处,三人像连体婴似的不分开,他根本没时间也没机会下手! 只有等以后了…… 等他闲下来…… 方平睿不善的目光一次次扫过来,纪居昕却一点不害怕似的,离开前还看了他一眼,露出大大的笑,仿佛在嘲笑他自不量力。 世子宴很热闹,世子风采斐然,亲切又谦逊,令人如沐春风,一点也不像高高在上的宗室,顺利地掳获一众年轻学子的敬仰之心。 石屏先生画作摆出来的瞬间,立刻把宴会气氛推入高潮,大家一起上前品鉴画作,啧啧称奇,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林风泉和徐文思憋不住,也去看了。 夏飞博陪着纪居昕,“不去看看?” 纪居昕摇头,“不想看。”自己画的东西,哪里好,如里需改进,他还算有数,跟那么多人挤多累。 世子刘昀看着画案前的人群,眉睫微垂。 没有那个人。 做出不经意的样子四下环视一番,才发现纪居昕坐在远处,一点上前的意思都没有。 消息里说纪居昕是个爱书画的,特别喜欢泡在莲青书院的藏书阁里,一呆就是一整日,有时迷起来还会茶饭不思,显是爱学之人,怎么会对石屏先生的画不感兴趣? 除非……有别的威胁,这个威胁,足以压制他对书画的喜爱。 刘昀笑容敛了几分。 方平睿百忙之中也瞄了一眼,见纪居昕乖乖坐在远处,与夏飞博一起饮茶,凉凉哼了声,算他识趣。 就这样,乖乖的,别惹世子注意,否则别怪他下手狠! 世子宴很快结束,不但方平睿没机会接触纪居昕,世子也没再找纪居昕说话,一切都很平静。 纪居昕回到家里,受到杨氏的热情招待,一句句引导着,让他把世子宴的事说了个遍。比如世子长的怎么样,性格怎么样,对你怎么样,宴上都发生了什么事,认识了什么人…… 来来回回问了三遍,确定没什么不知道的后,才放过纪居昕,让他回去歇息。 纪居昕走后,她拿出今日才收到的老四纪仁德寄来的家信,又看了两遍。 “我纪家有望……有望啊!”杨氏眼睛发亮,眉梢眼角都是喜意。 老四要升官,待明年春派遣官员到任,就能调回京城做官,昕哥儿又得简王世子青眼,这样好的机会抱着团来,纪家用好了,很可能一飞冲天! 可是宣哥儿那里,也有一门好亲有望…… 这个国子监名额,她还需再考虑。 五日之后,大约世子觉得给出的时间足够了,又下了个贴子,请纪居昕过去品茗。 纪居昕却因为已经知道世子目的,又对方家厌恶,称病没去。 既然称病,就做的像些,纪居昕开着窗子没盖被子睡了一晚,第二日额头就有些烫。杨氏急的不行,叫了好几个大夫过来,心内直叹纪居昕运气不够了,怎能关键时刻掉链子,嘘寒问暖十分勤。 纪居昕不胜其扰,正好李氏这两天总想寻他麻烦,他便又做个扣把李氏显了出来。杨氏揪着李氏骂了一顿,顺便把纪仁礼也拎过来骂一顿,什么不知柴米烟火贵,不怜母老不惜子幼,责任感全无,今日以后,必须做出个当爹的样子来!当下逼着他去看望纪居昕,并且规定每天都去看一次。 纪居昕惨白着小脸,躺在床上,与达婧雪生前荏弱爱娇的样子很像,换个时机,纪仁礼或许会记起几分父子情,可他被杨氏逼来看望庶子…… 他冷嗖嗖把纪居昕数落了一顿。 什么生为男儿,做此模样给谁看?什么身弱体虚,不配在外行走,干脆关了门,以后别出去了!什么长这么大,不知孝顺父母,累一家子围着你转,简直不孝至极! 说着说着,情绪上来了,他看着这张与爱妾相似的脸,越说越气:哪哪都不像你娘,你生出来做什么!不是你你娘也不会死! 说完丝毫不关心儿子会不会被这些恶毒话语所伤,纪仁礼非常气愤地摔门离开。 绿梅担心地走进来,想要安慰纪居昕,纪居昕惨白着脸,露出难看的笑,说他早习惯了…… 刘昀没请到纪居昕,当下派人去打听,得知纪居昕病了,心下沉吟,不管真病假病,纪居昕意思很明显,不愿意来见他。 他通过下人收集来的资料认识纪居昕,自己也见过纪居昕几次,怎么想都觉得纪居昕不是个不干脆的人。 那日他求才态度端正,纪居昕便是不答应,也会正面拒绝,不会用这样的方式…… 想想小宴当日纪居昕态度也不对,没有上前观赏石屏先生的画…… “来人。”刘昀叫了人来,询问当日都发生了什么事,尤其关于纪居昕。 园子里方家下人多没错,可他既然在这里,就是绝对权威,手下这么多人经过这么多年皇家训练,都不是吃素的,想知道什么很快就能知道了。 当问出方平睿欺负纪居昕之事后,刘昀后悔自己太过大意。 如果有意外,出了什么事,必瞒不过他,可方平睿欺负纪居昕这件事,双方都没表现出来,跟着纪居昕伺候的人不知道他对纪居昕的心思,想着没出事,也没往上报,就给耽误了。 试想,他前脚刚说要请纪居昕做清客,摆出礼贤下士的架式,那么诚肯那么坦率,结果一回头,就由着别人欺负他,在自己地盘上,还是自家姻亲,谁能受得了? 刘昀这次比较谨慎。方平睿与纪居昕冲突,看起来似有前因,他没急着做别的动作,先把二人交集查了一遍。 查完冷笑,这方平睿好大的色胆! 自两年前方家梅宴起,就对纪居昕起了肖想之心,前几日在宴上遇到,频频想下黑手,无奈没有机会,这几日小动作多了起来,还好纪居昕在家闭门不出,才没让他得逞。 再细查,纪居昕阳青被掳之事,其中竟有方平睿的黑手! 这仇可是大了。 刘昀此次来临清,与方家人接触不少,方家各处人品如何,心底已知悉。说起来方家与他有姻亲,不过是远亲,又多年不联络,方家不过想借着这个关系往上爬,他清楚的很。 左右权衡后,刘昀搬出了方家别院,说是别院太奢华,他要效仿古人,结庐而居。 方家人过来苦劝,他也没答应,反而给出了一个决定:他将于下个月离开临清回京,届时谁也不带。 谁、也、不、带! 方平睿听到非常震惊,差点反应不过来,什么叫谁都不带!之前说好的呢! 世子笑容浅淡:他不记得他曾答应过什么。 方平睿:…… 的确。 世子并没亲口说出要提携他离开的话,但曾有话语暗示!偏偏暗示是不能拿上台面上说的,世子这么决定,他只有接受的份! 此事不能成,方平睿很愤怒,因为完全不知道原因。 莫名的,他想起日前纪居昕对他说过的话:等着看吧。 难道是他做的! 不,不可能! 他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纪家的小小庶子,如何能做到! 他不信! 可查来查去,他都找不到原因,只隐约问出,当日宴上与纪居昕冲突之事,世子知道了。 所以可能不是纪居昕下了黑手,世子只是不喜欢他的行事方式。 他不甘心,写信给京里好友吕孝充。 能与吕孝充为友,除了他会做人会来事之外,还因为两人某些‘兴趣’极为相似。 他喜欢纪居昕,吕孝充也应该喜欢。 那日方家梅宴,只有他看到了纪居昕的脸,吕孝充并没看到,如果吕孝充看到了,会有什么反应……不用想都知道。 这封信很厚,信里塞了几张纪居昕的画像,加上一些不怎么真实的描写,还说本想与吕兄共享美人,无奈此人太美,身上还带刺,他怕是吃不消,如果吕兄能看上,他愿意帮吕兄把人弄到手…… 他就不信了,纪居昕敢反抗他,还敢反抗吕孝充不成! 那可是皇后族人,任谁看到都得鞠躬行礼的! 他便要看看,这小兔子被吕孝充压在身下时,还敢不敢那么嚣张! 世子搬出方家的动静很大,整个临清很快传遍了,纪居昕当然也听到了,稍想想,就能猜出世子之意。 第二日,世子又有礼物上了门,一箱箱好东西,有药材食材,衣料佩饰,稀罕玩意,点明要送与纪居昕。 这礼很重,杨氏看的眉开眼笑,看来就算昕哥儿病了,也是受世子看重的! 纪居昕很犹豫,这礼收了不好,好像答应了刘昀似的,不收吧,人家是送的看病礼,也不合适。 杨氏却丝毫不介意,好生劝他,世子即送了,咱们就该收,大不了回份礼,人情往来皆如此,有来有往,关系就好起来了! 纪居昕想了想,暂时把礼留下了。世子的意思,他能猜出一些,他把礼收了是什么意思,世子那般聪慧,想必也不会理解错误。 刘昀见礼没被退回来,表情略缓。 他想表示他与方家不是一路的,纪居昕明白了,把礼收了,是表示对他没有意见,至于清客之事……日子还长,不是么? 八月初,书院来催,纪家名额到底给谁。 杨氏回话很干脆,给纪居昕。 高氏和纪居宣不满,到正房见老太太。 杨氏却早早端坐着,在等他们。 二人行完礼,杨氏把纪居宣叫到身前,搂到怀里亲香亲香,再对着笑容不达眼底的高氏说,“做什么这个样子,小家子气。放心,名额给昕哥儿,是因为世子身份太过高贵,咱们不能不顾着。你想让宣哥儿进京,无非是为了那桩婚事,即便没有国子监的名额,我也能带宣哥儿进京,你就放心吧。” “可是……”高氏欲言又止。 杨氏阻了她的话,“要我说,国子监也不是什么好去处,那里到处是权贵高官之子,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咱们家地位低,宣哥儿又连个秀才都不是,进去了不过是让人欺负的份,不如咱们在京里给宣哥儿找个大儒师傅,下场出了头,不比国子监好得多?” “再说你四弟明年春就会调回京城做官,到时机会一把,你还怕我不顾着你们?” …… 杨氏一条一条,理由很多,高氏只得服软,“母亲说的是,媳妇都听母亲的。” 名额订了,行程就得加紧,要准备的东西很多,纪居昕现下在杨氏心里地位更高,这些事杨氏带着陈妈妈红英,一手打理。 李氏看不顺眼,酸了几句,心下却明白这个小小庶子已经不能随便折腾,折腾他,最后倒霉的会是自己。 仿佛在自己看不到的时候,这小庶子突然长大了,突然强大的让她伸不了手,她却一无所知,李氏提防心更甚,生怕纪居昕找她报复,除了在纪仁礼那里挑拨两句,不敢再多事。 以前经常做的那些,例如刻意晾着纪居昕,让他站在院里风吹日晒磋磨他的事情都不敢做了。 纪仁礼对纪居昕心情一向复杂,每每看到纪居昕鲜活的脸,总是忍不住想起爱妾的样子,过往恩爱,举案齐眉,越想越心痛,恨他害死了爱妾,神仙般日子不复再见,又不敢下手杀子,因为这是爱妾骨肉,每每看到纪居昕,总要骂上一顿,来来回回一句话重复不断:你怎么就不像你娘! 家里闹腾,纪居昕提出要去乡下庄子玩,顺便请好友们相聚。 杨氏现在看纪居昕哪哪都顺眼,本来有些担心纪居昕到庄子后又想起往事,十三年的岁月不是一点点亲情可以补回来的,但看到纪居昕眉眼弯弯的乖巧样子,顿时有信心了,大手一扬,“去吧,记得好好招待朋友们。” 纪居昕开心的眼睛都亮了,“谢谢祖母!” 杨氏的心得到了满足,迅速吩咐下人去庄子里打点好,等待少爷过去。 再回到庄子,纪居昕感觉……恍如隔世。 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又那么陌生。 他曾在这里过了十三年,春天看草木生长,夏天看繁花似锦,秋天看金黄丰收,冬天看清冷白雪,一年一年,整整十三年,年年一样,年年不一样。 一样的是季节变幻,景致相同,不一样的是心内感受,他在长大,懂的越多,烦恼越多。 抱着小白貂转到曾经住过的院子,小白貂吱吱叫了两声,跳下去玩了,他却看着落败小院,不知道说什么好。 以前他是不受待见,比空气还没存在感的小庶子,自然该住这样的破屋子,现在他是老太太心尖上的孙子,当然得住最大最好的院子…… 这次的国子监名额,来的太突然太容易,他根本没费什么心思,事情这样水道渠成,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可不管顺境逆境,他不忘本心,冲着选好的方向一路前行就是。 不能失去警惕。 不能失去理智。 不能被胜利迷了眼睛。 当一日三省。 …… 待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到来,他带着三人到山上玩了整整两天一夜,喝酒烤肉,对月小酌,谈天说地,玩的非常痛快。 之后,便是分别的时候了。 离开临清的日子,就这么来了。 第135章 京城 启程离开临清的日子订在八月十六,八月十五晚上,纪居昕收到了卫砺锋的信。 彼时他正在赏月。 要收拾的东西早已全部收拾好了,要告别的人也已依次话别,中秋之夜,玉兔高悬,桂花飘香,万家团圆的日子,他心内有淡淡离愁,正是赏月好时机。 好吧,其实也着实是无事可做。 杨氏倒想带着他热闹,可惜平日演戏也尽够了,心太累,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 好歹是个节日,月色也不错,辜负了可惜,纪居昕便让人在院子里摆了个小桌子,放上酒壶茶点,一个人托着下巴赏月,任思绪飞扬。 绿梅跟纪居昕时日久了,主子心情能猜出一二,把东西上齐,就带着人们下去了,告诉所有下人无故不得打扰。 难得的安静悠闲,纪居昕浅浅酌着桂花酿,倒也惬意非常。 赏了没一会儿,周大来了,递上卫砺锋的信。 自打认识开始,与卫砺锋的联系就没断过,只要卫砺锋公务不忙,没隔绝消息,就会与他信件往来。大约借了将军职务之便,卫砺锋的信总是非常迅速。 公务的事不便透露太多,纪居昕现在只知道卫砺锋已经回了京城,此次阳青事件,他有大功,职务有了变动,近来信件都带着匆忙之意。 可即便如此,信里轻松调侃逗他的话并没有少。纪居昕猜卫砺锋大概平日公务辛苦,身边没有他这样的人可以逗乐,所以才话特别多。 今天这封信与以往不同,话不多,字字珠玑,透着严肃。 卫砺锋说最近十来天有可以预见的忙碌,期间消息封闭,不能及时得知他的事情,同上次阳青一般。知道纪居昕即将启程,叮嘱他路上务必小心,不要多管闲事,不要好奇心太重,只管赶路,只要到了京城,便可以想怎样就怎样,他有完全的把握可以护着他。 纪居昕前些天曾把简王世子之事告知,此次信里正好有卫砺锋的回应。他说简王世子人年轻,却并不简单,人品在宗室里算是不错的,但皇家事多,能不沾尽量不要沾,让纪居昕皆随心意。想怎样都行,想与简王世子玩,他会护着他不被任何事件波及,不想与简王世子玩,他就有把握让简王世子不敢再沾他。 话说的霸道又大气,纪居昕好想说你凭什么,皇室又不是你家的。不过卫砺锋护着他的心思这么明显,心底总有些感动,末了只皱了皱鼻子,轻哼了一声:乱操心,我是那样不懂事的人吗! 再之后,就是卫砺锋更为严肃的叮嘱,言道这封信因言谈用词微妙,不能被别人看到,所以派了专人送信,此人身手不错,还算得用,纪居昕这一路上京,就让此人随行以做保护,他也能放心几分。 另言他还有礼物与信件一起过来,使用时需注意的地方有哪些,又道一进京城就会有人接他,让他不用担心。 如此种种,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纪居昕看完后怔了好一阵,才把信放下,转头问周大,“送信的人呢?” “就在外头。” “请他进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卫砺锋对他的态度,一点点变了呢? 起初不过是因为秘密被撞破,不想被杀人灭口,订了个不怎么严谨的口头契约,双方在监视接触中渐渐了解,慢慢的,相处模式变了样。 现在,他并没有经历过与卫砺锋生死瞬间后背相托,却已经深得卫砺锋信任,被他划做自己人,千方百计地保护。 是不是……太轻易了些? 人生路上一直受苦,一直被强迫欺负的纪居昕,从未受到过如此认真执着的照顾,样样贴心,样样真诚,心下有些不安…… 送信的人很快过来,宽肩窄腰一身劲装,遒劲的肌肉充满了力量,眼神淬着刀兵洗礼后的锋利,这是个军人,还是个非常厉害的军人。 纪居昕问了几句话,得知这人名叫宋飞,是个百户,入军开始就跟着卫砺锋,如今已十余年,性格有些沉默,话不多,但执行力很强。 宋飞知道这次任务就是护着纪居昕到京,送上头儿的礼物盒子,看着纪居昕把信纸烧了,才跟着周大下去安置。 卫砺锋送的东西有三样,一把匕首,一根发簪,一条腰带。 匕首长不足四寸,鲨鱼皮的外鞘,又窄又薄,精致小巧,几乎没什么份量。拉开刀鞘,薄如蝉翼的刀片在月光下泛着寒光,灼灼逼人。 刀刃看着很利,纪居昕没有伸手去试,试着朝茶杯切了切——手上没一点滞涩感,仿佛切豆腐似的,茶杯被划成两半。 纪居昕顿时眼睛睁大,好利的刀! 他赶紧把匕首收好,深呼了口气。 刀鞘上没有花纹,颜色也是朴实的黑色,瞧着并不起眼,卫砺锋说让他平日放在靴子里,必要时用来防身。 发簪是乌木的,簪头扁圆,簪身纤细,雕出水波纹路,也很朴素,但既然被卫砺锋送了来,就不一般。 纪居昕在月下找了很久,才看到簪头水波纹里隐藏的一处机关,轻轻旋转,簪头被扭了下来,倒过来一看,内里中空,藏了一枝极细的白色棒状东西。 卫砺锋说是这剧毒,危机时只消取出一点,或是捏碎让人嗅到,或是溶于水里让人喝到,立时就能让人七孔流血而死。此毒剧毒,用量极少就能达到强大后果,用时自己需小心。此簪质地刚好与此毒中和,一般戴着就不会有事,如有不慎,或担心中毒,将簪子置于鼻间闻一闻或舔一舔即可预防或去毒。 最后那条腰带,割不断斩不开,如果需要绑人,用它最好。 此三样,皆送于纪居昕路上防身用。 送来一个人还不够,还送这么凶残的东西…… 纪居昕叹了口气,他欠了卫砺锋很多。 第二日一早,夏家车队就来纪家接人了。 纪居昕此次去京城,路虽不远,小伙伴们也很担心,夏飞博便提议让纪居昕跟着他家商队走。 商队运货,人多势众,保镖护院足够,比纪家安排的人不知道强多少。 纪居昕并未推拒,皆答应了,见商队过来,与纪家人告别,带着自己的马车,跟上了商队。 此次去京城,如果顺利大概很久回不来,纪居昕做的准备不少。 首先,到京城之后面对很多挑战和机遇,他不能做睁眼瞎,消息路子还是要搭建起来。吴明做这个已有经验,临清慈恩堂办的不错,到京城未必不能再办一个,且吴明仇人都在京城,近了也好看着他行动,替他报仇。 另外,纸墨铺子到京城也是要开一家的,石屏先生的画这两年风头大盛,名气已打到了京城,正该再开一家店,积累财富的同时,又得名利。只是苏家父子不能都过去,临清的事也得有人管。 纪居昕想了想,儿子前两年犯到别人手里过,人贩子自己说是京城的,别去了再撞人手里,于是决定只带父亲。左右老店只消维护,新店却要花大心思,苏修会更合适。 小厮就带了周大孙旺,加一个卫砺锋送来的宋飞,丫鬟只带了绿梅,其它跟来的人,都是杨氏派来护着他上路的,回头到了京城都要返回来。 嗯,还有小白貂。 小白貂大概也知道要走了,精神头特别足,不知道是不舍还是什么意思,坐在纪居昕肩上,大尾巴搭在纪在昕脖子上,不睡觉也不吃东西,怎么哄也不下来。 十里亭外,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来送行,三人手上都带了别离礼物,一一奉上水酒,与纪居昕干了,一声声叹气,道纪居昕走后,临清再没什么好玩的了。 纪居昕却笑容灿烂,“如今八月过半,再没几个月就是过年,过年后好生读书,秋闱便近了,大家好生考,明年此时,我们便能于京城重聚。” “说起来近,可还是很遥远啊……”林风泉叹气。 “我们空时可以去京城看昕弟,左右又不远,日夜兼程不过四五日。”徐文思安慰。 “京里生意需照顾,我大概会经常去。”夏飞博手负在背手,目光深沉,“你不会寂寞太久。” “好,我等着你们。”纪居昕把酒喝完,走上马车,掀开车帘,微笑摆手,“我要走了,你们珍重。” “昕弟好走。” “不要记挂我们。” “看着别让人欺负了!要是别人敢欺负你,你马上写信回来,我们即刻杀过去帮你揍人!” “要好好的……” “还有小白,要记着我们啊……” “吱吱——” …… 友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消失,纪居昕眼睛里有些酸。 “吱?”小白貂鼻头蹭蹭纪居昕的脸,软软的毛扫在脖子上,暖暖的痒痒的。 纪居昕抱过小白貂,“就剩我们俩了。” 小白貂舔了舔纪居昕的手心,眼睛眯眯地叫了一声,软软嫩嫩,像是在安慰,还在它哒! 纪居昕噗一声笑了,“真乖。” 这天天气很好,路况也不错,马车走的非常快,很快出了临清界。 不一会儿,商队马车停下,该休息了,纪居昕也让自己的车也停下来。 绿梅伺候着纪居昕下车,周大走过来,“主子,后头有人跟着。” 纪居昕眉心微皱,“可看清了是什么人?” 周大附耳过去,“简王世子。” 纪居昕眉头皱的更厉害。 趁着车队休息,纪居昕抱着小白貂随周大走到车队末尾,果然远远地看到几辆车坠在后面,见他们停下休息,那几辆车也停了。 纪居昕想了想,缓缓走了过去。 见他往这边走,简王世子扶着婢女的手下了车,脸上笑容洋溢,“真巧。” “果然是很‘巧’啊,”纪居昕顺着刘昀话音,微笑行礼,“小民见过世子。” “纪公子无需多礼。”刘昀虚扶了纪居昕一下,“今日天色正好,宜出行,我便收拾回京,不想与纪公子撞上了,正所谓相请不如偶遇……” 纪居昕笑眯眯,“世子过誉,区区小民,不敢与世子并行。” 他拒绝态度明显,刘昀轻叹口气,“纪公子可是对我有成见?” “不敢,”纪居昕回的坦率,“相反,我对世子很是敬佩,但人生路崎岖,我已经历很多,不想再时时处处担忧,离平静日子越来越远。” “男儿成大事,总是不容易,担心一些小事,反会误了大局,我以为纪公子应当明白。” “以我之年纪,离成大事还远,但凡能得几分清静,我也不想放过,更别说……”纪居昕顺着小白貂的毛,看着高远天空,“我所知所懂甚少,如今正是该扎实学识的时候,这时候说什么开创事业,还太早了些。” “原来纪公子有大志向。我虽为世子,亦不好勉强,只希望与纪公子交个朋友,如果纪公子日后有意,先考虑我如何?” “是小民不识抬举,还请世子不要怪罪才是,以后之事……” …… 二人你来我往,说了很多话,纪居昕极自然地拒绝了刘昀的邀请,刘昀却不怎么死心,做朋友也是可以的。 纪居昕暗示自己和商队一起不方便同行,刘昀表示完全没关系,反正都是走这条路,他也不急,跟在后面就行,有什么事还可以搭把手。 就是一般人,到这份上已经很热情了,刘昀是简王世子,皇家宗室,能礼贤下士到这程度,着实令人侧目。 而且他态度彬彬有礼,做着死缠烂打的事情,却没半点死缠烂打的猥琐形容,一切来的相当自然,如水到渠成。 纪居昕说不退他,只好由他了。 于是,此一行路,夏家商队走在前头,纪居昕被护着走在商队中间,简王世子的车辆坠在最后,队伍浩浩荡荡,也算一路同行了。 刘昀回去后,身边带的清客不理解,问了出来。 刘昀眉心微蹙,“照理说我的确不应该做的这么过,有失皇家威仪,可我之境况你明白。从小到大遭受多少埋伏,生死危机亦不是一次两次,若不是我天生直觉太准,如今早已成为一堆白骨。这纪居昕,现今的确不起眼,资料里表现也只堪称优秀,但我感觉他隐藏了非常多,他的本事应远不止于此……” “我身边被看的太严,纪居昕不愿意做清客也好,能做个不远不近的朋友,危机时候帮上一把……” 这一路顺利的出奇,连场不好的天气都没有,温度适宜,有微风,怎么看怎么适合赶路,到得第八日,车队已经到了京城界。 绿梅高兴地把界碑指给纪居昕看,纪居昕捏了捏小白貂的耳朵,心内笑卫砺锋反应过度。 塞了那么多防身利器给他,还让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在旁守护,其实哪里用得着?不过行个路,走的还是到京城的官道,理应这么安全和顺才对。 过了京城界碑,并没看到什么繁华景象,与别县小镇一样,这里有山有田有农居,瞧着并没什么不同。 纪居昕猜测,这应是京城远郊。 果然,没一会儿周大来报,说是离京城城门还远的很,今天肯定到不了,到得预计地点休息一晚再启程,大约明日未时前后才能到达城门。 已经离的很近了,纪居昕心情很好。 可惜什么事情都经不起念叨,纪居昕刚刚感叹过天气好,午时后就阴了天,看着不多久就会落雨。刚庆幸路况好,走快点天黑前能到达预订客栈,躲雨并休息,前边的路就被阻了。 天色阴沉沉,有些暗,纪居昕突然心生不宁。 很快商队领头的掌事过来,说前路被官兵截了说要戒严,此刻不能行走,纪居昕心凉了凉,“那何时能走?” “说是说不准,可能一两天,可能一会儿,眼看着要下雨,官兵劝我们改路。” “掌事常来京城,可明白现下是怎么回事?如果不能行,都有什么路能改?” “京城达官贵人多,皇家宗室也不少,咱们跑商,路遇戒严是常事,但这种事一般打听不出来原因,不管塞多少银子,官兵也不敢说,尤其涉及皇家宗室之时。目前我们行路至此,天气不好,离京城也不算远,可以绕路,但绕行之路路况不好,途中没有客栈,一般情况下露宿没问题,可今天瞧着要下雨……” “别的方法呢?” 掌事犹豫了一会儿,“这附近挨着皇庄,有很多达官贵人的别院皆在此处,若是能借住一宿……” 他一边说话,一边看向商队末尾的车辆。 出来行商的人都长了一双好眼,便是不知道简王世子身份,也能猜出他非一般人,这人瞧着想巴结纪少爷,只要纪少爷开口…… 纪居昕眉眼一沉。 掌事立刻脸上堆笑,“当然咱们还可以回头,走两三个时辰回到方才经过的大片农田农居处,找几家干净的借宿。出门前我们少爷交待过,万事护着纪少爷,不能麻烦纪少爷一星半点的,方才小的冒昧,纪少爷怎么责罚都行,求万万不要告诉我家少爷……” 这话纪居昕信,夏飞博对他一向照顾。 掌事虽然打了小主意,也只是想沾光找个歇脚的地方,让大家伙不那么辛苦。 往回走确有一大片农田,间有农居散落,可他们这么多人,一家肯定住不开,农居都没挨着,他们要找也不方便,再说往回走两三个时辰,必是要淋雨的,到时再折腾一番,生病的不会少。 而且这样一来一回,没准明日到不了城门。 如果那片地界不远,掌事一定问都不问直接下决定,他这么做,定然也是顾虑多多。 可是……要求世子帮忙吗? 纪居昕实在不想欠人情。 简王世子却非常愿意给这个人情,不等纪居昕想好,他自己先过来了,笑意融融谦雅和煦,“天气不好,路也阻了,我有个别院离此不远,如果不嫌弃,今夜便去那里安置吧。” 第136章 暗器 “我有个别院离此不远,如果不嫌弃,今夜便去那里安置吧。” 简王世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纪居昕突然有些愧疚。 世子去临清为了什么不提,但低姿态请他,看中他才华是肯定的,做为一个没权没势,也没名声在外的升斗小民,受到如此对待应该感到莫大的荣幸,他却不知好歹地拒绝了世子所请。 世子不计前嫌,表示做朋友也使得,遇到困难还主动上前分担,他突然觉得自己态度稍稍有那么一点不好。 可他还是不能做世子清客,也自觉身份低微不敢以朋友自处…… 只希望日后能有机会报答一二了。 “世子……”纪居昕往前踏出一步,看了看左右。本来刘昀没刻意表示自己身份,他也不便提,但现在刘昀说要去他的庄子,依之前得到的信息看,应当就是皇家宗室所属皇庄,再隐藏身份就没必要了,“世子的别院离此处多远?” 商队一听纪居昕行礼唤对面翩翩佳公子为世子,立即按规矩下跪行礼,商队掌事更说了些奉承话,什么有眼不识泰山,什么多有得罪…… 刘昀浅笑着摆手道不知者不罪,让大家都起来,再转头与纪居昕说,“离此地大约半个多时辰路程。” 已经很近了。 纪居昕瞄到眼睛放光的掌事,轻轻叹口气,拱手行礼,“这次怕是要麻烦世子了。” “不麻烦。”刘昀微笑着,手一挥,背后车辆就转了方向,看样子是想把整个队伍由头变尾,他的人在前方引路。 纪居昕震惊于刘昀下人的反应速度,主子一个动作就能迅速领会……非一般人。 “纪公子可愿与我同行?” 刘昀这话,是在邀请他共乘一辆马车了。 之前他的同路要求纪居昕已经拒绝过,现在人家主动站出来要帮忙,他还要拒绝,就有点不近人情了。 好在世子的马车特别大,像个小房间,其中并不只坐了他一人,还有婢女清客,如同议事厅一样,他过去大约也不会有太多困扰,遂点头答应,“如此叨扰世子了。”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刘昀把纪居昕请到马车上,车队很快再次行进起来。 天气越渐阴沉,已有暗色,微凉的风送来淡淡潮意,这雨,大概很快就要下了。 马车内气氛安静,左侧有两美婢素手沏茶,袅袅茶香四溢,右侧三个年轻男子跪坐,一个书生气,一个打扮像小厮,另一个相貌很不起眼,气质很深沉,纪居昕恍眼一看,看不出太多。 待茶泡好,美婢纤纤素手送至几旁,刘昀笑吟吟看着纪居昕,“纪公子尝尝这茶。” “我未及冠,尚未有字,在家里行九,世子若不介意,可唤我一声纪九。”纪居昕不再自称小民,是亲切态度,刘昀怔了一下,脸上笑意更甚,“也好,纪九,请品茶。” 纪居昕轻啜一口,茶香满口,入口微苦,回味甘香,连道好茶。 “你喜欢便好。” 刘昀表情看起来很高兴,纪居昕觉得自己运气着实不错,遇到的这位宗室子性格很好。他捧着茶杯,眼梢微垂,试探着问,“方才听商队掌事言,附近多是皇庄,可是如此?” “的确。”刘昀看了纪居昕一眼,“这片山脉因地热丰富,温泉处处,早前就被皇室围下,建了不少皇庄,或是皇家宗室自用,或是赏赐给功臣侯爵,我有幸得皇上赏下一处,现在要带你去的,就是这里。” “能开开眼界于我而言自是荣幸万分,”纪居昕眉心微蹙,“只是我们这么多人……” 刘昀笑了,声音十分爽朗,“皇庄别院旁的优点或许不突出,唯有一点特别值得称道,就是够大,别说你这一队人,再来一队人都装得下。” “还是给世子添麻烦了。” “不麻烦,若说麻烦……”刘昀眉梢一挑,仿佛想起了什么,顾自沉吟,“只要不撞上他就好……” “世子指的是……” 刘昀想起那个人现在应该正忙,不会在京郊,略放了些心,微笑道,“……没什么,你无需在意。” 他不想说,纪居昕便是有些好奇,也不好相问。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话题影响,接下来的气氛有些沉闷,风越来越大,间有雨滴卷进来,天色暗的几乎看不清对面人的表情。 刘昀有些担心天气,叫来下人吩咐快点行进,又让他们去通知后面商队跟上,队伍不要散。 前方的路越来越宽越来越平,却不见一个人影,越来越安静。 皇庄一般禁闲杂人等进出,周围老百姓都知道,误入可能丢了性命,所以很少人会往这里走。 再过半刻钟,见到了皇庄外围守卫,验过刘昀玉牌后,放了行。 纪居昕猜这皇庄守卫肯定不止一批,定是层层递进,越往里走守卫越多。 刘昀一一吩咐下面人做事的时候,纪居昕一直朝着窗外看,虽然天色太暗,他能看到的东西也不多。 突然路边的草狠狠抖了一下。 纪居昕确定自己没眼花,风再大,也不是这个抖法,一定有外力驱动! 里面应该藏着什么东西…… 秋日山间,林密草厚,就是路边的草,也长的又密又长,纪居昕看不透草下有什么,也不敢乱做猜测,可能是兔子狍子等野物,换个人趴在底下也不是不可能…… 纪居昕看向刘昀。 刘昀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点,忙着跟下面人叮嘱事情。 两个美婢安静跪坐,脸上挂着浅甜微笑,同起初并没有什么不同,不知道注意到还是没注意到。 右侧三个年轻男子,不管书生还是小厮,都没别的表情,也没多嘴提醒。 可纪居昕刚刚注意到,最边个那个相貌一般,瞧着特深沉的人明明和自己一样朝外面看来着! 他这样没武功,眼力不怎么样的人都看到了,这人也一定看到了! 世子身边跟着的人都那么厉害,没道理这个人比他还不如! 可这个人同样没任何表示,黑幽幽的眼珠子平静地转回来,扫了纪居昕一眼后,视线再次放在世子身上。 这次眼神严肃了很多,明显是保护架式! 纪居昕不大理解这种形势,不过当下境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有什么事,也不是冲着他来的,世子的人都没说什么,他更不好说。 车队继续安静行路。 “才过一刻多钟,天就黑成了这样,”刘昀皱眉,“怕是等我们到了,雨就下起来了。” 纪居昕默默压下提醒他担心的方向不对,这里或可埋伏着别的危险源的想法,提高注意力让自己小心谨慎,以便看到问题及时通知,声音平静冷静,“世子说的是。” 话音落不久,雨点就砸了下来。 从车里往外看,雨点不算密,但看着特别重,砸到地上土里就是一个坑。 “好重的雨点——” 纪居昕眼睛不由自主睁大。原谅他没见识,前生今世都没看到过这么重的雨点! “往后一些,”刘昀声音微凉,平日暖融融的眼睛里没了笑意,“那不是雨点,是暗器。” 与此同时,车辆狠狠一晃。 车外马儿嘶鸣声响起,外面声音开始嘈杂,有人控制着马不要乱跑。 纪居昕用力扒住窗框,才没被甩下去,平静之后,捂着胸口平复呼吸。 窗外传来绿梅焦急的声音,“少爷您没事吧!” “我没事。”纪居昕扬声对面喊了一句,喊完立刻回头看刘昀,“世子没事吧?” 刘昀此刻正靠在美婢怀里,微笑道,“我没事。” 美婢见车已停稳,世子也没受伤,微笑着松开了胳膊。刘昀整理了整理了衣服,沉沉叹了口气。 纪居昕这才有时间看向车窗外——他以为是雨点,刘昀却说是暗器的地方。 这一次他看的很仔细,清楚明白地看到了没成功没入土壤里的,形状鲜明的暗器。 暗器很小,略狭长的棱形,看起来长不过两寸,顶端尖利无比,只因是黑铁质地,没有一般兵器的光泽,他才没注意,暗器下来时速度也太快,才让他看差了。 “这是……” 刘昀闭了闭眼,站起身,“我们下车。” 纪居昕跟着站起来,眼底有几分思索。 刘昀眼神沉痛,藏着些许愧意,“本来我只想帮个忙,没想到今日……怕是要累你受苦了,对不住。” 这话太重,显然前面可能出现不可预料的事,而且这件事,并不算好事。 纪居昕猜不到撞上了什么事,可如今的大夏朝,皇家宗室本就麻烦多多,只要跟这些人沾上,总会碰上各种各样的事。其实他此次来京,并不怕撞上什么事,因为想往上爬,想扩大人脉圈子,想要有所作为,必然会遇到很多困难很多挑战,想往仕途上走,想走的好走的顺,与皇家宗室一点不接触不可能。 之前不答应刘昀,是因为对京城之事了解实在太少,他不能在任何信息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贸然把自己放在未知的位置,如果有一天到了必须面对的时候,他希望自己手握资源,知已知彼,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现在看,自己运气差了点,怕是卷入了什么不好的事,但世子对他之心很是可贵,便是不能帮忙,也不能不理会不反应调头就走或落井下石,他有自己做人的原则。 “世子安心,如有需要帮忙之处,但请吩咐。”纪居昕眉眼沉静清澈,不慌不乱,内里写满真诚。 刘昀眼底有惊讶闪过,后又重新出现笑意,“谢谢。” 大约马车内很久没动静,有人等不及了,一道张狂的声音传来,“我的好弟弟,怎么见了哥哥还不下车?可是怕哥哥跟你开玩笑?放心,大家这么有缘,荒效野外也能碰上,哥哥一定不欺负你,别像个羞答答的小媳妇一样,藏在轿子里不敢出来见人呀……” 第137章 皇家 “刘昊,休得无礼。” 刘昀朗声说完这句话,冲纪居昕点了点头,率先走出了马车。 车内两美婢,三男子随之依次下车,纪居昕便也跟着下了车。 外面天色很暗,大风吹的人眯了眼睛。前方人很多,间有锐利的刀光隐现,气氛很有些凝重。察觉到几乎没有人注意自己,纪居昕后退了两步,略和刘昀拉开距离,和后面赶过来的世子护卫,商队掌事站在一处。 这才开始有时间精力观察前方。 马车前面,刘昀正扶着一个美婢的手,脊背挺直,如风中劲竹,气宇轩昂,神情肃穆。在他对面,站了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马很高,身形矫健毛发光亮,额上佩着银甲,背上负着白玉马鞍,鞍上端坐一人,阔额方脸,眼细眉奸,膀大腰圆,穿着银白色和铠甲样式很像的劲装,扬着下巴,挺着背,单手拉着缰绳,摆出的姿势很帅,仿佛在扮演战场将军。 他一人站在最前方与刘昀对峙,后面队伍成雁翅状散开,个个身着劲装,背负羽箭,看着就不好惹。 刘昀叫他刘昊…… 若是没猜错的话,这位应该是魏王之子。 前些时日他说要到京城,卫砺锋虽然很忙,很多东西也不方便在信里说,还是略略跟他提了些注意事项,其中第一个,便是魏王之子刘昊。 只因这刘昊是京城第一大纨绔,脾性捉摸不定,特别喜欢惹事生非,仗着亲王父亲在京里横行,但凡是他感兴趣的人事,如果不按他的心思来,必然没什么好结果。此子还心黑手辣,残忍变态,折腾人的手段,别人想都想不到。 卫砺锋说魏王家里很有些复杂,最好不要与此人撞上,能避则避。 纪居昕眼眸微眯,以手掩唇,轻声问站在他身侧的宋飞,“此人可是……” 宋飞嘴唇微动,“魏王之子,刘昊。” 纪居昕点头,表示知道了。 宋飞是卫砺锋手下,常年在京,信息定不会错。 “啧啧,”刘昊懒洋洋的挥了下鞭子,“昀儿啊,你这两年越长越回去了,看来没师傅教就是不行。人伦长幼,咱俩一个爷爷,我长你幼,不管怎么说,见了哥哥面,直接叫名字实在是无礼……” 刘昀面色平静,“忠孝礼义,三纲五常,天下之事,首要者国君。你只知我们一个祖父,难道忘了我们祖父可是皇上?皇家之事,向来以品级为尊,你只记得比我年长,却不记得我是亲王世子,而你……不过是个没品级的宗室子,我不计较你无礼已是大度,你当心存感激。况且,我的老师不过是去世了,而你……我记得魏王叔一直没专门为你请过老师?” 刘昊忽的变了脸色,“你!” 封号对于宗室子来说代表了什么,不言而誉。有封号,便能高出别人一等,他们这样的出身,只要有了封号,封地就没跑了,自身力量将会得到很大提升。 刘昀是去世的简王唯一的儿子,简王死前就已为他请封世子,皇上又因简王的死对刘昀恩宠万分,每年都要提一次让刘昀袭亲王爵,刘昀却装模做样,哭哭啼啼追悼先父,一次次推辞圣意,一边表示自己孝感动天,一边霸占着皇上恩宠不放,看似没升为亲王可惜,实际得到的好处比一个爵位多的多。 偏偏这爵位,不管什么时候袭,妥妥的会落在他头上! 可他刘昊不一样。 他同样是魏王唯一的儿子,还是正室所出嫡子,可魏王却从未给他请封,也不曾请个好老师专门来教,让他自幼起就混在国子监与一帮宗室一起学习,身为嫡长,却不是世子,他现在除了有个亲王爹,什么都没有!外头还疯传魏王有外室有私生子,魏王爵位是留给别人的,所以一直不为他请封。 这件事一直是他心底痛处,偏偏刘昀拿出来戳! “呵呵……”刘昊突然笑了,笑容极为阴险,“你这嘴硬倒是一直没变。” 二人对峙,气氛紧张微妙,现场人不察觉很难。纪居昕眉尖微挑,低声问宋飞,“世子与刘昊是不是有过矛盾?” “自小就不对付。” 宋飞这句话,纪居昕就明白了。 他对京城不熟,但大家都知道的信息他也知道。比如先皇儿子不多,到最后剩下的,除了当今圣上,只有简王,魏王,安王。 当今圣上是先皇后嫡子,出生即被封为太子,幼年时曾被下毒,虽然救了回来,身体一直不大好,现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已封为太子,太子先天不足,年不过十三,尚年幼。 简王母亲是个嫔,生简王时难产而死,简王被先皇后抱去与太子一起养,两兄弟感情很好,今上登基后,感情依然,所以一次皇上遇刺事件里,简王才会为护皇上身死,他儿子刘昀得皇上宠爱。 魏王母亲是先皇贵妃,进宫之后势渐起,慢慢拢了先皇的心,几年后派头比皇后还大。传闻先皇驾崩前,曾有意废太子,改封魏王,因魏王聪慧伶俐,更像他,太子身体太弱,不足以承国势。这位皇贵太妃,现在还活着。 安王母亲是先皇后身边宫女,他本应与太子感情最好,可惜他生的略晚,年纪不能做太子玩伴,太子当时更喜欢与简王玩。可安王因母亲缘故,一直对太子极为尊重,慢慢的太子很喜欢这个小尾巴,对他很是照顾。安王自幼就性格沉稳内敛,比起四书五经,更喜欢沙场之道,太子就求先皇给他机会,让他开始征战沙场,展露头角。 待到太子登基为皇上,封了安王,更加信任他,把整个国家一半多的兵权给他,还划了西北封地给他,做土皇帝都没关系。 当然这些都是市面传闻,半真半假。 皇权争斗自古就非常惨烈,谁是谁非外人根本看不到,谁坐上龙椅,谁就是赢家。 这几位王爷性格,关系,真如传闻这般吗? 简王真的对皇上死心踏地,没一点私心?看刘昀的样子,可不像是在蜜罐里长大的,这样的年纪,没几番残酷经历,不会是这样的心志。如果皇上真疼爱刘昀到一种程度,密密护着不是问题,他不这样做,定然有原因。 魏王年幼时便能得先皇青眼,只是凭着母亲受宠吗?他若不真聪明,不会让先皇喜欢成那样。流言放出来众所周知,可这流言底下,是否埋了什么东西,今上的即位,是否经历过风雨,谁也不知道。 魏王不离京,任唯一嫡子在京城横行,不管不顾,皇上竟然也没什么意见,怎么看怎么不寻常。 安王更不消提,这位可是……继了大统的,不可能是个简单人物。 刘昀与刘昊简简单单一个交锋,似乎蕴藏着了千万火花,纪居昕想到了很多。 或许……这么早面对皇家宗室,不是一件坏事。 知道的事情越多,遇到险境时分析会越明晰,越不会犯错。 这天下,是刘家的,这朝堂,也多为刘家意志起伏升灭,他若能借势顺风,就能把握时机,做很多事…… “总用暗器与人打招呼的,你也是全天下独一份。” “因为弟弟你天生胆大无人能敌嘛哈哈哈哈哈哈……不这样怎么彰显你与众不同!” “你若无事,便请让路。” 刘昀自认为与刘昊的谈话告一段落,刘昊心里不爽,自然不愿意放过他,大刺剌站在道路中间,“相请不如偶遇,既然这这么巧一块到了庄子,怎么也得一起玩会儿,‘世子’说呢?”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放你离开的架式。 鼻头一凉,纪居昕伸手一摸,下雨了。 这次是真的了,豆大的雨点很快落下来,砸在脸上生疼。 “哇……老天都帮忙呢,‘世子’庄子那么远,走过去怕要淋出病来,正好哥哥的庄子就在前面,不一起玩会儿实在说不过去……”刘昊眼底闪烁着异样的兴奋,“哥哥这的游戏你知道,都是很有意思的。” 刘昀面不改色,“不用,你自己玩的高兴就好。” “可是我很想与‘世子’玩啊……很久没在一起玩过了。”刘昊手里鞭子竖着,支着下巴,挤眉弄眼,表情闪着嘲讽鄙视,“哦我知道了,你不敢。” 刘昀皱眉。 “不是我说,你这样让兄弟们觉得很难相处,大家都玩得,怎么你就玩不得,怕皇上怪罪?我们这些没有皇宠的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不是——” “兄弟可是在好生请你,你若不答应,也行,我不拦你,但你身后这些乱七八糟的,看着就不是宗室贵族高官,不配来皇庄,可就不能再往前一步了。” “你威胁我?”刘昀眯眼。 “我哪里敢?你可是‘世子殿下’呢。”大雨打湿了刘昊眉眼,他的眼睛底燃着异样的火光,仿佛兴味盎然,“我只是可怜的不得弟弟喜欢的哥哥,想要个可以和弟弟亲香的机会呢。” 刘昀沉吟。 与刘昊打交道多年,他知道刘昊的性子。刘昊想从他身上找点面子,如果去了,不过输点东西给他,如果不去……背后这些人,怕是难得安全了。 刘昊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不敢对他怎么样,却能把这些人怎么样。 商队人数多,无权无势,就算受点磨难,有些死伤,回头补偿一二就可揭过,但纪居昕…… 他不能让人失心。 纪居昕与商队认识,应该不会放弃商队,他若任刘昊伤人害命,以后……就没有以后了。 去了刘昊庄子,不过丢点面子,或失几件宝贝;不去,身后的人会有死伤,会引来纪居昕的恨意。 而且,这大雨势头太猛,刘昊没有让路的意思,明显要与他耗。刘昊带的人都是功夫在身的士兵,耗的起,他身后带的是一路风尘,疲累难挨的普通人…… “好,”刘昀冷笑,“正好今日有兴致,不如就与你玩玩,不过我身后这些人,你得好生与我安置,无论我们玩什么,最终结果如何,不能与他们为难。” “大善!”刘昊抚掌,“只要弟弟能来,怎样都行。不过这些人是谁,能让‘世子’如此看护?” “不过是回程路上遇上的,官路戒严无法通过,我便与他们行个方便。”刘昀声音很冷淡,披上美婢送上的蓑衣,跨上小厮牵过来的马,“走吧。” “弟弟还是那么烂好心呐,可惜有时好心没好报,弟弟明明经历过,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疼?”刘昊双腿夹了夹马腹,手一挥,身手雁翅形队伍散开,露出路来。 “不关你的事。”刘昀身下白马扬蹄,很快走远,声音断断续续消失在风雨中,再也听不到。 世子马车队伍跟着刘昊队伍往前走,掌事苦着脸问纪居昕,“纪少爷,现下我们该如何?” 纪居昕接过绿梅递过来的蓑衣披上,“自然是跟上去。” 自刘昊出现,刘昀表现开始冷淡,走前也没回头看他们一眼,大约是为了保住他们。事已至此,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掌事心下后悔,当初不该图方便提出这个建议的,不然也不会陷入这种境况,现在他只希望,宗室子争锋,不殃及他们些小小虾米。 “到地方后,谨言慎行,闭上眼睛闭上嘴,尽量不看不听不说,”纪居昕叮嘱掌事,“掌事在外历练多年,想来比我看的清楚,好生约束下面人罢。” 掌事心苦,“小的知道,今夜还请纪少爷多多看顾。” 纪居昕点了点头,“走吧。” 刘昊的庄子的确很近,不过盏茶工夫,已经看到了大门。 得了主子示意,皇庄大门此刻敞开着,有个管家模样的人站在庑廊边,抱着胳膊看着下面人登记人数,携带物品。 好一会儿,待商队的人顺利安置了,纪居昕才松了口气。 可还没走到分给自己的房间更个衣,世子身边美婢就过来了,端端正正行了礼,“世子请您过去。” 纪居昕早知道自己一定躲不过,脸上没一点不满,微笑道,“好。” 第138章 恶心 刘昀等来纪居昕,站起抱拳行了个揖礼,“这次实在是对不住你了。” 皇家宗室的人态度再谦逊,骨子里也是傲气的,能如此揖手躬身,便是真的愧疚在怀了。 纪居昕赶紧拦了刘昀的动作,“一切不过是情势使然,于我来说并未有太多影响,世子万不可自责。” “我这里……有个不情之请。” 刘昀眉心微皱,脸色有些不好,纪居昕略想想,大概猜了出来,“世子想要我跟随左右?” “你之聪慧,我就知瞒不过。”刘昀面色有些发苦,“你坐下来,待我与你详说。” 刘昀说起往事,他与刘昊都是皇孙,年纪相差不远,幼时有小矛盾,影响并不大,但随着年纪增长,双方受重视不同,拥有的东西不同,隔阂渐重。父亲简王去世后,双方的紧张气氛到了顶点,刘昊性子本就张狂,不喜欢他的心思加剧,到处给他找麻烦。 刘昊与别人不同,胆大心狠,又神经纤细,不经意哪句话引他不满,就会下黑手。就算他是简王世子,有圣宠加身,刘昊也从来不怕,他几次死里逃生,都是因为刘昊。 好在刘昊的胡来都在一定范围内,没惹他他就不会乱咬人,所以只要纪居昕和商队乖乖的,不惹着他,就不会有问题。 “若只因为此,我呆在房间里或许更好。”不见面不接触就不会惹着人。 “不行。”刘昀摇了摇头,“我此次去临清,身边人带的少,方才进大厅见了刘昊的人,他的人太多,我身后位子若坐不满,到时必定会被他找茬强硬拽人过去。商队人多,但此情此景可用的人才不多,真把他们拽来,可能会出大事,所以我需要你帮忙。” 刘昀捏着茶杯的手指泛白,显是很用力,“刘昊身边带的人有六个,加上各自清客随从,二十个位子打不住,我这里把所有拿出去手的婢女小厮护卫带上去,也只有十余人,我希望纪九你能带上信得过的人,坐在我背后。” “刘昊喜欢玩游戏,各种各样的游戏,希望很多人一起凑个热闹,但主要针对的只我一人,你只消带人坐在我身后最远的位置,学着对面最后一排人的动静,不惹人注意就好。” 纪居昕听懂了,刘昀想让他去当个背景,不能太僵硬,也不能太出彩,还要尽可能淡化存在感……他觉得他能做到。 如果刘昀后面的人数太寒酸,真让刘昊拉来商队的人……见到宗室皇族对于普通人来说不是小事,什么反应都可能有,他好歹多活一世,心志强大了不少,他得保护这些人。 “可是……”纪居昕仍有一个疑问,“世子可会遇到困难?”这个局看着偶然,却仿佛为刘昀设的一样。 “我知道你言下之意,感觉这局是为我设的吧?谢谢你担心。”刘昀略叹息,“每次遇到昊,就意味着会有麻烦,我的原则是能避则避,避不开迎头顶上,尽量不要输,我父简王坚毅勇敢……我不能堕了父亲名声。” “从官道拐上皇庄之路,必要先经过刘昊庄子,才会到达我的庄子,这个时间他不应该在这里,所以我才放心提议,没想到会有此意外。大概他最近遇到什么不痛快的事,想找别人麻烦缓解内心感觉……刘昊心思从来不正,我消息有误,导致大家同陷这里,我很抱歉。” “世子不必如此,我亦说过,如需要帮忙,但请吩咐。”纪居昕微微眯了眉眼,笑容明媚。 窗外大雨如瀑,暗暗天色间有闪电雷鸣,房间内并未掌灯,刘昀看到纪居昕的眼睛,这双眼睛澄净清澈,内里微光闪烁,似装满夜空中的星子,熠熠生辉。 他安静地看着自己,唇角勾起笑容很乖,神情里传达出的自信从容,是那般大气,那般澎湃,那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稳重!仿佛不管什么事,到了他的面前,他都能找出办法解决! 刘昀攥着拳头的手不由自主松开,紧紧提着的心也放下些许,深呼一口气,脸上露出浅浅笑意,“是啊……我有你。” 两人稍微聊了几句,刘昀就放纪居昕离开,让他去准备准备,一盏茶过后,所有人要去大厅会合。 刘昀带的人非常少,没办法,纪居昕只好把绿梅,周大,宋飞全拉了来。 宋飞看着经历很多,肯定不会害怕大场面,卫砺锋派他来保护他入京,他一步不肯离,定是要去的,且不会有问题;周大被师傅变态调教良久,见的世面不少,本身就生就一张面瘫脸,估计不会害怕,就算是害怕,也不会显现出来,而且他非常听自己话,想来也不会有问题。 至于绿梅,小姑娘自小在杨氏院子长大,规矩学的十足十。别小看后宅争斗,杨氏看着面善,手里不知道多少人命,绿梅不多话,也聪明,成长到如今已经证明其优秀。至于被吓着,自打绿梅投靠,纪居昕想用她,让周大夜里来去吓过她几回,她应激反应很出色,第一次见到刘昀,知道其身份时,也未有任何不佳表现,小姑娘很强大,且忠心耿耿,跟着应该没问题。 确定人选,又带来让刘昀看过,纪居昕带着三人一起,跟在刘昀最后面,走向大厅方向。 本以为今天只要低调些,就会有惊无险,不想一进大厅,就被一道不怎么良善的目光盯住了。 纪居昕暗暗皱眉,跟着队伍一起向刘昊行礼,坐到刘昀身后最后一排的位置,才有时间寻找那个视线。 厅堂很大,槅扇有十,琉璃封花,能观外面雨景。柱漆红,地洒金,顶梁彩绘,浅青纱幔轻拂,落地宫灯间落,花斛,美人瓶,三足香鼎,装饰物件件件器形优美,色彩大气,透着不一样的奢华,但凡见识浅些的,怕会看迷了眼。 似楚河汉界一般,大厅中间留出长长空间,刘昊和刘昀对面而坐,身后分别带了三排人,各人身前有一小几,众人沉默对坐,神情肃然。 纪居昕不动声色寻去,很快找到了令他不适目光的主人,倒也是熟人。 化成灰都不会忘记的吕孝充! 吕孝充就坐在刘昊身后第一排的中间位置,头戴金冠,身穿圆领暗绣洒金长衫,浅青薄纱外覆,眉微挑,眼细长,脸似傅了粉似的泛着白光,看向自己的眼神十分露骨。 瞧这样子,像是认出了自己。 纪居昕眼角观察清楚后,忍着恶心,保持严肃坐姿,并未让人注意到小动作。可他心底非常不解,这一世与吕孝充唯一的交集,是在两年前的方家梅宴,因为他转身离开及时,吕孝充并未看到他,更谈不上认识。 可吕孝充现下眼神,明显对他有不良之心,而且绝没有认错之意! 纪居昕不明白,吕孝充可是清楚地很。 自打接到方平睿的信,他就被画里的风流人物掳了一颗心去。 俊秀少年,古灵精怪,时而娇嗔,时而薄怒,时而微醉,时而春睡,桃花眼含情,樱桃唇带笑,不管哪个模样,都勾的人心痒。 吕孝充是皇后侄子,身份不一般,因深受皇后宠爱,爱男色也无人多管,他在京城收拢了不少绝色,却没一个纪居昕这样的,处处皆是风情,样样挑逗人心,怎会想放过? 也怪方平睿心坏,给吕孝充寄的画像,是专门请画小倌红牌的画师所画,照着纪居昕的脸,想象着加了很多东西,别说各样风情的眉眼动作,连解衣裸画都有。 方平睿想挑起吕孝充的心思,让吕孝充治治纪居昕,目的显然达到了。 吕孝充一看到纪居昕,呼吸就急促了起来,想着千里相思终有时,不等他去临清会美人,美人竟然来了京城,这不是上天给他的机会? “今日游戏大头,仍然是狩猎,猎物已被我放出去,多跑一会儿抓起来才有意思,所以这会子,咱们玩点一般的,弟弟觉得如何?” 刘昊发话,刘昀没回,眉眼沉沉,并没有高兴样子。 刘昊低声笑了,“怎么,弟弟不高兴?我最爱玩的就是这狩猎,弟弟平日总不与我玩,今日好不容易有机会……” “狩猎……你倒真敢说。”刘昀眉梢微挑,神情里有淡淡鄙视。 不过狩猎,就让刘昀反应这么大…… 纪居昕默默听着,突然想起一条,很多吃饱了撑的贵族没事干,玩游戏都特别刺激,传闻他们玩的狩猎,不是猎野物,而是猎人。 今日……也是这般么? “弟弟害怕?”刘昊指痛敲着桌子,“不敢玩?” “有何不敢?”刘昀冷冷斜睨刘昊,“这天底下,还真没有我不敢的事,只有我不愿意。” “说的好!”刘昊抚掌,“你我兄弟,正该如此!你也是皇子皇孙,别人都玩,偏你不玩像什么话。” “只是现在……玩点什么好呢?”刘昊托了下巴,似没什么好主意。 “你们有什么想法?”他回头看后面一众小弟。 别人或是认真想,或是意味深长的抖眉毛给眼色示意,独独吕孝充不一般,他好像盯着对面的人起了兴致,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意图。 “吕兄?” 吕孝充回神,他好像觉得纪居昕抖了一下,小东西害怕了?真可爱…… 他舔舔嘴唇,回刘昊的话,“皇家一向兄友弟恭,小王爷想不到,不如问问世子擅长什么?不能总照您一个人意愿玩嘛,有输有赢才有意思。” “不过么——”他拉长话音,“不管什么游戏,随便玩玩都没意思,不如大家加点彩头?今日正逢大雨倾盆,哪处都去不得,正是留客天,我们可以玩很久。” “哈哈哈——”刘昊鼓掌,阴鸷的细长眼睛里迸出异样光彩,“正是!没彩头没意思,今日咱们玩个痛快!” 他转向刘昀,“我的好弟弟,我这里提前布了个狩猎游戏,这个我擅长,我也不欺负你,就让你一回,你想玩什么呢?咱们来三个回合,每回合定个小彩头,赢的人取走输了的,三局两胜,胜两个回合的,可取今日大彩头。哥哥可想好了,想要玩什么,想要什么彩头。” 第139章 领队 “不过弟弟好像没什么擅长的游戏呢,真可惜。” 刘昊坐在几后夸夸其谈,头微侧,下巴微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充满了刻薄和讥讽。 纪居昕看着他的姿态神情,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协调。 看他长相,阔额方脸,这样骨形的男子一般看着都有几分正气,给人印象很好,偏偏刘昊并非如此;肤白眼细,这样的眼睛不是有些秀气,就是有些精明,不会让人讨厌,可配上刘昊阴鸷的神态,令人一点好感也无;眼珠子转的快,一般会让人觉得机灵,可刘昊这样,只会让人心里不舒服。再者他的身材很好,瞧着也算威武雄壮,可相比宽阔的肩膀,头显小了些,比例明显失调。 都说相由心生,一个人的相貌气质,给人留下什么印象,与他的生长环境,心理状态有很大原因,纪居昕有些难以想象,这刘昊是怎么长大的,心里又都想着什么,为什么整个人充满矛盾呢? 一阵风顺着窗格吹进来,带着大雨的凉意,他微微抖了一下,暗叹京城竟然九月的雨都会让他受不住,太冷了…… “呵,”刘昀冷笑了一声,“我没有擅长的游戏……刘昊,我很好奇,你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声音同样暗含讽刺,刘昊脸瞬间黑了。 吕孝充却眯着眼睛笑了,扬声发言,“世子殿下,此次游戏只为消遣,那些个舞文弄墨,吟诗做对高高在上的游戏就罢了,酒令投壶又多是女人玩的,太小气。我们都是男人,今日说过要玩个痛快,便来点够劲的,世子可要放开些。” 刘昊挑眉看了看身侧的吕孝充,略满意的点头。 刘昀自身的确有才,把这点抛出来,他就不好接,吕孝充知道给他圆面子,很好,回头要赏他……刚刚这小子看对面谁来着? “什么都被你们说全了,问我意见何用?” “弟弟这话说的就不对了,你没有擅长的,不代表你身后人没有擅长的,只要你的人擅长,有优势就好嘛。”刘昊笑容得意。 刘昀眉睫微垂,肃然不语。刘昊无赖功力无人能敌,今日有备而来,不论自己如何反对,事情都不会如意,扯的多了久了,反倒叫人看低,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遇到什么便是什么好了。 他对玩乐游戏不擅长,但不管什么游戏,无非两个字,一为智,一为勇,只要认真谨慎大胆,就能赢。 “一时半刻我还真想不到什么,玩乐方面你最精通,不若提几个建议给我,让我从中选择。”刘昀再次暗暗讽刺了刘昊一把。 刘昊是个脸皮厚的,听完这话,除了眸色更深外,表情未变化一分,“不懂的事知道找兄弟帮忙就对了……” 拐弯抹角讽刺了刘昀几句后,刘昊开始抛出一个个可以玩的游戏,刘昀一边听,一边分析哪种对自己更有利。 这阶段轮不上别人插嘴,大家皆安静等着。 皇庄下人开始鱼贯而入,每人手上都提着精致食盒,一一给客人们上菜。 比起精致菜色,纪居昕更喜欢摆上桌的酒,因为它可以驱寒! 可是境况不对,不能多饮,纪居昕只啜了两口,觉得手脚不再冰冷,就不再动了。 两位主子谈的热烈,酒菜又上了,刘昊身后队伍开始有人侧头小声聊天。 纪居昕见状,便也轻声问宋飞,对面刘昊身后坐着的,都是些什么人。 宋飞既然被卫砺锋派到纪居昕身边,自身本事不容小觑,忠心更是值得信赖,虽然话少,也尽量明了清晰地把信息说清楚,让纪居昕了解。 纪居昕听完一哂,真是天下无处不相逢啊,他想知道的人,竟然这么巧的碰上了。 刘昊身后第一排,正中间两个,左侧是吕孝充,右侧是归平伯嫡幼子吴知远,听说是老来子,特别受宠。吴知远纪居昕不熟,但他哥哥吴知谷,纪居昕可是熟的很。 杨氏唯一嫡女,也就是他的姑姑纪妍,嫁给京城归平伯府嫡二子为妻,他的姑夫,名叫吴知谷。每次年节京城有礼来往,杨氏总会骄傲的拉出这位姑夫的名字来溜一圈,可惜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纪居昕并未见过吴知谷,瞧着吴知远相貌不错,既是一母同胞,他那位姑夫应该长的也不差才是。 吕孝充左侧还坐了两个人,一个名叫江良,祖父江万闲是文华殿大学士,内阁成员之一,手握权柄,政治力量很大。另一个是刘昊自己请的清客,未听闻有惊人之举,但能坐在这个位子,证明刘昊对他信任有加。 吴知远右边也坐了两人,名为刘环刘珏,都是宗室子,但血脉偏远,地位不高,是依附刘昊过活的,这两人小聪明不断,刘昊在外面做恶事,他们帮了不少忙。 其后两排,大都是清客随从,除一人显眼些,没什么值得注意的。 显眼的那一个坐在第二排,非常瘦,眼睛特别大,乍一看有些吓人。 这人名叫吕方远,也是以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一个。 他父亲吕元伯,目前在户部任职,为人圆滑,官场上混的如鱼得水。 没错,这位就是害吴明家破人亡的最大仇人,不是他,也没有吴明的悲惨。 真是好巧。 想了解的人,竟然这么‘有缘分’地碰到了。 纪居昕有些意外,却并不担心,早晚都要碰上,早一点接触,也早一点得到有用信息。不过这些人都围着刘昊转……尤其江良,他祖父可是内阁成员,他围着魏王之子,是不是代表了江万闲的政治立场? 可听闻魏王对政事不感兴趣,如果不是皇上叫一般也不会去上朝,整日懒散悠闲,随着自己喜好一日日玩耍,像是破罐子破摔了,对皇权,政事,军事,没一样在意的。 至于为什么说魏王破罐子破摔,因为证据非常有力:魏王只有一个儿子刘昊,刘昊纨绔,文武都是半调子,脾性怪异,除了会闹事不会干别的,这样的人不会有人对他有期待,就算魏王拼了老命打下基业,或者再变态一点搞到江山,要交给谁坐呢? 交给刘昊?别说文武大臣,魏王自己都会觉得对不起祖宗,那么这江山肯定是白打了,打来也没儿子继承,还得转给兄弟叔伯的后代,他费那个劲干嘛? 这样游离于皇权之外,政军权都不沾,后代又不出息的王爷,一个精明的内阁大臣,不可能愿意接近,因为没有利益。 不管江良此人什么品性,性格学识如何,江万闲都不会允许他靠近魏王。 可现在江良坐在刘昊背后,和吕孝充一左一右拱卫着刘昊,怎么看也不像不得已被迫来的,明显乐在其中十分愿意——这几个人,关系非常好。 纪居昕由衷想笑,京城真的……很奇妙。 至于吕孝充—— 纪居昕恶心他恶心了一辈子,也不会差这一会儿,他不坑死此人,名字就倒着写! 但不能本末倒置,今天要做的,是帮助刘昀,保全自己,如果有机会,就坑一坑人,没有机会,就等待以后,不能着急,不能被仇恨迷了眼睛,因为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纪居昕思考期间,刘昊和刘昀已经将游戏项目定了下来,这第一轮,要玩射覆。 射覆很简单,就是把物件置于盘上,以巾覆之,由人来猜,猜中者胜。 刘昊和刘昀皆同意的规则是,双方所有人参加,每人都拿出一物件置于托盘中,依次放在队伍前排,每人都可在对方所有物件盘前转一圈,之后以纸墨按顺序写下托盘之物,哪一方猜中的人数多,哪一方便赢。 第一轮游戏带着暖场作用,所以彩头并不重,刘昊下的是先皇赐下的玉如意,刘昀下的是当今圣上赏下的赤金牌。 这彩头外人瞧不出来,觉得不重,实则隐意万千。 刘昊的玉如意,是先皇当时赏给魏王的,魏王又给了唯一的儿子。当初会有先帝喜魏王,欲废太子改立魏王的流言传出,就是因为先帝在万寿宴中特别赏了魏王这个玉如意。 刘昀的赤金牌,则是简王因护驾而死,简王妃又心殇殉情,小小的刘昀特别可怜,当今圣上特别赏给他的,时机和意义非凡,暗示这方金牌是张免死金牌,且特别情况下可以持牌进宫,无人可挡。 这两样物件意义非常,双方其实都不愿意下的,但语言机锋,话顶话顶到这也没办法,只有希望自己人赢了。 “此次我们玩射覆,规矩简单,就考一个眼力,咱们明明白白,也不增加难度,只取身上物件。”刘昊斜斜支着额头,姿势慵懒声音调侃,“不过首先嘛,得让大家认识认识,互相敬一轮酒,同时记住对方人身上都有什么东西,一轮酒敬完,立刻背身将东西置于托盘上,覆上红巾,咱们轮流来猜,谁猜对的多,谁就赢。” 刘昊说完一拍手,几十个穿着一样的清丽婢女手端托盘走了过来,侧立在两方队伍最后,显是准备好了。 规则简单粗暴,但并不只考眼力,还考记忆力,同时——还考酒量。 一轮酒敬完,能不晕就不错了,可还有余的精力记东西? 纪居昕看了看左右,他不担心自己,他担心刘昀身后这七拼八凑凑起来的人,不知道酒量如何? 吕孝充看了对面一眼,附耳过去同刘昊说了几句话。 刘昊眼睛一亮,看向刘昀,“你我身份在这,不好样样自己出头,咱们便各自派个领队吧。自己订自己人有点欺负人的意思,这领队人选,就由对方来指。我这边你看选谁,我都没意见,你这边嘛——我要他!” 刘昊手抬起,食指指的方向,正是纪居昕。 刘昀回头一看,皱了眉头。 他自小敏感,吕孝充的视线一次没注意,两次三次也能看清楚了,而这个提议,也是吕孝充方才说了,刘昊才提出来,那么想纪居昕带队,也是吕孝充的意思了。 吕孝充此人不可为伍,他当即要拒绝,“我——” 纪居昕却即刻行礼,表明了态度。 刘昊刘昀对峙,没有别人说话的份,随便插话就是错,纪居昕这个姿态让刘昊很意外,心想这么懂事,会不会对自己不利? 自己人不好拆台,刘昀暗叹口气,面无表情转回身,随手点了个人,当然,点的也是刘昊身后第三排的。 第三排的都是不怎么亲近,或是身份地位压不住别人的,刘昊不让他舒服,他当然也不会让刘昊高兴。 刘昊眯了眼,“那咱们这就开始吧,上酒!” 有训练有素的丫鬟们迅速过来,动作伶俐地一一斟酒。 纪居昕眼梢微垂,他看到了刘昀的担心,但事已至此,只能这样了。 与其一再阻拦,让刘昊恼怒地把他揪出来,不如顺势而为。刘昊的目标是刘昀,只要他不与刘昀过度亲近,刘昀表示出对他的不在意,刘昊就不会对他如何。 而吕孝充的目标,才是自己。 事情来时,躲是躲不了的,如何让形势对自己有利,能坑人一把,才是他现在应该做的。 之前他曾在方家梅宴时见过吕孝充一次,当时状态非常不好,受前世情绪影响,他害怕吕孝充。 也感谢那一次的经历,他有了准备,有了学识眼界,有了朋友,有了自己的力量,现在,他不怕吕孝充,一点也不怕。 相反,他要收拾吕孝充,要亲手收拾,要一点一点,让他掉下天之娇子的位置,一点一点……弄死他。 第140章 坑人 第一轮酒,由刘昊队伍发起,以表地主之谊。 被刘昀指出来做领队的,是一个叫田起的年轻人,脸白着,身子弓着,看着就底气不足,带着众人往这边走的时候,一点气势也无,与后面各位耀眼公子少爷相比,像个头前引路的。 纪居昕承认刘昀人指的不错,对方队伍领队不给力,对己方很好,可对方领队这个哗众取宠的样子,实在拉低了领队的标准……他站出去时要更加沉着稳重才好。 一群人分前后,一排一排,一一敬酒。 敬酒嘛,当然不可能是无声的,一两句客套话还是要说的,大厅很快热闹起来。 刘昊看了眼刘昀,“气氛不错嘛。” 刘昀侧头淡淡扫了一眼,并不多话。 纪居昕虽然被指为领队,但坐在最后一排,肯定不是最先被敬酒的,依照坐次,对方最先敬的,是刘昀身后第一排中间位置的人。 可惜今天刘昀带的人不多,身后大都是家里下人,清客,没朋友在侧,说起来身份都不高。 出来混的久了,演戏功力都是一级棒,刘昊队伍个个身份不俗,面对刘昀,没敢太高傲,依着规矩一一敬过来,场面还算和协。 可到了纪居昕这里,画面就不一样了。 吕孝充是有目的的,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到纪居昕面前,“这位公子很是面善,依稀仿佛何处见过,不知怎么称呼?” 纪居昕子漆般双目抬起,忍住了不掏出靴中匕首,让此人血溅当场。 像是怕吓到美人,吕孝充眼底火热微微收了些许,脸上带着假兮兮的温和笑意,一面说,一面将手中酒杯往前递—— 看着是想与纪居昕碰杯,实则手指微微打开,力气还有点大,一旦纪居昕不察,这么一撞,杯里酒水洒出来还是小事……吕孝充想要的结果,是要占便宜摸摸小手。 纪居昕表现再慌张一点,出了错出了丑,吕孝充还会在最尴尬的时候假惺惺解个围,顺便得到纪居昕的感谢。 脑补整个过程,吕孝充心内笑的得意,他怎么会不知道纪居昕的名字?方平睿信里写的明明白白,纪居昕什么身份,喜欢做什么,有什么朋友,他都知道。 但是今天一切都是意外,酒洒出来是意外,摸到纪居昕的手是意外,解救纪居昕更是意外,纪居昕不认识他猜不到他的想头,不但不会怪他,还会感谢他,有了日后相处的由头……依他在京城的势力手段,一切皆可水道渠成。 纪居昕眼尾微垂,长长的睫毛在眼底落下一层阴影,伴着背后窗外的电闪雷鸣,隐隐有些神秘。 他怎会不知道吕孝充习惯?世上最了解吕孝充的,他怕是其中之一,吕孝充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就能猜到他的意思。 “酒怎的没满……”纪居昕眉心微蹙,仿佛才注意到自己酒杯不满,为免不敬,赶紧手往下放,左手把酒杯置于桌上,右手拿来酒壶意欲添酒。 吕孝充眼看不好,迅速往前伸的手赶紧停下。可惜他手是停住了,杯中酒却因惯性,全部泼了出来,酒在纪居昕衣襟。 这样的举动很显眼很突然也很无礼,厅内所有人动作停止,几乎是屏着呼吸看了过来。 纪居昕在酒泼在自己身上的一瞬间,已经朝朝刘昀的方向跪下了。 “刘昊,”刘昀袖子下拳头紧握,盯着刘昊,话音非常不客气,“你若对我不满,直说便是,这样羞辱是何意” “唉弟弟你可理解错了,”刘昊看了眼吕孝充,递个眼色让他收敛些,“吕兄这是欣赏你的人呢,心情激动之下,难免有些失仪,大家都是男人,何必为这点事斤斤计较,显的不大度?” 这般不在意的态度……刘昀冷笑一声站起,袖子一拂像要离开,“我看今日不宜相聚,改日再说罢!” “弟弟……世子!”刘昊也站起来,银色袍角随着脚步翻飞,暗色龙纹十分耀眼。他迅速挡住刘昀前路,眼睛危险眯起,声音阴冷,“世子可不要太小家子气,不过是吕孝充举止失礼,我让他道个歉,把这事揭过如何?” 吕孝充倒也乖觉,立刻与纪居昕揖手道歉,“方才是我的不是,不过我也是初见贤弟甚为心喜,一时不慎,万没有故意之意,还请贤弟不要怪罪。我观贤弟相貌举止,不像常在京城行走,我在京城尚有几分脸面,手里好玩意儿也多,愿意付出些许聊表歉意,贤弟要怎样都可,只请揭过此事,如何?” “小民不敢。”纪居昕头微垂,“小民出身乡野,规矩不识,今日到此,皆因有缘路遇世子,世子好心,小民才得见如此场面,心中惴惴,万不敢有怪罪任何人之心。小民无事,一切但由世子做主。” 厅中一时安静无比,落针可闻。 纪居昕姿态摆的低,话中满是自谦恭敬,说明了自己无事,还把主导权从刘昊吕孝充手里抢过来,交给刘昀,没人能做的比这更好了。 他没吓着惊着,神态沉着举止得宜,刘昀稍稍放了心,暗想要找机会提点他提防吕孝充。然而当他转回头,面对刘昊时,脸色依然板着没任何缓和,一副不想随意揭过此事的样子。 刘昊今天堵到刘昀,怎会愿意放他离开,这事是他的人不对,他便笑着圆场,“我的人不对,我当受惩罚,这样,今日游戏给你多一柱香的时间,任你什么时候取用,如何?” 见刘昀面露犹豫,刘昊眯了眼,“你可想清楚,一柱香的时间不长,但关键时刻可是取胜机会。外面大雨倾盆,我若放你离开,惊动了圣驾垂问,回去怕是要挨我爹的打。” 刘昊语气强硬,刘昀知道走不了。其实方才他也不过借势做个姿态,换点好处,刘昊主动提出来,当是最好,“只此一次,再让我受辱,今日便是祭出兵刃,我也当离开!” 刘昀眉眼冷厉,肃杀之势陡然而起,刘昊不再玩笑,“成交!” 两个主角交锋完毕,底下气氛重新热络起来,吕孝充微笑着看纪居昕身上衣服,“你对此处不熟,我带你去换衣服如何?” 酒杯很小,便是整杯酒洒过来,衣襟也不过湿了一小片,几乎都没透过里衣。不熟悉的环境,还是少走为妙,纪居昕浅言拒绝,“不用,这里风大,盏茶时间便能干。” 吕孝充也不再劝,“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 在这样的场面出现,纪居昕也没有想隐藏自己的意思了,他也隐藏不了。而且他到京城,就是为了被别人认识,“小民纪居昕。” “纪居昕……好名字。”吕孝充直愣愣看着纪居昕,想要用‘专注’的眼神,展示眼睛里的真诚和欣赏。 “多谢夸奖。”纪居昕却面无表情的与吕孝充对话,眼神往四周看,观察过来敬酒的人。 “你还没问我叫什么名字。”吕孝充背着一只手在身后,下巴微扬,摆出最潇洒的姿势,自觉很帅。 纪居昕仍然面无表情,“你的名字小王爷提过很多次了。” “可是你没叫……” “小民不敢。” “我允许你直呼我的名字。” “吕公子,你身侧一排人,在等着与小民饮酒。” 吕孝充眯了下眼睛,却没发怒,他笑出了声,“你很有意思,我会再找你,纪居昕。” 这一番应对算是过去了。 一轮酒后,纪居昕带着自己队伍去对面敬酒。 他注意到绿梅有点不对,脸颊绯红,很有些醉意。 纪居昕一边走一边小声对她说,“饮一次酒,用帕子拭一下唇。” 绿梅其实是有些酒量的,只是喝太急不舒服,她哪里遇过这种大场面,虽然是来充数的,压力也很大。好在聪明不减,纪居昕让她喝一口,擦一下嘴,意思是她可以取个巧,把酒吐在帕子里…… 这一轮,纪居昕再次避开吕孝充的痴缠,并且观察到了很有意思的事。 坐在第一排这个清客,与人说话时不看人眼睛,而是看嘴唇。 莫非…… 他眯了眼睛。 “周大,你仔细观察第一排清客,他可是会唇语?” 走动间隙,纪居昕低声与周大说话。 两轮酒敬过,双方同时转身,美婢们一一举着托盘走到他们面前,让他们放东西。 双方背对着身,也就是说,他们看不到对方放了什么,但是自己人放了什么,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纪居昕放了东西后,看了看左右,周大对他点了点头。 这就是说……他露出一个释怀的笑,他知道怎么坑吕孝充了。 其实这次玩射覆,纪居昕是非常愿意的,因为这个游戏他很擅长,现在有了坑人的点子,他更满意了。 所有人放好物件之后,转身回座。 两排婢女依次上前,同样楚河汉界一般排成两排,站在刘昊和刘昀面前。 所有人都可以上前细细观察对方一排婢女的托盘,然后得出结论,写下。 刘昊这边,吕孝充先动了,其它人跟上。 刘昀这边的人大部分身份干不过对方,不敢轻动,需要有人带头,做为领队的纪居昕只好站了出来。 这个时候规则允许,可以交谈。 吕孝充再一次缠上纪居昕。 “你猜猜我放了什么?”吕孝充悄悄眨眼,“你听话我就会告诉你哟。” 纪居昕让自己身形露在刘昊和第一排清客面前,“你真要告诉我?” “自然,你听话的话。” 吕孝充一边说话,一边随着同伴脚步移动。 ‘你说你拽下靴上墨玉放了上去?’纪居昕也跟着移动,但控制脚步,让自己一直暴露于清客和刘昊面前,同时说话时只出嘴形,不出声音,因厅中声音有些嘈杂,看着像压低了声音。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你说史方远放了扁玉扇坠?’ “你说话声音大些,我听不到。” ‘吴知远放了随身帕子?’ “我说我听不见——” ‘什么?江良竟然这么损,竟然只放了几根自己头发?’ 吕孝充皱起眉头,“我说,你大点声!” “抱歉,大约是酒饮多了,喉咙有些不舒服。”纪居昕笑笑,这句话,他是背对着清客和刘昊说的。 之后,各队人自己商量,回座。 纪居昕自信满满,待笔墨纸砚上来后,与四周伙伴们交流后点点头,大家一一写下答案。 纪居昕表现如此突出,刘昊的清客不是瞎子,自然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然后越看脸越黑,直到双方开始写答案,他注意观察,发现对面人写字时姿势接近,起笔落笔走势相似,就知道他们所写答案出奇一致。 再想想方才‘看’到的话,他默默斜了吕孝充一眼,上前与刘昊耳语几句。 刘昊脸上笑容渐收,面色也开始严肃起来。 他今天堵刘昀,不是为了输的。 下那么大彩头,也不是为了送给刘昀的。 吕孝充的爱好他知道,他万万没想到,这人会因色忘义,一点大局眼光都没有。 “你确定?”他低声问清客。 清客垂头,“以项上人头保证!” 刘昊阴鸷双眼眯了眯,以袖遮唇交待了清客几句话,脸上又恢复笑容,“双方如果写罢,便把答案收起来罢。” 两边各有一小厮模样的人出现,一一收起几上答案,为表公平公正,所有答案一一折好,没有人能看到,收集后分别置于刘昊刘昀几上。 “如此,看结果吧。”刘昀不知道纪居昕出色之处,打算听天由命。 “弟弟别急啊,”刘昊却懒洋洋地说,“就这点难度,哪配得上你我地位,咱们再加一条。” 刘昀心下‘咯噔’一下,“怎么说?” “我瞧着咱们双方都不错,眼力皆不俗,不如再加比五感之二,嗅觉。”刘昊食指慢悠悠敲着桌子,“我这些丫鬟,身上香粉皆是我这皇庄自产,香型不多,只有六种,为茉莉,百合,栀子,荷花,桂花,桃花。大家即能猜到对方放了什么东西在托盘,在观察时经过丫鬟,想必也闻到了丫鬟身上香味,于是我要加的这一条便是:请双方按顺序,依次写出对方每个托盘对应丫鬟身上的香味。” “这是不是难了点?”刘昀皱眉。 “要说难,我的人和你的人都一样。”刘昊双手交错,置于胸前,眼神闪烁。 双方的人一样,面对的难度也一样,可既然是他的庄子,当然他更得便利。 这些婢子衣物相同,首饰相似,可身上香粉,却是有规律的,比如桂花香的,头上钗头会有细小桂花,荷花香的,发式会挽出荷叶形状,这些别人不知道,他常年住在庄上的清客最是清楚。 此次游戏允许讨论,那么这一样,他必不会输! 刘昀并没什么想法,本来这个游戏他也不占先机,闭了闭眼睛,听天由命吧。 刘昊让人添了纸张,视线有意有意间,总是扫过纪居昕。 纪居昕微微皱眉,他想坑吕孝充,却没想害刘昀输。 刘昊会提出这个,明显是听了清客的话,不满吕孝充了,但加赛的这个味道…… “可否让所有人再闻一闻?”刘昀提出要求。 换来刘昊的哈哈大笑,“我的好弟弟,你想让大家怎么闻?凑到美人脖子上闻?我这些丫鬟再不济,也是干净身子,可不能任人这么轻薄啊。” 刘昀面色一窘。 “美人香,美人香,会识的人,无需离太近。”刘昊眯眼,“现在,写下你们的答案吧。” “大家……可有记得的?”纪居昕小声问左右。 绿梅悄声说,“我大概记得……”女人对香味敏感,绿梅是小地方来的,对于京城有好奇,同是做下人的,皇庄的丫鬟身份上比她高出不知多少,如今她坐在世子背后,由这些丫鬟们伺候,她心情其实很复杂,下意识就注意了。 她们的发型,她们的姿态,她们的味道…… “很好,”纪居昕脸上闪过惊喜,“说来听听!” 双方很快交了答案。 首先揭晓覆射猜物的。 双方队伍各十九人,刘昊队伍猜中了刘昀队伍十六个,算是正确率极高,刘昀队伍却猜中了刘昊队伍全部,无一错误! 听到结果的一瞬间,刘昀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纪居昕。 纪居昕眉眼微垂,轻轻冲他点头。 对方所有人他都观察仔细,一一猜中,唯一一个想法特殊的江良,他也根据对方三次挠头脑勺同一位置的动作,得意狡黠的笑容,时不时落在别人头发上的特别视线,和身上物件一件未少的表现,猜到了结果。 刘昀心中惊喜无法言表,太想不到了!这个队伍里只有纪居昕最出色,能有这个结果,纪居昕真真是超出他想象很多的人才!突然心底自信多了起来,他板正身形,双眸迸出光彩,今日游戏,他不一定会输! 刘昊也瞅了瞅纪居昕,瞅完之后看了眼自家清客。 清客眉梢下垂,眸含叹息,悄悄看了眼吕孝充。 刘昊不满的目光投向吕孝充。 吕孝充察觉到后非常不解,刘昊这是哪里不对了,这么看他?输了也不是他的错啊! 吴知远拍着桌子,声音粗厉,“这不可能!我的帕子一直放在袖中,只露出小小一角,根本不引人注目,他们怎么会猜到!” 江良反应比他还大,眼睛瞪圆声音尖锐,“我拔了几根头发放上去,他们竟也能猜到,这绝不可能!他们一定作弊了!” “游戏过程大家都在看在眼里,双方表现透明,这样也能说作弊……”刘昀冷笑,“不想认输也不用扯这样的理由。” 刘昊自认为了解真相,作弊的是他这边的傻缺,真对峙露出来没面子的是他,当然不会顺着吴知远江良说话,“愿赌服输,我认。不过这第一轮,还有另一关难度,两方叠加才算赢,弟弟不会忘了吧。” “怎会?”刘昀淡笑,“你即认输,便可揭晓第二难度的答案。”他现在非常自信,举手投足间满满都是气势! 刘昊输的不甘心,看到刘昀张扬气势更加不爽,恶狠狠剜了吕孝充好几眼。 吕孝充越发委屈,不理解刘昊意思,眼珠子转着像是回忆刚才,想找出为何会如此的理由,因此精神转移大半,不再盯着纪居昕不放了。 纪居昕差点笑出声来。 他现在还不怎么了解京城局势,但直觉告诉他,别看吕孝充被抬的高,其实底基不实,他应该是有人斡旋下的棋子,现在会和刘昊混在一起,应该是上面有深意。 吕孝充,不能得罪刘昊。 他前世太傻,注意到的事情不多,但吕孝充会那么张扬恣意,除了身份之外,还因为他交往的朋友。这些朋友来来去去,身份地位不同,但每一个,都曾声名远扬,家世不可一世。 这些人里,有没有刘昊呢…… 除了有同样‘癖好’的,吕孝充从不会带他去见朋友,他没见过刘昊,也没有这个名字与吕孝充搅在一起的记忆。 “现在揭晓第二难度答案。” 纪居昕回想思索时,刘昊朗声发了话。站在刘昊刘昀身侧的美婢动了,一一上前,打开几上纸张,念出纸上内容。 第141章 彩头 “荷花,茉莉,桂花,百合……” “百合,百合,栀子,桃花……” 答案公布之际,两排丫鬟按原来顺序站好,手持纸张的美婢念出答案,若是正确,丫鬟行个福礼,原地不动,若是不正确,丫鬟行个福礼,前行两步站好,以便之后验证。 待所有答案念完,刘昊一侧站出来的丫鬟有四个,刘昀一侧站出来的却只有一个。 丫鬟们当时手捧的是身后队伍的物件,由对方来猜,这个结果表示:刘昊队伍只有一个没猜对,而刘昀队伍,却有四个没猜对。 刘昊队伍赢了。 绿梅听完答案小脸刷的白了,纪居昕侧头轻声安慰,“没事,你已尽力,何况我们也没输。” 这轮游戏,如果刘昊不加难度,刘昀就以猜对物件多赢下这一局,可刘昊加了难度,刘昀也同意,现在这个难度刘昊赢了,那么双方成绩相同,皆是一胜一负,这轮游戏,便是平局,没有败者。 刘昊哈哈大笑,“承让了啊弟弟,看来这一关未能分出胜负呢,真是可惜。” 刘昀若有所思。 刘昊表现如此胸有成竹,好像一切尽在掌握…… 说起来闻香这个难度加的突兀,好像刘昊为了扭转局面保证输不了才提议加的,刘昊为什么认为覆射猜物一定会输? 自己这边的领队是纪居昕,从事后大家表情来看,他知道纪居昕帮了大忙,可他与纪居昕不算熟,都不知道纪居昕的厉害,刘昊初次见到更不可能知晓,为什么会笃定他们能胜出一筹?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他没注意到的。 “我拿不到你的赤金牌,你也拿不到的我的玉如意,真是令人扼腕,不过愿赌服输,不管什么样的结果,都应该接受才是,”刘昊三根手指拎着酒杯,声音拉的悠长,“刘昀,你说呢?” 平局的结果对刘昀来说可以接受,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属于自己,只要不输,今天就能扛过去,且君子一言四马难追,前头既然答应了,没有后面改口的道理,遂点头,“理当如此。” “大方!这杯酒我敬你!”刘昊满意抬手,真心举杯相敬。 刘昀面色平淡的饮下这杯酒。 刘昊招招手,让丫鬟们送上菜点,“刚刚一轮游戏,大家想必都累了,来用点菜,稍稍放松一下。” 与第一次上的佐酒为佳的凉菜不同,这次上的有热菜大菜,袅袅香气袭来,勾人食指大动。刘昀和纪居昕此次进京一直在赶路,又沐了急雨,这些菜食算是来的及时。 刘昊拍了拍掌,很快两队乐鼓舞娘缓缓走进大厅,丝竹声起,舞娘们腰肢轻摆,媚眼如丝,舞姿动人。 刘昊享受地随乐声打着节拍,眼睛时不时停留在舞娘胸前,腰肢,大腿。 纪居昕一边吃着菜,一边留意对面各人表现。 史方远眼睛里像是带着勾子,仿佛能透过舞娘的衣服看她们胴体,差一点口水横流。吴知远眼神稍垂涎,不若史方远那般明显。江良分别扫了二人一眼,目露鄙夷之色,刘环刘珏面带微笑,表情不甚丰富,看不出什么。 吕孝充……他本来就对女人没什么兴趣,现在算是表现正常。因为方才一点不对,他有些担心,开始频频看向刘昊,甚至在刘昊酒杯空了时,伸手阻了意欲添酒的丫鬟,亲自过去执壶与刘昊倒酒,言笑晏晏略带谄媚。 刘昊白了吕孝充一眼,嘴唇微动像是笑骂了两句,吕孝充连连点头,甚至自己打了下自己的嘴,勤快地为刘昊布菜。 这是想挽回了? 没用的。 纪居昕眼睛微微眯起,眸内华彩流转,因为他会再找机会继续落井下石,推他入深渊! 刘昊吕孝充的表现,已经很明白了。吕孝充想和刘昊交好,应该表现过自己长处引刘昊欣赏,二人相处看似熟稔实则有距离,那是并未交心;刘昊表情轻松,大概有自己的想法,认为谁也不是完美的,一处半处的缺点完全可以容忍? 这样因利益关系推手的交好,挑拨容易,也不算太容易。 这么短的时间想必刘昊不会对吕孝充说太多,吕孝充并未察觉出异样,这就是他的机会。 大厅里气氛祥和的时间并不长,不到两刻钟,刘昊就开始提议第二轮游戏。 因为第一轮游戏算是比较刺激,第二轮游戏不能比第一轮差,所以这第二轮,刘昊又提了新花样。 十多个游戏类型,写在纸上,由刘昊刘昀分别抓一个,两个组合,便是即将要进行的游戏。 刘昊大手在纸团里拨了拨,率先选了一下,笑看刘昀,“你来——” 刘昀脚步沉稳上前,也选了一个。 心内猜想刘昊到底气性大,第一轮游戏仍然觉得吃亏了,这第二次,不肯让他选了,不过这样也好,这次再输,刘昊不会有话说。 二人打开纸条,刘昊手上是一个‘骰’字,刘昀手上是一个‘箭’字。 也就是说,这轮游戏,要同时有这两种原素。 刘昊和刘昀讨论两句,倒也好进行。 厅外长长庑廊上放两个靶子,靶外数着距离划上白线,为射箭者站的位置,一处离靶百步,一处离靶一百二十步。 厅内中间摆个台子,放上骰子骰盅,一貌美婢子站在台前。 游戏玩法:双方队伍分别派人至台前,美婢摇晃骰盅,双方猜点数,接近者胜。为表公平公正,双方十九人,每人都要参与,且每人只有一次机会,如此十九轮下来,获胜次数多者,可优先选择靶子。 离靶百步难度比离靶一百二十步低,这二十步很关键,如果猜点数获胜,即可选距离近的靶子,胜算相对来说更高。 “不能总让他们专美于前,这次你我也参加如何?”刘昊看着刘昀,舌尖轻轻舔唇,语含深意,“这射箭一项,由你我亲自来做。” 刘昀眸内有火光明灭。 有句话叫‘百步穿杨’,能达到者皆为箭术高手,现下靶子竖上,百步内能正中红心,就算是个中高手了,加一步难度系数以倍增加,一百二十步,如果不是专门练习此项技艺的神箭手,成功机率非常小。 所以想赢这轮游戏,射箭和猜点数都很重要。 刘昊身材壮硕,外面传言文不成武不就,但刘昀知道,他箭术其实还不错。反观自己,擅长的多在文采方面,箭术虽然也练,强身健体的目的多了些,百步中红心他做到过,一百二十步,他并没有信心。 刘昊这是在逼他。 刘昀还在想,刘昊又发话了,“至于这次的彩头嘛……我要他!” 他指向纪居昕,突然目光犀利,冲刘昀喝道,“你敢是不敢!” 刘昀瞳孔一缩。 纪居昕也怔住,刘昊为何…… 莫非是刚刚吕孝充与他耳语之时! 纪居昕眯了眼睛,指甲陷在掌心,用力呼吸,反复提醒自己要冷静,冷静。 刘昀还没反应过来,刘昊又笑了,指着自己身后人,“当然我的这些人,也随便你选。” 绿梅担心地看了眼自己家主子。 周大目光微沉,一副随时能冲出来带着自家主子跑路的样子。 宋飞眉心皱着,不知道是不是在担心自家上司——将军怎么惹回这么个麻烦。 刘昀看向纪居昕——纪居昕垂手肃立,不慌不怕,没有半点失态,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刘昊,你说你身后都是你的人,随你买卖打发,可惜了,我身后这位公子,姓纪名居昕,有家有族有排行,正正经经的良家子,如果不是我多事邀请,今日他不会站在这里任人欺辱不敢言辩,我刘昀没什么本事,却不想害无辜的人。” 刘昀也不是吃素的,挑拨工夫也不错,‘随你打发买卖’几个字出口之后,刘昊身后自认为‘天之骄子’的几位公子少爷都黑了脸,他们跟刘昊交好,或是因为自身想往上爬,或是因为家族利益不得不如此,原因不尽相同,但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不是贱籍奴婢,就算做清客,也是自由身,岂有随便打发买卖之理? 刘昊这样的行为,的确过分了。 “你与他之前不识?”刘昊却不肯揭过这个话题。 “正是。” “他不是你清客?” “非也。” “你并未把他招揽到手下?” “并未。” 刘昊略含深意地看了纪居昕一眼,“我知道了。” 纪居昕感觉到这审视目光,知道刘昊大约放过他了。 这时刘昀把他护在羽翼之下,他没身份没背景,会遭受刘昊更加强硬的手段,刘昀表示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人是他带来的,那么这阶段就得护他安全,很说的过去,也能让刘昊打消心思,注意力再次集中到刘昀身上。 可是过了今日这时机,他就不归刘昀护了,一旦在别的地方看到,刘昊就会记起今日受挫,如果当时心情不佳,对他下黑手是一定的。 再有吕孝充,事后如果不提自己,让自己消失在刘昊视线里也就罢了,如果起什么坏心撺掇挑事,那他想躲也躲不了。 吕孝充即对自己起了兴趣,会不动任何想法吗? 不可能! 纪居昕暗自冷笑,看来今日,他必须要让刘昊和吕孝充离心不可了! “不过开个小小玩笑,你何必当真呢?” 刘昊称得上变脸大王,方才还一派严肃强硬,现在就笑容满面亲切万分,手一划,划过身后人们,“他们的确都是我的人,因为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亲如兄弟的朋友,我让你选一个,也是让你选个朋友之意,你是怎么误会出买卖之意的?” “刚刚说过的话转头就忘,刘昊,你确定要如此?” “好吧,是我语意不明,”刘昊笑眯眯,“我不过想交个朋友。” “这游戏——还要不要玩?我可以离开。” “要要要,怎么不玩?”刘昊揖了揖手,“既然你这么严肃,不想开玩笑让气氛热络一点,那么直接来吧,刘昀,你想下什么彩头?” “你又想下什么?”刘昀反问。 “不如这样,第一轮游戏彩头下的不小,却未成功,有点不顺,不如这次我们不下物件,我们赌一个机会。” 刘昊背着手,眯了眼,淡淡烛光在他背后铺开,整张脸没在黑暗里,很有几分扭曲阴暗,“谁输了谁就放弃参加冬月祭天,刘昀,你敢是不敢!” “你倒真敢赌。”一阵风吹来,刘昀发丝飘扬,唇角笑意轻浅。 当今圣上每年冬月都会祭天,规模很大,文臣武将宗室皆要参加,流程里有多个展示年轻人智勇的机会,一旦得皇上青眼,日后前程就不消说了。 刘昀每年都随驾,巴在离皇上很近的位置刷存感,时不时还要露点才华,刘昊只能跟在魏王身边,接受别人不怎么欣赏的眼光,有时魏王一时兴起,拽他出去玩,他便连露脸上进的机会都没有。 提这个赌约,刘昊心其实很毒,“怎么,你不敢?” “有何不敢?年年都去,我都烦了,于我来说,这个机会不甚重要,赌就赌了。”刘昀姿态摆的很高。 这话说来讽刺意味十足,别人眼巴巴盼着的机会,他刘昀却不在意,刘昊这么在乎,无非想得皇宠,可惜了,这玩意儿刘昀多的是,赶都赶不完。 “那、便、开、始、吧!”刘昊咬牙,一字一字愤愤地说。 刘昀话说的大气,他们这边队伍紧张的心就没那么重了,刘昀直接按坐次,第一轮派上场的,是此前一直在他身边伺候的美婢。这婢子削肩细腰,两颊有酒窝,眼弯弯眉细细,笑起来特别甜。 看她走出来笑容略带歉意,纪居昕就知道她在暗示她不擅长这个,大约要输。 刘昀也看到了,浅浅一个点头,表示没关系。 刘昊则是直接喊了个名字,气势很足,“吕孝充,你来!” 第142章 再坑 卫砺锋衣衫带血,威武霸气地从西山出来,就听到一个不怎么美妙的消息:小狐狸被阻在城门外不得进,而且被拐到了刘昊的皇庄。 “消息无误?”随着他大步往外走,他身后出现了一个大约二十人的队伍,个个黑巾覆面,衣衫带血,看脚步略微迟缓的样子,大约已是累极,卫砺锋没发话,他们就保持着队伍未散开。 “无误。”牛二瞪着眼睛,“宋飞那死人脸送来的,怎么会有误?我猜头儿最想知道这个,特意放在第一条了。” “做的不错。”卫砺锋单手扯开身上破破烂烂的外衫,从身后侍从手里接过件玄色披风,随意一裹,大踏步前行,“继续。” “这几日京里还算安稳,没什么大事……皇上赏了魏王一座花圃;太子着风小病一场;皇后宫里死了个宫女;首辅刘敬已府上三更天请了太医;内阁江万闲为其母做寿,尽显招摇奢华……五城兵马司里逮到两颗钉子。” 牛二低声将这几日的消息粗粗汇总提纲报告一遍,“黑灯瞎火的不方便,更详细的在卷宗里,都是些可控制的小事。” “明日把卷宗调与我看。”卫砺锋手一挥,示意身后队伍解散,又问,“宋飞的消息是怎么说的?” “说是遇到了急雨,改路去简王世子皇庄,却被魏王子刘昊拦下,被迫无奈,在刘昊皇庄里玩游戏。” “怎么会遇到刘昊……”卫砺锋眼睛微眯,“我记得他现在应该在京城才对。” “头儿说的不错,刘昊小王爷才从皇庄避了暑回来,正是该在京城胡闹的时候,属下也不明白他怎么又回去了。” “宋飞消息里可有分析危险潜在?” “说是有危险,直觉可能增加。” 卫砺锋步子停住了。 京郊皇庄什么时候有急雨他不知道,他这里一个时辰前下雨过,雨只下了两刻钟就停了,牛二没得到最新消息,也就是说小狐狸还在刘昊皇庄上。 刘昊不是善茬子,小狐狸无权无势,最容易被人欺负。简王世子虽然聪明,但人皆有私心,关键时候他会选择的大概只有自己。 卫砺锋沉吟片刻,观了观天色,脚步改了个方向,“走。” 牛二一看他步子方向就觉得不好,“头儿你不能去!那里是皇庄,由禁卫军把守,没有皇上亲派令牌不得入内的!” “你觉得禁卫军能拦住我?”卫砺锋满不在乎地继续走,头都没回一下。 “不能。”牛二被卫砺锋的霸气震了一下,回过神来后跳着挡在卫砺锋面前,“可头儿得顾大局!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卫砺锋伸出手,没见他怎么动,一个响亮的脑瓜崩已经弹在牛二额头,“我会被发现?” 牛二‘嗷’一声捂着额头跳到一边,一脸憋屈又不敢打回去,只有悲愤地瞪着自家头儿,“你不能每回都这样!” 卫砺锋只是哼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牛二知道自家头儿的脾气,从来都是独断专行我行我素一意孤行,好在自身很厉害,再怎么难也没出过岔子,做为下属,他只能随时站在头儿身侧,一有不对,献上百分百的忠诚就好…… 卫砺锋脚步沉着坚定地走,牛二憋的脸膛紫红,想尽办法劝他改变主意,未果。 突然间二人同时听到异样声响——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很小,很轻微。 卫砺锋眯眼,脚步加快。 很快,墨蓝夜色下,出现一团黑影,黑影渐渐行近,原来是一个坐着轮椅的少年。 少年脸色微黄,发稀唇淡,身材清瘦,看着有些不太健康,一双眼睛却亮的出奇,神采奕奕的样子冲淡了满身病容,唇角轻缓笑意也让人倍觉可亲。 见卫砺锋走过来,他抬了抬手,身后扶轮椅的长随停了下来。 卫砺锋走到少年面前,行了个礼,满脸都是不赞同,“世子这个时辰出现在这里,很危险。” “我这样的身子,任谁也不会想到大半夜的会来这里。”少年指了指左右,微笑,“我带了他们,四更天前会回到府邸。” 见卫砺锋还是不赞同,他叹了口气,“我保证会回去,不然被召儿发现了会闹,你知道的。” 卫砺锋眸色沉了沉,“我送您回去。” “不行。”少年眉心微蹙,神色郑重,“我来找你,是有事想让你做。” 卫砺锋扬了场眉,不置可否。 少年缓缓开口,“刘昊因醉酒,被魏王揍了一顿,赶到皇庄,同时,皇贵太妃宫里的一个太监失踪,我认为两者有联系,想请你去看一看。” “贵太妃?” “不错,我得到线报,那个太监平日不大起眼,办事很稳重,被太妃罚了一顿就悬梁自尽,有些说不过去,而且不到一个时辰,他的尸体就在宫里消失,哪里都找不见。之后魏王很快找理由揍了刘昊一顿,刘昊去了皇庄,接着皇上下令京城内外各大主道戒严,只准出不准进……所以我想请将军去看看,皇庄有何异样。” 少年微眯了眼睛,“此事机密,我身边钉子太多,唯恐消息走漏,只好亲自来了。” 又是皇庄? 卫砺锋掩起眸中异色,面色平静,“我知道了,世子请尽快回去,明日一早就会有具体消息奉上。” “可惜我没有进出皇庄令牌——”少年有些遗憾。 卫砺锋猩红唇角扬起,“不需要。” “辛苦将军。”少年叹了口气,眼梢微垂,声音有些凄冷,“若不是我这般没用,也不消将军如此辛苦……将军请一定小心。” “世子无需多虑,把身子养好才是正事,”卫砺锋示意随从给少年加条毯子,“不要让安王担心,也不要让纤纤白死。” 听到‘纤纤’两个字,少年身子狠狠一抖,后又放松,眸底漫上层层笑意,将杀意深埋,“是啊……我不能让她白死,我还要为她报仇呢……” 送走少年,卫砺锋食指中指放在唇间,吹了个声音特别奇怪的口哨。很快,他身边重新聚齐了十数人,与之前二十余身染鲜血脚步略缓的人不一样,他们个个精神抖擞动作利落,看动作整齐性就知必然训练有素! “随我去皇庄!” 卫砺锋跋山涉水风雨无阻地往皇庄赶时,纪居昕这里的第一轮游戏将将结束。 第二轮起始,刘昊派出吕孝充,一来因为吕孝充声色犬马,文武方面他不行,吃喝玩乐样样在行,猜点数是他强项;二来刘昊不满他之前表现,为防他送上门去放水,索性让他第一轮上。 吕孝充表现完美胜出,得到四下掌声和刘昊赞扬笑容,很是得意,可一轮轮比试过去,越发精彩刺激的场面让大家忘了他的开门红,他有些不甘起来。 他认为这个游戏没谁能胜得过他,随着游戏深入,他越来越憋不住,越来越想表现,刘昊示意身边清客拉了他好几把,也没能压下他的想头。 纪居昕知道吕孝充最经不起激,看着吕孝充的表情,他就知道怎么做了。 伸手招来刘昀身边清客罗秀,细声与他耳语。 罗秀是落弟举人,很早就跟了刘昀,主子境况危险,他自是知道,无奈自己没出色办法帮主子脱围,听到纪居昕的话,他有些怀疑,“你确定能行?” “你且试试看。”纪居昕脸上只挂着浅浅微笑,昏黄烛光投在他身上,映出一圈浅浅光晕,越显人品谦逊温润,没一点咄咄逼人的霸道气势。 可罗秀却仿佛在这少年身上看到了无边的勇气和自信,只要相信了,一定不会错! 拼了!罗秀忍不住握拳眯眼。 场中诸人再擅长玩乐,到底不是赌场长大的,猜点数大约都是凭运气,刘昀这边运气不错,前期失利,到后边却追了回来,到得第十八人过去,竟然打了个平局! 双方一共十九人,也就是说这个游戏只剩最后一次机会,哪方赢,哪方就可以选择百步距离的靶子! 刘昀队伍,罗秀最后一个出场,步态沉稳面带微笑,似胸有成竹。 刘昀队伍,最后出场的,是史方远。 史方远压轴,原因和吕孝充一样,玩的多了,比较擅长。 和吕孝充第一出场不同,吕方远压力相当大,因为第一出场输了后面还有机会挽回,最后出场的输了,可就没有机会了。 他脚步有些沉重。 吕孝充眼睛几乎充血,“怕毛啊,快点上!拿出本事来,赢他不在话下!” 史方远瞪了吕孝充一眼,和着不是你上! 照平日里,史方远是不敢瞪吕孝充的,因为人身份高啊,他能挤进这个圈子已经很不容易了,伏低做小是常态了,压力小时还能静下心,现在这样他怎么可能有自信! 蹭了蹭汗湿的掌心,他看了摇骰的美婢一眼,示意准备好了,可以开始。 罗秀则是早早跪坐在一边,摆好了认真又闲适的姿势,似胜券在握。 美婢起手摇骰盅,罗秀又道,“其实我也不怎么擅长这个,史公子不消太担心。” 史方远瞪着罗秀,眼神好像可以杀人:摇骰盅呢说什么话!老子听不清楚了好吗!一会儿停下来老子猜不出点数你负责啊!让刘昊砍了你如何!什么叫你不擅长!你不擅长你最后一个上!你不擅长摆出一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自信样!你不擅长你扮弱想坑老子失去信心! 信你丫才怪! 史方远用力集中精神,听着骰盅的声音。 美婢一个大力把骰盅压在桌上,同时罗秀一脸惊喜,“我猜到了!” 史方远精神太集中差点被这道声音震聋:骰子还在动不说话会死吗! “我猜到了,史公子猜到了吗?”罗秀笑眯眯看向史方远。 史方远眼珠子快瞪出来了,狠狠闭着嘴:猜到你姥姥的头!老子被你打岔根本没听出来! 罗秀很好心地说,“我可以给史公子一个参考,十二。” 史方远眼珠子微转,十二……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对方会那么好心给他答案?绝对不可能,这是在蒙他,就像前几轮一样。 摇骰盅听点数到最后一轮,中间过程很是精彩,前边还矜持些,后来就心理战各种话语引导,因为结果往往出乎意外,刘昊和刘昀并没反对,因为这让游戏更精彩,打嘴架没关系,只要没掐起来,同时在规定时间内写出答案,就没问题。 时间一点点过去,史方远额角滴下豆大的汗珠,罗秀却慢条斯理的执笔蘸墨,“史公子不信罗某么?真可惜。” 史方远不想信罗秀,可越回想,越觉得十二这个数字正确。万一罗秀故意坑他呢?利用这种心态让他以为十二是错的所以写了别的,罗秀写十二,结果是十二,他不就输了? 十二……十二……到底是不是十二! “时间快到了……” 罗秀左手扯住右手袖子,边‘好心’提醒,边开始了起笔姿势。 台前美婢尽职尽责开口,“现在开始倒数,十,九,八,七……” 史方远眼珠子乱转,最后一咬牙,拿起毛笔就写:壹拾贰! “史方远你个混球傻逼,点数是十五!”吕孝充拍着桌子,恨铁不成钢的大吼。 “五,四,三……” 罗秀露出一个了悟的笑,手中毛笔如龙蛇舞,迅速写下壹拾伍! “一,请停笔。” 美婢最后的一字出口,罗秀刚刚好写完,姿势优雅地把毛笔放回去。 而史方远因为之前冲动,被吕孝充一句大骂惊住,回过神来想改时,已经没有时间了。 双方答案已出,未有逾时,美婢便揭开骰盅,公布正确点数:十五。 罗秀与史方远的对峙局面,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尤其罗秀最后一个了悟的眼神,迅速照着吕孝充的话写下壹拾伍的动作,无一不表示,罗秀等的就是这个! 吕方远愤愤瞪向吕孝充:这人要不说,罗秀一定写不对!罗秀摆明了在诈他,什么都猜不出来,只要没人说话,罗秀的数字不会比他与十五更接近! 吴知远江良也面色不善的看向吕孝充:原来真是十五,可是你猜到了却帮助外人是什么意思? 刘环刘珏也暗暗目露鄙夷:真是猪一样的队友。 清客无奈叹气,看向自家主子:怎么样,属下说的没错吧,他就是要千方百计的让别人赢以便讨好。 刘昊带着怒意的眼神扫过吕孝充,“原来吕兄这般厉害,我竟是不知呢。” 吕孝充再傻也知道自己错了,不过刘昊语气虽有不高兴,脸上还是带着笑的,应该不会太介意,他小心地赔着笑,“我对这个……其实也不擅长,都是瞎猜,嘿嘿瞎猜……” 刘昀对于运气站在自己边很满意,“承让了,刘昊。” 刘昊眯了眼睛,背着手走到刘昀身边,“便请你先选。” 刘昀当然选了百步距离的,现在状况根本不需要谦让。 “你可千万小心,外面虽然没下雨了,风还是有的,别失了手啊。” “多谢提醒,不过我不会失手。” 二人站在门口言语机锋时,罗秀走到了纪居昕身边,“你怎么知道吕孝充会这般反应?” 纪居昕手拢在袖子里,下巴微扬眼睛清澈,“猜的。” “怎会?”罗秀自认在京城良久,关于吕孝充,听的多见的多,但也不能确定其反应,怎么刚刚从乡野之地过来,连人都不认识的纪居昕能料的如此准? 纪居昕微笑,看着刘昀摆姿势射箭,不再说话。 罗秀也收了声音,心中暗想怪不得世子想要此人做清客,其聪慧程度真真令人叹为观止。 刘昀站在白线之前,双臂举起,拉开弓弦,上身微倾,眼睛直视前方。 四下一片安静。 仿佛等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刘昀手一松,箭矢流光一样蹿出,‘啪’的一声,正中靶心! 如此,便不会输了。 刘昀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身后队伍人人脸上带笑,喜不自胜,罗秀更是喜形于表,差点跳起来。刘昀的实力他最清楚,箭是经常练的,但百步内正中靶心机率很小,五十步倒次次准的。 所以今日运气真的太好! “高兴的不要太早,”刘昊面接过下人递来的弓,面沉如水,“这一局我们以射箭准度定胜负,你们怎么知道我射不中?” 刘昀身后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刘昀微笑,“无论如何,我已不可能输了。” 刘昊哼了一声,走到另一条白线前,抬手拉弓,动作潇洒又迅速,众人还不及反应,箭已经射了出去! 纪居昕睁大眼睛看着箭的走向,突然心跳有些快,照这样的路径,怕是要射飞! 他迅速偏头看了周大一眼,周大点头:的确未准。 眼看着箭要飞出靶外,不知怎的来了一阵强风,在最后一个瞬间,箭飞回了正中的路径,下一瞬,‘啪’的一声,正中靶心! 纪居昕眼睛睁圆,一脸不可思议。 周大示意他看刘昊身后,他便装做不经意的样子看了一眼,发现刘昊身后的随从脸有些白,额角有汗。 是他帮忙了? “这有什么,”宋飞微凉的声音传入耳朵,似有鄙夷,“我也可以做到。” 纪居昕便知道,刘昊又使手段了。 可惜,这是在他的地盘上,自己与刘昀皆无能为力。 “哈哈哈抱歉啊刘昀,又成平局了,这可怎么好呢?”刘昊满面春风地看着刘昀,“技术太好没办法,我说过有风的。” 他明摆着耍无赖,刘昀只得面色平静地说了声,“恭喜。” “不过玩游戏没输赢真没意思,这样,我让你一次,最后一轮游戏不加难度了,就比抓到的数量,谁多谁赢,”刘昊把弓箭递给下人,慢条斯理理着袖子,“至于彩头么……前两轮未能分胜负的彩头,都在最后这一次上,如何?” 刘昀面色不愉,“你最擅长这个。” “怕输?”刘昊扬了扬眉,眼底有邪光闪过,“我再让你一点好了,如果最后猎物数量相同,便算我输,如何?” 刘昊眼底闪着疯狂,显是没落刘昀的面子不高兴,刘昀担心不答应他会有别的黑手,便点头道好。 双方分别带人下去换衣服,休息,约在一刻钟后再聚。 纪居昕从刘昀这里得知,要抓的猎物,真的是人,而且都是女人。 这些女人被关了好几天,不给食水,今日被不着寸缕地放出去,她们会在第一时间挣扎着起来,找吃喝和可以避体的东西,同时会燃烧生命力奋力奔跑,想远远避开,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狱。 所以她们的活动范围会很难预料,深山密林想抓住很有难度。 不过纪居昕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刘昊非要逼着刘昀这么玩。 “刘昊此人阴沉不定,从小到大魏王好像没怎么关爱他,唯一关心的动作大概就是揍他,所以他特别喜欢撩拨别人欺负别人让人好好看着他,尤其心情不好时。你若顺了他的意,他为难一番满意了会大度放你离开,你若不乖顺,能活几天就不一定了。” 刘昀说完,纪居昕就懂了。 照刘昀身份,平时可以不给刘昊面子,今日有他有商队,刘昀就必须得好生考量了。 “你不必忧心,他嫉妒我得皇宠,但也因为知道我得皇宠,不敢把我如何,输他些东西也就罢了,于我来说不算丢人,我亦不会介意,之后总有我找回来的时候。” 一刻钟后,双方再聚于厅前,刘昀刘昊又杠了几句话,双方带着自己队伍离开。 纪居昕走在队伍一侧,不经意在吕孝充面前晃了晃。 吕孝充心痒痒,再一次走到纪居昕面前,“我很欣赏你,交个朋友吧。” 他这个动作几乎立刻得到了刘昊以及清客的注意。 纪居昕留意到后,微笑着说了四个字,“你可证明。” 这次是口形带着声音,不仅吕孝充听到,刘昊和清客也听到看到了。 清客与刘昊耳语几句,刘昊看向吕孝充的眼神越来越冰冷。 吕孝充却笑容洋溢地归了队,大概在想一定找个巧法引美人喜欢。 纪居昕不由为此人的愚蠢开怀点赞,勾了勾手指,让周大附耳过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一通吩咐…… 与此同时,卫砺锋也已赶到了皇庄。 第143章 行刺 卫砺锋自有一套与下属联系的特殊方法。到达皇庄附近后,他并没有马上绕过禁卫军的巡逻路径进入皇庄,而是找了个隐蔽地方略作停留,接收宋飞的消息。 宋飞的消息来的很快,但是内容让他很不高兴。 刘昊这厮也就算了,小狐狸竟然得到了吕孝充的注意。吕孝充是个什么货色,初初从临清过来的小狐狸不知道,他可是清楚的很。 声色犬马,祸害少年,但凡长的好看点清秀点,被他看上就不会有好下场。姓吕的装扮成情圣的样子,做着恶心的事,每两年都会有貌美少年从吕府后门离开,一部分直接丢去了乱葬岗,一部分被送到臭名昭著的老变态手里,从此声息全无。吕家人手段高明,做的干净,很多人不知内情,以为吕孝充只是好男色而已,人心其实并不坏。 小狐狸没有靠得住的家世和身份,一旦被吕孝充打了主意…… 吕孝充简直找死! 卫砺锋拳头捏的咔吧咔吧响。 再往下看,游戏进行到了最后一部分,狩猎。 此次狩猎目标皆为女子,刘昊刘昀两队已分别出发,在林子里的时间大约过了一刻钟。 卫砺锋五指稍稍一拢,消息纸条即刻变成粉末,散于风中。 “牛二,你往西走,顺着林子找到纪居昕,找到之后,注意他的安全,一旦遇到危险,即刻相救。”他压低的声音里有股森寒锋利的锐气,“其它人,随我进皇庄!” “不要啊头儿,我也想进皇庄!”牛二睁圆了眼睛,拱手请求,“宋飞说他们才出去不过一刻钟,现在还不到激烈的时候,会有什么危险?我还是帮着头儿要紧。” 卫砺锋凉凉地扫了牛二一眼,“让你去你就去。” 他一副军令如山,如有违反则军法处置的吓人表情,牛二只好讪讪点头,“简王世子身边人多,如果只是小问题,不危险纪少爷生命,我不便出手。” “可以,”卫砺锋加了句,“我稍后去寻你。” 站在卫砺锋身后一堆黑衣人挤眉弄眼的朝牛二递鬼脸,牛二瞪了他们一眼,心说你们这群蠢蛋!你们懂个啥!你们知道头儿抱过纪少爷了吗!你们知道头儿抱上纪少年就不愿意撒手吗!你们知道头儿每次给纪少爷写信都笑的像吃了蜂糖吗! 这差事一点也不差好吗!头儿让他去做完全是对他太信任!他不想接受是因为头儿的事明显更刺激好吗!没一点不愿意好吗! 牛二学着卫砺锋的样子高贵冷傲地白了众黑衣人一眼,转身撇着脚虎背熊腰的走了。 众黑衣人:……校尉大人总是那么难以理解。 之后,卫砺锋带着手下黑衣人钻空子突破禁卫军的防线,走进刘昊的皇庄,整个过程有惊无险,还算顺利。 在皇庄上找出个太监,一点也不容易,可架不住卫砺锋剑走偏锋。 他带着人先迅速把整个皇庄踩了个点,看看大概有多少人,都处于什么位置,可有行动不方便的,最重要的,一共有几间茅房。 统计好后,他们寻着上风点,分别于几个位置燃了些线香。 这些香就很特别了,无色无味无毒无害,只有一个特点:如果没事先服下同它相克的独特药物,闻过之后不到两刻钟,就会想尿尿。 想辨别一个男人是否太监,看他上茅房的姿势就知道了,多容易不是? 这招有点损,但足够有效。 更巧的是皇庄的茅房位置,尤其是给下人用的茅房位置,只有五个区,非常好蹲守,尤其刘昊带着人呼啦啦出去了,剩下的并不多,找起来更方便。 而且这个皇庄没有常驻伺候的太监,刘昊来的太急,身边也没带太监,所以只要能找到太监,就是可疑人物。 “可是……太监男扮女装怎么办?”有下属提出异议,“比如被刘昊丢出去做狩猎的猎物了,不在皇庄?” 顿时此下属头上挨了个脑瓜崩,“猎物都是女人,且都是赤身裸体的女人,你觉得太监下面割了,上面就能长出那俩玩意儿?” 当兵的荤段子说习惯了,也不忌口,“不过也不是没有女扮男装的可能……头儿?” 夜色如幕,卫砺锋的眼睛在星空亮的出奇,“如果这太监真能到这里,那必然不是以囚犯的身份,不被供起来,也是很重要的人物,他不需要屈辱的去扮女人。” “……也是。” “没问题了就去各茅厕守着!” “是!” 卫砺锋的手下们正在皇庄内各茅厕无比销魂的蹲点时,周大循着痕迹慢慢追上了刘昊的队伍,隐身在树影之间。 他不想离开纪居昕身边,可主子有事需要外派,宋飞一脸军令在身不动如山怎么都不愿意离开纪居昕身边的样子,只好由他出手了。 宋飞你最好看好我家主子,否则…… 周大屏息凝神,尽量收敛气息不被任何人发现,他需耐心等待机会。 过了很久很久,他几乎快要忍不住时,机会来了。 此处刚下过急雨,山间路滑,踩不稳滑倒简直太正常,可刘昊队伍里一水的富家公子,少有吃过这苦头,滑一下便吓的脸色大变,吕孝充也突然滑了一下,这一下与别人不同,除了他自己发出的声音,林中好像也有异响相伴。 不是猎物出现,就是野物来袭。 吕孝充很紧张,他抽出随身短剑,以做防身。 这个声音不只他听到了,刘昊也听到了,很快走过来,想直接进入林中一看究竟,如果是猎物,那么今日开门红就来了,如果是野物,打了也能加个餐! 谁知吕孝充这个时候脚下又一个打滑! 便是急雨过后漫天星辰重现,光线也是不大好的,刘昊为了寻刺激,火把打的极少,只一前一后两个随从手里高高举着。前面的自然是刘昊去哪里他就迅速跑到哪里照路,后面的则一直跟在队尾保证所有人都在不会走丢,吕孝充跟在刘昊身后,光线不是没有,但也不是特别亮,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 但是周大注意到了。 周大摸了片树叶,手腕一翻,树叶便疾速朝吕孝充飞去,瞬间打在他的鞋面! 他已经打滑站不太稳了,这片树叶带着力量而来,他直接绊了一下,整个人直直往前栽! 人在这种时候都有本能,吕孝充赶紧脚步迅速交替,想要稳住身形,同时双手摆动保持平衡。 可是很不巧的,脚下又一绊—— 他彻底失去平衡,身体往前扑,同时手里短剑突然一滞,紧紧的动不了了,好像扎到了什么东西。 在别人眼里,他就像是突然发了疯,小碎步猛的朝前冲,同时手中短剑飞舞,直直刺入刘昊的后背! “嘶——”的抽气声一片,众人像是替刘昊疼,呆呆地盯着疯狂的吕孝充,这是干什么呢! 刘昊正处于兴奋之中,对于背后并没有提防,他的护卫倒是小心提防着,但大部分视线都放在黑暗的四周,怕什么危险东西突然出现伤了主子,完全没想到自家队伍中人会有人有胆子害刘昊! 而且吕孝充离刘昊距离实在太近,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他们根本来不及救主! 倒下时吕孝充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手上有温热液体,空气中还有淡淡的血腥味,然后不自觉的,短剑也脱了手——太重了他拿不动。 倒地上时他看到刘昊也倒了下来,还笑呵呵地问,“小王爷也脚滑了?” “脚滑?真是好理由……”刘昊脸色苍白,眼神阴森,嘴唇一抖,竟然吐出一口血来。 “小王爷……你怎么了?”吕孝充大急,“快来人啊,小王爷吐血了!” 后面一堆人这时才反应过来,呼拉一下子围过来,一边手忙脚乱的扶起刘昊,一面骂吕孝充,“你还敢说!都是你做的好事!” “你为何要行刺小王爷!” “何时起的异心!” “小王爷与你有什么仇什么怨!” …… “我……”吕孝充眼神茫然,很快他看到了刘昊后背上插着的短剑,剑下伤处汩汩的流着血,那把短剑还特别眼熟…… 他看了看自己空了的手,再看看身边凌乱的脚步印,很快明白了什么,脸色吓的煞白,“不是我……我没有……我没有……” “还敢否认!” “我们都看到了!” “这次怕是皇后也保了你了!” …… 很快有护卫背起了伤重的刘昊,剩下的人把吕孝充五花大绑,迅速往回赶。 狩猎游戏什么的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赶紧让刘昊看大夫! 再怎么着,刘昊也是皇家宗室,魏王唯一嫡子,一旦有什么差错,今日所有在现场的,都没有好果子吃! 周大满意地点点头,飞身回去复命。 纪居昕这边也没顺利地找到‘猎物’,不过他们的突发情况,比刘昊这边还早。 刘昀没玩过这种游戏,不知道要点在哪里,手下清客下人也都没辙,纪居昕稍稍强点,用跟卫砺锋学过的几招野外分辨方向,水源的方法,倒是找到了些痕迹,但是仍然没看到活人的影子。 然后突然间,他们听到了异动。 异动来自两个方向,刚刚好相反。没办法,队伍只好暂时分开,刘昀带着一半多人去东面,纪居昕带着一小半人去西面。 第144章 偷袭 雨后坡滑,山风阴冷,纪居昕小心谨慎地踏步前行。 世子安全最重要,所以他带的人比较少,算上他自己一共才七人,其中一个是一直跟着他的宋飞,另外五个都是世子护卫和随从。这次出外‘狩猎’,是晚上又刚下过雨,不宜带女婢,所以所有人都是男人,绿梅被他留在庄子上,同吴明旺夏家商队在一起。 可这样的情况,对纪居昕来说并不算太好。虽然世子命令护卫和随从保护他,但真有异动时,在这些护卫随从心里占第一位的,是世子的荣誉,如果他们认为纪居昕生命无碍,别处又有对世子很关键的东西,他们会提出请求,而纪居昕无法反驳。 正如现在这样。 有一个武功不错的护卫似乎听到了女子的细微声响,和伙伴们小声商量后,迅速又彻底地检查了现下环境,拱手对纪居昕说,“属下听到女子声音,就在附近,想去查验一番,请纪公子允许。另属下们已经查验过附近,并无危险,如若纪公子愿意,便在此处稍候片刻,属下等即刻便回。” “当然,属下们不会都去,会留一半照顾纪公子。” 他们一共五人,一半就是……两个?三个? 纪居昕微笑道,“无妨,你们可全去。” “属下们受世子之命,万不敢违。” 不管行为如何,话说的还不错,纪居昕点了点头,“事不宜迟,你们速去速回。” 护卫行了个礼,和身边伙伴点了点头,两人一起冲向林子深处,留下三人照顾纪居昕。 纪居昕看了眼宋飞,宋飞抱臂而站,不动如山,非常坚毅勇敢。 还是卫砺锋的人靠谱!只要自己注意些就不会有问题! 可惜世事总不遂人意,不过片刻,深林里有惨叫声起,听声音,正是方才过去的那两个护卫! 纪居昕一惊! 回头时正好看到剩下的随从护卫一脸担忧,一副很想去看看又有命令在身不能去的惋惜。 “你们去看看吧。”纪居昕开口。 “可是公子这里没人怎么行……” “我不是人么?”宋飞凉凉开口。 纪居昕也一脸微笑,表示自己没事完全不会介意的样子,随从护卫放了心,齐齐奔向深林。 人都走了,纪居昕若有所思,让宋飞熄掉手把,无意间看到宋飞深抿的嘴唇,“怎么,不赞同他们?” “忠心一般,身手一般,聪慧一般。” 这般点评倒也没太错,纪居昕笑了笑,站在原处等人回来。 可等了很久,林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纪居昕站的脚有点麻,左右走了两步。然后他看到宋飞面色突然有丝凝重。 “怎么了?” 宋飞摇摇头没说话,头微侧耳朵微动,显是注意力非常集中,没时间与他解说。 纪居昕眉心微蹙,暗自注意四周。 突然耳畔有破空锐响传来,纪居昕心下一惊,下意识要躲,袖口却一重,身体跟着倾斜—— “纪公子自己小心!” 纪居昕脚步错乱,双手挥舞,直到抵住一颗大树才稳住身形,这才看到,原来自己所站位置,停着一支明晃晃的暗器! 那是一枚袖箭,箭头没在土里,箭尾微微颤动,夜里泛着寒光! 而宋飞,已经跃出去挡在他的前面,和一个黑衣人打了起来! 不知道来人是谁,危险几何,纪居昕不敢轻动,躲在大树后面不出来。 可惜他不出去,别人会闯过来,黑衣人突然多了三个,分两个出去帮忙缠住宋飞,另一个直直朝纪居昕奔来! 宋飞目眦欲裂,可惜双拳难敌四手,根本顾不上纪居昕! 纪居昕一看就知道不好,猛然拔下头上挽发木簪,迅速摸了一段内中毒药,捏成粉末,等人到达面前,刀尖明晃晃直冲着他的喉咙时,往前一扬—— 然后他迅速往林子里跑,“来寻我!” 这句话是对宋飞说的。只要他不被别人抓了害了,以宋飞的本事就会找到他,他在现场会是个累赘,耽误宋飞的发挥。 宋飞本来很担心,可看到追着纪居昕的人突然浑身抽搐,之后迅速倒地,七窍流血…… 他点了点头,还算聪明,有防身手段。 不能让将军失望,他必须护住纪居昕! 宋飞专心致志地与黑衣人打了起来,尽最大努力不放一人过去! 他不会输给这几个人! 纪居昕跑了一阵,找个隐蔽地方藏起来,又等了一会儿,并没有看到有人追过来,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这些人是哪来的?为什么以他为目标?他初来京城,并不曾与谁结了仇,是看错了还是怎么的? 这些人武功不错,但比起宋飞应该差很多,若真有什么目的,为什么不来人多些,只来这四个? 怎么想也想不清个中关窍,他便不再想了。 星辰之光本就黯淡,照进这密林更是淡了很多,几乎看不见前路,为免再摔跟斗,他深呼口气,整理整理衣物坐好,不准备走了,就在此等候宋飞。 木簪很好用,可披头散发很难看,纪居昕想了想,重新把头发挽起来用木簪固定住。用在头上,它很不显眼,一旦被握在手里,紧张时亮出来,任谁都会怀疑。 夜里活动的野物很多,暗夜密林里更是少不了,纪居昕总是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奇怪声音,忍不住心头发麻,便是重活一次,有些东西他还是怕的。 比如东南方向某棵大树伸出来细枝上的那个东西…… 动的再缓慢他也能看出是一条蛇好吗! 慢慢的,不知道此蛇为什么想不开,不好好在树枝上攀爬,整个蛇身往下探,挂在了树枝下面。 它足有小儿臂粗,长逾八尺,身上有亮色花纹,可惜夜色太暗他看不清全身颜色,认不出是什么品种…… 可它绝对有毒好吗! 纪居昕小心的屁股往后挪了一点。 蛇好像听到了似的,吐着细细的信子,朝这个方向看过来。 纪居昕瞬间身体僵住,不敢动了。 可是这蛇却没罢休,仍然慢悠悠的朝这个方向探来。 它攀住了另一条更近的树枝,脑袋四下晃了晃,像是确定了什么,蛇身往下探,慢慢滑下来…… 然后……离纪居昕越来越近。 再不跑就没时间了! 纪居昕猛地站起来,转身往后面跑。 不想脚下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之后又一绊,整个人摔倒,滚在地上。 蛇的动作更迅速,闪电一样蹿过来,凹凸不平的山地,横生枝节的草茎,对它好像完全没有影响! 纪居昕眼睛瞪大,暗想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突然间眼前一花,他看到一道银白光线闪过,正好钉在蛇的七寸,蛇疯狂扭了一会儿,便不动了,显是死透了。 定眼一看,见是一把银色小刀,薄如柳片,小巧精致,形状优美。 必须得与人道谢。 纪居昕转头找人,“多谢这位——” 人还没看着,话还没说完,颈间就一寒,头皮跟着一紧,他不敢动了,“这是……何意?”不是刚刚救了他?怎么还要杀他么? “不许回头。”一道冰冷的女声响起,“不然杀了你。” “我不回头。”识实务者为俊杰。纪居昕静了静神,小心试探,“姑娘家深夜出现在这里很危险,不知在下能否帮忙?” “若不是你帮忙,我的脚也不会伤这么惨。” 幽凉的女声中含着怨气,纪居昕眼珠移动,才发现微妙之处。 原来方才绊倒他的,竟是这女子的腿吗?他就说怎么踩到的东西这么软…… “对不住,方才在下鲁莽了。” “既然知道鲁莽,就受死吧!” “慢!”纪居昕疾声阻了女子动作,目光闪动,“姑娘救人,不是为了杀吧。” “我救人,还真是为了杀。”女子话尾有些轻,漫不经心间带出一股似有似无的妩媚之意。 纪居昕眸光微动,脑子飞快转起来…… 他冷笑一声,“我看姑娘还不知道现下境况吧。这里是皇庄,未有皇上亲发令牌,便是朝廷重臣都不得进,姑娘随意来此,可知自身麻烦么?” 抵在颈间的刀光更紧,纪居昕感觉到了疼痛,大约脖子被划破了一点。 这代表身后之人紧张了,紧张便好。 “你擅闯此地,如若被抓到,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纪居昕声音放轻,似在诱导,“禁卫军乃皇家亲军,身手高强又人多势众,他们出动,不会有漏网之鱼。在下似闻到了些许血腥气味,姑娘……受伤了吧。在这皇庄地界上,能躲得过一时,可不见过能躲得过永远。便是你都躲过了,又怎么出去呢?所有重要道路,天险深谷,都布有防线,姑娘确定能逃出去?就算拼着一身伤逃出去了,禁卫军的手段,皇家权势……他们总会抓到姑娘,还会找出姑娘的家人,朋友……一切姑娘在乎的人,事,皆会被惩罚,姑娘可真想清楚了?” “不过——”纪居昕话音一转,变的自信从容,“姑娘救了在下,在下愿意帮姑娘一次,不知道姑娘愿不愿意相信在下?” 女子沉默不语,一会儿后冷笑出声,“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胡言乱语?” 纪居昕不动如山,“姑娘尽管问问,看我可有不知道的。” “你何时来的皇庄?” “今日雨来之时。” “随谁而来?” “简王世子刘昀。” “来此处之前在哪里?” “魏王之子刘昊的皇庄内。” “为何会到此处?” “陪小王爷玩游戏。” “什么游戏需要到这种地方来玩?” “狩猎。” “半夜狩猎?” “猎物……是赤身裸体的女人。”纪居昕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话音有几分凄哀鄙夷。 “女人……赤身裸体……”女子沉吟片刻,又问,“你能如何帮我?” “我与简王世子交好,明日一早会随他离开,你可扮做在下婢女。” 身后女子不语,似在考虑什么。 山风陡起,凉意浸骨,纪居昕起了身鸡皮疙瘩。 突然不远处一道白光闪过,似乎有‘吱’的叫声传来。 纪居昕定睛去看,很快看清楚,有个异常熟悉的小身影蹿来蹿去,似乎有些急切。 是小白貂! 纪居昕眼睛一亮。 可是它怎么会来,不是怕有危险,把它交给孙旺吴明照顾了么? 纪居昕一边想,一边右手缓缓下垂,摸向靴子。 身后女子此时像是信了纪居昕的话,“你真能帮我?” 纪居昕声音沉稳大气,一副非常值得相信的样子,“当然。”手却摸到靴子边,攥好匕首。 女子下一道声音传来,冰寒刺骨,杀意弥漫,“可惜了,我从不轻信陌生人,死吧!” 她胳膊刚要动,一道白影刷的蹿过来,直直冲着她的胳手臂! 她武功高强,视力自是很好,很清楚地就看到了白貂。杀人的事她做过不少,也谈不上有恻隐之心,因为疏忽的下场就是一个‘死’字,可是对于动物—— 她下意识撤了手。 手下人质没有武功,纵使她受着伤,这人也跑不了! 白貂从天而降如有神助,眼下不是温柔的时候,纪居昕手起匕首现,翻手一刺,正中女子手臂! 女子疼痛之下躲开,想翻身站起,纪居昕却眼疾手快倾过身去,手中匕首抵上了女子脖颈。 匕首锋利,又抵的很近,女子顿时不敢再动。 纪居昕终于看到了女子的脸。 额头光洁,烟眉微蹙,杏眸含情,眼尾略略上扬,似有淡淡艳色晕开;琼鼻樱唇,粉红桃花面,身上衣服很合体,瞧着面料样式都很亮眼,只是刀剑划破的地方非常多,露出的肌肤……也不少。 光凭这貌体态,也能看出,这是一个风情万种的美人,很有一股引人怜惜的吸引力。 女子似乎知道自己优势在哪,又像是做惯了动作,轻轻晃了晃身体,露出大片莹白肌肤,贝齿咬了樱唇,眸中潋滟水色似要化开,仿佛欲说还羞的请求。 随着她的动作,散开的衣襟里,锁骨下方一点,露出一枚青羽纹身,纹身线条流畅,柔软漂亮,似有微光,配上如玉般肌肤,显的有几分神秘,特别想让人摸上一摸。 “公子——”女子声如黄莺娇柔,“放了奴家吧。” 纪居昕却不为所动,桃花眼带着笑意,浅浅一弯,声音清朗明润,“现在,轮到我了……” 第145章 反转 “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纪居昕眉眼弯弯,眸里似乎盛满漫天繁星,整个人气质清澈干净的不行,仿佛一个多余的勾引眼神,都会亵渎了这个少年。 刚刚攻击过女子的小白貂,吱吱叫了两声后,迅速扒着纪居昕的衣服,爬到他的肩头,邀功似的叫了两声,蹭了蹭纪居昕的脸。 纪居昕用空着的手摸了摸小白貂的头,示意它安静点。 明显这小白貂是人家豢养的宠物。 女子闭了闭眼睛,“我是谁不重要。” “不说?”纪居昕手里匕首再近一步,直接刺破了美人肌肤,艳色鲜血溢出,他保持着明朗笑脸,没有一丝怜惜。 女子咬了唇,“我唤青娘。” “好,青娘,”纪居昕又问,“你为何会在这里?” 见青娘眼神闪烁,他又说,“可别说你是被刘昊放出来的‘猎物’,‘猎物’若有你这样的好身手,也成不了‘猎物’了。再者,你这衣服……也太合身了些,‘猎物’们赤身裸体放出来,到哪里去寻这么合适的衣服?” 见少年聪慧不好骗,青娘只好说实话,“我为躲避追杀,不小心误入此地。” “追杀?何人追杀于你?” “这于公子不重要。” 纪居昕笑容灿烂,“重不重要,我说了算。” 青娘眼梢微垂,“是一群黑衣人,我并不知道他们身份,他们无缘无故追杀于我,害我如此仓皇狼狈,此仇不共戴天!” 纪居昕仔细观察青娘神色,又问,“黑衣人一共多少人?” “不知道。”青娘冷笑一声,“不过被我杀的只剩四个了。” 四个?纪居昕不由怀疑,之前攻击他和宋飞的,莫非是追着这女人来的? “他们有什么特点?” “见人就杀喽,”青娘声音阴凉带着恨意,“没注意到他们还好,一旦看到了,就不死不休。不然我与他们不认识,也没惹着什么人,就不小心看到他们,他们就追着我不放!” 青娘表情很真,话里恨意也非常明显,配上一张怨恨的脸,纪居昕觉得她话中真假大约对半。 说的再好听,此人也是个极危险的人物。身怀武艺,相貌美艳动人,又没什么怜悯之心,能与人交心的可能性很低,与陌生人交心更是基本不可能。 不过确如青娘所说,她们的恩怨与纪居昕无关,可她想杀他,就与他有关了。 “为什么想杀我?” “我不信你。”青娘朝纪居昕抛了个媚眼,“不为我制住的人,都是聪明人。而聪明人狠起来,最可怕。” “为什么救我?” “我没救你,你把该死的毒蛇引过来,我总得自救,”青娘看了看自己的腿,“如你所见,我受伤了。” 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的确很多,衣衫几乎被血色染遍了,胳膊上还有小白貂挠的三道血痕,纪居昕看着都觉着疼,她却没事人一般,只稍微有些会留下血迹会烦恼的表情。 冷冽山风又来,小白貂被吹的尾巴上的毛蓬起来,有些不舒服。它便将尾巴收回,放在纪居昕颈间,看起来好像给纪居昕戴了个白色的围脖。 纪居昕瞬间感觉到了温暖,赞许地摸了摸小白貂的头。 青娘很是嫉妒,瞪了小白貂一眼。 小白貂冲她呲了呲牙,喉咙里发出警告吼声。 “乖一点。”纪居昕摸了摸小白貂的毛,小白貂安静下来。 青娘似乎不想看到这一幕,视线移到一侧,冷哼一声。 “我方才提起刘昊小王爷的‘狩猎’游戏时,你顿了一下。”纪居昕一手拿匕首抵在青娘脖子上,一手抚着小白貂的毛,“所以……你见过那些女人,对吗?” 只三言两语的对峙,青娘就知道这个少年不好对付,说谎话要小心。不过这些女人的事与她自己的事没甚关系,说实话也没无碍,“见过。” “她们在哪里?” “被我杀了。” 青娘回答的云淡风轻,仿佛杀人对她而言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没什么大不了。 “杀了?”纪居昕突然有些不高兴,“她们没招你没惹你,都是可怜人,同你一样是女人,你为何要杀她们!” “她们看到了我。”青娘眼梢微垂,面色很平静,“如果被我的对手发现,她们一样要死,死前还会被问出见没见过我,我去往何处。” 良久,纪居昕才微叹口气,沉声道,“你很冷血。” “谢谢夸奖。” “也很狡猾。” “谢谢……夸奖。” “身手也不错。” “谢谢……夸奖?” “我不知道拿你怎么办。” 青娘眼神闪烁,潋滟杏眸里闪着奇异光彩,“很简单,放了我就是。”她长长睫毛微颤,声音舒缓动听,“我可以起誓,绝不伤你。” 纪居昕看着青娘的眼睛,突然笑了,“你觉得我会信你?” “你没有武功,”青娘眯眼,“虽然你手里有匕首,这匕首还很不一般,但我也不是完全逃不了。一旦我拼着受伤逃脱,你便再也没有活着的机会了。” “是么……”纪居昕脸上表情一闪,子漆般双眸里有狡黠笑意划过,“我知道怎么办了呢。” 他单手翻了翻腰间荷包,从里面取出一枚小手指指甲大小的药丸,在青娘眼前晃了晃。 “你吃了这个,我便能安全。” 看着这枚散发着药香的,夜里也能看出其颜色诡异到鲜艳的药丸,青娘突然心生恐惧,“这是什么,我不吃!” “这个么……是我机缘巧合下得的一枚毒丸。滇南苗盅王所制,世间只此一颗,解药么,滇南苗盅王只教了我一人。”纪居昕耐心解释,“你们习武的都知道,毒盅之术能到滇南苗盅王级别的,一定是大师。我遇到的这位大师和别人不一样,他不喜欢于人前露面,不想让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可他的本事,比最出名的李老怪不遑多让,听说他与李老怪曾于苗疆密林斗法,结果两败俱伤,胜负未分。” “若不是我机缘巧合帮了他一个小忙,他不会与我这个东西。他与我此物时说,此毒丸用药诡秘,算是他毕生心血,所需药物条件很难达到,基本没可能有第二粒了,而这解药么……因为毒丸与了我,解药也就与我有关,便是你找到他的人,没有我,他也制不出解药。” “我这么说,你懂了么?” “你以为你吓唬我,我就会信!”青娘杏眸瞪的溜圆,脸上摆出不以为然的样子。 纪居昕却看到了她眼底深埋的恐惧,轻轻笑着,“没关系,信不信由你。” 他突然伸手捏开青娘下巴,将药丸放进去,迅速一抬她的下巴,看着她喉头微动,吞咽下去。 青娘没料到如谦谦君子一般的少年竟然突然动手,一时不察,牙关没咬紧,药丸被迫吞了下去。 纪居昕松了口气,把匕首撤回来,收好。 青娘大声咳嗽,想要把药丸吐出来。 可药丸好像入口就化了一样,她怎么吐也吐不出来。 青娘气红了眼,转身恶狠狠瞪向纪居昕。 纪居昕正盘膝坐在地上,搂着小白貂逗着玩,见青娘瞪过来,笑眯眯地挥了挥手,“你这般‘温情脉脉’地看着我,我也不会喜欢你的。” 青娘手中剑刷的一声,横在纪居昕脖子上,“我没吃你的毒药,方才吐出来了!” “好啊,那你现在杀了我。”纪居昕说着说着还身体前倾,脖子自己往剑上撞。 青娘不由自主撤回剑,咬牙切齿地说,“把解药给我!” “没有。”纪居昕非常干脆。 青娘再次举剑,“你骗我!” “怎会?”纪居昕很无辜地摊手,“做为保命的东西,毒丸自是要随身携带,可它并非立时毒发,我随身带解药多麻烦。” “你什么时候能给解药!”青娘气急败坏。 “毒丸一旦服下,三十日内如果不服解药,就会毒发身亡。且此毒丸没有特效解药,解药么……每个月都要服一次,不然还是会毒发身亡。你还有一个月时间呢,足够了。” 青娘浑身发冷,“我不信!” “不信?”纪居昕皱眉,问她,“你可有觉得小腹微痛,膝盖发冷?” 青娘脸黑了。 “嘴巴里想吃甜的东西?” 青娘脸更黑。 “唔,手心还会有汗。” 青娘下意识蹭了蹭手心。 “好了,既然你信了,我们就此分开吧,我还有事,不能再陪你。” 青娘哪肯放他走,“我要你给我制解药!” “你确定要勉强我?”纪居昕微笑回头,声音悠长,“我最讨厌别人勉强我了。” 不知道为什么,青娘从少年灿烂明媚的笑容里看到了反威胁,好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心凉的不行。 真做了不好的事,少年再给她下第二道毒怎么办! “很好。”纪居昕转身就走。 青娘弱弱地喊,“可是我怎么找你……” “你那么聪明,会知道怎么找我的。”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那么聪明,会知道我叫什么的。” 纪居昕又是回头一笑,“如果你能从这里活着出去的话。” 青娘瞬间不知道摆怎么样的表情合适了,是啊,她还不知道怎么从这里出去呢! 纪居昕很顺利地抱着小白貂走到了安全范围,背靠在树上大喘气。 小白貂蹭着他的脸,吱吱地叫。 纪居昕‘嘘’了一声,“乖,不要说……” 此时宋飞刚刚解决完那三个黑衣人,正深入林中仔细找纪居昕,并不知道方才那一幕。 被卫砺锋派过来‘保护’并‘监视’纪居昕的牛二却是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点细节都没错过。 他熊似的身体艰难蜷缩在树枝中间,从感叹‘我家将军夫人真是清秀可爱’,‘我家将军夫人不可能辣么笨’,‘我家将军夫人果然够聪明,’到瞪大牛眼不敢置信,‘我家将军夫人在调戏女人!’‘我家将军夫人竟然喜欢女人!’‘我必须要向将军告状!’‘将军……好可怜……’ 这场无妄的单恋啊…… 第146章 温存 卫砺锋这边运气不错,在刘昊重伤被抬回皇庄时,已经顺利到找到了人。 这个太监比较特殊,于世上来说已经是个死人,就是不知道他的‘死’是皇贵太妃要求,还是他自己一手导演,但不管哪个,他出现在魏王皇庄上,就是疑点。 打草惊蛇肯定是不行的,卫砺锋派两个人专门去盯这个太监,带着其他人跃出了皇庄。 刘昊受伤,这里会很乱,他们已经得手,旁的事情就与他们无关了,能谨慎则谨慎。 但他顺利溜出禁卫军监护范围后,并没离开,而是找了个隐蔽处,暗暗观察。 宋飞顺利地找到了纪居昕,很快和刘昀队伍会合。得知有黑衣刺客进来,伤了五个护卫随从后,刘昀当机立断,游戏事小,人命事大,时机不对,已经不能再此停留,带着人们回了皇庄。 回到皇庄发现更热闹——因为刘昊的伤势,庄里人来人往,灯火通明,还有一堆大夫站在庑廊皱着眉头吵着药方。 见刘昀来了,皇庄总管过来汇报刘昊重伤之事。 没办法,刘昊晕着,现场刘昀身份最高,总得有个拿主意的人。 了解事态后,刘昊先是散了自己队伍,让他们各自去房间休息,没事不要乱走,再走进房间看了看刘昊,最后把大夫叫过来询问情况。 因情况紧急,大夫们没时间请示上面,商量着先拔剑止血,之后发现这位小王爷伤势看着很吓人,实则短剑角度很巧,未伤到筋骨,只要血止住了,不要高烧高断,把今夜挺过去,就不会有生命危险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赶紧开方?” “就因为如此,方子才更不好下啊,”有个白胡子的大夫站出来,瞧着是这些大夫里资历最深的,“这样的伤之后都会发热,发热时血液活跃更是难止,小王爷伤口不大,但很深,这药材多一分减一分,效果都不一样,需得慎重考虑。” “可时间不等人,小王爷已经这样了,再等下去,怕是更不利,”刘昀朝大夫们拱手,“诸位都是杏林高手,医术高明仁心仁德,此次请一定尽力。昀知诸位对于我们身份有所思量,下方时考虑颇多……昀在此说一句,多想无益。只要人救活了,谢礼赏赐自是丰厚,如若误了良机出了事,太医院一查脉案便知,届时纠责问错,诸位多少年的努力,怕也只是付之东流了。” 大夫们瞬间噤如寒蝉,的确是他们疏忽了,皇家宗室,向来没一个好惹的! 瞬间态度积极起来,想着怎么着也要把刘昀救活。 之后下方取材煎药,更多的人忙了起来。 刘昀再次走到刘昊房间。今天的事有很多不对的地方,一时半刻想不清楚,现在倒是有时间…… 可惜安静没一会儿,刘昊醒了,口里连声呼痛。 刘昀看他还算清醒,与他说明现下情况,重点表示吕孝充已经抓了起来,哪也去不了,而他的伤也不致命,一会儿药端来乖乖喝下去,明早醒了会越来越好。 刘昊狠狠抓住刘昀的胳膊,提了一个要求:让皇庄里所有与此事无关的人都滚! “这大半夜的……”让人家去哪? “我不管!让他们都滚!” 他眸底血丝隐现,神情疯狂,刘昀顿时明白,这是怕丢人。 世人喜欢传流言,越是刺激隐秘,传播的越是迅速,普通人家还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呢,沾了‘皇’之一字的,会更厉害。刘昊这次受伤,不管是识人不清还是遭人背叛,都不是什么好事,他一向心高气傲,不能接受是可以想象的。 刘昀只得点头答应。 下人很快把汤药送了来,刘昀看着刘昊服过药,昏昏睡去,才出来处理旁的事。 刘昊的意思针对的是他的人,他明白的很。刘昊队伍里所有人都是亲眼看着这件事发生,之后需要问话,而且这样的人掌握在眼前才最安全,他们不会乱说话。 而他的人没看到事情发生,来的时间短,只要速速送走,断了从各处下人听到口风的可能性,才算安全。 刘昀首先找到纪居昕。因为夏家商队也听纪居昕的,只要纪居昕同意,夏家商他也必定会同意。 当然,他不能说具体事件是怎么回事,只说刘昊意外受伤,暗示了一点事态严重,留下来不大好的意思,提出请纪居昕带着商队离开,去他的皇庄休息,他会派人一路相送。 纪居昕在回来时已经与周大顺利碰头,不消刘昀说,他也知道是什么回事,并不与刘昀为难,直接答应了。 他也不想在这个不欢迎他的地方呆着好吗。 但是他也不想去刘昀的皇庄。 便道打扰世子这么久已是无礼,哪里还敢住世子的皇庄?当初来此完全是因为躲雨,现在外面已经雨过天晴,他们人多,还带着货,不如就此离开,稍稍赶点路,正好明晨赶到城门。只是这样的话,就需要世子派人持令牌送上一送了。 纪居昕态度坚持,刘昀知其难改,只好答应,对于今天的帮助表示感谢后,让贴身侍卫稍后送他们出去。 纪居昕谢过,转身回到了商队暂住小院。 刘昊是皇庄主人,他受伤了动静肯定大,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商队的人也睡不着了,聚在一块坐着,商量要不要做点什么,看到纪居昕来了,掌事大喜,他现在特别后悔想贪点小便宜造成这样结果的事。 纪居昕略带歉意地说皇庄突然有点事,不方便招待他们一行,世子说可以送他们去世子皇庄,但他给拒绝了。他说方才雨急,一时很大,下过之后路面影响其实并不大,看满天的星子也知道已经雨过天晴,他便提出要寅夜赶路,正好天明时到达城门,两不耽误。 掌事猛拍大腿,纪少爷做的对啊,就该这么着!雨都不下了去什么皇庄啊,世子那么精贵的人,那么精贵的地方,被咱们这群大老粗糟蹋了怎么好!咱们就连夜赶路,明早妥妥的进京,保证不会遇上任何麻烦! 可是拦路戒严的事呢?纪居昕提醒掌事。 掌事大笑,只要不下雨,绕点远路一点不影响! 于是他们把自己人全部叫过起来,装车的装车,准备的准备,确定没东西落下后,招呼一声,出发! 纪居昕谨慎,离开院门前,再次和所有人知会一次,此处乃皇家庄子,到处都是机密,不要听不要看不要说,不然会有麻烦,众人皆深深点头,神情肃然,表示一定乖乖的。 一行人,数十量马车,顺利的从皇庄出来了。 当走出禁卫军监护范围,商队差点高兴疯了,自由就是好啊! 他们准备就这么着一路赶到京城大门。 纪居昕也这么准备,但他很快发现,不行。 因为……人吃五谷杂粮,该有的循环少不了,突然小腹有些涨,不解决不行。 纪居昕只好下车去林子里解决,让车队等一下。 结果这一下,他再也没能回去…… 因为他刚完事往外走,就感觉到怀里的笛子动了。 那是卫砺锋给他的联络信号。 笛子会动,那就是说……卫砺锋就在附近! 纪居昕睁大眼睛,怎么可能!这厮不是说这些时日在忙,不会接收消息么,怎么会来这里,又怎么知道他在这! 见主人转身,被勒令蹲在一旁的小白貂‘嗖’的一声蹿过来,爬上它的专属位置——纪居昕肩膀。 于是它也感觉到了笛子动。 “吱”的一声,它全身的毛迅速炸起来,呲着小牙,压着喉咙低吼,一副有本事你出来,貂爷咬死你的凶悍模样。 纪居昕摸了摸小白貂的背毛以做安抚,走出来两步,“宋飞。” 宋飞很快过来,拱手行礼,一副但请吩咐的表情。 “卫砺锋在哪儿?带我去见他。” 宋飞一惊,纪居昕怎么知道头儿来了! 纪居昕视线斜斜扫过宋飞的脸,一副万事了解于心的聪慧高洁状。 灿烂星空下,少年小脸简直在发光! 宋飞不敢再看,收起思绪头前带路。走路时还记得注意纪居昕的步幅,尽量不要让人累着。 纪居昕背着手,踱着步子跟着。同时他考虑到,这里离京城已经很近,卫砺锋既然来了,定是要与他同行的。便叫周大过来吩咐几句,让他回转与商队说一声,接下来的路,他们大概不会同行了。至于自家的马车,先随商队一起,他很快会去夏家商会接。 周大速度快,又耳聪目明的,根本不需要担心会迷路。 果不其然,纪居昕还没和宋飞走到目的地,周大就回来了,向纪居昕点头,表示事情已办妥。 其实找到卫砺锋,时间并没有过去很久。 也许是今日心情一直起伏,终得平静,也许是雨后天空过于澄净,星子闪烁太过瑰丽,一路走来,纪居昕内心很安静。这段暗夜悠长,伴有各种野兽鸣叫的路,一点没让他觉得可怕恐怖,反而觉得万物有灵,皆有其可爱之处。 此时他并不知道为何心境会有此变化,很久之后他回忆往事,才想起,这一切,不过是因为知道卫砺锋在路的前方等他。 只要有他在,只要有这个人在,仿佛一切风雨都与他无关,一切危险都与他无关,他不需要害怕,不需要恐慌,与这个人站在一起,他可以面对天底下所有的事。 只要有他在。 小路走到尽头,陡然一转时,纪居昕终于看到了卫砺锋的脸。 那张脸帅到惊天动地惨绝人寰,却挂着与表象不同的痞痞的笑,嚣张跋扈又流氓可恶,看似不合适,再一眼又觉得无比圆融,他就该是这样子。 “卫砺锋。”纪居昕远远站住,眉眼弯弯笑的特别灿烂。 卫砺锋却没喊他的名字,大步上前,从头到脚看了他一遍,突然大手一捞,把人硬生生抱进怀里,“想死老子了。” 他的声音低沉动听,有股特别的醉人味道。 为免撞上卫砺锋硬邦邦的胸膛鼻子痛,纪居昕努力地踮起脚下巴上扬…… 星空真美。 淡淡的青草香,混着一点点汗味,一如以往,并不难闻,卫砺锋是个爱干净的男人。 可、是! 为什么要抱他! 纪居昕双手抵着卫砺锋的腰侧,用力往外推,“放——开——我!” 一直坐在纪居昕肩膀上的小白貂也千辛万苦的钻出来,身上的毛都乱了,抗议地吱吱叫。 “哈哈哈——”卫砺锋胸膛鼓动,笑的非常开心,“还和以前一样有活力,很好!” 他松开纪居昕,“为什么不让抱?” “君子克己复礼。” “我是武人,不想随时约束自己怎么办?” 刚见面纪居昕不想与他争吵,“我困了。” “趴在我背上睡。”卫砺锋亮了亮自己的背,示意要背他。 纪居昕睁大眼睛,“这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卫砺锋大手往身后划拉一圈,“我这些兄弟很多都在我背上睡过。” 纪居昕偏头看看后面一众虎背熊腰,身材不止用壮硕形容的武人,很怀疑这句话。 因为……画面实在太醉人,非常难想象。 “你们说是不是……嗯?”卫砺锋视线往后一扫,有锋利杀气四溢。 牛二首先站出来挺自家头儿,举手道,“有!我就在将军背上睡过!” 众人黑着脸看向牛二,心底惊叹澎湃难抑:你怎么敢说!你丫这身材比黑熊还重,将军会背着你睡,做梦吧! 牛二一点不脸红,甚至在纪居昕看过来时下意识挺了挺胸,内心鄙视自己那串蠢蛋兄弟:你们知道个啥,头儿需要我们在哪,我们就得在哪!背过睡怎么了?一床睡也行!站在这里的人哪个没受过重伤?哪个没被头儿从死人堆里挖出来背回去治伤?你丫血流的快断气时是清醒的吗?那也算在将军背上睡过! 不知道是受了牛二表现提醒,还是被卫砺锋杀气抚摸的眼神激到,所有人几乎立时点头,表示将军说的全是对的!这位少年你一定要在我们将军背上睡啊,又平又稳又暖和,还附送贴心披风,你完全值得拥有! 纪居昕觉得场面有点怪,不过当兵的好像都不拘小节来着? “其实我的马车就在不远……”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接受。 卫砺锋却直接把他捞起来,不知怎么一转,纪居昕就到了他的背上。 “睡觉!”卫砺锋声音霸道。 纪居昕无奈笑笑,好像不接受不行了…… 本想等一下再找机会与卫砺锋说明白,不想很快眼皮就开始沉,头一点一点,最后直接睡了过去。 他一点没注意,自己不喜欢人碰的毛病,在卫砺锋这里,已经失效了。 养成一个习惯其实很容易,只要有一颗百折不挠的心,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和永远不要脸的重复就可以了。 这夜他的梦很长,很美。梦里有一双很温柔很温柔的手,轻轻抚着他的头,叫他昕儿。他可以撒娇可以胡闹可以乱发脾气,不管怎么样,这双手都不离不弃,一直充满温柔充满怜爱,细细呵护着他守护着他。 这大约是……娘亲的手吧。 第147章 住处 娘亲的温柔是世间任何人都比不上的。纪居昕沉醉在梦中不愿醒来,直到灿烂阳光透过窗格照在脸上,他才迷蒙地睁开眼睛…… 突然记起在父亲私设香堂里见过的娘亲的画像,娘亲……那么美那么美…… 他觉得他得想办法把画像偷过来。 今生与前世境遇不同,很多前世遇到的事,今生并没有发生过,比如前生十三岁到十五岁这两年的时间,在临清纪家大宅里,他过的比较……不好,每逢不好的时候,总有下人会唠叨几句可怜,如果亲娘还活着就好了。今生在纪家算是顺遂,什么有关自己的流言都没有出现。 久远记忆里,他模糊记得曾有人提起,他的娘亲好像不是个穷人……不是昨夜温柔梦境那么真,他都想不起来。 娘亲如果不是穷人,那不管怎么说,都应该有一笔财富,她去世那般仓促,这笔财富便宜了谁?为何没一星半点的东西送到自己手上,哪怕是一个念想? 纪居昕若有所思。 脸颊一暖,眼前晃过一条毛绒绒的尾巴……纪居昕转过头,看到黑豆眼圆圆非常精神的小白貂。小白貂见他醒了,两爪一扑,欢快地叫了一声,跳过来蹭他的脖子。 “乖……”纪居昕和小白貂玩闹片刻,完全清醒了。昨夜梦境那么美,今天合该有个好心情,有些事暂且放下,以后总有机会,他还是看弄清楚这是哪里。 昨夜他是在卫砺锋背上睡着的,不出意外的话这里应该是卫砺锋的地方,外面阳光这么亮,肯定过了辰时……他几乎没这么晚起床过! 纪居昕赶紧起身穿衣。 小白貂趴在枕头边,乖乖的也不闹,摇着尾巴看他。 听到房间里动静,有丫鬟敲门请示。 纪居昕正好穿完衣服,“进来——” 一大两小三个丫鬟,排着队走进来,手里端着热水,巾帕,香胰等洗漱用物。 “婢子们伺候公子梳洗。”为首的丫鬟轻声慢语,态度恭谨。 纪居昕怔了怔才想起来,绿梅没跟着他一起,还在夏家商队呢,那这几个应该是卫砺锋的下人? 纪居昕一边梳洗,一边看了两眼,卫砺锋的下人都还不错,长的不算出挑,但眼神清明神情大方动作也伶俐,身上那股精气神让人很舒服。 “卫将军呢?”洗漱完毕,纪居昕问为首的婢女。 婢女躬身福了一礼,“公子请随我来。” 周大就在房门外站着,见主子跟着丫鬟走出来了,自然也走上去跟在后面。 这个地方很大,光是抄手游廊就走了好一会儿,因都是在院里穿梭,纪居昕也不知道身在宅院的哪个部分,只想如果单是招呼客人的外院角落就有那么大,那整个宅子得多大…… 抄手游廊上铺的是木地板,待下了地,便都是青砖铺就的院子。不像别人的家宅总是堆围出假山石景,曲径通幽,这里道路都是直来直往,经过的院子也方方正正,就算有花草点缀,也是围着屋前四角植了些,景致一点也不精致。 大约走了一柱香的工夫,有呼喝声从远处传来,女婢回身微微一笑,“就快到了。” 纪居昕点头表示知道了。 结果又走了一柱香的时间,还没走到,只是那呼喝声又大了。 女婢再次回身微微一笑,“就……” “快到了,我知道。”纪居昕悄悄吐出一口气,这宅院还真是不小…… 终于找到卫砺锋时,纪居昕差点走不动了。 那是一个小型的练武场,场边围着不少人,有坐着大喘气平复呼吸的,有做热身动作的,有站着点评的;场内有十数人光着膀子在上面对练,有拿刀的有拿剑的,还有人手里武器他不认识,刀光剑影十分热闹。 而这些人里最扎眼的,就是挥着长枪和牛二对打的卫砺锋。 只见他腾挪飞跃间,动作霸道威猛,一把银枪舞的虎虎生风,枪头银芒连成一条线,闪的人眼睛生疼。不知道他在这里练了多久,臂上腹上肌肉凝实虬结光亮,光裸的脊背上时不时有大颗汗滴砸下,一双眼睛亮的出奇。 围观众人时不时在缠斗激烈时大声鼓励叫好,牛二士气越来越高,卫砺锋一点也没被影响似的,继续之前的节奏,一时间刀光剑影如幕。 女婢恭手肃立,“将军训练不到时辰是不会停的,纪少爷请稍候。” 纪居昕点头表示明白。 卫砺锋继续帅帅的表演,每个动作都耀眼的不行,陪他对练的牛二要疯了。 头儿你要不要这么拼!你明明说过花架式没用,战场上要玩命的,之前学武的套路全部要抛弃,怎么稳准狠要人命才最重要,为什么你明知故犯,耍这么漂亮花样出来! 你人帅招美显的我老牛更糙了! 莫非你是看到夫人过来了想耍帅……可是我老牛也不想太糙啊!万一给夫人印象不好,回头头儿收拾老牛时老牛问谁求情! 求放过啊啊啊啊! 牛二一个分心走神,手中大环刀一滑,竟脱了手! 这刀还好死不死的,正对着纪居昕的方向! 清秀少年顿时呆呆地看着迅速朝他冲过来的刀,吓的动都不敢动了! 好可怜—— 围观群众想过去救来着,可是他们离的太远,校尉的蛮力他们最清楚,那样力量下的刀速得到什么程度,他们去根本来不及! 纪居昕身后女婢悄悄往前挪了一步,眼里精光乍现:说不得,这次得她出风头了! 周大亦立刻抬脚往前冲,以性命保护主子! 可惜没他们表现的份。 一个人影比所有人都迅速,闪电一样,几乎是刷的一下,就冲到了纪居昕面前! 可能跑太快惯性下他来不及停止,整个人身体前倾,正好和纪居昕肩擦着肩。 “你没事吧。”卫砺锋定住身形,微微侧头,温热呼吸正好停在纪居昕的耳畔。 他左腿弯右腿弓,右臂停在胸前,左臂撇在身后,手上还攥着大环刀的刀柄。 大环刀足有三尺长,他握着刀柄,刀尖正好停在纪居昕面前,离他鼻尖不足两寸。 纪居昕是真的有点吓着了,连温热的呼吸落在耳边都没察觉,更别说注意卫砺锋帅帅的姿势,僵僵地转过头,“啊……没事。” 围观众人皆喘了口气,还好来的及。 牛二却差点捶胸顿足:好可惜!多好的机会!夫人你一眼将军的姿势啊!辣么酷帅!英雄救美啊这是!好歹感动一下下啊,不然老牛一定没好果子吃! 纪居昕说没事,小脸却有些白,卫砺锋有些担心,普通人都受不了刀兵之气……他迅速把大环刀扔一边,接过小厮送上的衣服粗粗披在身上,又眯眼看了看牛二……才回身笑着和纪居昕说,“走,我带你吃早饭。” “好。”纪居昕乖乖答应。 二人走后,牛二挠挠后脑勺,突然跟收拾地上散落兵器的伙伴们说,“那啥,我在军营校场有事,先回去处理,你们忙啊你们忙……” 汉子们先是下意识应话,后来才反应过来,一脸茫然。校尉不是因为在军营没事才回来府里的? 牛二衣服都没换,直接撒丫子狂奔,跑到马房找到自己的马,直接跑了! 那些蠢蛋兄弟怎么会懂他此刻的心情!头儿临走前看过来的那一眼,杀气足的他差点吓尿了好吗!三年前对战鞑子三王爷,被逼入绝境河谷黄梁墓,头儿的眼神也没吓人!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卫砺锋知道纪居昕最近赶路忙累,昨夜又经过那些不好的事,贴心地准备了一桌临清口味的早饭,让他能吃的习惯。 纪居昕其实对食物不怎么挑,但卫砺锋能这么用心,他亦非常感激。 两人一同吃饭,并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规矩,随便聊了些话。比如纪居昕问卫砺锋昨夜为何出现在皇庄,把他这样带来好不好,最近忙不忙,过的可好。 卫砺锋一一答了,当然不该说的东西还是没透露,只是眼神总是往纪居昕身上飘,看不够似的,撕都撒不下来。 用完饭,卫砺锋提出带纪居昕随处看看,纪居昕想左右没事,笑着答应了。小白貂一直跟着纪居昕,初初看到卫砺锋时呲了呲小牙,卫砺锋一瞪眼,吓的它小脑袋缩起来,现在纪居昕继续跟着卫砺锋,它便不再肯跟着走了,嗖一下溜了个没影,纪居昕怎么叫也不停下。 “不用管它,出不了事。”卫砺锋指着东边的月亮门,“我们往这边走。” 小白貂即是卫砺锋送的,想来他有制约它的办法。纪居昕便不再担心,兴致盎然地和卫砺锋一起走,“这里是哪里?” 卫砺锋负手前行,走路时姿势板正,很有气势,“我的将军府。” “怪不得……”纪居昕眼睛弯弯地觑他,话音颇有些意味深长,“武人气息这么重。” “这是在笑话我大老粗院子不精致?”卫砺锋偏头看他,剑眉斜飞入鬓,猩红唇角扬起,明明帅帅的脸,却摆着让人心里害怕的诡异笑容。 不过纪居昕才不怕,他早知道这厮惯是如此,忍住了没一巴掌冲着那张帅脸呼下去的欲望,哼了一声,“又吓人!” “熟了就吓不着了呢……”卫砺锋痞痞笑着伸过手,轻轻拍了下纪居昕的脑门,“不过你笑话我也就是笑话你自己。” “怎么说?”纪居昕不解。 “因为……你也要住在这里。” “不行。”纪居昕面色瞬间肃然,“我来京城是要到国子监读书的,不能住你这里。” 卫砺锋抿了唇,有些不愉,不过他早料到小家伙会拒绝,“你可知国子监学舍不多?” 这个倒是知道,纪居昕点点头。来前徐文思曾与他打听过,在国子监读书的,一半是宗室权贵之子,这些人在京城有家有族,不会在国子监住;另外一小半是进京考进士的举子,京城本地人同样不会住,外地人到了京城,别的不说,盘缠是带的够够的,住免费的学舍觉得丢脸,大都赁了屋子在外面住;而像他这种情况,或者各种捐生,只要有钱,也多住外面,只有自身想法非常正,又的确在外头没住处的,才会住在学舍。 因为需求不多,国子监准备的学舍也就不多。而且一旦入住学舍,国子监管束也会相对多一点,想要在外面做点事的,就不太方便了。 这些问题纪居昕之前都考虑过,早准备好了银钱,到京城就赁个地方住,同时带着吴明苏修找地方找铺子找地,他的消息路子要建起来,石屏先生的画也得有地方卖。 “我要找地方租的。” “怎么,不敢与我住一起,怕被说闲话?”卫砺锋眯了眼睛,眼神似有些许危险……或是兴奋。 “与你住一起,别人会说闲话?”纪居昕头偏了偏,才恍然大悟,“哦……我是没身份没地位乡下来的秀才,你是手握权柄的武官,会有人说我抱大腿套关系?” “我不担心这个,你想多了,”纪居昕不在意地摆手,“我只是觉得不能太麻烦你,你有自己的事做,也不一定常在府里,我有我的事忙,别再打扰了你。” 小家伙没往那个方向想,卫砺锋有点糟心又很无奈,怎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其实——我也不是想让你住将军府,”卫砺锋带纪居昕走到一道墙边,突然抱住他的腰。 “你——”纪居昕刚要张嘴说话,腰一紧脚下一松,耳边呼呼风响,人已经飞了起来! 下一瞬,他已落到墙对面的院落。 这是…… 纪居昕定睛一看,哪来的仙境! 此刻他正与卫砺锋站在一方湖边,脚下是细白沙滩,湖水清澈见底,浅浅的绿色,见之可亲。湖心有一精致小亭,八角悬铃,青纱微舞,亭外木板路刚刚好悬于水面之上,与外侧抄手游廊相接,顺着抄手游廊往里,有一处亮亮小门,门外繁花似锦,风景如画,隐有清脆鸟鸣声传来,虽看不到全貌,猜也能知道,必是景致不俗。 “喜欢吗?”卫砺锋声音低沉动听。 纪居昕用力点头,如此清雅美妙又大气的地方,如何能不喜欢? “以后你就住这里。”卫砺锋声音里似含了得意,好像料定了纪居昕不会拒绝。 纪居昕的确不想拒绝,这样美的地方,他从来没有……好东西谁不想拥有! 可、是! “我不能无缘无故要你的东西。”纪居昕用力让心态恢复平稳。 “谁说要送给你了?”卫砺锋微微挑眉,“只是借与你住。我知你在京城没有落脚处,便早早给你准备了一个,这个园子早前属于将军府,后来被皇上拆出去赏给别人,只是那人短命,我又刚好立了功,就舔着脸问皇上把它要回来了。外人并不知道,还以为此园被转出去了,你住在这里,可自由做事,我亦能看护一二,岂不皆大欢喜?” “可园子这般精致,怕是我所有身家加起来都买不了……” “这园子内秀,外面看不出来什么,同一般宅院一样。原有主人性格孤僻,并不请旁人到园子里来,所以几乎无人知道内里如何。”卫砺锋拉起纪居昕的手,“我带你看一圈你就会明白,到时再拒绝不迟。” 纪居昕仍然觉得不好,亲兄弟还明算帐呢,这人情欠多了……可怎么还? 可卫砺锋这么热情尽心,他不看看好像也不好…… 心事重重地随着卫砺锋脚步往前走,纪居昕完全没注意,自己白白嫩嫩的小手,此刻正被人握在手里牵着,那人还好像在试手感似的,轻轻捏了捏。 第148章 入学 卫砺锋说服纪居昕住在这处宅院的原因当然不只一个。挨着将军府方便照顾,环境宜居不受人打扰是最基本的,还有更重要的,此处离国子监非常近。 为了让小家伙更加强烈地感受这里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卫砺锋带他参观过园子各处景观,把他震的眼睛发亮后,马上提议带他去国子监,办理入学手续。 进国子监是纪居昕此次来京的重要目的,能尽快最好,纪居昕问过卫砺锋接下来可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得到否定的答案后,笑出八颗小牙,非常高兴:能去办了手续当然最好! 小家伙笑起来的样子非常乖,卫砺锋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小家伙的头,在纪居昕下意识要皱眉时,他适时开口提议:我们走路去。 走着去?纪居昕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细腿……将军府没走完一圈他都快累的不行了,走路去国子监行吗? 再看卫砺锋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做为一个爷们,他也不好意思说自己不行,只好略苦了小脸:来吧! 这踌躇犹豫的小眼神,把卫砺锋逗的心内闷笑不止,当然脸上的表情仍然是庄严肃穆的,他可是威震三军的武将,沙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斥候,忽悠人时怎么会不懂别人心理?不要太明察秋毫好吗! 如果牛二知道自家将军想法,一定会吐槽:令人闻风丧胆的时候,好像是头儿做先锋和做将军以后的事?另外明察秋毫这四个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不是形容斥候的吧? 总之最后结果是,卫砺锋淡定地带着纪居昕从自带园子的宅院正门出去,走向国子监。 宅院门口看着偏僻,往外一拐,就是一条极热闹的街道,街道青石铺就,好像年头甚久,被踩的有些发亮,街道两边是各种各样的铺子,吃食铺子,杂货铺子,绸缎铺子,成衣铺子,酒楼,茶坊……各种圆的长的方的水纹火焰纹的旗子迎风招展,非常热闹。 铺子和铺子中间偶尔会空出一片空地,往里一看,是一条条小小的巷子,巷子里有小门打开着,这些铺子背后,应是有大量的民宅。 街道边有铺子,也就有临街摆摊的,隔几步就会看到不一样的,简单的吃食,拙朴精致的物件,还有卖艺杂耍的,算命看风水的……嗯,有个卖醪糟粉子的婆婆,慈眉善目相貌极温暖,摊子前围了一圈人。 “这里很热闹。”纪居昕眼睛都快不够使了。 临清也有很热闹的时候,可再热闹,也比不上京城这份市井烟火气,尤其看着新鲜啊! 纪居昕早年在临清长大,后来稀里糊涂地被带到京城,困在方寸天地不得出去,就算有机会,逃跑的念头已经快把他逼疯了,哪里会有欣赏享受民谷的心情? 他浑身散发出显而易见的愉悦,卫砺锋得意地抿了唇。 原来小家伙喜欢逛街,以后一定多试试。 做为一个男人,是不应该有不理智的行为的,此刻心情再好,某些物件再好看,其实能用的机会基本没有,就是不必要的东西,不需要买。 纪居昕很理智的逛街,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个泥塑娃娃。 大大的头,几乎占了身子的三分之一,穿着书生袍,圆嘟嘟粉嫩嫩的小脸,明明很可爱,却煞有其事的皱着小眉头,一本正经看着手中的书卷…… 简直不能再好看! 纪居昕提醒自己已经十五岁,不是五岁,闭眼回了头,脚步坚定迅速的往前走。 卫砺锋看了眼那个泥塑娃娃,趁着纪居昕有心事似的僵硬往前走,脚下一点,用了轻功,直接回身拿了那个泥塑娃娃,摊主刚要喊,一块碎银子已经被抛到他的手心。 摊主笑眯眯地坐回去,完全没看清刚刚是谁‘买’了泥塑娃娃。 纪居昕也完全不知道,在他不注意时,卫砺锋曾经消失过。 好在街上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很多,他虽然没有忘记那个泥塑娃娃,一时的不开心也没有了,甚至在还没发觉的时候,已经到了国子监门口。 “啊?这就到了?”纪居昕站在两个巨大的石狮子面前,抬头看到黑底金字大大的国子监牌子的时候,一脸难以置信。 “我说了很近。”卫砺锋一甩袍角,率先抬脚迈上台阶,“国子监教学亲民,并不介意门口太热闹,久了你就知道了。” 步入国子监,纪居昕有种很特别的感觉,仿佛脚步和心跳在同一种频率,有些紧张,又很安宁。 没有街道闹市的嘈杂,国子监很安静,绿树红墙,彩雕梁绘,白玉栏杆,庑廊悠长,时不时会见到参天古树,怡然的不像个学馆,气氛令人非常舒适。 卫砺锋放缓脚步,陪着小家伙新奇地适应环境,直到他回神才缓声问,“我们要去哪里,你知道吗?” “知道的,”纪居昕小脑袋轻点,“四门馆。” 别看一路进来随了巡察守卫没见到什么人,其实国子监很大的,主体有七个部分,分别为国子学,太学,广文馆,四门馆,律学,书学,算学。 其中国子学建筑最豪华,博士助教最多,掌教三品以上及国公子孙、从二品以上曾孙为生者,学生身份最尊贵,数量最少;太学掌教五品以上及郡县公子孙、从三品曾孙为生者;广文馆掌领举子考进士者;四门馆则学生最多,掌教七品以上、侯伯子男子为生及庶人子为俊士生者,有使用各种名目关系进来的,大半都会在这里;其它律学书学算学则有极强的专业性,内中气氛相对来说与前面四种并不相同。 纪居昕这个名额,来自四门馆。 “国子监与书院不同,进来此处,学习并非最重要的目的,你且细心感受两日,就会明白。”卫砺锋当然知道纪居昕要去哪,一边介绍着地形,该注意的东西,一边带着他往前走。 然后直接把他带到了四门馆博士常涛面前。 常涛看到卫砺锋明显很意外,“怎么是你?” 卫砺锋带着纪居昕,大马金刀往太师椅上一坐,“不欢迎?” “怎会?我只是以为——”不应该是你亲自来。常涛为人圆融,并不在这个问题上多计较,微笑着和二人打招呼,“请坐。” 卫砺锋端着茶一口一口慢慢啜,眼睛看着窗外垂柳,显是不打算说话,纪居昕只好自己开口,“学生冒昧,今日为办入学手续而来。” “不必拘束,”常涛摆摆手,“你且将文书拿与我看。” 纪居昕将从莲青书院拿来的文书递于常涛。 常涛看了没问题,开始翻找监内存根,心里寻思这个纪居昕是何方人物,怎的竟让卫将军亲自送来…… 找到存根一看,登的眼睛都直了,这纪居昕是何方人物,竟然由主簿亲自登录名字,祭酒大人亲自加章! 接下来,看纪居昕眼神就不一样了,这人不一般。 “你来的时机正好,明年又有秋闱,现今正是努力之时。你且日日来听课,有什么不懂的,可问老师,可与同窗交流,也可来问我,或者询问更高品阶的博士,便是问到祭酒大人,也是可以的。学海无涯,万不可荒废,好生学习为上。”常涛很快给纪居昕办完了手续,叮嘱了一番后,递过来一个信封,“这是你的书舍,国子监的一些规矩常识册子,后日起你可过来听课。” 虽然自己手上有文书,可这事情办的是不是太顺利了些? 纪居昕回过味来,看向卫砺锋,难道是因为有他在? 他可是瞧见了,侧面月亮门外,好像有人排队?他们走的路和这些人不一样…… 卫砺锋见事情办完,拉着纪居昕往外走,“国子监看着热闹,实则水深,会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拉帮结派,你别掺和。你在这里,要学会如何观人,如何判断形势,我教过你的东西,可还记得?” 纪居昕深深点头,“记得!”他到这里,不是为了独善其身,当然也不是为了给别人当打手炮灰,他要闯出一片天空,基本技能怎么会忘! 不过——纪居昕微微偏头看着卫砺锋,笑了,“你不是说我到了京城,随便折腾都没关系?” 又来了……眉眼弯弯翘着小嘴角笑,眼底卧蚕饱满圆润那般可爱,亮亮的眸底还带着小狐狸的狡黠,简直好看到不行! 明明知道他最受不了这个还总这样! 卫砺锋不着痕迹地舔了舔嘴唇,抬手伸手捏了捏纪居昕的小脸,“你怎么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接下来?”纪居昕一时好奇,忘记了自己的脸被欺负的事实。 “对,你只需要做自己,旁的事——”卫砺锋笑容非常奇怪,扬起一边唇角,子漆般瞳眸深处似有几丝意味深长的残忍,“有我。” “哪怕憋屈了想折腾别人也没关系,一切有我兜着!” 这副你只管尽情玩什么都不用怕的表情……纪居昕看了看左右,低声道,“说话小心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口气这么大,是怕皇上不知道吗?” “我既然敢说,便是有说这话的底气。”小狐狸这样可爱,卫砺锋心痒痒的不行,最后没忍住,把掌心嫩嫩小手举到唇边,‘叭’地亲了一下。 纪居昕顿时脸爆红,用力甩开他的手,“你做什么!” “啧啧,还说长大了,一点玩笑都开不起。”卫砺锋痞笑着冲纪居昕眨眼睛。 纪居昕气的不行,当下不知道怎么反应,扭头就走。 做为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怎么会跟不上体弱书生的步伐?卫砺锋当然毫不费力的追上了纪居昕。 他也看出小家伙生气了,开始想办法哄人。 他一下蹿到纪居昕左边,“唉呀开个玩笑嘛,怎么能生气呢……” 一下蹿到纪居昕右边,“开玩笑可不能当真的,当真就输了……” 左边,“你连这点玩笑都开不起,以后遇到大事可怎么办……” 右边,“我可是为了训练你,才勉为其难的牺牲自己,你可不要不领情……” “你瞪我……为什么瞪我……那这样,大不了我吃点亏,给你亲回来怎么样?这样你占了我便宜,咱们扯平……” “又瞪我?再瞪一眼我就默认你不生气了啊!好了,你不喜欢,大不了以后咱们不玩这个,玩别的……” 纪居昕闷头往前走,一时被卫砺锋晃的眼晕,一时心乱如麻。 好乱…… 明明不喜欢别人碰,怎么卫砺锋什么时候抓住他的手,他竟不知道?还直到被亲了才发觉……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害羞,而是疑问。连绿梅伺候时,都要非常小心不碰到他的皮肤,他什么时候允许卫砺锋这般接近了? 是第一次初见的时候,卫砺锋威胁他,两人对峙,他没精力顾着性命以外事情的时候? 是方家梅宴,卫砺锋把他拽离方平睿视线,手腕都红了也没任何不好心情时? 是守岁落雪红梅,执壶对饮,尽性小醉完全不拘小节,根本不记得有肌肤碰触时? 是上元相送,五蝠如意红结飘荡,《阳关三叠》笛曲奏响时? 还是阳青遇险,几个日夜生死相依,被这人背着扛着抱着无数回时? ……想不起来。 好像就在这些寻常又不寻常的日子里,与卫砺锋的距离越来越近。 越来越习以为常。 前世最后一段日子里,师傅曾教他交心,说人生在世,总要有一二知己,方会圆满,他以前不懂,现下明白,卫砺锋或许是……可以一辈子相交相知的知己? 可托付家人,可托付财产,可托付后代,一切事情皆可信任。 就是脾性实在欠揍了些。 ……万般皆是缘。 纪居昕不喜欢这样的玩笑,可卫砺锋一个劲做小伏低,而且抛开这点贱贱的做态,他人品其实很正派,既然要做一辈子的知交好友,有些缺点当要包容…… 纪居昕觉得差不多了,哼了一声,小手指了指对面排队的卤味铺子,神色非常严肃非常高傲非常冷漠,“给我买一斤鸭脖就原谅你。” “哦……”卫砺锋挤眉弄眼的笑,“原来你喜欢啃脖子……” 好像暴露了自己一个不怎么好听的习惯? 纪居昕登时脸又红了,咬了咬嘴唇,竖起小眉毛,不知怎么的,突然冒出一句,“放、放肆!” 卫砺锋噗地笑出了声,差点岔气,再看小家伙臊的不行,便学着戏文里的样子搭袖子行了个滑稽的礼,“小的听令——” 四个字说的抑扬顿挫特别有节奏,特别欠扁!纪居昕差点上去踹他一脚,能不能不要闹了!!能不能好好的!! 不过卫砺锋坏虽坏,过后带纪居昕回了将军府,关起门来和他谈了一下行,大半都在与他分说京城的形势,能说的都交待一遍,不能说的……就提出几点建议,暗示纪居昕:你得自己看清楚。 再次告知纪居昕在京城怎么闹都没关系,要相信他的实力,就算把天捅个窟窿,也有他顶着,但是他的大手虽然靠谱,范围大部分也在京城,如果出了京城,还是要小心为上,任何时候需要出京城,必须同他说一声。 …… 一直到天擦黑,有紧急事件需要处理,卫砺锋才慢腾腾起身,离开纪居昕的房间。 离开前从头到脚狠狠看了纪居昕一遍,好像在脑补什么可怕的事,眼神特别凶猛,像狼一样。 纪居昕下意识提高警惕。 结果卫砺锋摆摆手就走了,桌上留下一个泥塑娃娃。 娃娃穿着书生袍,圆圆胖胖的小脸,皱着眉毛一本正经地看着手上书卷。 纪居昕惊喜地‘呀’了一声,跑过去拿起泥塑娃娃,笑的那叫一个开心。 听到屋子里的声音,卫砺锋脚步顿了顿,脸上笑容又深了两分,后面跟着的士兵看他停步以为怎么了,“将军?” 卫砺锋脸立刻一僵,所有笑意收起,鹰眸微眯,猩红唇角微勾,他倒是要看看,谁在这个时间来作死…… 第149章 牛二 纪居昕初到京城就非常忙。 卫砺锋给了他一处他不能拒绝的绝佳宅院,只算是帮他解决了一个小问题,其它的事仍然全部要他自己扛。 首先,他要去夏家商会把自己的人全接过来,至于该回转临清的下人,直接在商会办了酒席送行,正好他们可以跟着往回走的商队一同回去,还能带着自己的家信。至于给夏林徐三人的信,他走的是驿站,并没有让纪家下人带。 然后他得分配任务给各人。 此次离开临清,杨氏思路与旁人不同,除了纪居昕的随身下人,并没给他安排别人伺候。一来京城居,大不易,首先银钱是个问题,人多了宅子就得大,宅子大了需要的银钱就多,人多是非多,下人多并不一定是好事,纪居昕一个少年人,身边带几个忠仆,赁个屋子就能住了;二来,绿梅本就是她的人,自然帮他看着;这三来嘛,她的好女儿嫁在京城归平伯府,便是有什么万一,可以介绍好牙人,要人买几个就是了,她信不过别人,女儿却是能信的。 杨氏有自己的心思,也方便了纪居昕。卫砺锋借的宅院这般好,越少人知道就越安全,都是自己人才好,至于归平伯府,既然是亲戚,稍后自然要递贴子,帮忙什么的就算了。 于是纪居指挥着绿梅孙旺一边看着家,一边熟悉京城,置办物件,找人牙子买下人,柴米薪炭,油盐茶菜,居家过日子需要知道的,样样都得明了,光记记不住,跑两趟什么都熟了,有不明白的,好说,隔壁将军府是地头蛇,问他们准没错。 吴明苏修也得分别逛京城,和绿梅孙旺目的不同,吴明得找个龙蛇混杂,有助于消息收集的地方建立据点,苏修得找个别样雅致大气的铺子,典置过来开纸墨铺子,若担心自己是外地人被蒙,问问将军府的下人,大家都很愿意回答。 因为有卫砺锋这个将军镇着,纪居昕安全上应该不会出问题,纪居昕示意周大出去,周大便开始天天在京城各自游走,看看有没有眼熟的标志出现。街上路上房上,山林乡野民居,酒楼赌坊窑子,犄角旮旯都不会放过,希望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纪居昕就更忙了,他分派完底下人的工作,还要听回馈,还要分析对不对好不好行不行,有时还需要亲自走两次,除此之外,他还得应付卫砺锋时不时的骚扰,还得每天早出晚归去国子监上课,看着好像没什么惊心动魄的事,其实天天忙的脚不沾地。 而且,卫砺锋提醒过他的,关于国子监的抱团迹象,也终于出现了。 他办入学时身边跟着卫砺锋这事瞒不住,当天看到的人不多,传上那么几天,就没人不知道了。很快有人试探着过来问,要不要参加这个诗会那个酒宴,里面都有谁谁谁,谁谁可是冬月祭必会去的,你这么厉害卫将军会不会给你机会参加冬月祭啊,要不要一起玩啊,我们资源很多,大家交个朋友也不浪费嘛,就算卫将军没给你机会,只要你要愿意,我们可以帮忙给你弄,不过卫将军看着很神秘,他是怎样的人啊…… 纪居昕来京城时间短,看到的东西有限,吴明的消息路子没建起来,他算是半个睁眼瞎,卫砺锋的消息又不可能给他用,所以一时之间不能轻举妄动,再说这些人也都是被推上来试探的,真正站在背后的人都在观望,此时出头无益,遂他全都推了,别人问起卫砺锋,他也只是微笑不语,并不多说。 他单独来单独往,没有和谁走的很近,也没和谁红脸结仇,游离在一个个圈子外,没同任何一个人交心。 他相貌乖巧,总是微微笑着看人不说话,有些人觉得他乖的像个兔子欺负起来没意思;有些人觉得他油盐不进怕有大心思得再观望;还有人觉得他不懂规矩不识眼色,理该教训。 纪居昕皆没理会,他实在太忙了……不过国子监的博士教书正经不错,偶尔会让他有茅塞顿开之感,这些课时他倒上的很高兴。 皇庄的事,卫砺锋一直关注后续,刘昊被吕孝充刺伤危在旦夕,当结果已经造成,目击人数众多的时候,事实怎样开始变得不重要,如何善后需得上面人交锋冲突,利益谈判,才会有最终答案。 这个过程也不算长,四天后,卫砺锋得到消息,吕家给魏王赔礼道歉,吕孝充被皇后叫进宫里,亲自训斥了两个时辰,把人送回家后又被族长家法处置,之后命其闭门思过,一年不得出。 吕孝充在宫里跪过两个时辰,回家被按住打了四十大板,一条命直接去了大半,就剩一口气悬着,境况惨不忍睹。还是魏王听到消息派人过来说,不过是小辈们贪玩发生意外,孩子们知道错了有了教训就行,万万不能太过,拼命地拦,剩下的板子才没打下去。魏王家下人来的还极体贴,连大夫都带来了,吕家千恩万谢,又备了满满几车礼物送到魏王府…… 这件事算是过揭过去了。 两家看着十分和谐,细思却能看出微妙之处。 卫砺锋摸着下巴,此事可让小狐狸知晓,顺便看看小家伙进步了没有。 不过——卫砺锋手指停到了消息卷宗的一行字上,敲了敲。 此处有异。 那日所有事都应该在他掌握中,小家伙在林里跑进跑出的确衣衫会有些许变化,但这里说血迹变化很大……有他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牛二。”他声音压的很低。 门口小兵探进门来,“将军,牛校尉还在大营没回来呢。” “还没回来?”卫砺锋眯眼。 “说是营里……忙。” 卫砺锋手握西山大营虎符,会不知道谁忙谁不忙?牛二悄悄溜走不回来是为什么他亦心知肚明,些许小事也不想计较,可牛二一直这么窝着,是想窝个天荒地老,一辈子不出来? 出来混,该还的总是要还。 卫砺锋手指敲着桌面,修长剑眉流露出一股杀气,“派个人去同牛校尉说,今日午时。” “午时?”小兵没明白什么意思。 “你这般说,牛校尉自会懂得。” 牛二的确明白。 卫砺锋比较体恤下属,与小兵说不必着急,慢慢地去,小兵赶到西山时已是巳时二刻。 “将军真是这么说的?” “没错,并无其它指示,只让属下同校尉大人说一句,今日午时。” 牛二整个人都不好了,顿时像脱缰的野狗一样疯跑了起来,蹿到马房找到马就飞上去,一口气不歇地往外狂奔。 炊事兵挥着大勺避开马蹄卷过的尘土,“快要吃饭了校尉大人,有你最爱的白切肉!” 牛二心内悲伤逆流成河。 白切肉啊!油汪汪肥滋滋的白切肉啊!老牛怎么舍得弃你而去——只因头儿太变态啊! 头儿说话越简洁,证明心头气愤最多,照着要求做了,不过脱层皮,不照要求做,那是要被练去半条命的节奏!头说午时,那午时就是给他的最后时间,如果他在午时过还没到,就等着丢半条命吧! 他在营里胆战心惊藏了好几天,是想让头儿忘了之前的事,见面不生气,大家还是好兄弟……到底哪个混蛋突然激的头儿这么大火气,害他老牛被想起来了逃不过一治的命?千万不要被他碰到,不然……杀无赦啊啊啊啊! 从西山大营到将军府他平时要跑一个半时辰,现在离午时不到一个时辰,他赶过去大概,可能,一定来不及了! 希望将军看在他拼命赶路连饭都没吃的份上,放过他吧! 佛祖保佑! 可惜他猜中了事实,却没猜中结果,他之前大刀脱手冲向纪居昕的事卫砺锋已经气过,因为没造成太严重的后果,卫砺锋已经放弃重牛二。这次卫砺锋怒气起来的确是因为有人引的,但这人他也治不了,因为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卫砺锋把卷宗甩在浑身是汗的牛二面前时,正好一阵小风吹过,卷宗顺势打开,里面被朱砂国圈出来的字大剌剌露出来…… 牛二瞬间就跪了,大手使劲拍自己脑门,“头儿我错了!” “知错?”卫砺锋冷哼一声,“晚了。” 牛二‘五体投地’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只求留一条小命。” 卫砺锋脚尖踢了踢牛二肩膀,“说吧,怎么回事。” 牛二腾地坐起来,也不敢站起来,就可怜兮兮地坐在地上,大手挠了挠后脑勺,“那天不是事多么……我担心宋飞一人忙不过来,一直暗暗跟着保护纪少爷,直到纪少爷和头儿顺利汇合,没来的及说。后来头儿背着纪少爷往回走,我又想插个空报告来着,可是头儿说所有事都晚点再说,所以……” “怪我咯?”卫砺锋眯眼。 第150章 针对 “怪我咯?”卫砺锋眯眼。 “哪啊哪啊,怪我怪我,”牛二可怜兮兮地抱着大脑袋,“回来头儿陪着纪少爷睡觉,我也困了就回房睡觉,就……给忘了……后来早上起来,演武场上见到将军,当然要先练练手;再然后见到纪少爷,失手丢刀,就……唉!” 牛二拳砸掌心,满身满脸都是懊恼,“我给忘完了。” “所以那日到底发生了何事?”卫砺锋神情略不耐烦,明显不想听废话。 牛二赶紧迅速又精彩地把那天看到的事说一遍。 纪少年怎么遇到了青娘,二人如何对峙,纪少爷如何聪明引导话题方向,如何改变局势,如何占据主动权,战胜了武力值强横的青娘…… 牛二特意把纪居昕说的光芒万丈厉害至极,运用了说书先生才会用的渲染手法,简直舌灿莲花,牛二说完觉得舌头都打结了,生平第一回干这种事,倍觉艰辛,决定以后不再鄙视说书先生了,这行当真是不容易…… “青娘……姑娘?”卫砺锋握着茶杯的手指箍紧。 牛二巴巴看着,特别想提醒一句头注意手指别捏碎瓷片割破了…… 不过这说明头儿果然在意这点!牛二大眼珠子闪了闪,决定表忠心,“对啊,虽然二人没什么逾礼行为,但青娘衣服非常暴露,纪少爷又年幼,这干柴烈火……我本来想马上告诉头儿的,我发誓!” 房间里安静了好半天,卫砺锋森寒可怖的声音才悠悠传来,“延误军情……该当何罪?” 头儿他不吃这一套!忠心无用!所以是更关心纪少爷那个小妖精……呸呸,小狐狸精……呃也不对,小人吧……更不对!小可爱? 牛二苦了脸,简直不能形容心中懊悔,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啊!就欺负他老牛嘴笨!天地良心,他对纪小……少爷十分百分万分的拥护,头儿这种变态就该让人治治,怎么能张口闭口就问罪呢! 其实真是正是军情他也不会这样,可到底是他疏忽了……牛二叹口气,“属下认罚。” “不过——”牛二也是有心眼的,他决定改拥护纪小少爷试着挽回些许,而且本来他就极欣赏这个少年的应对,赞赏的话砸出来眼不眨气不喘,“纪少爷当时的表现帅的不行,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手中羊角匕首挥舞,银光如练,美色当前毫不动摇,真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可惜除了我老牛,没别人看到……” 卫砺锋目光闪了闪,似笑非笑地看向牛二,“会同我讨价还价了……嗯?” 牛二登的头皮一凉,根本不敢抬头对上卫砺锋的眼睛,“我马上去军棍!” “可提前一柱香的时间。” 牛二脚下一空,差点滚下台阶,他这是求情成功了?虽然才一柱香,杯水车薪…… 处理完牛二,卫砺锋又处理了一些事,直到月上梢头,才走到墙边,轻轻一跃—— 周大鬼影似的从屋顶飘过来,见是卫砺锋,又默默退了回去。 卫砺锋熟门熟路,大大方方摸进了纪居昕的房间。 纪居昕正在练字,见到他一点也不惊讶,“忙完了?” “宝贝真聪明。”卫砺锋冲他招手,“听说你这两日吃的不多,可是不习惯?要不要寻几个好厨子与你?” 卫砺锋好像不开他玩笑会死,纪居昕早已习惯,白了他一眼,洗手走过来,“我是太累没胃口,不是菜不好吃,过些天不忙了就好,无需寻厨子。” “宝贝真好养。”卫砺锋坐在桌前,托着下巴色眯眯地看着他。 纪居昕:…… “有事?” 卫砺锋点头,把刘昊吕孝充的事简单说了,问纪居昕看法。 纪居昕听完冷笑,“戏倒是做的好……” 虽然对京城局势的并不多,雾里看花一般看的不太清楚,但是该考虑的方向都有,纪居昕表示分析无压力。卫砺锋边听边点头,小狐狸又长进了。 这事说完,卫砺锋开始问那夜纪居昕遇险的事。 纪居昕先是毫无芥蒂说了,说完又皱了眉,“你怎么知道?我记得当时并没别人,连宋飞都被黑衣人缠在外面。” 卫砺锋:…… 他第一次无语,不知道编个什么话来哄小家伙。 他既然能知道这事,定然是手下看到了,手下为什么看到了,他能说是他派去跟踪保护的么?如果派去保护他,为何见他遇险并没任何行动?是准备看热闹的吗? 他倒可以编个瞎话来骗纪居昕,可是纪居昕很聪明,只要有一点漏洞被抓住,他的脸往哪搁?以后还能不能正大光明骗小家伙吃豆腐了?还能不能不要脸耍流氓了? 卫砺锋采取了转移话题战术。 “你给青娘吃的是什么?” 纪居昕:…… 能不能不要这么明显?你真不想说我不会逼你的。 纪居昕叹了口气,没再追问,略略偏了头,“除湿去毒的丸药。我初次离家,恐水土不服拖累商队,便随身带了此药。是夏飞博帮我寻的好药,颜色味道同一般丸药不同,唬人也够了……当时我没的选。” “你做的很好。”卫砺锋露出我不是责怪你的样子,“危险时分当然要想尽办法让自己安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什么不对,但是善后之事不得不考虑。” 纪居昕正色点头,“你说的是。” “如你所述,此人不像权贵官员下人,更像是江湖中人,”卫砺锋鹰眸微眯,周大对于青娘的武功路数评价也说明了一点,“江湖中才人辈出,不能小看,你骗了她,岂知她会不会回过味来,向你寻仇?我们当做好准备。” “正是如此,”纪居昕伸出一手指,“我同她说一月时间毒发,只要她能走出皇庄,一月之后,必会来寻我。” “我会派人查她的下落,这个月你需小心,身边不能缺人,有任何不对都要及时与我说,另外——”卫砺锋拿出一粒非常小的碧绿色扁圆物件,“随身带着这个。” 纪居昕接过来,仔细观察,物件非常小,还不足小手指甲盖大,质硬,略透明,有光泽,看着有点玉,但又不是玉,乍一看挺好看,“这是什么?” “毒药。” 卫砺锋声音一出,纪居昕差点把手里东西扔了。 “小心——”卫砺锋顺势托住纪居昕的手,“这可是稀有物……” 纪居昕瞪着卫砺锋耍流氓的怪有痞痞神色,“放开。” 卫砺锋得了甜头也就没继续,从善如流地放开,面色正常严肃,反而烘托出计较这种小事的纪居昕有些无理取闹…… 纪居昕瞪了卫砺锋一眼,卫砺锋很无辜地眨了眨眼。 “将军若是无其它事,便请回吧。”纪居昕淡定地下了逐客令。 卫砺锋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是被赶了? “将军请——” “有!我有事!”卫砺锋连声说,“我要与你讲说这毒药怎么用,毒药只对女人有用,那女人若敢威胁你,你捏碎了就是!平时里把它——” “把它结入衣服袢扣,嵌在腰带挂饰荷包之上,亦或藏于袖袋之中——”纪居昕微笑着晃晃手,“看到就能知道怎么用,不需要将军细说。” “那我与你说说策略,如那女人用强——” 纪居昕黑了脸,“我不是傻瓜,自会应对!”他直接推着卫砺锋,把人推出了房间,然后‘哐咣’一声关了门。 卫砺锋摸了摸差点被砸到的鼻子,叹了口气,等了好一会儿不见纪居昕开门,不死心敲了敲又喊了几句,里面仍然没动静,只好表情不怎么美妙地回转将军府。 见卫砺锋身影从墙头跃下,周大来去飘了几回,步态略有些愉悦之感。 刘昊吕孝充在皇庄冲突之事虽说已经结束,但此事所余激荡却并非到此为止,至少对史方远和吴知远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史方远最近才混入高层点的圈子,好不容易认识了刘昊这个小王爷,正是想好好表现一番引刘昊关注的时候,结果皇庄赌战他一点正面风头没有,小队伍还出现了内讧,他心下不平,特别需要找个人虐,发泄下怒火。 吴知远是归平伯府嫡幼子,家里有爵位,可这爵位听着好听,其实已算没落,如果再不能入皇上眼,以后的下场,大约会和降爵回祖地小县的家族一样,淡出京城,这一淡出,想回来就难了。 按说反正爵位不是吴知远的,他不需要太努力,可吴知远虽然也有嫡幼子的娇气高傲,对兄弟的心是相当真诚的,他嫡亲大哥对他非常不错,有机会他当然愿意帮自家保住爵位,与刘昊交好也有这方面目的。 他与刘昊交好,也与吕孝充相熟,皇庄之事透着诡异,他分别探望过两个人,顺便都探了些口风。 刘昊除了责怪吕孝充,更恨刘昀,这一切皆是因他而起,让他丢面子受伤的罪魁祸首就是他!可刘昀因为这件事应对得宜再一次得了皇上赞赏,他魏王亲爹都开口道了谢,他不好针对,非常想找个人虐一虐,而那天刘昀的人里……虽然都不突出,勉强有个领队还不错。 吴知远便知道,刘昊想试探着折腾纪居昕。 吕孝充这边呢,对纪居昕有想头,人也不是太精明,与吴知远关系又不错,吴知远一引导,他自然也觉得不错,还差点当场流了口水:如果降服了纪居昕,一定给他送来,小王爷留着也没用不是? 吴知远眼神直冲他下三路瞄,“你都被揍成这样子了,还想着这事?” 吴知远本打算好好想个主意,治治纪居昕,没想到纪居昕直接送了机会到他面前。 纪居昕这天突然想出来,离开纪家前杨氏曾三番五次嘱咐,到了京城一定要去归平伯府看他的姑姑纪莹,有什么事也可以求姑姑帮一把,他完全把这事给忘了! 礼不能废,再怎么着,他与纪莹是实打实的亲戚,不管别人嫌不嫌弃他的身份,他的姿态应该放正。 纪居昕迅速写了个贴子,让绿梅准备了一车礼物,和孙旺一起送到归平伯府。 礼物给归平伯府,贴子问候纪莹,并且提出想过来看望,如果纪莹有时间,就给个时间见上一见,没时间说个不方便即可,日后他在将京城呆很久,总会有机会。 隔着一道墙将军府里正看卷宗的卫砺锋,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好像忘了要治一个人…… 他拍了拍桌子,“牛二!” 第151章 陷阱 纪居昕贴子下到归平伯府的时候,吴知远正好在家,还非常巧地知道了此事。 贴子署名纪家,下给后宅女眷,归平伯府后院姓纪的,只有二爷原配发妻——纪妍。这样的贴子一到,门房立刻精乖地分出来往内宅送,当然送也不能直接送到二太太手上,得先送到管家的大太太手里过一遍。 归平伯府的老太太说是还掌着家,其实大半管家权利都交给了嫡长媳大太太,内宅信件贴子到她那里过一遍是规矩。大太太瞧了一眼贴子,一点没耽误,直接让人去送给二太太。小丫鬟拿着贴子走出去,正巧碰到了进来看望兄嫂的吴知远。 吴知远是老太太的老来子,同大爷差了十几岁,大爷大太太几乎把他当儿子带,长到如此年纪,精乖又嘴巧,模样也不差,在大房丫鬟眼里地位相当高,小丫鬟一看到他就红了脸,手一松,贴子就掉到了地上。 吴知远有心想逗小丫鬟一逗,蹲下去拾地上的贴子,‘不小心’碰了小丫鬟的手一下,小丫鬟登的羞红了脸,低着头不敢说话。 “你……”吴知远嘴角刚挑起一个非常风流的弧度,贴子上的落款映入眼帘——纪居昕。 他定睛一看,也顾不上小丫鬟了,迅速打开贴子—— 果然是他。 原来纪居昕是二嫂的家人……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小丫鬟见他不说话,怯生生开口,“七爷……这是婢子……婢子……” “你的差事嘛,爷知道。”吴知远眼珠一转,已经有了主意,“你是奉大嫂命去与二嫂送信的?” 吴知远笑容风流,俊逸无边,小丫鬟红了脸,“……是。” “送信啊……”吴知远一边和小丫鬟调笑,一边脑子里迅速转着想法子。 这张贴子用词谨慎低调,仿佛不欲招二嫂喜欢或厌恶,能多一事如不如少一事。他对自家情况最清楚,二嫂么,这些年对纪家也算是上心,可对纪家再上心,也比不上对二哥的上心,至今为止她膝下仍无男丁,只要二哥发个脾气,她就没时间想纪家的事了…… 再说这纪居昕的名字,他从没在二嫂那里听说过,想来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大约是庶子? “着什么急,伺候爷才最重要,小桃啊,爷身上不舒服,你来给爷捏捏好不好?” 吴知远声音仿拌了糖,又甜又黏,小丫鬟羞不知如何是好,让她伺候,可是要收她入房的意思?“婢子有差事……” “这个不急,”吴知远翻开贴子,“你看,上面就写了与二嫂问安,如果二嫂有空就约个时间,没空不见也没关系,一点也不重要,你伺候我一回再去送也来的及……” “婢子,婢子哪能……” 吴知远越说凑的越近,最后几乎是贴着小丫鬟的颈子吹气,小丫鬟羞的肌肤绯红,“七爷您别……别这样……” 别看吴知远年纪不大,风月里可是老手,勾搭一个小丫鬟基本手到擒来,小丫鬟最后半推半就的,被他拉出了大房的院子,走到一处无人厢房。 这点事瞒不过大太太,大太太听到丫鬟来报也没在意,“不过一个丫鬟,七弟喜欢就随他了,过两天扯几匹布做几套新衣裳,备些钗环首饰,把小桃送到七弟房里,别闹出旁的事来不好看。” “那贴子……” “倒是不急,”大太太手里帐本根本没放下,匆匆吩咐,“你盯着此事,保证贴子送到二弟妹手里即可。” “是。” 吴知远把小丫鬟带进厢房,脱了衣裳把小丫鬟亲亲摸摸弄的软成一滩水,瞅个空溜下床,叫来贴身小厮说了几句话,小厮垂头应是,又匆匆转身离开,办事去了。 房里小丫鬟怯怯的声音传来,“七爷……” “我来了,心肝儿……” 一个时辰后,小丫鬟强撑着要起来做事,可她初初破瓜,又足足被吴知远折腾了近两个时辰,浑身酥软没一点力气,别说站,坐起来都勉强,吴知远体贴,让下人送了饭食,亲自喂给她吃,让她小睡一会儿再动。 给出的理由也很充分:爷刚才太疼你,你现在这样想走也走不了,就算你走得了也没用,现在午时刚过半,大家都午睡呢,你去了也没人理,放心,有什么事,爷替你担着。 小丫鬟何尝体会过这样的贴心疼惜?自然是幸福地睡了过去,近一个时辰才醒,这时她再想去办差,吴知远就没拦了,捏了捏她的小脸,“晚上到爷屋子里来。” 小丫鬟红着脸去了二房,二房气氛很诡异,明明过了午睡的点,仍然安静地不像话。 她小心道明来意,二太太的陪房丫鬟亲自来接了贴子,她才松了口气,转身回去。 一刻钟后,吴知远的贴身小厮来报,“二太太正忙着,接了贴子只看了一眼,就放到一边囤起来,没任何回话。” “纪居昕的人呢?” “早走了,今天就是下人过来送礼下贴子,留了个地址说等回信。” “很好。”吴知远跷着二郎腿,眯着眼笑。放在一边囤起来,就是短时间内不理也没关系,内宅的习惯他早懂了。 “明日给纪居昕带个话,要自称是二嫂的人,请他四日后未时在雅清阁见面。” “可是……”小厮有些担心,“这样行吗?被知道了……” “你拿银子去外面雇人,自己不出面,谁会知道?记得寻个精乖的,好生教教怎么说话。至于我嘛……四日后在别外面碰上那人,不过是偶然,他敢拿我家后宅女眷名誉开玩笑,我出手教训他,没谁会说不对。” “可二太太……” “我替她教训不懂事的侄子,替她在二哥面前说好话,她还要感谢我呢。” “若是纪家人问责……” “二嫂能处理好。” 吴知远眯着眼睛,算盘打的叮当响。这件事最后真有影响,影响的也是纪妍,纪居昕,纪家,纪家内部会不会闹,他管不着,乱不乱出跟他没关系;纪妍在吴家地位受影响……反正她地位也不怎么高,再矮点也没什么,再说他又不是不帮忙,瞧着她生不出儿子怪可怜的,只要她识趣,他可以劝二哥少在外头混。纪居昕嘛,整他就是目的,小王爷想看清楚,他怎么能不尽心尽力? “您这样亲自对上……”小厮一直跟着吴知远,很多事都知道,不免有些担心,“这纪居昕有简王世子护着,近日上国子监又是卫将军陪着……” “我就是想看看简王世子还会不会护他,小王爷也是这个意思,至于卫砺锋嘛——”吴知远换了条腿架在上面,二郎腿继续抖,笑的极得意,“我可是认识卫家的朋友,有的是人治他。” 纪妍并不知道她心烦意乱,想着庶侄儿的事不要紧,一时没管,结果给她带来了大麻烦;纪居昕也完全不知道归平伯府事,第二日传话人来,他便答应了会准时赴约。 他是真的一点也没怀疑,因为传话妇人穿的是归平伯府下人才会穿的衣服,纹有家徽,临清口音,打扮整齐干净,说话办事很利落,正是一般家族下人典范。 而且妇人表情很可信,言语间隐隐流露出大小姐这些年在伯府日子过的并不甚好,待客难出门难,出嫁这么些年,愣是没见过父母几次,实是可怜的意思。 暗示纪居昕不请他上门是因不想他也跟着她憋屈,索性在外面见一次,好生说几句话。 纪居昕听完略觉心酸。 他没见过纪妍这个姑姑,听说是被杨氏娇宠着长大,费尽心思高嫁进归平伯府,这些年四时年节,总有礼车往来,可人过的怎么样,不是礼物可以看出来的。 这世上过活不易,男儿尚且要挣扎打拼,被那么多规矩束缚的女人要更加艰难。他没见过纪妍,上辈子也没听到过太多她的消息,她提出要见,总要见上一见的。 他让绿梅给了打赏,请妇人传话一定会准时到。 很快到了当天,纪居昕准备妥当,还没出门,先听到周大带回一个相当意外的消息——吕孝充在家养伤闭门思过期间,掉进粪坑摔折了腿。 纪居昕:…… 他之前想过,以吕孝充的身份,他做这点事大概伤不了筋骨,等事情过去一段时间,吕孝充仍然会被放出来折腾,到时他会再想办法,一点点继续把他往下拽,直到坑到死,结果他这机会竟是还要再等下去吗? “怎么回事?” “说是贪恋一个丫鬟美色,不顾身上伤势与美人玩捉迷藏,输的人脱衣服,结果追到茅厕附近,失足掉进粪坑,幸亏有下人经过,才没让他溺死。” 纪居昕无语了,这明显有问题! 吕孝充的确贪恋美色,不过他贪恋的都是男人,对女人完全不行,要说追少年,他信,追个绝色丫鬟,还追进粪坑差点淹死……说没人陷害他一点都不信! 还有谁与吕孝充有深仇大恨?能如此手段高超地折腾人……纪居昕觉得他应该看一看查一查,能利用一把也不错。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 “走吧。”他理理衣襟,带着周大出了门。 卫砺锋也刚从将军府出来,准备去办事。他一边走,一边阴着脸暗骂:怎么就没淹死那个王八羔子! 两人迎头撞上,纪居昕看他面色不愉,“怎么了?” 小狐狸微微歪着头,清澈明净的大眼睛里只映着他一个人的倒影,怎么看怎么心痒痒,可惜光天化日不能抱住啃一口…… 卫砺锋狠狠咽了口口水,保持着外人面前严肃危险杀气凌利的将军形象,负手而立,“公事。” “哦……那不打扰了。”纪居昕弯了弯眼睛,越过卫砺锋,走了。 卫砺锋转身,右手抬高,一副想叫人不要走的样子,又想起今天的公事—— 他放下手,还是算了,处理完了再回来陪小狐狸玩。 第152章 察觉 巳时三刻,纪居昕赶到雅清阁附近,比约定时间早了一个多时辰。 这一个多时辰……纪居昕的确留了些时间等候纪妍,但更多的原因则是,他好不容易休沐,得多转转熟悉京城。 京城这么大,想找人简直是大海捞针,周大很努力,但一个人每天能做的事情是有限的,这些事不能与外人道,只有他们两个自己来,尽管自己力量薄弱,纪居昕仍然觉得能帮一点是一点。 雅清阁在城东,离城中心不远,寸土寸金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非常热闹。 “时间还早,”纪居昕指着雅清阁的牌子,“你去到处看看,我走一走,累了会上楼,你回来直接上去寻我。” 周大知道卫砺锋派了人保护主子,一时半会儿也不怎么担心,“属下未时回来。” 纪居昕笑着点点头,开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走逛逛,试着寻找蛛丝马迹……直到腿有些酸,才慢慢走回雅清阁的方向。 然后,他眼睛一亮! 走了很久又累又渴,这么巧碰到了卖醪糟粉子的婆婆,非常眼熟! 纪居昕走过去一看,还真是!“罗婆婆,您今天到这来啦!快给我来一碗!” “哟,是纪九啊,瞧这一头的汗,渴了吧,来婆婆今天给你来个大碗的!”罗婆婆手脚麻利地给纪居昕盛了一大碗醪糟粉子。 纪居昕不客气地端起就喝。 就城九月已经入秋了,但中午时分这么走仍然有点热,罗婆婆这个点然推出来的是冰过的醪糟粉子,味道不要太合适! 纪居昕干掉一大碗醪糟粉子,舒服地叹了口气,一脸满足。 他到京城不久,与谁都不熟,倒是成了罗婆婆的常客。 罗婆婆瞧着五十左右的年纪,眼不花腰不弯,有股特别的精气神,如果不是鬓角花白的头发,任谁也看不出她的年纪。她个头比一般女子略高,身材微丰,衣裳整洁,长着一双笑眼,脸上随时带着笑意,皱纹也不多,温温暖暖的,特别可亲。 大约是国子监年纪小的学生多,四周又诸多民居,罗婆婆特别喜欢在那边推着小车沿街叫卖,纪居昕吃过一次就喜欢上了这个味道,很快与罗婆婆相熟。 不过这里离国子监很远……纪居昕拿出银袋掏银子,“您推车过来不累么?” “这算个啥,老婆子年轻时候才叫能干呢,满京城走!现在老了,不行了,也就是有心情了才四处走走,平时都在咱们那片晃悠。”罗婆接过钱,眉开眼笑,声音爽利中透着轻柔,“又多了一文,你这后生,也太心慈了。你照顾我,我记你的好,可有那起子不省事的,见你心软只会讹你,你可长几个心眼吧!” “无事。”纪居昕微微笑着,他其实很喜欢这个心地善良的婆婆,他见到过这个婆婆把赚来的钱分给小乞丐,也见过她给外面的野猫野狗喂食,她是个很好的人。 可能因为卖醪糟粉子,她身上总是带着淡淡酒味,不浓,淡淡的清冽的并不难闻。她的姿势也很优美,有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有时看着看着,会沉进去,仿佛看到了画中仕女一般…… 再一晃眼,她其实只是个卖醪糟粉子的老婆婆。 纪居昕笑自己善感,不过闻到酒味,他想起一个问题,“我瞧婆婆虽然挂着醪糟粉子的牌子,也还卖着些清酒小食……婆婆在京城多年,酒这个东西,想来是知之甚深吧。” “不敢说懂,我家老头儿生前最爱酒,我跟着也识了不少,变着法的用酒做各样吃食,生意才这么好,纪小哥可是有话问?” “实不相瞒……”纪居昕微笑揖手,“家里有长辈好酒,我初到京城,想着给长辈买样礼物,银钱不拘只盼酒香醉人,无奈不知道哪里有好酒,若婆婆能好心指导方向,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好酒我倒是知道不少……有些地方还挺偏。”罗婆婆笑着问,“你想在哪买,城里还是城外?” “地方不拘,只要酒好,便是再远,我也会去。” “嗯……那我与你说几个地方,城南五里坡,城北庙子街……” 罗婆婆并不藏私,一开口就说了好几个地方,纪居昕一一记下。 “我家长辈好酒,说起来是个雅好,但小老儿小老儿,喝多了总会闹个不停,回回哄都要哄很久,可是愁的我……”纪居昕笑容无奈又苦恼,“婆婆肯定见过类似的人事,不知道可有什么办法哄人么?” 罗婆婆噗地笑了,“酒鬼酒鬼,最让人没辙了,我家老头儿我都管不了呢,哪有好招教给你?少年郎,自己好好受着吧!” “那……”纪居昕祈求似的看着罗婆婆,“婆婆可知道京城有哪些特别著名的酒鬼,都有什么故事么?” “想听故事还是想学法子?”罗婆婆目光微动,想了想,索性放了推车歇脚,拿小板凳出来坐着与纪居昕说起京城酒鬼的故事,“这京城啊,酒鬼还真是有几个……” 这些天周大没找到有关师傅的任何痕迹。他师傅在京城有个朋友,总是骂人老不死的,这人有蜀中口音,好酒,贪色,一条条找,集合起来,总能找到人。 好酒这一条,问罗婆婆应该没错。不管如何身份,如何酒品,好酒到了极致,总有名声出来,而对于这些最熟悉的,就是与酒行当有关的。 制酒作坊,沽酒铺子有时为了客源不好透露,罗婆婆倒没这个顾忌,而且她在京城多年,知道的肯定不少,老年人心机也不会太深,得到的消息一定属实。 就算不属实,他接下来还会调查取证,自会知道真假,纪居昕觉得自己方向完全没问题。 与罗婆婆聊了很久,他脑子里有了大概脉络,试着又提了个问题,“婆婆啊,这京城里,哪里姑娘——咳咳,漂亮?” 罗婆婆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我瞧你在国子监上学,明年秋闱大约要下场……婆婆以老卖老说一句,你这年纪还是读书要紧,姑娘的事,还是晚点再想,你觉得呢?” 罗婆婆眼神自上到下那么一扫,仿如衡量身材成熟程度一般——纪居昕有种被扒掉衣服似的羞耻感,耳根通红,“婆婆想哪去了,我不是那意思……那个,我就不打扰婆婆忙了,告辞——” 罗婆婆看着他像被狗撵似的跑了,脸上露出个别样微笑。又坐了一会儿,她才转身推起推车,重新叫卖,“醪糟粉子——” 纪居昕一路跑到雅清阁,才安静下来。 最后那个问题不太对……好色的人,不一定只好青楼之色,他不该那样问,应该换个说法…… 闭了闭眼,纪居昕调整心态,缓缓踏入了雅清阁。 今日他身上穿着松绿缎交领镶银边长衫,头挽乌木簪,腰配棕青墨玉腰带,卫砺锋亲自找的衣料做的衣服,亲手选的饰品,穿戴在纪居昕身上特别合适,更显少年唇白齿白面冠如玉风仪无双。 跑堂的小二立刻迎了上来,“公子吃茶还是听曲儿?要包厢还是厅堂?” 纪居昕看了看屋角滴漏,时间还早,纪妍怕是还没来,“厅堂可有雅座?” “有的,您楼上请,二楼靠窗地方就有雅座。” 纪居昕想着自己坐在厅堂,纪妍若来了,一眼就看到,索性选了个正对门口的位置。点了茶点又问小二,“这里包厢位置可多?” 小二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客官是要等人吧,怕错过?本店包厢数量足够,今天这个点还没什么人,您等等使得,现在要也使得,只消您将要等的人姓甚名谁告知,小的们自会把客人带到您面前。” “不用了,”纪居昕脾气极好地摇摇头,丢了块碎银子给小二,“谢了。” 小二说客人不多,纪居昕瞧过去倒是不少,厅里这个时间坐着三分之一的人,桌桌气氛都不错。 这个店不提供正餐,只卖茶点酒水,这个点热闹成这样,东家很会做生意。店内面积不小,外面瞧着一共有四层楼,一楼正中间有一座高台,上有琴架鼓瑟,高台是个圆形,直径大约一丈,二三四楼中间挖空,所有房间围着中间的圆形,上面客人只要推开窗子,就能看到下方高台。 小二问他喝茶还是听曲儿,显然这一楼高台,是给人献艺用的。想听曲儿,就到三四楼包厢,一楼大厅,或者二楼靠外的位置,只想喝茶,可选偏僻位置。 一柱香后,高台上有乐声起,有个姑娘抱着琵琶轻吟浅唱,娇娇柔柔的,令人心怜。 纪居昕心道果然没猜错。 午时刚过二刻,周大还没回来,纪居昕一边喝茶,一边听着四下声音。 岂料越听……越不对劲。 这些声音流露出对雅清阁的评价……好像跟他想象中不一样? 正好邻桌客人小心在问,“我想请姑娘来这里玩,不知道……”看样子应该是个生客。 另一个一脸我对这最熟的暧昧表情,“哥哥教你,带姑娘来这最对了,这里啊,就是和姑娘玩的……嘿嘿……” 纪居昕眉头微皱,他对京城不熟,纪妍对京城是熟的,如果此处不对,为何要约在这里? 他拳头微捏,心内起了疑。 周大不到未时就回来了,不知道是不是不放心他这个主子。 纪居昕眯了眼,招他到身前,低声交待,“你去探下附近可有异状,注意隐藏身形。” 周大眼睛蹭的放出寒光,谁又要对主子不利? 纪居昕眯眼,“不是针对我,就是针对我姑姑,不得不防。” 周大出去晃了一刻多钟,回来朝纪居昕点头,“巷子口有辆不明马车,一直盯着雅清阁的方向,属下假装路过,看他们站位,听他们呼吸,应是有功夫的人。” 纪居昕稳稳捧着茶盅,氤氲水汽笼在他脸上,挡住眸底阴凉,“只这一处?” “属下只发现了这一处。” 一处的话……问题应该不大。 纪居昕微微勾唇,他坐等就是了。 又等了一会儿,未时到,纪妍仍未现身,纪居昕指尖轻点桌面,并没有动,继续等着。 周大紧皱了眉,站在纪居昕身后,片刻不离。 又一会儿,小二跑过来,“不和客官约的人是谁?店里来了位女眷,也在寻人……” 纪妍来了? 纪居昕眼神一闪,“可是归平伯府二太太,姓纪?” 小二不知道是真惊着了,还是受人示意,声音奇大地重复,“归平伯府二太太?二太太如何能到咱们这里来?” 过于尖锐的声音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几乎是一瞬间,店里安静无比,连唱曲儿的都停了,所有人齐齐朝这边看过来。 与此同时,三楼传来‘砰’一声巨响,像是谁踢开了包厢门,之后一串脚步声急急下来,“哪个吞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污我归平伯府名声!” 纪居昕抬眼看去,来人眉眼秀致,一身白衫,手里摇着四幅美人图的折扇,好一个风流倜傥的佳公子。佳公子此刻正怒了眉眼,直直看过来,眼神充满愤怒,不是吴知远又是哪个? 纪居昕冷笑一声,马上懂了,这是吴知远摆的局。 吴知远直直朝着纪居昕走来,瞪着眼珠子像是要吃人,手指几乎戳到纪居昕的脸上,“哪里来的乡下贱坯子,竟敢抹黑我归平伯府?” 周大立刻黑了脸,欲要挡到纪居昕面前。 纪居昕却抬手阻了。 吴知远只敢摆出这等架势,色厉内荏……大约心有顾虑,不敢伤他性命,只想试探。 他想试探什么?是谁授意?如果试探结果差强人意,下一次想要的,是不是就是自己命? 外面那辆马车……又有何用意? 纪居昕眯了眼睛,准备见招拆招,他倒是想看看,吴知远玩什么把戏! 周大却暗暗对角落里将军府的人示意,让人赶紧去报告卫将军。 第153章 应对 “吴公子不认识我?”纪居昕不闪不避,直直站在原处,脸上还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 吴知远哪能不认识他,只是在这种场合下‘不能’认识他。他抬高下巴冷哼一声,“我是什么身份,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乡野贱人?废话少说,你老实交待,是谁给你的胆子,抹黑我归平伯府名声?今天你要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对不住,明年此时,我会记得给你烧纸!” 纪居昕完全不被话中威胁所慑,黑亮的眼睛闪着疑问,“奇怪啊……刘公子不认识我,怎的知道我是乡下人?” 吴知远顿了一顿,下一刻灵光一闪,“看你长相土气穿着土气言语粗俗就知道你是乡下人了,难道还要打听?”他想起了在刘昊皇庄初见纪居昕的时候,纪居昕极不起眼,清清瘦瘦,衣服不是很合身,衣料颜色没一样是京城流行,后来表现亦称的上大胆,只有乡下过来没见识的人才会这样。等知道了他是二嫂纪妍的侄子,更加确定了纪居昕的来路,还真就是个乡下来的卑贱土包子! 他自以为非常机智。 却不知那日仓皇见面时,纪居昕并非一般状态,他一路风尘,旅程辛苦,又遇急雨,浑身湿透,到了皇庄也来不及收拾自己,随便找了件厚实衣服就穿上了,所以给人第一印象自是不大好。 今日却不一样,他身上穿戴皆是卫砺锋所配。卫砺锋性格里有股子特别的占有欲,既然发现了对纪居昕的心思,给出来的东西当然要最好。纪居昕这一身,不管是衣料还是裁剪,都极用心,看着低调,仔细一瞧就能发现其不俗之处,再加上恰到好处的配饰,把纪居昕的气质相貌衬了个十成十,他此刻哪还会像当初那个乡下小子,明明是个唇红齿白,气质高华清雅的贵公子! 来雅清阁消费的人都不是穷人,自有几分眼力,吴知远不提这话,他们以为纪居昕不过是个相貌气质稍稍出色的少年,吴知远一提,他们仔细一看—— 可了不得! 这少年身上衣料,不就是日前进贡给皇上的特品鲛青纱!第一眼清爽低调,第二眼高贵大气,仔细再一瞧,能看到浅浅青色下的纹理,光滑细致闪着珠光。 这料子据说防水抗脏,摸着柔软的不行,实则怎么扯都扯不断,就算一般刀剑刺来,也能挡住来势,把伤害降到最小,工匠们造出此纱时,皇上大声赞好,说多穿几层抵御刺客都够了! 这纱特点明显,看似普通,实际不普通,只消对着光线一辨,眼尖的立刻能认出来……可这是贡品啊,一年也造不出几匹,送上去直接就入了皇上的内库,这少年哪里来的料子如此奢侈地做常服? 看出门道的默默思索,瞬间转变了立场,想着如果这个归平伯府吴少爷非要与此少年为难,说不得要出来帮一帮了。 现场气氛微妙,吴知远有些奇怪,他这话没问题啊,做为京城长大的本地人,身份也不低,他的话一般少有人反驳,怎么这些人眼神好像不太对? 不能怪吴知远不知内情,他其实算是大家族里学识不错的孩子,心眼目标都有,很难得了。因为要靠着刘昊,他对吃喝玩乐还是有点研究,尤其刘昊最喜欢的女人方向,他更是颇有心得,若来些女人衣裳,钗粉,他定立刻认出来,这男人衣服……他还真没研究。 现场气氛这么明显纪居昕不可能感受不到,他并不知道自己一身衣服就让人改观了,还以为自己这么多年培养出来的气质让大家认可了,很有些满意。 “我以为京城都是聪明人,原来不过如此。”他眼角斜斜看了吴知远一眼,特别有深意,“在我们‘乡下’,想找茬打架时,也得先打听打听对方家里几个兄弟,钱粮田地,姻亲关系如何,怎的京城某些人反倒蠢的一言不和,就喊打喊杀了?” 围观众人一愣,这话有道理!京城都是人精,到处是京官,到处是宗室,就是街边碰瓷的,也得擦亮眼睛,怎么堂堂归平伯府的少爷,行事如此肆无忌惮,真的不认识这个少年?不可能吧。 纪居昕顿了一下,笑眯眯看着吴知远,“明人不说暗话,吴知远,你特意在此堵我,是何用意?” “你少胡说八道,你是哪根葱,我会堵你?”吴知远捏起拳头,眯眼威胁,“你老实交待,为何要坏我归平伯府名声?” “这话就好笑了,你不认识我,我们无怨无仇,我为何要坏你归平伯府名声?” 纪居昕一边与吴知远话音试探,一边观察对面情况。 吴知远并不是一个人过来的,跟在他身后的足足有十余人,除了随从下属,其他的大概是他的朋友,纪居昕都不认识,也看不出所以然,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有一对兄弟,大的二十余岁,目利钩唇厚,面容十分不善,小的与大的非常像,眼球子滴溜溜转的非常快,只有十岁左右,年纪不大,看着心眼不少。 这两兄弟与吴知远不像,穿着打扮很富贵,搭配间却丝毫看不出大家风范,相当混乱,应该不是归平伯府的人,甚至不是有底蕴大家族的人。 如果吴知远设局要套他,那今日与他一起的人,一定有目的性。 这些人是谁呢…… “对啊,我们无怨无仇,你为何要抹黑我归平伯府?自然是欠揍了——”吴知远冷笑着扬手,“给我上!” 他身后膀大腰圆的打手开始往前走。 围观众人开始小范围准备,一旦要打架,赶紧拉开,不能让少年受伤! “吴知远,你要点脸吧!”纪居昕却冷哼一声,“皇庄的教训还不够么?” 他声音好像刻意压低,要给吴知远一个面子,实际在这个环境中,众人精神高度集中,哪里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皇庄?教训不够? 少年果然有背景!能进得了皇庄!不过教训……莫非是吴知远栽到过少年手里过,今日想找回面子? 众人眼光蹭蹭发亮,吴知远恨不得把纪居昕直接砍了,明明知道他不想提这个,还非要说出来! 纪居昕回一个无辜眼神——我又不蠢,明知道你来找茬,还为你保守秘密留面子? “我自是知道你名姓,却不料你卑鄙至此,”吴知远咬牙,“我堂堂归平伯府二太太,怎会来这种地方?你还说和她约好相见,是何用意?我二嫂清清白白一个妇人,名声岂能毁于你口!” 吴知远悲愤表情很快引来了同情目光,纪居昕微眯了眼睛,明白了一点。 这个地方果然不是正经人家姑娘可以来的地方。 或许除了品茶听曲儿外,这里还做着旁的生意。 纪居昕没见过纪妍,不知道纪妍品性,莫名其妙杠上,他不能肯定这个局是吴知远一个人布的,还是归平伯府手笔,纪妍在这局里又扮了什么角色。现在看,归平伯府掌权人怎么说也有几番经历,不会布这样的小局,女子名声大过天,纪妍再蠢也不会把自己往火坑里推,所以这局于纪妍也无关。 这局,是吴知远一个布的。 纪居昕缓缓朝侧边走了两步,让自己视野更大些,同时声音悠缓带着讽刺,“刚刚还说不认识我,转头又知道我的名姓,这出而反尔的本事,很少人会啊。”他说到这里突然音量加大,掷地有声,“把我约到这里来的,是你吴知远吧!” 吴知远被这一前一后的话激的面红耳赤,任谁一看都能知道内里掩饰不住的心虚。他恼羞成怒,嚷的声音都破了,“你莫要逃避问题,明明是你坏我家女眷名誉,说什么都没用!你们给我上——” 他身后下人重新撸袖子走出来。 纪居昕无语,这人来回叫人上,只是想揍自己一顿吗? 见打手气势汹汹过来,周大上前一步,挡在纪居昕面前。 围观众人也尽可能的小范围制造困难,挡一挡啊,绊个脚啊什么的。 纪居昕思索怎样结束这场闹剧最合适,视线不自然四处飘,最后落到初初走进店里的客人身上。 这位客人身量未足,穿儒士窄袖袍,头束白玉冠,腰悬五幅结,烟眉秀致,黑眸灵动,齿白如贝,一脸好奇地走进来……明显不是熟客,是听着热闹过来瞧的。 纪居昕眼力不错,一眼就看出来,‘他’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姑娘身后站了两个随从,皆是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情,想阻又不敢上前拉,只好默默站立在侧,锐利的眼神迅速扫过四周。 纪居昕目光顿了一下。 这两个随从的表现,看人看前后门的方式……很眼熟。 卫砺锋,牛二,宋飞,周大都曾经做过这样的表现,周大稍微少一些,宋飞牛二多些,卫砺锋……做的不明显。 所以这两个随从的差事,应该与卫砺锋他们有相同之处。 纪居昕手指揉了揉额角,偶然发现楼下雅清阁热闹的街市里,也有默默关注这边的人。 这些人游走于商贩中间,或是买东西,或是讲价,或是瞎逛,目光偶尔会与女扮男装的随从交流…… 这些人,应该都是姑娘的人…… 这位姑娘是何身份? 纪居昕不由自主再次观察这位女扮男装的姑娘。 姑娘身上有股灵气,举手投足非常大方,眼神非常好奇,除了好奇吵架,对楼里装饰,客人表现,桌椅茶盏,无一处不好奇。 好奇的有些过…… 明明看着大方高贵,不像是个没见识的,为何连墙角摆着的泥塑也要看两眼? 是了,大方高贵! 恐观察太久被发现,纪居昕迅速收回视线,这位姑娘身份应该超出他想象! 他思考观察的极迅速,但就这么点时间,周大已经马上要对上吴知远的手下了,再继续怕真是要打起来。 纪居昕不想和吴知远打起来,倒不是怕他,只是这种事始终对名声不好,他也不是喜欢玩暴力的人。 想!用力想! 眼下要怎么压制吴知远,让他不敢动手! 纪居昕微微眯了眼,一边想,一边不由自主再次看向那个姑娘。 这一次,他发现不同了。 姑娘头上发冠,看着是男子样式,简单大方,但簪头其实用了小心思,形状隐隐似龙! 天下敢用这个形状的没几个!所以这个姑娘……其实是公主? 先帝血脉不丰,公主只有两个,一个早已出嫁,一个是当今圣上的同母妹妹昌宁公主。 纪居昕前世知道的事有限,仅仅知道这位公主现下应该十六岁,国色天香,冰雪聪明,任性又受宠,连驸马都是她自己定的,皇上居然也没反对。 而吴知远……他记得好像听说过,皇上要为公主选驸马的风声一露出来,归平伯府就请圣意,说府里儿子多么多么出色,多么想侍奉公主,还表了诸多决心,可昌宁公主看都没看一眼就挡回去了,后来直接当街拦了状元郎,说要选他为驸马。 纪居昕会记得此事,是因为这个笑话闹的有些大,吕孝充与友人饮酒时说起,他正好听到,归平伯府怎么也有他一位血缘上的姑姑,不经意就记下来了。 只是归平伯府里到底是谁想做驸马,名字他记不住。 卫砺锋曾和他普及过京城各处世家资源,他知道归平伯府现状,有资格请娶公主的,只有归平伯的嫡子,归平伯嫡子年纪尚轻可以配婚的,只有这吴知远了…… 纪居昕脑子迅速转动,一来二去想清楚后,突然哈哈哈爆发出一阵大笑。 已经搭上手马上要干架的周大和吴知远手下瞬间停住。 吴知远也吓了一跳,这纪居昕是被吓傻了吗? 纪居昕却只是轻飘飘走上前,“归平伯府行迳,真真让我大开眼界。” 周大见主子上来,默默让出位置。 “管你怎么说,我今日一定要教教你规矩!”吴知远想着今日无论如何要揍纪居昕一顿,“你们给我继续!不许停下!” 纪居昕见吴知远不想多言只想动手的架势,渐渐眯了眼……下一刻,他故意高声喊,“你可知我是谁!” 吴知远正是知道纪居昕身份,才敢这样闹,眼下见纪居昕如此张扬,不由失笑,“哈哈哈你是谁,怎么,被简王世子偶然帮一把,就不知道姓甚名谁了?你如此行事不慎,以为世子还会管你?” 围观众人齐齐支起耳朵,果真有内情! 纪居昕眉梢一挑。 吴知远以为自己猜对了,继续顺着这个方向攻击纪居昕,“还是你以为巴上了卫将军,卫将军就把你放心尖上了?” 他看了看身侧的两兄弟,“卫将军身负卫家世袭罔替爵位,正身持立,从不会有越职之言行,你觉得他为你出头?” 两兄弟中大的那个目光如刀般刮了纪居昕一眼,“我卫家人岂是你这等庶民能巴得上的。”一脸你不配的鄙夷。 十岁左右那个指着纪居昕,声音清脆,“卫砺锋死了爵位就是我的,我不允许你破坏将军形象!” 纪居昕眉眼一厉。 这两位听着像是卫砺锋的家人?他的家人怎会如此……一点不亲不说,好像还盼着他死? 他太惊讶一时没说话,吴知远以为戳到了他的痛处,笑眯眯转头与卫氏兄弟说,“二位可不能这般笃定,这位纪公子眉眼风流,或许与卫将军已成好友,卫将军便是不明面上袒护,暗地里给些好处却是可能的,比如这些天最热闹的话题冬月祭——好多人想要名额呢。” 卫氏兄弟腾的怒了,“他敢!我们都没名额,这个小白脸怎么可能会有?” 年纪小的那个直接跑过来推了纪居昕一下,“你这下贱的乡巴佬,离卫砺锋远点!” 纪居昕瞠目结舌。 这,这竟然是卫砺锋的家人么! 第154章 打脸 纪居昕被姓卫的小子十分粗鲁地推了一下。 十岁的孩子,力气再大也有限,纪居昕猝不及防下退了一小步,很快稳住身形,面上神色一如既往的从容淡定。 周大却不能允许熊孩子如此不敬,大手一挥,掌风聚起把人扇了回去。 看似极平常随意的动作,掌风却十分犀利,熊孩子被甩到兄长身前时眼都是晕的根本没反应过来,围观众人更是齐齐倒吸一口气,直想鼓掌叫好! 好功夫啊! 周大这一手实在霸道,直接把场面震住了,至少如果对自身功夫不是那么自信,不敢随意上前。 卫砺锋的家人如此凶残,纪居昕真是一点也没想到,不过现在他面对的场面也很重要,不能再分神了。 而且周大给的时机非常合适。 纪居昕往前一步,手负在背后,朗声道,“正如吴公子所言,我的确初到京城不久,很多东西知之未深,但不知道不代表我蠢。敢问吴公子,为何质疑我坏你归平伯府名声?” “你在这里公然提及我家二嫂,暗喻你们相约而来,我二嫂堂堂归平伯府二房嫡媳,怎会随意来这种龙蛇混杂之地?”吴知远抖着眼角,神情阴险,“你坏我家名声,还不能让我教训了?这是何道理!” 他最后这句话是说给周围人听的,很显然,他感受到了来自周围的阻力。如果不是围观众人小动作阻拦,他的人早上去把纪居昕揍了! 本来他没想说这些,现在看不给个让人心服口服的理由,舆论难平,很难顺利揍纪居昕一顿。 纪居昕嗤笑一笑,再一次问,“吴知远,你可知道我是谁?” “你不就是费尽心机巴上了贵人,想谋点好处?”吴知远语意中满是嘲讽,“哥哥教你个乖,这四九城的贵人不是那么好巴的,说句话就觉得交情好能抖起来了?你以为别人重视你,其实啊……你什么都不是。瞧瞧现在,有谁为你来了?” 纪居昕却笑着摇头,一脸同情地看着吴知远,“看来以你之愚钝,是听不出我话意了,我便来提醒于你。” “我名纪居昕,乃临清子爵府纪家大房庶子,行九,你口中所述二嫂,正是我祖母膝下嫡女,我的亲姑姑。我一个小小庶子,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需要靠姑母提携的地方很多,我为何那般傻,欲害姑母名誉?”纪居昕别有深意地看着吴知远,“倒是吴公子你,明明知我名姓,却要装做不认识……现在莫非你亦要急急否认,不知道这层关系么?” “我当然不知道你是二嫂侄儿……” 吴知远下意识一句话跟出,众人齐齐嗟了一声,信你才怪! 吴知远磨了磨牙,“即便你所述为实,但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你是不是有旁的想法,故意陷害我二嫂呢?” 他一边说话,一边手指微弯,他身后护卫眼神瞬间变的凌利。 纪居昕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心内叹气,看来这人是铁了心的要动手,就算有人阻挡,也要硬来! 他声音突然加大,“我原还想京城里的人家皆规矩齐整,此次到来定大开眼界,今日果真‘大开眼界’了!原来京城与别处没什么不同,皆有道德伦丧有眼无珠之辈!” 他突然语意凌利,言语间仿佛带了刀子,“我不过因过于思念亲人,不经意提及一句,便成为你攻击我的借口,扬言打杀,归平伯府真是好气魄!我们乡下人都知道,不管何样境地,事关血脉亲人,都应谨慎,好生保护自家名誉要紧。女子名节何其重要,本来完全可以忽略的一件小事,你偏偏揪住不放,还广而告之,是嫌丢人不够么?我姑母与你有什么仇,你要这般害她!” “不管今日是巧遇,还是你引我入局,文斗武斗我都接着,便是技不如人狼狈落败,我亦没二话,可你以一个无辜妇人的名节做借口,实在太卑鄙了些,我纪居昕不屑与你为伍!” 对!拿女人名节糟蹋,实在卑鄙! 围观众人皆点头赞同。 吴知远被纪居昕气势压的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卫姓兄弟出头帮腔,大的傲慢阴森,“好利的一张嘴!卫家不与小人为伍,你出门最好别打将军的牌子!” 小的张牙舞爪,“以后我会是将军,你不乖乖听话到时弄死你!” 这些话让纪居昕很生气。他对卫砺锋的家人一无所知,卫砺锋从来不提这些,但他真没想到,卫砺锋竟有这样的家人,光凭语气也能知道,自私自利,傲慢无礼,理所当然……能这样对他,私底下又能对卫砺锋好到哪里去! “荒唐!”他双眸看向纪氏兄弟,黑亮瞳眸似燃着火光,戾气乍现,“卫砺锋自小于战场长大,冲锋陷阵九死一生,拼着性命和鲜血换来今日成就,如何你二人上下嘴皮一碰,就是你们的了?真是好大的脸!就算你们与卫砺锋有血缘关系,将军府的牌匾也是卫砺锋一人扛起,是鲜血染成,是军功换就,与你们半点不相干!卫砺锋死了将军就是你的?观你二人模样,便是我这外行人,也能看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金銮殿上万岁爷火眼金睛,会让你等草包做将军?哪里来的白日梦!我劝二位还是安生些,当心风大闪了舌头!” “你——”卫氏兄弟齐齐瞪眼,恶狠狠的样子像是马上要冲上来。 吴知远也回了神,眯了眼睛,慢条斯理地说,“我们身份与你不同,皆是权贵世家,我劝你还是识实务点为好。” 不管姿势还是表情,吴知远都摆出高高在上的傲慢态度,一副识实务马上跪舔我还能放过你,不懂事的话……你可要掂量清楚,权贵是个什么高度,可是你惹得起的。 实实在在的威胁。 “权贵?”纪居昕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旁的我不敢说,但真正权贵行事,绝不会如你这般!”他一边说,手掌跟着一划,像是说激动了打个手势。 这个手势刚好对着吴知远,仿佛有指向意,吴知远下意思跟着他手掌的方向走,很快就发现了……昌宁公主! 他瞬间就怔住了。 他心仪昌宁公主,时刻都想在昌宁公主面前表现,可是今天好像……处处被压制! 纪居昕昂首挺胸,话音琅琅如仙阁之乐,“真正的权贵,克已复礼,言行有度,任何时候都不会失了气节风仪;真正的权贵,审时度势,知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真正的权贵,时刻清楚自己位置,不管境况如何,正身持立,对得起君臣家人,对得起自己!” 纪居昕一席话掷地有声,特别精彩! 昌宁公主看了这么一出大戏,心中很是满足,顿觉明面上的唇枪舌剑极有意思,比后宫口蜜腹剑暗地阴招爽快多了! 这个叫纪居昕的很聪明……认出她身份这点就值得称赞,点出她位置让吴知远看到想借势的法子也不错,没有把她直接点出来让所有人看到这点她最满意。 身为公主,她被拉出来挡枪次数不要太多,人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努力认真利用一切形势去争取没什么不对,只要不影响到她,她并不介意被借势。今日她偷偷溜来此地很是敏感,并不想让人知道,如果纪居昕真敢点出来,那她们可就是结仇了。 这纪居昕还特别有意思,背着人悄悄地食指中指在胳膊上弯了弯,做了个叩拜道歉加谢恩的姿势…… 还说那么多权贵的好话,是拍她马屁让她高兴点然后大度地不追究么? 昌宁公主圆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菱角似的红唇微微翘起,笑容非常可爱。 吴知远见公主笑了,热血冲脑——原来公主喜欢气势强硬吗?这方面他怎么可能输给只有一张嘴胡说的纪居昕!立刻双眼犯红,疯狂挥手,让手下们行动,“都给我上!”最好激烈一点再激烈一点,如果能碰到公主最好,他还可以英雄救美哈哈哈哈! 纪居昕差点愣住。他点出公主所在,是想提醒吴知远冷静些,别太丢人,争取给人留下好印象,哪知吴知远竟然想错了方向非要动手拼! 这理解能力也是……太让人着急。 纪居昕无法,朝周大挥手:没办法,打吧。 吴知远率先拎起一条板凳砸碎了,气势如虹! 这架式把围观群众吓着了,身上手上没武功没武器,估计是拦不了的,还是先看看再说。 主子这么坚决,身后护卫当然跟上,一齐发力就冲了过去! 周大袍角一甩,站到纪居昕身前,左手负在背后,右手简单划了个半圆,摆出起手势,只等对面放马过来! 战况如此激烈如此千钧一发,昌宁公主一双杏眸睁的大大,两只小拳头攥在胸前,满脸迫不及待,快打! “我看谁敢动!” 突然一道嘹亮无比的少年声音凭空出现,自带高贵压制魄力,给人一种如果不听话会被杀了灭口的错觉。 个中气势把吴知远苦心营造的气势碾压粉碎,护卫们齐齐刹住,几乎人人都打了趔趄。 吴知远恨的不行,“谁!”谁坏他好事! 门口护卫一让,走进了一个紫衣少年。 少年大约十一二岁,戴紫金冠,佩金蝉如意坠,踩朝云靴,剑眉修长,眼神锐利,嘴唇紧抿,行走间暗紫云纹闪现。少年虽还未长成,举手投足间皆是高贵凛然气势,一看便知其身份不俗。 纪居昕看到来人非常惊讶,“刘召?” 少年换了身衣服,整个人气质和之前暗牢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可纪居昕仍然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刘召! 刘召? 雅清阁的客人不差钱,大场面走多了认识的人也不少,知道刘召这个名字的,几乎立刻为纪居昕着急。刘召也是你能叫的? 这可是安王嫡二子,备受皇宠,破例被封了郡王的宗室子!听说这孩子自小性格别扭,小时候凶残点也就罢了,现在年纪大了越来越管不了,除了皇上和他哥,谁的话都不听!你还不能惹他,因为如果他惹不过你,会有皇上和他哥来收拾你! 这样的人最好能离多远是多远!你还敢叫他的名字?可是嫌命长了! 刘召进来,看到昌宁先翻了个白眼,听到纪居昕叫他名字,只是不满地哼了哼,并没有杀人灭口的命令…… 众人集体瞪眼,真的假的!!!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刘召行事非常简单粗暴,只语含隐义说了一句话,“今天我心情好,不想看到打架。” 照往常,吴知远肯定是要给刘召面子的,完全不敢反抗,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有昌宁公主啊!硬着头皮也得上! 吴知远咽了唾沫,很艰难地说了声,“不行。” “不行?”刘召瞬间眯了眼看向吴知远,一脸我没有听错吧的表情。 吴知远下意识缩了缩背。 “很好。”刘召抬手一个响指,把身后护卫叫过来,“我突然心情不好了,咱们也玩玩。” …… 围观群众表示现在的心情很难形容。 不知道怎么回事,形势就发展成了这样…… 归平伯府嫡少爷杠上没身份没来路的小庶子也就罢了,突然伯府少爷气势变了,然后郡王爷来了…… 郡王爷一来,小庶子叫出了郡王爷名字,郡王爷也没生气,话音好像还护着小庶子…… 伯府少爷不知道是不是傻了,居然不想卖郡王爷面子…… 所以郡王爷不高兴了,准备让吴少爷没面子…… 昌宁公主一点也不嫌乱,水汪汪的大眼睛更精神,一脸期待。 纪居昕倒是很想阻止,他很快猜出刘召身份不一般,这样的事还是少做为好。 吴知远不退,刘召更不可能退,于是局势再一次一触即发。 “召儿,不得胡闹。” 关键时候,一道清润温朗的声音传来,雅清阁大门,又迎来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坐着轮椅,一身白衫,身材清瘦,相貌与刘召有些相像,却不如刘召这么般出色,气质非常清雅高贵,尤其一双眼睛极出彩,亮的惊人。 刘召看到来人,头侧到一边,挥手让护卫们退下,不甘不愿地站到来人身侧,同时趁人不注意,给昌宁公主做了个鬼脸。 昌宁公主则托着下巴,无奈摇头,这个人来了,今日的戏便看不成了,自己也得被抓走,真是扫兴。 此刻别说围观众人,纪居昕自己一时都有些眼花缭乱,这是……怎么回事? 来人虽然不良于行,但自身气质高华,如同蒙了层星辉,非常耀眼,绝非一般人。 这人微笑着遥遥冲自己点了点头,与身侧站着的刘召说,“同我回去。” 之后清瘦手指指向昌宁公主,“你也同我回去。” 最后手指微微一弯,轮椅转了个方向,刘召,昌宁公主,身后所有护卫,皆鱼贯而出,秩序井然。 整个过程静默又迅速。 从始至终,他都没看吴知远一眼,好像这人不存在,或者只是个蚂蚁,不值得他费心思看。 一行人走后,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吴知远身上。 这才是真权贵好吗!你这个像疯狗似的‘权贵’,人家都不稀得打你脸!太丢人! 说人家纪小哥是贱人,现在你敢打这‘贱人’一下吗? 真权贵虽然没说话,威慑意味已经却很明显了,你敢动一下这纪小哥,信不信明年今天没人给你烧纸! 吴知远觉得脸很疼,整个人僵在原处,牙咬的都酸了,仍然不知道这个台阶怎么下。 卫氏熊孩子凶残着脸来问,“吴哥,还打吗?” 这揭伤疤的行为…… 吴知远狠狠剜了他一眼,“滚!” 吴知远灰溜溜地走了,纪居昕也不想留在这个地方,片刻后也离开了。 只不过目送他的眼神都充满了善意,还有人主动上来搭讪说想交个朋友。 纪居昕不由深思,刘召……到底是何身份? 刚刚那位白衣青年又是谁? 第155章 刘昔 纪居昕怀着满腹心事,走出雅清阁时,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史方远…… 他在这里做什么? 纪居昕回头看了看雅清阁的招牌,莫非也是被方才的混乱场面吸引来的? 不对。 纪居昕仔细看了两眼,发现史方远视线四处乱瞟,脚底步子非常快,好像在做什么事不想让人别人看到,这样直冲冲走路的姿态,应该只是从雅清阁墙侧经过…… 那就不关自己的事了。 纪居昕继续悠然往前走,同时注意周大所言可疑马车的方向…… 刚看到马车的影子,就被从拐角跳出来的刘召挡了路。 刘召看到他显然很激动,黑亮的眸子闪着神采,仿佛会发光!不过他性子依旧别扭,克制地站在原地,觑着眼睛,抬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扫了纪居昕一眼,“被人这么欺负,你可真出息!” 一起患过难,这孩子什么脾性纪居昕早就知道,看他精神奕奕状态不错,纪居昕心里非常欣慰。他眨了眨眼,无奈摊手,“没办法,谁叫我是个‘卑贱’的乡下人呢。” 刘召好像很不喜欢他这么形容自己,眉毛皱成一团,“不过是起子狗眼看人低的蠢货,哪里值得记挂?日后你再遇着这种人,直接报我名字!” “小孩子这么霸道可不好,”纪居昕笑眯眯地问他,“最近过的好吗?” “我这么霸道是为了谁!”刘召气的差点跳脚,鼻子哼了两声,“不过看在你混的不怎么样的份上,这次饶了你。” 这气派一看就知道过的很好了。“那我就放心了,”纪居昕点点头,“我这还有些事,你看……” “你竟然赶我走?”刘召瞪眼睛,虎着小脸气势汹汹,“你都不问问我是谁,还敢撂我面子?” 纪居昕脸上挂着微笑,不慌不忙地说,“我认你是朋友,便无需问出身,你富贵也好,贫穷也罢,我们都是生死之交。看你样子像是生长在京城,照理你该尽地主之谊与我接风,不过大家都忙,再寻机会就好。怎么,你很介意我下你面子?还是不想与我做朋友?” 这些话其实说的很不客气,但刘召还真吃这一套!他成长环境复杂,又处于比较敏感的年龄阶段,真要处处顺着他依着他他反倒不舒服,说话时坦率真诚没距离感,才是他想要的朋友。 他非常想要一个不那么口是心非,也不那么怕他的朋友。 “你——”不过这样被压制说不过刘召也不会太开心,愤愤丢了句,“牙尖嘴利!” 虽然语气不怎么好,其中亲切感还是足足的,纪居昕抱拳做谦虚状,“过奖过奖。” 他其实对刘召这孩子很欣赏很看好,共同患难相互扶持的经历很不容易,今日见到刘召,他立刻明白两人身份差距,自己有些高攀了。但如果刘召不介意,他很想保持这段友谊。即是朋友,便应平等,应相互扶持相互提点,应坦率从容,如果刘召不能接受……现在看,是他多想了。 “我哥要见你。”刘召盯着纪居昕,满是命令口吻,“不会太久,所以你有事也等一等!” “你哥?”纪居昕立刻想起刚刚坐在轮椅上的青年。 刘召挡在纪居昕面前,硬生生道,“你必须去!” “好。”纪居昕微笑,“照顾你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孩子,你哥哥想必很辛苦,这等厉害人物,我也想见见。” “你才不靠谱!” 纪居昕不理刘召的臭脸,做好决定后,看了街角一眼,才微笑看向刘召,“带路吧。” 刘召哼了一声,走在前面。 跟刘召一起过来的护卫却神色微动,顺着纪居昕刚刚看的方向看过去…… 片刻后,他冲同伴打了手势,默默从队伍中消失。 周大注意到后给了纪居昕一个暗示,纪居昕点点头。 不管刘召是什么身份,他那个哥哥一定不俗,借势肯定很好用。 刘召前面走了两步,声音有些别扭,“你最近……好吗?” 从后面看他的耳根有些红,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大概这个少年很少这样直接地关心别人。 纪居昕心头一暖,“我很好。”他缓声回话,心底升起几分惭愧。 刘召脾性再别扭,也有一颗赤子之心,各中真诚他感受得到,反观自己,虽然和刘召做朋友的心也很坦率真诚,但初初重逢,他就想借人家哥哥的势…… 是不是有些卑鄙。 纪居昕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他手中没有力量,不处处算计……不知道会死在哪儿。 他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强大起来,有帮助别人的力量…… “刘召,”纪居昕清澈眼神放在刘召背上,神情坚定话音清晰,“你以后……如果遇到什么事,只消说一声,我会竭尽所能。”像一个承诺。 刘召怔了一怔,反应过来后手背掩唇咳了两声,“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麻烦多多!一到京城就这么被别人欺负,真是丢脸!你早点走出来让我看到,不就没这回事了!” “是是是,是我的错……”纪居昕微笑着往前一步,与刘召同行,聊起了上次仙泉镇经历,“那日你离开的早,大约不知道后面的事,孩子们都安全了,全部送回到了父母身边……崔宁儿很可爱,我根本没想到她是个女娃,穿着小红裙的样子漂亮极了,像个福娃娃……” “你见到宁儿了?” “她随长辈去了临清,我在书院与她偶遇……她很喜欢我的小貂,看见了就走不动道……” “你还养了小貂?什么样的?多大了?” “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尾巴很长,通体白毛,软软的滑滑的……你喜欢?那哪天我带出来给你瞧瞧……” 二人边走边聊,刘召仍然没说自己身份,纪居昕也没问。 算起来这只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第一次因为时机环境并不算美好,话也没说太多,可今日重逢,两人像多年未聚的好友,聊起天来半点不违和,随行护卫们还听到了刘召的笑声! 天知道这位郡王爷越长大越不爱笑,便是在世子面前笑容也不多的! 世子刘昔远远看到这样的刘召也怔了一下,之后微笑摇头,他这不省心的弟弟,也有知交好友了。 刘召把纪居昕带到刘昔面前,清咳了两声,伸手介绍,“这是我哥,安王世子。” 纪居昕立刻行礼,“小民见过世子。” 刘召指着纪居昕,“哥,这是我的朋友,叫纪居昕。” “你起来。”刘昔的声音温润清朗,有股安抚人心的味道。 纪居昕缓缓站起,脑子里一时没反应过来。 刘昔……安王世子刘昔! 前世之事他很多记得并不清楚,可这位世子,他可是久仰大名! 当今圣上身体不好,在位时间不长,皇权更迭时安王最后胜利登上龙位,其在京城的世子功不可没! 安王嫡长子刘昔,生下来时局势不明朗,安王时时要出征,安王妃体弱多病,先帝突然说喜欢他,他被留在宫里伴驾。五岁那年和皇太孙一起在御花园玩耍时误食毒点,差点死去,就算救了回来,毒已积在体内不能排出,被御医施针封在腿部,之后不良于行。 安王妃生嫡二子时难产而亡,安王仍在边疆,先帝又把这嫡二子一同接到宫里,两兄弟住一个大殿,相依为命。 当今圣上登基后,安王爵位俸禄升了好大一截,可仍然戍边没被允许回京,刘昔和刘召倒是被放出了皇宫,但也仅是住在安王在京城的府邸,没皇命并不得出京。 两个人的成长过程中很少见到父亲,尽管皇宠加身,一路走来也是步步惊心。 便是这种环境下,刘昔拖着病体,仍然把弟弟好好带大了,还布了很大的局,做了很多事,帮助安王在最后时候拿下帝位! 这是何样人才!何等惊心动魄的人生!众人皆赞其惊才绝艳,三百年来第一人,我朝无人出其右! 可惜这样一个人,最终仍然敌不过病痛折磨,安王登基后不久就逝去了。 纪居昕知道安王世子,知道安王世子名叫刘昔,知道他有一个弟弟,可他不知道他弟弟叫刘召! 纪居昕神色复杂地看着眉目锋利,小小年纪就颇有气势的刘召……真真没想到。 “我与你朋友聊聊,你自己去玩一会儿吧。”刘昔微笑着伸手。 “我都多大了还玩……”刘召皱皱鼻子,显然很不耐烦被当做小孩子,不过兄长的手一伸过来,他仍然低下身子,把头送到刘昔瘦瘦的手掌下。 刘昔摸了摸刘召的头,“乖,我不会欺负你朋友的。” “你就该欺负欺负他,好教他知道我的厉害,看他以后还敢小看我!” 刘召冲纪居昕扮了个鬼脸,转身跑了。 两兄弟互动如此温馨……纪居昕一点也没想象到。他以为以刘召张牙舞爪的性子,做哥哥的一定很不容易,没想到刘召这么听话。 他们的感情一定很好。 想到日后刘昔会早早辞世,纪居昕眼睛有些酸。 如果世事能改变……多好。 “我一直很想见你。” 刘昔的话让纪居昕很吃惊,“一直……想见我?” 他脸上挂着的疑问太明显,刘昔怔了一下,转而眼梢微垂,双眸微眯,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你果然不知道。” “知道……什么?” 刘昔却转了话题,“召儿一直过的很辛苦。”他清瘦的脸上漫上些许苦恼,黑亮双眸似有回忆之色,“生在我们这种家族,总会背负更多。召儿性子跳脱,幼时很不听话,纵我百般护着,仍是吃了不少苦,吃了大亏后慢慢变的懂事,性子却偏的过了,我怎么费心也调整不过来。他身边没有真心相交的朋友,既然你们互相认可,以后……还请你多多照顾他。” 纪居昕有些惶恐,抬手揖道,“不敢,郡王殿下有您这样的哥哥,如何需要小民照顾?且小民身份不雅,相交过甚会影响郡王……” “你无需谦虚,”刘昔摆了摆手,笑眯眯看着纪居昕,“我了解你。” 纪居昕怔住。 “我对你神交已久,亦自信没看错人,你无需拘束,日后在我这里皆可自便,自称‘我’便好。” “我……”刘昔态度这么亲切自然,纪居昕真有点懵。 “纪居昕,”刘昔微笑着看他,黑亮的眼睛里写满了睿智,似盛着繁星,真诚而隽永,“我信你,亦希望你信我。” 纪居昕其实感觉非常荣幸,但这份信任实在太突如其来,着实有点消化不过来,只好先微笑道是,回头再细思。 京城九月风多,风一起温度就降一截,刘昔坐着轮椅,膝上没盖毯子,唇色更显苍白。因两人说话,刘昔把人都挥退了,四下根本没旁人。 刘昔没有离开的意思,纪居昕却觉得不行。他上前走到刘昔背后,握住轮椅把手,“起风了。” 刘昔也没表现出一点陌生人在背后的戒备之意,只轻轻点头表示允许,“好。” 纪居昕便一边推着刘昔往房间走,一边缓声说话,“其实郡王爷在成长,心机智慧一点也不差,脾性也是因为年纪稍显别扭……以后他会成长为如世子一样强大的人,世子请宽些心,多给些时间。我自认能力有限,但如果郡王殿下有用得着的地方,我亦百死不辞。” 刘昔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怅然又像满足,“谢谢。” 等进了房间,二人浅聊几句后,纪居昕提出告辞。他看出刘昔身体状态不怎么好,还是不要浪费太多精力。 刘昔没反对,微笑目送他离开。 待纪居昕走到房间门口,刘昔却突然开口,“两个月后的冬月祭,你也去参加好不好?” “冬月祭?”纪居昕回头,有些惊讶。冬月祭是皇家每年很重要的节仪,参与的人很多,可就算人多,名额也很有限,他一个外地来的不起眼身上只背了个秀才的庶子,怎能参加这等盛会? 刘昔看出了纪居昕的疑问,笑眯眯道,“我帮你啊。” 冬月祭再热闹,纪居昕对它也没什么兴趣,因为于他来说暂时没任何用处,无可无不可。 刘昔却神秘地眨了眨眼,“卫砺锋会在冬月祭上大出风头。” 第156章 就绪 刘昔神秘地眨了眨眼,“卫砺锋会在冬月祭上大出风头。” “大出风头?卫砺锋?”纪居昕第一反应是冬月祭还没到,刘昔怎么会知道卫砺锋会出风头,第二反应是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你一定会很想看。”刘昔面带落寞之色,“依礼我应唤卫砺锋一声兄长……大家都喜欢他尊敬他,看到我这个病秧子脸上却只有怜悯之色……唉我可真可怜。” 刘昔假模假式的表演,脸上郁郁神色非常浮夸一点也不走心,明显是摆出来的,那双眼睛还在笑呢! 纪居昕:……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刘召的性格形成或许是有原因的,这位哥哥与一般体弱者表现完全不一样…… “都惊喜的不会说话了……果然很想看。”刘昔啧了两声,笑眯眯冲他摆手,“做为你照看召儿的谢礼,这事就交给我了,不用太感激。” 刘昔摆出送别的手势,纪居昕不好再问,只得行礼告别,来此一趟,心中疑问更多了。 刘召跑来与他说些话,亲自送他离开,“本郡王很忙,没时间陪你玩闹,你自去处理你的事吧!” 纪居昕:…… 能好好说话吗!明明体贴他刚刚说忙遂不欲强留,怎么借口就变成没时间与他玩闹了?他才没有玩闹!再说他口里要忙的事,估计刘昔给解决了…… 纪居昕猜的没错,他一离开刘昔视线,就有个穿护卫常服的人走进房间,伏在刘昔身前说了几句话。 “替他解决了——”刘昔手指撑着额角,黝黑双眸里笑意狡黠,“晚上到将军府要跑腿费。” 纪居昕在刘召一句句‘本郡王身份高贵,向来不怕麻烦,遇事就提本郡王名字,好让本郡王凑个热闹玩玩,如果被本郡王知道你遇到事情却不让本郡王知道,本郡王一定会让你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此类含义的话里,默默离开了这个不知道是不是安王世子别院的地方。 今日经历真是……精彩纷呈。 “小宝贝儿,上车来!” 熟悉的声音传来,纪居昕下意识看看四周——还好这个巷子略显偏僻,没什么人,大约没人听到。 “胡说什么呢!”纪居昕恶狠狠地瞪向卫砺锋,“给人听到多不好!” 卫砺锋坐在马车上,一只手掀着帘子,一只手托着下巴,笑的别有深意,“哦……给人听到不好,那没人的时候,我就可以叫个痛快了?” 纪居昕抖着嘴唇,很想说个滚字,可四下虽没旁人,车夫护卫还是有的,卫砺锋好歹是个将军,不留点面子不好,憋的脸都红了。 卫砺锋看小家伙气的脸通红,不再逗了,“雅清阁事件我已听说,恐有危险,特来接你一同回去。” 纪居昕板着小脸,没动。 卫砺锋眨眨眼,“给你买鸭脖子好不好?” 纪居昕圆溜溜的眼睛看过来。 卫砺锋喉咙里都是笑意,“我亲自去排队。” 纪居昕眼睛眨了眨,伸出二根手指。 “好,这两天都给你买。” 纪居昕满意了,踩着车夫放下的小板凳上车。 一坐好,手里就被塞了杯暖暖的茶,桌上也摆出了几碟小点,都是他爱吃的。 纪居昕感动又无奈。卫砺锋上心起来处处能留意,样样暖人心,可实在嘴贱手贱,总让他气的牙痒痒,如果他性子不那么恶劣好了…… 可是如果卫砺锋不再痞痞的开玩笑,随时都板着脸一派庄严肃穆…… 他有点无法想象,这样还是他认识的卫砺锋吗…… 纪居昕抱着茶杯跑神的时候,卫砺锋静静看着他,眼底尽是温柔。 今天离的太远,听到小家伙在雅清阁出事赶过去,为时已晚,小家伙已被刘昔接走。好在小家伙应对得宜,没吃什么亏。 把他护在自己羽翼之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有了这个念头,渐渐疯狂。他越来越想接近小家伙,抱着小家伙,白日黑夜皆在一处,看着他睡着,看着他醒来,紧紧嵌在身体里,一辈子不分开。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识到时就做出了决定,不管结果如何,都不会放弃。他知道小家伙很美好,清澈漂亮的像尊琉璃娃娃,可他从来没料到,小家伙能那么护着自己。 小家伙太聪明,卫家那两个东西一出来,只消说两句话,就能猜到一些事。他从未与小家伙说过卫家人,因为不知从何说起,卫家人实在是……他也预想过是否会出现今日场面,猜想小家伙大约会因为他们姓卫不予计较,只观感变差罢了,不想真正遇到时,小家伙竟能说出那样一番话。 的确,他今日功绩地位,皆是沙场征战,九死一生换来,将军府上牌匾,也是他卫砺锋一人扛起,是鲜血染成,是军功换就,与那起子卫家人无人! 他与卫家有本糊涂帐,小家伙并不知道,却仍然能不顾世俗伦理,不担心他责怪地护着他,让他特别感动。 “小宝贝儿……”然而就算感动,卫砺锋开口仍然那么不着调。 纪居昕斜挑着眉,隐含威胁,“还没折腾够?” 他这一眼看过来,密长眉睫轻颤,眼睛半眯半阖,似笑非笑,朦朦胧胧,仿佛有桃花妖娆舞动,卫砺锋差点打了个颤。 “好吧,”他狠狠忍住没直接抱上去,举手做投降状,迅速进入话题,“世子与你说了些什么?” 纪居昕眯着眼睛,话音颇有些意味深长,“你们果然熟识。” 事到如今,他总算是猜出些端倪,“他说他应该唤你一声兄长,为什么?” 卫砺锋摸了摸鼻子,避开纪居昕视线,“我如今执西山大营虎符,经常进宫面圣,世子常在宫中行走,自然不会太生疏。” 这是承认了和刘昔相熟,却没说兄长二字是何意。 纪居昕从不愿强人所难,卫砺锋不想说,他便不再问,“世子说安排我去冬月祭。” “冬月祭?”卫砺锋剑眉舒展,眸底略带笑意,“你初到京城无聊,去看看也无妨,冬月祭很热闹。” “世子说你会在冬月祭上出大风头。” 卫砺锋脸色略僵,“不过是身负皇命,职责所在,世子有所夸大,你不用理。” “是么……”纪居昕眸底笑意狡黠,显然认为卫砺锋这是越抹越黑,明显有好戏看。 卫砺锋眉梢挑了挑,并不在意纪居昕的小心思,“吴知远这一次吃了鳖,大概不会再想找你麻烦,卫家人你也不用管,我自会处理。今后我让宋飞过来跟着你,小事他可以直接处理,大事他也知道如何联络我。” “不用,我有周大……” “就这么说定了,”卫砺锋不容纪居昕拒绝地拍板,又提起一事,“你手下那个叫苏修的在寻铺子?京城铺子不好找,我手里正好有合适的,你让他来找我,我转与你。你初到京城,手上银钱定是不够,回头我让牛二送些银票过来,你先拿着用。” “你怎么知道苏修是我的人?”纪居昕皱着眉,“铺子不好盘我慢慢找没关系,银钱我也够用……” “我手上铺子放着也是闲着,盘于你并不吃亏,至于银钱……你该不会以为我白给你吧?”卫砺锋暧昧地眨眨眼,笑的非常流氓,“你若是我的小宝贝儿,我全部身家给你没二话,可你又不认,我只好先借于你,按年收息,以后用这些利息来养我的小宝贝儿……” 纪居昕翻了个白眼,心道那个小宝贝儿快点来收了这妖孽,打交道实在太痛苦! 不过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他的确愁铺子,银钱他算过,将将够用,就怕有什么万一…… 卫砺锋这朋友还是不错的,非常仗义,他愿意如此帮忙,到时有了赚头多多谢他应该可以。 “你的铺子,真是闲放着没用的?”这点必须明确,不能让卫砺锋吃亏。 “自然,”卫砺锋非常肯定地点头,“不信你明日就叫苏修过来,我让人带他去看。” 纪居昕此次来京城,与苏修吴明的关系皆在暗处,并不想曝光,连住处他都替他们另租了的,并不想公开与苏修走在一起,且卫砺锋这个铺子很重要,苏修被骗过去了怎么办?他摇摇头,“明日我亲自去看。”是不是闲置的,他仔细分辨一定能瞧出来。 卫砺锋眸光紧了一紧,忽又开怀痞笑,“好啊,我带你去。” “银钱……也借我吧,我照年息还。” “没问题。” 纪居昕满意点头。 过得片刻,他突然又想起来,抬起头急声问,“你既知道苏修,那石屏先生……” “我自然知道……”卫砺锋一脸你才反应过来的得意表情,指尖轻点了点纪居昕鼻尖,“是你。” 纪居昕腾的脸红透了。自己捂的结结实实的,非常确定没人知道的秘密原来早被人知道了!石屏先生就是自己,自己还用各种手段把名声往上抬,画价往个拱…… 卫砺锋会不会瞧不起他? 可事已至此,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他轻咬着唇,破罐子破摔道,“没错就是我!” 卫砺锋却大手越过方桌,落在他的头上,轻轻揉了揉,眼底全是温和笑意,“你很厉害。” 他在肯定他!肯定他的才华,他的努力,他的手段…… 没一点勉强,没一点瞧不起!甚至还有些与有荣焉的骄傲! 纪居昕眼睛一热,别开头,轻轻拍开他的手,“……嗯。” 卫砺锋瞧小家伙心情不错,又上去摸了两下小手,甚至偷偷拉着小手凑到嘴边亲了两口,纪居昕不知道沉浸在什么情绪里,竟然没有察觉…… 到门口时,纪居昕暗示自己一个人回家就行了,卫砺锋因为占够了便宜今天也就没死死赖脸跟着,大大方方离开。纪居昕下意识看了一眼西边,太阳不是西边升起的啊,怎么卫砺锋转性了?不耍流氓逗人了? 他想了想,把原因归结为卫砺锋很忙。 卫砺锋的确很忙。除了公务外,他得细细了解今日事发经过,想想怎么折腾折腾吴知远,怎么给卫家人一个教训;还要抓紧时间把手里最合适的铺子收拾干净,嗯也不能太干净,得让它像个闲置很久没用的铺子,不然小狐狸一准起疑;最后还得去问问刘昔,今天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有没有坏他事…… 第二日一早,纪居昕就随卫砺锋去看了铺子,铺子地段不错,大小也合适,好像为他量身订做一般,样样都合适。纪居昕微挑着眉梢,认真检查两遍……的确是闲置很久的铺子。 他有些心疼的问卫砺锋,“这么好的铺子为何弃之不用?实在浪费。” 卫砺锋大剌剌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睨着纪居昕,“本将军钱多的花不完,这铺子不过是个蚊子腿,要不要的没差别。” 纪居昕:…… 这种得瑟的人就该被烧死! 纪居昕检查无误,接过铺子。 卫砺锋心内却暗暗擦过一把汗,一晚上的时间转移东西,还得做旧洒尘,也亏的手下能干……不过能让小家伙高兴就好。 接下来纪居昕就让苏修过来着手铺子的事,把精力放在别处。 首先是昨日吴知远的事。吴知远坑他,归平伯府肯定不知道,吴知远吃了亏,也不会大嘴巴四处去说,可流言压不住,总有一天归平伯府会知道,先知和后知存在主动被动问题。 纪居昕想了想,叫来绿梅,让她把这个消息辗转通过下人传到纪妍耳朵里,且不必提及自己身份。纪妍在昨日事件里,名誉是吃了亏的,如果能早点知晓,就能想好办法应对,如果归平伯府里不出事,皆大欢喜,如果有人趁空子做夭,纪妍也好应对。 纪居昕记恨纪家人,可他没见过纪妍,纪妍也从未欺负过他,在没有因果的情况下,他愿意帮助无辜的人。当然如果纪妍聪明,记恩,也算结个善缘;如果纪妍猜不到是他,或者日后会随纪家态度针对他,他全当没做过这件事就好。 然后是周大师傅的事。 周大没找到师傅痕迹,也没找到师傅嘴里老友的影子,纪居昕把从罗婆婆那里打听到的各样酒水,闻名酒鬼的消息一一整理出来,说与周大听,让周大围着这些线索去查,总会寻出蛛丝马迹。 于是周大接下来非常非常忙。 纪居昕则开始重点帮着吴明看地方建慈恩堂。 这个过程卫砺锋仍然帮了忙,不过他知纪居昕所想,并没有直接站出来,而是默默看着,在合适的时机暗暗出手,让纪居昕慈恩堂的建立过程十分顺利, 在这期间,青娘来过一次。 当时纪居昕正在作画,小白貂安安静静趴在一边自己玩,烛火跳动下,白氏宣纸上嶙峋山石显的幽暗森然,异常吸引眼球。 青娘突然从窗子跃进房间时,两人一貂都怔了一怔。 青娘盯着画作发呆,虽然只画了一半,但这画给人的感觉……实在太震撼! 纪居昕迅速把画作盖上,眯眼问青娘来意。 小白貂则‘嗖’一下蹿下书案跑了。 青娘冷了眉眼,纤纤素手往前一伸,“解药!” 纪居昕眼梢微垂,掩住眸中惊诧。他看得出来青娘不是一般人,身手不差,人也很聪明,或许那夜危险时会被他蒙住,可怎么到了如今,仍然还信? 青娘见他不动,缓缓摘下头上钗环,轻轻一抖,漂亮精致的饰物就变成了可要人命的利器。 纪居昕没辙,只好去柜子里摸出一粒丸药给她。 青娘瞪了他一眼,吞下丸药就走了,一句话也没留。 因为青娘没有威胁,纪居昕也就没有使用卫砺锋给的毒药,可青娘这个行为实在诡异,他非常不理解。 其实他哪知道,青娘当然非常怀疑当日之事,认为八成被唬了,可她没与师傅学过医术,现在在执行命令期间,没生命危险不能随意联系师傅,就随便找了个医馆,让擅毒的大夫看看自己有没有中毒。 结果一看真的中毒了!大夫说这毒很诡异,看着非常轻非常轻,身体没一点症状,可脉象捏起来又特别明显,实实在在的中了毒……他才疏学浅,分析不出是何毒种,轻重到哪样程度。 大夫看后,青娘开始觉得身体有点不舒服,胳膊略痒,还有点拉肚子,问题并不大,而且两三日就消失了。 可她不敢无视,一个月时间到,就来找纪居昕要药来了。 来虽来了,心内郁气却是不少的。她想着这任务没两个月就会结束,届时见到师傅,一切就不会再有问题,那时她自会来取姓纪的性命! 青娘走后,小白貂才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出来,抖鼻子闻了两下,知道青娘走了,才大摇大摆跳上书案,看着主人,‘吱——’ 纪居昕捏了捏小白貂的耳朵,“刚去哪里了?这么调皮,背毛都脏了……” 他一点也不知道,小白貂看到青娘要跑,是因为那夜它挠咬过青娘。小白貂有毒性,可以控制放毒,就是年纪还小毒性不太大。那夜它感受到青娘杀意,放毒挠咬青娘护主,今日青娘寻上门,小东西认人,以为青娘寻仇来了,怕被杀掉所以干脆跑了…… 青娘刚走,卫砺锋就来了,显是听到护卫回报有情况过来看看。纪居昕把事情说了一遍,卫砺锋点点头,转天调来一队护卫,专门给他护院。 到得十月底,树叶掉光,天气寒冷,穿起冬衣的时候,纪居昕的生活总算走上了正轨。 苏修的铺子开起来了,石屏先生的画再一次在京城引起关注,壮大只是时间问题。 吴明的慈恩堂建起来了,消息网络也避开京城官家私家的眼,一点点铺开了,可以随时给纪居昕提供一些消息。 有了消息加持,纪居昕在国子监开始混的风声水起了,知道何人可交何人不可为伍,渐渐在师长同窗眼里有了好口碑,朋友也交了几个。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唯一不好的消息是:四叔纪仁德要回京城了。 纪仁德有心机有手段,不会在地方太久,纪居昕早就知道,可他这么快回京,实在让他没想到,因为纪仁德此次任期还未满,现下也不是官员调派的时间! 拿来邸报一看——原是接替纪仁德同知的官员提前到位了。那人走了关系,提前到位,纪仁德自然早点交接,到京城补缺。 纪仁德在京城有人脉有岳父,纪居昕认为他到京城的第一件事,一定是跑官位,没想到并不是,纪仁德一到京城,安置好后,就到纪居昕宅院门口堵他了。 一大早看到站在门口的纪仁德,纪居昕非常惊讶,“四叔?” 第157章 案件 “四叔这么快到京了?” 纪仁德堵在门前,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做为很久不见的侄子,纪居昕的态度必须要热情惊喜。扮乖这种事这辈子他已经很习惯,尽管被突出其来的‘惊喜’懵了一下,脚步顿了一顿,他仍然能很快扬起笑脸,提起袍角小跑到纪仁德面前,眼神孺慕亲切,“三日前我才接到家信,听闻四叔要到京城,本还想好生准备准备,与四叔接风,不想四叔这么快就到了……四叔快请,同我进去聊……” 纪居昕下意识认为纪仁德在门口‘巧遇’自己,大概不会想进他这小宅院细谈什么,索性动作更热情。 纪仁德果然拒绝了,“你要出门,我亦有公务,都不好耽搁,今日不是良机,你我便在此说几句话吧。” 街角树影萧条,冷风拂面,纪仁德负手而立,脊背挺直下巴微扬,凉风掀起他的衣角发梢,他却好似一点也不觉得冷,整个人如同冬日青松,雪下翠竹,气质谦雅刚直,颇有君子之态。再加上纪仁德身材相貌都长的不差,这一幕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 京城纪四,名不虚传。 纪居昕肃手躬立,态度很是尊敬,“侄儿都听四叔的。” 纪仁德微笑着看向纪居昕,温雅声音中透着对晚辈的疼惜,“你独自一人到京,没有家人照看,实是受苦了,日子很不好过吧?国子监还适应吗?可有人欺负你?” “劳四叔挂心,侄儿实在不孝。京城很好,大家都很亲切,虽有些许不惯的地方,但侄儿长大了,理当受些磨练。国子监老师和同窗们都很和善,读书时大家观点不一讨论一番是有的,谈不上欺负不欺负,在京城这些时日,侄儿过的很充实。” 纪居昕不敢小看纪仁德,他这四叔最是心思深,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或许都有用意,他不敢不小心搭话。 纪仁德眉梢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之后面上展出欣慰之色,“京城国都,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你初来乍到,被没迷了眼到处惹事,四叔很高兴。” 纪居昕心生警惕,直觉纪仁德下一句必是—— “然而,我为你叔父,自要替你父亲好生照看于你,之前境况不允许也就罢了,如今四叔已回京城,昕哥儿,你收拾收拾东西,搬去与我一同住吧。” 果然。 纪居昕袖子底下拳头紧捏,纪仁德有备而来。 话说的再好听,他也明白,纪仁德并没有对他有丝毫偏爱之心,会有这个举动,一定有旁的原因……是想博好名声? 可是需要这么急吗?一到京城就过来堵他,让他连一点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纪居昕面上装的再不在乎,心里对纪仁德的恨意也一点没少,光是这样面对面与他说话,他都觉得恶心,实在难以想象两人如果住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会是怎样的难受。 与在临清纪宅里不一样,临清纪宅地方大,纪仁德便是回家,也住不了多久,京城就不一样了,纪居昕知道纪仁德的宅子格局,并不大,而且照他这架势,明显是想当京官不走了。 他才不想和他一起住! 纪居昕面上做出踌躇之色,“侄子进京求学,好不容易找到这处离国子监近的宅子,房主愿意算便宜与侄儿,皆因签了契书,租期半年,半年之内如果想走,租金却是不退的,四叔您看……” “世事总会有变数,哪有那么不近人情的房主?你今日课后立即带四叔见见这位房主,四叔亲自与他分说请情。”纪仁德修眉微扬,话意笃定,仿佛没有他不能办到的事。 “可是侄儿已签了官契……”纪居昕默默垂头,像是做错了事一般。 “你这孩子,不过租个房子,如何能签官契呢?”纪仁德声音有些重,“若是一般民契,遇事说说人情,赔个不是,尚能商量解契,官契可是死的,订了就没有更改余地!” “侄儿如何能不明白呢……只因签官契租金可便宜两成……” 纪居昕一副可怜样子,纪仁德不好再相逼,他今日来想达到的结果并不是一定让纪居昕搬与他住。 他上前两步,看了看宅院小门,往里是普通的青石小径,石雕照壁,看着没什么特色,叹息道,“这小宅院虽不华美,倒也干净清爽,离国子监又近……也罢,就随了你意吧,你且继续在此住着,但三五日要去叔父那里一趟,让叔父看看你好不好。待到租期结束,速速搬来与叔父同住,叔父宅院虽算不上华丽,好在精致小巧,有假山石榭,你去看过便会喜欢。” 纪居昕声音有些闷,“是。” 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孙旺却差点笑出来。 这些时日,纪居昕交待了很多事让孙旺去办,孙旺全部办的不错,人机灵又忠心,纪居昕便把他提上来,当做自己人用。卫砺锋甚至帮忙试了几次,确认孙旺的确是个可用人才,最近渐渐让他知道了很多事。 孙旺一点点看到主子身边人事的时候,几乎是敞开了新世界大门,被冲击的不行。但他也更明白,跟着主子是走对了,以后他的人生肯定不一般!还做什么小厮,必须朝着大总管的方向努力好吗! 各种感觉刺激,再加上纪居昕和卫砺锋蜜糖加大棒的特别调教,他现在已经完全忠心于纪居昕一人,主子的荣辱比他的生命还重要! 眼界不一样了,看人的观点心境就不一样了,孙旺以前还觉得临清纪家还算不错,现在想想真是没见识,连见识最深,被老太太整日挂在嘴上,纪家最出息的人物纪四老爷,眼力也不过如此! 什么叫这小宅院虽不华美,倒也干净清爽?往前数十步,转过照壁,就是另一番天地好吗!奇花异草,飞角凉亭,似海深湖,细白软沙,悠长庑廊,说十步一景也不为过,竟然被鄙视了? 在这‘小宅院’里住几日,谁会稀得看你那精致小巧的‘假山石榭’! 纪仁德神态自得地说完这个,又说了一堆训戒的话,引用各种‘圣人言’,说的那叫一个花团锦簇,有理有据,非常漂亮。其中甚至还涉及到了律法,好生给纪居昕普及了下知识。 孙旺忍了忍没忍住,上前给纪居昕披了件长毛披风,顺便偷偷瞟了下纪仁德。 也不知道这位是怎么想的,要是真的为侄子着想,实在想为人师表,找个暖和地方难道不行? “你冷?”纪仁德结束了一段话,依然长身直立,君子之态保持的相当好。 “没有,侄儿很好。”纪居昕露出一副您继续的表情。 纪仁德却不说话了,垂了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他又没有走的意思…… 纪居昕只好无奈开口,“四叔是才进京?如何知道侄儿住在此处?” “这有何难?”纪仁德继续高雅博学地从侦查推理方面解释了怎样找到此处的过程。 纪居昕唇角抖了抖,“四叔博学,侄儿佩服。” “你当努力,日后会比四叔更出色。”纪仁德眼神慈爱。 两人来回谦让几句,纪仁德终于提出离开,并且叮嘱纪居昕一定要隔几日去他那里一次,有任何问题,都说与他听,他会尽所有努力护着他。 纪居昕微笑着着送纪仁德离开。 待人走了,纪居昕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鼻水一个劲流,孙旺皱了眉,立刻把纪居昕拽回去,请大夫到府。 纪居昕不喜欢生病,不喜欢自己虚弱的样子,所以感觉自己有风寒苗头,非常认同地回了屋,乖乖等大夫,病这种东西越早治,效果越好。 等待大夫来的时间里,他仔细回想纪仁德的表现,他不冷吗?不,他很冷。纪居昕看到纪仁德上车的时候双手互相搓着取暖,之后又搓了搓脸,显然是是冷的。 可他为何要堵着他的门说那么久的话? 明显不是真的关心自己…… 那就是—— 想让人看到。 纪居昕叫来周大,“你去查查看,方才经过我们门前的都有些什么人。” 周大离开不到两刻钟就回来了,“与往常一样,唯一特别的,是刑部王尚书偶然路过。” “刑部……王尚书……”纪居昕喃喃自语,莫非纪仁德想谋的,是刑部的位置? 他想着手去破坏一下,无奈身体沉重,头开始疼,真是染风寒了。 病情来势汹汹,他有些抵挡不住。 硬撑着身子想做事时,面对的是卫砺锋非常不赞同的眼神。 这次卫砺锋没有痞笑,没有耍流氓,甚至连鸭脖子都没给他买,非常霸道地盯着他卧床休息,哪都不准去,便是如厕,也只拉上屏风,一步也肯离开。 纪居昕很不高兴,他都这么大了,怎么连如厕的隐私都被剥夺了!自己脱裤子解决问题时,卫砺锋就站在屏风那一面,离他不过三四步! 别说不雅的声音,就是这味道…… 想想就替他恶心。 可卫砺锋这次一点也不好说话,沉着脸不笑也不爱说话,锋利的眼神一下下往他身上瞟,就算好言相求也没有用! 纪居昕只好放弃,努力吃药喝粥睡觉,让自己尽快好起来,这非人的日子,他是一天也不想过了! 五日后,纪居昕看到消息,纪仁德被调至刑部,任四品刑部郎中。 果然如此…… 纪居昕放下消息纸张,神色平和地喝药,闭目休息。 纪仁德在京城经营良久,有自己的圈子,又有个好岳父,他想阻止他的任令其实很不现实。防得这处,防不了那处,纪仁德的官路不可能结束在这里。 不如等他上了路,再挖坑,一次接一次,他就不信折腾不了他! 想清楚后,纪居昕满意入睡,现在最重要的是养身体,他实在不想再看到卫砺锋的黑脸了…… 十一月初十,冬月祭前五天,京城出了件轰动的事——刘珏死了。 刘珏是宗室,只是家里血缘太远,一直没出什么出息的人,日子过的不大出彩。 他一早被人发现溺死在护城河里,官府收了尸体,顺着线索找到家人,家人还不知道他已失踪好几日,实在有些可怜。 纪居昕记得刘珏,在刘昊皇庄时,此人站在刘昊身后,与刘环一起,像是刘昊拥趸,瘦条身材,大眼睛,眼珠子很活络。那夜表现的人太多,刘珏话不多,但很有眼色,每每在刘昊有需要时上前,刘昊便是如个厕,也是他跟着,实是个懂事的人。 那晚刘珏好像没什么表现欲,游戏过程中露脸不多,纪居昕时刻集中精神各处提防,用力想也想不出刘珏都有何作特殊作为。 不过这事与他没什么关系,纪居昕想了想就放开了,谁知皇上突然下令,命刑部查明此案,圣上金口圣谕,份量就不一样了。 刑部…… 纪仁德可是刚刚调入六部,现在正是表现的时候。 纪居昕毫不怀疑,不管此事是难是易,关注程度这么大,纪仁德一定会想办法。 刘珏再落魄,也是比较宗室来说,之于平民百姓,他的日子还是好非常多的。因为出身不一般,他的交际圈子也不一般,多是官员权贵。 这样的案子查起来,佐证很难。 一般平民,你能派个皂隶问话,权贵官员可是不好请,就算请了,话也是不好问的。 若判官是聪明人,一定会找个合适的场合,仔细观察加套话。 而这么多人齐聚一处的场合…… 纪居昕捻了捻手指,冬月祭。 第158章 线索 冬月祭是大夏朝最重要的盛典,每年一次,皆在十一月。 大夏朝的皇室及文武官员,会在这一天,由皇帝亲自带领,前往皇陵举行盛大的祭祀祷告活动,总结这一年的功绩事件,报与祖宗知晓,并祈祷上苍护佑国势。 因其特殊的时间和目的,这件盛事非常重要,文武官员要表功,圣上功绩要赞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更是必须,要扬国威固皇权,流程项目非常多。 比如会有文臣献祭文,比斗文采;有武将带兵列阵演练,展示兵将悍勇之气;有百姓献上饱满新粮,说明圣上治下百姓幸福四下昌平;有青年才俊聚集争锋斗技,显示后继有人,国运绵长;甚至会有异族人献贡,显示万邦来朝。 若礼部多花心思,会有更多名目流程加进去,讨圣上欢心。 安王世子刘昔曾示意纪居昕,他会给纪居昕一个名额,纪居昕当时不置可否,现在纪仁德给了他理由。 待到入夜,周大脚步轻快地带来一个消息后,他又多了一条理由。 周大顺着纪居昕给他整理出来的名酒,酒鬼名单,一样样去查,终于有了点结果——一个皇陵守墓老兵,有几分可能。 有好几条特征都对得上,只要能看看他身体上是否有纹身图样,几乎就能确定此人是否师傅旧人。 忙了近两个月,才得出这一点小小进展,实在不容易,周大冷硬的声音有了几分激动。 纪居昕亦是瞳孔倏地瞪大,“果真如此?” 周大认真点头,“只有一点,这老兵几乎从不出门,镇日窝在皇陵,有假也不用,皆卖了人情与同僚替他们轮值,他的酒都是同僚们给带的。” “还真是巧。”纪居昕眉目低垂,细白手指托着茶盏。 皇陵,正是冬月祭举行地址。看来这冬月祭,他不去不行。 第二日一早,他让人给安王府递了信,他真心感谢刘昔,这个机会对他非常重要。 刘昔接到信乐的不行,心道纪九到底年轻,这口是心非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想逗……他亲自写了一行字,和冬月祭名贴一起,返还纪居昕手里。 纪居昕看到刘昔的字一愣,之后无奈笑了,他真不是如世子所想,迫不及待想看卫砺锋英姿,用这样的方式别扭提醒世子兑现名额,他只是……算了,不提也罢。 误会就误会吧,时间长了自会解开。 卫砺锋知道纪居昕要去冬月祭,并未阻挡,只是担心小家伙刚刚病好,万不能再病,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打点纪居昕衣着配饰,衣料,大氅,靴子,用什么颜色什么毛料,样样备的仔细。 冬月二十是冬月祭的正日子,这日圣上要三更起床,五更前出发,礼部一套行程安排精确到半盏茶,一点工夫也不能浪费。圣上出行是大事,圣上都要这么早起床,随行人员更不用说了。 做为负责圣上安全问题的卫砺锋,前一晚基本没什么时间睡觉,一更天就要往外走。他特意提前到过来纪居昕的房间,一一检查看东西是否全部准备好,有没有什么疏漏,都没问题后,抱了抱纪居昕,“明日我在皇上身边时候多,大概顾不上你,你……万事自己当心。” 纪居昕推卫砺锋的胸膛,努力把人推开,“我知道——” “宋飞会一直跟着你,你可随便用。” “嗯——”纪居昕声音有些闷,“你起来——” 卫砺锋却是胳膊又紧了一紧,声音中含着调侃,“不要太想我啊……” 话音一落,立刻松开怀里的人,脚尖一点,从窗口飞了出去,回头对上纪居昕惊讶的脸,痞痞笑了下,摆摆手,跃起——离开。 整个过程非常迅速,迅速到纪居昕一句谁会想你还卡在喉咙里没时间吼出来! 纪居昕气的胸膛鼓动,好半晌才无奈咽下,对上卫砺锋,他就没占过上风,总在被开玩笑! 二更天,纪居昕被绿梅叫起,收拾准备,坐上马车出发。 此行跟着圣上一同出城的人很多,他的位置在队伍后面,被礼部严格排了序,要什么时间到达哪个位置,什么时候汇入队伍,有专门的人盯着。 纪居昕按时到了指定位置,发现阴暗天色下,有不少马车或前或后的排队等候,那么多人,竟是出奇的安静,没人敢说话,严肃的不行。 纪居昕冲周大做了个手势,让他好生管制自家人。 这一等等了很久,直到五更天,才听到鞭响鼓鸣,前方圣驾出城。 纪居昕听到传令官发声示意,走下马车,换上马,按顺序汇进队伍。 随圣驾出行的人多,大都不能坐马车的,尤其他这种毫不起眼的身份。纪居昕之所以坐马车前来,是卫砺锋叮嘱。 队伍行进起来,出了城,慢慢加速,大家兴头上来,也就没那么安静,周围聊天的人开始多了。 每年皆是如此,随行令官见怪不怪,并未阻止,只是在有人情绪过头时出声提醒。 纪居昕看看左右,皆是不认识的人…… 决定不随意凑热闹。第一次参与这种盛会,多看多听多思,应该会有收获。 可到皇陵的路虽算不上太远,也要走个近两个时辰,左右都是这些人这些话,路途略显沉闷。 纪居昕正想着要不要找点事做,突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纪九!” 他立刻回过头,在人群里找着…… “这呢,看这边。” 纪居昕顺着声音偏头,终于看到了来人。 赭色平纹素罗圆领长袍,同色披风,眉目刚直气宇轩昂,一向淡定无波的黑眸闪着点点惊喜,正是几个月不见的夏飞博! “夏兄!”纪居昕眼底有掩饰不住的欣喜,催马跑过去,“你怎么来了?” 夏飞博上上下下看了纪居昕一圈,看他没瘦精神也还好,唇角微微扬起脸上带出笑意,“怎么,京城就许你来,不许我来?” “怎会?”纪居昕笑眯眯,“我这只是太激动了,夏兄一定不会在意。” 夏飞博眉梢微挑,“看来京城改变不了你。” 纪居昕得意歪头,“那是,即便天涯海角,经年不见,看到夏兄你,我也是敢下手欺负的。” 看他这么鲜活,夏飞博放了心,提起来意,“此次冬月祭,夏家被恩准献宝,我为此而来。来的仓促,没时间寻你,本想事后与你叙旧,不想于此巧遇……” “原来如此,”纪居昕与夏飞博并列前行,“那夏兄此次应好生表现,让皇上记住你才好。” “自然。” “林兄和徐兄可都还好?有没有好生读书,有没有记挂于我?” “他们都很好……” 二人开始边走边聊。 他乡遇故知的喜悦让纪居昕的路途变的很快乐,见到夏飞博真的很意外,但又真的很高兴。 他们一路聊到皇陵,被礼官指挥着各自列队才分开。 皇陵占地非常宽广,这么多人,从京城出来时几经调动分路,还略显拥挤,可全部站在皇陵前的祭场上,还有空余。 这天的天气也很给面子,阳光灿烂,天空湛蓝,高远开阔,风也很轻柔,冬日寒意都减了些许。 所有人由礼部官员指派,列方队排位置,前后左右黑压压都是人,站的很久很累,可没有人敢抱怨。 待得所有人列好队伍,等了一会儿,前方号角长鸣,一声清脆鞭响响彻天地,纪居昕知道,这是仪式开始了。 “跪——” 随着礼官声音,纪居昕和所有人一起跪了下去。 青色的地砖仿佛看不到头,一阶阶青玉石阶绵延上扬,最上面,仪牌摆开,明黄华盖随风轻拂,金黄顶部折射着太阳流光。 着明黄朝服的圣上就从那里走了出来,庄严肃穆,天章华姿,一步步走到祭台。 他身后跟着皇亲宗室,离的最近的,自然是着朝服的太子。太子十五六岁的年纪,身量偏小,非常瘦弱,看得出来身子不怎么好,走的很慢。他每一步都走的很用力,仿佛用尽所有力气,不想被落下,不想失礼。 皇上应是顾惜太子身子,脚步走的很稳,很慢,尽管如此,太子仍然脚步沉重,显是身体状况实在不好。 再后面站着的,就是魏王了。 纪居昕没见过魏王,但这种事定是照身份资历排序,皇上仅剩的三个兄弟,简王几年前死了,安王戍边没回来,此刻能站在皇上身后的,只有魏王了。 众人口里对魏王的评价皆是随和,任性,会玩,身为王爷,一点责任感没有,文武官员一丝都不沾,是个声色犬马的富贵闲人。 离祭台有点远,纪居昕只能大概看到魏王的身形表现。魏王个子不太高,身材有些胖,走路不快不慢,很随性。 有个词叫心宽体胖,一般体胖的人给人的感觉很随和,心态很好,不喜欢计较,很会享受生活。这样的人总会笑眯眯,说话做事很多时候都很随意,怎么样都好,一般不会太谨慎太提防。 可魏王…… 纪居昕觉得给他的感觉稍微有些不协调。他走路姿态非常随意,一点也不拘谨,可纪居昕注意到他在走台阶时,脚步落点几乎都在台阶中间的位置,极少有偏差,一般会特别计较这个么? 一个人步子长度是差不多的,随意走路,长度不会变化太多,可在走台阶时,很少会踩到台阶同一区域,除非故意。 下意识控制自己必须这么做…… 是不是稍微有点违和? 纪居昕想想人们口里对魏王的评价,眸底思绪沉浮。 因为之前与刘昊相处过,刘昊性格也很奇怪,这样的父子组合很怪异,他忍不住会去分析。 不过世间奇事多,或许魏王就得了这么一种非得走台阶脚落在同一位置的病呢? 而且距离实在太远,能看到的东西有限,纪居昕把注意力拉回。 魏王身后跟着的,就是刘昀刘昔两位世子了,与他们并行的,还有一人。 刘昊虽然被没魏王请封世子,可在这场合上,却与刘昀刘昔站在一排,这安排很有些隐意。 刘召是刘昔弟弟,圣上亲封郡王,因为身份不如哥哥,落在后面一排。 再之后,就是各同级宗室,其他人,没有上祭台的资格。 之后由礼官唱词,圣上亲颂祭文,所有在场人员行九叩九拜大礼,随礼官一同在合适的时机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天佑大夏’,‘我朝永固’等等拜语。 配上合适的鼓点奏乐,整个场面相当恢宏大气,几乎所有人眼角通红神情激动,仿佛身为大夏朝的一份子无尚光荣,愿意为大夏朝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纪居昕很惭愧。 或许是前生经历太多,心态改变太多,这样感动场面,这般豪壮言语,圣上倾情颂念祭文,慷慨激昂,鼓舞人心,所有人都应该激动的时刻,他却有点……走神。 前生,他信仰的家国律法,信仰的明君良臣,信仰的天地神佛,没有一个人救他,今世,他决定只信自己,只信自己这一双手。 他这一颗心,已被世事磨的千疮百孔,不会再热忱冲动了。 正悄悄走着神,突然头顶一热,好像有人在看他。 纪居昕缓缓抬头,有一道眼神,越过千山万水,穿过重重人海,落在自己身上。 是卫砺锋。 卫砺锋此刻,正看向他的方向。 他其实看不清卫砺锋的脸,距离实在太远,可他就是感觉到,卫砺锋正看着他。 卫砺锋与他不同,他有绝世武艺,一双眼睛如同天上鹰隼,犀利明亮,可观百里。 他在看着自己…… 纪居昕默默低头,心跳有点快。 正在祭典中,你也认真点啊! 严肃热情的祭祀流程过后,皇上带众人一齐祈福,请求上苍护佑大夏,予万民福祉,这道流程算是完了。 之后便是各样献礼,按礼部顺序一一进行,气势变得热烈又轻快,在这个阶段,纪居昕看到了夏飞博,他站在商人队伍里,和很多人一起行叩拜礼,献上奇珍物品。 之后就是暂时休息。 流程这么多,皇上也是会累的,所以必须空出一段时间休息饮宴,再继续之后的项目。 这小半天,纪居昕随队伍来到皇陵,看到了祭礼,看到文官献祭文,农人献粮食,商家献奇珍,可武人项目,异族献贡都没出现…… 应该还在后面。 纪居昕下意识猜想,刘昔说的卫砺锋大出风头,或许在武人那一项? 他看过大概的流程单子,这个休息时间,大概有两个时辰,皇上会随机召见一些人。 趁着这个时辰,所有随行人员会活络起来,不管吃不吃饭,想方设法在上面人那里露脸是正经。 所以这个时候,是真正热闹起始。 纪居昕视线很快找到纪仁德,他这位四叔,也要开始了吧。 见纪仁德果然开始走动,纪居昕跟了上去。 他第一个搭话的,不是宗室,是个一脸油光,满身富贵的皇商打扮的人。 纪居昕的好友夏飞博家里就是皇商,大夏朝这么大,皇商当然不只一家,但是皇商有共同特点,他与夏飞博接触的多,自然也能分辨得出。 可皇商不是官家,这样的人在外面就可以查问,为何要来这里接触…… 纪居昕边看边思考,视线不期然扫到一人,瞳孔瞬间收缩!站在皇商身侧,之前与皇商说话的人,他认识! 那是吕孝充好友尹斌! 有一段时间,吕孝充几乎日日与这尹斌混在一处,饮酒玩闹,荤素不忌! 纪居昕用力搜索记忆,很快想起,有一次这二人喝醉,吕孝充问尹斌家怎么升官这么快,尹斌说得了大便宜,在冬月祭上如何如何巧合得了某样证物,帮皇上找出了杀害宗室的凶手…… 他嘴里的冬月祭,莫非就是此次!被害的宗室,莫非就是刘珏! 纪居昕很拒绝回忆前世不堪之事,且他与尹斌交集很少,所以一时没想起此事,现在一想,细节竟样样都得上! 但这事与纪仁德是否有关系他一点也记不起来,他只知道,纪仁德一直在升官…… 纪居昕暗暗捏拳,不管纪仁德如何,如果他能记起当日尹斌所述细节,并循着路提前找到线索,纪仁德便一点便宜都得不到! 快! 努力想!当日尹斌是如何讲述来着…… 第159章 准备 时间不等人!纪居昕紧紧盯着纪仁德的方向,心急的要跳出来,勉强自己快点快点再快点,不然就要被四叔捷足先登了! 哪知纪仁德只与那皇商打了个招呼,看都没看尹斌一眼,就走开了…… 纪居昕耳中翁鸣,用力呼了口气,才发觉刚刚失态了。 他以为纪仁德冲着那皇商去是问话或是有什么线索,甚至知道尹斌这个关键人物,现在想想真是关心则乱,尹斌会在此冬月祭走运是前世发生过的事,如今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此人毫不起眼,且与刘珏没有任何交集,纪仁德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他。 这件事,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 纪居昕闭了闭眼,长出几口气,提醒自己要冷静。 纪仁德会与皇商打招呼,大约二人之前认识,两人距离不远,打个招呼没什么不对。现下再看,纪仁德已经游走于宗室权贵之间,姿态谦雅宛如君子,抬手投足气质自如,与人言语颇有游刃有余之态,只眸间偶尔暗含思量之色,大概是想一边经营自己圈子,一边仔细观察他人。 离的有些远,纪居昕无法听到他们说了什么,但他几乎可以断定,纪仁德话间必会各种试探。因为那些人里,有一半以上是刘珏交际圈子。 调查死因不是那么容易的,就算得到什么有用线索,一时半刻也不会水落出石,所以这个时间差对纪居昕来说,是有利的。 他招手让周大过来,暗暗指了指尹斌的方向,“记住这个人。” 周大也不问原因,仔细观察片刻,对纪居昕点了点头。 满目都是寒暄聊天的人……纪居昕找到一个角落,让周大取了盘茶点,认真回想往事。 他闭上眼睛,摒弃四周嘈杂声音,认真回忆…… 那夜很冷,屋里的炭用完了,他独自出门,想到小库去取。途中经过水榭。水榭在冬日被改成了暖阁,里头灯火通明,正是吕孝充在与尹斌饮酒聊天。 二人音调拉长,一时高一时高,兴奋又含糊,显是喝醉了。 吕孝充问尹斌,如何尹家升官这么快,尹斌骄傲答道都是自己功劳,自己生下来时北斗星星光大盛,福运加身,一辈子好运,别人比不了,吹了半天牛,才语含得意说在冬日祭上,得了个巧缘。 他捡到一封信,信里详述了那位公子被杀真相,列举了人证物证,信封里甚至还放着一枚可做证据的玉扳指…… 纪居昕修眉微蹙,咬了唇继续想,这封信是在尹斌在哪里捡到的呢? 可惜想了很久,记忆仿佛被云雾覆盖,非常模糊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明确记得尹斌是说了的,还说的很清楚,可他就是想不起来。 他吃了块点心,喝了口茶,看了眼仍然在人群里游走的纪仁德,默默提醒自己,还有时间。 “献艺大家请了哪位?” “听说是兰大家。” “兰大家?竟然连兰大家都请动了?那一会儿我等非看不可了!” “正是,兰大家色艺双绝,清丽出尘,一曲‘追梦人’感动天下,无人能及,可惜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必要大饱眼福了!” …… 四周声音入耳,纪居昕顿时怔往。 兰大家……传说中冷艳绝伦,舞乐天下第一的女子! 思绪像被什么一撞,脆生生响了一下,之后灵台清明,朦朦胧胧的记忆如同拨云见明月一般,清晰浮现于眼前! 纪居昕猛地站起来,他知道了!全部想起来了! 尹斌那时说的正是:听说兰大家到了,我立刻朝祭台赶,路过假山群时,被一百年老槐树根绊倒,这么巧就看到了虬结根系中间有一封信。 纪居昕唇角上扬,脸色红润,一双清澈眸子熠熠生辉,任谁都看出他很高兴。 周大略侧过身,“主子?” 纪居昕冲他神秘笑笑,“你来陪我走一趟。” 按流程安排现在是圣上的休息时间,礼部不会安排任何献艺流程,兰大家就算到了,也不是这种时候出场,所以……他的时间非常充足。 纪居昕和周大一起登上高处。 整个祭台很大,正北是大片皇陵,无需多做注意,东南西三面,皆用假山石墙隔出很多分区,用来做不同的事,因圣驾前来,隔断布置也层出新意,除了山石之外,还有诸多绿色盆景,高雅摆件,美观又大方。皇陵讲究也别外不同,松柏很多,常见不常见的植物都不少,但老槐树么…… 只有一株! 纪居昕唇角轻扬,叫周大附耳过来,“我让你记住的那位公子……你把他敲昏带到合适地点,保证祭典完毕之前才会醒来。” 周大做事从来不问理由,只要是纪居昕让他做的,杀人放火都会去,从不关心是否合理,是以纪居昕一说,周大立刻点头,“是!” 纪居昕悠然回到了所有人交流寒暄的主会场,只等着时间一到,就去拿那个证据。 因为不确定那封信是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他最好与尹斌出现的时间相同。他不敢贸然守株待兔,现在跑过去等,万一人家看到有人,不放了或者换地方了他不要哭死? 只是这样的话,就得解决了尹斌这个‘福运加身’的人,要保证他不能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点。 纪仁德还在四处见人。 纪居昕现在心态很好,一点也不着急,于是他也开始找人。 来到京城,他其实还真有些人要拜访的,比如林风泉的叔祖徐文思的亲戚。 他在临清几次出手,直接或见接地帮了别人,别人不像纪家眼瞎,很认可他的努力,很真诚地想与他维持关系,此次进京,他收到了林风泉徐文思的好几封信,说是自家长辈想见见他,无奈没有合适时机,现下倒是正好。 几家大人眼力也不差,早看过纪居昕的画像,纪居昕这一走出来,清俊少年模样不要太招眼,一下子就被认出来了。 于是林家通政使司的叔祖父,徐家六科给事中的伯父,很快不期然偶遇老乡纪居昕,热闹聊了起来,连夏飞博家在京城的官员关系网络,也有几个过来打了招呼。 甚至还有不认识的人也过来了,比如三品苑马寺卿的刘大人,纪居昕懵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当初在阳青扳倒王县令时,得了大便宜的刘县丞,不就有个叔父是苑马寺卿来着? 纪居昕做为晚辈,自然态度谦逊应对得体,并且适度表现自己才华,让别人放心。 他这这么热闹,纪仁德自然看到了。 纪仁德眉头微皱,显然不明白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小庶子如何能引这些官员关注。要说前途,纪居昕不过是个秀才,便是在临清成绩不错,功名路还很难说;要说身份地位靠山,更是一个都没有,根本没利益可图。 他想了想,把这个原因归结于长辈对小辈的喜爱了。 纪居昕模样长的不错,听说在临清时与夏林徐三家少爷交好,混的很好。现在看这些大多是这三家人,就算不是,也与这三家有关系,认为自己猜的不错,很快放下了。 相貌也是很重要的资本,他这‘京城纪四’的名头,有一分部也是借了长相的光,他非常明白。 这种场合大家都很忙,能抽出时间聊上一两句已十分不错,纪居昕很有眼色,浅聊几句后,就不再打扰,只说日后空时一定上门拜访,大家纷纷暗暗赞许其心性,不骄不躁,沉稳有度,小年纪实在难得,皆道一定恭候,便转头各忙各的了。 纪居昕在京城时间短,除了因临清而来的关系,其它的并不多,所以各种谈话会面结束的算是相当快,他又没去寻别人搭话,身边很快冷清下来。 纪仁德看到很满意,心道果然所料不错。 周大很快回来,冲着纪居昕做了一个顺利完成的手势,纪居昕眼睛都亮了,太好了! 他开始放心地吃东西。 之后要忙的事很多,大概没这么多空闲。 “纪公子,我家爷请您过去一下。” 刚吃完东西,面前出现一个小厮,小厮相貌清秀,仪态很好,还很眼熟。 纪居昕微笑,“可是郡王爷寻我?” 来人正是刘召的长随,脸上挂着热情的笑,“正是,如果公子空闲的话……” “带路吧。” 纪居昕站起,跟着长随去见刘召。 就算刘召不来找他,他也会想办法找过去,他身份地位不一般,如果意外捡倒信时,有这样一位证人…… 效果会更好。 离开前,纪居昕看了看纪仁德。 纪仁德正站在刘环面前,不知道说了什么,刘环面色有些不愉。 纪居昕忍不住笑了。 刘环此人,与刘珏一起巴结着刘昊,相处时间最多,线索的可能性最大,可刘环在宗室圈汲汲营营这么久,年纪再轻,还有什么是没见过的? 纪仁德……是不是低估了刘环? 第160章 证据 纪居昕与刘召见面次数不多,相处却已如积年老友一般。 “见过郡王殿下。”纪居昕笑着上前行礼。 ‘积年老友’刘召态度却不怎么好,双手抄袖哼了一声,“就因你如此见外,每次见面皆要行礼,在外也从不轻易提及吾名,才会混的如此惨淡。方才人群里,又受冷遇了吧!” 纪居昕早已习惯刘召表达关心的别扭方式,“多谢召殿下关心,方才一切顺利,我并未受到冷遇。” “谁关心你了!”刘召瞪了纪居昕一眼,“你当好生记住我说过的话!” “……我知道。”纪居昕声音轻缓,“今日天凉,殿下一直随圣上跪在祭台,身体可有不适之处?” 他会有此问,皆因随皇上一起跪在祭台上的,就属刘召年纪小。太子身体不好,圣上特许跪了个厚垫子,垫子底下没准还会有暖膝之物,刘召可是硬生生跪在地上那么久……他好像看到刘召站起来时腿有些抖。 “啰啰嗦嗦像个妇人……”刘召皱皱鼻子,“我跪你不是也跟着跪了?我身体壮的像头牛,怎会有事?再说哥哥还给我带了膝上加毛的裤子换。你操心我还不如操心自己,就这小风一吹就能倒的身子,也敢来这里受罪!” 刘召面色有些窘迫,话意很凶应该是很不好意思,看样子应是受了些罪,现已妥善处理,纪居昕唇角弯弯,“这便好。我也没事,衣服是特制的没受什么罪,劳你惦记了。” 纪居昕说话时看了眼身上衣服。衣服是卫砺锋亲自挑料子选款式盯着做的,别说膝上的特别毛层,就是上面中衣里也缀着一层薄薄的毛料,穿在身上非常温暖,在外晾了这么半天,愣是一点也不觉得冷。 刘召摆摆手,从他身后走出几个持着食盒的人,麻利地在旁边石桌上摆上几盘菜食。 “我瞧着你们那堆人都在说笑,也无甚好菜,特别赏你点。” 刘召嘴上说的傲气,眼角却注意纪居昕表情,一脸的在意,纪居昕忍俊不禁,“谢召王殿下体贴。” 刘召哼了一声,走过来坐下。 纪居昕不等他瞪眼,也坐过来。 他理解刘召对他的好意,心内一片温暖,他也没辜负这份好意,每样菜皆吃了,直夸味道好。 祭典在冬月,地点又宽阔,纵使晴天风弱,天气也是非常寒冷的,在此处忙碌的厨子,必须先紧着皇上那边的餐点,纪居昕过来前那个小会场,所有菜上过去,热菜都凉了,凉菜也没几人爱吃,便是有几个锅子,一上来就被抢光了,所以取餐点处除了腻了一层油的热汤外,几乎没有可下口的东西。 所以纪居昕之前才只敢吃些点心,点心虽然也冷硬,配上茶水好歹还能下口。 没想到刘召带来的菜全部热乎乎的! 一大早顶着冷风出来,走了这么远的路,要说不饿不想吃东西是假的,纪居昕是真心感谢,“谢谢你。” 刘召眼睛觑了下,视线移开,“也不是我一人想到的,姓卫的也说了。” 卫砺锋? 纪居昕惊讶了一下,转而看到刘召表情,挑眉笑了,“你不喜欢卫将军?” 刘召眉毛皱起,“也不是不喜欢,卫将军能力很强,值得人尊敬,就是……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你倒是说说看,我就想听点听不懂的……” 二人开始聊天。 其实真算起来两个人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到得京城偶遇之后,纪居昕忙于学业和各种琐事,刘召虽然年纪尚小又是个有品级的郡王,空闲时间却是不多,听说每日皆被刘昔安排了不同课业,连卫砺锋都偶尔充当老师或监督。 刘召性格霸道又别扭,整人手段不少,很多跟着他的人被他折腾的苦不堪言,倒是奇异的与纪居昕感情很好。以往刘召身边下人受不住会向刘昔救助,现在多了一个纪居昕。 纪居昕也不知哪来的经验,从第一次见面过后,他就很会与刘召聊天了,刘召与他相处非常自在,态度自然软化不少。 纪居昕听着他说烦恼的事,眼底闪着戏谑光芒,给他出了点如何应对的小主意。 时间就这么缓缓流淌,直到周围声音嘈杂,有兴奋的声音从老远传过来,“兰大家到了!兰大家到了!” 纪居昕目光一闪,微笑看向刘召,“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刘召浓烈的剑眉一抖,“不过是个女人,有甚好看?” “殿下此话差矣,就是这个女人好看,大家才愿意一窝蜂的去看啊,”纪居昕说完摸了摸下巴,眸中笑意有些意味深长,“殿下对女人不感兴趣,是年纪未到啊。” 刘召凉凉扫了纪居昕一眼,“你刺激我就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我像是会中激将法的人?” 纪居昕怔了一怔,又笑了,“我还真忘了,殿下年纪虽小,心智却未必不成熟,是我托大了。”他揖拳告罪,“这次我错了,求殿下谅解,实则是我想去看。” “这还差不多。”刘召指尖敲了敲石桌,满意地站起来,眸中闪着兴味,“那我们就去看看吧。” 纪居昕:…… “还不走?不是你想去?”刘召抬着下巴,扬声催促。 纪居昕突然醒悟过来,宗室就是宗室,本性中的狡猾心机真真不能轻忽,刘召再良善骨子里也是个狼崽子,总有一天会绽出风华,绝凌顶峰! 二人一同朝外走去。 “那边人多,我们走这条路。” 纪居昕之前站在高处看过路径,此时特意指点,刘召没注意这个细节,看到不远处一堆人挤着也觉得不妥,直接同纪居昕一起,绕过石墙,朝老槐树的方向走。 “我看过礼部流程,离兰大家献艺还有段时间,就算看到她的人,也看不到她的舞。”刘召声音里很有些惋惜。 “听闻兰大家是出尘美人,便是见不到舞姿,能一睹芳容也是好的。”纪居昕看着左右景致,“反正现在也无事可做。” “这倒是。” 纪居昕本以为他已料得先机,今日之事必会非常顺利,没想到这么快遇到了挡路人。 在即将拐到老槐树底下时,他看到从东面插进了四个人,也是朝着老槐树的方向! 纪居昕瞳孔微缩,难道这是上天给的补漏?因为尹斌不能去了,所以又安排了另外的人去撞? 绝对不可以! 纪居昕上前两步,越过了刘召,脚步非常迅速。 刘召皱了皱眉,提起袍角跟上。 纪居昕走了几步,东边那几个人正好停步寻方向,聊天声音一传过来,纪居昕冷了脸,是史方远! 史方远现下正与几个好友指手划脚,“往哪边过去近呢?这里,还是那边?”他一边说话,手一边指不同位置,其中最近的,就是朝着老槐方向! “我看就选最近的吧。” “兰大家还没走到,我们上去等着,一准能见到。” 众人达成一致,一起往老槐树的方向走,有人小声说话,“今日我们不是有别的任务么?要给那姓纪的颜色看?好半天没寻着人,这会子再浪费,时间可不多了……” “你懂什么,”史方远信心十足道,“这纪居昕心眼颇多,归平伯家那个嫡幼子出手,都没把人怎么着,还差点坏了小王爷的事,这次我肩负重任,怎会大意失手?你们放心,我早想清楚了……这兰大家面娇体软销魂蚀骨,乃天下男人心中尤物,谁也抵挡不了诱惑,我们如此,姓纪的一定如此,他一定会过来!所以我们在此守株待名,把他揪出来……” 另外三人跟着嘿嘿笑,形容十分猥琐。 纪居昕眼睛一眯,心下微冷。 真当他好欺负了,一个两个都打着他的主意! 他垂眸冷笑一声,很快有了主意。 刘召就跟在纪居昕身后,虽然被落下几步,很快赶上来,前面的话没听到,不过只听到最后几句,也够他不高兴了,“前面那几个,站住!” 这道声音响亮低沉,气势十足。 一般来说在皇陵附近敢有这份底气的没几个,史方远几人愣了愣,停步转身。 史方远父亲是户部侍郎,官不算太小,可也算不上多不了起,不能跻身一线权贵圈子,史方远随父亲走动的人家资历有限,他根本没见过刘召,一点也不认识。 不认识,当然就不会行礼。 非但不行礼,一见到纪居昕,他脑子理智瞬间下降几格,下意识认为与纪居昕没身份没地位,与他一起的人也不会是什么厉害的人。没见着皇庄唯一巧遇的靠山简王世子到京城后都没理过他吗?这个十一二岁穿着相当‘朴实’的少年又能是什么大人物! 定是故意诈他要看他出丑的! 史方远涨红了脸,气势汹汹口不择言,“你是哪根葱,敢叫本大爷停住?” 刘召很惊讶。 好吧,他是换了衣服,新换的衣服不以华贵为主,以舒适保暖为上,看着是朴素了很多,可这料子并不一般。而且今天一天他都在皇上身边,稍微有点眼色,稍微注意一下,也不会不认识他,怎么这人如此有眼有珠! 史方远见刘召没说话,还以为被自己吓到了,得意地抱了胳膊,眯眼抬下巴用鼻孔看人,“我爹可是户部侍郎,你们乖乖的给我跪下倒个歉,我就不告诉我爹,给你们下绊子。” 刘召眼睛瞪的眼珠子都快飞出去了,从小到大,还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史方远斜着眼睛看纪居昕,笑容得意,“怎么样,你朋友吓傻了呢。拖累朋友的感觉很不错吧,你要答应听我的话,我就放过你朋友。” 纪居昕终于憋不住笑了,指了指刘召,“他说我你吓傻了……” 刘召额角青筋直跳,“我听到了!” 史方远看纪居昕笑的跟个疯子似的,“该不会这样就吓傻了吧,也太脆弱了……” 刘召直接右手轻轻扬起,食指中指并拢往前一划—— 他其实气的快爆了,但跟这种没脑子没档次的人互喷实在太跌份,真这么干了回头一定会被哥哥罚…… 立刻有护卫过来,冲着史方远当胸就是一脚。 史方远‘唉哟喂’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嘴巴子过来,牙齿被打落了两颗。 剧痛之下他真吓着了,立刻明白事态不可控,眼珠子慌张乱转,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张口要求饶……脚下却一凉,靴子被迅速脱掉,之后一阵熟悉的臭味袭来,嘴被堵住了。 这味道……每天洗脚时都能闻到。 是他的袜子…… 与他一起的三人被这雷厉风行的动作惊的呆若木鸡,不敢动也不敢说话。护卫收拾完史方远,很满意这三人的乖巧,捏着拳头微笑地走上前,三人直接伸出双手——你们绑吧。 护卫们用同样的方法把三人制住,保护他们不会乱动也不会说话,这才冲着刘召行礼,“请殿下示下。” 刘召看都懒地看这几人一眼,挥挥手让他们押人下去。 被捆着的几个直接吓傻了,史方远青肿的眼睛更是呆滞无神,怎会如此?殿下……这位竟然是皇亲!他可闯大祸了! 另外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庆幸自己还算有眼色,方才只史方远一个人在表演,他们谁都没有说话,表现算乖巧,免了一顿皮肉之苦……一会儿再求求人情,估计会没事吧…… 纪居昕悄悄朝周大丢了个眼色,看了眼史方远腰间玉佩。 周大点头表示明白。 护卫们押着人走远,刘召心情仍未恢复,“这都是什么人!” 纪居昕轻声劝,“不过是起子没眼色的,殿下不要生气。” “可他们让我跪下!简直疯了!” 纪居昕叹息一声,“若不是因为我,殿下也不会受些恶气,那个史方远与我有隙,总想寻我麻烦。” “我早说你要硬气起来!又不是没有嚣张的资本,那么低调做甚!”刘召咬牙切齿,“莫非我和我哥还护不住你?卫砺锋那么大本事,要还能让你出事,他这将军也别干了!” “殿下息怒,一切都是我不好,我的错,我以后会注意,好不好?”纪居昕哄着刘召,“来来,我们朝这边走。” “你——就不能出息点!” “是是,以后一定注意……咦,殿下你看,那是什么?” 纪居昕一边拉着刘召走,一边注意四下,二人绕着老槐树走一圈……纪居昕很快就发现了那封信。 住封微黄,被枯叶残枝压着,半藏于虬结根系中间,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果然在这里!纪居昕眸底闪着兴奋,呼吸有些快,他的记忆没错! 刘召根据纪居昕指点也看到了,一时好奇,走过去拿起来看。 结果不看还罢,一看不得了! 这信竟是了不得的证物! 纪居昕见刘召一脸震惊,“怎么了?” 刘召面色复杂地把信递给纪居昕。 纪居昕看完,心内也是起了涛天巨浪! 这信里说,杀害刘环的凶手是刘昊! 说刘昊聚众淫乐饮酒,兴奋起来一时激动把刘环掐死了,时间,地点,原因,一应俱全,还列出了几个在场人证,信封里还有个染血扳指,说是刘昊掐死人时手上所戴,上面纹路可与刘环颈间痕迹比对。 信写的非常详细隐含悲痛,称枉为知情者,因害怕刘昊不敢道出实情,只写了封信放于此处,希望有缘人能帮死者伸冤。 还道信中所提人证当时皆在场,可能会如同他一样慑于威胁不敢承认,但此扳指确是有力证据,是皇家内贡,有唯一性,有赏赐名册可证明只有刘昊一人有,且他经常佩戴,所有人都看到过。 如若最后仍不能定罪,刘环生前有一从不离身的护身玉符,当日不慎掉落在案发现场,除了他之外无人发现,他亦没敢动过,可请官府前去验证,真相必知。 …… 纪居昕看完信愣住了。 他能记起的前世之事不多,当初尹斌的话也有限,但这件事他记的非常清楚,此案结果与刘昊没半点关系! 他虽记不清尹斌提及的凶手名字是哪个,但绝对是个极平常的名字,平常到没什么特点,与高层权贵宗室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是手上这封信,字字泣血,控诉刘昊恶行,真实性十之八九! 那当初尹斌为何…… 难道他捡到的不是这封信? 不,不可能。 他重活一世,世事的确有所改变,可与他无关的事,不会改变这般大,尹斌前世拿到的信,定与此刻他手上一模一样。 既然如此,为何之后凶手揪出却不是刘昊…… 纪居昕微微垂头,眼神闪烁,怕是尹斌请教过家人,家人找到魏王,达成了什么要求吧。 一般官员立功,功过奖赏是有规矩定律的,尹斌家突然势起,挤入世家前列,不大合规矩。 或许就是因为在这里耍了心思,与魏王达成了什么协议。 而魏王既然能让尹家势起,必然不会如外面说的那么简单。 刘召见纪居昕神色不定,以为他被吓到了,“不过是点子阴私丑事,怕什么!” “我不是怕,是觉得此事蹊跷……” 纪居昕这一提醒,刘召亦面色变得严肃,“此事关系重大,我需报与哥哥知晓。” “正是,该让世子拿个主意,另外……”纪居昕不知道该如何提醒刘召魏王的事。 他直觉魏王不一般,而刘昔经常出入皇宫,与魏王接触应该很多,如果信息不全很容易着别人的道……他试着开口,“这个地方很奇怪,为何会有信放在这里?放信的人是想谁捡到?我们过来是意外,方才那几个人过来……是巧合还是……” 纪居昕点到为止,刘召眸底闪过一道光芒,神色复杂感激地看着纪居昕,“这次谢谢你了,我会将所有疑点告知哥哥。” 纪居昕抚了抚额头。 他知道刘召误会了。刘召刚刚那个眼神,明显以为自己得到了什么内线消息,故意带他过来,让他发现信件,以此立功,并且提醒这个局背后有人。 纪居昕早知道刘召聪明,却不料他聪明到如此地步。 不过事已如此,多说无用,他无奈微笑,“如若能遇到卫将军,也可让卫将军参谋一二。” 刘召眼角一斜,“知道了,就属他最坏心眼最多,他的法子总是万无一失。” “那殿下便即刻去吧,时间晚了恐生变化。” “那我走了,你自己……小心点!”刘召叮嘱两声,带着人迅速离开,一点看兰大家美人的心思都没有了。 刘召走后,纪居昕只等了片刻,周大就回来了,手里捏着史方远之前挂在腰间的玉佩。 纪居昕看到玉佩,眼角微弯,笑的像只狐狸。 他的好四叔正愁没证据,他就给他制造一个…… 纪居昕让周大找了换白布,找了条墨炭,左手握着墨条在白布上写满了字,之后用这块布把玉佩包好,换了个位置放好。 之后又写了个小纸条,交给周大,“你把这个东西悄悄塞到我四叔手里。” 纪居昕办完事,悠哉悠哉地随大流去等着看美人了。不远处同样随人流过来的纪仁德完全不知道,今天在这里,他还有个大跟斗要栽。 第161章 跟踪 假山石墙外,远远近近站满了人,所有人视线都集中在一个方向。 大家翘首期盼,都想第一个瞧见美人芳容。 纪居昕混在人群里,视线注意方向却与众不同。他一遍遍扫视周围,希望看到期待的身影。 因为看到尹斌,他想起了一些事情可以利用,并且准确去做了,但他从没忘记来此冬月祭的首要目的——寻到周大打听到的酒鬼,皇陵守墓人。 因为卫砺锋和刘召的关系,他知道一些比别人更多的祭典流程,但各处人员安排却一点也不清楚,这些东西太机密,并不能随意拿出来。他只知道皇陵守墓队伍会被打散编入此次护卫分队,负责一些安全事务,他要找的人不会休假,肯定会在这里,但具体被编在哪里,哪个时间会在哪里出现,他并不知道。 偌大的皇陵盛典,浩浩荡荡的人群,想找出一个只看过粗浅画像的陌生人,并不容易。纪居昕下意识认为,既然守墓人被编入护卫小队,那么人多的地方,容易出事的地方,一定会会有他们身影,所以即便没有寻找信件之事,听到兰大家来了,所有人一窝蜂的朝一个方向走,他也会过来看看。 可惜他集中精力找了几圈,一点发现也没有。 他回头看周大,周大也皱着眉头,一脸的一筹莫展。 “不要着急,我们还有时间。” 周大闷声点头道是。 纪居昕看着前后左右黑压压的人群,提出建议,“不如……我们分开找。” 周大不赞同,“此处人多眼杂,稍有不慎——” 纪居昕视线落在东前方,示意周大看过去,“不是还有他吗?” 周大看过去,那处一人,人高马大,神情肃穆,鹤立鸡群地站在一堆文官里,眼睛虽然没有看向这边,但不管是站位还是方向,皆是进可攻退可守,不是宋飞是谁! “他的身手,你当信得过。”纪居昕唇角勾起笑意,,“冬月祭典,圣上亲临,意义非凡,相信没人敢在此时造次,就算有,宋飞在我身边,你可安心。你身怀武艺,可在更广阔之地寻人,但有一点需记清楚,今日禁卫军遍布各处,做事当小心。” 纪居昕的理由无懈可击,周大想了想,隔着人群与宋飞对了下眼色后,果断退身离开。 周大走后宋飞走近了一点,保证可以保护纪居昕,又不会让纪居昕觉得距离太近不舒服。 纪居昕一边赞赏卫砺锋的人就是不与众不同,一边继续伸长了脖子四处找人。 结果脖子都疼了,也没看到一个像守墓人,兰大家倒是来了,却是坐在深青帷幔轻纱重重的轿子里,别说脸了,连头发丝裙子角都没露出一点。 众人很失望,纪居昕也很失望。 兰大家的轿子消失在视线里,人群也有散开的意思,纪居昕却仍然不死心,想趁着这个机会再找一遍,万一守墓人出现了呢? “纪居昕……你是纪居昕!” 耳边一道带着惊喜的清脆声音传来,纪居昕转头看去——白玉冠,雪青暗绣如意纹骑装,银狐裘披风,小牛皮软靴,粉面烟眉,杏眸生辉,好一个女扮男装的端方少年!不是昌宁公主是谁! 纪居昕不敢大意,看看左右没人,恭敬行了个揖礼,“小民见过昌宁公主。” 昌宁看了看左右,大眼睛弯起十分赞赏,“你到是精乖。” “公主谬赞。” “我今日微服,你称我一声宁少爷便是。” “是,宁少爷。” 昌宁饶有兴致地看了看纪居昕,突然叹了口气,“见到我就这般恭敬,真是无趣。” 纪居昕眼观鼻鼻观心,肃立未动。 他不了解昌宁公主,不知道她找上来是何用意,还是谨慎些好。 “我没有恶意的,我就是佩服你聪明,相遇即是有缘嘛,就与你认识认识,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不要这么冷漠好不好?”昌宁纤纤小手在纪居昕面前摆了摆,好像在说地面有什么好看的,快看本公主诚肯的眼神啊! 纪居昕不敢逾越男女大礼,仍然眼睛看着地面,恭敬肃答,“但有所问,不敢相瞒。” “小小年纪,跟朝上的老古骨似的,我又不会欺负你……”昌宁想了想,认为以后熟了纪居昕看到她真诚态度应该会改变,现在多说无用,便问起惦记很久的问题,“我与你从不相识,纵使你看出我男扮女装,你又如何猜到我身份的?那日在雅清阁,你应该确定我是公主了。” 纪居昕又行了个揖礼,“此事小民有罪——” “不用说那些有的没的,势就是用来借的,端看是怎么个借法,你的做法让我很满意,我一点没生气,你只与我说说,你如何猜到我是公主的?” 昌宁公主杏眸清明,小脸严肃,看着相当真诚大度,纪居昕便也不再废话,“公主那日头上簪着龙骨簪。” “龙之形状,古来只有皇家可用,公主女儿身,却戴男子龙骨簪,便是亲王之女也不敢如此,遂小民猜想公主身份贵不可言,当今圣上膝下没有公主,先帝公主仅两位,年纪对得上的,只有您了。” 昌宁懊恼,嫩白的小拳头砸在掌心,“我就说要注意细节!” 她皱着眉毛原地转了两圈,算是消化了这点疑问,又过来问纪居昕,“听说你与刘召那小子相处极好,怎么做到的?那小子只会整人,我都不爱与他玩!” “召殿下心灵赤诚,只是年纪尚小有些害羞,表达关心的行事方法有些别扭,多站在他的方向想一想就好。” “他赤诚?害羞?还会关心人?”昌宁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一样,杏眼睁的圆圆,一脸不可思议,“他把耗子丢到我床上,用蛇吓我的侍女,哪里懂得关心别人了?要不是因为刘昔,我早忍不住把他吊起来抽了!” 纪居昕眼角跳了跳,不好再说话了。前因后果皆不知,站在哪一边都不讨好。 昌宁倒也没有纠结这个,突然莞尔一笑,拉了拉纪居昕的袖子,“你这样聪明,我喜欢。” 这话吓的纪居昕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这位昌宁公主是圣上的心头宝,聪慧机敏难以言说,今日看着虽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但谁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皇家人心眼都多! 而且这位是敢当街拦状元郎指名要下嫁的人物! 纪居昕维持着脸上的僵硬笑容,“公主请慎言……” “为什么?”昌宁歪着头有些不解,下一刻甜甜笑了,“我喜欢你聪明应该没什么不对,我们做朋友吧!” 一边说一边上前两步。 昌宁只是想表达自己稍稍冒出的激动心情,她是真的喜欢和聪明的人,尤其聪明又没坏心思的人一块玩,这样的人太少太少,难得抓住一个,当然不能放过!而且这人还能哄刘召那小子!她以后不用再为刘召烦恼了,多好! 纪居昕却吓白了脸,他是真的害怕与人接触,昌宁公主名头又实在太吓人,他不自觉后退两步,脚一滑,身体便往下歪。 昌宁看的清清楚楚,下面是一片乱石,这要滚下去还得了!她赶紧伸手要拽纪居昕,好容易找到的好朋友怎么可以受到伤害! 纪居昕见她手伸过来脸都白了,根本不敢伸手抓! 昌宁只好拉住纪居昕的袖子,可惜力气太小拽不住,眼看着两个人就要一同往下跌! “纪九——” 突然一道人影飞奔过来,双臂前伸,一手拽住纪居昕的袖子,一手握住昌宁的手,一个使力,把二人一起拉了上来! “夏……兄?”纪居昕惊疑未定,抚着胸口朝夏飞博道谢,“谢谢,若不是你,今日我怕是难逃一险了。”同时他朝着不远处蓄势待发的宋飞打眼色,示意自己没事。 昌宁也很感激,庆幸此人来的及时,刚摆好笑容还没说话呢,却被救命恩人一顿骂,“你怎么回事?为何拽着纪九的袖子?危险时分就算心存善意,也当量力而为,如果能力不足,便唤人来救,不然只会让境况更危险!你分不清情况,不但救不了人,挡了别人救人的路线,自己也会掉下去摔死,知不知道!” 夏飞博眉目刚毅,神情肃穆,漆黑双眸里满是认真,昌宁愣了一瞬,很快脸色微红,甩开夏飞博的手。她眉睫低垂,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揉了会儿手腕子,突然指向纪居昕,“是他要欺负我!” 夏飞博之前脸色还算不错,听这了话直接黑了脸,“休要胡言乱语,纪九如何会欺负你!” 昌宁机灵的眼珠子转着,“他、他说请我吃糖,要带我去幽静地方玩!” 纪居昕还没从夏飞博胆大的话里回神,就听到如此劲爆的控诉,惊的下巴差点掉下来,他什么时候说过!刚想说点什么,就对了上昌宁挤眉弄眼,颇有隐义的搞怪表情——让他安静! 夏飞博听到昌宁的话后默了一默,看都没看纪居昕一眼,冲着昌宁冷哼,语气不怎么好,“我观兄台年纪虽小,也是眉清目明,朗朗一男子,如何谎话说的这般容易?你若想讹人,趁早去找别人,想坑我兄弟二人……呵,恐怕不成了。” 昌宁眯了眼睛盯着夏飞博,二人对峙,气氛凝重紧张。 纪居昕觉得不对,“夏兄,这位是——” 昌宁却摆手阻了纪居昕的话,定定看着夏飞博,“你这般相信他?” “自然。”夏飞博表情十分理所当然,不信他难道还信你? 昌宁唇角弯弯,“你可知我是谁?” “不管你是谁,我皆深信纪九为人。” “夏兄,这位——” “好,”昌宁再次阻了纪居昕的话,眼神警告他不准再说话,问夏飞博,“我问你,你朋友在你心中地位这般重要,为何刚刚你不只救他,还拉了我?你不是讨厌我?” 夏飞博觉得这话不对,“你之行为的确有错,但生命之事岂能轻忽?而且……”救前他并不知道这少年并非绝良。 昌宁煞有其事的眯了眼,“不用狡辩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谁敢骂过我,你今儿算是头一遭,这帐,咱们得算算。” 夏飞博见少年太嚣张,话语亦十分犀利,“看得出来,你长歪到如此,确是少了长辈教导。” “你敢骂我?” “为何不敢?你行事招摇,谎话连篇,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坑害别人,也害了自己,再不好生管教,终会生成大错,难道不该骂?” “你——” “我如何?” “你们都护着他!”昌宁跺了跺脚,纤纤手指指着纪居昕,一脸羡慕嫉妒,一副都是一样的聪明人,为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的幽怨表情。 纪居昕傻眼了,赶紧打圆场,“宁少爷是朋友,刚刚只是误会,夏兄,她年纪还小,你别太严肃,把人吓着了。” 昌宁适时皱鼻子嘟嘴斜了夏飞博一眼。 夏飞博又皱眉,“男孩子做什么学姑娘样!” “夏兄——”纪居昕再次打圆场,“她还小。” 夏飞博不满地挑了眉,倒也没再说话。 纪居昕又与昌宁说,“我这位好友是个直脾气,不知宁少爷在开玩笑,言语间有得罪之外还望海涵。” 昌宁本就是故意,观友知其人,她现在非常确定纪居昕可交,他这位朋友也极有意思—— 她眼睛眨了眨,看了看纪居昕又看了看夏飞博,故意拉长了声音,指着纪居昕,“我衣服破了,你送我回去换。” 纪居昕刚要给出肯定的回答,夏飞博站了出来,“我送你去,纪九还有事。”他看到这少年方才眸里光芒转动,肯定不怀好意,纪九去一定吃亏! 昌宁干脆答,“也可以。” 纪居昕没有注意刚刚昌宁的表情,只是下意识觉得不对,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 直到二人远走,纪居昕才猛地拍了拍头,昌宁公主……该不是看上夏飞博了! 刚刚是不是在以退为进,利用夏飞博有意保护自己,激夏飞博出来送她,单独相处,继续你来我往的打嘴仗互相欺负? 可是此公主实在太凶悍,将来是要当街指状元做附马的,夏兄真陷进去了可怎么好!不行,他得提醒夏兄…… 公主身边跟着护卫,纪居昕不知道去哪找,就算知道也不一定能近身,默默在原地思索着……照规矩冬月祭圣上来皇陵,典礼再盛大,也是个祭祀活动,公主身为女人,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场所? 皇上对公主再宠溺,也不会犯如此错误,内里必有原因。 这位昌宁公主…… 纪居昕想的头疼,索性四下走走。 他今天穿了一身雨过天青的箭袖骑装,脚踩青石砖,走在湛蓝天空下,觉得色系还挺搭。面前天空高远视野开阔,心胸跟着放开不少,烦恼也淡了很多。 走着走着,他看到一顶眼熟的轿子,停了下脚步。 深青轿帘,层层轻纱帏幔,这不是兰大家的轿子? 轿子被轿夫放在地上,一双珍珠蓝的小巧绣鞋从轿子里探了出来。 好奇之下,纪居昕静立未动,远远看着。 绣鞋一落地,蝶恋花青纱十二幅裙摆水一样泄出来,隐有微微青色光芒环绕,紧接着一个窈窕身影站于人前,上身穿琵琶扣对襟霜色襦裙,青莲浅纱半臂,鸦鸦青丝梳成飞天髻,以深蓝丝绦绑缚,翠眉低垂,杏眸生波,粉面霞飞,肌丰唇莹,身上并未佩戴任何亮眼首饰,但这浅妆薄粉,素青衣裙,配上削肩纤腰的绝美身材,蓝幽幽水一样的美人,站在蓝天之下青砖之上,仿佛九天玄女,能令天地失色。 这便是兰大家! 纪居昕指甲掐进掌心,怔怔说不出话。 但是他说不出话来的原因,并非兰大家之美,而是这兰大家,他分明认识! 什么兰大家,这明明是进京那夜,皇庄之外偶遇的女子青娘! 他还坑了这青娘,骗说与她下了毒! 青娘武艺高强,本事忒大,严密皇庄下尚能成功逃生,到这里来一定不寻常! 青娘下了轿子,柔声与轿夫们道,“有劳几位壮士,送到这里便可,接下来的路小女认识,一人前往便好。” 声音温柔可亲,似能拧出水来。 纪居昕冷眼看着,便是扮成柔弱样子,他也知道这女子不是省油的灯! 得报与人知晓…… 纪居昕看着轿夫们离开,也想转身找人,视线还没从青娘身上离开,便见青娘脚尖轻点,整个人飞了起来,如仙子般迅速往前飘! 纪居昕四下看了看,此处石墙太多,阻着视线,除了他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青娘! 他咬了咬牙,直觉青娘一定有异,索性跟了上去。 便是有意外,他手里还‘捏’着青娘的命不是?她既然相信,还刻意去寻他要药,定不会把他怎么样。 青娘一时飞一时走,速度很快,纪居昕专注地跟着他,渐渐与人群分开。 纪仁德觉得今日非常顺利,他套到了几位宗室的话,知道了一些刘珏身死的线索,正想稍稍总结一下,突然被人撞了一下,同时手心一沉,被塞进一样东西。 他立刻回身,却见人群平常依旧,根本看不出是谁撞了他。 他走到角落,狐疑地打开手中纸团,看完之后瞳孔收缩! 竟然有人知道哪里有证据! 可为何会提供给他? 是真心帮忙,还是另有陷阱? 但让他无视这个机会他亦舍不得,万一……真是有人想帮他呢? 纪仁德想了想,叫来随从,附耳与他说了几句话。 他让随从去指定地点,他悄悄尾随观察。 如有意外,或者是个套,随从被制住没关系,他自有办法解脱,如果此事为实,他可要立一大功了…… 随从听纪仁德的话,走的很谨慎,保证别人不会注意,纪仁德更谨慎,尾随路线时而隔道墙,时而转个弯,很难发现他是跟着随从走。 待到一个岔路口,随从突然停步,纪仁德上前,看到一个着雨过天青箭袖装的少年贴着墙急匆匆往前走。 这样的路线非常可疑,少年气喘吁吁的样子……更是不正常。 尤其这个少年……还是熟人。 纪仁德眯了眯眼,“你待在此处,先不要轻举妄动。”说完他抬脚跟了上去。 雨过天青的箭袖衣服,纤瘦的少年身形,虽然只是个背影,纪仁德也认定自己没看错,这是他的侄子纪居昕! 他为何出现在这里? 是布了局来不及走开,还是等着人来,亦或是暴露了? 纪仁德心中各种阴谋论,眸中闪过一道阴鸷,想阴他,小崽子还嫩了点! 不管这纪居昕是别人的工具,还是耍了小聪明,只要被他抓到,这局就破了! 纪仁德摩拳擦掌,脚下生风,誓要看一看,真相为何! 纪居昕眉头紧皱,跟着青娘一直走,渐渐心生怀疑,如果青娘是兰大家,她怎敢在此处随意乱走?她不应该好生准备献礼么? 他仔细观察,发现青娘脚步极稳,方向转换时没一点滞涩,对此地一点也不陌生的样子……她之前必然来过! 皇家陵墓,何等尊贵神秘,她这般来去,一点也不正常!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精神高度之下,这一拍虽然不重,纪居昕也吓的差点魂都飞了,“谁!” 第162章 壁角 身后之人没有说话,纪居昕听见一阵风响,下一刻肩膀被箍嘴巴被捂,整个人被制住。很快脚下一转,身体移了位置,后脑撞在来人坚硬的胸膛,他牙齿咬到舌尖,疼的一激灵。 ‘怦怦怦’,他听到自己迅似擂鼓的心跳。 “嘘……乖一点,被听到就不好了。”暗哑低沉的声音随着温热呼吸喷在耳边,恶劣又熟悉。 纪居昕瞬间知道是谁,气的不行,张嘴用力一咬—— 卫砺锋一点反应也没有,直到青娘身影消失,他才松开纪居昕的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小宝贝,你被人发现了。” 他抱着纪居昕贴在墙上,示意他往外看。 墙外是一处小径转角,转角前方有一个着雨过天青箭袖袍的少年疾速快走,后面……跟着纪仁德。 纪仁德转过拐角,脸上带着阴笑,死死盯着前方少年,紧紧跟随。 “这是……”纪居昕顿时出了一身冷汗,神色有些复杂,“你发现我被追踪,所以换了个人引开纪仁德?” 卫砺锋手指摸着下巴,笑的暧昧,“嗯……你要怎么谢我才好?” 纪居昕却觉得这表情怎么看怎么欠揍,有意无意地亮了亮尖利牙齿,漫不经心道,“怎么,刚刚没觉出疼?” “本将军铜皮铁骨,你换个方法或许会更合适……”卫砺锋痞痞挤眉弄眼暗示,生怕纪居昕没听懂,伸出手掌做势要舔——不想看到掌心血丝,视线一凝,“你流血了?” 纪居昕舌尖舔了舔牙床,“没有。” “我看看。”卫砺锋大手捏住纪居昕的下巴,迫他张嘴。 “不要——我没事!”纪居昕特别受不了卫砺锋的霸道,有些时候想做的事一定会做,说什么都没用。比如前些日子他染风寒那些天,卫砺锋就是守在他身边,一步都不肯离,朋友之间关系再怎么好,这都出格了! 现在也是一样! 他用力躲,可惜还是没敌过卫砺锋力气,下颌被捏的生疼,不张嘴不行。 他觉得这个姿势很尴尬很丢脸。 “还好。”卫砺锋却一点不觉得,认真检查后松了手,“破了皮,两三天就会好。” 纪居昕侧过头不理他。 卫砺锋捏了捏他的手,“怎么,不想去追人了?” 纪居昕这才想起来,“青娘!”他愤愤瞪着卫砺锋,都是这个人,害他把人跟丢了! “你那样跟人,不是跟丢,就是被发现,没其它可能。”卫砺锋揽住他的腰,眯了眼睛笑的像只狡猾的狼,“来,将军教你怎么跟人……” 纪居昕只觉腰间一热,身体突然腾空,往前飘去,就像青娘刚刚的动作一样。 纪居昕觉得自己人单力薄,多个卫砺锋会很好多,虽然心里不大高兴,也没把人推开。 “我来的晚,没大看清,前头是谁?”卫砺锋一边揽着纪居昕更换角度往前飘,一边轻声问。 “是青娘,皇庄那夜,我曾落在她手里,骗她说给她下了毒,你还记得吗?”纪居昕一边说话,一边环视四周,寻找青娘身影。 “原来是她……” “她坐了兰大家的轿子来的,不确定她是兰大家本人,还是借用兰大家身份,但她来此,目的定不单纯。我观她对此地地形并不陌生,心下有疑,便跟来了。” “如此的确应该好生查探……宝贝儿,你做的很好。” “她在那里!”纪居昕指出方向,让卫砺锋移近,“你呢,你怎么来了?” “因为那封信。刘召手持证据,说是与你一同找到……呈于圣上后我暂时无事,便来看看小宝贝儿,真是不了起,太乖了!” “……”纪居昕忽略没用的话,“已经呈于圣上了?圣上怎么说?” “时机不对,暂时不好声张。” …… “她往香阁去了!” 香阁是皇陵前专门供奉香果的地方,偏僻又冷清,在诸多围墙之间,内里无人看守。青娘觑着空子,青烟一样,越过重重围墙护卫,到得香阁面前,顺着窗子钻了进去。 纪居昕神色凝重,“她不仅是武功高强,对此地熟悉,怕是对守卫情况也心知肚明。” 卫砺锋猩红唇角扬起,“很有意思……我们也去看看。” 他抱起纪居昕,兔起鹘落,很快也瞅着空子落在了香阁檐顶。论起守卫的情况,没有人比更更熟悉。 纪仁德一路追着‘纪居昕’,直到无人偏僻小径,脸上冷笑越来越深,来这样的‘清静’之地,要说没阴谋谁信! 那人速度慢了下来,看了看左右没人,长舒了一口气,于一排松树前站定,手探向腰间…… 纪仁德大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的好侄儿。” 那人身子一抖,气的转脸就骂,“靠哪个孙子吓我,都尿鞋面上了!” 纪仁德面皮一抖,笑容僵在脸上。 这人虽是个少年,但马脸厚唇,眼小眉浓,哪里是纪居昕!再看他身上衣服,虽然也是雨过天青的颜色,但离近了就会发现,料子质量,内里暗纹与纪居昕的完全不同! 视线再往下移,少年正提着裤子抖着脚,前面青松树下一小滩湿迹……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刚刚在做什么。 纪仁德冷着脸,“对不住,认错人了。” “一句认错人就算了?没事瞎拍什么!谁是你侄儿!撒个尿撒一半硬生生憋住很难受知道吗!以后这玩意儿有毛病了你负责吗?靠鞋面都臊了……把你鞋子换给我!” 纪仁德当然不愿意,“你自己穿了雨过天青的箭袖袍,鬼鬼祟祟偷跑,行迹引人认错怀疑。”言下之意不是他的错。 “放你娘的屁!老子穿雨过天青箭袖袍怎么了,犯法了吗?皇上有下旨说不让穿吗?老子尿急找不到茅厕,不悄悄找地方解决,难道让那么人看着吗!老子不管,你今天惹了我,必须给我道歉!把鞋子换给我穿!” 纪仁德眯了眼,仔细观察马脸少年。 他在京城混的时间很久,人头比较熟,尤其高官权贵,所有资料滚瓜烂熟,没有他不知道的。这少年仪态举止不雅,语言粗俗,又非常眼生…… 此人出身不会太好,不必折节下交。 惹了也没关系。 纪仁德垂眸背手,看了眼少年提着裤子的手,嘴角轻轻勾起,“告辞。” “唉唉你别走啊——给我换鞋——”少年拎着裤头,大声呼喊,因行动不便没来得及拽住纪仁德,纪仁德也没再理他,很快不见了身影。 纪仁德迅速回到与随从约定之地。 这一路他静心思考良久,认为刚刚只是巧合,如果是巧合,那么证据——一定还在。 他给随从打了个手势,随从点了点头,继续朝目的地前进。 纪仁德仍然在暗处观察,一点异样都没有。 最终随从取来一封信,递到他手里。 他打开一看,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这证据简直完美!做案细节讲述详实,证据独一无二,只要送上去,铁证如山,凶手即刻便能伏法! 他初入刑部,上天就给他这样一个大礼,实在是幸运之至! 他的直属上司今天没在,刑部尚书是来了,就是人太多不好找,如果回京再把此信奉上,功劳会分很多出去,如果今日直接呈于御前,那所有功劳就是他自己的,之后再好生运作一番,他的官服品级,马上就能再加一级了…… 纪仁德眼底情绪翻涌,很快有了主意,这封信,信里证物,他要亲自呈于御前! 纪居昕被卫砺锋抱在怀里,从顶部窗格往里看,能清晰地看见房间内所有情况。 房间内立有佛龛,桌案,蒲团,物件不多,十分空旷。青娘藏身梁上,似与梁柱上深青彩绘融于一体,不注意的话很难发现。 纪居昕转过脸看了看卫砺锋,只觉得这些有武功的人真是厉害。 青娘轻盈巧妙的藏身在狭窄梁间,卫砺锋一手揽着他,一手倒扣着檐下木椽,担心他力气不足,把他双腿夹在自己腿间,脚尖勾在哪里……他看都看不到。 不会累么? 他眨了眨眼睛。 卫砺锋眼底滑过一道戏谑,俯下头轻轻亲了下他的脸颊。 纪居昕腾的一下脸红了,直直盯着他,子漆般瞳眸黑不见底,似燃了满满怒火。 卫砺锋明明看到了,仍然不要脸的,挑衅一般的,又亲了一下! 纪居昕双手发抖。可惜两只胳膊被卫砺锋大手环住,根本拿不出来,打人更是不用想! 他眼神示意,再这样发火了! 卫砺锋却眉梢扬起一脸兴味,仿佛说你发啊,我很期待。 纪居昕真的很生气,卫砺锋总是喜欢趁人之危! 以为他能顾全大局是吧,再来一下试试,看他敢不敢出声骂人! 纪居昕打定主意,只要卫砺锋再敢动一下,马上反击,不想卫砺锋不动了,认真地观察房间。 纪居昕:…… 卫砺锋看人底线看的很准,逗小家伙一回事,真把人惹生气是另一回事。他见纪居昕还看着他,捏了捏他手心,示意他专心。 纪居昕:…… 和着还是自己不对了! “你来晚了。” 房间里突然有说话声,纪居昕赶紧看过去。 有一人推门进来,同时佛龛前一道黑影闪了出来。 黑影身材高大,穿着带兜帽的黑袍,把整个人遮了个严严实实,黑袍底下都穿了什么,佩了什么,鞋子什么颜色什么样式一丁点没现出来,兜帽一戴,头一低,连脸都看不到,只听到其低沉粗砺的声音,一点也不好听,“玉牌。” 来人很瘦,面白无须,眉稀唇薄,闻言阴森森开口,“共同出示。”声音尖利,更不好听。 二人同时手往前伸,掌心打开,一枚碧莹莹玉牌显现,长方的形状,一枚雕龙,一枚雕凤,润的像一汪水,瞧着极像同一块玉。 黑影收起雕凤玉牌,“贸然相约,却又来迟,是何用意?” 来人收起雕龙玉牌,“今日时短,废话不言,我家主子让我来问,约定之事已过,墨队信物何时交付?” 黑影嗓音奇异的笑了一声,“不够。” “不够?”来人嗓音尖利刺耳,听着十分不舒服。 “三爷说了,你们想要信物,那点事不够。” “哦?阁下不如说个清楚,究竟要如何。” “墨队凶悍嗜血,戾气甚重,乃是异端,不从属任何人,不听任何调派,除了信物无人能驱使,之前那些小事,只够借与你们一用,若想全部拥有……只有两样东西能换。”黑影上前两步,声音压得更低,“天子血,公主骨。” 来人骤然发怒,“你竟敢让我们主子弑君!” 黑影声音意味深长,“我可没这么说……” “你说要、要……” “你们主子到底想要什么,他该心底有数……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当婊子立牌坊的好事。”黑影语含讽刺,“若只想借用,约定如以往不变,若想占为已有——” 黑影突然身形一顿,往前站一步,不再说话。 来人想开口,却被黑影抬手制止。 房间内气氛冷凝,落针可闻。 纪居昕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他觉得周身汗毛炸起,有种无法言说的危险感袭来。 卫砺锋却立刻明了,刚想退身,突然从梁下射出一颗石子,正对着纪居昕! 卫砺锋不得已一个转身,抱着纪居昕落到香阁侧面。 纪居昕看到细小石子飞过,再迟钝也明白了。大约是青娘被发现了,青娘又察觉到自己和卫砺锋的痕迹,索性祸水东引—— 房间内二人最后关注的,只会是他和卫砺锋。 “是我拖累你了吧,”纪居昕贴在卫砺锋耳边小声问,“因为我没武功,所以很容易被发现是不是?” 卫砺锋却没答话,一落到地上,就按住纪居昕,犹豫都没犹豫一下,俯身吻住了他的唇。 纪居昕觉得脑子‘轰’一下炸开,卫砺锋怎么敢! “唔——你放——唔——” 卫砺锋这次出奇的执着霸道,狠狠吮着纪居昕唇舌,任他如何挣扎,都没有放开…… 第163章 表白 纪居昕的背紧紧靠在墙上,无法逃离无处可躲,唇齿间充满了卫砺锋的气息。 卫砺锋吻的很用力很霸道也很急切,他几乎能听到牙齿碰撞的声音。 挣不开避不了,渐渐的下巴有些酸唇瓣有些痛,视野里的蓝天白云也开始变有些扭曲。 羞耻,尴尬,惊惧,种种感觉一点点漫上心头,纪居昕奋力推开卫砺锋,“不……不要!” 似乎感觉到纪居昕心内恐惧,卫砺锋离开他的唇,修长眼眸微垂,静静看着纪居昕,良久,吐出四个字,“我心悦你。” 纪居昕瞬然怔住。 他看着对方墨黑瞳眸里小小的自己,面色渐渐苍白。这四个字…… “不知何时起,我对你有了绮念。或许最初奇异相逢开始,你就在我心底种下种子,岁月流逝,它开花结果,直至今日,我发现我已离不开你。” “我不知你心中有何顾虑,但我之心,可剖与你看。”卫砺锋手指轻抚纪居昕面容,缱绻又温柔,“我偶尔会想,你名居昕,居昕,掬心,到底要掬谁的心,不想到头来,陷进去的……是我自己。” 他眉头微蹙,乌黑剑眉压的略低,眼眸似含了如许深情,灼灼逼人;他指尖热烫,落在脸颊似燃了火,仿佛一个不小心,便会沦陷火海。 他背光而立,眉目隐在阴影,在这一方小小天地里,卸去浮华装饰,纪居昕看到了在卫砺锋身上从未见到过的坦率与真诚。 高山无语,深水无波。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他正直悍勇,心怀信念,默默坚守心中真理与正义,用霸道别扭的方式做事,待人,传达着不变信义。他固执地这样做,外界议论仿佛与他不相干,有人感激未见他心喜,无人注意亦不会失望,他坚定不移地走着自己的路,从不改变。 是不是在内心深处,他渴望有人能理解认可,有人能解读他的一切,有人能一路相随? 纪居昕牙齿咬着唇边,心慌的难以自抑,他做不了那个人…… 他移开视线,不敢看卫砺锋的眼睛。 “纪居昕,我心悦你。” 卫砺锋低声呢喃,似春风般醉人。 随着一声叹息,纪居昕下巴被抬起,温软触感再次落在唇间。 他睁大了眼睛。 这一次的吻,无比温柔。 仿佛知道了前次不适由来,卫砺锋及时调整,动作虽然难掩生涩霸道,其中小心翼翼爱怜,怎样细心呵护都不够的珍惜,让纪居昕心尖一颤。 这种感觉很陌生,陌生到让他害怕。 他害怕与人亲近,害怕生出感情,害怕受到伤害。有幸重生,他汲汲营营,想要变强大的最初目的,不过是保护自己不再受伤,不管伤害来自何处,家人,血亲,还是其它…… 卫砺锋屡次救他于危难,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护他周全,这样的人,他从未遇到过。 他亦惶恐,不知何以为报。 卫砺锋说心悦自己。 他不敢信。 也不知如何回应。 后脑与墙之间垫着卫砺锋的大手,大手动作轻柔地揉着他的头发,似是安抚,又似是满足。 脸上热烫未消,很快漫延到周身各处,连脚底都变的火热起来。 “唔——” 纪居昕挣扎间,看到卫砺锋的眼睛。 他眉头压的很低,修长眸子微阖,密长睫羽遮了瞳孔墨色,似有说不出的寂静孤绝。 有求而不得的压抑,有饮鸩止渴的无奈。好像知道前路漫长,永远看不到终点,仍然愿意固执地走下去,实在忍不住,便找个理由自欺欺人,叹息过后,继续前路,无怨无悔。 在这一刻,好像拒绝了他,他的世界就会变的黑暗。 可是不拒绝他…… 纪居昕心内酸楚痛苦难以表达。 他摸出靴间匕首,往前一划—— 卫砺锋握住他的手,仓促之间掌心蹭过匕首边缘,鲜红血色漫开,仍然固执地吻着他的唇,不愿离开。 “你……唔……放……”纪居昕躲不开避不了,慢慢的,有泪水沁出眼角。 卫砺锋终于放开他,闭了闭眼,静静替他擦拭垂在鬓边的泪滴。 “这么怕我?” 纪居昕躲开他的手,惨白着脸,讷讷无言。 “喜欢你不好么?” 纪居昕垂头,缓声道,“不好……”他前世身心污秽,早已没有力气染指感情。 “真的不好?”卫砺锋突然咧嘴笑的痞痞的,“像我这样有权有钱有闲的大腿很好抱,真不考虑一下?” 纪居昕听着好像不对,转脸对上了卫砺锋的眼睛。 卫砺锋油滑的眨眨眼,“做了我的小宝贝儿,保证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哟——” 纪居昕下意识抬头,看了看香阁屋檐。 上面窗户缝隙与之前不同,明显被开合过…… 他眨眨眼,像是明白了什么,“他们走了?” 卫砺锋舔舔唇角,暗暗平复过快的心跳,“走了。” “你刚刚是故意的?”纪居昕转回头,挑眼看卫砺锋,“因为我们被发现,四下空旷一时没地方可逃,所以你便演了这一出?” “怎么能说是演戏呢?我是真的喜欢我的小宝贝儿呀……”卫砺锋捏了下纪居昕小脸,被纪居昕大力拍开,他也不在意,顾自说道,“黑袍人身形声音皆不熟悉,不知其身份,那面白无须的我却识得,是个不好对付的熟人,不兵行险招,想骗过他不容易,他知我好男风——” 说到这里他声音拉长,指尖落在纪居昕唇侧,“遂我只好借你檀口一用——” “你好男风!”纪居昕眼睛瞪大,这消息太突然了!突然到他都没顾着拍掉卫砺锋的贱手! 卫砺锋却笑眯了眼,“一惊一乍做什么,兵法有云,虚而实之实而虚之,让人看不透才最安全。” “所以这话是你放出去骗人的?”纪居昕定定看着卫砺锋,“你并不好男风?” 卫砺锋却只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你猜?” 纪居昕:…… 他觉得自己真是蠢。 想那么多真是多余。 卫砺锋放开纪居昕拿着匕首的手腕,“把这小东西收起来,会伤人的。”说完还晃了晃自己挂着血丝的掌心,暗示有良心的人,伤到别人要负责。 纪居昕:…… 明明刚刚觉得很抱歉很抱歉,现在竟然觉得……这混蛋活该! 他别开了头,假装没看到。 他无动于衷的这么明显,卫砺锋耸耸肩,顾自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伤口非常浅,现在已经止血,帕子一擦,不仔细看连痕迹都没有了。 “下次——”卫砺锋突然俯身,贴近纪居昕,“不要再用这个匕首了,你可以对我说——放肆!” 纪居昕骤然想起之前从国子监出来被这混蛋戏弄时促不及然说的那句话,腾的脸爆红。 “我保证,会很管用。”卫砺锋暧昧地舔了舔唇角。 纪居昕气的不行,不知道先反驳不会有下次这一点,还是先指责卫砺锋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 卫砺锋哈哈大笑,拉起纪居昕的手,“好了,不要气了,人生总有各种意外,我们不能因为这些意外就伤了感情永不来往不是?反正谁都没少块肉,不要小家子气。你不是要看兰大家献艺?我刚才见青娘离开了,现在恐怕已经到祭台了,我们也去吧。” 原来他刚刚还有精力分出来注意别处,纪居昕冷冷哼了一声,“卫将军真是一手三心二意的好本事。” “我偶尔也很愿意一心一意,就是无人欣赏……” 卫砺锋专注的眼神看过来,纪居昕心里又是一跳,忙移开视线,“那我们走吧。”慌张之下,他再一次没注意自己被牵着的手。 二人相携离去,再次粉饰太平,装做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方才一切发生太快,卫砺锋深情呢喃仍在耳畔,纪居昕不敢相信卫砺锋‘我心悦你’那句话,也不能完全否认那个吻带给他的感觉。 那样小心翼翼的珍视,带着试探与克制的温柔,都是假的么?就算形势危急,以卫砺锋历经危险的经历,难道只有这一种方法可以安然度过? 可如果这些都是真的……他以后要如何面对? 他早想过,此生不谈感情…… 恍惚中感觉到卫砺锋视线静静落在头上,情绪复杂如有叹息。纪居昕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躲起来,他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一切了。 到得祭台附近,卫砺锋放开纪居昕的手,心内叹息,还是……急了些。 按照流程,现下正好是献艺时辰。 祭台四周围的满满当当,文武官员占好自己的位置,安静等候。 圣驾从北面而来,很快走到最高处的龙椅跟前,身后魏王刘昀刘刘昊刘召相随。 先是一阵祭礼钟罄,气氛肃然幽缓。 “你看那里。”卫砺锋指了个方向,示意纪居昕去看。 纪居昕看过去,发现纪仁德正绕过人群,走向圣上的方向。 只见他找到祭台之下侍立太监说了几句话,太监悄悄走上前,与圣上身边躬立的总管太监说了点什么,总管太监走下来,与纪仁德说话。 纪仁德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刚说几个字,总管太监面色突变,似有不满之色。 纪仁德像是提了什么要求,总管太监推脱几句,纪仁德却不肯放弃,不知道又说了什么,总管太监面色一阴,转而笑意重新浮在面上。他应是答应替纪仁德传话了,因为他往回走时,纪仁德神色从容地留在原地,并未离开。 总管太监俯身与圣上说了几句话,圣上面色依旧,看不出什么变化,却手指轻轻往前一划。 身后禁卫军往前几步。 圣上说了句话,禁卫军躬身行了礼,悄悄退出。 下一刻,纪仁德被两个禁卫军捂了嘴,带离了现场。 纪居昕目不转睛看着,一支曲子都没过的时间,纪仁德出现又被带走了! 他虽未听到他们对话,事实却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大约纪仁德以那封‘证据’为由,想立点功,根本没想到刘召早一步把真正‘证据’交了上去,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再加上先入为主,圣上会想看纪仁德的东西才怪! 他会以为纪仁德立功心切,想尽办法露脸,或是凶手听到了风声,想要做什么补救,必然不会忍。 看到纪仁德受挫,纪居昕瞬间神清气爽,精神恢复过来,清澈双眸盛满笑意,似闪耀着夜间繁星。 卫砺锋长舒一口气,总算是高兴了。 很快到了兰大家献艺。 青衣少女缓缓走上高台,身影纤巧娉婷,纪居昕看的清楚,果然是青娘! 青娘穿的衣服和之前没什么差别,周身青蓝,幽娴脱俗,面颊缚以薄纱,只露一双含情妙目,更显神秘高雅。 乐声起,她莲步轻移,腰肢舞动,玉手翻转,十指纤纤,一时跳跃旋转,一时柔柔静姿,每一个动作都完美至极,仿若九天玄女落入凡间,令人不由屏息消声,不敢惊动,真真是一舞倾城。 然此等舞技再令人赞叹,纪居昕也没心思欣赏,他心中还有记挂的事。 青娘此人必须提防,但卫砺锋既然已经知道,必会用心去做,他管不管都没什么关系。 纪居昕看看左右,所有人都在认真看舞,连卫砺锋视线都很直,他脚步轻移,悄悄退出了圈子。 卫砺锋见他离开,眼神示意不远处的宋飞跟上,深深叹了口气。 前方……道阻且长,他还需多些耐心。 纪居昕退出圈子往外走了走,正好看到押过纪仁德的禁卫军回来。 二人言谈有话,纪居昕偷听了一耳朵……纪仁德竟然被勒令回京了! 冬月祭,随圣驾出城,无尚风光,但是跟着皇上出来了,却没跟着皇上回去,就没那么风光了…… 纪仁德还是被皇上亲自发话赶出去的,想想都觉得可悲。 纪居昕突然笑出了声,心中十分畅快。 “主子。” 刚刚走了两步,就听到周大声音。纪居昕回头,只见周大站在三步之外,眼底闪烁着光芒,立刻明白他一定有好消息,脸上笑容更加灿烂,“是不是找到人了?” 第164章 纹身 皇陵北面依山,东面环水,占地宽广,风水上好。依山处有一座凉亭,四角飞檐,位置偏僻,正当风口,因为离哪处都远,实算不上重要,遂只有一人守卫。 守卫的士兵被风吹的很冷,摸出腰间水囊喝了口热水。 突闻树叶异响,他放下水囊,警惕缓走两步,视线看往声音发出的东面。 不料却有一阵恶风从西面袭来,他只来得及摸了把酸痛的颈间,就晕倒在地。 一个披黑袍戴兜帽的高大男子从东面跃进亭子,“骆公公真是好本事。” 随着他的声音,一个面白无须身形清瘦的男子从西面现身,从容走进亭子,检查过地上士兵后,理了理袖子,“阁下出手不会比咱家差,何必谦虚。” 黑袍人冷哼一声,“旁的不消说,我只问你,为何阻我杀人?我等机密之事若被他人知晓……你可知是何样后果?” 像是心中存着气,他胳膊用力甩了下,黑色袍子顺势抖开,不经意露出手腕——他的手腕上,有一枚金色凤凰纹身。 骆公公看到那个纹身,眼神顿了顿,“卫砺锋不能杀。他地位不一般,深得皇上信任,杀了他麻烦很大。”他微微侧步,视线转向亭外枯枝,“他今日出现在香阁,定是意外,他不会知道我们的事。” “你又如何得知?”黑袍人声音幽凉阴森。 “因为……每个人都有秘密。”骆公公半眯了眼睛,微抬着下巴,惨白面色中带着奇异自信,“卫砺锋能力极强风头极盛,戍边时得安王器重,回朝后得圣上信任,极不一般。你瞧着我们机会好,但若是想杀他,杀气一起,他便会察觉,想要他性命,并不似你想的那般容易。可此人再厉害,也有个难以言说的毛病,他好男风。” 骆公公手背在背后,侃侃而谈,“他把秘密守的太严实,知道的人不会超过一只手,咱家偶然得知时也吓了一跳。卫砺锋眼光奇高,一般瞧不上人,今日倒是找到了……依他的性子,能与人剖白心迹,光天化日下强行索吻,必是冲动了。大概是看中的小情太勾人,忍不住了,索性找个偏僻地方,成就好事。” “冲动之时警觉性会变差,他到香阁附近是看上了那处清静,定没有发现我们的存在,不然再冲动,他也会想探寻我们的事,不会没任何异动。所以那个时候,我们要做的,不是引起他的注意,悄无声息离开才是正经。” “你确定?” 骆公公阴阴笑着,“如果阁下不信任我们实力,也不会与我们交易这么久不是?” “你最好仔细些,一旦事发,落不着好的是你们自己。”黑袍人懒洋洋道,“若你们自己处事不利,把我们牵扯进来,这后果么……就算你们永远躲在类似今日这种禁卫军多多,制约我们动作的地方,我们仍然会有办法灭杀你们。” 骆公公瞳眸一缩,没想到今日约见在此的目的对方全部知晓……他看着安静无声的萧寒四野,突然觉得汗毛乍起,背心生凉。看来,后续安排的跟踪任务应该撤下…… 不过他心机重,脸上并未显示半点紧张之色,反倒带出胸有成竹的笑意,“多谢提醒。我方才留你,是有一疑问,三爷为何要天子血,公主骨?” “你问的太多了。”黑袍人诡异地笑了声,“不过告诉你也无妨,三爷说此乃药引。天子血要热的,一盆,公主骨要处女,一副。” “药引……”骆公公听黑袍人说话便明白底线,没再多问,只咂舌道,“这个……太难了。本朝未嫁公主唯昌宁一人,圣上对其深为爱宠,几乎时时带在身边……谋天子很难,取公主骨……亦不容易。” “我就知道你们头儿有肮脏想法……”黑袍人嗤笑一声,“你当你们皇帝有多仁爱,他时刻把公主带在身边,不过是因为公主生时旺他,若与他一处,便能逢凶化吉,若与他背离……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有这样的话?我竟不得知?”骆公公一脸疑问。 黑袍人却不再想细道各中缘由,“信不信由你。该说的皆已说完,你将这些告于你主子知晓,做好了再寻我。” 说完黑袍人衣袖一振,人如大雁般跃起飞纵,转瞬不见身影。 骆公公眸色阴沉,原地站了一会儿,也纵身离开。 二人话题里的卫砺锋,此刻正与安王世子刘昔浅聊。 兰大家献舞之后,后续仍然会有些祭祀舞乐,舞乐过后,便是文臣才子斗诗斗文,圣上端坐高台微笑倾听,很多人打了鸡血一般,开始新一轮的表现。 刘昔与卫砺锋早早避到不远处的石台,远离这番热闹。 刘昔往外走时,刘召还不怎么高兴,冷着脸不肯看他。刘昔却微笑着抬手,“现在是简王世子的表现时间,哥哥要去休息一会儿。” 刘召矮身把头送到刘昔手下,嘟囔着说,“明明哥哥那么厉害……” “好了,你喜欢看他们争锋对峙,便留在这里,我一会儿会回来。” 刘昔清瘦身影陷在宽大的轮椅里,却奇异的不让人觉得可怜,那双亮如子漆的瞳眸一闪,所有清贵高华,天之骄子的气质全在里面,令人神往赞叹。 他看向卫砺锋,笑容轻浅温雅,“纪九今天又帮我和召儿立了功,当要好生谢他。” “的确要好生谢他。”卫砺锋正色,“今日还有一事,方才我与纪九一共去香阁……” 他将青娘与兰大家的身份,香阁里黑袍人和骆公公的秘密会面,前前后后,全部告知刘昔。 刘昔听完墨眸一利,声音低沉含怒,“天子血,公主骨,他们好大的胆子!” “黑袍人打扮神秘,没露一点身份特征,但骆公公是从皇贵太妃手里假死出来的人……属下认为,他们口中墨队,应与皇家暗卫有关。” “你是说……”刘昔眼梢低垂,指尖敲了敲轮椅扶手,“骆公公假死,是皇贵太妃示意。皇贵太妃手中,的确有另一股力量,这股力量有来历,却并未归其所有。” “以前我们只是猜测,每每深查,总得不到要领,此次总算有了肯定结果,皇贵太妃真的不干净,魏王不可能半点干系都无。” 卫砺锋说完,看向高台,魏王正指着场中年轻文士,笑呵呵与圣上说着什么。魏王表情很恣意洒脱,端的是无拘无束的富贵闲人。 刘昔随着卫砺锋的视线,也看到了魏王爽朗没一点心机的笑容,“后宫消息繁杂,我经年查探,才有此猜测,你回朝不过两年,便能助我如此,我和父王都很感激。” 卫砺锋看着龙椅上圣上略显蜡黄的面色,想想不久前圣上的话,心内叹息一声,“世子不必如此,大夏江山有险,你我都当尽力。” 他目光越过圣上魏王,看向更高远的天空,绵密白云如同棉絮,铺满湛蓝天空,中间云朵厚白喜人,边缘却渐渐染上一层灰黑,似风雨欲来的预兆。 “我总觉得,有些人来者不善。我们应该接触过他们,却看不透。” 刘昔却笑了,“狂风起时,乌云吹散,站在天底下的我们,岂能知道哪块云彩会下雨?不过多方准备,未雨绸缪罢了。只要有足够的准备,就不会吃亏。卫砺锋,我信你,我父王信你,皇上亦信你。” 卫砺锋猩红唇角扬起,修长眼眸中是无尽的自信和兴奋,“那世子便瞧好吧……” 良久,刘昔突然问,“你刚刚说你与纪居昕一起,这个意外也是他带来的?” 卫砺锋挑了眉,眸底漾出异样神采,“嗯,算是托了他的福。” “嗯……纪九不但聪慧机敏,立身正言行礼,还有不错的运气,是颗福星呢。” 卫砺锋非常认同,“他是我的福。” 刘昔辨着话音,下意识追问,“你说你们被发现,你和他配合躲过……你们怎么配合的?” 卫砺锋正难得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没想到刘昔突然发问,一时卡了喉咙。回想起那个时刻,两个回味深长欲罢不能的吻,小家伙仰着脸承接他疼宠的绯红小脸……他舔了舔嘴唇,握紧了拳,勉力压下体内火热,向来应对得当的人竟然成了哑巴。 刘昔难得见到卫砺锋糙汉子竟然还有这等表现,顿时兴趣大起,“你把小纪九怎么了?” 卫砺锋一点不害臊地看回去,“我的人,想怎样便能怎样。” 刘昔这下真的激动了,板正了身形,子漆般双眸里满是兴味,“你该不会禽兽的欺负了人家吧……” 卫砺锋挑眉看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刘昔明白了,拍着椅托,“你这流氓!纪九才多大,你也下得去手!速速交待清楚,你对可口的小纪九都做了些什么……” …… 他们二人口中谈到的纪居昕,此刻正在皇陵东面,顺利找到了守墓人。 守墓人看起来近五十的年纪,却并不怎么显老,方脸阔额,眼神锐利气势足足,身形笔直像杆标枪。可能上面还是照顾到他的年纪,他被安排的位置远离祭台中心,东面湖畔偏僻安静,过往之人很少,任务一点也不重。 其实光凭几点巧合证据,并不能确定此人与周大师傅有关。周大说他师傅收了他这个徒弟对外保密,根本没人知道,所以不能让周大跳出去问你认不认得我,认得就是,不认得就不是。 再说周大师傅那么神秘,就算真认识,大约也会装做不认识。 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确定这人身上有没有同周大师傅身上一样的纹身。可是冬月天寒,大家都穿的很严实,根本看不到。 纪居昕眯眼看着远处坐在大石上喝酒的守墓人,指尖微捻,“看来得让他脱衣服了。” “怎么让他脱?”周大看看四周,没房间没暖阁,没有暖和地方,任谁都不会想脱衣服。 纪居昕静静观察四周环境,“先看看。” 周大看了一会儿,发现北面一棵高大白杨树,树杈上有一个很大的鸟窝,树下非常多青白痕迹,建议道,“把他引到那棵树上,很快衣服会被鸟粪弄脏,我们尾随他去换衣服,就能观察他背上是否有纹身。” “巧了,想到一处了,我到这里最先看的也是这棵树。”纪居昕展眉笑了,“但是行动起来很有难度。别说怎么把他引到树下,我们也不能保证他在树下乖乖呆着等鸟粪来,就算非常巧很快衣服脏了,一点鸟粪罢了,一个看起来没婆娘爱喝酒的老头儿会在乎这一点半点的脏,刻意回去换衣服?” 周大皱了眉,“不会。” 纪居昕眼眸清亮笑意狡黠,伸手打了个响指,“两个办法,一,我去寻他说话,把他引到树下,你将整个鸟窝掀翻,落到他身上,今日好歹皇上在,外表不能太含糊,不过这个办法容易引人怀疑;二,看到前面那湖了么,我跳下去或你跳下去,职责在身他不得不救,衣服湿透了,他也不得不换,不过这个办法容易着凉生病。” 周大心属第二条,“那就第二条,我去。” “你没有换冼衣服。” “我有内力。” 纪居昕:“……好吧。不过你切切记得,落入湖里时不得自己游,要等他救,可能要喝几口水。” 周大点头,“属下明白。” 二人商量好细节,开始一边说话,一边往湖边走。 走着走着,像是起了口角,纪居昕推了周大一把。 同时,那边守墓人高喊,“小心——” 却已经来不及,周大脚下一滑,已经跌进湖里。 纪居昕立刻尖叫求救,“救命啊——求你救救他,我不会泅水!” 守墓人没办法,只好小心把酒囊放在一边,‘扑通’一声跳下水救人。 之后纪居昕礼数周到,小嘴非常甜,哄着守墓人一起去了附近屋舍,换了衣服。 当然,换衣服的时候,周大飞到檐顶,偷看了守墓人的身体。 可惜,这个人不是。 周大看的非常清楚,这人身上没有纹身,哪里都没有。 他非常失望。 纪居昕也很失望,不过京城寻人本就艰难,他早做过不顺利的准备,劝了周大两声,“我们的名单还没找完不是吗?总会有结果的。” 周大闷声道是,与纪居昕离开此处,走回祭台的方向。 不想刚到人群外围,就听四下嚷的热闹,“安王次子召郡王与魏王家的小王爷吵起来了!” 这说的是刘召和刘昊。 纪居昕皱了眉,加快了脚步。 第165章 舌战 远离高台,人群一角,刘召刘昊对峙而立,气氛紧张。 周围人群不约而同一起避让,二人身边空出一片空间,非常显眼,纪居昕挤进人群立刻看到了他们。 刘昊身穿玄色骑装,系金玉腰带,悬岫青玉佩,人高马大,气势十足,细长眼睛一眯,更显强势阴鸷;刘召同他哥哥一样穿了一身白,同刘昊衣衫讲究美感的裁剪不同,刘召的衣服为了保暖,有些厚,他年纪尚小身量未足,亦不如刘昊给人感觉那么利落,但他站姿挺拔眉目锋利,小小年纪站在那里气势一点也输。 刘昊身后不远处站着江良和刘环,各自都带着随从,看着就人多势众;刘召却不一样,身后除了零星随从,再无他人,看着很有些弱势。 纪居昕不动声色地走到刘召身侧。人太多,他也算不上脸熟,突然出现几乎无人察觉,对现场气氛一点影响也没有。 刘昊抱着胳膊,语含讥讽,“你年纪小,哥哥教你个乖,手伸太长——小心被跺掉!” 刘召冷着小脸,话中嘲讽之意不比刘昊少,“担心别人手伸太长,不如好好理理满头的小辫子如何?” 对话火药味很浓,却有些没头没脑,二人嘴仗打的厉害,却无人敢站出相劝。 纪居昕眉心蹙起,仔细看了眼周围。 此处离祭台算不上太远,现下圣上正与魏王等人端坐祭台,观看点评台上文人才子诗作,周边一圈人叫好,看似没注意到这边,可离的这么近又人群又聚的这么多,不可能没看到。 从往日刘召表现来看,世子刘昔非常疼爱这个弟弟,可是现下——刘昔与卫砺锋就在不远处的小亭闲聊,亦装做没看到,连眼光都不给一个。 皇上魏王;刘昔卫砺锋;刘召刘昊,这三处地址呈三角形,彼此皆在视线之内。 有些不寻常…… 纪居昕细思刘昊的话,怪刘召手伸太长……难道是密信证据的事被他知道了? 可刘召不傻,与刘昔卫砺锋一起,行事不可能不保密…… 若魏王手中真有什么奇异势力,人多眼杂,会有人察觉知悉一星半点的事实也很有可能。 所以上面人……就任二人头前掐架,以之为试探? “到底是有爹生没娘养被不中用兄长带大的毛孩子,缺人教导牙尖嘴厉。”刘昊神态颇有些漫不经心,很是瞧不上的样子。 纪居昕心道不好,果然看到刘召急红了眼。 他忙用力咳嗽一声。 他就站在刘召身后左侧,刘召听到熟悉声音微一偏头,就看到了他。 纪居昕冲他眨了眨眼,隔着人群看向祭台,视线先放在魏王身上,又放到场中间的刘昀身上。 刘召顿时明了,克制住心内怒火,袖子底的手握成拳,冷笑反击刘昊,“还好,至少我爹我哥真心疼爱我,不像某些人,亲爹都把自己不当回事,唯一嫡子,连个世子都落不上呢……” “你——” 刘召眼角斜斜一挑,“怎么,你拉住我就想说这几句话?抱歉我与你不同,父亲兄长对我期望很大,每天要学很多东西,没时间瞎玩呢。” 刘昊面色阴森,“你可是真想同我做对?” 这话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非常有隐意。 纪居昕观刘昊表现,几乎可以确定他定是听到了什么消息,过来找刘召的茬。 刘召笑了,“你哪里值得我与你做对?比我爵位高?比我老师强?比我更得长辈疼爱?” 刘昊眯了眼,“小子,不要装傻。” “我只说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刘召这是直接给出了回答。 这样隐含各种含义的对话……纪居昕第一次在这样年纪的人身上看到,皇家就是不一样。 众人都在认真看戏的时候,他注意了下四周,看到有几个年轻的小太监离开人群,朝祭台方向走去。 这是要传话? 纪居昕眉梢微动,看来上面人是不准备管,却不准备不知道。 刘昊眼神阴戾地看过来,刘召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视线中似有火花爆开,一时气氛紧张的不行。 二人暂时安静无话,刘昊身后的刘环站了出来,“小王爷,史贤弟之事——” 刘昊突然阴笑一声,指着刘召,扬声道,“我倒不知,你竟霸道至此,户部侍郎史大人之子史方远,不过挡了你的路,还没来的及让开,就被你命护卫揍一顿关了起来,真是好胆量!冬日祭典,列祖列宗看着,圣上都不敢有不敬之心,你如此行事,不怕遭天谴吗!” 刘环亦温声开口浇油,“身为宗室,更应注意场合,谨言慎行,郡王此事的确做的欠佳,如果方便,还是把吕公子放出来的好。” 江良也上前两步,先端端正正朝刘召行了个礼,后做出悲天悯人息事宁人的老好人模样,“惹到郡王确是史贤弟有错,他不该挡郡王的路,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一条性命,其父史无伯在朝中为国效忠,劳苦功高,不好令人寒心,若是郡王气消了,便放他出来罢。” 三人或硬或软,轮番而上,从正面侧面指责刘召行事不对,试图掀起群众舆论,让刘召下不来台。 远处亭子里的卫砺锋懒洋洋问刘昔,“不心疼?” 刘昔隽黑的眸子含着笑意,“无事,召儿需要成长。” “他不是之前被掳过?”这挫折经历还不够? “还是有些冲动……这个年纪正该好生压压。”刘昔微微笑着,“况且,我刚刚看到纪九过去了。” 卫砺锋挑了眉,没说话。 刘昔偏头看了他一眼,“放心,我不会让纪九有事。” “不用,”卫砺锋眸色深沉地看着远处,“我的人,我会护着。” 纪居昕算是看出来了,皇上魏王都不打算管这档子事,刘昔和卫砺锋看样子也准备做壁上观,可让刘召一人面对这么多指责,他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如果不是因为他…… 遂他站了出来,“江公子此话对极,那史方远的确不该挡郡王的路!”反正不会有人管,底下闹的再厉害,在上位人眼里不过是一句玩笑,左右也打不起来,他保护刘召打嘴仗不会吃亏就好! 刘召拿眼睛觑他,有些气急败坏,“你上来做什么!”让人欺负好玩吗! 一脸他自己就可以搞定的表情。 纪居昕心下一暖,“我只是非常赞同这位江少爷的话,瞧这场合好像并不算太严肃,说一两句心里话大概无人介怀,遂忍不住想开口了。” 他朝刘召递了一个安心的眼神,视线划过刘昊,看到后者更加阴狠的表情,一点也没害怕。 刘昊对他的心思他早通过雅清阁事件猜出了大半,反正是不可能成朋友了,多得罪点也没什么,“小王爷不会介意吧。” 他一站出来,在场所有人愣了一愣。 围观群众表示特别想知道这人是谁,好大的胆子啊! 江良刘环在刘昊皇庄时都曾见纪居昕,记忆还算深刻,见他出来一愣,他不是刘昀的人吗? 二人齐齐看向刘昊。 刘昊阴阴一笑,“纪九。真是好本事,前几日还跟着刘昀,现在就换了主子。”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刘召,“选人长点心吧,诸如三姓家奴之类,留着过年么?” 刘召眨眨眼,“我的朋友手下倒还忠心,怎么,你深知其苦,想必经历多次了?” 刘昊眼神一厉。 纪居昕冲刘召递了个赞赏眼神,“小王爷打定主意护着史方远了吗?” 刘昊声音微沉,“不是我想护着他,是刘召做事太过!皇陵宝地,便敢如此目无先人,不敬不礼,真是枉为宗室!” “小王爷说的是,此处为皇陵宝地!”纪居昕伸手鼓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地君亲师,皇权之重,皇仪之威,仅次于天地,无人能撼!此为我大夏皇陵,有我大夏龙脉龙威,在此之地,所有人都应谨言慎行,不可冒犯任一点龙气!史方远本就不该阻郡王的路,远远看到郡王上前,便应依礼退避,他却无所作为,待郡王出声提醒后,还然口出污言秽语,其言行恶劣丑陋程度平生难见,如此冒犯皇权,难道不该罚么!” “史方远为何敢有那等行为,正如这位江公子所言,是因为其父在户部任侍郎之职,自认为有功于朝廷,有功于圣上!在朝野四下自得还不算,到得龙墓之地仍然敢放肆,可见其不敬之心甚剧!” “江公子担心郡王小惩大戒此子寒了史大人的心,却不担心此等不敬皇权,心存不忠的乱臣寒了圣上的心么!” 四下一片哗然,连刘昊都不敢随意张口反驳纪居昕说的不对。 他字字彰显皇权最高,忠君是必备品德,他能说不对么? 他早知道这纪居昕口利,极擅钻别人空子,不想他锋利至此…… 回头看看,刘环与江良皆无话反驳,刘昊眯了眼,扫了刘召一眼,“仗着身份耍横……可是非常不好。” 纪居昕看了眼刘召,眼角斜了一斜。 刘昊开口,他身份不对等,不好反驳,否则大帽子扣下来难以收拾。 刘召看懂了纪居昕眸底情绪,笑了。 他上前两步,凉凉道,“这京城里谁最会仗着身份耍横,南墙根要饭的都知道,刘昊,需要我提醒你么?” 刘昊狠狠盯着刘召的眼睛,戾气喷涌而出,似要杀人。 刘环赶紧上前,贴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刘昊渐渐放松,阴毒眼神扫过纪居昕,“你喜欢找死,我定成全你。” 纪居昕面上笑容不变,“我不若小王爷年长,想来会有机会给小王爷上坟。” 这是说他一定会死在他后头?顺便鄙视以他光头宗室的身份,没有资格靠皇陵之地,只配与草民一样被上坟?刘昊拳头捏的咔咔响。 刘召站到纪居昕身侧,做出保护姿态。 刘环暗暗拽了下刘昊衣角,刘昊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危险双眸紧紧盯着刘召,“你当真要与我魏王府做对?” 刘召静静迎上这道不善视线,“多说无益,等圣裁吧!” 刘昊盯了刘召好一会儿。 众目睽睽之下,他并没动手,不怎么和气地地挥了挥手,带着身后人强横地离开了。 这段让众人云里雾里,当事人却清楚无比的言语官司便到此为止。 不过有一点大家都看得出来,本来小王爷过来截住郡王,是想欺负欺负,没想到郡王小小年纪头脑清楚聪敏冷静,交的朋友亦口齿伶俐杀伤力很大,小王爷没讨到好,灰溜溜地走了。 人群里渐渐有人问:那个穿雨过天青箭袖袍的少年是谁? 人群散后,有几个小太监纷纷给自家主子传消息。 不过片刻,坐在高台上的魏王笑眯眯和皇上说话,“我那笨儿子,好像又得罪人了呢。” 第166章 兵魂 “我那笨儿子,好像又得罪人了呢。”魏王捋着胡须,圆胖脸上满是笑意,“安王家的小老虎不好惹啊。” 永宁帝将落在祭台才子身上的视线收回来,“召儿从小就有脾性,该让他好哥哥好生教导。” 永宁帝将将年逾不惑,面容却已苍老非常,鬓角白发连华丽龙冠都掩不住,深深的皱纹似乎刻在脸上,长眉微垂,眼睛半阖,似乎敛尽了岁月长河下积累的智慧,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便是一个简单的字,也不敢有人轻慢。 魏王圆胖的脸上眉毛皱起,“皇兄可是误会了?皇兄见谅,臣弟不在朝野多时,说话眼色皆不如以往。臣弟觉得刘召不错,我皇家子嗣正该尊贵傲气,小小年纪就没气势长大还得了?”说到这里他抖抖袖角,叹息一声,“臣弟是愁昊儿这孩子,何时才能长进。” 永宁帝看了眼正往这个方向走的刘昊,身材高大长身直立锐气十足……指尖轻轻抚弄龙椅,“你也说了,我皇家子嗣正该尊贵傲气。刘昊不过调皮了些,你给他娶房媳妇收收心,许就一下子长大了。”他微笑看向魏王,“你若愿意,朕给你挑个好的赐婚。” 魏王立刻摆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似喜的过头,跪到地上,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这真是……臣弟谢皇兄隆恩!皇兄指的定是绝佳人品,可昊儿这般如何能配得上?还是需得好生管教,让他争气上进,才好成家立业啊。” 四下安静好一会儿,才又传来永宁帝浅淡的声音,“刘昊好像有二十了?你这做父王的该上心才是。” “大丈夫何患无妻,男孩子成亲晚不妨碍,臣弟只盼他上进成器,日后得皇上赐婚才不会丢您的脸。”魏王声音带笑,“到时臣弟舔着脸来,还望皇兄给臣弟选一房贤淑贞静的好儿媳啊。” 永宁帝含糊应了一声,“你起来,跪在地上不像话。” 魏王笑呵呵起来,重新坐回去,“这些小辈,整日里就知道胡闹,累长辈操心。” 永宁帝下颌微点,“你我幼时不也是这般?” 魏王讪讪笑了笑,又提起另一个话题,“刘召身后那个少年……臣弟瞧着眼生,皇上可识得?” 永宁帝眸内沉色未变,“不识得。” 魏王便点评,“小小年纪,敢与皇家宗室张扬喊话,倒是胆子不小。” 永宁帝没说话,只是唤了太子一声,“皇儿觉得呢?” 太子一直端坐在侧,自是听到了永宁帝与魏王的对话。听得永宁帝召唤,他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儿臣认可魏王叔的话,年轻人正该有锋利锐气,这个少年敢于皇室宗室喊话,的确胆子不小。我大夏朝从祖宗打下江山起,就奉行不拘一格降人才,儿臣很喜欢此少年的性格,若他能科考有成,入朝或可为良臣。” 永宁帝指尖轻搭着龙椅,没有说话。 魏王哈哈笑了,笑声非常爽朗,“臣倒是想看看太子殿下的好眼光呢,皇兄,来年春闱,咱们朝中没准会有个小状元!” 太子漆黑的眼眸一沉,瘦削苍白脸上带出笑意,“我一向身子不好,眼光大约也不济,魏王叔如此信任谬赞……可怎么好呢。” 魏王摆摆手,一脸正色,“太子乃储君,身有白虎帝星相护,便是有些小病小痛,也不碍什么,眼光自然是正正好的,如何能这般谦虚!” 太子面色微变,正想说些什么,永宁帝开口了,“小辈口角皆为常事。老百姓常说一句话,牙齿还有咬到舌头的时候,刘召刘昊两兄弟吵个架算不得什么大事。那瘦小少年朕瞧着不足十五,也不像有举人进士功名加身,不过是无辜草民,计较他实在失了气度,你二人各自心内明晓,不必再多言。” 太子闭了闭眼睛,躬身行礼,“是,父皇。” 魏王亦没再说其它,行礼道,“是,皇兄。” 人群散后,刘昔冲刘召招了招手,刘召严肃地看向纪居昕,“我哥叫我了,一会儿事多,不方便与你一处,这里人多眼杂,你可别乱跑了!” 纪居昕笑了笑,“知道了,你去吧。” 刘召走进刘昔卫砺锋呆的小小的石亭,与刘昔热热闹闹地说话,卫砺锋站在一侧,目光越过众人,遥遥看了过来。 纪居昕心头一慌,偏头躲开,走进了人群。 他胡乱走了一会儿,正好遇到夏飞博。 “夏兄!”他像遇到救世主似的跑到夏飞博身边,“你可还好?刚刚一直看不到你!” “很好。”夏飞博看着纪居昕灿烂清澈的眼睛,突然皱了眉,“刚刚那个宁少爷,你少与他在一处。” 纪居昕反应过来这个宁少年是谁,脸上笑意更深,“我与她并无机会相交,起先真是意外。” “他很麻烦,又小家子气,”夏飞博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美好的事,眉头皱的很紧,“不堪为良友,以后见着了躲远点。” “嗯,”纪居昕也提醒夏飞博,“你也是,万事当心些,不怕惹麻烦,就怕被麻烦惹。” 夏飞博点了点头,神色略松缓,“本来我进京只为此次献礼,想着事后留些时间看看你,现在看你无事,我便放心了。临近年节,临清事多,祭礼完后,我便回去了。” 纪居昕有些不舍,“才来就要走……” “转年若得闲,我再与林风泉徐文思一同上京看你,”夏飞博唇角微勾,浅浅笑了下,“便是没时间,秋闱过了我们也会上京,你在京城好好住着,多多熟悉,待到那时,好带我们玩。” 纪居昕皱皱鼻子,“夏兄来往京城密切,哪需我带你玩,你不必哄我,左右还得等,我尽知了,你回去后告诉林兄徐兄,我在京城等他们,让他们好生努力功课,待到秋闱如若不来京城寻我,我定要生气的!” 夏飞博微微侧头,眸光温柔,“好。” 卫砺锋远远看着,眉心狠狠一跳。 他胳膊伸了伸,大踏步往外走,不想襟袍被拉住。 刘昔隽黑双眸盛满笑意,“卫将军去哪儿啊?马上到你了。” 卫砺锋脸色泛黑,刘昔明明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在想什么! 刘召不明所已,不过这不影响他维护哥哥,连连点头,“是啊到你带兵示军姿了!” 刘昔笑眯眯看了看远处,又看了看卫砺锋,“所有人都会看,卫将军稍后一定要好好表现呀,要霸道冷酷残忍威武——” 刘召觉得自家哥哥的用词好像有点不大对,试着圆场,“对!要表现我军威武,杀伐之气无人能挡,光气势就能斩尽前方敌人!” 卫砺锋:…… 一柱香后,军用号角长鸣,鼓声激荡,所有礼官忙跑起来控场,纪居昕与夏飞博被就近编在一处,往后站在西面高高的石台之上。 祭台已被清理干净,唯正中间放了一方龙椅,一禁卫军手执象征圣上身份的九重龙纹金黄华盖站在椅后。天上白云不知何时已逝,阳光不见,寒风乍起,金黄华盖迎风摆动,似流动的金沙,华贵耀眼。 祭台下一阶,魏王,刘昔刘昀刘昊刘召一并近亲宗室肃然列队站好。 祭台左右,文武百官按顺序品阶静立。 鼓点低沉,一声声似敲在心底。 文武百官表情专注,气氛肃穆。 觉得间有种不一样的气氛漫延,纪居昕亦神色肃然,精神集中起来。 永宁帝着天子龙袍,稳步走上祭台,礼官唱礼,众人齐跪,“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宁帝叫起,端坐龙椅之上,锐利目光看向远方。 很快,有兵器之声起,又有马蹄声从极远方向传来。 两列五百士兵的方队迅速整齐走到祭台之前。 他们身穿铠甲,手执长矛铁盾,动作整齐划一,脚步有力,视线锋利,身上似有嗜血气势! 离开祭台后,两队分开,中间空出一条道路。 一骑黑马,旋风一般,从远方奔到近前! 马上一人,身着墨黑铠甲,背负弓箭,略略伏身,剑眉锋利鹰眸如炬,正是卫砺锋! 他一手执缰,一手握鞭,催马前行,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及至祭台前方,他突然身形一动,直直飞起,跃于马背之上站立,同时左手执弓,右手从背后箭袋里抽出一枚箭矢,弓弦一颤,流光一闪,箭矢流星一般飞出,随着锐利的破空声响,箭矢稳稳扎在了两百步远的箭靶中心! “好!”惊讶过后,周围一片叫好声起,连绵不绝。 卫砺锋的表演还未结束,他绕场一周后,继续纵马,突然右腿勾着脚蹬,左脚架着马鞍中间,整个人笔直地横在马侧,头和脚离地面皆不足三尺,马跑的飞快,他竟然没掉下来! 他不但没掉下来,还手执长弓,连发三箭! ‘咻咻咻’三声,三支箭接二连天射到了靶中间!以这个视野这种难度! “好!”又是一片整齐的叫好声。 卫砺锋共射五轮超高难度的远箭,次次险恶令人屏息,他一箭未失!之后他换了长矛,走近一个方队,所有人试着朝他攻击,他一把银枪如龙蛇舞,绚烂华丽又戾气十足,愣是从五百士兵团里杀出一条路来! 众人无不叫好。 再之后,他手抬起,朝右侧一划,两队五百军士随着他的手势,集成千人队伍,随着他的手势,转变各种对战阵型,锥形阵,雁形队,伏地阵,甚至玄襄阵! 千人队伍那般浩大,竟是所有人都训练有素反应敏捷,没一个跟不上! “威武雄师,以我之血,护我大夏,扬我国威!” 当所有士兵齐齐高喊这一口号,声音震天动地,令人耳翁心颤,情绪激昂! 是了,这就间我大夏威武之师,这就是我大夏军队风采! 有这样一支威武强悍,信念在身的强兵,在场之人谁能不骄傲,谁能不放心! 大夏朝之威仪,无人可撼,无人敢撼! 这一幕太过震撼,纪居昕痴痴看向场中间,那个男人似心有灵犀一般,转过头来。 视线穿越茫茫人海,跨过千山万水。 “你名居昕,掬心,掬了谁的心呢……” “我心悦你。” “我之心,可剖与你看。” 纪居昕心头如重锤猛击,眼前一片模糊。 第167章 怀疑 气势浩大的开始,气势恢宏的结束。 卫砺锋展示完军队之威武,永宁帝再次抒发振奋人心的情绪,在场所有人激动地一再跪拜,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冬月祭到此,算是圆满结束。 有人在皇上面前展示了自己才华,得偿所愿。 有人结识了新的朋友,制造或处理了危机公关,人脉圈子得已扩大。 有人想尽了法子未得出头,反被打压。 有人偷偷溜进来,偷偷溜出去,好似没留下任何波澜。 …… 没有遇到特别重大事件,比如有歹心之人混进来意欲行刺,当然也可能是的确有这种人,但是实力不济被抓到了,总之这个冬月祭,非常成功。 回程路上,纪居昕仍然与夏飞博走在一起,走在队伍最后部分。 天空开始飘雪。 这是京城今年冬的第一场雪。 夏飞博瞧着纪居昕一如往常瘦瘦的身子,“你该多穿些,京城不比临清,冬日难熬的很。” “我不冷。”见夏飞博怀疑的眼光,纪居昕叹口气,“我今天衣服穿的多,真不冷,家里置有火炕,更是不会冷。” 夏飞博还是身上披风给了纪居昕。 纪居昕无奈接过,“你什么时候走?” “明日。” “那明日我请假……” “你无需来送我,或许过完年我又来了。”夏飞博声音轻淡,“京城我比你熟,你来送我再把自己送丢了,回去林风泉徐文思定要怪我。” “可是……” “不送我可以,信一定要写。你回去后给他们写两封信,让手下送到我家商会。” “那我今晚请你吃饭。” “不用,这一趟太赶,我得抓紧时间看看商会帐目……” 因礼官时间抓的好,现下并不算晚,越近京城,前方速度越慢。两人聊了半路,越来越冷,纪居昕拽着缰绳的手冻的快没知觉。 突然一阵淡淡酒香传来,纪居昕回头一看,竟然是罗婆婆的醪糟粉子摊! 要说这罗婆婆可真是会做生意,今日没推着小车,而是直接赶了辆驴车,不往前头赶,从队伍后头慢慢走过来,也不叫卖,就是笑眯眯看着这些冻的像鹌鹑的‘青年才俊’们。 是的,礼官排队喜欢把身份,资历一般的人排一块,纪居昕前后左右,大都是费尽心思挤进冬月祭的年轻人,为了看起来风流倜傥,给别人尤其给圣上一个好印象,衣服穿的一点也不臃肿,晨间有阳光没风时还好,现在雪一下,凛冽北风一刮,都受不了,一个个缩着身子。 罗婆婆也坏,马车上直接支着一口大锅,热腾腾的水气升起,淡淡酒香散在四周,说有怎么勾人就有怎么勾人。 ‘青年才俊’们个个咽口水不敢动,生怕上头怪罪。 纪居昕却明白,前头没准已经进京城了,今日事情算是圆满完成,谁会顾他们尾巴尖上这一群年轻人有没有偷吃醪糟粉子! 他率先就冲罗婆婆招手,“给我来两大碗醪糟粉子!” 罗婆婆脆声应道,“诶——” 一碗热腾腾的醪糟粉子下肚,整个人瞬间暖起来了,连指尖都不僵了。 纪居昕问罗婆婆,“这么冷的天,您出来跑摊,家里人不反对?” “嗨,我父母公婆死绝,连那口子老不死的都去了,女儿长大了经常不回来,没有人管,我老婆子乐得自在,没事出个摊,看看你们这群年轻人的脸,心情还好呐!” “婆婆大义。” …… 夏飞博也吃完一碗醪糟粉子,郑重道谢,“好吃又暖身,正是及时雨,多谢婆婆。” 有人打头,别人也不拘着了,一个个喊着要醪糟粉子,罗婆婆很快忙起来,手脚麻利笑容慈祥。 回到京城又是一番折腾,直到暮色四合时,纪居昕才回到自己的院子。 孙旺一路小跑迎上来,看到自家主子满身疲惫的样子,心疼的不行,“热水一直烧着,少爷先泡个澡,厨下大菜早备好了,现下开些小炒,少爷出来便能吃了。” 到家了,纪居昕心情极好,夸奖孙旺,“做的不错。” 孙旺得了夸奖更高兴,一边走,一边跟纪居昕汇报家里的事,隔壁将军府的事。 纪居昕洗完澡先写好两封信,让孙旺送去夏家商会,才开始慢慢吃饭。 卫砺锋负责冬月祭护卫工作,稍后定有事禀于圣上,再加上刘召递上去的那封信,他猜卫砺锋没那么快回来,吃完饭很快爬上了床,第二天又早早爬起来去国子监,在学里磨一天才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不敢见到卫砺锋。 永宁帝亲斥自是与众不同,纪仁德很快就发现形势不好,刑部同僚对他不若之前友善了。 冬月祭结束当天,有些宗室被留在皇宫,很久没出来,出来后听说神色很是不对。这些人,都与刘珏命案有关。 纪仁德辗转听到消息,说是有人手执证据,说刘昊乃杀害刘珏真凶,皇宫内院里,大理寺卿亲自问案,皇上旁听,其中波折重重,场面惊人。 虽然最后结果未定,但刘昊嫌疑没逃掉,魏王亲自狠狠揍了刘昊一顿,等待着后续证据。 纪仁德不知其中细节,无法分辨比他早一步递到圣上面前的证据是否真实,分析过后,对自己手中‘证据’有了另外一种解读。 魏王子刘昊现在陷入案中,不管他是不是真凶,其父魏王定然希望他好,既然有人抢先一步害他得了皇上斥责,不如他将此信递与魏王,让魏王以此翻案……也记住他这份人情。 在京城多年,他知魏王性散,对朝事无欲,但若得能这一助力,也是极好。 纪仁德小心的通过别人,把信递至魏王跟前。 岂料过了两天,魏王那边把信递了回来,说不需要! 纪仁德有点懵。 他不知道,刘昊得知此信后立刻把史方远叫了过去。 史方远那日被刘召修理一顿,除了受点伤没大事,看过刘昊递来的信,猛拍大腿愤愤道,“是谁!谁要害我!”回头看到刘昊阴阴的表情,尴尬笑了,“我不是说不行……替小王爷背个黑锅也没什么,关键是这锅怎么背……” 刘昊冷笑一声,“我父王抽了我一顿,说自己做的事自己扛,不能波及他人,所以你小子有福了……” 这意思是会放过他,史方远高兴的不行。 “不过,”刘昊话音一转,“刘召递上去的那封信也就罢了,说明我这有奸细,可这封针对你的信……看来有人见不得你顺,见不得你爹顺,见不得你与我们近啊……” 这话说的意味深长,史方远想不明白,回头就学与他父亲说。 史元伯听完把自己关在书房半晌,出来后往魏王府递了封信,回来摸着儿子的头,“没事了。” 纪仁德这边得到事不成的回音,想了好些天,怎么也找不出头绪,索性不再提。 可他总觉得他的官路不该是这样的,他的官路应该非常顺畅,非常平稳才对。 说起来以前都很顺,虽然官阶长的不快,但那是年纪资历制约,翰林院里熬够了资历出来,应该一帆风顺……他却不知怎么的,走了霉运。 这霉运,是一年前开始,还是两年前? 田氏一向样样做的好,压制大房不算太聪明的李氏,二房聪明却没地位的高氏,哄老太太欢心,都没有问题,是什么原因,突然一而再的中招,名声一时比不过一时? 他还因为这,失了李独慎的信任,看好的位置飞了,不得已派到阳平。 阳平之事也是,明明一件县份上,不算大的事情,硬是捅破了天,姑息不得,被逼着应对,吃了排头。借着岳父的消息,想去沾一沾卫砺锋的好处,却被几个小子拽着别人分了功。 那几个小子明明是临清同乡,却谁也没帮他! 等等…… 那几个人,都是纪居昕的朋友! 细想,走霉运的开始,似乎正是纪居昕从庄子上被接回纪府的时候…… 而且每次走霉运的时候,都有他的身影…… 莫非一切都是他主导策划! 纪仁德猛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手心疼痛拉回了理智,他想了想觉得不可能。 纪居昕初回纪府时,不过是个连字都不识几个的瘦弱少年,哪里来的眼界本事,影响田氏之事,左右自己官位?根本不可能! 可如果不是,他又为何次次在场,连这次冬月祭这封信…… 他追踪的那个人,真的是尿急的马脸少年,不是纪居昕? 纪居昕是不是有了什么不得了的本事,他却不知道? 纪仁德越想越不对,一边觉得纪居可疑,一边觉得他不可能有这种本事,怎么都想不明白。 直到夜里清脆梆子声响起,他被惊的一震,才猛的清醒,坐这里想这么有什么用,不如把人叫来好生看看! 他对自己识人眼光还算自信,只消坐一会儿吃一顿饭,他就能知道他这好侄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聪明,是蠢笨,有心,还是无意…… 于是第二天,纪居昕就收到了纪仁德的信。 第168章 套话 纪居昕接到纪仁德信的时候,正忙的不可开交。 一年里最重要的冬月祭完美收官,上面人开始放松,京城里各样人家也开始准备着热热闹闹过年。这天是腊八,纪居昕一大早翻看吴明收集来的信息时,孙旺来报,说是归平伯府送来了一车年礼。 雅清阁之事过去了一段时间,归平伯府方面未有后续消息传来,吴明能打听搜罗到的只有吴知远因惹安王世子郡王不快,被伯爷取消了今年冬月祭的名额,其它的半点没风声。 归平伯府这样大的人家,会有这样的结果,不是真没发生什么,就是一切在暗潮涌动试探里结束了,不然就凭着庞大的下人数量,主家管的再严,也不会一点风声都不透出来。 之前他递了名贴过去,一直没得到回复,他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完了…… “去看看。”纪居昕接过绿梅递过来的狐裘大氅披上,亲自去了院外。 年礼上并没有贴归平伯府的封条,礼单上只简单落着纪氏的印签。 纪居昕便明白,这是纪妍自己送来的。 二人并未见过面,之前递了贴子也没见纪妍热情对待,现在突然送来一车礼…… 纪居昕眉梢微敛,他这位姑母,是个明白人。 纪妍十六岁时嫁给归平伯府嫡二子,是个上上好的亲事。她成亲多年,从未回临清一次,生有两子一女,只有一个女儿站住了。 来京城前,纪居昕在旁人嘴里听到不少关于纪妍的传闻,有说她聪明的,有说她和气的,有说她命好的,有说她命不好的。之前未接触过不好定论,现下纪居昕觉得,帮她是帮对了。 杨氏与纪妍常有书信往来,纪妍对纪家事应该非常熟悉,心中亦应有计较,尽管如此,她还是给身为庶子,地位不怎么高的自己送来了东西……她懂感恩。 很好。 纪家人对不起他的人很多,但纪妍绝对不在里面。 “收起来吧。”着孙旺叫人去收拾,纪居昕又唤了一声绿梅。 绿梅走上前。 纪居昕微笑道,“你帮我给姑母置份回礼,置办好了禀我一声,我这里有一幅石屏先生的画,一并与她送去。” 比起男人在外经历风雨,女子在内宅更为不易,纪妍能凭着前些天的事猜到自己在助他,应该不傻,可她生了两个儿子全部夭折,至今膝下无子,送礼不能贴归平伯府的封条,也未叫自己前去归平伯府拜见,他直觉她过的应该不尽如人意。 听闻归平伯府伯爷好文,尤其喜画,其子亦多效仿,那他送一幅石屏先生的画过去,纪妍应当懂得如何利用。 能与人为善的时候,纪居昕从不会吝啬犹豫。 之后他回房继续看吴明送来的消息。 吴明消息路子走的不算高端,很多信息繁杂,需要自己剔除无用的,找出有用的,再总结分析。纪居昕将这些天消息,结合邸报一样一样分析,发现种种迹象都表明:刘昊已经皇宫受审,结果有人欢喜有人忧。 证据是刘昔递上去的,并未提及刘召和自己名字,因为事后刘昔得了赏赐,卫砺锋升了官阶调任都察院左督御史,自己和刘召并未引来视线。 这个结果说明铁证如山,皇上,以及参与审案大臣皆给予了肯定。 可刘昊却至今也未冠上罪名。他被魏王狠揍了一顿后,就被关在魏王府内不得外出,后面几次进宫的都是魏王一人,之后皇上罚了魏王俸禄,金口批示要魏王好生管教其子,并命魏王与宗人府宗令一起,办事刘珏死后抚恤之事。 至于刘珏案件,如今的状况依然是:证据不足,继续查。 纪居昕眉间现出一丝嘲讽,弄权,利益交换……不过如此。 “主子,平安胡同送来的信。” 纪仁德住在平安胡同。 纪居昕略略皱眉,拿过信来看了看,并不知道纪仁德用意为何。只是之前自己应过隔几日要去一趟,纪仁德来邀,不好不去。 用过午饭,纪居昕收拾好自己,带着周大孙旺出了门。 刚出房间,还没出走院子,就碰到了卫砺锋。 看这出现的位置就知道,他定是没有走正门。 纪居昕眼角跳了跳,很难形容此刻心情。说不想见吧,的确心里有些别扭,冬月祭的那些话,卫砺锋说是情势所迫,可怎么想怎么觉得暧昧,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说想见吧,的确有一点,从冬月祭开始,卫砺锋就一直繁忙,他又总下意识躲,两人好好坐着吃饭聊天的情形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 “你……”纪居昕心内叹口气,“有事?”他指指自己身上的大衣服,“我正好要出门,如果不急……” 卫砺锋深深看了他一眼,意外地没有痞赖耍流氓,“正好,我有一日休沐,整天都有时间。我等你回来。” 纪居昕看了看卫砺锋略显深色的眼底,还有冒出来的青色胡茬,“要不你去睡一觉?” 卫砺锋笑了下,手伸到空中打了个响指,“你不用担心,我没事,你去哪里,让牛二陪你。” 牛二腾的蹦出来,“我来保护纪少爷!保证不会遇到任何麻烦事!” 这副不容拒绝的架式…… 纪居昕头疼的捏了捏眉心,“好吧。” 他开始考虑要不要在纪仁德那里多呆一会儿。 纪居昕带着牛二离开,卫砺锋负手笔直站在原处目送。待二人离开,卫砺锋也没回将军府,而是直接进了纪居昕的房间,摸上床,深深在枕间嗅了嗅,拉过被子裹在身上,很快睡着了。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速度还快的不行,绿梅根本没机会拦。这姑娘心知赶是赶不走的,默默放下门帘,期盼主子早点回来。 门外街上,坐在马上的牛二与坐在马车里的纪居昕叨唠:“您是不知道,越到年底,咱们将军越忙,断是不可能休沐的,将军连轴转了六日,几乎没怎么阖眼,好容易有了今天假期……回头纪少爷一定好好骂一骂将军,这样是不行的!” 车帘晃动,窗外景致时隐时现,纪居昕垂了眼梢,“我如何敢……责骂将军……” “嗨,将军就是欠抽,还就爱听您的话,您听我老牛的准没错!” …… ‘吱呀’的马车声里,纪居昕眼睫颤动手捏成拳,良久心情不能平复。 直到看到纪仁德,提防意识渐重,才好了很多。 纪仁德在花厅等着纪居昕,见他过来,笑容可掬面容亲切,“今日腊八,京城里只你我叔侄二人,家人远离时更不该失了精神,四叔便接你来,一同祭祖、祈福、喝腊八粥。” 纪居昕摆出涉世未深的纯真表情,一脸惊喜,“多谢四叔提点,我都差点忘了腊八是个大日子呢。” “年轻人总是会不顾时日,无妨,四叔记着呢。京城冬日天寒,可还习惯?国子监里可能适应?” “回四叔的话,天气虽日渐寒凉,侄儿外出不多,室内又生有火炕,倒是没冷着……” 纪仁德开始引导话题,聊着家党。 他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纪居昕,越看他越觉得像个孩子。纪居昕眼眸清澈稚气未脱,说话间充满对亲人的孺慕,纯真无害,大约冬天在室内养的时间多,他肤色白皙润泽如玉,乖巧的样子很给人一种安静贴心的感觉。 这样的孩子,不可能有太过黑暗深切的心机。 纪仁德这般想着,感觉寒暄差不多了,开始慢慢试探,“冬月祭那日你也去了,怎么之前没与四叔说一声?四叔见到你时甚是惊讶,要知道冬月祭人多事多,哪里照顾不到,就会非常容易出事,你年纪小,四叔很不放心。” 纪居昕立刻做愧疚状,“害四叔担心,是侄儿不是。侄儿初到京城,并不知冬月祭如此盛大,还以为只是个好玩的祭典,因此在安王世子问有何要求时,便说想去玩玩……”说到这里他忧心冲冲,“侄儿如此行事不当,是不是应与安王世子道个歉才好?” 他这个名额得自安王世子刘昔,稍有关系的人都能查出来,纪仁德不可能不知道,会有此问,便是试探。纪居昕开始觉得今日会面并不寻常,纪仁德大概……另有目的。 他悄悄捏了拳头,提高警惕。 “哦?昕哥儿认识安王世子,怎么四叔竟不知?”纪仁德微微笑着,眉目温雅,气势温和,极像让人愿意去亲近的长者。 纪居昕垂了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那日在雅清阁,归平伯府的嫡小少爷吴知远与侄儿有些误会,言词比较……激烈,正好安王世子经过,好奇招侄儿去问了两句。大约那样高贵的人觉得就算问句话也得给点赏赐才合适,世子问侄儿想要什么……侄儿便……侄儿过后也觉后悔,不知如何弥补,想问四叔讨个主意。” 纪仁德脸上笑容仍然亲切温雅,话意却相当敷衍,“皇家宗室身份贵重,你有一两处失仪,他们并不会在意,你无需多想。” “那归平伯府呢?姑母过的如何,四叔可去看过?侄儿观吴知远性子极不好相处,不知姑母在吴家可有受委屈?”纪居昕见纪仁德意欲说话,提前说了一堆,故意打断他的节奏。 “你姑母?”纪仁德面色不变,一如既往地平和,捧着茶盅的手却顿了顿,“我自是去看过的,但姑娘出了嫁,很多事与以往不同,你姑母并未向家里求助,应是过的不错,你也少去打扰,不要给你姑母添麻烦。” 他话音虽尽量低柔,纪居昕仍然听出了些许冷淡。归平伯府纪仁德大概是去过的,纪妍大概也是看过的,但他的目的,一定不是为给纪妍撑腰,很有可能是想建立扩大自己的人脉圈子,以期守望相助。 他会如此冷淡,是归平伯府没给他面子?还是纪妍没帮他使劲? 不管哪样,他与归平伯府并无利益牵扯,是一定的。 纪居昕长长睫羽垂下,掩住漆黑双眸内的肯定。 “外面随你过来之人……我若没看错,是卫将军副将吧,”纪仁德亲自拈了块酥点,递于纪居昕盘上,漫不经心问了一句,“你与卫将军,交情极好?” “多谢四叔,”纪居昕执箸用着酥点,非常自然地避重就轻道,“在阳青游学时,卫将军救了侄儿,侄儿便认识卫将军了,当时四叔不是也在?您忘记了?” 纪居昕忽闪着大眼睛反问纪仁德,一脸不知世事的天真。 第169章 卫家 “四叔当然……没忘。”纪仁德视线在纪居昕脸上停顿了一瞬,“我记得那日还有夏徐两位少爷在,之后两位少爷还帮卫将军擅后,他们与卫将军是否熟——” “我就知道四叔是为了救侄儿去的!”纪居昕小手激动地拍了下桌子,清澈大眼睛弯弯,满含欣喜,“历经危险侄儿真是怕极了,见到四叔时喜不自胜,偏四叔内敛,不肯承认担心我去救我!” 面对这样一双清澈纯净的眼睛……纪仁德眼皮微阖,“四叔自然是听说你遇险才去的,四叔想亲手救你,但你能早一点虎口脱脸,四叔也是高兴的。” “嗯嗯谢谢四叔!”纪居昕面颊微微泛红,“我知道四叔对我好。” 屋角有微风拂过,垂在西侧的珠帘发出浅浅清脆响声,十分动听。 纪仁德浅浅叹息一声,“我记得你回大宅,是两年前?我这些年都在京城,家里很多事不甚清楚,不知你在乡下庄子那么久,真是枉为长辈。我曾听闻你在庄子过的并不好,可有此事?” 纪居昕神色瞬间落寞,脸上却好强地挂着笑,摇了摇头,“其实不苦的,庄子上有吃有穿,侄儿过的很好。就是逢年过节别家都团圆,自己一人冷清了点。” “真是好孩子。”纪仁德微笑赞扬地看向纪居昕,“上天会护佑你,你看,咱们这不团圆了?那些年我们对你疏于关心,你身体如何?我听闻你大病几次,曾被道士和尚救过?道士和尚中有大智者,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可有把握机会?” 纪仁德话语悠悠,字字关切,纪居昕却明白,这是纪仁德已对他起疑,想看看他是不是藏拙骗人,是不是有老师。 他眸光落在面前的素白瓷官窑茶盅上,面露惋惜之色,“我那时年幼无知,看来应是错过了很多……不过我记得救过我的寺庙,四叔不妨派人去打听打听,若能有此等智者,请教一番也是极好的!” 纪居昕眼巴巴看向纪仁德,纪仁德没有说话。 他当然会去,事实上他早已派人去了,不过看纪居昕坦荡肯切的样子……怕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了。 他这侄儿,或许与他一样,长于读书科考,以前没机会读书,自是没显出来,只要给机会,就会展露头角,之前大概真的没人教。 “之前你提及姑母,四叔要说说你。前些日子雅清阁之事,四叔听说了,你有些地方做的不好。”纪仁德正色看向纪居昕,“外人态度再不善,我纪家人也不能失了风骨,光天化日之下与人口角之争,听着就不光明,你当注意言行。” 纪居昕垂头,讷讷应了声,“四叔说的是。” “另外这卫将军……”纪仁德修长指节在桌上轻轻敲了敲,“虽沙场争霸功绩无两,但私德有些不修,你当避嫌。” “私德不修?卫将军?”纪居昕嘴巴张圆,一脸不敢相信。 “他叛逆无礼,与家族不亲,血亲亦敢斩杀,实是凶悍,太过接近或有性命之忧。” “家族不亲?斩杀血亲?”纪居昕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整人人神情微怔。 纪仁德像是早料到纪居昕会被吓到,体贴地停了一会儿,待纪居昕回过神,才继续说,“卫家的将军爵位传承与旁人不同,别家都是嫡系血脉,父传子,子传孙,卫家却……传兄弟肆子。” 纪仁德缓声将卫家传承方式说个大概,纪居昕听完直接傻掉了。 卫家世代将军皆从斥候做起,独门本事无人能会,在军中地位甚高。可斥候是个极凶险的兵种,经常游走于危机之中,通常死的很早。而且这斥候也不是谁都能做的,就算有卫家独门传承,也得根骨极佳,小小年纪便在沙场行走,边学边经历,直至长成。 历任卫姓武德将军,十岁起混迹沙场,二十岁出师,三十岁技能顶尖无往不利,四十岁……走向死亡。计算下来,每个将军的寿命都没超过四十岁。 这些将军终身征战沙场,很少回家,多数家国观念甚重,一生未娶妻,一身本事,最晚得在二十八岁之前,寻得族中合适子弟为继,而这将军爵位,自然最后会落到此人身上。 当然也不是没人娶过亲,但卫家似乎有什么魔咒一般,大多娶妻生了儿子的,妻儿通常活不过五年,将军最后没办法,仍然得寻族内近枝子弟承继。 史上只有两个父传子成功的案例,一是大夏开国建朝时有从龙之功的卫征大将军,再有一个便是卫砺锋。 卫砺锋之所以没死,大概是命极硬。他父亲爱子心切,从他生下来起,就没把他放在本家过,去哪里打仗,老婆孩子就带到哪里,亲自盯着。 好在卫砺锋的娘亲是个巾帼英雄,人漂亮凶悍,马上功夫也不比男人差,急起来可以带着城内妇孺守城,助夫之战。 可即便如此,她仍然未能逃过厄运,一次一家三口回家祭祖时,这位功夫不弱的夫人为救亲子,被意外倒塌的牌楼生生砸死,而卫砺锋的父亲,在卫砺锋十三岁那年,亦马革裹尸,死于沙场。 算起来卫砺锋并未得其父太多教导,竟然凭着一股悍勇聪慧自学成才,甚至成为比历代祖先都出色的斥候,真真让人想象不到。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缺人教导,他性子凶狠似狼,行事全凭自己心意,无视家族礼教。他十七岁回京祭祖之时,不知叔祖母身下堂哥说了句什么,他竟大逆不到把人给杀了!真真是野性难驯! “此人虽悍勇,却不识礼仪,不知廉耻,血亲可杀,岂知哪天他失心疯杀人,把你也害了?”纪仁德忧心冲冲地看着纪居昕,一副叔叔都是为你着想的模样,“所以我们不得不妨,你当万事小心,日后卫家人也别理了,他们自家事,自家纠缠。” 纪居昕拍着胸口,一副吓死了的表情,“四叔说的是,侄儿一定注意。” 心内却觉得纪仁德所述,并不是他认识的卫砺锋。 他认识的卫砺锋,虽然悍勇敢杀,但善恶分明,若是无辜人,他定不愿意牵连;若是恶人,顺手杀了也不嫌多。他相信,如果卫砺锋要杀那个什么堂兄,那个堂兄就一定有要死的理由。 而且那日在雅清阁所见不是假的,观他族内兄弟颐指气使的夸张表现,他便明白,大约不是卫砺锋容不下族人,是族人容不下他罢。 纪仁德见纪居昕垂头思索,以为他听到心里了,满意地摸着颌下美髯,“你懂四叔苦心便好。” “侄儿懂的。”纪居昕抬头看了纪仁德一眼,视线很快移开,转到侧面,露出一个略显羞涩感恩的笑。他动作很快,似有一种心知肚明的默契,刚刚好能让纪仁德捕捉到。 纪仁满意了。稚儿未长成,不识礼仪,不知轻重,开心高兴失望皆摆在脸上,处处需人提点,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 纪仁德拍拍手,让人上了碗腊八粥。 青白薄瓷碗里盛着热气氤氲的香甜八宝粥,送到了桌上。 纪仁德左手捞起右边长袖,亲手给纪居昕端了一碗,“此间唯有你我叔侄二人,便不讲什么规矩,随意些。” 纪居昕笑眯眯接过碗,“侄儿听四叔的。” 两人话着家长,一碗粥吃完,纪仁德似偶然想起,又问了纪居昕一句,“对了,冬月祭那日,我好似在香阁附近看到你……你可是去过?” “香阁?”纪居昕抬头,一脸迷茫,“香阁……在哪里?” 纪仁德暗暗审视他的表情,笑了,“是四叔记错了。” 纪居昕心内长舒口气,他提防心一直都在。 用完粥,纪居昕听得外面牛二咳嗽之声,提出告辞,“原该与四叔亲近,可我那里还有些事——” 纪仁德甩甩袖子,“无妨,咱们离的不远,你总能常来。” “那侄儿便告辞了。”纪居昕站起行礼,在纪仁德的送别声中,抬脚往外走。走至厅边,视线落在西面的四幅红梅映雪蜀锦双面绣屏风上,脚步也跟着慢了。 纪仁德看了眼屏风,长袖遮了手,“昕哥儿在看什么?” “四叔这屏风——”纪居昕清澈双眸看着屏风上的红梅,似有什么发现。 “这屏风怎么了?”纪仁德往西走了两步,好像要细细察看其不同之处,好巧不巧挡住了纪居昕的视线。 纪居昕眉眼弯弯笑了,“没什么,这屏风很好看,侄儿记得临清老宅祖母房里也有一个,看见它,侄儿……想祖母了。” 纪仁德叹息一笑,“昕哥儿知道惦念祖母,是长大了。” “叨扰四叔甚久,侄儿就此告辞,”纪居昕行了了揖礼,“四叔请留步,过几天侄儿再来看望四叔。” “好,外面天寒,你自己小心。” 待纪居昕走远,西侧绿梅映雪屏风侧绕出一个人。 纪仁德皱眉,“他可看到你了?” 第170章 融融 纪居昕坐在回程马车上,好几次想大笑。 他的四叔为了试探他,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记的很清楚,前世四叔仕途之所以走的那般顺利,有个人功劳很大,就是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文书幕僚。 此人来自绍兴,年纪不及纪仁德大,科考不如纪仁德顺利,曾经还非常倒霉,得纪仁德搭手,自此跟随左右。他很厉害,足够精明,足够有眼光,足够阴狠。与纪仁德一起的日子里,他的成长恐怕比纪仁德还快些,人脉,圈子,手段,不一而足,纪仁德仕途上的很多谋略功绩,都有他参与。 这是个天生的幕僚胚子,真科考顺利做官,仕途或可不畅,与人做幕僚,却是风声水起。纪居昕还曾隐隐听闻,此人背后的人脉圈子,很有些惊人之处。 家丑不可外扬,纪仁德今日在家里试探他,不方便引朋党过来,让此人藏于屏风后偷听偷看以备万全,竟提防他到此地步! 不过可惜了。 纪居昕微微挑起帘子,凛冽寒风瞬间袭到面颊,细小雪花纷纷洒洒,他看到不远处高高翘起的将军府屋檐。 此生重来,他万事小心,任何时候都不会露了马脚! 马车行过将军府大门的时候,牛二跑过来问,“纪少爷要不要到府里看下咱们将军?” 纪居昕垂了眉眼,捏了捏放在膝上的手指,“方才在外面食了些东西,我须得回去更衣。” 牛二瞪着牛一般圆溜溜的大眼,非常失望,“哦……那一会儿纪少爷一定要来啊,咱们将军这几天真的很卖力!” 纪居昕默默扭头。 回到家中,并未见到绿梅,下面的小丫头说绿梅姐姐与孙旺管家在对帐,他摆摆手,没让人去叫她,本来他也不怎么喜欢别人侍候,自己的事自己就能解决了。 比起冬月祭那日飘过的寥寥无几,连积雪都没存住的雪,今日的雪花要繁密很多。一会儿的工夫,地上已经积了浅浅一层,毛绒绒细密密,似深秋晨间的白霜。 看来这场雪,是要下大了。 纪居昕挥手让周大下去休息,自己一个人往院里走去。踏上长长庑廊,脚下不再有雪,飞雪在廊外打着旋飘洒,自由自在,想去哪去哪,看的人心情极好。 待走到自己房间前面时,突然侧面飞来一团白球,纪居昕下意识接住。 触手温暖,毛皮顺滑,闻到主人气息,一边撒着娇一边往怀里拱,不是小白貂是谁? 纪居昕挠了挠小白的脖子,把它举到眼前,“你不是最喜欢窝在在房间里?每次见你,不是在炕头,就是在炭盆边,今日怎么舍得出来了?莫非是喜欢外面的雪?” 纪居昕看了看远处,漫天飞雪飘酒,极是华美,不由笑了,“果然好看,那你便去玩吧。” 说罢轻轻把小白貂抛于廊外地上,看它玩雪。 小白极不情愿地在空中翻了个身,四爪轻巧落地,往前走两步,落下四只梅花般爪印,极是可爱。 白白雪地里,小白貂仿佛与雪景融在一块,黑溜溜湿漉漉的眼睛看的人心软,两排小爪印看的纪居昕很想下去陪它玩,不过刚从外面回来,他是真的冷,只好遗憾摆手,“一会儿我再灭陪你玩啊。” 小白看着主人远去,不爽地抬后爪搔了搔耳朵。它的确不怕雪,也喜欢雪,可是今天跑出来完全不是因为下雪了好不好!是那个大坏蛋占了它的地盘!它明明在与主人诉苦,主人却感受不到!貂生的难过谁能懂! 纪居昕推开房间门,一阵暖暖的空气袭来,干燥清爽,顿时舒服很多。就是各样帘幔拉的太紧,内里太暗。 但这并不影响他的行动,自己的房间,早就熟悉的不行。 纪居昕脱了大氅,放到外间衣架上,看了眼袍角有些脏,皱了皱眉,把它也脱下,走向内室衣柜边,想找件衣服换。 内室柜子里衣服不多,皆是他喜欢的家居样式,有件绀色的质料绵软服帖,他极为中意,可找了一会儿没看到。 他轻轻捻着手指,微微侧头看了看床,莫非在床上? 他记得昨夜好像披了一下……可是今晨他应该放回来了的。 “啧,”他伸手轻轻捏了捏眉心,大约这两天太累了,有些事记不清,他记得一早起床,床帘也是拉起来的,怎么现下是闭着的?莫非他真忘了?忘了把衣服放回来,也忘了把床帘拢起? 纪居昕叹口气,无奈走向床前,修长手指挑开床帘,同时另一只手往里探——如果他忘了将衣袍拿出,那这件衣袍必在枕侧。 不想手腕一紧,一股轻柔却难以抵抗的力量袭来,身体在这道力量牵引下,直接扑往床上! 下一刻,视线陡转,昏暗光线里,他对上了一双狼一般的眼神,霸道炽热,如火如荼。 “卫……砺锋?” 平安胡同,纪居昕走后,纪仁德的幕僚从屏风侧走出,端正行了个揖礼,“东翁放心,我适才并未站在屏风前,远远坐在桌旁,不会露出任何形迹,纪九少爷断不可能会看到我。” 此人三十来岁,个子不高,身材精瘦,五官皆不大气,单眼皮,眼睛细长,窄脸,肤色略暗。 他便是纪仁德之前的文书,通过一番努力表现之后得到认可,现被纪仁德信赖重用的幕僚——王华。 他说的倒也没错,他坐的太远,纪居昕还真的没看到他,但是花厅这么大,哪一处视野都很开阔,偏这里被屏风挡住了,纪仁德还似有似无遮挡他的视线不让他窥探,这不明摆着有问题么! 而且路过这处屏风时,正好有穿堂风过,风向不对,屏风后面指定有人! 纪仁德现下可用的人手不多,尤其在自己家里,必是最信任之人,除了王华不会有别人,纪居昕稍稍一推断就知道真相了。 “坐。”纪仁德指着一旁桌子,让王华坐下,“你觉得如何?” “此子天真乖巧,不若有假。”王华微微踌躇,“东翁认为呢?” 纪仁德拈须,“若是装的,那他必然心机极深,十五岁的孩子,断不可能,或许他是真的乖巧。” “就怕太乖巧了……”王华眼神闪烁,“他在乡下庄子生活十三年,见识不多……” 言下之意,纪居昕太过乖巧体贴,一点畏缩之样都无,言谈间恰到好处的纯真可爱,是不是有些反常,物即反常即为妖。 纪仁德眉梢挑了挑,“他是庶子,又在庄子十三年,如果不懂眼色不会行事,会更艰难,想要过的好,这些应该是必备本领。” 见纪仁德主意已定,王华不再纠结,“待东翁派出查证的人回来,一切就会明了。” 他指的是被纪仁德派到庄子上调查纪居昕事件的人。 纪仁德点头,“不错。” “若纪九少爷无异,东翁近年大抵的确是流年不利了……京城各处我皆查过,与我们有仇的没仇的,都无异动。” 王华一句话,纪仁德忍不住凝眉,“只好再看了。” 王华见纪仁德表情不愉,转开话题,“此事先不提,现下局势,东翁可是看明白了?” 纪仁德眉心紧锁,“我得圣上亲斥,短时间内怕是无法有所作为。” “话也不是这么说,东翁无法作为,别人却可以,东风之势,是可以借的。”王华眼皮微掀,指尖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写出一个‘田’字。 纪仁德看了片刻,指尖轻敲桌面,“的确。首辅刘敬已前几日又递了折子乞骸骨,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连续三次乞骸骨,圣上必准。待明年春,内阁会空出一个名额,而备受皇宠的田明直——他的岳父,很有机会。 他需要与岳父走近,帮助他,扶持他,这样等田明直入了内阁,自己的机会就更多了。 而与岳父亲近,光凭自己是不够的。 纪仁德微笑,“我即刻修一封家书,把母亲妻儿接来。” 王华眼神闪亮,“东翁高明。” …… “卫砺锋!你怎么在这?”纪居昕惊的睁大眼睛。 卫砺锋紧紧揽着纪居昕的腰,把他身体按在自己胸前,“不是你请我在这里休息的?”许是将将睡醒,他的声音略略带着暗哑,有种说不出的低沉醉人。 被这样灼灼逼人的眼神看着,纪居昕哪里受得住,没去计较他有没有请的问题。事实明显,卫砺锋已经躺在他的床上,看样子刚睡醒,他再不高兴,也不能回到之前,只好咬牙道,“你放开我!” “不放,”卫砺锋把人搂的更紧,“难得小宝贝儿投怀送抱,我才不要放。” 又开始赖皮耍流氓了! 纪居昕火起,“你放不放?” 卫砺锋懒洋洋,“不放。” 纪居昕气的牙痒痒,“放不放!” 卫砺锋笑眯眯把人搂的更紧,“不、放。” 纪居昕整个人,连胳膊带腿,整个人压在卫砺锋身上,被制的死的,哪都动不了,气极之下,亮出小牙,直接咬上卫砺锋的脖子! 可惜,他腮帮子都酸了,卫砺锋愣是没一点反应! 纪居昕无奈,深吸口气,盯着卫砺锋,“你放不放?” 卫砺锋深深看着他的眼睛,“不放,这辈子都不放。” 纪居昕突然笑了,“你要这么过一辈子?不吃饭不练功不上战场杀敌了?” 卫砺锋:…… 小狐狸明明很聪明,偏偏情事上理解的点总是不对,这句话重点不是姿势保持,是‘一辈子’这闪瞎眼的三个字好吗? 感觉到小腹燥热,下面某个器官蓬发趋势难挨,卫砺锋暗叹一声,不放也得放了。 最近小家伙太敏感,他连亲都不敢亲一下。 卫砺锋手一松,纪居昕赶紧从他身上滑下来,“你起来!” 温软的触感消失,怀里特别空虚,卫砺锋失望地抱住被子,“不起来。” 他蹭蹭枕头,大约动作太大,枕头边放着的绀色衣袍直接蒙住了他的头。 他默默深呼吸。 纪居昕脸刷的红了,卫砺锋这样子哪里像个将军!赖床,睡他的枕头,抱他的被子,意外之下还被他的衣服罩了头,这简直……太羞耻了! 他一把拉下自己衣袍,“你给我起来,起来!” 第171章 邀请 纪居昕刷一下扯掉蒙在卫砺锋头上的绀色衣袍,“你起来!” 卫砺锋无法,懒洋洋坐了起来。 他身上只穿着白色中衣,踢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大手托着下巴,姿态闲适地仿佛在自己地盘。见纪居昕抖开那件绀色衣服,找着袖口,他唇角勾起,“喜欢这件衣服?” 纪居昕之前想换衣服,也脱的只剩中衣,自觉不雅,迅速把衣袍披上,嘴里下意识回答,“喜欢。” “这么喜欢我送的衣服啊……” 纪居昕动作一僵。 是了,这件衣服,是卫砺锋送来的。冬月祭前,卫砺锋给他送了一堆衣服,从里衣到大氅,从冬帽到皮靴,从绸绵到毛皮,整整十大箱,这件绀色衣服就在这里。 这些衣服做的极合纪居昕心意,他非常喜欢,居家的款式里,最喜欢这件,这些天经常穿。 可衣服做了不就是为了穿么?怎么卫砺锋说起来语气这么暧昧? 他抬头看过去,果然,卫砺锋脸上满是意味深长。 “很好。”卫砺锋微笑。 纪居昕突然也觉得好像哪里不对,脸慢慢烫了起来。有些尴尬,他不想木头似的站在床前,也没心思催卫砺锋起来,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缓缓饮下。 房间里骤然安静。 他这样不吵不闹,卫砺锋没辙,趿了鞋下床,走到他身边,“那天的事……还在生气?” 纪居昕猛的一窒,“你还敢提那天的事!” “冷静,冷静——”卫砺锋挥挥手,“都说了是意外,你还挂在心里……你再这样计较,我会误会你喜欢我,不是你躲我,我该躲你了。” “谁喜欢你了!”纪居昕瞪他。 “就是,而且明明受伤的是我,”卫砺锋亮了亮掌心的浅浅疤痕,“咱们不计较这事了,成么?” 纪居昕咬唇,狠狠白了卫砺锋一眼。 他也不想计较的!可事情那么凑巧,卫砺锋又时时用含了某种隐义的眼神看他,他不能不深想! 卫砺锋俯下身,贴近纪居昕,脸上带着痞痞的笑,眸底全是戏谑,“其实你想知道我那天说的是不是真话,简单印证一下就可以。” 他抓住纪居昕的手,放在自己左胸,之后慢慢靠近,“我们再亲一个,你看我有没有心跳加速,便知我言是真是假……” 他一边说,一边撅起嘴做势要亲。 这副流氓又无赖的样子,哪有一星半点的真! 纪居昕狠狠拍他的手,退开一步,“信你才有鬼!” “所以喽——”卫砺锋耸肩。 二人对视,纪居昕看到一双坦荡平静的眼睛,深邃无波,暗如幽潭。这个人擅兵法,胸中装了无数智慧,但对他一向坦诚…… 纪居昕低了头,“对不起,我最近有些……过分。” “没关系。”卫砺锋大手揉揉小家伙的头,心叹终于挨过去了。走进小家伙心里不容易,他得多些耐心。 纪居昕躲开卫砺锋的手,“牛二说你接连忙了几天,才得一日休沐,你……” “哦,这个啊,是有正事同你谈。” “什么正事?” “说来话长。”卫砺锋拍了拍手,清脆响声下,门外侍立丫鬟即刻走进来,躬身听吩咐,“去厨下拿些酒菜,我与你家主子小酌两杯。” 丫鬟行礼告退,脚步有些许踉跄,侧脸飞起红霞。 纪居昕下意识看了眼卫砺锋。这人身上只穿着中衣,睡一觉起来襟角散乱,领口开的很大,露出大片蜜色胸肌,肌肉隆起,皮肤光滑紧致,仿佛能让人看到内里蕴藏的无穷力量,充满了男人味。 纪居昕移开眼睛,小声道,“你……把衣服穿上!” 卫砺锋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襟,嘿嘿笑了两声,“怎么,羡慕?”他冲纪居昕挤眼睛,“羡慕是没用的,依你年纪体质,这辈子估计都不行,不过……如果你愿意做我的小宝贝儿,这些全都是你的!” 纪居昕气的拿茶盅盖砸他,“你还贫!能不能有点正形!” 卫砺锋身手敏捷地接住茶盅盖,极为变态地凑到鼻间嗅了一下,表情夸张,“嗯……净手时用了香胰……” 这混蛋又在逗他! 纪居昕现在算是麻木了,他越来越觉得之前冬月祭是错觉,卫砺锋这样的人,真喜欢一个人必是护的紧疼的紧,会展示自己魅力,会小心保护不让人受一点伤害,哪会如此天天秀下限,故意引人讨厌一般。 他一定不喜欢自己。 酒菜上的很快。 纪居昕把窗子推开,二人对坐窗前,赏雪小酌,气氛很美。 “你说有事要与我谈,何事?” “刘昊没被定罪,”卫砺锋声音浅淡,“尽管证据确凿。” “我知道。”纪居昕看向窗外,小白貂正祸害一株红梅。它摇着大尾巴蹿上树,三两下爬到枝桠,小腿一蹬,便有细细雪花伴着艳红花瓣洒下来。 “魏王并未替刘昊求情,事出之后,他亲自将刘昊揍了一顿,之后上折子请求将其发配北疆。” “发配北疆?”纪居昕凝眉,“那可不是个好地方。” 北疆苦寒,人称不毛之地,发配过去不是做最低层的兵士,就是做营里杂事,最苦最累的活,活不过一年的比比皆是。此处流刑,算是大夏朝死刑之外最重的刑罚了。 “的确。魏王态度不似做伪,如此直接要求,皇上反而不好办。”卫砺锋冷笑一声,“不过接下来却没让皇上魏王头疼,因为大臣们纷纷上折,说皇家宗室不可发配到那种地方。” “他们理由很充分,有说影响皇室威严的,有说罪不至此的,有说证据不足的,当然也有反对声音,认为皇子犯法与民同罪,魏王此举大义灭亲,值得推崇。很快两方打起了嘴仗,议题高度一高再高,事实证据也就变的……不那么重要了。” 纪居昕托着下巴,看到一枚雪花飘到窗前,还没落到桌上就消失不见,“魏王好运作。” “哦?怎么说?”卫砺锋看着纪居昕。 “以退为进,欲擒故纵,挑起矛盾,围魏救赵……”纪居昕偏头看他,“不是很明显么?” “你果然敏锐。” 卫砺锋三根手指拎着酒杯,摇了摇,“事实上对魏王的怀疑,我们一直都有。这个我们,包括圣上,包括刘昔,包括朝野中的大多人,但从来没有人发现过他的马脚,他很完美地游走在朝政之外,可每件大事,又仿佛都有他的影子。” 院中红梅树晃的很厉害,小白貂差点把自己甩下来,狼狈地四爪齐齐抱住树枝,肚皮紧紧贴着树皮,连尾巴都甩啊甩的保持平衡,纪居昕脸上绽出浅浅笑意,“的确很厉害。” “圣上登基时间不过四年,前前后后发生了很多事……” 纪居昕突然回头看着卫砺锋,“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卫砺锋一脸不愧是我家小宝贝儿,就是懂我的表情,“你猜猜看?” 纪居昕垂了眉眼,“我不知道。” “好,你不猜,我说与你听。”卫砺锋直直看着他,“你有消息路子,有聪明手段,你在做一些事,你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不是?” 纪居昕不由莞尔,“这些你不是早知道?” “我现在问你,如果我给你一个更大的舞台,你要是不要?” 纪居昕手指紧紧握着酒杯,心内火热,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么? 卫砺锋在军中十数年,从斥候到将军,建功无数,手握信息也是无数。他回朝后得圣上信任,做了很多秘密工作,手握西山大营虎符,现又为督察院左督御史,他的资源和平台,可以想象。 卫砺锋在向他发出邀请,一旦他接受了,会得到更广阔的资源,同时要肩负重任,这些重任,是挑战,也是机遇。一个人如果站的高了,手里握的东西会更多,小小的假公济私,谋点私利不会翻起一点水花。 若如此,他可以掌握更多纪仁德的资料,甚至可以拥有专业人手,专门去盯着他…… 可是,“为什么是我?”纪居昕对自己有信心,但是别人不一定,“我如今只是个秀才。” 卫砺锋却笑了,“来年秋闱,你必榜上有名。”言语神情间是绝对的信任。 “你有这种能力,”卫砺锋眉眼沉肃,静静看着纪居昕,墨黑瞳孔里有他的小小倒影,“也有这野心。” 纪居昕心头一颤。 是的,前世零落成泥的经历,让他无比渴望实力,他想拥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这样他就可以恣意行事,不会有人能伤害他,他可以伤害别人…… 可这种心态不对,纵使痛苦过,难受过,重生归来,他应该要做的,是往前看。世间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他不能总被过去纠缠,被黑暗吞噬,任何发泄都不能让前世消失。他努力压抑着内心渴望,让自己做个低调的好人,可卫砺锋懂他。 他看懂了他温吞态度下隐藏的疯狂。 而且……他在纵容他! “我说过,在这京城,你不用怕,”卫砺锋子漆般双眸盛满笑意,“你可放开了玩。你若不知对不对,我来告诉你对不对,你若失了方向,我来指引你前行,你做的对,我给你递刀,你做的不对,我会在那之前,制止你。” “我给你你想要的。我信你,你能不能信我?” 第172章 隐情 “我给你你想要的。我信你,你能不能信我?” 这句话重重敲在耳边,纪居昕心头一震,很快明白了卫砺锋话中隐义。 他们的相识过程很有戏剧性,许是因为他知趣配合,卫砺锋一直用‘你是我的人’这句话来约束他,却并没有下过真正意义上的命令,一点一滴走到现在,两个人早已不是当初互相提防的关系,太多次偶然让他们慢慢成为朋友。 虽然身份不同,经历不同,眼界不同,但这不影响他们彼此欣赏。如今,卫砺锋提出一份邀请,卫砺锋相信他想做,相信他可以做好,他是不是也能相信卫砺锋,提出这个邀请仅仅是因为欣赏,是因为知己相惜,并没有任何想利用他的意思? 从卫砺锋对待自己的种种行为,管中窥豹,他深为赞叹他的御下手段。卫砺锋做任何事都有准备有计划有目的,给他这样一个平台,定然是想谋得更多。 但这次,并非利用,卫砺锋只想要一个助力,一个双赢的局面。 就算有意外,自己也不会是被放弃的棋子…… 外面凉风袭来,杯中酒水微晃,起了涟漪。这样寒冷的冬日,没有温过的清酒,应该是冰冷的,纪居昕却觉抚着杯壁的指尖有些发烫。 他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平静,安和。 他信卫砺锋,信卫砺锋不会骗他,不会放弃他。 心绪明透,纪居昕抬眼微笑看卫砺锋,“你不怕我背叛?” 卫砺锋笑了,“不怕。” 纪居昕眨眼,“真不怕?” “你不会背叛。”卫砺锋说的笃定。 “你怎么知道?”纪居昕白他一眼,“没准这一刻我说的好听,下一刻便会背叛你。你若不在我身边放监视人手,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在你身边放人,是为保护。你可行使主子的任何权利,发现任何人不对,皆可处置。”卫砺锋看着纪居昕,黝黑深眸看不到底,“其实,我特别期待有人能背叛。” 纪居昕撇嘴,信你才怪!你手段那么多,出现个背叛的刚好给你祭旗是不是!谁敢啊……他清咳了声,“你要派人给我用么?” “宋飞以后就跟着你,他手下小队我也调过来给你,我不在的时候,同往常一样,任何事情都可以找牛二。你有任何需要,疑问,可直接问我,无需任何暗示,试探,请求。”卫砺锋拎着酒杯晃了晃,“明白么?” “嗯。” “若你能证明自己做的很好,那么以后,我不在时,我将军府里所有人,都听你调派。” 纪居昕突然心头猛跳,将军府! 整个将军府多少人!而且基本没庸才,便是个烧火丫头,也是有特长本事的! 从来没有手握过这么大的权力和责任,纪居昕不由自主又问了一遍,“为什么……是我?” 卫砺锋并没不耐烦,“因为你可以。”之后他懒懒的加了句,“当然,也是因为我正好缺你这样的人才。” 他漫不经心地晃着酒杯,“我在军中很久,朝中人脉不多,身边没有太合适做这件事的人,世子刘昔可以,但他身体不好,想来想去,你是我唯一选择。” 卫砺锋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冷厉,“那日香阁之事,你看到了也听到了,有两股人意欲对大夏江山不诡,且他们有连手趋势。天子血,公主骨,他们竟然也敢谋!”他漆黑瞳眸中泛起火焰,“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提到这话,纪居昕面色亦肃然,“是了,他们是什么人?” “黑袍人来自一个严密组织,这个组织的人身上都有凤凰纹身,上层管理者纹身漆金,下层执行者纹身无异常,他们私下集结,用各种十恶不赦不的手段,集结人手,培养死士,渗透到朝中官员家里,甚至有些朝中为官者,也是他们成员。”卫砺锋看着纪居昕,“你亦遇到过,忘了么?” 纪居昕突然心惊肉跳,“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卫砺锋冷冷一笑,“天子血,公主骨,不过是个借口,他们真正想做的——遮天弊日,谋朝篡位!” 纪居昕回想当日画面,“那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在与黑袍人谈判,好像想得到一个什么‘墨队’,对于黑袍人天子血,公主骨的要求,只是最初惊了一惊,他是否也……” “那人是宫中内侍,姓骆,在皇贵太妃处当差。你初到京城那一晚,我去皇庄,便是为了追踪此人。” 纪居昕眼珠转了转,恍然大悟,“皇庄,刘昊,魏王,皇贵太妃,魏王有图谋!” “可惜没能抓到他的把柄。”卫砺锋手握酒杯,眼眸深沉。 “这太监与黑袍人交易,以为此组织真的只想要天子血,公主骨做药引,他们把这两样送去,对方得了药引,自己得了人手,趁着宗室无人在京,直接翻天登基——他们自以为很美好,实则人心最易被利益蒙蔽,他们想翻天,岂知别人不是想翻天?” 纪居昕心情复杂,“这些……能与我说么?” “你不是已经是我的人了?为何不能说?”卫砺锋微笑着看过去,“别害怕,我会保护你。” “我不是害怕……算了,”纪居昕叹口气,“你想要我做什么?” “首先,找出魏王的人脉网络。”卫砺锋神情凝肃,“魏王很聪明,做事很小心,皇贵太妃在先帝在世时很嚣张,先帝去后低调了很多。今上登基不过四年,他们准备的时间也就这四年,时间太短,无人察觉,还是安王世子刘昔偶然觉得不对,皇上才特意从安王那里把我调来,专为调查此事。” “然而尽管我与皇上,刘昔一起配合,能查到的事情也有限,比如我只知道‘墨队’的存在,却不知这是一个怎样的组织;我知黑袍人组织庞大,这两年也破坏了一些,但好像无关痛痒,并未对其主力造成威胁;我只知道他们背后有个叫‘三爷’的主使,一切事情皆由他发起谋划,但‘三爷’是谁,势力范围到底有多大,我皆不知道。还有那青娘,那夜到你这里讨要解药开始,我就派人去查了她,可惜无所得。看不出真正来历,师承,以及她想做什么。” 卫砺锋一样一样说完,静静看向纪居昕,“我需要你帮忙。” 纪居昕满口答应,“好,我们先从哪里开始?” “我从世子刘昔那里搬来满满四屋子的资料,皆有关魏王。我们需要从那里,找出点东西,诸如魏王想做什么,在做什么,都有谁在帮他……” 纪居昕嘴巴微张,“四屋子?” “嫌少?”卫砺锋托了下巴眯着眼睛看他,“最近年底,公务繁杂,我很忙……所以可以全部给你。”他痞痞眨眼,“我知道你行的,小宝贝儿。” “不许那么叫我!”纪居昕斜了卫砺锋一眼,“什么时候要?” “若能快,当然最好。但一切以你身体状况为上,你在不忙的时间做这些就可以。”卫砺锋看着窗外,“饭得一口一口吃,局势越复杂,我们越不能急乱。即便我们不知道对方行为,只要布的防线够宽广够锋利,他们就不敢妄动,我们,还有时间。” 纪居昕点头。 的确,急,是没有用的。 “稍后我让人把东西搬过来,现在么——”卫砺锋抓住纪居昕的手,把他拉起来,“去救你那只蠢貂,玩个梅花还能把自己卡住了,真出息!” 纪居昕转头看向窗外,发现小白貂被卡在枝桠中间,肚皮紧紧贴着树干,四只小爪子在空中胡乱蹬着,尾巴竖起背毛炸开,嘴里还发出激动的‘吱吱’声,看样子真是急了。 纪居昕不由莞尔,随卫砺锋走出了房门。 门外积雪已经开始厚了。 卫砺锋拉着他的手没有放开,大概是怕他滑倒。 纪居昕自觉明白其苦心,尤其经过刚刚一番‘肯谈’,他如果再小家子气的计较这种事,未免也太不男人了,于是他努力平复心跳,装做不在意,一步一步,跟着卫砺锋往前走。 雪地里很快留下两排脚印,一排深深的,大大的,一排略浅,略纤细。两排脚印挨的很近,很亲密,茫茫天地里泛着白色银光。 红梅树在院子中间,骨干嶙峋,花朵繁茂,绯红花瓣吐蕊怒放,覆上薄薄一层白雪,更显气质无双。然红白映衬的美景不仅出现在树上,树下也是。 洁白雪地上,一层绯红花瓣浅浅铺开,雪不停在下,花瓣露出的颜色便有深有浅,但瓣瓣晶莹剔透,美的出奇……这些都是小白貂祸祸下来的。 小白貂头朝前屁股朝后,没有看到主人过来,但它抖耳朵抽鼻子,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闻到熟悉的味道,立刻知道是主人来了,四只小爪扑腾的更欢实,喉咙里也发出类似‘呜呜’的撒娇声音。 纪居昕受不住,甩开卫砺锋的手小跑过去,将小白貂抱起来,捏它的小耳朵,“你呀你,总是这么调皮,怎么样,吃苦头了吧。” 小白貂欢腾的往纪居昕怀里钻,好像刚刚卡的疼了,求安慰抚摸! 纪居昕噗的笑出声,一下一下抚着小白貂的颈毛。 卫砺锋面色沉沉追上纪居昕,小白貂正好头越过纪居昕肩膀往外探—— “吱——”它惊叫一声缩回来,继续往纪居昕怀里拱。 “好了,你也不怕喘不过气。”纪居昕架住它两只前腿,把它抱起来,“要呼吸新鲜空气,知道么?” 小白貂再一次看到站在一边的卫砺锋,惊恐的后爪使劲蹬。 “怎么了?还怕那株梅树?放心,不会把你放回去的……”纪居昕捏住它的小爪子,朝卫砺锋挥了挥,“小白还认不认识卫将军?之前小白一直被卫将军养哦,后来才到我这来的……” 小白貂两只前爪捂眼睛,一副心塞不想看的样子,过去的悲惨生活它一点也不想想起来。 纪居昕大概非常喜欢小白貂,说话时离它的小脑袋非常近,喜的不行了还顺便亲了一口。 卫砺锋眸底沉色更重。 “来,让前主人卫将军抱抱。”纪居昕将小白貂送过去。 卫砺锋两只大手伸过来。 手指粗长,手掌有茧,钢筋铁骨一般,看着十分有力量。 小白貂‘吱’的尖叫一声,慌忙从纪居昕手上跳下来,跑了。 它跑的非常快,纪居昕只看到毛茸茸的大尾巴在雪地中晃了几晃,就不见了。 纪居昕看着尽管平静,也难掩身上杀伐之气的卫砺锋,叹气,“你要温柔一点,不然小动物都不喜欢你。” 卫砺锋再次拉住纪居昕的手,“我不在意。” 他的手很大,很暖,指尖温暖触感让人无法忽视。纪居昕突然觉得这一刻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好似有未尽之言。他刚刚……想说什么呢? 卫砺锋捏了捏他的手指,“走吧,我陪你去找白貂。” 他一点都不在意小动物,他只希望得到身边人的在意眼神。 与此同时,京效十里铺的一个小酒馆里,青娘终于等来了她师傅。 与她对坐之人是个女子,穿一身妃色绫裙,戴一顶深色薄纱帷帽,身材看上去比一般女子略高,略丰满,隐约可见其面似银盘,五官不大清晰,是以年纪几何亦不能推断。 青娘推开包厢窗子,“四下无人,师傅可将帷帽摘去。” “除了我家,我哪里都不信。”女子声音清脆,听着性子应该很是爽利,果然,她下一刻便问,“有事为何不直接到家寻我,非要约在此处?” 青娘翠眉微挑,水一般的眼睛微微弯起,灵动非常,“我最近……身后总是坠着疯狗,恐拢师傅安静。” 妃衣女子指尖微动,“怎么回事?” 青娘亲自执壶给师傅添了酒,“三爷那边……的确和宗室搭上了。说要天子血,公主骨,才肯将‘墨队’凭信送于那个太监。” 妃衣女子冷笑一声,“呸!他有什么凭信?墨队那群人,只认主子血脉,老三凭一枚印信,只能让他们做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想要墨队从属——他也就能骗骗无知外人。” “看那太监意思,他背后的人,想反呢。” “反不反的,与我们有何相干?”妃衣女子把杯中酒喝干,往前一放,示意青娘继续倒酒,“旁的不消管,我们只须盯着钟老三,要比这混蛋早一步找到主子……我们这些得过恩惠的人,不能做王八。” 青娘洁白贝齿轻咬下唇,“可是这么些年,主子……” “两年前郑二传来消息,说找到了主子,为免消息泄露,只定了一个地址让守护者聚集,可惜他还是着了老三的道,那日未到,此后也没任何消息传来,不知道是死是活,有没有把主子消息泄露出去。”妃衣女子说着说着似有股咬牙切齿的火气,“我只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自己也多番查找,希望早一步找到主子,若郑二那厮敢露一丁点消息出去,害主子受苦,我便亲手掐、死、他!” 青娘素手执壶续酒,问出一直以来的心中疑问,“为何三爷……会反?” “还不是他师傅忘恩负义,起了歹心?师徒俩一个德性,以为主子不在,代主子管的东西就都是他的,权力欲望越来越大,索性就想杀了主子,断了主子血脉根基,他从此就能随心所欲,怎样都行了……” 妃衣女子一边支着耳朵注意四下声响,一边低声与青娘讲述了些前代恩怨。 青娘是被她从乱葬岗捡来,当亲生女儿养的。教养途中,诸多苛刻狠心,这丫头都挨过来了,难得的心正志坚,便是有些小性子,也无伤大雅。除了几个老家伙,她最信的就是青娘。 她最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她的传承,总要持续下去,万一她死了,青娘可替她做未尽之事。 “两年前郑二传的消息虽然模糊,但有一点很清楚,我们的主子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年轻男人。青娘你注意,让手下姑娘们好生擦亮眼睛,寻找我们的主子。下个天狗食月日,钟老三应该会有大异动,我们时间不多了……” 师徒俩说了会儿话,分析了此次成果,订下了下步行动后,青娘突然把胳膊伸到师傅面前,“师傅,您与我把把脉,看我是否中了毒。” 妃衣女子拉住袖角,指尖轻触青娘腕间,片刻后放开,“你身子很好,未有中毒脉象,为何会有此问?” 青娘猛的一拍桌子站起来,“那个小混蛋竟然敢骗我!” “怎么回事?”妃衣女子敲着桌角。 青娘委委屈屈地把皇庄发生过的事情说了一遍,“我不懂毒理,不知真假,便找了个大夫看,大夫说我真中了毒,说浅不浅说深不深,竟是找不出原因,我那时寻您不到,只好信了此事,上门与那小子讨要解药……谁知他竟骗我!” 妃衣女子笑出了声,“若我猜的不错,你当日该是中了貂毒。世面上貂种不多,大多无毒,可北边月支山脉有种白貂,体液有毒,幼小时不甚严重,至多三五日毒自能清,若是成年貂,不及时救治倒的确可以死人。” “原来如此!”青娘气的胸脯起伏,小脸俏红,“那小子冬月祭那日还与卫砺锋一起,也溜进了香阁!若不是我机灵祸水东引,怕又得被坑一回!” “卫砺锋?”妃衣女子闻言微怔,话音沉下来,“此人,最好不要惹。” 第173章 夤夜 卫砺锋把所有卷宗搬过来时,正值国子监放年假。 京城冬日寒冷,滴水成冰,不为生活所困的人都有猫冬习惯,纪居昕更是,一点也没有往外走的心思。他来京城时间短,认识的朋友有限,过来串门的也不多,可以预想这个冬天时间有多充足。他叫来孙旺问了问家里的炭可够用,得到肯定答案后,一头扎进了书房,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埋进卷宗堆里,足不出户。 卫砺锋经过那一日休沐后,越来越忙,有时竟三五天不见人影,稍微有个时间休息,也不回将军府,直接跑到纪居昕这里,蹭床睡,蹭饭吃,蹭澡洗,为了方便,他甚至搬来三箱子日常用品,堂而皇之放进纪居昕房间。 纪居昕本来是拒绝的,但卫砺锋太不要脸,就算当着下人,也敢耍赖皮,纪居昕比他要脸,总是敌不过他的缠磨工夫,最终败下阵来,无声默许。好在他的房间不小,除了内室牙床外,外间还连着一个暖阁,有张足够大的罗汉榻,睡卫砺锋不成问题。 他的房间内外打通,中间并没有门隔着,两个主子睡在里面,房间里就不大好安排值夜下人。纪居昕想了想,院里被卫砺锋安排了很多人手,分班执守,他这里已是非常安全,从小到大自己做事习惯了,没人伺候也没什么,他便交待绿梅,以后房间里无需安排人守夜。 卫砺锋时间很少,有时三两日,有时四五天才见一回,睡觉的时间也不一定都在晚上,经常是大白日里顶着青黑眼圈出现,睡几个时辰又出去了,两人碰在一起睡的时间并不多。 虽然‘并不多’,也是有的。 二人并不睡在一张床上,但睡在一个房间里,中间只隔了薄薄纱帘,纪居昕挑开床帘,往外一看,就隐隐能看到卫砺锋躺在榻上的背影。 纪居昕以为这种时候自己一定会睡不好,不料事实与他想象恰好相反,他每次都睡的非常香,连卫砺锋睡觉有什么习惯,是否打呼噜,磨牙,是不是说梦话,都不知道。 而且每次都会做极温暖的梦。梦到变成小小孩童,依在娘亲怀里,娘亲温柔的手,轻揉他的发顶,轻抚他的面颊,偶尔额头眼角甚至会有微微的濡湿,好似娘亲爱的不行,连连亲吻。娘亲会柔柔对他笑,握着他的手教他习字,在他赖皮偷懒时轻拍他的手心…… 每每做到这样的梦,他都不愿意醒来。起来后总是怔怔坐在床上良久,心内酸楚。 他的娘亲……此生从未见过。 因为总做这样的梦,纪居昕忍不住,照着在纪仁礼那里看到的娘亲画像,亲自执笔画了一幅,挂在书房,时不时看两眼,心绪才平静了很多。 日子就这么平静安和地流淌,纪居昕看的卷宗越来越多,对魏王有了新的认识。 如果魏王淡泊名利是装的,他真的很厉害。 因皇贵太妃受宠,魏王年少时过了一段很是嚣张的日子,待他娶了妻,朝中将他与太子比较声音越来越大的时候,他就收敛了一身锋芒,开始表现的不慕权利。 一个从小读书好,脑筋好,懂事知礼的皇家子,娶妻之后越见稳重,知谦让兄长,懂朝事避嫌,眼明心亮,处处都能做的恰好好处,简直是做好皇帝的料子! 皇贵太妃亦是,年轻时会争宠,有女人都有的小性子,升至贵妃后也懂事了,只劝着先帝注意身体,有关朝事一律不发表任何意见,便是受了什么委屈,也只自己默默受着不提,不让先帝知晓。 魏王母子表现如此之好,让先帝越来越喜欢,相反皇后越来越锋利,太子越来越泯于众人,未见出色,再加上太子误中毒,太孙生下来先天不足,先帝渐渐起了换太子的心思。 可惜先帝得急病,去的太突然,太子登基一事有惊无险度过,皇贵太妃搬离以前寝宫,住到太妃宫群,魏王也笑着祝福太子登基,完全看不出一点异样。 今上登基后魏王表现比以往更加淡泊,推辞了所有皇上想派与他做的事,说自己只愿流连山水间,看遍美景,享尽人间至情,皇上允了。 之后魏王发展多种爱好,除了以前就擅长的字,画,诗,还开始研究琴,棋,以及各种贵族玩乐游戏,诸如斗蛐蛐儿,驯鸟,钓鱼,总之大雅大俗,只要他觉得有趣的,就会试上一试,若不是他年纪渐长,这些算是雅趣,他一定会被外人称为纨绔。 因为他越来越广泛的兴趣爱好,他接触的人越来越多,各种层次,什么人都有。 这样的行为,一直保持了这么多年。 纪居昕觉得,如果他真是如此性格,倒也享受,如果这一切只为掩饰,那他肯定会有无数烦累暴躁的时候,能忍到现在,相当不容易。 纪居昕一捧一捧卷宗看过去,突然看到这样一件有意思的事:魏王于七年前和江万闲吵过架,吵的相当激烈,都动手了,连江万闲老父亲亲自赔礼道歉,魏王都没给面子,最后还是魏王妃将大夫劝回,亲自送了车礼去江家,这段才算揭过。 江万闲七年前还在翰林院熬资历,如今却是文华殿大学士,内阁五虎之一。 纪居昕指尖下意识抚着茶盅沿,视线微敛。 男人都好面子,有些事不是一句话可以抹平。后面的资料里没看到魏王与江万闲有什么交集,那他们的关系,不说特别冷硬,突然好起来是没可能的。 可日前他见过刘昊两次,两次刘昊身边都有江良。江良是江万闲嫡长孙,怎么看怎么都应该得江万闲器重,若江万闲心里有疙瘩,万不会愿意江良与魏王儿子交好。 魏王与江万闲之间,是否在演戏? 纪居昕呷了口茶,继续往下看。 后续资料里有提及江万闲与魏王不睦,甚至不愿意嫡长孙与魏王之子走近的记录。 但记录是记录,事实是事实。 纪居昕亲眼看到,江良好似奉刘昊为友,样样以他意志为先的样子…… 此处有异,需更多资料印证。 纪居昕执笔,沾了朱砂,在此卷宗封面做了个醒目记号。 看卷宗多了,有些眼花,纪居昕揉了揉眼睛,离开书案,随手拿起吴明的大字资料,翻看起来。 吴明这些天应他要求,看着平安胡同的时候比较多。 资料里说,纪仁德这些日子很低调,好像是认清了形式,不打算这个时候出头,虽年节近常与同僚友人相聚,却并未做什么值得注意的事。不过宅里下人最近置办东西很勤快,有很多并非只有年节才用的上,像是在迎接什么人的样子。 纪居昕脊背挺直,眉心微微蹙起,果然,下面还有一条,纪仁德这几天拜访岳父田明直比较频繁。 这是要用田氏了。 纪居昕把资料摔到一边,纪仁德这是要接纪家人上京! 想想故做慈爱的杨氏,总是用恶毒目光注视他的嫡母李氏,总是骂他的亲父纪仁礼,再加上总在给他添堵的兄弟姐妹,纪居昕就觉得恶心。 他与纪仁德说过,此处租约半年,到时纪家上京,他是回去,还是不回去? 纪居昕漆黑瞳眸里隐有思绪沉浮,明明灭灭。 之后,他又从吴明的资源堆里拿起来一张,上面写着:户部侍郎史元伯在求石屏先生的画。 这史元伯是吴明仇人,他写这行字时一定心绪不急,字写的有些扭曲。 纪居昕轻笑,特意在这张纸上写了三个字:他做梦! 这张纸第二天会送回给吴明看,宽宽他的心顺便强调自己立场。 现下不只吴明与史元伯有仇,他与兄元伯也有仇了。 史方远那厮太过分,实在是惹到他了。 而且观魏王卷宗堆,史元伯与魏王的关系,几乎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太明显。 虽然没有任何事实证明魏王通过史元伯做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利益,但纪居昕直觉,查下去一定能找出事。他已做好标记,之后卫砺锋会去查。 外面梆子响了三声,夜已深。 突然一阵风袭来,烛火跳动不止。 纪居昕侧头看去,西面窗子开了半扇。 他有开过窗子么? 冬日天寒,几乎所有窗子都会紧闭,仅仅最里面的窗子会稍稍留一道缝,以免炭气过浓…… 莫非是风太大,把只留一道缝的窗子吹开了? 纪居昕抬脚走过去,往外看了看。月光暗淡,院中积雪映着月光,微微有些亮光,北风呼呼刮着,树影摇动似舞,与往日没什么两样。 他将窗子关了,走回书案坐下,将卷宗收起放到一旁,拿出最近邸报来看。 第174章 谈判 很快,有一条消息引起了纪居昕的注意。 两日前的最新邸报上,有一条特别醒目:田明直忠勇救太子,得圣上表彰。 纪居昕对田明直这三个字非常敏感,因此人除是纪仁德岳父外,自身能力也很不错。 田明直性格偏隐忍,能豁出去,运气也不错。在今上还是太子时,早早站了队,甚至在一次与太子有关案件上,主动站出来维护太子,被先帝夺了官,贬为平民。 也因为地位陡变,被先帝不喜,田家日子开始不好过,田氏才委身与纪仁德做妾。至于纪仁德为何看上田氏,是否与其父有关,是真缘份还是有人算计,纪居昕不得而知,他只知道,纪仁德与田明直关系非常好。 纪仁德标榜专情,爱护田氏,不惜名声提她为平妻;田明直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爱屋及乌,对纪仁德越来越满意。纪仁德会与田明直献计,助他官升一等,田明直亦会用自己关系,提携纪仁德仕途顺畅。 他们二人,狼狈为奸,扶助前行。 这一次,他们算是抓到了皇上的脉门。 永宁帝放在心尖上的,一是大夏江山,二就是他唯一的儿子,太子。太子天生不足,体弱多病,发病时凶险异常,一点不对可能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田明直在节骨眼上救了太子,就是救了皇上一颗心。 再加上之前他对皇上的忠心,本就得了皇上信任,此事一出,他在皇上心中地位,定又高不少。 纪居昕微微凝眉,指尖轻捻。 太子久病,说句不好听的话,病危机会实在太多,谋个救命之恩一点也不难,田明直为何会在此时…… 他眼睛一一扫过邸报,猛然看到两个月前一封,上书内阁首辅刘敬已乞骸骨! 这已经是刘敬已第三次乞骸骨了! 一般位高权重之人会乞骸骨的方式,以退为进请求皇上偏重,但皇上威严不会容许一次次挑衅,一般第三次求致仕,皇上一定会准,这条几乎成了墨守成规之事。 内阁首辅致仕又不一样,内阁关系着朝中所有条令拟定,批复,没了首辅,相当于朝中没了丞相,正如国不可一日无君,朝中亦不可一日无相,所以刘敬已只要一被恩准致仕,下一个内阁成员必须马上补进去,新首辅也会立刻产生。 在这个时间节点,田明直来这么一出,说没想法根本不可能! 可能这计策还与纪仁德有关!纪仁德近期不能动,索性推着老丈人往前走! 他们想谋内阁之位! 前世之事纪居昕记的不多,但田明直的确入了内阁,但是不是这个时间,他并不清楚。 今生重来,他断不可能让田明直遂了愿,让纪仁德多一条辅助! 纪居昕微眯了眼,深呼吸几口气,翻开卫砺锋送来的以往官员资料表,手指按于字间,一行一行往下看。 对比近一年的邸报,他渐渐脑内明晰,莹白纤瘦指尖最后落在一个名字上。 程开悟。 此人履历非常亮眼,殿前榜眼,翰林学士,六科道给事中历练,外放一方知府,归京任十三道监察御史,心正眼明,口碑极是不错,不管资历,年纪,还是能力,都可堪为阁老。 唯一可惜的是,程家从他这一代开始出息,之前未有官场资源积累,妻族亦不是朝中大员权贵,太缺人帮衬,尽管能力不错,官位也未能爬到很高。 纪居昕脑海中出现一个笑容灿烂,有着虎牙的活泼同窗,微微笑了。他执笔沾朱砂,在‘程开悟’这三个字上画了一个圈。 …… 烛火跳动,纪居昕左手掩唇,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眼睛有些酸涩,他知今日程度足够,该去休息了。 他卷起袖子,收拾案上散乱的卷宗。 突然一阵冷风袭来,一支冰凉匕首,从后方而来,瞬间抵上他的脖颈! 纪居昕瞳孔一缩,身体不可控制后倾,低喝道,“谁!” “我劝你小声些,若是惊动了外方守卫,人多起来我害怕,你这细嫩的脖子,可就要挨上一刀了……” 是个女人的声音。 幽凉,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纪居昕一猜便知,“青娘。” 青娘穿着黑色夜行衣,面覆一方黑纱,水亮杏眸睁的溜圆,“怎么,心知骗人不对,正等着苦主上门讨债?嗯?” 她情绪不佳,匕首越抵越近,似乎有立刻要人命之意。 纪居昕登时额角冒汗,“你冷静些!” “我那日骗你良多,你一刀解决我,就能泄愤了么?”他喉咙抖了一下,尽量平复呼吸,“我这院子虽小,护院本事却是不错,我猜你混进来不容易。那么难进来,杀了我便走,岂不无趣?再者,以我之心机,你确定你下手,我不能制造任何声音引人进来?” “你偷偷绕开守卫都不易,一旦被发现,你确定能全身而退?” “你闭嘴!”青娘眯了眼睛,“伸手,让我看看有没有东西!” 纪居昕把手抬起,展示给她看——没有东西。 青娘往后退,纪居昕被她的匕首,也跟着往后退,走到房间中间,保证任何东西都不在他碰触范围内。 青娘挑了眉,“你胆子很大,敢蒙老娘。” 她放开纪居昕,绕到纪居昕面前,手腕一晃,五枚柳叶小刀夹在指间,意在展示就算她不抵着纪居昕脖子,凭这暗器,也能轻松要了他的性命。 纪居昕一点也不怀疑,站在原处未动,脸上挂着灿烂微笑,“承让了。” “你——”见他不但不害怕,还一脸嚣张,青娘瞪了他两眼,也笑了,“我至少有十数种方法,让你顷刻之间不能动,不能言语,杀你不会惊动外面半点。” “我信。”纪居昕微笑,“但你仍然不会杀我。” “哦?”青娘手指微动,柳叶薄刃在烛光下舞动,发出森寒光芒,“为何?” “若我冬月祭那日未在香阁见过你,你或许会杀我,如今……”纪居昕黑曜石般的眸子闪动,灵动非常,充满了智慧,“你不怕我走露了消息?” 他语音悠长,“皇庄那日我骗你,只为保命,我能猜到你再来,怎会没半点准备?你不杀我便好,你若杀我,明日你去香阁之事便会现于市井。我不知你与香阁那两人有何因果,但我相信,那两个人,不会放过你。” 青娘盯着纪居昕,胸膛起伏,显然很生气。 不过不一会儿,她眼睛一弯又笑了,“你说的不错。但我吃了苦头,总要讨回些许才好。” 她说,“你护院本事高,你身边将军等闲惹不了,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只要我想,我就能觑空子接近你,杀了你,你信是不信?” 纪居昕眉眼沉肃,“我信。” “你一个男人,欺负我这小小女子,总得诚心道歉,你说是不是?” “你可不是一般的‘小小女子’。” 青娘手中薄刃飞舞,目光剑一般射来,纪居昕无奈,“你想要什么?” “简单,”青娘往前两步,“这第一样,冬月祭之事,不许与任何人提起,同时约束好你那将军,不得向别人透露此事。” “我只能保证自己,卫砺锋要与谁说,我管不了。” “你谦虚个什么劲,”青娘朝他抛了个媚眼,内里全是戏谑,“你那将军最听你话,便是不听,你撒个娇什么事都没了。” 纪居昕皱眉,刚要说话,青娘又加了一句,“总之我第一个要求便是如此,如果做不到,你就等着我来收你人头。” “这第二条么……”青娘看着书案上卷宗,指尖薄刃翻转不停,“我知你家将军厉害,手底消息路子宽广,我呢,也有需要一些消息,但偏偏弄不来的时候。” “这第二条便是,如果我有需要,你得让你家将军给我我要的消息。” “这不可能。”纪居昕肃然,“卫砺锋不会公器私用。” “不用答的那么急,”青娘微笑,“我可保证我要的东西都是与大夏朝江山朝廷无关的小事。” 纪居昕眼瞳转了下,突然道,“我需要知道你是什么人。” 青娘黑了脸,刷的转身,“不可能!” “我不知道你是谁,背后有谁,怎么会放心给你东西?”纪居昕唇角轻扬,“你想从我这里要东西,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得得到同样的反馈,你得用我感兴趣的东西换,如何?” 青娘眯眼,“怎么说?” “我猜你也有自己的消息路子,不如这样,你有需要时尽管来找我,但到时需要提供给我一点我感兴趣的事。比如我有问题,你能答上来可以;我没有问题没有需要,你就说自己的秘密给我听,我满意了,就结你你想要的。” 青娘脸色不愉,指间柳叶薄刃越转越快。 “如果谈不拢,你可自去,想要我命时随时来就好,我一点也不介意。”纪居昕笑眯眯。 室内安静半晌,突然外面梆子响起,四更了。 青娘深吸口气,“那好,我们就暂订此事,看看能不能合作,若不能,我也不少什么。” “与你打交道不好,老娘不开心,得想个法子开心一下。来都来了,贼不走空,取不了你的命,就取一样你在乎的东西。”她眯眼看了纪居昕一眼,“这个房间里,你最在乎什么?嗯?” 她轻轻翻着书案上卷宗,纪居昕沉默;她抚过书架上古籍,纪居昕不语;她掂了掂桌上名贵的梅子青钧窑笔洗,纪居昕面不改色;直到她手伸上墙上挂着的画像。 那是纪居昕亲手所画,娘亲的画像。 纪居昕装做没看到。 “哦……原来是她。”尽管纪居昕表现的很好了,但青娘最擅察言观色,这门本事练了十数年从未失手。她轻轻把画取下,卷起来,握在手里。 走到纪居昕面前,她笑的别有深意,“纪居昕啊纪居昕,如果你的将军知道,你心里藏着个女人,会怎么想?” 她一步步朝前走,纪居昕不喜与人接触,只好一步步后退,直到背抵在墙上,退无可退。 青娘纤纤玉手抵在墙上,眼睛内泛出妩媚水光,身体缓缓前倾靠近,媚眼如丝吐气如兰,“其实姐姐也不错——” “你走——”纪居昕话还没说完,突然一阵劲风袭来,身前之人被大力掀开,下一刻脚步一动腰一暖,被人拢在怀里。 青娘小空翻后跃,迅速飞出窗子。 “抱歉我来晚了,”卫砺锋眉心紧皱,深深看着纪居昕,“可有受伤?” 第175章 共枕 “我没事,”纪居昕指指窗子,“你不去追?” 室内一片黑暗,微弱的莹莹雪光从窗缝溜进,刚好映在他的眼睛上,那双清澈灵动的眸子在明暗光线对比下仿佛含了一汪水,亮的出奇。 卫砺锋突然心跳加快,有想吻上去的冲动。 “没事,她跑不了。”他的声音有些暗哑。 纪居昕微微皱眉,“真的?” 卫砺锋大手抵在他眉间,轻轻按了按,声音低沉似夜风沉吟,“我保证。” 纪居昕拍开他的手,“可是我刚刚……同她达成一份交易,我希望她能出去……” “交易?” 二人说话间,外面已有兵刃声起,显是青娘与护卫们交起了手。 纪居昕有些担心,想走去窗边看,却被卫砺锋按在墙上。 “那女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卫砺锋扳正他的头,迫他看着自己,嘴角扯开露出一个不怎么自然的笑,“先来与我说说,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纪居昕却没立刻开口,他静静看了卫砺锋一会儿,“你……不高兴?” 卫砺锋眉头微压,嘴角依旧保持上扬,“没有。” “不想笑就不要笑了,很丑。” 纪居昕微微歪头,想了想,眸内隐有关切之色,“可是今天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有人惹了你?” 小狐狸很敏锐……虽然没猜到源头,但他一定特别关心自己,才能探知自己一二心情。 卫砺锋这下真的没有不高兴了,冲纪居昕抛了个痞痞的眼神,“或许是因为我如此卖力保家卫国,却没得到小宝贝儿的一个吻?” 纪居昕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拍开伸向自己脸颊,意途明显的手,“我同你说正事,刚刚是这样……” 他迅速将青娘过来后发生的事,详细说给卫砺锋听。 “她来历不明,目的不单纯,她说她想要的东西一定与家国江山无关,不妨碍任何人利益,但我们不能确定。你曾说过她很神秘,便是你的人手也查不出太多,我就想,何不把危险源留在身边?” 纪居昕认真解释,“我们看她想要什么,同时可以试探她的来历,她来的次数多,你也好跟踪,时间长了,总会找出马脚。冬月祭那日她会去香阁,目的很明显,她显然事先知道了黑袍人和骆公公会在那处相聚,专门去打探消息。我猜她定与黑袍人或者骆公公之间一方有瓜葛。如果我们好生操作,没准会通过她得到更多信息……” 卫砺锋一直静静听着,末了表示这个主意非常赞,“我家小宝贝儿真聪明!” 纪居昕别开头,不忍心看威武霸气卫将军脸上出现这种流氓痞样,“总之此事大半还是要靠你,若你同意……青娘现在不能落到我们手里。” 此时外面传来一声惊呼,带着些许慌张,是青娘的声音,她大概受伤了。 纪居昕指着窗外,催卫砺锋,“你的决定?” 卫砺锋痞痞笑着,两只大手‘啪’的一声越过纪居昕耳侧,拍在墙上,之后身体缓缓前倾,“给我亲一下,什么都听你的。” 纪居昕眼皮一跳,“你确定?” 卫砺锋目光灼灼,“确定。” 纪居昕慢条斯理从靴中摸出匕首,拉开刀鞘轻轻晃动,寒光映了一室,“你确定?” “好吧。”卫砺锋缓缓后退,手伸到空中,打了个响指。 外面兵器声音立刻开始减弱。 他抱着胳膊,摸着下巴,故意表情复杂,“真后悔送了你这个。” “是么?”纪居昕慢悠悠把匕首放回靴间,“我倒是很喜欢。” 他发现他越来越不害怕卫砺锋。 就算他离的再近,哪怕鼻尖相抵,哪怕气势灼灼相迫,他也不再害怕了。 好像心里就是知道,卫砺锋不会伤害他。 永远都不会。 外面声音渐渐归于平静,直到无声。 纪居昕走到窗边,探头往外看。院中除了积雪间多了些脚印,与先前并没什么区别。 “她走了?”他回头问卫砺锋。 卫砺锋点头,“走了。” 纪居昕关上窗子,摸出火折子,吹开,点燃屋内烛火,房间一下子亮了起来。 “正好你来了,我有些事情要与你说。” 他站在书案前,微微笑着看向卫砺锋,卫砺锋下意识走了过去。 “卷宗太多,一时半刻看不完,不过也不是没一点收获……”纪居昕在书案上翻拣,把标了朱砂的卷宗,以及写着江万闲,史元伯等名字的资料册子递给卫砺锋,“我来与你说说……” 纪居昕站在卫砺锋旁边,手里拿着卷宗,一页一页翻开,慢声与卫砺锋讲述。 昏黄烛光下,他的脸微微侧着,泛起珍珠般莹润的光泽,养了一个冬天终于有些肉,连手指都不再像以往瘦的出奇,指尖纤长,如玉脂般凝润;指肚圆润光滑,淡淡粉色非常可爱。 他说着说着,时不时会看卫砺锋一眼。黑亮的眸子熠熠生辉,只映着卫砺锋一人身影,密长睫毛微颤,似有似无的撩人心弦,唇角轻轻扬起的弧度,让他的笑容有种特别的灵动狡黠。 卫砺锋突然口干舌躁,喉咙抖动,咽了口口水,浑身炽热仿佛架在火上的油,怎么都停不下来。 真是小狐狸……诱人可口,又狡猾无比,吊的人心肝疼的小狐狸…… “你怎么了?”纪居昕说完,突然觉得卫砺锋脸色不对。两人距离很近,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卫砺锋身上传来的温度,很热。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纪居昕破天荒头一次主动想接近人,他抬高手,想要摸摸卫砺锋的额头。 卫砺锋这时候哪敢让他接近,咬着牙退后两步,心中遗憾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没事,我只是……累了。” “哦……”纪居昕担心卫砺锋身体,把卷宗敛敛放在书案上,“我要说的就这么多,这些事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办成,你这么累,不如我们先去休息,我其实也困的不行了。” ‘不如我们先去休息’这几个字萦绕耳边,卫砺锋忍不住咧了嘴,“好。” 两人很快回了卧室,简直洗漱后,纪居昕放下内外间隔着的帘子,“早点睡。” 卫砺锋站在帘外,硬生生止住想跟进去的脚步,“你也……早点睡。” 一室无话。 刚刚洗漱时,纪居昕好生观察过卫砺锋,发现他真的没一点染风寒迹象,便放了心,今日忙了整整一天,夜里还受到各种惊吓,他的身体疲累无比,很快就睡了过去。 卫砺锋也累,可他耳边听着内室衣料摩擦的声音,鼻间嗅到那人身上的浅浅木樨香,翻来覆去睡不着。 听得里面呼吸渐渐平稳,他轻手轻脚起来,走到内室,撩开床帘,伸手点了纪居昕的睡穴。 看床上小家伙睡的无比安稳,卫砺锋这才完全放了心,迅速蹿到床上,把香香软软的小家伙抱在怀里,深深嗅了一口。 他捏了捏纪居昕手心,亲了亲纪居昕额头,眼睛,尽管渴望更多,却不敢把手伸进纪居昕衣间。 那样他一定控制不了自己…… 同往常一样,他准备这样甜甜美美的睡一觉。 可惜,往日能平安度过的,今天却不、可、以! 他一闭眼睛,脑海中就映出小家伙被那个女人逼到墙角的画面。 小家伙还小,虽然嘴上说的凶,但真遇到诱惑时会如何…… 他不喜欢那个画面,非常不喜欢! 小家伙是他一个人的! 漆黑的夜晚挡不住卫砺锋视野,纪居昕毫无防备的睡颜清晰地摆在他面前。 绸缎般的细软长发密密铺了一枕,显的整个人特别乖巧,有种说不出的纯真诱惑,小眉毛舒展着,小脸带笑,小嘴微张,仿佛邀请…… 卫砺锋终是没忍住,欺身吻了过去…… 第二日纪居昕起床,仍然睡的特别好,一夜好梦,只是净面时发现自己的嘴好像肿了点。 卫砺锋竟然破天荒的不忙,在外间榻上赖床。 见他皱着眉照镜子,卫砺锋打着呵欠懒洋洋道,“许是被蚊子咬了?” “寒天冬日哪来的蚊子?”纪居昕手指抚着唇瓣,眉眼间满是疑惑,“莫非是什么毒虫……” 粉嫩手指划过唇瓣的动作再一次刺激了卫砺锋,卫砺锋赶紧拉过被子盖严,把某个剑拔弩张精神非常的部位遮的死死,“大概是上火了。屋里有炕有火盆,你忙起来喝的水又少,我昨夜便见你常舔唇,一定是上火了。你食些清淡之物,多饮水,很快就好了。” 他表情非常严肃,语气非常郑重,很有可信度的样子。 纪居昕偏头想了想,“你说的对。” 这天他没有食肉,喝了很多汤水。 待到夜间,卫砺锋又一次偷偷摸回来,爬上纪居昕的床。可惜却再一次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忍不住回味昨夜甘甜无比的滋味。 他叹着气,吻遍了小家伙额头眼睛眉毛脸颊,怎么也不能解渴。小家伙唇瓣微张,润泽无比,似是邀请。 “真是要命……”卫砺锋再一次倾身过去,含住了那双粉嫩唇瓣…… 第176章 路遇 临近年节,外面很热闹,纪居昕出去逛了几次。 这些天嘴唇肿起很频繁,他觉得这么上火可能与总是窝在家里有关。家里处处有火炕,炭盆,说是温暖如春也不为过,镇日足不出户,暖和是暖和了,总有点不接地气,上天制造四季轮转,一定有它的道理,不挨几次冷,哪叫过冬天? 他要出去没人拦着,卫砺锋让他带足人手,穿上合适的大衣服,提醒他不要乍寒乍暖染了风寒,也没多管。 纪居昕想去看看他在京城的纸墨铺子。 纸墨铺子开在专卖文玩古物的一条街上,这条街很长,首尾两头有很多做文房四宝生意的铺子,中间是各样古物店子,文艺气息很浓。苏记纸墨铺子在此开张不足三月,便异军突起,除了最初半个月,之后几乎日日人满为患,非常热闹。 纸墨铺子经营模式同临清一样,卖所有书生用着得的东西,同时也卖一些文才出众有独特气质的年轻书生的字画,帮他们赚些补贴,唯一的镇店之宝,就是石屏先生的画。 同样,只换不卖。 纪居昕之前听苏修说过铺子状况,知道每天客人都很多,但他一点也没想到门口会被挤的这么严实,他连进都进不去。 苏修倒是眼尖,与客人说话时看到了他,隔老远与他招手打了个招呼,皱着眉头非常辛苦地想挤出来迎接。纪居昕摆了摆手,指了指旁边,意思是他今天只是路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就不进去了。 苏修有些遗憾地笑笑,背着人悄悄行过礼,才转身继续忙碌的招呼客人。 纪居昕退出来,准备四处逛逛,忽然听到有人叫他,“纪九。” 这个声音温朗清润,很是熟悉。 纪居昕一回头,就看到一身月白长衫的崔观南。 崔三公子负手站在街道上,长身玉立,修眉朗目,言笑晏晏,温润的好似春日清泉,让人一见便如沐春风,心情极好。 “崔三公子!”纪居昕停住脚,等崔三走近,热情地打着招呼,“好久不见了!” “你到京城之时,我恰好因公外出,不得与你接风。昨日归来,本想近日约你相见,不想上天有此美意,让我今日就碰着了你……纪九,一切可好?” 崔三看着纪居昕,认真打量。少年与临清时样子不大一样,长大了些,也长开了些。清澈双眸一如既往,纯真晶亮,看着极有精神;相貌比之以往清秀,又出挑了不少,脸上多了些肉,肌肤丰莹润泽;眼睛还是圆圆的,只是眼角略上扬,多了一股成熟韵味;更难得身上衣服面料样式皆是不俗,配饰也极贴合现今年纪,精致清爽,又不失大方稳重……纪居昕气派,比以往高了不少,难得的是,他本身气质清贵,竟是压得住。 好像在他看不到的日子里,这个少年一直在成长。 他记得在临清纪家小宴初见,这少年非常瘦,样样不尽人意,只一双眼睛亮的出奇,如珠玉蒙尘。他当时就想,这个少年若好好成长,一定会成为不错的人。他还想着,有机会定要助上一助,结果因为科考,他很快到了京城,两人交集并不多。 在这样不多的交集里,纪居昕还是给他恩惠,一次照顾了十一,一次救了崔宁。 他想待纪九到了京城,就能好生照顾他,没想到再一次见面,他已出色至此。 纪居昕大概……已经不需要他照顾了吧。 “我最近很好,到了京城竟然没多少不习惯,日子过的很顺,”纪居昕微笑揖手,“本来早该与崔三公子致谢,我到国子监就学名额,多亏了你,可惜一直没机会见面……” 崔三抬手,“免了免了,你明明知道,你救了宁儿,与我崔家乃是大恩,怎么回报都不为过。” “救宁儿只是巧合,这国子监名额,于我可是及时雨,不是你帮忙,我还要筹谋很久……” 两人寒暄片刻,就这么站在街上聊了起来。崔三问纪居昕一路走来的辛苦,纪居昕问崔三进翰林院之后种种,气氛轻松自然得像积年老友,半晌过去,竟然谁都不觉得冷。 直到宋飞在一边咳嗽,纪居昕才觉不妥,“不知崔三公子今日可有事?若无事,不如我们去旁边茶楼一叙?” 崔三面露遗憾,“偏巧今日奉叔祖父之命,去往别处拜会……” “那可真是遗憾,”纪居昕偏头想了想,“今日距除夕不过两日,除夕过后都忙着拜年,不知何时才能空呢。” “若你不介意,初三那日到我叔祖家拜年如何?”崔三眉眼带笑,姿态优雅,“宁儿应该很想见你,我叔祖父也想当面与你致谢,一直没机会。” 纪居昕想了想,微笑答应,“好。” “唉崔兄——我可接到你了!” 二人正说话,一道身影从远处小跑过来,找到崔三非常激动,声音都打了抖。 纪居昕又听到耳熟的声音很是惊讶,回头一看,还真是熟人,“程荣!” 程荣,现年十六岁,就读国子监,是纪居昕同窗,也是纪居昕新交到的朋友,他的祖父,就是前些天纪居昕在一堆邸报资料里划出过的名字——程开悟。 程荣是个直肠子,爽朗大方,为人热情,是个很好的朋友。纪居昕与他认识的第一天,他就主动谈起家世,能说的全说,连他高祖什么性子都说了。所以纪居昕对程家记忆非常深刻,在发现纪仁德田明直欲谋内阁之位后,第一时间就想起了程开悟的名字。 “纪九!”程荣见到纪居昕惊讶的眼珠子都掉下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纪居昕微微一笑,“我在这里不可以么?” 程荣挠挠头,“当然可以!可是你怎么与崔兄在一处!” 崔三公子适时插话,“我与纪九是好友。” 程荣一拍脑门,好像瞬间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们都来自临清!原来是识得的!” 纪居昕转头问崔三,“你说今日奉叔祖之命,于别家拜会,就是程家?” 崔三点点头,“我叔祖与程家老爷子乃是旧识。” “原来如此。”纪居昕若有所思。 因内阁首辅刘敬已的乞骸骨折子,这个年大约很多人家会过的相当热闹。程开悟优缺点明显,但如果有人愿意帮一帮,去往内阁不是不可能,崔三的叔祖父崔广义是内阁之一,两家来往这么密切,可是有相助念头? 若有,那他可就轻松很多了。 程开悟是他看好的扶助人选,他还没想好办法怎么接近,得到他的信任,目前他唯一的筹码,是知道一些前世之事——他知道大概就是这段时间,程开悟受了严重的摔伤。 他对朝事记的不多,不知是否前世此时也正经历内阁变动,他只知道程开悟这摔伤非常重,整整大半年都没好,大有光明的仕途路也开始缓缓下滑,每逢有人提及他的名字,必要叹息一番,这就是运气不好的例子。 现今崔程两家交好,若是崔家肯出份力,那内阁之争,把握会大很多…… “纪九,要不你与崔兄一同到我家做客吧!” 程荣的大嗓门拉回纪居昕的思绪,他有些心动,不过最后还是摇了头,“你们通家之好相聚,我不好贸然加入,以后有机会再说罢。” 程荣非常惋惜,同崔三揖手,“可否劳崔兄等我一等?我有话想与纪九说。” 崔三还礼,神情谦雅,“无碍,你们自可讲些悄悄话,一时半刻还是等得的。” “不是什么悄悄话,就是——就是——”程荣怕得罪了崔三,急的挠头,不知道怎么说。 纪居昕叹息一声,“崔三公子可不要欺负程荣,他有时分不出别人是不是在开玩笑。” 程荣听到此话忽的笑了,“原来崔兄是开玩笑啊,那没事了,走,纪九,我同你说句话。” 崔三笑眯眯地看着二人走开几步,悄悄朝纪居昕眨了眨眼。 纪居昕耸耸肩,不再看他,问程荣,“可是寻我有事?” “我就是听说,姓史的欺负你了?史方远?”程荣睁圆了眼睛,“你到京城不知道,他人可坏,见到了一定躲远点!你虽聪明,但他人多势众,我怕你吃亏。以后他若还敢欺负你,你马上来叫我,我虽没什么本事,朋友还是有几个的,能护着你不被他揍,还能帮你揍他一顿!” 纪居昕心内有些感动,轻言问他,“你这样,不怕家里人说?” “不怕,”程荣笑容特别灿烂,灿烂到有些傻傻的,“我家最大的就是我祖父,我祖父说做人要讲良心,只要认为对的事,做了就做了,什么都不用怕。” 纪居昕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硬着骨头在官场上闯,还真的闯出一片天的人,他很佩服程开悟。可见世间虽然藏污纳垢,恶心的事情很多,仍然有人正大光明的闯荡,还走出不错的金光大道,实在很让人欣慰。 纪居昕便不想再寻机会靠近,拿腔做调应对程开悟这样的人,实在太不尊重。 他闭了闭眼睛,缓缓跟程荣说,“你这些天,好生照顾你祖父。” 程荣不理解,“啊?” “我前两天……听到一些不好的消息,你祖父正月前后会有些惊险,最好不要骑马。”纪居昕神色郑重,“你知我脾性,不会说假话说大话,更不会无缘无故诅咒他人,你若信我,就听我的话,好生照顾你祖父,如果你能让你祖父信你的话,让他近一个月小心谨慎,更好。” 程荣有些紧张,有些懵懂,“谁要害我祖父?” “我也说不好,”纪居昕叹气,“其实我不想神神叨叨,但有些消息即便是假的,我们好生提防,让不好的结果一定不要发生,岂不更好?” 纪居昕忽悠了会儿程荣,程荣终于乖乖的大头点啊点,神色有些凝重的与他道别,同崔三公子一同离开。 二人身影走远,纪居昕长呼一口气,他真是不适合蒙人…… 街上走了半日,纪居昕开始感受到了冬日严寒的程度,便是钻到马车上,捧着手炉挨着炭盆,仍然有丝丝寒气往骨头缝里钻。 他让车夫调头回家。 半途中,遇到了提前回来的周大。 纪居昕让周大进来,周大耷拉着脑袋上了马车,情绪不怎么好。 “那些人,都查完了?” 周大点头,“都察过了,没有一个与师傅有关。” 纪居昕视线垂下,落在铜制如意云纹手炉之上,“那就去找找别处。” 他眸内略有思索之色,“罗婆婆说的酒水,酒鬼名单很充足,我们亦查证过没问题,那么与你师傅有关的人,可能不在这里。之前我们主要查嗜酒,蜀中口音,兼好色之人,没有结果,不若我们换个角度,如果此人最大的特点是好色,嗜酒反而不如这点呢?” 他指尖轻抚手炉,“或许应该去青楼……试一试。” 周大眼睛微亮,“我马上就去。” 纪居昕微笑拦了,“马上年节,你倒是也歇歇。” 周大性子沉默,不爱说话,对休息这种事并不热衷,主人要求,他只好照做,不过呆坐着也别扭,他索性与主子详细讲说最近查探消息遇到的大小事情。 纪居昕一一听了,觉得真真是人生百态,无奇不有。 到得院门前,马车停了,周大率先跳下车,再掀帘子伺候主子下来。 帘子一掀,寒凉微风扑面,纪居昕看到高远天空,湛蓝无云。 “周大,你师傅叫什么名字?” “师傅从未提过自己全名,”周大扶着车凳,“只说自己姓关。” 第177章 救人 除夕这日,卫砺锋晨起时仍然穿了深青官服。 纪居昕很惊讶,“你今日还要当值?不回家守岁么?” 卫砺锋整理腰带的手顿了顿,“越是年头,安全越重要,卫家一向明白。”他迅速把官服整理好,转身看纪居昕,“你呢?什么时候去纪仁德那儿?” 纪居昕转开头,“午后就得出发。” 除夕年节,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在这一天,所有家人会围在一起守岁,玩闹聊天,总结过去,展望未来。这是个很温暖的节日,也应该是所有人期盼的日子,但世上总有一些人,亲缘不足,不喜欢这个日子。 纪居昕并不想与纪仁德一起过年,但纪家人皆不在京,纪仁德心思又多,他不去很容易落下话柄,因此早早就与卫砺锋知会过此事。 卫砺锋声音一如既往厚重,“早些回来。” 纪居默默点头,“嗯。” 深青官服在门槛上流水一样滑过,外面寒风陡然扑面,纪居昕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记得,两年前,他曾与卫砺锋一起守岁。 那时两人还不算很熟,他听闻方家之事,找到卫砺锋所在,想知道是不是他帮了自己。 卫砺锋在临清的住所很大,很暗,长长的走廊要走很久,才会见到光亮。他把庑廊尽头用宽大的屏风拦出一个空间,高高的宫灯散落挂起,光线映在屏风外,映在雪地里,非常漂亮。 那样的节日里,卫砺锋并没有赶自己走,反而好像很高兴他能去…… 这么些年来,卫砺锋的年节都是怎么过的? 在沙战与军士一同寒苦,还是回京亦因公不得与家人团聚? 他喜欢这样么? 可是……没有人会喜欢孤独。 纪居昕叹了口气,转身去了书房。时辰差不多时,孙旺过来提醒,他放下手中的笔,离开书房。 他磨磨蹭蹭的换衣服,收拾自己,上马车,去往纪仁德宅子所在的平安胡同。 结果还没进门,就被门房告知:老爷已经出门了。同时还递上一封信,说是纪仁德亲口吩咐转交于他。 纪居昕打开信一看,乐了。 纪仁德在京城人缘不要太好,有些独自在京为官的同僚朋友,知道他亦没亲人在京,直接请他去一起团聚过年了! 纪仁德在信里表达了不能与纪居昕一同过年的歉意,但人生在世,不能贪图享乐,他现在为了纪家,步步荆棘前路漫漫,做出这么多牺牲和努力,纪居昕这个做侄子要谅解才乖。 纪居昕对于纪仁德的话不怎么赞同,但正好他也不想面对纪仁德,这下算是皆大欢喜。 他笑眯眯回身往车上走。 “少爷,咱们去哪?”孙旺清脆的声音传来。 纪居昕抱着手炉,笑容怎么都停不下来,“回家!回家做一堆好吃的!咱们一起过年!” “好嘞——”孙旺赶着车,看主子高兴,笑嘻嘻凑趣,“咱家人不多,做一堆好吃的可是吃不完,看来小的要大饱口福了!” “嗯,”纪居昕顺着抖动的车帘看到远处巍峨的城楼,清澈眼眸变的温柔,“到时装个食盒,也请卫将军尝尝年味……” 马车一到家,孙旺就大呼小叫喊来绿梅,两个人开始指挥着厨房下人,忙的团团转,纪居昕叫来宋飞,问他可知道卫砺锋在哪里值守。 “将军今日主要监管五城兵马司巡城,每个时辰所在地点皆不一样。” 纪居昕微微凝眉,“酉时他会在哪里?” 宋飞想了想,“那时街上人多,将军大概会在城楼至皇宫的主干道附近。” “城楼……”纪居昕指尖捻了捻,微笑着向宋飞,“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尽管决定下的仓促,但绿梅和孙旺是很有能力的下人,年前该准备的东西备的很齐,现下一顿丰盛饭菜安排起来并不算太难,厨房折腾了两个时辰,热腾腾的年夜饭很快出炉。 菜摆好了,绿梅请纪居昕上座,孙旺显摆着介绍桌上菜式,家里叫得上名字的下人都来磕头拜年,院里院外竟然很热闹。 纪居昕笑着让绿梅把过年钱发了,执起筷子,看着满桌酒菜,竟然有点……没胃口。 是不是一个人太孤独? 面对绿梅孙旺等的期待眼神,纪居昕保持面上笑意,挟了几样菜吃,夸道,“好吃,赏。” 绿梅孙旺分别矜持又开心地行礼,“谢少爷!” 之后大家热情地结伴去旁边几桌闹了,纪居昕干脆撂了筷子。 他坐了一会儿后,走出饭厅。 绿梅见他出来,小跑着过来问,“少爷用这么少,可是菜式不合胃口?” 纪居昕摇摇头,“很好,我只是吃饱了。” 他让绿梅不要担心,信步去了书房。待外面天色渐黑,他叫来孙旺,“我让你单独准备的饭菜可好了?” 孙旺笑容灿烂,“刚做得,正准备移到食盒呢,您就叫了。” “用个保温好的食盒。” “小的找了几个大食盒,下面可置开水或炭火,保证菜点一个半时辰都不会凉!” 纪居昕放下手中书卷,“那就拿过来吧。” 等待孙旺的时间里,纪居昕把保暖衣服一一穿好,抱着手炉,走到廊下。 不一会儿孙旺小跑着过来,“马车已经备好了。” 纪居昕顺着台阶走下来,“你今日与他们乐吧,不用与我同去,宋飞他们就够了。” “可是今天周大哥不在,您身边不留个自己人……” “无碍,”纪居昕看了看天色,“我不会有事。” 纪居昕坚持,孙旺只好谢过主子体贴,将食盒放到马车上,目送主子出门。 可纪居昕并没有坐上马车。 一来除夕的夜晚很热闹,放爆竹的孩子群,与党兄弟们一起遛大街玩耍的少年,大开着门户围炉赏雪的人家,种种皆有,千家百态。脚一踏出去,立刻看到每家每户屋角都挂了喜庆的红灯笼,淡红的光线照亮了整整一条街,映着天上繁星,非常漂亮。纪居昕难得静下心来欣赏美景,现在感受一番颇觉不错。 二来宋飞提供的范围不算很大,正好是宅子拐出去的一条街,纪居昕觉得若他坐在车上,视野有限,很可能看不到卫砺锋。 反正他穿的暖和,走一走没什么。 他静静走着,穿过各种各样的人群。 有孩子们欢呼吵闹,争论谁手中爆竹最厉害;有少年们讨论谁家妹妹真是机灵可爱,若能得机会再悄悄看上一眼就好了;还有几位老者在讨论石屏先生的画。 纪居昕脚步顿住。 他站在一堵灰墙外,听到墙内争执声音非常响亮,应是几位老者在院内围炉赏梅,或者在庑廊置器煮酒。 “你们说的不对,石屏先生虽然手笔凌辣,画中灵气十足,但境界上还是窄了,他一定很年轻。” “你说的才不对,石屏先生才华横溢,胸中有大智慧,尤其近来画作,比之以往更上一层楼,你不过两年前看过先生一幅画,就吹嘘到现在……我同你讲,石屏先生现在的画作,勾魂夺魄,境界一点也不都差,你去苏记铺子看看就知道了……” “我这么大年纪,哪能跟一群人去挤,要不要脸?” “这你就不对了,你我到这般年纪,还有什么别的想头?为了心心念念的东西挤一回又如何?谁叫自己家里没有人才,画不出石屏先生喜欢的风格可以免费交换呢?” …… “你们说的都不错,但我仍然认为,石屏先生的画作,比之六谷山人,还差上些许。” 纪居昕听到这句话,心中微恸。 六谷山人…… 是他前世最后一段时间,出现在身边的老师。 他不肯告诉自己他姓甚名谁,只说行遍天下,最喜欢呆的地方风景奇秀,有六座极不一样的山谷,所以给自己起了雅号,叫六谷山人。 他相貌俊雅,目光清澈柔和,举手投足充满随性洒脱,是个很容易让人交付好感的人。 事实上他性格的确极好,从来不会发脾气,很有耐心,很会教人。 若不是遇到他,纪居昕恐怕此生浑浑噩噩,看不清自己,看不到前路。 纪居昕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六谷山人。 他对老师心怀感激,可六谷山人透露的东西太少,他想找都无法找起。 现在看,原来老师早就闻名天下了…… 他要去找!他要找到老师,好生报答。 尽管这一世可能不会再有那样深刻的牵绊,他仍然感恩六谷山人为他做的一切…… 纪居昕迈开脚步,继续往前走,思绪拉回,耳朵里好像听到了什么不一样的声音,有些像兵器相争。 他停下来,问宋飞,“你听到有什么异样响声了么?” 宋飞抱着剑,“没有。”他走前两步,站在一片岔道,“我们走这边。” 纪居昕纳闷,指着正前方,“不是说卫砺锋可能在这条街?” 宋飞表情不变,“将军活动范围很大,随处都有可能。若一会儿还是找不到,属下会发特别信号。您放心,属下一定会带您找到将军。” 纪居昕目光微闪,静静看了宋飞好一会儿,宋飞姿势不动,没一点改变。 他看了眼长长的,一路挂着红灯笼,并不幽暗的街道,脚步转向宋飞的方向,微笑着说,“好。” 宋飞是卫砺锋的人,他信卫砺锋。 待纪居昕慢慢朝前走,宋飞手指伸出肩膀,冲着身后人做了个手势,立刻有两个人悄悄跳出,身影转向刚刚那条路…… 京城的路都是直来直往,波折不多,除了偶尔冒出的巷子口,视野几乎一览无余。 于是走过一段路,拐了个弯,纪居昕很容易看到了窝在墙角,表情痛苦的人。 还是个熟人! “罗婆婆!”他小跑走过去,“您怎么了?” 罗婆婆抬头,见是他,嘴角勉强扯出笑,亮出腰腹伤口,“今日除夕……左右老婆子……家里没人,就想着……出来做生意。刚出门,想看看哪里人多……就遭贼子给了一刀……” 纪居昕看到伤口汩汩流血,非常担心,“您能动么?我带您去看大夫!” 他并非太过好心,一定要多管闲事,而是看罗婆婆的样子,布衣,布鞋,面有沧桑,是个真的很需要照顾的老人。之前他经常吃罗婆婆的醪糟粉子,罗婆婆很喜欢他,每次份量都给的比别人足,他也曾与罗婆婆闲聊收集想要的消息,同时得知罗婆婆并没有家人在身边…… 罗婆婆露出一个虚弱的笑,“不用了……不是什么……大伤,婆婆……坐一会儿……就能自己起来……” 纪居昕紧紧皱着眉头,“您这样不行。”他看身边的宋飞,“我们能救她么?” 宋飞锋利眼神从上到下扫了罗婆婆一遍,“属下听您吩咐。” “那好,”纪居昕指着马车,“把马车上的食盒拿下来,你身后那么多兄弟,应该可以帮我提一提。把罗婆婆扶上车,你指两个人出来,送她去看大夫,妥贴把人照顾好,大夫说没问题了,你们把婆婆安全送到家,再回来。” “是!” 宋飞迅速点出几个人,分别交待任务。 罗婆婆有些无奈,又有些羞愧,“我老婆子……这么些年……没麻烦过人……” 纪居昕握了握她的手,“好啦,你会没事的。” “不过婆婆可不可以告诉我,坏人往哪里走了?”纪居昕想着卫砺锋在巡察,很可能会往坏人的方向走。 “那边——”罗婆婆指了个方向。 纪居昕看过去,发现正是他刚刚拐过的方向。 他平静地看向宋飞。 宋飞垂眸,“将军吩咐过,一切以您的安全为上。” 纪居昕叹口气,他懂卫砺锋对他的维护,但他并不是一碰就碎的人。他指着那个方向,“卫砺锋会去那里?” “大概。”宋飞又加了一句,“将军一向雷厉风行,很快就会解决,我在那里留了记号,将军办完事会追过来。” 纪居昕看着护卫们小心把罗婆婆抬上车,微笑与罗婆婆道再见,说他会去看她后,目送马车离开。 之后,他指着不远处背风的小亭,“我们去那里等卫砺锋。” 第178章 除夕(上) 卫砺锋果然来的很快。 纪居昕面前的茶还没冷,就远远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仍然穿着今晨离开家前的那身深青官服,官服上微有褶皱,却并不脏,显是他今天忙碌很久,却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事。 纪居昕看向宋飞。 宋飞抱着剑站在他侧前方,明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却纹丝未动。 卫砺锋本来走的很快,距离越近,反倒慢了下来。走到纪居昕旁边,连脸上笑容都收了起来。 “怎么了?”小家伙竟然不看他只看宋飞! 他声音尽量放的低沉,可内里隐隐薄怒,只要稍稍注意就能听出来。 宋飞立即单膝跪地行军礼,“回将军,方才巷子口有些危险,属下未经允许,擅自带纪少爷避开,请罚军棍!” 卫砺锋听完此话,再看纪居昕眉心微拧,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挥手,“你自行去刑房领罚吧。” “是!” 宋飞走后,纪居昕的眉头仍然没松下来,“你说把宋飞给我,实际上他还是你的人。” “很生气?”卫砺锋坐在他对面,身边卷来微凛寒风,气氛都好像跟着冷了不少,“他在我手下多年,初初跟你,总有个适应期。你放心,我会教会他,谁才是他应该效忠的主子。” 纪居昕微微摇头,“我其实并不是介意他是你的人,我信任你,所以只要你信任的人,我也能信任。宋飞的出发点是为了我的安全,我懂,我只是希望任何情况下,自己被不要被蒙在谷里。我需要知情权,我需要他信任我可以做出正确的决定,而不是替我做出决定。只要给我足够的尊重,是你的人,还是我的人,于我而言不重要。” 卫砺锋点头。 “你刚刚说让他去刑房领罚……很严重么?”纪居昕又有些不忍,“我不大喜欢有人因我倒霉。” “并非如此,他们受罚,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军令就是军令,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只要违了军令,都应受罚。”卫砺锋大手越过小桌,摸了摸纪居昕的头,“与你无关。” “那别太过了……” 纪居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过他尊重卫砺锋的行事手法。想来军营行事,与平常的人情世故不一样,只要人不会有事就好。 “来,尝尝我准备的年夜饭——”纪居昕招手,让护卫们把食盒送上来,一一摆在石桌上。 孙旺准备的食盒相当不错,盖子一打开,氤氲热气浮动,各样菜香味瞬间飘出来,弥漫在空气里,勾的人十指大动。 卫砺锋很惊讶,“这些……都是你准备的?” “嗯。”纪居昕拿了一双牙筷递给卫砺锋,“我四叔今日与同僚一起守岁,我落了单,想想你虽然当值,饭还是要吃的,回家后便让下人们准备了这些……我只动嘴,没一样是亲手做的,你可不要误会。” 卫砺锋握着牙筷,静静看着纪居昕忙碌,眼眸异常温柔,“我不会误会。”小家伙就是对他好,想着他也不愿意直说。 纪居昕闷头把食盒安排好位置,拿出两只小巧青瓷酒杯,亲自执壶倒满酒,一杯给自己,一杯递与卫砺锋。 卫砺锋双手接下。 纪居昕举起酒杯,与卫砺锋碰了一下,“来,今日除夕,我们也应个景。这一杯,敬我们相聚于此;敬我磕磕绊绊走来,你助我良多;敬我们的未来能繁花似锦,我能榜上有名,你能称霸朝野……咳咳,不能这么说,是希望你能一直威武霸气下去,万事顺遂,福运绵长!” 卫砺锋被‘我们的未来’几个字闪的眼睛发酸,第一次笑容有些傻,话都没说,直接仰脖,把酒闷了。 纪居昕有些意外,一向嘴贱话多的卫砺锋怎么格外爽快? 不过喝酒就是要这个劲,纪居昕很满意,也把杯中酒喝了。 酒一下肚,热辣的劲头就从胃腹冲上来,瞬间脸热手暖,一点也不冷了。 纪居昕松了松围的紧紧的大毛领子。 他身上穿的这件披风仍然是卫砺锋给的,大毛领子是照卫砺锋的意思特别加的,纯白的,一丝杂毛都没有,柔软蓬松,保暖又好看。 就是太大了,纪居昕下巴埋在毛毛里,脸更显小了。 纪居昕粉白指尖只松开毛领一点,就不敢再往外拉了,虽然现在不冷,但染了风寒可不是好玩的,他很注意保护自己身体。 体内热气止不住的往外激,他脸上似染了胭脂,眼睛似含了水,舌尖舔去嘴角遗留的酒液,不自觉间散发着纯真媚惑。 卫砺锋觉得简直不能好了,这是逼他起反应啊!这么多人在侧…… 他索性站起来,迅速收拾了两只食盒,提在左手,右手揽住纪居昕,脚下一点,跃至空中…… 纪居昕也觉得简直不能好了,干什么能不能给点提示?突然蹿到空中什么的…… 不过很快,他被眼底美景吸引住,再也移不开视线。 地上的街道,不管长的短的,弯的直的,都有红灯笼相伴,远远看过去,如同装扮过的长蛇!隐隐可见高低不同的民居,围绕在这些如星光拱卫的长蛇边,映衬着依稀可见的屋顶房后残雪,真真是……漂亮! 再仔细看,能看到人家屋顶冒出的灶烟,笑闹声依稀可闻…… 这样的人间烟火,这样的亲切美妙。 纪居昕再次脚着地时,发现被卫砺锋带到一处屋顶。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很高,没有任何东西阻挡视线,抬眼能看到星星,低下头,左边是静静流淌的护城河,右边是热闹守岁的民居。护城河畔有冰,隐隐泛着银光;民居传来各种笑声,热闹劲可比集市,这一动一静,竟然说不出的和谐。 转头看卫砺锋时,他已经盘腿坐好,并且连食盒,筷子,酒,全部都摆好了。 他这样的举动,明显是想与自己安静喝酒。 纪居昕笑了,本来今日出门来找卫砺锋,就是想陪他守岁的,遂并不介意,也盘腿坐下,姿态极为随意。 这次卫砺锋倒酒,递给纪居昕。 纪居昕一手接了,另一手托着下巴,颇觉玩味地看着卫砺锋。 “怎么,在期待我的祝酒词?” 纪居昕很老实的点头,“我们喝过几次酒,我却从未听你说过祝酒词,便是刚刚,你也只是喝酒很痛快。”他眉眼弯弯,“莫非我们的全能将军,竟然说不来祝酒词?” “还真让你猜着了,”卫砺锋笑了下,声音好似在喉咙里滚过,低沉醉人,“不过我祝酒歌唱的不错,要听么?” 纪居昕眼睛发亮,“当然!” “那先把酒喝了。”卫砺锋伸手,碰了碰纪居昕的酒杯。 二人碰杯时,不小心手指挨到,卫砺锋的手温度很高,烫的纪居昕一愣。 还好他及时反应过来,把酒喝干,默默平复心跳,若有似无的抱怨,“哪有先让人喝酒,再致酒词的!” 卫砺锋墨眉一扬,放下酒杯,拿出随身长剑,有节奏的一下下弹着剑身,缓缓唱起来。 “塞上长风,笛声清冷。大漠落日,残月当空……” 说是唱也不对,卫砺锋声音有种独特的韵律,半是诉说半是低吟,偶有音色上扬,便像在唱了。 他静静盘腿坐着,眸子半阖,手指一下一下弹着剑锋。冷冷星辉洒在他身上,低沉苍劲的声音突然显得空旷高远,纪居昕觉得自己仿佛看到千里之外的沙场。 那里有军队对阵,一将功成万骨枯;有擂鼓约战,单枪匹马生死决斗,一战成名一战身陨;有攻城有偷袭,有狂风肆虐,有雨雪相逼,一年三百六十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士兵们用汗水和鲜血浇灌着那片大地,多少人马革裹尸,无名冢上碑文不留! 可他们为何这样做?难道只因为家穷没有出路,只有当兵?不,他们眸中有坚毅,他们背后有兄弟,脚下是疆土,他们心怀信念,不需要被人知道,不需要被人记住,他们愿意为了守护而战! “手中三尺青锋,枕边六封家书,定斩敌将首级……报朝廷!谁人听?” 这是一首将军令! 纪居昕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将军令,并不过分激昂,却唱的他有流泪的冲突。 卫砺锋唱的不是他自己,纪居昕却好像隐隐触碰到了他的内心。 一曲罢,卫砺锋收起剑,微笑问纪居昕,“是否可堪一饮?” “自然!”纪居昕豪气地与他碰杯,又饮一杯。 “你与同袍感情定然极好。”纪居昕看着卫砺锋,“好生让人向往。” “没什么好向往的,”卫砺锋看着左侧护城河,“今日还大碗喝酒说荤话的兄弟,明日可能就回不来了。” 纪居昕心尖一颤,不知怎么的,竟然握住了卫砺锋的手,“总有一直陪着你的。” “你说的对。”卫砺锋反握了他的手。 一会儿后,纪居昕想将手抽出来,却发现被拽的死紧。卫砺锋发觉他意图,仍然没放,“我怕你冷。” “还好,我没有很……” 卫砺锋却不由分说的把人拽到怀里,“互相依偎着就不会冷。” 纪居昕刚想挣扎,又听卫砺锋说了一句,“有几次突围,遇到暴雪,我与兄弟们就是如此,才保得性命。” 纪居昕立刻不动了。卫砺锋的日子好像过的很苦,大年节的,他好像应该给这样的将军一点温暖…… “虽然你受过很多苦,但走到今天,应该有认为值得的地方。” “嗯,我已经找到了。很值得。” “话说卫砺锋,今年除夕,咱们不谈不这些,聊些高兴的事好不好?” “好。” “你来说说,方才宋飞说的‘危险’,是怎么回事?” 第179章 除夕(下) “这就是你认为的‘高兴’事?”卫砺锋看了看怀里的小家伙,有些好笑。 “当然,”纪居昕非常理直气壮,“起码说这些你不会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卫砺锋反驳。 “好吧,是我认为你不高兴,”纪居昕鼓着脸颊,“反正我就是要说这件事,你不愿意么?” 卫砺锋爱的不行,低头亲了亲小家伙额头,“我愿意。” 纪居昕不满地拿袖子擦了擦额头,“不许乱开玩笑!” “好,”卫砺锋正色,“其实我也说不准,但宋飞不让你过去是对的。” “我瞧着像江湖帮派争斗,年三十寻仇,也是够有时间。”卫砺锋想着当时情境,“双方都穿了夜行衣,打的很厉害,武功都不弱,武功路数我不大熟,但肯定是江湖上的,并非官家,这点我可以肯定。我得到消息过去,双方已打的差不多,见我插手,立刻架都不打了,四散逃出,我只有一个人,无法追太多,大部分都逃掉了,我只抓到四个,两个伤势很重,怕是很难活下来,另外两个,我让人送进牢里,今日大家都忙,没空审他们。” “万一他们背后势力很厉害怎么办?”纪居昕忧心冲冲,“这样不重视可以么?” “没办法,今日除夕,大家都在休沐。”卫砺锋笑笑,“不管他们是谁,耍什么花样,总会慢慢查出来。” 纪居昕心想也是,有些事需要时间,还真是急不来。 他又问,“那日我给你的卷宗,都查过了么?” 卫砺锋点点头,“史元伯的确想巴结魏王,他们有联系,但他们联系是最近之事,并没有查到有无做不合适之事,我会继续跟踪。江万闲的孙子与刘昊交好,但江万闲本人与魏王的交集很难查,还要等一阵子,你给出的另外几个名字,兵马司,六科,的确都有问题,我会一个个处理。” “骆公公呢?”纪居昕心内始终放不下这件事,“你有监视么?” “有。”卫砺锋微微皱眉,“他一直住在京郊一处宅子,除了上次与黑袍人接头,几乎足不出户,家里只有一个老仆伺候,完全找不出线索。与魏王的交集,也仅只是之前在皇庄的一夜,第二日他就悄悄溜出来,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此后也没与皇庄任何人再接触。” “有些奇怪……”纪居昕歪头,“我观冬月祭那日他神情很是迫切,应该很着急才对,怎会没动静?” 他想了想觉得不对,“他肯定不是没动静,而是做的太隐晦,我们没有察觉……那个老仆!你查了没有?” “因为只有他与姓骆的接触,我自是命人查了,可那老仆活动范围也极窄,不过是每日出门采买些东西,”卫砺锋道,“我把与老仆接触的人都查了,亦并没什么不同。不过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不管他们在计划什么,总会露出把柄,你不用着急。” “可是想到就会担心……”纪居昕眼睛转了转,拽了拽卫砺锋袖子,“我知道你做斥候良久,对于信息很敏感,可你教了我那么多,我自信有几分本事……你并非常常亲自在那里守着,百密亦有一疏,你要信得过,哪天带我去看一趟?” 卫砺锋唇角勾起,笑容戏谑,“怎么,觉得自己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我不是这意思——”纪居昕大惊,连连摆手。 “瞧你急的,”卫砺锋摸了把怀里人的小脸,“我其实亦对此事有疑,想带你去看看,正好你主动提及,我便勉为其难答应了。” “你不……介意?”纪居昕小心的看向卫砺锋。 卫砺锋哈哈大笑,“我若那么小心眼,早死不知多少回了!我虽信自己厉害,但偶尔也会有遗漏之处,我做事,经常会让手下多查核几遍,才好万无一失。” “你真是……”纪居昕想找词夸卫砺锋,“大丈夫!” “当然。”卫砺锋面带得意,痞痞眨了眨眼,非常有隐义的说,“你怎么知道我很‘大’?” “你好不要脸!”纪居昕脸腾的红了,狠狠握拳砸了他一下,“我才十五,少拿这些荤话与我说,我又不是你军营的兄弟!” “十五又如何?多少人十三就进过楼子了,大家少爷十一二岁第一次出精,就有通房伺候了……”卫砺锋见纪居昕越说越脸红,还说上瘾了,“今日除夕,你马上就十六了。” 纪居昕愣了下,“是啊,我要十六了!” 他稍稍激动了下,想着十六要做大事,要秋闱,要当举人,要恶心纪仁德……想起纪仁德,他突然想起内阁争斗之事。他想起自己要做的事,把害羞话题抛到一边,郑重问卫砺锋,“你派到我手边的人手,给我递来的加密信息,我可能要用了。” 卫砺锋看到小狐狸一脸要算计人的表情,笑容愉悦,“给了你,就随你用。” …… 纪居昕觉得他好像喝多了,说话动作都大胆了很多,更加不害怕卫砺锋的碰触了。他与卫砺锋聊了很久,开始卫砺锋总气他,后来总说笑话,逗的他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浅淡醉意让意识有些迷离,这夜过的好像很快,又好像很漫长,纪居昕深深记得,繁星下卫砺锋的温柔眼眸好看到醉人,京城子时的烟花比临清漂亮很多很多倍。 …… 东方青白时,卫砺锋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纪居昕回家。 与此同时,青娘找到了师傅家。 师傅倚在枕上,床帘垂着,不允许她掀帘子。不过青娘自小得师傅教导,武艺不俗,眼力自是上佳,很容易就能到帘后师傅的身体似是不对,缠了绷带,应是受了伤。 “师傅!” “大呼小叫的做什么,”女子声音稍稍有些中气不足,但精神好像还好,“想把狼招来么!” 青娘立时噤声,“这些天那群人盯我盯我的紧,我不敢随意外出,好容易来见师傅,师傅却受了伤……” “他们只是怀疑你,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给我安安静静的,这么折腾下去被人发现可怎么好!”女子声音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气愤,“你小时候不是厉害着吗,怎么长大了反倒这么没出息,不过几天没见,就要哭着找娘!” 青娘大眼睛含泪,想哭又不敢哭,“是我错了……师傅别生气……我下回不敢了……” 女子哼了一声,“你这次来,又想与我说什么?” “是这样,”青娘眼睛一亮,把那日与纪居昕的见面过程说一遍,“我觉得这个方法极好,有些消息只靠我手下的姑娘查不大出来,卫将军能做到的就太多了。” “我说过,让你离卫砺锋远点。”女子声音严肃。 “我知道……可是这些消息对我们很重要。” “卫砺锋是条疯狼,你没惹着他还好,一旦让他心情不好,他会把你的所有经营都毁了。”女子声音似叹息。 “可是我们有把柄……” “多的我不说了,你长大了,自己看着办吧。” 这意思是不赞同,青娘贝齿咬着唇,想着先安静一段时间,等师傅好了,再与她说。“师傅怎么受伤的?” “钟三那兔崽子找上门了,我怕暴露,行了险招,不小心受了伤,没大事,你不用担心。” “可是……” “没有可是!”女子声音突然凌利起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郑二大概已经被杀了,死之前或许被钟三找得什么信息……青娘,我们的主子,大概就在京城。” 青娘倒抽一口凉气,“在京城?” “是。所以只用你手下姑娘是不够了,之后你与我一起,好生寻找吧……必须早钟三一步找到主子!如果没有主子,就没有我,就没有你。” 青娘神色肃然,“青娘谨尊师傅示下!” 女子与青娘说了几句话,大概是累了,恍恍惚惚睡了过去。 青娘担心师傅,也不肯走,静静坐在帐外。 她一点也不知道,她的香闺,此刻正被人造访。 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背着手站在青娘精致馨香的房间里,看着手下轻手轻脚又迅速无比地搜屋子。 “三爷,”一柱香后,有黑袍人上前报告,“比一月前多出几样东西。”他一一指着四处,“妆盒,玉梳,衣料……还有那幅画。” “只这些?”男子声音凉薄,似没有任何情绪。 “只这些。”黑袍人微躬着身,看不清脸,“其实今夜围杀行动过去,三爷劳累,属下等来便可,这样的地方不配三爷屈尊。” “如果此女与那些人有关……她的能力超乎你想象,你会被察觉。”男子抖抖手,拿出一方帕子,垫在手上,隔着帕子一一检查黑袍人说的妆盒,玉梳,衣料…… “这些东西颇有巧思,一旦被动过,主人就会知道。”男子在查看玉梳,衣料时,手转了几道,动作非常诡异,像在破什么阵似的。 黑袍人看不懂,也知趣的没问。 男子很快查看完这几样,“这些没问题,”他看四周,“你说的画呢?” 黑袍人指了个方向,“在那边。” 男子绕过莲青纱幔,走向内室,很快,他看到了随手摆在桌边的画卷。 他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观察了一番,才小心打开画卷。 画卷打开的一瞬间,他瞳孔紧缩,整个人僵在原地,嘴角抖动,脸上绽出奇异笑意,非常吓人。 画上画的是一位明眸善睐,巧笑倩兮,极有风情的女子。女子手折一枝杏花,眼角微挑,似笑非笑,眸中融融暖意很是醉人。 见到此画,被唤为三爷的男子呼吸急促,眸内闪现疯狂之色,半晌,‘啪’的把画阖上,“这幅画是从哪来的!” 黑袍人面有苦色,“不确定此女底细,我们担心被发现,不敢跟太紧,好几次偶然跟丢,这画……我们并不知是在何处取得。” “那就去查!”男子转身,眸色阴冷,“所有与此画有关的人,全部给我找出来杀掉,一个不留!” 第180章 到京 醒来的时候,纪居昕发现卫砺锋睡在身边。 他一激灵,倏地坐起来,下意识检查衣服被褥——二人身上都只穿了中衣,被子盖的很严实,离的也并不近,床上虽有些凌乱,也是正常的睡后状况,并没有太乱,除了有些头疼,身体也没有哪里不舒服。 外面天光大亮,光线透过厚厚床帘映进来,酒醉后的气味并不好闻……纪居昕挥挥手,掀开床帘。 卫砺锋还在睡,霸道锐利的眸子闭着,刀削斧凿般的剑眉舒展着,一点气势也无,毫无防备的睡颜,显的有些傻傻的,跟平常很不一样。 “卫……砺锋?”纪居昕小心唤了一声,卫砺锋并没有醒。 纪居昕揉揉额角,有些想不起昨夜是怎么过的,他的记忆只到大方给卫砺锋抱着,陪他喝酒守岁那一幕。他觉得万家团圆的夜晚,卫砺锋实在太孤单,现在气氛陡转,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 卫砺锋这混蛋,会孤单么?他怎么觉得这混蛋自信到了一种程度,反倒愿意一个人,一匹独狼的似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天大地大自由傲游…… 可是昨夜,卫砺锋的表现又的的确确让他感受到…… “呜……”纪居昕头很疼,心说想不清就算了,反正也只是守个岁,卫砺锋骗得他同情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他起身往床下走。 岂知巨大的拉力从腰间传来,他脚还没站稳,人就往后仰。 “啊——”他惊恐地头往后转,双手徒劳地四处乱抓。 好像他与卫砺锋之间被什么东西绑着,他往外走,牵着卫砺锋滚向床边,自己也被莫名其妙的拉力往回带。 卫砺锋醒的很及时,动作也很快,电光火石间,就抱住了往后跌的纪居昕。他声音暗哑,眸中充满戏谑,“一大早就这么热情,主动投怀送抱……宝贝儿真乖!” 纪居昕黑了脸,伸手拍开他的脸,“大早上,不要让我倒胃口。” 他挣扎着坐起来,抖开衣服看,发现他与卫砺锋衣角绑在一起,打的还是个死结,绑的非常结实。 “这是什么回事!”他表情惊悚。 “还能是怎么回事?某人喝醉了耍酒疯呗……”卫砺锋懒洋洋坐起来,“非说我们是兄弟,以后永远在一处,永远不孤单,醉死过去了还能起兴致把衣角绑这么紧,说什么也不让解开,我带你回来又困又累,没办法,只好与你一同睡了。” 卫砺锋话里虽然没有嫌弃的意思,但那勉为其难的劲头非常欠揍,让人很想抽一巴掌。 纪居昕实在不记得昨夜之事,无法有力反驳,默默低头解结衣角。 可这个结是死结,睡觉时压了一晚上,大早上又拉过一回,拧的特别紧,纪居昕怎么都扯不开,额头都出汗了。 他气的不行,索性摸出床边匕首—— “诶诶——”卫砺锋握住他的手腕,“这件衣服我很喜欢的,别给割坏了。”他凑过来,身体微微前倾,“我来解。” 纪居昕坐着不动,看卫砺锋缓缓凑过来,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眉目低垂,面容俊美,表情认真,好像在做一件不得了的大事。随着他的靠近,隐隐有淡淡冷梅香气散开,勾人心魄。 纪居昕心尖一颤,脸色绯红,把头别到一边。 “好了。还是我……” 听到卫砺锋说好了,纪居昕立刻头也不回的下床,趿着鞋子去桌边倒水喝。 桌子左侧挨着衣柜,有面大大的镜子竖在衣柜边,纪居昕稍一偏头,就能看到自己的脸。他不经意看到自己嘴唇,差点喊出来,怎么这么肿! 卫砺锋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懒洋洋插话,“让你注意了,冬日天燥,容易上火,不让你喝酒你还不高兴要打人,现在知道错了吧……” 纪居昕眉头紧皱,怎么这个冬天这么容易上火…… 除夕过后,最重要的年节算是完了一半,纪居昕猜纪仁德在外应酬,定然比他还忙,也不着急,慢悠悠吃了早饭,收拾好自己,朝平安胡同行去。 纪仁德果然也没什么精神,连应付他都有些懒,纪居昕坐了一会儿,拜了年,就晃晃悠悠回转了。 正月初三,纪居昕去了崔家拜年。 京城崔家以阁老崔广义为首,串门拜年拉关系的都会来这里。 纪居昕到时,看到崔家宾客迎门好不热闹。崔三公子在京里就住在崔广义家,大约血缘很近,或是崔广义对他很重视,他站在最前面带着一众崔子弟招呼客人。 见纪居昕来了,崔三公子迎上来,眼睛微弯显是很高兴,“你来了。” 纪居昕很佩服崔三的礼仪,姿态保持优雅还能走的般快! “崔兄过年好,”纪居昕微笑揖手,“给你拜年了!” 崔三公子笑笑,也行了个揖礼,“这个年没亲人在身边,你过的还好么?” 纪居昕笑眯眯,“很好,劳崔兄挂念。” “今日我事多,怕会招待不周,你自行走走看看,一会儿我带你见见宁儿,还有我叔祖父。” 纪居昕一脸了然的挥手,“你只管去忙。” 崔广义为阁老,客人数量相当多,各种阶层各样人物都有,纪居昕之前从卫砺锋手里拿过秘密资料册子,对照着记忆一个一个看过去,观察分析,一点也不无聊。 今日程开悟也来了,崔广义亲自拉着他避开人说了会儿话。 纪居昕早在看到程开悟时就不着痕迹靠近,偷偷听点壁角也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之后他确定,他所料没错,崔广义的确有意扶持程开悟争内阁之位。 程开悟稍稍有些犹豫,觉得这样太麻烦朋友,不过的确是个很好的机会,他又有点不想放过,话给的不甚明显。 只要他有这个心思就够了。 纪居昕这样想着,待二人走出小亭,崔广义去招呼别的客人时,他走到程开悟身边。 程开悟正坐着饮茶,纪居昕走过他身边时,不幸脚下一绊,差点撞着他,连忙道歉。 程开悟自是不介意,反而说纪居昕小小少年太计较,丁点大的事,值得这么谦卑道歉? 纪居昕眉眼间现惊讶之色,大赞程开悟不拘小节的良好品德,还道现在好些人,越是位高权重,越是经不起别人一点不敬,他小小年纪不敢不恭敬,生怕惹麻烦,没想到大人这般大气…… 不管人品如何,被别人夸赞都是一件高兴事,程开悟笑的胡子都抖了,拍着旁边椅子让纪居昕坐下。 纪居昕便道也是走累了,索性就坐下来,与程开悟一起品茶聊天。 二人竟很有共同话题,棋经,茶话,地理志,山水画,一通侃下来齐齐惊讶,四目相对,仿佛寻到忘年交一般! 程开悟看着纪居昕,小小年纪懂的不少,虽谦逊太多,人才却没的说,越看越欣赏,“小兄弟,我叫程开悟,你叫什么什么名字?” “程——”纪居昕骤然捂嘴,一脸惊讶不敢相信的表情。 程开悟摸着胡子,眉毛略跳,“怎么了?” “我……呃……程大人,敢问一句,程荣可是您的孙子?” “正是我家闹猴儿,”程开悟微笑,“你认识他?” “何止认识,我们是国子监同窗。”纪居昕说完这句话,突然站起,整肃面色,认认真真给程开悟行了个晚辈礼,“在下纪居昕,去年秋来国子监入学,斗升小民不值一提,程荣兄弟却不嫌在下出身,常有维护相助,在下一直想登门致谢,苦于没有机会,现今见到您——谢谢您教导出来的好孙儿,请受在下一拜!” 程开悟赶紧拦了,上上下下看着纪居昕,突然哈哈大笑,“看来老夫与你这小友相当有缘份呐!来来来你坐,在崔老儿府上拜来拜去不像样,哪日你去我府上,我让你拜哈哈哈哈……” 纪居昕笑容腼腆,“这不是一时……” “我程家人就是有眼光!我那孙儿也不赖!有你为友,那小子该上进了!”程开悟笑过几次,连连叮嘱,“你可要记得到我家玩。” 纪居昕连连头。 之前崔广义已经与程开悟说过内阁之事,纪居昕认为自己刚和程开悟认识,不必这么急,二人只随意聊着天,并未涉及任何政事有关。 不一会儿,崔三公子派人来接他,他被带去见了崔广义。 崔广义对他的谢意很真诚,说若不是他救了宁儿,他这条老病怕也去了一半。纪居昕姿态恭谦回应几句,二人寒暄片刻,同样未提及其它。 纪居昕也见到了宁儿。 宁儿长大了点,穿着一身小红裙,粉妆玉琢像个瓷娃娃,一看到他就扑过来甜甜的叫纪哥哥,清澈漂亮的大眼睛不停在他身上找小白貂在哪里。 纪居昕解释说今日人多,不好带来,哄着她玩了好一会儿,小姑娘才满意放人。 之后崔三公子又带着纪居昕在宴间走了几圈,介绍了很多人给他认识。 纪居昕的人脉网络,自此更扩大一步。 宴散之时,他感激地看着崔三。 崔三侧脸映着夕阳的桔金光线,俊美容颜宛如谪仙,“你帮我良多,这点东西,不值得谢。” …… 过了上元节,紫禁城开始第一次大朝会,皇上批了内阁首辅刘敬已的致仕折子,着内阁现有四位成员,以及众朝臣,推举新内阁以及首辅。 内阁争斗至此被摆到了台面上。 各方人马摩拳擦掌,第二日龙案上的折子就摆满了,但皇上将折子甩在朝会上议时,各种不协调的声音就出现了,什么这个资历不够,怎么可以为内阁?那个一身病,说句不好的怕是活不了几年,哪能承内阁重担?另一个更是,前两年才查出过亏空,治下秩序全无,如何能治一朝之政?你放心吗? 递到皇上龙案上的折子如过江之鲫,数都不数不清,但每一个只要拎出来,必然有一堆反应声音,皇上冷笑着将折子甩在朝堂,说了一句卿们还是商量好了再递上来罢。 整整半个月,都在为此事吵,朝会热闹的像菜市场。 纪居昕天天看手下送来的消息卷宗,觉得跟看戏似的,还略有些不过瘾。 不过他知道,前期暴风骤雨过后,高潮就该来了,有些人,是时候动手了。 他指尖划过程开悟的名字,清澈的眼睛熠熠生辉。 昨日得来最新消息,程开悟惊马,有惊无险,只蹭破一层油皮。此劫度过,大概不会再有什么事,纪居昕想着,他该去程家拜访了。 二月初,纪家人到京了,浩浩荡荡百十辆马车,相当有气势。 纪居昕与纪仁德一起,同去城外接人。 纪仁德这些天一直在帮岳父田明直刷存在感,光是忠勇救人的事迹就传了好几播,好像受了影响,他骑在马上,姿态比起以往温雅,多了几分气势。 接人很顺利。杨氏摆出老封君的架势,明明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意,能再回京城很得意,偏偏冷肃了表情,做出一副咱们要低调的样子,就算对着一向诱哄的纪居昕,也没给半句话。 纪居昕忍不住暗笑,心说这荒郊野外的,别人认识你是谁啊,低调高调有什么区别! 纪仁礼和李氏站在一处,纪仁礼仍然表情清高的不行,仿佛这天下没谁的文才能比得了他,只有他是名士隐士;李氏偶尔温顺地靠在他身侧,偶尔端着宗妇的样子替杨氏指手划脚安排事,说话也只是与纪仁德说,纪居昕上去行礼,他们只当没看到。 纪居昕只想笑,这么多年这两人还是没长进,怪不得前世爵位落不到大房头上。 二房因为纪居昕宣马上要下场继续今年的童生试,高氏在家陪着也当看家,并没有来。 这一行人里,田氏是最打扮最鲜亮最耀眼的。 不管是田明直家信,还是纪仁德家信,都让她知道一件事,就是她爹最近正在发力,争取内阁位置,只要她爹入了内阁,她的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她早已不是以前的田氏了,以后看谁还敢看低她一星半点! 田氏装扮最高调,行事姿态摆的端庄大气,样样比正经的宗妇李氏强,李氏看着不顺眼,但整个家,尤其杨氏,非常护着田氏,她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事。 纪居昕依礼见过家中长辈,兄弟姐妹,好好在一旁站着呢,田氏笑容端庄地看过来,“瞧着昕哥儿长胖了不少,看来有你四叔照顾,你在京里过的不错。” 纪居昕一点也不信田氏不知道他没与纪仁德住一起,故意挑起这个道德观,是打量他不会反驳? 但凡长辈说照顾了你,你不可能说没有,反驳了就是忤逆,不孝,一堆大帽子压着。 纪居昕微微凝眉,看向纪仁德。 纪仁德正在与杨氏说话,闻言转过头看了纪居昕一眼,见他正看过来,脸上露出平和笑意,一点没打算说话的样子。 纪居昕瞬间明白了。 纪仁德在纵容田氏! 他就是想让田氏给自己下绊子,看看自己如何应对! 或许是想从这些应对里看出些什么! 纪居昕袖底的手握成拳,他以为那日二人相对,纪仁德几番试探,已经不再怀疑他了,不想这人心思这么深,竟然还要确定! 他顿了顿,走出半步,微笑开口,“四婶说的是,在京城这些日子,四叔很照顾我。”他看向纪仁德的目光充满孺慕,“四叔的平安胡同,我去过好几次呢!四叔问我在京城习不习惯,关心我的衣食住行,还教了我很多东西——” 他看了眼站在田氏身边的纪居宏,若有似无瞄过纪仁礼,“四叔对我拳拳如亲子一般,我实在受宠若惊呢!” 他声音清脆地说完,用非常思念的眼神看向杨氏,“就是四叔太忙,年节时都难得一见,孙儿好想祖母……” 纪居昕这番话,虽然口头认可受纪仁德照顾,可这么长时间,竟然只去过平安胡同几次,连年节都见不到人,说明受到的照顾非常有限。 可尽管纪仁德没怎么照顾他,他仍然非常记恩,眼里对纪仁德的孺慕之情任谁都能看出来。 他也足够单纯,一点也不知道,这番孺慕会引得一直因为功课不好,经常被纪仁德教训的纪居宏不满,会让嫡母亲父不高兴。 末了直直与杨氏诉说他的思念之情,好似不管走多么远,杨氏永远都是他心中的第一位。 这番话说完众人表情不一,纪仁德神色不变,好像根本没听出什么来;田氏眉眼沉了沉,显是不高兴;纪居宏暗暗瞪了他一眼,好像在说咱们走着瞧;纪仁礼根本没有听他说话,低头在与李氏说着什么,李氏得意看了纪居昕一眼,仿佛在说你永远上不了台面,再乖再懂事,你爹也不会喜欢你。 杨氏却微微有些感动,虽然还是摆着架势,眸色已经暖和,“一笔写不出一个纪字,咱们纪家,正是该互相扶持,才能兴旺,老四做的很好,昕哥儿也很懂事。” “娘,这里风大,咱们还是回家再说,”纪仁德微笑道,“我那宅子虽小,正房却很是不错,儿子置了些玩意儿,想着娘一定喜欢。” “娘知道你孝顺,”杨氏这下真笑了,抬手比了个姿势,“那咱们就走吧。” 第181章 霉运 纪居昕这两日过的很不开心。 他发现好像有人在暗地监视他,非常隐晦,非常小心,如果不是他感觉敏锐,一定感觉不出来。 他曾被卫砺锋保护跟踪,知道行家里手跟踪人是什么表现,卫砺锋训练出来的人本事极高,他都能察觉一二,这方面没人比卫砺锋做的更好,所以一察觉到,他几乎立刻就确定了。 他在闹市中走过,假借买东西观察身后左右。很快,他注意到几个相貌普通的中,青年男子。 这几人穿着不一,有的衣着富贵,像是个富商,游走于街头寻找商机;有的穿着下人服装,走走停停仿佛在为主家采买;有的吊儿郎当,似混混似的在街上晃悠,越近家门,竟然还有一个窝在街角的卖货郎,货架坚在身边,正对着他宅子的方向,大声吆喝着,热情招呼客人。 这些人虽然姿态不一,但有个共同特点——离纪居昕很近。只要用心注意观察,他们总在视野范围内。 纪居昕从国子监出来,第一次观察,能看到他们,走了一路回家,每次借机回头,都能看到他们,第二日依然如此。 而且从他们姿态里,看不出一点善意,但凡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一定像被毒蛇盯住一般,非常不舒服。 纪居昕觉得这事得与卫砺锋说。 结果卫砺锋比他早一步找上门,单刀直入地问,“你最近得罪了谁?” 纪居昕很认真的想了想,“没有。”他给卫砺锋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你知道有人跟踪我了?” 卫砺锋坐到纪居昕对面,刚从外面回来的确有些渴,接过茶一口饮尽,之后将空杯子递给纪居昕,一副还要的样子,“这些人不大对劲,我会在你身边多派人手。” “嗯。”纪居昕又给卫砺锋续了杯茶。他对自己的性命一向很谨慎,不会看不清形势就大大咧咧态度随意,“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人么?” “正在查。”卫砺锋指尖敲着桌面。事实上他也有些诧异,他是督察院左都御史,手握整个都察院资料,同时还有五城兵马司,以及西山大营的精英士兵,手底网络巨大,按说整个京城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可这群突然冒出来,冲着纪居昕来的人,他竟不认识! 他有些怀疑黑袍人。因为到此为止,他不能完全掌握的人,就是黑袍人那一派,那个三爷他从来没见过;再有一个就是青娘,青娘背后显然有人,但观其表现,非友亦非敌,还算让人稍微放心一点。 如果真是那个有凤凰纹身组织的人,他们一直藏于暗处,为何突然冒出来监视纪居昕?这些人很聪明,不可能不知道他在查他们,也不可能不知道他护着纪居昕,如此高调…… 是否在表达对他不满,想要公开宣战,伤害他最要的人,或者抓去为质要挟他! 卫砺锋眯眼,差点把手里茶盅捏碎。 “喂——”纪居昕白嫩嫩小白在卫砺锋面前挥了挥,清澈的大眼睛看过来,满是好奇,“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与你说话都听不到。” “没什么。”卫砺锋抓住面前乱晃的小手,凑到唇边—— 姿势相当熟练,意图相当明显。 纪居昕眼睛一眯,他怎么会让这人得逞?这么久了他要还反应不过来白白让人戏弄,他得多笨!于是他用力,手往回收。 他的力气当然抵不过卫砺锋,卫砺锋眼角微挑,眉目间满是得意,眼看着猩红唇瓣就要挨上纪居昕手背。 纪居昕冲他甜甜一笑,待人微怔时,脚挪过去用力一踩——觉得不过瘾,他还碾了碾。 “嘶——”卫砺锋吃痛,一分神,手上动作就没那么紧了,纪居昕立刻使力,小手滑滑一退,卫砺锋的手就空了。 卫砺锋眼角抽动,“力气见涨啊。” “那是,”纪居昕抬脚,小手拍了拍鞋面,“就是可惜没有武器。听说你的兵会穿一种鞋子,鞋前鞋前都能钻出薄刃,送我一双如何?” 卫砺锋低头,几乎能想象到自己脚面血流如注的场面,不过他还是笑着答应了,“好啊。” 二人话题又回到监视上面,纪居昕总结最近做的事,接触的人,“除了青娘,我好像真没特别得罪谁。我四叔想为他岳父奔走内阁位置,我不大愿意,在纪家被说了几句,我四叔大约怀疑我什么,但他不会,也没这能力找到这样的人监视我;除了上学做功课,我只窝在书房帮你看魏王卷宗,生活实在乏善可陈,我想不出为何会有人与我过不去。” “想不出就不要想了,”卫砺锋摸他的头,“我会替你找出来。这些天在你身边的人会多些,不舒服也要忍忍。” 纪居昕拍开他的手,“知道了。” 纪居昕想对付纪仁德,并没有刻意瞒着卫砺锋,以卫砺锋的手段能力早就知道,可他并没管,两人从未在这个话题上有过交流,仅仅是心知肚明。 卫砺锋今日来找纪居昕,一是小家伙被监视之事,二是带来一个消息,他认为这消息对小家伙很重要,该提醒的,还是要提醒。 “程开悟打算退出内阁竞争。”卫砺锋这句话说的有些缓慢,仿佛想给纪居昕个反应时间。 纪居昕听完面色大变,“什么?他要退出内阁竞争?” 明明两日前他到程府,程开悟不是这么说的!明明当时还是一副很有野心的样子! 纪居昕紧紧盯着卫砺锋,“你所言属实?” 卫砺锋点头,“千真万确。” 纪居昕‘霍’地站起来,“怎会如此!” 卫砺锋看着小狐狸炸毛,长手一伸捞过茶壶倒茶,另一手支着下巴,一边淡定喝茶,一边欣赏美人,“因为他知道之前坠马并非意外,乃是有人设计。设计的这个人,手伸的够长,几乎伸到程家后院,极为卑鄙。程大人觉得世间有这种人渣,实在应该有他这样的铁面御史治一治,他决定不入内阁,死死霸在御史位子上,用一张铁嘴参死那些混蛋。” “可是升至内阁权力更大,他可以更大力度的折腾小人!”纪居昕双手撑着桌子,身子前倾,居高临下地看着自然悠闲的卫砺锋,眸里火花闪耀。 卫砺锋从未在这个角度看过纪居昕。他抬着头,小狐狸低头俯视,一双眸子灼灼如火,特别有朝气。 卫砺锋看的心痒痒,忍不住轻佻地朝纪居昕吹了口气,“程老头绕不过弯来,你与我吼可是有用?” 温热气息喷在鼻间脸颊,太过暧昧,纪居昕脸微微一红,转而又恼怒非常,卫砺锋这么嘴欠,完全因为他自己送上门! 他胸膛起伏,气的不行。瞪了卫砺锋半天说不出话,索性转头往外走,临了把门狠狠一掼,发出巨大响声。 “又害羞了……”卫砺锋摸下巴。回味起方才小狐狸表情,他觉得下次有机会,得让小家伙坐在自己大腿上试试,看看是个什么滋味…… 纪居昕走回自己房间,发现卫砺锋没跟上来,松了一口气。他闷坐想了一会儿,觉得有必要去程家一趟。 岂知刚收拾好要出门,平安胡同来人,说是姑奶奶回来了,请他回去拜见。 过来传话的是杨氏房里下人,能被这些下人面含恭色唤一声姑奶奶的,只有纪妍。 纪居昕皱了皱眉,招孙旺过来说了几句话,去了平安胡同。 走到半路,孙旺追上来,小声在他身边说了句:卫将军去督察院了。 纪居昕点了点头,眸内闪过一道复杂,这人总是很有分寸,很懂他底限…… 纪仁德在平安胡同的宅子只有两进,正房让给杨氏,东西厢分别住大房,四房夫妇,女孩们住在后罩房,男孩子住在前院,因二房没来,还算住的下。 但纪家在临清可是有御赐的大宅,一个人住一个院子都嫌窄,到了这,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些人真真是相看两相厌。 纪居昕一进正房,就看到互相别苗头的李氏田氏二人,差点连正主都忽略了。 杨氏适时咳嗽一声,李氏白了田氏一眼,两人暂时分开站定,没说什么话。 纪居昕这才看到纪妍。 她坐在杨氏右手边,银盘脸,大眼睛,身材微丰,穿着一身海棠红的褙子,瞧着十分端庄大气。她一只手被杨芪握着,另一只手拿帕子沾了沾眼角,眼眶微微有些红,显是哭过了。 在她身侧,有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同样的银盘脸,大眼睛,极有灵气,与纪妍长的非常像,大概是她的女儿了。 “昕哥儿,来,见过你的姑母。”杨氏指着纪妍。 纪居昕依礼上前拜见,“见过姑母。” “嗯,好孩子,过来让姑母看看。” 纪妍笑容温婉,看出纪居昕有些拘紧,也不强硬去握他的手,只将身侧丫鬟拿来的盒子递给他,“一点小玩意儿,拿去玩。” 纪居昕眉眼弯弯,露出一个非常灿烂的笑,“谢谢姑母。” 这便算见过了。 接下来纪居昕站到一旁,听着房间里的女人们说话。 纪妍时不时会不经意看他一眼,似乎在观察他。每每有这种感觉,纪居昕就抬起头来,冲纪妍的方向笑一笑。 杨氏与纪妍聊天,李氏田氏不停表现,下面的弟弟妹妹也常插嘴凑趣,房间里气氛相当热闹。 可这么热闹起来,一直乖巧没怎么说话的纪妍女儿,就被忽略了。 纪居昕听了一会儿,无非是不痛不痒的话里机锋,争先掐尖,实着没意思,看到小姑娘眼睛略迷茫,就冲她招了招手。 小姑娘先是很害羞的往娘亲身后缩了缩,后来大约想起自己是大姑娘了,不好再做这个样子,咬了咬唇,悄悄下地,跑到纪居昕身边,“哥哥唤我?” “你饿不饿,哥哥带你吃点心呀。”纪居昕早注意到小姑娘总是眼馋的看杨氏桌前的点心。 小姑娘眼睛都亮了,用力点头,“嗯!” 纪居昕见纪妍看过来,给她比了个手势,纪妍点点头,眼睛里似有感激之色。 “你叫什么名字呀?”纪居昕带着小姑娘走到桌边,把红豆糕推到她面前,看着她吃。 “我叫月儿。”小姑娘拿到红豆糕,笑的甜甜的。 “月儿好漂亮呢,身上的红裙子也好看,你娘亲一定很疼你。” 小姑娘挺胸脯,神色骄傲,“娘亲最喜欢我了!” “哈哈月儿这么可爱,所有人都会疼你的。” “我爹就不疼我。”说起这个话题,小姑娘有些不开心,红豆糕都下了。 纪居昕赶紧哄她,一边哄她,一边跟她聊天,把小姑娘逗的直乐。 他也从小姑娘这里,得到了很多归平伯府的事。 与之前卫砺锋交给他的资料比对,他发现归平伯府很奇怪。 归平伯府的当家是伯爷,纪妍的公公。卫砺锋的资料里,这个人很聪明,会想着替皇上做事,却从来不战队,很忠心,很眼明心亮的一个人,皇上对他很信任,归平伯府的爵位很稳。可他最爱的嫡幼子一直在折腾,经常靠近刘昊,明显是个危险信号,伯爷却不制止,就这么看着,虽然没帮忙,但这个态度着稍稍有些奇怪。 如今听小姑娘一一说着家里烦恼的事,他听出吴知谷对纪妍不算太好,纪妍好像也没有想抓住吴知谷心的意思,反倒在伯爷老太太那里表现不错,与长兄长嫂相处又极为融洽,为人做事样样得这几位的好,同时座大山护着,吴知谷也不敢太过分。 之前吴知远说过,他二嫂最怕二哥生气,现在看分明不是。 莫非……归平伯打着两头观望的主意?府里分几派,观点不一至,他便纵着不管,不管到时候谁选的方向都赢了,归平伯府都不吃亏,顶多失个半个儿子? 可是之前不是说,吴知远是老来子,最受宠爱? 纪居昕有些糊涂了。 卫砺锋那里的分析是,归平伯府暂时与那些危险的事都不相关,可以不过多关注,但详细卷宗还是有的,纪居昕决定回去看看。 他对纪妍印象很不错。 到了中午,杨氏留饭。 纪妍问了一句,怎么家人都到了,昕哥儿还住在外面?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在与杨氏聊天,眼睛却看向李氏。 因她是纪居昕嫡母,但凡关于这孩子的事,必然要先问她。 可是李氏一点也不想管。 她僵着嘴角,“这不是刚到京,老四这宅子也不大……” 田氏扶了扶腕间玉镯,“瞧大嫂这话,我们老爷虽本事不济,只能在京城这寸土寸金的地方买这么个二进的宅子,但咱们人不多,挤一挤也是住得下的,亲人嘛,就是住在一起才亲香。我虽是昕哥儿婶娘,但有你个嫡母,我一直不好发话。其实我也早想说了,把昕哥儿接回来住多好,任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外头,没的让人齿冷。” 李氏气的胸膛起伏,和着这还是她的错了! 明明到京第一日,看到那小贱人大家就暗暗提过这个话题,所有人都表示家里窄了不想让人住回来,这会儿被问起了,就都是她错了! 这阵子田氏借着父亲要起势的风,在宅里嚣张不少,杨氏护着,纪仁德哄着,一大把年纪了,夜里还来红袖添香!李氏嫉妒的不行,纪仁礼从来没对她这么好过! 可是田氏头正劲,她不敢惹,委委屈屈看向杨氏,“娘——” 杨氏摆摆手,让陈妈妈把纪居昕叫过来,问他,“想不想回来住?” 李氏眼睛一亮,认为杨氏在维护她。 正如她不想和纪居昕住在一起,她认为纪居昕估计也不想日夜看到她的脸,在外面多自在,一定不会想回来住!只要他自己承认了,就没她没什么事了!她还可以借话头闹一闹! 结果纪居昕的回答却打了她的脸,纪居昕眼圈一红,嘴唇蠕动,“孙儿……很想回来住。” “瞧这可怜的,都要哭了。”杨氏拍拍他的手,“没事啊,没事,不管你住哪,祖母都疼你。” 杨氏也认为纪居昕肯定想住在外头,年轻人看到花花世界,没几个心不野的,只要他稍稍表个态,这事就能顺着话头砸定了。她其实也住不惯小地方,再多个人她觉得眼睛都闹的慌。 田氏虽然挤兑李氏,但也不愿意看到不喜欢的人整日在家里晃。她儿子最近最讨厌有人提纪居昕,现在人还要住进来,以后可怎么得了? 于是所有人心思都一样,都希望纪居昕说不想回来,这样就可以义正言辞的教训一顿,再故作大方的准了他的愿望,显的长辈们多可亲,纪居昕一说很想回来,非常非常想回来,她们立刻不愿意,一个一个开始劝。 说什么平安胡同离国子监太远,眼看着没几个月就秋闱了,纪居昕需要专心用功,这一来一去花的时间那么多,人也累,哪还有心思用功?再说这里窄小,整日里下人们办事都能吵的人头疼,怎么有好环境让人静心读书? 听说签的死契,租金一交交了半年还是一年的,这退租钱也退不回来,浪费了岂不可惜?又道不管住在哪里,都是纪家人,该有的份例,该得的东西,一样也不会少,会按月全部送过去。 …… 一个一个,你一言我一语,谁都有理,说到最后让人觉得纪居昕如果住回来,简直对不起全家,把纪居昕吓的,傻愣愣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 杨氏瞧着可怜,叹口气,“你母亲婶婶是为你好,你可不能有意见,祖母把话放这里,你想住哪就住哪,直接开口与祖母说,祖母保证她们不敢反对!” 纪居昕眉目低垂,脚尖绷紧,白着小脸,“孙儿……孙儿住在外面可以了……” 杨氏松了口气,“乖,回头祖母再给你些东西,你走时把画眉百灵都带走,让她们每天来这里报一回你过的怎么样,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提,谁欺负你了,只要你说,祖母马上去办!” “劳烦祖母了……” …… 他们说话,纪妍也不插嘴,就静静坐在一边听着,末了朝纪居昕投来友善笑意。纪居昕猜,大概明日就会收到纪妍送来的礼。 一个时辰后,纪居昕拉着一马车东西回家,憋笑憋的都快内伤了。 他就知道纪家人这德性,早研究透了应对之法!鬼才愿意和那群恶心人住在一处! 心情大好,他决定去吃碗醪糟粉子,可惜找了一条街,也没找到罗婆婆。 细想想,好像打过了年,他就没见过罗婆婆了。 除夕那夜遇到受伤的罗婆婆,他让护卫们帮忙送医,护卫们第二日回报,说罗婆婆身上的伤是外伤,大夫说伤口不深,上了药好好养养就行,没有大碍。 罗婆婆不愿麻烦他们,上了药休息一会儿,自己悄悄捂着伤口回了家,他们为了不伤老人家面子,缀在后面亲眼瞧着罗婆婆安全到家,直到灯熄了人睡了,才回来。 纪居昕一直忙,没空去看望,现在想想觉得不对,招来那日护卫问可记得罗婆婆家住哪。 护卫点头,纪居昕便让他头前带路,他要去罗婆婆家看看。 反正这个时间,去程家也来不及了,程老头没准自己想一想能缓过来,他明日再去不迟。 结果走到罗婆婆家,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 四周没人,纪居昕使了个眼色,让护卫跳墙过去看看情况。 一会儿工夫,护卫出来,脸色不太好,“里面没人,瞧着一两个月没人住了。” 纪居昕皱眉,怎么纪家人一上京,他就好像走了霉运,没一处顺的。 更郁闷的是,晚间接到最新消息,纪仁德和田明直运作相当成功,基本让半成以上朝臣认为田明直合适入阁,争吵声音渐小,皇上情绪也略有缓和,如果没什么意外出现,这个名额最终大半会落在田明直身上。 如此诸多不顺压在一人身上,按理说此人必该愁眉苦脸才对,纪居昕却不是。 昏黄宫灯下,他穿着家常绀色袍子,手持消息卷宗,双目灼灼,熠熠生辉。 时机……到了。 第182章 安心 第二日一早,纪居昕给李氏送去了一份不错的礼物。 李氏是他嫡母,前生今世没少折腾他,他利用起来毫无压力。李氏身边最信任的人是两个妈妈,一个王妈妈,一个刘妈妈。在临清时,王妈妈因为总是帮着李氏想主意折腾纪居昕,让他用计打压失势,刘妈妈便成了李氏身边的第一人。 这次纪家人上京,纪居昕随意问过一句,刘妈妈淡淡说王妈妈已经去世,说话时还拿帕子印了印眼角,相当伤心,纪居昕便觉刘妈妈手段更厉害了。可刘妈妈对他恭敬一如既往,隐隐有请缨办事的意思,像是认准了他这个人,纪居昕认为刘妈妈这人能力不人俗,索性就交待了些事做。 田家现在在风头浪尖,田氏在纪家后院也做威做福,有人护着,李氏连架都不敢打,纪居昕非常‘同情’,相当‘好心’的送了一本戏本子,放到李氏房里。 这个戏本子,讲的是不贞淫妇百般掩饰做戏后仍被发觉,最终浸了猪笼的故事,相当大快人心。 为了不殃及刘妈妈这个自己人,这戏本子,他是让周大三更天穿着夜行衣送去的。 他用这个方式提醒李氏,注意田氏儿子纪居宏的生辰。 纪家的阴私事不要太多,下人们嘴里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故事’,当然这些事在主人公高高在上的时候,她们不敢随便嚼来传播,只敢背着人在角落里小声议论。 前世存在感实在太低,也让纪居昕有机会,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听了一耳朵,其中便有一件:田氏怀胎八月早产生下纪居宏,可孩子白胖可爱,没半点不足不之相,接生婆见过的初生孩童不知凡几,几乎立时确定,这孩子是足月的。 李氏不可能没听到半点风声,但当时田氏只是个妾,没计较的价值,而此事过去久远,没事定是想不起来。 李氏不忿被田氏压着欺负,时时会有气闷情绪,刘妈妈心疼李氏,时不时说一两句‘如果大少爷在就好了’,‘有大少爷撑腰,谁敢这么欺负您,奴婢瞧着心疼’类似的话,李氏的不满情绪会更甚,甚至她会想起之前湖绸帕子之事,想起自己儿子有可能死于田氏之手,一定会情绪激昂憋不住,再看到这个提醒作用相当强的话本子,傻子也会想到怎么扳倒田氏! 如果她想不到,刘妈妈会让她想到。 李氏不如杨氏聪明,看不到大局面,看不到田明直当了内阁会给纪家带来什么好处,她只知道,四房得了好,她就得不了好,不管怎么样,她是宗妇,不容任何人压在头上! 纪居昕洗漱完毕,对着镜子整衣冠。 纪仁德给田明直造的势,用的是‘名声’。既然如此,他把这‘名声’打破就是了。 纪仁德对他已经起疑,这次再下手,纪仁德稍做查探,就算找不出源头,也几乎会肯定是他做的。 换了他自己,每次倒霉时都有同一个人身影,便是不相信,便是没证据,也只得接受这个事实了。 但是他不怕。他现在手中的东西足够多,直面纪仁德,他一点都不怕,相反,他还隐隐有些兴奋。他要亲手,一点点的,把这些恶人推入深渊,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却无法挽回。 正如当年的自己,想死,都死不了。 纪居昕静静看着镜中人,衣冠整洁,长身玉立,没哪处不对,他舒了口气,抬脚往外走。 “少爷,您不用早膳了吗?”画眉小跑步跟出来。 纪居昕离开临清时,并没带画眉百灵,两个丫鬟是跟着杨氏一行一起上京的,几个月没见主子,画眉心里憋着一股劲,总想表现。 纪居昕并没怪她,笑着说了一句“不用”,就离开了。 画眉有些蔫地回头,绿梅正好走出来,脸色不太好看,便紧起眉梢,“我不过是问一句!” 绿梅进房间收拾桌面,冷冷说了句,“我劝你知些分寸。” 画眉一张俏脸红了青表了红,末了跺了跺脚,走开了。 在去程家前,纪居昕先拐到隔壁将军府。 将军府的门房看到他,笑的像花儿一样,“纪主子来啦?将军在演武场呢!” 纪居昕怔了怔,略点头,抬脚往里走。 走到庑廊,与将军府管家打了个照面。管家也很热情,“纪主子来啦?我就说今儿个喜鹊叫呢!您找将军是吧,将军正脱了光膀子与人干架呢!您快去瞧瞧!” 纪居昕嘴角抖了抖,忍住了面无表情越过管家。 走过月亮门,牛二跳出来了,“听说纪主子来了,果然是!给您请安啦!纪主子昨儿个睡的好不?不好可以揍将军!纪主子心情好不?不好还可以揍将军!” 纪居昕停了脚步,双目微阖,这就是他不愿意来将军府的原因!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将军府的人变的很奇怪,笑的奇怪,说的话也奇怪,这牛二更是个中魁首!每每见到都让他手痒想揍人! 还有这纪主子是怎么回事?多日未来新外号都有了?谁起的?真的忍不住要起外号,求别像后宫妃子,咱来个阳刚一点的行不行! 站在纪居昕身后的宋飞比较有良心,“纪主子还未用早饭。” 纪居昕:……竟然连冷面宋飞也沦陷了。 “唉呀竟然敢饿着纪主子,真是该死!”牛二拍了拍大头,嗖一下离外跑,“老牛去找厨房上菜,上好菜!” 纪居昕突然不愿意往里走了,面无表情的退回两步,“你去与将军说一声,我来了。” 他吩咐完宋飞,头也不回地走向正厅。 走进正厅,小丫鬟殷勤倒茶,像模像样地抱怨,“纪主子好久没来,奴婢都让将军骂了五回了……” 纪居昕挥挥手,他实在不想再看到这帮人,漂亮可怜的小丫鬟也一样。 茶还未凉,卫砺锋便到了,与他一起到的,还有厨房热乎乎装盘精致的饭菜。 牛二扒在门框外偷偷憨笑,见被纪居昕发现,索性伸出大头,指着桌上饭菜,一副这些都是我吩咐的上好菜色,求表扬的表情。 纪居昕默默地看着摆了一桌的菜,尤其他面前那道,盛菜的盘子再漂亮,装点的萝卜花再精致,也摆脱不了它是烀肘子的事实。 一大早谁要吃这么油腻的玩意儿! 牛二蹲在门槛外,大半个身子掩在门板后,期待着纪主子非常满意,并威武用饭的模样。 他认为这些都是男人爱吃的菜,纪主子一定非常喜欢!而且鸡鱼肘肉样样俱全,满满一桌子,不怕吃不饱! 纪居昕黑着脸,牛二傻乎乎蹲着像等骨头的大狗,桌上一堆……这些玩意儿,卫砺锋手掌抚额,叹了口气。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一扫,剧烈的掌风刮过,直接把门关上,差点拍牛二脸上。 牛二级惊险的后滚地,避过将军掌风,叹着气站起来。不就是与那口子吃个饭,还不让看,将军真是独占欲好强!太傲娇了不行!大伙都喜欢纪主子,纪主子那么优雅贵气,小小年纪便气势十足,大伙都很想看他开心吃饭是什么样子的! 卫砺锋快手快脚地把桌上那堆油腻肉菜撤到旁小几,桌上只留些清新素炒,清爽凉菜,并几个佐粥的什锦酱拌菜,主食也只留了粥和鸡蛋薄饼,才将筷子递给纪居昕,“来,咱们先吃饭。” 他看出纪居昕心情不大好,怕气着小家伙,先让人冷静冷静。 纪居昕想起来的目的,忍住了没抬脚走,默默夹菜吃饭。 饭毕,纪居昕看着卫砺锋,“我有事求你。” 卫砺锋也吃完了,正漱口,听得这话,冲纪居昕抛了个飞眼,“我们之间用什么求字,你亲我一下,我什么都答应你。” “你——”纪居昕额角直跳,狠狠压着脾气,“我在说正事!” “你不信来试试,我保证效果好的出奇。”卫砺锋笑着眨眼,有股痞痞的兵味,偏偏又因为军人的正直气度,又有几分可信,两者结合出一种惑人的诱哄。 纪居昕别开头,没说话。 “这里菜味大,别熏着你,我们去隔间。”卫砺锋站起来,冲纪居昕伸出手。 他来求人,不能让人不高兴。纪居昕忍了忍,缓缓伸手放了过去。 卫砺锋捏了捏掌中柔滑小手,非常非常慢的,把纪居昕牵到隔间。 坐下后就没借口牵手了,纪居昕将手抽回去,不想与卫砺锋消磨,“我马上要去程家,如果你今天不忙的话,可否帮我个小忙?” 看着小家伙有点脸红,想必求人的事做的极少,卫砺锋暗暗享受了会儿此刻旖旎,到底心疼眼前人,没太端着,只眼疾手快地牵过小手亲了一口,就十分笃定地答应了,“没问题!” 纪居昕:…… 明明交情足够,这死混蛋非要逗一逗他心甘!太讨厌了! “我现下马上去程家,过得一个时辰,你去接我。”纪居昕眼梢微垂,密长睫羽在眼底画出淡淡阴影,把小脸衬的更加精致俊秀,“只要到门口接一下我就可以了,不会耽误你太久时间。” 卫砺锋忍不住捏了捏小家伙的脸,待纪居昕看过来时迅速放开,清咳着掩饰,“好。” 待走出将军府,府里一堆人围过来送,嘴里说着‘纪主子走好’‘纪主子常来’,纪居昕面上发红,良久消不下来。 他听到自己心跳快如擂鼓,一声声清晰敲在耳边,深深吸了一口气。 有些事……好像到面对的时候了。 不是不想靠近,不想懂,就能一直浑浑噩噩过下去。 到得程府,程荣热情地把他迎进门,结果还未到自己院子,就被祖父截了胡。 程开悟当时正在摆弄一副棋谱,听下人说纪居昕来了,立刻让人去请到他的书房。那日与纪居昕聊了很多,这孩子很通棋艺,正好有机会,手谈几局最好了! 纪居昕同程荣一起到了程开悟书房,程开悟招手让纪居昕与他下棋,纪居昕也不推脱,略挽了袖子,坐过去与程开悟对奕。 程开悟执黑,纪居昕执白,一方守角,一边拆边,很快对峙之势起,双方落子神速,杀气腾腾。你吞了我的子,我便杀你的兵,两柱香过去,下了个势均力敌。 程开悟玩的兴起,笑的胡子都抖了,“小友小心了。”棋子‘啪’的往棋盘上一放,相当有气势! 纪居昕眉眼微弯,指尖夹了一颗棋子,缓缓道,“大人才该小心。”他淡然若素,举重若轻的,将指尖棋子落在棋盘中央。 随着棋子轻轻一响,程开悟倏地眼睛瞪圆,“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留了手!”他竟没注意到,让这孩子落这一子,破了他的大龙! 此棋子一放,胜败已分。 纪居昕抱拳,“承认了。” “好棋啊!”程开悟不是个输不起的人,反倒被激的更有兴趣,求胜欲望相当强烈,他收着棋盘上的棋子,“来来,小友,我们再来一局!” 纪居昕却束了手,“再来一局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晚辈有一句话想问,希望大人认真告知。” 程开悟端正了神色,“请讲。” “请问大人,为何意欲退出内阁之争?”纪居昕单刀直入,一字一字句,问的颇有力度。 程开悟一怔,转而眉头压低,“你如何知道这个消息?” “那便是属实了。”纪居昕眉眼锋利,定定看着程开悟,“如何得知,恕晚辈不便言语,可大人如此儿戏冲动,如何对得起欣赏大人,期待大人的人!” 他朝皇宫的方向拱拱手,“今上勤勉,有宏图之志,周遭却无良臣辅佐,诸多善举良议,无法行之于民,利之于国,但凡有良知的读书人无不惋惜!朝中驻虫多矣,吾辈期待有大人这样的忠良之臣挺身而出,肃风气,正朝纲,不惧结党之威,不顾性命之险,为我朝,为圣上,为百姓谋福祉!然大人明明豪情万丈,却因些许小事放弃,岂不让人心寒齿冷!我大夏朝,可还有孤胆良才,令吾辈可以期待!!”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激的程开悟胸膛鼓动,直接站了起来! 程荣也好似吓呆了,坐在墙侧怔怔看去,动都不敢动。 程开悟紧紧盯着纪居昕,眼睛里似有光芒闪过,似乎愤怒,似乎不满,相当有压力。纪居昕却不惧,不躲不闪,直直看着程开悟的眼睛,执拗地等待答案。 程开悟突然坐下,缓缓叹息,“朝中之事,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 纪居昕黑亮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便请大人讲与晚辈知晓!” “朝中……”程开悟清咳两声,像是被逼的不行了,破罐子破摔般挥了挥手,粗着嗓子,“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小家伙,懂的用最尖的刀剖我老头的心!算了,我便与你在这里承认,朝政复杂,我程开悟眼亮嘴利,能找出小人,能参得小人说不出话,但我这心缺一窍,不会与人使心眼儿。朝中现下形势,田明直田大人几乎已是确定入阁人选,未有异议此事很快便定,为我之事,已麻烦友人颇多,继续往下奔走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不如就这么算了。” 这话里有无奈,也有野心未尽的遗憾,程开悟神情复杂地看着纪居昕,“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来年春闱必榜上有名,有你这样的聪明孩子,朝中也算是后继有人,老夫很欣慰。” 纪居昕却笑了,“这么说,大人只是因为无望所以放弃?如果晚辈给您希望,您便会继续?” “有希望当然……”程开悟突然住口,不赞同地盯着纪居昕,“你不可以做危险的事。” “自然。”纪居昕乖乖的手拢着袖子,“晚辈这样的小孩子,也做不了什么危险的事,但晚辈有助力,保证过不了几天,田大人会被圣上斥责,只要您继续发力,机会就属于您。” 程开悟狐疑,“我若不信你,不会与你说这么多,但你这话实在……” “大人不信我能力,信不信卫将军?”纪居昕给出最后一枚安心丸。 “卫将军?卫砺锋?”程开悟眼神一闪,“卫将军本事,老夫自是信的过。” “那大人就听信吧,”纪居昕眨眼,“可别又胡乱退缩,害晚辈担心。” “你这孩子,可不好总学大人……” 程开悟正半信半疑着,门房来报,说卫砺锋卫将军到了。 “快,快请进来!”程开悟站起来,骂程荣,“你这孙子,赶紧准备待客啊,呆坐着像什么话!” 程荣也跳了起来,两眼发直,“哦哦知道了!” 纪居昕却微微皱眉,说好卫砺锋只需在外面等…… 卫砺锋大踏步进来,威武霸气气势十足的环视了四周,走到纪居昕面前,轻言细语,“谈完了?” 纪居昕点点头,他此刻非常感谢卫砺锋没一上来就拉他的手。 卫砺锋其实是想拉的,但小家伙明显不愿意,他是个懂得尊重别人的好将军,于是只走的近了一点。 他手臂贴着小家伙的肩膀,“要走了么?” 纪居昕僵硬地点点头,侧过脸勉强对程开悟笑了下,“大人现下可相信了?” 程开悟看两人关系好,自是千信万信。卫砺锋一向不与人接近,尤其文官,他愿意踏足程家,是支持信号,或许是卫砺锋看重他,不好直接说,才借纪居昕上门表态。 “那大人且看着吧,三五日后,必有回音。” 纪居昕说完,率先告辞,卫砺锋茶也没喝一杯,推了程开悟热情‘坐一会儿’的邀约,亦步亦趋地跟着纪居昕离开。 坐上马车前,纪居昕同卫砺锋道谢,“谢谢你,我本来……”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卫砺锋托了把纪居昕的小屁股,把人半抱上了车。 纪居昕瞬间脸红了,“你,你滚开!” 话音落下,卫砺锋退开,纪居昕掩住自己的嘴,尴尬地贴着车壁,他怎能这么……卫砺锋帮了他,他再不高兴,也不能随便骂人滚,这样很伤人…… 他有些不敢回头面对卫砺锋,担心卫砺锋生气,不想卫砺锋却眼睛亮亮的凑过来,“来宝贝儿,再骂一句让我滚?嗯?”一副很爱听的样子。 纪居昕:…… “其实我更想听你说放肆……”卫砺锋不要脸地大头靠在纪居昕肩膀上,“你那时的样子可爱极了……” 纪居昕实在无语,可又不知如何应对,慌乱地眼睛乱瞄,视线不自然飘向车窗外。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中年男子,身穿月白长衫,一身墨发并未挽起,柔滑地披在脑后,尾部用一黛青缎带绑系,行走间步伐闲适,姿态优雅,自有一番安然。 在他的记忆里,只有一个人会如此打扮。 他的恩师,六谷山人! “停车!”纪居昕高喊一声,迅速跳下车,追着前方人影。可街上行人太多,他跑了几步,前面人不知怎么的一拐,瞬间消失在人海。 纪居昕停在原地,眼角发红。 师傅…… 卫砺锋自然第一时间就跟过来了,看到小家伙难过,把人半揽进怀里拍了拍背。马车跟着过来,他把纪居昕抱上去,待人情绪稳点,柔声问,“可是你前段时间让下面去寻的人?我记得叫……六谷山人?” “嗯。”纪居昕收敛情绪。前世的事除了自己不会有人懂,他不能表现太过引卫砺锋怀疑担心,“他的画……很好,我一直想请教。” “原是如此,你对画艺也真是执着。”卫砺锋想起最近京城最大酒楼举办的品画宴,石屏先生的名声如日中天,只怕现在站出来,登高一呼,便会有无数人追随,而这个石屏先生本人,却对自己并不满意,一心想让变的更强。 正是小家伙如此单纯,如此执着,才这么让他牵挂,放心不下。 “我帮你找。” “你帮我……”纪居昕眼睛红红的抬头,卫砺锋的本事,他最清楚,他应了,真就会把人找到身边。 “谢谢你……”他抿着嘴道谢。 突然想起这两日身后监视的视线好像少了,他拽住卫砺锋襟口,“那些跟踪我的人……” “杀了。”卫砺锋声音平静,“敢冲你下手,当我这个将军是叫着好听的。” 他声音低沉温和,纪居昕却忍不住一抖。 “吓着了?”卫砺锋捏着纪居昕的小手,“放心,我留了人回去传话,不管那些人是谁,都不会轻易再找你。他们要越过我的尸体,才能看到你。” 纪居昕闭上眼睛,“谢谢……” 他突然觉得很累,这么多意外让他有些疲惫,可卫砺锋在身边,就好像头顶多了一片天。不管怎么样,不管自己主动面对,还是没出息的躲起来,都没关系,有卫砺锋在。 第183章 方向 然而人生路是自己在走,该面对的东西还是要面对。就算一时消极躲避,它也会找过来,逼着你面对。 纪居昕回到家,看到院里的礼箱子,有些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什么时候开始,与卫砺锋在一起的时光,变成最放松最任性的时候,他竟不愿意这心情被打断。 他打发孙旺过去,“看看谁送来的。” 纪居昕与卫砺锋一同乘马车归来,卫砺锋身有公务,但他很想抛却烦人事与纪居昕窝在一块,但纪居昕认为,放松自己这种事,有一会儿就足够了,到得门口,纪居昕坚定地推开了卫砺锋的大头,拒绝了他‘任何事都想帮忙你只管歇着’的好意,把人赶回了将军府。 卫砺锋走前颇为遗憾,捏着他的手,连声说了好几遍“有任何事需要帮忙,务必来寻我,保证第一时间出现”,在纪居昕忍不住抬手揍人时,才抛了个飞吻,大笑着离开。 缓缓走进院子,孙旺来报,礼是纪妍送的。 纪居昕想,纪妍大概是想试探下他的应对,观察他有几分能力,兼有一点对他的同情,才会有昨日言行。不想结果对纪居昕来说很遗憾,可能担心他生气,纪妍便以这种方式表达歉意。她送来的东西还很有份量,都是他这个年纪用的上,但想拥有并不容易的物件。 因为手下铺子赚钱,卫砺锋对他又越来越好,不仅衣服配饰把玩的东西,但凡觉得适合他的东西,都会一箱一箱地搬过来,纪居昕并不缺这些东西。但他的状况别人不知道,以为他仍然是苦巴巴看着纪家脸色过日子的小庶子,会想拥有这些东西很正常。 所以这份礼,纪妍是带很大诚意的。尽管纪居昕真正并不缺,他对这份心意还是接受的。 回房间后,他让绿梅翻看小册子,找出过两日后是纪妍膝下庶子生辰,让绿梅准备一份礼过去。 绿梅点点头,下去办事了。 片刻后画眉从外面进来,素手端了杯茶。她将茶盅放于纪居昕桌上,略有些忧心冲冲,“姑奶奶膝下没有嫡子,庶子过生辰,少爷送了礼去,不是打姑奶奶的脸么?姑奶奶会不高兴吧……” 她看着门外绿梅身影消失的方向,“少爷不大懂女人的小心思,有时会无意之间得罪了人而不自知,按说绿梅姐姐应该提醒您一声……” 纪居昕放下手中书卷,“你在临清可是过的不错?” 画眉不懂为什么少爷突然问这个,但这并不影响她发挥,“少爷走后,咱们院子里的人成了没娘的孩子,起先刘妈妈还时不时照应着,可日子长了刘妈妈也不过问了,百灵没心眼,总是去缠扯刘妈妈,也没见得什么好……奴婢不才,还有几分讨好人的本事,帮着四太太的管事妈妈做了些事,奴婢们的日子……才算过的下去。” 纪居昕眸色一沉,“你与四婶的人走的近?” 画眉偷偷看了纪居昕一眼,发现少爷没生气,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奴婢们不想被克扣,少不得要与管事妈妈走近,但四太太事多,大约不记得奴婢这等小人物。” “你很不错。”纪居昕安静地看着画眉。 画眉刚到他手里时,他仔细观察过,她虽有些小心思,本质却是不错,便放松警惕不再提防,想着自己强大起来,前世背叛之事应不会再发生,可他仍然算错了人心。 人心易变。 画眉年纪渐长,心思也变的不一样,或许在他不注意的时候,画眉有了新的欲望,而他并没有察觉。画眉现在开始和四房走近,开始偷听他和绿梅说话,接下来,是不是还是会同前世一样出卖他?刘妈妈是个敏锐的人,没与她继续接近,或许有此原因。 纪居昕指尖敲了敲桌面,微笑,“你做的很好,叫你绿梅姐姐过来,我与她再吩咐几句。” 画眉不知主子所想,还以为自己进言成功,在主子心中地位升高,立刻高高兴兴地去找了绿梅,顺便不阴不阳地与人斗个嘴。 绿梅性子沉稳,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时,不会轻易猜疑,来到纪居昕书房,端端正正行了礼,“少爷唤奴婢有何吩咐?” “你这些日子,多注意画眉。她现在与四房交好,敢听壁角,敢挑拨了。”纪居昕将方才画眉的话说了一遍。 画眉话中有对绿梅有指责之意,绿梅却一点也不在意,“婢子做事只听主子吩咐,万事不敢自专。主子说可以回礼,便可以回礼。” 她是在解释为何不言,纪居昕挥挥手,表示此举没有必要,“姑母地位稳当,日子过的皆在掌握中,说她会在意一个庶子,才是打她的脸。绿梅,你信我很好,以后一直保持,我不喜欢自做主张的下人。” “是。” “你份内之事,需要决断时自己拿主意,做的不好,我也是不容的,你可明白?” “绿梅明白。” “好,你下去吧,去同宋飞说一声,派个人悄悄注意画眉,看她身上可有不干净的事。” “是。” 夜间周大回来,仍然垂头丧气,没找到有用的东西。 彼时纪居昕正用毛笔点了朱砂,描画一株红梅。 红梅树下,有一女子端立,眉眼清澈,潋滟生波,美的不似凡人,正是他的生母,达婧雪。 之前亲手画的画被青娘拿走了,对面空白墙壁很空,他便重新再画一幅。 他点点头,周大便开始报告这几日行动。 纪居昕通过卫砺锋的消息网,又集中了一些酒鬼,蜀中口音,好色的人物单子,交与周大去查,直至今日,京城的酒鬼几乎被捋了个遍,却没一个好消息。 这次依然。 纪居昕点上最后一笔朱砂,周大正好说完,肃立在侧。 纪居昕看着画上的人,手指轻拂画卷一侧,沉默不语。 半晌,他突然说,“周大,我们这么久没找到人,是不是方向错了?你师傅嘴里那个人,有没有可能……不是男人?” “不是男人?”周大微怔。 纪居昕双目隐有微光,声音缓慢,“会不会……是女人,抑或是……宫中之人?” 宫中这四个字很隐晦,话间之意直指太监,“好酒,蜀中口音,并非只有男人可以。” 周大眸中满是惊讶,“可是还有一条好色……女子和太监如何………” 纪居昕回望周大,黑曜石般的眼睛闪着光亮,“周大,你师傅非常人,能被他引之为友的定也非常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贪花好色乃人之本能,如若只是欣赏,是人皆可以。” 这听说来很有道理,周大愣住了。 纪居昕眸中带着思索,问周大,“你师傅可有说过他这友人收了多少姬妾?” 周大摇头,“没有。” “可有评论过房中人的数量,容貌,抑或名字?” “没有。” “可有提过任意与异性相处细节,不管是鄙视还是羡慕?” “没有。” “这不结了,”纪居昕转过身,将书案扒拉开,找出压在底下的卷宗,甩给周大,“把最初我们筛选过的名单,重新查一遍。找了这么久,你师傅的痕迹,应该会出现了。” 周大嘴角咧开,立刻躬身行礼,“是!” 纪居昕以为至少要第三天,才能看到纪家变化,不想李氏太能干,第二日,纪家就闹翻了。 田氏因父亲势起,明里暗里得瑟太久,早招了李氏的眼,她还日日打压李氏宗妇地位,成了杨氏身边第一人,杨氏串门待客都带着她,李氏越发不忿。 而这天早上,李氏看到戏本子本就情绪激动,强忍着没去挑衅,田氏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外人面前打她这个宗妇的脸,她忍了半日实在忍不住,直接喷了出来:一个生出奸生子的不贞淫妇,文书消了没几年的妾氏,真有脸在大庭广众之下胡嚼,我都替你臊得慌! 此话一出,激起千层浪。当时纪家有外客,众多大家夫人在侧,听得这话直接怔住了,真是好大的八卦! 纪田两家是姻亲,田家曾沉寂良久,纪家除了纪仁德,其他人少有在京城,是以纪仁德和田氏这段因果,除了亲近的人,少有人知道。田氏一出现在京城,就极为高调,摆的是正室主母的谱,端庄气度都有,谁能想她竟是个妾,她儿子还是奸生子! 田氏顿时慌了,喝斥李氏不得胡言,偏偏当时杨氏去了净房,上头无人压制,李氏不服田氏,会被她吓住才怪,快言快语说了一堆话,将田氏如何成为四房妾,亲子如何八月早产实则足月,如何气死四房原配,如何被扶成平妻。 是了,这田氏到现在,也不过是个名义上的平妻! 平妻身份,纪家人认可,族谱上敢写,官府律法上可没这一条!你田氏如何站得住脚,如何敢把她这正经嫡妻宗妇踩在脚下! 田氏气的脸煞白,脑子里嗡嗡响,几乎站不住,一时半刻没回嘴,李氏又把田氏如何苛待原配嫡子的事说了一遍! 怎么欺负纪居中,虐死纪居中奶娘,调开所有纪居中贴心能用的忠心下属,专门放妖妖娆娆的丫头过去想把人勾坏了,这么大年纪也不给人说亲,这次上京还没带人家,把人单独留在了临清! …… 这劲爆消息让人惊叹,李氏说的太快,时间地点细节都有,不由得人不信,场中夫人们开始小声议论,看向田氏的目光隐隐有些不对。 田氏惊的不行,一急之下和李氏对掐起来,失去理智的她和李氏一样,专门攻击对方短处,见不得人的手段行事一一爆出,夫人们一边兴奋听着,一边假模假样的劝架。 待杨氏回来时,场面已经不可控。 这场会客结束的很仓促,后果来的出奇的快。 因有外人在,这些事是压不住的,杨氏连夜与纪仁德商量过,逼着自己走动起来,希望用各种手段防止流言飞蹿。 可惜,纪居昕也时时看着这边消息,待夫人们走后,他第一时间收到消息,已经开始行动了。 他找了三个戏班子五个说书人,将之前准备好的剧本丢过去,给了一大笔银子,戏班子说书人连夜排演,第二日,京城就开始有纪家大戏流传。 田氏几乎没有名声可言,已经是各家各户教育女儿的反面例子。而女不教,父不过,田氏这样不堪的女子,父亲竟然是田明直!而这位田明直大人,竟然要入阁! 田明直为了入阁,前期塑造了很多神仙才会拥有的良好品质,如今受到质疑,自是苦不堪言,连夜叫来纪仁德,商量对策。 纪居昕看到,冷笑着准备再加一把火。大户人家谁家没些阴私事?他手握卫砺锋收集来的绝密资料,田明直的小辫子握了一把,分出一点点出来造势,就足够让情势雪上加霜。 田家乱七八糟的事也开始流于市井。 当然到这里还是不够。 纪居昕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于书画街偶遇了徐文思的伯父。徐文思的伯父是六科道言官,本来就通过家人,知道纪居昕这孩子不错,但凡帮扶,必有后报,得到纪居昕送来的消息后,嘴角忍不住咧到了耳根。 朝中这两日正吵的不可开交,本与他无关,但这样的劲爆资料,证据明晰事实确凿,在他这个言官手里,实在是好的不得了!他一本参上去,可以得到许多人瞩目,尤其圣上!对自己非常有益!而言官本来干的就是参人的事,大多是孤臣,同僚们都懂,就算报复,也找不到他头上! 徐大人摩拳擦掌,当夜就写了个花团锦簇的折子,递了上去。 第184章 内阁 六科道言官参人折子的力量是显而易见的。 尤其这还是一篇有理有据,引经据典,事实明确,气势磅礴的折子。朝野四下震惊,纷纷谏言田明直这样的人不配入阁,更有言辞激烈的,说皇上如果不准其所请,愿一头撞死在金殿之上,以死明志! 皇上对田明直是有感情的,不管是未登基前的维护,还是之前舍命救太子,皇上欣赏其忠直。而且臣子也是人,再忠直家里也会有各种各样的糟心事,所以在田氏之事爆出来,田明直到殿前长跪请罪,说不配入阁时,皇上是不在意的。 他很同意田明直话中隐义。田氏是田明直独女,沦落到那般地位,也有他的原因。如果当时田明直不是为了护他,也不会被先皇夺官,贬为平民。因先皇不喜,田家日子每况愈下,家里连锅都揭不开,他女儿会与人做妾,实在是很正常的事。 女子一旦为妾心起,便再也贞静不到哪里去,且田氏当时尚年幼,到了纪家,该由纪家管束,与田明直这个连嫁妆都给不起的穷人再没什么相干。 田明直很会说话,未抱怨过皇上一句,字字句句都在说自己的错,不配为人父,他越如此,皇上越愧疚,令太监将起扶起送回,还安慰性的赐了东西,并没有将他的名字撸下来。 他以为田明直会懂眼色,私底下把这件事遮掩过去,不成想此事越滚越大,越闹越严重,不但朝堂,在民间都激起了怨气,仿佛他允了田明直入阁,就是昏君了! 田明直处理危机事件的手段缺失,令永宁帝声望受损,直接把永宁帝对田明直的感情消耗完毕——此人,断是不能入阁了。龙椅上的人面沉如水,用朱砂划去了田明直的名字。 纪居昕得到消息后跑去感谢卫砺锋,“朝臣对田明直口诛笔伐,是不是也有你的手笔?” 卫砺锋牵过纪居昕小手,带着他慢悠悠在庑廊散步,“你猜?” 这架式,定是插了手了。 纪居昕垂头看了一眼两人牵着的手,犹豫片刻,并没把手拽回来,随着卫砺锋脚步慢慢往前走。 “你知道我想对付纪仁德,可从来不问,不说,我不开口,你也不会主动帮忙……为什么?”纪居昕的声音很轻,仿佛不仔细听,就能散在风中。 卫砺锋脚步停住,回过头,小家伙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满都是自己。 小家伙微微歪着头,表情稍稍有些忐忑,“你明明……是喜欢帮我做决定的。” 卫砺锋心尖仿佛被柔软的羽毛搔过,痒的不行。彼时月色正好,小家伙没有逃开的意思,卫砺锋便不再满足于牵小手,得寸进尺地展开双臂,拥住了面前人,声音沉醉似叹息,“你……猜?” 纪居昕怔了怔,头靠在卫砺锋胸膛,听到内里传来心跳的声音,沉稳,有力,充满男性力量,突然红了脸,“我……不知道。” “因为这件事……你想自己做。” 卫砺锋揉揉纪居昕的头,倾身在他发间亲了一口,“虽然我不知为什么你好像与他有仇,但男人,要有亲手报仇的快感。” “你想做,便去做,如果我把所有的事都替你做完,你的锐气会消耗……我猜你大概不喜欢一事无成。这次的事也几乎是你一人完成,我不过敲个边鼓,你无需在意。” 卫砺锋总是这般体贴…… 纪居昕眼眶有些湿,“嗯,我想自己做的……谢谢你。” “当然,如果你什么都不想做,就想成为一个一事无成的人,也没关系,”卫砺锋松开纪居昕,在他脑门上非常响亮的亲了一口,“我卫砺锋,养的起你,护得了你,这辈子,只要我活着,就没人能动你一下。” 许是月色太美,许是气氛上佳,许是今夜心情不对,这响亮一吻明明不温柔,不暧昧,没一点旖旎,纪居昕却心尖狂颤,手脚发软,脸烫的不行。 见他不躲不闪,卫砺锋再一次开口,声音沉醉如春风,“你……可想好了?” “什……么?”纪居昕眨眨眼睛,没反应过来。 “我心悦你。”卫砺锋拉起纪居昕的手,放在自己左胸,让他感受胸腔下的跳动,“现在,你信不信?” 纪居昕抬头,看卫砺锋。 卫砺锋相貌极为出色,五官线条一点也不柔和,眉眼很锋利,总是像把出鞘的剑,让人心生寒惧。可这双眼睛,每每看向他时总会流露出一种温柔,不管是戏谑的,痞笑的,严肃的,不管用哪种眼神看他,内里温柔一直都在。 好像只要他愿意敞开心怀,扒开层层雾罩,就能看到内里隐藏真意——这双眼睛,这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到底放了谁。 他之前百般逃避,时时忐忑,假装不懂,并非真的没感觉,他只是……害怕。 不是害怕承认自己真心,承认感动,承认心内深藏的渴望,承认对卫砺锋……有感情。 他害怕接受之后。 情人之间……有顺理成章会做的事,他现在不害怕卫砺锋碰触,可他不能肯定,能不能忍受卫砺锋再近一步的亲近。如果不能,他该如何解释? 那段难堪的过去,他连回忆都做不到,如何能讲说出来?可是不讲说出来,卫砺锋是否能明白他感受,会不会以为他在欺骗他的感情? 这世间,他最不想伤的人,就是卫砺锋。 他最不想失去的人,也是卫砺锋。 如果不能有好的结果,他宁愿小心翼翼避开,保护如今这份纯真感情。 这样很自私,可他卑鄙的不愿意放开…… 纪居昕眼梢微垂,密长睫羽遮挡眸中情绪,拍了下卫砺锋肩膀,“又开玩笑。” 卫砺锋闻言,眸中闪过一丝失望,却也没生气,笑哈哈地捉住纪居昕的手,“都是小宝贝儿太可爱了!” 门外似有鹰鸣声起,卫砺锋头微偏,看了眼窗外,拉纪居昕坐到一旁,“正好你来了,我有事同你说。” 纪居昕见他面色严肃,也认真起来,“什么事?” “骆公公和魏王一直不动,近些天朝事风起云涌,有些不对,我与圣上商量,定了个引兵之计。”卫砺锋静静看着纪居昕,“因事关圣上,详情不便告知,但我接下来会因此事忙碌一段时间,甚至消失在人们视线里,你见不到我,不要着急。有关将军府一切,我已下令,如果有要事,皆报于你处,由你定夺。” 他这般郑重,纪居昕直觉有危险,“可是我们说好,哪天一起去看看骆公公,或可找出线索……” “来不及了,”卫砺锋叹了口气,有些隐晦地说,“太子身子不大好。” 纪居昕沉默。 太子身子不大好……意思是…… “圣上担心……”纪居昕看了看左右,做出个太子薨的口型,轻声说,“有人会趁机起事?” 卫砺锋不语,显是默认了。 纪居昕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事情已经这般严重,“那黑袍人的消息,你查到了多少?” “他们在京城布有暗桩,寻到他们的头不容易,但这次,我有把握。”卫砺锋猩红唇角轻扬,眸中满是锐气,自信张扬的姿态十分惑人。 纪居昕别开头不看他,良久才道,“你去吧。” “我不在的日子,你自己当心。” 纪居昕眸光闪动,如同最机灵狡黠的小狐狸,“你怕人欺负我?” 卫砺锋故意摸了下巴,摇头,“不,我怕你把别人欺负得太惨,回头有人排队在将军府同我诉冤。” “你——”纪居昕眼珠转了转,突然小手指着卫砺锋面门,大声道,“放肆!” 卫砺锋眼睛一亮,将面前小手握在手里,凑到唇边亲一口,“是,小的放肆了……” 二人对视,同时噗的笑出声来。 此刻气氛不够旖旎,却温暖的醉人,连院中月色,都明亮起来。 第二日,纪居昕从自己的床上醒来,习惯性撩开床帘往外看,榻上并没有卫砺锋的身影,他怔了一怔,才想起来,卫砺锋有大事去忙了。 内阁之事因为纪居昕的搅和,卫砺锋的帮忙,田明直入阁之事成为泡影,程开悟在崔广义帮忙下开始发力,后劲十足。 此事已拖了一月有余,再拖下去不合适,皇上也不会允许,而之前所有想入阁的人都造过势走过关系,结果互相攻击谁都没落得好,到田明直的时候,众人已经掐架掐的疲累,如无意外,田明直必然入阁。 现在的情势么,时间不多,有资格入阁的人选本也不多,现在几乎全被掐了下去,只剩一个程开悟,没给谁送礼走关系,也没投靠派系,名声处事手段也都还不错,便宜对手不如拱个中立的。 于是朝臣们口风很一致,九成推荐他入阁,皇上对程开悟印象也很深刻,想着此人入阁倒也算完美,很快批了折子,于是三月初六,程开悟成为最新阁老,走马上任了。 这天正值国子监休沐,纪居昕结束对自家铺子视察,在不远处的茶楼找了个靠窗位置,歇脚并品茶。 桃花灼灼,柳枝轻摆,纪居昕正在欣赏窗外美景,突然面前多了一个人。 纪居昕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眉眼微弯,“四叔。” 纪仁德脸色一如既往沉肃,“你还知道我是你四叔。” “瞧四叔这话,”纪居昕拎起茶壶,亲自给纪仁德倒茶,“四叔风仪无双,便是面上微有岁月痕迹,也依旧引人称赞,相貌一点未老,侄儿又如何会认不出?” 这是顾左右而言它,还是讽刺他老了? 纪仁德眼睛眯起,“昕哥儿,你可还记得你姓纪?” 第185章 算计 纪仁德紧紧盯着纪居昕,目光寒凉,声音冰冷,“昕哥儿,你可还记得你姓纪?” 纪居昕捧着茶盏,微微一笑,“四叔今日的话都好生奇怪,问侄儿认不得认得您,又问侄儿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侄儿听闻北街的回春堂大夫不错,四叔,讳疾忌医不好。” 纪仁德瞳孔微缩,“你敢不敬长辈!” “侄儿惶恐,”纪居昕大惊小怪的挑眉,“万不敢担此罪名,是四叔您的问题,实在有悖常理。” “你这是……要与我撕破脸了?”纪仁德冷笑一声,“也好,我活这么大岁数,还没栽到过黄口小儿手里,还是自家的黄口小儿!” “四叔这话如何说起?”纪居昕眉头微压,大眼睛圆睁,非常无辜的样子,“四叔栽到谁手里了?可需要侄儿帮忙?” “事已至此,你还要装!”纪仁德把茶盅放在桌上,力气用的很大,桌面发出清脆声响,厅中客人皆转头看来。 纪居昕唇角弯起,慢悠悠亲自执壶将茶盅倒满,“四叔若饮完了,招呼一声便是,侄儿自有眼色,何必如此?大家可都看着呢。” 纪仁德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养气工夫不到位,明明做好了准备,见到纪居昕竟还是忍不住,这孽障颇会气人,顶着一张纯真可爱的脸,三言两语便能逼人破功,真真是不好对付。 想想之前不知道暗地被坑了多少次,纪仁德就脑门直跳,他竟被自家院里的小儿连番戏弄!他偏开头不去看纪居昕,逼着自己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这次纪家的糟心事,你插手了吧。” “四叔何出此言?”纪居昕面露惋惜之色,“同顶一个姓,纪家名声一落千丈,对侄儿也没什么好,更何况侄儿一直独居在外,如何能影响府中之事?” “你有此话,可是笃定我没有证据?”纪仁德眼眸微阖。 “若有证据,四叔只管拿出来与侄儿对峙,如若没有,四叔可不能冤枉了侄儿。”纪居昕眉眼弯弯,心情舒展,就是欺负你没证据! 他手底下用的人,不是周大,就是卫砺锋那里来的高手,会让人找出破绽才怪!刘妈妈是个精乖的,且并没直接参与此事,也不可能被揪出来! 纪仁德隐在桌底的拳头攥的紧紧,他早该知道,早该知道的! 明明顺畅的官途,突然发生一连串的意外,全部都在这孽障回临清大宅之后,样样事件皆有此子身影,他怎能因为此子纯真表象没一点怀疑!明明冬月祭之后怀疑了,还专门将这孽障叫至家中,同幕僚一起观察,却仍然被其表象骗过!幕僚有点滴怀疑还被他反对,连私自派去临清调查的人,都没查出任何异样! 他当时不该信的,他该再提防的…… 然时至今日,后悔无用。他再不想信,手中再无证据,事实如此,容不得他不重视,如果再一次被这孽障骗过,不知道接下来遇到的会是何样大坑! “昕哥儿。”纪仁德整理心情,语重心长地说,“你在乡下庄子十三年,对纪家有恨,我能理解。纪家曾对你不住,但不管怎样过往,冤有头债有主,纪姓不欠你什么,我不欠你什么,你便是要泄愤,也该找对的人。你聪明伶俐,才学出众,将来仕途可期,如你方才所言,一笔写不出个纪字,你姓纪,就会受纪姓影响,但凡做官的人,都要脸,要名声,你想走的更远,当要顾惜族名,纪家倒了,你也得不到好。” “你年纪小,我不知道你受了谁的唆使,行差踏错,但若你愿意回头,四叔愿意不计前嫌,保你无事。你想要什么,四叔也会尽力帮你。”纪仁德深沉地看着纪居昕,“待你再长大一些,方知血亲族人重量,莫要等将来后悔。” 这是苦肉计?以退为进?还是看出他的本事,想收为已用?受谁的唆使……纪仁德指的是谁? 纪居昕微微眯了眼睛,莹白双手抱着茶盅,浅浅喝了几口,冲纪仁德微笑,“四叔教训的是,冤有头债有主,侄儿记清楚了。” 话音相当意味深长。 纪仁德听不出,只以为纪居昕长歪了,把逆耳忠言当做耳边风,冷哼一句,“别以为上了国子监,交了几个朋友,巴上一个靠山,就能为所欲为,你还嫩的很!我已知你想法,你若不知悔改,再胡乱行事,我自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疼!” 这先糖后鞭,先哄后吓的手段…… 纪居昕托着下巴,笑眯眯,“四叔与侄儿说这些云里雾里的话好生无用,侄儿一直维护四叔呢。侄儿听说怒伤肝,四叔年纪不小,当小心身子。” 纪仁德气的眼角直抽,狠狠忍住了,“四叔不会害你,你好生想想该怎么做罢!” 说完他把茶盅摔在桌上,拂袖走人。 厅内一众客人看过来,纪居昕可怜巴巴满怀歉意的朝大家笑了笑。 转天,市井又有新传言:纪家真极品,京城纪四也并非样样出色,之前还以为他出淤泥而不染呢,结果竟然是个欺负长房庶侄的伪君子!你问我怎么知道?我亲眼瞧见的! 越是完美形象,一旦有污点,就越会受人重视,京城纪四名头那么响亮,曾经一时风靡整个京城,无人不知,大姑娘小媳妇皆心生向往,引来无数男人羡慕嫉妒,现在此人身上有毛病,怎么能不交口称赞! 纪居昕又添了把火,一夜之间,京城纪四又有无数黑料爆出来。 扒灰抢自家儿子房里爱妾;在家夜御数女,一龙双凤好不逍遥;利用君子外表骗了不知道多少青楼红牌,收在外院享用;房事粗暴无比,纪家后门经常抬出死人…… 各个方向,各种充满想象力的流言,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京城纪四做不到。 流言太过夸张,耸人听闻,但空穴如何来风?大多数人认为,这些皆有事实根据,连朝中都开始有了参纪仁德的折子。 纪仁德气的踹坏了一张书案,幕僚劝说先想办法度过此次危机要紧,想想官路不能断在这里,他收敛心绪,好生想办法。 那孽障为了自己痛快,连田明直的入阁之路都挡了,纪仁德心内气愤,与田氏说话时便露了些许出来。 田氏这些天心里很苦。夫君最近离她越来越远,不知道真忙还是假忙,几乎看不到人影。由于父亲最后未能入阁,自己名声也被传的不堪入耳,别说当家了,她现在连走出房间都难,瞬间从高空跌入泥里,她怎能不恨? 之前不知起因也就罢了,现在听闻一切竟然只是一个小小庶子手笔,如何忍的下去!欺负自己就也罢了,连亲爹都被顺带脚收拾了,明明她们之间无半分仇怨! 你不仁,便别怪我不义。 田氏眸内精光闪烁。她虽困于房内,却也不是无人可用。小贱种敢欺到她头上来,她就给他点颜色瞧瞧! 她叫来心腹丫鬟,亲手执笔,写了封信,寄于临清方家。 听闻方家大少爷即将上京,她可是记得,这位大少爷,对这小贱种有旁的意思……这次不让那小贱种吃点苦,她田氏就白活这么多寒暑! 当夜周大回来,递上田氏的信,纪居昕看罢,双眸微微眯起。本来他想这次的事就这么算了,可田氏如此不死心——就不要怪他心狠了。 “我让你去试探纪居宏,结果如何了?”他转头问周大。 “属下正要报告此事,”周大眼睛里闪着亮光,上前一步,低声将方才在四房看到的事说了一遍。 纪居昕听完,满脸惊讶,“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年害李氏嫡子纪居安身死的证物——湖绸帕子,竟然是纪居宏的!而且纪居宏亲口承认,是他杀了纪居安! “属下不敢欺瞒主子,”周大拱手肃容,“纪居宏与其通房玉婵吵架,的确亲口承认了此事,还道就算玉婵知道,以此要挟也没有用,他娘亲自会帮他周旋。” 纪居昕问,“田氏知道此事?” 周大摇头,“应是不知,听纪居宏的意思,仿佛一直压在心里,谁也不敢说,玉婵会知道并拿来威胁,还是因他害怕说了梦话……” 纪居昕微微眯眼,“很好。” 转天他把这个‘好消息’送给了李氏。 李氏冲动之下扳倒田氏,有些忐忑。她虽正义,所言也的确事实,但冲动之下的言行对纪家名声造成了很大影响,田氏的管家权倒是交了出来,却没送到她手里,直接被杨氏收了回去。 杨氏看她更不顺眼,她根本不会想到因田明直未能入阁,纪家受到的打击难以想象,只以为杨氏一意偏袒,心内不服。可她不敢顶撞婆母,只好忍着,想着好歹田氏受罚,心里能舒服些许。 收到匿名信件,她手都抖了,看完激动落泪,再也顾不上其它,她的儿,终于可以伸冤了! 第186章 身死 纪居昕很懂李氏。 李氏自以为大家闺秀,家学严格,是个合格的宗妇。但一个大族宗妇,并不是会理家事,会用手段治理下人,懂得理内务赚钱就可以,她还需要有足够的眼光,为家族打算长远。一个真正合格的宗妇,能提携影响后世三代。 李氏见识浅薄,外面想抓的,无非是纪家管家权;内里放不下的,一是纪仁礼的心,一是儿子的命,实在太小家子气。 她懂得看杨氏脸色,却看不到外面风起云涌,被杨氏威严压制,她不敢做什么,但如若外界给她刺激,她就什么都能豁得出去,实在是一把好用的刀。 听刘妈妈传来的话,李氏看到上次的戏本子,接到这次的信,都双掌合十凭空跪拜,非但不害怕不怀疑,还感谢恩人给她送来的好东西! 纪居昕笑笑,只怕不是不怀疑,而是这些东西对她的用处太大,她宁愿承担风险把自己把柄送上,也得痛快把事做了! 李氏不会想到,这些东西之于她,实则并非襄助之物,而是催命符。 内阁事定,国子监学业轻松,纪居昕一时无事,一边赏着春光,一边冷眼观看四下事态发展。 周大还在找师傅,重新筛过的名单,尚需要时间。 程开悟春风得意,常让自家孙子过来找他玩,顺便看能不能把他勾过去下棋。 田明直这次栽了大跟斗,无颜出去见人,称病在家,闭门谢客。 纪仁德四处游走,诸多表现亮眼,似乎想挽回多年经营的名声。 可惜……李氏蹦跶的这么积极,纪仁德想力挽狂澜,恢复自己和纪家名誉,是不可能了。 纪居昕抱着小白貂,坐在垫着虎皮的椅子上,听着周大念着消息册子。 李氏通过密信指点,找到了玉婵。 玉婵最初是纪居昕身边伺候的丫鬟,曾被李氏收买挟制纪居昕,可惜被换了灵魂的纪居昕看破,在杨氏面前三言两语,逼得几乎被赶出纪家,她不想过穷困日子,果断爬了田氏儿子纪居宏的床,才得以继续留在纪府。 起初纪居宏对玉婵还算不错,毕竟纪居宏年幼,他娘眼光奇高一直没给他说亲,正是慕少艾火气壮的年纪,玉婵长的很漂亮,又懂眼色放得开,二人很是过了一段腻腻歪歪如胶似漆的日子。 可时间长了总会腻。田氏惯着纪居宏,纪居宏想要什么没不应的,身边软香温玉不少,他渐渐对玉婵失了兴趣。他本就不怎么喜欢纪居昕,娘亲妹妹又总说纪居昕坏话,他听到了更是不高兴,连带着对从纪居昕身边过来的玉婵更加不满。 湖绸帕子第一次出现,他吓的不行,结果田氏虽然不知实情,还是硬生生扛过去了,他即高兴,又害怕。小时候不懂事,什么都拿来玩,不小心害大哥身死,他谁也不敢说,一直埋在心底。憋到如今,夜夜都会梦到昔日场景重现,难免会有惊惧言语,刚好被摸进来的玉婵听到,抓住了把柄。 玉婵便以此要胁,要地位,要钱财,纪居宏不愿意,二人便多口角。 李氏曾与玉婵打过交道,知道怎么对付她,应了一堆好处,终于将人策反。 她心底非常明白,杨氏不会为她撑腰,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刘妈妈偶尔的小心不甘念叨,李氏聪明了一把。她没把这件事挑出来,交由杨氏判断做主,她直接一纸诉状,将田氏告上了刑部大堂。 而田氏夫婿纪仁德,现下正在刑部任职,还是个正四品的郎中! 如果李氏换个地方告,纪仁德或许还有办法周旋,她直接告到刑部,因为夫妻关系,纪仁德必须回避,不仅不能过问此案一星半点,在此案审理期间还得避嫌,直接不能到刑部班房办公了! 纪仁德恨的牙痒痒,恨李氏,更恨田氏扶不起来。 杨氏则直接傻了眼,她根本没料到,握在掌心里任她揉搓的大儿媳竟然有勇气如此! 纪仁德避嫌,田明直称病帮不上忙,纪居昕又小心‘搭了把手’,这个引得四方关注,每每升堂总能引来无数人围观的案件,审理的很顺利。 李氏故事扯着田氏闹,田氏还梗着脖子不认呢,纪居宏被衙役手里厚厚的板子直接吓尿了,失口承认是他做的,全是他一人做的! 他认罪如此之快,除了平日心魔,纪居昕使了什么手段皆不用提,光说有证人玉婵这一点,他不认也没用,若敢犟嘴,自有大刑等着。 …… 这场惊动京城的伦理闹剧,最后以纪居宏收押入监,田氏无罪释放收场。 纪居宏如何从牢里出来,还得看纪仁德手段,而田氏现下是彻底名声扫地,天王老子来了也扶不起来了,杨氏罚过家法,命她禁足不许出,另外开始思考着,要不要替老四续一房媳妇。 妾扶起来的东西就是上不了台面。老四嫡妻过世良久,娶个续弦是应当应份儿的。 至于李氏,官司是赢了,纪家却也容不得她了,杨氏叫来纪仁礼,让他写休书,这样不顾大局,不听话的媳妇,纪家不能要。 李氏慌了,她知道这次一定会受罚,却没想过会这么重! 李家教女甚严,如若被休,断不会收容,就算不让她自尽全名声,余生也不过是青灯古佛的下场,她万万不能被休!! 她在杨氏门前跪了一天一夜,也没让老太太的铁石心肠回转。 她拖着几乎没有知觉的双腿回东厢,泪眼婆娑地求纪仁礼顾念些夫妻之情,纪仁礼却叹口气,起身离开了房间。一阵风吹过,一张盖着手印的休书飘到桌下。 李氏颓然呆坐,眼泪都忘了流。 她从来没想到,二十多年夫妻情份,竟换不来夫君半分疼惜!她以为就算她比不过达婧雪,她为纪仁礼生过儿子,生有女儿,掌家理事,小心服侍,总也是地位的…… 她以为纪仁礼性子孤傲,也是有良心的。看他虽然孝顺娘亲,也会有顶嘴的时候,她想这次事后,她会被罚,哄着纪仁礼说几句好话,能让杨氏少点责她少受些罪,没想到…… 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她以为她手里至少能握点什么,没想到……从始至终,她什么都没有。 她最疼的儿子去了,她最在乎的大夫,一点也不喜欢她,她的婆母,面甜心苦,铁石心肠…… 她什么都有。 李氏静了半晌,收起休书,从容站起,去杨氏门前磕了头。她说这么久婆媳缘份,不能继续侍奉婆母,实在不孝,想最后替婆母做身衣服,请杨氏允她两天收拾衣服嫁妆的时间,到时她自会离府。 杨氏眼界还是有的,事已至此,只求有个好结果,这个节骨眼上贪媳妇嫁妆,会有什么好名声?且李家那点家底,她还看不上!遂直接允了。 李氏回房,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收拾起来,交给刘妈妈,让她送去给纪莹。 在这世间,她只有这一点骨血。 纪莹看上夏飞博,杨氏知晓后不必试探,就知夏家不可能同意,为免出现丑事,她早早给纪莹订亲,嫁了出去。好在当时李氏在纪家还有些脸面,她只有这一个嫡女,自是心疼,眼珠不错的盯着,纪莹的夫家选的还算不错,就是离的太远。 她又写了封长信,寄去娘家。 之后她日日从厨房叫好菜,从针线房要好料子裁衣裳,平时没享受过的,这两天享受个了遍。 杨氏听到回报,眉心微拧,想了想又叹口气,“罢了,随她吧,反正也没两日了。” 李氏好吃好睡了两天,把人养的容光焕发,看着竟有几分年轻时的清秀。 四更天,她穿上最漂亮的衣裙,戴上最华贵的首饰,画上最完美的妆容,趁着夜色掩映,悄悄离开了房间。 第二日是朝官休沐日。 纪家大门的开闭都是有时间的,平日家里下人女眷外出,都走偏门,家里正门,偶尔纪仁德上朝出入,或遇大事才开,纪仁德休沐,这大门,肯定不很早开的。 下人们采买从侧门走,少有特意绕到正门晃一圈的。 于是一大早,发现悬在纪家大门外尸体的,并不是纪家下人,而是经过此地的路人。 平安胡同住房价不低,但也不算高,居住人口比较多,大清早一声惊呼,引来无数人围观。 很快就有人认出,门前那具尸体,正是纪家长房嫡媳李氏! 李氏竟然在纪家门口上吊了! 一个女子,敢做这样举止,定是被纪家欺负狠了! 有胆大的上前几步,看到李氏手里捏着的休书,立刻嚷开了,“纪家休了李氏!” 于是根本不用人问,许多流言人们自己编着,就流传开了。 纪仁德听闻差点头发都吓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李氏怎么突然上吊了,还吊死在纪家门前!他恨不得到地下拽着李氏问一句,纪家哪里对不起她,她如此害纪家! 杨氏直接晕过去了,田氏被禁足,家里没人操持白事,一时乱的可以。 纪仁德赶紧写信回临清,让高氏迅速上京,同时往李家,各姻亲族报丧,腾出工夫后,查问李氏身边人,却发现李氏最信任的贴身妈妈不见了…… 纪仁礼宿醉醒来听到消息,还觉得不可能,李氏怎么会死呢?李氏说过要缠他一辈子的…… 他踉跄跑到香堂,看到李氏尸体仍然不愿相信,手指抖着,牙齿打颤,“我不信!我不信!”话说完,像个疯子似的跑了出去。 第187章 女子 纪居昕接到李氏死讯也很惊讶,在他印象里,李氏是个极好强的人,好强的人会冲动,会害怕,但很难存死志。李氏为什么…… 接到吴明回报,刘妈妈一家已安排妥当,得到刘妈妈详述,他才明白,原来李氏是心死了。 李氏此生最重的执念就是纪仁礼,可她从来没得到纪仁礼的心,别说整颗心,竟连半点同情都没得到,接到休书的一刹那,李氏……就不想活了。 她安排了她的嫡女纪莹,寄回李家的信里,写明事实过往,以自己强烈的死亡方式,保全李家名声,同时送李家一个可以拿捏纪家,谈条件的大礼,以此希望李家能照顾纪莹。 她用这般激烈的方式死亡,心底应该还是不忿的,不满婆母二十余年高高在上的折磨,恨纪仁礼没半点夫妻之情…… 李氏不是个好人,死在她手里的性命不知凡几,前世纪居昕会落得那样下场,李氏是个极卑鄙的帮凶。 她是纪居昕的仇人。 可得知她的死讯,纪居昕并没有太开怀。 虽说恶人终有恶报,于自己而言,她死的实在太好了,可她这样的死亡方式……纪仁礼是得有多渣。 纪居昕越想越觉得恶心,他觉得纪仁礼这样的人,这样清高自负,无情无义,自私懦弱的人,实在不配做自己的父亲。 他看向墙上画像。 娘亲明艳脱俗,眉眼聪慧,怎会看上纪仁礼?他百思不得其解。 看了一会儿,纪居昕起身沐浴,找出素色衣服穿上,带上丫鬟小厮,去平安胡同吊孝。 李氏是他的嫡母,可纪家竟然没有人来通知他守灵。 纪家可以忘记他,他却不能装做不知道。外面喊的那么厉害,怕是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纪仁礼从家里冲出来后,晃晃悠悠走到了书画街。 吹风吹了一路,他脑子清醒了很多。 他不觉得对不起李氏。男大当婚,她娶李氏,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谈不上喜欢,二人也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遇到达婧雪,他的确失了一颗心。他爱雪儿,爱雪儿无与伦比的才气,爱雪儿天下无双的美貌,也爱情事间难以形容的美妙感受,恨不得将她供起来捧在手心,将所有一切都给她,只要她高兴。可雪儿很懂事,从不掐尖要样,他也没亏待李氏,雪儿的存在并没有影响到李氏一星半点,李氏却酸起来没完,明里暗里折腾。若非如此,雪儿也不会孕后日渐消瘦,最后难以支撑生产…… 他给了李氏正室地位,给了她足够的权力和尊重,他没有对不起李氏的地方。李氏被休,也是因为她做的太过,什么事不能在家里说,非要摆到官府!安哥儿是他亲子,那般去世他也很心痛,可逝者已矣,活着的人不应该珍惜当下,好生过日子么? 李氏折腾这一出,是想所有人欠她,让所有人不好过是不是! 纪仁礼缓缓走在街头,越想越难受,如果雪儿还在,如果她还在…… 突然一阵暖风袭过,淡淡的桅子香气飘来。 纪仁礼猛的抬头,见前方有一女子,着鹅黄纱裙,头戴同色纱帽,身形窈窕,走路时裙角微摆,似夏日莲花。 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女子微微回头,面纱下的脸看不真切,可眉心那朵红色梅花花钿,清楚明晰,颇为动人! 纪仁礼突然顿住,浑身发抖,下一刻口中惊呼,“雪儿!”他抬脚跑起来,追了上去。 女子皱了皱眉,身形不知怎么的一变,晃过拐角,消失了。 纪仁礼追过去,已不见女子身影,如果不是鼻间仍留着浅浅桅子花香,他几乎以为自己刚刚在做梦。 雪儿……雪儿喜黄色纱裙,只用桅子香,每每净过面,额上必要贴一朵梅花花钿…… 女子为躲纪仁礼,撞到了苏记纸墨铺前。 纸墨铺子生意仍然兴隆,甚至有人在外排队,意欲一睹石屏先生画作。 一堆男人挤在门前,女子不耐烦的撇撇嘴,加快脚步。 有人小声议论,“这人姿态真美,怎走的那般快?” 有人应答,“人家年纪轻轻娇滴滴的小姑娘,见着你们一堆臭男人,不紧着走难道等着被多看几眼?” …… 此时有一穿着月白长衫的中年男子从铺子里走出来,男子墨发如瀑,并未挽起,顺滑的披在肩后,尾部以一黛青缎带绑系,行步间姿态优雅,仿若谪仙。 “快看那位先生,是不是得称个仙骨道骨了!” “这姿态气质,着实不俗……咦,他怎么突然走那么快?也是冲着黄衣姑娘去的么?” “呀消失了!好快的速度!” “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再优雅从容的人,看着了美人,也得破功。” “那可不一定,石屏先生定不会,我观先生的画,别有一番禁欲感觉……定不会被美色所诱。” “您竟还能从画里看出禁欲感?高人哪!来来来,快与咱们说说,哪幅画,如何表现的?” …… 纪仁礼失魂落魄回到家,纪居昕已经在灵堂给李氏烧纸了。 纪仁礼看都没看他一眼,穿过灵堂,走到书房,移开书架。 书架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像,黄裙女子折梅而立,明眸善睐,眼波生辉,美的似误入凡尘的仙子。 “雪儿……” 李氏这样的死法,纪家定然不愿意停灵太久,七日后就将人葬了。李氏娘家离的比较远,现在还没人过来,到时来了人,自会有新一番别扭,叫高氏上京,也是为了帮忙应对。 杨氏和纪仁德商量出几套方法,时时准备着。 不过这些都不关纪居昕的事。 李氏下完葬,他就回家了。 卫砺锋最近果然忙,前几日还能看到人,这两天干脆连人影都不见。 这混蛋不忙的时候总来骚扰他,毛手毛脚的逗他气他,不把他气炸毛不罢休,他日日嫌烦,可身边少了这个人,做事都觉得无趣。 纪居昕有点想他。 纪居昕去了将军府。府里一切正常,叫来管家护卫等一问,方知卫砺锋这才开始忙,闲下来估计要等很久。 他叹了口气,也是,那混蛋跟他透过口风,会忙一阵子,可能后面会连人都看不到。 他这才开始看不到人……等卫砺锋忙完,可能还真要等很久。 “纪主子,您可是想将军了?”管家一张老脸笑的跟菊花似的,“将军说您要想他了,可以发信号,他一看到就回来陪你!” 纪居昕听到称呼脸上笑意僵了僵,“不用,我没事。”还是不要打扰卫砺锋办事了…… 他问了问府里其它事,知道一切都顺利后,回了隔壁自己家。 他以为日子会这样一如既往,平静安和的滑过,直到卫砺锋回来,没想到接下来并不太平,他接连遇到两次暗杀! 一次是在家门口,即将进门的时候,一枝冷箭从极刁钻的角度射过来,若不是给他开门的孙旺机灵,鬼如神差用门板拍了他一下,那枝箭定然会射穿他的左胸! 另一次是在国子监。他查阅完书籍,拐去净房的时候,有人突然从墙角拐出来,手中一把匕首,直直对着他的胸口,若不是宋飞眼利,一只袖箭射过来,他怕也躲不了。 纪居昕开始小心,然后他发现,有人在监视他。行事方法与前些日子的人很像,却没一个脸熟的。 前些日子监视自己的人,被卫砺锋杀了,卫砺锋说留了人带信,幕后之人不会再随意找来,他们要先做掉卫砺锋,才能找自己…… 可是这些人又上门了,是不是说明…… 卫砺锋遇到麻烦了! 纪居昕有些不敢想,卫砺锋那样的本事,那样的厉害,如果遇到麻烦…… 不,卫砺锋不会有事。 他强忍着拍拍胸口,限制自己行动,同时吩咐将军府,一旦卫砺锋有任何音信,都要让他知晓。 京外某处庄子,黑袍人正欲与钟三爷汇报最新消息。 钟三爷手指竖在唇间示意他噤声,绕过屏风到内间,挑开纱帘,见床上的黄裙女子正在安睡,唇角微翘似是做着什么美梦,忍不住手指轻触女子容颜,指尖在她眉心花钿流连片刻,才强忍着眸底爱意,抬脚走出房间。 带黑袍人走到庑廊,钟三爷背了手,“说罢。” 黑袍人上前,低声说了些什么。 钟三爷阴鸷的目光盛满笑意,“做的不错。” 廊上本挂着一只画眉鸟,仿佛感觉气氛不错,画眉鸟突然叫了起来,声音清脆动听。 钟三爷目光一沉,手腕一转,一只暗器发出,正中画眉鸟脖颈。画眉鸟惨叫两声,小身子抖了一阵,便再无声息。 钟三爷见鸟死了,耳朵竖起听了听,房间内并无异动,他才又笑了。 他转头问黑袍人,“我设的局,可是布好了?” 黑袍人躬身,“回三爷,底下均按三爷行动着,半点差错都不会有。” “……很好。” …… 这天夜里,忙乎几个月,亲自筛查了大半个京城的青娘师徒,终于查到了平安胡同。 翻了几家,一无所获,青娘有些疲了,“师傅,咱们是不是……找不到主子了……” “混说什么!”妃衣女子轻斥,“主子在京城,一定会有痕迹,只要我们用心找,总会找到!” “可这一片大都是富商,主子定不是满身铜臭的商人……”青娘也只是嘴上抱怨,行动却一点也不马虎,很认真仔细。 “也不全是富商,这家不是做官的?”妃衣女子率先翻上墙头,等着青娘。 青娘也跃上墙头,如水美目睁圆,“哇~这不是这些天风口浪尖的纪家?师傅,咱们主子,有可能是纪家人吗?纪家人人品可是不好。” “是不是,得看了才知道。” “这些当官的家里放东西有讲究,没准会有暗阁密室什么的,”青娘眼底闪着兴奋,“我们得仔细翻翻才行。” “别总想着看人隐私,正事要紧,”妃衣女子看了看天色,“今日怕是看不完,咱们先从外院开始,没翻的明日再来。” “好。”青娘一边答应着,一边问,“师傅,咱们这样找着,是不是会很快能找到主子痕迹?” “应该吧……” “师傅可认识主子物件?” “……我认得主子容貌。” 第188章 担忧 纪居昕这两天总做同一个梦。 梦里黑云遮月,暗红色血河流淌,着铠甲的将军周身是伤。将军衣袍残破,肩背插着羽箭,摇摇晃晃地踩着血水,步履极为缓慢,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被涌上来的血水淹没。 将军背后,有成堆的尸骨,堆积成山,将军的前方,有一黑袍人骑马举箭,正对着他的方向! “卫砺锋!” 纪居昕从梦中惊醒,腾的坐起来,胸膛急促起伏。 盯着床帘好半晌,他才想起此处是自己卧房,刚刚一切……只是梦境。 他骤然松力,往后倒下。身体陷进绵软舒适万分的床褥里,也不能缓解方才那一刻的心情。 害怕,惊惧,慌张…… 前世面对死亡的时候好像都没这么害怕。 他将自己埋进枕头里,想要平复这一刻的心情。 “吱——”床帘一动,有个白白的小团子蹿上了床,熟门熟路的滚进被子,拱到纪居昕胸前。 纪居昕把它抱住,“你也想将军了,是不是?” 小白貂小爪子扒拉纪居昕衣襟,用自己激烈的动作表达对这句话的反对。 “真乖,”纪居昕揉了揉小白貂的头,“我们去找他好不好?” 小白貂上蹿上跳更厉害,小腿蹬的纪居昕几乎抱不住。 “好了,知道你想将军想的不行,天亮咱们就行动……” 纪居昕捏着小白貂的耳朵,小白貂趴在床上,把脸埋在爪子里。主人总是听不懂它的话,貂生真是太艰辛了! 五更天,纪居昕起身,穿好衣服,走到书房。 这些天,不管他自己的消息网络,还是卫砺锋手下的收集,都会放到书房案上。 今日是四月十二,仔细想想,离卫砺锋忙碌起来,已经足足过了一个月,而他没见到卫砺锋的持续时间,也已超过半个月。 纪居昕将小白貂放到一旁的软垫上,深呼一口气,坐下来翻开各样卷宗。 卫砺锋给了他很多权限,比如市井消息收集,比如各府钉子回报,甚至连五城兵马司,西山大营的部分消息,也向他开放。 卫砺锋……很信任他。 如果卫砺锋真有危险,他也会让卫砺锋知道,他有能力救他! 第一个卷宗,有关京城百态,多是百姓状态,是否正常,是否有异动。 第二个卷宗,是部分特别关注的官员,是否发生了什么不一般的事件。 第三个卷宗,有关军事动向。 …… 一样一样看来,都很正常。 可卫砺锋明明说过,他在布一个引蛇出洞的局,这么正常没半点水花,就不正常了。 纪居昕把吴明的消息册子拿过来,细心与这些卷宗比对,终于觉得哪里不对了。 卫砺锋手下送来的卷宗里,京城各种和谐,百姓口角事件少了很多,官员后院乌烟瘴气的对掐几乎也没了,京城从来没这般安顺过。 可比对吴明的消息册子,仔细总结后就能看出,恶性事件变少是有原因的。市井混混,黑道生意,这些人群低调了很多,有些几乎不再露面。 这绝非是京城治安太好,而是有股力量阻止这些人做生意,或者,有人要用这些人,用大价码买去做事,他们没时间精力祸祸别人。 京城这么大,灰色地带人数绝对不少,如果有人能集他们,那得是多大力量! 纪居昕霍地站起,把窝在软垫上打盹的小白貂吓的差点摔下椅子,伸爪子钩住桌边雕花,才勉强维持住身形。 魏王有异心,黑袍人组织神秘……卫砺锋未查到这两拨人始末,要以身涉险引蛇出洞方便看清,如果对方势力大的超乎想象,卫砺锋不察之下,一定会有危险! 纪居昕拧着眉,背手在书房转了几圈。一柱香后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需要再找人打听。 卫砺锋虽然信任他,但卫砺锋身负皇命,有很多东西不能让他知道,消息线索有限,他能分析出的事情有限,既然如此,不如找可能知道内情的人。 可能知道,他又认识的人…… 纪居昕脚步一顿,安王世子刘昔! 刘昔长于宫中,与太子为友,为人聪慧谨慎,今上也相当欣赏。骆公公的消息,是刘昔告诉卫砺锋的,光凭这一件事,纪居昕就知道刘昔能力不弱。 刘昔经常出入皇宫,卫砺锋也常与其来信,他还是下一任皇帝安王的嫡长子…… 虽说外界传言,最得皇宠的是简王世子刘昀,但纪居昕认为,二人若比实力,应以刘昔为上。 刘昀也不是不聪明,可他行事手段有些流于表面,凭他想邀自己做幕僚的方式就能看出来,他再扮演礼贤下士的高贵人物,最终仍然以自己利益为上,不能使人交心。 刘昔就不以自己利益为上了么?纪居昕抱着小白貂走回房间换衣服,面上苦笑,刘昔一定也是。人不为已,天诛地灭,普通人皆如此,遑论情势更加复杂的皇族。但刘昔就是有手腕,他也能让人相信他非常真诚,只要双方利益方向不到对立的那一天,你就永远看不到他对你不真诚。 可这样的人有足够的本事。 辰时,纪居昕走到安王府,递了贴子。门房请他进去稍候。 一柱香过后,一个执事笑呵呵出来,“世子今日身体欠安,无太多精力见客,请公子体谅。” 欠安?无精力见客? 那你笑的这么开! 纪居昕垂了眼,“我只与世子说几句话,不会太耽误太多时间。” 执事微怔,表情很有些为难,“这个……小的做不了主。” “你来回绝我……是世子交待的么?”纪居昕突然问。 “这……是的。”执事脑门微微见汗,“公子请不要为难小的……” “世子与你说不见我?”纪居昕重复。 执事腰弯的更低,“世子身体要紧,您看……” “无碍,世子说不见,便不见了,”纪居昕淡定坐着,目光看向窗外垂柳,“召郡王在吗?烦请再去问一下,我欲见召郡王,不知可否。” 刘昔故意不见纪居昕,让他心底疑惑更甚,如果卫砺锋真没事,如果不是担心自己猜出点什么,刘昔为什么不肯见自己? 纪居昕面上表情云淡风轻,袖子底下的手早已紧握成拳。 刘昔可以拒绝见他,刘召却不会。 刘昔与刘召兄弟情深,刘召很听刘昔的话,但刘昔不会在刘召不知道的情况下,替他做决定。在某种方面,刘昔是个很坦荡的人。 他现在只希望刘召在…… 看到从远处奔来的人,纪居昕长出一口气,谢天谢地,刘召在。 刘召跑到纪居昕面前,步子止住后把小脸板起来,“原来你还记得我!” “怎会不记得?”纪居昕抖抖袖子,小白貂从他的袖袋里跑出来,嗖嗖嗖地爬上肩头,小脑袋伸出来,偷偷打量刘召。 刘召眼睛一亮,“这是——” “我养的小白貂,崔宁每次看到都走不道,上次你说好奇,今日我便带它过来玩。”纪居昕伸手搔着小白貂的下巴,绝口不提小白貂偷偷跟着他出来,被他发现后大发脾气差把它丢回去的事。 “它就是小白貂啊……”刘召走过来,小就翼翼地伸手,想摸摸小白貂毛绒绒的爪子。 “不用那么小心,”纪居昕将小白貂从肩膀上扯上来,抱给刘召,“它不怎么怕生。” 小白貂‘吱吱’的朝主人抗议,不过今天因为它不太乖,惹主人生气了,现在配合主人表现,也毫无压力。它坐在刘召掌心,歪着头,黑豆似的眼睛看着刘召,“吱?” 刘召一下笑了,“它叫什么名字?” “小白。” “这么随便,也只有你这种懒人才想的出来!” “郡王说的是。” 刘召逗着小白貂,带纪居昕朝自己的院子走去。纪居昕与他说话,他一点也不怀疑,能回答的就回答。 纪居昕目光闪动,愧疚更深,刘召如此信他,他却…… 刘召捏着小白貂的爪子,小白貂被捏的烦了不依,打刘召的手,刘召迅速躲开,又欲捏小白貂的爪子,一人一貂玩起了谁的爪子在上的幼稚游戏,不亦乐乎。 “我知道你今日来,是担心姓卫的,他很久不出现,你担心他出事是不是?”刘召漫不经心地说,“那混蛋且死不了呢,你别瞎操心!” 纪居昕一怔,片刻后眼睛发亮,“你是说,他现在很安全?” “我怎么知道?”刘召皱了皱鼻子,“反正他总这样,最后一定会活着回来。” “他这样……很多次?”纪居昕手有些抖。 “嗯,很多次,最久的一次,半年没有消息。”刘召看了看左右,小声与纪居昕说,“我估计我哥不想见你,也是因为他怕你问姓卫的在哪,他肯定也不知道。” 纪居昕惊讶地看着刘召,半晌回不过神。 刘召狠狠瞪了他一眼,“盯着我干什么!” “你知道我找你是为了……” “这有什么难的,”被小白貂粉粉的肉垫拍到手心,刘召笑了,他努力忍住,冷哼一声,“你以为我像你那么蠢。” “你知道还……” “我们是朋友。”刘召被小白貂舔的手心直痒,瞪了纪居昕一眼,“你与我计较这些,是不肯做我朋友喽?下次我有事找到你头上,你敢不帮忙!” 对着刘召凶巴巴的表情,纪居昕眼睛有些酸,“我……帮,一定。” “这就对了,朋友之间,就该如此。不过姓卫的那家伙现在如何我还真不知道,”刘召眉心皱着,“哥哥身体不好我又不想打扰……” 表情很是纠结。 纪居昕拍拍衣裳站起来,微笑道,“不用,这样已经很好了,卫砺锋一定不会有事。” 他认真与刘召道谢,“谢谢你。如果不忙,我与小白陪你再玩会儿,如果你有事,我便下次再来拜访……” “一柱香后我有射箭课,”他看着巴巴看着他的小白貂,脸上满是苦恼,“要不我悄悄的……” “召儿。” 突然有道清脆声响传来,“不许胡闹,回去上课。” 是刘昔。 第189章 确定 微暖春风下,刘昔在一片梨花雨中缓缓现身,优雅贵气一如初见。 听到他的声音,刘召一僵,缓缓放下手里的小白貂,满面凄然的转身,“哥哥……” 刘昔抬手。 刘召把头靠过去。 刘昔揉了揉刘召的头,“喜欢小白貂?哥哥送你一只?” 刘召面颊略染红霞,粗声粗气道,“我长大了,才不想要这些!我还是好生学习多长本事,免得哥哥累死!” “好,哥哥等你长大。”刘昔拍了拍他的脸,“去吧。” 刘召看了眼纪居昕。 刘昔笑笑,“放心,哥哥不会欺负他。” 刘召扮了个鬼脸,“纪九那么聪明,你才欺负不了!”说完最后捏了一把小白貂的爪子,冲纪居昕挥了挥手,离开了。 纪居昕抱回小白貂,小白貂跳到纪居昕肩头,大半个身子躲在纪居昕脖子后,露出一个头,小心观察着前面的人。 “世子身体……可有起色?” 刘昔坐着轮椅,身体仍然清瘦,眼睛仍然隽黑充满智慧光芒,他这表象,明显往常一般,并无恶化。听得此言,刘昔笑了,“你在怪我?” “小民不敢。” “又在自称小民,显是生气了。”刘昔拍了拍肩膀,将衣上雪白梨花瓣抖下来,双手转着椅轮,走近纪居昕,“我能抱抱它么?”他指着小白貂。 小白貂吱了一声,纪居昕安抚地摸摸头,将它递给刘昔。 小白貂不似方才活泼,到了刘昔怀里也没动,只拿一双黑豆眼看着刘昔。 刘昔捏了捏小白貂的爪子,“倒是有趣。” “世子过来……是担心我骗召殿下?” “你不会骗召儿。”刘昔声音笃定。 “可是我刚刚……” 刘昔抬手,“召儿的话,你信是不信?” 纪居昕垂了眉眼。 “我知你担心卫砺锋。自卫砺锋音信全无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有一天你会找来。我不见你,你若就此离开,我欣喜,因我少一件事。你知难不退,寻召儿,如若非要缠着召儿不肯走,我会伤脑筋,你听得去话,自发提出离开……证明你理智未失,我很欣慰。” 刘昔抬眼与纪居昕对视,目光幽深灼灼逼人,“纪居昕,我能不能信你?” 纪居昕微眯了眼睛,“我若品德有失,你可赐死。” “卫砺锋没事。”刘昔微笑道。 “你应知道,卫砺锋与我走动颇为密切,我有很多事情,皆要仰仗于他。”刘昔搔着小白貂下巴,“若他有事,我定不会‘装病’。” 纪居昕观察着刘昔的神态。他的确非常闲适,放松的姿态一点也不像掺了假,但以他与卫砺锋的交情,一点也不关心……是不是有些过了? “世子能否告知实情?”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股执拗。 “也罢,我知道瞒不了你。”刘昔叹口气,“之前有消息表明,黑袍人或与外贼勾结,有密信来往。对方藏匿之处颇为复杂,我们寻了很久才找到。我们想找出这些密信,也想引蛇出洞,准备一番后,卫砺锋去了密信藏匿处。进了对方的地盘,信息传递不是那么方便,所以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但就如召儿所说,类似境况卫砺锋遇到过无数次,不管多危险,他从未失过手,这次,想必也是一样。” 终于听到一些靠谱消息了,纪居昕紧紧握拳。 “从未失过手,并不代表不危险……” 刘昔讶异看纪居昕,转而眼角微扬,笑的颇有些意味,“我并没有说不危险。也许他这一次逃不过了也说不定。” 纪居昕觉得一颗心高高吊起,呼吸都有些不畅。 “但我们要有信心,”刘昔欣赏够了纪居昕表现,手掌托了下巴,“尤其是做为喜欢的人,更要有信心。” 纪居昕:……喜欢的人? “有你在,”刘昔笑容清俊声音清朗,“卫砺锋……大概还舍不得死呢。” 纪居昕脸色有些白,“我想去找他。” 刘昔微微侧了头,又一阵风吹过,雪白花瓣飞洒,有暗香袭来。 “你可知他身负皇命?” “我知。” “若因你之故,任务有失,甚至害他受伤,你可能承受结果?” 刘昔声音不再温柔,话中有灼灼逼人气势。 纪居昕何尝不知擅自行动会有各样风险,但心中担忧分毫消不下去,灼灼难挨!卫砺锋立功无数,现下身处危险,却无人相助,他想想心尖就痛。 “难道任务一定要用命来换吗!”纪居昕墨黑瞳眸闪着火焰。 刘昔唇角噙着笑意,声音缓下来,“你很有趣。既然你已有决定,又何必来问我?” “地址。”纪居昕紧紧盯着刘昔,“卫砺锋在哪里。” “保定府,楼外楼。”刘昔正色道,“我阻止不了你,或者说我也想知道卫砺锋是否安全,行个私心。今日之事出得我口,入得你耳,有第三人知道,我都不会承认。我不会给予你任何帮助,一切靠你自己,若因你原因,卫砺锋任务未成,造成祸端,所有结果,皆要你独自,或由你二人一起承担。” 纪居昕弯腰抱过小白貂,唇抿成一条钱,“我懂,谢世子殿下。春日物杂,许多病灶滋生,世子殿下请保重身体。” 这要是告辞了。 “我明日会进宫住一段日子,你不用再找我,因为一定找不到。”刘昔笑眯眯冲他挥手。 纪居昕动作僵了一僵,“今日小民无状了。世子放心,不会再有下次。” 纪居昕离开后,刘昔抬头看天,晴空万里,白云如波,有飞鸟闲闲滑过。“卫砺锋,你这混蛋……” 纪居昕回到家,立刻让周大孙旺准备东西,他要去往保定府。 之后他朝将军府走了一趟,将军府竟然有客。 招来小厮一问,原是卫家人上门,请见卫砺锋。 “纪主子别担心,咱们将军不在家,他们也不敢作威作福。”小厮眉眼飞舞,得意洋洋。 纪居昕也相信卫砺锋的威慑力,但该问的还是要问,“都来了谁?” “大房掌家夫人,二少爷,大小姐……”小厮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过去。数完还向纪居昕介绍了下卫家的大致情况,一共几房,都有有些什么人。 纪居昕听了半晌,好像没有雅清阁见过的兄弟二人,便把兄弟二人体貌特征形容了一遍,问小厮。 小厮拍了拍头,“您说的是卫松兄弟吧!这俩可是极品,年年都要来将军府晃几圈,我们都烦的很,偏将军不知道为啥不管,任他们恶心。去年十月,想想也就是您刚到京城不久,将军就把那两位狠揍了一顿,送去了漠北军营烧火……纪主子您怎么知道这俩人的?” 纪居昕怔住。 这两人,怕是因为得罪了自己,才被卫砺锋下手收拾的吧…… 卫砺锋总是这样,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做着这样的事,做了也不说。他那么明显的在讨自己欢心,如果将这些说出来,不就能让自己感动了?偏他那么笨…… 傍晚前一切已安排就绪,纪居昕换了骑装,趁着城门没关,带着人出了京城。 很快,天色暗下,月亮升起,淡淡月华照耀大地,安静美好。 纪居昕纵马驰骋,看着前远方的路,眼神越加坚毅,卫砺锋……你可一定要没事! 与此同时,青娘师傅再次摸到了平安胡同纪家,很快翻到了纪仁礼的书房。 纪仁礼正醉醺醺对着达婧雪的画像说话。 “雪儿……你为何不肯见我……明明你看到我了……你去纸墨铺子,是不是还挂念着我的才华,想着在那里能寻到我的画……可我就在你面前啊……你为何不肯看我一眼……” 画像摆在桌上,清晰明了,青娘师傅一看到,立刻身体僵住,浑身颤抖,眼泪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青娘跟着师傅的脚步站稳,也很快看到了画像,“这幅画我也有!”她激动地声音差点藏不住。 好在底下纪仁礼醉的死死,根本未察觉到任何异样。 “主子……主子……”妃衣女子嘴唇嚅嗫几声,听得青娘的话,转头紧紧盯着她,“你有?为何有?从哪得来的?” “师傅您别这样看着我,我害怕……”青娘潋滟水眸眨了眨,小声道,“就是我在皇庄遇到的那个小骗子,骗我说喂了毒药的纪居昕,我最后一次去他那里,瞧他对画可宝贝,就抢来了……那幅画与这幅一模一样!” 妃衣女子终是没忍住,泪垂于睫,“天可怜见,主子……我们终于找到了。” “什么?”青娘眼睛睁的溜圆,素手掩唇,“您说这幅画!这个人!” 妃衣女子斜她一眼,“我们的主子是男人。” “那您说认得主子容貌……” “你想想,”妃衣女子眼睛发亮,提醒青娘,“纪居昕少爷的眉眼,是否和画上女子想像?” 青娘愣了愣,仔细回想片刻,“还真……挺像的。” 但凡是画,都有些失实,且男女打扮不同,一时想不到太正常,可有了提点之言,青娘越回想,越觉得纪居昕和画中人不仅仅是想象,那眉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想到一个可能,紧紧控制自己不要尖叫,“他,他们……” 妃衣女子静静看着书案上的画,面有哀色,“画中女子,曾经是我们的主子,但是她死了。” “所以纪居昕……他是我们……我们……”青娘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啊啊啊我做了什么!” “要叫少爷或主子。”妃衣女子冷冷提醒青娘,注意规矩。 青娘用力咬唇,指着下面醉死的纪仁礼,“可是他刚刚好像说……前主子还活着?” “不可能。”妃衣女子摇摇头,“我相信郑二。” “但主子的事,不得轻忽。”妃衣女子眉眼突然变得狠辣,“回去集和手下,先分一半去保护主子,另外的,跟我去瞧瞧,可是有人在玩手段,找了个冒牌货!” 第190章 痕迹 不眠不休几乎一日夜,纪居昕到达保定府时,已过了未时。 保定府是拱卫京城的南大门,城楼巍峨,有雄兵驻扎,武人风气很浓。进得城门,街长三里,青砖铺道,街边屋宇建筑古朴大气,过往行人精气神十足。 纪居昕拉着马缰,尽管腿软的几乎不是自己的,仍然挺直脊背,观察四周环境。 时值午后,街上走买卖的都收了摊子,店铺生意也并不兴旺,热闹劲比之京城差的很远,卫砺锋……会在这里么? “宋飞,楼外楼在何处?” “城西。”宋飞催马过来,“请恕属下直言,主子还是先休息一下,太过疲累时,诸事皆有不顺。” 纪居昕闭了闭眼睛,“先去客栈。” 宋飞熟门熟路地找了一家客栈,带着手下安置。 纪居昕洗了个澡,用了些简单吃食,让手下皆去轮班休息,才准备休息。 他将外衫脱去时,袖袋里小白貂嗖的一下蹿出来,率先跳上床,窝到枕头边等主人。 纪居昕上了床,把小白貂抱到怀里,拉过被子盖好,“这次出来可不是玩的,你偏要跟着,遇到危险要知道保护自己……”小白貂吱吱叫了两声,非常乖巧,他揉了揉小白貂的头,打了个呵欠。 此次来保定府,身边只带了周大和卫砺锋给他的手下,他的消息网络太小,以前只有临清,现在只有京城,出了京城就两眼一摸黑,只能求助宋飞等人。 还好卫砺锋本事大,四通八达哪的消息都有,因为权限,他能知道的东西有限,但比什么都不知道强多了。 卫砺锋……你可千万不要事…… 他渐渐闭了眼睛。 醒来时已是深夜,眼前一片漆黑。纪居昕难得不迷糊,起来燃了灯,觉得睡过一觉精神好了很多。 “主子。”周大听到动静,在外敲门。 “进来。” 周大手上端着吃食和热茶,“我猜主子快醒了。” 纪居昕已经穿好外衫,“吃的就算了,没什么胃口。”他拿起茶杯,连喝了两杯水,“楼外楼是什么地方,你可问清楚了?” 周大有多少本事,纪居昕最清楚,在无人可用之时,周大一人顶几人完全没有问题,最重要的是,周大只忠心于他一人,无论消息是好是坏,都不会骗他。 “问清楚了,”周大神情肃然,“主子,这楼外楼,不简单。” 所有地方都有阴阳两面,便是京城之内,天子脚下,也有黑暗边缘,这保定府,也少不了。这楼外楼,并非是一处楼,而是一个片区。 这个区域里,有正经的银庄,茶馆,酒坊,也有青楼私窠,赌坊拳场,多做夜里的生意。可以想象,内里必然黑白两道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如若主子允许,属下可带人前往,必带消息回来。” 这是在劝他不要去。纪居昕眉梢微扬,“你担心我惹麻烦?” 周大垂头,“属下担心主子遇到危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纪居昕整肃衣衫,“再说我们一两个不起眼的外地人,低调些出不了什么事,走吧。” 亥时二刻,大多数人已经歇息,楼外楼却宾客满至,整整一大片区域,灯红柳绿,好似过节一般。 骤然从安静黑暗街道拐过来,纪居昕有点不太适应,他眯了眯眼睛,看清面前景致,“这便是……楼外楼?” 宋飞上前一步,“回主子,是。” 原来此处叫楼外楼,还真到处是楼。触目所及,高的,矮的,秀丽雅致的,大气磅礴的,众多风格不同的楼宇聚于眼前,场面相当壮观。 纪居昕眉眼沉肃,刘昔说卫砺锋会来这个地方,大约这些楼群里,某一处,就是黑袍人的据点。 他要如何在这群楼里,找出想要的答案…… “宋飞,你可有线索?” 宋飞垂了头,“将军诸多消息不对属下开放,属下不知。” “但是习惯,你总知道。”纪居昕指着前方,“我们站在街头,若往前查探找寻,哪处最可疑,哪处最该先找,你总该知道。” 宋飞不确定是纪居昕在考他,还是真的需要他帮忙,被卫砺锋教训一顿过后,他已习惯一心一意伺候纪居昕,现在听主子在问,他站在原地观察了一会儿,指着右手边第三座二层小楼,“大约是那处。” 纪居昕看过去,是一处银庄。 “不管做什么生意,不管想存钱还是想花钱,都得到银庄……果然不错。”纪居昕微眯了眼睛,“我们走。” 同纪居昕印象里清闲明亮的银庄不一样,这里的银庄,非常,非常忙碌。 伙计高声唬气喊着人排队,招呼贵客的,招呼散客的,替人排队的,忙的脚不沾地;掌柜的手不离算盘,汗流了一脸,嗓子都哑了。 这生意是怎么做的…… 纪居昕微怔了怔,抬脚走进去,站到角落里,扮做排号等待的客人,还找了个位置坐。 人多时都少不了热闹,客人们各自用不同的口音说着话,有骂赌坊出千的,有赞青楼美人的,更有眉眼斜飞各种意味深长表情卖消息的。 都省得去茶楼打听了,纪居昕心内暗忖。他眼色示意周大宋飞四处看看,自己支着耳朵听四下动静。 一柱香过后,他腾的站起来往外走,在门口与周大宋飞会合,“去醉春楼!” 周大和宋飞对视一眼,眸内齐齐闪着惊讶,他们刚刚四处收集到的消息,也指向醉春楼! 如何他们跑了一圈找回来,主子坐在原地就知道了? 纪居昕以为醉春楼是酒坊,到了门前,看到外面挂着的粉纱,红灯笼,才知道这里……竟然是青楼。 他脚步钉在原处,死死咬着薄唇,捏拳站在原地,半晌没动。 与此同时,东面群山脚下,一处破败农舍里,卫砺锋正脱了上身衣衫,露出背上狰狞伤口,牛二一边叹着气,一边给他上药。 “你这伤实在太重了。”牛二看着毒箭剜出来后留下的伤口,因要彻底剜去毒肌腐肉以免扩散,这处伤口非常深,面积也非常大,只这么换着药,不知哪天还能好,“不然这次的事,你交给我老牛,保证不会失手!” 卫砺锋笑了笑,“我没事。” 牛二大眼睛瞪的溜圆,“有些事我老牛不能知道,但你也不能总这样,觉得有危险一个人闷声不响就去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纪主子不得要了我老牛命!” 提起纪居昕,卫砺锋眼眸温柔,“他不会……嘶,你个笨牛,给老子轻点!” “这不是提起纪主子让您减痛了么……好了啊好了。”牛二把纱巾绕几圈绑好,“好了!” 纪居昕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好一会儿,才咬着牙把衣服穿上。 牛二在一边兴灾乐祸,“我就说你离不了纪主子,现在要纪主子在这,你就不用自己穿衣服了!” 卫砺锋凉凉斜了他一眼,他立刻端正站姿,好像刚刚说话的不是他。 卫砺锋看着远处阴影起伏的山脉,小狐狸现下……应该到保定府了吧。 牛二觑着卫砺锋,终是忍不住,“头儿,你看纪主子都来了,把他接来吧,你要不放心,我老牛专门盯着纪主子安全,保证不会有事!” 卫砺锋摇了摇头,“不涉险,才最安全。” “可纪主子那么聪明,头儿可不一定拦得住,他突然撞上来怎么办?” “不会。”卫砺锋声音笃定,“我给他留了几道钥匙,只要他去了,就被那些钥匙引到安全的地方。” 牛二小声抱怨,“真不知道您二位在玩啥,担心就时时绑一块,生一块生死一块死不就是了,何苦费这么大劲……” 卫砺锋微微一笑。 小狐狸能关心他,能想着过来找他,他已心满意足,但危险地界,他万万不会让小狐狸涉足。彼此有牵挂,有想念,就够了。 可是想想小家伙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仍然有些蠢蠢欲动……明天,快些来罢。 京城里的青娘师徒,溜进了将军府旁的宅子。 虽说此处看守严密,但主人不在的时候,防备力下降了很多,青娘师徒功夫不弱,提高警惕溜进来,除了时间稍稍用久了点,倒也还算顺利。 两人把纪居昕房间转了一圈,又探了探书房,青娘师傅情绪激动,“纪少爷就是咱们主子!” 青娘苦着小脸,“完了,之前我那么挑衅,主子可要怎么罚我……” 妃衣女子看完屋子里的一切,冷声吩咐,“我们去保定府。” “去找主子?” “主子可能有危险。” 青娘不解,“师傅何有此言?” 妃衣女子冷笑,“今晨你也与我一同去书画街走过了,刚刚好碰上那个黄裙女子,你也瞧了,那是个冒牌货。以我们二人本事,竟然还能跟丢了人,你想想,此人是不是有备而来。” 青娘杏眸微闪,“的确……” “若我不能确定,执着跟查黄裙女子,很快,我们就会落入某个设好的圈套,被一网打击,而我们真正的主子……怕已经被他们下黑手。姓卫的不在,主子身边力量不足,这么大的局,会有危险是肯定的……” 第191章 青楼 “主子,您为何知道,这间青楼里会有线索?”周大仍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方才在银庄,共有十人提起过醉春楼,这十人之中,又有六人与众不同。”纪居昕心不在焉地说,“他们虽扮成平常模样,但身怀武功,观察方式与旁人不同,话中又隐含秘语,似在对着什么关键消息……黑袍人放机密的地方,必会有诸多掩饰,我若不亲身来一趟,总会有疑问。” 纪居昕下了半天决心,终于抬脚往醉春楼里走,差点被扑面而来的脂粉浓香呛出喷嚏。他安抚着袖袋里的小白貂,让它安静些。 “哎呀好一位俊俏无双的少爷!来来里头请——” 有穿着艳红衣裙的老鸨上前拉客,纪居昕退后一步,“要个雅间,请露华,春情两位姑娘。” “这两位姑娘平日可是不见客……” 纪居昕一个眼色,周大立时掏出一把银票,“够吗?” 老鸨看了看面嫩的纪居昕,又看身高马大,严肃周正的周大宋飞,有些不解。不过青楼么,有银子当然要赚,她立刻眉花眼笑,“几位楼上请——” 雅间也是馨香满室,不过比外面淡了很多,纪居昕稍微舒服一点。 待伙计上了酒菜,他站起来,在房间里摸索。 “主子?” 纪居昕没时间看周大,“露华春情两位姑娘,皆是方才听来,她们身上应是有什么不对之处。这个房间……不知道有没有东西。” 周大宋飞跟着一块找,结果并未发现特别之处。 很快露华春情到了,一人着红,一人着蓝,皆是二八年华,绝艳美人。 二人进房间一看,就明白谁是金主,齐齐朝纪居昕扑过来,“这位公子——” 纪居昕迅速退后,见两位美人扑空在地,娇躯横陈,半点不心疼,冷着脸道,“不知可否到姑娘房里一叙?” 露华以袖遮裙咯咯笑,“原来公子这般心急……” 春情亦摆了个漂亮的侧卧姿势,媚眼如丝,“可是奴家想先与公子说说话呢……” “那算了,”纪居昕看了眼周大,“动手。” 周大一个掌风劈去,春情脖颈一软,晕了。 露华瞪大眼睛,想要尖叫,发现已被匕首抵着脖子。 她费力地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宋飞,忐忑看向纪居昕。 纪居昕一撩衣摆,坐到圆凳上,“我问你几个问题,答的好,这些就是你的。”他取出一叠银票拍在桌上,“答的不好……”他看了宋飞一眼,宋飞手一紧,匕首往后一蹭,露华脖子立刻破了层油皮。 “爷,爷,有话好好说,您问,露华必知无不言!” “近些日子,楼里可来过一位客人,这位客人只叫你与春情服侍,身材高大,俊的不似凡人,却有股让人不敢亲近的气势?” 露华有些为难,“奴家每日接多位客人,这……” “那便好好想。”纪居昕一看两个女子,就知是好控制的人,盘问不如用手段,“这个客人很特殊,极俊美,没有与你或春情过夜。” 周大宋飞一听便知,纪居昕要打听的人是卫砺锋,可卫砺锋有没有人在此过夜,为何主子这般笃定? “有!”露华这次想起来了,“有个青年特别俊,穿蓝衣裳,我们一楼人都瞧着流口水,他点了我和春情,偏偏又不让我们近身……他很会说笑话,有些笑话让奴家这等做惯皮肉生意的都害臊……公子找的可是此人?” 有些笑话让奴家这等做惯皮肉生意的都害臊? 卫砺锋这混蛋在青楼里做了什么! 纪居昕愤愤咬牙,“就是此人!他后来去了哪里,可有留下什么?” “并无,”露华想了想,“他在我房间里转了个圈,之后去了春情房间,第二日春情与我说他二人并未成好事……” 纪居昕示意宋飞将人架起来,“带我去春情房间。” 露华眉眼低垂,眼珠子转来转去。 纪居昕皱眉,眼神示意宋飞掐住露华下巴,朝她嘴里丢了颗丸药。 “我劝你老实些,七窍流血的模样可不好看。” 露华听出这是毒药,立刻老实了,“是……” 楼里人很多,但有露华带着,几人顺利到了春情房间。 纪居昕一个眼色,宋飞将露华劈晕,三人开始在春情房间里搜索。 很快,周大敲到一块墙砖不对,小心抽出来一看,内里印着一块类似地图的东西。 纪居昕目光灼灼地看向图案,研究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图是反的。 他从房间里找了一盒胭脂,抹在砖上,又用帕子紧紧盖住,将图拓下来,这才看清楚。 这是楼外楼的详细地图。他看了片刻,指着图中的三角位置,“这里!” 纪居昕带着周大宋飞立刻离开醉春楼,顺着地图,找到一处闲置的小楼。小楼到处黑乎乎,瞧着很久没用了。 周大宋飞有些迟疑,觉得这么快找到线索有点不可思议,是否真的可信? 纪居昕却神色沉静,“先看过再说。” 小楼无人,三人从后门进去,小心燃了烛火,发现这座楼里,满满都是书。 这样的市井俗媚之地,怎会有书楼? 纪居昕却并不看那些书,而是绕着墙壁走。 不一会儿,他脚步停住,身子僵硬很久。 纪居昕叫宋飞过去,指着墙侧的剑痕,“你来看看,这可是卫砺锋留下的。” 宋飞觉得颇不可思议,“真的是将军的剑!” 卫砺锋的剑比较特别,比一般的剑宽,重,花纹也非常独特。这个痕迹留的非常深,非常清晰,仔细一辩便能看出。 纪居昕闭了闭眼,“你再往下看。” 宋飞蹲下身,见地上有一处暗色痕迹,手指蹭一些凑到鼻间来闻,是血,干涸的血渍。 “将军……来过此地?” “他受了伤。”纪居昕想起做过的梦,心就揪的不行,“他……已经走很久了。” 周大从书柜边发现一片衣角,递到纪居昕面前,“主子你看!” 是卫砺锋的衣服。 他不穿官服时,总喜欢穿蓝色长衫,也爱给纪居昕用一样布料做衣服,这样布料的衣服,纪居昕也有一件,“是卫砺锋的。” “将军他……去哪里了?” “拿舆图来给我。”纪居昕走向一张空白书案,让宋飞将随身带着的保定府舆图铺开。 纪居昕认真看着舆图,思考。 卫砺锋来过这里,但是是很多天前。不管这里是否有所谓的‘密信’,经过那样一场争斗,这里都不会再有了。所以现在这里如此安静,无人看管。 看卫砺锋留下的痕迹,便知那日对战很激烈,当时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卫砺锋得到了‘密信’。若卫砺锋得到了想要的证据,应该会回京,用证据将人圈死。 另一种,‘密信’被提前转移,卫砺锋追了过去。可对方若有那么大能力,卫砺锋明明知道是陷阱,敌不过,不应该傻的一个人以身犯险。 他突然消失到现在,怎么都说不通。 纪居昕摇着头,看着舆图上的各种标志,这里是西面,往外通江南路,离京越来越远,南面有河,关联漕运…… 魏王与黑袍人勾结,卫砺锋手上没有证据,想抓人抓不到。他曾说要布个局,引蛇出洞……如果只是一封密信,引出的蛇怕份量不够吧。 魏王想要的,最终不过是江山,江山怎么样到手?一是等皇上死时,用计逼宫改诏,一是现在就弄死皇上,太子病弱不堪大位,京城无人可担帝任,耍耍手段,自有人拥立。 若论引蛇出洞的最佳办法,能引魏王忍不住出手的办法…… 皇上亲自现身引诱! 卫砺锋是不是护着皇上悄悄到此,透些风声让魏王知道,引魏王前来刺杀! 纪居昕手心直冒冷汗。他承认自己想的有点多,有点太吓人,但是想想前日刘昔的话,刘昔说他即将入宫,最近不要找他,找也不找到。 皇上信任刘昔,用他来打掩护再合适不过…… 纪居昕脑门见汗,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想,但就是停不下来! 若真如此……如真如此,卫砺锋面对的,将是多大的难局! 左右他现在是安全的,身边又有人手,既然来了此地,不如就好生探探,能帮上卫砺锋的忙也好! 马上四月十四,离十八不过四天,卫砺锋每个月十八,可还是有个必犯的病呢…… “这里,”纪居昕咬了咬唇,敲着桌面,指尖落在舆图一处山腰,“我们去这里。” 周大凑过去看,“天王庙?” 纪居昕点头,“这处庙宇占地宽广,僧侣众多,香火鼎盛,便于隐藏,也便于传递消息。” 还有一点,这天王庙,曾是皇家寺庙。他记得有一日,他从国子监带了一本书回家看,里面正好记载了这天王庙,他曾问卫砺锋这间庙有何出众之处,卫砺锋在他耳边悄声答:此处内里有暗道,旁人不知,仅皇族明了。 若卫砺锋和皇上真有什么计划,这里再合适不过。 “庙里山门没这么早开,主子不如先回去休整。” “不用,”纪居昕摇头,“我们只回去带些东西便出发,到得山门时,想必已天光大亮。” 三人很快行动起来。 城南临水的一处别庄里,黑袍人朝钟三爷报告,“那俩娘儿们没上当。” 钟三目光骤然冰冷,“她们人呢?” “往保定府来了。” “找人拦住她们。” “是。” “墨队首领呢?咬钩了没有?” “主子英明,他已带人来保定府,估计明天就会上门求主子了。” “呵呵……”钟三笑的愉悦,“我也是蠢,竟然才发现此处可以利用,就是苦了珠儿了……” “您对珠儿小姐一往情深,珠儿小姐会明白的。” “……但愿吧。” 第192章 杀机 纪居昕一行朝天王庙行进时,外面天色还暗着。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微凉的风吹在面颊,激的人脑子都清醒了几分。 到底不是武人,一路从京城驰马奔来的疲惫感还未完全消去,再次上马,纪居昕很快觉得自己两条腿快不是自己的了。 可他不能停,卫砺锋……可能有危险! 纪居昕紧紧拉着缰绳,提高警惕,高度戒备着周遭一切。如果他猜测为实,那么越近天王庙,应该越不一样…… 突然有锐利破空声响,随着这道声响,视野范围内出现几点白光,周大宋飞齐齐策马靠过来,“主子!”他们看的清清楚楚,那是羽箭! 纪居昕视力虽不比周大宋飞,但一看到冷光,便知是兵器反光,即刻勒马意欲停止。 战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纪居昕双腿用力夹紧马腹,腰上劲力不消,整个人差一点就被翻下来,身上冷汗直流。 待马停稳,原地打着响鼻,他定眼看去,地上羽箭离马蹄不过两尺! 周大本在一边等着,如果纪居昕掉马随时准备接住,不想主子技术竟然相当不错!而自己这个贴身属下竟一点不知道! 纪居昕轻柔地抚着马鬃。 刚刚这一招……是卫砺锋教的。 有天夜里,他不耐烦卫砺锋歪缠,生气赶人走,卫砺锋难得不忙,怎么也不肯走,不知怎么说着说着,说到了骑马上,他难得起了几分兴致,想起冬月祭时卫砺锋的马上英姿,让卫砺锋教他几招。 卫砺锋也不管夤夜天寒,愣是把他抱到了将军府演武场,将坐骑牵过来,耐心教他。 那夜的月很圆,天很凉,可他兴奋的双颊泛红,累的不行还不肯歇息。 卫砺锋的大手很暖,胸膛很可靠。 他一直像头顶的天一样,只要看到就会安心。 卫砺锋曾说过,想要承担责任,再长大些,他想他现在已经足够成熟,可以承担更多! 纪居昕眯眼看着远处,敌人只放了一圈冷箭,便再无动静。 可是布了陷阱,等着自己送上门? 还是发现拦错了的人,心生悔意? 他们是不是黑袍人,是不是魏王的人,是不是在等卫砺锋! “我们有多少人?”纪居昕突然问。 宋飞立刻回答,“包括暗卫,共三十五人。” “很好,”纪居昕手指微捻,眸中有果决之色,“我们把他们引过来。” 周大嘴唇深抿,显然有些不同意,“此处有异,我们可以拐向旁边的路。”冒险没有必要。 纪居昕却觉得,不管这些人是冲卫砺锋来的,认错了人;还是冲着自己来的,放了陷阱等自己入套,都不是什么好人,能解决一点还减轻了压力。 他退到路边,小心观察四处景物,很快有了决定。 他指着密林里最高的那棵树,“将我放到树上,留一人在侧守护,其他所有人,都去前方查探。大家小心行事,若敌方数量太多,你们全部撤回,我们另寻它计;若可力敌,便将其一一分化诱杀!” 纪居昕猜对方若针对自己,见自己不上钩,不会苦等,他不去,别人会来,时间很紧迫,“现在马上行动!” 他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硬,不容置喙,宋飞周大齐齐半跪在地,“是!” 周大亲自将纪居昕送到树上,目光满是担忧。 “不用紧张,”纪居昕抽出靴中匕首,摸了摸头上毒簪,“我有保命之法。” 小白貂也从袖袋里钻出来,迅速爬到他肩头,机灵的吱吱叫,仿佛在说它也会保护主人。 周大无法,深深看了纪居昕一眼后,跃至树下,与宋飞一齐朝前奔去。 尽管站的高,但光线不足,纪居昕能看到的东西很有限。他紧紧握着匕首,支着耳朵听四下动静。同窝在左侧大树上的护卫,眼睛亦一眨不眨地盯着四周,观察任何有人靠近的迹象。 很快,树林周遭有兵器相接声音响起。 纪居昕便知,大概对方人数并未多到对付不了的地步。 他放轻呼吸,尽量把存在感放低,不要引来敌人。 淡淡的血腥味传到鼻间,纪居昕有些不适,小白貂也摇着小脑袋,差点打喷嚏。 纪居昕暗地数着数,数到五十,宋飞回来了。 “如何?” “对方实力并不强,像是仓促间在道上买的杀手。” 纪居昕有些不解,顿了顿,又问,“比之前两次我在京城遇到的暗杀如何?” 宋飞想了想,“实力大有不及。” 如果这样,大概周大也很快回来,纪居昕微微阖眸等着。可一柱香过后,周大仍然未归,他睁开眼,“带我去周大处。” 宋飞想着敌人至少已经解决一半,应没甚太担心,就带了纪居昕循着声音过去。 却发现,周大遇到硬茬了。同宋飞遇到的半吊子不同,与他对打的两个人,明显功夫不弱,且招招狠辣,是受过训练的人,周大肩上受了伤。 不用纪居昕示意,宋飞就带人奔去帮忙。 最终,除一个人拼着重伤逃离外,其他黑衣人皆被斩杀当场。 纪居昕看了看满地尸体,闭了闭眼睛。他站起来,“我们走。” 周大动作却略有迟缓。 纪居昕微微拧眉,突然心有所想,指着刚刚与周大对打的尸体,“扒了他的衣服。” 宋飞立刻行动,双手一撕—— 此人背后,赫然印着凤凰纹身!不,不对,此人身上纹身比之神秘组织少半个圈,没那么华丽…… 周大突然浑身颤抖,“这是……这是……” 纪居昕一见便知,周大对这个图案熟悉,对这个图案熟悉,证明此人可能与其师傅有关。 他想了想,挥挥手,“你去吧。” 周大没有动。这个图案他的确眼熟,与师傅的很像,但这个人要杀主子……要杀主子,就是他的仇人! 师傅说过,让他忠心护主,就算身死也再所不惜!师傅的朋友,是绝对不会杀主子的! 纪居昕看懂了周大眼底悲哀,“你去吧,寻个结果。”他微笑着指了指背后的人,“我有这么多人保护,不会有事。前方不远处就是天王庙,我可能会遇到卫砺锋,到时更不会有事。而且——” 他声音缓慢,“我也很好奇,这个组织真相如何。不如你去寻个答案出来,以后我们便不再活在未知里。” 天边已现青白,纪居昕清澈的眸子在黎明暗色里熠熠生辉,好似指引人方向的明亮星子。 周大攥了攥拳,“请主子等我回来!” “去吧。” 晨钟敲响,天山庙山门敞开,开始迎这一天的香客。 正如纪居昕所说,这里香火鼎盛,一大早就有无数虔诚信徒在门外等候,纪居昕一行来的这般早,也只有随着队伍缓慢前进。 人群涌动,大家出奇的安静,仿佛热闹一分都会惊扰了神佛。 但不说话,不代表没动作,能早一分进入庙里,就能早一点沐浴佛光,得到的福缘越多,人群里每个人都在较着劲,不着声色的挤着身边人。 宋飞几人围在纪居昕身边,将人群隔开,才让纪居昕免于拥挤。 也因为此,纪居昕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比如某人脚上鞋子,是武人才穿的独特款式;某人推挤四周人群的方式,手肘膝盖特别有章法;某人手上戴着与本人衣着气质不搭的手套,仿佛想藏些什么…… 都是些极微小的事,一旦注意,相当灼目。 纪居昕低声提醒宋飞,“此处有异,凡事当心。” 进得庙门,纪居昕带着众人如同游玩一般,花小半天工夫,将整个庙宇走了一遍。 没有发现特别异样,也没有看到有类似密道的神秘地方。 当然,真有密道必会百般掩饰,不会让人轻易发觉,纪居昕只担心一点,明明进来时看到很多香客不一般,进来后这些人像消失了一般再也看不到,整个庙宇宁静安和,好像之前他看到的是幻象。 时近中午,到处都是上完香出来缓口气,准备一会儿用斋菜的人。 纪居昕将整个庙宇图记在心间,思索片刻,“我们去地藏殿。” 地藏殿在庙宇最深处,这个时间应该不会有人,且地藏殿所处地形有些与众不同,仿佛墙壁很厚,房间小很多,纪居昕本就打算趁人少时再去看看。 他期盼见到卫砺锋,看到他无恙,又害怕见到卫砺锋,怕他责骂不懂事……尽管卫砺锋从未责骂过他。 顺着大殿一直往里走,佛音浩渺,檀香清静,也未能减下他的忐忑之心。 他总觉得,他已经离卫砺锋非常近。 抬脚跨过门槛,纪居昕手心汗湿,心提的老高。 随着他的进入,本来大开的殿门突然‘砰’一声关上了。 第193章 熟人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浑厚阴冷笑声传来的一瞬间,纪居昕心下一凉! 这不是卫砺锋! 他立刻退后,“宋飞!” 宋飞与纪居昕相处良久,一听话音就知其意愿,手中剑一挥,划上门上栓结,立刻拉起纪居昕退出了大殿! 一般人遇到此类情境,多多少少都会愣一下,之后或害怕惊惧,或沉着冷静等人出来,与人谈判。因为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局,人皆有好奇之心,便是死,也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从没有人刚刚听到声音,就立刻抛却好奇心,第一时间往外跑的! 一个黑影从佛像背后走出来,脸都黑了,他的人都还没来的及围过去呢! 既然是伏击局,外面当然也不可能不布设,但光天化日之下,宙宇之中,不能太过,应该拦不住这些人。 果然,外面刀兵之声起了只一会儿,就消了下去。 黑影晃出殿外,对着死去的尸体生气,愤愤咬牙,“去收拾了!我必要将纪居昕歼杀于死,他若能活着出去,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身边有护卫受了伤,后面还有敌人紧追不舍。 敌人穿的衣服很正常,看起来似寻常香客,纪居昕明白他们不敢光天化日下动手,但也不敢放松一点,一旦被他们追上,会遇到如何手段他半点不知道! 庙里人多,他们一群人聚在一起反倒引人注意。纪居昕眯眼,“分开行动!” 宋飞会意,同下面人点了点头,两两一组,扮成宋飞纪居昕的姿势,分散后面敌人。 纪居昕和宋飞一起转了几弯,走到寺庙最后——这里是供人歇息的厢房。 厢房有简单一间一间挨着的,有稍稍华贵一点直接一个院子的。 纪居昕走到一间有僧人打扫的院子面前,掏出一张银票,“这位师傅,可能行个方便?”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受外财,施主请收起罢。”僧人脚步怔住,双掌合十,“且这里已被人包下,不便进外客。” 纪居昕眼睛一亮,要的就是被人包下的! 这么大院子,厢房不会少,富贵人家图清静方便全部包下,不一定能用完,他只消寻到最偏僻的一间窝着,就能躲过现下追杀! “这是我布的香油钱,请师傅替我送去佛前。”纪居昕言笑宴宴。 “若是布施,施主去前殿便可。” 纪居昕叹息一声,“我观大师鞋袜衣衫多有补丁,当是苦心修行久矣。出家人不好财,我也不敢以这些俗物污了大师的眼睛。但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方才我在外间遇到仇人,受了伤……” 他将受伤渗血的手臂亮给僧人看,“我不欲带来麻烦污了佛门清静,只想寻安全之处躲一会儿,便悄然离开。我观大师在此洒扫,客人定一时半刻不会过来,我只借宝地片刻,绝不弄脏一物,大师可愿行个方便?当然,若大师去告知贼人,我人在此,引他们过来,我也无话可说。” 僧人在庙宇良久,见惯善恶人相,见惯红尘百态……他垂了眉眼默默不语,似在考虑。 “若大师不答应,我只好继续前行,不知前面可有良善又不计较形式的大师,答应照顾于我……”纪居昕苦笑,“或是将我暴露与仇人,身死道消,也算是个结局。” 僧人沉默半晌,接过他手中银票,“我会替施主布施香油,点孔明灯。前方……莫要去了。” 他提起水桶往外走,“此处香客稍晚些会来,施主当注意。” “谢谢大师。”纪居昕双掌合十,躬身道谢。 然后……他带着宋飞,顺利躲进了院落,找到最偏僻的厢房,走进去关了门。 “两柱香后,若无人跟来,你便出去查探。你功夫好,没我跟着更如鱼得水,我怀疑卫砺锋会来这里,你小心打听。若不能得知敌方线索,至少去地藏殿看一看,看那处是否有异状。” 纪居昕一边说着,一边扯开袖子,给自己上药。 小白貂围着他胳膊团团转,想舔又不敢上前舔,急的不行。 “我帮您吧。”宋飞上前。 “不用。”纪居昕仍然不喜欢他人碰触,非必要情况,能自己做的事都尽量自己做。他撕开一块内衫,一头咬在嘴里,一头牵在手里,将撒了药的伤口一层层裹上,“我没事。” “您一个人……” “我可以。”纪居昕清澈的眼睛看着宋飞,“这里特殊,你也瞧见了,只要你进出避着人,我又不发也一点声响,对方未必猜得到我在。他们会往人群多的地方找,因为此时藏身人群最方便。” 他声音略缓,“我们大概会在这里呆很久……你下次来时,给我带些吃的。若此间香客到来,你来时千万小心别被看到。” 他坚信卫砺锋会与皇上在此引敌上钩,未发现卫砺锋身影,说明他们还没来。 宋飞点点头,出去办事了。 这个天王庙给他感觉很奇怪,的确有未知的人在设局想对付他们,可好像也有人隐在暗处,在保护他们。 之前半山腰上的拦截,他也有类似感受,好似有两股人,一股要杀他们,一股在保护他们。保护他们的这些人,做的非常隐蔽,几乎让他看不到出手,可他杀人突围顺的不可思议,敌人总会出现各样失误,自己将脖子送到他的剑前…… 他非常肯定,如若不是有人刻意帮扶,他们不会顺利至此。 于是,除了纪居昕交待的那些,他观察的范围更大了。 纪居昕躲在房间里,不敢弄出声响,宋飞很快回来一趟,带了些东西给他吃,告知他现在无人注意这里,只要他不现身,就不会有危险。但想查的事太多,一时没有头绪。 纪居昕听完,让宋飞继续出去查,自己则仍然关在厢房里。 闲着无事,他又一直在听外面动静,不敢休息,索性把怀里资料拿出来,用炭笔一点点写写画画,看看这次都忽略了什么。 小白貂也很乖,趴在他怀里静静陪着,也不睡觉,耳朵竖起老高,像是也在注意外面动静。 到得晚课后,小白貂叨纪居昕的袖子,纪居昕忙收起东西静坐,注意听着外面,不一会儿,小院来了人。 来人数量好像不多,声响并不重。 隐约听到有人唤崔三少爷,还有熟悉声音应答,纪居昕眼睛一亮。 他轻轻走到窗前,舔了舔手指,戳开窗户纸,看向院子里…… “崔三!”竟然是崔三公子崔观南! 距此五里之外的山间,卫砺锋手负在背后,声音阴寒,“人可来齐了?” “纹身组织来了大半,隐于南方山林,探子来报,他们的三爷正在途中,很快就会到。”牛二迅速汇报着情况,“魏王没见动静,只来了一堆没任何身份标志的杀手,由骆公公带领。” 卫砺锋眼神一利,“很好。” 他招招手,不远处一背着包袱的小兵过来,卫砺锋将包袱拿过来,打开,是两件戏服。他将戏服递给牛二,“找人穿上,一个时辰后让他们分别从东西两个方向来,要非常非常小心,尽一切本事绕过那些老鼠。” 牛二接过一看,分别是皇上王爷的戏服,颜色和真的有些接近,夜色里看非常显眼,但用料样式差了很多。他立时明白了此次布署,大眼睛发亮,“既然要引人,为何要那般小心?” 卫砺锋一个脑瓜崩敲在牛二额头,“不处处小心岂不假了?” 牛二傻傻摸脑门,“也是。” 卫砺锋安排好一切,看向天王庙的方向,这里离天王庙不算太远,也不知道会不会波及小狐狸……还好,他布置了足够人手护他。 钟三此刻已经到了半山腰,有黑袍人过来与他附耳说了几句话,他面色黑的不行,“怎么会失败了!一群废物!” “纪居昕身边有人……” “卫砺锋顾不过来,你们还杀不了他……”钟三阴鸷双眸微眯,“不行,必须趁此机会做掉纪居昕,若今日我们杀不了卫砺锋,来日将更难杀纪居昕,纪居昕今天必须死!” “可那边派出的都是紧急召急的江湖好手,我们的人很少……”黑袍人声音略有些焦虑,“今日卫砺锋这里有大事,我们若分人手过去,这里会顾不上。” “急什么,”钟三挑眉,阴阴笑了,“我们不是还有墨队?这里有他们足够了,你去召集我们现有所有人手,全力过去击杀纪居昕!” 黑袍人明白了,干脆应声,“遵命!” “若今日顺利,我们不但能杀了卫砺锋,毁了大夏江山,还能让名义上的主子消失……真是大快人心……”钟三看着夜色笼罩下起伏的山势密林,笑容阴险。 第194章 青娘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会来这里?” 纪居昕与崔观南一起问出声。 接着两人对视一笑,崔观南指着房间,“我们进去说。” 纪居昕怕人发现,自然点头。 走进房间,两人桌面对坐,崔观南执壶倒了茶,“家里叔祖母身体不好,正逢这几日休沐,我来保定府寻个朋友,听闻天王庙香火鼎盛,便欲与叔祖母讨些佛缘。你呢?” 纪居昕眉心微蹙,他的事情…… 见他踌躇,崔观南温雅一笑,“你不想说可以不说,但千万别拿话哄我。” 纪居昕这下倒不为难了,他知崔观南人品,其祖父又是内阁老臣,忠直可佳,索性说了实话,“我担心一人安全。” 崔观南目光黯了黯,“卫砺锋?” 纪居昕目光闪动,“你也关注他?” 崔观南指尖抚着杯壁,浅浅一笑,“我只是注意你时,稍微注意他一下。将军好像一直在忙?我上次见他还是两个月前。” 纪居昕点点头,“很忙。” 崔观南看着纪居昕清秀眉眼,“你担心他安全……他来了此地?” “我……并不确定。” 房间安静片刻,崔观南突然指尖轻敲桌面,“卫砺锋有危险。” 纪居昕猛地转头看他。 “或者……”崔观南瞳眸微缩,“不止他危险?” 纪居昕凝眉,不欲言语。 “我知你甚深,纪九,你聪慧果决,圈子简单,若不是事态不一般,你不会找到此处。卫砺锋乃都察院左都御史,手握西山大营虎符,他若有危险,可能危及大夏江山。”崔观南静静看着纪居昕。 “崔三公子果然敏锐,”纪居昕心内暗叹其聪慧,“其实我对卫将军之事,半点不知,只凭着心中臆想找到这里,所思所想,可能皆是错误。” “你怎么到了这里……”崔三脑子灵透,稍一深想便知,“可是这里是关键所在,附近将有危机之事?” 纪居昕眼神复杂,“我……真是不知。” “你不想说可以不说,我只问你一句,”崔观南认真看着纪居昕,“在你脑子里臆测之事,可是会危及我大夏江山之事?” 纪居昕默默点头,“但我所猜所想,不一定为实。” “这已经够了,”崔观南站起,“我信你智慧,就算你猜错了,有备无患,总比束手就擒好。” 他拿过披风,欲往外走。 纪居昕忙问,“你去哪里?” “去找当地朋友帮忙,”崔观南回身看他,笑容如春江映月,“以妨万无一失。” 纪居昕本想拦住崔观南,但想想卫砺锋皇上安危,又觉多一处准备不错,他甚至非常高兴在这里巧遇崔观南。 他尴尬坐在原地,不知道以如何表情道再见。 崔观南眨眨眼,“我知道你不想与我走,自己当心。”他竟然连这样的小动作都做的颇有君子之风。 纪居昕挥手,眼睛里印着崔三谪仙般风采,“你……也小心。” “不要走太远,我会回来寻你。” …… 宋飞没有找到太多有用信息,纪居昕见不着卫砺锋,头疼的不行。 难道他想错了?不是这里? 他开始有些怀疑。 “有人来了。”宋飞悄悄走到门侧,听着外面动静,面色凝重。 “主子躲在屋子里,尽量不要出去。”人很多,他没有把握。 纪居昕肃然,如果这次是自己错了,如果卫砺锋不来这里,他岂不是把自己送到了敌人面前? 他抱着小白貂,心情复杂地躲在柜子后,“好。” 宋飞出去了。 之后刀剑声起,火光冲天!还有利箭不断从窗户射进来! 阵势非常大! 纪居昕心都凉了,这架式,到底外面有多少人! 他死死躲在衣柜后,尽量不被穿窗的箭射到。 他闻到血腥味传来,有惨叫声不断响起,有陌生的,有也有熟悉的,忍不住心里抽痛。 是他的错…… 而且很奇怪的是,外面动静这么大,庙里竟也没人管! 窗子很快破的不成样子,纪居昕看到了外面的人,数十黑衣人,围着宋飞等人,人数差距太大,宋飞等人根本没有胜率! “小心!”他看到宋飞背后之人一刀捅向他的后心!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他的声音,宋飞好像背后长了眼睛,灵活一闪,躲过了对方长刀。 与此同时,‘嗖’的一声,有长箭顺着窗子飞来,纪居昕觉得脸颊一烫,有血花飞溅。 他目光森寒,心头怒气陡起。 到底是什么人要害他! 来人实在太多,宋飞等护卫已经维持不住保护圈,有人顺着空隙,溜了过来,踢开房门,刀剑朝着纪居昕杀来! 纪居昕掏出靴中匕首,到了此时,之前的紧张忐忑奇异的消失不见,他静静观察着来人,只等来人过来的一瞬间,用匕首插入他们的心脏! 卫砺锋曾教过他几招保命八法,对付人不行,关键时候出奇不易保个命却是可以的。 敌人见他还会反抗,提防着他手中匕首,分两个方向上下攻来,纪居昕刀舞了舞,却不来真格的,等人靠近,才拔下头上簪子,轻轻旋开一挥—— 来人立时中毒倒地。 同时,小白貂吱吱连叫,纪居昕走过去,发现它挥爪子挠伤了一人,那人此刻也已躺倒在地。 “真乖。”纪居昕过去摸了摸小白貂的头,靠在门边窗侧站好,这样只要有人想进来,他就可以偷袭一二。 可惜,仍然是那四个字,寡不敌众。 纪居昕明明看到有人支援,以为是寺庙护卫做好事,还高兴了一会儿,可双拳再多,也架不住过江之鲫般众多的黑衣人! 宋飞已经浑身是伤,众护卫身上没伤的寥寥无几,连纪居昕自己,手臂都多了几道伤。 纪居昕偶然看到一黑衣人手背的纹身,气的眼睛都红了,他到底与这个组织有什么仇,这些人一直想要他死! 手中匕首被血液洗过,越发锋利明亮,身上衣袍多处割痕,纪居昕眼神却越来却亮! 他不惧! 他发丝飘散,左手拿乌木簪,右手执匕首,站于门边,硬是凭着一股心气,没被来人杀掉! 众护卫看主子一个柔弱少年,尚能奋力自保,他们这些自小习着各样武艺的男儿如何能弱!顿时杀气冲天,士气激昂! 又有黑衣人穿越层层人群,冲到了纪居昕面前,长刀挥舞,直指纪居昕首级! 而纪居昕正专心对付面前一人,完全没看到! 小白貂上蹿下跳帮着主人到处挠人,瞬间蹿不到那么远,身上的毛全部炸起,凶狠地看着来人,“吱——”尖叫着提醒主人。 纪居昕抬头注意时,刀尖已至鼻前! 来不及了! 纪居昕咬牙,若他死在这里,大概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把卫砺锋那混蛋找出来…… “放肆!!” 突然空中一声娇喝,一个青衣女子跃在半空,她手执长鞭,‘啪’一声脆响,已伸至纪居昕身前,卷起欲袭击的壮汉,往后一拉—— “老娘的主子,岂是你这恶心人渣能碰的!” 刷刷几下,女子看着没怎么使力,那人身上已皮开肉绽,没一处好地方了。 纪居昕瞪大眼睛看着来人,自觉非常不可思议,“青娘?” 青娘收拾了壮汉,手指放到唇间吹出一声响亮哨音,刹那间数十着红裙的姑娘跃入小院,加入对战,而且非常显然,她们站在纪居昕这一边。 纪居昕现在是真有点傻眼了,青娘……怎么会? 青娘松了口气,拿着鞭子走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青娘无知,此前行事无状,得罪主子多次,请主子责罚!” 纪居昕有点纳闷。 他记忆里的青娘,美艳,优雅,气质楚楚动人,绝不对像个男人一样扑通这么跪下,至少也要摆出一个好看的姿势,比如露个侧脸,露露身体曲线求同情之类的,可她完全没有。 再仔细看,她青色衣裙上灰尘遍布,发间面上也有尘渍,袖口甚至有血,还像受了点伤,一点也不像以前精致。 纪居昕有些怀疑,有没有认错人……“你抬起头来。” 青娘抬头,露出绝美脸眉,一双美眸忽闪,无间意便挥酒万种风情。 “青……娘?” 青娘不敢看纪居昕,“是!” “你如何……” 青娘激动,手中鞭子一抖,“以前都是青娘的错,求主子大人大量,少罚青娘一点好不好?” 她手中鞭子很长,这么一抖,差点扫到纪居昕脚面。 他眉梢抖了抖,“你先把鞭子收起来。” 青娘可怜巴巴,“哦……” “你起来。” “可是主子还没说原谅青娘!”青娘跪行两步,看样子想要抓纪居昕的袍角,纪居昕吓的退后两步。 “青娘不许放肆!” 一个妃衣女子落在她身后,同时单膝下跪行礼,“榴五拜见主子!” 纪居昕被这妃衣女子容貌吓一跳,“罗、罗婆婆?” 第195章 青雀 “罗婆婆!” 纪居昕失声唤出这三个字后,很快发现不对。 罗婆婆他见过很多次,是个慈善可亲的婆婆,五十多岁,虽然看起来精气神十足,比同龄人稍稍年轻一点,但鬓角白发,眼角皱纹都不是假的,面前这个,虽然与罗婆婆长的很像,明显年轻很多,她不可能是罗婆婆! 榴五闭了闭眼睛,“罗婆婆……是属下姐姐。” “你们……先起来。” 纪居昕一时搞不清楚状况,现下没时间让他细问,反正她们过来并非敌人而是助力,索性先把架打完。他指着院中黑衣人,“这些人欲要我性命,你们要来帮忙么?” “自然!”青娘率先站出一步,“今日我便将功赎罪,想害主子,先趟过老娘尸体!” 她直接蹦出去,甩着鞭子上了。 纪居昕:…… 他真不知道,私底下的青娘是这样。尽管还在无意散发着绝世美人的魅力,但内里半点媚意都无,她的动作行为很潇洒很率性,爽快的像个男子! “主子请暂退一步。”榴五却并未加入战圈,而是站到纪居昕面前,但凡见谁有朝这边攻来的架势,立刻化解! 纪居昕看着榴五。她长着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似笑非笑,朦胧生波,有种令男人心生向往的诱惑。可她肃然之时,神情犀利冷艳,内里果决杀意让人不寒而栗。 她看起来也不算太年轻,至少不只三十岁……这样的人,怎么会是罗婆婆? 院内尸体堆积成山,血流如河,渐渐的,站着的黑衣人少了。 “主子,这里不安全,我们需暂退它处。”榴五凝眉看着院里情境,显是有另外考量。 纪居昕也知道,这里事闹的这么大,一定非常引人注意,便是卫砺锋之前有计划,现在也不可能过来了。他点点头,“好,我们离开这里。” 榴五唤回青娘,护着纪居昕往外走,宋飞见状,也与几个护卫一同跟上,其他的人主动垫后。 榴五找了处山洞,清理干净后找来一块皮子垫在石上,让纪居昕坐下,又与青娘等人一同去了外面,好像要把所有来去痕迹抹去。 宋飞起初眉头紧皱,“她们……” 皮子干净又暖和,纪居昕坐在上面,熟练地处理身上伤口,“现在出去晃也不一定安全,我们不如静观其变。” 宋飞知道外面境况不对,能躲一躲最好,冒头就是给人做靶子,并未反对暂避,可那些是什么人?一副比他还要忠心的样子!还懂得给主子铺皮垫……这是要把将军的人比下去么! “不知对方来历,我们还需当心。”他说话时表情非常不善。 纪居昕笑了,“不必担心,我已知晓。” 这些人,大概是周大师傅的朋友…… 可惜了,周大不在。 榴五和青娘回来后,情绪激动地看着纪居昕,眼里明显有泪花,一副有很多话想说的样子。 纪居昕挥挥手,“宋飞,你先出去守着。” 宋飞不同意,浓眉拧几乎拧成疙瘩,话很直接,“我不信任她们。” 青娘凶巴巴瞪过来,“我还信不过你呢!” 纪居昕单手托腮,笑吟吟看着宋飞,“你信任我么?” 宋飞一愣,不敢说不信任。纪居昕聪慧果决程度超出他的想象,做的任何决定都让他拜服,他只是担心他的安全。 可做为下属,不听主子命令,是一种不忠。 宋飞紧紧握住剑柄……他已经被卫砺锋收拾过多次…… “属下就在外不远,主子有任何吩咐,只消低声吩咐!”他有些不甘愿的走了出去。 青娘冲着宋飞背影扮了个鬼脸。榴五轻咳一声,青娘立刻站好。 纪居昕坐在石上,看着黝黑洞口,榴五青娘肃手躬立,眉眼低垂恭顺,气氛一时安静冷凝。 半晌,纪居昕问,“外面情况如何?” “主子放心,无人发觉我们痕迹,待后面人打听来新的消息,就能判断去处……” 榴五把情况说清楚,觉得是时候自我介绍了,“我是……” 纪居昕支着下巴,“让我猜猜,你身上有纹身对不对?”他眼梢微挑,瞳色幽深,内里闪过一道睿智光芒,“而且你的纹身,像凤凰却不是凤凰,颜色是种奇特的黛青。” 榴五怔了一怔,拉开袖子。柔软妃色衣料滑开,露出一段雪莹小臂,莹润肌肤上,赫然印着一只纹身。 纪居昕见过黑暗组织的纹身,那是一个凤凰形状,团成一个圆,头扬起,身体弓着,尾巴后弯,拖着长长翎羽,与头相接,形成一个圆,中间又有美丽翅膀填充画面,除了头尾相接处一点点留白,再没空的地方,整个图案华丽非常,令人惊艳。 可榴五身上纹身与其相似,并不相同,图案中火鸟翎羽没有那么长那么华丽,整个图案也没形成一个华丽的圆,右上角几乎全是空白,也不是炫目华丽的金色,流光溢彩。 这个纹身,图案形状不似骄傲凤凰,反倒像一只青雀,整体黛青色,有种深邃古老的尊贵感,看着并不华丽,可你注目上去,就能被其深深吸引,仿佛它不只是一个简单纹身,它是一个象征,一种精神! 榴五声音幽幽似叹息,“我们是青雀,是前朝罪人后裔。” “前朝罪人?” “主子……想听个故事么?”她睫毛微颤。 纪居昕端正姿势,“请讲。” “每一个朝代更迭,都有无数因为各种原因‘该死’的人,比如前朝皇族,比如权力如日中天,或不知悔改,不认新帝的人。我的祖上曾受皇帝恩惠,官至一品,不肯拜服新帝,被下旨灭门。” 她的声音很轻,内里满怀悲凉,纪居昕心内叹息。 每个开朝帝王都是前朝乱臣贼子,史书只以胜败论英雄,纪居昕史书读的多,对这点很有感触,他理解榴五祖先的忠君思想……可这组织,怎么竟还与前朝有关? “新帝即起,前朝所有皇族应当以各种理由全部诛杀,可那时朝中有一位公主,睿智绝伦,才华无双,胸怀悲悯,令天下人敬仰,不能随便杀掉,否则新朝名声不稳,不利国事,新帝很犹豫。新帝登基前一天,还未决定,公主散发去冠,跪于天地灵位前,主动放弃尊贵身份,贬为庶民,只提出一个要求,那便是,赦免所有新帝想杀之人的后代……” 纪居昕微怔,这位公主……他知道。其名讳常于野史中出现,史书中只提了一个名字,赞其大义,便再无其它。 “属下不知道协议如何谈成,任何史书上都没有相关记载,但新帝是个枭雄,能让他答应,公主一定……不容易。罪民之子皆是十岁以下,公主将他们集结,亲自教养他们长大,连自己的婚事都耽搁了,后来成亲只生了个女儿,就再无所出。好在这件事让新帝更为放心,渐渐不再关注公主。” “可我们的公主本应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为了一群孩子放弃那么多,孩子们开始自发组织,努力学习,充实自己,想给公主更好的生活。他们习武,经商,一边保护公主小郡主,一边挣更多的钱财让她们能过富足无忧的生活……” 青雀组织便逐渐成形了。 起初它只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隐于市井,有付出便有回报,大家兄弟一般和谐。可是有一天,继任的皇帝发现了他们,他们不得已,带着小郡主逃离,为了保护自己,他们学习更多的本事,继续成长。 到这里,青雀仍然热忱活泼,充满温暖,没有任何异像。 随着时间的流逝,祖上的恩怨渐渐消散,有人开始心怀不满。他们祖上曾权贵滔天,如果不是大夏朝,他们不会过这种老鼠一样见不得见的日子;主子血脉的确对他们祖上有恩,可他们当牛做马偿还了这么久,早已抵消,组织里开始出现旁的声音。 直到上一代,纪居昕的祖父。 榴五缓声讲述着,“组织里掌事有五人,以姓氏加排行为代号。上代的钟三,反了。” 纪居昕的母亲达婧雪,从小就表现出聪慧绝伦的资质,让某些人有了危险念头,可大夏朝稳固,祖父觉得异动就是个死字,于是压制手下人,压着达婧雪不许其学习各种知识。 何其残忍。 “我那时还小,不大懂大人们的事情,记的不多,只记得那段日子,家里到处是血……” 钟三突然反了,出其不易杀了主人全家,只留达婧雪一个人。达婧雪那时才六岁,可也知道恨,不知从哪里寻了找尖利骨刀,揣在怀中,想与钟三同归于尽。 “又一个月圆之夜,青雀保守派杀进重围,想救小郡主,却发现小郡主不见了……这一战中,大掌事身死,二掌事四掌事连带我师傅,很艰难逃了出来。之后,钟三占领了整个青雀。” 榴五闭上眼睛,表情痛苦。 第196章 起因 光是听榴五讲述,纪居昕就能想象此过程的惨烈,他的娘亲……竟经历过那等痛苦。 纪居昕手轻抚左胸,似乎能感觉内里漫出的伤痛。 “后来呢?”他声音微微有些暗哑。 “钟三接管了整个青雀,用火毁去身上纹身,重新编了一个图案让所有人纹上。主子之前可能看过,就是那个火凤图案。他毁了组织很多东西,所有不受他管制的人,他全部杀了。他还把四掌事抓了回去,杀鸡儆猴,让底下畏惧,不敢再生反意。他大半生时间都在追杀整合组织,追寻小郡主痕迹,心性狠辣非常。他收养了很多孩子,挑出最优秀一人姓钟,名三,在他死后替他继承整个组织。年轻钟三同他养父一样,狠辣执拗,想颠覆大夏朝,也想将小郡主血脉找出杀掉。” 榴五深深看着纪居昕,“青雀数量渐少,传承渐渐丢失,但我们一直没有停留过寻找主子。大约四年前,郑二掌事传来消息,说是找到了主子,召集我们见面。可那一夜,郑二大约遇到了什么事,并没有出现,主子的线索再次消失……” 如果没料错,郑二,大约就是周大师傅了。 纪居昕支着额头,“既然没线索,你又为何确认是我?” “我与郑二一同长大,他大我几岁,但他的习惯我还是知道些许。为了主子安全,我不敢大张旗鼓的找,怕被钟三发现,数次尝试,才渐渐得知主子是男子,可能在京城。我幼时常与小郡主玩耍,也见过郡主娘亲,您的相貌……非常像她们。” “罗婆婆是你姐姐?” “是,我小时候出了意外,被拐子拐了,是我师傅救了我。那时我才两岁,说不清家人,师傅便把我带在身边。直至青雀大难,我随师傅四处游走,才在京城偶遇姐姐。钟三势力极为庞大,师傅被他们害死,我身后追杀无数,几乎无处容身,绝望之际刚好碰到了我姐姐。” “我姐姐是个好人,夫君早死,只有一个女儿。我与她相貌非常像,又会些易容之术,她便提议,我们俩个用她一人身份过活。也因如此,我才免于丧命。过了很久,感觉性命不再受威胁,我才再次出山,重新整合师傅手下力量,变成这代榴五。” 纪居昕微微偏头,“这么说来,你与罗婆婆经常互换身份,应是识得我?” 说起这个榴五就后悔,“本来我与姐姐常换着出摊,也顺便看看市井,因有时市井百态会带来神奇消息。但去年十月,我心急,悄悄去寻郑二消息,并未在京城,如若我那时在,只消与姐姐换两次,就能认出主子了!偏我十一月才回来,换成姐姐的几次都没有遇到主子!到得除夕,我终于见到了主子,却没有认出来!” 纪居昕瞳眸微缩,“除夕那日是你?” 榴五咬唇,“是我。那夜我被钟三的人追杀,若不是遇到主子,只怕就……没命了。那夜对方来势汹汹,我拼着受伤逃离,心里很慌;夜里街角光线昏暗,主子戴着避寒兜帽,我……我没看清。若之后我等主子去看我也还好,我却不敢轻信您,悄悄离开……” “怪不得我去罗婆婆家探望,她已不在。”纪居昕沉吟。 “毕竟之前引来了钟三……我担心她受牵连。” 看到师傅自责的不行,青娘不忍,主动招罪,“也是我的错,主子一进京,我就碰到主子了,无奈脑子不开窍,一直想不到,就算得了主子画像……也、也没……” 纪居昕却突然站起来,“这么说,我是前朝皇室后人?” 榴五立刻跪倒在地,“主子身份尊贵!” 青娘见师傅跪下,立刻也跟着跪下。 “我手里,还有个青雀组织?” “是。” 纪居昕突然手掌盖住眼睛,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他真的觉得很好笑。 有个说起来很惊天的身世,有个虽然在钟三和官府的夹缝里生存稍显困难,但明显小有势力的组织,自己前世还活成那个样子…… 真是可悲! 大约察觉到他状态不对,榴五和青娘皆垂着头,不敢说话。 半晌后,上面传来声音,“你们起来吧。” 榴五看了纪居昕一眼,除了眼角有些发红,其它还好,略放了些心。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纪居昕负手而立,问的有些漫不经心。 “如之前所言,一半是郑二的消息,一半,是我与青娘在京城的寻找。”榴五将她和青娘在京城的活动说出来,包括去平安胡同翻了纪宅,偶然发现达婧雪画像,并得知青娘从纪居昕得到一幅相似图画之事。 “主子在京城痕迹颇多,就算我没见过,找个会画画的画出主子容貌,我也能认得了,”榴五说了确定纪居昕是主子的整个过程,包括去纪居昕家里察看一遍的事也说了,“属下求证心切,多有冒犯,请主子责罚!” 榴五又跪下了。 纪居昕闭了闭眼,“我不怪你,起来吧,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贵,”他声音里略带讽刺,“毕竟我不是多高贵的人。” “主子……可是在责怪我等来迟……” 榴五咬着下唇,心情忐忑。她找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满心期待着有个当家的主人,如若主子一回来就被讨厌,以后可怎么办? “我并没有怪你们……”纪居昕叹息,罢了,时移事易,前世早已是过往云烟,多想无益,“我只是一时惊到了。” 榴五松了口气,青娘拽了拽师傅的衣袖全做安慰,“我就说主子脾气好,不会怪师傅。” 说完她自来熟地朝纪居昕行个优雅福礼,笑着说,“主子您不知道,钟三那滥人还试图找假货来骗我们呢,我师傅火眼金睛,完全没上当,直接冲着保定府来了!他们还在路上截我们,以为我们就没点本事了!真是瞧不起人!” “假货?”纪居昕看向榴五,“怎么回事?” 榴五面沉如水,“钟三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个女子,穿着小郡主喜欢的衣服,带着小郡主喜欢的熏香,试图迷惑我们,许是在前头给我们下了套。” “你知道我娘亲喜欢穿什么衣服,知道她什么模样……”纪居昕突然发现疑点,“你们找到过我娘?” “的确……找到过。”榴五头偏在侧,眸是似噙了泪水,“小郡主她……被一个好心班主收留,抚养长大。她聪慧绝伦,看了很多书学了很多东西,性格见识皆与一般女子不同。由于出事时年纪尚小,年岁久远后更难得想起,她自在不拘束地过日子,倒也过的极好。我们寻了小郡主很久,在她十六岁那年找到了她,可……” 榴五声音有些哽咽,“因为我们行动失误,我们找到了她,钟三也找到了她,一次剧烈交手后,小郡主重伤,再次失踪了……” 她跪倒在地,“我等护主不利,本该自残谢罪,可青雀到如今,祖上血脉已淡,我们只有小郡主这么一位主子,实在不敢轻易放弃,来日无颜见地下祖宗。” 纪居昕抚了抚额头,“青娘,把你师傅扶起来。” “以往恩怨,无论谁是谁非,皆已过去,我们活着的人总要好好过日子。”他看着榴五,“外面可是一堆人等着杀我,我们需要面对的困难很多,沉浸于往事可有半点用处?” 榴五倒也听劝,纪居昕话一说开,她理智回来,立刻冷静了,摸着怀中武器,“属下誓死保护主子!”一句话说的掷地有声! 纪居昕看看外面天色,今日即是时机,干脆问个清楚,“墨队是什么?” 榴五惊讶,“主子也知道知道墨队?” 纪居昕意味深长地看着青娘。 青娘有些尴尬,拉了拉师傅的袖子,小声说了三个字,“冬月祭……” 榴五立刻想起来,青娘曾说过,冬月祭那日行动遇到了主子和卫砺锋。 她眸中闪出一丝笑意,“墨队是青雀分支,皆是死忠,自成一派,只忠于主子一人,只听主子一人吩咐,不与其他任何人接触,甚至连主子亲人都不接触。他们神秘强大,我们没主子在身边,也联系他们不得。” 纪居昕若有所思,“他们的上一代主子,是我外祖父,也就是说,他们没见过我娘?” 榴五点头,“没有。” “那他们……也不可能认识我。” “事虽如此,他们却不可以不认主子。”榴五笑容笃定。 “哦?为何?” “为防此类事件发生,很久以前,墨队就拥有了一枚验血玉牌,只要是主子真正血脉后人,咬破中指滴血于其上,会有异变。”榴五指着纪居昕的手指,“主子血脉无可争辩,只要验明正身,墨队不敢不归顺!” “那这个玉牌在哪儿?” 纪居昕的问题让榴五再次泄气,“在……钟三手里。” 第197章 密会 “所以说了也没用。”纪居昕叹气,他就知道,在他身上发生的所有事,都不会一帆风顺。 “我可以替主子把玉牌抢回来!”榴五脸上腾腾杀气。 “还是先保护自己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纪居昕背着手,原地转了几圈,“你说现在的钟三是个年轻人,他被原来的钟三教养长大,会继承原钟三遗志也无可厚非。可我怎么觉得,原钟三想找到我娘,并不是想杀她,而是想劝她,培养她反大夏朝,年轻钟三只想杀了我娘,并且还反夏,态度比他师傅强烈很多……为什么?” “这个我也不清楚,”榴五回忆手下情报,“我只知道,钟三的口头禅便是大夏皇室不配坐龙椅,至于为何半点不清楚。” “如无错漏,外面追杀我的人,应该就是钟三的人,他们会知道我在这里,大约跟踪了我。” 这点榴五倒是肯定,“钟三势力非常庞大,只要愿意,任何人的行踪大概都能查到。主子的身份,或许因我之故,已泄露了。” “早晚都会知道,你不用自责。”纪居昕想起一事,“那群截击我的人中,有人身上纹身与你相同,是怎么回事?” 榴五深吸口气,“大约就是四掌事的人。我曾说过,四掌事被钟三杀了,但四掌事有徒弟在外,所有势力并未被吞并完全。可毕竟被抓住的人不少,信息泄露很多,四掌事的势力经常被钟三撕扯,每次对抗,总有人反叛,主子遇到的,大约就是被钟三策反的人。” “四掌事现在何处?” “京城。”榴五神情略轻松,“我刚找到主子,并不确定情况,不敢往外说,待主子稳定,我会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去寻她。” “他认得我么?” “回主子,不认得。”榴五凝眉,“四掌事与我接受传承不同,未长成前不在本部,所以钟三血洗青雀时她不知晓,她师傅死了也没连累她。四掌事势力被盯的很紧,我们做什么事,务必确定非常安全,才敢与她联系。” “他现在安全吗?” “她很聪明,藏身于一户人家,有合适的身份掩护,却从来不说何处,主家是谁,我们之间只能以信号相约。我们都找不到,钟三更找不到。” “郑二呢?” “不知道,”榴五声音弱下去,“也许活着,也许死了。” …… 房间再次安静,纪居昕继续思索着现下境况。 虽不知钟三为何对皇室仇恨,但这仇恨显然很深。如若换了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 恨皇室,觉得他们不配为皇族…… 那么光刺杀皇帝有什么用?抖出皇族丑闻,让皇室蒙羞,让天下所有人都看看这些人什么样脸皮才更爽! 魏王以为自己有钟三为助力,事实上钟三将魏王玩弄于股掌,并且以此引皇上出现……接下来或许还有什么大手笔等着! 所以卫砺锋布的引蛇出洞局,是不是钟三本就想好的! 纪居昕双拳紧握,突然觉得四周危机顿生。 若卫砺锋此次行动没有皇上也就罢了,若有,就免不了入局! 不行,他不能再安坐了,必须找到卫砺锋! 他再次掏出舆图,细细研究。 半晌,他的手指落在一处山腰——红野坡。 此地离天王庙不远,山势险峻,并不宜皇上到访,因为非常危险,可若提前布哨,大军压阵做好包围圈,三面合围只留一条通道,便会高枕无忧。 可若钟三有旁的手段,能引人出去怎么办! 纪居昕直觉这次不会错,可他稍稍有些犹豫,如果这次再错了呢? 正想着,宋飞在外请见。 纪居昕挥了挥手,青娘把人请进来,原来是周大回来了。 纪居昕指着周大,朝榴五介绍,“这是周大,大约是郑二的徒弟。”他突然想起周大师傅的话,玩味地看着榴五,“你可是他师傅口里那个,嗜酒,贪色,有蜀中口音的老不死?” 榴五脸突然爆红,“他竟然敢说!他才是老不死!” 纪居昕抱着胳膊,看着她笑。 榴五眼梢渐渐垂下,“刚遇到我姐姐那段时间我过的很不好,师傅过世,前途无靠,刚好姐夫死了,留下一堆酒,我日日借酒浇愁,便……留下个爱好。我手下势力多为青楼,我若不贪看美色,哪里来的好生意?偏那个混蛋拿来说嘴!我本就是蜀中人,有点口音多正常……我才将将四十岁,驻颜有术风华正茂,他都快五十了,他才是老不死!” 纪居昕一听就觉得这里面有事,榴五与郑二感情不一般啊。 青娘适时扯扯师傅的袖子,示意她场合不对。 榴五自觉失言,立刻闭了嘴,见纪居昕不在意,抬高下巴扫了眼周大,姿态睥睨冷艳,“你师傅不在,以后我替你师傅管教你。” 周大先是一头雾水,之后狂喜,“您是我师娘?” “滚犊子,谁是你师娘!”榴五恼羞成怒,周大脸上挨了响亮一巴掌。 纪居昕托下巴看着,觉得自己这个青雀组织不错,至少不会无趣…… 周大不敢还手,也不敢怒,只叹了口气,“我有事与主子报告,稍后再与师娘叙旧。” “你还敢说!”榴五挽袖子要揍周大,青娘在后边拽着,“师傅您说在主子面前要注意形象来着!” 周大虽心内疑问很多,但现在不是时候,他将跟踪人结果递上,“我跟着人到了附近红野坡,发现了这个。” 他递上一片衣料。 纪居昕顿时瞳仁紧缩! 袖口暗绣四爪龙纹,这是王爷才可以穿的常服纹样! 当前大夏朝能穿这样衣服的只有两人,一是魏王,一是安王! 不管他们两个谁在那里,卫砺锋一定也在! 他放松呼吸试图平复疯狂跳动的心脏,“可看到那边动静?” “属下一个人,不敢太接近,只知道有很多埋伏。” “火凤组织的人在那里没错吧。” “是,”周大点头,“我听到有人说三爷在。” “你可记得他们方位?” “属下记得。” “这就行了。”纪居昕眯眼。他不知卫砺锋计划,也不想随意行事破坏他的计划,但可以提供助力。不管怎么样,钟三都是需要消灭的人。他带人从背后悄悄靠近,灭了钟三……一定能帮上忙! 他腾的站起来,“我们去红野坡!” 与此同时,红野坡上一处简单房舍,天下身份最尊贵的两个人,已经谈完了正事。 “皇上此举实在危险,臣弟……虽有担忧,但会尽自己所能,一切为了大夏!” 一个身材健硕,杀伐气息很重的汉子单膝跪于地,行叩拜礼。 “你起来。”永宁帝面上有些疲惫,“你我兄弟多年,我之心意,你全懂。大夏不能坏在我手里,你……好生替朕,替祖宗们守好江山社稷。” 汉子起身,露中出浓眉亮目,方正下巴,一脸正气,正是安王。 安王眉目间隐有担忧,“皇上好生注意身体,或许不会有您说的这一天。” 永宁帝神情肃然,“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总之,无事最好,若有事,你便执朕圣旨行事,若有违背相欺,祖宗不容!” “是!” …… “昔儿和召儿在京里都还好,这些年苦了你们父子,总是不得见。”永宁帝声似叹息。 “外人以为他们放在京城是为质,我却知皇上不会如此,”安王笑意有些憨直,“众人皆道皇家无亲情,是他们眼界小心眼小。” “是啊……”永宁帝亦笑了。 如若换个样子,如果他身体康健,如太子无性命之忧,他们兄弟或许也不会是如此交心模样…… “皇上,到时间了。” 卫砺锋在外敲门。 永宁帝起身,“时间短暂,你去吧。” 安王眼睛里杀气十足,“不如臣弟去替您解决了外面那群耗子?小卫虽然不错,但比起臣弟,还差的远。” 永宁帝拍了他一下,“得了,今日是朕找你有事,顺便下钩子勾勾外人,你的用处已完,藩王功将无召不得进京,朕未下明旨,你还是自己小心些。” “臣弟知道,”安王有些不舍,“您……注意照顾自己身子。” “朕知道了,去吧。” 安王推门而出,拍拍卫砺锋的肩膀,“小子,又长壮了,怎么还没娶媳妇?” 卫砺锋语态随意,“属下为何不娶媳妇,您又不是不知道。” 安王嗤了两声,“娶媳妇多简单,你喜欢谁,只管说,本王替你抢来绑到床头!” 卫砺锋声音不急不徐,“王爷,昔世子和召郡王可都长大了。” 安王一窒,“不与你这混球说了,竟让老子生气!走了!” “王爷请走这边——”卫砺锋指了个方向,“另外,请将衣袍脱下与我,再留些佩饰……” 送走安王,永宁帝走了出来。 “卫砺锋,你说此计,会成功么?” “属下不知,”卫砺锋眉心微皱,“属下曾说此计凶险,不愿赞同,可事已至此,皇上不必担忧,不管成不成功,属下都会送皇上安全回京!” “你啊……话说的这么直,会引上位者生气。” 卫砺锋眉眼依旧沉肃,“属下只管忠心尽力,皇上若要罚属下,请待事后。” 永宁帝无法,笑问,“朕该走哪条道?” “这一处。” 第198章 来战 卫砺锋让牛二亲自护送皇上。 他身边属下不少,但能力最强的当属牛二。别看牛二平日里说话不靠谱,真正打仗时不说以一敌百,以一敌几十完全可以,且他忠心又死心眼,一定会将皇上安全送到接应地点。 永宁帝的身影消失,卫砺锋手负在背后,看着天上圆月。 此次行动有危险,且因皇上身涉其中,他不能与纪居昕细谈。他知道很久看不到自己,纪居昕会担心,可他不知道这个担心程度会有多大,他做好了准备,有一点盼望纪居昕能来,又理智的希望纪居昕不要来。 可纪居昕真的找来了。 恐怕小狐狸还没看透,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已经不是简单‘朋友’二字可形容了…… 他的小狐狸,有没有乖乖等他? 卫砺锋一掀袍角,盘膝席地而坐,手执着剑柄,微微阖眸。 两柱香后,由远及近的草叶轻响声传来,是守护牛二一行的哨兵回来了。 “情况如何?”卫砺锋睁开眼睛。 “牛校尉已护送圣驾顺利到达交接点。”哨兵肩上扛着一个人,一边说话,一边把人甩下来,“属下还遇到了这个。” 人应该是晕着的,看哨兵将他甩在地上一动不动便知。 卫砺锋凝眉,“什么人?” 哨兵活动着被压的有些疼的肩膀,“不认识,就在咱们的包围圈外。”他用脚尖将脸朝下的人翻了过来。 “是他?”卫砺锋啧了一声。 “将军认识?” 卫砺锋蹲下身探了探地上人的鼻息,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颈间停了一瞬,最后捏向人的脉门,确定其状态后,拍拍手站起来,嗤笑一声。 “这人姓骆,不是什么好东西。”卫砺锋看过骆公公身侧的刀背痕就知道,大概是安王不甘寂寞,参加不了盛宴,也要顺手折腾几个人,帮他把骆公公收拾了。“他一时半会儿不会醒,你找几个兄弟把他绑上,看严了,这里行动结束后,给我把人押回将军府。” “是!” “丙寅队有消息了吗?” 哨兵正好掏出密信,“刚收到的飞鸽传书。” 卫砺锋接过来看完,眼眸犀利冷淡。魏王还真是好性子,借着游玩寻灵鸟的名目到得保定府,如今就住在不远处的山间田庄,却非常谨慎地并不上前,大约仍是在观望。 “辛申队呢?” “说是三爷已经到了,就在南侧包围圈外。” “我们的两位‘上封’,出发了没有?” “已经换戏服出发了,照时间,一柱香后会经过敌方监视圈。” “很好。”卫砺锋眯眼,“给我盯紧了各处信号!” 依着时间,牛二已护着皇上到达交接地址,安王也大约离开了此山,只要信号一传来,确保双方安全,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大开杀戒! 一柱香后,南北两个方向先后有隐约银光闪现。连闪三下,每一下都极为迅速,如若不注意,大约只以为自己眼花,只有一直观察着的人,才知其中深意。 卫砺锋看清楚后,猩红唇角斜斜勾起,“行动!” 他率先撸了撸袖子,提着剑柄纵身一跃,朝南方迅速行进,随着他的动作,身后无数士兵雁翅般散开,迅速跟上。这么多人集体动作,竟鸦寂无声,可见其素质水准! 钟三一直守在南侧坡地监视,听到手下回报说左右两侧有两个着亮黄缎衣的人影出现,立刻兴奋的眼瞳大开,“果真?” 他挥手让心腹带人往侧边查探,自己则朝前走了走。深夜里亮黄颜色不要太清晰,钟三一眼就看到了!那人周边围着很多人守护,行动极为小心谨慎,这架式,不是永宁帝是谁! 钟三激动的鼻翼颤动,一边随人影挪动,一边耐心等待心腹消息,待心腹传来确定消息后,哈哈大笑,“永宁帝,你往哪里走!” 他这一声在深夜里极为突兀,亮黄缎衣人的马立刻惊的前蹄抬起,差点惊了。 “今日我要让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小的们,给我上!” 刷刷刷,一片拔武器的声音,钟三身后的黑衣人倾巢而出,如蚁群寻食,在亮黄缎衣之人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一句话的时候,已经将其围住! 钟三神色极其兴奋,非常满意现下状况。 突然间他又变了脸,像是想起了什么,歪头冷声问不远处着黛青衣衫的中年人,“你怎么不上?” 黛青衣衫的人身高颀长,眉目清俊,如瀑墨发并未挽起,只以黛青丝缎绑系尾端。他怀中抱着一把长剑,眸子微阖,就像一个优雅清贵的侠士,自信从容。 听到钟三的话,他眸光微闪,看了眼钟三背后不远处的黄色帷轿,声音冷淡,“你不是确定万无一失,哪里用得到我?” 钟三大笑几声,“这话倒不错!” 卫砺锋在此刻适时到来,“护驾!” 他声音很高,仿佛有些紧张。 钟三表情奇异的更加兴奋,“来了来了!都给我上!杀了他们!” 钟三的手下一直秘密训练,武力不俗,可卫砺锋手下都是士兵,是他亲自训练,杀伤力,默契程度不知道高了多少层面,且双方人数势均力敌,如此以往,谁胜谁负,非常明了。 “不愧是武德将军……”钟三阴阴说完,看向黛青衣衫的中年人,“你还不上?” 中年人俊秀的眉端一凝,眸中有厌恶迅速闪过。 钟三冷笑一声,“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扬起手,在空中拍了两下。 背后帷轿轿帘掀起,露出轿内的人。 里面是个着黄裙的姑娘,面上覆着轻纱,手臂被左右两个女婢挟制,有匕首横在她的颈间。 夜太深,离的太远,看不清女子容貌,只隐约觉其泪凝于睫,似无声低泣,清甜栀子花香,从她的方向缓缓散开,飘到鼻间。 中年人握着剑柄的手渐渐发白。他缓缓闭了闭眼睛,“我去,你别伤她。” 话音刚落,整个人犹如鬼影飘出,瞬间已在五丈之外! 钟三手指扬了扬,女婢抬手,轿帘落下。 卫砺锋从未与钟三交过手,但与其手下交手过多次,对其实力大概明白,此次带的士兵足够,认为一定能把钟三拿下。 与黛青衣衫的中年人交手后,他突然感觉到了压力,这个人,从未遇到过! 此人打架方式很奇怪,招式,身法都非常诡异,飘乎不定,看着不快,却每一招都料不到轨迹,落点稳冷狠,皆是身上要害之处! 卫砺锋皱着眉,专心应对,不管是何样对手,他从来不惧! 他是沙场上磨砺的身手,生死间培养的直觉,虽然对方很厉害,他认真应对,二人竟势均力敌,打了个平手! 卫砺锋左右看着,发现黛青衣衫的人并未眼前一人,自己对付的这个好像是个头,他背后还有数十衣衫颜色相同的人,加入了战圈! 钟三的人在他看来,比起普通乌合之众稍强,但比起自己手底的兵,仍然是乌合之众,可黛青衣衫的人,仿佛地狱恶鬼,训练有素,专门收割人命! 卫砺锋冷了眉眼,“墨队。” 中年人眉头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显是惊讶为何卫砺锋会知道这个名字,但他并没有说话,专心与卫砺锋对打。他要保护的人就在背后,今日,不是卫砺锋死,就是他亡! 纪居昕带着周大宋飞榴五青娘迅速往红野坡的方向赶,一边听着青娘与周大讲说青雀的事,一边细想今日境况。 周大带回了王爷袍角,魏王一向精乖,现在不可能与卫砺锋在一处,那袍角一定是安王的。 安王奉旨戍边,无诏不得回京,不管他到保定府目的为何,他出现,便是异状。 卫砺锋是安王手下,在安王队伍长大成熟,对安王有感情,但卫砺锋是个很正的人,忠于国土忠于大夏,不可能会有异心,安王此举他既然知道,还参与,那么安王必不是偷偷来京,而是皇上准的! 皇上为什么准安王来京,又为什么不发明旨……大概是提防魏王。皇上可能有事要与安王商议交待,而某些特别重大的事,只能面谈,什么加密折子都不一定万无一失,所以是皇上要见安王。 这个会面必须进行,可为什么不让它更有价值?皇上便想顺便以这个局为饵,引出魏王和火凤组织。 这个局因为以身为饵,会很危险,所以要保证成功,卫砺锋必须做足一切准备,前期不能透半点风声,时机合适时透一点风声勾魏王钟三上当…… 然后在合适的时候,将其一亡打尽! 便是不能全部灭掉,能毁其根基,抓获重要人物,也是收获! ……这便是这个局的全部真相! 纪居昕跑到坡下,听到刀兵锐响,心内焦急,催马速度更快。 终于到了半山腰,场面一片混乱,数百人在对打,刀光剑影,血花飞溅,浓浓的血腥味直冲鼻腔,非常不适。 纪居昕闭了闭眼睛,集中精神,想先找到卫砺锋。 他看向混战中间部分。 一个人夺去了他所有视线。 不是卫砺锋,而是与卫砺锋对打的人。 那人修眉挺鼻,眼睛狭长,鬓如刀裁,面若秋日明月,墨发垂落,只一黛青丝缎绑系,明明人已中年,气质却俊雅无双,宛如谪仙。 这个人……他认识。 第199章 恩师 这个人……纪居昕认识。 前世不堪,很多人他都忘了,但恩师的脸,他绝对不会认错! 这是六谷山人,他前世最后阶段的恩师! 六谷山人…… 他曾用温暖轻柔的声音安抚自己,告诉自己不管经历了什么,都不打紧,每个黑夜过后都会迎来光明,只要学会忘却,学会放开,就能感受阳光的味道。 他曾握着自己的手,认真教习基本书法,画技,故意嘲笑自己年纪大了书法难成大艺,倒是画画有几分灵性,坚持下去,或许有成功可能。 他教自己‘人从书里乖’,没本事,没见识,没一技之长,都不要紧,书中有广阔世界,所有你好奇的,你想知道的,你想学会的,在书中都能寻到答案,去看书吧,你慢慢会觉得,眼里的世事变的不一样。 他教自己放松,在高山之巅抚琴,在千年古刹品茗,在长河瀑布对奕,兴致来时还会击拍高歌,做画吟诗,他说,大俗即大雅,所有流传千古人人称颂的书画,艺术,都来自于生活,有感而发。你要学的,不是多精细的技术,而是如何好好生活,感受这大自然的一切。 …… 他教了他很多,每一句每一句,纪居昕都深深记在心里,不管前生今世,牢牢地记着这些,一步一个脚印前行。他记忆里的恩师六谷山人,是一个优雅出尘,不落俗世的谪仙,是值得他尊敬永世的人,是他愿意当牛做马,结草衔环来报的恩人! 可是他现在发现,他是不是……不太了解恩师。 一个清秀文人,竟然手拿长剑,与卫砺锋交手! 他站在卫砺锋的对立面,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他在保护钟三! 纪居昕手紧紧攥着拳头,清澈的眼睛里水光浮动,嘴唇几乎咬出血。 打了这么半晌,未分出胜负,钟三很不高兴,他让人把黄裙女子带上来,亲自箍着她,手中匕首抵在她的颈间,厉声道,“你还不肯用尽全力么!” 中年人看过去,眼睛里闪过血光,转身的一下,招式更加凌利起来! 卫砺锋嗤笑一声,难道他会怕!腾挪跃转中,动作更加敏锐! 钟三冷哼一声,抓住女子的手腕往空中扬起,刚要说什么,突然意识不对。 那个穿着亮黄缎衣的,疑似永宁帝的人,到现在为止,一句话都没说! 他身边保护的人的确足够多,卫砺锋对他也尽了所有保护之责,仿佛很是担忧,可这并不够!那‘永宁帝’还自己下马与人打了起来! 虽然有资料可查,永宁帝会功夫,但皇上会亲自动手? 钟三突然眯眼,招手叫来一个人,让他去通知心腹手下,不要再追所谓的‘安王’了,估计也是假的,追到边关也不会有结果,因为安王根本就没来! 这只是一个局! 怪不得魏王那老狐狸没来,说还要再看看,原来如此!刘家人果然狡猾! 他迅速将怀里女子抱上马,“我们走!” 卫砺锋哪能容他逃跑,手一挥,暗处又出现一级小队,直直拦在钟三的方向,他跑不了! 钟三眯了眼,凉凉一笑,调转方向,朝卫砺锋的方向冲来! 他手里刀子架在怀中女子脖子上,冲着黛青衣衫的中年人高喊,“我若死了,她也别想活!” 女子面纱飘摇,身子柔弱,似有死志,精气神全无。 中年人目光一紧,看着卫砺锋,眸里全是凛冽杀意。 卫砺锋是什么人?斥候多年,战场激战无数次,什么样的压力没经历过?中年人越是紧逼,他剑招赵是凌利,遇强他更强! 可多了中年人阻挡,他的确拦不住钟三。 钟三从他身边经过时,得意地哈哈大笑。 卫砺锋斜斜扫过去,突然注意到黄裙女子腕间一物。 是个金色铜铃,非常小巧精致,小孩子会戴的款式。 女子以红绳绑缚,系于腕间,动作时,有清脆响声传来。 这种东西但凡富裕的人家都会给小孩子戴,但很少成年人愿意戴,到了一定年纪,都会收起来,这女子却戴着……为什么? 卫砺锋心细,直觉不对,瞅空又看了两眼。 然后他看到一个了不得的标志,皇室用物的标志。 还是大夏朝九五至尊的独特标志! 能有资格得圣上亲赐这种物件的孩子,出身必定不凡! 刚刚钟三用她威胁中年人。 可若这人身份非同一般,能威胁到的,可不只中年人一个,如若有意外情况,她威胁到的还会是皇上,还会是大夏朝名誉! 卫砺锋突然额角渗汗,还好,他没有给钟三机会…… 纪居昕眼看着钟三冲出卫砺锋的包围圈,直直朝自己方向奔来,哪里还会发呆,眉眼沉肃地看着榴五青娘周大宋飞,“你们还等什么?” 四人立刻暴喝出声,带着身后护卫,“我们上!” 他们一行人出现的非常突然,钟三不查,自是被截住了。 “我当是谁,原来是榴五,除夕放你一马,你还敢找上门,怎么,活够了?” 钟三气势嚣张,榴五也不是吃素的,“哟,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钟三爷抱女人了?你不是那话儿立不起来,不懂做男人是个什么滋味,连通房都不敢收,怎么,今日豁出去,不想要脸皮了?” “你这个——”钟三气的额角青筋直蹦,刚想骂榴五,突然看到一边的纪居昕,愣住了,“你……” 纪居昕也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三爷,不过相对钟三的诧异,他的表现轻松多了。 他抬着下巴非常高傲地扫了钟三一眼,问榴五,“这就是那个狗娘养的叛徒?长的真丑。” 钟三登时脸黑的不行,手里匕首朝着纪居昕的脖子丢过来! 纪居昕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青娘鞭子一卷,将匕首打落,速度快的仿佛前一刻是幻觉。 纪居昕掸了掸一丝灰都没碰到的衣角,声音带着鄙夷,“就这点本事。” 说完他看了眼榴五,“就这么个东西,你一直头疼没解决?” 榴五心里暗爽的不行,觉得主子真会骂人,面上却肃然之色不改,“属下失职!” 这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钟三气的不行,深呼吸几下,不准备再与他们废话,招呼手下,“给我上!” 两边很快交手。 纪居昕由青娘护着,退在后方。 钟三一时半刻走不了,也在队伍最后方。 这番突出其来的对峙很快吸引了卫砺锋等人的注意。 与卫砺锋对打的中年人,因牵挂钟三怀里女子,时不时会看过来,很快,他看到了纪居昕。 少年沐着月光,站在人群之中,不似周围武人身材壮硕,他个子不太高,人也比较清瘦。 他额头光洁,修眉入鬓,目光清澈,鼻梁高挺,脸型还带着少年的青涩柔滑,小小一个孩子,挺直脊背站在人群里,气势竟一点也不弱! 少年眸里似有狡黠闪动,好像在气人,小白牙一亮,钟三脸就黑一分。气了人明明心底得意,面上却不显一分…… 这相貌,这性子…… 中年人瞬间眼瞳收缩,指尖微颤。 因为失神,肩膀立刻中了一剑。 卫砺锋不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看到了纪居昕。 他的小狐狸找他来了! 小狐狸如此惦念,他惊喜的不知是好,下一瞬看到小狐狸对面神情阴鸷的钟三,又恨不得把人抱到怀里打一顿屁股,这种危险地方也是他能来的? 自己不是应承过,一定会安全回去!就不能少让人操点心! 卫砺锋眼睛发亮,美的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胳膊传来剧痛。 原来一时不查,他被对面中年人还了一剑…… 纪居昕见六谷山人受伤,心中抽痛,见卫砺锋受伤,更是心尖狂跳。 他高声在外侧喊,“我没事!你们……不要打了!” 可是现下时局哪是他说的定的,交战双方没有一个停手的。 纪居昕默默退到最外圈,别人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任何人。他不会武功,退到没人的地方,别人才能安心。 他叹了口气,“青娘,你也去吧。” 青娘不肯,“属下怎能留主子一人。” 纪居昕微笑,“你看,所有的人都在前方动手,这外侧,可像有会来人?你就站在前头不远揍人,要有别人冲过包围圈,你一眼就能瞧见,立刻回来保护我也来的及。” “我知道你恨钟三,他对青雀下手,毁过你多少朋友,家人,今日时机正好,你不去自己报个仇?”他掏出靴中匕首,摸摸头上发簪,冲青娘眨眼,“我有自保手段的,你不是不知道。” 小白貂适时爬到纪居昕肩膀上,精神的吱吱叫,表示它也会保护主人。 青娘有些心动,主子说的不错,只要包围圈不破,这里不会有人来,她只消站在最外围,即能观察情况,又能及时退回保护主子…… “去吧。”纪居昕看出青娘纠结,“正好我也歇一会儿,太累了。” 青娘见纪居昕在草丛里藏好,转身慢慢去了前边。 纪居昕抱着小白貂,蹲在草丛里,支着耳朵听着外面动静。 希望一切……快些过去。 可惜总是事与愿违。 他正集中精神听着外面动静,突然肩膀被制住,有只大手从后面绕过来,一方湿答答的帕子捂住了口鼻。 他只挣扎了两下,就意识迷离。 眼睛归于黑暗之前,他听到小白貂细弱的叫声,大约也是着了道了。 第200章 局面 多方交战,战线拉的很开,月光下的山坡仿若修罗场,残酷肃杀。 几方人数互有差距,依情势看,战到最后钟三一定不会赢,榴五很满意。 她杀的也很尽兴。多少年了,一直被钟三压着欺负,现在终于可扬眉吐气,痛痛快快地打一场,榴五心内非常畅快,这就是主子的力量! 今日她一定要砍下钟三狗头! 可是打着打着,她又有些心酸,青雀死了太多人,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也大有人在,光是杀了钟三,并不足以平复她心内怒气! 青雀……以后有主子带领,一定会有锦绣前程,只要主子在……只要主子在! 榴五一边打,一边下意识去寻找纪居昕的身影,却没有找到。 她有些心慌。 她看到了青娘。青娘行动无异,主子应该在安全的地方藏身。可这么久这么久她才寻到主子,主子对她几乎成了心魔,尤其现在,在她刚刚寻到主子这一天,她根本无法忍受纪居昕不在她的视线里,万一遇到什么意外呢? 不行,必须尽快结束这场争斗! 杀钟三虽然要紧,主子安全更要紧! 只要主子在,青雀就可以整合力量,任何时候都可以反杀钟三! 钟三依然在战圈之外,挟持着怀中黄裙女子。榴五看的清楚,那就是钟三放出来的冒牌货,准备引诱她来着! 同时她也看明白,钟三正在用这个女子,要胁墨队首领。 可是墨队首领并不认识主子,这女子与小郡主再相似,应该也要胁不到他才对……再者钟三手里有血脉玉牌,墨队首领只消提此要求,立时便能明了真假。 墨队只听主子命令,其它一切皆可自专,如若此事与主子无关…… 一男一女,莫非是……私情? 榴五眼神一凛,突然高声,“墨队,是不是连你也要反!你不记得祖上训令,不记得背上烙印,不记得昔年血誓了吗!” 与卫砺锋对打的中年人动作顿了一顿,动作稍稍有些迟疑。 “人皆有欲念,你行差踏错,我榴五不怪你,但今日咱们主子在场,命我等协助卫将军,你可是因内心私欲,要做钟三那等恶贼叛徒!” 中年人咬牙不语。 榴五再次声起,意态紧逼,“你若不信,可请出玉牌,主子可验血脉!” 中年人剑上用力抵了卫砺锋一下,跳出战圈。 卫砺锋见中年人下命令让手下人停止,也做了个手势,让手下兵士停下来。 事情发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看来钟三队伍之内矛盾不少……他虽一时理不清楚,但若能拉个同盟,不伤自己人也好。 另外,那婆娘说的主子……是谁? 卫砺锋若有所思。 卫砺锋,墨队,榴五都停了,只有钟三的人还顽强抵抗,肃杀气氛并未缓解多少。 听得玉牌二字,墨队首领看向钟三。 钟三邪邪一笑,“对不住,今日心情好出来杀人,那没用的牌子,没带!” 中年人看着手中剑,似在思索。 榴五心急,“我榴五娘虽是个女人,但一口唾沫一个钉!我若敢以主子血脉相欺,就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钟三嗤笑,“你一个青楼老鸨,手下婊子无数,最懂用鬼话骗男人,傻子才会信你的话!榴五,墨队可不是郑二,能被你骗的心甘情愿!” 榴五气急,“怎么,你个半太监的玩意儿,我手下姑娘伺候不了你还有错了?” “老娘不跟没卵蛋的男人打嘴仗,赢了也没意思,”榴五肃然看向墨队首领,“今儿个就一句话,你信我不信!若不信我,造成不好后果,你如何在主子面前请罪!” 中年人闭了闭眼睛,收起长剑,转身欲退出圈子。 钟三抵在黄裙女子脖子上的匕首更紧,“墨队!你可是不顾此女性命了!” 中年人忍住了没回头,声音似叹息,“你要杀便杀罢,大不了,我陪她一起死。” 他的声音太过凄凉,榴五心内有些不忍,这男人真是存了死志。 她手下姑娘无数,半辈子见多了痴男怨女,墨队首领这番表现,让她思绪隐隐朝一个非常不可能的方向想去,惊的她差点手里武器掉地。 她吞了口口水,缓声提醒中年人,“钟三以那女子要胁你,你可曾见过女子容貌,可曾近距离与她说过话?那女子,真是你以为的人么?” 墨队首领突然身体僵硬,好像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冷眼盯着钟三,“将她的面纱取下。” 钟三眼神阴戾,“你不信,我便杀了她!” “说话。”中年人看着女子,“你说一句话,我便信你。” 女子头轻摇,似有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榴五却笑了,“想让她说话?简单!”她突然手腕一转,一枚小巧银刀从掌心飞出,直直冲向了黄裙女子的脸! 钟三眼睛微眯,手中匕首翻转,将暗器打飞,突然说了声,“撤!” 在他前后左右的黑衣人皆围过来,把他围在人群之中,所有人迅速往后退! “他们要跑!”榴五赶紧跟上。 墨队首领面色一凝,也立即跟上。 卫砺锋觉得还不错,带着手下兵士一边追人,一边将遗留轻伤的黑衣人收押。 榴五只跟了一瞬,还是放心不下纪居昕,朝着青娘的方向奔来,“主子呢?” “在后面。”青娘带着榴五去纪居昕藏身的地方。 两人走到纪居昕藏身的草丛边,看到周围横七竖八躺着几个护卫,而她们的主子纪居昕,失踪了。 “主子呢?”榴五指着草丛,声音有些颤抖。 青娘捂着嘴一脸不敢相信,“刚刚……就在这来着……” 榴五咬咬唇,突然一掌扇过去,青娘扑通跪地,眼泪一下子冲了出来,“师傅……干娘……我错了……主子说这会儿没人注意他,让我去前面帮忙,说多一份力,早点结束也好,他累了,躲在这里不会有人来……” “所以你就走了?”榴五咬牙切齿地看着一向最娇惯的徒弟,“主子没有武功,这种复杂情况下,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他一个人!你平日粗心也就罢了,主子的事如何能疏忽!” “我……”青娘心里很慌,也没有任何解释,因为没有用,她知道自己错的离谱。 榴五微微仰头,看着天上圆月,“我活四十多年,大半生都在寻找主子,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你却弄丢了!” 她伸手拭去眼角泪水,声音略带哽咽,“青娘,你我师徒缘份,就到今日罢……日后山高水长,你……自己一人当心。” 青娘拽着榴五裙角,哭的像个泪人,“师傅……我去找主子,我将功赎罪,以后一辈子守着主子,不让主子离开我视线,主子有危险,我以死相抵!您……不要不要我……干娘……青娘无依无靠,从小到大只有您照顾,您要不要我了,这世上哪还有我的家……师傅……” 榴五没说话,狠心将裙角拽出来,走过去检查那几个护卫情况,再看现场痕迹,猜测纪居昕出了什么事。 钟三很有些保命的奇招,卫砺锋和墨队首领都没有追到人,只抓到了其心腹手下数名。 此山周围还有无数卫砺锋布下的埋伏,他认为钟三一定跑不了,现阶段结束,他非常想看看小狐狸安危,于是往回折返。 墨队首领也往回返。 卫砺锋没理,以为中年人大概和之前的中年婆娘有话要说,只要他不跟自己打,不跟自己抢钟三的心腹手下问消息,就没关系。 两人循着声音,不约而同来到了榴五青娘所在草丛。 卫砺锋眼神突然一厉,“纪居昕呢?” 青娘垂头,榴五沉默。 宋飞过来单膝跪地请罪,“纪主子……失踪了。” 卫砺锋声音冷的像冰碴,“你们这多人看着,他如何会失踪?嗯?” 宋飞看了看榴五,时间太紧,青雀组织的事他知道了些许,但没来的与卫砺锋说。和纪居昕一起来到此地,他以为榴五的人会护着纪居昕,看卫砺锋战事胶着,便上前帮忙,谁料青娘竟然也过去了,纪居昕身边只留了几个小小护卫! 事已至此,追究责任只是浪费时间,卫砺锋冷冷刮了宋飞一眼,过去查看草丛情况,周围痕迹。 对于追踪,他是个中强手,很快确定一个方向,叫来一支小队,吩咐几句,立刻出发了。 宋飞跃起坠在后面,他要先找到纪居昕,确认其安全,好安心去受军棍! 墨队首领看着榴五,面沉如水,榴五满面焦急,“我知你有话问,但现在情况紧急,容我稍后再与你解释。”之后她带着手下姑娘纵身跃起,也跟着卫砺锋的方向去了。 跪在地上的青娘站了起来,咬咬牙也跟了上去。 墨队首领眸中闪过一丝担忧,想想也跟了过去。 第201章 淫心 纪居昕醒来的时候,视野一片漆黑,四周非常安静,没一点声响。 他眼睛被蒙着布,手脚皆被绑着,不知道睡了多久,身体僵硬酸痛,非常不舒服。 他蹭了蹭,觉得自己好像躺在床上,身下有绵软被褥。 试着动动手……动不了,应该是绑在床头。脚倒是可以动,但双踝被绑在一起,动就得一起动。 他试着用脚踢,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 突然有一硬物可以接触可以挪动,他用力一踢—— ‘啪’的一声脆响! 纪居昕平复呼吸,想着应该很快会有人来了。 突然被掳,他非常不理解。卫砺锋做了局,钟三跳了出来,不管哪一方有异动,要掳的都得是大人物,不是皇上也是安王,怎么会轮到他这样不起眼对局势没用的人? 可他并不害怕,因为一定会有人过来救他。榴五青娘周大,卫砺锋宋飞,不管是谁,只要发现他不在了,一定会尽力寻找,就是不知道这个地方好不好找…… 刚刚那一下耗尽了力气,他胸膛起伏很快,剧烈的呼吸一下子很难平复,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六谷山人。 他的师傅……怎么会出现在朝廷和钟三组织的对战中? 如此深藏不露,来历必定特殊,联想当时情况,他有了个靠谱的猜测——墨队。 按理说,他是青雀组织主人,也是墨队主子,他应该可以直接下命令,但榴五说过墨队之人不认识主子,不认识他娘,自然也不会认识他。 他的身份只被榴五郑二确认,可若要墨队归顺,还需要钟手中玉牌验血。 纪居昕完全不担心验血结果,但他担心,在他身份未确定之前,他的师傅被钟三骗了…… 师傅那么厉害,别伤了卫砺锋…… 卫砺锋也是个狠茬子,别性子上来,直接把师傅给杀了…… 纪居昕心内思考起伏,满是担心。 ‘吱呀’一声门响,有人进来了。 “醒了?”有个带着兴奋期待的声音传来,同时脸上出现皮肤接触的感觉,纪居昕恶心的偏头,心内狂跳。 这道声音……太熟悉,他再死一遍都不会忘记! “吕孝充。”他声音冷漠如霜。 吕孝充挑开纪居昕眼上黑布,笑眯眯看着他,“不过见了一次,就能记住我的声音,要说你对我没心,我可不信。” 视野里突然出现一豆烛光,纪居昕微眯了眼睛,“为何掳我?” “为何?”吕孝充手指滑向纪居昕的脸,“因为你诱人啊……” 纪居昕嫌恶偏头。 吕孝充眼神一利,捏住纪居昕下巴,迫他看着他,缓缓俯下身,“乖乖的,咱们好好说话,好好玩,不听话……别怪我不怜香惜玉!” 感觉到吕孝充气息朝面门喷来,纪居昕胃里一片恶心,“呕——”他故意朝着吕孝充的方向。 “哟,这是嫌我恶心了?”吕孝充笑的别有深意,“还是嫌这事恶心?” 纪居昕闭了眼睛,不说话。 “别呀,咱们聊聊,聊聊笑笑,慢慢的,你就不觉得恶心了,”吕孝充看着眼前那精致眉眼,每一分每一毫都照着他心意长似的,一看到就让他激动不已,欲望蠢动。 “在魏王皇庄里第一回见你,我的心就被你收走了,”吕孝充暧昧地摸了摸纪居昕的衣领,眼神淫邪,“当时我就知道我们有缘份,果然如此……” “吕少爷的腿好了?”纪居昕眸里一片冰凉,“我劝你不要碰我,不然结果可能不只是断条腿。” “辣!够劲!”吕孝充俯下身,覆在纪居昕上方,两人身体间隔不过两寸,姿势暧昧,暗示意味明显。见纪居昕紧张,他伸手摸了摸身下人白皙的手腕,缓缓说,“你是想现在就想让我办了你?我虽然很想你自愿,这样咱们鱼水相欢更爽快,可霸王硬上弓这游戏,少爷我也很爱玩。” 恶心,惊惧,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前世种种感受随着吕孝充的接近,一点点漫上来,纪居昕躲不开藏不了,整个人害怕的不行,嘴唇都咬破了。 “啧啧……这么怕啊,”吕孝充伸出手指轻轻抚去他唇间的血迹,“都说了,你听话,我不会强迫你。” 纪居昕放缓呼吸,尽量不动,让自己不要激起吕孝充任何情绪,会好过些。 “乖……对,就这样。”吕孝充缓声细语,“你正眼瞧瞧我,我呢,是皇后最疼的侄子,族里没人比我受宠,整个京城都知道我的名号,外头不知道多少人挤破脑袋想爬我的床,怎么说也是有貌有权有财的大家公子,跟着我,你不亏。” 纪居昕知道,若是不看他,下一刻,会被掐着下巴强迫看他……他闭了闭眼睛,平静看过去,“我不喜欢男人。” “我知道我知道,”吕孝充坐起来,摸着下巴笑的别有深意,“一看你就是个处嘛,卫砺锋那么鞍前马后伺候,你也没跟他上床,我懂。” “卫砺锋……”听到这个声音纪居昕心尖就痛,这混蛋曾经说过会保护他,现在人在哪里! “对啊,你怕是没看出来,”吕孝充捂着嘴笑,“他看你的眼神……嘿嘿,恨不得把你绑上床,大办三百回合的样子,跟狼似的。可惜人不够狠,要换了我,霸王硬上弓也把你办了,见天看得着吃不着,下面硬邦邦挺着,多难受!” 卫砺锋对他……纪居昕偏了头。 “诶诶你别不听啊,这没什么的,饮食男女,食色性也,只要是人,都得办这事,跟谁办不是办?你没经历过不懂,来个一两回,知道舒服就明白了,这事啊,快活着呢……” “你为什么在这里?”纪居昕懒得听这些污言秽语,既然吕孝充想降低自己警觉,不如自己来找话题。一切还没发生,如若来不及,他拖延的时间不够,没有人来救,大不了一死,反正又不是没死过。 想通了这些,心内惊惧潮水般退去,再恶心难过的场面他也经历过,这辈子不可能比前世更悲剧。他又不打算娶妻,怕什么! 见纪居昕肯心平气和聊天,吕孝充眼里冒出精光,脱鞋上床,坐在纪居昕身边,“你呢,你怎么来的?” “我……路过,看到有人打架,好奇去看看。” “真巧,我也是路过呢!”吕孝充嘿嘿的笑,“我与刘昊来保定府玩,今天晚上想玩刺激游戏,我二人打赌,赌这荒野之地有无奇怪的事,输的人送赢的人最想要的礼物。本来打赌就为了刺激,我就猜这里有,刘昊就让我先来看,若有,就给他发信号。结果我一来,嘿,还真有!不但有打架的,还有个落单的小美人!真真是天助,我这运气……福运绵绵啊!” “可惜我放了信号,刘昊却没来,一定是不想认帐。不过没关系,反正我得了你,有没有他的彩头都不要紧。”吕孝充递过来一个情意绵绵的眼神。 纪居昕胃里再次不适,死死忍住了,“你看到谁在打架了么?” “没有,得了你,我根本没心思上前。”吕孝充掐了把纪居昕的脸,急色地往前凑,“来小心肝儿,让我亲一口,可想死我了……” 纪居昕躲开,“你不是说要聊天么!” “好好好,聊天,咱们先聊天……”吕孝充见纪居昕反抗情绪太深,退后些许,“心肝儿想聊什么?” 纪居昕眉睫微敛,“我昏迷多久了?” 吕孝充突然冷了脸,“怎么,算着时间等人来救你?”他冷笑两声,“我劝你死了这条心,你已经昏睡三天了,还没有人找到这里,你觉得你还能出去?乖乖从了我,我让你吃香喝辣,不听话……你懂。” 三天…… 那现在岂不是四月十八? 每个月十八,卫砺锋会发奇怪的病…… 纪居昕突然心内一片凄凉,这次,难道真得死在这里? “我的……貂呢?”他声音有些抖。 吕孝充见纪居昕终于知道害怕,非常满意。他穿鞋下床,从门外拎进一样东西,“这是你的貂?” 纪居昕看到小白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头朝下被吕孝充拎着尾巴,心疼的不行,“你放开它!” “心肝儿就是疼我,自己一人来还不够,还送我一条貂皮围脖,”吕孝充漫不经心的把小白貂甩到床上,“我给它喂了好料,它死的透透的,再也醒不过来了……你呢,在这好好想想,是痛痛快快高高兴兴跟了我,还是要和你这小宠物一样。” 说完他掐了把纪居昕的腰,哈哈大笑着往外走,走至门前,拉着门把手,回头说了一句,“我这人对美人一向有耐心,但耐心这东西不怎么值得考验,你自己看着办,我一会儿回来。” 门哐当一声关上,又哐当一声打开,吕孝充迷恋地看着纪居昕的脸,“心肝儿,不要太想我哟。” 之后又是一声巨响,世界终于安静。 纪居昕头艰难转动,看向床边一动不动的小白貂,眼睛通红。 “小白……”有温热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滑下。 第202章 小白 本以为重活一次,借着积累与先知,一定能保护身边所有,不想虽事易时移,有些苦难仍会以预料不到的方式,兜兜转转而来。 再一次栽到吕孝充手里,纪居昕心中有种宿命般的无奈与悲苦。可若这注定是他应该承受的,就让他一人承担,为何……要牵连无辜。 小白貂那么可爱,聪明机灵得像人一样,这几年相处,小白几乎已经和他默契相通,他想什么,只消说一说,小白仿佛能懂似的,会安慰他,鼓励他,闹他…… 小白怎么能死!怎么可以! 纪居昕闭了眼睛,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心好像被剜去一块,痛的不行。 湿润温暖的触感自眼角漫延开来,很熟悉…… 他睁开眼睛,小白貂正歪着头看他,黑豆似的眼睛非常精神。 “小白……”纪居昕终是没忍住,声音带了哭腔。 耳朵贴在门外偷听的吕孝充得意不已,直起腰,冲着看门的手下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他好男色,也对自己的魅力极为自信。这种事但凡任何一个男人遇到,都会有抵抗心思,但他特别喜欢一点点,一步步攻陷对方的心,让别人心甘情愿与他上床,每每那个时候,心底的满足感是什么也比不上的。 纪居昕实在太对他的胃口,聪敏,漂亮,带刺时像个亮爪子的小老虎,可到底出身平民气势不足,只要他吓一吓,再哄一哄,让他心情天上地上这么几回,他就懂得听话了…… 再说他这样的天之骄子,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庶民没见识,处着处着,就一定会喜欢上。衣食无忧要什么有什么的日子,谁不想过? 他得意的比个手势,压低声音,“看严了,我一会儿过来。” …… 小白貂没死! 纪居昕瞬间活过来了,忘了手被绑在床头,想去抱抱小白貂,一个使力,手腕被绳索勒紧,针扎似的疼。 小白貂急的上蹿下跳,时不时往门口望,不怎么敢吱吱叫唤,怕招来人。 纪居昕叹口气,轻轻笑了,“瞧给你机灵的……” 他压低声音,语意调侃,“坏人把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恶不恶心?头痛不痛?” 小白貂哪听得懂他的话,但它能感觉到主人关心它,原地转了个圈,展示自己依然机灵,一点事没有的小身子,之后伸出小爪子,拍在主人脸上,表示它精神到可以打人。 纪居昕见小白貂只是毛脏了一点,状态还可以,微微笑着,也不嫌脏,冲着伸过来的小爪子亲了一口。 他想小白貂应该是有点特殊的,卫砺锋把它送给自己,它肯定不是一般的小貂。吕孝充说给它喂了毒药,已经死的透透的,事实上那药对它根本不管用,这小家伙之前一直在骗人! “真是会装死……” 小白貂亲近完主人,跑到床头,抱住绳结,张开嘴,试图用尖尖小牙咬开绳索。 纪居昕看不到,用力扭着脖子,转头去看,整颗心都凉了。 小白貂牙齿是尖,可这绳索……他没看错的话,是韧性极强的牛筋!可能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吕孝充给他用的牛筋绳索特别粗,都快赶小小白貂的腿了,它能咬断才怪! “小白……别咬了,来,过来,听我说话。” 小白貂喉咙里唔唔的叫,显是不愿意放口。 “小白……”纪居昕手指胡乱找着,总算摸到了小白貂的头,他轻轻抚着小白的毛,“你乖啊,过来听我说……” 小白貂有些沮丧的跑到纪居昕脸边,舔了他一下,弱弱的叫了两声。 “你乖,你太小,这里人多,你救不了我……你悄悄出去找人好不好?”纪居昕下巴对着窗外抬了抬,“若是找到了,就带人过来,若是找不到,你就仔细藏好了,别让人逮住了……” 小白貂歪头看着主人,黑豆眼忽闪,有些不明白主人意思,但主人一个劲抬下巴冲着窗子—— 小白瞬间福灵心至,激动的‘吱’了一声,对呀,它可以找人来救主人! 一主一宠的脑回路瞬间搭上,结果必定是可喜的。 小白貂蹿上窗台,鼻子凑过去嗅了嗅,回头冲纪居昕发出了一声类似告别的吱吱声,就用力冲着窗户纸上的洞使劲往外钻。 纪居昕看着眼睛很酸,忍不住轻声喊,“你小心点……若外头有人,记得藏起来,保护自己!” 小白貂很快钻了出去,房间内外,悄无声息。 纪居昕长呼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小白貂安全了。其实他让小白出去,并非真就指望它唤人回来相救,他只想它安全。小白貂最熟悉的人,除了自己大概就是卫砺锋了,可卫砺锋这个时间应该旧病复发,正晕着呢,其它人,诸如榴五青娘,都是才认识,小白不一定愿意找她们…… 或许它会找周大宋飞,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记清楚他们的味道…… 吕孝充说给他时间思考,这个时间不会很长,一会儿人来了,如果发现小白貂不见了,一定会觉有异,立刻转移,到时小白貂带了人来,却找不到自己,才更糟糕。 要怎么……吸引吕孝充的注意力呢? 卫砺锋带着手下循着痕迹一路追踪,他心内焦急,速度前所未有的快,很快与属下们拉开了距离。他也不担心自己安危,一边找,一边在原地留下记号,让后面人可以追过来。 他能落下自己手下,自然也能落下榴五青娘等人,榴五见不到他的影子,只好一边自己寻找,一边观察卫砺锋手下士兵。 青雀组织自有追踪路数,但这点上,还真没人比卫砺锋更强,榴五自己分析出来,总比卫砺锋慢,而且事实证明,卫砺锋的方向总是对的! 她只好一边脑子迅速转动,一边跟着卫砺锋的士兵移动,没办法,她看不懂卫砺锋留下的记号! 士兵们追着将军的信号走,任后面一群人坠着,谁也没管,因为将军发话说这些人没危险。 卫砺锋转了几个方向,落到一棵树上,舔湿大拇指测了风向,头微微侧过去,深深一嗅…… 有人聚集的地方,和只有鸟兽的林子味道是不一样的,他的兵士们都在后面,那多出来的这份味道…… 他已经离对方很近了。 希望小狐狸在。 他眼睛微眯,一个纵跃,跳于另一株树上。 “吱吱——吱——” 突然,杂乱尖锐的叫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密林里的野物,就算受到攻击呼唤同伴,也没这么急的,而且这声音好像有点熟悉—— 卫砺锋眉心皱起,从树梢上落了下来。 然后,他看到了吊在一丛藤蔓里上下不得,四只爪扑腾的小白貂。 “蠢货。”卫砺锋走过去,将小白貂提起来,“你主人呢?” 小白貂吱吱叫了一通,不知道是不是惊恐到了极点,神态很有些癫狂。 这样的表现卫砺锋自是看不懂的,他眼睛危险眯起,“小东西,我可不如你主子耐心,再不认真点,小心我把你变成围脖。”声音非常冷漠吓人! 小白貂吓的身子直抖,卫砺锋松手后,它一时不查,直直落到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好在离恶人远些了,它没那么害怕,想着一直宠它疼它的主子,抖了抖毛,小爪子抬起,调转方向,奋力朝前跑,一边跑,一边冲后头吱吱地叫,示意恶人跟上。 卫砺锋看看那个方向正好是他将要去的,脚尖点地,身体跃纵,一路跟着小白貂朝前方进发。 吕孝充果然没什么耐心,纪居昕还没数到三百个数,他就推门进来了。 “小心肝儿,想的怎么样了?” 纪居昕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一口气,平静地看过去,“我饿了。” 吕孝充眸内不耐情绪一闪而过,明显是嫌麻烦,但面上还是笑容满面,“好,我让下面给你准备。”他大声对着门外说了一句,“来点宵夜!” 这个房间内点着一盏油灯,四面漆黑,窗户外也是,哪哪看不到。吕孝充关人的屋子都会这么布置,房间套房间,不管外面是白天黑夜,最里头的房间,一定是全黑的。 可吕孝充说‘宵夜’,纪居昕便知道,现在外面是夜里。 “看我对你多好,不碰你,由着你自在,还给你准备饭食……”吕孝充笑眯眯,手伸向纪居昕的脸,“你可想好了?” 纪居昕侧了头,“一时之间……” 吕孝充突然睁大眼睛,手掌下移,改抚为掐,扼住纪居昕脖子,缓缓用力,“我这人呢,喜好美人,不愿意冷落委屈美人,可不听话,不想跟我的美人,活着太碍眼!” 纪居昕无法呼吸,瞬间憋的脸通红,用力挣扎着,无奈手被绑,腿被压住,他无路可躲。 “现在,只要你说一句从了我,我就放了你……”吕孝充双眼充血,兴奋地看着纪居昕,“只要你说可以,我就放了你哦……” 第203章 亲吻 纪居昕觉得自己就像搁浅在岸上的鱼,无法呼吸,无法移动,只能等待死亡的降临。有道诱人的渴望摆在他的面前,只要他点头,就可以回到水里,自由呼吸,可是他不愿意。 他不愿意! 他宁愿死,也不愿意说这恶心人渣爱听的话!即使是敷衍! 吕孝充看着手下的美人抖啊抖,嘴都咬破了,愣是不愿意开口,有些惊讶。 他收回手,“没想到你这么骨气。” 纪居昕咳了个天翻地覆,感觉心肺都快跳出来了,一时没时间理他。 “不过,这样子更漂亮,我喜欢!”吕孝充痴痴看着纪居昕绯红的脸,配着白玉般润泽的肌肤,简直太好看! 他入迷似的,手缓缓摸了摸纪居昕的耳垂。 软软的,温温的,滑滑的…… 顿时一肌热流从脚底蹿上,小腹像着了火,吕孝充咽了口口水,他觉得他等不了了。 他的手探向纪居昕的腰带,缓缓解开。 纪居昕惊的不行,用力扭着身子躲,“我、我饿了!我还没吃饭呢!” “不急……”吕孝充压住纪居昕双腿,并没怎么费力,就将他的腰带解开,散开外衫,露出内里雪白中衣。中衣交叉的领口因为纪居昕扭动的动作变的更大,露出小小一截精致锁骨。吕孝充看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我们办完事再吃,滋味更好……” 他急色的压下来,双手奋力扯着纪居昕的中衣,想要从衣裳中探进去,触碰底下的肌肤。 纪居昕紧紧咬住嘴唇,这一刻奇异的并不害怕,好像他的人生已经到了终点,没什么好怕的了。好在小白貂已经安全,吕孝充是想不起来了。他也算没什么牵挂了,是死是活,都没关系。 他牙齿抵住舌根,听说咬下去时很痛…… 他闭了眼睛。 突然一阵劲风袭来,身上一轻,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纪居昕眼皮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小狐狸,没事吧?” 迎面是卫砺锋的脸。他好像来的很急,满头是汗,眸里明明闪动着庆幸,后怕,心疼等等非常明显又非常复杂的情绪,却好像怕吓到自己,故意笑的轻松,就像这件事一点也不重要,根本不需要太计较,而且它已经过去了,根本不用害怕,也不用尴尬。 方才一点也不害怕的纪居昕,此刻抖着唇,苍白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卫砺锋心疼的不行,轻轻把人拥入怀里,“对不起,是我的错,我错了,不应该留你一个人……”声音里满是懊悔。 纪居昕埋在卫砺锋胸前,眼泪忍不住簌簌往下掉,声音里满是委屈,“你怎么……才来……” “我错了,错了……”卫砺锋拍着怀中人的背,小家伙像是吓坏了,整个人抖的不行,怎么也安慰不下来。 热烫湿意透过衣衫浸到皮肤,卫砺锋一颗心被揪得紧紧,疼的难以言说。 “乖啊……乖……我来了,你是安全的,不怕……不会有人伤害你……我在……” 纪居昕完全没察觉手脚已自由,不由自主紧紧抱住卫砺锋,“我害怕……好害怕……” 卫砺锋一下下吻着他的发顶,“不怕不怕,我来了……我在……” 好一会儿,纪居昕才缓过劲来,感觉怀里人不再抖了,卫砺锋轻轻放开了他,“你还好吗?” 纪居昕看看床头床侧散开的绳结,看看脸朝下趴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吕孝充,心里突然松了口气,“小白貂呢?” “在外面。”卫砺锋指了指窗子。 纪居昕点点头,突然觉得现在气氛很不对。 自己衣衫凌乱的躺在床上,里衣被蹭得大开,胸口都快露完了,卫砺锋伏身在他上边,缓言安慰…… 他不自在地扯了扯衣领,“你——” 卫砺锋动作更快地替他把衣服整理好,有些小心翼翼地伸手,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脸,替他擦去泪痕,“还怕?” 纪居昕心尖一暖。 这个人总是这样,总会在他最危险困难的时候出现,救他于水火,明明心里有他,明里暗里耍流氓占便宜,却在最容易近水楼台的机会到来时,克制着退开…… 这是一份充满尊重,守护,沉甸甸的爱意。 纪居昕毫不怀疑,如若他一直不点头,一直装看不见,这个人就永远站在原地,永远不会逼他。 他从来没来,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份这样的感情,好似把他捧在手心,嵌在眼眸,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鬼始神差的,纪居昕双臂拢住卫砺锋脖子,将他勾下来,闭上眼睛,吻住了他的唇。 很轻很轻,只是嘴唇相贴,传达着此刻心情。 安稳,平静,感动。 我已经不害怕了。 谢谢你。 谢谢你一路守护,谢谢你一直坚持,谢谢你教我东西,指引我方向,谢谢你……给予我这样一份纯真感情。 …… 谢谢你,卫砺锋。 卫砺锋此刻仿佛听到了春风吹来,花开的声音。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一刻五感这么明晰,在敌军内部最紧张做斥候探子的时候,也比不过现在的心跳。 怀里软软的人,他心尖尖上的人,亲他了…… 等了这么久,终于盼来的吻,怎么能错过! 卫砺锋立刻扣住纪居昕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他迫切地顶开纪居的牙齿,寻到一直渴望的香软小舌,缠绕共舞…… 纪居昕觉得整个人发软,手脚无力,心里酸酸胀胀的。 他好像变娇气了。明明重生以来,什么都是自己算计着,一步步走过来,不管什么危机,都能想办法解,可只要有卫砺锋在,他就特别任性,特别想做个小孩子,什么都不管,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点不高兴都能折腾卫砺锋。 卫砺锋也纵着他,不管他怎么样都不介意…… 他曾觉得亲吻很脏,交换口水很恶心,可被卫砺锋吻着,他只有一种被人满心疼爱的满足,卫砺锋离的很近,他也很想与他接近,再接近…… 突然脚尖一阵发麻,这阵酥麻刷过小腿,大腿,小腹,一直冲到头发尖。 纪居昕身子一抖。 重生以来,他年龄已足够大,身体特征变化也有,可该有的感觉一直未曾出现,他以为他不会再……可是对着卫砺锋,他竟然……竟然……蠢蠢欲动了! 卫砺锋的手已经隔着衣服暧昧地抚摸纪居昕的脊背,纪居昕这一番止不住的轻颤,让他再不够,也生生忍住了,他离开纪居昕的唇,气息有些不稳,“不怕不怕……我不会欺负你……不会……” 他以为他在害怕。 纪居昕狠狠喘息,长长松了一口气。 也好……如此继续下去,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纪居昕一直抖,卫砺锋安抚不下来,便轻轻吻着他的眉眼,他的脸颊,他的耳侧,一直到他的脖颈,一边轻吻,一边小声安抚。 纪居昕衣服开的有些大,卫砺锋忍不住轻吻他莹白的肩膀,“不怕啊……不怕……我不会在这里欺负你……” 纪居昕感觉到卫砺锋浑身僵硬的肌肉,知道他忍的多辛苦,默默张开嘴,咬住卫砺锋肩膀,“卫砺锋,我讨厌你……你这么晚才来……讨厌……你要受军棍!” 卫砺锋感觉再继续下去不行了,最后亲了亲纪居昕的锁骨,替他把中衣整理好,把他抱起来,给他穿上外衫,系上腰带。 “好,回去我就受军棍,你亲自监工。” “谁爱看那个,血糊糊的。”卫砺锋脸红红的别开头。 “好了,”卫砺锋给纪居昕穿好衣服,轻轻握着他的手,看到腕间深深的淤痕,他扫了地上趴着的人一眼,眸里闪过一道杀意。 “今天不是十八么?你怎么来了?”纪居昕突然想起这个,问卫砺锋,“你病好了?” 卫砺锋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今天是十四。” 纪居昕眼睛猛地睁大,瞪着地上的吕孝充,“他骗我!” “为了加重你的恐惧心,”卫砺锋抬着纪居昕下巴,“不要看这下三滥,看我。” 纪居昕笑出声,“我不怕了,真的,看他也不怕。” 他拉下卫砺锋的手,好奇地问,“但是你把他怎么了?你不是布了局,为什么他会出现?” “说来话长。”卫砺锋支起耳朵听了听外面动静,一时倒也安全,便缓缓开口,“皇上欲见安王,因为对魏王钟三提防,不好直接召回京,又觉得此次机会可以利用,便与我商量,布了这个局。你这么聪明,一定猜到了。” “我布好一切,放出风声,吸引魏王钟三过来,待皇上和安王谈好后,送他们以密道离开,再让人穿上与二人身份相当的戏服,入场吸引视线,该来的就都来了。待他们看出破绽,一定会以为此局为假,真正的皇上和安王就更安全了,不会有人再去追。” “可惜魏王是个沉住气的,钟三都忍不住了,他仍然没有来,只派了看不出身份的杀手,死士。但是他不来,并不意味着他没有任何行动。他应该是利用了他的儿子刘昊,刘昊把吕孝充引到保定,让他出来探路,魏王再根据由此得来的消息,决定来是不来。” “所以吕孝充是个被丢出来的炮灰?”纪居昕一脸气愤,“我意外被这炮灰掳了?” “此事……真是巧合。”卫砺锋摸了摸纪居昕的头发,眼神专注,“不过我来了,你放心,没有人能伤害你。” 第204章 惩罚 “我会保护你。”卫砺锋看着纪居昕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说的掷地有声。 纪居昕本想拍开他的手,临了却转了方向,揉了揉自己鼻子,眼睛瞄向地板,“……知道了。” 卫砺锋叹息一声,抱住纪居昕,揉了揉头。 待他放开,纪居昕认真看着他,“你一直不见,我很担心,总做恶梦梦见你死了。” 卫砺锋曲指弹了弹他脑门,“有你这不省心的小狐狸,我哪敢死?” 纪居昕痛叫一声捂住额头,瞪卫砺锋,“是你同我说很危险的!” “嗯……是我的错。” 卫砺锋盘着腿,托着下巴看纪居昕,眉眼柔缓下来,“我其实做了很多准备。我猜你若有什么想法,一定会去找刘昔,就拜托他将你引来保定府。你太聪明,我若给假消息,你一定会发现,到时乱想,乱蹿,结果会更不可控,可能更糟。” “什么叫乱想乱蹿!”纪居昕不满地瞪卫砺锋。 他见卫砺锋摆出聊天的姿势,姿态很是随意,猜一时半刻不会有危险,也抱膝坐着,想听听都发生了什么。 “呃……是想的太多,”卫砺锋赶紧换形容词,“聪明人总会想太多,尤其是遇到假消息的时候。我不想把你放到更不可控的局面,将你引来这里,起码我能护着。只是我低估了一点,我以为钟三会将目光全部放在我这里,没想到他竟有本事招来墨队的人,将自己人手分散,调出一部分追杀你。” “我在楼外楼设置了人手,暗中相护,保证没有人找你麻烦,没想到你那么聪明,那么快找到了关键书屋。那个书屋,我十天前去过,我想你就算找到了那里,我这里也差不多开始了,只要我这一完事,我就过去接你,没想到你又找去了天王庙。在此之前,你没受收任何刺杀,或许是因为钟三的人看到了我的人。红野坡的事到关键时候,我对你的注意力稍小了些,他们就动了手。可就算如此,我的布置也够,天王庙再凶险,你也一定不会出事。” “谁想到你那么凶悍,我的人好不容易冲进去想救你,结果你拿匕首割,拿毒药毒,他们不敢再靠近了。” 卫砺锋笑容调侃,纪居昕尴尬不已,“那时……有你的人?”他不禁开始回想,当时冲到他面前的人长什么样,可怎么也想不清楚,那时他太紧张。 卫砺锋点头,“贼人的目标是你,我的人任务只有一个,就是保护你的安全,只要把你带离天王庙,战斗会立刻结束,可惜呀……某只小狐狸太凶悍。” 纪居昕不服气,“可他们又不说是你的人!” “那时候说,你信么?”卫砺锋笑。 纪居昕鼓着小脸,“他们可以出示令牌!” “我的人在那个时候都应该在红野坡,突然有人拿着令牌在天王庙出现……任谁都会知道事有异,钟三行动就会不同。” 卫砺锋说的很有道理,纪居昕没有理由再反驳。他其实也不是想责怪卫砺锋没护好他,纯粹想为自己的尴尬行动找回脸面,想不到能说什么,纪居昕小脸一撇,索性不说话,暗自生闷气。 卫砺锋长叹一声,凑过去再次把人拥在怀里,“不管怎么说,没能护住你,就是我的不是。我曾答应过你,却没有做到。如果今日你……我用整个后半生后悔,都没有用。” 他的手臂箍的很紧,很用力,纪居昕肩膀稍稍有些疼,却没有推开他。 卫砺锋心底好像有浓浓的歉意,虽然他并不怪他,但卫砺锋好像有点害怕,他的胳膊在抖…… 纪居昕费力的腾出手,拍了拍卫砺锋的背。 不要怕,我没事。 卫砺锋身体一颤,头埋纪居昕肩窝,把他抱的更紧。 他还有件事没说……纪居昕到了红野坡,因为有人保护,现场又乱,他的人有些心急,就加入了战圈,没看着纪居昕,谁知道一晃眼,他就不见了…… “其实我呢……运气还不错,”纪居昕脸上带笑,声音轻柔,“我遇到了一些奇怪的人,还成了她们的主子,她们在保护我……” 卫砺锋突然耳朵一动,亲了亲纪居昕耳侧,“乖,余下的话我们以后再说,吕孝充再没有声息,咱们就危险了。” 纪居昕离开卫砺锋,清咳两声,站起来绕着吕孝充走了一圈,“你把他弄死了吗?” 卫砺锋摇头。他站到纪居昕身侧,脚尖伸过去,将吕孝充翻过来,“你想让他怎么死?” 纪居昕看着摔出鼻涕,沾了一脸灰,非常恶心的吕孝充,突然很平静。 前世里,这个人欺负他良多,用贵公子的优雅气派骗他,与纪仁德田氏用计,将他这个外人不怎么知道的庶子拐上床,等觉得烦了,腻了,就踢到一边,一旦有相同爱好的客人来时,就招他上前端茶倒水…… 他知道,那是变相的相人,如果他被看上了,就会被送上别人的床,因为比他早到吕府的人,都是那样的下场。 可惜,他日子过得无望,整个人越发没精神,瘦的皮包骨,曾经精致的脸也青灰可怖,根本没有人看上。 可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还真有变态以折磨人为快,他那样的材料,在人家眼里是极品,人家就想看看他被折磨的不行时,是个什么样子。 那人并没有与他上床,却有各种别人想不到方式……只一晚上,他脑子里没别的念头,只想死,只要能让他死,怎么样都可以! 幸好他还有最后一点运气,很快转到一处安全所在,遇到了师傅…… 他所有不幸的开始,都是因为遇到了吕孝充,如果没有吕孝充,或许他的人生仍然不会光亮,但绝对不至于走到那等地步。 吕孝充…… 他怎么能好好活着! 怎么能在自己眼前好好活着! 可就这么弄死他,又有点不甘心。 纪居昕抽出靴中匕首,冲着吕孝充下身缓缓抬起—— 这人不是最好色欲么?那就给他切断孽根! 纪居昕修长眉毛扬起,眼睛瞪圆,紧紧握着匕首,手有些颤抖。 到底没亲手害过人,这样的动作对他来说有点难。 便是再恨,再想杀人,真正动手时…… 纪居昕眼睛通红,可他不能放过吕孝充! 突然有一只手覆了过来。 那只手很大,仅一只就能包住他半握的双手。 温暖,干燥,充满力量。 纪居昕回头,卫砺锋邪邪笑着,“这匕首是我送你的,沾了脏血太可惜。” 他包住纪居昕的手往回撤,另外一只手手腕一晃,凭空多出一枚薄薄刀片,在纪居昕视线停留在他脸上时,已经手起刀落! 吕孝充突然疯嚎一声醒了过来,纪居昕吓了一跳,转脸一看,这混蛋胯间已是血肉模糊。 他只看了一眼,就被卫砺锋捏着下巴调转方向,“不要看,恶心。” 吕孝充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就觉得一刻都等不了,只想与美人亲切,不知怎么的就失去了意识,醒来胯下疼的不行,脑后也疼,连坐都坐不起来。 他手往下一摸,全是血! 他登时脸煞白,还没来得及诅咒骂人呢,就见纪居昕精致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那么漂亮清澈的人,现在眼头压低,眼睛眯起,半张侧脸隐在烛光里,气质邪恶森寒,仿佛地狱恶鬼! 也不知道是疼的是惊的还是吓的,吕孝充惨白着脸,止住了尖叫声。 “喜欢玩?觉得自己是贵公子,便可以为所欲为?”纪居昕唇角轻扬,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笑容,“我说过,你早点放了我,就不用承受这些,可惜你不听。吕少爷,好好享受你的下半生吧……” 纪居昕说过完看卫砺锋,“把他弄晕。” 卫砺锋这次懒的用手,直接抬脚冲着吕孝充后脑一踢,人就再次晕了过去。 “我们走吧,”纪居昕理理衣衫,“这里味道好难闻。” “好。”卫砺锋笑了,“外面人很多,你想怎么走?” 纪居昕眼睛眨了眨,脸上漾出融融笑意。他冲卫砺锋伸出双手,“这次你可要好好保护我。” 卫砺锋立刻把人拉过来抱住,像抱孩子那样,让纪居昕小屁股坐在他的胳膊上。 纪居昕这几个月长的很快,已经从卫砺锋胸口长到了他的肩膀,可这样抱着仍然不会不舒服,卫砺锋好似一点也不觉得重,纪居昕窝着的姿势也很舒适,两人非常契合。 最后亲了一下纪居昕脸颊,卫砺锋沉声道,“我们走!” 卫砺锋的士兵还没有到,外面都是吕孝充的人,或者是魏王,刘昊派来保护吕孝充的,或者是来刺探情报的。 门外有两个守卫,卫砺锋看都没看,推开门,手腕一转,长剑一闪,两人颈间瞬间有血液喷出,即刻抽搐着倒地! 一共三道门,皆是如此,二人安全走过。 直到最后一道门打开,面前出现密密麻麻的人群,纪居昕一凛,抱紧了卫砺锋脖子,“你小心。” 卫砺锋眉锋扬起,笑声爽朗,气贯云宵,“你且好好看着,你男人有多厉害!” 第205章 醋意 你且好好看着,你男人有多厉害! 你男人这三个字让纪居昕有点害羞,可看到卫砺锋意味深长的眼神,直觉这句话还有点其它意思,可他想不出…… 时机不对,纪居昕没空想别的,默默把匕首握在手里。 一般来说,有卫砺锋在,的确没有人能伤到他,可为防万一,他还是小心瞧着卫砺锋的身后好了,没准真能帮上忙也说不定。 外面众人看门一推开,出来的不是吕孝充而是旁人,根本不用想,呼拉一下子围了过来。 卫砺锋鹰眸一凛,手腕一抖,也不知道按了哪个机关,手中长剑突然拉长,再拉长,长出一个长一丈余的柄,变成了类似战场上长戟一样的兵器,只是戟有月牙刺,他的兵器前端是冰寒锋利的双刃剑。 这个兵器看着又长又沉,却好像更顺卫砺锋的手,他单手执着,一挥一摆,左右便清开很大一片空地,一挑一刺,前后的人排成一排被他串了肉串! 纪居昕睁大眼睛,卫砺锋表现的比以往更厉害!他从未见到过! 卫砺锋手臂往上抬了抬,心情很好地颠了颠纪居昕的小屁股,“抓紧点,我们要走了!” 纪居昕下意识抱紧卫砺锋的脖子,只见卫砺锋杀进人群,灵活转着手里兵器,连续几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敌人的尸体像一茬茬麦子一样倒下,瞬间血光滔天。 这样冷冽迅速的杀意,让对方有些不敢太靠近,卫砺锋冷笑一声,脚尖一点,整个人跃起,往密林中奔去。 距离拉开,对方开始射箭。 可卫砺锋好像背后长了眼睛,看都不看一眼,却能准确判断箭来的方向,左一晃右一闪,顺利躲过,身形很快消失。 纪居昕半张着的嘴一直没有闭上,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他默默收起匕首,拍了拍卫砺锋的肩膀,“他们没有追过来。” “嗯……我们再跑远点。”卫砺锋速度不减。 突然近处传来‘吱吱’的声音,纪居昕一看,“小白貂!卫砺锋快停一停,小白貂从斜里穿过来了!” 他声音过于欢快,卫砺锋有些不满,速度一点也没减,“它丢不了。” 纪居昕怕惊动敌人,但又放不下小白貂,压着嗓子喊,“小白——” 小白貂特别争气,四只小爪子扑腾,跑的飞快,快到二人身前时,它压低身子,黑豆眼闪出一抹执拗,在卫砺锋经过的一瞬间,后腿一蹬腾的跃起—— 纪居昕赶紧伸长手,离的太远,不知道能不能接到,跳这么高摔一下可不是好玩的! 月光下一切动作好像变的很慢,纪居昕几乎看到了小白貂全身毛毛飞起的样子。 “吱!” “哦……”纪居昕手一沉,险险抓住了小白貂的爪子。 他赶紧收回手,把小白貂抱进怀里。小白貂见主人没事,非常开心地在纪居昕怀里扑腾,吱吱叫个不停。 卫砺锋声音微沉,“它很脏,你玩时小心点,别凑太近。” …… 榴五终于追着卫砺锋的士兵找到了吕孝充所在,正好卫砺锋刚刚离开,守在那里的人还没来得及去看吕孝充情况,双方很快打了起来。 卫砺锋的部下不用说,实力强悍,榴五青娘也不是吃素的,战斗并没有持续很久就结束了,榴五走进房间,一间一间查探,终于看到了吕孝充。 榴五在京城多年,自是认识吕孝充,也知道这人什么德性。 房间里一片混乱,有带着血迹的绳子,有凌乱的床褥,一看就能猜出这里发生过什么。 想到主子可能被这混蛋…… 榴五刀都扬起来了,看到吕孝充的惨样又停住了。 主子明显已经被卫砺锋救走,现在应该安全了,主子没让这个人死,大概这人活着还有用。 可光阉了也太对不起今天这事,榴五眼睛一眯,从怀里掏出一枚精致的小瓷瓶,取出一颗药丸,掐开吕孝充下巴,给他喂了进去。 青娘过来,榴五没理她,看卫砺锋的十兵在收拾战场,她也没停留,很快离开。 青娘咬咬唇,跟了上去。 墨队首领到现场看了一圈,闭了闭眼睛。他没有继续跟着卫砺锋榴五,而是调转了方向,不知去往何处。 卫砺锋走到安全范围后发了信号,很快有一个小队过来接应。 卫砺锋并没有把纪居昕放下,就这么抱着他,问哨兵,“情况怎么样了?” “钟三跑了,但他的心腹我们都抓到了,此处响动太大,怕是惊动了人。” 卫砺锋默了默,“让兄弟们照着之前安排,各方向拦截钟三,此处所有人,即刻撤退!” “是!” 卫砺锋抱着纪居昕往坡下走,今日之事到此,基本算是结局了。 “可惜,没有抓到钟三,魏王也没露头。”纪居昕有点不甘心,这么辛苦布的局呢。 “能一网打尽最好,如若不能,能得到足够的信息,对我们也是好事,”卫砺锋却并不在意,轻轻笑着,“之前皇上还担心引不来敌方,或者魏王真敢下狠手,集结一堆大军过来,他怕是有去无回。现在看挺好,至少该确认的,我们都确认了,以后的行事,也有了方向。” 纪居昕点点头,“也是,任何事都不能一蹴而就,能不伤已方,顺利执行,并得到足够多的信息,的确已经不错了。” …… 月色迷离,林间朦胧,隐隐有夜兽喁喁,两人浅浅聊着天,小白貂时不时附和着吱几声,气氛很是惬意。 直到遇到崔三公子。 卫砺锋以山路难行,不会功夫夜视能力不行会跌倒的理由,一直抱着纪居昕,因纪居昕坐的高,视线就比卫砺锋远,他率先看到了崔三,惊喜地指着前方叫出声来,“崔三公子!” 卫砺锋眉头微皱,“崔三?” “嗯嗯!”纪居昕扭着身子,让卫砺锋把他放下去,“我们在天王庙见到的,他聪敏非常,我什么都没说,他就猜出有将大事发生,也没究根问底,只是因为相信我,就立即下山寻求帮助,现在我安全了,理应向他道谢。” 聪敏非常?没究根问底,只为相信小狐狸,就做了大胆冒失的举动? 卫砺锋眯起眼,突然很不爽,铁臂紧紧抱着纪居昕,一点要把人放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纪居昕急了,“你放我下去啊,这样给人看到像什么话?” 怕被人看到他们亲近……卫砺锋眸色更深。 崔三来的很快,看到纪居昕被卫砺锋抱着稍稍有些惊讶,“你们……” 纪居昕尴尬笑笑,“我脚扭伤了,走不了,对,走不了……” 卫砺锋捏了捏纪居昕的小屁股,骗人! 纪居昕暗暗捏起卫砺锋臂下的软肉,狠狠一拧——让你放下我你不放! 崔三神色只飘了一瞬,立刻恢复正常,“我在山下遇到皇仪,皇上已无事,命我过这边来看看——” 卫砺锋哼一声,“我们也没事,有劳崔三少爷了。” 纪居昕弱弱笑了笑,“是啊,我们都好,后面有士兵在打扫战场,事情已经过去了。” 两人表达的很清楚,崔三并不管兵事,只是来看看情况,既然事情已经结束,他也不愿意最后硬掺一脚抢功,便微笑道,“无事便好。” 他看了看卫砺锋和纪居昕中间插不进人去的气氛,心内微叹,面上保持笑意,“不知你二位可有需要帮助之处,如若没有,我便告辞了,得与去皇上,亲友回报一声。” “其实——” 纪居昕一句其实夜已深,不必赶这么急,不如一起走的话还没说出来,卫砺锋就冷声冷语的说了两个字,“不必。” 崔三了然,轻轻冲纪居昕颌首,“告辞,京城再见。” 崔三公子风仪无双,无论何时都优雅脱俗,让人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 纪居昕只好不舍的摆摆手,“那京城见。” 崔三冲卫砺锋点了点头,微笑着离开。 卫砺锋不满咂嘴,京城见? 他以为他已了解小狐狸所有的圈子,所有的感觉,现在想想,他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之后卫砺锋不怎么说话,却仍然不肯放下纪居昕。 纪居昕抱着小白貂揉了一会儿,眼皮越来越重,很快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在回京的马车上。 卫砺锋解释,“知道你累,但此地已没有停留价值,你忍一忍,回到京城就能好好休息了。” 纪居昕摸了摸怀里小白貂的毛,对这个决定一点也不介意,但是青雀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不说一声就走好像不大不合适。 “榴五和青娘她们呢?” 卫砺锋拉开车帘,让风吹进来,“不知道。” 他说话时表情平静,语气更平静,看着真是一点不知道的样子,可纪居昕盯了他一会儿,突然指着他的鼻子,“你撒谎!” 卫砺锋拽住纪居昕手,拉到唇边亲了一口,“她们找到不你,是本事不够,与我有什么关系?” 纪居昕突然明白了,轻声问,“你在生气?” 卫砺锋不语。 “你猜到她们……是我遇到的奇怪组织,知道她们奉我为主,但她们没能保护好我,所以……你生气了?” 卫砺锋把纪居昕抱到怀里,“我会保护你。” 有他就够了……他会永远护着小家伙,以性命起誓,再也不会像这次一样! 第206章 前世 卫砺锋在生气。 他生气的表现,就是让马车飞快赶路,让别人没有追上来的机会。 榴五没来,青娘没来,连周大都没跟上来。 纪居昕抱着小白貂,顺着它后脑上的毛毛,默默叹气。不知道卫砺锋生气生多久,他与青雀还有事要说呢…… 卫砺锋出去安排事情,回来见纪居昕仍然抱着小白貂发呆,“还早,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纪居昕看了眼外面热情似火的骄阳,卫砺锋这意思,是离进京城还早吧。 他伸手拉住卫砺锋衣襟,清澈的眼睛静静看着卫砺锋,“你看我都没事,你别再生气了,生气伤身。” 卫砺锋眉梢低垂,揉了揉他的头,没说话。 纪居昕顿了顿,“咱们走这么快不要紧?钟三,魏王,墨……队,不盯着可以么?还有吕孝充……”他眉毛拧着,很是烦恼,“我们没杀他,他会去告状……怕是会有麻烦。” 卫砺锋目光锋利,“他不敢。” 卫砺锋只说了这三个字,关于其它方面,只字未提。 纪居昕摸了摸鼻子,好吧,不管是不愿意说,没什么大不了不值得说,还是军事机密不能说,他都不再问了,信卫砺锋就好。 静静坐了一会儿,他觉得卫砺锋看他的表情有些怪,视线总是沉在他身上,时不时就要看一眼,仿佛不看他就会消失了似的。 卫砺锋一向洒脱,不拘小节,这副过于重视的样子,让纪居昕有点别扭。 或许他还没从之前的危机感中走出来。 纪居昕长叹口气,主动伸手过去,捏了捏卫砺锋的手,“你不要再担心了,我好好的,没事。” 卫砺锋紧紧握住他的手,送到唇边亲一口,子漆般瞳眸定定看着他,一动不动。 这都不像以前的混蛋了! 纪居昕觉得他还是睡一会儿好了。 看卫砺锋表情,怕是一时半会儿不愿意放开他的手,看在他精神不正常的份上,纪居昕默默忍了,抓来大枕头,躺上去闭了眼睛。 或许连日奔波的辛苦一觉补不回来,明明刚睡醒,应该很有精神的纪居昕,闭上眼没一会儿,竟然又睡了。 他做了一个梦。 长长的梦。 梦境很奇怪,像是飘在前世,却看不到自己,总看到一些无关的人。 比如榴五,前世他并未见过,这次梦里常看到她,她童年的巨变,她少女时期挣扎着自立,逐渐沉稳建立自己的生意圈子,消息网络,不知道遇到过多少次追杀,她坚强的一次次挺了过去…… 可惜在一个除夕之夜,她扮做姐姐的样子,被钟三的人追到,并且下了杀手。 那时并没有自己救她,她挣扎着脚步找生路,仍然没逃过,被钟三的人追到了…… 她死了,青娘恨红了眼,为了替她报仇,直直对上钟三,手底下姑娘大半都死了,青雀榴五这一支,名存实亡了。 …… 他也看到了红野坡这一战。没有自己参与,也没有榴五青娘。钟三手中挟持着一个黄裙女子,墨队……他的师傅六谷,带着手下杀向卫砺锋。 卫砺锋的计仍然成功,皇上和安王都没有受伤,但因为二人都安全了,卫砺锋不能动用大军,以免消息泄露扰乱军心民心,只能自己带着手下人应对。 对方实力太强大,他身边的人渐渐减少,很快,只剩他一人。 他受了很多伤,胸前背后皆中了箭,胸前的箭,他拔下来扔了,背后的够不着,就任它在那里,手中兵器不停,一路杀到血流成河,对方杀不了他,僵持时间太久担心出现不可控意外撤退,他才倒在血水里。 那时的卫砺锋,依然俊美无双,却从没一点流氓样子,人前人后都是可以信任的将军,对战事,危险总有种特别的欲望,仿佛只有遇到危机,才会燃起极大的兴趣……这是个他不了解的,有点变态的将军。 这个变态将军一生未娶,新帝登基后,仍然做着督察院都御史,最拿手的,就是用各种方法揭人秘密,悄没声息的将人关押,用各种刑罚让人吐口说实话。 他的名声,可止小儿夜啼。 …… 之后太子逝,皇上病危,京城不知怎么的,突然起了战事,很多人杀来杀去,不一样的脸,不一样的尖叫,他看到了很多人很多事,但都不认识,都不理解。 …… 梦的最后,他终于梦到了自己,梦到了死后之事。 其实他死的一点也不痛苦,就是身子虚空太多,什么药食都养不回来,得了场小小风寒,就没挨住。那时头晕晕的,身上烫烫的,一点也不难受,不饿,不痛,还觉得身体前所未有的温暖……死,一点也不可怕。 他以为他的师傅六谷山人对他只像一般的徒弟,因为平时相处时,他并没有感受到六谷山人投在他身上多强烈的疼爱,可他死后,六谷将他的骨灰洒进大河,看了半晌,竟然也跳了河…… 纪居昕猛的睁眼,呼吸急促,非常难受。 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他长呼一口气,好可怕的梦…… “醒了?”卫砺锋摸了摸纪居昕的脸,“这么多汗,做梦了?”他拿来帕子给纪居昕擦脸。 纪居昕仍然没缓过劲来,看着面带戏谑笑容的卫砺锋,一时反应不过来,“卫……砺锋?” 卫砺锋捏了捏他的小脸,眨眨眼,“怎么,梦到我了?” 这熟悉的模样……流氓回来了? 见他不说话,卫砺锋挤眉弄眼,“我知道了,你一定梦到我们做坏事了……这种事不用梦,来,亲一个——” 果然。 纪居昕抖着眉毛,手一下子拍在卫砺锋脸上,“不许不正经。” 卫砺锋却握住脸上小手,冲着手心亲了一口,贼笑着俯下身,“宝贝儿,不要害羞。” 纪居昕瞪他。 卫砺锋眸中隐隐带着坚定,轻轻在纪居昕唇上印了一吻。 纪居昕看着卫砺锋的脸渐渐放大,又缓缓离开,视线移开,咬着唇,小声说,“你起来。” 卫砺锋却不准他躲避,凑过去对上他的目光,“懂了?” 纪居昕恼怒地拍开他的头,背身躲到被子里,闷闷嗯了一声。 卫砺锋将被子掀开,把纪居昕抱起来,揉了揉他的发,“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的喜欢,半点不掺假。不管你懂不懂,愿不愿意接受,我都会在这里。你害怕,抗拒,都没关系,我会等你,所以——不要给自己负担。” 他抬起纪居昕的下巴,“你拥有一切说不的权利,而我,甘愿做你的俘虏。” 卫砺锋目光沉静,满满都是温柔,纪居昕不争气的脸红了。 想起方才那个梦,梦里的卫砺锋,是真的吗?前世的卫砺锋,没有找到喜欢的人,所以宁愿一生孤苦,用公务上的刺激充实自己人生…… 他一直孤身,是因为……没遇到自己么? “卫砺锋……”纪居昕突然心里很酸,缓缓伸手,抚上了卫砺锋的脸,静静看着他,“以后好好保护自己,好吗?” 卫砺锋一怔,转而融融笑意漾开,声音沉醉似春风,“好。” 到了京城,卫砺锋直接把纪居昕送回家,自己则马不停蹄,忙起了公务。 纪居昕在家里好好休息了两天,仍然没看到青雀的任何人,连周大都没看到。 看来卫砺锋真的很介意。 纪居昕想着过几天好好哄下卫砺锋,顺便把青雀的事完完整整说给他听,青雀组织在他手里,是个秘密,还是个不怎么安全的秘密。青雀不属于国家组织,只是自己的一个保护力量,可这力量有点太庞大,他得问问专业人员的意见,如何处理最好,别被朝廷起疑心,给围剿了。 红野坡后续消息陆续传来。 钟三逃生后手太多,没有抓到,但抓到他的心腹手下,很多事情已经露头,钟三如果不好好躲着,只要一踏出来,就会被抓住。 魏王太过精明,让自己站在了事外,完全没有关系的样子,卫砺锋找到的消息不足以给他定罪,想要立时扳倒他不大可能,但事实已经明晰,只要有更多时间和布署,应该也不是问题。 吕孝充么……说是误入交战之地,被火凤组织害了,不但成了真太监,还意识模糊,疯疯癫癫的。世人皆知,凡是做了太监的人,因为去了势,不会再有正常男人的欲望,吕孝充却不一样,他明明成了太监,上了药还没好,却不怎么的,三天两头发情,因为没法舒缓,他就用自己指甲狠挠,伤处还没好好结痂,就被他挠开,下身鲜血淋漓,屡禁不止,他这伤,估计一直好不了了。 榴五青娘周大……就在他院子外面晃荡,试图冲破卫砺锋的防线,杀进去守着主子,可惜卫砺锋的布防哪是那么好突破的,几人至今未成功。 卫砺锋还放出话,说既然认了主子,就应该一切以主子为重,不管任何情况下都不能离开半步,她们倒好,放没武功的主子一人呆着,以至身陷险境,不罚不行! 把自己当执法的了。 纪居昕叹气。 他翻着吴明传来的消息,突然注意到一条——方平睿在进京途中偶遇山匪,命丧。 第207章 相处 方平睿死了? 不是这次看到,纪居昕都差点忘了这个人,这人在临清家境上好,身份不低,如同吕孝充在京城一样,没什么人管,过的很恣意,怎么竟死在了来京途中? 大夏治安不错,但穷山野地会有山匪也很正常,山匪最懂眼色,截道一般只为财,方平睿出行,行头仪仗不会让人瞧不出来,若不是有后台的小山匪,等闲还不敢截他,更何况谋财害命? 纪居昕百般不解。 卫砺锋来时,他仍然拽着这张消息纸,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卫砺锋凑过去一看,立时把消息纸夺下来丢到一边,“有什么好看的。” 纪居昕看着他,突然福灵心至,眼神有些敏感,“是你干的?” 卫砺锋想起搜吕孝充屋子时看到的几幅春宫图,还有方平睿充满各种暗示意味的信,袖底双手忍不住握拳,面上却轻描淡写,“他不慎得罪了山匪,与我有什么干系?” 这些腌臜事情小狐狸不需要知道,他解决了就好。 他的面色太平静,纪居昕想了想,最近方平睿的确没怎么惹到自己,卫砺锋没理由去折腾人家,再说那人死不死与他的确没什么关系,一个讨厌的,人品不怎么样的人,死了也就死了。 他把卫砺锋让到桌前坐下,给他倒了茶,“今日空么?” 卫砺锋大手把着茶盏,“今日我休沐。” 他单手托了下巴,用一种‘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的眼神看纪居昕。 纪居昕垂了眉,淡定捧了茶喝,仿佛一点也没看到卫砺锋眼中各种各样的期待神色。 卫砺锋过来捏了捏小手。 纪居昕拍开。 卫砺锋伸手蹭了蹭小脸。 纪居昕退开。 卫砺锋眸色渐深地摸向纪居昕脖颈,纪居昕用力拍开他的手,“手欠!” 纪居昕虽然脸有些红,但神色中透着凛然,卫砺锋便知今日不是好日子,攥着小狐狸的手亲了两下过瘾,便不再招惹了。 纪居昕握拳抵到唇边清咳了两声,“我有话与你说。” 卫砺锋漫悠悠拎着茶杯,不错眼珠的看着纪居昕,“讲。” 他的视线过于灼热,纪居昕受不住偏开头,缓缓说起了青雀之事。 怎么遇到的,是怎么回事,青雀有什么问题,与自己有什么关系,担心以后会出现的各种麻烦,全部都说了。 卫砺锋其实已经知道一些,听纪居昕说完,摸着下巴,眸内满是得意,“原来我媳妇是前朝皇室遗脉……唉呀我真是好福气!” 纪居昕抿着唇,不知道该先反驳哪一条。 不等他话出口,卫砺锋已经恢复平日正经模样,“到底是散乱组织,不知道怎么对主子,等我替你调教调教,她们就懂事了。你之身份,不要在人前提起,至于这个组织,有机会我会透与皇上与安王知晓,放心,我保你青雀无事。” 纪居昕放心了,“我并没有打算与别人讲,你不是——” “对,我不是别人。”卫砺锋凑过去亲了小脸一口,“宝贝儿真乖!” 纪居昕无奈的举袖子擦自己脸,“还有青雀,虽然榴五说的很好,但我并不了解整个组织共有多少人,这些人是不是都尊我为主,若其中有异义,怕是不会安宁。” 卫砺锋倒不担心这个,挑眉霸气一笑,“有我呢,怕什么?” 他隔着桌子蹭了蹭纪居昕小腿,“你男人最擅长这个,放心啊。” 纪居昕脸轰的红了,急忙退开,“你不能总这样!” “哪样?”卫砺锋一脸委屈,“不让吃肉,也不让喝汤么……” 纪居昕抚额,有气无力指着卫砺锋,“你是将军,是军中之魂,如何能做这个样子?” “将军是给外人看的,给媳妇看的那么正式做甚?我还有更好看的,你要不要……” 卫砺锋做势要扯腰带脱衣服。 纪居昕赶紧捂眼睛,“你住手!” “真的不看?很好看的!”卫砺锋一副你不看实在太遗憾的样子。 纪居昕声音低弱,“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明明是威武霸气的将军好吗! 卫砺锋将他抱时怀里,胸膛起伏笑的开怀,“逗你的。” 纪居昕更加悲伤的垂了头,“……我知道。” 卫砺锋休沐,在纪居昕这里腻了整整一日,二人一起整理卷宗资料,累了拿出棋盘下了几局,一起品茗一起吃饭,卫砺锋一时正经,一时痞赖耍流氓,纪居昕应付的特别累,最后被他抓住机会狠狠亲了好几回,差点呼吸不过来。 到得傍晚,牛二来寻卫砺锋,安王府有请。 卫砺锋眉头略沉,有些不甘心地看了眼纪居昕略红肿的嘴唇,叮嘱几句话,叹着气走了。 纪居昕松了好大一口气。 再这样下去,他不知道还能坚持到几时。 真到那种时候,他能回应卫砺锋浓烈爱意么…… 夕阳无限好,纪居昕走到后院湖边,散心赏景。 坐了没一会儿,就见挨着将军府的墙边跃过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一串兵士,皆手拿武器,怒气冲冲盯着前头那人。 前边女子一身青色衣裙,神色颇有些狼狈,却不服输的与兵士们对抗,一点跑的意思都没有。 纪居昕忍不住笑了,“青娘。” 青娘看到纪居昕,眼睛一亮,哭哭啼啼就奔过来了,“主子救我!他们要杀我!” 将军府兵士们看到纪居昕齐齐行礼,看向青娘的视线仍然不善,“此人擅闯入府,理应重罚!” 纪居昕挥了挥手,“不用,她是我的人,不会有事,你们且去忙吧。” 兵士们虽然不甘心,但纪主子发了话,他们不敢不听,默默退到一边,却不走,盯着青娘,生怕她突然出手对纪居昕不利似的。 青娘撇撇嘴,收起鞭子,整肃衣裙,端端正正跪在纪居昕面前,“青娘无礼,请主子恕罪。” “起来罢,”纪居昕看她黑了一道道的小脸,忍不住笑出声,“你这是怎么了,竟连美都不顾了。” 青娘微撅起唇,哭了个梨花带雨,“青娘被师傅……逐出师门……请主子帮青娘说句话,让师傅收回此意!”她跪在地上不起来,头抵着地面,哭的都打嗝了,特别可怜。 纪居昕认真了,“怎么回事?” 青娘把那夜的事说了,“师傅责我护主不利,说我粗心太过,不配留在青雀,让我走……呜呜呜……师傅不见,我便想与主子求情,可府院看守猛于虎,我怎么也进不来……呜呜……卫将军明明看到好几次,竟一次也不通融……我费了好大劲,才闯到这,若主子不在这里,我怕也走不到主子房间……” “可我不是故意的……我真心想护着主子的!”青娘泪眼婆娑地看着纪居昕,“青娘可于此发誓,终身守着主子,一步不离,否则天打雷劈死无——” “停停——你等等,”纪居昕无奈看着她,“我知你心意,你本也没错,是我坚持让你离开的。你一个花样年华的姑娘,如何能发这样的誓,以后不嫁人了?” 青娘眼神坚定,“只要能守护主子,青娘一辈子不嫁人!”她明眸似有不宵之色,“反正男人皆贪花好色,没一个好东西。” 纪居昕半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 青娘反应过来,立刻捂了嘴,不好意思地看向地面,“青娘不是说主子您,我是说除了主子外,天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你平日那般贞静绝丽,怎么……”这性子一点也不像名满天下的兰大家啊! 青娘眸中水波荡漾,媚意天生,“那不过是糊口本事,骗人的。” “看出来了。”纪居昕抚额,“你放心,我会与你师傅分说,你之前是我青雀一员,以后仍然是。” “谢主子!”青娘喜出望外磕了个头,想想又有点不开心,“师傅这几日也想往里攻,就是进不来……”她愤愤瞪着将军府,“卫砺锋着实可恶!主子可不能轻易被他得了!” 纪居昕吞了口口水,“你怎么……”知道? 青娘得意地眨眨眼,“我就是干这行的么,男人什么眼神,我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主子我同你讲,这看男人啊,得擦亮眼睛……” 这架势是要与他分析男人可不可信,可不可靠? 纪居昕赶紧抬手,“我知道了!你有事先去忙,关于青雀之事,过两日便会有转机,你不如去你师傅那里请个功。” “可是我要出去了,再想进来就……” 纪居昕眨眨眼,声音微沉,“这府里就算身手再厉害的兵士,也还是男人。”言下之意,你用你的糊口本事嘛! 青娘歪头一想,拳捶手心,水眸里迸出无限光彩,“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还是主子聪明!那主子保重,青娘先去了,回头就来……” 青娘风一样的离开了,纪居昕看向粼粼波光的湖面,不禁唇角微扬。这一世若如此继续,倒也圆满。 待到夜里,卫砺锋回来,带来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江万闲成为了新进内阁首辅。 第208章 过错 江万闲是文华殿大学士,内阁之一。 但内阁有五人,有首辅,有次辅,江万闲只是群辅。首辅刘敬已致仕,最有可能上位的,应该是次辅杨自正,江万闲突然跃至最前面,夺得这个位置…… 很有些微妙。 “怎么是他?”纪居昕眉头紧锁,“他很有可能是魏王的人。” 卫砺锋背手站在他面前,半张脸隐在烛光里,眉锋凌利眸色沉沉,“江万闲与魏王公共场合偶遇态度不合,私自并未有过约见,但江万闲非常疼爱嫡孙江良,常叫自身边,亲自教习,也曾亲至魏王府外接孙,对于江良与刘昊交好之事,并未有过激表态。” 他垂头看着纪居昕,“我也认为他不简单。” “他是怎么当上首辅的?”纪居昕非常好奇,“杨自正就没拦?” 卫砺锋微眯了眼,眸色更深,“他在一个非常巧合的时机进宫,猜到了一些不应该知道的事,皇上有意安抚,看他能力还不错,便越过杨自正,提擢了他。” 巧合的时机…… 纪居昕突然目光一闪,“可是皇上回宫之时?” 卫砺锋鹰眸闪过一道惊讶,转而叹了口气,“我就知你会猜到。” “这其中,有些事发生。”他静静讲述了几日前的事。 原来保定府事了之后,皇上即刻回京,可他不在朝中已有四日,怎么做掩饰,也会些许有蛛丝马迹的破绽,免不了被有心之士猜疑,撩动人心。安王世子刘昔受皇命,与太子一道监察皇宫之事,起先还镇的住,偏那日晚上有张奏折急需批阅,江万闲满头大汗冲进来,说要面见皇上。 他态度非常坚决,就算皇上休息了,国事为重,不能不理,即便顶着刘昔所言‘置龙体健康不顾,情同弑君’的话,也不肯退,长跪于阶前,亲手摘了自己乌纱,说今日便是死也要面见皇上。 刘昔再阻拦,他就问莫非龙体有异,大夏有难?若真如此刘昔隐瞒世人是何用意?连番拦着,可是起了歹心,欲弑君篡位! 当晚时机真的很巧,圣驾正在途中,真正行踪不为外人知晓,太子突然犯病,昏睡在东宫,现场只有刘昔一人。而因为奏折紧急,江万闲启用了内阁金牌,知道他进宫的人非常多。 刘昔再被皇上看重,手中权力毕竟不大,他不能让人打杀了江万闲,甚至在所有人都知道江万闲进宫的时候,他不能把人绑了关了等皇上回来再说,只能虚与委蛇地与他对峙拖延时间,或劝他退去。 可是这样下来,难免不被江万闲猜到皇上的确不在的事实。 内阁成员能爬到这个位置,心机见识是不用说的。 最后虽然刘昔顶住了压力,皇上也在千钧一发关头出现,但人该猜到的,定然是知道了。 更巧的,第二日,群臣请定首辅。 皇上拿来内阁履历一翻,杨自正一直是次辅,能力不需要说,来做首辅自是使的;江万闲也还行,各任上表现一直还算亮眼,做事积极主动,在内阁里也只是居于杨自正下,说话办事很能服众。联想之前发生的事,皇上就勾了江万闲的名字。 “很难说不是魏王手笔……有没有可能,皇上想趁此机会引魏王出洞,魏王也竭力想从中找机会谋利。确定皇上不在宫里,就做了诸多准备创造有利条件,让江万闲顺利走到这一步?” 纪居昕下意识地看着红木桌上的纹路,“皇上不知道魏王与江万闲可能有联系?” 卫砺锋摇头,“未能查清的事,不能送于圣上案前,会影响判断力。” 纪居昕默然。 应该还有一层缘故吧…… 伴君如伴虎,贸然把不确定的消息送上去,如果最后查出的确有问题,那该得封赏没二话,可如果最后没问题,皇上却因为轻信消息把不该杀的人杀了,后事就难说了。 自古多少冤案,让皇上翻案是最难的。皇上不喜欢做错,所以底下送上来的消息必须是真实可信的。 权力越大,越应谨慎。 想着想着,纪居昕突然想起,造成如今这个局面,是不是……有他的原因。 他从一堆卷宗里,找出江万闲和魏王的联系,并提出怀疑,他坚信江万闲有问题,努力查下去一定会有结果。可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太当回事,轻言轻语的甩给了正在忙于追踪火凤组织的卫砺锋。 卫砺锋手上事多,总得分个轻重缓急,有条不紊进行,这件事大概排在钟三后面,卫砺锋还没来得及…… 如若当时自己能放开纪仁德田明直不管,亲自盯着查江万闲,一定会查出什么,至少会知道江万闲欲谋首辅之位。 他既然确定江万闲是魏王的人,必会想办法不让他得惩…… 魏王本就思虑过深,如今手里再攥一个首辅,那朝局可就…… 纪居昕闭了眼睛,手微微颤抖。 是……他的错吗? 如果他不是只顾自己私怨,是不是就不会造成如今不利局势? 卫砺锋注意到纪居昕神色不对,弯身捧了他的脸,“怎么了?” 纪居昕眼神闪烁,推开他的手,“没什么。” 卫砺锋以为他为局势担心,揉了揉他的发顶,“其实也没什么,皇权争斗自古凶险,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遇到困难,解决就是了。” 可这并不能安慰纪居昕。 纪居昕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某个决定会影响到朝廷局势,这次是不慎,认真说也不全是他的错,可下次呢? 他手握卫砺锋送来的力量,拥有所有朋友的鼓励支持,却一意孤行只想为前世的自己报仇,盯着纪家那一亩三分地,是正确的吗? 如若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摆在面前,他该选择报仇,还是救朝局危机? 纪居昕叹息一声,无力往前一倒,头顶在卫砺锋小腹,“卫砺锋……” 什么也不说,就只是叫卫砺锋的名字。 卫砺锋被他叫的心里发软,把人抱起来哄,“没事没事,你男人什么世面没见过?就这点事,根本不需要怕!他要得瑟,咱把他拽下来就是了!” 月光温柔,卫砺锋的脸越发俊朗无双。 纪居昕紧紧攥了卫砺锋衣角,不再言语。 难得他这么乖,卫砺锋亲了亲纪居昕唇角,把他抱回卧室,是休息的时间了。 不过他看出纪居昕心情不太好,并没有进行之前的各种流氓行为,甚至想可以把青雀的人放进来哄哄小家伙了……但那群人必须还得调教!一群妖妖娆娆的女人,不能离小家伙太近,再给带坏了! 过了两天,青雀的人终于得以进到纪居昕的院子,榴五早就急得嘴角冒出一串水泡,青娘更是像见了亲人似的,差点没扑上去哭,周大虽然很稳重,眸光也闪烁着激动。 纪居昕开了内部小会,让榴五把能集合的青雀领头的人带给他看,寻找周大的师傅郑二,并且密切注意钟三的消息,若最近不需要青娘帮忙,就留青娘在府里。 榴五刚说过逐青娘出师门,就算态度软化,也不会这么快答应带青娘办事,纪居昕这么安排,她自是没二话。 “榴五不在身边,主子好生照顾自己。” 青娘眼睛水亮亮的拍胸脯,“师傅放心吧,有我呢!” 榴五甩去一个‘就是有你才不放心’的眼神,红唇烈目,艳丽无双。 青娘讨好的拍马屁,“师傅您真漂亮!等找到郑二师伯,一定……” “主子若少一根头发,我亲自废你功夫!”榴五阻了青娘的话,硬邦邦丢了一句狠话,就离开了。 五月榴红,纪居昕把分析完的卷宗全部交给卫砺锋,窝在房里温书。 给出的理由也很充分,“马上就是秋闱了,我要专心备考。” 一向精神百倍,最喜欢研究各种资料的小狐狸突然蔫了,卫砺锋有些不解。他很喜欢纪居昕翻着消息册子,眼睛亮亮出谋划策的样子,有股特别的精气神。 可备考……的确也应该,三年一次的秋闱,他也盼着小家伙能考中举人。 纪居昕心烦起来,就很久没去平安胡同,只从吴明的资料里,知道那里都发生了什么事。 李氏死的方式太过激烈,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她受了大委屈,停灵也没过七七四十九日,李家人来时尸体都葬下了,李家就立刻闹开了。 李氏死了,田氏被禁足,二房高氏被火急火燎的叫来京城,与杨氏一起应对各种局面。 因为时间正好,高氏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还带了纪居宣,而纪居宣,这次童生试终于过了,成了秀才,也不知道田氏走了什么门路,此次秋闱,纪居宣可以在京城参加。 一般来说,乡试在各州府举行,有专门的考试地点,州府辖下生员皆在本地应试,若能考取举人,来年春可到京城能加会试。 纪居昕因是国子监监生,考试地点可便宜在京,诸如夏飞博徐文思林风泉等人,都得在州府考试,没特殊情况不能于京城参加乡试。 纪居宣却可以……这是走了谁的路子? 第209章 亲事 李氏说是出身官家,其实家里父兄都是地方小官,没什么太大底气,纪仁德的六部四品官位还是很硬的,两边闹了一阵,坐下来谈完条件,李家就偃旗息鼓了,让围观群众直叹可惜。 高氏前前后后忙起来,一届商妇,竟把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比之李氏田氏丝毫不差,很快赢得杨氏好感,她的儿子纪居宣也重新获得了杨氏宠爱,日子过的很美。 后院的事还靠着人家,纪仁德并没什么意见,日日忙碌公务,空闲时也只与杨氏说说话。杨氏起先还叫纪居昕过去,后来便没再叫过了。 唯二的男主子纪仁礼就更没什么说的了,以前他就不管家事,只要吃喝有着落,出门有银子,他基本什么都不管。李氏死不满百天,他就把人忘到后头,见天往书画街走,想着能再偶遇黄裙女子一次,幻想着他的雪儿还活着。 杨氏和高氏商量着给纪仁德娶续弦,毕竟田氏名声太差了,实在不能再掌后院,好在田氏只是当时口头上提了平妻,酒都没怎摆,纪仁德这身份地位,现下娶个填房,于情于理都说的过去。 两人热火朝天的开始务色人选。 田氏虽闭于后院,并非听不到任何消息,听到下人谈论,她差点疯了,这么多年过来,她一点点爬到现在容易么!只要等风头过了,她就能再出去,她出身官家,身份手段都有,哪里配上不纪仁德! 当初纪仁德求她为妾,也是下了重誓的,这么多年夫妻恩爱,相敬如宾…… 等等! 田氏突然想起,自她被禁足,纪仁德没来看过她一次! 莫非他也起了二心! 田氏腾的站起来,胸口起伏不停,莫非这事是是纪仁德要求的!看她没用了,就要甩开! 想想昔日枕边耳语,田氏又觉得不可能,可杨氏高氏动静这么大,纪仁德不可能不知道,他没反应,就是默认…… 田氏很不甘心,走到这一步也不知道该恨谁,但纪仁德想娶新妇万万不可能! 她田氏就算到此地步,也不能让人小瞧,她还有爹! 当官的都脸皮厚,没点粉饰太平的忘性,都到不了高点的位置。田明直做足了功课,却没进到内阁,当然失望,但失望归失望,官路还是要走,仕途还是得上进。称病过了风口浪尖那几天,他又开始正常上朝,办公。 收到女儿的求救信,他也很不满,他看着纪仁德是个好的,纪仁德也与他百般保证,他才彻底交心。宏哥儿不争气,被发配了,但她的女儿年纪也不算老,完全可以再生一个么,可纪仁德竟然想娶续弦,当然不能忍! 他立刻叫来纪仁德,二人关在书房里谈了很久。田明直虽生气,话却说的很漂亮,说自己教女无方,说女儿运气不好得罪了人,导致这样的结果,他谁也不怪。听说纪仁德要娶新妇,他非常理解,并且很赞同,但田氏既然无用了,他想接回来自己养,反正父女俩之前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正好有机会可以补偿。 末了还擦了把老泪,说膝下无子,这么多年积攒,不过是为了女儿,为了外孙,这点家底养个把人还是没问题的。 纪仁德却听出了弦外之音,田明直想接田氏回去是假,逼他表态是真。他若不顾夫妻恩义,非要娶续弦,恐怕田氏接回去,就没回来的可能,田明直这么护着田氏,到时给他下绊子,他的官路可就堪忧了。 如若他不嫌弃田氏,仍能像以往一样,那么田明直有的,都是田氏的,夫妻一体,都是田氏的,也就都是他的。 纪仁德瞬间皱眉,“岳父此话何意?我与云儿相知相守多年,从未有过二心,更未想过要娶新妇,便是哪日身死,我也只想与云儿同穴。小婿在这里只说一句话,岳父要接云儿回来万万不可能!小婿离不得云儿!” 田明直目光带了满意之色,捋着颌下胡须,“可云儿名声如此,你纪家……” “岳父无需担心,云儿什么性子小婿最清楚,名声乃身外物,无需看重。只是如今风头未过,尚需云儿委屈几日……但岳父放心,小婿不会亏待了云儿。”说到这里他面有悔恨之色,“也是近日我为公务繁忙,少有踏足后宅,让云儿担心了。回去之后,我便会去好生安慰她,也与家母说清楚。” “这便好。” …… 纪仁德如今得罪不起田明直,只能如此,回家后与杨氏一分说,杨氏暗恨田家无礼,面上虽放下了相看女子给纪仁德做续弦的事,暗地里总是给田氏脸色看。 田氏达到目的已然高兴,婆母些许脸色,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忍忍就过去了。 可惜她不明白,现在纪仁德被田明直压着,不能娶新妇,它日他爬高了,田明直对他无用时,他便不会再哄着她了…… 纪家的消息一点点传来,纪居昕也终于看到了高氏敢高调的底牌。 她为纪居宣寻了一门好亲。 竟然是新任首辅江万闲家的姑娘! 而这次他能在京城参与秋闱,大半也是因为如此! 别的消息,纪居昕只当看个笑话,笑笑就放开了,这条消息将他炸的不轻,高氏,纪居宣,如何能攀上江家! 两边门弟差的也太多了! 太过惊讶之下,纪居昕动用手中力量,查找原因,可惜没有结果,只知道说的这门亲正经还不错,是江家大房嫡女。 这让他有些无奈。 可能前世把坏运气都耗完了,这辈子他运气出奇的好,虽然很多时候要自己努力,才能做到一些事,但也有时候,想要东西自己就送上了门。 榴五带青雀的柳四来拜见他了。 柳四这一支,初期是管青雀外财,是钟三最想全部抓到手里,打击力度最大的一支。 纪居昕曾听榴五提过这第四掌事的种种厉害往事,完全没料到,这柳四竟然也是个女的。 她与榴五年纪相仿,但身材相貌皆不如榴五出色,长了张圆脸,很亲切,身材微丰,就是个普通人的样子。 见到纪居昕,她即刻行大礼,“属下柳四柳无心,见过主子。” 纪居昕叫她起来,打量了一会儿,笑问榴五,“怎么人家有名字,你就直接叫了榴五?” “主子唤属下五娘也可以。”榴五眸中波光潋滟,不经意间散发万种风情,“不过倒也不如无心名字好听。” 柳无心端正肃立,看了看纪居昕,微笑不语。 纪居昕让婢女上了茶,“你们都坐,”他看向柳无心,“钟三盯的你很紧?近来可有麻烦?” 柳无心起身行礼,“多谢主子记挂,钟三的确盯属下这一支很紧,不过托主子的福,最近安生了很多。” 纪居昕摆手让她坐下,“在我这里无需这么多礼,”他微微笑着,“你听榴五说就过来了,没怀疑我的身份?” 柳无心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眼帘微垂看着地下,“榴五虽总对男人说谎,却从未骗过属下,属下信得过他。青雀之前各种事情属下也打听过,细细比对也能得出答案,见到主子面,便正肯定了。” “那好,我是什么样的人,日后相处就会知道,”纪居昕捧着茶盅,“先说说你的情况吧!之前听榴五说起,总觉得你那里不安生,若有需要帮忙的,直管说出来。” 柳无心渐渐情绪外露,眼睛微红,“找到了主子……属下这辈子就算安心了……” 她先说了手底青雀第四掌事的事。 因为管着外财,她这一支手下生意数量极为庞大,钟三反了,杀了她师傅,抓了她师兄弟,强行夺了很多生意路子,但四掌事手下明里暗里生意无数,钟三得到的不足十分之一。 柳无心接手后,钟三继续用大力气搜查,策反柳无心手下,试图得到更多,所以柳无心一直不太安生。 她吸引了太多钟三视线,不过也因为如此,郑二和榴五才有机会继续寻找主子。 她手底生意,天南海北,西域外海,钱粮油茶,古玩珍宝,样样皆有,因为太多,光说就得说老半天。 “这些生意,皆可移过来交于主子,请主子寻找人接手。”柳无心起身深深一福。在纪居昕还没反应过拥有了这么一大笔钱财的时候,她又开始说自己的事。 因为总被钟三追杀,她无法,只好寻了个官家,进去以下人的身份遮掩,以前不方便说,现在对纪居昕倒没什么可隐瞒的。 “我伺候的,是次辅阁老杨自正的妻子,牛氏。” 杨自正? 纪居昕有些恍惚,前些日子他刚觉得稍稍有些对不起这位,没想到这么快两边有了联系。 他便问了些杨家的事。 “被江万闲抢了先,老爷没再进一步,很是叹了几天气,夫人也跟着难过了几日,最后仍是不甘心,让属下去暗查江家之事……” 说到这里柳无心面色有些犹豫,“有件事……属下觉得应该与主子说。” “讲。” “主子家里,二房行八的那位少爷,听说正在与江家说亲,说的是江家大房的嫡女,可那嫡女……是个傻子。” 第210章 渊源 江万闲有个嫡系孙女,生下来就痴痴傻傻。 刚生下来时不哭不闹人们还当她乖,谁想到了两岁还是这个样子。不说话,不哭不闹,吃喝拉撒没个准,不懂什么是恶心,饿了渴了不管身边有什么都抓过来吃,拉撒更是从来不会自理,身边丫鬟一时走开没顾上,就会溺在衣裳里…… 江家不是小门小户,这姑娘还是嫡系血脉,随便扔了不像话,送到庙里倒是使得。但到底是个大活人,百年之后怎么办? 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进江家祖坟的,江家长房大爷心性纯厚,就想好歹找户人家,把姑娘嫁过去,不求别的,只求死后能有个烟火供奉。 一般来说,就算是小户平民,也没几个愿意娶这样姑娘的。但这姑娘特别有福气,她不但有事事为她考虑的父母,还有个特别出色的庶出妹妹。 这位庶出妹妹出身很低,生母只是个通房,但她长的很漂亮,与嫡姐只差一岁,人也非常乖巧懂事。江家大爷便决定,给嫡女找个女婿,把这庶女做滕妾一并嫁出。 嫡女那样,他不可能压着姑爷与其人伦,传宗接待,只要能好好把人养着就行。庶女说是腾妾,其实替姐姐担着一切后宅之事,与妻位也差不多了,生下的孩子记在嫡女名下,女婿有美人抱,有岳家扶,一切齐活了! 江家大爷想的极好,这主意也不错,可与他们身份相近的人家都不愿意,他只能往略低的小户里找。真找个平民他又不甘心,这事就一直没着落。正好有次处理家族庶务,有笔生意要与高家一门远房亲戚谈,生意谈完摆了席面,二人喝高了,江家大爷不知不觉透了些话,高家就知道了。 高家是商户,江家大爷看不上,可他们的姻亲,高氏嫁了个府里有爵位的啊! 虽说那爵位不怎么响亮,但门弟比一般平民高多了!两处一透话,高氏心就活络起来了,她真觉得这门亲事样样好,虽说媳妇上不得台面,但那腾妾着实不错。 她还托人去打听了江家情况,相看了江家这位庶女,到得京城后又亲自看了一遍,以她的眼光竟一点挡不出姑娘的不好,自是愿意,便开始与江家低调议亲了。 纪居昕听柳无心说完,唯一好奇的是,“这事纪居宣知道么?” 柳无心微笑,“主子可是问到点上了。这纪八少爷,对此事丝毫无知,他大约以为自己要娶的正妻,就是江家那位庶女。” “他见过人了?” “五日前那位姑娘跟着嫡母到庙里上香,曾偶遇纪八少爷,还不慎遗失了一枚耳坠,被纪八少爷拾了去。” “真是有意思……” 纪居昕不禁莞尔,人的想法真是千奇百怪,你觉得不喜欢不能做的事,别人觉得完全没问题,还打着为你好的旗号。不知道纪居宣知道此事真相之后,是何表现?会不会拒绝? 马上就要秋闱,京城的管理很严,大的舞弊事件大概不会出现,但位高权重的人总有点特别待遇,纪居昕认为,此次乡试,纪居宣一定会榜上有名了。 “你之前不知道我是主子,为何这般关注纪家的事?”纪居昕看着柳无心,“只因为江万闲成了首辅?”不可能吧…… 柳无心福了一福,“这倒是巧合,此事与属下现在伺候的主家牛氏有关系。” “此事也是属下无意中得知,牛氏年轻时,曾与纪家老太太杨氏有过一番渊源。二人老家同在范阳,都是书香门弟,家境相似,在当地小有名声。她们年纪相仿,圈子相同,难免有些意气之争。杨氏当时貌美聪慧,常常不着痕迹的,用旁人察觉不出的小手段挤兑牛氏,牛氏幼时身材略胖,衬的容貌并不出色,人又耿直率真,很受了些委屈,心内十分不喜杨氏。” “待到二人选婿之时,牛氏先看上了当时尚算清寒,只是个秀才的杨自正,躲起来偷偷看他时被杨氏发现。不知道杨氏出何考虑,三日后大庭广众之下与杨自正论经辩理,隔天就传出两家议亲的消息。牛氏知道杨氏是故意的,可这事不好明说,狠狠哭了几日。” “两个杨家开始议亲没多久,杨自正突然染了病,来势汹汹,眼看着要不行,杨氏家人立即放弃了这段亲事,以同姓不婚的理由,迅速将杨氏订给纪家纪忠易。杨氏当时还偷偷见了病重的杨自正一面,说什么女子命苦,万事不能由自己,说今日一别永不能相见,只盼来生回报云云。” “牛氏恨杨氏夺人所好,夺了又不珍惜,看到人家病了立刻改投他报,不贞不静,行为实在令人不齿。她本来也不想理杨自正,觉得他眼瞎,后来见他真的病的要死,看不过去,照顾了几回,杨自正竟然好了,还奋发图强,秋闱中了举人,翻年春闱完毕,殿上点了榜眼!” “杨自正入了翰林后,迅速与牛家议亲,要八抬大轿娶牛氏入门,牛氏并不愿意。他问清楚缘由后,剖白往昔,说当日之事他一点不知情,杨氏突然冒出来与他辩书中要义,他只觉莫名其妙,女子无才便是德,大庭广众之下与男子对言,成何体统。议亲之事前期并不知道,再者亲事要听父母之命,他并未多关注。病时杨氏突然上门,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他才知道原来两家在议亲,可不管结果如何,也是长辈们的事,她一个闺阁女子,私会外男,实在礼数不周。而他病重之时,牛氏对他多有照顾……牛氏自矜身份,常命下来前来,便是来看望,周围也都留人,言行率真爽利,自然大方,他渐渐就对牛氏存了心思……” “听到这番话,知道杨自正对杨氏没旁的心思,牛氏才放心嫁与杨自正,可心内对杨氏的厌恶一丝未减,甚至命属下送人进去杨家,看看杨氏过的怎么样……” “正因为此,属下对纪家之事很是熟悉,”说到这里,柳无心面带遗憾,“可属下并未亲至纪家,更不曾想到原来主子竟是纪家人,明明这么接近,却因属下疏忽……” 纪居昕摆摆手,“世事无常,非你之过,万不可自责。不管怎样,我们遇到了,便是上天庇佑,话本子里常有擦肩错过,对面相逢不相识之事,我们已经幸运很多。” 柳无心闭了闭眸,面上恢复温暖笑意,“主子说的是。” 纪居昕揍着茶盅,若有所思。 没想到杨氏年轻时就那么有心机……眼利心亮,看到了杨自正潜力立即主动出击,发现不利分析前途无亮后又能壮士断腕,立刻找到下家,唱念作打样样皆通……可惜这杨自正大约年轻是个书呆子,甚不解风情。 这样也好,杨氏这样的人,配不上杨自正。 与属下们肯谈一番,纪居昕算是知道了青雀所有的事。 青雀当初五个掌事,大掌事在钟三反叛时身死,手下力量也归了钟三。郑二一支只负责训练人手和刑堂,人数并不多,虽然侥幸逃了出来,力量并不大。柳无心这一支负责外财生意,多的数都不数不清,她欲交给纪居昕,纪居昕没同意,让她接着管,他还要再想想怎么办。榴五这一支主要负责消息网络,手下茶馆青楼最多。 综合看来,最有力量的大掌事一支是钟三的,钟三自己手下更不用说,纪居昕的青雀,一方训练人,一方挣钱,一方找消息,看着人不少,实则精英数量远远不及钟三,而且训练人的那一支头头,现在还没找到。 这么一大笔财富,只要被有心人得知,一定会引来麻烦。 纪居昕觉得他得好好想想后面的事。 卫砺锋出现的时机很微妙。就在纪居昕与属下们谈完事,准备说点闲事小事,联络联络感情的时候,他就来了。 当时青娘正准备说些笑话逗主子。她常在外面巡查,听到的笑话题材……可以想象。 卫砺锋带着肃杀之气走进来,脚步快的几乎卷起了一阵风。他不消说什么,只拿带着杀气的锋利眼神四下一扫,青娘就讪讪闭了嘴。 纪居昕抚额。看来今日打算泡汤了,他无奈摆手让人们下去,交待有什么事只管随时过来后,就被卫砺锋抓回了房间…… 秋闱的日子近了。 纪居昕这下是真的埋头书海了,他虽对自己有几分自信,可考试的事谁能说的清,他又不争气的一点不记得前世考题,只能万事靠自己。 忙起来他没再注意纪家动静,反正纪家也麻烦事一堆,大概没人顾他。 他一点也没想到,就在他犹豫如何权衡朝廷党争,自己私仇,没对纪家下手的时候,纪仁德忍不住了。 纪仁德自认看清楚纪居昕后,一直提防纪居昕出招。在他看来,纪居昕虽然有点小聪明,对纪家记仇,真正对阵并非是他对手。 可纪居昕在这个阶段就敢对付他,如果更强大,站的更高,他岂不是会更倒霉? 所以,他不能让纪居昕考中举人! 第211章 秋闱 经历了一个漫长又火热的夏天,乡试的日子到了。 八月初八,是第一场考试进场的时间。 孙旺绿梅早早把要用的东西准备好了,将军府的大管家也适时表达了关切,一一检查了所用之物,还将二人没想到的补过来,吃的用的,无一样不体贴。 纪居昕早早起来,准备去考场。 刚刚洗漱完毕,卫砺锋光着膀子过来了。 纪居昕看了眼外面榻上仍然凌乱的被褥,“我以为你走了。” “只是练功,我每天早上都要练的,你忘了?”卫砺锋也不讲究,就着纪居昕洗脸的水沾湿帕巾,狠狠擦了把脸,“今天是大日子,我得送媳妇儿赶考。” 好像刚刚从演武场下来,卫砺锋裸着的上身滴着汗,胳膊底下的肌肉都在跳动,非常勇猛有力的样子,很有男人味。他的额角发间也渗着汗,衬着那张俊美面容,一点也不让人觉得狼狈,反倒十分有美感。 纪居昕心不争气漏跳几拍,面上仍然嫌恶地皱眉,“不去洗澡——” 他正说着,宋飞已经将澡盆搬了进来。 纪居昕:…… 既然要洗澡,为什么还要用他的洗脸水…… 卫砺锋不要脸地凑过去亲了纪居昕脸一下,“你先去吃饭,我马上就来。” 纪居昕急急拿袖子擦脸,看向宋飞。 宋飞像瞎子聋子一样,完全没注意到这边动静似的,非常认真缓慢地放置浴桶。 纪居昕抚额。 之前有个牛二,现在多了一个宋飞吗! 他看了看窗外,将将日出,“时间还早,我等你。”说完转身就走,不给臭流氓再出手的机会。 日子特殊,卫砺锋吃了一点嫩豆腐后,见好就收,他并不想影响纪居昕考试。 将军府在京城的地段不错,离纪居昕考试的地方也不远,赶早不赶晚,二人出门时间提前了很多。 可即使这样,他们仍然遇到了麻烦。 今日考试,为防有个什么万一,卫砺锋没让纪居昕骑马,给他安排了一辆非常舒适的马车,自己也陪着一块坐。 街上走了一柱香的工夫,转变,车就走不动了。 下人来报,说是前面有平民纷争,堵了路。 纪居昕看着时间还早,“绕路吧。” 马车走过两柱香,又停了。 下面人来报,“前面有出殡的拦了路,看着才过了一个头儿。” 纪居昕皱了眉,怎么运气这么不好? 卫砺锋敲了敲车壁,“牵我的马过来。” 就算与卫砺锋一同坐车,卫砺锋也带着他的马,本来是打算送完纪居昕用的,现在看……这个决定非常正确。 卫砺锋的马是战马,体型矫健,毛发黑亮,站定后长厮一声,特别有气势!卫砺锋抱着纪居昕一个翻身,稳稳的落在马背,脚轻轻一夹,马就跑了起来。 一路见了好几处路口拥堵,还都是他们可能会走的路,纪居昕再笨也明白了,有人在给他下绊子。 这么介意他上考场,担心他考中举人的,除了纪仁德……大概没别人了! 纪居昕头被卫砺锋轻轻护在怀里,眼睛微眯,暗叹真是一点也能不松懈! 卫砺锋也看出来了,却只字未提,他不想打乱小狐狸的心情,语气蛮横地说,“有你家将军在,还怕赶不到考场?”一副这是瞧不起谁呢的样子。 纪居昕默然。 有了卫砺锋的快马,两人如虎添翼,就算路上各种拥堵,也及时赶到了考场。 纪居昕带着自己的东西排队受检进门,卫砺锋帅帅地在一旁与他比着亲吻的姿势。 纪居昕瞪了他一眼,挥手让他走。 人群中很多讨论今日京城特别围堵现象的,大多住的地方离纪居昕不远。纪居昕觉得纪仁德真是造孽,影响这么多人科考,也不怕损了阴德! 他以为这就是尽头,不想检查关口,也并不顺利。 先是突然有人认出他不是京城人,又有哪个说在临清看过他,他不该在这里考试,现在出现,一定是替考舞弊! 纪居昕手里有盖有国子监印鉴的证明,但指责之人信誓旦旦,不得不核查,纪居昕再有理,也得任官吏将他请至一旁,待查阅过上封手中资料无误,才可以进考场。 纪居昕只得等着,好在等的时间不太久,小半个时辰后,他被考官亲自确认,可以入场。 他继续排队检查用物,这时检查小吏非说他的笔墨纸砚不合规矩,不能带进去。 纪居昕本想与他理论,但一大早开始,经历太多心累,他冷笑着丢了篮子里的文房四宝,走到前头的程荣面前,借了他一套。 大家公子赴考,为防万一,这些东西都会多准备一套,但其实最后都会知道,多的这一套并没什么用。 程荣早就看到之前发生的事,正愤愤不平,见纪居昕过来,非常积极地表示愿意借。 纪居昕晃了晃手里的东西,“程少爷的刚刚检查过,没问题是吧。” 小吏目瞪口呆,咬着牙说,“你可以进去了!” 然而这仍然不是结局。 到得门内,分配号间时,指给纪居昕的,是一处明显没打扫过的,非常脏污,气味难闻的地方。 纪居昕紧紧皱眉,纪仁德这是想做什么? 布了这么多障碍,但都不是特别严重,只要自己据理力争,完全可以摆脱,想凭着这些把自己挤出考场,是不是太天真了些? 纪居昕不想生气,考试为重,心态更重要。前世很多脏污他都受过,秋闱考场再想为难人,也不会做的太过份,这个号间的脏污程度,他觉得他可以忍耐。 程荣特别不满意,本想与官吏们吵,纪居昕拉住了他,“考试为大。” “那我跟你换,”程荣虎目圆睁,非常激动,“你这么干净聪明,不能被这些玩意儿影响了。” 纪居昕微笑摇头,“无妨。” 看到程荣激动,他想他大概明白了纪仁德的想法。用各种小手段乱他心志,大概是想让他心气起伏,以致考不好吧。纪仁德是个非常爱演的伪君子,任何手段使出来,都不希望别人看出来是他的错,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是当事人做事不小心,他一点没有责任,而且你去抓,还抓不到他的把柄。 纪居昕冷冷一笑,提了袍角朝那号房走去,不想刚欲走进,主考官来了。 主考官一下子就看到了这个脏污号间,把下面人斥责一顿,“这样的号间如何能让考生进去,必须换!” 因他没看纪居昕一眼,也没说任何与纪居昕有关系的话,看着就像是巡查时突然看到,纪居昕也不好上前致谢。 主考官背手叹息一声,“六谷山人说的对,我朝科考,的确需改进啊。”说完踱着方步走了。 纪居昕心里翻起滔天巨浪,主考官为何提起六谷山人?他与六谷山人什么关系?又为什么在这样的时机说出来? 纪居昕直觉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可这主考官并未看他一眼,实在是…… 不管真相如何,他都必须要静心了。 纪居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才是第一考,之后每隔三日都有一考,纪仁德即出了招,就不会只有这一回,后面应该还有事等他。可惜他忙着考试,不能亲自反击。 纪居昕捏着手中毛笔,目光冷厉,待到考试完……再说。 卫砺锋等纪居昕进去,立刻开始查今日之事,一切事情都没有与纪仁德有关的迹象,但卫砺锋凭着多年直觉,盯着几个人深挖,还是挖出了蛛丝马迹。 他本想亲自处理此事,但想起小狐狸对此人的执着恨意,叹着气放下了,只让手下人随时注意纪仁德动向,并事无巨细的报上来,在纪居昕考试这些天,他必须保证他的安全,同样的事绝不可以再发生! 纪居昕去考举人,青雀的人很重视,主子连连遇到不利之事,她们很气愤。得知是纪仁德的原因后,更是想撕了纪仁德的心都有。 都是姓纪的,纪家怎么那么狠!对照主子这些年的经历,她们能猜出主子当年过的有多辛苦,可她们不知主子意愿,不敢随便下杀手,只小范围的报复纪仁德。 先是京城各青楼窑子,都出现了京城纪四的各项特殊爱好,样样变态劲爆,说的有鼻子有眼,特别吸引眼球。还说其平妻田氏曾与八大胡同姑娘交好取经,就为了能更好伺候他。 好些青楼甚至推出‘京城纪四套餐’,只要交了足够的银子,就能领略纪四曾享受过的极限风光。 纪仁德的名声小范围流传,越传越不堪。 紧接着,这些话,随着各种官员宅里的小妾下人,外室清倌,传到了纪仁德同僚上司耳里。为了表示不与他为伍,大家全部不敢再与他接近,别说一同饮茶吃酒,连棋都不会下一盘。 听说纪仁德房中特别爱玩棋子来着…… 纪仁德不明就里,只觉莫名其妙,突然间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他却不知道为什么! 之后又有一件要命的事发生了,他仍然不知道为什么! 纪家在京产业,甚至临清产业,所有赚钱的生意全部出了差错,几天的工夫,亏了小半年的收益! 第212章 等你 今年的秋老虎来的格外猛烈,把秋闱考子折腾的不轻。 纪居昕也是水深火热地过完全部考试,最后差点倒地不起。 日子紧张又浑噩地过去,纪居昕回过神来,已是八月十九了。他错过了本该热闹团圆的中秋节,也再一次错过了卫砺锋每月十八会有的昏迷小危机。 他只见过卫砺锋一次发病,当时他们情境不堪,随时都有性命危险,卫砺锋这混蛋也是胆忒大,竟然敢把全无反抗力的身体交给自己。 此后他一直后怕,下意识关注每月这个日子,可总是很不巧,不是他忙忘了,就是卫砺锋在外忙,他再也没能在十八这天见过卫砺锋。 有时他怀疑这一切是不是错的,卫砺锋是不是没病,故意放下这个缺点来引诱针对他的敌人,可每每月中过后,将军府的气氛总是格外紧张严肃,一点也不掺假,不可能不是真的。 是不是……卫砺锋还不够信任他? 纪居昕眉睫微颤,心内波澜起伏。 倒是有一个好消息。 那日进场,纪仁德有了行动,纪居昕觉得接下来必然会有一连串暴风骤雨的不利接踵而至,他甚至强打精神,刻意分出心神应对,没想到最后什么都没发生。 旁的考生都在努力应对火热的天气浮躁的心境,他因不好的事未发生心情却很好,考卷答的前所未有的顺畅。 当然他也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不太寻常,考试时没心思管,考完自然要问上一问。 叫来周大一问,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卫砺锋一直盯着纪仁德,一天十二个时辰,纪仁德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甚至吃了什么东西,夜里起几回夜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然后照着这些消息,翻出一堆人,紧紧盯着,在人有异动的一瞬间,立刻拿下,保证他的考试不会出任何意外。 青雀不确定他对纪家是个什么想法,不敢做的过分,榴五带着青娘让楼子里编造谣言,只针对纪仁德,反正他是欺负主子了,既然敢欺负青雀主子,就让他知道伸了手会痛,意欲毁他名声,同僚上司失和。 柳无心么,手里握着那么多生意,只消随便找几个吩咐句话,纪家就别想挣钱。 须知高门大户哪个也不是靠着俸禄过活的,马无夜草不肥,谁家都有生意摊子,只要财源断了,家里很快就会捉襟见肘。 …… 纪居昕笑的眉眼弯弯,牙齿露出一半。 他第一次觉得,被人宠着关心着这么幸福。 人皆有欲望,一直以来他都在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努力,所有一切都是自己殚精竭虑谋来,就算受着卫砺锋照顾,也经常心下难安,睡不安稳。 如今他与卫砺锋交心,以后可能会在一起,这些事情便不再是负担,他反而觉得有些甜蜜。 青雀更是不一样,是他死去娘亲留给他的忠心下属,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更加随心所欲。 人生中从来没有这一刻,他心生圆满,觉得活着真好! 心情大好之下,他突然对纪家的仇恨减了很多。 初初重生之时,他心怀怨忿,整个人非常阴郁。即便前世最后一段时间过的很好,再见纪家人,他也难以压抑心中愤怒,恨不得那些人全部死在他面前才好。随着时间流逝,手里的东西一点点增加,他对纪家仍然恨,恨的程度却不一样了。 现在他锦衣华服,好端端坐在将军府外花园,手下一堆能人,面前一片可用资料,前途可见的锦绣,杀纪家哪个人一点都不算难事。 可笑他前些日子竟把纪仁德与国事摆在一起评价,并从中摇摆,简直太蠢。 纪仁德他哪里配! 如果有机会,当然是扳倒魏王,护住国体更重要!皇权在,皇上在,安王在,卫砺锋在,他就永远能得安和!他手里握的东西这么多,完全可以在顾着国事的同时,下手折腾纪仁德! 但是弄死纪家人一点也不好玩。 他前世曾那么苦那么苦,纪家凭什么能痛痛快快死! 他以前的目的,或者是杀死纪仁德,现在他觉得,把纪仁德挤出官场,让他成为庶民,把住所有纪家生意财路,让纪家整个必须看他的眼色才能活,怎么挣扎都翻不出他的手掌心才好。哪天心情不好,就过去遛遛骂骂,看到他们不爽,他一定很爽…… 卫砺锋一进屋,看到的就是小狐狸眉眼弯弯,笑容狡黠的样子。 “什么事这么高兴?”他凑过去趁人不注意亲了口小脸,拉住纪居昕的手揉啊揉,“跟你男人说说。” 纪居昕‘啪’的打了他脸一巴掌,斜斜睨着他,“你是谁男人?不要脸。” 卫砺锋笑眯眯把脸凑过去,“宝贝儿打的真好,来,再打一下——” 纪居昕眯着眼扬手。 卫砺锋把手拽过来在掌心亲一口,“宝贝儿真香!” 纪居昕抚额。 这混蛋永远这样子,一直都不改,也是够了。 “别闹,我们来说正事。” 纪居昕装做什么都发生的样子,板着小脸严肃地走到案前,“既然已经确定魏王之险,我们必须采取行动,他不露狐狸尾巴,我们就逼着他露出来。” 他从案上翻出几个卷宗,拿在手上亮了亮,“你不是确认这些是他的人了?我们就从这里下手。” 卫砺锋虽然流氓,但说到正事还是严肃正经的,他走过去,拿过卷宗粗粗一番,“青雀送来的?” “你的消息虽然更宽广,但这些补充很精确,结合起来,我们能做的更多。”纪居昕眼梢微翘,笑容笃定,“比如这里,”他白皙莹润指尖点着个名字,“他管盐课,是个肥差,估计是魏王的钱袋子,不知道给魏王捞了多少钱。此人老谋深算,是个老狐狸,从不落人把柄,帐册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在哪,但酒色财气,他偏偏好一个‘色’字,而这个喜好他一直藏的很深,你的人都没查出来。我们可以摆个局,不管是哄是骗,把帐册拿过来……” “这里,这个人只是刑部小吏,但所有刑部狱案记载抄录都由他负责,结合两处卷宗,我们能看出,魏王通过他干涉了很多起刑狱,从中或得钱财,或得人脉,此人很难查,你的消息里最近才出现这个人,可见魏王对其重视程度,我们把他灭了,魏王一定不会高兴……” …… 纪居昕一一分析卷宗上的人名,最后点到史元伯的名字上,“还有此人。这人官阶不算小,户部又是极重要的位子,他们家与我有仇,又跟了魏王,不打击一下,都对不起我的——” “对不起你男人这么疼你……”卫砺锋看着纪居昕越来越亮的眉眼,一半心思从正事中撤出来,最后没忍住,直接搂了纪居昕的腰,抬了他的下巴,重重吻了上去。 “唔——说正——”说正事呢! 纪居昕不满的推拒,能不能不要不分场合的发情!能不能! 答案当然是不能。 卫砺锋情不自禁,忍了再忍还忍不住,只能动手。他牢牢把纪居昕箍在怀里,一遍遍热情又温柔地舔着他的唇瓣,在纪居昕开口欲说话时垂驱直入,一边霸道的侵入,一边温柔的安抚,他想让纪居昕明白,他的感情是炽热的,浓烈的,他在等待他的接受,而且……他快等不了了。 “唔——放——”纪居昕已经不再害怕卫砺锋的接触,卫砺锋的吻,可这混蛋总这么疯狂,让他有点害怕。卫砺锋太急切也太激动,好像要把他整个人吞吃入腹似的…… 如果到时也这么激烈……想想就肝颤。 可明明身体都开始颤抖了,心内却隐隐升起一抹期待,他竟然该死的不想躲! 熟悉的酥麻从脚底升起,刷过整个身体,纪居昕发现他不争气地软在了卫砺锋怀里! 这真是…… 小腹突然被什么硬硬的东西抵住,纪居昕脸刷一下红了,狠力推着卫砺锋。 卫砺锋放开他的唇,把人紧紧搂在怀里,声音有些暗哑,“我想要你。” 纪居昕心尖一颤,脸色都变了,“我……我……” 卫砺锋叹息一声,紧紧了手臂,“我懂,就这样乖乖的,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纪居昕不敢动了。 半晌,卫砺锋才放开他,捏了捏他的脸,“我的宝贝儿真聪明,就按你说的,我马上去安排。” 这是在说在刚刚的事。 纪居昕微微侧头,“你与上面……不再商量一下?” “不需要。”卫砺锋将卷宗收起来,“本来这次确定了魏王确有不诡不举,就该做些事了,正好我手上的事忙完,时机刚刚好。” 他的眼睛看过来时,幽黑静谧,仿佛含着一潭水,一个不小心就要被吸入其中。 纪居昕下意识躲开,眼神闪烁,“我还没……” “我会等你。”卫砺锋倾身在他额前印上一吻,“好好准备,嗯?” 纪居昕低了头,觉得唇上,额上,烫的难挨。 突然外面一阵锣响,“给举人老爷道喜了!” 第213章 亚元 原来今天是揭榜日,所有上榜举人会按排名顺序由差吏们敲锣打鼓通知,报喜,纪居昕把这事给浑忘了。 可见这些日子过的多乱。 卫砺锋反应却有些奇怪,他轻啧一声,手摸着鼻子看向别处,一副心虚懊恼的样子。 纪居昕好奇,看了两眼,笑了,指着他,“莫非你来是要告诉我这个好消息的?” 卫砺锋叹口气,揉了揉他的头,“被你给带忘了。” 他亲了下纪居昕脸蛋,“恭喜小宝贝儿,中了亚元!” “亚元?第二名?”纪居昕愣住了。 他自觉学的不错,纪仁德虽然出了招,但对他没半点影响,应该能中,却没料到竟然名次这么好! “真的?” 自家小狐狸傻兮兮的样子很难见到,卫砺锋欣赏了一会儿,才慢悠悠说,“你男人亲自从榜单上看来的,还会有假?” 这时外面敲锣打鼓声音也近了,各种带着‘举人老爷’‘亚元’‘纪姓居昕’的话高喊,听不见也难! “我真中了?亚元?”纪居昕突然高兴地蹦了起来,拽着卫砺锋袖子,“我中举人了!” 他很少表现出这种形于外的,类似少年孩童的活泼动作,卫砺锋看的眼都直了,声音微带暗哑,“嗯我的宝贝儿是举人了……” 纪居昕笑的见牙不见眼,闹了好一阵才停下来,整理衣物出去见人,打赏。 院子里很热闹,绿梅孙旺拿来早备着的干果茶点,笑眯眯地招待客人。来人也不仅仅是差吏,还有跟着进来讨口彩沾喜气的孩子,路人等等。 纪居昕出来,差吏们念了报喜贴,喊着恭喜磕了头,纪居昕吩咐孙旺发喜钱,小院闹了好一阵,才安静下来。 “纪居宣中了么?”纪居昕看着关闭的院门,突然问卫砺锋。 “中了。”卫砺锋明白纪居昕,知道他会记挂,看榜时多看了一眼,“不过没你名次好,他在榜单最后几十名。” “我就知道他会中……” 纪居昕转过头,有些遗憾地问卫砺锋,“你今天是不是休沐?” 卫砺锋点点头。 “可惜我只能陪你吃个午饭。”纪居昕撇撇嘴,“我中了举人,怎么也得去平安胡同一趟。” “不想去就不去。”卫砺锋皱眉。 纪居昕摇摇头,“这是礼数。不过这次我倒没有不想去。”他眨了眨眼,“我很想去得瑟一番呢。” 卫砺锋摸了摸他的发梢,眼眸温柔,“要我陪你去么?” “不用了,你等我回来吃晚饭就好。”纪居昕说完又添了一句,“想吃鸭脖子。” “好,”卫砺锋笑了,“我给你买。” 整个院子的下人都过来磕头,连将军府的人都听着声爬墙过来道喜,纪居昕非常高兴,小手一挥,赏钱加倍! 但是牛二就算了,谁让他说什么金榜题名时,就是洞房花烛夜,提议给纪居昕布置喜房…… 纪居昕凶巴巴地瞪他,“赏钱没你的份!” 牛二哭丧着脸,看自家将军,卫砺锋挥挥手:虽然你表现不错,很得本将军心,但既然媳妇儿说不给,那便不给罢。 青娘拿着鞭子在一边笑话牛二:简直又笨又蠢!讨好人不会吗!自家主子明显害臊,你这样说会有好脸色才怪!还是她青娘最聪明,拐着弯表达心意,化解了将军敌意,还让主子更信任! 大笨牛啊,这种时候,就应该面上哄着主子,暗地安慰将军,并且春风化雨的在主子面前为将军说好话才行嘛! 午后,纪居昕带着周大宋飞绿梅去了平安胡同,因青娘不肯离开,扮做他的丫鬟也跟去了。 纪家门口散着爆竹燃放后的碎片,空气里隐隐还有硫磺味,可见刚刚热闹过一番,下人们还没来得及打扫。往里走,廊柱前皆披了红纱挂了灯笼,非常喜庆,显是在为纪居宣中举庆祝。 纪居昕一进门,就有下人小跑着去正院报信,可他走的也不慢,一路走到正房,杨氏将将知道他来了。 纪居昕知道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拦他这个刚出炉的亚元,信步闲庭地走进正厅。 房间里人并不多,只有杨氏,高氏,和纪居宣三人并一众丫鬟仆妇,看到纪居昕齐齐一怔。 纪居昕也不介意,上前与杨氏行礼问安,“孙儿请祖母安,多日不见,祖母吃的可香,睡的可好?” “哟,我们的亚元老爷回来了。”不等杨氏叫起,高氏略带尖锐的插话了。 纪居昕看一眼面色有些不愉的纪居宣,这是怪他来打脸了?还是——故意拦着杨氏叫起? 纪居昕眼帘微垂,停了一瞬还没听到杨氏声音,自己起来了。 纪居宣声音平静地开口,“到底是中了亚元,身价高的连祖母都不放在眼里了。” 纪居昕不理他,微笑看着杨氏,“祖母向来最疼孙儿,从未让孙儿久跪过,孙儿一直感激在心。”说罢笑眯眯看着纪居宣,“或许八哥没见过祖母这么疼人,才会误会。” 纪居宣气的眼睛一瞪,略带委屈地看向杨氏,“祖母——” 杨氏看着纪居昕,有些愣神。 她前些日子从老四那里听到一些话,说是纪居昕翅膀硬了,变着法的针对他,报复纪家,她并不信。可老四说的有理有据,还有证据,母子这么多年,她最了解老四,不得不信。 她活这了么些年,竟被一个黄口小儿蒙骗,她有点不能接受,下意识想亲自看看,也许老四说错了呢?也许她没走眼呢? 杨氏冲纪居昕招招手,“到祖母这来。” 纪居昕微笑着看了纪居宣一眼,缓步上前。 他眼眸清澈,笑容乖巧,明明就是个听话的孩子…… “好孩子,给家里争光了,考中亚元,祖母很高兴。”杨氏笑容慈祥。 “都是祖母教的好。”纪居昕像是有些害羞,脸颊略红。 杨氏点点头,开始试探,“昕哥儿大了,也到了说亲的时候,祖母看着给你订门亲事可好?” “按说婚姻大事,当听长辈所言,”纪居昕仍然软软笑着,“但孙儿想专心读书,待春闱过后再说,祖母看可好?” 杨氏眉间不可察地跳了一下,温言道,“给你挑媳妇是祖母的事,你只管好生读书就是,不妨碍。” 纪居昕亦声音温和,“可举人和进士到底身份不一样,若等翻年,孙儿有幸榜上有名,岂不更好?” “那也可先相看着,说亲非一时可定之事。” “祖母若愿意,操持也可,只是孙儿不知道到时情况怎么样,能不能成呢。” 杨氏微微眯眼。 这孩子脸色一点没变,仍然笑的乖巧,可每一句都在顶她,最后一句更像在说随你便,反正最后娶不娶也是他说了算。 她竟真的看走眼了? 气氛有些沉默,纪居宣适时插话,“我看祖母不用费这个心了,没准九弟已有心上人,私定终身了也说不定,哪轮得到我们操心?” 杨氏面色沉肃,盯着纪居昕,“可有此事?” 纪居昕仍然微微笑着,“谣言可轻信,却不肯信孙儿么?祖母真偏心。” 纪居宣冷笑,“是啊,祖母偏心,这些年都偏心了你,临了不过得了一副狼心狗肺!” 纪居昕突然冷冷看向纪居宣,“八哥这话我不爱听,谁狼心狗肺?要我们来说说前事,对比事实,一点点辩么?” 杨氏瞬间变了脸色。 高氏适时斥责纪居宣,“宣哥儿怎么说话呢?怎么说昕哥儿也是你弟弟,还中了亚元,你该与人好生学才是,如何意气之争非要找架吵呢?” 她是想把这事化小,成为兄弟间一时比斗不服扮嘴的小事,纪居昕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二婶说的是。不管怎么说,我这亚元,也是凭自己本事考上的,八哥这举人怎么来的……大家心知肚明。” 他这话一出,高氏立刻白了脸,不等她说话,杨氏已经不悦地呵斥纪居昕,“都是一家人,顶着一个纪字,应互相帮扶,这样吵闹成何体统!” 她以为她能把纪居昕压下去,可今日过来,纪居昕就没想再受委屈,这么些年够够的了,他还真就是翅膀硬了回来得瑟的!若他背靠卫砺锋安王,手里有青雀,还能因为太高调被纪家欺负,那他也白活了,被弄死活该! “祖母说的是,等哪日八哥知道帮扶孙儿了,孙儿自会爱护八哥。” 纪居宣呸了一声,“谁要你爱护!” 他脸上还有对刚刚纪居昕那句话的疑问,悄悄打量高氏脸色。 纪居昕眼角挑起,手微微掩了唇,面上表情意味深长,“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纪居宣微怔。 纪居昕斜斜扫了高氏一眼,看着纪居宣,“看来你那正在说亲的未婚妻到底是谁,你也不知道吧。” 高氏突然声音尖利,“你住口!” 纪居宣咬了唇,明白纪居昕暗指这桩婚事里有他不知道的地方,遂转头问高氏,“娘……我的未婚妻……怎么了?” 高氏恨恨瞪了纪居昕一眼,回头安慰纪居宣,“没事,别听他胡说。” 纪居昕背着手,声音悠长,“二婶,这么瞒着八哥可以么?回头八哥从别人那里听到真相,可是不好。” “你——” “你住口!” 高氏还没喊出来,杨氏突然厉声发话,她看着纪居昕,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讶诧异,隐隐带着痛心愤怒,“昕哥儿,一笔写不个纪字啊!” 纪居昕规规矩矩行礼,“孙儿受教,祖母说的是。不过祖母若能教教家里其他人,孙儿会更欣喜。” 杨氏眯了眯眼,“你长大了。” “祖母说的是,没人能一直浑浑噩噩,不长大的。” “今日家里有事,你先回去吧。”杨氏挥了挥手,最后仍然嘱咐了一声,“你要记住,你是纪家人,背靠纪家,你才能走的更远……” 纪居昕不置可否,转身离开正厅。 不想刚刚走出杨氏院子,迎面碰上了纪仁德。 第214章 挑明 纪仁德还真是听说纪居昕到了,特意过来的。 今天是秋闱举子名额公布日,也是官员例行的休沐日子。一大早他就闷在书房里,不说坐立不安,心情不愉是真的。 他做了那么多准备,想着一招不成还有后手,总能断了纪居昕科举路,不想处处意外,最后竟没一处成功!纪居昕顺利地考完所有考试,若真争气,今日就会有结果…… 自打他确定纪居昕对纪家存异心开始,他就开始派人小心跟踪纪居昕,可惜纪居昕身边有个卫砺锋,他能得到的信息并不多。 但他至少知道了,纪居昕住的宅子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小门小户不值什么钱,反倒内里奢华精致,不是一般人家能买得起的,租金绝对不便宜。宅子紧邻将军府,护卫严密,他的人混不进去,里面伺候的人嘴又极严,能套出来的消息非常有限。起先他还想办法买通纪居昕的大丫鬟画眉,可惜不知怎么的,画眉好像被派了其它的活,甚少出来,直到现在,他连纪居昕的宅子什么布局都没搞清楚。 他至少知道,卫砺锋对纪居昕不一般。纪居昕并不像旁的没身份没地位的穷家子一样,碰到一根大腿就不要脸皮地狠狠抱住,反而是卫砺锋事事主动为其着想,关心的程度几乎媲美知交好友。 他至少知道,纪居昕在京城有些不错的关系网,比如在临清认识的夏林徐三家在京城的关系网,比如崔三,崔阁老,比如新一任内阁成员程家,比如隐约像有来往的安王世子和郡王…… 他想,不能查到纪居昕更多信息,是卫砺锋是故;针对纪居昕的动作没有成功,也是卫砺锋之故。 但卫砺锋权势不小,能制止他却没有对他的人下杀手,证明他应该比较看重宗族…… 最近家里生意屡屡受挫,应该有旁的原因,不是卫砺锋,卫砺锋再厉害,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 听到外面热闹锣鼓响,有差吏来报喜纪居宣中了举人,他掐断了一支毛笔。他的大儿子纪居中在临清,不知道考的怎么样,他与田氏的儿子纪居宏却流放在外不得归来,这辈子怕是与科举无缘了,两相对比,他一点也不想听到这样的好消息。 他的宏儿……虽说课业并不太出色,可人其实很机灵,又尚年轻,他好好教,总能学出来,可恨那李氏!想到李氏又想起纪居昕——他就不信当初李氏闹起来,没有纪居昕的手笔! 再想到初初回京时,他站在那宅子外与纪居昕说的话,纪仁德就觉得一张老脸臊的慌。纪居昕小儿,这般会瞒哄,实在欺人太甚! 纪仁德心绪起起伏伏,觉得不管怎么样,都得收拾收拾纪居昕,得让他知道害怕才好…… 正想着,下人来报,纪居昕来了。 说他中了亚元,特意回家看看。 纪仁德眼一晕,扶了桌子才站稳,竟然中了亚元?若来年春闱再中,纪家可还拘的住他! 问了人没走,他换了件衣服,匆匆朝正院走来,行至庑廊转角,就看到了纪居昕。 纪居昕面容仍如以往一样,精致俊秀,眉眼温和,面上带笑,看着十分乖巧,见了他不紧不慢地拱手行礼,姿态行云流水,非常好看,“四叔。” 他穿着珍珠蓝杭缎云水纹的长袍,外罩浅青纱的外衫,绾发的玉冠腻白精巧,垂在腰间的佩坠香囊相映成趣,周身散发着贵公子才有的从容气派,一站一停,一动一静,礼仪神态,哪里像不入流的世家小庶子? 纪仁德仿佛一口痰哽在喉间,吞吞不下去,吐吐不出来,非常难受。 “听说你中了亚元,四叔很高兴。”他最终仍然摆出一个笑脸,想先试探纪居昕态度。 “是么?”纪居昕眼角微挑,笑意明了,“我瞧着四叔好像不高兴,口是心非不好。” 这是不想好好说话了? 纪仁德笑容僵在脸上,“昕哥儿,你想走仕途,宗族,名声很重要。”他微微眯了眼,声音压低,不知道是提醒还是威胁。 纪居昕笑的欢快,“侄儿的仕途,不劳四叔操心,毕竟侄儿独居庄子里十三载,四叔也从未问过。” 纪仁德冷了脸,“男儿当心存大志,你如今中了举人,下一步就要春闱,说不定很快就入官场,已然是个大人,却仍为些经年小事耿耿于怀,怨忿乱家,私德不修,如何成大器?” 纪居昕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四叔这谆谆教诲,实是用心良苦……可四叔若真想侄儿成长,之前何必阻侄儿入考场?” 他目光突然犀利冷凝,黑瞳隐隐泛出杀气,“四叔不会以为你做过的事,侄儿不知道吧。” 纪仁德心下一惊,面上神色却不改,声音带着疑问,“你……此话何意?可是在哪里听到了谗言?”他目光严肃,沉声如长者叮嘱,“你不懂事,又对家里诸多误会,四叔不怪你,但小人谗言不可轻信,与家族做对,不幸的只会是你自己。你多读些书,或再长大些,便会明白,族人不会害你。” “四叔真会开玩笑。”纪居昕声音清朗,“其实事实如何,大家心知肚明。多说无益,四叔若没事,侄儿便告辞了。” 他越过纪仁德往前走。 这想停就停想走就走,完全没把长辈放在眼里的态度……纪仁德气的手握拳,厉声道,“你给我站住!” 纪居昕慢悠悠转身,“四叔还有何事?” 纪仁德转过身,往前一步,目光森寒,“不要以为你巴上卫砺锋,就能一往无前了,大夏朝不姓卫,卫砺锋不能一手遮天!” 微风陡起,吹来桂花香气,衣袂飘摇,似仙人踏云拾风。纪居昕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享受这一阵的秋风。 庑廊很安静,看到他们叔侄二人聊天,大家都自发退开,除了青娘死死瞪着纪仁德,手蠢蠢欲动地伸到腰间,好似在拿鞭子。 纪居昕不由笑出声,声音里透着一股慵懒,“四叔到现在还以为,这一切,皆是因为我靠上了卫砺锋?” 他眸底含了三分鄙视,用‘你这么大年纪这么自认聪明到现在竟然还猜不出事实真太怜’的眼神看纪仁德。 纪仁德这下真是心下大乱了,如果不是靠着卫砺锋,难道是他一个人做的! 纪居昕靠着自己,阻了他官路无数次,搅的纪家波澜从生不得安宁? 是纪居昕害田氏落至如此地位,害他官位困束不得寸近? 甚至这次考场布局是纪居昕破的,家里生意不堪是纪居昕的反击? 纪仁德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脚步踉跄后退两步,死死盯着纪居昕。 纪居昕迎风负手而站,墨发飘扬,唇角弯起的弧度优雅贵气,仿佛变了一个人,非常陌生。 “四叔最不应该的,是看轻了我。” 他声音悠长,“我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纪居昕了。” 这个瞬间纪仁德心跳加快,明明不理解纪居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内心却仿佛对他曾有亏欠一般,感觉非常不对。他的意识里,纪居昕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他应该是畏缩的,胆小的,怕事的,逆来顺受的…… 纪仁德猛的闭了眼睛,心内用力摇了摇头,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一把年纪,如何能被一个黄口小儿唬住了! “你若执着,为了纪家名声,四叔不得不办你了!” “我劝四叔不要再以什么家族名声唬我,你以为我会怕?”纪居昕姿态自信从容,“我即能站到这个位置,做这般多的事,你以为家族名声对我还有多少束缚?” 他亦上前一步,微眯了眼,视线里全是压迫,“四叔信不信,你敢动一动,我就能把你从刑部郎中的位子上掳下来?” 纪仁德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纪居昕再往前一步,笑容似地狱恶鬼,“从今往后,四叔若是听话,我就让你好好的做官,如若你不听话,你的位子,纪家的爵位,什么都别想留住!” 纪仁德瞳孔紧缩,他从来没想到,纪居昕对纪家恨到如此地步!虽十三年不闻不问,吃穿总是不缺的,纪居昕这小白眼狼竟一点也不念恩,竟要毁了纪家才甘心! 他真是想错了,从头到尾,就不应该试图安抚拉拢这小儿,他应该从一开始就将这小儿打压下去,让他冒不出头,也就起不了这些烂心肝的念头! 可恨他当初没注意,失了先机,让这白眼狼长大了! “不可能……你做不到!”纪仁德毕竟心机深沉,又为官多年,即使一下子被打了个错手不及,仍然能恢复思考,正如他之前所说,大夏朝姓刘,卫砺锋不过是武官,纪居昕如今也将将是个举人,半只脚都没踏入官场,如何能影响他的官位?更遑论纪家爵位!真是天大的笑话! 纪居昕笑的眉眼弯弯,似狡黠的小狐狸。他微掩了唇,声音似带着鼓励之意,“四叔不如试试看?” 不等纪仁德再答话,他哈哈笑着大步离开,任纪仁德说什么,都没再回头一眼,仿佛他根本不值得他重视。 第215章 阻拦 走出平安胡同,青娘追了上来,同纪居昕抱怨,“主子为什么不让青娘动手?那一家子真真没一个好东西!”她也看出来了,纪居昕对纪家根本不在意,之前青雀的各种担心并不存在。 纪居昕背手慢悠悠走着,“你一个姑娘家,不要动不动就想着打打杀杀,以后不好嫁人。” 青娘波光潋滟的大眼睛一翘,“青娘才不想嫁人,男人最蠢了!” 纪居昕凉幽幽看过去,青娘立刻换了脸,笑眯眯说,“当然主子不一样,主子要是想要青娘,青娘完全可以嫁的!”她偷眼瞧瞧四周没有卫砺锋的人,声音低下来,“要不今儿个回去青娘给主子跳个舞?不是青娘自夸,到哪也找不到我这样绝色的小妾!” 青娘得意洋洋,纪居昕不忍直视,“你的愿望就是做个小妾?” “自然不是!我的愿望是不嫁人!但是主子若想要,青娘怎么样都可以,”青娘满不在乎的晃着纤纤素指,“青娘这身份做不了正室,倒可以帮着主子看着未来夫人。” 纪居昕现在明白了,青娘这男人婆,说话又没过心…… 他突然冲着青娘背后招手,“卫砺锋!” 青娘惊出一身冷汗,嗷的叫了一嗓子就准备跑,结果回头一看没人,俏脸立刻通红,“主子骗我!” “让你拿主子开涮。”纪居昕笑完,语重心长地看着青娘,“以后这样的话可不能随便说,真正想娶你的人听到了,会不高兴。” 青娘自知不对,摸了摸鼻子,“也不算假么,青娘这辈子都是主子的人,主子让我怎样就怎样,主子让我去嫁个老叟,我也会立马收拾嫁妆的。” “你真是……”纪居昕突然想起魏王手底那个管盐课的,声音柔下来,“我这还真是有个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青娘眼睛睁的溜圆。她早盼着主子给她派差事了!虽然因主子的话,师傅态度软化,但到现在也没松口,只要她有了功绩,师傅不松口也不合适了! “有个不怎么好的官,姓孙,日前你手下楼里的消息还曾提起过他……我想要他手上一样东西,但那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哪里。他为人谨慎小心,唯一一个缺点是好女色,但这女色好的极隐蔽,我观你们的消息里,就算有姑娘得了他的眼,也不能进到他的心里,让他信任,所以……” 青娘立刻明白了,拍胸脯道,“包在我身上!勾引人这活楼里最出色的姑娘都比不上我,保证拿到主子要的东西!” “可是可能会有……”纪居昕有些为难,“他好色么,免不了一些……” 他说的隐晦,青娘却理解的非常透彻,脸红扑扑,“主子说房事吧!完全不会有问题!” 纪居昕噎了一下,涩然道,“我只想让你们做戏,不想让你们真的委身给恶心男人,如果一定免不了,我可以想其它办法……” “不用不用!我就可以!”青娘眨眨眼,突然反应过来主子还年轻,可能不知道男女玩法多种多样,“其实并不一定要行房,才能达到目的。我从小学的就是怎么不行房,不接触,就让男人乖乖的,就算真到了不做不行的时候,我们也有其它手段,楼里有各种各样的药……” 再说下去有点不合适,青娘递了个意味深长‘你懂的’的眼神。 纪居昕听的面红耳赤,尴尬地咳了两声,“总之……你要小心。一切以自己安全为上,东西能拿来很好,拿不来我会想其它办法,万万不要勉强自己。” 青娘摇着帕子,“知道啦!主子放心,我和师傅开的楼子,做生意都是你情我愿,不愿意的姑娘我们多的是手段保护,可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她说的也隐晦,楼里会有道上的规矩,也会最大程度的保护女人。 纪居昕笑了笑,“那回去我把那人资料给你。” “好!” “另外……派个人去纪家看着纪居宣,我想知道后面他要怎么闹。”纪居昕垂眸想了想,“也给柳无心送个信,请她帮我查查纪家的往事,我总觉得以纪仁德心性,应该有不少不堪的事。” “是!” “纪仁德最近可能会想对我下手,你们进出要小心。” “主子放心,保证不会有问题!” …… 纪居昕带着青娘回了家,把事情与卫砺锋说了。术业有专攻,勾引人方向,没有比青楼女子更能的,卫砺锋很赞成,立刻把所有资料翻出来装成一个卷宗,递给青娘,“此人疑心大,行事时万万小心,如若不成立刻撤,若引他怀疑,后面就麻烦了。” 青娘特别害怕刚刚在路上的话被谁学给卫砺锋听,姿态非常乖顺,非常听话的应了,应完转身就跑,消失的非常快。 “她这是怎么了?”卫砺锋纳闷。 “可能是想她师傅了吧……”纪居昕清咳两声,回身看卫砺锋,“晚上都给我备了什么菜色?” …… 第二日,平安胡同传来消息,纪居宣和高氏闹崩了。 纪居昕既然挑开了窗户纸,再瞒下去不太可能了,江家是名门旺族,家里的事情是瞒不住的,纪居宣只消稍稍一注意,就能听到传言,立刻会知道自己将要娶的,是个傻子。 正如纪居昕所言,这样的事,在别人口里听说打击更大,不如亲人告诉,高氏稳了稳心神,将纪居宣情绪引的非常平和,才将事实告诉了他,可纪居宣还是一下子炸了。 他从小因课业好,被高氏疼被杨氏宠,从来没受过什么委屈,到十三岁上纪居昕回来,抢走杨氏宠爱,他才感到了挫折,开始有了危机感。他被天子骄子似的养着,如何能接受娶一个傻子,对他再有利都不行! 他要求高氏立刻停止说亲,他坚持不要娶傻子,如若高氏不顾他意愿执意如此,那他就离家出走,让高氏自己去娶! 高氏早知道他会这样反应,所以才一直压着不说,她试图安慰:不是见过那位庶女姑娘了?那姑娘长的俊俏,人品贤雅,娶来红袖添香不好? 纪居宣想到枕下耳坠,再想到那个令他牵肠挂肚的耳坠主人,稍稍有些犹豫,不过最后仍是咬了牙,不管怎么样就是不娶傻子!就算折了身份娶那个庶女为妻都可以,傻子不可能! 高氏说不通,只好答应暂不提此事,也让纪居宣好生想想。 青娘的消息说的非常详细,简直比戏本子还精彩,纪居昕看的津津有味,真到被卫砺锋抱上床,还扭着不想睡觉。 卫砺锋低低一个‘嗯’字,吓的纪居昕立刻拉被子过来蒙住头,“我睡了!” 他再扭,某人大概憋不住了…… 七日后,有好消息传来,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都考中了举人,且夏飞博还考中了解元! 同时他们还附了信,在接到好消息的同时,已准备上京,大概纪居昕接信不久,他们就会到京城了。 纪居昕高兴的不行,天天看一遍信,数着手指头等朋友们来。 布完套子,等待敌人上钩的卫砺锋现在非常闲,看到纪居昕特别期待的样子有些不高兴,小家伙心里装了很多人啊! 一堆妖娆女人的青雀就不说了,崔三也总是送礼物过来,打着各种借口,礼物样样存着心思,亏的他防的紧,小狐狸才没注意那么多。 现在一堆朋友要来…… 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他记得这三人在临清就与小狐狸认识,小狐狸一些事,还仰仗他们帮忙,可这三个人,都还没有定亲!走的那么近,是不是有不好的念头…… 卫砺锋眼神闪烁。 待到三人到的这一天,卫砺锋主动推了公事,陪着纪居昕去接人,果断觉得几人都很可疑。 夏飞博稳重,目光肃穆,可看向小狐狸时总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心;林风泉最活泼,总想与小狐狸勾肩搭背;徐文思看看小狐狸,再看看他,偶尔会笑的意味深长…… 卫砺锋觉得胸中隐隐有把火在烧,除了小狐狸的身体没法解渴。 他趁着纪居昕离席透气小解的时候,把人抱在怀里狠狠亲了好几回。小家伙大概喝多了点,眼睛特别亮,出乎意料的热情,他差点把持不住。 卫砺锋耐心陪着,直到月上中天,几人都醉了,才安排下面人将三人好好送回住处。 夏家在京城有商会,夏飞博自然住那里;林徐两家都有亲人在京为官,本应该各自住到各自族里,但因要见纪居昕,他们将到京时间说晚了一天,今日便安排在挨着城门的客栈。 根本不用卫砺锋交待,下面人就把这些事办的妥妥当当。 卫砺锋则抱着醉的迷迷糊糊的纪居昕回到家中。 喝过酒的纪居昕很乖很可爱,嘴唇红润润随时都像在索吻,声音甜腻腻,又特别爱缠人,卫砺锋差点走不动道。 不过他还想着这样不行,亲自提了热水过来,给小家伙擦脸。 他的大手动作再轻,也谈不上柔和,纪居昕被擦的直皱眉,直接翻个身,用小屁股对着他。 这么三番两次,衣裳就全部蹭开了。 卫砺锋咽了口口水,给纪居昕把衣服穿好,起身要走。 不想被纪居昕小手一拉,跌回床上,二人呼吸相缠。 “宝贝儿……乖乖的,不要惹我,嗯?”卫砺锋声音暗哑。 纪居昕朦朦胧胧看到卫砺锋,笑的特别甜,“卫……砺锋?”他主动将唇送上,“喜欢……” 卫砺锋心尖一颤,逼自己忍住,不能趁人之危! 纪居昕见卫砺锋不配合,鼓起了小脸,满眼委屈地看着他,“你不喜欢我了?” 黑白分明的眸子含着水光,欲说还休的看着自己,卫砺锋小腹一紧,真的忍不了了! 就算回头被揍也认了!这可是小家伙自己要求的! 他脱了外衫就往下亲…… 不想一条鞭子直接飞过来,卷住了他的头发往外一扯—— 卫砺锋吃痛,只好往后撤,同时手里迅速拿起兵器,脚下一蹬,靠近来人,与人打了起来! 来人是个男人,蒙着脸,身材高大清瘦,招招冲着要害——尤其下身某个部位,下手非常狠! 且手上功夫相当俊……卫砺锋一时半刻拿不下他! 第216章 六谷 暮秋之夜,残月如钩,草木隐含霜色。 风起微寒,夜幕宁静,将军府旁的园子里站满了人。 这些人穿着不甚统一,气质不甚一致,有男亦有女,手里皆拿了兵器,肃穆地围在主院外侧,摆出随时都可以攻击的姿势。好像只要里面有命令,他们手上泛着寒光的武器即刻便会划出一片炫光,收割鲜血! 相比外面冷凝肃杀的气氛,房间里卫砺锋和黑衣人的过招热闹多了。 他们一人执鞭,一人举剑,鞭子泛着乌金,长剑噙着银芒,你来我住,身影交错瞬间,已对拆数十招! 黑衣人好像带着怒火,招招狠逼,卫砺锋一个不防,被他一鞭子抽在脸侧,立刻见了血。 卫砺锋拇指抹了抹伤处,低头看一眼,舌尖舔过腥甜血渍,眼睛微微眯起,下一瞬,跃起前冲,招式变的更加凌利! 他借着冲力一剑扫过去,黑衣人腰似弓一般深深后弯,避过锋利剑芒,手一抖,长鞭如灵蛇,缠上了卫砺锋的手臂,用力一扯—— 卫砺锋眸色微凉,手腕一抖,长剑挽出一个极华丽的剑花,顺着鞭子就削了下去! 乌金长鞭仿佛有生命般,一击不成便悄然滑下,卫砺锋哪容它跑,长剑卷起剑花,缠着长鞭一绕就是数十圈,两个人不得不跟着空翻数十次,姿势帅的出奇,卷起劲风刮的屋内帐帘拂动,沙沙做响。 纪居昕懒洋洋翻了个身,含糊地嘟囔了句,“一会儿再喝水……” 声音有些绵软,仿佛在撒娇。 黑衣人怔了一瞬,手里鞭子就被卫砺锋卷飞,后者瞬间跃到眼前! 黑衣人冷哼一声,手腕一翻—— 两人窗前对峙而站,卫砺锋长剑架在黑衣人颈侧,黑衣人匕首抵在卫砺锋喉间。 卫砺锋面上不见一点慌张,“阁下暗夜来访,意欲何为?” 黑衣人眸子眯着,“你趁人之危,欲行不诡之事……但凡有良心之人,皆会出手制止!” 卫砺锋咬牙,“我与内人夜行房事,与卿何干?阁下若想做猫,外头多的是耗子,如此擅闯,是想与我将军府为敌么?” “拿将军府吓我?”黑衣人冷笑,“你那小小将军府——我踏平它不过半个时辰,想试试看吗?” “阁下好大的口气!”卫砺锋剑锋往前一分,“管天管地,你管不了夫妻房事!” 黑衣人匕首亦往一分,“管不了别人,但我管得了你!” “你凭什么?”卫砺锋嗤笑一声,指了指床上的纪居昕,“我可是他男人!” 黑衣人愤愤道,“我是他爹!” 仿佛怒气再也遏制不住,黑衣人手一抖,匕首一划,卫砺锋颈间多了一道血痕。 这句话如同惊涛骇浪,在不知真假的情况下,卫砺锋还真不敢再拿剑指着黑衣人了。生身者父母,生恩何以能抗!如果此人真是小狐狸父亲,那也是他父亲! 可他又不能随便相信,便冷着脸挡在纪居昕床前,紧紧抿了嘴,盯着黑衣人。 黑衣人眯了眯眼睛,手绕到耳后,摘下面巾。 还是个熟人! 卫砺锋难掩面上诧异,紧握了手中剑才没有出丑,这人不就是红野坡遇到一墨队领队? 他说他是纪居昕的爹? 开什么玩笑! 六谷眯了眼,声音低沉不悦,“你不信?” 卫砺锋依旧冷脸挡在床前,没说话。 六谷眼梢微垂,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情绪有些低落,“我的确不配当他的父亲……” “但是,”他轻嗤一声,一字一字冷冷道,“他也不是你可以欺负的!” 卫砺锋声音冷厉,“我是他男人!” 六谷沉声问,“你们成亲了?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过了三书六礼?” 他问一句,卫砺锋头就矮一分,明明已经与小狐狸顺畅起来了,怎么突然冒出来一堆挡路的! 他自知理亏,其实本也没想委屈小狐狸,只是欲念上来就…… 卫砺锋视线偏移,“男儿行事不拘小节,我们皆心仪对方,愿执手相随,足矣。” “心仪对方……不就是私定终身?”六谷抄着袖子冷哼一声,下巴微微扬起,尽显名士风流的鄙夷之色,“你倒真敢占便宜!” 接下来二人仍然对峙,卫砺锋不避开,六谷不能上前见纪居昕。 六谷黑了脸,“别逼我杀你。” 卫砺锋挺着脖子,“我们可以出去打。” 两人对视,空气中仿佛出现了火花,杀气四溢。 纪居昕的声音适时传来,“臭……流氓……我要喝水……” 他声音有些涩,好像渴的不行。 卫砺锋心下有些急,却不敢动,万一这墨队首领是在耍什么奸计,小狐狸岂不是危险了! 小家伙在床上喊渴,可怜兮兮让人心疼的不行,可面前这个号称爱他心疼的他的男人竟动也不动!六谷火起,踹了卫砺锋一脚,转到桌前摸了摸茶壶,略温,执壶倒了杯水。 走到卫砺锋身前,眉眼冷厉,“让开!” 卫砺锋心有所疑,不肯,两人似又要打起来。 纪居昕渴的不行,睡的半梦半醒,听到了说话声,一把扯开床帐,委屈大喊,“我说我渴了!” 迷迷糊糊看到六谷,他醉意减了一半,激动地看过来,“六……六……” 他的激动明显带着期待,卫砺锋默了默,不甘的退开。 六谷瞪卫砺锋一眼,走到床前坐下,把茶盅递过去,微笑的样子仿佛天上谪仙,完美的不像世人。 纪居昕愣愣的,一个劲想现在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渴了?”六谷扶起他,“来喝水。” 纪居昕就着六谷的手把水喝了,暗暗掐了把自己大腿,疼…… “您怎么在这?”他眼睛亮亮的问。 “我来看你……”六谷抬手,将纪居昕鬓边发丝理顺,动作十分轻柔优雅,“你很高兴?” “高兴!”纪居昕真的高兴,眼睛略略有些湿润,自动侧了脸,蹭着六谷的手,“陪着我好不好?不走好不好?” 他眼睛里满中孺慕,不敢喊师父,借着酒劲撒娇。 师傅很疼他的,前世里怎么气他他都不会生气,只消哄一哄,想要的事情一定会达成。 六谷果然答应了,“……好。” 他的手有些抖,眼底有些模糊。 夜里光线太差,纪居昕看不到,只觉得有师傅在很安心,身子矮下去,躺到六谷腿上,手掩着唇打个了小呵欠,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六谷僵着身子,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惊醒了纪居昕。他手微微抬高,好像很想摸摸纪居昕的脸,却在距离仅半寸时,硬生生停住,指尖微微颤抖。 他深呼口气,紧紧闭上眼睛,才忍住了外露情绪。 卫砺锋觉得奇怪,却也能看出六谷对纪居昕并无恶意。可他仍然不放心,紧紧站在旁盯着,寸步不离。 半晌,六谷轻轻叹了口气,把端着茶盅的手伸到卫砺锋面前,“放回去。” 卫砺锋皱眉。 六谷压着声音,“难道要我一直端着这破杯子吗?小昕醒了怎么办!” 卫砺锋哼了哼,心想床边不是有方几,不过看这墨队首领好像有点傻,他就不计较了。 之后两人分别发出口令,外面围了整院的人呼啦散去了。 纪居昕睡的很沉,姿势都没变一下,六谷就这么温柔又贪婪地看着他的眉眼,守着他坐了一夜。 卫砺锋不敢稍离,也在旁守了一夜。 纪居昕睡的非常好,还做了长长的梦,继上次之后,再一次梦到了前世。 前世的青雀没有找到自己,很快消亡,墨队他根本没见过,但他以为过的很好的纪家,锦绣日子其实也没持续多久。 因为太伤心,他根本没去关注有关纪家的一切,原来他到师傅手底不久,纪家就常出事,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突然一夜之间满门遭了杀手,血液染红了整个院子…… 而吕孝充,也与某个男宠行房时,马上风死了。 欺负他的人,好像都没得到好下场。 这大概就是报应…… 纪居昕在梦里笑的很开心。 等清晨阳光落到脸上,他伸着懒腰睁开了眼睛,“睡的好舒——六谷?” 看到面前清晰的面孔,纪居昕吓的差点蹦起来,“您怎么在这里!” 六谷眉心微皱,“初醒时动作不要太大,当心头疼。” 他这么一说,纪居昕真觉得额角抽疼,忙伸出手指揉着,眼睛四处找,“卫砺锋呢?” 哼!小狐狸总算还记得他!卫砺锋憋了一夜的气总算消了点,长手一伸,递过来一碗醒酒茶,“来喝了。” 纪居昕闻到苦苦的味道就皱鼻子,可他知道这东西最解酒,叹口气接过来,捏着鼻子喝下去。 吞下去后赶紧找蜜饯,卫砺锋大手已经送到他嘴边,一个蜜饯喂到嘴里。 他嚼了几下满口生津,总算舒服了点。 想着要洗漱,他从床上起来,一边往下走一边问六谷,“您怎么来了?” 卫砺锋见纪居昕站不稳,蹲下身给他穿鞋子,凉凉说,“他说他是你爹。”他声音压低,明显非常不满不高兴。 “噗——” 纪居昕喷了卫砺锋满脸密饯渣,失声吼出来,“你说什么!” 第217章 娘亲 纪居昕喷了卫砺锋满脸密饯渣,失声吼出来,“你说什么!” 卫砺锋慢条斯理抹去脸上的渣子,斜眼挑了下六谷,“他说他是你爹。” 六谷神情肃然,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未动,暗地运行功法,让腿间麻意散去。听到卫砺锋的话,他也不恼,依旧温雅地看着纪居昕,“你先洗漱用早饭,之后的事我再与你细说。” 纪居昕眼神有些飘,“哦……” 他现在清醒了,开始觉得不对劲。明明这一世他与师傅并不相识,怎么师傅突然间找上门了?还说是他父亲……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父么? 不对,他还没认六谷做师傅…… 看着纪居昕木呆呆洗漱吃饭,卫砺锋有些后悔,他该让小家伙好好吃顿早饭再提这事的。 吃完饭,纪居昕先是问了卫砺锋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的情况。 “他们初初到京,昨日先见了你,接下来几日都有自己家的事要处理,怕不能与你一起了。不过我与他们留了话,空时他们知道到哪来寻你。” “嗯……谢谢。”纪居昕拉了卫砺锋的手,眼神真挚,“我昨天太高兴,喝多了,要不是有你,只怕会慢待朋友。” 卫砺锋心里美的不行,就着小手亲了一口,“有我在,你永远不用担心,嗯?” 结果还没看到小狐狸反应呢,耳边就传来非常难听巨大的咳嗽声,“嗯哼!” 卫砺锋心下一堵,转头一看,果然,除了六谷还有谁! 纪居昕虽然不觉得自己动作有什么不好,但被人看到还是害羞的,他甩开卫砺锋的手,眼睛发亮地看着六谷,“您来啦!” 六谷在纪居昕看不到的角度斜斜瞪了卫砺锋一眼,走过来坐到纪居昕对面,温柔问他,“你认识我?” 纪居昕看着师傅一如既往清俊仙雅的面容,恍惚了一瞬,才道,“六谷先生书画双绝,举世无两,我如何不知道?” “早就盼着见到您了。”他弯起唇角笑的俏皮。突然想起之前卫砺锋的话,他又有些纳闷,“卫砺锋说您……” 六谷抬起手,阻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叫人上些茶点,我细细说与你听。” 下人上茶点时,六谷眼色示意卫砺锋离开,卫砺锋仿佛没看到似的,端坐在纪居昕身侧,像是长在了椅子上,动都不动一下。 六谷想想之前调查的情况,叹了口气,此人助小昕良多,他这个失职的人,不配要求过多…… 纪居昕没觉得关于自己什么话卫砺锋不能听,问过卫砺锋今日无事后,非常自然地留他不走,对于六谷的心情,丝毫没有察觉。 茶香袅袅,水汽氤氲,熏的人眼睛都有几许湿润。 在这个秋日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纪居昕听到了生母的故事。 他的母亲叫达婧雪,达姓,是前朝皇姓,一代代传下来,到达婧雪这里,已经过了百余年。 达氏因先人恩泽,有幸得了青雀和墨队,双方互不干涉,遇危机只凭标记认人。 六谷是这一代的墨队首领,谨守规矩,除了当时的主子——纪居昕外祖父外,并不认识旁人。纪居昕的外祖母,母亲达婧雪,他全部不认识。 钟三反叛来的突然,他当时不在,后来想想钟三正是觉得很多重要人物人不在,时机刚好,才决定下手的。 达婧雪在那次事件中失踪,失踪时尚年幼,大概只有七八岁。 六谷只在达婧雪生下来时见过一次,主子死了,他的新主子就变成了达婧雪,可不知道钟三怎么逼的,达婧雪行踪全无,怎么都找不到。 六谷便在江湖中游荡,寻找着年龄相近的女子,根据青雀那边仅有的资料,看能否找到。 一年年过去,他从未成功。 女大十八变,就算之前别人记得她的相貌,随着时间流逝,她长的应该也不一样了。 六谷从未放弃,一日日不停歇的寻找,没找到主子,却找到想要一生相守的人——雪儿。 雪儿长的很漂亮,烟眉杏眸,桃腮樱唇,笑起来时仿佛阳光全在脸上。但他喜欢的却不是她的漂亮,而是她聪慧狡黠,敢爱敢恨的性格。 两人旧事不一一俱表,总之意趣颇多,日子在鸡飞狗跳的活泼中逝去,他们决定成亲。 可请了媒人,过了三书六礼,待到成亲前一日,雪儿突然失踪了。 六谷说到这里闭了眼睛,声音里沉痛掩都掩不住,“我不信她会背弃于我,雪儿不是那样的人。就算她真的不再心仪于我,也会与我当面说清楚,不可能这样离开。后来再遇到她,我才知道,有人给她下了忘忧散。” “忘忧散?”卫砺锋皱眉。 纪居昕凭名字猜测,“让人失去记忆的药物?” 六谷轻轻点头,“是。雪儿不记得前尘,只知道一日醒来,就在纪家的马车上,她在纪家浑浑噩噩四年,我们才又遇到。” 说到这里,他有些难以启齿,手掩唇轻咳几声,“雪儿虽不记得前尘,但自身聪慧未减,她过的还不错,再见到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六谷那时特别心疼,忍不住想去靠近,又觉得她已有了家,不应该去打扰她的生活。可最后终是情不自禁…… “雪儿并没有告诉我她的新家在那里,她又嫁了什么人。我虽有手下,有武功,却不想用这样的方式对待雪儿,雪儿也足够聪慧,如若我有行动,她一定会察觉并避开,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只会让我们走的更远。” “半个月后,她终于想起了所有往事,抱着我狠狠哭了一日,可第二天,她却留下一封遗书,投河自尽了。”六谷掩着脸,“我去河边,寻到了她的绣花鞋,我想与她一起去,可墨队尚有使命,找不到主子,我便是下了地狱,也遇不到雪儿,于是便在河边立誓,只要找到主子,交接墨队,我便去陪她。” 六谷当时并不知道雪儿就是他要找的主子,直到今年回京,钟三以像雪儿的女子要挟于他,红野坡上见到纪居昕,他才有了旁的怀疑。 他忍住了没来见与雪儿相貌非常相似的纪居昕,反而追着钟三的人一路查,才慢慢得知了真相。 原来钟三的师傅……一直知道雪儿在哪,一直想逼雪儿顺从,雪儿不听话,他便一次次打破她的生活,待雪儿死后,钟三的师傅找到个与雪儿长的很像的小姑娘,教养长大,想要用她来以假乱真,迫青雀承认,青雀承认,墨队就不远了。 “可惜钟三性急,红野坡之事危险太多,他便先用人来要挟了我……” “钟三师傅之前一直监视雪儿,当然知道我的存在,顺着调查,也就知道了我是墨队首领……他知道了,接手他一切的徒弟,自然也知道了。”六谷微微仰着脸,不想让人看到他眼底泪意,“我真后悔……没能杀了他。” 纪居昕看着六谷,心里情绪非常复杂,一时难以接受。 师傅说的真的?师傅不是师傅,是他的父亲?那纪家呢?纪家是什么? 还有他的娘亲……竟受了那么苦…… 六谷见纪居昕怔住,声音有些涩,“你娘她……不是不贞之人。她醒来就被告知是纪仁礼的妾,记忆一片空白,只好做纪仁礼的妾。可她并未盲从,她再遇到我之时……还是完壁之身,所以小昕,你是我……儿子。” “不要恨你娘,好么?”他修长眼眸静静看着纪居昕,“你娘聪慧,无奈命苦,一生飘零,纪家……不是什么好人家,纪仁德见你娘能督促纪仁礼上进,担心纪仁礼成长,将来去到官场,比他还出色,便在你娘生你之时,下了碗红花;杨氏责你娘狐媚,担心纪仁礼被勾住不记母恩,不记纪家,在你娘生产时,也下了碗红花……若不是产后大出血,你娘……不会死。” 六谷以手掩面,声音透着悲苦,“可恨我当初信了你娘遗书,没去执着追查她当时夫家,害她如此死去——” 纪居昕看着墙上挂着的达婧雪的画,想起梦里娘亲温柔的手,如果他有娘亲……他一直盼着有娘亲! 原来他与纪家之间,不仅仅是前世那一点点仇,纪家还是他的杀母仇人! 不知怎么的,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下来,桌面洇湿了一小片。 卫砺锋轻轻握住他的手,替他擦去脸上泪痕。 原来竟是……这样。 纪居昕闭上眼睛,原来是这样…… 他就说,明明大家都说娘亲不但貌美,还聪慧无双,怎么会看上纪仁礼那样的男人! 可如果娘亲不与纪仁礼……怎么骗过的? 他眼珠一转,陡然想起青娘说的‘某些药物’…… 听榴五讲,他的娘亲自小混际江湖,住过戏班子,非常聪明,没什么不知道的,那么能懂得一些异样手段,也不为过…… 第218章 父子 纪居昕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达婧雪的人生。 他的娘亲达婧雪,生下来聪慧不凡,小小年纪便能看出潜力,青雀里叛逆思想比较重,以钟三为主的人,开始有了异样心思。外祖父认为现今和平时代,造反一定不会有好下场,便压着达婧雪,尽量让她不要学太多东西,这种时候无才便是德,双方有了理念上的冲突。 第一次冲突,大概很快被压下去,可是根底没有消除,随着时间的推移,心魔会越重。达婧雪长到五六岁,已然钟灵毓秀,才华外露,让钟三等人看到了复辟皇朝的希望……他开始筹划。 在一个最合适的时候,青雀大本营人最少的时候——甚至有可能这种情况也是钟三暗中引导,他们趁外祖父最脆弱,青雀,墨队人最少在的时候下手了。 大概钟三本想编造个什么需要复仇的故事,让达婧雪相信,培养她往他希望的方向长大,可惜事不随意,达婧雪看到了钟三杀害自己一家人的真相,开始反抗,甚至想同归于尽,不愿意与钟三为伍。 如此强烈的恨意,钟三无法继续。 这时达婧雪消失。可能是她人小目标不大,幸运的逃了;可能是钟三刻意,打算用一另挫折教育,试图把她思想扳过来。 不管是哪种,钟三很轻易的知道达婧雪的下落,却并未做什么行动,一直在旁默默监视,或许还有其它的意图。 达婧雪被好心人收养,在市井江湖中慢慢长大。孩童的记忆总是不长久,她凭着天生的聪慧,学到了很多知识,如蒙尘的珍珠终被擦拭,绽放出不一样的华彩。 在这个时期,达婧雪遇到了六谷。 二人大概有一段非常精彩可歌可赞的感情路,可惜幸福总不长久。钟三一直监视达婧雪,一定知道并查清了六谷的来历,或许觉得时机到了,他不能让达婧雪幸福。正好这个时期,青雀的人也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了达婧,钟三也不能让她们顺利。 所以达婧雪在与六谷成亲前昔神秘失踪,青雀应该还和钟三的人交过手。 达婧雪一觉醒来,忘却前尘,成了纪仁礼的小妾,大概是钟三安排,又或者钟三只是布了个什么局,纪仁礼好命的正好撞上,达婧雪就到了纪家。 达婧雪忘了过去,生活本能还是有的,比如她可能依然识字,学过的知识下意识记得。她应该心里很害怕,又抗拒纪仁礼,心内异样的危机感却让她不能表现出来,她便用尽手段推拒纪仁礼,就算用幻药,也不让自己失身。 那几年,她一定很痛苦…… 直到她再次偶遇六谷。六谷是她心底最大的牵挂,药力不可阻。她心下奇怪,下意识与六谷接触,以前的回忆渐渐回来,她做了件对她来说算是疯狂的事——把自己给了六谷。 她应该在这个时候知道,她的一切不幸都是钟三带给她的,可是她力量太小,青雀不在,墨队不在,她被钟三困在小小的天地,不能踏出一步,而如果她与六谷再多接触,钟三不会放过六谷。 于是她写了遗书,装做投河的样子,离开了六谷。 她没有真的寻死,以她的聪慧坚定,她大概会想之后会怎么与钟三对峙,取得胜利,然后她就可以把失去的幸福找回来,可她没有料到,她怀孕了。 而纪家许多人,都不希望她活着…… 纪居昕以手掩面,眼泪从指缝溢出。 “娘亲……受了好多苦。” 六谷置于膝上的手紧紧握拳,声音冷厉如刀,“那些人……我不会放过!” 纪居昕手松开,狠狠咬着唇,眼睛里迸出小狼一样的凶狠,“我要替娘亲报仇!” 纪家人……原来欠的并不是他自己的一条性命,还有娘亲的命! 两人眼眶发红,情绪都太激动,卫砺锋微叹口气,倒了杯水推到六谷面前,又捉住纪居昕的手握了握,“我帮你。” 他的大手紧紧包着纪居昕的拳,掌心火热,纪居昕怔了一怔,转头看着卫砺锋,嘴巴有些扁,像是在很委屈的控诉,又像是在撒娇,“卫砺锋——” 卫砺锋心尖麻麻的,揉着他的手,“我知道。乖啊,别太生气,生气伤身。” 纪居昕微阖着眸子,长长出了口气,“……嗯。” 半晌后,纪居昕重新开口,眼睛有些红,神情却已平静很多,“所以这些日子,您都在查以前的事?” 六谷点头,“正是。”六谷看了卫砺锋一眼。对于卫砺锋能这么迅速地安抚纪居昕,稍稍有了些许满意之色,但还是不能容忍卫砺锋离纪居昕太近,他死死盯着二人交握的手——做什么呢!光天化日就敢这样! 卫砺锋装做没看见,神态动作没一点没变。 六谷气的噎了一下,不过想想自己这些年的失职,闭了闭眼睛,看向纪居昕,眼眸温柔,“你很像你娘,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吓的不轻。” 卫砺锋咳了声,吓的不轻还和他打的那么凶,您老还真是厉害! 六谷斜了他一眼,复又看向纪居昕,“查明真相后,我不大敢来见你,觉得这半辈子白活了……”他眼神描画着纪居昕眉眼,凄凉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安慰,“也还好有你,不然知道这些真相,我都不知道会怎样……大概会疯吧。” 纪居昕看着六谷,心里一阵酸楚,他……会想杀人吧。 师傅……父亲这么厉害,大概会立刻杀了纪家一家,再杀了钟三,为娘报完仇,再了结自己? 他的眼神过于复杂,六谷想到了别处,默了默,艰涩开口,“让你吃了那么苦……我不配做你父亲。若你愿意,叫我六谷,或叫我一声师傅吧,我应该有可以教你的东西。” 原来还是会走到这里。 纪居昕其实并不排斥六谷是父亲的事实,六谷在他心中的地位很高,或许前世他就已将他当成了父亲来尊敬。现在太突然,一时窘迫叫不出来,但他真的很高兴,他的父亲是六谷,不是纪仁礼那个恶心的男人。只要给他时间,他可以很自然地喊出父亲二字。 可是六谷一副愧疚的样子,现在叫父亲或许会让他更难受,不如就从师傅开始。 正好,他早已熟悉过这种模式。 “师傅!”纪居昕眼睛亮亮地开口。 他开始想,前世的六谷,找到他时应该知道了他是他的儿子,可他并没有说出来,也并未有任何表现。大概那时的自己太过不堪,他不想给自己一点点的压力,小心翼翼的保护着自己,让自己坚强起来,从黑暗里走出来,享受生活的美好。 那时的六谷……一定也很苦。 六谷唇角微弯,修长双眸内泛着些许潮意,略颌首,轻声应道,“嗯。” 微风顺着窗棂吹来,系于他发尾的黛青缎带轻轻摇摆,很是欢快。 纪居昕突然怀疑,纪仁礼……从始至终,都对他没一个好脸色,只要见面,非打即骂,是不是知道他不是他儿子? 与六谷相认,纪居昕很高兴,拉着六谷数着自己这些年都学了什么,有了什么成就。 他看书的习惯是前世六谷教的,书单也是六谷根据他的程度拉的,他一一说出书名,六谷就激动地躲出去好一会儿,才重新冷静回来,他大概以为如此相似的习惯是父子天性,特别感动…… 至于画技,更是让六谷惊讶,失口问出‘你竟然是那个石屏先生?’,还说他曾想有机会一定要拜会石屏先生,探讨绘画,没想到石屏先生竟然是他儿子!这真是惊吓大于惊喜了。 纪居昕给出了太多惊喜,六谷最后几乎不会说话了,连连道好。 六谷虽是墨队首领,武艺高强,骨子里却是洒脱不羁风骨脱俗的文人,被纪居昕一连串的刺激,忍不住就与纪居昕谈书论经,拿着书案上大小不一的毛笔,一连气写了好几种字体,好几幅诗词,最后还与纪居昕一起,合作完成一幅长九尺宽三尺的雨后山河图。 当六谷山人和石屏先生的小印同时印在宣纸上时,二人相视而笑。苦难尽皆过去,岁月由此静好。 两父子兴致非常高,卫砺锋被不小心被冷落到一边。 卫砺锋很不高兴,跑来报告事情的牛二也跟着摊手,“没办法,谁让将军您只喜欢耍剑呢!” 卫砺锋凉嗖嗖地转身,猩红唇角勾起,“来,陪你家将军去校场去耍耍剑——” 牛二张大了嘴,惊恐的表情仿佛在说:不要啊—— 幸福的一天过去,第二天,纪居昕找到卫砺锋,主动要求,他可以帮忙对付魏王爪牙。 他现在手底力量非常多,青雀,墨队,再加上卫砺锋给过来的人,基本上可以自己把事办完了好吗! 其实这些事卫砺锋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但看小家伙难得这么兴奋,再者有他在旁看着不会有事,就揉着他的头答应了,“好啊,不过么——” “不过什么?”纪居昕有些急,担心卫砺锋故意出难题阻他。 卫砺锋看了看左右,很好,六谷不在。 他指着自己唇角,“来亲一下。” 纪居昕斜了卫砺锋一眼,踮起脚尖迅速在他脸上啄了一下。 卫砺锋撅嘴,“还有这呢——” 纪居昕弯着眼睛笑,不理他。 卫砺锋捉住纪居昕肩头,痞痞笑的像个流氓,“宝贝儿害羞了,那本将军亲自来——” “小昕——”突然转角传来六谷的声音,看到两人的姿势立刻黑了脸,脸上的笑都塌下来了,“你们在做什么?” 第219章 顺利 纪居昕觉得很奇妙,他多了很多以前不会有的人生感觉。 他多了一个爹,非常温柔偶尔又很霸道,时不时会带着对主人的尊重忠心,感觉很复杂,但更多的是开心。他对六谷没有任何隐瞒,说了自己所有的事,包括对卫砺锋的感情。六谷竟很理解,没说一句反对的话,只说达氏血脉断在这里也好,省得以后再生枝节。 难道父亲听说儿子不喜欢女人,要与一个男人成亲,不应该很气愤吗? 六谷只是温柔的笑,告诉他,他的人生由自己做主,他这个父亲,会一辈子在他身边,保证一切事情都照着他的意愿来,他想做什么,就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会支持。 纪居昕很感动,觉得人活着简直太幸福! 他将这种感动的心情告诉卫砺锋,卫砺锋神色却很复杂,狠狠抱住他亲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们成亲好不好?” 纪居昕有点愣神,他觉得喜欢男人就已经很惊世骇俗了,还要成亲请酒召告亲朋么?是不是有点羞耻…… 他需要再想想。 卫砺锋狠狠吻他,把他舌尖都吸破了,最后叹息一声,“……我等你。” 纪居昕开始忙碌。 天气渐寒,他早早穿上御冬的衣服,频繁外出,找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玩。 三家人在京城自有关系网,师长,友人,通家之好……他跟着他们一起,把京城中等官员家里走了个遍。拓展人脉,试探关系,同时能利用的东西,转头就整理好,交给手下办事的人。 比如青雀墨队,比如……青娘。 …… 盐运史孙信宽最近日子过的很好。 上司看中,后宅安稳,还遇到一个样样随他心意长的美人,可谓是春风得意。唯一不好的是,他多了一个竞争对手。 他是盐运史,肥差,手里大把的银子,暗暗靠上魏王,用自己的机敏沉稳给王爷留了好印象,王爷越来越看重,本该更上一层楼,偏偏杀出一条拦路狗。 史元伯那厮来京城才多久?不过做个户部侍郎,手里有点权力,就敢与他叫板,抢魏王派下的差事。户部管天下钱粮,可户部是大夏朝的户部,侍郎上头还有上司,多道关卡,要拿钱哪那么容易?自己这个盐运史看着官小,实则来财的路子多了,只要他上心,能攥到手里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他可是魏王心腹,能帮着魏王掌握一部分自己人名单的,史元伯不过一个新来的,就敢与他呛声争功,真真是好大的胆子! 孙信宽心里不舒坦,没回家,马车拐了几道弯,绕到一处外宅,下了车,理理衣冠,拍拍靴上的灰,才让小厮去叫门。 宅子门脸不显,内里却很精致,两进的院子,布了个小花园,假山浅塘垂柳游鱼,一样不少,看着极是风雅。 走过垂花门,庑廊尽头拐个弯,就是他那可心人的房间了。 “青儿……” 青娘手下在外看到孙信宽的马车就立刻回报了,青娘立即扔下啃了大半个的鸡腿,迭身喊人收拾,一边抢了旁边婢女手里的湿帕子擦嘴,一边闪电般蹿到内室,迅速给自己换衣服,漱口,补妆…… 孙信宽推开门时,她将将跑回如意蝠格的西窗下坐下,手中拿起绣了半方的帕子。 待孙信宽看过来,她蜷首微微回头,浅笑盈盈,可谓是回首一笑百媚生。 “老爷来了……”她声音如黄莺嘀转,气息均匀不急不徐,自有一番娇俏柔媚,真真是十分美好。 孙信宽嘴角都扯开了,却故意咳了两声,背手往里走。 青娘暗暗翻了个白眼,跟老娘来这一套! 她腰肢微摆,脚步轻盈地迎上来,媚眼如丝吐气如兰,“奴家想死老爷了——” 孙信宽眼珠子粘在青娘身上,“不要做这样子,没规矩。” 青娘袖子底勾了孙信宽的手,“老爷……不喜欢?” 孙信宽终于笑出来,捏了把青娘的小脸,“老爷喜欢的很。” 青娘清脆笑着躲过,拉孙信宽去旁边椅子,“老爷坐。” 她看过手下传来的资料,又亲自盯了孙信宽几天,看明白这个人,最是表里不一。外表端方正派,实则俗不可耐。可他装的很成功,连去青楼谈生意找花娘,都找大方清倌,不占人便宜。 青娘看准了,在孙信宽又一次要清倌时,亲自上了。她也装,装的冰清玉洁高贵出尘,在‘不小心’饮了杯酒后,再看孙信宽,眼睛里仿佛带了勾子,一下下勾的人心痒,还面不改色的摸上孙信宽的大腿根,用自己的小腿肚蹭他。 这外表清高出尘内里放荡的风格,立刻吸引了相同属性的孙信宽,青娘‘酒醒’后,立刻被孙信宽赎出了青楼,养在这所宅子里。 而青娘处处随孙信宽的意,两人相处不足半月,孙信宽已经非常信任她,什么话,什么苦水都愿意诉一诉。 青娘不愧是楼里技艺最高的姑娘,完美扮满了外表高贵内里放荡,浪得了床论得了事的贴心人,非常善解人意也非常聪明,很会开解人,偶尔出的主意还很不错。 孙信宽越来越喜欢,也越来越放心,偶尔还叹息,可惜了出身不好,不然做正室也是使得的。 这日,孙信宽就与青娘说起史元伯的事。 青娘的任务是获得孙信宽手上的帐册,尤其与魏王有关的部分。她来这些天,帐册还未到手,但是消息更多了,比如孙信宽手上有一份魏王的联络人名单,非常重要,告知纪居昕后,纪居昕说如果可以,把这东西也拿到。 日子尚短,青娘此番表现已非常出色,得到这些指日可待,她一点也不急。听孙信宽说起史元伯,她眼珠一转,这史元伯也是主子要对付的人啊! 必须坑一坑! 主子满意,师傅一定会原谅她! “切——不过是个户部侍郎,老爷就没辙了?”青娘撇嘴都是那么俏丽。 孙信宽捏捏青娘的手,“我的心肝儿,你知道什么?户部侍郎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他有自己的势力,而且若让……咳咳,让人知道我们不和,会生波澜。” 让人?魏王?青娘神色不变,手收回来,剥桔子送到孙信宽嘴里,“那不让人知道不就得了?我同你讲,我姐妹们里面,就有伺候过那史大人的,他有仇人呢……只要老爷愿意,我去问来消息,老爷给那仇人送去,看他们狗咬狗不就是了?” 青娘风情万种地扫了孙信宽一眼,“有谁知道消息是我弄来的?又有谁知道——”她纤纤素指在孙信宽胸口画圈,檀口轻启,“奴家是老爷的人?” 孙信宽身上酥痒,觉得这主意正经不错,但是自己去还是有危险,“嗯……你让老爷想想……” 青娘笑眯眯,又得孙信宽进一步信任,任务完成之日可期! 纪居昕收到青娘消息,高兴地找卫砺锋,表示一切都很顺利,正在良好发展中。 卫砺锋也很满意,他的人,小狐狸的人都在努力,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就是——他黑着脸看向转角,六谷每每会在两人独处时出现,实在太愁人。 以前虽吃不了肉,亲亲摸摸基本上是没限制的,现在……他都两天没亲到小狐狸了! 接着纪居昕收到了柳无心送来的消息,原来纪家……不堪的事很多。 正好,他无聊时可以玩。 纪仁德最近没明确的可疑举动,大概是忌惮卫砺锋,没把握的时候不敢随便动手。 京城说大不大,这天纪居昕巡铺子,路遇纪仁德。 纪仁德眯眼狠狠盯着他,目光阴鸷仿佛要吃人。 纪居昕却眉眼弯弯,给了个非常灿烂的笑。 纪仁德黑了脸,纪居昕笑着往前走,根本没停下与他说话的意思。 看纪仁德气的不轻,纪居昕转弯后扶着墙笑的肚子都疼了。等着吧纪仁德,你要敢亮爪子,我一定会让你死的很难看。 再转过一道街角,他竟又遇到了游荡在街头的纪仁礼。 纪仁礼眼神空茫,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身上衣物非常单薄,发肤也没怎么收拾,看着有几许狼狈。 纪居昕突然觉得这人真可悲。 他就一直这么浑浑噩噩的,寻找着自己并不拥有的东西,看不清事实,看不清自己,该珍惜的人不珍惜,该努力的事情不努力,就这么活在他自己搭建的空中楼阁里。 其实他但凡对自己关心一点点,尽一点点父亲的责任,自己心里都不会像这样,满满都是恨。 纪仁礼突然回头,看到了纪居昕,习惯性皱眉,骂了两句,“不孝,无礼,一点也不像你娘!” 这样恣无忌惮的态度,纪居昕非常肯定,纪仁礼并不知道自己不是他儿子。 他是真的把自己当亲生儿子,又不好好关心,教养的。 纪居昕脚步停都没停,继续往前走,仿佛没看到他一样。 纪仁礼更气愤,跳脚骂了几句,渐渐的……声音弱下去,两人视野里再没有彼此。 第220章 西山 这天纪居昕收到一条消息:冬月初五,昌宁公主将遇杀身之祸。 消息不是青雀,也不是卫砺锋手下送来的,而是他自己培养的人——吴明送上来的。 同其他人不同,吴明接触的圈子下层人居多,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有时一些人爱吹牛说大话,算不得消息当不得真,但若有三人以上身份特殊的人传这种话,还说的有鼻子有眼,必定有原因。 只是这深里的事,依吴明的本事,无法探知。 纪居昕叫来榴五交待几句,就去找卫砺锋说了此事。 卫砺锋听完眉心微凝,“冬月初五?” 他的反应很直接,注意重点放在时间上……纪居昕即刻反问,“难道这天有什么大事?” “这天西山会有热闹的赏梅狩猎聚会,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想去,皇室也不例外。昌宁公主爱热闹,大概不会错过。”卫砺锋一边说,一边抓住纪居昕凉凉的小手,贴在胸前捂着,“怎么出门也不穿大衣裳?” 纪居昕的确有点冷,没躲开,还把手往里探,笑眯眯道,“我让周大送我过来的,几息的工夫——”就懒的没穿。 让周大送,意思是没走正门,同卫砺锋一样跳的墙头。 卫砺锋叹气,“冬日天寒,乍暖乍寒容易生病,下次不要这样了,有什么事派人叫我一声,我就过来了。” 纪居昕眨眨眼,笑的狡黠,“你不是怕我师傅?” 卫砺锋刮了刮他的鼻子,“不是怕,是他在时你总拘束,又老不理我,我不如趁机多办些公务,空了好陪你。” 纪居昕暖和过来了,拉卫砺锋一起坐到桌边,一脸好奇地看他,“冬月不是要办冬月祭么?西山聚会是怎么回事?” “西山会算是冬月祭的预热,有人在这时表现好,会得到上位人赏识,甚至参与冬月祭的名额。”卫砺锋解释完,问纪居昕,“你从哪得来的消息?” “也不知道靠不靠谱,”纪居昕正坐,“是我手底吴明,于市井痞赖处听得的。有些痞赖沾黑,知道的大事不多,可但凡听到一点惊人消息,就会迫不及待的传扬,少有人相信。但这次,吴明说先后有五个不同的人都说了此事,且这五人其中三人互不认识。” “我不能确定消息真假,已让榴五去注意,也与你来说一声。如果是假的,我们不过白费些时间,如果是真的……那可要小心了。” 纪居昕想起去年冬月祭上黑袍人与骆公公提过的那些要求里,其中有一条就是公主骨。当时他觉得各种神秘邪恶,然而事情过去近一年,青雀火凤对他来说已经透明,对魏王却未必。 若魏王不知道情况,还照着当初约定策划,那昌宁公主可真就危险了。 纪居昕回过神来,见卫砺锋眸底也是一片思索,轻声问,“魏王的人,我们一共抓了多少?” “不论官职大小,共八十七人。”卫砺锋嗤笑一笑,“他怕是很难坐得住了。” “那岂不是很快就会露出狐狸尾巴了?”纪居昕抚掌,“青娘帮着孙信宽,让史元伯栽了个大跟斗,不如现在我们再加把火,把史元伯钉死!青娘已经探知到孙信宽帐册,名单等物方位,只消再多两日,就可将这些东西取来,我们要不要即刻弹劾魏王,让他没时间做坏事?” 卫砺锋忍不住俯身亲了亲纪居昕亮亮的眼睛,“宝贝儿和我真是有心有灵犀。” 纪居昕耳根有些红,清咳了两声,“我在说正事——” 卫砺锋也假模假式咳了两声,“我说的就是正事。我本也打算在冬月初五这日动手的。” 他沉声解释,“这一日很多人会在西山,魏王手底缺人,可能会悄悄避在暗处观察,看到人才好招揽。皇上会出席冬月祭,却不会去西山会,朝事不会暂停。我在这天动手,遇到的阻力会很小,顺利的可能性非常大。我还可以第一时间将证据放至皇上龙案,没有魏王定策狡辩,朝上反对的声音不会太多,皇上对其定罪便会顺理成章。” “可魏王若……反了呢?”纪居昕问的小心翼翼。 卫砺锋目光微凉,“他有异心,不就为了反?不管我们有没有抓到他的把柄,他最终都会反。我们提前得知,并顺利控制,他反我们正好拿下;如若我们提前不知道,或仅仅是有些准备,他反了,我们会被动。” 纪居昕仍然有些担心,“可证据确实,皇上能审问魏王关押魏王,却不好要他的命吧……” 卫砺锋沉吟,“事实上宗室法则不同,如果不是铁证如山,最好的结果,大概只能圈禁。贵太妃……” 卫砺锋语焉不详,却足矣让纪居昕明白,魏王的亲娘可还活着,且她手中或有不可知的资源,可保魏王性命。 纪居昕严肃认真地看着卫砺锋,“可不管怎么说,抓住他比不抓要好吧?至少控制住他,我们能更容易找其它证据。” 卫砺锋对这点表示认同,“对,抓比不抓好。” 纪居昕击掌,“那不就得了!计划打乱一切皆要重头安排,为防不必要的麻烦,你不用变,就冬月初五这天行动,我在这天带人去西山,暗中保护公主,保证公主不出事不就行了!” 卫砺锋有些犹豫,“你那里也并非万无一失,盯着你的人——” 纪居昕冲卫砺锋调皮眨眼,“你要相信青雀,相信我师傅,相信我。不管是谁,纪仁德还是钟三,想近我的身都不容易。” 卫砺锋还是没干脆答应,纪居昕勾住他的手指,绕了绕,清澈大眼睛里映着他的身影,“你不是说,等我长大些,就可以承担一些责任了?现在我长大了很多,足以站在你身边了。” 小家伙眼底满满都是期待,卫砺锋有点不忍心拒绝。 他大手抚上纪居昕侧脸,轻轻摩挲,“不管什么情况,首要注意自己安全,懂么?” 这是答应了…… 纪居昕笑的眉眼弯弯,“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从被保护的渴望,延伸到了另一种。被卫砺锋疼着,护着很幸福,他深深感受到了这份幸福,然后也想把这份幸福带给卫砺锋。 他想有一天,他能站在卫砺锋身侧,和他一起经历风雨,在卫砺锋不方便时,他能像一棵大树一样站出来,替他规避危险,遮风挡雨。 他也想有机会,站在卫砺锋身前,对他说:你只管休息,我会保护你。 他已经一点点变的强大,这一天不会太远! 二人商量过后,纪居昕非常高兴地亲了卫砺锋脸一下,回自己院子准备冬月初五的事。 现在已是十月底,离正日子没有几天。 除了安排这些事,他还得专心课业,来年二月他要参加春闱,届时举国学子良才聚于一处,想要有好名次很不容易…… 冬月初五,天还黑着,纪居昕就被绿梅叫起来,准备收拾出门。 榴五,柳无心,昨夜就到了,预备今日一早陪着纪居昕到西山。 周大不用说,做为贴身护卫,一定少不了。 只是…… “师傅呢?” 直到用早饭,纪居昕也没有看到六谷身影。 六谷对他应该还是有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情结,他看得出六谷眼底显而易见的疼爱,歉疚,欣喜等等复杂的情绪,六谷在看到他时恨不得倾其所有对他好,可隐隐又有些迟疑不敢靠近,完全不像他骨子里那种洒脱恣意。 为了不让自己感到压力,他会时不时消失一阵,今日没看到他,他大概又不在? 绿梅轻轻笑着,“主子这回可是料错了,六谷先生出去寻梅花雪了,说若时间来不及,请您不必等他,他自会去西山寻您。” 纪居昕颌首,静静用早饭。 时间差不多,没等到六谷,他只好带人上了车,往西山行进。 西山在京郊,说起来离京不算太远,马车过去需要近两个时辰。 出了城门,人烟渐少,天气越渐寒冷,随着道路越来越窄,地势越来越高,寒冷的程度也跟着加剧。 山上和平地不一样,尽管都是京城,在同一片天空下,京城还没下过雪,山上却已是银装素裹。 纪居昕掀起车帘,眼睛亮晶晶,“这雪真漂亮!” 榴五看了一眼,眼梢微翘,“山上的雪一向好看,不脏不污,总是赏心悦目,郑二那个老不死最喜欢赏了。” 提到郑二,她默了默。 纪居昕看了眼周大,又看向情绪不甚明显的榴五,“郑二……还没找到?” 榴五冷哼一声,“也不知道那老家伙躲到哪里了,怎么找就是不出来。” 听她这话好像笃定郑二没死,纪居昕也不愿意做不好的猜测,鼓励地看着她,“再接再厉吧,他总会出现。” 榴五轻轻‘嗯’了一声。 第221章 故意 西山会果然不一样。 纪居昕卯时出发,到西山不过巳时,这里已经非常热闹了。 还有熟人蹦蹦跳跳地来打招呼,“纪九你来晚了!” 纪居昕看着穿一身银腋貂裘骑装,显的越发清俊活泼的林风泉,非常惊喜,“你们也来了!” 林风泉围着纪居昕绕了一圈,连连惊叫,“我还担心你照顾不好自己,穿不暖和呢,原来你进了京城这么有钱!瞧这鹿皮靴,瞧这紫貂绒……啧啧,腰上这块是暖玉吧,好嫉妒!” 林风泉转到纪居昕面前,凶巴巴地提要求,“有钱人必须出血,你得请我们喝酒!” 他面上虽凶,眼底却闪着欣喜开心,明显在为好朋友高兴,纪居昕曲指弹了下他的额头,“好。” 林风泉哇哇叫着后退两步,夸张的朝后面喊,“还学会打人了!夏兄徐兄你们快来看,小九学坏了!” “怎么了?大惊小怪的。”徐文思缓步走来,细长眼睛带着笑意,先与纪居昕行了平辈礼,才指着林风泉,“这孩子长到现在也没长大,最欠收拾,纪九你下手时千万不要太客气。” 林风泉鼓着脸看他,“你不讲义气!”之后巴巴瞧着夏飞博,还把手拿开,亮出脑门上被他‘特意’搓出来的红痕,特别期待夏飞博能为他做主。 夏飞博看了他一眼,招招手让他近前,同样屈起手指,做出弹人的姿势,“需要我再来一击么?” 林风泉不干了,张牙舞爪道,“你们都要请我喝酒!一人一次,不醉不归!” 纪居昕眼底融融笑意几乎要漫出来,“还嫌来京那日醉的不够?” 来京那日纪居昕做东,请三位好友喝酒,四个人不一例外,全部喝的伶仃大醉。借着熟悉京城环境玩了一段时间后,几人都被拘在各自家里看书,只这一次西山会才有机会出来,想想也是挺久没见了。 林风泉有些惆怅,“看来还是得等来年春闱过后,才能好好享受啊。” 徐文思笑够了,拍了拍他的肩,“也没两个月了,你就忍一忍吧。” 林风泉本来就是与纪居昕逗着玩,现在人齐了气氛开了他开始提议,“我们要不要去林子里找野物?好多大家公子都去了。” 纪居昕看了看夏飞博。 夏飞博是三人里最稳重,大局观最强的。 夏飞博点头同意,和纪居昕解释,“来早的大部分进林子里了,估计最快也要一个时辰才会出来;自恃身份来的晚的,大概也需一个时辰才来,我们站在此地无益,不如也去林子里转转,正好让下人用这个时间把篷子搭起来。” 西山会是京城自发组织的聚会,并没有个别人负责,大家会在每年这几日前后,带着下人过来,找个平稳之地搭篷,自己准备吃喝。有走的近的,帐篷就搭在一处;在这里发展了新友谊新关系的,就互相串门聚餐共食。 这天朝政会正常进行,所以当朝高官不会来,来的只会是这些官员们的幕僚,亲眷等等。财权势大的人家,会占一个小小峰头,搭好几间帐篷,这样帐篷里的人,也是众多青年才俊想要结识的,只是这些人来的都比较晚。 好在西山够宽够大,别说京城几家权贵小族,便是皇上带着禁卫军来了都够用。 纪居昕微笑道,“好。” 来西山会的年轻人比较多,除了想被人赏识,拓宽关系网,甚至有幸能搞到一个冬月祭名额外,好好玩一下也是很重要的。 纪居昕很久没有放松玩了,卫砺锋总担心他的安全,现在冬天又多了一条天冷理由,总是阻止他。在六谷出现之后这点更严重,六谷也担心他这没武功看着风吹就能倒的身体,不想让他在外面吹冷风,连卫砺锋跟着都不行。 这下没人管,他非常开心。 几人背了弓箭,慢悠悠的往林子里走,一边赏景,一边聊天。 纪居昕问了几位好友现状。夏飞博说一切顺利,商会,生意,课业都还好;林风泉活泼乐天,根本没有烦心事;徐文思觉得进了京城稍稍有些压力,不过沾前些日子纪居昕走动的光,他家里那位科道给事中的伯父升了官,对他特别好,他过的相当滋润。 纪居昕眉眼浅浅弯着,“咱们只管努力参加会试,以后机会多着呢!” 几人早看出来,纪居昕虽出身微末,可眼明心亮,聪慧无双,总会发光发亮,开创一番事业。 他们不知道纪居昕手下都有了什么力量,但明显他能左右的事情更多了,现在交的朋友,也是他们只能仰望的,但纪居昕没一点嫌弃旧友之意,他们已然非常满足了。 可纪居昕不满足,朋友们之前助他良多,现在正该他回报的时候,明明有人有困难也不与他说,他叹着气主动提起,“夏兄,若我消息不假,你家皇商的位子,是不是最近有些麻烦?” 夏飞博微微一怔,转而笑了,“是有些麻烦,不过都不是大事,此次我将参加京城会试,只要过了,皇商之位对我夏家便不再重要。” 在大夏朝,商哪里有官值钱。 纪居昕深深看了他一眼,“总之,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与我说。” 夏飞博眉眼沉肃,“好。” 纪居昕拎着小箭和林风泉一块射惊出来的野兔子玩,夏飞博徐文思却只是看到大点的才会出手,四人行了很久,公主皇室没遇到,遇到一群青年。 这群人正在围杀两头雄鹿。鹿受了惊,跑的非常快,用蹄子和角攻击来人,人们玩的大概很高兴,都没有使用弓箭,非常刺激的只拿着匕首刀剑,慢慢上前围紧雄鹿。 纪居昕皱着眉,觉得这样很危险。 他看了看左右,就连一向最大胆的林风泉神色里都有些不赞同。 徐文思缓缓道,“本来遇到人该打个招呼,但既然他们在忙,我们就不打扰了吧。” 几人想法一致,即刻转身准备离开。 岂知场内雄鹿不知怎么的,突然跃起,拼着受伤也挤出了包围圈,直直冲纪居昕四人的方向奔来! 而动物噪动很具影响性,这群青年并非走着进林子的,他们大多人骑了马,雄鹿被围攻时,一边马群已经跟着有些反应,雄鹿拼着受伤嘶吼着跑出来时,离马群很近,大概有什么东西惊到了马群,它们也跟着一同跑了过来! 林风泉吓的瞬间脸色苍白,“怎么都冲着我们来了!” 夏飞博会武,尚算冷静,“分开方向跑!跑不掉就尽量跃起抓住树枝,能爬上树最好!”动物群体大的时候,还是不要试图以武力压制,因为不管谁都有受伤可能。 纪居昕却不甚担心,他有周大,还有暗中保护的榴五柳无心。 他同几位友人关注点不一样,在鹿跃出圈子,惊到马群时,他注意到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灰色下人衣服,是个马夫,可他目光游移,看到自己后明明愣了一瞬,偏又假装不在意没看到。他左手牵马缰,右手轻抚着马背,喃喃低语,像在安慰自己的马。 等雄鹿冲出圈子,众人视觉焦点被转移,下一瞬,纪居昕再看向这个马夫时,他已经惊慌失措地高呼救命了,而与他一样负责牵马的各家马夫,还愣愣地没回过神来。 纪居昕目光微凉,要说这人不是冲着他来的,他还真不信! 转瞬间雄鹿距离只有十步远,纪居昕手臂一紧,已经被周大带离。周大轻身功夫了得,一个漂亮的起纵,已经避开雄鹿和马群的行进方向。 纪居昕看了看四周,“去把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也带过来。”夏飞博还好,会功夫,林风泉徐文思除了基本的骑马射箭,并没学过太多的武功,重点全在课业之上,护院虽然带了几个,但这种情况下并不好使。 他们分三个方向跑开,试图避开雄鹿马群方向,仍然有脱群的雄鹿和马追了过去。 周大立即去了,率先冲向林风泉徐文思,一边胳膊夹着一个,带离危险方向,最后去帮夏飞博。 纪居昕才松了口气,不远处的青年群有个别情绪过激的开始射箭了,明明那么多人在提醒“那边有人不能射!”“小心伤到别人!”,还是有箭矢射来。 有那么一两支,正冲着纪居昕的方向。 而纪居昕的方向,明明与动物群不相干! 纪居昕根本没注意羽箭,只观察那些射箭的人,他倒想看看,是谁要害他! 他很有自信,就算周大不大,榴五柳无心也不会让他受伤。 果然,关键时候左臂被拉住一扯,他人退到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后面。 “崔三?”他看到人很意外。 崔三笑容如朗月清风,“吓呆了?箭来了不知道躲?” 纪居昕眼角余光瞥到左侧树梢飞跃的榴五,示意她自己已经安全,微笑看向崔三,“的确有点惊住了,谢谢你。” 崔三略颌首,“你可是在找人?”他眸里似有光华流转,手指指着一个方向,“我刚刚在那边看到召郡王。” 能遇到刘召纪居昕当然高兴,但是——他开了个玩笑,“崔三公子这般不想与我说话?” 见崔三微怔仿佛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笑了笑,指向身后,“我还有朋友在。” “能与你相处自然荣幸,可惜今日事忙,实在不巧,”崔三恢复优雅神态,笑容温润,“我亦有任务,要招待临清友人,”他指了指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三人,“你的友人借我一用可好?” 纪居昕讶然,后又明白,此次西山会,到底是一个大家都有目的盛会,并非纯粹来玩的,他不能阻友人前程,微笑点头,“好啊,我同他们打个招呼。” “至于你我之事——”崔三微微侧了头,“待你春闱过后,金榜题名,我们再把酒言欢可好?” 第222章 隔阂 “如此,借崔兄吉言了。” 纪居昕朝崔三笑了笑,绕出大树,迎向朝他走来的夏飞博林风泉三人。 崔三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已然空了的手心缓缓握拳,他大概……真是晚了。 雄鹿马群躁动是一瞬间的事,只要躲过波及,就不会有事,人群里有情绪激动放箭的,现在也被劝了下去,场面虽然仍然闹哄哄,却已经不再有危险。 林风泉扶了扶歪了的毛领,跳到纪居昕面前,上上下下看了他一遍才松口气,“昕弟没事就好,刚刚吓死我了……” 徐文思拍了拍林风泉的肩,有些担忧地看着纪居昕,“你身子弱,该留几个好手在身边保护才好。” 夏飞博也有这个意思,“我这边有几个不错的护院……”话说一半想起来,纪居昕今时已不同往日,光是卫砺锋那里,就不会不管,他的护院与卫砺锋的没法比……嘴里的话就转了个弯,“若你需要,随时开口。” 照以前,他会直接把人塞过来,纪居昕不好意思也得接。 纪居昕眉心微凝。他一点也不想与朋友们有隔阂。 “世人皆说嫌贫爱富,从未听说有人嫌富爱贫……”他唇角微微弯起,比之当年临清,神色里已没有那般郁郁,整个人气质明亮清润,“当初大家对我照顾颇多,一点也不嫌弃,怎的才几个月不见,生疏了这么多?明明看到我变强,你们都很高兴,偏生相处时这般不自在,这是嫌弃我了?” 林风泉急了,连连摆手,“昕弟你可别乱想——” 纪居昕指尖沾鼻笑了笑,“我可还记得,我们初见时,我喝酒喝晕了,你们都陪着我,还送我回家,在纪家小宴时,给我做足了面子,我说什么,你们都支持,甚至还找长辈来认可我鼓励我,让我多了那么多信心……” “诸多往事难以赘叙,我若没有你们,走不到如今。你们觉得我非池中物,又岂知在我眼里,你们亦是渊中潜龙,我特别想巴结呢?” 林风泉嘿嘿的挠头,“原来我也那么厉害啊。” 纪居昕又弹了下他的脑门,“当然。”之后略苦了脸,“我这人天生运气不好,没好人缘,到如今,也就你们三个知交好友。我还总有霉运,总有人想对付我。” 他手暗指了指不远处人群,“比如刚刚那里来的箭,就冲着我的要害,偏我没看到是谁。” “一个好汉还要三个帮呢,你们不帮我,不亲近我,以后没准我能被人生啃了,”纪居昕看了眼徐文思,又看夏飞博,故意拉长声音,“当然你们要是怕麻烦——” 徐文思细长双眸微眯,“是谁想欺负你?” 夏飞博双眉紧锁,“我让我的人都过来,任何情况下,你的安危最重要,知道吗?” 纪居昕皱了皱鼻子,“我也不知道是谁要欺负我,反正我要有事,肯定会寻你们帮忙,你们想远了我,万万不可能——除非你们躲的远远,跑出京城,离开临清!” 夏飞博叹了口气,“好吧,方才是我错了,你别多心。我并非疏远于你,只是想着你身边有更厉害的人,依我们现在条件,怕是帮不到你。”说完这句他唇角隐含笑意,“不过我们行商的有句话,天上飞的,地上跳的,水里游的,各有各道,我总些特别之处能得你所用,我一点也不自卑。” 纪居昕眉眼弯弯,笑如春花,“正是,便是再厉害的人,也不能什么都占全了,再说你们帮我那么多,也让我帮帮你们,不然我才自卑呢!” 林风泉摸下巴,表情严肃,“如此看来,我应该是最厉害的,我比你们都长的俊,文才又好……” 徐文思白了他一眼,“此次临清乡试,夏兄得了解元,我得了经魁,不知道哪个,连前十五都没进?” 纪居昕噗的笑出声,“我知道风泉兄有一样最厉害——脸皮厚!” 林风泉哇哇叫着不干,闹了好一会儿。 他们闹这一阵,时间并未过去太久。纪居昕看崔三往这边走,忙与几人说,“崔三公子像是有事与你们说。他现在在翰林院,官六品,叔祖父又是内阁,很有份量,咱们是同乡,崔家想打好关系无可厚非……我之前已去过崔家,你们便与崔三聊聊,正好我去那边寻个人。” 他指了个方向,“一会儿我再回来找你们。” 林风泉有些舍不得,嘴巴有些扁。 纪居昕冲他眨眨眼,“正事要紧。等这了这阵,我寻个理由接你出来喝酒。” 林风泉立刻高兴了,眼睛瞪的溜圆,“你说的,可不许抵赖!” 纪居昕伸出手掌,与他击掌,“一言为定!” 之后四人分开,夏林徐三人迎向崔三,纪居昕朝着刘召的方向走。 纪居昕并没有理会后头闹哄哄的人群,现在这个境况不理也不会有人说他不礼貌,真有万一,夏林徐三人在那里,再加上崔三,他就不信没人为他说话。 走到无人之地,他摆了个手势,榴五柳无心无声落于地面。 “我指出的两个人,你们可认识?” 榴五先点点头,“那个射箭的青年,是京兆尹的儿子,好赌,喜色,性子有些暴躁,可因其父官位原因,并不喜得罪人,刚刚那一箭,大概是被人刻意撞到,才射偏了。属下已经记住离他近的几个人,稍后就会去查。” 纪居昕点了点头。 柳无心微眯了眼睛,“那个马夫,是田家的人。” “田家?”纪居昕挑眉,“田明直?” 柳无心肃手,“正是。田明直没有儿子,但其妻族人不少,马夫跟着的人,大概是那边的少爷。” 纪居昕弯了唇角,无声的笑。 纪仁德真是好本事,这次没有自己动手,知道借岳家的人了!就是不知道,田明直是被蒙谷里,还是主动参与? “主子无需记挂,属下会查明白。”柳无心福了一福,“纪仁德官职太小,能利用的人有限,此击落空,怕是无法再进行下一次了。” 纪居昕同意这话。 大朝未罢,纪仁德今日不能到西山,所有布置,大概皆是提前吩咐,让人一旦遇到合适时机便趁机下手。鹿群是个意外,那些人下过手,成不成功心神都不会稳,小人物心气不壮,又无人指挥,今日大概不会再有下一次。 纪仁德……最近他总担心与卫砺锋行动冲突,没下手收拾纪仁德,觉得一个牙齿不够锋利的狗跳跳无碍,可老这么吠也讨厌,回去还是把他收拾掉好了…… 纪居昕挥了挥手,让榴五柳无心下去,“今日应是无碍了,你们可去休息,我身边人够多了。” 榴五柳无心对视一眼,离开纪居昕视线,却并没有离去。 意外的事谁能料准?她二人身带功夫,这点环境完全不是事,青雀好不容易找到了主子,绝不允许再出意外! 纪居昕顺着方向朝前走,很快遇到了刘召。 刘召穿着一身浅黄镶金边绣四爪龙的利落骑装,手里鞭子狠狠抽向一棵树,像是在生闷气。 “见过召郡王。”纪居昕上前行礼,“郡王这是怎么了?” “纪九!”刘召看到纪居昕先是意外,之后鞭子一甩,眼里带着欣喜,“你也来了?”完全没一点不雅行为被看到了的不满愤怒。 他身后长随小跑两步接住了刘召甩开的鞭子,小心抱着朝纪居昕行礼。 纪居昕认识这个长随,好像一直跟着刘召,刘昔对他也很信任。见长随满面愁容担心刘召生气,他悄悄摆了摆手指表示没事,微笑着看刘召,“郡王怎么在这里?” 因为刘昔各方面用心的培养照顾,刘召现在已经是个比较英武的少年模样,俊朗帅气。他有些烦恼地皱眉与纪居昕抱怨,“哥哥说让我来练练眼力,我瞧着几个青年很不错,谁知偷偷一观察,他们人前人后根本不一样!” 纪居昕疑惑,“郡王自小身处环境特殊,见过表里不一的人难道还少?” “那不一样,那是女人,太监,下人,可是我今日看的,都是才学品质不错的读书人!”刘召抿着嘴,一脸失望。 纪居昕有些明白刘昔的想法了。 刘召性子有些急躁,但他很聪明,内心也很善良,在皇室这个染缸里,不自觉学会了很多东西,但他并不能很好的利用,不会把理论和实际结合起来,所以刘昔逼着他经历,不要等日后跌了个大跟斗,才知道痛。 如同当初在阳青被掳一样。 听说刘召以前特别喜欢挑战刘昔的侍卫,总是偷偷溜出去玩,阳青归来后,不再觉得那些侍卫是拘着他的敌人,相信宫里宫外都一样,有人,就有争斗,就有危险,整个人成长了很多。 这次……刘昔大概希望他懂识人。 是哪个不长眼的……混到了刘召身边,试图蒙骗么? 纪居昕目光中闪过一丝担忧,担心是不是宫里那位贵太妃,在耍什么花招。 母子连心,魏王在外折腾,他就不信贵太妃坐得住。 他身子微侧,左手往前伸,微笑着做出邀请姿势,“郡王请随我来。” 刘召眉头仍然有些皱,但他信任纪居昕,便一路跟着,一直走到人群不远才停。 雄鹿,马群分别惊了之后,少爷公子们让下人去把马追回来,玩了一会儿也有些累,现下正围在一起休息。 他们清了场中积雪,燃起一丛篝火,觉得呆坐无益,正在一边烤东西,一边玩游戏。 第223章 识人 “郡王看那个人。”看了一会儿,纪居昕指着场中一个着深棕棉袍,二十岁上下的青年。 刘召板了小脸,认真肃然地观察。 正好轮到那人做律诗。 那人不急不徐站起来,一手弯在腹前,一手负于背后,抬头看看树,远目看看景,并没有让人等太久,一首对仗工整很有意境的律诗就做了出来,即没让大家久等,又满足了人们的期待感,而且一举一动如行云流水,优雅温润,极是养眼。 “怎么样?”纪居昕问刘召。 刘召非常客观地评价,“此人不错,气质端方,文采上佳,是位良才。” 纪居昕却摇了摇头,“郡王此言差矣。” 刘召惊讶,“怎么说?” “他文采的确不错,但心机更不错。” 纪居昕指着坐在这人左侧不远,正与这人微笑颌首的红衣青年,“郡王想必认识那个人。” 刘召点点头,“吏部尚书的儿子。” 纪居昕微笑,“我曾听闻,吏部是六部之首,其尚书地位偶尔可堪比内阁。” 刘召修长眼眸微扬,“的确。” “我亦听说,吏部尚书这个儿子,性子沉稳厚重,唯一不好的,就是文采不够出众,心思也因此有些沉重,尚书大人很忧心。”纪居昕声音放缓,“他方才做过一首律诗,虽不算差,但也不够出彩,而这深棕棉袍青年,明明可以更出色,却做了一首稍聊逊的诗,明显是在示好。” 刘召皱眉,“你如何得知这首诗的水平,不是他正常发挥?你见过他?” “没有,”纪居昕摇摇头,“但我们看结果便可知。场上人这么多,他做完诗为何不看别人,专看尚书之子?好像就等着尚书之子接了这份情,表示感谢?” “再观他方才表现,不急不徐,时间把握恰好,便知他是胸有成竹,早已计算清楚。” 刘召抿着嘴,不置可否。 “郡王再看他近前之人。”纪居昕指着几个人,“他们皆有交谈,姿态还很随意,应该是友人。” 刘召点头,“我之前亦有注意,确是如此。” “郡王仔细看他这几位友人,”纪居昕手指一一点过,“此人,印堂晦暗眼下带青,不管文才如何,定是人品有问题,不是沉于酒就是迷于色;此人,眼神闪烁,常用眼角余光看人,必有小心之心;此人,衣着华丽,非富即贵,家中必有财势……” “一个人有心机,没关系,没有心机不思进取,郡王要来何用?可若一个人的友人都是这般品性之人,则此人不可取。”纪居昕正色看向刘召,“郡王与我等小民不同,将来手里掌的皆是重要之事,小人可以利用,却不能信任。有些事可以利用小人取巧,但真正的大事,绝不可轻与这种人,郡王需要聪敏,正直,忠诚的人才辅佐。” 刘召喃喃,“这便是观人需观内里……观人需察其友么?” 纪居昕莞尔,“正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一个人,不能只看他在人前如何,需注意他在人后如何,交的朋友如何品性。”他指着棕衣青年,“我敢肯定,此人私底下,一定有不方便见人之处。” 刘召修长眼眸半眯,清澈双瞳幽深,看不到底。 纪居昕便再提醒,“正如郡王幼时经历一般,宫女太监表示忠心,郡王就会信么?不会,郡王一定会多看几次,甚至私下设置困难相试。现在也一样,郡王不确定,亦可相试,唯一不可取的,就是轻信。只要随时保持警惕心,多试几次,一切皆可明了。再者人心复杂,并非一眼能看穿,且人存于世,诱惑颇多,今日忠于你,明日可能被策反……遂观人乃长久之事,不可急躁。” 他这话带入了前世心得总结,说的颇有些语重心长。 或许他举这个例子很合适,刘召仿佛瞬间开了窍,认真看向纪居昕,眸里尽是华彩,“我知道了!纪九你真聪明!” 纪居昕见他开心,“外面天凉,郡王可要回去帐篷歇一歇?” 刘召摇摇头,“我还要看,你也不要走,陪着我好不好?”他招手让长随过来,“哥哥刚给我做的那件紫貂大氅呢?拿来给纪九穿上!” 纪居昕摸了摸身上衣服,“郡王无需麻烦,我不冷。” 刘召拧着小眉毛,霸道地非要给他穿上。 纪居昕无法拒绝,只好披上。好像避免尴尬一样,他找着话题,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昌宁公主,“公主今天没来凑热闹?” “她爱磨蹭,可能一会儿才到。”刘召目不转睛地看着人群,“她到了会直接来找我,大概会穿男装,你无需避嫌。” 纪居昕点点头,一边跟刘召分析人,一边观察四周,是否有魏王的影子…… 随着时间推移,西山的人越来越多,简王世子刘昀也来了。 他踏入林中,目光非常敏锐地落到刘召和纪居昕身上。 二人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刘召神色激动,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是喜悦,纪居昕一如既往唇角带笑,明朗清润。 刘昀脚步微顿。 明明……是他先看上的人。明明当时气氛正好,不知怎么就急转直下,两人远离,此后没再碰上过。 当初纪居昕对他是有好感的,他只消稍稍再表现好一些,即使不能成幕僚,朋友也是做得的,他早已看出,纪居昕虽出身不好,本事绝非一般。 偏在皇庄上遇到了刘昊,偏自己身陷其中,抽身不得,忽略了纪居昕…… 等再得空派人送去礼物时,纪居昕即刻回了一份同等份量的,竟是一点人情都不想沾。 他想着以后总有机会,谁知忙完一回头,纪居昕已经站到了刘昔刘召身边。 他与刘昔刘召立场虽不对立,但身份相同,心里想的事大概也相同,刘昔刘召的人,他不能碰,不然就是结仇。 ……真是不甘心。 刘昊也带着人来了,看到刘昀发怔,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笑了,“怎么,吃醋了?要不要哥哥帮你抢人?” 刘昀斜了他一眼,“你还是顾好自己吧。”大踏步离开。 刘昊手握拳,眼神狰狞,一个两个都瞧不起他,不就是他们封了世子,他没封吗?且等着吧,有朝一日他将爬上他们想不到的位置,他倒要看看,到时谁还敢看不起他! 纪居昕站到脚都麻了时,刘召的随从来报,公主到了。 榴五也在不远处朝纪居昕点头,找到魏王了。 二人出现时机这么相似……纪居昕很担心,莫非公主此次真的有意外,还真是魏王发起的? 他挥挥手,让榴五等人继续小心监视魏王,并随时提醒他魏王方位。 他今日,得保护昌宁公主,还要拽住魏王不要走,尽量拖延些时间,好让卫砺锋顺利。 如果他运气好,公主之险只是谣言,魏王不用他拖,也会在西山呆上一整天。 被他默默牵挂的卫砺锋,已经神速的抓了魏王关系网数十人,此刻正将纪居昕下属吴明带到离刑部不远的宽阔广场,指着不远处高五尺宽三尺的登闻鼓,“敢敲么?” 吴明手里拉着总角之年的侄子,独眼里几欲溢出泪水。 八年,整整八年,他失去家人,族人无依,眼残身穷,带着侄子在泥里打拼,唯一支持他活下去的理由,只有报仇二字。 幸好上天拿去他的一切,仍然留给他一条好运气。三年前遇到纪居昕,做了那个决定开始,他就知道,他能等到这一天! 他以为他对主子的用处有限,想换的东西太强,达到目的还需很久,不想主子这般仁厚,竟然现在就决定帮他报仇! 他死死盯着那面鼓,不敢? 为什么不敢! 他这八年来,夜夜做梦都梦着这一天! 吴明松开侄子的手,稳步走上前,拿起两个蒙着红布的鼓槌,一下一下,用力的敲了起来! “小民状告户部侍郎史元伯,纵子行凶……”敲一下,眼前出现那日家里血光,娘亲的眼睛,姐姐的脸,眸中满含血泪,“杀我吴家全家七口,并知情村民数十……” 昌宁公主看到纪居昕眼睛都亮了,“哇纪九!又见面了!” 纪居昕肃手行礼,“见过公主。” “说了不要叫我公主,叫我宁少爷,”昌宁眼睛看向四周,“你那个有趣的朋友呢?” 有趣的朋友? 纪居昕想起来,他的朋友,见过公主的……去年冬月祭,夏飞博。 公主竟然还记得他? 纪居昕浅浅笑着,“今日人多,走散了。” 昌宁笑眯眯,“那一会儿有机会,叫过来一起玩啊。” 刘召板了小脸,“男女授受不亲,小姑姑不要胡闹。” 昌宁捏了捏刘召的脸,“小姑姑才没有胡闹,小姑姑得看着你不要胡闹,免得惹了事因去挨你哥哥手板。” 二人闹了一阵儿。 纪居昕看了一会儿,觉得昌宁性格不坏,很活泼率性,因为受宠胆子比一般人大,可并非不知好歹胡乱行事的人。 他放心了很多。 一群人在林里内外穿进穿出,猎了野物,午间聚在一起吃烤肉,还与旁的人一块玩游戏,气氛非常和谐,没遇到一点意外。 纪居昕也不急,没危险总比有危险要好。 可惜榴五悄悄过来,说魏王好像要走。 纪居昕心道不行,必须把魏王留住! 如今西山的年轻人猎过野物,吃过聚餐,玩过游戏,再过一二时辰,有些人就该回去了。该展示的已经全部展示完,该搭上线的人已经搭上,还能有什么人能拖住魏王脚步? 魏王可是在暗处盯了这半天,一个人都没叫过去过…… 纪居昕目光四处搜索,陡然掠过一个人,眼睛微眯。 刘昊。 不管魏王有何隐私,刘昊也是他儿子,关心总是有的。 可刘昊人太讨厌,他不想上去挑衅,且斗嘴的事都不算大事,魏王不一愿意留下。 他想了想,在榴五耳边说了几句话。 第224章 命危 鉴于刘昊的人品,纪居昕对于折腾他毫无压力。 榴五领命离开后,纪居昕坐在刘召身边,下意识留意榴五曾给他指出的,魏王的方向。 开始并没有任何异常,那里如同这西山别处的深林浅谷一样,非常安静。过得两刻钟,雪里开始有黑影移动,纪居昕便知道,魏王是真的准备要走了。 因为两处离的并不近,纪居昕仔细注意,只能看到非常小的人影,身边众人根本没有谁注意到那边动静。 纪居昕有些着急,时间仓促,不知道榴五她们能不能办好。 青雀的实力显然不容怀疑,很快,纪居昕就听到一破空锐响,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射来一支羽箭,正中不远处与人游戏的刘昊左胸! 箭来的非常突然也非常精确!刘昊叫都没叫一声就闭眼倒地,周围一群人都傻了,回过神来,公子少爷们冲刘昊围过去,“小王爷您醒醒!”“小王爷您挺住!”“大夫!这里有没有大夫!”一通乱喊,在场护卫们则小部分围成一个圈将刘昊围住,大部分冷静找偷袭者身影…… 西面林深处,榴五身形似轻烟一般飘到树下,脱下身上披的素白袍子,与弓一起递给柳无心,二人对了个眼色,分散开来。 她们是一明一暗跟着纪居昕来的。榴五在车内陪纪居昕,柳无心在暗中跟随,如有意外可以搭把手。外人能看到纪居昕的马车,能看到陪在纪居昕左右,像个贴身妈妈侍候主子的榴五,却没有人见到过柳无心。她一直在暗处,纪居昕招她时,也是四周无人的时候。 其实柳无心扮下人习惯,她们二人换一换更好,但柳无心是内阁次辅杨自正夫人的贴身妈妈,即便做了些易容,也担心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被猜出来。 遂纪居昕一命令,二人商议,由榴五射箭,柳无心擅后。 青雀的人在找主子时就憋了一股劲,她们不希望主子处境堪忧,因为这意味着她们失职,可主子处境不佳,她们能好好展现她们的本事,让主子拒绝不了,岂知找到主子后,发现主子身后已经站了一个非常强大的男人! 主子受了那么多苦,她们希望主子好,可她们来的太晚,主子身边的人还能把她们压的死死,她们如何甘心! 这是表现的机会! 榴五披着素白披风,站在树巅时,手差点激动的发抖! 主子要说这个人的命,她就能让他即刻身死,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主子说让他重伤濒死,不能挪动,她就让他留着这口气,死不了活着难受! 榴五拉满弓,眯了眼睛,在风来的一瞬间,手指干脆利落的一松,箭矢飞速前进,正中刘昊左胸! 而这个位置,并非心口,稍稍偏上一分,射中血管,刘昊会出血晕迷,一时半刻却不会有生命危险,可伤处因离心脏太近,刘昊不能随意被搬运,否则很可能引发大出血,以致失血过多死亡。 榴五很满意。 柳无心会带着做案工具即刻离开现场返京,这里只有她一人就够了,且墨队首领也在,主子不会有危险。 榴五整了整衣服,趁着闹哄哄环境,走过来远远站在一边,就像别家想保护主人的下人一样。 纪居昕顺着人群,悄悄看了榴五一眼,榴五暗暗点了头,表示行动顺利。 纪居昕放了心。 此来西山,自家下人都是在一处的,会有下人随主人一同串门,也有下人留在帐篷看守。他此次带来的人,周大,孙旺,榴五,绿梅,全都是忠心可嘉的自己人,就算一时看不到榴五,也不会傻的说出来,而依榴五本事,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别人就看不到。 他转头看向人群处,场面非常混乱。 这一箭不知从何射来,不知有何目的,惊的人心惶惶。 刘召站了起来,“去看看。” 场中身份最高的,就是刘昊刘昀刘召昌宁这几个宗室,刘昊出了事,别人看热闹,他们却不能不管。 昌宁穿着男装,不方便表明身份,可也不放心,跟过去看。 纪居昕便也跟了过去。 刘昊胸前有箭,血汩汩往外流,公子少爷们很少看到这一幕,担心又害怕,手抖着眼珠乱着,不知道如何处理。 简王世子刘昀让身后懂医的护卫过去,洒药或按住伤口止血,不敢随意拔箭,迭声问,“谁家带了大夫?” 刘昀出头,刘召年纪小,也不如他爵位高,抿着嘴站到一边,警惕地看着四周。昌宁一届女子,此刻不好发言,也任刘昀安排。 还真有人家带了大夫的。 冬日西山,林深雪滑,家里长辈怕有意外,带个大夫不奇怪。 可能混进大家大户的大夫,个个都很精乖,上前看了看伤处,一个个皆皱起眉,表示这伤太重,他们没办法,他们医术不精,贸然拔箭,小王爷九成即刻身死,不若回京找太医。 …… 闹哄哄好一阵,刘昀皱着眉思索可行之法,纪居昕低声与刘召说,“我观小王爷血流如注,药止不住,怕是伤处挨大血管非常近,如贸然搬动,碰伤大血管,可是不妙。” 他虽然低声,但刘召离刘昀不远,刘昀又比较注意纪居昕,自是听到了这些话。 顿时更愁了。 他想了想,伸手招侍卫过来,“去请……魏王叔过来吧。” 魏王会来这里,对于一般人来说是秘密,对于刘昀刘召昌宁却不是。 光天化日,这么多人,魏王不可能瞒过所有人视线,一定会半公开地来,反正他对外的形象也是闲散爱玩,不会有人有异议。 若无意外,他来一趟走了,皇上宗室不会怀疑,外人也不会知道,可刘昊伤这么重……他不得不出现了。 不管他对刘昊是什么样的心思,是真疼爱还是假疼爱,在这个点上若不出现,不合情也不合理。 所以他一定会出现! 纪居昕看着东边远处,眯了眯眼。 很快,魏王穿着一身杏黄宗室常服,披着玄狐大氅,远远走来。 他身材微胖,比当今圣上年轻几岁,精神头却不比身体不好的圣上强,鬓发虽未见白迹,但眼睑浮肿,动作微慢,一点皇室高贵的侵略感都没有,很是平和。 他再微微一笑,就更加接地气,任谁也不会提防这样一个亲切的宗室。 纪居昕眉尖微蹙。 见魏王过来,众人自动让出一条路,魏王看到刘昊倒在血泊里,眼睛紧闭面白如纸,立时急了,“怎么伤这么重!” 众人七嘴八舌表述:方才有刺客! 刘昀向魏王行礼,“惊扰王叔,侄儿在此请罪……方才此处偶遇大胆刺客,小王爷受伤,侄儿已命人去搜寻刺客,若王叔带了人,也请王叔不吝派出同追,但眼下小王爷伤重,还需王叔拿个主意。” 魏王非常担心地弯下身去看,唤了刘昊几句,刘昊未醒,魏王沉着脸问边上大夫,“情况如何?” 大夫见了魏王更加害怕,皇室中人都不好惹,虽然魏王面目可亲,可他们若沾了这事,还治不好,恐怕也难逃罪责,把情况往难里多说几分后,纷纷表示自己医术不精,无能为力。 魏王问过刘昀刘召昌宁,谁都没带太医来,现场可以倚仗的,只有这些民间大夫。 刘昀还稍稍提醒,刘昊这受伤的位置,流血速度,可能伤及大血管,贸然移动只怕会有危险。 魏王闭了闭眼,当即立断做决定,让现场大夫拔箭医治,另派人即刻下山寻名医过来,同时往京城太医署请医! 大夫们吓的脚都软了,都说了他们不行……王爷发话,说若刘昊在这里死了,也是他的命,请大夫们只管尽力就好,大夫们战战兢兢应了。王爷下了令,他们不敢不遵,但王爷说不追究的话,他们却没当真,刘昊真要死了,只怕他们也活不了! 大夫们推不过,只得挽袖子上,还得竭尽全力。 现场当时就被散开,魏王下人们迅速拿来白布搭起简易帐篷,把刘昊围在里面,隔开人群,大夫们忙碌着备药,工具,热水…… 因为天气太冷,简易帐篷里还置了两个炭盆。 大夫治病不好围观,连魏王都没在里面,走出来与刘昀等在一处。 现场气氛稍稍有些冷凝。 刘昀刘召昌宁担心刘昊身体,也担心刚刚行刺原因,以后还会不会有。 纪居昕担心柳无心安全,默默站在刘召昌宁身侧。 魏王静了一会儿,却突然指了指纪居昕,“我记得你。” 纪居昕一怔。 他对魏王,算是闻名已久神交已久,真正对话,从来没有过,为何…… 魏王头微抬着,眼睛眯着,“去年冬月祭,你曾与昊儿对峙。” 纪居昕想起来,去年冬月祭,刘昊想为难刘召,身后还带着一票人,他看不过,就上前帮着刘召……当时魏王应该与皇上一起坐在祭台之上,观看文人比斗才艺才是,怎么竟然注意到自己…… 他该说荣幸,还是该请罪? 魏王这清清淡淡一句话,是责怪之意?刘昊伤了他心情不好,想找个人出来罚一罚顺顺心气?刚好他呛过刘昊,所以就他了? 第225章 刺客 因对方是魏王,纪居昕不敢大意,上前一步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小民纪居昕,见过魏王。” 魏王手随意抄着袖子,声音微凉,“你并没有为昊儿担心。” 纪居昕微拧着眉,他当然不会为刘昊担心,刘昊死了他也不会难过,但魏王这话意—— 他略抬头,正迎上魏王眸底一闪而过的锋利。 魏王并不是外表这般亲和宽容,他是个有异心的亲王! 纪居昕心中狂跳,他不害怕魏王,可他担心一个应对不周,魏王能以侵犯皇族的名义办了他!魏王再有罪,现今未陈天下,且他身份之高,有时根本不需要太合适的理由,就能治他这个小民! 就算他身边有卫砺锋,有青雀,吃了亏也能补救,但吃亏总是件不愉快的事…… 纪居昕沉吟片刻,“王爷容禀,小民的确曾与小王爷见过两次,有些小口角,但那些均是经义探讨之论,小民与小王爷,并无仇怨。小王爷遇刺,小民与在场诸位一样担心害怕,希望小王爷吉人天象,福运绵长,万万不敢生不敬之心。” 他不认为他与刘昊之间发生的任何事都瞒过魏王,不如直接承认。像他这样出身不好的,有些小聪明,文采也算可以的人,魏王应该见过很多,以本心来说,他不喜欢刘昊是真,但若说他敢杀刘昊,就对他太高估了…… 魏王颌首,面上带着浅笑,“你很聪明。” 这是……通过了? 纪居昕揖手,“谢王爷夸奖。” “但我仍然觉得你可疑。”魏王走近纪居昕,唇角微抿,“世人皆知我是个逍遥王爷,懂的东西不多,能用的人有限,但做为一个父亲……我总觉得你与此事有关。” 他话音缓慢,声线也很平静,很友好,纪居昕却背心泛起冷汗,魏王在试探他! 而且并不是因为今日之事,今日之事榴五和柳无心会做的全无破绽,魏王指的是前事! 魏王……是不是发觉了他在帮助卫砺锋,而卫砺锋的目的—— 猜到这里纪居昕反倒不怕了,魏王如果真是有备而来,就不会轻易放过他,而只要过了今日,卫砺锋就会在朝中把魏王拽下来,避不过迎上去就是了! 纪居昕继续揖着手,“王爷真会开玩笑。” 刘召上前一步,不满地看着魏王,“王叔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纪九从始至终与我在一处,并没有机会伤人。” 刘昀已经失去过与纪居昕交好的机会,现在纪居昕越爬越高,他自然愿意表示善意,也站出来劝说与魏王,“王叔明鉴,纪九与此事并无关联。” 他甚至让人给魏王倒了杯参茶,“小王爷受伤,王叔万万保重自己,切勿担心过度,小王爷还等着见父亲呢。” 这是在劝他不要激动。 魏王眯眼看了纪居昕一眼,接过刘昀亲自递来的参茶,“我心实难安,你们都留在这里罢。” 刘昀刘召答应了。纪居昕一听这话音是冲着他,并没有反对,以行动表示他非常坦荡。 昌宁却有些忧心,总觉得心跳很快,仿佛有什么事发生。刘昊已经受伤,万一再有刺客…… 她听到纪居昕说留下,有些担心,纪居昕没有武功,这里又乱,真有事……那个叫夏飞博的一定不高兴。想着想着,余光一瞥,好像远远看到泛着银光的兵器! 而那兵器,似乎对着纪居昕的方向! 昌宁下意识推了纪居昕一下。 纪居昕脚步踉跄,手一伸,不小心打翻了魏王手里的茶。 茶杯落地即碎,发出巨大脆响,在这个安静时刻特别突兀。 还不等人反应过来,随着这一声脆响,泛着冷光的箭矢,由远及近,射向刚刚纪居昕,现在昌宁站的位置! 榴五见主子没事,并没有动,眼色示意周大站好位置,一旦发现有人攻击主子,即刻出手!暴露身份也不在乎! 隐在不远处树梢的六谷也提高警惕,耳听六路眼观八方,防止任何人伤到纪居昕! 昌宁眼看着箭矢朝自己射来,眼睛瞪圆脚发软,一下子愣在原地不会动了,这支箭速度太快,快到护卫们来不及反应…… 突然一只大手抓住昌宁手腕,往后一拽—— 昌宁惊恐地看过去,夏飞博正冷着眉眼,声音含着责备,“怎么不知道躲!” 随着他的话音,箭矢插入地面,尾羽不停颤抖。 昌宁吓的蹲下来,以手掩面,她真的特别害怕,她从来没有离危险这么近过! 纪居昕反应过来,先是感激地看了看夏飞博,再眯眼看向箭来的方向,“王爷现下可信了?刺客不但想害小王爷,还想害小民,不知道小民这样的人,哪里值得他们这般惦记?” 偷袭刘昊的是他的人,那偷袭他的是谁? 场中与他恩怨多的几乎没有,钟三也被六谷青雀追的不敢露头,魏王刚刚对他表示了怀疑……想杀他的,是不是魏王? 他记得他碰翻魏王茶杯时,魏王目光闪过一丝惊讶……难道这是约定的射箭暗号? 可是魏王怎会料到刘昀会给他递上一盏茶? 纪居昕闭了闭眼,在这里随意要一盏茶,魏王完全可以做得到,刘昀这茶,怕是巧合。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猜对,但种种迹象看来,这个方向最有可能。 只是魏王想杀的,是自己,还是昌宁,就不得而知了。 此前经过刘昊中箭,此次再出现刺客,谁也不能说偶然巧合,马上就有人要离开西山,场面一时闹哄哄。 魏王挡不了,时机也已不对,他不能再为难纪居昕,挥挥手让刘昀看着安排众人,他则进帐篷守着刘昊。 刘昊经历了怎样的生死过程且不提,魏王反正是走不了了。 纪居昕很满意,和夏飞博,刘召一起劝哄昌宁公主好半天,她才醒过神来。 气氛已经不适合打猎游玩,纪居昕同刘召刘昀商量过,是离开的时候了。 刘昀自告奋勇陪着魏王,这里他最年长,擅后亦是应该。刘召则带着昌宁,纪居昕等,一同离开西山。 纪居昕走前示意榴五,留几个人在这里盯着,看魏王是否有异动,之后同大家一起排着队离开。 他们走时已是申时初刻,等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 “卫砺锋呢?回来没有?”他一下车,就问候在一边的青娘。 青娘今日和吴明一样,因很多事知情,被派给卫砺锋听用。 青娘得意的眼睛笑成月牙儿,“今天可是相当热闹,卫将军出大风头了!” 青娘陪着纪居昕一边走,一边与他说今天的事。 一大早,纪居昕等人离开后,卫砺锋就照单抓人,包括之前查出来没抓的,青雀找出来的,青娘从孙信宽得到的名单,全部抓了起来。 之后又让吴明去敲了登闻鼓,在刑部大堂自陈冤情,状告六部侍郎史元伯并其党羽三,纵子行凶杀人灭口官官相护,排场相当大! 纪居昕勾唇一笑。早在预备攻击史元伯的时候,纪居昕就问过吴明意见,吴明一点也不介意让自家悲事成为撕开史元伯面目的起因,他甚至非常积极参与,还写了当初受害的其他人名,求纪居昕一一清查。 纪居昕将此事交给了卫砺锋。 卫砺锋手下极擅长做这些事,不但将吴明写的人名查遍,带到了京城,甚至连史元伯等人倒行逆施的其它罪状,包括收受贿赂,谋财害命,置律法不顾的诸多事件;包括纵子行凶,强奸,烧杀,欺压等等,桩桩件件,人证物证俱全,史元伯想跑也跑不了!他那儿子更是当场判了死刑! 青娘绘声绘色描述了这些人刑堂对峙丑态。 因之前党争事件,史元伯不忿,反正跑不了,索性把孙信宽给卷了进去,孙信宽与魏王接触甚深,自己也不干净,一旦栽进去,影响可不只一点半点。 魏王的势力,就这么拔出萝卜带出泥,一点点展开了。 本来这事只有京城百姓在看热闹,结果看着看着,六部官员牵扯进去,巡盐史牵扯进去,连王爷都牵扯了进去! 这一事情影响是巨大的,刑部大堂离朝堂也没多远,很快事情就报上天听,而卫砺锋,适时将收集的所有有关魏王的证据摆到了龙案上。 永宁帝气的摔了茶盅,把内阁,六部,御史,科道言官,总之所有说得上话的大臣们,全部召到了南书房。 大臣们初一听这事,还觉得没什么,再一看皇上扔过来的证据,吓的全部跪下了。 魏王要造反,手下不仅有朝中党羽,有自己扶植的力量,有搬的金山银山,竟还有与异族私通的信件! 铁证如山,保皇派臣子即刻请求皇上杀了这乱臣贼子,保我大夏江山。而偏魏王一派的官员,一边庆幸自己陷的浅,没被逮进来,一边闭口不说话,被皇上问起就随大流,话意模糊,反正就是魏王有罪,但如何论处,全听皇上的。 魏王在西山未归,不能第一时间得知这个消息,亦没有马上做出应对,朝中形势一边倒非常严重,不过半日,连市井百姓都知道,魏王要反! 不抓魏王简直不得民意! 为防有人报信,卫砺锋特意请了皇旨,九道城门提前关闭七道,另外两道由将军府下兵士以及皇上的禁卫军亲自把守,只准进不准出! 有任何可疑人物捣乱,先拿下再说! 于是在刘昊伤势好不容易稳定,魏王疲惫回城时,等待他的,是禁卫军的收押令。 第226章 动手 魏王反应还算淡定,验过禁卫军的御赐令牌无误,只惊讶了一瞬,便回身坐到车里,任禁卫军押送,并不多话。 皇贵太妃反应却非常大,听闻魏王于城门处被拘,即刻换衣服求见皇上。 她是先皇生前最宠的妃子,位份很高,身上还有先帝亲赐免死金牌,永宁帝虽是当今圣上,也不能太敷衍,便亲切召见,关心她最近生活和身份状况,有什么短缺的东西,有没有无礼下人怠慢。 皇贵太妃位份高,又不是皇太后,能拿捏永宁帝的东西太少,一直以来都是凭着手中金牌与人伦大义名声与永宁帝周旋,这次也一样。 到底是做过多年宠妃的,她并没有怒气冲冲冷眉竖眼进门就骂,执意推辞不肯坐,以‘年迈’的身体站于白玉阶前,泪眼模糊地感恩了一番先帝,语意真切的感谢了一番永宁帝,表达自己过的很好,托皇上的福,能时不时出宫礼个佛赏个景,还能让外面人看看皇家一家如何亲近,皇上待她如何尊重友好…… 再夸一遍后宫诸人,贞静贤淑,个个都是好的,对她照顾有加,来日必能开枝散叶,令皇族壮大;夸一遍太子,生来就得天之福,是我大夏绵保证…… 她甚至连皇上都夸的龙精虎猛,说来日后宫之内一定到处皆有稚子之声。 皇贵妃年纪不小,眉眼却仍有往日绝丽痕迹,气质纯净无辜,一番话说出来,好像真的没带一点讽刺。 最后,她才道她这一生做错了很多事,死而无撼,听闻唯一儿子做孽,自觉对不住大夏朝,不想活了,求皇上赐她三尺白绫,她要去陪先帝。 她非常真切的表示,她真是活够了想死,愿意写自白书陈于天下,是她自己想死,与任何人无关,亦不是皇上要害她。 永宁帝听的眼睛眯起。真要想死,何必来这一出?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永宁帝叹息一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将魏王的事情告知皇贵太妃,重点是证据确凿,朕本来也不信,但民心沸腾,不办不行啊。 皇贵太妃言语轻淡,并未说太多,仍然求死,说想与魏王死在一起,两母子一起去陪先帝,正好团圆。她说了很多,故意前后有些不搭,模模糊糊透出一个意思:先帝曾留了一些私房给她。 她年轻时得盛宠,先帝为了她差点改立太子,世人皆知,若说先帝留了东西给她,永宁帝一点也不怀疑。且他留皇贵太妃住在西宫偏殿这么久也未让她离去,就是想知道实情。 他幼时曾见过先帝手下有一支精英队伍,本事高强,只服从先帝,可他登基之后一直不见这股力量,他怀疑先帝给了皇贵太妃,一直试探,却未有答案,此次皇贵太妃为保魏王,竟主动说了出来…… 永宁帝手指轻叩桌面,微微笑了。 …… 忙碌混乱的日子过去,吴明青娘大获全胜,卫砺锋功勋再加一等,结果可喜,唯一不好的是,魏王只是被圈于府里,由禁卫军层层把守,府里所有人不得进出一步,并未下天牢宗人府大狱,纪居昕很有些遗憾。 卫砺锋亲亲他眼角,“皇家宗室犯罪决判一向不易,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不错。” 纪居昕抬眼看他,清澈的大眼睛满是担忧,“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魏王如此危险,不一下子把他拿下,之后……有意外怎么办?” “意外?”卫砺锋挑起一边眉毛,笑容特别坏,“我倒是很期待有意外。” 到现在还敢尥蹶子,那就没旁的话,既刻出手解决,生死不论。 纪居昕听出言外之意,眼睛立刻亮了,“你在暗中看着他?” 卫砺锋揉了揉他发顶,“皇上不会那么傻,对魏王的看守,安排了诸多环节,他若敢有异动,杀了也不会引来麻烦。” 纪居昕怔怔,“是啊……都到如今地步了,杀不杀舆论都会向着皇上。” 现在不杀,舆论会认可皇上仁德,忠君之心更强,时时唾弃鄙视魏王;魏王若出现异动,即刻杀掉,舆论会认为皇上迫不得已,魏王不识好歹,杀的好! …… 总之皇权争斗之事与自己无关,卫砺锋既然注意着局势,纪居昕便不再关心此事,专心带着青雀墨队寻找钟三。 都说狡兔三窟,钟三这只油兔子,可不只三窟。红野坡之事后,六谷为了寻找真相跟踪了钟三一阵,得知事实后迫不及待的回来找纪居昕,钟三一转一停一跑一绕,手下就跟丢了。 六谷有些心烦,都没时间盯着卫砺锋占纪居昕便宜,天天往外跑。 他觉得事至如此,他非常有责任。 正好卫砺锋忙过一段时间特别闲,见此大好机会,天天抱着纪居昕,这边舔那边亲,过了好一番瘾。 可惜小狐狸还是不准他进一步,稍微过点就亮爪子,他忍的发疼都不让。 卫砺锋只好叹气,谁让他找了这样一个厉害媳妇呢,只好忍了。 而且不忍……也不行。 小狐狸现在身边人多,不只有他的人,墨队,青雀的人都在身边,睁一只眼闭一眼没管他占便宜就很好了,他要惹急了小狐狸,小狐狸真让人打进来,他是还手还是不还手? 卫砺锋深深后悔,怎么就没早点把人给办了。 明明有过机会,甚至霸王硬上弓他也有把握能把人哄回来,偏他痞了小辈子,非要在媳妇面前装君子,结果悲剧了! 每逢他冲击不成功耷拉着脸回将军府,牛二都咧着大嘴嘿嘿傻笑:老牛早说过,上炕要早!都是老爷们摁住乐就行了,等纪主子害臊完保准没事,叫你不听! 卫砺锋:…… 腊八这日,纪居昕没去平安胡同,拉着卫砺锋一起逛街买年货。 记忆里从来没有这种时候,怀着欣喜愉快的心情,和喜欢的人一起玩,纪居昕兴致特别高,看到什么有趣的,可爱的东西都要买,有用的,没用的,买了一路。 卫砺锋也不反对,肩扛手提,出了汗也不愿意把东西让给后面跟着的小厮长随,一点将军形象都没有。 纪居昕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周大,“让他提吧。” 卫砺锋空着一只手,暗地捏了捏纪居昕掌心,笑出一口白牙,“没事,你男人有的是力气。” 也不知道他怎么动的,像玩杂耍似的,东西一抛扔到空中,空出另一只手迅速从怀里摸出一打银票递给纪居昕,再帅帅伸手把东西接住,笑眯眯道,“我就爱看媳妇买东西。” 他一边笑还一边挺了挺腰,亮出腰间荷包,那意思——不够花这里还有,想怎么买就怎么买! 纪居昕笑的无奈,“拿不住就两只手拿。”何必再空出一手来握自己?街这么多人……也不怕被看到。 卫砺锋眼角微挑,俊美颊侧似染了春意,“我喜欢。” 纪居昕心头猛地一跳,甩开卫砺锋的手,跑进了旁边的铺子。 暗骂这人真真是妖孽!一面千变,想冷酷残忍就冷酷残忍,想痞赖流氓就痞赖流氓,想俊美风流就俊美风流! 偏偏他还总被吸引…… 他冷酷残忍他不害怕,他痞赖流氓他不抗拒,他俊美风流他就心蠢蠢动…… 真是…… 冤家。 这辈子大概栽进去了…… 心情好的时候总会有烦人的苍蝇乱跳,纪居昕在一处转角,偶遇纪仁德。 纪仁德眼神闪烁,背着手挺着腰,好像在等他上前行礼问好。 纪居昕冷笑,时至如今,纪仁德还敢在他面前挺腰子,显是受到的教训不够! 纪仁德有心机,擅钻营,最懂攀附上位之人,用各种手段达到自己目的。可惜这世碰到自己,他不会再有出头机会! 纪居昕叫来周大,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看都没看纪仁德一眼,继续往前走,把纪仁德气的脸立刻黑了。 可看到卫砺锋在侧,纪仁德并不敢闹,冷哼一声,袖子一甩离开了。 卫砺锋走到纪居昕面前,“小宝贝儿……别不开心,看你男人给你变戏法!” 他打了一个响指,不知怎么的,手指中间冒出一朵花。 纪居昕看的惊奇,卫砺锋神秘一笑,手指一捻,花不见了。 纪居昕好奇,卫砺锋手伸到他耳侧,“你看,在这里呢。” 纪居昕看卫砺锋从自己发间取下花枝,噗一声笑了,捶了下卫砺锋的胸,“将军大人还真是全才。” 见小家伙笑了,卫砺锋哄着他继续逛街,买买买。 私下里,他丢给牛二一个眼神:看看周大去干什么,如有需要,搭一把手。 以卫砺锋和纪居昕如今站的位置,手底的资源网络,整治纪仁德,真算不得什么大事。三日后,纪仁德接到上官令,因上任以来毫无建树,屡屡传出不良事件,治家不严,私德不修,给刑部抹黑,给同僚带来不良影响,责其暂退刑部,冠带闲住,归期再议。 这是一种惩罚,也是另一种形式的罢免。 纪仁德接到消息直直晕了过去,怎会如此! 第227章 挣扎 纪仁德做过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顺风顺水,脚下生波,一路平顺的扶着纪家到了顶峰,升了爵,成了权贵世家,繁花似锦。 他一直以为那不仅仅是个梦,里面所有事情都如亲身经历一般,感同身受。他相信自己能力,有才华,有脑子,有手段,青云之路本就可期,这样的结果可以说是必然。 可是为什么,会半路蹿出一个小崽子,毁了所有? 纪居昕……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应该是胆小的,懦弱的,听话的…… 纪仁德捏着薄薄公文纸片,手有些颤抖,不对,统统不对! …… 由于纪仁德这个调令,纪家可谓是愁云惨淡。家里就指着这一个当官的挺着呢,没有了自然到处受影响,别说往日能串门的人家进不了屋了,家里生意越发惨淡,这一年几乎把往昔家底都亏完了! 杨氏急的不行,问过纪仁德,知道是纪居昕所做后,先是不相信,纪居昕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全凭着她大方疼爱才走至如今的小庶子,如何能影响官场之事?还是六部侍郎? 后听纪仁德一一分析,相信了大半,欲叫纪居昕过来,看是威胁还是请情,把这事解了。 纪仁德不同意,“他已恨纪家到如此地步,若是再招惹,咱们的日子或许更加艰难。” 杨氏震惊,“怎就到此地步了?”不就是那十三年里没有好好养着纪居昕吗?哪里会有这么大恨!而且她看纪居昕表现,一直很乖巧,别是被什么人哄骗了吧…… 纪仁德面色凝重地看着杨氏,“母亲信我,我断不会看错。” 杨氏沉吟片刻,“请亲家老爷想想办法吧。” 纪仁德哄了田氏一夜,第二日带着田氏的信,去找了田明直。 田明直看完信,面容沉肃地看着纪仁德,“其实就是云儿不说,我也会帮忙的。” 纪居昕早注意田明直这边动静,看他要帮忙,自是不许,几番手段下去,田明直不但没有帮到纪仁德,自己也因六科道言官的弹劾的折子,被皇上亲命退了官阶。他被调至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短时间内是没什么大用了。 杨氏眯了眼,立刻开始给纪仁德寻续弦。 这个亲家不行了,就再找个亲家,反正那田氏也不是正经的妻! 纪仁德并没有反对,在他看来,这也是一个办法。 可田氏不高兴了,和着以前你说的都是骗人的?我爹帮不上就嫌弃我了? 她开始闹腾。 打听到杨氏在看哪家的老姑娘,就让下人透话到那家人面前,让人知道她是最得宠的,就算你家姑娘嫁了来,也不会有地位;说纪仁德忘恩负义,最会玩用过就丢的把戏;还说杨氏这婆婆极为不善,想来受苦就尽管嫁过来! 杨氏好不容易找到两家,都没有说成功,细细一打听,才知道田氏在内里耍阴!当即把她叫来骂了一顿,田氏算是看清了纪家母子为人,直接跟杨氏扛了起来,什么不好听的话都敢往外说! 而田明直听闻自家姑娘过的不好,立刻和纪家不和了,对纪仁德没好脸色不说,甚至压着他的事,让他走动关系哪个不都不成功! 他虽官小了两层,上头说不上话,但他的朋友还是不少,纪仁德想欺负他闺女,还瞧不起他,实在早了点!他还没死呢! 纪仁德走关系想主意未成功,纪家闹哄哄,见天的大戏来回唱,就算没人帮着宣扬,好事的人也闻着味来了,纪家很快又在京城出名一把。 江家想着傻姑娘的事,着人跑了一趟,问高氏,纪家这个状况,他们可以搭把手,问她纪居宣是不是愿意娶他家傻嫡女。 高氏虽不怎么愿意纪仁德跟着沾光,但若江家成了纪居宣的岳家,将来沾光最多的会是纪居宣,自是愿意,可纪居宣一口气憋在心里不散,就是不愿意。 他抵抗情绪十分激烈,不但与高氏吵了起来,还让江家的人听到了。 江家下人回去一学说,江大爷江大太太不高兴了。 强扭的瓜不甜,还是不要再记着这门亲了。他家嫡女虽傻,但出嫁条件也是相当丰厚的,除了图夫家一个牌位一束香火,什么都不求,甚至愿意陪嫁庶女,给予政治支持,纪家不要,别家想要的多的是! 可是这口气,不得不出。 有纪居昕卫砺锋手笔,加上田明直施加难度,再加上江家的手段打压,若说纪仁德以前还几分机会重入官场,现在基本已经不可能。 腊月二十三小年,杨氏跌坐在榻,面色苍白,连祭礼都不想操持。 她昨日出去奔走,别人没碰着,碰着那个小时候就一直与她做对的牛氏了。牛氏又憨又傻,样样不如自己,谁想嫁给杨自正后一路顺风顺水,做了一品夫人!如果当年她不放弃,如今的一品夫人就是她! 昔日地位吊个了个,牛氏能趾高气昂地从她身边经过,看都不看一眼,杨氏如何能甘心! 按说纪家如此,杨氏可以请纪妍帮忙,但她并没有。她再极品,也是疼闺女的。她虽对外说的如何如何好,纪妍在归平伯府里什么样,掌了半辈子家的她不可能猜不到。万一让纪妍也栽进来了怎么办? 不去求,纪妍是她女儿,归平伯府是纪家姻亲,一旦事有恶化,不搭把手过不去,如果现在去求,纪妍在归平伯府受了苦,日后说不上话,甚至归平伯府再绝点,把纪妍休回家怎么办! 纪妍膝下可是只有一个女儿…… 纪家热闹了整整两个月,年也过的不好,纪居昕一次都没去过。 反正已经撕破脸了,没必要再去找恶心。 可是他收到了一封信,来自纪居中。 纪居中大概是纪家最特别的一个人了,与他父亲纪仁德非常不一样,为人忠厚实诚,应该是随了他娘。纪居中此次乡试也过了,却并没有马上来京,而是想在临清过完年,再往京城赶,两地离的并不太远,怎么都赶得上。 大约是两边信件往来里提到了这些事,纪居中信里暗示,什么因造什么果,就算这一切都是纪居昕做的,他也并不介意,反倒纪家倒了更好,他可以靠自己站起来,督促自己上进的心更加坚定,并写此信与纪居昕共勉。 他好像不信这一切是纪居昕做的,就算是,也不恨纪居昕。 纪居昕心内满满都是感动,纪家里,唯一给了他温暖信任的,就是这位堂哥,他却曾经……利用过纪居中。 纪居中品性中直,磨砺下去,堪为良才。他已经十九岁,纪家却无一人想起他的婚事。 纪居昕觉得,他得做点什么…… 这年除夕,纪居昕是与卫砺锋,六谷,青雀共将军府众人,一起过的。 前生今世,难得有这样的好心情好机会,纪居昕决定好好过。 三十一大早,他就起来,支使得绿梅孙旺团团转,想让所有人过个好节。 六谷看他高兴,特意把埋了五年的梅花醉拿出来,说是与他办酒宴。 纪居昕眼睛都弯了起来,“谢谢父亲!” 六谷往外走的脚步一顿,差点被门槛绊倒。 他清俊脸上漫起红霞,修长双眸有些慌乱,紧张地说了一句,“嗯……那你忙……我去找卫将军。”转身就跑了。 心头好像燃起一把火,将长久以来干涸枯竭的血液催动起来,六谷颤抖地掏出怀中玉钗,声音喃喃,“雪儿……小昕他……唤我父亲了……” 寒冷天气也熄不了内心激动,六谷坐了半晌后,起身跃过墙头,跳到将军府,直直奔向校场。 将军府护卫自是立刻就发现他了,但府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是纪主子的爹,将军的泰山大人,哪里敢拦,都装做没看见,甚至都没人同卫砺锋汇报一声。 这个时辰卫砺锋在校场练武,辗转腾挪,一杆长枪舞的虎虎生风。 他对自己要求严格,天赋也不错,又在军中历练多年,说从未遇到对手也不为过,场中诸人,没人能打得过他,唯一能与他拆招的牛二,三十招后就不干了,狼狈滚地而出,“老牛最不喜欢被压着打,不干了!” 卫砺锋没理他,又挑上了一旁站着的人做对手,直直攻过去。本在围观的士兵苦着脸接招,后悔看热闹就看热闹,为什么离那么近! 卫砺锋一连挑了十人,无人可阻他片刻,士气非常激昂! 谁想下一刻,一柄链子刀凭空出现,刀枪撞上的瞬间,火花飞溅,竟是势均力敌,哪边也没退一步! 卫砺锋眯眼,迅速使了个连招,齐齐扑向对手。 六谷做为墨队首领,也不是吃素的,当即身影如电,招式齐出,将卫砺锋招式悉数挡了回去! 片刻,双方跳出圈子,对视一望。 “原来是你。”卫砺锋握着枪杆的手指紧了紧。 六谷手持链子刀,猎猎北风吹起衣角,姿态翻然如仙,“要一战否?” 卫砺锋猩红唇角扬起,“当然!”他早就想揍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岳父大人了好吗!他和小狐狸那么好,马上水道渠成了,这人非要插上一脚,防着他亲近小狐狸! 这百来个日日夜夜,他煎熬的那么辛苦,都是拜六谷所赐!人伦大义,他不能伤害六谷,可借着比武切蹉狠狠揍他一顿,是可、以、的、吧!! 六谷见卫砺锋运起起手势,脚尖划出个半圆,持刀肃立。 他早看这小子不顺眼了!自家小昕还没看两眼,竟被这大尾巴狼叨走了!他来晚了,是他的错,小昕太聪明太漂亮太招人,别人喜欢是应该,但这大尾巴狼仗着张英俊的脸,却随时随地耍流氓,一点也不君子! 今天他就好好教训教训这大尾巴狼,让他懂点君、子、之、道! 第228章 皇室 冬日雪下的奇快,初时不过聊聊颗粒,转而便簌簌如鹅毛,纷纷扬扬。 将军府后院校场之上,卫砺锋和六谷身着轻衫,杀的天昏地暗,三百个回合过后,仍未分出胜负。 围在一边观看的将军府众人眼睛都直了——我滴个乖乖,岳父大人这么厉害,将军拿不下以后洞房时岳父拦着怎么办! 牛二摸着下巴嘿嘿的笑,可惜了纪主子不在,不然场面一定不会这么和谐…… 卫砺锋和六谷起初是真的手痒想揍人,结果打着打着,竟越打越畅快。他们彼此未遇真正对手很多年,很快不再记着那些小心思,只想淋漓尽致地切磋一场。 及至最后,他们又以彼此抵着对方喉咙的姿势结束。 卫砺锋额角渗汗,“墨队首领果然名不虚传,我输了半分。” “你已与人对峙多时,若蓄势相待,我不会是你对手。”六谷气息微喘,“若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我不如你。” 今日之局,算是个平手。 卫砺锋鹰眸深邃,“改日再分胜负。” 六谷微笑,“正是。” 二人打过一架,不再像往日那般到一块就像斗鸡似的杀气高昂,气氛难得有几分圆融。将军府下人赶紧递了帕子过来,给两位主子擦汗,又拿来大氅给二位披上。 他们是打热了,可这数九寒天还下着雪,别不注意染了风寒。 二人气息将将恢复,将军府隔壁就传来一阵笑声,隔着茫茫白雪特别清晰。 想起纪居昕,二人看彼此又不顺眼起来。 卫砺锋懒洋洋理了理衣衫,抬脚往墙头走。 六谷眯了眯眼,脚尖点地,竟是飞身跃起,一个起纵,便已跳上墙头! 卫砺锋不甘示弱地也双臂展开,脚尖轻点,即刻跳上墙头! 二人对视一眼,嫌弃地撇开头,迅速朝纪居昕的房间奔去。 纪居昕却没在房间。 二人循着声音,也没落地,直接在墙头屋檐上蹿,很快找到了厨房。 纪居昕在盯着下人们做年夜饭。 他不会做饭,可非常想亲自为家人准备精心饭菜,在书房里坐不住,便抄着手来到厨房,看绿梅孙旺指挥着下人做菜,时不时尝个味,指点摆个盘。说他是帮忙的,倒不如说是添乱的,可他兴致很高,下人们当然也不敢说什么。 府里的厨房很大,不知道建时怎么想的,分了里外间,纪居昕坐在外间,新奇地看着厨娘们配菜,觉得特别有意思。 他甚至让孙旺搬了一坛六谷的梅花酒过来,试着哪样口味的菜最搭配。 年夜饭一般一准备就是一天,大头都在晚上,中午吃的比较起来相对简单,纪居昕通知的时间也是晚上,中午他准备就这么尝菜的过得了。 六谷到时,刚刚好看到纪居昕尝过一口拌三丝,呷了一口酒,不知道是被酒气刺激,还是拌三丝味道太特别,少年眉毛眼睛皱到一起,粉粉的小舌头吐出,伸手扇着风,非常可爱。 六谷神色突然变的柔软,眸底出现笑意。 听得背后风声,知道卫砺锋就在身后,他便故意倾过身子,挡着卫砺锋视线不让他看。 卫砺锋皱眉,地方这么大,六谷觉得能挡住他? 他脚下转了个方向,透过另一扇窗户往里看。 六谷这时却没有拦。 纪居昕粉红小舌已经收回,现在正眼睛亮晶晶地指着拌三丝对梅绿说着什么。 六谷和卫砺锋也是奇怪,谁也没下去,就这么窝在墙头,透过窗子看厨房里的纪居昕。府里守卫差点翻白眼,这是在自己家好吗?能不能不要扮贼,大过年的吓唬小兵算啥本事! 也不知道哪根弦接上了,二人坐在墙头聊了起来,卫砺锋还让墙跟底下的牛二去给他们拿点酒。 牛二也不讲究,直接大摇大摆走进厨房,同纪居昕要酒。 大过年的,汉子们想喝酒很正常,军营汉子一向粗旷不拘小节,纪居昕非常体贴,直接让人抱了几坛过来,也没给配精致酒壶玉杯什么的。 牛二一看这数量不错,除了将军和将军泰山,他们这些跟着的兄弟们也能一人分一坛,赞纪主子就是聪明,乐颠颠地出去了。 卫砺锋黑着脸接过牛二的酒坛子,递一坛给六谷。 他以为六谷会介意,毕竟六谷骨子里是个文人,打架再厉害,喜欢的东西也是琴棋书画风花雪月,没看喝茶酿酒也得攒点梅花雪,多高雅! 六谷斜了卫砺锋一眼,一点没在意地接过酒坛子,熟练的拍掉泥封,仰头就是一大口,“痛快!” 卫砺锋:…… 好吧,他错了。 两人碰了碰酒坛子,咚咚干掉半坛酒,间或看纪居昕一眼,似乎把软嫩可爱少年当了佐酒小菜。 肚里有酒,心头火热,进了有炭火的屋子会更热,反倒在下雪的外面呆着更舒服。二人没有进房间的意思,随意坐在墙头聊了起来。 三两句无聊的寒喧过去,六谷突然与卫砺锋说,“你这些天加强了这个院子的守卫,是担心小昕安全?” 卫砺锋抿了唇,“钟三下落一直成迷。” 六谷叹了口气,“你不必太担心,我和青雀即来了,就不会容许小昕有意外。钟三行踪成谜,我们都没找到,但我知道一点,明年四月,他定会出现。” 卫砺锋扬眉,“为何?” “四月……是特别的日子。”六谷静静看着在厨房里忙碌,快乐的像只猫咪的纪居昕,“达氏皇族灭亡在这个月,雪儿生辰在这个月,青雀诞生在这个月,老钟三反叛在这个月——死也在这个月。” “京城往西,二十里外,是达氏族墓,来年四月,钟三一定会去扫墓。” 卫砺锋怀疑,“现今情势紧张,钟三若想保全自己,未必会来。” “不,”六谷摇摇头,“他一定会来。这是青雀绵延多年传统。” 卫砺锋不再执着这个问题,反正他继续找,到时也提防就好,他想起另一事,“先生曾跟踪钟三,可知他手里那个黄裙女子身份?” 六谷面色不愉,“那女子相貌肖似雪儿,是钟三特意找来迷惑青雀之人,我差点被他骗了。” 卫砺锋又问,“我曾见那女子衣着饰物不凡,身上似有皇族之物……先生可知其姓名?” “皇族之物?”六谷想了想,“这我倒没注意,我听钟三唤她珠儿,说她身份高贵,又听底下人叫她黄姑娘,她的名字……该是黄珠?” 亦或是……皇珠? 卫砺锋眸底厉色一闪。 今上登基,并非特别顺利,明面上虽未有兵事,暗地却藏了颇多风雨,当时简王为护皇上,府里好像丢失过一个庶女…… 自保定府事件后,他一直暗中查着,如果事实果真如此巧合,他该做些布署,提防钟三以此生事。 “我观你最近在关注魏王,”六谷提醒道,“前些日子我手下有人经过魏王府,听到不一样的动静,仿佛有高手出没,不管这高手能否穿过你布的包围圈,但他能在附近出没没被注意到……你当小心。” “无碍,”说起这个卫砺锋却是胸有成竹,提着酒坛子撞了撞六谷的,“谢谢先生提醒。” 窗格另一边,纪居昕舔了舔唇,又在试菜,这次仍然被酒激的眉眼皱成一团,粉红小舌轻轻吐出,忙饮了好大一口茶。 卫砺锋看的喉头发干,状似无意问了一句,“岳父大人何时让小昕改姓?” “谁是你岳父大人!”六谷瞪了他一眼,看向纪居昕,眼睛微微弯起,“我从小被师傅捡回去,培养成墨队首领,没名没姓,祖上不知……小昕是达氏血脉,本该姓达,可达姓太敏感。” “我们没有造反的意思,小昕又可能没有后代——”说到后代二字,六谷又瞪了卫砺锋一眼,“青雀墨队过了这代可能也会有变化,只要皇上信任,我们这里就不会有问题,我还是想让他姓达。不过现阶段,暂时顶着纪姓也好,算是偿还些养恩。” 六谷眸氏锋利,“我们青雀,最是恩怨分明,恩要偿,仇要报,一码是一码。” 卫砺锋摸了摸下巴,对此不发表言论,不管小狐狸姓什么,都是他的小狐狸,“岳父放心,我会护着他。” “都说不是你岳父——”六谷恼怒,说话声音大了些,正在厨房里尝菜的纪居昕猛然抬头,透过窗格看到了墙头上的二人,眼睛立刻亮了,“父亲!卫砺锋!” 小家伙见到卫砺锋的开心瞎子都看得出来。 六谷不满地将空了的酒坛子摔给卫砺锋,恶狠狠道,“早点准备聘礼去!” 卫砺锋听到立刻站起来,兴奋之下没顾上,酒坛子顺着墙头滑下去,砸到牛二头上,牛二利落地抬手接住,才没伤了别人。 六谷负手而立,斜眼看卫砺锋,“难道求亲的事还要我来?” 一脸‘你小子要敢说是这辈子都别想与纪居昕亲近’的威胁。 卫砺锋嘴角咧到了耳根,“岳父说的是!我马上去准备!” 六谷脸上愤愤,心内叹气,儿大不由人,他没辙啊…… 跃下墙头前,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瓶子,甩给卫砺锋,“每日三粒,你身上的醉莲之毒,最多半年便可全消!” 第229章 求亲 卫砺锋目光微闪,六谷如何知道他中了醉莲之毒? 不过青雀组织有诸多神秘之处,前朝遗脉,知道些偏门秘毒也不奇怪…… 他中此毒近十年,月月皆有一番惊险,遍寻天下未能得到治愈消息,六谷却能一眼看穿,还给他带来了解药…… “卫砺锋,你来啦!”正想着,纪居昕小跑到他身前,清澈澄静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这是他的福星。 他的生命有了他,才变的温暖可依,想要安定。 卫砺锋眉眼温柔,将小瓷瓶收好,揉了揉纪居昕发顶,“在做什么?” “我在试菜!”纪居昕替卫砺锋拍了拍肩上的雪,高兴地拉住他的手往厨房里走,“父亲酿的酒特别好喝,我从来没有喝过那么烈又那么香的酒!你也来尝尝!” 卫砺锋看了看六谷,六谷并没有瞪他。 原来小家伙早打过招呼了。 卫砺锋跟着纪居昕往里走。 六谷仿佛开了窍,担心打扰了他们一样,神色有些犹豫,“我就不进去了,外面还有事。” 纪居昕小脸瞬间就垮了,“父亲是不想与我一起过年?” 六谷有些不忍心,可想起小家伙看到卫砺锋时亮亮的眼睛,觉得还是成全好,“外面……有事。” 纪居昕拉了他的袖子,眼睛忽闪,声音软软,“可是我想与父亲一起过年。” 卫砺锋却想起来,难道六谷并不知道小家伙给青雀所有人发了帖子一起过年?他出声提醒,“过年人多才热闹,一会儿榴五青娘,青雀的人都会来。” 六谷修长双眸睁圆,惊讶地看着纪居昕,“你叫了她们?” 纪居昕点笑眯眯点头,“从来没有这么多人能陪我过年,我很开心!” 六谷想了想,笑着摸了摸纪居昕的头,“那我也陪你。” 纪居昕眉眼弯弯笑容灿烂,“您当然要一起!” 六谷与卫砺锋一起,跟着纪居昕走向厨房,大概这上半天,会在尝菜中度过了。 纪居昕没有躲开六谷的手。 事实上,自从接受了卫砺锋之后,他发现对别人接触不再像以往那般反感,尤其是熟悉的人。比如他现在可以和林风泉勾肩搭背开玩笑,可以让绿梅服侍穿衣,可以让六谷摸头…… 他看着卫砺锋,目光里满是感恩。 这个男人,教会他太多…… 未时过,客人们陆续来了。 先是青娘莲步生辉,卷着雪花就进来了。她水眸含波,仿佛带了无限欢喜,腰肢款款,步态柔美,看着好像一幅画。可惜这幅画一点也不讲究,看到纪居昕就嚷,“主子!有没有鸡腿烀肘子给我来几只?我要饿死了!” 院里一众眼睛都看直了护卫听到这一嗓子,好悬齐齐栽倒,这绝对不是女神! 有了青娘,再加上牛二,两个活宝一闹腾,气氛欢快很多,红彤彤的灯笼映照下,人影交叠,欢声笑语处处,年节气氛非常为浓烈。 榴五也很快到了,对着青娘的巴结讨好不再板着脸,纪居昕便明白,青娘这么高兴的原因是在这里。 柳无心掩饰身份是一品夫人贴身妈妈,年节本该很忙,不知道她怎么处理的,竟然也能赶过来,纪居昕很惊喜。 晚饭摆在院里最大的暖阁,有牛二带着将军府兵士,有周大带着这边护卫,有榴五青娘带着青雀手底姑娘,有柳无心带着心腹掌柜,有六谷带着墨队精卫,也有卫砺锋。 这其中有认识的熟悉的,也有第一次见面的,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真诚的笑,大家仿佛一家人,一点也不拘束,特别亲切。 榴五青娘手下青楼茶馆多,管事用的大多是女人,因为榴五‘好色’,所以姑娘们相貌都很不错,厅里坐这么些人,一小半是女子,颜色还出挑,男人们哪还坐得住? 牛二肩负大任,顶着兄弟的目光上了,扬言要与姑娘们比斗,输了就挨个叫大哥敬酒! 青娘眯了眼,先拎着酒坛子与牛二拼了回酒,喝酒像喝水一样,牛二差点丢人的输了。之后青娘捞起弓箭,让人竖起靶子,与没喝过酒的兵士比箭。 外表温柔如水,内里强悍勇猛的青娘把汉子们惊的不轻,求胜心起,还真的分成几队,与姑娘们比了起来。 场面一时热烈无比,纪居昕看的眼睛都直了。 卫砺锋却不高兴了。 暖阁内置了炭盆,这么多人一起疯,里面根本不是温暖如春,而火热如夏了。士兵们也不讲究,或者故意要展示身材,个个脱了上衫,露出一身肌肉,看的姑娘们一边害羞,一边装镇定。 而且竟连小狐狸都目不转睛! 这群兵痞子哪里有自己好看! 卫砺锋给纪居昕喂菜,倒酒,拉手,试图拽回点吸引力,可惜……未果。 卫砺锋眯眼,索性自己上了。 这么人看着,他一点也不顾将军架子,将军脸面,竟然脱掉上衣,左手拿了柄长剑,右手提了坛酒,他要表演一段剑舞! 青娘‘哇’的带头鼓掌,步子都走不直,吼的声音却出奇的大,“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牛二也跟着嚷嚷,“将军来首破阵曲!让纪主子瞧瞧!” 纪居昕眼睛亮晶晶,直直看着卫砺锋。 卫砺锋眼睛微斜,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脚尖划圆,长剑敲击酒坛一声,身体瞬间侧倾,那个角度——纪居昕特别担心他会跌倒! 然而并没有。 卫砺锋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唇角滑到颈侧,胸前,虬结肌肉跳动,仿佛凝结了无穷的力量,纪居昕看着看着脸有些红…… 破阵曲是阳刚的,勇武的,卫砺锋用他的步调节奏,和着剑击酒坛脆响,豪迈的姿态表情,都诉说着一个沙场将军无边的魅力,纪居昕所有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他身上,片刻都不曾离开! …… 待缓过神来,卫砺锋已被护卫们起着哄,表演射箭。 纪居昕是见过卫砺锋射箭的,百步穿杨百发百中,帅极了! 他亮晶晶的视线转向六谷,“卫砺锋好厉害!” 六谷叹了口气,“嗯,卫将军很不错。” 为免将来吃亏,六谷严肃起来,同纪居昕好好说了说卫家。 纪居昕边听边点头,在这点上,纪仁德并没有骗他,六谷所说与纪仁德基本一致,卫家是个拖累,但对于卫砺锋来说,并不算大事,他自己能解决。 但六谷又补充了些卫家秘事,这些纪仁德不知道,纪居昕自己也没查到。 六谷说卫家传统令人鄙夷,卫砺锋祖上总是没有嫡子,皆因其庶支做祟,害死将军妻子,令将军爵位无继,爵位就会落在自家身上,恶性循环,卫家传承就成了如今畸形形式。 卫砺锋的娘亲就是被卫家如今掌权人害死的,为的还是爵位,可惜当时卫砺锋的娘把卫砺锋紧紧护在怀里,卫砺锋没事,所以卫砺锋对卫家的仇恨非常深。 六谷隐隐透出这些,还说了件让纪居昕意外的事,“卫砺锋的娘,是大夏皇室后裔。” 大夏朝绵延至今,皇室开枝散叶,有混的好的近枝宗室,如刘昀刘昔刘召;也有混的不好的宗室,如先前横死的刘环。 卫砺锋的娘是远支宗室,家里其实并不出色,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皇家血脉,她气质不凡性格果敢如男儿,马上功夫也相当了得,随卫砺锋的父亲南征北战,一点也不含糊,若不是枉死在卫家人手里,或许会做出一番事业,流传千古也说不定。 六谷对这点表示满意,“这姓卫的,总也算配得上你。” 纪居昕默然。 竟然还门当户对了…… “卫砺锋受安王皇上重用,也有此原因。” 六谷缓缓解说,纪居昕能明白,有皇室血脉,算是半个自己人,比别人信任些也能理解。 “当然他能在朝野之中横着走,除了这个,还有他自身能力的出色,还有——他曾正色同安王皇上表明过,他喜欢男子。” 六谷说到这点,纪居昕愣住了。 卫砺锋曾说自己可以在京城霸道横行,自有他护着不会有事,他一直有所怀疑,原来……竟如此么? 卫砺锋因为身世,能力被肯定,又道明不会有姻亲,不会有后代,这样的孤直之臣,上位者当然愿意重用,愿意容他放肆! 可卫砺锋是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的?那时……是否曾有过可心的人? 纪居昕叹了口气,揪着过去不放不好,但是难免会想起,会在意。 心底莫名涌上一股酸意,灼的人难受,他揪着衣角,默默体会这种感觉,难道这就是……吃醋? 看小家伙有些懵,六谷拍了拍他的手以做安慰,并未提起卫砺锋即将提亲下聘的事,想着还是以后给他一个惊喜的好。 这么多人一起守岁,燃放烟火,热闹的不行,纪居昕看看左边站着的六谷,看看右边陪着的卫砺锋,觉得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刻就是现在了。 如果这一刻能永恒,多好。 …… 过了子时,院里的人们开始三三两两扶着告辞,说明日一早再来与主子拜年。 六谷与墨队有话要交代,纪居昕便与卫砺锋一起送人,很快,厅里人走干净,只剩下他们两个。 卫砺锋再也忍不住,一手搂住纪居昕的腰,一手抬起他的下巴,迫不及待的吻过去。 纪居昕仰着头,承受这如暴风骤雨的急吻,心跳怦怦跳个不停。 直到呼吸乱了,衣衫散了,卫砺锋离开他的唇,在他耳侧,脸颊轻轻吻着,声音暗哑,“与我成亲,好不好?” 纪居昕愣了一下,“我们……成亲?” “对。”卫砺锋微笑着再次含住了他的唇,“我们成亲……” 纪居昕心头一乱,意识迷离,被吻的模模糊糊,衣衫被褪到肩头都不知道。 卫砺锋窃喜,冲着那精致小巧肩膀又吻又啃。 “咳——咳!”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咳嗽,带着警告,“小昕,为父进来了。” 第230章 友人 正月里,纪居昕将在京城的朋友约出来好好玩了一次。 虽然二月底就是春闱,学子们都很忙,但学识课业非一日之功,到了现在,如何让自己心情不那么紧张才更重要。 林风泉仿佛被关多日终于能放风的小鸟,特别开心,见了纪居昕差点直接扑上去,眼泪汪汪,“亲人哪!还是小九好!我叔祖父整日拘着我念书,上元节都不让我出来赏灯,我都快被关傻了!” “我也是兑现前言,西山答应过你的。”纪居昕微笑眨眼,“温习的如何?会试可有把握?” 林风泉抱头哀嚎,“这都出来了,求不提温书!” 徐文思被逗的笑出声,他虽未说出和林风泉一样外露的话,但面上表情之轻松谁都能看得出来。 反倒是夏飞博,一直很稳重,没半点异样,对出来玩耍表现的非常平常,看起来好像经常出来一样。 纪居昕起初表示理解,夏飞博此人特别有主意,夏家对他好像放养似的,什么都任他自己决定。此次夏飞博来京城,也没有家人陪同,读书,看管商会都是他自己安排,会经常出来走动很正常。 可聊着聊着,纪居昕觉得不对,夏飞博总走神,跟平时很不一样。 他有些好奇,“夏兄?” 夏飞博没回神,林风泉意味深长的朝纪居昕眨眼睛,“小九不要打扰夏兄,夏兄最近忙的快飞起来了,难得有个闲工夫空空脑子。” 纪居昕一时没理解,“空空脑子?” “你是不知道,”林风泉一脸八卦地凑近,声音压低,“自打西山那一回,夏兄帮了把宁少爷,那位宁少爷有空就来缠着夏兄做陪,也不管夏兄积极准备会试温书。” 想想宁少爷的样子,林风泉脸上笑意更深,“那位宁少爷,比纪九你还嫩,眉细腰瘦,长的跟大姑娘似的……夏兄要推确,那精贵少爷不哭不闹,可守株待兔,调虎离山,混水摸鱼,美人计,苦肉计,三十六计都使出来了,逼得夏兄不得不应对呢……” 徐文思弹了林风泉脑门一下,“不许背后说人坏话。宁少年身份应不一般,夏兄有分寸,不会误了会试。” 林风泉摸摸鼻子,眼睛看别处,“我知道他不会误了会试,可是这事这么好玩,纪九还不知道呢……” 纪居昕沉吟。 三位好友不知道那位‘宁少爷’是谁,他可知道,那是当今公主! 昌宁意思很明显,她看上夏飞博了! 可是前世昌宁明明当街向新科状元求亲…… 纪居昕心情有些复杂。他希望自己的朋友都会幸福,不管与什么人成亲,建立怎样的姻亲联系,首先希望朋友是开心的,愉悦的,愿意的。他不太了解昌宁公主,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只大概知道她聪慧,受宠,还有些任性,对于情感方面…… 昌宁是真的喜欢上了夏飞博,还是只看上夏飞博好玩,待到需要成亲时,仍然会去街上抓状元? 如果夏飞博真的陷进去了,到时伤心怎么办? 正想着要怎么劝呢,就见徐文思给夏飞博续了杯茶,推过去,“鹏举兄,请用。” 鹏举? 纪居昕倏地睁大了眼,“鹏举?” 他声音有些大,夏飞博侧头看他,解释道,“将近及冠之年,师长给我起了表字,鹏举。”纪居昕没听过他的字,会惊讶正常。 纪居昕扯扯嘴角。 若他没记错,前世的状元……就是叫鹏举! 也是被昌宁公主当街求亲之人。 “小九?小九?”林风泉将点心推过去,“吃啊,怎么愣住了?” 纪居昕愣愣一笑,“……嗯。” 他早该想起,男子及冠会有字,外面称呼很少直接叫名字的!他与夏飞博三人年少相交,大家都是青涩少年,都还没有字…… 而前世他与几位好友根本没有交集,哪里会知道这几人都叫什么,有什么前程!他会知道鹏举二字,也是因为公主当街求亲太惊人…… 纪居昕逼自己镇定下来,冷静地问林风泉徐文思,“你们有字了么?” “有啦,”林风泉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徐文思,“我是润之,他是士则。” 纪居昕又怔住了。 夏鹏举,林润之,徐士则……这三个鼎鼎大名的朝臣,竟是他好友? 他真的很震撼,这三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便是前世不怎么关注朝政的人都知道,这三个年轻人,可是新帝登基后出现,展露头角,稳稳立于朝野的临清三杰! 震撼之下,纪居昕有些不知道自己该荣幸,还是该检讨,没有对朋友更好…… 直到酒菜上来,他才缓过神,为了转移注意力,和几位好友说起旁的事。 魏王被圈,其手底关系网,尤其党羽派别官员,不能不管。卫砺锋是武官,能做到的有限,正月过大朝恢复,皇上定会着紧处理此事。他把几位好友叫出来,一是让好友松快松快,二是来送一份人情。 这些魏王党羽,总得有人去弹劾打压,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必会得上位者喜欢,不说加官进爵,这份功绩必不会被忽略。 林风泉徐文思听的眼睛亮晶晶,记挂着此事,时间差不多就自动告辞离开。 夏飞博却没随他们走,与纪居昕对坐半晌,问他,“你觉得宁少爷怎么样?” 纪居昕哑然。 夏飞博也动心了。 换做之前……他肯定会小小阻止一下,因为与任性聪明的公主纠缠很容易受伤,可知道夏飞博的表字之后,他立刻放了心,这是郎有情妾有意的事,根本没什么值得烦恼的,立刻正色道,“宁少爷不错,虽然偶尔有些调皮,大局观很不错,与她相处一定会开心。” 夏飞博点了点头,视线随意越过窗格,看到远处打马而来的英俊将军,表情微怔。 卫砺锋……是来接纪居昕了吧。 与纪居昕结识多年,他不知道年少时有无对纪居昕产生特殊感情,只下意识想保护他,觉得他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朋友。就算曾经有过淡淡未知情谊,随着时间距离的拉开,随着纪居昕身边越来越多卫砺锋身影的出现,这种情谊不待萌芽,便渐渐散去。 夏飞博甚至连自己有没有后悔都不确定,只是偶尔一人独处时,看着天边漫漫金霞,云卷云舒,会有些许惆怅。可他觉得,他总会遇生命中对的那个人。 人生在世,相识需要缘份,相许更需要缘份。 宁少爷……他不知道对不对,但目前来看,他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 他自小性子独立,万事皆自己拿主意,骨子里也有一两分叛逆,对方是男是女,与他来说并不是太大问题,只要对方是对的那个人…… 纪居昕看夏飞博看着外面不说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看到了卫砺锋。 是来接自己的? 纪居昕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灿烂笑容。 夏飞博眸光动了动,率先站起来,“我们走吧。” “嗯。”纪居昕站起来,理了理衣衫,认真地看着夏飞博,“今日之后,会试之前,大概我们很难有时间再见。夏兄一定要好生温书,必要在春闱一鸣惊人,中个状元回来,展现我们临清学子的风采!” 夏飞博唇角微扬,“承你吉言。你也要努力。” 纪居昕用力点头,清澈澄净的眼睛里满是信心。 夏飞博拍了拍他的肩。 出了酒楼,纪居昕就看到卫砺锋站在马车旁,抱着胳膊对他笑。 同夏飞博挥手告别,他朝卫砺锋走过来,“你来接我?” 卫砺锋刚置办东西回来,顺便来接纪居昕,想想不久后就能把媳妇娶回家,他心情很好,揉了揉纪居昕的头,掀开车帘,“上车吧。” 纪居昕有些嫌弃地看着马车。 他是男人,喜欢骑马多一些,可卫砺锋说正月里寒气仍盛,等天暖了再让他骑马,六谷对此表示赞同,纪居昕反对无效,只好随他们,不过每次要上车脸色都不会怎么好。 卫砺锋为了哄他,也跟着上了车,一脸‘你看我是武将是将军都坐车哦’的表情。 纪居昕叹口气。 卫砺锋抓紧时间偷了两个小吻,把小狐狸抱到怀里揉了一阵,等到了门口,却没有陪纪居昕回房间。 纪居昕抬着下巴冲卫砺锋笑的狡黠。 自六谷出现,他卧房外间榻上的铺盖就消失了,卫砺锋不敢继续在他房间睡觉。发现后,他就笑话卫砺锋,卫砺锋挠挠耳朵,全当没听见,再笑话,卫砺锋就耍流氓。 可现在笑话,他什么都不敢。 纪居昕眉眼弯弯,笑的像个小狐狸。 果然,卫砺锋最后只暗暗捏了捏他的手,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拍拍他的屁股,“进去吧。” 纪居昕还笑,卫砺锋便侧身到他耳畔说,“再敢闹,今晚就办了你!” 纪居昕不信地看卫砺锋。 卫砺锋笑出一口白牙,不解释,反正马上就能成亲了,他一点也、不、急! 按六谷要求,所有仪式都要照正经流程来办,三书六礼一样都不能少,而且没有亲长在前时,不得无礼。 卫砺锋咬牙忍着,几年都等了,几天算、什、么! 第231章 生事 当然成亲的事不是几天就能办好的,三书六礼全过一遍,照着古礼,能延到明年。 卫砺锋拍着桌子和六谷商量,必须缩短时间!他可以几个礼一起办! 六谷自然不肯,二人从打嘴仗的文斗,到最后变成校场拼杀的武斗,卫砺锋以短期爆发的无限威能打败六谷,六谷不得不答应,婚期定在春闱之后,六月之前。不过这日子,得看纪居昕意思! 卫砺锋这才放过了非常不好折腾的泰山大人,按着六谷的要求,按批次,按数量,搜罗聘礼,争取早点抬过去。 他们一天吵三回,再避着人,纪居昕也听到风声了。 对于要与卫砺锋成亲一事,他并不抵触,只是隐隐有些紧张,他竟然……也能和普通人一样过日子了。 世间对男子之事不甚宽和,他与卫砺锋一起,不用想都知道,未来需要面对的事情可能很多,但只要想到卫砺锋会身边,他就觉得他什么都不怕。 确定钟三会在四月出现,魏王党羽在一步步剪除,事情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纪居昕非常放心地温书,备战春闱。 可惜事情总不会这么顺畅。 青娘被纪居昕拒绝贴身服侍后,基本上每天都会来一趟,看看主子顺便报告情况。可是这几天她明显话少,不如往日闹腾,对外面风吹草动也有些过于敏感,定是有事。 纪居昕把她叫过来,给她递过去一盏茶,“说说罢,怎么了?” 青娘眼神有些闪烁,“没什么事……主子只管好好温书会试……” “不说?”纪居昕捻了捻手指,声音略沉,“要不要我与你师傅‘好好’聊聊你的事?” 青娘一听就怕了,主子这哪是要与师傅好好聊,这是要去告状吧!她大眼睛忽闪,扁着嘴扮可怜,“求主子开恩哪,青娘很乖很听话的!” “那你说说,到底什么事,把你愁成这样。”纪居昕指尖轻敲桌面。 青娘手指下意识搅着腰间鞭子头,“最近您让柳姨那边使力请杨自正大人帮忙,拽下江万闲;师傅与周大一起寻找郑二伯,我这里的生意暂时没人管,大家都很忙,我这一点小事实在不想扰了主子兴致……” 青娘边说,边偷眼看纪居昕脸色,见纪居昕面色渐沉,知道躲不了,只好吐实,“前些天,我手下姑娘来报,说曾见过平安胡同的轿子出现在魏王府侧……” “纪仁德?”他还能起来蹦跶?纪居昕眼梢微垂,顿了顿,“纪仁德最近行踪,让人送过来一份。” 因为春闱,又因为忙碌其它的事,他有段时间没关注纪仁德了,但手下们随时都有注意他的动静。 “这里。”青娘把随身揣着的纪仁德行踪消息册子递给纪居昕,“他出现在魏王府侧之后,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可我手下几处青楼,都被人寻麻烦,嚷着要查封;柳姨手下生意也有几处遇到意外……这些遇到意外的生意铺子,都与柳姨当初整治纪家生意有关。” 青娘抿抿嘴,“可跟着纪仁德的手下没更明确消息报来,我觉得事情有些奇怪,可除了这些小麻烦,又没有其它的事……” 纪居昕明白了。 青娘感觉有未知的事发生,但因为事情太细小,至今看不出重要性,而且大家都在忙,索性自己看着,再等等再说。可这些事让她不安,所以她对自己身边动静很敏感,担心会出事。 纪居昕迅速又仔细地看完纪仁德的行踪记录,心下出现一个大胆的怀疑——纪仁德靠上魏王了! 魏王如今被圈禁,行动非常不方便,就算纪仁德到他府外停留一两个时辰,他也不可能见到魏王。可魏王筹谋多年,总有些旁人不知道的小秘密。 纪居昕在帮卫砺锋分析总结魏王势力之时,发现有些地点很特殊,看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却莫名其妙引起他注意,可细查过后又什么都没有……这些地址被他列为需警戒点,卫砺锋的人会时不时去看看。 这些点青娘并不知道,可纪仁德的行踪记录里,好多次曾在这些地方停留! 纪居昕眯起眼睛,看来,这些地点可以确定了。而在这些地点经常来去,之前并未被他们列为魏王党羽的人,也该揪出来了。 纪居昕正不高兴,周大带来了吴明的最新消息,里面顶头的一条,竟然也事关纪仁德! 吴明探到,纪仁德手下那个幕僚,好像在搜集江湖好手,是要买凶杀人的手笔! 纪居昕眉一竖,叫来宋飞,同他要卫砺锋这边的消息卷宗,尤其是自己关系网络之内人员的消息。 这一看不得了,倒霉的不仅仅是青娘柳无心手下,所有与他有关,比如曾帮过他的忙,有过来往的朝中官员,最近都颇为不顺! 如果这是纪仁德和魏王手笔……所图必不会太小,他们的目的,不会只让这些人倒霉这么简单。 真真是……一日不注意,情势就有变化。 纪居昕一册册卷宗看下来,起初很担心,越看心绪越明透。如今魏王大势已去,纪仁德更是煮在开水里准备最后一跳的青蛙,以他与卫砺锋如今资源,还能被这两人掀翻的话,这一世真就白活了。 纪居昕立刻开始安排,“宋飞,你去将军府一趟,告知卫砺锋我与他之前商量的事,可以提前开始了。” 因为一时大意,被江万闲得了首辅,纪居昕一直很介意,早就与卫砺锋商量着做了些准备,针对江万闲。起初会让江万闲开始一点点忙起来,忙到他不能顾及魏王这边,之后么……如果时机合适,把他拽下内阁才好。 此人心不正,若一直为首辅,于大夏必有危害。 之后,他让青娘去通知柳无心帮个小忙。柳无心曾说过,为了杨自正之妻牛氏,曾在纪家放了内应。如果有些事太机密,手下们没能跟踪查到,内应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此时已至二月底,马上要进会试考场,纪居昕行程早定,第二日一早要去自家铺子看笔,他让苏修帮忙寻了几支好笔。 不想在街角再次偶遇了纪仁德。 他心内感叹最近运气着实不好,怎么老遇到这个人! 纪仁德不像以往,站在那里等他过去打招呼或者面无表情地负气甩袖就走,而是风轻云淡地朝他走过来,也不与他说话,擦肩而过时淡淡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从容略带嚣张的笑容。 这是来示威了! 纪居昕闭了闭眼睛,恢复情绪,比纪仁德还淡定的朝前走。 忍忍,等今晚柳无心手下内应过来再说。 这天夜里,青娘带了一个人过来,纪居昕看到后非常惊讶,“陈妈妈!” “柳姨今天脱不开身,让我把人带来了,”青娘毫无形象地灌了杯茶,翘着腿坐在一边椅子上,“主子有什么话尽管问,她今天不回去都没事。” 陈妈妈见到纪居昕也怔了一瞬,不过她很快恢复过来,干脆利落地叩头就拜,“奴婢见过主子!” 纪居昕喝了几口茶,压下心头惊讶,“你是……柳无心的人?” 陈妈妈头微垂,看着地面,“回主子,正是。”之后她又姿态极为恭敬的多磕了三个头,“奴婢不知主子身份,在纪家未能对主子多做保护,求主子责罚。” “不知者不罪,你起来吧。”纪居昕面有微笑,“其实陈妈妈帮过我不少,无需如此。” 陈妈妈在纪家是杨氏的心腹,以性子沉稳,手段高明,所有赏罚都让人心服口服著称。 受杨氏吩咐,陈妈妈帮了纪居昕很多,其中有几分是看着自己可怜,纪居昕很清楚,“妈妈心善,我知道。” 陈妈妈沉沉垂着头,满面愧色。 纪居昕让青娘把她扶起来,“今日寻你过来,有几句话想问,若妈妈知晓,还请妈妈不吝告知。” 陈妈妈福了福身,告了罪,“主子称奴婢陈氏即可,但有所问,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纪居昕捧着茶盅,静静看着陈妈妈,“我问你,可知纪仁德最近有何异状?与杨氏都说了什么话?杨氏有什么反应,可是想害我?” “回主子,”陈妈妈回忆片刻,行了个礼,“纪仁德具体做过些什么,奴婢知道的不太清楚,不过他的确想对主子不利。” 做惯下人的,最惯看人脸色,陈妈妈知道主子是纪居昕,联想以前立刻知道纪居昕不喜纪仁德。她是柳无心的手下,算是青雀的人,虽然对主子的事知道不多,但不影响她忠心,她自己心里非常清楚,谁是她效命的主子。于是话音对纪仁德杨氏,纪家也表达了不满之意。 “年前纪仁德被罢官,纪家很是不安闹腾了一阵,可上元节后,纪仁德情绪突然好转,经常出门,说已经找到了方法,让杨氏不要着急。” 陈妈妈回忆着,“杨氏担心,纪仁德打包票说这次有了个大靠山,一切皆不是问题。五日前,他到正房,挥了下人关了门,与杨氏密谈,奴婢因为得杨氏信任,在外守门,听到几句不好的话……” “纪仁德与杨氏商量,想将主子您……”说到这里陈妈妈声音有些艰涩,好像接下来的话很难说出口,声音略低,“设计送给一个名叫朱闻的太监。” 第232章 先手 朱闻。纪居昕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名字。 这个五十岁的老太监,变态又恶心,最喜欢折磨男孩,看他们恐惧到极点是什么样子。 纪居昕原来想,此生已经变的不一样,他大约再也不会遇到这个恶心的人,没想到世易时移,纪仁德仍然会想把他送给朱闻。 记起老太监阴森中夹杂着兴奋的诡异眼神,纪居昕闭了闭眼睛,掩住眸内情绪。 他不怕。 他现在有卫砺锋,有六谷,有青雀,他什么都不怕。 “你且详细说来。”他声音非常沉稳,没一点颤抖。 陈妈妈肃手躬立,“五日前,纪仁德来到正房,表情前所未有的激动,与平日表现非常不符,杨氏抬了手,奴婢带着下人们出去,关了门。门缝有些窄,奴婢看的不其清楚,只能看到纪仁德取出一铜质令牌,递给杨氏瞧,说这是纪家复苏的希望。” “他们声音有些小,奴婢听的不是很清楚,直到杨氏大声反对,二人声音才清楚起来。杨氏连道不行,说纪家祖上是陪着大夏元帝打江山的,爵位也是自那时传下来的,不同意纪仁德所提之事。纪仁德却道,大夏皇室血脉众多,但凡一个宗室都流着刘姓的血,都是同一个祖宗,无所谓正不正统。” “杨氏好像被纪仁德说服了,二人声音又低了下去,后来,纪仁德提了主子的名字。他说他好不容易找到路子,能保纪家繁盛强大,纪家也得递上投名状,不下大本钱,能得到的信任,利益,都会非常有限。如今那边正在与一个厉害人物交涉,而那个厉害人物最喜欢相貌精致的男孩,自己家就有一个不错的……” 陈妈妈眼睛看着地面,“纪仁德说,只要用个计,把主子叫到家中,迷倒送过去,让那个厉害人物松了口,纪家就为组织立了大功,上位者必会信任有加。最多再等两三个月,纪家就能翻身为虎,位极人臣。这个厉害人物,便是内宫之中的老太监朱闻。” 纪居昕冷笑,靠山是魏王,组织是魏王的人吧! 只是没想到,朱闻竟然也是魏王需要拉拢,或者利益交换的人……他又疏忽了。 他总介意过去,不愿回想那些不堪的事,连朱闻这两个字都见不得,哪里会去分析此人的不一般? 想想也是,如若朱闻不是相当有重量的人物,前世纪仁德和吕孝充也不会想自己送给他。不管做任何交换,总要得到利益,朱闻手里,肯定有不得了的东西,让当时地位已经不低的纪仁德和吕孝充愿意巴结。 时间越久,前世的事越模糊,他已经想不起来,纪仁德和吕孝充是什么时候把自己送给这个老太监的,但是应该更早。如果老太监与魏王合作,那魏王倒了,新帝登基时纪仁德和吕孝充是怎么不被追究,反倒位极人臣呢? 头有些痛。纪居昕伸手揉着额角。 他已重生,不需要再顾着前世。前世今生很多事情早变的不一样,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靠着自己的力量去寻找真相,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就好。 他的直觉是,朱闻要与魏王合作,未知谜题,去查就是了。 另外此事,还应告知卫砺锋知晓。 “杨氏答应了?”纪居昕捻捻手指,现在他对这个比较好奇。杨氏是个极喜欢分析利弊的人,现在自己背靠卫砺锋,结识了安王世子郡王,已是举人,如若努力一把没准是个进士,杨氏一定会舍不得。 陈妈妈面容平肃,“起初的确没答应,后来纪仁德与她分析了很多,说了许多主子不服管教,不敬尊长,不孝不顺的坏话,杨氏才答应了。” “他们准备这两日就动手,赶在会试之前。” 青娘听到这些话,气的拍桌子站起来,“真是异想天开,主子也是他们能肖想的!”她抽出腰间鞭子就往外走,“老娘今天就去灭了他们,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害怕!” “站住!”纪居昕阻了青娘,慢悠悠托着茶盅,“我都没气,你气什么?” “可是他们竟敢……竟敢……”青娘鼓着脸,眼睛瞪的溜圆,平日里混话说的特别顺溜,对着纪居昕一点都说不出来,生怕亵渎了主子。 纪居昕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她坐下,“稍安勿躁。”他又问陈妈妈,“可曾听纪仁德提过买凶之事?” 陈妈妈面色更加严肃,“这正是奴婢马上要往上报的。纪仁德私下支了一大把银子,说是要寻江湖好手,不知道要对付谁。他最近好像得了上面信任,手底有了人手,可以影响一些官员之事,朝中很多官员因他吃了亏。他不但对政敌动手,连青楼,普通生意铺子都不放过。灯芯胡同的几间绿字打头的青楼,长平大街甲字号的生意铺子,都因他的原因吃了亏。奴婢还曾从他嘴里听过青娘吴明的名字,好像是他下一个目标……” “这些消息都是奴婢才刚刚探知,正要报到上面,没想到直接来见了主子。” 陈妈妈话音还没落,青娘又蹦起来了,“姥姥!老娘就知道是这恶贼!顶着一张俊脸骗楼里姑娘,暗里做出这样下三滥的事,真不要脸!” 青娘忍不住甩着鞭子,同纪居昕要求,“主子!我受不了了,必须马上收拾这姓纪的!” 纪居昕心跳有些快,灌了一盏茶,才压下心中隐隐后怕。 幸亏青娘藏不住事,幸亏他及时问了,否则不察之下,下一个中招的,怕是吴明青娘,甚至自己。 事到如今,他仍然看不透人心。 他不想做坏人,纪家与他没半点血缘关系,他反倒不像以往仇恨那么大,如果纪家识趣,他不会想要他们的命。 可是不是你不想害别人,别人就会懂,就会感恩。是人都想往上爬,你阻止了,他们就会想尽所有办法,除去你这块拦路石。 如果不想被坑,不想被欺负,在打击这些黑了心肝的人时,必须一下踩死,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否则…… 农夫与蛇的故事,可是流传了千古。 “原以为会不一样,没想到……”纪居昕手掩了额头,声音变的冷厉寒凉,“陈妈妈请继续关注纪家动静,有任何情况立刻报过来,但随时注意自身安全,如若身份暴露,立刻求救,万事以自己安危为先。青娘送陈妈妈回去,指几个我们的人给她认识,之后马上回来,我有事交待你。” 青娘一听就明白,这是主子有主意了。她立刻脆声答应着,拽着陈妈妈就出去了。 她走后,纪居昕走到书案前,拿出之所有纪家有关卷宗细细翻看。 他这里的纪家资料很多,有他自己查的,卫砺锋帮忙查的,青雀出现后柳无心送来的,墨队出现六谷派人带来的。 其中以柳无心送来的资料最为隐秘丰富。 陈妈妈在纪家潜伏十几年,非常能干,有些秘闻说出来,能惊掉人眼球。 比如杨氏,她能进门一年就掌家,帮着夫君纪忠易争得爵位,是因为她与公公之间有些龌龊脏事。当然她公公早死了,证据也无处寻,但活着的下人里,总有几个知道真相的。 比如纪仁德,杨氏生了四个儿子,老大纪仁礼不用多说,是个只知风花雪月,自负过头的人,不足为虑;老二纪仁义,从小读书不行,完全不是对手;老三纪仁智,听说生下就很聪明,三五岁就展现出惊人才华,潜力非常强大,所以纪仁德稍稍长大,有自己心思后,便不能容他,把他给害了。 联想李氏之子,那个闻名临清的大才子纪大少爷,如果不是被纪居宏误杀,估计纪仁德也不会放过他。 纪仁德不允许家里有谁比他更出色,任何敌人都必须死。 高氏为了能让自己儿子出头,更是不知用了多少手段,手下死了多少人,才把纪居宣推到杨氏面前,成了杨氏面前第一人。为了科举出头,飞黄腾达的梦想,她甚至不去管已经长大的大儿子二儿子,让两个儿子跟着纪仁义管理家中庶务,不是田间地头奔波,就是游走油滑商人中间。 在高氏眼里,明明应该瞧不起这种行为,尤其还是她儿子……她大概精力不足,只管纪居宣一个就够了。 …… 如此比下来,家里最善良的,竟然是已经死去的李氏和被禁足后院的田氏。二人心术亦不正,手底亦有不少亡魂,可她们的目的,不过是想勾住自己丈夫的心…… 纪居昕修长莹润手指一一滑过这些消息条目,明亮双眸里皆是凛冽杀气。 这一次,他要先下手为强,让纪仁德永世也翻不了身! 青娘回来的出乎意料的快,纪居昕招手让她近前,一声一声吩咐,“这条,这条,把这两条悄悄散出去。这里,去将军府问问有没有证据。这一条,请柳无心帮忙。纪府刚死了丫鬟,去许以重利,让其家人告状……” 第233章 监牢 把所有事情安排完毕,正是会试之前。 第二日,卫砺锋和六谷一起送纪居昕去贡院应试。许是考虑到他的心情,两个人相处非常平和,一点也没有要吵架的意思。 纪居昕很开心。 因为东西带了不少,倒春寒也很厉害,他今天仍然坐的马车。本来他觉得状态很好,神稳心安,一定能考的不错,谁想一偏头,就看到了街边过来的一队马车。 马车上载了很多东西,全部用漆了大红的箱子装着,有些箱子盖的不严,隐隐能看到里面物件,比如金银宝玉,琥珀,象牙,沉香,宣纸,兔狸貂皮…… 纪居昕正看的眼直呢,就听见卫砺锋略带得意的笑声。他不明白,清澈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过去,正巧六谷狠狠揍了下卫砺锋后脑,“还不都是我家的,得意个屁!” 六谷一向优雅洒脱,极少会有粗言粗语,纪居昕更惊讶了。 这时他听到外面有声音讨论。 “哎哟我的娘,这些个宝贝,光大化日的,也不怕人抢!” “切——你懂什么,这是将军府的东西,谁敢抢!” “将军府这是要办喜事?个顶个的大红箱子……” “当然,听说将军终于要娶媳妇了,这些天都在置办聘礼,三天两头有车队经过……我老汉偷偷数着呢,这聘礼厉害,不只一百六十抬了,也不知谁家姑娘这么有福气!” “好家伙!早先宗室女下嫁,嫁妆也不过一百四十八抬,将军这聘礼真是舍得!” …… 市井百姓的闲言碎语随着风吹进车帘,又渐渐消失,纪居昕心跳如擂鼓,脸渐渐红透。 这京城里,最出名的,被所有百姓都知道的将军,除了卫砺锋没有旁人! 他在准备聘礼,要成亲……与谁,不言而喻。 纪居昕有些无助地看了看六谷。 六谷摸了摸他的头,“乖,好生应试,旁的事有我呢。”六谷一脸‘婚姻大事父母之言你完全不需要管’的表情,纪居昕微怔。 六谷又道,“放心,我不会让小昕吃亏,也不会让人欺负你。” 说到欺负二字时,他斜斜看向卫砺锋,狠狠剜了人两眼。 卫砺锋摸摸鼻子,看到纪居昕窘迫的样子忍不住安慰,“我的就是你的,你不需要为我心疼。” “谁为你心疼了!”他想的根本不是这个好不好!他是想怎么一不注意,真的要成亲了! 而且明明之前觉得成亲也没什么,有些隐隐期待,可到了真正面对之时,突然有些害怕,万一以后的日子不像想象中那么美好怎么办?万一他与卫砺锋意见不统一,出现裂痕怎么办! 六谷拍了拍他的肩,“小昕不怕,成亲早着呢,日子都随你。” 纪居昕松了口气,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六谷,“那我想晚点可以么……” 六谷答案非常干脆,“当然,都随你。你说几年后再成亲都行!” 纪居昕这下放松了,拍着胸口出了口长气。 转头却对上卫砺锋无辜失望的脸——他好像想马上成亲来着! 纪居昕拉了拉卫砺锋袖子,讨好地说,“反正我们这么好,成不成亲都一样,你不要介意好不好?” 卫砺锋很想说,非常不一样!成亲了可以做没成亲时做不了的事!光是偷偷亲亲摸摸哪里够,他已经忍很久了!而且最近连亲亲摸摸都要防着某人突然出现!可是看到小家伙清澈明净,像晴朗夜空一样的眸子,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 他握住纪居昕的手捏了捏,顺便挠了挠人掌心,“……我等你。” 六谷先是一脸‘这还差不多’的满意表情,在看到卫砺锋攥住纪居昕的怎么也不放时拉了脸,狠狠咳了两声。 纪居昕反应过来,脱开卫砺锋的手,正好贡院到了,他起身朝外走,“你们不要吵架!” 六谷和卫砺锋一起齐齐朝纪居昕露出微笑。 待纪居昕走近贡院,二人脸上笑容立刻收起,一人往东一人往西,“我要去盯着小昕的计划顺利进行,这两日不回府,岳父大人看不见我可不要着急。” “我也要去盯着有人顺利遭殃,必要时添把火,你把聘礼整整,十日之内必须给我送过来!” 两人背对着背离开,非常有气势,谁都没有往回看一眼,特别冷酷! 等纪居昕会试考完,好生休息调整后,纪仁德已经非常顺利的锒铛入狱,理由是杀人。 他不仅杀了来告状的良籍月契下人,还杀了自己一母同胞的三哥,大哥的妾达氏,以及一众无亲无故无人伸冤的下人。 听到老三之死是纪仁德下的手,杨氏直接晕了过去。她不明白,一母同胞,不是越强越好么?他厉害了才能扶持你,兄弟相扶能走的更远啊!老四一向聪明,怎么会…… 纪仁德之前暗暗做下的手笔,不管是报复向的:针对青楼和生意铺子;还是任务向的:针对朝臣,都被纪居昕分别安排人对付。 政事方面,有卫砺锋悄悄看着,把新冒出来的魏王网点拔掉,关系网里的人抓住,上折子道明事实,安抚受惊的朝臣,形势瞬间安定。 青楼商铺,由榴五柳无心看着,收拢整合。纪家有青娘和陈妈妈联合闹腾,再加上六谷在旁盯着,整个闹的鸡飞狗跳,惨不忍睹。 纪家有关的各种不堪流言,尤其与杨氏有关的,也渐渐扩散。杨氏这么一大把年纪,最是要脸,本来来强撑着身子想为纪仁德奔走,结果外面的话很快臊的她不敢出门。 田氏从后院放了出来,可惜她对纪仁德心思死了大半,回娘家一趟,也知道事情太过严重,如果贸然伸手没准会把父亲害进去,索性不帮忙,只求着父亲如果方便,把流放的儿子找回来。 高氏本来还稳坐。家里形势最近几个月经常变化,一时天上一时地下,纪仁德都撑过来了,想着这位小叔前些日子还满面春风,像是巴上了贵人,万一这次仍然能过去呢? 可过了十天,会试的进士名单都出来了,纪仁德还没出来,她有些急了。 纪仁德没出来,纪居宣也没能中得进士。 高氏踌躇半日,把纪居宣叫来,非常严肃地跟他说了一堆道理,分析利弊。重点是:纪仁德失了官身,现在又入了狱,眼看着纪家要不行,没人能再护着他们娘儿俩,他们必须自食其力。而纪居宣没有考中进士,想要前程,不剑走偏锋不行了。 她暗示纪居宣,去娶江家痴傻嫡女。 纪居宣发现进士榜单上没有自己名字后,信心已被打击下一半,以前的骄傲渐渐下去,他开始认真思考,是不是他真的想错了。这个天下,不是有才就能走的高,最终还是要比身后支撑的力量。 见他有些犹豫,高氏大喜,又是哄又是诱,还提起江家貌美大方的庶女。这姑娘是个好姑娘,除了出身,没什么不好,那鼻子那眼,漂亮的不行,会理家知孝顺,贞静贤淑,听说好多少年人喜欢…… 纪居宣想起那日在寺庙里看到过的倩影,想想至今仍被他收在枕头底下的耳坠,心怦怦然。等高氏说到嘴都干了,他别着脸,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高氏喜的不行,立刻派媒人到江家去提亲。 可惜,没能进门。 高氏惊讶,以为媒人不会说话表达不清,亲自去了一遍,结果被赶了出来。 那日守在角门的江家门房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壮年汉子,也不知道刚刚吃了什么,手嘴都油乎乎的。他像是把高氏衣裳当帕子,又像是在占高氏便宜,手不停往高氏身上放,一边放一边嘴里不干不净,“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我们江家嫡女,也是你们这样的癞蛤蟆能肖想的!” 高氏惊的连连后退,不管怎么想办法,都没能进江家的门,江家更是一句话都没透出来。之后她不提亲事还好,但凡提了亲事,必会倒霉! 高氏颓然跌坐,同纪居宣面面相觑。 以前她们还挑剔,还不满意,就算庶女滕嫁,正妻也是个傻子,觉得自己太吃亏,不太愿意。 现在……竟连傻子都娶不上了! 不但娶不上,还不能说,人江家还担心自己傻姑娘的名声呢!敢乱说,先想想后果能不能承受的住! 纪居宣身体僵直,好半天回不神,不知道心里那抹难过,是失落……还是后悔。 纪仁德窝在深深的牢房里,发乱衣散,污迹处处,平生第一次这么狼狈,哪里还像往日里优雅谦和,风度翩翩的京城纪四? 进来半个多月,他从天天巴着牢房门期待有人来救,变成窝在牢房角一动不动,心里挣扎没有人知道。 他不知道怎么的,就变成这样了,明明不该如此的……他文才不缺,脑子好使,手腕也不比别人差,偏偏被个小崽子玩弄于股掌。这次他入狱,说纪居昕不知道他根本不信! 就算纪居昕靠着卫砺锋,能用的资源也有限,他再聪明,也会有很多想不到的,怎么连魏王的人都能对付得了? 纪仁德不理解,非常不理解。 难道只因为他一时大意,不曾注意这个不起眼的小庶子,失了先机,就失去了一切么?他甚至连与纪居昕真正面对面交手的机会都没有,每次只要一动,就会被整治,这次还直接进了监牢! 纪居昕……是怪物吗! 正想着,门外狱卒来送饭,他艰难地挪动身体过去……虽然都是些馊了的饭菜,他也得吃,他必须出去! 狱卒把饭菜推进去,小声说了句,“上面让我给你带个话,你自己靠自己吧。” 纪仁德一愣,手里馒头掉进土里,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 这是放弃他了? 魏王不管他了? 不,不可能! 他紧紧拽住狱卒的衣摆,指尖发白眼神疯狂,“我要见主上!” 狱卒冷冷哼一声,将衣摆拽回来,“我劝你安生些,否则——”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语中威胁之意明显。 纪仁德难以置信地看着人远走,突然一低头,呕出一口血。 完了…… 纪居昕一直派人盯着纪仁德,托卫砺锋的福,便是监牢,他也能得到消息。 听到这段始末,他眉眼弯弯一笑。 纪仁德,你以为这就是头了么? 第234章 进士 会试榜单出来的时候,纪居昕正在吃面。 不是不关注考试成绩,实在是他太忙。 会试结束,所有考生都累脱一层皮,被家人接回后,大部分都是好好洗个澡,吃饱肚子,就回房间睡个天昏地暗。纪居昕却不是,他一边担心纪家之事,一边担心自己会试不中,愣是熬出黑眼圈,眼睛都佝偻了,就是睡不着,状态哪能好得了? 于是青娘,卫砺锋,六谷挨个过来。青娘汇报纪家之事,一边眉飞色舞描述各样场景,一边拍胸脯打包票:纪家有我看着呢,主子你就放心吧! 卫砺锋抱着他,一边捏着他的小手一边细细碎碎亲他,说朝中有他盯着呢,不管钟三还是魏王还是纪仁德,他保证都不会有影响。 六谷一边摸着他的头一边叹气——你的课业是我看着的,我说你不会有问题就不会有问题,依你现在水平要是考不中,必然是此试出现了极为严重的舞弊!男儿当心胸宽大洒脱不羁,心思太重不好! 纪居昕都听进去了,可仍然睡不好。 还是卫砺锋有办法,抱了一些陈年卷宗过来,让他翻一翻看一看,有没有什么之前漏掉的信息可用。 纪居昕果然是个闲不住的人,别人都劝他休息,他一点睡意没有,还心思略烦躁,别人给他一堆事,他立刻精神百倍,扑在书案上就翻案宗,累了就回房休息,几日下来,精神竟恢复的同以往一样! 六谷无法,只得好生交待绿梅,让她看着厨房多做些补身食膳。 院里的厨子是卫砺锋专程按纪居昕的口味寻来的,侍候这么长时间,早就摸准了主子的胃,有绿梅孙旺见天盯着,再有六谷和卫砺锋的赏银,使尽浑身解数,食材加上药材,做的愣是没一点纪居昕不喜欢的味,几天的工夫,纪居昕就被补的小脸白里透红,气色非常好,让六谷和卫砺锋极为满意。 纪居昕正在感叹今日面条好吃的能连舌头一块吞下去,就见孙旺颠颠跑了进来,面上满是喜色,“主子中了!第三名!” 纪居昕愣了愣。中了,什么中了?第三名? 孙旺还在兴冲冲说着,“这等过了殿试,妥妥的是一甲进士及第,钦点的探花郎!” 纪居昕终于反应过来了,指着自己鼻子,“我?探花郎?” 孙旺跳着脚,“不是主子您还是谁!恭喜主子!十七岁的探花郎,咱们大夏朝可少见得很!” 纪居昕立刻把叨在嘴里的半根面条咽下,把碗一放,眼睛亮晶晶问,“那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他们呢?纪居中呢?你可看到了?” “看到了都看到了,小的站的位置可好,整张榜单都能看的着!”孙旺掰着手指头,“夏少爷中了会元,第一名,林少爷排在三十多名,徐少爷比林少爷高,纪居中少爷名字在中间偏后……” 纪居昕非常兴奋,负在背后的手紧紧握拳,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制止自己不跑出去吼两嗓子。考中的感觉真棒! 等孙旺一个个报完,纪居昕脸上的笑容已经越来越大,下巴一扬,“赏!院里所有人月钱翻倍!” 孙旺笑嘻嘻行礼,“小的替大家谢主子!” 纪居昕嘴巴乐的闭不上,索性也不压着了,今天就是痛快! “六谷先生呢?” 叫六谷父亲只是在私下里,明面上没认,就算近身下人猜到事实,纪居昕也仍然知道注意。 “先生一早就出门了,估计是等榜,小的还在榜前不远处见到过先生,现在没回来……应该腿脚没小的快?”孙旺挠挠头,看了眼外面,“过会儿报喜的差吏该到了,要不小的先去准备着?” 纪居昕不认为六谷比孙旺脚程慢,许是一时被什么事绊住了……他对孙旺挥挥手,“嗯去吧,”突然想起绿梅之前收集的新铜钱,样式漂亮的银锞子,他又添了句,“去绿梅那里要打发人的赏钱,她早备着了。” “小的明白,小的下去了。”孙旺笑眯眯行礼离开。 纪居昕坐不住,在房间里转了两圈就往门外跑,卫砺锋还不知道他中进士了,得去告诉他! 谁想跑的速度太快,跨过门槛看到走过来人影时已经停不住,他一头撞了上去。 卫砺锋脚微微使力,小心接住纪居昕,把人抱起来检查有没有事,“怎么跑这么急?” 纪居昕没精神在意卫砺锋过于亲密的动作,两只胳膊主动搭上卫砺锋的肩,发现有余后直接环住了卫砺锋的脖子,眼睛弯弯笑的像月牙儿,“卫砺锋,我中了!我中进士了!” “我知道。”卫砺锋看了看左右,抱着纪居昕走回房间,在他唇角印上一吻,“我的小宝贝真厉害!” 纪居昕下巴一扬,“那是!我就知道我考的中!” 卫砺锋抱着纪居昕颠了颠,“这么高兴,来亲你男人一下?” 纪居昕哼了一声看别处,“不要!”他这一别扭,发现自己又一次被卫砺锋像抱小孩似的抱着,脸有些红,“放我下来!” “亲我一下就放你下来。”卫砺锋把自己嘴凑上来,胳膊紧了紧,一副不亲别想下来的样子。 纪居昕无法,只得凑过去,快速亲了一下,“好了!” 这不情不愿的样子引的卫砺锋哈哈大笑,按住纪居昕后脑狠狠亲了一回,直把人亲到喘不过气才放开。 一吻毕,纪居昕害羞又别扭,兴奋心情平缓了不少,听到外面传来的热闹声音,有些怔怔。 中进士是件高兴的事,可想想要应付一堆无关旁人,他有些懒。 卫砺锋摸了摸他的头,“有周大牛二在外头,孙旺青娘也在,你如今要忙着准备殿试,不见那些人也没关系,他们会处理。” 纪居昕眨眨眼,“说起来……殿试我要穿什么?” 卫砺锋握着他的手,“前日我不是送了东西过来?编号乙未的箱子里,有匹春衫料子不错,你用那个做衣服正好。” 前日…… 纪居昕一想起来,脸又红了半分。前日,卫砺锋来送聘礼,明明离这么近,一抬就过来了,他偏偏让抬聘礼的人出门右拐,绕了半个京城,才抬到他的院子。 聘礼一共二百二十抬,长长一大串,什么都有,把整个京城都惊动了。 当时正逢纪仁德下狱,外面闹哄哄都在说纪家的事。说纪家完了,这一个浪头打下去,怕是再站不起来了,所有纪家人都备受议论。 纪居昕之前在国子监进学,独自在外面赁屋子住,庶子身份也广为人知,所以舆论对他也有多番挑剔,认为不管此试他会不会中,大抵前途无亮。 市井间最喜闲言碎语,纪居昕并不在意,别人能看到他的部分有限,少有人知道他手底有什么,会有各样猜测很正常。卫砺锋却很不喜欢,立刻和六谷商量,把聘礼提前过了。从将军府里一抬一抬出来的奢华聘礼,差点惊掉了整个京城百姓的下巴。 原来卫将军要娶的是个男人! 这个男人还姓纪,是大牢里纪仁德的庶出侄子! 虽然有些人心理阴暗,说纪居昕不要脸出卖色相勾住将军抱大腿,大部分人态度还是肯定祝福的。要说世上好男风的人不是没有,但哪个能像卫将军一样把人娶回家? 一个娶字,可跟纳,收房,狎玩不一样,那是要以妻位相待,一辈子在一块,死后都埋一个坟的!还不会有后! 能做到这种地步的,必然是真爱啊!那些说歪话的,一定是恨自己没长好,嫉妒别人能风风光光光明正大的嫁个男人! 纪居昕对此很感激。 他拽着卫砺锋衣角,神情复杂地说谢谢。 卫砺锋叹息一声,把人捞进怀里抱紧,“纪家的事太恶心,让我帮你,好不好?” 纪居昕一颤。一直以来,他把纪仁德当人生对手,终极目标,任何策划谋略都是自己来,不想假他人之手,卫砺锋早看出来了,所以一直忍着,由他自己慢吞吞,一点也不利落地磨。 卫砺锋……是真的疼他到了骨子里。 纪居昕眸底漫出水雾,轻轻说,“好。” 此时小院二门外,孙旺找到青娘,抹掉一头的汗就喊,“青姑娘,姑奶奶,求帮忙啊!” 青娘正坐在太师椅上翘着脚磕瓜子,一边磕一边看外面热闹,心里那叫一个畅快,她的主子多能干!准探花郎!又俊又聪明,看着就是一幅画,和卫将军站在一起,一个文一个武,一个俊秀一个阳刚,怎么看怎么搭,简直太养眼了!她青娘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天下,才碰上这样的好眼福,好日子! 她心情好,看着孙旺时笑的特别妩媚,“怎么了?” 孙旺被她的笑迷的眼睛一花,心头怦怦跳,赶紧移开视线,默念阿弥陀佛。这位姑奶奶哪哪都好,性子好身手强,唯一不好的就是太美了…… 他赶紧稳住心神,严肃地说,“纪家来人了,要见主子。” “主子正忙着呢,没空。”青娘似笑非笑地看孙旺,“别告诉我你连这点眼色都没有,这个点上,纪家来人,你给回了不就行了,还值得特地进来问?” 孙旺苦着脸,“就是这人……不好回啊。” 他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来是的纪家二房的当家太太高氏,说今日必要见到主子,如若见不到,她就跪到正门外,主子不见她,她就不起来。” “这是逼上门了?”青娘眯眼。 孙旺抹着汗,“她是个女流,外面又人多,我不好让人把她架走,一时没辙,想着青姑娘厉害,就过来求了……” 青娘将手上的瓜子一丢,站起来胳膊上扬松了松筋骨。 孙旺听到一阵骨节哔啪脆响,头都不敢抬。 “交给我了。”青娘淡定地走过孙旺,声音带着冷笑,“不就是玩不要脸?老娘这辈子最喜欢不要脸的!” 第235章 征兆 高氏来到纪居昕的宅子外时,心情非常复杂。她从来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在一个小小庶子面前低头。虽然她身份不高,只是一介商女,但她好歹在家是嫡女,嫁人也是嫡枝,并非没有傲气,怎么会愿意与一个庶出小辈低头? 可事实就是这样不堪。 纪仁德下了大狱,眼看着出不来;杨氏撑不住,连出去寻关系都不行;大房李氏死了,没个出头的宗妇;四房田氏……呵呵,人家现在会说,都不算正妻呢,身份不行,怕登不了别人家门,只有她个二房太太出门奔走。 可她是商女,要说哪儿生意不好,她可以搭把手,可跑官拉关系……她没门路。 杨氏给她指了条道,让她来寻纪居昕。 这孩子厉害,小小年纪靠山不少,如今中了进士,名字遥遥排在前头,比家里那个只知道读书一点人脉网络都没有纪居中强多了。杨氏说她曾善待纪居昕,纪居昕一定能给她这个脸面。 如果高氏能说动纪居昕帮忙,纪家的事就好办,如果说不动,就把他请去平安胡同,由杨氏亲自与他说。 来之前,高氏也信心满满,觉得再怎么样,纪居昕不会不见她,没想到她竟然连门都进不了! 一气之下,高氏放了狠话,反正她今日一定要见到纪居昕。 等人通传的间隙,她看着外面热热闹闹前来恭贺的人,突然底气没那么足了。 她丈夫平凡,前头两个儿子都不聪明,唯一好生培养有机会入仕的宣哥儿未中,只凭着一个夫家姓氏,长辈身份……纪居昕真能听话? 如果杨氏说的条条理由纪居昕不理会怎么办?纪居昕就是不孝不顺叛逆不逊怎么办? ……可今天既然来了,她就得狠下心。如果事不成,不光杨氏不会放过她,纪家怕是再也扶不起来了。她大夫是纪家人,三个儿子……都姓纪。 见半天也没人过来,高氏就明白了,纪居昕这是不见她。 她冷笑一声,走到正门外,当着众人就跪了下去,“昕哥儿啊——婶娘求求你,救救纪家,救救你祖母吧——” 外面一片报喜的,正一边说着吉祥话,抢着赏钱,见高氏嘶心裂肺来这一出,惊的不轻,这是怎么了?一个个与同伴挤眉弄眼:有料啊! 高氏眼角瞥到众人注意,运了运气,准备声音更大的磕下去。她倒是想瞧瞧,纪居昕敢不敢让舆论置疑!当官的可是名声最重要,纪居昕若栽在这里,想钦点探花郎可没那么容易! 没想到头还没磕下去,旁边大街上转过来一个人。 来人是个女子,穿红着绿,腰肢款款,浓妆艳抹,香气袭人。她相貌极为艳丽,水蛇腰一摆,行走间媚态十足,还时不时朝看他的男人抛个媚眼……一看就知道是做什么的。 她走近高氏,粉红帕子掩唇,一脸不可思议,“唉呀这不是姐姐吗?远远听着声音就像,走过来一看果然是!好姐姐你可真是狠心,让我寻了好久!大家多年姐妹,我一直承你的情,可你跟人走后一直没个信,叫我好生挂念!” 她一边抹着帕子挤了两滴别后重逢的激动泪水,一边热情地搀高氏起来,不知道是走的快还是衣裳紧,胸前颠微微,挤的高氏也跟着……身材尽显,有了点韵味。 围观众人齐齐发出嘘声,还以为有什么大料呢,原来是看人发达赶着往上贴的妓女啊!立刻指着高氏,‘来讹钱的吧!’‘如今贴人花样真多,我差点以为她真是进士老爷的亲戚呢!’‘不过是个青楼女子,还敢装的这般端庄,真真不要脸!’声音混在一起一些含糊不清,但很明显都是骂人的。 高氏臊的抬不起头,用力推拒那女子,“我不识得你,你认错人了!”岂知那女子力气奇大,怎么都推不开。 那女子嗓门还奇大,“姐姐不要害臊呀,你走前将那个金粉玉搔头送给我了,我早想报答一二,姐姐万不好与我生分呀!” 高氏气的不行,拉高帕子遮了脸,被女子架了出去,待拐上街,女子突然朝远处打个了招呼,说‘姐姐我看着个熟人,你等我一下’走往另一个方向,高氏哪敢等她,立刻往平安胡同跑。 她是没脸再去纪居昕门前了。 本来牛二听到闹腾过来,一眼就看到门阴处抖着鞭子往外看的青娘,笑的特别瘆人,就没动,结果下一刻,就让他看到一出大戏。 那浓妆艳抹的青楼女子走前还暗暗朝青娘甩了个‘已搞定’的眼神,青娘懒洋洋甩鞭子表示‘知道了’,里外一群看热闹的纷纷骂高氏不要脸,谁都没注意这俩人的小动作。 牛二突然胳膊上汗毛竖起,这娘们太吓人了! 他走进院子,见自家将军正哄着纪主子选衣料,轻轻咳嗽了声。 不一会儿,卫砺锋出来,脸色有些被打扰的不悦,“何事?” 牛二咧嘴笑了笑,才道,“纪家又出幺蛾子。” 卫砺锋挑眉,“嗯?” 牛二把刚刚的事一说,卫砺锋锐利眉锋一抖,“把我书房里那道密折递上去。” 牛二朝房间内挤了挤眼,下去办事了。 正好纪居昕拿着两个玉佩找卫砺锋,“这两个哪个好?” 卫砺锋立刻从窗子跳进去,没声息地落到他身边,指着浅青色那枚,“这个比较配。” 纪居昕点点头,“我瞧着也是这个好。”他把玉佩放一边,突然叹了口气,“我竟然有一日会像个女子似的挑选衣服佩饰……” “又不是只有女子需要穿衣,”卫砺锋摸摸他的脸,“男子也有男子的讲究。” 这了这么半天六谷还不回来,纪居昕觉得有些不对,眉心微微皱起,“我得派人去寻父亲。” 卫砺锋指尖抚上他的眉心,“我派人去。” 可这一等,一直等到了深夜,六谷才回来。 纪居昕连晚饭都没好好吃,见到六谷瞬间松了口气,“父亲!你去哪里了!” 六谷进来先灌了几杯茶水,修长眼眸才看向纪居昕,“连卫砺锋打败我都需要费大力气……你放心,我很好。” 纪居昕晚上就吃了两粒米,六谷看样子也没吃过东西,卫砺锋索性叫来下人,让厨房做些饭菜。 因最近主子进补,厨房每晚都要准备宵夜,便是到了这个时间,饭菜准备仍然很快,不过两刻钟,一桌菜就摆齐了。 卫砺锋哄纪居昕,“先生回来了,你也该放心,来,吃饭。” 六谷一听纪居昕没吃饭,有些发愁地看了他一眼,率先坐过去,找了条纪居昕不能拒绝的理由,“正好,我也没用晚饭,你来陪我吃一点。” 纪居昕想说他其实只是不太饿,想想算了,乖乖坐了过去。等六谷吃了几口菜,才问,“父亲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下意识看了眼卫砺锋,“连卫砺锋的人都找不到你。” 他声音里并没有责怪抱怨,只有浓浓的担心。六谷闭了闭眼睛,才笑着说,“小昕中了进士,我本该第一时间回来恭喜的,真是对不住。” 纪居昕摇了摇头,他在意的不是这个。 “先生何出此言?小昕不会怪你。”卫砺锋也表示非常不在意,因为六谷不在,他今天吃了很多嫩豆腐,非常满意。 六谷斜了卫砺锋一眼,才幽幽道,“看榜之时,我好像看到钟三了。” 纪居昕立刻紧张,“他来京城了?” “是。”六谷正色道,“钟三武功不错,人又聪明谨慎,我小心跟了很久,还是跟丢了。但我远远听到了声音,的确是他没错,而且——” 六谷神情肃穆,“他会在四月十八这天,去达氏墓陵。” “十八?”纪居昕下意识看卫砺锋,这个人每个月十八都发病,钟三定个这日子,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是故意的? 卫砺锋也皱着眉,“如果是十八,我怕是去不了。” 纪居昕担忧地在桌子底下拉住了卫砺锋的手。 六谷修长双眸一凛,“我给你的药不管用?” 卫砺锋挠了挠纪居昕的掌心,“管用,我现在已经好了很多,大概一两个月就会痊愈,我说去不了,是因为——” “魏王同皇上约定,会在四月十七将手上力量全部交出来,这一日我得留在京城,如果事情进展不顺利,十八我不一定抽得出身。” 他说这话是想纪居昕放心,纪居昕的心却更悬了,魏王和钟三一个选四月十七,一个选四月十八,到底有何用意? 他们有没有商量过?是如何约定的? 他们知不知道卫砺锋的病? 卫砺锋知道纪居昕所想,点点他的鼻尖,“他们应该是知道的。我的病拖延多年,虽一直对外隐瞒,一些特殊的人却瞒不过,比如皇上,安王,安王世子,魏王。而钟三与魏王勾结,魏王知道的,钟三一定也知道。” “魏王……跟皇上谈条件,皇上就信了?”纪居昕咬着筷子,“万一这是陷阱呢?” “他递了招,皇上身为国君,不能不接,但皇上有命,不管此次魏王意图真假,到时可直接斩杀。”卫砺锋给纪居昕夹了块鸭脯肉,“皇上有他的考量,上位者也有不得已之处。” 六谷眼睛一眯,给纪居昕夹了筷子凉拌木耳,斜斜看向卫砺锋,“我听说太子病危?” 卫砺锋顿了顿,才道,“是。太子从小体弱,能撑到如今……已很不容易。” 说完他看着有些怔的纪居昕,“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自己足够强大,一切阴谋诡计皆无用。” 纪居昕目光闪了闪,突然笑了,“你说的是。” 正是,只要自己足够强大,遇到任何事都能冷静分析,大胆应对,就没什么可怕的。 纪居昕安下心来,让手下人加强消息搜索,默默等待某些阴影浮现。 正如山雨欲来必会风满楼,有些人想闹事,必会有痕迹出现,他只要心细,就能得知…… 可直到殿试前一天,纪居昕也没得到太多有用的东西,这两天的大事只有一件——纪家被夺爵了。 第236章 探花 明日就是殿试,夜已经很深,纪居昕房间的灯还亮着。卫砺锋隔着一道墙,坐在挨媳妇最近的屋顶,眉头皱的很紧。 大约小家伙坐在房间深处,没挨着窗子,烛火那么亮,看不到小家伙一点影子,连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都没有。 卫砺锋胳膊支在膝盖上,有些不耐烦的抖着腿。 牛二看的直着急,“这都下聘了,就板上钉钉是你媳妇,去看看怎么了,天天在屋顶上窝半夜,兄弟们都替你难受!” 他一脸‘是真爷们你就上啊’的鼓励,卫砺锋板着脸,面无表情地一脚踹上他大腿,直接把他踹下屋顶,“你懂什么。” 小家伙院内守着个脾气古怪的青娘,明明很喜欢看他和小家伙在一起,一入夜眼睛就狼似的,不准他接近主子。一个在风月场上混的半个老鸨,竟然很坚持婚前忠贞那一套,都是男人也不行。 除了她,院外还守着个墨队首领厉害岳父。他爆发起来的确可以打赢六谷,可六谷绝对不是吃素的,武功路数传承诡异,最拿手的就是潜伏手段。 比如现在,卫砺锋非常肯定六谷就在附近,盯着他不许接近小家伙,可六谷人在哪,他一点也察觉不到。 他不是没试过,脚踏上墙头可以,再敢往前迈一步,泛着寒光的暗器就下雨似的从诡异方向嗖嗖过来。倒不是没信心闯院子,可亲都订了聘都下了,他不想做太过,最终引的小家伙伤心。 情爱这玩意儿……真不是个东西! 卫砺锋暗暗咬牙,以前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出,好生把小家伙骗到手呢? 真二! 牛二被踹下去,身形迅速翻转,手撑地像个猫儿似的灵巧落地,身手跟外形严重不符,他还装可怜,“唉哟摔死我老牛了——老牛要去同纪主子告状!” 卫砺锋立刻顺手甩来一支暗器飞刀,声音带着鼓励,“好啊,你现在就从这墙头跳过去。” 牛二立刻头摇的像波浪鼓,“不要!”当他不知道六谷先生在对面等着呢,老牛才不喜欢做筛子! 可怜的将军,不知道啥时候才能上炕? 六谷看纪居昕房间里烛火久久不熄,也有些担心,朝手下递了个眼色示意盯着对面,朝纪居昕的房间走去。 轻轻敲了敲门,走进房间,发现纪居昕正愣愣坐在床前,盯着手里的消息纸发呆。他身上只穿着雪白里衣,对面竖着着一道春江圆月的四扇屏风,屏风侧的架子上挂着明日要穿的衣服,搭配的配饰随意摆在下方红木桌面,烛光下泛着淡淡光泽,映得小家伙面容更显朦胧俊秀。 “怎么还不睡?”六谷轻轻走近,心内庆幸还好阻住了那大尾巴狼,要被那厮看到小昕现今样子,怕会发疯。 纪居昕意识收回,看到六谷先是叫了一声父亲,再把手中的消息页面给他,“纪家……被夺爵了。” 六谷很快看远,“嗯,我知道。”今日傍晚才来的消息,他以为小昕听到会高兴,“不开心?” “没有,”纪居昕摇头,“夺去纪家爵位,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我本打算等过了殿试,就动手把纪家脑门挂着的爵位撕下来,不想被人捷足先登了……” “是卫砺锋。”他眉梢微扬,脸上绽出灿烂笑容,声音透着甜蜜,“他一直对我这般好……” 六谷揉了揉他的发,“明日就是殿试,大家都很担心你,早点睡,嗯?” “担心我像会试时睡不着?”纪居昕眨眨眼,“殿试虽然更重要,但我一点也不害怕,谋事在人,成人在天。” 六谷见他神色并无异常,放心了,“早点睡。” 六谷出来,纪居昕的房间灯就灭了。卫砺锋长长叹了口气,让底下换班的守卫给他拿壶酒,就着月色喝了起来。 第二日,纪居昕由卫砺锋护着,骑着马至皇宫外候见地点等候。 那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地面铺的是青砖,间有益兽浮雕,远目望去,连宫墙都离的很远。 他到时这里已经不少熟人,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三人最是显眼,远远就看到了。 因在皇宫,不好放肆,林风泉只敢笑嘻嘻冲他挥了挥手,不敢大声唤他。 纪居昕下了马,指了指三位好好友的位置,“我这便过去了,你且去忙你的事吧。” “一会儿我来接你。”卫砺锋暗里捏了捏纪居昕的手,眼神十分专注,像是看不够,又像是有些舍不得。 纪居昕耳根微红,“你若事多不便,自管去忙,我不会有事。” 卫砺锋挑着一边眉毛,“皇宫之中规矩不同,如若有人故意与你为难,你只管随意同哪个禁卫军说一声,我必来寻你。” “我知道的,”纪居昕拽了两下手出不来,“你……松开。” 卫砺锋走后,纪居昕长长松了口气。虽然与卫砺锋相处越来越自在,但是偶尔仍能感受到卫砺锋的霸道强势,引得他跟着心跳加快进而手脚都不是自己的。这份感情是不是太过浓烈,要不要……稍稍冷静一下? “纪九!”见纪居昕过来,林风泉赶紧拽住他,声音略略压低,“你怎么才来?我们都是天刚亮就到了!” “那还不是等了这么久?”纪居昕故意笑话林风泉,“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么,照着通知的时间提点一点便可以,提前太早反倒伤精神哦。” 林风泉拍着额头,“这不是没经历过,紧张担心么!” 纪居昕与夏飞博,徐文思行礼打招呼,“你们也来的很早?” 徐文思指了指林风泉,“不如他早。” 夏飞博看了看纪居昕身上的衣服配饰,“你这身不错。” 纪居昕很高兴,“今天来面圣,所以穿的好一点。” 林风泉羡慕地看着纪居昕身上的松缎缂丝暗针绣的衣裳,“这料子好亮眼,还能看到反光!” 徐文思解释,“大约是江南私下兜售的贡缎,自是不一样。” 纪居昕任他们点评片刻,过了嘴瘾,才看看旁边三两一群候着的人,“可有认识的?” “有啊,我之前都套过交情了,来来来我指与你看……”林风泉拽着纪居昕,一一与他介绍,哪个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榜上多少名。 太阳一点点升高,时间慢慢过去,林风泉情绪一直很高,徐文思一直保持微笑,大家脸上喜意都未散,只有夏飞博总是皱着眉头。 他一向沉稳,面色总是特别严肃,但现在时刻的皱眉……纪居昕能看出来,他正在为什么事苦恼。 他与林风泉徐文思递眼色,二人反应相同,不知道夏飞博是什么回事,大家都有点担心。 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三人只好对了眼色,等殿试完再说。 介绍完人,林风泉便抱怨中了进士家里客人特别多,连出门玩的时间都没有,徐文思也跟着叹气,直说忙完一定要约出来玩,纪居昕微笑着答应。 二人还就最近的纪家事件关心了纪居昕,纪家怎么样他们其实并不介意,但是很担心这些事会影响到纪居昕。 纪居昕表示没事,他们还不信。 就在几个人热热闹闹地聊天时,殿前有太监宣新科进士觐见。 纪居昕本以为殿试很复杂,没想到特别快,特别迅速。 皇上只叫了前五名上前,每人提了一个问题,就顺利地命人写就金榜,盖上玉玺。 名次与会试一样,并无变动。 夏飞博点了状元,榜眼是个年近四十的清瘦书生,纪居昕点了探花。 皇上许是政事繁忙,只与他们温声说了几句话,赐状元游街,赐琼林宴,之后就让众人退下了。 纪居昕心情特别好,林风泉又是爱热闹的,说话声音很大,走过长长宫径,纪居昕渐渐听到了一些不好的声音。 说此次临清学子出了大风头,更是占了一个状元一个探花,必然有内情。 纪居昕嗤之以鼻。 会试能考出来是个人本事,学识积累,可要中头三名,是有运气成分的。比如你写的策论正好投了主考官的胃口。夏飞博性格稳重,他经历沉淀后也偏中庸,大概这次主考官正好喜欢这一口。 没得到高名次,这些人该检讨的是自己,而不是挑剔别人。如果议论声大,引来上位者注意,或小人钻空子,最后一定得不了好。 酸的心态可以有,表现出来就没脑子了。 纪居昕正随着众人热闹拥着夏飞博准备围观新状元打马游街,突然横里来了个人,是个太监,面白声细,“哪位是探花郎纪居昕?” 众人面面相觑。 纪居昕站出来,“正是在下。” “有主子要见你,跟咱家走吧。” 众人看着纪居昕,有人羡慕有人担忧。 纪居昕给三位好友一个‘放心’的眼神,走向小太监,“是。” 宫里规矩大,有上位者要见,容不得他不许。 第237章 朱闻 纪居昕随太监走了两步,太监就停了。等参加殿试的人们走完,太监指着一个方向,“纪公子请看那边。” 纪居昕调转视线看过去。 他站的位置很特殊,是出宫的小路,又靠着一道月亮门。视线越过月亮门,是描绘华丽的小小照壁,再往前一步,能看到照壁侧面不远,有一处小亭子,精致小巧。 而小亭子里,有一个熟人——刘昔! 纪居昕这下不担心了,随着太监走过去,发现小亭子里并不只刘昔一人,回方才视线被亭柱遮挡,他没有看到,刘昔对面还坐着一个尊贵少年,正是当今太子! 纪居昕赶紧下跪行礼,“纪居昕叩见太子殿下,世子殿下。” “起来。” 声音有些淡弱,并不熟悉,是太子。 纪居昕站起来,恭立在侧。 “今日是殿试之日,我本不欲打扰,但与太子闲坐片刻,刚好看到你们出来,太子好奇,我便着人叫你过来,”刘昔坐在轮椅上,隽黑眼眸盛满笑意,“你不介意吧。” 纪居昕哪里敢说介意,连声道不敢。 “你是召儿朋友?”太子好奇地看着纪居昕。他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皮肤黯淡,手上青筋毕露,只一双眼睛看着富有神采。 可从他淡弱的声音里,纪居昕能听出,太子身体真是不好,看起来很像回光返照的样子。 他恭敬回答,“正是。” “召儿那么调皮,你怎么与他相处的?”许是意识到自己问题不好回答,太子又道,“他不曾与你发火胡闹?” 纪居昕微微笑着,“召郡王赤子之心,便是有些许别扭,也是出自关心……闹也是闹不了多久的。” 太子掩唇笑了,轻轻咳了两声,又问,“你是临清人?听说临清的莲青书院历史悠久,你可进去读过书?与孤说说?” 原来太子对这个感兴趣…… 纪居昕一一详细说着,希望能满足太子的期待感。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渐渐看懂了太子为人。太子爱笑,学识丰富,谦逊不自傲,很多书与他探讨起来很有些妙思巧解,是具胸中有大丘壑之人。 若他能登基为帝,大夏想必也能不错,可惜……他身体不好。看刘昔与他感情很好的样子,如若太子病逝,刘昔一定很伤心。 太子咳声越来越多,刘昔止了二人聊天,“太子,该回了。” 太子遗憾的叹口气,看着纪居昕,“你很好。召儿年纪小,脾性别扭,能劝的地方多劝点……今日见到你,孤很高兴,不知道以后……” “太子,”刘昔面色不愉,“又乱说话了。” 太子笑了笑,阳光洒在他脸上,他的皮肤近乎透明,“好,不说了。刘昔,你派个人送纪九出宫。” 刘昔指了个小太监引路,冲纪居昕抱歉的点了点头,就陪着太子离开了。 纪居昕很不喜欢生死离别,眼睛莫名有些酸。这样与太子对话,是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小太监很安静,引着纪居昕往外走。 纪居昕更是无话,二人走了一段极平和的路,直到突然传来惊叫声。 纪居昕听着声音熟悉,转头一看,竟然是吕孝充。 他身后陪着一众太监宫女,部分太监宫女手上还提着东西,看起来是宫中赏赐之物。 吕孝充一向受皇后宠爱,这是进宫看皇后了? 可是他看到自己喊什么? 纪居昕眉头微皱,就见吕孝充指着自己,“鬼啊……鬼!” 纪居昕觉得皇宫里无视不好,想要上前打个招呼,谁知他刚迈出两步,吕孝充面色惊恐至极,好像特别害怕他接近,一边往后爬,一边捂着脸不敢看他,“走,走!鬼啊——鬼!” 纪居昕只好站住不动。 那边为首的太监小跑过来解释,“吕公子身上有些不好,但并不常发病,这位是今科进士?可否给个脸,暂避一侧呢?” 纪居昕看向身边小太监,小太监过来小声提示,这是皇后宫里的主管太监。 纪居昕不能不给面子,退至一旁,墙垣遮蔽处,“公公请便。” 太监笑眯眯道了谢,架着吕孝充往外走。 吕孝充仍然捂着脸,一个劲喊着有鬼。 纪居昕有些不解,吕孝充这是得癔症了?可为何看到别人不惊,偏看到他惊? 等吕孝充乌哇乱叫着离开,纪居昕才从墙后出来,刚准备往前走,眼角余光注意到一个老太监。 老太监正站在吕孝充曾走过的路上,头微低,不知道在想什么。 纪居昕却脸色大变,朱闻! 他有没有看到自己! 纪居昕赶紧回头,稳住心神,这辈子一点也不想和他接触! 待要走完这道路,他才冷静下来,悄悄指了指后面越来越远的朱闻,“那位公公……是谁?” 小太监一看,“那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公公,最受重视的。公子可是瞧着他气势足?” 纪居昕略微笑摇头,“只是好奇。” 他面上不显,心内却已掀起滔天巨浪,朱闻是皇后的人? 那为什么以后会效命魏王?皇后生的是太子,大夏正统,魏王可是要造反的人,两方明明站在对立面! 他非常不解,见到卫砺锋马都没骑,拉着卫砺锋上了车,急切的把宫里遇到的事小声告知卫砺锋。 他无法说前世就知道朱闻不是个好人,只能隐晦表达,“他给我印象非常不好,很像个奸细。” 以纪居昕表现出来的能力,就算他只说感觉,卫砺锋也不能轻视,立刻敲了下车壁,“我马上派人去查。” 等回到家,青娘大惊小怪的看着纪居昕,“主子您怎么回来了!” 纪居昕不解,他回来不是很正常吗? 青娘眼珠一转,突然叉腰仰天笑了,“我知道了,主子还不知道!” 纪居昕纳闷,“知道什么?” “主子的好友,新科状元夏飞博啊,他被昌宁公主当街求亲了!”青娘跟着纪居昕一路走到房间,抢了绿梅的差事,一边给纪居昕端茶倒水,一边眉飞色舞说,“新科状元打马游街,英俊年轻,不少大姑娘小媳妇都疯了!街上人挤人,临街的二楼三楼茶楼包厢都被包完了,看热闹的特别多!昌宁公主不知道从哪跑出来,指着状元郎,烟眉微蹙,朱唇轻启,直问夏飞博:你娶不娶我!” “主子是没瞧见,状元郎那脸色,啧啧,说尴尬又不是,说高兴也没笑,街上大姑娘小媳妇看到了,以为状元郎被恶势力逼婚,差点没打起来!” 青娘快言快语说了一通,纪居昕直接愣了。 自打知道夏飞博表字那一天,他就期待着今日,想着一定要去看,昨天晚上他还想着,谁知今天遇到一堆事,他把这事给忘了! 简直太遗憾了! 他立刻拽着青娘坐下,眼睛亮晶晶,“你来仔细说说……” 一路送小狐狸回家,自门口被青娘抢了注意力后,没得到小狐狸半分眼神的卫砺锋很有些怨念,眯眼看着青娘——有点眼色好不好!现在该是他和小狐狸独处时间! 青娘才不怕他,装做没看到,兴冲冲和纪居昕说着公主强行求亲状元郎的始末,跟说书似的,还懂的修辞渲染,让纪居昕越听越激动! 卫砺锋:…… 殿试过后,新进士们很快被派了官。 夏飞博做为状元郎,自然是进了翰林,纪居昕也进了翰林,不过他有另一样官职:御前待诏。很多时候,他得在宫外班房当差,等待皇上想起时召见。 林风泉徐文思因为家里走动关系,被派了京官,几个人倒是不用分别。 四人约在一起好好玩了几次,等时间到了,认真穿起官服,踏上仕途之路。 公主街上亲点驸马的事情很大,皇上罚她禁足,私底下问夏飞博愿不愿意娶,夏飞博经过一番内心挣扎,基本接受了这个事实,再者皇上亲问,他也不敢说不愿意。 时间就这么来到了四月。 纪居昕身上每根弦都绷的很紧,马上就要与钟三,魏王直面了,这些天他老恶梦,每每惊醒一身汗,他总觉得心神不宁,会有意外。 卫砺锋按六谷要求,过三书六礼,很快来请期。六谷说过,成亲日子让纪居昕自己定,纪居昕总觉得梦里一片血色不吉利,将婚期压到了半年之后。 卫砺锋满面不置信,看向纪居昕的眼神……好像被抛弃的大狼狗。 纪居昕摸摸他的头,“你乖一点,咱们先把大事办了啊——” 卫砺锋压低声音,“我以为只有成亲的事最大!”小家伙长胆子了,还敢摸他的头了!还说让他乖一点! 卫砺锋长这么大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打记事起,他就不允许别人摸他的头,可是今日被纪居昕摸着……他竟一点也不反感,还莫名觉得很舒服…… 罢了,他这辈子是栽在小狐狸手里了。 既然一直宠着他惯着他,再等半年又何妨! 卫砺锋咬咬牙,觉得自己特别伟大,满大夏朝也找不出他这么出色的男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钟三的行踪开始冒了出来,纪居昕和青雀六谷一边跟踪抓人,一边在京效达氏墓陵布防,等人入瓮。 接下来会有一段可以预见的忙碌,纪居昕想了想,在这之前,他还有一件事需要解决。 第238章 了结 纪家的事,该做一个了结了。纪居昕决定去牢里会一会纪仁德。 不过在这之前,他找到六谷,问他对纪家有什么打算。 六谷神色很平静,“他们对不起你娘,须得付出该付出的代价,一切都按你的意思,我没意见。” 纪居昕点了点头,转身去找卫砺锋。 监牢那种地方,还真得卫砺锋帮忙,他才进的了。 卫砺锋正好没事,答应地很痛快,留纪居昕在将军府玩闹一下午,用过晚饭,才趁着夜色行动。 他用了轻功,抱着纪居昕一路纵跃,一直潜到刑部大牢外围厅堂。值夜的狱卒猛然看到吓的不轻,正想大声叫人,卫砺锋从怀里摇出一面令牌甩了过去。 见得令牌模样,狱卒脸色马上变了,恭敬笑着迎上来,“小的有眼无珠,方才看岔了……大人来此,是要办什么事?” 卫砺锋指了指墙上的一排钥匙,“天字三号监。” 狱卒立刻亲自去取了钥匙,小心奉给卫砺锋,声音压低,“小的去把闲杂人等赶开,大人盏茶时间再去,保准安安静静的。” 像他们这种狱卒,早就训练出眼力劲,知道什么人样人能惹什么样人不能惹。冲卫砺锋这气势,这牌子,这理所当然的姿态,他不但不敢像往日对待别人那样抬着头要这要那,还得主动小心伺候着。 狱卒特意找了个干净房间让纪居昕和卫砺锋稍等。 挨着监牢,再干净的地方味道也有些不对,纪居昕揉揉鼻子,叹了口气。 “愁什么呢?”卫砺锋捏了捏纪居昕的手。 纪居昕微微侧着头,清澈的眼睛看着卫砺锋,“你觉得我怎么脱离纪家好?” 卫砺锋神情微微一顿,原来小家伙在担心这个,“不想姓纪?” “我有父母,与纪家没半点关系。纪家虽养了我十多年没让我饿死,但他们不过费了几两银子,并没谁真的用心。那些银子我早替他们赚回去了,光夏飞博那的关系,杨氏就赚了不少,我并不欠他们。再说他们还害了我娘……”纪居昕嘴巴有些扁,“我觉得这个姓有点让我恶心,也担心父亲不高兴。” 他口中的父亲,自然是六谷。 卫砺锋指腹蹭着纪居昕掌心,温声道,“此事六谷先生曾与我提过,他并不介意。现阶段大夏事多,你先顶着纪姓比较好,待这番波折过去,皇上会给你赏赐。” “皇上?”纪居昕眼睛倏地睁大,“你说皇上知道了?” “嗯。”卫砺锋点点头,“你手下青雀势力,不好瞒着皇上。现在钟三在,可以为你打掩护,可钟三死了,你的青雀就藏不住了,不要小看皇上对天下的掌握力。” “不过我已经在他面前提起过,包括你以前想的那些,对青雀的安排。我说你不但没有反心,反而希望事事能扶助大夏,甚至组织可以转变成为半官方,受大夏监管。”卫砺锋笑眯眯,“我故意说的夸张,皇上也不愿太占便宜,表态很大方,说青雀是你的人,一切皆有你做主,但是必须由我在旁看着,每季做个汇总折子。” “皇上对你如此信任?”纪居昕眼睛睁圆,他还是小看了卫砺锋的圣宠啊! “你我在一起,不会有后,不管我这个有一丝大夏皇族血脉的将军,还是你这个前朝皇室遗孤手有青雀的少主,只要人生几十年过完,两腿一蹬,手里的东西就什么都不是,皇上怕什么?” 卫砺锋眼梢微微挑起,“只要我们态度足够端正,忠心也有,他手掌天下权,自是什么都不担心。不过皇上也暗示,改姓之事非常重大,在此多事之秋恐生旁事,建议我们延后。” 纪居昕并不介意时间问题,他只是突然想起这件事终要解决,一时又没有头续,没想到六谷和卫砺锋都为他想好了,样样俱全,他根本不用担心。 他感动地的看向卫砺锋,“……你真好。” 卫砺锋见纪居昕小脸凑的有点靠前,抱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立刻倾身过去亲了口,“那当然。”亲完还咂咂嘴,留恋地看着纪居昕双唇,“宝贝儿真甜。” “……不要脸。”纪居昕赶紧看了看左右,发现没人才松了口气,虎着小脸,“一会儿我与纪仁德说话,你不许偷听。” 这是对方才之事的惩罚,还是早打算了不让他看? 纪居昕表情太过严肃,卫砺锋亦认真点头答应,“好。” 一盏茶的时间很快过去,卫砺锋见狱卒过来讨好的笑,拍了拍纪居昕的手,“走吧。” 周围的人果然清的很彻底,不知道天字号牢房本就偏僻,还是下边故意安排,纪居昕一路走过去没有看到一个人,包括犯人。里面安静到落针可闻,有一种非常压抑的感觉。 “卫砺锋,”纪居昕缓缓开口,“我不想让纪仁德痛快的死,但也不想放他出去祸害人,关他一辈子可以么?” “当然,”卫砺锋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背,“这里有我的人,你想让纪仁德怎么样,他就会怎么样。你要不放心,我有私牢……” “我放心。”纪居昕握了握卫砺锋的手,“我放心。” 等最里面一间牢房出现在眼前,隐约露出纪仁德身影时,卫砺锋停了,“我就在这里守着,你自己过去,但是——不准打开牢房门。” 狱卒给卫砺锋的钥匙是开第二道门的,过了那道门,就是天字号牢房。或许卫砺锋也有纪仁德牢房的钥匙,但不会给纪居昕。 纪居昕明白卫砺锋是为他安全着想,“我才不想离他那么近,只隔着牢门说几句话而已。” 卫砺锋放心了,亲了脑门一口,“乖,去吧。” 纪仁德不相信上天一点也不眷顾他,可这么些天,他真没等来魏王的人。他现在什么都没有,魏王不帮他,就没人帮他了!他找上魏王时,就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谁知道事情不顺,他事办好,又被那小崽子阴了!他不甘心! 牢房总是安静的,外面的脚步声非常非常清晰。 纪仁德下意识看过去,眼瞳微缩,“怎么是你!” 纪居昕笑眯眯走近,“怎么,四叔不愿意见到我?” 纪仁德身子扭了扭,试图遮挡身上狼狈。他现在衣衫脏污,发蓬面黑,而这小崽子,一身光鲜,连靴子都是粉底,站在这晦暗监牢里简直在发光! 他们两个的相处境况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明明应该是他华服高官,眸带怜悯,看着这小崽子瑟瑟发抖跪在他面前,求他开恩求他相怜,明明尊贵无双的应该是他! “四叔这是怎么了?”纪居昕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两眼,“这是嫌身上脏了?没关系,我不嫌弃。” 纪仁德冷冷哼了声,不与纪居昕说话。 纪居昕笑了一声,“四叔在牢里这么长时间,怕是不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事吧,我来与四叔说说。” “我呢,不才中了进士一甲三名,殿试圣上亲点了探花。一起参加殿试的同科都出去了,我却被太子请去,与安王世子一起,三人聊了会儿天。我不仅入了翰林,还被封为御前待诏,偶尔皇上要往下发的圣旨,都由我草拟,好像比四叔当年……强了点?” 纪仁德不可置信地看过来,怎么可能! 他下了狱,纪家出了那么多丑事,还被夺了爵,这小崽子怎么会不受影响! “四叔不信?”纪居昕笑容灿烂,“我还真没被这个纪姓影响一点呢。几日前卫砺锋将军下了聘,要与我成亲,聘礼一共二百二十抬,其中还有御赐之物。我的事,不仅皇上知晓,还给予祝福。安王世子,郡王,简王世子,昌宁公主,都送了贺礼……四叔,我的位置,稳的很呢。” 纪仁德一口血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咬着牙说,“一个大好男儿,竟雌伏人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真真不要脸!” “纪仁德,”纪居昕突然眉眼锋利,透着杀意,“你是聪明人,自己好生想想,这样说——合适么?现在可以救你的人,好像只有我一个了。” 纪仁德突然浑身一抖,然后绝望的发现,纪居昕说的非常对。 就凭着纪居昕能让狱卒清场,独自走到这里,他就知道,纪居昕没骗他,这小子现在手上权势,已今非昔比,他绝对有救自己的能力。 他不明白纪居昕为何对他有深仇大恨,但他感觉,纪居昕今日来,一定是特意来看他的狼狈模样,折辱他来的。 他是文人,要有风骨,要有气派,要有坚持…… 可是如果命都没了,还坚持什么! 纪居昕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心胸狭窄,对往日慢待记的清清楚楚,他害自己到如此地步,却没要了自己性命,显是仇并不深。 如果恨意没那么重,是不是他服个软,纪居昕就愿意抬抬手? 小孩子最喜欢人捧,喜欢人夸,如果自己能求饶,他是不是就会放过了? 纪仁德微垂着头,眼珠子乱转。 第239章 决定 纪居昕见纪仁德不语,以为他不信,冷笑一声,声音悠长,“本来纪居中此科中了进士,被纪家名声连累,不会有官派,我稍稍搭把手,派官文书就下来了……” 听到这句话,纪仁德突然膝行至纪居昕面前,一头磕在地上,诚意十足,“是我错了,当年慢待于你,求你看在咱们都姓纪,血脉相呈的份上,帮帮我吧!” 他一下一下磕着,像是在和地砖较劲,非常用力,又像担心纪居昕不相信他。 纪居昕怔怔看着他磕头,看着看着突然笑了,笑的捂着肚子眼含泪花,纪仁德竟然也有今天! 这人是伪君子,心机颇深手段狠毒,但他仍然是个文人,外在表现气质并非全是假的,他是真的清高傲气。就算去跑关系,有求于人,他用的方法,使的手段,也多是表现优雅的,想让人欣赏。 这样低声下气跪在地上求人,只怕是第一遭! 重生起始,纪居昕只想报仇,可身在内宅,周边离不了丫鬟仆妇小厮,想要纪仁德的命,太难。所以他想往上爬,想拥有更多权利,强大了,就可以杀纪仁德了。 随着时间推移,他越来越看到纪仁德的恶心一面,觉得这样杀了他太可惜。他要亲手将他逼至绝境,一点点把他心尖上的东西夺走,让他看清楚,连他的命掌握在他手里,以纪仁德的性子,一定会非常难受。他很想看到这样的纪仁德,可当纪仁德真的跪到他面前求他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更恶心了。 因为就算如此,也挽不回前世他曾受过的苦。 他一点也不觉得爽快。 可他仍然不会放过纪仁德。死太痛快,太慈悲,他给纪仁德安排的,一定是这人从未享受过的‘愉快’滋味。 纪成昕抱着胳膊,笑眯眯看着纪仁德动作,直到纪仁德额头一片血光,体力不支磕不动了,才轻轻浅浅说,“不行。” 纪仁德一口血吐了出来,恨恨看着纪居昕,“你作弄我!” 纪居昕笑容特别灿烂,“我是作弄你了,你待如何?” 纪仁德颤抖地指着他,“你好黑的心!我从不曾对不起你什么……” “不曾对不起我什么?”纪居昕冷笑,“难道你没有与魏王密谋,同杨氏商量,要将我送给朱闻?” 这小崽子怎么知道! 不过事到如今承不承认没什么区别,因为结果是——他在牢里,而这小崽子在外面,“你不是好好站在这里?” “那是我命大。” “纪居昕,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 “有些事,不是你不记得,就没发生过。” 纪居昕无法提起前生之事,“纪仁德,有没有做过恶梦?梦里你特别对不起一个人,你把那个人卖给别人糟蹋,一次次踩着他的头往上爬,最后位极人臣,非常舒爽?那个被你坑了的人,却求死不得,最后早早离世?” 那日看到吕孝充不对,纪居昕让青娘好生去查了查。吕孝充的确害了疯症,特别爱说梦话,时常梦里惊醒。梦话说的很含糊,总是会喊纪居昕的名字,一时高高在上颐指气使,一时卑微恐惧求饶。 通过青娘描述的那些梦话,纪居昕便猜出,吕孝充总是梦到前世。而今世被自己阉了,他心存恐惧,以为这是报应,所以特别害怕见到他。 想来上天是公平的,纪仁德既然同样害过他,没准也做过这样的梦呢? 他仔细地观察纪仁德的表情,发现他瞳孔紧缩,神情停滞,便明白了,嗤笑一声,“原来真做过。” 那就好办了。 他欺近牢门,紧紧盯着纪仁德,“如果我告诉你,你做过的梦其实并不是梦,而是事实呢?” 纪仁德抬头看他,突然面色惊惶,“不,不可能!” “纪仁德,”纪居昕眯了眼,声音冷漠锋利,“我从地狱爬上来,朝你索命来了呢……” “不——我不信——”纪仁德想爬起来,无奈腿上无力,在地上滚了一圈,眼珠子乱转,表情惊恐至极,“你骗我!” “信不信由你。”纪居昕慢悠悠地掸了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可怎么能让那些过去只折磨我一人呢?四叔,现在只是开始,你可要好好享受。” “我呢,不但会毁了纪家,还会时时向你汇报,让你知道外面的事,四叔可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纪居昕笑了两声,抬脚欲走。 “不,不!”纪仁德抓住牢门,“纪居昕我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你不能因我没做过的事惩罚我!只要你救我出去,我保证很听话!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纪家……我费了那么多心,纪家不能倒!” “你是费了很多心,杀了你的一母同胞的三哥,杀了我娘,所有在你面前的阻拦,你都要灭杀。便是没人阻挡于你,只要对你的前程有用,你都会毫不犹豫的拿来利用……纪仁德,你真真是个没心没肺,冷血刻薄的人。” 纪居昕顿了顿,“可惜你对我没用。根据你的处事法则,你不值得我帮。” 他说完继续往前走,纪仁德在他背后再次咚咚磕头,“我都已经这么求你了,你就放过我吧!” 原来他还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纪居昕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些人就是这么恶心,骨气对他来说一文不值。 他太高估纪仁德了。 走出天字号监牢,卫砺锋正抱着胳膊,半倚着墙等他。 “好了?” 纪居昕快走两步,双手前伸,紧紧抱住卫砺锋,头埋在他胸前,闷闷‘嗯’了一声。 “不是自己要来?来了又不开心……”卫砺锋揽住他的腰,一下一下安抚,“以后不要再来了。” “……嗯。”纪居昕声音有些浅,“让人把纪家的事统统说给纪仁德听,尤其我以后怎么风光。” “报复人这种事,你男人比你在行,放心吧。”卫砺锋眼睛微眯,纪仁德让小家伙这么不开心……不收拾一下看来不行。 “……不要让他死。” 纪居昕说的模糊,卫砺锋却很了解,让人生不如死么,他会的手段比小家伙多的多。 “不想了,我们回家好不好?”卫砺锋并没在这个时候占纪居昕便宜,静静摸着他的头发,“马上有大事呢,我们都要忙,没时间想旁的事。” “嗯。”其实纪居昕今日过来,不过想面对面见一见纪仁德,给自己这段心情来个了结。今日之后,前世种种如过眼云烟,他不会再想起,他与卫砺锋还有长长的日子要过,他会很幸福。 他主动伸手,笑吟吟揽住卫砺锋脖子,“抱——” “真是爱撒娇。”卫砺锋一脸‘拿你没办法’的表情,抱起纪居昕,没走出几步,就看到狱卒乖乖站在黑暗角落,一声不吭,怕影响他们似的。 是个精乖的。 卫砺锋丢了一锭金子过去,颠了颠怀里的小宝贝儿,纵身离开了。 回到家里,好好休息过后,他们开始商量钟三魏王的事。 纪居昕面色有些凝重,“两边日子这么接近,我们只能分头行动。” 六谷凝眉,“计划已经置的差不多,钟三那里,有我和青雀就行,你呆在京城。” 他怕纪居昕有危险,因为钟三一直的目标都是纪居昕,在情势不明时就曾试图暗杀多次。此次他们想对付钟三,钟三何尝不想反过来对付他们?到时他带来的人一定很多,肯定有自己的安排,纪居昕过去,可能会有危险。 纪居昕知道这一点,但仍然摇了头。 “观钟三此次行事风格,我总觉得他有几分刻意,让我们知道他干了些什么,又小心隐蔽不让我们抓到,我猜他与我一样,一定想借着这个机会来个最终对决,不是我死就是他亡。” “青雀因传承原因不能对达氏不敬,可以钟三反骨,我猜如果到时陵墓前看不到我,他不会现身。”纪居昕看着六谷,神色郑重,“我不能不去。” 六谷瞪向卫砺锋,试图拉个战友,“你就放心?” 卫砺锋眯了眼睛,脸上带出一个温柔笑容,“我自是不放心,但小昕想做的事……我都支持。” “他从临清被嫡母虐待,饭都吃不饱的小小庶子,走到如今,不是靠你,不是靠我,靠的是他自己。我们应该多给他点信任。”卫砺锋话说的非常好听,纪居昕投来感激眼神,桌子底下的手默默去勾卫砺锋的。 六谷瞪眼,和着自己还是坏人了? 卫砺锋最懂小家伙脾性,他决定的事情很难改,而且他分析的也处处有理,他已经长大,不想被人像对待小孩子似的对待,很正常。 而他们做为亲属,应该接受这个事实。小家伙不是养在笼子的鸟,他是羽翼丰满的幼鹰,总有一天要翅击长空。他们以后的路还有很长,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风险,让他成长,比让他不谙世事好。 “但是——”他捏了捏小家伙掌心,“你身边必须带足够的人,任何时候不能离了青雀墨队的视线,你必须要保证这一点。” 纪居昕眼睛亮亮的,“我保证!” 两人意见一致,六谷无法,只好认了这条,继续讨论其他事情。 这样一连商量了几天,计划就绪,时间正好,纪居昕与卫砺锋道别,跟着六谷去了京郊,卫砺锋则留在京城,等待魏王交接手中力量。 第240章 钟三 达氏陵墓在京城北面,紧邻燕山山脉。听说山那边,就是达氏血脉发源之地。 六谷说,达氏族人皆身材高大,便是当年的亡国公主,也是身高强于南方男子,手长脚长体型健美英姿飒爽,谁知一代代繁衍下来,到纪居昕这里,体格已经偏向中原文人。 正值春浓,出京的路上姹紫嫣红繁花处处,美不胜收。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想着到了目的地大概不会轻松,纪居昕便与六谷开玩笑调解心情,“那我大概是像你了。” 六谷一怔。拉着缰绳的手顿了顿,看向纪居昕的目光略有些朦胧,好像在透过他看什么人,“你长的像你娘,很像。” 纪居昕不禁想起,在纪家,纪仁礼最常骂他的一句话,就是‘你怎么一点也不像你娘!’ “父亲不高兴?” “我很高兴你像她。”六谷目光温柔,“她曾说过,最想要个女儿,要个长的特别像她的女儿,生下来就好好宠着护着,让她快快乐乐的长大……” 纪居昕持着马鞭的手微微收紧。 “她很想有个孩子,大概不想让孩子受她受过的苦,一直念一直念,好像迫不及待想要给出所东西,让孩子幸福。”六谷浅浅笑着,“可是她那么想要孩子,也谨守礼仪,未成亲前从不许我太接近,只肯让我握她的手,真真是个矛盾的人。” ‘嗒嗒’马蹄声清脆,有温暖山风袭来,抚在脸上手上,仿若羽毛轻拂,很舒服。 “……虽然你是男孩,但这么像她,她一定很开心。” 纪居昕听到六谷轻轻的,好似叹息的声音,“如果她还在世,一定是天下最好的娘亲……小昕,你不要怪她。” 纪居昕眼睛有些模糊。 他知道…… 他的娘亲那么聪明,受那么多苦都扛过来了,偏偏在最重要的时候,为了保住自己,频频失误。如果娘亲那时狠一狠心,打了胎,不受怀孕的影响,不会累不会困不会难受,保持聪明的头脑,一定能从纪家脱身,能找到青雀,能杀了钟三,能与六谷团圆,能……再有很多孩子。 明明那么聪明的人,那时偏就想不开。 真是……傻。 他曾埋怨过,为什么娘亲扔下他离开,为什么不好好护着他长大,为什么让他受那么多苦,可其实,娘亲最爱的就是他。 “等这件事完了,我们一起去纪家坟茔把娘接回来吧。” 六谷眸中绽出惊喜神彩,“你愿意?” 每每想到雪儿在那个恶心的家族坟里,他就心内有火在烧,可这些事对一直长在纪家的纪居昕不公平,他一直担心纪居昕不高兴,想着多给些时间,才一直没提。 纪居昕脸上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嗯!我很想接娘回家!” …… 一行人还未到达目的地,前期出发的榴五柳无心已经派人送了消息过来。 陵墓一带,西边方圆十里没动静,东边却有些异常,形迹显示,已经有人在那边做了布置。青雀的人过去查,对方并不下死手,只威胁离开,如果不离开……看到对方架在弓上的箭光,应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大概是钟三的人,”纪居昕笑着看六谷,“他故意将东面留给我们,可见是做足了准备。” 纪居昕之前曾派青雀到陵墓排查,但因为想借此机会诱钟三,并不会全面封锁,都封上了人怎么进来?必然要留口子。 钟三显是看中东边那片地方了。 六谷隐有担忧,“此次交锋是双方都预料到,并且提前进行布置的,我只担心一条,钟三的布置比我们早。” 六谷年前不久才想到钟三此时会出现,慢慢开始提醒布置,可若钟三比他早……青雀就很很被动了。 纪居昕劝他,“我倒觉得我们准备够早了。墓陵地方偏远,地形有限,提前几个月尚占便宜,果真提前一年两年的,我认为用处反倒不大。” “不过我们还是多提防些好。” …… 二人边说边商量,很快到了墓群西侧。 达氏在做皇帝的时候,皇陵大概很奢华,但国灭运散,大夏皇帝也不会愿意看着达氏祖坟光鲜,墓群闲置,无人看管,渐渐的就变了样,经过几百年,除了地方大点,坟包多点,早已失了以往的贵气。 因不确定钟三位置,他们不能走太近,六谷下马撩衫,远远对着墓群叩头,神色一片苍凉。 青雀并墨队诸人亦一同叩拜,神色很是虔诚。 纪居昕也下马叩了头,才带着众人去寻榴五柳无心。 榴五柳无心汇报情况,让手下轮流换班盯着钟三动静,纪居昕听完觉得现阶段如此保持就好。 他寻了棵隐蔽树木,拉着六谷坐在树下。 “你说钟三什么时候能来?”纪居昕抱着小白貂,同六谷说话。这次出门,小白貂不干,非要跟着,纪居昕无法,让青娘抱上它,一路跟着。他骑术不太好,小白貂长大后越来越好动,纪居昕怕一个失误伤到它。 六谷逗着小白貂,“说不准。钟三太聪明,他知道我们想找他,必然想作弄我们,可能会来晚些。也有可能他提前悄悄来过,留下这些人打掩护,做成没来过的样子。” 纪居昕捏着小白貂的粉嫩嫩的爪子,“青雀半年前就在留意这里,近两个月更是加大了力度,钟三若来过,我们不可能不知道,他一定还没到。” 六谷认同,“他没来过的可能性更大。” 玩一会儿小白貂,纪居昕又问,“卫砺锋说魏王与贵太妃同皇上讲条件,愿意交出先皇遗留下的势力,希望得到一处封地,你亲觉得是真是假?” “不好说。”六谷凝眉,“但魏王一定别有用心。” 魏王要求的日子是十七,钟三会出现的日子是十八,因为担心钟三放烟雾弹,纪居昕与六谷须得提前过来,今日是四月十六。 纪居昕担心京城局势,“卫砺锋那里……不会有事吧。” “卫将军很厉害,你无需担心。” …… 晴朗的春天日落景色很美,天边被彩霞染的淡金,浅桔,绯红,太阳全部消失后,西边的天色甚至夹了一抹深紫,十分瑰丽。 美景似乎能让人心灵涤荡,纪居昕抱着小白貂静静欣赏,末了遗憾道,“可惜那臭流氓看不到。” 小白貂适时‘吱’了一声,纪居昕摸摸它的头,“你也想他了?真乖,过两天就能见啦!” 小白貂用力摇头,它才没想那个坏人! 青雀在隐蔽处搭了简易帐篷,纪居昕在收到京城里卫砺锋放的代表一切顺利的信号,才抱着小白貂睡了。 一夜无事,安静至极,只有淡淡虫鸣。 第二日到了夜里,钟三也没出现。 纪居昕忍不住提着心,担心卫砺锋会不会有事。 他突然想到,钟三与魏王刻意错过一天,是不是调虎离山之计,钟三要在京城帮魏王! 捏着草根逗小白貂的六谷动作停下来,眸内闪过一道光芒,“钟三他不敢。” 纪居昕松了口气,“是了,我们的力量与军方比起来不算什么。钟三选十八,最大的可能是,那边所有人都忙着,我们这里只能靠自己,不会有人来救!” 六谷负手站起,声音寒凉,“他太小看我们了……” 钟三是在四月十八酉时出现的,出现的非常嚣张。 好像一点也不害怕青雀的包围圈,他故意制造出动静,走到达氏陵墓前,随随便便地磕了个头。 这样的表现…… 纪居昕与六谷对了个眼色,“我们也过去。” 此时天色将将变暗,视野还不算太模糊,纪居昕看到钟三穿了一身竹绿色长衫,身板很直。 六谷略侧了身子,悄悄在纪居昕耳边说,“他穿了金丝软甲。” 怪不得这么猖狂。 纪居昕心想,这是料准了没人能杀得了他? 钟三见纪居昕带着六谷柳五柳无心青娘周大并一众青雀下属下来,突然大笑出声,“好大的阵势!” 他拍拍膝前,“青雀诸人,你们是不是忘记了达氏血海深仇!” 青娘气的甩鞭子,双眸通红,“青雀是与你有仇!若不是你们背叛,达氏,青雀岂会是如今模样?你这忘恩负义之徒,也敢出来混说!” 钟三冷冷扫了青娘一眼,目光森寒如刀,“我们的主子,应是坐在龙椅上最尊贵的存在!刘氏强悍,夺了我主一切,我们便该替主子抢回来!你们一个个软了骨头,失了血性,忘了昔日郡主相护之恩,可我钟三不敢忘!我此生,将舍命为达氏夺回江山!” 青娘呸了一声,“造反还说的这么光明正大,钟三你还真是有张好口条。我们青雀一向忠心,只认主子一人命令,如今主子在前,钟三你怎的还敢张狂!” 钟三斜挑了眼睛,指着纪居昕,“他是主子?”他转向六谷,“你也认?” 六谷冷静站在纪居昕身侧,保护意味明显。 钟三嗤笑,“主子血脉岂容混淆!还未曾玉牌验血,你们哪来的勇气认主!” 第241章 对阵 纪居昕这才想起来,榴五曾与他说过,验血玉牌在钟三手里的事。 钟三故意这样问六谷,是以手上玉牌为威胁了? 他心内暗笑,可惜,六谷根本不用玉牌,就能确定自己身份。 六谷果然不为所动,眉眼冷冽,“墨队自有认主佳法,你这等背主之人不配知道!” 榴五看到钟三眉毛早就竖了起来,想起那次叛乱时死去的同门,她的心都在滴血!她指着钟三,“钟三!你背主叛逃,心存不诡,若迷途知改,我等便劝主子给你留个全尸,你若执迷不悔——我榴五发誓,今日必斩你于此!” “好大的口气!”钟三指着纪居昕身后青雀众人,扬声道,“青雀只尊达氏血脉,这纪居昕未滴血验过玉牌,你们就敢信?别被别人的阴谋害了!” 见钟三鼓动人心,纪居昕微微皱了眉,看了看六谷。 六谷悄悄摇摇头,示意他不会有事。 青雀最初都是前朝罪臣,天长日久,罪臣后代人数减少,便是开枝散叶,也不似先代胸中仇恨那么重。青雀家族温暖,互相扶持,他们只认一个主子。到了后来,青雀壮大需要加入新鲜血液,比如榴五柳无心青娘,这些人都是青雀首领在外捡来的孤儿,抚养长大,教了本事,这些人只认师傅,并且随师傅的忠心而忠心。 青雀传承至今,对大夏的仇恨淡了,对主子的忠心却从未改变。 首领认了主子,下面便会跟着首领认主,除了反叛的钟三,所有首领都认纪居昕,那么青雀所有下属也就认纪居昕,验血玉牌到了今天,作用已经不如以前大。 所以说,青雀能找到纪居昕这个主子是幸运,而纪居昕心思正,心存高德,更是青雀的福气。 见六谷肯定,青雀也没人有任何声音,纪居昕很感动。但钟三之言,的确对他不利。 他想了想,眼底透过一丝了然,钟三这是玩空城计吧。 他上前一步,声音冷冽,“钟三,我听说,验血玉牌一直在你手里?” 钟三细长眼角上扬,眸含得意,“正是。” “那你拿出来吧。”纪居昕浅浅笑了,“当场验一验,让大家都看到,不是正好?” 钟三突然眼瞳一缩,上当了! 验血玉牌的确在他手里不错,他本也想通过这个挟制青雀,因为没经过验血,纪居昕的主子位置就不稳当,道理就在他这头,他可以出言挑拨。可纪居昕提要求,他若不拿出来,岂不变成了自己没理? 可他真还不敢拿。 因为他知道,纪居昕就是主子。 钟三沉了脸,故做遗憾状,“没带。” “哈哈哈——”青娘叉腰笑了起来,“没带你说个蛋!你故意不带,不过是想挑拨,我们有认主技巧神秘的墨队,怎么可能会错!” 她这话说的嚣张,表现出了对六谷的绝对信任。墨队在青雀中是独特的存在,他们不与青雀其它小队有过多交流,只听主子一人命令,仿佛主人私兵一般。 这支队伍一直很神秘,很多人和青娘一样,坚信他们一定有特殊本领。他们一脉近身伺候主子,当然不会找错主子! 不管青雀队伍刚刚有没有被钟三策反,现在肯定是不会了。 纪居昕从出现开始,话并不多,他观察钟三,觉得今日之事很奇怪。 钟三……不像是个啰嗦的人,为何在这里与他们打起了嘴仗? 难道是吃准了己方不能对主子身份不闻不问? 会不会是……他故意拖延? 纪居昕目光一厉。 事到如今,他与青雀只想让钟三死,这一点不管钟三如何舌灿莲花都不会变。 不能再等了。 纪居昕丢了个眼色给周大,一边说话一边往后退,“多说无用,杀了钟三!” 随着他的动作,榴五柳无心青娘一起冲上前来,各自掏出武器就与钟三动手,六谷和周大则是角度非常巧妙的后退,护着纪居昕远离战圈。 钟三轻啧一声,心道这小崽子还不好骗,食指抵到唇边,一边吹口哨一边脚尖点起向后面跃,很快草丛里蹿出数十黑影,上前与青榴五等人打在一处。 对方人多,青雀人也不少,立刻补进,场面顿时胶着。 钟三抱着胳膊站在圈子外,扬声道,“也罢!今日就让我们以武力分胜负!胜者王败者寇!” 纪居昕早看出来,钟三很想与他对峙,可他不想给钟三这个脸。 此人叛逆毒辣,没一点令人欣赏的人品,让他与自己站在一个台面……他不配! 钟三手底力量不少,青雀也不是好对付的,双方对抗想一时分出胜负很难。 纪居昕问六谷,“父亲能杀了钟三吧。” 六谷摸着腰间链子刀,笑了,“他比卫砺锋差远了。” “擒贼先擒王,父亲要不要去穿越众人过去,把钟三给杀了?” 六谷摇摇头拒绝,“我更担心你的安全。今日我们人多,还带了卫砺锋的小队,钟三必败。小昕,你且耐心等上一等,好不好?” 纪居昕摸摸鼻子,“好吧。” 自从上次意外受伤,大家都对他的战斗力不欣赏,他只得乖乖听话。 六谷不离开果然是对的。不久之后,钟三见形势对他无利,便挥挥手,遣了一支暗杀小队,想要从侧边绕过来,对纪居昕动手。 六谷周大哪容人在前面放肆?来一个,解决一个。 钟三也不急,抱着胳膊站在远处,静静看着。 别人都在忙,打架的事纪居昕帮不上,只拿出卫砺锋送的毒簪子以防万一。 他觉得钟三今天很不对劲,虽然做的并不过份,但给他的感觉……钟三好像在故意拖延。 他在等着什么?或者……他安排了什么? 纪居昕下意识观察四周。 天色暗下来,虽有淡淡月光,他能看到的距离也非常有限,可在这里盘旋两日,地形地茂已经很熟悉,通过不一样的阴影,他可以判断哪里是哪里。 山谷……陡崖……深河…… 钟三是在哪处布了埋伏? 他细心地一一看过去。 夜晚有风,山上树影微摇,谷里草丛微动,陡崖隐有呜呜风鸣,河面水波微荡,隐有粼光…… 隐有粼光! 纪居昕倏的眼睛睁大。 现在月亮已经升起,光线开始有些亮,河面的确会有些许反光,可那光芒不对! 太密! 纪居昕眼力不行,顺手抓了一个守在身边保护的瘦高个,指着河的方向,“你看那河面,是不是不对劲?” 那人看了片刻,“是有些不对劲,属下去看看。” 河面有点远,青雀在附近分散的人很多,就怕有意外,可是河面上并没有意外声响。没有人试图潜在水里,等着此刻进攻,青雀便对河放松了警惕。 瘦高个轻功很好,又不是六谷周大榴五柳无心青娘这样的核心人物,钟三并没有注意到。 他回来的很快,出现时手里拿着一样东西,脸色都变了。 纪居昕心内咯噔一下,等人走过来,迫不及待地抢了他手上东西。 那是一张纸,由油蜡皮包着。纸上有字,大约意思是大夏皇室无德,先帝曾为保江山,与外族签过卖国协议,简王女儿金枝玉叶,被皇上逼着扔掉,皇室不仁,大夏不宁,刘姓不配坐在龙椅之上! 信里写的有鼻子有眼,先皇于哪一日在哪处与谁碰头,约定只要对方不来犯边,就每年送多少金银,多少粮米,多少美女。这个时间,正是先帝继位之前,政局最动荡的时候。 关于简王女儿,更是写的离奇,说皇上某日听道士谗言,说此女是乱国之源,逼着简王亲手杀死,简王不舍,无奈惧于皇危,只好将不足周岁的幼女丢弃。皇上疑心重,觉得简王活着也不安全,就找了个理由把简王也弄死了。简王之死根本不是因为什么护驾,护驾只是皇上放出的遮羞布! 如今太子命危,皇上膝下无子,龙体欠安,却仍然不愿意放开,反倒利用手中权势,打压宗室。说刘环的死是皇上杀的,说刘昊久久不能封世子也是因为皇上强压,说皇上还不肯满意,有意要杀魏王,还信誓旦旦道,最近几日,皇上必会有行动,魏王危! 皇上如此一孤行,根本没把江山放在眼里,没把百姓放在眼里,大夏必亡! 信里最后声鼓动,凡是捡到这封信的人,不妨好生想想,大夏被皇上这么消耗,很快就会灭亡,尔等将何去何从! 这信措辞激烈,煽动意味极强,只要被人捡到看到,必会引来争论。若是被几个人看到也无妨,不过有些小议论,如果被很多人看到…… 舆论必会引导! 而今日十八,京城内有个花魁节。 这一日,会有多家青楼在护城河边比斗才艺色貌,京城里但凡有点钱的人家,都会想看一看。 比斗在晚上进行,街上也跟着热闹,届时护城河边,不但可能会有权贵京官富商学子,还会有很多普通人。 而不远处这条河…… 如果他没猜错,正好直通护城河! 第242章 破解 钟三这是在助魏王造反! 纪居昕重生以来遇到不少危机事件,磨练之下心志越发成熟。现在的他,是青雀主人,是墨队依靠,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能慌! 纪居昕深呼吸几口,强迫自己镇定,思考! 他将视线放在双方交战的战场。 青雀斗志非常高,不管是男是女,手里都拿着最顺手的武器,与钟三的人缠斗,面上丝毫不见惧色。钟三的人大约跟钟三久了,争勇斗狠非常不错,很是拼命。 纪居昕看着来来去去的刀光剑影,间或闪现过轻盈优美的女子身影,突然有办法了。 他唇角微扬,脸上露出浅浅微笑,轻声唤了句,“青娘。” 双方杀气正酣,自是热闹嘈杂,可纪居昕是青雀的主子,尤其青雀顶上几位小首领,没一个不分出些心神留意主子的。 青娘听到声音,立刻与师傅榴五交换了个眼色,脚尖点地,整个人飞身而起,在空中旋转着倒退,衣袂飘飘,裙带飞扬,美的似月宫仙子。 青娘当然不是为了显示美貌,纯粹是她的轻功里,速度最快的就是这一招。 她转到纪居昕跟前时眼还有晕,“主子有何吩咐,青娘上刀山下油锅在所不辞!” 这是打高兴了。 纪居昕无奈,这个心大的姑娘…… 正事要紧,他招招手让青娘走近些,背着人指了指远处河边,同她说了几句话。 青娘听完非常愤怒地远远瞪了钟三一眼,“我就知道他有花花肠子!” 纪居昕现在没心思骂钟三,只问青娘,“可以做到吗?” 青娘一脸‘主子你真是太小瞧我了’的表情,拍着胸脯保证,“您就瞧好吧!” 她迅速转身,执起腰间短笛,细细吹了两声,率先往河边飞跃。随后有五女,五男的青雀小队退出战圈,朝青娘的方向追了过去。 几人会合后,不知道青娘说了什么,姑娘们一边用轻功飞,一边掏出随身武器,丢开四个角,分别掷给身边人。 她们的武器皆是绫缎,质地轻柔,又长又宽,两个姑娘丢出武器,另外八人分别牵开,把绫缎拉开,两个姑娘冲着绫缎,一人抛出一枚类似暴雨梨花针的暗器。 暗器透过绫缎,绫缎上便留下了细密针眼。 几人换了位置,如此炮制,很快变出五张大网。 青娘率先到达河边,看到河面上密密麻麻的东西,立刻头大,东西太多,来的人不够! 她又拿出短笛吹了几声,同时指挥着这十个人两两一组,一人执着绫缎一边,往河中截去,把那些油纸包聚在一处! 绫缎有孔,可供水流,亦减小了阻力,孔洞太小,不会让油纸包漏过,青娘一边指挥,一边暗赞主子就是聪明。 钟三布了暗棋,自是随时注意着,起先纪居昕悄悄派人察看他未发觉,现在青娘过去了,他哪还会看不见?立刻急了,一边使了轻功往河边赶,一边叫人跟上。 他余光看到不远处纪居昕满意淡定的笑,心中恨意滔天。 他明明这么努力拖延时间,明明做的那么隐蔽,怕青雀怀疑,连自己人都没往河边放,谁想这个小狐狸还是察觉到了! 钟三一走,战场位置跟着改变,一群人呼啦呼啦往河边飞。纪居昕拉着六谷的手,“父亲也带我过去吧。” 六谷点点头,抱着纪居昕肩膀,运起轻功,落到河边不远。 钟三试图打断青娘行动,青雀也不是傻的,立刻明白青娘这边的事肯定是正事,百般阻挡。钟三想杀了拿网的几人,青雀就分出更多的人去保护,队伍里有其它使用特殊武器的姑娘也把绫缎奉献了出来,制造成更多的网,让钟三顾不过来! 钟三试图破坏那些网,发出暗器,青雀中擅暗器的人立刻接招,将其暗器打飞。 整体看来青娘这边速度虽然变慢了一点,但仍然很是顺利。 六谷不明白,纪居昕便拿出之前的纸片给他看,六谷声音不愉,“钟三好大的胆子!” 骂了钟三几句,六谷一时没想通,“钟三在与我们对峙时这么做,太过冒失铤而走险了。他如想帮魏王,为何不悄悄的,比如此前不在京城露出形迹,在十七这晚悄悄相助……” “因为他不信任魏王。” 纪居昕微笑,“我猜魏王应该给钟三许过什么承诺,比如帮他造反成功,登上帝位后,他会帮钟三杀了我,灭了青雀。可钟三担心魏王即位后不但会灭了青雀,还会灭了他。或者一直敷衍他,并不对青雀下手。” 六谷若有所思,“是了,上位者总会讲究权衡。我们青雀虽不比军方队伍出色,但我们力量神秘分散,即便魏王做了皇上,想把我们全部找出来杀掉也非易事。而钟三是把好用的刀,只有我们能挟制,有我们在,钟三就会乖乖听话。” “所以,钟三要亲自对我们动手。有一个皇帝靠山虽有些风险,得到的利益也很大,只要在此时把我们灭了,他掌握整个青雀,位置就稳了,到时再编一个什么前朝宝藏,魏王也不会轻易杀他。”纪居昕叹息,“最想要的东西,最重要的时刻,他只想靠自己。” 六谷又疑,“可钟三若有想法,为何偏要选在此地?离京城更近不更好?” 纪居昕笑着看向六谷,“你不是肯定过卫砺锋能力?” 六谷叹口气,“是了,以卫砺锋把控京城的能力,不可能让钟三得惩。” “方才我站在那边时,脑子里过了遍京城四周的地图。钟三很聪明,这条河流速湍急,的确是最快最稳的方法。他只要让手下在上游将这些油纸包放进河里,在这些油纸包即将经过此处之时出现,拉住我们注意力,拖延足够的时间,只消一时半刻,这些油纸包随水飘走,顺利到达护城河。” 纪居昕指着河面,“待确定安全后,他或许会将此事说出,让我们心神大乱,他趁此出手,将我杀了,也不是不能做到。”两军对阵,士气最重要,一旦心气泄了,很容易败。 不得不说纪居昕真真聪明,对钟三的行为判断猜测的十分准确。 钟三的确想帮魏王,但他不信魏王,他承袭师傅遗志,想将青雀收拢,继尔扩展壮大,把大夏的如画江山夺过来,是他最终奋斗目标。 他想帮魏王造反,因为这样的皇帝能说嘴的地方太多,他起事会方便很多。他不可能全身心信任魏王,上位者什么心思,他清楚的很。 可他计划这么好,只要再一点点时间,一柱香的时间都不用,这些油纸就能全部飘过,可仍然被那小狐狸看到了! 他不如何能甘心! 参加‘捕捞’工作的青雀越来越多,有被钟三划破的网,但青雀兜拢到的东西更多。别看河面那么宽,青雀个个水上漂功夫了解,脚落不到地面对她们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看已经有聚起的几个大大的纸丛,纪居昕手伸到空中,打了个响指。 青娘即刻吩咐下去,“火!” 纸丛边的几个姑娘迅速掏出火折子,吹燃,朝纸丛上一放—— 灿烂火苗轰然而起,油纸包几乎立刻化为飞灰! 钟三看着心血被灭,突然‘啊啊啊’大叫几声,眼睛红红地朝着纪居昕扑来。 六谷哪会容他近纪居昕的身,拔出链子刀就迎了上去。 纪居昕退后两步,听到周大近在耳畔的声音,“主子不用担心,属下在这里。” 纪居昕点了点头,冷静地看着二人过招。 钟三武功着实不错,但明显不如六谷,便是纪居昕这等不懂武的人,都能看明白六谷对他的压制。 果然,没一会儿,六谷手中链子刀就在钟三左肩开了个窟窿。 钟三捂着伤口后退,瞪着纪成昕,突然哈哈笑了起来。 纪居昕凝眉,周大挡在他身前,六谷缓缓架起链子刀。 “纪居昕,你以为我只有这一招?”钟三笑声猖狂,“我手里,还有件秘密武器,你想都想不到。你忠心的大夏,马上就要毁了!没我这些纸包锦上添花也可以!” 他突然吹了声口哨,之后整个人突然运轻功跃起。 纪居昕往天上看,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天边出现一只巨鹰,这只巨鹰直直飞过来,钟三那一跃,正好抓住了它的爪子! 巨鹰身体只稍稍沉了一下,立刻双翅扇动往上抬。 纪居昕便明白,这是钟三准备的逃生路,大概是看着事情不成,欲图后事。 这只巨鹰翅下好像放了东西,散出一些灰蒙蒙的烟雾,稍飞高一点,就让人看不清,想用羽箭将其射下根本不可能! 纪居昕心中不甘,难道这一次又让他这么跑了? 钟三讽刺的笑声还在耳边,纪居昕紧紧捏着拳头,处理河面上这些东西要紧,青雀众人安然要紧…… 突然,不知道从哪飞出一枝军用乌箭,发出破空锐响,快如闪电! 第243章 死亡 突然,不知道从哪飞出一枝军用乌箭,发出破空锐响,快如闪电! 正正朝着钟三的方向! 军用特制乌箭与平日见到的羽箭不一样,粗细程度相似,可质地,速度,杀伤力完全不一样! 几乎一瞬间,纪居昕就看到钟三抓着鹰爪的右臂被箭矢穿透,手上力气不支,整个人从空中跌下来。 纪居昕立刻转头看箭来的方向,只见宋飞骑着马,手上的弓还未收起,整个人气质悍勇,眼神锋利。 真是人特别帅,箭法特别神! 宋飞远远朝纪居昕行了个礼,下马,纪居昕看到他马后好像还带着什么。 宋飞将绑在马上的东西解开,扛到跌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的钟三跟前,扔下来,“你的秘密武器,可是这个?” 纪居昕跟着走近,这才发现,那个‘东西’,是一个人。 是一个黄裙女子。面孔苍白,唇无血色,一动不动,看着像是死了。 钟三看到女子尸体,突然悲鸣一声,紧紧抱住女子,“珠儿,珠儿,你怎么了,你醒醒——” 可是死了的人怎么会醒来,又怎么会说话。 钟三连唤数声,女子都没反应,他颤抖着手指去探她的鼻息…… 之后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去了精气神,面容灰败,“是谁……是谁杀了珠儿!”他嘴唇抖着,好像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你,是你杀了她。”宋飞凉凉开口,“她就是听了你的意思,带人冒着巨大危险潜进宫里,挟持太子,要求于百官之前面圣,否则就杀了太子。” “她说她是简王之女——真是可笑,简王之女幼时遭拐,寻到之时已经气绝,此女哪来的胆子,竟敢冒充皇家宗室!” 钟三声音尖戾,“珠儿本就是皇室女,身有证物,若不是永宁帝残忍,珠儿怎会流落民间!” 宋飞看了看纪居昕,面有未尽之言。 纪居昕观他服色状态,知他是从京城匆匆赶来,想必知道很多他们不知道的事,点了点头,让他继续说下去。 宋飞便继续说,“你被你那师傅骗了。简王之女未满一岁时,就遭人劫拐,圣上忧心,特许简王带禁卫军追踪,无奈寻到小郡主时,小郡主已亡,简王心伤,将爱女身上饰物丢弃,亲自抱回家,梳洗换衣安葬,此间事实,简王不但全部报给皇上,也悉数讲与简王世子知晓。有皇上圣意,有世子做证,你怀中所谓黄珠,只是你师傅捡到了简王丢弃的郡主饰物,特意养着的冒牌货!” 钟三眼神仓惶,“不,我不信!” 宋飞将事实讲完,便退后一步不再说话,纪居昕接过话头,“你信不信没关系,事实已经如此,你的计划,怕都是不管用了。钟三,束手就擒吧。” 钟三抱着黄珠,看了看左右。 本来他的人与青雀还算势均力敌,可青雀灭了油纸包,他又受伤想离开时,他的人气势已颓,现在他伤势更重,黄珠也死了,他的人已如强弩之末,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珠儿……珠儿她怎么能死呢? 他答应过陪她走遍大夏,看遍如画美景,答应收拾完青雀就成亲,答应要与她一起登上皇位,共享江山,答应要生很多很多孩子…… 钟三默默掏出鞭中匕首,闭了闭眼睛。 片刻后,钟三偏头,邪邪地看着纪居昕,“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你外祖全家被我师傅杀了,你娘被我师傅像逗耗子似的逗着玩了一辈子,而你,像最下贱的民家庶子一样长大……呵呵,这些日子是不是很好很享受?” “我师傅说,你娘很漂亮,身体很美,皮肤很光滑……”他看了眼六谷,六谷目有凶光,手中链子刀举起,仿佛下一刻就要朝他扔过来。 六谷眯着眼,“困兽之挣扎,小昕你不能信。” 纪居昕当然不信,手指轻动,“他恶贯满盈……杀了他吧,也算为民除害。” 六谷还没动手,钟三又笑了,笑的嘲讽,“纪居昕,你不会忘记,你那好姘头身上中着毒吧,每月十八这日,会怎么犯病来着?” 纪居昕稳稳回头,“你不用刺激我,卫砺锋早已服了解药。” “是么……”钟三笑声不停,“你对那个解药,有几分把握?今日正是十八,你确定卫砺锋一刻都不会晕?” 他手轻轻抚上黄珠的脸,“等着瞧吧……纪居昕,我会在地狱等你!” 之后他手中匕首利落刺入胸膛,身子抽搐两下,跌到黄珠身上,不再动了。 青雀众人看着钟三尸体,一时情绪激昂。 与这个人斗了半辈子,他终于死了! 简直大快人心! “师傅钟三死了,他死了!”青娘抱住师傅榴五,悄悄抹泪。 榴五也很激动,“我们总算报了仇。” 今日到此状况,钟三已是插翅难飞,或许黄珠的死给他的刺激太大,或许他心里还藏着旁的秘密,或许他埋了什么后手,才会自刎,但人既然已死,关于他的一切就可以放下了。 纪居昕挥挥手,“葬了吧。” “他的人要怎么办?” “先绑在一起,等回了京交给——” 纪居昕一句话还未说完,京城方向天际突然出现红色焰火,那是求救信号! 纪居昕倏的瞳仁微缩,“卫砺锋!” 卫砺锋有危险! 他一颗心立刻揪起,迅速发话,“周大,牵我的马过来!青雀墨队诸人只留一支小队在此,其他人等皆随我回京!” 周大动作很快,青雀诸人因为需要处理后事,只有六谷柳无心青娘跟了上来,榴五擅后会赶上。 卫砺锋的人同宋飞一起,也跟着纪居昕一起回京。 纪居昕坐到马上时,怦怦的心跳没慢一分,他非常担心卫砺锋。 六谷安慰他,“卫砺锋本事那么大,一定不会有事。” 纪居昕点点头,问旁边跟上来的宋飞,“你来之时,京城发生了什么事?” 宋飞看到警报烟火也很担心,想着纪居昕一直以来的聪慧,便把所有他听到的,看到的,连催马前行,边悉数讲与纪居昕听。 此时他不像以往寡言,所有能想起来的事,都说的特别详细,想要给出更多的信息,帮助纪居昕了解局势。 纪居昕静静听着,凝着的眉心一直没放下来。 原来魏王真的在耍花招,不管他手中有没有先帝留下来的东西,他都不愿意交给当今圣上。 昨日十七,他硬生生与永宁帝耗了一天,非要等永宁帝赐封地的圣旨下来,派给他的属官拜见了他,他才愿意交出东西。 结果这一等,就等到今日午时。 黄珠不知道借了宫中哪个内贼的势,潜入宫里,胁持了太子,要求在文武百官面前面圣,否则就杀了太子。正好魏王也在此时要求,他可以交出东西。 卫砺锋一直守在宫外,皇上命他去与魏王交接,而黄珠之事,由他自己与安王世子简王世子等一同应对。 皇宫混进刺客,必要加派武力护驾,加上一些不利流言刻意引导,守在魏王府的禁卫军稍稍乱了一下。魏王便借此机会,由手下护着往外闯。 当时场面极为激烈,魏王的手下下了大量的毒,时机又选的巧,禁卫军一时处于劣势,被他从密道逃出。 卫砺锋带着自己的手下追了过去,重伤了魏王。 宫里简王世子揭穿黄珠阴谋,安王世子使计救下太子,但太子本就病重,经此一劫,立刻晕迷过去,太医暗示情况不妙。 皇上心恸之下差点晕倒,撬开黄珠嘴知道她是谁的人,大怒之下立刻命人将其斩杀,并让宋飞带其尸体过来相助纪居昕。 宋飞知道的,就这么多。 说起来简单,可真正经历起来,就知道那是怎样一番激烈交锋,京城的场面,比这里更加紧张! 宋飞说,他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卫砺锋重伤魏王,并将其逼到了悬崖。 重伤的意思,是魏王性命垂危,行动定有不便。 纪居昕细细想着,卫砺锋能将魏王重伤,该是行动顺利,取得了胜利……为什么会有警戒烟花? 潜入宫内刺客黄珠已死,太子虽危,皇上虽受惊,却并无其它大事,刘昔又在宫中,宫中不应该不会再有意外。 如果会有意外,定是魏王处。 卫砺锋……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未知危险? 纪居昕心急如焚,扬鞭催马,以最快的速度往回赶。 到京城之时,正是天将明的时候。 用将军府令牌敲开了城门,纪居昕走在街上,发现京城如往常一样,安静详和,繁华从容。街边有昨夜百姓热闹留下的痕迹,早点铺子正亮着灯,准备开门做生意,一切皆没有什么不同。 等走到将军府,看到牛二,纪居昕终于得知了噩耗。 卫砺锋失踪了。 卫砺锋将魏王重伤,魏王身边死士以全部身死的代价,拖着卫砺锋一起跌下了悬崖。 那个悬崖非常深,非常光滑,周遭没有树木,一点可以借力的地方都没有,牛二当时就带着人去找了,找了整整一夜,都没有见到卫砺锋影子。 牛二声音颤抖,“将军他……可能……可能……” 将军身死这个可能,便是铁血汉子牛二,也说不出口。 第244章 蛰伏 卫砺锋不会死。 纪居昕眼前一黑,指甲狠狠掐向掌心,强忍着没晕过去,卫砺锋不会死…… 那样强大,勇武的,如出鞘宝剑锋芒毕露的卫砺锋,绝不可能死! 那混蛋还有未完成的事业要打拼,有一众浴血奋战的兄弟要顾,有一个人……没有娶。 他说过,等着自己成亲。 那流氓每天按顿用热烈的眼光,暗示意味极强的话语提醒自己——洞房花烛就快到了。 他一定,一定舍不得死! 纪居昕闭了闭眼睛,“继续去找。一个人的踪迹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没有找到人,人就一定好生生活着。” “或许当时情况危急,卫砺锋受了伤,为免敌人发现,悄悄躲了起来,”纪居昕静静看着面前的人,“牛二,宋飞,你们跟着卫砺锋多年,对他的习惯比较了解,务必用心寻找!” 牛二是从悬崖赶回来的,因为他料着纪居昕快回来了。卫砺锋曾经说过,如果他不在,将军府一切事情皆由纪居昕做主,上下诸人皆要听纪居昕吩咐。 他本就想着见过纪居昕就自请去找,卫砺锋失踪时间不长,越快行动越好。 现下纪居昕下了命令,他立刻应是,从府内点了数十府兵,与宋飞一起朝悬崖的方向去了。 “青娘,等下你师傅回来,你问下她的意见,如果她不反对,你们两个也帮着去寻找卫砺锋。虽然牛二宋飞对卫砺锋行为比较熟悉,但你们姑娘家心细很多,或许能帮上忙。” 青娘并不反对。如今京城很安静,看着局势已定,纪居昕身边有周大,有墨队,有柳无心,应该不会事。她认真应了,应完有些担忧地看着纪居昕,“主子,卫将军一定不会有事,您别太担心。” 六谷也摸了摸纪居昕的头,“卫砺锋是个福将,吉人自有天相,眼下最重要的,是稳定局势,把人找回来。” 纪居昕眼梢微垂,长长的睫羽在眼底映下阴影,“我知道。卫砺锋的失踪影响一定很大,我要帮他把这种不利影响压下去。卫砺锋喜欢我坚强勇敢,我总想着有一天要让他刮目相看……这一次,我会替他守护他重视的一切,等他回来,必要好生罚他一顿家法!” 他的声音很重,透着倔强的坚韧,可最后一句话说完,眼圈仍然红了。 “这个混蛋!”他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大步往府里走。 一边走一边吩咐,“把所有消息卷宗抱过来,我要了解详细情况!” 纪居昕为对付钟三,精神紧张了三日,休息的并不好,回来一路快马加鞭,再加上‘卫砺锋失踪’这个噩耗,已是身心俱疲,可他仍然提着精神看消息卷宗,分析眼下境况。 六谷看着心疼,让人沏了壶浓浓的茶,陪他坐着看,在他有疑问念念有词时,适时搭两句话,帮他整理思路。 京城之事正如之前宋飞所说一致,很是惊险,看起来一会儿的工夫就能看完。 对于黄珠潜进皇宫之事,纪居昕唯一的关注点,是内应是谁。 黄珠能进东宫劫持太子,内应的身份必然不简单。他翻看所有卷宗,不能确定事实。皇上对太子极为关爱,东宫守卫森严,所有太监宫都是身世往前查了八代,确定没问题才能贴身伺候,能顺利进出东宫的人实在有限,这内应…… 纪居昕不知怎么的,想起那日在宫墙内看到的太监朱闻。朱闻身后站着的皇后……他突然有一种荒谬猜测,会不会皇后? 虽说母子情深,可世上没几个人不为自己想的,太子明显寿数将近,还比不上皇上的身体壮,定然活不到顺利登基,那样的身体想留个后也不可能,所以皇后会不会……起了异心? 皇后和魏王妃,可是姨姐妹。 然而没有任何证据,这个猜测又实在太过大胆,纪居昕不敢与旁人说,只拧着眉心,提笔在这朱闻这个名字外划了个圈,想着自己要注意这些事。 魏王这边显然与黄珠有所关联,同一时间行动一定不会是偶然。 消息里说,卫砺锋重伤魏王,卫砺锋被其死士拽下悬崖时,魏王已倒在血泊之中,生死不知。 可惜魏王死士太多,那样的情况仍然被人抱起逃开了。 参与当时对阵的兵士说,观魏王情况,应是伤了心脉肺腑,短期内不宜移动,那样的重伤,能从榻上坐起来,必要一两个月的时间。 所以魏王必定还在京城! 纪居昕指尖点着这行消息,魏王走不远,不在京城就在京郊。他立即执笔写了封信,让人送去安王府,交于世子刘昔,请他劝说圣上,加强京城防卫,万万不能放跑魏卫。 至于魏王和贵太妃所说的先帝秘兵,根本未曾出现,魏王重伤失踪,贵太妃就在宫里自缢,可能是不想给永宁帝一点怀疑机会。这秘兵到底有还是没有,足以扰乱君心。 纪居昕看到后半夜,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六谷把人抱上床,看着他眼底青黑直叹气。 可纪居昕没睡多久就醒了,醒时天还没亮,怀里特别温暖。 纪居昕伸手摸过去,小白貂吱的叫了一声,纪居昕掀开被子,见小白貂正叨着个什么东西咬着玩,靠近些看,像是姜黄的绫缎卷起来的布条。 小白貂见主人摸它,以为主人想要,把布条吐出来,小爪子拍拍,好像在说‘主人我们一块玩’。 纪居昕摸了摸它的头,“乖啊,自己玩。” 他起床后继续看消息卷宗。 应他要求,卷宗最近实时更新,新的消息上写着,京城实施戒严管控,皇上责禁卫军,五城兵马司,九门提督严加检查,任何出入城门之人,必须在官府办理许可文书,但凡有可疑人物立即拿下。 卫砺锋仍然没有找到。 除此之外,再无旁的消息。 京城很安静,很平和,仿佛经过风雨后的安宁,可纪居昕总觉得,这样的平静不对劲,这不是经过风雨后得到的安宁,大概是又一场暴风雨来前的酝酿。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又没有新消息,纪居昕坐不住,请六谷跟着,一同去了卫砺锋失踪悬崖附近。 他不死心的四处查看,甚至让六谷在他腰上绑上绳索,亲自往下吊了一截,寻找卫砺锋留下的可疑痕迹,可什么都没有。 四下都很干净,仿佛没有人在此经过过。 可明明悬崖底下有几副魏王死士尸骨…… 纪居昕心内怦怦跳,突然有个预感,此次与卫砺锋别离,大约会很久。 会不会要到地府,奈何桥上才能相遇? 纪居昕不敢想。他表面上冷静沉稳,指挥着一切,用自己的行动神情安慰着众人,只有背着人,独自坐在案前,或者蒙在被子里时,才敢流露出担忧害怕。 如果卫砺锋死了…… 如果……他真的抛了下他…… 他就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永远! 眼角不争气的湿润,又是一个不眠夜。 …… 果然,卫砺锋不在,恶心的人就会出现。 卫家现任族长带着家里老婆孩子大剌剌走进将军府,说卫砺锋死了,这爵位就该他的嫡孙承继,只要写了折子上去,皇上必准。只是他们体贴皇上现今忙碌,折子晚些再写,但将军府已经是他们的,他们有权提前享受。 纪居昕呵呵一笑。 这些人脸倒真大!卫砺锋一直给他们脸,只杀了族里一人为他娘亲报仇,其它帮凶并未下手。可人在做天在看,这些人竟真敢把前事忘尽,还想鸠占鹊巢,就不怕遭报应么! 纪居昕这两天很忙,没空理他们,只叫来周大,让他带着几个青雀下属,跳到将军府,把所有来人,男的扒了裤子,女的直接摁在地上,用军棍打! 族长一把年纪,哪里受过这样的苦,顿时开骂卫砺锋的下人不长眼,长辈是能如此对待的? 周大眉眼冷厉,“好教你知晓,我们不是将军府的人,是隔壁家住着的,看不惯,过来帮着收拾。” 族长立刻呼喝周遭将军府下人,“见主子被打还不来帮忙?” 将军府上的兵士看到周大带着人出现,早一溜烟跑了,留在原地的,只是些做洒扫门房的老仆,一个个咳咳嗽嗽,颤颤微微,“老奴们倒是想帮……忙,可惜老迈无力……咳咳……帮不上啊!” 族长看着不对,赶紧挣扎,叫着老婆孩子,提着裤子就往外跑。 周大听纪居昕的吩咐,并没有闹出人命,给人教训够了,就放了把水,让卫家人狼狈不堪地离开。 纪居昕听到回报,很满意,“这下将军府可以安静几天了。” 他要保护卫砺锋的名声,不能让将军府的人对卫家人下手,卫家人意识到硬钉子不能碰,再眼馋,短时间内也不敢再来。 纪仁德还在牢里没出来,纪居中早收拾东西远去赴任,平安胡同日子每况愈下。高氏上次来找纪居昕没找成,这次看纪居昕的大靠山倒了,便说服杨氏不要再找纪居昕求情,因为他一定帮不了了。 因上次受辱,纪居昕靠山太硬她不敢惹,听到卫砺锋死了,她哈哈大笑,专门出来碰纪居昕,见到了就奚落一顿。说什么纪家现在虽情势不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般也有三千钉,养个把闲人还是养得起,假惺惺问纪居昕要不要回家。 纪居昕没理她,转头同青雀吩咐了些事。 几日后高氏就听到在临清的丈夫有了可心人,大儿子二儿子皆迅速成了亲!而且这些人没一个与她贴心! …… 回城后的第五日,卫砺锋仍然没找到,太子身体终是没挨住,薨了。 雪上加霜的是,皇上受不住太子薨逝打击,夜里突然吐了几口血,身体状况非常不好。 纪居昕虽然可以管理卫砺锋手下,可他毕竟不是卫砺锋本人,将军府他可以控制,一些特殊势力不能用,且卫砺锋在皇宫的力量,他也用不了。他知道这个消息,还是安王世子刘昔告诉的。 纪居昕早猜到刘昔和卫砺锋有特别的联系,可对于他这么相信自己,纪居昕非常感激。 刘昔本就瘦弱,尽管浑身透着优雅高贵气质,坐在轮枪椅上的身体仍然不甚健康。或许近日劳累,他脸色越发苍白,一向隽黑神采奕奕的眸子此刻也凝了些血丝,看着十分令人心忧。 偏他还有心情打趣纪居昕,“是不是为卫砺锋担心,吃不下睡不着啊?” 纪居昕睁着同样血丝遍布的眼睛看着他,一脸‘咱们能大哥不说二哥吗’的无奈。 “你放心,他死不了。”刘昔指尖抵着下巴,冲纪居昕眨眼,“知道卫砺锋在我父王的麾下有个什么外号吗?” 纪居昕微怔。 “不死狼王。”刘昔指尖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脸,“他是不死狼王。不管陷进何种险境,不管面临何样危险,不管身上是否受了重伤,不管外界如何猜疑,他都不会死。” 纪居昕眼梢微垂,袖下手紧紧握拳。 “纪九,你与他交心,但他的过去或许了解不太多,他曾在西北战场创造太多奇迹,是我西北军的军魂,是外族闻风丧胆,不敢来侵的保障。”刘昔面带微笑,“何不试着再多信他一些呢?他曾与我说,成亲之日允我闹洞房,他答应的事,从来不会失信。” 最后一句话颇有隐义,纪居昕不由红了耳根,郑重与刘昔道谢,“谢谢你,我对他亦有信心。” “那好,心情正了,我们便来说说正事。” 刘昔双眸灿然,熠熠生辉,纪居昕亦心气十足,微微一笑皎皎似天边明月,“卫砺锋不在,他守护的大夏江山不可以有问题,我们一起努力!” 第二日,皇上下了圣旨,召安王回京。 纪居昕和刘昔一人在宫外,一人在宫中,竭力稳定朝局,安定人心,同时加紧搜寻魏王痕迹,寻找卫砺锋。 纪居昕忙的不可开交,小白貂常叨着新得的玩具来找他,他连给小家伙顺毛的时间都没有。 京城再次平静了半个月,安王队伍正在路上,看回报不日将抵京。纪居昕总算松了半口气,安王是未来的皇上,他虽未曾见过,可能做皇帝,必然很厉害,只要他及时赶到,京城局势必稳,就算魏王仍然抓不到,也不会影响大局。 纪居昕寻了京城内外所有医馆,药房,魏王受了那样重的伤,总要用药,可惜各处都没有得到好消息,纪居昕便猜,魏王身边带有医术高明的大夫,没准还藏了个药材库。 尽管如此,他们仍然有时间!魏王的伤养的再顺利,一两个月也不能顺利坐起来,更别说周车劳顿逃跑了,他们只要继续查下去……他就不信,把整个京城翻来覆去清查一遍,找不到这个人! 可世事总这般让人无奈,安王人还没到京,京里先收到了西北边关的加急折子,有鞑子队伍犯边,来势汹汹,已经势不可挡拿下了边关二城! 纪居昕愣住了,他从未想到,还会有这样的可能。 安王戍边多年,风声雷动,除了最初几年,外族近来几乎不敢大规模发动战争,与他对着干,只敢以游移小队在边防线骚扰,以抢东西为主,抢了就跑,如若见到安王旗帜,巡兵,连抢都不敢抢,立刻夹着尾巴逃走。 谁给他们那么大胆子,此时前来犯边? 是了,安王奉旨回京了……西北无大将,外族便瞅着机会行动了。 永宁帝病情来势汹汹,已有三天未上朝,太医开了药,他睡着的时间比醒的多。 刘昔再次找到纪居昕,问他现下有如何建议,安王现在半路,是该回防,还是继续回京? 纪居昕非常明白,只要安王在京,京里局势就会稳,可没有安王,他和刘昔一起努力,皇上再加把劲,或许能扛过去。没准就搜到魏王了呢?没准就找回卫砺锋了呢? 若安王不在西北,西北战事加剧怎么办?没有安王,剩下将士可能保边疆无事?这个纪居昕不敢肯定。 他犹豫着把自己意见说出来,刘昔眉头微皱,考虑了一会儿,“你说的是。” 刘昔趁着皇上醒来时把情况告知,包括他与纪居昕的分析,皇上精神虽短,智慧却未消,立刻下旨,让安王回防。 可外贼来犯并不只西北一处,第二日又有加急折子,正北蒙人也开始有动作了! 西北一直有安王戍边,卫砺锋起初在他麾下,磨练成长后,带着一支队伍往东,专门防正北线。他有一个数量不错的队伍在北驻防,蒙人被他打怕了,就算他暂时不在,也不敢闹,如今会闹,大概是听说卫砺锋死了? 卫砺锋不在,这支队伍该有人带领,抵抗外敌。 可朝中近几年武官换失,好的将领难寻,永宁帝想了想,竟无人可派。 他将主意打到了卫砺锋副将身上。 比如牛二。 牛二跟随卫砺锋十多年,本身能力很出色,曾做北防队伍前锋数年,在没有别人可用的情况下,永宁帝觉得他比较合适。 唯一不好的是,卫砺锋失踪,北队虎符下落未知,牛二若去,不一定能调动,尽管永宁帝会下圣旨,感觉还是少了点什么。 永宁帝想了想,把刘召叫进了宫,问他敢不敢随军出征。 刘召如今已近十五,这一两年身体发育很快,已是半大小伙子。在刘昔的爱心教导下,他身上自负的一面几乎全部磨掉,少年身上散发着勃勃生机并无限锐气,正是皇家宗室该有的模样! 刘召一直很崇拜征战沙场的父王,更因哥哥刘昔身体不好,心内存了特别强烈的保护欲,自小的功课里,功夫,箭术,兵法皆是必学。他心内有一把火,为大夏而战,为亲人而战,他没什么不敢! 刘昔有些不放心,可雏鹰长大了,总是要放他出去经历,刘召是他即当兄长,又当父亲精心培养起来的,他最明白刘召潜力,刘召该有更广阔的舞台,他不是被关在家里爱宠的纨绔幼子。 他们安王一系,因父王强悍武力而安,所有子息皆应存此志,如果不是他身子不好,他也必将走上此路,男儿不热血,算什么男人! 纪居昕忧心冲冲与刘昔一起,给意气风发的牛二和刘召送行。这二人别的不像,满满的自信非常像,牛二露出一口白牙,‘啪啪’地拍着胸脯,“纪主子放心,边关交给我们,保准没问题!” 刘召小脸严肃地点头,看着刘昔,“哥哥,纪九,京城里就交给你们了!我们都要听到彼此的好消息!” 刘召斗志昂扬,刘昔不好扫他的兴,纪居昕把牛二拉到一边,嘱咐了几声。 刘召是皇室子,是身份象征,牛二有了圣旨和刘召,尽管没有虎符,北防队伍也不会不认他。他战场经验丰富,刘召却是第一次去,纪居昕请他私下里好生照顾刘召。 牛二斜着身子看着不远处正在话别的两兄弟,浓眉抖了抖,“您当我老牛傻啊!将军可是教了咱不少呢,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保什么样的人,老牛心里不糊涂!” “如此便好,”纪居昕微笑看他,“你此行当注意安全,待找到卫砺锋,我会着人给你送信。” 牛二认真应了。 回程路上,纪居昕抬头看着天边乌云,夏天要到了。 而京城,大约马上要乱了…… 不好的事情接二连三的来,他总觉得与魏王脱不了关系,是不是这一切,正是魏王与钟三提前设好的? 边关乱,安王未回,卫砺锋失踪,京城空虚,如若他是魏王,现在该是起事的时候了…… 魏王会选什么样的时机起事?要以怎样的局铺开? 纪居昕一回家,就埋进卷宗之中,任何事情将出,都会有预兆,他找到不魏王,可魏王若有行动,他就会知道他在哪里! 第245章 玩具 好像突然之间,京城的气氛紧张了起来。 市井上关于大夏不利的流言渐渐多了,什么边关失守,安王败退,蒙人入侵,开平卫整个被灭杀……多是居心叵测,动摇民心的谣言。 对朝政比较熟悉的人们自不会信,所有与战事有关的折子在朝堂上都能见到,虽然大夏现在稍稍势弱,但安王已返回戍边,安王之子召郡王与副将已赶去开平卫,捷报传回只是时间问题。 大夏虽然武将数量并不多,但实力顶尖,一个就足够震撼整个外族。 可是市井百姓不知道啊,他们只知道鞑子真的打过来了,还连占两城,蒙人攻上来了,开平卫不知道能不能守的住。 流言时间短范围小,不会成为问题,可时间持续久了,范围大了,人心便会浮动。 刘昔对此情况表示担忧。 纪居昕却不怕,流言众多,来源不易查,可他手里力量不一样。如果让他左右皇宫,国君,他做不到,可要想查流言…… 他把此事交给了吴明。 从临清起,吴明就认纪居昕为主,在纪居昕接连为他报仇,将当初欺负他家的五个大官全部拉下马,让他们罪有应得后,他更加忠心。 吴明眼残,相貌不起眼,可真真是个找消息的好苗子,纪居昕将青雀,卫砺锋的一部分人交给他,他手里人多了,消息回来的非常快。 他抓到了散播流言的头头。 纪居昕早猜到会做这种事的一定是市井灰暗面的混混,结果果然不错。混混交待,他们的确是收了银子办事的,但是东家是谁,他们一点也不知情。 人家只是写了个纸条,让他们哪干什么事,干好了,在哪个地方哪个时间哪个角落取银袋子。 就同纪居昕当初不太信任吴明时用的方法一样。 纪居昕细细问了对方想要他们做的所有事情,除了传播流言还有什么。 一个混混头挠着后脑皱着眉想了想,才道,“还有一个,让我们在京城北面一片坟场附近找东西。” “坟场附近?找东西?”纪居昕眼睛倏的睁大,“北边哪处坟场?可是墓碑为达姓的坟场?旁边还有条流速很急的河?” 那混混一拍大腿,“对就是那里!你怎么知道的?他们还让我们注意一男一女两具尸体,男的不过三十,长的不错但气质阴冷,女的不足二十,穿黄色纱裙。你说都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气质?再说这天气,死人能坚持多久?就算不烂,也早被山里的虎狼啃了。我们累死累活几天没找着,东家还嫌我们没办好事,银子只给了三成!” 混混一脸抱怨,纪居昕却没心思再听。 肯定是魏王,魏王请这混混帮忙找钟三和黄珠尸体! 可人死灯灭,找他们尸体做什么? 纪居昕眯眼,他们身上,有魏王想要的东西。 “对方有没有告诉你们,找那二人尸体有何用处?是想要二人身上什么东西么?” 混混摇头,“他们没说,只让我们找人,说就算埋了,也给他们翻出来,他们只要尸体。” 纪居昕又将问题打散重新问过两遍,混混回答皆一致,纪居昕便挥挥手,让周大带他们离开,同时吩咐周大,找几个自己人过去盯着这混混,再有纸条,银子出现时,务必将人抓到。 纪居昕这里有了新的猜测,刘昔在宫里也得到了新结论。 纪居昕怀疑皇后不对,可他在后宫没有人手力量,想了想还是将疑点告诉了刘昔,刘昔不敢大意,时时盯着,发现皇后果有不对。 二人例行见面,纪居昕说了从混混处得来的消息,刘昔说了皇后的不对劲。 “太子薨逝,皇后很伤心,可她的伤心里,隐隐还有些愧疚。我的人回报,皇后夜有梦语,想求太子原谅。”刘昔眉心微凝,“她还总是心神不宁,独处时会念念有词,偶尔会和朱闻闹,言谈之间对魏王颇有怨言,好像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这么说……皇后魏王之间的确有联系,”纪居昕眉梢微垂,“就是不知,这丢了的东西重不重要,双方之间是否因此起了龌龊……” 刘昔面带撼色,“可惜不管皇后,还是朱闻,都不曾明言丢了什么,我的人打听不出来。” “这东西是关键,”纪居昕面色沉肃,“或许和魏王让混混在钟三黄珠身上找的是同一件,我们必须努力,先他们一头把东西找出来。” 刘昔对此表示同意,“我们仍分两头,一起行动。” 说着说着,刘昔突然想起一事,“黄珠潜伏进宫当日,宫内死了不少人,其中有一个卫砺锋的属下。那人向来机灵,功夫也不错,以他能力当日该能自保才对,可他死了……他是不是因为恰巧知道了此事,所以被灭了口” 纪居昕目光更锋利,“完全有此可能。” 或许还会与魏王迟迟没动手起事有关! 会不会魏王正好等着这个东西,只要找到,就可以得到皇后全心信任支持,谋反之路顺利! 纪居昕想到了,刘昔也想到了,摸着下巴,“只要我们先找到这个东西,魏王的计划一定受阻!” 纪居昕和刘昔对视,二人眸内皆有微光闪动,他们必须先一步将东西找到! 他们把得来的消息和将要做的事情彼此交换后,匆匆相聚,又匆匆离开,各自忙自己的事。 刘昔继续守着病重的永宁帝,守着皇宫,纪居昕留在将军府,盯着整个京城。 小白貂最近很活泼,大概因为天气很好,春末夏初,不冷又不热,花朵芬芳绽烂,蝴蝶翩翩飞舞,小白貂兴奋的每天都不用睡觉似的,白天就在外面疯跑,晚上回来窝在纪居昕被子里叼着玩具玩。 它还觉得主人整天趴在桌案上简直太‘可怜’,偶尔会跳过去让主人顺两把毛,或者将自己的新玩具推出来与主人分享。 纪居昕的反应是,抱起小白貂带它去洗澡。 派去跟踪混混的人还没消息传回来,京城虽紧张,到底也没乱,他的弦绷的太紧,得稍稍松一松。 带着小白貂洗完澡,擦干毛,他直接把小家伙抱上了床,点着它的小鼻子,“今天不许再调皮。” 小白貂吱吱叫了几声,舔了舔他的脸。 纪居昕想就这么抱着小白貂睡,可脑子里东西太多,一时睡不着,他坐起来,拿起床头放着的书。 眼睛在书上,心里却想着别处。 魏王欲谋反,必要选合适的时机。这个时机,一定是皇城空虚,人心浮动,卫砺锋‘身死’,安王不能返京支援……按理说,就是现在。 可他没有动,纪居昕猜想一方面是他的身体原因,一方面……大约就是他在找的那个‘东西’。 魏王的伤一时半刻好不了,但只要抢救及时,意识清醒,发号施令还是可以的。时机不等人,如若等安王捷报传来,刘召牛二成功退敌,他再想煽动人心就不可能了。届时安王返京,他便再无办法对抗。 所以就算找不到那个东西,魏王也会动手…… 那么那样东西的作用,会不会只是一个让事情更顺利的加成…… 正想着,小白貂又拱了过来。 纪居昕摸摸它的背毛,突然看到他嘴里仍然叨着这些天一直没玩腻的玩具。 不是让他丢在书房案上了么? 它什么时候蹿出去又把这东西叨了回来? 小白貂见主人盯着它的玩具瞧,小脑袋歪着,黑豆似的眼睛眨了眨,默默把玩具叨到纪居昕跟前,小爪子拍了拍床单,那意思大约是——给你玩。 纪居昕笑了,这次没拒绝,放下书,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拿过那个‘玩具’。 这是个浅黄锦缎卷起来的,像个小骨头似的布团,大约叨着特别合嘴,小白貂特别喜欢。 小白貂玩了这么久还不散,纪居昕有点好奇,这布团是用什么东西绑着的?小白貂长大之后牙齿特别利,牛筋都能咬断。 夜里烛火有些暗,纪居昕修长手指捏着布团翻来覆去两次,并未找到绑系之处,这下真的好奇了。 刚想把烛火移近点,不知道手指碰到了哪里,布团突然散开了。 浅黄锦缎内里,是白色衬布,上面一行字非常明显。 千里江山图。 纪居昕学画,自然知道这幅画。是几百年前前朝画圣之作,内有峰岭,亭台,水磨,长桥,描绘精细,气象万千,意境雄浑壮阔,是世人认可的传世佳作。 这样的珍品佳作,很多会流传到皇室内库…… 纪居昕不明就里,一时怔住了。 小白貂见主人发呆,肉呼呼的小爪子一拍,纪居昕手中布团没拿稳,掉在床上,被小白貂爪子一勾,锦缎侧里,有个像线头的东西冒了出来。 纪居昕下意识去拎,锦缎丝滑,很快抽了出来。 是一片非常薄的丝帛。看着虽小,手一抖,一大片垂在床上,看着能铺满整张床。 纪居昕视线落在丝帛之上,手一抖,愣在原地,群山叠翠,江河浩淼……这是千里江山图! 第246章 揭开 小白貂的这个玩具,不仅衬里写着千里江山图五个字,侧边还直接把画藏了进去! 纪居昕学画多年,几乎一眼就能断定,这是真迹! 是谁把如此名贵的画放在布包里,难道不怕丢么? 纪居昕胆战心惊地看了看小白貂微张的嘴——牙齿再小,也尖利的不行! 小东西一个不小心,这画就能毁了! 小白貂见主人发愣,觉得是不是主人不太喜欢这个玩具,小爪子一撑站了起来,想过去把东西叨回来。 纪居昕这下不给了,赶紧抱住小白貂,拿着丝帛对它晃了晃,“小白乖,这个东西送给我好不好?” 纪居昕说了好几回,做了几个要把丝帛藏起来的动作,小白貂便明白,主人看上它的玩具了。 它巴巴看了玩具好几眼,好舍不得…… 可是主人对它很好,好吃的好玩的从不吝啬,难得它的东西主人想要,就勉为其难给了主人吧! 小白貂跳到纪居昕怀里,后爪蹬着纪居昕大腿一个劲跳,前爪抱着纪居昕脸,非常热情的舔啊舔,一边舔还一边吱吱的叫,那热情兴奋劲…… 纪居昕摸着它的背毛,“乖啊,明天给你弄好吃的!” 安抚完小白貂,纪居昕也不想睡了,拿着丝帛就到了书房,把脑子里事情过了一遍。 然后他得出一个结论,会不会这东西本来在皇后手里,皇后以其为筹码,与魏王谈判合作,魏王与钟三勾结,哄骗钟三派人去潜入皇宫,挑衅皇上是一方面,将这东西偷出来也是一方面…… 可惜黄珠死了,小白貂当时在,又贪玩,悄悄从她身上将东西顺了出来? 可这千里江山图再名贵,也只是一幅画,对魏王的谋反事业有什么用呢? 纪居昕不明白。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思考,是与不是,试一试就知道了。 他嘴角含笑,轻敲了敲桌面。 第二日一早,想了一夜主意的纪居昕,把六谷请了来,请他看铺在案上的千里江山图。 六谷眼睛刷的一下亮了,“千里江山图!你从哪里得来的” 纪居昕微笑着窝在一边打盹的小白貂,“捡来的。” 六谷看了他一眼。 纪居昕摸了摸鼻子,“先不说旁的,父亲你来看看,这画,是真是假?” “山石先以墨色勾皴,后施青绿重彩,以掺粉加赭的色泽渲染,布局井然有序,壮阔雄浑不失细腻精致,是真品无疑。” 六谷说到后来,眉梢微扬,“你不是懂画?怎鉴不出真假?” 纪居昕侧头,“我瞧着也是真的,只是给父亲看过,我才更放心。” 他等六谷欣赏完画作,拉六谷到一边坐下,将昨夜所思所想一一说给六谷听,“我想将这画做为诱饵,引魏王现身。” 六谷颌首,“如果魏王想要的真是这画,必然会出现,可这画与皇后有关,万一……” 纪居昕双手交握,“皇后朱闻若有动作,我就更放心了,证据确凿,可以请刘昔立时抓人。” “实不相瞒,我还想利用这画,做另外一件事。”纪居昕看着墙上画作,“京城人心浮动,局势不稳,我想举个画宴,用石屏先生的名头发出请贴,请京城所有达官权贵文人学子前来,在席间表态支持大夏,鼓励大家共度难关……就是不知道这石屏先生名头好不好用,大家又会不会信我。” 听到这里六谷不由微笑,“我认为你完全不需要担心。因你特殊的经营方法,石屏先生现在已经举国皆知,我曾听说好几个自发组织,一直试图把你给揪出来,你若想登高一呼,必会有众人应。” 纪居昕微微松了口气,“那我且试上一试。” “你想在这画宴上安抚人心,同时对付魏王皇后?” 纪居昕点点头,“只要我们布置足够,完全可以做到。时间有限,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一一分化解决了。” 六谷看了看书案上的画,“此画名贵,真有个万一……” 他目光极不不舍,纪居昕也明白,“真品我当然要藏起来,父亲,我们联手,临摹一幅吧!” “你是说……我们做个赝品?”六谷修长双眸内满是惊愕。 “是。”纪居昕一点也不犹豫,“对于画作,我还是有几分自信的,再加上父亲你,以我们的最高水平临摹出来,估计能看出来的人很少。那些隐世高人也不会特别来京参加我这个小宴,只要能骗过朝野上下的大多人,就够了。等把此事了了,再有人想看,我们自可以拿真品出来。” 纪居昕一条条说的很有道理,六谷舍不得名画冒险,便答应了。 纪居昕把所有猜测想法写成信,让宋飞随联络渠道递给刘昔,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就挽起袖子,与六谷一起,埋首画案。 二人非常仔细的调色,下笔,整整画了两天,才将画作完成。 完成后把两幅画放在一起比对,还真是像! 纪居昕得到了刘昔示意,按着他给的单子亲自写请帖,送到书画街的苏记纸墨铺,让苏修看着发贴,说石屏先生将在三日后于京城举办小宴,以画会友,请务必赏光。 张张请贴上都加了石屏先生的小印,有些请帖纪居昕还偶有巧思,简单两笔,勾勒出一个山形。 有章,有画,又是出自苏记纸墨铺子,没有人不相信,所有人都想得一张请帖。 此事立时传扬开来,苏修根本不用自己去送贴子,自有人来上门问。 那些写着名姓抬头的,苏修照着人发,那些没特意写名字,只要有心皆可以有的,苏修每日限额往外送。 京城里一时热闹无比。 此时纪居昕让青雀的人在暗里散发消息,说千里江山图在石屏先生这里,画宴当日,石屏先生将邀众人共赏。 做完一切,纪居昕强迫自己休息。 马上又是一场大仗,仍然是他孤身一人,卫砺锋……这混蛋还不出现! 随着寻找的时间越来越久,纪居昕的担心一日比一日少,因为他相信卫砺锋。卫砺锋若真死了,不可能一点痕迹没留下,必然是他自己处理了痕迹。当时一定有什么突发紧急情况,或者这种紧急情况一直维持到现在,他不能出现在人们眼前,不能与自己联系。 可那混蛋好歹留下个‘我安好’的记号啊!一个小小的,表示安全无忧的记号就行,起码让自己不要这么担心吊胆! …… 纪居昕将画宴的地点安排在了河边。 河边宽阔,岸边是巨大空地,水上有数艘画舫,地方够大,景色够美,格调够雅致。 纪居昕提前到达,坐在画舫里听各处回报。 刘昔来信,宫里皇后动了,朱闻一大早不见,只要此人出现在宴上,有所行动,他立即有理由处置皇后。 吴明来信,已从混混那里跟踪到魏王消息,魏王住在京西十里外农家院落,并已派人前来画宴。 …… “很好。”纪居昕叫来青娘宋飞周大一一吩咐,要防着朱闻,魏王死士,见之即捕,杀了亦可。同时分出一部分力量前去寻找魏王,同时将此事报与刘昔知晓。 墨队则随时守在他身边,保护他并维护秩序。 贴上时间还未到,人们就早早来了,一个个面含期待之色,希望第一时间看到石屏先生。 纪居昕隔着河面看了看,来的人比他想象的更多。 有在朝中眼熟的大人,有积累丰厚的世家,有翰林学子,有普通秀才书生,亦有看热闹随大流过来的人。 待时间到了,六谷过来提醒,纪居昕理了理衣衫,脸上挂着淡淡微笑,从容走出画舫。 外面的人三五一群正在猜呢,石屏先生是谁,长的什么样,正热闹着,就见画舫里走出一端方少年,修眉入鬓,眸如繁星,肌肤莹润,眉眼带笑,气质谦雅。有认识的,当场失口喊出声,“这不是今年的探花郎,十七岁的纪居昕纪公子吗!” 纪居昕走至人前,拱手为礼,“在下石屏先生,见过诸位。” “他竟然还是石屏先生!” 不可能!这几乎是众人心底同时出现的声音。 石屏先生画技高超,胸有丘壑,每幅画之意境,皆宽阔脱俗,没有相当的阅历磨练,根本不可能画出来! 纪居昕才几岁! 就算中了探花郎,读书好不一定画能好,不一定能有足够心境! 纪居昕也不解释,轻轻挽袖子,“来人。” 孙旺赶紧带人抬来一方案几,铺上宣纸,递上笔墨。 纪居昕也不犹豫,看了看河面,看了看远山,不过片刻工夫,就开始挥笔做画。 他的速度也是相当快,仅两刻钟,一幅远山河图就画好了。 离的近的人速速上前,观其笔法,立意,境界…… 还真是石屏先生! 众人看他的目光立刻不一样了。 纪居昕再次拱手行礼,“瞒着诸位良久,是在下的不是。其实最初并不想刻意隐瞒,实是当时太年轻,怕被置疑。” 众人再一回忆,石屏先生的第一幅画出现,好像是四年前…… 这位探花郎当时才十三岁! 天才!这位一定是天才! 众人目光骤然热烈,他们何其有幸,看到了一位少年天才! 第247章 血性 石屏先生的出现让现场一片震惊,众人像打量什么稀有宝物一样看纪居昕,之后开始有胆子大的年青人发言,说想请教一些画技。 纪居昕也不紧张,脸上带着笑,与年轻人探讨了起来,说着说着还嫌话里表达有限,直接笔蘸了墨,又在纸上画了起来。 他态度优雅大方,不卑不亢,悬腕下笔姿势标准老成,言谈之间对于画画的心得体悟更是颇有份量,字字珠玑。 真正有才华的人总有种特别的魅力,能让人发自内心的尊敬和靠近,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 有年轻的,有年长的,有穷书生,也有富家子。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笑,都想亲眼看纪居昕做画,亲耳听他讲说心得。 远处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挤了半天没挤过去,林风泉拳捶手心大叹遗憾,“纪九还送过我石屏先生的画,可我竟到现在才知道他是石屏先生!” 徐文思声音拉长埋汰他,“那是你笨。” 纪居昕虽未向他们几个挑明,但画不只送出过一幅。谁都知道石屏先生一画难求,偏纪居昕只要想用,就能有,时间短或许看不出来,这都四年了,还看不出来…… 徐文思看着林风泉直摇头,一脸‘你这心得多大’的鄙视。 林风泉后知后觉地睁圆眼睛,不满地拍开徐文思的脸让他别这么看他,问夏飞博,“你也知道?” 夏飞博默默点了点头,同时视线落到不远处临江站定的崔三身上,“……他也知道。” 林风泉看到沐着江风,衣袂飘飞,宛如谪仙的崔三,撇撇嘴,“有什么了不起……我这不也知道了!” 小伙伴们都是收了贴子来的,吵闹归吵闹,并没有生气,也没有挤上前要求良好待遇显摆,甚至私下还帮着维持秩序。今天是纪九的好日子,可不能被人破坏了! 现场气氛热闹起来,有几个闻名很久的画师手痒,上前与纪居昕斗起了画,要限时,限题材,限意境做不同的画。这几人每个放出去都是千金难求的大师,年纪皆比纪居昕大,纪居昕却一点也不紧张,反而斗志昂扬,每一幅画的水平,甚至比往日都高。 只是如此,难免怠慢一些客人,来人实在太多了。 六谷就帮着招待,尤其是一些地位比较高的。帮着招待总得有个拿得出手的身份,六谷不好说他与纪居昕的父子关系,便说,“某是六谷山人,纪居昕是某的徒弟。” 六谷山人的大名在场来人没有不知道的。六谷山人成名更早,不仅绘画,他的字,诗,琴技,棋艺,有口皆碑,更是一位不得了的大人物!只是六谷山人不爱拘束,常年在各处名山大川游荡,外人少能遇见,没想到他竟然是石屏先生的师傅! 这更解释的通了。就说怎么纪居昕小小年纪,画却能如此厚重。一定是纪居昕少年时英才展露,被偶遇的六谷连连赞叹,欣喜地收于门下,教他不以物喜不以已悲,不能骄傲不能气馁,不能透露身份…… 众人一起脑补了一段极为曲折离奇的师徒故事。 场面特别热烈,纪居昕的下人和将军府下人全过来都差点忙不过来,光茶水都递的手疼了。 纪居昕说了半天也口渴,刚一伸手,手里多了杯温温的茶,不烫不凉,入口正好。 他满意地看过去,见孙旺正他冲他笑,一边笑,一边递眼色。 纪居昕不动声色退开几步,让案前人们讨论案上的画,悄悄问孙旺,“怎么了?” 孙旺不会武功,头一次被主子交待做这么刺激的事,精神一直紧张兴奋阗,压低声音道,“主子,人们……都来了,但都没动,周大说,他们在等着东西。” 纪居昕眸色微沉,“知道了,你下去吧,提醒大家注意安全。” 孙旺立刻应是。 纪居昕同六谷对了个眼色,六谷走上画舫,不多时,取了一幅画轴出来,递给纪居昕。 纪居昕笑道,“今日大家如此赏脸,在下不知如何感谢,正好家师手里有一幅《千里江山图》,特此邀大家共赏。” 纪居昕年纪轻,出身也不富裕,若说《千里江山图》是自己的,可信度太低,六谷便说可以挂在他名上,还亲自装裱的精致漂亮。 其实六谷还有一处担心,如果这图被人看出来是假的,好歹丢的是他的脸,纪居昕的名声可以保全。 听到《千里江山图》几个字,在场的人几乎立刻倒抽一口凉气,这样珍宝级的画他们可从未见过!没想到今日竟有如此好运! 画铺到桌上,一片安静后,啧舌声音处处,又有小声议论赞赏,‘你看这布景,这用色,绝了!’‘这意境,这气派,真真不愧是画圣之作!’ …… 纪居昕一边看着大家品评,一边视线朝四外悄悄注意。 东边画舫后……打起来了。 西面临岸芦苇丛动的那么厉害,肯定也是有情况。 纪居昕看了眼六谷。 六谷点了点头,退后几步,消失在众人眼前,纪居昕再看,榴五出现在六谷消失的地方,环场四周,各个关键点,都有青雀的人。 纪居昕很放心,在听到众人讨论话题从画的技巧,到大自然的山河壮丽,看准切口插了话。 “这位兄台说的不错,正是因为我们的疆土上有这样的壮丽山河,我辈画痴才能有佳作出现。”纪居昕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神情变的凝肃,“若是疆土不稳,山河受戮,触目惊心,哪还会有好的画作现世!” 心中对某种技艺非常热爱的人一般心思纯粹,对自己的追求不愿放弃,听到这样的担忧不由心都揪了,是啊,如果大夏江山不稳,局势动荡,哪里还有这样好的画! 再一想,前几天市井就有各种不利流言,都在宣扬大夏将倾…… 纪居昕手握拳,负于背后,“我虽是一届文人,但每每听到不利言论,皆痛心疾首,只恨自己不懂武,不能上阵杀敌,保我疆土,护我身后兄弟姐妹。” “若有一日,能尽绵薄之力,我纪居昕定当全力以赴,百死亦不悔!” 纪居昕修眉微扬,目光坚毅,一句话说的掷地有声。 奇怪的是他这番言语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合,一点也不让人觉得突兀,反倒引来赞声片片,“男儿当如此!”“我等亦愿效仿!”“文人一样有血性!” …… 纪居昕长呼一口气,心中担忧放下,大家总算还给面子。他立即说起前些日子市井流言,再说朝中收到的战事折子,再道安王之威,开平卫将士之勇,大夏虽经磨难,但前景必定光明!做为大夏子民,他们应该对自己的将士有信心,有自己有信心,大夏一定不会有问题! 他的画多为山石,气势雄浑,令人观之心血激昂,他的话更是热血悍勇,怎能不挑起人们心中热情! 现场果如六谷所料,只要他登高一呼,依从者众,甚至有些人看看《千里江山图》,再看看纪居昕,脸上出现了特别的恭敬和顺从。 这边气氛热闹,画舫外,芦苇荡里亦打的热闹。 好在纪居昕闹出的动静够大,不然这两处打闹必定引人侧目。 六谷带着周大宋飞青娘把来人顺利抓住,一方是朱闻,另一方是魏王死士,魏王死士比较麻烦,他们被抓后立刻咬了齿下毒药,没一个活口。 纪居昕把现场气氛炒起来后,让大家自己玩,找了个借口退场。 魏王的人不能带给他任何消息,他便找到朱闻。 朱闻会武,纪居昕知道,可他不知道朱闻武功那么厉害,把周大都伤了。 周大把朱闻绑在椅子上,摸着脸上伤痕,很是不满。 纪居昕走到朱闻前,“愿意说说么?” 朱闻笑的十分邪气,“你想听什么?” 纪居昕皱眉盯着他,不语。 “你们知道以画诱我,却不知画中含义……”朱闻拉长声音,唇角法令纹加深,“我告诉你画的秘密,你放我走,可好?” 纪居昕静静看着他,“要看你说的内容够不够放你走。” 朱闻低低地笑了,“想我把画的秘密说全,也得看看你的诚意。” 纪居昕神色平静,“你的要求。” 朱闻舔了舔唇角,“你长的很漂亮……凭你这么漂亮,我告诉你一条,《千里江山图》,有这画,魏王会反,没有它,魏王也要反。” “这个我早知道。”纪居昕眯眼,“凭这个想让我放你,不够。” “真聪明……漂亮又聪明……”朱闻视线开始有些黏,盯着纪居昕不放,“你让我舒服一回,我就告诉你。” 纪居昕目光瞬间锐利,“杀了他。” 周大立刻挥刀。 朱闻脸色大变,“我只是开玩笑,我马上就告诉你秘密,只要你不杀我!” 周大动作顿了顿。 纪居昕却转了身,声音笃定,“杀了他。” 周大手起刀落,朱闻即刻身死。 纪居昕却不可惜,朱闻极狡猾,故意说那些话,其实是在试探他的底线,他已打定主意不开口。若与他纠缠,没准会被拽入言语陷阱。 纪居昕并不急,只要画在手上,他早晚能知道里面秘密。 魏王,估计也快坐不住了。 他这个预料一点没错,一刻钟后,他派出探魏王消息的人回来,带来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魏王反了! 第248章 造反 魏王反了! 就在此时,京郊,直接扬旗举兵,他反了! 纪居昕只是怔了一怔,立刻问,“安王世子知道吗?” 来人回,“属下同世子的人一起去的京郊庄子,皆看到了魏王已反,我来回主子,世子的人去回世子,世子此刻应该已经知晓。” 还好……纪居昕捏着拳,问道,“魏王做了什么?” “属下等靠近庄子,被魏王发现,他立刻派人,想灭杀我们,我们速度还可以,跑的够快,他们没追上。我们又悄悄返了回去,想探些消息,不想一柱香后,庄子内竖起了魏王王旗,庄子两侧跑出铁甲重兵……” 想起当时场景这人声音有些紧张,“那些重兵的铁甲,属下瞧着与卫将军练兵时的装备相似,只有更好没有更差。主子,魏王的兵……很强。” 只怕是私下敛了不少财…… 正想着,又有一青雀属下来报,“主子,京城南面二十里外竖起了魏王旗子,魏王开始发檄文,说当今圣上皇位得来不正,他手中有先帝遗诏,传位于魏王的!魏王说皇上被奸臣蒙蔽,以致立身不正,处事不公,他要领先帝遗愿,入京城,清君侧!” 清君侧,造反最容易的理由。 纪居昕冷笑,“我们先离开这里,回将军府!” 他让下面人马上收拾,自己则走回岸上,那里还有所有慕名而来的客人。 这些客人里不仅有财权一般的人,还有品阶不小的朝官,消息灵通的权贵。 他细细观察,果然有些人脸色古怪……这些人,大概已经听说了城外不同寻常的动静。 魏王造反来势汹汹,一点也没瞒着人的意思,想来不久后所有人都能知道。纪居昕心内叹了口气,稳步走至人前,宣布今日因意外事件,画宴怕是要于此结束了,并以石屏先生的身份,请求大家即刻回家,闭紧门户,千万不要因余兴未消三两相聚讨论,以后总会有机会。 最后他还撂下一句话,“大夏有难,吾必倾尽全力,与国共存亡!此话送于诸位共勉!” 大部分人此刻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纪居昕所言实在太过严肃,他们大都听了,刚回家闭了门,就听到外面传言,魏王反了。 此时他们才明白纪居昕话中之意。 其中有能力的人,想办法怎么帮忙,没什么能力的,闭紧门户不出,不传流言不论它事,等待事情平息,没有谁反戈为魏王说话的。 这便是纪居昕目的。他本想着,若魏王反了,这些人是京城中流砥柱,最易影响言论方向,不求他们出来帮忙,只要他们安安静静的,乖乖的,让局势不变,他就满足了。 他骑马飞奔回将军府,马上得了刘昔消息。 头一件,刘昔已经请示过圣意,拿下了皇后,可皇后仍然没开口,《千里江山图》内中之意,现在仍然是个谜。 第二件,他已经知道魏王反了,皇上听到后又吐血晕了过去,好在晕倒之前将禁卫军及五城兵马司令牌交给了他,他可以控制京城内外,但皇上若不醒,没有虎符,他们不能去离此最近的西山营以保定府调兵。 魏王兵势不明,他们只凭五城兵马司和禁卫军,不知道能抵挡多久…… 刘昔说皇宫内必须有人,他须得守着,没时间商量定计,将五城兵马司和禁卫军令牌全部随信送了过来,请纪居昕帮忙守城。 纪居昕从未想到,有一天整个京城会交到他手上。 还是在这等危机之时。 一个不慎,京城沦陷,皇权易主…… 纪居昕接过令牌时,手都有些颤抖。 刘昔竟敢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难道身边就没有更合适的人了! 可事到如今,胡思乱想最没用,怎么保住京城最重要。 他站在原地略想了想,立即下了几个命令。 “京城九门即刻关闭!命九门提督做血战准备!” “命五城兵马司召集所有手下,携带武器刀兵,于南城门集合!” “禁卫军分出一半,紧守皇宫,没有世子及我命令,任何人不可进出!” “去魏王府把刘昊给我带过来!” …… 纪居昕一边连声吩咐,一边出门,骑上马朝南城门方向奔。 青雀所有人都跟着忙着起来,纪居昕眉心紧皱,细细思考任何错漏之处。 他知道前世刘昔死的很早,时间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或许皇宫还会有事有发生,所以他分出一半禁卫军,他必须保护刘昔,让他好好活着! 魏王逃京时很不顺利,自己都受了重伤,哪里有心思管家眷,魏王妃倒是跟他一起跑了,刘昊却没能跑掉,被禁卫军围在魏王府。 纪居昕想不管怎么样,虎毒不食子,紧急关头用一用刘昊,或许会有意外效果。 他知道威胁这种事不好,可对方是魏王父子,他一点也不觉有愧。 纪居昕和刘昔行动的迅速,城门关的很及时,纪居昕奔到城门下了马,话都来不及说,撩起衣角就跑到城墙之上往外看,魏王的大军将将抵达城门。 总算是赶上了…… 他将身体藏在城墙的凹槽处,视线往下,仔细寻找魏王身影。 既然是高调宣战,魏王不可能不出现。 果然…… 最前方众人拱卫处,有个轮椅,魏王穿着一身灿黄绣五爪金龙的袍子,坐在轮椅之上。 他瘦了很多,脸色异常苍白,坐着时身体稍稍左偏,以手肘撑着椅靠……他的伤一定还没好,或许还很痛苦。 纪居昕冲宋飞招了招手。 宋飞是卫砺锋的人,经年征战沙场,他来出头比较合适。并非纪居昕贪生怕死,而是双方对阵,士气很重要,他是可以站出去,但对方一看到他,恐怕不会感到任何压力,反倒会士气大振,觉得这仗一定很好打。 纪居昕让宋飞上去,是想让他说几句话,吓唬吓唬魏王,哪知宋飞本就寡言,魏王一路行来正是最激动的时候,根本不允许纪居昕任何形式的拖延时间,直接下令——攻城! 纪居昕傻眼了,五城兵马司的人还没来齐呢,禁卫军也没聚齐,他只来的及关上了城门…… 眼看着魏王的兵扛着撞木过来要撞城门,冲车也开始往外发,云梯也扛了出来,纪居昕咬咬牙,“青雀诸人听令——” “青娘,你暗器好,带上一支小队,守在东角,见人到了距离就给我射!周大,你力气大,给我带着人去守住城门,不能被他们撞开!榴五,你轻功好,劳你迅速往其它城门去看一圈,确定是不是只有此处受袭,若有它处受袭,立刻燃放烟火弹通知我!” “宋飞,你箭术好,先带着将军府的兄弟们全部站在城墙,不准魏王的兵靠近一步!” “是!” 众人立刻衣角翻飞,脚步挪动,找到自己的位置,纪居昕却不能停,他急急冲着宋飞青娘喊了一句,“城墙上就交给你们了!注意自己安全!”就下了城楼。 外面箭矢破空的声音不断传来,杀声震天,惨叫声处处,纪居昕鼻间闻到淡淡血腥味,忍不住手心冰凉。 这是战场,这就是战场…… 他紧紧握了拳,眼睛里闪着光芒,他要守住京城,必须守住! 五城兵马司没让他等太久,可他听到城门处一声声巨响,早就心急如焚,不等人说话,直接亮了令牌,“你们一共几小队,每队多少人?” 有个头头上前回话,“回上官,属下等一共十二队,每队五百人,每队又分十小队,每小队五十人,悉数在此,谨听上官命令!” “如今魏王造反,第一波攻势起,不管对我们还是对他都极为重要,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要守住!”纪居昕稳声道,“一队至七队立刻带着武器上城墙,保证对方攻不上来;八九两队帮着守城门,同时往两翼延伸,保证对方不从侧里打过来,若能刺探些消息更好。剩下几队全部去准备军需,箭,弩,投石机,所有能用到的东西,全部给我拉过来!同时分出两个小队在城内打探消息,看对方有没有奸细在内!” 纪居昕粗粗吩咐几句,“现在咱们先尽全力守住这里,我已派人去看其它城门状况,若有不对,咱们的力量还得分开。我知有敌来袭大家难免紧张,但我们是大夏子民,脚下是大夏疆土,身后是父母家人,我们必须全力以赴,不容任何人破坏这份安和!” 众军士皆脊背挺直,目有微光闪动,声音洪亮,“是!” “大家切记尽力打击敌人,同时保护自己!”纪居昕说完最后一句话,指挥着众人各就各位。 魏王不讲理的攻城,纪居昕苦苦支撑,好在城门很高,守城比攻城相对来说容易很多。就算魏王有足够数量的兵,有足够强的装备,这第一次的交战,魏王仍然没胜。 可纪居昕的消耗更多。 五城兵马司到底不是专门做战的队伍,死了很多人。 榴五送来消息,魏王主力攻这里,其它城门也没放弃,未有大面积攻城,小型骚扰不断。纪居昕还得把五城兵马司拆开,派往各处。 这样,南门这里,可用的人更少了。 如果魏王再次发动猛击,他不一定承受的住。 禁卫军一大半被他留在皇宫,能过来帮忙的也有限。 纪居昕觉得境况实在不妙,他大概守不了多久…… 偏偏魏王像是知道他的境况,休战不过半个时辰,再一次下令攻城! 第249章 来援 远观夕阳如血,暮色将至,魏王这是想在天黑之前攻城成功! 纪居昕穿着简单防护铠甲,站于城墙之上,看着外面黑压压朝这边跑的兵,狠狠咬了牙,他决不会让魏王得逞! “将大石搬过来!” 纪居昕指挥着兵马司的一边补充箭矢,一边将守城工具搬到指定地点,自己站在城墙凹槽处,细细观察。 宋飞眼神不赞同地在一旁喊,“这里有属下等足够,纪主子请退至安全处!” 青娘周大分神看了一眼,非常同意这点,“主子请退至安全处!” “无妨。”纪居昕摆了摆手。他何尝不知道城墙危险,可没亲眼盯着,他怎么能放心!魏王手下的人黑压压一大片,看着足有万余人! 他朝右边看了看,六谷正负手而立,眼神盯着他的方向。青雀和墨队对大夏并没有任何忠诚之处,只是因为忠于他,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在此守城,六谷即是墨队首领,又是他的父亲,不管他如何命令,六谷都是不会离开太远的。 六谷的目的只有一个:保护他。 纪居昕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可他一点也不后悔,他有他自己的信念,有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 六谷冲他微笑点头,仿佛看懂了他心中所思,又仿佛在鼓励他:青雀不管未来,不顾过去,只忠心主子一人!主子但凡所令,哪怕要牺牲所有人性命,都会一往无前! 纪居昕紧紧扒着墙砖,指尖泛白。 他要守住哪里,他要护住身边所有人! 他不顾嗖嗖飞过来的羽箭,紧紧盯着城下。 抬着云梯的兵士过来了。 一百步……五十步……到了城墙底! “该下石头了!”旁边有小兵捺不住,提醒纪居昕。 纪居昕抬手,“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等这些人稳了,爬上梯子……五,四,三,二——就是现在! “给我砸!”纪居昕声音陡然升高,“把他们全部砸下去,不放任何人爬上来!” 接二连天的石块往下扔,伴着宋飞带领的箭雨,青娘引领的暗器群。 只见魏王的兵不是头被砸破,就是身中羽箭,或者头肩手臀哪个部位扎着青娘的暗器,一一摔了下去。 成功率如此高,己方怎么能不士气大振! 纪居昕高喊,“继续!让这帮不长的眼的人看清楚,我们只靠着五城兵马司,就能顶住万人大军!” 五城兵马司的人立刻响应,嗷嗷叫着兴奋地继续搬了石头往下砸。 纪居昕表现信心十足,心里却很明白,敌我力量实在相差悬殊,他能挡得了魏王一时,如若没有援军,光凭他自己,守住多久是个问题。 可他不能说,不能表现出来,他希望宫里皇上能快点醒,快点拿出虎符,把京畿大军都召来! 魏王攻势一起,他就命人燃了示警烽火,不知道有没有用……如若那些军队是忠心的,不需要虎符,也会过来看一看,看到形势不对定会赶来帮忙! 魏王人多,一点也不怕损失,砸下去一批,还有一批。城墙上五城兵马司力量不够,时间太短,他们能挪来的军需武器也有限,一边倒的局势渐渐逆转,魏王的人爬的快的已经快到墙头了! 纪居昕没有后退,一步都没有,他必须站在人前! 五城兵马司对这个临时指挥并不熟悉,只知道他是新出炉的探花郎,十七岁的少年纪居昕,是个文人,不懂武功,更不会战场指挥,可就是这样一个瘦弱少年,都能不惧不怕的站在最前头,他们这些兵油子还怕什么! 五城兵马司的人还没来得及置疑纪居昕能力,就已被其血性折服。危机时刻,处处是死神身影,他们没有时间想七想八,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战! 纪居昕正愁着,突然身后传来数声呼唤,“纪九!”“纪居昕!” 纪居昕回头一看,眉头立即皱起,“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很危险!” 林风泉跳出来,“我们来帮你!瞧,我带了家里所有护院!” 徐文思拉住林风泉,“我们是来帮忙的,你别帮了倒忙,再往前走危险,你又不会武。” 夏飞博招招手,把三家的人全部叫出来,“这些是我们几家身手最好的,想着你这里可能人不够,就给你送来了。” “你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崔三也带人来了,他带的人更多,“这是我从几位阁老以及相识武将家中借来的人,尽数交给你用。”崔三俊雅的眸中闪着担忧,“……要我陪你么?” 纪居昕眼睛有些湿润,“谢谢你们……” 他现在不会思考派过来的人能不能用上,他相信好友们的眼光,思考问题的能力,但好友们都不会武,现场有他一个处在危险之中就算了,他希望好友们能安全! “人留下,你们就先回去吧,”他笑了,“这里有我一个拖累就够了。你们若不放心,回去后帮我稳定四处人心,让百姓们不要急不要怕。” 看得出来纪居昕很忙,夏飞博立刻一手拉着徐文思,一手拎着林风泉,“那我们先回去,纪九,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崔三眼梢微垂,看不出眸中情绪,“纪九,你可要活着回来。” 纪居昕‘嗯’了一声,眉眼弯弯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放心,我还欠你一顿酒呢!” 崔三闭了闭眼,转身走下城楼。 纪居昕迅速给新来的人安排任务。他们随身都带着武器,正好可以抵挡此次攻城,时机刚刚好! 尽管自己人多了,纪居昕仍然有隐隐担忧,杯水车薪……如何能够? 正想着,有青雀在城楼底下喊“主子”,纪居昕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走下去,发现外面站着一大群人,身高不同,身材不似,衣服样式材质皆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手中武器,以及整齐的声音,“我们也来帮忙!” 纪居昕四下一看,很多认识的人…… 柳无心曾给他引见的,杨自正杨阁老家的管家;归平伯府,纪妍的贴身妈妈并伯府大管家;程开悟程家管家;因阳青事件认识的刘县丞叔父,苑马寺卿刘家的人…… 所以之前认识,有过来往的人家,全部送来了自家最精英的力量,也有些生面孔,纪居昕不认识,但这些人,皆是为守护京城而来! 人说兵贵精不贵多,可也说双拳难抵四手,虽然这些人都只是武功高强的保镖护院,但在这种危机守城时刻,完全能顶上大用! 纪居昕压下眼底潮湿,深深朝众人一礼,“纪居昕在此,谢过诸位!请诸位给各自家主带个话,我纪居昕必拼尽全力,守住城门!今日守城之功,乃是大家齐心协力,大夏兴繁,全赖诸府维护,大夏有此民心,必能顺利度过此劫!” 来人也不多留,与纪居昕行过礼,匆匆告辞。 纪居昕再次简单把来人按特长分队,配发任务,守城之战继续! 这一次纪居昕这边势头很足,直到天色全部暗下,魏王也未攻城成功。 双方损失都很重,魏王方死的比纪居昕这边多,但魏王兵力强大,死这些对他影响并不很大。 尽管天黑了,魏王仍然没有停,只休战两刻钟,又攻了上来。 纪居昕面色凝重,魏王把情势看的很透彻。 时间很重要,魏王要反,不能停留,必须很快破开城门。纪居昕手里只有五城兵马司和部分禁卫军,青雀和将军府的加上,再算上赶过来的帮忙的人,数量也仍然差着,魏王若继续,总能成功。 纪居昕牙齿咬的咯咯响,瞪着又一波攻来的人,亲手抱着颗大石头往下砸去,“来吧,我不怕!我纪居昕——不怕!” 纪居昕觉得自己这辈子运气格外好,这一次几乎山穷水尽之时,他又迎来了帮手。 一群四五十人的小队,皆穿着黑衣,背后背着什么东西,功夫了得,不知道从哪蹿出来的,直接跃上城头,领头的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老者,见了他激动跪地,“主子!” 纪居昕一愣,“你是……” 话还没问完,就见周大大步跑上了城楼,失态大喊,“师傅!”他跑过来看了看老头,声音暗哑,“真的是您,我就知道您没死!” 老头狠狠敲了周大脑门一下,“老子哪那么容易死!叫你好生保护主子,你就这么保护的?主子在这,你在哪儿?” 纪居昕立刻明白,这是周大的师傅,青雀第二支队伍的领头人,“郑二。” 郑二立刻面容激动,“主子!属下好容易找到主子,有很多话要说,但是目前境况危险,请主子允许属下帮忙!” 纪居昕即刻点头,“求之不得。” 郑二站起来,手一挥,身后行动整齐划一的黑衣人立即把背上东西放下,凑到墙头,往下一倒—— 纪居昕鼻子动了动,“是油?” “回主子,是!”郑二很瘦,脸也因为太瘦看起来不怎么好看,可一双眼睛精神矍铄,很有股气势,“属下特意找来的黑油,城楼下还有数十车,保准把魏王烧成灰!” 第250章 出现 郑二的到来大大增加了纪居昕的实力。 他手上黑油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往城墙上一浇,火折子一放,立刻燃起熊熊火焰,久久不熄,魏王的兵根本过不了这道火线! 而且这些火,水浇不熄,必须以大面积沙土相掩才能灭掉,魏王无法,只得命令暂时撤退。 纪居昕看着远走的士兵,再看看城墙中间一片火线,“他们是要等火熄。” 郑二在一旁捋胡子,“没关系,他们再来我们继续浇,反正我这油多的很。” 对方停战,纪居昕也让守城众人抓紧时间休息,又让青娘去兵马司问问,将士们的饭可有办法。私下里还给青娘递了个眼神——郑二回来了,有空跟你师傅说一声。 青娘看了看不怎么英俊的老头,有些不大满意,别别扭扭的走了。 等纪居昕把所有事处理完,郑二才瞅着空子,重新拜见主子,介绍自己,以及这些年经历。 太早的纪居昕知道,郑二也就一笔带过,说到周大这里,他指着周大一脸无奈,“这孩子是个傻的,我担心他转不过弯,知道多了更不好,什么都没告诉他,只要求他好好照顾你,只忠心你,听你一人命令,不准有自己意识。” 这般安排都是为了自己,纪居昕深深看着周大,“委屈你了。” 周大笑了笑,“跟着主子,一点也不委屈。” “那是,看我给你找了一个多好的主子!”郑二瞪眼。 逗过趣,他开始说当年正事。 青雀一直分开几处找主子消息,郑二晃到临清,偶然看到乡间纪居昕,立刻知道他是主子,可惜钟三眼线处处,他不敢上门相认,一边把自己养在暗处的半个徒弟送过去做纪居昕贴身护卫,一边联系青雀的人,说自己寻到了主子。 可惜再隐蔽,消息仍然被钟三截获,他也因为知道主子下落,一直被钟追杀。为了好好保护纪居年,郑二索性狠心与所有青雀断了联系,单枪匹马与钟三周旋,一直周旋了两年多,直到他重伤诈死消失,钟三才放过他。 可那次伤太重,他养了一年多才好,全部恢复了,慢慢联系自己的人,才发现钟三进了京,而他们的主子,也可能进了京,他便悄悄摸过来,哪知运气仍然不好,再一次遇到了钟三。 他一边与钟三斗着,一边探着主子消息,很快找到了纪居昕,了解了现状,知道主子安稳,他暂时放了心,四处放信号,召集青雀所有部下。 仅剩的青雀组织里,墨队特殊,榴五和柳无心都是女人,郑二自觉责任重大,必须将青雀整合。他与之前去世的几位队首领关系好,将忠心的,失了领袖的下人集合起来,不是不可能。 谁想这个时间长了点,他直到现在才到。 郑二再次单膝跪地请罪,“郑二办事不利,请主子责罚!” 纪居昕亲自把他扶起来,“我从未曾怪你。谢谢你将周大送来,没有他,我怕是支撑不到现在。” 直到此时,纪居昕才将前世谜团全部解开。 郑二没告诉周大关于青雀的一切,他自己懦弱无知立不起来,青雀没找到他,钟三也没找到他。魏王反叛时,因钟三起了大作用,青雀为复仇,在此战中几乎全灭。 直到朝局再次安稳,墨队六谷猛然看到他,他才有了平安日子。可因经历苦难太多,他心思已经敏感纤细到不行,六谷不敢刺激他,所以直到病死,他也不知道一点真相…… “主子?” 耳边传来郑二略带担忧的呼唤,纪居昕回神,“嗯?” “属下刚刚提议,带着黑油去刺杀魏王。”郑二看了看天色,“魏王大概等不了多久还会攻城。” “何以见得?” “属下从城外来,来时听闻,魏王手中兵力不只这些,还会有三万人过两三个时辰就会赶到,那时便是魏王的大好时机,他比我们急。” 造反最重要的就是时间,纪居昕很明白这点,听到郑二说魏王还有三万兵力很快就到,脸色不由更加凝重,“你要如何行动?” “嘿嘿……”郑二笑起来很有些猥琐老头样,“属下带几个功夫好的趁夜色摸过去,找几个地方点几把火,趁乱跑到主帐刺杀魏王……听说魏王重伤未愈,如果顺利,咱们的人能杀了他立刻回来,就算不顺利,咱们功夫好,也能全身而退。” 见纪居昕神色有些犹豫,郑二继续说,“主子完全不需要担心,咱们的人打仗不行,论单挑,没谁比得过,魏王人再多,也困不住咱们。” 纪居昕看向六谷,“你觉得呢?” 六谷笑着说,“可以一试。”他指着郑二,“你别看他老,其实最会整人。” 郑二挺了挺胸膛,一副你羡慕也没有用的样子。 纪居昕答应了,“好吧。只是有一条,任何时候都要注意保护自己。” 郑二行礼,“您放心。” 郑二一点没耽搁,点了人就朝着魏王那边去了。 可魏王筹谋了那么多年,岂会一点准备都没用,轻易被刺杀? 过不多时,郑二一脸黑的回来了,“那王八蛋与身边太监换了衣服!主帐里那个坐轮椅的根本不是他,旁边坐着穿太监服的才是!属下等只杀了离的近几个将领!” 本来这样紧张的气氛纪居昕不该笑,可郑二的表情实在有趣,他没忍住笑了,笑完安慰郑二,“没事,我们继续守城,总有机会干掉他。” “对,总有机会!”郑二握拳。 郑二带来的情报是过两个时辰,魏王的援兵才会到,没想到还不到一个时间,夜空下出现大片黑影,马蹄声响的离这么远都能听到,魏王的援军到了! 当时纪居昕正在看刘昔送来的信。 皇宫果然有异状,有内贼试图刺杀皇上,还好禁卫军和青雀的人相护,皇上没事,刘昔也只受了轻伤,但再多的帮助,刘昔无法提供给纪居昕了。 信刚看完,就见魏王援军前来,纪居昕心都凉了。 一下子来这么多人,若是同时攻城,他如何抵挡得了! 便是郑二把城楼下所有属下召过来都不够! 魏王果然立刻下令再次攻城,此次士兵们带了防火护具,攻势迅猛程度非前两次可比,而且青娘眼尖,远远看到魏王分出一部分军力,往侧边走了,明显是想攻击别的门! 一处就已经这么艰难,两处……怎么抵挡得了! 战争再次开始,魏王的兵不要命似的往前冲,城墙上的人也杀红了眼,人死去的速度比之前快非常多! 纪居昕一个愣神,没及时躲开,被六谷拽回安全地方,郑二为护他,也很快受了伤。 接着青娘,宋飞,周大,所有站在第一线的人,都受了伤…… 纪居昕不止一次恨自己无能,恨卫砺锋不在,他狠狠咬着下唇,看着远处天空——卫砺锋,你再不来,恐怕我们要到阴曹地府才能再见了! 魏王行动太过猛烈,纪居昕闭了闭眼睛,长呼口气,“周大,去把刘昊带过来。” 他早让人抓了刘昊,想着如果真有万一,只能那么做…… 刘昊被带上时,全身五花大绑,嘴里还寒着布团。看到纪居昕,他先是一愣,之后脸上满是愤怒,好像非常不满纪居昕这样的人能抓了他。 或许这就是命运的神奇之处,或许你身份高地位高,但凭着自己脑子一路爬上来,手里拥有权势的人,想怎么折腾你,就能怎么折腾你。 纪居昕没什么话与刘昊说,眉眼冷肃命令,“把他吊到城头!” 刘昊看清城楼状况,骇的满面青白,呜呜叫着不配合。 周大功夫高力气大,纵使受了点轻伤,哪里会制不住他?很快就把他吊到城墙上了。 纪居昕示意周大喊话。 这么远的距离,要让对方听到,没有内功加持可不行,他做不到。 岂料郑二抢了周大的活,运起气就高喊,“魏王那厮,你可看清楚了,这城头上挂的是谁!你打江山,莫不是传子孙,你亲儿子在这呐,你可舍得?你乖乖退兵,我同上面通融一声,放了你儿子,你不乖……明年今天,就是你儿子的祭日!” 郑二的话让周遭静了一静,纪居昕扒着墙头用力往外看……一定要有用,一定要有用! 他只有这一个杀手锏! 下一刻,有一支乌箭划破长空,直直射中刘昊左胸,刘昊哼都没哼一声,就不动了。 纪居昕眼睛睁圆,魏王竟真的敢杀刘昊! 那边都是魏王的兵,他不信魏王不发话,别人敢射刘昊! 都说虎毒不食子,魏王怎么会…… 他正愣着,下一枝乌箭,直直朝他射来,纵使六谷反应极快,他的脸仍然被划出一道伤,瞬间血涌出来,衬的他脸色更加苍白。 六谷皱眉,“不许再往前了。” 魏王一方杀声震天,北方城门处亦燃起烽火,显示受袭,纪居昕一颗心高高提起,怦怦跳个不停,他要输了,他要守不住了!这道城门马上就要被冲开,京城将沦陷,青雀将和上一世一样,尽数消亡! 纪居昕狠狠咬着唇,眸里血丝遍布,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突然之间,不知哪来一支巨箭,抵着一具身体射到城墙上,有道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魏王,刘昊你不疼,这个呢?” 这道声音音色低沉,带着微微的暗哑,言语间有种不可一世的傲气和霸道,同以往日日听到的一模一样。 随着这道声音,一个身影自远方天际纵跃而来,身姿矫健,速度奇快,正是他日思夜想,梦里狠狠揍了数十次的那个人。 卫砺锋! 第251章 反击 卫砺锋! 纪居昕听到熟悉的声音先是不信,揉了揉眼睛,看到卫砺锋真的从天而降,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他没死! 他真的没死! 左胸怦怦跳的厉害,便是在吵闹如厮的战场,耳中能听到的,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就是卫砺锋的声音…… 纪居昕眼睁睁看到卫砺锋飞跃至身前,狠狠擦了擦眼睛,转过身就要走。 卫砺锋一把拉住他的手,转瞬把人半搂在怀里,“……去哪儿?” 纪居昕愤愤掰他的手,“去哪儿都行,反正不与蒙骗我的人在一处!” 卫砺锋力气很大,纪居昕脱不开,咬着下唇恨恨瞪他。 再见纪居昕,卫砺锋显然是开心的,深邃瞳眸里闪耀着火光,目光灼灼。 他伸手抚上纪居昕的唇。 小家伙双眸水润,眼角微红,这是……哭过了? 那么愤怒地瞪着自己……大约气的狠了。 “别咬,”时间紧急,他也不想让小家伙担心,可是没办法……“会疼。” 纪居昕试图别开脸躲开,卫砺锋大手一挪,抚上他的脸。 “嘶——”纪居昕脸上伤口吃痛,往后退着,躲开卫砺锋的手。 方才角度不对,卫砺锋并没完全看清纪居昕的脸,现在小家伙一退头一侧,他便看了个清清楚楚——小家伙脸侧,分明有一道锋利兵器划出的伤痕。边缘红肿,血色清晰,看着就知道一定很痛! “谁干的?”卫砺锋眼神幽深,轻轻将手放在伤口边碰了碰,声音森寒。 “还能是谁!”纪居昕推了他一把,“现在什么时候,你还有空问这个,魏王快打过来了!” ……的确不是时候。 卫砺锋紧紧握住他的手,“乖乖的,在这里等我。” 纪居昕偏着头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卫砺锋眼色示宋飞看着点,也不怕魏王方向会射来箭矢,大剌剌跳上城头,“逆王刘彰,你可看清楚了,城墙上挂的人是谁!” 纪居昕这会儿情绪归位,小心冒出头,往城墙下看了看。 方才一切发生的太快,依他的眼力实在没看清楚,现在才明白,原来穿过那人身体的并非是箭矢,而是一把军中步兵会用的武器——长枪! 长枪枪头紧紧插过那人左肩,扎进墙砖,把人紧紧钉在城墙之上,那人看起来很年轻,二十岁上下,相貌俊秀,很有种天生的尊贵气质。他双脚被绑在一起,双臂以奇怪的角度垂着,好像脱了臼。大概因为身体被贯穿很痛,他轻轻颤抖着,眼睛微阖,嘴角垂下血迹,明明很痛苦,却一言未发,不管是对这边求饶,还是向对面求救。 纪居昕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魏王的队伍静了半晌,才有一道洪亮声音远远传来,“魏王答应暂退,请守城大将放开我家公子!” 我家公子? 纪居昕手捂唇,魏王竟然答应为了这个年轻人后退?这人是谁,比亲儿子还管用?莫非……他眼神闪动,猜着内中事实。 卫砺锋突然仰天大笑,“可是我今天心情不爽呢……庶生子刘昊你不要,这个藏了多年的正牌嫡子你想要我却不想给了!” 他手探入腰带,摸出一枚精致柳刀,手腕一转,柳刀‘刷’地一声,直直没入长枪上青年男子颈侧,血水迅速喷出来,溅在城墙之上,不出片刻,血涌的渐渐的少了,青年永远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纪居昕好像听到了魏王在对面哀恸的呼喊。 卫砺锋张扬的声音在一刻很有些可恨味道,“刘彰,儿子死一个和死两个没什么区别,你再接着生嘛。当然,前提是今日你能从卫某手中逃出。” 他手举长剑,剑尖指着对面,声音里似夹了内力,舌绽春雷,“逆王刘彰,来战!” 魏王有两子,一子嫡出,是刚刚被卫砺锋杀的青年,另一子庶出,是放在明面迷惑人视线的刘昊,嫡子偶尔会混在庶子身后队伍中,观察四周。 魏王自小聪明,本以为太子位置十拿九稳,可他发现事实上并不那么容易,他的反心,起的很早。 几乎是逆心一起,他就开始布局,甚至把前后脚出生的两个孩子换了,并对外声称庶子夭折,实则藏起嫡子大力栽培。隐匿嫡子近二十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把最好的给他,岂知卫砺锋心黑手狠,让这一切都泡了汤! 或许皇室皆子嗣艰难,魏王这辈子只得了这两个儿子,后来所有姬妾全部无出,连个女儿都没有,所以他特别疼爱这个嫡子,甚至将很多暗中大事皆交给他。 外人不知道此子存在,他手下大将是知道的,也知道这位嫡子是以后的主子,此子亡,魏王已不年轻,后路该怎么走! 魏王的将士眼里带着迷茫,进行又一次的攻城战。 卫砺锋现在是将军不是前锋,并没有身先士卒扑上去,而是冷静地观察敌方行动,做出判断,指挥己方变换位置和方法守城。 不得不说,到底是将军,熟识兵法,他这一调动,让城墙队伍效率提高了很多。 纪居昕默默退到城墙边上,看着卫砺锋,没一点被比下去的不甘心,只觉得卫砺锋能回来,真好。 战斗中的卫砺锋简单像发光一样,每个动作,很个眼神,每个指令,都精准帅气,令人脸红心跳。 可是看了一会儿,纪居昕反应过来,突然走上前,趴在墙头往下看,目光四处找。 卫砺锋一看危险,把他拽到一边,“脸都伤了,不知道危险么?” 纪居昕比他更气,“你怎么一个人来!援兵呢!” 卫砺锋摸了摸鼻子,“还有一会儿,我心急,运轻功来的。” “一会儿是多久!”纪居昕紧紧拽着卫砺锋襟口。 卫砺锋嘿嘿地笑,“大概……半个时辰?” “嘶——”纪居昕倒抽一口凉气,“还有那么久,你就敢这么折腾?既然刚刚那个人有用,为什么不用他拖延点时间,为什么冲动地杀了他!现在城门外魏王军力三万余人,我们可能顶过半个时辰!” 他一脸愤怒,卫砺锋一点也不担心似的,“那死老王八欺负你,我就得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真的痛。不过半个时辰,我能顶得了!” “军事不是儿戏!”纪居昕瞪他。 卫砺锋眯了眼,“我从未把军事当儿戏。” 纪居昕还要再说,见北方城门燃的烽火颜色加深,夜里看着十分可怖。这是他与榴五约好的信号,如果将要守城不住,就加深烽火颜色通知。 北城门很可能马上要破! 纪居昕叹了口气,知道并不能责怪卫砺锋。 他不知道卫砺锋经历过什么,但看他瘦了一圈,衣衫不怎么整齐利落,就知道他肯定过了一段不怎么美好的日子。 “我得去那边看看。”他指了指北城门。 卫砺锋眉心紧皱,可看到纪居昕坚定的神色,揉了揉他的头,“好。” 那边战事再紧张,也不会比这里危险,魏王的主力精锐,几乎全部在这里。 “带上你的人。” 这个你的人,指的是青雀,墨队,以及所有之前赶过来帮他的人。 “可是……”纪居昕看了看四下,“如果我都带走,这里只有部分五城兵马司以禁卫军的人,你怎么守……” 卫砺锋笑出一口白牙,声音霸道,“要相信你男人。” 纪居昕轻轻垂了头,闭了闭眼睛。 这人总是毫无理由对他好,又总在特殊情况来临时面不改色的哄他。把这些人都给了自己,他带着那么一点兵,如何与魏王三万大军相敌? 半个时辰……半个时辰足够一个城池的颠覆。 可他不能不接受卫砺锋这份沉甸甸的爱。 这样深沉的,只为他一人好的爱,他怎能道破,又怎能辜负! 纪居昕抬起头,微弯的眼睛里映着天上融融月光。他拽住卫砺锋襟口,踮起脚,轻轻的亲了他唇角一下,“卫砺锋,在我回来之前,你可不要死啊。”如果他死,他就和他一起死好了。 卫砺锋愣了愣,紧紧握住他的手,眼睛带着一如既往的痞痞笑容,“放心,还没与你成亲洞房,我怎么会舍得死。” 纪居昕这次没恼也没气,尽管脸有些红,仍然冲卫砺锋笑,“等此战完,京城安,我们就成亲。” 卫砺锋顿时视线如火,握着纪居昕的手心都在发烫,“说好了,可不许反悔!” “嗯。”纪居昕清咳一声,推开他,“我走了。” 战事正炽,能容他们说话的时间太少,卫砺锋亲眼盯着纪居昕点齐了人,又眼色示意宋飞带人跟上去。 做完这一切,卫砺锋手中长剑一甩,变成丈余长的沙场武器,站到城墙之上,看着下面试图往上爬的魏王士兵,眼神嗜血气势如虹,“尔等速来受死!” 第252章 相许 纪居昕到达北门之时,榴五已经快要抵挡不住。 其实魏王派去进攻北门的兵力并不多,可是北门缺人,纪居昕手底下就一堆五城兵马司的人,大半都留在南门守城,对抗魏王大部队,其它的全部打散放到其它城门。京城总共有九道门,四大五小,别的门相比之下不是那么容易进攻,可以放的人少些,可是这么一拆,放到北边的也多不了。 榴五虽是青雀小领袖,可她也没打过仗,双方一对峙,敌众我寡,慢慢支撑不住很正常。 纪居昕骑着马,远远看到城门打斗激烈,“郑二!” 郑二飞奔过来,“属下在!” “你带几个人,拿上你的黑油,速速使轻功上城楼助榴五,我即刻就到!” “是!” 郑二带着人迅速奔跃至城楼,纪居昕带着周大青娘,以及六谷墨队,以最快的速度往城门赶。 待到了城门之上,纪居昕发现这边虽险,形势却比不上南城门。虽然有些敌人已经顺利爬上了城楼,但有青雀墨队加入,解决他们根本不是问题。 纪居昕让底下人动手,跑到城头往外看去,攻城的人很少,最多四千人。看着还是一大片,但比对上三万人,压力小多了。 郑二已经将黑油顺着城墙半腰浇了一圈,火折子甩过去,‘呼啦’一声,熊熊火焰燃起,火线形成,敌方光对付这道火线,就不容易了。 将身边登上墙头的士兵全部杀了踹下城楼,郑二凑到榴五身边,一边帮她砍人,一边声音拉长了,“五娘——” 榴五刚把身边人杀完,回头一看是他,眉毛立刻立起来,“你个挨千刀的,还知道回来!” 她话都没停,手里带着刺的长鞭就卷了过来。 郑二一边跳着脚往后退,一边嘶嘶抽冷气,“你怎么还是老样子,打架老冲下三路!老子要没躲开,大宝贝儿伤到了怎么办!” 榴五冷冷哼了一声,“你这样的,胯下的玩意儿不要也罢!” 两人你来我往,竟然在城墙上打了起来! 周大脸上有些挂不住,“属下去拦着师傅师娘……” 纪居昕笑了,“无妨。他们知道分寸,这城门,我们守住没有问题。” 青娘瞪了周大一眼,站在纪居昕身侧,笑的像朵花,“我帮主子守城!” “好。”纪居昕看到下面欲往上爬的人,“仍然同之前一样,以黑油阻,以弓箭远程,如有错漏,青娘以暗器补之!” “是!”四处齐齐道是,战斗紧张有序的进行。 京城动静这么大,百姓没有不知道的,但因四下文人学子温言安慰,并未起什么动乱,家家烧着香,祈盼此次危机能顺利过去。 牢里可就不一样了,犯人们不听话,狱卒心情不好,骂骂咧咧算是轻的,有些都用了私刑。狱卒们说话有时也不是太避着人,魏王造反这样的事立刻在牢里传开了。 牢里犯人与百姓不一样,他们巴不得乱呢,全部乱了才好,乱到监牢,没准他们就能顺利跑了! 天字号牢里,纪仁德听到这个消息,灰暗的眼睛立刻闪着光芒,反的好啊……反的好! 弄死永宁帝当了皇上才好! 好歹他是魏王的人,只要魏王得了势…… 看他出去怎么折腾那小白眼狼! 可惜纪仁德这辈子大概没这机会了。 半个时辰过后,纪居昕成功守住北门,远远感觉到地面震动,听得大军如奔雷之声,他立刻想到,卫砺锋的援兵到了! 他欣喜地看向南方,希望那边给个表示安全的信号。 可是脖子都疼了也没看到任何反应。 难道……卫砺锋有危险? 纪居昕不敢想,他已经受过一次打击,不想再来第二次。 虽然听到了援军动静,但援军在哪里,他并不知道,他仍然必须打起精神,紧紧守住南门。 就在聚精会神守城之际,六谷突然指着一个方向,声音中带着一种‘终于可以放心了’的安稳,“援军来了。” 纪居昕远远看过去,远处万马奔腾,穿着大夏兵服的士兵在滚滚尘土中飞奔而来。 夜已深,星月交辉,纪居昕能看到他们整齐划一的动作,以及远远奔来的急切。 “我们胜了!”纪居昕非常开心,看着四周衣衫染了血渍,形容略带狼狈,眼睛却亮的出奇的同伴们,“我们胜了!” 青雀众人及五城兵马司的所有人都兴奋地喊出声,几乎是嘶吼着等待着援军的到来。 援军看着足有六七千人,对面魏王这小四千的兵力,妥妥的碾压。 青雀及五城兵马司众人并未扔下手中武器,开始享受这一畅快淋漓的战争时刻。这一次他们一点也不害怕失败,因为不会有失败! 纪居昕微笑着向六谷,“父亲要不要也活动活动筋骨?” 六谷一直担心纪居昕,看着己方被压着打,早就非常憋屈,现在敌人已无还手之力,纪居昕身边也有人护着,轻轻嗯了一声,随手就是一排暗器洒出。 纪居昕站在城墙之上,看着敌人一败涂地的战况,顿时觉得非常爽! 正看着,突然见骑兵中间出现一人,披银色铠甲,执长剑,穿越千军万马,直直朝着城墙奔来…… 是卫砺锋! 纪居昕瞳眸一缩,他来找他了! 顿时心中情绪澎湃,酸甜苦辣滋味全部过了一遍,心跳如擂鼓,怎么也静不下来。 他指甲紧紧扣着墙砖,“卫砺锋——” 卫砺锋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抬起头冲他一笑,之后翻上马背,脚一蹬,整个人跃起,大鹏展翅一样落到城墙之上,之后脚步飞快移动,在墙面上走动仿如平地。 他的身影越来越近,很快走到纪居昕面前,展开双臂。 纪居昕不知道怎么想的,不但没后退,直接蹬上墙头跳了下去—— 卫砺锋将人抱了个满怀,脚下动作不停,抱着纪居昕在空中,在城墙侧旋转,“小昕……我心悦你。” 纪居昕觉得这一刻整个世界所有声音悉数远去,战场的嘈杂,属下的呼唤,他统统听不见,心里眼里只有面前这个人。 他双手环上卫砺锋脖颈,缓缓闭了眼睛,将自己的唇送上去,声音小心又欣喜,“……我也是。” 卫砺锋紧紧揽住怀里人的腰,喉头抖动,似有哽咽。 能再将这个人抱在怀里,是这般不易。 曾有一刻他有过绝望,或许再也见不到这个让他牵挂到刻骨铭心的人,老天终是厚待于他,这些天受了那么多苦,他终是挺过来了! 纪居昕第一次觉得,一个吻,竟能吻出心疼的味道。 他不知道卫砺锋经历了什么,可通过这个急切又不失温柔的吻,他几乎能感觉到,此刻是多么的来之不易,或许一个意外,他们便会天人两隔。 可不管怎么样,不管境况如此危险,岁月如何无情,只要这个人在,只要有他在,所有的一切,都不是问题。 他将与他一起携手红尘,同悲喜,共患难。 此生,执手相老,不离不弃。 …… 纪居昕意识稍稍回笼后,开始担心这样大胆动作之后如何场,人前这样……简直太羞耻了! 可事实证明,老天是厚待他的。 卫砺锋的亲吻太霸道也太急切,一时没顾上纪居昕的身体。纪居昕这些天一直精神高度紧张,最近几天更是睡的很少,身体疲累到了极限,被卫砺锋亲着亲着,有些喘不过气来。 卫砺锋发现他不对赶紧放开,纪居昕已经晕了过去。 卫砺锋急的不行,手指探上纪居昕脉门,再探探心脉颈侧——小家伙竟睡着了。 真是…… 卫砺锋摇摇头,小心将纪居昕交给黑着脸走过来的六谷,不舍地看了几眼,说了句‘有劳岳父大人’,摸了摸后脑,擅后去了。 纪居昕这一睡,足足睡了一天两夜,第三天早上才醒过来。 醒来第一句话就问,“卫砺锋呢?” 六谷过来摸了摸他的额,眉梢缓了缓,“还好,你之前有些发热,我担心你病了,现在还好,不烫。” 见纪居昕表情有些紧张,六谷叹了口气,“放心,他没事。” 纪居昕松了口气,“他可是有事在忙?” “魏王的人太多,整理起来也要时间。” 六谷拿来衣服,让纪居昕穿了,在他洗漱的时候去了趟厨房,亲自端了饭菜过来,与纪居昕一起用。 纪居昕睡了一觉精神不错,小脸红扑扑的气血也很好,就是眼睛老往外看,像是在等什么。 儿大不中留。 六谷脑海里冒出这几个大字,浅浅叹了口气,拍了拍纪居昕的手,“放心,卫砺锋一会儿就会来了。你肯定想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我来讲与你听好不好?” 纪居昕用力点头。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六谷打开了话匣子…… 第253章 赐婚 魏王里通外族,不仅西北,正北,连东海都勾结了人。四月十八,魏王百般找借口拖延未交出底牌的那一日,卫砺锋偶然间查获了他与外贼的通信。 信很多,有西北鞑子的,北人蒙古的,甚至有东海海寇的。魏王为了造反可谓费尽心机,许以重诺,请几处在四月下旬一同发起攻击。他言另有谋策,如果一切顺利,三方都会无人守卫,可得大夏大片疆土,且他顺利登基之后,所有疆土不会收回。 魏王手里有这些年来自己蓄养的私兵,笼络到的武官下属,他的打算很明确,就在近日,他必起兵。 卫砺锋瞬间明白,就算现在马上拿下魏王,三处兵患也不可免,且魏王精乖,今日这局明显是百般设计,想顺利杀了他很难。 卫砺锋立刻写了密折递与皇上,并尽一切努力击杀魏王。魏王身边死士太多,他最终并未成功,只重伤了魏王。 他是真的被那些死士拽着掉了下悬崖,掉落过程中他奋力把紧紧拽着他的人挣开,生生提气忍着,直到坠落高度过半,强风打的脸生疼,才拔出长剑,深深嵌进崖壁,以便减速。 速度保持良好状态没多久,就近悬崖底部,卫砺锋咬了牙,松开长剑,整个人直直摔到地上,立刻吐了血,内伤重的他一时半刻根本动不了。 卫砺锋对京城地势极为熟悉,此崖高,滑,没有着力点,地形极为特殊。他只有这样做,上面的人试图用绳子吊着往下找时,到不了他利剑痕迹之处,下面人在崖底试图往上搜索痕迹时,爬不到剑痕出现高度,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只要他再把崖底自己的所有痕迹抹掉,就不会有人知道他是生是死。 因为……他掉到这里,会来寻他的不只是将军府,纪居昕,还会有魏王的人。 尽管做了充分准备,他仍然伤的很重,缓过劲来挪着步子收拾完现场,他连着吐了好几口血,直到强撑找到一个安全之处,才晕睡了过去。好在晕睡之前他记得吃了丸药,才没被身体高热活活烧死。 卫砺锋醒后第一件事,就是递了密折给皇上,说明接下来要做的事,皇上很赞同,还把京畿各处大军虎符悉数给他,让他权宜行事。 打听到魏王已隐匿,卫砺锋很明白,魏王只要没死,就一定会起事,京里有刘昔,有纪居昕,只要他们能拖住大局,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做好一切。但魏王的人在找他,他不能让魏王生疑,狠着心没有联络放在刘昔与纪居昕身边的力量,独自踏上征程。 他先是往西北走了一段。 他与安王有个很重要的,唯一的,最信任的交接人,距京有三日路程。这个人自他离开安王麾下,就一直在那里,只信任他本人,其他人皆不买帐,且非万一情况不得动用。 卫砺锋需得亲自过去一趟,让此人前去告诉安王,不要来京。他的计策得皇上允许,京城一有动静,皇上必会下旨假招安王回京,但到时会有外贼入侵,安王不能动。 开平卫方面,卫砺锋只送了一封信,他对自己的兵很有信心,对牛二和刘召也很有信心,他亲手建的渠道再安全不过,北路他一点也不担心。 见过中间人后,卫砺锋立刻回返,用虎符召集兵马,前往天津卫,兵力布置往登州卫方向铺陈展开,布下大网阻止海寇登陆。 这场海战战线拉的很长,打的很辛苦,卫砺锋几乎不眠不休,用根本不像人一样的毅力和强大武力,愣是把海寇头目——来自倭国的五人帮组织全部剿杀。 将士们欢呼雀跃,刚想把卫将军抬起来好好欢呼庆功一番,卫砺锋人影却已不见。 他一点也没休息,直接跳上马就往京城赶,因为他知道,魏王将反,京城危! 好在他来的及时,南城门虽是抵抗最艰难的时候,仍未被攻破。 六谷讲这些事娓娓讲完,纪居昕睁大眼睛,“那之前传来的西北失两城,安王已返京的消息是假的?” “是卫砺锋提议,皇上同意,上位者联合做的戏。”六谷道,“事实是,安王第一时间大败鞑子,对方签署了失疆上贡协议,西北稳定,安王现在才真的在返京路上。” “卫砺锋去给安王递了信,到东边打了一圈海寇,才回京助我们?” 纪居昕眼里满是惊讶,这得多辛苦! 六谷一向对于卫砺锋勾走嫩儿子不满,但对于卫砺锋的精神毅力,不得不赞赏,“他是个极出色的将军。” 纪居昕双手捧着茶盅,眉目微敛,心内充满浓浓担心。 这些事说起来很快很轻松,可卫砺锋经历之时,会是怎样的凶险艰难? 他带着伤,千里奔袭,几乎不休息,跑东跑西,只为保卫大夏疆土,看到自己那一瞬间,纵然满面惊喜,可眸里深深的担忧,自己不是没看到。 便是那种时候,他都在担心自己怪他…… 纪居昕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恃宠生娇了? “他……一直没休息过?” “这两天只睡了两个时辰。”六谷拿过纪居昕手里的空杯子,给他续了杯茶,“不过脚步越来越轻快,看来朝中之事皆已稳了,你无需太担心。” 纪居昕轻轻‘嗯’了声。 六谷见他不怎么精神,提议道,“此事毕,你与卫砺锋的亲事大概要提上日程了,外面已安定,要不要出去逛逛?看看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可以一同买来,我陪你。” 纪居昕看着外面天色,时间还早,睡了这么长一觉,骨头有些酸,出去走走不错,“好。” 见他神色仍有些犹豫,六谷笑了,“卫砺锋今晨过来看过你一次,说是事情处理完会再来,可能要等到午后。咱们就逛一会儿,天热了就回,不会错过的。” 纪居昕脸上有些挂不住,“我才没有担心这个……” “嗯,你没担心,我就随便说说。”六谷脸色板正,修长眼梢却微微挑起,隐有笑意。他虽舍不得儿子这么早被那大尾巴狼叼走,但是儿子吃过很多苦,只要能过的幸福,他就很欣慰了。 而且他现在发现,儿子在成长过程中过于压抑,表象沉稳,但其实内心纯真无比,偶而逗逗很有趣。他觉得他可以在这个方向好好发掘一下,让儿子能更放开些,真正开始享受生活。 之前每每提到成亲,纪居昕都很别扭,但是经过这么多,他开始觉得成亲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是将自己交给生命中最重要最信任最亲近的那个人,同时拥有那个让自己为之牵挂,爱恋,想日夜相随,永远不分开的那个人。 对于未知,害怕彷徨很正常,但彼此拥有,相濡以沫,执手一生,是很幸福的事,他应该抱以期待。 也许到了那个时候,卫砺锋会让他连害怕都忘记了也说不定呢? 纪居昕不再犹豫,兴致高昂地与六谷开始逛街。 今年因为魏王造反,京城气氛很不好,端午节都没好好过,现在所有事情平息,百姓们好像想要好好弥补似的,街上特别热闹。 纪居昕一路走,买了一路东西,奇怪的是,路上所有人见了他,都极为恭敬,特别希望他来摊子上看东西,好些看中了都不要钱,给钱摊主还生气。 纪居昕极为不解,无助地看着六谷,“这是……” 六谷也刚刚从另一个摊主那里免费拿了个小小的木雕挂件,听到纪居昕问展颜一笑,“因为你是石屏先生啊。” “石屏先生的画名闻天下,最近在京里更是大出风头,守城又有功,你还是年纪轻轻的探花郎,有才有名,大家喜欢你很正常。” 六谷正说着,旁边摊主笑呵呵地补了一句,“先生还差了一条,探花郎不仅画好,人品中直,敢以文人身份领大家守城,还长的特别俊!您看我这摊子,探花郎若是看上了哪个物件,一会儿这个物件就会被人买光,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妇,连什么是害臊都忘啦!” 纪居昕耳根有些红,长的俊…… “摊主说的没错,咱们探花郎的确少年风流,丰神俊朗,人品无双……” 见六谷还面带得意的与人侃了起来,纪居昕脸上挂着僵笑,把六谷拉走了,“您怎么也……” 六谷大手揉了揉他的发,“你这年纪,正该自信张扬的时候,给人夸两句怎么了,大家说的都是实话。怎么,你不觉得你长的俊?不喜欢?” 长的俊……纪居昕承认,若不是因为长相,上辈子也不会……相貌是他前世苦难的源头,他其实并不喜欢自己相貌,他更喜欢强健的身材,男人味的长相,卫砺锋的身材就可以,但是脸太精致,牛二就不错…… 不过又想,如果他长成牛二那样子,卫砺锋还会看上他么? 纪居昕心内挣扎了一会儿,觉得长成这样也挺好的,反正苦尽甘来,大家都喜欢他这样,他就开心了。 “嗯……我高兴的!”纪居昕眉眼弯弯,脸上绽出灿烂笑意,唇红齿白,端方少年,让人看的移不开眼。 小家伙内心阴郁越来越少,六谷很满意,“我们继续走吧。” 纪居昕跟上。 心情正好,岂知拐了个弯,见到一个非常不想见的人。 也不知是碰巧还是故意,杨氏正带着高氏,挡住了他前行的路。 纪居昕皱着眉看过去,没行礼,也没说话。 六谷想要挡到他身前,被他轻轻拦了,他想看看,杨氏究竟要做什么。 杨氏最懂审时度势,起初一直抬着头,以为纪居昕终会自动上门,就算纪居昕中了探花,顺顺利利的走上仕途,也离不了家族,离不了好名声。 可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怀疑,家族对纪居昕……并没有影响。 她早就让人盯着纪居昕的住处,见他出来,一边回报,一边跟踪,她才得以在这此拦住。 “昕哥儿!”杨氏做出惊喜的样子,一点不介意纪居昕没说话没行礼,自己走上前,“出来买东西?” 她的热情太明显,纪居昕略退了一步,微微点头,“嗯。” 他冷眼看着杨氏。纪仁德丢了官,下了大狱,柳无心控制着断了纪家财路,杨氏身上这件衣服,看起来是新做的,但是料子很眼熟,是几年前存在府里的。她头上首饰也尽皆见过,没一件新的,人也苍老了很多,想是近来过的并不好。 杨氏好像看不到他的冷漠,脸上笑容特别亲切慈祥,“祖母很久没见你了,怎么不去平安胡同走走?” 纪居昕有些惊讶,按理说杨氏现在绝对该明白纪仁德的事是他做的,她那么疼纪仁德,不应该最恨自己么?怎么现在反倒越来越亲切了? 杨氏幽幽叹了口气,“小孩子总会记仇……都是祖母不好,不知道你四叔欺负过你,让你受了苦。你有委屈,但凡与祖母说了,祖母都不会眼睁睁看着不管,才闹的家不像家,亲人不像亲人。不过现在你四叔已罪有应得,祖母也好好敲打过,家里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你的兄弟姐妹们都想你,都盼着你回去,祖母也……” 说到这里,杨氏轻轻别过身,手里帕子擦了擦眼角,转过脸来又是一副含着泪的亲切笑脸,“昕哥儿啊,回家来好不好?” 纪居昕明白过来,给气笑了。 杨氏这是知道儿子不行了,想靠着他了?反正不管是谁,只要能对纪家有用,她就能弯下腰,折下身子,替纪家谋划? 真是…… 纪居昕不知道该骂杨氏凉薄,还是该赞她足够狠心,足够有魅力。 他只觉得特别恶心,直接拉着六谷,越过杨氏,一个眼光都没留,连话都不想与她说。 “父亲,我以后不想再见到她。” 回答他的并不是六谷清朗的声音,而是带着些慵懒沙哑的厚重声音,“好。” 纪居昕偏头一看,眼睛立刻亮了,“卫砺锋!” 卫砺锋做了个手势,让身后护卫们捂了杨氏高氏的嘴拉下去,上前几步,对着面前精致可爱的小脸,狠狠忍住没亲下去,只是拉了纪居昕的手,声音低哑温柔,“皇上给我们赐了婚,圣旨马上就到,我来接你回家。” 第254章 爵位 “皇上赐婚?” 纪居昕很惊讶,怎么皇上连这事都管么?他与卫砺锋的事情从来没瞒过上面,如果皇上有意,应该早就赐了,偏偏等到现在……莫非还有其它的事? 他的表情太明显,卫砺锋捏了捏他手心,“真是只聪明的小狐狸,圣旨的内容当然不只赐婚。” 其实在皇上知道卫砺锋与纪居昕的事后,就问过卫砺锋要不要赐婚,当时卫砺锋还没能让纪居昕点头,并不想用这样的方法,现在会请这一道圣旨,也是因为纪居昕太过出色,他理应得到更多。 纪居昕好奇,想追问,六谷不动声色的挤进两人中间,隔开两人拉着的手,摸摸纪居昕的头,“回去就知道了。” 纪居昕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人,一个是最尊敬的父亲,一个最喜欢的人,二人相视而笑,看起来非常融洽,顿时心里满满的,笑着点头,“嗯!” 纪居昕走在前头,后面六谷卫砺锋齐齐收了脸上的笑。六谷斜睨了卫砺锋一眼,“还未成亲,光天化日的,怎好有伤风化。” 卫砺锋心情很好,并不与六谷抬杠,“也不差几天了。”他双眉往上扬,表情特别得意,“过几日我便会迎小昕过门,届时岳父大人一人住在隔壁,可不要喊寂寞啊。” “你——” 卫砺锋大声笑着,冲前边喊,“宝贝儿等等我!” 纪居昕回头,“你别说你堂堂将军,脚力还不及我这个文人!”他脸上带着笑,表情有些调皮,不但没停,反倒走的更快。 卫砺锋嘿嘿痞笑着追上去,“唉呀抓到了!这是谁家的小狐狸呀,白白嫩嫩油光水滑好好吃的样子——” 纪居昕捶了他一下,笑的声音都有些破碎,“你才白白嫩嫩油光水滑好好吃呢!” 两人一路闹着,很快走出很远,六谷站在原地瞪着眼睛,气的指尖轻抖。 好你个大尾巴狼,看来不给你点颜色,你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六谷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才恢复平日的淡定从容,背着手,慢悠悠往前走。 轻易得来的总是不懂的珍惜……给年轻人上一课挺好的。 纪居昕回到家,孙旺和绿梅已经在将军府老管家的帮忙下准备好了香案,赏钱等一系列接旨要用的东西。纪居昕对老管家道谢,老管家脸上褶子都笑开了,“都是一家人了,分什么你我,纪主子快,快去换衣服!” 纪居昕有些窘的摸了摸鼻子,虽然他现在已经能坦然面对自己对卫砺锋的心思,可被人打趣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等纪居昕换了衣服,净了手脸,没等一会儿,圣旨就到了,纪居昕赶紧带着府里人们跪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新科探花,翰林待诏纪居昕,沅茝沣兰,铁中铮铮,不同流俗,不欺暗室,乃我大夏良才榜样,有前朝达氏将军遗风。朕曾夜梦达氏先祖,深佩其义,特此赐卿从达姓,封忠勇伯,婚配武德将军卫砺锋,结秦晋之好,择日完婚,钦此!” 纪居昕有点懵,他被赐姓达了?还封了爵位?还要与卫砺锋择日完婚…… 前朝达氏皇族崛起之前,有位可名垂千古的大将军,忠勇非常,战功无数,是达氏皇族先祖。皇上下此圣旨,意思是承认纪居昕的存在,认可他前朝皇族遗脉的身份,并报与亲切良好的态度。但是大夏总归是推翻达氏才坐了江山,不好说的太直白,便以达氏未做皇帝之前的大将军为引,同意纪居昕改姓。 有这样的结果纪居昕已经非常满意,可皇上竟然还封了爵位,他真的一点也想不到! 衣角被身后人拽了拽,纪居昕听到孙旺小声提醒,“主子,接旨……” 纪居昕下意识往前一看,传旨的老太监正笑眯眯看着他呢,耳根一红,他头轻轻叩地,“臣纪……达居昕接旨!” 老太监将圣旨交到他手上,顺手将他扶起来,“皇上说了,初初改姓,一时不适应是有的,让您不必处处小心,慢慢习惯就好。” 纪居昕忙又跪下行了个礼,“臣谢皇上恩典……” 老太监再一次将纪居昕扶起来,“咱家这是第一道圣旨,伯爷的御赐府邸,家什宝器,稍后还会有圣旨一一过来,伯爷今天可要忙上一忙呢。” 纪居昕手在背后接过孙旺递来的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悄悄塞到老太监袖子里,“有劳公公提醒,跑这一趟不轻松,不如在舍下用些茶水……” 老太监接过荷包,脸笑的像菊花似的,“宫里事忙,伯爷盛情,今日只怕要辜负了,来日得闲,咱家一定来饮杯水酒。” “公公一定要来……” 送走老太监,纪居昕还没怎么歇着,接下来好几道圣旨排着队来,皆是皇上御赐新伯爷的各样东西,甚至还有十抬‘嫁妆’。 院子里一堆人围着‘嫁妆’瞧新鲜,纪居昕耳根红了,第一次觉得,跟个男人成亲是不是有些太惊世骇俗了? 圣旨已下,朝政安稳,纪居昕没旁的事,只好顺着卫砺锋和皇上订的日子,准备成亲。 做婚服,准备成亲要用的所有东西,宴席……虽然很多事都有下面人操办,可他做为当事人,总要看过,要喜欢中意才行,所以接下来的日子纪居昕忙的不可开交,连会朋友的时间都没有。 朋友们倒是很亲切主动,经常过来,回回都带着一箱箱礼物,说是要与他添妆。纪居昕脸飞烫,差点让家里门房把大门关起来,干脆谁都别来了。 纪居昕试婚服这一日,正逢安王抵京,皇上派文武大臣们出城相迎,京里非常热闹。 卫砺锋接完安王回小院时,纪居昕正皱着眉指着腰间镶金边的腰带,“会不会太紧?” 婚服都是张扬喜庆的大红,但因为成亲双方都是男子,没有裙带凤冠之物,绣娘们为了体现探花朗独特的俊秀气质,把婚服下摆做的很宽,腰带有些宽,这一束上去…… 纪居昕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差点要狂喊‘我不是女人穿什么裙子!’,绣娘还在一边夸他长的俊,这样的衣服正好配,腰带一束,下摆正常了很多,只是比平常的宽了一点,并不像裙子,可这腰带一束,显的腰特别细,他肩膀又不宽,看着还是……像穿了裙子的女人。 纪居昕很不满意。 卫砺锋正好进来,看到纪居昕眼睛刷的亮了,内里热意灼人,“我瞧着不错,不用改了。” 纪居昕看到他立刻把身上衣服脱下来,“怎么进来也不说一声!” “恼了?”卫砺锋接过衣服,递给绣娘,“样式可以,暗绣再多些更好。” 绣娘捂嘴笑,“将军大人真是懂眼,这衣服可不是还没完成?今日来就是让伯爷试试样式大小,合适了咱们就开始补边角暗绣了。” “嗯。”卫砺锋挥挥手,让人都下去,扑过去搂住纪居昕,“马上要成亲了,还这么害羞可如何是好?到时洞房怎么——” “不许说!”纪居昕拍开卫砺锋,脸红的不像话,“我找父亲有事……你慢坐……”说完跑了。 卫砺锋连连叹气,小家伙越来越聪明了,知道能克他的只有六谷。 不过没关系,再等五日,只消五日,就能把小家伙娶进门了。 这两天他来府里,六谷都没出来拦着,好像在忙什么大事……六谷最上心的,就是小家伙,该不会是想着怎么对付自己?卫砺锋摸着下巴,觉得有必要上点心,请几个好帮手。 六月廿六,立秋,夏日火热还未过去,已有一丝清凉拂过,这日,是纪居昕与卫砺锋成亲的日子。 一大早,纪居昕就被绿梅叫了起来,洗澡,敷面,试衣…… 纪居昕很不解,“我又不是女人,不需要化妆,起这么早做什么?” 绿梅不赞同地说,“成亲是大日子,做什么都有吉时的,误了可不好。主子虽不是女人,但也需要收拾,泡个澡敷个面,气色会很好,妆不需要大化,稍稍收拾还是要的,新人该有新面貌,六谷先生都交待婢子了,婢子可不敢忘。” 六谷很重视纪居昕成亲这件大事,他不想在小事上让父亲不高兴,愁眉苦脸问,“那我总能吃饭吧……” “自是能的,咱们离将军府近,主子不需太拘束。”绿梅往澡盆里放满花瓣,“主子可不好苦着脸,今儿是您的好日子,得高兴!来,主子,咱们先泡个澡……” “我是男人,不用花瓣吧!”纪居昕看到一澡盆花瓣整个人都不好了。 绿梅非常坚持,“这些花美容养颜,令皮肤紧致光滑,还能活血散淤,主子必须要泡。” 美容养颜……也就算了,活血散淤是什么鬼! 第255章 成亲 纪居昕脸色苍白的进了浴桶,热水一蒸,面色红润的出来,绿梅很满意,“就是这样!” 许是看出了主子状态不对,绿梅贴心地叫来六谷,六谷看着这个错过他很多人生,已然长大成人,马上要嫁与他人的儿子,自觉心中苦涩无人能懂,轻轻摸着纪居昕的头,“你放心,父亲一定不会让卫砺锋轻易得到你!” 纪居昕一脸惊讶,嘴微微张开,话题是怎么朝这个方向走的? 天还黑着,隔壁鞭炮声就没停,烟花更是不要钱的放个没完,直到天光大亮。纪居昕听着声音,突然觉得早起也没什么不好,这么吵,想睡也睡不着。 脸上敷着东西,纪居昕拿了本书慢悠悠地看。 突然窗子一响,青娘跳进来了。 纪居昕面不改色叹气,“青娘,你是姑娘家,下次走门好不好?” “一时急了,嘿嘿……”青娘跳着步子走过来,“主子你猜我刚刚抓到谁了……咦这敷面的膏子不错,还是栀子花香的!” 纪居昕斜了她一眼,“你抓到谁了?” 青娘嘿嘿一笑,大剌剌提裙子坐到纪居昕对面,“主子要成亲,前面两天不是不准新人见面么?六谷先生就命我守着墙头,防着某人爬墙。某人这几天不是被放了假么,没事干,整日在隔壁房顶蹲着,只要这边没人,他就想蹿过来。我以为今天正日子他要忙,谁知道他竟换了府里护卫衣服,试图蒙混过来,还好被我抓到了哈哈哈哈哈!” 纪居昕心情复杂,“你觉得我该感谢么?” 青娘歪头怔了一怔,“也是,主子应该也想见他……可是青娘就是不许!终于有我能管着主子的时候了,太美了哈哈哈哈!” 纪居昕无语,冲着窗外道,“周大,把青娘挪走。” 青娘不肯,“主子您还没告诉我那敷面膏子哪买的,我也想要呢!” 纪居昕默默放下书卷,透过窗子看向隔壁,卫砺锋……也想着他么?也想见他? 虽然面上表现浅淡,其实自前两夜起,纪居昕就睡不着了,他很想见卫砺锋,非常想。今日一早起来,内心惴惴,有很多对于未来的担忧和期待,心里一刻也不安宁。 青娘这么一闹腾,他反倒心安了许多。 那人离的并不远,与他一样渴望见到对方,或许心底思恋比他更甚…… 他开始期待今日婚礼了。 “主子,夏公子,林公子,徐公子来了。” 绿梅的声音拉回纪居昕思绪,“请他们进来……” 卫砺锋百般手段使出,皆不能突破六谷防线,看着日头一点点升高,死心了,反正马上就把小家伙娶进门了,不着急! 他跳下房顶,火急火燎地跑到前院,“迎亲的仪仗准备好了没有!马呢!我的衣服呢!鞭炮放起来,队伍拉起来,马上跟着老子去抢媳妇!” 老管家笑眯眯地走过来,“将军不要着急,咱们得按着吉时来,大吉大利,以后日子便能红红火火。” 卫砺锋抱着胳膊,下巴抬着,“我不急,我怕你们急。” …… 等日头升高,吉时终于到了,卫砺锋猛的蹿出房间,“快,快随我去迎亲!” 门口小厮在后头追着提醒,“将军您得先把迎亲用的大红花戴上!” 卫砺锋转身拍拍胸口,“戴着呢!”说完就往前院跑。 小厮猛的拍头,将军这是转性了?明明前几日置办东西时很鄙视那朵大红花,多次试图发言取消掉它,怎么今天这么特别,自己主动就戴上了?他可是愁了两日,就怕将军偷偷把花藏起来死活不肯戴呢! 卫砺锋冲到前院,看到院子里整整齐齐的人,高兴了,“兄弟们,随我去接媳妇!” 牛二带头起哄,“对!接新媳妇!接到了先让咱们兄弟饱饱眼福!” 卫砺锋瞪了他一眼,催马就往外跑。 喜娘在后头提醒,“我的将军唉,您跑慢点!” 因为两府挨着,直接上门热闹不够,迎亲送亲路线都要绕个圈,敲敲打打好让更多人知道,添个喜庆。 卫砺锋穿着大红喜服这么一跑,整个京城都惊动了,百姓们都出来看,“这是谁家办喜事,这么大阵势?” “是皇上赐婚,卫砺锋将军和探花郎伯爷啊!快点快点,将军在一路洒喜钱,见者有份,快去抢啊!” 来抢喜钱的越来越多,每个人口中都说着吉祥话,卫砺锋美的嘴角咧到耳根,停都停都不下来。这一句句吉祥话,都是给他的祝福,他和小狐狸,一定会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牛二!洒喜钱!多多的洒!” 卫砺锋散财童子似的洒了一堆喜钱,在即定时间抵达纪居昕门口,毫不意外地见到大门紧闭,内里无声。 “牛二!”卫砺锋弯唇笑着,“上前敲门!” 牛二个头高力气大,是今日迎亲第一主力军,他拿过一把红包揣在怀里,上前敲门,“开门开门,将军来抢亲——迎亲啦!” 敲了好半晌,门才开了一条缝,门后周大抱着胳膊,“我家六谷先生说,娶我家主子,须得过考验,此门千斤重,推动了,就能进来。” 牛二嘿嘿笑着递红包进去,“兄弟,给个面子嘛——” 周大面不改色接过红包,“六谷先生说,红包要收,考验也得过。” 牛二冲卫砺锋摇头,没办法,兄弟你只好自己上了。 卫砺锋微微眯眼,六谷以为这能难倒他?他有个外人不知的技艺,就是力大如牛! 他撸袖子上前,把肩膀往门上一顶,脚往后一蹬,大喝一声,门就被他顶开了…… 周大眼神有些迷茫,这是什么怪力!六谷先生明明说这一招能堵卫将军很久的! 可是没办法,他这第一关,得算过了。 卫砺锋笑眯眯给他塞了个红包,拍拍他肩膀,“辛苦你了!”大踏步往前走。 二门外,守着纪居昕的朋友们,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 几个人也一肚子坏水,他们接过红包,也不让开,非要让卫砺锋做诗,说咱们伯爷是探花郎,怎么也得沾个文字,如果不能做出好诗,对不住,这门别想进! 卫砺锋像是早料到了,伸手打了个响指,身后一排翰林学子,连国子监祭酒都给他请来了,想要什么诗词?风花雪月?相思缱绻?全能部做! 夏林徐三位阻拦失败…… 再往里,到了纪居昕的院门,青雀的人在那里守着,接了红包,说红包不够,卫砺锋一抬手,牛二直接搬了一筐银锞子,“姑娘们要多少,尽管拿,不够还有!” 青娘拿走了银子,撇撇嘴,“这钱是够了,但是人嘛……” 她优雅妩媚地原地走了一圈,“但凡成亲,须得行周公之礼,大家都知道,这事妙不妙,端看个人水平,体力很重要,尤其是腰。” 周边兵油子嗷嗷起哄,“咱们当兵的体力还用问?将军的腰绝对够使!保证爽翻天!” “你们住嘴!”青娘喝停了凑热闹的,斜眼扫了下卫砺锋的腰,“我们做属下的,得为主子幸福着想,说不得,要试一试卫将军的腰力了。” “怎么试?”牛二眼睛瞪的溜圆,“我们将军可是只肯跟纪主子上炕的!” 青娘呸了他一脸,“老娘是那么龌龊的人吗!”她纤纤手指指着周边早准备好的东西,“瞧见没?那根杠,将军把自己脚倒吊上去,上身往上抬,咱们计着时间,一柱香五百个,就算过。” 牛二觉得时间有点短,想要讨价还价,青娘冷笑,“想娶咱们主子,这点决心还没有?” 卫砺锋却哈哈大笑,脱了外裳就吊了上去,“这还不简单!” 青娘弯弯的眸子里闪着笑意,当然不只这一点! 拦人的不只有青娘,青娘后面还有姐妹,一人一个要求,转着花样来,想着卫砺锋过的了这总过不了那,就算累也能把人累残,弄个灰头土脸,结果卫砺锋竟真都能过! 六谷捏碎了一个茶盅,无法,只得让人退了,许卫砺锋过来。 纪居昕拒绝盖红盖头,卫砺锋一进来,双方就打了个照面。 两人都穿着大红喜服,卫砺锋身上的衣服偏武将款式,英姿飒爽,纪居昕身上的偏文人秀致,两人一刚一柔,站在一起无比协调。 卫砺锋刚刚运动过一番,额上有汗,看起来更加有男人味,卫砺锋一早起来泡澡敷脸,被喜娘轻轻铺了薄粉,气色特别好,修眉亮目,唇红齿白,肌肤晶莹如玉,卫砺锋当下咽了口口水,只想把小狐狸藏起来,谁都不准看! 纪居昕心怦怦跳的非常快,刚说了一个‘你’字,就被卫砺锋冲上去抱了个满怀,还把他的头按在怀里,脚下生风,人就掠出了屋子,直直跑向墙角,跳墙进了将军府! 底下喜娘们连声喊,“将军回来,不合规矩——”“还没拜别高堂呢——” 卫砺锋才不管,反正吉时到了,该他拜堂了! 六谷气的手发抖,不过大喜的日子,也不想让人看笑话,“新郎官这是急了,咱们两府离的近,没关系,大家过去将军府观礼就是。” 所有人呼啦一下子跑光,又赶到了将军府。 纪居昕被卫砺锋拉着拜堂时,被观礼的人数吓着了,“怎么这么多人?” 卫砺锋捏着他的手,“《千里江山图》本是先帝手里一张底牌,谁拥有他,谁就能号令京里的百年望族,权贵之家。” 纪居昕脑子里一过,瞬间明白,和着那日到城楼那么多人帮他,并非只看他石屏先生的面子,还有这一层! 卫砺锋见仪官还没来,吉时还差一点,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偷偷亲了亲纪居的耳朵,“先帝去时,秘密被贵太妃知晓,图却被皇后留着,两方较量了数次,到最后想要合作,没想到被你捡了便宜。不过到底是一幅先帝私与人做了约定的图,能发挥的作用有限,若不是你,别人只怕难以请动这么些人。” 卫砺锋指了指外围的人群,他们皆用欣赏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 纪居昕紧了紧卫砺锋的手,眉眼弯弯,“我很开心。” “我也是。”卫砺锋恨不得再亲他一下。 …… 卫砺锋与纪居昕没有像俗礼那样,一人牵着一头红绸,他们自始至终牵着手,随着礼官‘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的声音,一一行礼。 六谷坐在高堂的位置,在二人拜下时,修长双眸里隐有泪光点点。 他虽有不舍,可只要小昕开心快乐,他此生便无遗憾。 小昕视线一直不离开卫砺锋,拜堂时也紧紧握着他的手。这是他成亲的大好日子,他一定期待着有个美好的婚礼,难忘的洞房花烛夜…… 六谷背着人抹去泪痕,长长叹了口气,罢了,今天就放过卫砺锋,但如若让他发现卫砺锋欺负小昕,他便不会饶恕! “送入洞房——” 随着礼官的声音,卫砺锋直接抱起纪居昕,一路抱到洞房,房门‘啪’的一关。 纪居昕有些不好意思,“外面那么多客人,咱们得去敬几杯酒。” “不需要,他们会自便!”卫砺锋忍不了,直接把纪居昕按上床,就来了一个长吻。 纪居昕被他亲的喘不过气,身上衣服全乱了,胡乱推着他,“你别这样……外面有人……” 卫砺锋目光火热,“放心,不会有人。我让牛二把西山大营的兵调过来了,他们会把咱们的新房围的滴水不漏,不会有人进来。” “可是——” “我连安王刘昔都阻了,不让他们来闹,这里的人更不敢了。你放心,虽然今日是喜事,不应严肃,但军令如山,牛二他们不敢不听……” “可天还这么亮……” 卫砺锋抓住纪居昕的手,往下按住某个蓬发的位置,“我忍不了了……” “你要过意不去,咱们弄完这一回,就出去陪客……”卫砺锋一边温柔地吻着纪居昕,一边迅速给他解衣裳。 陌生的酥麻感觉一遍遍从脚趾冲起,冲刷全身,纪居昕觉得卫砺锋手上好像有火,摸到哪里,哪里就烫的不行,整个身体很快软的像一滩水。 他身体轻轻颤抖着,双手不由自主的环上卫砺锋的脖子,突然觉得这样也好。 他们都是男人,成亲就已经是惊世骇俗的一件事,做的再出格,也没什么。 被笑话也是两人一起,他不用害怕。 “卫……砺锋……” 卫砺锋见他颤抖,以为他害怕,一遍遍轻柔地亲吻他的额头,眉毛,眼睛,脸侧,耳畔,“不怕……不怕……我喜欢你……想拥有你,永远与你在一处……把自己交给我……好么?” 纪居昕心尖微颤,到这一刻,两人赤裸相对,他真的没有害怕,他比自己想象中更期待拥有卫砺锋。 他搂着卫砺锋脖子,将自己的唇送上去,“……嗯。” 卫砺锋双目放光,异常惊喜,终于,他终于等到这天了! “宝贝儿……”他大手往下,滑过纪居昕的如玉肌肤…… 纪居昕呼吸微喘,一时觉得自己像空中的鸟,一时觉得像被抛到岸上的鱼,可不管他在哪里,身边总有个人相陪。 陪着他经历苦痛,陪着他享受着人生。他不开心时,有那人温声安慰;他开心时,有那人在旁分享;那人好像愿意将全世界递到他手上,只要他开心。 一辈子或许很短,可这种心情很长,纪居昕想,他可能要永远,永远的幸福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谨以此加更感谢亲爱的换手机的鹿大大!!!~\\(≧▽≦)/~~这也是本文正文最后一章,完结啦,撒花花~~之后还会有番处,番外过了就全文完了。这个文连载至今,收获了很多,也许它并不那么令人满意,但它绝对是我写的最认真的一个。之后我会更加努力,相信下一个文会更好。行文里感谢了很多投雷的大大,这里不再过多感谢,我想谢谢一直以来想感谢的人。 谢谢所有给我留言的大大!虽然我太懒,不怎么爱回评,但每一条都细细看过,大大们的留言刺激了我的进取心,也给了我很多灵感,可以说此文如果写的能让人说一声赞,并非是我的功劳,而是大家一起积极推动的!没有大大们的留言,就没有它如今的样子!在此深深鞠躬,谢谢你们!! 作为作者,把自己的故事放在网上,必须要接受所有,面对好的坏的评论都应该淡定,但情感这种东西无法控制,看到负面评论,骂我的,我还是会伤心难过,但总有热心的大大帮我反驳,帮我说好话,我内心非常感动,可总是担心文下掐架,不敢发出什么特别言论,但所有大大们的支持,我都记得。大家在网上看故事,互相不认识,仅仅因为喜欢这个文,就愿意维护我,我真的非常感动,谢谢你们! 最后谢谢所有正版阅读的大大!!在盗版越加猖狂,度娘一下比正版还多,排名还靠前,身边很多人都在看盗版的情况下,大大们仍然愿意付费支持,我真的非常感激!我总在感谢投雷的大大,但所有正版订阅才是此文成绩的基石,我非常珍惜大家能在此文相遇的缘份,也希望以后的路上,能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回馈大家!鞠躬——谢谢你们! 接下来说说新文,新文里仍然有宅斗权谋元素,但多了一个主节奏——验尸破案。小受仍然聪明,仍然需要奋斗,小攻仍然强大,仍然一对一专宠不动摇。我第一次尝试写这样的题材,希望大大们多多支持! 新文仵作攻略,请大大们移步先帮忙收藏下啊,封面啥的我还没求到人做,等下周开始更新时,一切就好啦!求求求收藏!!!谢谢大大们MUA~~ 第256章 事后 纪居昕在成亲这日狂野了一把,理智回来时羞愤欲死,好几天没出门。嗯,也好几天没让卫砺锋这臭不要脸进他的门。 因为——那混蛋,明明说好了就一回,完事之后就装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起去前边待客的,结果这臭流氓一回完了还有一回,一回完了还有一回……最初明显是个生手,结果学习技能超强,不过两次就熟能生巧,撩拨的他云里雾里,理智全无,乖乖的跟着他大战三百回合了! 到最后这臭不要脸竟然把他做晕过去了! 洞房第二日中午醒来,纪居昕整个人都是软的,坐都坐不起来,问过时间,对着青娘那张挤眉弄眼,别有深意的脸,差点抬手扇自己一巴掌。 怎么就被卫砺锋那臭不要脸哄住了呢!怎么能信他呢!怎么能失去理智呢! 简直太傻太天真! 纪居昕费力的手撑着床头想坐起来,青娘非常贴心的将他抚起来,腰后放一个软软绵绵大小合适的抱枕。 纪居昕忍不住呼了口气,回头看青娘又是一脸‘做多了都这样老娘看太多非常理解’的表情,默默垂了头。 “卫砺锋呢?”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 “哦,半上午起来,就与六谷先生在校场切磋,现在应是还没打完。” 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想着打架!也不想想昨日那么闹会不会出事! 纪居昕觉得头好疼,修长指尖抵着额角,微皱了眉,“昨日婚宴可有何异常?” “主子这话可是问着了!”青娘一拍巴掌,“这满天下,还没见过谁家成亲,新郎官不出来应酬的!咱们这回是两个新郎官,外面一堆人都觉得敬酒应酬是双份,等着你和卫将军一起出来热闹,这个说‘不知道灌多少酒将军会醉’,那个说‘探花郎新伯爷好俊,不知道与他多喝两杯将军会不会吃醋’,厅里院里都热闹的不行,结果几巡酒过,您二位都没出来,大家明白过来,给乐的啊……您是不知道,当时不仅武将,连文人都撸袖子呼朋唤友说要闹洞房,结果还没到您新房院门口,内里一水着西山大营兵服的将士们披着铠甲,拿着武器出来,把人们吓够呛!” “哈哈哈哈哈哈……” 青娘边说边笑,越说到后面眼睛越亮,最后用特别崇拜的目光看着纪居昕,“也就是主子您,成亲才能有这阵仗,换了谁家敢用军队防着闹洞房?简直太帅了!” 纪居昕手遮眼抚额,简直太丢人了…… 成亲图个喜庆热闹,就是闹洞房,也有个度,大家对此态度很宽和的,他们却夸张地拉个军队过来…… “客人们……可吃好喝好了?如何评价我们?” “主子你放心,咱们办喜事,哪能慢待了客人?您和卫将军不在,不是还有六谷先生和将军麾下将士么?更有那一圈的朝臣,个个对主子极为尊敬推崇,喜酒吃的特别好。至于评价么……您和将军都是男人,火气上来误了点,大家都理解,只是希望最近您和将军能好生办个宴,什么赏花宴赏画宴什么宴都行,说您二位差他们一次酒,必须得好好补回来……” 这是想当面再嘲笑他一次吧…… 纪居昕长长叹气,“行,我知道了。” 他颤颤微微地站起来,每个动作都做的极为艰难,身上几乎没有一个地方不痛,连穿衣服穿鞋这样的小事都不能顺利做好。 越想越气越想越气,纪居昕最后把鞋一摔,“叫绿梅来给我收拾东西,我要回家!” 这个回家,指的当然是回将军隔壁小院,自己的家。 小院下人不是纪居昕从临清带来收服的,就是青雀下属,经郑二这个专门调教人的调教过,没人敢不听话,几乎没有人会害怕卫砺锋的将军名头。 所以纪居昕很‘顺利’的从墙头偷渡回家。 将军府的护卫下人们看到吓死了,这刚成亲就闹别扭可怎么好!想上前拦吧,纪主子身边有个抚着鞭子笑容妩媚的母老虎青娘,这女人武力值的可怕程度他们惹不起,更何况青娘不是一个人,她身边还站着一票特别能打的姑娘小伙! 想喊人吧,青娘摸出袖袋中的小巧柳叶银刀,冲着他们的喉咙的位置比划,好像只要谁敢说话敢动,那暗器就会瞬间飘过来,脖子立马被划个窟窿! 护卫们没一个敢动敢喊,直到纪居昕顺利的被周大架着回了隔壁院子,新房没人了,他们才惊的往后面校场跑,“将军——将军啊——夫人跑了!” 正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更不顺眼打的难分难舍的卫砺锋和六谷一起愣了,纪居昕跑了?什么意思? 莫非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们竟不知道! 二人齐齐停手,拽住来人领口就问,“怎么回事!” 护卫欲哭无泪,早知道他该一早就和牛副将出门的,这俩大手一手拽在自己领口,另一手慢了半拍不甘示弱地拽住领口下面一点,靠着左胸……掐到肉了啊,好疼! “夫人……回娘家了……”护卫颤颤微微的说。 卫砺锋惊的够呛,脸色大变,怎么回事!不过一会儿没见,小狐狸就回娘家了?难道他昨夜没满足小狐狸!他可是攒了二十多年,一下子全给了小狐狸,整夜都没怎么歇着,这还满足不了小狐狸? 卫砺锋蓦的脸色深沉,突然觉得压力有点大。做为丈夫,他有义务满足媳妇,当然那事与小狐狸做,真真销魂蚀骨,他其实做的也停不下来,若不是看着小家伙哭的嗓子都哑了,他才不会放过他。 怪不得成亲当日青娘说要测体力……看来他需要与专业人士取点经,只要房中术过关,一定能把小狐狸迎回来! 卫砺锋暗暗捏拳。 六谷却非常高兴。他本就不想让卫砺锋早早的把儿子叼走,昨日见儿子那么期待,他疼儿子,不忍心儿子失望,就强忍着,没制止他们洞房,不然就凭那点西山大营的兵,就能拦住自己?简直妄想! 现在亲也成了,洞房也过了,正该好好歇一歇。年轻人不宜纵欲,有他这个家长看着正正好。小昕是乖孩子,最懂父亲的心,真好…… 六谷把武器一撂,“不打了!”运轻功蹿回了家。 回家看到纪居昕的难受样子气红了眼,差点转出门再揍卫砺锋一顿! 于是受纪居昕指示,六谷示意,门房说什么也不敢放卫砺锋进来,卫砺锋无法,只好用老办法,跳墙! 此时六谷正指挥着厨下给纪居昕炖补汤,青娘忙着在纪居昕身边团团转说笑话,卫砺锋进来还是很轻松的,他悄悄摸进房门口,看到纪居昕眼睛一亮,“宝贝儿……”声音一波三折,那叫一个抑扬顿挫。 纪居昕白了他一眼,吩咐青娘,“给我轰出去。” 卫砺锋被毫不留情的赶了出去。 他意识到小家伙生的气有点大,他这个做丈夫的实在失职……卫砺锋脚下一转,找专业人员取经去了。 这一日晚上,六谷防线忒重,他没能进入小院范围,在外面使劲嚎,狠心的小狐狸一点也不心疼,没半点发话让六谷放过他的意思。 第二日依旧如此,第三日,卫砺锋仍然再接再厉,青娘看不过去,同六谷说了句:人家是新婚夫夫,咱们拦着点看着点行,太过了不好,显的不近人情。六谷便把卫砺锋放了进来,亲自守在纪居昕房门外,看着他们不许胡闹。 结果卫砺锋挠了一夜门,纪居昕愣是没让他进。 第四日,不知道是不是纪居昕插门时手滑,门栓不怎么紧,卫砺锋挠了一会儿门,门就被他缓缓推开了。 房间里不亮,只内室点了一盏灯,他的小狐狸正斜斜倚在床头,纤长手指握了一卷书在看。灯光柔柔,小家伙指尖圆润,脸上像蒙了一层珠光,侧脸的弧度完美诱人,微微张着的红唇好像在邀吻。 卫砺锋咽了口口水,轻手轻脚摸过去,捏住了纪居昕露在外头的脚。 天气虽不太炎热,但盖着被子还是热的,纪居昕只拉一角盖了肚子。他身上只穿了中衣,图凉快脚上没穿袜子,卫砺锋这一摸,他有些痒,下意识往回缩,岂知卫砺锋不松手…… 刚刚成亲,几日未见,纪居昕虽然心中有气,可说一点不想见卫砺锋是不可能的。脚收不回来,他索性不再动了,反正都成亲了……只要他不是那么激烈就行。 纪居昕红了脸。 卫砺锋看着小狐狸脸红,觉得自己的方向再对也没有了。他低头看看手里嫩白的小脚,没忍住俯下身大大亲了一口,接着嘿嘿笑着靠近纪居昕,“那日是我错了,我没做好,我同你道歉,你原谅我好不好?” 纪居昕偏过头,不理他。 卫砺锋拉过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打,“来来,你打我几下,消消气,我保证以后不气你。” 纪居昕手往回挣,卫砺锋不肯,死死拽着他的手不松开,带着他一下下打自己的脸。 来回几次,纪居昕没忍住,笑了,斜了卫砺锋一眼,“看你下回还敢不敢!” 他这一笑带着薄嗔,眼角斜斜挑起,仿佛含了桃花,有种特别的风流媚意,卫砺锋差点没当场流口水。 他口里喊着‘不敢’,坐到床头,“我找到一本好书,好生学了,保证不会再惹你生气。” 纪居昕好奇,“是本什么样的书” 卫砺锋神秘兮兮看看周围,耳朵支起来听听外面动静,示意纪居昕小声点,“这书很厉害,不能被别人知道。” 纪居昕更好奇了,“给我看看?” 卫砺锋从怀里摸出一本书,爱惜地抚了抚书皮,递给纪居昕,“宝贝儿你不知道,有了它,我会做的更好,你一定会满意……” 纪居昕拿过书,书皮很素净,压着细小精致的印花,没写名字。 倒是挺高雅,纪居昕心内赞了一声,缓缓翻开—— 立刻被内里交缠的人影唬的满脸通红! 这是……这是春宫图!里面全是画,还都是两个男人缠在一起的!画的特别细致,身上哪哪都看的清楚,甚至还心细的加了背景,轩窗榻前,园林花下,孤野荒外,甚至连马醉斜阳都有! 太羞耻了…… 纪居昕猛的把书合上,想想卫砺锋方才的话,气的牙关紧咬,双手狠狠一撕,将碎书拍到卫砺锋身上,抬脚一踹,把卫砺锋踹下床,“你给我滚!” 第257章 安和 大战之后,魏王伏法,朝政安和,永宁帝却撑不下去了。 他本来身体就不好,日日殚精竭虑,力保大夏稳固,如今魏王与其党羽皆被拔出处死,太子薨逝,皇后也因反叛之心被赐死,他心内一口气松掉,整个人也就垮了下来。 还好大夏并非后继无人。 安王已归,长子刘昔虽腿残,但其心玲珑,其智高远;幼子刘召虽尚未长成,聪慧英武却已可见一斑,他们定不会让大夏江山不稳。 趁着还能动,永宁帝让御医给他开了药性强悍的汤药,精神奕奕的上朝,当着堂下文武百官的面,亲口封安王为皇御弟,称自己身体每况愈下,为防万一,令礼部准备,一月后禅位于安王。 因为这件事,卫砺锋忙了很久。 与纪居昕成亲以来,卫砺锋每天都过的很充实,这种充实与往年军中日日有战事的充实不一样,心里总是满满的,脸上的笑撕都撕不下来,连在校场揍人时都嘴角都是弯的,搞的下面一众小兵又给他起了个新外号,笑阎罗。 成亲后的日子很新鲜,也很闹腾,小狐狸一如既往的可爱,有时会发点小脾气,但无伤大雅,就算他伸爪子挠人,卫砺锋也觉得这是爱的表现。只要一有空,他就会用力逗纪居昕,然后把人吃掉。纪居昕性子里纯真未改,成亲这么久,也仍然会害羞,在他身下哭着求他的样子,每每让他欲罢不能,反答应过的事总会忘到一边,动作欲加霸道猛烈。 所以,他经常被从床上赶下来。 不过偶尔能吃顿饱的,卫砺锋十分不要脸的觉得,还是很值得的。 不就是挨脚踹,几天面对小狐狸黑脸,要做小伏低讨好么?这是情趣!情趣!非常有爱的情趣! 这天忙了挺久,终于有时间吃顿饱的的卫砺锋,又一次被踹下了床。 卫砺锋打开房门,对着清晨阳光,伸了个懒腰,又是灿烂的一天!没有六谷捣乱,小院连空气都清新了几分……老丈人如果能一直忙,没工夫留在小院最好了! 嗯……趁着老丈人不在,得好好哄劝小狐狸,不要一生气就跑回家,将军府也是很好的,比这还大还宽敞么! 卫砺锋一边想一边大步往外走,准备去校场放松放松筋骨,就听到东面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 他脸立刻一沉,“怎么回事?”小狐狸昨夜操劳一晚,现在正是好睡的时候,被人吵醒了可怎么好! 因两人晚上‘办事’动静太大,纪居昕不喜欢门外有人,所以周大青娘等人全部都离的很远,只有不会武功的下人才会在近黎明时过来守在门边,听到卫砺锋问,一个下人行了礼,嗖嗖往外跑,片刻后,孙旺来了。 孙旺擦了擦额上的汗,“回将军,方才是倒座房里的……画眉。” “画眉?”卫砺锋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他有印象,仿佛是在临清时就跟在纪居昕身边的大丫鬟,模样不错,长着一双长眉,温温柔柔的。可惜纪居昕提前上京时没带着她,她的心思就变了…… “是不是胳膊肘往外拐,收了纪仁德的银子,卖小宝……小昕消息的那个?” 孙旺小心答,“主子发现的早,她并没有卖什么重要东西出去,主子不让她近身伺候,撵她去了外院。” “所以她这么折腾……是想让小昕听见,好想起她这个人,顺便再念旧情把她调回来?”卫砺锋声音讽刺。 孙旺也是下人,下人的心思他最明白,可他如何能这样说?只小心赔着笑。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更何况这样只顾盘算打小主意,全然不顾主子休息的。”卫砺锋理了理袖口,漫悠悠发话,“把人堵嘴绑了,叫个人牙子过来卖了。你家主子最近忙,这等小事无需知会他。” 孙旺抹了抹额角的汗,“是,小的明白。” …… 纪居昕睡了饱饱一觉,起床后精神满满,浑身舒畅。下床穿鞋时下身有些酸,他木着脸,叹了口气。 不知道是适应了这种强度的婚后生活,还是青娘悄悄递的药起了作用,虽然做完时仍然感觉浑身像被车碾过一样,但只要好好睡一觉,立刻恢复,不适感非常微弱,完全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可那臭不要脸仍然太可恨! 说了多少遍不要了不要了,嗓子都喊哑了,他就是不停! 虽然自己也爽到了……但这流氓脾气不能惯! 必须要好好晾他几天! 孙旺绿梅仍然很贴心,便是过了午,饭菜也给他留着,新鲜程度,入口热度都恰到好处。 “他呢?”纪居昕吃完饭饮着茶,淡淡问了一句。 不用想都知道主子问的是谁,孙旺笑嘻嘻的回,“卫将军去督察院上差了。” 今日不休沐,纪居昕淡淡‘嗯’了一声,表示懂。 做为翰林待诏,纪居昕的时间比旁人要多很多,翰林里人太多,大家轮着值班,在皇上面前表现,他本身已经有了爵位,太积极太出头反倒不好。 纪居昕想了想,今日天气不错,适合出外走走。 他写了两个贴子递出去,稍稍歇了一歇,才往外走。 他第一个见的,是刘昔。 安王即位,刘昔已是皇子,身份尊贵,可见纪居昕时身上穿着如以往一般,并不特别夸张。可有些人就是如此,就算穿着朴素,天气的清贵气质也难以让人忽略他的身份。 纪居昕板正行礼,“下臣见过大皇子殿下。” “无需多礼。”刘昔让人把他扶起来,自己转着轮椅轮子往前两步,上上下下看了纪居昕一遍,隽黑眼眸里满是戏谑,“难得卫砺锋肯放过你……” 这语中暗示之意让纪居昕耳根羞红,偏开脸反击,“殿下看起来精神也不错,外面传闻大皇子身体有损,不利后代,我以为你会伤心,特地过来看你,看来是多此一举了。” “哈哈哈哈哈哈——”刘昔笑了半晌,笑的眼泪都出来了,“还好,纪九,你还是那个纪九……” 他笑的实在太过,纪居昕有些不解,收敛表情认真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刘昔摆摆手,“也没什么。” 他指着一边椅子示意纪居昕坐,让人给他上了茶,“身份陡转,很多人不适应罢了。” 刘昔声音清凉,“父皇刚登基,就有人上书请立太子。你知我是长子,有些大臣就想拱我上位,可历代皇族,没听说过哪个残废能做皇帝的,况且我这身子久病,内有毒素,不利子嗣。朝上在吵,身边人心里大概也各有想法,对我的态度不一样了,唯有你纪九,还敢当面讽我,真是好胆子呢。” 他冲纪居昕眨眼。 纪居昕一口茶哽在喉间,很艰难的咽下去,“殿下能不为外物所激,是臣等荣幸。” “我聪明嘛——”刘昔得意的挑挑眉,“你懂。” 纪居昕无奈抚了额,“……我懂。” 两人聊了片刻,刘昔突然说,“谢谢你。” 这句话来的突兀,纪居昕眉眼微挑,一脸不解,“谢我?” “嗯。”刘昔修长手指捧着茶盅,眼睛越过窗子看着外面萧瑟树枝,“若不是你派了禁卫军和青雀,魏王反叛当日,或许我就死了。” “死并不可怕,自我中了这个毒,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而且早准备好了。可事到临头,我却发现,便是拖着这样的病体,就算苟延残喘,我也不想死呢……活着多好,可以看到春天的花冬天的雪,人生乐趣那么多,我怎么舍得呢?如今魏王去,父皇上位,天下安和,正是这我个大皇子该奢侈享受的时候,怎么能死呢?” 尽管刘昔声音轻佻欢快,纪居昕仍然听出了内里不甘之意,安慰道,“你的毒既然能数十年压制,今后应当也是。如今圣上登基,定会为你广请名医,你的病一定能好……我曾听说,久病之人心态最重要,只要自己心境好,快乐无忧,有时会出现奇迹,疾病自去。我在临清莲青书院看过一本医案,内里记载一个恶疾将死之人,便因心境开阔,多活了四五十年,活到百岁才去。” 刘昔眼睛微微弯着,像个月牙儿,“谢谢你,我想的很开,上天厚待于我,必不会让我窝囊的死,我很有自信。” “嗯。”纪居昕点头,“殿下想出去走走时,如若找不到人相陪,可以着人唤我。” 刘昔歪着头,良久叹息一声,“真不知道卫砺锋什么福气,竟得了你。如若我早遇见你几年,定要与他争上一争。” “殿下不可乱开玩笑。”纪居昕面色沉肃。 “唉我知道了知道了,你这个小老师,把召儿板了过来,又来试图教我了……”刘昔微微笑着,“说到这里,我也该谢谢你,教了召儿那么多。” “召儿年幼,很多知识不是那么好教,不是你帮忙,我还要累很久。他是大夏将来帝王,我希望能看到他引领王朝到达不可启及的高度,因为有你,这个目标似乎变的可以实现……” 刘昔微微仰着脸,阳光洒在他的脸上,细碎晶莹,这个人,看似脆弱,其实无比强大。纪居昕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真的……从未觉得可惜么?” 刘昔歪着看他,“可惜?为什么?”他笑道,“我与召儿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直到今日,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们的梦想一致,只要他能带我看到想要的风景,我为什么要觉得可惜?” 纪居昕为其豁达感慨,大夏有这样的皇族,前途可期! 二人正聊着,外面有道略略急切的声音传来,“哥哥原来在这里,叫我好找!” 随着声音,朝气蓬发的少年刘召掀帘子走了进来,看到纪居昕一愣,转而眼里带笑声音含着激动,“纪九也在这里?” “不许大惊小怪。”刘昔一边有模有样的训人,一边抬起手来。 刘召凑过去,弯腰把自己的头送到刘昔手下,刘昔揉了揉,眼睛里都是笑意,“怎么这时候出来,不去帮父皇的忙?” “哥哥不在,有好多不懂……”刘召撇嘴,“我是来请哥哥回去的,不知道哥哥在与纪九玩。” 纪居昕站起来,“无妨,我也该走了。” 他起身告退,刘召面露惋惜,“今日着实有些忙,来日我请你喝酒作耍,你一定要来!” 他能这样直接表达意思不再别扭,纪居昕很意外。看了看满脸笑意连连点头很满意的刘昔,再看越渐英武,气势非凡的刘召,纪居昕笑了,“好啊。” 他想,他再也不用为这两兄弟担心了,他们二人是那般和谐,那般亲近…… 卫砺锋在督察院里走了一圈,突然听到手下回报,纪仁德死了。 纪仁德在牢里多时,卫砺锋命人天天把外面的事讲给他听,尤其有关纪居昕的,起初他还挺的住,渐渐的心如死灰,明白自己再不能翻身,精气神就渐渐耗没了。 前来回报的人说,纪仁德天天喊后悔,想求见纪居昕,纪居昕早已申明不会见他,自然不会有人替他往上报,纪仁德便天天以头撞墙,时至今日,终于撞死了。 卫砺锋原地转了两圈,此事应该让小狐狸知晓。 昨夜那么激烈,按理他该避一避,让小狐狸撒撒气先,可是一起这个念头,想见纪居昕的心思就停不下来。他提醒自己,这次是有正事,没准还能借着正事,再一次抱到小狐狸…… 卫砺锋淫笑着离开,督察院一票属下全当眼瞎了没看到,他们的将军大人不可能这么不正派! 卫砺锋问了问人,得知纪居昕去找刘昔了,立刻赶过去,不想扑了空,人早已离开,他只好重新打听消息。好不容易问到纪居昕去了书画街自家的纸墨铺子,飞奔过去又没人,苏修说主子去慈恩堂看吴明了。 卫砺锋再次追过去,吴明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看他,“主子啊,说是约了人喝酒,一柱香前离开了……您问约了谁?我不知道啊!” 卫砺锋没有线索,在街上乱逛,看到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赶紧上前问,林风泉跳出来,哈哈大笑,“你终于有这天了,纪九不理你了吧,让你找不着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徐文思看着黑脸的卫砺锋,把林风泉拦住,夏飞博上前道,“纪九的确曾与我们三人相聚,不过只说了几句话就走了,说现今有事,改日得机会再聚,我忙着准备与公主的婚事,也没想起问他去哪里……” 纪居昕去见了崔三。 他还欠崔三一顿酒。 崔三公子仍如以往,优雅清贵,举手投足皆是礼仪动作的规范,可这样板正的动作由他做来,偏偏有种行水流水的美感,让人观之难忘。 “我还欠你一顿酒,想着今日有时间,便约你前来,如今日已西斜,不知崔三公子可方便?”纪居昕微笑着打招呼。 崔三修眉微扬,唇角弧度恰好处,俊美如谪仙,“我即来了,自是方便的。” 他声音清澈如月下溪水,“倒是你,不担心卫将军前来抓人?” 纪居昕亲手执壶倒了酒,推到崔三面前,“他不敢。” 崔三微微一怔,复又微笑,执起酒杯与纪居昕碰杯,“你日子过的好,我为你高兴。” 酒味清淡,是当年的桂花酒,不烈,有种别样优雅清香,正适合他们这样的文人。这酒清甜微香,本应很好喝,可一杯酒下肚,崔三口里却有淡淡苦涩。 晚一步,便是一辈子。 纪居昕能幸福,他该释怀,为朋友开心,可心内总有隐隐遗憾,不能离去。 窗外夕阳热烈,树影摇斜,崔三轻轻放下酒杯,看着灿金光线下纪居昕俊秀的面庞,“卫将军……对你好么?”他知这话不该问,可就是忍不住。 纪居昕顿了顿,像是不明白为何崔三会问这样的问题,因为崔三总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贵样子,他以为这样的事他该不关心才是。 不过正因为他关心,才证明他们是朋友么。 纪居昕笑颜里带着几丝羞涩,很认真的回答问题,“嗯,他人……还不错。” “是么……那很好。”崔三执壶,给自己倒了杯酒。 朋友关心自己家事,纪居昕觉得他也应该关心关心崔三,“你呢,怎么还不成亲?京城淑女良多,你若求不来,我可帮你想主意。”他悄悄眨眼,示意自己对这种事很有办法。 崔三桌下的手渐渐握了拳,“只是……没有遇到想娶的人。” “怎么会呢?”纪居昕托着下巴看崔三,“少年慕艾,大家都有年轻的时候,明人不说暗话,你不娶,定不是没有想娶的人,一定是有心上人了,但不能娶,我的说的对不对?” 崔三苦笑,“……嗯。” “为什么不能娶呢?”纪居昕想着想着,突然拍桌子,“莫非你看上了有夫之妇?这个不行的,崔三,你是君子,天涯何处无芳草,她即已配人,就不是你的良人,月老红线不在她手上,你可不能犯傻……你的良人一定就在不远处等着你呢,你细心找找,一定能找到!” “良人?”崔三晃着酒杯,修长眼眸微敛,“什么样的人才是良人?” “就是看不到他会想,看到他会更想,想靠的更近,想时时在一处,就算人不在眼前,你也觉得到处都是他的身影,总会想起与他一起的时光,会回味,会感叹,会珍惜……” 纪居昕说了很多,崔三被他说的云里雾里,照纪居昕这说法,他的心事……其实并没有那么深。 卫砺锋终于找到了纪居昕,接他离开,崔三并没拦,只笑着说下次有机会再聚。 卫砺锋与崔三对视片刻,一人眼底警惕,一人眸里坦荡。 崔三声音清凉,“请你好好待他。” 卫砺锋目光锋利,“我是他的夫,责任所在,不劳你费心。” …… 崔三离开后,卫砺锋抱着纪居昕上马,二人共乘一骑。 纪居昕饮了些酒,眼睛水润润的特别亮,仿佛映尽了夜里繁星,连要生的气都忘了,“卫砺锋,我很开心!” 卫砺锋环着他的腰,“嗯,我也是。” 纪居昕凑到卫砺锋颈间小声的笑,“我同你讲,最初我很讨厌你,还曾暗忖谁要嫁给你这样的一定是倒了大霉,不想最后我与你成亲了……哈哈哈哈……” 卫砺锋揉揉他的头,声音低沉温柔,“我又何尝不是?最初还没意识到自己喜欢你时,曾心忖你这么漂亮,不知道会便宜那个丑八怪……” “丑八怪?”纪居昕睁圆了眼睛,不老实的在马上动,上上下下地看卫砺锋,看了一会儿笑的腰都直不起来,“你是丑八怪!哈哈哈哈哈哈——” “坐稳点,别掉下去……”卫砺锋无奈的紧紧搂住小家伙的腰。 马走的很慢,马蹄声答答地响,二人小小闹着,月下身影融成一团。 回家的路经过一条岔路,正是刑部大牢往外抬人必经之路。 他们二人一个将军一个伯爷,来人当跪候。 纪居昕见呼啦一群人跪下去,好奇地看过去。 有几个穿皂衣的差吏,有几个衣着朴素的平民,身后拉着辆板车,车上裹了席子。最前面两个跪着的人,一个是满头白发的老人,发式散乱,未簪钗环,衣服上有补丁,指甲里有黄泥,看着十分落魄,另一个扶着这位老人,像是她媳妇,同样衣裳打了补丁,头死死抵在地上。 卫砺锋眉头皱了皱,揉了揉纪居昕发顶,“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 待他们走后,这边一群人站起来,老人抬起头,泪水横流,“昕哥儿……我的昕哥儿……”正是杨氏。 高氏暗里撇了撇嘴,放轻声音,“母亲可不好乱喊,伯爷身边那位,可不是好惹的。母亲最近病这么重,信去不到四少爷中哥儿那里,归平伯府进不去,大姑子也出不来,我劝母亲还是安分点,好生写信去临清,把我那当家的请来……否则您这病啊,恐怕过不了年。” 杨氏掩面,走到这一天,她也后悔,最得意的四儿子死了,最看不上眼的昕哥儿出息了,孙子中哥儿不亲,音信传不过去,儿孙不孝,老二不听话管不了,连高氏都快不把她当回事了…… 回去又是一室冷清,家业全败光,凭的院子小的可怜,没钱养下人,又得了这一身病…… 她当初怎么就看走了眼!她怎么就不知道纪居昕是条潜龙!但凡注意点,给点关怀,今日也不至于如此!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纪居昕靠在卫砺锋胸膛,抱着他的胳膊,声音有些闷,“刚刚……是杨氏吧。” “嗯。”卫砺锋将他抱好,免的他跌下去,“纪仁德今日死在牢里了,刚刚大概是杨氏为他收尸。” 半天没得到小家伙回音,卫砺锋以为他伤心,抚着他的背,“世间万事皆有因果,他们如此,是他们的报应,与你无关。” “我看她们过的并不好……” “嗯,家业败光了,儿女不孝,杨氏没人管,只得住在赁的小院子里,自己劳作。如今得了恶疾,怕撑不过几天。”卫砺锋抬起纪居昕下巴,深深看着他的眼睛,“让你知道这些,因为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瞒的东西。还是那句话,因果自有报,你不可心软,需时时警惕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 纪居昕窝在他肩头,“我明白的……” 他不懂为什么世人总喜欢做恶事,明明做善事会让自己更开心,会有福报…… 人各有志,他管不了别人,管好自己就好。 回到家时,纪居昕一点也没想到,月亮已经挂在树梢,时间不算早了,家里竟然这么热闹! 离的远远,他就听到了榴五揍郑二的声音,郑二求饶的声音。进了院子,果然,榴五非常彪悍的甩着一条两丈有余的鞭子,抽的郑二没地方跑,脸上身上一道道的,显是挨了打。 早已熟悉他们相处模式的纪居昕一点也不意外,郑二一定轻薄了榴五,活该被打。 周大见师傅被打,很是心疼,上蹿下跳的‘求师娘住手’,青娘故意拦着,两个人在圈外时时对招。 六谷抱着胳膊笑眯眯看着,时不时往里丢一件武器,“来郑二,试试这把匕首……”“榴五,我这套追魂针不错,你也试试……”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柳无心也在,她身后站着一溜掌柜,手里皆捧着账本,看样子是来找自己报账的。可她也没动,笑眯眯站在一边看,精彩时还不忘鼓掌,“打的好!” 纪居昕默默抚额。 这就是他的生活,平静安和,又鸡飞狗跳。 或许以后的路并不平坦,会遇到很多挑战和困难,可只要他们在一起,每一天都会充满色彩…… 纪居昕歪着头,将手递给卫砺锋,眸里蕴着融融月色,似在撒娇又似在邀请,“你陪我。” 卫砺锋一身锋芒尽去,缓缓上前两步,握住那软软小手,“好。” 第258章 良人 崔三很少会感觉孤单。 崔是大姓,族谱往前可追溯到西周,千百年来,繁衍生息,有过极盛之时,有过低调之时,至大夏朝,崔家乃望族,能人辈出,得世人敬仰尊重。 崔三长辈很多,同辈兄弟更多,大家皆性格不同,兴趣不同。崔三自小聪慧,好读书,比有奇奇怪怪癖好的长辈们好伺候多了,他的父母极为欣慰,顺便把不听话的弟弟们,堂弟们,全丢给他管束。所以他的成长过程中,没时间体会什么是孤单,忙的不得了。 他最喜与临清崔家的老祖宗对弈闲聊。幼时喜欢看书,总觉得任何东西都能在书里找到答案,随着年纪增长,他发觉有时书里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懂,偶尔需要读好几遍,才能体会中个深意,而家里这位老祖宗,是个活宝典,人精中的人精,与他说话,总会所得颇多。 老祖宗性格像个老顽童,可句句都是智慧,崔三不明白,为什么族里人都怕他,不怎么也接近。崔三每天早起读书,照顾弟弟,等用了午饭,估摸着老祖宗歇了晌,就抱着棋盘去找他,数十年如一日。 崔三长的好,学问好,从小名声就很盛,很多人希望与他交朋友,更多人希望能与他结亲。崔三第一次从母亲那里听说要为他议亲时,不怎么愿意,推说只想用功读书,拒了。 他不想过和普通人一样的日子,如果每个人都应该有共度一生的人,那么他希望他可以自己选。他不想要一个照着规矩模子刻出来的大家闺秀,他希望他的那个人是聪慧可人的,可以听懂他的话,可以有交流,可以让他觉得漂亮。 可惜直到二十六岁,也没能求到一个合适的人。曾经有过一个人让他心动,可那人……注定不是他的。 崔三相貌俊美,风仪无双,宛若谪仙。顶着世人的注目成长,不但没长歪,还非常顺利的科考入朝,选入翰林,外放历练,调入六部之首吏部,任从三品的吏部侍郎。他是大夏朝最年轻的三品大员,官声良好,同僚敬佩,圣上器重,明显是下一个内阁首辅的料子。 崔家祖上不止出过一个丞相,崔三能到这样的位置,有这样的前程,崔家反应很淡定,唯一担忧的,就是他的亲事。 崔家族里总会涌现出离经叛道之人,族里规矩相对宽和,此事递到老祖宗面前,老祖宗沉默片刻,只说了一句话,“崔三有自己主张,任何人不得干预。” 所以崔家只能干着急,崔母瞧着崔三年纪渐长,慢慢死了心,后来她都不要求崔三娶亲了,只要崔三能找着个人,不管那人什么模样什么身份,纵使很不堪她也忍,她只求儿子身边有个知冷知热,能一辈子一起过的人。 至于后代……崔母一点也不担心,她自己膝下就有好几个儿子,孙子,以后会更多孙子,族里也多的是孩子,只要崔三喜欢,过继一个不是难事。 崔母压力很大,崔三却一点不着急,他正将所有兴趣放在朝堂。党争,朝争,政局变幻都非常有意思,只要用些心思,就能左右很多东西朝自己想要的方向走,如果想要的太多,就必须付出更多的智慧。 他不是武将,手里没有任何兵力,消息来源,他只是个吏部侍郎,年纪又轻,朝中上层的老狐狸们不怎么瞧得上他,他能用的,只有自己的智慧。 便是如此,他也没有输过,崔三很满意。 这天他照例到吏部上差,刚走至庑廊转角,就听到有人在里面争吵。 “岂有此理!我的平调文书早就送到这里,如今官都派完了,你告诉我你没看到!定是你工作疏忽,把我的文书给漏了!即是你的错,你就该弥补,如今苦主找上门,你一句抱歉的话就想算了?我告诉你不可能!” 这声音满含怒气,清脆明亮,听着还有几分耳熟。 崔三往前两步,透过窗槅看清楚人后,差点没笑出来。 林风泉。 这人自小天真,怎么到现在性子也没变? 吏部文书怎么可能会弄丢弄漏,他的文书不在,明摆着是有人故意整他。出了事不知道找朋友帮忙奔走,反倒在吏部吵架,这样吵就能结果?小吏没有上面发话,肯定是什么都不敢做的。 崔三隔着窗子看着林风泉。竹青色直裰,身量偏瘦,大眼睛,尖下巴,皮肤白皙,修眉微扬,表情神态充满活力。 他记得林风泉好像……二十多了?怎么同少年时期没什么差别? 想想他身边的朋友,夏飞博,徐文思,纪居昕,个个都是聪明的不行,坑人都能让你不知不觉,被卖了还美美帮着数钱的主,怎么带出这么一个奇葩? 身为吏部侍郎,尚书不在时,就他最大,崔三有必要出头解决纠纷。 他让人推开门,负手缓缓走进,声音淡雅笑容温润,“这是怎么了?” 文选司小吏看到他一脸委屈,“大人……” 林风泉眼睛一亮,大步过来拽住他的袖子,“你来的正好!你们吏部办事疏漏,让我的调官文书丢了,你得负责!”他一边说,一边在别人看不到的位置偷偷冲崔三眨眼睛,满脸都是‘大家都是老乡,看在过去的份上必须帮忙’的调皮表情。 崔三心内暗笑,帮忙倒是可以,但是‘负责’这两个字…… 他将袖子从林风泉手里抽出来,“稍安勿躁。” “林大人的调官文书,你可是没看到?”文选司小吏苦了脸,“下官确是没看到……可林大人非说递了进来……” “好,我知道了。”崔三抬手阻了小吏,左手往前方一划,“林贤弟,我们去里面说。” 崔三风仪无双,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能美感十足,如行云流水,让人看的眼呆。林风泉得到注目,觉得很有面子,赞赏地看了崔三一眼,整了整衣襟,清咳了两声,慢悠悠往前走,“道歉就不必了,你的人品,我信得过。” 周围一票人看着林风泉装样子,心内狂骂,我们崔大人待人本就谦逊,君子之风是随时飘洒完全不能自控的好吗,哪里是在向你表示道歉!脸忒大! 崔三引林风泉进隔间,小吏上了茶,关了门,林文泉板肃的神态立刻变了,笑嘻嘻跳到崔三面前,大眼睛里满是惊讶,“崔三,真的是你!” 崔三微笑,“我以为我这个吏部侍郎很有名,人人皆知呢。” “是很名啊,我早就知道,就是没料到,真的能在这里看到你!”林风泉坐到崔三身边,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你升到吏部时,我正在外放,想当面道贺都不成,今日看到,我真替你高兴!” 林风泉说着说着,又拽了崔三袖子,“今日难得,你若无事,我请你喝酒吧!” 这自来熟又没心没肺的模样……他忘了今日来吏部的目的了? 崔三想着在这里说话其实也不太方便,便答应了,“好。” “那我现在就去醉仙楼订位子,你忙完了就过来啊!”林风泉兴奋的走了,像被狗撵似的,叫都叫不住。 崔三:…… 崔三过了一遍公务。这些事情对他来说很轻松,不到半个时辰就处理完了,他换了套衣服,到醉仙楼去寻林风泉。 林风泉在三楼包个个临街靠窗的雅间,趴在窗子上往外看,看到他远远就打招呼,“崔三!三楼,天字第二间,快来!” 崔三有些讶异。到他如今的位置,很多人看到他都很热情,可那种热情都是装出来的,林风泉却不,他是真的很热情。 崔三抬脚上楼,刚走到楼梯转角,就见林风泉打开了雅间门,笑眯眯地等着他,“快点快点,我点了好酒好菜!” 林风泉亲自执壶给他倒酒,给他布菜,“你可是咱们临清的骄傲,好容易有机会,我得好生巴结巴结你,回头出去做官,说我曾与你一桌喝酒,相当有面子啊!” 他热情,崔三就接着,推杯换盏,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林风泉说的还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小事,崔三忍不住了,“你不想谈谈今日吏部遇到的事?” 林风泉有些茫然,“吏部什么事?不是你们小吏丢了我的文书?我再拿来一份,有你做证,就不会丢了,官就会派下来了啊。” 崔三指节敲打着桌面,“可那样一等,得到明年。” 林风泉傻兮兮的笑,“明年就明年呗,反正我政绩没差,歇个一年也没什么。” “有些人脉往来,一年很重要。”崔三意有所指,“等你明年再来,别人许早忘了你。” 林风泉摆手,“那没事,官场残酷么,纪九早提醒过我。不过不在乎我的人,我也不在乎,我当官又不是为了他们。” 崔三隐隐有些头疼,“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派官文书,是有人故意的?” “故意?”林风泉神色凝重,突然拍桌子,“你们吏部小官竟敢蓄意欺侮朝臣!” 崔三眉梢跳了一跳,“小吏自然不敢。” 林风泉松了一口气,眼睛睁的溜圆,“那你吓我。” “我是说……算了。”崔三觉得说了林风泉也可能不懂,便问,“你在外为官时,可有遇到过不顺?” “有啊,”林风泉掰着手指头数,“有上官故意压着的,有别人不配合的,有上门威胁的……崔三,你是不知道,这外面有良民,也有刁民,可厉害了!” 崔三修长眼眸带笑,“那这种时候,你怎么处理的?” “不需要怎么处理啊,他们见我为官清正,渐渐就会改掉了,”林风泉笑出一口白牙,浑身带着正气,“所以咱们当官的,只要清正廉明,就一定能福泽百姓,感化恶人!” “是么……” “当然是!” 林风泉一脸自信,非常笃定,崔三面上陪笑,觉得林风泉就是个大傻子。 崔三不像林风泉那么天真,吃完这顿酒,他问了几个与林风泉共事过的人,就知道原因了。 林风泉有很多好朋友。 夏飞博驸马,手握五城兵马司,在皇上面前很有重量。 徐文思,在通政使司任右参议,消息灵通。 纪居昕,与卫砺锋一起,掌着督察院,好像还有一个神秘组织,御前的信任不用说了,他们若想玩弄朝局,不要太简单。 心思纯真,清正廉明,立场做好官的林风泉,有这么几位好朋友照看着,就算出了什么岔子,很快就会解决。 可叹林风泉竟还以为是他魅力所致…… 崔三想明白后在书房笑了半天,这人可真有意思! 此事有他看着,有某些好朋友帮忙,不管林风泉得罪了谁,哪个不长眼的想治他,这事也很快了结,林风泉很快接到调令,任大理寺丞。 崔三觉得这个官位很适合他,一身正气,不偏不倚么。 林风泉在京城做官,每天翻着大理寺的案子,把大理寺弄的朝气蓬勃,积年的案件一个个破了,不好砍的人砍了,不好办的人办了,民间一片赞好之声。 这半年来,崔三耳朵里灌满了林风泉的事迹。一会儿听说他替一对死了女儿的夫妻伸冤召雪,把一个宗室子定了罪;一会儿说听说他当街勇对权贵纨绔,救下了一位卖身葬父的少女;一会儿听说他大发虎恩,当堂连斩十贼,引百姓欢呼…… 总之,新鲜事就没断过。 都在京城,同在官场,偶遇很正常,十月的一天,林风泉在酒楼巧遇崔三,“你也一个人?真巧!咱们拼桌吧!” 那是一个生意很好的羊肉汤铺子,冬天饭点去时常找不到位置,崔三去的早,占了个好位置,还能用屏风围个私人空间,林风泉去时空桌子都没有了。 崔三不好拒绝,三根手指拎着酒杯,声音清澈如月下溪水,“好啊。” 林风泉颠颠跑过去,看到桌上点的东西,啧啧两声,“你说你到羊肉汤铺子不喝汤,只吃肉,还就酒,不怕火气太大!” 崔三微笑着,“可以给你叫锅汤。” “有酒谁要汤啊,”林风泉笑嘻嘻坐下,要了个杯子,拿过崔三跟前的酒就倒,“酒最好了!”说完与崔三碰杯。 铺子里很暖和,热气氤氲,飘着食物香味,很能让人放松。 两个人吃着肉喝着酒,浅浅聊天。 聊着聊着,不知道是不是喝的高兴,林风泉上了脸,两颊酡红,眼睛水润,“崔三,遇到你真好!” “怎么说?”崔三担心他喝太多不好,抬手叫小二过来,点了几碟素菜,有凉拌有清炒,都是清火去躁的。 “你是不知道,我最近好无聊啊……”林风泉抱着酒壶,“纪九和卫砺锋去江南玩了,昌宁公主要生孩子,夏飞博没空往外走,徐文思那家伙被皇上派了差不在京城,都没人同我玩了……” 崔三突然想起一事,“你未娶妻?” 林风泉噗的笑出声,“你也知道?我命硬啊!家里曾给我说了五房亲事,五房啊,每一个说完亲都活不到一年,谁敢嫁我?”他身子发软,没骨头似的靠在桌上,“家里还要给我说,可我这样的命格太吓人,还是别耽误人家姑娘的好……” 他抱着酒壶趴在桌上,微微歪头将下巴放在手背上,视线越过崔三,看到窗外一支斜斜伸出的红梅。梅枝上满是花苞,还未绽放,迎着风颤微微的动,映着崔三本就俊美的脸更加漂亮,“崔三,你真好看。” 崔三见他傻兮兮笑着,眼神飘乎,知道他喝醉了,也不在意,“我本就生的好看。” “假仙。”林风泉突然指着他,“肯定是你总扮假仙模样,营造出‘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气质,才不得女人喜欢,所以也没成亲对不对!” 他哈哈笑着,“有你这样的人做伴,我突然觉得不悲伤了!你这么好看都找不到媳妇,我找不到就太正常了!” 他笑的开怀,崔三眼梢微垂,眸底隐有讶异。 这个人,不是没有苦恼的事,可再不好的事,落到他身上,都没什么大不了,他仍然可以找到理由安慰自己,笑的开怀,他是一个非常乐天的人。 不像自己,表现的再云淡风轻,偶尔心里也会觉得累。 突然心里有个念头:与这样的人一起,一定很快乐。 崔三晃晃头,觉得今天酒喝的有点多。他放轻声音,“你一定能找到对的人,可能就在不远处。” 林风泉笑眯眯用力点头,“那必然是!我这么好,当然得有最好的人配!嗷嗷!”说到最后还嚎了两嗓子。 崔三熟悉少年时期的林风泉,热情,纯真,活跃。岁月在每个人身上都会留下痕迹,可对这个人却相当眷顾,让他自始至终都保持这般…… 也不错。 林风泉喝醉了,二人过来时没带下人,崔三没办法,只好背着林风泉回家。还好夜里人少,他背了一路,没人看到。林风泉睡的直打小呼噜,不知道梦到了谁,直啃他脖子。 林风泉特别能闹腾,搅的京城无人不知他的名字。崔三在旁看着,越看越觉得新奇。按理说照林风泉这性子,在官场该活不下去,他太能得罪人,也不太识眼色,就算有几位好朋友撑着,独自一人时应该不会太容易才是。 可是他料错了,正因为这样的人少,难得纯粹,难得自始至终的清流,反倒极为可贵。所有当官的人,最初的愿望不过是出人头地,造福乡里,青史留名,可一入官场这个大染缸,太多的身不由己,慢慢的,自己都会变的不认识自己。 林风泉的表现不是装的,是天性如此,看样子也会一如既往的坚持下去,官场上的人看着,偶尔会愿意默默搭把手,就算圆了自己当初的梦。 所以林风泉的成功,不是没有道理的…… 还真是个人魅力。 翻年林风泉接了皇命,巡查河南道官府案件,京里突然少了他的消息。 没了他在眼前晃,崔三突然有些不习惯。 他与林风泉交集不多,就算京城这半年,也才见了两次…… 崔三修长眼眸深沉,捏捏眉心,命令自己不要再想。 可有些事偏就这样,你越控制不要想,就越会去想。 崔三想起,他与林风泉……其实见过很多很多次。 不仅仅因为纪居昕,幼时他就曾见过林风泉。 林家在临清家世不错,偶尔办宴会请崔家,崔三记得,他见过小小孩童的林风泉。小孩胳膊肉肉的,小胖腿短短的,把刚抓的螳螂亮给他看,问他好不好看。小娃娃嘴角有笑涡,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叫他说不出不好看三个字。 林风泉从小就与夏飞博徐文思交好,他最初见到这个小团体时,还是林风泉做的介绍。 后来……遇到了纪居昕。 他欣赏纪居昕,不是因为纪居昕俊秀的外表,是因为纪居昕的聪明。纪居昕能从乡下庄子,走到人前,结交人脉,走出自己的一片天,非常不容易。 那时他心有些蠢动,没有注意到纪居昕以外的事情,现在想想,很多次碰到纪居昕时,林风泉都在。 他最能活跃气氛,经得起任何玩笑,对朋友非常忠诚,如果有人说纪居昕不好的,他立刻会生气,然后去找那人的茬。 他们这个小团体性格有类似之处,若说他从未有一点羡慕,是假的。 纪居昕光芒太盛,难免挡住别人视线,看不到他身边的人,而林风泉,就是这样一个,非常纯真又可爱的人。 …… 崔三去了开封府。 他不知道是真的因为公务,还是自己想来,明明这个公务,派下官就可以的。 在开封很顺利的偶遇了林风泉,林风泉请他吃饭。 两人边吃边聊,气氛很热烈。崔三后来回想,他与林风泉并没有聊什么正事,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可是相处的时间竟那般和谐,令人留恋,崔三觉得很不可思议。 开封回来,他想起林风泉的时候更多了。 他的日子一如既往,一个人起床,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喝酒,明明是过惯了,从不觉得无趣的,竟然开始有些不满。 他觉得身边缺了点什么。 应该有聒躁的声音,应该有畅快大笑,应该有拍桌说事,应该有……一个人。 夜里躺在床上,难得失眠,辗转反侧,心内空空。 崔三摸着左胸,原来这就是孤单。 一个人时,从不会觉得孤单,但当一个人遇到了另一个人,将他放到了心里,看不到摸不着时,就懂了什么是孤单。 …… 林风泉的官路有这么多人看护着,仍然会有不顺。端午前一夜,崔三突然收到消息,有人要在林风泉归京时下手暗杀。 他瞬间失神,打碎了一只杯子。 这在他身上是很难看到的,来送消息的长随都傻了眼,以为他病了。 崔三没病,他只是心脏突然缩了下,有些微痛。纪居昕不在京,夏飞博带着公主孩子去了皇庄,徐文思忙着,就算不忙,他手里也没合适的武力。 崔三叹着气,用最快的时间筹谋,拿到了一支禁卫军小队的令牌。 此时已至黄昏,他带上人,马不停蹄的往城外跑。 这一天他忙的都没时间喝水,嘴皮裂了,沁出血珠,针扎似的疼。这疼痛不知道怎么的,漫延到心口,他呼吸有些紧,心中祈祷,林风泉,你可一定不要有事! 还好过程是刺激的,结果是可喜的。 真有人要杀林风泉,林风泉被追的慌不择路,头发歪了,衣襟散了,护卫都死了好几个。崔三到的非常及时,禁卫军人数虽少,能力却相当强悍,很快摆脱了逆境。 林风泉抹着头上的汗,“好险啊……我就知道那个恶霸不好办,他爹就这么一个独生子,被我砍了,肯定要报复……” 崔三额角直跳,“知道人要报复还不好生准备!” “我准备了啊,不是请了这么多护院……”林风泉眼神伤感,“结果还是有伤亡。” 崔三不知道骂他什么好,忍着怒气,“你即知有危险,该与朋友求助才对,你就这点护院,万一别人请了厉害杀手,哪里够用?” “那不是纪九和夏飞博都没空么……再者我是官,那恶霸家里不过是有点小钱,没权没势的,也厉害不到哪里去……”林风泉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好了,我知道这次我错了,想的太简单了,你别生气。” 崔三拿他没办法,“你知那恶霸乃是独子,行事该迂回些,我若没猜错,你定又是当堂斩了人,人家父亲不怒才怪。” 林风泉却觉得这点他没做错,睁圆了眼睛反问崔三,“他胆敢犯法,为何我反倒不能砍?” 律法有严,律法有威,其震慑作用最重要。让人们看着恶人被砍,是大快人心,也是警示——犯法就会得到这样下场,万万不能有不良心思。 崔三无言以对。 林风泉说的对,如果做官的失了胆气,如何服人? 可是……“如果你真的死了呢?”崔三喉头发紧,如果他再晚到一步,后果将不堪设想…… “死就死呗,人不都得死。”林风泉拍袖子整衣襟,“我这样的,有兄弟姐妹,无妻室儿女,死了最多亲人伤心一段日子,对别人没一点关系。” “你怎么知道没关系?”崔三皱眉看着林风泉,“……有关系的。” 他说完这句话,竟转身走了。 林风泉纳闷,这是生气了?崔三竟然也会生气? 新鲜了一会儿,林风泉苦着脸,他方才哪句惹人生气了? 得好生道个歉才好…… 林风泉回京后,继续在大理寺任职,仍然闹腾,可他约了崔三两次,崔三都不理人,林风泉有些委屈,不知道是心境,还是运气不好,他病了。 崔三气的牙痒,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会心如止水,不会动怒,没想到林风泉让他屡屡破功! 这个大笨蛋! 有在月底约人的吗!吏部月底忙到飞啊!他是真没空啊!不能应约,他何尝不遗憾! 想好了忙过最后两天,他再去找林风泉,结果林风泉就病了……听说是夜里洗澡睡着了,水凉透了冻醒,迷迷糊糊回床上,又忘了盖被子…… 该! 叫你不好生照顾自己! 崔三气沉沉地找到林风泉的院子,林风泉正喝药,眼睛水亮亮地看过来,“啊崔三!你终于不生我气啦!真好!” 崔三长长叹了口气,过去将林风泉的被子盖好,“好生养病,别一惊一乍的。” 林风泉为了上差方便,在大理寺附近赁了个小院子,院子里就住着他一人。因是小病,他没下人往外透,林家人并不知道,也没派人过来照顾他。 崔三想这笨蛋能让自己睡死在澡盆里,非常不放心,亲自守了他好几天,直到他病好。 林风泉非常感激,病好后请崔三喝酒。 他是真高兴,在小院里露天摆了桌子,放了酒菜小点,同崔三一同赏月。 这夜的月色很好,暖风徐徐,应着酒香,人很快就醉了。 崔三看着他脸颊酡红,大着舌头兴奋地说着有意思的事,缓缓笑了。 明明最讨厌聒躁,可这个人说话,他却觉得十分亲切,甚至非常必要,好像这些应该是他生活中的日常,缺了就不美了。 林风泉又在说惩治恶霸的事,跟说书似的,跌宕起伏,非常有趣。 崔三却听出了内里危险之处。 林风泉有好友帮扶,有些善缘,官途还算顺畅,可好友毕竟不是家人,总会有不方便,不在的时候。若有一天,林风泉傻兮兮撞上哪位颇有权势的高官,引发非常重要的利益之争,那他就危险了。 届时没人看着……他能走多远?会不会被人活剥生吞了? 连洗澡都会睡死生病的人…… 崔三突然心里起了心思,不如……自己亲自看着? 他亲自守着,任林风泉傻头傻脑的去闯,去撞,出了事,他帮他顶着,他来筹谋策划…… 这样的心思一起,便再也收不回来。 他终于承认,他是喜欢林风泉的。 不是淡淡的欣赏,一点点动心,而是深深陷进去了。 林风泉喝了酒笑的特别傻,特别灿烂,好像整个夜空都被他点亮了。 崔三不由自主缓缓倾身,在他眼睛上印上一吻,“林风泉,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林风泉继续傻兮兮的笑,“好啊。” 崔三抚上他的脸,“……笨蛋。” 他大概都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没关系,他会让他懂的。 时隔经年,他终于明白,这才是真正的动心。会为这个人牵挂,为他担心,脑子里时时处处想的都是他。便是这人无心无意识的一句话,也能让自己心生愉悦,快活的不行。 崔三握着林风泉的手,修长眼眸里闪耀着睿智光芒。他声音清透,仿佛在诉说一个承诺,“我会让你明白,你注定是我的人。” 月华如水,银霜处处,两人发丝被微风拂开,缠在一处。 崔三心底满满的。 他想,他找到了可以共度一生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