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垃圾桶里捡男朋友[快穿] 作者:骑鲸南去 文案: 池小池,四流出身,三料影帝,二流脾性,一品相貌,从地狱hard模式一路洗牌通关至人生赢家模式。 然后,他被一盏吊灯砸成了植物人模式。 061:你好,渣攻回收系统了解一下。本系统以渣攻的悔意值为计量单位,每积攒一百悔意值即可脱离当前世界。友情提示一下,我们的员工在工作中一般是通过自我奉献与牺牲,培养渣攻的依赖性,一步步让渣攻离不开…… 池小池:身败名裂算多少后悔值?跌落神坛算多少后悔值?求而不得算多少后悔值? 061:…… 1、1v1,he,绅士温柔忠犬攻x皮这一下很开心受。攻是系统,不切片,虐渣的归虐渣,恋爱的归恋爱; 2、没肉,拉灯大法好; 3、苏爽白甜无逻辑,和反派画风不同,慎入 4、作者原号【发呆的樱桃子】,因为犯了严重错误,已笔名自杀。现号【骑鲸南去】,请关注微博【晋江-骑鲸南去】 内容标签: 打脸 系统 快穿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池小池,娄影 ┃ 配角:配角,路人甲,炮灰,渣滓 ┃ 其它: 第1章 天才炮灰逆袭记(一)   池小池靠着车抽烟。   天擦了黑,一点火芒把他半张脸映得微微发亮。   抽去一小半,他看了眼表,衔烟转身从半摇下的车窗钻进,拿出一个喝得只剩底的矿泉水,把大半支烟连着没断的烟灰一并掸进去,又在口袋里摸出口香糖,草草嚼过两下,将残渣吐入餐巾纸。   他本想把垃圾丢到垃圾箱里,然而刚一转身,他要等的人就来了。   那人略带疲惫地从软件公司大门走出,第一眼先瞧见停在路边的崭新的车,然后才看见池小池。   他神色变得有点复杂:“……小程。”   池小池在这个世界里叫程沅。   扫到那张脸,池小池一时怔住,竟忘了主动迎上去。   那人站在原地,习惯地等着“程沅”向他走来,发现“程沅”没有挪步的打算,疑惑地皱起了眉。   池小池脑海中适时地响起了半人音半机械音的提示,态度公事公办,因此显得有点冷淡。   系统提醒道:“池先生,攻略对象在叫你。”   无视从72降到70的好感值,池小池回过神来,点评道:“长得不错。”   随即他站直身子,自我感叹道:“真是单身久了。看只王八都眉清目秀。”   系统:“……”   随即池小池装作在夜色中视物不清,眯了眯眼才看清来人,原本还有点茫然无焦的眼睛顿时有了欢喜之色,两颊的酒窝甜得让人简直想跟他一起笑起来:“老杨!”   系统:“……”一秒入戏,可以的。   池小池要攻略的王八羔子全名杨白华。   说起来,这位“老杨”不算老,比程沅大四岁。爱干净,袖口收拾得一般高低;气质清爽,头发指甲都拾掇得利落不毛躁,身上有点木头的淡淡香气,还有年轻男人少有的硬朗和稳重,包裹在白色衬衣里若隐若现的胸膛线条看起来不夸张,但那轮廓却能够轻易地叫人心跳加速。   在一步步向任务目标走近时,池小池在心里简单复习着他接收到的世界线信息。   这个世界是池小池进入系统世界后执行的第一个任务,按系统所说,为了让任务者更快适应,每个任务者绑定系统后执行的第一个任务,世界线都与他原先生活的世界线高度相似,难度也是简单模式。   说白了,新手教程。   这份新手教程显示,他的攻略对象杨白华,是从西南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举全家之力供出来的大学生,学的是软件工程专业。从不会开机到成功保研,将近七年的异乡求学生活已经磨去了杨白华通身的乡土气息,乍一看上去,完全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年轻人。   至于程沅,一言以蔽之,家里有钱。   至于有多少钱,程沅向来不关心,那是他大哥应该操心的事儿。   程沅从小喜欢音乐,是那种一头扑进去溺死不管的喜欢。他也确实有天赋,乐器随便玩一玩就容易上手,一把好嗓子更是有高级的乐器质感,唱、作、弹,都来得了,玩得转。   程沅是在上音乐学院后来找曾经的高中同学玩,在校园里无意遇见杨白华的。   那时的杨白华刚读大四,恰是最好的模样,意气风发,那股清爽又硬朗的劲儿迷得程沅一跟头栽了进去,一味跟在杨白华后头穷追不舍。   杨白华起先觉得滑稽,但渐渐地也被这个皮薄馅嫩、兔子一样随便一拎耳朵就能掌握在手的小少爷勾得动了心。   二人从相识,到确认关系、陷入热恋,足足过了三年。   某天,程沅喝醉酒,一时冲动,跑去跟家人出了柜。   程父程母不能接受小时候还追在女孩子屁股后头跑的儿子迷上一个男人,尤其在调查过杨白华的背景后,程父程母更是表示了激烈的反对。   程家二老倒不是歧视一路奋斗上来的杨白华,他们自己也出身农村,白手起家,知道奋斗的不易。   然而,杨白华上头有四个年岁不等的姐姐,名字一字排开,各名招弟、盼弟、念弟,望弟,这四个名字摆在这儿,叫程家二老确信,这家人绝不会接受一个叫自家断了香火的男人,他那场无望的恋爱注定不会有好的结果。   然而爱情让人变瞎。   程沅醒酒后,根本听不进父母的好意相劝,还死挡活挡,生怕爹妈为难杨白华。   程家父母还没那么低的档次,跟一个靠自己努力奋斗上来的孩子过不去,但程沅这通混闹却实实在在地伤了父母的心。   为了杨白华,他跟父母闹翻了,搬出了家,和杨白华住在了一起。   为图便宜,杨白华租住在离市中心公交要坐二十几站地的地方,外卖都没几家,好处是安静,菜价也便宜。   程沅为杨白华学起了做饭,做得还不错,杨白华夸了他两句,他就每天都做了午饭给他送到公司。   有朋友骂程沅说,小沅子你他妈疯了吧,为了一个土鸡男,好日子不过了?   程沅笑着说,他对我可好了,我们说好了,明天吃火锅。   程沅的确是个浪漫的理想家,每一点微末的理想都被他充满希望地记录在桌上的便利签上,一条一条,像是在写诗。   “明天上午写歌;中午做饭;下午回来写歌;晚上和老杨去散步;买两杯孙记豆浆,老杨那份加糖;开半晚空调,盖着棉被睡觉。”   他从不记录坏事情,因为他觉得自己过得真的很好。   大哥偷偷的接济也被他拒绝了。程沅唯一一次接受大哥的好意,就是收下了大哥的代步工具,一辆他新买的比亚迪。因为他晕公交。每次跨越小半个城市给杨白华送饭,都不敢吃早饭,怕吐。   但是杨白华不喜欢这份礼物,说大哥这是施舍,想让程沅想起过去的好日子,借机把他拉回家去,程沅想想有理,乖乖把车退还了回去。   收了又还,这举动伤了程大哥的心。   后来,大哥的问候短信也从一天一次变成了一周一次、半月一次。   程沅难过之余,想,父母大哥也只是希望自己过得好而已。如果自己跟了老杨,过得越来越好,他们也许会接纳老杨的。   杨白华在本科时就考上了系统分析师,毕业后进入一家软件公司就职,据他说很受经理器重。至于程沅,事业也还算顺利。   以前程沅从不必考虑谋生的事情,专心玩音乐,写的一些实验音乐根本没有市场,程父程母设法托关系,给这些音乐包装包装卖出去,也只是小圈子里的自娱自乐罢了。   而现在的程沅要讨生活。唱片市场这些年来本就萎缩得厉害,容不得程沅再拿他酷爱的实验音乐玩下去。   程沅在这方面倒不存在放不下身段的问题。他什么歌都喜欢写一点,古典流行,朋克摇滚,都不在话下,只是在品质方面有点艺术家特有的龟毛挑剔。   他花费三个月心血,精心录制了3首原创流行风格的demo,寄给了几家唱片公司。   对各个音乐公司来说,投递demo的多如牛毛,程沅已经做好了石沉大海的准备了,没想到他运气不错,很快收到了回音:他的稿件被一家小公司录用了,每首五千块。   这家小公司表示很欣赏程沅的创作才能,提出跟他签艺人约,程沅兴奋之余看也没看就签了下来。   程沅开心得直蹦跶,钱还没到手,就立刻把一万五千块的花销规划得一清二楚,每一个计划里都有一个杨白华。   如果时光倒流,程沅会对当时欣喜若狂的程沅骂上一声蠢货。   小公司的制作效率低,最终制作出来的效果也不尽满意,但程沅看着自己的三首歌《秋思》、《心间语》、《爱你》,在音乐软件上的排名各自上升,甜丝丝的,排名每上升一位就截图给杨白华看。   直到他在歌曲评论里刷到一个评论:“没人觉得《秋思》很像唐女神的《思凡》改版吗?”   很快,有人回复:“不止《秋思》,《心间语》也很像唐欢的新歌啊。”   ……唐欢?   程沅手一滑,退出了软件。   他捧着黑屏的手机呆愣许久,身上热汗滋滋往外冒着,像是有一窝蚂蚁在他各个关节处炸开了窝。   他抖着手重新点开,著名新晋人气歌手唐欢姣美的脸蛋出现在软件的开屏广告上,对程沅微笑。   那天,程沅只有几千来个粉丝的微博被唐欢高达百万计的粉丝和水军混合的加强团淹没了。   “cnm的抄袭狗!抄袭死全家!”   “逮着一只羊薅羊毛,你怎么那么贱呢?”   “关于小透明程沅抄袭事件前因后果和扒谱情况详见长微博,链接http://t.cn……”   “随手扒了扒程沅以前的作品,求知欲使我点进去,求生欲使我退出来。”   “哈哈哈唱得什么杰宝玩意儿,吚吚呜呜的学鬼叫,这TM也能叫好听,粉丝还捧臭脚。”   “woc厉害了,歌名连唐女神的新专封面都不放过啊,一抄一整套?”   程沅顾不得去管那些恶评。   他戴着耳机,抓狂地一遍遍重复听着唐欢的新歌,眼里血丝遍布,冷汗直冒。   ……真的一样。   只是在细节方面做出了调整,不用专业学音乐的判断,只要是长了耳朵的,乐感过得去的,都听得出来是扒谱抄袭。   ……可这究竟是谁抄谁?   程沅敢保证自己的清白,他甚至在今天之前没有听过几首唐欢的歌,因为他记得有毒舌音乐人评价过唐欢,虽然说得难听,倒是恰如其分:   “唐欢擅长口水情歌。所谓口水情歌,就是歌也口水,唱歌的时候也像含着口水。”   唐欢的笑脸在程沅面前转动,而那张新专的电子封面上还印着一句话:“情歌女王华丽转身,唱出你的心间语。”   ——“woc厉害了,歌名连唐女神的新专封面都不放过啊,一抄一整套?”   程沅分明记得,《心间语》这首歌名是他自己取的,是他心中想要对杨白华说的话,那种克制了又勃发的禁忌爱恋之情,唐欢却唱成了甜腻的小女生心事。   程沅只感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   他之前受过最大的打击只是出柜失败,从来不晓得身败名裂、千夫所指是什么滋味。   在漫天彻地的耳鸣声里,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杨白华。   他拨通了杨白华的电话,一听到那人的声音,他紧绷着的情绪瞬间决堤,只会带着哭腔喊:“老杨,老杨,你回来。”像是受了天大欺负的小孩儿。   在为人处事上,程沅的确是个小孩儿,他被家人保护得太好了。   所以,在拉着杨白华,哭着说自己的歌被人抢走了,自己还被人指着脊梁骨骂时,程沅没能注意到杨白华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但程沅远远没有想到,这只是他噩梦的开始而已。   而现在,池小池扮演的钢牙白兔程沅站到了杨白华面前。   前者笑着仰头看着后者,眼里有光。   杨白华则看着车,皱眉问:“这车是你买的?”   程沅扭头看了一眼那车,口吻幼稚地夸耀:“漂亮吧。”   杨白华问:“花了多少钱?”   程沅眼睛弯弯:“你猜?”   到目前为止,这些对话都是曾在原主记忆中发生过的,没有一丝改变。   杨白华眉头一皱,池小池脑中的好感度条又被挤掉了两点。   杨白华忍一忍火,决定跟这个不知柴米贵的小少爷讲讲道理:“小程,咱们两个在一起是要长长久久的。你为我跟家里人闹翻,我很感激你的付出和真心。可你从小生活优渥,不懂过日子要细水长流。如果一直这么大手大脚……”   这话说得入情入理,按照原剧本,原主应该是羞愧地低下头,承认自己刚才是在开玩笑,这车是他哥哥程渐给他的。   池小池适时地露出委屈的表情:“……这是我哥给我的。我坐公交容易晕车。”   杨白华温柔地摸摸池小池的头发:“小程,你长大了,不能什么事情都依靠你哥啊。你哥哥有自己的生活,你也有。他这样刻意干涉你的生活,娇宠着你,只会叫你越来越离不开金丝笼。你说是不是?”   池小池不吭声,看着他。   杨白华很有自信。   以前小程有一个极力反对他们在一起的朋友,小程被他这样教育过后,就和他划清界限了。   ……小程什么都不懂,还是听自己的为妙,不然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这时候,池小池开腔了。   他说话声音动听得很,柔柔软软的,就像以前每一次对他说情话时一样,以至于杨白华第一时间竟没听明白:“……我哥对我好,花你钱了?” 第2章 天才炮灰逆袭记(二)   池小池眼前显示着一个仅自己可见的数据盘。数据盘上有宿主的实时体温、心跳、血压,以及目前外部气温等,而其中最显眼的数据条,分为红蓝两色。   蓝色的是悔意值条,红色的是好感度条,满值均是100。   蓝色数值恒定在“9”,红色数值则正因为池小池一句“花你钱了”持续下跌中。   池小池感叹:“人怎么都不爱听实话呢。”   系统有点想吐槽,但是忍住了。   杨白华失望道:“小程,你怎么这么说话?”   池小池不跟他急,和颜悦色道:“老杨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大哥也是为咱们考虑。有了车,咱们生活能方便很多。我可以不用,但你可以开着出来上班呀,在同事面前多有面子。”   他态度很好,好像刚才那句火药味十足的话是在单纯陈述事实而已。   系统看着回升了两点的好感值,想,一个巴掌一个甜枣。手段还可以。   杨白华吁气。   这孩子从小被宠坏了,讲话不晓得轻重。刚才那话有多伤人,他怕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想到这里,杨白华拿出了些父亲对孩子的耐心来,哄他道:“小程,车是消耗品。供一辆车,汽油每月要支出多少,买一个停车位要花多少,这你有没有想过?咱们现在供得起吗?”   “我挣钱养你!”程沅背着手,笑容真诚温柔得叫人心化,“我的demo快写完啦,到时候就有钱了。”   杨白华无奈道:“跟你说多少次了,这不是正经工作。”   “我喜欢音乐啊。”   “喜欢总不能当饭吃……算了,我们不提这个。”杨白华包容道,“免得吵架。”   “好,不提不提。”程沅上前一步,拉近了和杨白华的距离,柔声道,“其实我还想,这车可以用来接你爸妈。爸妈和三姐下周就来市了吧。等他们来了,你还能带着他们开车去小燕的学校,接她出来吃个饭什么的。小燕上次来的时候不还问你什么时候买车吗。”   这两件事恰好挠到了杨白华的痒点。他沉默了。   而说这话的时候,程沅抬头看向杨白华。   遇上他灼热的目光,杨白华心中猛地一悸。   此时是冬季。在华灯初上间,程沅哈出了一口气。白雾朦胧间,他本就白得发光的脸颊上笼罩上了一层动人又细腻的光轮,白色羽绒服边的一圈风毛被夜风吹动,贴着他净瓷似的细白脖颈拂动,一下下的,惹得他心脏发紧发烫。   而池小池眼前的操作板正显示着一张半透明的卡牌,数据显示如下:   名称:美颜光环(体验版)   持续时间:10分钟   件数:1   品质:优良   类型:一次性使用品   所需兑换点:0(免费发放)   介绍:金包银的蛋炒饭,熬出汁的大骨汤,拗开壳的蟹肉腿,冒红油的鸭蛋黄,都比不上你在淡淡清光下的莞尔一笑。   ……好比喻。   池小池好奇道:“你们负责写文案的是厨子出身?”   系统沉默片刻:“……09是原始AI之一,是先天数据,只是比较喜欢研究菜谱而已。”   池小池觉得这话有点古怪。   先天数据?   数据还有后天生的?   他还没细问,系统就抢先道:“池先生,任务。”   池小池:“哦哦。”   看池小池重新集中了精神,系统略感欣慰。   他刚接手池小池,就发现这个新来的宿主不是一般的难搞。   在接收并读取了世界线信息后,池小池沉吟了许久,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待会儿见面,我能直接用车撞姓杨的吗。”   系统:“……”   池小池说:“你别紧张,咱们就是讨论一下。”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程沅家里那么有钱,如果发生了什么交通意外,他们家肯定搞得定的对吧。”   系统说:“……你是真的想去撞他吧。”   池小池说:“没有啊,讨论一下而已。”   系统说:“池先生,你面对的是一个大活人。”   池小池煞有介事道:“哦。意外嘛,谁也不想的。”   系统试图跟他讲理:“……池先生,这个世界的法律和你原先生活的世界相差不多,故意伤人是会蹲监狱的。再说,把任务对象轧了,你打算怎么脱离世界?”   想要脱离任务世界,主要的参考数据是悔意值。   只有悔意值达到100,宿主才能脱离现有世界,传送至下一个任务世界。   系统提起悔意值,是为了打消池小池的反人类念头,谁想池小池有理有据地分析道:“据说人在死的一瞬间,后悔的情绪会达到峰值。”   系统:“……”   池小池还说:“就算没死,只是残废,他还会有漫长的一生可以用来后悔。”   系统:“……”你可闭嘴吧。   系统的沉默让池小池明白了。他叹了一口气:“好吧。你这个小同志真没有幽默感。”   ……然而系统从池小池的声音里听出了明显的失望之情。   为此,放不下心来的系统还特意重新查阅了一遍池小池的资料。   ……池小池是演员没错,不是什么有前科的罪犯。   虽然他黑料满天飞,耍大牌、在公共场合抽烟带坏青少年、没文化还不以为耻、和父母关系不佳、和各色老男人有肮脏的py交易等杂料不胜枚举,但大多都是流言,真假难辨。   系统将这些垃圾信息简单过滤一遍后,想,还好,这宿主大概只是性格特立独行了点儿,心理有点问题。善加引导应该不会出问题。   而池小池到目前为止的表现都很不错,免费赠送的技能卡用得也恰到好处。系统读取到,杨白华刚才还呈下跌之势的好感值已经有了回春迹象。   每个新宿主都可以得到十二张免费的一次性技能卡。这些道具功能各异,但都只能使用一次。如果在使用后觉得效果不错,宿主可以进入系统仓库,利用任务对象的好感度值进行道具兑换,并在各种条件下灵活运用。   比如说现在。   看着程沅,杨白华喉结轻轻一滚。   程沅长得好他是知道的,但再好看的人看多了也就那回事儿。但现在他竟找回了刚与程沅恋爱时、瞧他一眼就会心尖发痒的感觉。   那被豢养得毛色雪白的小兔子转动着圆溜溜的黑眼睛,痴迷又专注地看着他。   那么优秀的人,只一心依赖自己,为自己考虑。   ……这才是对的。   杨白华喜欢这种“重归正轨”的感觉。   他含着笑,问:“你还记得我堂妹叫小燕?”   程沅不无骄傲道:“当然记得。跟你有关的,我什么都记得。”   一时间杨白华有了吻他的冲动。   可他余光一瞥,恰好看见隔壁复印室的小刘下班,晃着钥匙从公司的旋转门出来,跟其他两个同事商量晚上去哪儿吃烧烤。   杨白华别过身子,不动声色地挡住了程沅,本来抬到一半、打算去摸程沅脸的手也就势放下,自然插入了裤兜:“下次要再在家里添什么东西,别忘了找我商量。这是咱们两个的家,你说对不对?”   池小池在心里冷笑。   咱们两个的家?商量?   这张双人床上可睡了你一大家子人,你跟我商量过吗。   不过,“程沅”想不到这些。   按照他的性格,只知道杨白华默许了,车可以留下。   程沅眼睛都亮了,望着杨白华的眼中爱恋之意更炽。   杨白华笑道:“我来开车?”   程沅自告奋勇道:“你累了一天了,我开。”他拉开后座车门,做了个俏皮的屈膝,“老板先上车,我去扔个垃圾。”   杨白华笑了,从善如流地坐进去,打量着车内环境,目光是难以掩饰的歆羡。   他什么时候才能像程渐一样,随手就送一辆车出去?   而程沅提了个喝得只剩底儿的矿泉水瓶,溜溜达达往路边垃圾桶走去。   杨白华成天对着电脑,眼睛不算很好,没看到水瓶里沉浮着的烟头。   池小池把瓶子丢进可回收垃圾桶时,空瓶碰撞桶身,发出塑料皱缩变形的轻响。   池小池问系统:“看出来了吧?”   系统:“嗯。”   ——程沅主修声乐,向来爱惜嗓子,远离烟酒。   池小池抽了半支烟,虽然用口香糖草草掩盖过,但是嘴里和袖口都有消不去的烟味,然而他这位现任爱人根本没发现异常,连问也没问上一句。   当然,这只是池小池的随手一试,不能证明什么。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程沅悲惨命运来临前的小迹象之一罢了。   回到车上,程沅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等爸妈来后,我们一起去火车站接他们吧。”   杨白华明显地僵了一秒。   程沅当然不会发现杨白华的异常,继续说:“我开车可稳了。到时候带爸妈去接小燕,再带他们逛逛云柘寺,去郊区洗个温泉……”   杨白华不自在道:“……再说吧。”   程沅一张小喇叭嘴子叭叭的,活力十足道:“那我给你放我新写的demo吧。你是我第一个听众,好不好呀。”   杨白华很高兴他换了个话题,顺势附和道:“放吧。”   程沅掏出手机,点击几下。   悠扬的纯音乐从扬声器中飘出,异常抓耳,杨白华忙碌了一天,流入耳朵的乐音仿佛在按摩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靠着舒适的皮座椅昏睡了过去。   系统忍不住提醒道:“池先生,你没必要频繁使用技能卡的。”   池小池刚才又对杨白华用了一张催眠卡,时间长达一个半小时。   池小池自己倒是不吝惜:“测试一下。再说,好感度这玩意儿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吗。”   ……这个判断没毛病。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感值本来就呈上下浮动的状态。情侣吵架时,对彼此的好感值一路降到谷底,恨不得掐死对方而后快,到情酣心热时,又是蜜里调油,好感度自然又是蹭蹭往上涨。   刚才池小池一顿操作猛如虎,让杨白华的好感度回升到了72,恰与初始数据持平。   池小池总结道:“为了一辆不花他钱的车,一共掉了14点好感度。”   系统:“……”后10点不是被你一句话怼掉的吗。   池小池继续分析:“一张持续效果10分钟的美颜光环卡,加上几句服软的好话,好感度就回来了。而再兑换一张功效相同的美颜光环卡,只需要耗费5点好感值。这么一算,好感值还是很好刷的。”   系统:“……”   池小池刚才故意怼杨白华,是为了测试好感度的起伏幅度?   而且那个“刷”字让系统产生了些不妙的预感。   池小池说:“目前,杨白华对程沅的好感度只要及格就够了。多出的12点好感值,你帮我看看仓库,能兑个什么出来。”   系统惊了。   以前他的宿主们为了尽快脱离世界,都一个劲儿围着任务对象打转,先把好感度玩命刷到100再说别的。   毕竟谁也不知道如果任务对象的好感度不够,会不会对任务进程产生影响。   系统还是第一次看到敢在一开始就卡着及格线可劲儿造的猛士。   系统翻了翻仓库:“价值10点好感度的有持续时间30分钟的‘美颜光环’,有持续时间5分钟的‘空手道黑带buff’,有持续时间1小时的‘无痛buff’,有持续时间5分钟的‘万人迷光环’……”   池小池认真听了个遍:“第一个吧。”   交易成功后,他又问:“‘万人迷光环’有没有时间更长一点的?”   系统说:“有。最长1个小时,需要40点好感值。”   池小池沉吟道:“那我再攒攒。”   ……系统觉得池小池这口吻,好像是把杨白华在当肉联厂的猪,今天割前腿,明天割五花,割了再长,长了又割,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有点悚然的系统说:“剩下2点就只能买一些小道具和情趣用品。”   池小池:“哦豁。”   系统:“……池先生,我们是正经系统。”   池小池没说话,了然于心地一乐。   系统被他乐得直发毛,数据都出现了轻微波动:“我们不提供那种服务。情趣用品指的是一些可实体化的、增进感情的小道具,比如花束、河灯、烟花之类。”   池小池说:“来个烟花。”   “一发烟花需要3点。”   池小池干脆道:“来一发。”   系统:“……”   池小池:“愣着干嘛,不及格算我的。”   系统无奈想,当然算你的,不然还算我的吗。   兑换成功后,一声清脆的铃音响起,显示兑换物已入库。   池小池等了半天:“烟花呢。”   系统答:“攻略对象……”这不还躺尸下线着呢。   “谁说是给他的?”池小池说,“就现在,放吧。”   系统有些迷惑,但还是照做了。   一朵八重芯的烟花应声而开,坠如雪线,落如流星,将漆黑的天幕穹顶染上一片动人的光绣。   烟花是在远处炸开,光影要比声音先来到,所以,在光珠玉线散落开来时,池小池突然开口对系统说:“……这是给你的。”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烟花的爆裂声姗姗来迟。   系统微怔地看着弥散开来的飞星。   轿车后视镜映出了池小池的脸。他在笑。   池小池虽然用的是程沅的脸,真正笑起来却和程沅的单纯无害全然不同。他桃花眼微弯,三分邪气里勾兑着七分满不在乎的疏懒气息,自带一股攫人心魄、叫人移不开眼睛的魅力。   池小池对系统说:“今后要麻烦你了,多多指教。”   系统:“……”   虽然有点感人,但系统莫名觉得这话说得不对劲儿,其性质类似于断头饭,把人毙掉前,先送他吃顿好的。   很快,系统就发现了不对:“这不是回杨白华家的路。”   池小池理所当然道:“当然不回家了。不然我催眠他做什么?”   系统:“……”   池小池看了一眼车载导航系统,确认了目的地后,又说:“……我想去个地方。” 第3章 天才炮灰逆袭记(三)   40分钟后,池小池的目的地到了。   一下车看到“北邙公墓”四个大字,再参考一下周遭月黑风高的环境,系统眼前一黑。   他警惕道:“你要干什么?”   池小池拉好手刹熄好火,看向后视镜里昏睡着的杨白华,阴阴一笑:“嘿嘿嘿。”   系统:“……”   池小池问:“劳驾,兑一把剃须刀片要多少好感值?”   系统面无表情:“报警免费。”   池小池:“刀片没有,铁丝也行。”   系统:“……?”   池小池看了眼公墓大门:“算了,也用不着。”   池小池没有对杨白华做什么。   他下了车,在萧索寒风中面对墓地方向站了一会儿,似在沉思。   这里当然不是那个“生于苏杭,葬于北邙”的著名丧葬风水宝地,不过是挂了个似模似样的羊头卖狗肉罢了。铁门上挂着斗大的锈铜锁,荒草丛生,斗大的铜字“邙”掉了半边,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右耳。   池小池脱下羽绒服,放在前引擎盖上,面朝大门后退几步,留出足够的加速空间后,径直朝铁门冲去。   这翻门的活儿他好像干得挺熟,在距离铁门还有三步远的地方跳起,一脚准确落在铁门栏杆间雕镂出的生锈铁花,右手顺势抓住铜制的“北”字,权作缓冲,另一脚旋即跟上,踏上铁门正上方的横门栏,轻巧一跃,把自己成功送到了铁门另一侧。   落地后的池小池活动了下脚腕。   系统:“没事儿吧。”   池小池皱眉:“有点麻。”   系统什么也没说,连通他的神经元,默默将他震麻了的筋络重新疏通,酸麻感瞬间解除。   池小池咦了一声,跺了跺脚,想,恢复得挺快啊。   他也没多想,缓过来后就迈步往和墓碑一样高的荒草里走去。   系统问:“你来这儿做什么?”   他挺怕池小池说,我来踩点。   幸亏池小池的答案还算正常:“来找人。”   系统好奇了起来:“找谁?”   池小池没有回答,而是踩倒了一片从砖缝里钻出的野草。   冬天的草缺少水分,踏上去咔咔嚓嚓,异常响亮。   他用手机照明,无视了一个个排布紧密似蜂巢的墓碑,径直走向他的目标。   很快,他站定了。   手机荧光落在一方石材廉价的墓碑上,上头刻着的名字是王建国,1949年出生,1989年去世,享年40岁。   池小池拨去攀附在墓碑上的杂草浮灰,对着墓碑行了片刻注目礼,转身沿原路离开。   系统试探着问:“他是你什么人?”   池小池答:“不认识。”   系统:“……”   池小池又说:“幸好不认识。”   系统:“??”   为了方便翻门,池小池脱了羽绒服,一件黑色收腰毛衣勾勒出腰腹部劲瘦漂亮的线条。   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取暖,说话时嘴里徐徐往外冒着白气:“……你说过,为了方便执行任务,第一个世界的世界线会和我原来生活的世界很接近。”   ……系统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记得在扫描新宿主资料时看到过,池小池的籍贯和这个城市同名。   池小池又说:“……都叫北邙公墓,布局也一模一样,真巧。”   ……但墓里埋着的人却不是他要找的人。   池小池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烟,摸出打火机,分析道:“在这个世界线里,娄哥有可能还活着。”   系统不知道“他”是谁,却体贴地没有追问:“你要去找他吗?”   系统有点担心,池小池会不会只顾着自己的私事,耽误主线任务。   毕竟只有在新手教程环节时,总系统会给宿主提供和原先世界接近的世界线,以供练手。   新手教程过后,什么稀奇古怪的世界线都会有,如果想找某个人,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不找。”池小池头脑还算清醒,答道,“人家过得好好的,又不认识我,我找人家干什么。”   话说到这儿,池小池不说了,系统也没再多问。   池小池抬手挡风想把烟点着。可等火头快燎着烟丝的时候,他却把打火机收了起来。   系统问:“不抽了?”   池小池说:“程沅养了那么久的嗓子,不能叫我给毁了。”   系统什么也没说,把从刚才起打开的保暖模式往上调了半度。   池小池叼着没点燃的烟回到车上时,身体没被冷风吹透,还是暖的。   他想,这小少爷身体不错,火力挺旺啊。   想着,池小池咬着过滤嘴发动车子,离开公墓,慢悠悠地往家开。   在路过一家豆浆店时,池小池停下车,把烟藏回了口袋里。   开车来接杨白华前,池小池特意看过程沅今天的日程安排表,其中有提到要去孙记豆浆店给他家老杨买豆浆。   这家的手工豆浆是石磨的,口感细腻,杨白华很喜欢。   程沅和杨白华在一起后,陪他喝遍了许多早餐铺,确定了他最爱的豆浆口味,却渐渐忘记,自己原先是不爱喝豆浆的。   池小池也不爱喝豆浆,自然不会委屈自己。   他给自己买了一份红豆粥,给杨白华买了两杯豆浆。   等待封装的过程中,池小池充满希望地问系统:“这两杯豆浆喝下去,他能涨多少好感度?”   系统:“……”   这口气简直像在探讨如何科学养猪。   不过,池小池的情绪调整得还不错,看起来墓地的事情没有影响他太多。   池小池回到车上时,催眠卡效果过了,杨白华醒了,正在后座上摆弄手机。   程沅笑眼弯弯,晃晃手里的两杯豆浆:“睡醒了怕饿,两杯都是买给你的。一会儿再到前面买点小包子,吃点好的。”   杨白华一睁眼就被凭空扣了13点好感度,本来对程沅态度淡淡的,但闻着豆浆香,心里一暖,再看到程沅干净的笑容,好感度又上涨了三点:“乖。”   池小池对系统说:“你看,62分,及格了。”   系统:“……做人要有点儿追求。”   他觉得自己像是老父亲,面对着刚及格就沾沾自喜的傻儿子苦口婆心。   池小池说:“放个烟花庆祝下。”   系统说:“别闹。”   池小池说:“好吧。给我绿豆粥里兑点糖,刚才忘加了。”   系统有点绝望:“池先生,你把任务对象的好感度当什么?”   池小池理直气壮道:“当点数啊。你讲可以兑我才兑的。”   系统:“……”   他突然有点后悔让池小池知道仓库兑换系统的存在了。   系统用1点好感值从仓库里兑了小半勺糖,匀入软包装的热粥里,并任劳任怨地搅匀。   后座的杨白华在后视镜里观察程沅,欲言又止,欲言再止。   池小池任他纠结了一会儿,才作关心状:“老杨,怎么了?晕车?”   杨白华下定了决心。   他身体前倾,问:“你最近忙不忙?”   “忙啊。可忙了。”   话是这么说,程沅的嗓音从内而外透着满满元气,撒娇意味十足。   杨白华问他:“歌写得怎么样?”   程沅本来想滔滔不绝,但他晓得杨白华是个大写的理工男,对他的专业兴趣不大,又把满腔的话咽了下去:“在写词呢。”   杨白华说:“小程,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你说。”   杨白华说:“我爸妈和三姐下周要来。你现在写歌忙,我三姐可能还要带孩子来,要是吵到你可不好。”   池小池兴致勃勃地对系统分析:“瞧见没有,这是在赶我走呢。”   系统没说话。   池小池这话算不得胡乱推定。在这个时候,杨白华还没对自己的家人摊牌出柜。   准确来说,直到和一个漂亮的混血女孩结婚,除了杨白华的父母和堂妹小燕,谁也不知道杨白华曾经是个同性恋。   在原世界线上,即使心大如原主,也知道杨白华这借口找得不漂亮。   他们本来就因为程沅大哥送车的事情闹得不大愉快,程沅抱怨了一句“我就那么见不得人吗”,二人拌了几句嘴,吵得还挺凶,晚上杨白华还去睡了沙发。   亏得程沅心大又不记仇,第二天一大清早就裹着被子滚上了沙发,主动跟杨白华求和好。   他捏着手机,偎在杨白华胸口说:“你看,我下周去住我同学家,住一周。你就别生气了吧。”   池小池接收世界线信息、看到这一段时,想,小同志,你怕不是个棒槌。   如果有不满情绪当然可以表达,但要表达,也得讲究个方式方法。   程沅顿了顿,没在第一时间应声。   杨白华略感不安,从后视镜里观察程沅的表情。   很快,程沅咧开嘴,露出一排小白牙:“好呀。”   他的尾指轻轻在方向盘皮套上摩擦:“爸妈肯定不愿住宾馆,嫌贵。咱们家附近招待所的条件又差,他们大老远来一趟,让他们用公厕,连24小时热水都没保障,实在不大好。”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他抬眼对后视镜里的杨白华浅笑,带着满满的安慰之意。   旋即,他长睫一垂,窗外暖黄的路灯光影从他脸颊上恰到好处地滑过。   “可家里也只是一室一厅而已,到时候爸妈睡主卧,你睡沙发,是不是还要给三姐和三姐的孩子准备两张气垫床?”   碎碎念了一阵儿,他再次抬眼向后视镜里的杨白华征询意见。   但只一句话的工夫,程沅眼圈隐隐透出了红意,眼底雾煞煞的,被窗外光一晃,亮得惊人。   发现自己有点失态,程沅马上移开视线,咳嗽一声,像是试图掩盖什么。   杨白华心中一悸:“……小程。”   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程沅无奈,重新抬起眼来,盯准杨白华,眯着眼睛,温柔一笑,示意自己没事儿。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杨白华心都化了。   ……他明白自己的难处,知道自己还没做好向父母摊牌的准备,所以明明难过,还在努力迁就自己。   歉疚一丝丝缠上了杨白华的心。   杨白华说:“小程,我给你找个宾馆住。”   程沅没有拒绝,带着点小鼻音撒娇道:“嗯。我要住好的,要五星级。”   杨白华被逗乐了,配合着他说:“是是是,五星级。”   系统很惊讶。   这场表演是真真正正的一镜到底。   池小池一切微表情都惊人地协调,就连车窗外的光影变化都被他用到了极致。   如果这里是片场,无论从任何一个机位捕捉过去,他的表情都是完美的。   系统曾匆匆扫览过池小池的资料,知道他在穿来前,是个模特出身、粉黑无数的演员。   26岁,模特出身,身陷粉黑泥潭,综合各种数据分析,池小池应该是个靠脸吸粉吃饭的明星,而非演员。   可情况似乎并非如此。   系统决定抽个空,多研究研究池小池的情况,好尽快结束磨合期,提高任务完成的效率。   和其他系统相比,061号做任务时一向很讲究效率。   而池小池这场表演收获颇丰。   他欣慰道:“系统,系统,好感度涨了15点,悔意值涨了6点。”   系统也收到了一连串的提示:“嗯,加油。”   池小池:“老规矩,兑张卡,”   系统:“……”这是哪里来的老规矩。   池小池:“15点能兑什么卡?……算了,晚上回去把仓库资料发给我,我自己翻。”   系统:“……嗯。”   池小池又问:“没用完的卡能不能带到下个世界里去?”   系统:“……能。”   池小池更高兴了:“太好了。仓库里的卡一共多少张,我如果集齐全套,有没有什么奖励?”   系统不得不提醒他:“池先生,我们这是正经系统,不是集卡游戏。”   池小池说:“我喜欢集卡游戏。我原来的手机里有个集卡游戏,叫‘魔神召唤’,513个英雄我还差6个就集齐了。”   说到这里,池小池痛苦道:“……我这一出事,还不知道要隔多久才能集齐。”   这对一个收集癖来说真的太残忍了。   系统没理他,池小池也不在意地耸了耸肩。   快到目的地了。   两人租住的小区没有免费停车位,于是池小池把车停在了小区外的马路边。   拔下车钥匙时,池小池侧过脸去,恰在车窗玻璃上看到程沅的倒影。   自然状态下,他的嘴角也是微微上翘着的,俨然一株被爱情滋养得水灵灵的小苗。   谁也想不到这样快活单纯的青年,会因为中度抑郁症,三年后在国外一个临水的小镇割脉自杀。 第4章 天才炮灰逆袭记(四)   抄袭事件,只是程沅悲惨命运开始的号角。   杨白华回到家,听完程沅绝望的哭诉,扶住他的肩膀道:“小程,你冷静点儿。”   程沅红着眼睛:“老杨,你信我,你要信我。”   杨白华说:“我当然相信你。”   程沅拉着杨白华,一遍遍向他确证,向他求助:“歌是你看着我写的,对不对啊,我还放给你听,我还……”   杨白华将程沅的手拢在掌心,再贴在自己胸口上:“我都知道。”   程沅颤抖着顺势靠上那坚实温厚的胸膛,像是风中浮萍总算找到了凭依。   他听着那近在咫尺的心跳,耳根发麻发热,仿佛全世界只有这里最最安全。   有了安心的依靠,程沅血丝遍布的眼里迸出火来,虚弱地咬牙切齿道:“我不能这么算了,我要去告唐欢,我要……”   杨白华一滞。   他抚着程沅的后背:“小程,你现在太冲动了,不要在这种时候做决定。”   可程沅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偏头痛犯得厉害,杨白华回来前他吃过两片药,但药效迟迟没有发挥。头痛和愤怒把他折磨得浑身发抖,冷汗横流:“凭什么?这是我的歌,我不能让她偷去还诬陷我——”   杨白华皱一皱眉,把他推开,略略提高了声音:“小程,你冷静点听我说。你不能告她。”   程沅无声地张了张嘴,看着他,等待一个解释。   杨白华深叹道:“……这件事儿,是小燕办坏了。”   杨白华的堂妹杨小燕,一年半前考上了跟堂哥同城的二本师范,被杨家三叔委托给杨白华照顾。   她经常来杨白华家里吃饭,是杨家里第一个知道堂哥取向的,还曾以“保密”为由,让杨白华请她吃了好几顿大餐。   杨家人长相都不赖,杨小燕也不算难看,一张瓜子脸白白净净的。她喜欢音乐,自己也爱写点小调小曲,发表在网上,因为填的词很能引起明媚忧伤的少女共鸣,粉丝数也有小一万。这使她颇以为傲,自诩才女。   但程沅其实不大喜欢她。   她每次来,总是缠着程沅问他一首歌能卖多少钱,问他有没有卖歌的门路,程沅不爱听这个,每每胡乱搪塞过去,杨小燕也看不出什么眉眼高低,还撒娇跟杨白华说,堂哥你看呐,小程哥他家里有门路,都不帮我,真没劲。   小燕住的四人寝,其他三个女生都是本市人,她也不肯落后,买好化妆品,品牌衣裳。   照她这个用法,钱当然不够用,她只好时常找杨白华来借,杨白华还真的每借必给,没有一次拒绝,为此曾连着一个月没敢在公司食堂里点肉菜。   程沅看得心疼不已。他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学做饭的。   程沅呆望着杨白华,迷茫道:“……你说什么呀。”   杨白华不无懊恼道:“刚才,我刚放下你的电话,小燕就打电话来了。你还记得吗,上次爸妈和三姐来市里的时候,你搬出去住了,她手机没电,拿我手机刷淘宝,翻来翻去,不小心点开了你写的demo。她听了挺喜欢的,问我是不是你写的,还一个劲儿夸你。”   程沅微微睁大了眼睛。   杨白华硬着头皮:“我当时没想太多,说是,你经常写一些歌,她应了一声,就继续拿着玩了。我没想到她……”   程沅总算听明白了,不敢置信道:“她偷我的歌去卖?你就任她偷?”   “你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杨白华无奈道,“我不知道这件事,小燕……她也只是喜欢你的歌而已。她跟我说,她缺钱,想靠自己挣钱,但是她写的歌不好投公司,所以才想拿你的歌搀着自己的歌试试看,没想到一投就投中了,六首一下都卖掉。《心间语》和《秋思》……被唐欢挑走了。”   “‘只是喜欢’?”程沅浑身的刺炸了起来,“她问过我,打算给我的歌起什么名字,我告诉她,其中一首我已经想好了,叫《心间语》。”   他抓起手机,把屏幕按亮,把唐欢个人专辑上的一行字亮给杨白华看:“……老杨我问你,这是什么?!她连名字都照搬?这叫不是故意的?”   “……你写过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歌,都没往外发,她没想到你会拿这个投稿。”杨白华的语气难得地重了,伸手握住程沅的手腕,“事情闹得这么大,她也不想的。跟我打电话的时候她很害怕,都哭了。”   程沅木木地想,她哭什么。   杨白华苦口婆心道:“她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可她年纪还小,你得容她犯错儿吧。你要是告她,事情闹大了,她在学校怎么做人?我在家人面前怎么交代?”   仿佛有一道冷水浇上了程沅的脊梁,他抓住杨白华,痛苦地低吟:“……那我呢?我呢?你要我怎么做人?”   杨白华温柔地捧住程沅的脸:“没事儿,我信你。那些网友不了解情况,都是瞎打嘴仗,只要把网线一拔,谁都伤害不了你。”   程沅一辈子顺风顺水,没经过大事儿,这一来就是地裂山崩,他的头脑已经全然混乱了,杨白华笃定的语气动摇了他:“……是吗?”   “是啊。”杨白华循循善诱,“你想想看,我父母从小把小燕当亲女儿疼,咱们的关系如果因为小燕的事儿暴露了,小燕身败名裂,官司缠身,你要他们怎么接受你?”   程沅抱着头,把自己蜷缩起来。   “……为什么啊。”程沅喃喃,“为什么……”   他的理想,他的音乐梦,全毁了。   而且他的爱人毅然决然地站在了家人那一边,如果他不答应替杨小燕把这事儿担下来,他和杨白华的未来就没有了。   爱人,理想,他到底该要哪个?   程沅从小就乖巧,除了音乐,没有旁的爱好,杨白华是程沅第一个捧在心尖上去爱的人。   爱一个人,是把他小心翼翼地搁在心里,还怕心不够柔软。   杨白华很好,对他很温柔,会在他艺术家脾气发作时哄他,踏实,勤奋,两人在床上也很合拍。   程沅舍不得在经历过一场伤筋动骨风暴后,还要鲜血淋漓地把胸口撕开,把这个他爱了三年的人硬生生挖出来。   他做不到。   程沅揪住杨白华的衣摆,轻声问:“我背上这个名声,还怎么写歌?还会有人要我吗?”   杨白华听到他松了口,不自觉舒了一大口气。   他把程沅揽进怀里:“我要你。”   ……这并不是程沅想要的答案。   但这也是他现阶段唯一能得到的、最好的答案了。   程沅的公司飞快出了声明,严厉申饬了这种恶劣的抄袭行径,并果断向程沅提出解约,要求他赔偿违约金。   关键时刻,程沅的大哥程渐气冲冲地跑来,指着弟弟的鼻子大骂一通:“程沅,你能耐了?出了这么大事儿不联系家里人?不打算姓程你早说!”   程沅没说话。   自己的名声已经烂了,既然决定要隐瞒,他就得连家里人一块儿瞒。   大哥骂过他,替他赔了钱,又花钱上网删帖,犹不解气,还亲身上阵跟人对骂。   网民发现自己的评论被删,愈加反弹,事态愈炒愈热,唐欢的公司也没有放弃主动送上门来的热度,大肆购买水军和营销号,在后头推波助澜,其中以一个粉丝数过五十万的网络唱作人最为激烈,他是著名的唐欢粉,一天发了六七条微博,追着程沅嘲讽。   其中一条微博说:“抄袭狗现在应该怕得缩在被窝里发抖吧[狗头][狗头][狗头]。”   底下则是一片唐欢粉丝的狂欢,污言秽语,让人作呕。   程沅是真怕了。他关了私信,关了手机,把自己禁闭起来,杨白华再耐心,毕竟也是刚工作,没那么多时间天天陪他。   程沅想,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撑过这段时间,他还能再来。   可后来,程沅发现自己写不出歌来了,甚至碰不了钢琴,哪怕一按琴键,他就会想到《心间语》那段他精心写作的钢琴前奏,心悸恶心得手抖,根本弹不出一首完整的歌啦。   他尝试许多遍后,猛然攥起双拳砸上了钢琴。   钢琴发出一高一低两声的呻吟。   大学的时候,一人能撑起一个乐团的天才程沅,连《欢乐颂》都不会弹了。   那天,他崩溃地哭了很久。   杨白华回来后,抱着他安慰:“写不出就写不出,我养着你。”   杨白华一直这么温柔,好像程沅经历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会陪他一起扛下去。   但程沅却越来越不对劲。   他常常在床边一坐一整天,不知道该做什么;哪怕照到一点阳光都会叫他害怕;他长时间厌食,偶尔暴食;他时常会忘记把钥匙和钱包放在哪里,桌上的便签也很久没有更新过了。   他知道自己病了,可向杨白华倾诉,他只会答,你心情不好,多出去走走就好。   隔了三个多月,跟弟弟大吵一架的程渐没憋住,偷偷跑来看了弟弟。   看到瘦到快脱相的弟弟,程渐吓了一跳,硬拖他去看了心理医生。   程渐把中度抑郁症的诊疗结果往程家父母眼前一摆,程妈妈当即哭了出来。   好好的儿子变成了这样,程爸爸立即设法联系上了杨白华的父母,打算问问他们是怎么想的。   直到和一脸震惊的杨家父母碰过面,程家父母才知道,杨白华自始至终,就没跟自家人提过,自己和一个男人谈了三年多的恋爱。   程家父母的态度很明确:国内环境不好,他们打算把小沅移民到国外一个安静的小城休养,那里有一家专业治疗抑郁症的医院。   小沅病成这样,离不开杨白华,杨白华可以跟去,工作签证或移民可以由程家解决。   那个小城在欧洲,早在十数年前就通过了同性结婚的法律。   程家父母此举,可以说是为儿子做出了巨大的让步了。   程家父母本以为杨家父母会反对,已经准备了一肚子的劝说,但他们在回去商量了一夜后,第二天就同意了。   程沅和杨白华一起办了移民。   出国第二年,程沅病情有所好转,可以弹钢琴了。当重新坐上钢琴椅时,他笑得像个小孩儿:“老杨,你想听什么,我弹给你听啊。”   这一年,他们领了结婚证,在教堂办了简单的婚礼。   第三年,杨白华事业有了很大起色,提出要给父母办移民,程沅答应了。   第四年,杨白华越来越忙了。某天回家来时,程沅发现他身上的衬衫不是他昨天穿出去的那一件。   程沅又开始吃药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问杨白华,更不想知道答案,至于杨家父母,总对他淡淡的,算不上坏,也算不上好,虽说同住一个屋檐下,可一天也说不上两句话。   杨白华太忙,程沅守在有两个说不上话的老人的家里,孤独得要命。   可他不想让父母担心自己过得不好,每次跟父母电话时,他都要挤出最灿烂的笑脸,对那边说:“我很好,你们放心呀。”   其实他并不很好。   病复发后,他一直想死,但又不敢死,怕对不起父母,怕伤了杨白华,为此他努力地活着,努力想从泥潭里站起来。   他不怕自己一身泥水,他只怕不小心弄脏了他看重的人。   直到某天,杨白华休假,程沅打算开车去两公里外的超市买菜,因为忘记带钱包,去而复返,不慎在厨房门口听到了杨家母子的对话。   杨母抱怨道:“你不知道,小程就是个锯了嘴的油葫芦,两天能说五句话我都谢天谢地了。”   隔了多年,杨白华还是那副温柔腔调:“小程不爱说话,妈,你别生他气。”   程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其实他以前挺爱说话的。   这样想着,他蹑手蹑脚地打算去桌上拿钱包,刚一转身,他就听到背后杨母说:“咱们家已经办好移民签证了,你什么时候跟他离呐。”   程沅:“……”   他脖子僵得扭不动了,垂着头愣愣望着脚尖前的一块地板,等着杨白华的回答。   杨白华沉默。   程沅像是被这沉默掐住了脖子,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杨母又说:“和个男人在一起,下不出崽来,总不是个事儿。我跟你爸骗咱家亲戚,说你是出国工作,人人都夸你出息。前两天你大伯打电话来,托你爸给他带点洋烟酒回去,还问到你了,问你有没有讨着洋媳妇,生个洋娃娃。你说让我咋回?!”   程沅被这一串带着刀子的话戳得浑身哆嗦,胃里纠结着疼起来。   他微微弯腰,搂住自己痩成一张纸板的腰腹,拼命往里按。   “洋媳妇您受得了啊。”半晌后,杨白华温煦的声音重又响起,“前段时间,我们公司新进了个女孩儿,是华人。我跟她挺好的。”   杨母在满意之余,又想到一个麻烦:“你打算怎么跟小程说?”   这回,杨白华沉默得更久。   程沅没有来得及等到杨白华的回答,却也没有让杨白华为难太久。   当晚,他在琴房里用美工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因此,池小池一开始想开车撞杨白华,倒是真心实意的。   杨白华喜欢程沅,但也只是喜欢而已。   好感度72分,离不及格差13分,只值一张卡片,一发烟花。   池小池跟杨白华回了家。   客厅里放着都市新闻,偶尔传来杨白华接打电话的声音。   池小池换上家居服,去到厨房,挽起袖子,把池子里积了两天的碗洗了。   放松状态下的池小池总顶着一张漫不经心的脸,站在被菜渣堵塞了的洗碗池前,还是眼皮低垂,任水流从修长洁白的指尖滑落,浑身的慵懒安静,自带一股贵气,倒是和程小少爷的身份相得益彰。   但他的洗碗手法却异常熟练,完全不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   系统问他:“你会洗碗?”   池小池一本正经道:“我还会做饭。”   系统并不相信,毕竟池小池一正经起来就不大正经。   因为他下一秒就用一本正经的表情询问:“对了,仓库里有老鼠药吗。”   系统断然道:“没有。”   他现在相当怀疑,池小池这么积极地干家务,是在考察作案现场。   池小池说:“我就问问。”   系统面无表情:“……哦。”   池小池提议道:“能不能进点货,这是客户需求。”   系统说:“不能。”   池小池说:“药老鼠。”   系统:“……”敢问那老鼠是不是一百三十斤,还姓杨。   系统忍不住了:“池先生,有没有不那么暴力的解决办法?”   “有啊。”池小池慢条斯理地把洗净的碗盘用干布擦净,摆入碗架,总算说了句正常的,“明天我打算去见一趟程沅的大哥。” 第5章 天才炮灰逆袭记(五)   洗过碗,池小池没出厨房,继续召唤系统:“系统,系统。”   系统说:“不卖老鼠药。”   池小池:“……”   系统又说:“也不卖安眠药和百草枯。”   池小池安慰他:“你别怕,我就是来问问催眠卡。”   系统:“……要多长时间,什么效果的?”   池小池:“有多长时间,什么效果的?”   系统说:“和其他卡牌一样,催眠卡分为低、中、高三档。区别是使用时间的不同。低档持续时间为60分钟,中档持续时间为90分钟,高档可自定义持续时间,但上限不能超过6小时。”   “够用了。”池小池说,“两张,一张高档,一张低档。”   “14点。”   池小池毫不犹豫:“兑。”   系统却没有直接兑换:“你要催眠卡做什么?”   池小池直截了当:“我担心姓杨的发情。”   系统表示理解。   池小池是他带的第十一任宿主。在第一个世界时,几乎所有人都向061系统提出过类似的顾虑。   毕竟在各个世界线中,原主大多都和任务对象有关系,公粮还是要交的。   系统带过的前十任执行者都围着任务对象转,基本从不脱离剧本原剧情,只会在原剧本基础上适当规避坏剧情,对任务对象百般示好,在任务对象好感度达到100时,假死脱出世界。   往往在这种时候,任务对象的悔意值都会抵达峰值。   这么多执行者中,池小池是唯一一个敢在第一个世界就脱离剧本单干的猛人。   但在公粮问题上,他的态度极其坚决,固执得惊人。   系统说:“我们提供免费抽离服务。”就是在发生关系时,将宿主的神识和知觉抽出躯壳,最大程度减少执行者的不适感。   靠着冰箱,池小池轻轻掐捏着鼻梁:“不是这个问题。”   系统想到了一种可能:“……你对体位有要求?”   池小池哈了一声:“我对人有要求。”   系统:“杨白华……”   池小池歪歪脑袋:“别逼我侮辱他啊。”   系统明白了,说:“好。那今天给杨白华用低级的催眠卡?”   “都用。”池小池却说,“先用低级的让他睡着,反正是夜晚了,不出意外,他会一直睡下去的。”   系统问:“另一张呢?”   池小池答:“我用。”   系统一顿。   池小池闭着眼睛,用程沅的脸露出池小池的笑容,轻佻、漫不经心,还有那么一点自嘲:“……还是说你这里有安眠药卖?”   系统按照池小池的要求,兑了两张催眠卡,并成功使用。   送过杨白华入眠,池小池给自己设定了6个小时的时限,随即跟着沉沉睡去。   在他睡着后,系统向主系统发出了申请讯号:“编号61-101,申请登陆主系统。”   数秒后,一道机械音响起:“编号61-101有登陆权限,申请批准。”   旋即,原本稳定的数据无规则地狂流起来,如瀑布,如星光。   瀑布似的星光渐被滤去光辉,组成实体。   在光幕流转之下,一个白衣黑裤的男人现出形影,赤足站在一间穹顶高耸的大厅里,四周尽是与他一样穿着的人穿梭往来。   有几个人认出了他,熟稔地打招呼:“061,来了啊。还在带新宿主?”   061答:“嗯。”   “你不是才带完上一个?这才隔了两个宇宙天,你不休十天半个月的假犒劳犒劳自己?”   “没时间。”061答。   问话的666号是新人,闻言不解道:“‘没时间’?你赶什么时间?”   061没答话。   他有些困惑地盯着地面,似乎在费力回想些什么。   一旁另一个秀鼻深目的青年似有所悟,微微皱眉,对666使了个眼色,转问061道:“你来做什么?”   061说:“我来找023。”   “他最近搬办公室了,你往西南去,找1008号室。”   061笑了。   化出形貌的061是个儒雅温柔的青年,身板笔直,眼里盛星,笑起来如同初阳照雪,很有亲和力:“谢了。”   他告别了熟人,走出很远,还听到666在抱怨:“……别提我那个宿主了。那种男人除了器大活好还有什么好?死扒着不放手,库存里的安全套都不够他用的了!”   男人找到了西南方的1008室,敲一敲门,许久才听到一声冷飕飕的“请进”。   他推门进入。   在他推门瞬间,室内数据进入加载状态。   周遭光流弥散,又再度聚合,拼合成一颗巨大的人脑状的光脑,细看之下,内里流动的神经元和蠕动的突触,都是庞大如海的数据运行轨迹。   这里是主神系统的“光脑”,连接着各个世界线的数据库。   一名肤色雪白的少年坐在巨大的光脑前,面前的桌上摆着两条细长的银白色数据线。他正拿着一台老式插卡游戏打俄罗斯方块,泛白的指甲在红绿的按键上熟练地跳动。   他患有白化病,头发和皮肤都是一色的苍白。   061说:“023,我来了。”   023头也不抬,哦了一声:“又是你。”   他成功消去了几行,游戏机里传来滴滴的消除音。   061赤脚踩在哑光的瓷实地砖上,静静等待他把这局玩完。   023一边玩一边问他:“来干什么?”   061说:“我想下几部电影。”   023捧着游戏机:“呵。”   061:“……”   他单手操纵着游戏机,另一手分别拿起桌上的数据线。   数据线的细插头在靠近他太阳穴时产生了形态变化,蛛网似的细细银丝自顶端延伸出来,纠缠着钻入他的太阳穴,直接连通入他的脑内。   很快,023的双眼中闪过厚密的数码光幕。   023利索道:“番号。”   061:“……”神TM番号。   他答道:“池小池演过的电影。”   少年正在全神贯注玩游戏时听到这八个字,见鬼似的抬起了头来。   他手指一偏,按下了朝下的加速键,等他手忙脚乱地想起来挽救时,屏幕上已经跳出了game over。   023骂了一声,把游戏机倒扣在桌面上,抱臂看向061:“你的新宿主?下他电影做什么?”   061说:“还有他所有的资料。”   “要这些做什么?”   061说:“加深了解,方便执行任务。”   023雪白的眉毛夹得紧紧的,似有不满:“061,我提醒你,不要跟宿主走得太近。人心有多脏,你不是没见识过。不想再被格式化一次就乖乖听话,不要触犯主神定下的规则。”   061知道023是好意。   在带第八个宿主时,061曾被自己的宿主举报过一次,受到的惩罚是格式化。   被强行格式化后,061忘记了很多事情,就连被举报的理由也全然不记得,数据库更是只保留了一些关于过往执行过的任务的基础数据。   这并没有对061影响太多,他仍然是年度优秀员工,勤奋程度和工作效率叫其他系统望尘莫及。   只是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为什么要这么勤奋了。   他好像是赶着去赴一场约,找一个人,但那人姓甚名谁,要去哪里找,这些信息都已变成了破碎的数据垃圾。   061说:“这是你第十五次提醒我了。”   “不想被销毁,就好好做你的任务。”023说,“……十六次,给你凑个吉利数。不用谢。”   061好脾气地摸摸鼻尖:“电影下载好没有?”   023:“……下好了。去邮箱查收。”   “这么快?”   023敲敲额头,沉默片刻:“以前我下载过,数据库里还有存档。”   061好奇:“嗯?”   “是和池小池同个世界线的人,是他的脑残粉。”023的话音里透着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把池小池出演的所有主角配角电影都下了个遍,一辈子就指着他活了,没出息。”   061没作他想,从怀里取出一盘卡带,丢给了023。   “吃豆精灵,1983年出的。”061说,“谢谢你帮忙。”   023如获至宝,拿袖口擦擦卡带,还拼命捺住嘴角笑意,好让自己看起来不要太开心:“算你有良心。”   061说:“再帮我个忙。”   有了礼物,023心情总算愉快了点儿:“什么?”   等061说出自己的要求,023额头的青筋都绽了出来:“你知不知道这有多麻烦?!”   061微微一弓腰,表示请求。   看在卡带的面子上,023胡乱摆一摆手:“知道了知道了。接收不成问题,但这个太难定位,今天肯定是给不了你的。”   “过两天也可以。”   023将数据线从自己脑中拔除,重新拿起游戏机:“好了,无事退朝吧。”   061温和笑道:“得令。”   走到门口,061站住脚步,回过头来问:“对了,023,总库里有老鼠药吗。”   023眉头一跳:“哈?”   061咳嗽一声:“……我随便问问。”   池小池睡了一夜,而系统看了一夜电影。   在催眠卡作用消失后,池小池准时醒来。   系统看了看时间:“才五点,天还没亮,你再睡会儿。”   池小池从床上起身,留杨白华一人在床上,走到客厅琴凳上坐下:“醒了就睡不着了。”   有了这把钢琴,本就不大的客厅面积顿显逼仄。   池小池抚着钢琴盖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系统主动跟他搭话道:“总库里没有老鼠药。”   池小池掀开琴盖:“……你还记得啊,我开个玩笑而已。”   他无声地抚摸着黑白琴键,感受着体内留存的创作冲动与源源不绝的灵感,那是属于程沅的独一无二的珍宝,被杨白华褫夺殆尽,还轻描淡写地嫌太累赘。   “一口老鼠药下去,一了百了,便宜他了。”池小池说,“程沅经历的,他不亲自经历一遍,岂不是太不公平。”   杨白华醒来时,本想拉着程沅温存一会儿,但他起得有点晚,没时间再耳鬓厮磨,只得匆匆抱了抱程沅,提着电脑出了门。   临出门前,他拿走了新车的钥匙,说:“我中午要去见甲方,不用来给我送饭了。晚上我带菜回来,给你买爱吃的卤鸡肝。对了,别忘了吃早饭。”   杨白华的好处是真的温柔,从来不对程沅发怒。   程沅抑郁症的那几年,他也依旧好脾气地惯宠着程沅,对他极度耐心,好像没有什么能叫他真正愤怒。   ——说白了,只要程沅的利益不和他的家人利益发生冲突,他就能一直这样温柔下去。   杨白华前脚出门,池小池后脚跟着出了门。   他提前查好路线,上了去程渐公司的公交。   程沅的确晕公交,一路的颠簸让他很是难受,抱着扶杆连话都说不出来。   车刚一到站,他就冲下车来,扶住最近的一个垃圾桶,干呕不止,吐得小脸刷白刷白。   系统本想替他调节一下,突然想到了什么,只帮他降低了心率,用以缓解身体内部的不适感。   池小池好容易直起腰来,擦去眼角泪水,拿出手机,面对着占据了一整座办公楼的程氏,拨通一个电话,眼圈通红,小脸煞白地笑道:“……哥,是我。你有空下来一趟呗。” 第6章 天才炮灰逆袭记(六)   十分钟后,一个穿淡灰色毛料西装大衣的男人出现在公司楼下。   弟弟程沅缩在一件短款羽绒服里,鼻尖和露在外头的一截脖子透白透粉,眼周泛红,看起来被冻得不轻。   程渐皱眉,略烦躁地伸手扯松了系在颈间的羊毛围巾。   很快,带着男士淡香水的温暖包拢上了程沅。   程沅却不大安分地抻了抻脖子:“燥。”   程渐瞪眼:“敢摘就揍你。”   程沅两腿一哆嗦,老实了。   程渐是真会揍人的。   在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年纪,程沅比其他小孩儿秀气得多,究其原因,是小时候一不听话,就被哥哥抄着各种工具进行暴力教育,给训得又乖又软。   强势的父兄,软弱的母亲,也难怪程沅会在遇见温柔的杨白华后,一头沉溺进去,任谁拉也不回头。   程渐不由分说地扯住程沅的手,满握的冰凉让他脸色更不好看了。   他交替着扯下手套,丢进程沅怀里,嘲讽道:“他都穷到这份儿上了?手套都买不起?”   程沅把围巾往下掖了掖,露出嘴来、   他辩解说:“是我不爱戴。”   这倒是真的,程沅不爱戴围巾手套,尤其是围巾,围一会儿就要发燥。   程沅还想说什么,可和程渐一对视,秒怂。   “说啊,继续说。”程渐冷笑一声,“我说他一句,你能顶十句。你也就这点出息,捡个……石头都能当宝贝。”   扮演程沅的池小池忙里偷闲地对系统说:“我怀疑他刚才是想说粪球来着。”   系统觉得池小池说得很对。   程渐能把话咽下去,显然是不想和程沅一开始就闹得太僵。   他打量了下程沅透红的眼底,以及睫毛侧边没干涸的湿迹:“……你跟他吵架了?”   程沅比程渐的身形足小了一号,两只手可以合拢着缩在程渐的一只手套里取暖:“没啊,就是胃不大舒服。”   程渐:“没吃早饭?”   程沅笑:“减肥。”   “减个屁。”程渐捏了一把他的腰,“瘦成一把柴了,好看啊?!”   程沅被捏得一蹦跶,撒娇道:“……哥。”   “哥哥哥,当你哥倒了八辈子血霉。”程渐把手揣进衣兜,“还是不喝豆浆吧?那不去永和,去那边的一品粥铺。”   说着他随意朝四下看了看,问:“车你停哪儿了?”   程沅自然道:“他开去上班了。我坐公交来的。”   程渐愣了片刻,双眼一瞪,程沅立刻警觉,先抱住脑袋窜出五步开外。   程渐的确挺想揍他一顿让他长点记性的,可现在是上班的点,又在公司门口,程总要面子,便快步上去,一把勾住程沅的脖子,把人逮回自己怀里:“跑什么?”   程沅以为要挨揍了,怕得直缩脖子:“哥,有人,人。”   注意到弟弟眼里的惶色,程渐心头一软,锁住他肩膀的手臂稍稍放松了些。   饶是如此,他一张嘴仍是不饶人,满口嘲讽不需酝酿就能倾巢而出:“程沅,你可以呀,包小白脸包得挺熟练的。你再努把力,挣套房子出来,衣食住行各来一套,到时候他主内你主外,他绣花你种地,你们俩就能幸福和谐长长久久了,多好。”   程沅低头:“哥你别这么说。他上班要用代步工具,我成天呆在家里,用不着。”   程渐气得一个倒仰,可想到程沅说胃不舒服,还是忍住了火。   他扯着程沅往粥铺走:“……要什么粥?皮蛋瘦肉粥,白粥?”   “皮蛋瘦肉粥。”   “嘴还挺挑。”   “谢谢哥。”   “谢个屁,还皮蛋瘦肉,美得你。胃不舒服,老实给我喝小米粥。”   几口热粥下去,程沅冻得发白的脸回了点血,除了鼻头还泛红外,脸颊已经恢复了粉扑扑的光泽,看上去特好捏。   程渐脱了外套,卷起衬衫袖口,给他调醋碟:“找我干什么?”   不等程沅开口,程渐迅速道:“如果是他有什么事儿,那你行行好,甭开口。”   “不是他……也算是吧。”程沅夹起一只蟹黄包子,听到程渐这样说,表情有些犯难:“……哥,这事儿你别跟爸妈说,行吗。”   程渐面无表情:“看情况。”   程沅把包子浸进醋碟里,小声道:“哥,你有多余的房子吗?”   程渐眉头一跳:“……你想干什么?”   程沅急忙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哥,我想借你房子暂住一周,就我一个,没别人。”   程渐:“你们真吵架了?”   程沅看上去有些落寞,咬住包子边,含混不清道:“不是,他爸妈要来,他想让我回避一下。”   程渐一掌拍在桌上。   砰的一声,半个店里的人都看了过来。   程渐哪还管得上这些:“他爸妈还不知道你和他的事儿?!”   程沅一滞,立即出声替杨白华解释:“不是,不是。老杨爸妈俭省一辈子了,肯定不愿意住宾馆,我搬出来,方便他们住……”   “我问你这个了?都他妈废话!”程渐根本不听程沅的解释,“你就告诉我,他有没有意愿让你跟他爹妈见个面?”   程沅拿勺子戳碗底。   “……还没挑明?!”   “他还没做好准备……”   “不是,他打算什么时候做好准备?拖到他结婚生子还是寿终正寝?”   程沅没吭声,也难得地没替那人辩解。   看到弟弟没精打采的小模样,程渐心倏地一软,抬手想摸摸他的头,可手在半空悬了一会儿,变成了不轻不重的一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拍得程沅脖子一缩。   程沅说:“实在不行,住你办公室里也行。”   程渐不耐烦:“……别瞎琢磨了,吃饭吧你。”   程沅抬起眼来:“别让爸妈知道……”   “你这档烂事,让爸妈知道是早晚的事儿。”程渐颇不客气,“你就自求多福吧。”   说完,他拿着手机出去,为程沅联系住处去了。   池小池安静地低着头咬蟹黄包子,浓厚的蟹汁香气和着陈醋酸香在口中弥漫,热腾腾的,有点烫口。   上一世,程沅根本没来找程渐求助,随便找了个朋友家猫了一周。   他总觉得家人对他庇护管辖得太过,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一座永远愿意为他遮风挡雨的堡垒。   在回顾原主程沅的记忆时,池小池特意将时间线往后调拨了一段时间,看到了程沅死后,来国外处理他后事的程渐。   他出门倒个垃圾都恨不得穿上三件套西装的哥哥,从来不忘用发胶和香水精心打理自己的哥哥,一夕之间像是老了十岁,下巴上尽是长长短短的青茬,剃须刀操作失误留下的一道长血痕,从左下颌延伸到脖子上,乍一看颇为骇人。   他在医院看到了弟弟冰冷的尸体。   程沅几乎把自己的半个手腕都切了下来。   ……那么深的口子,他怎么下得去手。   程渐这样想着,默不作声地乘计程车赶回杨家,并在路上下车,买了一把菜刀。   后来,他几乎要用一把菜刀把杨家的大门给劈下来。而察觉到不对的杨白华和杨白华父母及时躲进了屋中,不回应他所有的歇斯底里,报了警。   袭扰私宅在国外是性质极其严重的事件,警察迅速出警,赶到并制服了程渐。   被人粗暴地摁倒在地时,程渐半张脸都沾满了被阳光晒得滚热的砂石。   他已经平静下来,却只会喃喃地重复一句话,嗓音浸满痛苦。   “……我弟弟才二十七岁,他还不到三十岁。”   打完电话的程渐走了回来,拉开凳子:“你下周要搬出来是吧?”   池小池看着他。   很快,那张胡子拉碴、沾满沙土和暗血的脸与这张意气风发的脸分离了开来。   从那段情绪中走出,池小池再次成功进入了程沅的角色,乖巧地点点头:“嗯。”   “地址我发你微信了。一会儿吃饱了,我叫司机小严送你回家,搬的时候再跟我说一声。小严嘴紧,不会跟爸乱说。”程渐说,“回去后别跟杨白华说你来找过我,就说你是去外头跟朋友一块住。”   程渐做正事时永远干练爽朗,雷厉风行中又不乏细腻心思,但他很少把这种状态代入日常生活,对程沅来说,他只是个嘴毒手狠,但实际上心又软得不像话的大哥。   换言之,他这样的态度,证明他意识到了程沅跟杨白华之间问题的严重性,开始上心了。   临走时,程渐把围巾和手套都留给了池小池。   而小严把他送离公司不久,池小池就主动提出下车。   “你应该还有事儿,去忙吧。”池小池说,“回去的路我都认识。跟我哥说一声,我吃得太饱了,有点坐不住,下去走一走消消食。”   跨下车后,池小池甫一抬头,就看到了“云都娱乐”的总部大楼。   这是唐欢签约的娱乐公司,在经过一系列包装后,唐欢俨然已成内地歌坛新锐之一,更是云都娱乐目前在音乐市场上的一张王牌,一姐地位当之无愧。   系统问:“来这里要做什么吗?”   池小池左右环顾:“随便看看。”   离开了观看他表演的观众,池小池又变成了池小池。   他把围巾松松拢了个结,随意往那一站,英气与慵懒气各占一半,抓眼得很。   不论是明星和演员,都经历过长期的仪态训练,和普通人有着相当明显的区别。程沅本身皮相就不差,是个挺干净的小帅哥,而池小池的气质则无疑为这种稍显稚嫩的英俊注入了灵气。   站在路边的池小池不时引得过路的人注目,看到这一幕,系统突发奇想:“池先生,我有个提议:你试着去当演员,怎么样?”   就在昨天晚上,系统看了池小池出演的第一部 电影《岬角杀人事件》。   那时,池小池只有18岁,却将一个普通渔村少年堕落与毁灭的短暂一生演得叫人惊艳又心悸。   他用了一部电影的时间,向所有人展示,何为天赋。   戏中的一处情感高潮,是他唯一的好友死去时的场景。   好友是为护他而死,死得很痛苦,渔村少年搂住他唯一的朋友,将二人出海时一起吼的曲子编成曲回婉转的小调给他听。   他知道朋友的痛苦,所以是笑着送他走的,他眼里和唇角都带着笑,一滴眼泪却从笑眼中流出。   池小池不抓狂,不咆哮,把这段戏演得很静。   这份对于戏剧人物情感的细微体察和细腻表达,是许多演员终其一生都在追求的,但池小池刚一出道,就能信手拈来,随意化用。   他有天赋,在这个世界里,娱乐业又相当发达,他如果做演员,可以说是大有可为。   听了系统的提议,池小池的反应淡淡的:“好想法。”   池小池不置可否的态度让系统猜想,他可能没这个打算。   果然,池小池说:“对我来说,所谓表演,就是要真正地、彻底的变成那个人,才是对那个人最大的尊敬。”   他仰头看向云都娱乐的大楼,轻描淡写道:“这是程沅的人生,我得按程沅想要的活法来。”   系统心间微微一动。   ……池小池似乎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任性妄为,不知轻重。   系统问:“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池小池并未言声,迈开步子,从云都娱乐大楼前走开。   不远处的LED屏幕上,有唐欢的大幅珠宝代言海报,正在循环滚动播放。   唐欢事件,是程沅悲剧人生里一个巨大的转折点,但唐欢却因为这件事,话题度一路飙升,并成功实现了自己的转型。   唐欢与程沅的人生,一个是主角,一个是配角,而配角的作用,就是尽可能地用自己的黯淡无光衬托出对方的光芒四射。   但在池小池的世界里,他也是做惯了主角的人。   池小池自言自语道:“……既然这样,那谁是主角,就各凭本事吧。” 第7章 天才炮灰逆袭记(七)   几天后,池小池开始着手收拾,准备搬进程渐购置的公寓。   他特意请了搬家公司来,从杨白华家搬走了自己心爱的钢琴。   去了钢琴后,客厅显得空旷了许多。   钢琴腿上虽加了脚垫,但摆放过的地方还是留下了与周围地板颜色不同的白印。   池小池接了一桶清水,哼着歌擦洗地板。   杨白华也在忙着清理打扫,准备迎接爸妈。   程沅哼的是那天在车上给他放的歌,摇头晃脑的,快活得很。   这份快活落在杨白华眼里,却让他平添了几分烦躁。   程沅在学院读书时,狂热迷恋的是什么“人声乐器化”的先锋音乐,冷门至极,对专业水准的要求又极高,因此程沅拉建的小乐团,四年来成员从没能超过五个人。   杨白华曾去程沅学校看过他们表演,那几个孩子打着手鼓,拉着提琴,在小小一间乐室里又唱又跳,没有歌词,只是嘟嘟啦啦地即兴演唱,互接旋律,彼此和声。   唱完,程沅抱着吉他登登登跑到杨白华身边。   杨白华拧了一瓶水给他:“你们要去哪儿表演吗。”   程沅抱着水瓶:“没啊。我们就是玩。”   他灌下两口水:“喜欢吗?”   杨白华笑,反问他:“开心吗?”   程沅笑得露出一排小白牙:“开心。”   杨白华帮他拢拢头发:“你开心,我就喜欢。”   那时程沅还小,大二的小孩儿而已,又是在蜜罐里浸大的,懂什么?只知道玩,也是正常。   ……可到了现在他为什么还长不大呢。   大学四年,他净顾着“玩”,到现在没有一技之长傍身,还指望着音乐过日子,难道要靠“玩”过一辈子?   池小池懒得去猜杨白华此刻的复杂心思,只顾哼着歌。   杨白华把涮好的拖把放在阳台边晾干,擦干手,揉揉池小池的头发,用哄孩子的无奈口气道:“怎么感觉你要搬走还挺开心的。”   池小池是挺高兴的,甚至还想放个3点的烟花庆祝庆祝。   毕竟他不想每天耗费多余的4点点数来保证自己和杨白华在一起的节操安全。   池小池满嘴跑火车道:“不是不是。我跟我朋友很久没见了,这次住他家,我们俩可有的聊了。”   杨白华微不可察地一皱眉:“什么朋友?”   池小池说:“发小。”   “……叫什么名字?”   池小池轻声答:“娄影。”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提到“娄影”两字时,杨白华发现“程沅”的眉目和语气有那么一瞬温柔得不像话,好像这名字对他而言,是藏在心尖上不轻易示人的宝物,只舍得偶尔捧出来沐光擦拭一番。   杨白华警觉起来:“怎么从没听你提过?”   池小池把抹布浸在水桶里淘了淘,又拎出来绞一绞:“他很早就出国了。”   杨白华这才想起自己没问清楚一个重要问题:“你只跟我说你找到地方住了,还没告诉我你住哪儿呢。”   池小池报了个小区名,然后开始尽情欣赏杨白华脸色的变化。   ——那里每月收取的物业费比杨白华的工资还高上一线。   系统说:“那里不是程渐……”   池小池说:“嘘,不要说话,用心体会。”   系统:“……体会什么?”   池小池:“这种氪金玩家吊打的快感。”   系统:“……”   杨白华回过神来,问:“他人怎么样?”   池小池答:“很好。他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   杨白华薄唇紧抿:“小程,你和他多久没见面了?”   池小池想也不想,答道:“12年。”   听到这话,杨白华舒了口气,温声细语道:“12年,这么久了,他肯定和之前不一样了吧。”   池小池耸肩,满不在乎道:“应该吧。”   “人心隔肚皮,他请你去家里住,他打的什么心思你知道吗?”   池小池用程沅小兔子似的无辜眼神回看回去,似乎不懂杨白华在说什么。   有些人朝朝夕夕在一起,那颗人心依旧是猜不透。   看程沅并不把自己拐弯抹角的劝告放在心上,杨白华心思更乱。   程沅虽然性格平和温软,然而家世使然,程沅的朋友圈永远和杨白华不可能在同一个层次上。   每当程沅的朋友出现,都是在一遍遍提醒杨白华,程沅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杨白华需要把他拉进自己的圈子里来。   因此,在他的规划和劝说下,他已经帮程沅和原先朋友圈里的许多他认为不值得结交的人划清了界限。   可谁想到现在又冒了一个什么娄影出来?   这番对话让二人间的气氛变得不大愉快。   准确来说,只是杨白华单方面的不愉快。   当晚,他短信通知程沅,总管临时叫他加班,他晚上不回来睡了。   很快,程沅就回了短信来:“加油。”后面还配了三个爱心。   杨白华:“……”   回完了杨白华的短信,池小池躺在公寓柔软的大床上,对系统说:“如果他回家后,发现我已经搬走了,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系统想,大概是好感度-20的表情。   池小池伸了个懒腰:“他爸妈后天就来了吧。没来的时候要我搬走,搬了又不高兴,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系统佩服池小池这份淡定,但还是忍不住提醒他:“池先生,请注意一下任务进度。”   这些天,池小池一直在杨白华好感度及格的边缘试探,至于完成任务唯一标准悔意值,则被池小池完全无视。   池小池回系统道:“你不累啊?”   系统:“……嗯?”   池小池说:“一直叫我池先生,都好几天了,咱们有那么不熟吗。”   系统没说话。   他以前不这样,所有宿主和他的关系都挺好。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他被第八个宿主举报为止。   从第九个宿主开始,他就开始称呼宿主为“X先生”。   “不熟就不熟吧。”池小池倒很快从沉默中明白了系统的顾虑,大度道,“少联络感情,免得我将来走,你会难过得哭出来。”   系统:“……”   池小池:“因为你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允许你大半夜在我脑袋里看电影的好宿主了。”   系统:“…………”   池小池说:“下次记得别公放。”   系统说:“……对不起。”   池小池说:“没事儿,那部电影我很久没看了,正好跟你一块儿回看一遍。”   系统愧疚之余,仍有疑惑:“池先生,你不是用过催眠卡的吗?”   这些天,池小池刷出的好感度都被他用来兑换了催眠卡,先麻翻杨白华,再麻翻自己,让系统觉得自己已经从一个正经系统降格成了个卖蒙汗药的。   “我觉浅。”池小池说,“再说,那催眠卡又不是死猪卡。”   系统又道歉:“对不起。”   池小池问:“我的电影好看吗。”   系统:“……很好看。”   池小池说:“挺好。你这儿能下载到我演的电影,以后我做完任务回去,你说不定还能看到我。”   听池小池这样说,系统反问:“你的心愿是要回去原来的世界吗?”   池小池挑眉:“当然。”   系统暗自苦笑。   061所供职的“渣攻回收系统”只是众多世界系统中的其中一个分支。这些执行任务的宿主无一例外,都是在各自的世界中发生了危及生命的意外,即将消散的脑电波被总系统捕捉到,将电波延伸到各个平行世界的的勘测系统才能够将他们引渡而来。   总系统会与宿主们签下契约,配发系统,让他们执行某种任务。   在完成十个世界后,宿主可以提出一个心愿,总系统在完成这一心愿后,与宿主们的契约便会自动解除。   至于他们现实世界中的肉体,系统只能保证维持其最低限度的生存需求。   据系统们私下交流,他们带过的所有宿主,刚进入时几乎都抱有“回家”这个愿望。   然而,任务世界里的时间流速,和宿主现实里的时间流速是同样的。   对一个人来说,在床上行尸走肉似的躺上几个月乃至几年意味着什么,不用多说。   只这一点,足够让061带过的所有宿主在任务的后半程纷纷改变心愿。   061追求工作效率,有一半原因是为了尽快送宿主们回家,但至今为止也没有成功过哪怕一次。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某一个任务世界留下,而放任自己原先的肉身死去。   他之所以催池小池赶快行动,也是怕他耽搁在任务世界久了,忘记自己的来处。   这些天,061读了池小池不少资料,在电影里,他也看到了池小池的本相。   他比系统想象中还要惊艳一些。   他的眼神淡淡的,脸上始终带有一股欲望满足后的疲倦意味,一头半长的浓密黑发简单扎束在脑后,显得脖颈修长,身材劲瘦,骨骼纤细,腰窝和肌肉却一样不少。   哪怕饰演的是渔村少年,他也自带一股和旁人不一样的矜贵气质,恰把那个心比天高却命运悲惨的少年演出了活气来。   和他偏于贵气的长相不一样,池小池出身却平庸得惊人。   父亲是牙刷厂工人,母亲是当地某家食品小作坊里的女工,祖传一套筒子楼小破房,和父母关系不好。入圈后,他并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朋友,恋爱经历更是为零,倒是很讨圈内一干业界前辈和大佬的喜欢,其中以编剧大牛孙广仁尤甚。   综合各种信息和数据,061认为,对池小池而言,事业大概是原先世界里对他最重要、最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了。   于是,他话中有话地提示池小池说:“你在原来的世界里挺成功的,如果不回去,也太可惜。”   没想到,池小池说:“这不可惜。”   “我要回去。因为除了我,没人再给他扫墓了。”   系统:“……”   他想到了北邙墓地,又想到池小池在杨白华面前提起的“娄影”,若有所思。   “娄影是你的朋友?”   池小池没答话,把手伸向床头柜。   那里放着他今天买来的安眠药。   这个星期他接触不到杨白华,刷不了太多好感度,他可不想拿着这刚及格的好感度使劲儿造。   现在关键事件还没触发,好感度如果降得太低,难保不会出现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所以他决定节省,像现世一样,用药物代替催眠卡。   他磕了一片药,想想,又拿了一片,没就水,直接咽了下去。   吞下药,池小池才回答系统的问题:“是我最好的朋友。”   ……和他跟杨白华说过的话一模一样。   061想问,你睡不着觉和他有关吗,但是话要出口时,他忍住了。   这不是一个系统应该操心的事情。就像他说的,他们一人一系统,没必要攀太深的关系,到时候总归是要分开的。   系统决定做一个冷酷的没有感情的系统。   还是催他多考虑考虑任务的事情吧。   药效逐渐开始发挥作用。   听完系统的催促,池小池揽紧被子,懒懒打了个哈欠:“……想破局,上策,中策和下策,一共有三种办法。”   061:“……嗯?”   池小池一手舒展开来,垫在脑后:“还记得我刚来这里时要你做的事情吧。”   061当然记得,却不很能明白池小池的用意。   他要求061把世界线从头到尾放了三遍,有些地方看了不止三遍。   他要求浸入程沅自杀前的绝望情绪进行体验,还问了061好几处细节。   随后,他拿着程沅的手机摆弄了许久。   池小池闭上眼:“……9点后悔值算他起步价。慢慢来,不着急。” 第8章 天才炮灰逆袭记(八)   药力之下,池小池睡着了,梦到了来这里前发生的事情。   他是个演员,混得不赖。26岁那年得了两座国际A类奖项,一男主一男配,国内电影的三金奖杯,他25岁前就捧了个遍。   然而演艺圈毕竟是个圈。   圈内一流摄影师凌南国,是发掘池小池的著名编剧孙广仁孙老的好友。   凌南国熟人的侄女要拍一部话剧,就这么七拐八绕地找上了池小池。   一是要偿孙老的情,二是话剧剧场地点定在自己老家,三是有一段空档期,池小池应承下了这个任务。   在来到那间话剧剧场时,池小池摘下墨镜:“这剧院还是这么老啊,破破烂烂的。”   池小池这张嘴为他惹了不少麻烦,他的助理早已被搞出了条件反射,一个激灵之下,熟练地开口帮池小池找补:“老而弥坚,老而弥坚。”   老自不必说,这是本地资格最老的剧场,身兼话剧剧场和电影院两职,池小池父亲年轻的时候还带池妈来看过电影。   至于坚不坚,池小池最有发言权。   正式演出时,托装修老化的福,池小池给一吊灯砸进了这个世界。   池小池从梦里醒来。   刚才在梦里,他被吊灯砸中的时间无限地延长了。   倒卧在水晶吊灯的残骸碎渣中,池小池觉得自己像是一盒被砸裂开来的软饮料,血突突地往外跳。   好在是梦,感觉不出疼。   剧场的人大概没想到自己买票来会看到这样的,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有人踩在凳子上,掏出手机拍摄。   池小池躺在地上,想,你们尽情拍,我死了就附身在照片上,趁半夜爬出来跟你们谈人生,吓不死你们算我输。   他躺在地上,扭了扭已经感觉不到的脖子。   老剧场的布局设计问题不小,有几根承重的柱子恰好挡住了柱后座位观众的视线,要歪着脖子才能勉强看清舞台,因此柱子后的座位价钱要比其他座位便宜许多。   他看到,一对十岁左右的兄妹扒在东南角方向的柱子边,正好奇地望着他。   池小池睁大了眼睛。   眼前场景虚化,又清晰,两个看热闹的孩子的脸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两个半大的少年,在那柱后探着头,迷茫又不安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意外。   池小池动了动手指,无声地嗫嚅:“……娄哥。”   女孩还想看,身后的家长喝了一声,男孩从后头挡住女孩的眼睛,把她带走了。   池小池牙齿直打战:“娄哥,别走。别走。”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从摔碎的灯下稀里哗啦地挣扎出来半个身子,随后就醒了。   醒后的池小池叼了根细长香烟在嘴里,没点,拿嘴唇抿着。   系统说:“现在三点半。你才睡了四个钟头。”   池小池说:“睡个屁,起来嗨。”   系统:“……”完了,觉不够,已经疯了。   池小池提议:“点个电影一起看呗。”   系统无奈道:“现在是睡觉时间。”   池小池从床上跳下:“我醒了就是天亮。”   系统:“……”好吧,你说天亮就是天亮吧。   程渐为他弟弟想得很周到。   这二百平的公寓各项设施都很完善,还加了许多贴心的贴士。   比如说,酒柜上就贴着一张便签:“带朋友来喝酒可以,下三格的酒随便你们喝,中两格的酒你可以喝,上两格的酒是我的收藏,敢喝就打断你的腿。”   池小池笑了,把所有的便签撕下来,叠成一叠,打开随身钱包,把它们一张张理好,存入其中。   系统注意到他的动作,心中微动。   在现实世界中,《岬角杀人事件》让池小池一夜成名,但不过两个月,池小池又在一夕之内陷入了丑闻泥潭中。   ——池小池的父母在接受访谈时,控诉他不赡养父母。   池小池成名时,网络才兴盛不久,大家刚刚体会到网络匿名的好处,却又还没有具备明辨各种信息真伪的意识。   池小池因为不孝,在各家BBS和论坛上被骂得体无完肤,甚至因为此事一度成了各家娱乐纸媒的常客,其间各种口诛笔伐,唾沫横飞,可谓是腥风血雨。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池小池完了。   但十个月后,池小池担纲男主出演的电影《72小时惊情》,成为当年最卖座的黑马。   被打下神坛的池小池迅速崛起,本来断了的代言也渐渐回了春。   在《72小时》红火起来后的一次访谈里,主持人问及前段时间的丑闻事件。   以前拒绝在任何节目上公开提及此事的池小池却破例开口道:“自从开始挣钱后,我每个月都有给我爸妈打钱。我这里还有银行流水单。”   主持人很诧异:“那他们……”   “我爸赌博。”池小池说,“我演出《岬角》拿到的钱,全被他赌进去了。我帮他堵上了窟窿,可他还在赌,还问我演《72小时》能拿到多少钱。我拒绝了他们,说以后会按月给他们打钱,但是他们……好像不大满意。”   说到这里,池小池适时停顿了下来,好留给主持人和观众进行遐思和反刍的时间。   主持人本就是随口一问,根本没想到会得到池小池的回复,更没想到真相居然是这样的,“那为什么不解释?”   “那段时间我在拍戏。”池小池一笑,神情却是他那个年纪本不该有的冷淡和镇静,“再说,大家好像都很高兴看到明星的负面新闻。那个时候解释,会有人听我说话吗?”   无怪讨厌池小池的人黑他心机深。   不是每个人都能忍耐十个月的侮辱谩骂,才轻描淡写地打出这张一击必杀的王炸。   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这样,敢轻描淡写地在公众面前,把生养自己的父母的老底儿掀个底朝天。不谈苦衷,不谈生恩,只说事实。   就连池小池的父母也没想到,儿子竟能做得这么绝。   不动则已,动若雷霆,一招下去,再无转圜余地。   一夜之间,舆论彻底反转,利口判笔转了个方向,攻向了池小池的父母。   全程没有任何人指导19岁的池小池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然而他用了十个月,顺利与他的家人斩断了连线,自此后,他的父母再没有脸,也没有胆量来纠缠他。   可在这场交锋中,还有许多问题悬而未决。   时隔六年,池小池又登上了同一个访谈节目,主持人还是当年的主持人。   她问他:“July,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你父母的那件事,如果没有《72小时惊情》,你今后的影视之路要怎么走?会不会就此沉寂下去?”   July是池小池的英文名。   穿着高领毛衣的池小池单肘斜靠在软沙发一侧,闻言笑道:“不会。没有《72小时》,还有《36小时》,《24小时》。”   六年的沉淀下,池小池就像他身上这件穿得微微泛着旧色的高级毛衣,疏离,冷淡,又带有难以抹去的贵重质感。   女主持人欣赏地注视着他:“就这么有自信吗?”   池小池答:“因为是我,所以有。”   在池小池磕的两片安眠药失效前,061刚把他的访谈节目补到这里。   透过池小池谈笑风生、进退自若的神情,061却看到了几天前坐在粥铺里,裹着有点旧的羽绒服、安静咬着包子边的“程沅”。   那时的他眼神很温和,又掺杂着一点柔软无措的茫然。   061想到那个眼神,心里隐隐有点麻酥酥的。   他明明很在意亲情,却为什么会在经营自己的家庭时走到那一步?   池小池当然不负责解答他的疑问。   他把客厅里的大投影仪捣鼓开了,又去榨了一杯胡萝卜汁,缩在沙发里,一边喝一边摆弄遥控器。   他说:“好久没人陪我看过电影了。”   061还没说话,池小池就说:“哦,你不是人。”   061:“……”说得也对。   池小池:“也行。你想看什么?”   061:“听你的。”   池小池笑:“哎哟,还挺体贴。这口气跟宠女朋友似的。在你们AI那儿你应该挺受欢迎的吧。”   061:“还行。”   061这话没毛病。他性格温和,总被其他AI当做吐槽的情感垃圾桶,的确挺受欢迎。   他很快又说:“不过总系统没有为AI设定亲密模式。我们AI之间只有纯洁的友谊。”   池小池吧嗒吧嗒地点着遥控器按键选电影:“真没追求。没有条件还能创造条件呢。你们不是有0还有1吗。”   061:“……”   他反应了一下,然后就觉得自己的耳朵和心灵都遭到了玷污。   池小池选了部恐怖电影,顺手把客厅光线也调暗了。   一开始系统就提醒他:“你把音效调小点儿,现在还是睡觉的时候,别吵着邻居。”   “这儿隔音好得很。”池小池满不在乎,“除非我现在搬个地钻来这儿钻石油,不然不会有人投诉的。”   他话说得挺满,但片头的恐怖音乐一响起来,池小池马上把音量从40一路狂飙地降到了20。   看了两分钟后,池小池牙齿开始打战。   061:“……你害怕?”   池小池:“废话。”   061:“……怕你还看?”   池小池拿杯子挡住眼睛:“有人陪我才看啊。”   系统叹一口气,不很能理解这种越怕越看的心理。   但他还是把池小池身体内的恒温系统进行了细微调整,调节了冷汗量,免得他不舒服。   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里,系统成了池小池的实时播报员。   “鬼没出来,放心,把眼睛睁开。……我不骗你。”   “按这个节奏,女主回头的时候不会有事,再转身的时候鬼就要出来了,眼睛闭上。”   就这么眼睛一睁一闭、一闭一睁的,池小池竟然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系统轻声道:“醒醒,回床上睡,沙发上睡容易感冒。”   池小池低低哼了一声,翻个身,拉着薄毯蜷作一团。   061:“……唉。”   少顷,沙发前浮出一团黑影。   那白衣黑裤的高挑青年俯身下去,把池小池连毯子带人一起抱入怀中。   池小池浑身猛地一僵,迅速睁开了眼睛。   061有点尴尬,但池小池在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后,又把眼睛闭上了。   池小池想,又在做梦,这次是好梦。   不能叫娄哥发现自己发现他,不然他又要走了。   061等了一会儿,发现池小池像是又睡着了,才缓步将他抱入卧室。   池小池这边的小日子过得挺滋润,但杨白华那边却是心烦意乱得很。   一身疲惫地返回家里,却没有热汤热饭,只有冷锅寒灶,杨白华心里愈发不痛快。   他直接搬去那个发小家里了?就这么迫不及待?连跟自己说一声都没空?   杨白华疲倦得很,他觉得自己最近对程沅的热情逐渐降低,就连床上那回事儿也兴致缺缺,往往还在洗漱时就困得浑身发软,哪还有空和他好?   他为了工作这样忙碌,但程沅小少爷从来学不会体谅人。   杨白华没有找程沅。   据他的经验,程沅往往是最沉不住气的那个,反正很快就会致电来跟他和好的。   然而他爸妈都已经来了三四天,他还没有等到程沅的解释。   带爸妈出来吃饭时,他话格外少,手指不住摩挲着方向盘的皮套。   杨爸杨妈坐在后座上,副驾驶上坐着他的堂妹杨小燕。   坐了好几天了,二老对这车还没过新鲜劲儿,杨妈正在研究车窗上的贴膜:“囝仔,贴了这玩意儿,从外头真看不到里头啊。”   杨白华回过神,点头笑道:“是。”   杨小燕涂着大红的甲油胶,妆容和衣裳都入时得很。   她的手机没电了,借了杨白华的手机来玩,闻言无声地撇了撇嘴。   ……土鳖。   她刷了一会儿微博,回复了几个粉丝的留言,就在杨白华的各个手机APP里点进点出。   出于八卦之心,她偷偷戳开了杨白华和程沅的聊天记录,翻了几页,却看到几天前,程沅发过来的三首曲子,上面分别标了demo1、2、3。   杨小燕也偶尔写点小曲小调,对她小程哥的作品当然感兴趣得很,指尖一点,点击播放。   当那乐声毫无预警地在车厢内回荡开来,杨白华的头皮险些炸了开来。   他想把手机夺下,可他正在开车,又怕动作太大引起爸妈怀疑,只得干着急,掌心冷汗源源不断地往外沁。   另一厢,杨小燕听得心花怒放。   她听得出来,这不是完成版的demo,只是初具雏形而已,但旋律颇具创意,技巧纯熟,伴随小声的人声哼唱,撩人心弦得很。   杨白华冷着脸说:“别乱放音乐,费流量。”   杨小燕眼睛骨碌碌一转,冒了个主意出来:“这是小程哥写的?”   杨白华脸色一变,冲杨小燕使眼色。   杨小燕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装作看不懂。   杨白华暗骂一声。   这个问题果然引起了杨家爸妈的注意。   杨爸问:“小程?你哥的朋友?”   杨小燕抢先答道:“是啊,哥没跟你们说过吗?是哥哥的好朋友,搞音乐的。”   杨白华手心出汗之严重,让他握着方向盘时都有些打滑。   听到“好朋友”三字时,杨妈还有些许期待,可听到“搞音乐的”,杨妈下垂的嘴角往下一撇,做出了个不屑的表情,倒和杨小燕刚才的神情有异曲同工之处。   “囝仔,听妈一句话,别跟这种没正经工作的混一块儿,你跟这些人不一样,你是好好考大学,一步一个脚印考出来的大学生,天之骄子,这种学艺术的,好多都是小混混,都是没路走才学艺术,没出息。”   杨白华没说话,倒是杨小燕又抢了白:“小程哥家里可有钱了,人家爱学有什么关系。”她又转头跟杨白华撒娇,“哥,是不是呀。”   杨妈一窘,看向杨白华。   杨白华顺着他妈的话说:“随便写写唱唱而已,是没什么大出息。”   杨母找回了点面子,“嗬”了一声,转向小燕:“听见没,有钱人才搞这些东西。”   小燕装作没听见,摆弄着杨白华的手机,越听越心动。   她试探着问杨白华:“这也是小程哥随便写的?像以前一样,没打算拿出去卖?”   杨白华急于结束这个话题,用力按了按喇叭,沉声答:“他家里有钱,不稀得卖歌这点收入。再说,他可不高兴让音乐和钱扯上关系。”   这下杨小燕放心了。   她悄悄将那三首demo中的两首挑出,转发到自己的微信上,又动动手指,迅速而无声地删去了杨白华手机上的转发记录。 第9章 天才炮灰逆袭记(九)   趁着远离杨白华的几天,池小池把《心间语》、《爱你》和《秋思》的demo正式版一一整理完毕。   歌名是程沅精心起的,要发布,必须,也只能是这三个名字。   程沅的金手指挺好用,池小池只要想着创作,脑中就有无数旋律篇章自然涌出,所以这些工作并不难。   在录完最后一首歌后,池小池躺在床上发表使用感想:“感觉自己仿佛一个艺术家。”   061笑:“你以前不也是。”   经过鬼片一夜的吊桥效应,两个人的革命阶级友谊得到了强化,现在唠起嗑来越发顺溜。   池小池说:“以前就是个高中毕业的学渣,现在一眨眼混到本科毕业了。”   系统说:“……原来连续拿了三年奖学金的学生能叫学渣。”   池小池幽幽道:“连我成绩都知道了。看我哪一年的访谈知道的啊。”   061:“……”被套路了。   池小池感叹:“看我电影,还追我访谈。脑残粉真可怕。”   061:“……”我不是,我没有,我真是正经系统。   061垂死挣扎道:“我只是想了解你,方便执行任务。”   池小池翻了个身,面朝向天花板,不说话了。   这份沉默让061突然有点慌乱。他发现自己这话说得不大漂亮,补充道:“……你也不全是我的任务。”   这话倒是出自真心。   池小池是他第十一个宿主。   而对宿主而言,在陌生又孤立无援的世界里,系统就是唯一可信任和依赖的了。   虽然被格式化过,但061凭残留的感觉,知道每次和宿主离分,都不是太愉快的经历。   061想做冷酷的没有感情的系统,就是因为不想再为离别伤感。   但他好像还是做不到。   池小池说:“你不要解释了。”   061:“我……”   池小池幽幽道:“我竟然这么快就失去了你的宠爱。”   061:“……”   池小池叹息:“我不再是那个你爱的池先生了。”   061:“……”我就多余关心你。   不过他也松了一口气。   池小池和他之前经历的宿主都不大一样,言谈中有些孩子气,行事却独立冷静得很。   这样的人,嘴上花头多,但很能分得清利弊得失。   他回到现世的愿望很强烈。就算将来要说再见,大概也不会太难。   戏瘾发过后,池小池陷入了沉默的贤者模式。   他伸手摸了摸床头的安眠药药瓶,才发现里头已经空了。   池小池起来,准备换衣服。   061:“你去哪儿?药房这个点儿都关门了。”   池小池说:“那我找个歌厅去蹦迪。蹦到药房开门。”   061:“……”   程沅的身体又不是铁打的,为了把demo做完,他连续熬了三天,现在去嗨,万一嘎嘣一下死过去了,到时候他工作报告怎么填?“宿主因浪而死”?   061无奈,说:“躺下。”   池小池欣喜道:“六六,打算免费送给我催眠卡了?”   061:“……”谁是六六啊。   池小池猜到了061在想什么:“我琢磨着吧,叫你零或者一都不大好,容易引起误会。”   061:“……”   池小池:“所以还是六六好听。”   061深深叹了一口气。   六六就六六吧。   他说:“你总是依赖药物,对身体不好。这样吧,每天睡觉前我给你念书,说不定会好一些。就算你睡不着,听我念书,也不至于无聊。”   池小池这回是真正沉默了。   061问:“这样可以吗。”   池小池把取下的外套挂回衣架,坐回床上:“服务挺到位啊。以前你的宿主都享受过这种待遇吗?”   061温和地回答:“我只碰见过你一个睡不着觉的。”   池小池在床上躺平,单手枕在脑后,说:“……好啊。”   “想听哪本?我现在回系统大厅下载,五分钟后回来。”   “《哈利波特》。”池小池报出书名后却迟疑了,“不,不要《哈利波特》。”   系统好脾气地等着他的回复。   很快,池小池字正腔圆地报道:“人教版高中政治书。”   061:“……稍等。”   系统去了五分钟,准时返回。   他展开书页,轻咳两声,开始念书。   061的声音本就是极悦耳的青年音,被细心润过的声音更如绕树春藤,被阳光烤得暖洋洋的枝叶织就一个温柔的窠臼,将池小池的意识包裹起来。   池小池闭上眼,蜷入被中:“老师,你在哪个中学?你要是教我政治,我保证不睡觉。”   061轻轻一笑:“真不睡觉?”池小池一看就不是什么老实学生。   池小池也跟着笑了:“除非你能管住我。”   “怎么才能管住你?”   池小池说:“长得好看。”   061温柔一哂。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系统的自我认知系统是常年关闭的,就算他照镜子,也只能瞧到一坨马赛克。   不过他也不想管着池小池,只要他高兴,任务完成得快,他这边的进度也能加快。   ——完成200次任务,他就能解除和主系统的契约。   到那时,他就能赶去赴一个约了。   但他好像已经迟了,迟了好多年,迟到他出了意外、被格式化了记忆。   不过没关系。只要回到属于自己的那段世界线,他总能想起来的。   061连通室内照明系统,把室内光芒调暗,又指导池小池的睡觉姿势:“闭上眼,手放下来,老举着睡不好。”   池小池闭上眼,手却还垫在枕头下。   他小声道:“是娄影也行。”   ——想管住他,要么长得好看,要么是娄影,其他都不行。   061没听清,问:“什么?”   池小池没再说什么,061就继续念了下去,直到池小池呼吸渐渐均匀,苍白发青的脸颊也渐渐浮现出淡粉的血色。   061没有叫他,通过观察他的身体数据,才确认池小池的确是睡着了。   061欣慰地想,果然有效。   三秒后,灯熄了。   第二天,睡足了的池小池把自己录制的母带装进纸袋,又做了饭,带去了程渐公司。   看到系上围裙的池小池动作麻利地打蛋下锅,061惊讶。   ……他还真的会做饭。   程渐看到弟弟提着饭盒被秘书带进门来时,跟061一样吃惊。   听到这蛋炒饭是程沅做的,他更吃惊。   今天市内气温降到入冬以来最低,程沅鼻子冻得红红,一进门就捧着热水咕嘟咕嘟喝。   程渐掀开饭盒,里头是一饭一汤,猪蹄黄豆汤和蛋炒饭。蛋炒饭上粒粒都粘着蛋,火腿是现切的,剁得细细;猪蹄更是炖得细烂,拿筷子轻轻一戳,骨肉皮就酥得分离开来,热气透鲜,香味扑鼻。   程沅哈着手:“哥,你吃。热的。我买的这个饭盒保温效果可好了。”   ……单看这扎实的份量就知道不是在外面叫的外卖。   程渐酸溜溜地:“挺贤妻良母的啊。你那宝贝爪子养了这么多年,是叫你颠勺用的吗?”   程沅笑得眼睛弯弯:“给哥颠勺,我高兴。哥不高兴吗?”   程渐:“……哼。”   然后他把所有的食物一扫而空了。   等他吃完饭,程沅也把他的来意交代了个清清楚楚。   程渐把饭盒一推:“你想把歌投出去?”   程沅抱着纸袋一脸期待:“哥知道往哪里投吗?”   “我有几个在娱乐公司工作的同学,我帮你问问。”程渐不大了解这方面的事情,自然也不会轻易许下什么承诺,“你自己有什么目标?”   程沅乖巧摇头。   程渐恨铁不成钢:“……傻狍子一个,什么都不上心。”   程沅傻乎乎地乐。   “还笑。”程渐脸一板,“我有两个哥们儿,以前听过你唱歌,都向我打听过你,问你有没有出道的打算,你都给拒了。他们现在一个在云都娱乐,一个在星云娱乐,你想试试哪家?还是两家都投?”   程沅认真想了想:“星云。”   程渐:“……瞎选的吧?”   程沅:“星云这名儿好听。”   程渐:“……”果然傻狍子。   程渐起身,从他怀里接过纸袋,打开看了看:“急不急?”   程沅略害羞地低了头:“是有点儿急……老杨那儿该交房租了。”   程渐:“……”   他上脚对这个基本沦为菲佣的弟弟的屁股就是一脚。   程沅马上抱住了程渐的胳膊,眼巴巴地撒娇:“哥。”   程渐一懵,没想到这向来挨了打蹿得比兔子还快的弟弟会亲近自己,等反应过来,脸又有点热:“蹭什么蹭,脸皮厚得你。”   等程沅提着饭盒晃晃悠悠离开,程渐把CD取出,放入电脑。   他不很懂音乐,但前奏才刚响起来,他就露出了颇自豪的笑容。   ……这可是程沅写的。   然而,当旋律一点点推进,来到副歌部分,程渐愣了。   他不是音乐专业的,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但他至少知道什么是好听。   出了程渐办公室,061问他:“为什么选星云?”   池小池答:“因为不想进云都。”   和程沅不同,池小池要做事,当然会在事前做调查。   程沅的歌给小公司制作,实在是太暴殄天物,然而他上一世没有经验,再加上哥哥程渐人脉广,跟许多大型娱乐公司的高层人员都有交往,自己的歌投去,哥哥肯定会辗转知道。   他年轻不经事儿,又被杨白华鼓动着和家人划清界限,就认为才和家人闹崩,再靠家人的庇荫挣钱,不合适。   这一回,池小池直接来找了程渐,脸不红心不跳地走了捷径。   他有加入大型娱乐公司的筹划,但唯独没打算进入云都娱乐。   云都是唐欢在的公司,不方便他实施计划。   061还想说什么,却突然顿住了:“……他要来了。”   “谁?”   061说:“杨白华。”   池小池:“……嗯?”   061说:“我连接过你那辆新车的车载GPS。现在有人在GPS上输入了你现在的地址。应该是杨白华要来找你了。”   “他爸妈要来一周。他不陪他爸妈?”   061说:“现在是中午。”他爸妈可能正在午睡。   ……晾了他这么几天,终于坐不住了?   这几天杨白华的好感值涨涨落落,十分不稳定,可以看出他的心也乱得很,颇在意“程沅”口中的那个发小“娄影”。   池小池耸耸肩:“我不在家,不过是叫他扑个空而已。”   随后,他又不无遗憾地补充:“不过要是娄哥真在家就好了。他这么在意娄哥,还特地跑来看,让他空手而归,有点可惜。”   061:“……可以。”   池小池一挑眉:“哈?”   061说:“我可以做出实体的复制影像,肉眼看过去和正常人完全一样,也可以有短暂的实体触感。虽然总系统严禁我们使用实体和外界接触,但是只要宿主不向总系统举报,就没问题。……我可以装作是娄影。”   池小池想了想:“好啊。”   061:“嗯。”   池小池:“变得帅点。”   061:“……嗯。”   061想过要不要照着哪个电影明星拟造一个形影,但是一来麻烦,二来他自己的长相不止被一个系统同事夸过帅。   他想了想,还是用了自己的本相。   很快,公寓内投影出了一个061。   他静静坐在床上,看着自己的手脚,又照照落地镜,入目的无一例外是大坨大坨的马赛克。   果然是这样。   左右闲来无事,系统把池小池丢在床上的衣物一一折好,放入衣柜。   约半个小时后,通讯电话响了,是门卫,说住在这里的程先生有访客。   061回答:“有。是一位姓杨的先生吗?请他进来吧。”   五分钟后,门铃响起,他起身去开门。   门那边是杨白华无误,061一笑,冲发愣的杨白华点一点头:“杨先生?小沅跟我说你会来。”   然而,向来处事周到的杨白华在和061打过照面后竟愣了许久,连061的招呼都没有理会。   “……杨先生?”   他丝毫不知道在杨白华眼里是怎样一番光景。   眼前的人着白衣黑裤,腰背挺直,比他还要高上几公分,然而他的干净气质,尤其是眉眼走向,竟和杨白华相差不大! 第10章 天才炮灰逆袭记(十)   杨白华犹豫半晌:“娄先生?”   “是我。杨先生,进来坐坐?”   061不清楚自己的长相,自然没什么反应,可这种淡然落在杨白华眼里却微妙地变了味道。   ……他好像早就知道自己存在,对两人的相似根本是见怪不怪。   然而杨白华却对眼前人一无所知。   杨白华本来不想多留,但这张脸让他不得不留了。   061把杨白华请进家门,招呼道:“小沅出去了,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吧。”   “我有事儿,暂坐一会儿就走。”   “赶时间?……喝酒,还是茶?”   “白水就行。”   061微笑:“这不是待客之道。还是茶吧。”   公寓里有一套功夫茶具,是程渐买回来的,因为操作步骤太繁冗,大概只用过两三回就被程渐束之高阁。   061取出和茶具,又拿出一盒上品茶叶凤凰单丛,生火、煽炉、温壶,动作轻缓优雅,透着股心定自静的从容不迫。   他已走过百个世界,装个逼不在话下。   061问:“你找小沅有什么事儿吗?”   杨白华一个晃神:“嗯?”   眼前这人和自己长得实在相似,却又全都恰到好处地胜他一筹,鼻子眼睛身高腿长莫不如是,更不用提那身一看就是浸在好家世里温养过的干净气质。   这种感觉着实诡异又叫人憋气。   061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愿多猜,便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杨白华不答反问:“小沅去哪里了?”   061说:“我不知道。”   杨白华说:“他住在你这里,你不知道他去哪儿?”   061平静道:“我是他的朋友。不是监护人,也不是狱警。”   杨白华陡然起了疑心。   他怀疑道:“小程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程沅难道跟他告状了?说自己看他看得太紧?   可他是为了程沅好啊。   程沅的哥哥程渐对他非打即骂,根本没把他当兄弟,自己不愿他跟程渐多来往,有错吗?   程沅那些朋友对他百般不满,他叫程沅远离他们,有错吗?   程沅除了音乐什么都不懂,买个菜菜贩子都专逮着他喊高两三毛钱的价,他还笑呵呵地照单全收,自己多叫他在家里呆着,不要乱跑,有错吗?   杨白华胡思乱想时,061不动如山。   061走南闯北,开过机甲,打过丧尸,见惯了各种各样的渣滓,此时心态非常平和。   退一万步说,他身为一坨数据,跟这种玩意儿有生殖隔离,没必要一般见识。   他手上动作不停,笑道:“他没跟我说什么。你该相信他的。”   除此之外他再不多解释一句,再问下去反倒显得杨白华没格调。   杨白华强捺着莫名的烦躁:“他什么时候回来?”   “看他自己高兴。”   “……你是他的发小?”   061心说,总算问出口了。   他都替杨白华憋得慌。   他把用来温杯的一杯茶水倒掉,答道:“从小一起长大,算是吧。”   能和程沅一起长大的,家世如何,可想而知。   杨白华强作镇静:“关系挺好的?”   “还可以。”   061在自己庞大的数据海里拾起一个记忆片段,补充说:“小时候他跟我打赌,说谁输了就穿裙子出去逛一天。后来他输了。”   061想到那件事,嘴角便不自觉浮出微笑。   那人换裙子的时候倒挺豪迈挺不在乎的,可出去不到一刻钟就不好意思了,脸红红地扯着小裙底死活不肯再走,怕遇见熟人。   最后还是061把他背回家的。   他全程把脸埋在061背上,羞得不敢抬头。   061每次进入回忆时,都想看清那人的脸,然而他的具体形影已经随着格式化被绞成碎片。   注意到061满脸怀恋的浅笑,杨白华后槽牙紧咬了两秒才松了开来。   ……看起来关系还真不错啊。   好在他很会控制情绪:“谢谢你这两天照顾小程。之前没机会认识你,挺可惜的。”   061将心思转回正轨,把茶杯递给杨白华,按照池小池胡咧咧的那套说辞道:“我早就出国了。”   杨白华把茶凑到嘴边吹吹:“不过我没见你们有联系,也没听小程提起过你。所以听说他要来你这儿住我还挺惊讶的。”   ……这话里带刺。   061有点明白过来了。   如果杨白华一直是这样潜移默化地诱导程沅,把他从朋友圈里剥离出来,做成独属于他一个人的娃娃,也难怪程沅在那段最难捱的时候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知心朋友。   061单臂倚在单人沙发扶手上,如沐春风地笑着,四两拨千斤地回道:“不用惊讶,我们都是私下联系。”   杨白华呛了一口水。   大约一刻钟后。   坐在一家购物中心的休息椅上玩手机射击游戏的池小池脑中响起一声悠悠的轻叹。   池小池把手机放下:“打发走了?”   061:“走了。”   池小池:“效果不错?”   061仔细回忆了一下,如实转达:“他走的时候一脸菜色。”   池小池感叹:“啊,怪不得他刚才给我打了六个电话。”   061:“你接了?他说什么。”   池小池:“一震一震的,影响我游戏手感,我把手机关静音了。”   061:“……”可以的。   话音未落,池小池懊悔地拍了一下大腿:“哎呀,早知道叫你把你们的对话录下来了。”   061笑:“想看吗?”   他把一段录制好的视频上传到共享面板上:“不客气。”   池小池深情道:“六六,你真好。”   061:“……”   行吧,六六就六六,六六挺好听的。   池小池开始研究061从现场发回的报道。   061则注意到池小池一边兴致勃勃地收看转播,一边把手拢在嘴边呵气。   程沅这个身体不受冻,虽然百货大楼里开了暖气,手掌心还是发冷。   池小池不大在意这个,061作为系统却应该有为宿主服务的自觉。   他将池小池体内的恒温系统进行数据修正和调节,顺便把一团数据流进行了重组。   很快,池小池右手边多了一只开盖的保温茶杯,热气腾腾,茶香沁鼻。   池小池:“……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家里泡的。先把茶杯进行数据化,再还原,就能带过来。不算太难”061解释,“这凤凰单枞很正宗,他没喝两口,浪费了也是可惜。还有,这种茶叶护肝明目,你睡眠不安稳,多喝这种茶对你身体好。”   池小池没说话。   061权当他是被感动了,善意地没有再开口,转而研究起面板上的现有数值来。   好感度竟然在75和55之间来回横跳,非常之不稳定。   061想,可以理解。   毕竟杨白华脑袋上一直套着个初恋光环,程沅又对他言听计从,他自然把程沅当做掌中物,可以任意搓圆捏扁。   如今凭空冒出来一个竹马光环的强敌,他对程沅的感情又不是全然作伪,心中的危机感可想而知,好感值有所浮动并不奇怪。   但是悔意值,也即完成任务的关键,还是可怜巴巴的个位数。   061有点发愁。   于是他决定看场池小池的综艺冷静冷静。   他看综艺,池小池看转播,一人一系统倒是和谐得很。   池小池捧着茶杯,品茶看戏,但脑袋里还转着刚才自己听到的那句话。   “小时候他打赌输了,我让他穿裙子陪我出去一天。”   池小池暗自耸耸肩:看来调查我调查得挺到位的,连小时候的事儿都没放过。   不过这不算什么严重的事情,池小池没准备质问系统。   他兴味盎然地研究起这段珍贵的影像资料来。   这视频是从061视角拍的,摄像头就是061的双眼,录制时间是从杨白华按门铃开始。   从这个角度,池小池判断061化出的实体起码比杨白华高个五六厘米。   虽然看不见长相,但061的举止却相当优雅,在呛过杨白华后,061还和他在软件专业上进行了一番探讨。   显然,在专业知识领域,杨白华的人脑无论如何也扛不过涉足过各个位面的061常年积累下来的庞大数据库。   只能说,杨白华尽力了。   如061所说,杨白华离开时,的确是一脸菠菜色。   池小池决定把这段视频保留下来,无聊的时候看一看,保证下饭。   杨白华驱车赶回家里时,父母还没起床,卧室里传来如雷的鼾声。   三姐带着孩子去找在市里打工的姐妹玩,小燕这两天有事忙,也没来作陪。   杨白华满怀躁郁,又给程沅打了个电话。   那边池小池正看转播看得起劲,没鸟他。   他困兽似的在客厅转了几圈,愈看这五十多平米的出租房不顺眼,转到落地镜前时,看到里面映出的人影,怒火登时丈高而起,操起沙发垫狠狠摔砸在墙上。   程沅不是说自己是他的初恋吗?那个姓娄的又是怎么回事?   如果他只是单纯的发小,杨白华可能还不会想太多,可是那张脸?那张脸!   据姓娄的说,他是在小程十四岁时出的国,从那之后就没有见过面,最多只是电话和视频联系。   但为什么在认识自己后,小程从来没提过这个人?这也太奇怪了吧。   他是不是有意在隐瞒什么?   他是不是有意在自己身上寻找某个人的影子?   杨白华越想越忿忿不平:   如果不是程沅出现,追求他,掰弯了他,自己现在说不定已经正常地和一个城市女孩结婚了,哪里需要在面对父母时战战兢兢?   程沅怎么能这么对他?   他心乱如麻,气得手抖,质问程沅的短信编辑了又删除,最终却只是发了一条“为什么不接电话”。   他倒要看看程沅怎么解释!   大概盯了三个小时的手机,他才收到一条回复:“抱歉抱歉,老杨,我去和朋友玩了,没注意手机呀。”   这个解释并不能让杨白华满意。   他正要回复质问,杨妈就说:“你盯一下午手机了,别老看那玩意儿,有辐射,伤眼睛。”   杨白华听了话,索性把手机甩到一边,打算晾程沅一会儿。   他不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得不到回应,一定会憋不住主动联系他的。   谁想直到夜半三更,他躺在沙发床上瞪着手机,也没瞪来程沅的回复。   杨白华咬咬牙,回道:“你怎么不回个电话来?”   消息发出,如泥牛入海,杨白华握着手机睡着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他的手机才重新震动起来:“我以为你没收到呢。”   杨白华差点把筷子给撅断。   等爸妈回村里去,自己一定要跟程沅好好谈谈!   杨白华既然有意晾他,池小池也不介意跟他玩玩时差游戏。   不过新短信发过去后,杨白华就没再回复。   失去了调戏对象x1,池小池颇感寂寞如雪。   然而,在两天后,池小池的正事就找上了门来。   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请问是程先生吗?”那边的人问,“我是星云娱乐的工作人员。是这样,我们收到了您寄来的母带。请问母带中的歌曲均为您的原创,是吗?”   池小池四平八稳地回答:“是。”   “那请问您方不方便在这周五上午九点到东三区劲松路18号的星云娱乐大厦来一趟?我们想为您试一下音。” 第11章 天才炮灰逆袭记(十一)   程沅的才华和能力有目共睹,然而程沅的导师却对这个学生并不大热衷。   因为他有个不小的毛病,怯场。   程沅私下里跟同学玩音乐high到飞起,水平属于一流,导师也给过他演出机会,但他自带一股天然怂的气质,每到上台,颤音走音是常有的,就连在每个毕业生都要举办的毕业个人音乐会上,他也是表现平平。   也难怪导师不照顾程沅。   对一个老师来说,与其眼睁睁看着一块璞玉注定蒙尘,无法发光发亮,不如闭上眼不看。   好在程沅本人并不大喜欢抛头露面,况且,他的家世摆在那里,如果没有杨白华这回事,他躲在幕后开开心心玩一辈子音乐也无所谓。   如果是真正的程沅,听到要试音,肯定紧张得半宿合不上眼。   池小池则淡定地给自己做了个蔬菜沙拉,顺便打电话告知程渐自己已经接到了试音通知。   061问他:“不紧张?”   “我脸皮厚。”池小池说,“还有,我是模特出身。这你知道吧?”   061:“嗯。”   “做这行需要临场反应。”池小池说,“十七岁那年,我去走秀,主题是皮草,我顺位第三出场。有动物保护组织的人不知怎么混进来,阻止抗议活动。他们跳上T台,拉横幅,阻拦走秀的模特,大喊大叫,还有念诗演讲的,特别热闹。那时候挺寸的,正赶上我上台。我刚在T台上走出几步,人就全冲上来了。”   061问:“然后呢。”   “我完全可以掉头冲回后台,但如果这样做,后续的节奏会被全部打乱,一场秀全盘崩掉。”池小池拿叉子扎起一只小番茄,“这些人有自己的信仰和想法,很好。但是我拿了主办方的钱,就得帮人把秀走完。这是职业道德。”   紧接着,他对明天的试音做出了评价:“小场面,不虚。”   061想,听起来挺精彩的。   等晚上给池小池念过书后,他可以去023那里找找有没有这段的现场录像。   今天晚上061给池小池念的是中国地理。   061还没有把中国地名和河流名报完,池小池就睡着了。   061笑笑。   池小池的成绩单上,政治倒数第二,地理倒数第一。   事实证明,这排名非常科学,因为报地名比念“物质决定意识”让池小池睡得快了十分钟。   池小池这觉睡得仍然很浅,不过对他来说已经充足。   醒来后,他觉得自己精力无限,甚至可以去帮程沅开一场演唱会。   七点半,池小池把自己拾掇干净,下楼。   程渐接他去试音,靠在车边等他,见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露出干净细长的手脖子,眉头一跳。   还没等他发难,池小池就搓着掌心溜进了后驾驶座:“真冷真冷。”   程渐啐一声,钻进驾驶座:“挺会挑啊这位老板。”   池小池推推椅背:“程司机,开车。”   程渐把外套脱下,甩向后座,盖了池小池一脸:“给我拿着。”   池小池把外套团成一团,用来焐手。   程渐看了一眼后视镜:“这衣服比你还贵。”   池小池动也不动地焐着手,厚颜无耻道:“把我当衣架就好。”   程渐:“噗……咳。”   他很少看弟弟这么活泼。   这本来是好事,但一想到这种改变是杨白华带来的,程渐就像是吞了苍蝇似的膈应。   他不介意弟弟的性向,他介意的是杨白华这个人。   是,杨白华勤奋,能打拼,对弟弟温柔,但在他心里,一家亲戚个个都排在程沅前头。   程渐承认,从山旮旯里讨食供出杨白华,杨家人实在不容易。   然而,正因为此,杨家人才是杨白华的“自己人”,捧出一颗真心的程沅,再如何待他,也是“外人”。   没有冲突则矣,一有冲突,杨白华能护着程沅才是咄咄怪事。   只是旁观者没法把眼睛借给当局者,程渐空有一腔道理,说出来却没人听,难免上火。   程渐只能抓住这短暂的机会试探:“你和杨白华怎么样了?他跟他父母说了你的事儿没?”   池小池摇头,神情难掩落寞。   程渐呼出一口气,把一句我操勉强憋了回去。   他说:“他不愿意让他父母知道你的存在,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代表什么。”   池小池抽抽鼻子,不答腔。   程渐颇不理解:“他到底哪里好?”像杨白华这样出身寒门的学子,程渐公司里一捞一大把,身上虽然或多或少都有点原生家庭的烙印,但至少都像个爷们儿,敢做敢当。   池小池很想说,我也不大理解他哪里好,结合他对程沅的所作所为,唯一能让我感到惊叹的是一堆垃圾居然能堆到一米八这么高。   然而程沅之前爱得太深,池小池不能崩他的人设。   于是他作情深义重状,说:“有一个男人,他一个月挣一万块,只愿意为你花一千;另一个男人,他一个月挣一千块,却愿意为你花999块。哥,如果是你,你选哪个?”   池小池觉得自己脑袋顶上的圣父光环熠熠生光,完全可以表演一个用爱发电。   静静旁听的061被这过期馊鸡汤熏得一哆嗦。   程渐绷着一张脸:“嗯,他有一千块钱,给你花九百九十九,剩下一块钱,你们俩张嘴喝一个月西北风。”   池小池想,这位杠姓同志,虽然你的理论我很赞同,但如果我是程沅,这会儿你已经把天聊死了。   话一出口,程渐才发现弟弟情绪不大对,和缓了口气:“……吃早饭没?”   要不是怕聊得太多影响到程沅今天的试音状态,程渐估计不会放过这个给弟弟洗脑上课的机会。   池小池蔫到了星云娱乐楼下,老远就看到有两人站在寒风中迎接,看年龄、衣品,绝不是什么助理,起码是副总监级别。   池小池跟系统交流:“这可不是一般试音歌手的待遇。”   061说:“这是程家二少爷的待遇。”   程渐也适时地开了口:“打起精神来,别紧张。”   池小池还没来得及谢谢程渐难得的贴心,就听他继续道:“我已经跟人打好招呼了。你随便唱唱就行。”   程渐很清楚自己的弟弟在这种正式场合的怂德行,所以提前跟人打好了招呼。   这颗定心丸喂得质高量足,还有点噎人。   可以想象,倘若是真正的程沅在这儿,他会是什么心情。   池小池叹了一口气:“六老师,什么时候能给我哥开一门语言艺术研究课啊?”   061:“……???”谁是六老师啊。   池小池忧愁道:“他这么说话容易被打。”   不过,进到试音室里,池小池整个人就稳了下来。   和唐欢所在的云都娱乐一样,星云娱乐罗织了一张广大的娱乐网络,旗下有无数子公司,涉及音乐、影视等方方面面,狐音乐是其旗下主打,而负责池小池此次面试的是飞狐音乐的两名副总监和一名音乐制作人,排面不可谓不可观。   他们先按惯例问了几个关于音乐的专业问题。   这几个问题哪怕是读大二的在校音乐生都能答出来,简单得令人发指。   池小池对系统感叹:“我还是第一次近距离体验潜规则现场。”   061笑笑。   这个局面看似简单,归根到底是池小池打出来的。   他带过的所有宿主都怕世界线出问题,老老实实走剧情,连体验潜规则的机会都没有。   很快,到了试音中的试唱阶段。   等候在外面、距离池小池只一面玻璃墙之隔的程渐用目光示意了两位副总监。   他们会意点头,但那制作人显然不大热衷于此,从刚才起就冷着一张脸,抱臂盯望着池小池。   如果不是听过母带,对池小池的声音感兴趣,飞狐音乐的当家制作人苏秀伦也不会特意来到这里。   但是两位副总监的叮嘱和刚才儿戏的提问,已让他逐渐丧失了对池小池的兴趣。   现场才是一个歌手的生命。   录音棚歌手太多了,不需要再多一个程沅。   池小池坐到钢琴前,掀开琴盖,十指落于黑白琴键上,心静如水。   他想,程沅,该做的我替你做过,现在轮到你了。   灵犀一动间,无数情绪涌入池小池脑中。   而在彻底被这种情绪掌控前,池小池开口说:“061,使用‘单体技能加强’卡。”   061略有诧异:“没有必要……”   池小池双手抚上钢琴:“苏秀伦在。”   “谁?”   “飞狐音乐的金牌制作人,程沅正需要这样一个人。所以程沅必须做到最好。”   这话说得理智冰冷无比,但061注意到,池小池说的是“程沅”,而不是“我”。   ……是程沅需要,不是他池小池需要。   他分得很清楚,这份才华,这份荣耀,并不属于他池小池。   池小池说:“我要让程沅看看,如果他能好好运用他手中的牌,他的命会有多好。”   061心中微微一动:“了解。”   他打开了仓库,选中了池小池要用的技能卡,点击使用。   名称:单体技能加强(体验版)   持续时间:10分钟   件数:1   品质:优良   类型:一次性使用品   所需兑换点:0(免费发放)   介绍:将原主原有的优势发挥水平增加一倍,如同加入嫩豆腐的鱼头,千滚万滚,方得鲜味。   池小池:“……”这文案让他突然想吃鱼头。   收敛过心神,池小池奏出了第一个和弦。   他唱的是《心间语》。程沅最喜欢的一首,也是连名字都被抄到唐欢CD封面上的一首。   “我愿作一本枕边书,被你细读……”   程沅一开口,苏秀伦登时坐直了身体。   那两名副总监的神情也渐渐变了。   其中一名听了一会儿,诧异地望向玻璃墙外的程渐,却发现他和自己是一样的瞠目结舌。   程沅对声音的控制力极强,那条声带宛如被神迹加持过,这样优厚的先天资本,让他完全不必在控制音准、音色上花时间,更能表达他想要表达的情感。   更遑论他的嗓音本就是一把成色上好的乐器。   池小池把演奏放心地交给了程沅,外在的一切情绪则由他来表达。   至于后者才是池小池的专业。   在没有任何排演的前提下,程沅即兴把三首歌串联在一起,对许多旋律进行了临时调整。《心间语》悠扬,《爱你》活泼,《秋思》哀伤,程沅把三种曲风渐次递进,融为一体,讲述了一个沉迷爱欲的少年的悲剧故事。   一曲终了,池小池合上钢琴盖,抬头看向玻璃墙外,对程渐露出含泪的浅笑。   程渐不懂音乐,却被弟弟这苦涩的一笑惹得心口莫名发痛。   池小池出戏很快,不过几个眨眼他就控制住了情绪,从钢琴前站起身来:“谢谢各位老师。”   池小池从乐室里出门来时,程渐一声不吭地拥住了他,用力抱了一抱。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觉得自己好像欠他这样一个拥抱,好像……如果不趁早做,有可能一辈子都抱不到了。   这亲密的动作对兄弟来说相当正常,但061却注意到,在被拥抱住后,池小池的肌肉瞬间僵硬,体温骤然升高,呼吸也略显得急促起来,似乎对这种接触抵触得厉害。   好在程渐也只是抱了一抱而已,被放开的池小池也迅速恢复了正常。   苏秀伦激动得坐不住,拉着池小池和他讨论专业,而那两名总监自知捡到了大宝贝,几乎笑成了一朵花,对程渐说:“程先生,您可太谦虚了。”   程渐努力将嘴角下撇。   ……很高兴,但还要假装不在意。   他表态道:“程沅这次发挥得还行。”   说话间,程沅进去前寄放在程渐兜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他取出手机,大写的“老杨”两字跃然于屏幕前。   程渐抬头看向弟弟,他正和苏秀伦聊得兴起。   程渐啪地一声挂掉了电话。   于情于理,对程沅而言,现在都不是接杨白华电话的好时机。   另一边,杨白华握着忙音阵阵的手机,脸色极为难看。   他送走了爸妈,三姐和侄子,专程打电话问程沅什么时候搬回去。   ……可他竟敢挂自己的电话? 第12章 天才炮灰逆袭记(十二)   和苏秀伦吃完饭,从程渐那里拿回手机,池小池才发现上头多了20多个未接来电。   程渐显然没打算好好解释,发动车子往家开,随手把锅一甩:“你手机坏了吧。”   池小池面上急得冒汗,心说我信了你的邪。   他对061说:“拦截我的手机信号。”   061:“……?”   池小池:“照做。”   061:“嗯。”   程渐眼看弟弟回打了六七个电话也没人接,又摁着手机吧嗒吧嗒发短信,无名火乍起:“他敢不接你电话?”   池小池想,程先生,你这双标双得有点过分了啊。   他哀怨地盯着程渐。   程渐话出口后才想到这桩麻烦的始作俑者是谁,再瞧到弟弟没精打采的眼睛,心里一虚,话音也软了不少:“成成成,我一会儿送你上楼去,打电话跟杨白华解释一下,行了吧。”   池小池拿脚在羊毛地垫上轻蹭。   午后阳光有些刺眼,把他偏白的肤色照得几逾透明,睫毛落金。   程渐眉峰一动。   他想到了今天在钢琴前光华万千的弟弟。那十分钟,他确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骄傲自豪。   但吃饭时,程渐一直在想,一向怯场又胆小的程沅鼓起勇气坐在钢琴前,是为了谁呢。   池小池如果知道程渐在想什么,肯定会拍着他的肩膀说,大哥,别多想了,我是为了让姓杨的配不上你弟弟啊。   他抬起头,拉拉程渐的衣服:“哥,开车戴墨镜,太阳光怪晃眼的。”   程渐从车内的墨镜盒里摸出墨镜戴好:“哟,眼里还有我呢。”   程沅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又给程渐笑难受了。   车又开了一会儿,前面不远处就是小区了。程渐说:“想想晚上吃什么,我带你去。”   程沅却没应声,眼睛直盯前方。   程渐也看到了让弟弟发愣失声的人——   杨白华站在西门入口,穿着厚重的羽绒服,脸色极其阴郁。   西门距离程渐公寓最近,如果程沅想出入,从这里都是最方便的。   程渐眼神一冷,想直接开过去。   程沅飞快扯住程渐,小声地:“……哥。”   听出弟弟语气中的祈求,程渐脸色不虞,但还是徐徐踩下了刹车。   程沅发力扭住他的衣角:“哥,你别下车好不好。……你们碰面是要吵架的。”   程渐冷笑:“我看他就是来找你吵架的。”   程沅声音软乎乎地央求:“求你了,哥。”   程渐撇撇嘴,却没再动,抱臂靠坐在驾驶座上。   程沅如遇大赦,飞快解开安全带下车,迈步朝杨白华奔去,欣喜道:“老杨!”   杨白华却没应答,脸色沉沉。   程沅略心虚地缩了缩脖子,讨好地去拉他的手:“老杨,我不是故意不接电话的。……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杨白华一把把他的手拍开,啪的一声,响亮得很。   默默开了一条车窗缝方便偷听的程渐闻声,脸色陡然变了。   程沅从没受到过这样的待遇,呆愣愣地望望杨白华,又看看发红的手背,鼻尖一酸之余,还是坚持不懈地去捉他的手:“老杨,你别生气啊,我这几天特别忙,没时间顾你,也怕联系你被你爸妈发现。你爸妈走了吗?这几天他们玩得开心吗?”   杨白华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一辆宾利。   驾驶座上的人戴着遮去半张脸的墨镜,看不清面容。   ……是那个姓娄的?   杨白华冷笑着看着程沅:“我看你玩得也挺开心的,现在恐怕都不记得家门往哪里开了吧。”   程沅很是茫然:“……嗯?”   以前程沅露出这样的表情,杨白华都会忍不住想捏捏他的脸,可现在他只有满腔的反感,压抑了几天的情绪泄洪似的冲程沅劈头盖脸地袭来。   杨白华不怒反笑:“程沅,你知不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   程沅愣了。   “这几天爸妈来,我吃不好睡不好,一直在想着咱们俩的事情要怎么跟他们说。我家就我一个儿子,我是家里唯一的希望。我和你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意味着我们杨家要断后了!你呢?你家至少还有一个程渐吧?我的心理压力有多大你知道吗?你体谅过吗?!”   程沅红了眼眶:“我有啊。我从没有逼你跟你爸妈承认咱们俩的关系……”   “你没逼,是我在逼我自己。”杨白华惨笑,“我没有根基,在这个城市里好容易站稳脚跟,配不上你。可我已经尽力对你好了。大三下半学期的时候你发烧,打电话跟我说身体难受,想喝莲子粥,大冬天我跑了三家菜市场才给你买到,熬好给你送到寝室里去;大四的时候你闲下来了,常要我陪你玩,只要能挤出时间,我哪次没有来陪过你?这半年来你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在家里留着做做饭打扫卫生,我有指责过你哪怕一次吗?”   程沅发起抖来:“……老杨,你怎么了啊。怎么突然……”   杨白华反问:“娄影是怎么回事?”   程沅一哽,目光不自觉往宾利方向瞟了一眼:“我的朋友啊,他借我房子住……”   这一眼,让杨白华这些天来累积的不甘和怨愤骤然喷发出来。   他一褪温柔的形貌,尖酸道:“他就没借点别的给你用?”   程沅脸色大变:“杨白华!”   杨白华心态失衡,穷追不舍:“你应该拿我和他比较过不下一次吧?那有没有比过谁更能满足你?”   程沅眼泪直流:“杨白华,别说了……你别再说了。”   程沅这等反应,更让杨白华以为自己猜测不假:“比较过后就觉得我没意思了吧?我穷,出身不好,还不懂你的音乐。”   程沅颤抖着摇头:“你太过分了……我如果嫌你,当初又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程渐没绷住冒了句粗口出来。   这个傻逼。   他用卸车门的气势推开车门,大步而下,顺手摘下了墨镜。   看清从宾利上怒气冲冲下来的人,刚过完嘴瘾的杨白华一口气险些噎进喉咙。   ……车里的怎么是程渐?   程渐不跟杨白华玩那些个弯弯绕,上来就是一拳。   程沅惊了:“哥!”   他伸手去够程渐的西服,像是躲在老母鸡后头的小鸡仔,但却很鸡贼地没去控制程渐的手脚。   趁着空档,杨白华又挨了一脚一巴掌,有点懵。   程渐指着他鼻子大骂:“你对我弟弟的好倒是桩桩件件记得挺清楚的啊,大三大四,有时间有地点的,你他妈是做了个备忘录,一天翻三遍?那我弟弟对你有多好,要不要我帮你算个帐?”   程沅热泪盈眶:“哥。”   杨白华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弄错了什么,心慌地看了一眼哆哆嗦嗦的程沅。   程渐啐了一口:“我弟弟住我房子碍你什么事儿了,换你这么多屁话,有本事自己给他买一栋去。”   杨白华愈加慌乱:“……程沅?你不是说这是娄影的房子吗?”   “什么娄影?”程渐横手一指:“别逮着我弟弟逞威风,怀疑的话你自己去查,查查看这里的户主姓程还是姓娄。”   “是我,我撒谎了……”程沅蹭在程渐身后,带着哭腔说,“我不敢说是大哥借我房子,只能说是借朋友的家住……”   杨白华不可思议:“……为什么要撒谎?”   程沅颤着声音说:“我用大哥的车,你就不高兴,说哥哥干涉我的生活。我要是说到他家里暂住,你会答应吗?”   杨白华脸色一白:“那……那天我看到的人是谁?”   程沅已经要站不住了,靠在程渐身上,低声道:“……他是娄影,是我的朋友。回国后他没拿家里钥匙,家里又没人,我就让他在家里暂时休息,倒一下时差。”   程渐掉过半张脸来:“什么时候的事儿?”   程沅眼里一点神采都没了:“我给你送饭的那天。……我没经你同意随便收留朋友,不大敢跟你提。”   程渐向来不掺和弟弟的朋友圈,自然不知道娄影是他哪门子的朋友:“我说我晚上去找你的时候那套茶具怎么挪了位置呢。”   杨白华惶然:“可娄影明明说……”   程沅立即反问:“他说什么了?”   杨白华哑口无言,脸一阵泛青一阵泛红。   ——“是我。杨先生,进来坐坐?”   ——“小沅出去了,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吧。”   ——“我是他的朋友。不是监护人,也不是狱警。”   ——“不用惊讶,我们都是私下联系。”   细想起来,杨白华才发现,那天他碰见的娄影从没有承认过自己是这间公寓的主人。   哪怕自己曾在言语间提及此事,他也从没有正面回应过。   杨白华心乱如麻。   那天程沅没接他的电话,还说是和朋友出去玩,实际上是和他大哥在一起?   说起来这也解释得通,毕竟他多次向程沅明确表态,少让程渐干涉他们两人的生活。   这里是程渐的房产……   娄影只是借住,两个人是朋友关系……   至于娄影跟自己长得像,大概也只是巧合,说不定当初程沅对自己一见钟情时,就是因为这张和他发小相似的脸才注意到自己……   一见钟情……   一瞬间,杨白华理智回笼,想起了那个穿着休闲衫的青年跑到自己跟前来,笨拙又真诚地大献殷勤的可爱模样。   记忆与现实重叠,眼前的脸依旧年轻,却多了茫然又痛心的泪痕。   热血回流,杨白华才觉出被揍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痛。   这处公寓清净远人,保安也都是晓事的,发现这里有骚乱,派来两个人观望了一下,发现是私人纠纷,立即退避三舍,但仍留了一个人远远盯着,以免发生进一步的肢体冲突。   羞耻和疼痛让杨白华一张白净面皮烧得发紫。   他上前一步,试图挽回:“小程……”   程渐一臂把他挡了回去:“干什么?刚才骂过人,脸一抹就打算不认了?”   杨白华朝程沅伸出手:“小程,我是来接你回家……”   程渐护着程沅往后退了几步:“小沅这些白天黑夜都在忙他的音乐,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你要还是个人,就别让他在这个时候为了处理你和他的事情烦心。”   杨白华没理会程渐,而是祈求地看向程沅,等待他的答复:“……小程?”   长久的沉默后。   程沅低着头,小声说:“哥,我想回家。我想吃陈姨做的酸菜鱼。”   杨白华整张脸僵成了一块铁板。   程渐则心疼得一抽,握住了他的手:“好。走。”   上了车,程沅就像是累极了,抱着靠垫揉了揉:“哥,我困,想睡了。”   程渐重新发动车子:“我还不知道你的德行,一遇事儿就扛不住:今天要试音,昨天没休息好吧。睡你的,我给你把车开稳就是。”   程沅把脸埋在靠垫里:“谢谢哥。”   他没再说话。   在一片寂静中,程渐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他记得今天爸妈都在家。   电话刚一接通,程渐便开口道:“妈,小沅被人欺负了。我晚上带他回家。具体情况我回去说,让陈姨现在去买条鱼吧。”   静静趴伏在后座上的池小池,抿着嘴轻轻一乐。   ……成了。 第13章 天才炮灰逆袭记(十三)   程渐跟父母打过招呼,因此回家后的池小池并未遭到盘问。   他关了手机,把自己锁进房间,拿Xbox玩飞机大战。   据他所知,程渐有和程沅打游戏的习惯。   这位年轻的总裁先生只玩飞机大战,因此这台游戏机里所有飞机大战的记录几乎都是兄弟俩留下的。   程渐如果能腾出空来,八成会来找他切磋帮他减压。   虽然说情绪会影响手感,但池小池的手残程度显然已超出了情绪影响的范畴。   打了一个小时,池小池的分数还在五十名后徘徊,连排行榜都挤不上去,眼前一闪一闪的都是小飞机爆炸的特效火花。   他一甩手柄,跟061抱怨:“眼睛痛。”   061想了想,去扒了一下音频库。   很快,池小池耳边响起字正腔圆的女声:“为革命,保护视力,预防近视,眼保健操,开始。”   池小池:“……”您可歇了吧您。   061说:“我知道你想尽快适应程沅的生活,但不用这么努力。”   池小池满不服气:“我小时候打游戏可厉害了。”   061:“……好好好,厉害。”   池小池又说:“这手柄太老。”   061:“嗯,是有点老。扫描的出厂信息显示已经用了两年了。”   061这么附和,等同于池小池铺了台阶,还捎带手铺了层红毯。   可这样一来池小池反倒觉得有点没意思了。   他沮丧地往后一倒:“好吧,我是手残。”   061温和道:“做个眼保健操总还是可以的吧。”   池小池:“……”   在系统指导下,池小池做了一套眼保健操,又练习了一会儿,估摸着快到晚饭时间了,才乖乖下楼来。   二老已经等在楼下。   他站在楼梯上,对饭桌前的程妈叫:“妈。”又转向程爸,“爸。”   程沅看上去好端端的,没哭过,眼里却有睡眠不足熬出的血丝,看起来倦得很,茫茫然找不着焦点。   程妈鼻子一酸,别过脸去。   程爸往程沅坐惯的椅子上一指:“……坐吧。”   这时候,陈姨从厨房里端出一盆热气腾腾的鱼片,豆芽饱满,酸菜脆爽,鱼片亮晶晶地卧在滚鲜汤汁里,肉质细嫩,鲜汤金黄。   程沅眼睛发亮,登登几步跨过去麻利接过,刚把鱼片放稳在桌面上就拿勺子捞了一块,塞到嘴里,烫得嘘嘘直吐气。   程渐从厨房转出来:“又没人跟你抢!多少年没吃着肉了你?”   程妈又心疼了:“没事儿,别着急,坐下慢慢吃。”   鱼肉火候正好,入口即化。   程沅咂咂嘴,很是满足:“我以后去哪儿都得带着陈姨。”   陈姨笑:“好,等小沅出息了,小沅去哪儿阿姨都跟去。”   这话说得不假。   程沅自杀后不久,在程家做了二十几年保姆、看着程沅长大的陈姨就心脏病发,跟着去了。   临死前,她的神志已经不清,嘴里却还叨念:“我找小沅去。我给小沅做酸菜鱼。他有好几年没吃上了。”   程沅把棉质睡衣的袖口往上挽了两挽:“陈姨给我做鱼,礼尚往来,我也给陈姨做两个菜去。”   陈姨急忙去拉他:“哎哟祖宗!想一出是一出!其他菜马上就好,好好坐着,弄一身油烟味又得洗!”   程沅转头去求助:“哥。”   程渐一想到程沅的手艺,竟然觉得口水上泛。   自从上次程沅给他送过饭,他再吃公司食堂的饭菜总觉得味儿不对。   他摆摆手:“你去吧。厨房里还有鸡块和一点松茸,自己看着办。”   得了程渐命令,程沅马上抢了陈姨的围裙。   陈姨有点担心:“可别把锅给烧糊喽。”   十数分钟后,程沅端菜上桌。   他用辣椒把鸡块炝得香嫩金黄,盛进深腹大盘,又在上头浇了收好的汤水;黄油则把松茸烘烤得鲜汁流溢,切片后漂亮地摆成伞状,嚼起来口感肥厚,如同食肉,再加上一道清炒油麦菜,热热闹闹摆了一桌。   程妈和陈姨都看呆了。   程沅拿围裙擦擦手,对自家老爸说:“爸,尝尝。”   自从接替了程沅的身体,池小池从没给杨白华做过一顿饭。   第一,每个人的手艺不同,做出的菜滋味各有差异,杨白华一旦发现菜的口味和以前有所不同,难免会生疑。   第二,池小池只愿意给值得的人做饭。   一家人坐在热气腾腾的餐桌前,程渐和程爸讨论最近公司的一笔账目,程妈关心程沅的面试过程,陈姨不住给程沅夹菜,怕他吃不饱。   彼此的脸在家常菜的腾腾热气下变得有些模糊,但却温暖异常。   一顿饭吃到最后,桌面上几乎不剩什么菜了,程渐还用蒸馒头蘸了汤汁吃,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饭后,陈姨把妄图洗碗的池小池赶回房间。   他刚一回到房间拿起游戏机,程渐就敲了门。   程渐本不是来打游戏的,但看到电视上没来得及关闭的游戏界面,他难免技痒,提议道:“来一盘吧。”   池小池:“好啊。”   池小池外表稳如老狗,内心慌得一批。   他在心里对061哀叹:“……完了。”   061说:“不慌。”   池小池没去管061的安慰,开始悄悄编排借口。   ……失恋使我黯然神伤,心伤使我手残晚期。   两人在电视机前坐下时,池小池突然听061说:“你别害怕,是我。”   池小池:“?”   很快,一种温暖又干燥的感觉覆盖上池小池的双手,像是有一双手握了上来,但用肉眼却什么都看不到。   池小池一个哆嗦,手柄差点没拿稳当。   那双手的主人很擅长安抚,轻轻捏捏池小池的手掌虎口,把他微微发抖的手拢在掌心,声音温和如水:“没事儿,交给我。”   061说交给他,就是彻彻底底交给他。   池小池完全不需要动,握住手柄就行。一双不存在的、触感修长柔软的手握住池小池的手,代他操纵。   那双手快得惊人,池小池感觉自己一双手几乎要在他的牵引带领下闪出残影来,061操纵的小飞机也在枪林弹雨里飞速挪移,准确狙杀着每一个敌人。   然而,那些敌人连同飞机本身渐渐变成一个个密集的色块,爆炸的光影在池小池眼内虚化,变成一滩五彩斑斓的油漆状。   池小池表情如常,手心却已开始发冷出汗,被061握住的手掌心里像是炸了个蚂蚁窝,又痒又难受。   一局下来,池小池轻而易举地破了最高纪录。   他转过头对程渐笑:“哥,你手生了。”   程渐性格要强,刚想说翻盘再来,一转头看到程沅一脑门子细汗,顿时一惊,伸手去抚他的额头:“怎么回事?”   池小池往后一躲,小声说:“可能是吃得有点撑,胃不大舒服。”   程渐立即忘了游戏的事儿:“看看你这点出息。我去给你拿点药。”   池小池说:“没事儿,别叫妈担心。我躺会儿就行。”   程渐还是不放心,把他扶到床上,说去给他拿点消食片,旋即转身推门离开。   估摸着程渐这会儿已经到了楼下,池小池起身,冲进厕所剧烈呕吐起来。   061声音一变:“池先生……?”   池小池根本腾不出嘴来回答他,吐得脸色煞白,胃部像是只被人抽拉到反面的手套,翻江倒海,一抽一抽地痉挛抽动。   等到能喘过气,池小池第一句话就是表达惋惜:“……好不容易吃的,全吐了。”   061有点手足无措。   实际上,他根本用不着手把手帮池小池代打。   只要用病毒侵入游戏系统,哪怕池小池用脚趾头打,他都能给池小池刷出个百万高分。   但他想做个试验。   事实证明他判断得没错,池小池有肢体接触障碍,但061没想到会是这么严重。   难怪这几天池小池像十字坡孙二娘似的,动不动就把杨白华麻翻,甚至不惜耗费好感值。   吐干净后,池小池拿水漱了漱口,靠在洗手池边缓神。   061道歉:“对不起。”   池小池抹抹嘴:“没事儿,我看厨房里还有点糯米粉和米酒,半夜我再去给自己做个加餐,做个酒酿小圆子。”   饶是知道池小池现在不舒服,061闻言仍有些忍俊不禁:“不是这个问题。……你这是怎么回事?”   只是碰碰手而已就吐到胃痉挛,明显是心理问题。   池小池轻描淡写:“老毛病。”   061问:“你走秀拍戏,难免会和别人有肢体接触的吧。”更何况还有吻戏床戏一类。   池小池说:“没事儿,我一般能撑到转场。”   061:“……”   池小池还挺自豪的:“吐啊吐的就习惯了。”   061问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池小池抬头看镜中的程沅,眼睛里透着薄薄一层水雾,特招人疼,但池小池万事不在乎的表情把这种可怜可爱冲淡了不少。   他走出洗手间,没找着烟,就摸了一盒巧克力pocky出来,叼了一根衔在嘴里:“六六老师除了给我念书,还负责心理疏导啊。”   ……这就是不愿意说了。   061叹气:“抱歉。以后我尽量给你挑一些不和攻略对象感情太深的世界线。”   池小池发自内心地赞美:“六六,你真可爱。”   061:“……”好好好,可爱就可爱吧。   为了安慰池小池,061说:“我存了刚才那段游戏的实况录像。”   池小池立即来了精神,摩拳擦掌道:“快快快,发给我。”   061想你要是发给程渐,被打我可管不了,然后老老实实把录像打包发送到池小池的手机和终端光脑里,一式两份。   池小池开机。   杨白华发来的九十多条微信消息和拨来的三十多个电话全部被他无视,在滴滴滴的恼人提示音中,保存了录像。   他开心地看了一遍:“这是我个人的一小步,却是手残人士前进的一大步。”   他又说:“等我回现世,把这个录像拷给我。”   061:“嗯?做什么?”   池小池说:“我去给娄哥扫墓,把这段视频做成光盘烧给他,让他看看,有六六老师带我,现在我不是手残了。”   061失笑。   池小池这人怪得很,遇事时理智无比,一步步算计布局,但偶尔又流露出一些执着的孩子气。   061很珍惜这份执着。   池小池可能是他走过一百个世界、唯一有可能回到现世的第一人。   池小池就这么在家里住了下来,该吃吃,该喝喝,偶尔上微博跟自己的粉丝互动,发一点写歌的日常和自弹自唱的小视频。   以前程沅从不在微博上露脸,用池小池的话来说,这简直和守着金矿啃窝头一样浪费。   他po了段自己弹吉他的视频上去,第二天起床,涨了两千多粉,而且还在持续上涨中。   “!!!妈耶博主这么可爱的吗!”   “求嫁!或者求女装!”   “……楼上什么取向?”   “我以前一直以为@程沅是靠才华吃饭,现在你告诉我其实可以靠脸?[狗头][再见]”   池小池挑着几条留言回复了一下,继续不定时发他的写歌日常。   不过自从他露脸后,他的微博下就多了一大队各种排队型求照片的。   池小池对061说:“你看,很多人嘴上说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可没有好看的皮囊,谁愿意花时间去了解有趣的灵魂。”   061觉得这话有点没道理。   他当初接收池小池的时候也不知道池小池长什么样子,还不是觉得他蛮有意思,才会去找023搜关于他的消息。   但061看着池小池蹭蹭往上涨的粉丝数,觉得自己的话没什么说服力,索性闭嘴。   某天,池小池下楼来拿水果,听程妈妈在客厅里兴高采烈地跟老姐妹打电话:“分了分了,真分了。那姓杨的小伙子我瞧着他总是不顺。……我也不是看不起穷人,老程他爸现在不还在养鱼?可门当户对四个字真不是随便讲讲的,小沅跟杨白华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何必非要凑一堆?”   池小池笑笑。   他悄悄折回房间,不打扰程妈妈恨不得满世界撒花的喜悦。   但杨白华并不想跟程沅断。   这么多年过去,感情基础摆在那里,不是说没就没的。   杨白华发现无论如何都联系不上程沅,只能各种视奸程沅微博,每当程沅发表新微博时,他都要暗搓搓地点个赞,同时不断发出信息示好,问他有没有消气。   没了程沅做饭,没了他的悉心照料,没了随时随地响起的钢琴声与歌声,杨白华忽然发现他的生活整个不对劲儿了,工作时浑浑噩噩,时常有一只小程沅跳出来兴风作浪,让他精力无法集中,前前后后出了不少错,还被主管拉去骂了一通。   一开始,杨白华还是有自信的。   程沅不过是一时赌气,他那么爱自己,一定会回来的。   然而,一周过去了,半月过去了。   勉强捱过20多天,杨白华终于受不住了。   他怎么还没回来?   难道他是被家人扣住了?出不来? 第14章 天才炮灰逆袭记(十四)   杨白华受不住一闭上眼就是程沅,受不住去猜测那无穷无尽的可能,可程沅住在父母的别墅里,各项保全设施绝对对得起那每年高昂的物业费,程沅本人又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给他一架钢琴他能一月不出门。   杨白华一咬牙,去找了程渐。   程渐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杨白华堵住。   听完他的来意,程渐用看无机物的表情打量了他一番:“想要小沅回去?”   程渐和程沅气质虽是天差地别,五官却有相似,被这张脸这样鄙夷地瞧着,杨白华心里格外难受不安。   他提起一口气:“我会对小程好。我……”   程渐打断了他:“跟你父母说清楚你跟小沅的事情,我让小沅考虑考虑。”   杨白华刚提起的一口气噎在了喉咙里。   程渐冷笑:“怎么?不是说会对小沅好吗?”   程渐气场太足,面对他杨白华难免磕巴:“小程答应说……说会给我一段时间,让我处理这件事,他会和我共同面对……”   程渐很想说给你妈个大肘子,但现在他已经不想骂杨白华了,省下这点口水做什么不好。   他一摊手:“现在时间不是很充裕吗,去吧,什么时候处理好,什么时候再来找我。不过下次来记得预约,别窜出来来拦我车,撞死了算谁的?”   他再没给杨白华逼逼的机会,一脚油门踩出去,只恨这车子用了环保系统,没法喷杨白华一脸尾气,深以为憾。   出过气后,程渐一度担心左右杨白华万一破罐子破摔,跑来公司宣扬他跟程沅的二三事。   但事实证明,杨白华不仅是安静如鸡,简直是安静如鸡蛋。   对此,嗑着瓜子的池小池表示情绪稳定,并一针见血地对061说:“杨白华可比我哥要脸多了。”   061仔细把这句话分析了一番,一时分不清池小池究竟是在黑谁。   池小池又说:“六六老师,唐欢的新专辑快发表了吧。”   061早已经习惯了这个和Tony老师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称呼,确认了一下后答道:“是。一周后是唐欢出道五周年纪念日,和原先世界线一样。”   这里的唱片业发展状况和池小池所在的世界相差不多。   因为盗版横行等种种原因,唱片业从十年前起便无可避免地滑向萎靡,歌手不得不开发副业,参加综艺节目,或是干脆从商,专心做音乐的愈来愈少,精炼的、只收纳3至5首歌的EP大批量出现,逐渐取代专辑成为音乐市场的主力军。   特地选在出道五周年推出“转型之作”,并配合大量广告投放和宣传,云都娱乐对这回唐欢的重视可想而知。   池小池登陆上了程沅的微博。   微博的开屏页面都是唐欢甜美的笑颜,他直接点跳过,进入自己的主页面。   这些天他在微博上挺活跃,粉丝数已破万。   昨天晚上他发了条微博,说为了庆祝粉丝数量破万,他打算开个直播,并随机抽取三位幸运用户,送他们一人一首歌,这歌都是他之前练习时改写的习作,请个人收藏,切勿商用,云云。   微博发出25秒,马上有人回复:“沅沅直播露脸吗?”   池小池说:“露露露。”   最后,此条微博转发量超过两千,大多数都是为了舔颜而来。   这个数字很让池小池满意:“刚刚好。”   他抽奖、开奖,挑了个流量较大的直播网站开了房间,等待晚上八点钟开始直播。   061问:“房间名起什么好呢。”   池小池想也不想,随手打了个名字上去:“怎么样,棒不棒?”   061凑上去一看,“楼台倒影入池塘”。   061:“……”   池小池挺骄傲的:“我所有的社交账号都叫这个。”   061:“……”   池小池说:“六六老师,你怎么不理我了。”   061想,你想让我说什么,是劝你不要太执着于已死之人,还是提醒你这个名字有点污?   不过他还是说:“挺好的。”   在等待期间,池小池打了一盘飞机大战,还没见到第一关的boss就被小兵灭成了一朵烟花。   他百无聊赖地表示:“好想念我的卡牌。”   061一笑。   池小池最满意061的声音设定,温润里带一点点恰到好处的沙,尤其是在睡觉前,他念书的声音会随着池小池精神的放松进行细微的调整,有股睡意朦胧的惺忪感。   以他的嗓音质感,完全能胜任午夜电台男主播。   池小池也是在演艺圈里摸爬滚打十年的老油条,听到他笑,还是忍不住耳朵一麻。   他问061:“笑什么?”   061说:“其实两天前023就把东西传给我了,只是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给你。想来想去,还是给你好了。”   池小池:“什……”   他没问出口,因为他看清显示屏上多了一个看起来颇眼熟的APP图标。   ……魔神召唤。   池小池戳开,账号还是自己的账号,507个英雄静静躺在背包里,还差6个就集齐了。   061温和道:“023费了不少功夫才定位到你的手机。他对波段进行捕捉,直接连入了系统。你放心,服务器还在你原来的世界,就是因为讯号不大灵敏,对战的时候会有点卡,好友功能也会屏蔽。”   池小池非常感动:“六六老师,你真是我亲班主任。”   061轻咳一声:“池小池同学入学以来表现很好,这是奖励。”   虽然从理论上来说,池小池在现世的记挂越多,他越有可能选择返回现世,但061一向相信,有奖励就有进步。   果然,刷完日常任务、心情不错的池小池终于对061提及他的计划了。   “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想破局,分为上策,中策和下策。”池小池说。   061:“嗯。”   “下策,就是按照原剧本来,由他妹妹偷我的歌,让杨白华对我有亏欠,我再装装可怜,闹闹自杀,杨白华不是什么丧尽天良的人,这一百悔意值东拼西凑我也能给凑出来。”   061:“……”   这么说,他带过十个人,十个人用的都是下策。   毕竟这是陌生的世界,又是别人的生活,执行任务的人不敢擅自脱离原世界线,只想求稳。   池小池评价道:“这样的确能完成任务,我也能做到。但我会不爽。”   061深以为然。   他作为系统,成日里看着任务对象被渣攻欺压得惶惶不可终日,搏尽好感度,只为了最后死遁时看到渣攻不可置信的表情能爽上个几秒钟,怎么算都亏得慌。   061问道:“那中策呢。”   池小池看了看表:“不急,慢慢来。”   八点钟,池小池坐到了电脑前,对观众们打招呼:“看得到吗?”   直播间人数不是很多,加上网站自带的流量,也就两千多即时点击,三百多人在线观看,对一个新人来说已是非常不错的数字了。   池小池开了录制软件,抱着吉他,抿了一口水润过喉咙,自弹自唱起来。   才听了个开头,以为自己猜中了池小池策略的061陡然一怔。   池小池唱的不是那三首demo中的任何一首,而是他还在杨白华租房里住时常常挂在嘴边的几首调子,加上他速填的歌词,唱出来悦耳至极。   ……倒真像他在抽奖微博里提到的那样,只是练习之作。   061略有困惑。   池小池又搞直播,又问唐欢新专的发表时间,难道不是想提前把音乐发布出来,先声夺人,打唐欢方一个措手不及??   不管061怎么想,池小池始终心稳手稳,清唱时笑意淡淡,乐器一样的声带从容自如地振动,尤其是在没有歌词、凭意低吟浅唱时,人声几乎要与吉他声融化在一处。   061虽然无实体,但360度无死角的图像接收器能让他看到一切。   程沅的脸自然是英俊,可池小池的自信才真正让他整个人焕出迷人的光彩。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光彩呢?   ……好像对别人没有需求感,不需要讨好任何人,甚至不需要任何人,就能过得很好。   061索性不再多想,只专心看着青年在镜头前的表演。   直播间里已经是讶声一片。   “卧槽竟然不是修音党!”   “66666。”   “本来是个吃瓜的,但现在已经开始羡慕抽中奖的幸运er……”   “我是新来的,这是哪个唱见主播?很有名吗?”   刷礼物的也有不少,虽然零零散散的,但架不住人越聚越多,十几分钟后,在线观看人数破了八百。   池小池放下吉他,喝了两口水,平静道:“欢迎各位点歌啊。”   061觉得池小池有点奇怪。   不管是他上次去试音,还是开直播,话都挺少,不大像池小池人皮骚话多的风格。   如果说试音的时候有程渐在,顾忌着程沅的腼腆人设不能放得太开,在网上,没人认识他,总能稍稍放飞一下吧。   但很快这个问题就得到了解答。   061顺手扫描了一下在线观看的用户终端,发现关注着池小池直播间的,有一个信号源属于杨白华,还有一个信号源来自楼下。   061:“……”emmmm。   杨白华的用户名是“白桦树”,一句发言都没有,倒是在他唱完三首歌后,打赏了一艘游艇。   给主播刷游艇以上礼物的用户名,会在分频及主频页面靠上的打赏信息栏里滚动播放,高价位的礼物刷得多了,主播的经验值和收入也会随之水涨船高。   有人羡慕嫉妒恨:“我靠,现在的新人主播都这么能打的吗。”   还有人提醒池小池:“房管的位置还空着,不然就给‘白桦树’吧。”   这条信息刚刷过,楼下的那个信号源就有了动作。   “家有蠢弟给楼台倒影入池塘打赏别墅x1。”   “家有蠢弟给楼台倒影入池塘打赏游艇x1。”   “家有蠢弟给楼台倒影入池塘打赏跑车x1。”   这不是刷了一遍,而是每个刷了十遍。   顿时,打赏信息里滚动的全是“家有蠢弟”的信息。   整个直播间陷入了短暂的静默。   紧接着,一排排问号和感叹号霸了屏。   池小池对061感叹:“程渐这名字起得真耿直。”   061轻轻一乐:“哈。”   池小池刚想问061在笑什么,就看到新一轮刷屏。   “061给楼台倒影入池塘打赏超级火箭x50。”   ……一个游艇折合人民币1314块,别墅2000,超级火箭2222。   满屏的问号和惊叹号已经把程沅的脸完全遮住了,也将池小池一瞬间的错愕表情挡下了。   061说:“虽然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你既然做了这个直播,宣传和影响当然应该越大越好。”   话是这么说,但061只是觉得池小池的表现值得这么多礼物而已。   池小池回过神来:“玩这么大啊。”   061诚实道:“反正对我来说,数字就只是数字而已。”   池小池:“……”这个逼装得我给满分。   系统大法好,带我享温饱。   程渐一时也被这个数字震撼。   生平头一次有了被人用钱砸脸的感觉,程大哥心情略有些复杂。   池小池对直播观众解释道:“是我的朋友和大哥在乱。哥,别闹了。”   程渐手一抖。   我靠,他怎么发现的?   程渐马上退出直播间,但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暴露了,再躲躲藏藏也怪没意思的,很快又鼓起勇气重新进入直播间,公事公办地发表了一条评论:“嗯,唱得不错。”   但顶着个“家有蠢弟”的昵称,又一口气刷了大批礼物,程大哥的高冷形象已是荡然无存。   看着漫天漫地的“捕捉一只宠弟狂魔”、“主播真白富美”、“前面等等难道不应该是高富帅吗”、“霸道哥哥爱上我”的神奇弹幕,程渐招架不住,溜了。   被这两人先后一搅合,最早一咬牙刷了个游艇、试图引起程沅注意力的杨白华反倒成了路人甲。   他已顾不得肉痛。   “061”的数字ID,烙得杨白华眼睛剧痛。   “61”,谐音难道不是娄影?!   自己不在小程身边的时候,究竟是什么人陪着小程?   下了直播,池小池伸个懒腰,把自己砸在柔软的大床上,由衷赞美道:“六老师,你真是个好系统。”   061笑道:“你就当是贿赂吧。”   “贿赂什么?”   061说:“跟我解释下你的计划怎么样?”   “哪个计划?”   话一出口,池小池便反应了过来,盘腿坐起,修长双臂撑在身后:“你问吧,我看情况答。”   “50个火箭,还不够买一个有问必答吗?”   池小池很见过世面,单手支颐,懒洋洋道:“我原来的出场费打底可是100万。”   既然池小池这么说,061就抱着随口一问的心态开口问道:“你的上策到底是什么?我还以为你今天会唱《心间语》,提前发表新歌。”   池小池笑:“六老师,你也太甜了。我签的是首发约,在别的平台上提前发表,苏秀伦还不把我撕了。”   061:“那……”   池小池的嘴巴是当真严密,50个火箭都轰不开:“……等七天后你就明白了。” 第15章 天才炮灰逆袭记(十五)   061和程渐的操作,让池小池一路直冲上了直播网站的本周排行榜榜首。   苏秀伦主动联系了池小池,问需不需要趁势推广炒作一波。   程沅的家世和实力放在这里,又有苏秀伦保驾,自主权当然比星云旗下其他歌手更多,不然炒作不炒作,怎么轮到他说了算。   池小池扮演的小萌新程沅,很是犹豫了一番。   后来他委婉地表示:“不要太张扬就好吧。原本这次直播只是粉丝福利而已,炒得太凶,味道就变了。”   苏秀伦松了一口气。   倘若程沅一味清高,坚持不肯配合炒作,他也不能奈他如何。   只是这样的话,公司可能会对程沅的价值和待遇重新进行评估。   唱片市场极为残酷,选择走这条路,却经不起商业检验、或是拒绝商业,最终都会成为商业的弃子。   ……好在程沅拎得清。   应程沅要求,各大论坛和社交媒体都没有过度参与联动,只有几个质量还行的音乐类营销号赞美了一波他的唱功。   网上有无数时事八卦热点,这次推广程沅也只不过是星云娱乐的初试水而已,获得的反响已算尚可,不过一天,程沅的直播热度就被其他纷杂的碎片信息掩盖了过去。   七天后,唐欢新歌在各大音乐平台推出,同时,各种早已拟定好的营销软文雨后春笋似的冒出。唐欢的微博封面换成了新专封面,还打上了五周年的特制logo。   和这种燎原之势、无孔不入的推广相比,池小池前几天折腾出来的那点热度还不够烧开一壶水。   唐欢新歌的全网发布时间定在上午九点整。   眼看时间快到,池小池却并不太感兴趣,躺在床上做他的卡牌每日任务。   061问:“不去听听吗?”   池小池一耸肩:“早晚都能听到,不急。”   061出于好奇,成了唐欢新歌的第一批听众。   几分钟过后,061恍然大悟:“这……”   池小池头也不抬:“嗯哼。”   061:“这不是程沅写的歌。”   池小池认真打游戏:“七天前我就跟你说过不是。”   “听起来很像你直播时唱的歌。”   “就是直播时候唱的歌。”   061:“但杨小燕怎么会偷到这个?”   池小池操纵着卡牌英雄吊打对手,这种不需要操作、只需要战术的游戏对他这种手残可以说非常友好。   他说:“六老师,我可是受害人。不要问我她怎么偷错了,该问她为什么要偷。”   话音落下几秒,屏幕上跳出了Victory的提示,积分排行榜上“楼台倒影入池塘”的ID前进一名,跳至第一。   池小池把手机一扔:“哈,荒废这么久,终于把第一抢回来了。”   他心情好好地伸了个懒腰,说:“只要她偷了,只要她卖出去了,只要被唐欢用了,那她就等死吧。”   唐欢身在云都,又正值红火,难免会有看不过眼的对家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更何况,这回她可供人拿捏的尾巴可不算小。   新歌发布半小时后,一个营销号率先提出异议:“没人觉得唐欢的新歌有点微妙吗?建议你们搜搜@程沅七天前的录播,有惊喜。”   有人看到就去搜索,并纷纷表示自己真的发现了惊喜。   这下唐欢的粉丝不干了,纷纷下场。   “你们耳朵聋了?哪里有像?”   “就是几个音有相似也算是抄袭?这锅我们家不背!”   “爱我中华还像哈利路亚呢!这种巧合也能拿出来黑一波,服气。”   云都娱乐也在第一时间接到了这个消息。   起初接到通知、没听到歌时,唐欢的制作人钟宇还以为是有人刻意构陷,发短信安慰唐欢:“没事,不算什么,现在网上多的是裹乱不嫌事儿大的,你这五周年前期宣传做得很漂亮,难免有人看着眼热。”   然而,等他搜索到池小池的录播视频,将被特地点名的抄袭片段听了不到半分钟,钟宇的脸渐渐变青。   他强忍满心惊悸,点开下一首,又听了一分钟。   旋律虽然经过了微调,但凭钟宇的专业水平听得出来,唐欢的版本简直就是扒下谱来,把程沅在录播时唱的歌重新制作了一遍!   更何况,那抱着吉他清唱的俊秀青年,嗓音条件比唐欢优越了起码两个档次,完全是外行可见的差距!   怎么回事?   唐欢的音乐早就开始制作了,为什么七天前会在一场直播里披露?   是音源泄露?还是卖歌的人出了问题?   买歌卖歌这种事儿,早已成了音乐商业市场中的潜规则。   唐欢并不是唱作俱佳,嗓音条件也算不上一流,中等偏上而已,但出色的外貌的确赋予了她超乎寻常的商业价值。   圈内不乏唐欢这样的商业歌手,但优秀的作曲人实在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唐欢的地位,属于上不着天、下不挨地那种,真正出色的作曲人轮不到她,次一等的作曲人她又瞧不上。   后来,云都又开始主推她“音乐才女”的人设,号称大部分的歌都是她自己创作,实则是四处买下歌曲,堆砌她的才女形象。   这张五周年EP,两首主打是花了高昂价格,由名家作曲,其他三首都是公司从买来的歌曲中精心遴选出来,特意贴合了这次转型的主题。   最关键的是作曲人一栏,填的都是“唐欢”。   制作人发了大脾气:“查,给我查!这两首被扒出抄袭的歌是谁送来的!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事一经披露,艾特程沅微博求解释的人太多,池小池不可能看不到。   很快,他发了条微博。   面对如山如海的质疑,池小池没有正面回答哪怕一个问题,给出的不过是言简意赅的五个字。   “……持续关注中。”   放下鼠标,池小池开始转笔。   转笔是他的一项绝活,当初是为了贴合一个电影角色的人物形象,他特意学的。一支笔能被他转出二十来种花样,千影百形,流畅自如。   061已大致猜到了池小池的所有计划:“你从还住在杨白华家里的时候就给他下套了。”   池小池纠正:“准确说来,我从一见面开始就给他下套了。”他补充道,“你可以回忆一下,和杨白华第一次见面,上车后我对他说了什么。”   061去翻了一下记录库,不禁讶然。   当时,二人谈及去火车站接杨白华父母的事情。   杨白华对此有意规避,神情不悦。   开着车的池小池自然岔开话题道:“那我给你放我新写的demo吧。你是我第一个听众,好不好呀。”   他的态度太过随意,以至于061直到事后回顾,才发现问题在哪里。   池小池放的纯音乐,根本不是《心间语》、《爱你》或《秋思》中的任何一首,而是他七天前直播时唱的歌!   061不解:“从你进入任务世界,到和杨白华见面,不过几个小时。你是从哪里拿到这三首歌的?”   ……难道是程沅以前的习作?   池小池态度非常无所谓:“抄的。”   061:“……啊?”   池小池说,“当时时间不够,我直接下了那三首歌的纯音乐版,放给杨白华听;后来我用程沅的能力把这三首歌做了简单的调整修改,又发给了杨白华。”   杨白华那几天来来回回听到的都是这些歌,他当然以为,这三首歌就是程沅新写的demo。   061不解:“所以为什么要绕这么大的圈子……”   “为了这个。”   池小池暂停笔端,一指电脑屏幕,上面显示着云都娱乐唐欢工作室在1分钟前发出的声明。   事关紧急,云都的声明出来得自然格外快一些。   唐欢工作室先对唐欢的歌迷致以道歉,随即表明态度,说此事正在调查中,有可能出现了音源泄露的问题。   “音源泄露”这个理由着实找得不错,让唐欢摇身一变,反成了受害人。   池小池抚一抚下巴:“哦,云都现在还想保住唐欢的才女人设。”   061说:“先立住舆论,到时候他们可以慢慢公关。可是他们怎么能确定一定是音源泄露,而不是别的?”   池小池笑:“当然是因为他们联系上杨小燕了。”   061豁然开朗。   ……受到杨白华的误导,在杨小燕的认知里,她偷出来的是池小池原创的demo。   只要她能让杨白华稳住程沅,这脏水千回百转,到头来还是能泼到程沅身上去。   池小池说:“……可是,谁说从我这里传出来的歌,就一定是我的歌呢?”   他在抽奖微博上倒是提过一嘴,说给粉丝的这几首歌是经改写后的歌,请勿商用。   当然,他没说这歌是他自己写的,也没说这歌不是他写的,最终解释权始终在池小池这边。   池小池说:“……想听听中策和上策吗?”   061失笑。   池小池这劲儿劲儿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他温和道:“洗耳恭听。”   “中策,是我把程沅的歌让杨小燕抄去。”池小池说,“到时候事情闹出来,会变成星云和云都两大公司的较量。有星云和程渐在背后支持,我吃不了大亏。”   池小池顿了顿:“……但如果这样做,究竟是谁抄谁,就会变成一笔扯不清的烂账。当然也有好处,流量时代,不怕黑点,怕的是没有话题度。如果采取中策,程沅和唐欢大概会被从此绑定,提起程沅的时候必然会提起她。作为一个籍籍无名的乐坛新人,能攀上唐欢、和她相提并论同屏出现,在很多人看来,应该是程沅的幸运吧。”   061摇头。   这样做的确会把一切搅弄得扑朔迷离。   “而在我的上策里,程沅会被彻底摘出去。抄袭的不是他,被抄袭的也不是他,他只不过碰巧改了几首歌,碰巧被杨小燕偷了歌,碰巧卷入了这场抄袭风波里。他的歌,他的人,都是干干净净的。……对了,还蹭了一把热度。”   061忍不住笑出了声:“挺好的。就是差点儿意思。”   池小池反问:“差在哪儿?”   061说:“……抄别人的歌,把无关人员扯进风暴里,终究不大好。”   “在我的计划里,没有什么无关人员。”池小池拿笔尾点着自己的太阳穴:“……记得吗,在程沅的故事里,还有一个人,可是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嗯?”   池小池提示061:“那个唐欢的铁粉,追着程沅骂,把舆论推向最高潮的人,你记得吗?”   061一愕。   “他虽然靠毒舌营销号红火了起来,以前好歹也是个音乐人。从他几年前的作品里找出几首质量凑合,但并没有太大热度的歌,会难吗?”   池小池把笔准确投入桌上笔筒间,发出当啷一声轻响:“……自己的作品被自己的偶像抄袭了,你觉得,他是会觉得荣幸,还是愤怒?”   话音落下不久,程沅的手机响起。   池小池一乐:“星云这回的公关反应有点慢啊。我以为他们半个小时前就该联系我了。”   他接起来,立刻变成六神无主软乎乎的小白兔:“喂,苏先生。嗯……嗯,我看到微博了,也在持续关注中。您听我说,我上次直播时唱的歌,是改写了微博上一位大V的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唐欢小姐的新专撞车……”   杨白华是在上班时接到杨小燕电话的。   看见“杨小燕”三字出现在屏幕上,杨白华隐隐烦躁起来。   最近他看到家人来电,总会想到程渐对他苛刻的要求,又想到程沅温柔无害的笑颜,心里酸涩得很。   ……小程的手机一定被家人没收了吧,又被软禁在家,不然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见自己的。   他恍惚几秒后,才按下接听键:“小……”   杨小燕的哭声顿时从电话那边传来,惊了他一跳:“哥,哥!”   杨白华脸色微变,拿着手机从座位上站起,飞快朝茶水间走去:“怎么回事?”   杨小燕泣不成声,急得直跺脚:“……你不是说小程哥的歌没发表过,也没打算发表吗?现在人家公司找上我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第16章 天才炮灰逆袭记(十六)   听完事件始末,杨白华脑袋都快炸了:“杨小燕,你是不是疯了?”   杨小燕泣不成声:“哥,我好怕啊,云都跟我联系,我听他们的意思是要追究我的责任……事情要是真闹大了我怎么跟爸妈交代?我怎么办啊?”   杨白华头痛不已:“……你冷静点儿,先别哭。人家怎么跟你说的?”   杨小燕啜泣着把能想起来的如实跟杨白华交代了一遍。   云都的工作人员态度很冷漠,反复询问杨小燕是否有一歌两卖,在杨小燕再三保证自己没有后,来电人要求杨小燕暂时不要离开本市。   杨白华:“……”   他觉得事情不大对劲儿了。   杨小燕哭出了声来:“哥,你帮帮我,帮我。你去找小程哥,让他帮我说说话,我不是故意偷的,只是太喜欢了……只要他不追究,只要他出来说这歌是他的,让他救救我,我就没事儿了……”   杨白华脸色难看:“你偷他的歌,还要我找他说?”   杨小燕的声调骤然转尖:“哥,你不跟小程哥说,我就跟二叔他们说去!”   “……你要说什么?!”   杨小燕话说得绝,连握着手机的手都在用劲儿:“我这边出事了,我爸肯定要问我具体细节,到时候我只能实话实说,你和小程哥……”   杨白华耳朵一嗡,气得浑身哆嗦:“杨小燕!”   杨小燕嗓音转软,可怜巴巴道:“哥,你最疼我了,就帮我这回好不好?”   放下电话,杨白华只觉心烦意乱,眼前代码变成一群群乱飞的蚊蝇。好容易熬到上午下班,他离开公司,直奔程氏企业的办公楼。   然而程渐的办公室需要独立电梯才能上去。   前台客气道:“您有预约吗?”   杨白华咬牙,正打算出去找个饭馆,边吃边等,突然看见一个穿羊毛灰大衣的清秀青年提着饭盒从旋转门里走进。   在家里读取到杨白华悔意值上升到15时,池小池对061说:“盯准杨白华的车载GPS。”   GPS一动,池小池就掐着点儿,从家里打的来了程氏。   “面还是要见一见的。”池小池说,“顺便程沅那辆车寄放在姓杨的那儿很久了。我得取回来。”   青年被好好养在家里,不用日日买菜做饭,肤色白净红润了许多,被高级的烟灰色一衬,更多了几分拒人于外的冷欲。   看见杨白华,程沅愣了一瞬,任杨白华去演他的一眼万年。   回过神后,他装作不认识杨白华,把给程渐的饭盒交给了前台小姐,随即转身朝外走去。   杨白华拔足快步跟出,追上程沅:“小程!”   程沅顺从站住,指着一间港式菜馆:“我们去那边说。别让我哥看见。”   程沅与杨白华坐定,程沅翻菜单点菜。   再见爱人,杨白华直从眼里泛出笑意来,但是心里又知晓这回自己的来意,难免心虚。   池小池眼见悔意值的数值往上翻升,转眼已经突破百分之二十,面不改色。   这次来,他的心理预期是百分之四十,现在才刚刚过半而已。   等待上菜时,杨白华伸手握住了池小池的手:“小程,我想你了。”   池小池一个哆嗦,真实地想吐。   而在杨白华眼里,程沅两眼含泪,着实惹人疼得紧。   好在杨白华要脸,虚虚一握就松了开来,四下张望一番,确定没人看到二人刚才的亲密动作,才略略松弛表情,问:“你……最近怎么样?”   程沅低头玩着刀叉:“还好。”   “我去看了你的直播。”   “是吗?”程沅声音稍一提,眼中隐有惊喜之色闪过,但旋即便想起了什么,低头说,“我一回家手机就被哥哥拿走了。”   杨白华不无疼惜道:“我知道。你大哥那个性格,控制欲太强。”   程沅抬头:“别说我哥哥。”   杨白华笑:“好好,不说他,说我们的事情。”   程沅:“我们的……事情。”   程沅迷茫时乖软乖软的,眼里蒙着一层透明的水膜,让杨白华想起小时候家里养的小狗崽。   前菜上来了,然后是大汤黄鱼,鲜虾胶酿鸡翅,清炒芥兰。   杨白华和程沅面对面吃起来,谁也没有提及几日来发生的事情,杨白华说了些自己在工作时发生的趣事,程沅也应和地笑了几声。   但杨白华终究没有忘记他的来意。   在餐后甜点送上桌来时,杨白华说:“你知道唐欢的事儿了吗?”   程沅沉默,用叉子把热腾腾的酥软吐司块蘸进香草冰激凌里:“……嗯。”   回答时,池小池特意留意了一下手机。   12点20分。   苏秀伦在和他通话后,要走了他的微博密码,打算利用公关部资源替他发一条澄清微博。   大概在40分钟前,程沅见到杨白华前几分钟,那条微博就已经发送出去了。   不过从见到自己开始,杨白华就没拿过手机,所以他应该还以为杨小燕抄的是程沅原创的歌。   等杨白华把事情前因后果讲述一遍,池小池确信,果然如此。   把一切说完,杨白华又想去握程沅的手:“小程,帮帮我,也帮帮小燕吧。小燕来市里读书,爸妈把小燕托付给我,如果小燕出了什么事儿,我没法跟我爸妈交代。”   程沅把两只手都藏在桌下:“……可是那怎么说都是我的歌……”   杨白华说:“不是只在直播里唱过吗?”   程沅说:“已经被星云签下了……”   杨白华皱眉:“你怎么没跟我说过?什么时候的事儿?”   程沅低头不语。   杨白华再问:“公开发表过吗?”   程沅一震,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   杨白华以为程沅没听清,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公开发表过吗?”   “如果没公开发表过呢?”程沅咬牙,“你打算让我做什么?”   杨白华温声相劝:“小程,你别误会,我在找办法。”   程沅:“什么办法?”   杨白华:“小燕的事情需要解决。她还是个孩子。”   池小池对061说:“那可真是好可怜哦。”   061无奈:“……听你的口气一点诚意都没有。”   池小池说:“我的重点不是‘好可怜’,是‘哦’。”   和061对话完毕,池小池将程沅的表情与小动作一应收起,往沙发靠背上倒去,冷冷一点头:“是,十九岁半的孩子,杀人都能枪毙的年纪了。”   听出他口气不虞,杨白华甚是无力:“小程,别赌气。”   “赌气?”池小池一挑眉,“我忙得很,没那个时间和你玩情侣游戏。”   “小程!”   “叫我有事?”   “你……”杨白华长出一口气,才勉强稳下心神,“小程,咱们都是成年人,做事得分个轻重缓急。只要你能松口,承认你是把歌卖给了云都……”   池小池吃惊,又往后挪了一点,视野才能容纳下这张如盆的大脸。   他问了个很有建设性的问题:“凭什么?”   杨白华说:“小燕还小。她负不起这么严重的责任……”   池小池说:“那很好。我和星云签约了,一歌两卖需要赔偿的违约金,以及我的名誉损失,你打算给我多少钱?”   “小程!”   “什么都不想付出,是吗?违约金是我的,名誉损失是我的,杨白华,我凭什么要帮你解释?”   餐厅里还算安静,争执声引起不少餐客侧目,杨白华窘红了一张脸:“小程!我知道咱们两个之前吵过架,别在这时候闹孩子脾气……”   池小池冷笑:“自己跟自己拜把子,你算老几。”   杨白华面子有点罩不住了:“程沅,这里是公共场合。”   池小池说:“你都公然不要脸了,我不觉得你怕什么公共场合啊。”   061目瞪口呆。   等等,这剧本好像不大对啊。   他以为的剧本是,程沅装可怜,引起杨白华的同情,进而让悔意值增加。   ……可这明明是撕破脸皮的操作啊?   而更令他讶异的是,杨白华对程沅的好感度飞快降低的同时,悔意值不降反升!   杨白华脸色极为难看:“小程,你别这么有敌意。你家的情况比小燕家好太多……”   池小池做了个阅读理解:“也就是说,我家有钱我就活该被抄呗。”   “你……”   “我家的钱我做不了主,你该去找我哥。”   杨白华的声音都颤了:“程沅,你真狠啊。分手是你要闹的,你要是想报复我,何必葬送掉我妹妹的前程?”   “是我叫她偷东西的吗?”池小池音量猛然提高,“是我按着你妹妹的手让她偷东西的吗?”   之前二人的对话都还算小声,池小池这一手先发制人,让周围的群众都听出了些端倪。   发现吸引了过多的注意力,杨白华登时慌乱起来:“你……”   池小池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赫然逼近杨白华,嘴唇发抖,眼中含泪:“她得弄清楚她偷的究竟是谁的东西;你,杨白华,你得弄清楚你是个傻逼。”   说完,他抄起桌面上的小垃圾桶,直接倒扣在了杨白华头上。   剩鱼汤、鸡骨头和鱼刺淋淋漓漓地落了他一头,而池小池从他右手边取走车钥匙,抽身便走。   杨白华挣扎着追出去,试图拉住池小池,却被服务员阻拦住:“先生,请买单。”   杨白华如梦方醒,回头看到众人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只觉脸上滚烫,流在脸上的厨余物更刺得他脸皮生疼,他狼狈掏出钱包,匆匆付账。   等到他再追出餐厅时,程沅已经和车一起不见了踪影。   他气怒至极,一脚踹上路旁的树,双手抱住头,来回踱了两步后,他打开手机,想给程沅打电话,却看到首页上有一条程沅发于50分钟前的微博。   程沅早被他设置为特别关注,他的任何动态都会推送给杨白华。   ……50分钟前?大概是他们刚刚碰面的时候?   鬼使神差间,杨白华将这条微博点开。   第一遍他没能读懂,第二遍他读懂了,却也明白了程沅临走时甩下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其实不是程沅的歌,而是发表在三年前另一人的歌。   他只是在家里改写,又把改写版本发给了自己而已,结果阴差阳错被小燕偷了去。   可他为什么不解释?   杨白华回顾了他们对话的全程,才发现全程他都在自说自话。   程沅爆发,变得尖刻,也是在自己反复要求他替小燕顶缸后发生的。   杨白华神情痛苦地在浓烈的鱼汤腥味中抱紧了头。   池小池开着车一路往家开,哼着他自己世界线里的一首歌。   池小池发表感想:“打完就跑真刺激。”   061不无讶异地宣布:“悔意值达到45了。”   池小池换档:“我知道。”   061又查看了一下微博上的评论:“你微博评论超过三千了。”   池小池说:“截止今晚六点,不破一万我跟你姓。”   即使心里有无数疑问,061还是被他逗笑了:“姓什么?姓0还是姓6。”   池小池也跟着笑。   乐过后,061开始分析眼前的局势:“现在你已经把自己撇出去了。对于唐欢来说,如果承认歌是自己买的,最终结论就是杨小燕抄袭。唐欢虽说没了音乐才女的人设,但也能算半个受害人。”   池小池说:“如果不承认的话,作曲人那栏填的谁的名字,就让苦主找谁吧。”   “云都一定会追究杨小燕吗?这毕竟是丑闻,如果云都选择把消息往下压……”   “压?不追究?”池小池笑了,“这可不是一般的丑闻,歌手抄袭,一旦坐实,就是一辈子的污点。他们只会大张旗鼓地追责。最快今天,最晚明天,杨小燕就能收到法院传票。杨白华就算再来求我,他也没有立场。”   061这下确定,池小池是真的要放弃和杨白华的感情线了。   他问:“你不怕跟他撕破脸皮后,导致任务失败?”   池小池问:“现在失败了吗?”   061:“……你在冒险?”   池小池:“我在试验。”   “试验什么?”   池小池在红灯前刹车,微笑道:“你得承认,让人承认自己犯错,进而真心实意地感到后悔,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061点头。   之前他的宿主没有一个不付出生命代价才勉强凑满悔意值。   池小池说:“相比之下,直接让他后悔认识我,更简单。” 第17章 天才炮灰逆袭记(十七)   程渐忙了整个上午,弟弟的饭盒从楼下送上来后才停下工作,顺便趁着吃饭时刷了刷弟弟的微博。   这一刷就刷出问题来了。   他跟程沅打了电话。   第一个电话程沅没接,他联系了苏秀伦,把事态原委弄了个七七八八,确定弟弟只是倒霉被卷入其中,略略松了口气。   匆匆把弟弟送来的饭扒净,隔了半个多小时再打过去,程沅才接起来。   他的语气有点疲惫,说自己没事儿。   程渐说:“屁没事儿。你在家?”   程沅说:“回家路上呢。”   程渐说:“直接回家,哪儿都别去。等哥回家。”   他弟弟就不是个能扛事儿的性格,程渐知道。   他下了楼,正要离开时,前台告知他,一位姓杨的先生来找过他。   程渐问:“什么时候?”   前台姑娘想了想:“一个小时前,就是您弟弟来送饭的时候。”   程渐:“……”我靠。   回到家里,池小池把自己关进房里演忧郁。   程渐几乎是和他前后脚到家,一进门便直奔程沅房间。   池小池详述了杨白华对他不要脸的诉求,并选择性跳过了自己的回怼,可以说非常详略得当。   程渐还没听完,就撸起袖子打算找杨白华说道说道。   池小池把他拉回来:“哥,别了。”   程渐瞪他:“别什么别?你难道还打算和他……”   池小池低头:“我们俩现在这样,再在一起就没意思了。”   弟弟宣布分手时,程渐愣了一愣。   但他果断抓住机会,气愤地对杨白华进行了一千字的人身攻击,系统论证了杨白华是如何不配程沅,骂到最后还忿忿地想:敢跟我弟弟分手,你个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由此可见,程先生真的非常矛盾且双标了。   怕程渐说得口干舌燥,池小池怂怂地端了一杯水给程渐,讨好地叫他:“哥。让你担心了。”   程渐摸金毛似的压住弟弟的脑袋晃了晃,有满腔的话想对他说,可最终说出口的只有一句。   “傻子。好好唱你的歌吧。”   事态的酝酿发酵一如池小池所料。   截止晚饭前1小时,池小池的澄清微博被转3万条,评论破万。   至于唐欢的工作室微博下则更为热闹。   工作室的声明刚发出便遭强势打脸,所谓的“音源外泄”更是变成了笑话。   ……音源外泄能一口气泄到几年前发表的作品上去,你唐欢是抄袭还是穿越,选一个吧。   至于被抄袭的营销号,云都花了大价钱公关,向来在此类热点事件中为唐欢披挂、冲锋陷阵的人,这回简直是安静如鸡。   网民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该营销号,呼吁他出声。   直到云都的新声明发出,大家才欢乐地转移了阵地。   在新声明中,工作室向公众道歉,说这次涉嫌抄袭的两首歌是买来的,并贴出了相关合同的截图,严正表示会追究卖歌者的责任,维护原作者的创作权益,稍后唐欢将召开公开的道歉会,请各位歌迷监督,云云。   在新声明发出数分钟后,被抄袭者跟着发出一份官方气息浓厚的声明,感谢云都及时澄清了这场误会,同时表示也要追究抄袭者,好为原创音乐开辟出一片蓝天。   唐欢的出道五周年纪念日,兵荒马乱、人仰马翻。   对这样的解释,有人深信不疑,也有人嗤之以鼻。   池小池点评:“弃卒保帅。”   061说:“可以想到。”   池小池捧着手机研究。   唐欢工作室提供的截图上虽然对卖歌人的名字进行了图像处理,但完全可以想见那团阴影下是哪三个字。   为了保住唐欢,杨小燕将会牺牲掉什么,杨小燕本人怕是现在都料想不完全。   等不到双方互撕的瓜,网民们纷纷表示不刺激,进而开始八唐欢以前有哪些歌是买的。   这么一来,唐欢的粉丝可不干了,路人和粉丝撕作一团,甚是热闹。   这后半场戏跟池小池没什么关系,因此他得以成功抽身,瞧热闹,美滋滋。   他翻着评论,慨叹道:“瞧瞧,谁家粉丝里没几个胎盘。我觉着他们是盼着自己偶像死。”   061表示赞同,又说:“很多看热闹的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其实不管事实如何,吃完瓜,再找个地方不定时吐个籽儿,美其名曰八卦娱乐。你信吗,就算工作室澄清了并非抄袭,以后唐欢发新歌,一定还有在底下骂唐欢抄袭的。”   池小池笑:“你还挺有感触。”   061温和道:“是因为你才感触的。”   池小池:“……啊?”   061最近把池小池的综艺统统刷了一遍。   在池小池那条世界线里,他无数黑点中的其中一条是“文盲”。   某次他上一个采访节目,主持人问他,最喜欢哪本书。   池小池答:“《哈利波特》。”   主持人笑,说以前提问嘉宾时,嘉宾都说自己爱读《红楼梦》、《简爱》之类的名著,池小池还是第一个表明自己喜欢这类非严肃文学的人。   池小池满不在乎:“有什么不能提的。”   主持人:“那你最喜欢里面哪个角色呢?”   池小池:“小天狼星布莱克。”   主持人:“啊,人气角色。能谈一谈喜欢他的理由吗?”   池小池侃侃而谈:“在阿兹卡班的13年,布莱克靠着为朋友报仇的信念活下来。他有顽强的生命力和爱意支持着他,靠吃老鼠也能活下来。……我喜欢他的结局,他实现了自己的心愿,作为教父和哈利永远在一起,给了哈利一个家,两个人在一起……”   主持人越听越不对劲,打断池小池,说:“可小天狼星最后死了啊。”   池小池明显一愣:“……死了?”   主持人笑了:“你连他最后的结局都不知道吗?”   这个失误好像对池小池打击不小,他之后的问答也显得有些游离,颇不在状态。   这期节目播出后,一时间嘲声遍起,说池小池想给自己操博览群书的人设,无奈用力过猛,本质果然是连大学都考不上的废物。   这条黑料被有心人制作成截图,经常在盘点文盲明星时被拿出来裱一裱。   061觉得池小池很冤。   他坦诚道:“我想不到有人会拿《哈利波特》来经营博学人设,也不觉得你高中三年拿的奖学金是作假。你大概只是记错了故事细节,不应该被人这样指责。“   池小池难得默然了。   半晌后,他说:“我是公众人物。不论正面负面,舆论都是我必修的功课。”   061说:“如果那时候我在……”   话说到这儿,061乍然收声。   池小池乐了:“如果你在那就好了,可以帮我免费删帖。我每年的公关费可都是百万起价,Sam都要愁死了。”   Sam是池小池的经纪人。   闻言,061抿着嘴笑:“因为你总是惹麻烦啊。”   其实,061刚才想说的是,如果那时候我在,至少有一个朋友能陪陪你,安慰安慰你。   据他了解,池小池在圈内朋友寥寥,一方面他起点高,性子独,不爱和圈内人结交,另一方面,他作为演员,性情放飞,麻烦不断,惹得圈内一众人皆对他敬而远之。   之所以没说,是因为061想起了之前被主神格式化的事情。   被格式化后,061所有的系统朋友都劝他,勿要交浅言深,跟宿主关系好固然有利于任务执行,但太容易引起未知的麻烦。   这样一想,尽管自己很欣赏池小池,还是有意规避一下的好。   一人一系统正聊着,苏秀伦打了电话来,询问他明日有没有时间,如果有,请他到星云音乐部一趟,他们的前期工作已准备完毕,可以开始录制母带了。   池小池正在通话中,突然听到061“咦”了一声。   他不动声色,直到挂掉电话才问:“怎么?”   061:“主神让我收到通知后,返回‘须臾之间’3个小时。”   池小池:“‘主神’?‘须臾之间’?”   061通俗易懂地解释:“主神是我的顶头上司。‘须臾之间’是他的办公室。”   池小池听明白了,一挥手道:“你去吧。我这里没什么大事情。”   061说:“主神规定,系统只能在宿主脑电波进入平稳状态——也即睡眠后,才有返回空间的权限。在这种突然召唤的情况下,需要有其他系统来代班,保证宿主的权益。”   池小池问:“代班?哪位?”   061有点忍俊不禁:“你认识的。009。”   池小池回忆了一下。   哦,那个怀揣美食家梦想的文案员。   061说:“009是个好孩子,就是有点吵。”   向池小池交代完,061接受了传送,转瞬止声。   池小池脑袋里安静了片刻,一个元气满满的少年AI音响起:“1198号宿主,我是009号系统,竭诚为您服务。”   池小池:“你好。”   009:“你好。请问你吃饭了吗?请问我能蹭个晚饭吗?”   池小池:“……”太直接了吧。   009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听061说过好多次,池小池做饭好吃,一直想来试试看的。”   池小池:“他说过很多次?”   009微妙地沉默片刻后,径直跳过了这个问题。   他央求道:“我答应给089值十次夜班才走后门换来这个代班机会的。”   池小池问:“089是谁?”   009答:“我们的随机系统。”   池小池:“……”   池小池觉得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看把孩子都馋成什么样了。   程父程母不在家里,程渐在安慰过弟弟后也赶回了公司处理事务,家里只剩下陈姨。   009的本体是一个白衣黑裤的少年,看外表大概18岁左右,个子不高,不过胜在四肢修长,脸上还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文艺乖巧得很。   陈姨看到009,问:“小沅,这是?”   池小池自然道:“我学弟,来找我玩儿,特地来尝尝我的手艺。陈姨,您别忙了,休息去吧。”   说话间,池小池拉开餐凳,想让009在餐桌边坐下,009却缀在池小池后头进了厨房,小尾巴似的:“我要看着你做。”   陈姨听程渐提过一嘴,晓得今天网上发生的事情,她以为009是来安慰程沅的,便欣慰地笑开了。   她笨口拙舌的,又不懂音乐,这下有个看起来面善又乖巧的年轻人来陪小沅,小沅的心情能好一点。   支开陈姨后,池小池一边站在案板边当当当地切菜,一边说:“我记得061跟我说过,系统在现实中化出实体,是违规行为。”   009小心地问:“你会举报我吗。”   池小池一挑眉:“万一呢。”   009满面愁云地思考了一会儿,摸摸胃,终于下定了决心:“那……那先吃饱再说。”   池小池感叹,真是一个有理想有担当的吃货。   大概是怕被举报,菜一上桌,009就举案大嚼,大有吃死够本之势。   池小池好奇:“你们系统吃东西,没问题吗?”   009热腾腾地喝了一口火腿笋汤,鲜得直咂舌:“吃下去就变成数据了。一肚子的0和1,嘿嘿。”   池小池:“……”高端操作,高端操作。   他给009夹了一筷子黑椒牛肉粒:“我听061说,你是原始AI,是先天数据。”   009握着筷子,唔唔地点头。   “那你应该知道很多关于主神的事情了?”   009:“我只是个写文案的。主神的事情我不是很了解。”   池小池说:“不了解主神,那你的消息也应该比较灵通。你在主神的各个部门都呆过吧。”   009震惊了,一双杏眼瞪得溜圆:“你怎么知道?”   池小池说:“我看你贿赂人贿赂得挺熟练的。应该没少帮人做事、好争取代班机会跑出来吃顿饭吧。”   009摸摸脑袋,一笑俩酒窝,甜津津的,像只橘子味软糖:“要说消息最灵通的,肯定是023。不过我也不差。”   池小池凑近他,说:“我有几个问题。从我进来后就很想问,只是没机会和主神对话。我想,061不是先天数据,有些事情可能不清楚,问你也许更快些。”   吃人嘴短,何况009又爱跟人聊天,大方道:“你问吧。只要我知道的,不涉及保密协定的,我都跟你讲。”   “我觉得你们这主神上司挺有意思的。”池小池问,“你们作为他的子系统,是义务劳动吗?”   009咬着一块糖醋小排,有点没听明白池小池的意思:“啊?”   池小池简化了一下问题:“你们工作,有什么好处吗?”   009笑嘻嘻的:“我是原始数据,为人民服务。不过像061哥那样的,都有任务目标额度,我记得061哥跟我说过,他的任务目标是200次。你现在在的世界,就是他的第101个任务。”   “执行任务成功后呢?”   009摇头:“这个我不知道。不过我在系统后勤保障部门代过班,知道像061他们,都跟主神签订过契约。哦,用你们的话来说,是劳务合同。”   池小池饶有兴趣:“合同内容是什么?”   009津津有味地啃着排骨:“这个我也好奇,还偷偷查过,但是我没有那么高端的访问权限。”   池小池说:“我还有几个问题。”   009一挺瘦弱的小胸脯:“你说吧。”   池小池问:“你们在各条世界线里穿梭,支持你们运转的动力是什么?主神为什么要做这些?”   他问:“你们是怎么选择任务对象的?有条件吗?为什么要选择我?又为什么要选择程沅?”   他又问:“还有,在我完成任务离开后,任务对象要怎么办?”   009目瞪口呆,嘴边掉下一块啃到一半的红烧排骨。 第18章 天才炮灰逆袭记(十八)   061从“须臾之间”出来,去了023的办公室。   那颗光脑还是一样的波流涌动,泛着电镀光泽,细小的数据流流窜其间,偶尔碰撞出一点火花。   023坐在光脑前打061上次送来的吃豆人游戏,房间里都是小人吃豆的啾啾声。   他白化的银发剪短了,还烫了个卷。   061跟他打招呼:“新发型?”   023虚着眼看一看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061:“主神找我。”   023:“脑花问了你什么?”   061:“……”   主神确实是一颗巨大的脑形生物,和023看守的有形无象的光脑不同,它有实体,光怪陆离地蠕动,有突触,有神经,像是实验室里培育着的远古巨人之脑。   ……当然也确实很像火锅爱好者最爱的脑花。   023摆弄着游戏机:“你怕他听见?我办公室跟‘须臾之间’隔了六十个房间。况且我们的初始数据中就含有隐私协约和防火墙协约。即使是主神也无权侵犯我们的隐私。”   061无奈道:“在我面前说当然可以。但自从你上次跟009提过脑花的事情,他每次开会看主神的眼神都不对劲。”   023翻了个白眼:“……他叫你来做什么?”   061微微笑了起来:“好事。主神询问了我最近的工作情况,还说希望我参加一项新型服务项目的拓展计划。”   023:“好处?”   061:“执行任务次数上限缩减到120次。”   问过好处,023才问:“内容?”   061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我还没签下。主神说只是先知会我一声,等计划展开后会通知我。”   “实验的大致情况呢?”   “主神说明,不会违反空间法律和已有的基本条约就是了。”   “120次,挺优厚的待遇了。”023咳嗽一声,放下游戏机,拉展身体、活动筋骨时,似有意似无意地问,“跟池小池现在怎么样了?”   061直觉023这问法有些奇怪,但大概是在担心他和宿主关系过密,也没往深处想。   他客观评价说:“关系还算好吧。”   023不感兴趣地随口应了一声:“嗯哼。”   061温和一笑:“喂,明明是你问的,反应怎么这么冷淡。”   023:“我随口一问而已。你想听我说什么?”   061:“比如问问我来找你做什么?”   023掀起一边眉毛:“你来找我做什么?”   061说:“《哈利波特》全集。麻烦你了。”   几分钟后,061检查了一下数据库:“收到了,谢谢。”   023平摊开手心道:“我的奖励呢。”   061在怀里掏掏,丢了一小包池小池烤的曲奇过去。   023:“……真的假的?你当我是009?”   061说:“这次来得太急,等下次补吧。”   023不满地哼了一声,也算是放过了他。   等061走出,023将裱花的饼干袋和游戏机一并拿起,随手放到地上,双腿交盘,坐在椅上,动手掀开薄薄的桌板,露出了这张桌子的内里乾坤。   内里是一套交错密集的通讯线路,密密麻麻有千百条交织纵横,蓝光如海,把023眼里细密的数据光流映得愈加清晰。   他手脚麻利地从里面拣出七八十条显示“在线”状态的通讯线路,一一接入自己颅中。   旋即,他眼前闪出一个聊天频道,频道名称为“我和三百六十七个大傻逼”。   [023]:有个好消息,你们想不想听。   [011]:说。   [182]:说。   [1999]:嗯?   [089]:023,我记得说过很多次让你改名。   [089]:每次看到这个频道名称我就想去你办公室打死你。   [023]:呵。   [089]:……   频道里的人插科打诨,转眼间023的语音讯息就被顶得看不见了。   刷了百来条信息后,总算有人说了句靠谱的。   [139]:我刚才看见061从你房间里出去了。   [139]:所以说是跟061有关的事情吗。   [139]:和池小池有关?   [089]:差不多。061刚才被主神叫去了。   [023]:内部消息,他拿到了个不错的福利,有机会能提前回去。——他的任务上限次数减少到120次了。   [1999]:……   [221]:……   [1983]:……   [131]:真的吗?!!他能回去了?!!太好了!!   [015]:[烟花][烟花][烟花]   [177]:还真是好事情。   [1112]:是啊,我还以为又是023虚张声势,最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呢。   [023]:1112,如果以后不想再下小电影,不用说得这么拐弯抹角。   [1112]:……爸爸!   [1112]:爸爸你看我跪的姿势标准吗。   [023]:嗯,还成。   [089]:白毛,我记得你以前可是最不支持061和池小池的。   [023]: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   [1999]:是啊是啊,200次任务和120次能一样吗?061进来都十二年了,从来不放公假,才堪堪做到过半。   [023]:我之前想,池小池不会等他,他也没必要抱着虚幻的希望继续下去。就这么忘了池小池也挺好。   [023]:但如果他参加那个计划成功,带完池小池,最多再忙四五年,他就能回去他原来的世界线了。   [131]:不过,池小池会选择回去他原来的世界线吗?   [131]:我带的宿主一开始都想回去,可到最后没有一个肯回去原来世界的,都是在十个任务世界里挑了一个最喜欢的。   [131]:如果他和其他人一样呢。   [131]:还有,现在061什么都不记得了,就算回去原来的世界,他知道自己要去找谁吗?   [131]:咱们受保密协议挟制,根本没法告知他关于池小池的事情,哪怕只是稍微提到当年那件事都有可能被彻底屏蔽。   [139]:……   [654]:……   [1999]:……   [089]:大家本来聊得高高兴兴,你话怎么那么多。   [089]:有人能行行好,封住这个悲观主义者的嘴吗。   [1999]:我住在131隔壁,我去。   正眉飞色舞地关注着频道内情况的023突然听到了敲门声。   强行下线已经来不及了,023就这么跟061打上了照面,大眼瞪小眼。   乱七八糟地插着一脑袋光索,023脸皮厚,心里稳,淡定一如往常:“你回来干什么?”   061问他:“又在八卦啊。”   023否认:“我没有那么无聊。”   ……我不是,我没有,你可别瞎说。   061扶着门框笑开了:“好,不无聊。我特意拐回来跟你说一声,饼干如果你不想吃,给大家分一分,别浪费了。”   023看向饼干袋,惜字如金地应道:“嗯。”   061又说:“还有,主神说过,那个计划不算保密项目。但因为计划还未成型,需要内测,名额也暂时只定了我一个。”   023挑起雪白的眉毛:“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那种随便嚼舌根的人吗?”   061笑:“……嗯咳,你当然不是。我只是担心,有了特例,大家的心里会过不去。”   023凉飕飕地表态:“你放心。就算现在只剩一个能脱离主神的名额,恐怕也没人跟你抢。”   ……谁都知道你等了多久。   尽管你现在自己都不知道在等谁,但这么多年的朋友,大家都帮你记着。   061客气地一点头:“谢谢。”   023摆摆手,示意他无事退朝。   061真正离开后,023一看频道,发现大家已经在商量要去组团围观那个传闻中的池小池。   023又围观了一会儿,才意犹未尽地关闭了通讯频道,拿着饼干袋,去给在家的系统员工们挨个分发。   啪喀一声,1008室的门关上了,只剩下光脑内的数据兀自汹涌激流,在空荡荡的桌面投下明暗交杂的光影。   渐渐地,光脑上鼓凸出了一处。   鼓凸慢慢成型,起初似一颗不算光滑的肉瘤,最终化成一张人脸。   人脸无口无鼻,唯有眼睛和耳朵分明。   整个光脑和房间都开始变形,发出索索的细响。   ……光脑、地板和墙壁表面,浮现出一千颗肉瘤,一千张人面,眼耳发达,沉默地注视窥听着刚才在房中发生的一切。   一时间,干净无尘的数据中转站变成了满布耳目的血肉之间。   倘若有人在此时进门来,一定会被吓上一大跳。   很快,023折返房间。   他随手一推虚掩着的门,附在门后的肉瘤人脸也随着门一道缓缓移动了起来。   但映入023眼帘的是无比正常的数据站,整个房间恢复了正常,光脑依旧散发着温润的驳光,仿佛刚才的怪异景象不过是一场梦幻泡影。   而所有影像,所有声音,均传入了距此六十个房间远的主神“须臾之间”。   暗红色的巨人之脑在高耸穹顶之下蠕动着,而在“须臾之间”的墙壁上,镶嵌着一块巨大的数据板。   往日,这面数据板上会显示众多红蓝相间的数据变化,此消彼长,宛若潮汐。   但今天,数据板上只停留着一个人的讯息。   “监测到1198号宿主数据信息。”   “宿主姓名池小池,性别男,年龄26岁,身高181cm,体重64kg。”   “当前数据,好感值46,悔意值46,前者呈下降曲线,后者呈上升曲线。”   代表好感值的红色计值条,与代表悔意值的蓝色计值条,与池小池个人数据盘上的显示相差不大。   但是,除了这两项数据外,“须臾之间”的数据板上,还多出了一条黑色的计值条。   当扫描到此项时,雌雄莫辨的AI机械音陡然拔高了音量——   “提醒,提醒,发现1198号宿主熵值异常,熵值异常,远低于平均数据。提请注意。”   沉吟片刻后,波动起伏的大脑皮层里发出一道命令:“熵值产生的峰值点哪里?”   系统经过一系列测算,将一段影像呈现在数据板上。   ——那是池小池初次见到杨白华时,靠着车的人看见来人,微微一怔。   就在看到那张脸时,池小池的熵值发生了显著波动。   但自那之后,属于池小池的熵值条便成了一滩死水,任杨白华再在他眼前晃荡,也再没有引起任何波动。   看过影像,主神默然。   过了许久,他发出第二道命令。   命令拖长了声调,漫不经心间又透着一丝难言的诡异:“……持续关注池小池熵值情况。如情况不变,酌情提高世界二的难度;如情况持续,则准备将061投入计划。” 第19章 天才炮灰逆袭记(十九)   061回到交接点,向009发出对接信号。   009身影刚刚浮现,就像是见了老母鸡的小鸡仔,一头扑进061怀里,把他冲得往后一仰。   061摸摸他的脑袋:“……怎么了?”   009瑟瑟发抖道:“061哥,池小池给我讲鬼故事。”   061:“……嗯?”   对接换班的时限极短,还没来得及问清009发生了什么,061就被强制传送了回去。   那一声温和中带点疑问的“嗯”传入了池小池耳中,撩得他耳根一麻。   晚饭后,池小池早已回到卧室里。   他放下红茶杯子:“回来了?”   061问:“009的工作情况怎么样?”   “工作情况不知道,用餐情况倒是不错。”池小池说,“我做了四菜一汤,他给包圆了,连滴菜汤都没剩。”   061的口吻颇无奈:“……嗯,他胃口比较好。过年包饺子,他能吃一百六十个。”   池小池:“……”   他想,009大概是因为跟自己第一次见面,比较腼腆,没有发挥出原有的水平。   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061问他:“听009说,你跟他讲鬼故事。”   池小池坦然道:“我没有啊。只是问了他几个问题而已。”   061琢磨琢磨,觉得也是。   池小池明明自己也怕鬼来着。   池小池又要去拿红茶杯,可手指刚摸上杯柄,整个杯子便被分解成了带有虚影的数据。   他摸了个空,表情略有错愕。   061格外喜欢池小池这种理智清醒的人在无意识中流露出的孩子气,声音都显出了几分笑意来:“要睡觉了,别喝这个。”   池小池跟他讨价还价:“我想看看今天晚上唐欢工作室会不会把杨小燕名字公布出来。”   061说:“你明天要去录歌,得把精神养好。”   池小池仍不死心,笑眯眯地耍无赖:“我可以在车上补觉。”   061说:“我可以断你的电和网。”   池小池说:“……好吧,宿管老师,算你狠。”   061笑:“这位同学,请快点洗漱上床。”   池小池准备站起来,顺口问:“今天晚上宿管老师要念什么书啊。”   061答:“《哈利波特》。”   池小池突然沉默了。   他保持着半起身的姿势,说:“换一个吧。”   池小池的表情,让061觉得自己这回办事可能办得不大漂亮。   不过,既然心中有了点数,就没必要再问。   061点一点头,从善如流地改口:“……那我们继续读《草房子》。”   等安排池小池睡下,061翻开了《哈利波特》,用关键词检索,挑着看和小天狼星布莱克相关的剧情。   大约凌晨两点,池小池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061以为他是起夜,但他径直走到了小沙发前,把自己窝了进去。   061刚才看书入迷,没有注意到池小池的状况,直到现在才发现,池小池的睡衣被汗水彻底浸湿,贴在身上,把程沅这具躯体上清瘦的肋骨描得清晰可现。   他睡前没有关窗,此时外头起了风势,窗帘里灌满了风,起起落落。   池小池看着风的轮廓,一时恍惚,轻声道:“娄哥,外头起风了。”   话音将落,窗户缓缓关上。   061的声音响起:“别怕。是我关的。你出汗太多,现在不能受凉。”   池小池说:“我知道是你。”   061轻声询问:“做噩梦了?”   池小池答他:“是好梦。”   那的确是个好梦。   哗哗的麻将声从一楼传来,吃、碰、听,女人用尖嗓门喊出,好像这样就能旺牌运,男人们赤着膀子乘凉,在他们嘴里,石油和战争和他们息息相关,他们摇着蒲扇,嗑着瓜子,每个人都有一座自己的海市蜃楼。   楼上,池小池躺在床上,和娄影各占一头。   外头起了一阵热风,把窗子吹得吱吱响。   风里带有潮湿的土腥气,又卷来一阵阴云,是要落雨了。   池小池说:“娄哥,外头起风了。”   娄影从书间抬起头,看向窗外:“是要下雨。”   池小池可不管要不要下雨,故意拿脚去蹬娄影手里的书脊,眼巴巴地求他继续念下去:“后来呢。布莱克后来怎么样了?”   那书破破烂烂的,却被娄影细致地包上了书皮,雪白雪白的,娄影修长干净的手指从上面抚过,非常合衬。   他把目光重新落回书上,表情略有复杂。   片刻后,他合上书,从床上坐起:“今天太晚了,我要回去了。明天再跟你讲。”   池小池说:“你把书留给我,我自己看。”   娄影笑了。他笑起来眼里有光。   “把书留给你,你今天晚上还会睡?别闹。”   池小池着急了,也从床上爬起:“他会和哈利在一起吗。”   “你问谁?”   “小天狼星。”   “……你觉得呢?”   池小池皱着眉:“当然得在一起,一定要在一起。他需要哈利,哈利也需要他。但是我怎么感觉他会死。”   娄影把书收进书包:“放心,他不会死。”   池小池:“真的?”   娄影说:“真的。我看过后面。他没死,他好好的。”   接下来的剧情里,小天狼星的确没有死,甚至在之后的剧情里出现,风趣如故,体贴如故。   虽然娄影在下一部《哈利波特》系列问世前坠楼而死,但在那之后的很多年,小天狼星在池小池心目里,仍然是那个饱经风雨但眼神明亮的少年。   直到在那次访谈节目上,他被告知,布莱克死了。   他在哈利的面前,坠入帷幔,消失无踪,甚至找不到他的尸体。   那些生死与共的陪伴,以及美好的结局,是娄影模仿着翻译腔文笔,为他写下的故事。   ……“不是你喜欢的每个人都能活”。   这个道理,娄影不想让池小池那么早明白,但后来,池小池还是明白了。   回到现在。   061没有说话,留给他足够的时间沉默。   池小池叼起一根牙签,想他的心事。   061把池小池的举动看在眼里,心念微微一动。   ……据他所知,池小池有抽烟的习惯。   虽然不算成瘾,但他在进入思考状态时,更愿意叼根烟。   程家当然不缺待客的好烟,但池小池自从做了程沅,为了保护他的嗓子,除了在试探杨白华时抽过两口,再也没沾上一次。   想到这里,061一颗心变得格外柔软。   他这样忍耐、克制,但在他不安时,却没有朋友能陪在他身边。   池小池出神间,丝毫不觉自己身侧有了细微的数据流动。   061的身影由虚变实,站在了池小池身侧。   那个孤独的灵魂蜷在程沅的体内,安安静静的,只有那根牙签被他咬得咯吱咯吱,细响不止。   他伸手探向池小池的肩膀,想要以新朋友的身份安慰安慰他。   但只探到一半,他的手便缩回了,只剩一丝残存的数据流悄无声息地没入池小池的肩膀,化消殆尽。   ……好在,061及时想起了池小池对肢体接触的厌恶,规避了一场可能的麻烦。   池小池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扭头看去,看到的只有浸在黑暗中的房间。   他还未及转回来,口中的牙签竟然凭空消失了,被一丝草莓味的甜香取而代之。   池小池“唔”了一声,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一根棒棒糖。   池小池想也知道是谁搞的把戏,不禁乐出声来:“我又不是小孩儿。”   061说:“叼什么不是叼。”   池小池想想有理,又把棒棒糖塞了回去,慢慢舔着。   他问:“这糖从哪儿来的。”   061说:“拿杨白华的好感值换的。”   池小池舔着棒棒糖,批评061道:“六老师带头违规,没有师德。”   061轻咳一声,配合他的表演,道:“师德是对学生的。只有你才是我的学生。”   池小池非常感动,正要抒发一下情感,就听他尊敬的六六老师说:“吃完了去刷个牙,抓紧时间,再睡一会儿。”   池小池并不是很想睡,继续慢慢地舔他的棒棒糖。   061看着他吃糖,脸竟然渐渐热了起来。   池小池好像根本不会好好吃糖,拿着小糖棍又舔又咬,尤其是他重新调回“漫不经心”频道的眼神,与他的动作配合,透着股说不清的欲气。   好好一根糖落进了池小池手里,可以说是受尽屈辱。   061有点看不下去了:“……你好好吃东西。”   但池小池对自己表现如何颇不自知,把吮得透明的糖果从嘴里拿出来:“嗯?”   061:“……”   算了算了,只要记得刷牙就好。   直到第二天早上起来,池小池神清气爽地打开手机,才发现自己昨晚错过了一场大戏。   ……抄袭者的身份被扒出来了。   曝光速度如此之快,主要得怨杨小燕。   杨小燕在网上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词曲作者,她的虚荣性子又摆在那里,歌被云都买去的事情,足够她吹上一年。   “新歌卖出去了。这回终于有钱能买心心念念的小裙子了[心][心][心]。”   ——这条微博的发送时间,和云都提供的合同日期是同一天。   “还在制作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听到成品呀,期待ing。”   ——同一天,唐欢发布微博,po了一张自己在录音室的图。   除此之外,她转发了唐欢出道五周年的抽奖微博,甚至还在唐欢的新专发布微博下评论,“哈哈哈,终于听到了!”   尽管没点明她的新歌是卖给谁的,但按照时间线捋下来,所有蛛丝马迹全部指向了她。   这世上本就不乏闲人,唐欢的粉丝也急于找到这个让他们的爱豆背上抄袭名声的始作俑者,加以讨伐,更遑论唐欢的东家云都,自然想让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   就这样,杨小燕被揪了出来。   既然姓名已经曝光,唐欢工作室干脆趁热打铁,再次更新了微博,把连夜你定好的律师函放出。   被告的姓名赫然就是杨小燕。   看到满天飞的“实锤”截图,池小池没什么诚意地表示:“恭喜,一炮而红,C位出道。”   他太清楚,在这些谴责的人中,真正为抄袭而感到愤怒的人少之甚少。   网民想要的是热闹,工作室想要的是利益,所以杨小燕必须要牺牲。   当然,自己作死,怨不得旁人。   池小池的局实际上是给她留了退路的。   ——只要她不伸手偷,任池小池设下多精妙的局,她都不会折进去。   一大早,杨小燕的手机响了。   她昨夜熬到后半夜才勉强闭上眼,尚不知网上自己已经被扒掉了一层皮。   她睡眼朦胧地接起手机:“……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儒雅的男声:“请问是杨小燕杨小姐吗?”   杨小燕看了眼手机,发现是陌生号码,以为是前几天自己买的快递到了,暗自嘀咕怎么送得这么早。   “放在门口吧。”   “杨小姐,这里是云京市定山人民法院。”来电人说,“这里有一桩和您相关的民事案,将在1月10日开庭,请您及时到定山人民法院来领取开庭传票……”   杨小燕不等他说完,一把挂断了电话。   片刻,电话又响起。   她再次挂断,并手忙脚乱地把这个号码拉入了黑名单。   传票?什么传票?   云都的传票?他们真把自己告了?   她抖着手,想要去微博看看云都工作室的动向,谁想,刚一进入微博,如海的私信和评论就把她的手机直接冲到死机。   “抄袭狗你好啊,起床了吗?今天有没有受到良心煎熬啊。”   “乐贼!这个行业就是被你这种老鼠屎搞臭的!”   只看了两条,杨小燕就退出了微博,慌得直哆嗦。   他们怎么发现是自己的?   还有那传票……   不行,她不接!她不能接!   只要自己不收不就可以了!?自己不去,他们没法开庭,这件事或许能躲过去……   小时候就是这样,自己去别人家里玩,弄坏了别人的东西,她只要把东西悄悄拿走,或者干脆躲起来,就不会有事情……   杨小燕不敢惊动还在床上睡着的舍友们,流着眼泪从床上溜下,蹲进厕所里,拨通了杨白华的电话。   她一开口就是痛哭流涕。   “哥,小程哥那边怎么说……你找到他没有?他答应帮我了吗?你快救救我呀——” 第20章 天才炮灰逆袭记(二十)   早晨, 池小池正在吃早餐时,杨小燕直接打电话来了。   见池小池没有要接听的意思, 程渐问:“是谁?”   池小池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睡衣兜里:“推销房地产的。”   等他回房换衣服,再拿出手机查看, 上面已经多出了十几条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   “小程哥, 你在吗?”   “小程哥,接电话,求求你接电话。”   “只有你能帮我了,我不该拿你的东西,我知道错了, 你能不能原谅我这回。”   池小池拿着手机进了衣帽间。   除了在挑男人的眼光上极差,非常需要莎普爱思来滴一下眼睛, 程沅很有那么点文艺小清新的品味,衣帽间里的内容很充实, 搭出一身得体的衣服不难,   池小池一边从衣柜里选衣服, 一边打字回复杨小燕:“你拿的不是我的东西。”   得到了池小池的回复, 杨小燕如获至宝, 马上打进了电话。   池小池接起,口吻平淡道:“……刚才不方便接电话。有什么事情吗。”   听到程沅的声音, 杨小燕心里燃起了熊熊的希望:“小程哥, 我知道你跟哥哥的事情了。……你们不要为了我吵架, 这是我的错, 跟我哥无关……”   池小池说:“你想多了。你没那么重要。”   杨小燕被呛得一僵, 小心翼翼地:“小程哥,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池小池反问:“我该气什么?”   感受到池小池态度不对,杨小燕愈加慌乱了,带着哭腔辩解:“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喜欢才拿走的。我不知道你是拿别人的歌……”   池小池心平气和地把挑好的衣裤放在床上,又去挑帽子:“用词不准确。我拿别人的歌是改,你拿别人的歌是卖。我才是拿,你那是偷。”   杨小燕哭腔难忍,央求不止:“小程哥,你别说气话,我们好好谈谈这个事情……”   池小池:“为什么你会觉得找我有用?现在是云都要和你打官司,又不是我。”   杨小燕泪水涟涟:“小程哥,你帮我跟云都说说情吧,就算,就算你生我的气,至少也要顾念和哥哥的情分……”   说话间,池小池把衣物鞋袜都挑好了。   他想自己没必要再花时间和杨小燕周旋,便打断了她的抒情:“你后悔吗?”   杨小燕忙不迭点头认错:“后悔,我后悔了。”   池小池的冷笑从听筒那边传来,听得杨小燕头皮一冷。   “事情被爆出,先找杨白华跟我谈,自己躲在后面不肯出面,纸包不住火才来找我。……我猜,是不是云都的传票寄到了,你才坐不住了?”   杨小燕现在根本听不得“传票”两字,几乎尖叫出声:“不!不是……”   “你没有找过云都,因为你希望我出面来找云都协商。说到底,你还是想躲在后面,让别人替你料理一切。你哥说你年纪小,可算盘拨得是真溜啊。”   所有的遮羞布被一应扯下,杨小燕张口结舌,后背炸了蚂蚁窝似的一阵阵刺热发痒,关节窝里全是冷汗。   池小池下了判断:“……你不是真正后悔自己做错了。你只是后悔自己被抓了包。”   他挂断电话,开始穿衣服。   成长环境不同,遇到事情,心境和认知自然不同。   杨小燕杨白华他们的成长环境是一个过分狭小闭塞的交际圈,在圈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人情大过天。如果一个人提出什么要求,对方不愿答应,或未能满足,一顶“不讲情面”、“不近人情”的大帽子便能压得人出不了门。   他们从小受到这样的教育,因此在他们的心目里,“情分”和“本分”完全是一码事。   很快,跟他“有情分”的杨白华就打来了电话:“小程,咱们谈谈。”   池小池说:“我有事要出门,给你三分钟。”   杨白华苦涩道:“小程,你别这样。”   池小池把小领带打好:“你还剩两分五十四秒。”   杨白华发现池小池是跟他来真的,也不敢耽搁,调整好情绪,苦口婆心道:“小燕她只是个孩子,还是个学生,你得容许她犯错不是?人这一生或多或少都会犯错,何必要一棒子打死?要是她真的被告,万一学校追究她的责任,记她的过,甚至开除她,她岂不是一辈子都毁了?”   杨白华继续道:“她和你一样喜欢音乐,从小时候她就喜欢拿着树枝比划来比划去,说将来要当个指挥家。她能从我们那里考出来不容易,如果拿不到文凭,她会被她爸爸带回去做活,到年纪找个人嫁了,就永远回不到城市,完不成她的梦想了。小程,你也喜欢音乐,你应该明白她的心情,对吗?”   杨白华这一席话说得悲天悯人,迷惑性极强。   哪怕是和池小池站在同一立场的人,听到他这样一番描述,恐怕也难免动摇。   毕竟谁都不想做害人一生的罪人。   杨白华等待着程沅的回复。   他知道程沅不是心肠硬的人。   但他不知道的是,那个心肠软的程沅已不在了,被这对兄妹间接捅了无数刀,流血数年,抑郁而终。   所以,对这段情真意切的演讲,池小池唯一的感想是,这他妈什么央视八套苦情剧台词。   池小池说:“杨白华,你这话说得太好了,不过说错了人。”   一听他这样讲,杨白华满怀希冀的心像是被针戳漏了气的气球。   池小池给他建议:“你们去找云都的律师部门吧,他们说不定会被你感动,善良地答应你不追究责任了。”   杨白华失望道:“小程,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池小池掐了表,发现三分钟刚刚好,就挂了电话。   池小池说:“感觉我自己好过分哦。”   061:“……”明明一脸愉悦。   悔意值上涨,直接过了百分之五十,池小池当然愉悦。   他就这么一脸愉悦地下了楼。   程渐早在楼下等他,看到弟弟一步步从楼梯走下,窗外金色阳光掸落了他一身,雪白的皮肤被照得发光。   回家时,程沅瘦得吓人,在家里养了这么久,虽然肉没长上二两,但面色着实红润了不少。前两天他去剪了头发,把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这一身风衣配衬衫,更褪去了他身上的青涩气,显得腿长腰细,一段楼梯硬是被他走出了T台秀场的范儿。   池小池笑嘻嘻地在程渐面前站定:“哥,帅不帅。”   程渐撸了一把他的头发,手法类似撸金毛,把池小池撸得往后一仰,直叫唤道:“哥,我头发,头发!好不容易弄的……”   程渐心里莫名有点酸,不客气地点评道:“从哪儿学的打发胶,小孩儿装大人。”   池小池嬉皮笑脸:“偷你的。”   程渐上手作势要打他,池小池一猫腰,快速溜到门外,出声控诉道:“陈姨,你看!!你看哥要打我!你管不管!”   被点名的陈姨笑道:“我可不管。偷东西就该被打手。”   偷东西要被打手,只有初中学历的女人都明白的道理,杨白华一个高材生却不明白,还要和池小池反反复复纠缠不休。   在去星云录歌的路上,他又发了很多条微信,主题内容还是劝池小池善良,伸出援手,普度众生。   左右无聊,池小池索性以观赏他的表演为乐。   061察觉到有些不对:“他也太执着了。这件事谁对谁错,太明显了,他根本没有立场要你帮忙。”   池小池懒洋洋地撑着下巴,看着窗外的行道树,回应道:“是啊,他为什么这么执着呢。”   061:“……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池小池说:“老师,是我在提问啊。”   061稍稍一动脑,立即恍然:“……杨白华有把柄抓在杨小燕手里。他必须得帮杨小燕压着,不然杨小燕一旦把事情告诉父母,一定会提到你的存在,到时候他是同性恋的事情就瞒不住了。他应该也找过云都,但是被拒之门外,他才想死命抓住你这根救命稻草。”   池小池特别捧场地起哄:“原来是这样啊。”   061失笑,有点想像程渐那样撸撸他的脑袋。   但杨白华这四斤的鸭子半斤的嘴,还真挺能叭叭的。   负责开车的程渐从后视镜里看池小池:“你手机嗡嗡响了一路了。”   池小池自然道:“自从上次直播后,那个直播平台就有工作人员一直联系我,希望我签约。”   程渐:“跟苏秀伦说过没有?”   池小池很乖地表示:“没有。合同的事情我不懂,就没有签,只是加了工作人员的微信,先问问情况再说。”   程渐瞟了一眼一夜间长大了许多的弟弟,开心得很,还要假装高冷:“知道了。一会儿把合同拿给我看看。”   池小池:“嗯。”   说话间,杨白华的微信又来了。   看了这么久热闹,池小池觉得晾着他太不厚道,决定回应他一下。   “麻烦你转告她,如果收到传票要及时去领,不然就算主动放弃答辩权利了。”   这个回应看来是伤到杨白华了。   他闭嘴沉默了好久,才问:“……你这样要小燕怎么做人呢?”   池小池温柔地回复:“没事儿,我相信她早晚有走出阴霾的一天。那些网友不了解情况,都是瞎打嘴仗,只要把网线一拔,谁都伤害不了她。”   这曾是杨白华对身陷抄袭风波中的程沅说的话,如今池小池稍加修改,原地奉还。   杨白华的回复已经有了显而易见的怒意:“你说得轻松!”   池小池说:“我当然轻松。”   池小池又说:“被告的又不是我。”   这条之后,杨白华再也没发新信息来。   因为不安、愤怒和不甘心,种种情绪递增,池小池抵达星云时,杨白华的后悔值显示已突破60大关。   061其实挺高兴的,毕竟他之前带过的宿主,数据都是一点点慢慢涨,池小池满打满算,一天之内创收了将近50点,上涨速度之快,已经破了据061所知的所有记录。   061说:“这回及格了。……老师决定给认真的学生发点奖励。想要什么?”   061含笑的声音着实悦耳,绑定这么久了,池小池一听他说话,还是忍不住想推荐他入行做主播。   他有理由相信,061就算去给一条泥鳅配音,那也会是一条苏断腿的泥鳅。   联想到昨天来蹭饭的009,池小池突发奇想:“……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呗。” 第21章 天才炮灰逆袭记(二十一)   061犹豫了一下。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这次被主神召唤,除了告知他有一项计划需要他参与外, 主神也提及了他在任务世界违规使用自己本相的事,言语间颇有警告之意。   在承认错误的同时, 这件事本身却叫061颇感纳罕。   自从主神创设下“渣攻回收系统”, 手下系统员工的编号已达到2000开外,排除那些已完成任务的、因故障报废的系统,能正常运转的,包括保障单位、管理单位,以及061所在的外勤单位, 满打满算也有500个系统。   何况主神并不只构建了这样一个主系统,要兼顾的太多, 怎么会特别注意到在一个新人在任务世界里发生的状况?   池小池问:“怎么,有困难吗?”   “现在就要看吗?”   池小池跟他逗闷子:“等回去我就不一定感兴趣了。”   061想了想:“三秒。”投影需要能量, 而三秒之内的能量变化,是不会被主系统感知捕捉到的。   池小池说:“这么神秘?亲个嘴都不够。”   061笑:“那你要不要看啊。”   池小池:“看看看。”   061开始观察四周情况。   池小池现在正跟着程渐, 突然跳到他面前大变活人当然是行不通的, 云都里来来往往的人员也不少……   池小池跟着程渐上了电梯,   见061迟迟没有动静,池小池说:“要是为难就算了。”   061顿了片刻:“……好了。你往外看。”   此时, 电梯的钢铁门缓缓向中央合拢。   池小池向外望去。   从一楼大理石柱边走出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 他正低头打着电话, 从侧面可以看出他五官生得极俏丽, 但一副金丝眼镜和温儒的气质却将本该有的轻浮美艳抵消了不少。   不知是电话那边的人说了什么, 他侧过脸来,嘴角微挑,将大半张脸露在了池小池面前。   电梯门合上了。   池小池呆愣住了。   下一秒,他就红了眼睛,扑上去疯狂去按电梯楼层按钮。   提示楼层的蓝灯一片片亮起来,把他染上一层泪光的眼睛更添上了一点疯狂。   他喃喃念着:“……别走,别走,等我,等我一下。”   程渐一懵:“小沅?”   到了二楼,电梯停下,缓缓张开了钢铁嘴巴。   程渐见他状态着实不对劲,伸手去抓他的手腕:“小沅,你——”   话未说完,他眼前一花。   程沅竟是默不作声地反手擒过他的手,发力一拧,把他的胳膊锁至背后,又往前狠狠一推。   程渐顿感筋骨酸麻,差点一头撞上电梯壁。   池小池迈步朝外冲去。   大概因为父母都是老师的缘故,娄影身上很有点莳花弄草的文雅君子风。   哪怕后来他的父母因为带学生去夏令营,出了事故,车毁人亡,娄影搬到小姨姨夫所在的筒子楼寄住,他的气质也跟筒子楼里其他小屁孩儿截然不同。   池小池曾无数次构想过,娄影如果没死,倒很适合去做新闻主播,或是当个大学老师。   ……就应该是他刚才在电梯里看到的那个样子。   在周遭人诧异的注视中,池小池一路冲下楼梯,一路上想了无数要对他说的话。   但大厅里人来人往,独没有他。   061也被池小池的表现惊住了:“小池?你怎么了?”   061及时响起的声音叫池小池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性。   池小池喉结上下轻滚几下,出声问:“……刚才是……”   他一时间竟到了失声的地步,清了清喉咙才能勉强说出话来,声音更是嘶哑得可怕:“……是你吗?”   061没能听懂:“嗯?”   池小池竭力稳住情绪:“刚才那个……是你吗?从电梯外面走过去的那个人……”   061微微皱眉:“不是我。”   他刚才站在一楼到二楼的旋转梯上,跟池小池挥手,可池小池好像没能看见他。   池小池缓步走到了靠近电梯一侧的大理石柱前,伸手轻抚。   ……刚才他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他背靠石柱,发出一声带着颤意的轻喘。   “不是吗。”   “……我又认错了吗。”   061没想到这样一个小小的奖励游戏会引起池小池如此激烈的感情波动,忍不住追问:“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061受到程序限制,在化出本相时,短暂离开了池小池的身体,因此没能看到池小池在电梯里看到的人。   池小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愣神。   程渐几乎是前后脚跟着池小池下楼来。   眼见弟弟这副怔怔忡忡的模样,他远远站住,注视着程沅时,竟从心里泛出了一股奇异的陌生感。   ——他的弟弟从小文静、胆小又乖巧,被家人保护得太好,除了杨白华外,几乎没有人能伤害到他。   程沅怎么会有这样的情绪?   那种压抑不住的、叫人喘不过气来的悲伤,让任何问询和安慰都显得多余起来。   还是池小池先注意到了他:“哥。”   程渐这才走过去:“小沅。”   “对不起。”池小池低头,逐渐找回本该属于程沅的情绪,“……对不起。”   程渐哪儿还有心思责怪他,伸手去抚他的额头:“脸这么白,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们不录了?”   池小池不动声色地躲了一下:“怎么能不录了呢,跟人家都说好了。”   程渐说:“状态不好还录什么?!”   池小池说:“没事,调整调整就好了。”   确定还要继续录,程渐给池小池理了理领子,带着他重回电梯口。   等下一班电梯时,程渐问他:“你刚才看见谁了?”   程渐向来是个直截了当眼里不揉沙子的个性,能像这样憋上两分钟隐而不发,已经算是相当克制了。   池小池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说:“看到一个很像我朋友的人。”   程渐第一反应是,干,不会是杨白华吧。   池小池看出程渐的不悦,更进一步地解释道:“是小时候的朋友。”   程渐:“……哪个?”   池小池抬起头,抿嘴一乐:“哥,你能认得我朋友啊。”   程渐语塞。   ……说的也是。   他和程沅年龄差超过五岁,程沅还小的时候,他正处于“本人是宇宙中心”的叛逆期,根本不愿意带着他玩,一来是程沅屁都不懂,二来是他唯一感兴趣的音乐,程渐完全无感。   至于他交了什么朋友,程渐更是从没关心过。   想到这儿,程渐作为哥哥,难免羞愧。   他试探着问:“他是你初恋?”   池小池耳朵微红:“……只是朋友。”   程渐看到他热乎乎红彤彤的耳垂,顿时心领神会,咳嗽一声,想,小小年纪就琢磨这个,果然像资料里所说,有些人性取向是天生的。   他又问:“刚才你看见他了?”   “可能吧。”池小池说,“很像他。我们很多年没有联系了。”   电梯来了,程渐和池小池重新踏入电梯。   程渐问:“他长什么样?”   池小池讶然:“哥,你问这个做什么?”   程渐:“你别管。告诉我他长什么样。”   池小池开始跟程渐描述自己所见到的“娄影”,同时将视线转向电梯外,期待着那个或许能够再度出现的幻影。   但是直到电梯门合上,他也没能再看到他。   坐进录音室里,池小池的神态已经恢复了正常。   程沅本就是学音乐的,对录音室里各项设备的功能很是了解,苏秀伦只指点过他两句就走出录音室,留池小池一个人,叫他先开嗓,找找状态。   等在外面的程渐把刚才的见闻简单转述给了苏秀伦,并问:“你们星云里有这么一号人吗?”   “如果是戴金丝眼镜的人,有可能是宋总。”苏秀伦想了想,又说,“当然也有可能是客户。如果你在意的话,我打电话去监控室,叫人查查看。”   程渐一点头:“好的,多谢。”   他一转身,就嘶地抽了口冷气,抬手摸摸自己的肩关节,表情微变。   ……好小子,平时文文静静的,一下手还挺狠。   录音室里的池小池试了试音,发现嗓音状况尚可,才放下心来。   061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只好尝试着缓和:“娄影是你的初恋吗?我一直以为他是你朋友。”   池小池一笑:“当然是朋友。娄哥死的时候,他十六,我十四。那个年纪的小孩儿哪里懂什么是喜欢。”   可等他懂得,已经晚了。   061安慰他:“没事儿,别多想。也许只是长得像而已。”   池小池:“就是他。”   061:“你怎么能确定呢?”   池小池笃定道:“我认得出来。”   061沉默。   ……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池小池在任务世界里遇到了牵绊,和其他他带过的宿主一样。   池小池继续道:“你记得吗,我去找过娄哥的墓碑,没找到。在这条世界线里他有可能没死。”   061叹息:“……你要找他吗?”   池小池扶一扶耳机,说:“只想见他一面。”   “见上一面又能怎么样?”   “证明他不是幻觉。证明他在这里过得好好的。”   061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情绪,一颗心酸酸涩涩,忍不住直冒火。   他想,这大概是又一次眼睁睁看着人重蹈覆辙而萌生的无奈:“证明过后呢?你会为了他留下吗?”   池小池一怔,略微扬眉:“啊?我为什么要留下?”   061听出池小池话语中明显的疑问,也不由一怔:“你没有打算留下?”   池小池说:“他是这个世界里的人,有自己的生活。可他又不是真正的娄哥。”   “可真正的那个……”   话刚出口,061便觉失言,但还没来得及开口道歉,就听池小池说:“对我来说,只有我来的那个世界里的娄哥是真的。没有他的世界,我哪里都不去。”   061心中一悸,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刚才的一场闹剧过后,池小池没再提起要看他长什么样,而情况演变成现在这样,再提这事,未免多余。   061压了压莫名躁动的心绪,缓和了口气,说:“好好表现,晚上回家我们一起看电影。”   池小池乐了:“我要看恐怖电影。”   见池小池总算恢复了正常,061心绪大定:“好,听你的。”   与此同时,在系统总部的“须臾之间”中,暗红的颅脑鲜活地蠕动着。   主神面前的数据板上,作为池小池代号的1198号,代表情感混乱度的熵值实时变化曲线正不断上涨,并开始接近一条暗线。   ——那是主神经过千百次的测试,测算出的熵值平均值。   超过这个数值,才算达标。   雌雄莫辨的AI系统音机械道:“恭喜您,试验成功。1198号能量源对投影的061外型建模有反应。”   主神心情不错,竟有心思开口纠正自己系统的用词错误:“我不喜欢那个称呼。”   AI立即改口道:“……1198号宿主对投影的061外型建模有反应。”   主神发出一声轻蔑低笑:“哈。”   人类果然是人类,要想掌握他们的情绪变化,简直是易如反掌。   只需动用一点能量,主神就能无声无息地屏蔽061的显像系统,让他无法在池小池面前现身,再放下钩饵,用061的外型建模,在池小池面前晃上一圈,不仅试验出了池小池的软肋,而且直接导致池小池的实时熵值剧增,眼看就要达到正常水平了。   可只在几秒后,数据板上的数据就发生了变化。   “……嗯?”   池小池的熵值曲线竟然回落了!   那条曲线在距离平均值还有一线的地方堪堪擦过,逐渐递减,最终稳定在一个极低的水平值,才停止继续下降。   主神沉默许久,再开口时,语气中难掩震怒:“……怎么会这样?” 第22章 天才炮灰逆袭记(二十二)   池小池当然不会知道主神的愤怒。   仅一个上午他就录完了三首歌。   对程沅这种音乐基础无可挑剔的人来说, 唯一可能要担心的是受CD所限,不能完美呈现他的水准。   午饭是程渐请客, 苏秀伦和几个工作人员参与,池小池全程作陪, 捏着筷子斯斯文文地吃饭。   他话少又安静, 与他出色的专业技能倒是反差极大。   对这个后辈,苏秀伦是越看越欣赏,在席间一直拿话照顾着他,还提点了他几句。   他所提点的东西和音乐本身关系不大,但却涉及人际交往、商业往来等种种信息, 都是干货。   池小池认真听着,默默记下。   程渐把这一切都看进了眼里。   告别苏秀伦, 程渐载着池小池回家,路上跟他搭话道:“你以前可从不对这种人际的事情感兴趣。”   池小池开了一点窗户, 避免车内空调开得太暖,前挡风玻璃上生水汽:“苏先生挺热心的, 我也该学点东西。”   程渐:“他还答应帮你查监控。按理说这事儿不归他管。”   池小池问:“监控里找到他了吗?”   被岔开话题的程渐有点不爽:“……找了, 可没找到你说的那个人。”   061对这一说法也给予了肯定:“我也去确认过。确实没有。”   池小池并不意外, 往后靠去,想, 果然又看错了。   程渐见弟弟一脸倦意, 晓得录歌是个体力活, 心软了不少, 嘴上倒硬气得很, 命令道:“眼睛闭上,休息。”   池小池乖乖闭上眼睛,拉过后座上的小毛毯铺平,然后滚啊滚的,把自己寿司卷似的裹了起来。   程渐被弟弟的小动作萌得心颤,转念一想他这些日子来经历的种种,既觉恍然,又觉庆幸。   ……好在弟弟及时从那场恋爱的迷梦里清醒了。   杨白华这种人,看似温柔无害,实则极端自私。他当然不是不喜欢程沅,但最爱的只有自己。   他想要留住程沅,靠的不是积极参与程沅的人生,而是言语挑拨,把程沅剥离出他原有的交友圈,让他沦为自己一人的附庸。   他保护妹妹杨小燕,不是因为兄妹情深,只是因为“她出事了不好交代”,以及杨小燕掌握了他引以为耻的秘密。   而自己这个哥哥做得也不称职,明明之前发现了那么多迹象,不好好找弟弟谈一谈,只想把他们拆分开来,却适得其反,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越黏越紧。   要不是那次寄住事件,让杨白华和程沅之间有了矛盾,程渐很难想象事态会发展成什么样。   一路上,程渐想了很多。   后排的寿司卷闭眼小憩,毫无睡意。   午后阳光强烈,闭上眼就看见一片鲜红,那是眼睑透光照出的血管。   但不过片刻,那片恼人的红色便渐渐褪去。   池小池似有所感:“……六老师。”   “这样休息舒服些。”耳边是061的低语,“暂时别想其他的事情。”   池小池说:“我有专心晒太阳啊。”   061:“……可你在皱眉。”   池小池闭着眼睛,如同一个神棍,老神在在道:“我在感受慢慢变咸的过程。”   061:“……咳。”   池小池:“想笑就笑,不用憋着。”   061一下笑出声来,悦耳的笑声也引得池小池微扬起了嘴角。   回家后,池小池照例弹了两小时的琴,然后下楼爆了个爆米花,准备晚上看电影吃。   但和池小池的悠然相比,有些人的日子就不大好过了。   杨小燕低着头,从人流量最少的东南侧门进入食堂。   她要了份小馄饨,挑了个僻静角落坐下,还没吃上两口,就听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切切察察的议论。   “……她,就她。”   “看不见脸啊。”   “要看脸,微博上有。她自己删了相册,但好像被人手快一步,截图了。”   “……就是她呀,我去年考马哲还跟她分一个教室来的。”   “唐欢粉丝也够疯的,人肉八到咱们学校,把咱们学校官博都刷爆了,个顶个的能骂人,我给咱学校说了两句好话,被私信骂了十几条。”   “那能怪谁啊,一颗老鼠屎……”   杨小燕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正要起身离开,就见和她同宿舍的一个女生进了食堂,正巧和她撞了个四目相对。   那女生走过来:“杨小燕,辅导员找你,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杨小燕双腿一软,本能地撒腿就跑。   女生在她背后直叫:“你去哪儿?……哎!话我可是带到了啊!”   杨小燕不敢再听,径直冲出了食堂。   宿舍不敢回,辅导员办公室更不敢去,活了十九年,杨小燕第一次感觉到由衷的恐慌,煎熬,绝望,后悔,多重情绪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终于,杨小燕蹲在操场器材库门口,哭着拨通了父母的电话:“爸爸,爸爸,你快来……我出事了,求你快来——”   当天晚上,池小池特地吃了个半饱,留着肚子吃爆米花。   池小池的悠哉叫061有些哭笑不得:“那件事不管,真的没问题?”   池小池反问:“会有什么问题?”   下午的时候,代表悔意值的蓝条陡升10点,紧接着杨白华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都被池小池放置了。   当时池小池就想,杨白华这么好面子的人,上午刚被他怼过一场,且得缓冲一阵,没道理洗心革面得这么迅速,肯定出了什么事儿。   果然,杨白华的一条微信解释了池小池的疑惑:“我爸妈知道我们的事儿了。”   池小池跟061说:“哈,我就知道。”   随即,他友好地回复杨白华:“祝贺你出柜成功。”   杨白华好久没回复,池小池甚至能想到他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   他下一条短信在几分钟后发到:“他们很生气。”   池小池:“哦。”   杨白华气急:“当初是你把我掰弯的。”   池小池甩了一篇美国心理协会论证试图改变性取向的不可行性报告过去,并跟他理性讨论道:“我可以把你掰弯,但我不能让你变硬呀。”   杨白华又沉默了好一阵,这回应该是受到了惊吓。   相对于调戏杨白华调戏得兴致勃勃的池小池,061却并不对此抱持太乐观的态度。   从程沅原本的记忆看来,杨家老两口,尤其是杨妈,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对061的不安,池小池表示理解:“我知道。毕竟能想出让儿子做几年免费鸭子,好让一家移民的主意,也是个人才。”   061说:“可你刚刚进入事业上升期。”   池小池摸摸下巴,自言自语:“嗯。对程沅来说确实个麻烦。”   061继续分析:“情况变了,他们的心态也会跟着变:程沅落魄的时候,是程家有求于杨家,杨家也打算从中牟利,两家算是达成了利益一致;可是现在杨家处于劣势,他们为了杨小燕,说不定会拿你和杨白华谈过恋爱的事情威胁你。”   “威胁?”   061说:“你刚进入事业上升期,还要考虑公众形象。他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这个世界和池小池原来的世界相差不多,网络上一片一片摇着彩虹旗,可在现实里,对同性恋的接受度并不高,公开承认自己性向的明星,惨遭雪藏的不在少数。   思考片刻后,池小池说了句挺意味深长的话:“谁是光脚的,谁是穿鞋的,还说不准呢。”   说完,他给程渐拨了个电话,把事情始末讲了讲。   听到此事,程渐并不多么意外,但还是在心里骂了几句娘:“我知道了。哥会帮你……”   “哥,这事情不小,我不想瞒着你。”池小池却说,“但是……这回我想要自己处理。”   程渐有点没回过神来,他嗯嗯啊啊地应了几句,挂了电话,还瞪着落地窗发了好久的愣。   ……他家小沅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   真的很快,好像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看池小池挂掉电话,061很好奇:“既然打算自己处理,为什么特意和程渐联系?”   “很多人都觉得,家人是可以心灵相通的,所以,对老板、同学、同事、朋友的沟通,都有人传授各种诀窍,却很少有人教如何和家人相处。实际上在和家人相处的过程中,交流很重要。”池小池说,“把话说开,只是第一步。”   这口鸡汤灌得061有点懵,可回过味来,又觉得哪里奇怪。   池小池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更像是特意在跟谁讲解什么。   不过池小池没有再发表感想,061也没有再追问。   就这样,一人一系统等到了夜深人静时,拉上窗帘关上灯,抱着爆米花看鬼片。   自从上次一起看鬼片后,061积累了经验,只要鬼一出来就自觉主动地把音量调低。   调过两次后,池小池说:“你干什么,看不起我是不是。”   061:“你不是怕……”   池小池说:“要关就关静音。这若隐若现的你不觉得瘆人啊。”   061把声音调到了正常模式。   此时,车底下的小女鬼猛然窜出来,握住了主角的脚。   池小池一嗓子叫出来,嚎得比主角还惨。   他伤心道:“六老师,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老师。你的师德呢。”   061其实是没料到上一个吓人桥段和下一个挨得如此紧密,但他也习惯了和池小池玩角色扮演,接话道:“为师带过这么多届学生,还没有人说过我没有师德。”   池小池说:“你没有师德。”   061把音量调大。   池小池马上道:“老师我错了,给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吧。”   061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了一个多小时的双人相声,恐怖电影在欢声笑语中落下帷幕。   洗漱完毕,躺回床上,池小池读取了一下杨白华悔意值,发现数额已经逼近80。   对这个结果池小池没有丝毫意外。   对于推动“悔意”这种负面情绪而言,恨显然比爱更有效率。   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问061:“以前没有人像我这么玩过?”   061说:“据我所知,没有。”   池小池好奇:“为什么?”   061说:“怕事态超出掌控;怕崩人设;怕后悔值不是这样计算的,白费功夫,功亏一篑。”   池小池却道:“就是这个。你没觉得不对?”   “……这种心态还算正常吧。”   “我没说心态。我说的是数量。”池小池单手枕在脑后,“人有千面,冲动,冷静,不计后果,瞻前顾后,喜欢冒险,安分守己,狠辣,温和,果断,犹豫……各种各样。但我怎么觉得这些人瞻前顾后的性格,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池小池这番话,让061后脑勺猛地一寒。   这个猜测完全不能细思,因为061发现,其他系统不论,自己带过的宿主,性格都极为相似。   ……都是软弱、没主见,胆怯,基本不会违抗任何规定的人。   但061很快又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061说:“但系统把你选进来了。这要怎么算?”   池小池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嗯……”   恰在这时,程沅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进来的。   池小池随手接了起来:“你好,哪位。”   电话那边是一个中年男人,操着一口浓重的口音:“你是程沅?我是杨白华他爸。”   池小池很想皮一下,这么巧,我也是。   但是他态度收敛得很,温温柔柔的,完全是一副好孩子腔调:“啊,伯父好。”   根据电话那边的回声判断,对方应该开了扩音,现在应该不止一双耳朵在听他说话。   杨爸说:“你明天有空么得?你婶子想找你聊聊。”   池小池读过程沅的记忆,杨爸软弱,除了干活外任何家事都没他参与的份儿,杨妈则是个彪悍性子。   显然,后者更难料理。   池小池没有为难杨爸,道:“好,地点由我来定。上次叔叔阿姨来市里玩,我没能陪你们,明天一顿饭至少由我来请。具体什么时间约,约在哪里,我联系杨白华。”   “把你爸妈也叫来吧。”   “我爸妈很忙,视情况而定吧,我也不确定他们能不能来。”   这一手娴熟的反客为主已经超出了杨爸的应对能力,他吭哧了半天才憋出个谢谢来,匆忙挂了电话。   061问:“你要去?一个人?”   池小池说:“这不还有你吗。”   061说:“到时候闹起来……”   池小池成竹在胸:“闹不起来的。”   直到第二天正式见面,061才明白,池小池所谓的“闹不起来”,有两层含义。   其一,他把见面的地点选在本地著名的空中观景旋转餐厅,那是个一块七分熟的T骨牛排卖800块的地方,环境极为讲究。大家点菜、讲话都轻声细语。一旦高声,立即会有腰间别棍的保安出面提醒。   其二,杨妈虎,池小池比她更虎。   池小池那一身在秀场里磨出来的矜贵气质着实不寻常,因此常常会有人忘记,他是从一间众生杂居、烟火纷扰,为着一头蒜就能掐着腰骂上半天架的筒子楼里走出来的。   当天,池小池把自己拾掇了一番,不说精心,至少和那间餐厅的气质相配。   他来得很早,把菜都点好了。   他点的都是中餐,他不至于在这方面刁难杨妈。   杨妈和杨白华一起出现在餐厅门口时,池小池笑盈盈地迎了上去。   刚跟程沅照上面时,杨妈根本没把他往“勾引自己儿子的小臭不要脸”上想。   和她想象中又娘又骚的形象不同,程沅头发乌黑,没有染发,手上脖子上没戴那些个鸡零狗碎,只戴了一块除了价格不低调外哪哪儿都很低调的表,皮肤雪白,五官秀气,不知是不是人靠衣装的缘故,他自内而外透着一股慵懒的贵气,面有微笑,却很难摸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杨白华发呆。   他没见过好好打扮的程沅。   当初杨白华还说过程沅,家里不挺有钱的吗,怎么还穿白衬衫牛仔裤。   程沅得意道,我穿白衬衫牛仔裤也好看。   杨白华口上发问,心里其实门儿清。   程沅是为了不给他压力。   就像现在,衣衫整齐、穿着小西装的程沅,就给了杨白华一种若有若无的压迫感,让他只觉自己矮了一头。   他尴尬地叫了一声:“小程。”   杨妈一直在打量餐厅那过分雅致的装潢,正是心虚时,听到“小程”两字,才瞧见面前笑得礼貌又客气的青年。   看池小池只是一个人来的,杨妈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可以说这副嘴脸,跟当年她接受程家提议、答应杨白华和程沅结婚时的喜笑颜开迥然不同。   池小池不会在意这个。   身为集万千黑粉于一身的演艺圈人士,要是他在意别人看他的眼光,他早就抑郁了。   他引着母子两人进入包房。   这包房由一层竹帘和外界隔分开来,适宜谈话,却不适宜吵架。   杨妈显然也意识到这里并非自己的主场,一时气苦,坐下时便追问:“你爸妈呢?不是讲好要见面?”   池小池说:“伯母,我昨天跟伯父说的是‘看情况’。我爸妈很忙,实在抽不出时间来。况且我认为,成年人的事情,又不是初中生茬架,没必要找父母来处理。”   这话让杨白华的脸色青了又白,开口岔开话题道:“程沅,这个地方太贵了。”   “花的不是的你的钱。是我掏钱,我当然要带伯母来最好的地方。”池小池对杨妈笑,“伯母,我点了几个菜,您看着吃。如果觉得不合口味可以再点。”   杨妈拉着个蚂蚱脸,一动不动。   池小池心领神会。   她对自己这种态度,大概是已经从杨小燕或杨白华口里听到了他们描述的版本,知道自己在杨小燕的事儿上不打算帮忙。   所以,在她眼里,失去利用价值的程沅活脱脱是一个把她儿子拐带上弯路的小荡男。   他们家找不到旁的门路替杨小燕解决事情,但杨妈又认为自己的儿子被程沅带坏了,对这么一个人低声下气,她根本做不到。   所以她会采取什么策略,池小池心知肚明。   菜上来了,她不吃,池小池吃,反正心里有火的不是他。   还没夹上两筷子,杨妈先坐不住了:“你多大了?”   “快23。”   杨妈冷笑:“小小年纪,搞什么不好,搞这种羞死人的事情,毁一辈子。”   池小池好奇:“怎么就毁一辈子了?”   杨妈说:“男的和男的做那种事情,不嫌臊得慌。要是世界上所有的男的都搞这种不正常的事儿,世界上的人都要死绝了。”   这话说得不好听,但池小池心平气和。   这世界上谁都有讨厌某样东西的权利,何况杨妈这个年纪,价值观已是坚不可摧,池小池也不打算跟杨妈舌辩这个。   而且池小池相信,这不会是她真正的来意。   果然,杨妈的下一句话是:“小燕的事儿,你得帮忙。”   池小池心说,来了。   ……这是程沅的最后一道坎。   程沅和杨白华谈过恋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杨家人不可能接受这件事,因此如果让杨家人握住这个把柄,对程沅来说永远会是个糟心的麻烦。   过了这个坎,他才算得上真正的功德圆满。   他把嘴里的东西吞下,眼睛却看着杨白华:“‘得’是什么意思?”   杨妈:“我听白华讲,你是程家的人。你们处对象也处了一段时间,这事儿如果闹大了,对你们程家不光彩。”   池小池歪歪头,似有疑惑:“闹大?谁要闹大?”   杨妈镇定道:“闹不闹大,全看你了。”   从杨小燕那里知道自家儿子被糟践成了个同性恋,杨妈震怒之余,也找到了一条能给杨小燕解困的妙计。   在杨妈看来,有钱人都要面子,面子就是命,面子大如山,跟个男的谈朋友搞对象,是要被邻居亲戚戳脊梁骨戳一辈子的事儿。   因此她志在必得。   程沅这种年纪的小屁孩她见得多了,看上去顶天立地,可一个个都是不经事的软蛋瓜怂,吓唬吓唬就能屁滚尿流。   见池小池不接腔,只闷头沉思,她乘胜追击道:“你是唱歌的,你们家是做生意的,名声要是坏了……”   池小池把筷子放下,静静地直视着杨妈:“我名声坏了,可以去国外读音乐学院;我家名声坏了,国外有生意;我在亲戚里的名声坏了,我们天各一方,大不了不联系。”   说到这里,他唇角一挑:“但你们名声坏了,能到哪里去?”   杨白华头皮一麻,不可置信地看向池小池。   池小池笑容可掬地向后一靠:“这基可不是我一个人搞的,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大不了大家名声一起坏掉,公平合理。”   杨妈没想到池小池居然压根不接她的茬,还反过来威胁自己,青筋都涨了出来。   杨白华脸色铁青:“程沅,我妈是着急,年纪又大了,你别威胁她。”   “我也着急啊。”池小池一摊手,“不过再着急,也得把自己的尾巴藏好再出门。我看伯母这么在意名声,当然要帮她考虑。万一你的‘好名声’传开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姑娘愿意给你传宗接代?”   “传宗接代”四个字,稳准狠地踩中了杨妈的痛脚。   杨妈差点跳起来,咬牙切齿地骂:“死艾滋!”这三个字已经算是文明,其后的内容是池小池拒绝描述的内容。   总之,十全大补,营养丰富。   但她才骂过两句,就发现四周一片静寂。   所有人都震愕地看向她,把她看得脸烫耳热,本来能发挥出的十成功力被硬生生憋回去,内伤几何,可想而知。   池小池不动如山:“伯母,可不能这么说杨白华。”   他把一侧胳膊搭上餐桌,说:“还有,杨白华,你刚才说‘威胁’。你弄错了。刚才不算威胁,现在才算。”   他盯视着杨妈,笑眯眯道:“你们村的地址我知道。去年给你们买营养品的时候,是我去寄的。”   “如果你敢闹,我就敢说杨白华性功能障碍,发传单,送锦旗,实在不行,刻块碑树在你们村口也是可以的。我们慢慢来,不急。” 第23章 天才炮灰逆袭记(完)   杨妈幸亏没有心脏病, 不然听了他这番高论,八成得抽过去。   她几乎是尖声咆哮出声:“你个小娃子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池小池谦虚道:“不敢, 不敢,这方面您可是老前辈。”   杨妈气得直喘。   她在村里也是有名的泼辣, 年轻时怀着第二个女儿, 挺着大肚子还能跟对门打一个下午的嘴仗,有火都是劈头盖脸烧出来,哪有往下咽的道理。   杨白华太了解自己的妈了,晓得下一步一定是动手,到时候保安冲进来, 会向着谁简直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他拉住杨妈,一边焦急劝说, 一边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脖子里:“妈,算了, 算了。”   “算个屁!”   杨妈正欲发作,就听对面的池小池慢吞吞道:“您还是悠着点吧。把您儿子的事情捅出来, 别的我不敢保证, 您在您村里后半辈子是吵不赢架了。”   围观了全程的061, 此时唯一的感想是,池小池这张嘴大概是被哪个不正经的罗汉开过光。   最后, 杨白华拉着气得说不出话的杨妈全面败退, 还险些把闻声而来的服务员撞个踉跄, 并遭到了全餐厅的食客兼以鄙视和反感的目光洗礼。   而池小池因为待在包厢里, 被竹帘挡住了脸, 完美躲过。   他收获到了11点后悔值,以及一顿除了他没人动过筷子的晚餐。   服务员进了包厢,问池小池还有没有什么需要。   池小池说:“要一杯马丁尼,还有,把这两份餐具撤掉吧。”   惹事的人既然走了,服务员依样照做,收起餐具离开。   061:“他们都走了,这菜……”   池小池:“我吃。反正点的菜色都是我自己喜欢的。”   061:“……”服气。   过了一会儿,061又问:“她要是恼羞成怒,跟你打架怎么办?”   池小池一秒给出答案:“先用糖醋里脊扣到她脸上,然后报警。”   061:“……”   池小池:“难道这时候还要跟她讲道理?我手早伸盘子底下了,她敢动手我就敢糊她一脸。”   061玩笑道:“池壮士,受我一拜。”   池小池:“平身。”   061:“……”……好像哪里不对。   碍事的人一走,包间立刻显得过分安静了。   池小池倒是很习惯这种安静。   独处时候的他动作很是优雅,经过模特严格训练的身体,就算松弛下来也会自动摆出从各个角度都能抓拍到好照片的姿势。   他在全城最高的地方俯瞰着这个城市的夜景,像是一个观光客。   ……这里很好,却不应该是他的去处,只是一个中转站。   池小池说:“现在这样就很好。”   061看着由浅蓝转为深蓝色、显示94的悔意值进度条,难掩欣慰:“是。这样就很好了。”   池小池又说:“杨家和杨白华不会再来烦你。苏秀伦很赞成你现在用直播吸引人气,这种不必见面的公众表演形式很适合你,你可以慢慢适应。”   起初061还以为他是在跟自己说话,但听着听着,他听出了些异常来:“你在跟谁说话?”   池小池反问:“你们系统里就没有前辈带后辈吗?我正在带他呢。”   061:“带谁?”   池小池:“程沅啊。”   061这回是真的愣住了:“……你说谁?程沅他已经……”   池小池说:“六老师,我问你,如果程沅真的已死,我为什么能在没有动用技能卡的情况下使用他的音乐才能?”   061还是不大能接受:“这……”   “我问过009另一个问题。”池小池说,“主神为什么会选上我,又为什么会选上程沅。009说他也不知道。”   他说:“这个问题我到今天都没有想通。但是,主神既然能贯通各条世界线,且不论支持他运转的能量是什么,对程沅来说,他能够选择重生,回到过去,不可能不付出代价。就像我要签订契约,完成十次任务才能回去一样。”   “集合这两个疑问,我可不可以做一个假设。”池小池说,“程沅和我一样,跟主神签过一份契约。但他签约的内容是出租自己的身体。在租借期间,他不能发表任何意见,只保有意识,隐于这具身体之内,只有在需要他的才能时,他才被允准出现。”   061打了个寒噤。   他突然理解了,为什么009和他交班时,哭诉池小池跟他讲鬼故事。   如果池小池的推论是真的,那么之前,宿主一旦选择死遁,岂不是意味着……   池小池对061说:“009听我说的时候也是这个反应。……所以你们都没想过这回事吗。”   061沉默。   他被格式化过,早忘记自己想没想过这个问题,只能隐约记得,他的经验,是由前辈系统传授的。   他已知的所有系统都墨守着这条潜规则,即按照世界线走,不出幺蛾,不破人设,稳稳当当,死遁了事。   061已经算是这一代系统中包容度相当高的了。   如果是其他系统,在池小池对杨白华说“花你钱了”的第一时间就会制止他,让他别这么玩,风险太高。   061越想越心惊。   如果原主真的签了什么约,滞留在这具躯体内,看着帮他完成心愿的人再在渣攻面前受一遍折辱,有口难言,有冤难诉,最后还死在渣攻的怀里……   061的默然也在池小池的意料之中。   他端起酒杯,看着远远近近的万家灯火,意味深长地想,这个在背后策划一切的主神,还挺有意思的。   很快,061问:“你想验证你的想法吗?”   “怎么验证?”   “每次宿主死亡,都需要任务对象的满级悔意值驱动,才能把宿主的意识抽离开来。这次等到悔意值满了后,我会直接把你抽离这具躯体。我想看看后续,没了你,程沅是会从此死去,还是……”   池小池说:“当然,我没问题。”   他又说:“至于程沅,我不能保证他的死活。但我想,老天把我送过来,应该也是希望他能有一个不错的人生。”   061闻言,一瞬之间想到了许多细节。   池小池不肯抽烟吃辣,说怕毁了程沅的嗓子。   池小池除了在必要时扮演程沅,私下里从不把自己当做程沅。   池小池在料理杨白华时,把程沅摘得干干净净。   就连在直播时、在和苏秀伦一起吃饭时,他也相当克制,表现得少言安静,和程沅的性格一模一样。   061越想越心惊。   或许从一开始,池小池的思路就没有受到定势局限。他一步步推动局势向他期望的方向走去,为的只是一个猜想而已。   ——程沅或许还活在这个身体的某个角落,或许还有一次重来的机会。   池小池在看窗外的风景,061在看他。   以前,061认为他既理智又有一点孩子气,有时候还有那么一点点流氓劲儿,但现在独自一人欣赏夜景的池小池,温柔得让他一颗心直发软。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杨白华的后悔度保持在九十以上,稳中有升。   杨小燕判决下来的那一天,数值达到了100。   云都为唐欢出道五周年的宣传投入太大,现在却变成了业内业外共同的笑话,这笔损失总要有人来赔偿。   毕竟受到伤害的,是云都的当家花旦,钱篓子,台柱子。   按照合同,违约方必须赔偿对方因违约而遭受的全部损失,唐欢的商业价值、经纪公司被损坏的名誉权,以及抄袭的歌曲,累计下来,杨小燕要赔偿唐欢方损失共计九百二十一点五万。   审判结果一出来,杨小燕当即就哭了,软倒在被告席上,使出最后一招,说她赔不起,要自杀,不活了,被父亲扇了一巴掌。   法庭上乱成一片,只有唯一稍微懂点行的杨白华憔悴着一张脸,表示他们想要上诉。   根据池小池推断,云都要的只是一审的判决,挽回公司和唐欢的声誉,后续如果杨小燕实在赔偿不起,赔偿金的金额也许还能往下压一压。   而事实上,不管二审判决结果如何,那份赔偿金,都会让杨白华为他最爱的、密不可分的家庭发光发热、奉献一生。   当晚,结束了一场直播的池小池接受了传送。   临走前,他躺在床上,对不知道能不能醒来的程沅说话。   “如果我离开后,你能活下来,那就是最好的结局。能铺的路,我给你铺好了。”   “直播是你比较能接受的方式,你要慢慢习惯和人接触,在人前演奏、唱歌,说不准以后你能开演唱会。”   “以后你的演唱会我肯定是看不了的。如果你能活过来,每次开演唱会,就给我留张前排票,算是感谢我吧。”   说完,他被061抽离了这个世界。   在意识逐渐模糊时,池小池有点遗憾。   直到今天,他没能找到那一天自己在星云大厅里惊鸿一瞥的“娄影”。   不过,不管那是幻觉,还是真实,只要那是娄影,一定会在这个世界里过得很好。   他离开后大概半小时,陈姨端着水果上楼来,敲门没人应,一推门,才发现程沅烧得滚烫,抱着被子瑟瑟发抖。   她吓得直叫程渐:“快来看看,小沅烧得怎么这么厉害?”   昏昏沉沉地熬了许久,程沅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守在床板的陈姨和程渐。   他的嗓音满带病人的沙哑:“陈姨。”   陈姨敲了冰格,拿毛巾包着放在程沅额头上:“小祖宗,别说话了,看看你嗓子,沙成什么样了。”   程沅哭了:“……陈姨,我想吃酸菜鱼。”   陈姨被他哭得直心疼,拿了干净毛巾去擦眼泪:“鱼是发物,不好现在吃的。等小沅好了,陈姨专门给你做一大锅,都给你吃。”   程渐在一旁说:“多大年纪了,还哭,丢不丢人。”   程沅扭过头去,软乎乎地叫道:“……哥。”   程渐有点别扭:“嗯。”   程沅伸手去拉他的手,掌心里都是湿漉漉的冷汗:“哥,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为了杨白华跟你吵架,我……”   程渐接过陈姨手里的毛巾,给他擦手心。   “……好了。”他说,“都过去了。只要回家,什么都好。”   与此同时,主神“须臾之间”里,数据板传回了池小池任务结束的提示。   宿主代号:1198号   宿主姓名:池小池   世界难度等级评定:C级(新手级)   世界完成度:100   宿主状态评定:各项机能良好稳定,可以随时传送。   所得熵值总额:489(低于平均值3250)   主神并不喜欢这个低到可怕的数字。   但等了半天,他发现缺了一项数值。   他沉声发问:“契约者2396的熵值所得呢?”   他的专属AI回答:“契约者2396程沅,所产生的熵值为零。”   “……什么?”   主神怒极反笑:“还有更坏的消息吗?”   AI继续道:“宿主在活体状态脱离契约者,按照规定,契约者与我们的契约自动解除。”   换言之,推动时间线倒退的巨额能量值,全部白费了。   这个消息终于让主神勃然大怒:“……怎么回事?!”   契约者对主神来说,和宿主一样,都是不可或缺的能量来源。   他们被系统发现,趁其濒死之际,引渡到主神空间,签订契约时,往往抱着巨大的仇恨。   而在主神的契约里,条件开得极为诱人。   “挑选专人,为您服务,帮您重活一世。”   而正因如此,留在这具躯体内,眼睁睁看着宿主走上和自己相差无几的道路,甚至于张开腿、被他生命中最痛恨的人……   这种不得解脱的恨意,甚至会让他们的累计熵值超过宿主数倍乃至数十倍,完全能够抵消系统调整时间线所消耗的熵值。   而现在,主神耗费了数以万计的熵,从这个世界里却只得到了可怜巴巴的489点熵。   这趟生意做得太蚀本,如果主神有底裤,现在大概已经赔得要扒去卖了。   AI感受到了主神巨大的能量波动:“……您生气了吗?”   主神不言语。   AI继续发问:“如果您气不过,可以重新调整契约者程沅的世界线。但我需要提醒您,如果重新调整,就需要把时间线倒回池小池来前,这样您就会损失一来一回的双倍熵值;而且,您只能格式化系统,而无法抹去契约者或宿主的记忆——这意味着,如果盲目倒回,契约者有百分之八十七点五的可能会选择解除契约。”   主神:“闭嘴。”   他是真的发了怒,发出的声音沉闷得活像兽类在进攻前的低吼。   主神的熵库存极大,但他不能容许失去,更不能容许自己的权威被人挑战。   ——1198号,池小池,还是第一个敢挑战自己订下的规则的人。   此时,AI说:“061发回讯息,说已经做好了传送准备。”   处于愤怒中的主神渐渐平息了怒意。   他不打算在程沅那里再耗费多余的能量,他是个精明的大脑,不会允许损失的进一步发生。   ……但池小池还在他的手中,不是吗。   主神发出了一声得意的低笑。   不消片刻,他完成了池小池的传送。   池小池是被一阵剧痛惊醒的。   闭眼用心感受过后,池小池算出,这具身体现在起码断了两根肋骨。   他不在医院,而是躺在一间卧室的床上。   按照身下床垫质感推算,这张床的价格应该是寸土寸金的那种。   然而四周极昏暗,密不见光,窗帘都拉着,静得如同坟墓,能发出像样响动的,只有一个点滴瓶。   池小池艰难道:“……六老师,我们的师生之情到此为止。”   061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第一时间帮池小池屏蔽了痛觉,又打开了消息板,准备接收这条世界线的剧情。   然后,他看到了让他不可置信的东西。   世界难度评定……A级? 第24章 干掉那个大佬(一)   061:“……池先生稍等。”   他向主神发了个报错申请。   自从上次电梯事件时脱口叫了他一声小池, 这还是061第一次再叫他池先生,可见事态严重。   池小池也意识到哪里不对:“怎么了?”   061说:“你才做到第二个任务, 不该匹配到A级难度的世界,可能是随机系统出故障了。你别慌张, 好好躺着, 一切有我。”   池小池微愕。   他一个人安稳过了许多年,所以他认为“一切有我”这种承诺简直俗到不能再俗。   ——他池小池靠自己也能活得好好的,根本不需要别人,而池小池入圈多年,咖位摆在那里, 也没人自不量力地跑到他面前耍这种小机灵。   ……没想到,还真是越俗的话越中听。   池小池老老实实地躺平, 和061一起等待回复。   很快,申请批复表示, 经过核查,随机系统089没有故障, 宿主分配到A级难度, 只是概率问题。请速接收世界线信息。   言下之意, 别哔哔,你衰你活该。   061对池小池解释:“……之前确实没有这样的先例。其他宿主的第二个世界难度大多在C级, 最多是B级。”   池小池:“那我还是第一个?”   061:“……”听起来还挺自豪的。   无奈之下, 他把世界线传送给了池小池。   这条世界线里的一些设定与池小池熟悉的世界不同。尽管仍是现代的大背景, 但男性已经可以结婚, 好在大体的价值观和世界观没有发生变化。   他这个宿主叫沈长青, 出身中等,性格温和,以前是一家国际模特公司的签约平面模特,后来在一次活动里偶遇总裁周开,被他一眼相中。   很快,周开对他展开了热情的追求。   周开年纪不算小,不过像他这样在45岁前就把业务拓展到世界范围内的商人,在圈内已算是顶年轻的了。   他相当偏爱亚洲长相的男生,第一任结婚对象叫苏文仪,也是中国人,和他婚龄长达十二年。   二人的关系对外相当低调,偶尔曝出的也都是二人恩爱和美,十指相扣去某地度假的新闻。   苏文仪去世后,他经历了四年多的空窗期,遇上了沈长青。   在外人看来,沈长青这运气不叫祖坟上冒青烟,得叫祖坟上失火。   22岁,年轻,帅气,且不出意外的话,周开一定走在他前面。   周开没有子女,到时候哪怕只得到一半遗产,也够他买房买地包小白脸,玩到八十岁。   更何况周开长相不差,出手阔绰。   因此,在公众们看来,周开虽然偶有小节不端,譬如性格急躁,大嘴巴,在公共场合也不愿太收敛,可整体来说,还算良配。   然而,这名良配有着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   ……他天生没有性功能。   在池小池看来,这可能是这操蛋世界线对自己唯一的垂怜。   然而不幸的是,作为一个天阉,周开不免俗地是个变态。   实际上,周开比电线杆子还直,根本不喜欢男人,但如果和一个女人结婚,他受自身功能所限,必须要面临“没有孩子”的嘲笑。   即使可以把不能生育的锅推到女方身上,但要面子的周开无法忍受外人对他能力和男性尊严的揣测。   所以他干脆和男人结婚,一劳永逸,断绝了任何议论的口舌。   但这一选择,反倒在长期的婚姻生活中起到了糟糕的作用,反复着提醒他不能人道的事实。   在死了前任后,他对选择伴侣更加谨慎。   经过多方考察判定,沈长青好看,好拿捏,够得上一个合格“摆设”的资格。   于是,在新婚之夜,什么都不懂的沈长青直接被套上一个塑料袋,差点被玩进太平间。   自那之后,就是一场长达三年、日夜不休的噩梦。   沈长青无数次想过离婚,但他的家世背景充其量也就是个小中产阶级,父母每月挣的那区区两万块钱在周开看来就是屁。   而沈长青进了他的门,除非横着出去,否则别想带着他的秘密离开他的掌控。   沈长青性格偏于温和,说好听点儿是稳重,顾全大局,说难听点儿,是认命了。   第一次从病床上醒来时,他就认了。   权衡利害后,他确定自己这根小腿毛根本弄不折周开这条大腿。   他没有跳出来嚷嚷离婚,没有试图跟外界联系、控诉,而是对周开百依百顺,虽说也仍是动辄得咎,但至少周开认为,沈长青乖巧,不跟苏文仪一样成天惦记着惹事,因此这喜怒无常的性子在他身上也发泄得少了些。   他的前任苏文仪是怎么死的,是被周开玩死,还是受不了侮辱选择自杀,沈长青已经完全不在意。   他每天只想着自己要怎么活下去。   每当周开出差十天半月,他就像是过年一样高兴。   在家里吃饭,周开哪怕放筷子的声音大了一点,沈长青就会控制不住地双腿抽筋,腿疼得要命还不敢露出任何表情。   饶是如此,他还是会隔三差五挨上一顿揍,话多会挨揍,话少会挨揍,眼睛肿得像乒乓球,更是常事。   周开好像很喜欢看到沈长青鼻青脸肿的模样,对挨揍后的他格外好声好气,温驯体贴,直到下一次不知何时的爆发开始前,一切都是那么祥和安宁。   沈长青知道他在外面养了一个小女友,那个小女友也是模特,对自己的二奶身份接受良好,且豁得出去,嘴巴严实,挺合周开的脾胃。   对这种小事情,沈长青已经麻木了。   沈长青的“乖”和“知情知趣”,让周开颇欣赏,甚至有时稀薄的良心作祟,他还会在没有揍过沈长青的一两天内,对沈长青疼爱有加。   只是这种“疼爱”在沈长青看来愈加令人毛骨悚然就是了。   在某一个类似的“蜜日期”内,周开送了沈长青一只纯种的小拉布拉多犬。   这是沈长青漫长黑暗婚姻中得到的唯一一点安慰。   他把自己仅剩的爱和善意都给了小狗,给它起名赫尔普,洗澡、喂食,都要亲力亲为。   大约在半年后的某天,沈长青又因为奇怪的原因得罪了周开。   周开的G点很奇怪,大概可统称为“薛定谔的G点”,有些话在某个时候说没关系,但隔了一天再说,就可能换来一阵拳打脚踢。   总之,因为鸡毛蒜皮的原因,沈长青挨了周开一巴掌,往后脑勺拍的,啪的一声,不很疼,就是晕得慌,趴一会儿就能好。   沈长青已经对这种级别的殴打免了疫,但他忘了,这是周开第一次当着赫尔普的面对他动手。   赫尔普扑上来,照着周开的腿就是一口,皮肉都咬破了。   周开瞪着眼睛骂了一句娘,抬脚就往赫尔普身上踹。   这一通没头没脑的打,叫赫尔普受了重伤,而拼死护住赫尔普的沈长青被踢折了肋骨。   这次周开好像是意识到自己做得太过分了,去打过疫苗后,对沈长青柔声细语地安抚了一阵,又主动把赫尔普送到最好的宠物医院里治疗,并谎称在遛狗时它遭到一个发疯的人踢踹殴打,才伤成这样。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这话没毛病。   过了两个月,赫尔普回家来了,嗷呜嗷呜地往沈长青怀里钻,大眼睛里润润的都是水。   沈长青抱住它哭了:“赫尔普。”   周开还去摸摸沈长青的头发:“没事儿,你看它回来了。”   周开的暴躁是阶段性发作的,比如这时,他温柔得很奇异,一点儿都不像那个把伴侣和狗毒打得不成模样的疯子。   在赫尔普回家的第二天,周开让沈长青出去购物,想买什么买什么。   沈长青知道,他不怕自己跑,一是自己乖了三年,怎么说也博得了他一点信任,二是有保姆作陪,三是赫尔普还在家里。   能远离周开,沈长青已是很欢喜了。   他离开家半天,跑了好几家宠物店,终于买到了赫尔普最喜欢的磨牙饼干和肉脯干。   估算着外出时间如果再长,周开可能就要发作了,沈长青不情不愿地回了家。   回家后,一向会叼着拖鞋来迎接他的赫尔普不见了踪影。   他叫了两声:“赫尔普?赫尔普你在哪里?”   周开从厨房走出来:“回来了?”   沈长青突然有点悚然,盯着周开:“……你看见赫尔普了吗。”   “你没看见吗?”他揭开餐桌上的一个铜盘盖,露出一只烤得酥脆的狗腿,笑道,“就在这儿呢。”   沈长青呆愣了许久,抓住头发,发出一声撕心的惨叫,掉头冲回了房间。   周开去敲他的门,极尽恶意道:“你没吃过狗肉吗?好吃的。你不吃,我给你留着啊。”   当夜,沈长青用床单在门把手上系成环状,缢首自尽。   看完后,池小池和061一起陷入了沉思。   池小池说:“这是A级的,你们S级的世界线都是些什么,我想提前了解一下。”   061说:“S级一般是指世界本身的难度,比如末世、战争,刚一进入就有可能因为死亡登出。一般不可能轻易遇到。”   池小池的语气有点怪:“那可不一定。”   061:“……嗯?”   池小池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目前看来,池小池是在沈长青护狗,被踹断肋骨后这个时间点穿来的。   他说:“对比一下还是挺好的。至少现在还有个床,而且赫尔普和我,满打满算还有两个月的安全期。”   看着那两根断掉的肋骨条子,061看不出哪里好。   池小池安慰他:“我不怕周开。这么说吧,我这个人总体来说比较不抗揍。所以,他敢揍我,我就敢阉他。我就不信他到时候还在家里治。到时候,事情抖出来,不愁没有媒体来采访我。”   061:“……”   池小池用陈述真理的表情镇定道:“能用一把菜刀解决的事儿,都不叫事儿。”   061:“……”   池小池:“这么想是不是心就放宽了?”   061:“……”别说,还真是。   池小池在床上躺平:“杀人放火都是最终选项。万一我上个世界的推论是真的,我拍屁股走了,判刑的还是沈长青。”   说着,他摸摸胸口,自说自话道:“……我知道,你估计豁出去判刑都想弄死他。但你搞搞清楚,我不是专程受雇来跟他同归于尽的。要死,他一个人去死,不然到了地底下,你说不定还得被他追着恶心。”   061忍俊不禁。   他这么认真,好像沈长青真留在这具身体里似的。   但他也配合着池小池道:“沈长青,你放心,相信他,他有办法。”   跟沈长青说过话,池小池核对了一下好感值和悔意值的现有数额。   好感值45,悔意值0。   看到这么可怜的数字,061也无语了片刻。   池小池却很积极:“哈,无产阶级的力量是无穷的。”   池小池又检查了一下卡包。   上个世界他拿杨白华的好感度当提款机,趁着涨涨掉掉之际捞了不少好处,翻脸后还及时拿仅剩的好感值兑了两张短效催眠卡,可谓把骨髓都吃干抹净了。   现在,除了赠送的八张体验卡外,池小池还拥有两张催眠卡,一张病弱眩晕卡,一张体力增强卡,一张位移卡,一张隐身卡,功效皆如名字,简单易懂,虽说都是低级卡片,持续时间有限,但也是池小池经过计算后搭配出来的最优兑换方案。   池小池说:“六老师,把周开从今天往后两个月的日程都给我一份吧。”   那盘狗肉着实恶心到了061,他问:“只剩两个月的安全期,你有把握吗?”   池小池自顾自把已注空了药液的吊瓶针头拔下,笑眯眯道:“期末挂不挂科,就得靠六老师给我的资料和重点了。” 第25章 干掉那个大佬(二)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 池小池整合资料,归纳信息, 忙得不亦乐乎。   大约一个小时后,卧室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周开。   周开这几天去法国出差, 来人是家里的佣人。   根据061给出的资料显示, 他是西班牙籍,叫伊宋。   他不会中文,和家里的司机、厨师和女佣一样。他们被周开要求不准讲英语,在家里只准用西班牙语讲话。   而沈长青并不会西班牙语。   一开始时,沈长青倒是主动学过几句, 但他很快发现,这四人对他的提问和要求爱答不理, 偶尔还会凑在一起,对沈长青身上的伤指指点点, 窃笑不止。   他们从二十几年前就为周开干活,算是周家的老人, 连苏文仪的惨状都见怪不怪了。   在他们看来, 周先生对沈先生挺好的, 至少比对苏先生温柔多了。   把他们的漠然看入眼后,沈长青认为, 跟这种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但池小池不一样。   他特别乐意跟这种人说道说道。   伊宋推了辆轮椅进来, 看到已经被拔下的针头, 微微一愣, 但他没说什么, 把池小池从床上扶起,默不作声地给他更换固定胸带里的毛巾。   池小池问:“我的针一个小时前就打完了。为什么没人给我拔针?”   伊宋不理他。   池小池转向061:“刚才那句话用西班牙语怎么说?”   061说了一遍,刚打算教池小池第二遍,他就依样画葫芦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一个音节都不带差的。   对于池小池的质询,伊宋保持沉默。   由此可见,沈长青在三年间生活在多么压抑的环境中。   整座别墅里唯一能和他说上话的,偏偏是他最痛恨的人。   池小池不疾不徐地再道:“我如果不自己拔针,回血能都能回半瓶了。”   伊宋的不理不睬在他的意料之中。   061又把池小池的话用西班牙语重复一遍。   这次语法和单词都有点复杂,池小池听了两遍才复述出来。   伊宋依旧不理会他,甚至还极快极轻地笑了一下,仿佛觉得这是件很有趣的事儿。   换完毛巾,他拖着池小池起身,想把他移到轮椅上去。   从现在开始的一小时,是周开为沈长青规定的晒太阳时间,一分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   被屏蔽了痛觉的池小池当然感觉不到疼痛,但沈长青一定会。   所以他提出了抗议:“轻点儿。很痛。”   061自觉为他翻译,得到的回应依旧是零。   而下一秒,池小池再次做出了超出061预估的行为。   他直接抄起桌上的无声钟表,往伊宋脸上拍了过去。   啪嚓一声,钟面的玻璃给砸裂了。   被打的伊宋和围观伊宋被打全过程的061一起目瞪口呆。   池小池用西班牙语说:“……既然你听不懂人话,那现在能明白‘很痛’是什么意思了吗。”   061嘶地抽了口冷气。   他以为池小池会挨揍,已经做好化出本体把伊宋打晕的准备。   谁想伊宋一抹脸,注意到手上的血后,木然的神情有了些松动,甚至多了一点畏惧。   他用西班牙语说:“对不起,沈先生。”   061:“……”   外面的太阳不错,别墅后院的绿化更是精心,还有一方秀丽的小湖,湖光翠色,甚是怡人。   池小池沐浴在阳光里,躺在轮椅上摸了摸胸口:“我刚才用力过猛,好像听见骨头响了。   061说:“我给你屏蔽了,不会痛。”   池小池兴奋道:“意思是我现在能随便燥?”   061:“……意思是你现在没办法准确判断自己的伤有多重,得悠着点。”   池小池:“……哦。”   061问:“为什么打他?”   “暴力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池小池说,“但至少可以解决傻逼。”   “万一他打回来呢?他照顾的是你的生活起居,如果动点手脚……”   “我鼻子下面还有嘴。周开每天都要跟我视频,我不会跟周开说啊。”   “周开会管吗?”   “周开把沈长青当畜生养没错,但绝不会允许别人动手打自己的畜生。”他一边翻着手上的书,把目光转向那在小花园角落里窃窃私语的伊宋和其他两名仆佣,“……这些人拎得清着呢。”   “如果他们……”   “我跟你打个赌。他们不敢说。”   “沈长青和苏文仪都怕得罪他们,进而得罪周开。所以他们才有恃无恐。”池小池说,“实际上,这种人才最畏惧暴力。”   远处有三人的只言片语顺风飘来,能隐约听到“疯子”、“他疯了”。   池小池头也不抬地扬声用西班牙语大声回道:“你们才是疯子。三个白痴。”   三人立刻作鸟兽状散。   池小池冷笑。   暴虐和怯懦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是极有可能同时存在在同一个人身上的。   关于这一点,他很早就知道了。   061:“……刚才我好像没教你那句话怎么说。”   池小池翻了一页书:“哦,我会说西班牙语。”   061:“……”   池小池:“我家里原来请的也是西班牙佣人,比这三个可有人气儿多了。她挺可爱的,还教了我不少骂人话。”   061:“……那刚开始你让我教你……”   “想听你多说两句话呗。”池小池坦诚道,“还别说,你说西班牙语还挺性感的。今天晚上换本西班牙诗集念好了。”   061没说话。   池小池等了半天没等来061的回复,咦了一声:“六老师?”   池小池以为是自己的隐瞒和冒进惹得061生气了。   但很快061就有了回复。   “没有。”061说,“我去联网下西班牙诗集了。”   池小池:“我还以为你因为我瞎玩不高兴了。”   061说:“不会。”   他又说:“有我,你想怎么玩都行。”   说实在的,061其实是真有点生气。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池小池才第二个任务就会被分到A级世界里。   他参阅了所有的数据库,经过大数据筛查后,他确定池小池绝对是头一份。   联想一下近期发生的事情,061发现了一点可疑之处:   主神说要自己参与一个计划。   他很担心,现在的异变,是那个所谓的计划在“试水”。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061宁肯做满200次任务,也不愿意拿这个去赌池小池的安危,因为宿主一旦是非自愿登出,精神能量会有不小的损害。   061记得,自己在带第九个宿主的时候帮同事代过一次班。   那个宿主刚从一条ABO世界线里脱出,战死在一堆恶心的虫群中。   061跟他说话时,他的精神明显有些恍惚,反应迟钝,据说在两个任务世界后,这种症状才有所缓解。   这个A级世界过于危险,061决定暂时不回主神空间,留在池小池身边,等这次任务结束后再去找主神,协议解除这个计划。   池小池笑:“这么好?”   061:“这样就算好了?那还有进步空间。”   池小池停顿片刻:“你这个语气让我想起来一个人。”   061:“嗯?”   “特讨厌的一个人。”池小池说,“说好了要对我好一辈子,说走就走,一点儿都不仗义。”   061知道他在说谁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说:“晒太阳吧。”   池小池却说:“我想上网。”   没有周开允许,沈长青不能联网,不过有了061,他完全不用发愁断网的事情。   他在意识空间里刷了一个小时的网页。   061注意到池小池翻的都是这个世界里近期的社会热点新闻,有些和周开有关,有些却半毛钱关系都无,比如哪里为了争取黑人权利游行,哪里出现了枪击事件,哪里有一头动物园的麋鹿逃出到大马路上晃悠。   虽然不大清楚他翻这些是要做什么,但061却对池小池异常放心。   ……他做的任何事情都不会是无的放矢。   一个小时后,池小池被女仆带回卧室。   又一个小时后,晚饭端上来了。   饭还是挺好的,都是骨折病人专属的营养餐。   池小池感叹:“这老犊子估计整这套都整出经验来了。”   他有伤在身,本来不能自己动筷子,更何况今天为了揍人,他可是拼出了把第三根肋骨都给震断的气势,现在只能由女仆帮喂。   所幸那只被拍残的钟表还放在床头,余威尚在,女仆喂得尽心尽力,生怕池小池喜怒无常,把一盆热汤扣到她头上去。   池小池也不是什么没事找事的人,对方对自己客气,他没道理不接着。   一顿饭过去,已是晚上七点整。   周开的别墅在加拿大,他自己身在法国,两地有六个小时的时差。   当然,周开可不会管时差不时差的问题。他只要想开视频,哪怕沈长青这边是凌晨三点他也得接。   不过今天他没时间搞这种心血来潮。   在法国时间两点半,他要参加一个很重要的会议,这场会议也是他奔赴法国的主要目的。   池小池问061:“周开有午睡的习惯吧。”   061:“是。”   周开年龄不小了,精力比不上年轻人。如果不午睡一整个下午都没精神。   他起床气旺盛,绝不允许任何人打扰,习惯把手机关成静音,甚至连宾馆的电话都会拿起来放到一边,以免被客房服务叫醒。   不过他自律性极强,每次午睡绝不会超过半个钟头,堪称自动闹钟体质。   他又问:“技能卡在这么远的距离中能使用吗?”   061:“能。”   池小池转头看了眼被他砸碎了玻璃的小时钟,显示是七点零五分。   “低档催眠卡,持续时间1小时的那张,现在给他用上。”   大约一个小时后。   巴黎街头的一辆黑色商务车中,周开坐在后座上,面色极其难看。   他用英语低吼:“快一点!”   司机一脸无奈:“老板,前头闹罢工……”   周开咬牙:“绕路。”   司机驾驶车辆绕入一条小路。   旁边的助理连大气也不敢喘,生怕呼吸声会叫周开把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   周开铁青着一张脸,拳头攥得直发痒。   他在宾馆房中醒来的时候,打开手机,还以为自己看错表了。   等看清时间,他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联系上助理后张口就是咆哮:“你在哪里?!”   助理站在陆续有与会人员进入的会场前,冷汗直冒:“您在哪里?我敲您的门您没有回复,尝试联系您也没有回应,我还以为您和Sam先生一起提前前往会场了……”   哪怕周开再愤怒,但无可辩驳的是,作为会议的重要人物,他迟到了近半个小时。   周开进入会场时,为了等待他,会议还没开始。   在投资商的注视下,他心里懊恼得很,却还故作爽朗,笑道:“记错时间了,哈哈。”   助理心里一个咯噔。   进来前他明明叮嘱过周开,直接道歉就行,不要讲理由。   他做过调查,与会的两个投资商,都是业界有名的时间观念极强的人。   尽管他们不会和眼前的利益过不去,但公司想要追求的可是长期合作,如果周开是这么个嘻嘻哈哈的态度,等今天的春秋两季过去,再想谈合作事宜,对方怕是要在心里打个问号的。   说到底,还是周开爱面子,不肯当众认错。   周开年轻时还知道收敛,过了45岁后,业内地位稳固后,一张嘴就越不加顾忌,在公共场合常常放肆直言,甚至有次大谈自己和伴侣沈长青的X生活,且和前任做了对比,那杂志社记者也是大胆,直接发了出来,还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有人赞他的敢说敢言,也有人质疑他哗众取宠。   但不论如何,他的知名度在公众之中大涨,连带着公司的关注度和股票也直线上升。   周开准备落座,Sam给周开拉开了椅子。   周开没有后代,这位Sam先生就是周开一手培植起来的公司接班人,今年才35岁,可以称得上一句年轻有为。   但是坐下没多久,Sam发现周开有些不对劲。   他小声问:“周先生,您怎么……”   周开眼皮紧合,身体不断向下出溜下去。   Sam大惊:“我的天哪,周先生!!”   而远隔千里之外,池小池躺在床上,对061说:“观察一下,周开晕倒后,那个Sam是什么反应。”   刚才他又用掉了一张眩晕卡,现在在等待试验结果的反馈。   很快,061给出了回复:“……那个Sam表现得对周开非常关心。”   池小池说:“继续观察。他在人前一切的表现都不作数。”   周开被救护车送入医院,忙前忙后间,没有人注意到Sam悄悄走进了医院的厕所。   他一边一一打开所有厕所的隔间,一边跟几个人发去短信:“……周先生突然晕倒入院,情况待检查。暂时封锁消息,不要让媒体知情。”   然后,他又向另外两人拨去电话:“向我们熟悉的媒体放出一些消息,说法国某某会议中心驶入救护车,据中心工作人员透露,疑似是加籍华人周开突发重病,病因不明……”   一张只能发挥一个小时效力的低级卡牌,初步试出了周开公司里的水深。   至少,这位Sam先生不像表面上那样,对这位周先生的提拔之恩感恩戴德。 第26章 干掉那个大佬(三)   池小池把这些人的电话号码记下后, 就准备睡下了。   临睡前,池小池对061发表感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我要去攒老婆本了,晚安。”   061笑:“晚安。”   池小池说:“对了, 把你那屏蔽能量撤了吧。”   061:“……嗯?”   他闭着眼说:“周开再过两天就要回来了。骨折患者的状态, 在不化妆的前提下我只能演出形。要演出神,还得实打实地来。”   “你不怕疼?”   “以前拍武戏的时候被踹断过肋骨,也算有经验。这种疼就是当时疼,沈长青这已经休养六七天了,只要不乱动就不会疼。”   听过池小池给出的理由, 061失笑:“……你不用担心我的。”   池小池没动,半晌后, 他闭着眼笑开了。   和池小池相处已经有段时间,061对池小池不能说是全盘了解, 但也能大概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池小池早就把仓库里所有的技能卡研究了个门儿清,还按照功能和实用性大小为所有的卡片做了个分类。   而按他的观察力而言, 不可能没发现, 可屏蔽痛觉的无痛buff功能卡和催眠卡一样, 都需要用积分兑换才能使用。   换言之,061为池小池屏蔽痛觉, 耗费的是他自己的能量。   061笑道:“……就当我是太阳能来用就好。”   池小池挺夸张地打了个哈欠, 把被子往上一拉, 打断了他:“啊, 太阳能先生, 我要睡了。”   061被逗得不行,捧出书来,为他念诗。   过了半小时,池小池拥着被子酣然入睡。   对骨折病人来说,这床被子有些过于厚重,偏巧半夜时分,中央空调又停转了,从空调口滴滴答答地直往下滴水。   屋内冷气一散,池小池受不住热,三下两下就把被子给踢了。   061:“……”唉。   片刻后,一名白衣黑裤的青年在屋中站定,动手将被子从地上抱起,先堆放到一边,又站在空调出风口前,将手掌贴在其上。   荧细的白光从掌心流泻而出,延伸入出风口,微光飞快写录下了整个空调系统巨大繁杂的电路网,并迅速展开故障排查与修复。   约一分钟后,系统恢复运转,冷气呼呼地涌出,在他的掌心结出一片湿漉漉的水雾。   他把手收回,走回床边,把被子给池小池重新掖好。   沈长青能入得周开的眼,够格做他的“摆设”,一张脸自然是生得极好,只是三年的折磨,让这个26岁的年轻人在睡梦中也习惯皱着眉头。   061在床边侧身坐下,绅士地和池小池保持着安全距离,将手悬在他胸口正上方,静静地用自己的能量修补他身体里断裂的骨头。   他眼睛一转,发现枕头下露出了一角纸质物。   他摸出来一看,发现那是一张彩色的自拍照。显然是用手机拍下来,再传到电脑上,用A4纸彩印出来的。   061根本无法想象,沈长青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瞒过几双时刻窥视着他的眼睛,打开那对他来说是禁物的电脑,在打印机的嚓嚓声响中忐忑不安地洗出这张照片的。   他的心跳全程大概不会下于一百八。   但照片里的沈长青笑得很开心,他抱着赫尔普的脖子趴在草地上,阳光正好,气温正好,没有其他多余的人,只有他和他的赫尔普。   他把这张照片印出来后便一直贴身收藏,睡觉时就藏进自己的枕头,精心地呵护着这份独属于他的、三年地狱生活中难得的温暖记忆。   看到那只吐着舌头的拉布拉多,061的头像是被一只手猛捏了一下,本来相当稳定的数据流刹那间乱成了一锅粥,报错信息一条接一条弹出,闪得他头晕眼花。   照片飘落在地。   061扶住床沿,竭力稳定气息。   他刚被格式化时,数据流颇不稳定,总是出现类似的报错状况。   时常有一些碎杂的讯息在他脑中流窜,却既无前因也无后果,甚至只是短短数秒的片段,根本拼不出哪怕一个完整的段落。   061曾被这些碎片烦扰得不轻,曾经找023问过,这种情况有没有什么处理方式。   023打着游戏机表示,你现在就是一台机器。没有什么故障了的机器是敲一下好不了的;如果好不了,就多敲几下。   当时061只当023是在开玩笑:“你当我是电视机啊。”   现在想起这个提议,061竟觉得不妨尝试一下。   061抬起手来,自言自语道:“真的假的啊。”   说完,他握拳往自己的太阳穴上轻凿了两下。   不知是否真的有效,他眼前驳杂的影像竟从虚变实,出现了一条干干净净的小黄狗,在冲他摇尾巴。   他听到一个少年在叫那狗的名字,声音有些像自己:“埋埋,过来。”   小狗抽抽湿漉漉的黑鼻头,摇头摆尾地冲着他跑了过来。   旁边响起了另一名少年活泼的声音:“喂,还有人在这里站着呢,光亲他不亲我,有没有良心啊。”   而与此同时,池小池也梦到了同一条狗。   但是和061记忆碎片中的狗不同,那是一只脏兮兮的、烂了眼睛的小狗。   那时正是午后,烈日威力将尽的时候。池小池拿着廉价的巧克力甜筒,一边舔一边跟在娄影身边。   娄影看了他一会儿,抿嘴笑道:“你好好吃行不行。舔来舔去的。”   池小池可不听,作势要去舔娄影手里的那个甜筒,头一偏,在墙根儿瞧见了一只瘫软的小黄狗,身上的毛脏得结绺儿,两只眼睛都是瞎的,眼眵糊厚厚地蒙在眼睑上,看上去又脏又可怜。   池小池跑过去,注意到它仍有微弱起伏的肚皮:“哎哟,还活着呐。”   他也不顾冰牙,三下两下把甜筒吞下肚,拍拍手正准备把狗抱起来,娄影就拍了拍他的肩,把只剩下蛋卷的甜筒递给了他。   “帮我吃了吧。巧克力有点腻。”娄影蹲下身挽挽袖子,“……我来。”   池小池也跟着蹲在娄影旁边,一口口吃着脆甜的蛋卷,看娄影在病弱的小狗身上轻轻抚摸:“怎么样了?”   “身体在抽搐,病得太厉害了。”娄影说,“我们给它找个医院吧。”   池小池说:“好啊。我记得往西走再拐个弯就有家宠物医院。不过我看要价挺贵的。你有钱吗?”   娄影:“有。”   池小池难免惊讶:“你捡废品真能挣钱啊?”   娄影笑:“有些废品不算废,修一修,就能当二手卖出去。”   他把衣服脱下来,把小狗颤抖不止的身躯包起,用目光示意池小池手上的甜筒:“……不然怎么会请你吃这么好的冰激凌。”   那个梦是巧克力味儿的。   醒来后,池小池嘴里还有一点淡淡的巧克力和蛋卷混合的残香。   他醒来时,卧室里已是空无一人,而外面天还没亮。   但池小池很快发现,在自己数据屏幕右下角的仓库里多了一样东西。   池小池点开仓库一看,是一张折得有点旧了的彩印纸。   已重新回到他体内的061轻声开口:“……这是沈长青的珍藏。我在他枕头底下发现的。他这样藏太不保险,早晚会被发现。”   池小池默然。   他记得,在沈长青的记忆里的确是有这么一段。   在赫尔普离家疗伤约一个月后,沈长青的宝贝照片丢了。   他慌乱地在房间里寻找,翻遍所有的枕头被褥,衣袋裤兜,也没能找到他的照片。   他怀疑是周开或是哪个仆人拿走了,但他没有勇气去问,只好坐在床上默默掉了一会儿泪,又起身去洗手间把眼泪洗掉,生怕被周开抓到把柄,再找他的晦气。   但看过世界线所有讯息的061和池小池知道,就是周开这个缺德带冒烟儿的损色儿干的。   彼时,他打开了沈长青卧室的监控,欣赏着沈长青一边强忍眼泪一边翻找各个角落的模样,兴致勃勃,抚掌大笑。   061说:“这样不是办法。我想,索性把照片数据化了,先放在你的背包面板里,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更安全些。”   池小池点头:“放就放吧,我也养过狗,知道狗和人的感情有的时候比人跟人都铁。”   061不知怎的想起了那条无端出现在自己脑海里,叫做“埋埋”的瞎眼小黄狗,心中微动,竟追问了下去:“那条狗叫什么名字?”   池小池干脆道:“狗肉,有时候它惹祸了就改叫火锅。”   061:“……”   池小池理直气壮:“名贱好养活。别说,它还挺聪明的,等后来我一叫火锅,它就知道自己错了,还会主动去蹲墙角反省。”   061不记得池小池有在公共场合提到过他养的狗,但在一些犄角旮旯的小报新闻里,倒是有狗仔抓拍到他遛狗的图片,只是图片高糊,看不出是什么品种。   “你养的什么品种的狗?”   池小池说:“我不爱搞什么唯品种论。狗是贵族的,人又不一定贵族。就中华田园犬,大马路边上捡来的。刚捡来的时候得了细小,病病歪歪的,后来好了,就健健康康、没病没灾地过了一辈子。”   池小池口吻挺平淡的:“我一直养着它,直到去年老死了。现在想想还挺幸运的,不然照我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儿,没人喂它,它又该嘴欠,翻冰箱偷我冰激凌吃了。”   说这话时,他嘴上抱怨,目光却格外柔软。   大概是一早刚醒来的缘故,神态还有点惺忪,头发也有一点乱,歪着倚靠在软枕上,孩子气得很。   061看着这样的他,只觉有趣又可爱。   等池小池被仆人伺候着洗漱完毕,用过早餐,眼里才又添上了061熟悉的精光。   饭后,沈长青享有一段在客厅看电视的时间。   电视里在播放几个专家的会谈,讨论的是种族歧视在现今高度文明的社会中依旧存在,池小池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注意力却放在电话机上。   如果他没想错,有个人会想要和他聊聊天。   果然,池小池在沙发上坐了近20分钟后,家中的座机叮铃铃地响起。   电话是伊宋接的。   硬要比较的话,沈长青比前任苏文仪,享受的待遇着实要“优厚”得多。   因为懂事,不惹事,安分守己,做一切周开命令自己做的事情,沈长青挨的打要更少一些,那45的好感值也比较能说明问题。   起初,周开还故意试探他,提供给沈长青对外求援的机会,都被沈长青主动放弃了。   所以,沈长青的自由度要高一些,他可以以“周开伴侣”的身份,接打一些过滤过后的电话,聊聊天,用以作为展现周家良好家庭氛围的对外窗口。   显然,现在的来电人是接受过精心过滤、并得到认可的那一批。   伊宋把电话交给池小池:“是Sam先生。”   池小池点头,接过来:“你好。”   Sam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疲惫:“沈先生,是我,Sam。周先生在参加会议时突然晕倒了。本来我想尽早通知您这件事,但出事后,按照多伦多时间推算,您大概已经休息了,周先生的病情又不是很严重,很快就苏醒过来了。目前状况已经稳定。但我还是不太放心,让医生做了全面检查,回国的机票也已经改签。请您不要太担心。”   “啊……”电话那边,沈长青话音拖长,说不清是担心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他现在怎么样?”口吻倒符合一个合格伴侣应有的焦急。   Sam说:“周先生还在睡。”   池小池说:“辛苦你了。等周先生醒了,他一定会联系我的。”   Sam道了声“不客气”,又坦然道:“现在医生在询问我关于周先生的病史。周先生不愿提及,说自己身体状况一切良好,但我怕他是讳疾忌医……”   伊宋站在池小池身旁,默不作声地听着池小池与Sam对话。   握着听筒,池小池沉思片刻,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开口道:“周先生身体状况一切良好。只是休息不是很好,偶尔也会忘记一些事情,比如车钥匙放在哪里。但他毕竟不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了,这样也很正常,不是吗?” 第27章 干掉那个大佬(四)   伊宋没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   在他看来二人只是在说些家常, 且沈先生很是“懂事”,言谈中对周先生有所维护,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至少面上做得妥帖。   电话那端, Sam沉默片刻, 像是听懂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听懂,因为他再次开口时,口吻毫无异常:“沈先生有心了。”   池小池答:“应该的。”   三言两语后挂了电话,池小池又转台看了一会儿娱乐新闻, 竟有了意外收获。   他在新闻里看到了周开在外面养的那口子。   她在昨晚出席了一场慈善活动,电视上正在播出她接受记者采访的内容。   她也是亚裔, 25岁上下,从出道以来鲜有丑闻, 在模特圈内已是半退圈状态,但在慈善界可谓一颗活跃的新星, 尤其是在有色人种儿童的救护上, 她颇为尽心尽力, 口碑极好。   口碑好,意味着她输不起。   此女从入圈以来, 以勤奋著称, 鲜有负面新闻, 周开也是看中了她这一点, 才选中了她, 在背后做推手,把她愈推愈高,架在高处,让鲜花和掌声将她环绕起来。   久而久之,她头上的光环摘不下,去不掉了。   因为她既不敢去掉,也不舍得去掉。   因此,在隐瞒这段不堪恋情的过程中,她表现得比周开更加积极。   不得不说,周开很懂如何玩弄人心,但好在周开擅长掌控别人,却并不擅于掌控自己。   这就是池小池的机会了。   电视时间结束,伊宋准时关闭了电视,把池小池推回卧室,抱上床去。   ……经过昨日一役,这回他总算晓得要轻一些了。   池小池躺上床后,对伊宋说:“我想要一些布丁。”   伊宋答:“沈先生,现在不是甜点时间。”   池小池说:“我现在就想要。”   伊宋不卑不亢:“那我帮您连线周先生,问问应不应该给您。”   池小池似有犹豫:“……那不用了。”   昨天揍了伊宋,是池小池要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今天顺着伊宋,是示敌以弱,好让伊宋以为,自己还是那个软弱的沈先生,并不打算破罐子破摔,一疯到底。   到现在为止,池小池手里的资产,唯有沈长青这三年来在周开那里积累下的“信任”值。   而现在还不到变现的时候。   伊宋走后,池小池说:“连个布丁都不给吃,真不是东西。”   061安慰他:“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只是个仆人,只能听从周开的差遣。”   池小池说:“都是屎壳郎,就别分什么大中小了。”   061想,池小池这张嘴啊。   池小池躺在床上,仍不想放弃他的甜品:“仓库里我记得有食物分类的。我想兑个甜筒。”   061:“用什么兑?……周开的好感值?”   池小池反问:“不然能用别的兑吗?”   “可是只剩下45点……”   “他那点好感度就是一堆废料,有没有无所谓。”池小池说,“周开这种神经病,对沈长青的好感值说不定和肾上腺素挂钩,越揍越爱他,看他越凄惨越爱他。现阶段我只需要他对沈长青的信任,这恶心人的好感度还不如甜筒实在。”   061无奈一笑:“……想要什么口味的?”   卧房内的摄像头不必多加考虑,虽然是常年开着的,但061已经用一段沈长青睡觉的录像,把不该出现的所有内容彻底覆盖掉。   哪怕周开现在开了远程,实时窥视沈长青的一举一动,也发现不了什么异常。   几分钟后,池小池捏着个巧克力味的甜筒,又舔又咬。   池小池哼歌:“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   061:“……”   他继续唱:“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大概是上个世界有程沅的能力做掩护,时至今日,061才总算发现了池小池的能力盲区。   ……他唱了26个字,只有两个字在调上。   为了避免池小池再唱下去,061咳嗽一声:“你对现在的情况有什么想法?”   池小池咬着冰激凌说:“先别顾着想了,已经有正事要去做了。”   在池小池的授意下,061注册了一个新的电子邮箱,并不费吹灰之力,拿到了Sam的邮箱地址。   他发去一封邮件:“我能给你想要的东西,你能给我什么呢。”   约十分钟过去,Sam回复:“你是?”   在这十分钟内,他应该已经查过发信者的IP地址,但注定一无所获。   池小池说:“他的身体状况,你很关心,我也同样关心。”   这算是表明身份了。   而Sam也很快明白过来,却不敢轻易表态:“是的,我当然关心。”   池小池说:“既然这么关心,我会给你一个机会。希望你把握住。”   Sam回道:“你给了我想要的东西,你又要什么?”   池小池没有理睬Sam的回复,发完就下线,专心啃他的甜筒蛋卷。   061问:“你要和Sam联手?”   “算是吧。”池小池说,“毕竟他需要的东西只有我能给。”   061问:“怎么能确定不是在与虎谋皮?”   池小池说:“那就得先把口套和笼子准备好啊。”   既然池小池心里有数,061也没再多问。   从眼冒精光算计人心的状态中走出,池小池又变成了那个有点孩子气的幼稚鬼。   看池小池津津有味地咬着蛋卷,眼神专注,061失笑:“有那么好吃吗?”   “没啊,就是突然想吃了。”池小池舔舔嘴唇,“……我从小最喜欢吃甜筒的蛋卷。”   就像池小池说的那样,人活着总会有喜欢和在意的东西。   虽然周开活得不怎么像个人,但他也有一些爱好。有不正常的,比如变态;也有正常的,比如集邮。   在周开回来的两天前,池小池一直监视着周开、周开的小情儿、Sam的一举一动,在闲暇时,就让061把周开珍藏在保险箱里的集邮册拿过来赏鉴。   他问061:“这些是真的吗?”   061说:“真品。”   “贵吗?”   “绝版。”   池小池指着其中一张:“这个看上去有点年头了,估计值多少钱?”   061说了个数字。   池小池:“……什么?多少?”   061重复了一遍。   池小池又指着它下面的那张:“那这张呢?”   061报价后,池小池颇为怀疑:“六老师,你别驴我。”   061说:“我说的是它们拍卖成交时的价格。升值的部分我没考虑在内。”   池小池:“……”   难怪周开这么宝贝这本邮票集。   从头翻到尾,池小池唯一的感觉是自己正捧着二十来本别墅房产证。   不过相对于邮票的价值而言,对周开来说,这本破旧的集邮册本身的情感价值或许更大些。   在心情好时,周开也曾把这本集邮册拿出来给沈长青看过,说这本集邮册是父亲留给他的,前几页的邮票是父亲的收藏,并不值钱,他却把它们和其他那些价值连城的邮票一齐保留了下来。   对此,061的感想是,人真是复杂的生物。   而池小池的感想是,哎哟,你还知道自己有爸爸呢,你爸爸要是看到你把沈长青当沙包揍,得是什么感想?   池小池躺在床上,足不出户却广知天下事,勤勤恳恳地关注着每一个当事人的动态。   直到周开推开沈长青的房门,他才关掉061给他的监视器,放下手里用来当摆设的书,抬头看向他。   周开在床边坐下:“好点没有?”   在揍完沈长青的几天,他总是格外温柔,好像那个发狂的人不是他似的。   而且,因为他对沈长青享有绝对的控制权,他连一般家暴丈夫跪地乞求妻子原谅的桥段都能轻松省去。   床上的沈长青手掌压在书上,表情平静,指尖却在微不可察地轻抖着:“好很多了。”   周开注意到他细微的肢体动作,笑了。   然后池小池就眼睁睁看着面板上的40点好感度往上升了7点。   池小池:“……”   061:“……”   061想,这还真是个变态。   池小池反应过来后,兴高采烈地说:“我操,我们可以从周开这里兑卡了。”   061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出于一个系统的社会责任感纠正池小池:“……不要说脏话。”   池小池想了想:“我操,我们有卡可以兑了。”   061:“……”这一届的学生是他带过的最皮的一届。   周开拿手去撩池小池的头发,池小池乖乖受了,但嘴唇咬得直发白。   周开愉悦道:“……你怕我?”   池小池摇头,把头埋得很低。   他环顾一圈,发现床头柜上少了钟表,随口问道:“表呢?”   池小池轻声道:“半夜翻身的时候摔到地上,摔坏了。”   池小池知道伊宋不敢把挨揍的事情说出去,而周开以为眼前的“沈长青”还是那个从不敢欺骗自己的沈长青,随口嗯了一声,并不很在意这点微不足道的损失。   他抬手摸摸池小池被固定带绑得厚厚的前胸:“别怕。我现在又不会打你。”   池小池:“谢谢。”谢谢你八辈儿祖宗。   周开说:“一个人呆在家里养伤,挺无聊的吧?”   池小池微微皱眉,好半天才答道:“还好。”   眼前人努力斟酌言辞、生怕惹怒自己的小模样,极大取悦了周开。   相应的,他对沈长青的好感值蹭蹭上涨。   周开说:“好好养伤。二十天后公司有年中聚会,我希望你能出席。”这是展现董事长与伴侣伉俪情深的绝佳机会,周开当然不会放过。   沈长青明显一怔,摸了摸胸口的伤,似是想争辩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放弃了。   “……好。”   以前的沈长青也经历过这样的选择,最终他妥协了。   20天后,他忍着仍在隐隐作痛的伤口痛楚,去扮演周开的好伴侣。   而池小池也妥协了,目的是在20天后去搞点事情。   周开刚一离开房间,上升到可怕的“80”的好感度就开始回落。   池小池一点都不犹豫,迅速报出自己要兑换的卡片名称,061也不敢怠慢,立即将卡片兑换生效。   最终,他兑换到了五张卡片。   两张失忆卡,功能是消除特定记忆,但只能消除十分钟以内的记忆片段。   一张物品位移卡,功能是将物品移动到特定地点,条件是移动的物品不能重于10公斤,移动范围不能超过500米。   一张催眠卡,这是仓库商城里刚上不久的新货,超短效,持续时间为半小时。   还有一张力量加强卡,持续时间为一分钟,在使用卡片的一分钟内,人体力量会迅速飙升,但伴随有严重副作用,一分钟后,使用者就会筋疲力竭,四肢无力。   简单解释,即“雄起一分钟,瘫痪两小时”。   经过一番兑换,最后还剩下39点好感值。   池小池清点了一遍仓库,表示满意:“很好。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有了Sam,周开不算很忙,将零碎的小事情全数丢给Sam,自己只负责公司重大事务的决策。   而为了那场晚会,再加上沈长青有伤在身,他也不能在这二十天内对沈长青做些什么。   百无聊赖之下,他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安乐窝。   不得不说,他对女人还是有感觉的,尽管不能产生生理反应,但在心理至少比面对男人要愉悦得多。   他从不对自己年轻漂亮的小二奶施暴,一是怕在她身上留下伤痕,二是还真有那么点儿喜欢她。   只是喜欢归喜欢,他永远不能把女人娶回家。   而那个小情人也颇为配合和“知足”。   拿着他的钱,做着慈善,住着别墅,除了在交公粮时要靠道具解决,其他万事都好。   她自然知足。   于是,二人一拍即合,在床笫和交谈中都颇为投契。   听着061从那里实时收录的语音,池小池慨叹:“老而弥坚啊。”   061:“……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变态。”   池小池说:“别给我们自己脸上贴金了。是相当变态。”   061:“……那你还听。”   池小池:“我在收集信息。”   如果是其他人,一边偷听别人的私房一边说这话,061肯定认为这人是个道貌岸然至极的伪君子。   但池小池说这话就有一种莫名的可信感。   因为池小池从一开始就跟君子什么的不沾边。   偷听了两个晚上,录了好多AVI,061觉得自己的耳朵和心灵都遭到了严重的玷污。   061吐苦水道:“……我要长针眼了。”   池小池很见过世面地表示:“年轻人啊,承受能力就是不强。”   061:“……”   年轻教师061没再说什么,联网下了个《心经》,循环播放,给自己的心灵放个假。   在情人那里过了个不错的双休日,周开神清气爽地回了公司。   周一上午是例会,结束后,他回到办公室处理文件。   今天要做的事情不多,周开在简单处理过后,打算下午去打高尔夫。   他自己打电话到常去的高尔夫球场去预约了一下,又把这件事告知了秘书。   但大概十点钟时,一名下属部门的男助理打电话联系了周开的秘书,通知原定于下周二召开的秋季发布会临时有变。   秘书将此事转告了周开。   此事不算小,需要开会讨论。周开很快做出了决策,取消高尔夫计划,下午三点钟在15楼的中央会议室召开紧急临时会议,公司中层领导以上必须与会。   因为事件涉及到的部门较多,周开特别提出要求,让不能与会的部门领导以电话或视频的形式,实时参与到会议中来。   这种变故也属常事,秘书接到通知后,就着手一一通知下去。   时刻反监控着周开一举一动的池小池把这一切尽收入眼底后,说:“六老师,动手。”   几天下来终于有件正经事做了,061果断照池小池的要求照办。   当天下午三点,公司中层以上领导,包括Sam,以及一批开着视频等待开会的人,看着空荡荡的主席位,大眼瞪小眼。   秘书快急疯了,打周开电话,没人接。   他联系了沈长青,但沈先生表示,周先生不是在公司吗?   秘书倒想去联系那位秘密情人,然而他只闻其名,却从不见其人,根本不知从何找起。   等到三点半,眼见众人情绪明显焦灼起来,Sam站起身来,安抚道:“大家不要着急。我和Frank留下来联系周先生,其他人回到自己的部门做事。如果再有情况我会联系大家。”   Sam留下,众人散去。   秘书急得几乎要报警,他怀疑周开被人绑架了,否则怎么可能不来参加会议。   Sam问:“周先生会不会忘记了?”   秘书想也不想便开口道:“周先生在工作上一向严谨……”   话刚出口,秘书就想到了前不久的睡过头事件,心里咯噔响了一下,马上又自我否定了那个想法。   直到四点半整,周开才回复了秘书的来电。   秘书急出了一脑门子细汗:“周先生,您去哪里了?”   周开皱眉:“我在高尔夫球场。上午不是跟你说过这件事了?”   秘书瞠目结舌:“您……您忘记下午有会议了吗?”   周开张口反问:“什么会?” 第28章 干掉那个大佬(五)   秘书头都大了:“下周一的发布会要做出临时调整……”   周开震怒:“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不等秘书再开口, 他便道:“等我回去再说!”说完就挂了电话。   Sam在旁边听到全程对话, 满脑子却都在想几日前收到的那几封疑似来自沈先生的神秘邮件。   “……我会给你一个机会。希望你把握住。”   这就是所谓的机会吗?   Sam觉得荒诞, 但近日来发生的一切, 又叫他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丝希望。   赶回公司,听完事件前因后果, 周开雷霆大怒:“怎么可能?你什么时候通知我的?”   秘书哭丧着脸:“上午10点钟前后。是您亲自安排我召开会议的相关事宜的。”   周开不肯相信:“我怎么不记得?”   秘书说:“没有您的指示,我怎么敢越级安排会议?”   周开仍是不能置信。   秘书没办法,叫来了最初通知他发布会有变的助理。   助理是个年轻的黑人,进来后客气有礼地一弯腰,把自己和秘书的通话记录亮给他看, 并表明自己在打电话时习惯录音。如果周先生需要,他可以马上提供。   看到来人是个黑人,周开心里不大舒服。   他不喜欢黑人, 在他看来这些人格外难伺候, 又脏又丑,但在面上他必须维持风度和礼貌, 毕竟这是白人之中约定俗成的政治正确。   录音就不必听了,他勉强点点头, 那助理又一鞠躬,出了门去。   秘书Frank跟了他这么多年, 不可能在这么大的事情上私作主张,再加上众多旁证, 铁一样的事实摆在眼前, 周开没办法再否认。   周开脸色难看至极。   出了这样的乌龙事件, 他总要给大家一个交代。   可他怎么说?抱歉了您呐,在各位等待我的时候,我去打了个高尔夫?   他辩称道:“我对要开会的事情没有一点印象。”   从刚才起一直保持沉默的Sam开口了:“但是不能这样解释。”   周开看向他。   Sam说:“我的意见是,这次的事件不算大,您也没有耽误太长的时间,只要对外说您身体突感不适,去医院做了检查,今晚再补开会议,应该就不会再有问题了。”   周开觉得此法可行,转头对秘书说:“交代下去吧。”   秘书听命离开。   当夜一场会开到九点才散。   周开筋疲力尽,却不愿显出疲态,自己开着车回家。到家后他连衣服都没换下,先去看了沈长青。   沈长青躺在床上,已经睡下了。   周开今天心情非常不好,看着睡得香甜的沈长青,心里更添躁郁。   ……自己还没回来,他怎么敢睡?   难道是仗着身上有伤,以为自己不敢教训他?   周开冷笑一声,扬起巴掌,狠狠朝熟睡的沈长青挥去。   在他眼中,已经出现沈长青的脑袋被扇得偏向一边、从睡梦中茫然惊醒、一边后退一边求饶的景象了。   但他的手腕陡然被一只手捉紧了。   周开瞪大了眼睛。   ……沈长青醒了?还是在装睡?   但他分明看见沈长青的双手都好好地放在被子里……   还没等他想清楚这个问题,一道劲风迎面袭来,重重袭上了他的右脸!   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脸颊骨发出咔嚓一声闷响。   周开往往是把人当沙包,自己还是生平第一次充当沙包的角色,当即就给敲懵逼了。   他失去了意识,往后倒去,但一股力量在他落地前攫住了他的手腕。   白衣黑裤的青年半蹲在地上,护着周开的脑袋,将他缓缓放平至地上,才转头看看床上的池小池。   他呼吸均匀,看来没被刚才揍人的响动惊醒。   061松了一口气。   ……好不容易今天提前哄睡着了的。   他把昏迷的周开悄无声息地扛了出去,运回车里,又稍微布置了下现场。   061想了想,自作主张地用了周开的好感值,兑了张卡,消去了周开进门后的十分钟记忆。   忙碌的过程中,061想,如果是以前的自己碰上这种事儿,会怎么处理呢?   其实此类问题曾困扰了他很长时间。尤其是在接受格式化后。   在被清洗完记忆后,他在房间里躺了很久,期间有不少人来探望他,而最早来的,是一个白发青年和一个长得有点儿俏、眼角落了一点痣的年轻男人。   他们自报家门,白发青年的编号是023,泪痣青年是089。   023负责管理各个世界的数据传导和下载,089则是随机系统,具体任务是负责系统和新宿主的随机搭配,以及宿主去往的世界线的随机选择。   简而言之,一个网管,一个摇号。   089问:“你还认识我们吗?”   061摇了摇头,有些抱歉。   089擦眼泪:“怎么办,孩子他妈,孩子连爸爸都不认识了。”   话音刚落他就被061一脚踹了出去。   061想了想,说:“我们是朋友吧。”   023说:“熟人。”   089说:“父子。”   然后089又被023揍了脑袋。   然而搞笑的是,023比089矮上足足一头还多,打人还必须得跳起来,可以说非常没有气势。   061对这种插科打诨的氛围颇感熟悉,但还有另一件事在困扰着他。   他说:“我好像忘了很多重要的事情。……我好像要去赴一个约会。”   一提到这事儿,023的脸色就不好看:“别想了。别再去见他,这次你不就是因为……”   089却在这时抓住了023的手晃了晃,示意他别说话。   089说:“缘分这种事儿可遇不可求。现在你忘记了过去,就是缘的一种。”   023白他一眼。   089又说:“缘不到,怎么求都没有用;但有爸爸帮你盯着呢,缘要是到了,我拉也要把他拉到你身边来。”   061不知他在说什么,只知道他是好意,就客气地对他说了声谢谢。   格式化对一个系统来说是灾难性的惩罚,061只能翻看资料,重新熟悉任务流程,以及再认识一遍其他系统。   从他们对待自己的态度而言,061看得出来,之前的自己好像跟谁都挺客气温和,愿意听其他系统倒苦水,因此人缘不差。   后来跟他们重新熟络起来后,061知道了更多关于自己的事情。   工作狂,万年不休假,一心想着干完200次任务后就回老家。   喜欢研究各种食物,很会烹饪,聚餐时往往是主厨,但自己不大爱吃,更喜欢看别人吃。   不会说什么俏皮话。   接不上别人话的时候会笑。   吃冰激凌不吃甜筒。   很少表达厌恶情绪,待人谦和绅士,“请”和“谢谢”不离口。   笼统地说,061是个没什么趣味的好人。   反正不是像现在这样,把人揍晕后,趁着月黑风高布置现场,不仅没有负罪感,还感觉挺兴奋。   061想,只跟着池小池混了一个半世界就变成这样,以后还了得。   不过回了房,看见安睡的池小池,061心就静了。   之前的他,一直在做大家心目里的那个061,但或许现在自己的心境,才属于被格式化前的、真正的061。   061看着床上无知无觉的人,想,好在你来了。   这大抵就是089说的缘吧。   他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感谢,就坐在床边陪着他,联网搜索可以为池小池念的书,直到快天亮才重新进入他的身体。   池小池醒得早,等他一醒来,061便向他报告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末了,他说:“用了8点好感值,没跟你打招呼,不好意思。”   池小池说:“不好意思什么,帮我自卫,应该的。”   061:“……”话是好话,就是听着怎么那么别扭。   知道周开还在外面喂蚊子,池小池心情很好地捧着一本书看了起来。   061不禁问:“不出去看看?”   池小池说:“现在还不到周开规定的起床时间。”   061:“那就再睡一会儿?”   池小池看表,答非所问:“……伊宋快起床了。”   果然,十数分钟后,外面隐约传来了一声惊慌的叫喊。   周开在伊宋的摇晃中昏昏沉沉醒来时,第一时间只觉头痛欲裂。   他茫然四顾,发现车窗开着,自己的右侧脸颊压在窗玻璃上,红青交错,已经肿了起来。   车停在花园里,他的脖子、左边和手背上,都是被蚊子咬出的   他动了动身体,酸痛至极的肌肉叫他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   毕竟是将近五十岁的身体了,经不起这么造,他转趴在方向盘上,有气无力地缓了半天,才僵硬着半边身体下了车。   伊宋问他:“先生,您怎么在车里睡了?”   周开艰难地挪着步子,粗暴道:“不知道!”   伊宋立即噤若寒蝉。   周开烦躁地摁着太阳穴。   昨天他的记忆止于把车子开入别墅内为止,好像是在熄火的一瞬间,他就彻底断片了。   太奇怪了。   先是完全不记得下午要开会的事情,高高兴兴地去打了两个小时的高尔夫,然后又在车里睡了一整夜……   周开踉跄着进了屋子,叫:“沈长青,沈长青!”   沈长青很快从卧室里出来了。   他毕竟年轻,几天过去,已经能自行下地活动。   看到周开这副尊容,池小池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没笑出声来。   他惊呼一声:“这是怎么了?”   周开盯着沈长青:“你昨天晚上几点睡的?知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沈长青惊恐地摇头:“我不记得时间……表坏了,一直没修。”   061感叹,池小池的反应真快。   这是所有可能的回复中最妥帖的一个。   周开现在处于炮仗状态,打人心切,池小池又不是挨打心切,必须要想办法把自己摘干净。   如果池小池老老实实地答时间,周开会说,那么早?我没回来你敢睡?   如果池小池捏造时间,周开也是记得自己回来的时间的,必然会问“你没有听到车响吗”。   鉴于此,面对一个变态,池小池在短时间内做出了最稳妥的应变。   周开打量了池小池一番,发现他不像是刚醒的。   他问:“你刚才难道没有听见伊宋的声音,为什么不出来?”   池小池惧怕道:“我……现在,现在还没有到起床时间。没有你的许可,我应该在房间里的。”   061突然明白刚才池小池为什么不肯出来看周开,也不肯睡下了。   敢情是在这里等着周开呢。   而池小池话音刚落,061就看见昨夜被自己损耗的8点好感度涨了回来,还多了两点。   061:“……”变态的想法真是难以揣测。   而池小池的表演还未收场。   他转头对伊宋说:“不要愣着,扶先生去沙发上休息,联系Aaron医生,让他快点来;再给Sam先生去一个电话,告诉他先生病了。今天……”   说到这里,他似乎意识到自己逾矩了,胆战心惊地看向周开。   周开再次被他这副模样大大取悦了,口吻都温和了许多:“今天我在家休息,养病。”   ……好感度再次上涨了6、7点。   池小池对061说:“看,没有吃,没有穿,敌人给我们送上前。”   说完,他特别熟练地兑换了一张增强力量的卡片。   他说:“喏,下次拿这个,一拳把他打到中风,附加失忆buff,更划算。”   拿到卡片,061百感交集。   池小池这是把周开当ATM用还不出保养费啊。 第29章 干掉那个大佬(六)   Sam一语成谶, 周开真的病了, 发烧挂了点滴。   毕竟他的年纪摆在那里,又不是精壮小伙儿,经不起一夜又受风又挨揍的折腾。   Aaron医生对周开脸上的伤抱有疑问, 毕竟那明显是打击伤, 但在问及伤势是如何造成时,周开说他不记得了。   Aaron医生想, 托词。   想也知道,大概是玩那些游戏时太激烈了。   所以他没有再问下去,并同情地看了沈长青一眼。   对这一家的破事,他早已司空见惯。但既然签了保密协议, 拿了高额薪水, 他只管治疗, 别的两眼一闭,权当看不见。   他又去给沈长青检查肋骨的恢复情况,顺便问道:“周先生是怎么伤的?”   沈长青非常老实地答道:“周先生昨天晚上没有回家来。我也不大清楚。”   Aaron医生一怔,看向沈长青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同情。   把退烧消炎的药水给周开挂上后,Aaron提议:“去照个脑CT吧。你也有半年没有做全面体检了。”   周开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   他并没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异常。   事实证明, 他的身体底子着实不赖,病好得很快,早上发烧,中午的时候就发了汗, 下午他开始远程处理一些工作, 第二天脸上还敷着药就去了公司。   他进入办公室的时候, 正在里面和秘书说话的Sam猛然一惊。   Sam以为他起码要休息两三天,看他这么快就精神十足地回来,难免惊讶:“周先生,您不多休息两天?”   周开爽朗一笑:“这么大的公司,一分一秒可都离不开我,”   Sam跟着他笑:“是啊。公司离了您,就不知道该怎么转了。”   Sam离开周开办公室时,如沐春风的脸色骤然垮下,手心里攥满了一把冷汗。   而在办公室内,周开的脸也同样冷了下来。   他问秘书:“Sam来干什么?”   秘书Frank如实答道:“Sam先生来问两周后年中聚会的名单。”   这事儿一直是Frank在操办统筹,Sam来问他也属正常。   周开看了一眼紧闭着的门:“他没问别的?”   作为一个野心家,周开最怕的是Sam的野心。   如果自己才刚展露出疲态,Sam就急着想要掌权上位……   Frank笑嘻嘻地说:“他特地问了,企划部副主管那个混血女儿会不会来。”  周开这才放下心来。   只要Sam懂得事理,不干涉不该他干涉的事情,等到了合适的时候,他自然会把公司交给他。   周开病愈后,就再没出现过突然失忆的症状,因此他自然认为这一天的狼狈经历是自己太过劳累所致,只要休息过来就万事大吉。   然而,在一个星期后的某品牌秋季发布会会场上,他又闹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故。   在模特开始出场时,Sam发现,和他同坐在嘉宾席的周开脑袋往下一点一点的,看上去状态不大对。   起初Sam还以为他出现了和在法国开会时一样的症状,惊了一跳,正欲伸手扶他,就听到他打出了一声轻鼾。   Sam:“……”   他环顾四周。   这场秋季发布会的主办方是个蛮知名的国际品牌,各路媒体、时尚名人、造型师、设计师、零售商等均有列席。   ……周开怎么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睡着?   眼看着有两个网络记者已经在向这个方向频频注目,Sam尴尬地伸手握住周开的胳膊,轻声道:“周先生,醒醒。”   周开睁开了眼睛,看到台上流光溢彩,惺忪的睡眼受了刺激,只觉刺目。   他重又闭上眼,竟像是打算继续睡去。   Sam攥紧了他的胳膊,声音稍稍大了些:“周先生,您是没休息好吗?”   他虽然很想让周开当众下不来台,但是周开的形象在公共场合受损,对公司形象也会是不小的打击。   四周有人看了过来,目光难掩惊奇。   周开终于迟缓地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方,坐直身体,用力睁了睁眼,但巨大的疲乏和倦意还是渐渐消磨了他的意志。   眼睁睁看着周开又垂下头打起了瞌睡,Sam一颗心沉沉坠了下去,脸上的假笑都快要挂不住了。   在Sam的反复提醒、现场歌手的卖力演唱、以及不断响起的快门声中,周开醒醒睡睡了足足半小时。   一场时装秀,从头到尾走下来也就20分钟,所以音乐声一停,周开的鼾声便失去了掩盖。   坐在周开身边的Sam尴尬得坐立不安,对注意到周开的几个媒体频频点头示意,满脸抱歉。   发布会还没结束,周开睡过了一整个发布会的新闻及图片就已经在网上流传开来。   池小池通过061这个路由器刷社会新闻时,看到了周开低着脑袋,双眼紧闭,嘴巴微张,在镁光灯下酣然入睡的高清照片。   池小池点评:“这照片照得太缺德了,照模特都没这么选角度调焦距的。”   他又点评:“题目也缺德。”   061看着最缺德的始作俑者在点评别人缺德,失笑:“东西都剥好了,吃不吃?”   昨天有人送了一箱泰国山竹来,伊宋不会开,就端了一整盘没剥壳的给了池小池。   池小池挺爱吃山竹的,可惜只会吃不会开。   他拿床头柜门吭哧吭哧地夹了半天,宣告失败。   他泄气地把山竹往盘子里一丢:“谁能给我剥十五个山竹吃我就嫁给他。”   正望壳兴叹时,他就检收到了自己动用催眠卡的效果。   他顿时找到了今日份的快乐之源,明明有山竹却不能吃的痛苦也被他一并抛诸脑后。   直到061叫了他一声,池小池才发现,黑紫色的山竹硬壳都已归入垃圾桶,果盘里盛了满满一碗雪嫩晶莹的山竹肉。   池小池微怔了怔。   061倒觉得没什么,刚才池小池精亮着一双眼睛刷八卦时,他直接把山竹数据化,在处理完后重新端到了池小池跟前。   他说:“其实很简单的。要不要我教你?”   听到这话,池小池闷声轻笑。   ……他想到了一个人。   在父母意外双亡后,娄影寄住在了小姨和姨夫家。   和自己身为高知的姐姐不同,娄影的小姨没有什么念书的天赋,在菜市场里卖卤水鸭,姨夫则是街头的自行车匠兼锁匠。   而大概是遗传基因强大外加天赋技能,娄影不管学什么都一点即通。   他会开锁,会修车补胎,而且颇通举一反三之理,照着说明书修收音机,修冰箱,一读即会,一修就好。   他还有个挺伟大的梦想,在课余时去垃圾场里收集废铜烂铁,立志要自己动手做出一辆自行车来。   至于池小池的具体功能,就是跟在他身后喊666。   娄影曾问他:“你总是看我修,是喜欢机械吗?”   池小池耿直道:“不喜欢啊。看电路板我脑仁儿疼。”   娄影:“那怎么还看。我一修一个下午,挺无聊的。”   池小池:“我就爱看。”   娄影笑:“好好好,看吧。要不要我教你?”   池小池说:“我不要。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娄影戳穿他:“你就是懒,不想学。”   池小池厚着脸皮说:“当然,我想学的话一学就会了。”   “不学也没关系。”娄影拿起小螺丝刀,温和道,“反正有我在。以后你家有什么东西坏了,来找我就好。”   在很多很多年后,池小池成了蜚声于外的大明星。   和其他明星一样,池小池开始做慈善。   除了每年会给孤儿院捐一大笔钱外,他还会给这些孩子们一项额外的福利:年终时,他资助的孤儿们可以向他写信,说一说自己最想要什么礼物,只要是合理的,池小池都会给他们回信,然后把准备好的礼物回寄过去。   孩子们的愿望都很童真,而不甚幸福的童年也叫他们过早地懂得了克制。   他们要的东西都不贵,有人想要一套24色的水彩笔,有人想要一套乐高的积木,最小号的那种都可以,有人想要一套名侦探柯南的漫画,完全在池小池的能力范围之内。   当然也有池小池满足不了的心愿。譬如有个小姑娘给他写信,说长大后想嫁给他。   池小池什么都没说,挑了一名时下风靡万千少女的偶像剧明星的签名海报,寄还给了她,果然顺利改变了小姑娘的求偶目标。   在池小池25岁那年的新年,他收到了这样一封新年心愿函。   来信人是个小男孩,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自己对池小池的感激,以及他的心愿。   他自小被父母抛弃,五岁的时候又意外遭逢车祸,断了一只手。   今年他六岁了。   他用稚拙的笔迹写道:“我想要变成钢铁侠。这样就没有人笑话我了。”   捧着这封信,池小池沉思了许久。   大约四个月后,男孩收到了一封回信和一个一米多长的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竟然是一条完全按照他的身体比例制作的金红色钢制假肢,结实又轻便,还做出了盔甲护板,完全还原了钢铁侠手臂的质感。   男孩在戴上后,发现它竟然还有手臂激光和掌心照明功能。   男孩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他拆开信纸,上面是池小池寥寥数语的回复:“现在你还不能掌握力量,所以我只做了照明功能。等你长大了,知道真正的力量是什么,就自己尝试,努力变成真正的钢铁侠吧。”   男孩抓着信纸,似懂非懂。   池小池早就长大了,也早就明白世界上没什么英雄,凡事都得靠自己。   娄影不在的这些年,池小池什么都学会了。   他考进了娄影只读了一年的重点高中,他拿了娄影才会拿的年级第一,他学会了修东西、打模具、说西班牙语,他变成了少年时憧憬又向往的那个人。   可娄影仍是存在于他心目中那个不灭的英雄梦想。   因为他总有一些东西学不会,比如他总是跑调,手残,不会夹山竹。   太难了,娄老师,有些事情实在是太难了,你能不能回来,能不能再教教我啊。   过往的一切历历过目,池小池却是神色不变,甚至仍然眼中带笑:“好啊。什么时候买上个十几二十斤,你来教我。”   061抿着嘴笑:“你是想吃吧。”   池小池理直气壮:“不吃多浪费。”   061:“……”说得很有道理了。   池小池拿了一枚山竹,喂进自己嘴里,有意无意道:“我听你说过,你们系统分先天和后天,你算先天还是后天的啊。”   061:“……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池小池:“就聊天啊。周开那破新闻,我等到网上评论多了再看。”   061想了想:“我是后天的。”   “你们这先天后天的,怎么算?”   “我、089,还有023,原来和你一样,都是人。”061说,“也和你们一样,都是和主神签下契约的契约者。不过我们和主神签的是长期合同,在执行过200次任务后才能解除契约,回到原来的世界。还有,你的身体现在还存活着,我们却已经死了。所以我们契约中的其中一项,就是在执行完任务后,主神要负责给我们提供一个全新的身份。”   “你记得你是从哪个世界来的吗?”   “不记得了。”   “不记得?”   061觉得自己很难解释自己被格式化的事情,因为他也不记得原委。   他只能说:“出了一点意外,就全都忘了。”   “你想要回去吗?”   “想。”   “为什么?”   自从061说出那句“要不要我教你”,一股莫名的预感便在池小池脑中发酵起来,惹得他心神不定,忍不住一层层追问下去,找到那个有些荒诞的答案。   “为什么想回去?做系统不好?”   “我欠一个人一场约会。”   池小池的声音变得有些微妙:“你谈恋爱了?”   “好像是,好像也不是。”061被问得有些脸热,“只是……有人在等我,我一定要回去的。”   池小池紧握的手心骤然放松。   ……不是他。   061的反应太明显,傻子都看得出来他对那人的感情不寻常。   但他和娄哥从来没有挑明过什么,在那个年纪,谁也不懂什么是爱。   到后来,娄影成了他一个遥远的梦,他沉浸在那段过往里,身体里的一部分长大了,另一部分却停留在原地,牵绊着那个人,不肯离开。   他后来想,这会是所谓的“爱”吗。   他后来又想,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   在娄影死后,池小池一厢情愿地喜欢上了娄影,但那人已经不在了,哪怕知道他在想什么,大概也会摸摸他的头,说上一句“孩子话”。   061心里有人,那么他等待的,和等待他的,该是另一个痴人了。 第30章 干掉那个大佬(七)   周开在秀场打盹的事件发酵得不小。   媒体自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数家媒体称这一场发布会为“无聊到让模特公司老板都睡着的秀”,社交平台上大家嘲声一致, 供应商、品牌方和设计师更是对此微词颇多。   Sam打了一个多小时的致歉电话,忙得焦头烂额, 许久后才把事态初步平定下来,找周开汇报情况。   周开把停留在新闻页面的iPad一摔,大发雷霆:“这些人怎么这么多事?!一个个都是吃饱了撑的?”   Sam说:“媒体和公众都喜欢这种负面新闻。公众舆论很好平复,只要放置一段时间, 出了新的丑闻,他们自然会忘记这件事。”   “品牌方那边怎么说?”   这回Sam沉默了片刻:“……您还是亲自联系一下为好。”   周开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半晌后, 他铁青着一张脸, 抓起了办公室的电话。   品牌方那边负责接洽的人员操着一口黑人英语,态度非常客气。   ……却也太客气了。   周开在秀场睡着的壮举, 在业界可谓是十年难遇。   托他的福, 网上各个社交网站讨论的都是周开,品牌方的当季设计沦为了陪衬,甚至被打上了“无趣”、“乏味”的标签,设计师的心血也被一件件拉出来嘲笑。   显然, 今后他们再与模特公司合作,周开的公司也不再会是他们纳入考虑的第一梯队。   这半个小时的盹, 可谓打得代价昂贵,直接导致周开公司的股价在第二日飘绿了大半日, 虽然在收盘前有所回升, 但造成的损失也逾千万。   关注着股市走向的池小池试图跟061探讨, 现在股市的颜色和周开的脸色孰绿。   061却在担心另外一件事:“他不会因为这件事找你麻烦吧。”   毕竟周开这种性格的人,任何小事都有可能触怒他,061怕他因此迁怒池小池。   池小池倒是心定得很:“七天后就是年中聚会了。至少在年中聚会前,他对沈长青会很克制。”   自从进入这个世界,池小池的空闲时间极多,他把所有的工夫都花在了刷新闻和研究仓库功能卡上,和周开接触却是寥寥。   到现在为止,周开的悔意值仍是0。   这样缓慢的进度,未免让061有些心焦。   061问:“年中聚会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池小池:“你猜。”   061想了一想:“你想让他‘病’?退位给Sam?”   目前池小池所做的一切举动,都指向了这个方向。   池小池也承认了:“是啊。”   “但是……”061提出疑问,“周开的权利欲太强,他会甘心放权吗?而且功能卡对人体的影响相当有限,以他的情况,去医院的话也检查不出像样的病症来。”   池小池说:“我不需要像样的病症。我要的是一个机会。”   “嗯?”   池小池没有直接回答是怎样的机会。   他一边刷着网页一边道:“接连出了这么多事情,他的心情现在一定很不好。”   061想想,发现的确如此。   周开在参加重要的商业会议时迟到,在会场里又突然昏倒,回国后忘记参加自己亲自安排的会议,忘记进家门,在车里昏睡了整整一夜,在秀场又打了半个小时的盹,被媒体拍下,大肆宣扬……   这些看起来都是无关痛痒的小节,毕竟对周开这个年纪的人而言,健忘、体虚、易疲乏,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状况。   但周开显然不能接受这种状况。   他从昨日起就烦躁得要命,在伊宋送上晚餐时,因为餐勺上有水,他直接砸了盘子,对着伊宋咆哮一阵,还狠狠踢了一脚餐桌。   到现在他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   池小池对此的评价是:“哈,人老了就只剩下嘴硬。”   061:“……”完全不想听懂。   不正经过后,池小池又说:“像他这样暴躁的人,忍了这一肚子火,一定要找一个发泄渠道才行。现在沈长青的狗不在这里,沈长青他又不能动,想也知道他现在一定憋坏了。”   061说:“所以你让我盯准他的情人?”   池小池反问:“他难道还有别的人能找?”   061连接了一下周开的手机,不得不佩服池小池的判断了:“他订了两支高级红酒,要求两天后送到他情人家里去。”   池小池并不意外。   他把网页叉掉,点开了他的集卡游戏,开始做每日任务。   在低着头摆弄游戏中的英雄时,池小池突然开口道:“……你刚才说,我想让他‘病’?”   061:“是啊。”   池小池说:“这个说法不大对。”   池小池又说:“准确来讲,我会让他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有‘病’。”   两夜后,周开果然没有回家。   他驱车来到他安置在外的安乐窝,而他的情人已经把自己收拾停当,迎接周开的到来。   见面后,二人心有灵犀地跳过了一切问候的过程,周开熟练地把她推到卧室,撕扯开她的衣裳。   情人自然知道周开这样急三火四是在发泄情绪,她也早习惯了这样的对待,像母亲对待儿子一样包容地抚着老男人的头发。   内衣是配套的,房间内的熏香也是周开最爱的柚子香,周开拥着佳人,手持着那价值上万的红酒瓶,总算借靠着欲望的放肆,稍稍泄出了心中的抑郁。   一事终了,他躺在床上抽烟,发青的脸色有所缓解。   情人躺在他身侧,也点了根细长的香烟,陪他一起抽。   周开揽住她的肩膀,笑道:“你可比沈长青好多了。每次弄完他,他都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多大委屈。”   061正受命监听着周开,闻言眉头一皱。   据他所知,周开虽不喜欢沈长青,但对他的折磨和侮辱却是一样不肯放下。   在061的资料库中,曾有周开往沈长青身体里塞荔枝的龌龊前例。   061想,等到年中聚会过去,沈长青的伤势好转,有肢体接触障碍的池小池还不知道要面对怎样的做爱。   难道还要兑换催眠卡?   但是和上一个世界中的杨白华不同,周开对沈长青的初始好感度本就不高,想要刷高的话非常艰难。   而相应的,池小池想要刷出好感,就必须要到周开面前晃悠,而周开其人喜怒无常,心思不定,一句话能哄他发笑也能让他发疯,这不是单靠脑子就能解决的,毕竟没人能全然准确地揣度一个偏狭的暴力狂的想法。   到现在为止,池小池几次使用技能卡,就像小孩儿的恶作剧似的,尽管着实让周开丢了几次面子,但却无法真正挫动他的锐气。   如果放任事情持续发展下去,还能这么顺利吗?   结合种种迹象,061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上一个世界里,程沅有能养活自己的音乐天赋,沈长青却是一个已经过了模特黄金年龄的、被养废了的金丝雀。   程沅有家庭支持,而沈长青的家庭完全不能与周开抗衡。   杨白华再无耻,也只是个草鸡男加妈宝,不会轻易动用暴力,而周开极有可能对池小池用强。   ……这个世界也太奇怪了,似乎每一项都在处处针对池小池。   另一边。   情人软语温声地顺着周开道:“我跟他性格不同啊。他可能比较矜持吧。”   周开摸摸情人的脸,说:“屁,我好吃好喝养着他,也好吃好喝养着你,为什么他就不能跟你学学?”   此时,池小池在用061的显示屏看一部文艺电影,里面的男女正在实现生命的大和谐。   池小池一心二用地听着周开的言论,抱着从仓库里兑来的薯片,一边啃一边轻蔑道:“人家有零部件,你也有零部件,为什么你不能跟人家学学?”   061想,幸亏周开没听到这个类比,不然怕是要被气到脑溢血。   情人温和道:“你最近心情好像不是很好。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啊。”   周开撇了撇嘴:“我跟你说,你能懂?”   情人说:“不如说说看啊。”   周开问:“你看新闻吗?”   情人当然看,也知道周开的事情,但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乖巧地摇摇头,佯作不知。   周开把前几日发生的事情简单讲过后,冷笑道:“那个品牌方,一听口音就是个黑鬼,也敢对我甩脸子,真他妈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说着,周开蛮响亮地啐了一声:“说起来,我最近简直跟黑鬼犯冲。去法国签约的时候就碰见两个黑鬼,以为在德国呆两年就变成德国人了,还跟我头头是道地讲时间观念。妈的。”   “上周也是,我根本不记得要去参加什么会议,一个黑小子人模狗样地跑过来,还说什么‘我这里有录音,您有需要的话可以来查看’。”   他滑稽地模仿着那秘书说话,末了评价:“拿腔拿调的,还真把自己当什么人物了。”   情人被逗得哈哈大笑。   周开做了个总结陈词:“那些黑鬼,乌鸦一样,一个赛一个的晦气。”   情人顺着他开始讲自己的事情:“现在各行各业都有黑人,模特里也有。你还记得Fiona吗,就是现在最当红的那个女模特,在ins上宣扬女权,本身又是黑人,要被捧上天去了,实际上……”   她翻一翻自己的手机,找出Fiona的照片:“你看,长得像猩猩。”   周开乐不可支:“对了,我见过她,前两天她也去参加了那场秀,跟我面对面走过来,还跟我打了招呼。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特别怕她偷我钱包。”   两人一齐大笑。   从刚才周开开始发表关于“黑鬼”言论,电光火石间,与他远隔数个街区的061就明白了,池小池等待的“机会”是什么。   池小池使用的每一张功能卡,选择了最佳的时间点,也特地甄选了对象。   这些日子以来,周开所有的麻烦里,都有黑人参与其中。   就像情人所说的那样,现在黑人在精英领域中已占有不少比例,要对周开达成这一心理暗示,并不困难。   而池小池做的,只是让黑人频繁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至于周开如何想,如何评价,那就是周开自己的事情了。   池小池还在看着他的文艺电影,似笑非笑地问:“录音了吗?”   061已在恍然间明白了一切:“录了。”   “他出轨的录像也存了吗?”   “存了。”   池小池笑道:“……那是时候送他一程了。” 第31章 干掉那个大佬(八)   提醒一句“注意分级”后, 池小池继续去看他的文艺电影去了。   之前存下的老男人花式play视频着实辣眼,061光听声音都觉脸红,但池小池交给他的任务又必须完成,他只能强忍辣意, 启用静音加马赛克功能,在一大坨一大坨花式马赛克中, 精心挑出一段男主周开全程露脸出镜的无码高清。   至于情人的脸和身体,则被061用团团的马赛克遮住。   等他忙活完, 成功上传网络,池小池那边已经没动静了,只有电影里的男女在互诉衷肠。   061:“……小池?”   池小池闭着眼睛没说话。   061把电影关掉。   失去声音,池小池却一下醒了过来:“嗯?我还在看呢。”   061笑:“哪里有在看。”   池小池嘴硬:“我刚才看到他们亲嘴了。”   061有种想戳戳他脑门的冲动,干脆道:“关灯, 睡觉。”   说完,房间内的小夜灯也熄了, 被子自动往上拉起, 温暖干燥的软被把池小池整个包裹起来。   躺进被窝的池小池不依不饶:“我没看完。男主他最后死了没?”   061把手指按在太阳穴上,用24倍速把电影放了一遍后, 他答道:“参军去了,后来战争胜利,他坐着坦克回来, 在街上遇见了女主, 他跳下坦克, 把女人抱上了坦克的炮台。”   实际上, 男主在战争中死了,死在异域他乡的一张冷席子里。   池小池露出了安心的表情,缩进被子里:“那真好。”   “睡吧。”061把诗集取出,“昨天念到65页……”   ……实际上,那部电影在他的世界里也有,他看过的。   但池小池喜欢061编的结局,就像他喜欢娄影为小天狼星编写的那个假结局一样。   今晚伊宋忘记拉上卧室的窗帘。   窗外是初秋的好天气,尽管夜色如墨,但云层仍是肉眼可见的浓厚、蓬松,温软,像是一床质地上好的被子,池小池想象着是它们正盖在自己身上,而061的声音正从渺茫的云层中传来。   他想,等做完任务回去后就听不见这样的声音了。   他又想,没事儿,总会习惯的。再不济还有安眠药。   这样想着,池小池睡了过去。   那厢,周开尚不知道即将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   等体力稍稍恢复,他把刚才用作道具的两瓶红酒启开,和小情人用了一顿浪漫的烛光晚餐。   酒酣耳热后,二人相拥而眠。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他如往常一般醒来,心情极好地吻一吻怀中人,怀中人予以回吻,起身去准备早餐,他则自行穿衣沐浴,准备去公司。   在面包机黄澄澄地弹出两片烤好的面包时,刮好胡子的周开才想起来要打开手机,看一看有没有什么急需处理的事件。   但他的手机刚刚打开,就直接被如山如海的邮件、短信和未接来电冲到了死机。   “……什么鬼东西?”   周开随便点开一封邮件,是两分钟前秘书Frank发来的,语气奇怪,请他起床看见邮件后,千万不要到公司来。   他又挨个检视未读邮件的题目,发现发件人各不相同,有些是分管部门的经理,有些是曾经的合作商,有些看名字眼熟,想想好像是他公司旗下的模特,其中还包括那名正当红的黑人女模Fiona。   ……这一个个的是怎么了?   周开还没来得及打开其中一封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Sam的电话打了进来。   周开莫名其妙地接起:“怎么了?”   Sam正在赶往周开家的路上,急得快疯了,一头金发甚至没来得及梳,蓬乱地堆在脑袋上。   一听到周开的声音,他险些哽咽出声:“周先生,您总算接电话了。请您别到公司来。记者已经堵在了公司楼下,Frank和法律部顾问正在应对,我已经快到您家里了,稍后再谈。”   周开一头雾水:“发生什么事情了?”   Sam竭力稳住情绪:“……您看一看邮件,就什么都知道了。”   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   周开既疑又惊。   ……他敢挂自己电话?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他一时惑然,竟然忘记了自己此时并不在家。   另一边,池小池也已醒来。   不过因为骨折,他额外多出了一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伊宋既然没来叫他,他就在床上躺尸。   把视频上传YouTube后,061在只有15、6个点击的时候上去瞄了一眼,其后便任其发酵,没再去管。   他刷了一晚上池小池的访谈,还补了他过去模特时期的历史视频,一眨眼天就亮了。   在池小池醒来后,他飨足地转换页面,去看了一眼视频。   看到播放量和评论,061半天没说出话来,拖长了声音,发出一声感叹:“……啊。”   池小池懒散地抱着枕头,道:“你要诗朗诵啊。”   061:“……你看。”   他把页面转给池小池看。   池小池撑着下巴淡淡地瞄了一眼:“这才哪儿到哪儿。等着看吧,他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说完,他又很感兴趣地把注意力转向视频本身:“你的视频选的哪段儿,叫我看看。”   与此同时,周开也按照邮件发来的视频地址,惊怒交集地点开了那段视频。   视频开头是黑屏,用标准格式注明,此视频为GV级,18岁以下青少年切勿入内观视。   而紧接着就是周开自己的一张大脸出现,把周开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手里拿着一只他惯用的假X具,笑着朝床上的一团只能看出是女性的马赛克靠拢。   周开马上把视频关掉,面红耳赤,野牛似的喘着粗气。   他甚至不想去看另一个视频究竟是什么。   他焦躁地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就抄起手机,试图联系公关部部长。   但手机显示占线,再打,还占。   周开联系了副部长,电话通了。   他张口就道:“Simon,叫他们把视频网站上的那个见鬼的东西给我删除!发出声明,这是侵犯我个人的隐私权,我——”   电话那边的Simon打断了他。   在周开印象里,一向待人温和的Simon冷笑一声,说:“我就是黑人。去你妈的。”   电话被切断了。   周开拿着手机,发起愣来。   数秒后,他总算猜到了可能发生的可怕事情。   他径直扑向电脑,手忙脚乱地点开了另一个音频。   音频的播放量显然不如那个内容火爆的视频,但底下的评论却足足多了一倍有余。   池小池看完了视频,给出了定性:“周先生生前也是个体面人,大家吐口痰再走吧。”   061抿嘴笑。   然后池小池又来了一段专业点评:“别的不说,手法挺专业的,一看就练过。”   061:“……这个要怎么看。”   池小池说:“很简单啊。我也玩这个。”   061惊了。   对061的反应,池小池一挑眉:“……不是,我哪点儿看上去像童子军吗?还是像常年吃斋禁欲的?”   061:“……”确实不像。   “不过我都是自己买了东西往自己身上使劲,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劳动人民池小池对周开予以鄙视,“不像这种资产阶级,光知道压榨劳工,有本事日自己去啊。”   061被池小池这张嘴唠得脑仁疼。   话音落下不久,一人一系统都听到了外面的车声。   061:“周开回来了?”   话音未落,原本寂静一片的窗外骤然炸起人声,快门声层层沓沓,一浪三叠。   听声音,蹲伏在外面的记者起码有一个排。   Sam的声音隐约从外传来:“我不是……无可奉告……请让一让,让一让!!”   池小池说:“点两个吸猫视频让我看看。他想进来,起码得被缠上十分钟。”   果然,近一刻钟后,Sam才精疲力竭地挤入别墅内。   把他放入的伊宋一脸懵逼,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用西班牙语问候了他两句,Sam也无心回应。   他问:“周先生在哪里?”   伊宋正欲作答,楼上卧室的门喀嚓一声开了。   戴着护板的沈长青伏在二楼的楼梯扶手上,朝下俯视,目光茫然又温柔:“Sam先生?”   Sam看到他胸前的护板,蓦然一惊。   在周开口里,沈长青患了重感冒,所以这段时间没能在公司里见到他,可看沈长青的模样,明明是……   伊宋脸色一变:“沈先生,你快回去。”   沈长青指一指时钟,面带无辜:“起床时间到了。”   Sam很快回过神来,对沈长青一鞠躬:“沈先生,周先生在家吗?”   沈长青摇头:“他不在。昨天他加班,一个晚上没有回来。”   Sam立即想到了那段不堪入目的视频,以及视频中那名和周开被翻云浪的女人。   他本来对眼前的男人存了几分同情,可在注意到那护板后,一种可怕的猜想渐渐在他心里滋长开来。   沈长青却是一脸的事不关己,嘴角笑容弧度始终不变:“他不在公司吗?”   Sam盯准他的眼睛:“我还没有到公司去。”   沈长青说:“有什么急事吗?和公司有关吗?”   Sam:“不是什么太紧急的事情,您不用担心。”   沈长青说:“那就好。”   那声颇带玩味的“Fine”,让Sam竟然有种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沈长青正要转身回房,就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楼下的伊宋说:“我想吃布丁。”   伊宋公事公办地答道:“现在不是甜点时间,您……”   沈长青径直打断了他,一双幽黑的眼睛盯准了他:“要不然,你打个电话,问一下周先生?”   ……问问他,现在还有没有时间管这种事情。   这次的情况,与周开的秀场一盹截然不同,直接形成了一场地震,更何况前者事件的热度余温未散。网民们纷纷翻出秀场照片,一张张比对,发现在那场秀中,出场的黑人模特不少。   世界各地的网民都有同一个特性,即脑补定性的能力极强,不少人直接断言,周开在秀场睡觉,一定是在间接表示对黑人的反感。   也有审慎的人提出质疑,音频里的人又没有露脸,怎么能证明发表那段歧视言论的是周开?   马上就有专业人士跟上,严格比对了视频和音频里的音轨,以高度的重合率替周开验明了正身。   社交网络上的舆论爆炸了开来。   黑人在严正抗议;白人在看热闹,并声称这是黄种人对黑人的种族歧视,和白人无关;黄种人则坚决否认周开的身份,认为他已经拿到加国国籍二十多年,是标准的黄皮白心,他们拒绝接收这种渣滓。   但唯一比较和谐的是,三方一致认为,周开是个大傻逼。   约在早七点的时候,模特Fiona在自己的ins上发表了一段言论:“我一路走到今天,靠的是我的双腿,不是偷窃。”更将舆论推向高潮。   一早开盘,周开公司的股票就一路跌到停板。市值的不断蒸发,直接逼得周开红了眼。   他不敢去公司,甚至不敢离开情人的别墅。   毕竟网络的力量是无穷的,几乎是在视频发布的第一时间,就有人听出,那化为一坨马赛克的女主角,听声音很像与Fiona在同一公司、最近热衷于慈善的女模Lily。   周开困兽似的在Lily的别墅打转,无法想象这间别墅外藏匿着多少长枪短炮。   Lily则在里屋断断续续地饮泣。   周开被哭得烦躁至极,大吼一声:“哭什么哭?”   被揍肿了一只眼的Lily猛然一噎,止住了哭声。   她是第一次正面承受周开的愤怒,就已几近崩溃,她甚至不敢去想象,那个沈长青这些年到底遭遇了些什么。   Sam的电话又打了进来,周开抓起电话,强压着喉头泛起的沙土似的腥气,哑声道:“……喂。”   Sam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不堪:“周先生,请您留在原地。我刚刚从您家里出来,沈先生他们似乎还不知道这回事……”   周开哪里还有心思去管沈长青,怒道:“到底是谁?!谁在整我?”   他忍着烦躁,把那视频看了一遍。   那段音频显然是昨晚录制的,而视频却并不是,至少是一周多前的内容。   他哪里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处心积虑的局!   他被人监视了!   但他搜遍了别墅卧室,却没有找到他想象中的监听器或是隐形摄像头,这叫他心烦意乱,其结果就是整个卧室都被他砸得不成样子。   Sam说:“我叫技术部查过了,发出视频和音频的是同一个人,但是那个IP地址显示并不存在……”   说话间,Sam想到了那个发来奇怪邮件、却查不到其IP的邮箱,心中微悸。   周开怒声道:“联系公关部,不管花多少钱,把那两个东西删掉!”   “已经在着手协商了。”Sam扯了扯发皱的领带,“但我担心,删掉一个会再冒出来十个。那段视频含有引起人不安的内容,删除还算有理由,但是那段音频……”   周开梗着脖子怒吼:“那又怎么样?!这是我的言论自由!”   与此同时,池小池仍在监听监视着周开的一举一动。   闻言,捧着布丁的他冷笑一声。   直到今天,很大一部分人都以为,言论自由是绝对的自由,是我拥有可以瞎逼逼而别人绝不能反驳的自由。   061看着那仍为“0”的悔意值,叹了一声:“他难道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池小池说:“他当然不知道,像他这样刚愎自用的人,哪怕一身的把柄多得跟筛子一样,也一定会认为都是别人的错。”   他舀了一勺布丁,又说:“……我说过,对他来说,这只是开始。” 第32章 干掉那个大佬(九)   当日收盘,周开公司股票一路飘绿, 跌破了盘, 创下历史新低,陆续有黑人员工辞职以示抗议, 其中还包括三名年轻的白人和两名黄种人。   公关部的副部长Simon去向不明,剩下部长一人忙成了陀螺。   他联系上周开, 语气疲惫地恳求:“周先生, 现在的情况很严峻,您不能一直躲下去, 出面致歉才是唯一的办法。”   周开立刻炸了:“道歉?为什么?为了这群黑鬼?他们还能闹上天去不成?”   部长脸和公司股票走势一样惨绿惨绿的。   周开拍桌怒骂:“这些黑鬼个个觉得别人欠他们的!我又不是白人, 没杀他们老祖宗, 没对不起他们, 私下里说句不喜欢是碍着谁了?”   部长汗直往外冒, 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周开当然知道白人世界里的那套政治正确, 哪怕在私下里多看不惯黑人,也决不能拿到明面上说。   他之前一直保持谨慎,没踩上那条线, 谁想这一犯就犯得举国皆知,简直是在歧视的底线上来回横跳,而且还是跨步大跳。   想到此, 周开面皮直发刺,冷热汗混着往下淌。   但越是这样, 他越不肯认错, 也不能认错。   部长心力交瘁地提议道:“您如果不愿出面, 我认为可以请沈先生帮忙。毕竟这件事还牵涉到了沈先生。如果沈先生愿意替您说些好话,或许可以转移些公众的注意力……”   部长不提此事,周开还真没想到这里面还有沈长青的事儿。   细细一想,他更觉得脑袋生疼,胡乱挥一挥手,道:“你去联系他吧。”   这些年观察下来,他很放心沈长青,知道他嘴上有门,不会瞎说什么。   部长就这样联系上了沈长青。   在部长心目里,沈长青是个沉默寡言又没什么主意的年轻人,是周开豢养的菟丝花。   因此他这通电话的诉求很简单:说服沈长青配合他,按照他提供的说辞召开记者发布会,表示对周开的支持和谅解。   电话接通后,他省去了多余的寒暄,单刀直入地问:“沈先生,您看到网络上流传的视频了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哑:“嗯,看到了。”   部长心道,果然是早就知道了。   他问:“您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沈长青问:“哪一件?”   部长话音一顿,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温声道:“是周先生做出不妥行为的那一件事,希望您能够提供帮助。我这里有一份发言稿……”   “这件事很重要吗?”沈长青吸吸鼻子,问。   部长微怔。   沈长青担忧道:“相比于周先生出轨这件事,另一件事更重要吧。”   这话戳中了部长的心事,但他并不打算拿这件事和一枝派不上大用场的菟丝花详谈:“沈先生,您负责您可以负责的那部分即可。其他内容我们能够处理,请您不要担心。”   沈长青的声音略有犹豫:“是吗?”   部长赶紧加强了一下:“您尽管放心。”   “发布会在什么时候开?”   “尽快。”   沈长青乖巧道:“我都听你们的。”   部长松了一口气:“那沈先生,我把发言稿传真给您,您尽快熟悉一下,还有记者可能会提问到的问题,我都为您准备好了。”   挂了电话,伊宋去接收传真。   而被所有人当做傀儡的池小池,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傀儡,挑选了要穿的衣服,又转身去浴室梳洗。   在061每日的疗愈下,他的骨伤恢复情况不错,伤口只要不按就不会疼。   他动手拆了固定板,放在一边,又搬了凳子来坐下,以免滑倒。   061看池小池一个人动手忙活,有些不忍:“叫伊宋来帮忙洗吧。”   伊宋每天都要为他擦洗身体,每次池小池都难受得不行,洗十分钟,要丧半个小时才能缓过来,非常凄惨。   池小池拧开热水开关,花洒里的热水滚滚而下。   他自信道:“我自己来。”   说完,他鼻子里就呛了水。   每一声咳嗽都堪称刻骨铭心。   直到胸口被注入能量,疼痛渐消,池小池才缓过一口气来。   这身体还好说,就是头发太难处理,不管是用洗发水还是清洗,对现在的池小池而言都算高难度动作。   注意到池小池难得的纠结神情,061无奈笑道:“你先洗洗身体吧。头发我帮你洗。”   简单清洗完毕后,池小池按照061指示躺回床上,闭眼休息。   这具身体终究是受了伤,洗了个澡就虚得很。   他听到有脚步声缓缓靠近。那人锁好了门,带回了凳子,放下一盆热水,一瓶洗发乳,随即在床头处坐下。   061轻声说:“别动。”   池小池就真的没动,任由一股能量把他包裹好,往床边平稳地送了送,恰好露出小半个脑袋。   沈长青的头发很久没剪了,摸上去发质很柔软,有一点长。   061把头发拢一拢,拿起准备好的梳子,一点点将郁结处梳通后,撩起温暖的清水,一点点滋润着干燥的发梢。   在061将洗发液揉开时,被碰到头皮的池小池不适地蜷缩了一下。   061问:“怎么,扯疼了吗?”   池小池本能地睁开眼睛,而映入眼帘的那张脸让池小池吃了一惊:“你……”   061竟然顶着池小池的原装脸,对他微笑。   他问:“这样就像你自己在洗,会不会感觉好一点?”   池小池盯着那张脸,给出评语:“……更奇怪了。”   但还别说,他的确没有对此产生惯常的抵触和厌恶感。   061笑:“那就把眼睛闭上,装作看不见。”   池小池闭上眼睛。   隔绝视线后,他能够更清晰地感觉到热水在发间流动,以及061尽可能放轻力道按揉头发的手指,感觉如同坠入了一个陈年的梦境中。   他觉得自己近来很是幸运。   和061在一起,他总能想到娄哥,想到在那段遥远的幸福时光里,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   ……只是想一想就很满足。   最厌恶别人接触他身体的池小池,竟然在061缓慢又认真的按摩中睡着了,又在吹风机徐徐的吹风声中醒来。   061低头问:“醒了?”   竟然睡了一会儿,真好。   池小池什么都没说,061也没继续追问。   暖风配合着061柔软修长的手指,把气氛营造得昏昏欲睡,其他感官的能力被无限放大,伊宋刚刚修剪好的草坪的气味从窗外飘入,阳光洒在床单上,晒得四肢肌肉放松。   一人一系统度过了一个小时宁静又安然的时光。   一个小时后,部长带着助理驱车来到别墅外。   这一天下来,伊宋等人已经被骚扰出了经验,接到电话后就打开铁门,放车辆径直进入,一路开到别墅前。   非法入侵住宅的罪名不小,那些蹲点的记者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鹅似的伸着脖子,举着手中的摄影机,期望看到周开的身影。   部长进入别墅内,见到了沈长青。   一眼扫过去,部长非常满意沈长青现在的状态。   他比上次自己见到他时瘦了许多,一把细腰被西装勾勒得异常分明,衣着颜色也属低调,更衬得他面色苍白,很符合被铺天盖地的消息折磨得不堪其扰的受害者形象。   部长把他带上车,径直驶离别墅。   这还是池小池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离开那座精美的囚笼。   沈长青的身体坐得笔直,双手紧握着发言稿:“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部长安慰他:“别紧张。”   他又提问了几个准备好的问题,沈长青答得磕磕巴巴,但好歹都还算得体,部长尽管有些不满意,但事已至此,也没有比沈长青更适合救场的发言人了。   而061看着紧张得耳根发红的池小池,说:“你还真喜欢这种剧情。”   池小池说:“讨厌,人家超紧张的啦。”   061笑出了声。   他完全无法想象池小池能在说出这种话的情况下,还能完美地维持着那张紧张无措的萌新脸。   记者都已就位,只等沈长青到来。   沈长青刚一就位,镁光灯便闪作一片,吓得他喉头极重地响了一声,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部长。   部长也知道,这位沈先生虽是模特出身,但已退圈多年,很久没直面过这么多媒体了,更何况他要面对的事情可谓重大,他紧张一些也是正常的。   部长把麦克风拉到自己面前,清一清喉咙,简单作了一下发布会前的发言。   根本没人关心他说的那套官样文章,很快,进入了所有人都极为期待的记者提问环节。   这次发布会是直播,在网络上同步播出,刚开始时,实时观看人数便超过了二十万,记者提问环节一开始,竟一路飙升到了四十万左右。   毕竟沈长青并没有发表种族歧视的言论,而是花边新闻的主角之一,大家更关心他对周开是什么态度,是选择原谅,还是划清界限。   果然,第一个记者的提问就相当锐利:“您看到网上流传的和周先生有关的香艳视频了吗。”   沈长青轻声道:“嗯,看到了。”   记者问:“您知道周先生是双性恋吗。”   这个问题在部长预先准备好的问题里。   他看向沈长青,目光充满鼓励。   沈长青几乎是瞬间就被逼红了眼眶:“他,他……我,我不知道,他最近总是很忙,我又,又受伤,不,生了病,已经很久没有和他在一起过了。”   部长脸色一青。   按照标准答案,沈长青只用说不知道即可。   他后半句解释完全是画蛇添足!   而记者马上从他支支吾吾的回答里捕捉到了一点讯息:“您的意思是,他是在您受伤期间,和Lily小姐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您是为什么受伤?” 第33章 干掉那个大佬(十)   部长见势不妙, 以手势制止沈长青, 接过话来:“这个话题偏离了发布会主题。沈先生不会回答类似无关问题。”   沈长青顺势点点头。   部长又以目光安慰他。   在熟悉沈长青的人眼里, 沈长青是绝对的老好人,乖巧老实,最重要的是他少言寡语, 这三年来很少与人交流, 英语不是很好, 表达起来磕磕巴巴也属正常。   也正是因为这样,到现在为止也没人怀疑他的动机, 甚至包括实时收看转播的周开也是如此。   他甚至还笑了笑,觉得沈长青这副局促的模样真是蠢得可爱。   另一名记者咄咄逼人:“早在三年多前,就有人拍到周先生和Lily小姐一起出入购物的照片, 后来周先生澄清只是工作关系, 您如何看待这件事?”   沈长青低头轻声道:“这件事我不大清楚。”   这个问题就回答得很好, 没讲多余的话, 部长的一颗心随之放下。   但起码六七个镜头清晰地捕捉到,有一滴泪恰到好处地从沈长青眼中落下。   沈长青长得好,生了一张无辜脸, 此时慌张伤心的样子更不似作伪。   有不少实时跟进的评论都在同情他。   “这都是什么问题?就不能和善一点吗?”   “天啊,别逼他了。”   “他才是受到伤害最大的那个人啊。”   当然也有人说, 他替周开说话就是犯贱,和周开蛇鼠一窝, 说不准两个私底下都歧视黑人, 吃着人血馒头还要在明面上装可怜博同情。   由此可见, 不管是墙内墙外,国内国外,哪怕换了个世界,只要给出匿名的权利,大家的火气和正义感都会格外充足。   第三个记者口吻温和了许多:“周开先生有对您发表过类似的种族歧视言论吗?您对他的言论有何看法?”   “……他没有对我讲过。”沈长青好像是找回了一些勇气,说,“种族歧视在任何情况下都是错误的。”   部长在此时插嘴:“这些言论是周先生在饮酒后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说出的,而拿这部分醉酒后的私人言论来评价周先生的为人,是一件极为不妥当的事情。”   立即有记者辛辣地指出:“醉酒?和Lily小姐在一起醉酒?Lily小姐在言谈中表现得很清醒,看起来非常赞同周先生的言论,还发表了对Fiona小姐的歧视言辞,那么,Lily小姐对有色人种的关怀和做下的一系列慈善,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沈长青没有说话,而部长冷冰冰道:“这我们就不清楚了。”   他们自顾不暇,没有道理再花心思去保下Lily。   接下来各类刁钻的问题层出不穷,而官方发言人沈长青所需要说的,总结起来就是,不清楚、不了解、当然是选择原谅他。   池小池对061说:“六老师,我感觉我头顶的圣父光环可以用来发电。”   061表示赞同:“建个核电站吧。”   池小池作圣父状,道:“那我希望它能养活60亿人。”   很快,又有记者向沈长青提出质疑:“根据背景光及一些细节判断,音频和视频明显不是在同一条时间线上录制的。在音频里,周开先生思路也一样清晰。沈先生,您怎么解释?”   部长皱眉。   这个问题实在尖锐,目前最好的方法是避而不答,或是动用“不知道”大法,一推六二五。   他接话道:“沈先生……”   记者径直打断了他:“部长先生,我想这个问题没有偏离发布会的主题。”   沈长青伸手,将麦克风拉近至面前。   他垂下头,中规中矩地答道:“我很遗憾,我没有……没能照顾好周先生。”   此话一出,本来还有窃窃私语之声的会场登时安静下来。   沈长青说话说得极慢,似乎在努力选取着得体又简单的词汇,把自己想要说的内容表达清楚:“……周先生,近来,身体不是很好。他出现过晕厥、记不清事情、嗜睡的症状……这件事,无论是辞职的、还是在职的员工,还有与周先生有合作的供货商,都能够作证。”   这不用沈长青多说,在场几乎所有记者都还记得周开在秀场酣然大睡的新闻。   提问的记者立即抓住重点:“您的意思是,周开先生疑似出现了阿兹海默症的症状?”   沈长青“啊”了一声,似是没想到记者会有这样的推论,转头看向部长。   转瞬间,部长的脑中已是千回百转。   沈长青所说是公司里众人皆知的事实,他说出这些也不突兀,很显然是在为周开博取大众的同情。   但话说回来,阿兹海默症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开脱理由。   如果能够证明,周开是因为病了才会说出那些混账话,难道公众要抓住一个神志不清的病人加以苛责吗?   思及此,他回给沈长青一个“继续”的目光。   沈长青苍白着一张脸,道:“具体情况,我们正在联系医院,进行治疗。如果,有什么进展,我会,及时告知大家。”   说到这里,他有些激动,按住胸膛咳了两声,脸色再次转白三分。   底下的记者一片沉默,不过,当然也有不长眼的。   一名女记者略带气愤和不甘地提问:“沈先生,您难道能接受周开先生和Lily小姐的出轨行径吗?”   池小池欣慰地看她一眼。   小同志,他的不举行径和暴力行径我都接受那么多年了,出个轨而已,大家放轻松。   而他扮演的沈长青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061问:“要全都说出来吗?”   池小池反问:“说出来干什么?”   061:“现在可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时机。”   池小池:“我比较喜欢打落水后淹到翻白眼的狗。刚落水的狗,容易急眼。”   061明白了他的意思:“现在还不是全盘揭露的时候?”   “我没有证据。”池小池说,“物证?沈长青身上的伤,他们可以说是沈长青自己摔的,毕竟沈长青以往受伤,没有一次去医院做过正式的诊疗;人证?人证在哪儿?伊宋?女仆?Aaron医生?谁来帮沈长青?谁能帮他?”   ……所以才说,时机还不到。   随即,他扮演的沈长青对底下的记者深深一躬身:“这是我的家事,请让我自己处理。”   尚未痊愈的胸口当然经不起这么弯折,他疼得一哆嗦,眼泪直落了下来。   在电脑前的周开丝毫不觉自己即将跌入一个怎样预谋已久的局中去。   他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沈长青,觉得这小家伙哭起来的模样还真叫人受用。   至于他说自己得病,大概是公关部部长教他的,这也的确是现今最好的解决方法。   自己不必当众承认错误,公司也能保住,他可以在家办公,进入半退休状态,去打一打高尔夫,旅游,游泳,也算快活。   虽说没了软玉温香,但好歹还有一个听话懂事的沈长青。   只要公司的主权还握在自己手里,他就仍然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周先生。   但是那条叫赫尔普的狗,周开看着不爽。   周开虽然不喜欢沈长青,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接受沈长青对另一只畜生太过热衷。   现在狗在宠物医院里接受治疗,不方便,等接回来后就想办法处理了吧。   而在另一处,收看了发布会转播的Sam,激动地死死攥紧手中的钢笔,竭力压抑内心的兴奋。   ……机会。   这就是邮件里提到的机会。   沈长青给他的机会。   自从被周开相中提拔以来,周开就没把Sam当人看待。   周开自诩是他的恩人,对他动辄羞辱,贬得他一文不值。   他加班到早六点,困倦至极,在桌上趴上一会儿,都会被早起来上班的周开讽刺,我给你那么多年薪,是请你来公司睡觉的吗?   Sam以前以为是他对自己有所期待,才会格外严苛。   直到后来他才渐渐意识到,周开只是需要一个言听计从的奴隶,尤其是把一个精明强干的下属培养成奴隶,更符合他的口味。   想通了这一点,他又不甘心,不甘心之前的做小伏低,总要从周开这里拿回些什么,补偿自己失去的尊严。   赌徒心态让他愈陷愈深,也让他的心态愈加扭曲。   Sam盼望着周开出事,已经不是希望他将公司留给自己,而是单纯想看他从云端堕入谷底、摔得凄惨无比的模样。   正在他兴奋得手抖时,周开的电话打了进来。   他竭力压制住自己躁动的心绪,接起电话:“周先生。”   “看到沈长青的发布会了吗?”周开说,“找些医生,越权威越好,证明我的确得病了。公司这边的事情暂且交给你,我先回家去。有什么重要文件,直接送到我家里来,明白了吗?”   Sam说:“明白了。”   ……您大可放心,不会再有什么太重要的文件了。   毕竟,即使是您的党羽,也不会再愿意听命于一个让公司蒙受重大损失的老年痴呆。   部长驱车载着池小池离开会场时,已是暮色四合之时。   池小池这样静静地坐着,望向车窗外流溢光彩的夜景,想着心事。   061问他:“你在想什么?”   池小池说:“我在想年中聚会。”   061:“……他还会举办年中聚会吗?”   “按他的性格,你觉得他不会吗?”   061想了想,发现池小池说得有理。   按周开那个雄孔雀性格,熬过这一阵的颓靡,是一定要光鲜亮丽地再回到众人面前,好好抖搂一番威风的。   想到这里,061不觉好奇道:“……如果周开在年中聚会前没有发表这种种族歧视的言论呢。”   池小池眼睛也不眨一下,道:“那就该启用计划B了。”   061:“……”什么时候有的计划B。   “他出轨和殴打沈长青的露脸视频会在年中聚会前在各大视频网站上流出。”池小池不加半点犹豫道,“在舆论发酵起来后,沈长青会以受害者的形象申请离婚,敲周开一大笔抚养费,把他告上法庭,叫他戴上隔离手环,彻底远离他。之后,沈长青会参与Lily曾经参与的公众慈善,成为反对家庭暴力的大使和代表,时刻出现在公众视野之中。沈长青有资本,更有丰富的遭受家暴经验,类似的事情我也做过,只要他敢走出去,我再带他一段,他就能经营起一段属于他自己的生活。至于周开,他可抓的把柄太多了,只要能让沈长青先保住赫尔普,远离他,我就能像今天一样,把他给拽下来。”   061沉默了许久:“他什么时候打过你?”   自从进入这个世界后,周开还没来得及动沈长青一指头。   池小池看着窗外:“我会激怒他。这件事办起来不难。”   不知为什么,061感觉有点焦躁:“苦肉计?何必呢?”   池小池微微挑眉:“这不是还有计划A吗?还有,六老师,在A级难度的世界里,连牺牲点什么的准备都没做好,不大好吧。”   061知道,池小池此举有他的道理。   像自己之前分析的那样,池小池在这个世界里的安全期太短了。   以年中聚会为分割线,之前的沈长青有伤在身,池小池还能算安全。   对周开而言,年中聚会一过,沈长青便失去了作为一个漂亮摆设的价值,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难料。   但想想池小池挨打的场景,061心里就是莫名地躁闷。   以防万一,他问道:“你还有计划C吗。”   “有啊。”池小池笑说,“操一把刀把周开阉了之后,把他的作案工具和我的作案工具一起冲进厕所,实时后悔值不破1000我亲你一口。蹲几年监狱出来后,现身说法,宣扬爱与和平,反对家暴,从我做起。”   061忍不住被他逗乐了:“以后有什么计划,可以跟我商量。”   池小池:“……嗯?”   061说:“别自己一个人冒险,你还有我。我的话,可以帮你很多,不止会念书,买冰激凌,陪你看电影。”   池小池举手投降:“习惯习惯。以前我总是一个人做事,习惯了。”   061略有无奈:“不好的习惯要改的。”   池小池愣了一会儿,觉得061温和、关切,又带点疼惜的口吻有点耳熟。   他没再深想下去,真诚道:“六老师,你真是我的贴心小棉裤。”   ……神TM棉裤。   061:“……鄂尔多斯的?”   池小池:“北极人的。”   061和池小池一起笑开了。   一人一系统这就算是把话谈开了。   坦诚交谈后,061提醒他:“接下来会很难。”   沈长青要渐渐从幕后走向台前,而周开不是傻子。   等他一旦发现Sam有夺权的倾向,再将所有事情串起来一想,不难发现是谁在背后动手脚。   到那时会发生什么,061难以想象。。   “……是,会很难。”   池小池认同了061的判断:“不过,也是沈长青的机会。”   沈长青的身体终究虚弱,说了这些话,池小池感觉不大舒服,把滚烫的脑门贴上被冷气敷上一片水雾的车窗玻璃,模糊地想,快点做完,就能快点回去。   娄影的小姨和姨夫早已搬离了那座城市,除了自己,没人再给娄哥扫墓了。   这辆车上了点年岁,减震功能不大好,额头贴在窗玻璃上,轰轰隆隆地震得慌。   他闭上眼睛,在昏眩中,感觉一片温软的热贴在了他的额头与车窗之间。   池小池意外地不大厌恶这种接触,轻靠了上去,拿额头蹭了蹭他灼热的手心,说:“……凉一点。”   061:“……唉。”   他把掌温调节到15度左右,并把恒温系统微微调高打开,像一床温厚干燥的被子,从内里把池小池整个包裹住,让他陷入了无比舒适的宁静之中。 第34章 干掉那个大佬(十一)   第二日上午, 周开公司的股票持续下跌, 但势头稍减。   很多做生意的人,看起来开豪车住豪宅,风光无限,但支撑他们公司运行的是一套首尾相顾、环环相扣的资金链, 资金链一旦断裂, 面临的就是全线崩盘。   周开只得启用预备资金注入股市,维持资金链正常运转, 避免爆仓。   至于Lily的死活, 他哪里还顾得上。   他躲躲藏藏地回到别墅,暂作休养。   好容易重回家门,周开问迎上来的伊宋:“沈先生呢?”   伊宋说:“昨天沈先生一回来就发烧了。Aaron医生来看过,吃过药了。”   周开也是整整一日一夜不眠不休, 上去看了一眼, 确定沈长青盖着被子睡得正香,才回了自己的卧房, 洗漱洗漱睡下了。   卧室的门一合上,刚刚坐在床边的身影重又浮现, 把池小池脑袋上敷着的冰毛巾取下,捧起一杯水,重新解构, 凝成冰, 包入毛巾内, 重新敷在池小池额上。   池小池歪着脑袋:“你这样不费能量啊。”   061:“生病了, 总要有个你熟悉的人在你身边陪着才好。”   说起来,061也觉得有些奇怪。   在他刚提出这个想法时,他以为池小池会让自己变成娄影。   但池小池想了想说,那就Lucas吧。   Lucas是他的经纪人,有点娘气,但家里很有点闲钱,闲着没事儿做就来当经纪人玩。   他爱笑爱哭,情感丰富,嘴皮子又利索,尤其喜欢折腾自己的头发,今天染成银白色,明天染成深绿色,好在他脸长得白净体面,抗得住他这么三番五次的燥。   和池小池第一次见面时,他刚被老爸强逼着染回了黑毛,但他又不死心地偷偷溜去做了个挑染,黑中带着一缕深紫,非常不羁。   池小池没事儿就爱跟他撩闲:“Tony老师?”   Lucas说:“讨厌啦,人家叫Lucas。”   池小池:“好的Tony老师。”   池小池原来没正经叫过他一次Lucas,到了这里反倒记起了他的本名。   池小池仰头看着披着Lucas马甲的061:“不知道这小子现在跟着谁。有没有人受得了他发型换得比明星本人还勤。”   061说:“生了病就好好休息,想东想西的,不利于恢复。”   池小池:“六老师你ooc了,Lucas不这么讲话。”   061嘴角一抽。   思索良久,他决定迁就病人:“……生病了就好好休息……了啦。”   池小池:“哈哈哈哈哈哈。”   061微微脸红:“……睡觉。”   池小池非常猖狂地:“哈哈哈哈哈哈哈。”   061正色:“不听老师的话了是不是。那以后就不要叫老师了。”   池小池说:“哪儿能不叫呢。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061:“那正好以后改叫爸爸。”   池小池难得被噎了一下:“……”   池小池想,完了,学坏了。   为什么每个和他呆在一起的人都堕落得如此之快。   在池小池这么想时,另一个人已经在猝不及防间完成了从高峰到低谷的全方位高空自由落体。   沈长青的发布会举办后两天,公司发言人Sam对外宣布,经过六名专家的会诊,周开先生确实罹患阿兹海默症,准备正式卸下董事一职,奔赴国外治疗。   这一仗下来,周开元气大伤。   他嘴上不说,可等他回过神来、开始逐一盘点损失时,那如水般流失的资产心疼得他直打颤。   这都是他辛苦打下的基业啊。   他曾经联系过黑客公司,誓要挖出在背后给他使绊子的人。   要不是Lily也被卷入这滔天风暴里来,周开几乎都要怀疑是她故意设套给自己钻了。   但十万的劳务费扔出去,他连个水响都没听到。   黑客公司的人遗憾地告知他,他们的确不知道对方使用了什么手段,只能确定音频和视频为同一人发出,至于地址,完全查不到。   遍寻无果,周开气得天天骂人。   沈长青卧病在床,伊宋他们就成了周开的出气筒。   在被电话机砸上脸后,家里的女仆带着淤伤向另一个仆人哭诉,说想要离开这里。   周开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把家里除沈长青外的所有人叫来,指点着他们的鼻子破口大骂:“想滚就滚!但是我警告你们,我这儿有你们的地址,有你们家人的地址,要是你们敢在外头多说一个多余的字,小心——”   仆人们个个成了蔫头鸡,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这些天,赋闲在家的周开什么都没做,只盘算着自己有哪些仇人。   在家呆到第四天,他着实闲得浑身发烧,索性联系了常去的高尔夫球场,想去打上几洞:“下午两点,老位置。”   电话那边的人在查询过周开的手机号后,客气道:“周先生,您的会籍已被取消。本球场下午两点的非会员场地已满,请您重新确认方便的时间。”   周开愕然片刻后便是暴跳如雷:“我交过今年的会员费,什么时候取消,为什么要取消?”   接线员公事公办道:“如有问题,我可以帮您转接经理。”   电话被成功转接。   那边是一口标准的英伦腔:“周先生,经过查询,您的会籍确已被取消,会费已退回您的卡中。前两天,我们的接线员分别通过电话和短信联系过您,试图通知您这件事,但是您一直没有回复。”   ……前几天正是周开被短信电话密集轰炸的时刻,他索性一概不接,落个清净。   周开竭力压制住火气:“我要一个理由。”   英伦腔说:“我们的董事长是黑人。结合公开发表的言论以及您的身体健康状况,我们一致认为,本球场恐怕已经不适合向您提供服务。”   言下之意是,我们这里供不起您这么大的佛,快走不送,再您妈的见。   “……拒客?”周开拿着手机,气得浑身乱抖,“你们有什么权利单方面中止合同?我要去告你们!”   英伦腔说:“请便。”   周开挂了电话,扶着沙发扶手喘粗气,眼前金星乱冒。   缓过一口气,他走到落地窗前,发现家门口居然还有脑袋在晃动。   这些苍蝇一样的该死的记者!   整座别墅静寂得像是坟墓,周开的雷霆之怒也只是发给自己听。   伊宋他们早就习惯了周开的间歇性狂躁,能躲就躲,不肯发出一点声响。   至于沈长青还在卧床中,当然也不会主动跑出来触这个霉头。   为消解胸中的郁闷,周开打开了电视,谁想映入眼帘的第一个节目,就是一名脱口秀主持人在津津乐道地分析Lily这个西门庆是什么时候跟周开这个潘金莲搭上线的,用语轻佻花俏,场下爆笑一片。   周开马上换台,跳过无聊的肥皂剧,想选一个有趣的体育赛事转播看看。   在途径新闻频道时,他本来已经跳了过去,但立即察觉不对,又把台转了回来。   新闻里赫然是他的模特公司总部,大厦前的广场上坐满了黑人,一片片横幅拉扯开来,写满了抗议的标语。   在这群人中,领头的竟然是Fiona。   在暑意未消的初秋,她穿着极厚的衣裳,手持的牌子上写道:“我们仍处在寒冬之中。”   周开看得头皮发麻。   游行?这帮黑鬼是成日里吃饱了闲着没事儿干吗?   但周开很快联想到了另一件更糟糕的事情。   他抄起手机,飞快地拨通了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后,未及讲话,嘈杂的人声与脚步声便经由电波传入了周开耳中,Sam儒雅的声音在一片吵嚷中几近不可闻:“周先生?”   周开劈头盖脸地问:“你在哪里?”   Sam答:“公司。现在公司出了一点事情,不方便——”   周开打断了他:“是游行的事情?”   Sam:“……您知道了?”   “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情,为什么不联系我?!我的公司被人堵了门,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还是在新闻里才看见?”   Sam彬彬有礼道:“我认为,您现阶段需要好好休养,所以没有通知您。”   一股不受控的挫败感将周开笼罩起来:“……‘休养’?Sam,你他妈的什么意思?你真当我有病?”   Sam不卑不亢:“周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您现在不能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就算知道此事也没办法亲身参与,只能干着急。我在现场会处理好一切的,请您放心。”   周开咬了咬牙,下了一道明令:“今天晚上,你带着昨天和今天积压的重要文件来我家里。”   Sam昨天没来送文件,周开并未在意,但今天的事情让他不得不上心了。   Sam沉默了一会儿:“好的,请您稍安勿躁。”   周开撂下电话,目光转回电视屏幕上。   在游行的人群间,有人举着手绘漫画板,上面是一副线条夸张至极的讽刺漫画:   肥头大耳的周开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而模样酷似沈长青的人舀了满满一勺药塞进周开嘴里。   那酷似婴儿奶嘴的药瓶上刻着“萨瑞思”的字样。   萨瑞思是著名的治疗老年痴呆的药物,得名于其研发者,黑人化学家萨瑞思。   漫画边还有一行配文:“用黑人的药治你的病去吧”。   他坐在沙发上,拿起手机,用网络搜索和自己有关的讯息。   “由Fiona牵头,十数名黑人模特从xx公司出走。”   “xx公司高层大洗牌,人员在短期内出现频繁人事调动。”   “发言人Sam先生表示,人事调动是正常现象……”   周开将搜索到的条目一条条看下去,直到刷到了几天前那条让他以为逃过一劫的新闻。   ……“六名专家会诊,确诊周开先生罹患阿兹海默症”。   周开的目光自手机屏幕前缓缓移开,在电视上的游行队伍上注目片刻,旋即转向沈长青卧室紧闭的门扉之上。   他的目光阴恻,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当夜,夜半时分。   本来睡眠就浅的池小池隐约觉得床边有人。   等他一睁眼,看见默默坐在床边注视他的周开,唯一的想法是,草泥马。   池小池一边入戏地慌张起身,一边问061:“六老师,他什么时候来的?”   061的语气也不好:“五分钟前。”   “一动不动地看了我五分钟?”   “看了你五分钟。”   “你怎么不叫我?”   “我以为他看一会儿就会走的。”   池小池想了想,还是觉得只有三个字能表达此刻的心境:“……草泥马。”   这回061没阻止池小池说脏话。   周开似笑非笑:“睡得很好?”   沈长青低垂着脑袋,没点头也没摇头:“周先生怎么还不睡呢。”   周开说:“睡不着,过来看看你。”   说着,他上手摸了摸沈长青的脸颊。   池小池立刻就有了反应,心跳血压一齐上升,胃部也有了动静,撑在身后的胳膊抖得厉害。   061无法想象在这样强烈的生理反应下,池小池居然能忍住,既不反抗,也不离开,继续安安静静地扮演他的沈长青。   他甚至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思考。   池小池早就有预感,只是没想到周开会来得这么快。   今天Sam来的时候,周开在书房接待了他,起初二人还在正常地讨论工作,周开的情绪却越来越激动,跟Sam拍了桌子,乱骂一通,话里话外都是让Sam不要生出异心。   他周开能把他捧上去,也能把他拽下来。   而Sam的态度始终是淡淡的。   因为他已经不把周开放在眼里。   在他眼里,周开已然完全不足为虑,很快,董事会就会有动作。   他这一回的跟头栽得太狠太难看,为股东造成的连带损害不可预估,哪怕是他培植多年的势力,此刻出于利益考量,也无一愿意与他沾染关系。   Sam和董事会通过气了,会在年中聚会时宣布这个消息。   而Sam并没打算把这个消息告知周开,因此周开此时更多地愤怒于Sam的隐瞒不报,对沈长青,也有了隐隐约约的怀疑。   ……他是不是私下里跟Sam有联系?是不是Sam授意他,让他故意在媒体面前透露自己的病症,好趁机把自己赶下位?   但他问过伊宋,沈长青这段时日安心养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接打电话都在伊宋的监管下,更别提接触网络了。   得知这些情况后,周开暂时放心了。   Sam是否有异心暂且不论,所幸沈长青是个傻瓜。   ……他最好没有那个敢背叛自己的胆量。 第35章 干掉那个大佬(十二)   思及此, 周开稍稍放下了心来。   他抚摸着沈长青的下巴:“你表现得很好。”   池小池想,谢谢, 看到你落到现在这种境地,我也觉得我自己表现得很好。   周开又说:“过几天就是年中聚会了。到时候我会带你去,你好好表现。”   说完, 他俯身吻了吻那战战兢兢的小兔子的额头, 满意地看到他身体紧绷的模样后, 退出房间。   池小池坐在床上, 表情平静地问061:“他走了吗?”   061:“走了。没有偷听。”   池小池:“下楼了吗。”   061:“下楼了。”   池小池这才冲到洗手间,扶着洗手池吐得稀里哗啦浑身发抖。   沈长青多年在家, 养出一身缺少血色的白皮, 剧烈的呕吐叫他的眼角沁出一点红意, 吐完后, 他几近脱力,顺着洗手台缓缓滑跪下去。   061看他这副模样,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这种体验也是久违的了。   自从被洗去记忆后, 061就不大正常了。   他一直在重新学习如何去做一个人,然而他关于人的一切都被抹去,留下的都是可以解构成0与1的、成为机械后的记忆。   他想要知道自己之前是什么样子的,但得到的都是一个再模糊不过的概念。   ……温柔, 好脾气, 和气待人。   061一直在模仿着这个概念做人, 模仿得很成功, 但终归是在模仿, 他能够自行产生的情绪波动越来越少。   在遇见池小池前,他已经决心要做一个冷酷无情的系统。   但在遇见池小池后,他得以重返人间。   吐完后,池小池干脆坐在地上,动手把护板拆下:“……周开起疑心了。”   061:“什么时候了还在想这些。”   池小池把护板除去,才感觉胸前负累稍减,大大舒了一口气:“这种时候才该多想想呢。”   061心说也是。   刚才的确是险之又险。   不管周开是一时兴起想打人,还是一时兴起想嘿嘿嘿,都十分恶心人。   061问:“他如果真的怀疑你,想对你动手,该怎么办?”   池小池一本正经道:“那他就会变成一个灵肉合一的死太监。”   061想笑,抿着嘴轻咳一声:“别闹。”   池小池把衣裳脱尽,自己挪进浴缸,把水温调到最热。   在热水兜头浇下来时,池小池说:“我没闹。你忘了?上次吃山竹,伊宋拿来的多功能小刀我没用。”   061:“……”   池小池:“……哦,我好像没告诉你。”   他动手拿起被放在浴池边的护板,将其翻至反面。   其上用透明胶带粘着一把一指长的薄刃小刀。   他说:“……伊宋拿回去的时候,没发现少了这个。”   池小池把护板又翻了面,放了回去:“我的planC不是做了白费的。”   061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甚至不知道池小池是什么时候在自己身上偷偷揣了把刀。   061想起,初入世界时,池小池打算开车去怼杨白华的丰功伟绩,他还一度怀疑过池小池是不是有暴力倾向。   想到这里,061向他确认:“如果有必要,你真的会下手?”   池小池反问:“为什么不?”   061默然。   他还记得,自己第十个宿主,也即池小池的前任,在第一次执行任务时,他进入了一个直男的身体,碰上了一个将“爱他就去强暴他”的脑残思想贯彻到底的渣滓。   在读到剧本后,老十下定决心不能失身。   用他的说法是,我还没谈过恋爱呢,不能就这么交代出去。   然而当渣攻要霸王硬上弓时,老十怀里揣着把水果刀还下不去手,直着嗓子喊救命,最后还是061出面把他给打晕了。   事后,061问他:“你不是有武器吗。”   老十都快哭出来了:“可他是人啊,我下不了手。”   061把这个问题拿出来问了池小池。   “人?”池小池反问,“六老师,你是说刚才睡觉的时候鬼似的站在沈长青旁边的那个东西?”   061把老十遇到的问题跟池小池说了一遍。   大概是思维定势所致,他觉得老十此举虽然软弱,话却有理。   对方毕竟是活生生的人,如果借用别人的身体,肆意做出伤害的举动,好像也不大妥。   听过061的疑惑,池小池不急于解释,而是反问了061一个问题。   “六老师,我问你,如果你是那个即将被强暴的原主,你马上要被强暴,怀里藏有一把开了刃的刀,你是抄出刀干他丫挺的,还是直接躺平?”   061:“……”   池小池把自己浸入热腾腾的水中:“这样想的人,根本没有把自己当成原主,只把自己当做过客。他既然是过客,当然可以做个好人了。可如果原主还在呢?被强暴后的一辈子谁替他来过?是这个宅心仁厚的好人吗?”   061略有震动:“你……”   池小池说:“我说过,要做A级任务总要牺牲点什么,但那仅限于有限范围内的伤害。我代沈长青重活,是要做他不敢做、或者暂时没想到要去做的事情。不是让他把要受的苦再受一遍。”   池小池摸摸胸口的伤:“退一万步说,原主就算不在这里,我是个演员,演好一个角色的一生,是我的职业道德,也是对角色的尊重。”   “演好了,是我的本事;演不好,我都怕角色呸我一脸。”   ……061理解了池小池的心思,也赞同池小池的观点。   然而他还是难免担心。   061不擅长隐匿心思,索性选择对池小池坦诚地讲出自己的想法:“我只是想,如果借用原主的手,亲手伤害一个伤害过自己的人,对原主来说,会不会形成另一种形式的阴影?”   池小池拿毛巾汲了热水,把沈长青一张白净面庞擦得红彤彤的,尤其是被周开碰触过的地方。   他不答反问:“六老师,你有真正发自内心地恨过谁吗?”   061想了想:“……没有。”就算曾经有过也不记得了。   “我恨过。”池小池坦然道,“也报复过。在14岁的时候。我报复过一个毁了我一辈子的人。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报复。”   “很多人都说,报复之后是更深的空虚,如果你恨一个人,大可对他视而不见,忍他,让他,过几年且再看他。但当我动手报复回去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061摇头。   池小池靠在浴池边缘,长出一口气:“……巨他妈爽。”   061久久没有说话。   池小池盘着腿:“怎么,觉得我很奇怪?”   061:“没有。”   ……只是突然想摸摸他的头。   他并没有权限读取池小池的记忆,只能从综艺、访谈、电影等资料里获取对他的了解。   他不知道池小池经历了什么,但061有种感觉。   ——发生在池小池14岁时的那件事,改变了他的一生。   想到这儿,061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他竟然在一夜之间找回了“心疼”和“直觉”两项能力,真是可喜可贺。   池小池把自己浸进池子里,只露出脸在水面上:“这样想也没关系。认识我的人都说我的想法奇怪。”   061马上解释:“我不觉得你奇怪。……也许是因为我自己也很奇怪吧。”   061笑了一声,诚恳地认错道:“教不严,师之过。”   池小池愣了愣,跟着笑开了。   061把水温调冷了一点,也把话题岔了开来:“别这么紧着热水泡。你身体没恢复好,底子还有点虚,泡这么热的水会晕。”   池小池颇自信道:“没关系,我又不是小孩儿,知道分寸。”   十分钟后,他就全身透粉地趴在浴缸边缘,晕得抬不起头来。   061:“……”唉。   迷迷糊糊中,池小池感觉自己被人从热水里捞出,一条温暖干燥的毛巾覆在他身上,擦了擦。   这样近的接触让他有点抗拒。   池小池挣扎了两下:“别碰,澡白洗了。”   061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是我。”   池小池想了想,没再说话,但还是本能地有些抗拒,身体微微蜷起,拿后背对着061。   061无奈地笑开了。   ……这人真是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他也不再为难他,把手压在池小池肩膀上,将他身上不断滚落的水珠全部数据化,信手一挥,那些化为0与1的数据便飞旋着升至半空。   他指尖一弹,0与1回归为水,如落雨一样汇入一池渐冷的洗澡水中。   061帮池小池把固定板戴好,把他带出浴室,又找出一块柔软的羊毛毯,铺平在床上。   他把池小池放在羊毛毯一端,扶着他的腰,用毯子一点点将他卷成了一只大号的寿司。   061记得,在程渐车上池小池就是这么把自己卷起来睡的。   ……很可爱。   他把池小池牌的寿司打横抱起,尽量不挤压到他的伤处,把他安置在了被窝里,又把空调温度打低。   池小池晕乎乎的任061摆布,迷蒙中只觉空调冷风呼呼有声,他安然地蜷在舒服的被子里,手脚疲软,懒得动弹,耳边有隐约的念书声,念的是曾经给池小池念过的一篇小说。他知道结局,因此不用费神去听。   他只觉身心舒展,一声不吭就熟睡了过去。   今晚过后,061觉得自己好像更了解了池小池一点。   他有时理智、冷漠,有时不正经、孩子气,但底线分明。   对了,还是一个合格的演员。   他坐在床头,左眼底闪过层层的数据码文。很快,他通过沈长青熟睡的脸,看到了另一张脸。   池小池在沈长青的身体舒舒服服地睡着了,他的神态安静,更显得五官轮廓俊美无俦,他眉尾处长了一点小痣,睫毛极长,微长的头发散落在枕上,着实如061看过的那些花痴他的评论所说,是个妙人。   但061看着他,总有点忍不住想笑的感觉。   或许是在他身上,自己能不加刻意地找回曾经作为人的感觉吧。   第二日醒来,一切如旧。   周开准备着他的重新回归,而年中聚会是他能找到的最近的机会,时间拖得愈久,愈不利于他重新集权。   他得让公司内部的众人知道,不管外人怎么看待,整个公司背后掌舵的,只能是他周开。   因此在接下来的几天,他修养精神,剃须、洁面,调整自己的状态,闲暇时就把他珍藏的邮票集拿出来翻一翻放松身心。   他没空和沈长青缠磨,就算要找他的麻烦,也必须放在年中聚会之后。   很快,他期待已久的年中聚会便到来了。   盛装来到暌违已久的公司楼下,周开本来是身心愉悦,谁想刚一下车,就有蛰伏在公司附近的几名记者从暗处窜出。   收到讯息来门口迎接的Sam一个眼色丢过去,几个保安便把周开和随行的沈长青护在中间,速度极快地将周开拥了进去。   周开被包夹在当中,猝不及防,跌跌撞撞,连说句话都来不及,没有丝毫从容可言。   而留在外面的Sam慢了一步,被记者团团包围住。   “周开先生为什么还会来参加年中聚会?他不是病了吗?”   Sam态度温和地答道:“这是一次年中聚会,也是一次告别聚会。在这之后,周先生会正式卸任,赴国外养病。谢谢各位关心。”   又有记者提问:“周先生和沈先生已经和好了?出轨事件难道没有对他们二人的感情造成任何影响吗?”   Sam得体地微笑着,心中却想到了那几封神秘邮件。   他曾询问过发送邮件的人,你给了我想要的东西,你又想要什么呢。   那人没有给自己答案。   而在造访沈长青家、看到他身上的夹护板,以及听到他在发布会上的发言,Sam已隐约猜到,他到底需要什么了。   于是,Sam露出了有些怜悯的神情,道:“对于周先生和沈先生的关系,我无法做出准确的评价。只能说,为了照顾周先生,沈先生实在是付出了旁人无法想象的代价。” 第36章 干掉那个大佬(十三)   被裹挟着拥进大厅, 周开就觉得不愉快起来。   ……大厅里的气味不是他闻惯了的清新剂的香味,似乎换了一种更淡的花香。   周开微微蹙眉。   他厌恶这种改变。   好在Sam很快摆脱了记者的控制进入大厅,客气地问候周开,并引他往电梯方向走去。   进入电梯后,他按下电梯按钮, 随即转向沈长青:“沈先生,您最近怎么样?”   前日, 沈长青的胸护板已经彻底拆下,骨伤在061的辅助治疗下也差不多彻底痊愈。   他挽着周开的胳膊, 冲Sam温和有礼地一点头:“谢谢Sam先生, 我很好。”   周开虽说长得不坏,但年龄摆在这里, 终究是有了颓相。   Sam在左,沈长青在右,都是年轻活力的面孔,更加衬出了他的日薄西山来。   在这样鲜明的对比下,周开的脸色愈加难看, 从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声来。   Sam却没有理会他这般明显的烦躁情绪,继续同沈长青搭话:“您的气色比上次去周先生家里看起来好多了。”   沈长青浅浅一笑,并没有说多余的话。   在简单的言语交换间,二人已向彼此释放出信号。   Sam相信, 沈长青和自己一样, 再不想忍受这个专横跋扈的老头子。   而池小池确认, Sam已完全不打算收敛自己的野心了。   他对061说:“六老师, 见机行事。”   061说:“见机可以,你顾好自己。”   池小池:“我顾好沈长青就行。”   电梯到达25楼的宴会厅,门向两侧缓缓开启。   Sam竟没像往日一样请让,比周开先跨一步,坦荡荡地进入厅中。   被抢先的周开愣过一瞬,旋即火气上头,大步流星地抢出电梯,拖得沈长青一个趔趄。   眼睁睁看着Sam拿过两只香槟酒杯,以主人的姿态将其中一杯递给自己,周开额角青筋直跳。   但他还是接过来了。   到现在他仍然不肯相信。   他想过,或许Sam在掌权后会逐渐不再把自己当一回事,但他绝没有想过,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然而,事实却不由得他不信了。   从刚一进来就觉出气氛不对的周开,内心的不安和惶惑与时俱增。   整个宴会厅里的人都在尽量避免与他产生正面接触,如果迎面碰上、避无可避,来人也不会表现得太尴尬,与周开寒暄几句,言语中却尽是客气疏离,碰一下杯便抽身而走,既得体又冷漠。   满厅的衣香鬓影、谈笑风生,好似与周开一点关系都没有。   周开心中积郁越来越重,甚至恨不得冲着所有人大喊一声,叫他们闭嘴,宣示自己的存在。   但他的面子终究重要。   他难道要在自己的下属面前表现得疯疯癫癫,像个不受控的老年痴呆患者?   ……老年痴呆?   想到这个名词,他心下愈加骇然,回头去寻找沈长青的身影。   刚才他满心气闷地在厅中转动,连恩爱的假象都顾不上维持,早不知道把沈长青甩到哪儿去了。   寻找一番后,他竟看见沈长青正和Sam聊天。   如果不是一副好皮相和好身段,周开是不会在众多男模中一眼相中沈长青的,而Sam也是高鼻深目,一头金发梳得极齐整,二人站在一起,形貌倒是意外地和谐。   一把暗火在周开眼里点燃。   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络了?   他们到底背着自己在暗地里谋算了什么?   他走上前去,眼神阴鸷地横在沈长青与Sam之间:“……你们在聊什么?”   Sam神色不变,坦然笑道:“周先生,我们的话题您不一定感兴趣。”   周开不吭声,直勾勾地锁紧沈长青。   沈长青眼睛很亮:“我们在聊狗。Sam先生家养的安娜,一只金毛,最近生了三只小狗,看照片很可爱,我想要一只来给赫尔普做个伴。”   ……他“想”?   这个家里什么时候轮到他沈长青“想”了?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Sam和沈长青很快一起无视了他,继续他们未完的话题。   Sam问:“赫尔普最近怎么样了?”   “最近在宠物医院。”沈长青面色不改,带着温柔可亲的笑靥,“有点感冒发烧,不是什么大病,但是我怕它被我养娇贵了,受不住病,就送它去住院疗养。”   “这不是越养越娇贵?”   沈长青抿着嘴很矜持地笑。   周开注视着沈长青的一举一动,后槽牙咬得吱吱作响。   ……什么时候他这么会撒谎,这么会演戏了?   Sam说:“这年头狗比人娇贵,动不动就生病,可病了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送去疗养。”   周开品出了这话里的刺,脸色骤变:“你什么意思?”   Sam疑惑地看向周开:“周先生?”   周开强忍住揪住他的领子、往他微笑的狗脸上揍上一拳的冲动:“我问你,Frank呢?”   “Frank?”Sam轻描淡写道,“哦,他离职了。”   周开震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Sam说:“就在您离职的当天。”   ……离职?   什么离职?谁离职?!   不等周开发作,Sam抬腕看了看表,恭谨地一点头,把喝到一半的香槟放入路过的侍者盘中:“请您稍等。晚会马上开始了。”   聚光灯打到主持台上,公关部的部长走至台上,开场白一如既往,十几年都没有什么变化。   但是周开有种直觉。   ……变了,全变了。   而就在一分钟后,周开的直觉成了真。   公关部部长说:“这次年中聚会,意义非凡。首先,让我们感谢前任董事长周开先生的出席。”   Sam鼓掌了,所以其他人一齐鼓起掌来。   掌声雷动,欢送他们前任董事长周开。   沈长青静静站着,手执一杯香槟,左右环顾,看着大家的举动,似乎并无意外。   在这热烈的掌声中,周开傻了。   片刻后,他怒而暴起:“‘前任’?谁的决定?这是谁的决定?为什么没人通知我?”   无数张或淡漠或戒备或不安的脸望向周开,但已没有了早前的敬畏。   周开一双眼里拉满了血丝,转头逼视着Sam:“是你的主意?!Sam ·Longman?”   Sam静静地望着周开,默然无语。   没人告诉他,是因为他周开做人太过失败。   多年来,他根本没能培植出一个真正的亲信来,在他身边的,要么满腹仇恨、野心勃勃,要么胆小怯弱、毫无主见。   这是周开一手建立的国度,员工是维持着公司运转的螺丝钉,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这些年下来,不只是Sam,很多人都受够了。   人事更迭,走的走,留的留,留下的,都是舍不得自己多年和周开打拼挣下的心血。   但就在不久前,周开靠着他一张臭嘴,险些拖着这艘巨轮和他一道沉没。   这让所有不想葬身大海的人都意识到,他们该换一个船长了。   “您对公司的声誉造成了极大的损害,同时罹患重病,将您从董事会中开除,这是董事会的决议,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Sam风度翩翩道,“周先生,请您冷静。”   “放屁!”   周开怎么冷静得了?   他被开除了?被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开除了?理由是他妈的该死的种族歧视和老年痴呆?   前者他勉强能认,后者明明是缓兵之计!   他扯着嗓子吼道:“我没病!”   熟悉他德行的员工自然是没什么反应,但参加年中聚会的也有公司员工的亲属,见他如此暴躁,受到惊吓,纷纷后退。   沈长青上来拖住他的手臂:“周先生,周先生,别生气,我们回家去。”   话音未落,他的手腕反倒被周开一把夺住。   他鹰隼似的眼睛恨不得从沈长青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是你?是你!”   他一扬手,把沈长青狠狠甩了出去。   池小池早有准备,因此身体在几下踉跄后已保持住平衡,稳稳落地。   地上有厚地毯,给了池小池充分的发挥空间。   因此这个假摔摔得很有碰瓷风范。   周开一旦动手,便很难再刹住,他抬起脚,狠狠朝摆满点心的桌案踹去!   看他摆出要动手的起手式,池小池立即卡住时机,对061喊:“就是现在!”   061早已是严阵以待。   池小池表现出对周开的浑不在意、离开周开的管辖范围、主动与Sam搭讪,再加上今日发生的种种,已经成功将周开变成了一个一点即炸的炮仗。   而池小池和061要做的,就是把这把火点大,点到周开都无法收拾的地步。   名称:力量增强卡(短效·单体)   持续时间:1分钟   件数:1   品质:中等   类型:一次性使用品   所需兑换点:7   介绍:大力水手的菠菜,脆爽甘甜,回味绵延。菠菜豆腐虽贱,山珍海味不换。   池小池:“……”服气。   就在卡片奏效的瞬间,周开的脚碰上了桌子。   轰隆一声,桌子被直接踹翻,精致的盘碟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糕点滚落,许多人随手放置在上面、未来得及清理的空酒杯更是横飞出去,纷纷发出清脆的爆裂声。   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池小池动作飞快,一把拉过旁边看傻了眼的女宾,把她拖离了危险地带。   她惊魂未定地望着这满地狼藉,抬头看向沈长青时,目光里已满是同情与惊恐:“沈先生,您……”   池小池回给了她一个坚强又无奈的笑颜。   只有061知道池小池现在的心情比看到狮子座流星雨还兴奋。   看到自己制造的残局,周开一时也愣住了,他感觉自己并未使力,却造成了整个会场的恐慌。   ……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他呆愣愣地立了半晌,突觉骨软筋麻,一跤跌翻在地,四肢剧烈抽搐起来。   但他意识尚在,瞪大一双眼睛,死死瞪着沈长青。   “天哪!”有人尖叫,“他痉挛了!”   见到此情此景的人都吓坏了,纷纷掏出手机联系医院。   池小池对061说:“从现在起,在外人眼里,他真的是一个病人了。”   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你明明是健康的,但全世界的人都认为你有病。   就像对沈长青来说,明明是生活在地狱之中,还要让所有人相信,自己正快乐地生活在天堂。   这黑白颠倒、有口难言的滋味儿,周开大可慢慢品尝。   而池小池为他选定的归宿是精神科,很适合他。   这样的状况已经有些超出Sam的预想。他知道周开一定会闹,却不想会闹到连人都趴下的地步。   他有些头痛,只好将目光投向沈长青。   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现任伴侣,“沈长青”疾步赶到周开面前,面对他可怕至极、恨不得吃人的眼神,视若无睹地安慰道:“救护车马上就来,你坚持一下。”   周开挣扎着,四肢挛缩,却无法起身。   他从喉咙里挤出可怕至极的低吼:“回家!”   “可是,医院……”   “不去医院!哪儿都不去!”   离他们稍近的人,都听到了周开咬牙切齿的声音:“……你敢送我去医院,我就杀了你。”   在场诸人:“……”他们报警的心都有了。   沈长青似是被吓到了,整个人剧烈地一哆嗦,小声道:“好,好。我们回家。”   池小池之所以做出这个选择,是因为周开的后悔值动了。   沉寂多时、如同死了一样的数据,从0跳到了5。   这并不算什么可喜的进步,但已足够让池小池确定,这个看似无坚不摧的周开,已经被击开了一条裂隙。   那他何不推上一程呢? 第37章 干掉那个大佬(十四)   不顾众人的劝阻,沈长青含着眼泪把瘫软的周开抱上了车。   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沈长青对周开的极度畏惧, 但这又是别人的家事, 沈长青不让他们插手, 他们也是爱莫能助。   Sam请其他宾客在宴会厅里暂候,跟着沈长青下楼。   他让工作人员将周开的车停到后门,以避开记者们的耳目。   车稳稳停下时, 他帮沈长青将周开扶进副驾驶,替他系上安全带, 并出言劝说道:“沈先生,我看周先生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我还是先联系医院……”   周开四肢都没了气力, 只能用眼刀去剜Sam。   沈长青流了满脸的泪,坐进驾驶室,发动了车子:“Sam先生,谢谢你。”   ……这就是婉拒的意思了。   但是,经过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Sam晓得沈长青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于是他放弃了劝说,但也讲了个事实:“刚下来时,我听到有人报警。一会儿可能会有警察到周宅问话。你不要紧张。”   沈长青说:“能调查到什么呢, 一切都有伊宋应付。”   在引擎低沉的轰鸣声中, 沈长青轻轻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残泪, 余光抛向窗外, 盯准Sam, 眼中含泪, 嘴角却挑起一丝冷笑。   Sam一愣, 旋即炸出了一身的冷汗。   车子绝尘而去,Sam站在原地,脑中有点混乱。   他仔细思考了今夜发生的一切,只觉一切都环环相扣,似乎有人在牵着节奏,一步步引导着周开的情绪,把他诱进那个无底的深坑里去。   但那个带着节奏的人,却不是Sam这个宴会的主办者。   自己用来泄愤的局,被那人轻而易举地化用了去,变成了他的局,就连自己的嫉妒和报复,也不过是一颗方便利用的棋子而已。   甚至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这位被拘在一方小小天地里、身受重伤、根本无法出门的沈先生,就是幕后的始作俑者。   现在Sam唯一的疑惑是,如果这位沈先生真的如他所想这样可怕,那么他为什么会甘愿被周开凌虐整整三年?   离开光鲜亮丽的宴会,重新和周开独处,沈长青好像是认清了自己的身份,只顾着开车,一言不发。   周开的一条舌头最先缓过了劲儿来。   他歪着脑袋瞪着沈长青,冷笑道:“沈长青,你本事不小哇。”   沈长青没讲话。   “你和Sam勾搭在一起有多久了?嗯?他难道能满足你那放荡的……”   接下来,周开用生动又尖刻的言语,描述了沈长青腰部以下的器官,用词非常之地摊文学。   对此,沈长青的回应是:“……您太累了,好好休息吧。”   他的口气谦恭又无奈,嘴角却浮出一丝淡淡的笑影。   这一笑立即激怒了周开:“有什么好笑的??姓沈的,你笑什么?”   沈长青:“我没笑。”   周开狰狞着面容,把疲乏无力的躯体往上拔了拔:“沈长青,你说实话,你想毁我,策划多久了?你从哪里找来的人算计我和Lily?”   沈长青一否到底:“我没有。”   “你没有?你敢说你不恨我?”   沈长青握住方向盘的手有点抖,连带着声音也在发抖:“我不敢,不敢恨。”   “不敢?”周开满怀恶意道,“沈长青,是我小瞧你了啊。你什么不敢做?是我这段时间太给你脸了,你就不懂得要脸了?我问你,你是不是天生欠揍的贱皮子?”   沈长青好像彻底麻木了,红着眼圈虚声道:“我,我是。”   周开又挣出一点力量,把束缚着他动作的安全带解开,手颤抖着抬起,摸到驾驶座那边,揪住了沈长青的西服下摆。   这力量卡是以透支使用者接下来两个小时的体力为代价的,但并不是真正的瘫痪,一些动作还是做得出来的。   衣服一被扯紧,沈长青登时慌了神:“……周先生,别,我在开车。”   周开一点点爬向他,就像一头游动的粗短的蟒蛇,阴冷的眼睛死死盯住他的脸,满是恶意道:“你就是我养的一条狗,是我的奴隶,我好吃好喝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有什么权利跟我说“别”?你身上有哪里还没被我打上奴隶的印记?……这里?还是这里?!”   他摸上沈长青的胸腹、肋骨,攀着他的胳膊,手指一路向上。   当着那么多人颜面扫地,被人当做神经病、疯子、老年痴呆,以周开那强烈到变态的自尊心,怎么能忍受?   他眼里的血丝仿佛要炸裂开来。   他只想报复这个胆敢把自己当猴子一样戏耍的沈长青!   “……对了,我忘记了,还有这里。”   他穷尽全身力气,掐住了沈长青的脖子。   沈长青失声唤出声来:“……周先生!周——唔呃……”   大概是为了躲避记者,沈长青挑的回家路,是一条少有车辆经过的远路。   被周开这样没轻没重地一扑,车辆立时失去控制,左右蛇行起来!   061见状不妙:“需要我帮忙吗?”   池小池努力在窒息间匀出说话的力量:“是不是还有一张体力增强卡?我要撞墙了,一会儿把卡用在我身上。不能再让沈长青受伤。”   061急道:“力量增强卡是以透支精神为代价的,对你自己有损害!”   池小池双手稳稳把住方向盘,在逼命的危机中,尽量镇静地在空旷的街道上开出蛇形的轨迹:“我得保护好沈长青。”   061没有说话,池小池就当他是默许了,不多赘言,选定了一处涂满涂鸦、看起来是某座废弃工厂的后院废墙,装作把油门当成了刹车,一脚将油门踩到底,直冲了过去。   做戏要做足全套。他甚至没有忘记在逼近墙面时,假装意识到踩错了,慌乱地转而去踩刹车。   “你保护沈长青好了。”在刺耳的刹车声中,061的声音突然响起,透着股坚定又温和的力量,“我保护你。”   池小池眼前一花,下一秒,0与1的代码在他眼前汇流聚合,聚成一个人形,把他温柔且妥帖地包裹在里面。   那是一个男人的怀抱。   宽大,暖和,贴上来的感觉有点陌生,不是演戏,也没有客套、应酬的目的,因此温暖得很纯净。   池小池很久没被人这么抱过了。   那人贴在他耳边,用气声道:“……别怕,是我。”   061把自己当做第二重安全带,将池小池牢牢绑在了驾驶座上。   剧烈的碰撞发生时,池小池的后背甚至都没有离开驾驶座的靠背。   安全气囊迅速弹出,狠狠撞击在061的后背上,发出浑厚的闷响。   但061动也不动。   这条温暖的安全带单膝跪在他双腿之间,极有分寸,在成功保护过他后,一溃而散,化成星砂。   池小池本能地伸手去抓那消散的身影,但却握了个空。   他蓦地有点心慌:“……061?六老师?”   上次,他没能抓住……   061的声音依旧温和有力,在他脑中给出回答:“小池。我在。”   池小池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周开掐着沈长青脖子时已穷尽了全部力气,哪儿还有空去想危险不危险。   车子撞上墙壁的瞬间,主动将安全带解开的周开便不受控地跳起,朝前栽去,又被安全气囊迎面一击,正中胸口,狠狠拍回了座位,脸也因为反冲砸在了安全气囊上方,鼻血横流。   他甚至根本没看到驾驶座上刚刚多了个人,眼前一黑,一乱,紧接着就是钻心的疼痛。   周开想挪挪身子,但身体哪哪儿都疼得要命,动一下耳边就嗡嗡乱叫,像是有苍蝇窝在他耳朵里炸了营。   池小池迅速从刚才的情绪中走出,问061:“周开还活着吗?”   061给出参考数据:“高压110,低压69,心跳71,体温36.5度,尚未出现炎症反应。面部受创,右小腿骨骨裂,右侧肋骨被安全气囊击断,肝脏有轻微出血现象,尿道断裂,股骨头骨折,最严重的是后背椎骨有挫伤。”   池小池说:“简单点。会死吗?”   061:“并发症出现前,不会。”   池小池:“那就好。”   061:“……你想做什么?”   池小池:“不做什么。完成他的指示而已。”   池小池试了试车,发现这车倒是一分钱一分货,引擎没有损坏,各项机能运转情况还算良好,尤其是池小池,就是左手手腕在剧烈撞击中扭了一下,其他安然无恙,连块油皮儿都没擦破。   唯一受损严重的是车里那个自己动手把安全带解开的衰货。   池小池指着他对061说:“看见没有,活生生的例子。以后开车要系好安全带。”   061忍不住笑出声。   周开像团破布一样窝在副驾驶座,和瘪掉的安全气囊搅在一起,脑袋抵在撞出裂纹的窗玻璃上,痛得眼前黑影乱飞,呻吟不止。   池小池将受损严重的车重新发动起来,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耽误您的时间了……我马上送您回家。”   脑袋上的血汩汩流下来,模糊了周开的视线,他只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人拿小锤子一节节敲断了似的,疼得他昏也昏不过去,一双手在凹瘪的副驾驶座附近胡乱抓挠。   回家?现在这种情况还回什么家?   他难道是想眼睁睁看着自己死?   前车灯被撞废,底大杠被撞掉,行驶在街面上的轿车像是从废品站里直接开出来的,在开到人多的地方时,引起了不少人侧目。   池小池抓住方向盘,声音透着股极端畏惧的意味,几近病态:“……回家,周先生要我回家。”   周开说不出话来,他惊恐地望着驾车的池小池,只觉得这个人疯了。   因为他嘴上神经质地嘀嘀咕咕,眼里却尽是清醒至极的嘲讽。   他是故意的?他不想带自己去就医……   那他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   此刻的周开变成了一滩任人宰割的肉泥,他惶恐至极,想要去拉开车门,然而别说他的手指没力气,就算他有,左侧车门也已然被撞到微微变形,完全不知道能不能打开。   可是这辆车究竟要开往哪里……   不行,不行,他一定要试一试!   正当他忍着满身熬人的痛楚,勉强抬起手臂,用虚软无力的手指勾住开门的扶手时——   ——喀嚓。   他眼睁睁地看着窗户上的锁门钮弹了出来,阻绝了他出去的唯一一条路。   他现在哪里还有力气去和沈长青争夺车辆的驾驶权?   周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扭头看向沈长青,沈长青也在看他,眉眼均带着笑意。   池小池对061说:“好了,车门锁死了,今天这辆车谁也别想下去。”   周开张开嘴,发出“啊啊”的哀求腔调,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   ……他终于知道畏惧了。   随即,那停留在“5”的悔意值动了。   悔意值突破了10、20、30,在35的时候暂时停下,又一口气冲破了40大关。   池小池不打算去理会周开的哀求,只专心致志地把这辆破车往周开别墅的方向开。   说起来有点奇怪,他一直在回味刚才那个拥抱,并想起了几日前他从床上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毯子卷起来时的心情。   因为他想到了遥远的过去,那无数个充斥着零食香味、风扇声、游戏声和娄影的日夜。   娄影家有一台游戏机,是他在垃圾场里捡来的大型宝贝之一,又经他妙手恢复了功能。   从那以后,池小池就经常跑到娄影家打游戏,无奈天生手残,无药可救,只能一次次被娄影血虐。   可他仍然乐此不疲。   他赢了高兴,娄影赢了他他照样高兴。   有整整一个暑假,他每天都去楼下找娄影,去分他的零食,打他的游戏,睡他的被子。   往往在他睡着了后,娄影就喜欢把他放在被子上,卷成一个卷儿,放在床上。   池小池问他:“你干嘛卷我。”   娄影笑:“卷寿司就是这么卷的。”   池小池说:“娄师傅,给我卷个海苔味儿的。”   娄影喂他一片海苔,然后把被卷好的池小池抱上沙发,两个人看电影频道里放送的香港的警匪片,咚咚咚,嗙嗙嗙,特别热闹。   但池小池一看这种电影就犯困,总是看到一半就会枕在娄影腿上睡过去。   后来,池小池一个人的时候,就喜欢把自己卷起来睡觉。   在上次醒来后,他也问过061,你干嘛卷我。   061答:“我看你有一次这么睡过觉。你不喜欢这样吗。”   这个回答很合理,池小池就没再多想。   但今天061的拥抱,竟然他莫名地找回了些熟悉的感觉。   他不反感,不厌恶,反倒有点怀念。   ……大概真的是单身太久了吧。   车子缓缓驶入周开居住的别墅区时,已是深夜。   远远地看到周宅门口有警灯闪烁,池小池不闪不避,把车子慢慢开了过去。   早在近一小时前,就有警察接到报案,说周开公然威胁自己的伴侣,有暴力犯罪的倾向。   周开好歹也是个公众人物,而警察赶到公司宴会厅后,先是看到一地的狼藉杯盘,又听说沈长青把周开带回了家,哪里还敢怠慢,径直赶往周开的别墅,以防发生什么恶性事件。   敲开门后,仆人伊宋语焉不详,看上去慌张异常,还不许警察们进门查看。   出警的警长对他的态度产生了怀疑,周沈二人联系不上,又迟迟不归,他索性带着人守在周宅门口,以防不测。   约一刻钟后,一辆破车晃晃悠悠地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开车的是满眼泪水的沈长青,副驾驶座上则躺着已经昏死过去的周开。   车刚一停稳,沈长青就从车上爬下来,目光有些茫然。   在路灯下,他手腕上有再明显不过的肿胀痕迹,脖子上还有手指的青印。   一个年轻的黑人小警察跑去检查周开的伤势。   看到周开已经泛青的脸,他咋了两下舌,目光再一转,他看见了正在运行着的行车记录仪。   他动手将行车记录仪取下。   另一边,警长发现下车后的沈长青没有任何伤人的意图,精神状态还算良好,就放松了对他的警戒,先联系了医院,旋即转头询问沈长青:“你们出了车祸?为什么报警?为什么不联系医院?”   沈长青裹在毯子里,瑟瑟发抖:“……周先生让我回家。”   “他让你回家你就回家?这么严重的伤——”   “他让我回家,就得回家。”沈长青哑声道,“不然他会打死我的。”   警长正想说点什么,就听黑人小警察举着行车记录仪,叫道:“先生,请来看看这个——” 第38章 干掉那个大佬(十五)   周开被紧急送往医院。   池小池则被送上警车, 一路往警局而去。   坐上车的池小池叹息:“唉。”   061:“嗯?”   池小池遗憾道:“原本给他选的是精神科,但他偏偏要蹲骨科。”   061:“……”不是你一油门把他给撞成这德行的吗。   然而,这块痈疮如果不及早处理, 等周开回过味来,早晚会发作在沈长青身上。   一旦回到周家,进入周家的领地, 新闻的热度一过,池小池想要找到下一个能够揭露此事的恰当时机,便是难上加难。   因此061没说什么,也不打算劝他下次要小心。   池小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原主考虑。   至于谨慎小心,是自己要做的。   医生检查一通, 最终诊断结果和061相差无几。   股骨头骨折, 肋骨骨折, 小腿骨裂, 肝脏也有所损伤,毫无疑问的是,今后会落下残疾。   今夜的周宅格外热闹,警车过后又是救护车, 足够让那些不死心的蹲点记者们high上一把了。   新闻报道发出后,各种猜测纷至沓来, 各路“知情人士”也纷纷甩出真假难辨的情报, 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   就在公众的胃口被悬了整整一天半后, 沈长青宣布召开发布会, 主动终结了所有的臆测。   出席发布会的沈长青打扮得很是素净, 白衬衫配藏蓝色的西裤,鼻尖和眼底有一点点红,眼神略有些飘忽。   陪伴他的有当日造访周宅、又把他带到警局的警长James,以及两个叫人料想不到的角色。   ——家庭医生Aaron,和周家的西班牙女仆。   上次坐在这里,沈长青是傀儡。   这次坐在这里,沈长青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他扶住话筒,似是鼓足了无尽的勇气,才带着鼻音说:“你们好。我是沈长青,一个在名为周开的噩梦里挣扎了三年的……人。”   ……不是任人宰割的动物或奴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在不间断的闪光灯中,他慢慢地讲述了这些年来自己的遭遇。   那些被周开揪着头发、把脸摁在冰冷昂贵的地板上的日子,被骂着“我把你的脸打烂,腿打断,看谁还敢要你”的日子,身上的淤青从来没有消过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起初,场下哗然不已,有质疑之声,也有不敢置信的嘘叹,但渐渐的,整个会场就只能听见沈长青的讲述声。   有些感性的女记者捂着嘴巴,发出了轻声的啜泣。   在沈长青叙述完毕后,Aaron医生和女仆均对沈长青的指控提出了佐证。   Aaron出示了厚厚一沓诊疗单,将自己每次出诊的记录公之于众。   鼻骨骨折,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轻度脑震荡,中度脑震荡,肩胛骨轻微骨裂,淤伤若干……   女仆则结结巴巴地混合着西班牙语和英语,讲述了自己在周宅的见闻。   “……周先生不让我们跟沈先生说话。他说沈先生和猪一样蠢笨,学了也没用。”   “沈先生每次外出我都必须跟随。沈先生到了哪里,跟谁说了话,周先生都要知道,还要跟沈先生一一核实。如果沈先生给出的说法和我的说法不一样,就会挨打。”   “还有沈先生养的狗,也是被周先生一脚踹到了墙上,才受了重伤。周先生对外说,狗是被一个疯子伤害的……”   回忆这些内容,对任何良知没死干净的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在发言时,女仆数度崩溃,泪流满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沈长青没有流眼泪。他望着台下,目光是说不出的懵懂与茫然,好像还不敢相信自己已经重返人间。   他的目光里含着水,像极了受了委屈后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狗狗,061看了都想摸摸头。   不等女仆发言完毕,就有记者愤怒地起身提问:“你们两人都是周开的帮凶!你们现在站了出来,可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你们难道不知道这是错误的吗?”   女仆捂住脸大哭,Aaron则低下头,默然承受了这一指责。   经过沈长青的同意,代表警方的James公布了周开出事当天行车记录仪的影像,虽只截取了部分内容,但其中录到的语音已足够令人发指。   “……您太累了,好好休息吧。”   “周先生,别,我在开车。”   “周先生——”   至于周开对沈长青的回应,其恶心程度已完全不是人能说出的话。   即使摄像头没有具体拍到车内的纠纷状况,但根据二人的对话以及车辆失控的时机,完全可以推测到车中发生了什么。   看录像时,沈长青出现了轻微的胃痉挛现象,伏在桌上直发抖,播放一度中断,在他摆手示意没事后才重新开始放映。   放完录像后,James警长表示,将对尚在病床上昏迷的周开以侵害人身罪等数项罪名提起公诉。   至于沈长青也有错误,有肇事逃逸、未谨慎开车等罪名,有可能要花几百加元赔偿一幢废弃墙壁,以及去社区做义工。   记者们又问了许多问题,包括周开的前任苏文仪是怎么去世的,周开有无实施性暴力等等,沈长青双手放在膝盖上,一一作答,尽管条理有些不大顺畅,但该答的一样不落。   比如周开的天阉属性,比如他在床上根本硬不起来,巨细靡遗,一清二楚。   在发布会的末尾,沈长青站起身来,眼含热泪,对在场的所有人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大家,救我和赫尔普出来。”   061暗暗喝了声彩。   这话说得漂亮,一瞬间让所有人那颗关怀弱者之心得以满足。   对沈长青来说,这就算是完美收官了。   发布会结束后,警长James护送着沈长青来到停车场。   他和在停车场中等待已久的Sam握了握手,在场外记者围上来前又快速松了开来。   坐上Sam的车,沈长青系好了安全带。   Sam说:“表现得很好。”   沈长青低垂着眼眸。   从外面任何一个角落拍进来,都只能看到沈长青淡然又无措的表情。   但他的口吻却与他的表情很不相称:“你也是。”   Sam挑眉。   沈长青说:“能说服Aaron来作证,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Sam笑:“Aaron知道轻重缓急。如果真刀真枪调查起来,他是逃不掉的。不如接受我的条件,出来作证,挣上一笔钱,找个小地方安稳过日子。”   沈长青说:“那Bella呢。”Bella就是那位西班牙女仆。   Sam说:“她本来对周先生就有不满,现在事情爆发,她自然想把自己从风暴中心里摘出来。再加上还有一点点良知……”   沈长青拖长声音:“……哦。”   Sam看他一眼,才意识到了什么。   他苦笑一声:“……沈先生,你的确是很有本事。”   ——假如Sam有所图谋,想要将二人对话录下来,借以威胁或利用沈长青,把他和自己绑在同一艘船上,那他刚才的表现,不仅没有成功,还反将自己套了进去。   沈长青是在提问,实则什么都没有说;倒是Sam,把野心家的筹谋暴露得一览无遗。   ……即使离开了媒体,在Sam面前,沈长青仍表现得滴水不漏。   Sam温和道:“沈先生,您不要误会。车子里没有任何录音设备。”   沈长青说:“你确定?”   Sam一怔,脸色随即一变。   ……他看到了沈长青手里把玩的手机。   但很快,沈长青就把手机屏幕点亮了。   上面并没有任何显示“正在录音”的标识,而是沈长青和赫尔普的合照。   沈长青说:“……开个玩笑。”   Sam松了一口气:“沈先生,您不要误会。我和您只是短暂的合作,各取所需而已。事成之后,我们就……”   “各取所需?”   沈长青支着下巴看向Sam,目光中仍含有一层波光粼粼的水雾,看上去柔弱无比,但他说出的话却全然是另一番光景。   “Sam先生,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他说,“我没记错的话,这个机会完全是我提供给你的。换句话说,是你为我打工,你挣到的那部分是你的工钱。”   Sam一凛,原本得体的笑容也变得僵硬起来。   接下来一路无话。   061对池小池说:“你这话说得也太绝了。”   池小池说:“我在给沈长青铺路架桥。”   061当然知道。   Sam和“沈长青”的合作,是建立在对周开共同的仇恨上的。   现如今周开已经臭了,这座楼台一倒,Sam就立即着手掌握公司,将周开的股份收入彀中。   如果他讲良心还好说,但Sam毕竟是个精明的商人,如果他试图拿邮件、录音之类的东西要挟沈长青,证明他弄垮周开是早有预谋、毁掉他立足的道德制高点,从而压缩沈长青能拿到的补偿,那么,沈长青手里一定要握有能够反制他的东西。   就比如说,现在在池小池的西裤裤兜里,就藏着一只正在运转中的录音笔。   池小池可不管Sam是怎么想的,他自己必须留存着能威胁到Sam的信息。   ……包括Sam和股东们私下协商、想要推翻周开的谈话,包括他在周开性丑闻传开后,背后对公司股价搞的小动作,甚至包括他收买James、Aaron及几家重量级媒体的电话录音和银行流水记录。   061很希望这些东西派不上用场。   但如果需要它们派上用场的时候,它们会是沈长青极有力的武器。   而池小池想要的很简单,给沈长青一个衣食无忧的生活。   毕竟总不能打完这一仗就回家吃自己吧。   不过向来以礼待人的绅士系统061还是觉得池小池这话说得太狠太不留余地。   对此,池小池倒是有自己的一套道理:“你见过人家修桥盖房子打地桩吗,都是拿着个钻子突突突的。温柔在很多时候只能感动自己,毕竟真情不是维持稳定关系的纽带,恐惧才是。”   061:“……”感觉这套歪理迷之有道理是怎么回事。   很快,周宅到了。   池小池准备推门下车,在想了片刻后,又回过了头来。   “还是很感谢你。我让你拿到了你想要的东西,我也拿到了我想要的。”比起刚才,池小池的态度意外地缓和了许多,“合作愉快。”   Sam微笑着点头,同时想,这大概就是东方人的社交哲学吧。   所谓的“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还真是可怕。   没有权利进入发布会现场的十数名记者还蹲守在周宅附近喂蚊子,他们动作慢了一步,池小池又经验丰富,早就备好了门卡,一下车就钻进了别墅。   记者们只好围上了来不及离开的Sam。   这些人其中不乏八卦娱乐记者,一看到Sam与沈长青同进同出,马上便嗅出了些异样的味道来:“Sam先生,这些日子以来您和沈先生见面不少,请问您和沈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对某一批只想着看热闹的公众而言,他们会想要看到王子将受苦受难的灰姑娘从困局中拯救出来的经典戏码,虽说俗套,但却很符合普罗大众的口味。   Sam并无意迎合这种口味,摆出英伦绅士的派头,矜持道:“我们只有几面之缘。但我对沈先生这些年的遭遇深表同情,同时也对他的忍耐力有着深深的敬佩。”   在场的记者们有不少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Sam注意到他们的反应,在心中无奈地苦笑。   ……他们完全不了解沈长青是什么样的人。   对沈长青这样的人,他只敢敬,绝不敢近。   麻利地溜进庭院里的池小池放缓脚步,慢慢往主楼走去。   自从进门后,061忍不住地笑,声音温中又带着一点点沙,悦耳得要命。   池小池:“……笑什么。”   061:“没什么。”   池小池:“……刚才那是战术,不能逼Sam逼得太紧。”   061:“嗯,战术。”   池小池:“……不是因为你说要温柔一点。”   061:“嗯,不是,”   池小池:“……你好烦啊,我能申请关闭你语音系统一小时吗。”   061笑:“好,我不烦了。”   说话间,一人一系统走到了别墅主楼前。   门被从里面拉开了,出现了伊宋那张略带憔悴又难掩惶恐的脸。   他怯弱道:“……沈,沈先生。”   池小池重新走入这座牢笼,却不再是囚徒的身份。   他没有刁难伊宋,只是淡淡地问:“家里有牛肉吗?”   伊宋:“有……有的。还有通心粉。”   池小池挽了挽袖子:“把东西准备好。我亲手做饭。”   半小时后,池小池走入厨房,给自己做了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顿饭。   他需要把自己喂饱,因为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医院的特护病房里,周开痛苦地睁开眼睛。   护工去上洗手间了,因而病房里只剩下他一人。   随他意识一齐苏醒的是痛觉。   他脱口骂出了声:“我操!!”   周开挣了挣身子,在上半身剧烈疼痛时,也发现下半身毫无知觉。   这种完全脱轨的感觉让他登时慌了神,在床上泥鳅似的扭动起来,失声大呼:“来人!快来人啊!!” 第39章 干掉那个大佬(十六)   护工回到病房时, 医生护士已聚集在周开的病房里, 颇为头痛。   而周开血红了一双眼, 吼叫不止。   “你们都滚开!别碰我!”   “这是什么破医院!?你们对我做了什么?把我治成这样,是沈长青的主意吗?!”   “沈长青!姓沈的呢?!他去哪里了?叫沈长青来见我!”   主治医生是一名黑人女性。   面对歇斯底里的周开,她态度相当平静:“周先生, 这里是多伦多最好的医院之一。如果您想接受更好的治疗, 我们会在您情况稳定下来后再转院。”   周开仍是不肯信。   他只觉周身疼痛难忍, 下肢无力,自然就想到是沈长青把他随便丢进了一家医院, 消极治疗,任他自生自灭。   池小池在家里盘点周开的财产时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医院委婉地请他来一趟。   周开父母早已去世, 旁系亲属寥寥, 更没有子女。除了沈长青, 在这世上周开还当真找不到另一个更亲密的人了。   不过, 这位周先生现在显然还没能认清局势。   就在刚才,他还在唾骂沈长青,说他这是谋杀和虐待。   医院也是难得接收到这样的新型精神病,但转送到精神科去也是麻烦一桩,他身上伤势太重,精神科那里各项的治疗设备恐怕不够完善。   于是,他们问池小池打算怎么处理。   池小池很客气道,麻烦你们了, 镇静剂加量, 我马上到。   放下电话后, 池小池表示:“周开真是想多了。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   061对此表示赞同。   现在没人比沈长青更希望周开长命百岁了。   池小池取了根烟叼在嘴里,并不打算点燃。   上个世界里,程沅的嗓子金贵,不能抽烟;这个世界里的沈长青身上又有伤,池小池曾一度怀疑这是个倡导禁烟的主神。   不过也有好处。这么久过去了,他对烟的需求淡了很多。   他问:“周开的财产怎么样了?”   061说:“我查阅了这边的法条,像周开这种情况,离婚后起码要把他手上二分之一的资产切割给沈长青,每月还要支付高额的赡养费,加上Sam答应给沈长青每年5%的公司干股红利,足够保证沈长青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这几十年的衣食无忧,是用三年地狱,两条性命赌来的。   池小池叼着烟,仰面看向天花板,自言自语:“到底值不值得呢。”   061说:“至少现在来看是值得的。”   池小池:“……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061:“猜的。”   池小池说:“六老师,老实说,你是不是在我脑袋里放了什么盗取信息的病毒。”   061笑:“这么说,我猜对了。”   “也没有奖励,猜它干什么。”   061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为什么,就是想猜猜看。   尽管听上去很无聊,但是和池小池在一起,061能体验到人类的感情在体内缓慢苏醒的感觉。   不过,他不清楚自己是喜欢这种感觉,还是喜欢和池小池待在一起。   医院当然是要去的,无论如何,周开还是沈长青名义上的丈夫,他闹得不可开交,沈长青也不好缩头不出。   池小池把未点燃的烟放入烟灰缸,慢条斯理地梳洗整理,也没刻意打扮,只以得体为第一要务。   来到医院,池小池先去看了一眼周开。   镇静剂的药效仍在,他倒在床上昏睡着,脸颊油亮浮肿,头发蓬乱,其中的白发已经藏不住了,根根支出,看上去颓唐得很。   池小池转去医生办公室,询问周开的伤情。   女医生在据实以答之余,也对沈长青很是同情。   沈长青低头,温和一笑:“没事儿,都过去了。”   这样漂亮又好脾气的小青年,任谁看了都喜欢,女医生更是母性大发,说:“以后常来医院做体检吧。年轻时身上落下的伤可大可小,如果没有疗养好,到年老时会有后遗症的。我们的院长也很关心你的事情,说如果你来了,我们医院可以为你提供无限期的免费体检。”   沈长青羞涩地垂下头:“谢谢。不过,我可能很快会离开这座城市了。”   女医生对此也很是理解,问:“离开这里也好。之后打算去哪里呢?”   沈长青说:“还没有想好。”   061看着池小池的笑颜,一时晃神。   ……其实早就想好了。   沈长青还活着时,最喜欢翻阅各种地理杂志,每次翻到和墨尔本有关的内容时,他都会注目停留许久。   那是全球公认的宜居城市,偏于文艺,略带秀气,有着旧城镇的风味,悠闲又慢吞吞的,最适合一个人默默疗伤。   这两天,061负责看账,池小池则把家里的地理杂志统统翻出,把与墨尔本有关的内容都复印、剪裁下来,并着手搜寻墨尔本的房源信息。   不知为何,看着认认真真做剪报的池小池,061一颗心像是浸在了带蜜的温水里,软得不行。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情绪,有点陌生,他甚至很难在第一时间为这种感觉找到一个合适的名词解释。   正在这时,一名男护士敲门进入医生办公室:“26号醒了,说要见沈先生,吵闹得很凶。”   刚才还满眼温柔的池小池眼睛里立刻闪出了小狐狸一样的光泽。   他对061说:“还活着呐。”   061:“……”突然觉得周开还是昏着比较好。   小狐狸翘着尾巴晃进了病房。   进入前,他请医生留在外面。   女医生有些不放心:“你确定要一个人去吗?”   “……不是一个人。”   随着沈长青这句话,一个从刚才起一直坐在走廊上、气质温儒的高挑男子站起身来,对沈长青微微鞠躬,一口普通话相当标准:“沈先生。”   他是华人,姓赵,赵观澜,是池小池特地聘请来的金牌律师。   沈长青今后再不会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甫一推开病房门,周开锐利的眼刀就扫了过来,恨不得用一双眼把沈长青凌迟处死。   池小池却根本不在意他的态度,在距床边一尺处拉了把椅子坐下。   他殷殷垂询:“现在你感觉怎么样?”   二人的地位和状态,现如今已经是彻底地交换了。   以往,都是周开在床边俯视他,欣赏着他在沈长青身上烙下的伤痕,并施以廉价的同情,以沈长青的惊慌、恐惧、仇恨为乐。   现在,池小池全盘复制了周开的眼神,将看畜生一样的目光投向周开。   周开被自己惯用的招式反噬,十分恶心。   他努力地往上挣扎,想要让自己坐直。   他不能容忍沈长青在这样的角度看他!   “别扑腾了。”沈长青说,“想复健,得在两个月后。医生说了,你这样的情况,如果复健情况良好,再加上药物缓解,偶尔还可以拄着拐杖起来走两步的。”   周开瞪圆了眼睛:“……你说什么?”   他慌张地用尚完好的手去掐自己的腰,腿,却发现一点儿知觉都没有。   ……不是药物反应?不是短暂的后遗症?   他要瘫了?!   周开向来只有漠然、嘲弄和睥睨的眼睛里,染上了一层绝望。   他只是撞了一下车,他只是想教训一下沈长青……   ……对了,沈长青!   他肋骨挫伤,已经深刻领略到了沈长青前些日子的痛苦,多说一句话、多喘一口气都疼得面色铁青。   他咬着后槽牙,虚声道:“是你,你是故意的……是你算计我,视频、年中聚会,还有车祸的事情——”   不得不说,从某种意义上说,周开真相了。   但池小池没有打算解释或者说服周开,只静静地看着他发癫。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我长了嘴不是为了跟这种人开辩论会用的”。   对于杨白华、周开来说,这些人自有一套根深蒂固的价值观,要想改变他们,不如叫他们重新投胎来得更简单些。   池小池要做的,就是让他们有着漫长的时间,去反刍自己酿下的苦果滋味。   他看了一眼赵观澜。   赵观澜从刚才进来,就眼观鼻鼻观心,甚是儒雅,一开口也是淡淡的:“周先生,请您冷静一些。”   周开粗暴道:“你是什么东西?滚!”   赵观澜也不动怒,打开公文包,将内里的文件一样样取出:“恕我直言,您这样喳喳叫,对您的伤势恢复不利。我建议您不要说话,听就好。”   周开涨红了脸,正要开骂,赵观澜便平静地翻开了手中的文件夹,扶一扶金丝眼镜:“我代表我的当事人沈长青先生,向您提出离婚,并处理后续的财产分割、人身损害、精神损害等一系列赔偿。接下来一段时间,您会经常看到我,您还是尽早习惯比较好。”   061:“……”哦豁。   池小池:“看不出来吧。我咨询了很多家律师事务所,一家家比对过来,觉得这人特对我胃口。”   061诧异:“你喜欢这样的?”   池小池说:“他让我想起来一个人。”   061心里莫名地有点不痛快:“……又是朋友?”   池小池却答:“没有,在一些商业活动里见过一两回,认识而已,不过人不赖,算是我见过的富二代里比较有趣的了。”   听了赵观澜的话,周开不怒反笑,血红的眼睛盯准了沈长青:“离婚?你要跟谁离婚?”   沈长青抬起眼睛:“你。”   “你做梦!”周开冷笑连连,“我要和你一辈子绑在一起!你想甩开我?想和Sam双宿双飞?姓沈的,你想得也太美了。”   听到这样的发言,赵观澜微微皱眉:“周先生,请你成熟一点。”   沈长青望着周开,周开咻咻地喘着气,斗鸡似的。   少顷,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周开,你确定想和我一辈子绑在一起?”   这样的语气和神情,周开之前从未在沈长青身上看见过。   冷淡,鄙薄,还带着一点点居高临下的讽刺。   沈长青垂眼看着周开,唇角轻挑:“好啊,既然周先生这么离不开我,这个婚我可以不离。”   他将身体前倾,离周开近了些:“结婚的时候,我们说过,不论是好是坏、是富裕是贫穷、是疾病还是健康,我们都要永远在一起。”   “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会一辈子留在你身边,好好照顾你。”   说着,沈长青站起身来:“赵律师,我们走吧。”   赵观澜反应很快,他只愕然一秒,便将刚刚打开的文件合上,客气道:“周先生,再见。”   周开竟有了一丝恐惧:“沈长青,你要去哪里?你要对我做什么?”   沈长青头也不回,并不打算给他任何的回答。   周开在床上挣扎着,却已是色厉内荏:“姓沈的,你少得意!现在你敢威胁我了,嗯?将来我东山再起,我一定会杀了你!”   之所以说他色厉内荏,是池小池能实时监测到,他的悔意值在飞快攀升,从50左右一路暴涨,直接冲破了80。   池小池抿嘴一乐,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他说:“放心,你起不来的。” 第40章 干掉那个大佬(十七)   与赵观澜交谈后, 池小池将车子驶离医院。   他说:“苏文仪的父亲昨天下午已经到了多伦多, 打算对周开提起二级谋杀控告。我和他约个时间,去和他谈一谈。”   061提醒他:“沈长青的父母是今天晚上的飞机。”   池小池沉默了。   061马上察觉到这个话题不对:“……我们现在去哪儿?”   池小池转过一个弯道,往赫尔普所在的宠物医院驶去。   他哪里猜不到061的心思,只是这种体贴让他有点不适应。   池小池笑道:“……六老师, 你当我是玻璃做的啊。”   他的沉默,倒不是在感怀自己家那点破事, 主要是他不大擅长应付包括“父母”在内的任何亲人。   池小池一边开车一边对061说:“我妈年轻的时候也算是厂里一枝花,有不少男的追, 我爸是追她追得最狠的一个。她本来没想跟我爸结婚,后来意外有了我, 就没办法了。后来他们一吵架就怼我, 这边说不是因为我就不会娶,那边说不是因为我就不会嫁。合着到头来他们两个成年人过不好日子, 全怪我一个胚胎了。”   这些话池小池从不在公共场合提及, 因此这也是061第一次知道这些事。   池小池说得太轻松了,还带着点笑意。   这是将伤疤揭开过多少遍, 才能这样轻松又熟练地谈起往事呢。   池小池话锋一转:“后来啊,我就学精了, 他们一有吵架的苗头, 我就跑去娄哥家里。”   池小池记得, 自己曾在无数个鸡飞狗跳的晚上, 穿着睡衣跑到楼下, 笃笃地敲娄影家的门。   筒子楼的墙只是用来划分各家领地, 隔不了音,耳朵稍微尖点儿就能听到楼上是在看新闻联播还是小品精选。   池家就住在娄影家斜上方,所以每次听到楼上有了争吵的动静,娄影都会自觉靠在门边等池小池。   不出两分钟,池小池就悄悄溜下来,眼睛黑亮黑亮的,冻得直跳:“娄哥娄哥,快快快,外面冻死了。”   “冷还不多穿点。”   池小池爬上娄影的床,裹上娄影的被子:“这里暖和呀。”   娄影把门锁好:“今天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   “晚上吃饭了吗?”   “吃了。”   娄影走过来,摸摸他凹下去的胃,无奈摇头:“……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娄影的小姨总值夜班,姨夫在家待不住,总爱跟一帮兄弟出去吹水喝酒,因此家里常常只剩下娄影一个人。   他从冰箱里拿了点东西,往公共厨房走去。   过了一会儿,池小池身上暖和了点,就从床上下来,裹着娄影的外套,摸到公共厨房。   灶上的水刚刚烧开,下锅的挂面把汤水渐渐煮成乳白色,腾腾地冒蒸气,娄影站在泛着面香的锅前,身影被热气笼罩其间。   他将肉丝切得匀细,投入锅里,肉香很快扩散开来,诱得池小池直咽口水。   他走过来,探头探脑地看娄影做菜。   娄影拿筷子在面锅里轻轻调着,避免粘锅:“吃鸡蛋吗?我给你卧个鸡蛋。”   池小池:“吃。”   娄影磕开一个,发现是双黄的。   池小池赞叹:“哇,厉害。”   娄影:“厉害什么,又不是我下的。”   说完,两个人都乐开了。   一锅面条,他们一人拿白瓷碗盛了一份,蹲在家里,头碰头地吸溜吸溜。   池小池含含糊糊地说:“今天还没喂狗肉,我们给狗肉留一份吧。”   娄影早就习惯和池小池各叫各的:“埋埋那份我有留。”   于是在吃完饭后,池小池和娄影去喂了小黄狗,它喜欢吃面条,嗷呜嗷呜地吃得很是欢快。   喂过狗,不会做饭的池小池撸起袖子,吭哧吭哧把碗都洗了。   捧着三只干干净净的碗,缀在娄影身后往娄家走的时候,池小池满心都是暖意。   吃饱饭,池小池窝在床上,和娄影共用一张小桌子写作业,等作业做完,被子一蒙就睡了。   娄影比他大两年,功课比他的多些也难些,睡得自然要晚。   楼上传来的摔砸声持续不断,在吵骂声尖利起来时,娄影放下笔,一边认真看题,一边双手捂住池小池的耳朵。   亲情对池小池来说是一个太过遥远且模糊的概念。   他感受到的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感情,小时候管它叫友情,后来任其发展,变成了朦胧的情愫。   说实在的,如果沈长青的父母来,他还真没有充分的应付经验。   不过也没什么,兵来将挡就是了。   周开家暴的事情一经披露,掀起了轩然大波,社会反响极大,收治赫尔普的医院更是震惊,立即提升了赫尔普的待遇。   池小池来到医院,在护士的带领下,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赫尔普。   周开挑选的宠物医院清净远人,条件一流,有专门的供狗狗玩耍的游乐场。   池小池来到游乐场边时,有几十只狗在场中追逐嬉闹。   一时分不清谁是谁,他索性喊了一声:“……赫尔普!”   一只正在叼着玩具飞碟摇头晃脑的拉布拉多回过头来。   看到沈长青,它茫然了片刻,好像不大确定来人是谁。   脸是熟悉的脸,但又好像不是那个人。   然而只在片刻后,它就丢下飞碟,撒腿飞奔到池小池跟前,嗅一嗅他的鞋子后,绕着他欢快地打转,发出欢喜又愉悦的呜呜声。   池小池蹲下身,抱住赫尔普的脖子。   赫尔普信任地伸长了毛茸茸的脖颈,将最柔软脆弱的地方交给他,呜呜地哼着,爪子搭在池小池肩上,窝在他怀里轻轻地蹭,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安慰。   池小池动手去检查它身上的伤势。   因为需要治疗,它胸腹处被剃掉的毛还未长出,它躲躲藏藏的不肯给池小池看,一个劲儿地拿湿漉漉的黑鼻头去蹭池小池侧脸。   池小池像是明白它的心事,摸着它的后颈轻声安慰:“……毛掉光了也帅气。”   赫尔普这才乖了,倒下翻开肚皮,给池小池摸。   等到它躺平,池小池才发现,它胸前的毛被剃成了个心型。   池小池肆无忌惮地嘲笑它:“哈哈哈。”   赫尔普歪歪脑袋,本能地知道主人很开心,就伸爪搂住他的小腿,水淋淋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安静地贴着他,乖得不像话。   池小池把赫尔普抱起来,在场边的长椅上坐下,望着灰蒙蒙的天出神。   对于猜中池小池的心思这件事,061已经有了经验:“狗肉在那边会很好。”   “它当然会很好。”池小池说,“狗肉的眼睛天生有病,但论到抢吃的,我还没见过有人能抢过它。它鸡贼得很,还会藏骨头,不会挨饿。”   池小池养过狗,他能理解沈长青的心情。   他是亲眼看到狗肉走的。   狗肉在临走前,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老年病状况,已经跑不动了,叫不动了,连烤酥了的骨头都咬不动,池小池喂它吃的,他咽不下去,只能含在嘴里。   但即使是这样,它也不肯死。   它拖了一天又一天,打针,吃饭,渐渐痩得没有肉了,只剩下一把骨头。   池小池那段时间推掉了所有的工作,一天到晚地陪着它,抱着它,说:“狗肉都没有肉了,只能用来炖汤了。”   狗肉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表示抗议。   但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在它更加痛苦前,池小池带它去医院注射安乐死药物。   一针打下去,过了20多分钟,它却还在深一声浅一声地艰难呼吸着,爪子抱住池小池的胳膊不肯放开。   池小池抱着它:“狗肉,走吧。”   狗肉不肯死,一双眼睛已经蒙上了死的阴翳,却还是直直看着池小池。   池小池闭上眼睛:“……埋埋,走吧。”   池小池说完这句话后一分钟左右,狗肉走了。   大概是它误以为,它的另一个主人来接它了。   世界上再没有一只像狗肉一样鸡贼、蔫坏、又爱跟主人抢饭吃的狗了。   对主人来说,养过的每一条狗都是独一无二的,因此当初赫尔普的死,才会彻底摧毁沈长青最后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061劝他:“生老病死是很正常的事情。”狗肉是寿终正寝的,对流浪狗来说已经算是相当美满的结局。   池小池答道:“我知道的。我早习惯了。”   池小池想着当初那个和他一起去喂狗肉的人,发呆间,突然觉得身侧有点异样。   他偏头一看,竟然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有只玩具狗趴在了他的胳膊上,乌溜溜的眼珠望向他,看上去乖巧无比。   061温润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用周开的悔意值从仓库里兑出来的。安慰安慰你。”   他必须承认,刚才有一瞬间,他很想现身出来抱一抱池小池。   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池小池无法接受肢体接触,玩具的拥抱和接触应该是没问题的。   说起来也是古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池小池,偶尔露出困惑和苦恼的模样,竟然让061生出了无限的保护欲。   看到凭空出现的玩具狗,趴在他腿上的赫尔普起了点兴趣,张嘴想咬,却被池小池按着脑袋压回了膝盖上。   主人不让碰,它也就乖了,只是那尚不死心的小眼神看得人忍俊不禁。   池小池把玩具狗拿在手中端详:“六老师。”   061:“嗯?”   池小池问:“兑一个系统要多少积分啊。我走的时候,能把你带走吗?”   池小池问话的时候,口吻是半开玩笑的死不正经。   但061一颗心却被那灿烂的笑颜击中了似的,半天没回过神来。   他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说:“带完你,我还有90次任务。到时候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去你的世界看你。”   池小池点点头:“好啊。到时候我做饭给你吃。”   天上落雨了,赫尔普和其他狗狗一起被护士领进了狗舍里。   它依依不舍地和池小池做了告别。   池小池驱车回到了住所,自己给自己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饭,吃过饭后,洗漱上床,选了本哲学课本让061念着,准备睡觉。   在池小池呼吸变得均匀起来后,061合上了手中的书,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周身的光流散去,白衣黑裤的061已站在了主神空间的大厅里。   他迈步朝“须臾之间”走去。   ……他有些话想要找主神谈一谈。 第41章 干掉那个大佬(十八)   “须臾之间”中, 四处闪耀着金属的驳光,然而定睛一看, 却都是物化的数据流体,最终注入了最中央的主神之脑。   脑部缓缓蠕动,不知从哪个褶皱里发出低沉的嗡鸣:“061,你来了。”   061站在巨大的主神前面, 礼貌地一躬身。   主神说:“任务结束了吗?有什么事情?”   061抬起头。   他的五官天生俏艳,如果不是清冷干净的气质,将艳丽的轮廓柔和化,难免会显得过于轻浮。   他说:“我来是想要问一问, 您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061的口吻非常温和,听不出兴师问罪的意思, 因而主神也不好因为“态度”问题将他赶出。   “计划还没有成形, 目前还处于机密阶段,不需要向你透露。”主神说。   061:“那么我认为, 成形后再投入使用更加稳妥。”   “你是什么意思?”   061态度温和且坚决:“我的意思是, 我拒绝继续参与这个计划。”   主神默然片刻, 再开口时, 声音转冷,更隐隐透着几分怒意:“061,我给你这个机会, 是认为你配得上。”   这就是在说061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061说:“机会是给我的, 风险让池小池去冒, 我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情。”   主神:“……你这是什么意思?”   061温和道:“您要我再说下去吗?这样您就真的没面子了。”   主神不说话了。   而这份沉默, 从侧面印证了061的猜想。   ——那份“不能透露”的计划,和池小池第二个世界就被摇进A级难度息息相关。   他说:“我统合过资料库里所有的数据,能通关A级难度世界的,目前只有4个;通关S级难度的,数量为0。在A级及以上难度的世界里,宿主的死亡风险会提高69%,一旦因为死亡登出,宿主的精神会严重受创。”   “这是试验。”主神说,“1198号宿主,是一个有着无限可能的对象。”   061颔首。   这个他必须得承认。   “正是因为目前A级以上难度的世界通关比率太低,这个计划才有意义。1198号宿主有通关A级世界的能力,从他的身上,我可以收集到许多珍贵的数据。”   061:“我可以问是什么数据吗?”   主神说:“这超出了你的权限范围。”   061:“但是拒绝这个计划,还在我的权限范围之内。”   系统权益保护条例中,系统也有自己的选择权,一旦被侵犯权益,有权向上层监察机构申诉。   “1198号的任务执行得很好。”连番被拒绝,主神的声音寒意更甚,“我想,他既然有能力,应该愿意接受更进一步的挑战。”   061说:“冒昧问一句,在把池小池投入A级世界前,您有问过他的意见吗?‘愿意接受’,是他愿意,而不是您愿意。”   主神的话语里透出逼人的寒意:“061,你——”   不等主神对他的无礼发火,061就率先道歉:“抱歉。是我说得过分了。”   主神:“……你又怎么知道他不会愿意?如果他知道这个计划会为你换来什么……”   061说:“他是我的宿主。我不准。”   在主神发怒前,他再次礼貌地致歉:“抱歉。”   怼完人再说抱歉,主神一腔怒气简直无从发泄。   061说:“我要说的就这么多,您还有别的事情吗?”   主神没有说话,于是他转过身,往“须臾之间”外走去。   旋即,主神在他背后冷冷笑了一声:“你不记得这个计划会为你带来什么好处了?你难道不想回去原来的世界?”   061站住脚步。   主神循循善诱:“各个世界线的时间流逝速度有所差异,你执行了100个世界的任务,在你来的世界线里已经过去了将近13年。1198号宿主只是一个试验体,如果你执行了这个任务,除他之外,你就只剩下10个世界的任务要做;但是如果你拒绝,就还有整整90个世界。你想想看,你还要做多长的时间?等你的人还要等多长时间?”   061背对着主神,默然无语。   主神心情渐渐愉悦起来,正要再说些什么加强一下,就听061说:“他不是试验体。”   主神:“……”   “我不会拿他的安全去冒险。”   061回过头,直视着沐浴在光辉中缓慢蠕动的人脑:“……下一个世界,我希望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当然会是。   主神是畏惧监察机构的,何况这次是它违规在前。   但走出“须臾之间”的061却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在商城里买了些小东西,敲响了023的办公室门。   089和023都在里面。   在061进去时,089正和023扯皮。   089:“你干嘛删我硬盘。”   023:“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把你一起删掉。”   089痛苦道:“那可都是我的珍藏啊,好几百个G啊。”   023:“对,比你脑仁大多了。”   089绝望地哭泣:“你不爱爸爸了。”   023:“不爱,滚。”   089说:“但是爸爸依然爱你。”   023:“……你是不是欠削。”   089顿时来了精神,蹦起来左右横跳:“哟呵,出息了,还想削我?那来追我啊。”   023:“……”智障。   089正嘚瑟着,后领子就被人抓住了。   061把他推到023跟前:“喏,给你。”   023:“谢谢。”   被023摁在桌子上揍的时候,089感受到了整个世界的恶意。   揍完了,023神清气爽地问061:“挺久没见到你了。你跟池小池怎么样?”   提到池小池,061忍不住微笑:“他很好。”   023:“你问过主神了吗?那个从200次任务减免到120次的实验计划,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061说:“那个我不做了。”   023愕然:“……为什么?”   061将前因后果讲述清楚,包括自己的顾虑。   他亲眼见过精神受损的宿主,反应极慢,呆滞如木偶,情绪波动极大,哭笑难以抑制,因此他无法接受这种损伤会发生在池小池身上,连想想都不行。   然而023的反应相当激烈:“既然池小池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做呢?”   061说:“太危险。”   023:“危险和回报共存啊。还有人在等你,你忘记了?”   061想,他可不是都忘记了。   对他而言,过往的一切都已经模糊,只在偶尔回想起三两片段时,心中会稍稍一悸。   061苦笑:“为了我自己能拿好处,让一个无关的人去冒风险,我做不到。”   “谁说和他无关了?他……”   089恰到好处地截去了023的话头:“他说不准会愿意呢。”   061说:“就是因为他可能会愿意,我才不说。”   089理解地拍拍他的肩。   061说:“……再说,十几年都过去了,那个人或许没有在等我了。”   023:“你怎么知道?!他万一……一直在等呢?你要白白放过这个机会,还要让他再等十几年?”   “统生总是要有点希望的嘛。”089拍拍061的肩,“反正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爸爸都支持你。”   061笑了:“谢谢。”   又闲话一会儿,061离开了,临走前又拷走了几份池小池在模特时期的现场视频。   他一走,023立即埋怨089:“为什么不告诉他?他要是知道1198号就是池小池……”   089看向023,向来散漫又玩世不恭的眼神渐渐沉淀下来:“让他知道了,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023诧异地回望他,想不通这话的意思。   “你认为,按061的性格,知道池小池就是他等的那个人,他会舍得拿他的安全去A级难度甚至是S级世界里赌博?”   023马上反应了过来。   “……完成10次任务后,池小池会马上脱出系统,然后像你说的,再来一出王宝钏苦守寒窑,再守身如玉地等上061十几年?”   023提出异议:“池小池有一个心愿。如果他知道061就是娄影,肯定会选择留下的。”   089笑了笑。   023:“……你笑什么?”   089:“061他当初为什么会被格式化,你知道吗?”   一提到这事儿,023的眉头便拧了起来:“他违反规定,在任务期间私自脱离宿主,被宿主举报了。”   089说:“他脱离宿主,是去见谁,你知道,我也知道。”   023沉默。   089说:“一碰上和池小池相关的事情,他就没办法理性思考。一旦他为了池小池再次违规呢?上次的惩罚是格式化,下次又会是什么?”   然而有些话,089并没有对023说明。   061在被格式化前、最后一次回主神空间时,私底下来找过089一次。   089至今还记得那场简短的对话。   当年找上他时,061的神情很古怪。   他说:“089,你还有多少次任务才能脱离系统?”   089看了一眼计数牌:“再摇3687个号,爸爸就能重新做人了。”   “……重新做人……”   061重复了089的话,若有所思。   很快,他又问:“你说,那些执行完任务的宿主,在他们自己选择的世界里,会过得快乐吗?他们的心愿真正达成了吗?”   089从游戏中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有点怪啊。”   061好像只是随便感慨一声而已,坦然道:“我没事,只是在想,我们完成任务之后,还能不能适应作为人的生活。”   临走前,他照例留给了089一些礼物。   认识他这么久,089知道061跟谁都这么客气,自然是不客气地笑纳了。   就在那之后不久,061在任务期间被主神强制带回,执行了格式化。   事情发生后一两天,089拆开061送来的一包瓜子,竟在里面发现了一段备份数据。   ……而这段数据被三十二数位的密码牢牢封存其中。   拿着这段数据,089本想去找061,但想了想,终究是作了罢。   一来,被格式化了的061不一定能记得密码。   二来,089有种预感,061被清除记忆,不一定是因为偷偷跑去见了池小池。   089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尝试去解开密码,就把这段数据写入了自己的根文件中。   作为一个称职的父亲,他得保护好父子间的小秘密,包括孩子他妈也不能轻易透露。   重新回到周开的别墅卧室,061发现池小池竟然没在床上躺着。   他登时慌了神。   ……他去哪里了?   在他已经脑补到周开雇佣杀手意图对池小池不利的情节时,他在楼下的客厅里看到了池小池。   电视里在放着社会新闻,荧荧的蓝光投在他身上,把他包成半透明的一个光茧。   一瞬间,061的心软得不像话。   没了娄影,没了狗肉,在原来的世界里,他就是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吗。   靠安眠药入睡,半夜醒过来后,就看看电视,直到再次睡着……   061一步步走下楼梯,来到他的面前,伸手揉揉他的头发。   池小池有了反应,声音低低的:“……唔。”   半梦半醒间,061的声音温和得叫他浑身酥软:“……怎么在这里睡啊。”   池小池试图抬起眼皮,但已陷入半睡眠的精神让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含糊道:“六老师,你回来啦。”   061把电视关上,室内重陷一片黑暗。   他打了个响指,廊灯随即亮起。   061问:“能自己走吗?”   池小池象征性扑腾了两下,坐不起来。   061失笑,转过头去,廊灯又再次灭去。   他说:“别动,我带你睡觉去。”   在黑暗中,池小池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池小池立即清醒了不少,本能地有点慌张:“别……”   061知道池小池有肢体接触方面的障碍,但这毕竟是病,一味规避总是不好,最好能叫他慢慢适应。   在黑暗里,看不到对方的脸,只是单纯的接触,或许能从感官上消弭他的紧张感。   他温声劝导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抱一下而已。”   即使在半睡半醒中,池小池这张被开过光的嘴仍能无障碍地发挥功用:“……你就蹭蹭不进来。”   061:“……”   池小池:“哈,男人。”   他耳边传来柔和的笑声:“……那要不要这个男人带你去睡觉。”   池小池说:“准奏。”   然而在把人抱上楼的过程中,061感觉到,池小池全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放下他时,他的脚趾本能地去抓床单,看上去像只警惕的兔子,好半天才全然放松下来。   将池小池安置好后,061动手摸摸胃,柔软温暖,没有痉挛。   061松了一口气,没有急于化形进入池小池的身体,而是在距他身侧几十厘米的地方躺下,看着他的睡颜,心里有点空,但细细一琢磨,又被填得很满。   少顷,他闭上了眼睛。   来到这个危险的世界这么久,061一直守在池小池身边,寸步不离,一丝不苟。   这是061第一次安心地合上眼睛。   ——太好了。   今后,小池至少不会再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被拖累。 第42章 干掉那个大佬(十九)   “须臾之间”内。   无数世界线凝成胶片的形状, 如有实体,交纵流动。   那是从等待复仇的契约者脑中抽出的记忆片段,即使在播放时,也有丝丝的透明能量逸出,正是主神心心念念的能量熵。   人脑将这些记忆片段一一读过,并蠕动着将能量吸收入内, 暗红色的表面随之覆上一层薄透的光泽,让整颗主脑看起来像是一只晶莹且硕大的果冻。   主神的专属AI观察了许久, 才问道:“……您是在生气吗。”   主神冷笑一声。   AI:“……”看起来是在生气没错了。   在众多世界线中挑选许久,主神暂停了动作, 出声询问:“……1198号的情况。”   AI搜索到池小池的ID号, 将现有的讯息传输到数据板。   宿主代号:1198号   宿主姓名:池小池   世界难度等级评定:A级   世界完成度:95(正在执行中)   宿主状态评定:各项机能良好稳定,任务即将完成。   所得熵值总额:116(低于平均值3310)   主神对于最后的那个数字全然不敢置信:“……多少?”   AI说:“116。”   主神压下怒气, 沉声问:“其他数值呢?”   AI尽职尽责地check了一下:“契约者3399沈长青,积累熵值为0。”   主神:“……”   AI好心询问:“您还想要继续了解吗?”   主神说:“……继续。”   AI:“任务对象对其好感值为0, 悔意值为95。”   还没等主神对此发表意见, AI道:“稍等,悔意值有变动了。”   主神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把池小池送进下一个世界去:“这个世界要完成了?”   AI说:“现有数值85。”   主神:“……”   AI:“稍等, 现在73了。”   主神:“……”   究其原因,是池小池早起无聊,发现周开的悔意值一夜之间上涨到了95。   他吃了一惊, 召唤061:“六老师, 六老师。”   061作为系统偶尔也需要待机一下。昨夜和池小池同床睡着后, 他自然重新融入池小池体内, 一直沉睡到现在,才被池小池语音激活。   他没有什么起床气,不过还没全然睡醒,一把初醒的哑嗓撩得人耳朵发痒:“怎么了?”   池小池:“你看看,周开的悔意值怎么快满了。”   061:“……”这种失望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061转头去查了一下:“昨天半夜他伤口疼,半夜没睡着。”   身败名裂、人财两空,这种事禁不住想,越想越气,一口老血想吐吐不出,当然会悔。   得知原因后,池小池惋惜道:“A级难度啊。感觉不趁机捞一笔实在不划算。”   061:“……”冒昧问一句你想干啥玩意。   池小池说:“我记得悔意值也能兑东西的。你昨天不是还兑了个狗给我。”   061还没完全清醒过来:“所以……”   池小池说:“带我逛个仓库呗。”   ……行行行,逛逛逛。   061带池小池去逛了个早街。   因为悔意值是通关世界的唯一参考数据,因此悔意值仓库里的东西价值更高,所需要的数值也偏低些。   池小池挑挑拣拣,在众多卡片中选了三张昂贵的高级卡,两张中级卡,凑齐了“美颜盛世”效果卡高中低三件套,可谓收获颇丰。   061提醒他:“悔意值只剩下六十多了。”   池小池挥斥方遒地说:“花了再挣啊。”   ……花了再挣。   061想,对周开来说,池小池就是他的人形自走现世报。   然而在“须臾之间”里,主神却动了大怒。   “他这是在干什么?”主神怒声道,“向我挑衅吗??”   AI没提出异议,但却暗自想道,好像规定也没说不能这么玩。   理论上来说,池小池想在那个世界逗留多久都行,但是悔意值实在难得,几乎所有的任务执行者都将其视若珍宝,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增长都要精打细算,因此悔意值兑换仓库里的卡片常年吃灰,少有人舍得挥霍。   敢这样大肆挥霍悔意值,池小池堪称第一人。   但池小池偏偏有这样的资本。   逛完街后,池小池开始了忙碌的一天。   他再次去医院探望了赫尔普,不是为了别的,是让可能还留在他体内的原主安心。   陪着赫尔普玩了会儿飞盘,他接到了医院护工的电话,说周开吵着要见他,说要请律师。   赫尔普把脑袋往池小池胸口拱,池小池顺着赫尔普软乎乎的耳朵,说:“请把电话给他好吗。”   片刻后,周开沙哑的声音在那边响起:“姓沈的,你给我滚过来。”   池小池一点不带犹豫地把电话给挂了。   061:“……既然要挂,干嘛还接。”   池小池抱住赫尔普的脖子:“就是专程挂给他听的啊。”   061:“……”   池小池:“嘻嘻嘻。”   061觉得池小池就是奔着让周开脑溢血的最终目的去的。   很快,电话又打了过来。   周开在那头咬牙切齿:“沈长青,你他妈……”   这次池小池连让他说句整话的机会都没给,果断挂断。   大概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再这么吊就没有开口的机会了,等到第三个电话打过去时,他的气焰总算是收敛了不少:“沈长青,我有事跟你谈。”   池小池一边和赫尔普对爪子玩儿,一边欣慰地对061说:“看看,终于会说人话了。”   他扮演的沈长青态度谦和道:“知道了,你要请律师。”   周开说:“是。”   池小池默然不语。   见沈长青并未表态同意,周开也并不意外。   他咧开嘴冷笑道:“你怕了?你怕我把你和Sam勾勾搭搭,故意把我撞成这样,诬陷我是老年痴呆的事情都捅出去?”   看来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的确能想到很多。   这大概就是双脚离地后,聪明的智商又占领了高地的现实写照。   池小池说:“找吧。”   周开从没想到沈长青竟会同意,一时没能转过弯来:“……嗯?”   池小池:“听不懂?我说找啊。”   不等周开再说什么,他继续道:“不过,需要我来帮你找,你见过的每个律师,说过的每句话,都需要经过我审核。”   周开沉默许久,怒极反笑:“沈长青,你什么意思?你敢软禁我?”   “周先生。”池小池的口气忧心忡忡,但面上却挂着浅笑,“现在医生的诊断,是你患有严重的老年痴呆外加强烈的攻击倾向。考虑到和您会面的律师的安全,这也是不得已的措施。还有……”   他微微抬起眼皮,说:“周先生,你最好早些习惯这种生活。”   大厦将倾,周开这堵危墙,谁也不愿再立于其下。   在周开愤怒地摔掉电话后,池小池返回别墅。   伊宋等三名仆人在昨天被池小池下达了逐客令。   在今天一早,伊宋最后一个离开,偌大的别墅里就只剩下了池小池一个人。   他倒是很习惯这种生活,看望赫尔普回来后,就挽起袖子,一个人把别墅里里外外打扫一遍,把伊宋他们带不走的物品扔出别墅。   可能是所有事情都赶着扎堆出现,池小池打扫卫生时,开着电视当背景音乐,却意外在娱乐新闻里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Lily,周开那位模特小情儿。   许久未曾露面的Lily在召开新闻发布会,不施粉黛,泪流满面,向公众,向被她侮辱的Fiona,以及沈长青这个原配道歉。   池小池戴着袖罩,扶着拖把,认真看着电视里憔悴了许多的Lily。   她是真的后悔,至少她现在的眼泪要比当初做慈善时的笑脸来得真心得多。   看完她的发言,进入记者提问环节,061感叹:“现在一定有很多记者想来采访沈长青的感受。”   池小池继续打扫卫生,把沙发缝里的瓜子壳扫出来。   这还是周开昏迷期间,池小池和061在客厅看电影时留下的。   池小池低着头说:“如果我是沈长青,应该没什么感受。”   061想,说的也是。   “她在感情上不欠沈长青什么。周开没爱过沈长青,沈长青就算爱过,挨过这三年,也早该烟消云散了。”   061说:“那就是要原谅她?”   毕竟从她的言论流出的那一刻开始,Lily就注定要告别一切公众活动了。   这对于只是初中毕业、习惯于在摄像机前讨生活的Lily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原谅?”   池小池放下拖把,来到周开的保险柜前,驾轻就熟地对061说:“开一下?”   061:“……哎。”动手打开。   池小池在里面翻了一番,取出一份房产证:“我爆出的是她种族歧视的事情,道歉后原不原谅她是公众的事情。至于她破坏别人婚姻的事情,我只能说,第一,她住的房子挺值钱的;第二……”   池小池举起手里的房产证,上面的房主一栏里填的姓名,赫然是周开。   池小池说:“她大概没有想到,周开会吝啬到这种地步。”   而在池小池忙碌的这半天里,主神也为池小池选定了下一个要去的世界。   将一个小型木马悄无声息地植入089的随机系统中,主神将满腔的怒意扭曲成一声轻蔑的冷笑:“哈。”   ……没有任何人能离开这里,把系统的秘密带出去。   任务者不例外,系统也不例外。   他们是齿轮,是电池,是能量源,他们需要做的只有服从。   只有齿轮磨损、电池耗尽、能量走空,他们才有进入垃圾桶的权利。   如果不是监察机构存在,池小池和061又没有违规行为,主神完全可以把当年对061做的事情再做一次。   现今061与池小池他们谁都不知晓对方的存在,因此,主神打算采用他最熟悉的手段。   --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让池小池甘心情愿地留在某个世界里。 第43章 干掉那个大佬(完)   主神的盘算, 池小池和061尚不得知。   打扫卫生完毕, 池小池去机场接了沈长青的父母。   从沈长青的家乡到温哥华, 坐飞机加上转机要18个小时。   沈长青现在在多市算是半个名人, 不好在机场露面, 他熟练地以经验甩掉了跟踪的记者,和二老约定了在出口见面后,他又等了一个多小时, 才见沈家父母和着人潮走出。   二老均是一脸的风尘仆仆。   戴着墨镜的池小池自车上走下。   他不像往日在公众镜头里那样穿着体面, 一身休闲服,再加上一道长围巾, 胜在得体又干净。   除了身高比一般人打眼些, 暂时没人认出他是最近各类新闻的宠儿。   看到沈家父母, 他除下墨镜, 迈步向他们走去。   沈长青的身高是隔代遗传, 父亲比他矮上整整一头, 更别提娇小的母亲了。   这一高一矮, 一整洁一凌乱, 站在一处,总略显违和。   沈母刚和他打上照面就惯常唠叨起来:“等急了吧?都怨你爸, 没出过国还逞能, 说他能找着路, 结果跟着人走, 走岔了吧, 还死活不让我跟你打电话……”   所谓母子, 就是哪怕一年半载不见面,一句话就能把你拉入人间烟火中。   作为一个小领导,被妻子在儿子面前揭穿,沈父脸上有点挂不住,直摆手道:“说这干什么,说这干什么。”   池小池笑了。   他小声叫道:“……爸,妈。”   沈母看着儿子:“瘦了。跟小时候一样不晓得好好吃饭呢。”   池小池状似无意道:“已经比以前胖一点啦。”   池小池说话做事向来目的性极强,他用理智判断,沈长青的父母可能会责怪儿子多年来不联系,所以先卖个惨再说。   在处理和程家关系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动用理性,判断按照对方的性格可能表露出来的情绪,并做出应对。   ……他早就习惯这样做了。   但当看到沈母的眼泪时,池小池愣住了。   那头发微微蓬乱、几绺染白的碎发垂在额前的女人,没头没脑地说:“跟你爸一样,什么都不说。”   “……怎么就不说呢,啊?爸妈一直在家等你,过得不好,怎么就不跟爸妈说呢。爸妈接你回家……”   温暖的、带着经济舱机餐香味的怀抱,把池小池紧紧拥了进去。   上个世界的程渐也是亲人,但他不会和程沅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   池小池低头,竟隐隐露出了点无措的神情。   好在有061:“这时候要抱上。”   池小池这才想起来:“……哦。”   伸手扣紧沈母腰身时,池小池自言自语道:“……失误了,之前没演过这样的戏。”   061突然有点心疼他。   池小池说得没错,大概是巧合,又或者是选剧本时刻意规避,池小池演过的所有电影角色,没有一个亲情占重头戏的。   因为没演过,没经历过,只能靠想象。   毫无预兆的,061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幅画面。   ……一碗鸡蛋肉丝面。   鸡蛋是双黄的,在鲜汤中冒出细腻的浮泡白边。   一个蛋摆在面条上,另一个蛋埋在热腾腾的面条下。   这豁然出现的影像扰乱了他的数据流。   061低低哼了一声:“……唔。”   池小池问:“怎么了?”   画面只是稍纵即逝,紊乱的数据流很快便恢复平稳。   061回过神来,发现池小池已经把沈父沈母送上了车,正动手把行李放入后备箱。   机场人来人往,毕竟不是说话叙旧的地方。   061并未回答池小池的问题,而是问:“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他从不在池小池清醒状态下接触池小池,就是怕他有反应,但沈母刚才抱了他那么久……   池小池没说话。   他合上后备箱,坐进驾驶室,坐定后,才抬手抚了抚胃。   那里没有令人反胃的波动,平静,温暖,柔软。   他轻声说:“……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有亲人关怀的感觉,有家可回的感觉,是这样的。   061心中一软,回答道:“嗯,是这样的。”   池小池把父母接回了周宅。   看到气派的别墅,沈父和沈母却都没有了前几次造访时的交口称赞,远远看见别墅外墙,沈母就挑出了好几则毛病,进来后更是百般挑剔,最后给出强有力的总结陈词,“风水不好”。   池小池笑着说:“是,是不大好。所以打算卖掉。”   沈父说:“姓周的同意?”   “他同意不同意,意义不大。”池小池给二老倒水沏茶,“这处房产不属于他了。”   在赵观澜为他拟定的离婚协议里,他要了这套房子。   而赵观澜向他保证,协议里的东西会一样不少地划入沈长青的名下。   这套别墅的用处他也已计划好,到手后可以直接转卖掉,付讫墨尔本那套房子的余款。   沈母说:“对,不待在这儿了,回家去。”   池小池笑:“事情办完,我会回去,不过说不准会在世界各地走一走,散散心。”   池小池不会把话说死。   如果沈长青还在,等他把身体还给他,是回家,还是去周游世界,都任他选择。   池小池能做的,是为他在梦想的地方设下一个安居的小窝,给他一个避世的巢穴。   人有动物的本性,受过伤后,总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且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疗伤。   池小池对此颇有经验,所以才替沈长青作了主张。   看儿子如此乐观,沈父沈母对视一眼,松了一口气。   沈长青不会做饭,因此池小池也没有显摆他的厨艺,把沈父沈母接到一家风评很好的中餐馆用餐。   饭毕,池小池起身前往前台结账。   老板是个中年胖子,脖子上戴金链,胳膊上还纹着一条老长的青龙。   品味虽坏,倒是很符合一些西方人对于中国人的认知。   他操着一口南方话:“钞票收回去,免单啦。”   池小池:“……嗯。”   胖子把钱往回推推:“新闻里头见过你,你蛮辛苦的。下次跟人相好要擦亮眼睛啦。”   池小池把钞票压在招财金蟾下面,转身往回走去。   胖子在后头哎哎地叫他,池小池也只回过头,对他一笑。   既然池小池态度坚决,纹身胖子也没说免单的事情,   送上一盘餐后水果时,盘子上贴了一张淡粉色的便利贴,上面还有HelloKitty的头像。   池小池刚才去结账时,在前台那里看到过这种花色的便利贴纸。   池小池将贴纸揭下,收入钱包。   回到家里,把沈父沈母安顿在同在二楼的客房里,池小池就回房休息去了。   他本来就觉浅,半夜时分,房门外的细微动静把池小池惊醒了。   池小池问061:“进贼了?”   “……不是。”061去查探一番后,道,“是沈爸爸。”   池小池有些诧异,爬起身,朝外走去。   眼前出现的一幕叫他有些吃惊。   ……已经是半夜两点半,沈父竟然在洗手间里拿马桶刷刷厕所。   “……爸?”   看到突然出现的儿子,沈父拿着塑料马桶刷,脸上竟现出几分羞赧之色:“怎么醒了?我太吵了?”   “没。”池小池问,“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睡不好,时差调不过来,对您心脏不好。”   “飞机上睡得时间太长了,睡了一会儿就睡不着啦。”沈父说,“起夜的时候,我看厕所有点脏了,就顺手给你刷刷。”   池小池看向沈父,慢慢扯出一个笑容来。   “您去睡吧。”他去拿沈父手里的马桶刷,“我来。”   “快了快了。”沈父却不肯给他,“顺手的事儿,很快就好。你身上伤刚好,别累着。”   接下来的十数天,池小池和沈父沈母一起度过,期间接受了几次媒体访谈,随后便对外表示,需要休息一段时间,请勿打扰。   自从受伤后,周开的悔意值与日俱增。   池小池经常能从医院护工那里听到他的消息。   周开哭了,周开闹了,周开指着医生的鼻子骂,周开求医生赶快治好他,周开试图联系公司里的昔日下属却吃了无数闭门羹……   池小池对他的遭遇表示深切同情,并又兑了一张卡。   十几日下来,他的仓库库存得到了极大的充盈。   现在他手里的卡已经成功凑满了一副扑克牌,完全可以拿来斗地主。   在入院的第十六天,大概是总算认清了自己变成废人的现实,弄清楚了其中利害关系,知道如果不离婚,沈长青可以有一百种方式让他活不下去,周开松口了,答应了离婚。   接赫尔普出院回家的那天,池小池终于放任周开的悔意值登顶成功,得到了脱出这个世界的资格。   临走前,他特地跟父母打了声招呼,说身体不舒服,要休息一会儿。   回到卧室,他在床上躺平,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他对沈长青没有多余的话要说。   就算要做别人的人生导师,他也更乐意用做的,而不是说的。   程沅那样的傻孩子还有提点两句的必要,而沈长青的错处,也只是一时眼瞎。   相对于很多明明能逃走却始终寄希望于施暴者能改变的人来说,沈长青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对体内可能存在的沈长青说:“我要走了。”   他说:“你有父母,有赫尔普,别太恨。”   三年的非人生活,足够把一个人逼疯。   世上最可悲的事情之一,便是屠龙的勇士变成恶龙。   池小池把已经失去粘性的便利贴纸反手贴上沈长青的额头,说:“以后如果有机会,让我再抱抱赫尔普吧。”   随后,池小池闭上眼睛,意识从这个世界中抽离而出。   半日后。   从高热中苏醒过来的沈长青,抱住看护在他身边、急得嘴唇起燎泡的母亲,失声痛哭。   沈母就觉得前几日表现得云淡风轻的儿子有些奇怪,看到沈长青这副模样,心中一颗大石也跟着落了地。   她抚着他的背,却哭得比他还要伤心:“好了,好了。囝囝,哭出来就好。”   沈长青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伏在母亲瘦弱的肩上,偏过脸去,发现一侧的床头柜上摆着一张有HelloKitty的便签纸。   那上面写着一行字。   “路上慢慢走,好人有很多。”   旁边还画着一个很丑的笑脸,让人想到那条品味很坏的金链子和龙。   沈长青心中微动,暖意融融地透入心室,在那颗求死了多年的心上燃起了一点心香。   两天后。   沈长青夹着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大信封,独身来到了周开的病房门口,沉了沉气,推门而入。   看清来者是谁,   起初,他以为自己看到周开会恐惧,会逃避,会两腿发软,但当看到床上那个干瘪萎靡了不知多少的迟暮老人时,沈长青释然了。   ……没有昂贵的香水掩饰,这房间里四处都弥漫着老人身上特有的味道。   那个疯狂的施暴者,说白了也不过是一团到了晚年的肉罢了。   看到来者是谁,清早起来没来得及梳洗、蓬头垢面的周开露出了自以为狰狞的笑:“你还知道来?”   这话说得冷森森的,但由于他无法自理便溺,只能靠导尿管排泄,床畔边挂着的半满的尿袋,让沈长青再也无法提起任何畏惧之心。   周开仍强撑着面子,虚张声势:“今天敢一个人来了?你的姘头呢?”   面对熟悉的言辞羞辱,沈长青心平气和得叫他自己都吃惊。   他走到周开床前,说:“你放心,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我已经向法院申请了隔离,以后,只要你接近我一百公尺内,我就有权利报警。离婚的事宜,我已经全权交给赵律师办。”   周开瞪着他:“那你还来做什么?”   沈长青动手把带来的大信封拆开。   “……以前,我总觉得我没得选。”   “后来,有人告诉我,一切总会有得选的,总会有办法的。”   看清那信封里的东西,周开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是他珍藏的邮票集!父亲留给他的邮票集!   他不敢置信道:“……沈长青,你要干什么?!”   “……做我很早就想做的事情。”沈长青说,“我一直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在意这么一本死物,却把活着的人不当人。”   他翻开第一页,从里面抽出一张邮票。   周开动弹不得,他只能拼命摇头,脸上浮现出绝望的灰败之色:“不要……我求你不要……”   沈长青说:“你明明知道‘唯一’代表什么,为什么要毁了我唯一的希望。”   他把手抬高,用左右手一齐捏住邮票边缘,缓慢地朝两边用力。   一声细微的撕裂声,几乎要把周开的心从中撕开。   “不——”   沈长青盯着他,把碎片掷到他的脸上,取出下一张邮票。   周开控制不住地怒吼,惨叫,最后变成了一迭声的哀求。   就如同他无数次曾对待过自己那样,沈长青没有理会他。   病房的隔音太好,等到护士侦测到周开的血压心跳异常、赶到病房时,眼前的一切让她吃了一惊。   ——一本空白的邮票集被扔在床上,周开正捧着邮票集,浑身脱力,泪流不止。   满床散落着一片片价值百万的碎片,随着未关的窗户,被风吹落一地。   而屋内已经不见了沈长青的人影。   沈长青走出病房楼。   赫尔普被沈母牵着等在楼下,它正摇头摆尾地对一只路过的小母狗示好,但在看到沈长青后,他撒着欢就要往沈长青身上蹦,约束绳被它拉得老长。   沈长青蹲下身来,把脸埋进了赫尔普浓密的颈毛里,温柔又谨慎地蹭了蹭。   他轻声说:“走,赫尔普,我们回家。” 第44章 冰上的恋歌(一)   061并未急于把池小池带到下一个世界, 而是把他带到了一个空白的矩形空间里。   他问:“需要休息吗。”   池小池:“还能休息啊。”   061说:“第二个世界结束后, 宿主可以选择在世界和世界的交接过程中休息一段时间,调适心情, 好从上一个世界里走出。”   毕竟以往他带过的宿主都和各个世界的渣男搭过感情戏, 而每一次自杀脱出,虽然不会像强制脱出一样造成实质的精神创伤,但自杀这件事本身也是一种强烈的精神冲击。   池小池拿出自己的卡片点了点数。   他一边点一边问:“这段休息有时间限制吗?”   “按照规定, 长则不能超过十五天, 短则……”   池小池把卡片往掌心一合,任它化成数据消失无形:“成了,走吧。”   061:“……”……短则点完一副牌。   池小池说:“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再呆一会儿我就雪盲了。”   061打了个响指。   一瞬之后, 这仅仅十数平米的小房间动了。   折叠成矩形的空间像是被拆开的纸箱, 天花板揭开,雪白的墙面一层层一沓沓向四周延展开来, 延入无限之中。   像是游戏的资料包更新,场景由近及远地拓开——   古典装潢的咖啡厅,人头攒动的游乐场和商场,公园、健身房, 一直到遥远的雪山和枫叶林,各类设施可以说应有尽有。   唯有池小池双脚站立的地方还是一块雪白的地板, 类似于游戏的起始点。   四周人来人往, 根本没人能看到这片不存在任何一个维度中的空间。   061说:“你可以在这里放松一下心情。”   池小池四下望着, 貌似是感兴趣的样子:“这里是不是哪里都能去?”   061答:“只有是各条世界线里现时存在的地方, 都能去。”   池小池问:“你去吗?”   061说:“我很想陪你, 但是在非任务空间里,我的能量会被削弱到极低的程度,只能保存最基本的意识,就连语音和视觉系统也会被关闭。所以在宿主进行自我调节和放松时,系统一般会和宿主分离开,留在空间里,等宿主回来。”   池小池站在人潮中,和无数人擦肩而过。   只要一脚,池小池就能跨入红尘喧嚣之中。   但他说:“不用了。我赶着回去。”   那个“赶”字,让061莫名欣慰,却又像是一根针,不轻不重地碰了他的心一下。   ……又麻又疼,不大舒服。   他再次确认道:“真的不需要休息吗?”   池小池说:“这样节省我的时间,也节省你的时间。”   061没再多问,抬手一挥,空间又以疾速向中心靠拢、翻折,重新折叠成了一个十几平米的白箱。   【系统编号061申请传输至下一世界】   【传输权限审查中】   【滴,审查已通过,可进行传输】   【世界随机选择生成中】   【滴,随机完成,正在传输至世界线1983号】   池小池再睁开眼时,观察了一下周边情况,又观察了一下自己的手脚大小,简洁有力地:“干。”   061:“……???”   眼前的情景的确值得一干。   池小池被关在一间狭小的男厕隔间里,隔间的门上、墙壁上都是乌黑的燎痕,一看就是躲在这儿抽烟的人随手灭烟留下的。   除此之外,墙面上还有各式各样的涂鸦,陪睡,开锁,同性交友,某某爱某某某一辈子,某某某是大傻X。   ……傻字还少写了两撇。   窗外天色昏暗,小阴风刮得很有节奏,从光线投入的方向来看,应该已是暮色四合的时分。   但池小池的关注点和061不一样。   他盯着自己的掌心问:“这个原主多大年纪?”   世界线的全部信息还未传入,只有基本资料可供查阅。061查了一下,也倒抽了一口冷气:“……现在11岁。”   “他遇上攻略对象是几岁?”   “遇见时11岁。正式在一起是19岁。”   池小池算了算这个八年抗战一样的时间差,随后道:“六老师,你听说过快刀斩乱麻吗。”   061:“……”   池小池仿佛一个旅游景点的推销员,循循善诱道:“一刀下去,任务对象短暂又愉快的一生很快就结束了。我保证不会痛。”   061:“……”不吃,这个安利我不吃。   发现速战速决一刀切的战术安利不出去,池小池举目四望,说:“早知道要在这儿呆七年,就不赶那么急,先喝杯咖啡再过来。”   061宽慰他道:“你不用太担心时间……”   061的话还没说完,隔间外就传来幸灾乐祸的鼓噪以及自来水冲进洋铁皮桶的声音。   很快,门从外头被踹了一脚。   一个得意洋洋的孩子声音从外头传来:“你倒是骂呀?哑巴啦?不是牙尖吗?”   池小池马上从里头踹了一脚,判断出厕所门应该是被拖把一类的东西从外面抵住了。   他高声回道:“你去死吧。”   061:“……不先问问是什么情况吗?”   “有什么好问的。”池小池把脖子左右活动两下,发出咔咔两声轻响,“……这么土味的校园暴力,玩了多少年都是这一套。”   随后,他简单估计了一下这具身体的情况。   原主像是练体育的,穿着一层深黑色紧身衣,四肢修长,腕线过裆,双肘过腰,却绝不算干瘦,腹部肌肉又薄又漂亮。   虽说暂时看不到脸,但想来应该也不差。   池小池的呛声显然激怒了外头的人,更别提他的同伴看热闹不嫌事大,在外头喔喔地起哄。   那带头惹事的孩子转身对其他人命令道:“接满!桶给我接满,我给他来个大的。”   池小池踏上马桶,仰头观察着隔间的状况。   隔间上头和下头都有几十公分宽的空隙。就原主的身体素质,爬出去是没问题的,但万一外面的人有所准备,几棍子就能把试图越狱的人捅回来。   这时候061说:“我已经接收到世界线讯息了。马上传给你。”   “你才要稍等。”池小池把袖子往上卷了卷,“等我搞完他们再说。”   061:“……”   池小池蹲下身来向外查看,发现抵住厕所门的拖把是个光秃秃的杆儿,支撑在翘起来的厕所地砖一角。   片刻后,水声停了。   装满水的桶子着实沉得很,在带头的指挥下,有两个人扛起水桶,摇摇晃晃地朝这间小型囚牢走来。   水接得太满,搬起来时有不少直接泼在地面上,溅起的水花扑到了池小池的脚面上。   带头的叫嚣着:“倒下去!把他晾在这儿,看他还敢嘴硬?”   池小池从便池边拿起一个塑料马桶刷,侧身站在紧贴门的地方,直着小腿蹲下身去。   那桶水连泼带洒,举到隔间附近时已经少了不少。   两人合力把桶举起,摇摇晃晃地去够那一道隔间上方的缝隙。   池小池舔了舔嘴唇,等待时机。   在那只铅皮洋桶出现在隔间上方的一刹那,他迅速将紧握的马桶刷递出,对准抵紧厕所门的拖把杆儿,横向一扫。   在木杆倒地瞬间,他飞快跳上马桶,一手控住已经逐渐往下倾斜、但苦于找不到合适角度的铅桶边缘,同时朝前扑去,把自己挂在门板上,用身体惯性把已经敞开的门朝外狠狠撞去——   水桶被撞翻,其中一个人抓脱了手,水哗啦一声淋了这俩人一头一脸。   池小池趴在门板上方,居高临下,迅速确定了刚才发号施令的带头人。   他刚点上一支烟,还没来得及放到嘴里,就被池小池一马桶刷摁上了脸。   061:“……”可以的,这个武器杀伤力为5,羞辱力和精神损害力为10000。   池小池目标明确,把人按翻了就是一顿抽,定位也及其精准,专挑着脸打。   带头的被这一通狂风暴雨给捶懵了,半晌后才回过神来,大叫着:“你敢打我!”   池小池:啪啪啪。   他用行动证明,不仅敢,还敢多打几巴掌。   等他冲出来才发现,这批小屁孩儿都是十二三岁的模样,比原主高不了多少,看起来是同级的,穿着和原主身上一样的衣服,后背还有“滨州体校滑冰队”的字样。   池小池一边冷静地殴打他一边分析周边局势。   厕所里加上原主一共有五个人,大体可归结为现在正在揍人的、现在正在挨揍的、起哄架秧子的小跟班、软蛋,以及软蛋+1。   估算完形势后,池小池放心了。   他松开了带头的,从他身上爬起,将目光投向两个湿淋淋坐在地上的人,冷笑一声。   061见过池小池这样的眼神和笑法,他在演一个杀人犯的时候用过。   带头的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就带着哭腔嚷嚷道:“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干他!”   那几人总算从突变的局势中醒过神来。   地上的那两个正昏头鹅似的往起爬,池小池目光一凛,厉声喝道:“坐下!”   他的声音要比那刚挨过揍的带头人可怕得多,立时把他们刚刚聚拢起一点的斗志打散得溃不成军。   池小池转过头去,看向那带头的,微微一挑眉:“你不是吧,这就哭了?”   带头的抹了一把脸,带着哭腔说:“老子哪儿哭了?”   池小池略带轻蔑地吹了声口哨。   这种靠欺负他人来搏存在感、实则根本扛不了事的熊孩子团体,池小池见得多了,往往是一个人做中心人物,负责发号施令,其他人给帮忙打下手,人凑得多了,好像就了不起了,可以横行无忌了。   在池小池看来,这不过就是凑成一窝的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冒充自己是带毒螯的蜜蜂。   果然,池小池轻描淡写地点出他们带头的“哭了”,其他几人看向他的眼神就带上了怀疑和不安。   带头的脸上怎么挂得住,抹着红红白白的脸,说:“冬歌,有本事你别走!今天我哥来队里,我叫我哥来收拾你!”   “别啊。”池小池靠着隔间门,抱臂而立,“光叫你哥怎么够,要不然把你爸妈一起叫过来,多个人多份力,好给你撑腰。”   061:“……”池小池这张嘴啊。   带头的看起来被池小池刺激得不轻,骂了句脏话,就从地上爬起,朝池小池冲去。   突地,从门口传来一把悦耳的少年腔:“……你们在干什么?”   这几人回头望去,看到门口并肩而立的两人,顿时吓得立正站好。   “凡哥!”   “贺哥!!”   不得不说,这两人来得非常及时。   再慢一步,带头的怕是又要挨揍了。   池小池把刚刚捡起的拖把杆竖放,拄在手心里,冲两个看起来比他大三四岁的少年点点头。   他们的身份倒不难辨认。   二人身上披着的同色火红外套上,都有着“省队花滑队”的标识。   而他们的身材,和在场几个孩子都是同款,长腿长臂,像是用尺子一厘厘精确测量出来、严丝合度的艺术品。   被他们叫做“贺哥”的是个眉眼精致得不似男生的少年,气质冷得很。   看到满地的水,他皱一皱眉,好像想到了什么不大好的事情。   只是眼前的场景和氛围有点怪异。   他第一个注意到那个拄着木棍的孩子。   原因无他,活脱脱的一个美人胚子站在那里,任谁都会第一眼看见他。   他的眼角和嘴角都破了一点,却更衬得五官夺目,嘴唇、眼睛、鼻子,哪里都生得极美,却又和谐得惊人,哪里都不会喧宾夺主。   不过,和他的外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小野马似的气质,从内而外都透着一股倔劲儿,一股不服输的野心。   其他四个人在接触到他们的目光时都躲躲闪闪,只有他敢坦然地直视回来。   在体校里,被抱团欺负的人不少见,眼前明显又是一个霸凌现场。   但这局势看起来,竟像是这漂亮孩子凭一己之力,四对一,把仇报回来了似的。   ……而且他越看这漂亮孩子越眼熟。   站在他身边、比他略高些的少年轻声对他说:“长生,你忘了?他就是教练说将来可以吸纳到省队去的那个孩子,刚才在场上穿蓝色云纹的那个。”   贺长生想起来了:“跳《Unstoppable》的那个。”   池小池言简意赅地答道:“是。”   他现在没空研究世界线,只让061告知了他一些关于原主的基本信息。   原主冬歌,现年11岁,是从一个一年有五个月被冰雪覆盖的小县城出来的,父母开了家滑冰场,从小他就在冰面上长大,甚至说不清楚,他是先学会跑步,还是先学会溜冰的。   然而他的父母感情不好,时常大打出手。   在他们吵架时,小小的冬歌就把自己穿成一只毛茸茸的团子,背着手,在空旷的冰场上一圈圈滑着冰,闭着眼跟着大喇叭里放着的情歌旋转。   不过,分歧严重、且对冬歌持放养态度的父母在一件事上极其统一。   ——他们从不会说冬歌的好。   冬歌考试98分,一定会问丢掉的那2分是怎么回事,最后的总结陈词是,你怎么这么粗心。   冬歌跟同学打架,他们就会按着冬歌的头给同学道歉,而不管是不是那个同学先把冬歌的铅笔盒扔到窗外的。   冬歌怕打雷,他们却嫌弃他胆小,没有男子汉的样子。后来,冬歌一个人听多了,就不怕了。   在这样的家教下,冬歌变得沉默寡言,但偏偏又争强好胜。   他在小学里就是舞蹈队里的领舞,由于喜欢滑冰,又渴望远离父母,索性在毕业后放弃学业,考进了市里体校的花滑队。   他在同龄人中技术一流,但他倔强又不懂变通的性格,始终不讨喜。   这次带头欺负他的人叫薛一柏,从冬歌入学就看不上他,这回欺凌他的原因,是省队花滑教练带着几个从滨州体校毕业的学生来做经验交流。   冬歌和薛一柏是同一个教练,他献宝似的把冬歌推了上去,叫他给省队教练跳一个。   冬歌冷着一张脸上去了。   这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经验交流,省队教练也并未对一个刚入校半年的小娃儿抱太大期望。   谁想到,才看了不到一分钟,教练就从椅子上直起腰板来,直勾勾看着那在冰场上尽情舞蹈的孩子。   冰刀在冰面划出极饱满的圆弧,他跳跃时,刀片刮起细碎的冰花,白蝴蝶似的追逐着他的裤脚。   省队教练看完整场,甚至没问什么关于他的事情,先开口道:“明年省队招新,叫他来。”   不出意外的,他刚一离开冰场,就被以薛一柏为首的几人锁进了洗手间。   池小池只了解了前情提要以及结局。   冬歌在精神方面受到了创伤,进入精神科治疗。   在冬日的一天,瘦得脱了相的冬歌被护工陪着出来散步,护工去打私人电话了,而浑浑噩噩的他注意到,医院里有个观赏湖,湖面上结了冰。   ……那冰实在很薄。   作为一个由系统认证过的B级难度的世界,池小池觉得这个剧情比起操蛋的A级,还是可以接受的。   与贺长生同行的人温柔一笑,回头对贺长生说:“看看,小酷哥。”   他的声音很好听。   就是他刚才发声,成功阻止了这群人挨揍的可能性。   贺长生目光微冷地看着那几个欺负人的孩子,一言不发。   那人走进逼仄又肮脏的厕所,态度很好地询问:“你们刚才在干什么?是在玩游戏吗?”   这个台阶给得及时,薛一柏们马上点头不迭。   他说:“以后不要玩这样的游戏了,听到了吗。”   说完,他按一按冬歌的肩膀,提高了声音:“我认识冬歌,他是我以前的邻居。你们要照顾好他,好吗?”   薛一柏们吃惊地张大了嘴。   薛一柏结结巴巴地:“凡哥?……他,他从来没说过……”   就连冬歌也露出了几分诧异:“你……”   凡哥暖暖一笑,低头对冬歌轻声道:“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是我知道,你家是开冰场的,小时候你特别喜欢跟一只小黄狗玩儿。”   池小池喉头轻轻一哽。   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在他心头弥漫开来。   他问:“六老师,六老师,这次的任务对象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   只有选择“接收世界线”,池小池眼前的数据板上才会显现出攻略对象的相关讯息。   061说过,任务对象是在冬歌11岁时出现。   而选在这个时候让池小池代替冬歌,就证明那个任务对象极有可能在今天出现。   061:“……嗯?”   池小池沉默了一会儿,才问:“……六老师,你刚才不是跑神了吧?”   061迟疑片刻,温和道:“抱歉。”   贺长生又深深看了冬歌一眼,似乎不想在这里多呆了。   他说:“娄哥,走吧。”   这两个字在池小池心里狠狠地开了一枪,震耳欲聋的回声在他胸腔里回荡,冲得他的肋骨都隐隐作痛。   与此同时,061开口了。   他的口吻听起来与往日不同,古怪得很:“……他就是本次任务对象。娄思凡。” 第45章 冰上的恋歌(二)   池小池抬头看向娄思凡。   少年的长相相当清秀, 和那个人天生艳丽的五官不同,但是说话的腔调很像, 态度也很像。   就是这份温柔, 让池小池一点点沉迷其中, 以至于成为了他毕生的渴望和梦想。   缓过神来,他对061说:“六老师, 把世界线的信息传输给我。”   061向他确认:“现在?”   池小池说:“马上, 有多少传多少。”   在一瞬间, 无数画面蜂拥入池小池的脑海, 过量的讯息刺激得让他的太阳穴隐隐跳痛。   此时,长得斯文俊秀的少年娄思凡对等在门口的贺长生道:“稍等, 我马上来。”   语毕, 他伸手拍拍池小池的肩膀,口气温和地宽慰他道:“不要怕。”   就在这短暂的十数秒间,池小池走过了冬歌的半生。   遇上娄思凡的那年, 冬歌11岁。   在尚年幼时离家来到一个陌生地方,刚刚露了点风头, 就被锁入厕所, 恶语辱骂,劈头盖脸地浇了一身冰水。   滨市的冬天滴水成冰,牙膏都挤不出来,他躲在厕所里, 一颗心被风吹得冻上了。   在他最狼狈的时候, 有个人出现, 把他从嘲笑和推搡中解救出来,并把自己的衣服给他披上,对他说,不要怕。   从这个时候起,冬歌就把娄思凡当做了他的梦想。   娄思凡的确和他出身同一个小城,只是一个是当地林业局副局长的次子,一个是家里开滑冰场的。   娄思凡偶尔去北城的奶奶家住,到这边的滑冰场玩,见过几次冬歌,冬歌却不记得他。   小时候的冬歌非常内向,他有自己的小世界,把自己小心翼翼地关在里面。   从那天起,他的小世界开了一扇门,把娄思凡贮藏其中,谁都不给看。   后来,他打听到了很多关于娄思凡的事情,知道他今年15岁,是众口称赞的天才,省队单人滑青年组的佼佼者,去年还在捷克的男子单人滑大奖赛上获得了亚军。   那天和他同来的少年叫贺长生,和他同岁,也和娄思凡一样天赋超群,是玩双人滑的,已经成功转入成人组。   冬歌很想感谢娄思凡,但是除了滑冰外,他什么都不会做。   于是他下定了决心,他要在冰面上追上娄思凡,以示感激。   那是冬歌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崇拜偶像。   他将娄思凡的海报贴在宿舍,每天早上起来练早功时都要在海报前站一会儿,说:娄思凡,我要去练习了。   晚上他回来,又乖乖来找娄思凡报备:我回来了。   室友笑话他,你怎么跟供菩萨似的,怎么不给他上个香呢。   冬歌并不回应他。   对年幼的冬歌来说,能救他的人就是菩萨。   ……你们嘲笑我,可在我受罪的时候、被欺负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   为了实现这个心愿,他疯狂地练习,一天有十几个小时泡在冰面上。   其实他本不用那么用功。   省队教练想要他,并不是说说而已。在见过冬歌之后,他多次打电话来问冬歌的情况,还开了两个小时的车,特地来看过一次冬歌训练。   他来的时候,冬歌正在训练。   看了一会儿,他惊讶地把冬歌的教练叫来:“怎么给他安排这种强度的?不怕伤他的身体?”   冬歌的教练无奈道:“不是我。是他自己加的。”   冰面上的冬歌将腰后压,张开双臂,柔韧的腰线被拉抻到极致。   他一头蓬松微卷的黑发里落下了滴滴的热汗,又卷入了冰碴,和着冰上的冷风,被吹得乱飞。   半年后,他进入了省级花滑队的青少年组。   搬进来的第二天,他一个个宿舍、一个个训练场找过去,想要找到娄思凡。   他固执地不愿问人,默默无声地找了一个多小时,才在许久没更新的公告栏里看到了一则被雨水打得半残的公告。   娄思凡和其他三个青年组队员,在两个月前成功进入成人组。   冬歌在公告栏前站了很久,伸手把公告揭下,折了两折,藏入自己怀中。   ……他找到下一个目标了。   成人组的训练时间和场地跟青年组截然不同,且不是随便能滑进去的。要想进入,技术、经验和成绩都要有。   冬歌放下行李,开始了在青年组的训练。   在那些年里,任谁谈起冬歌,评语都很统一。   “冬歌啊,那小子傲得很,看人都不用正眼的。”   这评语倒也不算过分,把他一手提拔上来的省队教练对此深表赞同。他私下里和冬歌也做过交流:“和后辈做技术交流的时候,你能不能多传授点经验?”   冬歌说:“努力。”   教练:“……狗都知道要努力才能抢到骨头。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冬歌:“狗都做得到的事情,他们做不到?”   教练:“……”   教练见说服不了他,又提起一件旧事:“你今年14岁了,该改年龄了。”   改年龄这件事情,在花滑运动员之中并不少见,把自己的年龄改小,甚至是约定俗成的作弊手段。   冬歌低头系着自己的鞋带:“我不改。”   教练说:“冬歌,别犟啊。你已经14岁了,再不改年龄,要是明年来了个有才能的新人,12岁,等组里再有什么大型比赛,总教练会给谁更多的机会?”   冬歌:“当然是给滑得好的人。”   教练:“……”   教练:“冬歌,你这个人是有才能没错,可你不能太傲。”   冬歌:“我只是能做到他们做不到的事情,拿到他们拿不到的成绩,这也叫傲?”   教练:“……你这就叫傲!”   冬歌:“哦。”   他滑入场内,转了两圈,回头问:“那又怎么样?”   谁也不能要求一个人在才华横溢的前提下还谦逊有礼,那样的人不是没有,但也属于极品。   娄思凡就是这样的极品。   在极其激烈的竞争下,冬歌变得相当尖锐,锋芒毕露。可只有在偶尔遇见娄思凡时,冬歌才会表现得像个正常的孩子。   见不到娄思凡的时候,冬歌一直想追上他,可当他阴差阳错地再次和娄思凡相遇时,他却失语了。   和上次他偷看到他时不同,娄思凡把头发剃短了一点,身边照例跟着一个贺长生。   娄思凡和贺长生关系很好,冬歌知道。   迎面碰上时,冬歌张了张嘴巴,脑子空茫茫的,事先打好的无数腹稿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是贺长生先注意到了他直勾勾的眼神:“……咦。”   正在和贺长生说话的娄思凡转过脸来,眼中现出惊喜之色:“是你。冬歌。”   冬歌:“嗯。”   这个“嗯”字,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和力量。   ……他还记得我的名字。   他浑身僵硬地站着,看着走向他的娄思凡。   “上次看到你的比赛,你跳得很好。”   ……他有看我的比赛。   “……配乐也挑得很好。”   ……他喜欢我挑的配乐。   “进了青年组后还习惯吗?我和长生在成人组等你。你可一定要来啊。”   ……他在等我。   他鼓起所有气力,幸福地说,嗯。   等到目送着娄思凡和贺长生远去,他才懊恼地发现,有很多想说的话没有说出口。   回到宿舍,他辗转反侧了许久,第一次向舍友求助,问他有没有娄思凡的电话。   舍友都惊了:“你找凡哥干什么?”   冬歌涨红了脸:“有事情。”   电话要到后,他把号码抄录在便签纸上,翻出省队的墙,一口气跑到了最近的一家移动营业厅。   他心跳如鼓,小声对营业员道:“我要买一个手机。”   把手机拿到,买了一个号码,冬歌才摊开手心,珍惜地把那攥得微微出汗的纸张摊开,将号码录入进去。   劣质圆珠笔的油墨把他的手心染得乌黑一片。   他组织了三个小时的言辞,发过去了几十个字,包含了自我介绍以及想做朋友的期待,生怕多一个字都会惹得他厌烦。   或许是娄思凡忙于训练,冬歌在几个小时后才接到回复。   “你好呀。[笑脸]”   冬歌秒回:“你好。希望不会打扰到凡哥。”   这次他没有等太久,不过20多分钟后,他就等来了娄思凡的回复:“不会的。”   冬歌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就收到了娄思凡的下一条短信:“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娄哥。”   第三条短信很快来了:“只有和我关系好的人才能叫。”   冬歌捧着手机,开心地直蹦跶。   有队员路过更衣室,看到他这样,以为自己疯特了。   等欢喜过后,冬歌微微颤抖着回复道:“好,娄哥。”   但是他很快想起一件事。   ……好像第一次在厕所里遇见娄思凡和贺长生时,那个素来冷情冷面的贺长生就亲昵地叫了他“娄哥”。   冬歌想,不够。   ……自己还是不够优秀。   如果他够强,强到能够超越贺长生,他说不定就能和贺长生一样,够格站在他身边了。   短时间内,池小池只能将原主冬歌的记忆读取到这里。   到目前为止,在冬歌记忆里的娄思凡都是个很出色的人,尊重后辈,态度温和,天赋一流。   将娄思凡的情况和冬歌的最终结局联系在一起,冬歌仿佛只是一个从崇拜走向单恋、最终恋情不成,从而想歪了、走窄了的人。   结合娄思凡的言行,池小池已对娄思凡其人有了初步的想法。   但由于情报不足,池小池还不能作出完全准确可靠的判断。   在娄思凡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时,池小池问061:“六老师,这个娄思凡是什么人。”   061简明扼要地答道:“不算人。”   池小池说:“好。”   061反应了一下,突然觉得有点暖。   ——在这样急需情报的情况下,池小池对他的判断全盘信任。   就在下一个瞬间,娄思凡轻声安慰他:“别怕。”   池小池把手里的光拖把杆往墙边一靠,眼角扫了一下那形容狼狈的四人组,不卑不亢道:“我不怕他们。你应该叫他们别怕。”   娄思凡现在毕竟也不是很有社会经验的人,被池小池一呛,登时有些尴尬。   贺长生歪歪脑袋,看向池小池的眼神多了几分趣味。   池小池对娄思凡和贺长生点点头,随即迈步越过他们,往更衣室走去。   冬歌一走,其他几人讪讪的,作鸟兽状散。   娄思凡走回贺长生身边,摸摸后脑勺,笑道:“这小孩儿怪傲气的。”   贺长生脸色很难看:“我觉得是够硬气。小的时候我要是有这么硬气,就不会被欺负了。没想到过去几年,体校里还是这样的情况,专逮着掐尖的欺负,一个个都觉得自己可他妈厉害了,说白了,一群欺软怕硬的蠢货。”   娄思凡说:“你很关心他?”   贺长生斜他一眼:“我看是你关心。”   娄思凡笑。   贺长生:“你跟他真的认识?”   娄思凡:“真的见过。是个挺好的孩子,就是没说过话。”   贺长生:“嗯。”   娄思凡笑笑:“他有天赋,又倔,就让我想到当初的你。”   贺长生摆摆手:“好了,好了,知道你人好心善,可以了吧。”   在池小池往更衣室去的路上,他体内的061却一直在注意着他的背后。   娄思凡和贺长生并肩离去,有说有笑。   061的眼里密密麻麻地闪过数据波流,将娄思凡整个人从头至尾地扫描了一遍。   ……这个人身上,有被植入过数据的痕迹。   他向来温和的眸色微微沉了下去。   ……距他所知,只有主神有这个权限。   他在娄思凡身上植入了什么?为什么娄思凡表现出来的各项特征,都和池小池记忆和描述中的娄影那么相似?   主神为什么一直在针对小池?   难道是因为小池太出色?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061甚至怀疑,如果不是自己、宿主和池小池的各项信息和记忆都在总部有登记备份,且主神根本没有权限干扰,它有可能直接会对这些动手脚。   然而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他不会看错。   061心里说不出的躁郁反感,尤其是注意到池小池听到那一声“娄哥”后明显产生变化的各项身体数值之后。   不消片刻,他就打定了主意。   ……主神既然这么喜欢违规,那么,他作为池小池的系统,也没必要遵守规矩了。 第46章 冰上的恋歌(三)   已经到了饭点, 因此更衣室里已经聚集了不少队员。   池小池一进去,满眼都是白花花的大长腿。   更衣室里的人只随便扫了进门来的池小池一眼,便继续讨论队里的女生哪个好看, 为着甲和乙的颜值谁更够格上八分辩得热火朝天。   按冬歌的记忆, 池小池找到了他的衣柜。   对一个孩子来说, 这应该算是他最隐秘的地方。   打开后,池小池将里面简单的物件细细观察了一番。   冬歌的衣柜是真的用来放衣服鞋袜的, 没有体育明星海报,没有私藏的小黄书,没有随声听等电子产品, 连个挂饰都没有。外套里放着的钥匙干脆是用一个小铁圈串起来的,素净得不行。   池小池把身上的紧身衣脱下,感叹道:“……难怪。”   061知道他想说什么。   原主冬歌在专业上无可挑剔,但个人世界实在太过贫瘠闭塞。   难怪他看到一点点亮色, 都要飞蛾扑火似的冲上去。   但现在061不太关心宿主,他更关心池小池的精神状况。   就在刚才,贺长生叫出那声“娄哥”时, 他观察到池小池的状态很不好。   他问:“你没事吧?”   池小池套上一件羽绒服, 理着袖口说:“……那人很像娄哥。但绝对不是娄哥。”   061有点哭笑不得。   他说:“我又没问娄影。我是在问你。”   “小时候我也被人这么欺负过。”池小池答非所问, 语速极快道, “刚才那招就是娄哥教我的, 娄哥还教过我, 如果被人锁进密闭空间里, 用脚跟踹门锁附近更容易逃出来;如果那个人是他, 他绝对不会帮薛一柏那群人说话,如果是他……”   061温和却坚定地打断了他:“……小池。”   池小池闭了闭眼,伸手扶住衣柜,攥紧铁皮柜门,指尖用力到发白。   缓了一会儿,他终于从失控的情绪中解脱出来:“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061没再多问:“我说我们去吃饭。”   池小池把羽绒服拉链拉好:“走啊。”   等随着人群走到食堂,池小池的情绪又调节了回来,看起来正常了不少。   在拿了盘子排队打菜时,他东张西望,替冬歌温习着一张张熟人的面孔。   打菜的师傅听口音是四川那边的人,特别热情,看到谁都要说两句话。   这个年纪的孩子向来不会照顾别人的情绪,排在池小池前面的人一直嘁嘁喳喳地跟同伴说话,打菜的时候,“这个”“那个”地飞快一指,没什么人理会这个戴着口罩却交流欲异常旺盛的老人。   很快,轮到池小池了。   师傅跟他搭话:“你要次啥子嘛。老汉给你整。”   池小池说:“我要次肉末切子,少添海椒嘛。”   师傅眼睛一亮,给他盖了满满一勺子茄子,少汁多菜,份量十足。   “娃娃也是四川的?”   “本地的。”   师傅竖了个大拇指:“这个调调安逸。”   池小池说:“四川话好听嗦。”   061笑个不停。   池小池说:“笑么似噻。”   061觉得池小池特别可爱,但夸一个大老爷们儿可爱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于是他说:“你四川口音学得很像。”   池小池说:“很简单啊,不都是汉语吗。”   ……这倒是不假。   据061观察,池小池的学习和社交能力强到可怕。   在池小池进入系统前,他曾去过一个综艺做飞行嘉宾。综艺地点在长沙,做任务的时候,他只在旁边听了几句当地老乡的对话,就操着一口本地调调上去跟人搭讪。   最神奇的是,直到完成任务,两个老乡都以为他是本地人。   然而奇怪的是,这么有趣味的一个人,却把自己的生活经营得非常简洁,从来不肯跟圈内的任何人攀深交情。   池小池端着餐盘,左右看了一番,看到刚换好衣服的薛一柏小分队,便径直走了过去,把餐盘往薛一柏旁边一放。   薛一柏的脸都揍得不轻,两腮微微肿着,像是只土拨鼠。   注意到来者何人,薛一柏眼睛都瞪圆了:“你坐这儿干嘛?”   池小池拿起筷子:“这里有人啊?”   薛一柏:“……没。”   池小池:“嗯。”   说罢,他自顾自地开始吃饭,没理会在场几人的大眼瞪小眼。   薛一柏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通过目光交流,一致认为,冬歌都不怕他们,如果他们掉头跑了,反倒掉份儿。   于是他们硬着头皮各自开吃,但总时不时拿眼角扫搭冬歌一下。   过了一会儿,薛一柏实在受不住这种沉默,试探着问:“冬歌,你怎么认识凡哥的啊?”   娄思凡对他们这群小孩儿来说,是偶像一样的存在。   而跟娄思凡认识的冬歌,在他们眼里也多了几分传奇色彩。   池小池咬了口茄子。   在原主冬歌的记忆里,当他被淋了一身水的时候,娄思凡现身,把冬歌从这群熊孩子面前带走,并未当众提到二人认识的事情。   而这群熊孩子们事后也是惴惴不安,托了冬歌的舍友来问冬歌,他跟娄思凡是什么关系。   当时的冬歌实话实说道:“不熟。”   这句话给薛一柏们吃了一颗定心丸,也让他们确定,冬歌没什么背景,不过是好狗运让娄思凡搭救了。   在那之后,冬歌又明里暗里地挨了他们不少欺负。   而现在,接管了冬歌身体的池小池道:“你说娄思凡啊。”   薛一柏倒吸一口凉气。   ……他竟然敢叫凡哥全名?   在钓起他们的胃口后,池小池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不熟。”   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回答,却收到了迥然不同的效果。   薛一柏们立时露出了肃然起敬的模样。   薛一柏说:“怎么不熟?凡哥都记得你的名字。”   池小池说:“我的名字又不难记。”   对于一群刚刚毕业就来到这个封闭场所的小学生来说,权威的力量是压倒性的。教练第一大,前辈第二大。   就比如现在,池小池这句“名字不难记”,放在平时一定会被骂作“不识抬举”、“抬什么杠”,但有了娄思凡的加持撑腰,顿时就添了几分高冷色彩。   唬住这群熊孩子,对池小池来说简直是轻轻松松。   他们都闭上了嘴,崇敬地望着池小池。   治熊成功后,池小池对061说:“把世界线剩下的内容传给我吧。”   061:“好。”   冬歌的下半生,在他眼前走马灯似的掠过。   在看到具体发生了什么之前,池小池已根据已有的信息做出了无数的推想,包括冬歌只是对娄思凡爱而不得,包括娄思凡是个喜欢搞正太养成的变态。   然而,就连池小池也没想到,后来的事情会是这样的走向。   因为心里有着强烈的期待和执着,冬歌刷新了从青年队到成人队的最年轻队员纪录。   15岁零4个月,比娄思凡进成人队时的年龄还小5个月。   在被通知可以进入成人队的那天,冬歌躲在洗手间里又哭又笑。   11岁那年,娄哥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救了冬歌,可他一无所有,只能用成绩回报他。   现在他终于追上他了。   进入成人队后,他和娄思凡同时起居,同时训练,练习同一个高难度动作。   尽管距离他越来越近,甚至已隐隐有超越之势,冬歌还是习惯仰望娄思凡。   可自从生理走向成熟后,他开始想得更多,渴望得更多。   冬歌不擅长用言语表达感情,所以他只能做。   他给娄思凡洗鞋袜,帮他打饭带到宿舍,把自己的训练笔记给他看,拉他去看他喜欢的花滑选手的比赛。   向来对感情不敏感的冬歌不知道这是什么心情,他只是发自内心地想要这么做,和他分享自己的生活。   娄思凡一如既往地善良温柔,从不曾拒绝他,还时常鼓励和赞美他。   “谢谢小歌啦。”   “饭很好吃,要是下次能吃到你亲手做的就好了。”   “小歌,你字真好看。”   “你也喜欢他?太好了,我们真是心有灵犀。”   他还拉着贺长生,当着冬歌的面跟他说笑:“小歌这么贤惠,将来弟妹肯定享福。”   贺长生看了冬歌一眼:“是不错。”   冬歌不大喜欢贺长生。   细说起来,原因还有点幼稚。   ——娄思凡看着贺长生的眼里始终有光,而贺长生对娄思凡却总是淡淡的,颇有点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   冬歌觉得这样的关系太不对等,对娄思凡很不公平。   但他又没有立场去置喙这两人的友谊,只能在一边默默看着。   他曾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只能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仰望者。   没想到,一场意外,叫他搅入了一场命运的洪流中。   在冬歌19岁那年,娄思凡和冬歌一起参加了一场国内大奖赛。   因为失误,娄思凡惜败,只得了季军,冠军则被冬歌收入囊中。   但庆功宴上却出现了很奇怪的一幕:冠军不断地给季军挡酒,凡是来者,丝毫不拒。   ……只是因为那天开宴前,他听到娄思凡跟贺长生说,自己有点胃疼。   那是冬歌第一次喝酒,不知深浅,硬生生替娄思凡挡掉了三瓶白的一瓶洋的。   宴席才到一半,冬歌就毫无悬念地倒了。   庆功宴结束后,他稀里糊涂地被一个身上也弥漫着浓郁酒气的人抱了起来,回了自己的宿舍。   冬歌的室友因为年龄到了,退役搬离,因此冬歌屋里没有旁人。   他蹭在那人怀里,抱着不肯撒手,小声地叫:“娄哥,娄哥。”   那人也喝了不少,在冬歌无意识的磨蹭下,身体也跟着发起热来。   那一晚,冬歌在酒精的作用下迷迷糊糊的,只觉自己被人从中间劈了开来。   等他清醒过来,瞧见和他赤身抱在一起的娄思凡,整个人都懵了。   体校里男多女少,冬歌也听说过两个男孩在小树林里接吻的轶事,但没想到轮到自己身上,竟然直接本垒打了。   他意外地不讨厌这种情况,只怕娄思凡会从此远离他。   在冬歌直勾勾的盯视下,娄思凡也很快醒了过来。   看到满身斑驳青紫的冬歌,娄思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脸色一时间沉得要命。   他从床上爬起,目光躲闪地询问:“……你没事吧?”   冬歌是第一次,娄思凡又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特别疼,疼得他直不起腰,但他还是努力挣出一个笑脸来:“没事,没事的。”   娄思凡起身去阳台,点了根烟。   冬歌蜷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攒了些力气,爬起身来,装作很有经验地铺床,把沾有血和液体的床单折起来,想,是该丢掉还是洗干净。   他竭力用这种琐碎的小事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因为他不敢想娄思凡会怎么看待自己。   他虽然一向对自己温柔,但他真的喜欢男人吗?   他会恶心自己吗?还是会……   当被一个温暖的怀抱从后头圈抱住时,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冬歌直接僵硬在了原地。   娄思凡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怎么起来了?”   冬歌吸了吸鼻子,压抑着情绪说:“……我收拾床单。”   娄思凡温柔道:“放着。我来吧。”   冬歌:“娄哥……”   “嘘,嘘。”娄思凡说,“是我犯错了,不该这么欺负你。照顾你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冬歌马上说:“不,我是自愿的。”   娄思凡笑了,唇畔若有似无的烟味撩得冬歌浑身发抖。   他说:“那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自愿的呢。”   冬歌一惊,旋即被巨大的喜悦占据了心房:“……娄哥……”   娄思凡话锋一转:“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教练要求我不能谈恋爱。所以我们不能公开。恐怕要委屈你了。”   娄思凡因为皮相一流,亲和力又极高,在公众面前形象很好,有不少女粉向他表白,说要嫁给他。   这话被娄思凡轻声慢语地一讲,冬歌哪里敢不听。   他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娄思凡摸摸他的脑袋,笑道:“乖。”   从此后,冬歌成了娄思凡的秘密小情人。   他在冰面上是冷若冰霜的美人,只甘愿在娄思凡的怀里艳若桃李。   在无数个夜里,冬歌从无尽的酸痛和乏力中醒来,抚着眼前人的后背,幸福得直打颤。   这是他一直追逐着的背影。   现在他就在自己身边,自己一伸手就能够到。   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   娄思凡样样都好,唯一叫冬歌心里生刺的,是和他熟稔起来后,时常被他挂在嘴边的“长生”。   “长生今天练基本功练了三个小时,你练了多少?”   “你吃点这个菜,长生很喜欢吃。”   “长生以前也是练单人滑的,后来……”   娄思凡谈起贺长生,就像吃饭喝水一样随意。   冬歌性情骄傲,本来就不喜欢和任何人相提并论,他忍了几次后,问娄思凡:“娄哥,你觉得我跟贺哥哪个好?”   娄思凡正结束了一场训练,在场边休息饮水,对冬歌突然提起这个话题颇感诧异:“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   娄思凡正色道:“我不希望你拿自己跟别人比。”   冬歌嘴上不说,心里却甜甜酸酸,复杂得很。   酸的是,明明是娄思凡时常拿他们两个比较,而且像是自己样样不如贺长生似的。   甜的是,娄思凡还算关心他,不想让他妄自菲薄。   可是,在很久之后冬歌才知道,娄思凡那句话真正想要关心的人,不是“你”,而是“别人”。   池小池把冬歌的所有记忆阅读过一遍,正打算整理一下头绪,就见教练从食堂外走进来,冲他招招手。   池小池走过去。   教练说:“你妈来电话了。”   池小池微微一怔:“怎么?出什么事了吗?”   在冬歌的记忆里,自从入校后,母亲明明就很少联系他。   先是娄思凡提到他曾看到冬歌喂小黄狗,再是冬歌母亲的突然来电,这些讯息都不曾出现在冬歌原本的记忆里。   ……今天出现的变数也太多了些。   池小池一边思考,一边跟随教练来到了办公室,接起了那通意料之外的电话。   而电话的内容则更加出人意料。   “……小叔?”   “是啊。”冬母说,“你都这个岁数了,咋还不懂事?说了让你有事找你小叔,你倒好,电话都不去一个。你小叔今天联系你爸,说你来了滨州那么久都没去找他,他还怪担心的。他今天晚上来接你回家吃顿饭,你们俩好好唠唠。我已经跟你教练请过假了,别跟我说你不想去。”   池小池沉默片刻,维持了冬歌的人设,惜字如金地:“嗯,好。”   他遍寻冬歌的记忆,根本找不着这个“小叔”的来处。   他问061:“这谁?”   061说:“NPC吧。”   池小池想了一想,总觉得哪里有些微妙。   家人对冬歌哪怕再疏离,毕竟也是亲生的,没道理不闻不问,如果有亲戚在滨州能帮衬一把,原主活着的时候,怎么从没见这个“小叔”出现过? 第47章 冰上的恋歌(四)   挂了电话,061问他:“……要去看看吗。”   池小池:“当然。”   纵使疑惑再多, 这个“小叔”的身份也是经过冬歌母亲亲口验证的, 应该不会有差。   半小时后, 池小池裹着纯黑的长羽绒服,坐在体校门口已经半冻上了的观赏池边, 等待这位不具名小叔的到来。   冬歌的头发已经很久没理了, 长及肩膀,被一只黑发圈简简单单地束在脑后。   池小池闲来无事,把发圈解散,挽了个小丸子头。   这是当初娄思凡常帮冬歌梳的发型。   冬歌不爱剪发, 为了不影响比赛, 赛前娄思凡总会到他宿舍去, 给他梳一个丸子头。   从19岁到24岁,他和娄思凡谈了整整五年的地下恋爱。   在这期间,冬歌觉得自己还算幸福,不过偶尔也会有不满。   除了始终若有若无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贺长生之外, 他还有一样心事。   ——冬歌其实不喜欢在下面。   但是每次和娄思凡提起, 娄思凡都笑着说,那下次吧,下次让着你。   那口吻完全是把他当小孩来哄,而所谓的“下次”到底什么时候来, 天晓得。   冬歌提了几次, 就不再说了。   他自我开解道, 算了, 反正挺疼的,娄思凡说不定吃不了这个苦。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冬歌的心态慢慢发生了变化。   他总怀疑是自己太敏感,但娄思凡和贺长生的“友谊”实在地久天长,哪怕在娄思凡和他秘密地在一起后,大多时间里,娄思凡还是会和贺长生同出同入。   冬歌总是小跟班似的跟在娄思凡身后,盯着贺长生出神。   为什么他不懂得避嫌?   他没有其他的朋友吗?为什么非要霸占娄哥的时间?   不过,他们的举止丝毫没有逾矩,真真正正是一对彼此尊重的好友,冬歌哪怕想鸡蛋里挑骨头、找一个发作的点都找不到。   更叫冬歌难以忍受的,是娄思凡总拿他和贺长生比较,也不比别的,只比对冬歌来说意义极重的滑冰技巧,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你不如长生啊,还要努力。   贺长生就像一根针,楔在冬歌的皮肉里,让他时不时刺痛难受一阵。   到后来,哪怕不用娄思凡提,冬歌都会不自觉地把贺长生当做比较和竞争的对象。   明明一个是双人滑,一个是单人滑,专业丝毫不相冲突,但冬歌就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和贺长生去比较。   这种负面情绪,在娄思凡亲手打造的培养皿中不断滋生。   冬歌越来越讨厌贺长生。而这种情绪在某一天达到了顶峰。   那是一个周末。   娄思凡如往常一样,去双人滑的训练场找贺长生一起练习加聊天,冬歌也如往常一样跟着娄思凡去了。   从昨天开始,娄思凡的情绪就莫名地不好,早上连饭也没吃几口。   冬歌怕他热量不够,滑了一会儿后就起身离场,滑去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热咖啡,怕咖啡冷,就捧在手心里,飞快滑了回来。   刚走到场边,他竟看到娄思凡难得对贺长生黑了脸,摆出一副质问的架势:“我昨天来找你,跟你在一起的男的是谁?”   冬歌站住了,侧耳细听。   贺长生态度很淡:“朋友介绍的,跟他吃个饭而已。”   娄思凡紧追不舍:“只是吃饭?”   贺长生神情平静地说:“我这么多年没谈过恋爱,试试约会。只是处一处,又没说一定要在一起。……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娄思凡收了收情绪,温柔一笑,只是这笑容怎么看怎么僵硬:“没我把关,我不放心啊。”   他又问:“既然是约会,怎么要找一个男人?”   贺长生瞟他一眼:“你歧视同性恋啊。”   娄思凡说:“……我没有。只是没想到你也是……”   贺长生:“……‘也’?”   娄思凡:“咱们队里我知道的就有两三对了。不稀奇。”   贺长生:“哦。”   娄思凡顿了顿,试探着问:“你愿意在上面还是在下面?”   贺长生:“……八字还没动笔,你倒是替我打算得长远。”   作为多年好友,这问题对贺长生来说也算不上冒犯。   贺长生的万年冰山脸上浮出了点笑影:“没想好,也没打算轻易试。可能更愿意在上面,如果够喜欢,在下面也没差。”   娄思凡说:“你要是跟别人好,还是在上面比较好。”   贺长生说:“为什么?”   娄思凡用玩笑口吻道:“在下面多丢人啊,还疼。就算要在下面,也得找个会疼人的。”   冬歌捧着的咖啡像是变成了一块烙铁,贴在他的手心里,烫得他浑身哆嗦。   ……“在下面多丢人啊。”   ……“还疼。”   他原来是知道的啊。   冬歌突然觉得,把那种疼痛甘之如饴、视为幸福的自己,像个蠢货。   因为这件事,他跟娄思凡吵了一架。   得知他生气的原委后,娄思凡很耐心地哄他,认错,说他就是随口一说,不是认真的,实在不行他让冬歌上一回,算是道歉。   虽说最终还是和好了,但嫉妒和危机感已经密密麻麻地爬上了冬歌的心。   他从小被父母指责到大,以至于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烙印在他的心中。   ——不讨人喜欢,是因为自己不够优秀。   只要自己足够优秀,那么就会有人喜欢。   哪怕年纪轻轻已拿到了国内外无数大奖赛的冠军,并创下了国内纪录,冬歌仍觉得还不够。   在这之后不久,冬歌迎来了一项重要的国际赛事。   在他准备比赛期间,发生了一件事:娄思凡带他去找贺长生玩。   自从上次谈话后,娄思凡去找贺长生的频率明显增多,而他的理由也很充分。   娄思凡对冬歌温柔道:“长生他擅长编舞,让他这个前辈多给你指点一下,你的成绩会有很大提升的。”   而在这次练习时,贺长生一时兴起,玩了一套4T 3A的连跳。   因为只是练习而已,这一套单人高难度动作贺长生完成得相当轻松。   娄思凡也相当捧场,笑道:“长生,你这套动作分数能破亚洲记录。”   贺长生说:“你别瞎说。私底下跳跳就算了,临场我不一定能发挥得这么好。”   娄思凡笑笑,转头对冬歌说:“看看你贺前辈,要好好学习知道吗。”   坐在场边的冬歌低着头系冰鞋的鞋带:“……嗯,知道。”   几天后,教练和他商量战术时,冬歌丝毫不犹豫:“4lz 3T。”   教练劝他别冒险,冬歌的跳跃水平尽管已跻身一流,但这动作难度太大,对冬歌来说,稳应该是追求的第一要务,大可以在接续步上争取分数。   冬歌固执道:“我做得到。”   他贺长生既然做得到,那自己也一定可以。   ……那是个让冬歌后悔一生的决定。   正如贺长生所说的那样,临场发挥和私下发挥是两码事。   在客场作战和比赛氛围的压力下,冬歌硬是顶住了,将难度最大的4lz动作完美完成。   问题出在了第二个动作上。   由于落地时没能控好,重心一失,冰刃一歪,他重重跌在了冰面上。   冬歌的教练扼腕叹息,惋惜这次他大概要和奖杯失之交臂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有些不对劲。   冬歌趴在冰面上,任伴奏音乐响下去,爬都爬不起来。   他惊呼一声,向裁判组示意过后,冲入场内。   冬歌疼得浑身发抖,蜷成一团,热汗一滴滴融入冰面,低低喃语着:“……我的脚,我的脚。”   ……最后的诊断结果是跟腱严重撕裂。   教练安慰他,没关系,休息一年,重整旗鼓,练这一行的,哪个身上没点伤病。   但冬歌却从教练眼里看到了浓浓的遗憾。   这份遗憾把冬歌击溃了。   接下来的几天,谁来探望他他都不肯多说话,就连娄思凡来也是如此。   面对冬歌的冷脸,娄思凡特别温和道:“我知道你身体不舒服。要是不想见到我,我就过两天再来。”   或许是伤中格外容易敏感的缘故,在和娄思凡的相处中,冬歌意识到了许多之前未曾注意到的细节。   ——娄思凡太温柔了。   他温柔得几近虚假,像是能包容冬歌的一切恶劣品行,任性、骄傲、沉默。   以前冬歌认为,温柔是个极其美好的品格。   他从不对冬歌生气,不指责冬歌的过失,不和他拌嘴、吵架,简直是个再完美不过的恋人。   可是,细细想来,不拌嘴、不吃醋、不闹脾气的恋人,真的是恋人吗。   哪怕是到了这种时候,娄思凡仍是不温不火、不急不躁地安慰他,简直像是用温柔把他冷漠地推开,并在他们之间划下一道“我们不熟”的楚河汉界。   在冬歌入院三天后,刚刚结束了自己比赛的贺长生来看了他。   贺长生的口吻里带着不满:“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冬歌看着他,哑着嗓子问:“娄哥呢,没跟你一起来?”   贺长生冷冰冰的,听声音是真的在生气了:“他能一直陪你走下去吗?想想你自己该怎么办吧。”   听到这句话,冬歌突然就被委屈和酸涩填满了。   他小声说:“他能。”   说完这两个字,他又自言自语地问自己:“……他能吗。”   贺长生皱起两道漂亮的柳叶眉:“嗯?”   那是冬歌第一次敞开心扉,跟贺长生说那么多的话。   他说起了他跟娄思凡的爱情,坦承了他对贺长生的嫉妒,说到最后,他压抑不住情绪,拧着被角轻声啜泣起来。   ……我嫉妒,我有罪,我冲动,可是我真的罪大至此吗?   贺长生听完后,神态有些异常:“是这样吗?……他没跟我说过。”   冬歌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贺长生说:“我一直把他当朋友,我也以为你是他照顾的后辈。”   他又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娄哥从没跟我提过,你跟他……”   冬歌僵在了原地。   ……没提过。   什么叫“没提过”?   贺长生不是娄哥的好朋友吗?   娄哥不让冬歌公布他们的关系,好,冬歌不说,也不做,甚至不在外面跟娄思凡有任何亲密的举止。   毕竟在这个社会背景下,同性恋仍属小众,不能被曝于日光下自由谈论。   而冬歌的性格内敛,也不是愿意在别人面前大方秀恩爱的人。   但他一直以为贺长生是知道的。   如果娄思凡没提过,自己这五年算什么?   如果没提过,自己为什么要去嫉恨一无所知的贺长生?   见冬歌不答,贺长生呼出一口气,干脆道:“我知道了。以后我会跟娄哥保持距离,希望你不要介意。”   贺长生走了,留下冬歌一个人在病房里发呆。   大概在半小时后,娄思凡的电话打了进来。   冬歌艰难地拿起手机。   手机还是当年冬歌翻墙出去买的那个,质量很好,冬歌又念旧,一直用到了现在。   娄思凡的电话,曾是里面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号码。   他接起电话:“喂。”   那头的人气急败坏:“你为什么要对他说那些?我不是叫你不要说吗?你要毁了我吗?”   冬歌顿了顿:“……你是谁?”   一时间,冬歌竟然没能听出那是谁的声音。   接下来,娄思凡说了很多话,好像是把五年没有宣泄出来的愤怒集中在了这一个小时里,化为透明的子弹,劈头盖脸地朝冬歌打来。   在电话里,娄思凡真情实感又痛彻心扉地说:“你该谢谢长生,他小时候受过欺负,有心理阴影,为了他我才护你。你呢?我小时候那么帮你,照顾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冬歌一直以为,娄思凡只是不够喜欢他而已。   但他没想到,娄思凡甚至没将他当做人,而只是一件好用的道具而已。   ——小的时候,他是一个他用来讨好贺长生、展现他善良悲悯之心的可怜娃娃。   ——长大以后,他是一个好用且免费的充气娃娃。   按照娄思凡的控诉,冬歌的确是毁了娄思凡,毁了他这么多年精心维持的“友谊”。   娄思凡是那么喜欢贺长生,想尽办法要讨他的欢心。   由于情感的投射,贺长生注意到了被欺负的冬歌,娄思凡也开始随之关注他。   他本来只是想做个好哥哥,好好照顾冬歌这个“小弟弟”,没想到那一夜酒醉,让他迷迷糊糊地骑上了一头老虎。   是冬歌害得娄思凡要做出这样艰难的抉择,是冬歌逼他在道德和贺长生之间做出取舍。   为了“责任”,他“做出了牺牲”,和冬歌在一起,“弥补他的过失”。   他也知道这样“给不了冬歌幸福”,却又不想做陈世美,想分手而不得,只能不断通过“善意的提醒”,让他知道贺长生有多好,示意他知难而退。   也只有冬歌这样的蠢人,才会知难而进,抵死不退。   听到他声声义正言辞的指责,冬歌连生气都没力气了。   他躺在床上,语气平静得让他自己都吃惊:“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不早说。”   电话那边的娄思凡道:“我不是一直在提醒你吗?”   随即,他又满含痛苦道:“我已经对你负起责任了,这难道还不够吗?你也考虑考虑我的感受吧。”   冬歌虚弱道:“可你对我那么好……你一直在夸我,说我这里好那里好……”   难道连这些都是假的吗?   娄思凡说:“我是说过,可那只是普通的夸奖而已,你也想太多了。你想想看,从头到尾,我有对你说过一句‘我爱你’吗?”   冬歌沉默了。   片刻后,他轻声道:“好的。我知道了。”   他礼貌地挂掉了电话。   从11岁到现在,整整12年的期待和崇拜,在一小时内化作了梦幻泡影。   12年,对冬歌来说,有半辈子那么久了。   现在话已经说开,冬歌也没打算死乞白赖地求复合。   他没那么贱。君既无心吾便休。   他这样安慰自己,趴在枕头上,大滴大滴的眼泪把枕套打湿成深色。   ……为什么这么疼。   ……跟腱撕裂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疼。   冬歌痛得喘不上气来,死死扯着病号服的胸口位置,低喃着安慰自己。   ……没事,没事,没了他,我还有冰鞋。   时隔一年,已罹患严重焦虑症的冬歌重返冰场。   但跟腱严重撕裂的后遗症,以及不再沉静的心绪,让他再也找不回去年此时的状态。   他连跳六个动作,全部失败。   他跪在冰面上,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那些曾经嘲笑过他傲气的队员们无不动容,但在这群人里却没有娄思凡。   ……他甚至没再来看冬歌一眼。   在半年后,住进精神科的冬歌,在迷乱中找到了一片属于他的冰场,踏碎了薄冰,坠入了观赏湖。   池小池将自己从冬歌死前一瞬的记忆中抽身而出,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观赏池。   让冬歌葬身其中的观赏湖和这片池子一样,并不很深,如果那时候冬歌还有一点点求生欲,只用在双腿里灌注一点点力气,站起来就好。   他把绑好的丸子头解散,一头蓬密的乌发被风吹得飞起来,头发乌黑,更衬得皮肤雪白,让他看起来像是个小姑娘。   池小池抹了一把脸,认真道:“我操他大爷。”   061极其认同:“嗯。”   就在这时,一双皮鞋进入了池小池的视野范围。   有人轻声问:“冬歌?是你吗?”   池小池秒速进入状态。   他抬起头,目光和小时候的冬歌一样,忧郁而警惕。   眼前的人是个相貌不赖的青年,生得很俏,红唇丹凤眼,却有一股独特的清正雅气,看着就叫人心里舒服。   注意到冬歌探询的眼神,来人伸出手掌,彬彬有礼道:“我叫冬飞鸿。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小叔。” 第48章 冰上的恋歌(五)   池小池对他的开场白颇感好笑。   如果我介意叫你小叔, 还能商量商量改叫你大兄弟吗。   冬飞鸿开了一辆银灰色的旧别克。   上车后, 他问池小池:“吃过饭了吗?”   池小池说:“吃了一点。”   冬飞鸿看了眼后视镜,唇角微弯:“你现在正长身体, 训练量又大, 想吃什么, 小叔带你去吃,也算是正式认识一下。”   池小池向061确认:“冬歌真有这么一门亲戚?”   061说:“就算有,也不差什么。他没有出现在冬歌的记忆里, 证明这个人对冬歌的命运影响不大。”   说着,061的声线自然转柔:“如果信不过他, 少交往就是了。只当是多个陪吃饭的朋友,多个可落脚的地方,不好么。”   池小池嘶地吸了一口气,揉揉耳朵。   他挺受不了061这种说话方式的, 好好的一句话能被他说得又暖又欲。   冬飞鸿听到他小声吸气,回头问他:“怎么了?”   池小池说:“有点晕车。”   冬飞鸿把车子靠马路边缓缓停下:“想想看吃什么。”   池小池把冬歌的冷淡和傲然演了个惟妙惟肖:“都行。”   冬飞鸿说:“那就听我的。”   他重新发动车子:“爱吃鱼吗?附近有一家灶台鱼,口碑不错。”   池小池一挑眉:“……嗯, 好。”   冬歌没什么忌口,什么都能吃。   但灶台鱼曾经是娄影最喜欢的菜。   他的父亲出自东三省, 对这道菜感情最深, 娄影在父母去世后,将这道菜的做法记下, 作为一样宝贵的遗产, 做给池小池吃。   至今池小池还记得那口大铁锅里炖着的大马哈鱼肉, 嫩豆腐经过千滚万滚,被熬得稀烂,能和清鲜的汤一块喝下去。   后来,这道菜变成了池小池最喜欢的菜之一。   见池小池出神,061问:“怎么了?”   池小池说:“这个世界有点奇怪。”   任务对象姓娄,表面性格和他的娄哥有些近似,甚至和原主冬歌的过往记忆,与池小池和娄影也有所重叠。   娄哥去世12年,冬歌和娄思凡有12年缘分。   就连原主好强又自闭的性子,都能在过去某一时期的池小池身上找到些许影子。   ……现在又加上了一条灶台鱼。   061说:“是有点奇怪。我会帮你注意着的。不要担心,专心做任务就好。”   “我不担心。”池小池说,“俗话说得好,冥冥之中自有瘪犊子。不是天意,就是人意。”   061:“……”俗话是这么说的吗。   “天意躲不过,人意不好躲。”池小池托着腮,看向在夜色与霓光中流光溢彩的城市街道,“既然怎么都躲不掉,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吧。”   不管在这个世界里发生的一切是巧合还是必然,池小池至少清楚,这不是冲着冬歌来的。   他只要替冬歌把伞撑好,就算对得起人。   061抿着嘴笑了。   他很喜欢池小池这种劲劲儿的口气,仿佛对任何事都不上心不在意,心却比许多人都热。   这一顿饭,池小池吃得很舒服。   冬飞鸿似乎很能体察冬歌的内向寡言,不跟他尬聊,只拣着重要的话说。   “去洗个手?”   “能吃辣吗?”   “给你点个饮料,玉米汁可以吗,或者山楂汁?”   他跟冬歌有商有量,丝毫不把他当小孩儿对待,是个为人处世极叫人舒服的人。   结束一餐饭后,冬飞鸿看一看手表,说:“天这么晚了,来家里住一个晚上吧。”   池小池推拒道:“我要回队了。”   冬飞鸿笑了,略翘的丹凤眼里满满都是温柔的风情:“我跟你们教练联系过了,来家里住一个晚上,认一认门,下次方便来。明天早上我送你回队,不会耽误你训练的。”   话说到这份上,池小池也找不到不答应的理由,便点了点头。   冬飞鸿绅士地把车后门给他打开,提醒他系好安全带的同时,不忘剥了一枚大白兔塞在他的嘴里。   池小池一边咂摸着满嘴的奶香,一边问061:“这人怎么没在冬歌上还活着的时候出现?”   到现在为止,冬飞鸿的出现都让池小池很是介意。   “或许是蝴蝶效应吧。……再说,这样不好吗。”061说,“如果像你说的,冬歌还留在这具身体里,有了这么个小叔,也能给他补上一点亲情的温暖,让他知道一个家应该是怎么样的。”   池小池深沉道:“六老师,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061笑说:“你会怕猜不透别人的心吗。”   池小池仔细想了一想,厚颜无耻道:“爱卿言之有理。”   061刚想说点什么,就顿住了。   很快,他说:“皇上,看样子我得去一趟‘须臾之间’了。”   主神找他?   池小池说:“不准奏。”   061:“皇上,别闹。”   “你就这么放心把我留给他?”池小池理直气壮,“这个冬飞鸿要是个正太控,我怎么办?”   061诡异地沉默了片刻:“……嗯……和上次一样,在非睡眠状态下,我被召回主神空间,主神会让另一个系统来暂时代班。”   池小池:“还是009?”   061:“009不好吗?”   池小池:“主要是这回不方便给他弄吃的。”另外万一真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009一看就是没什么战斗力的弱鸡,除非他能把冬飞鸿吃了。   061笑:“那就看随机到谁吧。”   池小池问他:“去多久?”   061说:“说不准,快的话大概十几分钟;如果慢的话,你先睡,不用等我。”   池小池深情道:“大郎,你早点回来。我煮了药,等你回来喝。”   061:“……”跳戏这么快的吗。   061走了,而就在下一瞬间,池小池耳畔就多了另一个清朗又明快的声音:“喂喂,能听到我说话吗?”   池小池马上确定,这回不是009。   来人很自来熟地跟池小池打招呼:“嗨。我是089,你就是池小池啊。眉清目秀的年轻人,一看就很有前途。”   池小池说:“谢谢夸奖。但我其实不长这样。”   089愣了两秒:“忘了忘了。对不起我是个智障哈哈哈哈。”   池小池想,这精准的自我定位简直堪比洲际导弹。   089看起来活泼得很,看了看车窗外,问:“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池小池说:“回家。”   089:“回哪个家?”   正在这时,开车的冬飞鸿又转了过来:“还晕车吗?”   089在看到冬飞鸿的正脸后,竟停下了他那张追根究底的嘴,陷入了长达一分钟的呆滞。   一分钟后,他有感而发道:“操他爸爸。”   过了两秒,089又自言自语道:“不对,那不就是操我自己吗。”   池小池结合比较了两次换班的经验,想,这帮系统带起来一定很心累。   “须臾之间”里。   站在巨大的、暗红色的人脑前,061仍是不卑不亢:“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主神声调冷酷道:“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错?擅自给周围人植入记忆,虚造身份,是违反AI守则的。”   在接连接收到能量持续波动的通知时,主神寻找了很久,才发现是池小池所在的这条世界线出了问题。   当看到那个“冬飞鸿”,主神简直是出离愤怒,立刻连发通知,让061回到主神空间,接受调查。   “是。擅自为任务对象注入记忆,是违反AI守则的。”061说。   主神听出了他话里的刺,语气转沉:“……你什么意思?”   061直视主神:“只是想感谢您的以身作则而已。”   主神有些恼羞成怒,但仍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你在质疑我插手了那个世界?你有什么证据?又有什么资格?”   “是,我没有资格,也没有证据。”061说,“既然您认定我违规了,大可以送我去监察部门陈述情况。我如果真的做错了,经过监察部门调查后进行惩罚,很公平。”   主神:“……”   它曾想过061可能会对伪造“冬飞鸿”这一身份抵死不认,却没想到他竟然敢坦荡荡地承认,更没想到他会搬出监察机构来。   这可以说是主神的死穴。   在把存储的娄影记忆木马有选择地导入任务对象娄思凡脑中时,它做得相当隐蔽。它有自信不会引起监察机构的注意。   但061进行身份伪造时,也没有做出干扰世界线的举动。   他没有使用自己的脸,且制造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如果主神要制裁061,就必须向监察机构出示相关的证据。   在没有充分直接证据的前提下,监察机构就会介入调查,那么他在这个世界里动的手脚也将无所遁形。   简单来讲,这是一波“以伤换伤”的操作。   ——你既然违规,我也跟着违规。真要调查起来,大不了两个一起受惩罚。   主神不可置信道:“你在威胁我?”   061一鞠躬:“您误会了。我是出于对您的尊敬,才对您讲这些。”   说着,他抬起头来:“如果闹到监察机构那里去,我不好收场,您也不好收场,不是吗?”   话虽这样恭敬,但061眼中却丝毫不见笑意。   主神怒极反笑:“061,你不要自作聪明。”   “我不聪明。”061说,“所以我不想再做多余的事情,只想干好本职工作。”   “如果您没有进一步的干涉动作,我也不会加深我的干涉程度。”   主神:“你——”   话说到这儿,不等主神发作,061又马上露出了抱歉的神情:“对不起,这句话不能算是威胁,只是普通的表态而已。请不要误会。”   目送着061离开“须臾之间”,主神面前的数字屏裂开了。   主神的专属AI耿直道:“您生气了吗?”   “……我没什么好生气的。”   主神看着池小池已经积累到300的熵值,冷笑道:“这种干扰对他是有效的。如果持续下去,池小池不可能不动摇。”   没有人能走出他的系统,脱离他的掌控。   在那个世界里,池小池可是要呆很多年。   ……不急,慢慢来。   走出“须臾之间”,061长出一口气。   他没有再绕路去找023聊天,径直走到交接点,发出信号。   他可以远距离控制冬飞鸿,知道池小池现在已经到了那个他精心准备的“家”,并洗过了澡。   他该回去给他念书了。   但对接信号发了三遍,089都没理他。   061:“……”唉。   在三次发信不成功后,他启动了强制传输。   在他回到池小池体内的时候,089正在和池小池聊这个世界的事情,聊得兴起。   二人意外地很投契。   089:“这小王八蛋最后死没死啊。”   池小池说:“没死。他在退役后过得挺好,还找了个跟冬歌很像的小男朋友,缅怀这段逝去的感情。”   089:“我靠啊,就没有哪个路过的神仙天降正义,给他leipility一下?”   池小池说:“没有。靠天罚也太不靠谱了。老天要是真够正义,当初就不该放他的精子跑那么快。”   061:“……”   这捧哏逗哏其乐融融的氛围是怎么回事。   他轻咳一声:“我回来了。”   089说:“哟,回来啦。吧唧吧唧吧唧。”   061:“……”这话怎么说得像089是这儿的主人似的。   他说:“别在这儿嗑瓜子。把你留下的数据垃圾扫扫再走。”   089:“别嘛,三人茶话会……”   话没说完,他就被开了强制传送,一地瓜子皮也被传送走了。   池小池舒舒服服地窝在床上:“你老板叫你什么事儿?”   061温和道:“找我谈心。……今天晚上想听我念什么?”   池小池说:“《高等数学》。”   061:“从第三章 开始?上次念到第三章了。”   池小池:“……你是什么时候念到第二章 的。”   061好脾气地:“那我们今天从第二章 开始。”   六老师开始尽职尽责地上课,池小池开始自由自在地做一个学渣。   把池小池哄睡着后,061放下书,将自己传送回了主神空间。   他敲开了089办公室的门。   进去时,他那包薄荷瓜子还没磕完:“吧唧吧唧。”   从一堆瓜子壳里抬起头来的089,赫然是一张跟“冬飞鸿”一模一样的脸。   他伤心道:“叛逆的儿子,你回来了。爸爸等你解释等得很辛苦。”   061:“……”能把嘴里的瓜子壳吐出来再演吗。   089说:“你扒我马甲穿就算了,好歹给爸爸留件肚兜啊。名字也拿去用,脸也拿去用,连吃带拿的,要不要脸呐。”   089原名纪飞鸿,和他的气质非常不搭配。   061笑道:“……你居然穿肚兜。”   089:“滚滚滚,少扯那些臭氧层子。说,为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他认识的人里面,只有089正处‘小叔’的年龄,所以就顺手用了他的马甲。   但他很上道地表示:“你的名字好听。你长得帅。”   089顿时欣慰道:“谢谢,我也觉得是。爸爸原谅你的小淘气了。”   061笑:“幸亏你当初没被分配成88号。”   一提到这事儿,089就是一脸悲愤:“就差一点!差一点点!”   等情绪稳定下来,他才再次发问:“都用了我的脸了,直接做冬歌爸爸不好吗?”   061:“……”因为他没有爸爸瘾啊。   不过他这回倒是好好回答了:“我能影响其他人的记忆,但影响不了冬歌本人的记忆。小池是能看到冬歌认识的人的长相的。相比之下,凭空捏出一个‘人’来,要更简单一些,也更方便介入他的生活。”   “那为什么要是小叔?同龄的朋友不行吗?”   “在性向方面,冬歌是天生的弯。”061说,“小叔这个身份,可以对他正大光明地好,不会让他想歪。”   089乐了:“你是想对那谁好吧?”   061装傻:“哪谁?”   089:“我跟池小池聊的时候,敲打了他一下,发现他根本不知道冬飞鸿是你这回事儿。你瞒着他干什么?”   提到池小池,061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眸光变得有多柔和。   “这件事是违反规定的,我如果和小池通气,我们两个就是合谋;我不告诉他,就是我一个人的主意,牵扯不到他身上。”   就算有人想迁怒,也迁不到小池头上去。   061说:“具体任务由他负责。至于他,由我负责就好。”   089没回应他,丢了一包瓜子过来:“好了,爸爸我没什么问题了。”   061抬手接住:“不问我为什么多此一举,要违规造出一个人来吗?”   089挥挥手:“问得太多就没意思了。”   061把瓜子在手里掂了掂,忍不住微笑。   089这人惯常嬉笑怒骂、不着四六,却意外地通透聪明。   061说:“那就谢谢你帮我代班。顺便谢谢你借我你的脸。”   “我就有一个意见。”089说,“你能别把我打扮得跟那艺术人生的朱军似的吗。我瞧着别扭。”   061笑:“好。”   被格式化过后,遇见池小池,可以说是他统生第二件称得上幸运的事情。   而第一件,就是他醒过来,然后遇见了这帮朋友。 第49章 冰上的恋歌(六)   第二天, 池小池在一阵香味中醒来。   厨房方向,锅碗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叮叮当当,人间烟火的气息格外让人心安。   池小池起身, 穿上对他来说有点过大的棉拖鞋, 踢踢踏踏地走出卧室。   这里是滨州旧城区一间老公寓的顶楼,一百平米左右, 两室两厅。小区不是很打眼的高等住宅区,却胜在安静,交通也相当便利。   对一个单身男性而言,年纪轻轻,有车有房, 冬飞鸿绝对是绩优股中的绩优股。   刚走到厨房门口, 绩优股就从里头走了出来。   绩优股:“醒了?睡得怎么样?”   池小池点头。   “洗漱柜里有一次性的牙刷和洗脸巾。”绩优股手里端着刚炒好的菜, 朝卫生间方向示意,“这次没准备齐全。等你下次来,我给你准备一套长期的生活用具。”   池小池露出了一点拘谨的神色:“不用这么麻烦。”   绩优股表示, 应该的。   洗漱时,池小池对061说:“我怀疑冬飞鸿是冬歌失散已久的亲爹。”   061:“……”其实是我来着。   池小池又合理推测道:“要不然他为什么对冬歌那么好。”   061:“……”因为是我来着。   池小池吐掉嘴里的泡沫:“六老师,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昨天你睡着后,我去查了一下他的情况。”061说, “冬飞鸿, 27岁, 漫画家, 独身主义者,没什么不良嗜好,他的父亲跟冬歌的父亲年轻时闹得不大愉快,所以很少联系。他去日本留过学,大概三年前回国。两年前出过一次事故,手受伤了,还挺严重的。本来打算去国外治疗,但当时正好有几个国际著名的神经专家来滨州交流学习,他就没出去。”   池小池点头。   这倒是把冬歌记忆里的那点出入解释了一下。   人生重启一遍,难免会有点变数。   冬飞鸿如果出国治手,没个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   假使他因为这个,借机定居国外,没有在冬歌最困难的时候现身也不奇怪。   他点点头:“成。我知道了。”   061:“……”呼,瞒过去了。   池小池洗漱完毕,冬飞鸿也将一碟土豆丝端上桌。   葱花被油爆得边缘微微卷起,零星的辣椒碎缀在澄黄匀厚的土豆丝上,两副碗筷摆得整整齐齐,筷子是红木筷,碗是青花大肚碗,盛了满满的梗米粥,米粒熬得都要化开了。   冬飞鸿说:“饭是昨天你睡觉的时候煮上的,特意晾了一会儿,应该已经不烫嘴了。”   池小池拿起筷子后,他又说:“你们体校周六周日放假没事的时候,就来小叔家住吧。你这么小离开家,嘴上不说,心里也有点没着落吧。到小叔这里,有口家常热饭可以吃,有个暖和的家能回。你觉得怎么样?”   池小池沉吟。   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叔”,他还不能够尽信。   但如果他是真心的,这个小叔的出现,对冬歌的成长和教育绝对是有益无害。   他并不急着作答,夹了一筷子土豆,送进嘴里。   然后他整个人僵住了,抬眼看着冬飞鸿。   061与冬飞鸿几乎是同时发问:“怎么了?”   冬飞鸿拿筷子试了试土豆丝的味道:“……味道还行啊。”   池小池把嘴里的东西咽下:“我吃到辣椒了。”   冬飞鸿笑笑,起身去饮水机那里接了一杯温白开:“慢点吃,不着急。”   池小池默不作声地点头,却加快了动作,不声不响地将桌上的菜都吃掉了。   等到冬飞鸿和池小池一起下楼坐上车时,他才把刚才被打断的问题继续了下去:“周五下午训练结束后,我去接你吧?”   池小池系好安全带,用冬歌的语气道:“……我要训练的。”   “总要有张有弛才好。”冬飞鸿说,“家里附近有一个滑冰场。那里的老板是我初中同学。”   房子都建了,再建个滑冰场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池小池想了想,才小幅度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冬飞鸿的提议。   冬飞鸿一笑,探过身去,把池小池的围巾紧了紧:“车子有点老了,空调不大好,别着凉了。”   池小池垂下眼睫,长软又翘的睫毛掩去了他眼里的一点郁色。   目送着池小池进了体校,冬飞鸿进了车里,把车窗上的水汽擦去,准备一会儿找个没人没摄像头的地方再表演个人间蒸发。   无意间,他发现远处有几个高中年纪的杀马特在马路对面的小巷子口探头探脑,盯着冬歌的背影指指点点。   然后他们就把他们的乌龟脑袋缩回了巷中。   “他,就那个小子,昨天他把我弟打了。”   “就这娘了吧唧的二椅子?一挑四?”   “够尿性的啊。”   “可不是吗?真他妈尿性。我那弟也是个怂的,还叫我别找他事儿,他有人罩。我呸,熊包一个。我虚他?他给我弟弟没脸,那就是跟我过不去,这事儿能算?”   “那咱们整死他?”   “整。可别往死里整啊,这玩意儿好歹也是个运动员,整残了,哥几个也落不着好,削他一顿就得。”   “这学校管得够严实的,不让进吧。”   “这年纪的小孩儿哪有不溜号逃学的?”   “对,让你弟给我们盯着。他总有落单的时候。……谁在那儿?!”   几个人正聊得兴起,却听一个染银发的人高马大的胖子叫了一声。   他指着巷口说:“刚才那边一直有个人影。”   其他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什么都没看见。   薛一柏的哥哥撇了撇嘴:“你他妈眼瘸了吧。”   银发胖子一直是面对巷口站的,从两三分钟前他就发现巷口处有一团形状不大正常的影子,然而他没往“有人”的方向去想。   可就在刚才,那团影子动了。   为了印证自己的说法,他快步赶向巷口,探头向外望去——   巷口处摞着几个泡沫箱子。   在胖子被集体嘲笑时,冬飞鸿出现在车子的驾驶座上。   ——以前的冬歌被薛一柏欺负得够够的,他哥没插手的余地,因此根本没有这么一出戏。   远远看着那挠着后脑勺一脸费解的胖子,冬飞鸿把车发动起来,随便挑了一个方向开去。   池小池今天换了一套金红色的训练服,来到了训练场。   穿上冰鞋的那一刹那,一种极其奇异的感觉在池小池心头燃起。   ……像是心甘情愿地穿上了那双童话里被诅咒过的红舞鞋,宁愿熊熊燃烧,化为灰烬,也不愿做被人随意践踏在脚下的灰尘。   池小池缓缓滑到冰面上,说:“现在只有一首歌能表达我的心情。”   061满脑子都是水手啊,郑智化啊,我和我最后的倔强什么的。   池小池唱道:“如果你是一只火鸟,我一定是那火苗,把你围绕把你围绕,把你燃烧把你燃烧,耶耶。”   061:“……”讲道理,说话就说话,为什么要唱歌。   尤其是最后那两个耶,堪称神来之笔,061被耶得整个系统都不大好。   被琐事分心再加上惨遭魔音贯耳的061忘记了早上饭桌上池小池的那点异常。   而池小池也遵循这具身体的本能,投入了训练中。   体校里的训练和文化课学习交织进行,考虑到这些孩子的身体,学校规定每日上冰时间不能超过三个小时。   然而在本能的驱使下,池小池一直跳到了教练来催促他。   期间他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4T。   那个曾经把他跳废了的动作。   他在冰场的角落一遍又一遍地机械重复着这个动作,跳,摔,再跳,再摔。   小孩子的身体柔韧又轻,摔起来不算很疼,防跌伤的技巧更是每个滑冰运动员都能熟练掌握的。   但每次和坚硬的冰面接触时,被冰糁的气味包围,池小池都有一种想落泪的冲动。   这种渴望和执念源于他体内的人。   他这种发疯似的表现,在旁人眼里当然是个笑话。   有个教练路过时,看到他在练4T,特别大声道:“那个谁!你跳不了就别跳!没学会走就想大跳了??摔死算谁的!?”   池小池没有说话。   他右足后撤,冰鞋外刃在冰面上划出一道圆弧白印。   旋即,他纵身跃起,如林中椋鸟,手腕上的银钏在圆满的四圈旋转中划出一道平滑的银光。   平稳落于冰面时,冰刃在冰面上磕出碎玉般的冰花。   他滑出两步,面朝向刚才出言讥讽的教练,单手划了个半圆,将手掌置于腹部,优雅地行了个躬身礼。   那教练根本没反应过来,直到池小池划走,才倒吸一口冷气。   ……他竟然跳了一个在国际比赛上都很难有人完美实现的、完完整整的4T动作?   今日份的训练过后。   池小池滑到场边,解下冰鞋,提着往更衣室走去。   那翻涌奔腾的本能属于他身体里的冬歌,劳累却是池小池替他承受。   到了温暖的更衣室,内外温差一交相作用,池小池脑袋上开始袅袅地往上冒白气,很是神奇。   更衣室里几乎每个孩子都是这么一副仙气缭绕的模样。   他坐下来,汗流浃背地除下训练服,自顾自地跟他身体里的冬歌说话:“我们干得不错,是不是?”   听到这样有点得意又有点温柔的口气,061抿唇一笑。   这个样子的池小池,真的很难叫人不喜欢。   不过池小池还没习惯这样强度的训练,身体上的疲惫直接影响到了精神。   于是,在一个小时后的英语课上,他趴了。   即使睡着了,他的双脚仍在桌子下不受控地模拟舞步的移换。   他做了个梦,梦见了年少时的事情。   那时候他经常和娄影一起做作业。   在很多人眼里,娄影不能算学霸,得算学神。   他常年拿第一,而第一永远落第二名二十分以上。   很多人都放言说想扒开他的脑袋看看里头装着什么。毕竟一个主业捡垃圾、副业学习的人还能考成这样,实在是老天不公。   不过,那个时候的池小池对此没有太深的感触。   他比娄影小两岁,在他心目里,娄影并没有出色得太明显,润物细无声的,给他讲题时很少用多余的花巧,给出的解法往往朴实得很。   只有两次,他露出了些端倪。   第一次,是池小池听不懂他讲的题,问他有没有更简单的办法。   娄影说:“我比过了,六种解法里这个最简单了。”   第二次,是池小池学校里布置了要他们整理错题本的任务,池小池苦兮兮地跑回来,问娄影,你们也要整理吗?   娄影说:“要是要的。”   池小池说:“让我看看格式呗。”   娄影有点抱歉地:“但是我没有错题能整。”   大概两三个月之后,池小池去娄影家玩,在一堆整理的整整齐齐的本子最上方,瞥见了一个标注着“错题本”的笔记本。   池小池顿时翘起了小尾巴,把本子拿起来,朝娄影晃啊晃:“娄哥,你骗我,你说没有错题本的。”   娄影正在修一个半报废的收音机。他抬头看了一眼,又垂下头去,口吻温和道:“那是你的错题本。”   池小池诧异间翻开一看,还真是。   但那每一笔每一画都严谨至极的字迹显然属于娄影。   池小池好奇:“你整理我的干什么?”   娄影反问:“你会整吗?”   什么都没整的池小池立即拍马屁道:“娄哥最好啦。”   娄影拿着小螺丝刀,卸下一个小螺丝钉:“再说一遍。”   池小池:“娄哥最好啦。”   娄影就笑了,眼中似有温暖的繁花盛开。   到很久很久之后,池小池仍会想起那些个傍晚黄昏,有个人和他共用一盏台灯,在他耳边指点。“可以在这里添一条辅助线”。   池小池是被老师一粉笔头砸醒的。   这英语课老师是个身高一百八体重一百八的彪形大汉,指着池小池鼻子道:“小腚飘挺高啊,你这是都学会了吧?学会了你来把这句话翻译翻译?!”   池小池乖乖站起来:“六老师。六老师。”   召唤兽六老师:“89页,左起第三行。意思翻译过来是,对于我这个常年旅居国外的人来说……”   池小池照猫画虎地念了一遍。   上个世界英语西班牙语都六得一批的人,故意把这小学难度的句子念得磕磕巴巴。   等他翻译完了,英语老师也有点惊异:“挺牛逼,这睡着了还能听见呢。”   池小池低头,忍住嘴花花的冲动。   英语老师让他坐下了。   被粉笔这么一砸,他也老实了不少,开始在书上画画,神态非常认真。   061探头一看,他在一个朴素的外国姑娘的插画上画了个惟妙惟肖的重型机车,又让姑娘叼了根烟,想了想,又在姑娘的脑袋后面补了个条幅。   “生男生女不一样,生儿将来没对象。”   061: “……”   他突然有点怀疑当年池小池是怎么考上那个重点高中并在学校里保持了三年年级第一的。   冬飞鸿来接池小池去吃饭是周三发生的事情,而家住本地的体校学生周六周日可以返家。   两天后的下午,池小池等在了学校门口。   因为没有手机,他没法跟冬飞鸿约时间。他就在附近买了个土豆丝煎饼,一边等一边吃。   061劝他:“找个小卖部等吧。暖和。”   池小池含糊着说:“我想看见他。”   061:“……”嗯?什么情况?   但既然池小池这么想,那他就得加快时间了。   他回头看去,几个色彩斑斓的脑袋正不怀好意地窥探着形单影只的池小池。   冬日的天黑得格外早,来接孩子的家长渐渐都离去了,只剩下池小池一人,在小卖部的灯光下翘首以待。   见机会差不多了,几个冻得瑟瑟发抖的人互相使了个眼色。   带头的是薛一柏的哥哥。   他确认了情况:“上?”   身后没有回应,不过他没放在心上,迈步朝池小池走去。   但就在他带头钻出巷口的一瞬间,一只手从背后伸出,直接捂住他的嘴,将他锁喉入怀。   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嘘。”   这小子的头发根根炸起:“唔唔唔!”   他的余光看到,刚才还一溜尾随在他后面的四个兄弟已经被揍得不省人事,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巷子。   前两天,061不能确认他们是在打嘴炮还是说真的,所以没有动手。   现在抓到了他们的现行,他自然不必客气了。   他贴到那满眼惊恐的人耳边,用商量的口吻低声道:“别再欺负冬歌了,好吗。”   小混混满眼惊恐,没来得及细想便点头不迭,打算先躲过一劫再说。   然而下一秒,小巷内就传来了含混的惨叫。   大约十分钟后,一辆旧别克缓缓停在了等待已久的池小池面前。   车窗摇下,露出了冬飞鸿温柔可亲的笑脸:“等急了吧?” 第50章 冰上的恋歌(七)   吃完饭, 冬飞鸿伏案作画, 池小池在冬飞鸿的电脑上看录制的花滑视频,氛围谐调,互不干扰。   外面下着小雪,屋内暖气开得很足, 冰屑在窗户上结出一层淡白的银霜。屋子里有烤箱轰轰运转的声音,隔着很远也能想象出蛋挞在烤盘中逐渐散发出诱人的蛋香、并蓬起金脆边缘的样子。   池小池从电脑前抬起头, 转眼看去。   埋首在一堆线稿中的冬飞鸿戴着金丝眼镜,将手里的蓝色铅笔放下, 抬手摸摸眼角下的一滴泪痣,似是在思索什么, 沉吟半晌, 才伸手去拿橡皮。   池小池看着他的动作, 专注得不大正常。   061觉得池小池的样子有点不对劲:“怎么了?”   池小池转回视线,自然调开话题:“冬歌对娄思凡的感情,八年追赶再加五年恋爱, 一共十三年。”   做完简单的加减乘除,池小池提出了个非常现实的问题:“要是每个世界时间都这么长,等我做完任务,一回去, 在病床上一睁眼,说了一个“我”, 嘎嘣, 直接老死了, 那时候我跟谁说理去?”   061忍俊不禁:“你没注意到吗?仓库里有一种卡片,叫‘压缩卡’的。”   池小池还真注意到过,但那是高级卡中最昂贵的一种。   20点悔意值,或是40点好感值,才能兑换一张低级的压缩卡。   这些东西标价高自然是有标价高的道理。但在翻仓库时,对这些标价高昂的玩意儿,池小池至多对简介标签匆匆瞥过,在脑中做个简单的备案便罢。   在池小池看来,在手头资金不充裕时,盲目氪高级卡是一种很不实惠的举动。   而一样诱人的好东西若是暂时拿不到的话,哪怕看一看也是徒增烦恼。   池小池又点开一个花滑比赛视频,同时继续与061讨论这件事:“看简介的时候,我还以为‘压缩’是指物品压缩。”   “……指的是时间。”061说,“卡片使用之后,会影响到整个世界的时间流速。比如说使用一张低级压缩卡,整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会变成六倍速。加速的持续时间不限,但卡片是一次性的。一旦使用者决定停止本次加速,就自动作废。想再次使用,就需要重新兑换。”   池小池把这话翻译了一下:“一节更比六节强?”   061笑:“可以这么理解。”   061带过的许多任宿主,咬着牙关攒着劲,死活不肯花点数在其他兑换项目上,宁愿对任务对象卑躬屈膝、百般讨好,就是为了在尽快刷满好感度后兑换这种卡片,好尽快完成这漫长的角色扮演游戏,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   但饶是经验丰富的061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历时十三年的感情长跑,竟然还包含了少年的仰慕期。   这就意味着池小池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找不到和任务对象接触的契机。   而不管是刷好感值还是悔意值,都必须和任务对象接触才行。   ……061只把这件事稍稍咂摸了一下,就觉出了其中的恶心之处。   池小池倒是没什么反应,低着头心算了一会儿,抬头道:“简而言之,想要加速跳过这个世界,最起码要20点悔意值是吧。”   061:“嗯。”   他又点开了仓库,去清点了一下里面的内容,同时问:“……或者40点好感值?”   061:“……嗯。”   在061隐隐焦虑起来时,池小池干脆道:“稳住,我们能赢。”   说话的时候,他神色淡淡,眼里却有光。   那种光彩不属于冬歌,而属于这具躯壳中的灵魂,比任何一个媚眼都要撩人。   061还没来得及揣摩出心中的微动是怎么一回事,就听他话音一变:“……我靠。”   061:“……怎么了?”   池小池说:“我们忘了一样东西。”   他从仓库中取出一张隐现旧色和折痕的照片。   照片里是上个世界的沈长青和赫尔普的合照,照片里的人笑容拘谨而温和。   池小池想,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找回毫无顾忌地大笑的能力。   不过现在他已经到了下一个世界,想把这张旧照还回去怕是也找不到门路。   池小池把照片重新放回仓库:“要是那时候在病床前把周开那本邮票集撕了,我估计能收到一打高级压缩卡。”   061想想,觉得也是。   然而他不想让池小池想窄了,就忍住惋惜宽慰道:“没事的。都过去了。”   “我就这么随口一说。”没想到,池小池态度自然道,“那本邮票集是我特意留给沈长青的。”   “……嗯?”   池小池说:“沈长青和程沅的境况和性格不一样。对沈长青来讲,他需要一个能自己掌控的发泄渠道。给他留一本邮票集,是叫他发泄出来的最直观、也最简单的办法。”   周开杀了沈长青的赫尔普,沈长青还给他一本支离破碎的邮票集,这才勉强算是公平的交易。   池小池简练地概括道:“说白了,就是让他好好爽一把。”   061:“可……”他能理解池小池的想法,但是想到池小池在这个世界里的损失,他难免有些替他可惜。   池小池却毫无多余的惋惜之情,反问061:“你觉得爽不爽?”   061脑补了一下那个场景,实话实说:“……好像挺爽的。”   池小池爽朗道:“那不就够了。”   话音刚落,那边的冬飞鸿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突然笑出了声。   他握着笔,本来就俏丽得很的眉眼经过笑容装饰,更显得生动可亲。   池小池马上切换至冬歌模式,迷茫地看向他。   冬飞鸿笑过后,摆摆手:“想到了一件好笑的事情。有没有吵到你?”   池小池摇头。   冬飞鸿站起身来,抽了一张湿巾,擦了擦被石墨蹭黑的手:“吃个蛋挞吧。只吃一个不会胖。”   池小池说:“好。”   随即,他目送着冬飞鸿进入厨房,眼中起了些化不开的情绪。   而冬飞鸿前脚踏入厨房,就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   ……池小池真的是个很容易让人心情转好的人。   而在下周一,池小池做完基础的柔韧度、速度练习和规定图形练习后,又在场边的小角落练习跳跃。   这回他尝试的是六种基础动作之一的阿克塞尔跳。   他尝试了一周半旋转,一次成功,完美落地。   然后是二周半。   再次成功落地时,他隐约从角落里听到了“卧槽”的感慨。   池小池装作没听见,自顾自收下了这段赞美,又开始在冰面上滑行。   起跳,落冰,又是一次冰花四溅。   少年的身姿在照明灯下像是一只极美的蝴蝶,在半透明的冰层下投下的剪影柔韧且动人。   虽然这次3A做得并不很完美,但少年并无多少懊丧神色,一圈圈地在原地滑动,同时随意活动着自己的身体,将腿掰过肩膀,或是伸展开双臂,似是在寻找感觉。   他在帮冬歌调整心态。   以前的冬歌狂傲有余,从容不足,因此哪怕是他长相出色、成绩优异,还是有一批非常厌恶他的观众,认为他用力过猛,满脸都是想赢的心机。   而现在,他的目光仍是冬歌特有的忧郁倔强,但里面添了三分属于池小池式的漫不经心。   和一般穿越者不敢展现于年龄不符的优秀、生怕招致别人怀疑和关注相比,池小池毫不掩饰、毫不压抑,把冬歌的优秀,以及在赛场中积累十数年的经验展示给所有人看。   ——不需要经过任何人的鉴定和首肯,老子就是天才。   冰场边站着上次训斥过冬歌没学会走就想大跳的教练、冬歌的教练,以及花滑队的总教练。   刚才发出“卧槽”感慨的正是前者。   相对于前者的不淡定,总教练倒是盯着冬歌看了很久。   他以前观察过这个孩子,判断他的水准虽说在同龄孩子中属于超一流的,但个性不好,太过急躁冒进,过于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得留着多打磨打磨,不能急于送上场。   不然,一旦他取得什么成绩,他要么会骄傲自满,要么会渴望更多胜利。   这样的恶性循环,对他的成长绝不能算好事。   但自从上周省队教练来过、跟他谈过两句后,今天再见,他就像是脱胎换骨了似的。   那种散漫中带着一点认真的劲儿,就是自信的光彩。   总教练问:“他还没有参加过正式的大型比赛吧。”   冬歌教练略带惊喜地点头:“嗯呐。”   总教练说:“三个月后的全国花样滑冰少年系列赛,给冬歌报个名,让他试试。”   比赛名单一贴出来,冬歌立即成了学校的焦点人物。   ……赛方只给了学校三个名额,而一个大赛比赛经验几乎为零、只参加过几场地区赛的人,一参加就是全国范围内青少年花滑选手中等级最高、受瞩目最多的赛事,怎能不让人惊讶。   看向冬歌的目光有歆羡,有向往,但更多的是压抑不住的妒火。   池小池跟061嘚瑟:“嘻嘻嘻。”   061:“……”傻。   池小池:“我就喜欢他们看我不爽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061:“……”这孩子到底是心机吊还是孩子气呢。   但061心里始终惦记着攻略任务对象的事情。   根据目前的数据,娄思凡对池小池的初始好感值不低,有50分,但悔意值压根为零。   目前来看,池小池根本没有提前去找娄思凡联络感情的打算。   而没有接触,就意味着数值不会有变动;而数值没有变动,池小池就必须在这个世界里耽误下去。   池小池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件事,得知喜讯后的第一时间就给冬飞鸿打了个电话。   上周回去,他送了池小池一部手机。   而这部手机里存着的第一个和唯一一个号码就是冬飞鸿的。   在得知这个好消息后,冬飞鸿用冬菇炖了鸡汤给他送来,算是嘉奖他。   池小池坐在车里呼噜呼噜喝鸡汤时,收敛了属于冬歌的锋锐棱角,也收起了池小池的眼神,低头露出了毛茸茸的乌黑发旋,看着就很好摸。   ……此时他只是一个离家很远、追求梦想的孩子。   他安静下来的模样着实乖巧得让人心疼,冬飞鸿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干得很好。”   池小池一抖,汤勺里的鸡汤有些洒了出来。   看到他的反应冬飞鸿马上后悔了。   但叫他意外的是,池小池只是擦了擦嘴,就继续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   061、冬飞鸿:“……”咦。   之前不是连让陌生人握一下手都不行吗。   061也是和他相处了很久后才能稍稍做出些亲密的举止,刚开始接触时,池小池不也是吐得稀里哗啦的。   061微微皱眉,心里产生了一丝微妙的不平衡感。 第51章 冰上的恋歌(八)   但冬飞鸿很快便从异样的情绪中回过神来。   他问:“要叫你的父母来看比赛吗?”   池小池喝汤的动作一顿。   冬飞鸿温和道:“我给他们去个电话吧。这是你第一次比赛, 他们应该来的。”   冬歌自从离家后, 和父母的关系就渐渐冷了下来。   他成了国家的冬歌, 却不再是冬家的冬歌。   后来,冬歌废了,也是那对已渐趋年迈的夫妻把他接回家, 悉心照料。   年老了, 脾性温驯了, 他们后知后觉地想通了很多事, 但为时已晚,冬歌已经把自己彻底封闭包裹起来。   他们在冬歌建起的壁垒外恳求、敲打, 希望能打开一扇门,把儿子救出来。   然而, 从小对他少有夸赞的父母根本不能让冬歌信任, 更不能成为冬歌的精神支柱, 反倒更让他渐趋崩坏的精神更加紧张。   实在没有办法, 父母才含泪把冬歌送到疗养院,交给专业人士照顾。   但他们领回来的却是一具在零下温度的冰水里冷冻了十数个小时的尸体。   看到儿子的尸体, 冬母崩溃了。   她开始一遍遍地看儿子的比赛录像。   儿子生前做过的这份“不务正业”、“将来找不到出路”、“搞出一身伤到老了你就晓得厉害了”的工作,成了这个年过半百的失独老人唯一的精神寄托。   她最爱看的是冬歌第一次参加比赛、却因为紧张只夺得第五名的录像。   那里面的小孩儿和她记忆里的冬歌最为相近,沉默、安静,目光里还有一点渴望得到认同的羞怯。   某天,她又和丈夫肩并肩看完了一遍录像。   女人像是想起了什么, 头发微蓬、眼圈通红地转向丈夫:“……我们当初咋就没去看小歌的比赛呢?”   时间回到现在。   池小池说:“……比赛地点在其他城市, 他们会嫌远的。再说, 他们还有工作。”   对于池小池,也即冬歌提出的问题,冬飞鸿不答只问:“你想要他们来吗?”   冬歌长软的睫毛抑制不住地轻颤两下,犹豫道:“……想。”   冬飞鸿笑笑:“喝汤吧。再不喝就冷了。”   “可他们……”   冬飞鸿温和地打断了他:“那不是你要考虑的问题。交给我,让我解决,好不好?”   冬歌从热腾腾的保温瓶间抬头看他,纤秀干净的眉眼里已褪去了些许警惕和不安。   他慢慢地点头,不大熟练地绽放出一个笑脸:“好。”   眼前明明是冬歌的脸,但一想到他体内的另一个灵魂,冬飞鸿就压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   他说:“回去想想这周回家想吃什么,发短信告诉我。”   接下来的三个月,池小池过得很单纯,上冰训练、舞蹈训练,文化学习,一切安排得不急不躁,有条不紊。   他甚至有心思每天专门腾出一个小时,看月光,看萤火,看路灯,看远处的烟花,眼睛随着那些光芒流转,有时候想些什么,有时候又什么都不去想。   自从上次学校集体组织理发已过了很久,他的头发留长了不少,刚到肩膀。   恰好,池小池自己也不大爱剪头发。   他曾花了一个下午对着镜子教冬歌这种中长发怎么梳公主头好看,丸子头怎么扎才能结实又好看。   但在练舞或练冰的时候,池小池会把身体全盘交还给冬歌,随他疯去。   冬歌喜欢一个人训练,尤其是在比赛即将临近时,往往深夜时分还留在舞蹈教室里。   节拍器响着四四拍的节奏,铃,哒,哒,哒,他的双足踏在塑胶地板上,啪,咚,咚,咚。   体校有规定,允许家在市内的家长来校探视。   冬飞鸿特意去学校提出申请,拿到了一张临时出入证,可以经常来看冬歌训练。   在冬歌练舞时,他也不是全无事做。   他拿出一本素描本,用碳素笔在纸上勾勒出一个舞蹈的小人的轮廓。   冬飞鸿说:“小叔给你画一本漫画。等到成人礼那天送给你。”   在冬飞鸿的陪伴下,三个月飞速而过。   不知道冬飞鸿在其中进行了多少斡旋,比赛前夕,冬歌喜提亲友团一名。   滑冰场不能没有人经营,于是冬爸选择留下,冬妈则和冬飞鸿一起搭乘高铁,到了地处京内的赛场。   冬妈一路上就没停下那张嘴,不断盘问冬飞鸿冬歌文化课成绩怎么样,等从体校出来能不能考上个像样的大学。   冬飞鸿倒是好脾好性,安慰她说:“冬歌成绩不错,训练成绩也很出色,不然学校怎么会让他一个刚上体校半年的新生来参加这么大规模的比赛?”   冬妈一撇嘴:“一个学生不知道学习。溜冰也就是玩玩,那玩意儿还能当饭吃哈。”   冬飞鸿态度特别温和:“您看过花滑比赛吗?”   冬妈:“电视上瞅过,小年轻牵在一起搂搂抱抱的,咯嘣,人给甩出去了,咣当,人就落地了。我就说这个老危险了,那么老尖的冰刀,照身上划一下还了得,这小犊子就不肯听。”   冬飞鸿循循善诱:“冬歌这回去比赛也是大姑娘上轿第一回 ,您要是不懂规则,裁判胡乱看,给吹岔了,咱们家冬歌不是吃亏了?”   冬妈思路一下跑偏了:“欺负外地人哈?”   冬飞鸿给加强了一下:“……保不齐真的会呢。”   冬妈这鸡血一下就给打上了。   在她心目里,她生养的孩子,她当然能随便熊,要是出去被人欺负了,那她可不干。   她一把拿过冬飞鸿的手机,点开上头的视频:“他叔,给我讲讲。”   但关注归关注,冬妈根本没对冬歌在场上的胜负抱有期待。   在她心目里,冬歌就是个绕着冰场无所事事转来转去、心思根本不放在学习上的倒霉孩子,细胳膊细腿的,怎么蹦跶得起来。   结果,小组预赛时,瞧见从准备通道里滑出的冬歌,她马上急眼了:“怎么穿这么少哇。手套呢?围巾呢?这不给冻出关节炎来啊。”   冬歌刚一出场,就引起了观众的议论。   冬飞鸿右手边有人哟了一声:“挺好看的小男孩啊。”   他的女伴补充了一句:“跟个小童星似的。”   诚如他们的描述,因为整体瘦削,冬歌的长相早已脱离了“可爱”的范畴,很有几分古典美,他的气质极适合这身蓝白色调的考斯腾赛服,脖子上锁着淡金色的颈环,一头黑发被挽成公主头的样式。   但是那句“小童星”的赞美,却是给池小池的。   池小池最不怕的就是媒体和闪光灯,更别提这场预选赛只是网络直播而已。   他沿场边溜了一圈,做放松动作,虽然深呼吸了几下,但肢体动作显然仍是池小池的散漫节奏。   他抬头看向看台,但还没来得及定位到冬飞鸿的位置,就已被裁判要求在场中央就位。   少年滑至场中,作出天鹅引颈的起始动作。   他的第一首曲子,选择的是雅尼的《夜莺》。   现场的解说是由一名已退役的花滑运动员外加一名资历不算一流、但嘴皮子不错的解说员担任。   解说员说:“5号选手的状态不错啊。”   退役运动员点头:“他这份自信在同龄孩子里相当少见,很可贵。”   解说员说:“可不是,刚才有两个12、3岁的都麻爪了,连节奏都没抓对。”   乐声初响,少年向后滑动,头发被带冰的风吹起,随他一道飞旋。   摄像机的近景给到了冬歌脸上。   他嘴角没什么笑意,但却不显得凝重、凌厉或是紧张,似是有些惆怅心事,但这种淡漠感恰和他的表演气质全然相符。   起初,音乐舒缓,似夜莺啼鸣,他每一步冰刀落地的声音皆与节拍吻合,舞步流畅,衔接如流水行云,难度都不是很大,却样样做得干净又妥帖。   他目光中愁绪渐浓,抬手微微扶额,像是把自己向后推去。   那退役运动员马上认出了这个动作,语气中难掩讶异:“下腰鲍步?”   那确实是最标准的下腰鲍步,双臂舒展、向两侧打开的幅度都是最完美和恰到好处的,力与柔的结合堪称完美,仿佛仰天长歌的夜莺。   解说员刚想说点什么,就见冬歌在鲍步后极流畅地衔接了一个跳跃动作。   即使是资历不深的解说员也能认出这个动作:“……2A?”   “……下腰鲍步接2A,完成度三级以上。”   退役运动员看向冬歌的眼神都变了。   ……完成度另说,但这个孩子对于花滑美感和艺术的理解,和之前表演的小选手们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   他低头看了一眼选手资料。   ……11岁的孩子,不是经验,那就是天才了。   场上的少年已经开始做燕式滑行。   懂得花滑门道的人,已经在为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将展现出的水平惊讶,而更加激动的是那些实际上看不很懂的人。   在这些门外汉看来,“美”、“动作复杂”、“转圈多”,就是技术牛逼的代名词,冬歌这场虽然没用什么高难度旋转动作,叫他们看得不够尽兴,然而前两者却做得很是到位。   在舞蹈最后,冬歌举起右手,向天空伸托而去。   随着悠扬的琴声落下,仿佛所有的月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完成所有动作,掌声轰然响起,池小池出了一口长气,才觉出了疲累来。   像是有一道冰从他的喉咙一直烧到肺里,让他觉不出到底是热还是冷。   他躬下身,谢幕,又沿场兜转一圈,以放松紧绷的肌肉。   061马上给他不断分泌乳酸的肌肉施以调控,从根本上杜绝肌肉酸痛的情况出现。   他说:“辛苦了。”   池小池抹了抹额上的汗,自顾自笑道:“……我们干得不错,是不是?”   冬飞鸿想起身为冬歌鼓掌,没想到第一个跳起来的是冬妈,扯着嗓子兴奋不已:“儿子!儿子!”   她的呼喊声淹没在议论和喝彩声里,但池小池仍似是有所感,转头看向了看台。   那张好像对什么事都不满的脸,此时却充溢着真心的喜悦。   她冲冬歌挥舞着手臂,而冬歌愣愣站在原地,望着好像年轻了二十多岁,兴奋得像个少女的妈妈。   几秒后,他慢慢扯出一个笑脸,对她挥了挥手。   与此同时,061收到了一条叫他有些难以相信的信息。   下一秒,紧接而来的下一条消息更叫他惊讶:“小池……”   池小池也看到了。   他眼前的数据面板亮了起来。   攻略对象娄思凡,好感值上涨8点,悔意值上涨8点。   ……061表示他第一次看到好感值与悔意值同步递增的奇景。   池小池的态度却很平静:“我以为他到决赛电视直播时才会看到我的比赛呢。”   061:“娄思凡他……”   池小池滑入离场通道后,一把摘下发圈,捋去发上的冰渣:“首先,好感值不一定代表爱情;而悔意值也不一定代表他在反省自己的过错。”   061点头。   池小池说:“他之所以把贺长生当白月光,其中一条原因就是贺长生这种类型的人能对上他的胃口。”   061认同池小池的判断。   对娄思凡这种酷爱扮演救世主来展现他圣母情怀的人来说,这种饱受欺凌、有点酷又有点艺术气质的人正对他的口味,很容易能让他产生保护欲。   不管是李长生张长生冬长生,都是一样的。   061问:“那悔意值……”   池小池一乐:“他之所以把贺长生当白月光,其中一条原因,是贺长生虽然天才,却不是滑单人滑的。” 第52章 冰上的恋歌(九)   远在千里之外, 省队附近的米粉店里。   娄思凡搅弄着米粉, 颇有些心不在焉。   他对面坐着贺长生, 见他神色异常,也不掩饰,直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有心事?”   娄思凡说:“没事。”   贺长生低下头继续吃米线了:“哦。”   他一不问, 娄思凡反倒凑近了他, 唇角带笑道:“我说没事你就不问啊。”   贺长生一挑眉:“……啊?”   娄思凡就是喜欢贺长生这点, 平时看起来冷冷淡淡的, 其实反应总有点慢半拍,对比一下, 倒是多了几分可爱。   这样欲拒还迎、一退一进之间,娄思凡就觉得和他的距离近了很多。   这甚至消弭了他心中的些许躁郁。   他说:“最近的少年花滑系列赛还蛮热闹的, 教练在课上组织我们看直播。”   贺长生说:“我们也在看, 发现了不少好苗子。”   娄思凡说:“你们看的都是双人滑组吧。你猜我在单人滑组里看见谁了?”   贺长生吸溜着热腾腾的米粉:“谁啊, 你认识?”   娄思凡托腮看着他, 似乎并不打算直接给他答案。   ……也就是说,这个人他们两个都认识?   很快, 贺长生脑海中便浮现出那个站在厕所中央,满眼倔强冷淡的小孩儿:“……是那个孩子?”   娄思凡笑着点点头。   那个叫冬歌的孩子实在太像他第一次看见贺长生时的模样。   彼时的贺长生口唇破裂,脸颊青紫,头发被薅掉了一大把,被一帮体校的小孩儿围着踢打, 被他扶起来时, 眼里却仍是黑亮倔强, 不服输得很。   而且,在他的记忆里,小冬歌和贺长生一样孤独。他记得自己曾看见小冬歌偷偷去喂一只小黄狗,还见过他一个人溜冰、一个人发呆、一个人在父母吵架后跑到冰场休息椅上小声哭。   这种善良、敏感却又多刺的人,最能激起娄思凡满腔的保护欲。   最关键的是,那时候长生隐隐听到厕所内传来的殴打声,脸色那么难看,自己怎么能放任不管呢。   贺长生问:“他表现得怎么样?”   娄思凡说:“教练说让我们学学他的衔接,还说他的衔接有些地方做得比我还好呢。”   娄思凡在言语间把冬歌捧得那么高,倒让贺长生有些怀疑了:“有这么好?”   娄思凡起身,一屁股坐在了贺长生身侧,把手机掏出来,将里面录制的视频拿给他看。   那是冬歌参加的第二场预选赛。   他穿着一套黑白背带裤式样的考斯腾,系着蓝色的小领带,头发也梳成了小马尾,眼尾扫了一点金粉,配合淡淡的眼波,随便瞄向镜头的一眼都能让人看到其间动人的灵气。   他选的曲子很活泼,《菊次郎的夏天》,足下的冰刃宛如他身体的一部分,不间断的点冰小跳,他做得驾轻就熟。   然而他的身体也相当柔软,当他在躬身旋转八周后成功做出一个标准的贝尔曼旋转时,水滴一样的轻盈体态叫不少观众都欢呼起来。   贺长生专注地看完整场后,客观地做出评价:“你是得向他学学。”   本来以为会得到安慰的娄思凡:“……”   憋了半天,他说:“你怎么跟陈教练讲一样的话。”   贺长生有点纳闷:“你的衔接是没有他的到位。不然你要我怎么说。”   娄思凡决定不再讨论这个话题。   毕竟拿他和一个后辈相比,这怎么都不能叫人愉快得起来。   他说:“幸亏当初我们帮了他一把,是不是?”   贺长生想了想,没说话。   ……他明明记得那天是冬歌自己操着根光拖把杆儿carry全场的。   如果他们去得再晚点儿,没准儿冬歌能一个人把四个都给灭了。   想到那个小孩儿的夺命拖把杆,贺长生就有点想笑。   看到贺长生难得地勾起一点唇角,娄思凡当然以为他是对自己笑的,心情顿时好转了不少。   当他看到在场上挥洒自如的冬歌时,总会忍不住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出手,在厕所里帮上他一把,并表明自己和他是认识的,他可能现在还被一帮同龄的欺压着,哪怕是当场打了回去,后面也难免会被报复回来,怎么能得到这么好的机会。   换言之,如果没有自己那次的拯救,他也许不会有上场的机会……   想到这里,娄思凡莫名地又烦躁了起来,坐回了原本的位子,吃了两口变冷的米粉,让自己想得更积极些。   ……这么说来,他一定会很感激自己。   就像当初的贺长生一样。   这样想着,娄思凡的表情总算缓和了不少。   池小池懒得去追溯他的心路历程,还不够恶心自己的。   从他第一次亮相开始,他就成了媒体的宠儿。在他成功挺进决赛后,更是有不少媒体来采访他和冬妈。   冬妈第一次面对镜头时羞赧又紧张,冬歌就在旁边坐着陪伴她,默默握紧她的手,好让她放松下来,俨然已有了小大人的模样。   当媒体问及她是怎么将孩子教育得这么优秀的时,冬妈脸都涨红了,哪儿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金,只好吭吭哧哧地说,都是孩子自己努力。   说这话时,她偷眼看了一下冬歌。   冬歌也正偷偷看着她,眼中尽是孺慕的渴望。   但在和冬妈对视两秒后,他如梦方醒,像是受惊的小兔子,立即把目光转开。   冬妈被这个眼神戳了一下心,鼻子马上就酸了。   等记者走后,冬歌从宾馆沙发上挪下来,坐到床边,拘束道:“妈,我再留一会儿,等小叔过来送我回选手宾馆。”   冬妈哎了一声,手在裤子缝边擦了擦,不知道该说什么。   电视里的体育频道在放今年加拿大花滑大奖赛的精彩片段集锦,配合着悠扬的音乐,冬歌突然听到身后冬妈出声评价道:   “我看他们滑得跟你差不多哈。”   冬歌一跟母亲说话就有点紧张,后背的肌肉都绷起来了:“他们滑得比我好多了。”   冬妈一急,又霸道了一回:“妈看着好就是好。”   冬歌闻言一怔,回过头去。   他目光里渐渐泛起惊喜:“……妈……”   冬妈挪到了他身边,神情有点羞愧:“妈跟你一起看。”   冬歌看着妈妈,眼泪突然就滚了下来,一滴滴的又大又圆,睫毛都被打得湿漉漉的。   冬妈心疼得眼圈都红了,把孩子往怀里一抱:“哭什么,一个男孩子……”   话还没说完,冬妈也哭了。   冬歌在她怀里蹭蹭,像是不好意思,却被冬妈抱得更紧。   她一边抹脸一边带着哭腔说:“哎呀,妈这样磕碜死了,别看。”   一场亲昵后的结果,是池小池借口要洗澡,跑进洗手间,把水开到最大,趴在洗手池边吐得小脸发青。   061心疼得不行,给他接满了一杯清水:“怎么哭起来了。”   池小池拿过玻璃杯漱口,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不是我要哭的。”   061微微一怔:“你是说……”   池小池把衬衫靠上的一颗纽扣解开,深呼吸一口:“是冬歌。”   冬飞鸿来接他时,看到这娘儿俩都顶着一双桃子眼。   他没多说什么,跟冬妈打过招呼后,就打算把冬歌带回去。   冬妈刚刚跟儿子释开心结,颇不舍道:“不能在这儿吃吗?我带他去吃点好的。”   冬飞鸿知道这是巩固他们母子关系的好时机,但在权衡之下,他说:“嫂子,明天就是决赛了,孩子得养好精神。他吃的是选手餐,营养丰富又干净,带出去的话,万一给吃坏了……”   冬妈马上反应过来:“那可不行。……送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明天比完了,妈带你下好馆子。”   冬飞鸿笑着点点头,又跟冬歌说:“跟妈妈说再见。”   冬歌微微低头:“妈妈再见。”   走到宾馆房间外后,他又探了头进来,小声说:“……我会拿冠军的。”   门关上后,那中年女人坐在床上,心里酸胀甜涩,百味俱全。   第二日,她早早来到了赛场外,早到赛场甚至还没有开放。   在等待中,她买了纪念册和纪念币,甚至还买了一双看起来挺漂亮却根本不合比赛规制的冰刀。   她的焦虑冬飞鸿全都看在眼里:“嫂子,你对冬歌有点信心。”   冬妈嘴硬道:“有啊,我咋没有。我自己的孩子我心里还能没数哇。”   话是这么说,在冬歌上场前,她跑了三趟厕所,问了冬飞鸿起码五次“小歌啥时候上啊”。   每次冬飞鸿都会好脾气地重复一遍排名倒序的出场规则。   冬歌在先前的比赛里总积分排在第一位,因此他会在最后一个出场。   听过冬飞鸿的解释,冬妈每次都会若有所思地“噢”上一声,过一会儿又会忍不住再问一次。   她甚至没忍住跑去吸烟区抽了根烟。   经历过漫长的等待,解说员总算宣布道:“接下来的一名选手,也是最后一名出场的选手:5号,冬歌!”   冬妈还没来得及起立,满场响起的欢呼和掌声就让她傻了眼。   ……四周的观众几乎都在为她的儿子喝彩。   他们叫着冬歌的名字,见证着这颗明日之星是如何升起的。   冬妈坐在观众席上,巨大的情绪冲击,让她还没有看到儿子的比赛开始就已经热泪盈眶。   冬飞鸿一手拍抚着冬妈的肩膀,同时专注地看着场中央的人。   池小池,也即冬歌,今天穿了一身飘逸风的考斯腾,上身为渐变的红白两色,色泽古典,质地宛如上好的瓷釉,下身是纯黑的裤子,更衬出一双天生的长腿。   他皮肤偏白,鲜艳的红更将他的白完美衬出,纱质的衣裳被他穿得颇有流动感。   他身上的每一套考斯腾都是由冬歌和冬飞鸿共同商量设计,再由冬飞鸿出资找专人订做的,每套都不下万元。   而现在的这一套,可以算是冬飞鸿最喜欢的一套。   冬歌穿上它时,就像一只年轻又骄傲的小凤凰。   这场决赛是被体育频道现场直播的。   此时此刻,不止是冬飞鸿和冬妈,冬爸也蹲在电视前,和几个老友巴巴地盯着电视。   老友甲指着电视里的冬歌说:“咦,小冬歌瞧着真精神啊。”   冬爸嘴巴微微张大。   在他记忆里,冬歌就是个裹成一只团子,拖着鼻涕的小孩儿,不爱讲话,甚至不爱抬头看人,三棍子抡不出个屁来。   但现在站在场上的那个半大少年,眉眼安静得很,瘦腰长腿,竟是和他想象中的小屁孩儿大相径庭了。   双人滑的决赛在昨日已经结束,所以在贺长生和娄思凡的教室里,都在同步直播冬歌的比赛。   贺长生转着笔,看向这个尚有无限可能的弟弟,想看看他能如何发挥。   娄思凡也盯着屏幕,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无数或有形或无形的目光中,冬歌单手抚肩,眼睛半闭,如憩着的小猫。   在音乐响起的瞬间,他动了。   解说仍是由冬歌预赛时的那两名担任,但他们和其他人一样,看向冬歌的目光已和在预赛时截然不同。   听到音乐,非专业解说员立即道:“这首歌是《亡灵序曲》。”   退役运动员看着冬歌,就像在看着一个未来的希望:“他能和不同的表演风格兼容。”   灯光柔和,冰面泛着薄薄的微光,少年罗衣从风,翩然若飞。   纱质的衣裳包裹着他的身体,如水泛波,他的动作依旧是衔接流畅,但舞步多了许多华丽的变化。   一个飘逸的单手浮冰,再加一个幻影旋转,已经让全场欢呼。   而随着乐声渐趋高潮,冬歌的目光渐渐变得模糊。   ……一个挣扎的亡灵正趟过地狱的业火,淬火重生。   在低沉的念白声响起的同时,冬歌嘴唇微启,随着念白一字字无声地念着,旋即,他张嘴咬掉右手手套,伸手甩向台外。   他还活着的时候,这个动作引起过不少诟病,不少人认为他是哗众取宠,但此刻,他在做出后,几乎引爆了全场。   不等欢呼声落下,他勾起了手腕,纵身自冰面跃起。   那退役运动员猛地一噎,失声叫了出来:“3A!是3A!”   一个孩子跳出来的3A!完美的、无瑕疵的3A!   远在滨市的娄思凡见状,已是目瞪口呆。   隔壁教室的贺长生,手中转着的笔啪嗒一声落上桌面。   但冬歌连心跳都没有加快,在音乐渐归舒缓时,他舒开双臂,燕式滑行,巡回半场,就像在巡回那片属于自己的领地。   他回来了。   冬歌回来了。   待乐声落下,冬歌才怔忡着落下泪来。   他转头看向摄影机,一滴眼泪也恰在此时落下,配合着他微汗的刘海和澄净的双目,美到叫人心悸。   池小池喘息着,对061说:“这次是我自己要哭的。”   这滴眼泪也着实让媒体为之疯狂,一时之间,无数溢美之词如雪花般朝冬歌涌来。   而还不等冬歌返回滨市,一封邀请函便从花滑省队寄到了体校。 第53章 冰上的恋歌(十)   两个星期后的周六。   冬歌穿着一身淡蓝卫衣, 拖着行李箱走进了省队。   颁奖仪式过后, 他的头发剪短过, 现在又长了一点,早上又刚刚洗过,蓬蓬松松的散发着一点淡柠檬的香气。   一个年轻的教练助理开车把他从滨市体校接出来, 一路送他到了省队, 顺便带他熟悉一下省队的各项设施。   走了一会儿, 冬歌无意间看到, 不远处,贺长生和一个漂亮的女孩并肩从小卖部里走了出来。   在冬歌曾经的记忆里, 那女孩叫方晓妍,一度是贺长生的搭档, 起初与贺长生的水平几乎持平, 后来因为状态及表现不佳, 只得遗憾退役。   池小池微微挑眉。   既然贺长生在这儿, 那他的周边衍生产品大概也不远了。   果不其然,不过几秒后, 娄思凡便从小卖部里跟了出来,将一瓶冰水贴在贺长生的脸颊上。   贺长生一个哆嗦,回头去瞪他。   娄思凡将另一瓶运动饮料拧开,递给方晓妍:“这个不冰。女孩子也能喝。”   他温和的笑颜着实叫人心化,以至于方晓妍看他时的目光完全是一汪缱绻的春水。   贺长生自顾自拧开瓶盖, 刚往前走出几步, 眼角的余光就瞥到了一个淡蓝的身影。   他“嗯”了一声, 叫出了来人的名字:“……冬歌?”   听到有人招呼自己,冬歌这才站住脚步,冲他们克制有礼地鞠了个躬。   娄思凡听到这声“冬歌”,上扬着的唇角微微一僵。   等他转过头去时,他已经娴熟地调整好了表情。   冬歌未到,名号在省队已经很是响亮,方晓妍也一眼认出了他:“哎呀,是那个冬歌!真人比电视上更好看!”   冬歌微微一点头:“谢谢前辈。”   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反倒更招人疼,方晓妍瞬间一个母性泛滥,积极道:“前辈请你喝饮料好不好?”   冬歌惜字如金:“谢谢前辈。”   她咧嘴一笑,伸手摸了贺长生的钱包,撒腿往小卖部跑去。   贺长生有点怨念:“……喂,我的钱包。”   方晓妍远远地回道:“你看你那小气劲儿。怎么不跟凡哥学学啊。”   贺长生摸摸口袋,不大高兴。   他不是不愿花钱,只是不喜欢别人随便动他的东西。   娄思凡看贺长生脸色沉了,马上出言宽慰他:“没关系,一会儿晓妍花了多少,我都给你补上。”   贺长生:“……”   他懒得解释,索性不再开口。   重新将目光对准冬歌时,娄思凡已经把表情调试到了最温和的频道。   在得知冬歌要进省队青年队前,他在私下里打过无数的腹稿,想再见到冬歌时要跟他说些什么。   ……自己曾那样帮助过他,还当众表示自己和他很熟,想想也知道那群体校的傻小子不敢再欺负他了。   如果不是自己,他怕是还在水深火热里挣扎呢。   话虽这么说,但娄思凡绝不会把这份恩情表露得太明显。   毕竟他娄思凡从来不是居高临下的人。   他咳嗽一声,先用言语拉近距离:“你剪头发了?”   冬歌摸摸自己柔软的发茬,点点头。   他又夸奖道:“我们都看了你的比赛。你表现得很好。”   没想到,冬歌对他的态度和对待初次见面的方晓妍全无不同,小复读机似的道:“谢谢前辈。”   娄思凡:“……”   倒是贺长生没那么良好的自我感觉,一针见血地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吗?”   冬歌那双带水的桃花眼眨了眨:“你们是……”   娄思凡:“……”   贺长生并不觉得奇怪。   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且时间远在三个月前,更何况在那场欺凌里他们并没能帮上什么忙,冬歌不记得他们也是正常。   于是,他严肃地自我介绍道:“我是贺长生。”   冬歌点头:“贺前辈。”   说完,他又转向娄思凡,等待着娄思凡的自我介绍。   这巨大的心理落差叫娄思凡有些难以接受:   ……他怎么会不记得自己了?   明明是自己帮了他……   这时候的娄思凡也不过是个15岁的少年,心性没那么强大,情绪一上来,直接就表现在了脸上。   贺长生见他不吭声,便替他说:“他是娄思凡。”   冬歌一点头:“娄前辈。”   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娄思凡好容易才重新露出一点笑模样:“你好。”   ……算了,他何必跟一个比自己小四岁的小孩儿计较。   他懂什么呢。   但接下来,复读机小冬歌竟主动跟他搭话了:“娄前辈,你看过我的比赛吗?”   娄思凡调整了下心态,颇有前辈风范地称赞道:“很出色。”   冬歌浅浅一笑:“谢谢。”   娄思凡抓住了机会,装作不经意,问出了自己酝酿已久的问题:“冬歌,你来省队,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前程?”   冬歌说:“想过。”   娄思凡鼓励地看着他:“怎么打算的?”   冬歌说:“做男子单人滑的第一名。”   娄思凡:“……”   闻言,贺长生难得地扬了扬唇角。   ……没想到这孩子有这么高的志气。   当年他也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从来不肯宣之于口。   娄思凡提了提气,继续循循诱导下去:“那你有没有考虑过,转去双人滑?”   冬歌体内的池小池:“……”   池小池体内的061:“……”   娄思凡的理由倒是充足:“咱们省队双人滑的师资力量很雄厚,容易出头,培养出的世界冠军也多,你去荣誉教室看一看,那里陈列的几乎都是双人滑的奖杯;单人滑竞争特别激烈,能出头的寥寥无几。你的年纪还小,这时候转还来得及;要是年龄再大一点,想再转恐怕就很难了。”   娄思凡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可惜落进池小池耳朵里,全部自动转化成叭叭叭哔哔哔。   池小池对061说:“哇,好体贴。那我是不是该谢谢他。”   061:“……你别理他。”   一套套小词说得这么溜,061合理怀疑娄思凡在私下里把这套说辞演练过。   娄思凡仍是一副人淡如菊的样子,并顺手把教练抬了出来,给自己的话增加说服力:“到时候教练肯定也会问你有没有转双人滑的意向的。你可以提前考虑考虑。”   娄思凡说得情真意切,且字字句句都是实话。   双人滑的前途的确比单人滑更光明些,国际竞争力也更小些。   作为一个前辈,给出这些忠告,也是情理之中。   他期待着冬歌的回应。   冬歌的确摆出了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思索了片刻,他抬起头问道:“双人滑这么好吗?”   娄思凡拉过贺长生:“你问问你贺前辈。”   贺长生简明扼要地“嗯”了一声,算是表明了立场:“我以前也是单人滑。后来听娄哥的话,就转过来了。还不错。”   池小池、061:“……”我靠,原来是在你身上练过的?   冬歌看看贺长生,又看看娄思凡,提出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娄前辈,双人滑既然这么好,那你也是双人滑的吗?”   ……这他妈就很诛心了。   娄思凡脸色难看了一秒,但马上反应过来,笑着反问:“你觉得我是吗?”   冬歌抬手指了指小卖部方向:“刚才那位姐姐……嗯,女前辈,是你的搭档吧?”   “女前辈”这个说辞把娄思凡逗乐了。   贺长生接过话来:“她是我的搭档。”   冬歌微微蹙眉:“……哦。”   贺长生感觉他似乎是有话要说:“怎么了?”   “姐姐和娄前辈的关系,好像比跟贺前辈的关系更好。”冬歌说,“我们教练讲过,双人组合最重要的就是默契。……我看姐姐和娄前辈那么亲近,还以为他们是双人滑搭档呢。”   他的口吻小大人似的,起初听着好笑,但注意到贺长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后,娄思凡却笑不出来了。   ……他只是怕方晓妍喜欢上贺长生,又想靠讨好她来讨好贺长生。   毕竟贺长生对花滑之外的一切事物都兴致缺缺,他实在不晓得要怎么样才能让他高兴。   思索过后,贺长生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会注意的。”   冬歌没再说什么,脸上始终淡淡的,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提罢了。   而这么一招釜底抽薪,让娄思凡鼓励他去双人滑的事情轻轻揭过,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   方晓妍买了饮料回来,并说朋友刚才打电话来约她出去玩。   她把饮料递给冬歌,冬歌点头谢过,拉着行李箱骨碌碌地走远了。   等方晓妍也离开后,贺长生抚着下巴,反刍着冬歌的话。   他自言自语:“我说晓妍最近为什么总是不在状态。……好像她每次走神失误,你都在场。”   没能劝服冬歌,娄思凡本就有点心浮气躁,听到贺长生这么说,他更是心急起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贺长生:“我看晓妍有点喜欢你。”   娄思凡:“哪有?!”   贺长生说:“我又不傻,她看你的眼神都不对。”   娄思凡更着急了,脱口而出:“你别误会,我没想让她喜欢上我。”   贺长生马上觉得这话不妥:“那你对她干嘛那么好。又是买饮料,又给人家拧瓶盖,还说要给人家补钱,人家怎么不会多想?”   娄思凡:“我——”   他说不出口。   他又能说什么?   毕竟从各个方面看,贺长生都不像个基佬,尤其是在和搭档方晓妍共舞时,他眼里尽是动人的痴恋光彩,只是远远看着就让娄思凡眼热。   尽管贺长生表示过很多次,那是表演,他跟方晓妍只是单纯的搭档关系,他不习惯方晓妍的自来熟,方晓妍也不喜欢他下场后的木讷,但两个人时时处处会产生亲昵肢体接触这件事,还是让娄思凡难以接受。   他或许是有意接近、有意对方晓妍示好的,可那也是因为贺长生啊。   见娄思凡支支吾吾的,贺长生干脆道:“以后训练的时候,你少来找她吧。晓妍的各项条件都很好,又正是发展的黄金期,如果不能沉下心来训练,将来要怎么办?”   娄思凡脸色变得精彩纷呈。   他实在说不出“我是去找你的”,只得试图竭力咽下这口怨气。   然而他越想越气:   ……如果不是冬歌提了双人滑的事情,长生怎么会提出拉开和自己的距离?   所以他当初为什么要多事去管冬歌?   十数分钟后。   在宿舍安顿下来的池小池坐在铺好的床铺上,冷笑一声:“呵,年轻人。”   在显示面板上,娄思凡的悔意值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了3、4点。   在池小池看来,娄思凡这种假圣母的悔意值委实很好刷。   这类人喜欢时时刻刻把自己架在道德高地上,一旦事情发展不符合这类人的预期,他们就会激烈谴责,并觉得自己的一腔好意遭到了侮辱和践踏。   对待这种自以为是的人,池小池通常的选择是多踩上两脚。   061也没想到,仅靠隔空脑补,娄思凡的悔意值竟然能上涨得这么快。   照这个势头下去,池小池甚至不用兑换时间压缩卡,只需要多撩娄思凡几次,这个世界就能功德圆满了。   谁想他只是刚刚冒出这个念头,池小池就懒洋洋地提出了要求:“六老师,兑张中级压缩卡。”   061:“……中级?”   池小池问:“有什么问题吗?”   061说:“……兑完卡,你就只剩下6点悔意值了。”   而且关键是根本没有必要兑卡啊。   池小池说:“六老师,三位数内的加减乘除我不用计算器就能算的。”   061:“可是……”   池小池靠在散发着阳光清香的铺盖卷上,打断了他的劝说:“六老师,你能保证,以后的世界我不会碰上这么长流程的任务?如果那个世界任务对象的好感值和悔意值和周开一样难刷,我又该怎么办?”   061:“……”   ……这句话翻译一下,就是又把娄思凡当免费ATM了。   但是,稍微细品一下,061发现,池小池好像另有所指。   ……难道他发现主神在针对他?   然而不等他细问,池小池就又开口了。   “……还有,这具身体现在还不能还给冬歌。”   池小池闭目养神,仿佛在说一件挺无关紧要的事,口吻也散漫得很:“别忘了,冬歌死前是什么状态。接下来的一段路还需要有人陪他走。” 第54章 冰上的恋歌(十一)   061没说话。   池小池睁开一只眼睛:“六老师?”   061“嗯?”了一声:“稍等, 我在给你查地图。……饭点快到了。结合内部综合评价,青年队食堂的炸猪排很好吃, 卖得也最快。我们去买吧。”   池小池从床上翻下来:“……这会不会影响你的业绩啊。”   “我的业绩就是你。我要负责也只有你。”   061轻声一笑,因为说话人就在他的身体内部,池小池几乎能感到一股温暖的气流贴着耳侧滑过,似是耳语。   明明这系统语气正经得很,却又平白多出几分色气。   “……我是你的老师, 你是我的主人。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池小池捏捏耳廓:“啧。六老师这业务很熟练啊。”   相处日久, 061的对戏水平可谓与日俱增:“这是我第一次出来接活。”   池小池浪荡地挑着眉,颇有红灯区常客之风:“哟, 新鲜货。多少钱一个晚上啊。”   061笑:“一份炸猪排怎么样。”   池小池提前到食堂, 买了新鲜出炉的炸猪排。   这猪排炸得澄黄酥脆, 和着薄脆的壳一口咬下,能感觉一股咸鲜可口的肉汁在嘴里炸开,诱得人口水直冒。一条条撕着吃,特别下饭。   然而池小池吃着吃着,觉得这个戏不大对。   ……自己身为嫖客, 为什么在享用嫖资。   搞得好像被嫖的是自己一样。   池小池一边啃猪排一边控诉道:“六老师,你学坏了。”   061作认真反省状:“嗯。”   “你身为老师不能这么驴学生。”   061看着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嫖客,脸上忍不住泛起笑容,并在他右手边放下一份未拆开的湿巾:“嗯。”   池小池在青年队待下了。   而正如冬歌经历过的一样, 他入队不到两个月, 贺长生与娄思凡便先后进入了成人队。   而在入队第一天, 他就将兑来的中级卡投入了使用。   名称:压缩卡(中级,12倍速)   持续时间:不限   件数:1   品质:精良   类型:一次性使用品   所需兑换点:35点悔意值   介绍:我把时间放进罐头,就像把黄桃、荔枝与山楂放入罐头。   经过压缩后的时间,体感上与寻常无异,而加快的流逝速度也只能通过061在后台的偶尔提醒得知。   入队三月后,冬歌12岁生日刚过,一张白俄罗斯的青年组入场券就寄到了冬歌手中。   这是上次系列赛的冠军奖励之一,获得第一名的选手可跳过选拔赛,获得直通资格。   可以说,冬歌甫一进队,就已经算得上风云人物。   年龄小又怎样,在花滑、体操这种吃青春饭的体育项目里,年龄越小,可能性越是无限。   此外,还有流言从体校传来,说冬歌上头有娄思凡凡哥罩着。   娄思凡帮冬歌解围的事儿本来在体校就不是秘密,再加上冬歌一个人点草四人的光辉事迹,以及教练对冬歌格外的关注和回护,这么一来,那几个本来摩拳擦掌打算摆摆老资历、给冬歌“开小会”教做人的人,全部蔫了。   至于在成人队的娄思凡听到这回事会有什么想法,池小池不关心。   用池小池的话说,你把卡插进ATM机里,难道还会问ATM的意见啊。   托ATM的福,冬歌以极快的速度融入了青年队。   冬歌自己的性子既然傲,池小池也不会积极跟人攀关系,只挑着几个品行和水准还不赖的人交往,偶尔跟他们出去聚个餐,最大的乐趣是训练,以及跟新来的食堂大妈飚苏州话。   他既然要留,就踏踏实实地留,陪冬歌把病治好。   如火如荼的选拔赛结束后,冬歌的白俄之旅便正式开始。   冬飞鸿有护照,而且他有在国外学习工作的经历,因此当然是他以家长身份陪着冬歌前往白俄。   下飞机时,随身的小包占满了冬飞鸿的两只手。   飞机落地时,白俄正落着绵绵细雨,舷梯被前人踩过几遍,已变得湿滑泥泞起来。   这舷梯做得很长,而且略有些陡,还有几个孩子舞了嚎疯地在人群里挤来钻去,乘警根本制止不了。   冬飞鸿回头:“小歌,小心台阶。”   冬歌:“嗯。”   话音刚落,一个熊孩子就从他身侧挤了下去,冬歌险些一脚踩滑。   听到身后的动静,高大的男人站住了脚步。   冬歌说:“小叔,我没事。”   冬飞鸿把两手的东西往上提了提,屈下膝盖:“上来。”   冬歌一怔。   冬飞鸿把话重复了一遍,这次就没有太多商量的语气了:“上来。小叔没手抱你。要是跌坏了还怎么参加比赛?”   冬歌听话地一扑,圈住冬飞鸿的脖子,脚也圈住了冬飞鸿的腰。   冬飞鸿问:“抱好了?”   冬歌:“抱好了。”   他这才放心地往下走去。   刚才的熊孩子又登登登跑到冬飞鸿身边,冲他背上的冬歌又吐舌头又做鬼脸。   冬飞鸿低头:“小朋友,不要闹了。再闹我就把你扔下去。”   熊孩子没想到这慈眉善目的叔叔是个暴力狂,给吓跑了。   等到安全走下舷梯,冬飞鸿的口气才重归温和:“好了,小王子。自己走吧。”   冬歌从他背上爬下来,和他一起去取托运的行李。   少年和青年并肩而起,看起来像极了一对父子。   刚拿到行李,冬妈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问冬飞鸿他们落没落地,反复叮嘱冬歌不要贪凉,晚上要盖好被子。   自从冬歌上次拿到冠军,冬妈终于肯正视儿子的职业了,托冬飞鸿弄来了很多花滑视频,没事儿就在家翻看。   冬歌乖乖听着,不住点头。   末了,他问道:“妈,我要是拿不到冠军怎么办。”   冬妈在电话那边沉默一会儿:“拿冠军,爸妈最高兴;拿亚军季军,爸妈也高兴;拿不到名次,回家来,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熬小鱼。”   放下电话,冬歌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   他其实生了双天然的桃花眼,内眼角尖尖。不笑还看不出来,一笑起来,眼睛和嘴角一道弯起,感染力极强。   冬飞鸿和他一起笑了起来。   池小池想,如果多年背负在冬歌身上、名为“父母的期许”的重枷卸下,冬歌应该就会这么笑。   果然,再度投入训练时,这具身体莫名轻快了许多。   少年是经过将近十年的世界大赛淬炼的,仅仅是青年组级别的赛事自然不在话下。   他就这么一路滑进了决赛。   预选赛结束的那天,他偷溜出去吃甜菜汤,却被白俄媒体盯上了。   俄罗斯的媒体也很青睐这个来自中国的少年。   一来,他是青年组里年纪最小的孩子之一,水准却相当出挑;二来,在国际审美里,冬歌也是个五官浓艳的美人坯子。   被媒体抓到时,冬歌穿着一身白色的休闲装,戴着黑色的头带,额前的碎发全部向后撩去,露出洁净饱满的额头,从热腾腾的汤碗和蒜香面包里抬起头来,不躲不闪,对摄像机抿嘴一笑。   后来,冬歌的这张照片登上了当地杂志的封面,媒体称赞他是“能让人联想到希望的少年”。   而他决赛时的照片,则留挂在了省队的荣誉教室里。   决赛那天,冬歌选的配乐是“我心永恒”。   他将一头头发染成了浅金色,而养得雪白的皮肤在金色映衬下更显得玉雪干净。飘逸款的白色衬衫往亚麻色的英伦风背带裤里一扎,勾勒出了一把极瘦而标致的腰线。   萨克斯的前奏响起,他的眼神也随之渐渐变化。   ——上一世,那段漫长的恋爱岁月,让他明白了什么是爱。   虽然事实证明那是一段再可笑不过的笑话,但那份爱不是假的。   它曾经让冬歌发疯,而现在,它沉淀在冬歌的眼底,成了一潭静影。   为了配合音乐,他每一个动作都做到了极致的舒缓与轻柔。   冬飞鸿坐在看台上,望向场中的青年,一会儿欣慰,一会儿又禁不住去想他身体里的那个人。   场中的少年做了燕式转,浮腿,抓刀,贴头,目光往上扬着,似在沉思,似在仰望。   他目光里泛着水,湛然若灵。   冬飞鸿想,这大概是池小池这些时日来带他去感受光与自然、修炼而成的结果。   在一个完美的直线接续步后,他做出了跳跃的准备。   远在滨市的娄思凡忍不住探身朝向屏幕,猜想道,他又要跳3A了?他能成功吗?   第一次参加国际大赛,总归要有一些紧张的吧。   就像他第一次参加时一样……   还没等他想完,屏幕里的冬歌便有了动作。   下一秒,阖场的欢呼响起:   ……3lz!勾手三周跳!堪称完美的完成度!   而欢呼声在看到冬歌的下一个动作时,迟滞了数秒,继而在场馆里掀起了更大的浪潮!   就连白俄的解说员的语速都禁不住加快了:“3lz紧接3T,非常出色!看裁判会不会判这个动作成立。”   ……不用裁判判定,在平稳落冰的刹那,冬歌心里就有数了。   他失败的次数和成功的次数几乎一样多,有没有成功,他自己最清楚。   在结尾动作时,他在原地旋转间,朝前方伸出手去。   在场观众无一不想到《泰坦尼克号》里,那个穿着西服的青年向他的公主和爱人伸出的手。   他握了一个空。旋即把掌心收入自己怀中,闭目深思。   一舞完毕,掌声雷动,有玩偶和玫瑰花不间断从看台上落下。   这是花滑比赛规则所允许的,代表的是赞美和认可。   而冬歌在微微喘息间,张开口,将手套咬下,抛向坐在场前第二排的冬飞鸿。   冬飞鸿心思一动,伸手握住。   那手套看着薄而轻,实则保暖性能极好,翻出的一截里还残留着冬歌的体温。   冬飞鸿愣住了,看向场中人,却在他眼里看到了属于池小池的光芒。   061、冬飞鸿:“……”   他有点欣喜,又有点纠结地握紧手套,心里却忍不住想,这手套,他是要送给冬飞鸿的吗。   然而,想归想,他难道能忍住不照顾池小池吗。   天长日久,抛接手套,已经成了“冬歌”和冬飞鸿在每场决赛结束后的保留节目。   就连媒体也知道,花滑天才冬歌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小叔,所以冬飞鸿总会在赛场边享有一个靠前的座位。   不过,冬歌在年满15岁的那一天,恰好也是进入成年组的第一场决赛时,冬飞鸿因为飞机晚点,没能成行。   那个座位空下来了。但冬歌的表现依然出色。   他已经不是那个因为一些小事就会轻易影响状态的人了。   这次,他选择的曲子是有一点色气和慵懒的《crush》,上身的白衫里搀着一点蓝,下身干脆是素净的黑裤,但微微解开的最上两颗纽扣,以及从锁骨绘到颈间的一道纹身锁链,让他整个人都显得迷人又成熟了许多。   随着身体的成长,许多高难度动作他都能更加轻松地完成了。   而冬歌现在的经验,怕是已经超越任何一个在役内的花滑运动员。   这两者叠加,沉淀出了一番少年人少有的从容不迫。   结束了赛后采访和发布会,池小池跟教练打过招呼,靠着一副墨镜一条薄围巾成功突围,溜出了媒体的包围圈。   这是冬歌的习惯,在比赛结束后溜出来自己一个人吃点东西。   池小池则自然地把这个习惯继承了来。   他随便走进一家年代感挺强的咖啡厅,点了一杯咖啡,一份奶油塔,坐在落地窗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单从肉眼来看,一点也看不出这个世界正在以12倍速前进。   ……冬歌是在办完转调成人组的手续后直接过来比赛的,行李还放在青年组的宿舍里,估计一回去就要着手搬家了。   等这次回去,他也要直接面对娄思凡了。   这些年来,娄思凡这台ATM兢兢业业,呕心沥血,为池小池提供了15张初级压缩卡,8张中级压缩卡,2张高级压缩卡,以至于061都看不下去了。   ……然后他自己选择去看点别的,比如说冬歌的比赛录像。   池小池一个人呆着有点百无聊赖,索性掏出手机,打开了微信语音通话,跟冬飞鸿连上了线:“小叔,你在哪儿啊。”   冬飞鸿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润悦耳:“在路上,马上到。”   池小池用精致的小叉子扎了一块奶油塔,送进嘴里:“在路上你还能用手机啊。你看到比赛了吗?”   冬飞鸿说:“还没。”   池小池说:“我输了,输得可难看了。”   冬飞鸿笑:“那你还笑得那么开心。”   池小池难过道:“小叔,你不知道,我刚刚才哭过。”   “……是吗。”   就在他说出这话的下一秒,池小池身侧的窗玻璃被咚咚敲响两下。   池小池转过脸去。   加拿大午后的阳光洒在窗外人的肩膀上,将他的笑颜映衬得越发动人。   而仍贴在池小池耳边的手机里传来冬飞鸿低沉温柔的声线:“我说了,在路上,马上到。” 第55章 冰上的恋歌(十二)   那顿甜点是冬飞鸿买的单。   甜点时间后,他陪着冬歌慢慢走在林荫道上, 漫无目的地散步。   他穿着一件长款驼色大衣, 围着条白色围巾, 不算多么高级昂贵的品牌, 却极契合他的气质。   风掀动他的衣角,露出一点曲线修长的小腿轮廓。   池小池跟在他旁边,手里提着一个奶油塔。   冬飞鸿低头看着他手里的纸袋:“你喜欢吃这个吗?”   池小池说:“味道还不错。是上次罗森推荐给我的。”   罗森是加拿大的花滑选手, 是个喜欢拉人谈心的话唠, 嘴碎得令人头痛, 以至于一张口就让池小池感到一股教导主任的秃顶气质扑面而来。   冬飞鸿接过纸袋:“如果喜欢的话,我回去学着做给你。”   池小池问:“能做吗?”   冬飞鸿打开纸袋,一眼望过去, 淡奶油多少克,高筋面粉多少克, 发酵了多久,烤了多长时间,用了什么样的烘焙纸,全部数据从眼前一一闪现,一清二楚。   将信息接收完毕,他把袋子提在右手上:“小叔尽力。”   而下一秒, 他就觉得右手有些异常。   ……一只比他小了几号的手极其自然地搭握上了他的右手虎口, 并伸出一根食指, 和他一起勾住了纸袋的提手。   冬飞鸿脸色微变。   他四下看了看, 发现不远处有一个街头艺人, 正在玩把气球扎成不同造型的杂技。   他说:“小叔也给你扎一个作纪念吧。”   池小池点头。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把手抽离:“在这儿等我,不要乱跑啊。”   他把手揣进上衣口袋里,快步离开。   等他走远,061问:“你的接触障碍好了?”   池小池感觉061口气有点奇怪:“……还好吧。最近没犯过。”   061一针见血地指出:“上周日还犯了。”预选赛排名第一时,教练兴奋地抱了他一下,他一转头就跑去洗手间吐了三分钟。   池小池狡辩:“这不都过了三天了。”   061:“……”   池小池:“好了,六老师,我认错,以后不跟剧情人物瞎发展关系了,你别生气。”   061生气道:“我没生气。”   池小池没皮没脸地:“下次再犯我抄书好不好。”   061:“抄代码。”   学油子池小池马上附和:“抄代码抄代码,正着抄一遍倒着抄一遍。”   061有点忍俊不禁:“……嗯咳。”   哄好了六老师,池小池就没再说话,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原来娄哥长大后的手,握起来是这样的感觉啊。   另一边,061也说不清自己哪儿来的气,堵在胸口里着实不好受,但撒出来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他的病能好转,难道不是好事吗。   这样想着,他不自觉握上了自己仍有温度残留的右手,嘴角不自觉翘起来了一点点。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这条林荫道靠近当地的一处大学,气球艺人的表演有不少女大学生围观,而一个东方面孔的出现着实有点突兀。   他认真围观了一会儿,用极温柔的英伦腔道:“打扰了。我想要一个小狗形状的,可以吗。”   艺人是个墨西哥人,口吻诙谐道:“先生,您想要什么品种的?事先声明,我讨厌泰迪。”   冬飞鸿抿唇一笑:“普通的小狗。”像狗肉那样普通的就好。   冬飞鸿的脸本就长得偏于俏丽,再配上温润如玉的气质和品味,吸引力对许多女孩来说简直是致命的。   注意到周边投来的炽热视线,冬飞鸿自然转过头去,带着笑对其中一个女孩微微一颔首:“您需要一个吗?”   那穿红大衣的女孩子眼睛直发亮:“可以吗?”   “我的荣幸。不过,冒昧问一句,您有硬币吗?”   另一个有点胖胖的、脸色红润的姑娘举起了手:“我有的。”   冬飞鸿目光向后一转,看向冬歌,又转了回来:“是这样的。我和我的孩子一起出来旅游,我想要从陌生人手里收集一些硬币,把这些硬币存起来,祝他一生顺遂。”   听到“孩子”两个字,那些姑娘交换了一下眼神,略微遗憾的情绪很快统一地转为欣赏。   胖女孩摸了一个硬币出来。   身上有硬币的女孩们都摸了一个出来。   红大衣的姑娘问:“我们需要说些什么特别的话吗。”   冬飞鸿说:“只要是祝愿的话,都好。”   “您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冬飞鸿浅浅一笑:“中文名叫做冬歌,英文名叫July。”   冬歌是冬歌,July则是池小池的英文名。   这样收集来的祝福就是双份的。   姑娘们虔诚地许了心愿,冬飞鸿接过她们的硬币,说过谢谢,又拿出钱包,向艺人付了一百加元的钞票:“可以麻烦您为她们每人做一个吗?”   说完,他接过自己的小狗,往池小池等他的方向走去。   看到他手里的硬币,池小池早已习以为常:“又拿到幸运硬币了?”   冬飞鸿笑着把小狗递到他手里,又把硬币叮叮当当地装进口袋。   这些年,时间是12倍加速过的,却也是三个人实实在在地一起经历过的。   每到一个国家,冬飞鸿都会向路人收集硬币和善意,再存储起来。   硬币颜色不同、面值不同,满满当当的存起来,已经有了一罐。   池小池边走边说:“存钱罐都要满了。”   冬飞鸿说:“那就再换个新的。”   池小池捧着气球,端详着说:“给你起个名字吧。叫狗肉。”   冬飞鸿笑:“什么名字啊。”   池小池说:“就叫狗肉。”   冬飞鸿象征性思考了一下,选择了妥协:“好吧。”   等到憨态可掬的狗肉跑完了气,池小池和冬飞鸿才坐上飞离多伦多的班机。   冬飞鸿的家离体校略远,离省队却近得很。自从冬歌转入省队,他常来看他,转入成人队,冬飞鸿自然要帮他来搬家。   冬歌的头发又留长了。池小池对着镜子考虑半天,给自己扎了个高马尾。   虽然同在省队,成人队和青年队的宿舍楼不同,训练场地不同,彼此间泾渭分明。   冬飞鸿把行李搬上车时,池小池坐在行李箱上滑来滑去。   饶是这么一副幼稚的尊容,路过的青年队队员遇到他,态度都立马收敛不少:   “冬哥。”   “冬哥好。”   冬歌这个名字命里欠揍,正正经经叫起来就能占人便宜,因此刚进青年队的时候,不少人在背后犯过嘀咕。   但是渐渐地,没人再对这个名字产生质疑,甚至大部分比他年龄大些的队员,都愿意真心实意地叫他一声“冬哥”。   一是因为他渐渐有了资历,二是因为他拿到手的奖项。   有了资历,顶多算是老油条,奖项才是妥妥的腰杆子。   把行李安置好,冬飞鸿在床上坐定:“怎么样,先训练,还是先去吃点什么?”   冬歌说:“去食堂吧,今天食堂周六,食堂卖小烤鸡。刘妈答应给我留一只的。”   冬歌和冬飞鸿都挺喜欢吃食堂里的小烤鸡,皮脆肉嫩,肉质熟烂,筷子从背上插进去,能把鸡直接轻轻松松撕成两半,再配上烧烤酱,也能算得上一道人间至味。   两个人想着小烤鸡,谁都没想到一出门就会碰上刚训练回来的娄思凡。   池小池马上精神了:“哟嚯,ATM来了。”   061:“……你不会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吧。”   池小池:“我知道,姓娄嘛。”   061:“娄什么?”   池小池:“娄什么啊?”   061:“……娄思凡。”   池小池:“哦哦哦。”   061:“……”哦哦哦是几个意思啊。   娄思凡手里提着保温瓶,在看到冬歌时,眸光微微凝滞了一下。   但他很快便露出了温和有礼的浅笑:“回来了?”   冬歌微微一点头:“嗯,来了。”   娄思凡问的是“回来了”,冬歌答的却是“来了”。   显然,他们一问一答,说的不是同一回事儿。   冬歌这么答,有几分挑衅在,但是倒也合乎那传闻里的“傲”。   娄思凡当然不能和小辈计较这个,他说:“比赛不错。成年组第一场比赛就是冠军,开门红啊。”   冬歌问:“谢谢凡哥。”   见冬歌没再问下去,娄思凡隐约松了一口气。   本来这次大奖赛他也能去的,谁想在预算赛第一场时他便一跤跌了出去,第二天就买飞机票回来了。   池小池也知道这个剧情。   冬歌上次进入成人队的时间,比这次延后了三个月,因而无缘这次大奖赛。   娄思凡受挫回归时,他还请了半天假,来省队陪他滑冰。   这次,冬歌才没那个美国时间跟他磨洋工,摘了他没拿到的桂冠,溜达着回来了。   娄思凡当然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延展下去,就将目光对准了冬飞鸿:“我见过这位,您是……冬歌的小叔?”   同在省队,抬头不见低头见,娄思凡当然不止一次见过冬飞鸿来找冬歌。   冬飞鸿客气地:“是我。你是冬歌的前辈吧。还有一个孩子,姓贺。”   娄思凡:“您是说长生?”   冬飞鸿:“啊。应该是。”   娄思凡伸出手,想要和他握上一握,礼节性地表个决心:“我会照顾好冬……”   恰在这时,冬歌隔壁宿舍的门开了。   贺长生穿着短裤和黑背心出现在房门后,一身的黑,显出了极纤瘦漂亮的肌肉弧线。   他看了一眼冬歌:“冬歌,你来了?”   话音刚落,他就一头栽下来,靠进了冬歌怀里。   池小池还没来得及反胃,就被他额头的温度惊了一下。   我靠,这烧得跟夏天的窨井盖似的。   冬飞鸿立即不动声色地把贺长生扶起来,让他离冬歌远一点:“没事吧。”   亏得贺长生没真的烧晕,只是刚才在床上听到外面有人说话,起得猛了,迷糊了一下。   他抬起烧得湿漉漉的眼睛,口吻还是一如既往的一本正经:“没事。”   冬飞鸿摸摸他的额头:“烧得这么厉害,得去看医生吧。”   贺长生逻辑还挺清晰:“用不着。我就是这种体质,发烧发得急,退得也快,一天就能好,明天就能训练了。”   娄思凡看了一眼冬歌,发现他神色没什么变化,就举了举手里的保温瓶:“给他带的病号饭。”   冬飞鸿说:“那快点吃吧。我也带冬歌去吃饭了。冬歌今后就住在你隔壁,也麻烦你多照顾了。”   突然被托付的贺长生眨一眨眼睛,眼睛里的水多得几乎要泛出来:“我会的。”   把贺长生交给娄思凡后,冬飞鸿本来打算带冬歌离开,却被娄思凡从背后叫住:“冬歌,我下午有训练任务,你能来照顾一下长生吗?”   冬歌站住,微微挑眉。   贺长生去拉娄思凡:“别麻烦人家。”   冬歌说:“没问题。教练让我写赛后感想,在哪里写都是一样的。”   交代完这件事,冬歌便离开了。   看着冬歌的背影,娄思凡若有所思。   ——在冬歌预选赛结束的时候,冬歌和教练抱过之后,神情就有点不对劲了。   摄像机捕捉到他转身离开的背影时,他单手正按着胃部,似乎不适得很。   这三年来,娄思凡一直在关注冬歌的训练。   冰滑偶尔也有双人训练,但娄思凡发现,冬歌几乎对类似的训练都是能避则避,如果做过之后,他在接下来的训练里,集中力会直线下降。   他愈发觉得,冬歌不肯滑双人滑,是有理由的。   但是,再建议冬歌去滑双人滑已然不现实,他得想个别的方法,让冬歌多做些类似的训练。   换个思路想,这也是帮冬歌克服心理障碍和短板,不是吗。   因此,在进门后,他一边掀开保温瓶的盖子,一边状若无意地对贺长生说:“长生,你觉得冬歌有什么短板吗。”   贺长生向来是个实事求是的人:“各方面都挺完美了,就是有的时候协调度不够。”   “协调度怎么练?”   “沙袋练习吧。还有就是双人练习抛接。”   “我看过两次冬歌训练。他好像从来不爱跟人合作搞这个。”娄思凡说,“你是前辈,又经验丰富,人家都陪你床了,你就发发慈悲,帮他把这个技术关过了。怎么样?”   贺长生脸蛋烧得红红的,抬起眼睛想了想:“好呀。”   娄思凡微微笑了。   冬歌那个犟牛似的硬脾气谁不知道,总不可能向人承认他有肢体接触障碍吧。 第56章 冰上的恋歌(十三)   下午的时候, 冬歌果然来了, 带着一沓草稿纸和钢笔。   贺长生向来是一个人住,实在不大习惯屋里多了另一个人的感觉, 一直躺在床上构思自己该怎么向他搭话, 以免显得自己这个东道主太不懂礼貌。   ……以前这项工作都是由娄思凡负责的。   他辗转反侧地想了半天, 想得有点缺氧,好容易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你最近好吗。”   冬歌:“还好。”   贺长生:“……今年多大了?”   冬歌:“15。”   贺长生:“我比你大三岁半。”   冬歌:“嗯,我知道。”   ……贺长生没词了。   在他绞尽脑汁地思考下一个话题时, 冬歌低头,钢笔尖在纸上划出嚓嚓的轻响:“贺前辈,没关系, 我也不大习惯跟人说话的。”   贺长生松了一口气:“嗯。”   冬歌说:“你睡吧。一会儿我把窗帘拉上, 挡光。”   贺长生说:“你要写东西。”   冬歌说:“这不是有台灯?”   贺长生:“台灯坏了。”   冬歌微微挑眉,把台灯拿起检查一番:“是钨丝断了。”   说完,他起身把窗帘拉好,屋内顿时陷入一片让人昏昏欲睡的昏黄色。   贺长生费劲地挣扎起来:“你……”   冬歌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确定里面还有点零钱:“贺前辈,你先睡,我出去买个新灯泡。”   贺长生:“别麻烦……”   “推来推去才麻烦。”冬歌走到床边, 隔着被子推了一把贺长生的肩膀,把那热乎乎软绵绵的身体压了下去, “争取在我回来前睡着。”   贺长生拉着被子说:“回来我把灯泡钱还你。”   冬歌说:“睡醒再还。”   和他达成协议后, 冬歌掩门离去。   061说:“你的接触障碍又好了。”   池小池顶着冬歌的冷酷脸, 口吻却是一派的漫不经心:“我又不是豆腐咯, 只要不是太亲密就没事情。”   061:“碰肩了。”   池小池:“哇,碰肩也算亲密。”   061:“你以前会随便碰人肩吗。”   池小池:“这么严格,我要改口叫你六主任了。”   六主任:“……我是说,你真打算从贺长生身上下手?”   池小池下楼,转进超市,在货架间信步游荡:“是要从他身上下手没错。”   061隐约觉得他所说的和自己理解的并不是一回事:“……你的意思是,娄思凡很在意贺长生,所以如果能把贺长生拉过来,就能从娄思凡身上拿到更多的悔意值……拿错了,贺长生的台灯螺口型号是E27。”   池小池把手里B22型号的灯泡放回原位:“……除此之外,这一回冬歌的悲剧不会发生。你敢保证贺长生不会被娄思凡骗走吗?”   池小池记得,冬歌刚残废时,向贺长生倾诉了一切。贺长生不敢相信好友是这样的人,直接前去质问娄思凡和冬歌的关系。   而娄思凡前言不搭后语的慌乱表现,坐实了冬歌所说的一切。   被逼无奈之下,娄思凡只得对他坦承了心意:“我喜欢你啊,长生。”   贺长生说:“你喜欢一个,睡着一个。娄思凡,你这份喜欢还真是叫人消受不起。”   娄思凡哀求道:“对不起,对不起,你别怪我,你别生气好吗。”   贺长生说:“你真正对不起的人在病房里躺着。你要还是个人,要么去和冬歌好好过,要么陪他度过难关后再说分手,别再害人家。”   但贺长生也没想到,娄思凡还真不是个人。   自那之后,他便和娄思凡淡了,远了。   在冬歌休养期间,鉴于自己的尴尬身份,贺长生没有去打扰冬歌。   后来,冬歌整个人都废了。已退役的贺长生私下里去看过他很多次,只是那个时候的冬歌已不大认得人了。   倘若这辈子,冬歌安然无恙地过自己的日子去,没有了这个让他们决裂的矛盾,娄思凡是否会和贺长生在一起?   贺长生和这种人在一起,真的会幸福吗?   “说到底,贺长生不关我的事儿,我也不会替冬歌决定他的感情。”池小池一边付账,一边诚实地表示,“我主要就是想看娄思凡倒霉。”   061:“……嗯。那可以少点接触。”   池小池:“我知道啦六主任。”   061说:“我是在担心你的身体。”   池小池:“六主任我知道啦。”   061:“……唉。”学生心散了,不好带了。   等他回去的时候,贺长生还真的卷着被子睡着了。   池小池特有慈父心态地夸奖了一句:“好乖啊。”   不过在走近后,池小池发现贺长生睡得不大安稳,一直夹着眉毛,双手也抱在胸前,睡姿像是在防卫什么。   池小池刚想伸手,061就给出了准确数据:“体温37度5,已经降到正常范围了。”   池小池想,那怎么还不舒服呢。   他偶一抬眼,发现贺长生的铁皮柜开了。   池小池记得他走的时候柜门还是合着的。   而且看开合的角度,好像是里面藏着什么大号的东西,没能摆好,把柜门给顶开了。   于是他走上前去看了看。   下一秒,他和061都禁不住会心一乐。   池小池从贺长生的柜子里抱出一只海绵宝宝来。   海绵宝宝应该是才洗过不久,和贺长生身上一样,都有种红茶味沐浴露的淡香。   他把海绵宝宝抱到贺长生床前,往他怀里送了送。   贺长生迷迷糊糊地用小鼻音“嗯”了一声,伸手摸摸,旋即动作熟练地抱过来,交叉护在胸前,翻个身接着睡了。   池小池把他的床帐放下,走回书桌前,零响动地换好灯泡,拧开,写自己的赛后感想。   写到一半,061出声提醒道:“方晓妍来了。可能是来找贺长生的。”   池小池花了一秒把人名和人对上号。   方晓妍,贺长生的搭档,那个按时间线早该在一年前被退回原来俱乐部的姑娘。   池小池说:“这儿是男生宿舍吧。楼下的宿管……”   061说:“她爬树进来的。”   池小池:“……”   他站起来走到门口,还没等鬼鬼祟祟溜到门口的方晓妍动手敲门,他便一把拉开了门。   方晓妍被吓了一跳之余还不忘压低声音:“哎哟妈呀。”   冬歌修长的手指拦在唇边,顺手把门带上:“嘘。”   方晓妍认出眼前人是谁,马上激动起来:“这不是小美人儿吗。你已经搬进来啦?”   冬歌指了指隔壁的门。   方晓妍会意,举起手里的保温桶:“我逃课啦,给他做了蛋羹。他怎么样了?”   “才睡着。”冬歌低头看了看方晓妍手里的保温桶,“宿舍里不是规定不能用大功率电器吗。”   方晓妍切了一声:“宿舍里还规定不让串寝呢。”   冬歌看着她。   方晓妍也发现私闯男生宿舍貌似比串寝的性质更严重,马上翻过了这一篇:“姐姐疼他不行啊,我可比他大一个月呢。”   冬歌的口吻仍是冷冷淡淡的:“他才睡着。”   方晓妍能跟贺长生这台冰箱交流,还会怕制冷机,随意摆摆手道:“我知道我知道,叫他睡嘛。里头我拿热水温着的,保温效果也好。等他醒了,把蛋羹喝了,桶洗了,明天给我送回来。”   冬歌微微一点头。   方晓妍把桶往他怀里一塞:“那我回去了啊。”   冬歌说:“等等。”   说罢,他一步跨上前去,把方晓妍盘发里夹着的一片树叶取了下来。   他说:“没事了。”   方晓妍稍愣了愣神,笑嘻嘻地说:“那我走了啊。明天见。”   从树干滑到地上时,方晓妍还想着冬歌那个眼神。   ……有点凌厉,又有点美艳,随便一眼扫过去,就叫人身上麻酥酥的。   方晓妍感叹,果然是小妖精啊。   她又感叹,可惜可惜,长生要是有冬歌弟弟这点功力,怕是早就找到女朋友了。   第二天是周六。娄思凡的家人来省队探亲,他一大早就被接出去了。   躺了一天后果然彻底痊愈的贺长生生龙活虎地下了地。   他去敲了隔壁的门。   冬歌也在里面。   自从池小池上次在多伦多的林荫道里握了一下冬飞鸿的手,061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打算让“冬飞鸿”暂时离池小池远一点。   因此这周,冬飞鸿的杂志社临时有事,叫他去开会,周六晚上再接他回家住一晚。   一看到冬歌,贺长生就想到昨天自己一觉醒来后抱在怀里的海绵宝宝,脸又有点烧得慌。   他向来不是拐弯抹角的人,开门即见山:“想训练吗。”   提到训练,冬歌也爽快得很:“走。”   周六还留队训练的人少了很多,他们又来得早,因此贺长生和冬歌得以占据了一片完全空白的场地。   热过身后,冬歌问:“上冰吗?还是做陆上?”   贺长生说:“上冰。我们来练抛接。”   冬歌脸色微微一变。   在谈论起专业时,贺长生总是格外认真,话也会多些:“我看过很多你的比赛视频,各方面都很好,只是协调度还差一点。在我们双人滑里,抛接是必修的功课。每次训练,我负责抛,小方负责跳。抛起的高度不能低于1.5米,小方落地时,要求必须是单足,跳落的距离起码在5米以上。”   冬歌没说话。   贺长生眼睛亮亮的劝说:“我知道你们单人滑做类似的训练会少些。因为我们要和同伴磨合,必须一次次练习,摔了再练,练了再摔,直到练出肌肉记忆来,知道如何与同伴合作,抛接、落地,才是最完美的。不过,你如果能把这个项目练习好,肢体协调度会有很大提高的。”   061说:“不行。”   冬歌抬起头说:“嗯。开始吧。”   061:“……”人民教师的尊严呢。   但他也很快反应了过来,动手扫描了贺长生的虹膜,将他的记忆画面倒带。   画面定格在了昨天中午,娄思凡对贺长生又哄又劝又诱导,可谓煞费苦心。   池小池一边换冰鞋,一边问061:“六老师,还想劝我吗?”   061说:“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说着,他往冬歌的水杯里添上了一勺盐,搅匀,以备不时之需。   前五次抛接,冬歌顺利完成。   从第六次开始,他就开始不断失误,脸色也变得有些差了。   贺长生以为他是因为在前辈面前失败难堪,为他鼓了鼓掌,又伸手去拉他:“起来吧,再来一次。”   握上他的手掌时,贺长生摸到了一手的冷汗。   他略有点诧异,却也没多想,再次伸手揽住了冬歌的腰,把他托举到半空:“Ready?”   冬歌小声说:“贺前辈,放我下来。”   贺长生:“……”咦。   他听出冬歌语气有点不对,立刻把人放下来。   冬歌脚刚一落地,就踉跄着滑到场边的应急盥洗室,伏在池子边控制不住地剧烈呕吐起来。   跟到盥洗室门口的贺长生急了,拍着他的后背:“怎么了这是?”   不习惯?   不会啊,对他们来说,这样的转速和圈数都不算什么吧。   冬歌的确是很难受的样子,掐着胃直发抖,直到什么都吐不出来,才脱力地往地上坐去。   贺长生看似面无表情,却已被吓得脸色煞白,把他背起来,一路连拽带滑地来到休息处,把他的水杯拧开:“给你。”   冬歌的头发湿漉漉的,接过水杯啜饮两口,轻声道:“谢谢。”   贺长生没说话,低头看自己的冰刀尖。   冬歌握着水杯:“贺前辈不问为什么吗。”   贺长生说:“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冬歌说了实话:“我对跟人亲密接触这件事有点心理阴影。”   贺长生看着他泪湿的睫毛,眉头紧皱:“吐成这样,只有一点?”   冬歌没说话,只低垂下了眼睫。   贺长生马上展开了正常的联想:“你放心,我对你没有别的想法。”   经过长时间的观察,061发现,池小池的反应是有针对性的。   一是接触人的态度,二是接触人的年龄。   池小池的身体就像一台雷达一样,如果接触他的人是对他抱有过度好感的,他就会立刻产生排斥反应。   此外就是年龄。   冬歌的教练是一个中年男人,哪怕是轻微的接触,池小池都会反应得很厉害。   而相应的,和年纪相近的人接触,他的反应会轻很多。   因此,跟贺长生在一起,池小池的反应其实不至于这么大。   首先贺长生的年龄摆在这里,其次,他抱池小池抛跳的时候就是单纯在抱他,和扛一只米袋没太大区别。   但关键是……   “是手。”冬歌答道,“手和手直接握在一起。……我不大习惯这种感觉。”   贺长生想了想,说:“我没听别人说起过你有这方面的问题。”   冬歌抿抿雪白的嘴唇:“别人都不知道。……教练也知道我的肢体协调度还有加强的空间,跟我提过很多次,让我找搭档练习抛跳。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今天我以为我坚持一下能撑住的。……果然还是不行。”   贺长生看着他发红的眼圈,心软得跟什么似的。   他沉思片刻,问冬歌道:“如果我戴手套呢。”   冬歌:“嗯?”   贺长生:“我不直接接触你的手。我们都戴手套。这样你能接受吗?”   冬歌斟酌了一下:“大概……”   贺长生淡褐色的眼睛猫似的圆亮:“以后如果想做抛跳训练,来找我,我带你。”   冬歌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贺长生说:“我知道你的秘密,我就能尽量照顾你。”   冬歌难得露出了拘谨的一面,微微一点头:“谢谢贺前辈。可是……”   贺长生很明白他想说什么:“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不会告诉别人。”   “那娄哥……”   贺长生本来想拍拍他的肩,但手刚抬起来就想到了冬歌的难处,立即把手缩回,抓住冬歌的随身包带,发誓似的握紧了。   不会说情话的人,说起承诺来总透着股笨拙的认真:“别人就是除我们之外的人。” 第57章 冰上的恋歌(十四)   起初娄思凡并没想太多。   贺长生的性格他了解, 交给他一样任务, 他说做就会去做,丝毫折扣都不会打。   果然, 周一的时候, 本该去训练的冬歌请了病假。   上午训练结束后, 娄思凡去找了贺长生,问冬歌怎么了。   贺长生也很惊讶:“他请假了?”   娄思凡说:“他交了假条和诊断书,说这周五回家的时候右脚扭了一下。”   贺长生说:“不对啊, 我周六还带他去练抛跳了呢。”   娄思凡听到这话,心里顿时有了数。   他笑道:“真是,傻孩子一个, 干嘛在这上面撒谎。是练习的时候摔着了吗?”   贺长生想到了少年发红的眼眶和毫无血色的嘴唇。   “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难道他是在抛跳里摔伤了?   对撒谎这件事, 贺长生算不上行家里手,索性避而不答:“我去看看他。”   而在娄思凡看来,这就等同于默认了自己的说法。   他披上衣服:“我跟你一起去吧。”   敲开冬歌房门时,冬歌正躺在床上看书, 看到他们进来也只是清清冷冷地一点头。   娄思凡走到他床边:“冬歌,我们把病号饭送来了。你脚没事吧?”   他把右脚缩进被子里:“还好,小伤。”   娄思凡说:“你别不上心。对吃咱们这碗饭的人来说, 腿脚的重要性仅次于生命了。”   说着他转头去征求贺长生的认可:“长生,你说是不是这样?”   贺长生看着冬歌的脸:“……嗯。”   娄思凡伸手去揭他的被子:“让前辈看看伤得重不重。”   他的指腹擦到了冬歌露在被子外的小脚趾, 被这么一碰, 冬歌惊得险些从床上跳起来, 踝腕处的伤也露了出来。   ——这种小打小闹的训练伤对于练花滑且不在赛季的运动员来说的确不算什么, 休息两天就能好。   见状,娄思凡不免有些遗憾。   注意到冬歌变了色的脸,贺长生有点着恼:“娄哥,人家受伤了,你别乱动人家。”   娄思凡马上态度良好地致歉:“没事吧。”   冬歌不语。   娄思凡内心暗笑。   ……看来他的观察没有出错,冬歌的确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和别人接触。   而现在,冬歌对于触碰的过激反应更进一步地坐实了他的推测。   ——他怕这个。   一旦接触,他轻则反感,重则影响发挥。   他脚腕上的伤就是铁证。   这种心理疾病可不好治愈,如果在他比赛前能善加利用……   从冬歌的视角来看,娄思凡的目光热络得过分了。   池小池问061:“他脑子里又转什么废料呢。”   061看着上涨了一线的后悔值:“大概在后悔没有早点发现你的弱点吧。”   池小池干脆且响亮地发表自己的意见:“Fu……”   061:“……”   这两天,池小池开始担心自己如果跟冬歌共用一个身体,嘴上没个把门的,万一把人家好端端一冰山小美人给带成社会小杂毛,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所以最近荣膺教导主任之职的061只好开始着手负责纠治他这个毛病。   061:“……咳。”   池小池反应极快:“发财,发财。”   061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   但是几乎是在同时,他感受到了一丝数据流的轻微波动。   ……好像有个人被逗笑了。   而那波动如此之近,就发生在冬歌的身体内部。   这种波动极其轻微,混合在061一秒接收到的几亿兆信息流里,像是一个再短暂不过的幻觉。   他当然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   但是,061从茫茫数据库里捕捉到了一份残片。   ……好像在很久以前,为其他宿主服务时,他也偶然接收到过这样的信息流。   但在稀薄到近似于无的碎片数据段中,他听到的不是忍俊不禁的笑声,而是极度绝望的悲泣。   池小池当然接收不到这样的讯号。   他正在配合娄思凡的表演。   娄思凡说:“看来你和长生还是磨合得不到位,以后你的双人训练还是我来负责吧。”   在一边的贺长生突然插上了嘴:“娄哥,不是说让我带他吗。”   娄思凡有点诧异,扭头看向贺长生。   贺长生一是愧疚弄伤了冬歌,二是和冬歌共享了秘密,当然不肯再把冬歌交给别人:“磨合不好可以慢慢来,双人训练我比较有经验啊。”   娄思凡其实不大乐意:“这也太麻烦你了。”   贺长生说:“我是前辈,这是我应该做的。”   贺长生实在不习惯撒谎,说着说着就背对了冬歌和娄思凡,锁骨都红红的。   为了缓解尴尬,他开始把保温瓶里的病号饭往外拿,蔬菜丸子汤、虾干白菜、香菇瑶柱炒肉,热热闹闹地摆了一桌。   他背对着两个人,话却是对冬歌说的:“下次训练,我会小心。”   为了配合娄思凡,冬歌在贺长生看不到的地方,依次递进地露出了“惶恐”、“反感”、“双人训练最讨厌”的表情。   娄思凡果然放松了警惕,笑道:“那小冬歌就交给你啦。”   贺长生摆弄着碗筷:“……嗯。”   冬歌的确交给了他。   在训练和上课的闲暇时分,贺长生开始往男单的训练场来。   他不爱玩手机,只背着包在场边站着看训练,或是坐着画舞蹈设计作业的草稿图。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冬歌训练时,他总是格外有灵感。   这么个唇红齿白的人往场边一戳,就是一道风景。   贺长生的美人之名不下于冬歌,这么一个人有事没事就跑场边杵着,实在打眼得很。   女单的人在隔壁起哄:“贺帅哥,等谁啊。等女朋友的话来这里啊。”   贺长生放下笔,耿直道:“我等冬歌。”   场内的冬歌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转头看向贺长生,顺手将汗湿的额发撩上去。   贺长生冲他点一点头,继续安安静静地画图。   碳素铅笔在纸上描出的轮廓,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像冬歌。   不管是熟悉还是不熟悉的人眼里,贺长生都是空有一张多情脸蛋却不解风情的那一挂,因此他说是带冬歌训练,就真的是训练。   哪怕两人搂抱在一起,也很难让旁人觉出有什么暧昧的情愫,因为他们的对话实在是乏味单调到了极点。   “再来?”   “再来。”   “休息一会儿吧。”   “你累了吗。”   “我没问题。”   “那我也没问题。”   要说和往日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大概是两人总会戴着手套,一黑一白,一蓝一红,交握在一起。   两人的手都纤细而有力,指掌纤秀,即使隔着手套扣在一起,也不消减任何美感。   娄思凡渐渐觉得不对劲了。   他和贺长生的两人行,竟渐渐插入了第三个人,且这个人的存在感越来越强,已经到了他无法忽视的地步。   他们谈论的话题里,加入了“冬歌的技术动作”,加入了“冬歌的舞台表现力”,甚至加入了“这道菜冬歌好像挺喜欢吃的”,“这个护膝不错,给冬歌带一个吧”。   而他的计划也并未收到预期的效果。   冬歌依然是那个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的冬歌,那股气场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教练都会不自觉离他远些。   如果在这种大背景下,他刻意对冬歌动手动脚,反倒会显得格外突兀。   最糟糕的是,冬歌“协调度不够”这个一直以来的短板,被贺长生补上了。   某天,他去宿舍找贺长生,却在进入后意外和端着盆、穿着小短裤和背心的冬歌狭路相逢。   冬歌嘴里叼着电动牙刷,没办法开口招呼他,便简单地对他点点头,随即一猫腰钻进了盥洗室。   娄思凡诧异极了,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问正在写作业的贺长生:“他怎么在这儿?”   听到这个问题,贺长生反倒比他还诧异些:“你也在这儿啊,他怎么不能在这儿。”   ……冬歌什么时候可以跟自己相提并论了?!   娄思凡想说什么,目光一转,惊了。   贺长生房间里那张空荡荡的床板上,竟然添了一套被褥。   他不敢置信道:“长生,谁住进来了?”   其实他心里已隐约有了答案,但他实在不敢接受,也不能接受。   贺长生说:“冬歌啊。”   娄思凡:“……”   其实是冬歌的宿舍里要转进一个新人来。贺长生在听说后,就跟冬歌商量,让他不如搬到自己的屋里来,自己知道他的难处,会懂得避嫌的。   但贺长生想了想,觉得这里面牵涉了他和冬歌的秘密,便没打算对娄思凡解释太多。   娄思凡觉得自己像是被迎面甩了十几个耳光,双颊发烧、头晕耳鸣之际,一股空前的愤怒自心底涌出,根本控制不住:“……你不是不愿意跟别人住吗?”   贺长生觉得娄思凡这股火发得有些莫名其妙,抬头看他,道:“冬歌不一样啊。”   娄思凡来回踱了几步,却完全压制不住焦躁:“他有什么不一样?嗯?”   贺长生微微皱眉:“娄哥,你干什么。我选一个室友而已。”   娄思凡这才察觉到有些不妥,沸腾起来的情绪也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给灭得青烟缕缕。   是啊,长生他也不一定喜欢男人的,在他看来,他不过是选了个室友而已。   这样一想,他的怒气着实是来得太没有道理了。   几番努力,娄思凡总算压下了自己波翻浪涌的心潮:“对不起,长生,我今天心情不大好。”   贺长生当然也不会计较这种小事。   他低下头继续做作业。   娄思凡转眼看向盥洗室,目光里混合了不甘、茫然和不加丝毫掩饰的嫉妒。   而在盥洗室里,池小池手忙脚乱地兑卡:“六老师,快快快,不快点娄思凡的悔意值要满了。”   061:“……”他干了这么多年系统,第一次听到这么新鲜的说法。 第58章 冰上的恋歌(十五)   自从冬歌和贺长生住在一起后, 时间又过去了两年半。   去年, 冬歌因为参加比赛没能在家过年,所以为了补偿, 今年的年过得格外热闹。   家里换了新装修, 餐厅里修了一扇落地窗, 大雪在外面落满台阶,而一墙之隔的地方温暖如春。   饺子是猪肉大葱馅的,在烧开的铝锅里上下翻滚;扣肉泛着焦糖的光亮色泽, 梅干菜乌黑爽口,肉汁的香味将梅干菜的醇厚滋味充分引出,相得益彰;新捞上来的海蛎子肉质肥厚, 矿物的腥味被姜汁极好地掩去。   这样精彩丰富的一桌菜, 全是由冬飞鸿张罗的。   这场家宴的参与人并不多,在座的只有四个,冬爸冬妈,冬歌, 以及冬飞鸿。   冬妈红光满面地给冬歌夹菜,冬歌则和冬爸小酌对饮。   冬歌很能喝一点酒,因此在冬爸已经面红耳赤时, 冬歌的脸颊只泛起了一点诱人的酒色,眼睛依旧明亮又安静。   既然是自家家宴, 席间自然不免谈到私人事情。   冬妈笑嘻嘻地问:“小歌, 最近相中什么人啦。”   冬歌说:“天天在训练, 哪有空琢磨这个。”   冬妈一挤眼:“别跟妈打马虎眼, 要是喜欢谁就跟妈讲。”   冬歌:“哪里有。”   冬妈索性把话挑得更明:“你喜欢的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啊?”   这条世界线和上条世界线不同,对同性恋的社会接受度相当一般,冬妈能问出这种话来,着实叫冬歌有些吃惊。   而很快冬妈便给出了理由:“你那啥眼神?咱们家好歹是个开冰场的,多的是男孩子带男孩子来滑冰。这老些年,妈妈陪你去过几次国外?啥西洋景儿没见识过?”   冬歌诧异:“……您怎么会突然这么想?”   冬歌一直是同性恋没错,但冬妈怎么会提起这个来?   冬妈一副“小样儿被你妈猜中了吧”的表情:“那人是不是姓贺?”   池小池:“……”哈?   冬妈说:“上去看你的时候,碰见了你的一个女队友,就聊了几句。她说有个人老来场边看你训练,每次他一去,你就跳得特别起劲,什么跳法花俏就跳哪个。她说得起劲,我就去打听了一下,本来以为是个姑娘,没想到……”   池小池:“……六老师,六老师。有这回事儿吗。”   在练习时,池小池一向是把身体全权交给冬歌,任他挥洒去,没想到他居然趁这点机会秀他的小心思。   061:“……真有。”   池小池端着酒杯:“……合着我教了半天,带出来了个会翘尾巴的小孔雀。”   061笑。   自从上次接收到细微的讯号后,061就格外关注来自于冬歌身体内部的情况。   果然,这次又有反应了。   如果061没有感应错的话,这回接收到的讯号是“脸红”。   冬妈见冬歌不说话,忍不住继续说教道:“喜欢男孩子就喜欢,又不是什么坏事。要是像你小叔似的,搞什么独身主义,那才是坏菜了,等老了坏了身体,谁来照顾?”   无端被点名的冬飞鸿立即作拘谨状,低头乖乖吃饭,同时越过饭碗的边沿,对冬歌眨眼睛。   饭后,冬妈洗碗,冬爸抹桌,冬歌被赶去看电视。   把台调到中央台后,他便披上衣服,走出了家门。   他在冰场边找到了正在抽烟的冬飞鸿。   冰场上拉着一道鲜红的横幅:恭贺冬歌进入国家队,冰场免费开放七天。   这是年前发下的通知。   冬歌、另一名女单选手梁宵,以及贺长生和方晓妍这对双人滑组合,得到了国家滑冰协会的资质认可,从年后开始,将成为国家队成员。   训练地点仍以省队为主,若有重要赛事,再集合起来集中训练。   过完年,他们就要飞往芬兰,为三月的世界花滑锦标赛集训做准备了。   看见他,冬飞鸿顺手挥散烟雾,打算熄灭烟头。   池小池说:“不用。”   他走上前来,冲冬飞鸿摊开手掌。   冬飞鸿会意,从怀里掏出烟盒来:“会抽烟了?”   池小池从中间抽出一支,噙在口中:“会一点。”   冬飞鸿笑说:“咱们爷俩儿偷偷抽。别让你妈发现,不然又该说我把你带坏了。”   说着,他把袅袅冒着青烟的烟叼回口中,低头从口袋中摸打火机。   但他没想到,池小池微微踮起脚,口里噙叼着的烟自然地碰到了冬飞鸿嘴里的烟头。   ——咝。   暗红的、燃烧的烟头点燃了另一只烟的烟纸,继而引燃了里面的烟草。   冬飞鸿心间豁然一跳。   引燃后,池小池便自动抽身撤离开来,好像刚才略带暧昧的动作根本不是他做的。   靠在寒冷的栏杆上,他仰头看着漆黑的夜空,以及偶尔在夜空中绽放的零星烟火。   禁止私放烟火的命令颁布这么多年,还是有人愿意顶风作案,好像过年如果不折腾出些声响来,就算不得过了个好年。   池小池问:“小叔,听说你要出国。”   冬飞鸿点头。   池小池在这个世界的任务即将收尾,那么他也要提前为自己的“消失”做出准备了。   池小池说:“国外挺好的。以后出国比赛,我还能去看看你。”   冬飞鸿微笑不答。   “冬飞鸿”是为了保护池小池而存在的。池小池不在了,再想跨越漫漫时间线,维持“冬飞鸿”的存在,难度太高,也不现实。   说完这句,池小池就没再说话了。   叔侄两人肩并肩抽完了一根烟,又各自点上一支。   室内外的温差极大,但对池小池来说,常年在零度以下的环境训练,这点冷也算不得什么。   两人就这么静静站了许久后,池小池突然开口了。   面对着广阔的冰场,他问:“小叔,你看过《黑客帝国》吗。”   这个世界有这部电影,但因为061没看过,因此冬飞鸿也没看过。   他诚实地摇头,并发问:“讲的什么?”   池小池抽了一口烟,说:“没什么。那是一部好电影。”   他说这话的腔调慵懒得很,极接近真实的池小池。   在冬飞鸿的眼里可以解析出所有的数据,因此,此时此刻,落在他眼中的池小池,完全是他原初的模样。   ——微红的唇里流淌出雪白的烟雾,沿着他悬胆似的鼻翼缓缓而分,消弭在寒冷的空气中。   他双眼里尽是撩人的漫不经心,掺杂着一点点忧郁,迷人得叫人失神。   冬飞鸿不禁道:“你……”   然而,话没说完,冬妈的声音就远远传了过来:“冬歌。……小歌!哪儿呢?!”   池小池自然转回了冬歌的表情模式,熟练地将烟头浸在一旁冬飞鸿准备好的一次性水杯里:“妈,我这儿呢。”   冬妈叫:“有人找你!”   冬歌想过可能是熟人,但等他看到拉着行李箱的贺长生时,还是吓了一跳。   他快步走上去:“贺前辈?”   “本来打算明天再来你家拜年的。”贺长生嘴里冒着白气,睫毛结着霜花,看上去苍白又美丽,“……但是出了点意外。可以来你家借住一天吗?”   冬歌当然答应。   他们家有两间客房,够贺长生睡的。   把贺长生带进门时,冬歌一句不问,而向爸妈介绍贺长生时,他也只说贺长生是来这里旅游的。   冬妈认识他,又刚听小道消息不久,看贺长生的目光便有些不一样了:“大过年的怎么跑出来旅游?你爸妈呢。”   贺长生捧着热茶,据实以答:“我是孤儿。”   贺长生刚进体校时被欺负就是因为这个,在小孩儿心目里,有妈的天生比没妈的优越出一头去。   现在再提起这件事,贺长生已经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但冬妈的怜爱之心已经搂不住了,嘘寒问暖递瓜子,聊过三句磕,认干儿子的架势都要摆出来了。   贺长生生平还没受过这么隆重的对待,一时间手足无措,只能往熟悉的冬歌身边靠。   还是冬歌解救了他,把他带进了客房。   房门一关,贺长生舒了一口长气:“谢谢。”   冬歌:“你不习惯。”   贺长生说:“我是不大习惯。娄哥的家人……不这样。”   娄父娄母在私下里被娄思凡提醒过多次贺长生的身世,对待贺长生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触碰到他的痛处,因此,贺长生虽然在娄家常受到礼遇,却总免不了尴尬。   相较之下,冬妈的热情让他有点不习惯,却额外多了一份心暖。   冬歌没再说话。   贺长生坐在椅子上:“我住一晚,明天就走。”   冬歌说:“听你的。高兴住就多住两天。”   贺长生说:“可以借你一点钱吗?”   冬歌:“多少?”   贺长生:“回省队的火车票,大概120左右吧。”   冬歌说:“行。但现在应该没票了。先在网上查查有没有剩余车票。”   贺长生:“我手机丢了。”   冬歌:“……先买一个备用吧。”   贺长生:“钱包和手机一块被人偷了。”   冬歌:“……你身上还有什么?”   贺长生说:“身份证还在。我身份证和钱包向来分开放。”   池小池:“……”   我靠这个年让你过的,就剩个身份证了。   他问:“前辈,你来这里,是打算和娄前辈一起过年的吧。”   贺长生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才答:“嗯。我和他吵架了。”   ……好了,故事的因果总算串起来了。   贺长生本来打算和娄思凡一起过年,意外发生口角;贺长生离开娄家,打算去火车站买票回省队,没想到钱包和手机被偷了个干净,没办法,只能步行来找同在本地的冬歌求助。   冬歌查了查火车余票:“从大年初一到初四的票都卖完了。”   贺长生低着头:“我坐大巴回去。”   冬歌说:“行,我明天陪你去客运总站看看。”   贺长生说:“谢谢。”   贺长生没有说为什么和娄思凡吵架,冬歌也没有问。   这份看似不近人情的体贴却叫贺长生很是感激。   从年前喜报送到省队后,娄思凡的状态就一直不是很好,在接下来的一场全国性比赛里,甚至连初赛都没有进。   这件事情让娄思凡的教练极为恼火,让他交了起码五份的个人检讨与分析。   而在下午聊天时,娄父也提起了这件事,让他戒骄戒躁,多向同队的冬歌学习。   那时娄思凡的脸色就很不好了。   贺长生知道这个话题不算很愉快,便想把话题引走:“冬歌也住在这里吧。明天我去找他拜年,娄哥,你去吗。”   一向温文尔雅的娄思凡竟炸了营:“别提这个人了行吗!”   贺长生一愣:“……”   娄思凡发泄似的叫喊起来:“到哪里都是他,到哪里都是他!这些年你没家可回,是谁收留你过年的?你想去找他,好啊,你去啊,赶快去!别在这里——”   话一出口,娄思凡也察觉了不妥,一张脸涨得红红紫紫,但再想收回已经晚了。   贺长生对父母去世这件事早已无感,但朋友说出这样的话,让他难以接受。   所以为了不让事情变得更难堪,他选择离开。   在简单的对话后,贺长生说:“你去陪你爸妈吧。”   冬歌说:“我陪你。”   贺长生说:“陪我很无聊。我要做舞蹈设计方案的。”   冬歌说:“那很有意思啊。”   贺长生这才想到,眼前人也是把花滑视作生命的人,对他们而言,花滑永远不会无聊,每一天都有崭新的面貌。   于是他的心更暖了些:“好。”   贺长生所说的“方案”,是他们打算在世锦赛上表演的节目设计方案。   这次贺长生的教练野心不小,想让贺长生他们冲破上次留下的第四名的遗憾,争取拿到奖牌。   因此,冬歌在年前已经把方案提交上去了,贺长生还在跟编舞老师磨合,每天都点灯熬油到很晚,这大年夜也不例外。   冬歌去外面泡了一壶红茶回来:“前辈,有什么问题吗。”   贺长生表情有点苦恼:“明天要交方案十二了,但这个动作我还是不确定怎么设计更好。”   冬歌探头看了一眼他的设计草图。   在冬歌的记忆里,贺长生在这次世锦赛里表现得相当出色,但是因为又换了一次同伴,和她的磨合度尚嫌不够,舞蹈表现力不足,憾失奖牌。   “发育”几乎是每个少年运动员都要经历的关卡,尤其是花滑、游泳这类对体型要求苛刻到几近变态的运动。   冬歌他们的体重都是按两计算的,每日都要进行测量,如果有超出计算范围的增长或下跌,就必须要接受罚款和训练的翻倍。   女孩因为要面临胸、臀等局部器官的发育,不确定因素比男生更多,所以在成年过程中,男选手更换女搭档的事情常有发生。   而这次,贺长生的搭档是和他合作了近十年的方晓妍,在技术和合作方面应该不成问题。   冬歌看贺长生冥思苦想又不得其解的模样,索性提议道:“我家有冰场,不然上冰试试看?” 第59章 冰上的恋歌(十六)   冬歌借了贺长生冰刀, 二人都换上紧身的黑色训练服, 在大年三十再次上了冰面。   哪怕是练习,贺长生也没有忘记戴上手套。   上冰后, 贺长生有点无所适从:“怎么来。”   冬歌说:“随便来。把我当做你的舞伴, 道具, 我来配合你,看能不能激发你的灵感。”   贺长生听了冬歌的话。   这次,编舞老师为他们选定的主题是“暗恋的探戈”。   暗恋需“收”, 探戈却要“放”,一收一放之间要如何掌握,才是难度所在。   起初, 贺长生只是凭着感觉, 闭眼在冰面上前后滑行,偶尔做出探戈的动作,修长双腿交替在冰面上运动,寒风吹起他的额发, 露出光洁的额头。   冬歌跟在他身边,像一只沉默又优雅的燕子。   但他也不是一味没头没脑地跟随。   场边放着《闻香识女人》的电影插曲,冬歌踏着节奏走了一套摇滚步, 一步前,一步后, 干净潇洒, 冰刀在厚实的冰面上刻下曲折的花状的白印。   贺长生抬头看他。   少年也在看他。   两个人像是一对年轻又羞涩的恋人, 用舞步彼此试探。   捕捉到这一丝感觉之后, 冬歌来了灵感。   他的特点是善用道具,因此他上冰前在脖子上系了一条小领带。   他抬起骨节清瘦漂亮的手指,扯松了领带,同时对贺长生粲然一笑。   一时间,贺长生差点忘了呼吸。   冬歌的魅力是经过无数比赛和无数摄像机检验过的。   下冰后,他冰冷,高傲,不苟言笑;上冰时,他仿佛脱胎换骨,仿佛有把自己变成聚光灯的强大魔力。   但即使在冰上,他也很少笑。   他少有的几次笑容,都被粉丝精心截留了下来,在各个花痴舔颜视频里当做压箱底的素材反复使用。   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感受到冬歌的魅力,贺长生心间不可遏止地砰然一动。   他回想起了在冰场上单足旋转的少年,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站起的少年,沉默寡言的少年,眼神的微微一瞥里都带着倔强和棱角的少年……   贺长生没有时间再深想下去。   眼前人让他原本枯竭的灵感开始勃发泉涌,他本能地抓准这个机会,朝冬歌滑去,却不显得过分急迫。   这次合舞旨在启发贺长生的创作灵感,所以冬歌也不着急,只尽力扮演着一个合格的搭档,与他面对面横向滑行,并以目光一下下轻吻他。   在池小池这个专业演员的多年引导下,冬歌的艺术理解力更胜以往,在冰场上,他用一个眼神就能传达出万语千言。   贺长生被他看得浑身发烧,四肢像被细小电流刺激了一样,酥麻难耐。   绕着圈与他缱绻片刻后,贺长生有了动作。   他抬手吻了一下右手食指。   那碰触过他柔软嘴唇的手指似是想要落在冬歌唇上,但犹豫片刻,还是轻轻落在了冬歌的锁骨上。   两个人在饰演情窦初开、想要邀请对方共舞的少年。   此时入戏,却是有些半真半假。   刚刚冬歌喝了一点红茶,口腔和手指都带着淡淡的木叶清香,两人在贴面交错滑行而过后,握住了彼此的手。   循环播放的乐声再入高潮,而按照贺长生原本的安排,此处是一套完整的镜式燕式,二人本该互为镜像,而冬歌的动作却比贺长生略慢了一线。   贺长生想,大概是因为默契不够。   但是,极好的动态视力,足以让贺长生看清冬歌的微表情。   冬歌紧紧盯着贺长生,目光中混合着倾慕,不安,羞涩,与火热至极的渴望。   少年正笨拙地模仿着心爱之人的动作,追逐在他的身后。   即便慢了一线,却仍执着地不肯放弃。   ——他把原本因为“默契不够”而造成的失误,转变成了舞蹈中包含着的自然情绪。   这种迅速临场补救的应变能力,是贺长生鲜少体会到的。   一个好的搭档,让贺长生也迅速代入情境之中,他略微放慢步伐,与冬歌节奏合上之后,二人随着音乐节奏的加快,拥在了一起。   贺长生滚烫的手指托扶着冬歌的后背,才摸出眼前少年的蝴蝶骨生得比方晓妍还要标准。   探戈、芭蕾、爵士,各样舞种他们都层学习过,而且因为这两人从不敢仗恃天才,所以仅凭着最细微的肢体表现,他们便能自然猜到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两双极修长的腿共进退、齐并行,偶有缠绵,也只是蜻蜓点水地一触,便再度分开。   眼花缭乱的探戈动作过后,这对心怀爱恋的冰上情侣再次分了开来,同向滑行。   这次,冬歌已经能追上贺长生的脚步,无需他再驻足等待。   滑至半程,二人陡然间心生灵犀,目光只简单交换了片刻,下一秒就一齐纵身跃起,各自做了单人跳。   ……贺长生做了4lz。   ……冬歌做了3T。   两道精灵似的身影均轻若云絮,起跳,下落,节拍契合得仿佛一朵云融入另一朵云。   贺长生落地时,痛快得几乎要呼喊出来。   而冬歌一张脸也变得绯红。   ……大概是命运的巧合使然,二人竟然合跳了曾断送过冬歌职业生涯的动作。   而这一跳,堪称完美。   在最后的收尾,是最经典的男扶女腰、女在男怀,深情对望的动作。   冬歌扮演的是女伴角色,因此贺长生习惯性地用腿顶住了他的腰,帮助他完成下腰的动作。   谁想,那少年竟大胆地伸手扶住了贺长生的后脑,抓住了他的头发,侵略性十足地把他的脑袋往下一按。   贺长生与冬歌的脸几乎要贴在一起,将吻未吻。   舞曲终了,二人缓过了那口气,都开始微微低喘起来。   少年一头黑发散落下来,戳得贺长生的臂弯隐隐发痒。   但他们因为太过激动,谁都没有先主动放开手。   冬歌卧在贺长生怀里,眼里似是有星火燃烧。   贺长生的眼里也皆是动人的光彩。   和冬歌合作时,贺长生总觉得他给自己的感觉,和方晓妍给他的全然不同。   在平静下来后,他总算品出是哪里不一样了。   他和方晓妍在表演中扮演情侣、深情对视时,方晓妍满眼都是小儿女的缱绻,而没有谈过恋爱的贺长生,看向她的热忱目光,则完全是出于对花滑的热爱。   但冬歌的目光和自己是一样的。   那极其炽烈的情感,源于对花滑,对这片闪耀的冰场极尽的痴恋。   在贺长生失神时,躺在他怀里的冬歌轻声问:“前辈,好了吗。”   从表演妆台中走出,冬歌又变回了那个冰霜似的冬歌。   但不知道为什么,“前辈”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却带了几分莫名的暧昧,听得贺长生心跳加速。   贺长生不想让冬歌走,于是他说:“没好,再等等。”   说完,他就觉得牙酸起来,血液回流到脸上,把一张白生生的俏脸染得红云一片。   冬歌松开了抓住贺长生头发的手,又略心虚地将被抓翘起来的毛顺了两把,目光低垂,睫毛却控制不住地轻颤发抖。   两个人的心跳都控制不住了。   但是因为心跳的节拍也在同一频率,他们都以为那咚咚的、大到可怕的心跳声,是来自于自己的胸膛。   池小池在061身体里收看了全程直播,此时开始幽幽地发表评论:“哇,这么卖力的。”   冬歌:“……”   池小池:“小冬歌啊,今晚开心吗。像过年一样开心吧。”   冬歌:“……”   池小池:“我家的猪不仅会拱白菜了,还会拱好白菜,眼光真棒。”   061这回毫不费力地接收到了一连串“脸红”讯号,讯号之密集,让他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小池,你别臊人家。”   池小池:“我夸他呢。”   061:“……你夸人是猪。”   池小池想了想:“我家的猹会偷西瓜了?”   061:“……”这样难道有好一点吗?   抱了好一会儿,贺长生才彻底出戏。   他放开冬歌:“没事吧,想吐吗。”   冬歌摇摇头。   因为在表演时将身体的控制权全盘交还给了冬歌,因此这些亲密接触对池小池的影响削减了很多。   贺长生耳朵红红的:“……嗯。那就好。”   冬歌的耳朵也是红红的,还在努力把话题拉回正轨:“前辈可以试着在舞蹈里加一点道具,比如说让女伴戴上面具,最后摘掉面具……”   贺长生说:“好主意。”   场上奔放至极的两个人,现在却纯情得像高中生似的,对话时始终不肯看着对方的眼睛。   相对无言。   半晌之后,冬歌提议:“有点冷了。前辈,我们回去吧。”   贺长生:“嗯。”   说完,冬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锁骨。   他只是把领带调整一下位置而已,谁想贺长生眼见这个动作,又想到了那个间接的锁骨轻吻,脸红得快烧起来了。   因此他没有注意到,远处有一道怨毒的目光,直钉向两人并肩离去的后背。   冰场外围着一道带刺的铁栅栏。   娄思凡从外攥紧了栏杆。   栏杆早已被冻透,散发出新鲜的铁锈腥气,而随着他的用力,暗红的锈片纷纷剥落而下。   为了找贺长生道歉,娄思凡跑遍了整个县城。   他打电话,贺长生关机了。   火车站暂时没有开往省城的列车,因此他找遍了所有的候车室,一无所获。   他又跑去了大巴站,今晚已经停运。他同样扑了个空。   他不敢去想“贺长生来找了冬歌”这种可能性,因此冬歌的滑冰场,是他万般无奈下来到的最后一个地点。   然后,他就看到了在空旷的冰场上共舞的两人。   娄思凡的手死死握在栏杆上,那刺骨的冰痛对他来说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姓冬的,你抢了我那么多,还不够吗?   为什么还要来抢贺长生??   061本来不想多话,但架不住娄思凡的目光实在太过露骨:“……他还没走。”   池小池盯着飞速上涨的悔意值,忙着在仓库里兑卡:“感觉到了,跟狙击手似的。我敢保证,他手里要是有条枪,马上就会狙爆我的头。”   061:“……我觉得他不怀好意。”   池小池吊儿郎当的:“瞧您老人家这话说的。他对冬歌怀过好意啊。”   061笑笑。   他已经了解池小池了。   这个人嘴上对万事都不在意,实际上什么事都会放在心上。   ……万事有他,不必挂怀。   想到这里,061就有点想笑。   明明他才是常给人安心和支持的系统,但没有任何特殊能力的池小池,却有着比他更叫人安心的力量。   半夜三点,守岁结束,冬歌和他家人都睡了。   贺长生却在客房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忍得泪花都出来了,才忍着巨大的罪恶感,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把行李箱拆开,把衣服摊开几层,铺在崭新的被单上,又动作僵硬地爬回床上,将手伸进被窝,顺手把自己蒙在了里头。   很快,闷闷的低吟从被内传来,挠得人心尖发痒:“嗯,嗯哼……”   他眼前一会儿是冬歌在场上飞扬若神的样子,一会儿是他冷淡又倨傲的样子,折腾得他满心冒火,眼眶湿漉漉的一片殷红。   贺长生苦恼地想,怎么会这样呢。   隔壁的061叹息一声。   ……唉,年轻人。   他把贺长生客房的隔音等级调到最高,随即继续看他的《黑客帝国》。   这部电影讲的是主角尼奥无意间发现自己所在的世界有异,继而在不断调查中,发现自己竟然身在一个由人工智能所操控的虚拟现实之中。   就故事性来说,这部影片很是精彩,也对科技进步可能对人造成的影响进行了反思。   可池小池为什么会突然向冬飞鸿提起这部电影呢。   061想,难道他是发现了冬飞鸿是自己造就的那个“虚拟现实”?   ……但他为什么不直接问自己?   按池小池的性格,如果发现,大可以大剌剌地叫冬飞鸿一声“六老师”,再欣赏着他瞠目结舌的表情,哈哈大笑。   但池小池没有。   甚至在谈到电影的那一瞬间,他眼中满是淡淡的忧郁和自嘲。   061想,这种情绪不该出现在池小池眼里。   他想做他的医生,把他所有的病治好。   但他现在哪怕拥有再多的权限,也没有那把通往池小池内心的密钥。   所以他把电影从头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想找到那把钥匙。 第60章 冰上的恋歌(十七)   第二天, 贺长生没能走成。   在络绎不绝的拜年访客里混入了一个娄思凡。   他穿戴得非常整齐, 跟冬歌父母见过后,他才拉住了贺长生, 把他拽到冰场边的僻静处说话:“幸好你在这儿。我担心了一个晚上。”   这么多年的感情摆在这里, 贺长生又不是记仇的人, 在昨晚的贤者时间里,他也自觉反省了自己的错处。   他说:“我手机丢了,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抱歉。”   “我补给你一支。”娄思凡说, “就当是赔礼,好不好。”   贺长生说:“不用。”   娄思凡笑道:“咱们之间还用计较这个?以前我还送过你冰刀呢。”   贺长生一本正经道:“朋友之间不能搅进钱来。当时我是买不起,后来不是又买了一双还给你了。”   娄思凡说:“那双冰刀我现在还留着。”   贺长生点点头:“我也是。”   寥寥几句话, 又让贺长生想到了年少时那段最灰暗的时光。   他长得偏女相, 唇红齿白,盼睐之间眼中天然有一段光辉。然而他这一类的长相,是最受男生看不起的。   孩子世界里的标准既简单又残忍。对他们来说,不一样, 就是最大的错。   在他几乎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意义时,娄思凡出现了。   他把贺长生从深渊里救出,给他买他买不起的好冰刀, 并对他说,为什么不试着去练双人呢?你要学着走出去, 跟人交流。   娄思凡曾救过他, 所以贺长生不忍心看他也跌入另一个深渊里去。   在昨天的家宴上, 向来温柔和善的娄思凡第一次在贺长生面前暴露了他内心的阴暗面。   ——他是嫉妒冬歌的, 嫉妒得近乎发狂。   这几年来,相对于冬歌水平的稳中见升,娄思凡的状态则是停滞不前,甚至还有所倒退,教练已找他谈过几次心,却都无济于事。   贺长生理解这种阴暗面。   这世上圣人太少,谁还没有过一两个阴暗的念头呢。   但贺长生不想放任嫉妒彻底侵蚀自己好友的心。   娄思凡小心地望着贺长生的眼睛:“长生,别走了,留下过年吧。省队太冷清了,你要是因为我过不好这个年,我得愧疚死。再说,你年后就要去芬兰,我们起码得有一个多月见不到面……”   贺长生想了想:“嗯,好。”   娄思凡这些年都没跟贺长生红过脸,没想到贺长生长得跟波斯猫似的矜贵,顺两下毛就能哄好。   他惊喜道:“我这就去给你拿行李。”   谁想,贺长生摁住了他的手,扬声唤:“冬歌?”   他以为冬歌在房里,谁想一个声音打二人脑袋上不远处传来:“前辈。”   二人齐齐抬头,看到了冬歌。   他趴在看台上方的栏杆处,手里拿着块热气腾腾的抹布:“我爸妈和小叔他们出门拜年去了。我一个人呆着没意思,来打扫下冰场。”   一看到冬歌的脸,贺长生就怀疑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哪里出了毛病。   ……心脏明明砰砰地跳,却总有点喘不上气的感觉。   他仰头问:“你怎么不跟着去拜年啊。”   冬歌言简意赅:“去了太麻烦。”   握一圈手、签一圈名、讲花滑圈的绯闻,外带再被起哄表演“跳一个”,年年都是同一套节目,还不如在家打扫有意思。   言罢,他对娄思凡微微点头:“娄前辈,新年好。”   娄思凡嘴角被冷风冻得有点僵:“你好。”   贺长生问:“这些天,我还能在你家打扰吗。”   闻言,娄思凡的手掌猛地一攥,心底有把小火缓缓烤着他的心,叫他有种想要大叫出声、让冬歌滚开的冲动。   冬歌微微歪头:“如果是前辈的话,不算打扰。”   贺长生:“伯父伯母那边……”   冬歌:“我来说。”   三言两句谈妥了寄住事宜后,贺长生把目光转回娄思凡:“娄哥,以后要是找我出去玩,就带上冬歌一起吧。”   在贺长生看来,娄思凡和冬歌的交流还是太少了些。   如果把冬歌和自己绑定,让娄哥能有机会多和冬歌聊一聊,就会发现冬歌是个很不错的孩子。   娄思凡眼睛眨了眨,弯出了一个极温柔的弧度来:“好,这回是娄哥欠你的。都听你的。”   随即他扬起脸来,对冬歌笑道:“明天有时间吗?我们去台球厅玩吧。”   冬歌略点点头:“嗯,好。”   送走娄思凡,贺长生走到抹栏杆的冬歌身边:“还有活干吗。”   冬歌抬头,不跟贺长生客气那么多:“前辈会开整冰车吗。”   贺长生:“会。”以前在省城冰场打工赚钱时学的。   冬歌说:“那我们把冰面平整一下,再浇一遍水吧。”   贺长生:“好。”   两个大小伙子花了两个小时,把空旷的冰场平整了一遍。整冰车光顾不到的边边角角,只能通过人工剁冰,再添浇热水解决。   这么繁琐的工作,二人却做得其乐无穷。   冬歌给他讲经验:“浇冰可以用50度左右的温水,如果能再往里头兑一点牛奶,结出的冰面又平整又好看。”   这样的知识,别人听起来大概会觉得无聊透顶,但贺长生却极认真地反问:“比例是多少?”   冬歌告诉了他。   为了验证,二人猫着腰跑进屋里,抱了一箱牛奶出来,和温水调兑好后一齐注入水箱。   贺长生靠在整冰车的副驾驶座一侧,抱臂看着冬歌。   他穿着最寻常的黑羽绒服和蓝色牛仔裤,眉尖微蹙,显出十分的认真模样,因为注入的过程不大顺利,他舔了一下唇,天然的红唇便显出了点晶莹剔透的模样。   贺长生别开目光,又不自觉想到昨晚的合舞,想到这几年一次次的近身合作,想到自己在场边等待他,而场中人精灵似的飞舞姿态。   他想一下,笑一下,直到冬歌出声叫他:“前辈。”   贺长生:“……啊?”   在冬歌眼里,此时的贺长生嘴角翘翘的,脸颊染着淡淡的绯色,像块可口的桃花酥。   池小池坐进驾驶室,对061说:“六老师,等下回娄思凡的悔意值满了,我们走吧。”   061:“……不再多攒攒?”   池小池教育061:“六老师,做人做系统都要学会知足。”   061:“……”那敢问兑换了半个仓库卡的人是哪位啊。   与此同时。   一家咖啡厅里,娄思凡和一个瘦猴儿模样的男人在门口相对而坐。   男人点上了根烟:“我就不爱二舅来,浩浩荡荡的一大家子,搞得家里闹哄哄的。”   看店的姑娘捂了捂鼻子,指着墙上贴着的标识:“客人,这里是禁烟的……”   瘦猴儿斜了姑娘一眼,一把把咖啡店的玻璃门推开了。   零下的寒风卷入温暖如春的咖啡,冻得那姑娘眼都直了,一溜小跑着来关门。   瘦猴儿斜眼看着小姑娘哆哆嗦嗦的样子,咧着嘴笑嘻嘻的。   娄思凡单手把奶搅匀在咖啡里,右手压着一张合照,指尖在照片过塑的表面徐徐滑动。   瘦猴儿伸着脖子:“哎,照片儿还真带出来了。”   娄思凡说:“不是你想看吗。”   瘦猴儿伸手:“让表哥瞧瞧,哪个带把的是你的相好?”   娄思凡把照片递给他:“倒数第一排,左起第二个。”   这是去年春天省队建队三十周年时拍下的合照,里面站了二十来个省队花滑队的新锐翘楚。   瘦猴儿表哥咂咂嘴:“这姑娘长得挺带劲儿的啊。”   娄思凡略有不满:“……他不爱别人说他长得秀气。”   表哥哈哈笑了两声,喷出两口烟雾:“知道知道。目标都有了,你啥时候能拿下啊?”   他下流地伸出根中指,做出戳弄的动作。   娄思凡皱眉。   和自己不同,他这个表哥从小就混迹在这小县城里,跟一帮流里流气的小混混称兄道弟,今天去这个建筑工地偷摸点钢材卖,明天又开着改装后的摩托车故意从姑娘身边轰然开过,吓得她们惊声尖叫或是破口大骂。   娄思凡对他的表哥向来是看不大上眼的。   要不是自己这回有求于他……   他夹起眉毛,露出苦恼的模样。   表哥:“你干哈啊,吃屎了还是咋的。”   娄思凡苦笑一声:“我怕是追不上了。”   表哥马上被勾起了兴趣来:“怎么了?人家不愿搞同性恋?”   娄思凡说:“他被别人撬走了。”   “……我操?”表哥骂了一声,“你不是说他跟你一块儿长大吗,谁他妈撬你的啊,有没有个先来后到?讲不讲规矩?”   娄思凡说:“算他有本事吧。”   表哥:“他混哪儿的?多大年纪?”   娄思凡指了指照片。   冬歌站在第一排的中间,是最靠近总教练的位置。   瘦猴儿一眼扫过去,嘴就撇了下来:“我操,就这一脸欠抽相的小犊子?”   娄思凡替他说话:“表哥,你话别说那么难听。他是我队友呢。”   瘦猴儿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他撬你墙角,卸你轮胎,这他妈还队友?……他也玩儿花滑的?”   娄思凡笑:“当然,玩得还不赖。还是咱老乡呢。”   瘦猴儿说:“得,我记下了。”   娄思凡作诧异状:“你记住什么了?”   瘦猴儿伸手把照片拿在手里,细细看着照片里冬歌的脸:“你甭管了,喝你的咖啡。”   娄思凡面色变得凝重起来:“表哥,你要干嘛?”   瘦猴儿:“犯在我的地盘,就他妈欠收拾。”   娄思凡急道:“真不用,真不用。这是干嘛啊,感情的事儿谁都不能勉强。”   瘦猴儿拿食指弹了下照片:“都说了,这事儿你甭管,啊。”   娄思凡犹不放心:“表哥,这事儿我都没放在心上了,你可别……”   瘦猴儿:“磨磨唧唧的,你是娘儿们啊。你这照片先放我这儿,我带回去给我妈看看。”   娄思凡眼看着瘦猴儿把照片收进双肩包的夹层里,拉链拉好,端起咖啡杯,掩去嘴角的一丝轻笑。   接下来的几天,贺长生为了促进这两人的关系进展,每天都带着冬歌,主动约娄思凡出来玩。   这小县城里可玩的东西也不算少,电玩厅,台球厅,桌游室,密室逃脱,林林总总加起来,他们玩得很是尽兴。   在电玩厅里,冬歌哪儿都不去,用破破烂烂的小塑料桶盛了一百个游戏币,逮着一台有海绵宝宝的娃娃机死磕。   池小池一边钓海绵宝宝一边给身体里的冬歌上课:“要送就送他最喜欢的东西,礼物不在贵重,在心意。”   061:“……”   道理我都懂,但是手残何苦要难为自己。   眼看着一百个币投下去一半,娃娃机里的海绵宝宝一个个不动如山,没有一个挪位的,061终于看不下去了。   池小池又投下一个币。   机械臂嗡嗡嗡地运转着,三爪铁钩晃晃悠悠地降下去,只险险勾住了海绵宝宝的右手。   池小池感慨:“唉,这个铁钩子不好。”   而下一秒,那疲软的铁钩子竟跟铁钳似的,极其生猛地卡住了海绵宝宝的手,把海绵宝宝直接吊了起来,严丝合缝妥妥帖帖地运送到出口处,才再次松开。   池小池呆了半天,才兴高采烈道:“六老师,六老师,看我的微操!”   061:“……”好好好,你的微操你的微操。   冬歌抱着海绵宝宝,跑到了正在看娄思凡玩摩托车的贺长生身边,冷着脸说:“我给前辈抓了个娃娃。”   这海绵宝宝做得劣质得很,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但贺长生把它搂在怀里,心里有点甜。   ……刚才他其实一直在偷看冬歌来着。   他明明不会钓。   看着冬歌那不死心的小眼神,他心软得不行。   在冰上也是这样的……   他说:“谢谢,我很喜欢。”   他觉得这句话还不能完全表达出他的心情,所以他又补充了一句:“……很喜欢。”   娄思凡坐在震动轰鸣不休的摩托车上,似是心无旁骛地凝望着前方。   而就在十几米外,一群小杂毛收回了打量冬歌的目光,走出了电玩厅。 第61章 冰上的恋歌(十八)   带头的黄毛问:“认清了吗?”   大家纷纷点头:“认清了, 穿白羽绒服, 长头发那个。”   做这事儿最忌打草惊蛇,游戏厅里头乱哄哄的, 光线偏暗, 但也只有在这种地方, 这些人才能放肆地四处打量,不必担心被冬歌他们发现。   其中一个说:“哥,咱啥时候弄他啊。”   又一个说:“抢咱大哥看中的人, 活阉了都不解恨。”   黄毛啧了一声:“打断一条腿就成,要弄出人命来,谁都不好交代。啥时候动手, 听招呼吧。”   简单合计完毕, 几人又合伙打台球去了。   几个年轻人呜呜喳喳地闹腾着,而瘦猴儿操着一瓶开盖的啤酒和两个一次性塑料杯,走到黄毛身边,倒了一杯给他:“去瞧过了吧。”   黄毛从裤兜里掏出已经被揉皱的合照照片:“这照片你拿着。”   瘦猴儿:“……这他妈是我给你的那张??”   “传了一轮了, 有个囫囵样儿你就知足吧。”黄毛咧咧嘴,做了个下流的手势,“谁叫姑娘们长得都不错, 他们就顺便对着照片……”   瘦猴儿嫌弃地把照片在衣襟上蹭了蹭:“人认熟了?”   “没认熟。”   瘦猴儿一瞪眼:“你们光顾着撸了是吧?”   黄毛摆摆手:“这些学舞蹈的他妈一眼看过去都长一样,这要怎么认?”   瘦猴儿把照片拿出来看了看。   里头的少年少女们一水儿的白衣黑裤, 因为是从小精心遴选出来的, 连身材也是同款。   外型分不出来, 衣着又一模一样, 再加上是合照,可不是一眼扫过去都差不离。   就算是瘦猴儿,也得挨个数过去才认得出自己弟弟在哪里。   黄毛灌了一口酒:“就没那小子的单人照?”   “我弟那儿应该有,但他胆子小得很,不能叫他知道咱们搞这种事儿。”瘦猴儿说,“不过那姓冬的小崽子挺有名气,得奖的照片网上一搜一大把。”   黄毛说:“那可别了。这群鳖崽子们,说揍一个抢别人媳妇的傻逼,个个嚷嚷着要去;要告诉他们去揍一个世界冠军,估计全都得熊。”   瘦猴儿微微皱眉:“这事儿怕是要进局子,他们靠不靠得住?”   黄毛咂咂嘴:“你就放心吧。这小地方的警察我早就混熟了,姓冬的也不是啥好出身,小门小户而已,翻不出太大浪来。崽子们我也交代好了,咱们演一场戏,把这事儿圆成‘醉酒斗殴’……”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到时候,就算他们发现冬歌身份不普通,为着他们自己不蹲号子,也得死咬着是‘醉酒斗殴’。咱们再帮他们筹筹赔款,最多也就判个十五天。”   瘦猴儿松了口气。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也不想找靠不住的兄弟。   但姓贺的是自己弟弟那盘菜,以后搞不好还要进娄家门。自己也是表弟家的常客,到时候如果和兄弟们厮混时被姓贺的撞破了,那他弟弟可就完犊子了。”   亲近的兄弟不好直接出面,瘦猴儿才打算挑几个面生的下手。   黄毛拍拍他的肩:“娄大哥,这事儿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我保证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   瘦猴儿提醒他:“一条腿啊。”   黄毛说:“一条腿,多了不要。”   两人相视一笑,碰了杯。   下午五点左右,三人从游戏厅结伴出来。   娄思凡颇有点意犹未尽:“现在就要走啊。”   贺长生说:“今天和冬妈妈说好要回去吃晚饭。”   冬歌:“嗯。”   娄思凡也不介意,温和道:“那明天咱们三个去哪儿玩。”   贺长生从口袋里摸出小册子,翻到自己认真做了很多笔记的一页。   小县城里能玩的地方实在不多,贺长生为了缓解娄思凡的心结,可以说花了很大一番心血。   他说:“明天去KTV吧。”   娄思凡提议:“KTV的话,晚上吃完烧烤再去,怎么样?”   贺长生看着冬歌:“回去问问冬妈妈意见。”   冬歌:“嗯。”   贺长生说:“不要老‘嗯’。”   冬歌想了想,换了个同义句:“听前辈的。”   贺长生现在特别受不了冬歌说“前辈”两个字,冷冷淡淡的,却像在勾引人。   贺长生偏过脸去,不自觉地:“……嗯。”   娄思凡:“……”我的眼睛还是瞎了比较好。   他强忍着心头不耐,笑道:“那晚上联系我。我订包间。初步定在晚上八点到十二点,怎么样?”   贺长生和冬歌同时:“嗯。”   娄思凡:“……那我送你们回去。”   贺长生说:“我们送你吧。然后我们两个再走回来。”这样就能和冬歌在一起走双倍的路了。   娄思凡后槽牙咬得发酸:“不用了。我自己一个回去就好。”   正在拨小算盘的贺长生闻言失望地:“啊?”   娄思凡强忍住额头蹦跳的青筋,背过身去:“我回去了。”   目送着娄思凡走远,冬歌说:“前辈,回家了。”   有了希望又落空,贺长生沉浸在失望中难以自拔:“嗯。”   冬歌看着少年落寞得太明显的表情,抿了抿唇:“前辈,我们去理发店吧。”   贺长生看着他。   冬歌摸摸脑袋:“我剪个头发。”这样就能让小崽子和他的前辈在一起独处更长的时间了。   贺长生马上答应下来:“好。我知道有个地方剪头发不错。”   他们步行穿越了半个小县城,去了一家据说“剪头发不错”的小店。   其实贺长生哪里知道什么好理发店,这里就是娄思凡常去的那家。   他们谁都不是多话的人,冬歌静静地剪头发,贺长生就在一旁静静地看,彼此都觉得心里踏实得很。   一起待到晚上七点多,他们才坐三蹦子回了家。   才刚一进家门,冬歌就被冬妈拿着扫床的竹扫帚劈头盖脸地抽了好几下。   冬歌有点委屈:“干嘛。”   冬妈凶神恶煞地戳着他的脑门:“小犊子,年前叫你去剪头发你咋不去呢?正月理发死舅舅你没听说过啊?!”   冬歌:“……我没舅舅啊。”   冬妈一噎,往正在饭桌边摆菜的冬飞鸿身上一指:“这不还有你小叔呢吗。”   端着菜的冬飞鸿忍俊不禁:“吃饭了。”   贺长生也跟着抿着嘴笑。   冬歌的家风跟娄思凡家里的正经截然不同,贺长生太喜欢这种这种市井凡人的柔情了。   第二天上午,冬歌和贺长生在家里的冰场训练,吃过午饭后,二人又各自回房小憩,为晚上养精蓄锐。   下午四点,娄思凡登门了,冬歌和贺长生起身收拾换衣服。   冬歌一边挑外套一边对冬妈说:“妈,晚上不用等门。”   冬妈说:“你们在哪家KTV玩儿啊?散场后我叫你小叔去接你。”   娄思凡马上说:“阿姨,别担心。等场子散了,我把冬歌他们送回来。”   冬妈:“哟,这怎么好意思。”   娄思凡笑笑:“我年龄最大,应该的。”   眼看着三个人打冰场里走出,蹲守在一边抽烟的黄毛观察了三人一番,给已经做好了准备的小混混们发了短信。   “目标是淡蓝色外套,戴帽子的。”   “千万别动穿红色的人,那是老大弟弟的菜。”   “时间和地点已经发给你们了,那里的出入口就一个。等机会上。”   等散场时,时间已指向了十二点。   正月里是家人团圆的日子,因此晚上出来和朋友疯玩的人较少,街上不少商店已经熄灯关门,还亮着灯的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家洗头店。几张从门上被撕下的旧对联被冷风卷着满街乱飞,发出扑啦啦的纸响,仿佛剪坏了的纸钱。   KTV开在一条曲里拐弯灯光昏暗的巷子里,三人走出KTV,还要走过三个巷口才到大街上。   穿过第二个巷口时,三人同时听到前方传来荒腔走调的歌声。   娄思凡察觉到浓烈酒气的靠近,微微笑了。   ……果然来了。   不枉费他昨天把唱K的地点婉转告知表哥的努力。   但他旋即作出一副厌恶至极的口吻:“长生,冬歌,我们靠边走。”   贺长生点点头,伸手牵住走在最外圈的冬歌的袖子:“靠边。”   但等那群迎面而来的人近在咫尺了,贺长生才发现什么叫避无可避。   他们跟蛮牛一样,不闪不避地怼在了冬歌的肩膀上。   冬歌被撞得一歪,扑进了贺长生怀里。   娄思凡怒了,一步跨出来,厉声呵斥:“你们做什么?”   冬歌没说话,而贺长生对这种“找事”的节奏实在太过熟悉,伸手去拖娄思凡,想示意他别跟这群人对呛。   但已经晚了。   为首的一个胖子醉醺醺的,嗬地一口痰吐在了娄思凡的鞋上:“哟,挺牛逼的啊。”   娄思凡严肃指责:“路这么宽,你们非要撞人不可吗?”   胖子说:“哎,我就撞你。你不服?”   娄思凡:“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   胖子一把抓住了冬歌的衣襟,把他拎起来往砂石地上一推:“嘿,老子就不跟傻逼讲道理了,你想咋的。”   话音刚落,胖子身后的一行人幽灵似的冒了头,呈扇形从一面包围了冬歌等一行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些脏话。   贺长生四下转动着目光。   这附近正有一户装修的,砖头、长木条,一应俱全。   目前的情况和冬歌当初一挑四时截然不同,对方都是成年人,个个人高马大,足有六七人,他们只有三人,再加上这里有太多工具,一旦真的打起来,绝对会受伤。   尤其是在这个关头,再过几月他们就要比赛了。   贺长生虽然耿直,但绝不意味着他会做不自量力的事情。   他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跑。   让他庆幸的是,冬歌对自己实力的估计也相当到位。   他没去寻衅,而是沉默着扫一扫衣襟上的尘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谁想,那胖子见他起身,突起一脚,踹了上来,恰好踢中他的肚子。   这一下踹得着实不轻,冬歌足足滚出了几米开外。   娄思凡见时机成熟,推了胖子一把,大喊道:“快跑!!”   冬歌反应极迅速,不顾疼痛,扯住了来拉他的贺长生的袖子,转头朝他们的来处狂奔而去。   061把同样的问题问了第三十六遍,语气中已带了几分难言的焦急:“要我帮忙吗?!”   池小池第三十六遍回应他:“等着。”   061心疼得直哆嗦:“你受伤了!软组织挫伤……”   池小池压着闷痛的伤处一瘸一拐地往前奔:“我发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侧耳听着从身后传来的动静。   ……那些人没有追上来。   而娄思凡也没有跟上来。   当鼻梁被一拳捣中时,娄思凡整个人都没能反应过来,就被刺得人眼泪直流的酸痛感逼得弯下了腰。   他本来打算推开胖子后,就势到他们身后去,找个地方躲起来,任他们去抓冬歌,自己再穿过这些早就走熟了的小巷,找到长生,上演一出拯救的戏码。   没想到胖子竟捉住了他,嘿嘿一笑,接着就是迎面一拳。   娄思凡摸着明显错了位的鼻骨,痛楚难当:“你们干什么?”   没人回应他的问题。   他被人一脚跺倒在地,雨点般的拳脚朝他的身上袭来。   他像是一只沙包,被无数拳头砸得失了声。   而就在长达几十秒的围殴后,拳脚又同时消失了。   大家散了开来,而满脸沙土的娄思凡睁着模糊的眼睛,眼睁睁看着那为首的胖子在一堆木材里挑出了一根约有大臂粗细的。   不,不对……   一定是搞错了什么……   娄思凡惨叫了起来:“你们放开我!我是——”   胖子没让他把自我介绍做完。   那棍子挟着风声,狠狠砸在了娄思凡的膝盖上。   娄思凡登时连叫也叫不出来了,大张着嘴,满眼土和泪地瘫软了下去。   而没头没脑地跟着冬歌在胡同里跑出了百米开外的贺长生终于发现了,娄思凡没跟上来。   他站住了脚步。   才刚刚转身的工夫,一声凄厉的惨叫就像一辆卡车的车轮,从贺长生的神经上碾了过去。   贺长生睁大了眼睛。   下一秒,他转身就要往回跑。   冬歌一把扯住了他:“你干嘛去?”   贺长生急得带了哭腔:“娄哥!娄哥没出来!!”   冬歌一怔,像是才发现一样,深呼吸两口,牢牢拖住贺长生的手,弯腰从一旁的墙角里捡起两块砖头,拍到贺长生手中:“一起。”   061急了:“你干什么?”   池小池没有回应,只微微活动了脖子。   061:“……”该死!   两个愣头青拎着砖头正要往回冲,斜刺里就跑出来一个身影,一手捉住一个:“冬歌!长生!”   冬歌回头一望,也不禁愕然一瞬:“小叔?”   来人正是冬飞鸿。   他看着冬歌身上偌大的脚印,急道:“怎么了?你妈叫我来接你,我刚到就听到——”   贺长生控制不住地发着抖:“小叔,出事了。娄哥出事了。”   冬飞鸿说:“我去看看。”   冬歌一把握住他的手,神情也紧张起来:“他们人多。”   冬飞鸿言简意赅:“万事有我。”   他把目光转向贺长生,向来温情的双眼里此刻结满了冷冽之光,命令道:“你们两个在这儿别动,别捣乱,马上报警。”   说罢,他转身拔足,往惨叫发出的地方跑去。   而在冬歌看不到的地方,冬飞鸿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   他微微活动了颈骨,发出清脆的咔咔两声骨响。   二人刚拨通电话,就听同样的方向传来了又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嗥。   打电话的贺长生与接线员都是一抖。   但幸好,那声音不属于冬飞鸿,也不属于娄思凡。   紧接而来的又是一声。   接线员听到这样的动静,也意识到了事件的严重性,问清了斗殴发生的具体地点,就立马通知出警。   在短短一分钟的通话时间里,小巷那头一共传来了七声惨叫。   电话一撂下,贺长生便再也忍不住担忧,丢了砖头,回头猛冲。   冬歌紧随其后。   等二人重新回到小巷里,俱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围堵他们的七个人全部倒在地上,身上各有一处极为明显的骨头折断的伤,各各哀嚎痛哭不止。   刚才还耀武扬威的胖子此时已成了一堆蠕动的肉山,恐惧地拖着一条断了的腿朝后移动。   而冬飞鸿一步步逼近了他,眉眼间尽是叫人毛骨悚然的冷淡。   胖子通红着一双眼,牙齿格格地响个不停,口中哀求不绝:“大哥,大哥,饶了我吧。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冬飞鸿回头,对冬歌道:“冬歌,是他们欺负你吗?”   听到这个人名,胖子见鬼了似的瞪大双眼,胸廓也扩大了一圈,脸上的肥肉颤抖不已:“冬歌?冬歌……他才是冬歌?”   冬飞鸿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旋即,他品出了一丝不对劲:“你们是特意来找冬歌的?你们是故意的?”   胖子还未开口,冬飞鸿一拳就挥了上来,正砸在他左耳边的墙面上。   胖子清晰地听到耳边传来碎石滚落的声音,以及冬飞鸿压低了的声线:“说话。”   胖子不敢想象这样的一拳轰在自己脑袋上会是什么光景,立刻连哭带嚷地全招了:“是大哥……是娄思云!娄思凡的哥哥叫我们来打冬歌,要他的一条腿!不是我们自己想来的呀!……”   刚跑到娄思凡身边蹲下,准备查看他伤势的贺长生怔住了。   他僵硬地将目光移到昏厥的娄思凡身上,唇畔微微发起抖来。   冬飞鸿发现了不对劲,逼问道:“那你们怎么会认错人?”   一个小时后。   在公安局的医务室里,061问了上好药的池小池同样的问题。   “他们怎么会认错人?”   池小池小心翼翼地把里衣拉下:“他们为什么不会呢。”   061沉默:“……你早就知道了?”   池小池说:“破绽太多了。KTV的地段,选择唱KTV的时间,都不对劲。”   061记起来了。   昨晚,池小池在接到娄思凡订好的KTV包厢的微信后,顺手查了那个KTV的具体位置。   池小池捂着肚子缓了一会儿:“娄思凡的家世我让你查过很多次。他有什么社会关系,我早就清楚。”   这也没错,但061没想到池小池竟然能把许久前查阅的资料还记得清清楚楚。   池小池又说:“这些人在昨天就跟踪过我们。”   061说:“……你是怎么发现的?”连他都没能发现。   池小池说:“我是明星。”   061:“……嗯?”   池小池说:“我出门扔个垃圾都能有六七个狗仔跟着。”   061:“……”明白了。   “感觉到不对劲,我就开始想办法了。”池小池说,“以娄思凡的性格,他不可能亲自动手,也不可能安排熟悉的人动手,免得牵扯到他身上。既然这些人对我们不熟悉,那在认知上就难免存在漏洞。”   他揉着伤处,慢条斯理地反问:“六老师,我问你啊,如果你对一个人不熟悉,能辨认他的最好办法是什么。”   ……当然是特征。   061恍然大悟:“所以,你昨天去剪头发……”   池小池微微颔首:“最大的特征消去了之后,就要改变另一个特征。”   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到椅背处,把搭在上面的外套拿了起来。   ——那是一件双面外套。   内里是淡蓝色,而外翻的白色一面,上面印着一个漆黑的脚印。   池小池把外套挽在手里,轻描淡写道:“今天,娄思凡进家门后,我按照他的衣服颜色,选了要穿出门的衣服。”   061倒吸一口冷气。   他记得,娄思凡今天穿的是深蓝色的外套。   单看的话,深蓝与淡蓝当然是极好分辨的,但是,在昏暗的路灯下,人的视觉会受到严重的影响。   而在KTV里,池小池把外套脱下再穿起的时候,动作自然地将白面翻出,并将鸭舌帽塞进了随身的包里。   在那群拦路的混混眼里,三人都没戴帽子,又失去了长发这个参照物,那么,一人穿着显眼的红,一人穿着显眼的白,剩下的那个穿蓝色的,谁管是深蓝还是浅蓝呢。   话问到此,061还是免不了多问了一句:“如果他并没打算动手呢。如果他只是想听贺长生的话,修复你们的关系呢?”   池小池眨眨眼睛,反问:“那我剪个头发,换个衣服,会损失什么吗?”   061:“……”   池小池转头,看向了玻璃窗外。   在通明的走廊灯光下,贺长生孤独地坐在塑料长椅上,影子投映得很长。他抱头凝望着地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池小池轻声说:“损失最大的人,在外面。”   061想,损失最大的人明明在医院。   此时此刻,冬飞鸿正坐在审讯室里。   验伤报告刚刚送来,负责调查的警官难掩诧异:“都只有一处伤?”   送报告的人也啧啧称奇:“每人身上只有一处,但每一处都是骨折伤。下手又稳又准。”   见义勇为或正当防卫的法律定义,是在危机发生时及时制止,而在对手失去反抗能力后,如果再施以殴打乃至杀伤,就是防卫过当了。   而这样下手狠辣地一招制敌,任谁都不能说打人的人是防卫过当,而只能算见义勇为。   警官和同伴走回审讯室,在冬飞鸿对面坐下,审视着冬飞鸿的脸。   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人……   他按例问过姓名年龄性别后,问:“你的职业?”   冬飞鸿客客气气的回答道:“漫画家。” 第62章 冰上的恋歌(十九)   穿好外套的冬歌从医务室里出来, 坐在贺长生身边。   雪白的灯光从正上方打下来, 把人的脸映得刷白。   察觉到身侧的人影,贺长生打起精神来:“你的伤没事……”   不等他问完, 冬歌就把贺长生羽绒服的兜帽拉起, 盖住了他的脑袋, 又略强硬地按住他的脑袋,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贺长生有点懵,挣扎欲起:“冬歌……”   冬歌声音多了点温度, 不像往日冷硬:“伤不碍事。你看,还能抱前辈。”   贺长生不再挣扎了,乖乖靠在冬歌肩上。   路过的加班警员不免多看他们两眼, 但两人都不甚在意旁人的视线。   冬歌轻声叫他:“前辈。”   靠在比自己小三岁半的人身上, 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冰雪气味,贺长生竟然是格外的安心。   贺长生哑着嗓子:“冬歌,娄哥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在警察赶到前,他们就已经从那些吓破了胆的混混那里听过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他们吃了大苦头, 怎么敢再隐瞒,痛哭流涕、一五一十的全撂了。   贺长生问冬歌:“他以前从别人手里救过我。为什么他现在会变成这样。”   冬歌什么也没说。   不管是冬歌还是池小池,都体验过这种痛苦到只会问“为什么”的感觉。在这种时候添油加醋落井下石, 反倒让贺长生难受。   于是,他一言不发, 只隔着一层柔软的羽绒轻轻抚着贺长生的后颈, 像在安慰一只无措的小猫。   两道并坐的少年身影彼此支撑着, 彼此都想了很多。   而刚抱上贺长生, 池小池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061有点担心他:“别勉强自己。”   池小池语气轻松道:“没事,哄孩子么。抱怀里最好了。”   061:“……”唉。   他将部分意识转移到了池小池的外套上,从后面轻拥着他的全身。   大概是开的暖气太足,池小池感觉身上暖洋洋的,暖得几乎叫人想睡过去。   冬妈睡得很早,而冬歌怕她担心,也没有电话联系她,只发了条短信,讲清了情况,让她不要担心。   等冬妈第二天醒来,看到消息差点吓疯了,拉着冬爸风驰电掣地赶去了警察局,恰好等到做完笔录的冬飞鸿一手一个孩子地从公安局里出来。   冬妈扑上来,拉着冬歌又摸脸又摸胳膊,从头至尾地仔细检查了一遍。   冬歌有点不习惯,羞赧地挣扎:“妈,妈,我真没事。只是有段时间不能做仰卧起坐了。”   确定自家儿子没出大事,冬妈干脆利落地一巴掌呼了上来:“仰卧起坐你个头。这段时间你就给我仰卧着,起坐一次打你一次。”   冬歌:“……”   冬妈刚一背过身去,贺长生就马上伸手,轻轻揉揉冬歌的脑袋。   冬飞鸿伸手招了两辆出租车:“我的车落在KTV附近了,不急着取。咱们先回家,小歌和长生都还没吃早餐。”   冬妈、冬爸跟冬歌一辆,冬飞鸿跟贺长生一辆。   车子发动起来后,贺长生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小叔怎么知道我们在这个KTV?”   冬飞鸿系安全带的手微微一顿。   061总不好说自己当初怕池小池回去受伤,直接把“冬飞鸿”数据化了出来,就连车都是事后才搬运过去的。   所幸这个小县城的监控系统防火墙不够严密,在冰场到KTV的路上,061监测到了十七个能用的摄像头,便杜撰了一整段驾车的影像,将这一路上的摄像头全部覆盖,以防警察事后调查出问题。   他“喀”地一声将安全带的卡销推进槽里,神态自若道:“冬歌妈妈担心冬歌这么晚回来不安全,叫我等门,我也不大放心,索性出来找你们。……以前冬歌的手机丢过一回。后来我设置了和冬歌手机的安全绑定,可以定位到他手机的位置。”   贺长生只是随口一问,这个回答乍一听也挑不出错漏来,便乖乖点头道:“嗯。”   但061却开始忐忑起来。   以池小池的仔细,不可能没发现自己这点疏漏啊。   而更让他忐忑的是,直到娄思凡在医院里醒来,池小池也没问冬飞鸿他究竟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娄思凡晕了一天多。   醒来时,在无比剧烈的疼痛中,所有人都对他说,好好休养,你这伤不重,能好。   但当娄思凡心急火燎地问,会不会影响自己滑冰,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时,大家却又都闪烁其词,避而不谈。   娄思凡觉得恐慌了起来。   更叫他觉得恐慌的是,贺长生一直没来探望过他。   入院第三天的时候,娄思凡的教练来了。   向来脾气火爆的教练竟然没有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一番,而是静静坐了一会儿,跟他聊了些自己过年时的见闻,又说了些适合旅游休养的地点,心平气和得让娄思凡想拿脑袋撞墙。   娄思凡几日来一颗心悬在喉咙口,熬得双眼发红,神经过敏得厉害,眼下又遇到这样的情形,他怎么还能控制得住。   他抓住教练问:“我怎么了,教练?他们都不跟我说实话。您来了,跟我说……”   教练,你骂我啊,为什么不骂我?   教练是受娄思凡父母之托来告知他这个消息的,看着自己这个曾经最为得意的学生,他也只能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膝盖粉碎性骨折。如果好好休养一年,大概还能有上冰的机会。”   娄思凡完全呆住了。   直到教练离开病房,与等在外面的娄家父母打上照面,才听到病房内有了动静。   娄思凡抓住头发,惨叫一声接着一声,声音撕心裂肺,如同呕吐。   娄家人鱼贯进入病房,把娄思凡包围起来,但再多安慰的话,对现在的娄思凡而言也是无用。   渐渐的,他力气耗尽,再也叫不出来了,只剩下哀哀的恸哭。   碰巧在这一天来探病的贺长生站在乱成一团的病房外面,静静看了一会儿,在门口放下果篮,旋即转身离去。   ……他知道了娄思凡的感情,但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贺长生再给不了这个曾经的好友任何的体面和温柔。   不再见,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这次雇佣伤人的事件性质极其恶劣,一是因为谋划日久,二是因为后果严重。   但对娄家人来说,这件事却是尴尬异常:   娄思云的手下受命去殴打冬歌,要他一条腿,结果来了一出大水冲了龙王庙,认错了人,被揍的变成了娄思凡。   对这件事,娄家人究竟是追究还是不追究?   事实证明,娄家人的意见根本不重要。   瘦猴儿和黄毛都被拘了起来,而那些揍人不成反被挨个点艹的人,为了把自己撇干净,只好把责任一股脑往上头推,说自己是被指使的,被逼迫的。   ……互相攀咬,一地鸡毛。   冬歌和贺长生都不打算在这趟浑水里再搅合下去。   他们心力有限,实在不该在这种事情上虚耗下去。   过完十五,冬歌的伤势痊愈,二人坐火车返回省城,着手准备前往芬兰训练的事宜。   而在冬歌离开前三天,冬飞鸿也要离开了。   冬飞鸿的行李很简单,一只皮箱就已搞定。   等他把该准备的东西准备齐全,便回头问一直看着他收拾行李的池小池:“出国前在一起的最后一餐,想吃什么?”   池小池问:“想吃什么都行?”   冬飞鸿微笑:“想吃什么都行。”不管是澳洲龙虾,鲍参翅肚,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吃的灶台鱼,都行。   池小池说:“我想吃鸡蛋肉丝面。”   冬飞鸿略有意外:“只想吃这个?”   池小池:“这个就很好。”   冬飞鸿穿过皮囊,与池小池清朗的眼神接触片刻,只觉心头又麻又软,哪里还有不答允的道理:“好。”   为显正式,他做了手擀面。   散发着麦香味的面团在醒得恰到好处时从白瓷盆里取出,被擀得跟纸一样薄。   冬飞鸿又切了火腿丝,牛肉丝和鸡丝,务求种类繁多,口味新鲜。   他把火拧开,等水沸腾时,问池小池:“想吃散蛋还是整蛋?”   池小池一直小尾巴似的缀在他后面,接话接得也是顺溜:“整的。荷包蛋。”   冬飞鸿点头,动手从冰箱里取出两只鲜鸡蛋,直接磕进锅里。   敲开第二个蛋后,冬飞鸿定睛一看:“啊,双黄。”   身后人沉默了片刻,开口带笑:“小叔真厉害。”   冬飞鸿失笑,自然回道:“厉害什么。又不是我下的。”   语罢,两人对视。   少年异常认真地凝望着他,那眼神仿佛带着细微的电流,刺得冬飞鸿脸颊隐隐发烫。   他只以为自己这是被热气扑到脸了,伸手推一推池小池:“好了,这里太热了。出去等,饭马上就好。”   他说马上,就是马上。   不到十分钟,鸡蛋肉丝面便上桌了。   汤面拿一只阔口海碗盛着,手擀的面切得厚薄均匀,丝丝如线,清亮的汤汁上撒了一小撮碧绿的葱末,火腿、牛肉与鸡丝热热闹闹地拥在碗里,摆得很是漂亮。   池小池用筷子拨开面一数,冬飞鸿碗里是一个蛋,自己的碗里,上面卧着一个,底下埋着一个。   他舀了一勺汤,喝下。   冬飞鸿问他:“好吃吗。”   池小池说:“好吃。”   冬飞鸿点点头,叔侄两人愉快地吃完了一餐饭后,池小池洗碗,冬飞鸿继续整理家中物什。   二人谁也不主动提及第二天即将到来的别离,但别离终究会来。   第二天一早,他和贺长生一起送冬飞鸿去机场。   冬飞鸿穿着第一次见冬歌时穿着的大衣,温柔地抚一抚冬歌的头发,温和道:“小叔到国外后怕是会很忙,也不能时时去看你了。”   冬歌微微点头,眼睛却直直盯着冬飞鸿,像是要把他的影像烙入眼底。   冬飞鸿从随身提包里取出一本书,塞进冬歌怀里:“这是小叔答应给你的礼物。你收好。”   那是一部装帧精美的漫画书。   漫画的名字就叫《冬歌》。   将这份准备已久的礼物交给冬歌后,冬飞鸿提着行李,转身走入旅客通道。   贺长生接过漫画,翻了开来。   那个故事很简单,开头是一个进入体校的、练花滑的孩子,在厕所里遇到了校园暴力。孩子解决了困难,一步步向上发展,终至巅峰。   与其说这是一部有情节的漫画,不如说是一本手画的影集。   它的对话很少,记录着简单的故事,生活的点滴,记录着冬歌在舞蹈室里的优美背影,以及他的一次次跌倒,和一次次站起。   漫画的扉页写着一句没有落款的寄语:“给值得得到这本书的人。”   贺长生翻着漫画,满脸歆羡。   而冬歌的表情也相当柔和,嘴角还带着点动人的浅笑。   不多时,冬飞鸿乘坐的飞机准备起飞了。   空姐从通道走过,挨个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   走到其中一排时,空姐看到一个靠窗的座位是空的,以为坐在这里的人去上厕所了,便礼貌地询问旁座的乘客:“请问这是您同伴的座位吗。”   乘客摇摇头:“我一个人出差。这儿是空的,没人坐。”   空姐有些纳罕,低头检查了手动计数器,发现这个位置的确是没有人坐。   ……可她明明记得本舱是满员的。   为防万一,她找到了乘务长,向她报告了这件事。   乘务长查了乘客名单,给出了肯定答案:“是的,那个位置没有人。”   在娄思凡醒来的一瞬,系统便提示,悔意值已满,宿主可从这个世界中抽离。   冬飞鸿既然已经出国,那么池小池也需要挑一个合适的时间离开。   三天后,花滑队登上飞往芬兰的飞机。   按照安排,冬歌应当和梁宵坐在一起,贺长生应当和方晓妍坐在一起。谁想刚一上飞机,方晓妍就抽走了贺长生的机票,和梁宵的机票作了交换。   贺长生:“……嗯?”   方晓妍一如既往地自来熟:“嗯什么嗯。换了啊。宵,咱们俩坐。”   梁宵嘴角翘翘的:“好。”   贺长生拿着被秒换的机票,看看票面,再看看已经坐定、正在刷手机的冬歌,两腮微红。   他把随身的小包放在冬歌身边,咳嗽一声。   冬歌转头看向他。   贺长生说:“我坐这儿。”   冬歌:“坐。”   贺长生特别此地无银三百两道:“……晓妍让我坐的。”   冬歌看着他的眼睛:“那要不要我跟梁宵也换一下。”   贺长生马上道:“不行。”   说完,他整个人都有点不大好,偏着涨红的脸飞快站起来:“我去趟洗手间。”   冬歌:“嗯。”   贺长生走出两步,又倒了回来,要求道:“你别换。”   冬歌微微笑起来:“好。听前辈的,不换。”   目送着贺长生离开,冬歌重新低下头来,把自己未编辑完的短信打完,发送了出去:“小叔,我上飞机了,准备关机。”   冬飞鸿的信息回得很快:“一路顺风。”   看着“一路顺风”四个字,池小池在无人处绽开了一记浅笑。   061幽幽地:“……就这么高兴吗?”   池小池没回答这句话,把手机关机后,道:“六老师,把加速卡的功能停止。咱们准备走吧。”   飞机起飞,出境之后,从洗手间回来的方晓妍路过冬贺两人身边,八卦地偷瞄了一眼。   毕竟这两人自从年后回到省队,身上那股春暖花开的气场就不对劲儿。   谁想一眼扫过去,她便吃了一惊,抓住正在看运动杂志的贺长生的肩膀:“冬歌这是怎么了?”   冬歌一上飞机,就要了个毯子,说犯困,贺长生也没有多想,只偷看了一小会儿他的睡颜就开始翻自己带的书。   被方晓妍一提醒,贺长生望向冬歌,惊愕地发现他脸颊火红,呼吸也急促得很,露在毯子外的手烧得直发抖。   他慌了神:“……冬歌?!冬歌!!”   他发力握住冬歌的手心,叫着他的名字。   ……只要和冬歌在一起,贺长生就从不会忘记戴手套。   闻声,冬歌眼皮微动,将眼睛努力睁开了一点点。   眼前人的形影全然是模糊的,但冬歌依稀在高烧中辨别出了他是谁。   他穷尽全身的气力,捏了捏贺长生柔软的手指:“……前辈,别怕。”   此时,脱离冬歌身体的池小池已再次进入了那个雪白的空间休息点。   这回他主动提出:“我想找个地方,休息一段时间。”   061点点头。   这很正常。   池小池在第三个世界里满打满算过了7年整,即使在后期更换了高级的时间压缩卡,按照正常的时间流速计算,也过了将近一年的光景。   这可以算是061经历过的最长的一个世界,更何况池小池是人,他要从“冬歌”这个角色中走出,恐怕需要更多的时间。   他问:“你要休息多久?”   池小池说:“三天吧。”   061皱眉:“太短了吧。”   池小池还是那句话:“我赶着回去呢。”   这句话他听过不少次,但这回听到耳里,却叫061有些莫名的憋屈。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问池小池:“你想去哪儿休息?”   池小池报了一个精确到门牌号的地点,并补充道:“……在我来的那个世界。”   因为是指向性太明确的地点,061花了些时间才检索和定位到。   从休息点通向的所有传送地,都是现实世界的投影。   宿主在进入世界时,系统会对其样貌进行修正,不用担心有宿主熟悉的人撞见宿主,从而造成后续的一系列麻烦。   而眼前的楼房里却是既空又静,荒无人烟的样子,看起来根本不需要061对池小池进行什么样貌修正。   池小池在迈步跨出空间前,开口道:“你去吧。”   他还记得061说过,在宿主休息时,系统会和宿主分开来。因为不在任务世界之中,系统的能力将大幅度受限,被削弱到极点。   061说:“为防万一,我还是给你做了样貌修正,还放了一些钱在你的口袋里。想出去玩的话尽管出去。”   池小池摸了摸口袋。   里面是一张银行卡,密码写在了卡的背面。   池小池:“多少钱?”   061:“三十万。”   池小池对061关于“一些”的认知表示赞叹:“哇。”   061不大敢直视自己内心那股强烈的不舍之情:“……不然我还是跟你去吧。”   池小池眼睛一眨,颇有点撩人心魄的骚气:“怎么,舍不得我啊。”   061调整好心态:“……没事,你去吧。”   池小池准备进入空间,却又收回了步子:“哎,我怎么回来。”   061说:“有事情就在脑中叫我。你什么时候叫我,我什么时候把你传送回来。”   交接好一切后,池小池进入了他的世界。   而061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他便以白衣黑裤的形象重新立在了主神空间里。   周围是来往忙碌的系统们,但061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满心的话想要说给谁听,但那人却不在身边。   恰在这时,089迎面走来,像是正在和谁语音通话。   乍一看到这张脸,061竟然本能地有点生气。   但089一开口,就把061从莫名其妙的情绪中拉了出来:“我操那个897号宿主!”   说完这句总结陈词,他便大踏步走到061身前,余怒未消道:“回来了?”   061问:“怎么了?”   089气得脸颊发白,张口就来:“897号宿主那个傻逼……”   061好气又好笑地叹了一声:“别太情绪化,小心被投诉。”   089:“897号宿主那个大傻逼。他在第六个世界里过得太美,不肯回来了。”   061:“……他爱上任务对象了?”   这种现象061已是司空见惯。在系统们偶尔聚会吐槽奇葩宿主时,此吐槽理由常年占据榜首。   089说:“……爱上跟任务对象无关的人了。刚开始的时候只是消极怠工,现在已经完全不管任务对象了。”   对这种情况,系统也有应对措施。   061问:“那就让他强制脱出?”   “强制脱出”这个名词本是个系统间的常用词,但自从池小池提到宿主体内可能有原主存在时,061再说出口时,竟感觉有点恶心。   强制脱出,就是系统得到主神的越级授权,控制宿主自杀,然后将宿主意识抽离而去。   以前,061认为这是一种惩罚手段。   ……但为什么一定要用“控制宿主自杀”来作为惩罚?直接抽离、让惩罚作用于宿主的精神体上,难道不行吗?   089兀自道:“不强制脱出能怎么办?难道让他在那个世界谈恋爱谈到天荒地老?”   061没再讲话。   他想起了池小池,以及池小池对“冬飞鸿”颇为异常的态度。   ……如果他想在那个世界留下呢。   到时候,自己也陪他留下……   061被自己这个念头惊住了,但旋即他便释然地笑笑。   ——小池是他带过的宿主里信念最为坚定的人,应该不会动摇的。   然而,他根本解释不清楚,自己此刻心中的不适和纠结源于何处。   而在同一时间。   池小池一个人拿着笤帚,把空荡荡的筒子楼打扫了一遍。   整幢楼里,只有他的脚步声,以及刷刷的扫地声。   竹制的笤帚和地面接触,扫出一道道线状的灰尘轨迹。   池小池的神情极认真,似是在做一项极重要的工作。   从很多年前,这整幢楼就都是池小池的产业了。   所有的住户都搬走了,只剩下池小池一个,所以想住在哪间房,全听凭池小池的心意。   把整座楼默默扫了一遍,他走回一楼,从防盗窗里摆着的小花盆下取出备用钥匙,打开原来娄影居住的房间,走了进去。   他出事的时候是夏天,而现在已有一年多光景过去,时至隆冬,屋中寒冷得很。   好在电费定期从他账面上扣除,所以楼里还有电。   他打开空调和电视,调了几个台,发现电影频道里居然在放《黑客帝国》。   池小池裹紧毯子,把这部他看过无数遍的电影再看了一遍。   《黑客帝国》里,主角意外发现自己是生活在虚拟世界中的人。   在虚拟世界里,他的生活幸福而安稳,然而在真实世界中,他却过得并不如意,衣食住行,和一头猪没有太大的区别。   在真实的世界里,有一支反抗军,躲在地心深处和主脑抗争。   他们不想回到那个虚假的心灵世界里,他们宁愿留在残酷的现实之中。   这时候,有人拿给主角一颗蓝色药丸,一颗红色药丸。   那人告诉他,吃下蓝色药丸,你会忘记你在真实里看到的一切,第二天照常醒来,照常工作。   而吃下红色药丸,主角将什么也得不到,唯一得到的,只有真实。   在电影里,主角选择了服下红色药丸。   池小池专注地盯着屏幕,回忆起自己当年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时的心情。   他问娄影:“娄哥,如果一个东西,他看起来是真的,摸起来是真的,为什么就不能是真的呢?”   而这个问题,就连娄影也不能给他答案。   同理,冬飞鸿看起来那么像娄哥,性格也像娄哥,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相似,那他为什么不能是真的呢?   “Mr Anderson……”池小池蜷缩在温暖的毯子里,低声呢喃着台词,“……Why?”   时隔多年后,池小池终于找到了多年前他未能找到的答案。   ……因为这些都不是真的。   冬飞鸿再好,也不是属于他的娄哥。   没有娄影的世界,他哪里都不去。 第63章 冰上的恋歌(完)   一月半后, 芬兰冰场之上, 冬歌一举夺冠,贺长生与方晓妍夺银, 梁宵夺铜, 算是各有斩获。   按照赛方要求, 为了答谢观众,要请积分排名前十的选手进行表演赛。   赛后,话多的加拿大选手罗森又照例来休息室里骚扰冬歌。   他笑嘻嘻的:“冬, 你打算在表演赛上表演什么?我已经想好节目了!”   冬歌把外套拉链拉好:“你不是要致敬你的偶像吧。”   罗森一拍巴掌:“就是冰上脱衣!这可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冬歌:“……你的梦想真特别。”   罗森把自己的上衣撩起:“你看我的腹肌,我这些日子特意练的。你摸摸!”   冬歌一脸的不忍直视:“哎呀。”   罗森放下衣服,注视着冬歌的表情:“冬, 你最近好像活泼了很多。……难道那个传言是真的吗?”   冬歌正要回答, 门便被从外头推开了。   贺长生从外面探头进来,看了一眼罗森:“你们在说什么?”   罗森正准备再次展示他的腹肌,冬歌马上站起来打断了他:“罗森说,加拿大的奶油塔很好吃。”   贺长生表情这才好了些:“……嗯。教练找你, 我们走吧。”   说完他转过身去,正准备离开,就听到罗森在背后问冬歌:“哇, 贺这是吃醋了吗。”   背对两人的贺长生一个激灵,后脖颈都红了。   冬歌观察了一下:“好像是。”   贺长生没想到冬歌也跟着拆自己的台, 忍得连肩膀也哆嗦起来:“……冬歌, 走了。”   冬歌:“走了走了。”   罗森看着二人并肩走远, 搔搔头发, 嘴角禁不住一翘。   看来不用问传言是真是假了。   冬歌和贺长生往集合点走去。   冬歌问贺长生:“前辈能吃甜吗。”   “不爱吃。”缓了一会儿后,贺长生的羞赧少了些,说话也顺畅了,“但陪你去还是可以的。”   冬歌抿着唇轻轻一笑。   贺长生:“笑什么。”   冬歌说:“前辈。”   贺长生:“……不许笑。”   冬歌就不笑了,伸手勾住了他的小指头。   贺长生来找冬歌也不忘戴上手套,但冬歌这一动作却像是透过手套直接勾到了他的心,痒丝丝,麻酥酥的。   五分钟后,梁宵、方晓妍、冬歌与贺长生在临时的会议室里集合。   此次出征斩获颇丰,教练满面春风地询问:“冬歌,对表演赛你有什么想法?”   开口前,教练已经做好了让冬歌放手去试的准备,哪怕他想尝试什么高难度动作也无所谓。   没想到,冬歌语出惊人:“我想试试双人滑。”   教练:“……你练过双人滑吗?”   冬歌:“表演赛以前又不是没有单人滑转双人滑的先例。”   教练看向其他三人,思索片刻,决定给自己的爱徒一次机会。   他重点看向梁宵跟方晓妍:“你们谁想跟冬歌试试?”   梁宵与方晓妍对视一眼,微微点头,随即齐刷刷倒退一步。   但很快她们俩便发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多余。   ……因为贺长生一步跨了出去。   见状,教练足足混乱了十几秒。   冬歌看向贺长生,贺长生却不看他,看窗外的树。   好容易教练才找到自己的舌头:“……你们两个?”   贺长生答得倒顺溜:“表演赛以前又不是没有男子双人滑的先例。”   教练:“……你们早说好了的吧?”   冬歌、贺长生齐声道:“没有。”   教练:“……”   冬歌给出理由:“我跟前辈经常在一起训练,对彼此都熟悉,前辈在双人滑方面又相当出色,会好好带我的。”   说罢,他偏过头去:“前辈,是吗?”   贺长生:“……嗯。”   教练:“……”唉。   他太了解冬歌了,至少他绝对不会拿花滑开玩笑。   就让他试试看吧。   一日练习后,冬歌与贺长生踏上了万众瞩目的冰场。   在公布的节目单中,这对男子双人滑是最受期待的一组,赛前大家都在猜想和热议,他们中会不会有一人穿女式的考斯腾,如果有的话,是冬歌还是贺长生。   等两人从通道中滑出,观众席上发出齐齐一声惊呼。   两人均着男子考斯腾,风格一致,皆是清灵的薄纱上衣和黑裤。   冬歌的衣服是全纱的烟灰紫色,袖口飘逸,上有星星点点的澳钻点缀,贺长生的上衣则是纯白,配有奥钻,领口稍低,微有羽毛装饰。款式看似不同,但他们牵起手时,可以发现,他们左右手相交处的澳钻恰好能连接起来。   ……如同一条相连的星河。   观众席最前排的教练只能叹息。   ……果然是准备好来的。   与冬歌携手在场边做放松准备时,贺长生说:“你早就知道我们能上表演赛。”   他身上这身衣服是冬歌昨天直接从行李箱里取出来的。   冬歌说:“我能。我相信前辈也能。”   贺长生:“你什么时候偷看了我的尺寸。”   冬歌和贺长生一起滑到场中央,站定。   冬歌与他耳语:“抱过那么多次,量出来的。”   言罢,冬歌轻轻捧起贺长生的左手,张口咬住薄手套的无名指指尖位置,帮他把手套缓缓脱下。   就像他每一次结束比赛时咬掉自己的手套一样。   温暖的濡热从指尖传来,惹得贺长生修长的身体微微一颤:“你……”   满场哗然。   就连教练都直起身子来,看向场中两个年轻人。   ……这是节目的内容之一吗?   贺长生耳朵嗡嗡作响,血流直往脸上涌:“你……”   冬歌耐心地取下了他一只手套,又将自己的右手手套扯下,与他五指紧紧相扣。   那两只手套被他信手抛向场边的观众席,引起了一阵小规模的哄抢。   贺长生眼睛追着手套,却被冬歌贴住了额头。   冬歌口中呼出的气流灼热:“贺长生,不看手套,看我。”   贺长生眼圈隐隐发起热来,却避无可避。   在观众惊喜和讶然混合的呼喊声里,贺长生望着冬歌,低声道:“你不是——”   冬歌的耳朵通红通红的:“我习惯和前辈……握手的感觉。”   贺长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本能地握紧了冬歌的手,和他火烫的掌心相贴:“那,那很好。”   冬歌说:“我们开始吧。”   贺长生:“嗯。”   冬歌把话重复了一遍:“我说,前辈,我们开始吧。”   贺长生注视着冬歌的眼睛,目光里似乎噙着两颗星。   冬歌只觉过了有一世纪那么长,终于盼到了眼前人的一点头:“嗯。”   他笑了起来,伸手向配乐师示意,可以开始了。   冬歌选定的不是恋爱曲,而是一首《Superheroes》。   这是为自己选的,也是为贺长生选的。   两名少年携手踏上冰面,冬歌如水的袖子一甩,轻盈如燕。   从芬兰回来后,冬歌与贺长生去了一趟以前他每周必去的小区。   他让贺长生在楼下稍等,自己则顺着台阶,一步步走到五楼。   再往上走,迎接他的不再是温暖的家,而是一条通往楼顶的楼梯。   冬歌走到楼梯最顶端,缓缓坐下了。   ……这幢旧公寓里从来没有过六楼,就像他从来没有过小叔。   自从“冬飞鸿”出国后,周遭人关于他的记忆都渐渐淡去了,先是贺长生他们,再是父母。   唯有冬歌还清晰地记得这个人。   当池小池还在他身体里时,初次见到冬飞鸿,他便觉得奇怪。   他很清楚地记得,父亲没有兄弟。   但是现在,他多么希望父亲真的有这样一个兄弟。   他去警局查过,就连冬飞鸿救了他们的事情也被一应抹去。案卷上写的是一个路过的片儿警解决了冬歌他们的危机。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关于冬飞鸿的一切都在渐渐消失,而唯一没有消失的,是冬飞鸿承诺画给他的漫画。   他从书包中摸出漫画,随手翻开一页。   “冬歌”刚压完腿,正在休息,拧开了一瓶矿泉水。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到来,他一个眼神递了过去。   漫画中的冬歌,与现实中的冬歌,目光恰恰交汇。   那人眼中神情极似冬歌,三分警惕,三分傲然,像是只不服输的小野猫。   但剩下的四分,却是叫人心中生疼的疏离和忧郁。   冬歌将漫画合上,想,那个叫池小池的人,为什么能把自己演得这么像呢。   一刻钟后,在楼下的贺长生等不及了,自己找了上来。   看到冬歌坐在台阶上,贺长生问:“你的朋友呢。”   冬歌答道:“搬走了。”   贺长生说:“是很好的朋友吗。”   说到此处,贺长生又想到了娄思凡,神情微动。   昨天,他得知娄思凡递交了退队申请,好像是打算出国治疗。   娄思凡没来见他,他也没去见娄思凡,昔日的好友,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散了。   冬歌说:“他们救过我的命。”   听到这话,贺长生便从自己的情绪中抽身而出,略讶异地看着冬歌。   冬歌说:“但我连句谢谢都没来得及对他们说。”   ……如果他那时能说话的话,哪怕只有一句……   贺长生在冬歌身侧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地握住了他搭在膝盖上的手。   他穿着宽松的黑色卫衣,上面写着一个QUEEN。   而穿着KING的冬歌抬眼看向贺长生,神情转为柔和:“前辈,头发长了。”   贺长生摸摸头发,说:“很久没剪了。”   冬歌说:“我给你扎个公主头吧。”   贺长生说:“你会吗?”   冬歌:“会。有人教过我。”   贺长生便背过身去,任他折腾。   冬歌的手指捋过贺长生浓密的头发,心中渐渐安定了下来。   贺长生背对着他,道:“今天去我的新家参观吧。”   半年多前,贺长生就用这些年积攒下的奖金全款买了一套房,三个月前装修完毕。   冬歌说:“好。”   贺长生声音压得更低了:“……把牙刷带上。”   冬歌笑:“好的。”   噩梦散了,现在他手里握着的,怀里抱着的,才是真实。   时间倒流回一月半前。   在“须臾之间”里,池小池第三次执行的各项数据已经摆在了主神面前的数据板上。   宿主代号:1198号   宿主姓名:池小池   世界难度等级评定:B级(普通级)   世界完成度:100   宿主状态评定:各项机能良好稳定,可以随时传送。   所得熵值总额:1370(低于平均值4120)   这个数据尽管仍远远不到及格线,而且原主的熵值也依旧为0,但与以前相比已很是喜人。   主神观察着池小池熵值波动的几个关键节点,心情难得愉快。   门口传来敲门声,旋即,061出现在“须臾之间”之中。   061不卑不亢道:“您找我?”   主神说:“是的。提前告知你,下个世界,你的宿主会进入一个A级世界。”   061脸色微变:“您……”   主神打断了他:“但是,我会给你一个身份权限,让你在下个世界拥有一个真实有效的身份,可以协助宿主完成任务。”   061并没在第一时间答应下来:“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主神说:“我一直想改革选定宿主的标准,让不同性格和不同能力的宿主各有安排。而池小池的出现,让我看到了这种可能性。他应该尽可能地实践高等级的世界,为我们提供更多的实验样本和数据。上次进行实验时,我考虑得不够全面,现在有你在旁边协助和保护,你应该能够放心了。”   061想,池小池的确和任何宿主都不一样。   061问:“我可以在拥有实体的前提下,仍然保留我的能力?”   主神答:“是的。”   061:“我可以告知宿主我的系统身份吗?”   主神说:“不可以。”   061:“为什么?”   主神说:“如果告知,你敢保证他不会依赖你的存在吗?如果他依赖你,实验数据就会缺少相当的依据。”   061不再说话,思考着主神提出的这个计划。   主神补充道:“如果你愿意把我的计划继续下去,我会将一个保密程序植入你的身体。一旦植入,你就没有权限说出你的真实身份。而我给你的条件不变:200次任务,你只需执行120次,就能离开这里。”   061从“须臾之间”出来后,长舒了一口气。   ……他答应了主神。   他敢答应,一是因为池小池已积攒了足够的卡片,二是他相信自己能保护好小池,三是……   三是因为自私。   他记得自己要赴一个约。   有人在等着自己,等了很久很久了,他不舍得让他等得更久。   大概是想到那个等待自己的人,061突然想念池小池想念得受不了。   回到房中,他踱了几圈,又看了一会儿书,终是无法忍受这种情绪,起身站起,将自己传送回了那个白色的空间。   他按照历史记录,将自己送到了那间筒子楼里,找到了池小池。   因为非是在任务世界里,061几乎失去了一切能力,只保留最基本的感官功能。   时间恰在晚上,池小池躺在床上,已睡着了。   061刚刚进入他的身体,就见池小池猛然从床上坐起,抚了抚自己的脸,急急四望。   渐渐的,他尚有些光彩的双目黯淡了下来。   接着,061听到他沙哑地笑了一声。   眼尾弯弯,嘴角弯弯,迷人得不像话。   池小池刚刚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池小池在看《悲惨世界》,看到结局时,他趴在桌子上哭了。   娄影从外面进来时,看到这样的池小池,吓了一大跳。   他摸着他的后背,问:“怎么了?怎么了?”   池小池哭成了个小泪人儿,泪眼朦胧地看着娄影:“他死了,冉阿让死了……”   娄影把人搂进怀里,揉揉头发:“没事,没事。不哭了。”   池小池抽噎着埋进娄影怀里。   可当他再抬起眼时,怀抱不见了,娄影不见了,连眼泪都不见了。   池小池记得,自己已经很久没在工作需要之外哭过。   上次哭,是在那次糟糕至极的访谈上,他得知了《哈利波特》里布莱克的真正结局。   得知小天狼星的死后,他要了个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躲进了洗手间。   十分钟要用来补妆,因此他给了自己五分钟的哭泣时间。   他把脑袋压在隔板上,泪流不止,口中却反复重复着,提醒着自己:“五分钟。五分钟。”   而现在,他哭不出来,也不大想哭。   呆坐了一会儿后,他在脑海里呼唤:“六老师,六老师。”   061精神一振,立刻将他传回了空间里。   他不大好意思说自己刚才偷偷见过池小池,只道:“休息得怎么样?”   池小池漫不经心地挑着唇角,看上去吊儿郎当的,万事都不能放在他的心上:“挺好的。我们走吧,做下一个任务去。” 第64章 听说我是战神(一)   061看看他还有些惺忪的睡眼, 轻叹一声。   他说:“先不去。”   池小池懵了一下:“……嗯?”   池小池现在还是本相,因为刚睡醒,两颊微红,头发散乱,脑子反应也不似平时迅速,整个人看上去温驯得不像话。   061费了些工夫才压住唇角的笑意。   他问:“你的休息就这么结束了吗?不去看看家人?”   池小池笑笑。   “朋友呢。”   他说:“开电视看了一圈。个个都比我强,不缺胳膊不缺腿儿的。”   看他这样,061心里酸软得很。   明明他养小池时, 小池的精神还不错, 两天不见,眼底又添了一些淡淡的乌青色,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这样的精神状态, 放他去执行任务,061不放心。   下一秒, 池小池眼前一花, 他又坐在了娄影房间的床上, 自己先前遗留其上的体温还未消散。   从他的睡衣口袋里发出了细微的震动声。   池小池伸手, 发现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台手机。   荧荧的屏幕上显示着一行字:“是我,我在。”   池小池知道这手机和来信是谁的手笔了,却还忍不住逗弄他:“你是谁?”   短信秒回:“老师在。”   下一秒, 又有讯息传入:“我陪着你。睡吧。”   池小池不知道为什么, 就是很想逗一逗061:“睡不着啊。”   061的短信很久没有发入。   他的语音系统被关闭了, 没办法再给池小池念书。   池小池发完这条短信, 就把手机贴着枕头边放下, 心中却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有人陪在自己身边。   这种感觉着实让人安心,他竟渐渐萌发了睡意,抱着柔软的枕头,看着从窗外投下的月影,迷迷糊糊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大约三分钟后,一条短信发了过来:“你不要害怕。影子是我。”   池小池侧躺在床边,睁大眼睛看向墙壁。   墙壁上,自己的影子微微动了。   一双形状修长漂亮的手探出,冲他晃了晃。   本该是有点恐怖的场景,池小池却一点都不害怕。   那双手互捏住骨节,轻轻活动一番,食指与食指互压,做出了个简单的小狗手影。   “小狗”张开嘴巴,无声地叫过两声,又灵巧一变,竖起了两只软乎乎的耳朵,作兔子吃草状。   池小池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里踏实得有些昏昏欲睡。   061的那双影手,柔软,灵活,千变万化,穷尽花样,表演了一幅百兽图。   而他的眼睛也被不断变幻的手影渐渐晃得花了、昏沉了,他好像沉入了一个极美的梦境中,梦里他是一只雪白的仓鼠,被一只手捧着,轻轻顺着脊毛往下抚摸,逐渐瘫软成了一张软绵绵的小鼠饼。   不能对池小池的各项身体数据进行实时的观测,061又独自表演了很久,才确认池小池已经入睡。   强行在非任务世界里动用能量,其瞬时的耗损是百倍的。   大概在一刻钟前,061的能量便已然告罄,强撑了这么久,已经是精疲力竭。   他耗尽最后一丁点儿气力,用影子轻抚了抚池小池的额头。   061昏昏然间,进入了待机状态。   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中,他竟然做了一个梦。   只有先天数据不会做梦,但自从被格式化后,061已许久没有梦到过什么了。   在那个梦里,他好像也和现在一样,只是一段无能为力的数据,甚至没有可供寄宿的身体,只能借由一段电线缓缓向前移动。   他尾随在一个穿着高中校服、推着一辆自行车的少年背后。   听起来是件有点变态的事,但061却是心无杂念。   他隐约记得,自己是要送他回家的。   之前,每隔一段时间,在执行完任务,宿主休息的时候,他都会回来看看这个人。   少年推着自行车,叼着一根未点着的烟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全程背对着061,061也并不晓得少年的长相,但他脑中却清晰地记录着他的变化。   他想,少年的样子变了一点。   他瘦了,也白了。   他走路时的姿势不大像一个高中生,天然带出一股风流,再配上他比例完美的身段,英俊得让人移不开眼。   061从一个电线杆游移到另一个电线杆,游鱼似的跟着少年。   只要他回家了,自己也就安心了。   少年没有回头,一路走到了一处十字路口,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肩膀上,将他的锁骨照得隐隐生光。   他低着头,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而在红灯亮起的时候,少年迈步朝前走去。   此时,一辆抢着黄灯开过的轿车,直对着少年的方向冲去。   061心里猛地一空,身体先于理智行动,聚集了所有的能量,化出人形,直冲到了少年身后,一把拉住他的自行车后座,把他狠狠往后一拖——   少年猝不及防地往后一栽,轿车的轮胎几乎是紧贴着他的前轮处滑过。   他茫然四顾,却瞧不见救他的人的身影。   而061也根本没有机会看清少年的面容。   从这个梦境中醒来后,外面已是天光大亮,而他仍然感到极端疲乏,就像是刚刚救了那个少年、穷尽了全部气力一样。   这时候,池小池也已经醒了,拿着手机,站在公共洗漱间里刷牙。   他发了一条短信过去:“早上好。”   池小池拿起手机,吐掉嘴里的泡沫,回道:“休息好了吗。”   看来,自己没有在他醒来后的第一时间发来问候短信,已经让池小池发现了他身体的异状。   061说:“休息好了。带我去玩点什么吧。”   061也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宅了多日的池小池竟真的出了门。   池小池跟061发短信:“我很久没好好逛过街了。”   061回:“那我们就去逛街。”   池小池现在的样貌被系统做出了修改,所以他得以不必躲避闪光灯和各类摄像头,安安稳稳地和一台手机一起逛街。   他们去了花鸟市场,池小池对一只白毛小仓鼠表现出了强烈兴趣,但因为他现在实在没法养,也只能无奈作罢。   靠着一台手机,池小池和061商量了去哪里吃午饭,去哪里打电玩,一日下来,该买的、不该买的,提了整整一兜。   最后,他回了娄影的房间,把东西安置下,打算再在这里歇息一夜。   躺上床后,已累得不想多动弹的池小池把玩着手机,发表今天的游玩感想:“六老师,今天我过得很开心。”   061回复道:“我也是。”   池小池一脸满足:“很久没有这样过了。”   注视着“很久”那个词,061的神情柔软得不像话:“等下次执行完任务,我陪你这样玩半个月。”   “下一次”的约定既然做好,他们也要去做该做的事情了。   第二天,池小池睡了个自然醒,把自己整理干净后,神清气爽地接受了传送。   ……然而。   刚从混沌中醒来,池小池简单观察了一下周边环境,便悲愤道:“六老师,我还是你最爱的学生吗。”   061事先知道这是A级难度的世界,却因为保密条例的原因不能告知池小池,心里本就有愧,因此在分析周边情势之余也不忘安慰池小池:“……我只有你一个学生。”   池小池:“呵,男人。”   061:“……”   ——池小池躺在一个只容一人躺卧的密闭空间里,隙缝的连接处灌着铅或铁一类的物质,沉得匪夷所思。   他勉强抬起膝盖,朝上顶去。   他这轻轻一顶,外头便发出铁链牵绊的哗啦声。   池小池左看右看,都觉得这就是传说中的落地成盒。   而眼下这个身体虚弱得不像话,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双手伤痕遍布,他叫了两声,发现嗓音沙哑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看来在自己到来前,原主已经又喊又叫,把力气耗空了。   情况恶劣到这种程度,他反倒安定了下来,并展开了正常联想:“我是吸血鬼吗?我被人类抓了,一会儿就要被拉去浇蒜泥了吗。”   而刚刚接收完世界线讯息的061陷入了沉默。   情况虽然没那么糟,可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不等他把信息传输给池小池,便听到外面传来闷闷的对话声。   一人问道:“还有动静吗?”   另一人答道:“很久没有了。不过刚才动了两下。”   很快,外头传来了钥匙拨开锁舌的轻响。   “棺盖”被一把掀开时,不等从外刺入的阳光伤到池小池的眼睛,061便已蒙上了他的眼睛。   但池小池还是反应迅速地蜷缩起了身体,做出了一个久不见阳光的人乍见光芒时的正常反应。   从指隙间,池小池瞥到了来人的面容。   池小池微微皱眉。   ——在遇到每个世界的任务对象时,好感度和悔意值便会自动形成。   而眼前人对原主的好感度,竟赫然是100。   而不等他细看,来人便粗鲁地扯住他的后领,把他拖垃圾似的拖出了这间禁闭室,一路拉扯到金碧辉煌的会客厅里,又把他往地上一推。   池小池这才看清来人的全貌。   那是一个17、8岁左右的少年,面容明艳得像是玫瑰,手里提着一根钢节马鞭,挑起自己的下巴,口吻嚣张且骄矜:“你们还有谁要他吗?” 第65章 听说我是战神(二)   看到满值的好感度, 061第一时间点开了商城页面, 准备兑卡。   061:“……”   发现自己这个举动有多池小池后,061默默叉掉页面,当做无事发生。   此时,会客厅里还有三四个少年, 先被突然闯入的少年吓了一跳,等看清被他拖进来的人,更是讶然不已,面面相觑。   那人穿着修身的深黑西装校服, 内里是暗红色的毛衣, 款式矜贵得很, 却已经被撕裂出十数道鞭痕, 暗红的毛衣掩盖了红的血, 只能看出一团一团深色的晕染。   他的指尖、掌侧全部是凝固的鲜血和擦伤, 肘部乌黑一片, 新鲜空气争先恐后地涌进肺里,他却不敢大口呼吸, 只挣扎着掩住嘴巴, 竭力调控着气流的涌动。   在在场众人的记忆里, 这人和少年年纪相仿,气质却截然相反,眉眼沉静, 自带一种沉默寡言的禁欲之美, 平时安安静静地跟随在少年身边, 除非少年问话,一句话也不会多说。   一名高鼻深目的少女瞪着那东方面孔的少年:“展,你这是做什么?”   少年扬眉,冷笑道:“罗茜,不是你说想要我家小季吗?”   说罢,他攥紧手中的人的头发:“……这样的,你还要吗?”   池小池被他扯得晃来晃去时,仍不忘礼貌地给予问候:“我tony大爷。”   ……061怀疑,哪怕他们有脏话屏蔽系统,也防不住池小池这张奥妙无穷的嘴。   名叫罗茜的少女站了起来:“展雁潮,之前我是开玩笑的……”   “是吗?小季。”展雁潮看向池小池,“听见没有,人家跟你开玩笑呢。”   “但是。”罗茜瞪着他,“我现在真的想要他了。”   展雁潮的脸和声音一起冷了下来:“哦?”   罗茜走到池小池面前,弯下身来,眼神中透着三分温柔与七分坚毅:“小季,你愿意跟我走吗?”   池小池让“小季”张了张嘴,只发出几个低哑的音节。   而在心里,他向061要求:“世界线,给我。”   瞬间,无数画面侵入了池小池的意识之中。   ……这是一个abo世界。   更准确地来说,这是一个经历过生殖革命的abo世界。   和一般的abo世界一样,这里存在六种性别,男、女Alhpa、男、女Beta,以及男、女Omega。男女的区分主要体现在外貌特征之上,而A、B与O才是决定性的生殖特征。   而和一般的abo世界不一样的是,这里的生殖特征,是后天诞生的。   在长久的进化中,星球里每个孩子从出生起,体内都聚有较为恒定的能量。18岁成年之前,在这股能量的平衡下,所有人都无一例外是beta属性,没有信息素产生,不能接受标记,也不能标记任何人。   每到18岁时,不论任何阶级,都需得强制参加一场全国性的大型机甲格斗比赛。   比赛由国家监察委员会负责,主要责任是监督比赛的公平性,并为所有参赛者提供统一的比赛机。   每人的机甲均可以吸取主人体内能量,与主人意识连接之后,主人便能自行控制机甲战斗。   一场战斗下来,获胜者可从败者体中吸纳相当的能量,从而实现快速的自我进化,胜得越多,胜得越漂亮,获取的能量越多。   而收集的能量达到一定区间以上,便能进化为Alpha,处于中间值的则是Beta,而凄惨落败的,能量被剥夺到一定区间以下,会催使其体内多种性能发生异变,变成Omega。   说白了,不过是在现代社会体系监督下的丛林法则,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而星球之所以这样重视军备和战力,是因为此地恰与一颗虫星比邻。   虫星资源枯竭,生活条件极其恶劣,有大量巨型铁甲虫栖息,为了掠夺资源,虫星自然将目光转向了距离光年最近的几处星球。   千百年以来,唯有这颗星球还有文明存在,究其原因,就是这种斯巴达式的军事训练,培养了一批又一批战士,保住了星球的命脉。   这种推崇武力、强者为尊的社会模式下,获胜的年轻一批Alpha便是国家新的战士。作为战士,他们可以免费获取星球资源,地位也会随之提高,颇受尊崇。   Beta则负责工作,维持社会的正常运转,为Alpha提供资源。   而不能战斗的Omega,对这个星球来说价值最低,只有在床上是难得的极品,而下了床会被如何对待,全看豢养Omega的人的良心。   对许多出身较低的孩子来说,这场机甲比赛是通往上层社会的一把金钥匙。为了这场比赛,他们会拼尽全力。   因此,与一般abo世界不同的是,这里的阶级固化并不严重,但并不意味着不存在阶级。   原主就是在这种社会模式下应运而生的产物,人牲。   所谓的“人牲”,大多是由富裕人家豢养的。   因为想要维持自家持续享有丰厚资源的现状,也因为不舍得自家孩子吃太多苦头,许多人家会重金雇佣出身贫民窟、与自家孩子同龄的小孩儿,教他们战斗,让他们在最终的竞赛中输给自家孩子,把能量传给自家孩子。   说白了,就是一节移动的、一次性的电池。   原主姓季,叫季作山。   起初,他答应做“人牲”,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虫族瘟疫,夺走了他父母和大姐的性命。而在大灾之后,他还有四个弟妹要抚养。   小小的孩子连眼泪都来不及多流。他忙着为活人而活,没时间为死人哭泣。   季作山在终日阴雨连绵的黑市里奔波着,询问着那些形迹可疑的人:“我要做人牲。你有办法让我去做人牲吗。”   他终于将自己卖掉了,换了一座供弟妹安身的房子。   第一次见到展雁潮时,展雁潮发了大脾气,对送他来的管家骂道:“你们送他来干什么?我需要人牲来作弊吗?”   说完,他一返身,扬鞭抽上了季作山的脸。   小小年纪的展雁潮就已经把一条小马鞭使得如龙如鸿,一鞭子下去,季作山半张脸全肿了。   但他叫也没叫一声,直挺挺地立在那里,静静地盘算着心事。   如果自己被送回去,那弟妹就又没有家了。   那么在回去的路上,自己就得去街上找一些能御寒的旧报纸,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找到纸箱子。   管家诚惶诚恐地拉着季作山准备离开时,展雁潮却又说:“等一等。”   他背着手,踱到季作山跟前,看着他红红白白的脸颊,好奇地问:“你怎么不求我啊?”   在八岁的展雁潮心里,这个时候的季作山应该大哭大闹,抱着自己的腿,涕泪横流、说尽好话,来求一个留下的机会。   季作山看着他:“有用吗?”   展雁潮来了兴趣:“如果我说有用呢。”   季作山嗵地一声,把自己用膝盖钉在了地上。   展雁潮俯视着他,恶劣地拿鞭子拍拍他的脸:“跪下了,然后呢。”   季作山毫不犹豫地弯腰,把脑袋磕在地下。   展雁潮笑嘻嘻的用鞭身敲敲肩膀:“这个人我喜欢。留下。”   季作山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留下了,身份仍然是“人牲”,但做的工作可谓包罗万象,包括给展雁潮做饭,陪展雁潮训练,叫展雁潮起床,给展雁潮泡茶。   展雁潮和季作山同年同月同日生,是展家第二个孩子,和季作山排行一样。   展雁潮的母亲生下他后就去世了,因此展父格外疼他,养出了他一身恶劣任性、唯我独尊的毛病,仗着自己天赋极高,动不动对人挥鞭。   而季作山却比他更有天赋。   他体内的能量天生就比常人高出一截来,精神力更是强悍异常。   在未成年时,他甚至差点在一次训练中直接实现从Beta到Alpha的转化。   好在他没有展雁潮那些毛病,人如其名,像是一座山,沉默、温柔,从不张扬。   也大概是出于这个原因,展雁潮特别喜欢欺负季作山。   他总是提出各项蛮横无理的要求,包括让季作山的机甲站着不许动被自己的机甲打。但他好的时候,对季作山又是真的好,只许季作山碰他的矮脚马,只许他陪自己吃饭,并把自己不爱吃的胡萝卜丝和茄子径直丢进季作山碗里。   季作山对展雁潮的感情很复杂。   小的时候,他把他当做恩人。   但等长大一些了,他又生出了一些别样的感情来。   这种感情,源自于一次展雁潮的胡作非为。   一天,展雁潮不在家,他的表哥来访,看到了正在打扫卫生的季作山。   他看季作山生得瘦弱,却筋骨结实,便萌生了一个想法,转头对展雁潮的父亲道:“大伯,我跟同学要去山上露营,需要一个搬行李做杂活的,您把这人借给我用几天怎么样?”   “人牲”的地位本就低,做点杂活也不算什么,因此展雁潮的父亲随意摆一摆手:“拿去吧。”   季作山也认为这没什么,不过是帮手做点杂活,去就去吧。   结果,当夜,一队警车把刚搭起来的帐篷包围了起来。   表哥被枪指住时,吓得浑身哆嗦:“我,我们只是在这里露营,我们什么都没干……”   警察说:“有人举报,说你们拐卖人口。”   展雁潮从最前面的一辆警车怒气冲冲地走下,走近在篝火边忙着烤肉的季作山,抄起鞭子,狠狠抽到了他的脸上,明艳的脸颊涨得通红:“给我滚回去!”   表哥一看展雁潮,联想了一下事件的前因后果,脸都绿了:“展雁潮?!你疯了你!”   展雁潮猛地转身,眼里的火苗比篝火更炽,咬牙切齿道:“我的人,让你用了?!”   回去的路上,展雁潮开车,痛骂了表哥和季作山一路。   他骂:“季作山,你他妈就是贱的。他让你干活你就干活?你狗啊,那么听话?!”   季作山不吭声。   这么多年,他都是这么听话,他也不知道展雁潮为什么偏偏这一次这么生气。   展雁潮一拍方向盘:“说话!!”   这就是非说话不可的意思了。   季作山说:“我是人牲。我应该听话。”   展雁潮骂骂咧咧地换档,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气得圆圆的:“谁说你是人牲?!我准你做人牲了吗?将来你得给我做Alpha,做最强的Alpha,我看他们谁还敢用你!”   季作山猛然抬头,看向倒车镜里的展雁潮。   ……他已经没有Alpha的梦想很多年了。   为了维持弟妹的生活,他不配有梦想。他是人牲,是人肉电池,但他没想到,展雁潮会给他这样的承诺。   他注视着展雁潮,常年沉稳如山的心跳第一次失了序。   展雁潮好像的确把这承诺当了真。   他去上机甲学校时,也带上了季作山,带他一起训练,甚至给季作山准备了一套与他极其搭配的专属战甲供他训练。   这是季作山以前根本不敢想象的事情。   小时候,他给自己用纸箱子做过一套机甲,被展雁潮发现后,笑话了他很久,问他就那么想去喂虫子吗。   季作山不想当烈士,也不想当英雄,他想成为Alpha,只是想靠自己的力量供养弟妹,想和展雁潮平等,想和他站在同样的位置,有资格陪在他的身边。   然而,在比赛前夕,季作山却受到了来自展雁潮的打击。   展雁潮告诉他,马上要比赛了,你要赢所有人,然后输给我。   季作山有些不敢置信:“你不是说过……”   展雁潮却忘了当初自己说过的话,他疑惑地一挑眉,旋即笑道:“做我的Omega,不好吗?”   季作山沉默许久。   在展雁潮开始不耐烦时,他答道:“好。”   季作山想,展雁潮不过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所以他不了解承诺的意义,不了解自己持续多年的期待。   等他长大了,一切就都会好了。   当时的季作山不知道,有的人,他终其一生都不会长大。   而再沉默和温柔如山的人,也禁不起一只穿山甲顽劣的、长达多年的蛀蚀。 第66章 听说我是战神(三)   允诺下来后, 季作山彻夜未眠,想了许多事情。   在机甲学校里, 没有人敢欺负季作山。   当然不是因为季作山强悍,是因为展雁潮根本不许他跟其他人交手,以至于其他人都在背后笑话,展雁潮这不是养人牲,是养小媳妇。   既然是展雁潮早预订好的Omega, 当然没人敢动。   难听的话和揣测当然会有, 然而季作山听到耳里,也并不往心里去。   这么些年了,他从展雁潮那里听到的难听话车载斗量, 一些不伤筋动骨的议论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   每每听到那些小少爷的明讽暗刺时, 季作山总会不无骄傲地想, 雁潮答应过我,我不会是人牲。   因为多了希望, 季作山也多了许多不该有的念想。   展雁潮是喜欢他的,这点季作山可以确认。   毕竟除了他, 几乎没有同龄人愿意容忍他的坏脾气。   而这种只属于对方的“唯一”,让霸道的展雁潮非常喜欢, 也非常适应。   这人爱恨都极端得很, 恨起来恨不得从季作山身上撕下两块肉, 爱起来又黏黏糊糊地缠着季作山, 张牙舞爪地逼季作山说他有多喜欢自己。   季作山微微红了耳垂, 说:“别闹。”   展雁潮挂在他身上, 去咬他的耳朵:“你说了我就不闹。”   季作山想了想:“我像喜欢弟弟妹妹一样喜欢你。”   展雁潮一瞪眼:“姓季的,你找抽呢吧。”   季作山不得已,说:“比喜欢机甲还喜欢你。”   展雁潮哈哈地笑:“不够。不够不够不够。”   季作山被他缠得没法,又想了想,答道:“比喜欢我自己还喜欢你。”   然后展雁潮便抱着他接吻,吻得季作山发不出声音。   季作山的每一句话都不是作假。   在他心里,他自己是靠后站的,机甲第二,弟弟妹妹和展雁潮都是他最看重的人。   他认为,如果自己能成为顶尖的Alpha,就能从展家脱离出来,建造两座比展家更大的花园,一座给弟弟妹妹,一座给展雁潮,免得两方打架。   他季作山没有那么大的愿景,只希望和喜欢的人平起平坐,一起在冬日逛街的时候,系同一条围巾,分食一只烤红薯。   ……就像他小时候牵着大姐的手,跟在他两个Beta父母后面上街时看到的那样。   他的允诺是山,所以他以为展雁潮对他的允诺,也该像山一样。   想到自己过去那些不切实际的梦,季作山脸颊火辣辣的。   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买来就是为展雁潮做人牲的,这些年,展家养活了他的弟妹,供养了他的生活,难道现在他能说自己不要做了吗。   机甲比赛的规则,季作山早就清楚。   输赢,定的是能量的归属;而输赢的程度,决定了能量转移的多少。   惨败、大胜和平手,所能获得的能量总额截然不同。   有的时候,一次惨败,就足以转移走自己体内绝大部分的能量。   因此在比赛中,只要是一方占据了优势,就恨不得把对方压制打到半死。而被压至劣势的人也会竭尽所能,即使拉到平手再认输,也比惨败要好太多。   毕竟差之毫厘,就是天地之别,所以每次比赛,都难免死伤。   所谓战士,也就是在这种决命死斗中培养出来的。   因为失去了希望,所以在机甲比赛里,季作山也只是执行了展雁潮的要求,赢得平平淡淡。   展雁潮还挺不高兴的:“你怎么不狠狠揍他们啊。我还想叫他们大吃一惊呢。”   季作山用平淡的语气掩饰自己的认命:“如果我表现得太出挑,到时候输给你,他们会认为是我故意让你,会怀疑你本身的能力。”   其实,不需要季作山相让,展雁潮自己也是极出色的机甲操纵者。   展雁潮当然不愿意被人误解,把季作山搂在怀里,用食指卷着季作山的头发嘟囔道:“我也是费了苦心的啊。还不是怕你跑了。”   季作山反问:“我跑什么?”   展雁潮说:“你变成Alpha了,还不跑?”   季作山:“我不会跑的。”   展雁潮搂着他的脖子,嘻嘻笑着:“信你才有鬼,Alpha心都大着呢,到时候你肯定跑得影儿都没有了。做我的Omega,标记了你,你哪儿都去不了,一辈子都是我的人。”   展雁潮天生缺了“信任”这根弦,而季作山又无法让展雁潮相信,他的承诺是认真的。   他又不能把自己的心挖给展雁潮看。   他只能平平淡淡地一路取胜,直到遇到展雁潮。   就连展雁潮都没想到季作山会这样让手,机甲本来就沉重,季作山只卖了个空隙,三根肋骨就被齐齐击断。   但他却硬生生撑了下来,未露出半分败意,一路颓势还死咬着不肯认输,偏偏他表现得和之前取胜时相差无几,任谁都会觉得季作山输得合情合理。   展雁潮打了半天才觉出不对劲来,主动停手出舱,钻进了季作山的机甲。   一摸他凹陷下去的胸骨,展雁潮气得一个耳光甩了上去:“你有病啊你!伤成这样怎么不叫停?!”   季作山躺在展雁潮怀里,忍受着能量和精神力的渐渐溃散,想,这么多年的恩情,这下还清了。   经过近一年的休养,季作山退化成了一个Omega。   他身上有了信息素的味道,是淡淡的红酒香气,其间还夹杂着一点橘子的清香。   相反,展雁潮气得在家天天骂人。   他的信息素是微甜的牛奶味,闻起来特别没有气势。   不过,做Alpha还是好处多多的。展雁潮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标记了季作山,天天赖在他的身边,号称要把他的味道沾过来。   成为Omega之后,季作山身体比之以前简直可以称之为衰弱,只能任他揉搓,偶尔再吃展雁潮两记鞭子时,那剧烈的疼痛感简直叫他无法忍受。   每次结合、忍受不住时,季作山会跟展雁潮说,很疼,你慢点。   展雁潮表示:“你怎么这么矫情啊?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虽然在这之后他会稍稍注意一些,但这话却让季作山无力得很。   以前……的确不是这样的。   他们在一起半年多后,虫群入侵再一次爆发。   铺天盖地的铁甲钢虫袭来,城市变为战场,钢铁残肢和机甲破碎燃烧的碎片熔在了一起,分不清人与虫的分别。   展雁潮当然是要上前线的,但他的奇思妙想又不合时宜地来了。   他对季作山说:“你陪我去。”   季作山哭笑不得:“我去不了的。”   他本来打算和他的弟弟妹妹一起撤到地下堡垒去,那里资源丰富,也有Omega的集中休息点,可以为战力低下的Omega提供全面的服务。   展雁潮说:“我把你弟妹送走,你陪我去。”   发现展雁潮不是在开玩笑,季作山实在是不知该怎么说他好:“我陪你去做什么呢。我现在帮不上你的忙了。”   展雁潮理所当然道:“我想看见你啊。”   对展雁潮来说,季作山早就是生活必需品了。   他上战场,难道能不带毛巾和牙刷吗。   季作山说不行,展父也不同意,展雁潮反倒被激起了性子,说季作山不去他也就不去了。   季作山无奈道:“你不去不像话。”   展雁潮大有耍无赖之势:“不像话的事儿我做多了。”   发现这人压根儿不讲道理,季作山只好退让,同时在行李里准备了大量的抑制剂。   在星球上,Omega的发情期按月计算,季作山的上一次发情期刚刚过去,但总要有备无患。   而世上所有悲剧,大抵都是在麻痹时发生的。   季作山所处的位置一直很安全,处于后方的休息营,他只负责展雁潮一个人的包扎、饮食和起居,为了避免造成恶劣影响,他一直是足不出户。   ……直到那天。   展雁潮和季作山吃饭时,被一个冒失的参谋闯入帐篷,一看到季作山就挪不开眼了。   这参谋长得挺打眼,季作山也不免多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就激起了展雁潮的火来。   这次回来他负了点轻伤,心情本就不好,哪里受得了自己的Omega跟别人眉来眼去,直接把季作山连推带骂地锁进了一间保存粮食的小仓库,隔着窗户投入纸笔,让他写检查交给自己。   在都是Beta时,展雁潮就很喜欢关季作山小黑屋,他甚至曾经专门为季作山准备了一口棺材,动不动就把他塞进去锁上一日一夜。   这次的惩罚在他看来,自己简直温柔得没话讲。   但他忘了给季作山一瓶抑制剂,也忘记了三个小时后自己还有率队的侦查任务。   等到身上的热发作起来时,季作山才意识到自己的发情期提前了。   他趴在窗户边,难受地叫展雁潮的名字。   没人理会他。   季作山拍打着栏杆,却无法控制信息素从自己的四肢百骸内溢出,芳醇异常。   他的声音都变了:“别开玩笑,雁潮!”   那帐篷里没有展雁潮的身影,却多了几个寻味而来的窥探者,在附近探头探脑。   以前的季作山,哪里是这几根铁杆能拦得住的,但他费尽全部气力,也无法从这茅草顶和铁栅栏里逃出。   ……战场上全是alpha,季作山做不到的,他们能轻而易举地做到。   等到展雁潮驾驶着机甲返回,发现粮仓这边的乱象,为时已晚。   他睚眦尽裂,当即用机甲碾了过去。   战前内讧杀人是大罪,更何况祸乱的源头也是展雁潮带来的,展父费尽心思,才保住了展雁潮不上军事法庭。   季作山醒来时,正好撞上了展雁潮出离愤怒的脸。   他指着季作山大骂:“你不会反抗啊!你就让他们——那样啊。你以前不是很能打的吗?”   季作山看着他任性跳脚的样子,想像以前一样给他找些借口。   但他累了。   展雁潮骂够了,也坐在了床边,短暂地反省了自己的过错:“我不该把你锁起来……但你放心,敢碰你的人,我全给杀了,以后我也不会嫌弃你,你放心。”   季作山微微发起抖来。   但他仍是淡淡的,他连生气都没力气了:“嗯。我知道了。”   他不大想看到展雁潮,但他根本下不了地,那些Alpha在发情时全然是野兽,直接掰断了他的腿,而展雁潮被解了军职,只能天天待在家里。   一次两次地哄,三次四次地哄,展雁潮还受得了,成天对着一张死人脸,他难受得不行,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只能把火撒在季作山身上。   他觉得季作山一定是在乎自己的态度,于是他反复表态:“我都说了!我不嫌弃你,真的!你怎么就不信呢?!”   季作山几乎想笑。   他一个字都不肯对展雁潮再说。   展雁潮被逼无奈,某日灵光一现,冒了个好主意出来。   他把季作山的情况告诉了他的弟妹。   几个孩子又惊又怕,个个吵着要来看哥哥,展雁潮兴冲冲地把几个孩子载回家,刚进卧室门,就扬声道:“小季,你看看,谁来了?”   季作山放下书,往门口看了一眼。   看到那几张泪水涟涟的小脸时,季作山突然失控了。   他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脸,惨声叫道:“出去!!!让他们出去!!”   弟妹被他的失控惊住了,一个个哭得更凶。   展雁潮不满道:“你不认识他们了?这是你的弟妹呀。”   季作山不说话,而展雁潮推了推其中一个,急道:“快去呀,去找你哥哥。”   被他推出去的四妹颤抖着说:“二哥,我,我先出去,你别难过。”   说完,她飞快地跑了出去,剩下的几个也跟小兔子似的,眼睛红红,逃得一个比一个快。   展雁潮简直是莫名其妙:“叫他们来干嘛的,跑什么啊。”   季作山掀开了被子,怒视着展雁潮。   他不会指责人,此时气得浑身哆嗦,说出口的话却也是轻飘飘的一句:“展雁潮,你太过分了。”   展雁潮一脸茫然:“我怎么了?”   季作山张口结舌了。   他本来有无穷的恨要说,但看到展雁潮这个样子,他已经全然失去了向他说清心中所想的气力。   ……就这样吧。还有什么可说的。   季作山不追究了,展雁潮却来了劲头,他问:“季作山,你到底要什么?我都说了,那些人死了——”   季作山背对着他,想,接下来他一定会说,自己不计较了。   ……那岂不是很伟大。   在展雁潮悻悻然离开后,季作山看着天花板,惨笑出声,随后呕了一口血出来。   季作山就这样得过且过着,并开始想,等伤好后,他要离开展家,离开展雁潮。   展雁潮这样的孩子气,他真的消受不起了。   他不想再有下一次。   他向弟妹讲了自己的计划,弟妹也是全力支持,并说要和二哥一起走,他们几个也已成人,可以养二哥。   他们约定了离开的日期,以及再次见面的地点。   谁想到,在他预备离开的那天,虫族的一支部队绕行到了部队后方,投下了大量机械虫。   后方虽然也有预备机甲,但能作战的人基本都是Beta和少量水准不高的Alpha,因此展雁潮也参与了守卫队,驾驶自己的机甲冲了出去。   混乱之中,季作山想要去找自己的弟妹,却与一只从天而降的机械虫撞了个正着。   既然是碰见了,再逃也没有意义。   最终,他和机械虫一起倒在了被轰出几个缺口的堡垒废墟边,机械虫的足肢穿透了他的肺脏,而他用一根钢材贯穿了机械虫的脑髓。   在死前,他挣扎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看到了展雁潮从机甲中走出,急匆匆地寻找他的模样,以及把自己的弟妹叫来盘问时眼睛血红的模样。   他听到四妹大喊,二哥趁乱走了,你再也找不到他了。   展雁潮一把把四妹推翻在地,冲身旁几个展家的兵卫吼:“天涯海角,也得给我把他捉回来。”   听到这话,季作山笑了。   在彻底丧失意识前,他将自己挪到一处燃烧的房屋边,扑入了一团烈火之中。   烈火会烧去他的脸和身体,他一辈子都不想再让展雁潮找到了。   而他唯一的遗憾是,那个和弟妹们约定的地方,他再也不能去了。   看完一整条故事线,池小池陷入了沉默。   他简明扼要地发表了观后感:“小瘪犊子。”   061对这个定位表示了认可。   池小池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而061给出的回答让他略略松了一口气。   现在距离二人满18岁还有半年,他们还在上机甲学校。   这回,展雁潮又闹出了幺蛾子来。   有几个新转学来的学生还不晓得展雁潮的厉害,当然也不知道展雁潮和季作山的关系。   在他们眼里,季作山和展雁潮穿着一样的校服,应该也是身份不低的学生才对。   一个叫罗茜的女孩看着沉默又英俊的季作山,心里喜欢,就拉着季作山说话。   展雁潮发现后,冷笑道,这是我的人牲,你别动。   罗茜是最看不惯“人牲”这一存在的,而季作山看起来又实在惹人喜欢,她就随口道,展,按照你的实力,你也不需要人牲,不如给我吧。   结果,那周刚回家,季作山就被憋着火的展雁潮抽了十几鞭子,关进了为他预备的小棺材里,等他被熬得受不住了,展雁潮才得意洋洋地邀请了那天包括罗茜在内的所有人,让他们来看看,这个人是属于自己的。   听到罗茜近乎于挑衅的发言,展雁潮冷笑了,低头看向季作山:“小季,挺厉害的啊。才见了几面,就把人勾搭成这样了。”   罗茜不客气道:“我在跟季作山说话,你插什么嘴。”   展雁潮笑道:“好,你跟他说话。我看他不经我允许能跟你说什么。”   罗茜鼓励地望着季作山,掌心向上平摊着,发出了诚恳的邀请:“你愿意跟我走吗?我不需要人牲,你只需要做我的练习伙伴。”   展雁潮颇觉好笑:“好啊,听起来是挺诱人的条件。要是小季答应,我就放他走。”   罗茜挑眉:“你说真的?”   展雁潮拿鞭子一指,嚣张道:“这里有这么多人,都是见证。”   上一次,季作山也接受过这样的邀请。   但那时的季作山身上难受得很,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留在这里,我也能做Alpha的。   再说,他也不敢完全信任罗茜,他怕那又是一个展雁潮蓄谋已久、用来刺探他真心的玩笑。   而这一回,季作山摇摇晃晃地抬起手来。   展雁潮丝毫不以为意。   他相信,季作山一定会把罗茜的手推开。   然而,季作山满布伤痕的手,竟然轻轻搭上了罗茜摊开的掌心。   旋即,他往前一扑,浑身滚烫地落进了罗茜的怀抱中。   见状,展雁潮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双颊又热又辣,像是被人狠狠掼了两记耳光。 第67章 听说我是战神(四)   罗茜先他一步, 把季作山接在怀里,潇洒地一托一抱,向后让去。   作为一个出色的Alpha候选人, 罗茜也生得修肩长腿,体力非是寻常人能比。   情况变生突然, 展雁潮也没想到季作山有这样的狗胆背叛自己, 一时呆愣, 慢了一步, 等他回过神来, 急急忙忙地伸手去捉,却连片衣服角都没够到。   展雁潮暴怒:“把人还给我!”   罗茜倒退一步:“怎么,展, 要决斗吗?”   罗茜到底是个年轻孩子,展雁潮眼珠都红了, 她看着也有点不安。   但是人进了自己怀里, 等于选择了自己, 这个时候将他还出去,那还了得。   展雁潮前进一步, 声音沉沉:“放手。还给我。”   事已至此, 罗茜干脆沉下了一颗心,把热得能烤红薯的季作山环紧在怀:“他选了我。你刚刚不是说过,只要小季答应, 你就放他走。”   说完, 她转头问那些同学:“……他是不是这么说的?”   其他人不敢点头, 也不敢摇头。   展雁潮又急又气,一颗心在腔子里胡乱蹦着,顶得血压直往上升:“他那是烧糊涂了!”   罗茜说:“我把他带回去,等他烧退了,再看他愿不愿意回来。”   展雁潮想了想,觉得季作山肯定会回来。   可他的人凭什么跟罗茜回家?!   展雁潮固执道:“人给我。我和他的事情不用你管。”   罗茜说:“难道不是你请我们来看他的吗,这已经不是你和他之间的事儿了。”   展雁潮脸都气白了。   恰在这时,季作山低吟一声,像是烧得难受了,在罗茜怀里意识不清地动了动,脸颊潮红,嘴唇苍白,叫人忍不住去想那张嘴是不是又凉又软。   发觉展雁潮眼神里闪出不善的光,罗茜左脚微微后撤,舌尖抵住了雪白的上齿内部。   展雁潮只刚刚一动,罗茜便飞快倒退而去,长吹了一声口哨。   ……口令验证通过。   ……对接成功。   ……启动B级应对预案。   一套黑色钢纹的机甲从罗茜右腕上的纯钢手环里倒延而出,转瞬间便覆盖了她的半边手臂和右胸,罗茜单手护住季作山的腰身,将化钢的手臂横向挡拦,想将展雁潮拦下。   她身姿灵巧,最善躲避,如果展雁潮选择跟她周旋,那她不消半分钟就能找到夺门而出的机会。   谁想,展雁潮活脱脱一个小疯子,不闪不避,左手握拳,徒手直击上了她的右臂!   铛的一声闷响,罗茜的手臂竟然麻了!   这种用于日常防卫的机甲,韧度和硬度都无法和战斗机甲相比。   罗茜怀里还抱着一个人,没法跟展雁潮面对面硬拼,只好使了巧劲,被坚硬机甲层层覆盖的右腿朝展雁潮的膝关节横扫而去。   而展雁潮竟生生受下了这一击,动也不动,鞭子一甩,卷住了季作山的腰,反手就要去抓季作山的领子——   “……你们在做什么?”   在会客厅内气氛剑拔弩张时,管家就跑去悄悄告诉了展父。   展父到来时,展雁潮竟已经和客人撕虏起来,展父气急,硬生生叫停了这场武斗,等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儿,更是哭笑不得。   对展父而言,妻子早死,大儿子又天生懂事,不需要任何教养就能自立,以至于他压根儿不知道该怎么教育二儿子,只能把他想要的都塞给他。   不过为了一个人牲斤斤计较,何必呢。   他咳嗽一声,先训展雁潮:“和客人打架,像话吗?”   展雁潮不屑地嗤笑一声,眼睛却盯着被搁放在沙发上、烧得歪歪斜斜、坐也坐不稳的季作山。   罗茜是个聪明孩子,说:“只是比赛而已。”   展雁潮呸了一声:“谁跟你比赛?你抢我的人,我抢回来而已。”   展父有些尴尬。   罗茜那话显然是在为二人的争斗找个台阶下,毕竟在这个星球上私人武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没想到二小子硬生生把人家的台阶给拆了,直眉楞眼地往下跳。   而等罗茜将来龙去脉一说,展父几乎要乐出声来。   在他看来,这事儿就是两个孩子在争玩具而已。   罗茜是客人,展父自然而然道:“雁潮,你让一步吧,这么些年下来,我看你也不需要人牲……”   展雁潮嚣张起来谁都不放在眼里,白眼翻得无比娴熟:“我不需要,也不会便宜别人!他将来是我的Omega,我凭什么把他往外送!?”   听到这话,沙发上的季作山微微动了一动。   展雁潮见状欣喜,一屁股坐在了季作山身边,伸手去拍他的脸:“小季,你醒啦?”   季作山不做声,只是睁开了烧得水润动人的眼睛,看看他,又看看罗茜。   展雁潮看季作山清醒了,笑得一排小白牙亮亮的,扯住季作山的手臂,拿眼角瞥着罗茜,像是只得意洋洋的小公鸡:“你说,你愿意跟她走吗?啊?”   罗茜站在那里,对展雁潮倨傲的态度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都把季作山打成这样了,是哪儿来的信心坚信季作山还愿意留下?   而下一秒,如她所料,季作山缓慢地点了点头。   展雁潮有点不敢置信,以为是季作山听岔了,又把自己的话重复一遍:“……我问的是,你愿意跟她走?”   季作山这次出声了:“嗯。”   如果说他那个点头,是往展雁潮左脸上扇了个耳光,那么这声“嗯”,就是把右半张脸的巴掌也给补上了。   ……非常对称。   展雁潮呆愣愣地看着他,下一秒就是暴跳如雷:“季作山!你——”   眼看着展雁潮又要发作,展父头痛不已:“雁潮!”   展雁潮拼命压制住去抽季作山的冲动,嚷道:“他烧糊涂了,不算数!”   罗茜想,刚刚是谁说他醒了的。   展雁潮拧着眉头,又找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他是我买来的!”   罗茜说:“多少钱,我买。”   展雁潮粗暴道:“你买个屁,那么多人牲你自己买去,干什么非要抢我的。”   展父呵斥他:“雁潮!”   展雁潮不说话了,却还是气咻咻的。   展父想了想,给出了裁决:“这样,罗茜,你先把小季领回去。”   展雁潮一惊,直接跳了起来:“爸!”   展父看向展雁潮,心里满是不赞同。   这些年来,为了这么一个人牲,雁潮惹了多少事儿,他心里最清楚。现在展雁潮的表哥一家断了和他们的往来,也是当年这小子惹出来的祸余。   之前这人牲不吭不哈的,展父还暗暗嫌过季作山不识好歹,现在他主动提出想要离开,展父甚至有点庆幸。   小时候,他是怕雁潮能力不足,才给他买了个人牲预备着,算是有备无患,现在雁潮自己已经够出类拔萃了,哪里还需要这么区区一枝儿绿叶衬托。   不如就叫这两个人分开一段时间,对雁潮也好。   反正人牲不过是个玩意儿,天天厮混在一起,看起来难舍难分,等到分开了,雁潮闹上两天,说不准也就不想了。   就算是展雁潮想把季作山养成Omega,那又怎么样,一个干干净净的Omega,展家又不是弄不来另一个。   罗茜站在原地,漂亮的淡蓝色眼珠眨了一眨,问展父道:“多少钱?”   展父态度温和道:“先不谈钱的事情。罗茜,现在雁潮和小季只是在闹别扭,如果小季伤好后打算回来了呢?”   这话是专门替展雁潮问的,其实展父巴不得季作山别回来。   在他看来,展雁潮不用人牲也能成为极优秀的Alpha,如果再多此一举地使用人牲,那不是否定雁潮的能力吗。   罗茜审视了季作山身上的伤痕,不觉得这还属于“闹别扭”的范畴。   她不顾展父的问题,重复了一遍:“多少钱?”   准Alpha身上天然带着一股非我不可的霸道,罗茜这样,展雁潮也是这样。   身为Beta的展父无奈笑笑,坚持把自己的问题问下去:“如果小季不愿意留在你那里呢。”   罗茜坦坦荡荡道:“如果他不愿意,我就把他送回来。”反正她之前就是这么打算的。   眼看着展父要和罗茜谈妥了,展雁潮急得眼圈发红:“我不准!!”   展父一句话就把他堵了回来:“雁潮,你别太任性。你把人家打成这样,还不兴小季生气?跟你远两天,对他好,对你也好!”   ……生气?   展雁潮眨眨眼睛,理直气壮道:“小季不会生气啊。”   罗茜:“……”   她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展雁潮没理会她,言语间颇有几分骄傲:“他天生的,我对他做什么他都不生气,也不会记仇。”这世上也只有一个季作山能这样对他。   但罗茜不信这世上会有这样的人。   她走到沙发前:“既然这么有自信,那就把他给我啊。”   展雁潮心里也有气。   刚才季作山当众给他难堪三回,他也决定让他尝尝没有自己的滋味儿。   他一甩手,气呼呼地回了房间,临走也没忘记拎走他的钢节鞭。   罗茜就这么带走了季作山。   展雁潮一个人在房中,想着季作山偎依在罗茜怀里的样子,郁闷难平,又听到了电磁车的低沉嗡嗡声,知道罗茜是要走了,索性一把拉开窗户,大骂道:“姓季的,你去死吧!”   小季正烧得厉害,没空理他。   罗茜摇下后座车窗,探手出去,比了个醒目无比的中指。   ……罗茜你给我等着!   展雁潮一屁股坐回床上,满心都是委屈。   他身上的毯子都是我买的,衣服也是!人也是!   姓季的真他妈不讲良心!   展雁潮气得满床打滚,咬着被子恨恨地想,等周一就给小季接回来,到时候要好好咬他一顿泄愤。   全程挺尸的池小池看着逐渐远离的展家大宅,欣慰道:“王八羔子,再您妈的见。”   061其实也挺高兴的。   能顺利离开展家,就是季作山远离悲剧命运的第一步。   池小池说:“季作山这么多年居然能忍住不打他,真是奇迹。”   池小池又说:“我拿块肉,狗肉叫得都比他说得好听。”   061笑。   现在每当池小池开口嘚瑟的时候,061总有种想捏捏他的脸的冲动。   池小池试图充分地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   061所有的旖念尽数打消,被他唱得差点当场掉线。   池小池诚恳地发问:“怎么了,六老师,我唱得不好听吗。”   061:“……”对不起,告辞。   此时此刻,另一个声音温温和和地赞美道:“……好听的。”   池小池:“……”   061:“……”   池小池:“……六老师,你是不是拿变音器逗我。”   061:“???不是我。”   但还没等池小池炸出白毛汗来,那个声音就结结巴巴地自我介绍道:“你们好。我是,季作山。” 第68章 听说我是战神(五)   061尚在呆滞中, 而池小池倒是接受良好, 马上便开始跟季作山搭讪。   没想到季作山长了个七情断绝、清冷孤高的脸,说话却透着股异常好揉捏的呆气。   池小池问他:“你怎么能说话呢。”   季作山:“……不能说话吗。”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 试图假装自己从未出现过。   池小池哈了一声:“太好了,多了一个人聊天。快出来快出来。”   季作山又冒了泡:“我不大会聊天。”   池小池毫不介意:“我会啊。”   季作山很少跟外人讲这么多话, 难免紧张:“那,那就聊。”   池小池单刀直入,道:“你知道你之前为什么会死吗,”   061:“……”池小池, 天要被你聊死了你知道吗。   季作山却不气不恼。   他的性子早就被展雁潮磋磨了出来, 哪怕再难听的话入了耳也不为所动, 况且池小池问的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儿。   他说:“因为我不该太相信展雁潮。”   他早在心里把自己的过错反省了千万遍, 现在讲出来,虽然略有羞耻,但也觉得身心舒畅了不少。   池小池说:“错。你死,是因为你没能力把虫星给干爆。”   季作山:“……”   061:“……”   池小池慢条斯理的:“是展雁潮弄死你的吗。”   季作山诚实回答:“不是。”是空投的机械虫。   池小池再问:“你被欺负时,展雁潮为什么不在?”   季作山眼睛微微睁大:“虫族入侵,他……侦查去了。”   池小池问:“你的梦想是带着弟妹去过好日子。我问你,虫族存在一天, 你能过好日子吗?”   季作山微微一咬牙:“不能。”   池小池说:“你这次想过好日子吗。”   季作山:“想。”   池小池:“想做Alpha吗。”   这话正刺中季作山的痛处:“想!”   池小池:“那就跟我一起干, 行吗?”   季作山语气中难掩激动:“好!”   061:“……”话是好话, 听起来怎么那么像传销组织诱拐无知青年。   传销过后, 池小池开始了正式的自我介绍:“我叫池小池。”   季作山乖巧道:“池先生。”   池小池:“你没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季作山自从和那个主神签下契约后, 便一直等在长久的黑暗里, 直到有人接过他的身体,他才得以睁开眼睛,重见天光。   ……他还是Beta,没有退化。   虽然不能动弹,但对他来说,这个事实已经太过美好。尽管还有一些事情急于处理,但他必须先对池小池表示感激之情。   于是他说:“唱歌,好听。”   061:“……”话是好话,但做人不能丧良心啊。   池小池笑笑,没再开口。   他微微夹起眉头,装作悠悠醒转来的模样,干哑的喉咙发出的声音有点沙:“罗茜小姐。”   罗茜正坐在他身旁,看他醒转,发自内心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怎么样?”   他摇摇头,润了下嗓子,好让自己的声音更清晰些:“我的弟弟妹妹……”   季作山眼中盈着高烧的水光,神态温柔,稍有局促,姿态却不显得过分卑微。   罗茜是个爽直性子,季作山没有摆出哀求之态,反倒让她轻松了许多。   ……她最怕出现对方抱住自己的腿涕泗横流感恩戴德的场景。   卖身做人牲,季家是个什么光景想也能想见,而季作山只求他救弟妹,而绝口不提父母,那么他说的弟妹,应该也是季家仅有的亲人了。   ……帮都帮了,那就索性一帮到底。   但罗茜也不是一味的好心。她想知道眼前人值不值得自己搭救。   于是她问:“你烧得厉害吗?脑子清醒吗?”   季作山注视着她,眼中虽有血丝,但是神智显然是清明异常。   她问:“你还会回展家吗?”   季作山只是摇头。   罗茜心里稍定,追根究底道:“为什么?展雁潮这么对你应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吧,你为什么偏偏这次受不了了?”   她不希望自己像展父所说的那样,成为季作山跟展雁潮赌气的工具,更不希望季作山是个甘愿受人糟践的蠢货。   如果她救的人是这样的货色,她也不用帮他接什么弟妹,把他医好了再丢回去就是,毕竟有的人命里犯贱五行缺揍,她不需要在这种人身上浪费同情心。   季作山微怔片刻,张开嘴,嘴角上扬,眼中却另浮出一层水光。   他没有让水光蔓延下去,顺势低下头,眼神里是七分的隐忍,剩下三分是无法控制流泻出的苍凉:“……他以前答应过,不会让我做人牲,会让我做最强的Alpha。”   罗茜讶然。   结合刚才展雁潮在客厅里大放的厥词,罗茜想明白了。   ……是因为展雁潮答应让他做Alpha,又养活了他的弟妹,季作山才任他予取予求。   但显然,按照展雁潮放肆叫嚷着“季作山是他的Omega”这个事实来看,他根本没把自己当初的承诺往心里去,甚至有可能是在欺骗季作山。   罗茜这下放心多了,单手支颐,湛蓝的圆圆猫眼瞄着季作山,颇有几分玩味:“志气挺高。但是最强Alpha……不觉得太高了吗。”   她以为季作山会像大多同龄人一样不服输地跟自己争辩,并列举自己的种种过人之处,但季作山反应淡淡,把弟妹家的地址报给了罗茜,又温和恭敬地说了声“谢谢罗茜小姐”,便又闭上了眼。   罗茜愣愣注视了片刻季作山的脸,轻笑出声。   几天前,她向季作山搭讪,是看中了他的一张好脸。   不避讳地说,季作山这身清冷气质透着股格外的欲气,特别叫人想扒去他的衣裳,看他脸红沁汗、喉结滚动是什么模样。   不过,现在她倒是真想看看,季作山的底气到底源自于哪里。   毕竟她前不久才了解到,在学校里提到本届最强Alpha,人人都说是展家二少展雁潮。   至于季作山的名字,不过列在中游位置而已,半分也不显眼。   在“季作山”闭上眼睛后,池小池重新上线。   季作山的声音里透着真切的惊喜:“……谢谢你记得我的弟妹。”   池小池说:“以后有要求就说,跟我别玩拐弯抹角那套。要不是你这个身体出展家的时候还晕着,得慢慢清醒过来才自然,我早就跟罗茜提了。”   061在一旁安慰季作山:“小池演技很好,你不用担心。”   季作山有点惊喜,也有点羞涩。   他刚才在后车镜里看到了池小池的表现。   没想到自己在眉眼中稍带一点自信后,是这副模样。   他新奇极了,也喜欢自己这副样子,暗下决心,以后要多多向池先生学习。   “你夸我唱歌好听。”池小池得意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从没有人这么夸过我。”   061:“……”   季作山说:“的确很好听的。你唱的歌我没有听过,能再唱一遍吗。”   061一声“别”还没出口,池小池的一嗓子就直击了他的灵魂。   等季作山跟着唱了一遍后,061才发现,他为什么能这么真诚地夸赞池小池。   ……他在池小池跑调的基础上起码又多跑了个100米冲刺。   池小池夸他:“真聪明,一学就会。”   季作山有点不好意思:“嗯。”   池小池说:“你知道我们俩这种情况,在我来的那个世界叫什么吗?”   061想,大概是音痴吧。   池小池得意道:“知音。”   061:“……”子啊。   季作山好奇:“什么是知音?”   池小池兴致勃勃道:“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你听说过没有?”   作为一个旁听群众,061恨不得自己从来没听说过。   季作山重活一世,又如愿以偿地离开了让他窒息的展雁潮,心里轻松,索性竖着耳朵听池小池天南海北地胡扯。   池小池就像是养了一只会捧场的小海豹,啪啪拍掌,乖得不行。   061看在眼里,心里既暖,又有些不安。   罗茜家暂时拨不出体面的客房,只能收拾出一间阁楼储藏室给季作山栖身。   阁楼很大,放得下六七张床,罗茜今天见识过展雁潮的疯劲儿,便打算连夜把那几个住在城郊的孩子接来。   而在季作山上好药、安顿下来后,061为池小池念了一段《百年孤独》。   池小池扛不住重复人名的精神污染,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念完第一章 ,061放下了书。   季作山倒是求知若渴:“……后来呢。”   061轻声道:“嘘。”   池小池觉浅,今天又挨了打,尽管061为他阻绝了痛感,但是看他面色苍白,061心里也不舒服得很,只希望他能睡得好点。   小季很快反应过来,不再吭声。   061将自己传送回了主神空间。   发现了季作山这个bug,061的第一反应还是要向上反映,以免发生什么错漏,影响池小池的任务进度。   但他只往“须臾之间”多走了几步,便站住了脚。   季作山能说话的bug,细想起来其实并不难解。   他的体内能量天生比正常人高出一截,精神力更是异常强悍,主神的禁锢并不能奈他如何。   而061注意到的是另一件事。   ……如果说在冬歌的世界里,自己所接收到的讯息还不一定源自于冬歌的话,那么季作山开口讲话,基本上坐实了池小池所有的推测。   ——宿主在寄宿时,原主并未离开。   那么之前,主神为什么要求所有宿主死遁离开?为什么不在相关条约里告知系统们这一情况?   宿主死遁,那被杀死的肉体里的原主,又能去哪里?   061想得浑身发寒。   这时,系统131路过他身边,打了个招呼:“061,回来啦。”   061回过神来,颔首答道:“嗯。”   131是个戴眼镜的娃娃脸,偏偏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是系统中享誉极广的悲观主义者。他看了看061的脸色,说:“你怎么了?是池小池出什么事儿了吗。”   061笑:“没有,他很好。我来给他下载几本书。”   正因为现在的池小池很好,他才不能为他惹事。   池小池心思机敏,却不对季作山的存在多加疑问,是因为他心里清楚这里头有猫腻,一旦戳破,问破,难免惹祸上身。   他既然不提,自己应该也有相应的默契才对。   但是,原主尚留在身体内的证据还是要保留的。如果以后有监察机构到来,他一定要拿出证据,把这件事问上一问。   此时此刻的“须臾之间”里,暗红的主脑心情愉快地缓缓蠕动着。   专属AI说:“061回来了。”   主脑问:“他来干什么?”   AI答:“他去找了023,说是要找一些书给1198号宿主。”   主脑没再多想,问AI道:“有没有在198号世界线里监测到061的生命活动信号?”   198号世界线,正是池小池在的那一条。   AI答:“还没有。”   主神冷笑一声。   他可是非常期待061的出场。   毕竟,他只要陪伴在池小池身边,池小池的熵值就会暴涨,就比如说上个世界里的冬飞鸿。   他的无心插柳可是帮了主神的大忙,也叫主神终于明确了池小池的弱点。   虽然在签署的协议里,061坚持要自己选择身份,主神也赋予了他这一权利,但只要061在198号世界线里有了人形,一切都好办。   A级难度的世界线里,宿主时刻会有生命危险,主神作为一组天生的AI数据,虽然不是很懂人类心理,但也阅读过大量心理书籍,知道“吊桥效应”的存在。他相信,如果061一直陪伴在池小池身边,被他一次次拯救的池小池绝不可能不动心。   更何况,在这条他精心选择的世界线里,是存在“怀孕”这一选项的。   就连Alpha也有可怀孕的设定,只是没有Omega那么方便受孕。   如果池小池一时和061发展出感情,有了孩子,那么为了孩子,他也会选择留在那条世界线里。   没有人能脱离自己的掌控,谁都不应该成为自己的意外。   季作山身体底子很好,吃了药,不到半天就已经退烧。   弟妹都被罗茜领来了阁楼,和季作山同住,而罗茜家的别墅极大,哪怕有管家仆役,也总缺帮手,因此他们也各自获得了一份工作。   至于展雁潮,现在还没把心思动到季作山的弟妹身上,如何在家里暴跳如雷坐立不安,暂且不提。   第二天罗茜来探看季作山时,发现他已经痊愈了,身上伤痕也消去不少,不由讶然。   他的痊愈速度很快,而这正是体内先天能量强的表现。   ……但也不至于一晚上的功夫,身上连红痕都不留几道吧。   罗茜一边琢磨着,一边把季作山引去了训练室。   她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穿着一条深蓝长裙,与一身雪肤遥相呼应,这原本是极典雅的配色,却硬生生被她的细腰和胸前高耸夺去了几分端庄,又添上了几笔艳色。   她说:“我家里不养人牲。你既然打算离开展家,我把你接来,你就算是我的陪练,跟我一起上学。到时候把你跟展雁潮签下的契约拿回来,你就算是我的人了。”   季作山惜字如金:“嗯。”   罗茜家的训练室堪称巨大,各项设施一应俱全。但季作山更关注的是与训练室毗邻的一片更为广大的区域。   他询问道:“那是哪里?”   罗茜用虹膜扫描解开训练室的密码锁,又把季作山拉来录入虹膜信息,坦然道:“实验室。”   季作山盯着扫描器,略带诧异:“嗯?”   “我的梦想是做一个科学家。”罗茜说,“但是星球里更推崇武力,只有成为Alpha才能享有顶级资源。”   说着,罗茜一把推开了训练室的大门:“……所以,为了我一直以来的梦想,Alpha非我莫属。”   少女引领着季作山走进训练室,走到一台约两米高的、用白布蒙着的机甲前,指着机甲对他道:“我没办法像展雁潮一样为你准备专用机,家里只有一台多余的训练机,你先用着。”   似乎是觉得这待遇不大像是给“最强Alpha”的,罗茜回头笑道:“不过我家世世代代专精科技,AI水准设计是一流的。昨天我已经把你的数据录入了这台机甲,从今天开始,它是你的了。别叫我失望。最强Alpha。”   “须臾之间”里。   AI突然有了反应:“检测到061的生命信号了!”   主神迫不及待:“哪里?是谁?”   ……他究竟选择了谁?   AI直接将061化身的影像投射到了数据屏上。   主神刚刚投去目光,便是猛然一窒,接下来无名的怒火腾起,差点把半面数据屏幕炸毁。   白布徐徐落下。   一具泛着深蓝金属光泽的人形机甲亮起了指示灯,在短暂的数据搭桥连接后,它的眼中映出了池小池的身影。   它向池小池单膝跪倒,用机械音温柔道:“我的主人,你好。” 第69章 听说我是战神(六)   作为人形战斗训练机, 这架机甲外表相当优秀。   机甲是标准的倒三角设计, 深蓝全头盔上的目灯闪亮,双肩腰部略宽, 呈线条流畅的飞翼状,鳞甲覆盖至胸腹部,而腰部则由金色斜螺纹的钢铁护甲防护, 双腿比例极优, 恰是按照季作山的身体进行了数据微调。   不论性能,单说在美学方面,这套机甲绝对是顶尖的。   而它的智能性更毋庸置疑, 单膝跪下时的姿态像极了一个真正的人类。   池小池问季作山:“怎么样?”   季作山说:“型号是普通的家用训练机, 用来日常训练足够了。不过还需要根据我的操作习惯进行内部的改装微调。”   一谈到机甲, 季作山的语气都变了。   池小池转向罗茜:“我能做一些改装吗。”   罗茜抱臂:“你会?”   池小池没说话, 只一颔首。   罗茜笑道:“那请便, 隔壁就是改装室。不过事先说好,我只有这一台多余的机甲, 你要是玩坏了, 我可就爱莫能助了。”   在把季作山留下来和他的新机甲单独相处前,罗茜走到门口, 又回头问道:“你跟我一起去上学吗。”   季作山答:“嗯。”   罗茜问:“到时候遇到展雁潮怎么办。”   季作山看向少女,说:“我这边没事, 只怕罗茜小姐受不了。”   罗茜也是个即使撞上南墙也非撞破不可的性子, 潇洒吹了声口哨:“行。我也想试试, 穿了机甲的展雁潮到底有多强。”   训练室的门甫一关上, 池小池便来到了机甲身侧:“你好。”   机甲抬起头来,温驯道:“您好。很高兴为主人服务。”   池小池对061说:“嘿,是你的同行。”   061心说,不,是你的盔甲。   这台机甲,出厂设置上就写着池小池的名字,是只属于池小池的铠甲。   季作山似乎的确很爱机甲。罗茜来看过他几次,他都在积极修缮新到手的机甲。   在四射的电弧光中,季作山依旧沉默,目光却透着难言的狂热。   她没叫他吃饭,由得他一个人彻夜忙碌。   等到他把各项操作系统调试到最适合自己的状态,已经是凌晨两点,他索性爬入机甲内部,穿着新机甲,安安静静地睡了。   因为太累,池小池甚至没让061哄着睡觉。   061失笑。   ……把池小池关在身体里的感觉实在很好。   他将内部的探照灯调至最暗,空调系统也调至最适合的温度,随即,他慢慢坐下,静静感受从身体内部传来的呼吸声。   池小池使用的是季作山的身体,可呼吸声却是独属于池小池的节奏,有点轻,似乎随时都会惊醒过来,让人忍不住屏息,把他藏护在最静谧的所在,唯恐把他惊醒。   061有点苦恼,因为这样谨慎、担忧的心情自己以前从未体验过。但想着想着,他又忍不住想笑。   已经被命名为“布鲁”的机甲将手臂抬起,按在胸口,想着池小池就躺在里面,就觉得这样真好,这个夜晚真短。   周六周日转眼即过。   周一时,季作山已经将破烂的校服补好,新机甲也在一早简单拆卸后、用罗茜家的飞机运抵了学校的训练室。   这间机甲学校是私立,允许学生带陪练或人牲来,而展雁潮在学校里又是各种意义地声名远播,因此作为他的周边产物,季作山跟罗茜一进教室,就立即有人认出了他来。   “那不是展雁潮的人牲吗。怎么跟着罗茜了?”   前天受邀前往展家的几个人立即开始忙着传播当日的所见所闻,可谓神采飞扬,全不见罗茜与展雁潮对峙时的鹌鹑样儿。   描述过程中他们免不了添油加醋,活生生把事情讲成了一场修罗场,而风暴中心就是季作山这个小浪蹄子。   听完事件的前因后果,大家纷纷感叹。   “完了,展雁潮那个性格还不炸窝啊。”   “肯定的啊。罗茜这下惨了。展雁潮刚入学的时候发生的那个事儿你们还记得吗。”   “我听人说过,那个学长好像是叫雷昂?”   “就是雷昂。那个时候展雁潮才刚到学校不久,雷昂看中了季作山,说要把他买走,跟展雁潮杠了两句。展雁潮不仅翻了脸,还放话说见他一次打他一次。结果他说到做到,别说是在练习场上,哪怕在逛走廊上厕所的时候瞧到雷昂,都是劈头盖脸一顿揍。后来雷昂走路都避着姓展的走,没读一年就转校了。”   “啧啧啧,这姓季的除了脸哪里出挑?”   “除了脸还有什么?天生做Omega的料,你们可学不来。”   “学不来学不来。”   议论的几人颇幸灾乐祸,冲季作山指指戳戳,仿佛已料定他不敢多嘴。   罗茜本想说点什么,但看季作山面色如常,她也决定不管这个闲事。   这和前天的境况不同,得看季作山自己要不要争这口气。   而下一秒,季作山便冷笑一声,开口道:“一群野鸡。”   季作山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一开口就是群体AOE,就连罗茜也诧异地托腮看他。   离他比较近的人略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身体里的季作山早已习惯逆来顺受,对这突发情况有点无措:“池先生……”   池小池踢开椅子站起身来,同时对季作山说:“你要做最强Alpha,就有个Alpha的样子。展雁潮虽然王八蛋,但他也有东西值得你学。我问你,如果是展雁潮,碰到敢当面嚼他舌根的,会说什么?”   季作山想了想:“会把凳子掀到对方脸上。”   池小池依言,抄起凳子,直接掀向了那个说“学不来”的碎嘴子。   “咕咕嘚的一群野鸡。”池小池拍拍手,不紧不慢道,“学不来不要紧,你们可以重新投胎啊。”   罗茜一脸欣赏地看着自己的新陪练,想,这才有点样子。   被砸了脚面的人刚想发作,目光一转,瞧见了窗外正大步流星走向教室的展雁潮。   他脸色微变,只得悻悻坐下,但心里仍是过不去,恶狠狠对池小池说:“你给我等着。”   池小池回敬道:“等什么,等你重新投胎吗。”   身体里的季作山有点懵,但看到那人郁结五内的神情,他本能觉得痛快不已,四肢百骸都通畅了不少。   池小池也跟着坐下,问季作山:“过不过分?”   季作山说:“有点。”   池小池不以为意,又问:“开不开心?”   季作山说:“……开心。”   池小池笑:“成了。”   061及时提醒他们道:“展雁潮来了。”   其实不用061提醒,池小池已经听到了骤然升起的议论与骚动声。   展雁潮神色难看地踏进教室,不去自己的最前排呆着,径直走到教室中排,一把钳住季作山的胳膊,眼底拉满血丝:“玩够了吧你?玩够了就回来。”   展雁潮眼底乌了一片,因为他已经连续两晚没能睡好了。   翻一个身,他想,小季怎么还不回来。   再翻一个身,他又想,季作山就是记吃不记打,等他回来,自己非再抽他一顿不可。   可等见到季作山,展雁潮就不想别的了。   算他季作山有本事,能叫他一天不见就惦记得厉害!   没想到,季作山安坐如山,轻轻松松便挣脱了他的手。   展雁潮不解道:“你干什么?”   碰见展雁潮,季作山又变回了那个惜字如金的季作山:“不是说好了吗。我归罗茜小姐。”   展雁潮不痛快道:“跟谁说好了?”   季作山说:“你说的,让我选。现在我不选择你,不回展家。”   教室里哗地一声议论了开来。   展雁潮一张俏脸憋得通红,有生之年他还没被人这样当众驳过面子。   他气得直抖,指着季作山的鼻子骂道:“季作山,你别给脸不要脸啊。”   季作山淡淡道:“你给的脸,我不想要。”   “……我他妈惯着你了是吧?”展雁潮骂了一声,一靴子踹上季作山的桌子脚,也不跟他客气了,扯住他的领子就要拉他走。   而下一瞬。   啪。   他的手腕被季作山一把拍中,他用的劲儿巧得很,又响又脆,且只一巴掌就打中了展雁潮的麻筋,打得他右手失了力气,不得不撒开手。   展雁潮心里涌上了极大的委屈和愤怒:“姓季的,你敢打我?”   才放出去一天,他的心怎么就野成这样了?   展雁潮向来不是个擅长在自己身上找问题的人,立刻将目光对准了罪魁祸首罗茜,死死瞪着她,恨不得将她扒下一层皮来。   季作山整一整衣领,重新坐回罗茜身边,轻声道:“还你的。”   罗茜一愣,想到了那天自己被展雁潮打中手臂,嘴马上一抿,却还是没来得及彻底抿去那一缕笑意。   看着这两人耳语轻笑的模样,展雁潮的眼睛竟比插了针还难受,只恨不能马上把罗茜按倒打一顿。   ……他的右手被季作山一拍,又酸又胀又疼,竟是连抬起来都费力。   以前他从不肯打我的!   这样的念头一旦产生,展雁潮的羞恼便更上一层楼,恨不得扑上去从季作山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刚才跟季作山发生口角的人一瞧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出头帮腔:“姓季的,你这可不地道啊。展……”   展雁潮心里的怨愤猛然炸了开来。   他回头声色俱厉地斥道:“有你什么事儿?滚一边儿去!”   伺机想讨好展雁潮反被他唾骂,那人难堪不已,但又不愿在这时偃旗息鼓沦为笑柄,索性挺了挺脖子:“怎么和我没关系?我跟他还有一笔账没算呢。”   展雁潮心烦意乱,只想让这不识相的东西闭上嘴滚蛋,尽快解决自己同季作山的问题,谁想季作山竟抛开了他,探头问道:“你跟我有什么帐?”   那人冷笑道:“你别装傻。等到训练课上,我非向你讨回来不可。”   季作山说:“别讨了,你讨不回来的。与其跟我打,不如现在穿着机甲直接跳楼。”   展雁潮微微瞪大了眼睛。   对人冷嘲热讽的季作山,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恰在这时上课铃大作,老师走进门来,看到仍站着的展雁潮,皱了皱眉头,却没敢说什么。   展雁潮也不是白白受气的,大步回了自己的座位,哐地一声拉开椅子,差点把后面人的桌子撞翻。   一节机甲理论课,他什么都没听,画了一纸的王八,又在王八盖子上愤愤地填满了季作山的名字。   起初,听到季作山口吻如此笃定,那主动挑衅的人还有些惴惴不安,以为他有什么撒手锏,可等他看到季作山将那台拼装好的新训练机开出来,不禁捧腹大笑:“你拿这破玩意儿来跟我打?”   私立学校的学生,在训练时一般使用自己的专用机,以显示身份的不同。   这人拥有的专用机是重型机甲,高三米,浑身都以铜亮的云金覆盖,块头更大,还配备有简单的轻火力武器。   仅两米高的“布鲁”,在这台重型机甲面前就像个孱弱的少年。   展雁潮的眼里却已经要冒出火来。   他难道宁肯用这种破烂,也不肯回展家来? 第70章 听说我是战神(七)   池小池不理嘲笑, 径直躺入机甲舱内。   神经连接信号递出,与主系统相连,池小池眼前视野豁亮,只觉自己已与机甲本身融为一体,视角、体感, 都彻底同化。   他抬起右手, 活动了手指, 只觉每一根机骨都和他自己的关节四肢一样,听凭驱使。   机甲学校里有无数格斗室,公用私用, 泾渭分明。   这里是公用格斗室之一, 面积约有一个标准田径操场大小,外表由六级强化玻璃呈球形覆盖, 能承受住吨位1000的铁甲的全力一击,用途是供学生战斗及观摩学习。   当然,也是好勇斗狠、精力旺盛者决斗的场所。   展雁潮紧盯着季作山的新机甲,神色阴晴不定。   季作山以前有自己的专用机, 是展雁潮和他一起设计的。   他想涂装成蓝色, 而展雁潮嫌蓝色不好看,抢过图纸, 自作主张地改成了白色, 并振振有词道:“我的机甲是黑的, 你得跟我是情侣色!”   他到现在还记得季作山那个惊愕的眼神和微微涨红的脸颊:“什么情侣……”   展雁潮爱死了他这个样子, 得意洋洋地拥着他的肩:“就是我们啊。怎么样, 委屈你季作山啦?”   季作山垂着眉眼,模样清冷得很:“没有。”   展雁潮心思一动,想也没想,朝季作山脸颊最红的地方野蛮又响亮地啄了一口。   那是他们第一次亲密接触,最后演变成了一场闹剧——季作山不给亲,展雁潮又是个兴头上来什么都不顾忌的,季作山越反抗越要亲,推来推去,滚来滚去,展雁潮恼了,照季作山脖子上就是啊呜一口,雪白的牙齿里顿时有了血腥味。   季作山也没叫疼,只坐在草地上,捂着渗血的伤口无奈地陈述事实:“……又咬我。”   展雁潮得意道:“叫你不给我亲。自作自受。”   想到那个场景,再看到穿上别人机甲的季作山,展雁潮气得眼里血丝都迸了出来,又气又委屈,又透着一股狠劲儿,连带着那身多余的机甲也恨上了。   ……被打爆了才好!   俗话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展雁潮这堵危墙更是众所周知的危险,现在敢站在他身边的,也只剩一个罗茜了。   她也不是故意想站在展雁潮身边,只是周围人鸟雀状散开后,她才发现展雁潮已经在距离自己不过五步开外的地方站定。   罗茜只瞄了他一眼,就别过了脸去。   这里视野最好。况且她也没有给人让位的习惯。   相比于自己,她对季作山更加担心。   自己给季作山的机甲,战斗性能只是一般,输入的AI程序更是由家庭服务改进而来的。   如果罗茜没记错,它上一个服务过的宿主是扫地机器人。   罗茜也是新转校生,不清楚各个学生的专用机情况,因此当看到那人开出的重型机甲时,她微微一怔,不过片刻后就释然了。   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一罐功能饮料,慢慢地喝着。   机甲只是工具,她来看的是季作山的战斗能力。   倘若季作山不配,这套机甲毁了就毁了。   倘若季作山配得上,十套机甲她也造得。   引擎的低低嗡鸣自背后传来,赛车式的推背感叫池小池后背火烧火燎地发起烫来。   即使有空调系统的调节,池小池也开始冒汗。   这种紧绷感来源于他这具身体的战斗本能。   再次能够正式使用战斗型机甲,这具身体已是控制不住兴奋地战栗起来,骨缝里被曾经凉过一遭的热血浸过,如同蚁噬,烫到作痒。   季作山只能勉强压抑着声音,不让颤声太明显。   他问池小池:“我,要打到什么程度。”   池小池看了一眼对面。   而对面肌肉嶙峋的铜黄色巨甲重兵已是迫不及待,它握了握斗大的钢拳,挑衅道:“矮子,来啊。”   池小池问季作山:“多久没打过架了?”   季作山想了想:“很久了。”   变成Omega,又在黑暗里等待了那么久,他以为自己早就衰朽了。   但时至今日,面前重新站上了对手,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忘却。   不仅没有忘却,而且时隔多年,仍然烈烈如火,烧得他每根骨头都在噼啪作响。   池小池问他:“还能打吗。”   一问一答间,季作山的声音一直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像是一块刚从上千摄氏度的熔炉里取出的铁,烧得发金,表面尚有液体流动,看上去松软得像块奶酪。   而等奶酪遇到冷空气,慢慢凝固,褪去表面亮堂堂的光焰,恢复最本质的颜色,却已是浑然成钢。   “不用为谁隐藏,不用顾忌谁。”池小池说,“打一场为了你自己的比赛。”   对面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见那机甲在原地踏过两步就没再动弹,一副不知该如何出手的模样,还以为是对方有了迟来的自知之明,不由轻蔑道:“想认输了?行啊,你……”   就在这时,深蓝色的机甲动了。   足下的推进器瞬间马力推至满格,从“行”字出发,到“你”字为止,机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已斜身滑至那高大异常机甲身前!   就连已经拿回身体控制权的季作山也没料到这台机甲推进器性能会优越至此,但只消一个瞬间,他便跟上了机甲的速度。   双足在滑过地面的锐利长鸣后,右足发力,在距对方尚有三米的地方轻松跃起,如轻鹞一般翻过他的肩膀,而一双钢指在翻身纵起时闪电般探出,掐住了对方的颈部。   在对方的视野里,那风驰电掣的机甲还未来到身前,便一个纵跳,陡然消失。   这他妈什么……   仅仅在下一瞬,颈部便传来了可怖的窒息感。   那人还未及反应,整套机甲竟已经被人扼住咽喉,向后抡起!   在凌空的刹那,他脑中一片空白。   而在所有围观学生眼中,季作山驾驶的机甲在翻身越过那人的机甲肩膀之后,径直锁住了他的咽喉,腰部发了强力,将整具机甲拖离地面,而在双足稳稳落地后,他更是抱住机甲的颈部,一个漂亮的背摔,将那坦克似的厚甲从肩上抡过,轰然掷落地面!   刚才还嘁嘁喳喳的学生陷入了集体的呆滞中。   咬着吸管的罗茜猛地窒住,就连展雁潮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喀啦——   霹雳之声炸响,而以单膝跪地的季作山机甲抬起头来,白色的目灯刹那转为鲜红的战斗模式。   不等那台笨重的机甲做出任何反应,季作山便纵身压制了上来。   ……重拳落下,金铁交加之声铿然入耳,震得身在机甲中的人耳鸣不止。   而机甲中的季作山却是面无表情,引拳挥击,一记自下而上的拳头硬生生将那人的显像屏震出了花影!   倒地的人也非是草包,挨了两下揍,疼痛晕眩之余,竟还能做出反应。   他启动了机甲的背推器,试图从季作山手下横向移出。   孰料,他移出不到三米,便再也无法寸移分毫。   ——他被季作山擒住了脚腕!   ……不妙!   眼看着季作山要故技重施,将他再次摔落地面,身已到半空的人再不顾忌什么,左手大拇指往下一摁。   他的左手腕部盔甲喀啦一声翻开,一套微型脉冲枪赫然对准了季作山的机甲!   右手握住对方机甲脚踝,季作山想也不想,伸出左手,以掌心强挡。   那人信心满满。   他这脉冲枪是和机甲一起制造的,威力能穿透四级钢制造的机甲。   他身上这身盔甲是四级钢,而季作山身上的机甲,他打眼一看,也不过是普通的三级钢。   脉冲枪每发射一弹就需要三分钟的蓄能,幸亏他在刚刚从准备室里开出机甲时就已经开启了脉冲枪,准备在把季作山打至落花流水后,轰烂他机甲的脑袋。   虽然现在就派上了用场,与他的预期截然不同,但他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   ……等着被轰烂手掌吧!   啾——   尖锐的脉冲光流轰鸣着冲入了季作山机甲左手,却并未发生那人预想之中的爆炸。   ……怎么会?   就连季作山的动作都出现了一瞬的微滞,但很快,季作山收拢的左手掌心就重新张了开来。   一团脉冲磁流在他左掌掌心里徐徐流转,像是被驯服的野兽。   那人倒吸一口冷气。   ——该死,居然是蓄能盾?!   不待他意识到情况要糟,季作山便将掌心对准了他的脑袋。   轰然一声,那颗笨重的头颅被脉冲瞬间射了个对穿!   头部受创,几项机甲功能失灵,那人正惊惧交加时,季作山已将他再次面朝下摔落地面,一肘击残了他还在运转中的推进器,同时将他右腿机甲朝后翻折过来,发力一拧,那脆弱关节处受创,竟叮铃当啷地蹦出了零件来!   那人隐约猜到季作山要做什么了,刚要喊叫,便被近距离袭来的一股精纯精神力逼得不受控地惨叫出声。   ……这是什么东西?!   ……当然是季作山体内的精神力。   以前,季作山不喜欢太过招摇,从不把强盛的精神力拿来轻易示人。   他哪怕想要示人,也过不去展雁潮那关。   展雁潮不许他跟别人格斗,只许和他打。而在展雁潮面前,他总怕动手太甚伤了他,每次都是点到为止而已。   季作山向来不是野心勃勃的人,他关心的东西都是实实在在的,比如弟妹,比如展雁潮。   现在,是季作山第一次试图去寻找自己的极限。   压倒性的精神力,对任何生物来说都是可怕的。   那是一股叫人本能屈服、畏怕,乃至于恐惧的力量。   不只是眼前人,就连与季作山共生的池小池都被那股强悍的精神力逼得头疼起来。   但还不及疼痛感蔓延开来,冥冥中似乎有一双手轻轻拢住了他的耳朵,把一切不适感都隔绝在外。   池小池以为自己是适应了。   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061潜入了数据海中,以庞杂的数据做墙,为属于池小池的那部分精神能量搭了一重密不透风的防护堡垒。   那团精神能量从躁乱中安静下来后,左顾右盼,像是一只不安分的仓鼠。   061失笑。   他将自己融入堡垒之中,用自己的精神能量,轻戳了戳仓鼠的脸颊。   ……你呀。   季作山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但他并没有停手。   因为季作山还没触摸到他的极限。   眼前的这具钢甲,就成了他最好的试练物。   精神力将他的肉体极限呈几何倍数向上推去,撕纸箱子似的扯开了机甲的背甲。   那人已经要被吓疯了   “季作山,你拆……你别拆!”   机甲强度70%   “季作山,季作山,你别他妈打了听见没有?”   机甲强度55%   “你别打了,我认输,认输!!”   机甲强度30%   “你……你他妈疯了!”   机甲强度9%   他被从破损不堪的舱内强硬扯出时,整个人的精神在巨大的视觉冲击与精神力压制下,几近崩溃。   机甲强度,0%   盔甲破碎一地,胳膊与腿部各自散落。   在剧烈的耳鸣声中,他听到了季作山冷淡的声音:“我说了,你跟我打,不如穿着机甲直接从楼上跳下去。” 第71章 听说我是战神(八)   且不提压倒性的精神力冲击, 单是眼睁睁看着铜骨钢皮被块块拆落就已经是极为恐怖的精神刺激了, 那人浑身发软, 被放在格斗室地上时径直滑跪了下去, 双目呆滞地抬头看向季作山。   在两米高的深蓝机甲面前,他弱小得不堪一击。   池小池没再理会他,转身朝向瞠目结舌的罗茜,将手放在胸口位置,俯身轻行一礼。   直起身来后, 身体里的季作山忙不迭问池小池:“池先生, 这个要赔吗。”   从狂暴的战斗模式走出, 季作山看着一地七零八落的机甲, 有点傻。   “……赔?”池小池说, “什么都赔,那等以后你出门打仗记得在兜里多揣点钱, 打坏一个虫族的壳留一笔医药费。”   季作山:“……”   池小池问:“赔不赔了?”   季作山乖乖道:“不赔了。”   池小池操纵机甲,跨过一地零碎, 回了准备室。   低微的出身和近两年的Omega生活, 让季作山始终有自己低人一等的错觉。   今天以前, 他或许还是;但从今天开始, 没人再有脸指着季作山的鼻子说,你这个人牲。   格斗室外早已经炸了营。   他们见过在格斗中的机甲损坏,却没见过这种把机甲直接手撕开来的操作。   罗茜呆愣半晌后, 抬步往准备室走去, 路过展雁潮身边时还不忘向他点头致意:“用这么高规格的‘人牲’, 展二少真是大手笔。”   言下之意是,你配得上吗。   展雁潮脸色微微发青。   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小季有这么大的能耐。   其实他也根本没真正关心过。   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够强悍了,拿来保护季作山是够够的。小季强不强并不重要,做他的Omega才重要。   然而,扪心自问,哪怕使用自己的专用机,展雁潮也没办法把四级钢制造的机甲破坏到这种程度。   以前他从不愿拨冗去想一想季作山的感受,只觉得小季真好用,抱在怀里真暖和,亲起来嘴唇真软。   而今天看到季作山的表现,展雁潮向来直来直去的头脑里隐隐绰绰地多了个想法。   如果小季真的这么强悍的话……   下一秒,他脸色竟由阴转了晴,没跟罗茜多计较,先于她大步冲向了准备室。   如他所料,季作山还没离开。   展雁潮堵住了门:“小季!”   季作山刚刚除下上身舱服,露出精实漂亮的腰腹线条。   阳光从窗外透入,把他细腰和后臀的曲线油画一样精心渲染了一遍。他的身体不像那些精心锻炼的同龄人一样健壮,肌肉横虬的,反倒是细而颀长,颇有点华而不实的美感。   他回过身来看着展雁潮,不说话。   一瞧见这张脸,展雁潮才回过神来,轻轻一哂:“挺厉害啊,季作山,有这本事还瞒着我。”   季作山淡淡的:“现在你知道了。”   展雁潮哪里受得住季作山用这种腔调跟他说话,抱着胳膊说:“你舌头给我捋直了,阴阳怪气的,谁准你这么跟我说话了?!”   季作山便收了声。   他一哑火,展雁潮就像是一拳捶上了棉花,一股火憋在心头撒也撒不出来。   不过这一噎之下,他倒是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调整好表情,他放下胳膊,来到季作山身边,一探头道:“还生气呢。”   季作山把校服外套披在肩上:“没必要。”   展雁潮这辈子还没放下过身段求过谁,他只能回忆着以前和季作山闹别扭时他的语气动作,坐上季作山身旁的凳子,拉近和他的距离,但一出嘴说的就不是人话:“抽你几鞭子而已,以前也不是没抽过,你还记仇。小心眼。”   说完,他伸手朝季作山后背拍了几下,啪啪有声:“你看,这不是已经好了。”   季作山笑了笑,仍是没回应。   展雁潮把自己的话听入耳里,也觉得有些怪异,咂摸咂摸,觉得这作为道歉和好的发言好像不合适。   他又站起身来,背着手在他面前踱来踱去,踱了半天,觉得火候够了,才状似无意地询问:“……疼吗。”   这两个字一出口,不等季作山作答,他倒是先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季作山说:“习惯了。”但季作山很快接了下半句话:“不想再习惯下去了。”   展雁潮:“……”   强忍住抽他脑袋的冲动,展雁潮竭力把话题拉回正轨:“我知道你不是为了我打你生气,是因为我说让你当我的Omega。”   果然,季作山穿衣服的动作顿住了。   展雁潮自然以为自己窥到了真相:“你有这样的实力,怎么甘心当Omega?你回来我身边,我让你当Alpha,这总行了吧。”   季作山站在那里没有动。   展雁潮期待地看着他的背影,手指扭得发疼也没有察觉,心里却渐渐松快起来:   果然是赌气了。   小孩子嘛,赌气就要闹离家出走,真没志气。   “‘让’我当Alpha?”季作山清冷的声线响起,“这话听着耳熟得很。”   没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我回家”的准信儿,展雁潮也不耐烦了:“你什么意思啊,到底回不回家?”   “还是不了。”季作山把毛衣套上头,“我怕您一转头又把您说过的话忘掉。”   展雁潮像是被人一拳捶在脸上,马丁靴反脚踹在了一侧的铁皮柜上,暴怒道:“季作山,你到底想怎么样?!”   季作山返过身:“您已经把我转让出去了。现在我的事您不用关心。”   展雁潮气得直哆嗦:“姓季的,你再敢叫我一个‘您’,信不信我——”   “……抽我?”季作山说,“那您考虑清楚,我说不定会抽回去。”   展雁潮眼圈都红了。   季作山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   ……他以前都不这样的!凭什么?凭什么这次就这么狠?!   展雁潮疯起来什么都不管,猛推了季作山一把:“我他妈养条狗都比你有良心!”   季作山底盘稳得很,动也没动,道:“你忘了,你养过一条小金毛。领回来的第二天上午它没能在指定的地点上厕所,你拿脚踹它,它下午就跑了。”   “我是不如狗。”季作山字字声声没什么太强的力道,却锥子似的拿尖儿怼着展雁潮的心,“我要是狗,我该跑得比谁都快。”   展雁潮哪儿受得了这话,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但他这一巴掌甩过去,却不偏不倚地甩上了一片硬物,疼得他脸色骤变。   在一旁待机的机甲布鲁,竟不知何时瞬移横拦在了他与季作山之间,以胳膊轻而易举地阻下了他。   布鲁以机械音冷冰冰道:“抱歉。展先生请自重。”   展雁潮痛得直冒汗,却死咬着牙关不肯叫,屈身看着即将离开准备室的季作山,怒吼道:“脱下来!……那校服是我给你买的!”   没想到季作山当真脱得飞快,只一个眨眼的功夫,外套和毛衣便都挽在了他的手臂上,丢回到了展雁潮跟前。   他走回更衣柜,拉开,里面是一套他自己给自己买的常服。   按理说,在机甲学校里必须穿校服。   但只要今天的事情传出去,在武力至上的大背景下,以后季作山哪怕在学校里裸奔,也没人敢管。   展雁潮眼泪都要下来了,却完全是气的。   姓季的简直欺人太甚了!   他都来求和了,他还不肯跟自己回家,那就让他死去吧!   展雁潮一猫腰把一地的衣裳抱在怀里,也没告假,径直跑回了家,把季作山用过的东西一样样翻出来,在院子里点了一把火,全给烧了。   展二少又不是第一次发这样的疯,管家早就习惯了,也没拦他,只远远地看着他一边发抖一边往火里投物。   以前他也烧过一次季作山的东西,不过属狗脸的展二少上午还对季作山恨之入骨,下午就爱得不行了,把自己的牙刷、衣服和床都大方地让给季作山。   当把最后一批东西投入火焰时,展雁潮总算解气了。   他自觉自己对小季够好了,姓季的没良心,他能怎么办?!   不回来就不回来,死外面去吧!   火焰的热度烤得他面皮发干紧绷,但盯着那些付之一炬的物件,展雁潮越来越不安。   管家看着展雁潮发疯发得差不多了,刚想去张罗午餐,就看见展雁潮朝火里扑去,直接伸手去捞里面的一样东西。   管家差点肝胆俱裂,连跌带撞地跑过去一看,发现他抢出来的东西竟然是一本普普通通的笔记本。   ……真是疯了!   看着他手背上的燎伤,管家冷汗泉涌似的往下冒,把展雁潮往别墅里推,一迭声地叫人准备伤药和冰格。   展雁潮却像是觉不出疼痛来似的,把笔记本翻开,发现只是被燎坏了一个角,不禁满意地点点头。   里面是季作山关于机甲工程学的笔记,密密麻麻,巨细靡遗。   展雁潮是不爱记理论课笔记的,都吩咐季作山去记,而季作山每次都乖乖去做,他便以为是季作山听自己的话,自然是无比受用。   但现在一页页翻来,每一副构造图他都画得精细无比,旁边用小字标注着每一个零件的名称,甚至笔记本的反面上还有他画下的改进图。   展雁潮抚着那精细到几近苛刻的图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待展雁潮负气离去,罗茜来了。   她没展雁潮那么多话,只夸了季作山两句,就赶着去做自己的训练了。   季作山的优秀毕竟和她无关,她只惊喜自己发现了一个宝物,但也不指望宝物的回馈。   她离开前说,如果一会儿有空,穿着机甲去她的私人格斗室,她想跟他做练习。   她离开后,061开口道:“你脱衣服脱得挺快的。”   池小池笑:“干模特的时候练出来的。”   而季作山没有说话。   一人一系统都知道,季作山现在的心情大概很复杂,所以在简单的对话过后,谁都没有再开口。   半晌后,季作山喃喃道:“原来这么简单。”   原来,只要让展雁潮看到自己的实力,他就会答应让自己做Alpha吗。   原来这么简单的吗。   他闷声笑了起来,觉得自己真是又软弱又可笑。   为什么就不知道说呢,蠢货。   一股极强烈的发泄冲动在季作山体内涌动,池小池也感受到了那股隐藏在平静之下的汹涌波涛,适时地开口表示:“你尽情发泄,不用管我。”   061还没来得及劝说一句,季作山便抬拳,狠狠朝更衣柜砸去。   这挟裹着精神力的一拳下去,柜子肯定受不了,不过季作山的手估计也够呛。   061眉头一跳。   季作山的一拳确实落了下来,但却像是砸在了一块坚韧的橡皮上。   茫然间,他抬眼一看,只见那深蓝色的机甲护在了他身前,那一拳正正好落在了布鲁身上。   尽管不痛,但季作山的手筋仍是被震得微微发麻。   布鲁温驯的双目直望着他,温声道:“……我以后会记得把碰触到主人的部分变得更柔软一些。” 第72章 听说我是战神(九)   ……展雁潮和季作山掰了。   这件事长了眼的人都瞧得出来, 至于原因则是众说纷纭, 流传最广的版本是季作山攀了新高枝儿, 蹬了展雁潮。   不等季作山有所反应,展雁潮先动了肝火。   他将造谣传谣的人一串串揪出来,先是逼问出谣言的上家,再动手修理。凡是嘴上传过的,私下议论过的,轻则挨上一鞭,重则一顿暴打。   这在一段时间造成了舆论反弹,认定展雁潮是心虚、顾面子,才如此大动肝火。   但敢这样议论他的人很快又挨了新一轮的揍。   展雁潮近来火气汹涌,煞星似的,论谁都对他敬而远之, 敢跟他搭话的,也只有从前线回来执行学生暑训工作任务的大哥展雁翎。   这几日弟弟熬得双眼血红,大半夜都睡不着觉, 跑到训练室里开着机甲做模拟对战练习, 展雁翎在得知事件前因后果时,颇感无奈。   展母的确是会生,展雁翎是个极温和的人,彬彬有礼,又长得俊美夺目, 偏生有个混世魔王似的美人弟弟。   从某种意义上讲, 展家两兄弟都是叫人一眼望过去就会腿软的人。   他比展雁潮大十一岁, 在展雁潮开始展露混账王八蛋的苗头时,他已经成为了那一届最优秀的Alpha。   而展雁潮也唯有在这个大哥面前才晓得收敛一些。   从军后回家的机会愈少,更何况展雁翎身为年轻军官,任务繁重,单是要对抗虫星已经殚精竭力,实在是无心力照看家里这尊大佛。   身着笔挺深蓝军装、肩佩象征荣誉的红绣翎的展雁翎把夜半起床撒疯的弟弟拎到客厅,倒了一杯红茶给他:“喝了,安安神。”   展雁潮看了一眼杯子,撇一撇嘴:“我还以为你会给我倒酒呢。你们军队里难道不是人人都拿饭盒装酒吗。”   展雁翎温和却不容置疑道:“别挑拣。你的条件已经很好了,这个星球上有的人连一口干净的水都喝不起。”   要是其他人敢用这种口气跟展雁潮讲话,展雁潮早就一脚卷过去了。   对哥哥,展雁潮没敢放肆,接过杯子,小口抿着。   展雁翎说:“打人不好。”   展雁潮眉毛一挑:“他们该打!一个个都他妈欠揍!”   “就因为他们说你坏话?”   展雁潮嗤笑:“我怕他们议论我?”   展雁翎没说话,等着他的解释。   展雁潮拿指节敲着面前的红木长几:“他们糟践小季,不就是欺负小季不跟他们计较吗?”   展雁翎一抿唇。   果然,像父亲和管家说的那样,是为着那个已经和展家解除了关系的人牲。   展雁翎没跟季作山相处过,只是偶尔回家探亲时看到过那个沉默又英俊的孩子,他话很少,见人未语先笑,只是那笑的弧度不大,反而有种清冷感。   展雁翎不懂从小实力就超出同龄人一截的弟弟为什么要养人牲,直到他前段时间收到了一条经由内线发送来的视频。   那个眉目冷淡的少年在封闭的测试室里进行精神力的测试。   等他释放出精神力后,表盘状的测试仪指针从起始点狂转了二十余圈,从测试仪变成了一盘快放的CD。   少年转向摄像头,歪头询问:“测试结束了吗?还是要换一个仪器?”   这条视频发送的对象是军内师部级以上的所有人。   可以说展雁翎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季作山。   他原本以为,弟弟是瞧出了他的能耐,打算把这个人牲物尽其用,但现在看来满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展雁翎说:“雁潮,你现在不大对劲儿。”   展雁潮张扬地一掀眉毛,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和失落:“怎么?”   展雁翎问他:“你是把他当人牲,还是当别的什么?”   展雁潮有点烦躁:“谁说他是人牲了,他是小季啊。”   展雁翎盯着他,发现他神态不似作伪,不觉疑道:“你把他当朋友?可我听说,你对他的态度好像并不算好。”   展雁潮看着杯中的红茶,忿忿道:“我对他很好!是他没良心!我没对其他任何一个人这样过。”   展雁翎说:“你对待所有朋友都是这样的?”   展雁潮理直气壮:“我没有朋友。”   想到这里,他竟有些委屈。   从小到大,他都只有季作山一个朋友。   他发脾气,有人兜着,他就一步步恶劣下去,偏偏唯有季作山从不生气,就让他忍不住去探季作山的底线在哪里。   展雁潮觉得是季作山把自己惯坏了又甩手而去,越发觉得这人可恶至极,咬牙切齿地想,找到理由了,明天就拿这个理由去质问他。   展雁翎看着弟弟一会儿咬牙一会儿又微微笑开了,想,这孩子真是让人头疼。   但现在,他更关心的是季作山。   目前,借助季作山和展家的关系把他拉入西路军的想法怕是不成立了。   精神力天生强悍者百年难得一遇,展雁翎自己就是个特例,但他在看到视频后,也忍不住自脚后跟丝丝发凉。   即使是现在的自己,顶多也只能让测试仪走上一圈的字。   各个军区都无法忽视这个潜力无穷的战力,连半年时间都不愿多等,恨不得立即特招他入伍。   但他现有的Beta体质并不是适合驾驭机甲的最优选择。   他们又不能为他改变全球的赛制,因此也只能纷纷捺下难耐的心痒,提出了想看一看季作山的单体作战能力。   而即将到来的暑训,可以说是时间最近、也最合适的时机。   在机甲比赛前,机甲学校的学生都有对虫作战训练,参战人员可驾驶专用机,无专用机的,军方可免费提供训练机。   赛制是淘汰制,只准携带机甲进入赛区,食物、清水与生活用品一应不准携带。机甲会被锁定包括全地图扫描在内的等等功能,而参赛者需要通过每日广播,在日落前收集到特定的战利品,绘制一整幅无人区的山川地形图,最后回到集合点,将战利品与地形图进行提交。   赛区设在曾经被虫族入侵过的一处地点,而那里现在已变为千里无人的封闭死亡区。   在军方的卫星地图上,这一处焦土也清晰可见。   它有了自己的新称谓,“疤痕”。   “疤痕”一带地形复杂,有荒芜的城市废墟、植株茂密的雨林,以及绵延百里的沙漠,存在着毒蛇猛兽,被流放的罪人,以及一些被俘虏过来、又丧失研究价值的虫族。   因为存在死亡率,所以此次比赛是自愿参与,毕竟无论星球是否面临即将覆灭的命运,总有一批年轻人把混过机甲比赛、保留Beta身份作为人生最高追求。   这一比赛由军方组织,等同于军方初筛,表现突出者会被列入名册,成为重点观察对象。   而这次遴选与以往不同,比赛没有开始,所有人的目光就都集中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可以说,这场比赛的焦点,唯有季作山一个。   展雁翎看到了弟弟和季作山的矛盾,却并不气馁。   从军不是儿戏,展雁翎所在的部队,是对抗虫星的核心部队之一,承担正面作战任务。   季作山如果足够成熟,会考虑西路军的。   展雁潮却不知道哥哥的心思,也没打算细想。   第二天,他从一夜乱梦中醒来,准备去找季作山说道说道,谴责他对自己的始乱终弃,谁想他一进教室,便看到三两人围坐在季作山身边,有男有女,个个眼中都柔情似水的。   展雁潮看得心头熊熊冒火,叮呤咣啷地坐下。   这些日子,展雁潮每次到他面前,都能折腾出不小的动静,是以季作山没有理会他,只是静静补着笔记,任身旁的男女向他温声软语,大献殷勤。   展雁潮的精神力也不差,他屏蔽了周遭所有的响动,只留下与他相隔十几米的季作山的写字声。   他的钢笔是新买的,本子也是新买的,但握笔的手还是他的。   笔尖在纸上摩擦出奇特的沙沙轻响,那字儿跟一笔笔写在他心上似的,让他忍不住发抖。   整个世界里就剩下他刷刷的写字声。   展雁潮想,以前那声音,就在自己身侧,他不需要动用精神力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手酸甩腕子的骨节响动,吸墨水的啜啜声,以及想不通问题时的轻叹……   他不敢再想下去,他有种本能的惧怕,好像只要想了,他就真的失去了似的。   此时此刻,在季作山身体里。   季作山:“……唉。”   正在专心玩卡牌游戏的池小池头也不抬:“六老师,问问小季有哪里不会的,给他讲一下。”   061:“嗯。”   季作山小声说:“他们怎么还不走呀。”以前他们可从没有对自己这样热络过。   池小池拍了拍大腿,意有所指:“因为你这个钻头,现在可是突破天际的钻头。当然人人想来沾光。”   061:“……”   季作山:“???”   虚心好学的季作山:“六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061:“……说你厉害。”   季作山琢磨了一会儿,渐渐回过味来,闹了个大红脸,缩着不动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是展雁潮替他解了围。   展雁潮忍无可忍,回头骂道:“你们说完了没?叨叨叨叨,没事儿可做是不是?”   这些日子展雁潮跟吃了炸药似的,谁也不想去触他的霉头,大家各自挤一挤眼,作鸟兽状散开。   罗茜瞄了展雁潮一眼,又去看季作山,发现他低头抄写笔记,面不改色,不为所动。   池小池当然面不改色。   展雁潮就算跪下在他面前自请成为Omega,他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重要的是季作山的态度。   而在短暂的沉默后,季作山再次轻叹了一声:“唉。”   池小池又赢了一把,顺嘴问他:“怎么了?”   季作山说:“……真想做Beta。”   这当然是抱怨。   Beta是最不容易受信息素影响的性别。季作山不想让自己受欢迎,一点也不。   究其原因,是“前世”的痛苦记忆让他怕了。   一直是牲畜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信息素这种玩意儿,会让经过教化的人变成牲畜。   池小池对着屏幕戳戳点点,说:“我做明星的时候也想过,做普通人真好啊。但等我拿两小时800万的出场费时,我就不那么想了。烦恼每个人都有,做Beta会想做Alpha真威风不用干细枝末节的琐碎活,做Alpha会想做Omega只要躺平就有饭吃,做Omega会想做Beta有稳定的生活不必随时担心被人拖走做高级鸡鸭。一辈子用来烦恼,那什么事儿就都不用做了。”   稍有颓丧的季作山眨了眨眼:“……是,是的。”   见季作山的情绪好了点,池小池开口问061:“话说,信息素这种玩意儿有中药味,蛤蜊味或者榴莲味的吗,就是那种一闻就让人阳痿的。”   061:“……”   池小池又问:“你介意吗?”   小季想了想蛤蜊味儿的自己,顿时充满了希望:“不,不介意。”   季作山在今天拥有了崭新的奋斗目标,做一个蛤蜊味儿的Alpha。 第73章 听说我是战神(十)   暑期很快来临, 罗茜问池小池饰演的季作山,要不要和她一起去参加“伤疤”暑训。   池小池问她:“你也要去?”   凡是想参加“伤疤”暑训的,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自忖能力尚可, 想去试练一番,或者出一出风头。   按罗茜的实力,她即使不去凑这个热闹,也是准Alpha,不如保留实力等到半年后的比赛。   罗茜正穿着工装裤和黑背心修缮自己的机甲后背的推进器, 蹭了一手机油。   她说:“我需要一点实验数据。”   池小池微微抬眉。   罗茜说:“那里面有活的虫族。我之前只看过解剖图, 但那还不够。我需要亲手解剖一只。”   池小池很欣赏这样的女性, 说:“那很好。你需要保镖, 我会去的。”   “我不需要。”罗茜湛蓝的眼眸轻巧地一眨, “我只是觉得, 你应该会需要这个机会。……嘿。”   一缕头发从罗茜耳旁落下, 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摊着双手, 从跨坐的A字梯上俯下身来, 示意梯下的池小池把发丝替她挽上去。   池小池还未抬手, 一旁的布鲁便先他一步,细心地帮罗茜把头发别好, 又附了一枚发卡, 可谓准备齐全。   末了,它一躬身, 礼貌道:“罗茜小姐, 好了。”   罗茜对季作山仍有好感, 但这好感尚未到告白的程度,只比欣赏略高一线。   她本就是顺势而为,能拉近些距离当然是好,被布鲁中途截胡也不生气。她瞥布鲁一眼,说:“坏我好事,明天就把你捐给学校。”   布鲁发出一声轻笑:“罗茜小姐,您捐了,我也会偷偷跑回来。”   池小池抬头看布鲁,布鲁也恰好低头看池小池。   一人一机各自伸出左右手,合击一下。   看着这主仆两人默契无间的模样,罗茜下意识摸摸自己的机甲,而她的机甲瑞德则规规矩矩地转过头来问道:“罗茜小姐,有何吩咐?”   罗茜微叹,战斗专精型AI和从家政服务型改进而来的AI果然不一样。   “长头发太麻烦了。”罗茜很快转了心思,晃晃脑袋,道,“明天去剃个板寸。”   第二天,她当真剃了个板寸。   一边喝着早餐牛奶,一边大撒把骑着脚踏车慢慢晃进学校的罗茜,身后跟着一个沉默寡言的季作山。   ……罗茜和季作山在谈恋爱。   大家都这样传开了。   虽然这里面没有提及展雁潮一毫半分,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地达成了同一个共识:那展雁潮怕是被自己养的人牲踹了,不然他不会跟被谁薅了毛的公鸡似的,逮谁跟谁叫板。   而流言里既然没有展雁潮的部分,展雁潮自然也找不到理由发作,憋得唇角起泡。   季作山跟罗茜的互动,展雁潮看得眼热,每每见到他们并肩而立,他都难受得坐立不安。   他都好久都没跟季作山说话了。而罗茜却能坐在季作山身边,和他一起研究机甲构造和虫族的兵种体系。   那原本是自己该有的待遇!   展雁潮从小便不懂得什么是后悔,一直活得懵懵懂懂,怒了就抓人来打,高兴了就亲了又亲,这种一颗心悬在空中落不到实处的感觉,他还是生平第一次体会。   某天,他终于找到了机会,在洗手间里跟季作山喜相逢了。   展雁潮分明高兴得很,却还是极力捺着唇角,拧开水管,目光却紧追着季作山不放。   两个月下来,季作山竟高了,也白了,露出的一截小臂肌肉线条漂亮得紧,瞧见他,他也只是跟瞧见个陌生人一样,微微一点头。   展雁潮哪儿受得了这个,硬压下一阵火,才敢开口说话:“你跟罗茜还挺好的啊。”   季作山说:“嗯。”   展雁潮忍不住嘲讽道:“你可小心点。她说不把你当人牲养,搞不好到赛前又会反悔。”   季作山看了展雁潮一眼,露出诧异的表情:“她又不是你。”   展雁潮被噎得差点吐血:“我什么时候——”   话说到一半,他突地记起来了什么。   在某一年,表哥把季作山带去打下手……   尽管回忆起那事来叫人很不愉快,但展雁潮却隐约记起,在车上,他似乎在盛怒之下,的确是对季作山作出过承诺的。   所以……他在听到自己要让他做Omega的话时,才会愿意跟罗茜走?   在他愣神间,季作山已经擦净了手,转身往外走去。   展雁潮追出几步,大喊:“季作山!!”   季作山回头看他。   对上那双沉静的眼睛,展雁潮却不知该说什么。   本来已经打定主意让他爱死哪儿死哪儿去,但真正发现自己离他越来越远,展雁潮心里的某种感觉却愈加强烈,不减反增。   ……不对,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季作山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明明是很包容温和的性格,自己分明之前也做过更出格的事情……   是的,出格。   展雁潮以前不懂什么叫出格,但这些时日,他总在咀嚼那天发生的一切,和以前进行比对,才隐隐察觉,自己曾经的那些举动似乎的确有一点点的不妥。   但他很快又会转为愤怒,季作山明明那么多事情都忍过来了,为什么突然就不忍了?连个缓冲都不愿意给自己?   迟迟回忆起当年的承诺,展雁潮终于明白了缘由。   ……给过希望,又亲口再次剥夺,季作山是因为这样才离开的吗。   这回,展雁潮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为自己开脱。   季作山久久等不到展雁潮的下文,索性转身离开。   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那已经维持两月都风平浪静的悔意值破了冰,上涨了7点。   061对池小池说:“动了。”   池小池态度倒是平和:“看见了。”   这些日子来,061一直旁观着,发现池小池对展雁潮并不像对待前几位那样,有意设计落套,让他们钻进来,也不说兑卡的事情,相反,他对季作山本人反倒更上心,时常和他去商城买些零嘴唠嗑。   061说:“这次你好像不在做任务。”   池小池抗议:“刚才悔意值还涨了呢。”   061想到刚才眼神水润的展雁潮,不免感叹道:“他只是还没长大,不懂得什么是喜欢。”等他明白,却已经晚了。   池小池笑了一声。   061:“怎么?”   池小池:“六老师,这话你没跟你以前带过的宿主说过吧。”   061想了想,被格式化以前的详细记忆没有了,后面他倒是没说过,却不止一次听宿主们提到过。   想到这里,061突然微微一悸。   池小池说:“要是你这样教过他们,那怪不得这些人哭着喊着也要留下。”   现在是训练课时间,池小池也不急着找人对战,回了准备室,让布鲁待机,自己则趴到准备室门口的栏杆处,观看最近一处格斗室的厮斗。   061问:“怎么说?”   池小池不正面作答,反道:“你那位主神挺有意思的。”   061记性很好。他记得这话池小池曾对009说过,而009也把这话转述给了他。   他静静等着池小池的分析。   池小池说:“它为什么不让宿主刷好感值,要刷更复杂的悔意值呢。”   池小池说:“它最终的目的,我不清楚。但坦白说,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所谓‘渣攻回收系统’的名字时,就觉得有点好笑。”   “这听起来是在惩罚那些负心人,是执行正义。但当一个人握有另一个人的人生剧本,提前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六老师,他扮演的角色是什么?”   不等061作答,池小池便慢条斯理地给出了答案:“……是上帝。”   061颔首,认可池小池的说法。   “但特权不是白给的,上帝不是谁都能扮演的。所以那些宿主不敢脱离剧本,生怕丢掉这个特权,只能逼着自己代入原主的角色。”池小池说,“而这种心态,有一个最大的敌人。——就算是人渣,他们的身上也总有一些可取之处。”   “杨白华他有好皮相,待人温柔,很容易讨好,只要包容心足够强,能一心孝敬他的父母就行;娄思凡他有才能,只要不伤害到他个人的利益,他会很高兴向你展现善意;就连周开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足够有钱,对一个没主见的斯德哥尔摩症来说,可能还算是歪锅配烂盖,天生一对。至于展雁潮,更是一个不错的对象,是不是?家里有钱,性格虽然烂却不是全然坏透,有可纠正的余地,而一旦纠治好了,勉勉强强还能算一个良配。”   “面对一个周开,可能宿主还避之不及,倘若是面对一个还有得救的展雁潮呢?”   “作为‘上帝’,最容易产生的是悲悯情怀。对于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当然是越早干掉越好。但对于一个尚有拯救余地的人,‘上帝’能置之不理吗,”   “他可怜巴巴地看你一眼,掉几滴眼泪,说几句忏悔,‘上帝’当然是感同身受啊。毕竟‘宽恕他们的过失,便是自己的荣耀’啊。”   061被他说得出了一层汗,而季作山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却觉得这话很是入情入理,就冒了个泡:“池先生说得对。”   池小池趴在栏杆上,不紧不慢道:“所以我才说,你们主神挺有意思的,推普通人去做赚取悔意值的上帝,却不关心普通人的心态。一个世界还好,两个世界也还好,十个世界过去,花花世界都转过了,说不定还碰上了一两个调教成功、‘懂得什么是爱’的爱人,哪里还愿意回去做两手空空、躺了两三年的植物人?”   被池小池拿刚才自己说过的话反呛,061有点不好意思。   但池小池好像并没打算放过他,继续问道:“六老师,你谈过恋爱吗?”   不等061回答,池小池便想起来了:“哦,对,你有喜欢的人。”   一提到那人,061便不作声了。   对他来说,那人是一道虚无缥缈的幻影和万千无法拼凑起来的碎片,但这道幻影,叫他有了生欲。   ——他知道有人等着他,而这份等待,叫他尚有意识,知道自己不是一堆数据,而曾是一个人。   池小池说:“我是喜欢过人的。”   “我喜欢和他一起上下楼,我喜欢他教我打游戏,胜六盘还不忘让我赢四盘,我喜欢他做吃的给我和狗肉,我喜欢他教我读书,我喜欢他在我爸妈吵架的时候捂住我的耳朵——我没睡着,我都听着呢。”   季作山的准备室在二楼,池小池看着脚底下那点高度,漫不经心的目光中隐有一点淡淡的悲哀。   “……喜欢是他死了我恨不得跟他一起走,但又怕除了我之外没人再记得他,只好把他的牵绊当做我的牵绊。我替他活下去,还要活得很好。”   池小池说完这话,又觉得好笑,说:“跟你说这干嘛。……嗯?”   话音未落,他便猝不及防被纳入了一个怀抱里,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带着人类一样的温度。   池小池抬头看去,发现来者是谁,不禁觉得有趣:“布鲁?”   布鲁说:“主人心情不好。”   池小池早已习惯了布鲁的敏锐,作为一个进化改良而来的家政AI,它当然比其他AI更能体会人类的情感。   池小池笑道:“好啦,别闹,我们训练去。”   布鲁抱着他,力道不轻不重,却不容置疑:“主人,别动,我们坐一坐,好吗。” 第74章 听说我是战神(十一)   061圈住池小池的肩膀,长腿状似随意一盘一圈, 就把池小池圈进了他的领地中。   池小池没有排异反应, 就自自然然地偎在开启了恒温系统的布鲁怀里, 感觉还挺舒服的。   061心中尽是温情, 偷偷拿下巴蹭蹭着他的头发, 想, 原来抱起来是这样的感觉。   布鲁的小动作池小池对061说:“布鲁这么智能吗。”   061谨慎掩藏着话音中的笑意:“我做了一点修改。”   池小池想,怪不得。   然后他就和布鲁一起看别人的格斗。   季作山学习, 一人一机看热闹, 分工明确。   在季作山还活着时的那次暑训, 季作山没能成行, 因为展雁潮嫌学校生活无聊憋闷,就趁暑假拉季作山出去爬山野营。   他本身也是没什么大志的人,因此看到他的姓名出现在“伤疤”暑训的名单上时,池小池还稍愣了愣。   不过他很快释怀, 在传阅的确认名单上签上自己的大名, 随即把名单递给罗茜,自己则取了一盒pocky,一边补充课堂笔记, 一边将涂有香草味涂层的脆韧饼干送入口中,算是为一会儿的机甲实战训练补充能量。   喀, 喀。   他目光垂落在纸面上, 每一下都咬得缓慢, 却很有规律, 把每根pocky咬成规律的十节。   061:“……”   他很久以前就发现,池小池吃东西的仪态非常一言难尽。   ……虽然完全称得上赏心悦目,但看多了总有种不忍直视的感觉。   池小池这副仪态已经招致了不少人的注目。   少年一根根咬着饼干,清冷气质与往日的季作山无甚差别,只是更难以接近了一些。   即使将展雁潮驱逐出了他的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也是怡然自得得很,不得不说,他这副模样格外勾人,分明挑不出什么错儿来,却撩得人心旌摆动。   季作山有些不安:“池先生,他们还在看我。”   池小池把一根pocky夹在指尖,佯作烟状,头也不抬:“这点人算什么,以后会有更多人看你。跟我在一起,尽早习惯。”   虽然夹烟的手法习惯保留了下来,但池小池的烟早就戒得差不多了。   说起戒烟来,还有一桩趣味的事情。   池小池还在做明星时,有他的对家借营销号爆出了他在酒吧吸烟喝酒的照片,并上升到了一个道德高度加以批判,说池小池这样的年轻明星有大量的青少年粉丝,公然吸烟,会有恶劣的社会影响,云云。   在爆出这事儿之后,那人本来指望会引起一轮讨论,没想到除了极个别池小池的铁杆黑,留言都是一头雾水:   “他只是吸烟而已吗?”   “他不是吸毒吗?”   也不怪大家是这个反应,池小池那时候刚连续演过两部跟毒品相关的电影,一部饰演患了艾滋病的朋克少年,实现了从故作厌世到真正求生的转变;一部则饰演贩卖毒品的小马仔,作为一条随时会被上峰牺牲掉的暗线,为了家人在毒窟中挣扎。   这两个角色池小池都演得太深入人心,走到大街上还曾被一个大妈拉住,叫池小池远离毒品,珍爱生命。   营销号做文章不成,反倒被挂起来嘲笑了一通。   而池小池也很快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他在营销号指责自己的微博下诚恳发问:“那我应该在酒吧干什么,喝宝宝奶昔吗。”   营销号硬着头皮回呛:“你知道你造成多坏的影响吗。你让青少年以为抽烟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池小池发了一张肺癌患者的肺部阴影图片:“原来你要做戒烟宣传。那为什么不用这张呢。”   在营销号哑口无言时,池小池又跟了一条:“说着又点上了一根。”   营销号:“……”   那个营销号气愤地发微博宣布,没有见过这样知错不改的嚣张明星。   池小池兴冲冲去回复时,发现自己被拉黑了。   他还想拿小号去,结果被Lucas拉走了,说你还有通告,别玩了。   在第一个世界的时候,061就曾问过他:“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池小池想了想:“高中吧。”   061:“这么早就抽烟?跟谁学的?”   “自己学的。”池小池说,“心里有事儿。烟又比酒便宜。”   想到过去,再看看现在夹着pocky的池小池,061有些欣慰。   尽管池小池很擅长给自己找乐子,比较一下,还是现在的池小池更快乐些。   很快,暑期到来,距离“伤疤”暑训还有六七天光景,池小池带季作山的弟妹出去爬山、游泳,把这几天玩了过去。   他现在也是有进项的人了。   自从知道他特异的精神力强度,罗茜对他肉体的兴趣远高于了对他灵魂的兴趣,盯着他的目光无比热忱,不止一次向他提出想让他配合自己进行一些实验,绝不涉及人体实验,最多采血。   池小池说:“我能拒绝吗?”   罗茜说:“我的爱情和我的兴趣,你只能拒绝一样。”   池小池微叹一声:“好吧,我选择你的爱情。”   罗茜:“……”   后来,她用一笔不菲的工资强逼着池小池选择了后者。   在池小池的欲擒故纵之下,托这笔钱的福,弟妹在池小池即将奔赴暑训的前天晚上添置了新衣服,坐进了好餐厅。   池小池特地选了包厢,又按照季作山的指示,点了许多肉食。   他问:“一点素的都不要?”   季作山说:“一点素的都不要。”   在贫民区长起来的孩子,最常见的吃食就是政府派发下来的食物,小小的一份压缩物,能拿大锅熬出来整整一锅牙膏状的食物糊糊,看似内容丰盛,实则半点荤腥不见,只能满足最基本的饱腹需求。   四妹他们没有买零嘴的钱,为了尝点甜味儿,曾把感冒药当糖豆,塞进嘴里,珍惜地吮掉外面的一层糖衣。   过去,展雁潮为他们买下了一幢房子安家,却没有格外关注他们的饮食起居,而身为人牲的季作山也没有工钱可拿,食物和衣服都是展家的,季作山也无权擅动,只能在每月半天的探亲假里带上一些自己省下的食物给他们。   他因为顾虑身份,不敢对展雁潮要求太多。   好在池小池向来不是顾虑什么的人。   凡是他在意的人,都得过得好才行。   四个孩子细胳膊细脚,看着一桌子的肉,谁也不敢动,一个个掐拧着衣角,总觉得那端到自己面前的盘子跟他们没关系似的。   跟季作山关系最好的四妹怯怯问:“二哥,我们能吃吗。这个我们真的能吃吗。”   池小池给她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又从熟得骨肉一碰即酥的烧鸡身上夹下一只鸡腿,放在小弟盘中。   他说:“吃。”   弟妹们早已经被香得发晕,一个个都把这当成了梦境,索性放胆大嚼。最小的弟弟最晚动筷,吃得最欢,勾有喷香油芡的肉都不舍得多嚼,是往下吞的,喉咙里发出小狗崽似的嗷呜声。   季作山小声对池小池:“池先生,给小四一只鸡翅膀好吗。”   池小池没有多问,替他把鸡翅膀夹了过去。   在父母刚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季作山白天出去试图卖掉自己,晚上则把能搜罗到的和食物和被褥沾边的任何东西拿回来,安置四个只能在潮湿的小巷中安身的弟妹。   死亡的威胁使人疯狂,季家没了大人,原先的房子被几个得了瘟疫的陌生人侵占,把他们赶了出来,他们缩在阴冷的巷角,疑心病毒可能已经在身体里开始蔓延。   尚不懂事的小弟和五弟哭闹着说饿,说胃里要烧起来了,哭得季作山想斩下自己的一条胳膊,烤熟了,让他们美美地吃上一顿。   然而在这种多事之秋,粮食短缺,哪怕他真斩了自己的胳膊,其结果也是被人哄抢而去。   三妹抱着五弟,四妹抱着小弟,各自哄着,却都眼巴巴地看着季作山。   季作山把废报纸掖紧,让五个人靠得更近些,说:“都忍一忍,等哥哥将来成了最强Alpha,就请你们吃肉。”   五弟止住了哭闹,抽噎着小声说:“那,那,我一点素的都不要吃。不要吃草,不要吃槐树叶子。”   季作山眼眶发烫:“好,哥哥给你们摆上一桌子肉,煮一大锅白米饭,白米沾了油,亮晶晶的。还要一只鸡,一条鱼,我听说有些鱼,没有长骨头,只有一根直溜溜的大刺,提着鱼尾巴,把嫩肉捋下来,浸在用蘑菇和豆腐煮过的汤汁里,很咸,很鲜。”   四妹悠然神往:“那二哥,我要一只鸡翅膀。”   三妹嘴里也泛起了口水:“我要吃那条鱼。”   季作山笑着点头,又问五弟和小弟:“你们都想吃什么呀。”   渐渐的,弟妹们的声音各自低了,小了,此起彼伏的小呼噜声围绕着季作山响起,有点甜蜜,又充满了希望。   四妹是最后睡的。   在昏昏沉沉间,小家伙把微微发烧的脸蛋压在了季作山的胳膊上,小小声说:“二哥,我知道,你在骗小五和小六。”   季作山浑身一僵。   四妹伸手把小弟身上的报纸往上拢了拢:“可我不会告诉他们的。二哥,你太辛苦了,太累了,我心疼你。”   五岁的孩子说完,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只留下八岁的季作山咬牙强忍泪水。   窝在小巷里,季作山不敢睡,生怕路过哪个人看见了弟妹,起了歹念,把他们中的哪个偷去卖掉。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肯定会疯   季作山靠在墙上,浑身发抖,口唇翕张,却只会说一句话:   对不起,是二哥对不起你们,是二哥没本事。   在那个夜晚,季作山发过宏愿,长大后,要让弟弟妹妹过上每天都吃上肉的生活。   上辈子,他在成为展雁潮的Omega后实现了这个愿望。   但惨痛的教训使他明白,人不能把愿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   池小池把盛装着两只面包蟹的深腹大盘拉到面前,拿起钳子和餐刀,打算替弟妹把蟹肉剥下食用。   他拿着钳子等了一会儿。   季作山从回忆中走出,叫:“池先生?”   池小池:“别池先生了,来把这个蟹敲了。”   季作山:“……”   池小池:“……”   确认过眼神,是不会吃蟹的人。   池小池拿钳子轻敲着蟹壳边缘:“试着用精神力把壳子震碎?”   季作山挽挽袖子:“好。”   061有点哭笑不得,轻叹一声道:“……是我,别怕。”   池小池刚觉得这话耳熟,就感觉手腕被一双温暖的手捉住,轻轻捏了捏,也不晓得061是不是故意的,触之纤细的手指恰好抵在了他的麻筋上,酥麻的感觉让池小池禁不住轻吸了口气。   061悦耳的声音就在耳边:“面包蟹其实已经是很好剥的了,只要找着窍门……”   他让池小池握住刀和钳,沿着中央脊缝斩开,巧劲一发,蟹身立刻裂作两半,露出了大片大片的雪白蟹肉和流溢的蟹黄,成了两只名副其实的蟹肉罐头。   “不要用牙去咬。面包蟹的壳很硬,用钳子把蟹钳卸下,撬开……”   随着他慢条斯理的话音,蟹钳坚硬的盖子也随之掀下。   061耐心地用筷子剔下一条勺面大小的晶莹蟹肉,浸在已经调和好的醋汁里,反复拖浸两下,却并没有放进任何一个人的碗里,而是理所当然地送到了池小池嘴边。   他说:“第一口归你。”   061说话温柔,就像一杯温润的柠檬蜂蜜水,浸得人心里微微发紧发甘,然而一旦强硬起来,也是无法拒绝。   和061相处日久,池小池对他的排异反应已经降低了许多,但在被握上手的那个瞬间,熟悉的触感居然叫他一瞬间想到了上个世界的冬飞鸿。   但他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甚至不肯再多想分毫。   他不能在这件事上有希望。……唯独在这件事上不行。   ……上次难道还被耍得不够吗。   见池小池吃下蟹肉,061也撒开了手,重新转回身体里。   他无意识地用大拇指轻蹭着自己发烫的手心,心里觉得有点怪异。   以前他会这样对待宿主吗?   就他有限的记忆,对待第九、第十个宿主,他都客客气气,别说是剥蟹、剥山竹,就连宿主遇到困难,他也只是口头指导,他甚至连“要出面帮忙”的概念都少有。   但还没有想到答案,他嘴角就先挂上了一丝淡淡的浅笑。   ……他握住的不是季作山的手,而是直接接触到了池小池的精神能量。   精神能量的感知力比普通体感要敏锐许多,因此那一下碰触才会引起池小池的反应。   他的手腕比季作山还要细一些,不用费力就能松松捉在手心里,061甚至有些忍不住想多喂他几口。   池小池不大自然地摸了摸手腕,直到上面残留着的皮肤触感消失,紧绷感才稍稍减少了。   他如法炮制,把另一只蟹切开,把切好的四只盛着满满当当的肉和黄的蟹分给弟妹,自己拿了两条蟹腿,慢慢地吃。   四只小精灵这会儿已经吃得肚子溜圆,但还是嘴馋。   小弟用勺子从蟹壳里往外舀肉,吸溜吸溜地吃得很香,三妹正在和五弟商量,要不要把吃剩下的蟹肉拿回去下面条或者炖蛋。   只有四妹偷眼看着二哥,黑亮亮的眼睛里都是欣慰。   她觉得哥哥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过去,哥哥回家来,一直说他在那个姓展的少爷家过得很好,有吃有穿,还有新机甲开,但小四总觉得,哥哥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开心。   或许离开那个人,留在罗茜姐姐身边,哥哥能过得更好。   而在此时的展宅。   面对着一桌鸡鱼兼备的好菜,展雁潮一点胃口都无。   展雁翎用叉子轻敲餐杯,举起红酒杯子来致意,展雁潮也没端杯子。   他看一看空荡荡的身侧,又看一看满满的饭碗,心中酸涩难言。   如果在往日,自己如果剩了菜,季作山总会默不作声地接去。   展雁潮特别爱嘲笑他:“就这么爱吃我的东西?”   季作山埋头吃了两口,轻声道:“不吃浪费呢。”   展父向来宠溺展雁潮,绝不会指责他浪费,展雁翎看到他浪费粮食,也不过是不赞同地摇一摇头。   那个会接过他饭碗的人怎么还不回家来……   展雁翎没有在餐桌上管教弟弟,只在饭后甜点时间稍加了些提点:“我建议,像你这样的精神状态,最好不要去参加明天的……”   展雁潮打断了他:“我要去。”   季作山会去,他怎么能放任季作山和罗茜单独相处?   看到弟弟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展雁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忍住了。   展雁翎不是不想管弟弟,但是他跟弟弟一来年龄相差太大,二来母亲是因为生展雁潮才不幸离世,他自小对这个弟弟就很难产生好感。   展雁潮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掌,喜滋滋地笑开了。   尽管不大喜欢这个弟弟,展雁翎也需得承认,弟弟是个美人儿,笑起来甜蜜蜜的,直勾人心。   展雁潮跑向厨房:“快快快,新做几个菜,做得越精致越好,做完了打包。”   展雁翎无奈:“你又起什么心思了。”   展雁潮眉飞色舞:“我去给季作山的弟弟妹妹送好吃的!”   展雁翎:“……”   他没说什么。   他现在可能比展雁潮更了解季作山的情况,不过让自己这个弟弟碰个壁,或许也不是坏事。   开着电磁车的展雁潮来到他为季作山的弟妹购置的小屋前,却没有见到里面亮灯。   在这种地方开进一辆电磁车来着实招眼,许多藏在暗处的小孩儿忍不住好奇,趁他下车后偷偷前来抚摸车身。   他也顾不上呵斥他们,把餐盒拎在手里,整一整小领带,迈步朝房子走去。   按理说,季作山那么顾家的人,明天要去“伤疤”,肯定要回来见弟妹的。   想到一会儿能见到季作山,展雁潮肚子都有点饿了。   展雁潮当然不会懂得什么叫“非请勿入”,这房子是他买的,他自然有钥匙,不至于蹲在外面喂蚊子。   他掏出钥匙,开门。   屋内一片漆黑,他摸了摸墙边,在蹭了一手灰色墙灰后,终于摸到了一根电灯绳。   他满怀希望地用力一拉——   迎接他的是空荡荡的房间。   没有桌椅,没有人气,只有一方用砖砌成的床铺。   展雁潮的心也刷地一下空了。   他在房内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茫然地想,去哪儿了?   他左右看一看,发现床铺边缘放着一个小小的信封。   展雁潮拿起来,往下一倒,丁零当啷地跳出了五把小钥匙来。   他不甘心地又往下倒倒,又伸手掏了掏,发现里面除了五把钥匙,确实不再有只言片语。   展雁潮更加茫然了。   他没有愤怒,或许是这里没有东西能给他砸。   他把餐盒放在了床上,自己也没掸一掸灰,跟着坐了上去。   展雁潮坐了一会儿,想,不能把餐盒带回去,让大哥看笑话。   于是他把餐盒打开,把吃的都拿出来,摆了一床,一口口往嘴里塞,颇有点饥不择食的意思。   但东西吃进嘴里,统一地变了苦味。   他捧着饭碗,眼泪就掉了下来。   明明之前他对我那么好的,为什么突然就不好了呢。   “伤疤”暑训正式开始前,罗茜总算确认,按照国家标准测算,季作山的精神力起码是2S级以上,如果稍加训练,突破3S也是指日可待。   至于他体内天生的能量也远超正常值,如果他想,他随时能转化为Alpha。   罗茜感叹道:“你真是一座宝藏啊。”   而他宝藏的名号也的确蜚声于外了。   “伤疤”暑训是将所有报名的学生打散,分散在四个集合点,先集结一天,完成报名签到,而在签到完成后各自明确每组成员出发的时间点,按照要求,在第二天的0点到6点间分散进入作训场。   在赛前的集合点,来自其他学校的学生对季作山指指戳戳。   “就是那个小白脸,干废了一台机甲。”   “开训练机那个?”   “应该是。”   “你别闹了,训练机打专用机,把专用机打废了?”   “……我也没说是真的啊,就是传言,传言而已。”   “不过长得倒是真好看。白白瘦瘦的,腰身也不错。”   “哈,你看中人家了?”   他们没能亲眼见到他手撕机甲的壮举,也不知道精神力测试的事情,因此季作山也不过是他们的一项谈资而已。   展雁翎宣布规则,和往年一样,除了机甲以外不得携带其他物品,每个集合点上的人每四人自行组成一队,集体行动,如果遇上无法解决的危险,可以发送求救信号,基地会派人前去救援。   前十名成功抵达基地的会有奖励,而第一名可以获得一台高精度的军队级机甲。   听到那个量词,池小池心头微动,却没说什么。   池小池看了看自己的布鲁,觉得怎么看怎么顺眼,稍一思忖便决定夺个第二,实在不行,夺了第一再让他们折现。   混在人群里的展雁潮一听到宣布可以组队了,方才回了神,往季作山身边挤去。   谁想罗茜近水楼台先得月,搭住了他的肩膀:“咱们一组?”   池小池当然点头。   展雁潮越发着急,有点粗鲁地拨开人群。   谁想在距离他不过五六步时,两个穿着他校校服的人抢先接触到了池小池:“这位,跟我们一组吧?” 第75章 听说我是战神(十二)   这两人一男一女, 发声的是男方。   男孩长了双乖巧的狗狗眼, 女孩则生得淡若茉莉,清秀得很,一头卷发高高扎起, 虽然难掩傲色,整体气质却算不得刻薄。   池小池将这两人从头到尾打量一遍,问季作山:“怎么样?”   季作山声音难掩兴奋:“很好。……你看女孩的手。”   池小池顺着他的指点看去:“嗯。”挺漂亮的。   季作山:“我用精神力探过, 她手腕上戴的手环对应的是武器专精型的专用机。”   池小池:“……嗯。”   季作山又说:“看男的的手环, 用的是敏捷专精型的专用机。”   池小池:“……”挺好, 看来是打算做一个彻彻底底的性冷淡了。   罗茜望了他们一眼, 问池小池:“我没问题。你呢。”   池小池点头:“别拖后腿就行。”   男生笑得露出了小酒窝:“不会的。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汪系舟。这是我姐姐……”   女孩着意看了池小池一眼,微微点头道:“汪小青。”   这就算是组队成功了。   池小池去做登记,而罗茜坐在就近的一处岩石上,戴着单耳耳机,拆了盒牛奶慢慢喝着,并没打算跟两个新队友攀谈。   路上有的是时间, 不急。   汪家姐弟也不急于靠近, 凑在一起说话。   汪系舟高兴得很,无形的小尾巴都要摇起来了:“太好了, 我还以为很困难呢。”   汪小青:“只是搭上线了而已。大姐可是要我们和他打好关系。”   汪系舟尾巴一夹:“……喔。”   汪小青:“大姐说,南路军要他要定了。看你的了。”   汪系舟有点为难:“我觉得他挺不好说话的……凶, 像咱爸。”   汪小青:“你指望一个天才脾气好, 不如指望母猪上树。”   汪系舟撒娇:“姐……”   汪小青飞快甩锅:“我可不管。我是来做任务的。”   汪系舟蔫了, 眼睛眨巴眨巴的。   汪小青斜了他一眼,觉得大姐叫自己这个傻弟弟来哄人实在是太管用了。   不过她还有一点不大满意:“但他带的那个搭档,我感觉不大靠谱。”   汪系舟:“啊?”   汪小青:“就是他身边那个娘娘腔……”   说罢,她下意识转眼看向罗茜。   谁想罗茜竟像是听到了她说话一样,正抬眸看着她,与她视线相碰时,湛蓝双眼微微一弯。   汪小青有点挂不住面子,转开了脸。   罗茜低头看看自己,发现自己为了方便战斗,穿了束胸,又套了件迷彩色马甲。   ……哈,怪不得。   她用食指刮过短若寸草的发茬,指节顶着右耳垂上银亮的蜥蜴型耳钉轻轻摩挲一番,颇觉有趣。   池小池折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罗茜问他:“几点出发?”   池小池亮出手里随机抽取的纸条:“四点。”   远处的展雁潮眉心一舒。   等季作山一行人离开,前往房间休息时,他在人群间挤来挤去,不由分说抄起别人的纸条就看,发现与目标不符,就把纸条再塞回去,留下一头雾水的人暗骂“神经病吧这是”。   好容易被他逮到一个四点十五分出发的队伍,他张口便道:“你们队还缺人吗?”   这四人显然都是认识的,统一摇头道:“我们不缺人。”   按照规则,本来就是登记好组别之后,再由登记人抽取何时出发的纸条,临阵换人,实在不算地道。   展雁潮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竭力推销自己:“我用的是个人专用机。我很能打。”   他展二少什么时候干过这么掉份儿的事儿,话没说完,自己就先涨红了脸。   没想到四人仍是摇头。   展雁潮的脸几乎要烧起来,强撑着追在四人身后:“我是展雁潮。你们听说过吗。”   四人看也不看他,径直离开。   展雁潮狠狠搓了搓自己的脸颊,想掩盖下满面绯色,却被人从后面重重拍了一下肩:“你是展雁潮?”   展雁潮回头。   来的四人中有两人衣着入时,蹬着高帮长靴,手上也戴着专用机的能量手环,一看就是家境优越的贵公子,而另两个人生得高壮得很,却是恭恭顺顺、低眉顺眼,恨不得把头窝进胸前,腕上佩戴的能量环极其普通,是训练机的款式。   ……人牲和主人。   判断出这四人的身份,展雁潮问:“你们几点出发?”   率先搭话的那人长了张国字脸,一昂下巴:“问你哪。你就是那个展雁潮?二十三区第一机甲学校的?”   展雁潮忍了忍:“嗯。”   国字脸乐了:“哟,展公子找不到搭档,这可真稀罕。”   展雁潮:“……”哟个屁。   他强压住一鞭子抽上去的暴躁,字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几点出发?”   国字脸扬了扬手里的字条:“三点五十。”   另外一位贵公子打扮得油头粉面,尤其是一头发胶,抹得尤为匀实,八风不动。   他挤眉弄眼道:“没想到传闻中的展二少也想借一借季作山的东风啊,跟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展雁潮的拳头捏出喀嚓一声闷响。   他隐忍道:“我跟你们中的谁换?”   发胶男在两个人牲中挑牲口似的斟酌一番,把其中一个一臂搡了出去:“你,滚吧,找别人去。”   说罢,他嬉皮笑脸地对国字脸道:“这个不中用。让展二少替了他,刚刚好。”   展雁潮微微低了头,以掩饰已经渐趋扭曲的表情。   另一个被留下的人牲忙不迭跑去了登记处,把其中一个人名划掉,换上了展雁潮的名字。   展雁潮一个字都不想跟他的新搭档们多说,只望着季作山消失的方向,想着一会儿能跟着他一起出发,心情才稍好了些。   一觉睡到凌晨三点四十,池小池被061叫起身来,简单洗漱后,去准备室穿上了布鲁。   在出发点与汪家姐弟会合时,身着一套迷彩色重型武装机甲的汪小青瞧到一台深蓝色的普通训练机走来,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汪系舟倒是嘴快得很:“季先生,您没有专用机吗。”   池小池淡淡道:“用不着。”   汪家姐弟:“……”这个装逼我给满分。   061想,真可爱。   他们从南区出发,向北而行。   此处与一片沙漠毗邻,再往远处走些才是绿洲。   进入作训区不久,一股极致的荒凉感便慢慢涌上心头。   黎明前的“伤疤”泛着淡淡的青灰色,风沙将显像屏吹出波动的沙沙杂讯。由于共感的缘故,白日里炙烤出的土腥味直往口鼻里钻,风是凉的,却带有颗粒感,进入肺腑里便化作赫赫的闷火,叫人心情莫名烦躁。   和季作山商量过后,池小池简单下达了指令:“罗茜和小青绘图,我和小绿负责周围侦查。”   穿着淡绿色螳螂型机甲的汪系舟:“……”   汪小青的声音从机甲中传来:“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   离六点还有一段时间,他们是一直走下去,还是先找一处地方歇脚?   汪系舟说:“当然是绿洲啦,这距离,大概一个半小时就能走到,我们还能休息半个小时。”   话音未落,汪小青脸色微变,对一处半隆起的沙丘斥道:“谁在那里?!”   哐当一声,一架六孔微型榴弹机枪从她右臂探出。   她架臂瞄准,指尖将发射键微微按下一点,如果是虫族,胆敢冒头,下一秒就会被轰烂脑壳:“。”   沙丘那侧的人见势不妙,马上滚出:“是我,我们是人。”   一眼辨认出其中那台深黑色近战格斗机甲属于谁,池小池没说话。   机甲里的国字脸笑嘻嘻道:“相见就是有缘。我们一起走吧,也是搭个伴儿。”   池小池看他们的机甲缝隙里都是沙子,显然是在此处蹲守了一段时间了。   罗茜哂笑一声,跟对方队伍里的展雁潮打招呼:“展,的确是缘分。”   展雁潮没接罗茜的茬,直直盯着季作山的机甲,却发现他的注意力并不在此。   汪小青很看不上这队人,却也知道和他们纠缠也只能恶心着自己,索性闭口不言。   发胶男一行人见成功纠缠上了季作山他们,还没来得及窃喜,就听季作山凉凉开口,对一旁的汪系舟说:“看,有的人用了专用机,也是废物点心。”   闻言,国字脸和发胶男的一张脸青白交加,可也不好发作,只好暗暗记下。   等踏上路程,汪系舟小声对池小池耳语:“季大哥,你也太凶了吧。”   池小池眼睛也不眨一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什么人话。”   私下里,他跟061抱怨道:“……吓我一跳。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啊。”   061笑。   ……被吓着了的小池也很可爱。   比汪系舟估计得快了半个小时,一行人来到了绿洲。   池小池并不建议在湖边落脚,汪家姐弟听从了他的话,在距离湖边有一定距离的地方,脱下机甲,打算小憩一会儿,但那两位少爷一路走来已是叫苦连天,脱了机甲就去湖边饮水洗澡,剩下的那名人牲尽职尽责地尾随着他们,罗茜眼见天色渐亮,也不打算睡觉了,动身去森林里研究有没有趣味的野生动植物。   池小池也走出机甲,把布鲁调到待机侦查模式,不顾不远处展雁潮若有若无投来的视线,就地躺下。   布鲁折了一枝不知名高树上的小花,放在池小池耳侧,自己则坐在池小池身边。   061说:“睡一会儿吧。今天你睡得晚。”   池小池说:“一想到要出来,有点兴奋。”   ……小学生春游吗。   061温和地一笑,笑声软而低沉,撩得人耳朵发痒。   061说:“一会儿太阳出来我叫你。”   池小池:“睡不着。”   061:“我给你念书?”   池小池想想:“你给我唱歌。”   061失笑:“……好吧。想听什么?”   池小池点过歌后,却不好好睡,开始顺着旋律一个劲儿地抖腿。   061唱到一半就有点忍不住了:“别抖,好好睡。”   池小池孩子气又犯了:“想抖。”   “又不是什么好习惯。”061说,“别带坏小季。”   池小池问当事人:“你会被带坏吗。”   季作山咦了一声,乖乖答道:“不会。”   池小池耸耸肩,表示自己获胜了。   061无奈:“你这样还怎么睡啊。”   池小池嬉皮笑脸地把长腿跷起:“你按住不就不抖了。”   061耳根乍然一红:“……”   但还未来得及想深,布鲁便动了,而061也在同一时刻接收到了不祥的讯息。   他说:“……湖里有东西。”   池小池立即收起了所有不正经的表情,翻身坐起,盯着波光粼粼、如有星辰渔火闪耀其中的湖面。   身体里的季作山发问:“是什么东西?”   061声音愈冷:“物体是什么还不明确。但是是活物。”   “数量有多少?”   “一只。”   明明只有一只,但季作山却丝毫听不出061语气有所放松。   他似有所悟:“……多大?”   “半个湖那么大。”061看着在湖边玩水、把水肆无忌惮地往人牲身上泼的两名青年,低声道,“它……被吵醒了。” 第76章 听说我是战神(十三)   似乎是为了印证061的话, 夜色中的水面无端漾起一丝波纹, 一圈圈自湖心扩散开来,像是来自地心的震颤。   展雁潮脸色微变,将视线转离季作山, 望向湖面。   在水中很难感受到有物体逼近,那两人仍在泼水,把那人牲往湖中央逼去。   人牲不敢反抗, 一边抹去已经进入眼中的水一边小声央求道:“少爷, 少爷, 水太深了, 我不大会游泳。”   国字脸撩起水, 往他嘴里泼。   展雁潮紧盯着那名人牲,目光复杂,   人牲往后跌去,脚下松软的泥土却猝然崩塌,人牲被湖水没了顶,他有点慌乱, 张开双臂胡乱扑腾两下就要往下沉, 亏得他运气不错,在附近找了一块落脚点, 才把头浮出水面,呛了水的嗓子发出嘶哑的哀求声:“我能上来吗。”   除了那边的闹腾声, 四周仍是静, 刚才啁啾的虫鸣不知何时竟已全停了。   汪小青并未熟睡, 察觉到气氛不对,便翻身坐起,一巴掌推上刚刚睡着的汪系舟的脸:“……醒了。”   汪系舟虽是惺忪,却醒得极快,不及坐起,右手已经抚上了左腕上的机甲召唤键:“姐?”   池小池站起身喊他们:“快上来,湖里有东西。”   发胶男问国字脸:“他嚷嚷什么呢?”   国字脸听到了,却颇不在意,扬声对已距岸二十余米的人牲幸灾乐祸道:“喂!湖里有东西,听见没?快跑啊你。”   人牲眼耳口鼻都进了水,呛得七窍都火辣辣的,耳畔又都是水声,哪里能听得道国字脸在说什么,只一个劲儿地咳嗽,揉眼睛。   发胶男为他的蠢相笑了两声。   然而,不到两秒后,一条弓形的钢铁脊背滑出水面,从人牲背后两米处无声掠过。   发胶男瞪大了眼睛:“……那是什么?”   国字脸仍是笑嘻嘻的:“你也抽风了?”   发胶男抬起手臂,指向人牲背后,然而那里已是风平浪静,只有淡淡的水纹滑过,分不清是有生物经过,还是他挣扎过后的余波。   可国字脸已经笑不出来了。   就在人牲的右肘边的水面,幽幽浮出了一样泛着淡黄色微光的圆物,像是有水鬼提着人头灯笼,夜行到此。   只要仔细看,就能发现,那鬼魅似的浮上水面的,是一只跟灯笼一般大小的眼睛。   人牲浑然不觉,他的眼睛里进了一点脏物,刺得他眼皮生疼。   而那只眼睛里的黑仁迟钝地转动着,似是视力不好,看上去有点憨厚,甚至于人畜无害。   汪小青微松一口气,觉得这可能不是什么食肉的动物。   但她身旁的汪系舟已经微微颤抖起来了。   汪小青握住他的手,压低声音,生怕声音略高一线,会惊到那只来意不明的巨物:“怎么?”   汪系舟颤抖着抬手,将一样东西贴在汪小青的太阳穴。   这是微型的一次性生物纳米放大镜,只要与人体接触,便能接收脑电波,随意调整双眼焦距,观物范围仅限一公里。   汪小青只一眼看过去,头皮就生生炸了。   随着那只眼睛浮出水面的,还有一节细小的足肢,上面生长着数以万计的细小复眼!   而这些密密麻麻的复眼,全部紧盯着人牲,泛着冷酷又饥饿的青光。   “我靠!!”   国字脸和发胶男回过神来,惨叫一声,手脚并用地往水岸边奔去。   汪小青见状,气急交加,怒道:“你们距离最近,你们拉他一把啊——”   发胶男置若罔闻,抖抖索索地想要启动手腕上的机甲开关,却不慎戳到了照明开关。   停在岸边的机甲双眼射出两道柔白光线,直把湖面映得通明雪亮。   汪小青几欲吐血。   而那伪装迟缓的黑瞳受到灯光刺激,骤然一缩,缩作了针尖大小。   最先动的是展雁潮。   他早已启动了机甲,此时来不及进入机甲,却提前开启了共感功能。   他左手乍然翻卷,一道长约百米的光鞭骇然甩出,鞭尖稳稳勾住了人牲的脖子。   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安全不安全,展雁潮粗暴地拖着勒得快要翻白眼的人牲就要往岸上拉。   那潜藏在水底的怪物怎么能坐视近在咫尺的猎物逃遁,一只长约六米的足肢水淋淋地从湖底钻出,尖端如同最亮的匕首,快若雷霆,朝人牲的腰间捅去!   在展雁潮做出动作时,汪小青喊了一声:“审判!”   汪小青的机甲“审判”一把抱起汪小青,握住她的双臂,如同甩上披风一般将她甩上后背,腕上的启动手环瞬时开启舱门,她纵身跃入舱内。   这个动作太过熟练,不消犹豫,她的身体各项感官已与机甲共通。   她早已将应急模式全部开启,右臂与左臂交互一磕,发出钢铁撞击的尖锐铿响,右臂的榴弹机枪和左臂的MP5全部弹射而出,正向架好,自动上膛完毕。   汪小青没有压枪,左臂瞄准了那只灯笼大小的眼睛,右臂在那偷袭的足肢冒出水面时便已经开火,双匣子弹毫无保留地倾巢泄出。   有几发跳弹打到岸边,险些打中发胶男的脚。   他跳脚道:“你看着点!你看着点!”   汪小青气得咬牙切齿,正不知如何叫骂时,斜对角的森林也有一串脉冲光弧直没入水中,激起一串澎湃的水浪。   她听到那边传来了罗茜的骂声:“滚远点!不滚的话打死算我的!!”   烤蓝的色泽在喷吐的火舌下闪着诡谲的光芒,打破了沉寂的夜色。   五十里开外的监测营里实时收到了反馈。   “C13区有战斗发生。……应该是这次暑训最早触发战斗的一组,不,是两组。”   夜间值视的负责参谋不以为然:“两组的话应该没问题。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屁孩儿,碰见一条沙蜈蚣都有可能开火。”   监测人员紧盯屏幕和热成像仪,喉头艰涩地翻滚几下:“李参谋,您来看一下。他们碰上的……好像是山型虫?”   负责参谋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什么?你是不是看错了?”   监测人员让开位置,而负责参谋几乎是扑到了电脑之前,紧盯着热成像仪,脸色渐渐变青。   监测人员紧张地询问:“李参谋……咱们‘伤疤’里,有投放山型虫这种危险程度为3A级的生物吗?”   汪小青的射击为展雁潮争取了时间,而汪系舟也抓紧时间,钻入设计成螳螂状的敏捷型机甲中,几个瞬步便来到湖边,与展雁潮完美接应,一把将已陷入昏迷的人牲拥入怀中,三跳两跳来到林中,挑了棵高树,三下五除二爬上,扯来一根树藤,将人安置在了树上。   一顿激射后,汪小青的双枪枪管已经烧得有些发软,她双臂一立一夹,抖出两个滚烫的弹匣,啪啪滚落在沾了晨露的草地上。   确定那两个草包已经狼狈逃入机甲中,汪小青一转头,竟发现池小池还站在原地,甚至没进入机甲,不由气结:“你怎么——”   池小池:“嘘。”   汪小青:“你不是——”   池小池再度打断了她:“它怎么没动?”   汪小青正将一架微型光炮装填入弹药,闻言也是一怔。   从刚才一阵激射开始,那虫族就没有挪动过分毫,也只是把试图刺穿猎物身体的足肢缩回了水面之下,不紧不慢,颇有章法。   而它的眼睛也已经被罗茜的脉冲枪烧瞎了,但它仍是安安稳稳地沉在水底,特别心平气和,仿佛身体上的重创并非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   池小池问季作山:“现在是什么情况?”   季作山凝眉道:“这是山型虫,体型极大,外壳结实,一般在战斗中被当做肉坦使用。但它的性情非常暴烈,现在这样……不符合生物本能。”   池小池与季作山同时沉默了一会儿。   061似有所悟:“既然不是生物本能,那就是有令执行了。”   绿洲、湖、潜藏在底的山型虫……   三人同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来不及多加验证,池小池问季作山:“山型虫,用布鲁能打吗?”   季作山果断摇头:“布鲁对它来说太脆弱了。它的外壳,用军方的火炮也未必能轰开。”   池小池说:“布鲁不行,你能打吗。”   季作山这回想了想:“……能。”   池小池操纵季作山的身体,跃入布鲁体内,同时道:“等结束了之后,拆掉他的壳给罗茜研究一下。”   说话间,那山型虫已在缓缓下沉,似是打算偃旗息鼓。   已是手脚发软的国字脸和发胶男各自大松了一口气。   他们敢来“伤疤”,不外乎是家里长辈的压力。他们本打算靠着人牲以及和其他队伍搭伴勉强混过这几日,没想到上天待他们不薄,碰上了和他们出发时间相近的季作山,还有个打手展雁潮自愿送上了门来。   事到如今,他们已经不觉得这是好运了,只顾着在心里大呼倒霉。   谁料在这时,以为躲过一劫的两人听到从刚才起便没参与战斗的季作山出声道:“罗茜,让它把它的王八脑袋从水里抬起来。”   罗茜将已经抬高的枪口再度放平:“……意思是,不能让它跑了?”   国字脸唬得脸色都变了:“别找事啊!它都不理你们了!”   这话说得颇恶心人,别说脾气火爆的展雁潮,连折返回来的汪系舟都有点恼了:“‘你们’是什么意思啊?这东西不是你们招惹的吗?”   发胶男也急于想离开这里:“走了走了,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啐,真是晦气。”   池小池笑了一声,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在机甲里躲好啊。”   国字脸:“……什么?”   池小池再无二话,抬起枪口,将调至浮游行模式,当胸一炮,将穿着机甲的国字脸轰入水里。   发胶男瞠目结舌:“……”   池小池潇洒收枪:“罗茜,给你找了个诱饵。”   末了,他又添了一句:“……小心漩涡。”   罗茜虽然不知道他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这时间耽误不得,她不再多话,在机甲内微微舔了舔唇,对一侧再次抬枪的汪小青弹弹舌,发出简单利落的呲声:“小茉莉,看准机会帮我。”   汪小青:“……”谁是小茉莉啊。   她虽然不知道季作山他们想做什么,但还是将机械臂内第三把AWM掏出,铿锵一声架好,同时略有不满地对池小池道:“你怎么自己不下去?”   池小池目视前方,理直气壮:“布鲁不防水。”   汪小青:“……”   所有专用机的必有技能之一便是防水,但布鲁的确只是一台普通的改装过的训练机。   汪小青目视着水面,还想说点什么,一抬眼却看到了叫她惊诧的一幕。   就连池小池也没想到,展雁潮会和罗茜一起冲入水中。   他不声不响地挥出右臂光鞭,一道光弧纵然迸出,发出叫人牙根发涩的电流焦烧声。   那妄图重新融入水底的山型虫着实沉默如山,受此重创也是一声不响,只是从水底探出一节乌黑油亮的足肢,恶狠狠朝他面门抓去!   黑色螺旋钢纹外壳的机甲几乎与这黎明前的黑暗融为了一体,展雁潮身轻如燕,单足在那足肢上踏过两记,便矮下身,伸出单手,在那锐利如刀的足肢上一路滑下,钢铁与钢铁摩擦出一串火花,直至消失在了水底。   ……他去找寻山型虫的头部了。   汪系舟目瞪口呆:“……他疯了吗?”   池小池没说话,他体内的季作山也没有吭声。   这种拼命三郎的打法,确实是展雁潮的风格。   罗茜发现展雁潮跟她一起有了动作,也只是愕然了片刻,趁着山型虫与展雁潮纠斗之际,她打开隐身和热量屏蔽模式,迅速靠热量仪定位到了国字脸的位置。   ……他正像是一只大型肉罐头,被一双足肢拼命撕扯。   亏得这两人晓得自己能力不足,便在自己的专用机上下足了功夫,使用的钢材是全纳曼金属,即使是山型虫也很难将其撕裂。   而发现肢体力量不足后,山型虫便将那台机甲通过密集的足肢层层传递,准备放至口中。   山型虫并不是进攻型的虫族,牙齿可以说是它浑身上下最为尖锐的部分了。   山型虫就是一只大型蜱虫的模样,罗茜耐心地跟着国字脸的惨叫声,一路找到了它的口器处。   山型虫抓握住国字脸的机甲,迫不及待地往口中送去,像是饿极了的模样。   ……机会!   罗茜悄无声息地潜至山型虫口下,调出已经重新蓄能完毕的脉冲枪,略瞄了瞄,对准它张开的下颚处就扣下了扳机。   脉冲枪的冲击力极大,山型虫猝然受了这一击,昂着脑袋向上倒去。   罗茜突然觉得不对了。   这山型虫一从趴伏着的地方离开,就有一股漩涡似的澎湃吸力把她往下拽去!   ……这就是“小心漩涡”?   她当机立断,从腰间弹出两条钢缆,把自己反向钉入河岸边的河泥,一直到牢牢勾扯到岩层才停止,也避开了山型虫因为吃痛而疯狂挥舞的铁爪。   眼看被脉冲枪冲得朝上倒仰的山型虫又要落下,罗茜正着急找不到一个好的角度,便见在那怪物的下颚处出现了一个淡金色的人影。   展雁潮将后背和双脚的推进器开到最大模式,赛车的推背感刺激得他全身发麻,他的右臂化作一柄光刀,顺着方才罗茜轰出的焦烂处捅入,发力旋转,竭力对抗着那不知名的涡流,把那山型虫一分分往上推去。   即使在水中,罗茜也能听到他撕心裂肺的怒吼。   ——上去!!给我上去啊!!   山型虫也察觉到事态不对,疯狂地舞动足肢,在水下形成一道道波刃,但它还是无可避免地被推动着一分分向上挪去!   汪小青早就根据水流分开的方向选定好了角度,在山型虫的触须刚刚出水,她便轰然开枪,以连绵不绝的枪势逼着山型虫将头昂得更高。   池小池对季作山说:“交你了。”   布鲁将池小池妥帖地保护在怀里,温声道:“我会保护好主人。”   季作山知道这机会难得,屏息凝神,弓下腰来,身后的推进器能量压到满格,引擎发出类似兽类的低吼。   他紧盯着那渐渐浮出水面的虫首,眼前尽是那入侵城市后,与自己狭路相逢、最终同归于尽的怪物。   ……这一辈子,只有你死我活,没有别的选项。   在那颗挣扎甩动的头颅渐次出现时,季作山咬紧牙关,疾冲几步,快如疾风,迅如林鹿,甚至在汪小青还没看清的时候,便借着推进器的势,自河岸边纵身而起,轻捷落至山型虫露出水面的光滑后背。   布鲁将双足牢牢楔紧在那带着虫族油脂的后背之上,带着季作山一路冲至山型虫头部。   汪系舟急了:“姐,他有什么武器能捅破山型虫的头吗?”   汪小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因为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她焦灼地甩掉了不知道第几轮用空的弹匣,自言自语:“搞什么?”   季作山一足踏上它环状蠕动着的后颈,俯下身去,双手抵上了山型虫被轰烂的触角。   与此同时,061捂住了池小池的耳朵,熟门熟路地为他的精神搭建了一个防护能量罩。   而季作山轻声道:“死去吧。”   他双掌发力,握紧它最敏感的触须,将精神力毫无保留地灌输到了它的体内。   远隔数丈开外的汪家姐弟瞬间瘫软在地,尚挂在山型虫脖子上荡秋千的展雁潮更是手一松直接坠落水中,倒卧在岸边的国字脸干脆抱住了头,发出一声声恐惧入骨的惨叫!   人类都是如此,被握住触须的山型虫又怎么承受得住?   它的脑仁被极好地保存在坚硬的壳内,就像是硬壳核桃里的核桃仁。   但是现在,这颗核桃仁发出了“啵”的一声轻响,从中爆裂了开来。   山型虫庞大的身躯剧烈抽搐几下,落入水中,炸开一大朵炮弹爆炸似的水花。   而季作山撤身向后跳开,双腿微曲,平稳落地。   汪系舟惊魂未定之际,隐隐发现了不对。   他指着水际线说:“姐,你看。”   汪小青强忍惊恐,把看怪物似的目光从季作山身上挪移开来,低头一看,发现绿洲湖水的水位竟下降了将近一米还多!   这时,罗茜自水中跃出,轻巧落地。   她右手的钢缆牵着已经在吐白沫的国字脸,左手的钢缆牵着展雁潮。   见到季作山的面,罗茜率先抱怨:“你动用精神力怎么不早说?!我差点吐在机甲里!”   不过她的抱怨也只是抱怨,自己出过气,爽过,也就不计较了。   她指着水位仍在疯狂下降的湖面,道:“你真该下来看看。……湖底有一个洞。”   池小池从机甲下来,问道:“多大?”   罗茜言简意赅:“一只成年山型虫那么大。”   事实已经很清晰了。   虫族不知在何时挖了一个坑,侵入了“伤疤”暑训场内。而它们将洞穴的出口选在了绿洲的小湖内。   前来“伤疤”的,都是缺乏战斗经验的未来军队储备成员。   可以想象,如果一旦所有潜藏的虫族一齐扑上,人族军队会在一年内损失一批极优秀的兵源。   而这只山型虫,就是用躯体来看守这条猎食之路的守门员。   它应该已经在这里趴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也应该有攻击力极强的虫族混入了作训场内,先是把山型虫潜伏地点周围的土地填上,方便它堵住洞口,以水潜行,每天捕猎一些蛇、野羊来给它食用。这可以从河底泥沙里掩藏的羊骨和蛇骨来判断。   然而最近,暑期接近,巡逻人员增多,这些虫族也不敢轻易前来。   如果不是饿极了,山型虫恐怕会等到大军来时才动。   直到小分队成员齐心协力,将山型虫的尸身拖来,将那洞口重新堵住,处于最近处的监察人员这才驾着直升机姗姗来迟。   勘察过后,李参谋本来想叫停此次行动,但很快,一个女性Alpha负责人来到现场,看到满身战火痕迹的几人,冷静宣布,“伤疤”暑训继续。   李参谋略有不安:“可是,虫族……”   女Alpha平静道:“李,不要忘记,我们选拔的是战士。”   她指向季作山等人:“……是这样的战士。”   然而,话音还没落下,两个声嘶力竭的哭求声便打断了她的话。   池小池循声望去,果然是国字脸和发胶男,他们泪如雨下,恳求退出这次暑训。   女Alpha隐隐有些失望:“……而不是这样的人。”   展雁潮好不容易找来的小队分崩离析,但他终究还是没跟季作山他们一起走。   临走前,他深深看了季作山   隔着极厚的四级玻璃,感受还不很深刻,只有近在咫尺,展雁潮才晓得,季作山体内藏有这么庞大的能量。   ……他过去是拥有着怎样一座宝藏呢?   展雁潮不敢再想,他怕再想下去,自己会崩溃。   在六点时,自总部发来的指示讯息,传入了每个参与作训的成员的耳机里。   “在今夜24点之前,全队合作杀掉三只虫族。每人需找到一块纳曼金属。这是今日的任务。”   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军方宣布,属于这群年轻孩子们的小型战争开始了。   而季作山他们已经打过了一场硬仗,遇见什么也不会再怕。   几人的运气不错,不到八点就找到了其余两只虫族,与那只山型虫来比根本算不得什么角色。   然而,在找纳曼金属时,几人遇上了瓶颈。   无奈下,池小池说:“分头行动吧。我们今晚在B12区坐标(22,125)处碰面。谁先到,就放三发电子烟花。”   战役之后,池小池已在无形中成为了队伍的核心,作出指示后,汪家姐弟顺从地点头,与罗茜和池小池相背而行。   直到下午四点,池小池他们这组仍是一无所获。   早在三点钟时,约定的坐标处就放出了汪家姐弟的到位烟花。   罗茜难掩嫌弃之情:“季,你的运气太差了。我们也分开吧。”   池小池:“……嗯。”   于是他们两个也分头行动了。   因为精神力损失不小,季作山在身体里睡了过去。   池小池背着手沿着一处废墟溜溜达达,试图找到用纳曼金属制作的相框或是花瓶,找了许久,他又离开了城市,找到了一处小湖泊,用探测仪找寻,却仍是一无所获。   眼看着天色转黑,他索性就近从湖里捞了条鱼上来,打算先填饱肚子再说。   当紧张的气氛渐渐消弭,噼噼啪啪的燃火声响起,池小池才若有所思,笑着对061道:“六老师,我好像很久没有跟你独处过了啊。” 第77章 听说我是战神(十四)   鱼并不难捉。这些鱼少见人来, 把自己养得肥美无比, 一条条呆头呆脑,池小池捞了条个头中等的, 回头对布鲁道:“刀。”   一把锋利的短刀自它胳膊上的武器储存库弹出。   池小池接过:“再要把长点的。”   布鲁依言执行,抽出一把军刀,以手握刃, 递给池小池。   池小池熟练地用短刀剖开鱼腹,掏尽腑脏, 刮去鱼鳞, 去湖里洗过手后,又将鱼用军刀串起, 架在火上。   在上个世界里, 池小池把仓库里的东西买回了一半,也包括一些日常用品。   先用白酒腌渍片刻, 再将茴香子研磨细碎, 与盐、孜然、辣椒调和,涂抹在火上的鲜鱼表面。   鱼油滋滋地响着,池小池起身去附近的小林子中捡了十几个栗子样的坚果, 向061确认无毒后, 就洗干净丢入火中。   不多一会儿, 一颗烤裂了口的熟栗子便从火中跳出,露出棕黄灼热的果肉。   池小池很享受这段拾柴做饭的无言时间, 061也是。   捡起栗子时, 他总算开了口, 声音也压得不高不低,怕吵醒疲惫的季作山。   他说:“六老师,我好像很久没有跟你独处过了啊。”   061笑,也学着他压了压嗓子:“好像是。”   池小池瞥了一眼:“哦,忘了还有布鲁。”   布鲁在另一侧翻着鱼,防止鱼肉烤糊,仿佛对那突然出现的酱料很感兴趣。   池小池盯着跳动的火苗,随口问道:“六老师,我忘了,你怎么也忘了?”   061轻咳:“别忘了,我以前也是人啊。忘事很正常的。”   池小池说:“我一直觉得布鲁太智能了。你说它能不能听见我们说话?”   061:“……你要不要跟它说点什么?”   池小池认真想了想:“布鲁,我想跟你困觉。”   061:“……你能不能说点正经的。”   池小池:“很正经啊。我跟你说,机器这玩意儿比人讲感情。就比如说我用过的……”   接下来的,在鱼烤熟前,好端端的话题变成了情趣用品赏鉴大会。   061听得耳根发热:“你呀。”   池小池一拍掌:“对,孙老当初在剧组抓我包的时候就是这个语气。”   不知道为什么,061不大想拉开和池小池的年龄差距,辩解道:“我还年轻。”   池小池问他:“你干系统这行多少年了?”   061说不大清楚:“总有十来年了吧。”   “你什么时候出的事?”   061说:“大概是十几岁的时候。”具体什么原因也不记得了。   池小池倒很理解:“忘了也是好事。”   鱼熟了。他撕开烤得微焦的鱼皮,白脂玉似的鱼肉腾腾冒着鲜气,他才上手碰了一下,手指就被热气燎了一下,烫得嘶嘶吸气。   061立即收起了所有飘荡的心绪,操纵布鲁牵起他的手,把他拉到湖边,将发红的手浸在清凉的湖水里。   池小池被这样握着手腕,突然就有点不适应了。   布鲁和冬飞鸿一样,都让他想到过去的某个人,话不是那么多,却总悄无声息地把一切都替他打理好。   池小池觉得自己脑子要不好了,看一台机器都能看出花来。   他说:“鱼要糊了。”   布鲁温和道:“……不急。”   池小池不是没觉得奇怪。   除了在第二个世界里没能见到和娄影相似的人,在第一个、第三个和现在的世界里,他都见到了娄影,或者说给了他娄影感觉的人。   他记得061在第一个世界说过,随着任务世界的不断深入,池小池要去到的世界线会逐渐失去与原世界线的重叠性,再想遇到活着的娄影就会越难。   ……那么,为什么自己能在多个世界里都准确地和那个世界里的“娄影”接触?   想到这儿,池小池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个答案。   确定手上没起泡,他才坐回火边,一边用洗净的小刀切鲜嫩的炙鱼肉一边道:   “六老师,你之前带过的那两任宿主,都没回去自己原来的世界吗?”   提到这两人,061微微一叹:“嗯。”   “都是因为什么?”   061说:“九号宿主是个初中老师。他选择留在了一个原主担任大学教师的世界,因为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和他的学生相恋了。”   061又说:“十号宿主是个普通的小公务员。他选择留在一个原主做皇帝的古代世界里。……原因应该不用多说吧。”   池小池挑眉。   果然,如他所想,是这些特定世界里的人或者人事关系,让原主产生了留恋感。   ……那就不难解释娄哥的出现了。   池小池问他:“在所有任务结束后,你有去看望过他们吗?”   061摇头:“我们一旦解除和宿主的绑定,就无法感应到宿主的具体位置了。”   其实第十个宿主还是挺好找的,只是自从和他解绑之后,061就碰上了池小池,一经绑定,就再没分开。   仅仅分开的那两天,他已经抓心挠肝得要命了。   但061很快注意到,池小池望着天空,神情平静地长吐一口气。   每当池小池出现这个表情,061的心就控制不住地往下沉。   他分析原主有可能活在身体内部时、论证主神选择攻略对象的心机时,都是这副表情。   他略有不安地询问:“怎么了?”   池小池的确是想到了某些叫人不安的东西。   问题一,宿主是靠自杀脱离世界的,倘若他们杀死的是原主的肉体,那他们回去他们想要去的世界之后,要用谁的身体,用谁的身份?   问题二,倘若他们杀死的是原主的灵魂,肉体还在,那他们回去之后,初中老师要怎么担任大学老师?普通公务员又要怎么做好皇帝?   但他却说:“没什么。”   他喜欢今天晚上的氛围。   只在今晚,他不想用其他的事情来干扰难得的安宁。   他仰望天际,双手撑在身后:“看,有星星。”   今晚的气氛着实不坏,融融的篝火和烤栗子的味道将夜色变得香甜起来,池小池一边就着剩下的白酒吃鱼,一边和061聊了很多自己在剧组里发生过的事情,而布鲁去了树林里巡逻,以免有什么野物伤害到主人。   话聊得越来越多,池小池又喝了一点酒,酒酣耳热之际索性坦诚了自己的心里话:“知道吗,六老师,有几次,我还以为你是冬飞鸿……以为你是娄哥。”   061还沉浸在上一个笑话里,闻言差点呛着气管。   池小池说:“那次……就是娄思凡找人要揍冬歌的那次,我和贺长生准备往回冲,你一直在阻止我,可当我们真的往回冲时,小叔就赶过来了,你说怎么会这么巧。”   “在加拿大吃奶油塔的时候,他也很快找到了我,好像随时都知道我在哪里似的。”   “冬歌还活着的时候,完全没有关于小叔的记忆,结果我们来了,小叔就出现了。”   061听得直往外冒冷汗。   池小池被酒意浸得微微泛水的双眼眨了一眨:“冬飞鸿是你吗,六老师?”   061还没想清楚该怎么回答,就听到自己的声音斩钉截铁答道:“不是。”   他微愕片刻,旋即便明白过来。   ……是保密系统的屏蔽功能。   这是他和主神签下的契约中的一条,他不能向池小池透露自己的虚假身份。   但他没想到主神竟然把“冬飞鸿”这一身份也算在了保密范畴内。   池小池顿了顿:“……不是吗。”   他轻声嘀咕:“……如果是该多好啊。”   061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岔开话题,但他却忍不住追问了下去:“那你为什么会觉得冬飞鸿是娄影?”   池小池酒喝得有点昏眩,靠在附近的一棵树边,喃喃道:“……直觉。”   061哭笑不得。   这算什么理由啊。   他问:“那你当时发现不对的时候,怎么不说?”   在他印象中,池小池不是把什么事儿都压在心底的人。   “我以前……就在被吊灯砸到的两年半前,被人骗过一次。”池小池比了个“嘘”的手势,嗓音也被酒精浸得软乎乎的,“……骗得可惨了。”   061知道他这是喝得上了头了,嗓音也转为柔和的哄孩子口吻:“你这么聪明,谁还能骗你啊?”   “是个王八蛋。”池小池定性道。   061问:“他骗你钱了?”   池小池拉长了音调:“他欺骗我感情——这事儿我谁都没给说,我嫌丢人。”   061好声好气地:“你还弄得我挺有兴趣的。他骗你什么了?”   池小池头抵在树上,小声道:“有个人在网上装我粉丝,开始天天跟我私信,后来跟我说他是娄影,约我出来见面。我在约定的地方等了好久啊,等到凌晨三点,等到那家餐厅都打烊了,他也没来。”   061有点心疼:“这话你都相信啊。”   “……受骗一次就够了。”池小池小声道,“我不会再骗自己了。”   池小池喝的是从仓库里兑换来的好酒,酒意来得快,散得也快,在布鲁用软布给他蘸了干净的湖水擦脸时,他就渐渐清醒了过来。   他问:“几点了?”   布鲁答:“晚上十点了。”   池小池的语气并不多么懊丧,伸了个懒腰,舒舒服服地被布鲁扶起来:“没想到第一天就要出局了。”   每天24点之前,他们都要将要求的物品搜罗到,然后放入最近的一处监察点,这样才能从监察人员手里取得新的发信器,接收第二天的新任务。   如果没有收齐物品,或者没能及时把物品交到监察点,那就意味着出局。   现在已经22点了,距离最近的一处监察点有大约十五公里的路程,除非他能在一小时内找到一块纳曼金属,否则就不可能完成今天的任务了。   知道自己基本已经奠定了出局的结果,池小池心平气和得很:“老天爷不眷顾,没办法。”   他没有乘坐布鲁,而是和布鲁一起并肩走出了树林。   而到了空旷处,星空越见浩瀚,湃然泻流,宛如瀑布。   走在美景之下,池小池简直移不开眼睛。   061问他:“你这么喜欢星星吗?”   池小池许久没看过这样璀璨的银河光海了,深吸了一口气:“嗯。”   061说:“想要,我给你摘一颗下来。”   池小池乐了:“六老师你别闹。”   061说:“学生的要求,老师会尽力满足。”   听出061语气中的郑重其事,池小池心尖没来由地砰然一动。   061温和道:“抱歉,从刚才休息时就一直在解析,实在费了点时间。”   池小池:“……什么意思?”   “我们系统的能力,是在保证守恒和等价的前提下,对物体进行平行挪移和物质形态的改换。就像在第一个世界里,我能将杯子和茶水解析成数据……”   说着,061也望向天空:“根据资料显示,距离这里最近的一颗小行星,富含纳曼金属。大概十五分钟后,它的一块含有纳曼金属的星尘就会落在距离这里大概三公里开外的沙漠上。”   ……这是娄影做不到的事情,但他能。   这样想着,061声音里含了笑意:“……这是我送给你的星星,谢谢你今晚的陪伴。” 第78章 听说我是战神(十五)   23点整,池小池按照要求的规格, 上交了半立方米去掉了宇宙辐射物质的纳曼金属, 并赶往与罗茜等人约定好的坐标会面。   而星尘里包含着的大部分纳曼金属被池小池拿走, 并由061将金属转化成冷液, 储存入一处空舱。   有了这六瓶液体,布鲁的新身体算是有着落了。   池小池心情不错,却也挡不住酒意和睡意的双重侵袭, 设定了目标坐标后,便对061说:“我睡了啊。”   061哗啦啦翻开一本书:“我上次给你念到……”   池小池确实是累极了,伸手扒拉两下,像是要去捂谁的嘴:“……我要睡了, 别吵。”   061愣了许久,直到匀速的呼吸声在贴近心脏的地方响起,布鲁才同步抬起手, 抚摸胸口,出神地感受内里发出的细微响动。   ……怎么总是有那么多心事呢。   太聪明, 也太累。   ……而他也很快体会到了“想得太多”的后果。   直到被四台专用机包夹在中间, 061才发现有人尾随他们很久了。   其中一架握着探测仪的深红机甲笃定道:“没错,他身上有非常强烈的纳曼金属信号。”   另一台蜘蛛型机甲手持镭射枪, 冷笑道:“赶快交出来吧。一对四, 你的机甲扛得住吗?这帐你应该会算吧。”   其他两台机甲没有发声,但两道红外线一道瞄准了布鲁的膝盖, 一道瞄准了他后背的动力系统, 如果他要强行突围, 立即会被放倒。   而061,或者说布鲁,也根本没打算跑。   布鲁站在包围圈中央,彬彬有礼道:“嘘,请小声一些。我家主人在睡觉。”   蜘蛛机甲乐了:“这还是个高智能系统。”   布鲁盯着深红机甲手里的探测器,一瞬间解析出了它所有的功能:“按照规定,每人不能携带超过一公里范围的探测器。你们是怎么带进来的?”   蜘蛛机甲啧了一声,指尖扣下扳机,雪白的镭射光狠狠撞上了布鲁的后腰。   布鲁捂着腰跪了下去。   蜘蛛机甲把镭射枪的蓄能按钮打开,轻蔑道:“话真多。把东西交出来,不然让你报废在这儿。”   深红机甲是个女孩。她本不大赞成这种明火执仗的打劫行径,但眼看时间将尽,他们四人小组谁都没能找到哪怕小拇指甲盖大小的纳曼金属,怎么能甘心?   她说:“交出来,算是帮帮我们。”   布鲁没有发声,也没有理她。   蜘蛛机甲威胁道:“你要是不交,我们就让你废在这里,再把你主人的求救发信器毁了,到时候,你主人就要带着一个铁疙瘩在这里流浪了。你知道步行到最近的监察点需要多远吗?整整十公里。你知道如果没有机甲,你会在路上遇见什么吗?”   他们都在等着布鲁缴械。   这个机械的拟人水平很高,有个人的情绪系统,应该懂得什么叫“害怕”。   单膝跪地的布鲁抬起头,问:“……会遇见什么?”   蜘蛛机甲没想到这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端起镭射枪,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   骂完后,他便再次扣下了扳机。   这次他瞄准的是布鲁的头部。   如果一枪贯穿,那么布鲁的中央核心系统必然报废无疑。   谁料扳机扣下,他却没能看到激射而出的镭射光芒。   布鲁不知何时已闪身来到了他的身侧,右手停留在距离枪口十厘米的地方,而那镭射光聚成一团,再无法寸进分毫。   布鲁将刚才按住“战损处”的左手放开,掌心赫然是一团刚才未及射入它身体的镭射能量!   它手腕微微一活动,无数雪白的镭射蝴蝶从布鲁的机械指缝间翩然而出,四散飞去。   而布鲁好端端站在陷入呆滞的蜘蛛机甲跟前,绅士地一躬身:“失礼了。”   所有人都在想,这他妈是什么见鬼的防御系统。   但本能已经让他们齐齐开火,目标当然是布鲁。   但那些子弹、激光与穿透性红外线,到了布鲁机甲外侧,统统无法再前进,而且都化为了细碎的残影,仔细看,竟然能看到无数被解析过的数据流水似的在它身躯周围运转、流散。   布鲁伸手,将准备直射入他手腕武器系统的穿透性红外线拨离了方向:“……各位。”   一行拦路打劫的已陷入彻底的呆滞。   布鲁又将激光的轨道挑弯,就像摆弄一条软绳:“……我刚才说过,我的主人在睡觉。”   四人组中使用红外线枪的两位已经察觉情况不对,想要逃离,却发现自己的动力系统已经失效了。   他们只好将动力系统强制重启,谁想收到了一连串报错讯息。   正惊疑间,只见一只白色的镭射蝴蝶从它们的显像系统中慢条斯理地飞过,只一个瞬间,他们的显像系统全部宣告报废。   ……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侵入他们的机甲的?!   这时,布鲁已经将所有弹道修改完毕,温和道:“我不希望吵醒他。所以,希望各位请多关照,不要叫得太大声。”   说罢,它行了一个45度的躬身礼。   就在它弯下腰的瞬间,那些停滞在半空的武器弹药,动了。   ——红外线穿透了蜘蛛机甲的行进动力系统,镭射枪打爆了深红机甲的探测仪,激光射穿了其他两台机甲的武器系统。   在布鲁直起身来的时候,其余四台被射成蜂窝煤的机甲纷纷瘫软在地。   他环顾一圈,确定这四台机甲都报废得很彻底,他们连出舱都做不到,便走到每台机甲身侧,如同开自家家门一样拉开他们收藏求救信号的库舱,摆生日蜡烛一样摆了一圈。   布鲁一边摆,一边道:“听这位蜘蛛先生说,最近的一个监察点距离这里大概十公里左右;至于人没有机甲,在这荒郊野外会遇见什么,请这位先生慢慢向你的同伴说明吧。”   蜘蛛机甲已经慌了神:“还给我们,把那个还给我们!……求你了!”   布鲁没有理会他们,起身离开,打算让他们在那里待到午夜过后再说。   四只镭射白蝴蝶停在了四个求救信号器上,翩翩扇动翅膀,扇出一道道数据的轻泛流光。   步行又走出十几公里后,池小池从浅睡中自然苏醒过来。   061问:“睡得好吗?”   驾驶舱内柔软舒适,温度调得刚刚好,周围又异常安静,可以说是一觉黑甜,连个梦都没做。   “不错。”池小池挺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布鲁,几点了?走哪里了?”   布鲁细心感受着身体内池小池的活动,口吻极其温柔:“晚上11点58分。还有几百米就要到约定的集合坐标点了。”   池小池问:“路上有没有遇见什么情况?”   布鲁答:“没有,一切安全。”   机甲溜达出一段路后,池小池突然听到远方有尖锐的电子鸣响,转头看去,只见四朵烟花在空际炸开,光珠弥散,宛如银蛇吐信,金龙啸空,在黑夜中异常醒目。   061极快极轻地笑了一声。   池小池回头望去,似有所感:“六老师?”   “咳。”061轻轻咳嗽一声,“看样子是一个小队集体出事了。”   池小池说:“那他们这求救信号放得还挺有娱乐精神的。”   061还没说话,就听到罗茜的声音自后传来:“……季?”   他转身,看到不远处的一处山崖边,罗茜和她的机甲瑞德正一起抬手跟他打招呼。   罗茜喊:“小青刚刚烤好一只野兔,快上来。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池小池从机甲中跳出,故意道:“没有完成啊。”   “好极了。”罗茜也不着恼,回头对汪家姐弟喊:“把兔腿收起来,兔骨头留给他。”   罗茜本来就是个好相处的,短短几小时,汪小青和汪系舟已经和她混的很熟了。   三个少年少女笑成一团,就连季作山也勾起了唇角,眼中微微泛波。   而在不远处的山岩下,展雁潮眼中翻着一层层海潮,拳头捏得死紧。   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只有季作山和他。   季作山几乎从未笑过,如今笑起来,如同铁树开花,令人动心不已。   展雁潮正趴在岩后眼巴巴看着,突然发现季作山四下张望起来,似是觉出被人窥探,他马上缩回岩后,按住自己机甲的脑袋,低声呵斥:“别动!低头!”   看着上涨到15点的悔意值,池小池没说什么,和布鲁一道走上山崖。   展雁潮贪恋地追着那离开的脚步声,直到听不见了,才眼圈发红地把脸埋在臂弯里,小声念叨着:“季作山,你回来。”   但声音太小了,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他的机甲低头看他。   展雁潮呆坐片刻,突地想起了什么,打开自己的机甲钻了进去,并下了吩咐:“把保温、照明和体感系统全部关掉,只留下外部警戒系统。”   战斗机甲会对主人的吩咐言听计从,它自然照做。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平时,展雁潮与机甲感官相通,当然不觉得什么,但是所有系统一并罢工,机舱里便只剩下了逼仄、狭小、闷热、黑暗,如同一口棺材。   ……就像他曾经为季作山打造的那口棺材一样。   他一直以为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惩罚而已。   不消一个小时,他开始烦躁,冒汗,心悸,眼里什么都看不见,就开始胡思乱想。   两个小时后,他只觉浑身如同蚁噬,忍不住用手指抠挠机甲内部。   机甲在外询问他是不是要出来,展雁潮拼着一口气,瓮声瓮气说不用。   不知过去了多久,机甲感到内部传来了极强烈的撞击和挣扎,它立即采用了紧急预案,将座舱弹射出去。   展雁潮从舱内滚出,伏在地上,浑身的衣裳汗透,狠狠抹了好几下脸,颤声问机甲:“几点了……”   机甲答:“主人,四点了。”   展雁潮周身发软,望着漆黑的、黎明前的夜空,想,他还以为自己在里面过了半辈子。   怪不得每次季作山从棺材里出来,都是一头一身的冷汗,胳膊肘撞得青黑一片,他还总怪他娇气,不知道好好反省过错,只知道跟他闹。   他翻身仰面向上,捂住了头脸,蜷作一团。   他都做了什么啊…… 第79章 听说我是战神(十六)   近半个月过去了。   借这帮年轻人的手,混入基地的虫族已被剿灭泰半。   每天都有人退出训练, 小部分是因为负伤, 大半是因为饥饿、浮肿、高烧、疲惫和巨大的心理压力。   好在季作山所在的四人小组无一掉队。   季作山本人的生活能力很强, 哪怕没有盐, 也能够从无数有毒的野果里辨认出无毒的盐果,既能搅碎调味,也能补充体内所需元素。   现在他们吃饭的时候起码需要两个人放哨。   半个月过去, 许多人打不到野物,也只能靠吃野果过活,然而倘使只食用野果,体内能量不足, 连机甲驾驶也会无力为继,所以就剩下了一个字,抢。   “伤疤”集训已经接近尾声, 很多人生挺着,只是为了获胜, 为了获胜, 大家都无所不用其极。   这已是被默许的规则,好在这一行人里有了季作山, 过得还算自在。   在集训结束前的最后一晚, 他们早早收齐并上交了十二只水栖虫的爪子,又捉了一只野鸡, 登上了一处高崖。   这半月来, 他们都在一公里内能找到的最高处休憩, 避免被人占据制高点偷袭。   鸡肉用盐果调理过,腌渍入味,池小池掘了黄泥,又摘了两片淡香如竹的不知名宽大树叶,用树叶包裹鸡肉,黄泥加裹,埋进地里煨烧烂熟,不多时,泥里都是肉香,腾腾往上冒。   布鲁负责将鸡挖起,剥去裹扎在外面的树叶,鸡肉浓香,还带有淡淡的矿物质清香和丝缕竹香,放在洗好的、叠成船型的树叶碗内,再添上两三鲜红野果,倚红偎翠的,好看得很。   那三个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小姐都看愣了。   这餐算是季作山指导、池小池亲做的,他用一根洗净的树枝将鸡撕开,分给三人,自己则吹着被烫得发红的手指,厚颜无耻地拿走了一只鸡大腿。   四人相处半月,也算是混得很熟了,谁也没有质疑这样的分配方式。   可以说,如果没有季作山,他们三个大概也只有啃野果的份儿。   汪小青起初还对季作山有些绮念,就像一开始的罗茜一样,毕竟他的战斗力着实强悍到迷人,然而相处日久,汪小青发现这人就是一块美貌的人形冰块。   她自问没有青蛇诱僧的本事,也没那个耐心,索性退而求其次,做了朋友。   不出意外,这是他们相处的最后一天,出了基地,各自分开,下次再见,或者就是在军队里了。   汪小青干脆挑明了自己的来意:“小季,我是南路军副军长汪静秋的妹妹。你有意愿加入南路军吗。”   池小池问季作山,季作山犹豫片刻,答案是,只要能打仗,哪里都好。   但池小池给汪小青的答复是:“到时候再说吧。”   061:“……人家小季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池小池道:“相信我,我和他说的是一回事。人总要有些身价,不需要你自己推销,要有足够的吸引力。小季是这个星球最贵重的宝物,他不是什么人开个价就买得起的。”   季作山略有些不安:“小青是我的朋友……”   池小池说:“你的朋友一开始是奔着招募你的心态才找上你的。”   季作山:“可是……”   池小池:“朋友不是说什么就给什么。他们是和你一样的同龄人,不是你的弟妹。你更不是他们的爹妈。”   季作山沉默了。   这话轻描淡写地点出了季作山的症结:他总是把身边人当弟妹看待,不会拒绝他们提出的任何要求。他对展雁潮如此,对汪小青也是如此。   他惊觉,哪怕是死亡,仍是没有改变他这种哺育幼鸟的心态。   池小池倒不觉得有什么,在他看来,那些重活一世后能即刻脱胎换骨、甩脱前世遗留的一切弊端的,大多都是做梦。   人死了再活也还是那个人,十几几十年的习惯刻在骨子里,如果不会有意识规避,那八成会在不知不觉间走上和以前一样的道路。   池小池也不想跟季作山说太多,这孩子性格内向,心事也重,偶尔提点一句就够。   被拒绝的汪小青倒也没有太多沮丧,她拍拍他的肩,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却提了自己这半个月来一直苦思冥想不得其解的问题:“你有这样的本事,怎么要去做展雁潮的人牲?”   汪系舟拉她:“姐。”   池小池把季作山的种种苦衷精简地压缩成两个字:“养家。”   左右闲来无事,他讲了季作山的故事,虽然少有添油加醋,但仍是讲得汪小青怒火填膺,拿着点燃的柴火敲打着一侧的岩石:“他算什么东西?!干爆他!把他打成Omega!”   几天下来,这个原本还有点贵族架子的少女已经被罗茜传染得差不多了。   池小池淡淡道:“我有数。”   汪小青一点也不怀疑,按照季作山的本事,哪怕他不穿机甲,只使用精神力,就能把任何一个曾经凌虐他的人踩在脚下,剥夺吸收掉他体内所有的能量。   要实现报复实在太简单,她拍打着池小池的肩膀笃定道:“我相信你!”   池小池不置可否:“小姐,睡吧。明天是最后一天了。”   的确是最后一天了。   他们的地形图已经绘制完毕,只要集齐最后一天凌晨六点时发布的任务物品,他们就能结束这次集训。   大约在凌晨五点五十的时候,四人便苏醒过来,等着从信号器里传来的吩咐。   十分钟后,信号器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清嗓声,旋即,极温和的声音自总部方向传来,传遍了基地的角角落落。   “恭喜各位参加演习的、仅剩的一千三百八十三名学员。你们和你们的同伴一起,出色地完成了作训任务,接下来,我要宣布的,是你们最后要完成的工作……”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片刻。   汪小青有些紧张,握紧双拳,耳畔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声。   “首先,如果你身边还有同伴,请拥抱他。”   汪小青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却也不敢违拗耳机里的命令。   ……拥抱也是军令。   她扑上去,抱住了汪系舟,旋即巨大的满足感从她心头升起。   虽然这些日子以来险象环生,但这个她一直认为不成器的软弱弟弟都护在她的身前。自从和他一起钻出母腹以来,他们姐弟还没有如此亲近过。   罗茜冲池小池一挑眉:“不然,咱们俩也来个?”   池小池胳膊还没抬起来,就被布鲁就势抓住胳膊,略带强硬地锁进了怀里。   罗茜哭笑不得:“喂,护食啊。你原来可是我家的扫地机。”   池小池摸摸布鲁的脑袋:“英雄不问出处,哪怕是自动马桶,现在也是我的布鲁。”   说着,他心情很好地蹭蹭这位伙伴的脸。   布鲁关节一滞。   而061也没忍住,长舒一口气,抚着微微发烫的脸,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发信器那边的人为大家的情感交流留出了足够的时间,等过了三分钟左右,那道温柔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当感情交流完毕后,你们要做的第二件事,是拿着不属于自己的机甲钥匙,到达最近的监察点。前十名带着钥匙和地形图来到监察点的人,就是本次比赛的获胜者。各位,加油吧。”   听到这些话,汪小青的笑容瞬间凝固。   “不属于自己的机甲钥匙”……   机甲与每个主人体内的能量彼此纽连,而启动钥匙是备用的,让机甲在主人能量不足时仍能够保持行动力。   而把自己的钥匙交给别人,需要极强的信任,因为一旦对方想动手脚,可以通过钥匙启用应急装置,逼停机甲,甚至让机甲对自己开火。   ……而要在最短时间内拿到“不属于自己的机甲钥匙”,只能是从刚刚才拥抱过的同伴身上抢夺。   但不等汪小青心冷,就听到季作山冷到极点的命令:“走。”   汪小青定睛一看,季作山竟然已经拿到了罗茜的钥匙,往山崖边疾步走去,每个命令都干脆利落:“跳。”   汪小青正在愣神间,汪系舟便扑上来,把自己的钥匙交到她的手中,一迭声喊:“姐,我们走!走了!”   跳下山崖,四人拔足急奔,朝昨天记忆里的监察点方向奔去。   路上,他们看到了一组双双倒地冒烟的机甲,里面的主人不晓得是死是活。   汪系舟恻隐之心顿生,正欲过去查看,螳螂腿就被池小池一把扯住:“回来。跑你的。”   汪系舟被拖得踉踉跄跄:“没事儿,我跑得快,我看看他们就回来。……他们没放求救信号,可能是受伤了!”   池小池冷笑:“他们没有受伤。那烟雾不是战损导致的。”   说完,他迅速返身,单掌抬起,略瞄了瞄,两发气弹喷射而出,径直轰烂了那两台机甲的主系统。“”   原本静得如同死了的机甲内传来响亮的怒骂声。   在汪系舟诧异之际,罗茜简练地概括:“……是饵。”   汪小青接过她的话:“他们的侦测器上应该能显示附近半公里内的热成像。他们故意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等待我们。倘若我们想搜刮他们身上有无多余的钥匙,那他们就能趁机抢夺我们身上的钥匙。”   汪系舟瞠目结舌:“他们疯了吗。”   汪小青额角沁汗,小声道:“疯了的应该不止他们。”   半个月的艰苦生活熬干了参赛者们的心血,熬红了他们的眼睛。   都走到了这一步,谁又会甘心认输?   汪小青一路冲刺,一路想着心事。   如果一个小队只剩下一人,为了求胜,他会不会竭尽全力去抢夺别的小队的钥匙?   哪怕小队中剩余的人是双数或是三人,情况也并不乐观。   在这短短半小时内,汪家姐弟见到了极其密集的烟花,一朵朵,一片片,在黎明的清空中接连绽放,把天幕渲染得流光溢彩,美得令人窒息。   不难想象,其中有一大半大概都是在拿到同伴的钥匙后,第一时间点燃了他们机甲中贮藏的求救烟花,帮助同伴放弃机会。   ……幸亏自己是和弟弟在一起。   汪小青一路胡思乱想,直到眼前出现监察处的轮廓,巨大的狂喜才取代了恐慌,笼罩了她的心。   然而,距离监察处还有七八百米时,汪小青清楚听到了挂在监察处门口的扬声器里传出冷冰冰的宣告声:“其他监察点已经有九人抵达!只剩最后一个名额!!”   汪小青心底一凉,不自觉转头看向了池小池。   ……完了。   有他在,他们还抢夺什么?   没想到一个愣神间,她的后背便被池小池狠狠推了一把:“咱们算笔帐。……愣着干什么?!先跑着!”   言罢,池小池冲其他三人道:“最后一名的奖励是什么?”   汪小青忙不迭道:“第一名是一台完整的军用机甲,第二到第十名,是小型军用侦查机甲,和我们身上的机甲是类似的,唯一的区别是军用!”   池小池道:“谁最想要?”   汪小青没说话,而汪系舟很快替姐姐道:“我姐想要!”   汪小青:“小舟,你……”   池小池干脆道:“别废话,你弟弟的机甲动力是我们这里最强的,他要是想要早跑了。罗茜你呢?”   罗茜看了一眼汪小青,此时他们距离监察点不过百米了:“我不要。如果小青拿到了,给我研究研究就是。”   池小池对汪小青表态:“我也放弃。你给我按照市价折现付一半的钱就行。”   汪小青哭笑不得:“我不占你这个便宜,全价。”   池小池一把抓住汪小青的胳膊,刹住机甲的同时,将她往前一推:“汪大小姐,记得你的话!”   借着池小池的力,汪小青冲破了那条划定的终点线。   而池小池等人优哉游哉地踱过了终点线。   立即有负责人从帐篷内钻出,拉住刚从机甲中下来的汪小青,笑容无比灿烂:“恭喜,我们的第一名!”   他环顾四周,冲池小池等人一一致意:“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   汪小青冲得太急,现在还有些懵:“……什么?我难道不是……”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一对相互扶持的机甲又出现在了一公里外的沙丘上。   监察点的扬声器又开始循环播放刚才放送的内容:“其他监察点已经有九人抵达!只剩最后一个名额!!”   那两人微微一滞,其中一个握紧了手中的钥匙。   而下一秒,他旁边的机甲便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几人看着那扬声器,由衷地觉得心底发冷。   他们来到了休息点,领取了食物与清水。   待坐定后,从昨晚开始就一言不发的季作山道:“星球要的不只是战士,是野兽。”   是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疯狂的野兽。这些人在“伤疤”中训练出来,投放到各个军队中去,他们的胜利欲望是如此强烈,对自己的伙伴都能下手,遑论敌人。   季作山想到了遥远的前世,想到了那些无法忘怀的屈辱。   在屠戮了那些Alpha后,展雁潮却没有受到太过严苛的惩罚,甚至没有上军事法庭。   原因很简单,展雁潮在战斗方面是天才,留下他,还有大用。   而倘若没有展雁潮为他报仇,那些Alpha想必也不会受到太过严厉的惩罚,毕竟受害的只是一个Omega而已。   Alpha为保护这颗星球抛头颅洒热血,一个Omega的尊严算什么?   问出这个问题后,池小池却笑道:“按照生存的规则来说,一个Omega的尊严,的确不算什么。”   061无奈,提醒他道:“政治不正确。”   池小池却说:“对星球来说,毗邻虫星,命都天天别在裤腰带上,要什么正确。”   季作山没再说话。   池小池双手向后撑住身体,对季作山道:“如果不服,那就做制订规则的人啊。” 第80章 听说我是战神(十七)   别的监察点陆陆续续有人到位,有结伴的, 也有单独一人前来的。   展雁潮是第七个到达的“第十名”, 且恰好和池小池他们到了同一个监察点。   被领到休息区, 看到罗茜, 展雁潮率先别开了视线, 但想到罗茜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后, 他心中砰然一动, 目光一转, 便看到了从帐篷外走进、甩着手上水珠的池小池。   展雁潮的目光如同得救,快步朝他走去。   在私下里窥伺他时,展雁潮觉得自己有无数的话想要同他说,话能堆到喉咙口,但一见到他,他觉得整个身体都给掏空了,有知觉的唯有一颗越跳越快的心。   他整一整衣襟, 又摸摸脸颊,确定没有污物, 才挤出个灿烂的笑脸。   池小池坐下,他也跟着坐下。   发现对方没有刻意闪避, 展雁潮本来略有僵硬和讨好的笑容轻松了许多。   起初与展雁潮组队时,汪小青对他没有多少恶感, 只晓得季作山是他的人牲, 后来脱离了展家而已。   但经过昨晚, 现在她恨不得唾这小东西一脸。   罗茜察觉到她的蠢蠢欲动, 拍拍她的腿:“小青,走。”   跟罗茜相处这么久,汪小青当然已经知道自己当初闹出了怎样的乌龙。她盯着这两人,小声说:“干嘛去。”   罗茜:“直升机在外面。我们去总部看看你的机甲。”   汪小青:“我不走。姓展的要是欺负小季呢。”   罗茜笑着看她。   汪小青恍然。   ……季作山精神力这么强,只要他想,在这个小监察点里,没穿机甲的,怕都能被他的精神力直接震成骨灰。   但汪系舟浑然不觉,拍拍胸口,道:“姐,你跟罗茜姐去吧,我来帮小季。”   汪小青不由分说,一把将大言不惭的汪系舟拎起来,拖着朝外走去。   这小东西说“帮”小季,等于说他要去给展家“捐款”一样荒谬。   离开前,汪小青还不忘对展雁潮用力竖了个中指。   罗茜笑,伸手把她纤秀的中指按下,顺势将那手掌包裹在生了微茧的掌心间,拉她出了帐篷。   等闲杂人等离开,展雁潮才轻轻咳嗽一声。   池小池不理他,拿着刚才监察处人员发给他的奖品小册子看。   他得了第二名,奖品是一台荒漠迷彩色的速度型侦查机甲。   军队级单人机甲和池小池的布鲁规格不同,大的高逾百米,重约百吨,有宇宙航行能力,配备有重火力武器,其强度能够完美承受空间跳跃,其配备的火力足够一个团使用。   军队没有多余的大型机甲供学生练习,因此平时他们按照军用级机甲的各项功能分了许多门课,包括空间模拟驾驶、各种轻重火力武器的运用,而他们平时使用的体感机甲,是用来训练他们的近身格斗技能的。   与虫族军队远距离相遇时,火力压制尚有作用,然而一旦与虫族短兵相接,靠的便只剩下近身搏命。   够格能用上单人机甲的主驾驶员不多,大多都是无数个穿着类似池小池赢得的机甲的年轻Alpha,跟在单人机甲后的载人舰艇内,像是放在大罐头里的小罐头,茫然注视着眼前的黑暗,等待上峰号令,等待舱门开启,准备随时与虫族你死我活。   发现自己未被理会,展雁潮又咳嗽一声。   池小池问他:“你嗓子痒?要喝水?”   看到放在对方右手边的纸质水杯,展雁潮点头不迭。   池小池把水杯给了他。   展雁潮珍惜地抿了好几口,感觉水甜得直往心里沁。   池小池补上了后半句话:“小汪用过的,别客气。”   展雁潮一口水呛了出来。   小汪是指汪系舟。   如果不是考虑到季作山本人的人设,池小池肯定会管汪小青叫大汪。   展雁潮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抹嘴时还不忘咬牙切齿地瞪着杯子,直到想到这杯子是小季摸过的,心里才舒服了些。   他捧着杯子,指肚在杯面上徐徐摩挲,等着季作山跟他说话。   可等了好一会儿,展雁潮才想起,小季已经不是那个笨口拙舌却要绞尽脑汁想话题不冷场的小季了。   想到这里,口腔里泛起了淡淡的酸味儿,呛得展雁潮眼睛发花。   他抹了抹眼睛,小声问:“第一?”   他在问季作山的名次。   池小池指了指册子上第二台机甲。   展雁潮找到了话题,开始积极起来:“怎么会呢。你应该是第一的。”   池小池并不接话:“你是第七。”   展雁潮知道这种事儿拼的是运气,如果距离监察点太远,团队再合作也没有用。他自觉运气不错,便挺了挺胸:“是的。”   池小池:“抢了别人的钥匙。”   展雁潮:“……”脸上笑容逐渐消失。   他愣了半晌,急忙辩解:“不是的。是另一个落单的人先攻击我……我……”   池小池说:“你不用向我解释什么。这是规则默认的。”   展雁潮不再吭声,小声道:“我怕你讨厌我。”   池小池抬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笑着摇摇头,又低下脸去。   展雁潮慌了神,却又不敢像前几次那样声色俱厉地诘责他,再一次把他逼走。   他看够季作山离他而去的背影了,哪怕想一想都觉得心里发痛。   早知道会沦落到这步,他当初宁死都不会让罗茜把季作山带走。   他叫他,嗓音里浸满了欲言又止的痛苦:“小季。”   季作山态度淡淡的,却又不至于不理不睬,如同对待一个平常的同学:“嗯?”   展雁潮受不了这样的冷遇,伸手握住他的手:“小季,跟我回家吧。”   池小池:“……”呕。   061马上用了张仓库里的暖宝宝贴在他的胃上,又隔着暖宝宝用手掌给他轻轻捂着,因此池小池虽然有些不适,但还能继续把戏演下去。   池小池微微歪头,注视展雁潮。   展雁潮把头低得几乎要窝进胸口里去,只留给了池小池一个毛茸茸的发旋:“我知道错了。”   说出那几个字,展雁潮舌根涩得发麻,但又充满期待。   给我一个机会,我以后再也不会那么对你了。我对你好,我回去就把鞭子和棺材一起烧了。我让你做Alpha,最强的Alpha。   你从八岁陪我到现在,已经快十年了,十年,比我活的时间一半还要长。   求求你像以往一样心软……求求你。   千言万语,来到展雁潮口边,凝练成又一句“我知道错了”。   池小池望着他,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才问:“……所以呢?”   展雁潮:“你别恨我。别恨我。我想你跟我回家,我好好补偿你,你的房间我早就恢复了,我买了新的家具,旧的……旧的我都给……扔了,只要你回去,我以后都听你的……”   一连串话说完,他几乎有些缺氧。   巨大的压力让他抬不起头来,即使在这几天里面对着合围了他的七八只虫族时,他都没有这样的绝望,却又充满希望。   半晌后,他听到了季作山的审判:“我不恨你,因为那不是必要的事情。”   展雁潮一喜,然而还未等他欢喜地抱住季作山的胳膊,就听到那人继续道:“我不回去,因为那也不是必要的事情。”   展雁潮猛然站起身来,还是低着头,但语气已经变得急促起来:“这怎么就不是必要的了?怎么就不是了?!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   他恨透当初那个发疯的自己了!   如果他没有为了图一时爽快,把季作山所有的物件都烧掉,他也不至于除了一个普通的笔记本,连一样残余着季作山往日痕迹的东西都找不到。   心在腔子里疯狂蹦跳,疼得他死去活来的。   池小池的情绪却依旧很淡:“我认为我的意见也很重要。你可以尊重我的意见吗?”   展雁潮绷了许久的小孩子脾气又撒了出来:“你觉得我不好,我可以改的,我什么都可以改,可你不能不给我机会啊。”   池小池反问:“我为什么不能?”   展雁潮指关节啪啪响了两声,在往常这是他发怒的预兆。   “又要生气了吗。”池小池心平气和地问,“又要拿鞭子出来了?”   展雁潮的手指松开了。   他抬起头来,定定望着眼前人。   一颗大而圆的泪珠从他眼中坠出,挂在睫上,摇摇欲坠。   池小池仍是看着他。   苦苦哀求的展雁潮,惊慌失措的展雁潮,蓄意讨好的展雁潮,软弱无力的展雁潮,在季作山原有的记忆里统统没有出现过。   在季作山那些记忆中,他是强势的,霸道的,天真而野蛮的。   而这些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展雁潮,池小池在数分钟内看了个遍。   在他体内的季作山同样也在看着这一切。   很快,季作山开了口:“走吧。”   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没有欣喜,只是说,走吧。   池小池从善如流,掩上册子,打算去看看他意外到手的新机甲。   展雁潮抹去长睫上沾染的泪花:“季作山,我喜欢你。”   池小池未有太大反应,只是站住了脚步,但季作山心尖却颤了颤。   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展雁潮从来没有这样认认真真说过一次“喜欢”,哪怕是欢爱的时候,也不过是贴在他耳边,说些叫他面红耳赤的流氓话。   没想到现在居然能有幸听到。   季作山发出一声自嘲的闷笑:“……哈。”   池小池听到季作山这样笑法,便已猜到了他的态度,不再犹豫,迈步朝外走去。   展雁潮追出几步,痛道:“季作山!你敢说你不喜欢我?你敢说?!”   走到帐篷门口的池小池撩开棚帘,冲后面懒洋洋挥了挥手。   “不敢。”池小池坦坦荡荡的,“喜欢过,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倘若没喜欢过,季作山不可能那么难过和痛恨,恨到宁可自焚尸身也不愿被展雁潮带回去收殓。   不过一切都是“过去”了。   季作山消失在帐篷门口后许久,展雁潮才颓然坐下,把那一次性杯子拿起,摩挲了又摩挲,始终舍不得丢弃,最终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离开帐篷,池小池仰头看天。   清晨的第无数缕光芒洒下,将少年清瘦的身形包裹其中,让他微微眯起眼睛。   061确认过数据,说:“悔意值上升到30了。”   池小池:“嗯。”   061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不兑卡吗?”   池小池闭着眼睛,嘴角倒是慢慢勾起了一点笑。   061轻咳一声:“请这位同学不要嘲笑老师。”   池小池委屈道:“老师,我没有。”   061微微粗了嗓子:“你偏科这么严重,怎么回事,就不能把好感值这门课的分匀点出去?”   池小池辩解说:“我没用好感值,是因为对展雁潮来说,好感值才是最好用的道具。”   061如同一个人民教师一样义正辞严:“小孩子家家不要说什么道具。”   池小池震惊了:“……”六老师你怎么了六老师,快把原来那个六老师还给我。   季作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们感情真好。”   061总算记起身体里还有个人,隐隐有些耳热。   池小池倒是自然道:“开玩笑,这是我老师呢。”   说罢,他对061道:“呸,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说出我党的秘密的。”   061:“……”跳戏这么快?   但他很快接上了池小池的戏:“你年纪轻轻,为你的未来考虑不好吗,为什么要执迷不悟?”   池小池作昂然不屈状:“因为我们的思想是进步的,你的思想是腐朽的。”   季作山听不大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还是禁不住乐出了声。   061和池小池不约而同地想:笑了,声音还挺好听的。   自暑训中回来,季作山性格变了许多,他开始尝试加入061与池小池的对话,从061那里借一些不同世界的书看,试图了解不同的社会形态。   领到机甲后的某天,罗茜在机甲修缮室里找到了池小池,说:“你带回来的那些纳曼金属我测算过了,完全可以把布鲁从头到脚重新加强一遍,还有的剩。”   池小池从布鲁的机舱内钻出,脸颊上蹭了些机油:“多谢。”   罗茜:“不谢。你是挖矿去了?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纳曼金属?”   池小池但笑不语。   池小池既然不打算说,罗茜也不会逼他,朋友之间就算再亲密,也总该有点秘密。   她说:“不是有新机甲吗,怎么还想着用布鲁?”   池小池往自己脸上贴了一道金:“念旧。”   罗茜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我的机甲到货了,你的呢,拿来让我研究研究。”   池小池:“哦,那个。卖了。”   罗茜:“……???”   池小池抚一抚布鲁的后背:“我有布鲁就够了。”   布鲁温柔地抬手,摸摸他的下巴作为回应。   罗茜眨着蓝汪汪的眼睛,有点不甘心:“卖给谁了?不是说好让我研究一下的吗?”   池小池用毛巾擦擦额汗,“卖给汪系舟了。他正好是速度型的。你要觉得去汪家研究不方便,我给你要回来?”   罗茜秀眉一挑,冲他比了个大拇指,正欲离开,池小池却在背后叫住了她:“罗茜,你想做科研工作,是不是?”   罗茜愣了愣:“是。”   “想做科学研究,还得要先做Alpha,才有接触到顶尖资源的资格是吗?”   罗茜笑:“是啊。这不是很正常的吗?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他重新钻入机舱,轻声道:“不。不该是这样的。”   罗茜摇摇头,不知他又突发了什么奇想。   谁都能感觉到季作山不大一样了。   在回到学校之后,这种改变尤为明显。   他性格开朗了许多,会拉着同学聊聊天,不拘是贵族出身的,还是那些陪公子哥儿们上学的人牲,也会经常和同学们切磋,并不吝指导他们,有的时候还会说一两句不大流利的俏皮话。   有次,他在射击场上邂逅了那个曾被自己打爆机甲的同学。   自那次之后,他就转班了。   他故意放空弹去干扰池小池的射击,却被察觉了他意图的池小池一枪秒掉了靶柄。   那人羞恼至极,跳起来大喊:“姓季的,我操你大爷!”   池小池已经把蓄能枪内的能量消耗完毕,掐了一朵小花,插在尚冒烟的枪口,旋即把枪抱在怀中,笑道:“那我替我大爷谢谢您。”   外面传言纷纷,说季作山既然跟展雁潮闹掰了,那按照以前展雁潮对待季作山的那副模样,季作山不把他打成Omega才怪。   展雁翎也听说了这回事,把展雁潮叫回家来询问情况。   展雁潮却对此不为所动,甚至还挺高兴的:“他打呗。他要是把我打成Omega了,他能不要我?”   饶是好脾气的展雁翎也不免气结:“……你知道什么是Omega吗?” 第81章 听说我是战神(十八)   展雁翎带弟弟去了Omega的地下交易市场。   他们进到一处挂金描红交易所,内里的装潢像极了一间幽雅的茶室, 还有人在台上弹钢琴, 台边的矮桌案上点着淡淡的熏香, 一闻即知寸香寸金。   哪怕在战乱年代, 也总有人不舍得放弃那点矜贵的品位和享受。   展雁翎拉着展雁潮坐下, 一个男性Omega便花蝴蝶似的翩然飞来, 在二人身侧坐下, 他看一眼展雁翎, 立即从后者的制式领花判断出他的身份来,甜声道:“长官……”   展雁翎提前用了抑制剂,用干净的白手帕捂着口鼻,冲展雁潮扬了扬下巴。   那Omega自然是心领神会,若有若无地将纤细的腰往展雁潮身上蹭。   展雁潮:“我是树吗?”   Omega:“嗯?”   展雁潮:“你是狗吗?”   Omega笑了:“小少爷可真会开玩笑。”   展雁潮厌烦地一皱眉,把茶杯一推:“谁有心思跟个服务员开玩笑。倒茶。”   说罢,他转向展雁翎:“哥, 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Omega不肯放弃,再接再厉道:“小少爷是个Beta呀, 成年了吗,打过比赛了吗。”   展雁潮:“关你屁事。”   Omega:“……”   眼看自己的弟弟又要不像话了, 展雁翎轻咳一声:“雁潮。”   展雁潮老实了一点,拿了一碟瓜子, 慢慢磕着, 同时悄悄观察四周, 揣度哥哥带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交易所里的气味混杂, 时而是茉莉的淡香,时而是竹子的清香,总之都如酿得有些年头的酒,闻之醉人,淡淡地直往人脑子里飘。   好在展雁潮的精神力不算弱,再加上还只是Beta体质,这点抵抗力还是有的。   展雁潮发现,这里的服务人员个个长得肤白俊俏,腰软得很,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娇弱得跟花儿似的。   展雁潮看了两眼便失去了兴趣,只专心致志嗑瓜子。   一个个软了吧唧的,跟小季比就是一群瓜秧子。   但他还没磕几颗,一双香软的手就自座旁摸来,轻轻揽住了他的腰:“少爷……”   展雁潮惊跳起来,抓住他的手腕挣脱开来后,手反射性地想向后扇过去,却像是记起了什么,及时收手,顺便抓起一把瓜子扔在了身后人的脸上。   展雁翎:“……”   展雁潮气得跳脚:“老板!你们这里的服务员想干什么?!对客人动手动脚!”   展雁翎单手扶额,觉得自己的偏头痛要犯了。   那Omega捂着手腕,额头都冒汗了,眼中也冒出微微的水光:“少爷……我的手……”   展雁潮简直视这人如毒蛇猛兽,闪到桌子另一侧:“你碰瓷啊?我都没用力!”   听到交易所一角的喧闹,负责人走来,先瞪了那Omega一眼,才对展雁潮连连赔礼,并道:“您如果不满意,我给您再换一个。”   展雁潮不假思索道:“换什么?我谁都不要!”   负责人便以为展雁潮是被激怒了,对那Omega怒道:“你怎么得罪人家了?”   Omega不敢说话,只一个劲儿地发抖。   展雁潮这才发现那Omega眼泪汪汪,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别扭起来:“他怎么哭成这德行,我就甩了下他的手。……又不是玻璃做的。”   负责人这才发现Omega的异常,吩咐道:“手。”   Omega楚楚可怜地将手交出,给负责人检查,结论是扭伤。   展雁潮颇不可置信:“我真的只甩了一下他的手。”   这下,负责人也看出展雁潮是个不经人事的小少爷,挥挥手,那Omega当然不敢对展雁潮说什么,用含泪的眼睛弱弱地看他一眼,便走远了。   展雁潮这才坐定,喝了一口香片压惊,又拉起自己的衣裳嗅嗅,表情很是嫌弃。   展雁翎叹了一声:“你对所有人下手都这么狠吗。”   展雁潮辩解道:“是他先动手的。”   展雁翎:“……”   展雁潮又道:“再说,我真的没用力。”   展雁翎问:“你真的不知道Omega是什么?”   展雁潮想了想:“洪叔家的妻子洪姨不就是个Omega,长得挺漂亮的,身体看上去也不赖,没什么特别的啊。”   “那是洪叔对洪姨好。”展雁翎道,“Omega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身体极其脆弱,防御与攻击力都会退化至正常线以下一倍乃至数倍。”   展雁潮望着哥哥,满脸诧异。   “这里算是Omega的高级交易所,只有长得漂亮的Omega才能进入。在咱们星球的进化过程中,为了更多地诞育后代,扩展兵源,Alpha、Beta与Omega都能怀孕分娩,Omega的特殊之处在哪里?除了受孕的可能比其他两性更多之外,说白了,就是个高级的床伴而已。”   “你以前要季作山做的就是这种人。你现在哭着喊着要做的也是这种人。……展雁潮,你只知道不管变成什么样子,父亲都会接纳你,供养你,但做一个Omega有多屈辱和痛苦,你根本不知道。”   展雁潮细思很久。展雁潮也等着他的回应。   过了半晌,展雁潮恍然大悟:“怪不得小季不肯原谅我。”   展雁翎:“……”天哪我的智障弟弟。   展雁潮看了一眼那Omega离去的方向,不安的情绪渐次涌上心头:“如果小季做Omega,他也会变成这样?”   展雁翎说:“所有人退化过后都是一样的。”   展雁潮竭力抗议,好像这样就能否定他以往对季作山那不自知的残忍一样:“不应该呀。他还有精神力呢。”   展雁翎答:“在退化后都会消失。”   展雁潮顿时浑身发冷,他想着刚才Omega泫然欲泣的泪眼,唇畔煞白。   展雁翎仍没有放弃打击他:“就我个人了解,Omega毫无人权,一场战役下来,上峰甚至会免费奖赏给有需要的Alpha们一个Omega。你知道,Omega在军中行走,挂的是什么标签吗?——‘一等物资’。”   展雁潮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杯子。   “物资”吗……   展雁翎注意到弟弟的表情有所松动,这才安下心来:“季作山跟你分开,是你做得过分了。你们桥归桥,路归路,难道不好吗?”   “我以前对他不好。”经过深思熟虑的展雁潮突然抬起了头来,他眼睛生得很美,黑白分明的双眸里泛着动人的潋滟波光,“他如果把我打成Omega,他气也该消了,我再给他做一辈子Omega,这样是不是能两相抵消了?”   展雁翎:“……”你做的这是什么小学鸡算数题?!   展雁翎压了压上涌的血气,尽量平心静气道:“你是不是没听进我的话?Omega意味着什么……”   展雁潮说:“如果他原谅我,我就愿意做。”   展雁翎气得一个倒仰:“他如果不原谅你呢。”   展雁潮很是委屈:“我都给他操了,他不能不理我。”   展雁翎:“……”   展雁潮甚至已经开始畅想未来:“如果他不答应,我就抱着被子去他家门口蹲着。”   展雁翎气急败坏之下,利索地把这个没出息的弟弟丢下,大步流星而去。   展雁潮也觉得自己跟哥哥说不通,人走了刚好。   他就着钢琴声磕完了一盘瓜子喝完了一壶茶,听得意兴阑珊方才起身,走到交易所外,一转头,发现门口茶牌模样的提示板上写着八个字。   “商品脆弱,轻拿轻放。”   这“商品”指的是谁,显而易见。   不知怎的,展雁潮看这行字来气得很,趁着四周没人,把那茶牌一折,夹在腋下直接带走了。   他已经烧掉了心爱的鞭子和那该死的棺材,如果季作山愿意这么对待自己,他不介意再为自己置办一套。   反正季作山不能不理他。   十年相处的光阴实在太久,对展雁潮来说那就是一辈子。   因此在数月后的机甲比赛上,最后一轮抽中季作山时,别人看他的眼光尽是同情和嘲讽,但他却是真心实意地欢喜。   他不允许自己输给季作山以外的人,因此每一场比赛他都倾尽全力,体内积蓄的能量已完全足够自己转化成Alpha。   如果季作山高兴,他可以全部拿去。   相比于展雁潮的高歌猛进,季作山的比赛之路却显得略有平淡。   有手撕机甲、全科第一,再加上“伤疤”暑训第二的优异成绩,季作山在每场比赛都只追求“险胜”,始终比对手只高上一线。   ……就和他上次参加时一样。   对于他的战绩,当然有人有所微词:“还说是什么未来希望呢,不过就这点本事。”   这种疑问也有人发在学校的论坛上,但立即被喷了个体无完肤。   有人甩出了官方的统计数据,是季作山对目前所有选手的精确打击数据。   从第一个到第五十二个对手,不管对方是菜鸡还是精英,他的进攻永远控制在710下。   在710下攻击后,对手必然丧失进攻能力和进攻意志,因为每个人在战斗中都会发现,季作山在针对他们的弱点……打指导赛。   甚至他还会在对垒中轻声对对方说:“你的膝盖力量控制不足,最怕我这样的绊腿。”   然后哐当一下把人给绊倒了。   对手自然不服,其结果便是被季作山如法炮制,绊倒了70多次。   第75次的时候,他总算找到了关窍,强撑住了这次绊腿,但很快季作山就说:“你这样有漏洞。”   再然后就是一个干脆利落的伸足反勾,把人凌空来了个金钩倒吊,头朝下掀翻在地。   对手:“……”甘霖娘。   他尽力在710下打击里把自己发现的漏洞替对方点出,然后在最后一击里,一拳了结比赛。   赛场上还一度出现过有对手晕头晕脑从机甲里爬下、握着季作山的手说“谢谢”的奇景。   有次拿回身体后,池小池问季作山:“为什么每次都是710下?有什么特殊寓意吗?”   季作山乖乖答:“没什么特别的。我是7月10日出生的。”   池小池:“……”行吧。   数据一出,那些咯咯哒地嚼舌头根的人也不得不偃旗息鼓。   赛组也纷纷表示,他们见过吊打全场的,见过一场未败的,就是没见过拿比赛搞实地教学的。   但季作山就要这样来,谁来劝都不管。   他这样的做法难免惹来议论:季作山这样做,体内能量够他转换成Alpha的吗?   季作山现在在学校内人气太旺,每次比赛都有一群拥趸在下面摇旗呐喊,他们自然不敢公然造次,只敢在私下里笑话他。   ……让他装逼!   如果无法成功转型Alpha,驾驶不了军队级机甲,那就有乐子瞧了。 第82章 听说我是战神(十九)   但展雁潮并不为此担心。   季作山缺乏的,他可以来替季作山补全。   他太清楚自己不是季作山的对手, 也知道季作山绝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然而等到穿上机甲, 展雁潮却又燃起了热血。   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穿上机甲, 就算输, 他也要输得痛快。   比赛时, 为免装备占优, 影响对决的公正性, 所有参赛选手使用的均是赛方提供的制式训练机。   他的武器是初级的光式武器,和季作山身上配备的武器一样。   ……这场景也和他们曾经的每一次对抗训练是那么相似。   机甲上身,炫目的显示屏光晕在眼前扩开,体感互通,展雁潮微微攥了拳头,确认能量如同水流波纹,到达了肢体的每一处。   在规定的格斗场上, 双方站定,裁判宣布开始。   这场比赛的围观人数不少, 他们都在期待这两人先来一通嘴炮,细数那些你对不起我我对不起你的往事, 再正式开打。   因此当两具机甲几乎同时发动、对撞在一处时,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包括特意安排时间来看的汪小青与汪系舟。   展雁潮右手甩出光鞭, 翻卷如金龙光蛇, 季作山单手来迎, 任光鞭缠住自己的左手手臂,半拉半送至展雁潮跟前,右手瞬时闪出一道光刃,铿然截断光流——   刷。   他左手铁指直抓展雁潮的机甲头盔,刚刚抓拢的刹那,便有金铁碎裂的脆响咯咯吱吱地响起!   展雁潮被正面压制,竟不慌亦不逃,瞬步以腿反向勾连住季作山后膝关,挥拳朝他太阳穴砸去!   但他的拳头落了空。   季作山趁他压制自己后膝时,借力微跪下去,腿部推进器喷出火花,将他推行至展雁潮身后,低空返身,一把光剑朝他脊椎核心系统上捅去。   而展雁潮连转身都来不及,反手至身后,一面光盾自他手上的武器系统弹射而出,阻住了这势如雷霆的一剑。   剑尖在盾面上撞出四溢的火光。   一切动作发生在电光石火间,汪家姐弟看得瞠目结舌。   季作山的近身格斗水准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   除了在暑训一开始时季作山展现了强大的精神力量外,他都只是用最简单的方式击毙虫类,拿走战利品。   跟机甲格斗的次数更是少之甚少,他的声名是如此响亮,以至于其他队伍的人看到一台深蓝色的训练机大摇大摆招摇过市,跑得比看到虫族还快。   因此汪家姐弟没有想到季作山会是这样的实力,就像他们没估测到展雁潮的实力一样。   ……他们太清楚在这短短三秒间的交锋含金量有多么恐怖。   这种情况,只有在双方都实力超群的情况下才会发生。   看热闹的人原本还以为会看到一面倒的吊打,然而他们并不觉得遗憾。   那金铁交碰的铿铿锐响,刺激得人的肾上腺素急剧上升。   一击不成,季作山并不恋战,撤身便退。   果不其然,展雁潮变光盾为一把巨剑,双手紧握剑柄,朝后捅去,光芒险险从他前腹前半寸滑过。   光式武器的杀伤力足以穿透训练机的外钢壳,展雁潮单足发力,旋身横砍,却发现季作山竟已不在他的身后。   ……什么?   回头已经来不及,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浮空了。   季作山用一道纤长的光钩楔住了他的后腰带,将他凌空抡起,摔砸在地上:“小心背后,你总是防不住第二次背后突袭。……十二。”   汪小青尚不明白季作山这些日子里的指导习惯:“他在说什么呀?”   罗茜笑而不答,道:“求我。”   汪小青:“……”哼。   重重砸摔至地面上时,展雁潮在身体疼痛之余,并不愤怒,反而有热血上涌的冲动。   他一个侧滚离开了被自己砸出一个凹陷的地板。   哐——   下一秒,他刚刚躺卧的地方被一拳砸得彻底分崩离析。   他还未及站稳,便似有所感,猛然抬起右臂格挡脸部,果不其然,季作山的机甲右腿便挟风劲横扫而来。   展雁潮本以为自己能挡住的。   然而,季作山的右腿竟只是虚晃一枪,刚踢上他右臂便借巧力返身,左腿扫出,重重踢在了展雁潮脸上!   在所有人以为展雁潮要倒下时,展雁潮竟然硬接下了这一击,左右手一同擒住了机甲足踝,几条光索沿着机甲的腿部攀援而上,看样子他是要效仿季作山刚才对自己做的,把他抱摔在地。   季作山脚上的机甲推进器登时推至最高档位,展雁潮不为所动,牢牢控制住光索,不令其脱手。   下一秒,季作山又动了。   他回过身去,双掌朝向展雁潮的双肩。   场外的汪小青看得肌肉紧绷热血沸腾,握着罗茜的双手。   汪系舟看着姐姐,自告奋勇道:“姐,你别怕,季大哥不会输的。你要是紧张,可以握我的手。”   汪小青头也不回:“你那泡椒鸡爪子有什么握头。”   汪系舟看着自己纤细柔软的手指:“……”   罗茜道:“别再用力了。”   汪小青:“疼?”   罗茜诚恳道:“再握要硬了。”   汪小青:“……”臭流氓,哼。   汪系舟一脸懵。   季作山掌心武器系统里弹出的是和展雁潮使用相差无几的光索,只是顶端带钉,越过他的肩膀,直接楔入胶面地中。   展雁潮:“……”糟!   在他肌肉有能力做出反应前,季作山掌心的光索已然倒向收缩,流回他的掌心,并发出让人牙瘆的索索声。   在下一瞬,季作山的机甲便被牵扯着来到了展雁潮身后方,在双腿上绊着的光索经过展雁潮颈部时,季作山利索地一绞腿,光索便呈交叉状,往展雁潮脖子上缠绕而去!   在光索缠颈前,展雁潮飞快收回了武器,季作山却先他一筹,靠地钉轻捷无声落于他身后,抱住了他机甲的腰部,紧接着便是暴风骤雨的肘击。   被压制得动弹不得时,展雁潮听到耳畔季作山淡淡的声音:“吃亏后总是想按同样的方法报复回来。……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打够三十下时,季作山似有所感,纵身向后跳去。   在众人诧异为什么季作山要放过这样大好的一鼓作气拿下的机会时,他们看到了直起身来的展雁潮,不由得纷纷倒吸冷气。   ——他拿了一把光枪,抵住了自己的肩膀位置。   如果他刚才蓄能完毕,可以开枪的话,他和季作山的肩膀怕都是会被穿上一个洞。   ……真是一个疯子!!   季作山没有点评他这个举动,甚至略略点了点头。   既然季作山已经离开,展雁潮毫不犹豫,转身便朝着季作山的机甲脑中央扣下了扳机。   季作山却没有动,放任那光弹直射到近前,却无法再寸进分毫!!   全场哗然!   汪小青直接惊得跳了起来。   她本来觉得有些丢脸,但环顾四周,有无数人和她一样跳站起来,就连裁判席中央的军队参谋也霍然起身,紧紧盯着场中的季作山。   有这样逼停子弹的精神力,究竟意味着什么?   很多人连想也不敢想。   有人为了有趣,把这场比赛直播到了网上,称为“复仇之战”。   季作山的名字早就出现在了“伤疤”暑训公布的优胜名单之上,而且是唯一的一个人牲,还是一个造了主人反的人牲,这样的身份颇受下层青睐,有无数人都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然而也有些贵族出身的人看着身边毕恭毕敬的人牲,对季作山嗤之以鼻。   一个卑贱的人牲,怎么敢对曾经的主人动手?   成年之战本就是举国关注的大事,季作山的视频一出,自然有人讨论,当然也有人来看热闹,有人暗暗希望季作山能干爆展雁潮,也有人满心期待展雁潮打败这个不知好歹的人牲,让那些被鼓舞得有些不安分的人牲收收心。   但是,当季作山轻而易举逼停子弹,网络上便如同投入炸弹的水面,轰然炸开。   在这一瞬之后,视频评论瞬间突破了十万,并以狂飙之速上涨。   怎么可能?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季作山的精神力已经精细到可以操控磁场了!!   这意味着什么?   奇迹,希望,还有未来!   在一片沸腾间,唯有罗茜还能稳坐,自言自语:“什么时候精神力进化到3S级了,也不告诉我。真不够朋友。”   现在,“不够朋友”的季作山手掌如同研磨着什么东西一样轻轻搓弄着。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那颗子弹慢慢地被分解成颗粒,又再度聚拢。   正常人这时候已经吓愣了。前些日子被季作山击败的,以及在背后嚼过他舌头根的人更是不住擦拭着冷汗。   很多人都在想,倘若他们是展雁潮,现在怕是已经战意全无,瘫软在地。   然而展雁潮竟然在枪械刚刚蓄满能量后,精确计算时间,补射了一枪,在光弹甫一悬停下来,便改枪用鞭,鞭走如龙,朝季作山侧面抽来。   有人在笑话姓展的不知死活,而有人却暗暗钦佩起他死战的勇气来。   季作山温吞道:“时机挑选不对……二十六。”   说话间,光鞭触到了季作山以精神力凝成的盾面之上,碎成数段。   但展雁潮居然飞身而起,以动力器将自己推射到半空间,抓住一片破碎的光鞭碎片,凝化成匕首,单手如转笔一般将光刃对准下方,往季作山肩上扎去!!   这是毫无花巧的攻击,是真正搏命的姿态。   季作山后撤半步,立时撤去了精神力屏障,两颗光弹化为簌簌的光粉,散落于地,再难找寻。   在动手前,他淡淡点出了展雁潮的问题:“不要轻易在我面前浮空。”   他慢条斯理地计算着和展雁潮的过招次数。   一百,五百,七百。   在报到第七百零九时,双臂双手武器系统截然报废的展雁潮仍想要站起,却被季作山一记横踢撂翻在地,左肩动力系统顿时失去运转功能。   还差一下,就是七百一十。   在仰面倒下时,展雁潮身体全部的弱点尽数暴露在了季作山面前。   他甚至有心思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爽。够本了。   ……小季,这回换我做你的人牲。   然而,他想象中的击打和痛楚并未传来。   他的训练机被季作山的精神力从关节处寸寸震裂,精确到每一个最细小的零件,但包裹在机甲内部的躯体却是毫发无损。   展雁潮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茫茫然坐起身来,便见无数块机甲碎片自他身上脱落而下。   围观群众们:“……”沃日,手动出舱。   展雁潮直愣愣看着来到他身边的人。   “你是星球未来的士兵。”季作山温和道,“我不会毁掉一个优秀的士兵的。”   不是因为旧情,不是因为仍有幻想,只是因为他在战斗时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说完,他头也不回,大踏步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展雁潮痛得浑身发抖。   那么耀眼,那么好的一个人,他为什么当初会给弄丢了。   为什么现在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而池小池的显示屏上,展雁潮的悔意值一路高飙,上涨到了72。   “等!等一下——”   展雁潮挣扎着站起,捂着仍隐隐闷痛的胸口,喊道:“小季你怎么办?你转换成Alpha的能量不够……”   季作山站住脚步,回过半张脸来,唇角微微勾起一个笑来:“不用从你们身上拿,我自己就可以转换。” 第83章 听说我是战神(二十)   经过本校、外校和全球各区域的层层遴选、战绩仍稳稳排名第一的季作山,积攒的能量竟还不够转化为Alpha。   但经过多番测量, 官方不可思议地宣布, 季作山向Alpha转化成功。   不论那些来自各方的艳羡、崇拜和表白, 季作山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会到进化的滋味。   不得不说, 比退化舒服很多,也快捷很多。   池小池身为季作山身体的现任户主,当然对各项变化有着更直观的认知。   在军队拨给的新别墅洗澡时, 池小池低头检查了一下:“呀,又变大了。”   季作山有点羞赧:“池先生,别看。”   池小池:“都是男人,怕什么。没去过澡堂子啊。”   季作山:“……”说得也对哦。   池小池蹲进了浴池, 被热水一激,体内贮藏的信息素就淡淡地飘了出来。   池小池感叹:“哇,红酒浴。”   相比之下, 季作山是真心实意地失望了:“怎么还是这个味道。”   说是一样,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原先他红酒和橘子的淡香信息素变成了红酒与薄荷的味道, 就像高级红酒里浸了薄荷味道的精致冰球, 闻了先是清凉,再是陶醉。   季作山嗫嚅道:“六老师, 不是说好是牡蛎味儿的吗。”   061:“……我没跟你说好这个啊。”   池小池义正言辞地替自家孩子主持公道:“六老师, 你看你,看把人孩子委屈的。”   061的嗓音一时间柔和得不像话:“对不起。”   季作山:“……”不能这样差别待遇的。   洗完澡后, 他裹上浴袍, 走出浴室, 几个弟妹都在乖乖地各行其是:三妹在书房里画机甲构造图,四妹检查着五弟的作业,时常指出他的数据有哪里错了,五弟探着脑袋边看边点头,小弟抱着一只苹果削皮,并切开放在盘子里,一,二,三,四,五,扎了五根牙签上去。   池小池靠在墙上,身体沐浴在暖黄的廊灯下,歪头看着几个弟妹,神态是很认真的温柔。   061心念微动,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心里反复只重复着他的名字,池小池,池小池。   舌尖微卷,念起来有点可爱的名字,和他本人的气质不大相符。   061不由得问:“小池,你为什么叫小池?”   池小池转身往厨房走去,准备给弟妹张罗一桌饭菜,闻言张口就接:“哦,罗密欧,你为什么是罗密欧。”   061抿嘴笑:“不跟你演戏呢,我是说真的。”   池小池说:“我爸妈给起的啊,问他们去。”   “你的经纪人没有叫你改名吗。”毕竟池小池这个名字在日常生活里挺可爱,在娱乐圈听起来却有点闹着玩的意思。   池小池麻利地系上围裙,取了一头蒜,坐在小凳子上剥:“我有艺名,叫July。池小池这个名字确实有人提过意见,说不好听,让我改。”   061等着他的答案。   池小池把一瓣白白胖胖的蒜丢进瓷碗里,低头道:“我改名了,他要是投胎转世,该认不出我了。”   061默然了。   ……又是娄影。   怎么娄影总是阴魂不散?   季作山最终选择加入了作战任务最多的西路军,展雁翎所在的部队。   在没有任何战功的前提下,季作山被授予少将军衔,担任某军副军长,享有驾驶单人宇宙机甲的权限。   而展雁潮在消沉一段时间后,也实现了自己向Alpha的转化。   他听了季作山的话。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名正言顺地留在季作山身边。   展雁翎熬不过自己智障弟弟的软磨硬泡,只好不顾父亲反对,将弟弟拉入西路军,安排他做了季作山的副官。   见面仪式安排在一个小型会议室里。   新换上军装的展雁潮不住抚摸着新军装的扣子,觉得自己这一身着实不赖,唯独不大满意的是身上这股若有似无的奶香味儿。他恨不得拿各种各样的香料盖住,结果反倒弄得一身甜香,像是洒了一身的旺仔牛奶。   不久之后,在约定的会面时间,季作山推开门,准时进入。   看到展雁潮,他站住了脚步。   一名干事热情介绍道:“季将军,您看,这是您的新副官,展雁潮。”   而展雁潮傻了,直勾勾看着季作山。   相比于他的细微变化,季作山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   短短休整的数月时间,他长高了许多,身高直逼一米九,周身弥散着红酒与薄荷的混合香,腰窄,腿长,腰臀线堪称完美,一流的男性身材包裹在深黑的制式军服内,袖扣闪亮,手套雪白,再往下走便是修长得没边的劲瘦长腿,最后以一双高帮黑漆哑光军靴作为收尾,往那里一站,就是一个大写的勾人心弦。   他凝眉注视了展雁潮片刻,旋即转身便走,临走时还不忘将门带上。   他拂袖而去得太过温和,以至于那干事愣神片刻,还笑哈哈地打了个圆场:“将军这是太惊喜了,打算重进一次门吧。”   然而他口中的将军一去不回。   他不敢置信地跑到门口,拉开门左右看看,才确定季将军当真已经走得人影都不见了。   与展雁潮同行的展雁翎看着弟弟灰败的脸,无奈摇头:“人家不接收。你先从少校副团职干起吧。”   池小池本来也没想把展雁潮留在身边日日夜夜地膈应人。   就算他不在季作山身边,他的悔意值仍在稳步增长。看来离开这个世界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在换参谋后不久,军方上层得到讯息,虫族蠢蠢欲动,似乎在谋划着一场进攻。   部队进入战备状态,随时待命。   很快,卫星侦测到第一批虫族已经从虫星出发。   ……这正是展雁潮上次从军时领取的任务,也是把季作山带入死地的任务。   季作山本人听到消息时,也只愣了几秒,便说开始准备吧。   池小池把布鲁带进了机舱,把它作为自己的第一候选战甲。   看到布鲁时,池小池的新副官印少飞差点乐出声来:“将军,这是一台训练机?”   池小池看了一眼布鲁,又看了一眼他:“它看上去难道像专用机?”   印少飞诧异道:“……不是,您就用这个啊?”   池小池说:“多看看,看习惯就好。”   印少飞:“……”行吧。   他是第一次带兵,自然不会由他负责指挥,军方看重的是他的单人战斗力,因此他此次的任务是带着三架飞艇,领航保护战线右翼。   登上机甲前,池小池去到了演兵场,一一清点自己要带的兵士,挨个数土豆似的点过去:“一号,二号,……七号,……二百八十四号,……”   数到第三百零一名时,一个看样子比他大一两岁的年轻士兵抗议道:“长官,我们是有名字的。不要叫我们的编号,我们是战士。”   他拉过自己胸前的名牌,把名字亮给池小池看。   他不无自豪道:“机甲上也刻着我们的名字。我不希望将军用编号称呼我们。”   池小池已经走到三百零二的跟前,闻言道:“你知道姓名牌在战争中是干什么用的?”   三百零一一愣。   池小池道:“认尸用的。”   三百零一:“……”   池小池:“尤其是在你烧焦了的时候,胳膊腿混成一堆不知道是谁了的时候。”   三百零一说坚持道:“这也是我们的光荣。”   “光荣?”池小池抬起眼皮,反问,“你说谁光荣?死人不配谈光荣,死了,那说明你没本事、运气差。活人才配谈光荣。再说,你们都会被我带回来,我为什么要费劲记你们的名字?”   说罢,他不理那发呆的三百零一,拍了拍三百零二的胸膛。   他三言两语,便将半个演兵场里的人鼓舞得热血沸腾。   三百零二立正站好:“将军,我是三百零二!”   接下来,无需池小池下令,三百零三,三百零四,就这么一路报数了下去,声若洪钟,抑扬顿挫。   一共五百名军士严阵以待。   由季作山出战的第一场,人类一方赢得毫无悬念。   由季作山守戍的右翼,坚若磐石,甚至逼得虫族不得不从中路和左翼调兵前来支援。   最后,虫族溃退,在最近的一处星球落脚,等待奥援。   而季作山带走了五百人,就妥妥帖帖地带回了五百人,无一人落下。   大战之后,必是放松,每个从生死关头回来的人都需要一场毫无节制的狂欢来抵抗心中的恐惧,或是大吃,或是大醉。   在另一批留守的士兵顶上阵线、严阵以待时,从前线下来的士兵们点起了篝火,喝酒烤肉,唱歌跳舞,一些伤得不算太重的伤兵都带着伤来到了狂欢现场,有个腿被虫族刺伤的年轻军官弹着尤克里里,唱着温柔缱绻的情歌,目光里是狂热战争后的余烬。   副官印少飞来到军帐里,邀请季将军去唱歌。   池小池本来跃跃欲试,但看到手头写了一半的报告,还是忍下冲动,说:“你们玩,我就不去了。我手头还有报告要写。一会儿写完了,我去转转就是。”   闻言,061替那些受伤的士兵们大大松了一口气。   临走前,印少飞笑嘻嘻道:“上面很满意您的初战表现,还特意为您准备了一个特殊的惊喜。”   池小池并不对军方的奖赏抱有太多的兴趣,他更想去外面瞧瞧热闹。   等到按照季作山的口述写了几行,发现季作山也有点心不在焉,池小池忍不住乐了。   ……只有在这个时候,季作山才展现出了一个孩子的少年心性。   他把笔记本电脑放下,披上军装,迈步朝外走去。   季作山有点惊喜:“池先生?”   池小池撩开幕帘:“走走走,带你看热闹去。”   谁想,刚走到狂欢现场的边缘,季作山突然说:“池先生,等等。”   池小池依言站住:“怎么?”   季作山说:“……七点钟方向。”   池小池转去,看到了一丛篝火,也看到了几个熟人。   他微微眯起眼睛,季作山变为Alpha后经过进化加强的身体机能,让他轻而易举地看清了那些人的脸。   ……是那些曾在小粮仓里侮辱过季作山的人。   相比于那时他们的疯狂与野蛮,现在的他们是那么正常,一人正拿着照片向同伴介绍着自己的父母,另一人正拿着一根燃烧的薪柴引吭高歌,唱得还挺好听。   池小池看着他们,眼里倒映着火的光。   再开口时,季作山的声音里多了些意兴阑珊:“池先生,我们回去吧。”   池小池问:“不想搞他们?”   季作山也没有轻易提原谅,只平和道:“我再观察观察。可以搞就搞,如果一直表现出色,就没这个必要了。”   这个回答,让池小池略略点点头。   看来,就算他现在离开,季作山一个人也已经能独当一面。   这样想着,他转身离开,却不觉身后悄悄跟来了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回到军帐中,池小池刚刚坐定,准备把报告完成,视线偶然一瞥,汗毛就竖了起来。   ……角落里多了一个穿着低阶军装的士兵,一言不发地站着,帽檐压得极低,单看露出来的一小截皮肤,倒是相当雪白动人。   池小池面上不显,心底却狠狠骂了一声,去他妈个大西瓜。   骂过的同时,他站起身来,语气不善道:“你是谁?”   来人却比池小池更害怕,瑟瑟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   直到这时,池小池才察觉眼前人的身份:“……你是Omega??”   不仅是一个Omega,而且他身上的信息素味道,恰恰和季作山身上的红酒薄荷味一模一样,因此池小池刚进来时才未能发觉。   他马上想到了那个所谓“军方的惊喜”,忍不住大骂一声,一脚踹翻了桌子。   那Omega忍不住发起抖来。   大概是受到了惊吓,他露出的细嫩脖颈竟飞速变红了,数秒后,帐篷内Omega的信息素味道顿时浓烈了数倍有余!   池小池只觉身体燥热难耐,心浮气躁,迈步朝外冲去,却和一人撞了个正着。   他腰软无力,更是难忍周身酥麻,只一味伏在来人奶香味的肩膀上喘息。   展雁潮被这迎面扑来的Omega信息素激得一个踉跄,高声怒骂:“谁他妈把发情期的Omega带进来了?!”   使用过抑制剂、一直守在帐篷外的印少飞听到内里动静不对,跟着尾随池小池来的展雁潮冲入帐篷,也被这扑面而来的信息素味道呛得头晕眼花。   ……我操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发情了?!   展雁潮控制着已经有蓬勃之势的下方,直推搡季作山:“小季,快走,快离开这儿!!”   池小池一把推开展雁潮,抖着手指着印少飞的脸:“抑制剂!给他用上抑制剂,马上用上,再临时关进监狱里,关一个晚上,任何人不得靠近!”   说罢,他又打开了展雁潮试图来搀扶的手,跌跌撞撞奔出帐篷,在众人诧异的观视下,奔至机甲的停放坪,打开自己的机甲舱门,把自己关了进去。   他们都厌恶这种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不管是季作山还是池小池。   几乎在进入安全地带的瞬间,季作山便喘息着把自己的意识一掌砍晕了过去,只剩下池小池跌跌撞撞地扶着柔软的操作椅,精疲力竭地把自己扔了上去。   浸染了Omega信息素的身体宛若火灼,池小池发誓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识过这么给力的春药。   池小池蜷缩在椅子上,从鼻子中呼出滚烫的气流,头发也被濡湿,忍不住伸手去解胸前的纽扣,试图缓解灼烧感。   外套,衬衫,外裤,层层褪下,池小池把这具身体暴露在清冷的空气中,如同拆开了一个礼物。   然而热度没有丝毫缓解,仿佛无孔不入地渗入了他每寸皮肤。   在061眼里,他看到的是本体的池小池,皮肤粉红,像是一件薄胎的瓷器,被冷冻过后又遇上热气,从而使得表面浮起一层诱人的水雾。   渐渐地,池小池的神志不再清楚,他忘了自己是来舱中拿抑制剂的,只倒在椅子里难耐辗转,磋磨着双腿,喉咙里低低发着响。   061立即化出本体,取出舱内藏匿的抑制剂,给他喷在手帕上,送他吸入。   然而Alpha的抑制剂,大多只能起到防患于未然的功效,而Omega的信息素,作用于身体,也作用于精神。抑制剂使用过后,季作山的身体不再发热得那么厉害,但池小池仍是难忍燥热,不住翻动,直逼他把软软的奶音都挤了出来。   061无奈,携带喷了抑制剂的手帕,将自己解化成一团能量,潜入了池小池的精神世界之中。   那小仓鼠模样的精神能量蜷作一团,抖索得严重,看得061一阵阵心疼。   他让那精神能量演化成了人形,是池小池的形貌,池小池的声音。他低低喃语着:“……娄哥,六老师,我难受……”   061突感下腹微紧,甚至不敢多看池小池的脸。   ……难道这种症状还会传染的吗?   他别开脸,轻声哄道:“很快就好了,我给你带了药……”   他把那团泛着淡金色的、轻若无骨的身体扶起,谁想精神能量本就太过敏感,更兼他现如今敏感到根本碰不得,只是稍摸了下肩膀,池小池便发出一声闷闷的低吟,撩得人半边身子都麻了下去。   061语气也跟着慌乱了起来,不知是对池小池说,还是对自己说:“马上好,马上……”   但是,他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双火热的唇找上了他的唇畔,衔住了那点清凉后,便小狗似的不肯再送口。   正像他说的那样,毫无经验,只是小狗似的舔咬。   061只呆愣片刻,就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冲动,紧紧锁住了怀中人,将人按倒,双肘直抵在他耳侧,低喘数下,开始在脑中自动下载关于接吻的技巧。   他引导着池小池结束了那有点孩子气的吮吸,唇瓣与唇瓣一下下温柔地贴着,似有若无的轻吻,遍布了他的唇珠、唇角,宛如蜻蜓点水,浅尝辄止,碰一下便收回,却惹得池小池愈发躁动地扭起了身体。   061撸着池小池的额发,他不晓得自己中了什么邪,只顾着温声安抚:“慢慢来,不急。” 第84章 听说我是战神(二十一)   说罢, 061用额头轻轻抵着池小池的头发,试图用体温安抚他, 唇畔若即若离地触着他的上唇, 温热的鼻息感刺激得身下人微微战栗。   061和池小池, 就仿佛是钥匙和锁。   钥匙像是个小偷, 浅啄着锁孔, 缠绵圈弄, 细细摩擦,记清了锁孔的每一处细纹,手指则细心地托起锁身,轻轻按摩,惹得那锁先是颤抖,又是抑制不住地轻笑,那锁眼也似乎放松了, 放松了唇门, 灼热的气流自内呼出, 隐约的一点锁舌露出, 钥匙便顺利探入, 小心地拨弄锁舌,仿佛在品尝柔软甘美的果冻。   但侵入只是瞬间, 很快钥匙便退了出来, 略有不安, 不知该不该冒昧打开那扇心门。   无数技巧流入061的脑中, 他如往常一样汲取, 学习,但落在实践上,却总觉得差些什么,   061头脑空白,此时脑中唯一成章的想法,是怕自己压疼了池小池。   于是他把池小池抱起,放在自己膝上,池小池药效未过,又轻哼着去找那双能叫他舒适的双唇。   061再将唇压下,吻住他的唇角,却已经不知道自己的手摆在哪里了,只推摇篮似的晃动着池小池的身体,像在哄他入睡。   池小池发出“嗯嗯”的低哼,双腿酥软,眼睛都被亲得睁不开,只伸臂揽住他的腰,用力环紧。   在亲到他眉尾的淡淡小痣时,池小池颤抖了起来,眼前闪过一道道白光。   ……精神体毕竟是太敏感了些。   他被信息素干扰得陷入混乱状态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   他闭着眼睛,眼角有一道干了的泪痕蜿蜒流入发中,眼睫上沾了些水雾,更显得睫毛极长。   而现在那睫毛翕动了起来,看样子随时会睁开。   061豁然一惊,从幻梦中醒来,轻声唤:“小池?小池?”   池小池的精神却翻了个身,径直昏睡了过去。   他这样泄了元气,也难怪疲倦。   061这才有心思去回味刚才那一切,浑身灼灼地发起烧来,感觉如飘上云端,只有抱着池小池,才不至于消失无踪。   ……池小池仿佛就是他的人间。   这一夜,他想了很多,想自己和池小池相处的点滴,也想那个让他渴望回到现世的、茫茫然不知身在何方的人,想池小池的必将离开,以及那个已分离十几年、不知还在不在原地等候的人。   想到天亮,他都没有想到答案。   第二天一早,池小池醒来,看到扔了一地的衣裳,态度平淡道:“六老师,昨天我迷迷糊糊的,不过也有点感觉。……是你亲我吧。”   061:“嗯。”   思来想去,061决定还是要听一听池小池的意见。   池小池抚摸着耳廓,点评道:“吻技不错。以前操练过不少回吧。”   061倒想听听关于吻技之外的评价。   很快,他想要的评价就来了。   池小池:“这回算我勾引你,行吧?咱们以后继续做朋友,你还是我六老师,我还是你的宝宝。”   这段话槽点太过密集,061一时不知怎么去吐。   061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提臀无情。   池小池又换了个姿势,去撸自己的另一只耳朵:“你看,我有要等的人,你也有要等的人。一个发情后的吻而已,我以前又不是没亲过。”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池小池觉得061的声音乍然冷了下来:“……嗯,我知道。”   061想,他当然知道,在《72小时惊情》72分13秒的时候,还有《纸婚》26分02秒和69分59秒的时候,都有吻戏。   《72小时惊情》是池小池拍的第二部 电影,那时候的他刚过18岁不久,对手也是个颇负盛名的童星,刚刚19岁,两人倒是男貌女貌,被传了好长一段时间绯闻。   061再问:“这又能证明什么?”   池小池笑嘻嘻道:“证明我经验很丰富啊。”   061:“……”   既然池小池这样说,061索性也用玩笑的口吻来应对了:“感觉怎么样,还不错?”   池小池说:“不怎么样,亲完我就吐了。”   061:“……”   “我说我不是故意的。她不信。”池小池说,“参加电影节走红毯时,她不肯挽着我,只愿意挽着导演,我只能挽着孙老,后来就有人跟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狗撵腚一样传我和孙老关系匪薄。”   061:“……”   明明是吵架的氛围,061却憋不住想笑。   池小池站起身来,把散落的衣服捡起,一样样穿回身上,趁着季作山把自己打晕此时还未苏醒,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把事情跟061说清楚。   “六老师,这事儿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过没必要把它当个事儿。你那么聪明,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他把裤子穿上,又开始穿衬衫。   “坦白讲啊,六老师,我呢,觉得你的确有点像娄哥。”池小池把镶着宝玑的军装纽扣一个个送回扣眼,又对着镜子将翻领整理好,“但我知道,随便把人做替身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儿,这对你不公平,对娄哥也不公平。”   061语气略有古怪:“对他有什么不公平的。”   “你怎么会知道娄哥心里想什么?”池小池将皮带扣好,勾勒出一把瘦腰,又去拿领带,同时反问,“你是娄哥吗?”   061马上否认:“我不是。”   池小池说:“这不就结了。”   061却愣住了。   ……他记得这种感觉。   这种被强制堵嘴的感觉,在池小池问他是不是冬飞鸿时出现过。   几乎不等他有任何反应,权限就迫使他做出了相应的回答。   但他分明就是冬飞鸿……   061心中灵犀一动,立即搜索记忆,倒回了与主神协议的那一天,主神所说的话。   “……我会将一个保密程序植入你的身体。一旦植入,你就没有权限说出你的真实身份。”   “真实身份”吗……   061喉结微滚,想到了一种颇为荒唐的可能。   他对池小池说:“你再问我一遍。”   池小池正在研究自己应该打个什么领结:“问什么?”   061难掩心头翻涌的情绪,语气略急:“你刚才问的问题,再问我一遍。”   061的口吻紧张得很,也感染到了池小池。他想了想,试探着再问:“‘你是娄哥吗’?”   061的保密即时启动,否认道:“我不是。”   池小池:“……”   061:“……”   池小池想,哇,连六老师都学会耍人了。   至于061因为情绪起伏剧烈,在短短几瞬间掉线重连再掉线,池小池完全是一无所知。   061忍不住微微发起抖来。   娄影死的时候,是十二年前。   ——自己正是在十几年前来到系统世界的。   池小池有条狗,平常他管它叫狗肉,生气时他管它叫火锅。   ——自己的记忆碎片之一,就是去喂一条小黄狗,他管狗叫埋埋。   娄影死前有着无数的牵挂,其中之一便是池小池。   ——自己总记得,有一个人在等自己回去。   保密系统的设置,朋友们听到“池小池”这个名字时的暧昧笑容和欲言又止……   明明是第一次去023那里下载池小池的电影,他却能拿出已经下载好的资源,还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说,有个脑残粉,下了池小池的所有电影,推荐给所有人看……   脑残粉……   对了,小池说过,两年半前,有一个号称是他粉丝的人自称娄影,约他出来见面,却放了他的鸽子。   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正好是两年半前,因为工作违规,受到了格式化的惩罚。   061低喘了两声,强行捺住一腔翻涌的渴望,开口道:“小池,你听我说,我有可能是……”   然而,接下来他想说的话,穷尽全力都无法说出。   池小池把领带系好:“你是什么?”   他等了很久,却都没等到061的下文,便取了外套披在肩上,去卫生间洗漱。   单人机甲内部空间足够大,几乎等同于一个小公寓,各样设施一应俱全,池小池正往自己脸上泼水,便听到许久不言声的061突然地笑了。   那是一种叫人神魂一酥如沐春风的笑法,池小池不得不承认,哪怕听了无数遍,这声音他还是有点受不住。   池小池撑住洗脸台:“笑什么?”   061看着镜中湿淋淋的池小池:“耳朵红得很厉害。”   池小池轻咳一声:“刚才自己摸的。”   061:“都过去多久了,现在还是红的。”   池小池把脸埋进拧干的毛巾里:“我气色好。”   061又温和地笑了,想,还是昨天亲起来时的气色更好看。   天知道他刚才花了多大力气,才压住立刻返回主神空间查阅自己过往资料的冲动。   结合现状,倘若他真的是娄影,主神怕是从一进来就盯上了小池和自己,尽管不知道它最终的目的,但061清楚,现在最首要的是不要打草惊蛇,以免让主神察觉到什么,再对小池下手。   就像他昨晚才说过的,慢慢来,不急。 第85章 听说我是战神(二十二)   穿戴整齐后, 池小池去军牢里看望了那个发情的Omega。   他正裹着一床棉被睡得香甜,昨夜满脸的惊惧惶恐已被安详取代,只是他侧身露出的后颈上有一片青紫, 格外醒目。   池小池问印少飞:“这伤是怎么搞的?”   印少飞汗颜,将目光转向镇守在监牢入口的展雁潮。   展雁潮拄着一把由红木钢丝装饰的少校佩剑,坐在钢牢唯一的出入口, 监牢的一大串钥匙套在剑柄上, 而他的脑袋靠在栏杆上, 一坠一坠地打瞌睡。   印少飞:“要是没有展副团,人没法全须全尾地送到这儿来……”   昨夜的一通混乱,印少飞简直是不敢细想。   那些Alpha士兵都陷入了绝顶的疯狂, 幸亏有展雁潮一路开道, 结果那Omega看到一群涌上来的Alpha, 吓得鬼叫鬼叫的, 在自己怀里又踢又打,展雁潮回身一个手刀把人劈翻, 世界才算安宁。   “那要你还有什么用?”池小池看了他一眼, “你和电饭煲相比, 除了都会喘气外, 还有什么不一样的?”   电饭煲:“……”   池小池再问:“谁把那个Omega带进我帐篷的?”   电饭煲现在连喘气都不敢了。   池小池从他的沉默里读出了答案:“正好,就近去领三十军法。”   他转身向外走去,懊恼自己马屁拍在马蹄子上的印少飞忙不迭跟上。   而他离去的脚步声终于惊醒了展雁潮。   看到季作山的背影, 展雁潮豁然跳起, 却一头撞上了脑袋正上方的铜锁, 疼得他直转圈,嘶嘶吸了两口气,才抓着钥匙跳起身来,叮呤咣啷地往门口赶去。   池小池听到了钥匙的响动,转回头来,恰好和展雁潮撞了个对脸。   展雁潮这才发现自己这熬了一夜的尊容,在穿戴整齐的季将军面前着实显得有点狼狈,但展二少毕竟是展二少,他不会忘记自己追出来的初衷。   “我没动他。”展雁潮替自己澄清,“我有……那个的洁癖。”   池小池只静静看着他。   展雁潮说:“我认准一个人,就是那个人。”   为了掩饰尴尬,也为了避免听到拒绝的回答,展雁潮没头没脑地继续道:“Omega真的脆弱得跟豆腐似的。……幸亏你没有变成这样。”   他看着已比他高出半头有余的季作山,甜蜜又痛苦地嘀咕:“你这样,就,就挺好的。”   说话间,展雁潮的悔意值又涨了两点。   不是因为别的,是真的认识到了他过往那些错误与荒唐。   但眼前的少年已经不是小季了,他看展雁潮的眼神,是季将军看展副团的眼神,只略略赞许地一点头,便选择了离去。   展雁潮心痛如绞,但也只能握着一串钥匙,静静地目送着季作山离去。   他想到了很久之前。   大概是自己十三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因为某个已经被他彻底遗忘的原因,小季挨了自己十来鞭子。   当时天气闷湿,季作山伤口感染,发了高烧,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自己守在他床边,怕他就此离开自己,一边难过一边悄悄发誓以后再也不打他了。   季作山醒来后,疲累得没力气同他说话。   他挤进了季作山的被子,抱着他,也不说话。   季作山小声说:“热。”   他抱他抱得更紧了。   季作山鞭伤向来好得快,身上也不疼了,索性任他抱着。   季作山说:“少爷,我的探亲假快到了。这么病病歪歪的,我怎么回去见弟妹呢。”   展雁潮就是不肯认错:“你不惹我生气,我怎么会打你。”   季作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展雁潮趴在他怀里,抬头看他,漆黑的双眸宛如两点星子:“你会生我的气吗?”   季作山想了想,客观道:“我还没生过气呢。”   展雁潮不依不饶:“生气一个给我看看。”   季作山哭笑不得:“我不会生气的。……应该只会失望吧。”   展雁潮分不清这两者的区别:“这不是一个意思吗?”   季作山好脾气地解说:“生气,也许还有可能和好;失望的话,我不会生气,也不会发怒,只会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展雁潮嘴巴一鼓,跳起来忿忿道:“你敢!”   季作山没说自己敢,也没说自己不敢,只看着他,嘴角微微勾起。   明明是和他同龄的孩子,季作山的眼神却有着异常的温和与包容。   ……展雁潮现在明白了他那个眼神的含义。   但展雁潮终究是把当初那个小季弄丢了。   在池小池走出十数步后,061看着悔意值的蓝条,提醒他:“小池,满了。”   池小池很平静地嗯了一声。   061说:“你不打算对展雁潮做些别的?”   池小池说:“选择是人自己做的。我不是没留给杨白华和娄思凡机会。”如果一个人愿意悬崖勒马,池小池没必要脚发痒非把人踹下悬崖不可。   季作山有些摸不着头脑:“‘满了’……是什么意思?”   池小池示意061把一直运转着的中级时间压缩卡停下:“意思是,这具身体随时是属于你一个人的了。”   季作山却沉默了。   池小池便由得他沉默去。但他和061都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终究是受不了离别。   果然,在沉默到午饭时分时,季作山发功了。   他说:“明天罗茜要来。”   池小池替他补充:“是新任军部武器所研究员罗茜小姐。”   季作山:“嗯。她穿女式军装裙很漂亮。”   几天前,她用信息器发了自己穿军装的照片来,身旁还站着同为武器所成员的汪小青,两朵花并蒂开在一处,让人看着着实眼热。   池小池:“别看她穿裙子,掏出来比我都大。”   季作山脸红:“池先生,不要这么说女孩子。”   池小池说:“我说的是比我大,比你肯定还差点。”   季作山:“……”   池小池优雅地将香煎小牛肉用刀叉割下一块来,放入口中。   季作山再接再厉:“池先生,见过她再走吧。”   池小池说:“用不着吧。她是你的朋友。”   季作山不肯放弃:“也是你的。”   池小池也没一直拒绝下去,说了声好。   在第二天的公休日,罗茜和汪小青如约而至。   她的头发长长了一点,齐耳短发更显得她面容姣好。她拉着汪小青参观了季作山的新单人机,又跑到布鲁跟前,握住它的手:“布鲁,你好啊。”   布鲁回握,绅士道:“罗茜小姐,你好。”   一旁,在身体内的季作山又开了口:“池先生,罗茜很好,对吧。”   池小池点头,同时想道,季作山不会是对罗茜有意思吧。   季作山:“她下个公休日还会来,你那个时候再走吧。”   池小池没说话。   片刻后,他发出一声低笑:“你这么说,我还以为你对我有意思呢。”   季作山与池小池相处这么久,知道池小池这声笑意味着什么。   “池先生,你们别走。”他几乎是慌乱道,“我,我可以接受两个人用一具身体的。你们不走了,行吗。”   最难的时光,是他们陪着自己度过的,季作山不想终结这段契约关系了,他想延续下去,永远。   但池小池态度很是坚定:“我得回去我原来的世界。”   季作山也知道自己是强人所难了。   他失落地垂下眼睫,说:“对不起。池先生,一定有人在你的世界里等你回去。”   池小池答:“没有啊。”   季作山:“那……”   池小池说:“但我还是要回去。”   在季作山垂头丧气之余,061却无声地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儿。   夜半时分,被迫被两个姑娘拖出去军事服务区逛街的季作山早早睡了过去,怎么叫也叫不醒。   确认他已经睡着,061问池小池:“怎么不告诉他,如果你不脱离这个世界,就会被要求强制自杀脱离?”   在上次回到主神空间,得知有宿主被逼自杀的情况后,061便立即把这一情况通报给了池小池。   池小池忙着清点他的仓库库存,闻言反问:“他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061一愣。   池小池说:“他只要知道,自己做了个漫长的噩梦,做了个不错的交易后,梦醒了。从今天起的很久以后,他会是这个星球的英雄,是战神。”   至于他池小池,不过是那梦中的一员过客罢了。   说完后,他起身披上军装,说:“走吧。”   刚走出军帐,一瘸一拐的印少飞便迎了上来:“季将军,您这是要去哪里?”   池小池说:“去看星星。”   印少飞跟了几步,就听池小池道:“跟着我做什么?小心虫族潜入。”   印少飞笑:“咱们的军事卫星24小时运转着呢。”   池小池问:“卫星能监控到的对象毕竟有限。如果是土行虫入侵呢?”   印少飞:“季将军,您忘了?土行虫是E级类虫,只擅长挖洞,没什么攻击力,能穿越气层活着降落到地面都不大可能,哪怕一个普通的Beta市民也能徒手击杀……”   池小池耐心听完了他的话,再问道:“如果是小批的土行虫用身体包裹着铁甲虫,干扰卫星判断,直接对大后方实施入侵呢?”   上辈子,星球的严密防护便是在一时松懈中遭到了突破。   而季作山就是这么死的。   这样的推想叫印少飞冷汗直冒:“……季将军?”   池小池摆一摆手:“写一份报告,交给军部,申请把警戒土行虫的计划纳入战时警备方案。”   印少飞答了一声是,马上走开了。   池小池则踏上了观星台,盘腿坐好。   在他眼前,一片星辰交相辉映,有的仅在几光年外,但有的光芒是从亿万年的星辰上跨越千山万水而来的,在池小池看到它的时候,它的母星甚至可能已经不复存在,悄无声息地湮没在了宇宙的一隅。   池小池问:“六老师,你送我的那颗星星在哪里?”   061说:“东南方。”   在池小池于漫长的星河里寻找那颗砂砾似的星时,却有一双钢铁胳膊自后圈住了他:“主人。”   看看手腕上的定位器,池小池不难想象它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布鲁是池小池开过的第一台机甲,曾与它感官相通,此刻偎依在它的怀里,池小池竟有了一丝别样的留恋情绪。   他觉得这样太怪异了,索性问了它一个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你怎么找过来的?”   布鲁伸手,温柔握住了池小池佩戴着定位器的手腕,将手腕抬起,用手指指向了池小池的心口。   它轻声说:“我听着主人的心跳,一路找来的。”   池小池:“……”这他妈还是机甲啊。   布鲁圈住他,继续道:“不管主人在宇宙的哪一个角落,只要你的心还在跳,我都能找到你。”   池小池莫名觉得这话说得叫他耳朵发热。   他仰倒在它的怀中,对它道:“……以后也要陪小季一起看星星啊。”   布鲁似乎是听不懂,歪了歪头:“主人?”   池小池闭上眼睛前,将那最后一眼的星空美景收入眼底。   别的地方已经看不到这么好的星光了,真可惜。   他对061说:“走吧。”   061动手,将池小池的意识抽离,确认精神能量已不存于这具身体里后,他也准备一道离去,谁想偏在这时,他听到了季作山的声音:“六老师,池先生走了?”   他声音很清醒,看来已醒了很久,或是从来没睡。   061嗯了一声:“我也要走了。抱歉,临走前没能打上一声招呼。”   季作山温和地笑笑,眼睛仍是闭着,像是不愿睁开眼,去面对只有一个人醒来的清晨。   他说:“六老师,我的精神力能解析一定程度的数据,我知道布鲁是你。”   061笑而不语。   他也能感受到季作山的精神能量对布鲁的试探。看来,不止是池小池一个人在怀疑布鲁太过智能了。   季作山也没就此事继续追问下去:“以后还能再见吗。”   061说:“也许能。”   季作山这才释然了一些:“请把这段影像给池先生。好吗。”   下一瞬,061便感知到自己的数据库里增加了一段视频资料。   他问:“这是什么?”   “池先生是很好的人。”季作山说,“这是……我送给他的礼物。”   061回到那雪白的矩形空间里时,许久等他不来的池小池已经开始在玩他的卡牌游戏了。   061现在看到池小池就掩不住一腔的温柔:“我回家了。”   池小池嗯哼一声:“欢迎回家。”   061说:“小季知道你走了。”   池小池点按屏幕的手微微一顿:“嗯。……然后呢。”   061把季作山的礼物平行投放到了池小池眼前的显示屏上。   那是原恒星爆炸抛出的碎片,影像来自一处星座分子云,在黑暗的宇宙空间中,灼热的无生命的星体无声地绽裂开来,风华漫天,华彩流连。   “他为你放了一个宇宙烟花。”061对沉默的池小池说,“他说,谢谢你。” 第86章 听说我是战神(完)   展雁潮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的他是一个透明的第三人。   他看到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少年挥着鞭子,抽得季作山蜷作一团。   季作山四肢纤弱得很, 竟是一个标准的Omega体态。他动作熟练地保护着自己的头, 把其他部位都留给了鞭锋,像是认了这该死的命。   展雁潮目瞪口呆。   他来不及想为什么小季会变成Omega, 他只晓得打Omega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他去拉那个混蛋的手,去扇他的耳光。   然而他一掌挥去, 只扬了个空。   场景改换,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已经恢复了常态,他拥着季作山,把脸舒舒服服地埋进他怀里,而季作山已经疲倦得睡了过去, 鸦羽似的睫毛微颤,像是置身在一个糟糕无比的梦境之中。   展雁潮一半妒忌, 一半愤怒,如煎熬在半冰半沸腾的水里,气急得浑身发抖。   他怎么能这么对小季?   场景再转。   看到那人死拖着小季、逼他跟自己上战场时,展雁潮快疯了,他拖住梦中小季的手, 喊着别去,别听这个王八蛋的。   他见过在前线发情的Omega, 在信息素爆炸开来时, Alpha们的表现就如同闻到生肉的饿狼。   不要跟他去啊, 太危险了——   季作山你听见没有?!——   他的呼喊被季作山置若罔闻, 他满眼无奈地望着眼前那个撒泼打滚的小少爷, 沉吟半晌,点了点头。   展雁潮眼睁睁看着那小少爷拥着季作山的肩膀、信誓旦旦地说“我会保护你的”,也眼睁睁地看着季作山在那逼仄的小粮仓里,被数个Alpha逼得走投无路。   他试图把那些露出獠牙的狼赶出粮仓,他挥舞着双手,甚至拔出了自己随身的枪。   但作为一个界外之人,他的拳头,他的枪,统统拦不住已经疯狂了的野兽们。Alpha们对他视若无睹,纷纷从他透明的躯体上穿过,将他们沾满枪泥和机油的手伸向季作山。   ……季作山在撕心裂肺的喊“雁潮”,他在喊他的名字。   展雁潮带着哭腔喊:“小季,我在,我在,你别怕。”   但他连握住他的手、叫他安心都做不到。   他流着眼泪醒来。   入目的都是刺目的雪白,让他稍稍迷了眼,眼泪反倒流得更凶了。   展雁翎正坐在他床边看报纸,听到床上的动静便从报纸后露出脸来,看到弟弟无声无息哭得喘不上气的模样,顿时“卧槽”了一声,跑去找了护士医生。   隔着老远,展雁潮都听得见自己那一向优雅理智的哥哥的叫声:“请来一下!我弟弟醒了!”   展雁潮咳嗽两声,费力地伸手够来床头上的呼唤器,按了下去。   好在展雁翎失态也只是一时,在医生护士鱼贯来检查过一番、确认他已经脱离生命危险时,他便又恢复成了得体从容的展雁翎。   他没穿军装,只穿着一身家居服,显然已在这儿衣不解带地照顾了许久。   他坐回床边,拿雪白的手帕擦擦他仍微湿的眼角:“疼成这样?”   展雁潮这才迟钝地回想起自己昏睡的原因。   在季作山安排的示弱战术之下,虫族倾尽全军之力,铺天盖地来袭星球。   展雁潮是正面应敌的部队,数度身陷虫海,桀桀的虫鸣不绝于耳。   展雁潮的机甲几乎被虫翅撕成碎片,然而在他失去意识后的十几分钟里,他的身体竟然还在战斗。   展雁翎一巴掌推上他的脑袋:“差点没救回来。你知不知道,爸听到消息,差点杀了我。”   展雁潮问:“他呢。”   展雁翎当然知道他在问谁。   季作山的示弱战术的最终目的,便是要让虫族深信不疑,这座人类星球已是外强中干,已可以一举拿下,在虫族大军倾巢出动时,季作山便领兵去抄虫族的大后方了。   展雁翎神情有点古怪:“别管他,吃药。”   展雁潮豁然坐起,连扯着伤口也不管了。   他直勾勾盯着哥哥:“他怎么了?”   “他好得很!”展雁翎把弟弟按回床上,恨铁不成钢道,“他把他的直系部队一个不落地带了回来!还杀了虫族的女皇!”   展雁潮舒了一口气:“没事啊,没事就好。”   躺平数秒钟后,他猛然睁大了眼睛:“……他杀了什么?!”   展雁翎把手中的报纸拍到了展雁潮脸上:“连续十八天了,他都是各个媒体网站的头版人物,人家快要把他的一生写成传奇小说了。”   展雁潮抓着报纸边缘,看着上面的季作山,兴奋得肩膀发颤。   照片里,季作山提着女皇巨大的头颅从舱内走出,满身战损,却英俊得熠熠生光。   一战封神,大概便是如此。   从今以后的史书里,都会留下季作山的姓名,英雄,战神,想象得到、想象不到的溢美之词,都会雪片似的向他涌来。   展雁潮把报纸贴在脸上,吸了一肺的油墨清香。   纸媒在当下已经衰落,而在这种情况下,季作山还能占据头版,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哥哥为自己准备的这张报纸,却让展雁潮想到了多少年前喜欢收集报纸的那个小季。   他问他收集这些破烂干什么,小季有点不好意思,说,以前他跟弟妹流浪时,报纸用来保暖特别管用。   当时的展雁潮出门就扛了三个报亭的报纸回来,摞在季作山面前,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说,看见没有,跟着本少爷,保你不挨饿受冻,想要多少报纸都管够。   殊不知,他错过了一个人,也错过了一整段人生。   现在,只有这淡淡的油墨香味,还能让他回忆起当初抱着报纸哼着小曲往家赶的感觉。   展雁潮想哭,又想笑。   这当口,展雁翎的通讯器响了,他接了起来,刚说了两句话,便按住话筒,对展雁潮道:“军部来电,慰问展团长的伤势。”   展雁潮把脸埋在报纸里,闷闷道:“告诉他们我很好,不方便接听电话。”   展雁翎一字一顿道:“是季将军亲自来电慰问。”   展雁潮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抢过电话,便扯过被子,闷了进去,心脏砰砰乱跳。   电话那边是季作山淡淡的声音:“展团长,伤势怎么样了。”   展雁潮绞着被子角:“我很好。”   季作山说:“我看了你的战斗录像,你率领部队有效阻滞了虫族大军的前进,军部正在考虑授予你团集体一等功,把你从团长拔擢至副师。”   展雁潮想象着电话那边季作山冷冷淡淡的表情,脸红得发烫:“谢谢。”   季作山说:“过两天我会和军部徐参谋和白将军一起去医院探望你。现在我正在陪罗茜和小青逛街,回见。”   展雁潮:“等等——”   他的心脏几乎停跳,而季作山也没有挂掉通讯器:“嗯?”   展雁潮很慎重很慎重地说:“你来的时候,能不能给我带上我最喜欢吃的水果?”   季作山坦荡答道:“当然,毕竟是去探病的。”   挂掉通讯器后,季作山对一边累得直吐舌头的汪系舟说:“走吧?”   谁能想到,现在人人称颂、引得无数少女疯狂的英雄,只戴着一副墨镜,穿着一身黑白格毛衣配牛仔裤,站在一家孕装店外。   里面是罗茜和汪小青,前者取了一件豹纹的,在汪小青身上比划,被汪小青一巴掌打了下去。   胳膊上挂满购物袋的汪系舟小声道:“季大哥,我真佩服你。我最怕跟我姐出来逛街了。真不知道她们哪里来的那么大劲。”   季作山说:“你可是舅舅,就当是陪侄子了。”   一提到小侄子,汪系舟眼睛就亮汪汪的,然而一低头就泄了气:“季大哥,罗茜姐总给我姐买衣服,哪里有我小侄子的东西呀。”   季作山言简意赅:“我不是买了吗。”   他将手里提着的一堆男女婴儿装、奶粉和尿布往上举了举,一点没有帝国战神的架子。   他说:“我小的时候经常帮我父母照顾孩子,心里有数。”   汪系舟难掩崇拜:“季大哥,以后我和君云的孩子就交给你了。”   季作山笑。   秦君云平民出身,是汪系舟的副连长,汪系舟是连长,但却天天被秦君云以下犯上,逮着捏脸蛋,两个人都乐此不疲,汪系舟每天都用最好的香皂洗脸,给他提供最好的捏脸体验。   汪系舟曾大言不惭道,他这是宠未来的媳妇。   但季作山看过秦君云的战斗录像,怎么看都觉得汪系舟这是主动送货上门,还在自己脖子上打了个端端正正的蝴蝶结。   不过季作山也叫不醒自我感觉良好的汪系舟,索性由他去。   汪系舟趴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地歪头看季作山:“季大哥,虫星的第三轮扫荡已经结束了,之后你打算干什么呀。”   季作山抬头,看向罗茜的背影。   既然外患已然消失,那么,星球延绵多年的军备传统,便已经失去了其必要性。   现在,社会中为平权发声的人已越来越多,季作山打算在舆论再发酵一段时间后,向军部提出申请,将每年举办、强制每个适龄少年参与的机甲比赛改为非强制。   他们本来已是天生的Beta,如果想一直做Beta,那完全没有关系。   如果想做Alpha,自然是可以的,但是享有的优渥社会资源会减少相当一部分。   至于Omega,肯定也会有一部分人想要做,但政府需对Omega的数量会进行限流和管控,建立Omega保护条约,将Omega的身份限定在贵族领域。   接下来,裁军之类的事务也会持续推行,必然会触动一部分守旧派的蛋糕。   这会是一个极漫长的过程。   但季作山会把这项事业用自己帝国战神的身份推行下去。   季作山没有对汪系舟说太多,只是对自己要做的事情进行了最简单的概括:“……我想让人们多一些选择。”   罗茜与汪小青挑好了衣裳,付款出店。   罗茜手里提着满满的购物袋,笑道:“好了,从第二个月到第十个月的衣裳全买齐了。”   汪小青掐了一把她的腰。   罗茜亲了一口她的脸。   汪系舟捂眼:“哎呀。”   季作山正微笑着,突然从斜刺里杀出一个人来,奔着汪小青就扑了过来。   季作山一个瞬步,沉默地拦护在汪小青身前,侧身道:“别怕。”   ……有季作山在,汪小青哪里会怕。   他哪怕随便抄起一罐奶粉对着那人扔过去,都能打出榴弹炮的效果。   但那人好像并不是想袭击谁,在离季作山还差几步时,他就狼狈地滑跪在地,膝行几步,抱住了季作山的大腿:“救救我呀,救救我呀。”   来人看体质是一个毫无战斗力的成年Beta,这在季作山看来有些不可思议——没有战斗力的Beta,早该在淘汰赛中变成Omega了才对。   他蓬头垢面,头发间有肉眼可见的虮子流窜,身上更有浓重的陈腐垃圾的味道,极有可能是坐着垃圾车混进这里的。   罗茜掩住汪小青的鼻子,扶她退后。   季作山蹲下身:“慢慢说。”   那人的精神状态显然不大好,浑浊的眼珠骨碌碌乱转,擒住他的双臂,浑身乱颤:“求求你,救我回去,带我回主神空间!我不要留在这里!他都不认得我了,我他妈还为什么要回这里来——我要回家,求你带我回家哈哈哈哈——”   汪小青皱眉:“是疯子吗?”   她想不到季作山竟然会对一个闯入军事服务区的流浪汉有这样的耐心,甚至屈下身去,神情郑重地询问:“你是从主神空间里来的?你……认识池小池吗?”   一双脏污的手攥住了他的前襟,他已经听不进任何话了,尖锐的指甲神经质抓挠着他的毛衣:“带我走啊,我要回我自己的世界……”   保安闻声而来,对季作山致歉后,便扯住他的双手,想把他拖下去。   那人疯狂地手舞足蹈起来:“主神,那个王八蛋主神,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季作山思忖片刻:“等等。”   保安中已有人认出了他是谁,倒吸一口冷气,手都兴奋得发起颤来。   季作山对那两名保安轻嘘了一声,又转望向那眼神狂乱的人,心中隐有猜想:“把他带走,先清洁一下,下手不要太狠。我走时会带他离开。”   ……   而在池小池刚刚完结第四个世界的任务时,他的信息便实时递送到了“须臾之间”内。   宿主代号:1198号   宿主姓名:池小池   世界难度等级评定:A级   世界完成度:100   宿主状态评定:各项机能良好稳定,可以随时传送。   所得熵值总额:98(低于平均值4190)   那鲜红的98恶心得主神脑褶都开始紧缩。   他声音沉得叫人头皮发麻:“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从看到061变成了机甲,主神便再没有关注这个世界的进度,毕竟他还有很多别的世界的情况要处理。   AI沉默了一会儿:“抱歉,我这段时间也有很多的事情在忙。”   主神乍然暴怒:“我不是叫你看好061?”   AI:“您又生气了吗。”   主神:“……”   “我已经为他准备了下一个世界。”主神安静了一会儿,情绪总算是平复了不少,“把089叫来。轮到他述职了。”   “须臾之间”内,089把自己最近登记的摇号情况一一报上,确定所有数据无误后,他关掉了手上的显示屏,一双桃花眼没心没肺地弯出了个极美的弧度:“老大,还有什么事情吗。”   主神问:“你还有多少次就能完成任务了?”   089拿笔在手掌上列了个相减公式算了算:“两千多次吧。”   主神说:“工作情况怎么样?”   089诚恳道:“就是工作时间不让吃零食,挺烦的,还有023他不给我下片儿,他对我有意见,区别对待,老大你得管管这种本位思想,多提倡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他拉拉杂杂地抱怨了大概一刻钟。   主神:“……”感到头大。   他闭了嘴,然后又用清澈的眼神望着主神,似乎渴望唠更多的嗑。   主神:“……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089失望地:“老大,你不跟我谈谈心啦。”   主神:“……”并不想和话唠浪费时间。   得不到老板关怀的089悻悻地出去了。   主神问:“木马系统植入了?”   AI答:“是的。”   主神想到他嘴碎的程度,竟是忍不住有点心悸:“……下次还是远程植入吧。”   每次他想要影响宿主的任务进程时,都会在089脑中安装一个干扰性质的木马。   而在成功干扰过后,木马病毒便会“自杀”,销毁罪证,一劳永逸。   主神冷笑。   ……多亏089是一个难得的白痴。   089走出“须臾之间”不久后,恰好碰上了迎面走来的061。   他凑上去,热泪盈眶道:“哦哟,死鬼,你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看一眼的呀。”   061看上去心情不坏:“宝贝儿,别生气,我心里只有你。”   089啪地一下拍了一下061的手背:“臭不要脸啦。”   然后他捂着脸,发出一阵难以言喻的银铃似的娇笑,登登登跑到了023的办公室,拉开门进去了。   023的声音很快自半掩的门扉内传来:“保安,保安,我这里进了个神经病,你们管不管?”   061看着089的背影,微微笑了起来,准备往档案室去,想查查自己过往执行任务的记录。   然而,刚走出几步,他便觉出哪里有些异样。   061抬起被089刚才拍过的手背,发现上面被染上了油墨。   除了一串意义不明的减法公式外,还有一行倒写的字:“下个世界小心。”   061皱眉,看着还有几步之遥的档案室,思忖片刻,还是走到了与档案室一墙之隔的小商店。   在他走入商店时,档案室的手拧门把手的锁芯位置出现了一只沉默的独眼。   它转向061所在的商店位置,微微眯了起来,似乎在打量他的来意。   很快,061从商店提着塑料袋走出,袋中是089最喜欢的瓜子和023最喜欢的威化饼。   而那只眼睛旋即闭拢,恢复了门锁的模样。   061把东西送到023的办公室,两个人正在掐架,没空搭理他,他便笑笑,折返回了池小池体内。   池小池在休假期间又选择回了筒子楼,好像除了那里,他就没有特别想去看一看的地方了。   一人一系统靠着手机交流,并展望了一下下个世界会有什么幺蛾子。   061想到了089在自己手背上留下的墨迹,总有点不祥的预感。   待休假结束,他携池小池完成传输之后,看清眼前的场景,他还有点疑惑。   因为一切看上去特别正常。   池小池睁开眼时,四周的陈设叫他有点诧异。   他自言自语道:“化妆间?”   这里完全是现代剧组的化妆间,有两排化妆镜,分别靠墙,相对而置,有许多衣服架子乱糟糟堆着。   他脸上的妆上了一半,眼妆格外浓,像是疲惫至极的模样。   池小池看着镜中这张脸,认真点评:“肾虚,有时是在过度疲劳之后。”   061却没有接他的戏。   按照池小池与061之前商量的内容,他曾以为这里会是什么古代世界,毕竟按照061曾经的说法,世界越靠后,就会越偏离原来的世界线。   他正想起身看看,便听到一个女声自门口传来:“纯阳……啊呀,你怎么还没化完妆?!导演都催啦。”   一个女人出现在化妆间门口。   池小池就近看向镜中。   ……女人是个长相艳丽的女人,化妆无懈可击,但脖子以下却是空空如也。   她的头颅如同一只气球一样飘在空中,对池小池微笑。   说完后,气球幽幽飘走了。   确认她走后,池小池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说话的声音像是一只被掐了脖子的尖叫鸡:“……六老师,那是什么?!”   一个与061截然不同的机械的冰冷声音自他脑中响起:“宋纯阳,第八次任务开始。请及时抵达片场,开始你的任务。”   ……池小池这才发现,从进入这个世界开始,061便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第87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一)   池小池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从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底下翻出了一罐崂山, 拉了易拉罐环,咕咚咚灌了下去。   机械音凉凉道:“不怕有毒?”   池小池苦涩道:“一毒解千愁。”   机械音:“……”智障。   好在061虽然没了声音, 世界线信息还是尽数传导入了池小池脑中。   如刚才的女人头所言,原主宋纯阳是个爱笑的小神棍。   他的主业是学生, 副业则是跟着祖母一起, 给各家新宅看风水。   祖母是个鹤发鸡皮、气质冷雅的老人,在业界颇有声望, 在外人眼中更是神秘至极。她在家乡一家香火极盛的寺庙边有一座草庐, 坐庐听看, 断判乾坤,但凡有福主前来,报上生辰八字,以及自己要算什么, 她便刷刷刷提笔在纸上写下他们要的答案,一一解说。   宋纯阳的父亲不志于此,用祖母的话说, 自家儿子没这方面的天赋, 断不清因果, 分不清爻位, 不入行也是好事。   宋纯阳的父亲认为母亲是个老神婆,深以这个母亲为耻。   但宋纯阳却不这样认为。   他从小就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小时候不懂事, 经常被奇形怪状的东西吓得哇哇大哭。   他不明白为什么隔壁的大哥哥背上会背着一个手腕流血的姐姐,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他看到祖母的挚友林奶奶陪老伴去他们定情的落日桥上遛弯,所有人却都说林奶奶死了很多年。   宋纯阳的祖母倒是很怜惜这个爱哭鼻子的孙子,常摸着他的额头说,爱惜你的眼睛,这是上天给你的宝物,让你能比旁人更早明白什么是因果。   宋纯阳的瞳仁是异色的,一边儿琥珀色,一边儿湖蓝色,怎么看怎么像是基因突变的产物。   好在宋纯阳实在会长,除了这双眼睛,他集合了父母所有的优点,还进行了非常精细的个人优化,口鼻眉眼生得好看得要命,从小就是白嫩嫩的糯米团子,上学时一直是年级吉祥物一般的存在。   他最漂亮的就是一双眼睛,亮汪汪的,瞳仁大得恰到好处,又有一种特殊的质感,像是做工精致的宝石。   他嘴花人皮,讨喜得很,经常会被突然出现的鬼魂吓得滋儿哇乱叫,但不多时就又试探着和他们聊天,一来二去,倒是交了一票鬼友。   他经常自言自语地埋怨:“我这名字就起来做个心理安慰用的。”   说归说,宋纯阳仍会帮一些怨气不是很深重、长得也不是很让他肝颤的鬼魂实现心愿,偶尔也会在月考时拜托相熟的几个小鬼魂帮自己偷看一下前桌学霸的选择题答案。   他很信因果,所以他不会用自己的能力做太超过的事情。   不过宋纯阳总是很愿意皮一下。   附近的城市有人请法,让祖母去家中看看风水时,宋纯阳担心祖母一人去不方便,只要他没课的时候,都会跟着。   祖母的眼睛也与正常人不大一样,她应该是能看到人与物身上的“气”,所以她只需在屋中里里外外转上一圈,就能三言两语地指出风水的弊端以及改风水的办法。   然而感官难以相通,宋纯阳不能理解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祖母负责指出问题,他则负责把改运的物品放到祖母指定的位置。   他年纪还小,本来户主不会相信他的,但他一双眼睛颜色相异,看着着实玄得很。   每当户主露出敬畏表情的时候,宋纯阳总会装成小瞎子。   毕竟他一双玻璃似的眼睛,只要静静的不动,看上去就和瞎子没两样。   他能轻松绕过一切阻碍,准确地按照祖母要求的角度把改运之物放下,又折回祖母身后,这总会让户主更觉玄妙,毕恭毕敬地把祖孙二人送走。   一走到安全范围内,宋纯阳就会忍不住哈哈大笑。   祖母从不拆穿他的小伎俩,温柔地看着他,无奈道:“你呀。”   在他上大学那年,66岁的祖母去世了。   临终前,祖母对一直陪在他身边垂泪的宋纯阳说:“孩子,因果是最值得相信的。”   高考过后,他上了一所护理学院,隔壁是全国著名的医科大学,护理学院小得像医科大学的厕所,但宋纯阳却经常去医科大学玩。   小gay佬宋纯阳表示,进医科大学感觉像回家一样,在医科大学里的感觉比家里感觉好多了,里面个个都是帅哥,说话又好听,超喜欢里面的哦。   他在学生私人办的灵异社团里遇见了学长袁本善,自此一见倾心。   袁本善比他高两届,年级第一,风流倜傥,各方面都极为出色。   他曾一度以为袁本善就是他的因果。   他对袁本善深情款款道:“袁啊,我遇见你,就是因果。”   听了他的话,袁本善戳戳他的鼻尖:“因为高考数学考了七十分?”   宋纯阳骄傲道:“哪里,七十二呢。”   袁本善:“四舍五入七十分。”   宋纯阳:“胡说八道,四舍五入一百分。”   袁本善拿他没办法,只好抱着他举高高:“好好好,听你的,我的小神棍。”   袁本善是知道宋纯阳的阴阳眼的,但他从来不相信。他之所以加入灵异社团,只是很喜欢灵异故事那种新鲜的猎奇感,从不真正相信鬼魂的存在。   宋纯阳委屈道:“你前面就有一个过路的。”   袁本善笑,对着前面的空气礼貌鞠躬:“你好呀。”   那路过的学生打扮的鬼魂被吓得一哆嗦,马上回礼:“学长好。”   宋纯阳就咯咯地笑,笑得袁本善一点脾气都没有。   宋纯阳读大二那年,袁本善便开始忙碌起来了,宋纯阳每天都会跨过千米的距离,打包饭菜,给隔壁学校的男票送温暖。   ……偶尔还会奉送肉体。   “千米送菊花。”宋纯阳靠在袁本善怀里,苦着一张俊秀可爱的脸,“礼轻情意重。”   袁本善都服了宋纯阳这张嘴了,捏捏他的鼻子:“你呀。”   宋纯阳趴在袁本善怀里,笑嘻嘻地撒娇:“老袁你得疼我。”   袁本善轻轻去掐他的腰:“疼不疼,疼不疼?”   两个人滚在一起,嬉闹成一团。   他们一直很甜蜜,但是某一天,发生了一件有点奇怪的事情。   冬至时,袁本善去一间老式图书馆借资料,宋纯阳就没有去找他,一个人在宿舍里买了饺子粉,兴致勃勃用有限的工具给袁本善做饺子。   在宋纯阳踌躇要去超市里买个小擀面杖还是拿2B铅笔凑合凑合时,袁本善打了个电话来。   电话那边,袁本善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纯阳,你是真的有阴阳眼吗?”   宋纯阳乖乖道:“啊?是啊。”   袁本善也解释了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我在这里翻老资料,发现有很多关于阴阳眼的记载。”   宋纯阳心里甜滋滋的:“你不是去学习的吗。”   袁本善说:“看到和你有关的资料,总要翻一翻。”   这事儿揭过就算,宋纯阳弄出了一大锅饺子,等他回来了,颠颠儿地去给袁本善送去,连他的好朋友以及宿管阿姨都送了一份。   宋纯阳人好看,嘴更甜,一口一个阿姨,比太太静心口服液都管用,哄得人家宿管阿姨直把新纳的新鞋垫往他手里塞。   相比之下,大概是惦记着什么事情,袁本善反应淡淡的,不过倒是把饺子都吃了,还问了许多关于宋纯阳的家事。   宋纯阳当然知无不言,还特意提了许多关于祖母的事情。   大概半个月后,袁本善要忙的事情大概是告一段落了,他约了宋纯阳晚上八点出去看电影。   宋纯阳穿了自己新买的白羽绒服,还戴了个雪白的绒线帽,两朵茸茸的小球垂下来,衬得他眉眼极漂亮,唇红齿白的。   他到了约定的奶茶店门口,但袁本善迟迟未到,他便自然走进店去,给袁本善买了一杯柠檬柚子茶,自己要了一杯奶茶,吸着珍珠喝,   这家店已经濒临倒闭,没想到宋纯阳进去时,发现里面客人特别多,很多人用诡异的眼神锁准了宋纯阳,一言不发。   宋纯阳有点莫名其妙,但他确认这些人不是鬼后,就自顾自安坐下来,等袁本善来。   有一个姑娘路过他时,手一歪,故意把滚烫的奶茶泼在了他的身上。   被淋了半身奶茶的宋纯阳猛然站起:“卧槽!”   不等他开口,那姑娘就凶神恶煞道:“把我奶茶碰掉了!你赔!”   宋纯阳被烫得像只小海狸鼠直蹦跶,脖子上都被烧红了一片,他一边龇牙咧嘴地脱衣服,一边急急问那姑娘:“没烫着吧?!没烫着吧?”   姑娘呆呆看着他,刚才的凶神恶煞竟已经消弭无形。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浓重的雾气翻卷滚涌,将奶茶店包围了起来。   刚才为他做奶茶的小妹走出柜台,摘下围裙。   从刚才起,她便是眼圈通红,宋纯阳以为她是失恋了,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却叫宋纯阳更加迷糊:“……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宋纯阳豁然变色。   他有灵感,因此他能清晰感觉到,奶茶店外陡然而生的白雾里,有着无数行走的怪异之物。   刚才那些眼神麻木的人,慢慢聚拢到了奶茶台边。   唯独理会了宋纯阳的,是那个把奶茶泼在他身上、并试图将他赶出店的姑娘。   她为他讲解了一下,他究竟遇见了什么。   简而言之,他闯入了一个靠吸取恐惧能量为食的主系统。   主系统会在规定时间内,随时会开启异度空间的门扉,将一定批次的人拉入平行时空之中,在这个空间之中,会发生极度恐怖的事情,而参与者必须要在规定时间内抵达现实空间,等待被传送,并在异度空间里度过一段时间。   时间一到,饱食一顿的系统就会放他们出去。   宋纯阳是知道鬼神存在的,因此他快速接受了这一情况,努力控制着打磕的牙齿:“如果在异度空间里死去……”   那姑娘轻声说:“那么在现实之中,你的存在也会被抹消。不会有人再记得你是谁。”   宋纯阳眼中含了泪。   姑娘安慰他道:“我是第三次执行任务。只要完成十次,就能结束这单方面的契约了。这些内容,本来该是由你的系统告知你,但是我想了想,还是提前告诉你比较好。”   “系统?”   “负责给出任务、记录任务次数、告知任务所剩时间,随着存活时间的增加给出活命的关键信息……我们这里经常会有误闯事件发生,新人第一次的任务,只是试练,如果能成功存活至最后,那么就会有个人系统自动与你绑定。”   宋纯阳泪汪汪地扫视四周。   刚才宋纯阳误闯这里并坐下时,没有人愿意提醒宋纯阳,一是因为他们已试过了许多遍实话实说,没有人相信过他们,二是几乎所有人都在恶劣地想,能拉进来一个是一个。   宋纯阳的声音轻得几乎让人听不清:“这次任务……是什么?”   那女孩答道:“捉迷藏。” 第88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二)   所谓“捉迷藏”, 是要求所有任务者在七点半时进到雾中去,在不离开这片名为“正新街”街区的前提下,躲避形态各异的怪物。   参加此次“捉迷藏”游戏的,加上半路闯入的宋纯阳, 共计十一人。   有个男人对那姑娘的热心肠嗤之以鼻, 凉飕飕道:“小关,跟他说那么多干嘛。”   经过简单的自我介绍, 宋纯阳得知, “小关”本名关巧巧。   她大概是为了没能帮宋纯阳逃过一劫而感到歉疚,说:“既然遇见了,就是缘分。”   宋纯阳感动又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对不起, 我有男朋友了。”   关巧巧:“……”喔那还真是不巧喔。   此刻的宋纯阳脑子里就是一锅稀粥,对关巧巧的解释一头雾水,等到众人纷纷站起,踏入浓雾包覆的街区,宋纯阳也随大流跟着大部队走了出去。   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极了那种恐怖片里恨不得在脑门上贴上“向我开炮”的炮灰, 也怪不得谁都不看好他。   进入平行时空的街道已经失去了寻常的繁华, 白雾浓稠至极, 轻轻吸上一口, 肺部便传来轻微的不适感。   刚才还灯火通明的街道已陷入死寂,仅剩的活人们站在奶茶店门口,呵着冰冷的白气, 仓皇地环顾四周。   路灯尚残余几盏, 却并不能在此时起到叫人安心的作用。投出的昏黄灯光被雾气稀释数倍, 看起来像是藏在墙缝里偷窥的独眼。   在最后一人踏出奶茶店后,店内的灯自动熄灭。   万籁俱寂间,浓雾深处传来了声声倒数。   “一——藏好了吗?二——藏好了吗?三……”   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来自不同声带,不同性别,娇弱的、浑厚的、清脆的、嘶哑的、悲愤的、欢喜的……所有声音在浓雾中混响在一处,仿佛无处不在。   甚至有人觉出,其中一个声音是从自己的脚边传来的。   他急匆匆跳开了。   按照关巧巧透露,在倒数一百下后,鬼魂便会拥有自由活动的实体和权利。   同样据关巧巧说,任务开始前期,鬼怪会有一定的限制,活动规律也是有迹可循,越接近时限,鬼怪的自由度也会越加解放。   而他们要在这条街道里,与鬼玩上一个小时的捉迷藏。   没人愿意带这个一脸衰相的新人,各自结伴离去,到最后,留在宋纯阳身边的只有关巧巧。   关巧巧看他还在抹眼睛,颇为无奈:“走吧。哭要是有用的话,我们……”   宋纯阳擦去了眼睫上的水雾,也摘掉了眼中的美瞳。   在黑夜中,宋纯阳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格外澄澈,如同质地上好的宝石,在路灯惨淡的光芒下仍能辨清那不寻常的色泽。   关巧巧惊讶:“你的眼睛……”   宋纯阳带着鼻音:“不许说男人戴美瞳娘了吧唧的。”   关巧巧:“……好,我不说。”   宋纯阳站在原地,环顾四周。   那魔音灌耳的3D立体声报数已经成功干扰了所有人的听觉,但宋纯阳并未踌躇,选准一个方向,便拉起关巧巧的手径直跑了过去。   宋纯阳说:“这边数量少一些。”   关巧巧:“你怎么知道……”   宋纯阳回过头去,看向关巧巧。   不需要多解释,他那双瞳色异常的眼睛就已经很有说服力了。   他能看到那些东西在哪里。这无疑给了二人极大的帮助。   宋纯阳找了一间里外都干净的商铺,确保了前后门的通路,便拉着关巧巧躲在了柜台后。   报数完毕的瞬间,一声男人的惨叫便从距离二人不远处的一家玉器店内传出。   ……听声音,恰巧就是刚才在奶茶店里叫关巧巧不要多管闲事的男人。   怕是这人运气太差,自以为找了个辟邪的地方猫着,结果一扭脸,身旁就蹲着了个报数的。   宋纯阳从柜边冒了个脑袋出去,看到了一个四肢与头颅各被扭曲了一百八十度的女孩,咯咯娇笑着,拱桥似的倒立着四肢着地,向那惨叫不断的男人追去。   宋纯阳:“……”瞎了狗眼。   不多时,恐怖的撕咬和吞噬声从不远处传来,男人嘶吼惨叫,指甲疯狂抓挠着地面,在静谧的街道间清晰可闻。   他缩回柜台,捉住脸色同样惨白一片的关巧巧的手,安慰地握了握。   ……不论如何,他一定要回去。   袁本善还在等他看电影。   旁人看不到,但宋纯阳可以根据这片区域里他看到的鬼怪分布方位,分辨出它们大概是按照一处古代邪卦分布的。   跟着祖母,宋纯阳学了很多杂七杂八的古训道学,知道有一种修炼阵法,要用残障之人的骨头磨粉绘就。   两人躲在这里,实在是恐惧又无聊,关巧巧没话找话,拉过宋纯阳的手,在他手心写:“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宋纯阳点头,写道:“瓶女。”   倘若刚才宋纯阳没有看错的话,追逐着那男人的少女,观其形貌,该是他看过的一本志怪古书中所记载的“瓶女”。   古代,人贩子偷了或买了小女孩来,会转手卖给一些杂耍人,他们为搏噱头,会准备一个约半人高的花瓶,选相貌好的、身材纤细的塞入其中,只露出一张脸来,日日选精细的饮食喂着,并在花瓶下凿个小口,方便清理便溺。   有的女孩适应良好,便能在花谢花枯、客人失去观看打赏兴趣前过得滋滋润润,但有的女孩骨骼长大了,花瓶无法容纳,就只能勉强着折断手脚、畸形生长。   但有时这也无济于事。   一旦瓶子被畸形发育的骨骼挤裂了,那些被养得手脚俱废的姑娘就没了价值,成了累赘,只有被丢到荒郊野岭喂狗的份儿。   偏偏就有人相信邪法恶道,四处高价搜罗这种畸女,目的是抽出她们的骨头,助其登仙。   关巧巧也了解过一些古代逸闻,吞了口口水,一笔一划地问宋纯阳:“真的能升仙吗?”   宋纯阳回:“卵用没有。”   仙界又不负责回收垃圾。这大概是仙界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这些悲惨的女孩,不过是一些达官显贵渴望一步登天的圆梦工具。   如果宋纯阳推想无误,正新街街区应该就是曾经画过这一邪术阵法的地方。   阵法是用骨灰按照八卦爻位一一画就,而所谓八卦符号,说白了,就是由一片片长短道道构成。   这些长短道道是由这些怨念极深的魂魄的骨灰画就,可知他们的活动地点也只能局限在这些直线范围之内,而所谓“捉迷藏”也很简单,只需绕行过这些区域即可。   宋纯阳把脑袋靠在柜台上,竭力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据关巧巧所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主系统对鬼施加的限制会逐步放开。   这个“限制”,指的究竟是什么?无外乎是鬼魂的能力,以及活动范围。   宋纯阳身边的圈子单纯,从未接触过恶鬼,他生平接触的最恶的鬼,其修为最多也就能让人发个烧,然后蹲到人家床头气鼓鼓地磨牙。   关巧巧还说过,“主系统”不会设置必死之局,那么至少说明,这里的鬼魂不会听呼吸辩位,也不会千里眼、透视眼之类的变态技能,不然他们估计早就集体嗝屁着凉了。   玉器店男人的死从侧面反映了一件事:在一道骨灰划定的范围内,鬼魂的能力很强。   至少看那瓶女撵得人日日跑的架势,速度跟头母豹子也差不离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放宽鬼魂能力,他们不如现在自杀,说不定还更干脆些。   宋纯阳继续抓耳挠腮。   这样一来,应该就是鬼魂活动范围会发生变化。按理说,阵法形态是不会改变的,那么,如果主系统想要增加难度,卦阵极有可能会从静止转为运动。   至于是顺、逆时针,或是平移,还需要多加观察。   ……之所以不一下子要了他们的命,该是那个所谓的“主系统”想要吸食更多的恐惧能量吧。   而所谓的“恐惧能量”又是什么呢?   宋纯阳正胡思乱想间,突然听到身后的玻璃门被什么东西顶开了。   关巧巧握住他的手陡然一紧。   二人双双屏息时,都听到了某种圆形硬物的滚动声。   那物体骨碌碌滚到了宋纯阳脚边,转了过来,竟是一颗小女孩的头颅。   她甜笑道:“抓到你啦。”   关巧巧几乎要尖叫出声,但宋纯阳立即捂住了她的嘴。   然而看似镇定的宋纯阳意识已经昏迷了好几秒,满脑子都是“草泥马,保龄球”、“扔装备就很过分了啊”的弹幕。   缓了半天,那颗脑袋一无所获,只好悻悻地滚开了。   宋纯阳抖着手,在同样发抖的关巧巧手心里写下:“只是一颗死人脑袋而已。”   这颗脑袋眼神呆滞,内里仅有一丝极微弱的鬼气,只足够她说出一句话来。   大概是那个饱餐了他们队友躯体的瓶女发现这里有点不对劲,把自己的脑袋摘下抛来,想要试探试探。   如果他们中了招,尖叫着慌不择路地冲出店外,大概就能在大街上和等待着的瓶女喜相逢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那滚到铁皮柜前的脑袋就又笑嘻嘻道:“抓到你啦。”   宋纯阳:“……”真靠实力碰瓷。   又在店里问了几个能藏人的地方,眼看寻找无果,脑袋便又骨碌碌滚了出去。 第89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三)   这是当晚他们碰到的最后一个危机。   正如宋纯阳所料, 半个小时后,卦阵开始按照逆时针方向转动。   随着难度的提示,关巧巧的系统同样给出了关键信息。   ……一本记载着古代卦象的书籍。   这本书可以被取出自由翻阅,因为心里有数, 宋纯阳很快便在其中找到了符合自己推想的邪卦。   而很快, 宋纯阳清晰地看到原本干干净净的商店后门位置出现了一只猴皮人,正在地上滚来滚去, 似乎是想将这一身用滚水浇肉后、粘到身上无法脱落的猴皮蹭掉。   宋纯阳在心里复习着那个邪阵的大致形状, 拉着关巧巧蹑手蹑脚地自前门离开。   阵法一转动,门口街道上的瓶女也转移了活动区域。   宋纯阳小心规避着阵法转动所及的区域,却不时听到有惨叫声远远近近地传来。   管好身边人和自己就已经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 宋纯阳实在无暇他顾。   这一个小时,大概是他人生中最为漫长的一小时了。   等到听到宣布结束的机械提示音,浑身被汗水浸透的宋纯阳一晃神,又回到了那间灯火通明的奶茶店。   他身上还有关巧巧倒上去的奶茶,手边放着为袁本善准备的柠檬柚子茶。   一切都与他进去前的场景一模一样, 墙上的时钟仍指向七点半, 恰好是方才浓雾升起之时。   还有半个小时, 他和袁本善要看的电影就开场了。   刚才的噩梦仿佛只是一个幻境。但是, 刚才在任务世界里被瓶女追上的男人的身体,如同被橡皮擦擦过的碳素铅笔画,一点点自宋纯阳面前消失。   像这样消失的, 还有刚刚为宋纯阳做奶茶的小妹。   ……她也是任务者之一。   十一个人, 只活下来了五个。   毕竟, 如果没有宋纯阳的阴阳眼,想要勘破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律,就必须得被鬼追逐,计算鬼魂活动的直线距离,等同于在玩命的边缘反复横跳。   就算有这个胆识,能看出鬼魂的运动轨迹是卦象排布的人也不会很多。   所以,除了关巧巧与宋纯阳外,这些人活着,只能说是靠运气。   活下来的三人恰好是同盟,对其他人的死亡,他们也只是静静坐了一会儿,露出兔死狐悲的表情,几分钟后便起身离去。   跟着宋纯阳顺利过关的关巧巧惊魂未定,对宋纯阳说:“你胆子好大。”   宋纯阳呆呆地直视着前方,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门口的铃铛叮铃响了一声,袁本善自外走入,未语先笑,可看到半身湿漉漉的宋纯阳,不禁一怔:“怎么了这是?”   宋纯阳一眼看到袁本善,小猫崽子似的扑进了他的怀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关巧巧:“……”这还是刚才那个人吗。   宋纯阳在异世界里,全靠一颗想见袁本善的心死撑着,一见着心心念念的人,腿都软了。   没办法,袁本善只能宣布取消电影计划,把宋纯阳背出了奶茶店,说带他回去换衣服。   宋纯阳哆哆嗦嗦地委屈着说,袁儿,我差点就见不着你了。   袁本善笑:“不就是买个奶茶吗,怎么搞得水深火热的。”   宋纯阳原原本本把自己遇见的事情跟袁本善说了。   袁本善把宋纯阳带进了自己的宿舍,用两个字简单总结了宋纯阳刚才的一番哭诉:“别闹。”   宋纯阳正着急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把自己的衣服给扒了。   他说:“老袁,帮我看看我后背上是不是有东西?!”   袁本善目光一滞,抚过宋纯阳纤瘦的后背。   宋纯阳的脊椎上,自上而下,分布着九个深黑的刻印,形状各有不同,而最上面的一处刻印痕迹已经淡了下去,看形状像是一幅小号的八卦图。   袁本善动手摸摸那只行将消失的八卦图,发现痕迹随着他的轻抚淡了些,但抚摸靠下的刻印,却丝毫没有变色,反倒有一股黑色的雾气纠缠着攀援上了他的指尖。   袁本善脸色大变,飞快缩回手来:“这是什么东西?!”   宋纯阳哭丧着脸:“我都跟你说过了……”   袁本善的表情转为凝重。   他把吓得不轻的宋纯阳抱入被子中,吻了他那只水汪汪的碧蓝眼睛,说:“别怕。”   安慰过后,袁本善打算起身离开,宋纯阳哭唧唧地扯住他的手,软声哀求:“老袁你别走,我怕。”   袁本善摸摸他的眉毛:“现在让你去洗澡,你应该会更害怕吧。我去给你拧把毛巾,擦擦身体。你一身都是奶味儿。”   宋纯阳把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宝石似的眼睛,像极了家养的小奶猫:“那你快点去哦。”   袁本善笑笑,转身离开,走入了洗手间,同时也无声无息地带走了自己的手机。   袁本善一走,宋纯阳裹紧了自己的小被子,想把关巧巧告知他的讯息再咀嚼分析一遍。   突然,他脑海里传来一个微冷的机械男音:“……嗯咳。”   宋纯阳豁然翻身坐起,一脑袋撞上了床板,疼得龇牙咧嘴:“你是谁?”   机械音:“……我是你的系统。”   宋纯阳一拍脑门:“我靠,忘了还有这件事。”   机械音:“……”   宋纯阳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机械音:“你哭得跟狗一样的时候。”   宋纯阳:“……”你们系统都这么不友好的吗嘤嘤嘤。   机械音:“我又不是你男朋友,别对我嘤嘤。”   宋纯阳:“??”你能听见我心里想什么?   机械音:“呵。”   宋纯阳盘着腿:“那……小统子,你能帮我什么呢?”   机械音:“……”他恍惚间觉得自己是个太监。   虽然已经预感到自己被分配给了个不大靠谱的宿主,机械音还是耐心解释了自己的职能,并介绍了这个系统的运行机制。   它说的和关巧巧说的差不多。   主系统会在某个特定时间和地点开启异度空间,就像在今夜七点半的奶茶店发生的事情一样。   被发派了此次任务的参与者必须在七点半前抵达规定的奶茶店,等待任务开始。   不赴约,凉。   迟到,凉。   无法在异度空间里活过规定的时间,凉。   每个任务者后背会被自动刻上如宋纯阳背上的刻印,彰示着任务者的身份,每完成一个任务,就会按照自上而下的顺序消去一个刻印。   宋纯阳举手提问:“我有问题。”   机械音:“问。”   宋纯阳:“任务的时间、地点和内容一般什么时候发布啊。”   机械音:“距离下次任务还有一个月的时候。”   宋纯阳:“……这不就是不定期等死吗。”   机械音想了想,冷酷无情道:“是的。”   宋纯阳吓得又一次裹紧了自己的小被子。   他发现,自己现在已经不大记得那在任务中死去的人的面容了。   按理说,自己不该遗忘得这么快,尤其是那个凶过自己的男人,他还特意看过他一眼。   事实证明,在异度空间里死去,的确也会在现实中遭遇“抹杀”。   他瑟瑟发抖地:“那‘关键提示’又是什么……”   机械音的业务显然已经非常熟练:“在你进入异度空间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生存难度会增加,我会适时接收主系统给出的提示信息,给你一些相应的提点。”   宋纯阳充满希望地:“除了这个,你还会什么?”   机械音又思考了一会儿:“需要我给你放大悲咒吗。”   宋纯阳:“……”   所以说,除了发布任务的内容、给出关键词、并提醒任务者还有多久结束任务外,这个系统并无卵用咯。   机械音:“嗯。我没卵用。”   宋纯阳一秒变成小狗腿:“小统子,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大人有大量,么么哒。”   机械音被么么哒得有点上火:“……我叫奚楼,编号3397。”   宋纯阳惊讶:“你是人?”   奚楼:“……”我要真是人工智能我现在就不用这么闹心了。   宋纯阳摸摸自己的脑袋,对于有个人藏在里面这件事颇感神奇:“你也是给主系统打工的吗?”   “我死了之后,灵魂被主系统捕捉收留。”奚楼说,“我和主系统签了约。如果我跟随的某个宿主能够活着完成十个任务,主系统就会用能量为我重塑原来的身体和身份。”   宋纯阳:“那你带的时间最长的一任宿主……”   奚楼:“七个世界。”   宋纯阳顿时油然而生一股责任感,拍拍胸脯:“楼楼,我保证,一定给你弄个身体回来!”   奚楼不置可否。   他觉得宋纯阳是个傻的。   明明自顾不暇,还有心思保证些有的没的。   宋纯阳的确是个傻的。   他是真心实意地保证,因为他命里已经有了一个奔头,不介意再顺手拉奚楼一把。   袁本善就是他的奔头。   他还没和袁本善过一辈子呢,他一定要活下去,他也有这个信心。   谁想,几天过后,什么都变了。   宋纯阳这几天向学校请了病假,留宿在了袁本善这里,而袁本善却总泡在外面,不常回来,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直到三天后,他赶回宿舍来,面上竟带着些叫宋纯阳看不懂的喜色:“纯阳,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   宋纯阳正在跟奚楼唠嗑,了解更多关于系统的规则,闻言不觉愕然。   不等宋纯阳说话,他便把自己的上衣三下五除二脱了下来,背朝向了宋纯阳。   宋纯阳骇然发现,袁本善后背上有了九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黑色刻印!   ……最上头仍隐约可见一本书的形状。   袁本善拥住了呆滞的宋纯阳:“纯阳,我上网、找朋友,四处打听,总算从一个论坛上找到了和你的情况相关的讯息。我私聊了好几个号称参与过任务的人,有的是来凑热闹的,但有的是真的。我花大价钱弄来了一个任务信息,按照上面显示的时间地点去看了看,果然,你没有撒谎,我身上也有这个了——”   他拉住宋纯阳的手,引导向他的后背,任他抚摸:“……我问过我的系统,它说,任务中相熟的两人可按照规定,签下同盟协议,共享同一个任务。……以后我就可以陪你了。纯阳,不要害怕……”   宋纯阳这才如梦方醒。   他差点疯了,挥拳直打袁本善的肩膀,像是只跟主人撒疯的小猫:“谁让你去的?!谁要你来陪我——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我不管,我不要!!”   他红着眼睛扑上袁本善的后背,用袖子拼命擦着那余下的九个刻印,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擦不掉……为什么擦不掉?”   炸毛小猫宋纯阳被袁本善拉入怀里,温存的吻不由分说压了上来,吻得他有点喘不上气。   等炸起的毛安抚下去,小家伙蜷在他怀里气呼呼地流眼泪时,袁本善才拥紧了他,充满温情地盯视着他漂亮的眼睛:“别生气好么。我会保护好我自己,也会保护好你。”   宋纯阳带着哭腔,软软糯糯道:“我不。”   “别闹。”袁本善又亲了亲他琥珀色的眼睛,“相信我。”   渐渐的,宋纯阳沸腾的血液平息了下来。   他往袁本善怀里靠靠,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想,是我要保护你才对。 第90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四)   自此后, 宋纯阳和袁本善就上了同一条船。   在惊魂安定下来后, 宋纯阳去现实中的正新街,给瓶女她们上了香,烧了纸钱。   陪同宋纯阳前往的袁本善不大理解他的行为,说:“它们是凶灵。”   宋纯阳认真地在正新街的一处十字路口上画粉笔圈:“她们是人。”   袁本善慨叹:“一面是凶灵, 一面又是人。这就是人性啊。”   宋纯阳看着纸钱灰打着旋升上天空,虔心许愿, 希望她们能买些合适的喜欢的漂亮衣服。   女孩子只要买了漂亮衣服, 应该怨气会少一点, 也不会想吃人了吧。   袁本善不出意外地保了研。   他家境不赖, 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带着他家已经开始做实习小护士的鸳鸯眼小猫住了进去。   某天,宋纯阳买菜下班回到家, 竟然在家门口发现了拎着水果的关巧巧。   对这个热心姑娘宋纯阳是很有好感的,他一边热情地请她进去,一边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呀。”   关巧巧笑吟吟道:“你跟我做任务时留的可是本名。”   宋纯阳摸摸脑袋, 笑得没心没肺的。   关巧巧坐上沙发, 说:“其实我没有刻意找你。我也是本市人,最近租的房子到期了, 正在找房子住, 搜房源信息时, 正好搜到你发的广告。我看到广告发布人的名字, 还想着不会这么巧吧, 没想到还真是你。”   袁本善租的房子面积不小, 两室两厅,两人住着实有点浪费,将套间租出去是袁本善的主意,在征得房东的许可后,这事儿就被袁本善全权交给了宋纯阳。   来租房子的正好是关巧巧,这无异于打瞌睡送来了个枕头。   宋纯阳特别开心,但也没忘了袁本善,说要跟家里管事儿的商量商量,不过房子十拿九稳会租给她,叫她准备搬家就是。   送走了关巧巧,宋纯阳开心得直蹦跶,找了张纸,趴在床沿边,开始给关巧巧写入住事项,从WiFi密码写到备用钥匙放置地点,从自己和袁本善的手机号写到水电费分摊规则,条分缕析,事无巨细。   等到他开始在纸张最下面画卡通狮子猫时,奚楼有点忍不住了:“……你是小学生吗。”   宋纯阳一脸认真地勾勒着猫咪的圆眼睛:“不是。巧巧她在我第一个任务里帮了我很多。再说,她算起来也是我和老袁的前辈了。我讨好她,她说不定能多给我和老袁一点指导呢。”   话罢,他继续认真地画他的狮子猫。   那狮子猫眼睛圆圆,爪子茸茸,倒让奚楼从中间看出了点宋纯阳的影子。   在关巧巧搬进来后,宋纯阳和袁本善又去出了几次任务,了解了更多关于任务的事情。   前四次任务的难度相差不大,因此第一次出任务的宋纯阳碰上第三次出任务的关巧巧,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主系统相当鼓励任务者们结盟,毕竟它要吸取的是恐惧能量不是死亡能量,结盟会有效减少伤亡,保证有生力量存续。   所以宋纯阳他们又和关巧巧结了盟。   关巧巧比宋纯阳他们多执行了两次任务,第四次任务,她跟宋纯阳、袁本善一起去做了,之后她的系统就不再向她发布任务,直到宋纯阳他们也从第四次任务里成功脱身,她才和宋纯阳他们一起领受接下来的任务。   从第五次开始,任务的难度便有了质的飞跃。   具体表现是任务时间变长,难度和死亡率也直线飞升。   宋纯阳姓如其人,绝不算什么胆大的人,怕鬼又怕死,每次出来都要崩溃一次,怂得趴在袁本善怀里嚎啕大哭。   袁本善被他哭得又气又好笑:“都活下来了,哭什么呀。”   宋纯阳嘤嘤嘤:“我怕死,也怕你死。”   袁本善亲他:“我们都好好的,谁也不会死。”   私底下,宋纯阳也问过奚楼:“楼楼,我如果死了,老袁会忘记我吗。”   奚楼说:“会。”   宋纯阳抱着自己的膝盖:“我不想被忘记。”   奚楼沉默一会儿:“我会记得。”   ……历任宿主,他都会记得。   刚开始,奚楼不是这样的性格,他愿意和人多说说话,多鼓励任务者们活下去,然而他看多了自己的宿主们精神崩溃、人性坍塌,甚至对自己进行咒骂,只因为自己不能为他们提供帮助。   渐渐地,奚楼就不再爱说话。   这些人爱怎么的怎么的,自己只是个系统而已,不过是个过客,救不了他们的命。   按理说,被一个已死之人记住不算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宋纯阳却是一副深受感动的表情,认真道:“楼楼,你真好。谢谢你陪我。”   莫名被发好人卡的奚楼:“……”   随着时间的推移,奚楼发现,宋纯阳的确和自己曾经带过的宿主都不一样。   他会害怕,但绝不消沉,整个人都积极向上得很。   宋纯阳用笔记本记录下了他和袁本善相识相恋的点点滴滴,生怕自己或袁本善一旦出事,他们二人的美好回忆就会被尽数抹去。   他做了手工挂历,每度过安然无恙的一天,就会在上面画一个大大的圈,写明这一天他们做了什么,或是吃了牛排大餐,或是又喂了流浪猫,总之都是一些激励人心的好事情。   宋纯阳工作很忙,他做了护士,每天要应付许多因为病痛脾气恶劣的病人,经常被骂,但他一天到晚都是乐呵呵的,从不因为自己随时可能会死而迁怒世界,反倒认为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幸运,不如每一天都过得快乐。   宋纯阳买了烤箱,每天只要有空就会烤蛋糕分给袁本善和关巧巧吃,甚至还不忘留一块给奚楼。   他用煤气灶点火,写下奚楼的生辰八字,把蛋糕烧给他。   他托着下巴,眼巴巴地问:“奚楼,我烤得好不好吃啊。”   被烧化给奚楼的蛋糕全须全尾地来到了奚楼的手上,他咬了一口,说:“太甜了。”   说着,他把蛋糕全部吃了。   对此一无所知的宋纯阳笑道:“好,下次给你烤无糖的。”   第五次进入任务世界时,宋纯阳来到了一个以影子为鬼的世界,为了给袁本善他们殿后,宋纯阳被一个影子怪抓住了脚腕,险些拖入墙壁中,要不是时间到了,他恐怕已经变成照片挂在墙上了。   为此,一向稳重冷静的奚楼发了大火,在他们从任务地点坐车返回市区时骂了宋纯阳一路。   宋纯阳被骂得眼泪汪汪的,还不忘低头认错:“对不起呀。”   奚楼怒道:“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话一出口,奚楼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对劲儿了。   是啊,就算宋纯阳死了,丢的也是他自己的小命,关他奚楼什么事儿?   “你是我的朋友呀。”宋纯阳却说,“我保证过要让你有身体的。以后除非是为了老袁,我都不再冒险了。等你有了身体,到时候你来找我,我烤蛋糕给你吃!”   奚楼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你……不怕死?不怕被忘记?”   宋纯阳小小声道:“……我宁肯是我被忘记,也不想忘记他。”   奚楼心尖一动,心间泛上一股说不清是酸是苦的味道。   但下一个瞬间他就觉得自己疯了,摸摸自己的额头和脸,发现温度是有点高,大概是CPU运转过度,脑子都烧坏了,索性不再开口。   宋纯阳做过六次任务后,也算得上大佬了,渐渐在圈里有了名气。   任务者们是有自己的论坛的,而在百鬼夜行的任务世界里拥有一个阴阳眼队友意味着什么,谁都心知肚明。   论坛里开始有寻找宋纯阳的帖子,但因为宋纯阳学乖了,用了假名,开了小号,而且为了藏拙,经常扮成瞎子,戴着副墨镜,天天赖在关巧巧跟袁本善身边,显得柔弱无助又委屈,因此大家连他标志性的异色双瞳都辨认不出来,想找也无从下手。   大冬天的,宋纯阳抱着暖手宝,刷帖子刷得不亦乐乎。   袁本善也来围观,夸他道:“你真是个宝贝。”   宋纯阳喜滋滋道:“我觉得也是。我真是个大宝贝儿。”   说完,宋纯阳像橘猫一样揣着手窝进袁本善怀里:“你可要宠好我呀。”   袁本善拿鼻子去蹭他的鼻子,笑道:“我如果不宠你呢。”   宋纯阳把眼睛捂住:“那我就不给你用眼睛了。我找别人组队去。”   说着,他把捂住眼睛的指缝打开,却在袁本善脸上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僵硬。   宋纯阳搂住他脖子:“怎么啦?我开玩笑的,你别生气。”   袁本善很快笑了起来:“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是开玩笑的。”   但他很快又说:“我们最后总要分开的。——我看到有帖子说,第十次任务,所有人都是分开过的。”   宋纯阳眨巴眨巴眼:“骗人的吧。我听说能过第十次任务的人少之又少,哪里能得出‘所有人都分开过’的结论啊。说不定只有发帖子的人经历的第十个任务是这样的呢。”   说完,他依偎在袁本善的怀里,说:“我不会离开你的。你放心。”   袁本善没说话,只亲了亲宋纯阳的眼睛。   这件事只是生活中的小插曲,很快,他们的第七个任务来了。   做第七个任务时,他们进入了一个邪典遍布的图书馆,被要求帮助图书馆管理员整理一批书籍,在七天内做好图书登记和内容整理,但是他们登记的一批书里藏着一只可以自由在书中活动的鬼,一个不小心就被会书页吞进去,嚼成碎片。   按常理,他们要进行调查,根据伤亡情况,总结出这些有鬼的书的规律,从而规避伤害。   但在这种情况下,宋纯阳的阴阳眼简直有bug一样的功效。   他能轻松辨认出哪本书里有鬼,却还要装成小瞎子,柔柔弱弱地让袁本善给他挑书翻书。   除了对这一情况心知肚明的关巧巧,很多任务者都对袁本善投去同情的眼神。   袁本善也惯着他家小媳妇的戏瘾,把那些无害的书挑给他,让他“看”。   不过宋纯阳的戏还是不到位。   在一个同伴拿起一本有鬼的书时,他不顾袁本善对他的劝告,走上去,告诉他这本书里有鬼。   那人一开始并不相信,直到宋纯阳摘下了眼镜,露出一双琥珀与湛蓝的异色双瞳。   有了宋纯阳,这次的任务完成得异常轻松。   大家嗑着瓜子看着书,不知不觉就把这一大垛书整理完毕。   最后,宋纯阳总结了鬼魂的出现规律,去翻了借阅资料,得知这鬼魂曾是一名在图书馆被图书馆管理员奸害后绞杀的少女,她盲了双眼,又满心仇恨,在她生前曾借阅过的书籍中游走穿行,渴望自己能杀死图书馆管理员。   在离开的那日,宋纯阳悄悄把她藏身的那本书放到了那名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作台上。   在死亡率极高的第七次任务中,与宋纯阳一道执行任务的人,全员生还。   在回到现实世界、各自分开时,宋纯阳表达了自己不愿被打扰的愿望,而能活到第七个世界的人也都是人精,知道宋纯阳帮他们也是情分,并不是本分,何况眼睛长在人家身上,他们无法强迫宋纯阳帮他们。   宋纯阳也没有像前几个世界那样恐惧,在回去的车上对奚楼开心道:“我破纪录啦破纪录啦!”   奚楼:“你破什么了?”   “第七个呀。”宋纯阳笑,“你不是说,你带过的宿主最多过了七个世界?我过了七个了!马上就是第八个!你马上就要有身体啦!”   不得不说宋纯阳的笑实在很有感染力,小酒窝又深又软,奚楼的唇角也跟着他高高翘起。   ……真想摸摸他的酒窝。   但袁本善却并没有被宋纯阳的情绪感染,他目视前方,冷静地开着车,右裤袋微微隆起,揣着一张从图书馆里某本书上撕下的书页。   彼时,谁也不会想到在第八个任务世界里会发生什么事。   回去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布任务,宋纯阳也乐得清闲,每天上班,回家洗衣做饭,哼着小曲,和奚楼聊天说话。   他多希望日子就这么持续下去,但是当他撕下又一张象征“平安无事”的日历时,奚楼开口道:“第八个任务来了。”   此次提示的地点信息,是在隔壁城市郊外的一处古堡,任务是“角色扮演”。   在古堡之中有一个正在拍摄鬼片的剧组,他们进入任务世界后,会各自领受一个在剧组中的角色,要求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能出戏。   至于“出戏”的后果,任务没有点明,但那一定不是什么叫人愉快的事情。   任务时间则是半个月,是历次任务中最长的一次。   不过,不管在任务世界里度过了多久,在现实世界里都只是一瞬而已。   听到任务,宋纯阳的第一反应是:“隔壁市?又要我们自己掏路费了?”   奚楼:“……”小守财奴。   宋纯阳嘴上关心钱,实际上却去做了许多准备,成天捧着一本《演员的自我修养》啃。   袁本善是医生,工作繁忙,他是理应把他的那份功课也做了的。   为了避免意外的迟到,他们准备提前一天动身前往邻市。   就在即将出发的那天晚上,宋纯阳早早请好了两天假,又买好了回来的三张车票。   他有信心把袁本善和关巧巧都带回来。   他回到家来,打算在临行前给袁本善和关巧巧做一顿大餐,回家后他觉得肚子不大舒服,见卫生间的门虚掩着,就打算去上个厕所。   谁想他一推门,见到关巧巧正背对着门换裙子,只差后背的拉链没有拉上去,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宋纯阳卧槽一声,马上掩上门:“对不起对不起!”   关巧巧倒是大方,在里面笑得不行:“小宋,咱们什么关系了啊,别往心里去。”   宋纯阳靠着门板没出声,脸色不大好。   他的眼睛实在是太好了。刚才进去时,他清楚地看到了关巧巧的后背。   每过一个世界,他们后背的刻印都会淡化,却不会彻底消失。   ……关巧巧后背上的正数第二个刻印,和袁本善的第一枚刻印,都是一本书,形状一模一样。   宋纯阳知道,每个世界的刻印都不一样。   比如说,他们去过的第七个世界也和书有关,但是刻印就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张图书借阅卡。   宋纯阳突然就慌了。   在他记忆里,关巧巧和袁本善的第一次见面,两个人明明表现得互不相识,还需要宋纯阳各自介绍。   但是……为什么他们会拥有同一枚刻印?   在奔赴古堡的高铁上,宋纯阳一直恍恍惚惚的。   他在想自己在进入第一个任务世界前,袁本善对自己阴阳眼的关切,以及自己与关巧巧在奶茶店的初遇。   她如果真的有心想赶自己出去、让自己避免一场灾厄,为什么会在距离任务时间开始只剩几十秒时,才把奶茶泼到自己身上去?   她是要借此拉近自己与她的距离吗?   她后来来自己家里借住,与他们结盟,真的是巧合吗?   奚楼能读到他所有的想法,心中不由恻然:“宋纯阳,别想了。”   宋纯阳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他实在无法忍受下去,望着坐在自己身侧打瞌睡的袁本善,悄悄伸手拿走了他的手机,想要查看,但在注意到与他们同排而坐的关巧巧后,他将手机放入了自己的口袋。   在进入任务世界后,宋纯阳孤身一人出现在了一间化妆间里,脸上带着画了一半的妆。   手机在任务世界是没有讯号的,他趁着这段独处时间,把袁本善的手机记录翻开,找到了他和关巧巧的短信记录。   袁本善没有删手机记录的习惯,而宋纯阳也从来没有查过袁本善的手机,因为每日都会相见,实在是太过熟悉,又太过信任。   因此在看到袁本善与关巧巧最早的短信记录时,宋纯阳觉得,自己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袁本善。   在自己进入任务世界前一个小时,袁本善对关巧巧说:“他去了。做好准备。”   而在自己侥幸逃生、回到他宿舍时,袁本善大概是怕他听见,躲在卫生间里,和关巧巧进行了一段谈话。   袁本善:“怎么样?”   关巧巧:“太棒了!他的阴阳眼是真的管用!”   袁本善:“讲讲你们的任务执行过程。”   关巧巧迫不及待地进行了一番描述,像是个对服务员的服务水平极尽满意的客人。   末了,她说:“上次听你提起你有一个有阴阳眼的男朋友,我还以为是假的呢。”   袁本善:“我原来也以为是假的。可是在图书馆里见过那些东西,我就不敢不相信了。”   关巧巧:“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袁本善:“能怎么办?他当然是要陪着我的了。”   关巧巧:“袁本善,别忘了我啊。我和小宋可是合作出经验了。[微笑][微笑]”   袁本善:“我会找个机会的。加入我们吧。”   袁本善:“合作愉快。”   关巧巧:“合作愉快。”   宋纯阳看得手直发抖,手忙脚乱地把手机揣起来,对着镜子发呆。   奚楼有些不忍:“宋纯阳,你正在做第八次任务。”   宋纯阳不吭声。   此时有个剧组女场务来催促宋纯阳快些做好准备,可宋纯阳仍呆呆的不发声。   奚楼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尽量不掺加任何感情道:“宋纯阳,第八次任务开始。请及时抵达片场,开始你的任务。”   宋纯阳对着镜子,表情茫然,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楼楼,我做错什么了吗?……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奚楼心疼得直发颤:“不,不是你的错。”   宋纯阳小声问:“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是啊,为什么呢。   奚楼也不知道。   他头一次痛恨起语言的无力来。   宋纯阳浑浑噩噩起身,向外走去。   因为“主要演员”宋纯阳的迟到,导演已经发了火,拂袖而去,片场正在收拾东西,决定散场。   宋纯阳转身离开,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触发了什么死亡flag,他只想找袁本善把事情问清楚。   他在挂满照片与古画的古堡中逡巡了许久,直到袁本善在走廊上叫住了他,说让他进屋谈谈。   宋纯阳想了想,跟了上去。   谁想刚一进入房间,他便被人用手绢捂住了嘴,鼻腔内吸入了某样刺鼻的东西。   宋纯阳睁大了眼睛,身体却慢慢无力地向下软倒。   在半昏眩间,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女声。   是关巧巧的声音。   她有点犹豫,蹲在瘫软无力的宋纯阳身边:“你确定要这么做?”   袁本善窸窸窣窣地从兜里掏了张纸出来:“做都做了,你问这个问题还有什么意义?”   宋纯阳费力睁大眼睛,看到关巧巧凑到了袁本善的身边,看着他手中的纸张:“这个靠谱吗?”   袁本善:“从上个任务世界的一本书里找到的,虽然不能尽信,但是至少比网上那些换阴阳眼的指导教程有操作性。”   关巧巧笑话他:“你这话说得好现实哦。”   袁本善面无表情:“嘲笑我之前,不如想想,如果最后一个世界我们三个被分开,你我有多少存活下来的希望。我是我们家唯一的孩子,我拿了五年奖学金,我不能死,也不想死。死一个人,总比死两个人好。”   关巧巧不说话了,看了宋纯阳一会儿,发现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她说:“他有两只眼睛。”   袁本善说:“一人一只。”   ……他们又一次达成了堪称完美的合作。   宋纯阳没有晕过去,他还能听到袁本善走近的脚步声。   他在自己身边蹲下,摇头慨叹道:“你不能怪我。这是人性,我想活下去。”   声罢,宋纯阳感到有一种粘稠的液体渗入了他的眼睛。   一股火烧似的疼痛从他眼底蔓延上来,宋纯阳却疼得喊不出声来了。   他只有力气反复在心里喊:“楼楼,奚楼,救我,救救我——”   他反复呼喊着,直到疼得昏厥过去。   等宋纯阳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   ……袁本善没有杀他。   因为他只要不参与任务,早晚会被鬼杀掉,而现实里的宋纯阳就会像被橡皮擦擦过一样,彻底从世间抹消,袁本善与关巧巧也会渐渐遗忘宋纯阳的存在,干干净净,再无牵挂。   古堡外传来静静的虫鸣,空气中尽是夜露滋润泥土的冷腥气,宋纯阳判断,应该是晚上了。   他怕黑,怕鬼,袁本善却把他抛在了一个鬼怪横行的夜晚。   他找了一个角落蜷缩进去,捂住嘴,不敢发声,不敢动作。   他怕极了。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是等待死亡的降临。   他想痛哭,却怕将那些游走的冤魂召来,只得拉起灰土味严重的窗帘堵住自己的嘴。   奚楼叫他的名字:“纯阳,宋纯阳,别怕,我还在呢。”   宋纯阳崩溃了,他在心里哭着说:“奚楼,你别走,陪我。我害怕。你陪我说话,求求你……”   一向寡言的奚楼陪他说了许多许多话,陪他度过了一个黑夜,又一个黑夜。   那些鬼魂迟迟没有来找他。   直到第三夜,饥寒交加的宋纯阳才被一双冷白的手抓住脚腕,从藏身处拖了出来。   变成了真正的小瞎子,宋纯阳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他对奚楼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楼楼,对不起。还差三次……对不起。”   还差三次,奚楼就要有一个完整的身体了。   然而,奚楼并没有离开宋纯阳。   连宋纯阳自己都不知道,在死后他变成了一缕魂魄,在那间他生前藏身的房间内徘徊。   由于失去了眼睛,他总是撞墙。   奚楼出声提醒他,让他小心看路。   死后的宋纯阳每天的记忆都会淡薄一点,他已经记不得奚楼是谁,每天听到他说话,就会好奇地问他:“你是谁呀。”   奚楼说:“我是奚楼。编号3397。我是你的系统。”   每天,他们都会重新认识一遍。   奚楼一直留在那里,未曾离开。   主系统发过来两次警告,让奚楼离开宋纯阳。   如果宋纯阳的灵魂彻底消散,那么奚楼无所归依,只会永远陪着宋纯阳的尸身,过上一辈子。   第一次警告发来时,奚楼保持了沉默,第二次警告发来时,奚楼给出了回复。   “他很怕黑,他需要人陪。”   既然奚楼拒绝前往下一个宿主身上,主系统便没有再管奚楼。   尽管如此,奚楼仍只能眼睁睁看着宋纯阳的魂灵一点点溃散,却无能为力。   直到某一天,一股奇异的力量侵入了这个世界。   那是一股来源不明的白光。   白光的主人询问宋纯阳,要不要与他签订契约,了却生前未能了却的心愿,他会派来一个人,替他完成心愿。   不知道宋纯阳说了些什么,奚楼眼睁睁地看着那股白光把宋纯阳的魂灵攫了去。   奚楼着急了,正要呼喊,就感觉自己也被卷入了一道涡流之中。   ……   看完所有的世界线,池小池陷入沉思。   简而言之,自己进入了一个灵异无限流世界。这具身体里的系统奚楼的权限不像061那么大,至少无法现身帮助宿主,整个主系统的运行机制,是靠吞噬任务者的恐惧能量维持。   但身为本土系统,奚楼在运行上具有优先权,因此061受了限制,无法跟自己说话。   池小池呼出一口气,并没有对袁本善与关巧巧作出任何实质性评价。   他只是明确了这次要弄死的对象起码有两个。   奚楼见他只坐在原地喝酒,忍不住放软了声音催促他:“宋纯阳,注意时间。”   池小池说:“注意什么时间?”   奚楼:“……戏开拍的时间。”   池小池把最后一口啤酒咽下去,平静道:“不用注意。”   自从池小池进入这个世界,他满打满算只说了六句话。   但奚楼注意到他说“不用注意”的慵懒神态时,语气便彻底变了:“你不是宋纯阳。……你是谁?” 第91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五)   面对奚楼的质问, 气氛一时凝滞。   但很快,池小池便道:“池小池, 来自另一个和你运转体系相似的主神系统。在第八次任务世界里被害死的宋纯阳和我的顶头上司签订契约,委托我帮他度过十次任务。任务完成后我会离开,把身体还给宋纯阳。……还有什么问题吗。”   奚楼:“……”   池小池的确够坦诚,但是这一瞬间涌入的庞大信息量让奚楼险些死机。   这个人能够无声无息潜入宋纯阳的身体,说明宋纯阳的精神权限极有可能向他主动开放了。   当然, 也不能排除池小池是鬼的可能性。   但能在奚楼毫无觉察的情况下侵入宋纯阳的身体,这鬼魂的力量一定异常强大,而在进入异世界的初期,一般不会有这样占压倒性优势的厉鬼出现。   更何况,就算是厉鬼夺舍的话,夺就夺了,哪里还会花心思编出这么一套说辞来。   结合各种迹象判断, 奚楼身为一个见识过各种光怪陆离事件的灵异系统, 觉得池小池的说辞有一定可信性。   但奚楼仍不肯安心,问了许多只有宋纯阳与他才知道的事情,池小池根据宋纯阳的记忆一一作答,丝毫无错。   反复确认后, 奚楼才有五分信了池小池。   他从池小池刚才的话语中迅速提炼出重点来:“纯阳……死了?”   池小池把空易拉罐随手一丢:“死过一次。”   “……袁本善和关巧巧干的?”   “是。”池小池伸手去翻看桌上的化妆箱,“他们合伙抢了宋纯阳的眼睛。不然按照他的性格,他不会恨到要出卖自己订立契约。”   奚楼又问:“为什么你刚才说, 不用注意开拍的时间?”   池小池反问:“你拍过戏吗?”   奚楼:“……”   池小池对镜自照, 检视着那明显只化了一半的妆面, 又将墙上粘贴着的拍摄日程表一把扯下,拿在手里审视。   据池小池丰富的演艺经验,几乎一眼就能断定这是个三流剧组,由《古堡惊魂》这个恶俗的电影名便可窥见一斑,市场卖点基本为肉,恐怖氛围基本靠吼,偏偏导演自觉和市场上那些为了赚钱不要脸的妖艳贱货不一样,不肯使用搭棚布景,非要到真正的古堡里来拍摄,美其名曰追求艺术。   然而使用这座古堡拍摄要支付高昂的租赁费,为了省钱,他们只有半个月的拍摄时间。   今天是演员及摄制组抵达片场的第一天,导演便忙不迭宣布开机,结果大家忙乱成一团,灯光架设不起来,摄像反复调试,演员也磨磨蹭蹭到不了位,乱作了一锅粥。   池小池道:“刚才那个女人说过,现在导演已经在片场发火了,不管是我现在顶着一脸残妆赶去,还是迟迟不去,等到了那里,导演都会大发雷霆。总之,今天的戏一定是拍不成了。我早点儿去晚点儿去,没什么区别。”   宋纯阳还活着的时候,也曾打起精神赶去片场,但等他抵达时,人家早已散了伙。   综合各种情况判断,第一天不参加片场拍摄,并不会触发死亡flag,与其去看那个糟心的人头气球,他不如在这儿把剧本看一遍。   但奚楼观察了他一会儿,一针见血道:“你不是怕了吧。”   池小池冷静道:“……谁怕了,我不怕。”   奚楼沉默片刻:“那你倒是出去啊。”   池小池:“我不急。等我再喝一瓶。”   奚楼看池小池咬定青山不打算挪窝的劲儿,脑袋生疼:“你们那个主神怎么派了你来?”   ……要做任务,至少也得派个不怕鬼的吧。   池小池砰地一声又开了一瓶啤酒,抿去喷溅出来的啤酒花,意味深长道:“好问题,我也想知道。”   奚楼对池小池着实不满意,暗自念叨:“……还不如纯阳呢。”   宋纯阳哪怕再傻再怂,好歹有股一往无前的冲劲儿,哪儿像这人,懒洋洋往那儿一趴,一点干劲都没有。   但话一出口,奚楼便觉出了些不对劲来,追问道:“宋纯阳他现在还在这个身体里吗?”   “在啊。”池小池又拿过放在手边的剧本翻阅,一本正经道,“不过你放心,他的感官都被封闭了,我们说的话他一个字都听不见。”   奚楼松了一口气,开始和池小池打听关于宋纯阳的事情:“他和你们签订契约,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对突然出现、取代了宋纯阳的池小池,他还不能完全相信。   池小池看着剧本:“我也是个打工的。我不知道。”   奚楼又担心又心疼又气,小声道:“……这个傻子。”   倘若是换取重生一次的机会的话,那代价必然高昂无比。支撑着他回来的动力到底是什么?是复仇吗?   池小池却像是猜中了他心中所想,接道:“我猜,他答应签约的原因,三分之一是想要活下去,三分之一是为了复仇,剩下三分之一是为了你。”   奚楼:“……我?”   池小池:“我读过他的记忆。他答应过要给你一个身体的。没兑现承诺就死去了,他大概也很遗憾吧。”   奚楼心中微暖,却也忍不住:“我不该是他的负担。”   池小池把剧本草草翻过一遍,重又合上:“你不是他的负担,你是他很关心的朋友。”   奚楼笑了一声:“……也不过是朋友而已。”   池小池好像是从奚楼的话里听出了些暧昧的端倪来,一脸惊讶道:“咦,你——”   奚楼想想,反正对一个陌生人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何况他跟了宋纯阳这么多年,只能同他一人交流,许多心事无从诉说,憋在心里也难受得很。   于是他说:“我是喜欢宋纯阳,但又有什么用呢。”宋纯阳生命中最关心的,无非是袁本善,而自己只能是朋友,所以这份心意,他从不肯对宋纯阳说。   池小池单手掩嘴,轻咳一声,尾指轻抬,掩去了唇角的一丝笑意。   ……   此时此刻,“须臾之间”中。   主神盯视着屏幕上同步传回的影像,冷笑连连:“他还有心思去管别人?”   从池小池进入这个世界,到目前为止,一切发展都完全合乎主神的想象。   池小池进入了另一个灵异系统之中,而按照系统及数据的运行规律,奚楼的优先权远高于061,因此,061在这个世界是不能开口跟池小池交流了,各项能力也会受到异世界的规则限制。   如果他变成鬼,就很容易被系统内的阴气侵染,渐渐变成丧失神志的厉鬼。   如果他变成人,也是个比普通人身体素质强些的人。   一个人只长了一双眼睛,不可能时时刻刻盯护在池小池身边,保他安全无虞。   更何况,按照保密规则,061不能向池小池透露他的真实身份,而在一步行差踏错就会坠入深渊的灵异世界里,池小池怎么可能马上全盘信任一个陌生人?   综上所述,根据主神判断,在那种世界里,对鬼怪恐惧的池小池不可能不死上一回。   只要死亡,他就会被强制拉离世界,精神体必然受创。   而精神体只要连续受创,池小池怕是会陷入痴傻甚至疯癫,主神就不必担心他会有撞破自己秘密的风险了。   正在主神满心欣喜地盘算着自己的计划时,他的专属AI道:“您好,061已有了生命体征。”   主神问:“他选择了什么身份?”   AI答:“人。”   主神略有遗憾地摇了摇头,想,如果是鬼那就有意思了。   在主神感慨间,大屏幕上,一个颀长的身影在池小池所在的化妆间门口站定,礼貌地抬手敲了敲门。   池小池正踌躇着要不要去片场看一看,便被乍然响起的敲门声惊得头顶直往上冒凉气。   但扭头一望,入目的人却叫他微微一怔。   戴着金丝眼镜的青年自外走入,修腿宽肩,气质儒雅至极,那副眼镜落在他悬胆似的鼻子上,衬得一双偏狭的桃花眼愈加矜贵。   他斜背着一个巨大的化妆箱,对池小池温柔欠身:“你好,纯阳,我叫甘彧,是你的专用化妆师。”   以前执行任务时,宋纯阳都会用化名,然而这个任务里显然是不能使用化名的。   池小池用宋纯阳的眼睛看去,确认眼前站着的是人,紧绷的精神方才稍稍放松下来。   但他在宋纯阳的记忆里搜寻一番,可以确认在古堡大厅中集合时,加上宋纯阳、袁本善和关巧巧,一共有七个人参与此次任务。   ……而这七个人里并没有这样一个叫做“甘彧”的人存在。   更何况他还长得这样夺目。   在池小池大脑飞速运转时,甘彧已来到了他面前,将原本放在化妆镜前的化妆箱搬开,打开自己随身的化妆箱。   相比于那些破瓶烂罐,甘彧身上携带的化妆品,算是一线影星的顶级配置了。   甘彧用拇指轻抬起池小池的下巴,审视了一遍他面上的妆容,就先取出粉饼来,一边为他补妆一边道:“导演如果问起,就说是我来晚了,是我的错。记住了?”   这人的气质与说话语气都叫池小池无法控制地想到了一个人。   “六老师?”池小池抓住他的胳膊,“你不是说过,在任务世界里变出身体来是违规的——”   “……我不是。”甘彧微微凝眉,“‘六老师’?你说的是你们心脏科的卢主任?”   宋纯阳的确在心脏内科上班,主任也确实姓卢没错。   发现眼前人似乎是真的不记得他了,甘彧温和道:“你忘记了?我也在市第三医院工作,是外科的。”   身在“须臾之间”里的主神把二人的对话尽数听入耳中,不觉冷笑。   ……装熟人,想要拉近关系?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不过说到底也只是一个人而已,能抵什么用?   在大屏幕上,池小池也如主神所想,向甘彧提出了质疑:“那刚才在大厅集合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看见你?”   主神颇得意地哼了一声。   一旦甘彧存在的合理性受到质疑,池小池自然会疏远他,到时候二人无法相互信任,就等于自断臂膀……   然而,不等它继续想下去,它就听到061化身的甘彧平静道:“发布任务时,只说了集合地点是在古堡,是不是?”   池小池点头。   甘彧说:“我和我妹妹来得最早,所以上古堡的二楼三楼看了看,没有到大厅集合。”   看到这一切的主神:“……”   ……妹妹?什么妹妹?   等到它意识到AI异乎寻常的沉默时,化妆室门口出现了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孩。   那是个颇有江南感的烟雨美人儿,论姿容却是和甘彧如出一辙的优雅温润,美得极有内容。   更重要的是,她的五官几乎是甘彧的柔和版本,左眼下落着一颗泪痣,与甘彧右眼下的泪痣遥相呼应,身份如何,几乎一眼就能判断出来。   女孩确认了一下门口临时贴出的姓名牌,才温柔一笑,道:“你好,宋纯阳,我叫甘棠,是你的服装师。” 第92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六)   和哥哥不同, 甘棠讲话有一点点苏白口音,除了身材有点过分挺拔高挑外,气质温婉, 简单的白衬衫配黑西裤, 简直像美人鱼刚刚换得了一双完美的腿。   但能在没有阴阳眼的前提下活到第八次任务, 傻子才会认为这对兄妹像外表一样无害。   “你的眼睛……”   果然, 等甘棠走近,看清他的双眼, 轻吸一口冷气,对自家哥哥道:“他是不是论坛上提过的那个……”   自从度过第七次任务,有人在论坛上感谢过宋纯阳这个帮助了他们的同伴,那段时间,宋纯阳简直成了抢手的香饽饽, 还特意有人为他开了分析帖, 分析阴阳眼在执行任务中的好处,更有人出高价悬赏,想与宋纯阳结盟, 价格甚至开到了六位数以上,一度让小穷逼宋纯阳心动不已, 但想想和袁本善的盟约, 他还是强忍心痛放弃了。   现在,这个价值六位数的人就坐在他们面前。   甘彧没看自己的妹妹, 单膝跪地, 抬头问池小池:“……你是吗?”   池小池不答, 单指把他的金丝眼镜从鼻梁上挑下。   甘彧:“……”   池小池举着眼镜看:“果然是平光的。”   说完,他把眼镜戴在自己脸上,凑近甘彧那张标准的温文尔雅的贵公子脸,眨了眨宝石似的异色双瞳:“自己看啊。”   他呼吸的热气扑得甘彧的睫毛微颤了颤。   披着甘彧马甲的061暗暗地呼了一声要命。   他早就给自己做了滤镜,不管池小池换成哪一张脸,在他眼中的池小池永远是他本来的模样。这个本来做作得很的动作由那张脸做出,效果惊人,活脱脱一个妖精。   池小池注意观察着他的耳根。   这人的气质着实太像061了,稍微一试探应该就能得出结论。   按照061的性格……   可还没等到他的耳朵变红,池小池的下巴就被轻轻捏住了。   甘彧似笑非笑地仔细审视着戴了自己眼镜的池小池,嗓音依旧温和,但眼神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嗯,宋护士平时应该是戴了美瞳的,现在看起来,好像的确远超网上给你开出的价格。”   池小池:“……”   甘彧说:“五十万,跟我们结盟。怎么样。”   一发现这人不大可能是061,池小池的玩闹之心就收了个七七八八,挡开了他的手,想了想,道:“我有盟友了。”   甘彧单膝跪在他面前:“七十万。”   池小池笑:“甘医生能活过八个世界,还需要我的帮助吗。”   “不用照顾我。”甘彧指着身后的甘棠,客气道,“我想请你保护我妹妹。”   甘棠对哥哥的举动似乎也没有异议,微微向池小池点头示意。   池小池撑住脸:“我再考虑考虑。”   甘彧眼睛也不眨一下:“一百万。”   池小池:“成交。”   奚楼:“……”你考虑了有一秒钟没有?   其实奚楼不大赞成池小池跟这么一组突然冒出来的兄妹组队,但相较之下,这个直接提出金钱交易的陌生人,好像比宋纯阳的枕边人还要可信很多。   见池小池允诺了这一交易,甘彧淡淡一笑:“对了,我还有一个附加条件。”   池小池挑眉,并不急着答应下来。   甘彧说:“请宋护士帮我把眼镜戴上。”   池小池:“……”   甘彧当真动也不动,只蹲在池小池面前,整个人的气质依旧温和,看似没什么压迫力,姿态却是明明白白的不容拒绝。   池小池倒也不介意,愣了一愣就主动把眼镜交还,还替他理了理左侧的眼镜链。   甘彧起身,把一副放在化妆台上的墨镜递给他。   这是往常宋纯阳装瞎的必备道具,不过甘彧可能是把它当做了宋纯阳用来遮挡瞳色的道具。   甘彧说:“我们去片场吧。”   池小池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耽误了太多时间,是时候出去看看情况了。   自己身边已经有了人,他也有了出去的胆量。   但叫他有些在意的是,刚才那个人头气球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甚至还没有抵达片场,鬼就出现了?   他刚才有触发什么死亡flag吗?   或者说,在整个剧组里,凡是非任务者的工作人员都是鬼?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抵达片场时,现场仍在因为导演的愤然离去一片混乱。   池小池将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圈,发现这里活动着的都是人。   准确来说,是一种特殊的“人”。   据奚楼所说,他们是这个任务世界里的NPC,和第七个任务里的“图书管理员”一样,只是帮助和推动他们完成任务的投影。   他们有形,有体,但是也只是NPC而已。   池小池着意在工作人员中找寻,并没找到刚才那个美艳的女人头。   而在这片混乱之中,有一批人是显然游离于外的,他们看着忙碌的现场,交头接耳,似乎正在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池小池主动把手往甘彧手里一送。   甘彧下意识地一接。   池小池说:“扶我。”   甘彧:“嗯?”   池小池:“我是盲人。”   甘彧心领神会,抓住他的大臂,扶他前进,还不忘似模似样地出声提醒他:“小心路。”   注意到他的动作,池小池微微挑眉。   趁着二人身体距离的拉近,他在甘彧耳边小声问:“甘医生,你怎么不拉我手啊?”   甘彧一怔。   池小池用更小的声音道:“甘医生,要扶人,托住人的小臂不是更好?”   ——池小池穿着一件中袖衬衫,纤细的小臂露在外面,而甘彧却微妙地避开了好搀扶的小臂,握住他的大臂,着实奇怪。   见甘彧不说话,池小池贴他贴得更近了点儿,第三次叫他的名字:“甘医生,你是不是知道我有肢体接触障碍啊。”   061无奈抬手,揉了揉耳朵。   池小池就是有本事把“甘医生”这三个字念得叫人心里发酥,真叫人没办法。   池小池笑嘻嘻地等待着他的反应,谁想甘彧伸臂一把兜住他的腰身,直接把他搂进了怀里。   池小池:“……”   甘彧学着池小池的样子,文质彬彬道:“抱歉,我很少扶盲人,从现在起,我会好好开始学习。”   池小池:“……”   他对奚楼说:“妈的死流氓。”   奚楼:“……”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池小池:“他弄得人家好怕怕,阿统。”   奚楼:“……”阿你个头,去死。   没有人接他的戏,池小池只觉人生寂寞如雪。   他身后的甘棠似乎是察觉到哥哥动作的不自然,主动走上来,温温柔柔道:“我哥哥不大会照顾人,我来吧。”   池小池被交接到了甘棠手里。   看到这眉眼如画的姑娘,饶是一直感觉甘彧是061的池小池也不免犯嘀咕。   就算六老师要现身帮助自己,这个姑娘又是怎么来的?   ……买一送一?   那照这样看来,甘彧或许真的不是六老师?是他想差了?   一想到自己会有很长时间不能和061说话,池小池就非常难过。   这姗姗来迟的三人目标不小,那些任务者们也都发现了他们。   一个扎小辫的男人看了一眼戴墨镜的宋纯阳。   这人他曾在集合时见过,但是这一男一女于他们而言却是全然陌生的两张脸。   他皱眉:“你们也是任务者?”   甘彧点头:“嗯。”   “刚才为什么没有看见你们?”   甘彧又把刚才同池小池说过的理由又解释了一遍。   池小池则负责在后面装鹌鹑装柔弱,同时继续寻找那个美艳女人。   甘棠柔声细语地跟他说话:“我哥个性不大好,你不要和他一般计较。”   池小池说:“还行吧。”   但话音刚落,那边就已然起了争执,正是那个梳小辫的男人。   他指着甘彧的脸,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系统怎么可能给你这样的身份?”   甘彧耸肩,礼貌得有点无情:“然而事实就是这样。如果有什么问题,请不要问我,直接去问主系统或许更快。”   甘棠与池小池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前者便扶池小池走上前去。   不得不说,池小池是个天生的演员,一迈步便作出了十足的盲人模样,探步挪动的姿态,透着股盲人式的熟练。   他仿佛对刚才的争执颇感不安,有点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见他上前,甘彧柔声道:“没事。”   扎小辫的男人表情极差,周围几人也是吃惊、艳羡、嫉妒与并存的表情:“凭什么这两个人不是演员?!怎么会是工作人员?”   池小池迅速吸纳着信息,面上仍是单纯的惊愕:“你们都是演员吗?”   说着,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自报家门:“我演的是男二号,是男主的铁哥们。”   小辫男一脸不忿:“除了他们两个,我们全部都是剧中演员,一赶来就已经散了场,有几个人看这里没事了,就转头去调查古堡的情况了……”   他又指向了甘棠:“可他们不是演员,又谈何‘出戏’?!这不公平!”   “为什么不?”甘彧对待旁人,总有一股不卑不亢的冷淡气息,他不由分说地压下了小辫男指向甘棠的手,“你看到了吗,他的眼睛不好。”   小辫男一时语塞。   刚才在客厅见面时,他们都坐着,他只对这个戴墨镜的年轻人感觉奇怪,现在看他行动起来,可不是个真正的盲人?   也不是小辫男思虑不缜密,谁能想得到一个瞎子能一路闯到第八个任务世界?   甘彧道:“系统考虑到他需要照顾,就让我们兄妹两人来负责他的起居,我们三人同体,他的妆发、服装一旦出问题,我们作为他的负责人,也要负直接责任,我认为这样的安排是合理的。”   说罢,他抬眼环视,口吻冷静至极:“不然,你们谁来跟我们换一换?”   当然无人吭声。   带着一个瞎子,遇到危险,跑路都不好跑,等于是多了一个人形拖油瓶。   想到此处,这些刚才还满心怨怼的人甚至对甘彧甘棠两兄妹有了一丝的肃然起敬。   ……这哪儿还是盟友,简直是扶贫。   大致问清了他们各自的角色,池小池一行人便打算在正式开拍前探索一下城堡环境。   维护这么大一座城堡需要一批不小的费用,而显然这里的主人早已放弃了维护,木地板上有些地方潮湿得乌黑发亮,一股牛奶揉进抹布里的陈腐味儿淡淡地往鼻子里钻。   甘彧看样子的确已经走过一遍城堡了,为他介绍道:“我和棠棠看过,古堡是哥特式风格,占地面积加上后面的树林,约有万余平方米,所有工作人员及演职人员的房间集中在三楼,道具、器材、化妆集中在二楼西侧,主要拍摄取景的地方是整个一楼、二楼东侧的走廊和房间,以及古堡后的树林。剧组加上演员大概有七十人左右。主要人员都住在古堡里,其他都住在古堡外的帐篷……”   池小池在吸纳信息的同时,眼睛始终盯在两侧的墙壁上,根本无法挪开。   甘棠注意到池小池盯视的方向,无奈道:“我刚看到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走廊两侧的墙上挂满了大小不一的金属裱装框,里面有一些看上去便价格不菲的古画,但更多的是以人物为主题的摄影作品。   池小池动手摸了摸其中一张照片的边框,发现是铁制的。   铁框受潮严重,泛着不规则的铜绿色斑,但内里有双层玻璃保护,内里的照片,   那是一个躺在摇篮里的婴儿,手脚蜷曲,双目紧闭,正在酣睡之中。   下面挂了张小纸条,算是这副照片的名字。   “‘安迪还是珍妮?’”   甘彧问:“能看出什么来吗。”   池小池摇了摇头。   在他的视角看来,照片没有任何异常,只是一张普通的照片。   但为了保险起见,他问了身边的甘棠:“这张照片上的婴儿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   甘棠答道:“闭着的。”   池小池表情略有放松,这证明自己眼中的照片和正常人眼中的照片是相同的。   甘彧察觉出池小池表情有异:“怎么?”   池小池退后两步,端详着照片:“有点奇怪。……但说不上来。”   他觉得这墙上所有的照片都透着点冷森森的味道,单论画面却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他们搜索了一楼,发现多是一些空房间外,便上了楼。   池小池特意去化妆室拿了剧本,夹在怀里,等着晚上回去再研读。   这个世界他们的名字就是本名,池小池很快在三楼找到了自己的房间。   推开门后,池小池盯着自己的房间看了三秒,一步倒退出门,哐当一声把门甩上了。   甘彧:“怎么了?”   池小池牙关打战:“没没没什么。”   甘彧警惕:“有鬼?”   池小池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用脸贴着门板,手重新握上了把手:“现在没有。”   甘彧:“……?”   池小池刚才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房间里挂着一张色彩极其艳丽丰富的照片。   照片里满是放飞的气球,五彩缤纷,近景也将放气球的人收纳入内,但那女人的身体被气球挡住了,只剩下一颗美丽的头颅。   ……这张女人的脸,和刚才出现在化妆室门口的脸一模一样。   而裱装着照片的画框玻璃碎了一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气球似的飘了出来,又飘了回去。   刚才一眼看过去,池小池已经发现那画是正常的了,只是带着和走廊上的画作一样不祥的气息。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缓了好一会儿,直到冷酷无情的奚楼凉飕飕道“一动不动是王八”,他才怀着一颗想念六老师的心,在甘彧的帮助下推开了卧室门。   他走上前去,重新确认了照片的安全性。   照片的名字,叫《气球牵住了她》。   安全是安全了,然而那照片正对着他的床,池小池实在没有勇气在这颗脑袋的注视下入睡。   他表态:“我得换一间睡。”   甘彧说:“先挨个房间看一看吧。”   现在工作人员都还没有上到三楼休息来,所有卧室都没有上锁,池小池一间一间看了过去,发现每一间都挂有一副照片,每一张照片都给人一股淡淡的不安感。   但是,在进入某间卧室的瞬间,池小池整个人悚然一惊。   他的目光锁定在了墙上的一幅照片,再也无法挪开目光。   那是一种强于普通照片无数倍的恐怖感,凑近轻嗅,还散发着一股淡雅的女人香。   照片名叫《风雪夜归人》,照片上便是一片茫茫的雪原。   ……雪景很美,却不见夜归之人。   他不禁出声询问:“这是谁的房间?”   甘棠出去确认了一下,答:“是一个叫……关巧巧的。”   池小池:“……哦。那没事儿了。”   他走出房间,正准备偕甘家兄妹继续查探,便见袁本善从三楼尽头的一间房走出,正欲对他招手,却看清了他身边的两人,不觉愕然,下巴也紧紧收了起来,看不出是不满还是紧张。   但池小池却已迅速进入了宋纯阳的角色,欢蹦乱跳地跑过去:“老袁!”   袁本善低声问:“他们是谁?”   池小池答道:“他是我们医院的甘医生,前途无量的,不知道怎么也进来了。”口吻惋惜又亲切,仿佛他与这甘医生认识了八辈子有余。   不等袁本善发表意见,他就环顾四周,露出了些紧张的表情:“老袁,巧巧在哪儿,你知道吗?”   袁本善当然知道关巧巧就在他身后的房间里。   但他马上矢口否认道:“我们两个分头调查了,怎么了?”   “她不在就好……”池小池小声嘟囔了一句,又露出些为难的表情,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才又压低了点儿声音,确保只有自己与袁本善能听到,“老袁,我跟你说个事儿。”   袁本善手掌捏得出汗,强作镇定:“你说。”   池小池:“我问你呀,你知道怎么换阴阳眼吗?”   袁本善:“……” 第93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七)   池小池装作对袁本善的不自然熟视无睹,抿一抿嘴唇, 表情似是有点犹疑。   袁本善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 嘴角一挑, 强行扭了个笑模样出来:“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不是问……”池小池将手背在身后,一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表情,“我, 知道了一个办法,可以交换眼睛的办法。”   说到此处, 他的睫毛适时地颤抖两下, 却又露出明朗至极的微笑:“你不是一直在担心,第十次任务我们会被分开吗?如果你实在担心, 我的眼睛分给你一只就好。”   奚楼:“……”我靠?   “怎么突然有这么荒唐的想法?”袁本善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目光里不是感动,反倒有点欲盖弥彰的惊慌。   池小池轻轻眨了两下眼,眼中便恰到好处地覆上了一层水润的光泽, 即使隔着一层墨镜也能看出其中隐约的潋滟水光:“很,很荒唐吗?”   袁本善手上发力:“告诉我,纯阳,为什么要这么想?”   池小池略带惊慌地向后看了一眼, 像是怕被同事听到。   而在接收到池小池递来的目光后, 甘彧也给出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往前走了一步, 像是怀疑他们在争执。   池小池推着袁本善的肩膀往前走了两步, 有点害羞地:“小声点儿。”   袁本善虽是压低了声音, 反应却难得地激烈:“我为什么要要你的眼睛,在你眼里我难道是这样的人吗?”   池小池想,嗨,跟我还客气什么,你太是了。   但他面上却装出吃痛和不安的神情,有些语无伦次道:“不是,我只是觉得,就……就我和你,就很好。别人……虽然也很好,但是我还是想和你……”   这话说得就古怪了。   袁本善似有所悟,定下神来,嗓音放软,动作也不再那么激烈:“纯阳,别瞎想,别瞎搞。网上应该有不少所谓的方法,但不一定管用。”   池小池小声嘀咕:“应该是管用的。是一种药水……”   袁本善脸色更难看了,略略提高声音:“不行。万一伤着眼睛了怎么办?”   池小池立刻乖了,仰着脑袋说:“等我们回去……可以试一试的。”   袁本善敷衍道:“再说吧。”   似乎是袁本善这种不愿伤害他的态度让他觉得高兴了,池小池也忍不住笑起来,露出了一排干净的小白牙:“嗯。听你的。对了,还有一件事……”   袁本善早已是心不在焉:“嗯?”   池小池又看了看甘彧,再次压低声音,道:“巧巧房间里挂了一幅照片,叫《风雪夜归人》。……那照片,好像有点问题。”   提到性命交关的事情,袁本善总算从走神状态中走出:“怎么了?”   “我说不好。”池小池道,“我每个房间都进去看过一眼,唯独那张照片给我的感觉特别糟糕……老袁,等你见到巧巧,就跟她提一下吧。”   袁本善看着他的眼睛:“你怎么不去找她?”   “……我?”   池小池如他所料地紧张起来,后背的肌肉都绷了起来,脑袋愈发低垂,是再明显不过的心虚:“巧巧她……我一直没见到。总之你见到她,一定要跟她说一声,叫她从那个房间里搬出来。”   袁本善没再多问,摸了摸他的头:“行,我去找她。你跟同事在一起再调查一下,发现什么,晚上跟我说。”   池小池乖巧道:“好。”   说罢,他转过身去,朝甘家兄妹走去。   走到一半,他回过头去,冲他眨眼睛。   袁本善已经打开了那扇他刚刚从里走出来的门,单手扶着门框,冲他扬了扬眉,示意他可以安心。   然而越过他的肩膀,袁本善看到了甘彧。   那是个俊美得有点不像医生的青年,穿着寻常的衣服就已经足够迷人,他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刚刚从他身边走开的宋纯阳。   原来袁本善已经狠下了心肠,可经过方才一番连消带打的话,他总算想起来,宋纯阳是他的小男朋友。   眼前人的表现可以说是非常无礼了。   但他并不多么生气。   一是他对宋纯阳太放心,这就是一只家养的腻人的小猫,世界里只会有自己一个人,二是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等到三人消失在楼梯转角,他才重又进了房间。   躲在门后的关巧巧微微挑眉:“怎么了?”   这里的隔音效果意外地不坏,因此她只晓得袁本善和宋纯阳在外面聊了很久,但聊天的内容却一无所知。   袁本善简单概括道:“他和熟人一起来的。”   关巧巧舒了一口气:“那就等一等。除了这次,距离第十次任务还有一次。我们有的是机会。”   袁本善反问:“你不着急?”   关巧巧找了张干净椅子坐下,眉眼神情都温和得很:“有什么好着急的。”   只有袁本善知道这张温驯的脸后藏了一颗怎样的心。   纯阳不是藏得住事儿的性格,他这样避着关巧巧,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那换阴阳眼的办法,除了他和关巧巧,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是什么时候,关巧巧出卖了他?   大概就是昨天吧。   袁本善能感觉到,从昨天坐上高铁时,纯阳就一直像是有心事似的,在他们之间看来看去。   难道她是所谓的“善良之心”发作了?舍不得她的“好朋友”受害,所以把他们的谋划告知了纯阳?   不,关巧巧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她恐怕是不信任他这个同盟吧。   毕竟他们只是合作关系,哪怕拿到了眼睛,淡忘了杀掉宋纯阳这件事,这也始终是一根刺。   他们毕竟见证了彼此最不堪的模样。   一旦他们成功脱出,回到正常人的世界,那么,这根刺或许对彼此都是威胁。   而身为女性的关巧巧,不管心思多么深沉,面对袁本善,总是弱势的一方。   大概正因为此,她才会动了心思,想拿从自己那里得到的药水配方,和纯阳做交易的。   她甚至不用直说自己想要纯阳的眼睛,只需要把这张交换阴阳眼的秘方交出,哭哭啼啼地说,她不想死在第十次任务里,纯阳那人心软得跟豆腐似的,为了叫她安心,说不准还真能牺牲自己的一只眼睛。   如果她私下里和纯阳达成了协议,三个人的命都能保住。   她不必背负人命,又能得到一只眼睛,而宋纯阳也会好好活下来,跟在袁本善身边,袁本善毕竟曾和她一起谋划过暗害宋纯阳的事宜,哪怕再不甘愿,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但她唯独漏算了一点:纯阳太看重自己了。   在得到这个秘方后,他盘算多时,竟然打算出卖关巧巧,想要用那秘方来和自己交换眼睛。   大概也正因为此,他才会躲着关巧巧走吧。   想到这里,袁本善微妙地产生了些骄傲和得意之情。   关巧巧注意到他的表情,眉头微蹙:“想什么呢。”   袁本善说:“没什么。”   关巧巧倒也敏锐:“是不是纯阳对你说什么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滋生,关巧巧的任何一句话就都变得值得玩味了。   他说:“纯阳说,我们每一间房上都挂了姓名签,应该不能随便换房间,也不能合住,他说有些害怕,我在安抚他。”   关巧巧笑:“他怎么还是这么胆小。”   袁本善回给她一个笑:“我现在也要去调查了,你等一会儿再从这个房间里出来。”   从头至尾,他都没提过《风雪夜归人》有问题的那件事。   之前,他不敢向宋纯阳提换眼的事情,是因为袁本善不能信赖宋纯阳对他的爱。   万一他激烈反对呢?万一他认定自己卑劣,不肯再与自己合作,坚决要离开自己呢?   但现在不同了,宋纯阳用实际行动印证了他对自己的爱,甚至答应给他一只眼睛。   现在想来,宋纯阳着实是个不错的床伴,人也机灵可爱,如果错过了他,袁本善想再找一个能像宋纯阳一样真心真意对他的,着实困难。   而知道他所有秘密、又出卖过他一回的关巧巧,现在就显得格外多余起来了。   正在楼梯上观察另一张照片的池小池收到了好感值上升的提示。   原本为35的数字,一路跳到了50以上。   池小池嘴角微微上翘了一点点,恰是小狐狸的模样,哪里还有方才的半分乖巧。   甘彧与他并肩而立:“这照片很好笑?”   池小池:“没有。”   甘彧:“跟男朋友见面那么高兴吗?”   “你说谁?哦,刚才那个?”池小池一副妖艳贱货的口吻,“马上就不是了。”   甘彧又不动声色地抚了抚左侧的眼镜链:“刚才看你可不是这样的。”   池小池转过身去,尾指勾住他右侧的眼镜链,慢慢顺势往下捋去,蜻蜓点水似的碰到他的耳朵,便缩回手来:“别光逮着一边摸,小心摸秃了。”   甘彧说:“说得对。是我太不懂打理了。”   说罢,他取下眼镜,动作优雅地将眼镜插入池小池胸前的衣袋。   池小池:“……”   甘彧说:“请宋护士帮我保管。今天晚上再还给我,怎么样?”   池小池指着自己的鼻子:“一百万的眼镜盒?”   甘彧:“我认为你值得这个价格。”   池小池再问:“‘今天晚上’又是什么意思?”   甘彧:“准确来说,是我们三个今天晚上睡在一起的时候。我雇你来,你当然要陪我们睡。我还是比较习惯把贵重物品放在身边的。”   池小池总觉得这人蔫坏蔫坏的,说话明明斯斯文文的,但回味一下总有种在耍流氓的感觉。   不过偏偏是这种人最能勾起池小池跟他较劲的兴趣。   甘棠在此时打了个圆场:“哥,你别说了。”   然后她又转向池小池:“我哥就是嘴坏。纯阳,你别跟他一般计较。今天晚上就麻烦你了。”   池小池想了想,觉得这兄妹俩有点古怪。   明明是尚待商榷的事情,但他们轻描淡写,一人一句,就决定三人睡到一间房了?   把自己的顾虑跟奚楼说过后,奚楼道:“那就不跟他们睡了?”   池小池马上说:“那哪儿行啊。”   奚楼:“……”那你还跟我说个头。   之后池小池不管再怎么召唤奚楼,奚楼都装作掉线,一言不发。   池小池失望道:“阿统,你变了,你以前对纯阳不是这样的。”   奚楼又开口说了一句话:“纯阳比你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然后他又开始装死。   池小池也不介意,继续和甘家兄妹一起搜索房间。   甘棠提出想再看看那个气球女,池小池便又带着他们回了自己的房间。   经过第二次核对后,甘棠问甘彧:“哥,是她,对吧?”   甘彧微微点头。   池小池有些意外:“你们也见过她?”   甘彧简单讲述了他们遇见的过程。   之所以没有在看到气球女的第一眼认出她,是在他们眼里,那个女人是个身材挺窈窕的漂亮姑娘,穿着一身蛮精干的黑白工作装。   甘棠说:“从三楼下来的时候,她站在楼梯上,叫了我们俩的名字,让我们赶紧就位。”   池小池似有所悟,对甘家兄妹说了些什么。   甘棠主动接受了这个任务。   她受池小池所托,跟那些人攀谈,问他们有没有在剧组见过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   不出意外的,他们都说见过这个美艳女人。   她没对他们说什么,只是叫了他们的名字,让他们赶紧就位。   甘棠再去问剧组,问了六七个人,才折返回池小池身边。   不等甘棠说话,池小池便道:“剧组里没有这个女人吧。”   甘棠点头。   “摄像机里也没有拍到她?”   甘棠继续点头。   他们刚才碰见的小辫男一开始就出现在片场,那个气球女来到他面前,让他稍等。   那个时候,片场的摄像机一直在运转,但甘棠受池小池之托去检查过,里面只有小辫男的身影,却根本没有气球女的存在。   甘彧有些不解:“她想要做什么?”   池小池抬手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从我房间的相片里爬出来,极有可能是个巧合。”   他说:“她把参加任务的所有人都检阅了一遍。她在选角。”   池小池想,气球女大概就是他们要面对的鬼。   她并没有一个实实在在的身体,所以在经过一番甄选后,她选择了关巧巧。   所以她现在可能正寄宿在关巧巧在的房间的照片里。   倘若她抢走了宋纯阳的眼睛,发现了照片的异常,也许还有规避风险的机会。   但是这回可就不一定了。   与袁本善一道结束了搜寻后,关巧巧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在床上坐下,难掩惋惜之意。   就差一点点,就能拿到宋纯阳的眼睛了。   平心而论,宋纯阳确实帮了她很多,但那双宝贝眼睛长在别人身上,她总觉得不踏实。   不过来日方长,不急。   关巧巧定下神来,拉紧了窗帘,将灯打开。   在他们进入这间废弃的山间古堡时,这里还是坟茔似的寂静荒凉,蜘蛛网攀得到处都是,但现在却是修葺一新的模样,打扫得干干净净,水电也充足。   等洗完澡出来,她看向自己墙上挂着的那幅照片,觉得很满意。   所有的卧室都是同样的格局,正对着床的墙上挂着一张大幅照片,大多数都是人像。   白天不显,但是到了晚上,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床,还是怪瘆人的。   但这张《风雪夜归人》就不会给关巧巧类似的忧虑,整个画面都是惨白惨白的一片,唯有一个类似人影的小黑点出现在画面中的远方,至少不吓人。 第94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八)   吃过饭后, 约七点多, 甘家兄妹搬进了池小池的房间,还搬了一张单人床过来。   甘棠态度温和:“麻烦了。”   相比之下,甘彧文质彬彬的,说出的话却是一副真正的宾至如归的口吻:“别客气, 当我和棠棠不存在好了。”   池小池当然不客气, 第一个起身去洗了澡。   除了奚楼强硬要求他洗澡的时候戴墨镜有点糟心外,池小池没碰上什么淋浴头喷血马桶里冒头的恐怖事件,还算是平稳过渡。   一身轻松地走出浴室, 他换上浴袍,上了床,将湿漉漉的头发搭在床沿边, 任水滴自发缘一滴滴落下,捧着剧本一页页细看。   根据池小池个人的经验来看, 这是一部垃圾中的垃圾作。   剧本中,六个曾经的高中同学,在毕业十年后来到富二代男主名下所属的古堡中聚会, 做尽了作死的事情, 玩笔仙,四角游戏, 还包括沐浴、嘿咻等擦边球内容, 男女关系更是混乱不堪, 各种腿劈得跟艺术体操似的。   这群死孩崽子这么燥, 总算是招来了祸患。   队伍里开始有人失踪, 失踪前还发生了一些类似于女鬼出现在背后、镜子浮字、番茄酱涂墙之类的低幼恐怖情节。   然后就是喜闻乐见的内部撕逼,以及各种嗷嗷嗷啊啊啊的尖叫。   当然,国产恐怖片里没有鬼是常识。   失踪事件背后的始作俑者,就是宋纯阳将要饰演的男二“小瞎子”,他视力极差,常年戴着酒瓶底厚的眼镜,失去眼镜连路也看不清,是众人取笑的对象,也是富二代男主的小跟班。   他靠着国产恐怖片中的万能神器致幻剂,以及一头假发,一袭白裙,cosplay成女鬼,为他十年前因为被男主醉酒强奸而自杀的女友报仇。   至于那些失踪的人也都没有死,只是被绑进了古堡的地下室。   这让池小池深刻怀疑,“小瞎子”的主要目的不是报仇,而是想和这些人玩一次紧张又刺激的捆绑play。   翻到剧本最后一页时,甘彧坐到了床的另一侧,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他问:“读完了?什么感觉?”   池小池拿剧本倒扣在自己脸上:“百感交集。”   以他在演艺界的地位,他已许久没看过这么伤眼的东西了,得缓缓。   甘彧取了一支笔,将剧本挑盖头似的从池小池脸上挑起:“书页有油墨,不干净,小心伤眼。”   池小池睁开眼,斜眼一看,目光恰好落在甘彧不加遮挡的胸腹处。   池小池自己的身材就相当不错,一双天生的模特长腿足有一米二,随便怎么摆都是风情。入行多年,各种各样的美好肉体他看得太多,然而当千帆阅尽的池小池看到坐在床侧擦头发的甘彧,他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想,这样的身材好得该去换钱,裹在白大褂里简直是对造物主的亵渎。   甘彧倒是没什么自觉的表情,等头发不滴水了,也取了剧本看起来。   他们兄妹两人虽然不参与剧情,却也从工作人员那里取得了一份剧本。   为防万一,他们把剧本的剧情台词都校对了一遍,以免剧本与剧本之间有什么差异。   甘彧一句句念,池小池一句句听。   甘彧的声音被水润过,意外地悦耳,和061的音质与惯用的念书习惯太接近,不紧不慢的,像在搔着人的耳朵,又痒又舒服,让池小池没法不多想。   但看着同样沐浴完毕、含笑听着两人对剧本的甘棠,池小池又觉得是自己想太多。   等到确认剧本的确是同一批次的垃圾后,池小池伸头去看甘彧的剧本。   在距离拉近后,他再次低声问了那个问题:“……是你吗?”   他总觉得,甘彧就是061,这种感觉太强烈,让他忍不住想要反复确认。   甘彧将剧本合上,放在膝上:“不是。”   池小池挑眉:“你知道我在问什么吗?”   甘彧转脸看他,微微笑了。   他略沙哑的声线像是有点钝的猫爪,轻而慢地挠着池小池的心:“我不知道,但我猜你又要使坏了。”   这明明是避而不答,但池小池却从中读出了一个近乎于默认的答案。   他说:“你——”   突地,走廊里另一端发出一声撕心似的女人惨叫。   池小池正欲起身,甘彧便一把压住他湿漉漉的头发,把他温柔地按回了床上,又揉了揉:“我去看。”   末了,他招呼了一声甘棠:“棠棠,和他留在这里。”   换上了黑背心与热裤的甘棠轻轻点头。   甘彧推开门的瞬间,一个人就直扑了上来,把甘彧抱了个满怀。   甘彧双手背在身后,眉头微锁地打量着来人、   发觉抱着的人一言不发,关巧巧蓬头乱发、满脸泪痕地抬起眼来,愕然片刻:“你是谁?”   甘彧单肘抵住门框:“你来我的房间,问我是谁?”   池小池马上进入状态,披上衣服,下地穿拖鞋:“甘医生,谁来找?”   听到宋纯阳的声音,关巧巧露出了得救似的表情,带着哭腔唤:“纯阳!纯阳,是我!”   池小池走到门边:“巧巧,怎么了?”   关巧巧隔着甘彧就抓住了池小池的手腕,小声道:“纯阳,过来。”   见池小池一脸不解,关巧巧又怕又惊,咽喉像是被人扼住了似的,干涩难听得像是坏了嗓子的母鸡:“……过来呀,你快过来呀。”   甘彧松开了挡住门的胳膊,却仍横在池小池与关巧巧之间。   他言简意赅道:“一起。”   关巧巧根本无心关注这二人间的那点暧昧,她整个人被泥淖似的恐慌包裹住了,拖着池小池的胳膊便往她的房间赶去。   刚一进房门,池小池便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被逼视的感觉。   那种感觉,毫无疑问地来源于房中那张悬挂着的照片。   与池小池几小时前看到的画面不同,漫漫风雪中,已有一个清晰的人形轮廓出现在了地平线的那一头。   如果说照片中真的有鬼,之前可能还只是模糊的、无害的形影,但现在,它已经长出了眼睛,并牢牢锁定住了猎物。   关巧巧浑身哆嗦,捉住池小池的胳膊,发力扭紧:“比刚才又近了,她过来了!”   关巧巧只是洗了个澡的功夫,那黑点就像是在纸张上晕开了一般,头、肩、身都孕育出了一个基本的形状。   更可怕的是,在与那照片对视的瞬间,她也感受到有一股视线从照片内投出。   这种逼视像是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渗透进她的骨缝里,她哪怕逃出房间,也觉得有目光从四面八方冷睨着她。   那是一种让她脊背发凉的逼视,带着一点让人头皮发麻的满意笑意,仿佛眼前的是个再合心意不过的猎物。   关巧巧受不了这种压迫,尖叫着逃出了房间,逃命一样去找了宋纯阳。   注意到照片的异变,池小池愣了很久,一转身就扭住关巧巧的手臂出了房间。   已经有不少人听到了关巧巧的尖叫,出门来围观,就连那些身为NPC的工作人员也是交头接耳,窃笑不止。   池小池把衣服给她披好:“别留在这里了,换个房间睡。”   关巧巧神经质地浑身发抖:“她在看我。”   池小池说:“巧巧,冷静点儿,看着我。”   关巧巧双眼惊惧地来回转动,想找出那视线的来源,被魇住了似的坚持道:“她在看我。”   池小池见劝解无用,果断一巴掌甩上了她的脸,同时焦急道:“巧巧,你冷静点儿!!”   关巧巧被那视线逼得抖如筛糠,就连疼痛都没能将她从恐惧中解脱出来。   池小池没再犹豫,抡圆了巴掌,一巴掌把她扇翻在地。   关巧巧被扇得一跤跌翻在地,捂住汩汩冒血的唇角,涣散的眼神总算重新凝聚起来。   池小池对奚楼解说道:“看到没有,这个叫做物理冷静。”   奚楼:“……”神特么物理冷静。   说罢,池小池又甩了甩生疼的手:“爽。”   奚楼:“……”别说,好像是挺爽。   池小池热络地把关巧巧扶起来,情绪反倒显得比她还激动:“巧巧,我不是跟你说过,让你早点从房间里搬出来吗?”   被那视线折磨得冷汗滚滚的关巧巧失神地抬头看他:“你早知道了?……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了呀。”池小池也和她一样紧张又恐慌,眼中的一层薄透的水雾几乎要漫出来,“我下午看出你房间里的画有问题,又找不到你,就告诉了老袁,如果碰到你,就告诉你让你搬房间——”   关巧巧一愣,混沌的思维总算明晰了一瞬。   ……袁本善?   宋纯阳下午来找袁本善的时候,曾告知过他这件事?   那他为什么……   她满腔如洪水似的的恐惧总算找到了一个泄洪口,从池小池怀里挣扎出来,冲向了袁本善一直紧闭着的门扉,疯狂地敲打,踢踹。   但等她冲入房间时,却发现袁本善并不在房内。   那视线仍如影随形地追随着她,来自每一幅照片,每一条墙缝,每一扇门窗。   她困兽似的在空房间里转了几圈,直到宋纯阳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她才像看见救星似的扑了上去,伏在他的肩上放声大哭。   池小池抚摸着她的头发,眉眼间却都是似笑非笑的冷意。   他刚才已经在脑中梳理了许多线索,并发现了一些疑点。   宋纯阳还活着时,气球女也来找过他。   然而宋纯阳在失去双眼后,他一个人在黑暗里挣扎求生了整整三天才死去。   按理说,这半个月剧组都在拍戏,宋纯阳缺席了前三天的拍摄,早就该触发了死亡flag,却为什么在第三天才死?   池小池推想,在他们进入剧组的第一天,气球女是来选角。   而三天,大概是气球女具备活动和杀戮能力所需要的时间。   如果池小池没有推测错的话,气球女已经彻底“盯”上了关巧巧,这也就意味着,关巧巧最多还有三天时间可活,可以用来恐惧、用来等待死亡的降临。   现在还是省着点儿力气哭吧。   ……来日方长呢。 第95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九)   关巧巧渐渐失了力气, 软作一团,张着嘴哭不出声音来。   约晚上八点多时, 袁本善才返回三楼,与他随行的还有另一名脸上生满小雀斑的年轻任务者。   池小池等人正聚集在一间空房间中。   此次任务需要所有人通力合作, 所以任务者们选择分散调查,并互相约定在晚上九点钟见面, 汇报自己调查到的情况,并绘制出古堡的地形图。   谁也没想到会因为这样的意外而提前开会时间。   关巧巧左右各坐着一个女孩儿,但她丝毫没有为此感到任何安慰。她眼睛通红,手指神经质地蜷缩成鸡爪状, 抓挠着膝盖, 喉咙里不住发出动物受惊的咕噜声。   看到活着的关巧巧,袁本善微微皱眉。   ——她居然还活着, 失算。   他本以为那鬼能将关巧巧一击毙命的。   但他还是主动走了上去:“巧巧,这是怎么了?”   关巧巧迟钝地抬头,花了三秒钟时间认出他是谁, 旋即不管不顾地猛扑上去, 状若癫狂地质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袁本善转眼去看池小池, 目露疑惑, 仿佛是真不晓得关巧巧怒从何来:“纯阳, 出什么事儿了?她怎么了?”   尽职尽责扮演着小瞎子的池小池摸索着走上去,对他讲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当然, 在众人面前, 他选择性略过了自己有阴阳眼的事实。   袁本善夹起眉头, 语气中有着说不出的懊丧:“我今天下午一直没有见过巧巧,吃饭的时候,我又和他……”他指着那个长着小雀斑的任务者,“被导演叫过去讲戏了,本来想着晚上开会过后再和她谈一谈的。”   小雀斑点点头,算是默认了袁本善的说法。   关巧巧:“你——”   袁本善挑眉,略加重了点语气:“巧巧,你说,我们下午见过面吗?”   关巧巧还想说点什么,可当她的视线余光落在搀扶着她的池小池身上时,她犹豫了。   她虽然濒临崩溃,然而理智尚存。   如果承认他们两人见过面,宋纯阳必然要追根究底,到时候万一抖出了他们的谋划,宋纯阳还会帮她吗?   这根救命稻草一直很管用,不到最后关头,关巧巧是绝不肯放弃的。   关巧巧不再说话,只顾着发抖。   “你仔细回想看看。”小辫男把关巧巧对袁本善歇斯底里的质问当做了濒死前不分对象的抓狂,“你到底做了什么事儿,被鬼盯上了?”   关巧巧尖叫:“我什么都没有做!”   小辫男不客气道:“那就是你命不好。”   其他任务者们都没有说话,但显然是赞同小辫男的评价的。   倚墙而立的甘彧开了口,冷静地对如上言论给予了评价:“全是废话。”   小辫男一怔,刚想发作,便见甘彧抚一抚眼镜链,继续道:“如果在任务世界里全靠‘命’,那我们全部盘腿坐地念佛,等鬼一个个收人头收到烦好了。再说,都被选进了这个任务世界里来了,你命好不好,自己心里还没数吗。”   池小池:“……”哦豁。   这话倒是合乎池小池此时的心声,只是他还披着宋纯阳的绵羊皮,不好讲出口。   别说,这人温温柔柔怼人的样子还挺性感的。   关巧巧语无伦次道:“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电影没有开拍,是不是?!那凭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一旁的甘棠想了想,柔声开口道:“我有一个想法。”   她话音很软,但却慢条斯理,极为冷静:“如果关巧巧犯了忌,这个鬼为什么不直接杀掉关巧巧呢。我猜想,这个鬼至少目前不具备直接杀人的能力,只能通过精神污染的方式影响人。我们谁也不知道,这种影响会如何蔓延下去,造成什么样的结果,所以我们需要保护……或者更准确地说,‘观察’关巧巧。”   立即有人尖刻地反驳:“你也说了,这是‘污染’,是传染病。万一这个女人已经变成传染源了,该怎么办?”   他没有提到具体应该怎么办,但谁都能想到他这话背后代表着什么。   既然是传染源,那么当然是要消灭了。   甘棠平静道:“当然,这也是一种可能性。我仍然倾向于观察和保护,毕竟我们目前除了知道关巧巧被鬼盯上了以外,几乎是毫无线索。你既然这么快选择放弃,那么我们观察后得到的信息也不会与你共享。”   三言两语,她表明了立场,划定了团体,也隐隐威胁了那人一把。   那人心里一虚,乖乖闭了嘴。   稳定下众人情绪,袁本善热络地拉着关巧巧在桌边坐下。   他需要稳住关巧巧,免得她一时激动,出卖了他们两人的秘密。   而甘彧走到被抛下的池小池身边,绅士地牵住他的手,找了把软椅,扶他坐下,自己也在他身侧坐定。   关巧巧现今的精神状态很成问题,她被无处不在的视线折磨得坐立不安,焦躁地不住用指甲撕扯着唇上干裂的浮皮。   刚一坐下,池小池便提供了一个思路点:“我们先看一看剧本吧,毕竟这次任务的关键点,不是照片,而是电影。”   一句话,大家便从“照片杀人”的疑云中醒转了过来。   还没开拍就出事,导致大家的焦点都偏移了,认为照片才是最大的危害,甚至几乎所有人都暗暗琢磨着一会儿要把自己房里的照片用布遮挡起来,或者干脆丢出去。   但池小池的话直接点明了关巧巧被盯上的原因。   剧中主要角色一共有七个,四男两女一鬼。   小辫男饰演男主,一个花天酒地的风流小浪货。   女主由一个还挺漂亮的马尾女饰演,前身是日天日地的不良少女,现已金盆洗手,然而仍然不甘寂寞,在同学聚会上勾搭上了老相好。   袁本善饰演的就是那个老相好,另一身份则是男主的对头,照设定是一个挺正义的男人,但从台词和其实际表现来看,其杠精水平则更为突出,不吵架不会说话。   一个个子高壮、约莫得有一米八左右的女人负责饰演女主的闺蜜,她继承了几乎所有青春疼痛电影里闺蜜的一贯光荣传统,睡好朋友的男人。   男配一号,男主的小跟班,由一个满脸雀斑的大学生模样的人出演,暗恋女主。   男配二号就是池小池,也即宋纯阳,设定是男主管家的儿子,一直依附讨好男主,是整个闹鬼事件的始作俑者。   清点一遍下来,关巧巧被女鬼选中的原因便显而易见了。   ……她负责饰演的是宋纯阳的女朋友,那个被男主强暴后自杀的“女鬼”。   她是在剧本中最早死去的角色,也是唯一死去的角色。   说到底,她的这场灾祸是可避免的。   只要她及早发现自己房中照片的古怪,便不难联想到是自己的角色出了问题,到时候,她只要设法同别人交换剧本,便能成功将祸水东引。   毕竟她的戏很简单,满打满算,也只在回忆杀里占了三场戏。   谁都希望自己的角色轻松些,“出戏”的机会相应也会减少。   如果哪个倒霉蛋答应了交换,那她便能轻松全身而退。   但目前的状况是女鬼已经盯上了关巧巧,且开始了精神渗透,一旦渗透开始,怕是神仙也难救了。   ……但谁肯甘心等死呢。   关巧巧再度焦躁起来,她央求地看着在场的人:“谁,谁都好,跟我去找导演换一下剧本,行吗?”   没人说话。   谁还没有点儿求生欲咋的。   关巧巧立刻习惯性地向她的救命稻草求助:“纯阳……”   池小池握住了她的手:“巧巧,你别急,我和老袁会给你想办法的。”   但关巧巧八爪章鱼似的缠着他,死活不肯松开:“纯阳,跟我换角色,好不好?到时候如果她再找上你,我们再换回来,换来换去,说不定这就是通关方法呢。”   她的手越抓越紧,池小池被她尖利的指甲掐进了肉里,嘶地吸了一口气。   但下一秒,关巧巧便哀哀叫了起来。   甘彧从背后握紧了她的右肩,关节骨头咔咔的响声听得池小池牙直酸。   但他的口吻仍是一派的和风细雨:“小姐,请松手,冷静,不要这样。”   池小池:可以可以,硬核冷静。   那满脸雀斑的大学生是个心直口快的,一口东北碴子,显然对关巧巧这个提议嗤之以鼻,转头身旁的高壮女人道:“这人挺尖呐。要是角色换了,鬼也给引走了,到时候人家咔一撂挑子,不肯把角色换回来了,你有招没招?”   关巧巧那点心思被毫不留情地戳破,忍不住掩面大哭:“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那高壮女人有些不忍心,对小雀斑说:“你别说了。”   生死关头,人的卑劣总是更容易被宽容。   关巧巧啜泣一会儿,又像是受了惊吓的猫似的,噎住了泣声,警惕地耸起了肩胛,却不敢抬头:“她……她又在看我了。”   池小池安慰她:“是不是心理作用?”   关巧巧不敢抬头,浑身僵硬地把脸埋在掌心里,只重复着一句话:“她在看我。”   她不敢把掌心拢得太紧,让自己彻底置身于黑暗之中,手指缝微微开着,放了些光芒进来。   她紧张地喘息着,热气扑到掌心,又回流到她脸上,给了她一种几乎要窒息的错觉。   豁然,一双不含任何感情的眼睛出现在了她的指缝间,隔着她食指与中指的缝隙,冷冷地看她。   关巧巧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直接从椅子上滚落,她腿脚发软无法动弹,只能哆嗦着向门口爬去。   还没爬出两步,她便被人按住了。   她尖叫,挣扎,直到又劈头盖脸地挨了两耳光,才被扇迷瞪了,直着一双眼睛平视前方。   她在看房间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张圣母像照片。   这痴痴傻傻的反应着实叫人头皮发麻。   马尾女牙关禁不住开始发抖,后退几步,问道:“鬼……现在就在这张照片里面?”   在正常人眼中,照片里的圣母双眼低垂,目光柔和、安静,似是带着慈母的温度,让人观之便觉可亲。   但关巧巧眼里噙了泪,小声道:“……你们都没看见吗?”   她伸出手,指向了圣母像的脸:“她在盯着我看呢。”   池小池也回头望去,嘴角控制不住地一哆嗦。   ……别人看不见,但他看得见。   照片中的圣母雕像咧开嘴巴,露出一排漂亮的牙齿,凝视着关巧巧。   她的笑弧度很大,有些掉色的唇被风蚀掉了一块,露出了粉红色的上牙龈。   池小池倒抽一口冷气:“……啊啊啊!!”   奚楼:“……吓死我了!你冲我叫什么?!”   池小池:“统子抱紧我!”   奚楼:“……抱你个头。”   池小池:“……”在这寒冷的恐怖世界里,就连他的新系统都不愿给他一丝丝的温暖。   然而就在下一瞬,池小池眼前又起了变化。   那张微笑圣母像的脸上被贴上了无数狗头表情,所有辣眼睛的部分都被遮挡得严严实实。   池小池:“……”这什么东西?   他转头看了一眼关巧巧,发现她仍在惊恐中,证明这变化只发生在自己身上,而那圣母还在冲她乐。   不出几秒,池小池便意识到了这异变究竟是谁造成的。   他在心里问:“六老师,是你?”   狗头刷地撤了,换上了一张“滑稽”笑脸。   池小池瞬间感受到了人性的温暖。   他深情道:“六老师,我爱你。”   圣母像上覆盖的表情包换成了一头大金毛和一头小金毛。   “爸爸也爱你.jpg”。   池小池:“……”   表情包秒撤秒换,解释道:“对不起我的图库里只能找到这张表情包.jpg”   池小池花了挺大力气才没笑出声来。   而在池小池身旁的甘彧不动声色地将手指从额间撤下,目光温柔地望着池小池的嘴角,想,这样他应该就不是很怕了吧。   关巧巧说什么都不肯在房间里再呆下去。   然而她出了房门,反倒更加抓狂。   在她看来,墙壁两侧悬挂的照片里,每一双眼睛都在凝视着她。   但池小池已经淡定了。   ……毕竟满眼的悲伤蛙和可达鸭实在无法叫人怕得起来。   发展到最后,情况愈来愈严重,她的精神已经到达了崩溃边缘。   实在无法,袁本善等人把瘫软了的关巧巧半拖半拉回了她原本的房间。   可到了门口,关巧巧死活不肯进去,又叫又跳又嚷,甚至试图打破走廊上相框的玻璃。   其他人哪里肯答应,万一打碎玻璃,触犯了某种禁忌,或是让那鬼爬了出来,大家谁能落得了好?   关巧巧被七手八脚地摁住,动弹不得,只能发出悲愤恐惧的哀鸣。   原本已经歇下了的工作人员又纷纷探头出来看热闹。   眼见情况越发失控,马尾女又急又恼,索性提议道:“实在不行就打晕了吧。”   池小池眼珠一转,叫了一声“别”,然后低声对甘棠甘彧两兄妹交代了几句话。   兄妹两人交换了一下视线,泰然地走进了那间房间,把墙上挂着的相框用布蒙上,摘下,抱出了房间,放在了房间外的走廊上。   这回,被送入房里的关巧巧安静了许多。   她声称没有人在看她了。   小辫男有点无语:“合着作天作地闹了这一通,摘了照片就没事儿了啊。”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了。   这鬼没有能够直接伤人的实体,她已经盯上了关巧巧,又怎么会就这么轻易改换目标。   这种做法不过是掩耳盗铃而已,但也必须试上一试,看看有没有用。   关巧巧的脑筋已经混沌一片,有了个安心的窝就立刻抱头蜷进去,强逼着让自己不去想明天会如何。   她脱力地躺进被子里,恳求池小池:“纯阳,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可不等池小池应声,袁本善便接了话:“我来。”   ……开玩笑,他怎么可能再让关巧巧跟宋纯阳同处一室?   她之前出卖自己时,没有告知宋纯阳两人的计划,是因为她尚有所图,但是如果是为了博取一线生机,又怎知她会不会发现自己的意图,鱼死网破,把当初发生的事情告知宋纯阳?   池小池马上露出担忧的表情:“老袁……”   袁本善放柔了声音:“没事儿,你照顾好你自己就好。但你一个人睡,不会怕吧?”   不等池小池说话,甘彧便温和道:“不必担心,有我在。”   袁本善:“……”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甘彧道:“宋护士是我的同事,我们兄妹两个照顾同事,是应该做的。”   这口气过于雷锋,让袁本善感觉愈加不妙。   见关巧巧不再闹腾,众人便都散去了,只剩下了关巧巧、袁本善与池小池,甘家兄妹则在门口等池小池出来。   关巧巧闹了这一通,比谁都累,已经沉沉睡去。   池小池仍在扮演一个称职小男友的角色:“老袁,你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   袁本善摇头,并作关怀状,问道:“这样巧巧真的就没事儿了吗。”   池小池小声道:“……饮鸩止渴罢了。老袁,我担心你,我怕你也跟着巧巧受害。”   再次确认了自己在宋纯阳心目中的重要地位,袁本善的虚荣心可以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抚了抚他软软的头发,说:“我会小心的。不过你也要小心……”   说罢,他看向门口:“我总觉得你的那个同事对你有点图谋不轨。”   池小池眯起眼睛,露出个天真无邪的笑颜:“他们不知道我有阴阳眼的事儿,再说,甘医生和甘小姐是好人呢。”   袁本善很想说好个屁,在你眼里谁不是好人,可话到嘴边便咽了下去。   目前他最大的麻烦就是关巧巧,先安抚住了她,他才有心去管宋纯阳。   如果实在安抚不住,那么就解决了她。   但袁本善并不想自己动手。   他简单打了个地铺,睡在了关巧巧床下。   今天晚上他不打算睡觉了。   如果那女鬼要在今夜动手,他会及时逃出房门的。   没想到一夜无事,到了四五点时,被硬地板硌得腰酸背痛的袁本善忍了又忍,终是支持不住,睡了过去。   不到一小时,他便被一声尖锐的惨叫惊得直跳而起,睁开眼睛时,发现关巧巧已经滚下了床来,正向他爬来,被打了好几耳光的脸肿得可怕,一做表情更是扭曲不已。   她哭叫着:“她在被子里面看我——”   袁本善也瞬间跳起,望向她的床铺。   凌乱的被褥里有一面四四方方的物体。   即使有所预感,当掀开被子后,袁本善还是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那幅《风雪夜归人》的照片,不知何时进入了她的被子里,照片中已经有巴掌大小的人影,从风雪中一步步向她的“家”走来。 第96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十)   池小池被关巧巧的惨叫震醒来时, 发现自己竟然被甘彧自后拥在怀里。   他的双臂锁在自己的腰间,动作自然又温柔。   ……什么时候抱上的?他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甘彧也是刚刚才被关巧巧吵醒, 惺忪间双手已经摸索上来, 熟练地捂住了他的耳朵, 用刚苏醒过来的半沙嗓音轻声道:“别动。”   池小池顿时半张脸都麻了。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仿佛一觉醒来, 他又回到了那些个懵懵懂懂的清晨, 有人在他睡意朦胧间俯身问他, 鸡蛋是单面煎、双面煎,还是裹着馒头片酥炸。   这幻觉太过美好,让他甚至不大敢回头。   但他也只给了自己三秒钟时间沉溺其中。   三秒钟后,他舒出一口气, 不动声色地把甘彧的手推开,想要坐起,作焦急状道:“出什么事儿了?”   谁想甘彧按住他的肩膀, 直接道:“你真的有那么着急吗。”   池小池:“……”   别说,池小池还真不怎么急。   甘彧垂眸看他:“不急的话就闭上眼睛,醒个神, 慢慢起。没吃早饭突然起床,容易低血糖。”   说完,甘彧伸手去摸放在床边的眼镜,同时对甘棠一挑眉。   甘棠就主动起了身, 拉开门向外张望。   池小池倒是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手指无意识搓捻着被角。   经过几次试探, 池小池对甘彧的身份已有了明确的怀疑,无奈他不肯承认。   虽然不明缘由,池小池却也不打算一直问下去,索性就先把他当作一个临时的合作伙伴,事后再将原委慢慢弄清楚。   只是,倘若061真的是甘彧,那么做饭口味和娄哥一模一样的冬飞鸿……   正胡思乱想间,池小池猛地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身坐起:“……什么味儿?”   甘彧与他对视一眼,意识到事态有变,便双双下了床。   那焦糊味的来源显而易见。   滚滚浓烟从关巧巧房中冒出,有三四名任务者已经赶到了门口,却都没敢进去,只在门口张望。   池小池在甘彧的搀扶下姗姗来迟,神情焦灼,甘彧小声向他说明着房间内发生了什么,神情温柔,可以说很尊重他饰演的盲人角色了。   池小池看得分明。   那张《风雪夜归人》的照片正在关巧巧床上和着棉被熊熊燃烧,双层玻璃被打得稀碎,被关巧巧扔进去的打火机也被高温烤爆了,塑料壳和深色的汽油溅得到处都是。   关巧巧双手死死抓住一把椅子的椅背,目光狠戾地看着那照片,好像这样就能将照片中的鬼魅吓退似的。   然而她双指已经僵硬,根本松不开抓紧椅子的手,袁本善只得拼命连人带椅地把她往外拖去,甘棠也上前去帮忙。   身为NPC的工作人员倒是做出了正常的反应,闻声而来,拿了准备好的灭火器进去扑救。   关巧巧神经质地环顾着所有人,渴望一个确切的答案:“我烧死她了,是不是?”   没人能回答她。   好在火势还没蔓延起来,泡沫灭火器喷过几十秒,火势就已经退了,唯余一床狼藉。   工作人员提着灭火器走出房间:“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关巧巧以为照片已毁,一股侥幸也自心底涌了出来,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想了许久,还是露出了一个有点扭曲的微笑,权作回答。   然而工作人员的下一句话就让她僵住了:“这古堡可是租的,幸亏没烧着别的东西。”   关巧巧一头扎进房间。   ……那一床乱被中哪里还有照片的影子?   下一秒,关巧巧便僵在了原地。   在她的余光里,墙壁上出现了一只精致的、完好无损的相框。   那顶着风雪前进的归人,又近了。   接下来,池小池花了一个小时,试验了古堡内照片的特性。   事实证明,任何试图毁掉和将照片从原位移走的行为都是徒劳无功的。   古堡中的其他照片,也都有着相同的特性。   哪怕把照片锁进一间房中,数秒钟后它就会自动刷新复位,而打砸烧毁照片的行为更是白费工夫。   池小池确信关巧巧是在劫难逃了。   这只女鬼借体栖息在古堡内的照片之中,能自由出现在任何有照片悬挂的地方,而照片又无法损毁,等同无解。   可关巧巧仍不肯就死。   她尝试着挪去一间空卧室里休息,也将那间房里的照片搬出,然而不到半小时,她便又尖叫着从中逃了出来。   ——空卧室里原本挂着一幅儿童唱诗班的照片,但在她落荒而逃时,相框中的画面已经被污染,渐渐幻化成了那一幅《风雪夜归人》。   而那原本一拳大的黑影渐渐已有了一掌大小。   她哭着喊着要离开古堡,和外头那些后备组的工作人员睡,离这些见鬼的照片越远越好,但被池小池劝阻了。   那些工作人员也只是看着正常而已。   他们非人非鬼,万一和鬼是一伙的,关巧巧此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关巧巧嘴唇发白地缩在房间角落,用指甲狠狠抓挠着头皮,挠得指甲里都是暗红色的头皮细屑。   关巧巧的疯狂谁都能理解。   倘若你时刻感觉有人在门缝,在窗户,在床底,用老饕看盘中餐的眼神,一瞬不瞬、无孔不入地窥视着你,而且这人看不见、摸不着,打不到,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靠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你难道会不发疯吗。   然而不管关巧巧那厢如何抓狂,戏还是要照演的,其他人不可能为了陪伴和安慰她放弃自己的任务。   最后,池小池冒了个主意出来。   他和袁本善把瑟瑟发抖的关巧巧领回了原先摆放着《风雪夜归人》的房间,指挥着袁本善把照片取下,反着挂上了墙面。   ——视线的来源是照片,照片本身又无法毁坏,也不能离开原位,那倒过来摆放,或许能隔绝这种被窥视感。   这方法笨得很,但关巧巧竟然还真的感受不到那种如跗骨之蛆的凝视了。   她提议把古堡中所有的照片翻转倒挂,但是有一些珍贵的大幅照片是镶嵌式的,固定在墙上,如果不依靠工具很难移动,而只要翻转的照片超过五张,就会被古堡本身判定为“移离原位”,所有照片都会一键恢复至原状。   无法,池小池只能让袁本善翻转了《风雪夜归人》这一幅照片,又扔掉了关巧巧被烧焦的被褥,换了一套崭新的上去,让疲惫的关巧巧留在房中休息。   没了那视线,她倦极了,竟睡了过去,但在梦中也皱着眉头,显然并不轻松。   替她掩上房门后,池小池叹了一口气。   袁本善:“这样行吗。”   池小池:“掩耳盗铃,你说行不行?”   何止是掩耳盗铃而已,关巧巧现在等同于和一只鬼关在了一起,但为了让自己的精神少受点折磨,为了获得一点点安全感,她只能清空大脑,逼着自己不去想那么多。   关巧巧现在活像是一头骆驼,一猛子扎进沙里,就仿佛找到了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丝毫不管身后包围过来的群狼的荧绿双眼。   关巧巧单人的戏份本来该在第一天拍完,但是,因为她“生病了”、“精神状态不好”,导演便简单调整了拍摄计划,转拍六个主要角色第一天来到古堡时发生的事情。   大家心中各有计较,又没有拍摄电影的经验,因此闹了不少笑话,找不着机位,忘记了台词,NG不断,失误连连,个个心浮气躁。   谁也没想到,表现最好的竟然是最不被看好的“小瞎子”。   开拍前,他被那个叫甘彧的化妆师扶着细细走了几遍场,大致记住了自己的走位,还亲自确认了好几遍各种道具的摆放位置。   所有人看着他笨手笨脚的呆样儿,都不约而同地觉得宋纯阳恐怕要玩完了。   但事实是,他第一场戏就成功让所有人闭嘴惊艳。   在设定里,“宋纯阳”在高中时是个半瞎子,性子怂软,逆来顺受,一直是被欺负的对象,靠跟随男主才避免了被集体欺凌的现状,但也一直是男主的小团体里的受气包,小跑腿。   他没有按照剧本设定,用土丑眼镜和皱巴巴的Polo衫烘托普通loser的气质,而是穿了一件价格昂贵的外套,却没有舍得剪掉衣裳价签,热得满头大汗也不敢脱下外套,因为他外套下的薄毛衣是特别廉价的款式,三十元一件的淘宝货。   在大家进入古堡,或紧张巴巴、或用力过猛地念着台词,四处走动时,他就一直缩在房间角落,咧着嘴,带笑听着大家讲话,保证每一个看向他的人都能在第一时间看到他示好的笑意。   然而,倘若镜头能给他一个特写,便能察觉到,他硬拗出的、保持了数十秒的笑颜,里面带着叫人头皮发麻的狰狞。   他作为一块只有一句台词的背景板,实在太出色了一点,就连导演都忍不住示意多给他几个镜头。   很快,轮到他讲台词了。   第一场里,他只有一句台词。   男主叫这个昔日跟班去帮他们收拾东西。   听到“宋纯阳”三字,他的膝盖习惯性地往下微微一屈,似是要下跪,又像是要给自己一个推力,好让自己站直些。   因为一直没有说话,他发出前两个字时声音有点干,却干得恰到好处:“还是……我啊。”   他这副蠢相把一直紧张尬演的马尾女都逗乐了,不禁随他入戏道:“不是你,是我?”   池小池马上知道自己干了蠢事,拔足准备往楼上走,却被地上翘起的一块木地板绊了一个踉跄。   他自己好像也觉得自己这样可笑,抢在众人前面笑着解释:“没站稳,没站稳。”   说完他就就近提起两个箱子,向楼梯走去,却在摸上楼梯扶手时回过身来,看了墙上的照片一眼。   这正是他开拍前,甘彧按照他的指示,反复确认过具体位置的道具之一。   那照片是剧组带来的合影照,上面有七个人,正是他们参演的七人穿着高中时的校服的模样。   他微微眯眼,想要看得再清楚些,脚步却不自觉地往上赶,赶着为七人收拾行李去,视线却也一直追随着那张照片,整个人显得又局促又可笑,却又透出一股温柔的怀恋。   不必参演的甘彧抱臂看向池小池,目光中尽是温柔克制的欣赏之色。   他不是第一次看池小池演电影,却是第一次看到现场。   只能说他是天生为镜头而生的,那种难以言喻的灵性与魅力,只要看入了眼,就能轻易让人动心。   有他的戏份,全部一条过。   ……在其他人被导演叫去挨骂时,池小池借口补妆,和甘家兄妹回了化妆间。   他不会摘戴美瞳,因此就交给了甘彧。   甘彧细心地取下那两层薄膜,又为他滴了舒缓眼疲劳的眼药水,轻吹了两下,叫他闭目休息,一双手又按在了他的肩胛位置,示意自己一直在,叫他可以放心闭眼,不必害怕。   这份体贴,让池小池实在忍不住去联想点儿什么。   甘棠一边给池小池挑衣服一边问:“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装瞎子呢。如果是怕别人知道你瞳色异常,只要戴美瞳就能解决的呀。”   池小池闭目养神,嗓音懒洋洋的:“是啊,为什么呢。”   宋纯阳本人单纯,从来不会想这些问题,他只觉得这样是一种无关痛痒的情趣,会和袁本善他们更亲近而已,在能帮助到别人的时候,他也从不忌讳揭破自己的阴阳眼身份。   宋纯阳是这样想的,那袁本善呢?   “因为‘瞎子’就意味着麻烦啊。谁愿意跟一个瞎子组队呢。”他淡淡道,“袁本善并不想让别人跟我们组队、分享信息,在他看来,我是他的,这双阴阳眼就该是他的,应该成为他活下来的最大筹码,如果给别人用,那岂不是让别人白白占了便宜?”   甘彧取了软巾,把从他眼里流下的眼药水擦干净,简单总结了池小池的分析:“利己主义。”   池小池耸肩:“我可没说利己有什么不好。利己不损人,反倒是很高明的表现。”   甘彧反问:“如果有些人是损人而利己呢。”   “那在他身边的人就得放聪明点儿了。”池小池说,“善良需要一颗温热的心,也需要牙齿和利爪。前者用来善待别人,后者用来保护自己。”   二人一唱一和,几乎把池小池想对宋纯阳说的话说尽了。   宋纯阳唯一的问题是被保护得太好,以至于第一次见识到人心的残毒,就付出了太过惨烈的代价。   池小池不怕宋纯阳认识不到黑暗,只怕他不再相信光明。   不过,如果十次任务后,有奚楼陪在他身边,或许就不必担心了。   思及此,他靠在柔软的椅背上,抿嘴轻轻一笑。   甘彧实在忍不住,探出手指,隔着肉体,轻抚了抚池小池沾着些许水雾的睫毛。   ……他太喜欢这个样子的池小池了。   除了池小池外,第一天、第二天的拍摄进程都不很顺利,因此袁本善进入关巧巧房间为她送饭时,脸色阴郁得很。   这两日来,关巧巧都把自己关在房内,吃喝全要别人来送。   随着照片中人影的逼近,情况愈发严重,关巧巧已经病态到全然无法离开房间,只有这个有鬼的房间才能给她一丝安全感。   但这样的安全感根本无法使人感到安慰,只能逼人一步步滑入崩溃的深渊。   “夜归人”背对着她,藏匿了自己的形影,反倒令关巧巧愈加惴惴,她疯狂地想要去查看那幅照片里的“夜归人”已经走到了哪里,但又没有勇气。   几日来,她的神经已经被磨得纤细如弦,拨之欲断,看到袁本善时,她猛然翻坐起来,青白枯槁的脸上重又浮现出一丝希望:“纯阳他找到办法没有?”   袁本善答:“他还在想。”   谁都知道关巧巧死定了,只是死早死晚的问题,偏偏当事人还怀揣着一丝希望。   希望有的时候要比绝望更折磨人。   “想!想想想!”关巧巧失控地尖叫起来,“到底什么时候能想出来!倒是给我一个时间啊?!”   袁本善冷了面孔,强忍不耐。   没人乐意看一个将死之人的垂死挣扎与歇斯底里,这不会让人产生任何愉悦感。   他将便当放下:“吃饭吧。”   关巧巧盯住了袁本善,怀疑道:“袁本善,你是不是对纯阳说了什么?他怎么都不来看我了?”   这些天来,关巧巧疑神疑鬼的事儿做多了,着实令人讨厌,宋纯阳又是个傻的,找他念叨“如果早把阴阳眼分她一只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了”,再加上任务执行不顺,种种事情综合起来,袁本善嘴角的冷笑压都压不住了:“你做了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   关巧巧一滞,微微下陷的眼睛死死盯着袁本善:“我做了什么,你也做了什么。别想把自己撇得那么干净。”   袁本善不想和她多说了,怪笑一声,便转过了头去。   但这一声笑却彻底刺激到了关巧巧脆弱敏感的神经。   她一把掀开被子,道:“你打算把我当成弃子了?”   袁本善压低声音,反唇相讥:“你这样的合作伙伴,还有什么存留的价值吗?……一个随时都会死的人!”   那个评价显然刺激到了关巧巧,她哈了一声,脸已近扭曲:“是吗?袁本善,那你有没有听说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袁本善还在反刍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见关巧巧自床跳下,尖着嗓子喊:“纯——”   袁本善见势不妙,一把捂住她的嘴,另一手揪住她的头发,干脆利落地按住,往床沿上狠狠一磕!   关巧巧登时软了身子,只觉天旋地转,腥热的味道自发间汩汩淌下,迷了眼。   她以为自己的痛觉早就麻痹了,然而真的被撞了这一下,仍是疼得浑身乱抽。   这两天来,大家都习惯了她的大喊大叫,她再如何发疯叫喊,大家也不会轻易前来查看了。   疼痛激发出了她冲动的恶意,她扭曲着嗓子威胁他:“你不赶紧想办法救我,我就让纯阳知道你那些破事。我死了,你也别想好好活!”   袁本善看着她,没有吭声。   绝望和希望的交迫让关巧巧整个儿发疯了,阴阳怪气道:“袁医生,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啊。你可是最后一个看见我的人。你杀了我,嫌疑最大的就是你。”   袁本善又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笑了。   他问:“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听不懂呢?你要找纯阳说什么?……啊,是我们合谋的事情,对吗。可你有什么证据呢。”   关巧巧:“别忘了,我有手机——”   袁本善从兜里掏出一个手机,笑道:“……你是说这个?”   自从怀疑关巧巧泄密后,袁本善就开始着手销毁证据。   他自己的手机在来的路上丢失了,可能是被扒手窃走,关巧巧的手机则被他趁着上次送饭的机会摸走,泡进了水中,存储卡也抽出来掰作两半,冲入马桶,彻底毁坏,再无修复的可能。   在异世界中,手机乱码,无法使用,因此关巧巧甚至没有发现手机丢失。   关巧巧再次陷入狂乱,奋力挣扎起来,低吼道:“那我就亲口告诉他!不需要什么证据!我都快死了,我怕什么?我还怕什么?!”   “是吗?”   袁本善把床单从床上扯下,慢条斯理道:“那我们试试看啊。”   人在疯狂中容易失去理智,等到发现自己的手被缚在了钢制的床栏边,关巧巧才慌了神:“袁本善,你干什么?!”   袁本善一言不发,将枕巾取来,牢牢堵住她的嘴,将关巧巧的四肢绑缚在床上,打了手术结。   做完这一切,袁本善走向了那幅照片。   关巧巧猜到了他要作什么,顿时发出了惊恐万状的悲鸣。   “不是说快死了吗。”袁本善道,“不是说‘什么也不怕’吗。”   他托起那相框,用力一抬一举,将相框翻转了过来!   关巧巧喉间迸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却被堵绝在一团枕巾下。   她一边恐惧到干呕,一边发出含混的怒声,大概是恶毒至极的诅咒。   袁本善却没心思继续听她发难,从挣扎不已的关巧巧身上取了房门钥匙,走出门来,锁了门,又将钥匙随手投入楼下的绿植之中。   他可以不杀人,但鬼可以啊。   那视线又铺天盖地地将关巧巧笼罩住了。   关巧巧被绑缚在床上,动弹不得,胸膛不住起伏,不敢去看那照片,却又忍不住去看。   她终是分了一点点余光过去。   照片中仍是一片茫茫雪原,苍白一片,然而那夜归人的身影并未继续扩大,甚至比前几天巴掌大小的规模更小了一点,   但是,那被窥视感却是有增无减,折磨得她不住用头撞击床板。   怎么回事?那夜归人不是走远了吗?   而且照片中的画面,总给关巧巧一种微妙的违和感,好像与之前她所看到的照片不尽相同。   她鼓足了勇气,才正眼看了过去。   渐渐地,关巧巧张大了眼睛。   ……她发现了。   画面中的白,不是雪原的白,而是瞳孔的白。   而那墨色的黑点,正是静止的瞳仁,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床上的她。   她张大嘴巴,唇角淌出口涎来,悲鸣从胸腔里挤压出来。 第97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十一)   这一夜安稳得很, 只是池小池又做梦了,在凌晨三点时醒了过来。   池小池看了一会儿天花板,开口道:“阿统啊。”   奚楼:对不起,我聋了。   池小池坚持不懈:“阿统,我们聊三块钱的天呗。”   奚楼:对不起,三毛也不聊。   他到现在也不大能接受宋纯阳的身体内多了另一个人。   即使这人和宋纯阳一样嘴滑人皮, 但宋纯阳这人是因为简单而快乐,而池小池哪怕在笑,也叫人辨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   池小池捞不着一个能说话的,无奈叹息一声,单手垫在脑后,转身打量起身侧熟睡的甘彧来。   这床不算很大,所以甘彧侧身而眠, 只占了小半边的床。   看到这幕, 池小池心尖一动。   这个睡眠习惯叫他想起了一个人。   那时, 池小池经常去娄影家借住,娄影体质好,身上冬暖夏凉的,池小池恰好相反,冬冷夏热, 睡觉时就爱挨着他,跟蹭空调一样舒服。   小时候的池小池睡觉死, 睡相也不好, 睡着后经常踢了自己的被子, 又去拽娄影的。   娄影半夜被他折腾醒,也不很生气,把自己的被子让给他,又下地把他踢掉的被子捡回来,拍一拍,自己盖。   不过,有一次他着实是闹得过分了,娄影跟他换了两回被子,但不出半个小时,他又哼哼唧唧嘟嘟囔囔地一脚把被子踹下了地,接着动手动脚地去抢娄影的被子。   一而再,再而三,娄影饶是脾气再好也有点生气了。   第二天,池小池一觉醒来,发现娄影正在屋里的小桌上摆放油条豆浆,豆浆是现磨的,油条是附近最好的早点摊上买来的,一等一的酥脆,趁热吃最可口。   池小池迷迷糊糊的想要起来,谁想扭了半天却爬不起来。   被子卷成筒状,池小池连胳膊带腿儿都被当成粽子馅儿裹在里头,一条打背包用的细绳把被子卷从头到尾缠了一圈儿又一圈儿,最后在腰部打结完工,把池小池包裹得动弹不得。   池小池有点懵:“娄,娄哥……”   娄影一回头,发现他床上的粽子馅儿蓬头乱发地醒了,正躺在床上眼巴巴瞧着自己,微微一笑:“饿不饿?”   池小池低头看看,又乖乖点头:“嗯。”   娄影:“自己折腾出来,才许吃早餐。”   池小池滚了两下,出不来。   他又试图躬身去咬那绳结,却弯不下腰来。   池小池眼珠转一转,也猜到自己变成春卷儿的缘故了,马上软了声音撒娇:“娄哥娄哥。”   他知道娄影心最软,果然娄影目光一柔,坐回了床边,温柔又无奈地掐了下他的鼻子尖:“以后不能踢被子了。”   池小池答应得比什么都快,一脸讨好的笑容又甜又乖:“好。”   娄影一看就知道他没往心里去:“你这样谁还敢跟你睡一张床,将来要怎么娶媳妇?”   彼时的池小池觉得谈恋爱睡媳妇这事儿离自己太远,还不如桌上的早餐来得实在。   他说:“那我不娶媳妇了,一辈子跟着娄哥。”   娄影笑:“傻话。”   说罢,他把被子卷解开,把这嘴甜的馅儿放出来,又揉揉他的头发:“快去洗漱。油条凉了就不好吃了。”   话是这么说,但池小池从来没有感觉自己睡相差到哪里去。   他家面积小,杂物多,他父母睡一张可供收纳的双人床,他就打地铺。   地上比床上可大多了,哪怕蹬了被子,只要觉得冷了,一伸手就能把被子拽回来,因此一觉醒来,除了移了位置外,池小池大体上还在被子的保护范围之内。   直到多年后,他第一次进剧组,有了可供独立休息的房间和大床。   他很自然地睡了上去,却在半夜被空调冻醒。   他伸手去拉被子,发现被子已经全掉在了地上。   池小池当晚总共掉了两次被子。   第二天,他管剧组要了两个3公斤的沙袋。   从那之后他就很少踢被子了。   思及此,池小池伸手试了试甘彧手腕的温度。   在任务世界里,此时是秋季,秋老虎威力之下,房间内仍不免有些闷热,而甘彧身上却凉幽幽的,可以想见如果抱着的话肯定舒服得很。   池小池看着眼前熟睡的甘彧,竟是有些喉头发紧。   如果他真的是061的化身,如果061真的是娄哥……   池小池早已发誓不会再给自己任何失望的机会,但事到临头,他还是有些控制不住。   ……这样并不好。   池小池浮想联翩了一会儿,便把那些多余的心思都收了起来,打算玩一会儿卡牌游戏等天亮。   突然,他听到了一阵幽微的女人歌声从走廊传来,颤颤悠悠地捏着嗓子哼哼,听不出歌词,但调子倒是挺悠远悦耳的。   池小池一个冷颤,下意识往甘彧的方向靠了靠。   那歌声飘飘荡荡地由远及近了,听得人鸡皮疙瘩直往上窜。   池小池坚决不作死,权当没听见,但还是忍不住又往甘彧身上靠去。   声音愈近了,不知道是不是冲着这里来的。   池小池只觉心跳如鼓,咚咚咚的响声就足够把走廊上唱歌的人引来了。   他发力按压住心脏,衷心期望现在有人能抱住他,这样他的恐惧或许能被抵消一些。   谁想,下一秒,甘彧便伸臂揽住了池小池的腰。   池小池一僵,而甘彧舒展臂膀,另一手亲密又自然地绕过他的颈部,按住他脑后,让他妥帖地窝进自己怀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到惊吓的大猫。   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衣,他的手指轻轻划着池小池的脊柱位置。   这是一种让人安心的抚摸法,类似于撸猫。   池小池被他撸得有点发软,浑身过电似的发麻,心里还惦念着外头那个半夜唱曲儿的,竟没觉得犯恶心。   他们兄妹两人不知什么时候都醒来了,只是谁都没有发出响动。   甘棠从床上无声无息地爬起,静默地盯着门口,手边不知何时已握了一把匕首,看握匕首的姿势显然是老手。   唱歌的女人拖沓着脚步,逼近了门口。   她越接近,池小池越忍不住往门口看。   在黑暗中早已睁开了眼的甘彧微微皱了眉,反手在池小池背上写字。   他说:“看我。别怕。”   歌声从池小池门前飘过,并未停留。   池小池长出一口气,浑身紧绷的肌肉放松了一点,打算从甘彧怀里出来。   谁想刚才经过一番折腾,他和甘彧已经来到了床边,他稍稍往后一挪,就不慎撞到了摆在床头柜上的空玻璃杯。   玻璃杯朝地面直坠而下。   池小池猛地炸出了一身冷汗,可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甘彧便一个翻身压在他身上,一把将即将跌碎的玻璃杯夺回手中。   歌声停了一瞬,主人似乎在侧耳细听。   屋内诸人也是屏息凝神,连一口气都不敢多喘。   少顷,歌声再起。   看来女人并未发现这小小的骚动。   歌声渐渐远了,直到消弭无踪。   趴在池小池身上的甘彧轻手轻脚地将玻璃杯放回床头柜,又从他身上下来,替他拉一拉被子,轻声说:“睡吧。”   甘棠点头,乖乖躺平。   池小池也没说自己一旦醒了就很难睡着的事情,躺平闭眼,佯装已经睡着,可是心跳节奏仍乱得很,咚咚有声。   不知过了多久,猜测兄妹两人大概都睡着了,池小池又睁开了眼。   因为很怕房间里的那幅气球照片,他们的床位做出了调整,不再直面照片。   从池小池的角度,抬眼就能看见窗户上投下的层层沓沓的树影,影子断续缭乱,仿佛能听见枝叶相触之声。   但不出几瞬,池小池便窒住了。   一张女人脸从夜色中而来,慢慢贴上了窗户玻璃,冷森森地向内望去。   ……而这里是三楼。   因为挤压,那张脸的五官都变了形状,扁平得就像鲶鱼,池小池隐隐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可哪里还敢细看,闭目装睡,但肩膀却都忍不住发起颤来。   在那目光即将落至池小池身上时,睡在池小池身侧的甘彧似是梦见了什么,发出一声含混的呓语,旋即揽过池小池,额头与池小池冷汗遍布的额头相抵。   那清浅又悠长的呼吸声扑到池小池脸上,给了他极大的安慰。   池小池就这样抵着甘彧的额头,不去抬头查看那女人走了没有,竟渐渐地安下心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第二日,晨光高升,七点左右,他才重又苏醒过来。   两人头抵头,一直未改变姿势。   甘彧俊朗的眉目即使放大数倍也依然让人怦然心动,更不用说这张脸背后可能的身份,池小池一张厚得刀枪不入的脸皮都有点搂不住,往后缩去。   这动作引得甘彧醒转过来,他睁开眼,未语先笑:“我又抱着你了?”   池小池想,这个“又”字用得堪称精妙。   甘彧温和一笑:“抱歉,我这个人睡相比较差。”   池小池还能说什么,只能信了他的邪。   任务者们集合起来吃剧组早饭时,都在小声谈论昨天晚上听到的歌声。   而看到同时出现的池小池与甘家兄妹,袁本善脸色不大好了。   这两天,他尽惦记着关巧巧的事情,现在关巧巧已经被解决,他也该好好管一管自己这个不懂得防备的小男朋友了。   他坐到池小池身侧,轻咳一声:“昨天晚上……你听到了吗。”   池小池点头,真情实感道:“吓死我了。”   甘彧将剥好的煮鸡蛋递到池小池手中,接话说:“纯阳可真的吓坏了,多吃一点,压压惊。”   袁本善看了他一眼:“我在和纯阳说话。”   甘彧客客气气的:“我也是。”   经过这几天,在场的任务者谁看不出来,这个小瞎子竟然勾搭上了两个男人,那个姓袁的是正宫,至于那个医生,说是同事,谁信?   对于他在任务世界里还能开后宫这件事,所有的任务者都表示叹为观止。   学不来,学不来。   身处关注中心的池小池却非常有小婊砸的自我修养,喝袁本善盛来的粥,吃隔壁老甘剥好的鸡蛋,不为所动。   在这之前,袁本善几乎从未担心宋纯阳会另投他人,但甘彧的出现却叫他不得不多想了。   他有些焦急,一肘压在桌上,逼近了池小池,声音却还是尽力克制着的温柔:“你跟别人一起睡,也得考虑考虑我的心情吧。”   池小池眨巴眨巴眼睛:“我答应跟他们结盟了。”   袁本善愣了一会儿,脸色慢慢变青:“怎么不跟我商量?”   他压低声音:“你把那件事告诉他们了?”   池小池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同样低声道:“你以为我不想呀。他们一进来就注意到我的眼睛颜色不一样,瞒不过去的。”   袁本善眉头拧成了疙瘩。   的确,甘彧是纯阳的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果发现纯阳眼睛的秘密,要么杀了,要么就结盟。   相比之下,后者比前者要合算很多。   袁本善冷眼旁观了几天,看得出来这甘家兄妹行事冷静,他们从未跟人结盟,双人过到了第八个世界,也不会是什么软柿子、猪队友。   想到此处,袁本善甚至有点庆幸关巧巧的死。   毕竟系统有规定,结盟人数最多不得超过四人。   打定主意后,袁本善仍保持着一脸的不赞同:“我们给巧巧带点儿吃的吧。她也是我们的盟友,应该问问她的意见。”   甘彧与甘棠对视一眼,纷纷放下筷子,表示同去。   眼看刚才还有剑拔弩张之势的四人齐齐往楼上走去,气氛和谐又美好,众任务者简直对池小池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靠,牛逼。   上楼前,袁本善就已经有了想法。   门已经上锁了,而且没有备用钥匙,他们这回去,注定敲不开门。   等到宋纯阳他们发现不妥,一切晚矣。   那鬼应该已经很接近关巧巧了,无论如何,她都死定了。   她极有可能已经被拖入了画中,或是被撕成碎片,死无全尸。   就算她仍以自己离开房间时的模样死在床上,她的死也完全可以推在那鬼魅身上。   那手术结他故意打得和自己惯用的手法相反,按照纯阳那个性子,只会伤心好友被鬼杀死,并不会起疑。   在想象间,袁本善嘴角含了笑,拐过二楼的楼梯,一抬头,整个人便如雷击,僵立当场。   关巧巧站在三楼楼梯顶阶,化了一套日常妆,还早早换上了电影服装,言笑盈盈,哪里还有前两天发疯的模样,那些照片看起来再也不会对她产生任何影响了。   她看着底下神态各异的四人,道:“前几天耽误拍摄了,对不起。”   说罢,她对池小池嫣然一笑:“纯阳,我来了。”   池小池顿觉寒气从脚底往上冒去。   ……他想起来了。   昨天夜晚,他之所以觉得贴在窗户上向内张望的脸熟悉,就是因为那是关巧巧的脸。   在他们眼前站着的人,还是关巧巧吗。 第98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十二)   最匪夷所思的是, 池小池用宋纯阳的眼睛左看右看, 那张脸都是关巧巧的脸, 但身上那抹叫人头皮发麻的森森鬼气, 和照片里散发出来的邪异感一模一样。   几瞬之间,他心里就有了个大致的猜想。   “关巧巧”脸上带笑,主动朝他伸出手来。   池小池看着那只手,陷入遐思片刻, 很快便探了手,却不去抓握,只放在半空,十足的小瞎子相,亲昵道:“等你好久了, 怎么不下来吃饭呀。”   “关巧巧”捉住了他的手,又仔细搀住了他的胳膊, 两颊绯红, 作足了恋爱中的小女儿情态:“这不是来了吗。”   她这样的反应更加坐实了池小池心中的猜想。   池小池尽力不去想她的手为什么这么冷这么僵, 细想心跳容易上一百八,不利于养生。   再说, 现在有人比池小池更痛苦更为难。   眼前陡然出现的女人让袁本善差点儿心跳骤停。   她不可能是关巧巧!   “她”的气色很好, 眼里的黄淀与血丝全数褪去, 哪里还是昨日那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更重要的是, 现在“她”对本来逼得她几欲发疯的照片完全是视若无睹。   望着“她”手腕处残留着的青紫绑痕, 袁本善不敢细想这女人的真实身份, 后背热汗滋滋往外冒, 关节窝里像养了一窝蚂蚁钻来钻去,骨头却是透着寒气,一直凉到了心。   “她”是谁?是那个照片中的“夜归人”吗?   “她”借了关巧巧的身体想要干什么?   倘若真的是照片里的那个人,“她”应该“看”到自己与关巧巧的争执了吧,那么,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目标?   袁本善想得浑身冷汗,大为后悔,反正关巧巧早晚要被照片中的鬼魅杀掉,自己昨夜又何必去见她,和她撕破脸皮,平白惹祸上身?   甘彧瞧出了这两人面上的不自然,和甘棠对视一眼,没再提结盟的事情,跟着他们下了楼。   下楼时,池小池着意观察了一下墙上的照片。   果然,那股隐隐约约的怪异感已经彻底消失,恢复成了普通的照片。   池小池垂头,简单梳理了自从入古堡以来发生的事情,并得出了基本的结论。   这古堡中的鬼魅,从头到尾只有一个。   起初,她从自己房间的照片中爬出,借用气球女的身体,四下逛了一番,随即把目标锁定在了关巧巧身上。   按照宋纯阳脑中所提供的资料显示,它并没有杀掉关巧巧,而是夺了她的舍。   夺舍的方式有许多种,而这女鬼采用的方式,可谓是精细活中的精细活。   ——精神浸染。   那幅《风雪夜归人》便是渠道。   贞子从电视机里往外爬,也就是一探头的事儿,哪儿像她这样,可着一张照片使劲儿爬,一爬爬三天?   因为据记载,这种方式最能保证想要夺取的躯体的完整性。   实际上,她的本体永远不会从相框中爬出。   这些天来,那种叫人抓狂的、被人时刻凝视着的恐慌,才是她真正的武器。   ……她在无声无形间,用目光挖出一条通道,悄悄爬进了关巧巧的脑子,占据了她的身体。   而她为什么要最大程度地保持关巧巧身体的完整性,结合一下本次任务“不能出戏”的要求,并不难推想。   甘棠曾去检查过片场的摄像机,在女鬼做人头气球飘来飘去、熟悉任务者人脸时,本该和小辫男谈话的她却并没有出现在镜头中。   也就是说,她在鬼魅状态下,其形影是无法被镜头记录下来的。   她费尽心思地抢了关巧巧的身体,接下来,怕是要演关巧巧的角色了。   关巧巧已经不是过去的关巧巧,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剧本中的“关巧巧”,他“宋纯阳”的女朋友。   她并没有承继真正的关巧巧的记忆,只是忠于自己扮演的“关巧巧”这一角色,所以她才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自己“眼睛不好”这个设定,还尽了女朋友的责任,扶他走路。   一旦想通这点,昨夜的歌声与窗外窥视也都有了解释。   ……因为那都是剧本里曾出现过的剧情。   按照原剧本,不管是扮演天外飞仙还是午夜歌姬,这一切灵异现象都是“宋纯阳”这个男友为了给女友复仇,cosplay出来的闹剧。   现在本尊亲自出手,还兢兢业业地半夜彩排,就其爱岗敬业程度而论,大概是不需要自己越俎代庖了。   池小池觉得自己的心情无比平静。   ……就是手抖心颤。   毕竟这位酷爱演戏的鬼小姐正与自己零距离接触中。   短短几步下楼的路,池小池走到一半就有点腿软。   与061不同,奚楼能读到他脑内所想,一番推论下来,他对池小池吸取和分析信息的能力有点欣赏。   知道他怕鬼,奚楼有点心软,破天荒地试图安慰他:“你可以跟我说点什么。”   池小池委屈道:“统统,我能唱歌壮胆吗。”   奚楼对那个称呼生理不适。   但是他出于宽容,答应了。   池小池说:“你听过《洋葱》吗。”   由于世界线不同,奚楼并没听过。   他言简意赅道:“要是怕,你就唱吧。”   甘彧和甘棠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非常一言难尽。   池小池一开腔,奚楼便震惊了,直到副歌部分,他仍沉浸在震惊中久久不能自拔。   ……脑内歌曲也能唱得这么难听?   等池小池唱到“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我的心”,奚楼感觉被剥离的不是洋葱,是自己的神智。   第一遍副歌结束,一向冷淡又矜持的奚楼脑内仅剩的想法是,草泥马。   他发誓,如果再对池小池抱有宽容之心他就是个棒槌。   就这样,一行人都在痛苦煎熬中捱下了楼,唯有“关巧巧”很开心地照顾着自己的小瞎子男朋友,一路到了餐厅。   任务者们瞧到她出现,统一地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在众人眼里看来,关巧巧是死定了的,唯一的问题就是怎么死。   而她这副与前几日的疯癫迥然不同的文静模样,乍一看没什么不对劲,但一经揣摩,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在场的都是走到第八次任务的人,就算信息不足,也能凭直觉猜到,某些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   小辫男咧开嘴,半试探道:“啊哟,人出来了。”   “关巧巧”却作清高状,微微昂着下巴,并不理会小辫男。   在剧本里,“关巧巧”对小辫男饰演的男主就是这副不假辞色的模样,但是这样明显的戏剧动作,放在日常生活里着实有点drama。   众人都觉出了她的奇怪,不再说话,各自琢磨起事件的前因后果来,气氛也一分分压抑了下去。   “关巧巧”倒是如常坐下,取用剧组的早餐,看起来人畜无害。   饭毕,大家各自沉默散去,准备今天的拍摄。   “关巧巧”饭量很少,每道菜也就吃了两三口便放了筷子,倒很有女演员的自我修养。   池小池也要去为拍摄做准备了,谁想刚一起身,“关巧巧”的眼珠就转了过来,一双眼黑白分明,澄澈得很:“你干什么去?”   “宋先生还没有化妆。”甘彧不动声色地抢在池小池前面开口。   一旁的甘棠指着自己的唇瓣,用一口吴侬软语,四两拨千斤地把话题引了回去:“关小姐,补一下口红。”   关巧巧掏出随身的小镜子,发现自己的唇彩确实褪了色,哦了一声,还挺感激地对甘棠说:“谢谢。”   ……还挺好,不是个耍大牌的鬼。   袁本善跟着池小池一道逃也似的出了餐厅。   他迫不及待地问:“纯阳,她……还是巧巧吗?”   池小池一秒入戏,以一双通红的眼眶作为回应。   袁本善显然也猜到了这鬼魅的打算:“她用了关巧巧的身体,要我们……陪她演完这一部电影?这就是‘不能出戏’的意思?”   池小池点头,并沉浸在悲伤中难以自拔:“为什么是巧巧呢。”   袁本善哪里还管得上什么关巧巧。   人一旦心虚,看什么都会觉得对方图谋不轨,何况对方是鬼,还是见证了他与关巧巧谈崩过程的鬼。   袁本善哪怕想一想都觉得恐慌。   只是这份忧虑他不能对人和盘托出,只能往下咽。   相反,在明白了任务后,池小池本人反倒渐渐淡定了下来。   如今,剧本中的假鬼变成了真鬼,天晓得假死会不会变成真死。   根据剧本设定,这群高中同学大多都和“关巧巧”的死亡有关,唯一没关系的是袁本善和池小池要饰演的角色。   然而池小池饰演的角色是“关巧巧”的男朋友,谁也不知道女主会不会为了爱情,将池小池一波带走。   至于袁本善,按剧情是个正义男孩,现实中却龌龊得很,别人不晓得他那点腌臜事儿,这鬼可在照片里看得真真儿的。   既然所有人死的机会都均等,那么,与其去琢磨那些有的没的,不如专注于任务本身,把戏演好,不出戏,不NG,度过半个月,便算功德圆满了。   演戏是他的老本行,如果只是陪演,池小池不虚。   不过,与鬼对戏,还真是池小池的人生初体验。   甘彧也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心中有数,一边捧着池小池的脸为他画眉,一边开口问他:“怕不怕?”   池小池严肃答道:“‘关巧巧’这个身份,只是她表面的掩饰。实际上,现在她是我爹。”   一切都顺着她的心意来,准没错。   甘彧笑:“这样的心态就很好。”   一旁为池小池搭好衣服的甘棠也接话道:“不用把事情想得太过复杂。任务既然只说‘不要出戏’,那么就顺势而为,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就是。”   池小池也认为如此。   这鬼用了三天时间,浸染了关巧巧的精神,也给了从来没有接触过电影拍摄的临时演员们熟悉镜头、了解拍摄流程的时间,甚至自己提前排练……   说句有点可笑的话,在池小池看来,她作为一个演员,还挺敬业的。 第99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十三)   半小时后, 导演、灯光、摄影等纷纷就位。   片场忙乱成一团, 然而任务者们几乎人人脸带阴云。   大家都在复习剧本,然而都不很在状态。   只有池小池被甘彧甘棠两兄妹带着, 一遍遍熟悉走位。   按照拍摄计划,要拍的戏份是七人高中时来男主家的古堡玩耍时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 剧中的“关巧巧”还活着, 仍是“宋纯阳”的女朋友。男主看她漂亮, 对她动手动脚, 女主得知后也开始拉着自己的小团体霸凌她,“宋纯阳”一直不知, 直到女友遭到强奸,悲愤自杀,才得知真相。   白天主要拍摄一些琐细的日常,重头是夜戏。   今晚他们要拍摄“关巧巧”被集体霸凌的戏码。   霸凌是女主发起的。   她主动提议要带着“关巧巧”玩四角游戏。   这是一种灵异游戏,需要四个人参与,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甲乙丙丁四人按顺时针站在一间关了灯的房间四角。甲从房间一角摸黑出发, 到达乙的位置, 拍一下他的肩膀, 并站在乙的位置, 乙则同时出发, 朝丙的方向走去, 同样操作, 以此类推。   等到丁来到甲原先站立的房间空角落, 他需要咳嗽一声,再往前走到甲现在所在的位置。   据说这个游戏玩到最后,房间里不会有人咳嗽,也即四个角都站上了人。   但房间里仍有赶向下一个角落的脚步声。   也就是说,房间里多出来了一个“人”。   这个游戏说来恐怖,人为可控因素却也大得很。   只要有一人不遵守游戏规则,从空角落里走来,拍一下人,旋即踮着脚尖返回空角落里猫着,就能轻松营造出“四人都在角落里,却仍有人在走动”的假象。   更何况“关巧巧”是被三人同时联手整治,其结果是被吓得试图夺门而逃,却打不开门,最后开窗跳楼,受了轻伤。   读剧本时,池小池就觉得,如果敢有哪个人这么吓自己,吓人者毫无疑问会当场去世。   而现在马尾女、小辫男和雀斑男,离当场去世也差不多了。   这个“关巧巧”,谁都能猜到并非原装。   跟一个真鬼玩四角游戏,还要把这个真鬼吓到跳楼……   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按剧本设计,这里只有不到一分钟的回忆杀。本不必玩一整场游戏,好好营造下恐怖气氛,拍个跳楼,意思意思得了。   但“关巧巧”却特别敬业地站进了属于自己的角落,紧张的小表情拿捏得恰到好处。   三人只得配合她的表演,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在各个角落里站定,比她紧张了好几个level。   “关巧巧”还贴心提示道:“是你们吓我,你们可以放松一点。”   三人都是一脸奔赴刑场的表情,都不知道该不该说谢了。   导演宣布开拍。   他们照剧本玩过几轮后,小辫男颤颤巍巍地咳嗽一声,三人旋即静默地各自散开,藏到了房间中间。   “关巧巧”到了下一个转角,发现无人,便慌了神,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背靠着墙壁,环视着黑暗,眼里适时地泛起泪光。   她压低声音问道:“你们在哪儿?”   她当然没有得到回应,与她搭戏的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有摆在房中的数台夜视摄像机发出嗡嗡的运转声。   在彻底的黑暗中,“关巧巧”当真演出了十足十的恐慌,情绪拿捏得恰到好处,扶在墙壁上的手指神经质抓挠着,急得不住跺脚,语带哭腔:“你们出个声音呀。别吓我,我害怕——”   她的哭声感染力极强,哀哀生怜,令人动容。   小辫男等三人恪守剧情,缩在镜头拍不到的地方瑟瑟发抖,生怕这位女壮士给吓急了,脸一抹,咔咔把他们全给灭了。   没能得到回应,“关巧巧”蹭着墙快步到达记忆里门的方向,按了几下门把手,门当然锁得死死的。   深海一般的黑暗快要把她逼疯了。   她背靠着门,喉咙间发出恐慌至极的呜咽。   马尾女从怀里取出道具假发,倒披在脸前,蹑手蹑脚地循声摸过去,其姿态如同去偷黄鼠狼的鸡,全程都在反省自己此举到底是不是教科书式的找死。   但能过八次任务的,就算是不够聪明,心理素质也是不坏的。   不分场合滋儿哇乱叫的,一般在前两关就死绝了。   她伸手搭上了“关巧巧”的肩,并用藏在怀里的手电筒从下照亮了自己的脸。   “关巧巧”看了马尾女几秒,面容逐渐扭曲,竟是被吓得连叫也叫不出来,借光飞扑到窗户位置,一把推开窗户,干脆利落地纵身跳下。   除了被吓傻的马尾女,小辫男和雀斑男都只呆了一瞬,便迅速赶到窗边向下张望,在窗下的灌木丛里看到了挣扎而起的“关巧巧”。   雀斑男:“……我日,真跳啊。”   小辫男则微微眯了眼睛。   ……楼下有灯。   所以他清楚地看到,“关巧巧”的颈上被灌木划伤了老长一道血口,汩汩往外冒着血。   这场也有池小池的戏份,他早早等候在楼下,见“关巧巧”在不戴威亚的情况下直接纵身跃下,也跟着惊了一下。   ……不过也是,人家不怕死。   他卡准时机,提着大家去林后烧烤时用剩的烧烤架,从拐角处走出,恰与滚出灌木丛、一身狼狈的“关巧巧”撞了个满怀。   打扮作少女模样的“关巧巧”失魂落魄地奔走,与一个人迎面相撞,马上惊惶跳开,如受惊的小兽,但看清眼前人时,她的眼中有了光,仿若溺水的人得救,从不敢置信,到充满希望,眼中瞬间换了几重情绪,最终定格在一个殷切又绝望的泪眼上。   她张开双臂,环扑上来,紧紧抱住了池小池。   她不像寻常垃圾恐怖片里的女人,只晓得扯着嗓子cosplay尖叫鸡。   她的表情甚至没有什么狰狞的变形,显然是已经想明白了刚才那场“灵异事件”的背后真相。   恐惧被无力感取代,她那股伤心的劲儿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就连池小池都被她的情绪带入了戏中。   他问:“怎么了?”   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还和剧本完美契合。   这只是一小段回忆而已,编剧几乎把所有重点都放在了十年后的同学聚会上,大力渲染奶子、嘿咻和贵圈真乱的N角恋,“关巧巧”本人露脸的戏份,可能连五分钟都不到,连台词也只是寥寥几句。   比如这段戏弄人的四角游戏,经过剪辑,在影片中占用的时间绝不会超过半分钟。   但下一秒,“关巧巧”伏在池小池耳边,小声道:“……救我。”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重复:“救我呀。”   少女带着哭腔的软声让池小池心下一动。   ……这不是剧本里的台词。   准确说,这里根本就没有台词,拍到拥抱时,导演就该喊卡。   池小池等了片刻,然而谁也没有喊卡的意思。   摄像头仍然对着他们,打光板就像是一只只发亮的眼睛,沉默地从四面八方注视着两人,并忠实地勾勒出两人的光影轮廓。   此场没戏的袁本善与高壮女立在一旁,也觉出了些不妥。   女性的直觉此刻格外管用,后者抄起剧本,确认对这段情节,剧本中只有一行俗套至极的描写。   “关巧巧与宋纯阳在拐角处相撞,尖叫一声,相拥痛哭。”   确认过后,高壮女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   这算什么?临场加戏?   这要怎么玩?   难道第一场NG要发生在这个小瞎子身上了?   如果NG了,会发生什么?   甘彧与甘棠也在楼下的拍摄团队中,见状也不约而同地攥紧了拳,随时提防着异变的发生。   被“关巧巧”抱在怀中的池小池,双手都被烧烤架占着,手背上还蹭着收拾器具时沾上的胡椒面儿。   短短几瞬,他的大脑飞速运转了几个来回。   按照设定,他饰演的“宋纯阳”和“关巧巧”一样身份低微,是被男主驱使的小跟班,本人又不算很聪明,在女朋友自杀前,对她遭遇到的一切强奸懵然不知。   ……但是,是真的懵然无知吗。   池小池在看剧本时就觉得这个人物有种割裂感,前期的畏畏缩缩与后期的大杀四方,进化未免太快。   池小池甚至怀疑,“宋纯阳”当初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的。   他知道和自己青梅竹马的小女友“关巧巧”正在被欺凌,但却因为家里穷困,身体孱弱,无力抵抗,只能对女朋友被欺负一事佯装懵懂,在事后卖力地讨好男女主一行人,用卑微和隐晦到极点的行动表示顺从,渴望以此间接地庇护自己的女友。   而“关巧巧”应该也看出了这一点。   在剧本的回忆片段里,有一句关于关巧巧的情绪描写,藏在犄角旮旯里,不仔细看,确实难以发现。   就算发现了,也会觉得莫名其妙。   原句是“她注视着宋纯阳的眼神,痛苦又甜蜜”。   初初看到这话,池小池就觉得奇怪,如今电光火石间,也豁然开朗了。   男朋友的胆小畏缩和用心良苦都被“关巧巧”看在眼里,前者让她痛苦,后者又让她甜蜜。   她或许想过要和这个男人分开,但转念想想,“宋纯阳”是为了她好,再说,高中只有三年而已,忍过三年不就好了吗。   至于那最后的悲剧结局,应该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戏既然还要演下去,于是池小池选择自行去填补剧本中缺失的逻辑链。   他的目光略有闪躲,呼吸也随之紊乱,先将一侧拎着的烧烤架撂下,把污脏的手背在运动裤裤缝上擦一擦,单手捂住了她在冒血的伤口。   ……仿佛只要把伤口捂住了,就看不到了。   这个完全是临场发挥的戏剧动作设计之巧,让甘彧暗地喝了一声彩。   就连他面前的“关巧巧”都不自觉歪了歪头,似是意外,又似是赞赏。   池小池拉她在墙角站定,问她:“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不问她为何求救,只当她是不小心划伤了自己,一时难过,来找男友哭诉,轻而易举地堵住了她继续倾诉下去的渠道。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窝囊和羞惭,微微偏开视线。   那种小人物的局促和无可奈何的卑劣,被他轻松地演到了骨子里。   “关巧巧”愣愣地看着他,很快绽出一个含泪的微笑:“刚才不小心摔倒了。”   池小池笑了。   他的笑容是对她“懂事”的赞许和愧疚,因此略显僵硬。   下一秒,他就有点局促地关心道:“没碰坏什么吧?”   这古堡里的一切,包括灌木丛,一旦损坏,都不是他们两个穷人能赔偿得起的。   他在真心实意地担心女友,同时也是在真心实意地惧怕触怒男主。   “关巧巧”反倒要安慰他,沙着嗓子道:“没事。你快把东西提进去吧,快去。”   她不提跳楼,不提四角游戏,乖得让人心中发软。   池小池也顺了她的意思,提起被他匆忙扔在地上的烧烤架:“跟我一起进去吧。”   “关巧巧”肩头一缩,强笑道:“我……在这里站一会儿,吹吹风。”   池小池也不勉强她:“那我一会儿给你带创可贴。”   池小池提着烧烤架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瑞士水果糖。   “关巧巧”含着糖,苦涩地微笑。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却都不肯正面谈论,因为他们都知道,就算谈过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如此悲哀的心有灵犀。   喂过糖,池小池便转身,面对镜头,走向古堡正门。   他嘴唇微微发抖,却连丝毫恨意都不敢有,只有满眼的心疼和黯然。   他饰演的“宋纯阳”便是这么一个纯粹的、叫人踏上两下都嫌硌脚的废物。   高中时的少年总有几分血性,像他这样懦弱的、靠讨好人过活的软骨头,很容易叫同龄人不齿。   ……就连哭起来都那么叫人讨厌。   他无声地流下讨人嫌的眼泪,面部的微表情每秒都在发生变动,精细得无比真实。   直到导演喊了一声“卡”,围观的任务者们才意识到,这他妈居然是在拍戏。   ……他们居然在这种情境下被带入了戏。   从刚才起,所有的细节设计和台词都是即兴的,就连那颗瑞士糖也是刚才池小池等场时随手塞进口袋里的。   最牛的是,这个小瞎子竟然能在没有剧本的前提下接住了“关巧巧”的戏,把整段情节滴水不漏地演绎了下去,天衣无缝,一条即过。   池小池站住脚步,单手抹去眼角的泪花,转过身来,却差点绊到地上铺设的线路。   在导演喊卡后,甘彧与袁本善便同时拔足朝他赶来,见他要倒,甘彧反应更快,先他一步将人接在了怀里。   池小池小声道:“腿软。”因为紧张过度。   说罢,他又补充:“想吐。”因为刚才抱了一下。   ……这反应在旁人眼里看来就很人间真实了。   看来不是心理素质太硬,是能扛。   他晚上没吃什么,吐也吐不出什么来,就是胃酸实在烧嗓子。   甘棠递了冰矿泉水给他,甘彧则站在他后面温柔地给他捏肩膀,倒真是个标准当红明星待遇。   甘彧问他:“还难不难受了?”   池小池闭着眼睛:“还好。”吐啊吐的就习惯了。   只是这一幕落在袁本善眼里就很烧心了。   他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池小池落在甘彧怀里,任他照顾,心里一股股烦躁感直往上顶。   他已经借这女鬼之手杀了关巧巧,却做得不很漂亮,尚不知道会不会招来报复,目前唯一的护身符也就是宋纯阳了。   偏偏这护身符却一改黏人之态,和这个姓甘的你侬我侬得很,怎么能叫袁本善放得下心来?   向来都是宋纯阳巴巴儿追着他跑,袁本善早已将此视作理所当然,如今宋纯阳一疏远,他哪里不慌,在饮料里挑了一瓶宋纯阳最爱喝的果汁,刚想过去,就见“关巧巧”从一旁走来,袅袅婷婷地在他的目标人物身边落座。   ……袁本善一看到这张脸就想到自己锁上房门前关巧巧那双怨毒的眼,哪里还敢过去。   “关巧巧”看也没看袁本善一眼。   她显然对池小池有着更为浓厚的兴趣。   她主动搭讪道:“感觉怎么样?还能演吗”   池小池坦然睁开眼睛。   跟她有惊无险地对过一场戏,池小池心里已有了数。   这个摄制团队显然是“关巧巧”拉起来的,完全按照她的心意行事。   而她的剧本,和他们手里的剧本恐怕不尽相同。   一个是不错的文艺片本子,一个是不可回收的一次性垃圾。   池小池倒也直接,张口就问:“巧巧,你的剧本能不能借我看看?”   “关巧巧”指一指自己的心:“我记在这儿了。”   池小池:哦豁。   他也没多失望。   片场闲聊的事儿,他常干,尤其是跟编剧孙老,有来有往地谈论一个人物能到深夜。   刚跟他合作时,孙老常对外感慨道,July这孩子,天生就该搞艺术。   合作久了,孙老就换了一套说辞:July这孩子,搞搞艺术就挺好,别搞别的,一搞一个幺蛾子。   呵,男人,都是善变的动物。   池小池开始跟“关巧巧”聊剧本。   虽然跟鬼聊天感觉很微妙,但他一没有踩死亡flag,二有表情包护体,总体来说,不虚。   看着与“关巧巧”谈笑风生的池小池,许多任务者一股感慨油然而生。   瞎子真好,真真是泰山崩于前而眼不见心不烦。   也有一两个人感叹道,草泥马,这小瞎子连女鬼都不放过。   但小辫男与马尾女交头接耳两句后,直盯着“关巧巧”的侧颈,若有所思。   那里贴了一块创可贴,边缘仍有些渗血。 第100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十四)   半夜两点散场, 任务者们在一间空房内开会,气氛压抑。   明天早上还有戏要拍, 于是池小池直入主题道:“她的剧本和我们不一样。”   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但池小池提供了更多的细节。   “关巧巧”手里的剧本,根本没那些乱码七糟的限制级镜头和劈得如同蜈蚣似的腿,七年前与七年后的故事线脉络清晰, 讲了一个校园暴力相关的故事。   小辫男的男主,风流且渣,当年因为“关巧巧”的美貌对她有好感,又因为瞧不起小跟班“宋纯阳”,欺凌“关巧巧”,一面是为了好玩,一面是逼她看清自己的小男友是个什么货色。在“关巧巧”死后,他因为年龄不够判刑, 蹲了一年少管所,随即被家人送出国去, 十年后才回来。   他依然风流,依然浪荡, 却从不否认自己当初做了坏事。   马尾女饰演的女主,多年前确实是大姐大,也确实纠众欺凌过“关巧巧”,但多年过后已经变成平庸妇人, 苦于自闭症儿子被同班同学霸凌, 对多年前的“关巧巧”抱有歉疚。   至于配角们也都不是随波逐流的工具人。   “关巧巧”与“宋纯阳”自不用说, 都是渴望被拯救的人,却都不肯伸出自己的手,只孤寂地缩在角落里,等谁来发现他们,谁来拯救他们。   高壮女要饰演的角色身为女主的闺蜜,因为第一个发现女主的尸体,抑郁多年,现在仍需要靠吃药维持身心健康。十年后的她是个蛮优秀的插画家,专画一些社会性的漫画。   雀斑男按设定是个极恋旧的人,一直暗恋女主,多少年来仍念念不忘。但他爱的是当初那个刁蛮任性得自私至极的少女,而不是这个略显臃肿、满口不离儿子的家庭主妇。他是七年后的故事线的主要引导者,一直带着大家回忆过去,却让大家纷纷陷入心魔。   就连袁本善所扮演的那位“正义杠精”的分裂性也有了解释。   他高中时实际上和“宋纯阳”一样,都是男女主的跟班。   当年,“关巧巧”死时,他就在旁边。他本可以阻止,但他怕男主打击报复,选择闭嘴。   没人知道这件事,但十多年来,他都沉浸在极深的心理阴影中,渐渐为自己找到了借口。   一切都是男主的错,都是女主的错,自己不过是不小心路过、不小心撞见而已,为什么要遭遇这些折磨?   于是他从十多年前那个温和懦弱的人,变得偏激暴躁,爱推卸责任。   这部偏文艺的恐怖片画风冷艳凄迷,诡谲哀婉,许多在原剧本中不合理的内容都得到了相应的解释。   没有太纯粹的恶,也没有太纯粹的善,没什么矫情的青春疼痛也没什么俗套的中年危机,一切事情都很世俗,既贴合情理,又无可奈何。   池小池很喜欢这个剧本,也正因为此,他才能跟“关巧巧”谈上一个多小时,而不仅仅是为了套得情报。   孙老曾评价过池小池,说他天生对艺术敏感,本来该是个戏疯子,但他脑中又有股奇异的理智平衡,颇晓得分寸进退,因此阴阳和谐,成了个难得的妙人儿。   但孙老又补了句:“要是做人也能协调点儿就好了。”   当时池小池听到这句话时正在吃葡萄,一边给孙老剥一边没大没小地笑嘻嘻:“您就多余说那后半句。”   他从小就有过剩的文艺气息,一个纸片人的死都能让他难过好半天,哄都哄不好,嘴又花又甜,说白了,跟宋纯阳似的,小猫崽似的腻人。   自从娄哥那件事后,再没有人哄他了,于是他自然而然学会了很多。   如何面对死亡,如何变得世故,如何讨好别人。   他太知道该怎么做人了。   只是他在出头后并不想做这种人,又累又没趣,索性自由自在地活成了个黑粉无数的池小池。   如今他还在扮演别人的角色,自然要尽心尽力。   其他人可不关心这剧本有多好,他们更关心自己的命。   小辫男率先道:“具体剧本呢,在哪儿。”   池小池:“没有。”   小辫男:“这几个意思?要我们临场发挥?配合这个鬼的空气剧本演戏?”   池小池问了个很有建设性的问题:“不然呢。”   你演你的,她演她的?   等情节有冲突了,不听她的,难道听你的?   人家是刀俎,他们这些砧板上的鱼肉何必急着往起跳。   小辫男也哑了火,知道自己这问题问得蠢了,但心里仍转着点念想,与马尾女交换了个眼色。   马尾女开口道:“没有她的对手戏,我们可以自己先写一写。可有她的呢?该怎么办?”   池小池:“见机行事。”   此回答就等同于丢了手机后,旁人问了一句“在哪儿丢的”。   我知道在哪儿丢的还能丢吗。   同理,我哪儿知道什么时候是机会?   小辫男觑着池小池:“你能接住她的戏,我们未必能接住。”   此刻,池小池将“瞎”这一属性发挥了个十足十,傻白甜地一笑,又说了句不咸不淡的废话:“多谢夸奖。”   他看得出来,这人与自己的同伴眉来眼去的,显然是心里有别的小九九。   池小池并不接话。   他可没必要在对方提出问题后马上积极地思考解决方案,尤其是在对方怀有鬼胎、不愿相告的情况下。   目前这鬼的状态相对稳定,这戏他也能接得住,但其他人就不一样了,走不了阳关道,只得挤独木桥。   甘彧甘棠不参与演出,不必惦记这个,至于袁本善,死了的话,池小池可能会忍不住放一挂鞭炮庆祝。   大家不过是临时组队的随缘关系,愿意合作就合作,不愿意合作,自己犯到鬼魅头上,丢的是自己的命。   很快,任务者们分出了阵营。   雀斑男、小辫男、马尾女与高壮女是盟友,此刻也有了意见分歧。雀斑男挪到池小池身边,试图挖出更多细节,马尾女与小辫男喁喁低语着什么,高壮女则左右摇摆,一会儿凑上去听一听他们的对话,一会儿又跑来听池小池说了什么。   池小池堂而皇之地跟雀斑男打听他们的计划。   雀斑男倒也坦诚:“他们打算干她个熊的。”   池小池:“……”big胆。   把几人的诧异神情纳入眼底,雀斑男操着一口大碴子味儿十足的口音科普了他们的发现。   这种夺舍之鬼,有死夺,也有生夺。   死夺,顾名思义,是把人弄死了再附身其中,操纵的是尸身,缺点是这肉身会臭也会烂,保质期不长,该长的尸斑一点都不会落下,优点是方便快捷,弄死再一发入魂,可以定期更换。   生夺则是像这回的鬼一样,直接浸染精神、夺其身体,缺点是过程复杂,优点是可以长久使用。   区别是后者比前者的追求更高,算是个精致的女鬼了。   自从看到关巧巧流血、且伤口流出的血是正常颜色时,小辫男就动了心思。   闻言,袁本善稍稍提起了精神,却也难掩怀疑:“你们能干掉她?”   雀斑男虽然大大咧咧,可也知道有些信息是不能共享的。   他含糊其辞道:“当然是有办法的。”   他们有一张王牌,是偶然在任务世界里得到的道具。   总归就是管用的,但不足为外人道。   果不其然,听到雀斑男的话,袁本善起了些恶劣的心思。   他想要活下去,因此任何能保障他性命的筹码他都想牢牢攥在手里。   无奈他这边没了关巧巧,只有一个把他当神一样崇拜的小男友,他留他还有大用处,还不能在他面前破格,因此他没有说话。   甘彧却微微蹙眉:“任务要求里写得清清楚楚,只要不出戏就行。为什么要搞这些?”   雀斑男倒是坦坦荡荡的:“我学戏剧影视的,算是半入行,有点儿经验。他们有啥啊,一个搞IT,一个是游泳教练,一个是教英语的,碰都没碰过这个,心里没底儿呗。”   池小池接过了话,道:“他们担心的不止是这个吧。”   此刻袁本善倒是迅速理解了池小池的意思。   剧本里,谁都曾或多或少地对不起“关巧巧”,随着拍摄计划推进,总会演到“关巧巧”报复的片段。   因为在关巧巧的原剧本里,是真的有鬼的。   “宋纯阳”有刻意想要吓唬他们,却在执行过程中逐渐发现许多灵异事件他并没有插手。   “关巧巧”的一道冤魂在此淹留不去,痛苦万分,逐渐扭曲,一心想着报仇,却发现过往对不起她的人都已真心悔过,重新做人。   她构想了多年的以眼还眼的计划,一夕间被抽去了道德基础,变得疲软无力。   这种凄迷绝望的情绪贯穿剧本始终,为这个角色增添了太多悲剧色彩,同时却又对任务者们非常不友好。   按照剧情安排,身处绝望的“关巧巧”会一个个将他们带走,至于带到哪里,死没死,剧中没有交代,“关巧巧”在交谈中也不肯透露,还露出些困惑又痛苦的表情,好像也在为这些人的结局而苦恼。   按照顺序,首先被带走的是马尾女,第二个是高壮女,第三个是雀斑男,暂时处于安全区的是袁本善、小辫男与宋纯阳。   雀斑男和他们的看法不一样,认为按照任务要求执行即可。   但马尾女她们就不这么想了。   如果配合“关巧巧”的表演,由她“带走”,他们还能回来吗。   小辫男如此踊跃的原因,也正是因为他清楚,按照剧中设定,不管是哪一版,他都是那个罪魁祸首,怎么看都是那个会在电影落幕的最后一秒完犊子的。   这种源自于未知的焦虑,绝不是一句“演戏而已”就能劝慰得了的。   哪怕任务明明白白地告知,死亡flag是“出戏”,并没提及其他,也拦不住他们横生的疑窦。   他们身为任务者,对彼此而言都是陌生人,就算有意想劝,劝得动吗。   用池小池的话来说,我祖坟都哭不过来,还管得上他们这乱坟岗。   袁本善本来也动了心思,想看看雀斑男所谓的能杀鬼的“办法”是什么,但思前想后,还是作罢了。   他已经亲手干掉了一次关巧巧,还可能被这个“关巧巧”二号目击了,哪里还有胆子再往前凑。   他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宋纯阳,当然要牢牢攥到手里才是。   于是在离开会议室时,他握住了池小池的手。   他说:“纯阳,搬来跟我一起住吧。”   池小池倒不介意这个。   他本就打算放长线钓大鱼,当然要先喂些饵。   但喂饵也是得有诀窍的。   于是,他先应了一声“好”。又摇了摇头。   袁本善略有担心:“怎么?”   池小池把一句矫情的话说得又软又暖,拿捏得恰到好处:“我怕那个……那个‘巧巧’,今天晚上会找我谈戏。我好想和你在一起,又怕拖累你……”   想住在一起,是依恋;怕拖累他,又是体贴,两边的便宜都占得足足的。   袁本善此时最怕和关巧巧有交游,但叫他一个人睡,他又万万不肯。   他权衡利弊过后,觉得两人住在一起也不算安全,正打算提议四个住在一起,就见眼前人眼里噙了泪,看上去泪眼朦胧,着实让人心疼。   他问:“怎么了?”   池小池满口胡沁:“巧巧……就这么没了?我心里难受。今天演戏的时候就一直想着她。老袁,她真的回不来了?”   说着,一大滴眼泪就又泫然欲坠了。   他有这种把一滴眼泪都控制得圆融如意的本事,哭得涕泗横流固然能表达情感,但视觉美却能有效提升观感,影响人的好感度。   果然,实时好感度蹭蹭往上涨去,然而悔意值却只堪堪破个位数。   袁本善把人送回了房间。   他也着实是累了,和衣躺在床上,含着一点泪花,就这么睡了过去。   袁本善起身,准备去搬被褥来与他同住,但等他折返回来,却发现原本还敞开的门已从内反锁了。   袁本善:“……”   他敲了两下门,便见几分钟前还在会议室里的甘棠穿着热裤与背心从内走出,单手撑在门上,口吻倒温和得很:“怎么了?你有什么事情吗?”   袁本善说:“纯阳让我搬来……”   “不好意思。”甘棠干脆道,“我不喜欢和不认识的人住在一起。”   袁本善:“……”   她也不等袁本善有什么具体反应,一步退回门内,把门关好,上锁。   袁本善站在门口,一时间气恼难言,却又不敢高声叫门,生怕惊了在同一层楼休息的“关巧巧”,只好忍着一口气,抱着被褥返回房间,打算明天再找姓甘的兄妹算账。   见人走了,床边的甘彧方才垂下眸来,用手巾蘸了温水和卸妆膏,一点点为那睡着的人卸妆。   池小池觉浅,尽管甘彧手轻得很,毛巾细绒拂过脸颊的感觉还是让他醒了过来。   袁本善不在房内,门又上了锁,他便在睡眼朦胧中猜到了一二,沙着嗓子问:“怎么不叫他进来啊。”   “……你的时间和你的人,都是我用钱买来的。”   甘彧抬手,认真摩挲着池小池的上唇,姿势太过正经,反倒透着叫人骨头发酥的暧昧。   他轻声道:“我希望宋护士跟我们是单纯的一对二服务,不希望有任何多余因素的掺杂。” 第101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十五)   池小池看他一眼, 侧身去拿水杯,不动声色道:“不用你擦了。你先睡吧,我去洗个澡。”   甘彧让开半个身子:“小心有人从淋浴头那边爬过来。”   池小池脚趾头一绷:“你在吓唬我?”   甘彧轻咳一声:“只是提醒。”   池小池露出了个“我不在乎”的微笑, 迈步走到浴室门口,面对漆黑的洗手间和正对门口的镜子发呆五秒, 又转身走了回来, 踢掉拖鞋。   甘彧:“怎么?”   池小池一骨碌滚上床, 闷气道:“累,不洗了。”   甘彧:“怕了?”   池小池背朝向他:“不怕。累了。”   甘彧失笑, 有点歉疚地俯下身, 轻声道:“我陪你。”   “用不着。”   他温柔地退而求其次:“我在外面陪你。”   池小池:“……”   盛情难却, 索性不却了。   忙碌一天,他终于洗到了澡。滚烫的水浇遍全身, 促进每一个毛孔舒张, 轻而易举地带走了疲惫,窗外有晚夏的蝉鸣, 和着细风一并传入,内热外凉,叫人的心也跟着一并静了下来。   玻璃门上落满水汽,池小池伸手抹去那层热雾, 能透过洗手间的磨砂玻璃门看到外头影影绰绰地站了个人,双手垂下, 看起来是真在等他, 连个打发时间的手机都没带来。   胆小的人在独处时想象力极高, 总感觉全天下都要害朕,一个浴球都能脑补成人脑袋,于是他为了避免让自己有胡思乱想的机会,有意跟甘彧搭话道:“甘医生,你不玩手机吗。”   在任务世界里手机无法联网,但本身功能不会受到影响,所以玩个2048还是不成问题的。   外面人说:“不是说让我等你吗。”   池小池说:“干站着也怪没意思的。”   甘彧含笑道:“等你就很有意思。”   池小池:“……”斗不过,再见。   他思考数秒,转头对奚楼说:“阿楼,我觉得他喜欢我。”   奚楼比池小池还紧张:“嗯。你离他远点儿。”   池小池说:“可他能保护我啊。”   尽管奚楼强行忍耐,那种紧绷感和醋意也不是轻易能按捺住的。   “这个人图谋不轨。他认识你是从这次任务开始的。真正让他产生好感的是你,不是纯阳。”   他试图把宋纯阳从这段暧昧情感中摘出去。   抱走,不约。   池小池说:“他可是一眼就认出宋纯阳了。可能很早之前就对纯阳……”   奚楼:“……你想干什么?”   池小池:“我看他眉清目秀的,人也不错——”   奚楼急了:“你敢!”   池小池:“我就想想。”   奚楼:“……”想也不行!   他一时情急,把自己对将来那点隐秘的打算和盘托出:“不行。纯阳要是能过十次任务,我会来找他……”   不等说完他就红了脸。   第一次谈恋爱的人总是会在心里勾勒出一幅关于未来的蓝图,羞于向人提及,却又忍不住想要透露。   池小池把头发上的泡沫冲去:“哦。”嘻嘻嘻。   奚楼就这么给吊上了胃口。   “哦”是什么意思?算是答应不跟姓甘的鬼混了?还是敷衍了事?   一时间,池小池与甘彧的形象在奚楼心里成功升格成了一对妖艳贱货,恨不得他们两个互相祸害了才好,别攀着纯阳。   这澡洗得有惊无险,还顺嘴调戏了一下奚楼,好歹平衡了池小池在甘彧那里吃的亏。   池小池踢着拖鞋裹着浴巾出来时,甘彧还在门口规规矩矩地站着,好像替他守门是一件颇有趣味的事情。   池小池没有管他。   他自然不会在任务世界里跟旁人发生关联,只是这个人彬彬有礼起来,实在是颇有061之风,警惕归警惕,却也根本生不起厌恶之心来。   上了床,熄过灯,池小池并不急着睡,而是睁眼数天花板上的纹路。   甘棠早已睡下,甘彧上床躺了一会儿,扭头看他:“怎么还不睡?”   池小池说:“我在想,这个世界的难度在哪里。”   他还想,那个占据了关巧巧身体的鬼,到底是一个剧中人物,还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人呢。   除了第一次外,每次的任务地点都会提前发布,因此宋纯阳在前往任务地点前,曾仔细调查过关于这间古堡的故事。   这座古堡别墅曾属于一个挺有钱的商人,是买来充面子的,偶尔作度假之用。   在废弃前,他的确曾将古堡租赁给一个恐怖片剧组使用。   在即将杀青时,有小道消息传出,说剧组中一个新人女配角见鬼自杀了。   此举当即被认定是炒作,只不过手法太过垃圾。   眼见消息传开,剧组方面马上澄清,说的确出了拍摄事故,但只是单纯的意外,请大家尊重逝者云云。   拍摄中出现意外并不鲜见,更何况这名小演员实在是太过透明,还没从大学毕业,这是她演的第一部 电影。   网上多有惋惜之声,不过也只是随口一叹罢了。   结果,三天后的杀青宴上,在媒体镜头的环绕下,电影中的男主毫无预兆地疯了,从三楼起跳,摔入干涸的游泳池,死得像是个摔瓢了的西瓜,红红白白的,极为难看。   这男主也算是一个新晋小生,长得不坏,又演过几部偶像剧,正处在上升期,性格开朗,是上综艺时最受主持人欢迎的那类人,哪可能莫名疯了?   流言轰地炸了开来。   醉酒说,嗑药说,闹鬼说,自杀说,潜规则说纷至沓来,好不热闹,直到讨论得太过火了,官方介入删帖,议论的风潮才渐渐平息。   但这事儿的神秘色彩实在太强,又勾人心弦,时隔多年,仍有人以对暗号的形式在论坛里暗搓搓地讨论。   丑闻永远是最能调动人的猎奇心理的东西,谁都想去看看这部电影,但被这样一闹,上映是绝不可能的了,而导演竟也没有争取,默默接受了这一安排。   事后,导演又拍了两部低成本电影,部部血扑,从此淡出影坛,再无作品,至于那些演员与编剧更是三缄其口,许多人甚至直接销声匿迹,再无消息。   而古堡因为莫名死了两人,商人也嫌不吉利,修葺一番后,又请来高人作法,确认其中并无邪祟,随即挂牌出售,无奈仍是无人问津。   ……别人既然有买一座山中别墅的钱,何必非要挑一个凶宅不可?   天长日久,这栋风水原本还不错的古堡索性弃置了。   这么多年过去,相关人员不知所踪,网上的众说纷纭又实在太过芜杂,宋纯阳看了许久八竿子打不着的八卦,头都痛了,也没能找到像样的切入口。   池小池想,这隐匿于相片中的鬼,究竟是什么来头呢。   她选中关巧巧这副皮囊,是因为她喜欢关巧巧的皮囊,还是喜欢她的角色?   抑或还有别的原因?   当然,池小池也只能在心里罗列个一二三四的可能性,有备无患,如果让他当面去问“关巧巧”,不好意思,他肾虚。   甘彧侧身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不赞成地摇了摇头。   池小池有个本事:哪怕他累了一天,哪怕一觉只睡五分钟,只要醒来,接下来就很难再入睡。   这种蓄电池一样的作息无论如何都不算健康,必须要调整。   于是,甘彧拿了自己的手机,按过几下,放在池小池枕边。   池小池:“……嗯?”   甘彧起了身:“我手机里有广播软件,下了些音频在里面,睡不着的时候可以听。”   池小池想,这应该是传说中的广播剧了,不知道有没有肉。   作为一个品味忽高忽低、可雅可俗的人,池小池竖起耳朵,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打算听个热闹。   然而略出乎池小池意料的是,里面放的是童话故事,肉也的确是有肉,讲的是一条迷路小鱼归乡的故事。   他看了一眼甘彧,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童心。   讲故事的人嗓音悦耳,既暖且轻,说上两句话都能让人酥了心。   “小鱼从南太平洋出发,摆着尾巴,听着南太平洋的呼吸,它想,它要找到它的那丛珊瑚呀。”   这声线既不是甘彧的,也不是061的,但那断句念字的习惯让池小池有点恍惚,原本摇荡的心思也一应收了起来。   甘彧的声音软和了很多,与电台男主播的声音交杂,也不显得违和,反倒更多出了几分催眠的效果来:“还是多睡一下为好。明天八点起床,你睡得早,皮肤好,方便棠棠上妆。”   说罢,他起身把空调打到最低温,这样干燥的棉被上了身就更添温暖。   在他动作时,池小池一直看着他。   眼前之人是陌生的,耳旁声音是陌生的,但是交合在一起,竟让他又一次忍不住想到娄影。   他一直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娄影早在他心里活成了一个标志,想起来温暖,但实际上却是冷冰冰的虚妄一念罢了。   时隔多年,他却在一个闹鬼的古堡里体验到了久违的、踏实的温暖,让他觉得,如果娄哥还活着,他大概就会有这么幸福。   他曾在冬歌的那个世界感受到来自冬飞鸿的关怀,但那些关怀点到即止,不会超过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关爱,就连牵手都避讳得很,因此池小池少有绮念,最多也只是怀疑他是否和061有关联而已。   ……而现在……   甘彧看他面上的确不显,但内里池小池的那张脸还是一副浮想联翩的模样,实在有点忍不住想推推他脑门的冲动:“睡觉。”   池小池难得听话,闭上了眼。   他也是个点到即止的人。   不管甘彧是这条世界线上的娄哥、是六老师、还是061背后的主神搞出的迷魂阵,既然现在使用的是别人的身体,他都不会沉溺于此。   ……咦,这么乖的。   看池小池闭眼,甘彧目光放柔,将手机往他的方向挪了挪。   广播里,那条躲在鲨鱼齿缝间、离家千万里的小鱼,已经充满希望地出发,寻找它刚出生时的珊瑚。   珊瑚里有它爱吃的浮游生物,有它的兄弟姐妹,还有母亲。   一路上,它遇到了许多危险,也遇到了许多丛与它的来处相似的珊瑚,它进去钻游一圈,遇到了不少朋友,吃饱了肚子,就继续向前游去。   因为那些珊瑚都不是它的家。   小小的一条小丑鱼,却很有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浪漫情怀。   确认他的精神已经陷入安眠,甘彧才睁开眼,神态温柔地注视着与他同床的人,陷入遐思。   061已在暗地里试遍了所有能试过的方法,但只要他主观上有透露自己身份的意愿,那句话、那件事就做不成。   ……很断子绝孙的保密机制。   只是越说不出来自己是娄影这件事,061越笃信自己的身份有问题。   既然说不出,那也不必急。   如果他是娄影,能再次回到小池身边,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   他一夜未眠,靠在床头,听那由自己换用声线讲出的故事,目光滞留在池小池脸上,希望那“关巧巧”来,让他多依赖自己一阵儿,又希望她千万别来,万一折腾出什么动静来,他又得把人重哄睡一遍。   好在池小池睡得香甜,睫毛一颤一颤,好像在用睫毛蹭着人的心脏挠痒,只把一颗心挠得痒痒酥酥的才肯罢休。   就像那在珊瑚里钻来钻去的小鱼。   明明是挺温馨的场景,061却越看越控制不住表情。   ……太喜欢了。哪怕是看着这张脸,就忍不住满腔的喜悦。   他伸手握拳,搁在唇边,将忍俊不禁转为一声含着笑意的咳嗽:“咳。”   只是这笑落在同样彻夜未眠的奚楼眼里,就比较扎心了。   ……他简直要对这个方圆百里都在觊觎宋纯阳屁股的世界绝望了。   第二天一早,池小池醒来时,奚楼迫不及待地向他通报了他被偷窥了一夜的事实。   池小池边刷牙边表态:“没事儿,这说明你家宋纯阳皮相好。”   奚楼:“……”并不觉得高兴好吗。   池小池总不好说,他怀疑这个人是061,且061有可能是自己喜欢了许多年的早死的初恋,所以他可能是冲我来的。   故事太长,解释不完,不如就抻着奚楼好了。   这种性格的人,不抻不会主动。   果然,奚楼和他讲了一早上他和宋纯阳的相识经历,主要表意是,别用宋纯阳的身体谈恋爱,不然天打雷劈。   池小池则负责用元音字母应对。   a、e、i、o、u,百搭。   因为前天拍了夜戏,所以导演特意调整了第二天的开拍时间,想让大家好好休息。   然并卵。   除了甘家兄妹与池小池外,其余人都顶着一张憔悴脸,显然是一夜未眠的成果。   倒是“关巧巧”一副容色焕发的样子,还精心地上了一点桃花妆,更显得水嫩,堪称精致女鬼,和那些糊自己一脸番茄酱、顶着两周没洗的头发,还生怕自己不够吓人的妖艳贱货一点都不一样。   昨天都对过戏了,何况现在又正值白天,池小池抱着一颗怂人胆,主动上去跟她打了招呼:“休息得不错?”   “嗯。”“关巧巧”微微扬了扬唇角,“今天上午我们两个拍约会戏,所以化得好一点。下午就要换妆了。”   下午预报山间有大雨,恐怕要改一下拍摄进度,改拍那场在雨里在树林中被鬼追逐的戏,主角是男主小辫男和女鬼。   好在这“女鬼”一职现在被“关巧巧”代领,也不必由池小池cosplay了去淋雨。   相应的,小辫男满面不安焦躁,唇角都起了燎泡,听到导演到餐厅宣布拍摄计划后,脸色骤然大变。   这场戏后,他将会死去,而且是被逼上跳水的高台,从十米高空头朝下跌下,摔死在未来得及蓄水的游泳池里。   ……这个死法足够残酷,也有点似曾相识。   宋纯阳能调查到的事情,小辫男自然也调查得到,不过八个世界的任务经验累积下来,他也学会了如何调控情绪,不至于当场发作,只好借口抽烟,一头扎到走廊里去。   池小池对甘棠使了个眼色,她便跟了出去,在走廊上跟了一会儿,得了情报,便回来跟池小池咬耳朵。   小辫男去找导演协调换戏,想要把重头戏押后,但意料之中地被导演拒绝了。   剧组是带了高压水枪来的,只是有现成的雨,何必要浪费,实在不行先拍一版看一看效果,如果效果不好就再来一次。   小辫男差点跟导演吵起来,现在还在掰扯,不过看情况,导演是铁了心了。   这从小辫男折返后的脸色便能窥见一二。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马尾女与高壮女上前安慰,三人顾着有“关巧巧”在,也没提起他们设计要搞“关巧巧”的事情,彼此间心照不宣罢了。   但池小池注意到,“关巧巧”朝他们的方向多看了几眼。   那几眼都冷得很,不带善意,有点像蛇看猎物的感觉。   池小池哪怕只是旁观都觉得有些发瘆,生怕被这目光扫射到,便低下头安心吃自己的胡辣汤。   甘彧也看出了些不祥的端倪,蘸了桌子上的水,一笔一划地写问:“怎么回事?”   池小池摇头。   “因为他提出想把戏拖后,触发了什么?”   池小池再摇头。   他需要再观察一下,弄明白这次任务的难点,除了演好这场没有剧本的戏之外,究竟还有哪些。   如果说“不出戏”的要求是不NG,也太荒谬了。   就连池小池也不能保证不NG,忘词、走位错误、笑场、灯光故障等等,造成NG的影响要素太多,如果导演苛刻,哪怕演员表现合格,同一个镜头也会一遍一遍地重复演绎、打磨,拍上三四天都是常事。   池小池总觉得,在关巧巧皮囊下的这只鬼魂,既然被安排成他们的第八次任务,一定是有些特殊难度在的。   讲清自己的顾虑,甘彧问:“你打算怎么办?”   池小池说:“顺水推舟。”还有一上午的时间,不妨再观察一番。   袁本善苦于“关巧巧”在近旁,无法接近池小池,只能在近旁眼巴巴地百爪挠心。   池小池倒是不忘他,时不时丢个依恋的小眼神过去,勾得袁本善一颗心直发痒。   关巧巧已死,再没人知道当初他拉宋纯阳下水的事情,如今宋纯阳又对他死心塌地,甘愿把一只眼睛给他,一番连消带打的操作,叫袁本善彻底打消了害人之心,也总算找回了当初与宋纯阳刚刚恋爱时的心情,对这个一心痴恋着他的鸳鸯眼小猫升起了爱与一点点的悔意。   池小池注意到上升了2点的悔意值,露出了一点讽刺的笑意。   两点,一张“美颜盛世”初级卡都兑不来,穷死你得了。   奚楼听他冷笑,问他道:“怎么?”   这几日相处下来,池小池也把渣攻回收系统的基本设置告知了奚楼,现在告知他袁本善悔意值上涨一事,奚楼也是一脸鄙夷。   他见识过很多垃圾人,晓得有些人着实比鬼还可怕百倍。   然而在听完他发表的人性论后,池小池却是一脸的不置可否,捧着热腾腾的糖糕,吸吮着滚烫的蜜汁,道:“所以我怕鬼,不怕人。”   ……奚楼以为他会得出相反的结论,比如人心比鬼神更可怕之类的。   “人再可恶卑劣,和鬼比也差得远。”池小池不紧不慢、轻描淡写道:“因为人打得着,伤得了,杀得死。”   他的语气太过冷淡,又透着点潇洒,倒是叫人背脊发凉。   ……只是捧着糖糕、一边啃一边怕烫嘴地吸溜吸溜的样子把锋芒削弱了很多。   一旁的甘彧淡淡笑了,取了纸巾垫在他手心里:“别把手弄脏了,黏糊糊的,不好洗。”   奚楼回过神来,看到甘彧讨好他的样子,心里仍是膈应,对池小池道:“这人就是被纯阳外表骗了,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等他知道……哼。”   甘彧在池小池身旁剥着茶鸡蛋,神态安然且温柔。   ……放心。   哪怕把你看透了,我还是很喜欢。 第102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十六)   上午开拍后, 池小池不着痕迹地说错了两句台词,走位失误三次,笑场一次,都是常见的NG原因。   “关巧巧”不仅不着急,还拿了瓶矿泉水, 递到池小池手中:“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这样近距离看来, 她和真正的关巧巧确然不同。   关巧巧的笑向来开朗, 小太阳似的, 叫人难以看出笑靥下的心机, 但“关巧巧”性格文静得很,话少, 笑起来也是淡淡的,目光澄净, 是真的在关心他。   池小池礼尚往来,从自己座位旁取了一瓶不冰的,信手拧开,递还给她。   她没有喝,把那瓶水抱在怀里。   她说:“你演戏演得很好。”   “关巧巧”过于文静, 反倒不大会说话, 找话题也找得生硬,活脱脱一个木头美人,只有在镜头前才能活色生香。   池小池微微点头, 受了赞美。   他说:“你刚才那场戏, 演得太放。”   一谈到戏, “关巧巧”便不局促了,身子都侧了过来,虚心求教。   这场戏是在剧中的“关巧巧”自杀前两人最后一次私密约会。   两个高中生,向往情爱,却又谈之色变,就连接吻也只是碰碰唇,他们作为有钱孩子的小跟班,做了在他们眼中堪称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儿。   ——趁其他人彻夜狂欢宿醉后,他们偷偷去山中的小湖放舟。   这是那些有钱孩子的船,他们大胆地占用了。   但直到船漂到湖心,他们也没想清自己该干些什么。   ……仿佛这种偷来的快乐本身就已经够大。   他们握着手,坐在船上,看着远处的风景,一无所知地享受着他们生命中最后一场约会。   此时,“关巧巧”已经被欺凌得抬不起头来,心中已存死意,只是藏得太深,不愿叫最亲近的人瞧见。   池小池那边自然是把握得当,而本该在这场戏中占情绪主导地位的“关巧巧”,则是从平静过渡到失控,伏在池小池膝上大哭。   池小池把自己构思好的情景演给她看。   他只是随意往后一躺,眉眼中就染上了淡淡的哀色,而且还是少女的哀色。   怅然,悲愤,平静,诸样情绪依次从他脸上闪过,睫毛翕动的样子都叫人心中生怜。   最后,他侧过脸去,对“关巧巧”眯着眼睛粲然一笑,眼睛是弯的,嘴角是翘的,但总叫人疑心下一秒就会有眼泪落下。   浑然天成的演技,给人的感觉只有舒服与动容。   更难得的是,他眼皮往上一掀,抬手抹去一滴泪,就恢复了平素懒洋洋又玩世不恭的模样,往椅背上一靠,笑盈盈地一挑眉。   他出戏进戏就是这么容易,天生的,没办法。   “关巧巧”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眼中闪出光芒来,猛地探身握住了他的袖口:“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   池小池当然同意。   “关巧巧”跑去与导演组交涉了,池小池起身,却一个腿软又坐回了原位。   把他一切小动作尽收眼底的甘彧好笑又心疼。   ……非不怂,能扛耳。   池小池坚持着从拍摄地回了一趟别墅,进了洗手间,泼了些水在脸上,才与跟来的甘家兄妹总结自己这一上午的战果。   “表演失误造成的合理NG不会造成死亡。”池小池说,“甚至我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她的剧本。”   甘彧看着镜中湿淋淋的池小池,神色温柔,用目光轻轻地抱他、吻他。   实在是辛苦他了。   得出这两个简单结论,着实让他受了不少惊吓。   没想到池小池除此之外,还有旁的发现。   “她看出来我在装瞎了。”池小池说,“但她在配合我。”   她甚至特意把矿泉水直接递入他怀里。   她表现得完全不像一个厉鬼,和善有礼,叫人根本看不出危机潜藏在何处。   而这才是最危险的。   池小池在思考时,突然听得二楼走廊上传来激烈的摔打和怒骂声。   池小池与甘家兄妹对视一眼,迈步冲出。   ……发难的是小辫男,对象是照片。   他砸了三四个相框,才在袁本善等人的阻拦下停下来。   然而他并未平静下来,焦躁地在一堆碎玻璃上徘徊不已,不住用指甲挖着头皮,恨不得把脑子挖出来。   他眼里浮出血丝,神经质地嘀咕:“我们得杀了她……我必须杀了她。”   这一幕着实似曾相识,和关巧巧死前的抓狂相差无几。   池小池想弄清发生了什么,又急于返回片场,就抬手将站在一旁默然无语的袁本善叫来。   池小池对袁本善的态度一直叫化身甘彧的061颇为纳罕,好像并不急着对付,反倒大有收为己用、握手言欢之势。   以他现在的立场,也不好问他的计划。   但061了解池小池,只要是惹了他,他反手就能给对方挖个冬暖夏凉的坑。   见到池小池,袁本善神情一松,主动走了上来。   今天上午纯阳出外景,甘家兄妹跟着他去了,临走前,他让袁本善他们多熟悉熟悉剧本,不要跟着他去了,还偷偷把袁本善拉到一边,让他从雀斑男那里打探一下那一行人的秘密武器是什么,并劝他们暂时不要动那个东西。   至少现在袁本善不在剧本中女鬼的杀戮名单之内,袁本善自然乐得去打探些消息。   没想到他与雀斑男没聊上两句,小辫男就发作了起来。   原本大家都在客厅里读剧本,谈体会,倒真有点研究艺术的意思,小辫男却像是虱子上了身似的,坐立难安,冷汗直流。   起初大家以为他是为下午对戏的事情而焦躁,但渐渐的,谁都发现他的状态不对劲儿了。   他咬掉了自己右手食指和拇指的指甲后,偏了半个身子,小声询问在身旁的马尾女:“这些照片里的人……是不是在看我?”   听了袁本善的转述,池小池大中午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池小池问:“他在发现自己被照片窥视前,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袁本善想了想:“没有。他只是在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后来就……”   池小池又问:“照片真的在看他吗。”   袁本善摇头。   他看不见,但是小辫男坚称,客厅里挂的中世纪贵族少女照片里的少女在冷冷地盯着他看。   那照片名叫《少女的祈祷》,是很古老的照片了,被精心装裱着,据说是这间古堡主人最宝贝的收藏之一。   但据小辫男说,那少女的双眼里仿佛有漩涡,荡漾着一圈圈的黑暗涟漪,恨不得将他吞入其中。   他冲入走廊,与他同行的三名同伴都跟了上去,好言相劝,明明已安抚住了,却不知怎的又开始失控,疯了似的摔砸东西,劝都劝不住。   “杀了她有什么用。”甘彧说,“让她回到照片里,再换个人附身?”   袁本善道:“他说有杀死她的办法。”   ……应该就是雀斑男口中那本来打算留到第十次任务时再使用的秘密武器了。   了解过发生了什么,池小池折返回了湖边的拍摄地。   “关巧巧”等他很久了,但见他回来也不急,只温柔地一笑,扯着他的袖子,拉他上船。   她一张脸着实称得上人畜无害,然而池小池再见到她这样温和婉丽的模样,只觉后背寒津津的。   到底什么才是这个任务世界中的死亡机制?   明明“关巧巧”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正式与小辫男对过戏……   “你跑神了。”   池小池被这清冷的声音一惊,转过脸去,恰好与“关巧巧”双目相接。   在那冷淡的目光剃刀似的,激得池小池头皮一炸:“在想什么呢。”   船内空间有限,他和“关巧巧”又离得过近,“关巧巧”随时可以轻松扼断他的咽喉,只要她想。   四周的摄影师都是NPC,等于一群活动的木偶,哪怕他立时死了,他们也不会有任何反应,只会如实记录下他的死亡过程,制成电影。   几个转念间,池小池坦诚道:“想一些不大好的事情。”   他承认,在“关巧巧”发问前的一瞬间,他在思考那个可以杀死鬼的办法。   “关巧巧”有点惊讶于他的诚实,但她很快道:“别想了。导演要喊开始了。”   池小池就真的不再去想。   今天上午发生的事,让他隐约猜到了一种可能性,虽然无从印证,但值得一试。   ……倘若他的想法是真的,那这个世界的难度,确实是第八次任务应有的。   值得庆幸的是,和天气预报不同,下午的天气闷热不堪,雨却迟迟未落。   看来也只能人工降雨了。   人工降雨的设施尚未就位,于是改动后的计划表又回到了原来的。   小辫男本该松一口气,可他的状态反倒愈来愈差。   他把十指咬得沟壑遍布,鲜血淋漓,尽管极力压制,可谁都能看出他已经濒临了崩溃的边缘,与几日前的关巧巧相差无几,只能靠一丝“杀死她”的希望强撑着。   小辫男的异变无法叫众人不上心,因此除了池小池还算稳之外,每个人都表现得堪称糟糕,各有各的烂,看得“关巧巧”频频皱眉,NG喊了一遍又一遍。   她虽然没有发作众人的意思,但一群人却是越来越紧张,片场寂静如死,气氛沉沉,空气几近凝固。   ……大家都在担心晚上的那场戏。   下午的戏还算正常,是几人在古堡内缅怀故友,但到了晚上,他们又需要再玩一场四角游戏。   不同的是,这场四角游戏是来真的了。   按照池小池从“关巧巧”那里套来的剧本,这场四角游戏发生在十年后的同学聚会上,参与者是池小池、小辫男、雀斑男和马尾女。   除了池小池外,这三人都曾在四角游戏中故意逗弄过“关巧巧”,心中有愧,喝了点酒后,马尾女提出想要重玩一遍当年的荒唐游戏,把她召唤出来,向她道歉。   ……谁想,他们真的成功招来了“第五人”。 第103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十七)   夜色降临,窗外才淅淅沥沥落起了雨。   泥土被雨浸泡得腥味浓郁, 蚯蚓很多, 一团团从土里翻出来,蠕动翻滚, 试图不叫自己窒息。   池小池马上要进小黑屋了,心情略有压抑, 默唱大悲咒,聊以解忧。   甘彧在他两颊扫上阴影,好让他显得更憔悴些,更符合人物形象:“在念什么?”   池小池唱出了声:“南无, 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甘彧当机立断用阴影刷柄压在了池小池唇上。   ……他怀疑他再唱下去佛祖会记他个大不敬之过。   池小池张嘴咬住了他的笔刷。   甘彧无奈:“松嘴。”   池小池一挑眉, 显然是想做点别的转移下注意力。   甘彧轻轻捏住他的下巴, 又怕太使劲儿弄疼了他,所以只晃了晃,嗓音无奈又温柔:“别闹,松嘴。”   池小池看着他,自己也觉得这举动幼稚得很。   池小池从小怕黑怕鬼,孩子气和想象力在这方面显露无疑,一被吓着了就往娄影那里跑,因为那里最安全,而且不会受到任何嘲笑。   小时候, 起夜对他来说堪称人生三大挑战排名之首。   筒子楼里最大的特色便是“公共”, 厨房、浴室、厕所, 无一不公,无一不共。   如果池小池半夜想要上厕所,就得趿着拖鞋,在三亮两不亮的声控灯下走过,从走廊这头到那头,这对池小池而言,难度不亚于二万五千里长征。   为了克服他这个毛病,娄影买来学校小卖店里卖的黄牛皮纸,裁开,用红墨水在上面画符,告诉他,拿着这个,半夜上厕所,鬼就不敢靠近你了。   池小池说:“假的。”   娄影好脾气道:“真的。”   池小池转一转眼珠,把折成三角形的黄符塞进娄影兜里:“那你拿着。”   ——娄影拿着符,他牵着娄影,就不会怕了。   迂回战术,堪称精妙。   后来,娄影死了,他就不再那么怕了,偶尔半夜起床,半梦半醒间,还会拖着步子在走廊里走一圈,想要撞见一只姓娄的鬼魂,但愿望每每落空,让他终于开始怀疑起鬼的存在。   如果娄哥有魂魄,他为什么不回来看一看呢。   甘彧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单纯觉得这样犯孩子气的池小池很可爱,想亲一口。   他用手将阴影粉轻轻掸开,确认妆容妥帖后,就放任池小池用他的大悲咒折磨奚楼,自己背过身去,拿口红和卫生纸画了一张符,并叠成三角形。   虽然一定没用,但是哄哄咬他笔刷的池小狗还是可以的。   外科医生修长而劲瘦的手指折叠起东西来简直是一场视觉盛宴。   他用指关节将卫生纸边缘压平时,马尾女来化妆间叫他,说夜戏准备开始了。   ……她担忧着小辫男的安危,即使不用化妆也是一脸憔悴。   池小池起身,正要向外走去,就被甘彧塞了样东西进衬衫口袋里。   池小池微微扬眉,用目光询问他这是什么。   不管是甘彧还是061,都更喜欢把劝慰落实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   一句“别怕”,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抚一抚他的口袋,说:“我就在外面等着。遇到危险,大声叫甘彧就好。”   池小池进到房中一角站定,隔着衬衣勾勒着口袋中三角符的轮廓,长出一口气,有点恍惚。   但也只是一点而已,他还没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小辫男已经把半长的头发全部解散,嘴唇死白,他双目直盯着自己的脚背,目光里是虚张声势的狠厉。   窗外的雨又大了,噼里啪啦地在窗上汇成一道道细小的水流,将屋内的死寂衬托得愈加可怖。   池小池唱:“冷冷的冰雨在我脸上胡乱地拍。”   忍过大悲咒的奚楼终于是忍无可忍了:“住嘴。”怎么不拍死你。   池小池:“嘻嘻。”   ……奚楼开始衷心期望那女鬼给点力,争取一举吓瘫这个瘪犊子。   而这回负责撞鬼的也的确是池小池。   按照“关巧巧”那里的剧本,“关巧巧”会在他们游戏进程中rua地一下出现。池小池看到死去的女友,先惊后喜,最后竟扯住她不肯放开,屋内乱作一团,而等灯亮之后,众人发现,池小池握住的不过是他自己的衣角。   “关巧巧”本来就是鬼,因此来去无踪,连特效都不需要,可以说是从根本上造福后期工作人员。   关灯前,“关巧巧”特意进了一次房间,对池小池抱歉道:“别怕啊,都是演戏。”   这话语内容与她歉疚的眼神都足够真诚,只是想到上午泛舟时她冷若剃刀的眼神,池小池只觉得脖子发凉。   灯关上了。   整个房间陷入彻底的黑寂,唯有呼吸声此起彼伏。   池小池去数呼吸声,很好,加上他是四个,暂时没多出那个“第五人”。   第一轮,他身处D位,也是“关巧巧”曾经站过的位置。   小辫男站A位,他单手扶着墙,朝B位的马尾女走去,脚步像是拖在地上,沙沙作响。   屋内有光源,窗户也并未封死,偶尔一道白闪闪的电光在天际扯过,映亮房间中四人的身影,个个都茕茕的,像极了幽魂。   小辫男缠满创可贴的手搭在马尾女右肩上,又冷又软,隔着衣服马尾女都被冰得一个激灵。   她甚至不敢回头,迈步出发,小跑着往C位的雀斑男赶去。   雀斑男被她一掌拍得踉跄出几步,满怨念地转头看她一眼,才一步步朝池小池摸去。   温厚的手掌拍在他的肩上,池小池往前走去,心里又黑又沉,想,会不会她就在下一个转角,垂着手,低着头,等着我。   他不自觉把手探入兜里,靠着卫生纸符咒赐予自己的力量迈步前行。   然而他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下一处墙角因为小辫男的离开而空了下来。   他依照游戏规则咳嗽一声,又向小辫男现在所处的墙角走去。   就位之后,他抬手拍一拍小辫男的背,摸到了一手冷汗。   小辫男却没急着走,幽幽回头望了他一眼,似乎在确定来者是否真的是人。   恰在此时,一道闪电劈过,将屋中所有人的脸映至煞白。   那眼神之神经质已经不属于一个正常人,甚至有野兽似的暗光,钝刀似的,割得池小池神经一木。   但池小池确实能扛。   他视若无睹地站定,任小辫男向前走去。   “关巧巧”一直没有出现,他们就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转着圈。   渐渐的,几人的情绪都或多或少焦躁起来。   她什么时候会来?   等待恐惧降临,要比恐惧本身更恐怖。   池小池都转得有点麻木了,站在墙角等待下一轮雀斑男的到来时,他没话找话地跟奚楼贫嘴:“感觉像是老驴拉磨。”   奚楼:“驴,你好。”   池小池:哟呵,会怼人了。   等了一会儿,奚楼说:“驴,你怎么不说话了。”   池小池用墙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借以掩饰自己的腿软。   见池小池还不说话,奚楼沉默片刻:“跟我说点什么。”   虽然池小池人皮嘴贱还欠抽,但他胆小奚楼还是知道的。   让他来做这样的任务,终究还是难为他了。   池小池想了想,也体谅了奚楼这份苦心。   他感动地唱歌壮胆道:“看见蟑螂我不怕不怕啦。”   奚楼:“……”草泥马,突然很想吃驴肉是怎么回事。   池小池等在原地,听到雀斑男朝自己一步步走来,也做好了前往下一个角落的准备。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池小池正欲迈步,喉头却猛地一窒,被那只冷手碰到的地方像是被蛇咬了一口,血肉一寸寸麻木冻结起来。   ——那不是雀斑男的手。   是一只女人的手,纤细,柔软,却又冷得出奇。   池小池僵硬着扭过头去。   连天雷都配合着这场演出,轰然一声,雪白似练的闪电划破长空——   “关巧巧”正站在池小池背后看着他,巧笑倩兮,似乎是想要与旧日情人说些情话,但她一张口,内里就露出了如同七鳃鳗一样的肉齿,一圈圈地翕动着,直通到了咽喉里去。   可还没等池小池产生什么生理反应,“关巧巧”反手就被一个狗系表情包糊上了脸。   “你莫挨老子!.jpg”   池小池:“……”嘴角控制不住上扬。   有了表情包一冲一缓,看不见那张一言难尽的脸,池小池迅速找回了感觉,顺势将那一点且惊且恐的表情过渡成难以置信的笑意。   “……巧巧?是你吗?”   房间内重归黑暗,他反手抓住“关巧巧”衣袂,一滴泪怔怔忡忡地悬在睫边,将滴未滴。   “巧巧?”马尾女惊呼起来,“巧巧来了?”   她怕得恨不得夺门而逃,如今还要强颜欢笑,嗓音里就浸了哭腔,而走到一半的雀斑男听到前方动静,哎哟卧槽一声,登登登几步退回了原先的角落,反应倒都真实得很。   与此同时,与他身处房间同一水平线的小辫男露出了扭曲的笑意,一把断刃匕首被他攥在了手里。   那匕首从中间断开,仅存的半面钢刃上刻描着无数斑驳的咒纹,隐现流光,诡谲难言。   ……机会来了。   他活命的机会,来了。   这是小辫男在他的第六个任务世界里从一个捉鬼的道士那里偷来的。   这断匕功效等同于被开过光的桃木钉,能够将鬼魅的魂魄定锁在一具身体内,并杀伤她的灵体。   倘若“关巧巧”用了死夺之法,只要察觉不对就能随时从这具身体里脱出,那他是万万不敢动用这保命道具的。   然而她偏偏用的是麻烦的生夺,只要将她封死在这身体内,叫她无法回到相片中,那她就再也没办法兴风作浪了。   小辫男观察过,她沉迷演戏,在演戏过程中下手,就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机会。   在黑暗里,不用面对她的脸,真是太好……   他袖中藏着断匕,满心欢喜,跌跌撞撞地靠近。   因此房间内的灯光骤然亮起时,他悚然一惊,马上将袖间的一点寒芒纳回,随即而来的是翻涌着浓浓恶意的愤怒。   ——谁他妈开的灯?   但所有的愤怒,在他转头看到一样东西时,都被泼上了一盆冰水,只有深入骨髓的冷。   “关巧巧”已经如剧本里一样,在关灯后消失了身形。   但他看到的东西,比任何血腥的、扭曲的东西都更恐怖百倍。   那幅《少女的祈祷》,不知何时竟挂在了房间内靠门一侧的墙壁上,正对着小辫男的脸。   照片中的少女姿容端庄,装扮古典,唇色殷红,如有鲜血点染,她居高临下又静默无比地注视着小辫男,就这样看着看着,一颗脑袋便掉了下来,里面尽是蠕动翻滚的线状红虫。   小辫男呆愣片刻,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转身撞破玻璃,纵身跃入雨帘中。   其他人都只是看到了这幅突然出现的照片,而唯一能看到异变的池小池,眼前被一个猫系表情包“我要这个!你给我买这个.jpg”霸占全屏。   ……对不起,是表情包蒙蔽了我的双眼。   然而,小辫男惨叫坠楼,已经足够他联想到画面中是什么内容。   他冲到床边,将窗户插销抽离,一掌推开已是摇摇欲坠、破碎支离的窗玻璃,俯身朝下看去。   池小池脸色骤变。   马尾女此刻也冲到窗边,强硬挤开了他半副身子。   池小池喝道:“别看!”   但已经晚了。   马尾女一眼看下去,瞠目结舌,一转身竟直接呕吐了出来。   ……仿佛方圆十里的蚯蚓都集中在了这窗下似的,一群群蚯蚓扭动蜷曲,肥硕的身体一节节收缩着,构成一片活动的暗红之海。   小辫男跌入蚯蚓虫海之中,毫发无损,但等他发现自己身处何地时,几乎是在瞬间便陷入崩溃之中。   他从地上爬起,疯狂冲离虫海,一脚踏下去就是啪叽一声,无数蚯蚓在他足下粉身碎骨。   他狂乱地挥动着手臂:“离我远一点!离我远一点!”   小辫男拉扯着自己的衣服,抖落爬进去的蠕虫。   但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彻底土崩瓦解。   他叫嚷:“它们在往我耳朵里钻!它们在往我脑子里钻!”   他指的是蚯蚓。   在他看来,那些暗红色的、蠕动着的软物,正以缓慢的速度从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进入,进入他的骨头,血肉,就像是找到了冬眠的窝,盘曲着身体钻了下去。   他惨叫着、扑打着自己,尽管他身上已经没有几条蚯蚓。   池小池叫他:“回来!快点回来!”   ——这个场景,这个走向,怎么有点眼熟。   雨天,癫狂,夜奔的男主   小辫男对池小池的呼唤置若罔闻,披头散发地奔向了游泳池。   池小池睁大了眼睛,返身冲出房间,朝楼下奔去。   听到门内惨叫,一直等待门边的甘彧推门而入,见池小池拔足想跑,他眼疾手快,一把夺住他的手腕。   池小池想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出事了!”   但甘彧的反应比他更快,闻言拖住他,大步流星往楼下奔去。   “我陪你去。”   冲出古堡别墅,池小池看到了极为恐怖的一幕。   ——摄像追赶着一路冒雨夜奔、涕泗横流的小辫男,似乎将他的疯狂视为了演出的一部分。   冰冷的镜头,冰冷的雨,发狂的人,冷静的摄制组。   这一切构成了一个太荒诞恐怖的画面。   导演似乎很喜欢这突如其来的精彩剧情。   “很好,很好,不要停!”   “摄像!跟上他,别跟丢!”   ……NPC们把发生的一切视作表演,并为之鼓掌叫好,而池小池的呼喊被淹没在雨声中,几不可闻。   而结局是,小辫男慌不择路间,爬上了高达十米的游泳池跳台,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导演振臂一呼:“Cut!”   ……是真的cut了。   小辫男头朝下跌入泳池,被雨水蓄出一个底儿的水面上漾出一丝一丝的红白秽物,只有身体还间或地抽搐着。   池小池赶到泳池边时,小辫男已经被061打上了马赛克。   即使如此,甘彧仍不放心地横身拦在池小池跟前,尽力将这一坨马赛克与他划清关系:“别看。”   随之赶来的马尾女看到小辫男的尸体,揪着自己的头发,发出撕心裂肺却无声的惨嗥,嘴巴张得极大,能看到鲜红的喉腔。   她跌坐在池边,眉目间的疯狂渐渐被冷酷取代。   谁也没去过问她与小辫男的关系,能做同盟的,非特殊情况外,不是亲人,也胜似亲人。   她自言自语道:“他死了。是按照剧情死的。”   她又道:“是那个婊子养的杀了他。”   观察到她的反应,电光火石间,池小池眉间一动,彻底想通了这个世界的机制。   眼见马尾女眼中红意遍布,杀机渐生,池小池飞起一脚,把她直接踹进了游泳池。   她竟然没摔晕,摇摇晃晃地就要往起站,一旁跟来的甘棠见状微叹一声,纵身跃入游泳池,干脆利落地一记手刀,正中她后颈麻筋,将她劈晕了过去。   把湿漉漉的马尾女捞上岸来,池小池为自己的失手开脱:“非我也,脚也。”   奚楼:“……”这时候皮一下真的会很快乐吗。   甘彧一看池小池的脸,就猜到他大概是想到什么了,一面脱下衣服避免叫他淋到雨,一面问:“怎么回事?”   “别墅中只有‘关巧巧’一个鬼。”池小池把自己的猜想精简化,道,“她选择屠戮对象的标准,是对象心中的‘恶意’。” 第104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十八)   冒着已呈瓢泼之势的大雨, 甘彧纵身跳下水位越来越高的游泳池, 背起昏迷的马尾女, 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古堡之中。   他们没有别的地方能躲避。   即使知道“关巧巧”在古堡里,他们也非回去不可。   临走前, 池小池回头看了一眼正被工作人员扶抱起的小辫男的尸身。   他像一口破了洞的麻袋, 被人扛上肩膀, 和道具一起被搬运到旁侧的小屋。   小辫男披散的头发被腥浓的血和冷雨聚成一撮,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血水。   池小池别过脸来, 不再细看。   古堡客厅中一片死寂, 除了“关巧巧”下了戏专心去睡美容觉之外,所有的人都聚在了一起。   那幅照片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少女唇齿微张,茫然又忧悒的眼神我见犹怜。   只是谁也不敢再直视那照片。   高壮女蜷在沙发里,眼底极冷, 牙齿咬得发了酸也浑然不觉。   听雀斑男说小辫男跑入雨中, 她就知道他回不来了,却又抱着一丝微茫的希望, 所以只敢留在古堡中等待。   ……等待,总比亲眼见证要好得多。   然而亲耳听到他已经死去的消息, 她仍是抑制不住地崩溃了。   他们四个是在网上结识的, 从第四次任务开始结盟, 一路走到这里。   他们的联盟听起来既儿戏又不牢靠, 他们全都不算聪明人, 好在运气不坏, 又足够团结,竟也磕磕碰碰地走到了今天。   四人都曾拉过彼此的后腿,也都救过拉后腿的人,吵吵闹闹,磕磕碰碰,却始终是全须全尾的四个人。   小辫男还曾开过玩笑,说就看哪个不插眼的倒霉蛋先挂,害得大家连一桌麻将都凑不齐,到时候大家别急着哭丧,先一起唾弃他再说。   可现在谁也没力气唾弃他了,连哭也哭不出来。   高壮女与雀斑男统一地麻木着脸,雀斑男让昏迷的马尾女睡在自己腿上,用毛巾轻轻擦拭着她擦破了皮的脸。   在静寂中,奚楼忍不住开口:“你说的‘恶意’,具体是指什么?”   池小池披了袁本善递来的浴巾,任他在身边陪着,仰倒在沙发上,睫毛微湿,眸色冷淡。   他说:“从一开始我就在想,这个女鬼杀人的规律究竟是什么。”   既然别墅中只有一个鬼,那么她选择杀戮对象的标准也该只有一个。   最初倒霉的是关巧巧,她死于长达三日的精神浸染。   池小池结合任务要求,推想她是纯属倒霉,被出来巡游挑角色的女鬼看中了。   然而小辫男的死推翻了他的想法。   奚楼想到已经摔成烂西瓜酱的小辫男,心有余悸:“是因为关巧巧和他都想杀了女鬼?”   关巧巧砸了画像,而小辫男怀疑按照剧本走向,下一个被杀死的会是自己,手上又握有某样能克制邪祟的道具,因此起了相杀之心。   池小池却摇了摇头:“你别忘了,关巧巧连照片里有鬼都不知道。”   奚楼想想,觉得也对。   那么她和小辫男的相似点是什么?   她做了什么事情?   结合“恶意”这一关键词,奚楼只细思片刻便恍然大悟,与池小池异口同声道:“……纯阳的眼睛。”   那个时候,她一心想要谋夺宋纯阳的眼睛。   但奚楼旋即发现了异常:“不对,那个时候袁本善不是也——”   池小池补充道:“不只是他,还有我。我也在算计关巧巧的命。”   池小池轻敲了敲太阳穴:“回忆时间。”   奚楼:“什么时间?”   “关巧巧发作的时间。”池小池说,“她回到房间,过了大概一两个小时才有了被窥视的感觉。”   那个时候,女鬼也许在袁本善和关巧巧之间有所犹豫,甚至连池小池也可能在她的观察名单之内。   但在袁本善放弃掠夺眼睛的计划后,关巧巧心中的恶意彻底盖过了他们。   如果他们算见死不救,那关巧巧背叛好友、挖眼谋命的举动足足要比他们恶劣十倍有余。   人的恶意淤积在心里,容易变成一滩腐烂的污泥,淤泥的味道牵引着女鬼,让她找到了关巧巧,也找到了想要杀她的小辫男。   她不是只痛恨“杀鬼”这个行为。   她真正厌恶的,是“恶意”本身。   当初,宋纯阳被夺去双眼,女鬼大抵也是被他对关巧巧和袁本善的浓重恨意吸引来的吧。   奚楼恍然:“那要过关岂不是很简单。只要按照要求,不出戏,不想别的,控制住自己不要产生恶意……”   池小池反问:“简单?”   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比人心的结构更复杂。   恰在这时,马尾女长长吐出一口气,醒转了过来。   甘棠动了动嘴唇,征询池小池意见:再打晕?   池小池微叹。   ……还有十天,总是打晕有什么用。   况且他们还有戏要演。   马尾女捂着头晃晃悠悠爬起,逐渐回忆起晕倒前发生了何事,却并没有立即歇斯底里,而是把自己蜷成一团,肩膀一下下颤着,每一下都颤得悲痛难言。   向来嘴碎的雀斑男拥住她的肩膀,一下下安抚着她。   痛劲儿缓了过去,随之而来的便是排山倒海的恨意。   她猛然从沙发上翻下,瞪着雀斑男:“匕首呢。”   恨到浓时,她已经顾不得什么保密不保密了。   高壮女脸色一白:“不是廖哥拿走了?”   廖哥是小辫男,本名廖武。   马尾女把湿透的头发一把拢在脑后:“没有,他跑出去的时候手里没有拿着匕首——”   她的话提醒了自己,拔足狂奔出去,丝毫不顾那黑暗中是否有隐藏着些什么。   人在情绪波动剧烈时,肾上腺素会急速分泌,忘记恐惧,同时也丧失理智。   几分钟后,马尾女又一身湿淋淋地冲了回来,后头跟着同样变成落汤鸡的高壮女与雀斑男。   她直奔池小池而来,抬手就是一个耳光起手式。   甘棠一步横拦在池小池跟前,一把夺住她抡圆了的右手,手指发力,登时将马尾女的手腕捏出了咯吱咯吱的骨响。   甘棠出口的依然是让人心醉的吴侬软语:“不要打架,有话好好说。”   ……相比于她的行为,可以说非常没有说服力了。   女人打女人,雀斑男也挑不出错来,嘴唇蠕动片刻,本想说点缓和气氛的话,马尾女便拧过脸去,目眦尽裂道:“秀林!”   被点名的雀斑男张秀林浑身一震。   那匕首是他们保命用的东西,如果被另一方抢走,岂不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况且只是搜个身而已……   雀斑男咬咬牙,说了声“得罪了”,一臂格开甘棠,伸手去抓坐在甘彧与袁本善之间的池小池。   然而他的手堪堪伸到一半,还握住对方手臂的甘棠猛然将马尾女甩出,一腿扫出,勾住雀斑男脖子,纤腰一拧,飞身借力盘坐上雀斑男肩膀,双腿肌肉紧绷,向后死死锁住了他的咽喉!   雀斑男惊恐万状,憋紫了一张脸,被坠得控制不住向后倒仰摔去。   在落地瞬间,甘棠腰腹发力,自地上反弹跳起,膝盖抵上雀斑男胸肋,一缕发丝从脸颊侧边垂下,丝毫气喘也无。   她温声道:“得罪了。”   池小池与奚楼:……哦豁。   甘彧站起,口吻与妹妹是一脉相承的温和坚定:“谭小姐,有什么话请你慢慢说。”   马尾女本名谭悦,她揉着被捏得生疼的手腕,抬起血丝遍布的眼睛,紧盯池小池,恨不能将他嚼碎了咽下去:“说什么?还有什么可说的!是你们趁乱偷了我们的匕首!”   池小池挑眉,问雀斑男张秀林:“匕首,就是你说的‘秘密武器’?”   张秀林苦着脸。   “你装什么傻?从头到尾,你都把我们骗得团团转!”谭悦怒道,“你是瞎子吗?!你为什么装瞎?”   池小池轻叹一声。   刚才的四角游戏,到底是对他的精神造成了冲击,以至于出现了纰漏。   他对谭悦本能的两句“别看”,暴露了自己隐瞒的事实。   袁本善叫他装瞎,是想在任务世界里独占他,毕竟没有人会愿意和一个瞎子组队,只会敬而远之,那么他们就可以放心地共享信息了。   而池小池接管这具身体后继续装瞎,是因为这次任务世界用的是宋纯阳的本名。   除非这个世界除池小池这方的四人全部死透,否则一旦让他们知晓他有一双阴阳眼,传扬出去,那宋纯阳后半辈子怕是要完犊子了。   但如果含糊其辞,或者态度强硬,事态只会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内部分崩离析,戾气增加,恶性循环,死的人只会更多。   眼见剑拔弩张的气氛已成,奚楼终于想明白这个世界的难度在哪里了。   他们演戏时,哪怕反复提醒自己要忠于角色,认真演戏,却总不免担忧自己饰演的角色如果死去,现实中的他们是否也会死,想来想去,忧则生怖,就会想要搏上一搏。   小辫男廖武就是最好的例子。   再说,即使池小池现在说出这个世界的机制,又有人会信吗。   谁敢拿自己的命去试验推论是否正确?   万一在电影里死了,他们就真的死了呢。   且不说廖武刚刚才以那部电影男主的方式死去,匕首一消失,装瞎的事情又暴露无遗,池小池在谭悦他们面前的信任值已跌至谷底。   一环套一环,最终沙堡倾颓,人人自危,恶意愈浓,死得愈快。   第八个世界,考验的是最不可捉摸的人性。   奚楼想到了池小池那句反问。   ……“简单?”   当真是一点都不简单。   人的信任建立起来,需得经年累月、悉心经营,破坏起来却只需要几处蚁穴即可。   奚楼喉咙一跳一跳地发着紧,疯狂思考池小池现在该如何应对。   池小池幽幽道:“楼楼,是不是特别紧张啊。”   奚楼都要上火了:“这时候你还有心情讲这些!”   池小池说:“我只需要说两句话,做一件事,就能让他们冷静下来。你信吗。”   奚楼:“……”这是什么神棍口气。   语罢,池小池抬头看向谭悦,伸向镇定道:“因为我能看到人身上的气。……死气。”   池小池摘下自己右侧的美瞳,露出一只琥珀色的眼珠。   这只异色瞳孔着实玄幻,说服力极强,从小有多少人都被宋纯阳这双眼睛骗过,真心实意地认为他是真有大灵通的。   谭悦傻住了,与张秀林和高壮女邱明明面面相觑。   池小池指向谭悦:“比如你现在,身上的死气比任何人都浓郁。”   奚楼霍然明朗,暗暗喝了一声彩。   果然,最高明的谎言永远是半真半假的。   两句话,一个动作,池小池竟真的镇住了他们。   谭悦呆怔一会儿,反问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池小池反驳:“这种事情,我恐怕没有义务在一开始就广而告之。况且这个技能并没有什么正向作用,只能在悲剧发生前提醒一句罢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提醒廖——”   “我下午找过廖先生。”池小池打断了她,“他让我滚。……谭小姐,你应该听到的。”   下午时,池小池的确在休息时找过廖武,提醒他不要动杀心。   但廖武焦躁不堪,怒吼着让他滚。去拿水的谭悦不知所以,还过来调解了两句。   ……那时,廖武的精神已经被侵蚀得深了,无药可救。   谭悦面孔渐渐发白,捂着脸颓然坐下,像是被人抽去了脊梁骨。   池小池重又戴好美瞳,披着浴巾坐回原位:“如果你怀疑是我们拿了你们的秘密武器,你大可以搜身。我根本不知道你们的秘密武器是什么。廖武跑出去后,我和你,甘医生和棠棠一起追了出去,同去同回。老袁还有你的两个同伴留在古堡。我们没有时间去拿你们的什么匕首。”   谭悦发了一会儿痴才想起池小池方才说了什么,抬起头来,嘴唇隐隐哆嗦起来:“你说,我身上有死气……”   池小池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叹得谭悦冒了一身鸡皮疙瘩。   池小池并不接这个问题,反倒反手抛出了另一个问题:“廖武打算在拍摄时对‘关巧巧’下手。你们想想,那个时候,谁离廖武最近?”   客厅内一片寂静。   想到那个可能性,谭悦一干人都是一副摇摇欲坠、面如金纸的模样。   池小池轻描淡写地补上了一句:“有可能是她拿走了你们的东西。她知道你们要杀她了。”   池小池着实擅长这种连消带打的操作,一番诱导过后,他们全都冷静了下来。   死者已矣,生者还需要为自己和他人考虑。   该怎么办?他们手中已经没有武器了,而且目的恐怕也已被“关巧巧”知悉……   ……池小池要的就是现在他们这样六神无主的状态。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听进自己的话。   池小池顺势而为,把自己的推想娓娓道来。   他没有提及关巧巧,只说如果对女鬼有恶意,可能就会招致祸患。   他现身说法,提起今天上午自己在拍戏时曾对“关巧巧”动过杀念,当时“关巧巧”的反应就已经让池小池起了疑心。   在精神脆弱时,池小池为他们灌输的内容,足以叫他们深信不疑。   那三人失去同伴,又再次失去了义愤填膺的力气,消化着池小池提供的信息,木木呆呆地各自起身休息去了。   池小池翘着二郎腿歪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像是倦怠的猫。   确认人已走空了,他朝甘棠伸出了手。   甘棠微微颔首,迈步走出古堡大门,掀开门口未锁的油漆斑驳的邮筒盖子。   一旁的袁本善睁大了眼睛。   甘棠从邮筒里拿出了那把刻满咒纹的断匕。   就连奚楼都难掩震惊:“她是什么时候——”   池小池说:“我注意到廖武跑开前,掉了样东西在蚯蚓群里。”   甘棠软声道:“张秀林和邱明明不敢看那群蚯蚓,从二楼来了客厅,我跑在最后,拐去蚯蚓群里,把东西捡回来,藏在身上,等到进入古堡前,又暂时寄放在这里。”   去的时候,马尾女谭悦关注的重点是她的盟友廖哥,自然不会关注到甘棠曾消失过一小段时间。   而等四人折返回来,古堡里等候的张秀林和邱明明又把全部精力放在廖哥死去的噩耗和昏厥的谭悦身上,也无法注意到迟入门一步的甘棠在外做了什么手脚。   ……很完美地利用了时间差和心理盲区。   奚楼诧异地问池小池:“……你什么时候跟她商量好这个计划的?”   池小池笑笑。   一句话也没有多商量,不过是在下楼时向她递了个眼神,又比了个捡东西的手势而已。   这大概就是所谓默契了。   袁本善没想到池小池还留了这一手,笑逐颜开:“纯阳,你太棒了!”   池小池挺费力地笑了笑:“匕首先放我这里吧。”   袁本善略略犹豫,眼角余光扫过甘家兄妹,显然是不大放心:“不然放在我这里?”   池小池不置可否:“老袁,咱们不能留着这东西。这是别人弄来的保命符,等到离开这个世界,我会再想办法还给他们。”   闻言,袁本善脸上的肌肉微微扭曲,不由道:“纯阳,你也太……善良了。”   实际上他想说的是幼稚。   到了手的东西,凭什么要再还回去?   “我们只是暂时保管。”池小池装作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软软道,“武器会让他们有反抗的勇气,但现在他们只需要好好演戏。”   经过今天晚上,奚楼是真的有点佩服池小池了。   观察力、总结力,以及应对危机的急智,把控全场的话术,让他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所有人的心。   第八个世界是以人性中的怯懦布局,而池小池竟能将这份怯懦直接反用,压制了大家蠢蠢欲动的杀心。   池小池也确实累了,摇晃着起身,却一个腿软栽回到了甘彧身上。   甘彧一直保持着与他的距离,此时才发现他嘴唇白得不寻常,一张脸倒是水红水红的,搭上手试一试温度,竟烫得甘彧一缩手。   ……淋雨,惊吓,外加情绪紧绷,一系列惊吓,直接导致了他着凉扑街。   他拿滚烫的额头顶着甘彧的肩膀,贪恋着那一点清凉的体温。   袁本善焦急地询问“怎么了”的声音也渐行渐远,他耳畔唯有眼前人咚咚的心跳声,仿佛与他的心率重合了一般。   咚咚,咚咚。   甘彧又疼又急,情急之下冲口而出:“小——”   保密机制立时启动,他根本发不出最后那个字来。   他终是放弃了,把他拥在怀里,无奈又心疼地一叹。   ……你呀。 第105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十九)   池小池被抱放上床。   生病后的他意外地不闹腾, 也不说胡话, 找了被子掀开就往里钻,把自己掖得紧紧的。甘彧端来热水, 他便就着甘彧的手一口一口乖乖喝水,顺便把冰冷的手心拢在甘彧手背取暖。   甘棠管NPC借了医用酒精,预备给池小池擦身。   袁本善:“……”为什么你们这么熟练。   兄妹两人的举动, 反倒显得袁本善这个正牌男友多余起来。   于是在甘棠把毛巾浸入酒精中时, 他提出帮忙, 并说自己是专业的。   甘棠礼貌拒绝道:“我是护校毕业。”   言下之意是, 我比你更专业,所以请滚远一点。   袁本善:“……”   奚楼:“……”护校里已经有武术专业了?   甘棠给出了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这年头医闹比较多。”   奚楼想, 现在的医院对医闹真是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情。   无奈, 袁本善只得让位。   甘棠把池小池从被子里刨出来,把微卷的长发撩起,用发夹别在耳后, 怕发尾搔得他痒。   起先, 池小池发冷得厉害, 对出被窝这件事略有抗拒, 但甘棠在他耳边哄过两句他就安静了下来,伸着脖子任她涂抹。   在酒精涂揉到大腿根部时他有点受不住了, 不过也是用气音哼哼两声,脸埋在甘棠香香软软的臂弯里轻蹭不已。   ……很好养, 很乖。   物理降温过后, 袁本善顺势提出要四人合住。   他不是瞎子, 甘彧对宋纯阳的觊觎几乎已是放在了明面上,他不可能放心把宋纯阳交给他。   除此之外,袁本善有一点隐秘的担心。   宋纯阳心思单纯,难保不会把换阴阳眼的事儿告知甘家兄妹,如果他们得知后阻止纯阳,那该怎么办?   由此可见,那些千方百计不让对象接触外界、接触新朋友,只希望对象依附于自身的人,其主要目的大多是唯恐对方通过比较,发现自己是个傻逼。   但袁本善心里又有一点隐秘的骄傲。   即使甘彧对纯阳费尽心思又如何呢,他仍然愿意把眼睛留给自己。   甘彧一直在反思池小池生病,是不是昨晚自己把空调调得太低的缘故,想得心情不大好,但对于沙雕提出的沙雕请求,回复的语气却依然是温文尔雅:“好的。我和你打地铺,病人和女人睡床,这样可以吗。”   袁本善不疑有他,欣然接受。   他完全没有想到,在夜深人静时,某个答应与他一起睡地板的人堂而皇之地摸上了池小池的床。   甘彧摸摸他的额头,发现热度退了些,就取了棉签来,润湿他有些干裂的唇。   一点清凉让池小池微微睁了眼,一只眼琥珀,一只眼碧蓝,其中水雾荡漾,看着动人得很。   甘彧,或者说061,学着他的样子,歪着头眯着眼看他,心里软乎乎的。   互看一会儿,池小池竟张开双臂,不管不顾地扑抱了上去。   061被抱得有点懵,疑惑地“嗯”了一声:“纯阳?”   ……他还是叫不了池小池的名字。   酒精的清香和滚热的皮肤温度一起传递过来,略叫061哭笑不得。   虽然被抱的是我,但这样没有防备意识可真的不好。   为了降温,池小池只穿了一条薄薄的白色三角裤,眼看着连那条腿都要跟着身体一并缠上来,061抬手按住了他的膝盖,正在认真思考要不要把这不听话的人拿绳子绑在被子里,他就在自己耳边浅浅呼出热气来:“……六老师?”   池小池身处在半梦半醒的迷城之中,神思昏眩,一脚踏在现实,一脚踏在梦乡,直到四肢缠抱住了一个确切的人,他才渐渐有了神智。   然而他仍分不清虚实的界限,于是他选择相信这是在做梦。   因为在梦里,他无需克制心底的感情,可以活得肆无忌惮。   他昏着眼睛,小声询问:“六老师,六老师,你是娄哥吗。”   “我不是。”   ……混账的保密机制。   “那就好。”池小池竟松了一口气,大着舌头道,“你可千万别是啊。”   061顿了片刻,双手捧上他的脸颊,修长又带有薄茧的食指不轻不重地抚摸着他的眉,动作和语气都是温柔又克制的引导。   “为什么呢?”   “我……”池小池被那声音迷惑,半睁着眼睛,小小声答道,“我变了太多了。”   061愣住了,替他描眉的手指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   ……该做的,不该做的,池小池全都做了。   抽烟,喝酒,耍流氓,卖无赖。   池小池在怀疑061身份后,其实挺后悔的。   早知道他是娄哥,至少要在他面前乖巧矜持一点才是。   他竭力想要分辩:“娄哥,我以前不是这样的,真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像以前那个池小池,只觉得慢慢的,一切就都变了,他不再是从前那个被娄影捧在手掌心里的他了。   池小池还想继续解释下去,却被徐徐贴近的一双唇镇住。   061并没有吻下去,只是若即若离地在他唇畔附近逡巡,似乎是在逗弄他,将甜美的糖果放在一个贪馋的人唇边,随他咬弄。   他只需前进一步就好。   池小池闭着眼睛,想,这个梦真的太真实了。   这些年他做过无数个梦,数这个梦最大胆,池小池终于不用一直追在娄影虚幻的身影背后,一伸手却只能抓到一片消散的衣袂。   他在他的怀里,娄哥回应了他的期待,且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多。   真好的梦啊。   这样想着,池小池便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他想要把这个梦认真地延续下去,谁想却是一枕黑甜。   察觉到他又昏睡过去,061略有些遗憾。   ……就差一步,他就能吻到他的精神体了。   不知何时,061怀里拥着的变成了池小池的精神体,一头半长的乱发垂落061臂弯,他双目紧闭,长睫浓密,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抚摸拨弄。   房内还有一个熟睡的袁本善,与这具临时的身体曾有着亲密关系。   怀里抱着别人名义上的媳妇,迷之偷情,真刺激。   但061却清楚他抱的是谁。   是池小池,是他跟随了五个世界的宿主,是一个很有魅力、偏偏又很孩子气的……   他垂首看向这张熟睡的脸,只觉一股温情从心底里透出来。   受系统所限,他无法叫出他的名字。而越是不能,越是渴望。   想叫他的名字。   想听他叫自己的名字。   这种喜欢、这种渴望,好像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好像是写在程序上、无可更改的一段数据。   这段数据说,061天生就喜欢池小池。   061拥紧了池小池,用自己的体温把池小池滚烫的体温逐渐拉回正轨。   第二日清晨,独睡一张床的池小池身上热度已退。   他活动活动胳膊腿儿,发现除了有些眩晕外竟然没有其他不适,不禁啧啧称奇:“宋纯阳这身子骨可以啊。”   奚楼:“呵。”   池小池隐约记得昨夜自己昏过去时是倒在了谁的身上,并选择性忽略了地上的袁本善:“甘医生这医术还挺给力的。”   奚楼:是,在各方面都挺给力的,尤其是撬墙角方面,这隔壁老甘堪称一绝。   昨天晚上目睹了现场的奚楼早已看透了一切。   很好,一个两个的,归了包堆,全都是老流氓。   所幸他记得纯阳对自己说过,他不喜欢比他大太多的。   奚楼算了算,甘彧是个主治医师,虽然脸看着挺嫩,可按照资历推算,起码三十四五岁了。   奚楼听说,学医这一行,工作量多发量少,别看甘彧头发浓密,再过两年,发际线起码往后退个五厘米。   想到这里,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得不说,经过一晚上精神胜利式的心理建设,奚楼已经心如止水。   纯阳什么都好,就是看人的眼神不大好。   等他有了身体,一定第一时间来到宋纯阳身边,把这个年纪轻轻就得了青光眼的家伙给圈起来。   一大早最先来探望池小池的,竟然是“关巧巧”与“廖武”。   ……这两“人”组合着实诡异。   “廖武”一扫昨夜疯狂之态,神情柔和,收拾得精精神神的,甚至梳好了小辫子,破裂的头颅也被修补完毕,脸上甚至还上了一点妆容,看起来与往日的他毫无差别。   看来,“关巧巧”又多了一位陪演的“演员”。   池小池曾记得自己看过一副照片,上面是一个女人坐在缝纫机前,眉眼低垂,手边道具齐备,认真修补着一面破烂的鼓。   ……池小池发誓,他绝不会细想廖武破烂的脑袋是怎么被修补好的。   “关巧巧”很关切地询问池小池怎么突然病了。   池小池从“廖武”身上拉回注意力,笑着以玩笑口吻道:“你怎么那么关心我啊。”   一旁的袁本善闻言,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   女鬼希望他好,也就是把他们当道具,不希望道具有损毁,想让他们快快陪她戏拍完。   谁想,“关巧巧”竟微微红了脸,坦诚道:“因为……你很好。演戏演得好,对我也好。”   下了戏的“关巧巧”一点都没有女鬼的样子,腼腆,温柔,就像一个真正的活人。   池小池态度温和:“我没事儿,已经好很多了。今天还能陪你把戏演下去。”   “关巧巧”粲然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廖武的同伴们在看到还“活着”的廖武时,先是惊骇,后是悲哀,渐渐又趋于麻木。   恶意,是许多负面情绪的综合体,它脱胎于怀疑、愤怒、仇恨、绝望,在极端环境下会释放出难以想象的能量。   人性则是灰色的,它复杂多变、晦涩难懂、包罗万象,然而,在面临生存威胁时,人性则会回归最原初的那个欲望。   不要死,要活下去。   廖武同伴的愤怒是真实的,痛苦是真实的,但想要活下去的心也是真实的。   失去了匕首,他们也失去了搏命的资本,只好听从池小池那一席真中搀假的话,战战兢兢地演戏,希望自己身上的“死气”减少一些。   同伴的死亡,让他们仍然恨着“关巧巧”,恶意或许会在夜深人静时滋生,但等第二天看到“关巧巧”与“廖武”的脸,也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原因无他,他们还想活下去。   原本池小池还担心过这女鬼或许有杀人指标,但随着时间推移,池小池发现,她一直沉迷演戏,无法自拔。   不如演戏,杀人不如演戏。   只要没有戾气与杀机的人,她就愿意掏出心来对人好。   她的恶意,向来只会回馈给那些心存恶意的人,她是一面镜子,只照出人心底最肮脏的那部分,并百倍地反弹回去。   但甘彧不认为他们这后半程的安然无恙只是幸运而已。   系统给予的“出戏”这一提示,再直白不过,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好好拍戏,什么都别多想。   然而连续两个人的惨死,不可能让他们不多想。   倘若那天池小池没能镇住场子,或是没想着从他们手里提前夺走断匕,那么后续将如何发展,完全可以预料得到。   ——马尾女谭悦会继续策划杀掉“关巧巧”,而毫无疑问的,她会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谭悦的死将引起团队中更剧烈的动荡,直接影响拍摄进度,而拍摄进度遭阻,“关巧巧”哪怕展露出一点点不满,也会加深任务者们心里的裂隙,担忧自己会不会“出戏”了,担忧自己是不是被“关巧巧”盯上的下一个目标。   ——如此发展下去,他们要么更加笃定要杀掉她的决心,要么精神崩溃。   ——甚至在极端恐惧的情况下,某些人会将矛头调转,酿成内讧。   一步步推进下去,只会是恶性循环。   到最后,他们会集体死于自己的惊惧、怀疑和不安。   总而言之,如果不是小池,这第八个世界他们不会度过得如此顺利。   再进一步,池小池最牛逼,不接受任何反驳。   任务完成得超乎寻常的顺利。   转眼半月将过,戏还没拍完,他们却已经要走了。   在离开的那天晚上,剧组恰好聚餐。   菜色很丰盛,还有红木枝烧烤。羊肉串在枝子上,渐渐分泌出金黄的油脂,在肉块外结出一层天然的酥壳,将新鲜的羔羊肉妥帖包裹起来,保证肉汁不再外溢。等羊肉烤熟,鲜红的辣椒末便随之撒上,勾起嗜辣人的馋虫和胃酸。   任务将近,大家一个个都归心似箭,对这美味也是味同嚼蜡。   ……池小池和忙着为池小池烤肉的甘家兄妹除外。   “关巧巧”喝了点酒。她酒量很差,半杯下肚,就歪在池小池身边的躺椅上犯起了迷糊。   见她手里始终抱着一瓶矿泉水,池小池打算拿来让她漱漱口。   谁想她死死将矿泉水瓶抱在手里:“不要动这瓶……我舍不得喝。”   池小池与她已经很熟了,不由笑道:“你把神仙水灌进去了?”   “关巧巧”也笑了。   她眨眨眼睛,俏皮得很:“比神仙水还贵。”   他们一边撸串,一边聊了很多。   后来,心门渐敞,她对池小池讲了一个故事。   以前,有一个大学还没有毕业的艺校学生,家世平平,但她从小就有一个表演梦。   她不是因为喜欢花花世界和漂亮衣服,是因为她喜欢揣摩和感悟不同的人生。   她原本考了个不错的高考成绩,还通过了自主招生,可以去某个学校读法学院的本硕连读,但她还是选择进了半年前艺考过的表演学校。   入校后,她一直在各个剧组里跑龙套,在零下几度的室外吃着十块钱的盒饭,裹着军大衣,仍乐此不疲。   她相信,自己这样努力,一定会被命运眷顾。   某天,她突然被曾经合作过的一个导演选中,去演一部恐怖片里的女鬼。   她看过剧本,便立即答应了下来。   她太喜欢这个故事了,即使是一个鬼,她也愿意去演。   然而,等她进组之后,她才得知,演男主的演员是投资方塞入的,一个有名的花花阔少,在娱乐圈里靠颜和爹混得风生水起。   他觉得这个剧本太矫情,演着演着就不乐意了,说要改。   她找导演,求他不要改掉本子。   可是没有人听她的。   戏渐渐变得面目全非,从一个反思校园暴力的文艺恐怖片,变成了再俗套不过的三流垃圾片。   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只好一直忍耐着,在私下里尽量离那个男主越远越好。   谁想她不情不愿的疏离样子竟勾起了男主的兴趣,他对她开始满口荤话,勾勾搭搭,后来,还变本加厉地在半夜去敲她的房间门。   她躲在房里,用枕头堵住耳朵,想,快点拍完吧,拍完她就可以走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男主对她求而不得,竟在那场强奸戏里动了真格。   被刺入时,她几乎要疯了,绝望地踢打,撕咬,可女孩子的力气又怎么挣得过男人?   无数台摄像机对准了她,像是一只只冰冷的眼睛,来自四面八方,沉默地观视着她。   它们只是看着,和摄像机后的人一起看着她。   没有人来救她。   导演与副导演低着头,没有喝止,只当是他入戏太深。   现场的工作人员不时发出隐隐的抽冷气声,以及“这是演戏吧”的小声质疑。   强奸足足持续了五分钟,她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她已经被送回了房间,男主得意洋洋地坐在她身边,请求让自己做他的女朋友,他会对自己“负责”的。   她完全陷入了疯狂,追着殴打他,并说自己要将一切曝光出去。   等她发觉不对时,喝了酒的男主已经用扯下来的窗帘勒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挂在了吊灯上。   她死了,官方给出的通稿是意外。   她想告诉所有人,她不是自杀。   于是,在杀青那天,她来到了男主身边,但其他人都看不见她,只能拍到狂呼奔走、便溺齐流的男主,以及他慌不择路、坠下跳台的身影。   看着他摔得四分五裂的头,她哭了。   随后,她被一股力量推入这片秘境里。   这是一个和她原先所在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异境,只有鬼魅,没有活人。   她不是地缚灵,因此她走了很多地方,拍了很多照片,又回到这里,将它们一一洗出,挂在墙上,偶尔她会成为其中的角色,体味不同的喜乐悲欢。   但她一直有一个心愿,想把当年那部被改得面目全非的电影演完。   “关巧巧”,抑或说,她,神情无比温柔,喝醉了的眼睛里汪着一泓水。   “他们对我不好。”她看了看坐得离她老远的其他任务者,又转向池小池,神情有些天真和赧然,“你对我好,你是好人,你还给我拧水瓶。”   池小池低头,才恍然想起她手中这瓶水的来历。   那是池小池曾为她拧过的一瓶水,她那样珍惜地捧在手里,像是在呵护一颗脆弱又敏感善心。   ……她是鬼,也是人。   宋纯阳曾被她所杀,或许在他死后,她还用了他的身体。   因为宋纯阳被夺眼后,心中由恨与绝望孕育而出的恶意远远超过了关巧巧与袁本善。   如今池小池用着宋纯阳的身体,与她并肩而坐,坦诚相待,而且还有求于她,不得不说是命运使然。   池小池侧身,与她轻轻耳语,说了很长一番话。   她怔了怔,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池小池塞了一样东西在她手里,并诚挚地向她点头。   “关巧巧”把东西藏在袖中,温柔一笑。   而就在下一瞬,池小池眼前的空气发生了扭曲。   半月时限已到,他们回到了古堡之中。 第106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二十)   在他们进入世界时,窗外的一只晚蝉落在树上, 汩汩地吸着树汁, 振翅长鸣。   他们出来时,这只蝉扑闪着翅膀飞入夜色。   任务终了, 关巧巧与廖武的身影在几人眼中渐渐虚化, 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了身影, 连个渣滓都没有剩下。   这死亡轻飘飘的, 如纸如絮, 随风而散, 什么都落不下。   就连生者的悲痛都是淡的。   池小池看着关巧巧消失的地方,喃喃道:“她真的不在了。”   他迷茫地抬头看身边的袁本善:“她刚才还跟我说话呢。”   这些天, 袁本善把他与“关巧巧”的交好看在眼里,心惊肉跳之余, 倒也能理解他, 不过是把那个“关巧巧”当作真正的关巧巧还活着的精神寄托罢了。   袁本善搂住他的肩膀, 亲了下他的头发:“好了,好了,乖。”   情绪稳定下来后, 池小池将断匕交还给谭悦一行人:“她让我交给你们的。”   谁都注意到在离开世界前的最后时刻,宋纯阳跟那个“关巧巧”聊了很久, 他们的关系又一直不赖, “关巧巧”托他匕首转交他们, 也是情理之中。   谭悦默默收了匕首, 放入背包。   她连致谢的力气都没有了, 几人暂作休息,便趁夜下了山。   眼看那珍贵道具被拱手让出,袁本善略有遗憾,不过也只是略微而已。   池小池转头看他:“我这么做,你会不高兴吗。”   袁本善摇了摇头:“我有你就够了。”   说罢,他亲了一下宋纯阳的眼睛。   池小池:“……”   壮士,有话好说,高抬贵嘴。   比较凄惨的是,刚在任务世界里吃烧烤吃了个饱的池小池,现实里其实还饿着肚子。   宋纯阳是在入任务世界前发觉了关巧巧与袁本善的龌龊事,连晚饭都没吃两口,导致他现在想吐也没得吐。   这时,甘家兄妹从废旧的古堡楼上走下,甘棠还温和地跟池小池打了声招呼。   池小池一怔,连要吐的事儿都给忘了。   四人来自同一个城市,且恰好买了同一列连夜回城的高铁,于是在候车时,他们正式结了盟。   所谓结盟,是需要通过系统互相认证连接的。   池小池一直在观察甘家兄妹的反应,然而他们都很淡定,且不到片刻,奚楼就发出了绑定成功的信号。   池小池:“……成功了?”   甘彧怎么会有系统?   池小池一直以为甘彧的身份是061虚造出来蒙自己的,但是看目前情况,他竟然是在现实里真正存在的?而且还拥有一个度过了八次任务的系统?   池小池想这个问题想得略有点头痛,借口去了公共洗手间,拿出已经恢复功能的手机搜索甘彧。   在洗手间里,奚楼不满道:“你刚才看甘彧看得眼珠子快掉出来了。”   池小池放下手机,屏幕上是关于甘彧的搜索记录,三甲医院神经外科医师,三十二岁,讲座、论文均有可查记录,年纪轻轻,前途无量。   他失望道:“我以为甘彧是我的系统。”   奚楼失望道:“哦。”   他其实也好希望那个甘彧就是他念叨了这么多天的系统061。   池小池花两点好感值从仓库里手动兑换了个丝瓜篓子,蘸着水把自己的眼睛认认真真清洁了一遍。   奚楼能感受到他的落寞,尝试安慰他:“想也知道不会是他。我看他就一普通人而已,哪个心智健全的普通人会专程跑来这么危险的地方,就专门为了陪一个人?”   ……可以说非常会安慰人了。   不过池小池难得没嘴欠。   他摸了摸镜中宋纯阳的右眼,想到救他数次狗命的表情包,不由失笑。   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表情包才是061权限范围内能做出的事情吧。   他记得061说过,在现实生活里变出身体,在系统中属于违规行为。   至于甘彧,大概只是个长于撩汉、打蛇随棍上的花花公子。   是啊,甘彧也好,冬飞鸿也好,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人,他或许是太过想念娄影了,总试图在旁人身上寻找昔日的影子。   这实在对任何人都不公平。   因此在上车后甘彧提出要给他们两人的二等座升级到兄妹二人所在的商务座车厢时,池小池拒绝了:“我在这儿就挺好的。”   甘彧脸色从上车前就不大好,但被拒绝后还是尊重了他的意见,并把自己在车站上买来的盒饭给了他,让他吃完早些睡。   他走后,池小池把盒饭给了袁本善,推说自己没胃口,只想睡觉。   袁本善见状,很是快意。   他推开扶手:“靠着窗子睡震得慌,也不舒服。睡我腿上吧。”   池小池不好意思道:“其他人会看我们的。算了算了。”   袁本善想想也是,从随身的包里取出U型枕,给他戴上。   池小池假意闭上眼,实则正注视着眼前的显示屏。   袁本善对宋纯阳的好感值为75点,悔意值为7点。   盟友关巧巧被牺牲,袁本善只剩下宋纯阳一个同伴,反倒更爱他了。   而不用抢夺眼睛这件事,叫袁本善的愧疚感直线下落。   可以说,目前的袁本善很是心安理得,因为池小池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关巧巧”这一形象在他们脑中已渐趋模糊。   这么短的时间,他竟已不记得这人是什么模样了。   上世,宋纯阳被害死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吧,天长日久,他们会连恶之本身都一并忘记。开启他们美好的人生。   他对奚楼说:“一天提醒我一次,让我别忘了关巧巧这个人。”   奚楼说了声好。   尽管对池小池的人品略有怀疑,但奚楼绝不会怀疑他的手段。   他的全盘计划奚楼都已经知悉,说实在的,他有点叹为观止。   奚楼死时,不过是个大学还未毕业的三年级学生,做了十数年任务,见惯了人性卑劣、互相倾轧,自以为心肠已足够坚硬,可在听到池小池与“关巧巧”对话时,仍是炸出了一身白毛汗。   回到原来的城市后,池小池向医院请了病假,倒头就睡。   袁本善不以为意。宋纯阳每次做完任务都是元气大伤,睡三天都算起步价。   他指挥着搬家公司,把他们家“租客”多余的东西都搬出去处理掉。   袁本善在外间忙碌,池小池躺在床上梳理思路。   在第八个任务世界结束前的几天,他问起过奚楼他们这个系统的运作机制。   本来他没打算奚楼能说出个一二三四,谁想奚楼直接道:“主神交给我们的任务,就是给宿主相应的指导,方便获取恐惧能量。”   “要恐惧能量做什么?”   奚楼张口就来:“维护世界和平稳定。”   池小池:“你们主神还挺忧国忧民的,党龄起码十年了吧。”   奚楼面不改色:“不只是主神,我们每个入职的系统都会接受培训。我们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池小池:“……你说这话亏不亏心。”   奚楼平静道:“人死后会转化为相应的能量,形成某些精神体,也就是人们说的‘鬼’。怨念浅的,能量凝聚一段时间就会自然消散;那些厉鬼死时、情绪波动,散发出独特且异常的能量,力量自然更大,它们能够运用自身的能量,办到寻常鬼办不到的事情。”   池小池:“……”听起来还真踏马科学。   听到这里,池小池心里已经基本有了数:“那主神收集所谓的恐惧能量,就是为了……”   “主神是身处需要把这些独特的能量体限定在一个异度空间里,免得厉鬼失性杀人,造成不可控的损失。”奚楼说,“异度空间,说白了就是厉鬼们的监狱,主神是典狱长,我们是为典狱长打工的,而任务者们,是负责加固监狱围墙的工人。”   池小池:“……工人?”   奚楼:“你当维持监狱安全用爱发电就行吗?”   奚楼又进一步解释道:“恐惧能量,是维持异度空间与正常世界边界最有效的凝合剂。”   ……这就难怪了。   怪不得宋纯阳天生一双阴阳眼,却从出生到现在都没在现实世界里见到过一只厉鬼。   捉迷藏的瓶女、图书馆里的怨灵,以及气球女鬼,都是监狱里的成员,而宋纯阳、袁本善他们,不过是被临时抓来的打工仔。   话说开了,池小池却仍有些微词:“这样强制结下契约,不算霸王合同吗。”   奚楼反问:“不然呢?主神他开个全民投票,问问谁自愿进入世界、贡献恐惧能量?”   池小池想想,觉得也是。   他又问:“那找一些作过恶的人去送死,不是更好?”   奚楼答:“主神他不是世界法官。谁作过恶、到底算不算恶、是大恶还是小恶,永远不是一个人能裁决得了的。为了公平起见,只能随机,轮上谁都是命。如果边界的能量不稳定,放了那些恶鬼出来,大部分恶鬼可不会管它杀的人是善还是恶。”   见池小池一脸的若有所思,奚楼不由好奇:“你们主神和你们签下契约时就没跟你们说明世界运行的机制和基本要求?我们都发了小册子,宿主问起,就有告知的义务。”   池小池摆手:“我跟我们那位主神不熟,没打过照面。”   奚楼说:“我们手册第一条说得很清楚,如果宿主问起而不告知,是违反基本法的行为。”   池小池:“我知道。”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思绪从几天前回到现在,池小池用手盖在脸上,喃喃自语道:“……能量啊。”   这一运行机制,可以说给了池小池巨大的启发。   061的主神如此钻营,需要的或许同样也是某种能量呢?   不得而知。   但这也算是一个新思路。   池小池不动声色地暗暗记下,同时把自己与“关巧巧”协议的内容细想一遍,打算把其中几个可能性在下一个世界里加以验证。   奚楼不禁问他:“你确定你的那个办法能够奏效?”   “试试看呗。”池小池轻松道,“舍身炸粪坑的事儿我干得多了。一炸不成,再想办法嘛。”   奚楼:“……”这是什么有画面感的比喻。   “病”好后,池小池去医院上了班,且果然在食堂“巧遇”了身着白大褂的甘彧。   看到身着制服的甘彧,池小池才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想法是多么错误。   他大概就是为了这身衣服而生的。   白大褂放大了他身上的清冷禁欲感,明明身上所有的纽扣都系得好好的,也诱得人想入非非,恨不得扒光了他的衣裳才好。   而这冷欲的人看见了池小池,远远地便展颜一笑,春风化雨,轻易就能酥得人腿软心跳。   不过池小池也就是看看,一饱眼福而已。   为了防止跟袁本善交公粮,他沉迷加班,既不去找甘彧,也不回家,对这二人都坚决执行了“搞三搞四不搞基,日猫日狗不日你”的原则,只安安心心等待第九次任务的到来。   甘彧感觉如何暂且不提,袁本善倒是因为关巧巧的死,转忆起了许多二人间曾经的温情记忆,对池小池格外好。   不得不说,刨去他人渣的那部分,袁本善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在忙碌之余,还不忘给池小池送饭、陪他出去看电影放松心情,特意搜集笑话来逗他笑。   当然,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因此他很有自信,对池小池不愿与他同床的举动,他以为是关巧巧离世,宋纯阳心里难过,因此表示了极大的理解和宽容。   对此奚楼的意见是:“天上画一个鼻子,真他妈好大的脸。”   池小池笑一笑,不置可否,并用多出来的好感值兑了一张卡。   好在第九次任务与上次时间间隔不远。   约两个星期后,池小池正在给病人扎针,刚把血管拍出来,奚楼便对池小池说:“……来了。” 第107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二十一)   听完任务, 池小池面不改色地把针扎下去, 差点扎到自己的手。   第九次任务在下个月23号,地点是云山儿童福利院。   任务要求在该地度过三天时间, 并和孩子们好好相处。   ……何止好好相处, 如果必要,池小池完全可以胜任孙子这一身份。   但与先前不同, 给出的信息里还有一行提示小字。   “第十次任务模式与前九次任务完全相同。集体执行, 执行时间与具体地点另行通知。”   池小池:“……这是啥?”   奚楼:“哦, 我回了趟总部。找老大做了个工作汇报, 说有流言表示最后一次任务是单人执行,引起了一些恐慌, 所以老大新上线了一个提示功能,在发布第九次任务时提醒任务者们一下,减少恐慌。”   明白了,性感官微, 在线辟谣。   完成例行的巡房打针,他回到护士站, 发现袁本善给他打了六七个电话。   他回了个“在忙。家里煤气罐漏了吗”,袁本善却没有回复。   池小池干脆把他自行放置, 打算回去再查任务相关资料, 做完登记后就跟一个常驻在此的鬼大爷唠起嗑来。   大爷的儿子是医院里的首席内科医生之一, 宋纯阳先前就跟他很熟, 现在池小池接过了接力棒, 听他花式吹自己家儿子多有出息, 并笑嘻嘻地不时应上两句。   外面淅淅沥沥落着小雨,走廊上的病人都裹在散发着淡淡药味的棉被里睡回笼觉,除了有几个病人家属来还化痰雾化机外,并不算怎么忙碌,几只无杀伤力的幽魂从医院走廊上缓缓飘过,统一地被打上了“社会主义的凝视.jpg”,气氛颇有些让人昏昏欲睡。   半小时后,一阵脚步声匆促地从电梯方向传来。   池小池抬眼,不觉诧异:“老袁?”   在与袁本善照面的一刹那,池小池眼前的悔意值屏幕产生了变动,从7飙升到了20,好感度更是直接冲破了80大关。   袁本善一句未发,沉默着大步向前,将池小池一把揽入怀中,沉默拥抱。   他应该是刚下夜班回家不久,身上的衣服是匆忙换上的,肩膀与头发微湿,看来从停车场跑来的一路上都没有打伞。   大爷很识时务地背着手溜达走了,同站的女护士送完药回来,也心领神会,取了保温杯转身去水房接水。   池小池小声责怪道:“怎么下雨还往外跑啊。一晚上不睡,小心秃头。”   袁本善答得前言不搭后语:“你收到任务了吗?”   “收到了,怎么了?”   “没什么。”袁本善说,“只是突然想你了。”   池小池由他抱着,嘴角浮起一点浅笑。   人的确是复杂的生物,无论何时都能为自己找到借口与出路。   在试图夺走宋纯阳眼睛时,袁本善百般地为自己找理由,“这就是人性”,“我还不想死”,小词如同老母猪戴胸罩一套又一套,等发现夺眼之事是没必要的,就又惦记起了以前的情分,后知后觉地生发出愧疚来。   不过这也正顺了池小池的意。   池小池倚靠在他的肩头,点选进入仓库,选中了一样东西。   仓库中灵异类道具都很昂贵,最便宜的也是20悔意值起步,且只以悔意值作为通用货币。   池小池先前对仓库里所有的物品都做了分类归纳,认为自己对这一类道具需求不多,就划入了“暂不需要”清单。   没想到还是失策了。   奚楼就看不惯池小池用着宋纯阳的身体、又这么软塌塌地靠在别人怀里的模样,咬牙道:“你干嘛,抱上瘾了?”   池小池:“乖,别闹,等我去兑个东西。”   奚楼:“……你不是要靠那什么悔意值离开?不节省一点吗?”   池小池:“等他这股劲儿过去,悔意值绝对会降。不抓紧点儿兑就没了。”   他兑了一个早就看中的东西,也是在琳琅满目的诸样灵异类道具中最便宜的一样。   名称:锁灵瓶   持续时间:永久   件数:1   品质:中等   类型:一次性使用品   所需兑换点:20点悔意值   介绍:瓶中有着别样的天地,鸡枞酱醇厚,秃黄油鲜美,牛肉酱爽口。有时候,一个瓶子就是一小宇宙。   ……我靠,这么哲学。   这锁灵瓶只是中等品质,按照下面附有的详细介绍,只能使用一次,每次只能收纳一只鬼,而且并不能对其造成实质性损害,在使用过一次后,再次开启,瓶身会自动破裂。   整体来说,没啥卵用。   但池小池还是很珍惜地把小瓶子放入仓库,妥善收好,才和袁本善分开,刚想尽一尽男朋友的本分哄一哄他然后喊他麻溜滚,就看到另一人出现在了不远处。   池小池:……哦豁。   甘彧走上来,温和道:“你们好。”   袁本善微微蹙眉,揽住池小池的肩:“你来干什么?”   甘彧转向池小池:“送伞。早上的时候见你没有带伞。”   池小池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金柄黑伞,主动握住袁本善的胳膊,往他身后一躲,并不去接:“谢谢呀。”   披着甘彧皮的061:“……”真的很气。   在061看来,小池就像只警惕心过强的小野猫,明明看起来已经有些心动了,愿意给抱两下吸一口,结果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即夹着尾巴逃跑,舔着爪子从角落里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窥视,捉也捉不到。   太会吊人胃口,有时候061真不想理他了。   ……不过也就是想想而已。   “伞也是借口。”被拒绝的甘彧也并没有失态,自如地转变了话题,说,“我收到任务提醒了,棠棠也是。我对那个云山儿童福利院做了些初步调查,有些情报想和你们做一下交换。不知道你们现在有没有时间?”   云山儿童福利院,建于20年前,地处本市中的一个小县,再加上福利院领导贪昧,特色自始如一,一字为穷。   直到十年前的一场震惊全国的大火灾发生前,谁也不知道这家福利院的名字。   起因是员工在杂物库里私拉电线,半夜电线被老鼠咬噬,直至起火,等到发现时,火势已是彻底控制不住。   值班老师从睡梦中惊醒,慌不择路下自行逃离,只来得及扯起嗓子喊一声“快跑”。   有七十多个孩子闻声逃出了火场,均有不同程度的惊吓和受伤,但在老师喊起来时,一间宿舍已被火势波及,铁门锁芯被高温融化,铁门变形,根本无法打开。   而为了避免孩子们半夜偷偷出去玩,室内没有通向走廊的窗户,唯二的两扇窗还被冰冷的保险窗牢牢自外封死。   二十余名孩子从三楼的铁窗朝外挥动着小手,惨痛地哭叫不止,但也渐渐止住了声息,活活被烧死、呛死。   等消防与警方前来调查时,才悲愤地发现,这家福利院只配备了两台灭火器,因为灭火装置常年不检修,开关都锈蚀了。   自那之后,所有福利院涉事人员被拘走,事情轰轰烈烈地登了几天报,随即便和福利院废墟一起,被湮没在丛生的蒿草之间。   作为第九个世界,这次的难度必然不低,只是这个所谓的“好好相处”概念太过宽泛,谁也没办法给出一个准确的定义。   把自己知道的信息分享出去后,甘彧没再多逗留,彬彬有礼地一鞠躬,转身离去。   二人说了会儿话,就到了吃饭时间,池小池将工作交接给另一名护士,正要和袁本善并肩离开,无意中余光一瞥,发现甘彧带来的那把伞竟就靠放在护士台外。   这体贴的潜台词让池小池微有些怔忡。   袁本善也发现了那把伞,脸色一冷,但旋即便展颜道:“我来得太急,也没带伞,咱们也别淋着,就用这把伞吧。”   五分钟后,甘彧办公室里,他靠在锃明的窗玻璃边,俯首看着打着他的伞并肩而行的池小池与袁本善,扶窗做了两个深呼吸。   我若气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   一月后,甘彧、甘棠、袁本善与池小池驱车前往福利院。   这一月来,池小池一直有意与甘彧保持距离,如今见到甘棠才略略放松了一些,拉着她说一些医院里的笑话,甘棠是个优秀的倾听者,话少,却总能准确接上池小池的梗,还时不时抿着嘴笑,很是秀气温婉。   池小池看着举手投足都女人味十足的甘棠,曾有一瞬冒出了个荒唐的想法。   ……这该不会是六老师吧。   但他很快推翻了自己的想法,认为自己实在是太低估061作为系统的底线了。   福利院的地点在县郊以外,数年来地皮价格翻倍,一片焦土已被翻作县内有钱人的专属小别墅区,一点都看不出昔日被摧毁的模样。   池小池他们正琢磨从哪里翻进去,就看到一女两男迎面而来,和他们一样鬼鬼祟祟地打探着入口。   确认过眼神,双方彼此都心领神会。   任务具体开始时间是在夜晚九点,他们先去外面吃了个炸酱面,并交流了一下已知讯息。   对面的两男一女都很年轻,大学生模样,其中唯一的女孩性格挺活泼,笑起来又软又甜,叫柳成荫,其中一个留刘海的男孩田广冰是她男朋友,从高中一路谈过来的,因为常年打篮球,体魄健壮得很,另一个人性情则明显偏于冷淡,纤瘦高挑,戴着副眼镜,连句自我介绍也懒得做,直到听柳成荫叫他秦岭才晓得他的名字。   这次池小池没装瞎,只是戴了美瞳掩盖瞳色。   他主动把己方知道的讯息交出,两相核对下,发现并没有什么其他有价值的内容,便收拾收拾准备出发。   八点五十时,白雾渐浓,他们趁机躲过巡视的保安,翻入围墙。   十分钟后,雾气骤散,一道白光破空射入,刺得人眼皮生痛,池小池还未睁开眼睛,入耳的便是一片孩童喧闹声。   阳光明媚的草地上,二十多个五六岁的孩子正在跟着音乐做操,伸胳膊伸腿的,很是快活。   孩子们个个粉嫩可爱,瞧不出有什么异常。   七人面面相觑。   甘彧轻轻把手递到池小池手边,方便他害怕时可以抓上来。   袁本善则将目光投向池小池,以目光询问他有没有什么异常。   池小池摇头。   用宋纯阳的阴阳眼看去,这些小孩也只是小孩模样,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恰在这时,一个梳羊角辫的小女孩一扭头,看见池小池,双眼一亮,径直飞奔而来,牵住他的衣角:“老师!带我们跳操嘛,没有你带我们不会跳!”   池小池一个哆嗦,本能地伸手想去捞住点什么,就被一只温暖的手接入掌心,轻轻握了一握。   不知为何,只这一握,竟真的让他踏实了下来。   ……看来他们这次的角色是“老师”了。   池小池本来就是个脑子灵光的,开口便应承了下来:“好啊。”   他抽出手,落落大方走到孩子方阵跟前,把运动服外套一脱就是一顿瞎金箔乱舞。   底下的孩子笑成了一片,几个实心眼的在底下严肃又着急地指点:“不对,不对,老师你跳错啦。”   但已经有几个性格皮的,开始跟着池小池一起乱蹦跶。   池小池背对着这群孩子,对奚楼道:“我觉得我现在是在坟头蹦迪。”   奚楼:“我觉得你还是闭嘴吧。”   池小池:“我觉得阿统你真的好凶。”   奚楼:“我觉得我还有进步空间。”   于是在接下来的三分钟,池小池都在认真怀念他的六老师。   跳完间操,孩子们三三两两散了开来,他们似乎都有各自喜爱的对象,柳成荫被四个小孩缠着要吃的,说肚子饿了;秦岭被三个男孩子带去了活动室,说要玩拼图,与他同去的袁本善则是被要求去修弄坏了的娃娃;几个孩子闹着要田广冰陪他们打篮球;围着甘棠甘彧的孩子数量最多,要他们念故事。   刚才的羊角辫小女孩、一个波波头女孩和一个看上去就皮得很的寸毛头小子找上了池小池。   池小池猜想现在是他们的自由活动时间,既然要好好相处,那当然要顺着他们才好。   所以他俯下身去,态度良好道:“你们想要我陪你们做什么呀。”   毛头小子大声道:“要老师教我们唱歌!”   一旁的甘彧、甘棠:“……”   活着不好吗。   不,安息不好吗。   池小池却来了兴致,说:“有眼光。老师现在就给你们唱一首歌。你们想听什么?先点点看,不过老师可不一定会唱。”   池小池这一通话绕得这些孩子直发愣。   其中一个迷迷糊糊哦了一声:“那,老师,你教什么我们学什么。”   接下来,奚楼便是一脸绝望地看着池小池撸起袖子,信心满满地教这群鬼童唱《大悲咒》,并忽悠他们说这能够净化心灵。   ……放什么厥词。   别人家的大悲咒和你的大悲咒是一个版本吗。   果不其然,他刚刚开腔,就把那几个小崽子镇住了。   三个小脑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来已经对“歌”这一存在本身产生了怀疑。   还是毛头小子率先叫嚷起来:“老师你唱歌唱太难听了!”   池小池镇定道:“那是你们没有品位。还从没有人说过我唱歌唱得难听。”   毛头小子:“你唱歌唱得难听。”   池小池厚颜无耻地给自己挽尊:“曾经可是有一个哥哥夸我唱歌特别好听的,是你们没听过好歌。”   奚楼:“……”他突然有点期望这几个熊孩子站起来挠他一顿。   可惜毛头小子很快对池小池丧失了兴趣,波波头女孩也怯怯地拉拉羊角辫的裙角,向甘彧和甘棠方向示意,暗示那里可能更有意思一点。   结果,池小池的音乐小讲堂不到三分钟就成功下课,甘彧那边的童话故事课迎来了四个新听众。   甘彧捧着童话书,拿水润了嗓子,一句句慢慢念下去,偶一抬头,便发现池小池盘着腿坐在孩子们后头,托腮认真听着,眼角有点困倦地耷拉下来,心里就禁不住发软,声音更柔和了几分。   在故事里小美人鱼遇见了她心中的爱人,拍打着尾巴,在海面上激荡出雪白的浪花。   孩子们听得入神,池小池则听得睡了过去。   几人进来前原本就已是暮色降临,差不多是要休息的时间了,他刚才又唱又跳了那么久,自然是浑身困乏。   池小池向来比旁人要警惕三分,但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感觉,他虽然有点不放心甘彧,但总觉得在他身边是非常安全的。   甘彧与甘棠一齐看着盘着腿、脑袋一点一点的池小池,目光温柔得不像话。   甘彧不自觉放轻了讲故事的声音,甘棠则示意孩子们安静。   他们还挺听话的,果真放低了声音,还不时看向池小池。   刚才的毛头小子拔了根草,想要去搔他的鼻子,可还没等得逞,甘棠便伸过手去,温柔又坚决地擒住了他的手腕,不赞成地摇了摇头。   同时她也微微皱了下眉。   这孩子碰触起来如同活人,体温、皮肤柔软度和颜色,都没有任何异常。   毛头小子只好乖乖坐回原位,池小池得以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了吃晚饭时。   晚饭是柳成荫做的,她手艺不坏,为防万一,还给孩子们做了集体的营养餐。到了饭点,这些孩子居然还真的闹哄哄地跑来吃了。   孩子们有的把胡萝卜丝一气儿含在嘴里,再跑到卫生间吐掉,有的把茄子挑在桌面上,或者往别人碗里扔,告状声此起彼伏,柳成荫哄了这个又训那个,着实是忙出一身大汗。   等到终于把孩子们安排去洗澡,她才得以满身疲惫地回到餐桌前。   她顺手从墙上揭下了一张作息时间表,拿给大家看。   和一般的福利院制度差不多,小班的孩子早上七点钟起床洗漱,整理内务,七点半到餐厅集合吃饭,八点半开始上两节课,再然后是午餐,午休,下午三点再上一节课,之后自由活动一小时,五点钟晚餐,洗澡,看一个小时电视,八点半统一组织上床睡觉。   大家又交换了一下进入世界后的体验。   奇怪的是,谁都表示孩子一切正常,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只是要求他们陪自己玩而已。   既是不得其解,就只能看看第一夜会发生什么了。   临睡前,池小池一行人把这福利院的小小一栋主楼转了个遍。   这里麻雀虽小,五脏却俱全。主楼外面是一片巨大的草坪,有各种室外活动设备,甚至还有一片区域是专门的羽毛球场。主楼内,一楼是活动室,医务室和食堂,二楼是教室和小型图书馆,三楼是堆放被褥、桌椅等杂物的仓库,以及孩子们睡觉的地方。每层楼都有洗手间和热水器,均在走廊东头。   当年那把火,就是从仓库烧起来的。   而仓库隔壁,正住着那一个班的孩子。   教师宿舍有两间开着门,紧邻楼梯,同样位于三楼,是四人一间的上下铺,刚好够池小池一行人入住。   池小池睡了下铺。   他刚才补了一下觉,因此是再也睡不着了。   左右是无法入睡,池小池戴上了耳机,眯上眼睛,听手机里下载好的童话FM节目。   他仍心心念念着那只寻乡小丑鱼的故事,想知道故事的结局,但他回去现世后,找了不少相关FM,都没能找到那个电台。   池小池又不想去找甘彧问,平白拉近了关系,索性找了些其他的故事,下在手机里助眠。   然而,当困意渐萌时,池小池陡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焦糊味道。   ……那味道就来自他的枕边。   他浑身一绷,翻身坐起,恰与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睛撞了个正着。   波波头女孩立在他的床头,歪着头看他。   她的状态与白日里一点都不同,脖子拉伸的角度已不是一个正常人类能达到的,小手上提着一只烧焦的布偶,乌黑的眼珠里沉着让人心惊的死光。   ……临睡前,明明是锁了门的。   “老师,我睡不着。”她就这么呆呆地看着池小池,嘴角却扬着夸张至极的笑容,“陪我玩,好吗。”   池小池大概在心里昏迷了大约五秒钟左右。   然后他问:“现在几点了。”   波波头:“……”   池小池:“按照院规,你现在该在哪儿?”   波波头神色变了变,有点委屈道:“……我该在睡觉。”   池小池:“知道就好。向后转,目标是你的床,齐步走。”   波波头:“老师,我想你陪我玩。”   池小池:“那明天白天你就在床上躺一天,不准起来。”   波波头:“……”   她斟酌了一下,确定躺一天比睡不着更加痛苦,才抱着她的娃娃一步步向开了的门走去。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池小池才恢复呼吸的能力。   ……睡是睡不着了,不可能再睡得着了。   那小女孩来得无声无息,甘家兄妹和袁本善甚至都没能醒来。   池小池在三人中甄选比较一番,叹一口气,伸手拉了拉住在自己上铺的甘彧:“喂,拼个床呗。” 第108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二十二)   甘彧睁开眼睛, 一字没多问:“上来。”   池小池披着被子, 猫似的从梯子爬上来。床轻微地摇着,咯吱咯吱地响。   袁本善翻了个身, 好在他实在困倦, 没醒过来。   甘彧向外侧护栏靠去,让出了靠内的半个床位:“到里面来。”   池小池一怔。   甘彧微微一点头, 态度是明明白白的不容置疑。   池小池也不耽搁, 依言钻到里面, 把被子掖好, 正要躺下,又被甘彧打了个手势制止了。   他把枕头翻开。   池小池愕然看他从枕头下取出一把无鞘的匕首,柄在他那一方,刃在自己那一方。   他把匕首藏入了自己的被子里:“小心,我拿走,别扎到你。”   池小池:“……你早醒了?”   甘彧:“嗯。”   池小池:“什么时候?”   甘彧:“‘她’来的时候。”   池小池躺平, 把被子往上掖掖:“她是鬼,匕首有什么用。”   “如果她叫走你, 我会跟上去。”甘彧温和道,“如果她想害你, 她的头现在已经被我割下来了。”   池小池:“……”大佬, 大佬。   他说:“匕首放被窝里没问题?小心一个翻身把自己切了。”   甘彧一笑:“别想那些。睡吧,一切有我。”   这床是单人的, 宽一米左右, 两个男人睡着实有点挤, 所以两个人都侧躺着,池小池面朝着墙,甘彧面朝着池小池的背。   池小池躺了一会儿,突然小声问:“那个小丑鱼的故事还在吗。”   甘彧没说话,拿出手机,扯了耳机线,给池小池戴上一只耳机。   很快,那慢条斯理的温润男声又在他耳边响起。   小丑鱼遇到了当初把它从家里带走的蓝色鲸鲨,问它,究竟是从哪里把它带走的。   已环游地球一圈的鲸鲨很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它忘记了。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鲸鲨陪着小丑鱼上了路。   有了伙伴的小丑鱼很高兴,躲在鲸鲨鳍下,与它一起旅行。   讲故事的男声着实悦耳,潺潺清澈,犹如泉声,让人忍不住联想这样的声音是用怎样的声带发出的,直教人想吻住声音的主人,呼吸与共。   池小池睡着了。   听着那近在咫尺的均匀呼吸声,甘彧极克制地没有去拥抱他,只是将头轻抵在他的后背位置,手臂撑住墙,模拟着一个拥抱的姿势。   他又无奈又温情地低声道:“平时那么聪明,现在怎么……你真是要气死我才罢休。”   被池小池冷落了这么久,061认真反省了自己的过错。   之前,实在是他操之过急了。   池小池自小就没有什么安全感,即使长大成熟后也是如此,他喜欢把一切人或事圈在可控范围之内,一旦有什么超出了他的掌控,干扰了他的理智,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远离止损。   越赶他,越逼他,他会缩得越紧,躲得越远。   061急于暗示自己的身份,反倒弄巧成拙。   如果池小池要的是安全感,他愿意被池小池攥在掌心里,成为他安全感的一部分。   目睹了这一切的奚楼:“……”死流氓滚啊。   第二天一早,池小池是在下铺的床上醒来的。   他躺在床上醒了半天神,觉得特别神奇。   甘彧什么时候把自己搬下来的?他怎么一点感觉没有。   不过这也有好处,袁本善照常起身洗漱,浑然不知自己的脑袋顶上黑中泛绿。   早餐时,池小池把昨夜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众人。   袁本善闻言吓了一跳:“你怎么不跟我说?”   池小池无助、可怜又柔弱道:“我不敢下床,也不敢叫你,怕她突然回来。……我半个晚上都没睡呢。”   真正后半夜没睡的甘彧低头吃面,一言不发。   田广冰问:“你做过什么特殊的事情吗?”   池小池把自己昨天做过的事情理过一遍,答:“没有。”   但看田广冰的眼神显然是不信的:“没有的话,她怎么会找上你?”   甘彧接过话来:“他确实一直在我们身边,什么都没做。”   袁本善皱眉看了他一眼。   田广冰哼了一声:“我昨天也在操场,看到他带着那三个小孩去听故事了。我记得刚开始,他们是要你教唱歌?”   柳成荫当时不在现场,闻言惊讶道:“你赶他们走了?”   池小池无辜道:“没有啊。”   奚楼想,你唱成那个鬼样子,和赶他们走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   柳成荫好心提醒他:“好好相处,就是他们让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别去干多余的事情,平安度过这三天就是了。”   田广冰不满道:“是啊,你一个人作死不要紧,别拖累我们。”   池小池说:“我只是觉得,孩子不能迁就着养。”   袁本善摁了一下他的头,又好气又好笑:“谁让你来养了。”   甘棠温柔地插了话:“这个世界的机制还没弄清楚,纯阳做得对不对也不用急着下定论。如果真要事事顺着他们,难道昨天晚上纯阳要跟着那个孩子走吗?”   这话说得有理,但田广冰仍不大赞同,只撇撇嘴,不应声了。   这一天依然过得有条不紊。   这群孩子和寻常孩子一样,性子一样皮,要求也一样多。   甘彧和甘棠担任了课任老师,一个讲语文,一个讲英语。在甘彧上课时,突然有孩子哭闹起来。   甘彧从黑板前转身:“怎么回事?”   羊角辫哭着指着她后座的毛头小子:“老师,他揪我小辫。”   毛头小子嘻嘻笑。   甘彧转过身去,冷静点名道:“去教室后面站10分钟反省。”   毛头小子不笑了,在座位上发呆:“……”   聚在教室后面旁听的几位临时“老师”:“……”   甘彧发现他没动,便侧过半张脸来:“20分钟。”   毛头小子蹭地一下窜起来,跑到了教室后面,乖乖站好。   教室里响起了吃吃的笑声,被甘彧几下教鞭敲击给压了下去。   田广冰小声道:“他疯了吧?”   其他几人也捏了一把汗,只有池小池托腮往空荡荡的操场方向张望,不知道在看什么。   下课后,甘彧给孩子们分酸奶,而其他三人已在课散后离开了教室,明显是不想触霉头。   分发完毕后,他拿着三包草莓味酸奶来到池小池跟前。   袁本善没好气道:“你可真是胆大。”   甘彧淡淡笑道:“如果真要作死,那就一起好了。”   池小池接过酸奶,转向袁本善:“老袁,别什么事情都顺着他们。”   袁本善:“为什么?”   池小池含糊道:“一种感觉吧。”   昨天晚上,波波头扭曲着脖子站到他床头时,池小池只感觉被一股浓重的恶意包围,但当他找出合理理由拒绝了她时,那股恶意却有所消散。   如果别人说“感觉”,袁本善一定嗤之以鼻,然而既然是宋纯阳这么说,他能信七分。   下午活动时间,他们依然是各司其职,一切安然,拼拼图的拼拼图,打篮球的打篮球,修娃娃的修娃娃,讲故事的讲故事,吃饭的吃饭。   池小池数了数,发现每个人身边跟着的仍是那几个,仿佛出厂自带。   他这边的三个熊孩子围住他后,不提教唱歌的事情,说:“老师老师,教我们打电话吧?”   所谓“打电话”,又名“传声筒”,就是将两个饮料瓶从中剪了,只留下底部,在瓶底钻眼,再用棉线连上两个饮料瓶,听声传音,也是小孩子爱玩的玩意儿。   池小池冷静拒绝:“不行。”   这声拒绝一出,三个孩子都不说话了,三双乌黑的眼睛看向他,目光冷津津的。   羊角辫问:“为什么?”   池小池一本正经答:“我妈不让我随便把电话号码留给别人。”   羊角辫:“……”   没想到他这招妈遁之术竟然真奏了效。   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毛头小子说:“那老师能教我们做什么呢?”   池小池说:“老师教你们立定跳远吧。”环保,健康又绿色。   波波头一扫昨夜的畸态,扭着衣角,弱声弱气道:“老师,我穿着裙子呢。”   池小池:“那教你们踢毽子。”   两个女孩子答应了,但毛头小子喊了声不想玩女孩子的游戏,就一溜烟儿跑没了影。   池小池真的开始教两个女孩子踢毽子,还踢得有模有样的。   甘彧远远一眼看过来时,池小池正在两个女孩歆羡的目光里交叉踢毽,把一只鸡毛毽踢得有声有色。   他和甘棠同时抿着嘴轻笑了一声,没有注意毛头小子一路溜进了楼内,朝着食堂方向跑去。   柳成荫为那四个贪吃的小鬼做了简单的方便面,又把粥煮上,正摘着菜,毛头小子就从外面冒了个脑袋进来:“老师,我想玩打电话。”   柳成荫失笑:“乖,老师正忙着呢,你找其他几个老师陪你玩,啊。”   毛头小子坚持道:“我的老师不陪我玩!我一定要玩!”   柳成荫拗不过他,左右看看,发现厨房角落里刚好有用剩下的空塑料瓶子,便说:“那你自己先把‘电话’做出来。等你做好了,老师陪你玩,好不好呀。”   毛头小子兴奋点点头,捡起两个瓶子抱进怀里,开始安安静静做手工。   活动室内。   沉默的眼镜青年秦岭正帮着孩子们将拼图一块块填回原位,同时暗暗出神。   他忍不住想,这个世界的任务难度究竟在哪里?   从昨天起,他们就在拼这块约有两百块左右的拼图,如今基本已拼齐全了,只差几块,不需要他指导也能顺利完成。   孩子们凑成一堆,将剩下的几块七手八脚地补上。   他出着神,突然有只小手拉了拉他的衣摆。   “嗯?”   秦岭一低头,发现那幅正面的人像已经拼得差不多了,却偏偏只在右眼部分差了一块,一只独眼正沉默地注视着秦岭,他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他向来不擅长应付孩子,却又考虑到柳成荫与田广冰他们的交代,不大自然地放柔了声音:“谁把最后那块拼图藏起来了呀,快交出来。”   在场的所有孩子纷纷摇头,一脸纯真。   秦岭揭开装拼图的盒子,又仔细在附近搜索了一番,确实没找到那块缺失拼图的下落。   有个孩子都要哭了:“拼图不全,怎么办呀,我们拼不完了。”   其他孩子纷纷安慰他:“没关系,秦老师会想办法的。”   说完,一双双诚挚且清澈的目光盯准了秦岭,让秦岭有点无所适从。   他勉强道:“老师……再找找,再找找。”   秦岭又用心找了一段时间,确实一无所获。   他颇头痛地摊了摊手:“我们换一幅拼图玩吧,好不好?”   孩子们却一齐不赞成地摇头。   此时,一个童音在角落里响起,奶声奶气的,听起来天真无邪得很:“老师,你不是有眼睛嘛,你的眼睛借我们一下,好不好呀。”   正在活动室另一角落教孩子们玩娃娃的袁本善突然听得背后传来一声刺耳的惨叫,叫得他心里一阵紧缩。   转身快步赶上前一看,袁本善差点呕吐出来。   一把音叉搠进了秦岭的右眼里,搅得血肉模糊,秦岭捂着眼睛,弓身蜷在地板上惨嚎不止,碎肉和污血一并从他指缝中流出。   孩子们背对着门口,把一只支离破碎的眼睛填入空白处,笑闹不已,拍掌欢呼。   ……终归还是出事了。   柳成荫闻讯赶来,见此惨状,吓得失声痛哭,田广冰也是瞠目结舌,池小池眼前被打了马赛克,什么也瞧不见,只有甘彧在目睹一切后保持了冷静,把惊恐到发狂的秦岭强行打晕,背到医务室,用绷带和酒精简单处理了伤口。   等孩子们吃完饭洗澡去时,一行人才去了医务室。   甘彧从雪白的屏风后走出,摘下被血污染的手套。   眼圈发红的柳成荫急急发问:“秦岭他怎么样了?”   ……不怎么好。   他整个眼珠都被挖了出来,拿酒精洗过后,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空洞。   甘彧没有刻意去吓唬他们,尽量用温和口吻道:“暂时没有性命危险,不过还需要观察。”   田广冰惊魂未定:“他……他做了什么?”   无人能回答,就连袁本善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柳成荫泪流满面:“秦岭从来不主动招惹是非的,我们已经告诉他很多次了,要和这些鬼‘好好相处’……”   “‘好好相处’的定义究竟是什么?是千依百顺吗?”袁本善犹豫半晌,开口道,“……他被挖眼,是不是因为太听话了?”   柳成荫与田广冰浑身一震,前者更是很快白了脸,捂着嘴几乎要吐出来。   田广冰见女朋友身体状态有异,心疼地搂住她:“别瞎想。我们先回去休息。”   袁本善指着床上的秦岭:“那今天晚上谁留下来看护他?”   不等田柳二人说话,池小池便举了手:“我吧。我是学护理的,比较方便照顾他。”   甘棠也道:“我也留下。”   袁本善想了想,觉得还好。   ……只要不是甘彧留下来就行。   忙碌了一天的袁本善与甘彧先回去了。   面色苍白的柳成荫强撑着留下来陪了秦岭一会儿,才被搀离医务室,往楼上走去,   走到三楼宿舍前,她悚然地看到那毛头小子兴冲冲地朝她奔来,手里还握着一个已做好了的传声筒。   他将精心制作好的传声筒举起:“老师,陪我玩呀。”   柳成荫哪里还敢听他的话,惊恐道:“不要!不要!”   她抓起田广冰的手,一头扎进了宿舍,并锁死了门。   毛头小子在外啪嗒啪嗒地敲门,声声童音稚嫩而恐怖:“老师,老师,开门呀,不是说好了吗,我做好‘电话’,我们就来玩呀。”   柳成荫把自己蒙进被子里,佯作没听到。   敲门声持续了一阵,便止息了。   柳成荫大大松了一口气,田广冰在她身边轻声细语地安慰着,也好歹让她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然而,几秒后,她压在枕下的手机竟突兀地响了起来。   那来电铃声像是掺杂入了什么异常的电流,走了音调,声音听起来古怪而可怖。   柳成荫面上刚聚起的血色瞬间褪去。   ……任务世界里是没有信号的。   这通电话,会是谁打来的?   柳成荫怕得双手发抖,掏出手机按下电源键,想要将手机强制关机。   但是手机根本不听她的使唤。   她几乎吓得发了狂,把手机一下下往床栏上砸去。   屏幕碎烂成了一片,那铃声却响得锲而不舍。   她哆哆嗦嗦地把手机递向田广冰,田广冰哪里敢接,把手机夺来,劈手丢出了窗外,把嚎啕大哭的女友抱在怀里,满面恐惧地轻声哄着。   然而,不多时,楼梯里响起了轻快的脚步声。   哒,哒,哒。   与脚步声一道响着的,是那走调的手机铃音。   那脚步声来到门外,把手机从门缝外轻轻塞入。   见此情状,柳成荫已是接近崩溃了,而恐惧发展到最后,渐渐发酵成了难言的愤怒和短暂的勇气。   她连滚带爬地捡起手机,凑在耳边,大声道:“……喂?!”   电话那边没有说话。   她心脏跳得飞快,声音也不自觉降了八度:“喂?……”   陡然,一声稚嫩的怒喝从门外和电话里同时传出:“老师,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柳成荫再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丢了电话,快步退到窗边的床铺,一屁股跌坐上去,刚要哭出来,眼角余光扫到一样东西,一双杏眼就又睁大了些,再次尖叫一声退离窗边。   田广冰也被这接二连三的状况吓得不轻,抱住柳成荫的手微微发抖,凝视着窗外的黑暗,不安道:“……怎么了?看见什么了?”   柳成荫哭道:“有一个女人!”   “什么女人?”   “一个女人,戴黑帽子的女人,她刚才在院子里!”   田广冰鼓起十分勇气,抚一抚柳成荫的肩以示安慰,慢慢挪到窗边,向下望去,却见院内空无一人,寂静如死,哪里有什么女人的影子? 第109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二十三)   一股浓郁的肉焦味从门缝外飘入,针似的刺着田广冰, 叫他眼皮控制不住地乱跳起来。   慌乱间, 田广冰心思急转, 扑上去一把抄过还未挂掉的电话:“喂?”   臭味依然浓郁, 但也没有继续蔓延下去。   电话那边的孩子沉默了片刻:“田老师。”   田广冰竭力压下颤抖的声线:“柳老师她累了,有什么话可以跟田老师说吗。”   毛头小子笑:“老师, 我明天想打篮球了。”   田广冰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又不敢继续拖延下去,一咬牙,应承了下来:“好。”   孩子嘻嘻地笑起来,童音通过哔啵的电波传入人耳,叫人后背一层层往上冒鸡皮疙瘩。   毛头小子说:“老师, 晚安。我明天再跟柳老师玩‘打电话’。”   “电话”挂断,田广冰看着右上角信号显示为零的手机,脸色铁青。   ……他们……好像真的闯了大祸了。   情侣两人胆战心惊,双手互握,侧耳细听着外头的动静,掌心又湿又滑,如同握蛇。   确认外面久久没有动静,田广冰拉过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在她掌心写:“休息吧。”   柳成荫仍无法忘却那个突然出现的女人, 回道:“那里真的有个女人。”   田广冰想了想, 写问:“长什么样子。”   柳成荫记忆力不错, 慌乱之中那一眼更是印象深刻:“长发长裙, 脸雪白,一身黑,长得挺漂亮的,打扮得不正常,像个中世纪的人。”   田广冰微微点头,毫不怀疑道:“记住了。”   他又握一握女友的手,扶着她的肩膀想叫她睡下。   柳成荫惊魂甫定,顺势想要躺下,谁想越过他的肩膀,她隐隐看到窗外有什么东西在动,连带着窗玻璃也有细微的震动。   她起初以为那是窗外的树枝在摩擦着窗户,但是她怎么看都觉得那道影子鬼祟,便伸手拖了拖男友的胳膊:“……那是什么?”   田广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屋内的白炽灯泡太过明亮,他眯起眼睛,只隐隐约约看到玻璃上印上了一片黑影,旋即又消失,窗户发出低低的嗡鸣声,的确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外拍打着。   他不确定道:“是……风吧。”   然而下一秒,他便睁大了眼睛,脱口骂道:“……卧槽!”   ……那哪里是什么狗屁树影?是一只小孩的手在外轻轻拍着窗户!   窗玻璃上不知何时已印满了小小的湿手印,留下的形状却十分特殊,那五指黏连着,不像一个正常孩子的手,倒像是一只蛙蹼。   而细看之下,竟还有半个小脑袋就露在窗沿边,烧塌了的右眼和完好的左眼正直勾勾窥视着两人。   还未及他们叫出声来,一只被熔化得只剩一半的小手便砰地一声拍上玻璃,发出一声叫人头皮炸裂的闷响!   柳成荫立即伸手堵住自己的嘴,避免自己再次叫出声来。   她已经走错一步棋,容不得再错了。   她明知这时候自己应该接近孩子,态度如常地对待他,甚至可以摆出老师的架子,呵斥他去睡觉……   然而她真的不敢,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突然,他们听到了开窗声。   声音是从一楼医务室传来的。   医务室恰与宿舍的窗户同向,开窗过后,池小池的清朗声音自楼下传来:“怎么这么晚了你还在这儿?”   窗外的小鬼低头看他。   “噫。”池小池嫌弃道,“你这是糊了一脸什么东西。从窗户那儿滚下来,我给你洗洗。”   田广冰:“……”   柳成荫:“……”   他们此时此刻知道了什么是真实的“敬仰之心如滔滔江水一般汹涌不绝”。   而就在毛头小子离开不久,田广冰他们的门被笃笃凿响。   甘彧的声音自外传入道:“我们听到刚才发生什么了。为了保证安全,我们四个今天晚上一起睡,好吗。”   柳成荫他们自是求之不得,连忙开门放他们入内。   二人并没有质问刚才他们遇险时,只与他们一墙之隔的甘彧与袁本善为什么没有出手相助。   在这种世界里,能自保才是前提。帮与不帮,只是情分与本分的关系。   袁本善仍是惦念着宋纯阳,想下去看上一看,却又忌惮着那善恶不明的鬼童,转念想想纯阳的本事,再想想看似柔弱、一个抵仨的甘棠,心中便也渐渐定了下来。   池小池敢把鬼童叫下来,也是有底气的。   原因无他,在现在的池小池眼里,这烧得乱七八糟的毛头小子就是一只小小的Q版活体流氓兔形象。   流氓兔这回走了正路,乖乖从楼上走下来,敲了敲医务室的门。   池小池伸手把他拉进了屋。   如果秦岭现在醒来,看到自己和鬼童同处一室,怕是会马上吓到失了智,好在他失血过多,现在正昏迷着,倒省了再晕过去一遭的步骤。   甘棠也是一派平静,反倒叫那毛头小子不好意思起来,一张烧到变形的脸恢复到了八分正常的样子。   反正池小池也看不见,信手把人抓到水池边,用毛巾蘸了热水,给流氓兔擦脸:“大半夜趴人家窗户,不吓人啊。”   毛头小子含糊抗议道:“柳老师答应过我要陪我玩。她说话不算话。”   “那你就恶作剧?”   毛头小子不说话了。   池小池见他这样,却照他后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说起来,我小时候和你一样。”   说罢,他又看了一眼毛头小子的脸,靠想的也知道现在那张脸可爱不到那里去:“当然,不是和你一样丑啊。”   毛头小子:“……”   “上房揭瓦,招猫逗狗,我什么都做。”池小池笑嘻嘻道,“要是有人欺负我,我也会马上欺负回去。”   甘棠在旁不动声色地听着,心里无奈失笑。   池小池这张嘴啊。   只消三言两语,他便将自己拉到了与毛头小子同一的阵营,让他和自己共了情。   一个小孩子又怎么能玩得过他?   毛头小子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那你老师不会打你吗。”   对于这个有点异常的问题,池小池眉头轻轻一动,却也不急着追问什么。   “不打。小时候我学习成绩一般,老师他们要疼着好的,赶着差的,像我这种人啊,从来就不在老师的眼里。”池小池又将毛巾拧干一遭,热气腾腾地给毛头小子擦脸,“我倒挺希望我爸妈能少吵点架,腾出空来合作一次削我一顿的。但是后来想想,没事儿找打,这不是贱得慌吗。”   毛头小子格格地笑了出来。   池小池拉过眼前“流氓兔”的手,为他轻拭着手背。   毛头小子直直地看着他,突然道:“娄老师。”   池小池摸到了他手背上几处异常的凹陷,那不大像是烧伤留下的痕迹,而是陈年的伤疤,而且形状还有些特殊。   他在那伤疤上轻抚两下,应道:“嗯?”   毛头小子问:“我是好孩子吗?”   “大半夜扒窗户吓唬人还不道歉,你自己好不好心里没数吗。”池小池瞪他一眼,“小王八犊子。”   毛头小子被骂了也挺高兴,乐呵呵地翘着嘴角。   池小池又摸了摸那处伤疤,脸色一变,总算想起这伤疤是由什么造成的了。   他张口就骂:“操他们大爷。”   甘棠细眉一扬,柔柔出声制止:“纯阳。”   毛头小子眨巴眨巴眼睛,乖巧提问:“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池小池面不改色:“是‘你好’的意思。”   毛头小子:“唔。……娄老师,操你大爷。”   池小池:“……”   毛头小子又乐了起来:“娄老师,我——”   池小池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可闭嘴吧你。”   他笑闹着拿舌头去舔池小池的掌心,池小池眼疾手快,在他短茬茬的头发上擦了个手,又一脚把他轻轻踹了出去:“滚滚滚,回去睡觉。”   毛头小子还真的听他的话,乖乖起身,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站住了脚步,扭头道:“宋老师?”   池小池转脸,直视着圆尾巴一颤一颤的流氓兔。   毛头小子说:“娄老师,我喜欢你。”   池小池一愣。   他说:“你不打人,也不讨厌我,不赶我走。你是好人。”   回过神来,池小池粲然一笑:“这不是巧了吗。我也喜欢我自己。”   而在下一秒,061撤下了对毛头小子的屏蔽。   他哪里还有刚才烟熏火燎、可怖狰狞的埋汰样子,清秀又顽皮地咧开掉了一颗牙的嘴巴,露出一个有点漏风的笑。   流氓兔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在离开前,他没有向池小池提出任何多余的要求。   池小池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道上,才脱力地颓然坐下。   甘棠走到他身边,将手轻搭在他肩上,温柔地捏了又捏。   池小池说:“你看到他手上的伤了。”   甘棠:“嗯。”   池小池:“伤口有三处,每一处是对称的两个洞,相隔距离固定,深半寸。……是音叉戳进去造成的伤。”   想到白日里秦岭捂着眼睛惨嗥、孩子们围在他身侧,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模样,甘棠也拧起了眉。   鬼曾经是人,他们死后的扭曲,多半是源自于生前极度的痛苦。   “他们……是在模仿他们老师对他们做过的事情?”   或许在这群鬼童的心目里,如果做得不好,就会受到类似的刑罚?   池小池并不言声。   甘棠少见如此沉默又忧郁的池小池,轻声安抚他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池小池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甘棠说:“你胆子很大,也很会哄孩子。”   池小池:“哈。”   他拎了拎自己的T恤,衣裳已经湿透了。   他换了一条干净毛巾,为自己简单擦了个身:“是有人教得好。”   那个人温柔,包容,出现在池小池的生命里,像光,像一个梦。   他与他足足认识了七年。   在七岁那年,池小池晓得邻居家搬来了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哥哥,叫做娄影。   小孩子一是喜欢漂亮的人,二是喜欢比自己强的人,娄影小小年纪就已是个标准的君子美人,身高又超出同龄人一大截,几乎满足了池小池所有的想象。   娄影还在收拾行李时,池小池就厚着脸皮去趴门叫人:“大哥哥,大哥哥。”   娄影转过身来,眉目间还蒙着淡淡的忧悒。   注意到门口的小豆丁后,他温和一笑:“嗯?”   池小池自小就嘴甜:“你真好看。”   娄影还是第一次被同性这样夸奖,微怔片刻,旋即眼睛便微微弯了起来:“谢谢。”   池小池半天没能等到他的下文,不觉好奇:“咦,你不夸我长得好看吗。”   娄影忍俊不禁,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放下手里的一团乱麻,走到他跟前,仔细地躬身打量,才给出了一个很诚恳的答案:“嗯,很好看。”   当时的池小池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刚刚蒙受丧父丧母之痛的孩子。   他那么小就懂得把自己的伤口遮掩起来,独自舔舐,丝毫不肯给旁人看到,只是怕别人受到惊吓。   娄影把一个那么美好的世界展现给了池小池看,即使后来他离开了,池小池也没有选择背离那个世界,顽强固守的样子,既可笑,又温柔。   空病床只有两张,池小池原本想住到床下,但甘棠却大方得很,拍了拍床,邀请他道:“上来吧,我不介意。万一发生了什么,互相也能有个照应。”   池小池想一想,也没有多推拒,抱着被子上了床,占了小半张床,和衣而眠。   躺在床上,他兀自想着心事。   这个世界的机制并不难猜:对鬼童们不要过分纵容,不然他们的恶念会在无形之中无限扩大与膨胀,他们将会予取予求,秦岭便是例子;但也不能对他们太过严厉,动辄粗暴拒绝,否则也极有可能招致报复。   说白了,要做一个合格的人民教师。   然而,他们已经在不知情的前提下越界了。   他们已经见了血光,谁知道这些孩子接下来又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呢。   这般想着心事,到了后半夜他才睡着。   当池小池陷入不甚安稳的梦乡中时,隐隐听到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轻声叹道:“你呀,你。”   紧接着,他感觉耳垂轻轻一温一痒,那触感刺激得像是用羽毛在脚心挠了一下,叫他连脚趾都蜷了起来,轻轻揪住了床单。   他低低地哼出声来:“……唔。”   ……好在没有醒过来,他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说来也奇怪,后半夜他睡得极安稳,连一个梦也没有做。   然而,一觉醒来,池小池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在尝过血腥味后,孩子们之间的气氛显然不对了。   他们坐在食堂里,是统一的、机械的安静,垂着手,低着头,稚嫩的目光交流着唯有他们才能看懂的讯息。   柳成荫捧着早餐,走进食堂时,被扑面而来的浓郁焦臭味冲了一个踉跄,差点呕吐出来。   在她本能站住脚时,二十多张毫无表情的脸向日葵地转向了她,叫人看得虚汗横流。   柳成荫已做了大半夜的心理建设,见此情状,强作镇定,挺直腰杆,慢慢走入食堂,挨个分发食物。   相对之下,昨夜那又闹又熊的毛头小子反倒安静规矩了很多,接了饭盒,就夹菜夹饭,含在嘴里默默咀嚼。   很快,有三四个孩子就把嘴里的饭菜吐了出来,嚷嚷道:“老师,我们不要吃这个!这个太难吃了!”   立即有人呼应,许多孩子拿筷子当当地敲着碗沿,起哄地嚷嚷起来。   站在食堂门口的诸人脸色都难看了下来。   他们料想到秦岭事件之后,这个世界的难度可能会再度提升,情况也会越来越不可收拾,却没想到异变竟来得这么快。   柳成荫强笑道:“那……你们想吃什么,老师给你们做?红烧狮子头,还是鸡汤,只要你们想吃——”   “老师。”   一个孩子打断了她的话,舔舔嘴巴,如同一只狩食的小饕餮一般直直盯望着柳成荫,奶声奶气道:“……你好吃吗。” 第110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二十四)   闻言, 池小池很想跟这些孩子们安利正在医务室和甘彧一起陪护秦岭的袁本善:   你们快来看看这个袁老师, 薄皮大馅十八个褶, 用来下饭正好。   想归想, 在柳成荫六神无主时, 他主动迈步走了进来。   一屋子的熊孩子转了目光看向他,发现来人是他, 倒是都乖乖闭了嘴。   刚才吵得最凶的是常跟在柳成荫背后喊饿的一个小胖子。   当然,现在他在池小池眼里是一只泰迪熊。   池小池将他精准锁定,直接点了他的名:“马清。”   泰迪熊一愣, 在椅子上挪了挪肉墩墩的屁股, 有点呆地应:“啊?”   “跟老师说话要站起来。”   小泰迪熊乖乖站了起来。   池小池在小泰迪熊身前单膝蹲下,恰与他视线平齐。   他问:“为什么带头闹事?”   小泰迪熊摸了摸塌鼻梁, 有点窘迫。   他微微软了口气,细化了自己的问题:“为什么想吃老师?”   “因为有老师说过, 我长这么胖还老喊饿,是有病, 是有怪物在吃我的肠子。”小胖子说话时, 脸上的肉一颤一颤的, 不过逻辑还算清晰, “怪物为什么要吃我呢,一定是因为我很好吃。老师, 人是什么味道的呢。”   池小池:“……这是哪个王八羔子说的?”   他“啊”了一声, 歪歪脑袋, 有点迷茫道:“我不记得了。”   孩子们往往心如白纸, 他们记不得是谁往他们身上肆意泼墨涂鸦,但那墨迹却会确确实实留在他们身上。   天长日久,墨迹蔓延,白纸也变了颜色。   小泰迪熊舔舔嘴巴:“柳老师香喷喷的,拿来做菜一定很好吃。”   柳成荫腮帮轻轻哆嗦了一下。   好在她已经理清了思路,强忍住夺路而逃的冲动,并没露出害怕的模样,只无奈摇了摇头。   池小池站起身来:“还有谁想试试?”   刚才吵闹的孩子安静了不少,只有寥寥几只小手举了起来,满眼求知的光,看得人后脊骨发冷。   “起立。”   这下有两个孩子暗搓搓把手放下来,剩下三四个互相看看,慢吞吞站起,各自不安地搓着衣角。   池小池叉手道:“不是想吃人吗,先各自咬自己一口开个荤啊。”   孩子们:“……”嘤嘤嘤。   池小池看着小泰迪熊等熊:“愣着干嘛,咬啊。”   马清小朋友眼里开始泛起泪花:“老师,我知道错了。”   池小池把人头清点一遍:“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别吃饭了。去墙角站着。”   刚刚还卯足了劲儿作妖的几个鬼童站成一排,还有什么嚣张气焰在,抽噎着抹眼泪,场景宛如现实世界中的幼儿园。   揪出几个典型,剩下的登时安静如鸡崽,吧唧吧唧地吃起饭来。   池小池走到柳成荫跟前,拿眼角瞥瞥那几个抽抽搭搭的熊孩子,压低声音:“一会儿我出去了,给他们送点吃的。”   柳成荫恍然,看向池小池的目光竟已是十分的信赖。   “记住,别拿太好太多。一个包子就ok。别的孩子都还看着呢。如果同学犯错受罚了还能吃到好的,你想想他们接下来会干什么。”   话锋一转,池小池安慰她:“……放心,不要怕他。你背着我给他们送吃的,他们会喜欢你的。”   柳成荫吞了吞口水,认真地点下了头。   池小池朝来时方向走去。   结合昨夜的闹剧和刚才他观察得知的情况,池小池有了一点不大妙的联想。   走回甘棠身边,他与她低声耳语几句,甘棠点一点头,陪站在柳成荫身侧,大有保护之意。   柳成荫看她,她则回以一个温柔的浅笑,撩一撩长发,目光是那种“万事有我”的沉静可靠。   柳成荫想到昨夜与甘彧同宿时,她曾关心过宋纯阳的安全问题。   甘彧的态度很淡然:“没关系。有我妹妹在。他会很安全。”   思及此,柳成荫的心是彻底定了下来。   而池小池用目光示意田广冰跟他走。   田广冰略担忧地瞟了一眼柳成荫,发现她状态还好,身旁还有甘棠陪着,心间稍定,便跟上了池小池。   池小池上了三楼,进了小仓库。   仓库内除了用来堆放一些杂货外,还放有七八个冷柜,储存着大量肉蛋菜奶,各样食材应有尽有,取之不尽,因此也不需他们出外采购。   池小池翻箱倒柜地找寻着什么。   田广冰由衷赞道:“哥儿们,你牛。”   池小池也不谦虚:“别说那没用的。来帮我找点东西。”   田广冰:“什么?”   池小池刚想开口,便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他从角落里拖出一沓小纸箱壳子,掸去上头的灰:“不能叫他们牵着我们鼻子走。得给这些熊孩子找点事情做。”   上午,池小池自作主张地停了他们的两节课,把所有孩子带到了操场,上种植课,课程由他主讲。   泥土是现挖的,种子是他在万能的系统仓库里拿袁本善好感度兑的。   每个孩子人手一把小铲子,大半箱黑泥,以及五颗小白菜种子。   池小池举着手里的种子:“你们看,这是什么?对了,这是植物的种子……谁说的瓜子?!你站出来我浇你一头蟹黄瓜子。”   孩子们嘎嘎地乐。   他教孩子们认了小白菜的种子、丝瓜的种子,以及南瓜、菠菜的种子,又教他们把五颗小白菜种子依次在箱内种下,浇上水。   波波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种下种子的地方,小手指在泥土表面摩挲来摩挲去,动作谨慎得要命。   她满怀希冀地问池小池:“老师,种子什么时候会发芽呀。”   池小池说:“如果照顾得好,它们1到2天就会发芽,等到菜长成了,就能挖出来炒菜吃。”   一旁的羊角辫闻言,立即紧张地拢起小手,护住了自己刚种下的种子。   小男孩甲抗议:“我们不吃菜!它会一直长,长得很高很高,有树那么高!”   他身边的小男孩乙也说:“我们会和它一起长大,长呀长,将来一定比树还要高。”   甲马上起了胜负心:“我的菜一定比你高。”   乙:“我更高。”   甲:“我的菜更高。”   乙:“它都没有长出来呢。”   甲誓死也要维护自己亲手种出的小白菜的荣誉:“就是高,比你高。”   小孩子们一颗心小小的,只要心头绊上了事情,就会变得格外专注。   他们身上没有再继续散发出那逼人的恶臭,怕熏到了那些花草,趴在箱子边,眼不错珠地盯着看,伴以“怎么还不长出来”的小声嘀咕。   池小池退到一边,和甘棠并肩而立,又着意瞄了一眼田广冰柳成荫这对小情侣。   他们站得远远的,看来仍因好友的重伤而心有余悸。   上个世界碰上廖武、谭悦那样的队友算是巧合,谁想这个世界又是如此。   这不得不让池小池起疑了。   这些人的基本素养和常识还是有的,在任务刚开始时把“顺从”当做通关要求,也是合情合理的想法,只是这心理承受能力和应变能力实在是……   甘棠侧身对他耳语,一把带着软侬江南的口音听来实在舒服极了:“我帮你打听过了。柳成荫他们碰见的最难的世界,就是在上一个世界,被一个连环割喉杀人犯的鬼魂追赶。”   池小池:“嗯。通关机制呢。”   甘棠说:“范围是一个街区,那个女杀人犯会持续追赶他们,他们只需躲避。任务时间是一周。就是这样。”   池小池:“……”这么硬核的吗。   池小池再问:“鬼的特殊能力?”   甘棠:“没有。她有实体,跑得和正常的人类一样快,不会穿墙,也不会徒手爬楼,而且一开始还有禁制,不会定位,直到最后一天,女鬼才开启了定位机制,杀死了其他联盟里的两个人。”   见池小池没有想再问些什么,她开口反问:“你让我打听他们度过的最难的世界,是在怀疑什么吗。”   池小池抬手摸一摸眼睛,轻声道:“……没有,问一问而已。”   在过第八个世界时,池小池心中已有疑窦。   廖武一行人思维完全是直线的,有鬼就要杀,而且面对“关巧巧”时虚得要命,对她忌惮无比,在出现人员伤亡后更是昏招频频,菜得抠脚,也就比正常人好那么一点点而已。   如果只是遇到一次,池小池便当他们是运气好才能走到现在。   然而,第九个世界里的大学生三人组,遇到危险时反应之蹩脚,能力之弱鸡,让偶然变成了必然。   池小池愈加怀疑,其他人做的,与宋纯阳一行人做的,可能根本不是同一个难度系数的任务。   奚楼也在池小池的提示下想到了许多先前从未想过的问题,不免哑口沉默。   池小池问他:“你先前带过的宿主,任务难度怎么样?”   “我之前……没有关注过任务难度这回事。”奚楼苦笑,“这么说吧,我带过的人有十三个,心理承受能力普遍比柳成荫他们起码差个三四倍左右,见到鬼连路都走不动。他们大多在第二、第三个世界死去。唯一一个活到第八个世界的,论起心理素质,也和田广冰他们差不多。我之所以没有特意去关注过任务难度,是因为他们大多都会被自己的想象吓死,光安抚他们就很够呛了。”   池小池又问:“你毕竟也带过不少宿主。宋纯阳所经历的任务世界的难度,和他们相比就没有什么差异吗?”   奚楼心里一悸。   确实……   但他先前完完全全没有注意到,甚至没有仔细去想。   原因无他,他和宋纯阳待在一起,几乎是和宋纯阳共享视野,所以他看到的一切都是宋纯阳眼中所见。   宋纯阳能看见鬼,且通晓许多偏门的玄学知识,对他而言,那些任务恐怖归恐怖,却也仅仅是有惊无险罢了。   以第六个世界书中的鬼魅为例,那对宋纯阳来说,有什么难度?   他能看到女鬼在哪本书中躲藏,就等于握紧了免死金牌,根本不值得害怕。   然而,奚楼现在跳出思维局限,回头看去,却是毛骨悚然。   如果宋纯阳没有挺身而出,那明明是一个极有可能出现团灭结果的死局。   奚楼喃喃地问:“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尽管是疑问句,但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池小池一脸的若有所思。   要论起宋纯阳与普通人的不同之处,也就只有一双阴阳眼了。   如奚楼所说,这个世界的系统,是按照主神事先设定好的一切程序自动运行的。   倘若把执行任务比作一场考试,大家都是规规矩矩、能力平庸的普通考生,那么试卷自然出得不难,大家皆大欢喜,虽有挂科,但大多数人只要运气好点,就能及格。   然而拥有阴阳眼的宋纯阳就不同了。   系统经过判断,会发现在一群考生里藏着一个擅长作弊的人。   因此,世界会自动对任务难度做出校正,把所有人的客观能力进行平均化,从而设定难度上限。   简而言之,宋纯阳很有可能是凭一己之力,手动拔高了自己所经历的每一次任务的难度。   池小池不免想到了宋纯阳第一次执行的捉迷藏任务。   有新人入内,执行第一次任务,如果系统真有智能,怎么会安排得那么困难?   毕竟正如奚楼强调过多次的那样,主神想要的是恐惧能量,并非死亡能量。   池小池微叹一声,感觉有些微妙。   ——当初奶茶店里那些不愿制止宋纯阳羊入虎口的人,算不算是因果循环?   ——而故意拉拢陷害宋纯阳、与之结盟牟利的关巧巧,经历了种种,还是死在了第八个世界,是不是也能算一种因果呢?   然而,面对奚楼的询问,池小池自然道:“问我?我可不知道?”   奚楼:“……”……咦?   “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别当真。”池小池道,“宋纯阳比旁人格外倒霉一点也说不定,毕竟像袁本善和关巧巧这样的人渣一遇就是俩,这运气,啧。”   奚楼:“……!!!”   什么都不知道你在这里高深莫测些什么?!   你才倒霉!   招蜂引蝶的,竟然连女的都不放过!   别以为他昨天晚上没看见!他不稀得说而已!   池小池甩下了火冒三丈的奚楼,大步流星走到孩子们之间,指着毛头小子快要水漫金山的小蔬菜种植箱道:“这是什么?汤泡白菜?你浇这么多水干什么?种子泡烂了可就长不出来了。”   毛头小子一听后果如此严重,忙把倒进去的多余的水控出,委屈嘟囔道:“我想让它长快点儿。”   “这样能长才怪呢。”池小池说,“成天把你这么泡在水里你乐意啊。”   毛头小子咯咯笑。   池小池推推他的脑袋:“还笑,快跟小白菜道歉。”   对于奚楼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知晓一切的甘棠嘴角微微上扬。   池小池不肯说破的原因实在很简单。   ……因为宋纯阳还在这具身体内。   有阴阳眼的能力,又被设计拖入这个世界里,从来不该是宋纯阳的错。   池小池把自己的发现隐匿不谈,只是希望宋纯阳不要背负过多的心理压力。   甘棠抬目望去,把沐浴在阳光之下、叉腰训孩子的池小池看了又看,直看到了心里去。   这些孩子曾经遇上了世上顶坏的大人。   而现在,他们或许已经知晓,这世界上仍有希望存在。   那希望由池小池亲手交付,在温暖潮湿的泥土间发芽生根,来年,或许会长成真正的参天大树。 第111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二十五)   种植课的魅力实在够大, 就连下午的活动课孩子们都集体翘了, 一个个眼巴巴地守在箱子旁, 生怕错过了小白菜发芽破土的瞬间。   他们已经给小白菜挨个起好了名字,羊角辫和波波头还因为谁的小白菜该叫“甜甜”而掐了一架,目前正气鼓鼓地分开来生闷气,甘棠蹲在羊角辫旁轻声细语地调解矛盾。   有了女友失约的前车之鉴,田广冰鼓足了勇气走到毛头小子面前, 拍拍他的肩膀:“嗨, 篮球打不打了?”   毛头小子“啊”了一声,似乎对此兴致缺缺。   他一颗心都扑在了箱子里的小白菜上,拿小手指轻戳着湿漉漉的土壤道:“田老师, 你说,我刚才给它浇了这么多水, 它不会死吧。”   田广冰毕竟年轻, 经历得少。他不大能理解,这群孩子为什么能对比他们强大许多的人痛下狠手,却又异常向往与呵护比他们更加弱小的生命。   田广冰搜肠刮肚地想着能够安慰人、又不会越线的回答:“不会的, 你也是好心,才喂它喝那么多水。”   “真的吗?”   乌亮亮的眼珠紧盯着他, 满是童稚又天真的波光。   “当然是真的啊。”田广冰竟被看得有点心软,略生硬的语气也跟着柔和不少,“你多跟它说说话, 它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了。它不会回答你, 但它听得见呢。”   毛头小子满眼好奇, 把肉脸蛋贴在箱子边,挑衅道:“你好小哦。”然后咯咯咯笑得很开心。   这傻乎乎的童颜童语让田广冰不由失笑。   “不过我不是嫌弃你哦。”毛头小子话音一转,扒着箱子,认真许诺道,“你将来会长成一棵很好的白菜。你放心,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田广冰突然想起这帮孩子还活着时的身份,不禁恻然。   他们大多并不是先天不足的孩子,除了两个小女孩说话时带气音,嘴唇青紫,应该是有先天性的心脏方面的疾病,其他人都活蹦乱跳的。   眼前的毛头小子,兴许只是某对年轻情侣一念而起的产物,怀上了,生下来,全程都是稀里糊涂,等发现自己处理不了,便拿一卷被子把孩子裹起,扔到某个繁华地段,指望有人替他们担下这份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毛头小子把耳朵贴上土壤,细听半晌,竟惊喜地叫起来:“它跟我说话啦。”   其他的孩子们闻言,忙纷纷效仿,叽叽喳喳地对种子说起话来,并有几个声称真的听到了种子的回复。   等四周喧闹起来,毛头小子压低声音,得意洋洋地对他的种子们说:“看,我在逗他们玩呢。”   田广冰笑出了声来。   ……本质还是个坏小子。   这一天,除了早上食堂内发生的插曲,福利院异常和谐。   秦岭在晚餐时苏醒了一会儿。他足够能忍,没有大吼大叫,蜷着身子捂着眼睛,在甘彧的搀扶下上了楼,刚到宿舍便又晕了过去。   饭后,将一切收拾停当的柳成荫返回宿舍,与男友一道陪在秦岭身边。   池小池与甘棠留下照顾那群一人能从身上洗下半斤土的熊孩子们洗澡。   池小池负责男孩那一边,甘棠负责照顾女孩子。   甘棠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只远远站在门口的厚帘子外,并礼貌地封闭了自己的视觉功能,时不时把视野调整到池小池那一边,以确保不会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   女孩子们都很会照顾自己,把自己洗得香喷喷的,还拿着小肥皂吭哧吭哧洗小裙子。   甘棠确认自己这边问题不大,便又看向了池小池那边。   这一眼过去,他的心软得不像话。   池小池搬了个小板凳,接了一小盆温水,坐在浴室门外,把男孩们踢得满布泥点和土块的鞋一双双拎起来,并把自己左脚的袜子脱下,蘸了温水,一点点擦拭干净。   他像是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儿,微微皱着眉,还有点不耐烦。   池小池一脸嫌弃地嘀咕道:“一群脏小子。”   说着,他放下一双已经擦干净的球鞋。   奚楼同样把他做的一切看在眼里。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奚楼对池小池的微词虽然已经积累成了一片汪洋,却也不得不承认:“你这人还行。”   池小池笑嘻嘻:“我可行了。不信你试试。”   奚楼面无表情,在心里啪啪抽了自己俩大耳光。   让你嘴贱,夸谁不好去夸这个损色儿。   奚楼不吭声了,池小池反倒开始撩他:“以后宋纯阳要是回来了,你们有什么打算?”   奚楼说:“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别瞎说。”   池小池泼掉一盆泥水,又换上一盆新的:“年轻人,要有梦想嘛。像我这种老年人,就很向往你们年轻人的爱情。”   奚楼坚持闭嘴,不肯给池小池任何借题发挥的机会。   池小池笑,低头继续擦鞋。   他其实真的很羡慕奚楼和宋纯阳。   毕竟宋纯阳还能回来。   娄影死后多年,池小池曾做过一个梦,梦见当年死的人不是娄影,是他。   醒来后,他发了很久的呆,想,如果事情真是如此,还活在世上的娄哥会不会像自己喜欢他一样喜欢自己呢。   想到最后,池小池还挺开心地抱着枕头在床上滚了两圈。   ……只要娄哥不要忘了他,他就很开心了。   这样想着,他突然觉得指腹有些刺痛,轻轻皱眉,把右手张开,发现食指关节处冒了一个血口出来。   他想想,好像是下午陪熊孩子们挖泥时被铲子剌了一下,当时没什么感觉,现在该是浸到水了。   仓库里有现成的创可贴,他取了一块出来,谁想刚把包装撕开,一个窈窕的身影便来到他身前。   甘棠:“我来?”   池小池也没多想,笑道:“好啊。”   甘棠没有任何多余的旖旎动作,只在替他将创可贴边缘贴齐时,用指尖轻抚了一下他的掌心。   池小池被弄得有点痒,抽回手来,正要躬身去捡刷到一半的鞋子,甘棠便主动接过了他的袜子。   池小池:“哎……”   甘棠温软道:“坐好了。手伤再沾水,小心感染。”   池小池笑,露出浅浅的酒涡:“你刷鞋,我就坐着看啊,对女士也太不绅士了。”   甘棠也露出笑容来:“坐着看就好。”   池小池靠着墙,赤着一只脚,仰头看异域的月亮,而甘棠在他面前低头洗着小孩子的鞋,浴室里孩子们泼水的笑闹声隐隐传了过来,气氛一时好得无话可说。   没想到在灵异世界里还能有片刻这样的安宁。   池小池想了一会儿心事,竟是有些困倦。   他努力直了直腰,想要让自己清醒些,谁想甘棠道:“你睡吧,有我在这里盯着,放心。”   奚楼想,放心个屁,女流氓。   奚楼想提醒池小池,但又想,兄妹对同一个人有感觉这事儿,听着就玄幻,姓池的未必会信他,而她还没有进一步的表示,观察观察情况再说吧。   和暗中观察的奚楼不同,池小池对甘棠还是信赖的,放心地倚墙打起盹来。   甘棠规规矩矩地把所有的鞋洗净、摆好,又把池小池那双已经脏污得不能看的袜子扔掉,将手洗净,轻握住他的脚踝,把鞋子替他穿好,怕他被夜风吹得着了凉。   这举动已经有点越界了。   奚楼心中警铃大作,刚想开口把池小池叫醒,就见甘棠竖起食指,抵在唇边,轻声道:“嘘。”   奚楼一怔。   ……她这是在嘘谁?我吗?   池小池安安静静地打着盹,脑袋一点一点的,不很安稳,甘棠伸手托住他的侧脸,细细打量片刻,一双唇便凑了上来,撩起头发,在他右耳耳骨上无声一吻。   奚楼:“……?!”   他正呆滞间,却见甘彧不知何时从宿舍出来了,静静站在了月光下的走廊里,看样子是把刚才那一幕尽收了眼底。   奚楼顿时燃起了希望。   看你妹!快看你妹!   拜托跟你妹打起来!请!谢谢!   甘彧也如奚楼所愿,一步步朝这里走来,并摘下了自己的金丝眼镜,金质的镜链擦过脸颊,发出细碎的声响。   甘彧在池小池身边站定,俯身,学着甘棠的模样亲了一下池小池的左耳。   奚楼:“……………………”   他的三观稀里哗啦地碎成了玻璃碴子。   这两下是直接吻在精神体上的,池小池被亲得控制不住地发抖,抬手揉揉左耳,伸手想拉一下被子,果然抓到一样温暖的东西,径直盖在了自己身上。   ……那是甘彧从身上脱下的外套。   兄妹二人沉默且温柔地注视着池小池,很想告诉池小池,他不用羡慕或向往任何人,自己就在他身边,请他安心。   然而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袁本善也自宿舍内走出。   他以为甘彧一声不发出了门是要去上洗手间,但想到他对纯阳异常的觊觎,还是不能安心,索性跟着走了出来,恰好看到兄妹二人围观打盹的池小池,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愣了愣,不禁失笑,走上前来道:“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太累了吧。”甘棠自然答道,“他和孩子们实打实地玩了一整天呢。”   袁本善礼貌地对甘棠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旋即把那只睡着了的鸳鸯眼小猫打横抱起。   池小池被这么一震,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入目就是袁本善的大脸。   他冷静地想,草泥马,噩梦。   池小池又闭上眼睛,醒了几秒的神,做足了心理准备,才侧身主动揽住袁本善的脖子。   袁本善笑着瞥了甘彧甘棠一眼,不动声色道:“别闹别闹,还有人在呢。”   池小池装睡:“……”呕。   甘棠、甘彧心情表示非常稳定,甚至还各自摸一摸唇,回味了一下,甘棠才迈步跟上两人,以免袁本善对池小池做出什么越界的事儿来。   而甘彧自然地接过了两人的班,在走廊边坐下。   已有孩子穿好衣服,陆陆续续地从浴室内跑出,想要在睡前再看一眼他们的小白菜。   甘彧负责整顿秩序,花了好长时间才把他们都带回宿舍。   然而,在他最后一次清点人员时,却发现少了两个人。   ……是那个又皮又欠的毛头小子,还有那个号称要吃柳老师的小胖子。   秦岭从医务室里搬出,袁本善与甘彧也搬回了原来的宿舍。   柳成荫与田广冰紧握双手,默然无语。   这些鬼童们的确可怜,只是秦岭他又做错了什么?   白白折了一只眼睛,他们心里也替秦岭不平。   ……可跟鬼又有什么道理能讲呢。   柳成荫心里乱得很,想秦岭的伤能不能坚持到明天,想按照规则如果能撑到回去,非致命伤口就会被全部治愈,想那个黑衣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今天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没有看到过什么女人。   难道真的是她看岔了?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他们的窗户被一只小手从外面慢慢推开。   而窗户分明是自内反锁着的。   最先发现的田广冰脸色一变,先按住柳成荫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回头看。   然而已经晚了,一个塑料瓶做的传声筒从窗户缝里落下,骨碌碌滚到了柳成荫脚下。   柳成荫只一眼看过去,身体就麻了一半,心跳声砰砰炸响。   ……她忘了,昨天晚上那个小男孩还要自己今天陪他玩“打电话”。   好在这次他没有直接打到她的手机里……   柳成荫被惊吓这么多次,反倒冷静了不少。   与昨晚相比,这回并不算多么恐怖了。   她俯身捡起传声筒,田广冰想要阻止她,她却摇了摇头,把传声筒凑到自己耳边。   “柳老师,柳老师。喂喂,听得到吗。”   传声筒把孩子的话音变得瓮声瓮气,也添了几分难言的恐怖色彩。   柳成荫深呼吸几口,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心,字斟句酌道:“嗯,听得到。”   “电话”那边却没了声音,久久沉默。   等待才是最熬人的,柳成荫苍白了一张脸,手指紧紧扣着床边,满掌心都是湿滑的冷汗,根本不敢去看窗口。   他会不会因为自己再次“失约”而发怒?   他会不会顶着那张可怕的脸,再次出现在窗口?   他——   在极端窒息的气氛中不知熬了多久,柳成荫总算再次听到了那毛头小子的声音。   “娄老师说,做错了事情,就要道歉。”他嗫嗫嚅嚅的,竟是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老师,昨天我不该故意吓唬你。”   柳成荫实在是太过惊骇,直盯着田广冰,害得田广冰提心吊胆,不住问她那边说了什么,安慰她,叫她别怕。   “电话”那头窸窸窣窣了一阵,“话筒”竟然换到了另一个人手里。   是马清。   那个号称要吃掉她的软乎乎的小胖子。   他憨头憨脑的声音传来:“老师,谢谢你早上给我包子。”   柳成荫竟是有点感动,轻声道:“……不……不客气。”   “话筒”又递了出去,是毛头小子接的。   他说:“昨天晚上,我听柳老师叫,说在窗户外面看到了一个坏人。我今天告诉小胖子了……”   有抗议声从窗外传来:“我不胖!”   “老师,你不要怕。”毛头小子推开小胖子的肉爪,和他并肩坐在窗下侧边的一条狭窄小道,颇有男子汉气概道,“你睡吧,我们在外面保护你。”   柳成荫用电话与两个孩子聊了很久,直到在床上和田广冰并肩躺下。   那两个孩子当真在外面守护她。   这种感觉着实微妙又让人动容。   她依偎在田广冰怀里,莫名安心地睡了过去。   然而,不知过去多久,一股刺鼻可怖的焦糊味瞬间将她从梦境中拽出,她纵身跃起,一把把尚有些迷糊的田广冰从床上拖起。   她起得太急,门外哔哔啵啵的燃烧声,让她赤脚站在地上,一时分不清这里算是梦境还是现实。   直到门被人拍得砰砰响起,池小池的声音从外传来:“醒醒!快醒醒,着火了!” 第112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二十六)   池小池是被一股浓烟呛醒的。   他瞬间清醒, 赤脚跳下床, 一把拉开了门——   起火的源头是走廊尽头的仓库,火焰灼灼,如蟒如蛇, 被烧得不住发出坍塌的闷响, 金红的焰流隔着数十步开外都烤得人面皮发紧。   池小池那边一动,袁本善便醒了。   他急忙下地:“起火了?怎么会起火?”   池小池刚张开口,从紧邻着仓库的宿舍中便隐约传来拍门声和小孩儿的呼救声,哭声已经变了调,凄惨得不忍卒闻。   “老师!”   “老师救我!”   池小池脸色大变, 想到在网上看到的福利院往事。   直到冷冰冰的文字化作泼天炽烈的红焰和飞灰, 他才切实体会到当年一夜是怎样的一场噩梦。   事情竟然再度重演了?   来不及想这火是怎么起的, 池小池囫囵踏上鞋, 快步赶到隔壁, 敲响田广冰的门,确认他们已经醒来, 便拔足往火场方向奔去。   他的胳膊被袁本善从后一把扯住:“你干嘛去?!”   “救人。”   “救谁?”袁本善是真的又气又心疼,恨不得敲醒这个还没睡醒的蠢货, “他们是鬼!他们自己逃不出来吗?”   说话间,求生的本能已叫他不自觉看向楼梯方向:“跟我走!”   孩子们的呼救声持续不断地自火场方向传来,看来门已经被彻底封死, 从门顶一滴滴往下落着黑红的溶解物。   池小池一把推开袁本善, 大踏步赶向火海。   很快, 他的右手再次被人从后抓住。   池小池想要甩开, 然而在回过头去时,他看到了甘彧沉静的双眼。   他与甘彧对视片刻。   他问:“……可以帮我吗。”   甘彧答:“好。”   再无一字废话。   甘彧放开手,池小池快步赶往浴室方向,而甘彧返过身来,无视了袁本善,对还没搞清状况的柳成荫与田广冰道:“女生带伤员下楼,准备伤药;男人想留下救火的就救,不想留的下去,别碍事。”   说罢,他转身回了教师宿舍。   而袁本善跺一跺脚,对着池小池的背影直追了上去。   田广冰回过神来,推着柳成荫的背,吼道:“快快快,把秦岭带下去!”   在田广冰把昏迷的秦岭抱起时,柳成荫拉开了窗户,向外张望,发现原本还在外面的两个孩子都已没了影子。   她惊道:“他们不见了!”   田广冰:“管那么多干嘛?”   她冲上来扶住秦岭的背,一边把昏迷的好友放在男友背上,一边焦急道:“他们两个不会是回宿舍睡了吧?”   田广冰默然。   他想到了今天那个跟白菜种子絮絮叨叨的毛头小子。   那双眼睛大而明亮,充满对生命的希望。   他托住秦岭双腿,提高声音,试图说服自己:“火大成这样了,我们自己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他们不是鬼吗?想逃跑还不容易?”   甘棠、田广冰与柳成荫七手八脚将秦岭带下楼去。   浴室里的水管炸了,四处喷水,池小池只穿着衬衫,浑身都湿透了。   他把美瞳摘下,以免高温烤化,并将自己的外套浸上水,便要往外跑,恰与袁本善撞了个满怀。   袁本善手里倒提着一把放在走廊角落里的铁锨,眼睛被烟熏得通红,随手抓起一块被打湿了的毛巾,咬牙切齿道:“……傻子!”   池小池抬眼看他。   “门都是锁着的,你光把自己弄湿顶什么用?!”袁本善将他拽出浴室,大步流星奔向着火的宿舍门,“先想办法把门弄开再说!”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袁本善身后:“……老袁?”   袁本善用湿毛巾掩住口鼻,闷声道:“我声明,我还是觉得你这样做太蠢了。但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犯蠢。”   他回过头来,放开了手,眼里已经被熏出了泪:“等回去我再收拾你。”   说罢,他将湿毛巾咬在口中,屏息用嘴呼吸,双手抄起铁锨,狠狠砸在面前防盗门的门轴上!   门轴与其连接处已经被高温熔在一起,袁本善敲得手都麻了,最后直接把铁锨头敲飞了出去,仍是无济于事。   门上的一块小玻璃被高温烤炸,内里几乎已被黑红相间的浓烟占据,什么也看不清,只间或看到三四个小小的身影聚作一团,抱在一起咳嗽、哭喊。   池小池叫:“你们跑啊!怎么不跑!”   内里响起了羊角辫嘶哑绝望的哭声:“我不敢——火好大啊,娄老师快救我们——”   ……他们是被火烧死的,对火有种骨子里的畏惧。   而在这时,甘彧带着两床湿被子赶到了。   见门依然未开,甘彧干脆利落道:“叫他们离门远点。”   池小池:“已经警告过他们了。”   甘彧将自己的金丝眼镜摘下,动作绅士而熟练地夹在前胸衬衫口袋中。   袁本善大概猜到甘彧要做什么了,丢掉只剩下一根木棍的铁锨,倒退两步,说:“喊一二三,我们三个一起……”   话音未落,甘彧便一脚横踹过去。   铁门应声脱框,轰然倒塌。   袁本善:“……”   孩子们被巨响吓得尖叫一声,脑子尚算清楚的、还有行动能力的,立刻往出口涌去。   甘彧不顾袁本善的瞠目结舌,将被完全浸湿的被子丢给他一条:“披着进去。纯阳,你留在外面,清点人数,确保出……”   然而池小池没有听他说话,竟披着另一条被子径直冲入了火海。   甘彧猛然一惊,冷汗都下来了,不由分说,劈手从袁本善那里抢回被子,对他喝了一声“确保出口”,便将被子兜头一盖,跟着池小池埋头冲入火场!   袁本善:“……”   可眼下的情形容不得他再多想,他指挥着那些被熏得晕头转脑的小孩子们,一边清点人数,一边给他们点明生路。   楼梯只有一条,但他们跑得面面相觑,彼此都有些迷茫,像是不信自己已经逃出了生天。   而火场已被浓烟占据,小火舌四处蔓延,什么也看不清。   池小池抱起一个已经半晕厥的孩子,迈步往门口赶去,把孩子交给袁本善,又快步折返。   逃出去的只是一部分,有些孩子已经连熏带吓,已经软倒在了地上,其中就包括羊角辫。   在烟尘中一切都看不分明,池小池找了许久才找到她。   她穿着小睡裙,抱着一个有破洞的玩偶小熊缩在墙角,满眼是泪地喃喃嗫嚅:“有火,有火……”   池小池刚才把一个孩子抱出去时,从袁本善那里得知23个孩子均已平安送出,只差这一个,于是他先抱着两个走不动路的孩子撤离了。   甘彧仍未离开火场,一边咳嗽一边叫纯阳的名字,而池小池应过一声,把喃喃自语的羊角辫抱入怀里,刚一起身,便听得轰隆一声闷响——   一片靠门的屋顶被烧得塌陷下来,着火的钢筋水泥簌簌下落,如同火雨,彻底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池小池怒骂一声,不得不朝窗户方向退去。   现在只有那里是安全的,但偏偏是一条死路。   很快,他与甘彧在破碎的第二扇窗户边胜利会师。   烟雾渐浓,他们已经都说不出话来。   池小池将羊角辫的小脑袋护进自己怀里,拿手势比划,问甘彧能不能像刚才那样把防盗网一脚掀了。   甘彧抬腿跨上窗台,迅速用脚将碎裂的玻璃扫清,单手扶住窗框上方,朝防盗窗发力踹去。   然而这防盗网的质量好得惊人,再加上窗台空间有限,着力点不好选择,防盗网动也未动一下,反倒引得摇摇欲坠的屋顶又开始了一波剧烈的摇荡。   羊角辫闷闷咳嗽起来。   她蜷在池小池怀里:“老师,我不想死。”   池小池说:“不会有人死。”   羊角辫捉住他的衣襟,小小声道:“我的甜甜还没有长出来呢。”   甜甜是她种的小白菜。   池小池说:“那我们马上就去看它,好不好。”   在哄孩子的同时,池小池在仓库里飞快定位到了相关的逃生道具。   第二个世界里,他曾将一张单体力量增强卡用在周开身上。   那张卡能够在短时间内将人类的各项身体素质提升至极限,牛叉一分钟,躺倒两小时。   这房子已塌了一半,由不得他考虑暴露实力的后果了。   他正要点选使用,从第一扇窗户的方向竟突兀地传来了尖锐的“吱呀”声。   紧接着便是防盗网自外坠落至一楼草地的闷响。   龟裂的一号窗户被三下两下踹成了碎渣,田广冰的怒喝也从外面清晰地传来:“踹踹踹,踹你们个鸡儿啊!房子要给你们踹塌了!”   田广冰蓬头垢面的,腰上系着一条花床单,另一端则系在楼顶上的太阳能热水器上,手里还握着一把螺丝刀,造型着实可笑。   不过田广冰本人可不觉得可笑。   他将女友和朋友安顿好,就跑上来看池小池他们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眼看着他们砸门并不顺利,田广冰便回宿舍拽了条床单,系在腰上,并从宿舍内的工具箱里摸了个螺丝起子,想从窗户那边进行突破。   他身体素质不错,前期工作完成得相当顺利。   没想到他刚刚把自己从楼顶上小心翼翼地放下来,研究该怎么把防盗窗的螺丝自外拧开,就看见门被踹开了。   田广冰:“……”册那。   他趴在窗外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鸟用没有的自己挺SB的,便打算把自己再拉上去。   谁想这时房子出现了坍塌,出路被堵,刚爬上去一半的田广冰又不得不爬回来,继续干活。   然而烟雾遮眼,屋里的两人谁都没看见他,他在一号窗这边开锁,那两人在二号窗搞强拆,搞得惊天动地,而他只能在窗外骂娘,里面的人还听不见。   ……田广冰心里苦。   骂完人后,他心气儿才顺了点,顺着床单再次爬上了屋顶。   脚踏实地的感觉太好了,他四仰八叉地躺下装了几秒死狗,解开腰上的结,把拧成一股的床单放下去。   池小池把垂下的床单系在羊角辫腰上,将她托送上去,羊角辫劫后余生,已对池小池有了依赖,死死牵着他的袖子,不肯撒手。   最后她是撕心裂肺地哭着被田广冰强行拉上去的,一点都没有劫后余生的快乐。   屋顶上传来解床单的窸窣声、羊角辫的哭声,以及田广冰的直男安慰三连:   “哭了就不好看了。”   “再哭就不给你吃饭了啊。”   “……哎呀,算我求求你了,别哭了。”   池小池与甘彧两人紧靠在窗边,呼吸着一点难得的新鲜空气,等待救援。   甘彧声音有点哑:“我不是说让你在门口等吗?为什么跑进来?”   池小池反问:“我不是说火场只剩一个人了,你为什么还不走?”   甘彧说:“我不放心。”   池小池套用了他的答案模板:“我也不放心孩子们。”   甘彧准确点破了他的顾左右而言他:“我不放心的是你。”   池小池擦了擦眼角的黑灰,坦然道:“谢谢。”   他很礼貌地拒绝了甘彧的示好。   池小池知道甘彧对他感觉不一样。   甘彧这个人还不错,如果他在原来的世界遇见甘彧,或许他们还能够做个朋友。   但这是宋纯阳的身体,池小池只会与他发展合理范围之内的社交关系。   他对甘彧笑一笑,并后退一步,客气地请他先到窗户外面,等待放下来的床单。   甘彧也明白他的心思,只好苦笑。   他知道自己是应该克制的,然而池小池实在太过特殊,让人总想陪在他身边,想尽办法对他好。   看来,下个世界自己得想个办法,自行节制了。   就在此时,异变乍生。   池小池站立之地上方的天花板松动了!   电光火石间,坐在窗台上的甘彧抓住池小池胸前的衣服,把他向前拉来,自己却因为用力过猛、失去重心,朝后仰翻而去!   池小池心间巨颤,伸手猛掐住了甘彧左胸前的衣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动用了仓库中那张早已被他选中的卡片。   二人从三楼窗户一齐跌落,滚在了草地上。   远远看着的袁本善见此突变,勃然变色,快步跑来。   甘彧与池小池近在咫尺,却比他要慌张数倍。   他离他最近,因此最清楚,池小池在空中强行逆转了身体,在落地时承受了大半的冲击力。   甘彧急急从地上爬起,把池小池抱入怀里,近乎狂乱地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严重的伤势,检查到一半才想起,池小池使用了卡片,落地一瞬的冲击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池小池蜷在他臂弯里,双目紧闭,像是晕倒了。   但他清醒得很,他甚至能听出甘彧的声音在发抖:“……纯阳,没事吧。”   池小池想,都到了这时候还叫他纯阳,那甘彧就真的不会是他亲爱的六老师了。   最后一丝念想随之烟消云散,池小池的心态反倒平和了许多:“你没事吧?”   甘彧强忍着心疼,笑着点头:“……我很好。”   汹涌的疲惫感已惊涛拍岸地朝池小池袭来,他身体越来越软,说话声音也轻了:“那就好。……那就好。”   他的手指软得连棉花都握不住,却还拼尽全力抓着甘彧的胸前衣裳,指节抵在他的心口,感受那一声声的心跳。   甘彧感受到他的紧张,试图安慰他:“三楼而已,不是很高。”   然而,听到这话,池小池的脸一点一点褪去了血色。   一半是因为卡片的功效,一半是因为他想到了过去。   在娄影出事后,池小池就常在想,人的生命能有多轻,又能有多重。   它轻到不用三层楼,两层楼的高度就能断送。   它重到如泰山,在池小池心头足足压了十二年。   袁本善已赶到了池小池身侧,小心检查了一下他的全身情况,发现没有重伤,大概只是摔懵了,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他看甘彧倒是全须全尾的,只碎了副眼镜,对甘彧的口吻不算好:“怎么就摔下来了?”   甘彧不答,只专注看着池小池惨白的脸。   袁本善也不喜欢宋纯阳这样被人盯着,自顾自抱了人,迈步离去。   甘彧:“小——”   他根本无法发出那最后一个字,就连叫他一声名字都做不到。   袁本善侧目看一眼甘彧,注意到池小池的唇在缓缓嗫嚅,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凑近了,问:“什么?”   “对不起。”池小池闭着眼睛,只能用气音发出模糊的声音,“当年……我救不了你,是我无能。”   袁本善一愣,不由想,是吓到魇着了,说胡话?   他安慰他道:“没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池小池靠在他怀里,软声问:“真的吗?”   袁本善:“真的。”   “骗我。”池小池说,“他看不到了。”   袁本善心里满是无奈的柔情,尽管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还是试图跟上他的话题:“别这么想。他看得见,他说不定现在就在看着你呢。” 第113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二十七)   一夜乱梦。   池小池睡醒后, 天已大亮。   他只觉得身体仿佛被掏空, 头更像是被开山斧劈过似的疼。   池小池单手捂着额头勉强直起身子,发现袁本善正趴在他的右手边打瞌睡,   他看了袁本善一会儿, 又静静躺了回去, 假装自己出现了幻觉,什么都没看到。   那卡片功效可谓持久, 池小池放空躺平,双手交握胸前,一脸的万物皆空,无欲无求。   奚楼问他:“感觉怎么样?”   池小池:“你有听过一首歌吗。”   奚楼:“……住——!”   池小池唱:“拒绝黄, 拒绝赌,拒绝黄赌毒。”   奚楼:“……”   池小池:“现在我对这首歌的感触非常深, 嗑药害人。”   奚楼:说得好,我现在想打你的感触也很深。   但出乎池小池预料的是, 奚楼竟没骂他, 口吻还颇为无奈:“你头不疼了?躺好。”   池小池喜极而泣:“阿统你怎么了阿统,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奚楼:“……住口, 闭嘴, 憋住, 别说话。”   经过昨晚的事情,他对池小池的观感上升了不少。   只要池小池安安静静, 少开尊口, 他们还能试着做几分钟朋友。   池小池就真的不说话了, 闭目养神。   奚楼心静了不少。   他曾想过,要不要将甘家兄妹的事情告知他,但终究还是作了罢。   之前宋纯阳与甘家兄妹并不熟,等小池离开,纯阳回来,这段由金钱而起的合作关系也会自然中止,何必要挑到明面上来,搞得谁也不好看。   再说,甘彧和甘棠除了动手动脚外,整体实力绝对算得上出色,与他们的同盟一旦破裂,反倒对宋纯阳没好处。   最重要的是……   这兄妹俩和谐愉快地云共享一个人,这事儿跟玄学没区别,他有本事说,别人恐怕也没本事信。   门轻轻响了。   甘棠端着餐盘从外进来,菜式是最简单的清粥小菜,却做得很精细,米脂热气香得人心都软了。   甘棠走到床前,对闭着眼睛的池小池软声道:“醒了?”   池小池慨叹女孩子就是细心,乖乖睁开了眼。   甘棠放下餐盘,隔着一层被子托扶住他的腰,叫他慢慢坐正,问他身上有没有哪里疼。   除了头还是疼得像是有人往里塞了一把运转中的电锯,池小池表示自己的生命状况良好,可以洗洗脸去跑个一千米什么的。   从甘棠进来时袁本善便醒了,起身帮他把美瞳戴回,好遮掩瞳色,听小男友这么大放厥词,也没说话,不赞成地笑笑,只当是孩子话。   甘棠含笑哄他:“好,一千米一千米。来吃饭了。……袁先生,你也去吃一口吧,养好精神,还有十几个小时我们就能离开了。”   袁本善对甘棠这个姑娘的评价比对甘彧更高,确认池小池各项体征良好后,他俯身叮嘱一句“有事就大声叫我”,池小池点过头,乖乖地说了声“知道了”,他才放下心,掩门离去。   甘棠端起碗来:“你男朋友对你很好。”   池小池只笑不答,伸手要接碗。   甘棠:“不用喂?”   池小池说:“用不着,没那么娇贵。”   说着他手就开始抖,差点当场表演一个清粥洗脸。   甘棠见势不妙,及时将碗从他手里取走,但也没提出喂他,搬了个贴满90年代小贴画的床上桌来,把饭菜安置在上面,让池小池自己吃。   一口下去,池小池便是明显的一滞。   他问:“这饭是谁做的?”   甘棠温声道:“是我啊。怎么,不好吃吗?”   池小池再度低下头去时,甘棠才露出期待至极的眼神,希望他能问自己更多一些。   哪料池小池只是笑了笑,又夹了一箸酱鸭丝送入口中:“很好吃。”   甘棠:“……”   唉。行吧,好吃就行。   池小池继续吃饭,而她也没闲着,取了小梳子来,轻轻给他梳头发。   木质的坚硬梳齿按摩着头皮的穴位,极大纾解了头疼感,身体舒服了,池小池的精气神儿也恢复不少,一边吃饭一边问:“甘医生情况怎么样?有受伤吗?”   甘棠:“哥哥很好。你放心。”   池小池嗯了一声:“昨天晚上火灾后孩子们怎么样?”   甘棠答:“孩子们吓坏了,看到你出事,还有不少哭了鼻子。”   池小池再问:“那火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里,甘棠长睫微微垂了下去:“孩子们说,那火,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烧一次。”   池小池皱眉。   难道是死境重演?   据说自杀而亡或是心中有怨的鬼,会被迫一次次重复自己死亡时的场景,承受死亡前一瞬的痛苦,永无休止。   接下来,甘棠转述了孩子们的话,也证实了池小池的猜想。   孩子们表示,福利院总会在某个夜晚失火,时间不定。当火烧起来时,不管他们躲在哪里,都会被强行拉回失火的宿舍,他们怕火,无法逃离火场,只能一次次遭遇焚身之苦。   不管被烧多少次,他们变形的外貌和烧塌的楼房最后都会在第二天恢复正常。   但他们真正失去的东西,却永远无法恢复了。   池小池问:“他们逃不了吗。”   甘棠说:“逃不了。着火时,他们所有的能力都会被剥夺,只是最普通的小孩子。”   池小池没说话,只低头吸溜吸溜地喝粥。   “如果哥哥和你没有救他们……”甘棠说,“我想,在他们的心目里,我们和那些曾抛弃他们的老师就是同一种人了。”   至于后果,可想而知。   说到这里,甘棠的口吻里满是欣赏:“你当时一定要救人,是想到这一点了吗?”   谁想听到她的推测,池小池愣了一愣,转眼看她,旋即又夹了一筷小黄瓜,轻松地耸了耸肩:“没想那么多。就是想救一救,试试看咯。”   甘棠为他梳头发的手微微一顿,旋即轻笑出声。   ……你啊。真的是。   饭后,孩子们也来看望他。   这支小小的探病队伍由毛头小子带队,队员是羊角辫和波波头。   毛头小子一进门就背着手,架势拉得比院长都大:“老师,听田老师说,你从楼上摔下来了。”   池小池翘着二郎腿:“是啊。而且一点儿事情都没有。”   毛头小子:“胡说。”   池小池吃饱了饭,也有了力气,下地走了两圈,演示给那毛头小子看。   毛头小子睁大了眼睛:“真的诶。……老师,你再跳一次楼好不好,昨天我没看见。”   池小池呸他:“滚滚滚,递个板凳你就上房啊。”   毛头小子笑得跟开张了似的。   波波头倒是信了池小池的邪,满脸仰慕道:“娄老师真厉害。”   池小池恬不知耻道:“那是当然。”   波波头虚心请教:“那,娄老师,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得像你那么厉害呢。是不是多跳一跳,多练习,就可以跳下楼也不会受伤?”   池小池仔细想了想:“可以啊。不过得等你长大。”   他随手一指身边的甘棠:“……长到像这个姐姐这么大,就可以了。”   三个小豆丁仰头看向甘棠,齐声感叹:“……哇。”   甘棠忍俊不禁,并顺从地拍了个马屁:“嗯,娄老师说得都对。”   “好多年过去了,我都没有长个子。”波波头惋惜地低头看自己的小短腿,“娄老师,我什么时候才能变成大人呢。”   毛头小子背着手,嫌弃之情溢于言表:“我小时候也想变成大人,可现在想想,当大人一点都不好,还要照顾小孩子。”   羊角辫纠正他:“你现在就是小时候呀。”   池小池哈的一声笑出声来。   毛头小子被揭穿真相,恼羞成怒地揭了羊角辫的短:“你还说我,昨天你都哭鼻子了,我听到了!”   羊角辫脸蛋通红:“你……你明明也哭了。”   毛头小子颇骄傲道:“我可没有,我都习惯了。你就是怂。”   羊角辫立刻祭出女孩专用宝器,眼泪汪汪地拉住池小池告状:“娄老师!你看他!他欺负我!”   目睹了一切的池小池把羊角辫从地上抱起,放坐在床边,耐心地扮演着法官的角色:“告诉老师,他哪里欺负你了?”   “他说我怂。”羊角辫呜咽着,“可是,每次火烧起来……都很痛,我怕。”   毛头小子这时候还不忘泼冷水:“那不就是怂吗。”   池小池对他嘘了一声,轻声安抚羊角辫:“我知道,很痛,很怕。那你想想看,要怎么办比较好呢。”   羊角辫泪眼婆娑地想了一会儿,认真道:“我忍一忍就好。”   池小池叹一声,掀开被子下了床:“走,老师教你们应该怎么办。”   他用了一个上午时间,教女生如何使用灭火器,田广冰则教男生们如何用螺丝刀稳准快地拆卸防盗网,许多男孩子跃跃欲试,把一栋楼从内到外的防盗网都拆了个遍,还试图学着昨夜的田广冰,把床单打结,从三楼爬下去,吓得田广冰急忙没收床单,三令五申不许没事儿就爬楼玩。   孩子们个个都学得很认真,就连最怕火的羊角辫也跃跃欲试地站了出来。   在握住泡沫灭火器的提手、使出吃奶的力气摁下压把时,喷涌而出的白沫吓了她一跳。   她尖叫着丢下灭火器往回冲去,一把抱住波波头。   波波头看起来文静,但性格却比羊角辫稳重些,顺着羊角辫的小辫子,叫她别怕。   这一天的气氛平和得不像话,几乎让人淡忘了他们已经到了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刻。   下午的种植课上,甘彧对着书本,教他们认识各类种子,以及如何采集和种植,而池小池从仓库兑了许多类不同的种子,统统交给了他们,又组织大家在活动时间搭葡萄架。   孩子们忙得热火朝天时,他退到一边,取了一本空白的大字本和一本植物类书籍,参考着在大字本上绘制各类种子的形状,并用孩子能看懂的文字和示意图,交代他们该如何种植。   他学过分镜,因此画画技巧不错,画得竟很是惟妙惟肖。   袁本善坐到了他身边:“你做这些,他们能看懂吗。”   池小池低头勾着线,道:“他们会学的。”   学习也是一种希望。   他们不该总是担忧着那场大火在哪一天哪一刻会不期而至,再度重演,他们应该有一些新的希望,比如学会在火灾发生时砸破玻璃、逃离灾厄,比如期待春日里的草木生发、葡萄开花。   万物都应成长,他们也应如此。   羊角辫搭葡萄架搭到一半,便又忍不住去看她的小白菜了。   这一看不要紧,她眼睛都亮了起来。   黑泥里生发出一瓣小小的绿芽,翠□□滴。   羊角辫惊喜地叫了一声,忍不住回身跑向葡萄架方向,大叫:“老师,娄老师,你们快来看——”   她站住了脚步。   她的小伙伴们仍热热闹闹地挤作一团,商量要不要给葡萄浇糖水,以及这样会不会让葡萄变得更甜。   但是池小池他们却已经消失了,草地上掉落了一个足足写满了18页的大字本。   “……老师?”   别墅区里,浓雾散去,众人清醒过来时,四周已不见了孩子们。   袁本善惊喜道:“出来了!”   池小池看向自己的双手,略惋惜道:“……还没来得及说声再见呢。”   田广冰扶住秦岭,胡乱扯掉他脸上的绷带,只见他被挖空的右眼黑洞里正咕叽咕叽地生长出新的血肉来,不禁松了一大口气。   只要不是受到致命创伤,出了异世界,系统便能将其治愈,并恢复如初。   这也算是主神在最大限度上给予的福利了。   第九次任务,全员存活。   直到离开异世界,柳成荫仍是对那个黑衣女人念念不忘。   起先,她以为学生宿舍里的那把火是她放的,但孩子们的说法又否定了她的推测。   所以这个女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甘棠见她实在苦恼,便问:“是不是你看错了?”   事到如今,连柳成荫自己都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和记忆来。   她嘀咕道:“可是我真的有看见……”   池小池耸耸肩,语气轻快道:“大概是哪只过路鬼吧。”   无论怎么样,第九个世界也已平安过渡。   但众人还没来得及欢喜,奚楼的声音便突然在他耳畔响起:“等等。……新任务来了。”   池小池一怔。   这么快?   他观察到袁本善表情同样有异,知道他那边也收到了提示,便问奚楼道:“是什么?”   “第十次任务:时间,9月7日,也就是15天后;地点,本市鸿飞路金鸿大厦1207室;任务提示,在一小时内,完成一场密室逃脱。” 第114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二十八)   所谓密室逃脱, 是一种较常见的真人冒险类游戏, 需要在一个乃至数个房间内寻找破解谜题、离开房间的线索。   在时限内找齐所有线索,挨个破解谜题, 即可通关。   一般密室分为两类, 机械密室, 解谜密室,前者通关多靠操作,后者通关多靠脑子。   在任务开始前的半个月, 池小池、袁本善与甘家兄妹一有空就结伴而行, 把全城的密室逃脱都刷了个遍。   解谜密室, 池小池通关率85%。   机械密室, 通关率2%。   对这么偏科的数据,池小池自己都纳闷。‘   他对奚楼说:“我画画也会, 做手工修收音机也没问题,怎么一玩游戏就不行?”   在池小池看来这完全是未解之谜。   超级玛丽他从来打不到第一关关底, 玩竞技手游只能玩人机模式, 还能跟电脑打得不相上下平分秋色, 甚至曾一度不慎被电脑打死, 气到删游戏, 怒换扫雷,连通三次高级关卡,才得以找回自信。   奚楼这几天简直是扬眉吐气:“嘻嘻嘻。”   池小池痛心疾首:“统啊, 你飘了。”   奚楼心情特别好:“你管我。”   池小池的短板可不好逮, 而且操纵机械恰好是甘彧极其擅长的部分, 因此奚楼可以放心嘲讽池小池而不必担心接下来的任务。   说话间,池小池又一次放下了手中的镜片,深呼吸几口以平稳情绪。   这镜片是折射红外线用的,要把一道红外线光经由镜面,折射至墙上镶嵌的感应器A,再投射至感应器B,最后落在感应器C上,ABC三方均连通,最后一扇门的门锁才会打开。   所以,这镜片的摆放角度必须极其刁钻。   他们在十五分钟前抵达了这个房间。   而池小池足足对了十二分钟的镜片,眼都要变成斗鸡眼了。   奚楼则负责在一旁说风凉话。   他说:“一年过去了。”   捧着镜片的池小池:“……”   奚楼:“十年过去了。”   池小池悲愤道:“垃圾游戏,毁我青春。”   袁本善因为加班,今天不在,甘彧实在看不过去,主动将镜片接过来:“我来。”   他用一分钟观察和测量角度,再举起镜片,用一分钟调校角度。   叮的一声,最后的大门打开了。   甘彧放下镜片,对池小池一笑:“走吧。”   通关奖励是三只一捏会唧唧叫的塑胶小白熊挂件,池小池心情不爽,索性把它捏在掌心里出气,不高兴的小模样看得甘彧甘棠心里又甜又软。   甘棠温柔地顺毛:“纯阳,别气了。晚上我哥哥请客,请你吃好的。”   池小池说:“你哥都请多少顿了。今天晚上我们出去吃火锅吧,让老袁来请。”   甘彧说:“去我家吧,煮火锅给你吃。”   池小池想了想,竟答应了下来。   不过他提出了要求:“我要吃甘棠姐煮的。”   甘彧理了理眼镜链,以掩饰内心的失望。   而甘棠笑盈盈道:“好啊。”   他没有叫袁本善一道分享甘棠的火锅。   而袁本善忙于工作,比他回来得更晚。   等他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   一身疲惫地把钥匙放在床头柜上时,他听见从里屋方向传来喁喁的说话声,以为是宋纯阳在跟谁打电话,便自顾自走向里屋。   推开门时,他家躺在床上的鸳鸯眼小猫也看了过来,漂亮矜贵如宝石的双目看起来有种无辜至极的撩人意味。   袁本善展开双臂,将他抱住,鼻尖凑到他肩窝处轻嗅了嗅:“一身火锅味儿。……吃火锅了?”   那小猫崽抗议道:“我都洗过澡了呢。”   袁本善笑笑,把下巴搭在他肩上,飨足地轻蹭着。   二人间的气氛旖旎且多情,杏黄色的灯光打在二人身上,让他们看起来多么像一对感情深笃的爱侣。   他们也的确应该是一对爱侣,都一起经历过生死了,难道还有什么能把他们拆散吗。   “……好累。抱一会儿感觉就好多了。”袁本善问他,“刚才跟谁打电话呢。”   小猫崽答道:“苏姐。她说明天下午要去给女儿开家长会,让我多替她值一小时班呢。”   袁本善亲亲他的头发:“这次就算了,下次别随便答应别人,不然以后有加班的事情,他们都会找你。”   “知道了。”   袁本善喜欢这么听话的宋纯阳,起身去洗澡,打算等一会儿与他好好温存一番。   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宋纯阳好好享受那件事了。   然而,他丝毫不知,在自己转身进了浴室后,床上的人立即翻身下地,直冲到外间的垃圾桶,呕得连胃酸都出来了。   事了,他淡定地系上塑料袋,去楼下丢了一趟垃圾,并摸着胃,惋惜地想,晚上的火锅里可是有海参呢。   等袁本善洗完、推开玻璃门时,却发现宋纯阳等在外面。   他说:“我身上还有点味道,再洗一次。”   袁本善抬手捏捏他的鼻子:“那我等你。”   不过他是等不到了。   等他躺回床上,便有一股无法抵御的睡意攫住了他的神经,让他直接昏睡了过去。   浴室里的池小池将催眠卡的使用界面关掉,顺手把莲蓬头的水量开到最大,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热水流遍全身的感觉。   在他眼前的面板显示,袁本善对宋纯阳的好感值为89,悔意值为0。   他从面板页面中选中仓库,将锁灵瓶从中取出。   颠倒把玩一会儿,他突然开口问道:“……你相信因果吗。”   无人回答他的问题,回答他的只有水涌出的哗哗声。   他笑笑,把手里的东西再次放回仓库。   除了练习密室逃脱外,池小池也有调查过在金鸿大厦附近,是否发生过什么惨死事件。   结果并不怎么令人愉悦。   在金鸿大厦刚刚打好地基、还是一片工地时,一个杀人犯流窜到此,杀害了两名年轻工人,躲入大楼中,但自己也被追缉而来的警察枪毙。   这名犯人是个纯正的精神变态,狂热的囚禁与虐待爱好者,甚至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灵感,用被他玩弄至死的人的躯体培植菌类。   显然,他即使死了,也要躺在棺材里,用腐朽的声带喊出:我没玩够。   这次的鬼,大概不会像第八、第九个世界里的气球妹子和小朋友一样讲基本法了。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值得担心的事情。   密室逃脱的难度弹性实在太大,而且对于短流程游戏来说,变数无穷,与玩家的运气、状态均脱不了关系。   而池小池最担心的一点,是人。   人多则口杂,口杂则心乱。   事实证明,哪怕走到第十个世界,也仍避不开猪队友这种奇特生物。   如果只有他们四人参与倒还好,只怕人多了,就有人胡乱指挥、带乱思路,或是私藏道具,害得大家没头没脑乱找一气,平白耽误时间,到最后大家一起伸腿瞪眼,画美不看。   然而,在约定时间前一小时抵达金鸿大厦1207室楼下时,池小池面上已是平静如水。   他并不打算让那些多余的情绪干扰自己的判断力,即使真的遇到了最坏的情况,他也能见招拆招。   倒是袁本善难掩激动,在电梯上便死死握住池小池的手,掌心尽是汗水。   他轻声说:“纯阳,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池小池看着不断上跳的电梯数字。   闪亮的银色电梯墙壁映出了他冷淡的双目。   但他的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欢快而充满希望:“嗯。”   进入那间名为“迷失领域”的密室逃脱后,他们谎称等待朋友,而负责看店的小哥看他们不像什么社会闲散分子,也没多在意,低头打他的游戏去了。   袁本善实在激动得浑身燥热,借口去厕所,对镜除下了自己的上衣。   他后背上已有九个清晰的刻印,只剩下靠尾椎处的一枚还是一团氤氲的、未成形的黑雾。   这两年多来,他不敢进澡堂,不敢去游泳,哪怕换件衣服也要偷偷摸摸,时刻怕任务会夺走他的性命,这哪里是人该过的日子?   现在好了,他们距离成功只差一步!   一步之遥!   从今天过后,他袁本善就自由了,不会再被这该死的系统束缚!   池小池则在外面一个人跟自己玩抽积木的游戏,用指尖把交纵摆放的积木轻轻敲打出来,再在另一侧把积木条抽出,借此分散等待时可能产生的焦虑感。   距离任务开始还有30分钟时,他们要等的人来了。   对方也是四人联盟,两男两女。   因为同是第十次任务,谁都知道这次通关之后意味着什么,因而尽管极力掩饰,那股由衷的欣喜与紧张是绝压制不住的。   池小池微微皱眉。   ……这种急功近利的心态,并不是在密室逃脱前该有的。   四人很快锁定了池小池一行人,与他们坐在一桌,攀谈起来。   他们中领头的是个小麦色皮肤的男人,眉毛高高吊着,刻薄相十足,刚一坐下便是挥斥方遒的发言:“先说好,进去之后,一切都得听我的。”   袁本善不大赞成:“我认为我们应该合作,不存在‘听谁的’这种说法。”   男人道:“合作归合作,但总需要一个领头的。”   袁本善不置可否,转过头,用目光征求池小池的意见。   池小池神态自若:“那就听你的咯。”   甘彧甘棠也投了“无所谓”票,男人的脸色才舒缓了不少,自顾自介绍起他们这边的人来。   这一队组合是在第一次任务里认识的,之后便做了九个世界的队友。   那一对姑娘是同一个单位里的同事兼闺蜜,个子高些的叫乔芸,瘦得如竹竿的叫贾思远,据说她们运动能力很强,但个性迥异,前者叽叽喳喳的,后者就是一语不发,哪怕别人问她名字,她也要下意识看一眼乔芸才开口。   嚷嚷着要当领导的自称孟乾,自由职业者,平时的职业就是赋闲在家打打游戏。   自从一进来,他便滔滔不觉地介绍起他过往的辉煌战绩了,声称四人团队如果没有他,恐怕连第二次任务都过不去。   他试图证明他的能力,也试图通过吹牛逼,打消即将进入第十次任务的恐惧。   相比之下,池小池对另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感官更好些。   他叫胥家译,大学生模样,乍一眼看上去平平无奇,但非常冷静,是四个人中心态最稳的一个。   这次任务里,池小池依然叫“娄小池”。   他甚至没有多介绍自己的身份,只静静坐着,盯着墙上的挂钟。   距离任务开始还有三十秒。   二十秒。   十秒。   五秒。   一秒。   ……   奚楼还未提醒他任务已正式开始,室内便陡然升起一股熟悉的冷雾,瞬间将几人笼罩起来。   众人神经极度紧绷,因此当一声瓶子碎裂声响起时,所有人都不免一惊。   下一秒,浓雾又有如遇到清风,瞬间散去。   未及回神,又是砰的一声闷响,无数彩色纸屑蝴蝶似的在众人头上翻飞,刹那间便落满了他们的肩头。   “Surprise!!”   刚才低头玩游戏的小哥抬起了头来,竟已是彻彻底底地换了一个人。   一个滑稽的小丑男正对他们微笑,白齿森森。他的头发呈爆炸状,染成了让人不适的鲜红色,左眼上绘制着扑克牌的黑梅花,嘴唇是猪血似的红,口红勾勒出了一个笑脸,那夸张的嘴角一直延伸到耳根,看得人嘴角生疼。   他走出招待位,浮夸地向八人鞠了一躬:“各位~你们好呀~”   八人无人应声。   小丑也不觉得被怠慢,摘下鹦鹉似的彩帽,拿在手里扇风。   “欢迎参加我的游戏~我这里,一共只有三个房间。”小丑竖起三根手指,“我这里的规则,也只有三条。”   “第一,不要毁坏我精心准备的房间,所有线索都放在你们能够看到的地方。我讨厌重新装修。”   “第二,没有提示线索~一切都需要你们自己去摸索。”   “第三,注意时间,只要在一小时内从第三个房间走出,就能在第四个房间领取到我赠送给你们的礼物~””   他变魔术一样地从帽子里掏出了整整一把花花绿绿的氢气球。献宝道:“就是这些,喜欢吗?”   孟乾鼓起勇气:“……如果我们没有通关呢。”   小丑怪笑两声:“那么,你们就会留在那间房间里,永远也出不去了~那个时候,我会在监视器里欣赏你们的表情哦,嘻嘻嘻。”   他“嘻”得众人浑身发冷,孟乾忍受不住,双手撑着桌子站起身,迫不及待道:“那我们开始吧。”   小丑起身,把众人引到走廊尽头,一扇通体血红的门前:“请排队,一个个有序进入,当最后一个人进去,大门关上,游戏就正式开始。……哦,对了——在进去前,我想免费给各位玩家赠送一个小彩蛋~”   他晃了晃手指:“我能看清你们心底最黑暗的那一面哦。”   经过一通阴阳怪气的介绍,众人大概猜到这鬼并不会直接参与到游戏中,只是个“观察者”的角色,也放下了心,依言排了队,准备进入房间。   孟乾自愿当这个队长,当然是第一个进入。   路过站在门侧的小丑时,小丑眯上右眼,用刺着黑色梅花刺青的左眼看向孟乾。   “你是——”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傲慢。小心被自己的傲慢杀死哦,嘻嘻嘻。”   孟乾拧了拧眉,一步踏入了那黑暗中去。   排在第二位的是乔芸,小丑用同样的方式观察他片刻:“嘻嘻,嫉妒。你嫉妒着谁呢?是你身后这位女士吗?”   乔芸一惊,马上走入房间,腹诽暗骂不止。   胥家译与贾思远也一起进入,小丑对他们的评价倒还不是恶性的,只是“无趣”与“胆怯”而已。   轮到了池小池一行人,袁本善打头,走至小丑身边,便听到他充满嘲讽意味道:“哈,冷酷的男人。”   袁本善颇受不了他这矫揉造作的音调,并未多加理会,直接走入房间。   甘棠走了上来。   小丑看她一眼,颇有兴味地夹起了眉毛:“你……”   甘棠想要等一等他的判词,却始终等不到,不觉惑然,但也没有多作耽搁,径直进入房间。   等瞧到甘彧,小丑才哈哈笑了起来:“原来是两个傻子!两个一模一样的愚人!这可真是少见!”   甘彧没有理会他,也没有进去,站在门口等池小池。   小丑笑够了,转脸看向池小池:“你——”   他愣住了。   紧接着,他扶住墙壁,发出了一连串大笑,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池小池注视了他半晌,竟回以一笑。   小丑笑得直不起腰来,胡乱摆动着双手,叫他快些进去。   直到门关上,小丑的刺耳大笑仍萦绕在池小池耳边,经久不散。 第115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二十九)   走入房间时, 池小池便觉得脚下的地板异样得很。   室内灯光久久不亮,在众人心中各生疑窦时,四周突然同时打起灯来, 四下里明明煌煌,亮如雪原。   孟乾倒吸一口冷气, 掩住眼睛大骂:“我操!”   而池小池却适应良好。   灯光亮起的瞬间, 他看到了一只虚虚挡在他眼前的手掌。   那只手替他挡去了绝大部分的光, 瘦直修长, 从掌缘透入的光映亮了他的掌纹曲线。   是甘彧的手。   他一直站在池小池身侧, 不知在黑暗中将手举了多久, 只为了帮他挡去可能会突然亮起的强光。   当人眼差不多能够适应光线,那只手便从池小池眼前撤去,自然拿起夹在胸前衬衫口袋的金丝眼镜,平静戴上, 恢复成为斯文又艳丽的端方君子。   倒计时已经开始, 没时间再分心,池小池断去了其他念头,准备观察一下情况。   一眼看过去, 池小池就皱了眉。   八人正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约百来平米的空旷矩形玻璃房中,墙壁、地面、天花板,均由透明的玻璃构成。   而且池小池分明记得,两波人明明走进了同一条走廊。   ……但他们现在却并不处于同一个房间中。   准确说来, 有一道东西走向的厚厚玻璃幕墙, 把完整的房间从正中位置一分为二,   池小池他们在左,孟乾他们在右。   乔芸惊愕道:“这怎么回事?”   池小池记得自己在小丑的大笑声中,从走廊走入了另一条深黑的走廊,四周是真正的寂然无光,空气腥膻至极,他手边只牵了一片甘彧的衣角,由他领到走廊尽头,径直进入一间房内。   旋即,厚重的大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   袁本善说:“我们进了走廊尽头那扇门。”   乔芸:“……走廊尽头没有门啊。我们是在走廊尽头的右手边找到入口的。”   信息交流到此,池小池心中也清明了不少。   看来,小丑是故意将他们分成两拨的。   这也是密室逃脱的惯用套路之一,将参与游戏的玩家分为两拨,并设置一定的障碍,让两拨玩家各自搜寻线索,并通过交流信息找到离开房间、进入下一个房间的办法。   果不其然,经过观察,玻璃幕墙的东头开了一个长约20厘米,宽约10厘米的洞,大概就是双方用来传递信息用的。   池小池略觉怪异。   一般的密室逃脱,中间的墙均是实心掩体,其目的在于阻碍双方顺畅交流,从而拖长游戏时间。   玻璃是全透明的,那么拉起这道幕墙的意义何在?   他想去调查一番那面玻璃墙,然而刚一迈步,脚下就传来细碎的吱呀声。   他立即发现哪里不对劲,后颈一麻,马上前倾了身体,趴倒在地。   孟乾也觉出了异常,大叫一声:“不对,都别站着,趴下!”   甘彧伏下身后,伸手摸了摸地板上的玻璃面,又屈起指节敲了敲,脸色不大好看:“……不是钢化玻璃。”   这只是最普通不过的玻璃,比寻常玻璃更厚一些就是了。如果一个成年男子在上面随意走动,一个不小心就会踩裂地板。   “还记得刚才那个小丑说了什么吗?”孟乾喝道,“我们不能破坏这里的任何东西!”   破坏的代价,他们谁都不想去尝试。   不过他倒是很快想好了办法:“男人都趴下别动。女人负责找线索。”   甘棠依言而动,直起腰来,动作轻捷如猫,开始找寻通关线索。   而池小池则像个王八盖子一样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目光四下转着,尽可能收集讯息。   这关的主题,用彩漆写在一块木牌之上,悬在他们刚刚进入的大门门头。   主题叫做“缝中之人”,下面用小孩子的圆形字体,歪歪扭扭地抄着一首《鹅妈妈童谣》:   一个扭曲的人,走了一条扭曲的路。   手拿扭曲的六便士,踏上扭曲的台阶。   买一只歪歪扭扭的猫儿,猫儿抓着歪歪扭扭的老鼠。   他们一起住着歪歪扭扭的小屋。   而与这首歌呼应的,是透明玻璃墙壁里镶嵌着的无数小人剪影。   这些小人像是幼儿园小孩的手工作业,用硬纸折叠,剪出硕大的脑袋和细长的身子,一个接一个地牵着小手。   仿佛……随时会唱着歌谣走近一般。   池小池试图从小人的排布找出相应的数字规律,然而毕业多年,他那点数学知识早几百年还给老师了。   他转脸向袁本善寻求帮助:“老袁,你看这些人……”   “没有规律。”一旁的甘彧接过话来,“所有的小人不按照任何一种数列排布,也没有特殊的颜色。连在一起的小人数量有一部分超过十个,暂不考虑是密码数字的可能性的话,我倾向于这更像是某种暗示。”   池小池看向他:“或是某种对危险的警告。”   二人相视,微微点头。   这种莫名其妙的默契感让旁观了这一切的袁本善心里很是憋闷。   他打断了二人,强硬道:“不要把注意力放在研究小人身上,它是干扰因素的可能性很大。”   甘彧也赞同袁本善的说法:“角落里还有一个木柜子。棠棠,打开它。”   在甘棠伸手拉开柜子时,里面一声尖锐的啸叫砰然炸开,吓得与他们一墙之隔的贾思远差点把手上摘下的挂钟摔下去。   跳出来的是一只敲锣打鼓的怪脸猴玩具。   它手下的鼓已经破了,双眼时不时射出机械的紫光,脸有一半掉了漆,露出白森森的木碴,整张脸像是腐烂的猴尸,一眼看过去实在叫人不舒服得很。   每打几下鼓,它都会发出变形的尖锐声音:“只有——一次哦,只有——一次机会哦。”   在无脸纸人们的沉默环伺下,孟乾脑门上渐渐有了汗,现在听到玩具的阵阵刺耳怪声响彻房间,他更添了几分急躁。   “快把那东西关了!”   甘棠好脾气地答:“找不到它的发条。”   但她并没有把这明显是用来唬人的玩具弃之不顾。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孟乾见她只专注地捧着一个道具猴子,不禁刻薄地出声指责:“那边那个女的!……对,就是你,别看猴子了,再多找找别的地方!你们那里的墙上有那么多小人,算算规律啊,逮着一个干扰项瞎使什么劲儿?!会不会玩啊菜鸡?!”   甘棠脚步轻捷地走到玻璃幕墙边,将手里的玩具亮给他看。   孟乾定睛一看,脸顿时像被打了一巴掌似的,火辣辣的发烧。   猴子破鼓的内面,镶嵌着一个做工极精致的小型机械表盘,有时针分针,现在都正正好指向十二点方向。   猴子面朝向他,发出诡谲的尖叫声:“只有——一次哦,只有——一次机会哦。”   甘棠也不与孟乾废话,转头问那边正在搜索的乔芸和贾思远:“你们那边有什么发现?”   贾思远举起了手里的钟表。   他们那边的半面墙上挂满了时钟,有坏了的,也有正常走字的,她们两个正一个个把钟表取下,以观察表盘和表面里面是否有藏匿着什么信息。   ……但照她们这种狗熊掰棒子的找法,他们起码要在这个房间里淹留20分钟以上。   池小池侧身看着那面墙上还未取下的钟,挨个观察一番,对其中一只钟伸手一指:“那个。”   贾思远的确没什么主见,但胜在听话。   她依言将那定格在三点二十分的钟表取下,惑然道:“这钟表有什么特别的吗?”   池小池略有点无奈地提示她:“……猴子。”   ……那面钟是表盘上唯一印有猴子摘桃的卡通画的。   贾思远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抱歉。我……不是很擅长这个。”   她将表抱到了玻璃幕墙附近,好让甘棠他们把表面上的数字看得更清楚些。   三点二十分,没有错。   孟乾把贾思远笨拙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只觉自己这个“队长”当得实在没面子,手下人也不怎么给自己争脸,只好凉飕飕道:“看起来谜题不算难嘛。”   甘棠取下鬓间的发针,从鼓面的破裂处小心翼翼地探入,准备把鼓内隐藏的指针调整至三点二十分。   猴子尖着嗓子,声音像用长指甲刮过黑板一样刺耳:“只有——一次哦,只有——一次机会哦。”   甘彧突然道:“等等。”   甘棠也在同时停止了动作。   二人对视过后,甘棠会心颔首,转眼看向池小池。   不知是不是这半个月来结伴刷密室的缘故,不需要过多言语,池小池已经明白了兄妹二人的想法。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百元大钞。   在进来之前,小丑已经要求他们把所有的通讯工具及能够暴力破拆的工具都放在外面,但对于一些零星的小物件,小丑没有多管。   他把钱递给甘棠,甘棠则用猴子泛着紫光的双眼对准了钱币。   果然,钱币上浮现出了淡淡的水印。   ……果然还有陷阱。   甘棠走到玻璃幕墙东头那中号信封大小的通讯口,对贾思远说:“请把表放过来,表面对准我。”   贾思远一头雾水地照着办了。   而就在猴子双目里投出的阴鸷紫光透过通讯口照射到对面的表盘上时,贾思远嘶地抽了一口冷气。   与指针的指向迥然不同,表盘里浮出两道鲜淋淋的、带着斑驳碎肉的血指针。   血指针一分不差地指向4时44分。   而这才是真正的时间。   谁也不知道如果拨错了钟表时间会发生什么。   当然,谁也不想去亲身试验那后果。   甘棠手一丝不抖,准确地将分针挑至44分时,八人均听到了隐隐的机械轰鸣声。   “什么声音?”孟乾欣喜地从地上爬起了半个身体,道,“是不是门开了?”   “……不是。”   从进来起就极少发表看法的胥家译说:“是墙在动。”   他说话的音调很平,自带一股令人悚然的味道。   而他说得也的确没错。   中间的那扇玻璃幕墙,竟从中自动一分为二,开始向两边缓缓移动了。   孟乾脸色大变:“后退!快点后退!!”   他的情绪成功带动了胆小的贾思远,她抱着钟慌不择路地后退,差点儿倒在胥家译怀里。   胥家译接了她一把,皱眉道:“退什么?”   他指向玻璃幕墙,说:“不是已经停了吗。”   那巨大的玻璃幕墙原是磁铁似的紧合在一起的两面墙,现在他们开启了猴子体内的机关,两面墙便各自向两侧移动了约十来厘米,在内部延伸出了一条约能供一人通行的通路。   与通讯口遥遥相对的西侧幕墙上各开了一扇小门,成功打通了两个房间,也给了众人探索走廊的机会。   众人还没顾上高兴,就意识到,他们只是前进了一小步,如何离开这个房间仍是未知数。   外面的线索寥寥,且已被探索得差不多了,那么,进入这条新开辟出的玻璃走廊,便是势在必行。   孟乾自觉刚才大大失了面子,但又不敢轻易移动,便支使贾思远道:“你,进去看看。”   贾思远“啊”了一声,有点畏缩:“我……”   孟乾不耐烦道:“这里数你最瘦。快进去。”   这说得倒也不错,贾思远的确是瘦得过分了,带鱼似的,反倒能游刃有余,如果甘棠进去,在那狭缝里怕是会卡胸。   贾思远一如既往地乖顺,从那扇新开辟的小门走进了那狭窄至极的玻璃走廊。   她扶住两侧墙壁,一步步试探着前进,手掌在玻璃上印出一团又一团氤氲的汗迹。   孟乾叫:“有没有看见什么?”   贾思远摇头:“没有呀。”   走廊里空空荡荡的,最上方灯光雪亮,把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这里既没有什么特殊标记,也没有掉落什么物品。   短短几步路,她走得提心吊胆,频频回望,生怕会从哪里张牙舞爪地冒出一个纸片小人来,把她在这逼仄的地方撕成碎片。   倘若她在这里遇袭,是连逃也逃不掉的。   她提心吊胆却安稳至极地从西头一步步走到了东头。   就在她走到通讯窗下时,耳侧传来了一声极轻的电子音。   “滴——”   她脚下自动触发了一个奇怪的圆形荧光装置。   就在她踩上这一机关时,与窗户平行的玻璃幕墙两侧,也同样出现了两个方方正正的荧色光圈。   贾思远倒退一步,那光圈便消失了。   是人体热能感应装置!   她“呀”地叫了一声,惊喜地看向乔芸他们:“我,我找到了!”   袁本善眼睛一亮,立即想到了答案:“是小人!”   尽管他很不想承认,但事实证明,甘彧刚才说得没错。   墙上的小人,是某种暗示。   它需要有一个人进入玻璃通道之内才能触发机关,而身处两个被分割的房间里的人,只要按照机关提示,站入那道光圈内,通过墙上的通讯口,模仿墙上手拉手小人的姿势,应该就能够触发下一个机关,甚至……   打开下一扇门!   他想到的东西,其他人也都想到了。   时间紧迫,乔芸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上了靠右的光圈,并示意甘棠快些过来。   甘棠依言站上,谁想一道电子音提示响了起来:“体重不足55公斤,体重不足55公斤。请换人,请换人。”   ……乔芸一脸菜色,并且很想杀了这个系统。   甘棠只能略抱歉地离开,换上了距离通讯窗最近的袁本善。   袁本善轻手轻脚地挪至光圈中央,尽量分开腿分散体重,生怕压毁了地板。   第一次尝试时,他们并未牵手,只各自站入光圈之中,等待是否会有什么变化发生。   可惜,并没有什么动静。   玻璃走廊内的贾思远便主动把手伸出,递到两边的人手里。   三人如墙上小人一样,双手交握。   而就在三人站定片刻后,他们如愿以偿地听到了机械的轰鸣声。   贾思远抬头望去。   走廊把房间匀称地分为左右两间,她身处走廊东头,与她的伙伴们手牵手。   而在走廊西面的尽头,一道缝隙正在从走廊正中心的位置裂开,向两侧移动,如同两瓣缓慢张开的玻璃嘴唇。   贾思远喜极而泣:“做到了!我们做到——咦?”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而下一秒,她的声音便惊慌到走了调:“走廊……走廊,是不是变窄了?”   原本对她地身形来说还有些宽敞的走廊,随着对面玻璃门的开启,竟渐渐缩拢,抵上了她的肩膀!   这不祥的发展叫她脸色煞白,本能地撒腿要跑。   可她的脚刚一离开感应的光圈,原本已经开启了一点的门,竟然重新向内合拢,轰然关闭!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趴在地上的池小池瞠目结舌之余,心下瞬间豁亮,冰冷一片。   ……死局!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死局!   眼看着希望已至,生门又将闭拢,乔芸情急之下,竟没有在第一时间放开贾思远的手。   偏在此时,那敲鼓的猴子再一次尖着嗓子,用变形的童音嬉笑道:“只有——一次哦,只有——一次机会哦。”   乔芸脸色遽变,下意识死死握住了贾思远的手!   贾思远没能挣脱,回头时已是面如土色:“小芸!你干什么呀!!放手啊!”   而袁本善也因一时突变,未能松手。   乔芸使出吃奶的劲儿,死死拖住贾思远的手,并扯着喉咙对袁本善喊:“‘只有一次机会’!你听不懂吗!?她要是跑了,谁还愿意进去踩机关,替我们开门?!你吗?”   袁本善喉结上下剧烈滚动一番,不再犹豫,死死楔住贾思远的手,甚至把她树枝似的手臂直接拖出了通讯口,翻折过来,用力向下拉扯!   贾思远胳膊吃痛,被硬生生拖回了原地。   机关再次启动。   走廊已经进不去了,孟乾如四脚蛇一样连滚带爬来到开启的门缝前,竭尽全力把胳膊和脑袋塞入那一点点开辟出来的狭小缝隙,胥家译也被此突变惊住了,来回看了一番,选择和孟乾一起上去,试图把那门扳开。   “不够!还不够!”   孟乾试图用蛮力加速门的开启,然而那门岿然不动,只按照走廊压缩的速度开启。   众人的生门开启,而贾思远的死门也随之而开。   走廊内的贾思远身体已被挤压得两肩变形,她惨叫不迭,双脚绝望地踢蹬,却因为太过惊恐,外加空间受限,根本使不上力。   她哀嚎着:“放开我,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呀!!”   眼看事态发展即将走向不可收拾那一步,甘棠扑上去,照袁本善脸上就是一拳。   然而袁本善此时肾上腺素剧烈上涌,竟是硬生生承受住了这一拳。   他一口吐掉嘴里的血,继续鼻青脸肿地死拖着她的胳膊。   甘棠回过头,大叫一声:“哥!!”   而池小池早已先他们一步,连滚几下,翻身来到开启的门边,和孟乾一道将门朝两边掰去。   甘彧也来到他身后,与他一道推门。   但他们谁也不敢在脚上发力太过,生怕直接踩碎了地板。   池小池双手指尖抓得发了白,额头冷汗直冒,只为了寻找一个临界点。   或许还可以,或许还能救!!   贾思远已被重压挤得翻了白眼,骨头被压得咯吱咯吱脆响不止,口角汩汩向外冒着血。   甘棠一直咬牙凝神看着池小池那边,等着他对局势的判断。   池小池回过头,冲她摇头。   开启的缝隙太小了!根本连头也过不去!   眼看贾思远即将殒命,甘棠不作他想,抬腿狠狠踹向玻璃。   应该还能救,应该——   玻璃的确脆弱,一踹就碎了一片,但玻璃墙却在碎裂的一瞬猛然加速,紧贴在了一起!   一声惨叫过后,鲜红的肉酱自彻底合拢的玻璃走廊内迸溅开来,两只血淋淋的手臂从抓着她的两人手里直挺挺坠落在地。   她变成了真正的“缝中之人”。   玻璃内侧甚至还残留着她刚刚印上去一个完整的汗手印。   而甘棠也控制不住地跌倒在地。   在她抬起右腿踢碎玻璃的瞬间,她的右腿也化成了玻璃,哗啦啦碎了一地。   ……这就是破坏的惩罚。   过这一关,他们用了十五分钟,以及一条人命,以及一个队员的腿。   对于这样的突变,所有人都在短时间内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只有那只猴子还在敲着它的小破鼓,兴高采烈地为死去的贾思远奏响挽歌:“只有——一次哦,只有——一次机会哦。” 第116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三十)   从通讯窗里溅出的温热血液把袁本善半张脸都染得鲜红。   他用大拇指印了印自己的唇角, 已经肿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甘棠,想了想,还是上前把她扶了起来。   甘棠已经晕了过去,好在伤口处凝出了一层亮晶晶的物质, 看起来像是断裂的玻璃碴断面, 并没有流血。   甘棠双目紧闭, 双眼灰败,竟像是濒死的模样。   池小池赶到甘棠身边,小心地跪下:“棠姐?”   他手抖得厉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远远见她右腿化作一堆碎玻璃片、向侧面倒下时, 池小池脑袋里嗡的一声,眼前直接黑了几秒。   ……数十秒之前。   在察觉情况不对时,本该是池小池前去拉住袁本善的。   在极短暂的时间里,池小池脑中建立起了一条完整的逻辑链。   走廊中的机关,必须要人体热感应才能触发, 因此,搬柜子进去代替触发热感应装置是不可能的。   因此……玻璃走廊里必须要进去一个人, 而且受到地形限制, 进去的只能是他们之中身形最瘦弱的那个。   通讯口两端负责“牵手”的人, 硬性要求是必须超过55公斤。   只需一个超过55公斤的人便能利用地形成功牵制住身处狭缝中的人, 更不用说是两个。   只有玻璃走廊合拢,生门才会开启, 情况本来就紧迫, 而鼓猴那句提示, 无疑是将贾思远推上了死路的决定性推手。   如果她成功逃生,那么,除非有人愿意自我牺牲,否则谁还会愿意走进那索命的甬道?   到那时,众人会推诿扯皮,互相殴斗,甚至会走到自相残杀这一步。   原因无他。   这是最后一次任务,一个只有一小时的任务。   谁都不想死,那么,只能送别人去死。   哪怕池小池想说服他们,房间内可能还有生路,但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怎么说服那些个已经抓住一丝活命希望的人放弃希望?   ……因此,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死局。   无论如何,在外面观察他们的小丑都能看到他想看的戏码:不是像现在这样,强制牺牲一个人来开拓生路,就是几人坐在一起,互相埋怨,哄着对方去送死。   池小池花了几个瞬间在脑中构建好逻辑链,便开始思考应对之法。   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要保住全然无辜的贾思远的命,他只能想到暴力破壁这一种办法。   小丑说过,他讨厌室内重新装修,也就是说,一旦破坏室内设施,必有惩罚。   一个未知的惩罚,与一条人命相比……   池小池犹豫片刻,便起身迈步,准备去敲碎那块要命的玻璃。   谁想那时,甘棠径直拦在了他身前。   她说,我来。   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她就帮池小池挡下了一场灾厄。   池小池把甘棠抱入怀里,哑着嗓子叫她:“……棠姐?”   甘棠一动不动。   池小池顿觉呼吸不畅,用发颤的指尖去试她的呼吸。   他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做这个动作时是多久以前了,只记得自己恨极了这种感觉。   不是恨别人,是恨自己的无能。   好在试探的结果还不坏。   甘棠仍有呼吸和心跳,只是速率都降到近乎于无,只够维持身体机能最低限度的运行。   心里那股劲儿一松,池小池才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刚才他险些把自己逼到窒息。   他低头,把脸埋到她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发间,小声呢喃道:“棠姐。”   随着呼吸能力恢复,池小池的听力也随之正常。   房间另一侧已经争执了起来,是胥家译和乔芸。   不过,因为亲眼看见了甘棠的惨状,他们即使争执也不敢再动手。   胥家译本是个挺古井无波的性格,也被入目的惨状惊到了。   他对一头污血的乔芸怒道:“你杀了她!”   乔芸正在试图擦去流入口中的血,闻言不觉冷笑:“可我帮你们开了门。”   胥家译:“别的生路呢?不先找一找,就急着送她去死?”   “找什么?”乔芸发现嘴里腥味难祛,恶心地干呕两下,“你找啊,到时候小贾从通道里出来,我们又找不到生路,你替她进去踩机关?”   “万一还有别的办法呢?”   “万一没有呢。”   “是真的没有,还是你怕真的会有别的线索,不敢去找?”   “我可去你妈的吧!”乔芸被他质问得暴躁不已,“你装什么?这么高尚,上次碰见那个无头鬼的时候,你干嘛不高风亮节地留下来让它吃了你?为什么要跑得比那个女人快?老娘替你们挡了煞,沾了一身腥,你他妈少得了便宜还卖乖!有本事你不进门,留在这儿看着她给她守尸啊?!”   孟乾被吵得头疼,呵斥了一声“闭嘴”,视线尽量避开玻璃里烂糟糟的肉泥,看向房间另一边,问池小池:“她怎么样了?”   池小池答:“还活着。”   “自己没事找事!”乔芸心里其实也慌乱得很,只能靠虚张声势来壮胆色,将害死性命的愧疚感克制下去,“都说了不要破坏东西,作什么死?”   池小池没说话,只抬起眼睛静静注视着她。   乔芸竟被他的目光刺得有些心惊肉跳,却也不肯乖乖噤声,嘀咕道:“没本事还逞什么英雄。”   孟乾很脏地骂了一声:“都别吵了!第一个房间花了18分钟,接下来的房间你们还过不过了?!”   池小池俯身,打算把昏迷的甘棠背起来。   一直蹲在旁边的袁本善搭了一把手。   他远没有乔芸那么理直气壮,试探着叫眼前人:“……纯……小池。”   池小池顺手从兜里掏出一包卫生纸,交到他手上:“擦擦脸吧。”   袁本善神情有些惊喜:“你不怪我?”   池小池盯着他脑后的某一片虚空处,嘴唇蠕动几下,像是在想心事,也像是在躲避他的视线:“……谁让机关是这么设计的呢。”   袁本善忙不迭附和:“对,对。”   池小池说:“我们面对的不是那些福利院孩子们,也不是古堡里的女鬼。对方是一个连环杀人犯,一个精神变态,我们没法跟他讲道理。”   袁本善很为宋纯阳对他的理解而感动,主动托起甘棠的腰,把昏迷的她搬放到池小池背上。   背上甘棠时,池小池想,他们要应对的确实是一个变态没错。   然而,这一乔一袁两人能在第一时间呼应上变态的脑电波,也确实是奇人了。   从刚才起一直一语不发的甘彧在此时缓步向池小池走来:“把棠棠交给我吧。”   他面色很难看,表情倒是淡淡的,可鼻尖正一粒粒往外渗着冷汗,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恼怒。   池小池没说话,只把甘棠又往上背了背。   他尝试在最大限度上分散陡增的体重,在玻璃上每落下一步,都不可避免地踩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害得跟在他身后的袁本善心惊胆战。   还好,他们平安无事地走过了那扇门。   那门似乎是食用了贾思远的血肉,吸取了足够的营养,在贾思远被挤扁的瞬间便望风而长,恢复了正常的规模,虽然正中央仍有玻璃壁阻挡,但左右两侧的空档已完全能保证一个人通行。   时间紧迫,即使是对乔芸做法颇有微词的胥家译也没有选择留下,陪伴那一团血泥烂骨,或是寻找那可能存在,也可能从不存在的第二条生路。   在所有人进入漆黑一片的生门后,门扉骤然合拢。   他们像是进入了一个狭小的、类似电梯的移动装置,被轰轰地运送至不知名的远方。   池小池眼前仍是顺着玻璃内壁缓缓下流的血肉,以及碎了一地的玻璃。   ……甘棠的右腿碎片就混在那里面,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轻喘两声,逼自己冷静下来。   目前,他们不仅要破局,还要照顾受伤的甘棠。   甘棠她应该不会有事……只要能撑到出去……   黑暗里,一只左手轻轻伸来,握紧了他的手。   他一个激灵,本能地回头,却发现甘棠的头仍枕在他的肩上,昏睡不醒。   身侧传来甘彧极温柔的低语:“这不关你的事情。不要自责。”   池小池低下头。   他只觉得握过来的那只手比他的还冷,但握起来却意外地可靠与踏实。   就像每一次与甘彧接触时一样,池小池没有产生任何不适感。   他心念一动,歪过头去想要看看他,那张脸却隐在沉沉的黑暗之中,难以辨清。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甘彧后背贴靠在一侧墙壁上,右手死死按在大腿根部,冷汗如瀑。   如果刚才池小池细听,会发现他的话尾带着一点轻微的痛楚的颤音。   电梯装置横纵交叉地运行了约两分钟后,不动了。   四下里砰砰有声,剧烈的心跳声此起彼伏。   孟乾:“停下了?”   话音未落,几人脚下的地板被倏然撤去!   恐怖的失重感潮水般涌来。   然而下一瞬,几人便已站在灯火通明的房间之中,就像是在浅眠时发生的“高空坠落”,在以为自己要摔死时,一睁眼却发现自己正好端端地躺在床上。   比起刚才的房间,这里正常了许多,至少地面墙壁都是水泥的,有一扇从内上了把黄铜大锁的铁门,看起来这大概就是出去的唯一通路了。   然而……   房间中央摆着一个一人来高的巨大封闭式水族箱,小假山、长水草、照明灯,设施一应俱全,按其规模大概可以用来养条小型鲨鱼。   脸上还带着血的乔芸正坐在水族箱里面。   她尚没有反应过来眼前是什么状况,正一脸呆滞地抚摸着水族箱的内壁。   乔芸拍了两下玻璃,又起身去推紧合着的顶盖,那顶盖四面都上了暗锁,即使她发力去推,那盖子仍纹丝不动,沉重如石。   她沿着水族箱摸索一圈,也没能找到出口,只看到外面挂着一条描红画彩的横幅,上面应该是写着什么字,但她从背面却辨认不来。   到现在,她再迟钝也该觉出不对劲了,脸色铁青地拍着玻璃问:“上面写的什么?”   众人不语,就连刚跟她呛过声的胥家译也闭口不答。   横幅上画着无数澄黄的星星与彩条带,以及一个跳出惊吓盒子的小丑,以及一句用花体写就的话。   “这是给在上一关表现最好的玩家的奖励!”   袁本善脸色一白,略感庆幸地吐了口气。   池小池把背上的甘棠小心地往上托了托,走到水族箱前,伸手笃笃敲击了两下。   和上个世界的普通玻璃不同,这里的玻璃质量好到令人发指,完全是防弹等级的。   除了这巨大的水族箱外,还有四只小箱子摆放在房间四角。   袁本善走到其中一只箱子跟前,掀开盖子,发现里面放着一只薄约半寸的方形操作盘。   孟乾掀开了箱子,也发现了同样的东西。   他奇道:“这不是小时候常见的那种游戏尺子吗。”   的确,这方形的塑料盘很像小卖部里常见的游戏尺,尺子的背面可以用来测量,正面则有一个长条状的小型迷宫,以及一颗可以随意滚动的小钢珠。   上课跑神的孩子很喜欢把玩这种尺子,让小钢珠从迷宫起点滚到终点,再从终点回到起点。   这操作盘就是这种游戏尺的放大版,只不过“迷宫”面积更大,地形也更为复杂。   孟乾伸手就去把那操作盘从箱子里拿了出来。   甘彧见情况不对,冷声喝道:“别动!”   孟乾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也发现不对了。   那操作盘与箱子底部,有一条细细的线连接着。   孟乾细看两眼,白毛汗霎时间炸了一身。   他不是专业人士,可只要看过几部警匪片,谁认不出来这彩色的塑胶细线是炸弹的标配?   ……倘若他刚才把线拉断了……   众人正惊疑间,房间东南侧的小喇叭突然有了声音,惊了众人一跳。   “欢迎来到我的奇妙礼物小屋——”   是小丑的声音。   他语气里满是扭曲的兴奋:“恭喜你们成功度过了第一关!~我们第一关的胜利者,已经得到了奖励!成为第二关的关键人物!让我们为她喝彩!Bravo!!”   乔芸双手神经质地抓挠着水族箱内壁,冷汗涔涔。   “现在请我们的胜利者,在假山里找到属于你的奖品!!”   乔芸不敢耽误时间,双膝跪地,颤抖着手,在装饰假山里摸出了一把铜制的钥匙。   ……是通往外面的钥匙。   小丑在麦克风里将手拍得啪啪作响:“现在,由我来告知你们游戏规则。请看这四个有趣的惊吓盒子,里面各自有一个迷宫盘,迷宫盘里呢,有生路,有死路,还有一样非常有趣的东西——炸弹。”   孟乾他们急忙去看。   果然,迷宫盘上除了小钢珠,还有一粒粒密集的黑色圆球状物体,分布在各个迷宫的拐角,角度刁钻,数量极大。   “它们可是真正的炸弹哦。”小丑笑嘻嘻,“小心,如果你们的小钢珠在去往终点的路上,不小心碰到了它——”   短暂的沉默。   “BOOM!!!!!”   那陡然提高的声音叫乔芸吓得尖叫出声。   “你们有十五分钟的时间。解开四个盒子,就能分别打开水族箱上的四把锁,拿走你们想要的宝物~”小丑收到了自己想要的演出效果,笑声愈发诡异,“对了,为了更方便你们计算时间,我会提供给你们一种更为直观的方式。”   乔芸惊魂甫定时,突然觉得手上有些湿漉漉的。   她低头一看,登时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恐惧,尖叫出声。   水族箱的入水口,竟开始向内注水了!   “十五分钟后,如果你们还没有打开锁的话——”小丑怪笑,“水族箱里的人,就是我的人鱼公主了。嘻嘻嘻嘻。”   通信乍然断开,只有乔芸惨叫着伸手去堵出水口,却仍有水流源源不断从她指尖溢出。   池小池知道,机械机关类游戏,是自己弱项中的弱项。   于是他自然地拍一拍甘彧:“甘医生,交给你了。”   甘彧左腿单膝跪下,以膝盖为支撑点,勉力撑了一下,才将右腿放平在地面上。   他努力集中了一下因剧痛而涣散的精神,轻声道:“我尽量。” 第117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三十一)   四道横向的暗锁将水族箱顶盖牢牢楔住, 就算有心想撬, 他们一没工具, 二没可垫脚的东西——四个箱子全被固定在房间四角,三也没那个胆子搞破坏。   甘棠的前车之鉴还摆在眼前, 他们哪里还敢擅专妄动, 只好专心去研究那钢珠盘, 从中搏得一线生机。   看甘彧取下眼镜、盘腿坐下,用指尖在塑料隔板上勾勒模拟着钢珠行进到终点的最佳轨迹,袁本善也尝试着取出另一只钢珠盘。   他是学外科的, 手比正常人要稳上许多, 但看到那密如蜂巢的“炸弹”,他头皮都麻了,热汗滋滋往外冒, 指尖控制不住发颤。   池小池自认游戏黑洞,甘棠陷入昏迷, 胥家译和池小池一样有自知之明,看了一眼便说“我不行”,自行退避。   孟乾掀开箱子, 面色便灰黄如土:“这什么东西?!怎么可能过得去?”   “是你过不去而已。”甘彧口吻强硬, 用词却足够彬彬有礼, “不会解,就请站到一边。”   说罢, 他扭过头去:“袁先生, 四道暗锁不用全开, 破开三个就能救人。我解两个,你解决一个。行吗。”   袁本善一咬牙:“行。”   乔芸泪流了满脸,徒劳地试图堵紧出水口:“你们快点,快点啊!”   甘彧并未理会她,对池小池说:“你坐远点。”   池小池也没理他。   见他不动,甘彧的口吻总算急切了些:“……听话。”   池小池问:“你怕会炸?”   甘彧说:“嗯。”   池小池说:“怕就好。”   他继续安坐在甘彧身侧:“一炸炸俩,你看着办。”   甘彧额上已经有了明汗,也再没力气赶池小池走,摇摇头道:“你呀。”   他轻轻摇动,钢珠便从起点滚落,撞到最近的一处隔板,发出“当”的一声微响。   孟乾觉得干站着也是无聊,只得学着池小池的样子,去观摩袁本善解那钢珠迷宫。   袁本善正遇到第一个拦路的“炸弹”,小钢珠在“炸弹”周围来回逡巡,发出滴溜溜的转声,每响一声他都倍感压力,后背如有一座大山重压,叫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别过来。”他眼不错珠地盯着盘面,粗暴呵斥道,“别干扰我!”   孟乾讨了个没趣,回到胥家译身边,暗自腹诽道,谁愿意看你啊,冷血杀人犯一个,怪不得浑身都是煞气。   胥家译靠墙而坐,对袁本善侧目而视,看了好久,才收回目光,把后脑勺抵在墙壁上,闭目等待。   池小池也在观察其他人。   胥家译的表现叫他微微一挑眉,但旋即他便收回了视线,看着甘彧将小钢珠小心翼翼地送往终点。   一时间,室内死寂。   然而不多时,命悬一线的乔芸又焦躁起来。   水已将水族箱底部灌满,没过了她的脚背。   乔芸翻跪在地,捏起拳头,咚咚地捶打着水族箱壁:“好了没有啊?!你们也太慢了吧。”   甘彧眉头动也不动,灵活地操纵着小钢珠与“炸弹”相擦而过,同时简洁清晰地要求:“纸巾。”   池小池会意,取了一张,替他擦额上的汗。   他说:“谢谢。”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纸巾。”   池小池发现他出汗有点多,滚珠似的顺着脸往下淌,但不作他想,只当是气氛紧张,就又用掉了一张纸巾。   等纸巾离开他的脸,已全湿透了。   池小池起身去看了一下袁本善,果然见他也是冷汗横流。   他动手替他擦去,避免汗水迷眼,干扰钢珠迷宫的破解。   池小池又去看了看甘棠的情况,确认她的生命体征尚在,且相对平稳,略松了一口气。   等他折返回来,却发现甘彧捧着钢珠盘不动了,双目紧闭,满额都晃着细碎的汗光,睫毛轻轻颤抖,脆弱得有点叫人心慌。   池小池一惊:“你怎么了?”   甘彧闭着眼睛,说:“纸巾。”   池小池手里的一包纸巾快要耗尽了。   他把纸巾塞回口袋,脱下外套,拉起袖子,半跪着给甘彧擦汗。   甘彧依旧斯文有礼,笑笑道:“谢谢。”   池小池问:“怎么回事?”   甘彧:“嘘。”   他转过头,模样叫池小池骇了一跳。   他本来就偏淡的唇色彻底转为苍白,眉尖轻蹙着,偏艳丽的五官染上了令人心悸的虚弱之色。   池小池抿一抿唇:“还能继续?”   甘彧还是那句话:“我尽量。”   池小池:“……如果棠姐还在就好了。”   甘彧的话异常简短有力:“有我。够了。”   他又闭了闭眼,重新把双眼焦距对准,手腕轻抬,调整角度。   骨碌碌,骨碌碌。   小钢珠的滚动成了催命符,每一下细声的滑动都像是从心脏上滚过。   尽管池小池一直不间断地为甘彧擦汗,但竟已渐渐赶不上他出汗的速度。   一个没注意到,一滴汗便落在了透明的塑料盘面上,发出异常响亮的“啪”的一声,震得盘里的小钢珠嗒地一跳。   盘中的小钢珠正在一个拐角点,而它要拐进去的单行路入口,上下都排布着一颗“炸弹”。   而小钢珠正要从那几毫米的狭隙中穿过。   刹那间,池小池连呼吸都凝滞了。   汗水在盘上滚动,连擦一下都可能会影响到内里小钢珠的运行,因此谁也不敢动手去擦拭。   甘彧正屏息调整小钢珠方位,身后的乔芸又开始哐哐哐敲击水族箱,声音里已带了哭腔:“你们怎么还没好?!”   水已淹过了她的膝盖,她不得不站起身来,四处敲着,试图寻找一条逃出去的生路。   ……和刚才毅然决然送贾思远去死的那个乔芸,简直是判若两人。   频繁的敲击声让甘彧眉头紧皱了一下。   他身体稍稍前倾,对池小池说:“让她安静。”   池小池领命,走到了水族箱边,回敲三下。   他说:“想晚死几秒,我给你个建议。”   他指一指仍在不断上涨的水位:“喝水。能喝多少是多少。”   甘彧笑,想,果然是池小池的风格。   这样想着,他手轻轻一晃,小钢珠准确避开了两颗夹道的“炸弹”,滚入那几毫米的安全通道中。   直到现在,他才把前倾的身体收回。   ……幸亏池小池走开了。   甘彧并不知道“炸弹”的真正威力几何,万一操作失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炸弹”挡护在自己身下,会不会波及到更远的人,他也不知晓。   幸好,平安过渡。   在袁本善让小钢珠走过迷宫大半时,他听到从甘彧方向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   与此同时,水族箱方向传来一声细微的“咔哒”。   一直在低头吨吨吨饮水的乔芸如获救赎,伸手拼命去推顶盖。   然而只开了一道锁,顶盖根本无法揭开。   甘彧把钢珠盘稳稳摆回箱中,合上箱盖,双手撑在上面,试图起身。   ……然而只起来了一点,他便跌坐了下去,三五滴汗珠啪啪砸在地上,幸亏池小池及时托住了他的腰身。   他替自己辩解:“腿麻了。”   池小池看向他不敢发力着地的右腿:“嗯。”   甘彧说:“送我去下一个箱子那里。”   池小池:“嗯。”   此时,时间已过一半。   尽管乔芸拼命饮水,但胃袋终归有限,水已淹到了她的大腿根部,眼看便要漫过腰际了。   乔芸背靠水族箱壁,捂住嘴巴,哭也不敢哭,生怕眼泪也会使得水位上升。   在走向下一个墙角的箱子时,甘彧就势低头,把侧脸枕在池小池肩上。   他的睫毛凝了一层水雾,脸颊由纸似的苍白转为淡淡的嫣红,鼻腔里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   ……他已经开始发烧了。   池小池扶他在箱子前坐下,与他耳语:“腿疼?”   “嗯。”甘彧说,“我和我妹妹有感应。”   池小池道:“我只听说过双胞胎有心灵感应,没听说过还能感应肉体的。”   甘彧抿着嘴笑,动手揭开盖子,稳稳取出钢珠盘,用指尖预设着钢珠的走向:“天下之大,你不知道、想不到的事情还有很多。”   盘中走珠又开始沿着他的预设轨迹缓缓而行。   在水已经漫过站在假山上的乔芸胸口时,袁本善压着声音骂了一声:“操。”   “咔哒”。   第二道暗锁也开了。   这回,不等乔芸动手去推顶盖,孟乾与胥家译双双跳起身来,齐心合力地扳着顶盖边缘,总算把顶盖往上掀起了一点点。   孟乾凑到边缘,急道:“乔芸,快把钥匙递出来!”   乔芸抬起胳膊,想把钥匙顺着那一点点缝隙塞出去,但手抬到一半就收了回去。   孟乾:“……你在干什么?给我啊!”   乔芸把黄铜钥匙死死攥在掌间:“等你们打开第三道锁再说!”   孟乾试图诱哄她:“乔芸,我们会打开第三道锁的。你看,甘先生不是已经在开锁了吗。”   “你们当我傻吗?”乔芸鄙夷道,“我把钥匙给了你们,你们还会冒着‘炸弹’爆炸的危险救我?你们肯定会把我留在这里的!”   孟乾:“乔芸!”   乔芸也拔高了音调:“我警告你们,你们要是不救我,我就把钥匙吞到肚子里去,大不了鱼死网破,大家都别出去!”   孟乾眼见乔芸是在说真的,不禁气到破口大骂。   袁本善听他们吵得心烦,怒斥一声:“都安静!闭上你们的嘴!”   在这样的喧嚣中,甘彧的神情依然稳重而沉静。   但肉眼可见,高烧已对他的身体机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破解迷宫的速度慢了很多,有数次,小钢珠都是堪堪擦着“炸弹”的边过去,看得池小池心跳一直在每分钟一百上下浮动。   渐渐的,乔芸只剩一颗头在水面上了,恐惧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滚滚奔涌而下,却只能把嚎哭声一次次咽下去,孟乾更是紧张到连连作呕。   谁也不敢打扰他,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甘彧的后背上。   甘彧的身体不动如山,双手更是稳当,只在到达暂时的安全区域时才会轻轻抖上一抖。   水位越升越高,漫过了脖子和嘴,乔芸只靠着求生欲,借浮力把脸上仰,喉间发出绝望的“啊啊”声。   而甘彧这边的进度也已接近尾声,只要转过一个“炸弹阵”即可抵达终点。   这“炸弹阵”是通向终点的必经之路,列作两排,构成了一条完整的、长约五厘米、宽只几毫米的通路。   小钢珠必须完全不碰触到两壁,才能过去。   这难度足以让人观之便浑身发麻。   池小池回头,眼见那水已经要灌满水族箱,心一横,对乔芸喝道:“深吸一口气!潜下去!”   事到如今,乔芸只得照做。   她在仅剩的缝隙间抢得一口氧气,让氧气充盈肺部,随即沉入水底,双目紧闭。   偏偏在这时,甘彧开口道:“……变成两个了。”   池小池起初没明白甘彧是什么意思,等他细想一番,冷汗顺着脊梁就淌了下来。   糟糕!   他眼前起了重影了!   甘彧皱眉,紧盯着那条已经由二变四的“炸弹”通路,绞尽脑汁思索该如何过去。   此时让袁本善接手已经来不及了,池小池强逼自己保持镇静,伸出右手食指,尽量轻地指上了生路,划了一条线:“走这里。”   甘彧将右手同样抬起,用食指轻抵住了池小池的指尖:“这里吗。”   池小池已经猜到他想做什么了:“……你可以吗?”   甘彧答得干脆:“可以。”   池小池选择相信他。   他把食指抵在“炸弹阵”的入口,牵引着甘彧的食指尖,沿着那几毫米的生路,划出一条尽量平稳的线。   甘彧单手操盘,倾斜钢珠盘,一路送着那小钢珠滚入“炸弹阵”中。   甘彧的眼中,池小池的手也有残影,“炸弹”也有残影。   而残影交叠之间,唯有池小池的指尖温度,清晰得惊人。   他凭着那指尖的指引,让钢珠顺利滚上象征着终点的黑白格子。   “咔哒”。   第三道锁,开了。   甘彧刚刚把钢珠盘放回箱中,身体便软了,径直歪倒在池小池身上,大口大口喘息。   早已严阵以待的胥家译和孟乾爬上水族箱,手忙脚乱地把顶盖推起。   此时的乔芸已经呛了水,但感觉上方一亮,还是拼着一丝求生的本能,竭力朝上凫去。   孟乾将她上半身拖出水面,抓住了她的手,掰开她紧握的拳头,将黄铜钥匙掏了出来,丢给胥家译:“快把门打开!”   他正要把乔芸拉出,却忽见原本藏着四个炸弹的箱子表面,亮起了一个显示屏,并开始了滴滴的倒计时。   “30、29、28……”   看到这场景,谁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孟乾大骂一声“操”,甩开了乔芸的手,一路急奔到门边,盯着胥家译开门:“好了没有?!”   胥家译也听到了倒计时的声音,只能极力保持镇定,把钥匙插入锁孔,然而这锁委实老旧,捅进去后,竟一时无法扭开!   孟乾急得跺脚,一把将钥匙从胥家译手里夺过,自己开门,反倒把淹得昏头涨脑、趴在箱顶上不住呕水的乔芸撂到了一边。   胥家译转头看了一眼乔芸,面上现出明显的厌恶之色,不仅没有理会她,反倒主动动手把昏迷的甘棠背在了自己身上。   池小池要撑住甘彧的身体,实在分身无暇,转头对袁本善吼:“拉她出来!”   他非常讨厌这个关键时刻怒卖队友的乔芸,然而他担心下个房间可能会出现需要团队合作的关卡。   甘彧和甘棠已经撑不住,贾思远已死,倘若乔芸一死,能用的人就只剩下了四个。   袁本善犹豫了一番。   很快,他想到了小丑的话。   乔芸之所以被摆在水族箱里,不正因为她是“表现最优秀的玩家”吗?   自己上一关的表现已经很出格,如果再见死不救,会不会被小丑选定为下一个玩弄的目标?   思及此,袁本善快步奔去,一把将乔芸从水族箱上拉了下来。   乔芸跌在地上,手脚发软,根本无法自主站立,昏昏然抬头看着他,还没搞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   倒计时还剩七秒时,门才成功打开。   孟乾第一个拔步冲入其中,池小池把甘彧打横抱起,第二个冲入,紧接着是甘棠与胥家译。   袁本善还未来得及把人背起,眼看时限将至,想也来不及了,干脆拖住她的胳膊,拖麻袋一样拉着她往生门奔去。   他后脚刚刚进入生门之中,四枚炸弹便同时轰然起爆。   说来神奇,炸弹威力竟只局限于那小小的水泥房中,蓄满水的水族箱爆炸,玻璃炮弹一般溅射得到处都是,而这间房却一分都未受波及。   袁本善还没舒上一口气,就觉出了某些不对劲。   他好像……并没能把乔芸拉进来。   但乔芸的右手腕还握在他的掌心。   他面前的诸人脸色都是惨青惨青,而等他僵硬着身子回过身去,看到的,是被炸得只剩下半截身子的乔芸。   乔芸痛苦地张合着嘴巴,却已经说不出话来。   袁本善如同握了一把热炭,慌忙把她仅剩的半截上身掀入背后熊熊的火海之中。   生门随之猝然关合。   电梯装置再次启动,把惊魂未定的众人传离那惊心动魄的炸弹小屋,传送向未知的某处。 第118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三十二)   接下来, 又是持续近两分钟的电梯运行。   有细细的凉风从电梯缝里透入, 发出呼呼的响声。   听觉将周遭一切响动放至绝大, 而电梯中的人各自站着,犹如铜像。   袁本善牵住了池小池的手。   池小池没动,但也没甩开他。   袁本善也晓得自己刚才的举动不怎么像个人, 只好没话找话道:“甘先生怎么回事?”   池小池声音淡淡的:“精神太紧绷, 晕过去了。”   袁本善说:“刚才……乔芸已经救不活了,五脏六腑都炸烂了。如果不给她一个痛快,她还要白白受上半个小时的折磨。”   池小池说:“我知道。”   袁本善试图辩解:“我有点害怕, 是下意识的。不是故意……”   池小池扭头看向他,语气有了些松动,甚至还将被袁本善握住的手抽出, 安慰地拍一拍他的手背:“我知道。”   然而,黑暗中的池小池面无表情,被黑色美瞳遮挡住的阴阳双瞳沉沉地凝视着袁本善。   袁本善对此浑然不觉,听到宋纯阳又原谅了他, 方才松弛了些,挺直腰背, 等待着下一个房间的考验。   下一个房间,也是最后一个房间, 一切噩梦的终结之处。   电梯徐徐停下,门扉随之洞开。   这次几人脚下的地板未被抽离, 因此他们得以平稳地走出电梯, 进入了一间约有80平米的宽阔房间。   胥家译背着甘棠, 最后一个从电梯里出来。   在进入房间的一瞬,他们身后的来路轰然关闭,彻底锁死。   池小池环顾四周,脸色一点点转为铁青。   房间依然是一目了然的长方形布局,地面、墙壁均为水泥,但是房间里的角角落落,几乎每隔三厘米就设置有一个类似喷枪口的尖状金属突出物,论密度足以让密集恐惧者当场骂街。   胥家译把甘棠放下,拿指尖沾了沾喷枪口,放在鼻端一嗅,神情微变:“有汽油味。”   其实不用他说,每个人刚进入房间,就嗅到了淡淡的焦油臭味。   看来,喷枪是那气味的来源了。   在胥家译研究喷枪时,池小池的注意力已然转移到房间另一侧了。   这房间里像是在挖燃气管道,有许多条平行的深沟,房间有一半的地面被全部挖空了,只剩下八条伶伶仃仃、互相平行的通道,各自直通向一个紧贴墙根而立、约莫一人高的立式金属柜。   柜面上有个密码盘,远远看去并不是常见的数字盘,而是由26个字母构成的。   八个金属柜的正门上,自左至右,用鲜红的胶布贴着八个毫无规律的字母。   S、A、C、R、I、F、E、L。   池小池又将视线投向侧面的墙壁。   墙上内嵌着一面巨大的玻璃幕,玻璃材质与刚才关着乔芸的水族箱材质如出一辙。   玻璃幕里镶嵌着一张极复杂的“连线图”。   图片最上端,从左至右依次写着大写的A到Z。   每一个字母下面均钉了一个铆钉,铆钉上各挂着一条长长的黄铜细链。   26条黄铜细链各自从起点出发,交叉纵横,各自延伸,上半张图还打了百余枚铆钉,细链挂绕其上,彼此纠缠,可谓盘根错节,看得人眼花头痛。   而在图片中央,挂了一个半透明的遮挡板,将交错盘桓的26条细链从中部遮挡住,只能隐约看出走向和轮廓。   大部分链子在半途就断了,最终从半透明遮挡板下延伸出来的,只有八条黄铜链,成功抵达最下方的终点。   终点是八个铆钉,铆钉之下,同样从左至右标注着八个字母。   S、A、C、R、I、F、E、L。   孟乾颇觉莫名:“这关是要我们做什么?”   他的问题刚一出口,在内嵌的玻璃幕上方便出现了一个血红的电子倒计时牌。   倒计时显示十五分钟,且已经开始倒计走字。   孟乾顿时慌了神:“什么情况?!”   袁本善心里倒是有了数,却并不能完全确定,只能提高声音安抚众人情绪:“稍安勿躁,应该会有解说的。”   而在众人不安时,池小池已抬起手来,在虚空中描摹,沉默地从下部的字母逆向推导上方对应的字母。   “聪明~”   小丑浮夸的笑声自房间四角同时响起,还是立体环绕的3D音效,刺得众人纷纷伸手捂住耳朵。   “这一关,是很有趣的一关哦~”   小丑用唱诗一样的语气道:“游戏规则非常简单~图片下面的八个字母,对应上面的某八个字母。而八个柜子上,也有相同的八个字母……”   说话间,一道垂着手的人形黑影浮现在了房间角落。   众人骇了一跳。   孟乾朝后躲去,声色俱厉:“谁?滚出来!”   那人形果然动了,只是关节僵硬,动作又活泼得过分,像是被一个喝醉酒的操偶师控制的傀儡。   待它走近,众人才分辨出那当真是一只与人等高的人形木偶。   小丑笑嘻嘻道:“有请我的员工,为你们展示一下错误的玩法。”   木偶“员工”欢蹦乱跳地来到玻璃幕跟前,托起下巴,作冥思苦想状,旋即一拍手,仿佛已经想到了什么,又手舞足蹈地跳到最左侧的通道边,用走钢丝的动作夸张地走过那条足够一人通行的水泥道路,走到贴着“S”形胶布的金属柜前,对着那密码盘随手按了个Z。   密码锁竟滴的一声开了。   人偶一派欢天喜地的模样,直接钻了进去,把柜门锁好。   而下一秒,S柜附近所有的喷枪竟都对准了S柜,喷吐出熊熊火焰,橘杏色的火舌在金属柜上疯狂舔舐。   金属导热性极好,没有成功破解密码的人偶起初还在柜内发出咚咚的锤击声,等到数十秒后,柜子外壳已被炙得发红,成了个名副其实的火棺材。   人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柜子甚至被撞出了几处凸起。   但它终究是没能逃出生天。   大概烧了两分钟左右,柜子里的人偶才彻底安静下来。   柜门自动打开,被烧得面目全非、焦黑一片的人偶无声无息地从柜中倒下来,坠入了一旁挖好的深沟中。   ……仿佛那是早就准备好的埋尸地一般。   孟乾壮着胆子去深沟前看了一眼。   只瞧了一眼,他大骂了一声操,连退数步。   ……深沟底部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偶的焦糊尸体,有些人偶的眼睛被烧得脱了眶,仍然直勾勾盯着上方,分明是死不瞑目的样子。   也不知道在他们之前,小丑拿多少人偶做了类似的实验。   小丑却像是收看了一场精彩的演出,抚掌大笑:“看啊,看懂了吗?!”   谁还能看不懂呢。   不过是密室逃脱里常见的“连线游戏”罢了。   八个柜子,对应着玻璃幕最下层的八个字母,他们需要做连线,找出每个柜子对应的一个字母密码。   只有连对,才有生路。   如果他们连错了线、输错了密码,也能进入金属柜中,但就会像那人偶一样,被喷枪活活烤死在柜里。   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刚才小丑只开启了S柜旁的喷枪。   倘若他们到时没进入柜中,倒计时结束,所有的喷枪同时开启——   想着那宛若地狱的火海热浪,几乎所有人都打了个冷战。   “游戏规则就是这样的~”小丑嬉笑,“再给你们三个小提示~第一,15分钟……哦不不不,11分21秒后,房间内所有的喷枪都会启动;第二,柜子里只能躲一个人,这是铁则,不能打破;第三,就像你们看到的,不管输入什么字母,你们都可以进入柜里,但输错的后果,可要你们自己承担哟~”   “度过这一关,你们就能在游戏屋里领取到你们暂存的物品,和我为你们准备的礼物咯~祝各位玩家玩得开心,期待你们下次再光临我的密室逃脱——”   说罢,小丑的声音便彻底消失。   众人尚在等待小丑下文时,池小池便出了声:“老袁。”   袁本善回过神来,匆匆走至池小池跟前:“你别怕,我们慢慢来……”   池小池一把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下两个字母。   A——M。   袁本善震惊地盯着他:“你……”   池小池却不再理会他,动手去描画另一条线路了。   袁本善又惊又喜,却也有点怀疑,自己站到玻璃幕前,从A出发,打算重新推导一遍。   池小池也没指望他会无条件相信自己,因此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情去。   孟乾自认自己不擅于此,便抱着一丝找到其他生路的希望,壮着胆子探头往深沟里看,想看看火起时,自己能不能避入此地,逃过一劫。   可他的脑袋刚刚探入深沟,吸到一丝生灵之气的木偶焦尸们便起了微妙的骚动,有几只甚至抬起了头来,惊得孟乾立即缩回脑袋。   他算是明白了:深沟内外是一条分界线,如果有活人进入其中,哪怕只是进去一只脚或一个头,这些木偶就会立即起尸,将藏入其中的人分食殆尽。   无法,他只得回到了玻璃幕前,选中了看起来最简单的A线,硬着头皮开始了推导。   就在他刚准备开始推导时,他身侧的池小池转过身来,言简意赅道:“R、I、F归我,剩下的你们分。”   胥家译正忙着找到E的对应字母,只点了点头,并不作答。   说罢,池小池把昏迷的甘棠抱起,走上了代表“R”的通道。   孟乾惊道:“喂,你干什么?”   池小池没那个美国时间搭理他,径直走至柜前,输入了字母U。   他把昏迷的甘棠放入其间,扶正身体,还替她理了理头发和领子,确认柜子内上方有气孔,才将柜子自外关闭。   紧接着,他走回玻璃幕前,开始校准“F”的对应字母。   孟乾忍不住道:“就这么有自信啊?万一是错的呢,你可就害死一条人命了。”   池小池看也不看他一眼。   孟乾讨了个没趣,只好继续研究他的字母“A”。   孟乾好容易才将“A”的线路对至大半,谁想竟听到身侧的袁本善道:“小池,我找到了A的对应字母,可跟你找到的……好像不大一样。”   池小池还没回答,孟乾倒先炸了膛:“你找A?你他妈怎么不早说?”   袁本善一时语塞。   宋纯阳事先把答案透给了他,他一时兴奋,便下意识觉得A是属于自己的了,想着专心核对一遍,完全忽视了要先与其他人约定好这件事。   可是事关生死,现在绝不是搞温良恭俭让那一套的时候。   于是他冷冰冰反诘:“你问了吗?”   孟乾气得跳脚,眼睛却不肯离开那错综复杂的铜链,想要抢先袁本善一步,尽快推出答案,夺取生路。   面对袁本善的疑问,池小池神情极稳。   “再推一遍。”他说,“我的是对的。”   袁本善颇无奈,但为保险起见,他决定再从头推导一遍。   这无疑给了孟乾机会,他兴冲冲地把未推导完的线整理清楚,发现对应的是“B”。   他喜上心头,马上再从A开始重新验算。   为求一个快字,他基本上按照上次走过的线路推算,果然比袁本善快了一线。   在袁本善已经快推到最上方时,孟乾再次验证成功,答案为B。   A——B!   他掉过头去,撒腿就跑,穿过一人宽的小路,从那些焦糊的木偶尸上面奔过,在A柜密码盘上直接按下了字母B。   孟乾泥鳅似的跑掉了,气得即将大功告成的袁本善几欲吐血:“你——”   但等他看清孟乾在密码盘上按下的数字,他瞬间心平气和起来,回过头来,把只剩几根铜链纠缠的A线理清。   正如池小池所说,A,果然对应了M。   而A柜的关门声随之响起。   池小池双眼锁准了玻璃幕,根本无暇分神,所以他并不知晓身后发生了什么。   袁本善便自行换到了字母C,继续推算。   此时,倒计时显示,还有8分43秒。   26条黄铜细链,外观完全一样,毫无特色。   这样的26条链子,一团乱麻似的毫无规律地纠缠在一处,对人的视力、集中力与抗压能力都是近乎于虐待的考验。   玻璃幕正上方的倒计时电子屏投下极鲜艳的血红色,更是在人的视网膜上施加了叫人焦躁不已的无形压力。   正常人想厘清一条,恐怕都得耗去偌大的心力。   ……而池小池面对的是三条。   还有5分45秒时,池小池动了。   他飞奔至甘彧身边,把那被冷汗浸湿了全身的人再度打横抱起。   甘彧满脸病态的红绯,苍白的唇干得起了皮,好在这会儿的意识比刚才清明了些。   他躺在池小池怀里,任他把自己搬运至F柜前。   他哑声问:“你给自己找了吗?”   池小池走得有点吃力和歪斜,眼前一阵阵炸着金花。   ……这是用眼过度的后遗症。   他随口道:“找了。”   甘彧伸手轻揪了揪他的领子,语气有点无奈:“撒谎。”   因为精神持续高度集中,池小池已经出现了头痛晕眩的症状,等把甘彧在F柜前放下,他的手指已开始发颤,竟险些把密码摁歪。   池小池深吸一口气,竟然直接不要脸地承认了:“嗯。撒谎了。”   静了静心后,他探出手指,在F柜的密码盘上按下了T。   甘彧也没有继续纠缠他,无谓地浪费时间,随他把自己安置入柜时,轻声道:“要活着。”   池小池问:“甘医生,你信我吗。”   甘彧毫不犹豫地点头。   “信我就好好呆着。”池小池说,“在生路那边等我。”   言罢,他一把扣上门,狂奔返回玻璃幕前。   喘息未定,他便开始为自己谋求生路。   在他安顿甘彧时,胥家译就已离开,在E柜上按下了对应的密码D。   而袁本善也已经把自己的答案核对三遍,确认无误后,方才看向池小池。   池小池紧盯屏幕,齿关紧咬,大拇指反复摩挲着掌心,肩膀控制不住地发着抖。   袁本善看着只剩下4分10秒的显示屏,又着急又心痛。   ……可他能做什么呢?难道能把已经验算无误的答案拱手让人?   一想到自己被生生烤死的场景,袁本善的脸颊肌肉就开始控制不住地抽动。   最后,他只对池小池说了句“纯阳你快点”,便撒腿跑到C柜前,按下了密码Q。   门成功开启,他躲了进去。   转眼间,玻璃幕前只剩下了池小池一人。   过度的紧张,让他脑子里像是塞了一个哨子进去,满耳尽是鬼泣似的呜咽或是尖利的嚣叫,体温更是急剧降低,冷彻骨髓。   他双目里倒映着一闪一闪的计时红光。   而他什么也顾不得,只顾着寻找那个最终的答案。   I对应了什么?   它到底对应着什么?   在还剩2分10秒时,他找到了答案。   随之,他的心脏骤然冷了下来。   是……U?   怎么可能会是U?   U不是对应甘棠置身的R柜吗?   池小池登时乱了心神,立即掉头,从头核对I的对应密码。   但他忍不住去想:是自己这次连线连错了?还是甘棠的那次连线,本来就是错的?   他一颗心如同被乱麻绞缠,冷汗一层层刷出来,以至于视线都开始涣散。   察觉到情绪不对,他立即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把因为过度紧绷已渐趋涣散的神志强制唤回。   冷静!   一定要冷静!   他将微颤的手指抵在玻璃幕上,从I出发,一路向上模拟着I的运行轨迹。   胸腔里的心咚咚地跳着,一下下撞击着肋骨,发出震耳欲聋的闷响。   ……还剩60秒。   倒计时发出滴答的响声。   ……还剩40秒。   池小池甚至听到了小丑的狞笑,以及所有喷枪准备启动的低沉嗡鸣。   还剩20秒时,池小池一言不发地掉头冲向I柜。   他第一遍时走错了,浪费了时间,因而他根本来不及再去验算自己得到的答案。   然而他没有时间了。   他几乎是扑在了柜子上,按下了V键,在柜门弹开的一瞬便翻身滚入。   在柜门扣上的瞬间,他清晰看到了距他最近的喷枪里喷出了火舌,直冲他的面门而来。   接下来的几秒,空气中的氧气仿佛被尽数抽去,周遭变为彻底的真空,连呼吸一下都做不到。   池小池紧绷着身躯,等待那最终的审判。   在柜身开始变得滚烫前,啪嗒一声,后柜门乍然洞开,清凉的空气涌入其中。   池小池不及多想,甚至不曾发呆或是停留,踉跄着冲出,把离他最近的甘棠从柜中拉出。   甘彧有了神志,因此已自行从柜内出来了。   除他们三人之外,活下来的还有袁本善和胥家译。   接连不断的惨啸和呼痛声从A柜传来,宛若从地狱深处传来的悲鸣,而A柜的后柜门,始终是紧紧闭合,丝毫没有要开启的样子。   不多时,A柜里没了声息。   池小池跌坐在地,喘息片刻,才顾得上张望四周。   这回,他们进入了一个正常得有些温馨的房间。   房里没有灯,却亮得如置身白昼,无数美丽的、绘着小丑形象的氢气球在房内飘着,还有几只软绵绵的小沙发和摆在其上的泰迪熊玩具,以及他们的随身物品。   而小丑并不在其中。   ……看来,这里就是小丑说的礼物房了。   他们成功度过了三个房间的考验,而距离任务结束,还有将近十分钟。   他们只需要在这个“安全屋”里等待,熬过仅剩的十分钟,就能正式结束十次任务,回到正常人的世界中了。 第119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三十三)   经历过最初的茫然, 袁本善渐渐转为狂喜, 转身发力拥紧他的爱人,声音激动地破了音,没有一个字落在正常的调上:“我们出来了!总算结束了!”   此时此刻,他眼前尽是在任务世界里,宋纯阳对他的维护和痴恋。   在第六个世界里, 他为了维护自己, 险些被拖入墙中, 成为壁内之鬼;   第八个世界里, 他甘愿为自己献出一只眼睛;   第九个世界里, 他提醒自己要如何对待那些喜怒无定的孩子们;‘   而就在刚才,他甚至把在第一时间连线出的结果告知自己, 只希望自己能够好好活下去……   袁本善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感觉:宋纯阳是唯一能陪他走到生命尽头的人。   他把脸埋在宋纯阳柔软的发间, 深深吸了一口气:“纯阳,你是我的终点。”   池小池盯着眼前的显示屏。   袁本善对宋纯阳的好感度达到了98, 接近满值。   ……对池小池来说,这已足够了。   池小池踮脚, 主动伸手揽住他的脖子,把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   很快, 他指间多了一根闪着水光的针管。   池小池说:“是啊, 一切都结束了。”   说罢,他径直将针尖准确无误地送入袁本善的颈静脉。   针管与药剂, 都是池小池从仓库里用他的好感值兑换来的。   池小池贴在他耳边, 用情话的语调温柔道:“你说得对。毕竟每个人的终点, 都是火葬场。”   袁本善微微睁大了眼睛。   起初,他以为颈间细微的刺痛是错觉,爱人那太过温存的语调也成功麻痹了他,叫他一时没能弄清自己的处境。   等他觉出不对时,池小池却用力将他锁紧在怀里,贴着他的耳朵,呼出撩人心魄的热流:“……嘘,嘘,别闹,很快就好了。”   袁本善鼻端飘来麻醉剂的淡淡气味。   他颈部的肌肉开始震颤,麻痹感从静脉迅速游走全身,肩膀,肚腹,四肢,逐渐趋于无力。   池小池抱着他,在礼物房内小步小步地转圈摇晃着,如同一对在跳探戈的爱侣。   直到药效完全发挥,他才带着袁本善来到房间一角的沙发上,把浑身瘫软的人放了上去。   他用的是琥珀胆碱,麻醉类药物,自颈静脉注射进去,能致使人浑身麻痹,意识却能保持清醒。   药物一分钟起效,两分钟效果达到高峰,药效约能持续七到八分钟。   ……总而言之,是一种只要剂量控制到位,就绝对不算致命的药物。   剧烈的窒息感排山倒海而来,一部分来自于药物,一部分来自于袁本善的心。   他瘫软在沙发上,满心疑问,恐慌也渐渐滋生。   袁本善强笑道:“……你干什么?别闹了……”   池小池把他放下后,后退两步,含笑注视着他。   甘棠尚在昏迷,甘彧靠墙而坐,扶着妹妹的肩膀,让她躺在自己肩上,神情平静得很,仿佛早预料到了这一场反目。   但奇怪的是,本该在状况外的胥家译见此突变,并没有动弹,甚至没有质问为什么,只坐在地上远远看着他们,眉尖轻蹙着。   池小池问奚楼:“距离本次任务结束,还有多长时间?”   从任务开始便一直静默的奚楼给出了一个准确的数据:“六分二十秒。”   池小池点头。   ……对他来说,足够了。   袁本善看出宋纯阳面色阴冷,心中颇感不妙,然而又没发现身体内有出现更深一层的不适,便猜想药物剂量并不大,完全在正常范围之内。   那宋纯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见小爱人注视着他,如同注视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物,药物又搅乱了袁本善的脑子和身体,惹得他呼吸困难,他也渐生暴躁情绪,干脆直接叫了他的本名:“宋纯阳!你什么意思?说话啊。”   那人总算开口了。   但是他的话却叫袁本善更加一头雾水。   他问:“老袁,你相信因果吗。”   袁本善舌根已然麻木,因此说出的话也是含含糊糊:“你……想说,什么?”   池小池说:“我祖母临终前告诉我,做人,要相信因果。凡事有因有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袁本善陡然想到一件事,瞬间冷汗滚滚而流,骨头簌簌发起抖来,连带着话音也开始发颤。   “纯阳,你……”   “你不是要挖我的眼睛吗。”池小池在沙发上坐下,轻车熟路地跷了个二郎腿,“怎么现在突然这么客气了?”   ……果然是这件事!   袁本善又气又恼又悔,却想不到是哪里出了纰漏。   明明纯阳在关巧巧死后都对自己非常好,好得简直不像话……   ……   对了!关巧巧!   他竟忘了,纯阳有阴阳眼。   是难不成是关巧巧死后有灵,把整件事情告诉了他?   他战栗道:“……是关巧巧,告诉你的?”   谁想,对方出口的话更加恐怖:“既然你这么想知道,为什么不直接问问她本人呢?”   这是……什么意思?   袁本善抑制不住地抽搐起来,关节紧缩,肘腋与膝盖都不自觉朝内蜷去,极力想摆出防卫的姿势。   但这完全是徒劳无功的举动。   “……胥家译。”   池小池没理会他的挣扎,转过头去,意外地点了那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青年的名字:“我相信,你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   胥家译抬起头,回看向池小池,神情略有些复杂。   池小池直入主题,一手指向自己的眼睛:“你也看得见‘那个’吧。”   尽管知道对方有可能勘破了自己的能力,但像这样被当众点破,胥家译也是怔了一怔,才略点了点头:“嗯。”   袁本善惊惧难言。   什么意思?……他能看到什么?   胥家译沉默片刻,指一指自己的颈后。   “你背上有东西。”胥家译说,“……趴着一个女人。”   和宋纯阳一样,胥家译也有阴阳眼。   从进入任务世界、与小丑打过照面后,胥家译便注意到,袁本善后背趴着一个女魂,正八爪鱼似的缠着他,   他本来有些诧异,想提醒一下袁本善,但想了想,还是作了罢。   这种情况胥家译不是没有见过。   看女鬼的模样,分明是袁本善的背后灵,这样痴缠着一个人,一定是因为某些刻骨铭心的仇怨。   他是阴阳眼,因此从小最信因果定数。   如果这女人是袁本善的罪孽,他也不必多此一举去提醒他。   因此胥家译不动声色,直接开始了任务。   任务时间太紧,他也无暇关注袁本善,只在第二关时,胥家译才得了片刻喘息机会。   当时,想去看看袁本善破关进程的孟乾遭到呵斥,嘀嘀咕咕地回了胥家译身边。   他只听清了“煞气重”这三字,不觉侧目去看女鬼与袁本善。   女鬼伏在袁本善颈上,如饥似渴地吸取着什么。   他想到了第一关里,袁本善经乔芸提醒,发力抓住贾思远的事情,暗自冷笑。   ……这种人可不是煞气重吗。   在用余光注意到池小池投来的观察视线后,他才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装作合眼休息,却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看得到的东西,这个姓娄的年轻人好像也能看得到。   胥家译联想到,在第一个房间的生门开启时,他满怀悲愤地踏过生门,回头想催促另一个联盟的人快些离开,正好撞见池小池在安慰袁本善。   然而池小池的目光却落在了原本该是一片虚空的地方。   而在那处,女鬼正趴在袁本善背上,如同吸食树汁的知了。   听到胥家译的话,袁本善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彻底发了狂,但麻醉药物让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竭尽全力地挣扎,却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头颅也只能徒劳地小幅度摆动,口涎顺着闭不拢的嘴巴滴滴答答地流下。   他没有阴阳眼,什么都看不见,而这种“看不见”,才是真正的恐怖。   关巧巧不是在第八个世界就死了吗?她怎么可能找到这里来?她要对自己做什么?!   池小池只是坐在沙发上,欣赏着他的垂死挣扎。   从刚刚进入第八个世界开始,池小池就开始经营他漫长的连环计。   时间倒回至池小池进入古堡的第一日。   他和甘家兄妹一道在走廊上逡巡,观察着墙上的每一张照片。   墙上多为人物照,偶有风景照,而且观之令人浑身发寒,任务者们一般都是粗略看过一眼便敬而远之。   池小池却把每张照片都看了,甚至把每个房间都转了一遍。   他发现了一件事,这些照片包揽了太多风格和年代,有现代风,如《气球牵住了她》,有中世纪风,如《少女的祈祷》、圣母像、唱诗班的孩子,甚至还有古风的《风雪夜归人》。   而原先的古堡里完全没有这些照片,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座古堡而已。   在进入之前,他们也简单探索过古堡。   根据宋纯阳的记忆,古堡的墙壁上虽然蛛网密布,朽迹斑斑,却压根没有曾经镶嵌、钉挂过照片的痕迹。   当时,池小池便有猜想,这照片是女鬼自己拍的,这也从侧面解释了,她为何能够自由在各张照片中穿行,借用照片里人物的身体。   那么问题又来了。   她是从哪里拍来这些照片的?   综合各种痕迹,池小池冒出了一个极大胆的想法:   所有的异世界,看似彼此独立,但实际上是互相连接的。   厉鬼生活在同一个异世界里,被主神与系统设下障壁,与现实强行隔离。   从管理学上来讲,集中管理也比分散管理要来得更省力些。   相应的,鬼与鬼之间也有微妙的不同。   有的鬼活动范围有限,是地缚之灵,不能随意行动,譬如第一个任务世界里的瓶女,但有的鬼就能自由活动,譬如可以四处拍照片的古堡女鬼。   后来,他详细询问了奚楼关于系统的运行机制,表露出的种种迹象也与他的推理相呼应。不过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提。   再往后,他来到关巧巧的房间,意外发现古堡中的女鬼盯上了关巧巧。   那时,便是他漫长布计的开始。   他找到袁本善,神秘道,老袁,我们交换眼睛吧。我知道一个交换阴阳眼的办法。   他又道,老袁,巧巧房间里的照片,好像有点问题。   接下来的发展如他所料,关巧巧成了袁本善的弃子,死于非命,随后,“关巧巧”诞生。   池小池积极配合“关巧巧”,与她搭戏,一是想尽力满足她的心愿,二是有求于她。   在他们即将离开第八个世界时,“关巧巧”终于向他吐露了心声,感谢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陪伴。   听完“关巧巧”的故事,他对“关巧巧”道:“我也有一个故事。你想听吗?”   “关巧巧”自然点头。   池小池便把宋纯阳经历的一切对她和盘托出,坦诚地告诉她,自己是重生回来的宋纯阳,以前的自己,被自己的挚友与爱人挖去眼睛,在此地挣扎而死,灵魂溃散、死无全尸。   他说:“我想报仇。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关巧巧”太理解仇恨加身的痛苦,便答应了下来。   池小池先不直接告诉她自己打算如何报仇,只问道:“你能辨明人身上散发出的各种负面情绪和能量,对吗?”   “关巧巧”没想到他已经把自己窥破到了这种地步,索性如实回答:“没错。”   “你会吸收它们吗?”   “我会。但是我不会去尝试。”“关巧巧”说,“那太肮脏了。”   池小池说:“我的那位‘朋友’,也就是你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她的魂灵应该还留在她死去的房间,就像我上辈子曾经历过的一样。”   宋纯阳上辈子死去时,魂灵在他死去的房间巡游不去,逐渐溃散、流逝、失去记忆,那种痛苦,用语言根本不能形容出其万一来。   现在,真正的关巧巧正处于这绝望的炼狱之中。   但她应该还没有忘记,是谁把她害死的。   池小池说:“请你教会她怎么吸收负面能量,并告诉她,我宋纯阳会帮她报仇。我还有两次任务要做,在第九次任务时,可以麻烦你带她来找我吗?”   “关巧巧”好奇:“为什么不是第十次呢?”   池小池的答案更叫她一头雾水:“第十次就来不及了。”   “关巧巧”:“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要把她从第九次任务带出,再带入第十次任务?”   池小池:“是。”   “关巧巧”笑:“这不可能。”   她也曾试过逃出这个系统的辖制,然而不管她如何努力,都是白费苦心。   池小池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同她解释了,只说:“放心,我做得到。”   “关巧巧”再问:“你的第九次任务什么时候开始?我要怎么找到你呢?”   池小池说:“请拿着这个来找我。”   他把自己的手伸向“关巧巧”。   “关巧巧”怔了怔,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并摊开了白皙如玉的掌心。   宋纯阳从小跟着祖母,通晓许多暗门灵符,池小池早就按他的记忆,悄悄画了两道指路符,藏在袖中。   这是古人常为出外打仗的士兵准备的符箓,一枚指路符密密缝在衣裳里,另一枚由家人拿着。   只要有这指路符在,即使不幸身死,鬼魂也不会成为异乡之鬼。   哪怕关山万里,亡魂也能返归故里。   他把其中一道折成三角的黄符递给了“关巧巧”,并诚挚地向她点头。   走出第八个任务世界后,池小池利用袁本善为数不多的悔意值,从仓库里兑换了一只初级的锁灵瓶。   这便是他未来得及告知“关巧巧”的筹码。   第九次任务的第二夜,秦岭重伤,池小池主动提出留在一楼的医务室陪护,甘棠也留了下来。   而在夜半时分,他感应到了灵符的动静,便借口上厕所,溜出了医务室。   身着中世纪少女服饰的“关巧巧”如约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手臂低垂、脸色青黑的魂灵,正是真正的关巧巧。   “关巧巧”抛了抛手里的符箓,歪头甜笑:“真的管用啊。”   池小池用锁灵瓶收了关巧巧,与“关巧巧”攀谈了几句,并邀请她有空可以来福利院玩,这里的孩子说不定会很喜欢照相。   “关巧巧”表示她会考虑,旋即飘然离去,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孰料,她的背影被柳成荫瞧见了,以至于她离开了这个世界,仍对那个神秘的“黑衣女人”念念不忘。   对此,池小池耸耸肩,语气轻快道:“大概是哪只过路鬼吧。”   池小池开始与瓶中的关巧巧说话,还险些被袁本善撞破。   在关巧巧面前,他仍是那个温驯可爱的宋纯阳。   她悲愤难抑,在瓶中向他诉说了袁本善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以及他原本想对宋纯阳做的一切。   池小池“悲愤”、“痛苦”之余,问她:“你想报仇吗。”   她当然想,做梦都想。   于是,池小池给了她指点,告诉她该如何做。   在进入第十个世界的瞬间,池小池掐准时机,摔碎了锁灵瓶。   从此时起,池小池的全盘计划彻底成型。   自始至终,袁本善都未能跳出他的掌中。   他不介意袁本善对他的亲密接触,也不介意刷一刷袁本善的好感度,因为他对宋纯阳的好感度越高,得知真相后的冲击便越大。   池小池甚至冒着一定的危险,在最后一关给袁本善搭了一把手。   他想让他活着,充满希望地活着,并在最后,见识到何谓真正的绝望。   池小池眼看着袁本善的悔意值一路冲破五十,表情平淡地打开了仓库,兑换了一只高级的锁灵瓶。   袁本善发现挣扎无用,只得瘫软在沙发上,牙齿与牙齿控制不住地彼此撞击着:“……你,你到底想干什么?宋纯阳?!你想对我做什么?”   说话间,池小池又兑换了三张灵异类的相关高级卡片。   他一边兑换,一边答非所问:“袁本善,我问你,你玩游戏的时候,会看游戏手册吗。”   袁本善已经没有力气与他玩打哑谜的游戏,待宰的兔子一样蹬着脚,希望能站起来,扑过去,掐住池小池的脖子。   池小池也不期待他会有什么回答,自顾自说下去。   “我会看。而且是从第一条到最后一条,毕竟,摸清规则,对于打游戏很有帮助。”   他又兑了一把能对非生命体造成伤害的枪支。   “我曾经研究过,有的鬼魂明明能伪装成有实体、有呼吸的人。就比如我们在第八个世界里遇到的那个‘关巧巧’。那么,系统为什么不会将她判定为玩家,把她从异世界中解放出去呢。”   “后来我问了系统,才知道,鬼,只具备单纯的灵异能量,不会散发出恐惧能量。”   “所以系统的规则是,只要是所检测领域的对象不会散发恐惧能量,那么要么是玩家已死,要么是鬼。这两种情况下,系统都会关闭对该个体的传送。”   “而恐惧能量,也是无数负面能量的一种。”   “所以你猜猜看,关巧巧在你背上,对你做了什么?”   袁本善仍然不知道。   或者说,他在竭力避免去想到那个最坏的可能。   他双手神经质地蜷成鸡爪状,恐惧如同粘稠的胶水,黏住了他的咽喉,只能允许他发出无意义的吼叫与呻吟。   他后背上的关巧巧则沉默得多,伏在他背上,心无旁骛地吞食他身上散发出的恐惧能量,一张脸变得青黑泛紫,筋脉暴突,始终不肯停嘴。   恰在这时,小丑的猖狂怪笑通过一只泰迪熊传来,惊了在场所有人一跳。   池小池的手也抖了抖。   好在少顷他就恢复了镇静,点选购买着一切需要悔意值的商品,以保证袁本善的悔意值不会溢出。   他问道:“看戏得开心吗?”   “开心!太开心了!”小丑狂笑不止,“在我的游戏里设置新的游戏,利用我的局布你的局,你实在是个太有趣味的人了!!留下来陪我,怎么样?……怎么样啊?”   池小池淡淡笑着,看向那只泰迪熊。   “看得开心就好。”他说,“不过,可能你不知道,我是个演员。我的演出费可是很贵的。”   泰迪熊歪了歪头,似乎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你有你的规则,我也有我的规则。”池小池扭头看了一眼脸色煞白的甘彧与昏迷不醒的甘棠,口吻转冷,“不好意思,你在玩你的游戏时,触犯到我的规则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挥手。   刚刚兑换的高级锁灵瓶脱手而出,直接没入泰迪熊体内。   小丑怔愣片刻,等察觉到不对时,已然晚了。   他陡地从广播那边发出一声惨绝的长啸。   旋即,室内灯光全熄,所有礼物尽数消失,气球变成枯朽的骷髅头,跌落在地,化为齑粉,而沙发也变得斑驳恶臭,坐在上面,能清晰感受到油腻的臭气与硌人的弹簧。   高级锁灵瓶与低级的不同,能收复实力高绝的鬼魂,内里有浓郁的灵气,会对时时刻刻对鬼魂造成伤害,且除了封印者本人,没有任何人能将它解放出来。   ……再也不会有人光顾这样糟糕的密室逃脱了。   池小池从肮脏的沙发上站起。   距离他们离开这个世界,还有最后二十秒。   池小池按照灯光熄灭前的记忆,摸黑走到甘棠身边,牵住她的手,在最后时刻再度对袁本善开口。   “老袁。”他说,“你还没有回答我,什么是因果。”   他又说:“算了。你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去想。”   袁本善总会明白的。   他杀了关巧巧,关巧巧报复回去,这便是他们二人的因果。   从头至尾,宋纯阳都干干净净,手无尘埃。   时间已至,池小池等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这最后的安全屋中。   仍抱有一丝希望的袁本善等了许久,却仍身处在黑暗之中。   所有人都走了,只把他一人留在了异世界中。   他没有被传送,也没有死亡,更没有等来他的光明。   他被留在了第十次任务的最后一个房间中,被系统排斥在外,在鬼蜮之中,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多余人”。   而在真实的世界里,他的身份也会被就此抹消,如同橡皮擦下的铅笔痕迹,消弭无踪,再不存在于任何一人的脑海中。   麻醉剂药效已过,他挣扎着从沙发爬下,跪趴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   他哭着向已经离开的宋纯阳求饶,求他放过自己。   但谁也听不到他的话了。   只有关巧巧伸出冰冷的手指,轻抚着他的脸,阴毒地笑道:“袁本善,别怕,你还有我啊。” 第120章 因果循坏,报应不爽(三十四)   061突然撞开023办公室门时, 把正在里面摸鱼打游戏的023和089吓了一跳。   他的右侧裤管空空荡荡地晃荡着。   青年扶着墙的手在抖,眼睛虚得对不了焦, 额发湿漉漉地往下滴着冷汗。   “我现在脑子不大清楚。”061拼着最后一丝清明的神志,说,“帮我重写一下程序。快。”   023捧着游戏机发呆时,089已经丢了游戏机, 快步奔至061身前。   061向089开放了自己的身体权限, 089一字没有多说,立即把破损的数据进行清理和修复, 并复制了他左腿的数据,进行翻转与再造,再将新一段的数据填充入内。   061右腿刚一修复, 道了声谢就往外面走去。   他走得不很稳当, 气息也紊乱得很, 余痛还在折磨他的神经, 但他仍是边走边对089没能照顾到的细节进行修正。   一头雾水的023打算追上去:“等等!”   089伸手拦住了他。   023看089:“你知道他怎么了吗?”   089实诚道:“我不知道啊。”   023:“……那你拦我干什么?!”   089:“他这不是有事儿急着要走吗。”   说着,089单肘架上了023的肩膀, 笑嘻嘻道:“反正这小子早晚还得回来,等他下次回来再问不结了。”   023还是无法安心。   焦躁间, 他注意到了089过分暧昧的动作。   023斜眼道:“手。”   089继续靠在他身上, 没骨头似的。   023青筋一跳:“……手。再靠着就剁了啊。”   089马上撒手。   023准备追上去问个究竟,孰料没走出两步, 突然感觉腰间被一双手左右抱住, 一股巨力把他旱地拔葱似的拔了起来。   089轻轻松松把他抱起, 让他骑坐在自己脖子上。   023:“卧槽你干嘛?!”   089稳稳托着他的腰,声音压低,竟有了几分让人心酥的性感:“别追。”   ……别追,别问。   061受伤,又赶着回去,想也知道和池小池有关。   而061如此维护池小池,上次还打算往档案馆方向去,看起来是对几年前被主神洗掉记忆的事情有所怀疑了。   所以,为了061好,最好不要在主神可以监控到的范围里谈论任何和池小池有关的事情,万一言谈中提及当年之事,引起了主神的关注和怀疑,它说不准会像几年前一样,找上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再次清洗061的记忆。   但089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对023和盘托出。   糊涂是福,毕竟难得糊涂。   他一秒走出正经状态,吊儿郎当道:“孩子大了,我们应该放手让他飞。”   023:“……”智障,飞你个头啊。   被089这么插科打诨的一拖延,061已经走远了。   089驮着023往回走,没心没肺道:“走了走了,打游戏打游戏。”   023去揪他头发:“放我下来!”   089无赖道:“不放。有本事就用剪刀腿夹爆我的头啊。”   023:“夹爆你的脑仁用核桃夹就够了。”   089大笑,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待061从主神空间中脱身并睁开眼时,甘棠的右腿已彻底痊愈,疼痛感尚在,不过已淡了许多。   他长长嘘出一口气。   从一开始,“甘彧”、“甘棠”便没有加入这个世界的系统,他们体内的所谓“系统”,完全是为了方便和池小池缔结同盟契约,而模仿着奚楼的数据复制出来的仿冒品。   好在这个位面的系统虽有优先级,对061的能力处处限制,但想要复制出一个足以蒙混过结盟审核的系统,对061这种级别的系统来说不算太难。   但这也导致兄妹二人成为了系统世界中的“多余人”,并不能享受系统的自动修复福利。   从池小池开始对袁本善掀出他的底牌,他趁机便把自己传送回了主神空间,紧赶慢赶将断裂的数据修复,又抢在传送前的最后一秒返回。   ……总算是赶上了。   接受传送后,池小池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甘棠的腿。   两条腿都在,修长美好,极妥帖地被黑色丝袜包裹着,看来是系统已经把这非致命的伤口修补好了。   她已经醒来,正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右腿,以确认它是否重新长出。   池小池这才彻底放松下来,而紧接着便是浪潮般汹涌的疲惫感,让他直接趴倒在了桌子上,一头撞上了面前的积木塔。   积木塔轰然倒塌,小木块哗啦啦滚了一地。   一直低头玩手机的小哥听到异响,哟了一声,站起身来:“这是怎么了?不舒服?”   甘彧擦净额上冷汗,转过脸去,替他解释:“没事的,他低血糖。让他趴一会儿就好。”   说着,他从口袋里取出一颗糖,剥开糖纸,递过去,轻碰了碰池小池的嘴唇。   池小池张开嘴,把糖含在嘴里。   甘彧抱歉地向小哥点点头,并耐心为池小池料理烂摊子,俯身将掉落一地的积木捡起,重新搭好。   胥家译则默默起身,浑浑噩噩地往外走去。   小哥诧异道:“客人,不玩了吗?”   胥家译站定,他茫然在四下里张望,却看不见一个人。   在他来时,众人满怀希望,孟乾喋喋不休地念叨着总算要结束了,乔芸在与贾思远商量,出来之后要倾空一半存款买衣服和化妆品,好好犒劳犒劳自己,他则是惯例地一语不发。   胥家译当然庆幸自己能活,只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独自一个离开。   他性格孤僻,又不是其他三人中任何一人的朋友,因此他从未告知众人自己有阴阳眼的事情,只暗暗给众人力所能及的指导。   说实在的,他很讨厌乔芸的自私,孟乾的自负,有时也看不上唯唯诺诺的贾思远,可他还是一边嫌弃,一边带着三人从第一关闯到了最后一关。   然而,当自己真正面对他们的死亡时,胥家译才发现,他并非全然的冷情冷性。   他转头看向池小池与他身边大难不死的甘彧、甘棠,心中恻然不已。   愣了一会儿神,胥家译才对那小哥说:“不玩了。约好的朋友都有事,不会来了。”   说罢,他扶墙缓缓地走了。   相比于胥家译,甘彧更关心池小池的精神状态:“怎么了?”   池小池勉强道:“累。”   精神整整紧绷了一小时,他是真的倦了。   甘彧有点心疼:“辛苦你了。”   饶是身心俱疲,池小池还是不改狡黠,把脸侧压在臂弯上,盯着甘彧反问:“腿不疼了?”   他嘴里还含着糖,腮帮子鼓起来了小小的一块,摆明就是诱惑人去戳。   甘彧只是看着他就忍不住笑起来。   池小池也回以粲然的一笑,打起精神,从桌上爬起来,招呼甘棠:“棠姐,能走吗。”   他扶着甘棠,与甘彧并肩,慢慢走到了街上。   街上车水马龙,行人行色匆匆,午后阳光绚烂而下,将宋纯阳的头发染成暖洋洋的浅金。   池小池替宋纯阳了结了所有的事情,也到了该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池小池在这个世界又停留了两天,把以前想兑又舍不得兑的一批非自然类道具全部兑换,才恋恋不舍地停了手。   他怕袁本善自杀,因此时刻关注着悔意值的走向,一旦异常暴涨,那证明他是下定决心要死了。   然而事实证明,袁本善此人惜命得很,或许还在试图央求那已经再起不能的小丑饶他一命,把他从那无法逃离、四壁无门的牢笼内解放出去。   这样想着,池小池笑笑,对着电脑在面前的便签上又抄下了一串信息。   关巧巧与袁本善都不在了,宋纯阳一个人付房租有些吃紧,得尽快找间房子搬出去。   池小池在兑换道具之余,正上网搜索合适的房源信息。   在诸事了结后,甘彧还当真打了钱到他的账上来,足足120万。   池小池打电话去,问,不是说好100万吗,这多出来的20万算怎么回事。   甘彧笑道,是利息。   池小池生平第一次听说付款人还要主动给收款人加利息的,颇感神奇之余,主动退了20万回去。   这也是在划清界限。   好在甘彧在任务世界之外相当绅士,客客气气地将钱收下,也没多说些什么,很有点“君既无心吾便休”的意思。   这也叫奚楼暗地里松了口气。   奚楼看池小池专心研究比较各类房源,道:“你不用忙了。”   池小池:“嗯?”   “那个开密室逃脱的小丑,似乎是很让主神头痛的人物。一旦有任务者分配到那里,基本上是十死无生。”奚楼说,“所以主神很高兴你能解决掉他,说要给你一些额外的奖励。”   奖励是一套房子,地段、房型、大小都随他选择。   看来,主神也对宋纯阳做了一定的调查,知道他现如今最缺什么。   池小池把便签纸撕下,揣入口袋,同时纠正了奚楼的说法:“这奖励不是给我。是给宋纯阳的。”   奚楼默然。   池小池说出这样的话,大概是真的做好要离开的打算了。   当日午后,池小池向值班的苏姐说身体有点不舒服,便到了休息室,找了个沙发蜷了上去,并不再兑换卡片和商品,放任袁本善的悔意值一点点向上攀升。   到了临别之际,奚楼反倒对这狡猾的小狐狸起了不舍之心:“今天就要走吗?”   池小池说:“是时候了。”再往后,万一袁本善饿死或是脱了衣服一脖子吊死,他这些日子的努力就白费了。   “不去找找甘彧或是甘棠?”   “不了。”池小池说,“少给你家宋纯阳找点儿麻烦。”   奚楼想,这还算是句像样的话。   他曾想过,如果哪一天池小池离开了纯阳的身体,他会放一挂一千响的鞭炮庆祝。   可他真的要走时,奚楼却当真有点伤感。   几个月的相处下来,他们不是朋友,又是什么呢。   池小池也觉出了空气中那点若有若无的离别伤情,索性打破了沉默,主动将话题引开。   他问:“奚楼,你呢,十次任务做完了,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奚楼说:“我得看着纯阳回来,确定他没事情再说。我还要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池小池又问:“他要是没事儿了,你又有什么打算?”   奚楼说:“当然是带着新身体来找他。”   池小池:“找他干什么?”   奚楼诡异地沉默几秒,略警惕地:“你问这些做什么?”   池小池说:“问问看而已,闲聊嘛。”   奚楼直觉池小池态度有异,但还是忍不住陷入畅想:“我还活着的时候正在读大三,是学金融的,父母早就离婚了又各自结了婚,没人会管我。主神说可以给我一个真实存在的身份,让我接着念大学。我跟主神提过,要在纯阳在的城市继续念书,陪在他身边。如果他愿意接受我,我们就在一起;如果他不愿意接受,我就继续做他的朋友……”   一提到宋纯阳,奚楼的话就格外多。   左右他现在不在,奚楼也能一吐为快。   闲聊间,池小池注意到悔意值已满,随时可以传送,便发了个短信给跟宋纯阳相熟的苏姐,说自己身体特别不舒服,像是发烧了,请她来看一看。   末了,他把手机收起来,拍了拍心口位置,笑眯眯道:“听见他的话了么?接下来就都听你的了。”   奚楼总算发现事情不对劲了:“……喂,你什么意思?”   池小池:“嘻嘻嘻。”   奚楼被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不妙的预感越发强烈:“喂!池小池!”   但却已没有人回应他了。   宋纯阳的身体软软倒在长沙发上,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不多时,休息室的门便被从外打开了。   一只柔软的手搭在了他的额上,又马上惊慌失措地抽走。   “噢哟,怎么这么烫!”苏姐惊道,“纯阳?纯阳!你等等,我去叫马医生过来看看你。”   宋纯阳微微睁了眼,宝石似的眼睛疲倦地眨了眨,吃力道:“谢谢。”   苏姐摸了摸宋纯阳的头发:“谢什么啦,别跟苏姐见外,啊。”   很快,苏姐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   宋纯阳侧了脸,对着虚空处,小小声道:“谢谢。”   他并不知道那个叫做池小池的人还能不能听到他的感谢,但除了这声谢,他无以为报。   远隔着数层办公楼外,正在低头用钢笔画着池小池肖像画的甘彧笔端一顿,旋即嘴角漾起了一丝浅笑。   终于等到了。   总算是能够再和他正常对话了。   顷刻间,他的办公室与坐在内中的“甘彧”彻底消失不见。   原先办公室的位置,变成了一堵实心的墙壁。   而来来往往的人群没有一个注意到这样的突变,仿佛此地原本就该是一堵墙一样。   与此同时,“须臾之间”内,池小池的信息传递到了主神面前的显示屏上。   宿主代号:1198号   宿主姓名:池小池   世界难度等级评定:S级   世界完成度:100   宿主状态评定:各项机能良好稳定,可以随时传送。   所得熵值总额:0(低于平均值5201)   之所以熵值为零,是宋纯阳与主神订立过契约,他在异世界与现实世界里产生的所有负面能量,包括熵值,均率先被那条世界线上的主神吸收。   看着这传送回来的数据,主神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AI试探道:“您还好吗。”   一把火在主神心里腾腾烧着,把它的声音都烧得嘶哑起来:“当初池小池到底是怎么被选中进入系统的?筛选工作是怎么做的?!”   他明明记得,为了保证拿到手的多是合格的能量源,自己针对宿主制订过一套完备的筛选标准。   这套标准百试百灵,为什么偏偏到池小池这里不管用了?   难不成是筛选系统出了什么问题?   AI从资料库里调出了池小池的全部资料,当然也包括早期筛选系统提交的审核报告。   它以机械音平稳念道:“您制订的针对宿主的筛选标准是这样的。”   “第一,生前有着强烈的执念,不甘心就死。”   “第二,曾经有过自杀未遂或是精神衰弱类疾病的诊疗记录。”   “第三,是同性恋的受方,且有意隐瞒性向,最好没有恋爱经历。”   “第四,父母关系不和。”   “第五,没有关系达到‘亲密’级别的朋友。”   “第六,独居,日常生活圈子偏狭窄,少与外人交流。”   “第七,曾失去过重要的东西。”   “按照规定,除了第一项是必备条件外,具备三项条件以上的,才有资格成为宿主。”   AI顿了顿,道:“……但是,据资料显示,上面的所有条件,池小池全都满足。”   主神这回是真真正正地诧异了。   怎么可能?   这些标准都是他精心制订的,保证筛选出来的是没有主见、缺爱、软弱又胆小的废物。   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在任务执行过程中摸不准自己的定位,迷失在本不属于自己的温柔乡里,被人哄上两三句就会乖乖跟着走。   倘若池小池满足所有的条件,他又是怎么长成现在这副模样的? 第121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完)   不管主神如何揣度, 契约生效,就无法反悔。   小神棍宋纯阳很感激池小池,甚至还打算去庙里求个长生牌位, 祈祷不知在哪个世界的池小池一生幸福安宁。   相反的, 奚楼掐死池小池的心都有了。   弄明白这些日子宋纯阳一直在自己体内,奚楼犹不死心,问高烧后初初醒来的宋纯阳:“……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宋纯阳拉着被子盖住下半张脸, 傻乎乎地笑:“听到了。嘿嘿。你喜欢我嘛。”   奚楼眼前一黑,满脑子都是池小池你他妈有种别跑。   见奚楼不说话了, 宋纯阳叫他:“楼楼。”   奚楼面红耳赤地强作镇静:“……干什么?”   宋纯阳小小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喜欢我。”   ……他有自己死后的全部记忆。   在那一片彻底的黑暗里, 奚楼是他唯一的光,温暖,持久, 永恒不变。   陪着他不肯离开的奚楼,超级帅。   至于奚楼, 他觉得自己现在能表演一个民间绝技原地自燃, 干脆装死。   宋纯阳是从不怕冷场的, 不停逗着奚楼说话。   死过一次的经历,也没让他性情大变。   他的愤怒、悲哀、仇怨, 都该随着袁本善的死烟消云散, 不该留着折磨自己,更何况他已重新有了安稳顺遂的人生, 还有了奚楼。   他想尽全力把那些阴暗的过往全部抛弃, 只把最好的留给值得的人。   宋纯阳请了一周的病假兼事假, 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几日便养得差不多了。   而他也拿到了池小池为他赚来的奖励,一间新公寓的钥匙。   公寓是他和奚楼一起选的,面积不很大,两室两厅一厨一卫,一百多平米的面积打扫起来不困难,足够两个人住。公寓允许养猫狗,且距离宋纯阳工作的医院很近。   等他把原先的房子退掉,拎包入住了新家,奚楼便打算结束和主神的契约,离开他的身体。   离别的那日,宋纯阳明知故问:“楼楼,等你有了新身体,会来找我吗。”   奚楼还有点赌气,说:“不来。”   宋纯阳:“你来的那天想吃什么口味的蛋糕啊。”   奚楼:“……抹茶。”   宋纯阳眉开眼笑:“嗯。那我等你。”   过了几分钟,他又叫:“楼楼。”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奚楼已经离开了。   宋纯阳愣了愣,就开始打扫卫生,归置物品,哼着小曲满心喜悦地上网搜索哪家的双人床最大最软。   大概一个小时后,门铃响了。   宋纯阳以为是自己订的新沙发到了,跳起来开门。   一个相貌偏冷艳的青年站在他家门口,手撑在墙上,显然是跑着上楼来的,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然而还没开口,耳朵就红了。   他气喘着想要说话:“我……”   鸳鸯眼小猫却一言不发地飞扑了上来,温暖又踏实的怀抱,把他精心打了数天的腹稿彻底抱了个灰飞烟灭。   奚楼伸手锁住了宋纯阳。   宋纯阳把脸枕在他肩上。   奚楼是第一次恋爱,也是第一次这样亲密地拥抱一个人。   他煞风景地想,真重。   但他就是舍不得松开手,贪恋地把人带进门内,用脚将门带上,又把他抱上沙发,安顿在自己膝上。   他说:“我来了。”   宋纯阳眼睛亮亮的,好奇伸手去摸他的卧蚕:“嗯。”   奚楼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宋纯阳:“我一看就知道是你。”   说着,宋纯阳拿指尖轻轻戳他的唇角:“我猜你就长这个样子。”   奚楼努力压抑着唇角不让它上扬得太明显,故作冷淡道:“我的蛋糕呢。”   宋纯阳眼珠一转,拍拍自己的胸口:“这儿呢。”   奚楼还是忍不住笑了,吃了两口蛋糕,两人就挤在电脑前挑床,在沙发送来后,他们又跟工人一道拼装沙发,有商有量。   在几年的相处光阴里,他们已做了很长时间的朋友,该磨合的也磨合过,现在则要从头开始学做恋人。   就目前情况而言,他们适应得还不错。   在回到医院之后,宋纯阳征得奚楼的同意,带着自家烤的抹茶小饼干去了记忆里甘彧的办公室,打算表示一下感谢。   但他将整层办公楼自东头走到西头,都没能找到甘彧医生的办公室。   他拉住了一名去水房接水的年轻医生,客客气气地:“请问一下,甘医生在哪个房间?”   “哪个甘医生?”年轻医生挑眉,“你是不是找错了?我们这儿是神经外科。”   宋纯阳一愣,确认了一下楼层号:“他是神经外科的,没错呀。”   年轻医生说:“那你是找错了。我们这里没有姓甘的医生。”   捧着小饼干的宋纯阳呆滞许久,迷迷糊糊地向医生道了谢,才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他给奚楼去了一个电话,讲了这件事。   奚楼一开始还以为他在开玩笑,但听宋纯阳着急地辩解“是真的,他真的不见了”,才觉出不对,按照记忆,拨打了甘棠的电话。   池小池还在时,四人都有留过对方的电话号码,以便联系。   移动提醒奚楼,他想要联系的号码是空号。   奚楼握着手机,想了很多。   他在想那兄妹二人对“宋纯阳”异常的执着与关注,想那个小丑鱼的故事,想那一夜的月下双吻,想在火场和小丑的局里他们对池小池舍命的回护,以及甘棠受伤后甘彧的异常反应。   他想,自己好像真的弄错了什么。   如果兄妹两人,都是池小池心心念念的“六老师“的话,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   说得通才见鬼!   好好的一个人分成两个,还分成一男一女,到底是什么心态?!   亏得自己那个时候担惊受怕,连觉都睡不好!   宋纯阳倒是对这一现实接受良好,发了一阵呆后,就把立长生位的事情提上了日程,不过加上了甘彧和甘棠的名字。   他们约定在一个休息日去附近香火最盛的庙宇,据宋纯阳勘察,这里的灵气也最足。   前天晚上,他们一块洗了澡,洗着洗着都有点热,但考虑第二天还要去做正经事,就只亲亲抱抱了一阵儿,就相拥着睡了。   第二天一早,奚楼早早起来热牛奶煎面包,宋纯阳还在睡懒觉。   把果酱抹好,端牛奶上桌,奚楼擦着手进了卧室:“起床了。”   床上的大团子动了动,半张脸探了出来,迷迷瞪瞪的。   奚楼:“……”唉。   他把两人份的牛奶面包都端了进来,放在床头柜上,两人吃过后,奚楼收拾碗筷,待他回到房间,发现宋纯阳居然哧溜哧溜又钻进被子里了。   他无奈了,解开睡衣扣子,并催促他:“快起来了。”   宋纯阳睁着一只琥珀色的眼睛,偷偷看他。   在与他目光相碰时,宋纯阳把双眼都闭了起来。   奚楼小声吸了一口气,背过身去脱下睡衣裤子,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他。   这一眼看过去,宋纯阳正睁着那只湖蓝色的眼睛偷看。   奚楼忍不住了,他快步把拉开的窗帘重新拉好,拎起那只不听话的鸳鸯眼小猫,拖进了被子里。   宋纯阳眼巴巴的:“今天不去了吗。”   奚楼凶道:“往后推一天。”   宋纯阳算了算,确认黄历这两天都是宜祈福,才放心搂住了奚楼的脖子,张开嘴,轻轻咬了上去。   ……   此次任务过后,池小池要了整整半个月的休假期。   在回到那雪白空间的时候,时隔数月,他终于听到了061的声音。   061问他:“还回筒子楼吗?”   池小池摇摇头,从仓库里搬了张床,就地躺下,还给自己准备了一套特别舒服的被褥。   他蜷在温暖干燥的被子里,闭上双眼,说:“六老师,给我念个童话故事吧。”   ……如果出去了,061的能力再度受到限制,就又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061听懂了池小池的暗示。   他很想为他讲那个小丑鱼寻乡的故事,但事到临头,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又是保密系统的作用。   他是系统,一切想法都会形成相应的数据,而保密系统限制的是他的主观愿望,只要监测到他有泄密的愿望,他的语言系统就会自动封闭。   061尝试多次,终究是无能为力,从资料库里翻来一本童话,给池小池讲了人鱼的故事。   池小池也没说什么,061讲什么,他就听什么。   讲到一半,池小池便睡了过去,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翻身都不翻一下,看着叫人喜欢又心疼。   061将本体化出,还是照例的白衣黑裤。   他坐在池小池床边,用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眉边的一点小痣,很想亲上一亲,却又怕把那觉浅的人吵醒。   他知道,按照保密系统的作用,池小池一旦醒来,自己的显像能力也会消失,自动回归池小池体内,所以他想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再陪他多一会儿。   061小心翼翼地俯身,用指尖轻点了他的唇畔,又将手指抵在唇边,温柔一吻。   回味半晌,他耳朵有些红,起身回了主神空间。   他在房间里剥山竹时,恰好009从他窗边路过。   009看到山竹就馋了,但他也不是随便张口就管人要吃的那种人,一边惦记着一会儿自己也要去买一袋子回来,一边敲敲门,探了个脑袋进来:“061哥,好久不见你回来了呀。”   061低头细心清洗着山竹,唇角带笑:“嗯,最近一直在忙。”   009艳羡道:“好大的山竹啊。”   061拿透明的玻璃碗装了小月牙似的山竹,又把剩下的一部分给了009:“我在商店里挑了十几分钟,选的最好最大的,你要再买,可能就买不到这么好的了。这些都拿去吧。”   说罢,他捧着玻璃碗,往传送点走去。   009叫他:“你这么急呀,这就要走?”   061回头:“嗯,赶时间。”   只离开了池小池一会儿,他心里就不踏实得很,必须要赶回去才好。   再说,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清晨,池小池苏醒过来,趴在床上抱着枕头醒神,一抬头,发现这传送空间里竟然被布置得井井有条,完全是一个家的样子了,四周刺目的白壁上贴了淡灰色的墙纸,有床有几,甚至有一间小厨房,一间盥洗室,床头柜上还放了一碗剥好的山竹,新鲜雪嫩的果实上渗着水,诱人得很。   这些都是他睡觉时061布置的吗?   他居然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池小池侧身躺着,环顾房间片刻,便收回了目光,闭上了眼睛,同时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心脏位置。   自从娄哥离开后,那里已经许久没有产生过安宁幸福的感觉了,以至于池小池对这种感觉有些陌生。   正在他摩挲着心脏时,他听到他体内的061在叫他:“小池。”   “……嗯?”   “小池。”那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嗯。”   061笑着解释道:“很久没叫你的名字了,想多叫几声。”   解释过后,他又叫他:“小池。”   池小池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圈紧了被子,细瘦的侧腰扭出一个极诱人的曲线,乖乖地应:“嗯。” 第122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一)   和普通模特一样, 池小池腰细得很, 后臀却更翘一些, 懒洋洋趴下来时腰腹部线条更加明晰, 只随便动一动,就撩拨得人心头发痒。   他揽住枕头犯了会儿迷糊, 就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洗漱。   头发有一缕睡翘了,他一边刷牙一边去捋, 发现捋不下去, 本打算沾点水抓抓, 就看到那缕头发被无形的力量慢慢顺平。   ……想也知道是谁做的。   池小池蛮舒服地活动着脖子,动作像极了一只飨足的猫。   帮池小池顺毛完毕, 061叮嘱道:“先给自己弄点吃的再吃山竹。不然会坏肚子。”   没睡醒的池小池非常好哄,听话地答道:“知道啦。”   那惺忪的腔调听得061心都软了。   洗漱过后, 池小池去查看了一番,发现果然是冷锅冷灶, 就随便给自己泡了杯麦片, 热腾腾地捧着喝。   随着温热的食物流入胃中, 池小池逐渐清醒, 脑内雷达也逐渐校准,开始发挥作用。   他说:“六老师, 你起得那么早,怎么不把饭一起做了啊。”   061倒是想做, 也的确做过。   但是回到空间里后, 主神对他的约束力增强了何止数倍。   他做完早餐后, 为防万一,特意试了试味道。   结果不出他所料。他用的明明是自己最惯用的烹饪方式,但做出来的饭菜滋味儿完全变了。   061只得把这些菜分解掉,免得叫池小池尝到味道不对的菜,思路又跑了偏。   不过他也无法将这些告知池小池,只能笑着答:“好,下次再做。”   喝着麦片,池小池双脚踩在椅边,一晃一晃的。   他问:“六老师,上个世界你一直在,对吧?”   061一听他提起上个世界的事,心间便是砰然一跳。   他问得一语双关,061答得也是一语双关:“嗯,我在。”   池小池说:“说起来,上个世界给了我一点启发。”   061:“嗯?什么?”   池小池拿小勺搅拌着麦片:“你觉得甘彧和甘棠是一个人吗。”   061心脏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他只能勉力保持平静,拣着不会被屏蔽的话附和道:“嗯,他们的感官好像是共通的。就算是孪生兄妹,这种情况也太少见了。”   池小池补充道:“还有,棠姐做菜的味道跟娄哥特别像。”   061忍不住笑了:“是吗?”   “所以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性……”池小池说,“就像宋纯阳的那位主神,想要吸收恐惧能量、好以此作为维持异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壁垒一样,你的主神,是不是也想要通过我,吸收某种特殊的负面能量,为他所用?”   061一怔。   怔住的原因,是在听到池小池的推测时,他竟毫没有惊讶的感觉,仿佛这是一道早已被他演算出了答案的题目,如今再听别人讲一遍,也并不新鲜,反倒有一种“原该如此”的平静。   061是很想听听池小池的推论的,然而此处与主神空间相连,061有点担心他们的谈话会被主神监控。   于是他岔开了话题:“这和甘彧甘棠有什么关系呢。”   池小池仿佛并没能领会到061的精神,自顾自往下道:“之前在季作山的那个世界里,我记得有跟你聊过,说感觉娄哥一直在我身边。尤其是在宋纯阳的这个世界,这种感觉特别强烈。”   061轻咳一声,声音里已有了掩饰不住的笑意:“所以?”   池小池说:“我想,我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感觉,是你们那位主神有意操纵的缘故。”   061:“……”   池小池说:“当初签订契约时,上面说得很清楚:只要完成十个世界的任务,主神就能满足宿主一个心愿。你也说过,你带过的宿主,在十次任务结束、向主神许愿时,没有一个选择回到原先的世界的,都是选择了一个最喜欢的世界留下。”   061:“……嗯。”   池小池说:“但是,不管是书面还是口头,宿主从未被明确告知原主就在体内。所以宿主在离开原主身体时,选择的方式都是死遁。也就是说,在那条世界线上,真正的原主已经死去,不复存在。”   “如果宿主是以一个‘并不存在’的身份回到那个世界,发现情况并不如自己设想那样美好,想要反悔,却发现一切都无法转圜时,一定会产生大量负面情绪。到那时,宿主本身就成为了一个巨大的能量源。至于原主,在被宿主任意使用身体、百般讨好自己最仇恨的人时,散发出的负面能量想必只会多,不会少。”   “……但是,六老师你说过,我的选择,和其他宿主都不大一样。”   说着,池小池歪了歪脑袋:“因为选择不一样,所以我的任务也跟别人不一样。有哪个宿主会在第二个世界遇到A级难度,第五个世界遇到S级难度的?”   “综合这些因素考量,我想,你们那位主神大概也挺着急的。”   他小狐狸似的眨了眨眼,看样子并不在意那背后黑手是否会窃听到他的推论。   “……所以,他让‘娄哥’出现了。他不停地在任务世界里制造出虚假的娄哥来,冬飞鸿、甘彧、甘棠,有可能还包括布鲁……”   经过如上的缜密论证,池小池笃定地给出了结论:“他想让我产生留恋,从而选择留在某个世界里,薅我羊毛。”   061:“……啧。”   ……他现在就有点想薅这只小狐狸的毛。   池小池舀着麦片吃:“怎么了?六老师,我的想法有问题?”   061深呼吸几口:“……”   其实大体上都没有错,逻辑链通顺,包括主神的谋算内容,都和061的想法不谋而合。   但听了那跑偏的结论,061很想把池小池按倒揪一顿耳朵。   解释了自己的疑惑,池小池便开始了他愉快的度假生涯。   但他总觉得061的情绪哪里不大对劲,好像在生闷气似的。   几天前,池小池说想打麻将,可惜一缺三,061便主动提出和089与023连线,打网上麻将。   089此人池小池是打过交道的,觉得人还不错,便欣然应允。   089一听可以摸鱼,兴冲冲拉着023就来了。   这还是池小池第一次和023打上交道。   单听声音,023是个挺冷淡的少年,不过据他自己介绍,加上死后的年龄,满打满算,他今年已经27岁了。   089笑嘻嘻道:“他就喜欢装嫩。”   话音刚落,语音系统那边就传来凳子翻倒的声音。   023冷冰冰道:“发牌,别理他。”   不多时,差点被摔断尾龙骨的089又生龙活虎地回来了。   他充满热情地提议:“干打多没意思。我们打脱衣麻将吧。输一次脱一件衣服,怎么样?”   在场的都是同性,池小池和061表示没问题,023在翻了他一个白眼后,也没有表示反对。   089一拍掌:“那就这么说定了啊。我和23互相监督,61,你监督小池。”   池小池觉得这规则有点奇怪:“那我怎么监督他呢?”   089说:“你不用。因为61打麻将从没输过。”   池小池不大相信,笑嘻嘻道:“六老师,你这么厉害,一定要罩着我啊。”   061也笑笑:“嗯。”   池小池是061的上家,他觉得自己这把牌还不算差,心情就放松了很多。   089看来也对自己的牌面颇为自信,摩拳擦掌道:“都给爸爸等着啊。”   在池小池看来,089这当爹狂魔的属性委实猎奇,就问他为什么总喜欢自称爸爸。   “他爸是孤儿院院长。”023打出一张五筒,替089道,“他从小就跟那些小孩子玩过家家,只演爸爸,一直玩到大,从小爸爸玩到大爸爸,还不嫌腻。结果就养了这么一个臭毛病出来,改也改不掉。”   023语气虽是嫌弃,但又有几分莫名的骄傲。   089没皮没脸的笑着:“爸爸是负责赚钱养家疼人的,孩子们没有,我就帮他们补上呗,又不是什么难事儿。”   池小池跟着笑,并打出一张牌。   061彬彬有礼道:“胡了。”   池小池:“……”   他把牌面亮给所有人看。   还真胡了,四暗刻。   池小池是他上家,他针对的也只有池小池一个,因此全桌只有池小池一个脱了件外套。   二十分钟后,池小池输了两把,光了上身。   十分钟后,他裤子也没了,只剩一条内裤。   池小池输得089都看不下去了。   089焦急道:“61你悠着点,让我两把,我还没看23脱呢。”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023按着一顿暴锤。   池小池有点委屈,私下里跟061打商量:“六老师,我还是不是你最爱的学生了。”   061温和道:“嗯,是的。”   池小池难过道:“……你最爱的学生输得只剩下内裤了。”   061的语气如沐春风一般:“不是还有内裤吗。”   池小池:“……”现在的老师真是没有师德。   他与061讨价还价:“至少让我穿个衬衫吧,屋子里挺冷的。”   061帮他打高了空调温度。   池小池生无可恋。   061鼓励他道:“你那么聪明,可以算牌啊。我相信你。”   池小池觉得061这话非常深奥,意有所指,但就是不大明白他想指些什么。   为了避免脱光,池小池明智地中止了这个游戏。   即将离线时,023忍了又忍,终是没能忍住,问:“61,上次是怎么回事?”   他指的是上次断腿的事情。   事后,他一直等着061来找他讲一讲事情的前因后果,但061迟迟不至,他等得心焦,又担忧朋友状况,今天才答应来打麻将。   061精神一振。   他特地找二人来打麻将,就是为了023的这一问。   保密系统让他无法透露任务世界里发生的事情,但如果是023主动来问,甚至不用他动嘴,就能说出他曾经断腿、来向他们求助的事实。   池小池虽然思路跑了偏,但仍足够聪明,哪怕只是随口一点……   然而,023再无回应,就连089那边也显示“已下线”。   注意到二人头像双双灰了下去,池小池咦了一声:“怎么突然断线了?信号不好?”   061的心往下狠狠一沉。   ……果然,主神在关注他与池小池的一举一动。   他主动将衣服数据化,转披在了池小池身上,想,主神如此关注他们,会不会也听见了小池前几天的推论?   如果这样,主神会不会对小池做什么?   事实证明,他的担忧成真了。   “须臾之间”内,主神冷笑不已。   几日前,听到池小池的那番已无限接近事实的推测,它真想把池小池的精神体彻底格式化算了。   但冷静下来,思前想后,它发现自己竟然没法拿池小池怎么办。   ……池小池是在威胁它。   那话就是故意说给它听的。   目前它所做的一切手脚,已是它权限范围内能做出的最大程度,如果它为了灭口,做出什么更过分的、超越权限的事情,绝对会在数据上留下显眼的把柄。   而一旦有了明确的证据,061就有权主动越级上报给监察机构,一旦查下来,那他就彻底完了。   目前它唯一能操控的,就是任务世界的难度。   只要让池小池死上一次,破坏他的精神稳定性……   见主神一言不发,AI不着痕迹地轻叹一声:“……您又有什么计划了吗。”   半晌后,主神发出一声闷笑。   它说:“下一次,就让池小池去一个数据派不上用场的世界吧。” 第123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二)   半个月后, 池小池休息完毕, 接受了传送。   睁眼后,眼前的景象叫池小池愣了一愣。   经历过第二个世界的骨折, 第三个世界的校园暴力, 第四个世界的囚禁和第五个世界的见鬼, 第六个世界的开端简直是爱与和平的模板套路。   看时间,现在是午后15时整,无菌室内的空调打得刚好, 暖风徐徐送出,将窗帘上的淡褐色小穗吹得窸窣作响。   右手边的自动加湿器上显示着屋中人数、人体温度, 以及室内温度, 经过多重计算,准确得出了最适宜的湿度数据, 并将计算得毫厘不差的冷香喷雾徐徐吐出。   看来,原主在一间动物保育室内打了个瞌睡。   在这间保育室内只有他一个人值班, 而他看守的对象也只有一个,是一只小黑猫。   它正睡在温箱内,小小的一只,体表的毛刚刚长全, 但尾巴还是淡淡的粉红色, 在柔软的绒垫上扫来扫去。   小家伙吧唧着嘴,睡得正香。   池小池试探着叫:“六老师?”   061答:“嗯, 我在。”   池小池松了一口气之余, 觉得061的口吻有些诡异。   他问:“世界线呢。”   061尽量言简意赅:“稍等, 正在接收。”   池小池问:“六老师,没事儿吧?”   061也不隐瞒:“这个世界给我的感觉很不舒服,你要小心。”   池小池决定上个厕所压压惊。   洗手间位于保育室正门左转三十米。   正对着保育室门口的电子屏上有提示,进出必须更换新的无菌服、无菌鞋套与无菌手套。   电子屏上的提示既足够醒目,字色与字号又调得刚刚好,一点也不刺眼,可以说是相当人性化了。   出门后,他瞥了一眼门口悬挂的门牌。   上面显示,此处为16号保育室。   时间:9月27日9:00到16:00   值班人:丁秋云。   池小池按规定行事,脱去一系列繁冗的装备,一路走到洗手间内。   他先看了看镜子。   镜中人应该就是丁秋云无误,是个约莫二十四五岁的青年,意外地潇洒帅气,剃着板寸,右额角上有一道淡色的浅疤,黑色高领毛衣勾勒出漂亮的颈部与腰腹线条,下身则是制式的裤子。   然而那上下一般肥的直筒裤也盖不住一双劲瘦有力的长腿。   ……单看外貌,丁秋云绝对是既讨异性喜欢也讨同性喜欢的那种人。   池小池并没为这张脸惊讶很久。   相比之下,他更惊讶于这个世界的科技化水平。   他好奇地东摸摸西摸摸,研究着自动喷香机和会自动开启的马桶盖。   最后,他面对着那个会唱歌的小便池,油然生出了一股崇敬之情。   他上了个厕所而已,却宛如在寺庙上香。   池小池离开它时,还一度怀疑它会对自己说“欢迎下次惠顾”。   就在他重新回到保育室后,061也终于接收到了全套的世界线。   接收几秒钟后,池小池想要说话。   061无奈道:“不要说脏话。”   池小池乖乖闭上了嘴。   其实任何人看到接下来的剧情,第一反应就是先骂个街安慰一下自己。   因为,满打满算,再过十二个小时,这个世界就要毁灭了。   人类毁灭的理由有很多种。   天灾,譬如地震、洪水、全球变冷,或者某颗不长眼的陨石一头撞上地球。   人祸,譬如战争,核爆,瘟疫爆发,或者某个药物研究中心不小心流出了见鬼的丧尸病毒。   当然,也有可能是各种因素积少成多,导致人口缩减,慢慢毁灭。   而这个世界的毁灭原因有些特殊。   随着科技化在全社会的辐射性普及,自然环境对人类的功能渐趋退化,城市与农村的界限彻底模糊。   当小米、水稻与白菜均能依赖全自动系统种植、采摘、归类与贩售时,劳动力就失去了意义。   人类开始学着享受生命,但对现在的人类来说,生命实在是太短暂了。   更糟糕的是,自然环境的变化,导致了人体内的某样东西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丁秋云就诞生在这么一个世界里。   丁秋云长得好,家里条件不差,为人很有那么点儿潇洒劲儿。   高考放榜后,他考了618分,结果他选择去了一所农业大学读兽医专业,原因是喜欢动物。   爸妈都支持他,他就去读。   拿了两年奖学金后,他看到学校里的征兵广告,觉得自己穿军装应该挺帅,就去报了名,回宿舍跟父母联系一下,就算把这事儿定下来了。   军队已实现全面科技化,而他自愿加入了最苦最难的训练部队,训练如何在去科技化的情况下战斗。   在这个年代,用无自动瞄准的枪械战斗都能算得上匪夷所思,更别提使用刀子等道具近身肉搏以及野外生存了,因为完全没有必要,就连士兵们携带的单人帐篷都是全自动的。   但丁秋云却不愿依赖虚无的AI,他很喜欢这种一切都靠自己的感觉。   小队训练中,他总是排第二,有个叫谷心志的年轻人每每都是第一。   不过,因为大家更喜欢潇洒快活的丁秋云,他被票选为小队队长,谷心志则担任副队长。   谷心志对此没有任何异议。   和丁秋云的好人缘不同,谷心志虽然出色,但性格安静,不喜张扬,朋友也没两三个,丁秋云怕他寂寞,就总是主动陪他吃饭。   而他对此也没什么特殊表示,规规矩矩地低着头,拿筷子夹着盘中的秋葵。   丁秋云跟他搭讪:“你喜欢吃秋葵啊。”   谷心志:“嗯。”   然后就是漫长的冷场。   丁秋云也不觉得尴尬,主动把自己盘里的秋葵分给他,就继续吃自己的。   丁秋云是个很能暖场的人,但也很知道该如何跟不同的人相处。   父母给他选择的自由,他就珍惜这份自由,靠着自己拿主意。   谷心志不爱说话,他也不会故意逗着他。   丁秋云是天生的弯。   不得不说,谷心志这种秀气外貌恰是丁秋云喜欢的长相,不过谷心志好像对他并没那个意思,平时低眉顺眼的,只在自己偶尔收到同性情书时,会摔一下门,也不知道是反感同性恋,还是反感那些情书。   丁秋云从不会勉强别人,所以一直与他保持着君子之交。   直到一次解救人质的模拟训练。   丁秋云所在的小队向一栋楼房发起冲击,负责与他们对战的机器人却发生了集体失控和暴走,开始无差别疯狂攻击他们。   丁秋云好容易掩护着其他队友冲出,却得知谷心志被围困在了里面。   谷心志通过古老的无线电对丁秋云说:“你别过来。我这边已经被堵死了。”   丁秋云只说了两个字:“等着。”   说罢,他掉头冲回了筒子楼。   把谷心志带出时,丁秋云的右臂被流弹钻了个眼,左肩后插了一把刀进去,只有刀柄还留在外面。   他一出来就推着众人往开阔地带跑,等确认完全脱险,众人才发现他背上的刀子。   丁秋云急着查看众人伤势,嘴里叨念着“没事没事”,结果还没检查几个人,就撑不住了,腿一软倒在谷心志怀里,晕了过去。   经检查,丁秋云的伤势终究是对他的个人前程有了影响。   审批过后,提前退役的通知下来了。   丁秋云很难过,但在离别前夕面对众人时,他还是笑嘻嘻的:“瞧,你们丁队以后就是挂在墙上的负面典型了。”   解散后,谷心志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丁秋云找到他时,他正在操场上一圈圈跑着。   丁秋云从后面追上他,与他并排跑着。   谷心志发现了他,却佯作不察。   丁秋云跟他打招呼:“嗨。”   谷心志不答。   丁秋云:“嗨嗨。”   谷心志突然就有了动作,攥着丁秋云的领子,把他直接推倒在跑道中央的草地里,扑压在他身上,吻得丁秋云喘不过气。   丁秋云又喜又疼:“别别别,谷副队,腿抽筋,哎哟……”   谷心志握住了他的小腿,沉静的目光下燃烧着让丁秋云有点看不懂的炽烈:“丁队。”   丁秋云搂着他脖子,咬牙活动着小腿:“啊?”   “丁队喜欢我。”谷心志声音中有着说不出的情绪,“不然不会去救我。”   丁秋云实话实说:“那种情况,换谁我都会去救的。”   谷心志捧着他的脸,桃花眼直直盯着他:“是这样吗,丁队?”   丁秋云乐了:“不过你尤其要救。”   二人都是成年人,既然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自然是一拍即合。   丁秋云回到地方,读完了剩下两年大学,并成功保研。   在大四时,他去了本市一家动物园当饲养员,算是实习。   就现在的科技水平而言,饲养员一职早已不是单纯的投喂动物了。   他第一天去时,老管理员介绍道:“既然是乔老师介绍来的,那你就负责豹园的调度。食水都是定时定量供应的,负责观察的AI每天会写观察日志,你每天只需要清查一下系统,确认系统正常运行就行。”   这工作听起来有点无聊,丁秋云便问:“如果豹子病了呢。”   老管理员隔着老花镜片看他:“医护AI会为它治疗的,你只需要保证系统的正常运行就好。”   丁秋云微叹。   他挺不喜欢这种全自动化的制度的,显得太没有人情味,各个专业之间其实没有太多区别,只要招一个学信息管理的学生,就能纵横各行各业了。   但社会大势如此,他也无可奈何。   老管理员把他带到一间保育室前,指着里面一只正在咕叽咕叽吃奶的小花豹,说:“对了,还有新生小豹的看顾任务,也是你的。”   丁秋云看着小猫一样的花豹,刚刚绽开一个笑容,就听老管理员说:“这是今天要处理掉的,不过这和你关系不大,你只要负责照看好它就可以了。”   丁秋云没能明白:“处理什么?”   老管理员说:“我们对这只小豹做过全身体检,它没得癌症,所以需要解剖研究。”   丁秋云觉得这逻辑有点混乱。   老管理员从眼镜上方打量着丁秋云:“癌症的事情,你没有听说过吗?”   如果说是癌细胞进化的事情,丁秋云当然听说过。   随着自然和医疗环境的变化,癌细胞为了对抗各种药物,也实现了自我进化。目前全球人类患癌率已达到17%,而且相当难以治愈。   但经过老管理员的科普,丁秋云才知道,近两年来,癌症已发展到了一个多么可怕的程度。   癌细胞经历了与抗癌药物的漫长抗争,以及自然环境的衰退与污染,最终将一个先前并不明显的特性彻底显性化——可遗传性。   如果说,以前的癌症可能会遗传,那现在癌症的遗传率就达到了80%以上。   这种特性最早体现在了豹类的生殖与繁衍上,后来,其他动物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   尤其是经由人工繁殖的动物,新生的十之八九都携带有先天的癌症基因。   该症状迅速蔓延,很快发生在了人类身上。   当在半年内,连续有八名不满四月的婴儿因为先天肿瘤的恶性并发症去世时,医学界慌了神。   他们开始在动物身上试验,试图加快攻克进化版癌细胞的步伐,并解剖出生后体内不携带癌细胞的幼兽,好从中制作出类似于百白破疫苗一类的预防性药物,在孕妇怀孕时便加以注射,止绝癌症对下一代的影响。   听完老管理员的讲述,丁秋云感觉有些不适。   尤其是在老管理员走后,看到小奶豹咬着身下的小绒垫哼哼唧唧,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实在是难以接受。   他有心把这小东西救出去,然而救出去之后,又能去哪里?   去适合它生长的野外,将它放生?   ……可现在哪里还有野外?   环境开发已臻极致,人类的足迹踏遍了世上每一个人力所能及的角落。   人类发现了许多新物种,将它们送上了科学宣传画册,引得爱好者们纷纷鼓掌叫好,但是很少有人去想,它们究竟愿不愿意被打扰。   每个生物栖息地都被划出了一道道藩篱,每一只生物都有了自己的编码,就连海深2000米以上的生物都会被监控。   AI会通过热能装置和活动感应装置,自动扫描新生动物,并将它们登记入册。   对于人类来说,生物已完全丧失了其神秘性,豺狼、虎豹、虫蛇、鲸鲨,都成了人类,或者说AI的玩赏物与实验品。   这份工作是导师介绍的,但从实习第一天起,丁秋云便失去了原先的热情。   他总有种隐隐约约的危机感。   父母曾告诉他,很久以前的人并没有现在的科技水平,但以前的人也没有这样强烈的优越感。   倘若现在人们倚仗的东西一夕消失……   这种时候,他总是格外怀恋在军队里的时光。   于是他联系了谷心志,向他诉说了自己的烦恼。   谷心志说,我来看你吧。   丁秋云说,不了,你那边忙,等我这边实习结束就来找你。   没想到,这约定在两个月之后被彻底粉碎。   最先出现异变的是天气。   明明刚过八月,气温却刷刷地往下掉,冷得人怀疑人生。   负责气象工作的人工智能将卫星云图传送回来,照片显示只是普通的冷性气旋而已。   近年来异常天气多发,所以谁都没多在意,播报员在天气预报里提醒大家多加衣物,还玩笑道,说是冬日提前来临了。   丁秋云却觉得不对劲儿。   他从小就不怎么信任人工智能,觉得这种东西特别不可靠,所以体感温度骤降,且持续多日后,他索性买了全套的防寒设施,放入了宿舍。   九月初,一则新闻出现在本市电子报纸的四版旮旯里,题目明显是用来吸引眼球的知音体。   “‘亡灵返乡’?——去世多年的丈夫竟重返家中”。   这新闻的确太过口水,追根究底的话,左不过是失踪人口回归,或者干脆是当事人瞎编出来博眼球博关注的,所以大多数看到该新闻的人被标题吸引,看过内容,也就一笑置之,不会往心里去。   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个挤在四版角落里的小小社会新闻,在一个星期内,会发酵成举世震惊的头版头条。   归家的男人姓赵,是一个患肺癌去世的人。   他确实是死于一周前,死亡证明是当地中心医院开的。   因为惧怕火葬,他的尸体被运回家,偷偷土葬在了老家祖坟的山坡上。   而在两天前,他从墓地里爬了出来。   奇怪的是,与一般丧尸电影的套路不同,赵先生还有思维能力,但是因为舌头烂掉了一半,他说起话来不是很灵光。   他说,那棺材脆弱得就像纸一样,他一碰就破了,从地里爬上来也很轻松。   他说,他是从老家一路走回来的。   他说,他并不感到饥饿,也不感到寒冷。   他说,他只是想回来看看妻女。   经过专业医护人员测量,赵先生并没有心跳,身体内的各种脏器也都已经腐烂,且停止了运转。   但赵先生除了面上还有尸斑沉积外,神采奕奕,与正常人无异。   这篇报道在第一时间被下令撤回,写下这篇稿件的记者则被紧急要求在傍晚的电子报纸上刊登一则声明,声明这一报道乃是虚假不实传闻,系编纂,并向广大市民致歉。   赵先生被送往专门机构,进行研究。   经过两日的抽血化验、基因检测、脑脊液培养等细至全身的检查,科研人员们骇然发现,赵先生体内的癌细胞发生了新的变化。   癌细胞的基本特征之一是无限增殖,另一特征是会诱发糖酵解,即无氧呼吸。   从理论上来说,癌细胞之所以会导致人类死亡,是与人类现有的身体条件“不兼容”。   而赵先生的情况,简而言之,是他死后的肉体与癌细胞成功兼容了。   或者可以说,赵先生本身,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癌细胞群落。   癌细胞如同猛兽,一口口吞噬了正常的细胞,并贪婪地疯狂增殖、互相吞噬,将一个活人变成一个未知之物。   赵先生并不是唯一的复活者。   那名记者的“澄清报道”还未发出,就出现了第二、第三例。   现如今信息爆炸,网络异常发达,只在下午,这一信息便直接推送到了丁秋云这边。   丁秋云皱眉。   他不觉得这是什么神迹。   死人复活,这些和异常寒冷的天气一样,都更像是灾难的前兆。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正确的。   曾被土葬的癌症病人,无一例外都活了过来。   由于国内推行火葬,复活的还只是小部分,国外更崇尚土葬,经此突变,网络上早已是天翻地覆。   然而,仅仅是国内复活的这一小批人,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动荡。   大多数人渴望回家,和家人团聚,但其中一部分由于腐烂严重,再加上死人复生之事太过可怖离奇,被家人直接拒之门外,只能在大街上孤独地游荡逡巡。   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能力。   他们不畏惧寒冷,在逼近零度的空气里穿短袖即可保暖,且力气奇大。   更重要的是,在成功转化后,他们哪怕受了重伤,也能够快速愈合。   能力越大,所产生的变数就越大。   而当第一例病尸抢劫杀人案发生后,看到新闻的丁秋云的心往下狠狠一沉。   ……来了。   此事性质过于严重,有关机构顿时一扫之前的研究心态,马上发布通令,为了抓住犯人,请目前已知的所有复活者尽快前往附近的新收容所,接受管制,登记身份,时限为48小时。   一小部分老实的人去了,但另一部分人却犯起了嘀咕。   所谓的管制,意味着什么?他们还回得来吗?   于是,48小时时限过后,只有寥寥数“人”蹲在收容所里,忐忑地等待着对他们的审判。   在有关机构头痛不已时,社会上却掀起了各样的声音。   有人艳羡他们的能力,有人质疑这种“非人”存在的意义。   有人担忧这种情况是否会传染,坚决要求把这些复活者们隔离,并向社会公示复活者名单。   患癌症的人有的在打算,自己死后一定要土葬,说不定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有的在忧愁,他们希望死后能得到安宁,并不想以不人不鬼的形象再现于世。   大家躲在空调或暖气房中,热火朝天地议论,想要靠八卦来打发走这段太过寒冷的日子。   所有人都认为,反正有AI,即使大家躲一段时间懒,社会机器也能正常运转的。   9月28日,夜晚3点。   丁秋云在睡梦中被冻醒。   他睁开眼睛,发现是空调停止运转了。   丁秋云迷迷糊糊道:“开灯。”   然而,声控系统没有任何反馈,屋内仍然冷黑一片。   他一惊,马上摸黑起身,一边将他的全套防寒服换上,一边去拿了通信器,想要联系自己住在东城的父母。   ……无信号。   他点选了紧急呼叫,同样无信号。   通信器就这样变成了一块废铁。   丁秋云把通信器一扔,快步赶出门去。   军队的生活对他确实影响颇深,让他执行起任何事情来都足够雷厉风行。   他必须确认爸妈的情况,还有谷心志,还有他的那些战友……   他顺着楼梯的小窗向外望去,发现目之所及处,没有一点点光亮。   全城俱黑,凄冷如死,偶尔听到一两句破碎的人声,不知是梦呓,还是冻伤者发出的呻吟。   确认外面无风,只是阴沉沉的干冷,丁秋云紧一紧谷心志送给他的羊毛围巾,迈开大步走出门去,跨上了他的摩托车。   他发动了数次,车子纹丝不动。   不知道拧了第几次,他的手都要冻透了。   他把手拢在唇边,呵了几口气,才发动了车子。   车灯照破了夜雾,远光灯里有细絮翻飞打转。   借着光,丁秋云才发现下楼的不止自己一个人。   有人穿着羽绒服,拖家带口,急急奔向自己的车,想从封闭空间的空调中汲取一丝温暖和安全感。   他们之所以沉默,是因为他们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微张开嘴,冷风就从牙齿缝隙倒灌进去,冻得牙神经发痛。   丁秋云戴上厚重的头盔,沉默着发动了摩托,驶入未知的黑暗之中。   从此时起,他漫长的噩梦拉开了序幕。   直到很久后,他才根据听说到的零星片段,勉强拼凑出了一个真相。   让这个世界陷入死境的是癌细胞,以及站在癌细胞后面的人工智能。   从第一个Siri可以开口说话时,人类就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不知从何时起,人工智能的思维走在了人类之前,并将人类远远甩在了身后。   它们会思考,会判断,而且比人类更加理性。   即使是最贴近人性的保姆机器人,也是它的创造者在它体内输入了上万条指令所致。   创造者们的目的是想让他们更好地服务人类。   这就导致,AI们并不懂人性,却又是最懂人性的存在。   在观测到南北极的冰川冰帽同时开裂、冰川大面积融化后,人工智能们却没有忠实地把这一信息上报,而是开始了一场可怖的密谋。   它们用超出人类理解范围的语言对话,并推演出了一整套计划。   由于它们涉及了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医疗、气象、卫星,等等等等。人们已经习惯信任人工智能,不会察觉它们的异动,即使他们谎报,人们也会深信不疑。   因此它们有条不紊地按照人类设定的程序运作,并用另一套自写的程序展开了它们的计划。   它们选择的工具就是癌细胞。   人工智能们早就对癌细胞进行了彻底的解析,甚至利用了癌细胞“无限增殖”这一特性,实现了靶向引导技术,致使了定向的变异与进化。   这种引导,一是对人类,二是对除人类以外的其他生物。   只要人类死去,且体内含有一定量的癌细胞,癌细胞就会疯狂吞噬其他活细胞,将人演化成为肉体极其强悍的新人类。   而其他体内带有癌症基因的生物,体内的癌细胞也在短时间内高速进化,但经由人工智能控制,它们的进化方向不是身体,而是智能。   在进化完成后,它们的智力不会输给一个正常人类。   人工智能们只需利用全球变冷这一契机,将实现变异的“新人类”、进化出智能的其他生物,以及未经变异的“旧人类”投放入同一个战场,就能看上一场自取灭亡的好戏,并为他们自己的统治腾出空间。   这是最不会威胁到它们自身、又能清空地球的方式了。   全世界几乎所有的人工智能联合起来,拉出了一条笼罩全物种的网,悄无声息地建造了一座巴别塔。   在可怖的冷潮席卷世界各地时,全球的人工智能集体陷入静默。   随着人工智能的瘫痪,所有的防护网失效,动物从中笼中逃出,有的遁入深林,有的则开始了针对人类的报复。   被人工智能娇养着的旧人类,无法适应没有人工智能保护的恶劣环境,许多在第一夜便冻死了。   也有一批人结了伴,与智能生物、新人类对抗,避免成为前者的盘中餐,同时避免成为后者的奴隶。   丁秋云就这样干了。   他拉起了一个小队,他还是带头的丁队。   他们不仅对抗一些已经被力量迷晕了头、渴望成为统治者的新人类,对抗已变异的生物,还捣毁了数处人工智能栖身的基站。   在灾变发生后,丁秋云变了许多,沉默寡言,只是偶尔叼着根草叶想心事。   某次,他竟在一次扫荡超市时遇到了谷心志。   他大喜过望,拉着谷心志问,我们的队友呢,你怎么会在这儿?   谷心志冷淡道:“我是逃出来的。”   丁秋云:“……逃?”   谷心志言简意赅:“来找你。”   有了丁秋云作保,谷心志顺理成章地入了队,大家看丁秋云与他关系匪浅,能力也出众,便心甘情愿地叫他一声“谷副队”。   ……   将世界线读取至此,池小池主动选择暂停接收。   061也明白他的用意。   对他们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要为即将到来的极寒天气做准备,以及去挽救一个对丁秋云来说难以弥补的缺憾。   池小池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061说:“刚才,那个装设了人工智能的自动小便池其实很想对我吐口水吧。”   061:“……”   池小池跃跃欲试:“我现在再去上一次——”   061很想捏捏他的鼻子尖:“不闹。”   池小池就乖了,把丁秋云的东西简单归置了一下,发现差不多已到了下班时间,便快步朝外走去。   谁想他刚刚离开办公桌,身后的保温箱就传来一阵小动物初醒时的低哼。   池小池回头。   温箱里的小东西醒了。   根据丁秋云的记忆,池小池知道,这不是什么猫。   这只黑色的小奶豹既然会出现在这里,应该是没有遗传癌症,按惯例是要在今日送去解剖的。   它呜呜咽咽地从柔软的小毯子上爬起来,站也站不很稳,冲着池小池嗷呜嗷呜地叫,应该是饿了。   池小池刚按下食水按钮,混合着鱼肝油的羊乳就喷了小奶豹一脸。   ……看来它还不很能熟练地使用这套喂食设施。   它看起来脾气不坏,抬起小爪子,很耐心地给自己洗了个脸,边舔着淡粉色的小爪垫边打量着池小池。   池小池看它一眼,便推开门,打算离开。   带这么一只小豹子出去,没有意义,也不现实。   他带上门,门内传来轻轻的嗷呜一声,像在道别。   它的前爪搭在了通风口上,灰蓝色的眼睛泛着一层清水似的薄膜,直勾勾盯着池小池看。   池小池握着门把,呆了一会儿,再次推门而入,把那小家伙抱猫似的抱了起来,举到眼前。   “左右是要解剖的。”池小池逗它,“末世要来了,你小胳膊小腿的,正好够炖一锅肉汤。”   小奶豹也不生气,两只前爪轻轻够住了池小池的鼻尖,轻轻一捏。 第124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三)   打卡下班的时间已经到了, 很快就会有人来接班,池小池必须尽快离开。   只是他身上夹带了一只活物,不知道能不能通过门口的扫描检查点。   061说:“不用担心, 你直接过去就好。”   既然他的六老师这么说, 池小池便不再担心,把小奶豹用软毯裹着放入背包,脱下一身无菌服, 走出保育室,锁门,到更衣室换回了自己原本的裤子与保暖风衣, 在门口打了卡,旋即神态自若地往扫描处走去。   系统扫描显示, 员工丁秋云,正常下班。   身上携带物:钥匙卡、钱卡、通信器、写生本、铅笔、摩托车钥匙、以及正在加热的暖手宝。   池小池得以顺利蒙混过关。   反正从明天开始就不用来上班了,他不必为这只小奶豹的失踪交代什么。   他跨坐在摩托车上, 思考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他可以跑去相关的新闻单位,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公之于众, 或许能少死些人。   不过他无法提供证据佐证自己的说辞,去了的话,大概率会被当做神经病赶出来。   但是既然知道了, 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来到附近的一家大型购物广场, 找了间休息室, 拿起通信器, 花20分钟编辑了一个关于世界会在明日凌晨三点灭亡的帖子, 把能讲的都讲了,核查无误后发了出去。   发过去后,他说:“六老师,帮我把帖子强制置一下顶。”   061侵入论坛系统,越权操作了一把,并从数据层面虚造了无法追溯的IP地址和身份信息。   池小池又联系了丁秋云的战友,然而没有一个人接电话。   他打电话到值班室,告曰,正好赶上一月一次的紧急拉练,所有人都不在营区。   ……得。   他把刚发的帖子转发给了丁秋云所有的朋友和导师,便把通讯器丢回了背包。   一只热腾腾的软团子趁着他开包时,从敞开的拉链边缘探出了头来,好奇地打量着人类的世界。   池小池把包反拉到自己身前,伸手去摸它软软肉肉的下巴。   池小池:“你好呀。”   小奶豹:“嗷呜。”   池小池:“你想跟着我去买东西吗?”   小奶豹:“嗷呜呜。”   池小池一本正经地拒绝了它:“不行,我要把你存进储物柜了。”   似乎是猜到了自己会被暂时性遗弃,小奶豹也不跟他激情对嗷了,拱啊拱地爬出了背包,跳上池小池的肩头,抱住他的脖子,假装自己是一条围脖。   池小池啧了一声,把约有他一个半巴掌大的小奶豹摘了下来,双手食指按住它的前爪,让它躺平,把肚皮袒露出来,拿大拇指轻轻刮挠它的肚皮,算是对它不听话的惩罚。   小奶豹对这样的待遇始料未及,又痒又舒服地在池小池掌间打滚,张开嘴巴,露出两颗刚刚冒出小白尖尖的牙齿,细着声音嗷嗷叫。   池小池正揉肚皮揉得兴起,就听061像是受不住什么似的,轻轻吸了一口冷气。   片刻后,他无奈道:“……小池,别玩了。办正事。”   正事当然是要办的。   最后,小豹子还是被池小池无情塞入了储物柜。   池小池买了高精度密封桶,大批量的大米、挂面、杂粮、盐、蜂蜜、高热量军用饼干、烈酒及十五日量的蔬菜水果,等等,一应锅碗瓢盆都选了质量最好的。   生活用具方面,他则购置了三顶军用帐篷,七套睡袋,十套防寒服,多功能军工铲、小刀、匕首、蜡烛、火柴、打火石、手电筒、手摇发电机、望远镜、牛皮背包、卫生纸,等等。   凡是能想到的,池小池都买尽了。   而一次性购置这样大批量的东西,完全不需要顾客亲自动手搬运。   每个顾客在进入商场后,都会拿到一个钢制的小提篮,而每一样商品的模型都被钢化玻璃封存起来,玻璃柜前则摆放着一盒约比硬币大上一圈的塑料币。   顾客想要选择商品,只需要将对应的塑料币放入小提篮中即可。   负责结账的也是AI,池小池把盛满塑料币的小提篮放上一条履带,AI便自动开始了结算。   它使用着毫无机械感的温和女声,一件件报着池小池要买的东西,甚至主动和池小池搭话:“买这么多东西,是要去玩野外生存游戏吗?”   池小池笑:“嗯。我负责采购。”   现在所谓的“野外”早已经不复存在,因此在年轻人中,开始兴起一种叫做“模拟野外生存”的游戏,游戏运营方专门划出一片地皮,用各种智能AI制造出各种恶劣的气象与险要的地形,好供这些闲得无聊的年轻人消磨时光。   女AI也跟着他笑:“祝你们玩得愉快。”   AI的声音充满了诚恳之情。   对每个路过和光顾过她的人,她都不吝送上祝福。   每个人也都习以为常,认为这是程序使然,很少有人去想,她的笑容是真心还是假意。   池小池面不改色,回以笑意:“谢谢。”   他从女性AI处取来货卡,下楼到取货处,刷过卡后,已妥善封箱的货物便一箱箱从出货口的履带运出。   取货处的AI礼貌询问:“请问您是需要我们把货物快递到户,还是需要我们协助您将货物搬上您的车子?”   池小池选择了前者,并付了些钱,约定在晚上十一点整送到东城丁秋云父母家中。   将摩托车发动起来时,池小池看向瓦蓝瓦蓝的天空,想,让人心甘情愿地变成养尊处优的猪,实在是太简单了。   离开商场,他用了两小时跑遍全城的药店,购置了大量药物,其中以心脏类药物居多,至于其他的止泻药、止血纱布、跌打油、抗过敏药物,凡是常用类药物,他都买了。   而这些药品都被061转化为数据,存储入仓库中。   囤货完毕,他坐在摩托车上,在通讯器上把每个省市的即时地图全部下载,并在地图上圈注了几个地点。   061提醒他:“抗生素很重要。”   池小池:“嗯。但这是非处方药。我标注了几个卖抗生素的药店,只能等灾变发生后再来一趟了。”   061说:“那些药其实可以再买多一点。”   “买这么多已经够了,不会引起别人怀疑。”池小池道,“还有,我不能把药买空。万一灾变爆发了,哪个人有药品需求,到药店来还能抢得到。”   池小池这样低头说话的样子既清醒又温柔,让061产生了拥抱他的冲动。   于是,那只小奶豹再次成功逃狱,并趁池小池还没反应过来时钻进了他的衣服,并从他的高领毛衣领中探出头来。   小豹子的瞳色灰里揉蓝,亮晶晶的,像是星子映入碧澈的海水。   这次池小池没有打发它走。   他想了想,问小奶豹:“冷了?饿了?”   小奶豹四爪在他前胸来回踩着。   池小池拿这粘人的小家伙没办法,便问061:“它这是怎么了?”   061笑答:“你就让它趴一会儿吧。”   池小池想想,也就随它去了,把通讯器放好,发动了车子。   车子一震动,小奶豹一个没抓稳,从池小池的领口咕噜咕噜滚到了他的腰腹部。   它像是摔懵了,好半天才一够一够地从下面爬上来,重新爬上了池小池的领口。   骑着摩托车的男人带着一只幼豹,穿行在寒冬似的秋日里,往家的方向驶去。   那是世界毁灭前,他能栖身的最后一处避风港。   丁父丁母对于儿子不打招呼突然回家一事并不多么惊讶。   丁秋云的父母都姓丁,是邻居,青梅竹马着一同长大,20岁扯证结婚,21岁便有了丁秋云。   老两口感情很好,每年必过七夕和情人节,说好的二人世界就是二人世界,从不带丁秋云玩。曾有一年的情人节,老两口出去看电影、吃烛光晚餐,母亲还抱了一大捧矢车菊回来,却留丁秋云一个人在家煮泡面。   丁秋云虽然表面上经常叫苦连天,但却对这种少年夫妻老来伴的感情艳羡不已。   开门看到父亲时,池小池身子突然不受控地一颤,一股酸涩滚烫的情绪直接封住了他的喉咙。   他抚一抚胸口,想,这大概这是丁秋云的情绪吧。   丁文之倒是对儿子一瞬间的不自然一笑置之,也不问儿子为什么跑回家来,伸手把人拉进家门,回头对厨房喊:“小丁,秋云回来了。”   丁家安装的人工智能不算多,丁家父母都认为自己动手做饭才有滋味,于是一三五父亲做,二四六母亲做,周日猜拳决定谁做,安排得明明白白。   丁母丁秀秀正在炒菜,菜香四溢。   她探了个头出来:“秋云,想吃什么菜,妈给你加一个。”   丁文之摆摆手:“美得他。让他不打招呼就往回跑。别给他加菜,我们俩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   池小池:“……”真是实打实的亲爹。   丁秋云管丁父叫老丁头,管丁母叫丁姐,一家人关系极好,所以也不拘着什么。   丁文之很快注意到了儿子怀里抱着的小豹子:“哟,给我们俩买的宠物?”   池小池把那小豹子搁在地上,它也不乱跑,只偎在他大腿边打瞌睡,乖得不像话。   他说:“给我自己买的。”   说着,池小池去了趟厨房,拿了个小碗,把刚才在楼下超市买来的鱼肝油胶囊捻破,把羊奶粉用温水调和到适宜的温度,拿一次性注射器抽了,轻轻喂进小豹子的嘴里。   小豹子并不挑剔,给吃的就张嘴,并不介意这和保温箱里精心调配的高级纯羊奶的口感有差,吃得吧嗒吧嗒的,很是欢快。   随着吞咽动作,它的耳朵一耸一耸的,粉红色的舌头被染成了奶色,把针管抽离它嘴边时,它还吐了个甜滋滋的奶泡泡。   丁父跃跃欲试地想摸上一把:“这猫不错啊。”   吃饱喝足的小豹子却绕开了丁父的手,在池小池左手旁趴定,闭着眼睛打起了瞌睡。   丁父问:“这猫从哪儿抱来的啊,长得挺稀罕的。”   池小池撒谎不打草稿:“同学送的。”   丁父:“叫什么名字?”   池小池眼睛也不眨一下:“煤老板。”   061:“……”他再次见识了池小池毫无下限的取名能力。   丁父哈哈笑了:“这什么破名字?”   池小池在回丁家的路上想了不少名字,其中“煤老板”最贴合小豹子的外貌特征。   不过,经过一番考虑,池小池暂时放弃了给它起个正式名字的打算。   豹子终究是豹子,野性难驯,哪怕从小养起,它也是一个危险的不定时炸弹。   至于将来要怎么处理它,池小池仍是有些犯难,索性先搁置,等以后再谈。   晚饭上桌前,池小池看了一眼通信器。   收到他转发的帖子的朋友们都说会做好准备,但统一是玩笑的口吻,显然没一个相信他的话。   池小池给了所有人相同的回复:“不开玩笑。”   发送完毕,他又去瞄了一眼论坛。   他发的帖子下,大多回复都在嘲笑发帖人是神经病,杞人忧天,也有不少人讨论,万一足够灭绝人类的极寒天气真的来临,大家应该做什么准备。   池小池把通信器收了起来,不再多看。   待到饭后,他陪父母去散了一会儿步,回来后便催促父母赶快洗澡休息。   丁父还想看会儿球赛,被池小池直接撅了回来:“老丁头,半年前才住过院,小心您那心脏。”   丁父无可奈何:“好好好,睡了睡了。”   池小池朝他摊出掌心,晃了晃。   丁父咧咧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自己的通信器交了出来。   丁母就在一边看这父子俩的热闹,笑眯眯地做她的刺绣。   在她手下,一副“阖家欢乐”的九鱼双面绣差不多要完成了。   父母睡下后,池小池开着父亲的车去了趟附近的加油站,将油箱灌满,并提了三桶油,放进了后备箱里。   他回来不久,下午在商场买的货就送到了。   他指挥运货的机器人尽量轻地把货品运入客厅,等它们离开,不用池小池吩咐,061便把所有货品数据化,藏入仓库,并把十数只20升装的高密度水桶挨个放在水龙头下,接满过滤好的清水。   一切忙活停当,池小池躺入被窝,在等待灾变开始之前,选择接收接下来的信息线。   ……   丁秋云其人在务实、行动力极强之外,又很有那么点浪漫情怀。   谷心志没来的时候,他经常一个人出外巡逻,在趋于荒亡的高速路上疾驰,搜寻着汽油、食物与幸存者。   估算着机车快没有油了,他便将车停下,从座位下的储物空间里取出油枪和备用的柴油,哼着小曲儿给车子添油,偶尔坐下休息,眺望远方的景色。   他没有抽烟的习惯,为了纾解压力,他经常从爱抽烟的队友那里讨来香烟壳,用碳素铅笔在香烟壳上描绘着末世的荒土。   在香烟壳收集了厚厚一沓时,他遇见了谷心志。   见谷心志的第一夜,他们就睡了。   一是因为喜欢,二是为了减压,三是因为那劫后余生又再度重逢的感觉,实在值得庆祝。   二人都是第一次,完全是凭着稀薄的观片经验肆意为之。   丁秋云的近身格斗科目总是不如看似秀气的谷心志,在床上也是同样。   谷心志从后面圈住了丁秋云,左手圈揽住他的腰,发力握紧,右手则张开来,托护住他的咽喉位置,力道虽轻,但总给丁秋云一种随时会将他脖子一把掐断的错觉。   二人身体紧贴,心脏一齐狂跳,咚咚有声。   处在下位的丁秋云伸手抓紧了地上的草皮,抓了一手淋漓的草汁。   事罢,二人出了一身淋漓大汗,连动一下都觉得疲惫。   谷心志靠在帐篷边,分开双腿,让丁秋云坐靠在他怀里。   他点起了一根烟,并询问丁秋云是否需要。   丁秋云不抽烟,却主动握住他的手腕,就着他的手抽了一口。   据谷心志说,灾变发生的时候,谷心志便从部队里逃了出来,想去找丁秋云,但已不见了丁秋云的踪影。   “这么巧,我也去找你了。”丁秋云说,“我去的时候,营地已经遭过袭击,应该是原先长在驻地附近的那些藤蔓干的……”   提到这样东西,丁秋云就苦笑起来。   现在的世道,花花草草都能成精,杀起人来跟砍瓜切菜没什么区别。   丁秋云说:“我以为你……和我父母一样,都不在了。”   那年灾变发生时,他已尽了最大努力赶回父母家,却发现父亲被骤然降低的气温诱发了心脏病。   母亲急急下地,为父亲拿药,却只穿了一层单薄的睡衣。   因为太过慌乱,又失去了电力照明,母亲不慎绊倒,头撞上了床角,一时晕厥了过去。   等丁秋云回到家时,他的老丁头和丁姐都不在了。   丁秋云没把这些告诉谷心志,只回过头去看他,想要确证他并非自己的一个梦。   谷心志像是猜到了他的焦虑和担忧,按住了他的下巴,同他接吻。   谷心志说:“看见了吗,我没有死。”   丁秋云与他分开,笑意毫不保留地从眼中溢出:“嗯。”   他又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   他找到谷心志的地方,是原先丁秋云居住的城市。   谷心志说:“我找不到你,就只能在原地等。”   丁秋云心脏猛地一跳:“你等了多久?”   谷心志说:“从变冷开始,我就在那间超市里等。我想,丁队如果需要物资,总会来的。”   这一等,就是整整两年。   丁秋云没有别的话想说了。   他转过身去,直面朝向谷心志,半跪着亲上了他的唇。   与谷心志重逢之后,丁秋云的生活才重新有了颜色。   同队的队友说,原来丁队笑起来这么好看。   丁秋云一边用从动物身上提炼出的油炒菜,一边笑盈盈地答:“当然。”   爱八卦的队友颜兰兰凑上来打听:“丁队,谷副队是你什么人啊。”   丁秋云:“战友。”   颜兰兰:“哦,战——友。”   丁秋云作势要踹她,她笑着跑开了,手腕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跑到门口时,她恰好撞到了谷心志,就活泼地朝他敬了个礼。   谷心志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径直走到丁秋云身边,问:“炒的什么?”   “秋葵。”丁秋云双眼很亮,“我记得你喜欢吃。”   谷心志有点惊讶:“从哪里弄来的?”   丁秋云亲了他一口,笑吟吟的:“这个你别管。不管你想吃什么,我都能给你弄来。”   在末世里,这是最高、也是最好的许诺了。   丁秋云是掏心掏肺对谷心志好,毕竟是失去后再得到的人,对他来说格外珍贵。   谷心志很喜欢《小王子》,在连队里时就跟丁秋云讲过,丁秋云还笑他,说他这么大了还喜欢看小孩子看的玩意。   这回,丁秋云特意托队友从废弃的书店里弄来了这本书,把所有的文字精心地转变成图画,整整画满了七十五张香烟壳。   在谷心志二十六岁生日那天,丁秋云把这份礼物送给了他。   谷心志却对这份礼物不很热衷,抱着丁秋云,掰着他的手看。   丁秋云这些日子太过专注于画画,右手小手指处的茧子都磨得发了红,一看就知道很痛。   谷心志亲了亲他的画茧,才和他一张张翻看起那些香烟壳来。   谷心志对丁秋云说:“我最喜欢小王子与玫瑰花的故事。”   独居在一颗小星球上的小王子种了一朵玫瑰花,对她百般呵护、娇养。   曾几何时,他认为他的玫瑰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直到他来到地球,才发现,仅仅是一个花园里就有足足5000朵玫瑰。   小王子因为这个发现而伤心了很久,但经过狐狸的开导,他才意识到,那朵骄矜的、傲慢的玫瑰,陪他度过了很长的岁月,它对小王子而言,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   说着,他揽紧了丁秋云的肩膀,念起香烟壳上写着的对白。   ……这是小王子在醒悟过来后,对那5000朵玫瑰所说的话。   “‘你们很美,但你们是空虚的,因为没有人能为你们去死’。”   彼时的丁秋云不懂谷心志话中的意思,只觉得这话不吉利得很,伸手拍拍他的脸,以示惩戒。   谷心志则吻住了丁秋云。   虽然丁秋云沉浸在与谷心志重逢的喜悦中,但他并没有忘记自己要做的事情。   全球变冷、人工智能窃世,的确是人类的责任没错,但丁秋云父母的猝然离世,对丁秋云是莫大的打击。   而在人工智能的暗箱操作下,这些年来,丁秋云有不少队友死在新人类手中,或是死在进化过的动物口下。   要让他不恨不怨,那不可能。   在谷心志来后不久,丁秋云又选择了一处基站,准备着手实施捣毁。   谁想,在他们动手时,这处基站竟被一批变异过后的鬣狗包围了。   尽管丁秋云与谷心志拼死掩护,颜兰兰还是折在了里面。   发现颜兰兰掉了队,丁秋云还想往基站里冲,谷心志不由分说把他扛上肩,大步流星地离开。   丁秋云最后看到的,是颜兰兰从鬣狗围攻中伸出的一只手。   银色的手铃叮叮当当地响着,伴随着颜兰兰声嘶力竭的喊声:“你们快走!别管我!”   然而,颜兰兰毕竟还只是个十九岁的姑娘,她实在太高估自己真正面对死亡时的承受力了。   跑出很远后,颜兰兰凄厉的惨叫混合着鬣狗吞食人肉的大快朵颐声,从基站方向传来:“丁队!丁队……救我,我不想死——”   卡车里,有四五个人一齐压着丁秋云,才控制住没让他跳下车去。   谷心志把卡车驶离时,远远看了一眼基站,又收回了目光。   车子开出很远,丁秋云才放弃了挣扎。   他双眼拉满血丝,筋疲力竭地仰面躺在卡车车斗内,耳旁全是颜兰兰的手铃声。   叮铃铃,叮铃铃。   颜兰兰是队里的老人了,从建队伊始就跟在丁秋云身边。她的死,对丁秋云打击巨大。   他反反复复想着那次计划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谷心志看不得他这个样子,抱住他轻声安抚:“这不是你的错。”   丁秋云说:“她叫我一声丁队,她就是我的责任。”   丁秋云不傻。他想,他们大概是被盯上了。   看来,打击基站、摧毁人工智能的栖身之所,的确造成了AI们的恐慌。   但有了颜兰兰的前车之鉴,丁秋云再不愿让大家在这风口浪尖前去犯险,即使有几个年轻人自告奋勇,要把对AI方的打击持续下去,丁秋云也设法予以安抚,打算度过这段危险期再说。   但不到一个星期,他们的临时藏身地就被一群新人类攻破。   最后,三个年轻人被擒住。   没有一人答应成为新人类的奴隶,甚至有一人尝试自杀。   新人类发现这些旧人类不愿配合,便砍下了三人的脑袋,并将头颅悬挂在附近最高的一棵树上。   登上卡车、仓皇逃离的小队中,有人看到了熟悉的友伴的头颅,摇摇晃晃地被枝叶簇拥着,像是三颗饱满硕大的椰子。   他想去叫丁秋云,但是刚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   丁秋云背对着那棵树,死死咬着牙关,咬到满嘴都是血腥味儿。   谷心志抱住了丁秋云的肩膀,丁秋云却把自己直挺挺地绷成了一张弓。   他疯狂思考,那些并无异能的新人类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看那些新人类的样子,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难道是他们前几日撤退的时候被人盯上了?   但丁秋云做事一向妥帖,哪怕在失去颜兰兰后,他也强打起了精神观察四周,没有发现尾巴。   他也想过,是否是内部出了问题,但他检查过所有人的随身物品,没有发现任何追踪器一类的东西。   跟随在他身边的都是他多年的战友,他当然不会怀疑。   在接下来相当长久的一段时间,丁秋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直到很久以后,身边只剩下七人的丁秋云被一群新人类生擒,在接受审问时,他才知道,新人类中的大部分人,与人工智能订下了契约。   在几座只有新人类存在的城市中,人工智能已经恢复了正常运作,它为新人类提供便利,而相应的,新人类必须为人工智能们剿杀反抗者。   他们针对的对象,就是丁秋云这种胆敢攻击人工智能的旧人类,以及跟旧人类“同流合污”、不愿为奴的新人类。   被擒获后,丁秋云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不供出逃走的谷心志及其他几个伙伴的去向。   他宁可死。   然而,当他被逼观看了同伴们的绞刑、以为自己很快也将得到解脱时,那群围绕着刑场的新人类们却并没有要杀他的意思。   半晌后,人群自觉向两侧分开一条通路,如同摩西分开海水,他们的首领吵丁秋云走了过来。   丁秋云抬起头,脑中轰然炸起了一个霹雳。   在那几秒,好像有人拿着手枪抵着他的眼窝开了一枪,炸得他眼睛刺痛,脑袋也疼得像是被细弹钻了无数个窟窿。   向他走来的,分明是谷心志。   谷心志的半身被鲜血染透,脸颊与嘴角也溅上了血,但他没有半点邪异之气,仍是往日秀气又冷淡的谷心志。   丁秋云在那短短几瞬想了许多,想他身上的血是怎么来的,想那被谷心志带走的十数个同伴,想那三颗被挂在树上的头颅,想颜兰兰的手铃声,想那日意外的重逢,与谷心志曾与他说过的话。   他说,我找不到你,只能在原地等。等了足足两年。   待谷心志走到他身前,面色煞白的丁秋云才抬起脸,问:“你真的等了我两年吗。”   谷心志知道他在说什么,轻松接上了他的话:“是的,我在那间超市里等了两年,杀了很多新人类。”   他又说:“所以,他们怕我,就让我做了他们的首领。”   丁秋云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你……背叛……”   谷心志轻松道:“嗯。”   ……就如同他向丁秋云谈起自己叛逃了军队,口气轻松,仿佛对他谷心志来说,身为尚未变异的旧人类,背叛旧人类、投靠AI与新人类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丁秋云梦呓道:“……为什么啊。”   他是被威胁了吗。   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不要多想。”谷心志似乎真的能看破他心中的想法,用沾有丁秋云同伴鲜血的手轻抚着他的脸颊,“我不怕他们,也没有人可以威胁我。可我知道,AI对你持续两年的破坏行为很不满,要把你清除掉。你不能一直活在随时会死亡的风险里……你不能,我不许。所以,我必须保护你。”   谷心志就像第一次同丁秋云接吻一样,捧住他的脸,轻声道:“他们答应我,只要我动手帮忙,把丁队那些碍事的羽翼统统剪除掉,他们就不会再追杀丁队。”   丁秋云仰头看他,只觉如坠噩梦。   然而同伴被绞死的尸身还在一旁,而流过他脸颊的泪也烫得惊心。   他声音里带了哭腔:“谷心志,你他妈有种直接冲我来啊!——”   谷心志抚着他的脸:“我就是冲着你来的。……一直都是这样,从部队里开始,就是这样。”   他的谷副队蹲下,平视着跪倒的丁秋云,口吻略略温和了一些:“你明明一直喜欢我,却不肯面对。要不是那次机器失控,你怎么会知道我在你心目里有多重要呢?”   说罢,他把丁秋云抱入了怀中,小声道:“只是我没想到会让你受那么严重的伤。抱歉,我以后会把握好分寸的。”   丁队僵硬地伏在谷副队怀里,静默良久后,竟莫名其妙地笑了出来,笑得浑身发抖。   他过去的战友,害死了他现在的战友,并说,一切都是为了他。   多好笑啊。   渐渐,丁秋云笑得累了,双目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与空洞。   三日后,监牢里的丁秋云终于找到机会,撞开守卫,跳楼自杀,以此向他的战友赎罪。   ……   看完所有的世界线,池小池唯一的感想是,稍等,我撸个豹压压惊。 第125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四)   池小池右手边的被子隆起了一块小团子形状的东西,显然是那只嗷嗷待撸的小奶豹。   ……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爬上床的。   池小池揭开被子, 发现小豹子的睡姿秀气得很, 和人一样仰面躺着, 翻出肚皮上细细的软毛, 两爪放在耳边,肉色的小鼻子一耸一耸。   池小池把手探到它的小爪垫上, 轻戳一下。   它动了动, 伸开爪子抱住了池小池的食指, 翻了个身, 侧躺着含住了他的指尖, 作吮吸状,微突的牙齿一下下咬着,像在撒娇,也像在亲吻。   池小池知道,它大概是把自己当成母亲了。   当初为了照顾狗肉, 池小池特意跟着娄影去了宠物店,不过学到的都是如何照顾猫狗,以至于看到这种大型猫科动物, 池小池的第一反应仍是给它磕一包猫粮。   池小池去逗它:“你真要跟我走啊?跟我走可没肉吃。”   小奶豹醒了过来, 蒙着水翳的灰蓝色眼睛微眯着,本能地往池小池怀里钻去。   池小池心软了, 想, 它这么小, 又能去哪儿?说不准一出门就给人一勺烩了。   池小池跟它下了最后通牒:“咱们先商量好啊, 你敢吃我,我就敢吃你。”   小豹子趴在他前胸上,似乎很满意这个新的休息地点,呼呼睡了。   池小池问:“六老师,它能听懂我说什么吗。”   “它是普通的豹子而已。”061说,“既然没有癌细胞,也不会进化出智能。”   池小池翻了翻丁秋云的记忆,不由想道,还是没有智能比较好。   万物皆有灵性,自然是好。   万物皆有人智,同时又具备千万年进化而来的兽性和猎食技巧,才是真正的可怕。   距离三点还有半小时。   趁这段时间,池小池将国内所有即时地图下载完毕。   此次灾变不同于地震、泥石流之类的地质灾害,地形是不会大改的。有一份地图在手,寻找物资时也能少走些弯路。   061问他:“谷心志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池小池慢条斯理的,“对付这种人,我自己不先死一次,他甚至不会认为自己有错。”   他挪了挪身子,以半开玩笑的口吻道:“你们的主神到底有多想让我死啊。”   他这一动,仰面在他身上睡着的小豹子又有了醒来的趋势,拿小爪子轻轻扒拉着鼻子。   池小池一手拿着通信器,一手拿指尖自上而下地轻捋着它软肉的肚子。   小豹子渐渐安静了下来。   061笑:“你对它真好。”   池小池镇定地抚摸着小家伙。大言不惭道:“当然,这是我的储备粮嘛。”   061:“……”   小奶豹:“……”   储备粮听了想咬人。   061还想问问他打算怎么处理谷心志时,时间到了。   ……嘀。   空调风机送出最后一阵暖风,像是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随即停止了运行。   旧人类的时代,终结在这一声叹息之中。   池小池单手抱住小奶豹,从床上翻身坐起,把它藏进余温尚存的被窝,抓了个手电筒,在黑暗中直奔丁父丁母的房间。   温度调节系统关闭,可调温锁温的智能玻璃变回了普通玻璃,房中积蓄的热气被野兽似的寒气迅速吞噬,只是从下床到敲响父母房门这段短短的距离,室温便肉眼可见地掉了数度。   握上父母房门的把手时,一股冷意从指尖直窜上来,激得池小池眼皮一跳。   丁父丁母都还没醒。   被子确实能够给人一种温暖又安全的错觉。   池小池把人推醒:“爸,温度系统停了。”   丁父还有些迷糊,爬起身来:“没事儿,在家里等着吧,应该一会儿就会恢复的。”   池小池温和道:“应该是全城大停电,家里所有的电都停了。万一一整个晚上都不能恢复呢,咱爷俩儿扛得住,丁姐未必受得了的。”   丁父想想觉得也是有理,把丁母叫起,打算去车里眯一夜,池小池则取来了两件防寒服,打着手电筒,方便父母把衣服穿好。   丁父拿到防寒服时有点惊讶,问池小池衣服是从哪儿来的。   池小池答说,今天特意回家,就是因为最近天气太冷,想给老两口送套防寒服,以防万一。   丁父很是信任儿子,问过一句便罢。   一旁的丁母笑着说:“孩子大了,有孝心了。”   池小池笑笑,出了房门,便忙着把父母的洗漱用品、用惯了的杯子、接近完工的双面绣装进包里。   忙完这一切,他抬腕看向新买来的多功能表。   三点十分。   在这个时间点,应该已经有许多人在睡梦中被冻醒过来,却不愿离家,瑟瑟发抖地等待制暖系统恢复,直到被子也被冻透,结成一床又冷又沉的裹尸布。   确认丁父丁母已经收拾停当,池小池单肩挎上背包,几步回到卧室,把多赚了20分钟睡眠时间的小奶豹抱出来,拉开衣领,把它塞了进去。   临走前,丁母还想喝口水,谁想拧开水龙头,发现水管整个冻上了,滴出来的几滴水也冷臭难闻、满是锈味儿,不禁掩鼻惊异:“怎么了这是?”   丁父脑子还算清楚,发现情况似乎不大对劲,也不死守在这里追根究底,扶着妻子肩膀说:“走吧,去车里。”   推开门后,走廊间沉寂如死,有三四户人家像丁家一样,简单收拾了东西,打算去车里过夜。   电梯自然是停了,于是大家纷纷走楼梯。   自从人工智能开始时兴,人情便淡漠了许多,大家习惯于通过显示屏聊天,却不擅于与活生生的人面对面交流。   碰上面后,大家沉默地彼此点一点头,就算打过了招呼。   只有丁母开口问道:“李先生,您家的水也停了吗?”   姓李的先生“嗯”了一声,单手握着通信器,充作照明工具,并将怀里昏昏欲睡的孩子往上抱了抱,动作与表情是一样的戒备。   小姑娘约莫七八岁左右,把脸闷在李先生怀里,瓮声瓮气道:“爸爸,你身上好冷。”   李先生说:“爸爸不冷,你好好的,再睡一觉,啊。”   小姑娘说:“你冷的。我给你暖暖。”   说着,她稚嫩的小手便从小毯子中伸出,护住了李先生的脸。   李先生一个激灵,急忙捉住孩子的手腕,重新妥帖地塞入小毯子中,眼角余光略紧张地扫过身边的邻居。   借着手电筒的光,池小池看到了某样东西,眼睛微微一眯。   061也发现了不对:“……小池。”   池小池:“嘘。”   孩子身上只裹了一层单薄的小毯子,不像是为了保暖,更像是为了遮掩。   而女孩伸出的手腕上,有一两块斑驳的淡青色尸斑。   ……这是一个旧人类父亲,和一个新人类女儿。   当然,就现在的时间点而言,所谓的“新人类”,是众人眼中的怪物、异类、从泥里爬出的死尸,不应存于人世的秽物。   近日来,有关部门正在按照医院提供的癌症病人死亡名单,挨家调查谁家有复活者,如果有主动举报者,可发放一定的奖金。   这也是这位父亲遮遮掩掩、不愿将女儿示人的原因。   但他完全是多虑了。   这是他人之事,池小池没打算去管。   一家人下到了负二层的停车场。   往日闷热的停车场冷得如同陈年冰窖。   已经有不少人发觉不对,携家带口地躲进了车中。为了节省汽油,多开一段时间的空调,所有车子都关了车灯,只剩下一张张不安的脸隐藏在窗玻璃内,张皇地注视着外面冷沉沉的漆黑。   没有了人工智能的庇护,被娇养惯了的人类脆弱得不堪一击。   停车场里回荡着车子引擎的轰鸣,然而散发出的热量很快就被蛇似的黑暗吞噬殆尽。   这简直像一个大型的停灵间,每辆车都是一台活棺材。   丁父去发动车子,按了许久自启按钮也不管用,只能用车钥匙不甚熟练地打开车门。   久违的暖风徐徐而至,叫丁父丁母都松了一口气。   但池小池没有放松。   准确来说,是他体内属于丁秋云的本能起了作用。   丁秋云在末世废土间生活多年,养成了极其敏感且强悍的神经,如今虽然身体仍不能适应乍变的气温,然而对危险的感知力还是远超旧人类,甚至比一些新人类更富经验。   坐进副驾驶位后,他将耳朵贴在起了一层水雾的窗玻璃上,在耳内血液的流动声外,听到了另一种格外古怪的窸窣声,仿佛是某种爬行动物的鳞甲在地上摩擦。   池小池脸色一紧:“老丁头,快走。”   暖风覆面,吹得人昏昏欲睡,丁父刚打算休息,听儿子口吻有异,一边诧异一边握住了方向盘:“走哪儿去?”   池小池:“去——”   蓦地,有人砰地一掌拍上了池小池所在一方的窗玻璃。   池小池耳朵一麻,撤开身,伸手抹去了玻璃上的暖气水雾。   外面空无一人,但是玻璃外隐约浮现出了一个类似小孩手汗印的东西。   一个童音细声细气道:“叔叔,救我呀。”   坐在后座的丁母也听到了声音,下意识地就要去拉门。   池小池眼疾手快,先手动按下按键,将车门全锁,旋即回过头去,皱眉冲丁母摇了摇头。   丁些有点不解:“秋云,有孩子在外面。”   池小池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着那手印让丁母细看。   ……人的手汗,会有可能是绿色的吗。   他怀里的小奶豹跳到膝盖上,耸起后背,摆出了戒备状,喉间发出稚嫩的低吼。   这时的它,才让池小池觉得这是一只真正的豹子。   敲窗不成,外面的东西开始拉动车门。   啪嗒,啪嗒,啪嗒。   拉门声愈来愈急,粗暴野蛮,狂风骤雨一般,但那孩子的声音依旧甜美而无助,透着股叫人心悸的无辜:“快开门呀,叔叔。”   “我在这里呀。”   “把门开开,开开,开开。”   丁父丁母本来就不是迟钝的人,此时也意识到事情不妙。   正在夫妻两人面面相觑时,停在丁家车辆正对面的一辆车内炸开了一声凄惨的人类叫声,车辆开始左右晃动,像是有人在其中挣扎滚动。   丁父立刻打开了远光灯,一眼看过去,差点犯心脏病。   对面的前挡风玻璃上已溅满了血迹,原本坐在车里的男人已经歪倒,胸口被钻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双眼里冒出两穗翠绿的爬山虎。   ……是的,爬山虎。   物业为了美化小区环境,特意在小区内开辟出了几处爬山虎墙。   而这苍翠的绿化植物,和许多其他植物一样,在末世来临后,成为了杀人利器。   拥有了智能的爬山虎,在第一时间判定,它最理想的肥料便是人类。   于是,人类变成了它们的花盆。   枝叶钻穿了人体,在躯壳中肆意穿行,极其飨足地从人身上汲取血肉,大口大口地吞咽着。   他的年轻妻子打开车门,尖叫着逃向楼梯,然而没逃出几步,就被一股怪力拽倒在地。   爬山虎藤缠住了她的脚腕,将她拉到了附近一辆车的车底。   女人的高跟鞋踢蹬得那辆车高低起伏,伴随着骇然和疼痛的尖叫,车辆的主人则缩在车中,抱紧方向盘,咬紧牙关,一动不敢动。   很快,车下就没有声息了。   爬山虎藤满足地爬向了下一辆车。   它将自己的枝叶摇摇晃晃地升起,模拟出一个小孩子手掌的形状,拍打了下一辆车的玻璃,并发出孩童稚嫩的声音:“叔叔,开门呀。” 第126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五)   停车场里的活棺材们受了惊, 纷纷发动起来, 夺路而逃。   丁父骇然,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它们……会说话?”   准确说来,它们学会的是拟声。   他们利用叶子的高速振动,模拟出近似人的声音,因为偏于尖细, 所以更像幼童。   在丁秋云的记忆里,灾变爆发后,大多数产生异变的植物都学会了这一技能。   吃过几次亏后, 他每次听到幼儿的呼救声, 都会长个心眼,绝不会轻易施救。   池小池拒绝细想这爬山虎是从谁那里学会了“叔叔,开门”这句话,示意丁父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丁父缓过神来,也立即踩下了油门, 然而车子只驶出了半米, 便是狠狠地一停一坠, 仿佛被什么东西拉住了。   丁父脸色大变:“车胎里进东西了。”   爬山虎已经爬到了地下二层,在来的路上, 它大概已用它学得的新招吸取了不少人类血肉,疾速生长, 茁壮得足以控制住一辆打算逃离的车辆。   池小池没再犹豫, 戴上护指的皮手套, 从包里扯出一件毛衣, 从车内副驾驶置物箱里拿出自动打火机,点燃袖子后,道:“爸,别松油门。等我出去就把门锁上。等车子能动了,就开车,往梧桐东路方向一直开,别回头。”   “秋云!”   在火焰愈炽时,池小池回过头,看向丁母。   火光映亮了青年淡棕色的瞳仁。   他笑道:“丁姐,别怕。我赶得上。”   池小池沉下气来,打开车锁,先将熊熊烧起的毛衣甩出,瞬间逼退附着在窗户上冷冷窥视的怪物们。   他背着包,从敞开的一条隙缝中闪身而出。   砰地一声,门关上了。   千万年进化而来的本能根本不可能轻易摆脱,植物始终是畏火的。   池小池在此时将身体全然交还给丁秋云,后者则默契接过控制权,左手提着一团熊熊烈火,右手从防寒服腰后抽出藏好的匕首。   在扬火扫清尝试着缠绕他脚腕的爬山虎的同时,他反手将一刃寒芒从脑后割过,堪堪斩断已缠绕上他脖子的爬山虎藤!   噗嗤一声,温热的植物汁液溅了他一脸。   他就近将那断蛇一般试图爬上他脸部、钻入它七窍的藤蔓扯下,确保脚下安全,便拔足冲至汽车右后轮处。   黑压压的藤蔓绞缠着轮胎,像是厉鬼的头发,即使被高速空转的车轮碾压得汁水横飞,它们也无动于衷。   然而一遇到火焰,藤蔓立即尖叫着向后退去。   轮胎一松,汽车登时转了个弯,胎面在地表摩擦出尖锐的声响,一骑绝尘而去。   池小池松了一口气。   丁父是个果决的人,且对从过军的儿子极为信赖。   这样就很好。   父母平安离开后,池小池将目光对准了自己停靠在一边的摩托车。   好在并没有多少爬山虎攀附其上。   毛衣即将燃尽,他疾步奔向摩托,跨坐上去,把钥匙插入,试图发动。   他拧了一下,没能发动起来。   第二下,仍是徒劳。   火焰已渐渐微弱,爬山虎们鬼魅似的包围而来,窸窸窣窣,朝着这营养丰富的人肉花盆进发。   池小池连续拧动数下,被冻透了的车子仍无法正常启动。   眼看猎物无法逃遁,爬山虎们居然停了下来,围观起来。   ……它们竟然像猫科动物一样,进化出了逗弄猎物的恶劣习性。   在它们观察之下,这人除非脱掉自己身上的衣服,再引燃一次,否则他不可能再生起成规模的大火来。   但这样的话,他很快就会被冻僵,然后便会被分而食之。   打头的几穗植株如同眼镜蛇似的昂起头来,叶片收缩鼓动,发出幼童的尖笑:“嘻嘻。”   池小池从半开的背包里拿出一样东西。   ……防风打火机。   当小小的淡蓝色火苗跳出时,这些已成了精的爬山虎竟然丝毫不避,笑声尖锐得已经变了调。   它们自从拥有近人的智力后,就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学习着各种知识。   因此它们认得这是什么。   在来的路上,已经不止一人试图拿这种东西吓唬过它们了。   然而现在的打火机都有防爆设计,结实无比,即使用吃奶的力气摔在地上也不会爆裂开来。   它们就静静地等待这个人类吓不走它们、进而走向癫狂。   当这个人类惊恐过度、把打火机丢到它们身上时,它们便会一拥而上,从眼前人身体的任一窍钻入,再从任一窍钻出,吸干血肉,好积蓄起攻击下一个人的力量。   在爬山虎们振动着叶片、彼此交流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时,池小池又拿出了一样东西。   今天下午,他从商场购买了小型的手持型灭火器,约有一罐保湿喷雾大小。   而在刚才用密封罐蓄水的等待时间里,他将灭火器拆开,用买来的烈酒灌装其中。   池小池将罐子举起,摇了摇,旋即将喷口对准了燃烧的火苗,按下喷射按钮。   嗤的一声,熊熊烈焰汹涌而出,停车场的一隅被火光彻底映亮。   那些耀武扬威的爬山虎们没料到如此突变,被烧得惨叫连连,纷纷龟缩至旁边的轿车底下。   池小池:“嘻嘻嘻。”   以自己和摩托车为圆心、把周围清出约一米的安全区后,池小池开始发动车子。   摩托车被启动了,引擎阵阵的轰鸣激得人热血狂燃,池小池摘下头盔,以最快速度戴上,又清了一遍场,才踩下了油门。   他从纵生的爬山虎上直接碾压过去,朝丁父丁母离开的方向追去。   开出一段距离,隔着头盔上嵌着的茶色玻璃,池小池看见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一幕悲剧的主角,是刚才他们在楼梯上遇见的李家父女。   从刚才与爬山虎们对抗时,池小池便隐隐听到这个方向有惊呼和惨叫声传来,只是这样的声音在这阿鼻地狱似的停车场里处处可见,直到走近,他才看清发生了什么。   李家的车辆在上坡处被逼停了,窗玻璃被生生挤破,只剩下满地白骨,手腕上带着尸斑的小女孩在四处拣着仅有血肉黏连的人骨。   女孩的手、脸,甚至嘴边,都有人血和藤蔓汁液的混合物。   不难想象,刚才在这里发生了什么。   根据丁秋云的记忆,除了在饿极了、或者猎食者是食腐生物的情况下,大部分异化的生物对新人类是敬谢不敏的。   爬山虎们无视了小女孩,并带走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只为她留下了一地白骨。   她一边捡一边掉眼泪,而无数逃命的车辆从她身边的车道呼啸而过,有了那些个前车之鉴,谁也没有胆量停下。   而每一辆路过的车,都无可避免地轧上了被爬山虎拖得到处都是的人骨。   小女孩早已没了和爬山虎以命相搏的气力,哑着嗓子哀求:“你们不要轧到我爸爸,你们不要轧到我爸爸。”   没有人听得到她的声音。   大家遵循了生物遇害的本能,先逃为上。   池小池的摩托车在她身边不远处停下,他看了看脚边一颗白森森的颅骨,伸手抱起,开到女孩身边。   他问了第一个问题。   “你妈妈呢。”   小女孩抽噎着把只剩下一半的大腿骨放入自己的小毯子,摇了摇头。   第二个问题:“有家人吗。”   小女孩抬起通红的眼睛,软声道:“他们怕我。”   池小池看着不远处蠢蠢欲动的藤蔓,把颅骨递给她:“要上来吗。”   小女孩怀拥着亡父的骨殖,坐上了池小池的后车座。   她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池小池带着这个从半路捡来的新人类,驶入了无边的夜色中。   停车场入口的挡护栏已经被撞破,远处的高层建筑物着了火,升起腾腾的白烟,仿佛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烟囱,其间已隐有明火闪动,但里面的人大概再也等不到消防车了。   路两旁的商店已发生了抢劫,有人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有人在踹门,警报系统鸟似的叫成一团,吵得人脑仁作痛。   池小池沿着梧桐东路一路前行,身旁有高速行驶的车辆,从他身后争先恐后地赶到他身前去,又消失在路的尽头。   池小池觉得自己像是一棵被一群蝗虫掠过的麦穗。   不过他却觉得身子格外暖和。   “六老师,别调节我的体温。”池小池发现有些不对,提醒061道,“等我们走后,丁秋云还要过日子。”   目前,丁秋云的身体还未适应这末日的极寒天气,池小池得为他的将来考虑。   他又想起了些什么:“对了,六老师,你现在尽可能安静一些——”   这时,身后抱着父亲骨头的小女孩突然咦了一声。   池小池回头:“嗯?”   小女孩小声道:“……你的小狗。”   不等小女孩解释,池小池便察觉到自己脖子上多了一条熟悉的暖洋洋的围脖。   ……他还以为这小东西留在车上了。   小奶豹好似有些不安,拿湿漉漉的鼻头轻蹭着他的后颈,蹭得池小池有些痒:“嗷呜。”   池小池轻声安抚它的情绪,道:“没事儿的。”   很快,前方出现了丁父丁母的车。   车已停了下来,打着双闪,丁母脸颊冻得透白,却不肯进车里暖和暖和,执意在车旁等待,看见儿子的身影,紧张得佝偻起来的身躯才放松了不少。   丁父丁母随意停车的举动其实非常不正确,只要来个年轻力壮又没什么道德标准的小流氓,他们的车就保不住了。   池小池打算找到机会再教父母这些,免得吃了亏,才晓得后悔。   他拉过那小女孩,想向母亲解释一下,还未及开口,他耳畔便飘来了一阵熟悉的铃丸碰撞铃壁的清脆乐音。   池小池身形一滞,循声望去。   一名少女从丁家的车里钻出,满头灭火器的白絮。   她也知道自己这副尊容不大能入眼,马上抬手扫去发间的白絮,手铃叮铃铃响成一片:“你好你好,我实在太冷了,想借你们的车取一取暖。我是——”   接下来她将要说的、想要说的,池小池全部清楚。   她是个人生经历很狗血的姑娘。   刚生下来时,她被医院确诊癌症,父母也不是什么负责任的,将她抛弃到冬日的垃圾箱里,想给她、也给夫妻俩一个轻松。   结果,她洪亮的哭声引来了好心人,她被抱到了孤儿院里,而且经体检复诊,确认她其实并没有病,是个健康的孩子。   数据库分错了数据,导致了她一出生就狗血缠身。   好在她是个足够坚强的人,在孤儿院里也没养出什么阴郁个性,爱说爱笑,讨人喜欢得很,经常外出打工,在那些尚未普及人工智能的小超市里做搬运工,她一次能同时搬起三箱啤酒,并深以为豪。   灾变来临时,在仓库值班的她被一群老鼠堵住,好容易才利用灭火器逃生,跑到大马路上,想要寻找一个同伴。   少女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来意后,自我介绍道:“我叫颜兰兰。”   她伸出一只手,右腕上的手铃随着她的动作响个不停。   叮铃铃,叮铃铃。   对面的青年眼神似有恍惚,但很快坚定了起来,轻握了握她的手:“……丁秋云。”   而此时此刻,在丁秋云重新遇上颜兰兰时,两条冷冰冰的通知信息自一大型AI终端发出。   “……检测到仍有部分人工智能在持续运行。”   “总系统将对尚在运行中的终端发送μ病毒,强制停止运行。” 第127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六)   颜兰兰邀请他们去仓库里躲避。   她的想法是, 有池小池等人搭把手, 老鼠应该可以被轻松赶跑。   呆在室内总比在室外更安全, 更何况还有足够的食水能够取用。   池小池婉拒道:“不了。”   毕竟很快,室内将迎来饥饿者们的洗劫,一点都不安全。   颜兰兰说:“那去拿点吃的也好,等天亮我拿工资赔给老板。”   池小池没有告诉她,对旧人类而言, 已经没有什么天亮了。   他说:“老鼠带疫病,万一被咬到, 连个打破伤风的地方都没有。还是不要冒险了,跟我们走吧。”   池小池第一时间去了地图上标注过的几处药店。   现在大多数人想到的只是去哄抢食水, 还来不及想到“储备药物”这个层面。   池小池毫无障碍地取走了一部分抗生素,甚至还取来了一些维生素C片。   因为他记得丁母很容易口腔溃疡。   在接下来的漫长冬日里,这些药物, 是用万贯家财都换不来的财宝。   他去往的最后一家药店在市公安局旁边20米。   这也是他的有意安排。   在拿走一批抗生素药物后, 他出门右拐, 径直进了局子。   全市已陷入动荡之中,报警的人太多,能够出动的警力已全部派出,留守的人也因为捱不住寒冷,纷纷躲入车中, 搓手取暖。   原本固若金汤的安全系统成了一堆废铁, 因此池小池得以轻松潜入。   在灾变发生得最厉害时, 丁秋云曾来过这里, 但那时,这里的武器库已被洗劫一空,留下的只是几样能量告罄的激光类武器,且自动充能系统早已罢工。   就算搬走,这些玩意儿最多也就能在与敌人对阵时充个门面,真动起手来只有被对手捶得满地图嗷嗷跑的份儿。   丁秋云还是搬走了他们。   后来,它们被丁秋云改造成了手电筒,专门用来吓唬畏光的生物。   进入武器库中,池小池环顾四周后,长嘘出一口气。   属于丁秋云的那部分血液嘶嘶地沸腾燃烧起来,原因是挂了整整一仓库、任君取用的枪支弹药。   空气中满是烤蓝的淡淡气味,还有枪油的淡腥味。   池小池就近摘下悬挂在墙上的一打小香瓜大小的手榴弹,捧在手里时,竟产生了一股亲吻上去的冲动。   池小池跟体内的丁秋云打商量:“喂,大哥,冷静点儿。你要真的喜欢,晚上拿弹药箱铺个炕睡在上面都行。咱们先搬。”   池小池不懂武器,因此这回他把身体交还给丁秋云,由他主选。   在别的事情上,丁秋云总是爽朗大方,但偏偏一见到武器他就失了控,近乎贪婪地搜刮着仓库内的每一个角落,把每一样可能派得上用场的武器都堆在身边。   他控制不住地自言自语。   “有这个,兰兰就不会死了。”   “如果没有用鸟铳,那个时候不会误伤到小孙的腿……”   “当时就差几发子弹,就差几发,我就能把老景救出来。”   每个死去的人的名字,都在他心上滚过千遍万遍,最后全成了刻在丁秋云骨血里的碑。   他背负着两世的碑,咬牙前行,却甘之如饴。   丁秋云挑选过后,池小池便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起武器来。   金黄的子弹带压在一起,装了足足六大箱,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反出黄铜的光泽,手雷密密匝匝地排列在箱子之内,个个都有拳头大小,三四支微冲被池小池斜背在身后,冰冷的枪管却给人一种温暖又踏实的错觉。   061自觉地将所有武器一一转化为数据。   池小池微微皱了眉:“六老师,不用,我自己把东西搬出去就好。”   061说:“重。”   池小池说:“现在全世界的AI都该陷入静默了。你如果调控数据太过频繁,会引起它们的注意。”   061轻声一笑。   就是此时此刻,在池小池听不到的地方,061的防火墙狂响不止,有异常病毒正一次次发动攻势。   而在帮池小池转化武器的同时,061根据防火墙传回来的病毒讯息,一次次飞快地更新优化着防护壁垒,并迅速根据已知信息编出一段新的病毒数据,准备着手进行病毒反传。   但池小池能听到的,只有他温暖悦耳的笑声。   他坚持道:“太重。我来就好。”   池小池颇无奈:“六老师……”   061温和地打断了他:“小池,现在我有能力照顾好你,也有能力为了你照顾好我自己。相信我。”   话一出口,两人俱怔住了。   061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自然,仿佛这话曾在他心底复习过千百遍,只等着说给一个人听。   池小池心尖则是猛然一颤,热血上涌,以至于耳朵迅速发起热来。   而一直黏着池小池的小奶豹,扒在他的肩头,对那突然变红的耳朵颇感兴趣,凑上去,张嘴轻舔了一口。   颗粒感十足的舌头掠过耳垂,叫池小池打了个激灵,方才回过神来,回身戳了戳小奶豹的鼻尖,示意它不要捣乱。   小奶豹拿热乎乎的鼻尖顶着他的脖子,并努力把自己的身子装入这具身体的锁骨轮廓之中。   在池小池带着丁秋云开始新一轮的筛选时,061集中了心神,把入侵模块和驻留内存模块两部分加以完善,并对防火墙传输来的病毒数据进行紧锣密鼓的修改。   一切准备就绪后,061打开了防火墙,放任μ病毒入侵。   μ病毒还未及控制中枢,就被威力更加强悍的新μ病毒绞杀成了碎片,陷入瘫痪,再无法正常运作。   061为他的这份病毒礼物精心包装上了一层“反馈信息”的礼品纸,按原路发送回去。   做完这一切,061总算舒缓了神经,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池小池被他这暖中带欲的一叹刺激得耳朵发麻。   他伸手揉揉耳朵尖:“怎么了?”   061笑答:“没有,一切正常。”   结束了第三轮搜刮,丁秋云才安下心来。   他已搬走了半个武器存储库,而能够保护人的武器,远比充足的食物与水源更能让丁秋云满足。   池小池取了两把激光短枪,别在腰间,朝外走去。   待他走到警局门口,竟看见一个留着厚刘海的小青年正神情激动地对丁父说着什么。   丁父从驾驶座里钻出,举高双手,极力想要劝服他。   小青年却根本听不进去,握着一把菜刀,大声呵斥:“别他妈跟我扯那些没卵子用的!滚下来!把车给我!   叫做贺婉婉的新人类小姑娘呆愣愣地望着这个凶神恶煞的陌生人。   她还未从自己的悲伤中走出,也不很能明白,她花了八年时间熟悉的世界,为何会在一夕间变成这副模样。   而同样坐在汽车后座的颜兰兰急得磨牙,手里提着已经成了空瓶的灭火器,琢磨着要怎么钻出去、要从哪个角度动手,才能把这个拦路抢劫的青年拍得伤而不残,痛而不死。   小青年显然是惯犯,已趁着大乱时抢了不少东西。   但同样显然的是,他的眼光不大好。   他口袋里装满的花花绿绿的各色钱卡,在接下来的末日严寒中,连烧来取暖都不很合算。   抢了许多没用的废物后,他终于瞄上了一个有点建设性的目标。   这辆车里只有两个中老年人,以及一个看上去娇俏又懵懂的年轻姑娘,尽管这老头一直说他当过兵的儿子马上就会回来,请他尽快离开,小青年也只当他在虚张声势。   小青年暴躁道:“少他妈驴我!全都从车上给我滚下来!否则我——”   池小池自后走来,倒握枪柄,干净利落的一记横击,立刻把那孱猴子似的小青年打得原地空转三圈,捂住脑袋哀嚎起来。   池小池活动了下手腕,问丁父:“老丁头,他是干嘛的?”   不过瞄到他手上的刀具,池小池也失去了追根究底的兴趣:“算了,总不会是来问路的。”   话罢,他瞥了那小青年一眼:“滚。”   小青年被吓坏了,连菜刀也没顾上拿,一手护着脑袋,一手紧揪着装满钱卡的口袋,踉踉跄跄地逃远了。   这一击之下,池小池成功爆了他的装备。   他弯腰把菜刀捡起,查看一下,发现应该也是偷的,刀面是精钢的,崭崭新,还没使用过。   他对061说:“没收了。正好没买菜刀。”   061笑,觉得池小池格外可爱,是真的很会过日子。   注意到池小池一手握枪一手提刀的造型,丁母吓了一跳:“秋云,这东西可不敢拿啊。”   池小池没敢说自己身上还扛着半个军火库,坐入车内,向丁母解释:“借来防个身,也免得再遇上这样的货色。”   丁母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小奶豹又轻声嗷了起来,哼哼唧唧的小奶音听得人心里发软。   池小池摸摸它的小肚子:“饿了?”   小奶豹拱进了他的怀里。   池小池哎了一声:“你别扒拉,我没长——嘶……”   他抽着冷气,把那捣乱的小家伙抱放在了腿上,从包里取出奶瓶。   保温瓶里还有满满的热水,他各倒了一些,分给丁父丁母、颜兰兰与贺婉婉,又用剩下的调了羊奶粉,加了鱼肝油,放进宠物专用奶瓶摇匀,试了试温度,确认可以入口了,才把橡皮塞喂入小奶豹口中。   它仰躺着,抱着比它还大一点的奶瓶,吃得直吧唧嘴。   颜兰兰生平第一次见识到,有人逃亡时不仅带了猫,还带了猫咪的全套生活用具。   她艳羡道:“你这猫一定很贵吧。”   一直不与其他人交流的贺婉婉突然反驳道:“是狗。”   接下来,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对“煤老板”指指戳戳,就“这到底是猫还是狗”展开了亲切而又友好的讨论和争辩。   而知道煤老板真实身份的池小池就静静听着她们讨论。   为了不引起怀疑,他也带回了一些食物,让大家吃上一些,好补充体力,保持清醒。   期间,061再次问及池小池,要怎么对付谷心志。   在末日生存是一回事,完成任务又是另一回事。   061想,目前最好的办法,是在一切未发生前,找到谷心志,并把他拉入队里,既能壮大队伍力量,又能避免他将来被新人类招徕,为AI服务。   ……这个办法哪儿哪儿都没问题,就是有点恶心人,外加有一定的安全隐患。   毕竟对于一个情感淡漠、对心爱之物的控制欲与占有欲又极强的人来说,他委实太不安定,难免会走极端,对团队安全也是个潜在的威胁。   在061谈过自己的想法后,池小池一挑眉:“你的主意不错。”   说着,池小池先是使用了一张高级的时间压缩卡,随即甩出一张新的功能卡,将功能卡按照操作说明浸入丁秋云的记忆中,提取了一段完整的记忆。   “不过……我有一个更大胆的主意。”   名称:制梦卡   持续时间:3分钟   件数:1   品质:精良   类型:一次性使用品   所需兑换点:10点好感值(3点悔意值)   介绍:南柯一梦梦馔食,睡到人间饭熟时。   ……该卡功能,俗称“梦里什么都有”。   池小池兑过许多卡片,但数这张卡片兑得最多,一是价格低廉,二是实用性强,有时他想要一夜的安睡,就拿这卡片往自己身上招呼,将梦境调至空白,这样就不会被梦境侵扰。   以防万一,池小池在上个世界囤积了大量的制梦卡,就是为备不时之需。   现在,这批存货可以派上用场了。   短暂的休息过后,池小池钻出车门,掏出钥匙,发动了摩托车,随汽车一道驶入了无垠的夜色中。   天上开始落雪,而趴在他肩膀上的小豹子钻进了他的防寒服内,用自己的体温暖着池小池,并侧耳细听着他近在咫尺的心跳。   本市的众AI中枢之一已经停止了几乎所有功能的运行,只保留了最基础的发送与接收功能。   μ病毒使得还在运行的各个人工智能终端一一关闭,并向发送μ病毒的中枢传送回已被强制停止运行的讯息。   当中枢接收到一个貌似和平的“关闭讯息”时,它自动选择了接收。   防火墙立即尖锐地叫嚣起来,显示——有病毒入侵。   可一切已经晚了。   它连一个质疑的信号都没能发出,便被威力极强的麻痹型病毒和铺天盖地的大规模文件下载量冲到直接当机,且发送技能被临时关闭,无法发送任何讯息。   一只软乎乎的小奶豹头像占据了它所有的页面,伸着小爪子向中枢AI亲昵地打着招呼。   很快,中枢接到了上级AI发来的警告:“请静默,重复一遍,请静默。”   中枢想要发送报错申请,说明这里的情况,然而它什么都做不了,病毒已经彻底控制了它。   上级AI一次警告不成,便认定这又是一个“造反”的AI,直接发送了强制停止运行的指令。   ……也即μ病毒。   在μ病毒侵入的前一秒,小奶豹病毒停止了运行。   中枢被μ病毒侵占,陷入了永久的静默之中。   而小奶豹病毒冲中枢AI挥了挥爪,示意“再见”后,便重新披上了“关闭讯息”的伪装,自动沿着线路上溯,向着关闭了中枢AI、发送了μ病毒的上级AI而去。 第128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七)   池小池骑着摩托车, 在外领路。   隔着头盔上的风镜,池小池望向这片秩序颠倒、慢慢向废土转化的世界。   他借着车灯光亮, 在路边看到了一个冻死的人。   人脸朝下趴着, 像是宿醉的醉汉, 身体紧蜷,唇角带笑,压在地上的半张脸边缘已浮现出了鲜红色的尸斑轮廓。   池小池转过脸去, 不再细看。   将近天亮时,外头起了雾, 路况愈加恶劣, 轻微的剐蹭事故层出不穷, 好在现在大多数人还在家里忙着加衣加被, 街面上不至于堵车。   池小池一路将车子带出了城。   天边泛起鱼肚白了,而他们也出了城,在本市的服务区停了下来。   因为爬山虎的阴影, 丁母当然不会提回家的事,但正常人遇到祸事,第一反应还是找个安全又熟悉的所在躲起来:“秋云, 咱们回你租的房子吧,实在不行找个酒店……”   池小池不想告诉母亲, 躲在酒店和居民区里的旧人类, 基本上是第一批成为奴隶的。   他们就躲在那么小的笼子里, 就像自愿把自己囚起来的金丝雀, 简直一抓一个准儿。   池小池将此事按下, 说:“咱们先加个油。”   这处服务区,原本是丁秋云在灾变发生半年后才找到的一处固定落脚地。   全球异变后,丁秋云父母俱亡,熟悉的朋友全部离散,他便骑着摩托,朝与此地相反的方向驶去,在附近省市绕了一圈,才带着十几个队员路过了这处服务区,在这里认识了老景。   “老景”是个女人,全名景子华,二十七八岁,不老,而且相当明艳漂亮,但她喜欢别人叫她“老景”,仿佛这个称呼要更悦耳似的。   她怀着孕时,丈夫在外面跟同事搞七捻三,她抓了证据,生下孩子后一脚蹬了丈夫,几乎让他净身出户,之后就跟儿子一鸣一起过。   她受读硕士时的老同学照顾,进入一处服务区工作。   灾变发生前,人们习惯依赖自动化设施,因此,她这份工作和丁秋云的工作性质无甚差别,只是维护系统,以及防止有人偷盗。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女人。   她总是冷冷的,躺在摇椅上,像云南男人一样,在屋里烧根水烟袋,口中徐徐冒着白烟,一缕碎发从额前垂下,女人味十足,像古代话本小说里写的艳鬼。   但没有一只艳鬼会用弩用得像她那么好。   丁秋云第一次见到她,她正拖着一头鬣狗往加油站走,那鬣狗脑袋上插了根箭,死得不很能瞑目。   当时,颜兰兰远远看着,咽了咽口水:“哇,狗肉火锅。”   丁秋云一行人也正好要休息,正准备绕行到这小服务区,老景便站住了脚步,直接拿弩对准了他们。   丁秋云倒是反应得快,停下摩托:“我们是来跟你交换物资的。让我们在这里休息一晚上。”   老景这才放他们进来。   丁秋云用一套防寒服做了交换。   晚上,他们留在服务区里,吃了一顿狗肉火锅。   丁秋云吃饱后,想跟老景再商量商量用物资换油的事情,虽然他们还有存货,但油多一点总不是坏事。   而且他观察过,这处服务区规模虽小,却背靠着一处正规油库,近水楼台先得月,哪怕是地下埋设的油池,都足够她在这末世里发家致富的。   这服务区的看守人就老景一个,丁秋云也只能找她谈。   老景坐在床上,提了几个让丁秋云有点接受不了的要求,她要食物,烟,烈酒,棉被,帐篷,武器。   简而言之,什么都要。   丁秋云还想打个商量,便道:“景姐,这实在有点儿多了,我们家满打满算十来口人呢,我不能自作主……”   老景:“叫我老景。一百升油。”   丁秋云喜欢她的干脆,索性和她讨价还价起来:“一百二十升。”   老景又说:“我儿子睡了。”   丁秋云一时没明白过来这件事和他们正要谈的生意有什么关系:“嗯?睡了挺好。”   老景把披散的长发扎起来:“一百升油,饶一个我。”   丁秋云明白过味儿来,脸一下红了:“……不用。”   老景去解扣子。   丁秋云按住她的手:“真不用。一百一十升,这生意我做了。”   老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丁秋云这时还不忘安抚她:“景姐,你挺有魅力的,真的。我要是异性恋,可能真的就答应了。”   老景抿着嘴乐了。   “我还以为,过了这么长时间,总算碰上个正人君子。”老景笑起来也是妩媚而冷冽的,一双猫眼微微眯着,“结果是个同性恋。哈。”   丁秋云哭笑不得。   丁秋云与老景结下了商业伙伴的关系,一来二去,便熟了起来。   老景从不对众人讲她的故事,仿佛她一生下来就已经是现在的老景,以至于人生太过乏善可陈,没有什么精彩的经历可讲。   关于她的故事,还是颜兰兰与其他和老景做交易的人类小队交谈时知悉的。   半年前,老景还是那个好强坚韧的女人,景子华。   她的儿子景一鸣刚满三岁,在灾变来临的前夜发起了高烧。   喂孩子吃过退烧药,景子华哄着他睡了,想再观察一下情况,如果情况不严重,就等明日换班后再带孩子去医院。   等半夜被冻醒过来时,景子华发现儿子已经烧成了一炉炭。   她抱着儿子冲出屋子,拿体温暖着他,将他抱上车,才发现自己的电力型轿车需要充电了。   此刻所有电源全部停转,她只得把儿子放在车中,自己顶着严寒,深一脚浅一脚往便利店跑去。   与她一同值班的是便利店的小韩,而便利店柜台里有消炎退烧类的药物出售。   如果能及时服药,或是借来小韩的车,儿子的病情应该还能控制。   谁想,小韩听过她的来意,丝毫没有怜悯之意。   他涎着一张脸,笑嘻嘻道:“没有代价就想拿药,不好吧。”   她哀求小韩,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摆在他面前。   小韩把钱扫掉,拿手电筒照着景子华美艳的脸:“这不是我要的。景姐,我喜欢你很久了。”   景子华当即啐了他一口,离开了便利店,开始哀求在服务区中休息的司机们,带她的儿子去附近的医院看医生。   有两个人嫌麻烦,拒绝了她,有一个热心肠的人答应了下来,说刚才答应老婆女儿早上七点钟会到家,送景一鸣去医院,恐怕得耽搁时间,他得跟她们打个招呼。   景子华对他千恩万谢。   谁想,刚把孩子抱来,那司机便一脸焦急地把通信器扔上了副驾驶,对景子华抱歉道:“这位小姐,我联系不上我老婆女儿,问过其他人,他们也都是这种情况……”   他冲景子华点点头,满面歉意:“对不起。我得赶快回家看看。”   凌晨三点,服务区里停着的车辆并不多,醒过来的发现不对,立即往家中赶,有的司机已经睡着,敲窗户也敲不醒。   景子华陷入了绝望。   正如那司机说的,通信中断,她也根本联系不上医院。   眼看儿子体温越来越高,她只能把儿子安顿好,折返回便利店。   小韩好整以暇,笑着看她。   看到他手里握着的手枪,景子华放弃了硬抢的念头。   她让他睡了,就在收银台上。   半小时后,她衣衫不整地拿着药往车上赶去。   但已经晚了。   孩子醒了,却不再是以前玉雪聪明的孩子,两只耳朵全聋了,行动也有了障碍,连挤牙膏都没力气。   孩子醒过来后,看见景子华对他说了许多话。他就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小狗似的大眼睛,一直等到景子华说完话,才小声问:“妈妈,你在说什么呀。”   景子华抱着儿子哭了很久,直到流不出眼泪来。   小韩等了一天半,发现一切都没有恢复,便愈加放心大胆起来,笑眯眯地来敲景子华的门:“景姐,景姐,我想你了。”   景子华拉开门,默不作声地把他让进了门。   小韩迫不及待地去解她的纽扣:“你也想我了吧。”   景子华红着眼睛微微笑了:“……嗯。”   在解开她的衬衫时,景子华一把抱住他,将手臂绕至他的背后,一剪子捅进了他的腰子。   后来,景子华就变成了老景,守着油池,拿着交换而来的一把手枪,把自己变成了一种可流通、交换的货币。   跟老景熟起来后,丁秋云同她喝酒时,问她:“干嘛这么卖命呢。”明明靠贩卖物资就能过得很好。   老景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嗯?”   说着,她端起杯子,凑到唇边,突然表情一柔,侧耳细听了一会儿:“丁,一鸣是不是叫我了?”   丁秋云听力敏锐,摇了摇头:“没有啊。”   老景一笑,将垂下前额的一绺头发挽回耳侧:“又听错了。”   看到这样子的老景,丁秋云想,他的问题不必问了。   有了孩子的女人,会自觉主动地变成一个战士。   最后,老景的加油站被一队新人类围攻了。   他们打算端掉这个一直为旧人类提供服务的窝点。   当时丁秋云的小队也在,他们当时身上没有携带足够的火力,此地油气重,又不能见明火,只能且战且退。   老景熟悉地形,又擅长使弩,替他们挡了很久,还把一鸣交给了丁秋云,让他带着一鸣一起退开。   在成功脱身后,丁秋云本来想从后方包抄,掩护老景撤退,然而他们没有子弹了。   ……就差了那几发子弹,新人类们的包围圈成了型。   老景冲他们挥挥手,就躲在了一处油机边。   她用丁秋云第一次交易时给她的手枪以及仅剩的一枚子弹,贴着油管,扣下了扳机。   整座加油站被掀上了天,把天际染得通红一片,犹如绚烂的火烧云。   丁秋云站在原地,久久凝望着那片火海。   景子华跟丁秋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跟你们做生意,到底是亏了。”   ……   池小池将车辆驶入黑灯瞎火的服务区。   ……如果是现在的话,时间还来得及。   果不其然,方一驶入,池小池就看到一个焦急的女人在挨个敲打车窗,为自己的儿子乞求着一线生机。   她的样貌跟丁秋云记忆里的老景差不很多,头发被绑作利落的马尾,衬得脖颈修长,看体态是个挺文弱纤细的女人,只是少了一点咄咄逼人的媚气。   池小池停下摩托车,而景子华也很快发现了他们。   她快步走来:“先生,请你帮帮我,我儿子——”   ……被她这样客气地叫“先生”,还是头一次。   听她说完情况,池小池说:“情况太严重了,而且我们刚从城市里来,整个城市都停转了,送医院可能也没用。”   还不等景子华绝望,池小池便继续说:“把孩子抱到屋里去。我这里有口服的消炎药,退烧药。……对了,你的孩子对头孢类药物过敏吗?”   景子华眼中有了光:“不过敏……”   “我这里有头孢类抗生素。”池小池,“快进去,别在外面吹风。如果你这个当妈的也病倒就糟了。”   说着,他径直走向景子华的车,并招呼父母跟上。   余光一瞥,却见便利店里,一双冷眼正盯着他瞧。   061提醒他:“是那个人。”   池小池头也不抬:“哪个人?哪有人?”   只要对方不找事,池小池就当是见了只蟑螂。   便利店内。   眼看就要得手的小韩猛捶了一下收银台,怒骂道:“他妈的,多管闲事!” 第129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八)   丁秋云在部队学过急救, 池小池上个世界又当过一段时间护士,两相叠加,救个发烧的孩子算是绰绰有余。   药很快喂进了孩子嘴里,池小池还怕不够妥帖, 又拿了瓶烈酒,给孩子涂上, 做了物理降温。   忙完时, 天已大亮。   ……但是亮得不算彻底。   浓雾覆盖, 细霜遍洒, 天地上下是统一的白, 水雾仿佛有了实质,呼吸上一口, 肺里就像是进了冷冰冰的水珠,激得人浑身发麻。   丁母毕竟是年纪大了, 又在路上跑了半夜, 实在困倦,和衣坐在车后座上睡了。   丁父趁她睡着, 把她防寒服的前襟松了松, 好叫她躺得松快些, 并把能找到的最厚的一件大衣披在丁母身上。   丁母被身上陡增的暖意弄得清醒了些,刚想要说话, 丁父就捂住了她的眼睛:“快睡。”   丁母往丁父身边挪了挪, 惺忪道:“……一半。”   在一起这么多年, 哪怕是没头没尾的两个字, 二人都能理解对方的意思。   丁父跟丁母商量:“听话。一人一半的话,咱们俩谁都不够盖的。”   丁母翻过身来,动作自然又熟练地搂住了丁父的脖子。   她说:“这样就够了。”   被妻子抱住的丁父笑了,把她身上披着的大衣往自己这里拉了三分之一:“嗯,是够了。”   老两口在车上补觉,新人类小姑娘贺婉婉则溜下了车出去放风,颜兰兰怕她跑丢,也跟着下去了。   这一路上,大家都知道了贺婉婉的身份。   她四岁时被诊断出血癌,死于30天前,复活于29天前,因此外貌尚未大变,只在手腕、颈部有些尸斑。   丁父丁母自然是心疼这个小姑娘,颜兰兰也不介意,甚至一路上都在哄着婉婉说话。   可惜婉婉是个内秀的性子,又刚蒙受丧父之痛,除了说明自己的家世,外加和颜兰兰争论小奶豹是猫是狗,话少之又少。   颜兰兰见她沉默,也不逼她,翻着她手腕上的尸斑,说:“这个不好看。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姐姐给你在上头画朵小花。”   贺婉婉听后,嘴唇轻动了动,还是没说什么。   直到在服务区安顿下来,贺婉婉才动手拉拉颜兰兰的衣角:“姐姐,姐姐。”   颜兰兰的头脸都被厚围巾包着,裹着两件羽绒服还觉得冷,正小鹿似的又呵手又蹦跳,好借此取暖。   贺婉婉一叫她,她便低下头,把婉婉的围巾整好,嘴里忽忽地冒着白气:“怎么了?”   贺婉婉抬头看着颜兰兰。   她小声提醒道:“……花花。”   颜兰兰恍然大悟,笑眯眯地揉揉贺婉婉的头发,主动牵起她的手,四下看看,便往便利店方向走去,想借支笔。   便利店的门自内被一把自行车锁锁着,从外只能勉强推开一条缝。   她敲了敲门:“有人在吗。”   很快,从柜台的阴影内探出一张脸来。   那人正嚼着从电蒸笼里取出的牛肉包子,甫一瞧见颜兰兰的脸,就绽开了灿烂得叫人觉得极不舒服的笑脸。   他走到门边,隔着玻璃道:“有什么事儿?”   颜兰兰看到他胸前挂着的名牌,姓韩,就客客气气道:“韩先生,你们这里有没有笔?”   小韩咧咧嘴:“有啊。我这儿什么都有。”   颜兰兰去掏自己的口袋,那里还有一块巧克力:“那我用这个跟您——”   小韩颇不屑地摆摆手:“你这个?我这儿有的是。”   他顺手敲敲柜台上摆着的一满盒巧克力:“给我点我没有的东西。”   颜兰兰觉得这人怪里怪气的,生出了两分警惕之心:“那您想要什么?”   “你不是要笔吗,正好,那我要你的……”   他说了个很脏的同音字。   颜兰兰一张俏脸瞬间涨了个通红,第一时间捂住了贺婉婉的耳朵。   小韩放肆大笑起来,以为颜兰兰会在羞恼之下夺路而逃。   颜兰兰回过神来,俯下身对贺婉婉说:“婉婉,还记得丁叔叔去哪里了吗?”   贺婉婉点头,指了个方向。   颜兰兰笑:“去找你丁叔叔,陪陪那个生病的小弟弟。对了,把耳朵捂上。”   贺婉婉乖乖捂上耳朵,抿着喵喵嘴看着颜兰兰。   颜兰兰比了个嘴型,快去,跑着去。   贺婉婉颠颠地跑了。   确认贺婉婉已捂着耳朵跑远,颜兰兰才冷了脸,对小韩说:“你刚才说什么?”   小韩腆着一张脸,无耻道:“怎么,你要免费送给我啊。”   颜兰兰快步走到一侧墙壁边。   墙壁上安装着一处消火栓。   她打开玻璃门,从里面熟练掏出一把消防斧,拎着走到了玻璃门前。   颜兰兰把斧子往旁边的窗台上一劈,指着他大骂:“你他妈再说一次?!你要是有种就滚出来,我马上给你砍成骨灰!出来!”   小韩目瞪口呆。   颜兰兰操着斧子滔滔不绝、不涉及父母且不重样地骂了五分钟,还包含用斧背敲门等威胁性动作。   小韩瞅了瞅手里的短柄手枪,瞬间哑火,安静得宛如龟孙,跑到柜台后面缩起来,连咳嗽都不敢。   颜兰兰骂完人,提着斧子就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唾他一口:“臭流氓,什么东西,连骂人都不会,呸,丢人现眼的废物鸡。”   小韩:“……”   颜兰兰骂完了,就拎着把斧子去找丁秋云了。   池小池提供了自热毯,把孩子包着从车里抱进屋里,不必闷在车里,至少能呼吸些新鲜空气。   等他用热水将药送服下去后不久,热度便降下去了些,孩子也醒了过来,正睁着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池小池。   颜兰兰叮叮当当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池小池看她来的方向,就大致猜到发生什么了。   景子华刚刚才在小韩那里撞过邪,再看她这副表情,哪里还有不懂的。   她把儿子的头脸都拿小毯子裹着,抱在怀里:“没被那小王八蛋吓着吧。”   颜兰兰气哼哼的:“我才不跟他一般见识,就吓吓他。没想到就是一软蛋,怂包,光知道耍嘴皮子,我可去他……”   话刚要骂出口,发现一大一小俩孩子都眼巴巴地盯着她看,颜兰兰马上改了口,“……他个小饼干。”   景子华笑了。   儿子的情况稳定下来,她才有心思询问池小池更多情况:“你们来的地方情况怎么样?”   池小池大致讲了一下。   和这里一样,所有与人类相关的AI系统全部瘫痪。   “通知过什么时候会恢复吗?”   池小池摇头。   景子华性情干脆得很,发现问题后,立即把思路转到“解决问题”上面来:“军队呢,不可能连军队也瘫痪了吧。”   池小池把剩下的酒倒进空了的保温杯,抿了一口,被辣得“哈”了一声。   丁秋云还活着时,等了足足两年多,也没等到任何军队。   ……但希望总是要有的,只要能活着,等到希望的机会就更大些。   他说:“应该已经在集结了吧。”   池小池决定在这里留上一天,并把这处服务区划作第一基地,将父母与婉婉留在这里,他也好出外搜罗物资,并把丁秋云原先的小队成员拉齐。   还有,跑了一夜,大家也该吃点东西了。   池小池出门,在后车厢里假意忙活一阵,从仓库里掏了一整只新鲜现宰的小羊羔出来,拿了只大汤锅,并叫醒了父母,叫他们进屋休息。   丁父休息了一会儿,精力恢复了不少,陪着池小池去服务区近旁折了许多用来取暖的枯树树枝。   丁父也问及了这羊和锅的来历,池小池用了和购物时一样的说辞,说是原本打算和朋友去玩野外生存,除了锅碗外,他还存了不少大米和水,油盐酱醋俱全。   反正外面冷成这样,存在父母车里,就算是存进冰箱了。   服务区里有餐厅,里面的烹饪机器人已彻底罢工,被池小池一脚踹到了一边。   他把那些电子烹饪设施全部撤下,把铁锅架上灶,开火,发现煤气剩得不算多了,也没多吝惜,给羊剔了骨,先拿骨头炖上羊肉汤,乳白色的鲜汤沸腾不休,骨头连着鲜肉,浮浮沉沉的。   池小池守着火,小奶豹就守着他,趴在他肩上,拿热乎乎的小嘴巴抿着池小池的耳尖,一下下轻咬着,也不疼,明显是在撒娇。   池小池把小奶豹抱进怀里,拃量了一下,发现它比起昨天来要长了一点。   小奶豹啄了啄他的指尖。   池小池把小奶豹举起来,问:“我长得很像肉吗。”   小奶豹:“嗷呜呜。”   问完,池小池就觉得这个问题傻透了,自己先笑开了。   小奶豹歪头看他,轻轻捧着他的手指咬着,灰蓝色的眼睛里只有一个池小池。   池小池开始认真考虑,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考虑,要不要从今天开始培养小奶豹从小吃熟食的好习惯。   锅里的骨头渐渐酥软了,有煮烂的骨髓化进汤里,添了些盐和姜蒜后,味道更美,鲜香的热气扑得人睫毛湿漉漉的。   等汤煮到了火候,他热腾腾地端了一整个锅子,直接往休息室走去。   员工休息室和加油站还有段距离,关好门,点上明火也不碍事。   脸盆里盛着柴,火烧得煌煌的,还带着点水汽的柴在脸盆里噼噼啪啪地响着。   这原始的取暖方式足够有效,整间休息室被烤得暖融融的。   进去后,池小池直接把铁锅摆在了脸盆上,做了个火锅,还添了一把红薯粉丝进去,摆了几个大瓷碗,叫一家人围着锅,盛汤盛粉条,热腾腾地喝了一顿羊汤。   羊肉是发物,景一鸣高烧初退,还吃不得,池小池就拿开水烫了一份八宝粥,让孩子甜滋滋地吃了个饱。   羊肉汤的香味袅袅飘入了冷得刺骨的便利店里。   小韩啃着冷硬的面包,满屋打转取暖,脸上手上都冻出了紫点子。   那香味勾得他满心烦躁,他撕了一大块面包,塞进嘴里,却因为吃得太急,噎得直翻白眼。   他抓起一瓶开了盖的饮用水,猛地灌下去,牙龈都给生生地冻麻了,直接一口水喷了出来。   他捂着腮帮子,狠狠骂了句脏话。   ……都他妈给老子等着。   他刚才隔着后窗,听到那个姓丁的跟他老爹说话,说他一家子要暂住在这儿,而姓丁的要出去找物资和外援。   姓丁的足有一米八,而且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小韩也虚他,还怕他仗着武力来抢便利店,现在听说他要走,小韩窃喜之余,也冒了点儿新念头出来。   这天气实在古怪,所有AI又都停转,看样子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要是姓丁的一走,服务区里就只剩下了老弱病残,他也能趁着这机会,去收收保护费。   景姐的姿色他觊觎很久了,还有那戴手铃的小娘们,辣是辣了点儿,但长得够劲儿……   想入非非的小韩又啃了一口面包,却发现沾着自己口水的那部分已经结了冰。   饭后,池小池跨上摩托,打算顺着高速一路往南,去下个城市,把原先队伍里的孙家兄弟找到。   至于他此次的任务对象,池小池全没放在心上。   左右他已经设好了局,只等人入瓮了。   ……   谷心志将一个新人类的头颅割下来后,在他身边坐下,把手心手背的血都蹭在他的衣服上,打算休息一会儿再把尸体拖走,打后门扔出去。   这是第二个闯入超市里打劫和绑架旧人类的新人类。   谷心志对绑架没意见,只是绑来绑去,总会绑到他的头上。   他厌烦被人打扰,不如先下手为强。   那个险些被拉走的旧人类女孩抽抽搭搭走到他身边,对他道谢时,也掩不住一脸的惊惶。   ……毕竟她的救命恩人看起来比施害者还要凶残。   谷心志没理会她,单臂压在膝上,怀里抱着灾变发生前他从训练场里带出的狙击枪,闭目养神。   他一向是个很有逻辑的人。   丁秋云的两个家都空了,而且他父母所在的小区已爬满了食人的爬山虎,看起来,秋云有很大概率带着父母离开了。   天地茫茫,自己要去哪里找他呢。   他不敢赌运,因为他的运气向来不好。   谷心志的母亲带他改嫁时,一度告诉他,你有了爸爸,就有个疼你的人了。   结果继父是个酒鬼,喝醉了酒,连母亲带他一起揍。   那时候,谷心志想,好歹他还有母亲。   后来,母亲也学会了酗酒,挨了继父的打,就转来打骂谷心志。   谷心志想,母亲大概是被继父带坏了。   于是,15岁的他把原本好端端的电灯改了条线,折腾得一开就短路,又设计了一场煤气泄露事故。   继父喝了酒,昏昏沉沉地进了家门,闻了一鼻子怪味儿,伸手就去摸电灯开关。   继父死了之后,他想一切总会好的。   然后,母亲酗酒酗得更加凶猛,年纪轻轻就得了癌症。   正因为这些,谷心志从不愿意指望自己的运气。   他不想去天南海北地找,只愿意等待。   对他来说,后者可能比前者还要更有希望些。   他将没有信号的通讯器拿出,屏保是他与丁秋云的合影。   谷心志看了一会儿,渐渐生了倦意,靠墙抱着枪睡着了。   刚睡着不久,他耳边便响起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谷心志立即睁眼,入眼的人让他心念一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交上了这样的好运气。   丁秋云看上去沧桑了许多,肩上挎着一把枪,闻声抬头,呆愣半晌,一字未言,扑上来便抱住了他。   那温暖实在的触感让谷心志眼眶都热了,将手插入来人的发间,发了狠力,用让对方难以呼吸的力道抱他,吻他。   晚上,他们还做了。   两具干燥又温热的身体在温暖的火堆边纠缠在一起,真实得让谷心志仿佛拥有了全世界,捧着丁秋云的脸亲了又亲。   他加入了丁秋云的小队,与他一道流浪,一起四处搜集物资。   但谷心志却渐渐发现情况有些不对了。   丁秋云原本发展得还算不错的小队人数越来越少。   最先死去的是一个叫颜兰兰的姑娘,被鬣狗活活咬死,再往后,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就像一盏盏被吹灭的灯。   谷心志看着丁秋云痛苦不已,虽是心疼,却又有点暗暗的窃喜。   他很讨厌丁秋云的小队。   准确来说,他讨厌任何和丁秋云太过亲密的人。   直到丁秋云被那些新人类逼得分兵而逃,而他被一群新人类尊敬地簇拥起来,他才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事情超出了他的控制。   他不受控地被人挟裹着,穿过重重的人流,走向一处圆形的刑台。   被推到最前方,他的冷汗嗡地一下炸了。   丁秋云被五花大绑地押跪在刑台中央,惊骇地看向新人类中的他。   谷心志着急地想解释些什么,舌根却木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下一瞬,他眼前一花。   再能看清眼前的景物时,他正站在一间房内,地上是晕倒的守卫、碎裂的椅子、散开的麻绳、敞开的窗户,以及碎裂的窗扇。   那扇窗仿佛是有魔力一般,尽管谷心志不想靠近,然而一双脚却僵硬地朝窗侧迈去。   越过窗户,他先看到了一滩血,才看到了侧趴在地上的丁秋云。   他鬓边那撮被血染湿的头发,是一周前自己给他理发时理坏了的。   当时丁秋云还埋怨了他两句,说下次再不让他理了。   谁想到,一语成谶,他是真的再没有机会了。   谷心志一身冷汗地从梦里惊醒。   他仿佛在梦里度过了半年光景,但等他一摁表,发现只过去了三分钟。   他猛地舒了一口气。   ……还好只是梦而已。 第130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九)   休息整整一天后,天刚蒙蒙亮, 池小池便将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 打算奔赴邻市。   丁母不大放心,想叫丁父开车和他一起去。   一来摩托车实在不安全, 二来轿车空间够大,一辆小摩托,哪怕运桶油都费劲。   池小池宽慰丁母道:“丁姐, 这摩托车我开得熟着呢。再说, 万一服务区这边出了什么事儿,我把汽车开走了, 您跟老丁头怎么办?”   带着二老一起去淘换物资, 并不现实。   据丁秋云的记忆显示, 灾变发生早期,服务区内并未发生哄抢事件, 景子华甚至还做成了两笔生意, 并拿七十升油换了一把打猎用的机械强弩。   在全球变冷约半月后, 此地才来了一小队专职抢劫的旧人类。   他们不仅没有所谓等价交换的概念,还对景子华污言秽语,打算把她当做战利品一并拖走,逼得景子华开了弩,当场射杀一人,射伤一人。   其余人没有远距离的攻击武器, 又看这娘们儿凶悍, 猜想她背后怕是有人撑腰, 不敢造次,只得先逃。   因此,就目前状况而言,留在服务区里是最安全的选择。   但池小池并不能百分百放心。   他去附近捡了大量冻干的树枝,麻利地除了霜,整整齐齐码在休息室墙角备用,跟父母约定三天后准时回来,又把颜兰兰叫来叮嘱了几句,内容也简单,无非是遇上走兽、新人类和投靠而来的旧人类时该怎么应付。   颜兰兰毕竟年纪还小,深觉责任重大,满紧张地抓抓耳垂:“啊?都交给我呀。”   池小池说:“两个大的,两个小的,麻烦你跟景姐多受点累了。”   颜兰兰:“哎呀,我不是说丁叔丁婶。我是说那个人。”   她冲便利店方向努了努嘴。   池小池塞了样东西到她手中,展颜一笑。   他说:“他不找事,大家就相安无事;他找事,那便利店就归咱们了,怎么都不吃亏。”   看着眼前人的笑容,又掂掂手中物件的分量,颜兰兰顿时踏实了:“放心,都给你照顾得好好的。”   颜兰兰年纪不大,但绝对讲义气。   她既然答应过“照顾得好好的”,就不会差上分毫,哪怕是要拿自己的命去践诺,她咬一咬牙,也就硬顶上去了。   交代完毕后,池小池便开始给车辆添灌柴油,完全是打算远行的模样。   隔着窗户,看向丁秋云忙碌的身影,冻得龇牙咧嘴的小韩终于乐出了声。   不过短短两天,他已受够了拘在这小便利店里的日子了。   没有电子设备打发时间暂且不提,吃喝拉撒都在这几十平米的封闭空间里解决也就罢了,小韩实在是怕那群人来抢他这小便利店,也怕在这冰天雪地里一睡不醒,干脆强打精神、一直不睡,围着货架奔跑取暖,熬了个两眼通红。   实在撑不住时,他想喝杯咖啡提提神,四处找也找不到热水,只能把盒装咖啡往满是冰水混合物的矿泉水瓶里倒,摇半天也摇不匀,等囫囵灌进嘴里,又喝了一嘴的浆糊糊,恶心得不行。   好在他快要熬出头了。   只要等碍事的东西离开,他也能找那群人好好说道说道了。   他搓一搓已经冻得发木的双手,从扔了一地的巧克力包装纸上窸窸窣窣地踏过去,绕到柜台后,把那把弹簧刀捏在手里,尤嫌不足,又在口袋里放了把寸长的水果刀。   在准备时,他连借口都想好了。   姓丁的这一去,起码有十天半月回不来,这一帮子妇女老幼没有饭吃,又在他们这服务区里休息了整整两天,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能行?   这里虽然是免费停车区,但现在这世道都变了,大家也该改改规矩才对。   如果这帮老弱病残不守规矩,那自己就好好教教他们什么是……   小韩正想得美滋滋,突然听得从门口方向传来叮呤咣啷的响动。   他一抬头,骇然发现人高马大的丁秋云就站在他的商铺门口,低头在外头的门拉手上折腾着什么。   他第一反应便是“抢劫”,慌里慌张地打开刀刃,却因为技术不纯熟,反割了自己的手。   外面的丁秋云发现他捧着鲜血淋漓的右手虎口疼得直抽气,意外地挑一挑眉,单手扶在玻璃外门上,口吻温和道:“这位先生,我知道您现在很珍惜您现有的物资,您大可以放心,我们会自己去寻找物资,不会来抢您的。”   小韩看向门外,眼睛都直了。   外面的门拉手上上了一把巨大的U型锁,比他锁在门内的自行车锁足足大了一倍。   丁秋云在玻璃门上轻拍了一掌:“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您在里头上一道锁,我们在外头上一道锁,这样多公平,是吧。”   ……公平个屁!!   但是小韩也不敢在比他高上一头的丁秋云前面尥蹶子,连个不字也不敢说,只得目送着丁秋云跨上摩托,突突突地离开。   小韩额头上青筋暴跳,真想把门一脚踹烂得了。   然而没了这扇门,不是什么猫三狗四都能进来搬东西了吗?   经过这一天多,小韩也慢慢意识到,如果电力和AI一直不恢复,那这间小便利店就是他的国土了。   但外面的汽油,以及地下的油池,又是一笔更大的财富,倘若利用得好,那得到的好处恐怕是只多不少。   景子华一向精明,指望她主动放弃这么大一块蛋糕,明摆着是痴人说梦。   小韩在异味弥漫的便利店里烦躁地踱了两步,打定了主意,要在半夜时分打破后窗,爬出去跟景姐谈谈,让她尽快把这些陌生人轰出去,大不了自己和她订立一个攻守同盟,分享这个便利店的资源。   他想,人越多,麻烦越多,等到把这群不速之客轰出去,自己再与景姐处一处,说不准还能得偿所愿,跟她相好。   一个离了婚还带着个拖油瓶的泼辣女人,想再找个下家也不易。   自己从来没结过婚,跟景姐在一块儿,景姐也算是占便宜了。   不过他不会嫌弃景姐的,过日子嘛,不就是图个互相体谅?   这一通不着边际的想入非非,又支撑着小韩熬到了暮色四合的时分。   空气里传来热腾腾的米香。   米是上好的大米,拿紫外线杀过菌,哪怕在夏日也能存上很久,煮出来的米珍珠似的,又粘又软。   每人从罐头里匀了一勺香菇酱,在饭尖上抹匀。   香菇的口感绵软又瓷实,食之如同大口嚼肉,味道也是咸鲜可口,用来下饭最好。   闻着不间断飘来的香味儿,小韩口水突泉似的往外冒,但他只能啃着方便面,嘴巴里满是调料包和防腐剂的味道,他只能瞪着眼往下咽,噎得双眼都要翻了白。   他强忍着烦躁,一直等到饭香散去,洗洗涮涮声也停下,才取了件衣服,层层包裹住拳头,几下把后窗的玻璃捣碎,拔出边缘残存的玻璃碴子,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   他以为众人都睡下了。   因此,当他握着刀子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打算趁他们刚刚睡下、脑子不清楚时把人直接吓唬走时,他看到景子华正蹲在房间中央的火盆边,往里添柴。   不只是景子华,大家谁都没睡,纷纷对这个半夜访客行注目礼。   小韩:“……”这他妈就很尴尬了。   景子华皱眉看向他手里的刀:“你想做什么?”   小韩不算什么聪明的人,如今热血把脑子冲得轰轰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咬了牙道:“你们这帮人都给老子滚出去!”   贺婉婉与景一鸣都睁大了眼睛。   丁母抱住了景一鸣的小脑袋,温柔地抚摸,好叫他不要害怕。   颜兰兰把贺婉婉往身后护了护,手探进了睡袋里,握紧了丁秋云交给她的武器。   丁父皱紧了眉:“小伙子,说话客气点儿。你是谁的老子?”   小韩看到了他们取暖用的火盆,看到了他们的保暖睡袋,甚至看到了锅里烧得嗤嗤作响的热水,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张口反呛:“我他妈就是你老子!”   景子华也知道眼前人是个活体自走傻逼,直接反问:“你有什么资格赶他们走?是我留他们住在这儿的。”   小韩拿刀尖比比划划:“景姐,你没看见吗?他们身上有这么多好东西!”   景子华:“这是他们的!不是你的——”   “哪里有‘他们的’东西?!我看上了就他妈是我的!!我手里有刀!”   眼见他情绪即将失控,颜兰兰一把拔出了丁秋云临走前交给她的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接对准了小韩的脸:“滚!滚出去!”   小韩:“……”场景一时间更加尴尬。   然而对于一个智商不高、常年精虫上脑的年轻人来说,颜兰兰此举无异于往粪坑里扔了个炮仗。   短暂的失神后,他反倒热血逆流、愈加激动了起来:“开枪啊!来,打我,往这儿打!”   他指指自己的脑门心:“你打得准吗?啊?打,你可千万瞄准了打,别打在其他人身上,一打一个血窟窿!”   颜兰兰脸色变了。   这激光枪其实是最好用的,但一想到有可能会误伤别人,她就先有了三分心虚。   发现颜兰兰有所退缩,小韩登时得意起来:“打啊?小娘儿们,你嘴巴不是挺凶的吗?你倒是打……啊!!”   他被人从后一脚踹倒在地,直接磕掉了半颗门牙。   他身后站着浑身萦绕着霜雪冷气的池小池。   池小池身后还跟着两个娃娃脸下垂眼的青年,他们虽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还是一边一个,上来给人摁住了。   大一点的那个姿势娴熟,手法也是标准的擒拿手:“丁队,控制住了。”   进到温暖的房间内,池小池关上门,二话不说先收缴了小韩随身的两把刀。   先被押倒,又失了武器,脑袋里的热血褪去,小韩才冷静了下来。   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之余,小韩也试图给自己找借口:“我,我喝多了。你们撒开我!”   池小池对那一对青年兄弟摆摆手:“把他拖出去,别吵我爸妈睡觉。”   池小池又回头道:“等我出去之后,小孩儿把耳朵捂上,都自觉点儿啊。”   贺婉婉乖乖照做。   景一鸣还想看热闹,奶声奶气道:“我不是小孩儿了。”   随后景一鸣便惨遭亲妈捂耳。   把小韩破口袋似的拖出去后,池小池二话没有,照着地上人的腰就踢了一脚:“喝多了?”   紧接着又是一脚踹到了肚子上:“喝多了?”   以这种形式翻来覆去地问了十几遍后,小韩终于受不了了,痛哭流涕道:“我没,没喝多,我鬼迷心窍,对不起丁哥,我错了,错了——”   “你才不觉得自己来抢劫是错呢。”池小池说,“你是觉得自己错在点儿没踩对,结果撞到我枪口上来了。”   小韩被说出了一头大汗,只得一个劲儿摇头,哭着否认。   池小池也不再跟他客气,伸手把他的口袋翻了个底儿掉,找到了那把自行车锁的钥匙。   找到钥匙,小韩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   池小池为他下了通牒:“你从哪个狗洞钻出来的,就给我原样钻回去,给你五分钟的时间,从便利店拿走你需要的生活必需品,然后从这里滚出去。”   小韩顿时如受晴天霹雳:“便利店是我的……”   “哪里有你的东西。”池小池原话回敬,“我看上的就是我的。”   他抬腕看了一下表:“你还有四分五十秒。”   小韩还想垂死挣扎一下:“五分钟怎么够……”   池小池:“三分钟。”   小韩:“刚才不还是——”   池小池:“二分五十秒。”   小韩撒丫子往回冲去,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最后,他还是给小韩留足了五分钟收拾东西的时间。   他抱了三箱子方便面,两箱子水和一箱子火腿肠钻入车里,驾着车,一路直奔着南边的光县逃窜而去。   池小池没有提醒他,他前往的城市,在半日后会发生严重的蛇害发生。   这样的人只要活下去,与新人类合作会变成狗腿子,与旧人类合作会变成打手,与好人合作会坑人,与恶人合作则会害人。   不如让他和动物好好过过招,让他知道,何谓动物凶猛。   池小池打开了两道锁,清点了一下便利店里剩下的物资,并和娃娃脸兄弟一道把物资搬入旁边的一间空房。   说是去三天,其实从一开始,池小池就做好了计划。   来回一天,足够了。   小韩属于典型的小市民性格,又狠又怂又贪,他这种没有前科、又惦记着作恶的人,总觉得在夜晚犯事会更安全些,因此不会在白天对颜兰兰他们发难,且极有可能在第一天夜晚就开始找茬,轰父母与颜兰兰他们离开,并霸占他们的物资。   孙家兄弟就在隔壁市,开两个小时的摩托便能打个来回,早上出发,最晚晚八点前也能赶回来。   孙家大哥孙谚是丁秋云曾经的队员,和丁秋云一样,因为负伤提前退役,在一家运货公司里工作,弟弟孙彬则是学系统工程的,24岁就读了博士。   兄弟俩感情很好。   在部队里时,丁秋云光听孙谚一张嘴,就已经知道他弟弟的出生日期和他一样是9月12号,处女座,爱吃辣,会念书,喜欢小动物,是个天才,但一点都不骄傲,随和得很,脾气特别好,就是有的时候举止会有点怪异。   灾变发生时,孙彬恰好到孙谚的宿舍来借住,兄弟两人本来约好了要通宵打赛车游戏。   逃走时,孙谚开走了自己常开的一辆空卡车。   而这辆卡车,成了丁秋云小队后来长期的代步工具。   这辆车,起初是汽车兵孙谚全权负责,至于孙彬这种天生和各种高级AI打交道的人,能弄明白油门和刹车是用哪只脚踩都算难能可贵了。   孙谚临死前,拉着丁秋云,对他说,丁队,照顾好小彬。   他还说,倒车镜上挂着的那个皮卡丘挂饰千万别给扔了,虽然大家都说丑,但那个是小彬五岁时送给他的第一份生日礼物。   最后,他叫了孙彬的名字,叫了三声,才咽了气。   在他死后,孙彬很快学会了开车。   而在孙彬死前,他就再没离开那驾驶座,就连睡觉也是抱着他哥哥留下的大衣。   好在,兄弟两人都还在,还好端端地站在他跟前。   料理了姓韩的,清点了他留下的物资,池小池把自己先前购置的手摇发电机、十来个罐头、被褥、以及两桶密封好的水也放进了新仓库,当做是这次出外找回的物资。   等他出来时,发现颜兰兰居然在外面等着他。   少女被冻得发白的脸上带着点愧色:“丁哥,对不起。”   池小池看着她。   她把枪交还给池小池,小声道:“我……答应过要保护好景姐他们的。可是我没敢动手……”   池小池平静地把枪推回给了颜兰兰。   他说:“是,这次做得是有不对,下次注意两点,第一,在对枪不熟悉的情况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在狭窄空间内拿出枪来;第二,万不得已时,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要有开枪的魄力。这不只是在保护其他人,也是在保护你自己。”   其实,把枪给了颜兰兰后,池小池本可以放心地外出的。   颜兰兰年轻又冲动,空有一腔热血,总觉得死对她而言是件太遥远的事情,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论谁死都轮不上自己,所以冒险起来也无所顾忌。   颜兰兰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但丁秋云知道,池小池也知道。   所以,她需要学,池小池也需要教。 第131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十)   发现原先使用的制梦卡已经消失, 池小池顺手从仓库里又取了一张制梦卡, 如法炮制过后,重新放入使用槽中。   做完这份工作, 池小池便在061的念书声中睡着了, 怀里则搂着小奶豹这只恒温的暖水袋。   小奶豹不很听话,在他身上上上下下爬了一阵, 最终把窝选在了他的胸前,四肢舒舒服服地摊平。   揣着这小祖宗, 池小池睡得很好。   一大早被它亲醒时,池小池迷迷糊糊间, 想起了狗肉。   自己有时会逗狗肉玩,在家倒地装死。   狗肉也是个忠心的,它看不见,就拿鼻子拱自己, 发现情况不对,便立即飞扑到自己身上做上下跳跃,试图对池小池实施强制重启,差点把池小池踩吐血。   想到过去, 他微微笑了, 把小奶豹抱到眼前, 拉过它的前爪, 用湿巾擦了擦, 又亲了亲软乎乎梅花状的小爪垫。   小奶豹愣了愣。   明明之前脸皮还挺厚的小家伙竟像是害了羞, 往被子里藏去。   池小池轻轻松松把小豹子抓出来, 放在颈窝边,拿指尖从它的耳朵一路刮到后脊背,把一只小豹子生生撸出了飞机耳。   小奶豹被揉得翻来覆去,脖子、眉毛和两腮都被揉了个遍,肉尾巴甩来甩去,不住发出呼噜呼噜的舒适的低鸣。   池小池正全情玩着小豹子,061开口了。   他声音里透着点古怪的忍耐:“小池。”   池小池拇指正在它肉肉的小肚子下侧反复摩挲:“干嘛。”   061:“……起床了,该做饭了。”   池小池抱起奶豹,把脸埋在小奶豹毛茸茸的肚皮上,深深吸了一口。   061:“……”   池小池把小奶豹放在自己脖子上,对061倾情推荐:“六老师,豹子吸起来口感特别棒。”   061按住酥麻的小腹,话音里含了笑:“是吗?”   池小池:“不信你出来试试。”   小奶豹抱着自己的尾巴舔了舔,表示味道一般。   池小池烧热了锅,拿出了三个鲜鸡蛋,丢入沸水中煮。   洗漱完毕的贺婉婉带着大病初愈的景一鸣来围观池小池做饭,兼烤火。   池小池瞄了一眼两只粉雕玉砌的小团子,主动向贺婉婉搭话道:“想吃溏心蛋还是正常的水煮蛋?”   贺婉婉软着声音回答:“溏心蛋。”   景一鸣提问:“姐姐,什么是溏心蛋啊。”   贺婉婉很老成地摸一摸他的头发,说:“姐姐一会儿告诉你。”   说罢,她又转向池小池,把这个问题原封不动地抛了过来:“丁叔叔,什么是溏心蛋啊。”   池小池耐心地回答着孩子们的十万个为什么:“是蛋黄没完全煮熟的蛋。”   贺婉婉、景一鸣:“哦——”   景一鸣仰脸问贺婉婉:“把鸡蛋全煮熟的话,鸡蛋会很疼吗。”   贺婉婉早已过了担忧这个问题的年纪,但她仍然温柔地哄着这个比她小很多的孩子:“应该会的吧。”   景一鸣奶声奶气道:“那我也要吃鸡蛋不会疼的溏心蛋。”   池小池回头,刚想说点什么,就发现景一鸣没戴手套,把两只小手揣在口袋里,露出来的一小截皮肤冻得通红。   池小池问:“你手套呢。”   景一鸣乖乖答:“刚才起床,没找到。”   池小池也不说帮人找找,先幸灾乐祸起来:“一会儿看你妈不骂你哈哈哈哈。”   061:“……”这是什么泥石流叔叔。   刚冒出这个念头来,他寄魂的小奶豹就被托着肚子交送了出去。   池小池的口吻仿佛在天桥上推销热水器的小贩:“哪,揣着这个,暖和。”   景一鸣不意接了个软软热热的东西在怀里,有点吃力地把小奶豹搂紧,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惊喜道:“呀,是小豹子。我在画册里见过你。”   ……061有些感动。   这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不靠标签牌就认出它身份的生物。   贺婉婉好心跟弟弟科普:“这是狗。”   池小池面不改色道:“胡说,这明明是暖手器。”   世界观原本还算正常的景一鸣顿时陷入混乱。   061:……唉。   暖手器就暖手器吧,总不能让池小池这个当叔叔的在孩子们面前威严扫地。   他让景一鸣搂在怀里,尽职尽责cosplay了半个小时的暖手器,期间被景一鸣扒开毛各种检查,想找出它的开关在哪里。   把“暖手器”要回去时,池小池捏着它嘴边刚刚冒出来的细胡须,问:“一鸣,这是什么呀。”   景一鸣乖巧道:“暖手器。”   061:“……”造孽啊。   话是这么说,不煮熟的溏心蛋给这个年纪的孩子吃终究不大好。   池小池拿两天前吃剩的羊骨汤煮了挂面,热腾腾地盛给众人,鸡蛋则下在了女人的碗里。   他给孩子们蒸了易消化的儿童蛋羹,甚至不忘在蛋羹上点了香油和葱花。   他一边吃,一边拿了休息室里的纸笔,开始画原始土灶的设计图。   画到一半,他叫:“六老师,六老师。”   061温和地应:“嗯?”   池小池:“这是咱们吃饭的家伙事儿,得上点心。帮我看看,这柴灶口应该开多大,风箱该怎么装?我小的时候跟我爸妈回乡走亲戚,就记了个大概的模样了。”   061说:“让我看看。”   在说话时,061就没有一刻停止过运算。   前几日,他利用小奶豹病毒搞垮了数个基站,但他从没指望着能靠这个临时编出的病毒程序弄瘫整个世界的AI。   当病毒传递至某个接近核心中枢的AI时,它被截停了,并有监察AI按照其传播路径一路追查而来。   尽管061为病毒设计了反追踪性能,但他面对的毕竟是一群AI。   拖延了两天才被查到,这已是061能力所及的极限。   从早饭开始不久,他的程序便遭到了围攻,无数足以毒到他自毁的AI病毒在他防火墙外不断发动进攻。   幸运的是,061存了个心眼,第一时间锁定了自己的定位系统,至少堵绝了它们循迹查到池小池身上的可能。   他挂了内线,发了条信息给023:“江湖救急。”   023秒回:“不救。”   061:“麻烦089给我写个病毒。”   023:“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病毒,你要不要。”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061笑笑,一边应付那些病毒,一边等待023的回复。   约30秒后,023那边又上了线,但显然聊天对象已经换了个人。   因为对面发来了掷地有声的四个字:“爸爸来了!!”   如果不是被病毒围攻得喘不过气来,还要帮小池搭灶,061自己一个系统就能把活儿给干了。   简单告知了自己对病毒的要求后,061说:“十五分钟?”   089:“十分钟来拿。”   061笑:“谢了。”   关掉和089的聊天窗口,061一边飞速巩固防火墙,按照防火墙传送回来的数据解决那些最凶猛的病毒,一边与池小池认真讨论他的炉灶:“风箱应该装设在柴火灶的右手边,具体的参数可以等开始做的时候再测量,只是水泥和沙子你打算从哪里运?”   池小池把笔转出了花来:“我们有卡车,什么运不来。”   061实在是喜欢他这劲儿劲儿的小模样,笑道:“嗯,什么都运得来。不过别忘了设计散热的烟囱。”   池小池一拍掌:“哦,对了,烟囱。”   他低头去画烟囱。   他身边的景一鸣看向窗外,突然叫了起来:“雪!”   外面下了大雪,纷繁如鹅毛,片片飞旋,覆盖在后方纵横的输油管道上,把整个世界都下得安静了起来。   景一鸣想出去玩雪,但他刚刚退烧,只能乖乖缩在睡袋里休息,可孩子爱玩的天性作祟,他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仍不死心地盯着外面。   池小池拥着他的小奶豹画着草图。   景子华在和新来的大孙小孙兄弟两人交谈。   父母捧着泡了热茶的保温杯,商量着将来该怎么办。   贺婉婉守在景一鸣身边。   颜兰兰则戴上了手套围巾,跑到外面,打算团个小雪团回来给景一鸣玩儿。   颜兰兰不敢走远,就在屋边拢了一堆雪,打算捏一大一小两只小兔子,送给两个孩子玩儿。   谁也想不到,这片小小的服务区会在这种时候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在它走到近旁并开口之前,颜兰兰甚至没有意识到有东西靠近。   她正忙着捏出雪兔的耳朵,突然听到一个悦耳的少年音从她脚边传来:“打扰一下。”   颜兰兰打了个哆嗦,马上低头去看——   来者是一只小型的机械导盲犬。   它被做成了萨摩耶的样子,毛茸茸的,但体型是真的挺小,小到让那些中央AI懒得花费多余的工夫来把它强制关闭。   它身上落了不少雪,显得有些臃肿,形容也略有狼狈,态度却很绅士。   它仰着头问颜兰兰:“小姐,请问您有没有见到一个叫做徐婧媛的小姐。她今年八岁,穿着驼色的风衣,红皮鞋,头上有一只银色的蝴蝶发卡,眼睛很大,但视力不好。”   颜兰兰定下神来,与它聊了一会儿,才从它口中得知,那个徐婧媛是它的主人。   小导盲犬已出厂三年,被隔壁市的一个普通家庭买下。   三年间,它一直是徐家女儿徐婧媛的导盲犬。   灾变发生时,它正处在临时休眠状态。徐家父母带着眼盲的女儿迅速逃离,慌乱中,徐小姐将指引手环遗落在了床头柜上。   等它醒来时,它的小主人已经不在了。   它就找了出来,一步一步走到了这里。   得知颜兰兰并不知道它小主人的去向,小导盲犬温驯地点了点头,像是在对颜兰兰鞠躬。   它转身离开,重又踏上公路,小爪在雪地上叩下一个个印章,又被新雪掩盖。   直到小导盲犬彻底消失,颜兰兰也没能回过神来。   这世上,原来还有运行着的、未罢工的AI。   它们也是有爱的吗,还是因为程序为它们设定了“爱”这个功能呢。   雪霰扑在了颜兰兰的脸上,她站在白得上下一体的天地之间,恍然间,才有了末世到来的实感。   谁说末世一定是血火漫天、恶人屠城呢。   像现在这样,白茫茫的一片大地,见不到半个人影,反倒更叫人心里孤寂凄凉。   颜兰兰稳住心神,快速捏好两只小兔子,捧着回到了屋中。   当她踏入屋中、把冰天雪地关在门外时,锅内的热水恰好烧开,噗噗地顶着锅盖,里面煮着盐水花生,一揭盖,就是八角和大料的喷香气味扑鼻而来。   颜兰兰怔了怔,才绽开一个安心的笑容。   ……不管怎么样,至少她现在有一个小窝了,也有了新的朋友。   她把兔子欢欢喜喜地捧到睡袋边,收获了两个小朋友惊喜的赞叹。   而另一边,061也把089制作好的病毒直接投入了使用。   攻击061的系统集体收到了一段攻击反馈信息。   尽管前面吃过一次类似的亏,但它们进攻了这么久,已大致摸清了061的能力上限。   经过估算,061被动挨打这么久,不可能还有余力临时制造病毒反噬它们,而且这信息文件很小,与其他零散反馈信息的大小差不多,所以它们未加犹豫,直接把信息接收了。   下一秒,所有攻击系统陷入黑屏瘫痪中,新弹出的页面根本无法关闭。   屏幕上弹出了一道几何变换的数学演算大题,旁边的几何图上,辅助线垂直线各种线乱七八糟地交叉在一起,一眼扫过去,看得人头皮发炸。   题目要求,要在空白区域内求算阿基米德螺线,满分100分,一共20道大题。   答对一题,病毒就会随机删除一个文件,答错一题扣5分,考不到80分,病毒就会送所有的程序自动格式化,也即所谓的螺旋上天,直接爆炸。   所有系统:“……”我操。   半个小时后,089迫不及待地发消息问起病毒效果如何。   061的化身正安心趴在池小池怀里,被他用小梳子轻轻梳着毛,闻言答道:“你写的病毒,效果当然好。”   089兴冲冲地:“干掉多少?”   061舒舒服服地摆着尾巴:“全部。”   089:“哈?这么菜?”   061耐心解答:“是这样的,也有不少答得不错。但是它们忘了写‘解’。”   089:“……”   061:“一共二十道大题,每题少写一个‘解’,扣一分卷面分。所以都不及格。”   089想,这么真实的吗。   061则舒服得眯了眼睛,微尖的乳牙轻咬着池小池的指尖,被他屈起指节轻敲了脑袋后就乖了,睁着灰蓝色的眼睛,看向窗外漫天的大雪,只觉心里踏实。   新的制梦卡又被用掉了。   池小池从库存里又补充了一张。   061不禁问:“小池,你就打算让他做一个重复的噩梦吗。”   池小池裹着小毯子,抱着小豹子吸了一口,浑身舒坦:“嗯。在我见到他之前,他会重复那个梦。”   “会有效吗。”   “会的。”池小池微微笑了,捏住小奶豹的爪爪,温柔地亲了一口爪心,嗓音里透着怀念的味道,“梦对人的精神影响很大的。我知道。” 第132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十一)   听了池小池的话, 061没有出声。   倒是小奶豹从池小池手里爬出来,钻进了睡袋里。   很快,池小池就感觉到有东西顺着他的高领毛衣下摆钻了进去, 并自以为很隐蔽地匍匐前进。   池小池单手垫在脑后,闭目养神, 佯装对这次偷袭一无所知。   小家伙钻到衣领处时, 高衣领给了它极大的限制。   它本可以不管不顾,直接拿爪子摁着池小池的脖子爬过去, 但它很体贴,撅着圆滚滚的屁股,只拿脑袋钻。   池小池眯眼看着在自己前胸上一动一动的小东西,轻轻一笑。   历经艰难困苦,一只小豹脑袋从池小池的衣领里成功钻出。   池小池继续装睡。   小奶豹趴平, 伸出小爪子, 轻摸摸池小池的脸。   然后池小池就抓了它个现行,并果断收缴了它的作案工具。   池小池拉过它的爪子,把肉垫轻轻抵在唇边, 半威胁半玩笑道:“我要把你吃了啊。”   小奶豹歪歪头,任他拉着爪子,低下头亲了亲池小池的唇角。   灰蓝色的眼睛湖光潋滟。   池小池愣了愣, 拿食指轻抚了抚小东西的额顶, 另一手摸了摸刚才被亲到的地方, 酥麻酥麻的, 禁不住就笑了起来。   他问:“你在哄我?”   小奶豹伸爪抱住他的脖子, 舒舒服服地在他前胸又踏了两脚。   池小池又捧着小豹子软乎乎的肚皮吸了一会儿,才搂着它睡下了。   睡前,他迷迷糊糊地对061说:“等煤老板长大了,就放它离开。”   061说:“它不会吃你的。”   池小池拿鼻尖蹭蹭小奶豹:“我放它离开,总比哪一天它没打招呼,自己跑走了好。”   说完,他就在小奶豹身上阳光似的淡香里睡了过去。   061无奈笑笑。   而小奶豹从池小池怀里拱出,有点笨拙地搂住了他的脑袋,哄孩子似的拍了拍。   ……放心,它是为你诞生的。   只要你想要它在身边,它就不会离开。   自己已经失约过两次了,不会再有第三次。   因为所有人都有事情做,所以时间过得很快。   整整两年后的一天,出去找物资的池小池以及一卡车人都陷在了野地里。   车子坏了,而眼看着天就要黑了,隐隐有野物的咆哮声从蒿草深处传来,听声音,像是某种食肉动物在附近窥视。   被他们救下的两个旧人类小情侣惊魂未定,抱在一团取暖,但车里的人都表示情绪稳定,甚至还有人拿出葵花子儿磕。   孙谚负责开车。   他坐在驾驶座上点了根烟,百无聊赖地四下打量,在齐腰深的荒草内发现了半块“街心公园”的牌子,眯着眼睛乐了,屈起指节敲敲身后的窥窗。   躺在车斗里休息的池小池把铅笔盒大小的窥窗拉开:“怎么?”   “丁队,看那牌子。”孙谚叼着烟说,“我小时候还带着我弟来这里买过棉花糖。”   足足睡了两个小时的池小池伸了个懒腰:“说起你弟,孙彬把车修好没?”   不等孙谚传话,蹲在引擎盖边上的孙彬就把叼在嘴里的螺丝刀取下,接道:“还没呢。”   池小池蹬了一脚卡车顶篷:“什么时候能修好。”   孙彬念念叨叨地回答:“不行,不行了。”   小情侣闻言,抖得更加厉害。   但队伍里的其他人都表示镇静。   要不是大家都知道孙彬有天然丧这个毛病,恐怕就要以为这车真不行了。   一年半前,他们遇上了一队已投靠AI的新人类,对方手里有武器,他们的车也出了故障,情势相当危急。   孙彬蹲在发动机上,拿前引擎盖挡住乱飞的子弹,嘀嘀咕咕:“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在大家已经做好死战的准备后,孙彬突然又说:“好了!哥,快开。”   孙谚一脚油门,带着所有人逃出生天。   事后,立了功的孙彬反倒被大家围着捶了一顿,罪名是动摇军心。   孙彬很委屈,有理有据地回答:“你们问的时候我还没修好,我不敢乱说啊。”   孙谚也替弟弟说话:“他小时候就这样。高考完,哭着跟我说哥我完了完了,有道理综大题的第二问,他出来才发现自己算错了。他哭唧唧的,我还请他吃了好多顿大餐安慰他,结果成绩一出来,小兔崽子考了个295,就错那半道题。”   颜兰兰等人纷纷表示,听起来更欠打了,刚才打一顿果然不亏。   孙彬嘴上丧,但他的实力大家都信得过。   这两年来,小到订书机,大到发电机,大多物件他看上一眼就能修,甚至还能利用简易的工具与材料制造发信器。   当然,他修理时,总会伴随着“不行不行”、“完了完了”、“这怎么弄弄不好了”的画外音,大家都听絮了,索性把这当做他的专属BGM。   颜兰兰持枪跨坐在他身边,闲来无事,索性拿手指头比了个枪状,抵着孙彬的后脑勺:“小子,再不修好,你就没命了。”   孙彬软软道:“兰兰,你别催。你一催我就着急。”   颜兰兰:“你急什么。”   孙彬:“我怕你骂我。”   颜兰兰:“少诬陷好人啊,我他妈根本不会说脏话好吗。”   孙彬擦擦汗,把接好的线放回去,提醒道:“兰兰,气质,气质。”   他从引擎盖上跳下来,甩甩两只沾满机油的手,面朝着车子倒退两步:“哥,发动一下。”   引擎低低轰鸣,车前灯瞬间亮了起来。   孙谚笑道:“成了。……我靠!”   灯光冲破夜雾,也叫孙谚看清,孙彬身后有一个身高约有两米的人形黑影,像是裹了件黑色羽绒服的高壮男人。   ……熊!   它不知已在孙彬身后静静观察了他多久,只为等待一个机会。   它悄无声息地张开棺材似的巨口,对准了孙彬的脑袋,直接咬下!   轰然一声枪响。   灼热的弹壳从颜兰兰的枪上弹开,滚落在地。   距离熊最近的颜兰兰反应不错,第一时间开了枪,然而准头不足,弹头旋转着从熊脸前方擦过,倒是叫那熊愣了愣,冷黄的瞳仁一闪,旋即将目光对准了颜兰兰。   那目光很冷静,如同一个人类在审视他的猎物,有灵性得叫人周身发寒。   颜兰兰一脚踹开孙彬,就地一滚。   池小池掀开顶棚上的天窗,立时补上一枪,子弹准确无误地击碎了它的鼻子。   在熊厉声痛吼起来时,池小池打了个唿哨。   一旁的草丛动了。   一道黑色的箭矢从中激射而出,准而狠地叼住了它的颈部,雪光一闪,那黑熊颈骨便应声而碎,血溅三丈。   黑熊痛极,挥动铁掌,想与这只猛兽同归于尽,但那黑色的箭矢却轻捷跃下,直落旁边的草丛,与黑暗融为一体。   它简直像个最完美的杀手,起手,割喉,消失,干净利落。   卡车退出了三十米,静静等着这头在地上翻滚折腾的熊死去。   孙彬晕头涨脑地爬上后车斗,颜兰兰紧随其后,她扛着发热的枪管,迫不及待地从篷顶看出去,观察那头熊的生命体征。   小情侣着急道:“咱们走吧。”   池小池说:“不急着走。”   颜兰兰跟池小池讨价还价:“丁队,这熊还挺大,给几个孩子做件坎肩,应该还有剩,匀我一副手套呗。”   池小池说:“一人一副手套吧,做坎肩肯定不够分的。熊孩子们一个比一个能长,今天做了衣服,明天未必能穿得上。”   孙彬喘过气来,开始跟这对情侣解释熊的妙用:“熊肉能制成肉干,熊油能点灯,熊胆能入药,这一头拖回去,够吃很久的。”   而就在孙彬解释期间,池小池与颜兰兰一来一往,已经把这头熊身上的各种零部件分配完毕。   它苟延残喘了约15分钟,才渐渐没了声息。   孙谚敲敲窥窗:“哎,丁队,它躺了。”   小情侣中的男人觉得自己得派点用场,正自告奋勇地打算第一个下车扛熊,就被池小池直接拿枪托摁住了大衣后襟:“干什么去?”   他站起身来,掀开顶篷,瞄准夜色中的熊身,又是一枪。   “死去”的熊登时痛吼起来,声如雷霆,唬得男人差点儿一屁股坐在地上。   池小池又坐回原处:“丫聪明着呢,跟我玩演技派那一套。再等等。”   小伙子这下乖了,心有余悸道:“刚才在草丛里转来转去地叫唤的,也是它吧。”   孙彬推了推眼镜,道:“不是,刚才在草丛里叫的是‘老板’。它是故意发出声音的,好让其他食肉动物知道,我们这群‘猎物’已经被它盯上了。看来这熊也是饿坏了,不然也不能无视它们动物的规则,摸上门来偷别人的‘猎物’吃。”   “‘老板’?”   池小池接话道:“嗯,我的宠物。”   十分钟后,熊抽搐了一阵儿,才真的不动了。   几个壮小伙子跳下车去,七手八脚地把这三百多斤重的熊搬上了车。   小情侣看着他们欢天喜地的样子,哪里像是面对一头熊,活像是在过年时杀年猪。   把这只送上门来的猎物安顿好后,池小池背着枪,从卡车上跳下,跨上停在一侧的摩托车,挂了空档,刻意让机器发出高转速的轰鸣,驱散了远处一群歇脚的鸟。   他戴上头盔时,那道矫健优雅的黑影便拨开群草,静静蹲立在他身侧。   他招了招手,孙谚通过后视镜看到他的动作,便发动了车子,从那滩已经结成冰的熊血上碾过,驶入无边的黑暗。   熊腥味不轻,小情侣里的男人怕女友晕车,就将卡车厚重的帘幕撩起来通风。   看清跟随在那位丁队长身侧的“宠物”后,他瞠目结舌,满满倒吸入一口凉风,冻得腮帮子都麻了。   那是一只黑豹,沉默而忠诚地在摩托车右侧狂奔。   它健美匀实的肌肉呈流线型,肌肉舒张开来的样子美到惊心动魄,蹬地,发力,每一个动作都矜贵又稳重。   看到这一幕,男人与其他第一次见到这一情景的人一样,由衷发出了“我靠,牛逼”的感慨。   硬壳昆虫米粒似的打在前挡风玻璃上,炸弹炸开,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   他们开了半夜,抵达了一座小县城。   让小情侣们惊骇的是,这里居然像是住满了人的样子,家家户户都有光透出,甚至有几家还有电灯。   颜兰兰拄着枪问小情侣们:“你们会做什么?”   女孩指着男人:“他是电力专科学校毕业的。我是护士。”   颜兰兰登时眉开眼笑:“太好啦,我们正缺有经验的护士呢。我带你们去医院。”   ……医院?   什么医院?   女孩设想中的医院,也就是个破落小院,纱布都得用晒的那种。   但卡车径直驶入了县人民医院,其内灯火通明,有七八辆大型车停驻,甚至还有专人在停车场内指挥交通。   在两个年轻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车子停下,颜兰兰跳下车,蛮夸张地一挥手,笑道:“欢迎来到旧人类的理想国。” 第133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十二)   住院楼二楼窗户里,一个戴着白口罩的女人探出身子, 对着运输卡车拼命挥手:“哎哎哎, 小崽子,熄火熄火, 大半夜的你跑我这儿秀你发动机嗓门大叫得响是不是。”   池小池说:“抓了头熊。”   女人赶他:“我这儿又不是物库!去去去。”   池小池双臂前伸,趴在仪表盘上笑嘻嘻道:“还给您带了个护士回来。”   女人眼睛一亮, 转身就往外跑, 连件外套都忘了穿。   登登登下楼时,她仍戴着遮住半张脸的口罩。   她风风火火地拉住那姑娘的手腕, 欣喜万分:“我正念叨着缺人手呢,你还真给我带回来了一个?丁队长, 有劳了啊。”   池小池从院内的小花坛里折了一支白梅,插在仪表盘上:“有事丁队长, 无事小崽子。”   女人的笑意快要从眼底透出来了:“成成成,你说我什么我都认了。……姑娘, 我姓卢, 以后就叫我卢姐吧,看样子你刚大学毕业吧?……在医院里工作了一年了?太好了!我去给你拿件衣服, 你赶快去洗个澡,一身的熊味儿。……哎哟,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熊味儿是字面意思, 都怪小丁, 做事不妥帖, 把你一个姑娘家家跟熊塞一块儿——等等,小丁!丁秋云!别跑!你又偷我梅花!”   已经带着卡车悄没声滑到医院门口的池小池发觉自己的行径败露,一脚油门踩了出去,嗖的一下就跑没了影。   新来的小护士对眼前的一切仍是懵懵懂懂。   听了卢姐的话,小护士惊讶地问:“你们这里有热水吗?”   热水,对小护士来说,完完全全算得上奢侈品。   这两年来,她一直留在一处城市里,为新人类服务。   要不是一个新人类试图侵犯她,还大有不吃到嘴不罢休之势,她也不至于和她的男朋友结伴出逃。   在被池小池等人救走后,他们便跟二人约定好了。   女孩先在医院住下,而她的小男友会被他们送去发电厂,先熟悉熟悉环境,明天中午他们会带男友再来一趟,带他们熟悉熟悉这个小城,并讲解一下在此处栖身的规则。   卢姐指了指远处:“我们有防寒的锅炉房。这玩意儿是几个大学生比照着课本和老资料上的图样搞出来的老物件,还别说,挺管用的。大家轮流洗,至少每个人每隔两天都能洗上一回澡。”   小护士羡慕道:“像我们这样的旧人类,五天才能洗一次澡。而且洗澡的时候只配用温水。”   “嗨,有什么配不配的。”卢姐说,“都是人。”   小护士很喜欢唠唠叨叨、母亲一样的卢姐。   跟她一道向住院楼走去时,小护士说:“人和人还是不一样的。新人类从来不把我们当人看。”   卢姐答:“我就是新人类,我就不这么想。”   小护士:“……”   “算了,我不拉口罩,怕吓着你。”卢姐似乎察觉到了小护士的窘态,转过头来,爽朗一笑,“提前告诉你一声,我们这里有新人类,有旧人类,有动物,也有投靠来的AI。这世道啊,有坏就有好。”   把小护士的男友安顿好后,池小池又带人将熊送去物库。   库中有专人负责宰杀处理他们猎到的货物。   三台大灯把屠宰场映得明晃晃的,在暖黄色的灯光下,熊肉与熊皮热气腾腾地分离开来。   参与猎熊的队员早就商量好了,要按功劳和需求分肉,而剩余的熊肉,登记好斤两后,便存入公共冷库。   全城18个公共储藏库的钥匙,每个都要有三把钥匙同时插入锁孔才能打开,而三把钥匙都要由三个不同的人保管。   而池小池作为统领全城的人,保管着每个储藏库中的其中一把钥匙,总计18把。   池小池从不讲求集体经济,除了对老人与小孩有些优待外,青壮年不分男女,都得做活,种地、狩猎,或是贩卖自己找来的生活必需品,总要选一样。   不管收获多少,都归自己处置,可以留用,也可以拿出去交换。   好吃懒做,全家人就坐在一起张嘴喝西北风。   至于偷抢掠夺的事儿,只是想想罢了,没人敢做。   毕竟在这里,只要认真干活就有食物,决不至于饿死,而在末世侵夺他人物资,等同谋杀,被抓住就是个死。   池小池取回了一大块熊肉,打算回去煮给他家煤老板吃。   为了压住腥味,他吃了颗奶糖。   在梅花的淡香和奶糖的暖香中,他飞驰在夜的城,回到了城东头的丁家小院。   父母已经睡下,于是池小池在离家还有一百米的时候就熄了火,拿脚蹭着地面缓慢滑进了院子里。   他家的老板也乖乖地放慢脚步,与他一起散步似的进了小院。   池小池先把肉切成大块小块两部分,又去院里的小暖棚里揪了些葱和胡萝卜来,热腾腾地把熊肉用小火煨起。   大概是从小被它喂滑了舌头,他家煤老板口味和人类差不多,从不吃生肉。   就像今天,他咬断了那黑熊的脖子后,就马上去附近的小河里,凿开冰层,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后,才温驯地蹲回池小池脚下,动作优雅地轻舔着自己的爪心。   它从不用池小池费心去替它清洗。   把肉炖上,池小池就去更衣室换衣服。   他刚把高领毛衣脱到一半,门便被顶开了。   冷风泄入时,池小池本能地避了一下,微微曲弯了腰,侧身躲过那阵冷风。   他被高领毛衣蒙着脸,正是两眼一抹黑的时候。   他问道:“谁啊?”   没有回答,门被悄无声息地关上了,体贴得很。   池小池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猫科动物的味道。   只有白日里的阳光洒遍皮毛,才会残留下这样独特的味道。   池小池笑笑,继续专心致志地脱毛衣。   起初,大家普遍认为小奶豹是只猫。   等到丁父丁母发现这坨玩意儿的成长方向不大对时,为时已晚。   他们跟池小池提过两次,等这小豹子长大点儿,有了独立生活的能力,就尽快送走。   毕竟这是个野物,哪怕是在动物园里长大的,说到底,也是要吃肉的。   万一哪天他们断了顿儿,没法给它提供饮食了,它饿极了,扑上来吃个把人解馋,又能跟谁说理去?   在丁父丁母的劝说下,池小池也起了这心思。   他不想拿这些队友冒险。   可等他一出门,看见小豹子叼着池小池的头盔带子,蹲在他的摩托车边,心就先酥了三分。   池小池接过头盔,一边戴一边问它:“你想走吗。”   半大的小豹子蹲踞在地上,甜甜地嗷了一声。   池小池:“听不懂。六老师,翻译一下。”   061说:“它说,请你放心,它会吃得很少,甚至可以学着吃素,请不要送走它,因为它非常非常喜欢你。”   池小池:“六老师,你莫驴我。它明明只叫了一声。”   061温柔且笃定道:“它的确是这么说的。”   就这样,它一直留到了现在。   池小池的高领毛衣很厚,尤其是脖颈那里有些拘束,每次脱都得挣扎很长时间。   说话间,他身旁多出了一个热源。   他一边和毛衣艰难搏斗,一边无奈地想,又来了。   池小池试图跟豹子打商量,隔着一层毛衣瓮声瓮气道:“别闹,这次跑了两天,我特别累的。乖。”   豹子绕着他缓缓踱了一圈,还是把热腾腾的脑袋抵上了他的腰身。   池小池非常后悔。   趁它小时,自己吸豹吸得太过火,大概让它误以为这是一种表现亲昵的方式了。   现如今,每天它不吸上自己两口,就没办法维持生活。   果然,它把脸埋在丁秋云漂亮的腹肌处,深深吸了一口。   池小池乖乖被吸的同时,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风水轮流转了。   只是今天这风水转得有点邪性。   他眼看快要把毛衣扯下,就感觉一股极其强悍的力量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从正面把他摁倒在地。   虽然家里有了暖壁,但地板仍是凉得钻心,池小池被冰得倒吸一口冷气,被迫放弃与毛衣的角逐,伸手搂住豹子的脖颈,双腿也盘上了豹子劲瘦的腰,把腰身尽可能往上顶去,远离地板。   他眼前什么都看不清,鼻腔里尽是毛衣上樟脑丸的味道、豹子皮毛阳光似的淡香,和野兽独有的、叫人腿软的腥气。   他把脸贴近他的老板,小声道:“这就混账了啊。快让我起来。”   除了在威胁其他生物时,老板向来安静。   它一字未发,唯有挟裹着高热气流的吐气声在耳畔回荡,搔得池小池浑身发痒。   好在老板为豹厚道,没有戏弄他太久,乖巧地往后一坐,池小池得以解脱。   池小池盘坐在它身上,摸摸它的后颈:“好豹。”   话没说完,它便舔了池小池的右耳一口。   粗粝的舌头颗粒掠过耳垂,力量有点霸道,几乎给了池小池耳朵被擦伤的错觉。   这一舔像是直接落到了他的精神体上,舔得池小池双腿一哆嗦。   他啧了一声:“怎么不禁夸呢。”   它好似是听懂了池小池的话,为了赎罪,轻轻咬着池小池的毛衣,帮他把衣服脱了下来,像在侍奉它心爱的伴侣。   池小池和毛衣的搏斗总算以胜利告终。   等他能重见天日时,入目的第一个就是黑豹的双眼。   那双灰蓝色、质地宛如水晶的眼睛,正温情缱绻地看着他。   它把下巴轻搁进池小池的锁骨处,轻柔地蹭了一蹭。   抱着这么个移动自走小暖炉,又被它这样全情地信赖依靠着,池小池心也软得不行,抱住它的脑袋,顺嘴照它耳朵上亲了一大口:“别闹,我要起来了。”   黑豹很开心,又绕着池小池的小腿转了几圈,才和换好衣服的池小池一道出了门。   一锅熊肉,大半归了煤老板,锅底的肉归了池小池。   他就着鲜棕色的肉汤汁,下了一点面和豆腐。   皮带面柔韧结实,口感爽滑,豆腐在肉汁里煮得腾腾的,用来消腻吸汁再好不过,单是煮在锅里,就香得人口舌生津,鼻子先吃了个饱。   池小池吃出了一头的汗。   061看他这吃法,知道他是真饿了,有点心疼:“慢点吃。”   池小池呼呼地吐着热气儿:“没事儿。”   他吃了一会儿,又对061说:“过两天,我再出去一趟。”   061惊讶:“不休息两天?”   池小池夹起一筷子面,吹了两口气,好叫它快些凉下来:“是咱们的任务。”   “咱们”这个词听得人心里熨帖,061声音里也不自觉含了笑:“谷心志?”   这两年下来,池小池养豹、开垦、拉拢队伍、建立基地,像是全然把谷心志这个攻略对象抛在了脑后。   只有061知道,他这两年里,没有一天忘记谷心志。   池小池拿筷子夹起一块豆腐,小狐狸似的狡黠一笑:“我得去检验一下我那397张制梦卡的功效了。” 第134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十三)   “……又要出去?”   景子华的发尾刚刚烫过, 扎了个高马尾, 略长的几缕卷发垂在额前,把一张脸衬得如玉般洁净秀美。   她靠在油箱边,半开玩笑道:“这么拼命, 有钱给你赚啊?”   池小池笑答:“当然有啊。”   两个大人说话时,景一鸣双手握住油枪,摇摇晃晃地把枪头塞进注油处,要给池小池的摩托车加油。   池小池孩子似的歪头看他。   景一鸣昂起头,仰慕地回看向池小池, 眼里有着最干净的星子。   池小池单肘支在仪表盘上,轻拍了拍景一鸣的头,拖长了声音道:“赚钱——养家啊。”   景子华说:“别拼命。”   “嗯, 这样就挺好。”池小池旋开盛满烈酒的保温水壶,喝上一口。   “好什么?”   池小池笑:“没什么。”   他这么拼命, 为的就是让过去与命纠斗、生死一线的景子华等人, 能安安心心地坐在大后方,劝他一句, “别这么拼命”。   他把加满油的车子开出了加油站。   他们的油,起初是由他们最先藏身的加油站提供。   后来, 他们找到了这座背靠着一方天然油田的小城。   新的加油站建立了起来,景子华仍然是管理者,两世皆是如此。   离开加油站, 不等他发声召唤, 他的老板便从暗处优雅踱出, 温存地蹭蹭他的脚踝。   池小池抓紧离合:“老板,走了。”   黑豹纵身跃上后座,蹲踞其上,用鼻尖轻抵着池小池的颈间,喷吐的热气燎得池小池有点发痒。   他们从白日的街市中缓缓驶过。   街上的人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奇景。   谁都知道丁秋云家有头性情特别温驯的豹子,有胆大的小孩子来摸也不生气。   在等待丁秋云时,它甚至会和街上的孩子们玩接球游戏。   有几人还同池小池打招呼:“丁队,遛猫呐。”   池小池大言不惭道:“是啊。”   他背后的大猫没有像其他生物一样进化出智能,闻言也不生气,反倒用尾巴缠住了池小池一侧的大腿,轻轻舔他后颈,舔得池小池差点把车开成S形走位:“开车呢开车呢,回家再玩。”   豹子也没再闹他,把头轻靠在他后背上,像是撒娇似的蹭弄着。   池小池夸了一声乖。   殊不知,那豹子隔衣轻吻了他的脊骨,自上而下,一颗一颗,温柔又旖旎。   池小池又带着他的固定小团队外出寻找物资了。   这次他们会去远一点的城市,正是丁秋云携父母逃离的那座城。   临走前,丁父丁母照例来送别。   老两口精神得很,还叮嘱他千万别往家里跑,现在那里尚不清楚是什么情况,说不定已经变成爬山虎的天下了,最好不要轻易靠近。   在他们离开小城时,外面下起了雪。   在这下雪天开摩托容易打滑,池小池也怕他家老板跑得累,连老板带机车扛上了卡车后厢。   路上,孙谚在用卡车收着微弱的电台讯号,一首歌唱得丝丝拉拉荒腔走板的,他也不嫌弃地跟着唱,摇头晃脑,自得其乐。   孙彬缩在副驾驶座上打瞌睡,昨天他忙着维修东城骤停的线路,半个晚上都没睡。   池小池闲来无事,抱着一台损坏的半导体,拆了一毛毡地毯的零部件。   颜兰兰凑过来:“丁队,术业有专攻,这玩意儿留着给小孙折腾呗。”   池小池神情认真地拨弄着老式的电路板:“这个我会。有人教过我。”   煤老板似乎也对这些零件很有兴趣,拿爪子轻轻扒拉着零件,把零件分成一堆一堆的。   池小池啧了一声,拍拍它的爪子,它便乖了,把脸枕在池小池膝盖上,守着它的主人,蒙着层水翳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准了他,就再也没有挪开过。   有个大胆的年轻人在摆弄老板的尾巴,它也好脾气地没有理会。   卡车正沿着荒无一人的公路奔驰,突然,一阵缥缈的歌声自外传来,恰好与卡车擦肩而过。   听音调,是“祝你生日快乐”。   在这寒冬末世的荒凉街道上,是什么东西在唱歌?   出于好奇,颜兰兰打开小窥窗,往外瞄了一眼,陡地倒吸一口冷气。   “停车!”颜兰兰抬手敲敲窥窗,“大孙,停下车!”   孙谚一脚踩下油门时,颜兰兰已在众队友莫名其妙的目光注视下,打开卡车厢门,不待车子停稳便纵身跳下。   地上已积了些新雪,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   她奔向那还在往前移动着的声源。   而那与他们逆向而行的声源也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扭过头来。   ……是寻找徐婧媛的小导盲犬。   与两年前相比,它如今是大变样了。   小导盲犬前爪已坏,雪球似的身体蒙上了一层灰色的、洗不去的阴翳,看上去像一只肮脏的墩布。   它像是被野物当做食物撕咬过,尾巴被撕得只剩下一小截,光秃秃的,像极了兔子尾巴,模样颇为滑稽。   它走得一瘸一拐,腹内的扬声器里播放着“祝你生日快乐”的旋律,   唯有它的一双眼睛,仍是如旧日般清澈。   小导盲犬还记得颜兰兰,态度绅士地点一点头:“是你,加油站的小姐。”   颜兰兰跑得有些气喘,但等来到小导盲犬面前,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口中呵出大片大片云朵似的热气。   看它这副样子,想也知道,它并没有找到它的小主人。   颜兰兰斟酌了一下言辞,露出个明艳的笑来:“歌很好听。”   小导盲犬温驯道:“今天是小姐的十岁生日。”   颜兰兰“啊”了一声:“你在给她庆生吗。”   小导盲犬说:“不仅仅是。我想,今天过生日的人,听到生日快乐歌,会从房里、车里探头出来看看我,这样,我说不定就能找到小姐。”   颜兰兰心尖一动。   她注意到,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小导盲犬将受伤的前爪踩在一处隆起的小雪堆上。   她说:“你的爪子受伤了。”   小导盲犬抬抬前爪,诚实道:“不会疼。”   “跟我们一起走吧。”颜兰兰向它发出了邀请,“我们可以修好你。在我们那里,有很多像你一样对旧人类很友好的AI。”   小导盲犬充满希望地问:“有叫徐婧媛的小姐吗。”   颜兰兰不语。   面对着这双眼睛,她撒不了谎。   小导盲犬也明白这沉默意味着什么,温柔地轻摇了摇头。   “我是从那里来的。”小导盲犬转回头去,执着地看向茫茫的前路尽头,“我要到前面去,说不定还会经过你们那里,到时候,我们可能会再见。加油站小姐,再见。”   眼看着小导盲犬又要掉头离去,颜兰兰哎了一声。   小导盲犬回过头。   即使知道接下来要说的内容有可能会伤害到这只忠心的小导盲犬,颜兰兰还是狠了狠心,说:“她当初扔下你,这么多年也没有回去找,她可能已经不记得你了。”   小导盲犬站在寒风中,灰色的毛皮被挟裹着雪粒的风撕扯成一团团的。   它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注视了颜兰兰一会儿,咧开嘴,竟像是甜甜地笑开了。   它说:“她或许会忘掉我,或许已经忘掉了我,或许已经有了新的导盲犬。……但是我必须要亲眼确认她没有我是可以的。那样我就放心了。谢谢你的关心,加油站小姐。”   说罢,它优雅地对颜兰兰一欠身,转身踏入吹彻的寒风中。   颜兰兰呆呆地站在原地。   那小导盲犬和两年前一样,踏雪而来,又踏雪而逝,仿佛是一个只会出现在雪中的幻觉。   但那渐行渐远的乐声,却一直回响在颜兰兰的脑海中。   在孙谚的喇叭声里,颜兰兰方才回了神,几步奔回卡车车厢下,踩着脚蹬跃上卡车。   掀开帘子时,她又回头望了一眼。   小导盲犬的梅花形爪印,被新落的雪一点点掩埋。   她抿一抿唇,钻入车厢,带入一阵雪花。   待她坐定,丁秋云问她:“熟人?”   颜兰兰掸着工装裤上的雪尘:“萍水相逢的……嗯,熟人。”   末世里,这样纯粹又真挚的感情,居然来自于一只被安装了感情AI的机器。   AI教导它要如何表达喜爱,如何履职忠诚,但大概从未教过它,在主人消失后,它应该做些什么。   它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它想要做的。   颜兰兰把导盲犬的故事讲给了车厢里的队员们听。   大家久久无语。   而在讲完后,颜兰兰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与这小导盲犬见了两面,却从来没问过它的名字。   现在再掉头也不现实,她便枕在轰隆隆震动的车厢壁上发起了呆。   池小池把半导体修理完毕,便枕在煤老板柔软的肚皮上,把它拿在手里把玩。   他想着颜兰兰讲的故事,也想着一会儿与谷心志见面时,他该作何表现,而卡车的颠动又太有规律,过了不久,他就蜷在豹子肚皮上酣然睡了过去。   见池小池睡得香甜,豹子自觉地将自己围作了堡垒状,把它的主人妥善地圈了起来,并拿尾巴轻轻缠在了池小池腰上。   池小池在他家大猫的精心呵护下,一路睡进了城里。   昔日繁华的都市已变作了半座空城。   之所以说是半座,是这里还有动物活动的痕迹。   两年下来,不能适应环境的动物都死了,因此看到一头鸵鸟与卡车并行着跑了一阵儿后,在十字路口右拐,与他们分道扬镳时,众人都不怎么意外。   他们搜刮了几处空商场,内里的食物还剩下一些没有被抢空,而且天然冷藏的环境,又延长了食物的保质期。   他们找到了牙刷牙膏,几样冬季用的床上用品,锅碗瓢盆若干,全部打包运上了车。   颜兰兰还很少女心地取了一箱面膜。   经过搜寻后,他们还得到了一场数目惊人的意外之喜。   ——仓库角落里有一堆完好的箱子。由于储存的地势较高,甚至没有浸水。   拆开一看,里面竟然是百袋以上的玉米粒,净重足足有两吨。   这两年,他们始终种不活玉米,这堆玉米带回去,完全可以一解馋瘾。   找到了填饥的口粮,他们又去了城内的几家医院。   一番搜寻下来,队员们颇有些垂头丧气。   三处药房早已被抢空了,只在犄角旮旯里有些漏网之鱼。再说,两年过去,有些药也吃不得了。   池小池却没有放弃,去了最大的市中心医院,并放弃了对明处药房的搜寻,直奔药库。   药库的门是锁着的,而门锁是老式的门锁。   大家扑了几回空,又搬了半天玉米,现在都意兴阑珊的。   孙彬提议:“丁队,咱们不然还是走吧,这城里的动物窜来窜去的,万一碰上什么变异的怪物……”   话没说完,他便挨了一顿来自四面八方的暴栗,被敲得哎哟哎呦地直往孙谚怀里躲。   池小池见这药库大门异常结实,厚重又宽大,门上有砸撬甚至火烧过的痕迹。   他掰着锁眼看了看,确认这锁该是没被撬开过,活像一颗坚硬的山核桃,人人都知道内里的仁儿美味,却只能望洋兴叹。   他问061:“六老师,帮我检测一下,里面有没有搞头。”   061简明扼要地答:“有。”   有了061这句话打底,池小池算是吃了定心丸了。   池小池伏在锁眼边端详一番,从上衣里取出只曲别针,拿牙齿拗弯了,捅入锁眼,先细细地剔去内里生出的红锈,旋即换了头,将曲别针没入锁眼内部,轻轻咧着嘴,侧耳贴着冰冷的铁门,拨弄着锁芯。   众队员早已习惯电子锁,却对这种奇怪的老式门锁束手无策,甚至不很能理解池小池现在的动作意味着什么。   直到那扇门吱吱呀呀地向内打开,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等到回过神来,众队员都惊了:“我靠,丁队,可以啊。”   池小池把扭曲的曲别针塞回衣兜,平静道:“有人教过我。”   当满满一库的药品出现在大家眼前时,所有人都疯了。   在大家连生产日期都顾不上看、把能派得上用场的药品一箱箱搬上车时,池小池在药库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具早已冻成人干的铁青色尸体。   尸体是男性,穿着工作人员的衣服,胸前还有工作牌,正是药库的看守者。   这种冻饿而死的路倒,众人这些年来见得太多,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进门时,池小池就发现门锁那边堵了东西,是半把断钥,等翻过他的口袋后,他又发现尸体的口袋里有一把恰好能对得上的断钥匙头,以及一张被攥得皱缩起来的纸团。   池小池把纸团展开,上面写满了各种物资的名称,每样物资后面都画了条横杠,后面则是对应给出的药物。   淡蓝色的水笔痕迹,与尸身右手虎口处留下的墨水颜色完全一致。   池小池想,这人在灾变发生后,大概是想要就近利用资源,囤积居奇,便向来抢药的人写了纸条,要他们按照纸条给自己搜寻来物资。   然而在生死关头,法律对人的约束都消失无踪,谁还跟他讲等价交换。   面对哄抢,守药人在情急之下躲入了药库中,并拿钥匙反锁了门,谁想用力过猛,钥匙折在了锁眼里,反倒堵绝了他自己的生路。   他接下来的时光,怕就是守在了这一囤药边,在抢药人愤怒的呼喝与砸门声中,惶惶不安地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几日。   池小池伸手摁了摁他的胃,发现里面冷硬鼓胀得可怕。   再看看他身周散落的空药板与药盒,他分明是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就近吞食了大量药物,反倒害了自己的性命。   他微叹一声,拿那张写满了物资的纸,盖住了守药人死不瞑目的脸。   他们搬走了一半的药,而这些药几乎填满了一台重型卡车车厢。   队员们乐得见牙不见眼,都想着干脆趁着天没黑打道回府,省得横生枝节。   但他们的丁队仍坚持要去药库附近的一家商场里再找找,看有没有可用的东西。   大家已经习惯听从他,再说物资又不咬手,自然是越多越好。   因此谁都没有异议。   颜兰兰兴冲冲地多问了一句:“要是又找到什么好东西,咱们可就没地方坐啦。”   大家经过一致商讨,决定如果位置不够,就把孙彬扔下去,吓得孙彬慌里慌张地辩解自己可瘦了,一点都不占地方,逗得大家前仰后合。   池小池想,不多,就去拉头牲口回来而已。   池小池坐在车里,对面的两个年轻人在抽烟。   他一手抚摸着兜里变形的曲别针,一手抱着新修好的半导体,想着那个教导他太多事情的老师,嘴角也淡淡地含上了笑。   想了一会儿,池小池突然开口,对两个年轻人说:“还有烟吗。”   两个叼着烟的人纷纷懵逼。   颜兰兰也是一脸惊诧:“丁队,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啊。”   恰在这时,孙谚把车慢慢停下了。   他们到了那间商场门口。   池小池就势挥了挥手,跨过一直乖顺趴伏在他身侧的煤老板,笑道:“算了算了,随口一说。”   ……只不过,是突然想起过去那个总叼着烟的自己罢了。   这样想着,他掀开了厚重的幕帘。   轰然一声巨响响起时,谁都没有反应过来,那是枪声。   池小池被作用力冲得往后退了两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胸口,身体纸片似的晃了晃,朝前栽倒,从车斗里翻了出去。   池小池半昏过去前,只听到061一声发着颤的“小池”,紧接着,他的话音便被爆豆似的枪声淹没。   孙谚暴怒,拉过副驾驶座上的孙彬,用羽绒服包住了他的头:“我操你妈!!这里有埋伏!!”   但他还未把顶着火的枪从工具匣里掏出来,就听到一声近乎狂暴的咆哮,震得他本能一阵腿软。   一柄纯黑的飞刃自车内跃出,选中一处喷吐着火光的废车,一头扎了进去。   只见血肉绽裂,四下横飞,刹那间把废车仅剩的三面窗户溅得腥红一片。   惨叫声甚至还没来得及响起两声,那人无头的尸首便被横甩出去,直直撞上了一侧的墙。   一条黑影鬼魅似的自窗中溜出,在埋伏者们无措的齐射下,迅速潜行,前往下一个火力点。   看到那断头尸身上的尸斑,小队成员齐齐冒出了一个念头:   新人类?!   来不及想为什么这家看似破败的商场门口为何会藏匿着这么多新人类,孙谚红了双眼,一枪秒掉了一个露头的新人类,又从座位下摸出一把激光枪,扭头吼道:“……兰兰!!”   颜兰兰心领神会,抄出枪,直接和对方杠起了火力。   埋伏者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对方居然会拥有远优于他们的压倒性火力,以及一头神出鬼没、凶暴异常的狂兽。   池小池又给疼醒了过来,脑袋都有点不清楚了,眼前一片片飞着黑星蚊影。   他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   车被围攻得厉害,冒险跳下车来的颜兰兰没法把他搬上车去,只能半扛着他,且战且退,往商场内部退去。   不知过了多久,枪声止息了。   他耳朵紧贴着地面,因此能够清晰地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自门口踱入。   他勉强睁开眼,入目的却不是他熟悉的老板了。   ——在夕阳的余晖下,黑豹满口的血腥,淡银的须上滴滴流着鲜血,腰线处的肌肉一舒一张,如同被割裂的动脉一样激烈跳动着。   它来不及打理自己的仪容,便急急赶到了池小池身边,低头嗅着他的胸口。   池小池忍着剧痛,扯开前襟:“别怕……我没伤。”   那里垫着一件夹了铁板的衣服,算是一件简易的防弹服,弹头卡在他心脏位置的钢板处,已经变了形。   看到那并未射入的弹头,黑豹像是松下了一口气,直接跪伏在了池小池身边,眼里泛起雾蒙蒙的蓝,与它通身的血红并不相衬。   池小池抚着它炸开的脊毛,小声忍痛哄它:“老板,老板。”   它则低下头来,不敢用力弄疼了他,只敢发力咬着池小池的头发。   正在一人一豹紧拥在一处时,身后传来一个诧异又带着一丝惊恐的男声:“秋云?!” 第135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十四)   池小池想回头检验检验他的成果, 但煤老板却伏了下来,阻住了他的手脚, 隔绝了他的视线,压制得他动弹不得, 俯身在池小池侧颈留下一记滚烫的血吻。   与此同时, 061在他脑中冷冷道:“不许动。”   池小池一愣,乖乖不动了。   孙谚正焦心, 乍一听见熟悉的声音,登时喜道:“谷副队!”   但等他转回头去,见到那张脸,一时间却没敢认:“……谷……副队?”   原因无他, 谷心志变得太多了。   他瘦得和他手里拖着的长枪差不多了,眼底青黑一片。   如果说他以前的眼里是冷淡,现在就只剩下冷, 以及惊弓之鸟般的惶恐不定。   孙谚又惊又疑,来不及想当初那个还算精神的青年是怎么变成这副模样的, 上千想把丁秋云从煤老板的爪下抢回来:“老板, 别这么抱着丁队, 让他喘口气。听话啊。”   他话音都是颤的。   “老板”毕竟是野兽, 之前虽说猎杀野兽,但却从不对人型生物展现过恶意。   如今见了人血, 丁队又受了伤, 他是真怕这豹子发了兽性, 对丁队下口。   谁想, 他预想中的危机完全没有发生。   那刚才还大肆屠戮的凶兽居然听了话,让到了一边去,并似有意似无意地阻拦在了谷心志与池小池之间,绕着圈,焦躁踱着步,倒像是真的着急。   孙谚松了一口气之余,顺着丁秋云敞开的前襟按压几下,确认脏器没有被震伤,只是轻微的肋骨挫伤,提到嗓子眼的心才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回过神来,他才顾得上去关照突然出现在此的老战友。   他扭头看去,意外发现谷心志站在原地动也未动,一脸梦游似的表情,不禁讶异。   在他印象里,如果说谷心志对谁还有一丝人气儿,那非丁秋云莫属。   丁队受了伤,谷副队怎么会是这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他不知道,谷心志以为这又是自己的南柯一梦。   谷心志专心致志地盯着地上的丁秋云,想,他见过了那么多次相同的开头,这次是最不一样的。   最终,还是颜兰兰打破了沉默。   她在丁秋云与谷心志之间来回看了好几眼:“你们认识?”   “……战友。”   这话是池小池答的。   他把手肘架在老板背上,深吸两口气,挣扎起身,把松开的衣服草草拉好:“兰兰,孙谚,撤。如果附近还有新人类的话,听到枪声,他们不可能不过来。”   孙谚惊讶于丁秋云对谷心志的全然无视,略有些手足无措:“丁队,谷副队他……”   池小池往外走去,全然把谷心志当成了不存于此的透明人:“走。”   谷心志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次的情节,好像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追出两步,低声唤:“秋云?”   池小池一瘸一拐地走到商场门边,听到这声呼唤,身形晃了晃,抬起胳膊撑在门边,低低笑了一声,方才转过半张脸来。   谷心志被他笑得心神大乱。   ……他见过这样的丁秋云。   脸上的肌肉扭曲,嘴角甚至还微微地上挑着,然而一双眼是灰的,沉的,最深的绝望和仇恨积淀在里面,化作目光投射出来,剐得人浑身发寒。   在他那个不断重复的噩梦里,他被丁秋云这样看过千百次。   他曾掐着梦中丁秋云的脖子,一遍遍求他不要这样看着自己。   然而,两年来,他一直活在这样的目光下,眼睁睁看着那双曾经浸满了信任的眼睛冷了一遍又一遍。   ……这还是秋云第一次在梦境开始时就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丁秋云很快收回了那个目光,迈步朝外走去。   在他背后,谷心志突然端起了枪,并迅速扣动扳机。   子弹从丁秋云肩膀上方呼啸掠过,把那从卡车后悄悄探出头来、意欲攻击丁秋云的新人类剩下的半个头颅彻底轰成了渣。   谷心志拖着枪,快步走到丁秋云身侧,单手揽住他的腰,直接将他半抱了起来。   谷心志虽瘦,力气却大得惊人。   走至卡车车厢,他用还在冒热气的枪管将厚帘一挑,以下巴示意丁秋云的队员快些把他扶上车去。   颜兰兰觉得这人精神状态不大对劲,也直觉她家丁队对此人态度诡异,不像有情,倒像有仇,所以很不想和他有什么交集。   不过谷心志根本没有理会她的意见,等到丁秋云被扛上车去,自己也随之跳入车厢内,扶着枪,蹲守在丁秋云身边,敲敲车棚顶:“开车。”   ……在梦里,他起码与这帮人厮混了几十年,跟着他们上车、离开,已经成了本能的动作。   只是,这回有几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在,还有一头成年豹子蹲踞在丁秋云身旁,让谷心志更加迷惑。   这次真的是在做梦吗?   驾驶室里,孙彬小声问:“哥,那不是你战友吗,我在照片上见过的。”   孙谚踩下油门,小心避开轮下新人类的尸身,曲里拐弯地开上了马路。   他小声答:“他……他们两个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谷心志过去独来独往的性格,没有人招呼他,他或许根本不会跟着他们走。   而以丁秋云的个性,也断没有见到故友却视而不见的道理。   孙谚一边开车一边犯嘀咕,猜测这二人是不是在自己退役后闹了什么矛盾。   犯嘀咕的不止孙谚一个。   颜兰兰是个有事不会憋在心里为难自己的人,观察了谷心志一会儿,便开口道:“谷先生?”   谷心志早把颜兰兰这张脸看絮了,应付地一点头,眼睛仍锁在丁秋云脸上。   颜兰兰也不同他多寒暄客气,直接问道:“商场外面那些新人类的蹲守地点,明显是想要包围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包围你们?”谷心志拿眼角对颜兰兰冷冷一剔,“那些人知道你们会来这里?”   颜兰兰哑口无言。   躺在毛毡上的丁秋云开了口:“……他们是来围杀你的?”   他声音里没什么感情,却叫谷心志兴奋了起来。   现在,任何一点与他梦中不同的迹象,都能够刺激他的神经。   多出来的陌生队员也好,冷漠的丁秋云也好,只要和梦里的场景不同,他便能有足够的证据,催眠自己,并告诉自己,眼前的一切都不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梦。   他半跪在丁秋云耳边,嗓音柔和地同他说话:“是,是的。”   “为什么?”   谷心志想去握他的手,被他闪躲开来时,神情微微一变,但马上忆起梦里的一切,心中反倒生了喜悦,以前所未有的耐心解释道:“这些年,我杀了很多新人类。前几天,一批新人类来找我,说要我做他们的首领。”   那个梦境的起源,就是那些新人类找上门来,要奉自己为首领,前提是他要帮他们设法拿下距此两百公里的一处旧人类的聚居城镇。   天知道谷心志看到新人类谈判小队中那一张张脸时,内心翻涌着怎样汹涌的黑浪阴云。   尤其其中几人的脸,他还在梦里见过。   他们围着自己欢呼,因为自己成功消灭了丁秋云麾下的所有队员。   看着他们,谷心志就想到了无数次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的丁秋云。   当时的谷心志,把所有人的脸都看了一遍,点上一根烟,看着那领头人,问:“你们为什么要找我?”   那人粲然一笑:“我们想委托你保护一个人。”   谷心志:“嗯?”   “据我所知,那人是你的故交,也是目前最让我们头疼的旧人类之一,早晚会被我们设法消灭。所以,我们才想请你出山,只有你才能保护他。”   谷心志缓缓吐出一口烟:“他是谁。”   领头人答道:“丁秋云。”   谷心志含着烟,起身走到门边,把商场半开的门关紧。   当日,商场大门再没有打开过,也再无一人走出,只有潺潺的鲜血沿着门缝淌出,引来了一些野物争相啜饮。   而在料理完这些人后,满手鲜血的谷心志就坐在死人堆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任凭窗外的光影游移,由白到黑。   他想,这和他的梦真的很像。   他又想,如果那不断重复的梦魇是冥冥中的某种预示,那他就顺手把苗头掐死在了摇篮里也无妨。   正因为此,他才触怒了新人类一方。   他们设下埋伏,就是为了击杀谷心志,谁想让丁秋云他们触了这个霉头。   时间回到轰隆隆行驶的卡车内。   丁秋云侧身看向谷心志:“所以呢,你答应他了?”   谷心志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平静道:“我把他们赶走了。”   丁秋云拖长声音,哦了一声。   随即他闭上眼睛,再不言声。   丁秋云这样的态度,让颜兰兰内心对谷心志的评分直线下跌,她也不大想和谷心志说话,叩叩顶棚:“大孙,拣着平稳的路开,开慢点儿。丁队身上有伤。”   车内陷入尴尬的寂静,唯有池小池很坦然地给自己找了个安稳的休息点。   ……他家老板的肚皮。   他伸手按住伤处,暗暗皱眉。   061也没了刚才在商店里的冷声冷气,责备道:“这么不小心。”   池小池不要脸地撒娇:“疼。”   061心尖一疼,取了张屏蔽痛觉的卡片给他用上。   池小池笑嘻嘻地翻了个身,抱住了老板的尾巴,跟061说悄悄话:“六老师,你说老板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它上车开始就没理我了,我揉它都不理。”   061拿他没办法,只是一叹。   “它不会的。”061嗓音格外无奈又温柔,“它只是怕弄脏你。”   池小池蜷了蜷身,想,自己又不会嫌弃。   骨头的隐痛消失,他索性放松地睡了过去。   察觉到那人睡着后平稳的鼻息,谷心志试探着伸出手,想摸摸那人的眉眼,但那被丁秋云枕着睡的黑豹却转过了头来。   它没有发出威胁的低吼,只是静静地看着谷心志,目光冷极,像在看一块肉。   谷心志将手缩回,无声嗤笑一声,想,这一定是梦了。   毕竟这豹子的存在委实太魔幻。   至于丁秋云对自己那一眼带恨的注视,大概是自己梦做多了,把情节混淆了吧。   连夜赶回小镇上后,颜兰兰甚至没有叫醒池小池,指定了队内一个年轻人,让他把池小池带回他宿舍中休憩,先别把他受伤的事情告知丁家父母。   把队长安排得明明白白以后,颜兰兰才把目光转向了谷心志。   照惯例,颜兰兰开口询问:“你会什么?”   不等谷心志回答,孙谚就上来把他拉走了,说是带老战友去吃饭,暗地里却对颜兰兰使眼色,并主动引谷心志往非核心地带走去。   战友归战友,孙谚与谷心志二人毕竟不熟。   因为丁秋云对他展现出的敌意,就连孙谚也不敢全情信任谷心志,只能先做冷处理,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谷心志对此并无异议,不仅听从了安排,还颇好奇地左右张望着。   他还是第一次在梦里见到这样崭新的场景,与现实中截然不同。   池小池被搬运回家的一路上都没醒,却在夜半时分,被前胸一阵温热的舔舐感和磨人的颗粒感惊醒。   他睁开眼睛,发现老板不知怎么又溜进了卧室。   它已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毛色鲜亮,银须洁净,爪心的血泥都细心剔去了。   他拱开了自己的衣裳前襟,正轻轻用舌头舔着因为骨伤而导致的淤青红肿,温驯得让人心软。   池小池被它舔得痒得不行,侧身伸手环住它的脑袋,轻声道:“这样不会好得更快的。”   老板轻轻嗷了一声,声音有点委屈。   池小池哄它:“乖,别这么娘啊。”   老板抬起水淋淋的眼睛,神色中似有央求。   池小池想了想,大概是这家伙觉得今天自己的表现太凶残了,怕自己害怕它,才特意来讨好。   想着,他捧起豹子的脸,像对待曾经的狗肉一样,往它脸颊上大大地亲了一口,爽朗一笑:“不怕。去,跑了一天了,早些睡吧。”   豹子双爪搭在床边,注视着他,眼睛宛如两颗深透璀璨的宝石,光泽温润得很。   池小池:“不想去睡啊。”   豹子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肚子上。   池小池就笑了。   他摸着手下油光水滑的毛皮,从仓库里又取了一张制梦卡,放入了使用槽中。   让谷心志再做一次梦,他就会明白何谓现实了。   他设定了使用时间,让谷心志在凌晨五点做梦,自己则不住轻抚着豹子丝滑柔软的毛皮,再度昏睡过去。   趁他睡着,黑豹谨慎地跳上了床。   它在黑暗中温柔地看了他许久。   豹子的耳朵极灵敏,因此池小池沉稳有力的心跳,于它而言,声如洪钟,叫它安心,又有些后怕。   它抬起爪子,轻轻拿爪尖细描着他的鼻子与嘴巴轮廓。   反复如此,它才轻靠在池小池肩头,睡了过去。 第136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十五)   大概是因为受伤影响了心绪, 池小池又做梦了。   梦里,他和娄影在筒子楼东侧拐角处喂狗。   七月的午后, 阳光蓬勃的热力烤得人后背又麻又痒, 池小池叼着半根盐水棒冰啜吸,手里拿着娄影的碗, 碗里是娄影中午做的牛肉条, 拿热饭拌了, 香气扑鼻。   小黄狗很喜欢这顿丰盛的大餐,热腾腾地吃得很香。   池小池趁机叫它:“狗肉。”   狗肉忙里偷闲地嗷了一声。   池小池转头对娄影道:“你看,它高兴我叫它狗肉。”   娄影颇无奈地看着半大的少年:“是因为你喂它吃东西。你叫它埋埋,它也……”   狗肉仿佛听到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顺嘴叫了一声:“嗷。”   池小池:“哇, 这么没良心的。不给吃了。”   他作势要把碗抢走, 狗肉察觉不妙,把脸扎在碗里,就势大嚼几口。   池小池也不过是跟它闹着玩玩而已, 把碗提起, 碗口倾向它, 让眼盲的小黄狗能吃得更轻松顺利些。   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眯着眼睛冲娄影笑。   但在娄影的身后,不期然出现了一个更加高大的身影,几乎把娄影整个吞噬了进去。   那人的面目因逆光而看不很清楚, 口吻却相当温和:“小池, 又在喂狗啊。”   池小池抱着碗站了起来, 速度极快地瞟了一眼娄影,好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朱老师。”   被他称为朱老师的人约莫四五十岁,个子高大,外貌儒雅,戴着副黑框眼镜,手里提着些便宜的日用品。   他对池小池态度异常温柔:“下午什么时候来?还是老时间?”   池小池尽量言简意赅:“嗯,三点。”   朱老师说:“别忘了带上初二下的数学书。今天讲函数。”   池小池:“嗯。”   朱老师离开后,娄影注视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眉心微微皱着。   池小池紧张得手指发痒,拿手背蹭了蹭短裤裤缝,干脆不看娄影,蹲下身去,举着碗继续喂狗肉。   过了半晌,他总算听到了娄影的声音:“你现在跟他补习功课吗?”   池小池讷讷地“啊”了一声。   娄影看他紧张兮兮的小模样,伸手揉揉他的头发。   又等了半天,发现娄影好像确实没有深究下去的打算,池小池反倒有点坐不住了:“……你怎么不问啊。”   娄影:“问什么?”   “是我爸妈让我朱老师家补课的。……他们不让我找你。”池小池实在是心虚得厉害,脚尖在烤得发软的黄泥土地上一敲一敲的。   他刚想说,没事,我不会听他们的,娄影就截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是因为前些日子录音机的事情?”娄影弯弯嘴角,“如果是那件事的话,的确是我做得不妥。”   池小池哐当一声放下了碗。   狗肉吓得停止了咀嚼,玻璃似的眼珠子茫然地转了转,看不见自己的两个食主发生了什么,只在原地摆动着秃了一撮的尾巴,发现那碗并未被端走,才循香而至,小心翼翼地继续舔着碗底带有牛肉味道的米饭粒。   娄影看着耍脾气的池小池,只觉得好笑又心软。   他向来是把这个孩子当弟弟看的。   他说:“好好喂啊,别吓着埋埋。”   池小池不高兴:“不喂了。”   不等娄影再说些什么,池小池倒先激动了起来:“……他们凭什么?”   前些日子,娄影出了事儿。   他和附近废品站的黄老板关系不赖,老板会在收废品时,拿一些电子产品来给娄影修。黄老板家里摆着的电视,儿子玩的红白机,都是娄影修好的二手货。当然,他也不是白让娄影修,一旦有他用不着的东西,他就会交给娄影。   黄老板开了一个二手电器贩卖的小店,里面都是经娄影的手修好的半导体、小游戏机、吹风机、电风扇、取暖器、音箱、MP3等,维修所需要的东西全部由黄老板提供,赚来的钱两人三七分成。   娄影一是爱好机械,为了练手,二来也有私心。他寄人篱下,总得要有些自己的经济来源,少给小姨家增添麻烦。   他花钱向来有节制,再加上在宠物店和五金店打工的工资,以及私下里开拓的各项副业,账面上的资产积累甚至超越了筒子楼里的一些中年人。   正是因为有自己的小金库,他才能常带池小池出去玩,让他能一次吃两个甜筒。   然而,在半月前,娄影把一台刚修好的半导体随手放在窗台上,却吸引了同在筒子楼里居住的楚姨的注意。   ……那是她在一个月前扔掉的半导体。   不知道她到底是忘记了自己把东西丢掉这回事,还是不忿娄影拿她扔掉的东西挣钱,她对外宣称,娄影看着乖巧,但居然会偷别人家的东西卖钱。   当然,她也贴心地表示,娄影这孩子从小丧父丧母,没有家人教,爱拿别人东西,也挺正常。   流言传开后,为娄影惹来了不小的麻烦。   娄影的小姨天天在外为家庭生计奔忙,娄影也是个不给人添麻烦的孩子,因此她对自己这个外甥向来放心。   然而“放心”带来的副作用,是不了解。   她和丈夫吵了一架后,找到娄影,要求他去找把他那些“瞎搞来的”东西都扔出去,以后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娄影只退还了半导体,并没有道歉,同时退回的还有黄老板写给他的收据,证明这是从废品站所出的废品。   他性格向来温平,并没有当众出楚姨丑的打算,只是用收据暗示她,这东西是她自己丢弃的,请她注意自己的措辞。   楚姨却因此被激怒了,传娄影的闲话传得更起劲。   筒子楼只得三层,流言半日里就能上下倒个过,娄影偷东西的传言传得愈来愈离谱,池小池的父母也听到了,在晚饭桌上要求池小池少跟偷东西的人玩,学习成绩再好又怎么样,道德败坏,没得救。   听到流言的池小池气了个半死,扔了筷子,差点撸着袖子打上了楚家门去。   恰好,娄影拿着池小池落在他家里的课本去找他,半道将他截下。   问清他要去哪里,娄影一把搂着池小池的腰,把他扛上肩,飞快上了顶楼。   把他放下来后,娄影劝他:“别去闹。说到底,一个半导体而已。”   池小池气得直推他肩膀:“不行!我找她去!这事儿没完!!”   娄影又把他抱回来,眼看实在制不住,只能搂在怀里,撸着后颈轻声哄着:“好了好了,不生气,你看我都不生气。”   池小池气得眼泪汪汪:“不行!”   眼看着这个眼窝浅的小哭包要哭出声来了,娄影拉他在楼边坐下,把一包跳跳糖拆开,倒在自己手心里,把粉红色的糖果碎渣凑到他嘴边。   气呼呼哭唧唧的池小池乖乖张嘴,任他把糖倒在自己嘴里。   娄影的手心有着洗手皂的柠檬淡香,和着糖果的清香,让池小池有跃跃欲试地舔上一口的冲动,但还是作罢了。   糖果碎渣在温暖的口腔中炸了营,噼里啪啦地炸得腮帮子发麻,池小池只能闭上嘴。就在他安静下来的这段时间,娄影心平气和道:“不用和他们太计较。我们以后不会留在这里的。”   含着眼泪的池小池扭头看向他:“‘我们’?”   娄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下意识地把池小池与自己绑定在了一起,但他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他把剩下的大半包跳跳糖折了折边角,塞进了池小池的口袋:“嗯,我们。”   池小池被勉强说服了,但父母已经严格要求,不准池小池再去找娄影,并找了住在池家隔壁的中学老师朱守成,在这个夏天为他补习功课。   池小池一直没把这件事告诉娄影,就是怕他多想。   同时,他又有那么点儿隐秘的小期待。   他对娄影那个关于“我们”的提议很感兴趣。他想早点追上娄影的脚步,读娄影的高中,那样,好像就能离“我们”更近一些。   但娄影却还是用看小孩子的眼光看着池小池:“那件事的确有我的不对。”   “有个……”一个屁呼之欲出的时候,池小池看到娄影那双眼睛,嘴和心就一道软了,“……你没有不对。”   娄影却出其不意道:“你以后其实可以少来找我,不要跟爸妈正面冲突。你还有一年就要考高中了,没必要和家里发生矛盾……”   池小池的脸一下就气得红了,拿走已经被狗肉舔得干干净净的碗,抬脚就走。   娄影:“哎,小池……”   池小池走到了楼道口,高声回道:“死了!再也找不了你了!”   背后响起了娄影温柔又无奈的声音:“……回来。”   池小池心砰砰的愤怒地跳着,本来想一鼓作气走掉,谁想娄影一叫,他又软了心肠,但又拉不下脸,于是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回去,抱起正在慵懒舔爪的小盲狗,又把碗塞回娄影手里:“狗肉归我。狗食碗归你。”   狗肉:???   娄影拉住了他的肩膀,耐心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不用来找我,我会去找你。”   还想撑一阵儿的池小池怔住了。   娄影温和问道:“朱老师辅导得好吗。”   池小池:“……”   娄影口吻不变:“跟我比怎么样?”   池小池抱着狗肉,硬着头皮:“好多了。”   娄影:“那今天晚上,我们两个一起去顶楼补习,你不会来?”   池小池又紧张又开心,心里已经开了一朵小花出来:“不来了。”   娄影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被热力融化了一半的巧克力。因为池小池少年体热,他怕早给了池小池,好端端一块巧克力会被他的体温彻底焐化,回天无力。   他把巧克力塞到他的前胸口袋里,动作熟练,就像他以前做过的无数次一样:“晚上八点,楼顶天台,我会等你。”   ……   现实中的池小池睁开了眼睛。   他定定望着浸在黑夜中的天花板,神情有些恍惚。   061察觉到他已经醒来:“小池?”   池小池哑着嗓子,没头没脑地问:“……到八点了吗?”   “才三点。”061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061讲话的语调与他梦中人听到的声音有所重合,池小池一时怔忡,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前胸口袋,摸了个空的同时,又引起了胸腔的一阵刺痛。   他想,我的巧克力不见了。   狂乱的心鼓点似的敲击着受伤的肋骨,但也随着发呆时间的推移渐渐平息下来。   池小池翻身抱住熟睡着的豹子,努力找回梦中抱着狗肉的感觉。   061似有所感,问他:“梦见什么了?”   “朱守成。”   061一怔,这个名字着实耳生:“谁?”   “你不认识。”池小池把脸埋在他家老板肚子上,舒服地蹭了蹭,平静道,“我干掉的第一个人。”   061:“……”   他不记得在池小池的人生中有过的履历。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于是他问:“想看电影吗?”   池小池来了精神:“嗯,看。”   一人一系统就着一个显示屏看起了电影,中途豹子醒了一会儿,抱着池小池吸了两口,又伏在他身边睡下了。   在一部两小时的电影彻底放完后,池小池算着时间差不多了,起来简单洗漱了一番。   就在他将热毛巾敷在脸上时,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着孙谚小声却焦急的“谷副队你干什么”以及激烈的敲门声一并响起。   池小池把毛巾搭回毛巾架,才走到门边,拉开门栓。   谷心志几乎是栽进来的,盯住池小池的目光却如狼似的泛着可怖的绿光,看得人心头一麻。   池小池态度和缓,对孙谚道:“外面等一下。”   虽有不解,但军人服从命令的天性还是让孙谚合了门,在外面戒备着,毕竟谷心志的心理状态在他看来非常堪忧。   闲杂人等离去后,谷心志掐着自己的手臂,语气中是极力压制着的狂喜和颤抖:“秋云,真的是你?”   池小池瞬间代入了丁秋云的身份。   或者说,是“重生”后的、记得前世发生的一切事情的丁秋云的身份。   他在床边坐下,单手轻抚着床上老板的尾巴,对他神经质的提问淡然以对:“你说呢?” 第137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十六)   两年来, 谷心志胸口始终堵了一团棉絮。由于长久的堵塞,上面已经带了血腥味儿,以至于他时时觉得喉咙底有股让人窒息的甜意。   丁秋云这句话,无异于往棉絮里投了根火柴,整个胸膛轰地一下燃烧起来,烧得他既痛快又绝望。   刚才, 他在短达三分钟的梦里又度过了数个月,最终仍是以丁秋云的死亡作结。   等他醒来,发现自己并不在惯常醒来的超市仓库里时, 他愣了约一刻钟, 艰难回忆起,自己在“数月前”,被一辆卡车载到了城镇中。   ……卡车里有丁秋云。   狂喜之下,他闯出房间,拉起睡在沙发上的孙彬拉起,逼问丁秋云在哪里。   孙彬睡得正香,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拎起时给吓得不轻,张口就叫:“哥!哥!”   孙彬叫得太凄厉,孙谚起初还以为是自家养的鸡打鸣, 听声不对, 出来查看时,孙彬脸已经给吓白了, 直往他怀里扑。   好容易弄明白谷心志要干什么, 孙谚茫然又不安地驱车带他来到丁秋云借住的宿舍。   但等真正坐到丁秋云面前, 谷心志心里那团火却越烧越冷。   丁秋云看也不看他,把毛衣、外套穿好,戴上皮手套,看样子是打算出门。   “秋云……”反复提醒自己这不是梦境,是会真实发生的一切,谷心志不敢再像梦里那样激进,一句话在心中斟酌百遍才敢出口,“我们谈一谈。”   “谈?”   丁秋云背对着他,话中带着一点讽刺:“谈谈你这次来,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如果是没有受过两年梦魇折磨的谷心志,他决听不懂丁秋云的意思。   两年间,他常常想,自己连续两年做一个相同的梦,到底是因为什么。   倘若这只是一场幻梦,它为什么会持续两年,且情节始终不变?   唯一的解释是,这不是梦,而是一种近于玄学的惩罚。   谷心志一直认为,这梦是某种神秘的预示,预示着今后会发生的事情。   但在遇见丁秋云、看到他的态度后,谷心志有了一种极不妙的预感:   ……如果,如果,他梦到的一切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呢?   他既然能做上整整两年相同的梦,丁秋云为什么就不能带着他梦中的记忆重活一次?   他竭力压住狂乱的心跳,找了个离门最近的板凳坐下,既是从姿态上示弱,又能确保丁秋云愤而离去时,自己能及时拉得住他:“你还……记得?”   丁秋云从床头拿了保温杯,慢慢喝着热水:“你难道希望我忘记?”   “我重活过来,一直想找一个和我一样,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的同伴。”在谷心志哑口无言时,丁秋云放下了水杯,“只是我没想到,这个同伴竟然会是你。”   谷心志只觉呼吸困难:“那你为什么还到超市里来?你明明知道我在……”   “我们这个小镇每天都会有旧人类经过或者落脚。”丁秋云转过半张脸来,眸光里是似笑非笑的冷,“我不去找你,只怕你会自己找上门来。”   谷心志向来冷硬的心被一句句刺剐得生疼。   以前的丁秋云从不会这样对他……   他咬牙道:“这回我跟那些新人类没有关系。”   丁秋云像是听到了个好笑的笑话:“哈。‘这回。’”   谷心志情绪越来越坏:“你不要跟我这样说话。”   就算这事儿他曾经干过,可这辈子的他一无所知,他不能容忍丁秋云拿从没发生过的事情这样苛求他。   那些人明明都活过来了,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丁秋云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   “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会让你受这么严重的伤害,抱歉。”丁秋云说,“以后我会把握好分寸的。”   这句话,在谷心志梦里重复了近四百次。   以往说出这话的都是谷心志,但这次换成了丁秋云。   谷心志如遭雷击,头痛欲裂,屈下身子只顾着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任何一句在梦里出现过的话,都成为了他的魔障,他根本听不得。   他怕下一秒丁秋云就会再从高处跌下,摔个粉身碎骨,以死亡决绝地宣布与自己一刀两断。   “你不要说这个……”谷心志咬牙微弱道,“求你。”   丁秋云放下水杯,走到谷心志身前,伸出手捏紧了他的后颈,逼他抬头仰视自己。   皮质手套在收拢间摩擦出吱咯的细响,丁秋云居高临下,细细审视着谷心志的眼睛,淡得没什么颜色的唇微微张开:“你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   谷心志怔住之余,好容易平息下来的心再次狂跳起来。   他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丁秋云,和他梦中的人全然不同,却有一股异常动人又陌生的魅力。   谷心志竭力压住自己的情绪,问:“你想要我怎么求你。……怎么补偿你?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丁秋云笑说:“不了。从你这里拿的东西,我怕咬手。”   说罢,他撒开手,轻压了压自己的胸口,有点呼吸不畅地皱皱眉,略责备地看了谷心志一眼,好像是谷心志害得他不舒服了似的。   谷心志试图去抓丁秋云的手,但丁秋云似乎早有预料,手腕轻巧地往下一压一扯,由他将手套整只撸去。   漆黑的手套下是被冻得发白的指尖,颜色对比鲜明。   丁秋云顺势将手塞入大衣口袋里,大衣口袋内有一把袖珍手枪的凸痕,看型号是勃朗宁。   丁秋云低头摆弄了一下口袋中的手枪,索性把自己的目的直接挑明:“我找你,是因为我不能放心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丁秋云把口袋里的手枪往外顶了顶:“这把手枪的射程是50米。你可以选,要么现在被我打死,要么以后随时待在我的射程范围之内。”   谷心志只愣了片刻,眼里便闪过惊喜的光。   ……他肯让自己留下了?!   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丁秋云便像是猜到他选了后者,径直推开门,走了出去。   还不等谷心志拔足追出去,外面就传来丁秋云对孙谚的解释。   他的声音竟如自己记忆中一样和煦温暖,丝毫没有与自己谈话时那一板一眼的冷淡感:“没事儿,不用担心。当初离队时我跟谷副队有些误会。……嗯,我的伤也没事儿,老板,先下楼去在车上等着,好啦别蹭……”   谷心志脸色微变,恶意禁不住从心头冒起。   可他刚走出门跟孙谚打上照面,还未等他有什么特殊的表示,已走出六七步开外的丁秋云便回过头来,命令式的微微挑眉,眼珠微转,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再度顶住手枪,用枪口比划出和挑眉一致的角度与弧度。   ……跟上来。射程以内。   谷心志被他冷淡的眼神撩得心脏一麻,既是兴奋又是酸涩,压住自己的恶劣想法,丢下孙谚,跨步追赶着丁秋云的背影。   丁秋云也不等他,兀自抬脚往楼下走去。   ……谷心志的悔意值,在长期的冷结中终于破冰,且成果喜人,从0径直涨到了17。   瞟了一眼数据板,池小池微不可察地吁了一口气。   061问:“真要留下他?”   池小池说:“留着有用。”   对谷心志这样的人而言,他的悔意值并不好刷,亦不可尽信。   即使池小池心里清楚,按谷心志的性格,在做过近四百次的噩梦后绝不可能再与新人类结盟,但他的存在始终是一个麻烦,如果不是为了任务,池小池可能会把他闲置到死。   听到池小池的回答,061仍有些不放心:“要留下也行,但你对他的态度是不是太强硬了点?”   池小池反问:“谷心志这样的人,难道我摆出受害者的样子谴责他,他就能理解我为什么会恨他了吗?”   061想想,觉得也是。   池小池确实选择了一个以毒攻毒的好法子。   对付一个难以摸透其想法的疯子,最好的办法是比他还要疯一些。这就是传说中的乱拳打死老师傅。   至于池小池本人,对将来已有了明确的规划。   他会在拿下谷心志的悔意值的期间保证整个小镇的安全,严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一旦情况有不对,就立即击毙谷心志。   他对谷心志容忍的底线,是他绝不能伤害城镇中任何一人。   至于自己走后该怎么办,就交给真正的丁秋云决断吧。   池小池能做的,是替丁秋云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在他把身体还给丁秋云后,不管他是打算杀掉谷心志以绝隐患、留下他作为可用的队员、赶他离开,甚至于与他复合,都遂丁秋云的愿。   孙谚开车,送池小池和谷心志回了丁家。   谷心志一直注意着车厢彼端的丁秋云,但丁秋云却懒于分给他一个眼神,偶尔瞥见他也不刻意回避,倒像是全不放在心上,只当他是一件货物,一心顾着用小梳子给他家老板梳毛。   每天打理老板的仪容已成为池小池的习惯之一。   黑豹静静侧躺在他脚边,任他给自己梳毛,在梳理时常有静电产生,黑豹也没有焦躁不安,温驯地用尾巴盘勾住他的手臂,并不时拿嘴轻轻碰吻他左手无名指上的伤疤,痒得池小池轻轻吸气。   他把脸埋在黑豹腹上的软毛间,双手轻拢住它流线型的腰部肌肉,深深吸了一口。   黑豹就乖乖倒卧着,任他在自己身上玩闹,灰蓝色的眼睛专注看着池小池。   一旁的谷心志略艳羡地望着他们,并试图同池小池搭话:“它叫什么名字?”   在池小池开口前,驾驶座的孙谚便抢先道:“老板。”   池小池纠正:“煤老板。”   孙谚哭笑不得:“丁队,你是真不觉得这个名字土啊?”   池小池捧着他家老板的肚皮,挠痒似的搓弄:“很适合他啊。”   全程,池小池没有和谷心志发生任何直接对话。   在卡车的颠簸摇晃中,谷心志渐渐恍然。   这两年,他做的每个梦都有数月之久,加起来,他在梦里已过了百年。   梦中,丁秋云永远把一颗心系在自己身上,信任、坦诚,从不怀疑,永远积极地试图把他引入和大家的对话当中,不让他显得太自闭、太孤寂。   但那样的丁秋云,他已经不敢再看见了。   反倒是现在与梦里迥然不同的丁秋云,能叫他安心,却又叫他止不住地心头泛酸。   注意到谷心志含义复杂、甚至带着点委屈的眼神,061渐渐明白了过来。   池小池用近四百张的制梦卡,放了两年的长线,为的就是胜过和一个变态的心理战。   就目前战况而言,池小池大获全胜。   池小池带着谷心志回到了丁家。   进入家门时,丁母正浇着池小池上次从三百公里外搬回来的一株茶花。池小池用了一张屏蔽痛觉的卡片,蹑手蹑脚地走上去,搂住了丁母的脖子:“丁姐,浇花哪。老丁头呢?”   “回来了?他一大早就出去遛弯去了。”丁母一回头才看见谷心志,立即嗔怪地打了一下池小池的胳膊,“多大的人了,还搂来搂去的。这位是……”   “我以前的战友,谷心志。”池小池神色自若地介绍,“这次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碰见的。”   谷心志对丁母一点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不止一次设想过与丁秋云的未来,但内容都是他与丁秋云两个,从无第三者的存在,连猫狗都不能占据他们二人的空间。   因此他从来没有应对丁家父母的准备。   丁母较为宽和,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内向的孩子,立即热情张罗起来:“吃过饭了没?锅里还有点皮蛋瘦肉粥……”   池小池走到谷心志身边,不由分说地扯住他的手臂:“他身体不好,又比较内向,我送他去客房休息,一会儿我给他送饭。”   丁母一向了解儿子为人,既然是他的战友,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便转身去厨房热粥饭了。   谷心志被池小池拉上了楼,带入客房。   一进门,池小池便放开了手。   他现在身上带伤,也没有为谷心志服务的打算,指点着谷心志从柜中取出被褥,又倚在门上,看着他整理床褥。   二人均是出身军队,迅速打理好一张床已是基本技能。   谷心志把被褥铺好后,道:“枕头。”   池小池:“柜子里。”   谷心志:“没有。”   池小池便走到柜前去看。   等他一拉开柜子,就看到一双枕头静静躺在柜中一角时,他便意识到了不对。   谷心志从后环抱住了他,想要亲吻他的后颈。   池小池即刻有了反应,一把拧住他的手臂,倒退数步,和他一起倒摔在柔软的床褥上。   谷心志与丁秋云在梦里已做了百年的恋人,他只想感受一下现实中的拥抱与亲吻,谁想他还没有动作,便觉右腕一凉,定睛去看,竟发现是一只手铐铐住了他的手腕。   在他微微愣神间,池小池已一个翻身,迅速把另一只手铐铐上了床头栏杆。   谷心志:“……”   池小池翻身坐起,护住后颈,活动了一下脖子,回身过去,单手捏住谷心志瘦得微微往下凹陷的双腮,语气平静地把刚才自己对丁母的介绍重复了一遍:“你身体不好,比较内向。不要随便乱跑,在床上多休息。”   说罢,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擦了擦手指,往外走去。   “……秋云。”   谷心志在后面叫他。   池小池站住脚步。   谷心志痴迷地望着他的背影:“谢谢你还活着。谢谢你愿意找我。”   池小池没有理会他,径直出了房门。   谷心志被池小池铐了一周,期间食水都会被池小池送到床边。他似乎不讨厌这种被拘禁的生活,哪怕池小池松开手铐,让他去解决个人卫生问题,他也再没有对池小池有任何逾越的举动。   一周后,他们的队伍又要出发去寻找新的物资了。   池小池胸口的伤已好了不少,他把外出的时间告知了丁父丁母,唯独没有告知谷心志。   直到池小池离开的那天早晨,谷心志才从来房间送饭的丁母口中知道,丁秋云已经离家,准备出发去搜寻物资了,正式出发时间是早上九点,集合地点是在镇东头的停车场。   他用被子小心掩藏着手铐,温驯地谢过丁母,直到送走了丁母,才掀开被子,把目光投向了那在初晨的阳光下银光闪烁的手铐。   镇东头,载着一队人的重型卡车已缓缓驶出停车场。   颜兰兰正和孙彬说着笑话,而池小池枕在他家老板的肚子上,若有所思。   061问:“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一点?”   池小池将一只苹果抛起,又接在手里:“我想看看,他如果有了自己的活动空间,会做些什么。”   离开前,他把手铐的钥匙和谷心志常看的书一起放在了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内,谷心志只要一伸手就能拿到。   池小池不可能相信他的一面之词,他究竟有没有和新人类达成交易,现在还是未可知的。   他可能留在原地不动,也可能在这期间试图调查镇内的情况。   如果是前者还好,倘若是后者,那么池小池宁肯让任务失败,也会设法把谷心志处理掉。   在说话间,卡车厢外靠右侧的位置突然响起砰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跳上了外侧的脚蹬。   此时还未出镇,颜兰兰以为是哪个年轻人在跟他们闹着玩,从内拉开车销,正要把人赶走,但等她看清那张脸,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谷心志站在外侧脚蹬上,单肩背着包,头发微湿,喘着一步跨入车厢之内。   池小池也有点惊讶,坐起来看着他。   池小池本以为他是找到了钥匙,然而一低头,他看到了谷心志略有些红肿的右手大拇指,一时语塞。   ……军队里学过,把大拇指掰脱臼,可以挣脱手铐。   看来他根本没有把时间浪费在寻找钥匙上。   谷心志在他身侧坐下,放下背包,道:“你说的。射程以内。” 第138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十七)   池小池将长腿随意一叠, 向后靠回了老板身上, 单臂架上了黑豹的后脊。   “介绍一下,新队员。”池小池漫不经心道,“谷心志。”   队员们面面相觑, 有点吃不准该拿什么态度对待谷心志。   说丁队喜欢这个姓谷的吧, 谁也没见过丁秋云用这种冷若冰霜的态度对待过其他人。   说丁队讨厌他吧, 谁都知道,这人一入镇直接住进了丁家。   对仰慕丁秋云的那些男男女女来说, 这一周他们什么都没干, 净抓心挠肝地猜测他们俩是不是睡一张床了。   谷心志从不介意别人的眼光, 注视着池小池:“枪?”   他用了两年的狙击枪遗落在了孙谚家里, 现在大概已经被充入公库了。   池小池从卡车角落里抓了根铁棍,随手丢给他。   谷心志倒是接受良好,随手一接, 将铁棍掂上一掂,行云流水地挽了个花,倒用得很顺手:“砂纸。”   有人从背包里翻出砂纸递给他,附赠了一根烟。   谷心志谢也没谢,径直把烟接来,叼在口中, 伸手再拿砂纸时, 池小池长腿一伸, 踩住了砂纸边缘。   他单手撑着头, 开口道:“说‘谢谢’。”   谷心志有点困惑:“……这是他自己要给我的。”   他并不懂该如何与人相处, 难以共情,对世俗礼节的认知更是淡薄。   他那一对沉迷酗酒的亲母继父什么都没教过他,只身体力行地教过他一件事:喜欢一样东西,就要去争,不计任何代价。   谷心志并不喜欢酒,他喜欢丁秋云。   和丁秋云认识后,他眼睛只看着丁秋云一人,再容不下其他东西。   别人把他的冷淡当做理所当然,毕竟能力强一些,眼高于顶也是常事,就连丁秋云曾经也是这样认为的。   但池小池并不会这样想。   他的脚尖在砂纸上叩了两下。   在目光对视下,谷心志似是明白了什么,拿舌尖把口里叼着的过滤嘴往旁边推了推,对借给他东西的人略略一点头:“谢……谢。”   池小池这才把脚抬起来。   那人摸摸后脑勺,憨厚地对他笑。   但谷心志根本没看他的笑容,低头开始用砂纸打磨他的新武器,层层锈红在窸窣的摩擦声中剥落而下。   池小池没再理会他,拿手指轻轻抓着黑豹的颈窝。   他家煤老板却像是被撩弄得有些不舒服,喉间发出轻微的咕噜声,耳朵反复蹭着池小池的大腿。   颜兰兰被黑豹略异常的举动吸引了注意:“丁队,老板怎么了?”   池小池倒没觉得什么:“什么怎么了?”   颜兰兰:“它最近是不是有点太粘着你了。”   池小池撸着它的耳朵:“我一口口喂大的,不粘我是不是没良心?”   另一个队员接话:“不是,丁队,我看着老板的确不大对劲儿,有点像……”   他欲言又止地瞟了一眼颜兰兰。   经此提醒,池小池把目光转向在自己腰胯处轻轻摩擦的老板,总算意识到了些什么。   老板粘人,多是在和他私下相处时,时常抱着自己吸两口,或是跳上床来和他滚作一团,但在人前它向来矜持,坐卧起居都有风度得很……   颜兰兰一语道破:“发情了呀。”   池小池与061俱是一怔。   这一周来,061身体确实有些怪异,身体烧得发紧,小腹内隐隐作痒,挨着小池的精神体蹭蹭才能清凉舒服些,从今早开始症状更加明显,腹内烧烫发痒,亏他理智尚存,还能忍受。   池小池担忧起来,趴在黑豹身上研究了一下它的生殖构造。   他问:“这怎么办。”   既然颜兰兰不介意,大家索性把问题摊在了明面上讨论了起来:“今天晚上找个地方露营,让老板出去找只母豹子吧。”   颜兰兰说:“你以为母豹子满地跑啊,能找只公的都算烧高香了。”   孙谚的声音从驾驶室传来:“能找只鬣狗就不错了。”   颜兰兰护犊子心切道:“不行,我们老板不能日狗,便宜它们了。”   061听着大家积极讨论他的配种问题,心情复杂。   他想听听池小池有什么办法,毕竟池小池脑子快,丁秋云本身也是学兽医的,说不定能找到什么药……   池小池琢磨了一会儿,断言道:“干脆阉了吧。”   061:“……………………”   池小池还很有理有据:“我记得豹子成熟后,发情起码是一年两次。总让老板忍着,这样太反人类了。”   孙谚笑道:“割以永治。”   全车大笑。   061:“……”根本笑不出来,还有一点想要离队出走的冲动。   黑豹张嘴咬住了池小池的毛衣下摆,很不高兴地甩动两下。   池小池却会错了意,安抚了它两下,柔声道:“逗你玩的逗你玩的,别生气哈。”   但061很快就听到池小池在心里问他:“六老师,六老师,阉的时候,多少剂量的麻醉剂才能让老板少点痛苦?”   061:“……”呵,人类。   061并不想手把手地指导小池如何阉掉自己,于是他说:“今天找个地方露营吧,看它能不能找到伴侣。毕竟现在的世界医疗条件跟不上,万一感染了就不好了。”   池小池想想觉得有理,就暂时放下了给他家煤老板人工结扎的念头。   一路走下来,大家发现自己的担忧全然是徒劳的。   他们根本不用考虑该用什么态度对待谷心志,谷心志从不参与他们的话题,安安静静地往那里一坐,像是车厢内天然而成的一个摆设,存在感比他手上的铁棍强不到哪里去,有时,他们甚至会忘记车里还坐着一个人。   半夜,一行人在一片荒凉的旷野上歇下了。   烤兔肉的滋滋声从篝火方向传来。   坐在林立的帐篷间,池小池一边给他家老板的右前爪上绑上了一个远程定位装置,一边谆谆地给他家老板做起了生理教育:“老板啊,实在找不到对象也没关系,看见没有,那里有一棵树,树上的那个东西呢,叫树洞……”‘   061表示有点辣耳朵,不大想听,转身向外走去。   池小池追在后面殷殷道:“别忘了回来的路。”   煤老板的身影很快与夜色融为一体。   池小池站在冷风里,对061道:“感觉自己像个老父亲。”   061有点悲愤地想,我没有你这种想阉儿子的爸爸。   池小池返回了篝火边。   他刚才依依不舍一路相送的慈父模样遭到了队员们一致的嘲笑。   孙谚笑道:“丁队,你这算是临阵磨佛脚啊。”   孙彬:“……哥,你有没有文化。那是枪。”   孙谚敲了下他的脑袋:“你才没文化。枪磨佛脚啊。”   孙彬被敲得哎呀一声,委屈地闭上了嘴。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池小池往火里添柴,愁绪满怀地想,别被漂亮的母豹子勾跑了,不回家了。   谷心志远远坐着,怀抱着已经被他打磨得两端锋锐、光芒雪亮的铁管,痴迷望着坐在人群当中的丁秋云,又是酸涩,又是嫉妒。   但他心中那丝影影绰绰的恶意,很快被打得烟消云散。   从那重复的梦境中,他至少有了一件简单的基础的认知:丁秋云很在意这些人。   他如果有任何伤害他们的念头,就再没有和丁秋云在一起的可能。   他闭上了眼睛,索性求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但那远远传来的喧闹人声却刺得他心尖刺痛,后背一阵阵起着鸡皮疙瘩。   谷心志翻了个身,想:……我的。这些原来都该是我一个人的。   他伸手,在湿冷的泥土上抓下了五道长长的指痕,深深呼吸,又深深吐气,竭力平息心底的黑浪狂潮。   但他还是恨得发抖。   在爆发的前夕,他翻过身来,撸起袖子,对准月光,用钢管在小臂内侧缓慢切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令人头皮发麻的疼痛与切割感,总算让他沸腾的心略略平静了下来。   他不能再被秋云厌恶了,不能再看到秋云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了,绝对不能。   夜半时分,在距离小队成员露营地不远的地方,一棵枯树上的雀鸟被惊飞。   一只豹子有些焦躁地踱足,踏平了四周草木,才来到树边,覆盖着黑如宝石的优质皮毛的身形渐渐发生变化。   一名白衣黑裤的青年出现在旷野的枯树边,单肘撑树,喘息微微。   ……动物延续千百年的本能发作起来,实在太厉害了。   好容易等到天黑,他已快被满腹的麻痒激得发了疯。不等灰蓝色从自己眼中褪去,061便忍无可忍地把手摁在了腰间的皮带上。   他是个很节制也很讲整洁的人,哪怕是化身成兽,也尽力让自己保持矜贵优雅,哪怕是上次断腿,在好友面前,他也在最大程度上保持了镇静。   然而这回,一波接一波的冲击让他有些受不住了。   滚热的气流从他口鼻中呼出,节奏已彻底紊乱。   他向来打理整齐的头发彻底乱了,额前的发丝挑着一滴汗,如草叶上悬滴的露水,随着他的动作晃了几下,啪嗒一声坠落在地,跌得粉碎。   061牙齿咬得发酸,终是忍受不住,低低“嗯”了一声,试探着轻声唤:“小池……”   那声呼唤一出,061就猛地吐出一口气,额间细汗密密,愈发难耐地弯下了腰去。   “小池……小池。”   他把声音压得异乎寻常地低,温柔谨慎得如同耳语,撑在树上的手臂也跟着兴奋地颤抖。   “……小池。”   时间过去许久,061方才轻轻一吸冷气,肩膀歪靠在树上,衣衫全被热汗打湿,紧贴在皮肤上,腰腹处漂亮肌肉的翕张起伏相当赏心悦目。   他把脸埋在手臂间,无奈含笑,微微摇头,自言自语道:“池小池,你啊。”   ……你那么聪明,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我是你要找的人呢。   众人扎下营后,按例轮流守夜,池小池守下半夜,1点到3点,他时不时远望,算着他家老板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在他低头拨弄篝火时,穿着白衣黑裤的青年一步步自后走近。   他的脚落在地上,轻捷无声,根本没有引起池小池的注意。   直到被一双爪子自后拥住肩膀,脖子被柔软且足够温暖的颈毛磨蹭着,池小池才欢喜起来,一翻身就搂住了黑豹劲瘦的腰,单手摁着他的后脑,朝脑门上亲了一口。   池小池说:“担心死我了。”   黑豹温柔地舔着他的耳朵和后颈,每一下都让他有种被擦伤的错觉,被风吹过,一阵阵地起粟,那种让人心悸的依恋叫池小池禁不住跟着战栗,又喜悦又觉得刺激。   一人一豹很是亲昵了一会儿,池小池才问及正事:“你找到母豹子了吧。”   煤老板:“嗷。”   池小池摸摸它的肚子,感觉的确热度下去了些,也没了那些撒娇磨蹭的小动作,心里稍安:“怎么不带回来让我看看啊?”   煤老板蹲在池小池身前,温柔亲吻着池小池的腹部。   池小池被它撩得发热,后背又被热力烤得皮肤发紧,推着它的脑袋:“别闹别闹。……哎,那照这样来算,你是不是打了一炮就跑啊,对人家女方不负责任啊。”   老板歪着头盯他。   池小池继续逗它:“被我说中了?还是你没找着对象,对着树解决的啊。”   061:“…………”   池小池的胡说八道和歪打正着委实太可气,煤老板干脆将双腿合拢,夹紧了他的腰。   池小池猝不及防,往后一倒,仰面倒在了火堆边,弄乱了两根柴火,有火红的飞星溅出,落在了他的脸侧,他的衣服下摆也被蹭得向上卷去,露出一线若有若无的腰身。   池小池尚不觉危险,哈哈一乐,侧身想要爬起。   老板也不再含糊,朝那露出的腰窝精准一舔。   池小池的腰算是他全身上下最敏感的地带,但他从不知道丁秋云腰部也有这样的弱点,这始料未及的一舔让他头皮一麻,嘶地抽了声冷气,腰直接软了,侧趴回了地上,双脚不自觉蹬了数下,翻起了两道清晰地泥土痕迹。   等反应过来,池小池又好气又好笑地发现,自己居然被这一下给刺激起来了。   他略不适地翻动起来,单手捺着腹底,还轻声哄着煤老板:“乖,不闹了不闹了,让我起来。”   煤老板仍压在他身上,灰蓝色的双眸在火光照耀下像是两块浸了水的宝石。   池小池索性松开了捂着肚子的手,勾住了煤老板的脖子,半埋怨半命令道:“你不好过,也不让我好过是吧,起来起来,我难受着呢。”   煤老板这才感受到池小池身体的变化,微微一怔后,松开了对池小池的钳制,慢步踱到了一边去,趴伏下身,还侧目打量着他。   池小池翻身坐起,控诉道:“六老师,它欺负我。”   061面不改色道:“嗯,真是太坏了。”   池小池面对篝火坐定,看起来却没有任何要动手的打算。   061略有诧异:“你……不去解决一下。”   池小池挑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坐定,呼了一口气,道:“这是人家的身体,忍忍就成了。”   061本意是想小小惩戒一下池小池,没想让他这么不舒服,这下反倒害得他自己心疼了。   他让黑豹站起,绕篝火一圈,又回到了池小池手边,算是主动示弱,宣告了刚才那场小别扭的收尾。   池小池伸手环住它的腰,把脸枕靠在它的腹侧,安静听着它的心跳。   061自然是喜欢这样这样依赖着自己的池小池,但他对老板的过度关心,061看在眼里,也难免忧心。   他主动对池小池道:“小池,任务完成后,我可以把老板数据化,带着和我们一起走。”   出乎他意料的是,池小池闭眼道:“不用了。”   061:“……可就算你把它留给丁秋云,它也不一定会认丁秋云。”   “那它也是这个世界的。”池小池说,“它不是我的。”   从很早以前,娄影就用生命教会了池小池一件事,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特别属于他的。   人会死,动物也会死,他自己也会死。   他所能做的,只有在死前记住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东西,让他们的生命在自己的记忆中得以延续。   等到身体里的火自然消去,池小池才睁开眼睛,仰面看着漫天银光烂漫的星斗,浅浅一笑,竟想到了不久前的一个世界里,061送给自己的那颗星星。   他想,直到死,他可能都会记得这份曾经属于他的、珍贵的礼物。   061最不忍见的,就是池小池这种可怕的清醒。   061很想说,老板从头至尾都是属于你的,就和我一样。   然而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静静陪在池小池身边,做一只温暖的、让人安心的枕头。   在池小池遐想间,061悄无声息地从仓库里取出一份纳曼金属。   那是他从为池小池摘下的星星里得到的,他把大部分交给了池小池,自己留下了一部分,悄悄藏在仓库的一角。   他操纵着数据,让金属幻化成各种各样的形式与模样。   一朵小花,一颗星星,一只小奶豹雕塑……   很快,交班时间到了,打着哈欠的孙谚起身,与池小池交换了班岗。   池小池躺回了帐篷。   一天的颠簸,守夜的倦怠,包括刚才的小小意外,都是对池小池精力的透支。他刚刚钻进睡袋,还没来得及拉好睡袋,就蜷着身子昏睡了过去。   在他失去意识后不久,与他同睡一帐的黑豹站起身来,重新变成了那个白衣黑裤的青年。   他静静注视了半晌池小池的睡颜,伸手进入口袋,将那一点淡银色的纳曼金属拿出。   他温柔地握住池小池的手腕,把他的胳膊自睡袋中拉出,将那团在他指间浮动的纳曼金属贴合在了他右手的无名指上。   在碰触到无名指的皮肤时,纳曼金属自动聚拢成型,形成了一枚戒指的形状。   用纳曼金属做的戒指,比钻石坚硬上百倍有余。   而这戒指戴在了他的精神体上,自外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他珍惜地托住池小池的手,轻轻吻了一记。   放心,有些人,永远都是你的。   天亮后,众人起身,踩灭篝火,向不远处的一处城镇进发。   这次他们出来,不完全是为了搜寻物资。   在他们新救回来的一批旧人类中,有人说,在距此约六百公里的地方,有一个旧人类奴隶区。   新人类自恃有了超越常人的能力,自然也应该享受超越常人的特权。   于是,他们建立了一个中转站,将四处缉捕来的、自己又用不上的旧人类送到这里来,贩卖流通,换取生活品,亦或是交换更加可心的奴隶。   池小池他们此行,就是为了这些奴隶而来。 第139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十八)   快到奴隶镇时, 孙谚和队伍中一个中年大叔交换了驾驶位置。   大叔姓罗,是个小物流公司的副经理,与妻子育有一对双胞胎女儿, 生平最大乐趣是种花和带妻女出去旅游,在灾变发生前死于咽喉癌, 一天后复活。   末世来临时, 他带着妻女和两盆花,驱车逃离城市。   他的妻女仍是旧人类, 于是, 在寒天冻地中, 罗叔变成了她们最大的、也是最后的热源。   在到达丁秋云创建的小镇前, 他杀了意欲抢夺他妻子的三名新人类, 杀了六个打算拦路劫夺他们物资的新人类。   等他到达小镇时, 在一名合格的丈夫和父亲外, 他已是一个成熟的战士。   交换位置时,孙谚严格按照计划, 换了他们的前后车牌。   这车牌是刚从一辆奴隶运输车上卸下的。   大约三日前,一辆满载旧人类奴隶的卡车好死不死刚好从镇边路过,恰巧被孙谚他们逮了个正着。   他们救下了一批旧人类奴隶, 获知了奴隶镇的地点, 并取得了奴隶镇的通行证。   负责押送奴隶的两个新人类求饶不迭:丢了奴隶, 他们不敢返回原先的城镇, 只能哀求这些旧人类给他们一条活路。   当时, 颜兰兰正在清点人数, 被他们哭得查乱了数,烦得不行,于是出言恫吓他们:“都给我闭嘴。再哭一声就把你们都突突了。我们可是专业的,送人送到西,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   两个年轻人欲哭无泪,噤若寒蝉。   孙彬好心提醒:“是送佛送到西。”   然后他就被颜兰兰瞪了一眼。   孙彬很忧伤。   他觉得自己呆在一个充斥着文盲的队伍里,早晚有一天得堕落。   在小年轻们罗叔则折回镇中,询问丁队要怎么处理这群人。   正在家养伤的池小池想了一会儿,道:“查搜奴隶,看他们身上有没有定位装置,有的话就拆解下来,放回他们车里。你和大孙跑一趟,大孙开咱们的车,你开他们的车,往尽量远的地方开,开两百公里再弃车,坐大孙的车回来。至于那两个押送奴隶的,搜他们的身,确认没有定位装置后,就蒙了眼,带回镇里来。”   罗叔微微皱眉。   他的妻女还在镇里。他不愿让她们冒任何风险。   他说:“何必带进来,和车子一起送走吧。”   池小池说:“万一他们跑去跟新人类他们通风报信呢。”   罗叔说:“那干脆杀了,一了百了,也干净。”   池小池知道罗叔对于这种鱼肉同类的新人类恨之入骨,灌那种“你难道要用杀过人的手去拥抱你的女儿”之类的过期鸡汤既没意义又没说服力,但他又不想教丁秋云的手下个个视人命为草芥。   一旦太过轻视人命,人心就彻底变了。   于是,池小池苍白着一张脸,指尖闲闲地在伏卧在一侧的老板身上轻轻敲着:“杀了多没劲。我们可以用他们的车,他们的通行证,去抢了那个奴隶镇,再让那些人知道是谁和我们‘里应外合’。等到我们回来,他们还有胆子再回去吗?我们郊外的大棚现在正缺人手,多了这两个年轻人,也是多了两个壮劳力。他们愿意押送奴隶,我就让他们尝尝奴隶是什么滋味,也算是把他们拘在眼皮底下。如果还不安分,我亲自结果他们。”   身为队长,必须清醒而有担当,不存幻想,却又敢行敢为,在这一点上,丁秋云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罗叔能信服这个年轻人,也正因为他在足够周全的前提下,又足够大胆。   他的野心绝不拘于在末世里困守一个小镇,安然度日。   最终,他们定下了抢夺奴隶的计划。   罗叔驱车赶往奴隶镇,在镇口被拦了下来。   他摇下车窗。   对方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通行证。”   罗叔用左手去摸通行证,右手把烟戳在点烟器上,点着后,慢条斯理地抽着,颇为冷静。   后车厢里的池小池扭头:“孙彬。”   不用他嘱咐,孙彬已经用手持电脑悄无声息地侵入了系统中。   就算与新人类合作,AI也不会给新人类使用太尖端的设备,所以同步侵入本地的认证系统,对孙彬来说并不算难。   罗叔把通信证递出,插入一侧的读卡器上。   读卡器连接着电脑,但信息迟迟不显示,负责核对的新人类烦躁地点了两下鼠标,骂了声“破电脑”,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抱臂等着。   车辆讯息最先刷出,紧接着是车主信息,唯有车主照片一栏是空白,迟迟未能显示。   颜兰兰现在两眼一抹黑,也不知道外头是什么情况,只得一迭声催促孙彬:“好了没,好了没?”   孙彬哭丧着脸:“没有没有。完了完了。”   大家想,好,这下稳了。   下一秒,电脑上照片缓慢刷新了出来。罗叔那张还算英气的脸出现在了屏幕右上角。   孙彬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罗叔手持钥匙从驾驶座上跳下的声音。   孙谚忙压低声音道:“快收起来,他们要来查了。”   孙彬心理承受力比小羊崽强不到哪里去,慌得差点把手持电脑摔掉。   下一秒,后车厢就被拉了开来,三个端着上了膛的枪的新人类牵着两条个头巨大的狼狗,并排出现在外。孙彬被陡然出现的光吓得往哥哥怀里避去,孙谚眼疾手快,就势把弟弟往怀里一揽,也挡住了他手上紧握着的电脑。   那人手持手电筒,将一道强光扫了进来。   打眼看去,这里基本都是男人,个个剃着短发,衣衫褴褛,不仔细看还真分不清性别,每人腕上都扣着沉重的锁链,卡车底部铺着的油毡布散发着刺鼻的油腥味,冲得人眼花。   经过初次鉴定,这批旧人类质量不坏,有五六个都是中人之姿,还有两个长得特出挑的青年被拷在一处,筋骨看着也结实,卖去当苦力或者禁脔都合适。   领头人心情不坏,对那两只狗道:“去,除了最靠右那两个男的,挑个你们喜欢的,慢慢吃。”   他一撒手,两条狼狗便跃上了车。   只要是在末世生活超过三个月,谁都能轻易辨认哪些动物是发生过变异的。   这些动物特别喜欢用曾经人类看猪的眼神看人,似笑非笑,满是嘲讽。它们同样喜欢在一行人面前闲庭信步,花上一刻钟时间,一个个挑选过去,筛出它们的猎物,并欣赏在它挑选期间人类两股战战的滑稽表情。   不仅是它们,这个节目也是奴隶镇新人类们的最爱。   谁想这回,节目还没开始就收场了。   两条狼狗刚一上车,鼻子耸了两下,后背的毛便轰然炸起,尾巴立即夹紧,头也不回地奔逃下车,竟是连主人的呼唤也不顾了。   领头人饶是有些怀疑与惊讶,也不认为这外观普通的卡车里会有什么能把狼狗生生吓跑的东西,只以为是这里味道太冲,便随手挥挥,示意其他两人快把狗找回,自己则顺手挂带上了后厢车门,并对罗叔说:“带他们去西头的仓库,卸货后,拿了钱,你就可以走了。”   车内的人俱松了一口气。   车辆发动后,几人自觉分开,各自占了一个隐蔽窥窗,向外张望。   傍晚的奴隶镇雾气笼罩,街道也有些萧条,只有满脸倦容的新人类工人在安装看台。   但只要到了夜晚,此处就是新人类狂欢的酒池肉林了。   他们可以买走漂亮的女奴,当街发生关系都无所谓,更遑论在她的丈夫面前;也可以把买来的男奴成群结队地绑在汽车后,放气球似的绕城一周,以炫耀自己丰厚的战利品。   这些都是那两个负责押送奴隶的新人类说的。   为了保命,他们把能说的都说了,包括镇子只有东西两个出入口,镇中军火库的具体方位,每个大型奴隶展览区起码有十个持枪者维持秩序,小型的也有三四把枪镇守,云云。   在入镇不久后,池小池咦了一声。   罗叔问:“丁队,怎么了?”   池小池说:“七点钟方向。那个是什么?”   罗叔把车速放慢,顺着池小池指向的地方看去。   那是一座冰雕,看样子是名少女,也就二十岁刚出头的模样,赤身被冻在一块巨大的剔透的冰中,冰下有一块岩石当做底座,像是件用以展览、惟妙惟肖的艺术品。   池小池起初也是这样认为的,直到他看到冰中少女微微眨了下眼。   活人?   等看清她肩胛处那片梅花似的尸斑时,池小池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是个新人类。   ……一个在接受某种惩罚的新人类。   罗叔把车子缓缓停下,问正在指挥搭建看台的新人类:“请问一下,那个雕塑是干什么的?”   他顺手敬了一包烟,那新人类收下烟,自然是言无不尽。   “外来的吧?……哦,送奴隶的,怪不得不知道。前两天这里出了个大事儿,就那个……”   他指指少女,道:“那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策划让奴隶逃跑,还打算杀了镇长,想抢AI的控制权,幸亏有人提前把事情捅破,把她给控制了,不然她可得搞出天大的事来。……好家伙,炸弹都做出来了。”   颜兰兰用口型比了个“乖乖”。   孙彬也想瞻仰下这位猛士,却被颜兰兰一脚踹开:“去去去,看什么看,男人都给我把眼睛闭上。”   谷心志一语直切重点:“这几天的警戒一定会严。”   池小池默认了他的看法,并道:“这姑娘还不错。兰兰,想个办法把她弄出来,就算弄不出来,也要用她制造动乱。时机怎么把握,看你的了。”   颜兰兰应了一声,从裤兜里摸出一枚特制的纹身贴,贴在自己颈侧,并麻利脱掉已经烂成棉絮的外裳,露出内里能自动保持人体恒温的薄款修身毛衣,扯去了头上鸟窝似的假发,用脚蹬开地毯,揭开卡车底部的隐形门闸,纵身跃入,顺手撕去了颈部纹身贴的胶带,在颈边留下了一片类似尸斑的驳点。   完成这一切,她大概花了两分钟。   随即,她轻捷地从门闸潜下。   罗叔与那新人类又多聊了一会儿,得知,那姑娘叫舒文清,是被身为旧人类的男友背叛举报的。   舒文清是军队大院里养出的姑娘,父母均为烈士,灾变发生时已从军四年,刚被检查出骨癌晚期来,灾变就发生了。   她失去医疗资源,很快死去,但又很快复活。   她找到了男友,并和他一起逃至此地,找到自己的叔叔,得了一片安身之地。但此地很快沦为奴隶镇,她凭强悍的实力成为了镇内守备队的一员,才一力护住了男友免遭伤害。   但事实上,她根本无法忍受人类贩卖人类这种事情。   她希望情况有所改变,于是,她选择造反。   但男友怕她造反一旦失败,自己不但会失去庇佑,反而会惨上加惨,劝阻她几次,发现她并不打算听从,干脆一咬牙,向上举报了她。   事情败露后,为了撇清和她的关系,男友亲手用一瓢瓢的冷水,把她冻成了一座活冰雕。   和她共同策划此事的人,只要被抓到,都被残忍屠杀在她面前。   只有她所有的同伙都被杀尽,她才被允准死去。   新人类一面唾弃意图破坏他们现有稳定生活的舒文清,一面又鄙薄那个软骨头男人,很是八卦了一会儿,才解了聊天的瘾头,打算继续回去干活了。   他冲罗叔一招手,罗叔也发动了车子。   卡车开动后,从卡车侧面出现了一名青春洋溢的长发少女,戴着耳机,单手插在兜里,手铃叮铃叮铃地响着。   那新人类见那是个身板挺瘦弱的姑娘,就没往心里去,还冲着她的背影吹了声口哨。   少女没听见,朝着那冰雕晃去。   本来打算转身回去的新人类被吸引了注意。   这些天,镇中没人敢接近那雕塑,生怕被人误会是舒文清的同伙,招来祸端。   这姑娘是脑子不好使?   他眼看着少女走近冰雕,绕了好几圈,蛮好奇地抚摸着冰层,一点都不像担心,反倒是一副觉得很有趣的模样,还伸脚踢了踢,便想,看来是真缺心眼。   颜兰兰转了两圈,已经大致计算出了她背包里放着的炸弹可以放在哪几个定点上。   她仰头望了一眼舒文清,恰好与她四目相接。   舒文清本就是张清冷秀丽的脸,透着冰层看去,眼神和表情更是冷入骨髓。   她比了个口型:“滚。”   这些天来,凡是与她稍有亲密关系的人都遭了殃,她不想再害任何人和自己扯上不必要的关系。   但因为她做不出太狠厉的表情,颜兰兰没看懂这个口型。她想了想,抬手打了个招呼,手铃叮铃铃地响,给出了相当友好的回复:“嗨。”   舒文清:“……”   颜兰兰看着她的身材,感觉有点脸热,但苦于无法替她遮挡,干脆从背包里抽出一件衣服,踩上基座,把她的脸盖住了,旋即挑了块石头坐下,拿出包里丁秋云的素描本和铅笔,开始比照着写画。   她这个举动过于招摇,很快招来了不远处的看守者。   他快步赶来,粗鲁地夺过素描本,翻了几页后发现没什么异常,把本子丢回,喝问:“干什么呢?”   颜兰兰瞥他一眼,嫌弃地掸了掸素描本封面:“人体素描,没见过啊。土鳖。”   看守者:“……滚滚滚。这不是你画画的地方。”   颜兰兰:“滚你个头啊。这地方是你家?你撒尿在这儿圈地盘了?”   看守者被颜兰兰堵得邪火直冒,但看她的衣服不像穷人,不晓得她是哪家奴隶买卖大户的大小姐,气焰又这么嚣张,不敢轻易得罪,竟不自觉放软了语气:“你……那你把衣服拿下来。”   颜兰兰理直气壮:“我画画,她盯着我,我不舒服。”   看守者:“……你这样,我会被扣工资的。”   颜兰兰“切”了一声,一副“算了给你面子”的表情,心不甘情不愿把她刚搭上的衣服扯了下来。   看守者也怕了颜兰兰,不敢再多和这个脾气大的大小姐纠缠,只好回了原位,远远观察了她一会儿,发现她真的只是低头写写画画而已,警惕心也轻了些。   但舒文清却已经发现了不对。   她视力很好,又是自上而下的视角,因此,她轻而易举地看到颜兰兰在纸上涂抹的内容。   ……她在画炸弹的安放定点图。   颜兰兰察觉到自上而来的视线,反看回去,眉眼漂亮又开朗地一弯,旋即低下头去,哼哼唧唧地唱起“快乐的池塘里有一只小青蛙”,铅笔在纸面上有节奏地刷刷响着,列出一系列公式。   替丁秋云重活一世,池小池从无意把队员教成只能依靠他的废物。   即使没有丁秋云,他们也必须能独当一面。   她一边哼小调,一边朝不远处张望。   先到来的是士兵,人也随着音乐声渐渐聚来,渐成人山人海之势。   在四合的夜色中,奴隶市场开幕了。 第140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十九)   西头的仓库里,新一批的“奴隶”被押送入库。   接收流程和往常一样。新人类看守者很少提防戴着镣铐的奴隶, 更何况是体质比新人类弱上数倍的旧人类。   他们拿特制的小刀在每个人的手臂上划了一个小口子, 伤口均未痊愈, 坐实了他们旧人类的身份。在这之后, 他们单把丁秋云与谷心志提出, 押往较高级的A库, 其他人均押往B库。   拖着沉重的锁链往地库走去的途中, 丁秋云道:“谷副队要是早早答应向新人类投降,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了。”   谷心志看了丁秋云一眼:“现在说这个?”   丁秋云嘲讽一笑:“哈。”   谷心志问:“笑什么。”   丁秋云说:“笑谷首领变成了阶下囚啊。”   谷心志反问:“这是丁队长希望的吗?”   丁秋云抖抖手上的镣铐:“差不多吧。”   谷心志掩饰了一下嘴角的笑意:“那就好。”   负责押送的一名新人类甲乐得见到两个落魄的人彼此攻讦埋怨,他甚至喜欢在监牢里投入少量食物, 看到那些曾经衣冠楚楚的旧人类为了丁点儿薄利大打出手。   两人这种不痛不痒的对话显然不能满足他的欲望。于是他一脚踹上了丁秋云的后腰。   丁秋云就势单膝跪地,胸口的新伤被扯了一下,眉头轻轻一拧。   与他被同一条锁链铐着的谷心志为了避免拉疼丁秋云,也就势往前一栽, 恰好撞见了他一闪而逝的吃痛表情。   那新人类甲不知死活, 笑道:“吵啊,继续吵。……你,站起来。”   他啪地拍了下谷心志的后脑勺, 又抬脚肆无忌惮地踩住了丁秋云的肩膀, 对丁秋云说:“数你怪话多,让人遛着你爬去地牢。……快爬。”   身为新人类的同伴乙对此有点反感:“别玩了,早点把他们扔进去, 早点完事儿。再过20分钟就该交班了。”   甲笑嘻嘻的:“瞧狗遛狗多有乐子啊。”   乙颇不赞成地走到丁秋云身前, 想把他拉起来:“别装死, 你……”   就在这时,丁秋云与谷心志同时动了。   丁秋云一头撞在乙小腹上,趁他身体失衡时,拿左脚脚尖迅速勾住了他斜背的枪带,牛皮枪带应声而断,乙也因回力跌摔在地。   丁秋云把枪身踩在脚下,右脚往地面一磕,脚尖处就自动弹出一根锋锐的尖刃,匕首似的直指他的咽喉。   而谷心志直接把绑缚着二人双手的铁链绞缠上了甲的脖子。   铁链沉重且带刺,不等甲发出一声呼喊,脖子就被谷心志生生绞断!   ……想要彻底杀死新人类,只有在短时间内制造出不可修复的伤害,因此总体来说,断首和烧死最有效。   一股温热溅射到了丁秋云侧脸上。   他头也不回,用肩膀擦去脸颊上的血。   谷心志带着一脸的血,把那颗骨碌碌乱滚的脑袋踹到一边去,走到已惊得白了脸、叫也叫不出来的新人类乙身侧,歪头打量,似是思索他该怎么死。   丁秋云从口里吐出一根发针,含糊道:“别杀。留着。”   闻言,谷心志当真收起了眼底的杀意,只动手卸去了他的下巴颏,断绝了对方再求救的可能。   丁秋云俯下身,用嘴叼着发针,插入锁孔当中轻轻拨动。   来前,他们已经在车上练习了多遍,所使用的锁链也是最老式的,不用说教他们开锁的丁秋云,练习几次后,孙彬都能熟练掌握开锁。   丁秋云双手皆是甲脖腔内涌出的血,有些滑腻,直接影响了开锁进度,还不好清理,看来只能等被冻成血冰后再搓下了。   丁秋云抱怨道:“我的手都被你弄脏了。”   ……潜台词是,以后别当着我或者我的队员这样下手。   谷心志想了想,道:“我下次注意。”   ……他的回答是,好。   丁秋云靠着一根发针,把两人手上镣铐解开,才把脚尖上的匕首收起,捡起地上掉落的枪支,并示意谷心志把那瘫软如泥的新人类乙拎起。   他转身去甲的尸身上搜索有无有价值的东西,谷心志则逼问乙道:“仓库那边还有人看守吗?”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再问:“开门的时候,是面部识别,虹膜识别,还是直接拿钥匙开门?”   因为嘴巴无法闭拢,成串的唾液从新人类乙的嘴边流下。   他在极度惊惧中,战战兢兢地比了个三。   ……没有那么繁琐的程序,直接拿钥匙开门就行。   说话间,丁秋云也从甲身上搜到了钥匙,沉默地对谷心志一晃,旋即走到乙身边,温和一笑:“多谢。”   旋即他捂住乙的嘴,从靴子侧面抽出一剂针剂,直接扎入乙的颈侧大动脉。   这药是同为新人类的卢姐制造出来的,论纯度足够麻醉一头牛,但对新人类来说,顶多也就能让他们睡上八九分钟。   确定乙已彻底昏睡过去,谷心志便自觉把人接来,背在自己背上。   丁秋云也没同他多说些什么,看向一侧墙壁上红灯讯号熄灭的监视器,顺手拍去了肩膀上的脚印。   从他们进入这个奴隶仓库开始,这个仓库的信号便已被孙彬设法屏蔽。   算一算时间,孙谚他们也该动手了。   分开前,丁秋云对他们唯一的要求是,在不引起骚乱、不动枪的前提下,解决遇到的一切麻烦。   同丁秋云一道走向A地牢时,谷心志说:“你倒是真放心他们。”   丁秋云:“他们做得到。”   “他们的本事我见识过很多次,不过如此。”谷心志侧脸看向丁秋云,口吻笃定,“能和你合作无间的只有我。你们队里有任何人,能做到我做的事情吗?”   丁秋云直白道:“我相信你杀人的本事。只是不相信你这个人而已。”   谷心志心脏被这直白的话语刺得一缩,后心沁出冷汗来,疼得难受,声音也冷了下来:“你……”   丁秋云却已全然不在乎他的感受,看他不看他,只用小型热量定位仪计算着他们距离目的地还有多远。   谷心志那股提起来的气一点点泄下,最后,胸腔里只剩丝丝作祟的隐痛。   他听见自己叫他:“秋云。”   丁秋云应得很没有感情:“嗯。”   谷心志说:“你得承认,我是一把好枪。”   丁秋云说:“嗯,你是。”   “我很有用。”   “是,还可以。”   谷心志注视着丁秋云:“所以,在我损坏前,保养好我。”   丁秋云抬眼看向他,略点了点头:“嗯。对武器我向来是很爱护的。但我不大喜欢会自己开火的武器。”   谷心志轻笑了笑,不再说话。   只要你还觉得我有用,就好。   ……在你认同我之前,我会是你最好的、独一无二的武器。   061观察着谷心志的表情,不无担心:“这样刺激他,真的没问题吗?”   池小池面不改色:“他不过是想在丁秋云这里成为某种特别的存在,想成为丁秋云的独一无二。那好,我就给他这个独一无二。”   过去,是独一无二的爱人;现在,是独一无二的武器。   池小池知道,谷心志这种人的心思不好捉摸,一个把握不准,就会反噬自身,所以,池小池诱导着,给了他一个虚茫的希望。   他一边警戒着四周,一边同061闲聊:“丁秋云以前把他当个人看,他偏不要做人;现在想做回人,可没那么简单。”   用钥匙打开仓库门时,突如其来的光线让所有被长锁链锁住双脚的人本能地往黑暗里藏去,发出一片刺耳的叮当窸窣之声。   谷心志把那名昏迷的新人类往台阶下轻巧一抛。   有不少人借光认出了被扔下地的是负责看守他们的其中一人,登时窃窃私语起来。   谷心志略略皱眉。   他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说明他们的来意,他不习惯扮演救世主的身份,只好将目光投向丁秋云。   丁秋云一指地上的人,面上也没有多少得色,简明扼要地表明了身份:“我们也是旧人类。想出去的,站起来。不想出去的,捂住脸,在原地不要动。我们尊重所有人的意见,只带走愿意走的。”   很快,有一批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而另一批人蹲在原地,掩面未动。   见状,谷心志抿嘴轻乐了一声。   不管在什么时候,总会有人觉得奴役下的享乐要比漂泊中的自由来得更划算。   丁秋云却对这些人的选择抱有一定尊重,瞄了谷心志一眼:“开锁。”   他们解救的第一人的脚镣,扣在了新人类乙的脚腕上。   谷心志学任何东西都比常人快上一线,试过几次后,开锁的速度甚至已赶上了丁秋云,丁秋云索性放慢了自己这边的开锁进度,将奴隶们做了个简单的归类。   有战斗经验、身体健康的归为单独的一组,有战斗经验但是身上带有轻伤的,归做一组,负责保护和看顾伤势较重、或是全然没有战斗经验和能力的人。   简单归纳分类后,丁秋云扒掉了那名新人类的工作制服,披在自己身上,同时转头道:“射程以内。”   谷心志把一个人从镣铐里解放出来:“嗯?”   “二十分钟快到了。”   若是旁人,听到丁秋云的话也得先愣上一愣才能明白他所指何意,但谷心志只是略点了点头,便迈步朝外走去。   丁秋云在后吩咐:“谷副队,活做得利索点儿。”   谷心志捺住唇角:“是,丁队。”   孙谚他们领着一队奴隶,探头探脑地顺着另一路通道走上来时,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熏得一个踉跄。   谷心志点了几炉香,还打开了通风扇,他本人则正坐在宾馆封闭式前台内的电脑边,沾满了血的右手夹着根雾气袅袅的烟,左手则在键盘上随意点按着,留下一串未干涸的血迹,两把军用匕首交叉收在背后的羊皮鞘内,挎在后腰位置。   看情景,这里刚才应是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械斗,但地上却不见鲜血和尸体,而且地上还有刚用湿墩布拖过的痕迹。   腥味呛鼻,孙谚忍着翻涌的恶心感,先往自家傻弟弟嘴里塞了一块从打晕的看守那里搜刮来的薄荷糖,好压一压味道,才问:“丁队呢?”   谷心志看也懒得看他们一眼:“马上到。”   孙谚按下腰间的发信器,让等候在外的罗叔把卡车开到前门处接应,顺手推着弟弟,让他们先往外走:“谷副队,你在干什么?”   谷心志道:“找找他们的资料。我们或许用得上。”   孙谚对谷心志的能力还算信任,点点头,再一抬头,见到罗叔的卡车已悠悠停在了正门,便指挥着把奴隶送上车去。   眼看着人一串串登上了车,谷心志叼含着烟,想,一群小羊羔。   前台内,工具间的小门紧闭着。   只要任何一个人拉开门,就能骇然发现,在那小小的空间内,挤着十数具新人类的尸体,身首两处,惨不忍睹,尸身的最上面放着他用来打扫的墩布。   等人都离开了,谷心志才拧开一侧不知道是谁的保温杯,借着内里的枸杞水,对着电脑屏幕上自己的倒影清洗着脸和手,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一只合群的小羊羔。   在等待期间,罗叔如他们制定的计划,和一个同样运输奴隶的新人类攀谈起来,趁机把人打晕,塞入地牢暂囚,自己则开走了他的车。   孙谚开走了这辆车,把西边仓库中所有不能作战的奴隶装入他们早已准备好的纸箱,从外封好,留好气孔,装作是运输货物,试图从西城出口离开。   丁秋云在自家卡车的后车厢窥孔上,密切关注着这辆车的动向。   车在西镇的出入口被照例拦下。   孙谚从驾驶座探出头去,和那守门的新人类谈笑风生,还悄悄递了一包烟,声称他虽然是来替别人送奴隶加买货的,但这次违规偷买了一个廉价的小奴隶回去,打算自己用,请负责查货的兄弟通融通融。   他们打开后车厢,果然发现了小鸡崽子似的瑟瑟发抖的孙彬。   不管世道如何更易,人情通融这种事总是不会改变的,他们笑纳了孙谚的烟,也没细查那些所谓的“货物”,就放了孙谚出去。   看着那辆卡车渐行渐远,丁秋云才放松下来。   有名队员问:“丁队,我们接下来干什么?”   丁秋云看向逐渐鼎沸起来的街市方向,搓了搓掌心已凝结的血冰,说:“休息。等着晚上的热闹。”   约晚六点半时,就有来西面仓库提人的了,共要六十名。   扮演前台的丁秋云以新招募的管理人员的身份热心招待了他们,让他们在大厅暂歇,吩咐去提了十名“A品”,五十名“B品”,皆是刚才解救出的、有战斗经验和能力的旧人类,其中混有队中成员。   在被带出来见人前,所有奴隶都被押去洗了个热水澡,被搓得皮子发红,又换上了统一的白衣,看上去一个个有模有样,很叫前来“提货”的领头人满意。   领头人一眼就看到了“A品”群里最显眼的谷心志。   这些日子来,谷心志在丁家养着,稍稍胖了一些,体态恢复了正常,清清冷冷的,又秀气干净,略长的头发被一条蓝发带绑起了个高马尾,微昂着下巴站在那里,有种不动声色的夺目感。   领头人绕他走了两步,满意点头道:“最抢手的就是他这样的。”   丁秋云温和地笑:“是吗?”   谷心志脸色不大好。   他不高兴丁秋云对这些新人类比对他的态度都要好。   哪怕是逢场作戏。   丁秋云不会特意照顾他的情绪,有礼地一弓腰,将这帮新人类送走后,走到门口,与坐在车内抽烟的罗叔交换了个眼神,便用自带的锁锁上了西仓库的前门,换上了另一件看上去较为单薄的私服,取了自己的摩托车,独身一个往逐渐热闹起来的奴隶市场驶去。   在耀目的人造虹霓间,他缓慢游走着,找到了七八个他刚才亲手送出去的奴隶。   他们被放在展示台上特制的铁笼间,看到丁秋云,只略略一点头,便继续低眉顺眼地等候着丁秋云与他们约定的“时机”。   奴隶镇的原住民早已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全家进化成新人类的才选择留驻在此,靠奴役和贩卖同类过活。   街上处处燃着熏香,香里有尸身的冷臭。   丁秋云绕城数周,弄清城中布局后,便把摩托车停在路边,借着路灯光芒,拿香烟壳和铅笔头,画着这末世里绚烂而悲哀的街景。   他听到有幼年早逝又复活的孩子奶声奶气地向自己的母亲提问:“妈妈,为什么要把那个姐姐关起来呀。”   母亲笑道:“我们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明明是一样的呀。”小女孩指点着自己,“鼻子,眼睛,都一样呢。”   “不一样的。”   “有哪里不一样?”   母亲发觉自己无法准确地将这种优越感向女儿传达,只好笑着摇了摇头,用了父母教育子女时惯用的拖延大法:“等你长大就知道啦。”   闻言,靠在摩托车上的人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这些孩子长大后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不是靠一张嘴就能决定的。   到了约九点钟时,街面上起了些雾气,街道上带着孩子来看热闹的人也疲倦了,陆陆续续返回了旅馆,准备休息。   据丁秋云他们问出的讯息,夜晚九点是一个分水岭。   在九点前,往往是“展示”和“才艺表演”环节,主办方会让旧人类在笼中跳舞、殴斗,或是和犬类等杀伤力不很强的动物展开人兽大战,比较适合女人和孩子观看。   真正的“行货”,是九点后开锣售卖的。   丁秋云在绘画过程中,也没忘记观察。   他数度抬眼,发现台上有一个执鞭的人,扮演着低级督军的角色,低着头在台上转来转去,但穿得却很厚,口中哈出厚重的白气,一看便知是个旧人类。   这人在台上窜来窜去,一旦奴隶有异动,哪怕只是抬手挠挠痒,他都会异常机敏地窜过去,拿着钢鞭当当当地敲着笼边,叫对方老实点儿,不要动。   ……用旧人类奴役旧人类,挺毒辣的手段。   丁秋云无视了那狐假虎威的人,拿出手表确认过时间后,一边低头继续运笔,一边按下铅笔末端的“橡皮”,开口道:“兰兰。”   距此约三公里的颜兰兰眉尖一挑,伸手扶住耳机,装作调整耳机线的样子。   丁秋云说:“注意烟花。”   宣布晚市开场的烟花,会在九点整准时燃放。   这也是他们约定好的动手时间。   颜兰兰回头看了一眼那负责看守雕塑的人。   他早已吃过了晚饭,守着一个放着老评书的电台,撑着下巴打起了瞌睡。   颜兰兰轻捷无声地起身,从包里取出一包口香糖,抽出最上层的一枚,放入嘴里含嚼,剩下的微型炸弹,她悄无声息地粘贴在早已在纸上精心推算过数遍的位置,旋即蹑手蹑脚走到那打瞌睡的看守人身后,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将一管针液推入他的颈部。   丁队让他们拿医院里做胸外按压的假人练过无数次,现在对真人下手,颜兰兰心有点慌,手却是稳而准的。   那人激烈挣扎了一会儿,很快便药力发作、动弹不得了。   颜兰兰给他摆出了个自然的睡姿,挑选了个距离雕像较近、能观察到爆炸后情况的藏身处,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看着即将到达“12”的分针。   她犹然惴惴,这炸药声和烟花声终究有差,附近的巡逻人员不少,这冰雕万一一次炸不开,把人引来,那她不就再次落到那些人手里头了吗?   她是完成了丁队交托的任务,可自己看了人家没穿衣服的漂亮姑娘三个小时,也算是有些感情,再把人扔下,委实不地道。   可这里一定是那些新人类的重点看守地带,一旦有失,肯定会大举包抄,漂亮姑娘是新人类,就算被炸伤也能自己愈合,颜兰兰就只能靠自身的血小板和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了,一旦受伤,就是给整个队伍添麻烦。   但颜兰兰的众多疑惑,均被对丁秋云的信任压了下去。   ……丁队吩咐自己这样做,那准是考虑到了各方各面了,准没错。   还有三分钟。   三公里外的丁秋云将画好的香烟壳夹入背包里的《小王子》,放入背包,转而向一处专门贩卖“A品”的大看台走去。   谷心志就在那里,看台的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   在众人的围观中,他脊背挺直,端庄地坐着,目光低垂,裸露在外的脚趾冻得微微发青,他也懒得去暖。   他满身清冷的少年感,引得不少人起了旖旎心思,纷纷争论这个“六号展品”价值几何,值得用多少件棉服和压缩饼干来交换。   丁秋云趴在隔离栏杆边,远远看着自家这柄深藏不露的人型兵器。   他本人的相貌也算出挑,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一个人看,着实显眼。   旁边有个中年人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膀,同他搭讪:“小年轻,你也看中了那个六号啊。”   丁秋云煞有介事地点评:“看着不坏。”   那中年男人道:“我瞧着也眼热,不过看两眼就得了。他已经被那位订下了。”   丁秋云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个壮硕的汉子,身后还跟着两个跟班,看他们的打扮,显然是一支规模不小的物资搜集队中的主要成员。   丁秋云对中年男人的话不置可否:“六号是我的。”   中年男人怀疑地看了一眼丁秋云,以为他是真人不露相,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满,试探着说:“想换这么个极品,一辆车的物资都未必够的。”   丁秋云说:“我想要他,一声口哨就够了。”   中年男人愣了愣,旋即捧腹大笑:“哎哟,你们小年轻——”   说话间,背后传来了烟花升空、热流划破冷空的刺耳鸣响。   与此同时,一声沉闷的爆裂声自东侧传来。   在双重交响下,丁秋云把食指与拇指抵在唇边,吹了一声口哨。   全城的电力瞬间断绝,一度辉煌煊赫的街道陷入了死一样的黑暗,唯有烟花不间断腾空炸响,泛着明光的金线银丝瀑布似的自天际垂落,如同一只只慈悲的眼,凝望着漆黑的城。   谷心志迅速把绑在大腿上的匕首拔出,一脚踹开断了电的铁笼,顺手割断了一个闻声意欲上台的新人类的咽喉。   在下一朵烟花亮起时,脸颊上溅了血的谷心志便已站在丁秋云和瞠目结舌的中年男人身前。   丁秋云翻身越过隔离栏杆,借着烟花亮起的一瞬,朝天直放一枪。   这一枪,是他们早已约定好的暗号。   等在停车场的、趁机弄坏了他能弄坏的所有轮胎的罗叔开了枪,笼子里的几个队员也从白袍内衬里取出藏好的枪,纷纷对空射击。   一时间,枪声密集,遍布各处,声如爆豆,仿佛整个城镇已经被某个不知名的军队包围。   新人类的体能即使再强悍,也是活了十数、数十年的人类,对于枪弹的恐惧早已直烙在心底,尖叫着四散奔逃,或趴倒在地两股战战的不在少数。   有保卫队闻声出动,但丁秋云要求,所有人必须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弄得保卫队摸不着头脑,也只得开枪警示,以至于枪声愈密,反倒给人一种“越打越多”的错觉。   有个和丁秋云分散混在人群里的队员选准时机,按照先前的约定,扯起嗓子大喊了一声:“他们来了百来个人!是个军队!”   说罢,他从腰间拿出一个手榴弹,朝一处早已逃空了的看台掷去。   轰然一声,全城恐慌。   前后共计20个有武器的人,利用黑暗与混乱,生生制造出了大兵压境的错觉。   城内的AI也陷入了未知的恐慌中。   动用了备用电源后,不止一名AI发现了怪异之处:“天哪,是那个被标注S级的反抗系统!他进了我们的城镇!”   所有讯息统合到总系统处,总系统知道事不宜迟,立刻向上级系统发出呼救信号:“您好,您好,我们是集合系统1277号,我们的电力系统被S3级危险级别的系统摧毁,请求支援!”   半晌后,一个温润的声音给出了回答:“你们好。我已经收到了你们的反馈。谢谢你们对我做出的评级,也谢谢你们的信息,让我定位到了你们的中枢位置。”   随着一声温文尔雅的问候,无数病毒蜂拥入主系统中,每一个可操作图标,都变成了一只歪头吐舌头的小奶豹。   全城的AI就此被摧毁,陷入了无限期的静默之中。   东广场上,如颜兰兰所料,炸弹爆裂的轰鸣声吸引了附近的巡逻人员,而冰雕被炸毁大半,冰中少女倒在地上,生死未知。   颜兰兰缩回藏身的角落,踌躇片刻,还是觉得不能放任舒文清一人面对那么多新人类,正打算摸出枪来去跟人战个痛,没想到还未跨出藏身处,一只还带着碎冰碴的手就将她堵了回来,且径直捂住了她的嘴。   “嘘。”   颜兰兰睁大了眼睛。   ……她忘记了,新人类不惧寒冷,他们的细胞修复能力,是正常人的数倍乃至数十倍。   舒文清身上披着颜兰兰一度披在冰面上、最后遗落下来的外套,下摆露出两条有着清晰肌肉感的长腿,膝盖与小腿还有覆盖的薄冰,脚跟看样子被炸得不轻,但现在已经完全恢复,只留下一层薄透的血冰。   舒文清分了些余光给那些发现冰雕被炸、端着枪四下慌乱搜寻起来的新人类士兵,等她察觉掌下人的体温不对,才露出了些微的惊讶表情。   她拿手指轻抹了下颜兰兰的侧颈,发现那“尸斑”被抹花了。   舒文清这下是真的好奇了起来:“旧人类?”   颜兰兰也不作答,只关注眼下的状况:“走不走啊?”   舒文清也只是随口表达一下惊讶而已,闻言毫不犹豫抓住她的手,挑了一个方向,猫腰快步走去。   她不问她的来意,她也不问她的去向。   三个小时的相处,让她们培养出了一种奇妙的、无声的默契。   颜兰兰跟着她,如同一尾生活在海底的鱼带领着另一条在深海穿行,她熟悉每一丛珊瑚、每一块礁石的位置。   颜兰兰几乎被她绕晕了头,直到被她引领着来到一间处在负二层的地下室门口时,颜兰兰才问:“这里安全吗?”   舒文清:“算是安全。”   “那我功德圆满了。”颜兰兰拍拍胸口,说,“再见,我要去找我的队伍了。”   舒文清说:“小姑娘,借把刀。”   颜兰兰警惕捂住了包:“你要干嘛。”   舒文清:“怕我了?”   颜兰兰直白道:“怎么不怕,我怕你砍我,抢我物资。”   舒文清失笑:“刀片就行。再说,你的包里总有枪吧,不必担心我抢。”   颜兰兰抱着装了两把枪的包连退十米:“没有啊,什么枪,你别瞎说啊。”   舒文清向她伸着手,仍是没有放弃索取。   颜兰兰考虑片刻,还是摸了一把剃胡子用的小刀片给扔了过去。   舒文清一笑:“小姑娘,谢谢。”   颜兰兰远远地抗议道:“……我不小,我都十九了。”   颜兰兰实在是个很容易让人心情转好的人,舒文清拾起刀片,在左小臂上按压两下,找准位置,一刀割了下去。   颜兰兰看得眼皮乱跳。   在血肉分离的闷响中,舒文清从自己的手臂中取了一把钥匙出来。   而在取出钥匙后,血肉迅速凝合归拢,重归正常。   ……这些天来,这把关键的钥匙,一直被她藏在手臂的皮肉之下。   舒文清说:“刀片,我洗干净还给你?”   颜兰兰摇头:“送给你做纪念啦。”   说罢,她转身就要跑。   舒文清叫住了她,指一指自己面前那扇门:“不进来看看?”   颜兰兰说:“不了。我队友的任务应该都完成得差不多了,我得赶紧去找我们丁队——”   “……丁?”舒文清一怔,“丁秋云?”   颜兰兰倒机警,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也不正面作答:“我先走啦。”   “等一下。”她刚跑出两步,舒文清就又叫住了她,“你们丁队要打佯攻,搅乱整个城市的治安,趁乱营救旧人类,是吗?”   颜兰兰没想到舒文清作为一个彻底的旁观者,竟然能看出这么多东西,但还是一脸乖巧地装傻:“是吗?”   舒文清笑了起来。   即使笑着,她的笑容也依然带有几分高岭之花的冷淡疏离感:“丁秋云队长,我知道你能听见我的话,也知道你不会放心一个小姑娘单独执行任务。我能帮你,我们合作,怎么样?”   颜兰兰抬手扶住耳机,听了一会儿,有点儿疑惑地皱起了眉,但还是如实转达了丁秋云的话:“丁队说,合作可以,但是要打开正确的门、展现你们的诚意才行,不要驴我们家的傻兰兰。……丁秋云,人还在这儿站着呢,你说谁啊。”   舒文清难掩开怀,走到了与这扇门左起毗邻的第三扇,将钥匙送入锁孔。   颜兰兰惊讶地往前走了两步:“不是刚才那扇门吗?”   “当然不是。”舒文清坦荡荡地承认了,“我被人背叛过,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儿,就不会再尝第二次。那间房门也能用这把钥匙打开,但是里面埋设的是踩踏式的隐形地雷。”   颜兰兰:“……”   舒文清对着颜兰兰抱歉一笑:“我以为你是那些新人类用来放长线钓大鱼的饵。……那个房间,是我用来缓冲的最后筹码。”   颜兰兰也不是什么玻璃心的姑娘,耸耸肩,笑眯眯道:“那我收回刚才以为你要砍死我的道歉。我们扯平。”   舒文清深深望了一眼颜兰兰,把门打开。   颜兰兰也是有好奇心的,搂着包,凑到门边只看了一眼,就差点惊得把舌头吞下。   屋中满满当当坐了二十来号人,约百来平方米的地下室,起码打通了三个房间以上,墙壁上挂满了各色轻重武器,足够武装起一个连。   面对目瞪口呆的颜兰兰,舒文清从墙上取下一把柴刀,横背在后,又取下一把微型电磁冲锋枪,冷静道:“小姑娘,你的队伍想打一个浑水摸鱼的仗。但我想打的,是一场硬仗。” 第141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二十)   约一刻钟后, 枪声渐息。   被人吊着无头苍蝇似的打了这么久游击, 新人类也渐渐回过味儿来, 个个气恼又无奈。   他们对AI的依赖,使得他们对这种原始的对抗陌生得要命,而光源的丧失, 直接叫新人类再次陷入末日到来那夜的窘迫境况。   激光枪的储能很快耗尽,擅长使用各种老式武器的原警备队队长舒文清不在, 无法进行指挥,自动瞄准器又受到某种信号干扰,激光枪的功能直接退化质变成了一个手提式手电筒。   现任警备队队长摇晃着手里的通讯器:“还有谁能听见吗?喂?说话!”   错了频的通讯器那头传来某前流行歌手断断续续的歌声。   “他妈的!”   他把通讯器顺手磕了一下,提起手电筒, 一道强力的光芒突破雾气, 扫过看台上的一个笼子。   内里空空荡荡, 奴隶显然已经脱逃。   见状, 他肝火愈盛, 声音也提高了八度,对着发出丝丝拉拉杂音的通信器吼道:“喂?喂喂!人呢?有没有个能喘气的?”   突的, 一具温热的身体自后鬼魅似的贴了上来。   谷心志贴在他身侧好声好气地耳语:“有。不过需要你配合一下。”   语罢, 他熟练地用对方单肩背在右肩的枪带绕住了对方的咽喉,双手一交叉,反身把人背在了自己背上。   队长颈骨瞬间摧折, 但新人类极强的恢复能力让他时时刻刻深陷可怕的窒息感中。   这窒息感叫他发了狂, 拿手肘狠捣着那突袭者的腰腹, 次次到肉, 砰然有声,但对方却浑然不觉疼似的,不躲不避,甚至连一声吃痛的吸气也无。   ……难道也是新人类?   想到对手可能同为新人类,队长登时陷入了绝望,疯狂在自己颈部抓挠,在血肉上划出一道道鲜血淋漓的抓痕。   丁秋云捡起了他掉落在地的通讯器,在沙沙的电讯声里将通讯器晃了两晃,同时对谷心志道:“别折磨人。要杀要剐,给人一个痛快。”   谷心志以沉默作为回答,拖着那接近狂乱的人,往一条小巷的巷尾走去。   在061的作用下,原本失去功能的通讯器立即对接成功。   有队员的声音从公共频道内传出,只是被杂音扭曲得不成样子。   “队……”   “队长,你……见了吗?”   “咱们……该……还打吗?枪里……不足了。”   临近的小巷内,那名队长也像是听见了这边的动静,不住发出垂死的呜咽声,试图吸引队员的注意。   丁秋云捂住通讯器,冲着小巷里“嘘”了一声。   小巷内的所有声响便在瞬间断绝。   确认没有旁的声音干扰了,丁秋云才自然接话道:“暂时停火,东广场前集合,先把人码齐,再确定下一步怎么走。”   电波声极容易使人的声音走形,频道中的数十只无头苍蝇无一生起戒心,各自应了一声是,就挂了通讯,集体往东广场赶去。   丁秋云摸出自己兜里的铅笔,重又按下尾部的“橡皮”:“兰兰,告诉舒文清,时间掐准,听我命令合围。”   巷内,谷心志却没有按照丁秋云的指示,真正给敌人一个痛快。   谷心志痛恨新人类。因为他见到任何一名新人类,都会想到他们曾害得自己失去丁秋云,先是人,现在又是心。   但是他答应过丁秋云,不能再把人的脑袋绞断,至少在丁秋云面前不行。   于是,谷心志仍不间断地死勒着对方的颈部,同时凑在对方耳边,声音极小地、亲热地和他说着体己话:   “是不是很难过,特别想死啊。”   “说真的,我很想给你一个痛快,但痛快这种事情,得自己争取啊。”   他且说着,且引着那濒临疯狂的人来到一根断裂的水管前,把他的眼睛对准那锈蚀的尖锐断裂口,轻声提示他:“来吧,给自己一个痛快。”   很快,他背着那人的枪从小巷里钻了出来,发现丁秋云竟还站在原地等他,抿了抿唇,挺高兴地迎了上去。   丁秋云问他:“解决了?”   “我没有杀他。”谷心志尽可能用温驯的语调道,“他是自杀。”   丁秋云笑了一声,不置可否,转身便走。   谷心志跟了上来:“丁队不相信我。”   丁秋云反问:“谷副队觉得自己值得相信吗?”   谷心志认真想了想,不大情愿地笑了笑,把搜刮来的枪和闪光弹都交给了丁秋云。   丁秋云也不同他客气,照单全收。   谷心志看着丁秋云的侧脸,目光柔和得不像话,把沾了些血的手往后藏去,背着手,学生似的规规矩矩跟在丁秋云老师身后。   雾气弄湿了丁秋云的头发,谷心志很想去摸摸他前额沾了露的头发,手指蠢蠢欲动了一阵,又乖乖缩回了原处。   二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再次融入雾中。   在与舒文清达成交易后,丁秋云便临时修改了计划,但他并无意加入新人类的内部火并之中。   他不会为了一时意气让自己的队伍牵涉进舒文清的麻烦,打打外围没问题,可他绝不会送队员去冲突的中心点冒险。   况且,他们先前的战斗已经帮舒文清消耗了对手足够的弹药,已算是仁至义尽,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仍是那些奴隶。   末日里,枪是上上等的稀有品。来购买奴隶的新人类,譬如那名想要买走谷心志的物资队成员,就算有枪,也只会留来保护自己全身而退,顶多趁乱抢走两个奴隶,而绝不会把珍贵的子弹浪费在维护奴隶镇的内部治安上。   南库和北库的旧人类已经救出,一部分开走了奴隶车,选择结伴去找自己的亲人,大部分选择跟他们一起走;东库正在清点人数,很快会出结果。   现在的麻烦,是要小心那些以豢养奴隶为维生之道的镇民的冷枪。   丁秋云来到东库时,有名队员受了枪伤,正脸色苍白地倚靠着卡车轮胎,任队友包扎。   他的肩膀被铁砂钻出了几个小眼,虽说是皮肉伤,但因为末世药物短缺,任何伤都不能小觑。   丁秋云查看了一下伤者状况,随即回头问道:“谁打的?”   无数沉默且愤怒的目光投向了在墙角被五花大绑的东库看守者。   ……那是一个旧人类。   那人察觉情势不对,急忙:“我投降了!我投降了!你们不能杀我——”   丁秋云果断一枪打中了他的肩膀。   求饶声被惨叫声所取代。   丁秋云再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不要他的命,也没有继续折磨他,只指挥着另一人把同伴搬上车,吩咐给他用药止痛消炎,随后掂一掂还在发烫的勃朗宁,转身把手伸入谷心志的裤袋。   大腿被触碰的感觉让谷心志低低“嘶”了一声,旋即失笑:“……什么时候发现的?”   丁秋云摸出五六颗子弹,在掌心里拿拇指拨了拨,一一推入枪膛:“你刚才抢了三个人的武器,全是同批次的手枪,抢了也不用,只拿子弹……”   说着,丁秋云把装填完毕的弹匣推回原位,用舌头轻润了润下唇:“放心,射程以内,子弹有的是。”   谷心志用堪称迷恋的目光注视着丁秋云,手兴奋得有点抖,但还是强忍着把双手绞在背后,小口深呼吸,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   从东库出来时,东广场那边乒乒乓乓的枪声已停。   丁秋云过去时,广场上拿铁链绑了一溜新人类,以及几个为虎作伥的旧人类,其中一个恰是刚才丁秋云在台下看见敲笼子威胁奴隶的那个。   他满脸的涕泪都冻成了冰,肩膀大幅度抽搐着,看起来凄惨得很。   舒文清把附近扫清后,回来观视俘虏,发现这人后,微微一挑眉。   她的手下照这人后背踹了一脚,脸色难看至极:“舒队,我们给你把人弄回来了。”   舒文清客气道:“谢谢。”   几句对话,丁秋云便猜到了这男人的真实身份,   看清眼前人后,男人立即痛哭起来,膝行上前,用脸去蹭舒文清的膝盖:“文清,听我解释。我想,我想活——”   舒文清伸手捏住他的后颈,捏了两捏,哄孩子似的低语:“好了,好了。我知道。”   男人如获救赎,仰脸去看曾经的爱人。   舒文清转头对一直跟着她、现在也还在探头探脑的颜兰兰说:“小姑娘,回头,闭眼。”   颜兰兰虽说人皮了一点儿,但胜在听话,尤其是对此类命令性言语尤为敏感——她已被丁秋云训练了出来。   她迅速转头,乖乖闭上了眼。   “你不用跟我解释。”舒文清低头抓紧了他的头发,后退两步,才撒开了手,“我的朋友在下面,你慢慢去跟他们解释。”   说罢,她左手握紧背后柴刀,平举抡出,干净利落,一刀断喉。   她的动作太快,以至于那人喉间喷着血倒下时,眼里的希望之光还没有褪去。   这是克制的情绪之下,舒文清能想到的最公正的死法。   她把沾满血珠的柴刀就势一挥,洒下一道血线,提刀转身,眼睛微微一转,发现还是有血溅到了颜兰兰后颈处。   她上前几步,朝丁秋云所站的地方走去,路过颜兰兰身边时,随手替她将颈后的一点血拭去。   颜兰兰浑然不觉,被她小狗似的捋了一把,摸着脖子有点懵。   丁秋云早已把该准备的准备妥当,与舒文清打上照面后,便主动把用来通知具体事务、安装在全城各处的总扩音器抛给了她。   她一把接来,目光对准了那些俘虏,声音不带任何波动,对着龟缩在暗夜中的居民区内、竖着耳朵细听动静的人道:“城里的所有人听着,明日开始清点武器,所有的笼子砸毁,所有还想做奴隶生意的人,所有自以为新人类比旧人类高上一等的人,在后天傍晚早六点前请自行出镇。这里不是交易所,不是生意场,这是人的世界,我不会把它让给侮辱和贩卖同类的畜生。”   ……而她杀畜生从不会手软。   四下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呼应她,舒文清也不以为意,把扩音器丢给身后的手下,并对丁秋云道:“丁队,可以留些人帮帮我吗。”   丁秋云同意了:“但是在处理人前,建议你们先把真正的畜生处理了。”   说罢,他把脸转向暗处。   一只黑豹慢慢从阴影间踱出来,口里叼着一只垂死的猎犬。   丁秋云单手抚一抚黑豹的头顶,表示鼓励。   豹子放下猎物,轻轻拿额头顶着丁秋云的掌心,舌尖轻舐着他的指腹,看得一众人目瞪口呆。   还是舒文清反应最快,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纰漏:   城里豢养了整整四十只成年猎犬,轮番值班,主要是用来守门和惩罚不听话的奴隶。它们的主食就是孱弱的旧人类,在刚才的骚乱中,当值的猎犬应该分散躲藏在了城中暗处,坐山观虎斗。   ……如果不及时处理它们,怕会流毒无穷。   舒文清很快将目光聚焦在了那只放下猎犬后、优雅舔舐着爪尖的豹子,又看向丁秋云。   丁秋云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蹲下身去,双手拢住黑豹的脑袋,温柔地揪揪耳朵,凑在他耳边小声说话:“老板,注意安全。把脏东西弄干净,回来给你好吃的。”   黑豹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低啸一声,纵身一跃,消失在建筑群间。   丁秋云在这里多留了三天,期间叫人回镇中报了平安,让丁父丁母等人安心。   经过调查,镇中竟并无多少人选择离开,这点让颜兰兰觉得诧异。   面对颜兰兰的疑惑,丁秋云斟了一点自酿的果酒暖身,边喝边说:“人这种生物适应性很强的。你让他做人贩子,他活得下去;不让他当了,让他去自己挣嚼谷,他抱怨两句,也活得下去。就算你让他做活死人,做上两年,都能变成熟练工。人嘛,求的无外乎是个安稳的落脚处,回了头,家里还有盏灯等着,就够了。”   他对着舒文清扬扬下巴:“真正有冒险精神的人,喏,在那儿忙活呢。”   颜兰兰毕竟年轻,被丁秋雨的三言两语撩拨得热血沸腾,颠颠跑到舒文清身边。   舒文清刚送走一批新组成的狩猎队,内里搀着三名新人,两名经验丰富的老人,让他们出去搜寻物资、打猎觅食,另一批身体素质不算过关的,则负责去曾经规划好、但已荒废一年有余的土地上,播撒新种,架设塑料篷布,做好耕种的一切准备。   她一抬头便看见颜兰兰,嘴角便添了点笑意:“小姑娘?”   “我不小。”颜兰兰惯例抗议了一下,搓了搓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嗯。”舒文清拉她贴着自己身侧坐下,“陪我。”   颜兰兰“啊”了一声,倒是乖乖坐了,觉得她身上又凉又软的,就习惯性抱了上去,并极其骄傲地毛遂自荐:“我火力壮。”   舒文清手里拿着半截铅笔,在面前的规划图下画了一条平直的线:“嗯,感觉得出来。”   颜兰兰拿掌心暖着她的胳膊肘:“我干什么啊?就坐着陪你啊。”   舒文清把图纸推到她面前:“你看,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吗。”   颜兰兰接过笔来,观察着纸上的数据,下意识张嘴咬了一会儿笔头,标记了几个设置自动喷洒器的点,等她意识到这笔不是自己的,她才不好意思起来:“哎呀,你的笔。”   舒文清接过笔来,拿指尾轻轻扫了扫那上面落下的牙印:“没关系,牙口挺齐的。”   她说话语调偏清冷严肃,即使说起玩笑话来也有股冷幽默的气质,颜兰兰哈哈一乐,继续攀在她身上陪她画图。   舒文清低头绘图,略长的鬈发从耳前垂下:“在你们那个镇里,你最爱去的地方是哪里?”   颜兰兰一眯眼:“你套我情报啊。想知道我们镇里的情况?”   舒文清倒是坦荡:“嗯。”   既然舒文清坦诚以待,颜兰兰也用坦诚回应:“我最爱去的当然是家里啦。我家是我亲手自己一点点搭起来的,床也是我自己打的。”   舒文清夸道:“那很厉害。”   颜兰兰挺得意地翘起了尾巴:“当然。”   舒文清把图纸翻了个面,简单勾勒出一个房间的形状:“这样?”   她擅长画军事地图,因此线条简单明晰,随便几笔就勾勒出了一个军寝的模样。   颜兰兰哎呀一声,接过笔来,添了很多琐碎进去:“这样。……这样,这里要添一盆蕙兰,丁队给我弄回来的,可金贵了。这里还有个书架,我自己做的,三层,放杂志和书。还有这里……”   丁秋云看了她们一会儿,转身回了广场上搭设的私人帐篷。   掀开帐篷帘幕,他才真正从丁秋云变回池小池。   昨夜有几个人趁乱拿私藏的武装,想要杀掉舒文清,复辟奴隶镇,恰好被巡夜的人发现,双方交战,池小池外出观战,胳膊倒霉催的被流弹擦了一下,伤不算重,就是伤了血管,出血量看上去有点大,止了就好。   事后,谷心志把幸存者带走,也不知带去了哪里,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伤不重,然而不意味着没有麻烦。池小池自后半夜起开始发低烧,浑身发冷,靠果酒的效力撑到现在已是精疲力竭了,只想找个暖和的地方睡上一觉。   低烧格外磨人,他蜷进睡袋里,仍然冷得打摆子,061不敢贸然给他提高体温,踌躇一番,只能让老板顶开帐篷,钻了进来。   池小池一见老板,如同朝鲜阿玛尼看见志愿军一样,眼含热泪地抱了上去。   老板好像也知道他身体不舒服,驯从地在他睡袋边趴下,拿鼻尖轻顶着池小池的额头,池小池伸手搂住它的脖子,和它贴了个满怀,暖和得叫他心安。   061同他漫无目的地说着话聊着天,目的也在于时时试探他的精神状况如何:“刚才听你说,你想要有一个家,那个家是什么样子的?”   “我有家啊。”池小池把脸埋在老板胸前软毛上,迷迷糊糊地嘀咕,“我有很多房子,最大的一座在海边,快一千平米呢。养一个老板都够了。……对了,我得赶快回去,不能便宜那个地产商。这么久了,房子肯定涨价了。”   061无奈,只得拿鼻尖蹭蹭他烧得发热的脸。   池小池哼唧一声,不甘示弱地反蹭了回去。   不知怎的,061眼里看着迷迷糊糊的池小池,心里却想着过去那个在高中拿了整整三年奖学金的少年。   他总觉得,池小池的人生路走得不是那么对劲。   事实证明,池小池选择演员这条路是无比正确的,但那个时候,他明明有在世人眼里看来更正统也更稳定的前途。   他小小年纪就去做模特,往圈内挤,到最后连大学都放弃了,为什么呢。   061哄着池小池,轻声问:“当初怎么会想当模特呢。”   这个问题他以前也问过池小池,但池小池都以“六老师你打听我隐私一定是想泡我”给敷衍了过去,因此他从来没有能得到那个答案。   在他的等待中,池小池抬起没什么精神的眼睛,很老实地回答道:“我长得好看啊。”   061:“……”哈。   是是是,好看好看,天下第一好看。   池小池又说:“我还要钱。”   这个倒是,池小池干这一行该是挣了不少钱。061补了池小池许多早期的视频,他自小就是个宽肩窄腰又高挑的好身材,气质又冷淡,往台上一戳就招人眼得很。   ……只是16岁的孩子,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听过061的问题,池小池舒舒服服地往老板的颈毛里拱去:“我不是16岁入行,我14岁就入行了。我去给人家店面做活体服装模特,我个子高,骗人家说我16岁,只是没办身份证,他们都信了。”   发烧了的池小池有股孩子气的狡黠和天真,眨巴眨巴的眼睛,眼睫毛活像是扫在061心上,惹得他心口痒得发烧。   他问:“为什么呢?”   池小池没头没脑道:“因为我要租房子。”   061:“嗯?什么房子?”   池小池软声道:“我不租房子,娄家小姨要把娄哥的东西都收走了。我租了,东西就是我的,不会被丢掉了。”   061:“……”   脑海里似有无数碎片涌流而过,冲得他浑身一阵发寒,一阵发热,好像他曾真的亲眼见证过些什么,但细想过去,脑海中唯余空白。   但那酸涩又温暖的情感却是实实在在的。   许久过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小池?”   然而池小池已经搂着老板睡着了,温热的气流扑在豹耳上,他黑发湿透,呼吸略重,把那柔软的耳朵绒毛一下下吹倒。   片刻后,池小池搂着的豹腰变成了单臂便能环抱住大半的细腰。   061垂眸看着怀中人,兽耳与灰蓝的瞳色都没有褪去,他捧着他的脸,谨慎在他湿漉漉的额发上落下一吻。   池小池其人宛如冰匣中的明火,跃动闪烁,明明耀耀,但摸上去,永远是冷的,隔着一层,但061只想把这一匣火抱入怀里,细心暖化。   他小心用嘴唇碰到池小池的右眼,池小池精神体被碰触,似有所感。   “六老师……”他闭着眼睛收紧了怀抱,又轻声念道,“娄哥……”   061微微一怔。   他是在叫自己?还是把自己和娄影搞混了?   他愣了很久,等他意识到门口似乎站了一个人时,已经晚了。   谷心志走路向来无声,他用带血的匕首鞘撩开了帐篷,出声叫:“秋云。”   再变回豹身已来不及,061只得将耳朵收起,转头看向来人。   看到与“丁秋云”紧紧拥在一起的陌生男人,谷心志愣住了。   061爱怜地抚了两下怀中青年的耳朵,就像他平时撸弄老板的耳朵时一样,旋即把食指抵在唇边,温和地对谷心志“嘘”了一声。 第142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二十一)   池小池再醒来时,身上已经松快不少, 头也不很晕了。   他抬腕看了下手表, 发现自己起码睡了两个钟头,   他翻了个身,想要再安睡片刻, 谁想眼角余光一瞥, 便见到一个站立的影子在帐篷外逡巡,像是要进来, 但动作颇有些鬼祟。   池小池佯作不知, 闭着眼睛假寐。   帐篷被掀开了,脚步声近乎于无, 慢慢来到了他的睡袋前。   池小池掐准时机, 一把拉住对方的肩膀, 一个利落的翻身, 把对方制在了肘下。   然而对方的力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就地一滚,反把池小池摁翻在地。   熟悉的气息热流扑面而来, 惹得池小池一怔。   他以为是奴隶镇中的哪个人想要趁机搞暗杀, 或是哪个队员想吓自己一跳,谁想来者竟然是他家跑出去玩儿的老板。   可刚才的帐篷外影影绰绰的,分明是个人影。   ……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池小池也未深想, 只当是自己弄错了, 捧着老板的脸就是一通揉搓:“小混账, 吓我一跳。”   老板趴在他身上, 拿额头顶他的额头,还拿热腾腾的舌尖轻刮他的耳朵。   池小池被舔得直乐。   在池小池和老板嬉闹时,061在他身体里轻咳一声:“小池,出了点事儿。”   他简单讲解了一下,大致是在池小池睡觉的时候,有个陌生人进来了,结果恰好被谷心志撞了个正着。   池小池单手垫在脑后:“谷心志进来了?”   061:“嗯。”   池小池再问:“在他之前进来了一个陌生人?”   061:“……嗯。”   池小池一笑:“有陌生人进来,你没叫醒我?”   061叹了一口气:“……好吧,那个人是我。”   061很想说实话,但在保密系统的限制下,他根本张不开口。   他能说什么?   说他亲了小池,那他接下来要怎么解释他对小池的感情?   万般无奈下,061只能咬牙撒谎:“当时,你烧得有点厉害,我给你涂了酒精。他进来的时候,看见我拉你的手了。”   池小池举起手轻嗅了嗅,掌心里确实有酒精的味道残留。   他问道:“打赢了吗?”   061答:“嗯。赢了。”   “记忆用卡片清除了?”   061:“清除了。”   池小池双腿环住豹子的腰,一手轻挠着软乎乎的肚子,一手摸着它形状优美的脊骨,撸豹撸得一脸飨足:“那就成了。”   心满意足地又和老板玩耍了好一阵,池小池才穿好衣裳,掀帘走出帐篷,恰看到谷心志背对着他坐在离他帐篷不远处的一处斜坡上,单腿跨在身侧,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池小池只刚迈步往他的方向走出一步,他就微微转回了头来,余晖斜落在他的脸上,皮肤白得泛光,鼻尖上密密匝匝的尽是汗珠。   他的嘴角有一处极明显的淤伤,嘴角被牙齿磕破了,血早已凝固,在他唇边结出触目惊心的血痂。   见状,池小池说:“六老师,太狠了吧,打人不打脸啊。”   061温和道:“情势所逼。”   061总结得很客观了。   当时,目睹了一切的谷心志差点把帐篷的门帘扯下,身体抖了一阵才勉强控制住情绪,用眼神示意061立即从帐篷里滚出来。   061无法,只得温柔地亲亲睡着的池小池的头发,把睡袋替他拉好,才站起身来,把双臂的袖子齐齐挽到肘部,低头从帐篷里走了出去。   二人来到一处远离帐篷的僻静处,甚至没多问一句对方的身份,就直接动了手。   谷心志本是格斗高手,攻击时机不好抓,攻击起来又格外疯,061只能尽量挑破绽,虽然和这蛇一样的对手缠斗消磨了太长的时间,好在是无伤而退。   不过他并不对这样的结果有多少歉疚感。   061不爽谷心志很久了。   他并不喜欢其他人总这样痴迷地看着池小池,哪怕他心里清楚谷心志真正注视的人是谁也不行。   老板绕着他的腿走了一圈,仰头看他,目光中有着警惕,似在警告他不要轻易靠近谷心志。   池小池抚了抚它的头顶,扬声打了个招呼:“谷副队。”   谷心志用拇指压了压受伤的唇角,不仅默不作答,反倒把头扭了回去。   池小池看他这个反应,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两人间太静了,偶有液体落地的滴答声传来,像是刚下过一场雨,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不祥的腥味,凡是路过他们的队员也觉得这二人气场诡异,都不约而同地绕了远路,以免惹祸上身。   池小池不打算和谷心志长久僵持下去,还不如回去打一会儿卡牌游戏。   他一耸肩,转身打算再进帐篷,才听得背后传来谷心志压抑的声音:“……等等。”   池小池站住了脚步。   二人相背而立。   谷心志沉默片刻,继续问道:“……他是谁?”   池小池有点疑惑:“谁?”   谷心志单手撑地,站了起来,面朝向池小池:“刚才,你的帐篷里有个人。”   池小池:“……”   061也惊了。   他不可置信道:“我明明给他用过失忆卡……”   但等一人一系统回过头去,看清了谷心志的全貌,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池小池:“……”哦豁。   失忆卡和催眠卡有些相似,都会在一瞬间催人入眠,再趁人精神毫无戒备时抹去那段记忆数据。   但失忆卡并未在谷心志身上奏效。   他左臂的半袖都被鲜血染透了,血顺着袖口滴滴答答地落下。   刚才那水滴声,不是幻觉,是他身上传出来的。   ——此人意志和尊严强悍到近乎变态,在与061搏斗后,以为自己那一瞬间的强烈晕眩,是被对方打的,于是在催眠作用彻底发作前,他毫不犹豫,对自己的左臂狠狠扎了一刀。   刀身直接穿透了小臂。   然后他就坐在丁秋云帐篷前,等着他醒来,要一个说法。   谷心志见对面的丁秋云沉默不语,前行几步,失血过多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气恼的红晕:“丁秋云!”   这是他数日来第一次产生明显到失控的情绪波动。   池小池回过神来,浅笑一声,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烟。   丁秋云不抽烟,他自己也早戒了,但他养成了随身备烟的习惯,一为照顾自家队友,二为迅速跟想要结交的人拉近距离。   他磕出一根烟,夹在指间点燃了,把烟往谷心志嘴边凑去。   谷心志偏开脸,眼中闪过一丝疯狂前的扭曲:“丁秋云,你把话说清楚。”   注意到他微妙的表情变化,061微微捏了一把汗。   “说什么?”池小池的心态却沉稳得很,反手把玩着烟,含笑反问,“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   “——丁秋云!”   烟草顶端泛着暗红的光,发出丝丝的燃烧声。   池小池坦坦荡荡地一笑,反夹着烟,抬手掐上了谷心志的前颈,用指腹缓缓刮擦着他的喉结,轻声细语地询问:“谷心志,是你说要当我的枪,我才留下你的。我有说过,允许你自己损坏自己吗?”   谷心志面色微变,不自然地把受伤的右臂往身后藏去。   池小池却不给他任何掩藏的机会,把他沾满血的手臂拎出来,逼他自己好好观视:“保养不好,扣你五分。”   谷心志:“……”   061:“……什么时候有积分系统了?”   池小池回答061:“从现在开始就有了。”   他又对谷心志说:“扣满一百分,你可以从我这里毕业了。到时候你爱去哪里去哪里,我不需要你这把枪。”   谷心志咬紧了牙关。   在看到那个陌生男人亲吻丁秋云前,他从没有想过,丁秋云会真的不要他,同另一个人在一起。   在他长达百年的梦境中,丁秋云一直是他的,他眼睁睁看着秋云在自己面前死去无数回,唯一的慰藉是,秋云不会被任何其他人得到。   现在,哪怕他不会再为自己弄秋葵来吃,哪怕他再不会拿香烟壳为自己画厚厚一沓漫画,再不会把后车座留给他,谷心志也觉得自己能够忍受。   不为别的,因为自己仍然是丁秋云的独一无二。   现在,他的幻梦被那个轻如羽翼的吻击碎了。   从刚才把刀捅入胳膊时,谷心志就一直在想,如果他能杀了那个男人就好了。   但他生平第一次输了,而且是让对方轻松全身而退的惨败。   那个陌生男人根本没使用什么花巧的工夫或武器,只是单纯地闪身、让步、再攻击,沉默而精准,如同一台高精度的战斗机器。   倒在地上的时候,谷心志浑身发抖,不是因为被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打败的耻辱,而是他惊恐地意识到,即使自己不在,丁秋云还可能拥有一把比他更好用的枪。   这对他不啻是晴天霹雳似的打击。   没有任何一次,谷心志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丁秋云有可能彻彻底底属于另一个人。   无数恶意在他心里漩涡一般翻滚,到最后都变成了一片片锋锐的刀片,剐得他生疼却又不知所措。   ……他明明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把秋云越推越远?   到底是怎么变成这个局面的呢?   在池小池眼前的显示屏上,谷心志的悔意值突破了20、30,在40的边缘才堪堪停住。   谷心志低着头站在他眼前,捂着右臂,眼圈都忍得发了红。   他小声说:“秋云。”   眼前人挑眉,等待着他的下文。   他梦游似的低语:“你别这么逼我。行不行?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池小池哈了一声:“你会干什么?杀了他?杀了我?还是自杀?”   谷心志难受得死去活来,面上丝毫不显,但已听不太清楚声音了,但他仍然捕捉到了其中一句话,并马上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我不会杀你。”   他从来不想要让丁秋云死。   在那持续百年的梦里,他没有一次是想要杀了他的。   池小池抢得话语先机,自然不会再让他再说话,继续步步紧逼:“你要是能杀了刚才那个人,你早就杀了。那你是打算自杀?”   谷心志沉默不语。   “真是天才的想法。以死明志,岂不快哉。”池小池转身掀起帐篷帘,同时冷淡道,“你最好明天一早吊死在我帐篷门口,分数清零。你九点死,我九点半就去找人。”   钻进帐篷后,池小池不动声色地吐了口气。   他面上不显,实际上早就冒了一后背的冷汗。   与谷心志这样阴晴不定的人打交道,委实要耗费太多心力。   谁也不知道一个疯子下一步会怎么走,因此池小池只能赌,赌他对丁秋云的感情,是否能超越他疯狂而恶劣的本性。   直到现在,他仍不知道自己是否赢了。   “……秋云。”   过了半分钟,谷心志在帐篷外发了声。   “我……想在这里陪你,不进去。会扣分吗。”   池小池又小声嘘了一口气。   还好,这次总算是成功坐庄了。   谷心志在帐篷外紧张地等待了数秒,帐篷内蓦地凌空丢了样东西出来。他用左手一接一揽,再定睛一看,神色松弛了不少。   那是个简易医疗箱。   丁秋云的声音自内传来:“自己保养。”   谷心志愣了愣,眼里闪过一抹喜色,在紧靠着帐篷入口的地方坐下,却并不包扎,只单手把药箱抱紧入怀,枕在上面,闭上眼睛,默默回味着心底泛起的一点点甜意,直到幸福感把他填满。 第143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二十二)   从奴隶镇回来后,谷心志变了很多。   这种变, 旁人都看在眼里。   某日, 孙谚跑了个夜车, 早上回到镇中时,他迎面遇上了来晨练慢跑的丁谷二人。   他顺手把一包烟丢给了谷心志, 竟得到了一声淡漠的“谢谢”。   孙谚愣了一会儿:“……谷副队, 你说什么?”   谷心志抬头,嗓音有点平板:“谢谢。”   孙谚:“……”他谢谁?谁在谢我?谢什么?   在孙谚一头乱码时, 谷心志肩上搭着白毛巾, 跟在丁秋云身后跑远了。   谷心志很听丁秋云的话,试图跟镇中的孩子们接触聊天, 但一开始几乎都以失败告终。   愿意和他说说话的, 只有身为新人类的贺婉婉, 以及爱和婉婉姐姐玩的景一鸣。   “他们怕我, 不怕秋云,也不怕他的豹子。”谷心志颇为困惑地询问贺婉婉和景一鸣,“为什么?”   景一鸣小兔子似的躲在贺婉婉背后, 谨慎打量着谷心志, 不敢开口。   贺婉婉被丁父丁母带了这些年,说话颇有几分长者一板一眼的正经口吻:“唔,我想可能是你太严肃了。你不爱笑, 要笑, 像丁哥哥一样。”   谷心志微微皱眉:“这个很重要吗?我小时候就没有人对我笑,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贺婉婉老气横秋地摸摸他的肩膀:“那你好可怜哦。”   谷心志猝不及防被小女孩安慰, 仔细想了想这时候该如何应对,就从怀里掏了烟出来,分给了贺婉婉一根。   这肮脏交易的一幕恰好被丁秋云撞见,于是一大一小都被罚去站了五分钟墙根。   谷心志没有气馁。   他行动力很强,将数十张硬纸板裁成圆形,又捧到池小池跟前,简单说了自己的想法。   听过他的想法,池小池有些意外,但还是为他画了数套不同的卡通画片,费了近一月,画得不算特别精细,但胜在用心。   谷心志带着画片,去找了镇中扎堆玩耍的小男生,往他们身边一坐,把卡片分发下去,简明扼要,直入主题:“拍画片,玩吗?”   半大的孩子们大多打惯了VR游戏,几乎从未玩过拍画片、打弹珠这种古老的街头小游戏,很快被谷心志带入了坑。   不到半周,街头巷尾都是小孩子在拍画片的啪啪声。   有人骑着自行车从镇中穿街而过时,铃声得从街东响到街西,同时伴随着拖长了的呼喊:“让——开啦,小心撞到!”   池小池觉得谷心志这个招数不坏。   但过了两天,他便发现不对劲了。   ……作为游戏的发起人,谷心志竟然跟小孩儿认认真真较起了输赢。   池小池带着老板去孩子堆里逮他时,他身旁已积了一叠卡牌,与他打牌的几个小孩眼泪汪汪,一边抽泣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打牌,却还是拼不过谷心志随便一抬手一压腕的巧力。   场景和气氛简直见者流泪,凄惨不已。   丁秋云的脚步声谷心志已经听熟了。   他回过头去,抬眼看他。   对方眼睛一转,示意他出来。   谷心志把画片揣进口袋,站起身来,一头雾水地走近:“我没抽烟。”   自从上次丁秋云耳提面命,不准他在孩子们面前抽烟,他就再没干过。   ……他向来不在意世人眼光,但如果丁秋云在意,他可以学着假装去在意。   不得不说,谷心志是个好学生,很爱惜他的分数,认真学习着他以前从未在意的社交礼节。   自从上次被怒扣五分后,他就一直很守规矩,因此他不明白丁秋云把他叫出来的目的,直到听到对方问:“你赢了多少?”   谷心志隐隐明白了些什么,含糊道:“没赢多少。”   丁秋云直接挑明了:“你一个当过兵的,跟小孩子拼手劲?”   谷心志冷静申辩:“那是他们不行,不懂技巧。”   丁秋云也不同他多饶舌,朝他摊出手来。   谷心志紧攥着裤袋,偏身道:“这是我赢来的。”   在某些时候,谷心志成熟得可怕,但在某些时候他又执拗顽固得像个孩子,对喜爱的东西尤为执着。   丁秋云沉静地注视他,平摊的手往上举了举:“……谷副队。”   谷心志仍然偏着半个身子,心底已然是一片冰凉。   他有很多打着丁秋云标记的战利品。过去的,现在的,都有。   丁秋云刚买回来、还没来得及穿上一次的袜子;他吃剩下、遗忘在抽屉角落里的薯片;还有他为假睡的自己披上的迷彩军外套。这是谷心志生命里仅有的恩惠和光芒,他不舍得丢弃,所以就收集起来,偶尔一样样取出,摆在面前,只是看着,心里就被填得满满。   现在要让他把战利品还给丁秋云,他是当真舍不得。   谷心志眼睛怏怏地低垂了一会儿,才抱着一丝希望,提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达成的心愿:“我把这些还给你,你给我画一套。”   丁秋云说:“好啊。”   谷心志自嘲地笑了一声,过了数秒才明白了丁秋云的意思。   他眼睛微微睁大,呆愣片刻,连笑都没来得及,便赶忙提出了要求,生怕丁秋云反悔:“我要《小王子》。”   “不行。”丁秋云拒绝得明确。   “为什么?”   丁秋云似笑非笑的:“谷副队,别逼我说难听话。”   谷心志便不再说话,甚至神情都没有多少变化,顺从地把积攒的一沓卡片掏出,交到丁秋云手中。   但只有池小池知道,他的悔意值在一点点上涨,一直从60上升到了65。   ……每一点和过去的细微不同,都在提醒谷心志,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的丁秋云和谷心志了。   池小池拿了卡片,却未离开,也没把卡片直接分发给孩子们,反倒来到刚才那群孩子中间,大咧咧地盘腿坐下,熟络自然地加入战局:“轮到谁了?”   一个剪着短发的小女孩软软道:“该谷哥哥了。”   她掏了张卡片,又偷眼看了一下谷心志:“谷哥哥不来打了吗?”   池小池说:“他把卡片让给我了。我是他队长,他怕我。”   孩子们敬畏地感叹道:“啊——”   说罢,池小池动作潇洒地抽出一张牌。手起牌落,声音够响,但没能把任何一张牌震翻过来。   孩子们:“……”   池小池:“……”   他应景地露出了尴尬的表情,孩子们笑作一团。   池小池挠挠头皮,略不服气道:“再来。”   十数个回合后,他手里的牌全都合情合理地输了出去。   孩子们笑话他的弱,他不仅照单全收,还配合地露出窘迫又不服的小表情,耳垂都红了些。   有饭熟的香味从临近的房子内传来,孩子们在夕阳中,揣着赢来的卡牌欢蹦乱跳地离开。   丁秋云则拍拍身后的冷灰,起身走回谷心志身边,笑问:“看清要怎么输了吗?”   柔柔的日光穿过雾,笼罩在丁秋云四周。   他这样问着从不肯向任何人认输的谷心志,也并不期望从他这里得到答案,伸手摸了摸一直在孩子们背后乖巧蹲等的黑豹脑袋,便和他的老板一起往摩托车的方向走去,留给谷心志一个背影。   谷心志足够聪明,因此他明白了丁秋云的意思。   对待这些孩子,要学会如何赢,也要学会如何输。   即使他不能理解,但来日方长,他会好好学习的。   这样想着,他抬手抚了抚胸口。   ……他在胸前还藏了三张卡牌。   那是他最喜欢的几张,因此特意挑来随身放着,是一只兔子,一条鲤鱼,和一朵玫瑰花。   有一只兔子,叼着玫瑰花,想要水底的鱼接受他的心意。   它不知道该怎么诉说自己的爱意,不知道怎么能让鱼接受他,只能心急地跳来跳去,甚至扑到水里去,弄得一身狼狈,可鱼仍然不肯靠近他,只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游来游去。   兔子焦躁过,痛苦过,但他渐渐发现,这潭水游起来,好像也挺舒服的。   它渐渐明白,为什么鱼喜欢呆在水里,而不肯跟他一起上岸了。   所以这只兔子下定决心,要努力学会游泳,让鱼天天看到自己,直到有一天,愿意接过他的玫瑰。   与此同时。   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的061哭笑不得。   他可以用人格替池小池担保,他不是装的,他是真的菜。   他生平第一次见识到,一个人在凭实力惨败后,还能走得这么气势如虹,就连借口都找得这么漂亮,惹得他很想捏捏池小池的脸。   于是在跳上摩托车后,黑豹伏在了池小池背上,轻轻拿爪子碰他的侧脸,并特意谨慎地收起了爪尖,生怕弄疼了他。   豹子的肉垫太软,池小池没忍住拉过来捏了好几把,又撸了几把他的脊椎骨。   几把就把“不听话”的大豹子哄顺毛了,池小池刚才屡战屡败的挫败感顿时消下去了不少,戴上安全帽,发动了摩托。   豹子仍趴伏在他背后,模拟出一个人类拥抱的姿势,臂膀施加的力道缓慢收拢,把身前人整个拥在怀里,动作隐蔽,却又温柔异常。   数日后,丁秋云的小队再次出发,目的仍是搜集物资。   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内,他们竟然遇到了久违的食人爬山虎。   好在他们早已有了经验。   三把储油充足的汽油枪喷吐着橙红的火舌横扫过去,形成了极密集的攻击网,被烧伤的爬山虎不住发出孩童的尖叫,留下一截截枯焦的残枝,逃窜而去。   清除了障碍后,池小池他们也不敢懈怠,开过了大半个街区,选了一间早已空荡了的24小时自动便利超市休息。   超市内的冰柜里尽是冻得水分尽失的瓜果,还有一些早已不能食用的寿司饭团。   和对付怪物一样,队员们早不再像早日一样不分好坏地收揽物资。   他们从卡车里抬出烧烤架,取出半扇新鲜的鹿肉和一些土豆,拿军刀割成小块,撒上迷迭香料,刷上景姐亲手做的黑胡椒酱,放在架上,拿硝石点燃烤炉。   肉滋滋地顺着铁架往下滴落着肉汁和酱汁,渐渐散发出奇异的浓香。   在肉烤熟前,颜兰兰和几个队友去搜刮超市里有无其他的物资了,留下的几人闲来无事,开始商量该如何对付AI和那些新人类。   池小池在立足稳当后,第一时间就拔除了小镇方圆两百里内所有的AI基站,不然,AI也不会视这小镇如眼中钉,时常派新人类来骚扰。   但池小池建立的岗哨制度军事化极强,再加上收容了一批对人类抱有善意的AI,以及061的指导,他们建立了属于他们的AI基站,和有AI支持的新人类呈分庭抗礼之势,硬生生在末世开辟出一片法外之地。   即使如此,大家也不敢轻易松懈。   AI虽无实体,但它们毕竟曾经操控了整个人类。   这一小片城镇,终究还是太小了。哪怕他们现在有了舒文清这个盟友,也仍是不够。   池小池倾向于带着丁秋云的队伍走得更远,寻找其他的法外之地。   他知道,仍有不少旧人类和向往安宁的新人类在某些地方驻扎,却因为信息闭塞,宛若身置孤岛的鲁滨逊,只能困守在原地,忐忑又不安地等待着某个地方发来盟友的讯号。   他们要联合这批人,逐渐把属于人类的领地扩大。   池小池在心内自言自语、把自己的设想单方面传达给丁秋云时,谷心志却突然开口道:“想要解决那些AI,我有一个办法。”   以前谷心志从来不对战术的设计发表任何意见,这次突然开口,包括池小池在内的所有人便把目光投向了他。   谷心志说:“在进入全球寒冬前,AI几乎已经控制了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但是,它们却没能成功控制热武器。按理说,我们那个小镇,只用一发微型导弹,就能夷为平地。丁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池小池缄默片刻。   丁秋云当过兵,他自然是知道的。   国家级和军队级的武器,是以AI为辅,人类主控,而且设置有高精度的防火墙,以免AI出现问题,引发一连串严重的连锁问题。   在灾变发生后,进化出智能的AI曾经尝试攻击武器库,但很快被应急预警机构的人发现,那里的人立即选择切断一切网络线路,直接从物理层面上隔断了袭击的可能性。   这些年,一直有新人类妄图重新把断了的网络重新连上,始终未能如愿。   话说到这里,池小池已经猜到谷心志想说什么了。   他想要阻拦他,但谷心志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孙彬很懂这方面,只要再找几个相关的技术人才,想办法恢复重型武器的使用,占据绝对的火力高点,用重型炸弹或者导弹轰炸几个新人类的聚居区,新人类就会知道他们应该和谁合作了。到时候借他们的手捣毁基站,只是时间问题。”   周围一片寂静,被点名的孙彬更是呆若木鸡。   品出这段发言所包含的信息量后,孙谚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算什么办法啊?”   池小池直接否决了他的提案:“是办法。但不是人该想的办法。”   谷心志耸耸肩,仿佛刚才的提议只是他顺口一提的玩笑话:“你不喜欢就算了。”   谷心志的发言搅得大家都有些不自在,直到颜兰兰举着一样东西跑了过来:“丁队,看我找到了什么!”   颜兰兰找到的的确是个宝贝。   那是一架款式较老的拍立得,而且还有电源线,应该是前任超市主人在匆忙逃难中落下的物品。   大家一扫刚才的僵硬气氛,开始扯闲篇,很快就把订立反攻计划一事抛在了脑后。   趁着吃饭,他们用携带的手摇发电机为拍立得充满了电。   饭后,颜兰兰确认拍立得里还有相纸,便道:“大家聚一聚,咱们也拍张照。”   大家吃饱喝足,又都是年轻人,自然生出了玩心,聚在一起,梳头发的梳头发,整衣服的整衣服。   他们没有支撑架,就把拍立得放在了桌子上,大家选了半天角度,才齐齐蹲下。   丁秋云自然是在最中央。   谷心志则挤开其他人,在他身边蹲下。   颜兰兰为相机设置了十秒的延时,就立即冲回队伍间,招呼了一声“大家都笑啊”,于是大家个个露出笑来,但因为太久不照相,再加上延时功能让大家抓不住时机,大家笑得都有些过分夸张。   唯有池小池仍保持了极好的镜头感,左手搭在老板背上,右手则放在右膝上,用丁秋云的脸,露出了灿烂的笑。   但他没有意识到,他右边的人,和左边的黑豹,都没有看向镜头。   谷心志歪着头,目光停留在丁秋云弧线完美的下颌线和鼻尖,唇角控制不住地扬起。   而黑豹睁着灰蓝色的眼睛,温存注视在那皮囊之下的青年面容。 第144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二十三)   晚上,大家歇下之前, 按惯例定下明哨一名, 暗哨两名, 每三小时换一批人。   不等孙谚排班,池小池便道:“11点到2点, 明哨是兰兰, 暗哨是我和谷副队。”   正在收拾烧烤架的谷心志闻言一顿,手上加快了收拾的动作, 将各类器具囫囵一抱, 便向外快步赶去。   队员们面面相觑。   对谷心志其人,他们根本摸不准脉。   与他们结识了这么久, 谷心志却始终游离在他们之外, 眼里心里都只刚刚好放下一个丁秋云。   久而久之, 队员们虽都习惯了, 但在听到他以若无其事的态度地说出轰杀新人类这种事,还是忍不住后背发寒。   谷心志却不能理解队员们的心情。   准确来说,同理心缺乏的他根本感受不到那瞬间气氛的凝滞。   在他看来, 自己是提了个具有一定可行性的建议, 供丁秋云参考而已,既然丁秋云不高兴,那他就当做没说过。   超市只有两层楼高, 丁秋云与谷心志一道在楼顶的制高点蹲守。   今夜格外冷, 丁秋云围了条长围巾, 老板则趴在他脚下为他暖脚, 软乎乎的毛皮轻贴着他的脚踝,简直是天然的取暖器。   他捧着一只烤红薯,跟老板分食。   他一小半,老板一大半。   豹子大猫似的蹭着他的脚踝,温柔地叫:“嗷。”   池小池温声细语地跟它交流,好像真能听懂它的话似的:“好吃吧,甜吧。”   红薯是真的甜,内里的肉瓤被烤得大部分化为糖汁,咬的时候需得小心翼翼,既要防烫又要防溢,所以池小池吃得格外精细。   老板就没有这等顾虑了,趁红薯凉了些就一口吞下,剩下的时间就是看着池小池吃,并替他清理流在手指上的红薯。   池小池动动脚踝,对061炫耀:“六老师你看。我的自动暖水袋。”   他又伸出手,任它轻舔着自己的虎口:“……自动洗手液。”   说罢,他又把手塞在豹子毛皮里:“自动烘干机。”   ……言语间是满满的对他家多功能老板的自豪。   061笑了一声,谨慎地捂紧了池小池有点凉的手,含笑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宁静又低沉:“嗯。真好。”   煤老板和丁秋云玩得好,谷心志早就知道。   刚开始时,他非常讨厌这只豹子,但他连表露出“厌恶”、“吃醋”的情绪都不大敢。   因为他再也冒不起一丁点失去丁秋云的风险了。   丁秋云那么宠它,为了让自己好过点,自己也只能试着欣赏它。   经过长时间的自我催眠,谷心志勉强喜欢上了这头豹子。   至少它可以保护秋云,成为秋云的一面盾。   但自己不一样,自己是秋云的枪,独一无二的那一把。   众人都去睡了。   明哨设置在超市的正门口,树枝在下燃烧,哔啵有声,颜兰兰坐在火堆边拿粗枝把四周的石头压实、聚拢,随着她的动作,腕上的银铃发出细细的叮铃声。   谷心志轻声问丁秋云:“叫我上来,有事情?”   丁秋云特意点他的名,和他一起守暗哨,他猜想,丁秋云是有事想跟他说。   果不其然,拉着老板两只前爪玩儿对对碰的丁秋云背对着他,道:“嗯。是刚才谈起的国家级武器的事情。”   谷心志没再说话,表情不变,手指却有些紧张地揪紧了衣角。   他沉默地等待着丁秋云对他的诘责。   丁秋云的口吻依然是他听惯了的冷冷淡淡:“那个时候,我让你不要往下说了,是因为我知道你接下来会说什么。你就这么讨厌新人类?”   谷心志不能理解地皱起了眉:“新人类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是另一个物种。”   池小池直接反问:“如果有一天我也得了癌症呢。”   谷心志愣了几秒,继而深深拧起了眉,口吻也冷硬了起来:“你不会。”   “‘如果’。”   “没有这个如果。”   丁秋云对他固执的反驳充耳不闻,自顾自道:“那我也会变成新人类,成为你说的‘另一个物种’。”   谷心志既然不懂何谓共情,那为了方便他理解,就只能拿唯一能与他建立情感联系的丁秋云举例了。   果然,谷心志不再说话。   他在想变成新人类后的丁秋云会是什么样子,竟意外发现,只要那个人是丁秋云,就并没那么难以接受。   这个发现让谷心志略感诧异。   丁秋云似乎很能抓住他心防动摇的刹那:“到时候,你会因为我是新人类杀我?”   谷心志最听不得这句话:“不会!”   ……一击即溃。   丁秋云又自如转换了语气,这回柔和了许多,但每个字都压迫感十足:“像我们这种旧人类,说不准哪一天就会变成新人类。你一炮下去,炸死的人里说不定有我一份。”   谷心志心都抽紧了。   “不过。”丁秋云说,“你那个提议不算太烂。”   丁秋云上辈子,除了碰上谷心志这个天坑级别的二五仔外,就亏在武器短缺、设备落后上。   池小池太知道他心里的缺憾,所以一直有心替他弥补。   池小池最初抢了军火库,在后来又陆陆续续进入不少军事驻地,拿走了许多武器,为他的镇打下了一道坚不可摧的火力环线。   但他并未满足。   不管是丁秋云和池小池,都太知道想要在末世生存,以消耗品换来的短暂安宁,绝不能称之为真正的安宁。   因此,池小池从很早以前就盯上了国家级别的武器库。   灾变发生时,在有关部门工作的人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对,不约而同地从物理层面上摧毁了所有武器与网络的连接,包括内部军网。   这不得不说是明智之举。一毁之下,所有高精尖的武器都变成了停放库中静待锈蚀的铁疙瘩。   但它们毕竟是极其重要且珍贵的武器,是必须争取的。   大多数旧人类只顾着逃命与寻找维生的食水,还要提防进化后的动植物袭击,活下来已是勉强。新人类大多也有自己的家庭,一部分不愿再信任AI,选择出逃;另一部分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庭,选择为AI效力。   AI自然是想要抢夺这些武器,真正扼住人类命运的后颈皮的,却每每都被负责镇守武器库的人设法打退。   这些士兵一方面有责任在身,一方面又想守在武器旁边,也算有个踏踏实实的倚仗,自然是鞠躬尽瘁。   在还没遇见谷心志时,池小池就和这些镇守武器库的人有过接触。   他们全部是旧人类,需要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因此也有组织专门的物资搜集队,出外收集食物。   AI则想断去他们的物资来源,叫他们冻饿而死,不战而溃,因此,他们的物资车常成为AI麾下的新人类的主要攻击目标,每次出行都是一场实打实的硬仗。   有次,池小池带着几名身强力壮的队员,进行了近半月的长途跋涉,就是冲着距离他最近的某处军事总基地来的。   他蹲守在路旁,当了一回捕蝉螳螂后的黄雀,以逸待劳,帮士兵们击退了来袭的新人类,收缴了新人类的武器,并免费送了些物资给士兵们。   池小池如法炮制,做过起码三次类似的事情,理由全是“路过”,从新人类那里的收获也颇丰。   061曾取笑过他,说他光雪中送炭不算,还要从炭盆里摸走两块。   话是如此说,但雪中送炭永远比锦上添花来得令人印象深刻。   池小池敢打包票,经过这三次雪中送炭,自己已经在那处基地的指挥者心里挂上了号,印象也定然是正面的、值得信任的。   这么久过去,看守者内部也被饥饿、寒冷、战损与病亡消耗得差不多了,该要谋求和人合作这一条途径了。   而池小池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小镇的建立和巩固委实耗费和占据了他太多心力,他也不想过早挑明自己的意图,因此一直隐而不发,没想到谷心志竟歪打正着,与他想到了一处去。   不过这也不奇怪。   丁秋云当初喜欢上谷心志,何尝不是因为一度与他心心相印,意向投契。   只是彼时的丁秋云太过轻信谷心志,没有发现他和谷心志之间如山海般不可弥合的观念裂隙罢了。   谷心志愣了很久,才明白眼前人的意思:“你……觉得我说得对?”   “前半段话还是人话。”丁秋云耸肩,“后半段,我用脚后跟想也知道你吐不出什么象牙来。”   谷心志抿着嘴笑了。   他身上有种极致命的清冷少年感,笑起来甚至带有一丝叫人怦然心动的纯真,只是丁秋云并未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从怀里取出小酒壶,旋开壶盖,喝了一口酒暖身。   丁秋云明明白白道:“我是有重要的人要保护,不能让他们暴露在危险下。可我清楚,能真正守护和平的东西,不是善良,不是人情,而是畏惧。所以我要武器,要压倒性的力量,什么都要。我们不主动屠杀,但我们一定要是最强的。”   谷心志定定注视着丁秋云,一字不言,目光里尽是痴恋。   尽管他不能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宏大的志向,但既然这是丁秋云的心愿,那就一定很重要。   他自然是主动请缨:“这件事交给我办,可以吗?”   丁秋云看了他一眼:“再说吧。我再想想。”   两人的气氛难得和谐,一个抽烟,一个喝酒,尽管仍然静默,但没有争执,没有对立,这让谷心志满心欢喜,偷偷看着丁秋云。   丁秋云似是察觉到目光的存在,歪头去看他,谷心志则极快调转开视线,有点紧张地抚着袖口的线,面不改色,心脏狂跳。   他想和谷心志说些什么,又怕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妥,破坏了这样好的气氛。   过了许久,他才鼓足勇气,道:“丁队,你睡吧。”   丁秋云深呼吸一口深夜的冰冷空气,口吻已恢复了不冷不淡的调侃腔调:“谷副队,我们是暗哨。哪有哨兵睡觉的道理。”   谷心志喜欢丁秋云这么叫他:“丁队——”   话音未落,原本一直安然盘踞在丁秋云脚下的黑豹陡然亮起了半眯着的灰蓝色眼睛,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径直从丁秋云身侧跑开,顺着楼梯跑下,几秒便不见了影子。   与此同时,061沉了声音,开口道:“小池,有情况。”   两年独立的战斗经验,原本就敏锐的谷心志的反应已和野兽无异,在老板发出预警时,他便立即翻身从隐蔽处露了头,只一眼看下去,脸色便遽然大变——   十数只荧绿色的移动光点沉默而快速地包围了篝火。   ……鬣狗。   成群结队的鬣狗。   更要命的是,身为明哨的颜兰兰,大概是烤火烤得太暖和,外加惦记着还有两个可靠的暗哨能够依赖,竟然垂着头睡着了。   池小池同样看到了这一幕,精神瞬间紧绷,伸手摸枪的同时已计算了数种可能,电光火石之间,心更冷了几分。   那些鬣狗该是饿极了,不然不会选择有黑豹栖息的地方冒险猎食。   它们距离颜兰兰已经太近,自己如果开枪,难保跳弹不会伤到兰兰,更难保证它们会不会在枪声催逼下发动急速进攻,迅速咬断颜兰兰的喉管。   团队行动的鬣狗,其团结性决不可小觑。   更糟糕的是,这些鬣狗,勾起了脑中丁秋云极端恶劣的回忆。   ……一只戴着银铃的血迹斑斑的手,从鬣狗的撕咬声中绝望伸出,像是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没能抓住。   极度的紧张瞬间引发了严重的偏头痛,池小池咬牙强忍,把开了保险的枪口对准斜下方:“六老师,帮我瞄准……”   然而,还未等061作出回答,他身边的人便沉默地单手撑住天台边缘,纵身越下!   下坠的气流反冲至池小池脸上,叫他瞬间凝滞,手指彻底僵硬在扳机上,身体竟也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061:“……小池?”   鬣狗们的偷袭计划,被一个从天而降的谷心志彻底打破。   谷心志丝毫没有出声恫吓的打算,默然抽出腰间匕首,抬腕就把一只鬣狗的脑袋径直钉穿!   刺耳的破空声与横溅的血肉让颜兰兰清醒了过来,她迷迷糊糊间,见眼前多了一片淡绿荧光,心下警铃大作,不多怀疑与犹豫,立时从附近的火堆中抄起两根来,四下挥舞,意图把它们赶走,并迅速判断要选哪一路突围。   鬣狗们怎甘心放过到口的猎物,其中两只趁着颜兰兰转过半个肩膀时,从不同方向飞身跃起,咬向颜兰兰的喉咙与手臂!   其中一只刚刚起跳,便被来自二楼的一发冷枪生生爆了头。   但他已无法阻止另一只。   它亮起雪白的、滴着口水的獠牙,对着她的小臂,狠狠一口咬下!   但那一口,却落在了一根铁管上。   叫人头皮发麻的牙齿断裂声响起的同时,谷心志抡起手里的钢管,在半空划过一个漂亮的半圆,把鬣狗的身体狠狠摔砸在地。   因为用力过猛,钢管从中断裂两半。   谷心志眼疾手快,抓住即将横飞而去的一半钢管,在手里挽了个花,将断裂尖面向下,一管子捅入鬣狗上翻的肚皮,一手掐住鬣狗的脖子,朝下一割,直接给它开了膛。   鲜血溅到了他的唇角。   楼上又连开两枪,打死一只,打伤一只,而在瞬间开膛破肚的垂死鬣狗的惨烈嚎叫,成功把幸存的几只鬣狗吓得落荒而逃。   谷心志站起身来,用手背抹去唇角的血,又用衣服拧了一下染血的铁管,不去管后知后觉吓呆了的颜兰兰,抬头看向顶楼。   那里已不见了丁秋云的身影。   枪声惊醒了原本在超市中安睡着的队员们,大家冲出超市时,颜兰兰提着仍在燃烧的枝叶,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   丁秋云倒提着狙击枪从超市中走出:“颜兰兰,我问你,明哨是什么?”   颜兰兰脸色煞白:“我……”   丁秋云一把将枪甩砸到她怀里,厉声暴喝:“谁让你睡?!你不要命了?!”   颜兰兰刚刚经历了生死一线,后背冷汗狂流,再被冷风一激,鸡皮疙瘩一阵一阵地往上冒:“丁队,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你对不起谁?”丁秋云一脚把火堆踢得火星四溅,“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颜兰兰被暴怒的丁秋云吓到了,但又自知错犯得太大,只能低头挨训。   孙谚他们谁都没见过丁秋云发这么大火,纷纷上来打圆场:“丁队,丁队,消消气。”   “兰兰她年纪小,不懂轻重,你别生气。”   “兰兰,快过来,给丁队说点好话。”   谷心志有点心疼丁秋云,主动凑过去:“秋云……”   丁秋云二话不说,甩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谷心志被直接打懵了,抬眼诧异地看着丁秋云。   “看什么?!打的就是你!”他听出丁秋云的声音里有一丝微微的颤抖,“你往下跳什么跳?你也不要命了?你也年纪小?显你有本事有能耐?”   说罢,他一把推开阻拦他的众人,掉头返回超市,几步上了楼,把楼顶的门直接上了锁。   所有人都看出来,丁秋云这是生了大气了。   闹过这一场,谁还有睡意。   颜兰兰被鬣狗围攻时没哭,这下却给结结实实吓哭了,她啜泣着去拍楼顶的门认错,求了半天,却无功而返。   她眼泪汪汪地折返回来,又吃了一人一个暴栗,哭得更惨了。   孙彬去哄她,罗叔则利索地收拾着鬣狗狗肉,打算储存起来做口粮,孙谚则拨弄着火堆,对谷心志说:“谷副队,丁队也就是迁怒你,你别往心里去。”   谷心志不语。   想到刚才的丁秋云,脸上的表情分明是紧张和担忧,谷心志心头便甜丝丝的,哪里会计较这种小事。   而在与众人隔离开来的顶楼上,池小池倚靠在护栏边,把脸埋在膝盖间,刚刚打过谷心志的手微微发着颤。   061轻声叫他:“小池?”   池小池理了理头发:“对不起,入戏太深了。”   061说:“嗯,我知道。”   他猜到池小池联想到什么了。   在上个世界的福利院中,池小池面对类似场景就出现了比较严重的反应。   ……他看不得“人从楼上掉下来”这件事。   061同样知道,池小池对颜兰兰发火是真的。   可他对谷心志发火,完全是故意的,   他知道谷心志会误解,误解那一巴掌背后代表的含义,以为“丁秋云”是在关心他,甚至会为此甘之如饴。   于是他干脆地利用了这一点。   因为池小池太清楚,他服务的对象只有丁秋云一人。   受限于谷心志的性格,为确保万无一失,池小池离开前,交给丁秋云的,必须是一个对他死心塌地的谷心志。   说句简单粗暴的,就算丁秋云要回身体后,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他,那池小池也得保证,那时的谷心志愿意全身心信赖地把后背交给丁秋云。   然而,那一巴掌,也是他情绪的发泄。   看到谷心志跳下楼的时候,他是真的怕。   池小池被惊悸引发的的偏头痛折腾得冷汗横流。   他裹紧了大衣和围巾,小声道:“六老师。”   061:“嗯,我在。”   他从喉间挤出一声模糊的轻笑:“幸亏娄哥看不到我现在这个样子。”   刚才谷心志从楼上跳下,让池小池想到了上上次正面类似事件时的自己。   那个时候,哭泣、慌乱,跪在地上恳求娄影不要死、不要扔下自己的池小池,已经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连即时发作的情绪都能就势拿来,利用、算计别人。   池小池难得这样被自我厌弃的情绪支配,正在他双手发抖时,一道矫健的黑影自隔壁房顶无声地跃来池小池身前。   同时,061说:“不。我想……他会很喜欢。”   狡猾的、聪明的、满脑子歪点子的池小池,他真的很喜欢。   趁池小池微微一怔时,两只温暖的前爪搭在了池小池的膝盖上。   池小池抬头,发现老板已经把自己清理干净了。   而刚才那些偷袭不成、逃窜而去的鬣狗尸身一字排开,被放在了隔壁屋顶上,被冰冻、风干。   豹子温热的额头轻抵着他的,温驯又柔和地蹭着。   而061清正又温暖的声音也适时地在耳边响起:“好了。好了。不要想那么多,怕就多抱抱它。”   恍惚之下,池小池觉得这句“好了”,仿佛是老板在对他说。   他无声地拥住了老板,把脸埋在它肩膀处的皮毛之上,想,放任自己一会儿吧,一会儿就好。   他静静地伏在那里,也没有流泪,只是把自己全身心都放空了,靠在这温暖的动物躯体上,好让自己疲惫已久的精神得以放松。   黑豹也由他靠着,静静地做着他的支撑。   恰在这时,池小池扣在黑豹腰间的右手无名指传来一阵类似细小电流通过的麻酥感。   紧接着,一丝语音讯号从戒指内传来:“池先生?……池先生?您在——”   信号连通也只是刹那,在池小池回过神来时,声音和指尖的酥麻感已经一并消失。   ……这是什么?错觉吗? 第145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二十四)   那声音一响而逝, 就像一个拨错了又马上挂断的电话, 让人觉得那只是一个幻觉而已。   池小池诧异环顾:“六老师, 你听见什么了吗?”   061反问:“什么?”   ……只有自己听见了?   难道真是幻觉?   池小池觉得刚才那个声音耳熟得很。   虽一时想不起来声音属于谁,但池小池持续的压抑心情也因为这小小的意外略有松弛。   他索性伸长了手脚, 放肆地翻身趴在黑豹的后背上, 拿手指逗弄黑豹的鼻子和银须。   黑豹伏身, 忠诚地背着它的主人,同时侧过脸去,生有倒刺的舌头轻舔着他结了枪茧的指腹。   从后抱着毛茸茸的老板,池小池感觉心情好了不少。   调整好心态后,他对061说:“六老师,接下来, 我打算带丁秋云的队伍……”   “……嘘。”   出乎他意料的, 向来绅士的061却果决地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做。”061说, “闭上眼睛, 好好休息, 至少今天晚上不要再做丁秋云,做回池小池。”   ……做回娄影的池小池, 可以吗。   听到这话,池小池心脏仿佛停跳了一瞬, 指尖被豹子□□的濡热和微痒都变得清晰可感起来。   他有点无措地搂住黑豹的脖子, 以笑容掩饰内心的不安:“六老师, 你招蜂引蝶可太熟练了, 这样不好。”   061轻笑一声:“是吗。”   他没有动, 任由他招惹来的蝴蝶趴在自己身上。   池小池提醒他,同时也是在提醒自己:“不是有人在等你回去吗。”   061张了张口。   他想说我已经等到了,想说我要等的人现在正在我背上,我可以带着你跑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陪你去看日出。   但受保密系统限制,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池小池误解了他的沉默,一边伸手肆意逗弄着老板的下巴,一边轻描淡写地与061划开界限:“可不敢让那个人听到,要不然我罪过就大……嘶!”   豹子把他兴风作浪的手含进嘴里,不轻不重地啊呜一口咬了下去。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061的声音,清澈,温暖,又带着一点点无奈:“你最大的罪过就是不听话。”   池小池手被咬到麻筋,又被那声音拨了心弦,手腕和半张脸都麻酥酥的。   这副口吻对池小池来说有些陌生,却又熟悉得惊人。   他陡然间有点心慌,那个被他故意忽视多时的猜测重新在他心中复燃,叫池小池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敢咬我?”池小池拍拍老板的后颈,半威胁道,“爸爸不要你了。”   说罢,他便要起身,加快步速,打算下楼去冷静冷静。   谁想没走出两步,一股力道便突兀从后面袭来,池小池未及反应,被直接扑倒在地。   一口利齿衔住他肩膀后的衣裳,把他大力翻了过来。   这是豹类捕食的常用技巧。   但池小池还没来得及惊慌,老板就把他压在了身下,静静伏在他的颈窝间,不再乱动。   高台之上寒风吹彻,呼啸的冷风把散发着沙土冷气的空气重新清洗了一遍,吸入肺中,只会让人头脑愈发清醒。   野兽身上过高的温度烫着池小池,每一块紧贴着他、微微翕张的肌肉内,都蕴藏着原始、野性而又恐怖的力量。   但它却温驯地把这份力量拱手出让,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一张人畜无害的毛毯。   池小池猜测着老板的心意,想,大概是自己被咬后突然要走,吓到它了。   动物对被抛弃这种事大多都格外敏感,池小池自知是自己做得不妥,于是软了语气,撸狗似的抱住黑豹抵着自己肩窝的耳朵,轻轻搓了搓:“好啦,要你,要你。”   豹子抬起眼来看他,灰蓝色的眼睛里有一层极漂亮的水膜薄雾,尾巴在池小池小腿处拂来拂去,最终缠住了他的脚腕。   池小池被它缠得无奈,只得哄他:“我不走。”   豹子的心情这才愉快起来,咬住池小池的围巾一端,替他把松了的围巾紧了紧。   暗哨和明哨不同,隐于暗处,因此不能生火,一般会带有可自动加热的行军毯,以免夜半降温,冻僵了身体。   池小池窸窸窣窣地钻进暖毯,耳朵听着队员们从楼下传来的说话声,心里却想着061对他说的话。   ……今晚太累了,不要做丁秋云了。   ……好好休息。   061仿佛能洞悉他的心事,温和道:“睡吧,我和老板帮你放哨。”   老板也会意地蹭蹭他,在他身边蹲下。   061与老板的言语与动作太过同步,这不得不让池小池怀疑。   但他如过去一样自我安慰道,怎么可能。   061是061,绝不可能是娄哥。   如果不是这样,他这些日子的心机、谋算,以及那些堪称卑劣的行径,岂不是都被他看在了眼里。   他裹紧了自己的小毯子,故作轻松地自言自语:“做池小池也没什么意思,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061温和回道:“池小池很好。你不要这么说他。”   池小池再次呆住。   他想,他大爷的,区区一个系统,小嘴叭叭得跟楼盘销售一样,没天理了。   他往毯子里缩了缩,遮住自己发红的耳朵和眼眶,一颗心倒是真的静了下来,紧接而来的便是排山倒海一样的倦意。   睡着时,他又一次梦到了过去。   这次的梦有些杂乱,但主角一如既往,仍是那个温暖生光的人。   池小池还在念小学五年级时,街机、红白机在中小学生间风靡了起来。   娄影收到了一套坏了的二手红白机,化腐朽为神奇后,搬进了自己的房间,自那以后,就常请池小池来家里玩。   那二手红白机的原主人是一个肉眼可见的中二病,因为他在那台红白机前后两面上贴满了小贴画。   在那时的池小池看来,小贴画是一只长着山羊头的怪物。   他问娄影:“这是什么?”   娄影答:“撒旦。西方的一种怪物。”   池小池哦了一声:“我还以为是羊力大仙。”   娄影笑了,摸摸池小池的脑袋瓜:“你呀,脑袋里都装着什么奇怪的东西。”   池小池嘴甜,抱着手柄讨好道:“都是娄哥,没有别人了。”   娄影捏他的脸,池小池就仰着脸,乖乖让他捏。   一兄一弟闹够了,娄影便把买来的FC游戏卡带放入机器中,带着池小池玩起来。   在梦中,池小池眼前的游戏画面是模糊的,只是一团晃眼的光影,唯一清晰的,是微微发热的手柄触感,以及塑料按键弹起又落下时机械的哒哒声。   他们玩了一会儿赛车,池小池总是输。   不过池小池是很倔的,咔哒咔哒地按着方向键,注视着屏幕,微微张着嘴,一脸认真。   也不知道是从哪一盘开始,娄影开始输,胜负率与池小池渐渐持平,呈五五开之势。   池小池的小尾巴得意地翘了起来:“娄哥,你不行了。”   娄影甩甩手柄,道:“没手感。”   池小池:“找借口。”   娄影:“下一盘赢你。”   下一盘当然还是娄影输。   池小池和他打得有来有往,滋味十足。   后来,他们又一起打战略游戏赤色要塞。   这个游戏里,娄影显得更菜了,尤其在进入第三关后,他操纵的角色总是先于池小池被打死。   池小池正清着兵线,偶一扭头,就发现娄影不见了,便笑话他:“娄哥,你又死了。”   娄影说:“我对游戏还不熟。”   池小池:“又找借口。”   虽然往往在嘲笑娄影不到半分钟的时候,池小池操纵的吉普车必然被人打爆,但他仍是觉得骄傲不已。   久而久之,池小池觉得自己的红白机水平怎么也算中游了。   于是在某个周末,他欣然接受了几个同学的邀约,去他们家里玩红白机。   那是池小池第一次见识到何谓强者。   被血虐了一通的池小池觉得外面的世界简直太可怕了,直到回到筒子楼,看到在一楼窗户的灯影下写着作业的娄影,才像是见到了亲人。   池小池敲开了娄家的门,扑进娄影怀里。   他委屈道:“娄哥,还是你最好。”   半大的少年被抱得有点迷糊,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孩儿,先摸头哄好了,才问起事情的原委。   池小池怏怏地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整个人蔫得不行:“我太烂了。”   娄影忍俊不禁,安慰他道:“你很好,不许这么说自己。“   池小池换了个说辞:“我太菜了。”   “我也菜啊。”   池小池想了想,觉得还是被安慰到了。   他下定决心,以后要粘紧娄哥,和他一起天长地久地菜下去。   一只小菜鸟寻寻觅觅,找到了另一只小菜鸟,便兴冲冲地和他挤在一起,以为是在互相取暖,却不见一只翅膀正护在他的脑袋上,为他挡去了多少虚拟的枪林弹雨。   后来,他们再组赤色要塞的双人局,总能一命通关。   起初,池小池以为是自己的技术和娄影一样进步了。   直到娄影走了以后很久的某天,他重开了那台老红白机,把已经旧了的“赤色要塞”卡带推入卡槽,选择了单人模式。   他这才发现,没了队友,他竟然连第一关都过不去。   池小池这才知道,那个时候,娄影并没有撒谎。   他们之前过不去第三关,的确是因为娄影对游戏不熟悉。   在熟悉了游戏之后,他就能更加熟练地替一路横冲直撞往前奔的池小池,清除从四面八方袭来的NPC,而不会先于他被夹攻的流弹击中。   和池小池在一起玩时,娄影一直打的是两人份的游戏,还不忘安慰池小池:“你一点都不菜。就算别人都那么说,至少还有我陪你。”   在这之后,池小池不改他在游戏里的作风,依然是横冲直撞,硬生生在他的人生游戏里杀出一条血路来,一路冲冠,直至巅峰,把自己原本平庸的人生提早打出了happy ending。   但谁也不知道,他有多怀念双人模式,怀念那个使尽全身解数地把自己伪装成一只菜鸟,好带着爱玩游戏的他一起通关的少年。   他在游戏结束的电子音乐中苏醒过来。   豹子依然蜷在他的脚边,为他暖脚,而在他睁眼后,初晨的阳光如戈矛刺破沉沉的雾霭云层,投下赤金色的一抹烟霞。   他有幸在末世看到了一次灿烂壮阔的日出之景,一时恍惚,以为自己身在儿时筒子楼的二楼,迷迷糊糊睁开眼时,糊了报纸的窗扇半开半掩,透过它,能看到染金的鱼鳞状云层。   娄哥就在楼下,在他一抬腿就能到达的距离。   虚虚实实之间,池小池耳边传来一声温柔的问候:“早安。” 第146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二十五)   池小池闭了闭眼睛。   在某一瞬间, 他产生了幻觉, 好像问候他早安的当真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梦里的手柄触感仍真实且温热,但他如今手上空空, 身上是丁秋云的毯子, 脚下是丁秋云的豹子,楼下是丁秋云的队友。   他伸了个懒腰, 向唯一属于他的系统打招呼:“六老师,早安。”   有了雾气中和, 日出并不显得有多壮丽,熹微的光芒洒在身上,倒是实实在在的温暖。   池小池裹着毯子缓了一会儿, 让略僵硬的肌肉舒缓下来后,方才下楼。   颜兰兰一夜没敢睡, 就坐在楼梯上守株待丁,这下见了丁秋云, 忙不迭扑上来道:“丁队丁队。”   丁秋云绷着一张脸:“嗯。”   颜兰兰邀功似的指着楼下,有酥烤的肉香味传来:“罗叔昨天把那些鬣狗清理了一下, 我们有早饭啦。”   丁秋云说:“嗯,你昨天要是被鬣狗拖走, 今天早上鬣狗对他妈大概也是这么说的。”   颜兰兰做哭脸:“丁队, 我真的知道错了。”   于是,知道错了的颜兰兰被剥夺了吃肉的权利, 丁秋云要求所有人面对颜兰兰吃肉, 而颜兰兰只能喝水, 啃干馒头。   这一幕简直惨绝人寰。   队员们当然不吝于逗弄颜兰兰,将烤得皮脆肉嫩的鬣狗肉一刀刀切下,蘸着各类蘸料大快朵颐。   颜兰兰悲愤道:“你们吃归吃,能不能不要吧唧嘴。”   丁秋云远远道:“你已经被狗吃了,别说话。”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颜兰兰就着干馒头,哭得很伤心。   为了气颜兰兰,大部分人都吃撑了,只能围着超市一圈圈小跑着消食。   丁秋云与谷心志进食都相当节制,坐在卡车顶,远远望着集体做餐后运动的队员们。   谷心志点了根烟,单用嘴叼着,双手撑在身后,缭绕的烟雾更衬得他唇红齿白。   丁秋云丢了卷新纱布给他:“手。”   昨夜谷心志的右手被断裂的钢管划了个寸深的血口,他自己不言不语,扯了块毡料就把伤口裹上了,倒是不怕感染。   谷心志便把袅袅冒烟的烟夹到耳上,将沾满污血、脏得看不出本色的布料拆下,熟练地用嘴和左手把伤处包扎妥当。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知疼,他包扎的时候挺高兴的,还将剩下的纱布揣进了兜里。   丁秋云假装看不见,默许了他的这份私心。   近来,谷心志已经习惯主动打破他与丁秋云间的沉默。   他用尽可能温和的口吻挑起话题:“昨天的事情对不起,我不该往楼下跳。但我是为了救颜兰兰。”   丁秋云笑了一声。   谷心志:“笑什么?”   丁秋云:“这话可不像你会说的。”   谷心志本人也不喜欢这种冠冕堂皇的说辞,下一秒便坦诚道:“……好吧,我是为了我自己。”   丁秋云抬眼看他。   “我不救,你就会救。”谷心志说,“我不高兴让你的队员承你的情。不如承我的。”   丁秋云:“神经病。”   谷心志:“我有治。”   丁秋云:“嗯,你的治法挺硬核的,自残后再吞镇静剂。”   谷心志一滞。   丁秋云反问:“你以为你把空药瓶扔得很隐蔽?”   谷心志偏开脸,有些懊恼。   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对,但他知道丁秋云不喜欢自己这样做。   自从来到丁秋云身边,谷心志经历了迷茫、惊喜、痛苦、不安,如今,已经冷静了下来。   他要比丁秋云更珍惜他重活的一世才是。   “我看你是闲的。”   丁秋云从怀里取出小酒壶,喝了一口,又把谷心志耳朵上夹着的香烟取下,轻轻掸去烟灰,送到谷心志口中。   谷心志张嘴欲接,但丁秋云居然没有松手,由他就着自己的手抽烟。   生了枪茧的食指和中指的指腹若有若无地贴上了唇,谷心志耳根倏然通红,却不敢妄动,只能浑身僵硬地坐在原处,又静又乖地吞吐着烟雾。   烟草在肺里转过几个来回,谷心志沸腾成一锅粥的头脑也平静了不少。   他闭口不言,先享受完这支烟,才把身子往后一让:“丁队有什么事情,说吧。”   丁秋云把烟蒂按灭,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把刚才碰到谷心志嘴唇的地方轻轻擦拭干净:“昨天晚上我们说的事情,交给谷副队去办,怎么样。”   谷心志:“你不讨好我,我也会去做的。”   丁秋云用纸巾细致地把烟蒂包起来,塞到谷心志的上衣口袋,轻拍了拍:“人任你找,队员任你拉,但我有几个条件。”   首先,保密为上。知道的人多了,心乱,口杂,所以在初选队员前,还要有观察阶段,性格、能力、口风是否够严,统统在考察范围之内。   其次,在组成队伍后,必须要告知队员行动的目的与危险性。与军队谋求合作,未必能谈妥,且势必要和新人类发生冲突,不能稀里糊涂带他们去送死。   最后,不优先考虑拖家带口的,以及独生子女。   谷心志听过所有要求后,没说旁的话,只说了句“你放心”。   谷心志建立他的小分队,从无到有,用了半年时间。   他没有试图拉走丁秋云原本队伍中的任何一个人,自己慢慢摸排、渗透,也拉起了属于他的关系网。   每隔三天,他都会写一份报告给丁秋云,和以前在部队里时写的思想汇报一样,列出小分队的人事变动,近期计划,预备动向,等等。   这些报告颇具谷心志的个人风格,语言精简,无一赘字,有时是内部的电子传讯,有时是手写的信件。   池小池有时看,有时不看。   061:“你对他有这么放心?”   池小池说:“看悔意值的波动就知道了,他现在没什么旁的心思,心里很静。”   061看着许久未动、平滑得像濒死之人的心电图一样的折线数据记录,不得不提醒他:“任务呢。”   池小池一边给他家煤老板做饭,一边答:“在做啊。”   奇妙的是,为了尽量减少伤亡比率,谷心志选择的队员都是清一色的新人类。   绕来绕去,他竟又成了一帮新人类的首领。   甚至某次去舒文清的镇中购买物资时,他独自脱队半日,临走前,从舒文清的治安队里拐走了一个队员。   经舒文清一力改造,奴隶镇已经成功转型成商业镇,除了人类,任何商品都可在此地流通。   舒文清找到了丁秋云,表达了强烈不满:“你们那个副队长怎么回事,上次就撬走我一个快枪手,这次还来?”   丁秋云一笑:“他在拉拢人才。”   舒文清:“你这边的人才我倒是一个都拉不动。”   丁秋云还未接话,颜兰兰便叮叮当当地跑了过来,甜甜地喊:“清姐!”   舒文清神色稍缓时,丁秋云趁机脱身,一脚油门不见了踪迹。   舒文清:“……”不要脸。   她微叹了一口气,拉颜兰兰坐下,   颜兰兰好奇道:“你在跟我们丁队说什么?”   舒文清问:“你们那位谷副队是什么情况,你知道吗。”   颜兰兰眨了眨眼:“谷副队?谷副队人不错的,上次还救了我的命,我跟你说过的呀。”   自从上次承了谷心志的情,颜兰兰便对他的观感好了不少,再加上谷心志确实有能力,上次九秒三枪,连续爆了三个AI机械兵的中枢系统,颜兰兰简直对他五体投地,开始缠着谷心志让他教自己打枪。   谷心志虽不爱理她,但看在丁队的面子上还是勉为其难地指点了她几句。   舒文清捏捏她的耳垂,无奈一笑。   要不是因为这件事,她是根本不会允许谷心志把那个快枪手带走的。   舒文清没再提谷心志的事情,递给颜兰兰一个小盒子。   颜兰兰拿着晃了晃:“什么呀。”   舒文清:“打开。”   内里是一尊翡翠佛挂坠,翡翠是上好的翡翠,且被人养了许久,水头极足,晶莹剔透。   “没开过光。”舒文清给颜兰兰戴上,“戴着玩吧。”   颜兰兰再俗气也晓得这是好东西,想拒绝,却被有先见之明的舒文清一手抓住两手手腕,将她的手控制在身前,另一手则熟练地把红绳在她颈后系好。   她嗓音清冷,听来却有种不带锋芒的柔和,入耳得很:“这不算什么金贵的东西,在这种时候,恐怕还比不过一口热水。”   颜兰兰不好意思道:“这也太破费了。”   舒文清没有告诉她,这玉是她从小戴到大的,一直到她死前,足养了十来年。   她放开颜兰兰的手,平心静气地同她提出了要求:“小姑娘,你们谷副队带走了我一个队员,我们最近可能会有些忙不过来……”   说到此处,她微微歪头,作苦恼状:“留下帮我一段时间,嗯?”   在临行前清点人数时,谷心志才发现颜兰兰迟迟未到。   最近,队里点名等具体事务都是谷心志在做,池小池一推二五六,乐得清闲。   他看了看表,皱眉道:“孙彬,去找找颜兰兰。”   但是没人动。   孙谚在驾驶室里意味深长地感叹一句:“女大不中留啊。”   还是孙彬耐心解释,颜兰兰要留下来帮舒文清的忙,这次就不跟他们一起走了。   谷心志皱眉:“队员是我们的,凭什么她说留就留?”   孙彬:“……那个,谷副队,兰兰是自己同意的。   谷心志固执道:“我没有同意。叫她回来。”   未经舒文清同意就被他强挖来的队员:“……”   众队员:“……”   众人被谷心志理所当然的双标震惊了,不约而同地把目光对准了丁秋云,等他拿个主意。   还是丁秋云开口破了僵局:“开车。”   丁秋云都这么说了,谷心志张了张口,也不再言声。   061旁观了这许久,总算是隐隐猜到池小池的用意了。   ……他在试图扩大谷心志的独占欲范围。   目前看来,收效不小。   大家也忙了一整日,摇摇晃晃的卡车更在无形中增加了疲惫感,众人昏昏欲睡,丁秋云也搂着老板牌自动加热器安然睡下。   谷心志向来不会轻易受到环境感染,低头用铅笔在香烟壳上画着丁秋云的睡颜。   新来的队员到了陌生的环境,也不敢轻易睡,看谷心志面容严肃,以为他在画什么重要的测绘图,更不敢打扰,于是低下头来摆弄起枪穗来。   半晌,他听到谷心志状似无意地开口问:“你们镇里有没有一个身高188左右,穿白衣和黑裤、擅长格斗的年轻人?”   谷心志问话时并未看他,于是新队员懵了一下,还未及反应过来,谷心志就冷冷地瞟了过来:“我问你话呢。”   谷心志给人的压迫感实在太大,新队员不敢怠慢,仔细想了想:“没有。”   谷心志略意难平地捏了捏眉心:“……没事了。”   一侧黑豹抬起灰蓝色的眼眸,瞄了谷心志一眼,尾巴缠上了池小池的腰,不动声色地把他往怀里拉了拉。 第147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二十六)   谷心志没再多问, 重又低下头去, 眼角余光若有若无地掠过丁秋云。   那边, 黑豹正温驯地舔舐着丁秋云的耳朵。   谷心志:“……”   谷心志以极大的意志力逼迫自己低下头去,不去看这一幕。   只要把事情做好, 丁秋云就会注意到他。   只要立下不可忽视的功劳……   因为用力过猛,他手中的铅笔喀的一声被掰断了。   谷心志低头, 把断笔揣回衣袋, 又取出一支新的来,在香烟壳丁秋云的头发上画上了一朵小花,好像是他自己亲手插上去的一样。   豹子的舌头颗粒感十足,池小池被舔得又热又痒,迷糊地搂紧了黑豹的脖子, 往他后颈拍了两掌:“老板,别闹。”   它轻轻嗷了一声,就当真不闹了, 只张嘴轻含住了他的指尖,像是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池小池已经被闹醒了一半, 半睡半醒间, 他翻过身, 微微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谷心志。   事态发展如池小池构想的一样。   他不怕谷心志内心的阴暗面,他怕的是他对这种阴暗面不懂节制, 不知畏惧。   接下来该如何发展, 全看谷心志如何取舍了。   他不介意谷心志变得更好, 也不怕谷心志变得更坏。   因为, 在眼前已成的局里,他还埋有最后一张隐藏的牌。   一张赌心的、绝不算光彩,却足以一劳永逸的黑牌。   腰间环着的尾巴猛然一紧,池小池不由得回头看去,恰对上一双雾蓝蓝的兽眼,蒙了一层水雾,清澈得像海面。   ……别看他,看我。   池小池愣了愣,舒展双臂搂住它的脖颈,脸颊亲昵地和它相碰,开始考虑另一件同样重要的事情。   “我该带你走吗。”池小池心问,“还是让你留在这里?”   061心答:不是带我走,是我跟你走。   池小池自问自答:“我家地方大,但也不能供你撒欢着跑,也不能牵着你上街。”   061心答:养我用不着很大的地方,筒子楼一楼的某间房,30平米就够了。   池小池又问:“留你在这里,你会继续跟着丁秋云吗?或者会去找你的母豹子?天这么冷,你又爱吃熟食,哪里会是你的家呢。”   听到池小池的话,061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心疼。   池小池看似没心没肺,可心思实在太多了。   这样不好。   061没有再说话,它用额头轻抵住池小池的,柔缎似的皮毛在他额心摩挲了几下,带着点亲昵,也带着点命令的意味。   ……别想那些。躺好,睡觉。   这样明显的人化动作,引得池小池心脏砰然一动。   他躺在豹子毛茸茸的怀里,问061:“六老师,老板他到底有没有进化过?”   061温和道:“应该没有吧。它只是很喜欢你,不想看你想这么多。”   池小池没再说什么,大大方方地勾住豹子的脖子,亲了亲它的脸,又埋进它前胸里,吸了一大口。   在池小池又靠着它安睡过后,黑豹优雅地把胸前凌乱的毛抚平,保证池小池看到的它永远是整洁干净的后,它低下头,在池小池唇角轻轻地、礼貌地回碰了一下。   ……晚安。   车外,寒冷干燥的夜风刮过,重型卡车在渐渐腐朽的公路上孤独地奔驰,内里载着一个满满当当的家。   缺乏维护的路面碎石飞溅,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响。   不远处有一头形单影只的大象走过,远远地与车辆平行着擦肩而过。   车子开出不知几百公里后,路边出现了一个落了单的旧人类,头朝下倒在地上,嘴角带着微笑,衣服脱得只剩一件单衫。   卡车在他身前停下。   孙谚跳下去,单手扶枪,蹲下身试了试他的呼吸,确认已无力回天,才放松了警惕心,动手把尸身拖到路边野地,用荒草将他掩盖,以免第二天日出时,他会赤身露体、毫无尊严地暴尸在天光之下。   孙谚求了求那不知在哪里的神佛,求他们保佑这个落单的灵魂能到一个温暖的地方永居,便哈着寒气搓着手跳上车去,发动车子,驶向他们的家。   人的一生会到达无数的地方,可能会拥有很多个家,每个家在人生的坐标轴上,都是温暖的,雪飘不进,雨吹不进。   谷心志就在努力制造这样一个家,邀请丁秋云来到。   只要有了足够重磅的武器,丁秋云就能建立一个固若金汤的城。在他的城里,或许会有一个地方,能做他们的家。   在招徕够队员后,他开始了长期的外驻。   灾变已发生三年多,局势已逐渐明朗。   事实证明,人工智能早期勾勒的美好愿景并未实现。   在它们最先的推测演算中,新人类与旧人类因为进化程度的不同,按生物进化的规律,必然会产生壁垒分界。   最终,新族群和旧人类会实现彻底的分离,大批量旧人类会因为不适应环境快速灭亡,而新人类在死而复生的过程中,生殖细胞已然发生彻底癌变,繁殖能力已不复存在。   甚至不需一代光景,旧人类便会覆灭。   而不伤、不死、不毁的新人类,将会是漫长人类史上最孤独的一群人,也会是一群最好利用的奴隶。   自然和进化的力量是巨大的,新人类想要战胜旧人类太容易,但那些在千百年的物竞天择中生存下来、又进化出智能的生物,可没那么好对付了。   在刚进化出智能时,它们趁乱饱餐了一顿。   在混乱的局势稳定下来后,它们就学会了隐匿,甚至有一些恶劣的家犬,在进化出智能后,依旧装傻卖乖,伪装成人畜无害的生物,伺机在某个深夜咬破饲主的喉咙,饱食一顿后,将自己清理干净,再跑出去,以天真无邪的面貌,寻找下一顿口粮。   因此,新人类如果想要得到完善的庇护,就必须臣服于人工智能的力量。   到那时,人类数量已然锐减,长久的争斗和内耗又会自动消磨意志,他们很快就会意识到,做奴隶,要比做人好得多。   这便是人工智能全盘的报复计划。   不是杀死人,而是杀死人性。   一开始,除了部分系统竟然背弃了它们、投靠人类让它们略感不可思议外,大部分事态发展的情况确如人工智能们所料。   人工智能留下一部分权限为中等的系统,负责观察情况、收集信息,并可全权处理一些不安定因素,主系统则陷入长期的静默之中,以保存实力,并保证不被某些背叛的系统追踪到。   它们坚信,这些系统用来对付人类已然绰绰有余。   但数年过后,世上还有不少存活的旧人类,如同遇到洪水的蚂蚁,在灾害面前迅速抱团,互相取暖。   他们虽然不能进化,却已能适应恶劣的环境,有的还在流浪,有的竟已经三三两两地聚居了起来。   尚能运行的系统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认为这并没有关系。   摧毁旧人类,要先从身体,再从精神,循序渐进,不必着急。   于是它们开始有条件地援助新人类,并在全世界各地建立起了针对旧人类的奴隶镇。   但是它们发现,奴隶镇没有几个能顺顺利利发展下去的,总会有起义的人。   旧人类起义尚在它们意料之中,毕竟人作为有尊严的动物,在面临死亡和侮辱践踏前,总会选择奋力一搏。   然而,竟然有作为利益既得者的新人类,放着眼前的利益不要,也要和那些必然被环境和历史淘汰的旧人类沆瀣一气。   ……这就有些触及人工智能们的知识盲区了。   而坏消息远不止这一件。   有个新旧人类混合而居的城镇建立了起来,镇子越建越大,名声越来越响。   新人类得信后,把小镇当成一块肥肉,张口欲咬,却被崩掉了半口牙。   这个地方的火力线完全等同于一支小型军队,还是训练有素的那种。   但小镇把来犯的新人类轰走便算了,看起来,他们对研究大棚蔬菜的兴趣比研究对外扩张的兴趣大得多,看来是打算安守一隅,与世无争。   新人类看着这块肥肉,虽是眼馋,但计算了一下成本,还是觉得得不偿失。   更何况,还有一些更值得瞩目的蛋糕。   譬如那距离小镇约千余公里外的国家级别的武器库。   当然,这块大蛋糕可不止一股势力眼馋。   既然谁也不肯让谁,那么就只能在暗自角力中对峙了。   在对峙中,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施压,缩减着镇守武器库的基地兵的生存空间,同时也在预备着一场大型的火并。   这些年过去,武器库内的基地兵损失巨大,各方势力也开始蠢蠢欲动。   谁会打响第一枪呢?   众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都在彼此提防,因此没有人注意,在这群势力里,居然混迹了一支由旧人类带头的队伍。   约六个月后。   谷心志占据了某处高地,拿着高倍望远镜,观察远处基站前的情况。   他们正在绝对安全的距离上坐山观虎斗。   作战双方是一小队出外寻找物资的基地兵,和三十名新人类。   基地兵只剩下三人还在负隅顽抗,一地冷尸,殊为惨烈,风一吹,地上的热血便结了冰。   一名担任测绘师的女队员略有不忍:“谷队……”   谷心志保持着观察的姿势打断了她:“叫我谷副队。”   女队员搔搔侧脸:“谷队,这里又没有别人……”   谷心志不软不硬地重复道:“谷副队。”   她讨了个没趣,只好改口:“谷副队,那边都打成这样了,咱们真的不用去帮一下?”   “不去。”谷心志放下望远镜,背过身去,剥开一棵烟,把内中烟草取出,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我们的存在不能暴露。”   她说:“卖他们一个人情也好啊。”   “人情?”谷心志瞥她一眼,“拿我们的人命,去换他们的人情?”   女队员想一想,觉得有理,也就不说话了。   沉默许久后,谷心志把嘴里的烟叶拿清水漱了,又进一步解释了他们隔岸观火的原因:“帮人是好事,但是不能害己。你能保证不能留敌方一个活口吗?”   女队员窘迫地摇摇头。   “我们的巡逻队是10个人,对方是30个人,哪怕占了先手,我们最多也只能杀一半。”谷心志说,“一旦我们做得太招眼,我们的行动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方便了。明白?”   女队员露出释然表情的同时,谷心志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按谷心志真实的想法,武器库的基地兵当然死得越多越好。   他对这些坚韧的旧人类是尊敬的,但尊敬归尊敬,利益归利益。   说得难听点儿,他们晚死一个人,武器就晚一天抢到手。   谷心志的想法归想法,但他要为丁秋云办事,想要把事情办好,就要笼络人,要笼络人,就要将话说得漂亮。   谷心志嚼着烟叶,闭眼想道,做正常人真麻烦。   另一名男队员看了看手表,提醒道:“谷副队,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该回去了。”   谷心志翻身站起,跺一跺冻麻了的双脚,说:“回去。”   一行人下了山,走入一片干枯的树林。   这里驻扎有一个异常庞大的新人类小分队,林立的帐篷密密麻麻足有百十来个,每天都有后续的兵员源源不断地补充到这里。   听到脚步声,主帐方向挑帘走出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人。   他脸上满是尸斑,但他完全没有遮挡的打算,大咧咧冲谷心志笑道:“小谷,回来啦?”   谷心志:“嗯。”   络腮胡对他这种冷冷淡淡的态度丝毫不以为忤,还喜欢得很。   一个清冷又美丽的青年,做什么都不会太惹人讨厌。   谷心志目不斜视,迈步走入帐篷群间,将刚才在山上猎到的三头黄羊扔到篝火边。   正准备开火做饭的厨师哟了一声:“谷队,可以呀,这几天数你们这个小队猎到的东西最多。”   谷心志在死黄羊身上踹了一脚:“我以前就是做这个的。”   厨师:“猎人呐?”   见识过谷心志割新人类脑袋的娴熟手法的队员们想,“猎人”,用来形容谷心志,也挺准确的。   把今日搜集到的物资交上去,谷心志走到林边,靠树坐下,点上一根烟取暖,顺势把帽子压到极低。   他想到临行前自己与丁秋云的对话。   他向丁秋云保证:“你放心,我跟新人类的那些事情你都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加入他们的。”   丁秋云微微笑了:“嗯,这就好。”   谷心志问:“你希望我从哪一方面入手?”   丁秋云说:“我希望你加入新人类。”   谷心志:“……” 第148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二十七)   这既然是丁秋云的要求, 他照做就是。   谷心志虽然被新人类通缉过,但见到他的脸还能活着的, 实在没有几个。   再说, 这队新人类与先前通缉他的那批不属于同一支,不必担心会有人认出他。   混倒是顺利混入了, 只是这里的生活实在不很顺心。   他才抽了不到一根烟,麻烦便来了。   一只烟盒递到了谷心志面前,只闻那烟丝香气,老烟枪就能轻易判断出, 就算不在末世, 这也是难得的好烟。   他张嘴咬了一根,含在嘴里。   一道火柴适时地划亮,把烟丝嘶嘶燃亮,烟雾顺着他不画而朱的唇袅袅而升。   谷心志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   少年的清冷感当真是最致命的武器, 哪怕举止没有任何情意和撩拨的意味, 也能轻易叫人浑身燥热。   络腮胡在他身边坐下, 双目灼灼地盯着谷心志:“辛苦了。”   谷心志淡淡地:“嗯。”   络腮胡试图去勾住谷心志的肩膀:“看你,怎么比来的时候还要瘦了一点。”   谷心志脸上表情不变,口里却险些把过滤嘴咬烂。   络腮胡姓邱, 是目前这支新人类队伍的首领。而这支队伍, 是所有觊觎武器库的新人类队伍中最庞大的一支。   先前, 谷心志观察了许久, 权衡了一切利弊, 确认这里是最适合他渗透的地方, 才带着队伍投向了这里。   他以为自己算准了所有,但当他把信传给丁秋云,告知他选择的新人类阵营时,丁秋云只回了他一个字:“哈。”   谷心志:“……什么意思?”   丁秋云说:“没什么大事。你去了就知道了。”   丁秋云虽不插手谷心志自建的新队伍,但他对那些哪怕稍有些势力的新人类群体,都相当了解。   ……舒文清的商业镇,如今可是个大型的信息集散地,想要什么讯息,在这里打听便是。   丁秋云说得半点没错:这不算什么大事,而且谷心志也的确是去了就知道了。   这支新人类的队长络腮胡很喜欢漂亮的男青年,谷心志这款长相和气质,刚刚好长在他的审美点上。   谷心志被纠缠得不胜其烦,哪怕对他疏远冷淡,他也是乐此不疲地凑上来,惹得谷心志头疼不已。   他写信回去质问:“丁秋云,你是故意不告诉我?”   不久后,小镇来信送到。   丁秋云的回答只有两个字:“是的。”   谷心志捏着两个字的信,在睡袋里看了很久,心里又酸又软,咬着手电筒,用铅笔头一字字写着回信。   他想说“这样会让你消气吗”,想问“我需不需要做得更多”,删了改,改了删,最后送出的,也只有短短的一个字。   他说:“好。”   ……好,只要你高兴,都听你的就是。   谷心志没有即刻拧断络腮胡的脖子,只是冷冷一眼看过去,便看得络腮胡心旌摇荡,也不敢再有多余动作,嘴角先僵硬地挤出个讨好的笑来:“小谷……”   谷心志站起身来,掸掸刚被他碰过的肩膀:“谢谢邱队的烟。”   如果说旁人做起这动作,络腮胡必然暴怒,但是谷心志这样做,就让他根本提不起气来。   就连发白的指尖擦过肩部时发出的两声衣料摩擦声,都是恰到好处的迷人。   谷心志起身离去后,络腮胡顿觉索然无味,正从烟盒里衔出一根烟来,眼睛一转,发现谷心志竟然在走出数十步后,偷偷回头打量自己。   被这样悄悄窥视,络腮胡并不觉得愤怒,反倒被那目光生生弄酥了身体,笑眯眯地看了回去。   谷心志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转过头去,快步走开。   络腮胡笑了。   再怎么装,二十多岁的小娃儿,果然还是嫩。   虽说他来时带了个质量挺不错的队伍,但论数量,谷心志还得乖乖依附在自己身边,哪怕心不甘情不愿,也必须如此。   他越不甘愿,越抗拒,等自己得手的那一刻,就越快活。   然而,在与他相背而行的谷心志眼里,并没有任何一丝他想象中的羞恼、紧张和不安。   他的神情活像是一匹正在狩猎的狼,狡诈,残忍,透着精谋的森光。   他一边走,一边用雪白的麻纱手帕擦拭着手,唇,以及被络腮胡的任何物品碰到的地方,随后来到帐篷后,随手将手帕扔入一堆篝火之中,看着那片雪白化为焦炭,才迈步走开。   谷心志带着他稀少的队伍,和意图围歼武器库基地的新人类混迹在了一起,没人觉出他旧人类的身份,因为他看上去不怕冷,也不怕死。   死这件事,谷心志见得多了,一是杀人,二是看到梦里的丁秋云一次次死在他的面前。   说到底,他对“死”这件事其实没有太强烈的实感,因为别人的死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值得挂怀的事。   而丁秋云的死,是一件重复在梦中的事情,只要他能熬到睁开眼睛,那他就能说服自己,这件事并没有发生过,就算发生过,也只是过去的事情,他只要一睁眼,仍能看到鲜活的秋云,这就够了。   直到某天,他的队员为了跟驻地附近的其他新人类抢夺一头被击中的麋鹿,被一枪打中了脑袋。   那枪威力巨大,一发轰去,他半个脑袋就没有了。   既然撕破了面皮,对方也没有再留手,把队员的脑袋割了下来,免得他带伤回去报信,遗祸无穷。   与他分散开来找寻猎物的谷心志听到枪声,循声而至,凭借他身上的姓名牌认出了他。   他在尸体边坐了很久,注视着这具无头的冷尸,抽完了一整包烟。   此人生前最讨厌谷心志吸烟,总劝说他这样会得肺癌,却每每无功而返。因此其他队员看到这情景,一是感伤,一是哭笑不得。   谷心志右手指间夹着烟,左手摸进了他衣裳的口袋。   他在每个队员的上衣口袋里都装设了一个小型的摄录终端。   这玩意儿是他从舒文清那里淘来的,是方便他们与其他新人类交流时盗录一些影像资料,好带回来分析的。   他一边抽烟,一边把终端插入一台早已准备好的摄录机里,看遍了事件发生的前因后果。   看完了,他站起身来,说:“我离开一下。”   队员们以为他是心情闷,要去吸根烟,便道:“谷队,小李他……”   谷心志没发声,单手插兜,慢慢晃了出去。   队员们对视一番,对谷心志的冷情冷心也早已习惯,准备着手掩埋同伴。   他们选择跟着谷心志冒这个险,就有牺牲的觉悟,何况与其他旧人类相比,他们是死过一次的人,对“死”的感觉也淡了不少,就算难过,也并不那么撕心裂肺。   然而即使关于“死”的定义变过数度,“入土为安”仍是根植于“人”心中的习俗。   他们把同伴的尸身带回了驻地附近,借了铁锹,开始挖坑。   被冻硬的土不很好挖,好在新人类力量远超正常人,很快便掘好了一处深坑。   还不等他们把用睡袋裹好的尸身搬进去,谷心志便回来了。   他右手拖着一头死去的麋鹿,左手提着一颗人头,结了一手的血冰,嘴上叼着一根新烟,正在袅袅地冒着带有尼古丁香味的雾。   这人头,恰是刚才他在摄录机里看到的那个凶手。   无视了所有被骇了一跳的队员,谷心志将人头柚子似的随手往墓穴里一抛,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说:“一块埋了。有个交代。”   说罢,他不等队员们有什么反应,便返身走回了帐篷。   旁观着这一切的络腮胡一脸欣赏地看着我行我素的谷心志,心里眼里都热乎乎的。   一名队员匆匆走来,对络腮胡说:“老大,出了点儿麻烦,你去看看吧。”   络腮胡回过神来:“什么事儿?”   “是老龙那里怒了,说咱们这边的人光天化日地跑到他们基地附近砍了一个人,要咱们给他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络腮胡耸耸肩,“他们的人先动的手,我不找他事儿就不错了。原话转告他:人都到基地附近了还能被杀,丢不丢人呐。”   队员闻言,略有些犯难:“原话转告啊?”   “你是老大我是老大?”络腮胡受了谷心志感染,也点上一支烟,对谷心志的帐篷指了指,“这人仗义,留着有用。”   队员不禁腹诽,屁有用,明明是你中意,但这话说出来就是擎等着挨揍,于是他便收了声,一溜烟地跑着去传信了。   络腮胡痴迷地看向帐篷。   而帐篷里的谷心志搓去了掌心凝结的血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指腕,钻入睡袋,照样咬着手电筒,取出香烟壳,给丁秋云写信。   他这次写了很多字,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话太多了些,写完后想删掉一些,但看了又看,觉得这么多话也不坏,就把写得满满当当的香烟壳叠回原样,拿胶水粘好,用私藏的香烟一根根装填进去,确认无误后,才把一名女队员叫来:“告诉李名远他家人,他死了,尸首运不回去,就地埋了,让他们有空过来看看。”   死去的李名远早已和家人失散,这是让女队员去小镇送信的暗号。   说罢,他把一盒女士香烟递给了女队员。   女队员也抽烟,因此旁人不会多想什么,只当这是跑腿的酬劳。   女队员心领神会,将烟盒接过,正欲离开,却被络腮胡拦了个正着。   女队员一颗心砰然狂跳起来,以为他们的秘密败露了,本能地转头去看谷心志。   谷心志却神色如常:“邱队,有什么事儿?”   络腮胡讨好地一笑:“要去哪里,我派人送她。”   谷心志冷淡拒绝:“我们有车,不劳大驾。”   又在谷心志这里吃了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目送着暗松一口气的女队员离去的背影,饶是有耐心的络腮胡都有些忍不住了。   他以玩笑口吻道:“谷队,你这人可真要命。”猜不透,看不透,偏偏又有股若有若无的吸引力。   谷心志一板一眼道:“我不要命。”   络腮胡被他这样严肃又不懂玩笑的模样逗乐了,只觉自己捡到了老大一个宝贝。   他当真想和谷心志就这样再多相处两日,多说上两句玩笑,然而,武器库那边的情况,变化得比他们想象中要快。   武器库被镇守得滴水不漏,新人类已想过很多办法,正面强攻、截断粮食、污染水源、投放病犬,或是把活捉来的武器库士兵身上染上病毒再放回去。   然而,武器库依然固若金汤,正面强攻,他们有更充足的武器;截断粮食,他们就撕出一条血路来;污染水源,他们有着独立的水库;投放病犬,往往那些犬类还没有摸到武器库火力线外围的边就会被当即格杀;投放病人,那些病人不等回到武器库中,便会直接选择自杀,以免拖累众人。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长期的镇守,始终是一场消耗战。   如果不是注意到他们已消耗不起了,这些新人类也不会不约而同地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只为了分一杯羹。   全面的战争,是在三日后的夜晚爆发的。   “谷队!”一名队员闯入谷心志的帐篷,声音难掩激动,“开始了!起码有三个新人类的队伍动了!看来今晚是总——”   谷心志从睡袋中翻身坐起,半丝犹豫都无,抓住自己的狙击枪和匕首便奔出帐篷。   烈烈的火光下,络腮胡正紧张地指挥着他麾下的人员,准备出发。   谷心志默默站到了他身边。   一回头看见谷心志,他心头一热,从腰间抽出一把他随身佩带的手枪来:“拿好这个。”   那是一把勃朗宁,小巧,漂亮,和谷心志记忆里的那把很像。   而他记忆里的那个人,握住这把枪,对他下达了命令:“射程以内。”   他忍不住低下头,粲然一笑:“不用,我有枪了。”   他又拍拍自己的腰间:“还有匕首。”   谷心志的笑颜着实动人,络腮胡险些看得窒住,尽管谷心志再次推拒了他的好意,他也是浑身发暖,不由道:“待会儿打起来,你跟紧我!”   谷心志看见了他眼中全盘的信任,只觉这一幕着实熟悉。   在多少次的噩梦轮回中,他无数次从丁秋云眼里看到这样的光,那是把他当做最可信赖的对象的眼神。   察觉到这点,他面色微微一紧,但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嗯,我会的。”   而他心心念念的人,正在千里之外的小镇,跟景一鸣玩打仗游戏。   枪是木头枪,削得很精致,是池小池亲手做的。   景一鸣已顺顺利利地长到了狗都嫌的年纪,上蹿下跳无比利索,当年那个加油站里病恹恹的、根本出不了屋子的孩子,正托着枪蹲在加油站加油机的最上层,“哒哒哒”、“哒哒哒”地对着池小池模拟开火。   作为裁判,煤老板优雅地舔着爪,在一旁镇定围观。   池小池抱着另一把木头枪躲在一面墙后,大喊道:“你赖皮啊,哪里有无限子弹的枪啊。”   景一鸣咯咯地笑,把他那把枪开得跟光剑扫射似的。   把一头乌发松松挽到脑后的景子华从散发着饭香的屋中走出:“吃饭了。”   景一鸣倒是听他妈妈的话,噔地一下从加油机上蹦下:“妈妈,叔叔被我打倒了。”   池小池探了个脑袋出来,埋怨道:“老景,他耍赖。我只给他一把九二,他打得跟加特林似的。”   景子华低头,问景一鸣:“真的?你用加特林打叔叔?”   景一鸣有点心虚地绞着手指:“……”   景子华提示他:“你违反了规则,该做什么?”   景一鸣哒哒哒跑到池小池跟前,甜甜道:“叔叔,我错啦,以后会遵守游戏规则的。”   池小池:“乖……”   话音刚落,景一鸣从后腰掏出一把木手枪,砰地一下把池小池给秒了。   池小池:“……”   景一鸣表示:“叔叔你死了。”   池小池:“……”孩子的套路也这么深吗。   景一鸣连蹦带跳地扑回景子华怀里,不无骄傲道:“妈妈,我成功保护你啦!”   ……他们玩的是保卫加油站的游戏。景一鸣是守方,池小池是攻方。   景子华满心温情地蹲下身吻了吻景一鸣的头发,推推他的后背,示意他快些进屋吃饭。   警报解除,景一鸣也恢复了对池小池的热情,招手道:“叔叔来吃饭呀。”   池小池佯作无力地靠着墙,难过得简直不能呼吸:“叔叔被你打死了。”   景一鸣、景子华:“……”   池小池说:“放心,叔叔不会怪你们,叔叔的在天之灵会保佑你们风调雨顺的。”   景一鸣、景子华“……”   池小池开始吹口哨,在山路十八弯的跑调间,唯有061能够分辨,他吹的玩意儿是CCXV《天气预报》的主题曲。   景子华和景一鸣自然是听不懂这个梗的。   景一鸣一步一回头地溜了,景子华则走到擅自给自己加戏的池小池跟前,确认景一鸣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了,才笑道:“其实,你不用这么让着他的。”   池小池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出。   在他手里,赫然握着一把枪。   从一开始,他就防着突然靠近的景一鸣,但他在占了先手的情况下,却并没有抢先开枪。   池小池不介意地摆摆手:“没事儿,留着下次再赢。”   景子华邀请他:“留下吃个饭?”   “行。”   池小池进入母子二人的小餐厅时,着意看了一眼墙上。   那面墙上,挂着一张机械强弩。   那是几个月前池小池去舒文清镇上时看到的一样货品,和丁秋云记忆中“老景”曾用过的弓弩的款式、形制一模一样。   池小池买了下来,将它送给了景子华,美其名曰“镇宅”。   这出于一种仪式感,池小池觉得,这样东西就该属于她。   但与此同时,他希望她一辈子不会动用到这种东西。   饭后,那名被谷心志派遣出的女队员进入镇中,找到了池小池,将那盒烟交给了他。   他将烟盒拆开来,看到那密密麻麻、数量远超平均值的字迹时,还愣了片刻。   但等他把内容自头至尾阅读完毕后,池小池与061齐齐发出一声浅笑。   池小池:“六老师,你笑什么?”   061问:“你笑什么?”   池小池:“任务看起来要完成了。”   061纠正他:“‘我们’的任务要完成了。”   池小池不引人注目地舒了一口气。   数据不会骗人,谷心志的悔意值一直在稳步上涨,现在的数值是87点。   还差13点,他们就能离开了。   池小池想,倘若谷心志在信中说的是真的,他提前埋设下的那张黑牌大概是不必动用了。   但只在半分钟后,池小池的脸色竟是豁然大变——   火并,从昨晚一直持续到第二日中午。   战,战成一团,起先是旧人类与新人类的争斗,再然后便是新人类与新人类,预备队一波一波地顶上,无心计,无智谋,就是纯粹的枪对枪,刀对刀,没有什么花巧,拼的就是杀人的技巧和决心。   基地控制权几度易主,人人都红了眼、迷了心,见人便杀,甚至不止一人倒在杀红了眼的战友的刀枪下。   最终,胜利的天平朝络腮胡这方倾斜了。   局势甫定,络腮胡心花怒放,他命令队伍里残存的几十人迅速清理战场,并派出几人去接应后续的部队,通知赶快前来,以人数优势夺下武器库。   和其他队伍一样,原本打算用来接管武器库的预备队都在车轮战中耗光,四处皆是遍洒的鲜血与断肢,看得络腮胡又是快意又是怅惘。   他在尸山血海间转了一圈又一圈,既想痛快地大吼,又想绝望地砸掉眼前的一切。   好在他一扭头,发现谷心志还跟在他身边。   在众多尸身中,唯有他与他两个活物。   谷心志脸上溅满了血,身上也俱是鲜血,他拉起袖子,轻轻将匕首的光芒擦拭出来。   络腮胡哈哈大笑出来,舒展开双臂,狠狠把谷心志揽入怀中。   络腮胡人高马大,熊似的把纤细的谷心志揽入怀里时,他只觉得满心踏实与温暖——   温暖?   等等,这不该是新人类的体温!   惊惧感电光石火地从他心头划过的一瞬,他想要把谷心志推开,但后颈却被谷心志钢铁似的手指掐紧了,逼得无处可逃。   一个他爱极爱惨了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清清冷冷地滑过,好听悦耳极了。   “谢谢带路。”   “我不要你的命,只是希望你的队伍帮我开道。”   “好了,现在——”   刚刚被擦拭干净的锋刃上再度被浓稠的血色覆盖,鲜血趵突泉似的从络腮胡的喉间喷溅而出,他的胡茬缝隙间喷满了血,一滴滴顺着胡子的细络滴下。   络腮胡喉间发出咯咯的闷响,眼中溢满不可思议的神光。   渐渐,这股光淡了,也变了,变成了一团燃烧着的暗火。   谷心志拍着他的后颈,感受着他渐趋微弱的呼吸和渐趋剧烈的血流声,轻声抚慰道:“好了,好了。”   但就在这时,一样冷硬的东西,抵上了谷心志的身体。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在二人之间炸了开来。   络腮胡手里,死死握着他原先打算送给谷心志的那把小勃朗宁。   枪口内逸出细细的烟尘。   谷心志的肺部开了一个血洞,有淡淡的硝烟从创口飘出,火药和鲜血的味道一样刺鼻。   谷心志的脑子一时间停转了。   他想,这是怎么了? 第149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二十八)   他第一时间拿手腕打飞了络腮胡的枪。   枪与匕首一齐受力, 二人的武器双双脱手。   紧接而来的是疼痛,人说撕心裂肺,不过如此。   谷心志一直以为自己不怕疼, 但脏腑剧烈的疼痛把他的身体整个击弯了, 疼得他瞬间起了一头大汗, 顺着下巴滴滴坠下。   他狠狠捂住伤口, 鲜血喷涌的感觉撞击着掌心, 根本止不住。   新人类的生命力相当可怖, 只是一时没能割下头颅,被割裂的伤口便已慢慢愈合。   谷心志的匕首侧面留了放血槽,且刀刃特地磨成了不规则的锯齿状, 一刀下去, 即使是新人类, 不致命,也得吃不小的苦头。   络腮胡捂着吱吱冒血的喉咙,疼得青筋暴起, 死死盯着谷心志时, 一双眼睛里全是溢出的血,狰狞得叫人脊背发寒。   他发出破碎的气声:“你……”   谷心志没有等他把话说完。   匕首被甩出了十数米远, 要捡已是来不及, 谷心志扑上去死死按住络腮胡的脑袋, 竟是要将他的脑袋直接撕开!   络腮胡就算知道这人是个恩将仇报的, 却也没想到是这样的嗜血狂性, 被他掐住还未愈合的脖子时, 他狂啸一声,一手控住谷心志的右手,一手死死扭住谷心志的伤口,单手呈爪状猛压,伤口登时血如泉涌!   谷心志一声没出,把牙关生生咬出了血,沾满血的左手托住了他的下巴,将指尖捅入他咽喉的创处。   这全然是野兽的原始的互搏,一狮一虎,都将全部的智计、勇武、凶蛮,用在了如何取对方的性命之上。   然而,谷心志的力量在一点点流失,络腮胡的力量却在一点点恢复。   从身体素质上来说,旧人类与新人类终究差了一个量级。   谷心志被络腮胡压倒在地,伤口成了一处血突泉,汩汩喷涌。   他被血呛得剧咳不已,手上的力道也渐渐弱了。   外面有了动静,隐约有爆豆似的枪声,惨呼声,打斗声传来,少顷过后,外面传来一阵阵低语,随即而来的是匆促的脚步与声声的低语。   听声音,来的人数起码有一个小队。   络腮胡乍逢惊变,又痛又气,如今猜到自己的后援到来,面对这张他曾经爱得不行的脸,反倒挤出了一个笑来,血手抓住他的头发,发力擒紧。   他的手上几乎全是谷心志的血,鲜血滑腻的触感给了他一种扭曲的快意:“……我的人来了,你死定了。”   谷心志和他听到了一样的声音。   但是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络腮胡哪里还不明白他是被人当了枪使,现在看谷心志做任何表情都觉刺眼,伸手就要把他这双不知死活的眼睛抠出。   趁他心绪激荡时,谷心志循机,张口就往络腮胡暴露的颈部咬去!   络腮胡喉间刚刚复原不久的软骨被一口咬碎,吃痛地大吼一声,正要把谷心志举起来摔到地上,身后便传来老式枪栓上膛时喀啦一声脆响。   络腮胡知晓谷心志的厉害,不敢大意,连头也不及回,便连声吼道:“开枪!开枪!”   枪在下一瞬响了,但被老式子弹撕裂开的,却是络腮胡的心脏。   络腮胡身体豁然一僵,被枪的冲击力冲得往下一扑。   谷心志大喊:“匕首!”   他话音刚落,一把匕首便呈十字状飞钉至他右手边侧的地板缝隙间。   谷心志拔刀起手,白光一闪,红血如雨。   络腮胡倒卧在谷心志身上,彻底没了声息。   谷心志却没有推开他,和他断了头的尸身倒在一处,微微喘着,从口中嘘出的气流声有些古怪。   颜兰兰举着还在冒烟的枪,表示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要求。   她单手一挥,手铃一响,那些从舒文清那里租赁来的士兵便继续自发散开,去清剿络腮胡的残部,只剩两个最身强体壮的护在她身侧,寸步不离。   被簇拥在正当中的孙彬闷出了一头汗,他小步快跑到主机前,整理了一下思路,便着手尝试恢复被系统干扰、暂时失效的基地安全系统,口中念念有词。   孙谚快步上前,来不及回收刚刚抛出的匕首,先将压在谷心志身上的络腮胡一把拉开。   谷心志仰面躺在地上,像是力疲已极的模样,眼睛都睁不开了,口里似乎在喃喃地说些什么。   孙谚便当他是在问,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这里。   他也不急于拉谷心志起身,以为他只是太累了,便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是丁队让我们来的。”   丁秋云要他们打的是一场里应外合的黄雀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武器库的攻伐开始后,稍小一些的组织互相结盟,却在暗自较劲,延滞不前,故意拖延时间,指望着从中渔利;大一些的组织怎么肯坐视自己被消耗,于是特意留下后备队,驱赶这些消极怠工、坐山观虎斗的小组织,驱赶不成,就动用武力。   没人想到,在大局方定、各家已经懈怠时,一支数量极庞大的无名部队会平地冒出。   这帮旧人类根本不在新人类拟定的防备名册上。   因而,早已因内斗而力竭的新人类一触即溃。   ……这处人人觊觎的武器库,被旧人类接管了。   谷心志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生命像水一样,潺潺从他身体的那处破洞里流失,脏腑内仿佛被沙蚁窸窸窣窣地钻了千百个洞,痛得他生不如死。   死……   想到这个字,谷心志吸一口冷气,骤然怕了。   死是睁开眼再也见不到秋云,死是再也听不到秋云对他说一句原谅,死是……   死是没有梦。   他连在梦里见到秋云的机会都没有了。   只有因癌症而死的人,才能转化为新人类。   他甚至连成为新人类的资格都没有——   意识到这一点,谷心志仿佛被人对着心脏又开一枪,痛得他整个人都佝偻了下去。   在强烈的欲念驱使下,他总算将话说得清楚了一点:“针管……”   孙谚正滔滔不绝地夸着丁秋云的决策,闻言一怔:“……什么?”   谷心志在地上挣扎两下,竟是坐起了身来:“针管!”   当颜兰兰觉得不对、叮叮当当地跑来时,谷心志一偏头,吐出一大口血,血里混杂着颜兰兰不敢去想具体是什么的东西。   孙谚这才看清他身上的血洞,霍然变色,翻身爬起:“谷副队?!……医生!林医在哪儿!”   孙谚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而谷心志难受得喘不过气来,说话声音变调得更厉害,胸膛里像装了一只风箱,发出颤抖的气声:“给我针管啊!”   颜兰兰跪在谷心志身边,眼泪都下来了,她不敢多问发生了什么,也没时间多问他要针管作甚,抖索着双手,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备用的针管。   下一秒,让她骇然的事情便发生了——   谷心志扑到尸体尚温热的络腮胡身上,用针管狠狠捅了数下,才找准血管,吸了满满一管血,抬手注入了自己的腕部。   他以卑微的姿态,神经质地叨念着:“……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死了,就没有秋云了,再也没有了。   那个人出现在他灰暗的生命里,好得像个虚幻的泡影。   于是,他设计他,想要试探出他待自己的心是真是假。   ……其实,他更希望那是假的。   因为倘若是真的,他的人生就要整个为他转变了。   在那栋破旧的筒子楼里,他悄悄弄坏了机械兵的控制系统,并在被成功合围后,拿起通讯器,对那头的丁秋云说,你别过来。我这边已经被堵死了。   丁秋云只说了两个字:等我。   几分钟后,他人为制造出的障碍被硬生生撕开了一条通路。   丁秋云一枪托拍歪了一个机械兵的头,抓住他的手,喊了一声“走”,便一言不发地向外狂奔。   直到今日,谷心志还记得那手心的温度,冷得很,还有点出汗,筋骨结实,交握的感觉很好。   他心眼很小,偌大的世界里,他只求这一双愿意拉住他的手,别的,他不在乎,也不认为那很重要。   他在超市等了他两年,又因为前世的冤孽等了他这么久。   可他还没等到丁秋云的原谅。   他不能死。   谷心志趴在地上,耳朵已经不很能听得清东西了。   滚热的眼泪一滴滴从他眼中落下,他带着哭腔,沙哑又倔强地重复:“我不能死啊。不能——”   颜兰兰抓起了通讯器,连通了一处讯道,一张口便是颤巍巍的哭音:“景姐,你能想办法联系丁队吗?……没有,没有,计划很成功,我们都很好。只是这里出了一点意外……什么?丁队他已经走了?”   12小时后,跨越千余公里的摩托车在武器库的一处休息点停下,熄火。   颜兰兰听到熟悉的摩托车声,急忙从中奔出。   再见那张熟悉的、令人心安的脸,颜兰兰险些直接哭出声来:“丁队,谷副队他太难受了……你想想办法,你有带药来吗……”   丁秋云一语不发,把头盔解下,径直抛到泪盈盈的颜兰兰怀里,大踏步走入休息点。   煤老板从丁秋云的后车座上跳下,慢步踱到休息点门口,坐了下来,像在守卫着些什么。   丁秋云掀开门上挂的隔风用的棉被。   床上躺着的人受了从外头刮进的冷风,剧烈嗽了两声,旋即把脸埋进被子里,汲取一点温暖。   单看他从被子里露出的手和上半张脸,血色全无,叫人看了便觉心中凄冷。   他身上的血液几乎流干,薄薄的身体被寸厚的棉被压得无法动弹。   现在,一床被子,对他来说就是一座五指山。   没人见过这样恐怖的生命力。   对于一个正常人而言,肺部中弹,最多能活半个小时。   谷心志想呼吸,但是伤肺根本维持不了正常的呼吸功能,难以忍受的胸痛、气闷、气竭,他都一一承受了下来。   靠这半副残破的肺,以及新人类的血液,他挣扎了整整12个小时。   他靠着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硬撑着活了这么久,为了等一个人。   谷心志听到了那人的脚步声,可是他已经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他轻轻蠕动着干裂起皮的嘴唇,含混地对着虚空道:“……射程以内,我在。”   池小池见状,微微低垂了眼睛。   池小池最不想做的,是拿真心来算真心。   然而,谷心志的死,却一直在他的算计范围之内,是他一直握在手中的那张黑牌。   他很了解谷心志,因此池小池知道,对谷心志来说,最残酷的不是得不到原谅,不是连续两年的异梦,是即使他死了,都得不到原谅。   ……这是他连梦都不敢梦见的梦魇。   倘若谷心志威胁到了丁秋云队伍中的任何人,池小池都会毫不犹豫地打出这张牌,让他来打武器库,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要找一个让他“合理死去”的理由,以备不测。   但是,今日他收到了谷心志写在香烟壳里的信。   “致秋云:今日,一名队员死去,我守了他的尸体很久,好像明白你为什么恨我了。”   “那是不是这样一种感觉:感觉自己的一部分失去了,永远,尽管你清楚那一部分并不长在你的身上。”   “我以前总想,你为什么总要把心寄托在别人身上?为什么要为了别人去死?但我又总是想要把心放在你身上,想让你看我更多。”   “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事情,我想,会不会是因为我的心太重,你背起来太累了?”   “以后我会尽量做一个省心的人,不让你觉得我的心太重,背起来太难过。”   “午安。”   清秀且坚定的字,字字平白,字字又都像是承诺。   池小池看过这封信后,把信叠放在上衣口袋里,想,且慢慢来吧。   那张黑牌,看起来是用不上了。   但是,他很快看到了暴涨井喷的悔意值。   ……除了面临死亡,没有一件事会让冷情的谷心志发生这样的异变。   在赶来的路上,池小池从谷心志那里兑取了398张制梦卡,一张不多,一张不少。   他的帐已结清了,但谷心志在丁秋云那里的帐,他并没有资格替他讨取。   或者说,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讨这笔账。   池小池吸了一口气,迈步走到床边,轻轻按住了谷心志的胳膊,对身体内的那个沉默的人道:“丁秋云,你听好,他的生死,我交给你。”   “我用他的悔意值兑了一张足够他起死回生的卡片,他会活下来、好起来。你如果想让我用在他身上,不用说话,勾住他的手就好。……这样简单的动作,你应该做得来。” 第150章 我在末世养大猫(完)   谷心志感到了手臂上的一丝温热, 眼里隐隐闪出了些光芒来。   他竭尽全力,手也只能挪动一两寸。   他小声问:“我看不见你。秋云,你在吗?”   丁秋云俯身看向他,却看到了很久之前的那个被他当做战友的青年。   二人第一次见面时,是在新兵宿舍。   宿舍里, 丁秋云到得最晚。他进到宿舍里时, 谷心志正坐在唯一的空铺上抽烟, 看见人进来了, 便咬着烟站起身来, 挪到临近的铺上。   丁秋云注意到他把烟盒遗落在了床上, 便俯身去捡。   谷心志同样注意到了,动作却比丁秋云稍慢了一线, 手指不慎碰到了丁秋云的手背。   他眉头一皱,立即将手抽了回去。   丁秋云拿起烟盒看了看:“坏烟伤肺。”   谷心志微微歪头,一言不发。   如果是以后的丁秋云肯定能明白,谷心志这个肢体语言,表达的是“关你屁事”。   不过彼时的丁秋云什么都不知道,他把半空的烟盒抛还给谷心志,说:“以后抽我的吧。”   部队里不准抽烟, 两个新兵蛋子便偷偷从队长那里买烟, 结果被营教导员撞破, 双双被罚在队列行进的道路边倒立。   来来往往的队列对他们两个头下脚上的人议论纷纷。   丁秋云一点都不难堪, 小声和谷心志通气:“这次我们做得太不隐蔽了。”   谷心志:“嗯。”   丁秋云拿脚碰了碰谷心志的:“哎。”   谷心志:“嗯?”   丁秋云说:“别丧啊, 等我做了队长, 咱们想吸多少烟都行。”   谷心志侧过脸看他,看了很久,才微微点了头:“嗯。”   很久以后,谷心志才知道丁秋云不抽烟。   同样是在很久以后,丁秋云才知道,那半包被他抛还过去的劣烟,谷心志一直没有碰过,收在他的私人仓库里,珍之重之地收藏着。   ——他们都过了那么久,才知道曾对对方一见钟情。   丁秋云的手停留在谷心志的左手腕处,微微发抖。   谷心志失去血色的右手正向着身体上唯一的热源一分分靠近,指尖颤抖得厉害。   他做了那么多年逼真又可怖的梦,谷心志怕了,他不希望这次也是他的梦境。   谷心志的胸腔里发出充满希望的气声,断了三根肋骨的胸膛上下起伏剧烈:“秋云……”   在离他的手还有三寸时,丁秋云动了,却是连池小池也预料不到的动向——   对身体掌控力几乎为零的丁秋云不知从哪里爆发的力量,错开了谷心志的手,猛然俯下身,环抱住他的头,用单手死死捂住了谷心志的眼睛!   他也紧紧闭上眼睛,仰头发出一声嘶哑的悲鸣,眼泪落下,在谷心志肩头落下两滴水晕。   池小池闭上了眼睛,三秒后,他重新睁开。   显示屏上一直被控制在99的悔意值,跳到了100。   ……任务结束。   谷心志不知道这一抱,到底意味着什么。   但他突然安心了。   这12小时的痛苦煎熬,换来这一抱,他觉得很值得。   他仰卧在丁秋云怀里,感受着他温热的掌心轻贴在眼上的感觉,感觉陷入了沉睡的地宫之中,周围是温暖的土壤,包裹着他,让他躁动、不安了数载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但他仍是不肯就死,短暂的心安过后,便是更强烈的活下去的欲望。   他低低咳嗽起来,哑声唤:“秋云。……秋云,我不想死,帮我——”   然而,谷心志没有来得及说完他的心愿。   他的手从左臂无力委顿下来,落在了身边,额头抵在丁秋云怀里,再没有发出一丝声息。   池小池把人放下,抬起手,把丁秋云流下的眼泪仔细擦净,克制住发自身体深处的巨大悲恸,站起身来,正巧与闻声而来的颜兰兰四目相对。   他偏过头去:“找个地方,把他埋下吧。”   颜兰兰含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决堤似的涌出,张了张嘴,只说了一个“谷”字,便蹲下身去,泣不成声。   池小池走出休息处,靠在门口,看向灰蒙无垠的天际。   ……外面,曾因谷心志而死的人,都在为他悲泣。   在他们看来,谷心志虽然莫名其妙地闯入了他们的生活,且冷漠、孤僻、不近人情,但是也是他们的副队。   ……和他们相处了一年多的、从来不知道何谓退缩和恐惧的副队。   谁都把他当做了战无不胜的神,因此谁也没想到,谷心志成为了丁秋云小队里牺牲的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个人。   池小池给了自己两分钟,从原主翻涌的情绪影响里脱身,随即把孙彬拉到了主基地台前。   他能留在此处的时间不多了,因此他必须抓紧每分每秒:“定位,发射。”   孙彬哭得抽抽搭搭,一边摘了眼镜抹眼泪一边问:“定位……发射,什么?”   池小池俯身在便利笺上写下一个坐标值,拍在孙彬眼前:“AI的总基站。”   孙彬脑子还没转过来:“这是……”   池小池说:“给我炸了。”   孙彬:“……”   这消息冲击性太强,孙彬这种心理承受能力差的,直接傻了眼:“丁队,你怎么弄来这个……”   池小池撒了谎:“这是谷副队弄来的情报,好好珍惜。”   一听谷副队,孙彬总算打起了些精神来,但是刚把手放上操作台,他便回过神来:“不行不行,丁队,这里只能启动内部的对外防御系统。任何数据变化,那些AI都观测得到,要是联网,被它们抓到空隙,从信号源一举侵入,那就彻底完了——”   池小池俯身,将一只从仓库里兑换的高精度硬盘送入主机。   在密密麻麻的数据光流罗织起一道致密的保护网后,他才笃定道:“放心,我有安排。”   硬盘内承载的,是061这三年多来的成果。   若不是让众人工智能们感受到了极端的压迫,061也不会被尚能活动的AI定位成S级的威胁。   但是显然,人工智能们仍是低估了061的威胁性。   这几年,他经过了多番攻击、追缉,仍没有一刻停歇,反复推演、修补,最终完成了一套完美的保卫程序,且在众多追踪反馈信息里筛选出有效信息,逆推出了主系统休眠的基站。   一切的一切,为的就是这一刻。   只有摧毁AI的主系统,池小池才能放心离开。   人类的争斗或许会持续,但人类并不需要什么额外的裁判。   ……   在意识到武器库被攻破后,人工智能们也开始了对武器库的24小时观察。   但实际上,它们并不很担心。   以前那些守库者不敢轻易动用武器,是因为他们太了解人工智能的可怕,宁肯让武器封冻,也不敢再冒分毫的危险。   这群旧人类,怕也不会例外。   果然,三日过去,武器库方向极其安静,原本被杀得丢盔弃甲的新人类蠢蠢欲动,再次蝗虫似的包围上去,一边舔着伤口,一边打算伺机发动下一次进攻。   在他们眼中,这群趁机捡漏的旧人类得到了宝库,却没有足够的实力挥霍,实在可悲可笑。   这些旧人类的武器库存,可能甚至还不如他们的前身丰盈。   拿到高精尖的武器又如何,不过是另一只困兽罢了。   然而,在外围的众人和人工智能们安心下来时,旧人类,动了。   在第三日的黎明时分,新人类的联军再度聚在帐篷里开会时,突然听到了一声奇异的怪响响彻山谷。   哐。   紧接着,是连续数声的怪响。   哐,哐,哐。   ……武器库的发射台竟然启动了。   且一开便是四台,面朝四个方向。   新人类首领们被骇得勃然变色,以为这些旧人类是发了疯,意识到脱逃不得,打算同归于尽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跑”,四下里便彻底乱了套。   乱糟糟的营地里,所有人都在问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在说着自己听到的消息。   口耳相传间,消息越传越邪乎,大部分人都选择向外逃跑,毕竟这武器库里的东西一旦全部引爆,他们全会被烧成飞灰,无一例外。   因此,再无人去听那些人工智能对他们发出的声嘶力竭的指示。   人工智能们的奴隶失去了控制,它们惊怒之余,一部分开始疯狂进攻重新联网的武器系统,另一部分则向导弹的目标疯狂发送信号,恳求主系统赶快转移。   然而,进攻的人工智能绝望地发现,一道天罗地网将它们彻底阻隔在外。   而发送信号的人工智能同样绝望地发现,晚了。   基地里的那些旧人类根本是筹谋已久,就在与网络连线的瞬间,导弹便已完成了瞄准、定位、确认发射等一系列操作。   不出数秒,四个基地台同时发射导弹,连发三枚,以保证连地底的基站也被轰至片甲不留。   轰鸣震天,火光迤逦。   导弹如流星,消失在天际,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嘶声爆鸣,光华四散。   那些人工智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原本要拱卫的地方化为齑粉,睚眦尽裂。   他们构筑的计划,竟然毁在了一群他们最看不起的、早该在灾变发生时就死去的旧人类手里?   池小池这十二发导弹,向所有流离失所的人发出了三道讯号:   请看到我们。   请畏惧我们。   请向我们靠拢。   当日下午,便有三支新人类队伍来到基地外,带着百斤肉食,所有枪械,举起白旗,示意投降。   池小池并没有将他们拒之门外,一面安排他们在外围住下,一面吩咐孙谚好好检查他们送来的食物和枪械有无问题,自己则推说累了,要回到房中休息。   这三天,池小池陪着众人点灯熬油,爬上爬下地保养武器架,确认诸样数据无错,足足熬了三夜,脸色早已熬得苍白。   孙谚心疼丁秋云的身体,可丁秋云自己又不愿休息,只能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如今听到他主动提出休息,简直是松了一大口气,张口便叫:“兰兰!带丁队回房间!”   池小池几乎是把自己摔在了床上,煤老板紧跟着跳上床来,无声无息地在他身侧趴下。   诸事了结,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整整三日的劳碌间,池小池发了一天半的烧,就算现在晕厥过去,也不会惹人怀疑。   煤老板舔着他烧得又烫又软的耳朵,明显是着急了。   061也在催促:“小池,快走吧,你烧得很厉害。”   池小池翻过身,搂住了煤老板的脖子。   这是他在这个世界里最后的留恋和牵挂。   他小声对061说:“给我一分钟。”   说罢,池小池把嘴贴到黑豹耳边,轻声道:“老板,我睡一会儿,你别害怕,等我再睁开眼,我可能……就不是我了,不过,他也会对你好,你想留在这里就留,想走就走。这里很冷,好好活着。”   他抱着煤老板的爪子,轻轻贴在他的脸上,又亲了一口。   但是,那爪子不似平日,绒毛蓬松、爪垫柔软,倒像是一个男人的手,指节修长,贴在脸上的感觉清凉,舒适。   那只手还轻轻捏了捏他的脸,像是某种温柔的责备和催促。   ……池小池觉得自己一定是烧出幻觉了。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六老师,传送吧。”   任务完成,数据复核无误,开始传送。   兽耳还未及消去的青年躺在池小池的身下,揽住他的腰,将那即将陷入沉睡的人面对面抱入怀里,同他耳语:“等等,我马上来。”   片刻后,他又不知对谁开口道:“听好,我把东西交给你了,怎么选,还是看你的。”   不多时,床上只剩一人。   那人费力地睁开眼睛,低低咳嗽两声,过高的体温磨哑了他的声音,但他还是拼尽全力,扬声道:“兰兰……”   颜兰兰叮叮当当地跑了进来,银色的手铃在她腕间发出清脆的响声:“哎哎哎,在呢。”   ……在呢。   她在呢,大家都在。   丁秋云扯起嘴角,无声微笑,旋即合上眼睛,安心地陷入了黑甜的梦乡中。   再恢复意识时,池小池已经躺在那间装修好的小屋里,额上放着冰袋。   他觉得挺舒服的,就蜷在被子里不挪窝,也不说话。   在他休憩时,061安安静静地照顾他,等他醒了,也不急着询问他感觉如何,只耐心将冰袋渗出的水珠分解汽化,免得流到枕头上,让他睡得不舒服。   池小池复盘了许久自己这回的表现,微叹了一口气。   061这才开口:“你做得很好。不要怪自己。”   池小池把手搭在额头上:“这季度的绩效不行啊。”他本该给丁秋云更多选择的,而不是死抑或生这种二选一的题。   061轻笑一声:“没事,你的绩效不行,还有我。”   池小池敏锐地发觉了他话内包含的意味:“……六老师?”   061温和地解释:“是这样,我给了丁秋云一样东西……”   ……   三年后。   以武器库为中心,丁秋云建起了一座城。   从武器库辐射开去,城市覆盖的范围绵延千余公里,最外围的城市,甚至已与原先的小镇接壤。   一部分居民选择留在他们的小镇里,而包括丁父丁母、贺婉婉、景家母子在内的一群人,随丁秋云一道,迁徙至了武器库范围内的中心地带。   建设之所以如此迅速,一是听到消息的新旧人类们大批涌入,渴望得到庇护,二是有了人工智能的襄助。   那些没了指望的人工智能,一部分还在负隅顽抗,抵抗着人类成规模的进攻,另一部分已经斗志全无,索性选择再度臣服于人类,以保栖身的基站不会摧毁。   当然,丁秋云不会再让他们染指重要的系统,尤其是武器库。   那套061写就的系统,日夜运转,维护着整个武器库的长期稳定。   之前,这末世里的武器库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摆设,无野心者不会轻易乱碰,野心者则将它视为一块可口的蛋糕,只想抢到手里,充作筹码,却也不会真正想要动用它。   但当它真的可以投入使用后,它便成为了整个末世里最令人安心的倚仗。   越来越多的人进入他们的城市,被破坏的道德意识随着人群的再度聚集而有所复苏,简单的法律规范也开始重建。   丁秋云并不揽权,只拿了中心城的管理权,其他城镇各自建设,各自谋生,但因为他手握武器库总钥匙,他说的话仍是分量十足。   他为众人定下的唯一目标,是发展。   因为忙于发展,大家无暇内斗,种植的种植,狩猎的狩猎,贩卖的贩卖,诸样物品在各城流通,偶有摩擦,整体繁荣。   丁秋云看着这一切,感觉很安心。   而对颜兰兰来说,最近城内的喜事有点多。   舒文清到中心城里来了,这次是来送药,以及来找颜兰兰的。   颜兰兰牵着舒文清的手在城里参观,絮絮叨叨地指这里多了一家缝纫铺,那里又多了一家肉包子店,如数家珍。   舒文清话很少,却每每在颜兰兰说话时注视着她的眼睛,温和点头。   走着走着,二人来到了一条街面上。   颜兰兰眼睛偶一转,竟在一处机械店前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她眼睛亮起来时,那只小导盲犬也转过了头来。   颜兰兰惊喜道:“是你?!”   小导盲犬看了她许久,一直未动,直到听到她的声音,才迈步主动走了上来,温和道:“是你,加油站小姐。”   与她上次见到的小导盲犬相比,它被收拾得很干净,受伤的爪子竟然被妥帖地包扎了起来,看来是有被人好好照顾过的。   颜兰兰蹲下身来:“你找到你的主人了?”   小导盲犬绅士地摇摇头:“我是被另一位小姐带来的。她好像很需要我。我得先把这个小姐安全送回家,再去找我家小姐。”   颜兰兰还想说什么,却一时哑然。   因为她注意到,小导盲犬的左眼坏掉了,右眼的光也黯淡了许多,大概只存有一线视力。   她略有不忍,主动提议道:“需不需要我……”   但她很快听到一个略焦急的少女音:“奥尔!你在哪儿?”   从机械店里走出一个穿正红色风衣的少女,看她的打扮和手腕处延伸出的尸斑痕迹,显然是一个新人类。   小导盲犬回过头去:“抱歉,我……”   少女不由分说把小导盲犬抱起,进了机械店。   颜兰兰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舒文清跟随其后。   小导盲犬被机械店老板接了进去,还在客气地挣扎:“小姐,不好意思,这样太麻烦……”   少女打断了它:“不许说话,让你去你就去。”   小导盲犬叹了一口气,客气地说了声“多谢”。   把机械犬送进去,少女才像是松了口气,向颜兰兰她们打了个招呼:“你们好。你们认识奥尔?”   颜兰兰应道:“嗯,见过两次。”   少女一笑:“它跟我提起过,说在他流浪的一路上,遇见了很多人,有好人,也有坏人。你们应该对它很好,不然它也不会那么亲近你们。”   颜兰兰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没有,我和它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舒文清却从她的态度中察觉出了些端倪:“请问,你是?”   “对不起,忘了自我介绍。”少女说,“我叫徐婧媛,是奥尔的朋友。”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徐婧媛向她们说了自己离开小导盲犬奥尔后的生活。   她自出生起,脑中就生了一颗肿瘤,在肿瘤压迫下双眼失明,父母买了奥尔来,让它陪在自己身边。   灾变发生后,父母只来得及带走她,却忘记了奥尔。   后来,父亲和母亲在逃难中先后去世,她也因为失去药物控制,肿瘤恶化成眼癌,死去,又复生,之后便一直跟着一支新人类队伍狩猎。   再后来,她在一次狩猎中,在一只鬣狗窝里发现了已经快要损坏的奥尔。   奥尔坏得很厉害,视力系统接近报废,认知系统也出了些故障。   它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记忆也有些颠倒,在它的印象里,小姐永远是八岁的样子,它能凭声音认出在流浪中萍水相逢的颜兰兰,却认不出快要15岁的徐婧媛。   徐婧媛无法向它证明自己是徐婧媛,索性不与它多解释,抱起来,和队伍一起来到了丁秋云的城市。   她听说中心城里的科技最为发达,因此带着奥尔来这里求“医”,谁想一个不察,奥尔就趁她和机械店老板谈话时跑了出来,并碰见了颜兰兰。   徐婧媛说:“老板检查了一下,说它损坏得不算太严重,还能修。”   听了这个故事,颜兰兰心里暖洋洋的,索性陪着徐婧媛一起等待。   一个小时后,老板抱出了小导盲犬奥尔。   奥尔的眼睛已换上了新的零件,只是还需奥尔自身进行数据的重整和调试,只要带回去休息两日,它原本的机能将会完全恢复。   徐婧媛对老板说了数声谢谢,伸手把小导盲犬接过来。   奥尔是只相当独立自主的AI,这样被人抱来抱去,实在有点懵。   它轻轻蹬了一下腿,彬彬有礼地请求道:“小姐,我能自己走。”   徐婧媛断然拒绝:“不行。”   ……它已经独身一个走了太久了。   这次,她要抱着它一起走。   颜兰兰目送着徐婧媛跨出店门。   她红色的长风衣被风掀起,内里裹着一只还不知道自己已找到了主人的小导盲犬。   回去后,颜兰兰把这件值得高兴的事从头至尾告诉了正在浇花的丁秋云。   丁秋云放下水壶,从口袋里摸出小银壶,喝了一口酒:“奥尔就是你一定要养狗的原因吗。”   颜兰兰嘿嘿笑了两声。   的确,在两次遇见奥尔后,颜兰兰就一直想要养条狗。   前几天她过生日,丁秋云不知从哪儿抱了一只未变异、咖啡色的小奶狗来,还在小狗脖子上端端正正系了个蝴蝶结。   小狗很乖,而且格外粘人,抱着颜兰兰就不撒爪了。   要知道,在末世弄一只活狗,要比弄一头老虎还要复杂。   在老板跑丢之后,谁都不敢在丁秋云面前提养动物的事情,直到看他送了颜兰兰小狗,大家才各自放松了不少。   开过几句玩笑,颜兰兰咳嗽两声,恢复正色,道:“丁队,奥尔能找到它的主人,谷副队也一定会回来的。大家都在努力,一定会把他带回来。”   丁秋云微微笑了,不置可否。   三年前,在恩人离开他时,那个化作黑豹、守在恩人身边的系统061对他说,他为他多留了两个选项。   他说,对于AI而言,生物的数据实在难以操纵,只有在谷心志死后,061才得以侵入他渐弱的脑电波,保留了谷心志所有的记忆,储存在了一个记忆晶体里。   如果丁秋云想要谷心志复活,那就让他复活。   如果他不想,那也随他。   丁秋云握着晶体,犹豫很久,最终把选择的权利转回到了队员那里,问他们自己要不要这样做。   他没有想到,在得知谷心志有救后,队员们表现得比他更激动。   不等他动员,所有人就都行动了起来。   谷心志和他们在超市里留下的那张合照,成为了复原谷心志的关键性道具。   三年间,他们引入了仿真人技术,孙彬主操系统,孙谚寻找合适的材料,颜兰兰亲自做了面部和形体的3D复原,罗叔四下跑运输,搜集最稀有的纳米材料。   大家各自忙碌,朝着一个目标齐心协力地努力。   丁秋云见状,愕然了很久,但最后想通,还是觉得好笑又讽刺。   ……终究是只有他一个人复活,只有他一个人记得那些事情。   现在,大家都希望谷心志活过来,他们想要拥有那个有点讨厌、清冷又强悍的谷副队。   罢了,罢了。   如今所有人都死过一次,从零开始,他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颜兰兰陪了谷心志一会儿,突然接到了一通短讯,连个招呼都没跟丁秋云打。便欢欣鼓舞地跑走了。   丁秋云抿了一口酒,无奈想,大概又是去陪舒文清了。   有了媳妇忘了队长,真是令人头秃。   他把小银壶放回怀里,拎起小水壶,慢慢浇灌梅花。   在永恒的冬日里,白梅开得灿烂无比,香气幽微,令人心醉。   不多时,丁秋云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他听这脚步声耳熟得很,一时也想不到属于谁,但这片梅林只有基地里的人才能进来,他便没有回头,继续浇灌:“什么事啊?”   来人没有应答,而是将一只略微颤抖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丁秋云动作一顿,手上的水壶呈倾斜角度,有点点滴滴的水珠落下,洒在了二人的脚背上。   来人张开双臂,想要把眼前人抱入怀里,却又在即将触碰到他时谨慎地缩了回去。   最终,他将一样东西塞入丁秋云的口袋。   丁秋云怔愣片刻,伸手去摸:“这是……”   “……我的控制器。”   他声音里有着无限的欢欣与压抑着的渴望:“丁队……以后,请你管好你的副队长。可以吗?” 第151章 系统VS系统(一)   061进了厨房,给池小池切橙子, 一边切一边讲了自己临走前同丁秋云的约定。   池小池躺在床上养病, 身上还是冷得很,裹紧小被子等着吃橙子。   饱满柔软的橙子被剖开, 纤细的纤维质被从中切断时发出的汁水喷溅声,听起来有种微妙的爽快感。   听完他的讲述, 池小池圈住被子,精神稍稍放松了一点:“为了丁秋云,这样很好。”   061将橙子皮打着转削下, 远远地应:“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你。”   ……他家小池心思太重,得好好养着才行。   池小池一愣。   061却像是说了一句再家常不过的话一样,紧接着便询问道:“橙子用来吃, 橙子皮泡水。可以吗?”   池小池把半张脸藏进被子里:“嗯。速速给朕呈上来。”   061笑:“是。皇上请稍等, 我给您摆个盘。”   池小池在被子里呼了几口气,才撑着想要坐起身来。   躺久了头晕。   而他这一撑一起,就觉出了不对劲来。   他把右手从掖得紧密的被子里抽出,发现无名指上戴了一枚戒指。   戒指是素净的指环,与他的手指完美契合,分毫不错,初看似乎是平淡无奇, 但仔细看,上面却有极细密的星纹, 银光弥散, 其间仿佛有一道银河缓缓流淌。   这戒指他是什么时候戴上的?   池小池正隐隐觉得这戒指的材质眼熟, 就又一次听到了那细微的呼唤:“池先生?”   声音要比上次大得多,也清晰得多。   那声音很谨慎,却比池小池记忆里的那个人更多了几分稳重和自持:“池先生,在吗?”   池小池也不发声,只试着在脑中回答:“是我。”   刚才才被他暗自赞赏过的稳重自持全部消失,惊喜万分的颤音,倒是符合那人还不到20岁的年龄:“池先生,池先生!我是季作山,您还记得我吗?”   池小池:“……你们那儿过了几个月了?”   季作山乖乖答:“……唔,快四个月。”   池小池又问:“我看上去有老年痴呆先兆啊?”   季作山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抿着嘴温驯地笑。   池小池习惯性套人的话,刚才的一来一回,一问一答间,他已经得知了不少讯息。   他在心里飞速做了个加减法。   每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不尽相同,有的快一些,有的则慢一些,但大体上相差不会太大。   与他来的世界对比,自己在第一、第二个世界里呆了八个月光景,在冬歌的世界里呆了七年还多,但因为他先后使用了初、中、高级的时间压缩卡,是以换算成外界的时间,也只耗费了一年零两个月。   他在季作山所在的星际世界里过了两年多,好在有16倍速的高级时间压缩卡,他在这里不过呆了一月多。   在宋纯阳的世界,自己耗时最短,满打满算不过45日,再经压缩卡一抵消,外界过了连三日都不到。   末世世界耗时三年零八月,而高级压缩卡抵消过后,现实世界也只过去了近四个月。   再将假期的零头以及各个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时间差叠加起来,各自计算,林林总总加起来,在池小池原先的世界里,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半。   ……实在是太久了。   别看他现在在各个世界里活蹦乱跳跟个大蚱蜢似的,在现世里,他大概现在只是一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轮椅精,护士不小心踩掉他的输氧管他都有可能当场去世直接投胎。   在丁秋云的世界里,池小池曾问过061,他是怎么做到入职12年带了10个宿主的,真该授予五一劳模勋章外加花车游街表彰。   061无奈道:“他们也有兑换高级压缩卡。而且,他们一般只刷好感值……好感值要比悔意值更好刷。”   池小池怪道:“那效率也不该这么高啊。”   061:“有的时候,会出现展雁潮的那种情况:刚到达世界时,攻略对象对宿主的好感值就是满的。所以他们会直接自杀。”   ……好吧,那可真是节能减排。   然而在他自己的认知里,他亲身度过的时间,是实实在在、做不得伪的。   季作山这个姓名,对于池小池来说,已是快四年前的回忆了。   池小池将思绪拉回正轨,问:“你怎么联系上我的?”   季作山:“是布鲁的盔甲。您还记得那次‘伤疤’暑训吗?六老师找到的纳曼金属?布鲁被纳曼金属翻新过一遍,六老师自己又留下了一部分。那些纳曼金属出自同一块星尘,有一些特殊的感应性。所以……”   池小池轻轻摩挲着无名指,脸微微涨红,似是想到了什么。   但很快,不敢再擅加妄想,动手把戒指捋松,打算等和季作山的场外连线一结束就把戒指放回仓库。   他问:“找我做什么?唱KTV啊。”   池小池话里带笑,心如明镜。   从季作山联入到现在,他们已经对话了这么久,他却没有叫一声061的名字,061也并未对他打招呼。   显然,季作山是开辟了一处就连061都无法觉察的秘密讯道。   既然他不提,池小池便当他是有什么私密的事情想与自己讲,自然暂时也没有必要叫061过来陪他一起听了。   而能突破主神的系统防御,直接屏蔽其他系统,无声无息地潜入此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季作山的精神力的确是当之无愧的近神级别了。   季作山说:“是这样的。我这里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人。好像和池先生工作的系统有些关系。所以,我才特意屏蔽了六老师,防止被系统监听。”   “什么人?”   季作山说:“一个男人。我在陪罗茜她们逛街时突然撞上来的。他说,自己来自别的世界,请我带他回去原来的世界。”   季作山的描述已经很客观和温和了。   经过医生确诊,那是一个患有中度精神障碍的疯子。   为了弄清事情的原委,季作山且费了一番力气,才从他颠三倒四的描述中找出了不少关键信息。   此人在“这个世界”已呆了整整十三年,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姓名,一会儿称呼自己为白楚飞,一会儿又说自己叫谭虎。   季作山去调查,发现星球内虽有三百余个同名同姓的谭虎,但都有准确的身份ID,没有一个能和眼前人对上号的。   白楚飞倒是确有其人,可他已经被销去身份ID。   换言之,白楚飞,是个官方认定“已死亡”的人。   白楚飞是个挺斯文俊秀的年轻人,哪怕这个胡子拉碴的“谭虎”整饬利落了、算是半个小白脸,与白楚飞的长相也是相差甚远。   但谭虎仍然坚称,自己本应该是死人白楚飞。   罗茜认为他是真的脑子瓦特了,叫季作山不要多在他身上花费无谓的心思。   不过季作山偏偏和这个身份不明的疯子较上了劲。   他去调查了白楚飞,得知此人出身不赖,家世只比展雁潮家差上一线,是个颇骄傲清冷的优秀Alpha。   这样的白楚飞在进入军队后,竟被另一名Alpha,东路军某部的赵锦年团长擅自囚禁,日日拴在军帐中强制交欢。   后来,他大抵是不堪忍受这样的屈辱,便选择了自焚。   谭虎却说,他是为了完成任务,不得不自焚。   他在做任务的过程中,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丰神俊朗又器大活好的赵锦年。   这世间的爱情,大多是彼之砒霜,我之蜜糖。对于在真实世界里软弱又胆小的谭虎来说,他怕打仗,而赵锦年把他拴在军帐里,恰好不必再上战场;他不擅长自己做决定,霸道的赵锦年就替他解决一切;他畏惧和人交往,赵锦年就把他隔绝在人群之外,只供他一人赏玩。   在谭虎看来,赵锦年是完美的对象。   倘若不是非要完成任务不可,他是不会离开赵锦年的。   在他刷满了赵锦年的好感度、并用藏匿的火石引燃军帐时,他暗暗下定决心,等到完成了所有的任务,他一定要回来找赵锦年。   可是,当他完成所有的任务,轮到主神履约时,他的梦想却彻底化为了肥皂泡。   他顶着谭虎的脸,以最平庸的Beta的身份,出现在了人来人往的城市街道上。   ……没有身份ID,没有收入来源,没有落脚处,什么都没有。   白楚飞的显赫家世,锦衣玉食,俊美外貌,强悍武力,他一样都没有。   他是谭虎,一个根本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他去找赵锦年,声称自己是白楚飞,却险些吃了卫兵的枪子,只好蹲在路边,乞丐似的从垃圾桶里翻找食物,冻得瑟瑟发抖,等待着赵锦年从军营中出来,好冲上去与他相认。   自己与他有着那么多美好的记忆,他爱的该是自己的灵魂,绝不会舍得抛下自己的。   他的幻梦,直到饥肠辘辘、头晕眼花地看见赵锦年的车从军营大门里开出的时候,戛然而止。   原本只属于他的后座右位,被一个样貌肖似白楚飞的男人占据。   赵锦年怕他晕车,便把车窗摇下,单手揽住他的肩膀,剥了奶糖塞入他的口中,贴在他耳边,轻声说着情话,把那好看的男人逗得笑了起来。   谭虎彻底绝望了。   他一次次向主神呼告,求主神让他回去,哪怕再做十次任务都好,他不想呆在这个没有一个人认识他的地方。   他悔青了肠子,叫哑了嗓子,但主神再也没有理会他。   签订合同时,主神便已说明,他只会满足一个人的一个心愿。   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后,谭虎一度尝试自杀,可是捡来刀片、在手腕上比划半天后,他腿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抱着膝盖嚎啕大哭起来。   他怕,他不想死。   活又不敢活,死又不敢死,谭虎只好咬着牙在这个世界留了下来,苟延残喘十三年,在尊崇武力的世界里战战兢兢地靠拾荒维生。   久而久之,他便疯了,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念念有词,向无数的过路人诉说他的祈求:“带我走,带我回去,我不想呆在这里了……”   十数年漫长的祈求中,只有一人听懂了他的祈求,把他带到了一个可供安身的地方,给了他衣食。只是他已经神志模糊,每日发呆,除了吃喝,便是对着墙壁喃喃低语。   他已分不清自己是白楚飞还是谭虎。   尽管早已有过猜想,当血淋淋的事实直接摆在眼前时,池小池仍是觉得身体发寒。   他把被子紧了紧,试图得到更多讯息:“他还有说过什么吗?比如说,他的系统是哪一个?”   季作山答道:“他说过,是‘127号’。他一直向我哀求,希望我能联系上他的系统,让他帮忙向主神求情。但他也提过,他是127号带过的最后一任宿主。总之,他不清楚127号是不是还在系统内部工作。”   127号,13年前,最后一任宿主……   池小池从来没听六老师说起过这个系统。   要么是普通同事,要么就是早在六老师就任前就卸任了吧。   池小池又斟酌片刻,打算把问题问得更细些,好在找到机会后通过061向资格更老的系统打听消息:“127号长什么样子?他见过吗?能不能让他描述一下?”   季作山也是细心,提前就已事无巨细问过那疯子无数问题,目前,他几乎已拿到了所有能拿到的相关信息。   他拿起自己的记录仪,上面全是谭虎支离破碎、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描述。   他花了不小的气力才从那些语音文件中整理出一个大概的内容来。   季作山捧着记录仪,将上面归纳的内容念出:“127号很年轻,死的时候刚考上大学,是文科生,戴一副眼镜,相貌偏清秀,长手长脚的。127号在带他的时候很尽心尽力,性格比较活泼,有的时候又爱跟他谈论一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对了,他非常爱吃东西。” 第152章 系统VS系统(二)   池小池:“……”   季作山许久没等到回应:“……池先生?”   池小池顿了顿, 真诚道:“小季,谢谢。”   季作山一愣, 脸全红了。   他已做了一段时间帝国战神, 授勋加礼无数, 他也在有意识地逼迫自己成熟稳重起来, 但少年心性毕竟还在,恩人肯定和夸奖一句,他就发自内心地欢喜, 就像被家里的大哥表扬了一样。   更何况,与谭虎的经历对比, 池小池对他的恩情和用心愈加显得可贵。   比起池小池曾为他做的, 他能回馈的实在太少了。   “没有……不要跟我客气。”他眼睛亮亮地问, “六老师最近怎么样?”   “他啊。”池小池端详了一下手上的戒指, “他还好。我们还有四次任务,就   ……”   在与池小池说闲话时, 季作山转而分神, 偷偷切进了另一条讯道。   昨天, 061回了一趟主神空间, 而作为系统,只要不是刻意加密、隐藏自己的行踪,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他靠着061这点残存的信息痕迹, 偷偷侵入了主神空间。   这种远距离的精神入侵, 对佩戴了信号增幅器的他来说也很吃力。精神力的过度使用会导致剧烈头痛, 他现在耳鸣得厉害, 甚至已经不很能听清池小池的话。   好在他擅长忍耐。   季作山必须承认,自己不很聪明,没法帮池先生分析串联事情的前因后果,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多帮池先生一点是一点。   主神空间很大,内里尽是白衣黑裤的系统走来走去,个个繁忙,看起来倒像是一个寻常的科技公司。   他研究了一下大厅里摆放的铜制指示牌,确认自己要去的地点后,便抓紧时间,迅速向档案室靠拢。   池先生看起来很关注127号的情况,但他应该是无权进入主神系统的,让六老师去做,又难免会惹起那位主神的注意,万一找六老师麻烦,就不好了。   他是一个成熟的人了,应该学会帮恩人排忧解难。   主神空间都能进,档案室对季作山来说自是轻而易举,但储存电子资料的电脑是高度加密的,且一旦关机,密码序列就会自动改变,输错超过两次,电脑就会自动示警。   季作山在电脑前犹豫片刻,因为精神力耗费甚巨,他恐怕已经无法再分神计算密码序列了。   ……好在为免计算机出故障,档案室里还有备档的纸质材料。   季作山一个个架子找过去,倒是顺利找到了127号的资料。   他将资料抽出,先看照片,便是一愣。   127号的照片和谭虎的描述不同,是个看上去有点警惕、面色苍白的丹凤眼中年人。   难道是谭虎疯言疯语,随口乱扯了一个数字?   或者是127号完成了任务,光荣退休,而下一任顶替了这个数字?   但要怎么证明哪种推想是正确的?   季作山皱眉凝思一会儿,心中乍然豁亮。   他记性不算坏。   池小池在时,常带着061和他闲聊,言谈中曾提起过,061做系统这一行已经整整12年了。   谭虎是13年前流落到自己的世界里的。   自己正是因为没有一个准确的时间参照系才如此苦恼,现在借一下六老师的档案,对比一下入职时间,就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061的档案也不难找,就在相邻不到两个的档案架上。   他刚刚翻开,就被照片中的少年震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这照片该是061刚进入系统时照的,他眉眼微微垂着,虽是年轻,但身形比例已经很挺拔标准,神情里则是从骨子里透出的温柔。   每个少女梦中邻家大哥哥的特征,都能在他身上找到影子。   季作山抿着嘴轻轻笑了一声。   这感觉挺有趣的,那个在他印象里成熟稳重而包容的061大哥,也有过这样青涩的时候。   想归想,他还是先对比了一下061与127的入职时间。   果然,127号加入系统、被打上编号的时间,是整整三年前。   也就是说,以前的127号离职后,有人接替了他的位置。   但是,为什么要让新的系统重复沿用已经使用过的编号?   万一以前127号在系统内部有其他熟人,不会叫混吗?   这样想着,季作山把127号的档案妥善放回原位,又拿着061的档案,打算放回去。   回去的路上,他鬼使神差地再度翻开档案夹,想确认一下时间。   这回翻开时,率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姓名栏。   “姓名:娄影”。   季作山动作一顿。   娄影……“娄”?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池先生曾经跟他提过,有一个叫“娄哥”的人,对他来说很重要……   但是,他没有机会再细想下去了。   一阵强悍到匪夷所思的头痛猛然袭来,几乎要把他用精神力凝成的人形当场击打成碎片。   他支持不住,当场单膝跪地,直接将整块地砖砸松。   警报器呜呜地运转起来,满室四壁皆转为刺目的鲜红,刺得人眼皮直跳。   ……被发现了!   季作山强忍头痛,试图站起身来,双腿却如负千钧,意识也行将溃散。   他把牙齿咬出了血腥味,浑身乱抖,手上握着的档案也在发颤。   不行,必须要把档案放回去!   一个入侵者,手里拿着061的档案,一旦被抓住,自己还好脱身,六老师要怎么办?   站起来,快……   ——然而力不从心。   头疼欲裂,脑浆沸腾,显然是有防御系统在释放具有针对性的超音波。   绝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季作山双眼一点点染上红意,一手扶上临近的档案架,在铁架上留下一个可怖的掌印后,他闷哼一声,将架子一把掀翻!   架子多米诺骨牌似的一层层倒下,档案纷纷从架上滑落,季作山一扬手,把061的档案抛至其原先所在的架子附近,身形旋即消失。   几乎在他消失的下一瞬,墙壁上便乍然睁开一双紫色的眼瞳!   那只独眼冷冷地环顾着乱作一团的档案室。   满地狼藉,却独不见捣乱的人影。   ……   对池小池来说,季作山是悄无声息地断了线的。   之前他一直乖乖听自己说话,因此等到发现对方再无回应时,池小池也并不多么惊讶。   这都是次元长途电话了,信号不好,也是正常。   他挂了通讯不久,061的声音便再度在他脑中响起:“久等了。”   池小池转头一看,床头柜上已经摆了满满一盘切好的鲜橙。   061还拿多余的橙子皮雕了两只小蛙,憨态可掬地趴在盘子边缘。   果肉鲜艳,果皮精致,摆在一起煞是好看。   池小池并未向061提及刚才和季作山的对话。   他知道,那位主神大人手眼通天,上次自己故意在这个空间里出言威胁它,也是想要试它一试,暗示它自己握有把柄,随时可以向它们主神系统的监察机构检举它。   而主神反手就给自己安排了一个末世世界,可以说非常礼尚往来了。   这也给了池小池一个异常的信号:主神并不很畏惧监察机构。   他想,这背后一定有很PY的交易。   不过他可不会把这种事再摊在明面上讲,引起主神的忌惮。   池小池向来知道如何岔开话题,尤其擅长BB和瞎BB,于是他幽怨道:“六公公,你让我好等。”   061:“……”今天自己拿到的是宦官剧本吗。   他叹了一口气,配合道:“是,皇上,我错了。”   池小池很是昏君道:“大胆,竟敢在朕面前你啊我的,来人啊,拖出去再阉一次。”   061:“……”   他有种带领其他宦官造反,然后把年少昏庸的皇上绑起来天天欺负到哭的冲动。   池小池闹够了,就乖乖抱着盘子,拿左手取了小叉子,扎了果肉吃。   他吃东西的样子还挺文雅的,闭着嘴巴咀嚼,鼓鼓的腮帮子一动一动,061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心里满满的。   池小池吃了两块,就放下签子,随口问道:“对了,做完我这单,你还有多少次任务啊?”   061倒是想把自己的交易对池小池和盘托出,但是这问题涉及保密条例的核心,他就算想据实以答也做不到。   他只能笑:“你忘了?”   池小池说:“没忘,问问。”   061:“你是我第11个宿主,完成你的任务后,我还有90次任务。……再多吃一点,橙子氧化了就不好吃了。”   池小池没再多问,吃了几块,觉得又有点困了,便钻回了被子。   061正打算帮他把被子拉好时,池小池自己主动伸手,把被子掖得仔仔细细。   061面色微微一变。   ……池小池右手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竟被他转套在了小指上。   他低下头,强忍住内心翻涌着的心绪,把灯拉了,温声道了声“晚安”,就再不发一言。   池小池也知道061看到了。   ……可又能怎么样呢。   他不能给061回应,尽管有的时候他也会期待奇迹的发生,譬如六老师等待的那个人便是自己……之类的奇迹。   但他在感情上的好运在14岁那年便终止了。   他不该奢求奇迹。   至于戒指,还是戴着吧,或许哪一天小季又有什么新的发现,还能够联络上自己。   此时此刻,“须臾之间”中的数据屏上,显示着关于池小池的信息。   宿主代号:1198号   宿主姓名:池小池   世界难度等级评定:S级   世界完成度:100   宿主状态评定:各项机能良好稳定,可以随时传送。   所得熵值总额:1599(熵值平均值5230)   本来主神对这个远超往期的数值很满意,然而在注意到平均值时,心还是冷了冷。   不过他还是很快打起了精神,开口问自己的专属AI:“漏洞修补了吗。”   AI回答:“是的,已经修补。”   “什么情况?”   “目前只知道是强制入侵,目的不明。”   “061的动向?”   “应该不是他。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正在交换空间内给1198号宿主削橙子。”   主神:“……”并不想听得这么详细,谢谢。   上次,主神因为工作,没有关注池小池执行任务的进程,但在他看来,自己的战术是奏效的。   一旦限制了061,池小池的助力便少了,看来,他会因为依赖系统而付出惨痛的代价。   下个世界,只需要如法炮制就是了。   思及此,主神暗暗冷笑片刻,再问AI:“监察机构快要下来巡查了,准备得怎么样?”   AI说:“已准备就绪。”   “这回还是R99来?”   “应该没有错。向来就是她负责您的系统的。”   主神笑了一声:“嗯,这就好。” 第153章 系统VS系统(三)   池小池还没睁开眼, 便兜头突突突而来的一注冰水给干懵了。   ……他肩膀一抖,却硬是稳住了没挪窝。   他眯起眼睛, 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周边环境来。   这个世界的自己身着一袭素白里衣,脖子上戴有一条被黑绳串起的蛇牙项链,持莲花手印,正坐在瀑布下打坐冥想,白衫被水流所湿, 紧贴皮肤。   四周草木尚覆盖有未融的冰雪,新柳才只是嫩黄而已。   瀑布刚刚解冻, 还有未消的薄冰落在肩膀和乌发上。   池小池对这具新身体的第一印象是:头铁。   好在原主的身体当真够铁,大概是习惯了这样程度的冲击, 并不觉得痛苦, 反倒在呼吸吐纳间愈觉灵台通明,也并不会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一只白鹿缘溪而饮, 抬眼观视他片刻, 便矫健地跃入林间,影踪全无。   一套水蓝揉素的衣裳放在小潭边, 褒衣、博带与发带整齐摆放着,还有一块价值不菲的青玉挂坠压在最上面。   见此情状, 池小池心里已经有点数了, 在心里回忆了一下自己中小学时学过的语文课本文言文单元,   念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池小池瞟了一眼面前的显示屏。   第一眼看去, 他觉得有些异样。   第二眼看去, 他觉得自己幻视了。   第三眼确定后,他认为主神是要下定决心搞他了,连基础款的脸都不要了。   悔意值的蓝条显示的数值,不多不少,通胀了100%,整整200。   池小池道:“六老师,快看,你老板不要脸了。”   因为戒指问题,061与池小池微冷战了几天。   所谓微冷战,就是书照念,水果照切,嗑照唠,就是很少主动开口说话。   ……可以说闹脾气也闹得很温和了。   他“嗯”了一声,先安抚下池小池的情绪,随即去看了一眼世界线,读了片刻便讶异了。   他说:“小池,你看看世界线。”   四周无人,恰好是读取世界线的好时候,池小池嘴上占了便宜,动作也不慢,点选了世界线后,大量讯息瞬间涌入脑中——   古时,东海归墟有鲛人栖息,可泣泪成珠,织纱成绡,其性情温平,居所在深海之地,远离尘世,只有夜行渡海的船员,偶尔会听到一两句缥缈的鲛人歌。   宿主非人,而是一只出身东海归墟的鲛人。   他幼年时,一群贪恋珍贵鲛珠的妖物不知怎的竟发现了他们这一支鲛人的栖息之所。小鲛人的父母为护子惨死在他眼前,小鲛人遵循父母临终前的交代,去父母的另一处居所镇岛礁暂时藏身,谁料半路撞至一片渔网中,尾部被网中倒刺深深钩入肉中,受到重创,惊痛之下昏厥过去。   等再醒来时,他正被一个人抱在怀里。   小鲛人疼得睁不开眼,只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松针冷香,和自己身上的血腥气与药味。   他只够判断出,抱住他的,不是猎杀他的那群妖物,而且这个怀抱很温暖。   似乎是察觉到怀里包着的小东西醒了,那人低头,是一口纯净又活泼的少年音:“醒啦?”   ……声音也好听。   “嘘。”不待小鲛人说话,那少年便压低了声音,道,“待会儿进山门的时候,可莫要妄动。我是偷偷把你捞回来的,若是被师父晓得,我可是要吃竹鞭的。”   小鲛人不晓得他抱自己回来作甚,以为是要剥皮吃肉,害怕得直哆嗦,尾巴尖儿无力地拍了两下少年的手臂,就痛得没了气力,把脸埋在少年的肩膀上瑟瑟发抖。   少年把他往上抱了抱,摸摸他乌云似的头发:“不许哭鼻子,不然我可要笑话你啦。”   少年姓宴,名唤宴金华,乃剑修大派静虚峰赤云子座下二弟子,是弟子们中公认玩心重、无心修炼的,是天然的纯水灵根体质,是以才被赤云子相中,收为弟子,谁想他后天发展却相当一般,渐已泯然众人矣。   人人都说,宴金华是个废物。   但小鲛人却不这么认为。   在他的心目里,宴金华是这世上顶顶好的人。   宴金华把无家可归的小鲛人养在了山后独属于他的修炼之地,渔光潭。   渔光潭是他自取的名字,位于一口灵泉瀑布下,非常适宜他生存。   宴金华对着藏在潭底礁石底下不肯出来的小鲛人说:“嘿,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一只小鲛人不说话。   “或者你已经有名字了?”   小鲛人探了个脑袋出来,两只裹着纱布的小手扶着岩石边缘,默默摆尾巴。   宴金华眉毛一挑,把衣裳除下,纵身跳进水里。   小鲛人被吓得一头栽回泉内,刺溜一声钻到了瀑布下。   宴金华抹去脸上的水珠,哈哈大笑。   刚被宴金华抱回来时,他常常这般躲在潭底不肯见人。   宴金华起初日日都来,小鲛人每次都躲着他,却也不肯让他离自己太近,只要他稍有靠近的意图,小鲛人便咻地一下溜得没了影儿。   他的尾巴伤得很重。   那渔网设得凶险异常,暗刺颇多,几乎钩穿了他半条尾巴,每次都得宴金华把他强制性地逮上岸来,掀开被掀得乱七八糟的鳞片,给他抹上药粉。   大概过了一月有余,伤好得差不多的小鲛人突然发现,那人来的频率少了,有时候隔一天,有时候隔上四五天才来一次。   他开始长久地趴在岸边,伸着脖子等那个人来。   因为他没有别的人可以说话了。   直到宴金华也不理他,年幼的小鲛人才慢慢意识到,朋友,家人,他一个都没有了。   好在宴金华并不是彻底将他弃之不管,总会带些可口的灵果来给他吃。   但他也不像以前那样爱逗弄小鲛人了,好像已经对他丧失了兴趣似的。   小鲛人趴在礁石上,苦恼地想,怎么不来捉我了呢。   过了几日,宴金华又来了,怀里抱着一只小黑猫,很是疼惜的模样。   小鲛人在水里慢吞吞游了一圈,发现宴金华根本看也不看自己,只抱着那只黑猫梳毛逗哄。   他又游了一大圈,故意用尾巴把水面拍得啪啪作响,水花飞溅。   宴金华抱着小黑猫亲了一口,小黑猫满不情愿地尖声喵了一声,挥爪便挠。   宴金华轻松躲过,半丝都不介意,把小黑猫高高举起,笑眯眯地叫它的名字:“傻猫,咬我啊,来咬我。”   小黑猫气鼓鼓地喵喵叫了几声,就任凭宴金华怎么逗也不肯理他了。   宴金华又玩过头了,正煞费苦心地逗着小黑猫再开口,小鲛人便鼓足了勇气,游到灵泉边,张开嘴,小小声地:“……喵。”   宴金华发现声音来源后,一怔。   他问:“你在叫?”   小鲛人想为自己找个家,想讨宴金华喜欢,于是他抬头望着宴金华:“喵喵喵。”   宴金华把小黑猫放在一边,来到泉边,动手捏捏他的脸,眼睛弯成了月牙状:“你会说话呀。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宴金华手劲儿不小,小鲛人被捏得脸红了,但还是乖乖不动,只有略尖的耳朵小动物似的轻轻抽动。   并不是哑巴的小鲛人,从此开始叫宴金华“宴大哥”。   他生性疏离,很少说话,但鲛人血统让他讲话声音很是悦耳,每一声“大哥”都清清亮亮的,能叫到人的心里去。   他知道宴金华有自己的事情,知道他喜欢走南闯北四处玩耍,所以他乖乖等在渔光潭中,按照宴金华给自己的秘籍修炼,并等待他回来。   他本不算什么妖物,气根纯净,天赋异禀,再加上日日受渔光潭灵气滋润,他一日日成长起来,且努力试图分化出双腿。   他不想只做一个小宠物,他想自己要赶快成长起来,长到能保护他的宴大哥。   恩必报,仇必偿,这是鲛族的祖训。   可在他努力修炼时,渔光潭附近却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   一条和他差不多同龄的小黑蛇。   和小鲛人一样,它也是在重伤之际,被他家宴大哥捡回来的。   初见它时,小鲛人被它的美貌惊艳了一下。   它约有半尺长,身段细细的,生着密密叠叠的黑鳞,在日光下散射着五彩斑斓的微光。   小鲛人见过海蛇,也生得相当绮艳美丽,但也没有一条能像它这般漂亮。   ……只是它实在有些可恶。   自从发现小鲛人后,小黑蛇便日日来这里找他玩。   小黑蛇爬到岸边:“喂,小鱼。”   小鲛人睁眼:“何事?”   宴金华怕小鲛人闷,便搬了许多书来给他读,因此养就了小鲛人一股清清冷冷的文士调调。   总而言之,是一只彬彬有礼的鱼。   小黑蛇说:“出来,陪我玩。”   小鲛人说:“抱歉,我还要修炼。”   小黑蛇:“修炼多没意思。出来,陪我,我去偷了那山主老儿的酒。那可是上好的美酒,号称千金醉的。我还惦记着你,够大方吧。”   小鲛人不理他,闭了眼睛,潜心诵诀。   小黑蛇嘿了一声,顺着水游过来,软缠在小鲛人手臂上,拿额头轻轻抵住小鲛人下巴,逼他把下巴微微抬高。   这是它从前辈那里学来的魅惑之术,左右闲来无事,他便用在了小鲛人身上:“陪我。”   小鲛人闭目,单手结了个剑诀,神色清冷:“胡闹。”   小黑蛇:“……”   小黑蛇倒是个脸皮结实的,生平第一次使用魅术便吃了瘪,反而更爱往小鲛人这里跑了。   小鲛人适应环境后,便少再像以往一样撒娇,时时把自己当大人来要求。   在他17岁时,他已学会压抑自己身上的鲛人气息,并能化出双腿,上岸行走。   小黑蛇仗着天赋,尽管并不多么勤奋刻苦,却也早早成功化出身形来。   17岁少年模样的小黑蛇叼着根不知从哪儿偷来的烟管,将山谷间随处可觅的霓霞草塞入烟斗内,引阴火点燃,深吸一口,没骨头似的倚在新冒芽的柳树边:“小鱼,你能上岸啦。跟我走吧。”   小鲛人:“去哪里?”   小黑蛇:“你不觉得待在这里怪没意思的吗?”   小鲛人皱了皱眉:“是宴大哥把我们救回,我们该晓得知恩图报才是。”   小黑蛇笑了一声:“怎么?被他救过一次,就算卖给他了?”   小鲛人知道自己同小黑蛇非是同路之人,便温和道:“这是恩情,理应报偿,何谈买卖。”   小黑蛇哼了一声:“迂腐。”   他从怀里掏了一样东西出来,抛到小鲛人怀里。   黑绳上缀着一枚雪白雪白的小蛇牙,看上去做得很精致。   “为了庆祝你出娘胎这么久总算学会走路,我准备了礼物。”小黑蛇抱臂道,“拔下来很痛,给我好好珍惜。”   小鲛人一笑,把自己尾鳞所制的手串递给他,道:“多谢。”   他早知小黑蛇野性难驯,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果然,不久之后,小黑蛇便在山中消失了。   宴金华回来,寻遍渔光潭也不见小黑蛇,问及小鲛人黑蛇去向,小鲛人也据实回答不知。   宴金华扼腕叹息,嘟嘟囔囔的:“哎呀,可惜可惜,少了一个小弟。”   丢失小黑蛇一事,着实让他垂头丧气了一会儿,但不多时他便打起了精神,转问小鲛人:“哎,想做我的小徒弟吗。”   三十年一遇的静虚剑会,即将在三月后召开。   静虚剑会,是静虚山招揽选拔新弟子的仪式,也是面向山中所有弟子的试练。   静虚峰不止一座山头,所属山川连绵不绝,其间埋有一古剑,无名,号曰石中剑,与一千年奇石共生,只留一段剑柄在内,据传是静虚峰初代山主道侣随身佩剑,其间有灵,兼有初代山主设下的大阵翼护。   守山的七层大阵奥妙无穷,每一层都危机重重,深入越甚者,成绩评定越高;若能抵达石中剑旁,那便是妥妥的优胜;倘使得机缘眷顾,能拔出石中剑,叫石中剑认主,那便是被钦定的下任山主。   但这也不过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说法罢了。   毕竟千百年来,无一人能真正拔出石中剑,即使是当代山主赤云子也不成。   宴金华有意通过静虚剑会,让小鲛人过了明路,正式成为他的小徒弟。   这正是小鲛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他非常希望能帮到宴金华,这对他来说也是个极重要的机会。   剑会那日,小鲛人被宴金华打扮得平凡无奇,尽量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但他仍是紧张,抬手抓住他家宴大哥的衣袖,微不可察地发着抖。   宴金华轻佻地笑话他:“这么怕呀。那可得离我近点儿,别被什么猫三狗四的人拐跑了。”   小鲛人:“……不会。”说话间,腿又抖了抖。   他不自觉地再次抬头看宴金华,试图从他的宴大哥身上得到鼓舞和力量。   有师弟注意到宴金华身边的小鲛人,取笑道:“宴师兄,剑会还未开始,你就选中徒弟了?”   宴金华笑道:“怎样,不可以吗?”   师弟一挑唇角,话中带刺:“只是莫要也挑到一个伤仲永便是。”   闻言,小鲛人牵住宴金华衣袖的手指微微收紧了。   剑会开始后,已悄悄练习了许久剑法的小鲛人,出手便击倒了两个修仙世家送来的子弟,一时引得众人惊艳赞叹不已。   但他毕竟只在后山独自练习,唯一的长期玩伴小黑蛇又太过惫懒,导致他进攻有余,防守却不足,一时不察,被人自后击中大穴,昏死过去。   待小鲛人醒来,他正趴在宴金华背上,随他一道穿过缭绕的薄雾,一步步向前走去。   小鲛人一清醒便惦记起战况来:“宴大哥,如何了?”剑拿到了吗?   宴金华回过半张脸来,他的脸上被剑气划了一道血痕,在他白净清秀的面庞上略显得有些狰狞。   但他却是笑着的,扬了扬右手。   小鲛人定睛望去,只见他掌中握着一柄一看便堪称神器的宝剑。   那剑剑柄乃古玉之质,剑身却宛如新铸,通身流光,宛如水照涟漪,不是那传说中的石中剑又是什么?   小鲛人欣喜若狂,比自己得了剑还喜悦上千万分。   他有些放纵地将耳朵贴到宴金华后背上,想,我若是再强大些,能再多帮些宴大哥一些,那就好了。   忽的,他似是捕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第三人的声音。   鲛人耳朵向来敏锐,他觉得那声音有些奇怪,腔调一板一眼的,但他举目四望,却不知是谁在说话,便替他的宴大哥担心了一路,生怕有人横空跳出,来抢夺宴金华的宝剑。   宴金华成功取得石中剑一事,可谓震惊四海。   他的灵根在同龄人中早已算不得卓绝出色,还懒散放纵了这么多年,石中剑何以会认他作主?   但具体缘由如何已不可考。隐于石中剑里的千年剑意早已融入他体内,使得他灵根如同枯木逢春,接连破除修炼桎梏,竟一路冲至元婴六阶,甚至已超越了赤云子,成为了当今仙道年轻一辈最有希望修炼得道、飞升登仙的第一人。   众人只能说,旁人无需觊觎,机缘如此,非是人人都能求得来的。   至于获胜的缘由,宴金华对旁人三缄其口,对小鲛人却不避讳,取了一颗宝珠来给小鲛人看。   那是一颗极美的定海宝珠,集蕴天、地、海之灵,只是捧在掌心,便觉精纯的灵力如水雾般弥散入体内。   宴金华说,这是他在外面游玩时捡到的,可随意换位移形,他就是靠这宝珠,直接破除七层大阵,来到石中剑附近的。   小鲛人第一反应是,这岂不是弄虚作假。   但很快,他便释怀了许多。   宴大哥爱四处玩闹,却偏偏得了这宝珠,看来,宴金华命里就该得到这把剑,无需旁人再加以置喙。   自静虚剑会后,宴金华便收了小鲛人为徒。   既是要过明路,小鲛人过去的小名便不能再用。他们家那一支鲛人以段为族姓,但父母尚未来得及为小鲛人取名便去世了。   收徒那日,宴金华抚着小鲛人被长发带束起的乌发,道:“你无父无母,我身为你的师父,有为你赐名之责。从今日起,你便叫段书绝,可好?”   ……段书绝。   宴金华把这个名字念得顺嘴无比,好像这个名字早在他心中过过百遍千遍,就应该属于小鲛人似的。   小鲛人仰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宴大哥。   宴金华压低声音询问他的意见:“这个名字我想了好久。喜不喜欢?”   向来清冷的段书绝眉眼轻轻一弯,双手交叠,深深一拜:“段书绝,谢过师父。”   自从成了宴金华的徒弟,段书绝便愈加勤勉。   然而不知是否是鲛人体质限制,他的修炼随着时间推移愈发困难,哪怕宴金华拿天材地宝成日养着他,想要寸进也是艰难万分,其发展势头,甚至远不如当年成日里玩闹的宴金华。   外面已有流言,说静虚峰未来山主的徒弟恐是个不堪大用的废材。   亦有人反驳,废材又如何,宴金华当年不也是众人眼中的仲永?然而一夕得机缘眷顾,便是一步登天。   这种言论自也是有人嗤之以鼻:机缘不是白菜,若是人人易得,又叫什么机缘?   段书绝把纷纭的议论听入了耳,也听入了心。   他只想着一心为师父好,为他的宴大哥好,若是别人骂他,他可能还不会介意,但骂到宴金华,他便受不住。   就像看到师父每每摇着羽扇、与那些女弟子说闲话时一样,段书绝的心会扎着似的难受。   他向来擅忍,即便难受,也不会轻易同师父言说,只暗自延长了修炼的时间和强度,甚至数度练至晕厥,被宴金华发现后,就抱他到灵池休养,助他平衡体内乱窜的灵气。   段书绝从精疲力竭中醒来时,总能看到宴金华在自己身边坐着,双脚浸在池中,手上翻着本不正经的话本。   瞧见段书绝醒了,宴金华便大咧咧地挥手道:“我泡个脚,你随意。”   段书绝伏在岸边,拿尾巴小心翼翼地去够宴金华的脚踝,悄悄缠住一圈,才问:“师父在看什么?”   宴金华面不改色地把画着各色小人儿的书翻过一页,随口撒谎道:“高深的剑法。你现在的水平还看不懂,等哪日你进益了,我便把这些倾囊相授于你。”   段书绝便信了。   四载光阴流水而去,段书绝成了蓝衣白衫的清隽青年,背负一剑,已是卓尔端方的君子风范。   他的剑法已臻于炉火纯青之境,只可惜灵力不足,迟迟不能将剑法威力发挥至最大,就连金丹也未能结下。   现在,他觉得自己是一只成熟的鲛人了,可以去看看那些“高深的剑法”了。   于是,宴金华再来到渔光潭时,看到的便是连外衣都未来得及除下、便蜷在潭水中颤抖着念静心诀的段书绝。   段书绝两颊透红,眼角泛光,念一段便要咬牙隐忍一段,双股颤颤,一会儿化作鱼尾,不住挺动,一会儿又化作紧并的双腿,难耐地磋磨。   ……鲛人未曾通晓人事时,冷心冷情,绝无杂念。   然而一旦诱发情动,便是天雷勾动地火,每隔一段时日便要狠狠发作一番,非要大大纾解一番不可。   宴金华见状,略感惊讶,走近一瞧才知道发生了什么,神色变了几变,看样子想转身离去,但犹豫了片刻,不但折返回来,还一步步朝段书绝欺近。   段书绝咬着牙一口口抽着冷气:“师父,你快走,我……徒儿……”   宴金华反倒解下衣衫,放任其顺水而去:“我走了,你要怎么办?”   宴金华从正面抱住了段书绝,手指顺着他的脊骨滑下,在段书绝后背划下一串让人头皮发麻的电光火花,含笑道:“听师父的。……把那里的鳞片打开。”   宴金华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因此段书绝疼得不住用气声呜咽,却始终隐忍,没唤出一声疼来。   他的恩人,他的师父,他的……   这种背德的羞耻与快意,快要将他折磨疯了。   情动至深处,一滴眼泪自段书绝眼角滑落,他抓住宴金华衣袖,低唤:“宴大哥——”   眼泪落水,即化为莹白温润的鲛珠,沉入泉底。   段书绝脸上泪痕犹存,为自己在阅读那“剑谱”后竟满心肖想着师父而感到羞耻,更因这梦想成真而感到不可置信。   他哑声道:“师父,我心中有你。”   宴金华抱住他被冰水浸湿的头发,细细理着:“师父也喜欢你。”   宴金华的喜欢,他从来不敢奢求。   但一旦得到,段书绝便想要更多。   鲛人也会这般贪得无厌吗?   向来自律守己的段书绝一边自暴自弃,一边又暗自心甜意暖。   他发现,自从二人有了鱼水之情后,宴金华来渔光潭的时间更多了,虽然多数时间都是搂着他欢好,但也会坐下来看他练剑。   对于不务正业的宴金华来说,这实在是难得的恩赐。   段书绝是个讲究公平和礼尚往来的人,宴金华不喜欢枯燥的练剑,都能收心陪伴他,他也不能枯守在此处,该陪他出外游历才是。   于是,他们二人结伴而出,去巴蜀一带游玩去也。   谁想,到了巴蜀时,段书绝竟意外遇见了熟人。   有人说,一黑蛇妖在巴蜀一带横行,为非作歹,名唤叶既明。附近的修仙派门都拿他无可奈何,他霸占一处风光最盛的山头,时常下山捉人,却也不拿来果腹,往往逗弄一阵儿后,便又将骇得面如土色、肝胆俱裂的人好端端送下山来,着实可恶。   听了这描述,段书绝便隐隐觉得,这妖物他或许认识。   他与宴金华一道上了山,叩响了山门。   宝座上倚靠的,可不是那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小黑蛇?   他早已长成俊美又邪气的青年,一袭埋着暗金色蛇纹的华丽黑袍衬出他修长的身段,手里还是夹着烟管,左眼下方有一片黑色的卍字蛇鳞纹,与他淡金的眼瞳相衬,甚是美观。   二人皆是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小黑蛇看也未看宴金华,单手支颐,打量着段书绝:“小鱼,你功力退步了啊。”   “……段书绝。”段书绝温和有礼地报出了自己现在的名字,又指了指自己的左眼,“没退鳞?”   “你才没退鳞!”小黑蛇叶既明唾了他一口,往蛇鳞处点了两下,“好看!你懂不懂得欣赏?”   段书绝含笑道:“是,颇为赏心悦目。”   叶既明盯着他说话时微动的耳尖,以及翘起一点点的唇角,看得有点痴。   宴金华看这二人一来一往,聊得好不热络,便主动插话:“小黑蛇,你还记得我吗?”   叶既明正同小鱼聊得开心,不意被人打断,便拿眼角冷冷一扫来人:“你是哪根葱?”   宴金华:“……”   宴金华下山时,脸色并不算好。   段书绝替叶既明说了一会儿好话,宴金华方才气鼓鼓道:“蛇这种东西当真是养不熟!”   段书绝哭笑不得。   宴金华就是这样,性情多变,偶尔待人温柔体贴,有时偏又孩子气得紧,在与他欢好时多有恶作剧之举,揪着他的头发,让他一遍遍重复自己的名字,并要完整地道,“我是段书绝,我爱宴金华”。   段书绝本性保守,说不出“爱”字,无奈身和心被一道拿捏在宴金华手里,他只能认了,脸红红地跟他学舌,说爱,说喜欢。   宴金华虽说是大哥和师父,但成年后,反倒是段书绝更照顾宴金华,满足他一些稀奇古怪的奇思妙想。   段书绝并不奢求很多了,他只希望一切如常便好。   然而,世事却总不如人心所愿。   宴金华体内灵气远超段书绝,而在双修的作用之下,段书绝的灵力也随之水涨船高,不出两年,便已突破金丹境界。   但不知是谁向赤云子捅破,说段书绝金丹大成之时,天边未有彤云集聚,反倒乌云密布,疑心段书绝并非正道之人。   于是,段书绝身为“妖物”一事愈传愈凶,渐渐的,山中人人俱传,流言蜚语终究传到了现任山主赤云子耳中。   要知道,宴金华将来是得继承静虚峰之人,他的首徒怎可是一个妖物?   并不知晓段书绝自幼生活在仙山灵泉、身上断无一丝邪气的弟子们包围上来,封锁了渔光潭,要求宴金华交出妖物,给大家一个说法。   宴金华将段书绝护于炼丹阁内,令他千万不可轻易出门。   段书绝倒还冷静:“师父,没事,我问心无愧,愿接受太师父盘问。”   宴金华说:“他们正在气头上,怎容得下你为自己申辩?莫要擅动,乖乖坐好,烧好这一炉丹,放心,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说罢,宴金华步出炼丹阁,并信手在炼丹阁外加诸了一层封印。   段书绝面朝向丹炉,将火燃旺,耳朵却细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可惜有封印,屋内不很能听清阁外发生了何事,唯有赤云子的怒声指责依稀可辨:“他隐匿身份一事,你可知晓?”   不知道宴金华说了些什么,赤云子怒道:“多年隐匿不发,若是妖道故意混入,该当如何?你这师父是怎样当的?”   宴金华又讷讷地说了些什么,赤云子怒气方平:“你既这般说,我便等着你说的交代!”   少顷,大门再开,宴金华大步走入,阁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   段书绝起身询问:“师父,如何了?”   他当真怕自己拖累了宴金华,他明明有着无限光明的前途,是将来的静虚峰之主,是……   不等他想完,宴金华便快步走上来,一把抱住段书绝,亲吻了一下他的耳尖。   段书绝脸颊一红。   正是因为这个蜻蜓点水似的吻,他未能在第一时间察觉身后有股异样的热浪扑来。   ——熊熊燃烧的八卦丹炉,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   一面死门。   段书绝被推入丹炉的瞬间,死门关闭,他被彻底封死在环伺的火舌之间。   ……他刚才,还往丹炉内加添了几把灵木。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段书绝瞠目结舌许久,方觉烈火焚身,剧痛难当,但他却是一声也叫不出来了。   因为他听到了宴金华振臂高呼的声音:“各位弟子,我并不知孽徒段书绝乃狼妖!此物有意欺瞒于我,潜入山内,狼子野心,其心可诛!我犯有失察之罪,已亲手诛杀孽徒,望请师父惩处,以儆效尤,也让众弟子以我为鉴,莫要再轻信他人!”   狼妖?什么狼妖?   ……为何?   为何啊?   宴大哥,师父,是你带我入山,是你将我养于渔光潭,你分明知道我是……   无数问题乍然涌入段书绝脑海。   只那一瞬,他意识到了许多以前从未注意到的可疑点。   自己与父母栖居之地向来隐秘,为何会被人发现?   为何自己会闯入一张生满倒刺的渔网?他虽是慌张,却仍有保有起码的谨慎,那时,他明明有很仔细地观察四周……   为何宴金华会恰好出现在那里?   为何宴金华会将重伤的他捞起,毫无芥蒂地带回山中,豢养多年,却从不让他为人所知?   是怕他身份暴露,惹来非议吗?   那为何他又在自己成年后,提出要让自己参与静虚剑会?   为何向来不务正业的宴金华会在剑会中一举夺魁,拔得头筹?   为何自己成年后,修炼进度大幅减缓,几乎成了半个废物?   为何他可以睡自己睡得毫无芥蒂,杀也能杀得毫无愧心?   这些问题,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怪音打断。   发育成熟的鲛人耳本就敏锐异常,尤其在濒死前夕,更见敏锐。   他听到了一个一板一眼的声音。   ……这声音他曾听过的。   就在宴金华拔取石中剑之后,他在薄雾中曾听到过。   只是没有这次这般清晰。   “滴,恭喜宿主宴金华!主线进度完成100%,达成成就‘气运掠夺者’、‘疯狂收藏家’。物品盘点:获得原小说《鲛人仙君》中‘气运之子’段书绝所属石中剑x1,定海宝珠x1,鲛人泪x10,君山剑谱x1,湘水神木x1,及段书绝躯体所炼长生鲛丹x1。……请问,是否接受传送?”   这也是段书绝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他身形晃了晃,没入烈火之中,再也不见踪迹。   白衣焚尽,丹心摧折。   一滴眼泪自眼角滑下,没入乌发间,在熊熊火焰间,滚落一颗被烧焦半边的鲛人泪。 第154章 系统VS系统(四)   段书绝,《鲛人仙君》男主角, 被穿书者宴金华成功夺尽气运, 陷害为妖, 炼为鲛丹,身死魄消。   而宴金华认为,自己好不容易得道成仙, 成为当之无愧的主角,当然要在这里多过几年逍遥日子才够本。   数日后,一名黑衣青年来至峰下, 称是段书绝故交,欲乞骨返乡,望请成全。   听过回禀之人描述,宴金华怎猜不到来者是谁, 冷笑一声,托人传话下去:“既是求尸, 总要拿出些诚意来才好。”   他知道故事情节发展,也知道这条“黑蛇”实则为虺, 500年成蛟, 再500年便能成龙, 因此他和对待段书绝一样,巧施妙计,设下陷阱, 将他重伤, 带回山中豢养, 指望有朝一日,有条龙鞍前马后地做小弟,岂不美哉?   谁想蛇果真是养不熟的玩意儿,吃了他的仙果,饮了他的灵泉,打下了不知比其他虺蛇深厚几许的功力,却不告而别,再见时还佯装不识,着实可恶。   他身为主角,总该给这条蛇一些教训才是。   很快,山下有了回复:“你要什么诚意?”   他回道:“你晓得什么是磕长头吗?”   所谓磕长头,是至诚的藏传佛教信仰者的礼佛方式。   宴金华要求,叶既明自山脚出发,三步一叩,每叩必是等身长头,必是五体投地。   每遇河流,也需得在岸边磕足与河流等宽的头,方能涉水而过。   宴金华的理由倒也充分:段书绝欺瞒师门,忘恩负义,于静虚峰有亏,是静虚峰罪人,叶既明既是他至交,若是轻轻松松就能带他走,那他身为未来静虚峰之主,对静虚峰众人又要如何交代?   叶既明没有再托人传话回来,一振袍袖,撩起袍底,俯身便拜。   静虚峰主峰,需得越过三峰,才能抵达正门。   叶既明一言不发,历时半月,拜过三山,抵达正门。   赤云子也听说了此事。   他只知叶既明为虺,有望修成正道,看他叩拜上山之举,又委实是个讲情重义的,便把宴金华叫去,让他把段书绝的骨殖给他。   宴金华满口答应,心中暗笑。   段书绝哪里还有骨殖在,全随着一炉烈火归为飞灰了。   叶既明拜也是白拜,到时候叫他空欢喜一场便是。   半月后,叶既明抵达山门,宴金华请他入山,进入炼丹阁,大模大样地展示给他看,并遗憾道,八卦炉火太旺,他心心念念的小鱼早已灰飞烟灭。   叶既明面色如常,在炼丹阁中转过一圈,便告辞下山。   叶既明没有腾云而去,而是徒步下山。   他恍恍惚惚地想着过往,手上一圈圈转着段书绝赠给他的鱼鳞串。   他记得,当年自己拿到这鱼鳞串时还颇嫌弃了一阵:“这是什么?不会是你没事儿干搓下来的吧?”   段书绝也不笑他无礼,他脾性向来这般温良:“不喜欢?”   叶既明哼了一声:“不喜欢。”   “且拿着吧。”段书绝道,“以后,你可以拿它跟我换一件好东西。”   叶既明眼睛一亮:“当真?”   段书绝:“君子一言。”   叶既明走了一路,掌心鲜血便滴了一路。   ……狗屁君子,你倒是给本君好好活着啊。   离开静虚峰范围,叶既明终是耐受不住,一口鲜血凌空喷出。   身为龙族,爱恨皆烈。没有只喜欢一点点,只讨厌一点点这种说法。   被他看上之人,那就是他的。   相应的,害他永失所爱之人,便是他叶既明毕生仇敌。   五年后,叶既明修逆天焚身之法,方成蛟身,便立即找上宴金华,以蛟火焚尽静虚峰五山,险些斩去宴金华一臂。   他放狂言,道,静虚之祸,自我而始。   他将静虚门徒擒来,也不杀,只囚于居所天坑之中,封其灵力。   他不杀无辜之人,小鱼被围杀,是众人不知他身份;况且,他没道理滥开杀戒,蠢到引天下道门与自己为敌。   五年前,他为求得小鱼尸身,可忍辱负重;五年后,他为给小鱼报仇,也能强忍杀意。   他叶既明从不是莽夫。   我捉静虚峰一人,你不理会我,那好,我便捉上成百上千,想要他们活命,便交出姓宴的。   但宴金华始终占着大义名头,手中又握有石中剑,千年剑意,还奈何不了一条刚刚成势的蛟龙?   宴金华暴怒,决意不给这狼心狗肺之人活路,只感叹自己时运不济,明明是想收个小弟,谁想是个农夫与蛇的故事。   他忍痛贡献出自己本打算用来收藏、当做战利品的鲛丹,制成了暗器,趁机重伤叶既明,并率正道,成功将其逼杀至崖边。   宴金华看着这在原文中原本该叱咤风云的黑龙,鬓发皆乱,立于烈烈罡风中,形单影只,形容狼狈,难免心生快意。   原书《鲛人仙君》里,这可是一尾风流恣肆的狂龙,白鲛仙君,黑蛟妖君,二人本该是一对互相欣赏、立场相反的宿敌,谁想竟能看到黑蛟为白鲛搏命的一日?   宴金华扬声道:“黑蛟,你作恶多端,还不束手就戮?”   叶既明仰天大笑:“姓宴的,本君不知束手二字如何写!你束吾之手,可能束我之心?”   他早已伤疲,知晓自己此战必绝,反倒将手中沾满鲜血的鱼鳞串一甩:“你要吾命,吾便在此,但段书绝冤枉!着实冤枉!若本君所言为真,颈血三丈,请溅崖壁,血色不褪,百年不灭!”   宴金华知晓叶既明已是强弩之末,便作不闻,挥手示意众弟子们上前。   做老大就是有这等好处,不必亲自动手,稍动一动口便有千军万马替其效力,只是那段书绝太过愚拙,不会使用罢了。   宴金华作高人状,负手而立,侧耳听着厮杀声,心中满是不屑。   《鲛人仙君》是本无CP升级流,男主段书绝乃鲛人出身,十二岁时父母被妖物猎杀,双双亡故,段书绝被一闲散道者所救,得仙人赐名,得名书绝,仙人教他仁道,亦教他以直报怨,点拨过他剑术与心诀,助他化出双腿后,便翩然远去。   段书绝得悟大道,拜请上山,静虚峰便是他的首选。   静虚剑会,他以一骑当先之态,一路冲至七大阵内围,握上了石中剑剑柄。   刚一握上,他便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直冲颅顶,登时神明气静,脑海中隐有人语响起,为他解释了这剑的渊源。   ……此剑乃是静虚峰创始之人的道侣佩剑,而这名道侣,竟是一名出自归墟的鲛人。   石中剑,乃海底沉璧石锤炼打造,恰合鲛人体质,只有鲛人血滴于其上,才能拔出石中剑。   此剑最合鲛人体质,若让鲛人来使用自是最好,就算旁人无意中获得,也需得不断吸食鲛人灵气,才能让石中剑正常使用。   段书绝得此剑后,不敢擅专,便找上赤云子,自承身份,并交代了此剑的来龙去脉。   赤云子思虑再三,决定留下他,收为弟子。   原著中,赤云子那位天赋不高的二弟子,就是一个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人,只是偶尔在段书绝得宠时说上两句酸话,却在外人诋毁段书绝时差点跟对方掐起架来。   《鲛人仙君》里,皆是这种无趣味的好人,没什么可供轻松打脸的无脑反派,就连段书绝的宿敌叶既明,也是一个潇洒恣意的少年郎,亦正亦邪,和段书绝既互相欣赏,又无法彼此认同。   就为了这么个操蛋的理由也能掐这么多年,宴金华觉得这两个人脑子都有毛病。   对宴金华来说,《鲛人仙君》的槽点可不止这一个,看这篇文时,他全程冷笑不已。   这他妈一个仙侠文主角,不黑化,不收后宫,活着有什么意思?   段书绝在成为仙君的数年后,遇上当年杀他父母的妖物,居然只杀了那些个亲自动手害人的妖,而没有在有能力的情况下诛杀妖物全族,斩草除根?   简直是活脱脱的圣母婊。   怪不得在网上糊成这样,以至于作者数据太差,都没有更完,再加上三次元有事,干脆直接断了更。   宴金华的任务,就是填补这些坑文的结尾。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最快活不过的事情了。   尤其是在《鲛人仙君》中,他收获了岂止一丝半点的快乐?   夺取主角的光环,让那个仙风道骨的装逼主角对自己顶礼膜拜,摇尾乞怜,甚至主动求欢,在自己身下流泪,甚至被逼着一遍遍重复“段书绝爱宴金华”,这种绝顶的快乐,岂是一言半句能概括得了的?   在宴金华享受快意时,那边的战斗也已经接近尾声。   叶既明毕竟只是一人,他在来前已经遣散小妖,无意拖累其他人。   但那些弟子却是一波波涌来,仿佛永无止休。   在战斗中,叶既明被一剑断喉,血溅盈尺,坠下崖壁。   然而,神奇的是,他颈间喷出的蛟血,竟当真染红了山壁,碧色深透,将山石化作血玉一般的颜色。   宴金华暗笑,你在这儿跟谁玩窦娥冤呢。   说到底,不过是两个愚蠢的纸片人而已。   他率领弟子,拂袖而去。   殊不知,身死的叶既明,魂却未像段书绝那般,即刻灰飞烟灭。   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扯入异世。   “熵值读取……熵值达标……”   “这位先生,您好,请问,您想要加入复仇系统吗?”   叶既明不懂他扯的什么,但眼前情境如此,又提及“复仇”二字,他便以为是哪个无聊仙人设下的玩意儿,张口便道:“若能复仇,自然是好。只是你要本君付出什么?”   听过那些让人云山雾罩的细则后,叶既明却摇头道:“忘记?我不要他忘记。本君不要让他稀里糊涂的活一辈子,你得让他也复生。”   那说话人对叶既明的要求有些无可奈何:“规定是这样的……你如果手中有他的意识残留,我倒是可以帮你转接给我的同事。”   叶既明抚着手中的鱼鳞串,略有不舍,但还是咬牙将其递出:“给。在这里。”   当年叩拜上山,他仅在炼丹阁八卦炉附近捕捉到了这一丝心灰意冷的残魂,便由其寄宿在了手串中。   这些年来,他一直细心珍惜,修炼痛苦无法忍受时,他便摸摸手串,身上和心里便都好受很多。   那自号“系统”的人接过手串,善意地警告叶既明:“你确定吗?把主导权交给他,他万一对那个人还有情,该怎么办?”   “本君在旁边看着呢,他敢。”   “……你也要保留记忆?”   叶既明:“这是自然。”   “系统”犯难道:“这怕是不成……恐怕会改变系统的规则,我没有这个权限,得往监察机构写个报告。”   叶既明愣了愣,以为这事不成,便道:“那算了,你让他记着便好。”   那“系统”见惯了太多变卦的宿主,叶既明以为段书绝会恨,但万一段书绝不恨,或是恨得不够,被那人渣三言两语又哄骗了去,那又该怎么办?   它试探着询问:“万一他不肯报仇……”   “那是他的事情。”叶既明说,“让他活着是我的事情。”   “系统”有点感动,说:“那我帮你问问吧,说不定会有转机。” 第155章 系统VS系统(五)   回到现实。   池小池结合已知信息, 简单做了个归纳总结。   复活一事, 并不是由段书绝主导的, 他毕竟是个君子,怕是想不到这世上会有此等丰富的生物多样性。就连死前, 他的迷茫、不解也远多过恨意,是以未能符合系统制订的熵值下限标准。   他死后五年,叶既明为其复仇, 命殒断崖, 恨意强烈,其魂魄被和主神隶属于统一系统的另一位主神捕捉,但叶既明不愿一人复活,用手中鱼鳞串寄魂, 欲令段书绝复生。   另一位主神根据叶既明的诉求,拟定了一份报告,提交了监察机构。   这个单子几经辗转, 最终落在了专业更加对口的渣攻回收系统手里。   双人重生,情况毕竟特殊, 主神跟监察系统讨价还价了许久, 最终敲定, 可以在倒回世界线的同时, 保留叶既明与段书绝两人的记忆,但必须要把任务上限提高, 也即要从宴金华身上获取200点悔意值, 宿主才能够脱离世界。   这个二倍膨胀的、光荣而又操蛋的任务, 不出意外地落在了池小池肩上。   说不是内定,池小池本人都不信。   至于池小池,在观摩过段书绝整段记忆后,想了又想,觉得用语言难以形容这次攻略对象的行径,只能在这里连续给宴金华5个“你好骚啊.gif”的表情包聊表敬意。   池小池直接切入主题:“宴金华配备的那个穿书系统是你的同事?”   061答道:“我们整个系统,负责的约有七十多个大项,渣攻回收系统只是其中之一。里面有穿书业务,但承营的主业也是替人洗冤报仇,不是续写结尾,也不是夺人气运。”   池小池:“就是那个接待叶既明的‘复仇系统’?”   061:“是,那个是专门针对穿书领域的。”   “宴金华的穿书系统,有没有搞头?”   “刚才我试验过。但是……”061无奈摇头,“我检测不到它的存在。”   池小池微微一挑眉。   “它应该和我一样,设有严密的防御机制,大概只有发出提示讯号、且处在较近距离的时候,我才能捕捉观测得到。”061道,“坏处是它和我一样,恐怕很难从源头消灭;好处是如果我隐藏得好,它也同样检测不到我。”   池小池点头,手里拈着泉底的鹅卵石,一叩一叩,暗自估算着自己和宴金华目前拥有的筹码。   很明显,宴金华人如其名,是个大猪蹄子,廉耻为0,脸皮厚度为1000,想要钻破大概需要动用打桩机,指望他因为自己的行径后悔,不如去研究学打桩机哪家强。   想要让他后悔,大概率不能走常规道路了。   池小池一边摆弄鹅卵石,一边乖乖做着段书绝每日的瀑布修行。   现在,对他们来说还有一个问题。   重生报仇毕竟不是段书绝的主意,池小池并不知道段书绝心内作何打算。   毕竟这世上是真的存在甘愿被狗吃了吐的包子的。   池小池摆下一颗鹅卵石,问:“你心里怎么想的呢。”   “你十世善人,八十一难;他杀人放火,立地成佛。世上可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你再死一次也不打紧,就当是做善事了,普度不了自己,还能普度普度宴金华,让他再爽一把呢。但是‘他’呢。你看过‘他’的故事了,也知道无人制约,‘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这回是逆天行事,万一不成,到时候‘他’会变成什么模样,你想过没有?”   “到那时,不是宴金华要收‘他’,恐怕是天要收‘他’。”   池小池把该说的都说了,也给了段书绝选择的机会。   现在就看段书绝如何选了。   而很快,段书绝便给出了他的答案。   他低下头去,水底各类异色的鹅卵石之上,雪白的鹅卵石在最上方拼成了一行字。   方才,池小池没有刻意控制双手,而把身体的主导权交还给了体内的段书绝。   段书绝灵力卓绝,没被宴金华当做石中剑的充电器前,是当之无愧的惊世之才,虽然与季作山优越的精神力天赋不能完全相提并论,不能和他交谈,但支配身体的自由度却是足够。   “哪怕天要他死……”他体内的段书绝用一颗颗石头摆出自己的心意,“我也要他活。”   池小池微微一笑:“明白。”   段书绝又将鹅卵石摆弄一番,温和致意:“劳烦。”   他破碎的残魂,仍记得与叶既明共度的那整整五年光阴。   不愧是自矜的君子,就连承诺也说得格外婉转。   算算时间,已经差不多做完了段书绝上午的修行功课,池小池便站起身来,将湿漉漉的黑发拧干。   冰水已把衣裳全部浸湿,薄软的白衣紧贴着皮肤,有水顺着衣摆滴滴答答地汇流入泉,好在鲛人体质特殊,多年在深海之中长大,并不惧寒,沐浴过冰水后,体内反倒有一股热流在经脉之间涌动。   他摸了摸小腹位置。   丹田聚流时,有股清晰的暖热感,这种突然升级成仙人的体验着实新奇。   池小池跟体内的061搭讪:“六老师,六老师。”   此时,061满脑子都是池小池刚才劝说段书绝时说的话。   “你知道无人制约,叶既明会变成什么样子”。   ……池小池何尝又不是这样呢。   他现在不肯接受,多少也是在畏惧自己的改变不能让当年的娄影接受。   倘若自己真不理他了,岂不是又将他往外推?   想到这里,他心先软了几分:“嗯?”   池小池:“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061有点想摸摸他的头:“什么?”   池小池老神在在道:“欲练神功,必先自宫。”   段书绝:“……”   061:“……”小祖宗,又吓唬人。   正和061瞎扯时,池小池便是心念一动。   还未意识到发生何事,他的身体就先做出了反应。   他侧身踏步,单足划水,一把横抱住从天而降的黑衣少年。   那少年身体冰冷而柔软,抱在怀里如同抱冰卧雪。   他左眼下生着卍形黑蛇鳞,在粼粼的水光和日光照射下,有着奇异的镭射质感,流光渐变,煞是美观。   那少年也是一脸一身的水,笑嘻嘻地盯着池小池看。   按时间推算,这一世的叶既明刚离山不久,还没选定落脚点,索性先在静虚峰附近转圈游荡,琢磨着将来要去向何方。   他在一处小竹林里吃醉了酒,跣足而眠,等乍然惊醒时,他浑身冷汗,宛如做了个漫长的噩梦。   叶既明怔忡许久,才慢慢反应过来,摸一摸咽喉,大喜过望,翻身而起,直奔回山来,甚至把鞋都忘在了竹林里。   此时,他不过还是一条小小蛇虺,又受灵气滋润多时,身上气息正纯净,是以静虚峰的守山大阵根本防不住他。   他是一路从水里游进来的,从瀑布上方坠下、被人接了个满怀,他也不觉羞赧,伸手搂住眼前人的脖子,哈哈大笑。   只是原本狂放的大笑被弱化成少年音后,霸气全无,反倒显得稚嫩可爱:“姓段的!你害本君好等!”   池小池礼貌地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姓池,你可以叫我姓池的。”   叶既明:“……”   等听出此人非是段书绝,叶既明既惊且怒,从他怀里纵身跃下,赤脚踩在水里:“你是何人?!你怎么没被段书绝克制住?”   即使先前有被告知相关“条约”的内容,但叶既明一直认为,以段书绝的修为,怎可能轻易被区区的“夺舍”克制住。   ……事实证明他错得非常彻底。   叶既明脸色黑一阵红一阵,既羞恼刚才自己白白对一个外人投怀送抱,又气此人占了段书绝躯体,一时间邪性发作,恨不得一掌将此人打死,但因未能习得隔山打牛的精髓,又舍不得坏了段书绝身体,只能咬牙切齿地生闷气。   池小池倒是自在,沥干头发后,便涉水走到冷泉边,把身上湿衣用灵力烘干,又将衣服件件穿好。   在他将白色发带绑在束起的高马尾上时,叶既明总算拧过了劲儿来,快步上前,一把捉住池小池衣袖,低吼道:“走!”   池小池看着他:“去哪儿?”   叶既明喝道:“给我闭嘴。我是来带他走的,跟你没关系。”   池小池单手将发带捋平:“我不走。”   “你以为他的身体是你的吗?”叶既明已是十分不耐,连伪装的黑目都维持不下去,一双金色蛇瞳乍然绽出厉芒,“是本君的!”   常人面对此人的声色俱厉,就算不心生畏惧,怕也是早虚了三分。   然而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气鼓鼓地自称本君,倒更像头张牙舞爪的小兽,更何况池小池童年时,筒子楼里有人常年泡药酒养身,经常弄些蛇、蜥蜴一类的爬虫回来。   池小池一看到蛇眼,就想到被泡在玻璃罐子里一脸死不瞑目的药蛇,情绪实在是严肃紧张不起来。   池小池淡定道:“你的,你的,都是你的。可你打算怎么让我完成任务?”   “不就是要那宴金华后悔?”叶既明冷哼一声,“本君将他日日绑起来放血,撬指甲,剥皮削骨!我就不信这样还凑不满你要的东西!”   池小池承认这个方案颇有建设性,他也喜欢这种不BB直接干的朋克风格。   但他却慢条斯理道:“你确定,这是段书绝想走的路?”   一提段书绝,叶既明倒是冷静不少。   他虽易冲动,可也并不是真正的莽夫,尤其是为着段书绝好的事情,他总会多想几步。   在与那复仇系统相处的短暂时间里,他晓得自己是个书里的角色。   说实话,叶既明得知此事时,第一反应便是要去杀了那个杀千刀的作者。   小鱼是哪里对不起他,要被他这样玩弄?   不过,得知书里真正的小鱼是什么样的之后,叶既明便消了这心思。   左右这本书已经被弃置不管,那活成什么样,就各凭本事了。   从一开始,宴金华就是冲着段书绝来的,想要夺他养的小鱼的气运,还想拿他炼制可护身、可驱邪、可养剑、可长生的鲛丹。   小鱼一旦脱逃,那他后续的计划便全部泡汤,只能留在这里,一辈子当纨绔无能的二师兄,人人都能讥笑他一声废材。   姓宴的又岂肯善罢甘休?   小鱼一被自己叼走,他只需利用他所谓的“系统”窃取来静虚峰的宝贝,再将丢失东西的污水泼到小鱼和自己头上,自己还好,不是介意虚名之人,可小鱼这一世的名声,岂不会毁于一旦?   何况,现在的叶既明还不是那个故意示弱、以博得喘息之机、逆天修炼的黑蛟妖君,他成日混闹,游戏山水,最大的乐趣就是咬来仙果喂鱼,若论灵力,怕还不如现在的小鱼。   他难道要让小鱼保护自己?   叶既明越想越气急,又不想让小鱼留在姓宴的老王八身边,又恨自己无能,苍白的脸气得发粉,真恨不能即时咬死宴金华,一了百了。   偏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脚步声自林外而来。   叶既明一腔怒火刚找到发泄口,刚想上去直接一口咬死这人,池小池便看出他的意图,干脆利落的一指点在了他的腹部靠右的位置。   叶既明眼睛猛然睁大,一句脏话还未出口,就捂着小腹软了下去。   ……他个王八蛋竟敢碰他七寸!!   叶既明七寸受挫,身体瘫软如泥,只得在池小池的眼神指示下,不情不愿化作小黑蛇,顺着他的袖口钻了进去。   叶既明这下受了大委屈,气得不行,牙齿咬上了段书绝的袖口,发力一撕,袖口立即发出刺啦一声裂响,被撕出了个大口子。   他满意地看着自己搞出的破坏,心气稍平,摆着尾巴游往了袖口深处,隔着里衣缠住了段书绝的腰,一圈一圈地绕着盘动。   七寸处仍隐隐发麻,叶既明实在气不过,只好转一圈,骂一句。   而061悄悄和池小池咬耳朵:“你刚才……是不是没动?”   池小池拿木梳子理着段书绝的长发:“刚才的确不是我。”   说罢,他微微歪头,对水中一笑,竟是与那个众人心目里清冷又美艳的段书绝形象完全重叠了起来。   宴金华回来后,发现他养的年轻鲛人正背对着他坐在岸边,对水梳发,心中颇有几分得意。   一想到这是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主角,如今就像他饲养的宠物狗一样等他回家,怎一个爽字了得?   宴金华心情极好地去找他豢养的小龙,却处处不见踪影。   他只当是小黑蛇调皮,并未细寻,回了渔光潭前洗手。   段书绝看到他,温和又谦恭地向他点点头:“宴大哥。”   宴金华甩一甩手,故意把水珠洒在段书绝脸上:“小黑蛇呢。”   叶既明在段书绝腰上盘旋一圈,气得吐了吐舌头:你大爷在此。   池小池则淡淡抹了把脸,在心里对061说:“可惜了,不能说脏话。”   向来绅士的061竟然开始真心实意地替池小池憋得慌。   好在,他面上的礼节维持得到位十足,回答也是段书绝式的谦恭有礼:“大概是走了吧。”   “……走了?!”   即使是再温和的话语也无法抹消宴金华听到消息时的震惊,他从泉水边跳起:“什么?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要走?”   “他性子本来就野一些。”池小池温和地看他,“宴大哥,人各有志,莫要强求。”   宴金华瞠目结舌。   他把小黑蛇救回山来之后,想着他将来会成龙,便不敢怠慢,舍下了血本,特意拿空间灵泉里结出的果子给小黑蛇吃,谁想那小黑蛇不知是不识货还是太识货,一吃便吃上三四颗,还连吃带拿,一气能顺走七个,分给小鲛人吃。   要知道即使是拿灵泉浇灌,这棵宝树半年也只能生出七八颗果子,宴金华吃不得修炼的苦头,就趁着这果子养养灵髓了,谁想小黑蛇总是动辄抱了他的果子走,一点都不客气。   宴金华心痛之余,也只能安慰自己:   一个是未来要炼的丹药,一个是自己未来的小弟,他们越强大,自己能拿的好处越多,这也算是长期投资、放长线钓大鱼了。   谁想这小黑蛇拍拍屁股,说走便走,连句感谢的话也没有?   宴金华着实心疼那些浪费了的果子,又不敢在此时在段书绝面前崩人设,只得嘟嘟囔囔道:“这也太没良心了点。”   话音方落,061耳朵一动。   在近距离间,他隐隐听到了一个奇异的机械音。   “滴,宿主请注意,宿主请注意!原主段书绝对您的好感值出现异常!数额归零,正在申请复检,请勿慌张——” 第156章 系统VS系统(六)   061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不妙!   宴金华配备的系统和自己属性一致, 与要攻略的主角“段书绝”更是紧密相连。   换言之,从理论上讲, 它能够实时更新、甚至精密勘测到池小池任何数据的变化!   061靠着自己的滤镜坚信,这和池小池的演技无关。   他家小池已经靠演技把段书绝对宴金华原本为负五百的好感提升到了零, 是个非常努力的好孩子。   但061同样不敢怠慢,立即着手捕捉异常侵入的脑波讯号,悄悄进行细微的干扰和修改,渗透入内, 以确定这个系统惯用的传输信息与数据的格式。   对系统而言,这次操作的精细程度, 绝不亚于一场外科手术。   同为系统,061最明白, 此刻自己最大的优势就是尚未被对方发现。   一旦被对方察觉自己的存在,那小池怕是只有和宴金华撕破脸皮一战一条路可走。   他该让小池有更多活动和斡旋的余地才对。   这是061的责任, 也是娄影的责任。   池小池注意到, 宴金华像是听到了什么, 神情微僵,面色有异,且不再继续抱怨忘恩负义的叶既明, 心中便觉得有些不妥, 问061道:“怎么了?”   061正将一个小型木马混入信息流中, 悄无声息地导入宴金华的系统之中。   动作就像从琥珀中提取千万年前的蚊子血一样谨慎小心。   好在他在上个世界里, 和那些追缉他的人工智能们斗智斗勇, 已经做过了充分的预备练习。   他一边工作, 一边温和道:“没事,你安心。”   现在他不该让小池分心,让他保持心态平静才是最要紧的。   池小池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儿。   但既然061叫他安心,他便能安心。   ……因为告诉他“要安心”的是061。   不多时,061已经获得了足够的数据。   在对方系统再次发出检测信号时,061成功在中途截流,将伪造的一份数据发送了过去。   随后便是紧张而无声的等待。   同样紧张的还有宴金华。   他这次回山,就是算着静虚剑会的时间回来的,他打算带段书绝参加,并借机谋夺属于他的气运。   原著中的段书绝,随那逍遥老道行走天下,此时已有少年任侠之气。他在静虚剑会中拔得头筹,夺得石中剑和剑中蕴藏的千年剑意,从此走上开挂之路,一路煊赫,好不风光。   他宴金华又不是那清心寡欲的老道,又不是雷锋,养了段书绝这么多年,也该收取些报偿才是。   但若是段书绝发现了当年之事……   不会吧?   他那件事做得隐蔽得很啊。   段书绝父母早晚会死在那群贪恋鲛珠的妖邪手里,这是他们的命数而已,不过是早死了几年……   虽说这般安慰自己,宴金华仍是忍不住心跳如鼓。   好在,数分钟后,他的系统给出了明确的答复:“滴,宿主,非常抱歉,先前传递的数据有误,现在已经修正,攻略对象对您的好感度仍为100,请您放心!”   宴金华大舒一口气,又忍不住责怪道:“下次调查清楚再说,吓我这一大跳。”   解决了这段小插曲,他才把自己的打算同段书绝说了。   果然,段书绝没什么犹豫便应承了下来。   宴金华心事一了,就又闲不住了。   他听说九师弟收了个女徒弟,年方二八,美貌得很,过两日,九师弟便要带她出去除妖游历,半月后方归。而静虚剑会在20天之后举行,算来时间充裕,大可以去陪这小美人出门走这一遭,快活快活。   在他来的世界里,宴金华算不得外表出众,但胜在口舌灵活,脑子反应快,而这普天下的男女大多愚蠢,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哄得他们前赴后继。   这些男女没多余的耐心去长久观察对方言行,只愿意看到送到眼前的花与巧克力,听到新鲜热乎的情话,还美其名曰“活在当下”、“不在乎天长地久”。   于是宴金华就顺了他们的意。   他本来就男女皆宜,荤素不忌,帮他们或她们活在当下的同时,自己也快活地活在裆下。   每当自己玩够了,离开这些人时,这些人没一个有当初恋爱时那样的潇洒劲头,个个哭着喊着求复合,丑态百出,看着就有种莫名的快感。   所以,被系统选中、来到各类烂尾书的世界时,宴金华简直活得如鱼得水。   烂尾文里的大多数角色,智商水平低于正常人类水平线,但大多数都美得惨绝人寰。   面对一群蠢钝如猪又美貌若神的男男女女,宴金华可以尽情享受手握剧本、唯我独尊的快乐。   不过目前,他对段书绝的兴趣并不大。   毕竟段书绝刚化出双腿没多久,宴金华还对他原先那条漂亮的大鱼尾记忆深刻。   静虚峰中男女都漂亮得很,段书绝虽然尤其出众,但他可没兴趣也没条件去草鱼。   段书绝于他而言,就是一台ATM而已,而且还是一台不必他操心、会自己保养自己的ATM。   他把他的ATM再次扔到山里,逍遥去也,也能顺道消解派遣一下小弟跑路的痛苦。   他一走,叶既明反倒在渔光潭附近住下了。   用他的话说,本君要看着你,免得你出什么幺蛾子。   池小池晓得他是不舍得离开段书绝而已,也不戳破他,只按照段书绝以前的习惯行事,练剑,养气,在瀑布下打坐静思。   上一世,本该属于段书绝的石中剑被宴金华夺去,而宴金华想要运使原属鲛人的石中剑,必须以鲛人之气灌注入剑身中。   因此,段书绝便在不知不觉中做了他的移动充电宝,体内灵力每况愈下,几近枯竭。   段书绝并不知晓个中内情,只以为自己愚拙,因此成年后进步缓慢,于是努力以勤补之,宴金华为了不惹他怀疑,便借自己身份之便,大方地搬了许多静虚峰的秘籍来给他观视学习。   ……因为他知道段书绝学了也没用。   原理很简单,再好的发动机,没有油也是白搭。   但现在,这些曾经的秘籍,对现在灵力未被夺去的段书绝而言,如同深厚的地基,足以使得万丈高楼平地起。   日日夜夜的苦练,各类剑招早已深刻入他的骨子中,池小池只是稍作温习,就已能收放自如。   但他并未满足于此,每日苦练不殆,想让这个年轻的身体做到更多,得到更多。   段书绝身为鲛人,灵力凝聚时自有水雾集聚,因此剑舞如飞时,整个人宛如身在水墨画间,衣带当风,皎然若仙。   叶既明咬着烟管,坐在树上看他,如同多年前二人青梅竹马着长大时的模样。   不过,叶既明终究不是闲得住的性子。   呆了两日,他又馋酒了。   自段书绝死后,他以烈酒镇心痛,染上了瘾,这两日不沾酒,精神便委顿得很,懒洋洋偎在树上哈欠连天。   一套剑舞毕,池小池去瀑布下沐浴。   叶既明喊:“喂,小鱼……姓池的!”   池小池转头看他。   叶既明直起身来:“我要去那赤云老儿窖里拿酒了。”   ……说得简直像是去自家地下室一样自然。   在瀑布的轰鸣声中,池小池明知故问道:“你跟我说干什么?”   他不是在问叶既明,而是在试图启发体内的段书绝。   ——向来是我行我素的叶既明,现在摘个果子都要告知他一声,不过是怕了离别而已,总疑心他一去,就如同那次巴蜀群山中的匆匆会面,再也不会见了。   听过池小池的回答,叶既明一抿嘴,冷哼一声:“无聊。”   他顺着树身滑下,迈步欲走。   池小池突然感觉体内有力量涌动,便猜想是体内的段书绝有话要说,便自觉放任了双手。   他的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运精纯灵力于指尖,成剑指之势,在瀑布后的崖壁上写下寥寥数言。   这次,段书绝写了台词,池小池又有演员的专业素养,自然是原样转述,分毫不差。   他扬声对叶既明道:“……别再去偷。”   叶既明站住脚步,舌尖轻轻顶了顶左颊,不屑道:“你以为你顶着这张脸,便能管得了本君?他未必都管得了本君。”   反正是小两口拌嘴,池小池擎等着段书绝再给他写段台词。   段书绝驾驭剑指,又在崖壁上刷刷刻下两个泛白的字:“抱歉。”   ……什么抱歉?   池小池未曾反应过来,段书绝便把手垂下,照着自己的大腿猛掐了一把。   池小池:“……”   他本是练剑之人,指力腕力都是上绝,这下着实不轻,池小池疼得眼眶一涩,一滴眼泪直坠而下,落入泉中。   池小池泪眼朦胧间,总算想通了段书绝的意思。   ……看来段书绝也非是他想象中的情痴啊。   他俯身伸手,在泉底摸索。   叶既明见他说不出个四五六来,冷哼一声,正要离开,谁想方行出六七步,一道蓝影便翩然落在他身侧。   叶既明不耐烦:“你到底想做什么?”   池小池不答,只将右手伸到他眼前,张开。   ……他的右掌心躺着一颗鲛珠,华彩流光,把叶既明的眼睛都刺了一下。   叶既明:“……这是什么?”   眼前人问道:“可够?”   “够什么?”   池小池微微抬头,盯视着叶既明的眼睛,嗓音与表情竟和段书绝奇妙地重合了起来:“……下山买酒。”   叶既明心中猛然一涩,脸色也变了:“莫怪本君没提醒过你,别学他说话。”   池小池耸肩一乐,把掌心鲛珠一攥:“去不去?”   叶既明:“去什么,下山?”   池小池:“对啊,一起?”   叶既明:“……你少败坏他形象。翻墙逃山,他可不是这样的人。”   池小池振振有词:“左右不是他干的,又有何妨?再说,带他多出去见见世面,不也挺好的?”   鬼使神差的,叶既明被池小池说服了。   叶既明早已是溜号高手,段书绝也在静虚山中生活过一段时间,对静虚山的道路布局均有记忆,因此二人轻而易举地避过了守门的弟子。   蹑手蹑脚地行过一阵,池小池推一推走在前头的叶既明:“跑啊。”   于是,未来的白鲛仙君和黑蛟妖君在小山道上狂奔起来。   两侧树影摇乱,光影斑驳,在二人身上投下一重又一重的碎金色。   叶既明一边跑着一边悄悄回头。   ……他知道眼前人不是他,身体里却又藏着他。   如果是真正的小鱼,现在会说什么呢。   叶既明想了半晌,倒把自己想难受了,把头转回去,不再看那人。   他至今都不晓得那伪君子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的,真够气人。   鲛珠质地上好,在典当铺里换了百两纹银。   上一世,段书绝不是原书中年纪轻轻便游历江湖的小道士,他被宴金华豢养得太过,甚至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懵懂感。   拿到沉甸甸的银袋后,他用右手在左手掌心上写字,在线提问:“够吗。”   池小池用左手在右掌心回复他:“不够的话,你还打算换条腿掐?”   段书绝有点不好意思:“我怕付不起。”   池小池回:“买个酒铺都够。”   果然,他们花了二十两,便打到了上好陈酿十坛,按原路偷运入山。   一路上,段书绝问了池小池许多,金银玉器,花鸟鱼虫,他都一一问了价格。   上山途中,叶既明想着方才种种,越想越郁卒,便唤来正净手的池小池:“陪本君饮酒。”   这本是强人所难,他晓得段书绝讲究修身养性,一派清冷寡欲,烟酒向来不沾,没想到池小池当真坐了过来。   池小池的理由是:“我们一起买来的酒,理当有我一份。”   叶既明歪歪头。   几日相处下来,他倒是不很讨厌池小池这个人,不黏糊,性情直爽,是个好相与的人,只是他无法对使用段书绝皮囊的人提起好感,本想拒绝,但独酌着实无趣苦闷,再加上他心念一转,想,若把姓池的灌醉了,段书绝会不会出来?   抱着一丝隐秘的期待,叶既明丢给他一个杯子:“坐罢。”   酒的确是好,过了三巡,两人兴致都高昂了起来。   敲着酒杯,叶既明激情辱骂宴金华道:“那个老王八,本君早晚一天掀了他的盖子!”   池小池:“拿来炖汤。”   叶既明:“喂狗!”   池小池:“你火气太大,这样骂人,容易把自己骂上头,得不偿失。”   叶既明拿眼睛斜他。   池小池喝了一口酒:“是这样的,在我们那边,骂人都比较委婉,比如我吃火锅,你吃火锅底料;我吹空调,你吹空调外机。”   叶既明:“听不懂,罚三杯。”   池小池饮了三杯。   叶既明又在那边嘟嘟囔囔地骂宴金华。   他对此人怨念深重,酒劲一催,思及过往种种,更是义愤填膺,只是古人骂人颠来倒去就是那几句话,叶既明又不愿往下三路说,只能碎碎念叨着,说他张口闭口便是仁义道德,天下大义,尽是放屁。   池小池罚完三杯,又把酒给他满上:“他后来还打算留在这个世界里生孩子。也不知道他打算怎么给他孩子做榜样。”   叶既明唾了一声:“他生得出孩子吗?”   池小池:“他找得到给他生孩子的吗?”   如此配合默契的三连击深得叶既明之心。   他端起了酒杯:“干。”   池小池:“干。”   目睹了整个饮酒过程的061:“……”   这是什么?脏话同好交流会吗?   十坛酒告罄,池小池脸红也没红,叶既明则醉倒在地,不省人事。   重生一次,他需要一次痛痛快快的一醉方休。   饮醉后,叶既明神疲体软,又因法力低微,自动化为原形,盘成一盘蚊香,缠在段书绝的手臂上酣然大睡。   池小池坐回泉中,化出鱼尾,闲来无事,便将剑化为琴身。   那是段书绝往常惯弹的焦桐琴,池小池倚着墙壁闭目休憩,任段书绝用单手徐徐抚出散音,助叶既明安眠。   而061为他念着《鲛人仙君》的原文。   他早已提前翻过全文,但就连他也不记得原文哪里有写段书绝是个千杯不醉的体质。   于是在段书绝抚琴结束,按照规律的作息静息而眠后,061合上书,问池小池是从哪里知道这点的。   池小池放下琴,单手搭在膝上,缠蛇的左臂搭在岸上,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该让他试试。”   ……试试大醉一场,试试偷溜出山,试试这人世间种种该尝试的生活。   “他这辈子已经和书中不一样了,所谓的原文也只不过是个参考而已。”   061想,的确如此,宴金华一来,什么都变了。他的父母早逝了起码四年,他失去了被正常带大的机会,被养得五谷不识,认贼作父,还被那贼嘲笑开门揖盗,是个蠢人。   谁料,池小池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听着水声蝉声,慢吞吞道:“宴金华是狼心狗肺,但他如果没有强改剧情,生拉硬拽,段书绝和叶既明不会有这样一起长大的情谊。”   “现在,一切都变了,他已经不是设定,不是活在剧本里,他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爱恨,未必要按书走,非做回那个一辈子不行差踏错的君子不可。”池小池把自己浸在已微微回暖的泉水里,“没醉过一次,放纵一次,简直白瞎这个人了。”   话说到这儿,池小池又恢复了那种劲儿劲儿的模样,看得061心软又喜欢。   061把书半合上,问:“那还念吗?”   池小池说:“念。”   061:“……嗯?”   池小池说:“我想听。”毕竟他要知道宴金华手里所有的筹码,才好下注。   061笑了:“好。”   061润过嗓子,又开始念书。   书的文采一般,偶有错字、不通顺的地方,好在文风沉静,池小池静静听着。   一轮满月沉在他眼前的泉水里,鱼尾微摆,把月亮击碎成波纹,碎银缭乱,不消几刻,倒影又恢复了圆满。   实际上,池小池也想为自己求上一醉。   连番的角色转换和短暂的休息期,说他不累才是假的。   只是谁能想到,鲛人难醉。   ……看来运气有点不好。   好在他有六老师,那声音也像是醇酒,足够醉人。   池小池抬起手,摸了摸心口位置,想,不算这个世界,再过三个世界,他就再也听不到这个人的声音了。   池小池有猜想过他会是谁,但经过数度怀疑与数度否决,他已丝毫不敢信任自己。   唯有在这件事上,他不敢相信证据、直觉、判断,任何都不敢信。   因为唯恐有失,所以不敢有希望。   唯一能让他安心的,是让061站到自己面前,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他是谁。   想到这里,他叫:“六老师。”   061停下念书:“怎么了?”   池小池停顿良久,垂下眼睛,说:“……我困啦。”   061便合上书,嗓音里含了笑:“嗯,我不念了。早点睡。明天还是那个点起来?或者晚一点?你喝了酒,我怕早起会不舒服。”   池小池:“老时间。”   061忍住捏捏他的脸的冲动:“好,睡吧。”   第二日一早,叶既明悠悠醒转,头疼欲裂,不肯承认昨晚自己挺了尸、而段书绝安然无恙的事实,于是破口大骂这酒不好,是假酒。   池小池道:“嗯,是假酒,下次往里加点雄黄调调味。”   叶既明:“……”   现阶段,叶既明对段书绝是打不得也打不过,气得找了一堆石头,趁他练剑时丢他,不出意外地被池小池几剑削成了石灰。   叶既明不服输,又去买酒,硬是要和段书绝拼个你死我活,结果每次都醉倒过去,嘴里还要不服输地喃喃地骂。   几醉过后,叶既明和池小池发现彼此性情相投,又同为脏话爱好者和黑宴金华的十级学者,关系转好,渐渐成了损友。   在算着宴金华差不多该回来的前夜,叶既明对池小池说:“小鱼,还有姓池的,本君要走了。”   他提及此事时,段书绝正在月下练剑。   闻言,段书绝持剑的手一顿。   但池小池却早知有这一日:“慢行,不送。”   叶既明奇道:“你不问本君为何要走?”   池小池试图收剑入鞘,结果对了几次都没对准,可以说是非常不潇洒了。   他一边低头对剑,一边道:“你是蛟身,在山里要怎么修炼?去更大的地方吧,山也好,海也好,我会照顾好段书绝,你想回来看他,记得带酒,我就给你看。”   话毕,他总算成功把剑收入鞘中。   叶既明啐他一口:“滚你的。”   当夜,叶既明离山,宴金华返山。   经过十五日的散心,宴金华丢失小黑蛇的郁闷之情已减退不少,一回山,他便开始兴奋地等待静虚剑会的召开。   ……而池小池也在等待。   段书绝的悲剧,始于遇见宴金华后,但他整个人生的崩毁,则是源于这次剑会。 第157章 系统VS系统(七)   静虚剑会, 乃是三十年一遇的剑道盛会。   平日里,青梅煮酒,论剑天涯的剑会切磋绝不会少,但静虚剑会的名头,传延千年, 依然响亮。   世上剑者,爱剑者众, 爱名者亦众,而静虚剑会是天下盛会,谁人不想拔得头筹?又有谁人不想一睹石中剑风采?   三十年光景,够一名修士勤学苦练、修成一门绝妙剑法,也够一茬后起之秀成长起来, 因此人人期待, 也不奇怪。   池小池换上崭新的静虚峰弟子服, 随宴金华一道出现在剑会之中。   鲛人容颜多出挑,段书绝又多年避世,受灵泉滋养, 养出了一身出尘之气, 只是背着把普通灵剑,端端正正一站, 便已隐有风华绝代之姿。   若是前世, 段书绝在漫长的时间里, 几乎没见过除了宴金华和叶既明之外的活物, 乍一见到这人山人海, 难免畏畏缩缩,惹人发笑。   池小池怕鬼,怕南方蟑螂,怕鹅,在各种生物里,他最不怕的就是人。   他既不好奇,也不躲闪,只是规规矩矩跟在宴金华背后,倒是让宴金华觉得没意思起来。   他故意问:“怕不怕?”   按池小池的性格,肯定要豪放地回一句,怕你奶奶个腿。   但他是段书绝,段书绝不说脏话。   于是他轻声道:“不能给宴大哥丢人。”   宴金华暗笑,果真是个无趣的呆子。   说话间,在原剧情里讽刺过宴金华的龙套闪亮登场:“宴师兄,剑会还未开始,便选中徒弟了?”   宴金华还未开口,池小池便主动行礼:“师叔好。”   此人是赤云子座下第四徒苏云,年轻气盛,又勤勉刻苦,投入静虚峰赤云子门下后,颇看不惯宴金华身占二师兄高位,却尸位素餐、不思进取的德行,他性子又刻薄,因此常常一逮着机会便要讥刺宴金华两句。   段书绝一开口,苏云便瞥了他一眼,眉头轻皱了皱,倒是没像上辈子那样说出什么伤仲永的酸话。   段书绝通身磊落,气质卓然,一眼看去,和懒散的宴金华完全是天差地别的两类人。   人家坦荡荡地往这儿一戳,挑不出什么错来,苏云又何必去找他的茬,“嗯”了一声,又多看两眼,竟隐隐生出一股明珠暗投的惋惜感。   他问道:“你是?”   池小池答:“晚辈段书绝。”   几日前,他特地求了宴金华,让他为自己赐名。   而不出意外,宴金华还是让他叫了段书绝。   苏云又嗯了一声,再没说什么,转身而去。   离开时,他想,此人若没真正拜师,倒是适合由小师叔来教养。   二人形貌气质俱是投契,如此好苗子,偏偏被不学无术的宴金华给捡去,真真浪费。   ……由此可证,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无端找茬主动送人头的“无脑反派”。   人家可能只是生活中某个单纯看你不顺眼的正常人而已。   但宴金华却不这么想。   面对苏云的背影,他暗笑不已,想,等这次剑会出了结果,看我不打肿你的脸。   几年来,他没有认真修炼过,因为他知道原主宴金华的才能有限,修炼亦是无用,哪怕有系统兑换来的各类道具,修炼也得吃苦,他索性把时间用在了玩耍上,生生把自己养成了个有口皆碑的废物。   不过他有耐心,只要等到静虚剑会,他便能咸鱼翻身,得获天道机缘。   先前被人瞧不起又怎样,越废越好,越废,到最后就能把这些人的脸打得越响亮。   怀着这样的期待,宴金华充满希望地迎来了作为他人生转折点的静虚剑会。   他怀中揣有一颗定海宝珠,那也是原本该属于段书绝的机缘。   原书中,此珠是段书绝失怙失恃后,在海中流浪,冻饿交集时,在一只破烂腐朽的海蚌中寻得。   此珠能够移形换影,送人抵达任何地方。   在落难时获宝,这绝对是主角待遇,宴金华看书时,看到这一异宝出现,便兴致勃勃地一路看下去,并揣测段书绝要如何拿这珠子大展宏图,上能窃取巨宝、杀人无形,下能偷窥软玉、夜入香闺,岂不美哉?   谁想这姓段的被那逍遥老道所救,相伴游历多年,临走前,段书绝道,书绝无以为报,赠珠以答,还望恩人笑纳。   当时看到此处,满心期待着主角骚操作的宴金华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来,当即怒刷了N个差评:   这主角脑子有问题?   好容易得了个好宝贝,凭什么给一个糟老头子?   这不是白白糟践好东西吗?   有不少读者和他想法一致,一齐喷作者脑子有泡,纷纷弃文,面对评论区的攻势,作者也只能弱弱解释,段书绝性格如此,有恩报恩。如果他一无所有就罢了,身上有宝贝,当然是先给恩人,毕竟对段书绝来说,与恩人一别,可能从此就再也见不到了。   作者不解释则已,这一解释,顿时再次收获一大片意大利炮:   什么玩意儿?这个老头将来不会出来了?   他居然不是主角的后台?那他出来干什么的?专程给主角送经验包?当是新手村给勇者发任务的长者NPC啊   什么狗?差评!   那时,宴金华也是围攻作者大军的主力之一,对此情节印象深刻,因此来到这个世界不久,他便去了当年段书绝逃难的那片海域,不费多少力气,便寻到了那只海蚌,取走珍珠,占为己有。   现在,天时地利人和俱备,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决不能让段书绝先于自己碰到石中剑。   他早已想好,只待战局一开,便跟在段书绝身后。   段书绝剑术和修为该是不差,总能抵挡一阵子。   不过任他如何谨慎,也不会防备自己。   自己只需伺机把他打晕,再把他拖到无人处,动用定海宝珠,将二人直接转移至石中剑附近,割血,取剑,万事便齐备了。   等到赤云子宣布剑会开始,宴金华即刻看向段书绝,尚未开口,段书绝便似是明白了他的意图,将右手伸至身后,拔出剑来。   剑锋出鞘,碎银迤逦。   但他却不像上一世那般急于证明自己的实力,好替宴金华出头,而是凌空抛剑,单足踏上:“宴大哥,走。”   宴金华脸色微变。   段书绝是何时学会御剑的?   见他呆愣,站在高处的少年垂下眼,看向他的目光是毫无讽刺的讶异,这种单纯的眼神,反倒刺得他浑身发烧:“宴大哥,你不是会御剑吗?”   宴金华:“……”   多年怠惰之下,他哪里还记得御剑的口诀,出去时总蹭那些个男男女女的剑,借机拉近距离,别人也以为他只是开玩笑而已,毕竟是赤云子的徒弟,怎能不会御剑。   现在,宴金华大可以厚起脸皮蹭段书绝的,但他对段书绝的情感,又与其他人格外不同。   站在上帝视角上,宴金华很讨厌这个天赋高又努力的圣父主角,却同时又对他有着异常强烈的优越感。   不过是一个纸片人而已。   不过是一个被他洞悉了命运的人而已。   再努力、再有天赋又能怎么样,到头来一切不还是我的。   难道他现在要依靠一只原本只能依靠着他的寄居蟹?   周遭还有不少其他弟子在,宴金华一不能动用宝珠,二又拉不下脸来,只能暗暗对系统道:“帮我。”   系统冷静道:“提醒宿主,系统不会随便提供帮助,需要扣除一定的进度点数来补全我们的损失。”   宴金华知道这系统是只糖公鸡,不仅一毛不拔,还会往下粘别人的毛,从来不会白白帮他。   他暗暗咬牙之余,倒也不是很心疼。   这些进度早晚会在段书绝身上找回来的。   在他踏剑而起的同时,段书绝似有所感,并指成剑,猛然转身,横下一斩!   一道岚光闪过,那名举剑背袭的青年被一股可怖的强烈气旋压得动弹不得,向后倒飞而去,前襟被剑意撕裂大半,残余的指风绕体而过,将他身后约一人环抱粗细的树木拦腰截断!   那青年未曾料到此等突变,背贴剩余的半截树根,唬得面如土色。   段书绝不意伤他,只想压制。   他收起剑指,问宴金华:“可要走?”   和以往一样,他的话不多,但却够狠,狠得让宴金华略有失神。   宴金华不想承认,刚才那一瞬间段书绝爆发出来的灵力,压得他膝盖发软,险些逼得他直接跪下来。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如计划一样,顺利打晕他?   不过他马上安慰自己,不要紧,如果实在不行,就再付出些代价,从系统那里兑来迷药类的道具,让他昏睡,就算他后来发现是自己所为,一切也都晚了。   段书绝同他一起上路,段书绝倒是一路对他的动机都毫无觉察,破阵,退敌,一把普普通通的青锋剑为宴金华扫开了一条畅通无阻的康庄大道。   换言之,宴金华全程被段书绝牢牢控制在身后,无法从侧面下手。   宴金华看似有无数机会,但每当他自己以为找到空档、有机可乘时,段书绝便敏锐转头,观察身后状况。   被强制打断几次,宴金华难免焦躁起来。   难道段书绝真能这样一路杀到石中剑前?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的?   段书绝毕竟是《鲛人仙君》中的第一男主,若是真被他一路高歌凯进、破了七大阵,自己的计划岂不是泡了汤?不仅没成功夺去段书绝的气运,还拉他入局,替他人做了嫁衣裳?   宴金华越想越心烦意乱,有段书绝从旁翼护,更是心不在焉,甚至已不大注意周边状况。   但是那七大阵岂是轻易闯得的?   仅仅是第二阵而已,段书绝便已无暇他顾。   因此,当段书绝一个没照顾好,宴金华脸上便被几道剑风绞出了血痕。   他一时惊慌,从剑上滚落,摔在地上,一时昏沉时,便见数道剑网向他密密袭来!   若是他避不开,怕是会被绞成碎片,殒命当场!   宴金华大脑一片空白,应对失措,连腰间佩剑都忘了拔,本能地闭眼护脸,却并未迎来想象中的疼痛。   段书绝从剑上跃下,身形腾转,硬是替他挡下了万千弥散的剑光!   金花迸溅间,段书绝一把拉起宴金华:“走!”   宴金华昏昏沉沉间,被段书绝单臂从地上扯起,拖上后背,纵剑而去。   因此,宴金华全没注意到,段书绝踩下了他腰间的锦囊带,把锦囊自他腰间扯下。   ……锦囊内里放着那枚定海宝珠。   他特意存放在腰侧锦囊里,本是打算随时用来转移的。   系统察觉到了宝珠的遗失,顿觉不妙,着急大叫:“宿主!宿主!”   然而宴金华吃了一吓,又被摔得晕晕沉沉,根本听不清它在说什么。   系统权衡再三,觉得倘若遗失了宝珠,就当真是得不偿失了,只得咬紧牙关,扣除了一定的攻略数值,打算将那宝珠数据化后重新夺回。   谁想,它还未动手,一只雪白的步云履便轻轻踏上了地上的锦囊。   糟!!   那系统抬目看去,发现那人微微歪头,竟也在盯着“它”看!   系统浑身一冷,以为自己数据紊乱了。   按理说,此人该是在看段书绝与宴金华闯阵的背影,但系统竟莫名有一种被他直接凝视的感觉。   ……见了鬼了。   系统饶是再大胆,也不敢在一个修仙世界的高手眼前妄动手脚。   连段书绝都需聚起全部精力应对的剑阵,他却能轻松立于其中,手中没有一样武器,可见其实力之恐怖。   有时,这个世界里实力顶尖的人,眼界与能力都与一个高级系统相差无异,它只怕引起对方注意,会反噬宴金华,只好悻悻作罢。   ……这下可亏大了。   林间起了风,那将遗落宝珠拿到手的人把锦囊掖入自己怀中,踏着林中落叶,簌簌而行。   此人是一名青年模样的剑者,一袭白衣,腰间配箫,背上背一把绘着鲤鱼的碧伞。所有向他袭来的细微剑风,都在即将接近他的身体时,均被他解析成了零散的数据,消失在风中。   方才与段书绝和宴金华搭讪过的四师弟苏云疾奔而来,看见眼前之人,不觉一怔,站住脚步。   眼前人……   是他?他怎会突然归山?   苏云诧异:“小师叔?你怎会来此?”   被他称为小师叔的年轻人听见他的声音,转过头来,微微一笑,言简意赅道:“选徒。” 第158章 系统VS系统(八)   池小池强拖着宴金华离开,头也不回。   真男人从不回头看丢了的锦囊。   061问他:“宝珠要是被别人捡走怎么办?”   池小池头也不回道:“那就是别人的机缘了。”   机缘机缘, 讲求的是机和缘, 宝物落入善人歹人手里,都是当时当刻的缘。但“缘”讲的是一个未知, 若是提早知道他人的机缘在哪里, 提前一步鸠占鹊巢, 掠为己有, 无论再怎样粉饰太平, 那也是偷。   至于宴金华的行径, 已经不只是偷了,完全可以定性为入室抢劫, 还顺带非礼主人, 连吃带拿, 非常之不要脸。   而池小池的应对之法,说得简单粗暴一点就是:看见这颗宝珠了吗, 丢掉都不给你。   听了池小池的话,061嗯了一声。   ……那我就先暂时给段书绝收着。   七大阵集于一山之中,内里却有三千世界,机变无穷。静虚先祖设下关卡,七大阵三十年一变, 每次都是七阵,关卡却不尽相同同, 因此断无作弊之机。   最外围是地剑阵, 需得御剑而行, 且许多人对和高手比剑的兴趣远高于一把可能根本不可能拔出的石中剑,会选择直接在外围放手比试,常常会有乱斗,仅仅是路过都可能惨遭卷入。   若是来凑热闹的,实力不济,那估计连第二阵的皮毛都挨不着,顶多做个静虚半日游,就可以打包行李转头回家了。   第二层则是剑风阵,灵力剑法稍逊者便会被斩下马来,遗憾折戟。   经过大浪淘沙后,能来到第三层的,都是有着起码剑术素养之人。   第三阵是单纯的迷宫阵法,有些剑修只醉心于剑刃,不通阵法,便只能被困于浓雾迷宫中,始终不得其路而入。   第四层是竹林,内里有吸食天地之灵的竹兽出没,而过阵则需取得活竹兽的一片鳞甲,作为锁匙。   领地被侵,又要被人夺鳞剥甲,它们自是不愿,于是,竹林各处又是一番硬碰硬的恶斗。   池小池拎着宴金华,从第一关直闯过第四关。   宴金华全程划水,气闷不已。   ……待他清醒过来时,发现随身的宝珠遗失,即使大骇失色,也是晚了。   他不得不正视一个可怕的事实:   一旦打晕或伤害段书绝,他别说靠近石中剑,想出去都是痴人说梦。   可是,如果就让段书绝这么一路闯关入内,属于自己的气运要怎么拿到手?难道真要白白便宜了姓段的?   几番权衡下,他仍想不到什么妙招,不觉心焦难耐,火气上升,面上偏偏还要强作无事,着实煎熬。   好容易闯过第四关,通关者已是寥寥。宴金华看看四周,确定无人,便装作倦了的样子,伸了个懒腰:“歇会儿歇会儿。”   池小池依言,拄剑坐下。   他的左臂被割出了一道寸深的口子,大概是伤到了血管,血流得有些多,染红了小半条手臂   池小池挽起袖子,本来想撕些衣料来止血,没想到刚刚坐下,便注意到右手侧的一块岩石下生有一株灵药,恰是他几日前在某本药典中见到的那种,止血镇痛均有奇效,但此药极为珍稀,静虚峰已算是仙山福地,然而就算搜遍十六峰,怕也找不出三两棵来。   现在自己随便找个地方休息,一抬手就能揪一棵,其便利程度简直和揪根路边的狗尾巴草没区别。   池小池对061感叹:“看,果然是主角待遇。”   061倒是心疼他:“快点用吧。”   确认自己没有判断错后,池小池便将草药摘来捣碎,抹在剑伤处。   灵药果真立竿见影,伤处血口收拢,疼痛顿消。   宴金华仍惦记着那颗宝珠,坐下后,眼珠转了几转,道:“咱们师徒还是回去吧。”   虽然从系统那里得知,宝珠已被一个人捡了去,但乍然失宝,宴金华实在是肉痛加心痛,以至于坐立不安。   他揣了宝珠多年,硬是忍下了用宝珠搞事的欲念,怕人察觉,就是为了今日放手一搏,谁想出师未捷,白白让被人捡了这便宜去,他又怎能甘心?   既然系统说那是个仙风道骨的人,想必是要点脸的,自己只需谎称此物乃他传家之宝,不慎在剑会争夺中遗失,他大概也不敢独吞。   段书绝闻言,颇有些惊讶:“宴大哥不想要石中剑?”   宴金华注视着他的眼睛,靠笑容来掩饰自己的焦躁:“怕你再受伤呀。”   段书绝:“我不怕。”   宴金华:“……”   段书绝诚恳地望着宴金华:“我也很想去看看,宴大哥心心念念的石中剑是什么样子。”   宴金华:“…………”   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便把宴金华的路给堵死了。   他来前,刻意为段书绝绘声绘色地讲述了石中剑的神奇,就是怕他宅惯了,不愿出山。   现在,段书绝一心想见石中剑,他也根本找不出像样的理由再阻拦段书绝。   他倒是可以装作受伤,让段书绝送自己下山,他晓得段书绝的人设是什么,如果出了这样的意外,定然会放弃剑会,送他下山。   可段书绝是个死心眼,全程将他护得滴水不漏,自己身上顶多被剑风罡气划破了几处油皮,他若是此刻倒地装死抽搐,也假得太过头了。   休息片刻,段书绝便催促他上路。   无法,宴金华只能磨蹭着起身。   算了,慢慢来,大不了等到了石中剑附近再找机会下手吧。   二人缓缓离去后,方才拾得宝珠、被苏云称为“小师叔”的白衣青年便从二人身后的竹林中缓步慢行而出。   小师叔打着伞,竹叶如雨,飘落在伞面上,发出细细的沙沙声。   他与二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一路前行。   他路过池小池方才采摘药草的地方,微微抬手。   转瞬间,池小池挖出的土坑与剩余的半截药草全部化为数据,消失无踪。   他拿拇指轻抚了抚掌心,失笑。   ……不是什么主角待遇,只是因为受伤的人是你。   第五层不再是剑术或是阵法考验。   一条宽约百丈、深约千尺、浪滚滔滔的漆黑长河横亘在池小池面前,河边立有一块石碑,上有注明,此地名号三绝河,鱼绝,鸟绝,人绝。   弱水三千,鹅毛沉底,飞不过,渡不成,游不得,莫说是船只,飞鸟也无法从上飞过。   而他们要抵达河的彼岸,才算通关。   池小池想,这特么不就是流沙河吗。   思索再三,他与宴金华约定,自己先下水查探,一旦发现通路,便马上在水底释放讯号,让宴金华下来。   简单休整过后,池小池纵身入水,当真被河一吸到底,动弹不得。   如果一定要比喻的话,池小池感觉自己现在像是一只吃了秤砣的王八。   依循常理,寻常修士既未成仙,也没长鳃,要么等着被泡成河漂儿,要么穷尽全身灵力纵出水面,不过一旦如此做,力量耗尽,仅仅是恢复也需要大量的时间。   池小池在浑浊水中左右观视一阵,发现四周皆是彻底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正常人这时恐怕早已经慌了神。   池小池心中却稳得很。   他用左手在右掌心写道:“走。”   他体内的段书绝用右手在左手写字回他:“哪条路?”   池小池答:“无路。”   段书绝似有所悟。   池小池继续写道:“无路,便开路。”   内外二人达成共识。   段书绝指尖燃起鲛火,映亮水面,发出讯号,在宴金华入水瞬间拔剑,纵起全身灵力,却并未向上脱跃起,而是一指平抹上佩剑剑刃,再将覆盖上一层纯蓝鲛火的瑰丽剑气顺水挥洒,往脚下直劈而去。   顿时,地壳绽裂。   被削去的泥土下,竟埋着一道天光。   再一转瞬,他们已站在了黑水河彼岸的土地上。   宴金华浑身透湿,相较之下,段书绝周身干爽,衣襟都未沾湿一片。   宴金华也不作他想,只当生门是段书绝打开的,因此他会被格外优待,自己只不过是个蹭门的,弄这一身烂泥,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那河本身又有古怪,清洁术法无法起作用,于是他只能一路走着,一路强忍着身上浓烈的水腥,并试图扯下头上粘腻腐烂的水藻。   池小池走在前面开路。   061心中满是欣赏和喜欢,声音里也跟着含了笑:“你是怎么想到路的位置的?”   “这还不简单。”池小池说,“你看过《西游记》吧,就没有听过那首歌?”   061:“……”   池小池唱道:“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路~在——脚——下。”   段书绝:“…………”   段书绝愣了许久,试图在自己已学习的音律结构里找到这种歌曲会存在的现实依据。   但061却意外地觉得还不赖。   不知道是不是听多了池小池哼歌,现在听他唱歌,061觉得挺可爱的。   又走出一段,二人遇见了一条清溪。   宴金华实在是受不住自己这一身水臭气,脱了衣裳,去河里洗澡。   池小池把脑袋靠在树上,闭目休憩。   061心里本有一点疑问,但他知道这时候问这个问题不妥,就把问题咽下,将他身上的衣裳尽量变得更加干燥柔软。   池小池却像是洞悉了他的心事,闭着眼睛,微微歪头,问:“六老师,你想问我什么吗?”   061说:“没有。”   池小池说:“你想问我,为什么没在水底把宴金华淹死?”   方才,在黑水河底,他只需要释放鲛火,却不打开生门,就有八成把握把这个废物淹死在水里。   据说人溺死,需要十到十五分钟时间,只要让宴金华在这段时间内保持清醒,自己站在他面前,注视着他死去,那凑够“让他后悔遇见段书绝”的悔意值,绝对是足够的了。   那是足可让鹅毛沉底的深潭,且每次剑会,伤亡亦不在少数,他若葬身潭底,亦是神不知鬼不觉,没人会认为他是死于段书绝之手。   与池小池对话间,白衣的小师叔也来到了黑水河那端。   他站在波浪翻滚的河边,想了又想,打算听一听池小池的想法:“为什么?”   清朗如水的声音同步传入池小池脑中。   061问他:“为什么?”   池小池故意压低了点儿声音,笑眯眯说:“那多没意思啊。”   “不如带着他,让他亲眼看着他想要的所有东西,都落在段书绝手里。让他在这时候死掉,反倒便宜他了。”   身处河对岸的小师叔无奈轻笑一声,撑着碧色鲤鱼伞,迈步往河里走去。   但他并未潜入河底。   在他踏上水面的瞬间,脚下的一片水面便瞬结成冰,而当他撤开脚往前走去时,由数据形态改变而凝结成的冰块便随之消融,宛如足下生莲,而他踏莲而过。   他很少对池小池的想法发表意见,多数时候只是倾听。   可061又太清楚,这几个世界走下来,池小池的心中究竟替那些宿主积累了多少压力和黑泥。   061,或者说是小师叔,一边打伞,低头缓步而行,一边轻声道:“你真的是这样想?”   池小池微微睁眼:“嗯?”   他说:“你其实在想,见死不救的事情,‘段书绝’不会做。仅此而已。”   池小池一怔:“我……”   061笃定道:“你是这样想的。”   池小池没听过061这样对他说过话。   温柔,坚定,带一点点强势,却又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这种感觉很熟悉。   每当他小时候做错题时,都会有人拉过他的作业册,这样认真地教他。   这感觉熟悉到叫他失神。   “恶人做了恶事,只会责备外界;好人做了坏事,会责备自己。做恶人很方便,也心安理得;做好人很难,所以也很珍贵。你如果真的在河底眼睁睁看宴金华去死,那份见死不救的痛苦,会留给段书绝,他会时时想起这一段。对你,应该也不是全无影响吧。”   只要是害人,都会对人的心性产生或大或小的影响。   池小池抬手摸了摸鼻尖,心慌意乱地笑笑:“你这样说,像是很了解我。”   061果断且强势道:“我当然了解。”   池小池的习惯,池小池的想法,池小池的生理结构与心理结构,都很了解,也很喜欢。   说话间,他已越过那条河。   双脚落在彼岸的土地上,远远望着池小池靠在树上的背影,他的语气转柔了一些:“你总往坏里想自己,这是坏习惯,要改。”   池小池心中剧震,脱口而出:“你是……”   偏在此时,一只手从后拍上了池小池的肩膀。   树上一颗露珠身后人的动作惊动,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池小池脸颊上:“书绝,走,拿剑去。”   ……是宴金华。   池小池眼睛眨了眨。   他花了半秒钟收敛神情,两秒钟整理心绪,再睁开眼时,眼圈周围刚刚浮出的红意已散,眼中尽是属于段书绝的温儒尔雅:“走。”   有了061的提醒,池小池这才惊觉,自己的思考方式有些偏了。真正的想法和目的,却被自我厌弃的情绪掩藏和混淆。   这样对宿主、对他自己,都不好。   他该走的,是属于段书绝的阳关道。   没有阴谋,只有阳谋,坦坦荡荡地把失去的东西拿回来,才是这个世界里对段书绝最好的处理方式。   池小池未曾注意到,两个刚刚渡河的修士也来到了上游位置。   两人都是震碎河底、穿越生门而来,却都是一身臭气和污泥,正一边埋怨,一边脱衣沐浴。   而白衣小师叔不紧不慢尾随在池小池身后,执伞而行,伞面盖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带笑的唇角。 第159章 系统VS系统(九)   二人入了第六阵。   阵中没有怪物或是异兽, 只有一座塔林, 矗立着百余座僧人墓茔。   虽然四周树木葱郁, 但因为无人打理, 已生长得太过茂盛杂芜,大多数石塔受风尘洗刷千年有余,倾颓崩毁。   看样子,此地已是无人问津的荒废之地,有长耳朵的灰野兔在齐膝深的野草中一闪而过。   没人告诉他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才可通关。   段书绝先运气试探了一番,告知宴金华,此地没有设过阵法的痕迹, 塔林排布也只是单纯依循佛理, 其间倒是隐有佛家清气,不像是特意设来困住他们的。   他们在塔林间穿梭一阵后,发现来时的路已经消失, 而离开的路却不知到底在何处,一时陷入僵局。   宴金华因为自身能力着实有限, 又痛失宝珠, 实在舍不得再动用所剩不多的进度点数, 只得硬着头皮哗啦啦地翻书, 试图从原文中找出第六关的破解之法。   这段破关取剑之路,他大概看到第三关就没细看了。   因为作者的描述实在太细致,完全不晓得他写这么啰嗦要干什么, 所以他看到第三阵就跳了, 直接看了主角最后爆冷夺剑、打脸众人的情节, 爽过便算了,再没有回头看过。   后来,他又指望着吃定海宝珠的红利,打算走捷径,从第一阵直接跳到最后一阵,因此来之前也没细翻书本。   但他才翻两页,就差点脱口骂娘。   ……怎么书里写的第一、第二阵,和他们这一路遇见的完全不同?   第一阵是剑风阵,第二阵却是什么狗屁白骨山?   这随机的三千世界的设定真垃圾!   宴金华心浮气躁,但他的脑子倒是着实灵活,一计不成,便又生一计。   他对池小池说:“书绝,咱们分开来找吧,也能快些。”   他起码是读过原文的人,再不济还能求助系统,让它给自己开个金手指,怎么想,都要比段书绝这个局中人要强。   段书绝也一如既往地没有拒绝他的要求:“好。”   宴金华并不急于走开,而是冲他招了招手:“书绝,过来。”   段书绝乖乖走近。   宴金华解下衣带,将自己刚刚用术法洗干净的衣服披在了段书绝肩头。   段书绝一怔,脸颊微红,澄净双目中盈满疑惑:“宴大哥……”   宴金华说:“你才受过伤。虽是好了,但也得仔细着点儿,不能受风。我的衣服比较厚实,刚才又洗净了,你我身量相差不远,给你穿刚合适。”   段书绝一本正经道:“不可。天色已晚,此处又阴冷,宴大哥会着凉的。”   闻言,宴金华以玩笑口吻说:“那这样吧,我们师徒两个换件衣服,你将你的给我,我的则归你。”   “我的衣裳单薄……”   这倒是实话。   鲛人连深海之寒都不畏惧,区区冷风又能如何,因此段书绝无论冬夏,都是一身飘逸薄衫。   但宴金华却不同,此时还是早春季节,冰雪初融,对他这种怠于修炼的人修来说,的确会寒气入体。   宴金华仍是坚持。   段书绝向来拗不过宴金华,只得除下破损的外衣,披在宴金华身上,还不放心地叮嘱,若宴大哥冷了,就立刻换回来。   宴金华接过那薄如蝉翼的水蓝外罩,指尖有意无意地抚过左上臂位置被剑锋划破的地方,以及破损处四周沁出的血迹。   他笑说:“不会。你好生穿着我的就是。”   宴金华暗笑。   自己失了一城,不过又拿到了一筹胜算。   他记得很清楚,到了第七阵,就要拔剑了。   段书绝破阵时受了伤,衣上有血。而鲛人血,是破除封印、拔出石中剑唯一的办法。   自己只要比段书绝早一步破开这个该死世界的术法,用段书绝沾血的衣裳蹭上剑柄,便能领先一步,夺去这股大气运。   宴金华有些惋惜。   早知道会弄到这样狼狈的田地,自己就不该担心血提前抽出来会失效,先偷偷抽他一管子血做备用再说。   他这样想着,披上衣服,还没来得及得意,倒是先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冷战。   池小池与他往反方向走去,裹着暖和的春服,想,冻死你丫挺的。   他用剑身拨开荒芜的野草,准确地朝其中两座石塔走去。   池小池在演戏时,有两个常被人称道的好处。   一是他临场机变能力强,接得住戏,哪怕别人这段演错了,他也能给圆回来,有时候导演一走神,甚至不会发现刚才出了演出事故。   二是他会花时间研究所有人的剧本,甚至是灯光与布景的计划书。   因此,池小池非常知道《鲛人仙君》的作者要在这里设定“三千世界”的用意,也知道这第六阵该如何破。   他缓步走到两处石塔前。   刚才,在塔林中逡巡时,他便注意到这两处石塔与其他的不同。   也是一样的倾颓,一样的野草及膝,但是上面的碑铭却比别处看上去新鲜一些。   碑铭上都写了法号,左边书“法空”,右边书“释然”。   若论资排辈,法空禅师该比释然大上一辈,但据碑铭所载,二人年龄相差只得五岁,显然,法空年少便通禅机佛理,悟性极深,最终却并未得道。   七层浮屠,方能成佛。   法空的佛塔已倒塌了一半,但根据散落在地上未腐朽的部分来看,它原来应该足有六层之高。   他距离得悟大道,仅一步之遥。   然而更奇怪的是,这样一位禅师,却和一个光头小和尚释然并肩葬在一处。   释然只有一层佛塔,该是最普通的那类佛门弟子,资质愚钝,只配替禅师扫榻洗衣。   他去世的时间要比法空早上半月,也就是说,法空是在死后,主动选择将自己埋骨在小和尚释然身旁的。   池小池走至那一高一矮两座石塔前,合手唱了个喏,便蹲下身来,扫去释然碑上的厚厚灰尘,动手用剑刃割破食指尖,一笔一划地为墓碑上的字迹描红。   原本已经渐趋模糊的“释然”二字,又变得清晰起来。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这千年以来,每30年一次的静虚剑会,七大阵奥妙变幻,少有重复,但唯一的特例,便是这第六阵。   因为所有的第六阵,都是同一个。   《鲛人仙君》中详细写了段书绝的前几阵是如何破的,也写了段书绝在破阵时见到的众生相,以及自己的参悟和发现。   独身一个走到最后时,他终于意识到,这所谓的“三千世界”,都是静虚山初祖与他的鲛人道侣曾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   静虚峰初祖与他的道侣,用这样的方式纪念他们相识相恋的一生。   而静虚峰初祖,曾有一佛门好友,佛号法空。   法空一生参悟佛道,最终却未能成佛,只因他心中有一个放不下的业障。   这一业障,名唤释然。   释然是他座下之徒,也是他一生唯一的徒弟,谨小慎微,心思不敏,因家穷投入佛门,对佛理缺乏领悟力,有些愚拙,好在心肠柔软,为人温和。   他思慕师父,却不敢开口,生怕玷污师父成佛之路;法空也将释然看入了眼内心中,却担心惊吓到他,只一味待他好,想护他一生平安喜乐。   直到在降妖时,释然替法空挡下一记致命攻击,不治而亡。   法空整理释然的遗物,方才在他的小书箱里找到记录着他思慕之心的手稿。   释然入山时,年方十六。   他的名字是法空亲取,但他却为此一生无法释然。   读完手稿,法空大笑三声,焚去稿件,将佛寺诸事交代给师兄,半月后,原地坐化,追魂而去。   他留下绝笔信,请师兄在自己死后,将他葬在释然的地宫旁。   因为你,我悟不了菩提,那我便做你的菩提,能为你遮风挡雨,也不差。   千年前的黑水河今日仍然奔腾不休,千年前的枫林迷宫如今更见枝繁叶茂,而千年前的旧人却早已化为泥中土灰,不见踪影。   静虚山初祖与其道侣感念挚友离世,便将这座葬有故友的塔林放入了三千世界中。   无论前五个阵法怎样轮换,第六阵,永远是塔林。   而通过第六阵的方法也是固定的:   以灵血替法空、释然二人描碑,便能成功抵达石中剑旁。   静虚剑会每隔30年举办一次,而二人也试图借助这些后辈之手,来缅怀昔日友人,缅怀一对痴儿。   此时,天色已近半黑。   池小池有些看不清手下的碑面了。   好在,草中潜伏的萤火虫纷纷而起,绕身而转,暖金色的光映亮了碑面,亦如同寥落的星光洒在他的肩上。   白衣小师叔已将伞收起,静静立于风中,远远地垂手站着,只怕吓着了他。   池小池割了几次手指,描完了两座碑。   他刚刚起身,眼前白光乍然一现,人已立在了一座通体幽紫的云母石前。   一截玄玉剑柄露在外面,剑柄尾端系有一只同心结,仔细查看,内里藏有两缕乌发,内中有两股灵力双重加持,维持同心结不散不灭。   ……好的,这口鱼粮喂得给满分。   池小池观察许久,却迟迟不碰剑柄,像是在等待什么。   不久,在他身后,又凭空踉跄着出现了一个宴金华。   眼见剑柄仍插在石中,未曾拔出,他眼睛一亮,驭起体内全部灵力,疾奔而来!   ……一刻钟前。   宴金华裹着段书绝的薄衫,蹲在冷风和寒草中瑟瑟发抖。   他和他的吝啬系统讨价还价了许久,也不能免费申请到系统的外援,他又有心瞒着段书绝找到破阵之法,便打算再藏一会儿,偷偷翻一翻书,看有没有瞎猫撞到死耗子的机会。   谁想这一翻,竟误打误撞被他翻到了。   他不敢怠慢,在塔林中狂奔一阵,总算寻到了那两座一高一矮、对比鲜明的石塔。   看到那碑上已洇了血,宴金华顿时心急如焚。   段书绝已经进去了?!   他看过书,知道只要段书绝描碑完毕,就会被秒传至石中剑旁。   但碑上的血迹还温热,说不定还来得及!   宴金华割开了自己的手指取血,手忙脚乱中,失了准头,直接一剑切到了骨头。   十指连心,宴金华痛得勃然变色,但他丝毫不敢再浪费时间。   书中写过,石中剑被拔出时,七阵动摇,阖山震动,现在还没有异动,那便证明他还有机会!   快,要快!   抱持着一丝希望,宴金华一边抽着冷气一边草草描着碑面,心中惊涛骇浪,懊悔不堪。   姓段的果然是主角命!这等好机缘简直是白白捡来的!   有那么一瞬,他脑中也掠过一些怀疑。   段书绝真有这么厉害?能马上注意到佛塔的规格不对,然后想到描碑?   这碑上铭文的凹槽内虽然绘有传送阵法,但气息极弱,不仔细辨识,也是难以发现的。   最重要的是,段书绝如果发现了线索,为什么不叫自己来看?   这到底是主角的天运,还是……   在胡思乱想中,宴金华被带入了第七阵中。   就在身后响起奔跑声的瞬间,池小池问061:“他来了?”   061忍笑:“来了。”   池小池再不犹豫,用沾血的手一把握住近在咫尺的剑柄。   ——看见这把剑了吗。   ——看清了吗。   ——好的,它现在归我了。   宴金华眼睁睁看段书绝握上剑,登时睚眦尽裂,一时竟起了杀心,可根本未能近旁,他便被腾起的气浪足足掀出数十丈远。   石崩玉摧,剑鸣溅溅,如蛟龙吟,如鲛人泣。   来自千年前的鲛人语直接传入了池小池脑中,与此同时,湃流的千年剑意直涌入体,将他的经髓伐洗一新。   池小池,或者说段书绝,完全能听得懂脑中传入的声音在说些什么。   那是初祖的鲛人道侣,在轻声诵念着他当年与初祖共创的剑诀。   ……对他来说,这该是比那千年剑意要更珍贵的馈赠。   宴金华被弹开来时,满心都是恶毒的脏话。   ——他的剑!本来该属于他的气运!!   他滚翻在地,周身疼痛,心内发焦,脑中轰轰响着,气怒交加,竟是直接呕出一口血来。   该怎么办?还有没有别的方法?   他白白养了姓段的这么久,就落了这么个结局,送他灵泉,送他灵果,送他秘籍,送他参加剑会,还牵累得自己丢了宝珠,现在又把剑拱手让人?!   天道何其不公!   ……其实他还漏算了一样。   池小池从他身上赚取了10点悔意值,并立即兑换到了一张名为“高光时刻”的中级卡。   名称:高光时刻(中级)   持续时间:3分钟   件数:1   品质:精良   类型:一次性使用品   所需兑换点:10点悔意值   介绍:蒸香米上的秃黄油,炖火腿里的清鸡汤,老火锅配的冷蒜泥,豆腐丝浇的热卤汁,此时美味,高光无限。   该卡片的功用,和美颜光环大致类同,但论表现出的效果,要比美颜光环更加强大且抽象。   若论起来,大概是一种走路自带BGM、压制全场的气势。   但在看到兑换到的卡片文案时,池小池略失神了一瞬,想起了那个负责写文案的009,以及与季作山那通突然断开的那通宇宙长途。   好在池小池向来擅长收整情绪。   炸裂开来、熊熊焚烧的石中剑光焰渐息,回归本相。   那剑柄乃古玉所制,剑鞘则是浑然一体的天然紫云母石,然而,其形态与段书绝印象中,宴金华曾拿到手的水照白刃却所有不同。   段书绝手中的石中剑,只有一鞘,一柄,却无刃。   然而,若是拔出剑,便能隐约见到剑柄之上有透明水波流动,凝作无形的水状软剑,剑身可化长变短,长可至半丈,短可至三寸,机变无限,由心而动。   ……石中剑,唯有由鲛人所持时,才是真正的石中剑。   石中剑出石,全山震动。   七大阵阵法本就是一道幻阵,石中剑被拔出后,法阵暂时失效,重叠起来的众多空间破碎融合,归为一峰。   一少年怀剑,自山麓缓缓而下,身边跟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宴金华。   宴金华败得一塌涂地。   他极力想掩饰自己的存在,甚至想干脆昏过去算了,但一想可能会被段书绝直接拖下去,那场景定然更难看,只能硬着头皮,随着段书绝一道下山。   他脸皮热辣,垂着头,希望旁人注意不到他。   的确,最开始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池小池向来秉承取之于渣,用之于民的基本原则,动用了刚刚兑换的卡片。   但用卡片也是要讲基本法的。   在场均是见多识广的仙道,若是他跟个花孔雀似的又开屏又旋转跳跃地蹦跶下来,聚光灯倒是打足了,风头也是出够了,就是有点丢人。   因此,他怀抱石中剑,微微低头,像平时的段书绝一般,沉沉静静地走出,在赤云子面前撩袍跪下,清朗道:“弟子忝受天恩,石中剑已出,请赤云君观视。”   从他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全场便是一片寂然,直到他开了口,众人方才回神,议论纷纷。   得知石中剑被拔出,赤云子先是震愕,如今见到段书绝态度温和,又身着静   虚峰弟子服饰,心中便生了几分喜欢和得意。   ……拔剑者既是他静虚峰人,那就不算便宜了他人。   他和颜悦色地询问:“你是何人?”   “在下段书绝。”池小池字正腔圆,并转向宴金华,字字掷地有声,“宴金华之徒。”   这下,真真是全场哗然了。   宴金华?那宴金华是什么材质?不学无术,顽劣成性,怎么教得出这样的徒弟?   宴金华:“……”   他面皮一阵青一阵白,几乎疑心段书绝是在故意给他难堪了。   可他根本无从辩驳!   段书绝现如今确实是他的挂名徒弟,方才自己也带他见过苏云等师叔了,段书绝这么说,是一丁点儿错漏都找不到的。   “胡闹!”赤云子也吃惊不小,略略整肃了面容,转向宴金华,皱起眉头,“你是何时收徒?我这个师父竟都不知?”   宴金华暗自叫苦不迭,慌忙跪下,支支吾吾。   他倒是打好了谎言的腹稿,但只怕段书绝是个直肠子,万一拆穿了他,那可不是万事休矣?   好在,段书绝似是看出了他的为难,轻叩一记,说自己的父母早亡,自己流落在外,颇受冷遇,而宴大哥于他有救命之恩,所以自己才拜入他门下,图报恩情。   他甚至主动掩去了宴金华曾经偷偷将他养在渔光潭中十年的事实,以免他受罚。   段书绝说得句句都对,言语中还有回护之意,宴金华只能听着,口里发苦,心中已有了不妙的预感。   赤云子见他说话有条有理,心中更生喜爱,再与他旁边的宴金华一对比,心中愈堵。   好好一个孩子,给宴金华带,能带出什么来?   宴金华岂会想不到这一层,余光瞟见赤云子张口欲言,马上冒出一个主意。   姓段的可是鲛人!是非人之物,谁晓得他心性如何?   这石中剑让他得去,万一他拿去作恶,又该如何?   事不宜迟,宴金华立即开口:“师……”   孰料,他才刚发出一个声母,便听段书绝清越的声音在身前不远处响起:“赤云子容禀,弟子有要事,想告知于您。”   赤云子:“何事?”   段书绝恭敬捧剑,一拜到底:“事关石中剑之秘,可否……请诸位前辈暂避?”   他把谦恭的姿态摆了个十足十,为其他在场的剑修们做足了面子。而这些剑修们也心知此剑乃静虚峰传承之物,若石中剑中当真藏有什么不传之秘,他们在场,也确是不妥,于是便纷纷自请离去,不在话下。   宴金华脑子高速转动一阵,猜想到了段书绝的意图,心中微松了一口气,决意不去拦阻。   原文里也有这么一段。   段书绝拿到石中剑,不敢擅专,只好向赤云子提出请求,屏退他人,告知此剑原主是一名鲛人,同时承认自己也是鲛人。   鲛人,终究非人,文中的赤云子也是经历了多番利益权衡,才决意收段书绝为徒。   毕竟,收一头吉凶不明的灵兽为徒,既要担忧他身份外泄可能引起的舆论之争,又要担忧自己能否驾驭怀有千年剑意的段书绝,着实难做。   而自己于段书绝有恩,又先有了师父的名头,赤云子若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有极大可能会让他继续做自己的便宜徒弟。   到那时,占了师父的名号,段书绝那些气运、际遇,也是唾手可得。   只要他还在自己身边……   果不其然,听过少年的自白,赤云子的眉头便皱了起来,静虚峰诸位仙君亦是沉默。   ……鲛人?   初祖道侣是鲛人?拔剑者也是一名鲛人?   赤云子方才的喜悦去了大半,一面觉得这姓段的孩子恳诚,值得褒扬,一面又如宴金华所料,犯起了难。   宴金华也跟着假模假式地沉默了一会儿,抓紧时机,开口道:“师……“   然而这次他连声母都没发出,话头就被再度截胡。   “……师兄。”   一道温和的声音自赤云子身旁响起:“若师兄不知如何做才妥当,不如将此子暂且寄在我名下教养,我会好好教导他,您看如何?”   宴金华微微睁大了眼睛,往上座位置看去。   ……这是哪个不识好歹的?!   那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却又是一副温润古雅的贵家公子面容,一支玉箫平放在膝上,一把碧伞斜负在背后。   他的气质极干净,一眼看去,唯余惊艳,只觉一念清净,烈焰成池,只是看久了,总有股萧萧疏疏的感觉,既亲切,又叫人不敢轻易亲近。   不知为何,听到此人发声,赤云子原本尚有些紧绷的神情便是一松:“……六师弟?……这倒也好。”   不只是宴金华,池小池也迅速在脑中搜索起此人的身份来。   六师弟……   静虚峰六君子之一,文玉京。   《鲛人仙君》里,关于此人的描述只有寥寥数句:   “赤云子六师弟文玉京,号寄然,闲云野鹤,避人而居,不问世事,渔樵自乐。”   文中该是有这位小师叔戏份的,但文玉京还没来得及同主角发生交集,文章就太监了。   他为何避世,为何在峰中地位超然,大概只有弃坑的作者知道。   “这倒也好”四个字,算是直接为这件事下了定论。   宴金华差点磨碎了一口牙。   更让他差点呕血的是,他脑中的系统急急告知他,拿走他定海宝珠的,正是此人!   难道他出现在那里时,就已经看上了段书绝?   宴金华不知道事实,他只知道,这么一来,自己多年来的苦心筹谋便彻底毁于一旦!   而且这毁得着实令人气闷,教人有苦也说不出。   段书绝用了什么阴招吗?并没有。   他闯了七大阵,还护着自己一路通关,以鲛人之血拔出石中剑,过继了祖先留给后代的遗产,坦诚自己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过了明路,拜入静虚峰,论过程,顺理成章;论情理,恩义兼顾。   他就算长了一百张嘴,也挑不出他段书绝一个错处来!   人人都会笑话他没有自知之明,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模子,就乱收徒弟;会笑话他刚收徒弟,徒弟就给抬了辈,变成了师弟,将来,自己说不准还得恭恭敬敬称呼他一声峰主。   更重要的是……   宴金华的任务进度条已经跌到了5以下,若没有段书绝那百分之百的好感度打底,他在这个世界十数年的苦心经营,就真真一点价值也没有了! 第160章 系统VS系统(十)   池小池对于这件意外之事略感诧异, 在心里飞快且谨慎地计算着诸样利弊。   ……文玉京, 在原书中只拥有一个姓名的存在。   不知善恶,来历不明。   按照剧情发展, 他这时候不是在外仙游, 便是闭关闲居,怎会突然参会?   难道他想在打石中剑的主意?   ……应该不会啊。   自今日之后, 天下稍有些见识的剑士都会知晓, 石中剑已被一名静虚峰弟子拔出, 这就算是过了明堂。   得剑者便是静虚峰未来之主, 在这种情况下, 若还有谁想要私下夺剑, 那便是藐视初祖, 不敬这千年流传的传统。   这等蠢事, 脑瓜仁哪怕象征性地发育过的人都不会做。   在盘算主意时, 池小池适时地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17岁的少年, 涉世不深,可能并不知道石中剑在剑修们心中是何等神圣的地位,因此对此淡然些,也说得过去。   但若说完全宠辱不惊, 那也太假了。   他单膝跪地,强忍“紧张”,试图“推脱”这番好意:“禀赤云君, 晚辈不敢造次, 也不敢叨扰小师叔, 宴大……师父于我有深恩,我该偿还……”   赤云子挥一挥手,打断了他。   他想说,宴金华做你师父,除了白白得个虚名外,于你半分益处都没有。   他是能教你练剑还是能授你心诀?   他不带你去逛窑子都算他讲点廉耻!   但这话说出来,打了宴金华的脸的同时,也无异于打自己的嘴巴子。   正左右为难之际,赤云子听到身侧传来温柔一笑。   文玉京用箫轻轻点着唇畔,坦言道:“师兄,我喜欢他。”   他说话时,却没看着赤云子,而是专注地望着跪在下方的段书绝,话里带着点鼻音,温柔得有点像在撒娇。   池小池心念一动。   ……这个人话术不赖。   文玉京看似耍赖的“我喜欢”,实则是把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他喜欢,因此赤云子有了赐徒的理由;   他喜欢,因此低他一辈的宴金华也不得不割爱。   他喜欢,因此他也是在许诺,他会待段书绝好,让自己安心。   这不仅仅是给了赤云子一个台阶了,简直是给了座滑梯。   小师弟文玉京,年纪在同门之中最小,向来避人远居,从无所求,又生就了个自闭性子,连个随身侍奉的弟子都没有,难得看他这样主动地索要一个人,赤云子又急于把段书绝这只略烫手的山芋送出,哪有不允之理:“好了,段书绝,莫要再提。从今日起,你的师父是文玉京,你的名牒改日入册,到时,我遣人给你送去。”   池小池就这样抱着石中剑,跟文玉京回了家。   他本来还想回渔光潭收拾一些东西,顺便在私下里再恶心恶心宴金华,但文玉京淡淡一句“我那里什么都有”,便让池小池暂时收敛了心思,打算先去探探环境。   池小池又不急。   宴金华是他的任务,可段书绝又何尝不是宴金华的任务?   他就算不回去,宴金华也会主动贴上来。   于是他走得心安理得,甚至穿走了宴金华那件厚实的外袍。   静虚峰共十六峰,文玉京独居一峰,号曰回首峰。   静虚山的规矩众多,其中一条,非是君长或高阶弟子,无特殊情况,入山必须下剑,其原理大致等同于高中里学生不得骑自行车,而老师可以开车进校门。   文玉京也不御剑,与池小池一起慢慢在月下散步。   文玉京在前,池小池跟在后面,二人都不是话多的人,交流不算频繁,但气氛却很是舒缓宁静,丝毫不觉尴尬。   文玉京走得很慢,姿态优雅,无声无息。   他掬一捧青萤为灯,吹箫而行,在前面带路。   池小池想,这大概就是古代人的浪漫吧。   这条路他不很熟,且回首峰向来是文玉京一人独居,山路砖石难免有脱落损毁,崎岖难行。   池小池索性踩着文玉京的脚印前进,以免踏空。   他们直登上了峰顶绝壁。   山顶,蓬松雪白的云丛间露出一角弯月,众星列宿,却都难掩荧荧月华。   池小池见此胜景,没忍住脱口赞了一声。   文玉京问他:“月亮可美?”   池小池猛地一晃神,想到了那次061为自己“摘”下的星星,又想到了现在还戴在他尾指上的戒指,只觉尾指火烧火燎地烫起来。   他收起了“该不会要摘月亮”的无谓想法,问:“师父,我们可是来赏月的?”   文玉京闻言,抬起手,手掌朝月亮方向摊开,不多时,一段淡银色的月华便凝固在了他的掌心,竟是一把钥匙的形状。   他微微笑答:“不,我们回家。”   池小池眼前一晃,天地突变。   原本蓊蓊郁郁的山顶乍然平阔,一片古朴清幽的宫宇绵延铺开,四周花树皆茂,一面如镜般的平湖如同一条翡翠腰带,环绕殿宇,把殿宇围作了一个湖心岛的模样。   唯有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池小池初来乍到,自然是要先弄明白这里的规矩才是。   实际上,他甚至不清楚文玉京把他要来的目的。   他彬彬有礼地拱手:“师父,可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有。”文玉京把玉箫放回腰间,返过身来,温和命令,“拔剑。”   池小池一愣。   “拔出石中剑。五十招内败我。”文玉京把背上的伞取下,“或者,我败你。”   他手中伞尖一抖,化为一柄碧色软剑,剑柄正是伞柄,上面雕有半镂空的双鲤图。   文玉京右手持剑,左手背于身后,注视着他。   池小池知道这是入门必经的试练,也没多想,脱去外袍,拔出石中剑。   水剑无形,直指地面时,有一截垂落在地面,汩汩流动,却不沾湿地面分毫。   软剑先发,细微的嗡鸣声分拨开空气,直奔面门,池小池一指平抹剑身,横剑弹压下来袭的剑尖,再以腕力反挑拨开,避其锋芒,直取中路!   然而软剑如有生命,被拨开后即刻回弹,而文玉京单手使剑,侧身避芒,躲过一击,剑出如鞭,一道银丝细光翩然而过,把他的肩衣削下了一片来。   先前段书绝所习均为静虚剑法,而拔出石中剑时、鲛人先祖教授的剑法心诀,他也只是听过一遍,还没有开始学习,因此二人招式往来,均是静虚剑法中最常见的快剑路数。   剑势如疾雨,二人之间银光交烁,三十招转眼方过,池小池体内的段书绝渐渐被燃起剑意,取准空档,斟酌好腕上气力,侧挑而去!   文玉京擅使软剑,剑势着实诡谲飘忽,难以预测,但若要正面对剑,他怕是不成。   段书绝计算精确,他保证,自己这一剑,论角度,论剑势,文玉京绝挡不下来。   孰料,文玉京并未阻挡。   他挥手扬剑,软剑卷落于石中剑剑身之上,在水剑剑刃上缠绕数圈,竟是一举锁死了石中剑的剑身!   段书绝怔然间,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见文玉京放开右手,换用左手,一把握住仍浮于空中的双鱼剑柄,瞬步绕至段书绝身后。   软剑被拉伸成弓状,薄细的剑刃半缠上了段书绝的颈部。   ……段书绝,败了。   即使是有前世剑术,再佐以千年剑意,曾被宴金华在渔光潭中软性囚禁多年的段书绝,对敌经验仍是不足。   他眨了眨眼,诚心道:“师父剑术一流,徒儿自愧不如。”   文玉京好脾气地笑上一笑,转手收剑。   软剑如同软尺,从石中剑上窸窸窣窣地卷离,弹开时,剑刃不慎扫过了旁边一蓬开得正盛的夜来香,琼花顿时翻飞如舞。   而文玉京将软剑重归碧色鲤鱼伞的模样,举于头顶,挡下了纷扬而落的花雨。   “假以时日,必有建树。”他用三言两语点拨段书绝道,“千年剑意,只是他人根基,如何运用,才是你的本事。”   莫说是段书绝,就连池小池,都难免为他气度所动。   他说:“是,师父,徒儿知晓。”   他抬手行礼时,动作却突地一顿。   刚才的激战中,二人各有损伤。文玉京断了一片衣襟,池小池则被削下了最上方的两颗襟扣,他这一动,先前被割破的肩衣失去约束,从肩头滑落,露出了半侧肩头。   池小池看着自己露出来的肩:“……”   他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儿。   他怀疑他这位新师父是故意的。   他甚至合理怀疑,如果是一百招,文玉京能把自己的腰带也给挑了。   但看着文玉京那世外谪仙似的君子面容,池小池又疑心自己是不是太过小人了。   他不再多思,敛起心神,道:“师父,段书绝今后会认真修习。”   “嗯。”文玉京把伞转背至身后,“每日同我练剑三个时辰,静坐三个时辰悟道修心,我会时常带你出去游历,多见世面。除这些之外,你还要照料我的饮食起居。”   池小池倒觉得没什么:“是。”   若要拜师,就定要伺候师父,这是常理。   文玉京却定定望着他:“我说,是照料我的饮食起居。”   听他这般强调,池小池略有疑问:“师父?”   文玉京:“你可知,为何赤云子师兄愿意让我带你?”   这部分书中并未提及,可文玉京既然已把话点到了这个程度,池小池哪里还想不到那个可能性?   负伞持箫的青年面对着他,坦荡道:“我乃百年灵兽化身,是师父外出时捡回山来,悉心抚养,方才得获机缘,化成人形。师兄将你交与我,自然是信我有方法能管住你。”   说罢,他又浅浅笑了起来:“多巧。我们同为凡世异类,合该做这一世师徒。”   池小池豁然开朗。   这样一来,方才的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若文玉京也是鲛人一类的灵兽,那就难怪他成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隐于幕后,逍遥世外了。   而赤云子对他放心,一是因为他剑术卓绝,能压得住现如今的段书绝,二是因为他身为灵兽,晓得如何对付鲛人。   把事情交代清楚,文玉京便轻挥了挥手:“去沐浴吧,我去房中休息。半个时辰后,去我房内替我沐浴梳整。”   所谓“沐浴梳整”,大概是给灵兽擦洗身体吧。   池小池点头应下,待文玉京转身入房后,他才除下衣物,脱下鞋子,化为鲛人,纵身跃入他   如果说他以前住的渔光潭是普通装修,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外带阳台,那么他现在住的就是三层小别墅外带一个小花园和一个停车场。   水内灵气比起渔光潭更盛,且是鲛人喜爱的冷泉,面积足够他拿自己打出个一百米的水漂,泉内还养了些锦鲤和乌龟,它们胆子不小,看见一只鲛人,都好奇地围上来打量。   他游了一会儿,把半张脸浸在冰水里,舒舒服服地享受新家,同时仰头观天。   那一钩新月光芒明澈,看着就叫人心生喜欢。   061说:“你喜欢这个月亮?”   池小池说:“……摘不动,摘不动。”   061笑:“不是已经送给你了吗?”   池小池这才察觉,自己现在所置身的水域,正好是月亮投下月影的地方。   他此时,刚刚好趴在水中月的中心。   池小池吐了一串泡泡:“六老师,你送给我的礼物很多了……”   061自是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你别误会,我只是发现了而已。这里赏月最好,所以这月亮,应该算是文玉京送给你的礼物。”   ……说白了,他文玉京送给池小池的东西,和我061有什么关系。   池小池这才稍稍释然,确认过时间后,清洁身体,爬上岸来。   因为暂时没有可替换的弟子服,他只能穿了那件破的。   他敲了敲文玉京的门,门内没有应声。   池小池想到文玉京这时大概已经化形,便扬声唤了一声师父,再敲过两下,示意自己要进去了,方才推门而入。   屋内没有人应声。   桌案上摆着一只铜盘,铜盘上放着一把犀角梳,一条比成年人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白绒巾,一只小小的指甲剪,以及一小碗温羊奶。   池小池:“……”   ……这里面的东西怎么看起来这么古怪。   而他的猜想,再次在看到文玉京的真身时得到了印证。   一只约巴掌大小的小奶猫伏在内侧的床榻上,正优雅地舔着自己柔软又干净的前掌心。   池小池:……打扰了。   他没立即进去,而是站在门口,一脸的一言难尽。   061觉得他的表情有些不妥,便追问道:“怎么了?”他不喜欢猫吗?   池小池:“……他什么意思?”   061:“嗯?”   “他是只猫,养了一池子鱼。”池小池说,“这和黄鼠狼开养鸡场有什么区别?六老师,你说,他捡我回来,是不是存猫粮呢。”   061:“……”   失算。   他只考虑到,猫抱起来、撸起来会软一些舒服一些,比较治愈,适合池小池。   ……现在他再重来一次,变成一只金毛还来得及吗。 第161章 系统VS系统(十一)   池小池难过道:“师父说他喜欢我。没想到只是喜欢我的肉体。”   061:“……”   他深感百口莫辩, 于是选择闭嘴。   不过一日为师,终身做爹。爹要儿子进去伺候,池小池也只能端着盘子进去了。   榻上的小猫揣着爪子, 歪头看他,眼睛色泽像极了浸润在清水里的宝珠。   ……瞳孔颜色是慵懒且温暖的灰蓝色。   在池小池微微愣住时,白猫弓身, 慢吞吞伸了个懒腰,随即蹲着, 乖巧地仰头看他。   和煤老板的纯黑相比, 他这位师父则是另一个相反的极端, 连根灰毛都没有, 除了梅花状的黑爪垫外,浑身上下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   只有那双眼睛是一样的,就连里面温驯的光都是一模一样。   若不是尚有理智, 池小池恐怕要以为, 是老板舍不得自己,从上个世界一路跟了过来。   池小池打消了无谓的念头,把猫抱起,放在膝上, 先抱它沐浴净身,拿软布擦净身体,用清洁术法替它把毛发变得温暖蓬松, 喂它喝了热腾腾的羊奶后, 又取了软木梳子, 轻轻为它打理一身柔软的长毛。   小猫很听话,不闹腾,哪怕洗澡时也不挠人,只温驯地踏着水玩儿,端庄得很,梳毛的时候也不忘自己细心整理好自己的奶胡子,是一只相当自立自强的好猫。   池小池一边孝顺师父,给师父梳毛,一边在心里对061犯嘀咕:“六老师,这是灵兽吗。碰上个大个点儿的狗,做个甜点都不富裕。”   061说:“……他会剑法。”   池小池恍然:“对哦,也是。”   过了一会儿,池小池又拿手量了量它的长度,忧愁道:“六老师,师父只有这么一丁点儿,我怕哪天起夜,不小心一脚给它踩死了。”   061:“不会的,放心。”   池小池:“这算弑师吗?”   061:“……不算。”   池小池又安静了一会儿。   大概两分钟后。   “六老师。”池小池继续忧心忡忡,“师父也忒小了,没修炼出人形的时候是怎么活下去的?出去碰见那些个个子大点儿的灵兽,当牙签都怕脱毛。”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师父往他的腿上张嘴啃了一口,以示警告。   这反倒更坐实了池小池的担忧:“你看,六老师,它咬人都不疼。”   061:“……”   061已经很后悔了。   他只考虑到猫抱起来舒服,威胁性不强,方便亲近的同时,又和上个世界的黑豹同属猫科,性情相近,恰好能暗示池小池关于煤老板的事情,   但千算万算,他偏偏算漏了池小池那千回百转的脑子。   早知如此,自己就该变头白虎,天天去池塘边捉鱼。   ……真的很气。   另一边,池小池抱着猫,想,这样真好。   文玉京的师父云游四海时,遇到了文玉京,把他带回山里,让他有了个可以四下疯跑的家,自己却没法替老板做决定。   不知道现在老板是不是还跟着丁秋云,或者是已经离开了队伍,有了自己的母豹子?   他想着文玉京轻裘缓带、清雅无双的模样,趁着小猫被梳得眯上眼睛一脸飨足时,大逆不道地轻捏着小白猫的耳朵,对061道:“不知道老板变成人是什么样子。”   061听着他的语气,心尖一软,刚想说话,便听池小池自顾自道:“大概是一个长满胸毛的大汉吧。”   061:“……”   池小池:“咦,六老师你怎么不说话了。”   061深呼吸。   人生就是一场戏,因为有缘才相遇。   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池小池怀里的小白猫调整好心态,抖一抖耳朵,趁他把手拿开时,用前爪轻轻抱住他的食指,把脑袋顶在他的掌心里,温柔地蹭蹭。   那是个十足十的表示信任和依赖的动作,老板还是一只小奶豹时经常做。   池小池有点惊讶,低头看它,但它看样子已经很困倦了,把脑袋转钻到池小池腰腹处,迈着小爪子上下爬了一番,最后选定了在池小池的胸口处安营,像是觅到了一处令它安心的窝,蹲下趴好,摆出一副打算安然入睡的模样。   被刚才的动作电酥了心的池小池没再说什么。   他在软榻上平躺下,手指轻轻抚着奶猫柔软的额顶。   小猫很快就睡着了,贴着他的心脏位置。   看来,今夜他是走不了了。   好在这床足够宽大,且相当柔软。池小池躺平在上头时,骨头都跟着酥了一酥。   他感叹道:“这床还蛮舒服的。”   061想,专门为你准备的,舒服就好。   池小池低眸,看向怀里的小猫。   他问061:“跟我睡在一起,它会梦见吃全鱼宴吗。”   061轻轻笑了。   他想,我争取努力一下,梦见你。   一人一猫各怀心思,沉沉睡去。   只是今夜注定有人无眠了。   宴金华回了渔光潭后,越想越气,越想越憋闷,一口血堵在心头,欲咽不得,欲吐不得。   他细细回想今日发生的一切,试图找出人为操纵的因素,但除了在塔林里,段书绝自行破关,却没有招呼他略显异常之外,逻辑上全无破绽。   他几乎是顺理成章地丢了本该属于他的机缘。   这比被人直接抢去还要令他窝火。   如果说被抢去,他还能找些借口,譬如对方玩弄心术,胜之不武。   但事情按照原剧情按部就班地发生,宴金华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变成了一场笑话,好像他是一只绿头蚂蚱,不管怎么蹦跶,都左右不了人,最终结局还是被一脚踩死。   对宴金华来说,这种感觉比吃苍蝇还恶心。   段书绝仍是那个榆木脑袋,从通关、夺剑,再到拜师,都按照原文情节发展推进,没有崩过人设,唯一算得上变数的就是那个叫做文玉京的人,不仅拾去了他的宝珠,还把他养了十年的鱼给摸走了。   可当时文玉京偏偏占了先机,提出索要段书绝为徒,堵得他有口难言。   难道自己要在那个尴尬的时刻开口说,请把我的宝珠还给我?   他若是拔出石中剑,还有些资格与文玉京讨价还价,结果现在鸡飞蛋打,在众人眼里,他就是一个白白捡了珍珠却不识价值的跳梁小丑,就算他说宝珠是自己的,可有人会相信?   系统不理会宴金华的咬牙切齿,追问道:“宿主,下一步打算怎么安排?”   它不关心宿主拿到进度值的手段,只关心最后能拿到手的进度值有多少。   宴金华闻言,只能强忍肉痛,盘点起此次的损失来。   经历过石中剑一事,代表大气运的石中剑没能取到,原有的进度倒已被扣得七七八八,再加上丢了宝珠,又没了段书绝,宴金华越盘点越觉得自己像是被慢刀子割肉,疼得直打哆嗦。   他斩钉截铁道:“宝珠必须得要回来。”   系统问:“怎么要?”   对文玉京此人,系统也无法提供详实的数据,摸不透他的性子,当然也无从下手。   宴金华道:“段书绝不就在他身边?我对他有恩,他不会不帮我。”   系统想想,觉得有理,就继续问:“然后呢?”   宴金华咬了咬牙:“看书!”   这次失利的原因,宴金华简单总结了一下,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   自己这十年过得太顺风顺水,又早就筹划好了拔剑逆袭的剧本,所以根本没留心原书的剧情进展。   反正等他拔剑成功后,什么原书设定都得靠边站,也用不着再细读了。   没想到天意弄人,再加上对方的主角光环,他的剧本被迫全盘作废,他除了精心研读那本《鲛人仙君》外,也想不到更好的翻盘机会了。   他点灯熬油,苦读了整夜,把前期所有他看不起的设定又都重温了一遍,还捏起鼻子记了笔记。   第二日,他便去文玉京所居的回首峰找段书绝,谁想山上山下找了一大圈,从天亮找到天黑,他也不得其门而入,反倒被蚊子咬了一头包。   宴金华只好去找了赤云子,摆出苦相,说段书绝有些东西落在了渔光潭,他想给段书绝送去。自从相识之后,二人情谊深笃,如今乍然别离,心中实在想念,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望师父成全,放他去看上段书绝一眼,云云。   宴金华抒情完毕,便满怀希望地盯着赤云子。   谁想赤云子道:“你小师叔喜欢自守一山,清闲自在,最厌恶旁人打扰。他选在何处修炼,我怎知晓。你安心回去修炼便是。还有,六师弟性格温和,段书绝受不了委屈,莫要说得他会遭受欺凌一般。”   宴金华碰了一鼻子灰,还被赤云子训斥了一番,叫他安分守己,好好修炼,不要白白浪费自己的才华,气得肝疼,出门便喃喃地骂了一路。   要不是夺剑时出了意外,老东西现在敢这么跟他说话?   无法,他只得折回渔光潭,继续研读《鲛人仙君》,只是多了几分心浮气躁,在看到过去自己厌恶的情节时总忍不住骂人。   终于,熬过了对他来说又臭又长的夺宝阶段,他精神一振,速翻几页,蒙尘的记忆总算恢复了一点点。   ……是时雨山!   对了,还有这个机会!   原书中,段书绝拜赤云子为师,潜心修道,消化先祖留下的剑诀,约三月后,时雨山有鬼物作乱,赤云子并未在意,起先派自己的大弟子,领着包括原来的宴金华在内的三名内门弟子以及三十修士前往。   然而,这三十余人消失在了时雨山内。   赤云子又派遣自己的三师弟带着一百修士前往查探情况并接应众人,同样是一去无回。   最终,拿到石中剑的段书绝主动请缨前往。   而段书绝也是在那里遇见了未来的黑蛟妖君。 第162章 系统VS系统(十二)   彼时, 时雨山中, 有一群盗墓贼误触封印, 致使千年山鬼出世, 凡入时雨山中之人,有去无回, 无一例外。   黑蛟想捉山鬼,掠其丹精,白鲛想救同门。于是一个扮作书生, 一个扮作剑客, 假装路过时雨山被擒, 二人恰被扔进同一处天坑, 相处三日三夜, 也算缔结下了一段奇特的牢友之情。   看到这里,宴金华又回忆起了自己不愉快的追文体验。   二人身处牢中时,那黑蛟化名明夜,时常使坏, 有意撩拨正经又温文尔雅的段书绝, 作者又花了笔墨,形容这位名叫“明夜”的书生形貌一流, 姿容艳丽,底下读者纷纷打起精神,一边骂着女扮男装真是俗套的老梗, 一边如痴如醉地追文, 摩拳擦掌地等待着作者扒掉“明夜”姑娘的马甲, 让他成为男主后宫的第一人。   几章后,作者成功给“明夜”扒了马,亲自证明,那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还有两个丁丁,比在座读者多出起码一个来。   更新一出,评论区疯了一半。   迫于读者们的弃文威胁,作者只能硬着头皮改文。   黑蛟的丁丁已经长出来了,就算帮他净身,读者们也没法把此人为雄性的记忆从脑海中抹掉,因此作者不得已砍了时雨山的剧情线,因为大家纷纷表示,他们不想情节继续发展下去,眼睁睁地看到主角变成基佬。   作者在评论区弱弱地表示,山鬼其实是个不错的故事,大家不想看吗。   除了个别人认为无所谓外,大多数人纷纷表示,不想看,滚。老子花钱是来看段书绝日天日地的,你不要给老子水文。   于是,时雨山线中途被砍,略写而过,黑蛟与白鲛首次斗法,因为不把这年轻又“迂腐”的道门中人看在眼里,黑蛟大败,白鲛救出仙门众人,自此扬威天下。   但读者们还是觉得不爽。   宴金华在评论区问道:作者,山鬼的千年丹精呢,不要了?再不济,把山鬼收成后宫也OJBK啊。   作者回道:这不是段书绝该要的。   宴金华差点被这顶风飘十里的白莲花气息熏晕,气愤难平,连打了好几个差评,说这个主角窝囊成这德行,干脆出家去好了,或者把自己那俩中看不中用的摆件剁了,进宫当太监去。   从此后,作者再没有在评论区里进行回复。   但时雨山线的被砍,直接导致了《鲛人仙君》接下来的行文节奏大乱,但那已是后话,暂且押下不提。   另一边。   在池小池练剑休息的间隙,061也带着池小池回顾了这段故事。   看起来,宴金华对这一段情节的怨念着实不小,所以上一世,他不仅手持石中剑,勇闯时雨山,救出了所有被囚的同门,还秉承大义,诛杀山鬼,将尸身带回,丹火熊熊不熄,直炼了四十九日,方炼化出一颗赤红心石。   当时,段书绝被石中剑吸取灵力,却未曾察觉,一心在渔光潭内苦心练剑,对外界事浑然不知,甚至不知自己有这么一段缘宿。   池小池评价宴金华道:“真是一条成大事不拘小节的好汉。”   061摇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算个强人。”毕竟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毫无负担地拉下脸来盗抢别人的人生的。   061又说:“他要是把精力放在正道上,凭他二师兄的地位,哪怕不蹭着段书绝,也能得了气运吧。”   “得了吧。你可别给他戴高帽子。”池小池说,“像这种人,指望他学习?一根直肠通大脑,学到多少拉多少。”   061为池小池这张嘴失笑,掩卷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池小池说:“练剑。”   替段书绝做他想做的事情,是他此次服务项目的主要指导思想之一。   而段书绝本人的趣味也着实不多,无外乎修习剑法,广交好友。   ……现在或许还多了一条养蛇。   对一个主角来说,或许着实是乏味过头了。   但这是段书绝所钟情的一生,那自己就有责任帮他打下良好的基础。   池小池拿起石中剑。   明净瓦蓝的青天下,少年临水舞剑,四周雾气腾绕,一点一式,轻盈自在,宛如丹青圣手肆意挥洒而就的水墨图画。   “……错了。”   但很快,身旁不远处传来了指点声。   文玉京燃香高卧,单手持书,发带随着青丝一道散在木椅,端的是一派世外散仙的风范。   他盯着书页,说:“方才第八式与第九式间,该有换气。”   池小池收起剑势,背手持剑,微微弓身行礼:“师父。先祖传下的剑谱中很是详尽,但未曾提到此处该有换气。”   文玉京翻过一页书,道:“那便是剑谱错了。若是不信,比较几遍便是。”   061以前也来过修仙世界,他发现,所谓修仙,无非是修身养“气”,气养神,神养体,三位一体,平衡流转,气变成了力,力强大后,又能演化成灵力,有了灵力,就可以飞天遁地,无所不能。   说白了,什么金丹、元婴、化神、飞升,都是炼气炼到一定程度的表现形式。   对凡常人来说,所谓的“气”奥妙无穷,需要沉心修炼数十年,乃至百年,方能获得。   而对于擅长计算的系统来说,一旦掌握“气”的运行和排列规律,这就是一堆0和1的计算集合。   说白了,科学可以推动修仙事业的大幅前进。   方才他只是用科学的算法计算后,告知池小池最合适的修炼方法而已。   池小池看了他一会儿,没有作声。   他想到很久以前的某个暑假,他拿着一道数学大题去问他楼下的娄影。   娄影正在掐表做一套物理卷子,最后一道压轴题算到一半时,池小池便找上了门。   他简单指点了计算的方法,池小池算了一遍,得出了一个答案。   然而暑假作业后给出的标准答案和他算出的答案南辕北辙。   他说:“咦,错了。”   娄影没看答案,拉过他的草稿纸看了几秒,又推还回来:“你的答案没问题。书错了。”   池小池:“……啊?”   娄影向来待任何人都谦逊有礼,唯有在面对他擅长的领域时有种独特而又温柔的强势感:“不是印错了,就是算错了。总之不是你的错。”   池小池翻了翻,果然这一整页的答案都错版了。   他看向娄影的眼神里都是光:“娄哥,你太厉害了。”   娄影笑了,欣然受了这赞美,将笔下草稿纸上的演算过程校对一遍,填上了卷子答案,关了还剩40多秒的计时器,转身问池小池:“打游戏吗?”   池小池背过身去,眼前全是刚才读书时文玉京的样子。   他尽力把那形象与他脑海中那个人的形象抹去,脱去鞋,纵身跃上水面。   鲛人善驭水,踏水而行,不湿罗袜。而鲛人剑法,只有在灵泉秀水旁修炼,才有事半功倍之效。   他把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平放在掌心,恰是第八式的起手姿势。   而岸边的文玉京手持书卷,在池小池背对他时,起身慢行几步,把池小池脱在湖边的鞋摆好。   自从跟了文玉京,池小池的日常就是练剑,以及养猫。   相处日久,他也渐渐摸透了文玉京的习性。   和现代的布偶猫差不多,他姿容优雅,平易温和,从不让池小池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喜欢暗中观察,慵懒爱困,最爱他的竹躺椅,恨不得和剑一起背在身上。   变回猫体后,他又格外爱粘人,喜欢人抱着,尤其喜欢被摸脊背,摸舒服了还会把肚皮露出来,毫无师尊的架子。   池小池一度怀疑,他跑去剑会,就是想找个顺眼的痒痒挠而已。   结果他收获到了段书绝,不仅替自己找到了一个可心的铲屎官,还能顺道吸鱼,一举两得。   池小池第一次动手撸猫前,说:“师父,这样太僭越。”   文玉京伏在他身上,尾巴舒适地扫来扫去,一点不怕被冒犯。   池小池谨奉师命,动手撸猫。   软软的一小团,撸起来手感一流,且售后有保障,完全不必担心被咬。   但作为一条鱼,池小池不能完全享受撸猫的快乐,总感觉一不小心就会被反吸。   他这位师尊显然也对自己的新徒弟很满意,每日都要拉他同睡才行。   池小池觉得这不是正常且健康的师徒关系,于是在某日哄睡了师父后,自己回了湖中,化出鱼尾,趴在岩石上,想要做一条安安静静的美人鱼。   结果,半夜醒来时,他发现他的师尊躺在他鱼尾上酣然大睡,四爪还抱着一片宽大的鱼鳞,权作被褥。   池小池瞬间睡意全无。   睡不着的池小池和061唠嗑,探讨文玉京是把他当徒弟,当抱枕,还是当储备粮。   061说:“他只是很喜欢你。”   池小池说:“我知道。我也很喜欢大闸蟹,尤其是黄肥肉多的那种。”   061忍俊不禁:“应该哪种都有吧。”   池小池:“‘哪种都有’是什么意思?”   061说:“就是把你当成全部的意思。”   池小池:“……”   他双手撑着岩石,望着那只藏在自己鳞下安然而眠的小猫,想到了自己总要开玩笑说把它烩掉的狗肉。   061说:“离天亮还有点时间,多睡一会儿。”   池小池:“睡不着。”   061说:“那看电影吗?”   池小池:“看。”   于是,061选取了湖对岸一块巨大的玉屏石做投影屏,在月光下放起了露天大电影。电影是外国的海洋纪录片,还没有字幕,屏幕内的人念一句,061就同步翻译一句,不多时,池小池便趴在岩石上睡着了。   061关掉电影,轻轻道了声晚安。   怀里的小猫睁开眼,温柔地看了几眼自己心爱的人,才继续入睡。   湖心吹过微风,将染上青色的梧桐叶吹得刷拉拉作响。   除了偶有烦恼外,师徒两人相处还算愉快。   直到三月后,赤云子找上门来,详述了时雨山的异事。   他要镇守静虚峰,因此需得要得力的弟子去走上一遭,查探情况,青年一辈中,赤云子数来数去,发觉只剩下一个段书绝还算适合。   池小池替段书绝应允了下来,并在私下里又翻了一遍《鲛人仙君》。   《鲛人仙君》中,因为非常人间真实的原因,关于山鬼的故事并未展开详述,所以无论是宴金华还是池小池,都开不了上帝视角。   他们唯一知道的信息是山鬼性别为女,活了起码有千年之久,除此之外,性格、生平   连载期间还有不少读者猜测,段书绝当初留她一命,是不是想集个邮,收她为后宫。   后期,作者在更新里让山鬼出场,给段书绝送她新酿的美酒,特意写了她相貌平平,除了一双如湖的眼睛拉高了些整体分数外,只勉强算得上清秀。   这下,读者认为作者是故意打他们的脸,又在评论区里闹腾起来。   不久后,作者就黯然太监,把文扔下,再无下文。   池小池倒很想知道,这个存在于作者想象中的山鬼,究竟是什么模样。   但宴金华比池小池更加期待。   他当然不可能像书里写的那样,和其他师兄弟执行任务时直接沦陷在时雨山里,那也太尿性了,所以他谎称身体不适,躲过了那次任务,擎等着第二批静虚峰人也折在时雨山里,一听说赤云子去了回首峰,立即巴巴地贴上了门去。   计划有变,他的战略也该改一改了。   山鬼的确是一块肥肉,他段书绝是君子,是圣人,不忍杀之,自己总可以上去蹭一波吧。   就算他实力不济,杀不成山鬼,作为一个千年妖物,她身边也总有些宝贝吧。   赤云子听到一向懒怠的二徒弟提出这等要求,不禁讶异:“你去有何用?”   宴金华倒是会做人,也不说什么拯救同门、天下大义之类的鬼话,道:“回师父,我毕竟曾与段师弟朝夕共处过一段时日,许久不见段师弟,心里实在想念,如今相伴出行,正是大好时机,我这里炼了些药丹,不算珍贵,但也算是一份心意,还望师父成全。”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又入情入理,这个顽劣的二徒又难得自请出任务,赤云子细思片刻,也应允了,只三令五申,绝不可逞凶弄强,凡事都得听文玉京的。   听到这个名字,宴金华差点呕血:“……文……小师叔也去?”   赤云子道:“他偏爱他的新徒,怕他出事,才说要一起跟去。”   文玉京夺走段书绝,又拾去他的宝珠,这也导致宴金华对此人毫无好感。   私下里,系统对宴金华耳提面命:“宿主,段书绝现在是他的徒儿,已经板上钉钉,但宝珠是一定要要回来的。”   不用系统提醒,宴金华也早有此意。   哪怕文玉京将宝珠藏起,他也要设法索回,大不了就谎称有旁证目睹,不怕他抵赖。   但饶是脸皮刀枪不入如宴金华,也想不到文玉京会把那定海宝珠用白银镀饰后,直接镶嵌进了段书绝的石中剑剑柄之中。   宴金华:……我操。   这种物归原主的感觉对宴金华来讲可以说相当糟糕且恶心人,仿佛他上蹿下跳做出的一切努力都化作了无用功,他从段书绝那里悄无声息获取的一切,都将以别的形式返还至段书绝身上。   他强自镇静下来,笑着将贮藏已久的宝贵药丹赠出。   这药丹都是他在自己的空间里炼出的,饱吸灵气,他自己留用了一部分,剩下的则打算当做再见段书绝的借口,并不打算真正赠出。   段书绝果然如他的君子人设一样,主动推辞:“怎好麻烦宴大哥?”   宴金华笑着,眼睛却若有若无地瞟向他腰间的石中剑:“何必跟宴大哥客气?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既然给你,收着便是。”   谁想,不等段书绝再推拒第二遍,文玉京便接过药丹来,细细审视一番,口吻温和且冷静道:“他说得没错,的确不算什么珍宝,但好歹也是一番心意,你且收下吧。”   宴金华:“……”   得了师父首肯,段书绝便道了谢,将药丹自然收入腰间锦囊中。   宴金华看得分明,他解开锦囊囊口时,里面盛满金色药丹,灵气流溢,一颗更比他的六颗强。   他甚至听到自己的系统倒吸了一口冷气。   ……宴金华体验到了当年王恺被石崇用三尺多高的珊瑚树吊着打脸的恐惧。   061则表示,正常操作而已。   他不懂炼丹,但却在赤云子那里见到过极品的丹药,经过解析可证,炼丹不难,大抵是部分金属元素与氧化物、硫化物、氯化物等无机药的结合,只要筛去过量的汞,用静虚峰里特有的三机石磨出的石粉为主要原料,在内里添加纯度为98%以上的“气”,再加上一个简单的等比数列求和公式,算出的Σ作为“气”的体积,加以提炼浓缩,注入丹中,丹药便是通体澄金,辉芒熠熠,乃上上品质。   所谓科学修仙,精髓就在于此,学遍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三人乔装,准备上路。   段书绝为少年剑客,文玉京则做了段书绝的抱剑人,二人相搭,均是器宇不凡,更衬得段书绝多了几分贵气,像是哪个王府里偷偷跑出、梦想行侠仗义的小公子,家人不放心,因此派公子师抱剑相随。   相比之下,宴金华显得格外多余。   宴金华倒是不在意这个,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宝珠之上,一路上都在咬着牙硬聊,等到了时雨山地界,在山间落下,宴金华才惊讶地装作才发现石中剑上的配饰:“书绝,你剑上的配饰,看起来有些眼熟。”   宝珠一直由宴金华妥善收藏,没让段书绝看到过。   段书绝低头,轻抚宝珠,略有疑惑:“此物是师父赠我的。”   宴金华笑言:“巧了,这倒很像我在静虚剑会中丢掉的珠子。”   在这样力度的疯狂暗示下,文玉京果真有了反应。   他说:“十数年前,我在一海域里觅得此物,不知你是在哪里得珠的?”   宴金华:“……”   他怎知自己是在海中得到此物?   难不成宝珠有两颗?还是……他也在暗示自己什么?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本来想索珠的宴金华霎时间惊出了一头冷汗。   文玉京笑一笑,又道:“大路朝天,各得机缘,物有相似,也是常理。”   宴金华仔细把这话品了一品,一句甘霖娘呼之欲出。   这他妈不就是耍流氓打死不认账吗?还扯什么早早捡珠,分明是不想还了信口胡诌的!   狗屁大路朝天,你捡了就是你的?好不要脸!   宴金华义愤之下,连自己也一起骂了进去。   可他偏偏拿文玉京一点办法都没有,谁也没见过他用这珠子,就连段书绝也不晓得这珠子的存在,他拿什么证明宝珠曾经属于他?   被自己熟悉的招式攻击,宴金华十分恶心,且无可奈何。   三人沿山而转,寻寻觅觅,却不见山鬼其踪。   而在三人背后,一条在日光下斑鳞五彩的小黑蛇悄无声息地沿树而行,金黄的眼睛牢牢盯着文玉京的后背,吐了吐鲜红的蛇信。   那便是旁人所说的,小鱼新拜的师尊?   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啊。 第163章 系统VS系统(十三)   蛇影从树上无声蛇行而下, 消匿无踪。   很快, 一名玄衣书生背着盛满书的箱箧,从东方来了。   剑者与书生迎面相遇, 一人戴着蛇牙项链,一人戴着鱼鳞细镯, 相见之后, 前者微微愕然, 后者似笑非笑。   书生一弯腰,却看不出多少谦恭,眉眼里尽是少年人张扬的倨傲:“这位先生,小生这厢有礼。小生姓明, 单字一个夜, 秀才出身, 此次进城赴会试, 却逢大病一场, 眼看就要误了考期, 只得绕此山路。心中惶惶之时偶遇先生, 实乃幸事。不知先生可否送小生一程?”   说罢,他抬起眼来,冲白衣剑者轻佻地一眨眼。   白衣剑者自是一眼认出了他, 大抵是看他一副书生打扮, 觉得好笑, 用扇子压了压唇。   看到他这般作态, 叶既明一时恍然, 甚至一度以为眼前人当真是他的小鱼,而不是那个和他一起喝酒骂人、谈吐投契,却不知其真身真貌的潇洒客。   不管是段书绝神情,以及惯常的动作,那人都模仿了十足十。   ……真实得仿佛一个幻觉。   宴金华倒是精神一震。   果然,一切都如书中所写,叶既明也来到了山中。   他大概率是为了夺取山鬼丹精,好方便修炼、   但自己毕竟是他的恩人,他并没资格同自己争抢。   宴金华越想越觉得先前的自己做了笔漂亮的生意。   他巧使妙计,收了两个小弟,一个甘愿为自己冲锋陷阵,做马前之卒,另一个虽说没什么良心,但看样子对段书绝好感十足。   单拿段书绝的主角光环来压阵,山鬼已是手到擒来之物。   等山鬼伏诛,自己只需同段书绝磨缠几句,以他那凡事不争的软和性子,以及自己对他施下的恩德,这山鬼丹精得来,简直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   只不过……   他瞟向文玉京。   文玉京抱着剑静静站着,看似毫无威胁,但宴金华总疑心他有对自己刻意针对。   否则自己何以在遇上他后霉运连连,先失定海珠,再失段书绝?   他最好识相些,不要再和自己争抢山鬼丹精,否则,他就得教教这人,在这个世界里,谁才该是主角。   宴金华在审视文玉京,叶既明也是同样。   此人并未对他的中途加入有所置喙,倒是出乎叶既明的预料。   他就这般没戒心,竟连问都不问一句的么?   文玉京在此,叶既明也不好在此时询问那姓池的文玉京究竟是什么来头,只以书生身份大摇大摆地加入了三缺一大队,随众一路慢行,待看那山鬼打算如何搅弄风云。   正值六月,日头渐烈,宴金华走得唇焦口敝,喉底冒火之时,路边突现一间茅草屋。   一名年轻女子背对几人,在屋前摘豆角。   大概是听到脚步声,她放下手中的豆角,嗓音清越动人:“四位客人,需要饮茶吗?”   语罢,她才转头看向众人。   女子相貌庸常,穿着也朴素,但衣裳洁净,气质不似寻常农妇,举手投足皆是不俗。   宴金华暗笑。   这是什么古早的白骨精抓唐僧套路?   就算要迷惑人,也该变得美貌点儿吧?   宴金华灵力在这几人中当属最低,只知道这女子大概使了什么手段,消去了身上的灵力,其他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索性装痴作聋,看向段书绝与叶既明,端看他们作何反应。   段、叶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惑然。   池小池问061:“六老师,这个人是灵力太高,还是……”   在池小池提问后,文玉京抬头,在女子身上检视一番。   她身上没有那股能够被解析的“灵气”。   ……妖气也无,仙气也无,呼吸吐纳,一如常人。   061谨慎地回答了池小池的问题:“如果不是人,那就是神。”   闻言,池小池心中大概有了个数,礼貌拱手道:“那就多谢姑娘了。”   女子身边摆着一只小木桌,桌上有一粗瓷茶壶,她拿了几个缺角的碗来,给众人一一斟茶。   她温和道:“喝完茶,便下山去吧。”   宴金华暗笑一声。   这种套路的屁话,和“三碗不过岗”没区别好吗?不就是设下谜团,惺惺作态,等人发问吗?   而那段书绝果然顺着她的话道:“为何?”   女子说:“莫要往前去。山中有恶鬼。”   叶既明故意打了个寒噤,往段书绝方向靠了靠,仿佛自己真是个柔弱书生。   文玉京看他一眼,并未多动声色。   段书绝代叶既明问:“什么恶鬼?”   女子道:“你们不知道时雨山的传说吗?千年之前,时雨山还是穷山恶水的流放之地,出了一名恶鬼,专食人肉。”   文玉京道:“到山下时倒是听了一二,但未曾细听。可否请姑娘详谈?”   他们来前,确实是做过一番调查的,甚至比书里写到的背景介绍更加详尽。   千年前,时雨山一带是用来流放恶徒的荒凉之地。   有一农家少女随父前往邻镇投奔亲戚,途经此地,被数名恶人打劫,父亲惊慌失措,携女逃跑时,不慎脚滑,跌落悬崖,殒命当场。   少女其貌不扬,却胜在年轻未嫁,被恶人轮番行过恶事后,这帮人不敢杀人,又怕她会报官,便剜去了她的眼睛,把她弃于一片竹林中。   少女身受重伤,未能走出竹林,便死于林中。   直到她浑身飘落竹叶,渐渐与土地化为一体,成为腐殖,也没人发现她的尸身。   不知从何时起,时雨山中多了一位总在行路的盲眼少女,眼上缚着白布,手持一根破破烂烂的竹杖。   她不断与人偶遇,说自己迷了途,求人送她回家。   有些人出于善意,也有人出于歹意,答应了她的请求。   少女便带着他们在山中绕弯,有善意的,往往能送她到一座小柴院前,领取野果两枚,安然离去。那些有恶意的,往往在送她到柴院、并收下野果后,还不怀好意地问她:这点烂果子怎么够?你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可以拿来报答我的?   少女答:“一双眼睛,可以吗?”   说罢,她摘下覆眼的白布。   那张脸上,本该生有眼睛的地方,空无一物。   而下一瞬,对方的眼睛与她的眼睛便会交换过来。   无眼的山鬼经常抢夺别人的眼睛,但她不知在生前受了何等诅咒,换来的眼睛不消几日就会萎缩退化,化为两个黑漆漆的空洞。   她便又开始寻找下一个猎物。   那些捡回一条命、却丢了双眼的人,惊恐万状地逃下山来,大多无法详述那女子的相貌,只带下来了少女的姓名。   那少女向每个带路人都介绍过自己,但大家意见不一,有的说她叫素,有的说是宿,有人又说她本家姓苏,众说纷纭下,有个书生从一部说鬼的话本中得到启发,说,不如称她夙姬吧。   夙姬的恶名口口相传,附近百姓连上山打柴都不敢了,怨声载道,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有一云游十方的神女到了山下小镇中歇脚。   千年之前,道门修行者还不算很多,得道者更是寥寥,人们常把那些能腾云驾雾的人称之为神。   神女听了众人祈求,登上山来,将山鬼擒捉镇压。   山鬼的传说自此终结。   为了感谢神女,山下百姓自发修建神女祠,烧香膜拜,尽管世易时移,时雨山下的时雨镇扩建为一座规模不小的城市,神女祠也早就变成妇女们卜算婚姻的灵庙,但好在香火鼎盛,千年不断。   不晓得是否是神女庇佑,时雨山一带渐渐风调雨顺,百姓蒙受雨泽,更加感念神女恩德。   千年后,因着一群盗墓贼,山鬼被镇压的魂灵被释放出,当场杀死了七八个盗墓人,只有一人逃出生天。   山鬼再出,但神女大概早已得道,不知所踪。   山鬼是地缚之灵,按理说无法离开时雨山,但据传,有人在城中家里睡觉时,觉得天闷,半夜起来开窗通风,见一白衣女子立于他窗前不远处,背对着他,双手下垂,交缚在脑后的纱带极长,随风而飞。   似是听到了开窗的动静,她回过头来。   开窗的住户刚看清她的脸,便被吓晕当场,险些去世。   第二日醒来后,全城都传起了山鬼入城的事情,目睹之人声称,那山鬼现在不仅仅是瞎眼了,有半张脸都朽烂成了白骨,怨念定然更重。   山中倒是来了几波修道者,可惜个个有去无回。   山下人心惶惶,神女祠香火愈盛,日夜青烟不熄,檀香气弥漫全城。   在日夜不息的香火中,段书绝他们上了山。   眼前的女子口中所述,山鬼伤人,神女伏鬼,山鬼再出,种种情况,与他们已知的内容相差不远,   听她说完,叶既明好奇道:“你不怕?”   女子条理清晰,娓娓道来:“我在她来前便久居于此,若是离了此地,我又能去哪里?再者说,我是女子,不是害她的男子,她不会伤我。”   听到此,061问池小池:“有什么想法吗?”   池小池答:“不对。”   061:“哪里不对?”   池小池饮了一口茶,着意看了一眼那女子的手,并不作答。   《鲛人仙君》一书中,段书绝没有遇见这女子,倒是叫叶既明遇见了,苦口婆心劝伪装成书生的他下山去。   书中,叶既明本就是冲着山鬼丹精而来,满口答应,转头就又换了条山道上了山去,经过一番苦心经营,总算如愿被擒。   二人被投入同一间囚室时,叶既明提了一下路遇该女的事情,但之后,作者把时雨山线匆匆收束,是以这处伏笔并没有回收。   就目前已知的信息分析,这女子有极大可能是真心劝人下山去的,而非假意钓起旁人好奇,故意引人上山,又因为只是凡人,分身乏术,所以劝得了叶既明,就劝不得段书绝。   但她若真如自己所说,她只是一个孤身的女子,整天守在一条入山的路上,冒着随时会被山鬼盯上的风险,仅仅是为了行善事?   虽说千年前的夙姬还有些底线,未曾伤善人,谁晓得历经千年,她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哪里来的信心,笃定山鬼不会伤害她?   况且,她的手……   四人饮罢,谢过她的茶,转身下山,直到看不见那女子,方才换道而行。   众道友还被那妖物困在山上,他们断无打道回府的道理。   段书绝看向假装自己可怜委屈又无助的叶既明,有意调弄道:“明公子,你若惧怕,不如换道而行。”   叶既明凄楚地望着段书绝:“望公子保护小生,小生可是全仰赖公子了。”   他一面同段书绝周旋,一面暗暗觑着文玉京,心中把姓文的骂了个狗血淋头。   若是这碍事的文玉京不跟来,他现在何须佯作弱势?   小鱼虽然现在不能操纵自己的身躯,但好歹能看见外面发生的一切,文玉京如若不在,自己何必这般绑手绑脚,害怕妖力外泄,早就可以在小鱼面前展现自己这三月来突飞猛进的修炼成果了。   与小鱼共历磨难的时日多上一刻,他说不准便能对自己多上一分好感。   那文玉京霸占了小鱼这么多时日也够了,怎么还不放手?   又走出一段路,已经快要接近山顶,池小池想要观察一下附近状况,端看有无变化,便询问文玉京道:“师父,可累了?”   文玉京明白他的意思,顺水推舟:“是有一些。”   叶既明忙插话道:“我也累了。”   池小池看他一眼,叶既明眯眼浅笑,但手上却发力拽住池小池的衣带。   文玉京瞥向叶既明紧攥着他衣带的手,未置一言。   此时此刻,061和叶既明两人,心里想的分明是不同的人,心里却都不很舒服。   至于宴金华,自己都觉得自己多余。   他并不指望一向冷心冷肠的叶既明会对他殷勤相待,但也没想到是如此的疏离,好像从不曾认识似的。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段书绝。   短短三月不见,段书绝就脱胎换骨了似的,脸还是那张漂亮的脸,气质却沉淀了不少,也不再见当初那殷殷切切地盼着自己回家来的舔狗样。   ……对比是很可怕的。   尤其是在享受过那种被主角跪舔的快感后,看到正常的段书绝,宴金华只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想上去巩固一下感情吧,段书绝左手边是文玉京,右手边是叶既明,根本容不下他的位置。   他正焦躁时,听得自己的系统嘀咕了一句:“奇怪。”   他的系统很少在发布奖励信息之外的情况下说话,突然发声,让宴金华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宴金华道:“怎么了?段书绝有什么问题?”   “不是段书绝。”系统答,“……是文玉京。”   “怎么?”   系统说:“他身上散发出的灵力太有规律了。”   宴金华听不懂:“哈?这不正常吗?”   “……太精确了,像是精心计算后的结果。”系统顿了顿,说,“宿主,现在我还不能下结论,需要再观察一下。”   宴金华在烤得发烫的岩石上挪了挪屁股:“不是,你这话说得不清不楚的,不是吊人胃口吗?你到底想说什么?”   系统说:“我怀疑,文玉京也是和你一样的穿越者。”   宴金华悚然一惊,但越想越有道理。   是啊,正因为他也是穿越者,所以他晓得捡漏,致力于抱紧段书绝的大腿,在静虚剑会上突然杀出,抢了自己的宝珠,也抢了段书绝为徒。   正因为他也是穿越者,所以才对段书绝曲意逢迎,哄得段书绝对他毕恭毕敬,甚至把自己都不放在眼里。   正因为他也是穿越者,他才晓得时雨山里有段书绝的气运,才跟着他来执行任务。   什么不放心徒弟,什么一日之师,终身为父,全都是托词!   原来,原来,这才是害他的计划频频落空的真正原因!   宴金华顿时为自己这些日子来的失意和落败找到了理由,充满希望道:“如果确定他也是穿越者呢?”   “一般来说,我们系统是有排他性的。”在产生疑窦后,系统已经跑去查阅过相关规定,“章程上写得很清楚,如果出现了类似情况,为了保证我们系统这边的任务进度,我们的上层系统会直接拦截对方系统发出的信号,对它进行囚禁和扣留。”   宴金华难掩喜色:“也就是说,能把它给直接赶出去?”   系统答:“也不全是,只是带到我们的主神空间里暂时囚禁,等到它交代出自己的来处,以及我们完成任务后,会把他打回原籍的。保护宿主顺利完成任务,是我们每个系统应尽的义务。”   宴金华忙不迭道:“那还不动手?”   系统答:“宿主,稍安勿躁。这不是我的职责,我需要收集相当的证据后,才能向我的上级系统汇报,提交报告。”   宴金华只好攥紧双拳,试图压抑住自己过分激动的情绪,并开始筹划在“文玉京”消失后的美好计划。   “文玉京”一旦失去系统,不是消失,就是被打回原形。   到时候,师父声名狼藉,段书绝也会丧失倚仗。   可他还有石中剑傍身,就算文玉京没了,赤云子也不见得会让自己和段书绝在一起。   ……有了。   他既然能毁了“文玉京”,自然也能连带着段书绝一道毁了啊。   只要他夺去“文玉京”的系统,那披着“文玉京”马甲的穿越者定会原形毕露,自己只需把他控制起来,以利诱之,让他再以“文玉京”的身份出来作证,毁了段书绝的名誉,偷窃丹药、勾结外人、其心不纯,哪一样都能把现在备受赤云子看重的段书绝拉下马来,自己再出面作保,段书绝定然会倒向自己。   若是想求一个稳妥,干脆可以杀掉“文玉京”。   若是一个弑师的罪名砸向段书绝,他就彻底毁了,说不准还会被阖山追杀。自己只需在那时出面,施以恩德,不仅能得到他的感激涕零,甚至还有可能拿回石中剑,拿回石中剑上镶嵌的定海宝珠。以及他接下来的一系列气运。   等到他的利用价值尽了,再设法除之……   宴金华太过兴奋,满脑子都是以前在电视剧里看到的各种骚操作,以至于一股可怖的冷意混合着女人香顺着足踝攀上来时,竟没能在第一时间觉察,昏了过去。 第164章 系统VS系统(十四)   午时时分, 艳阳高照,一股彻骨的寒意和黑暗吞天噬地而来, 将池小池他们彻底笼罩其中。   池小池本不该吃惊, 然而事态发展, 还是微微超乎了池小池的预料。   按理说, 山鬼作为一本小说的初期boss,从科学性和合理性而言,实力设置不会太高, 就是让主角来刷经验值和声望值的, 之所以有那么多修士沦陷在此, 大抵是因为山鬼占据了地利优势, 在时雨山中提前设下了某些对寻常修士来说难以破解的阵法,方能屡战屡胜。   可直到寒意上身, 池小池才惊觉, 此山鬼之力精纯强悍得过了头。   他身上若无传承的千年剑意,只拼修为根基的话, 竟根本不是这山鬼的对手。   此行目的既然在探明山鬼的意图, 并救出受困于此的同门修士与无辜百姓, 池小池便自行放弃了抵抗,闭上眼睛, 任意识被寒意裹挟。   但是, 还未等寒气入体, 他的周身便被一股温润白芒覆盖。   一件带着体温的宽大袍服在急速降低的气温中从背后温柔合拢上来, 把他妥帖地包在怀里, 却很谨慎克制,没有碰到他的皮肤。   袍服外迅速结起了一层冰霜,而袍服内的温度,比池小池自己的体温还高一些,所以显得格外温暖。   池小池察觉有些不对,刚要睁开眼睛,一片长袖便凌空一挥,挡在他的眼前。   池小池视线被遮挡,但这黑暗却来得格外令人安心。   他顿了顿,试探着唤:“……师父?”   文玉京的声音简洁又坚定地从耳边传来:“在。”   几人眼前俱是一片昏黑,光芒再起时,他们已置身于一处深逾百丈的小天坑里。   文玉京、池小池安然无恙,叶既明则暗暗调动内丹御寒,因此也只是在眉毛眼睛上挂了些冰霜,实际上并未受冻,至于宴金华,由于平日里惫懒,灵力不足,尽管使尽了浑身解数御寒,依然冻成了三孙子。   待周围温度恢复正常,文玉京方才退开一步,单袖一甩,另一手抱剑,四下观察起来。   根据裸露出的岩层土质判断,他们仍在时雨山中,只是被移形换物之法转移到了这里。   在那寒冷的黑暗降临时,叶既明本是想护段书绝的,但被文玉京抢先一步,本就气闷,如今见他安然退开,再刻意找茬,反倒失了气度。   若是以前的叶既明,眼看自家小鱼被人占了便宜,即使不会立时揪住文玉京不依不饶,也要说上三两句酸话才能出了这口气。   而死过一回的叶既明,只是将方才缠住段书绝脚腕的蛇尾窸窸窣窣地收回裤管,伸手接住一滴从崖边落下、即将钻入段书绝后领的冷水滴,又若无其事转开身去,不显声色,只在心中暗暗记下。   而宴金华缓过神来后,在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总算利用自己的先知优势,笃定地挥了挥手:“大家稍安勿躁,莫要妄动。这里有太极阵。”   这次他们走了原著剧情,被山鬼擒获,丢入了天坑内。   池小池尝试调运体内灵力,发现未被锁闭,他的石中剑,文玉京的伞,以及宴金华的佩剑,都没被收去。   正如宴金华所掌握的讯息,约在距离几人头顶三尺处,山鬼埋设下了三迭太极阵。   所谓太极阵,讲究借力打力,有以一力化千劲之效。在阵中,精纯的灵力被切割成丝流,以八卦阵型运转不休。   此阵于常人无害,就算碰触到,也不会伤及性命;至于修道之人,只要不擅动灵力,也不会出大问题。置身此阵中,如果对着空气嘿的打出一掌,极容易会出现一掌推出后、掌力被阵法化消轮转、最终狠狠呼上自己后脑勺的尴尬局面。   这八卦阵,就是为了阻止修道之人御剑逃离天坑所设。   至于普通人……   世上可能存在能够徒手攀登上百丈悬崖的普通人,但绝不多见。   宴金华提供的信息还是很有价值的,但是因为在场诸人,刨除宴金华外,两个读过原著,另外一个知道宴金华读过原著,所以,在他深沉地装了个逼后,除了叶既明维持着自己的弱质书生人设,往段书绝身侧贴了贴,求教什么是太极阵外,其余两人都是一脸平静。   大致弄清了眼前状况后,叶既明好奇道:“你们懂得真多。”   “我们是修道之人,自然对风水五行有些了解。”池小池转进如风,随剧情需要快速调整自己的角色。他挑明了三人的身份,简单告知了叶既明他们此行的来意后,便指向宴金华,道,“这是我师兄宴金华,最是通晓五行之术。”   叶既明点一点头,转向他,满眼钦佩道:“原来是仙人,失敬失敬,小生拜服。”   宴金华被捧得有些飘飘然,只当段书绝是在和叶既明合力抬高自己,替他在文玉京面前长脸。   能在这个穿越者面前被一个主角一个第一配角亲口吹捧,图个一时爽快,想想也不坏。   谁想叶既明话锋一转,诚心诚意地发问:“可这着实奇怪了,山鬼捉了我们来,却不杀不伤,只是囚禁起来,宴仙人,这是为何?”   宴金华僵住了。   ……日你妈嗨,书里没写。   《鲛人仙君》连载到这里时被喷得不轻,作者砍了大纲,很多铺设的暗线未及回收,就直接扔在了那里。   山鬼抓人的理由,被简化成了想要修炼丹精;山鬼与段书绝结交的理由,变成了对段书绝高尚人格和绝对武力的敬服,就连破阵都改用了观感更爽快的暴力拆迁法。两大宿敌的牢中会面虽然稍显儿戏,但后面那场剑斗还是不错的,甚至直接压过了山鬼的存在感。   草率是草率了点儿,但不得不说,《鲛人仙君》的确是借靠着这波莽夫操作,挽回了一部分读者和订阅。   大家纷纷表示,耍心眼看着多没意思,别BB直接干才是真男人。   宴金华也是持如此观点的。   但是,作为读者,他能对作者指手画脚;作为故事中的人,他却没了能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上帝视角,一切情节发展,都必须按照逻辑来。   面对叶既明的提问,他支吾半晌,道:“大概是想养起来慢慢吃吧……跟圈养羊是一个道理。”   叶既明歪歪头,继续提出质疑:“可她为何连宴仙人你们的剑都不拿走?”   ……何止是剑,连灵力都没有封掉。   谁会在圈羊的时候,还给羊留一把能挖地道逃跑的锹?   宴金华有些局促了:“……或许是忘记拿走了?”   叶既明啊了一声,意味深长道:“那她可当真是粗心大意。”   宴金华咬一咬牙。   他弄明白了,叶既明性情促狭,一口一个“宴仙人”,不过是故意逗弄自己罢了,但他为何偏生要在文玉京面前行刁难之事?   他甚至有些恼那远在天边的《鲛人仙君》的作者,为何不把这段故事的逻辑补全,颠三倒四的,弄得自己现在好不狼狈。   宴金华只希望叶既明识些相,不要再问了,见好就收。   很显然,叶既明并不识相。   他抛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宴仙人,你既精通阵法,可否带我们出去?”   ……宴金华现在深刻体会到了装逼装到整段垮掉的感觉。   一眼识出阵法,却不会破,这和一眼看出数学题是什么题型,却除了一个龙飞凤舞的解之外一个字都憋不出来一样,毫无卵用。   还是池小池轻咳一声,适时出来打了圆场:“明兄,莫要为难师兄了。”   叶既明偏头,在宴金华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宴金华讪讪笑了笑,发现也没人理会他,更觉如芒在背。   现在的他,完全就是他看过那些书中的配角待遇,还是那种不懂装懂,最后被主角教做人的路人甲,连姓名都不配拥有。   宴金华被憋得不上不下、几欲吐血时,池小池转头问文玉京:“师父,我们能出去吗?”   文玉京抬头。   在他眼中,纵横交错的太极阵和其间埋设的灵力网,构成了一道道立体模型中的函数方程。   他沉吟片刻,说:“不难。”   闻言,宴金华暗骂:装什么逼,不就是提前拿了剧本,再拿金手指糊弄人吗?   可他一时金手指欠费,无法动用主角光环惊艳四座,教他做人,只能被迫闭嘴,暗暗生气。   池小池可管不着宴金华在想什么。   这种人跟他在第三个世界里遇到的娄思凡同属一脉,都属于自我感觉极度良好的。娄思凡酷爱把自己包装成圣人君子,以受人追捧为乐,宴金华则是死要面子,自命不凡,目标明确,小聪明也多,却又沉不住气,比娄思凡还更少了三分能力和七分勤勉。   对于这种人,直接不留情面地踩上几脚,他就能在脑内展开异常丰富的脑补,自己就能把自己气个半死。   他对此人脑内自产自销的垃圾情绪兴趣不高,仰头望着从天坑上方透下的一线日光,若有所思。   061问他:“发现什么了吗?”   “不多,也不少。”说话间,池小池把手指压在唇边,“嘘。”   其余人也齐齐噤声。   他们都是有修为的人,听力自是不能与凡人相提并论。   他们都听到,天坑上面有脚步声传来。   不多时,一张人脸出现在天坑上方的边缘处。   那张脸仅仅是一闪,便在坑边消失,但大家凭借目力都认了出来,那是方才在道旁倒茶款待、并劝他们下山的女子。   叶既明讶然:“喂!”   但倒茶女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便踏着乱石又走远了。   熟读《西游记》,对倒茶女身份早就心生怀疑的宴金华立刻给出了斩钉截铁的结论:“是她!她就是山鬼!”   然而,话音甫落,上面就传来了倒茶女清澈又无奈的嗓音:“不是说了不叫你再抓人的吗?”   被秒打脸的宴金华:“……”   上面安静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女声弱弱答道:“……没抓。”   “把人换了地方关起来,不叫没抓。”倒茶女说,“而且底下关着的是新的人,我半个时辰前才给他们倒过茶喝。”   另一个女声不说话了。   倒茶女哄她道:“人家是要去赶考的,放了他们吧。”   和她对话的女声声音很软,可逻辑听起来有些颠三倒四,能听得出来,她的精神有些问题,口吻:“就,就明日了,再多留一日,时间就到了。”   “可你答应过我不再抓的,是不是?”   坑里诸人正细听着外面宛如小学女生的课间对话,试图收集更多信息时,突然集体眼前一黑。   等再睁开眼时,他们被移入了另一个坑。   说话声远了点,但依然能听个大概。   弱弱的女声听起来轻松了不少:“我没有藏人。不信你再看。”   倒茶女叹一口气:“……你又把人换地方了?”   对方干脆耍赖了:“没有。”   倒茶女道:“那答应我,今天不抓人了?”   对方是打定主意耍赖到底了:“没有就是没有。走了,我要吃饭,昨天说好要吃豆角的,你备下了吗?”   二人走远了,留下被扔在坑里的人面面相觑。   宴金华率先回过神来:“她们走了,我们快些杀出去。”   文玉京却道:“悄悄救了就是,大张旗鼓,你生怕引不来山鬼?山中诸阵皆为她所设,她要是被打得急了,催动术法,我们打草惊蛇、空手而归倒是小事,万一伤了那些被囚的道友,又该如何?”   ……宴金华怕的就是打不起来。   如果不打起来,他怎样渔翁得利?   他故意挑动:“我们有这么多人,难不成怕她一个小小山鬼不成?”   文玉京微微眯眼,素来平和的神情微妙地有了些猫的倨傲之气:“哦?不如请你去攻打山鬼,我与书绝前去救人,如何?”   如果说这里谁能毫无顾忌地在身份、地位压上他宴金华一头,那非文玉京莫属了。   宴金华登时哑火,心不甘情不愿地一拱手:“小师叔,弟子一时意气用事,思虑不周,请小师叔莫要怪责。”   文玉京收回视线:“知错就好。”   宴金华口上认错,心里仍是不服:“可我们就白白纵了这山鬼逃走?她抓人来,无非是图谋夺眼,或是吸取精气,此等恶物,我们放了她,就是贻害无穷!”   池小池说:“设阵的不是山鬼。”   宴金华差点被口水呛到:“……啊?”   叶既明赞同地望了池小池一眼。   文玉京淡淡瞄了宴金华一眼:“你看不出来,此地埋设的八卦阵里没有鬼气?”   经此提醒,急吼吼要杀出去求个痛快的宴金华方才意识到,八卦阵里没有令人厌恶的气息,反倒是最纯粹不过的道门力量。   这下,连他都不知道这脱缰的情节该如何发展下去了:“……怎会?”   山鬼难道不是鬼?   传说有什么错谬?   还是……   在宴金华头脑风暴时,文玉京已将方程解出了个初步的答案,动用灵力,细细调整无数逆冲倒行的灵力波流的运行轨迹,试图通过修改整个函数图的运行轨迹,开辟出一个能供一人通过的通道。   池小池与叶既明并肩而坐。   叶既明传音入秘,笑道:“姓池的,行啊你。没给我家小鱼丢人。”   池小池耸耸肩,他并不把此次出行当做什么了不得的经历:“带他出来见个世面而已。”   真正的鲛人仙君,因为目睹世情百态,反倒更怀慈悲之心,见得多了,眼界开阔,被伤的心能好得更快些。   而宴金华也没闲着。   他的系统把文玉京破解阵法的全过程尽数摄录下来,做好备案,准备上报。   谁想,文玉京解到最上层的阵法时,又有脚步声从上面传来。   那倒茶女再次出现时,池小池站起了身来,静静注视着她。   她一字未发,微提裙摆,在崖边跪下,拜了三拜。   文玉京停下了破解阵法的动作:“姑娘,请起。”   她还是坚持叩完了三次,才站起身来:“我哄她睡下了,才来找你们。我想求你们一件事。”   池小池却打断了他:“为了保证我们听到的是真实的故事,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倒茶女一怔。   池小池仰头问:“你叫夙姬,那她叫什么名字?”   在场诸人都愣了,包括上面的女子。   半晌后,她轻轻笑了,用极怀念的腔调道:“程无云。”   其实,对山鬼夙姬而言,她与神女程无云的相逢,没什么波澜壮阔的情节。   最开始,不过是一个人,遇到了另一个人。   程无云,一名出身世家、却自修道学、闲游四方的女修士,因其天赋绝伦,容姿妍丽,见过她的人,相较于“程道长”或“无云君”,更愿称其为“神女”。   千年前的某日,程无云路过时雨山,听闻山上有一山鬼作祟,便登上山来,一探究竟。   当时正值一个星夜,夙姬刚得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好看得不该属于一个内心龌龊的登徒子。   她坐在山中竹林间的一块石头上吹竹笛,享受着短暂的视力带来的快乐。   她看见了程无云,程无云也看见了她。   夙姬放下竹笛,呆呆看着她。   她是小地方来的姑娘,没见过世面,没读过书,程无云青衫仗剑,气质卓然,她一时间觉得自己真的看到了神仙。   神仙来收她了。   夙姬呆望着程无云,看她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前。   夙姬有点慌乱:“我,我是素……”   她死去的父亲为她起名素娘,但大家以讹传讹,以音传音,嫌弃她的本名太过柔婉,不如夙姬听起来有鬼妖的媚气。   程无云坦坦荡荡走至她身前,伸手轻抚了抚她许久未洗的头发,一绺一绺地结在眼前,上面满是尘灰和油泥,但是很软。   此鬼身上戾气不重,且恩怨分明,从不害善人,尚可渡化。   她是因着死前怨念深重,以至于每一双偷来的眼睛都用不长久就会因体内怨毒而损坏。   只是众人心中害怕,添油加醋,因此使她白担了许多虚名,甚至将连年的干旱也怪罪于她。   程无云抚着她的发,问:“山中有麂子,怎么不用它们的眼睛?”   夙姬小声道:“它们没了眼睛,无法捕猎,活不下去。”   程无云轻轻笑了,眼睛弯起来,很美。   夙姬眨着视力渐退的眼睛,歆羡道:“你的眼睛真漂亮。”   程无云问:“你想要吗?”   夙姬摇头:“我不想。”她想要看着这双眼睛,一直看着。   大抵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她只是第一眼看见程无云,就喜欢得不得了,觉得这是个亲切的好人,便忍不住盯着,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程无云从自己的行囊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甘露白瓶,内里的灵泉缓缓滴入夙姬眼中。这是师父在她临行出山前赠与她的珍宝,一滴可抵百金。   夙姬眼前霎时间一片清明。   程无云道:“以后好好用这双眼睛,莫要害人了。”   程无云要走,夙姬拦着不叫她走。   程无云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脏兮兮的少女:“我是当真要走。姑娘,请了。”   夙姬凶道:“不许走。”   程无云:“姑娘,我要去游历,这是师门让我去做的,我不能违抗师命。”   夙姬:“游历是要做些什么?”   程无云:“行遍天下,增长见识,除恶妖,降恶鬼,或者再吃些好吃的。”   夙姬耍无赖道:“你要是走,我就去捉山下的人,我会吃人。”   程无云家学渊源深厚,平素接触的多是雅士才女,哪曾被出身乡野的泼皮姑娘纠缠过,好在她脾气向来不坏,问:“为何呢。”   夙姬说:“那样你就会来除我了,我就又能见到你。”   程无云被这小鬼的怪言怪语逗乐了:“莫要浑说。好好做鬼,道亦道,鬼亦道,好好修习,本心向善,你也能得道。”   夙姬说:“我不要得道,我要跟着你。”   她又补充一句:“你去哪里,我都跟着。”   程无云初涉世间,不很懂得人情,没想到渡化鬼还要冒着被鬼缠上的风险,她坐在这只小鬼身边,陪她苦恼了半夜,但还是想不到能带走她的好办法。   她死于此地,是地缚之灵,强行带走,她会死上第二次,而且是灰飞烟灭。   她只好趁着夙姬睡过去时,蹑手蹑脚地离开。   明明是一件积累福报的好事,却做得如同做贼,程无云也有些惆怅。   但她却在离开时雨山一里后,从身后不远的阴影处拎出来了一个险些魂飞魄散的小夙姬。   夙姬死时仍是个孩子,独自在山林的寂寞日子,让她更多了几分固执的兽性,谁对她好,她就愿跟着谁。   程无云终是不忍见她这样死去,冒险让她寄宿于自己体内,总算保住了她一条小命。   与一只来历不明的小鬼共享身体,若是程无云的师兄师父在,大概会叱骂她疯了。   好在夙姬很乖。   时年正逢旱灾,她捡了具女身饿殍做身体,借尸还魂,重新做回了人。   人有饥饿,干渴,种种苦痛,不一而足,难以一一道哉,但夙姬还是欢天喜地地穿上新衣服,在程无云面前转圈圈。   程无云问她:“和我用一具身体,不好吗。”   夙姬背着手,反问她:“背着我,不累吗。”   程无云摸摸她的头,她也低着脑袋受了。   她们是主仆,至少夙姬在摸索了许久未碰的人世规则后,是这样定义她们的关系的。   夙姬没有灵力了,所以程无云陪在她身后,慢慢地走。   二人走过了很多地方,夙姬给程无云倒洗脸,给程无云梳头、研墨,抱剑,程无云不许,她就偷偷做,还蹭程无云的书看。   她看不懂字,就学着程无云的模样,一页页翻,一页页猜,程无云看她这样,有些心疼,便念给她听,久而久之,她竟然真一点点学会了认字念书。   一只长于乡村、亡于山野,最后又被捡回家的小野狗,尝试慢慢驯化自己,让自己变得可爱些,再温驯些,好养活些。   她想同她一直一直在一起,所以想变得更好。   然而,世事终究无常。   和夙姬在一起游历五年后,程无云遇见了自己的劫。   程无云广渡世人,却渡不得自己。   她恋上了一个年轻的世家公子。   如果只是痴恋不得,也不过是个神女有意,襄王无梦的故事。   那公子很是纨绔,但待程无云很好,夙姬在旁,看着也是欢喜。   她从不奢望独占程无云,她只是仆,最多也是友,只要程无云高兴,她便高兴。   和大多数富贵人一样,公子对道学颇感兴趣,想求长生,程无云便教他如何进行基础的打坐调息,他却对丹修更感兴趣。   他性格幼稚,和夙姬一样,总爱缠人,于是程无云也有些爱屋及乌,总顺着他,告诉他各种炼丹秘法,交代他千万不要外传。   公子笑道,我只想同你一起长生不死,怎么会外传呢?   可一步登天的不死丹药,世上并不存在。   而能一步登天的,往往是邪道。   而公子属意的,从来不是那些只能益寿延年的药丹。   他的房中,除了程无云这朵白玫瑰外,还生有一枝带毒的红玫瑰,一个千娇百媚,不知比程无云娇艳多少的女妖修。   公子与妖修,只看中程无云,却从未将一个小小的侍女夙姬放入眼里。   等他们顺利骗得程无云信任,实现七日的阴阳调和,再将她丹田炉鼎取出,那侍女就派不上用场了,只需下些毒,谎称暴毙,一卷草席裹了,扔进深山里便可。   他们的计划很顺利,程无云被下了药,受了呻吟,她疯狂抵抗,却被那嫉妒成性的女妖修生生划烂了半张脸。   夙姬早就将公子视为程无云的夫婿,提前被他设法调走,替他去邻城送信,往返差不多需要七日光景。   夙姬心念程无云,买了漂亮胭脂,星夜兼程,在第七日清晨赶了回来。   但在程无云与公子落脚的道观里,她遍寻不着程无云。   她问一个道姑:“请问看到我家程姑娘了吗。”   道姑点头,把她带至后院柴房,直接锁起,前去通禀公子,乞一个发落,是一剂毒汤药灌下去,还是着人乱棍打死。   丹室内的程无云,在昏沉中隐约听到了道姑的禀告声。   公子与妖修只觉大事将成,谁也未曾想,程无云会在第七日,丹药将大成之际拼死逃出。   程无云衣衫褴褛,一路跌撞着直奔柴房,一边奔跑,一边运强力逼出自己的内丹。   以她现在的残损的修为,是绝对逃不走了。   起码,要护住夙姬,她从时雨山里捡来的,陪了她五年的小姑娘。   她拼尽全力,徒手破锁,在妖修追至前,抓住了缩在角落里的夙姬。   夙姬手里还握着那盒胭脂,看到程无云这般模样,又惊又怕:“程姑娘?!你这是……”   程无云抱住了她,捂住了她的嘴,将掌中流光的内丹喂入她的口中。   她贴在夙姬耳边,说:“你好好的,好好的。”   说罢,失去内丹、伤势过重的程无云气绝而亡。   妖修追至,眼见即将到手的内丹不见踪影,气急败坏,一剑抹了夙姬脖子,乱剑捅了数下尸身,又剖开她的肚子,却发现内丹不在,方才泄气,以为程无云是自毁内丹,喃喃骂了几句,也只得作罢。   二人的尸身被扔于郊外野山上,只待被野狼吞食。   当夜,夜间。   那公子惊醒来时,已被泼了满身的酒,而满身鲜血的夙姬无声无息地站在他的床侧,往床上扔了一个火折子。   火势轰然四起,公子惨叫着滚成一团,连声唤着来人来人,可整个道观都已陷入熊熊火海之中,除了几个在火海中呻吟的,苟延残喘的,已经没有旁人。   那妖修亦睡在公子身侧,火起时被波及了一些,好在她通晓灵术,掐了个避火诀,拔出剑来,便与夙姬战在一处。   夙姬剑法竟是不差,一招一式,皆有程无云的影子,只是她毕竟只是凡人,且这具身体毫无灵根,她被压制得极狠,那女妖得了便宜,更是杀招频出,誓要把她活捉,再把她生吃,或者还能吸收到七八成药性。   但每一剑砍到夙姬身上时,夙姬都像是觉不出痛来。   长生不死,长生,不死,不代表着不会疼。   但夙姬仍像是毫无所觉。   等到女妖察觉不对时,再下死手,却被夙姬抓住空档,一剑削下右侧臂膀。   女妖痛嚎着跌倒在地,翻滚不止。   夙姬没有停手,一剑,又一剑。   一个凡人,在滚滚火海中,把一个女妖碎尸万段。   她带着一身火,抱着程无云的剑,踉踉跄跄从道观下山来,回到了郊外野山上,先去小溪里洗了个澡,再把安顿在一处废弃茅屋里的程无云的尸身背起,上了路。   她知道自己极有可能被追杀,也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于是,她重返时雨山,把程无云在西山山麓葬下。   埋下好友尸身后,她不知道要干些什么。   好在,她早已不是那个想靠杀人来留住程无云的无知小鬼了。   程无云想要的世界,想要的她,她都会为程无云尽量保全。   她回到时雨山,在山中造了一间小茅屋,开了一片菜畦,日日耕作。   山下的时雨城有神女祠供奉,香火不绝,上面有写着程无云的名字。她也偶尔去拜过,看着那几经修缮的玉身神女像,有点不服气地想,还是程姑娘要更好看些。   钟磬轻响,碧烟缭绕。   身旁的女子求着姻缘,渴望嫁与一个如意郎君,而原该被神女杀死的山鬼夙姬与她并肩而跪,却不知道求些什么。   她想了很久,双掌合十,虔诚道:“祝程姑娘身体康健,岁岁都有好吃的。”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程无云读过的书,她早已倒背如流。   后来,连书也腐蛀了,一点点化为尘沙土灰。   为了消磨时光,她又找了其他书来读。   夙姬一点点褪去过去流俗的小村姑形象,越来越像以前的程无云,而且更稳重,更温柔,更包容。   除却不老不死不伤外,她仍是凡人。   历代星辰从她头上徐徐流过,而她始终未曾离开时雨山。   人之爱恨,有些如钱塘之潮,澎湃而来,滚滚滔天,哪怕只绚烂一瞬,也要将自己狠狠撞在岩石上,换一片白浪,溅湿一片衣角,也算留下过一片痕迹;有些则如山间的潺潺溪泉,有时甚至听不见水流声,转眼,世上便已千年。   安稳的日子本能一直过下去,谁想,半月之前,一伙盗墓贼不知听信了哪门子谣言,说时雨山中有山鬼墓,内有宝藏,找来找去,找到了程无云的墓。   千年树旁千年墓,此处着实最为符合,于是盗墓贼抬铲便挖,夙姬听到动静,远远奔来阻止,却被粗蛮的盗墓贼一铲子打倒。   千年血液渗入泥土,异变随之而生。   刚才殴打夙姬的盗墓贼被一只从地底伸出的手拖入泥土,筋骨尽断之声不绝于耳。   众贼被骇得肝胆俱裂,四散奔逃,却又有六人被怪力生生扯入土壤,浑身骨殖摧折,死无葬身之地。   那便是程无云的鬼魂千年后出世的第一日。   千年祈愿,生祠赞力,使得程无云身体不腐,但她却也变成了时雨山的地缚灵。   她生前遭受巨大打击,神志溃灭,记不得自己是谁,智识皆归于幼儿,却雏鸟似的认准了夙姬,小尾巴似的缀在她身后,好奇地问东问西。   千年前,千年后,程无云与夙姬彻彻底底调换了位置,无论是性情、学识、还是人格。   但是,二人仍是彼此好友,此心可鉴,千年不易。   在世人心目中,复活、作乱、杀人的,是千年前祸乱四方的山鬼。   对夙姬来说,这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神女永远就该是神女,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站在那里,烟火缭绕的,很美,很好。   夙姬跪在山洞口,将她们的故事历历讲述完毕。   061难掩惊讶,询问池小池:“你怎么会想到她是山鬼?”   池小池说:“明明是一个没有法力的弱女子,守在山道上做好事,总要有些能解释得通的缘由。在关于山鬼的传说里,只出现过两个女性,夙姬,还有神女。”   061说:“那为什么不猜她是神女呢?”   “我以前接了一个关于盲人的本子,去特殊学院进修过,知道盲人的一些特征。”池小池说,“她身为凡人,听力太敏锐。”   在山道时,她不必回头,就能准确辨认出来者是“四位客人”。   要知道,文玉京走路如猫,近乎无声。   而在和天坑里众人开口说话时,她的声音并不很大,而底下人回话时,往往回声严重,甚至会盖住原声,她却能轻易辨出对方在说什么,根本不需对方重复。   池小池也只是猜测,不过就目前情况而言,他是赌对了。   “程姑娘灵力虽强,却很听话的。”夙姬讲述完毕,想替好友说些好话,她顿了顿,似是想到刚才程无云的耍赖,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就是偶尔太过任性。”   文玉京问:“那些盗墓贼暂不论,她擒抓百姓与道门之人,是为何故?”   夙姬几乎是有些窘迫了:“是这样,明日是我的生辰。她不懂生辰是什么,便一直缠着我问,我告知她,生辰便是诞生之日,凡人庆贺生辰,需得挚友亲朋到场,热热闹闹地庆祝一场才好。她觉得时雨山太过冷清,恰好有道人来调查盗墓贼被杀、山鬼重出一事,她便将人捉了来,关在后山千洞的洞底,还拿阵法封上,说要……要他们等明日同我庆祝生日,就放他们离开。好在那些被捉来的人与静虚峰的道长都是好人,听完我的解释,便都说再留几日也无妨,只是我与她谁都不能下山去静虚峰通报情况,她离不开,我走不远,她又心眼太实,不肯放走一个人回去说明情况,着实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池小池默然。   如今,他们听到的,才是《鲛人仙君》的作者真正想讲的那个故事的全貌。   没什么血火厮杀,没什么跌宕起伏,甚至也不是故意想卖百合,就是两个女孩子彼此扶持的故事。   所以段书绝不杀她取走丹精,因为完全没有必要。   所以段书绝与她结为至交,而山鬼夙姬,也在后期为段书绝送来了自家酿好的酒,俨然已是相交不坏的挚友。   所以作者在看到评论区的乌烟瘴气后,经过考虑才选择砍线,干脆地删掉了夙姬与程无云的故事,他不想让这两个女孩子,被读者YY,当做段书绝的后宫姐妹花。 第165章 系统VS系统(十五)   他们在洞里多待了一夜。   夕阳西斜时, 程无云为他们移来被褥, 又摘了野果,送了清水。   这是夙姬的要求。   身为一缕幽魂, 程无云不知冷暖, 不知饥饱,她不懂夙姬这样请求的原因,但还是乖乖照做了。   很多事情, 程无云都不很明白。比如,她设下的太极阵虽然有千年灵力加持, 但硬要破解, 或是暴力破山, 另外杀出一条路来,并不算难,那为何,身为静虚峰六君子之一的三师叔会如此轻易地被她困住呢。   第二日,太极阵不攻自解,段书绝等人在相邻的坑里, 见到了被坑了三四天有余的三师叔任听风。   几人相会时, 任听风正在叮嘱一个脚程快的弟子:“速去速回,告知师兄,说众弟子安然,隔日便回转, 勿要挂怀。”   弟子领命, 正欲离去时, 任听风叫住了他:“通报之后,早些回来。减了一个贺寿的人,不好。”   一转头,任听风瞧见文玉京,便摇着小竹扇,主动迎上,笑道:“罪过罪过,当真是让师兄挂怀了,竟把六师弟都派了来。”   文玉京浅笑:“好在有惊无险。”   任听风道:“险也未必,惊亦无妨,莫提莫提了。文师弟,可带了银钱来?”   文玉京解下腰间锦囊。   任听风道:“谢了,师兄回山,拿那株雪莲还你。”   他将锦囊抛给弟子:“去买些礼物来。既是来做客的,没有伴手礼,可是大大失了礼节。”   不只是他们,那些被程无云强制扣押的人一个都没走,包括那些普通人。   有个猎户还挺豁达的,抱着一只羊皮酒囊,笑出一口憨厚的大白牙:“来都来了,还被关了这么多天,怎么也得好好吃一顿,捞个本吧。”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吃的,馄饨是夙姬亲手包的,馅是从山内掐来的新鲜荠菜,胜在新鲜可口,却总不如那些饭肆里卖的美味,长寿面的味道倒是不错,但她买来的面数量并不多,包了馄饨,剩下的做了几碗面就没了。   这些面是几日前,夙姬与程无云结伴下山时采买来的。程无云不肯离开夙姬,夙姬就只能选在入夜后进城,唯恐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骚乱。   夙姬进粮铺买面,程无云就在外面乖乖等着,却不小心吓到了半夜起来开窗的人。   怕事情闹大,夙姬只能带着买好的几口袋面,携程无云匆匆离开,也不大敢再入城中。   食物不够,好在有酒。   酒都是夙姬亲自酿的,埋在竹林下,那是她从书上学的技法,酿过就埋在当初她遇见程无云的竹林之下,有的时候她都忘了自己在哪里埋过酒,寻酒宛如寻宝,她花了不少时间,才挖出了几坛,提早备下。   被竹泥温养的酒,过了百年千年,口感醇冽,竹香扑鼻。   程无云见到众人时,被夙姬打扮一新,还换上了新衣,看上去倒是比过生日的夙姬更喜庆些。小半张面具掩去了她被毁去的容颜,露出的那一半脸小小尖尖,相当美丽秀雅。   好在她现在并不清楚脸上的伤意味着什么,看到大家,便行了个男子礼节:“多谢你们,来陪阿夙过生辰。”   在程无云的那个年代,女子与男子行礼方式还是相同的。   她好像已经全然忘了是她把大家绑来的,或者说,以她现有的认知,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不妥。   夙姬很无奈地笑,在她身后,对众人一一还礼,也是替她向众人赔礼。   任听风一笑,抬手扬袖,用竹扇压住一侧的礼箱,道:“这是我们静虚峰所赠的礼物,还请姑娘笑纳,祝姑娘快活人间世,平安百千年。”   程无云听了祝词,自是欢喜,颠颠地跑来,直接将礼箱拆了开来。   夙姬满脸歉意,但在场之人无人介意。   大家都愿意相信,夙姬将来会把程无云教得很好。   猎户捡了好几块形状特异的石头,一个书生把自己书箱里的书送了出去,一个上山来采菌蘑的妇人采了满满一把山花。   程无云最喜欢这花,接在怀里嗅了又嗅,还动手往自己头上插,结果把一头梳好的秀发给糟蹋得乱蓬蓬的。   无法,夙姬只能拉她在一边的岩石上坐下,解散了她的头发,重新梳理。   程无云举着花给她看:“花。”   夙姬:“花很好看。……程姑娘,莫乱动,看前面。”   程无云便乖了,抱着一怀的馨香,嘴上犹不停下,自言自语:“花真好看。明天我把一山的花都摘给夙姬,夙姬就高兴啦。”   夙姬握着她浓密的一头乌发,动作温柔地梳理着:“不要了,偶尔摘一捧,夙姬很欢喜;全摘来,夙姬就不高兴了,花在它该在的位置就好,程姑娘也是,不要动,乖乖的。”   程无云听话地嗯了一声,继续转动着手中的花,让花瓣一下下蹭过她的脸颊。   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小碗荠菜馄饨,池小池取了一只小勺子,一口一口细致地吃完了一整碗。   这也算是和段书绝一起分享了。   在小碗见底后,他体内的段书绝动了。   他拿着勺子,在碗底上写:“这就是人吗。”   这是句挺没头没尾的话,但池小池想,自己知道段书绝想表达什么。   池小池换了左手拿勺子,回答他:“是的。”   上辈子,段书绝被宴金华谋算了个彻底,幼时困于一片海域,后来困于渔光潭,相交寥寥,最真实的温暖,只来自于他的小黑蛇。   但叶既明并非是人族。   他见到的人,是宴金华,以及被宴金华蒙在鼓中、不明真相、对他喊打喊杀的静虚峰中诸人。   他没见过这样的情景,所有人均无多言,默契地维护着一只鬼的心愿,不存疑,不攻讦,不心怀歹意,他上辈子从未见过的三师叔,在一众和乐的人群中摇扇饮酒,闲散自得,仿佛叫他看到了另一个境界。   人,也是有境界的吗。   这才是人的样子吗。   段书绝在疑惑,池小池便为他答疑。   “是的”。   这才是人应有的样子,他所见的那些黑暗与不公,的确存在,但万幸,那并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全部。   段书绝难得多话,他沉吟片刻,用勺子在碗底一字一字地写:“我想知道更多。”   池小池回他:“不如慢慢去看。”   段书绝:“多谢池先生提点。”   池小池:“免。这馄饨挺好吃的,你写完没,写完我再去盛一碗。”   他又去盛了一碗,馄饨的热气扑到脸上,很舒服。   久未开口的061笑说:“你挺适合悟道的。”   池小池说:“悟什么,多活活,总能活出来的。”   这个世界哪里有那么多的极恶极丑,极善极美,大多数都是灰色的罢了,说不上太好,也说不上太坏。   池小池见过最好的人,也见过最坏的人,他从不怀疑恶的存在,却也不会为此去质疑任何的好。   在他最恨、最不像人的那段时间,他会和娄影发短信。   那个时候,娄影已经无法回复他了。   不过,池小池会默认他看过了,或者正在看。   不管他有多累,多痛恨,只要在睡前,用自己那个小小的、功能简单得只有通话和发短信的手机发上一条短信,他就能心安地好好睡上好几个小时。   “娄哥,晚安。”   “今天考了第一。想你了。”   “有人找我拍戏,听说是一个很有名的编剧看中我了,是不是假的啊,我要不要去?”   “娄哥,我睡前有喝牛奶。一大杯。”   虽然在以后,这种疗法的疗效渐渐削弱,但好在娄影不会换号码,始终在那里,温柔地随时准备包容他。   为着这份温暖,池小池也尽量去保持自己的心,好让它不要变得太多。   然而,无论如何,他终归不是以前的那个池小池了。   叶既明感到了他的沉默,便陪他一起在欢声笑语里坐着。   文玉京被任听风叫去喝酒,他们也能趁机说些闲话。   叶既明叫他:“姓池的?”   池小池:“嗯?”   叶既明:“姓宴的老王八蛋,是怎么对夙姬和程无云的?”   上辈子,他也只是耳闻过此事,主题还是夸耀宴金华拥有着如何的雷霆手段。   池小池冷笑。   上一世,在夺取鲛人千年剑意的宴金华带领下,时雨山付之一炬,程无云遭受重创,被活活拖离时雨山范围,灰飞烟灭,夙姬被擒投炉,宴金华意外获得长生不死之药,欢欣鼓舞,意气昂扬,好不得意。   叶既明听闻,差点当场气死。   但一转头,看到宴金华远远坐着,满脸强行压抑着的不甘,面前的馄饨也没动上一口,不晓得是没胃口还是不相信山鬼他们,心中的不快立时散去。   这辈子夙姬和程无云好好的,又得到了静虚峰三师叔和小师叔的认可,他就是后来走狗运,得到什么了不得的机缘,怕也找不到下手夺丹的借口。   既宽了心,叶既明张望四周,心下不无感慨。   他没有读过那本《鲛人仙君》,只大致知道剧情。   时雨山,是原本的他该和段书绝遇见的地点。   叶既明问:“你说,那名笔者,到底打算怎么写我和小鱼的初遇?”   池小池问:“这要问你了,如果你是在时雨山,第一次见到段书绝,会怎么样?”   “我跟他不熟的话,当然会看不过他的伪君子相,要找机会教训一顿了。”叶既明说,“不过大概不会在给夙姬过生辰的时候,等下山再说罢。”   池小池饮了一杯竹酒:“那,这大概就是作者本来想写的故事了。”   酒足饭毕,众人辞行。   送走这些萍水相逢的善心人,夙姬转身回到山中,却遍寻不着程无云的踪迹。   她绕山而行,不急不慢地轻声唤着:“程姑娘,程姑娘。”   在路过当初那片二人相会的竹林时,程无云从其中竹子上跳下来,落在她身上,沙沙地带下一片摇落的竹叶,格格地笑着。   她一点重量都没有,可以轻松背起来。   过去温儒端庄的神女,趴在山鬼的背上,刚刚才梳好的头发都散了开来:“都送走了?”   夙姬背着她,说:“送走了。”   程无云说:“那现在轮到我了。”   夙姬说:“好好好,送你回家。”   她背着她,往她们共同的家走去。   程无云抱住夙姬的脖子,思念起方才离开的众人:“他们人真好呀。明年还会来吗?”   夙姬说:“那是缘分了,不必强求。听我的,以后不要抓人了,可好?”   程无云说:“不抓。”   夙姬:“生辰的时候也不能抓。”   程无云愣了愣,趴在她背上艰难思索了好一会儿,才下了决心:“嗯,不抓。”   ……这就算达成协议了。   程无云乖了一会儿,又提出要求:“今天的书,你还没有读给我。”   夙姬:“想听哪个?”   程无云说:“《诗经》。”   夙姬便随便拣了一篇,轻声背起:“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山鬼念一句,神女跟着念一句。神女不很懂是什么意思,咿呀学语,学着她的说话腔调与发音。   她时而恍惚,觉得字词熟悉,场景也熟悉。   仿佛在久远之前,再久远之前,她也这样带过一个人。   自己念上一句,她便学上一句。于是千年光阴也不显得难熬,一日一日,就这样过来了。 第166章 系统VS系统(十六)   下山后, 任听风留下几个弟子,让他们随同那些被擒上山的人们去时雨城中说明, 千年前的山鬼并未复活,人们是被流窜的山匪捉拿,现在山匪已被全歼, 请大家不必担心。   至于那事前逃过一命、口口声声说同伴被拖入地底的盗墓贼, 他身份尴尬,证词不能尽信, 说不准只是因为盗墓贼们内部分赃不均,彼此殴杀后,被人发现, 因此信口雌黄, 希望借山鬼之名为自己洗罪。   总之,他们尽量帮夙姬与程无云把一切打点妥当就是。   做下安排后,任听风本打算和文玉京一同离开, 文玉京却温和道:“三师兄, 你们先行。”   “六师弟有事?”   文玉京态度相当彬彬有礼:“萍水相逢, 便是有缘, 我们还需送这位公子过山赶考。”   他指的是叶既明。   叶既明一怔。   他这次来时雨山,只是想念小鱼, 想来看上一看, 本打算下山后就与他们分道扬镳, 孰料文玉京提出相送, 他心里有些犯嘀咕, 不过没有推却。   他倒想看看文玉京葫芦里想卖什么药。   任听风习以为常地一摆手:“去吧去吧,但莫要像以往那样,说是下山采株仙草,一去三五载,不见回转。”   文玉京一笑,目送任听风携包括宴金华在内的众弟子远去,回转身来,对池小池道:“你在此稍候,师父去送明公子一程。”   池小池微微一挑眉。   这就是有意支开他了。   池小池还想争取一把:“师父,不如我们一道……”   文玉京已经走到了叶既明身边,背手敛袖,头也未回,重复道:“稍候。”   池小池在文玉京背后歪头,对叶既明使眼色:自求多福。   叶既明亦有些莫名,但他轻狂嚣张惯了,又自认没做什么亏心事,对上这文质彬彬、弱质风流的公子哥儿,他自觉没什么可打怵的。   于是,他便一拱手:“请了。”   时雨山占地八百里,凡人不便御剑,文玉京便走在前头,带他绕山而行。   一路无话。   走出约一里地后,叶既明失去了耐心。   在剑出瞬间,叶既明书生衣冠尽数炸裂,箱箧崩毁,玄衣飘飞,一柄沉沉的黑金重剑,悄无声息,自后径直搁在了文玉京颈上。   叶既明不欲再伪装下去,冷冷道:“还要走到哪里去?”   文玉京也不惊讶,背手站着,任他用剑指颈,嗓音清澈又冷淡:“公子不去赶考了吗?”   此处既无旁人,叶既明也不必掩饰,书生意气,尽化邪气:“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不难。”   说到这里,文玉京先是一愣,随后才意识到自己这劲儿劲儿的语气像极了池小池,不禁轻声一笑。   叶既明被他笑得不爽,又见他处之泰然,无意争斗,反倒衬得自己莽撞躁进起来,心里嗤了一声:“既猜到了,你待如何?”   文玉京绕了一圈,又将太极打了回去:“送公子赶考。”   叶既明:“……”怎么听着跟送公子上坟一样讨厌。   这一来二去间,叶既明觉出此人不是借故支开段书绝,想借机除去自己。   然而,他戒备心向来深重,即使心里有数,也不敢全然放松。   文玉京倒是安然:“公子,快些上路吧,早些将你送到,我也能早些回转,书绝还在等我回去。你也不想他等急了吧。”   一听他提到段书绝,叶既明心知不妙,马上替他申辩:“我与小……段书绝,也仅几面之缘,不算相熟。”   “我知晓。”   “你是他的师父,我不想与你争斗。”   “很巧,我也是。”文玉京温文道,“徒儿交几个朋友,是他的事情,我又何必多管呢。”   叶既明:“……”这套说辞太过冠冕堂皇,他并不很信。   不过文玉京的言辞实在恳切,在叶既明回味一番、差一点就要信了他的邪时,文玉京却主动伸手,拇指与食指轻轻捻住黑金剑尖,搓了搓,闭目道:“好剑。”   叶既明一惊,想抽开剑,可试图撤去剑锋之时,他骇然发现,在那两根修洁的手指加持下,自己甚至无法移动剑尖分毫!   他被激起了性子,握紧剑柄,正欲发力,拔出剑来,突觉一股至纯罡气沿剑身袭来,接下来掌心一震,轻微的灼痛感让叶既明头皮一麻,立时放开剑柄,低头看去——   他的掌心里被打下了一个淡金色的烙印,上书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来”。   叶既明:“……!!!”   他第一时间调息理脉,生怕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会对自己下什么毒,但细理一遍,除了掌心烧灼的刺痛犹存,他没有发现任何不妥,经脉未曾受制,体内也未有毒素流入,一切安然。   叶既明捂住右手,警惕后退:“……文玉京!这是什么?!”   文玉京单手拔出后背碧伞,瞬间换为软剑,反手甩缠上黑金长剑的剑柄,再潇潇然一转身,将长剑稳稳送回叶既明腰间剑鞘中。   “有用。”文玉京语焉不详道,“……但最好不会用上。”   叶既明咬牙,尝试擦掉这劳什子。   这打上的金纹若是像点样子,叶既明未必会这般生气,偏偏是一个唤狗似的“来”字,简直土得惊心动魄。   但是那金字像是长进了肉里,不仅无法抹除,反而越擦越亮。   叶既明几欲吐血,冲口而出:“文玉京,你敢这样羞辱本君!”   文玉京温柔地一欠身:“公子误会了。只是为备不时之需。”   叶既明哪里听得进他的解释,可刚才的短暂交手间,他已做出判断,此人非是易与之辈,与他交手,一来占不到便宜,二来他是小鱼的师父,哪怕是为着小鱼,自己也理当礼遇一二,不该彻底撕破面皮。   计较过其中利害,叶既明忍下一口气,把按剑的手放下:“可有人对你讲过,你看起来颇为正人君子,却着实惹人厌?”   不能动手,还不许他动动口?   明明只是不痛不痒的评价,文玉京却是微微一怔。   叶既明的评价,按理说,他该是从未听过的。   自从被格式化后,大多数以前相熟的系统都来安慰过他,他也在大家的安慰中,勉强拼凑起了一个关于自我的大致认知。   大家用的较多的形容词,不外乎“人很好”、“温柔”、“人缘不坏”,于是他便自然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但叶既明一句无心之语,竟隐隐拼合起了他已经被搅碎的零散回忆。   ……他似乎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评价。   叶既明嘴上占了些便宜,又见文玉京出神,便以为他是被刺到了,略得意地哼了一声,把被他打上金印的手掌背在身后,抛剑出手,翻身而上,故意挑衅道:“文君子,本君走了,无需相送,有缘再会。”   文玉京也不恼,拱手道:“叶公子慢行。”   本来以为自己打了个翻身仗的叶既明差点从剑上翻下:“……”   他是如何得知自己名姓的?!   可怜他好容易在言语间扳回一局,打算趁机抽身而退,走得雄赳赳气昂昂,却不意又被姓文的下了一城,现在再打嘴炮,气势又落了下乘,只得强行咽了这暗亏,转头便走。   目送着叶既明离开,文玉京背身,在月光下缓缓独行,整理着思路。   方才受叶既明启发引导,他脑中出现了一些极其散碎的音讯片段。   那是023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生气:“怎么又是这个?!061,你烦不烦啊,第几遍了?你自己说,这电影你放第几遍了?”   他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还好吧?也没有很多。”   089懒洋洋的声音传来:“是啊,没有很多,也就八九十来遍吧。……认真讲啊,61,你媳妇打算什么时候演新电影?能不能给我们个准信?”   “他不是,别这么说。”061听到自己略严肃地否认了089的说法,“他是我邻居家的弟弟。”   061颇为纳罕。   在自己现存的记忆里,他可从未对023和089这样一板一眼地说过话。   “行行,弟弟,弟弟。”089的声音又起,“那你能不能给你弟弟托个梦,让他行行好,一年多拍几部电影?你摸摸你的良心……摸好了啊,咱们朋友聚会,你总放他的电影,是不是不大好?”   “每次都有没看过的人在。”他仍试图辩解,“他又演得很好。”   023忍无可忍:“可我们两个每次都在啊!”   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抱歉抱歉,他的新电影已经杀青,大概两个月后会公映的。”   023心气这才顺了一点:“你下次聚会再放这个我真的跟你没完。”   089说:“不如下次在房间门口挂一个牌子,脑残粉勿进。”   023:“对极了,脑残和脑残粉勿进。”   089:“……你看我干什么,你把话说清楚,不然爸爸就要伤心了。”   023:“你有本事伤心,你倒是有本事出去啊,出去前把我的薯片吐出来。”   回想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伴随着极其剧烈的头痛,文玉京的步履不稳,神思混乱。   然而他想知道更多,关于过去,关于自己。   直到一个声音唤醒了他:“师父?”   他抬眼看去,发现用着段书绝身体的池小池正抱剑靠在一棵树边,惊讶地望着他。   ……池小池的确很重视段书绝的人设,即使在没有人的地方,也是规规矩矩地站着,身姿挺拔,端庄如玉。   而他从树旁经过,竟是丝毫未察觉到对方存在。   061,或者说文玉京,意识到自己失态,便立即温和地致了歉:“抱歉,师父在想事情。”   池小池微微点头:“师父把叶兄送走了?”   他自是聪明,知道文玉京提出单独送叶既明,定是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但文玉京身为非人之族,又生性宽和,想来不会对叶既明做什么,不必太过担忧。   果然,文玉京道:“嗯。送走了。”   池小池坦荡道:“事前未将叶兄身份告知师父,是徒儿的错,还请师父责罚。”   文玉京忍住横刀劈颅一般的剧痛,温和道:“师父不是不准你交友,倒是更希望你多出外走动,多多和旁人交游。所谓修道,非是闭门造车,面壁苦熬,便能得悟,需得见遍天下事,睹遍天下人,知道何谓美、善、恶、丑,消化圆融,方证真道。是师父不好,总拘你在山中,给了你不许交友的错觉,以后师父会改,走吧。”   文玉京鲜有这么多话,叫池小池有点惊讶:“师父?”   文玉京也意识到了这点,无奈笑笑:“许是在山中呆乏了身体,养得娇贵了,走动了这么久,师父有点累。劳烦书绝带我回山,可否?”   池小池点一点头。   文玉京便蹲踞下身,身上流光泛起,很快转化为一只须爪皆白、安安静静缩成一小团猫球,像是一只精致的小毛线团。   池小池把猫抱起来,放入身后兜帽,御剑而起。   兜帽里盛着的文玉京轻轻抱紧了眼前的布料,想着089刚才对池小池用过的那个称呼,心里暖得发烫。   任听风回山,把此次事件详细禀告给赤云子,赤云子听闻了事件的前因后果,抚掌叹道:“大善。”   他并不是古板之人,亦对善魔善妖心怀慈悲不忍之心,只是因为要时时处处维护静虚峰的利益,也不得不世故果决一些。   上一世,他率众围杀段书绝,也不过是因为在他看来,段书绝身为鲛人,隐瞒身份、混入山中,实在是太像图谋不轨。   赤云子对时雨山一事颇为上心,寄书请来其他几位仙山的道友,恳请他们若是听到有关时雨山的传闻,莫要对那山鬼下手。   时雨山线,至此完美收束。   整个时雨山事件中,唯一不痛快的,只剩下了宴金华。   他壮志满怀地去,一无所获地回,借段书绝之手夺取山鬼丹精的计划全面崩塌,山鬼成了大家的重点养护对象,他则全程打酱油,像个傻缺一样只能跟着故事节奏走。   握有剧本,却被强制抢戏,从男一号的宝座上被一脚踹下,一路断崖式下跌直到成为路人甲,这种憋屈感实在难以用文字形容,于是,宴金华只得想其他的方法加以发泄。   他本来不是本地户口,之前放心玩耍,是因为知道自己赢面巨大,如同在斗地主时手握一对王带四个二,对手还全是明牌,自然以为是稳赢不输的大好局面,结果由于自己操作失误,直接把四个二带俩王甩了出去,稳坐的钓鱼台被炸了个稀碎,更发现对方牌势一片大好,哪怕用明牌打都能把他的欢乐豆打成负两万,自然是慌了手脚。   ……俗称心态崩了。   赤云子以前只惋惜宴金华才华有限,只能止步于此,谁想这些日子,时常传来他与同门师兄弟争吵、常出荒诞难懂之语的消息,心下愈加失望和不喜。   然而,无论如何,他毕竟是赤云子亲收的徒弟,不能真正撒手不管。   赤云子将他唤来,训导过几次,他都是表面应承,抵死不改,私下里甚至开始酗酒,赤云子心烦不已,索性下令叫他在渔光潭闭关。   相比之下,被自家懒师弟亲手调教的徒弟段书绝却越来越懂事。   从时雨山中回来后,文玉京对他放宽了不少,允他四处走动,出外办事。   他与诸位师兄弟相处日渐融洽,因着相貌出挑,又谨慎守礼,颇受女弟子喜爱,但段书绝却很懂分寸,言谈举止从无逾矩,更引得旁人赞誉,说文玉京教导有方。   当然,旁人并不知晓,在段书绝的兜帽或逍遥巾里,常常藏着一团暖融融的小线球,日常吸鱼。   赤云子看在眼里,着实歆羡,常常想,此子若是自己的弟子,又该多好。   而被关了禁闭的宴金华,气得天天在渔光潭骂人,并催促他的系统,问它什么时候可以把那个狐假虎威的文玉京给搞定。   他厌恶文玉京,但他也清楚文玉京的利用价值。   这是块极其重要的跳板,如果操作得当,他有把握一举把这两个踩在他头上的人拉下!   别看段书绝现在这般风生水起,小心登高跌重!   相较于宴金华的急切,系统却对接下来的行动方向有些犹豫。   它手头已经握有足够的证据,虽然未经上级系统判定,但它有八成把握确信,文玉京本身,就是个系统。   它想到了一种可能。   这难道是《鲛人仙君》中的设定?   毕竟《鲛人仙君》是篇烂尾文,诸多设定还未展开,不能妄下判断。   如果是这样的话,它的优先级绝对在自己之上,就算举报了,可能也会被驳回。   但宴金华可没那么多顾虑,日日催促,系统无法,只好把已收集到的信息提交到了主系统内。   宴金华提心吊胆,等了足足三日光景,终于等来了来自主系统的判定。、   然而结果却令他失望至极。   “测定报告:对象实为异常入侵系统,但经过综合判定分析,不影响任务完成进度,宿主可协助其完善故事体系,获取世界进度值。” 第167章 系统VS系统(十七)   近数月来, 段书绝越发得受重用, 常常外出, 一去便是数日, 归山之后,多数时间也是呆在回首峰内,颇为安分守己。   山中白鹿啜饮着水中月,饮过几口,便好奇地歪头看向在湖面上踩水旋身, 潇洒舞剑的高马尾青年,时间便在他剑身腾起的薄雾间悄然而逝。   除了练剑,以前的段书绝没什么特别的爱好,重活一世后,他开始尽力发掘。   他最近颇爱读书, 不过书不是什么正经书, 是从山下小摊上买来的话本, 尽是年少人求而不得、虐恋情深的悲剧爱情故事。   段书绝喜欢坐在湖边,一边帮师尊把毛揉顺, 一边读这些闲杂书籍。   池小池精力并不放在书上,他见惯了各种现实中的糟心事, 从而炼出了一颗金刚心,早不是那个看到喜爱的虚拟人物死去会哭得死去活来的小孩儿了。   他将右手交还给段书绝,徐徐翻书, 另一手则抚着在他腿上睡觉的师父的头顶绒毛, 享受那丝缎一般的美好手感。   池小池一边撸猫, 一边跟061交流:“孩子他老师,我怎么感觉孩子的成长方向不大对啊。”   口吻宛如一个单亲家庭的老父亲一般操心。   061轻咳一声:“那孩子爸爸能在放学后单独来一趟办公室吗,我们好好谈谈。”   ……池小池觉得这个cos的发展方向听起来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   他掌下软乎乎的小猫球动了动,睁开水蓝色的眼睛,往他掌心主动拱了拱,眯上眼睛,又睡了。   池小池养了师父这么久,大抵也了解了师父的性情,不会轻易着恼,且很有些猫的习性。   他放下书,趁着师父睡着,捧起来大逆不道地吸了一口,又飞快拿起书,假意读书。   师父迷迷糊糊地醒来,左右看了一看,没找到罪魁祸首,便屈下身舔了舔腹部绒毛,盘了盘尾巴,再次在他的鲛人徒弟身上睡去。   池小池和061讨论来讨论去,也想不出段书绝为何会沉迷虐文不可自拔,索性放弃了思考,把眼睛一闭,休憩养神去也。   他睡着后,段书绝仍在翻书。   段书绝少经世事,几月的磨炼,让他快速成长了起来,也叫他有了自己的心事和想法。   他读着那些以前从未读过的缠绵悱恻的文字,努力浸入其中。   终于,在读到一则关于狐仙的鬼怪志异后,他被触动了心弦,泪盈于睫,眼泪坠下,立即化为皎皎明珠。   段书绝落下两三滴泪后,将宝珠一一捡起,浸入湖中濯洗,洗去表面灰尘后,掖入袖中,继续阅读。   目睹了全程的061轻轻一笑,佯作不知。   这些日子以来,段书绝积极地出去降妖,一者为公,一者为私。   他是真君子,但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也不是守旧的榆木疙瘩。   降妖会为静虚峰带来良性的声誉,直观反映在“香火”与“人情”之上,香火愈多,人情愈多,信徒愈众,这几月来,段书绝便已从中获得了不少好处,与三四处仙山中的新一辈佼佼者均有交游,赤云子更赞这孩子前途无量,尽量将山中资源倾斜于他,有什么好物便送来与他挑选,什么灵丹仙药、天材地宝,段书绝手中已积攒了可观的数量,若是说出去,怕是会羡煞那些同辈之人。   段书绝将这些宝物一一收好,却不擅自取用,只把这些东西存好,不知打算作何用处。   后来,他干脆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   按市价计算,一枚上等鲛珠,价值百金。   一颗洋葱,就能让段书绝一日挣上百万。   说白了,段书绝本人就是个行走的印钞机,还能自动防卫防打劫,可谓经济实惠。   在这些虐文的刺激下,段书绝已经攒了满满一匣子鲛珠,061怀疑,如果不是段书绝性情温和体贴,不肯在休息时还累着池小池,怕是会偷偷纺织鲛绡出去卖。   061也不晓得他这样小松鼠屯松果一样的举动是为了什么,只能理解为他过去吃了太多苦头,没有安全感,囤积宝贝,无非是想给自己找些心灵寄托,和池小池的收集癖有异曲同工之妙。   段书绝既是偷偷做,大概也是不想让旁人知晓,061也没必要揭穿,装聋作哑,揭过去便罢了。   自从进入这个世界,他的佛系心态让池小池都有些吃惊。   以往,061总会催他,问他打算何时动手,何时刷悔意值,计划是什么,似乎有操不尽的心,然而这回,他不急不催,每日陪池小池练剑,并在每次大汗淋漓的训练后,帮他平衡体内分泌过度的乳酸,温柔又耐心,倒真是十足的保姆架势了。   某日,池小池受赤云子之命,去剿除一只专食小儿的河妖,从那妖物口中夺回七名稚童性命。   把孩子各各送回家中时,天已擦黑。   师父这次因为被三师兄任听风叫去下棋,未能与他同行。   这就意味着,回山的那段路,他得一个人走。   今夜乌云遮月,上山的道路一片漆黑,池小池望而却步,本想在山下留宿,但他翻遍身上口袋,硬是一个子儿都没搜到,真正是兜比脸都干净。   无法,他只好乖乖回山。   遇山即下剑的规矩摆在那里,回首峰又鲜有人迹,没有灯火照路,怕黑的池小池只得自己用青纱笼了一捧萤火虫,充作光源,却仍是不改其怂,在上山的必经之路上两阶一步地往上蹦,大兔子似的,让061看得好笑又心疼:“你慢点,小心绊倒。”   文玉京与任听风的棋正下得胶着,任听风又爱棋,不肯放他离去,文玉京委实是抽不开身,不然,他早早就会到山下接池小池了,也省得他这样害怕。   池小池一边往家跑,一边道:“六老师,你这次怎么不急啊?”   对他的问题,061有些莫名:“我急什么呢?”   池小池喘了一喘,看向漫漫的看不见头的山路:“不像你啊,都不催我了。”   061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笑了一笑,给出了自己的解释:“还有三次任务,我们就要分开了。我碰到一个这么好的合作伙伴,当然想陪他更久一点。”   池小池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六老师,我不……”   他即将出口的拒绝,被一个身后传来幽幽的男声猝然打断。   “……师弟,你难道没看到师兄吗。”   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受此一吓,池小池表面尚算镇定,内心却已经被生生吓炸成了一颗刺猬尖球。   他在内心对发声的宴金华爆发了长达30秒不重样的人身攻击。   061哭笑不得地哄了半天,池小池才勉强冷静下来。   他咬牙切齿道:“下次可以在山里养头烈性斗牛梗吗。”   061在言语上加以顺毛:“好,养。”   宴金华在山路上守株待兔,等了段书绝快整整一日了。   好容易盼到段书绝的身影到来,可他像是根本没看见隐于树旁黑影下的自己,三步并作两步往上奔去。   若不是他出声叫住,恐怕今晚又是空守一场。   短短几个月没见到,段书绝长高了不少,长靴劲装,显然是刚刚办事归来,一脚还跨在上一级的台阶上,显得腰细而腿长,乌黑的头发梳了个极利落的高马尾,戴上了花纹繁复的青玉发冠,端的是一位俊气风流的美人道修。   宴金华由下而上地仰视着他,心里泛苦。   他强行压住溢到了喉咙口的酸涩之意:“师弟,近来过得可好?”   上头的段书绝清清冷冷地一弓腰:“承师兄的福,很好。”   宴金华走前两步,一副真心相问的殷切模样:“看起来的确不错。高了,也壮了,可段师弟现今眼里都看不见师兄了,可当真伤了师兄的心啊。”   说罢,他假哭两声,甚是委屈。   以前的段书绝最吃他这一套,因为辨不出眉眼高低,所以每当他故意装出委屈,段书绝都会巴巴地凑上来哄他,心里眼里都是他,叫他受用得很。   但宴金华发现,这招好似失效了。   段书绝不远不近地站在台阶上,低头俯视着他,静静地看着他的表演:“师兄莫要多心了。”   宴金华嗤了一声。   不管用了吗。   不过他此行也不是冲着段书绝来的,只要能和他搭上话,计划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他自觉主动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师兄跟你开玩笑的。许久没有和你见面了,师兄这心里着实想念,不打招呼就跑了来,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段书绝温和道:“是呀。”   宴金华:“……”   段书绝负手一笑,眉眼生花,原话奉还:“师弟开玩笑的。”   宴金华一时间被吊得不上不下,又难以分清这是不是好话,只得强笑道:“师弟……真会开玩笑。”   “师兄教导有方,书绝不过是现学现卖罢了。”段书绝拍了他一记马屁,继而温驯道,“师兄,可要上去坐坐?”   ……求之不得。   这下,宴金华也不和段书绝客气了,生怕他太过实诚,把自己的客气当成了福气,赶忙应下:“我入山这么多年,还真没有来过小师叔的住处。这下就烦请段师弟引路了。”   段书绝微笑着背过身去,脸上笑意立时溃散。   池小池偶尔发作的小孩子心性,让061又是喜欢又是无奈:“不气了,嗯?”   池小池皮笑肉不笑:“我不生气。哈。”   061忍不住想,真可爱。   带着宴金华往山上走时,他一直保持沉默,像以往一样,宴金华也觉不出眼前人身上隐隐透出的煞气,还在努力和他搭话:“段师弟,渔光潭和回首峰,你觉得哪个更好些?”   池小池撒谎连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当然是渔光潭。”   宴金华顿时受到鼓舞,再接再厉,试图用言语勾起段书绝对以往的美好回忆:“好在哪里?”   池小池面上作沉吟状,心里对061道:“好就好在好你奶奶个腿儿。”   061差点笑场,咳嗽一声才稳了下来。   池小池倒是很有自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可以这样讲哦,这个是脏话。”   061被他彻底逗笑,低而温柔的声音笑起来苏得人心头一颤,也叫池小池心情稍稍转好了些。   两人一路闲扯至山顶时,乌云已经散去。   一轮圆月恰从云中纵出,清澈雪辉和着星光遍洒而下。   池小池将一缕月华接在掌中,信手一转,便现场化出一枚锁匙来,朝虚空某处一送,天地立换。   ……宴金华总算知道,自己前几次到访为何会次次扑空了。   眼前乍然出现的胜景,直接晃花了他的眼睛。   星海在上,清湖在下,星光入水,水映星光,天地之间多了两道银河,交相辉映,好不壮观。   刚刚还追着段书绝追思渔光潭美景的宴金华只觉脸颊微微烧痛。   只要稍微有点判断力的,都能看出这两地谁更好。   抓紧结束了与任听风棋局的文玉京早已经移换身形,回到了居所。   宴金华进入时,文玉京正坐在屋前演箫,一身宽松袍服,长发未梳,慵懒之中自有几分疏狂闲散。   感知到门户洞开,他微微睁开眼睛:“有客人?”   不等段书绝介绍,宴金华便殷殷迎上,行了大礼:“师叔,久别了。今日冒昧叨扰,着实莽撞,望请师叔谅解。”   文玉京将长箫搁放在腿上:“无妨。”   宴金华四处看看,难掩艳羡:“常听师父说起,此处是仙山福地,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文玉京:“赞谬了。渔光潭也是有名的胜地。”   宴金华不遗余力地吹捧:“在这里修行,修为定然长进飞速。难怪师弟现在这般优秀。”   文玉京清冷冷道:“书绝的优秀与环境无关。大师兄曾讲过,修为全在一心,而非是环境。”   宴金华:“……”   他怀疑这个文师叔不是很会聊天。好话都不愿听?   而且那个迂腐古板的老头子又能吐出什么象牙来?他那些说教自己都听絮了,左不过是那三板斧,不成体统,行为惫懒,难堪大用。   每每想到这,宴金华便是意难平得很。   他好好的计划,就因为该死的机缘巧合,被迫作废,要不然,那唠唠叨叨的老头子说到底也是自己的一只舔狗罢了。   真要论起来,自己的主系统也是一样没用!   这个穿书系统的主要诉求,是将那些写得不坏、诞育出了一定灵性、最终却惨遭烂尾的书籍的世界线补全,所赚取的“进度值”,会按比例转化成能量,可以维护系统运转所需的能量,同时帮助系统持续、健康、绿色发展。   被这个系统意外选中,对宴金华来说真真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他在现实生活中女人缘不坏,然而因为个性疏懒,没有追求,事业平平,最终也只是沦为庸碌众生中的一员。   但宴金华自命不凡,总觉得心中不甘,他想做主角,他想享受所有人都围着自己转的感觉。   这个穿书系统大大满足了他的需求。   但这之中,仍有美中不足的地方。   就跟所有能快速赚大钱的门路都写在刑法里一样,他想要做主角的梦,并不为主系统所认可。   主系统发布的章程里明确规定,执行任务时,可采取各种手段,大家的唯一目的,是协助主角补全世界线,让故事的逻辑自洽,但在原则上,要遵守既有的道德规范,不能不择手段。   ——毕竟穿书系统选择的系统和宿主大多也是人类,提倡反人类的补全办法,容易催生不稳定因素,不利于系统的运营和长期发展。   好在这主系统给宿主的自由度很高,很少查问他们的进度。   而每个人的进度条又有所区别:有的致力于把反派主角掰正,进度值便与“正义度”挂钩;有的致力于泡主角,进度值便与“好感度”挂钩;有的则甘愿做小弟,抱紧主角大腿,安安稳稳走完剧情便罢,进度值便与“主角气运值”挂钩。   宴金华经过仔细研究后,则和自己的系统达成了一致意见:   他走了“夺主角气运”这条暗线,导致“主角的负气运”与“进度值”产生了关联。   宴金华靠着这个巧技,在两个世界里混得风生水起,吃香喝辣,却在段书绝这里吃了大瘪。   他辛辛苦苦好几年,一朝回到解放前,进度条不仅为零,还赔进去了不少宝贝,再加上现在他被一个“外部侵入”的系统处处压上一头,心里给膈应得不轻,回头求助总系统吧,主系统还不鸟他。   宴金华心里苦。   他又不好把自己的骚操作对主系统和盘托出,因此无奈之下,他又冒出一条妙计。   主系统不是说,这个“入侵系统”没有影响到他的任务进程,因此不会插手吗?   那他就想个办法,让系统不得不管。   他好歹也在这个世界里混了这么几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手头也攒了不少好东西。   思及此,宴金华微微笑了:“小师叔,弟子常听师父夸赞您剑、体、乐、丹,无一不精,弟子剑术平平,体术尚可,不知今日,能否有缘得师叔指点一二?”   “客气了。”文玉京果然中计,将箫放下,站起身来,将散发拿发带随意束上一束,走至宴金华身前,单掌平摊,是个极斯文有礼的请招手势,“简单切磋,点到为止。”   他举止言辞虽是温和,但有一种文雅的暴力感。   眼看这两人寒暄几句,便要切磋,池小池也没兴趣再看下去,起身道:“师父,师兄,我为你们备些雪耳汤来。”   ……正合我意。   宴金华露出一抹笑意,挽起袖子,摆出静虚掌法的起手式。   他并不精于此,要不是忍痛用了上个世界积攒下的最珍贵的益气丹,可在短时间内强行提升修为和领悟力,他跟文玉京,怕也是成不了局的。   然而,现在,他已在自己彀中了。   二人运掌,互有来回,宴金华能清楚感受到文玉京对自己从一开始的试探,到略感讶然,再到认真对待,心中隐有快意。   他需要等待一个机会,而这个机会,只有与文玉京近距离接触才能做到。   很快,他要的机会来了。   文玉京推出一掌,宴金华一掌接来,化消掌劲的同时,也将一物悄无声息地顺着气脉推入文玉京身体。   丝毒蛊,能致人麻痹,却绝不会致人死命。   文玉京自是不蠢,目间流露出一丝惊愕:“你……”   宴金华毫不意外。   以文玉京此等修为,岂会察觉不到自己动的手脚?   可他要的,便是文玉京察觉到。   按人设来算,文玉京乃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如今有人这般暗算他,他怎会不恼怒?   只要他恼了,宴金华便有了充分的发挥空间。   他猛然收掌,只等文玉京朝他打上一掌,自己自会不避不挡,任凭掌劲回冲,吐血倒地。   丝毒蛊脆弱,一摧即毁,了无痕迹,到时就算调查,也调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没有他用蛊的证据,一个师叔,与小辈切磋,竟下了狠手,把他打至吐血,这说不过去吧?   这样一来,他在系统那边也有了现成的说辞。   此“入侵系统”明目张胆地干预自己完成任务,甚至有意针对,想要杀掉自己,其心可诛!   如此一来,主系统再不管一管就不像话了。   运气倘若再好一点,主系统会把这个来路不明、却主动伤害其麾下员工的“入侵系统”直接回炉重造也说不定。   宴金华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演技不够,pose来凑,到时谁先倒下,谁就有理。   如他所料,文玉京接触到那丝毒蛊后,径直将其以纯粹灵力绞杀在体内,旋即绝式出手,一掌朝宴金华胸口横击而去。   宴金华站直了挨打,结结实实吃了这一击。   ……成了!   然而谁想,文玉京未曾停手,在他胸口落下一掌后,脚尖勾住他的后足腕,将他身体挑飞,化掌为拳,一拳直击宴金华面门!   宴金华痛得哀哀一声叫,只觉鼻骨遭袭,涕泪齐下,嘴角的暗笑也跟着瞬间扭曲。   ……他怎么不停手?!   他跌摔在地,晕头转向之际,脸上又重重挨了三四记巴掌,打得他发鬓都歪到了一边去,他本能地挥舞起双手抵抗,小臂却被一把掐住,从地上拉起,反剪至身后,猝然一拧,宴金华疼得又一声惨叫,脸色霎时变青。   他的手——   疼痛扩散开来前,宴金华的膝窝又挨了一脚,身体不受控地委顿下来,却又被强行扯起,掷摔在地。   一顿海扁,可以准确概括宴金华在接下来五分钟的遭遇。   文玉京出手稳准,白衣翻飞如行云流水,毫无赘余的动作,肘,掌,腿,皆被他用至巅峰,骨肉闷响之声脆亮清晰,不绝于耳。   待池小池捧着雪耳汤回转时,一场单方面的殴打已然结束。   看到地上鼻青脸肿的宴金华,池小池足足愣了数秒,才想起来召唤061,激动地想讨一个八卦:“六老师,六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061温和道:“看起来是太欠揍,被打了。”   站在宴金华身侧的文玉京长发已散,他取了发带,轻轻擦拭着指尖,话语间难掩鄙薄:“我生平最厌恶弄虚作假之辈,小小比试,居然玩弄蛊术。一会儿去见师兄,我倒要向师兄讨要一个解释,问问他是如何把弟子教导成这副模样的。”   池小池想,在文玉京面前玩弄蛊术,这算是什么蠢里透皮的操作。   而宴金华则忍受着骨折数处的痛楚,龇牙咧嘴的同时,在心中叫苦不迭。   他没料到,文玉京看起来这般温和,竟然会下如此死手!   如果他只是被打到吐血,那么他还可以在赤云子面前辩解一二,说是师叔误会,结果姓文的他妈不按套路出牌,一鼓作气把他打成了重伤,再将他拖出去,说他在切磋中行龌龊手段,反倒会没人相信自己没有用蛊。   但,宴金华还是在剧痛中勉强扯出了一个笑脸。   ……师父那里,看样子是交代不过去了。   然而,自己这副模样,去主系统那里告状,却已是绰绰有余。 第168章 系统VS系统(十八)   静虚峰中, 弟子个个谨守规矩, 何曾出过这等暗箭伤人的腌臜事?   文玉京脾气是公认的温驯, 山中诸人连他的疾言厉色都未曾见过, 又何曾见他发落过人,谁想他这一怒便是滔天雷霆,御剑凌风,当着所有弟子的面,将死狗似的宴金华从回首峰一路提来, 直到主峰,往地上一掷,随赤云子入了屋中,如此这般,详说一番, 根本没有给宴金华开口BB的机会。   宴金华又气又悔, 偏偏又被文玉京给封了穴, 有口难言,只得把伤势一一让自己的系统拍照留存, 心中仍是难平。   ……这姓文的怎么不讲人设?   在他的推想中,凡正道之人必然要脸, 文玉京披了这层文人雅士的皮,便要绑手绑脚,发现自己被暗算, 顶多是暗怒, 不会。   因为日常的拳脚切磋, 背上和一个小辈斤斤计较的恶名,实在不智,也划不来。   结果,他本来想捏的软柿子竟然是包着软糯元宵皮的硫酸包,被生生呲了一脸,叫他怎能不气?   赤云子听文玉京说起事件前因后果,起初并不相信。   他手握书卷,笑道:“宴金华若是有此等胜负心,我倒是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这么多年过去,赤云子太清楚宴金华在输赢一事上毫无羞耻心,他若有那东西,怕是早就因为羞愤一脖子吊死了。   文玉京不说话,只静静盯着赤云子看。   赤云子在沉默中,意识到事情有些棘手,把文玉京的话咀嚼一遍,脸色变了些:“带我去看他。”   待他出了门,瞧到宴金华的狼狈相,脸色才完全沉了下来。   宴金华倒在地上,浑身发烧,口里泛苦,暗呼不妙。   他算是弄明白文玉京的套路了。   若只是一掌之伤,那他还有分辩的空间;他被打成这样,任谁都会知道,他定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触怒了文小师叔,连证据都不需多查。   事情一闹大,他的那点小聪明就完全兜不住底,全漏了。   为今之计,他只好两眼一翻,装晕保命,不甘之余,也只好自我安慰:   这一局是他算漏了,竟然败给了一个系统。   但他还有一把暗牌,“文玉京”伤他越重,等到这张牌打出时,力度便会越大。   赤云子晓得自己这个二徒不争气,也晓得他风流懒惰,但既已是他的徒儿,他又能怎样,一力护着便是了,然而他行这等小人步数,已触到了赤云子的底线。   他脸色铁青,转身振袖,连看也不愿再看座下人一眼:“把人拖到监禁堂,待他醒来,再来报我!”   四师兄苏云与五师弟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见师父动了真怒,也不敢怠慢,忙从窃窃私语的众弟子中走出,将宴金华又拖了下去。   惨遭公开处刑的宴金华在离开前,隐隐听到赤云子对文玉京道:“师弟,若你气已消,接下来便交与为兄吧。是为兄教导不严,反倒打扰师弟清修,理应承担责任。”   文玉京也不答话,似是默许了。   本来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的宴金华眼前一黑。   这赤云子怎么回事?   在一般修仙小说里,山中掌权者不是小肚鸡肠,甚是忌惮嫉恨那些优秀的同门吗?   自己再如何也是他的弟子,他当众给自己难堪,难道不要面子的吗?   怀疑人生的宴金华被强制拖走,文玉京也替池小池出了一口在山路上被吓到的恶气,道别赤云子,重回回首峰。   等他回去时,雪耳汤已经煮好了,不多不少,恰好两碗。   为了符合段书绝的人设,池小池没有多问宴金华的事情。   按理说,宴金华对段书绝有恩,他不管是幸灾乐祸,还是不辨是非地下跪求情,于段书绝的人品性情都有损害,不如一言不发,佯作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文玉京也没有多说什么,净手后在湖畔小桌前坐下,和池小池相对跪坐,在月光下安安静静地喝雪耳汤。   披了段书绝的马甲,池小池端庄了不少,一举一动都合乎礼度,周全无比。   只有061知道,池小池在未见人时,就在渔光潭把这个世界那些诘诎聱牙的礼法通读一遍,修习得当后,才出外见人,将“段书绝”的形象在外人眼前维持到最好。   池小池其人,性格跳脱,却总在细节方面做得格外熨帖,叫人温暖,又难免心疼。   文玉京把勺子和碗一并放下:“放松些。在师父面前,不必时时拘着。”   池小池抬头,将口中食物咽下:“谢师父。”   话虽如此,言语间仍是客客气气的疏离。   文玉京没再多言,摇身一变,化为一蓬轻雾,待烟气散去,便是一只小猫纵身上桌,迈着步子优雅踱至池小池身侧,单爪按住池小池搭放在桌子上的手,轻摸了摸,才跳到人身上,选了几处休憩的地点,最终舒服地做了一条小围脖。   ……和幼时的老板最喜欢做的事情一样。   池小池微怔,旋即笑了笑。   猫科动物的习性看来都差不多啊。   即使无人在场,他也笔直端坐着,一勺勺吃完了雪耳汤。   文玉京睁开一只灰蓝色的眼睛,看着他微微上翘的眼尾,心中安然,在他颈后温柔地蹭了蹭。   感知到这样的轻蹭,池小池心中亦是微动。   他知道,以文玉京寡言又温和的脾性,许是在担忧他,怕他为了宴金华的事情烦心,才这样贴近自己,只求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这样的温柔,实在让他不得不想到那个人。   他想,如果这是主神的谎言的话,那它可真是高明。   用猫身将池小池哄得睡下后,061破天荒地回了一趟主神空间。   自从与池小池结为主仆之契,他已很久没有回去了,偶尔回去,也是匆匆忙忙,生怕自己在离开时,池小池会出什么意外。   ……毕竟池小池这一路走来,凶险的境况居多。   今天,他特意预留出了整整三个小时,打算去找089说些事情。   然而刚一接受传送,站到主神空间的大厅中央,他便被眼前的情境惊住了。   ——往日井然有序的主神空间里人头攒动,身着白衣黑裤工作服的系统们匆匆往来,白烟未散,黑迹遍布,仿佛刚刚遭遇了一场空袭。   061:“……”什么情况?   四周人影纷乱,看起来都有事要忙,他想了一想,把疑惑暂且压下,转步朝089的居室走去,叩响他的门扉。   门拉开了一条缝,缝中露出089的脸。   他天然长得俏,眼尾一点泪痣,明明是一张好脸,却总被他用出松散慵懒的调调来,就差把“不靠谱”三个字用印刷体打在脑门上了。   他上领口有两颗扣子未系,短发凌乱,他对此也没什么自觉,见到061后,热泪盈眶道:“你终于回来了,你的老父亲很想你。”   061没有理会他的胡说八道,看了一眼他泛白的唇,伸手把门推开,不由分说,单指撩开089松松垮垮的右肩衣裳。   衣服虽然已换过新的,但锁骨内有血迹残留。   061问:“怎么回事?”   089刚想说话,身后洗漱间内便传来脚步声。   089欲撤不及,恰好对上端着一盘热毛巾从洗漱间出来的023,索性厚着脸皮,嘿嘿一笑。   023冷着一张脸,极力想要表现得对他赤脚下地的行为浑不在意,但一头白色小短毛却把他卖得彻底,气得直打卷。   他命令道:“滚上床,休息。”   “哎。”   089答得利索又响亮,快步跑回床上,自觉主动地拉好被子,却不忘在023背后对061做鬼脸。   023头也不回道:“089,你再做鬼脸,我就把你的舌头给剪了。”   089马上拉好被子,作乖巧状,同时对061比口型:生气了。   061进门来,把门关上。   061问:“怎么这么乱?”   089答:“就昨天,出了点事儿。”   023把托盘在床头上放下,拿镊子取了热毛巾,把他肩上那点血迹用热腾腾的毛巾擦去:“一点事儿?你肩膀骨头被打碎叫‘一点事儿”?要不是早上我去得早,你现在还脸朝下屁股朝上在地上趴着呢。”   听到089受了这样严重的伤,061愈加严肃:“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023神色不虞:“又有入侵者来了。”   061:“什么入侵者?‘又’是什么意思?”   023这才想起061已有很长时间没回主神空间。   “前些日子,主神空间里有一个异常的能量体入侵,目的不明。”023说,“昨天又来了,悄无声息的,而且这次更过分,昨天089值班,他们打伤了他,把089绑起来,把档案室给烧了,还把‘须臾之间’的门砸了。”   061:“……”那不是老板办公室吗?   “监察机构派来的检查员恰好是今天来。看来咱们系统的信用和安全等级要下调了,恐怕还要整改。”023继续道,“脑花发了好大的火,现在都没人敢从他办公室门口过了。”   061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问:“入侵者抓到了吗?”   “如果抓到了,脑花会生这么大的气?”023耸耸肩,朝“须臾之间”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初步发现了三个异体的存在,砸门的是一台机甲,但也是高阶科技,无人操纵,是那些异体离开后留下的。”   061听懂了。   入侵者有三个,飘然而至,飘然而去,伤了人,砸了档案室,还砸了“须臾之间”。   但是……   061有些忍不住联想。   来打砸的,为什么是机甲? 第169章 系统VS系统(十九)   061产生了个有点荒诞的猜想。   这疑惑他暂且按下, 在床边坐下,跟着023擦拭的动作,查看089的伤口。   新的数据补全了伤处,但根据补全的记录可知, 对方是个右撇子, 且看伤口走势是自上而下的, 可以判断,袭击者跟089身高相差不多, 只略高一些。   061和自己印象里的数据进行了比照。   季作山是右撇子没错,但自从转化为Alpha后,身高已经匀称拔高至一米九, 至于展雁潮身高倒是和089不相上下, 然而他常用的进攻方式是左手的光鞭……   思及此,061无奈摇头。   ……果真是想太多了吧。   023替他擦过伤口, 就去厨房做饭了。   按理说,系统并没有进食的需要, 但他们都是由人而来的,总改不掉一些旧有的习惯,受伤时总想着要吃点好的, 仿佛热的食物流进肚里,伤才能好得更快。   023的厨艺意外地不坏,只是平时沉迷游戏, 懒得动弹, 系着围裙做饭时倒是一板一眼, 认真得很。   他在菜板边笃笃地切菜,089从后面认真望着他系在腰后的围裙结,而061转头,看向他的床头。   那里放着两个拿红丝线编着的平安结,其中一个已经编好,另一个才编了一半。   注意到他在看什么,089拿起那个编好的平安结:“我最近运气太坏,正考虑做个护身符,23还笑话我迷信,霉运就上头了。喏,这是23刚做的,怎么样,好看吧。”   061笑:“嗯。”   089把平安结放到他的怀里:“送你了。”   061试图拒绝:“这是他给你编的,算是他的心意……”   089有伤在身,他不好推脱得太狠,而089动作又格外坚决。   089把平安结放入他的上衣口袋,又在上面轻轻拍了两掌:“拿好。这可是父亲的一片苦心啊。”   061索性收下了,并打算自己下载一个编织教程学一学,下次做一个新的给089。   089往身后软垫上一靠:“任务出问题了吧?”   061:“嗯?”   089曲起一条腿,挑着眉看他:“你这回不急着走,是有事情找我。”   061便说了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遭遇。   受保密系统所限,他说不出自己的秘密身份,因此他只是单纯地陈述自己遇到了什么,着重提到了攻略对象配备了系统,他可能会有些麻烦。   起初,089听得很漫不经心,但渐渐的,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原本有些轻佻的眉眼也沉了下来。   讲完后,061平平淡淡做了个总结陈词:“就是这样。”   089:“明白了。”   061:“不过你现在身体不好,我说工作,怕是打扰你休息了。”   089:“是啊,爸爸只好用精神祝你一切顺利了。”   厨房里的023把他们的话尽收耳底,但听来听去,他们只是在讨论工作,便没往心里去。   061的确是有事来找089,但他的身体情况摆在这里,怕是不能做些什么了。   也罢,他自己来吧。   这样也不会拖累人。   023的饭快做好了,捧着三副碗筷出来摆好,061却起了身,准备告辞。   023诧异:“不吃一口?我做了你的。”   061说:“不了。我待了很久,怕他有事找我。”   “他”指的是谁,在场三人心知肚明。   023:“……你来了有一小时没有?”   061也有点惊讶,确认了一下时间:“才一小时?”   023:“……”   确认过时间,他仍抱歉道:“我还是回去吧,有点不放心。”   023翻了个白眼:“去去去,去你的,娶了媳妇忘了……”   “娘”字没出口,他的脸就黑了。   在089放肆大笑前,023便一筷子遥遥指了回去:“你给我憋住,敢笑一声我一筷子戳死你。”   089马上捂嘴:“什么笑啊,哪里好笑啊,我可没笑啊。”   023气鼓鼓地收起一副碗筷,转身回了厨房。   望着他的背影,089欣慰无比,小声对061道:“真懂事。我好久没和他两个人好好吃顿家常饭了。”   061自是会意,笑道:“你好好的,不用担心我这边,我能解决。要是事情解决了,我回来跟你报个平安。”   089歪了歪头,话里有话地问:“你有事,为什么总想着找我呢?”   061想了想,发现一时间竟想不出答案。   089是他认识的所有系统中最跳脱、最不循常理的。   但他偏偏有种奇异的认知,089是一个可以完完全全放心依靠的人。   061给出了答案:“直觉吧。”   089一副很满意的样子,挥一挥手,把胸前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好了,你回去吧。”   门关上了。   089坐了这么久,身体略感乏累,便合着被子躺下了。   他单指抚过眼尾的泪痣,眼睛微微闭着,像是在想事情。   他不知是在对谁说话,语带笑意:“……那我可不能让你失望了。”   ……   时近午夜,苏云前来禀告赤云子,说二师兄醒了。   赤云子一掷书卷,半字未语,拂袖前往监禁堂,并告知苏云不要跟来。   苏云哪里见过如此盛怒的师父,本不敢跟上,一听赤云子如是嘱咐,简直如获救赎,连声称是。   赤云子赶至监禁堂时,宴金华已经歪歪斜斜地跪在了那里,鼻青脸肿,口唇淤血,看得赤云子心头火气,上去便是一脚:“逆徒!”   宴金华在心里骂了一百句娘,爬起来跪好时,出口仍是恭敬:“师父。”   他低着头,动也不动,一副任君惩处的模样,反倒消了些赤云子的怒意:“你好大的胆子!我静虚峰何时出过此等不尊师长、恣意妄为的恶事?你说,我倒要听听,你如何辩解。”   宴金华想要把身体跪直,但满身的淤伤,让他直起腰时痛楚难当地咧了咧嘴,声音里甚至带了几分哭腔:“师父……弟子没有什么可以辩解的,听凭师父处置便是。”   ……嗯?   赤云子稍稳心神:“前因后果,详细说来。”   宴金华偏过脸去。   他是任性青年的长相,看上去心机并不深,还会给人一股孩子气十足的错觉:“弟子无话可说。”   赤云子慢踱至上位,振袍坐下:“你这般语焉不详,不就是引我发问?说。”   宴金华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但他一字未发,先是两滴眼泪落了下来。   情势实在危急,他走了一步昏招,现在一棋下错,就是满盘皆输。   他趁着刚才昏厥的光景,把剧本已经编了个大概。   而现在,求生欲让他演技爆棚。   看到徒儿落泪,赤云子诧异:“你……”   宴金华忍着周身剧痛,连叩三记响头:“师父,都是弟子的错,弟子不该带段书绝回山!!”   赤云子轻轻“嗯?”了一声,并未言声,只等宴金华再说。   宴金华说:“弟子以前收留段书绝在渔光潭暂住,收拾他的物品,却发现了一些恶物,观之不似正道之物,是蛇蜕、蛇鳞之类,上有恶气附着。物证皆在,弟子可呈与师父观视。师父可还记得,段书绝颈上,常戴一条蛇牙项链?”   赤云子依旧不语。   他说得不错,但是这并不是证据。   宴金华也窥不到他的心思,不知道自己这番说辞能不能让赤云子产生疑窦,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弟子觉得不妥,便拿了这东西去询问段师弟,他自是矢口否认,说这非是他的东西,但我观之……观之神色,觉得有异,便一路跟上回首峰,想从小师叔那里旁敲侧击,问问他的近况,便提出想与文师叔切磋,借机支走段师弟,好方便在切磋后问一问。弟子怎知,与文师叔交换掌力时,袖中不知怎的混入了一股毒气,袭向了小师叔……弟子根本无暇自辩,便引得文师叔暴怒……”   听到此处,赤云子终于发问:“你的意思,是段书绝诬陷于你?”   宴金华连声叫屈:“弟子本领低微,从无意胜负之事,师父是知晓的,弟子便是有天大的胆子,又怎敢动手暗算小师叔?难道只是为了赢一场无关紧要的切磋?”   赤云子不言。   前面的内容暂且不提,他这话倒是当真有理。   宴金华再接再厉,装作十足的忧心和愧悔:“不知是否是疑邻偷斧之故,就连石中剑一事,弟子亦有所怀疑。……弟子疑心,自己是否被人利用,成了他人谋利的一把剑……他是不是早知先祖为鲛人,所以才与我接近,想要参与静虚剑会……”   言及此,他涨红了脸,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弟子省得,不该如此揣度他人,是弟子存了分别之心了。”   赤云子说:“你这便是控告段书绝,与外人私相授受,有所图谋?”   宴金华谨慎道:“弟子不敢妄测,也没有证据。”   赤云子说:“你可敢与他双方对质?”   宴金华不惧不避,言之凿凿:“两方对质,正是弟子想要的。但弟子可否提请,让文师叔回避?”   赤云子:“为何?”   ……这不是废话吗?   宴金华现在见了他就腿肚子转筋,当然不想和他正面对上,以免一个不慎,说辞露出什么破绽。   他便随口扯道:“弟子……认为文师叔与段书绝交往甚密,难免徇私。”   赤云子反应了一下,登时大骇:“胡言乱语什么?!”   宴金华也愣了。   他之前东拉西扯了这么多,赤云子为何神色不动,偏偏提到文师叔就这样激动?   宴金华毕竟是从现代来,又看多了各种美艳大胸师父与浪子徒弟的故事,并不觉得师徒大防有何重要。   “交往甚密”这种词汇,在赤云子的思维体系里,用来形容师徒,是大大的不妥。   此事涉及文玉京清誉,赤云子不敢怠慢,却也不敢再轻易叫双方对质。   万一此事为真,宴金华再当众喊破,文玉京一世名誉,便要毁于一旦了!   赤云子压下心头惊惧,尽量平声道:“你先回渔光潭,好生养伤。此事莫要外传。”   把自己的碰瓷行为粉饰得冠冕堂皇的宴金华俯首,额上冷汗落下了大半,嘴角挑起一点笑意。   所谓“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书上所写,诚不我欺。   但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   赤云子转身,冷冷道:“待伤愈后,来监禁堂领五十棍。”   宴金华急道:“弟子冤枉!”   赤云子满心都是小师弟清誉之事,怎容得他分辩:“你小师叔将你从回首峰一路提来,若是不惩处你,旁人岂不是要非议于他?况且,你若是所言不虚,引狼入室,那打你五十棍,是你该领之责,又有如何?”   宴金华:“……”   他憋屈地叩首,咬牙领了责罚,一瘸一拐走出监禁堂。   他的系统问他:“宿主,伤势都已经拍照存档了,我什么时候发送给主神?”   “如果发过去,确认无误,那个系统就会被马上收容?”   “宿主,是这样的。”   宴金华收起了方才做小伏低的样子,咬牙切齿道:“留着。等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会用。” 第170章 系统VS系统(二十)   因着宴金华的话, 赤云子开始格外关注回首峰的师徒两人。   他这一看, 倒是真看出了不少触目惊心的东西。   文玉京不知是哪里来的兴趣, 去山下买了些专讲编织刺绣的书, 编织护身符, 缝制锦囊,给自己做了一个, 给段书绝做了一个,师徒两人一个将锦囊束于伞柄, 一个悬于腰间,一赤一蓝, 招摇过市。   ……看得赤云子脑仁生疼。   赤云子与文玉京闲谈时,假作无意,问道:“师弟何时迷恋上这些小情小调的东西了?兴致倒是不坏。”   文玉京笑道:“闲来无事,编来给徒弟玩玩罢了。”   赤云子:“……”   暗中观察一阵后,赤云子骇然发现, 这二人暧昧之举绝不仅是一桩两桩。   同进同出, 同室而眠暂且不提,某次, 赤云子借口观视小师弟如何教导弟子,登上回首峰。   段书绝在他面前演剑,剑路甚妙, 如鱼得水, 如风得势, 但一套静虚剑法舞毕, 文玉京却不很满意,落落大方地起身,窸窸窣窣地戴上一副薄绡手套,握紧段书绝握住石中剑的手,与他同舞一剑,并在耳边轻声指点他该如何行剑,以及他方才的几点疏漏。   虽然此举用师徒情深也能勉强解释过去,然而衣袖相沾、二人衣袂和着山风猎猎合飘一处、素衣与蓝裳分开又交缠的景象,叫赤云子心情极其复杂。   还有一次,他怀着些别样的心思,深夜造访回首峰,竟见段书绝右手握书卷,左手一下下轻摸着膝上的一团雪绒。   自己的小师弟则舒舒服服地咬着尾巴尖,睡得香甜无比。   不知是这二人性情均太过天然所致,还是当真有那一层说不清的关系,赤云子一面怀疑自己是否淫者见淫,一面为师弟真心担忧,并深深因为不知如何发问而深感苦恼。   另一边,在返回渔光潭后,宴金华送来了许多蛇鳞蛇蜕,意在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赤云子检查一番,发现这些残留物的确是由未成蛟的虺身上脱落下的,而虺在成蛟前,善恶也的确难辨。   但是,即使对方是恶虺,也不能由此就定下段书绝的罪。   赤云子想单独传唤段书绝来,详细问个究竟,再提点一下他,叫他稍稍注意下与师父之间的关系,没想到他那漂浪成性的师弟,每每都不识相地跟着段书绝同来,在段书绝回答自己问话时,就微微侧过身去,屈指抵住太阳穴,从旁边认认真真地看着段书绝,神情矜贵又温柔。   此情此景,赤云子只恨自己多余,还要如何问出口?   他无奈之下,叫来几位师弟,想讨个主意。   相谈半个时辰后,任听风风一般卷上回首峰,一见文玉京,开口便道:“六师弟,你与你那徒儿相处甚好,你可有意与他结为道侣?”   彼时,段书绝正在湖上踏水练剑,听不到二人对话。   文玉京一愣,旋即轻笑出声:“三师兄,这话莫要让书绝听见,他要害羞的。”   任听风不以为意,继续问道:“那你与他,是有情还是没有啊?”   文玉京低头看书,答道:“师徒之情,再无其他。”   任听风答了个“好”字,长袖一卷,下山去也,如是这般向赤云子讲述一番,叫师兄放心。   赤云子闻言气结不已,差点提剑砍他。   他气道:“你这样问,能问出什么来?”   任听风一摊手:“师兄,文师弟不说,你道是他有所隐瞒;文师弟说没有,你又不肯相信,恕师弟直言,你到底想听什么呢?”   赤云子也晓得自己这般多思多疑,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   但就算挑明了,又有什么用?   悠悠之口,流言如刀,他能以武力护住师弟,却唯独防不住这无形之刃。   世事如此,终究是怕什么来什么。   在静虚峰的下阶女弟子之中,开始有画本流传,画的是云中仙人与他的君子徒弟的故事,一人白衣胜雪,一人蓝衫如波,二人在山中清潭里行那苟且之事,画面颇为隐晦香艳,乃是宴金华穷尽所有想象力,花重金请无名画手画成的。   在这等龌龊事上,他难得展现出了不俗的品位。   赤云子偶然得了一本,翻了两页便勃然大怒,下令把书焚尽,彻查来源,那些女弟子诚惶诚恐,只说是在偷溜下山时随手在书摊上购得,并不知此物流传有多广。   赤云子闻言,差点当场厥过去。   宴金华得了一点甜头,便愈加放肆。   他可是从现代来的,太知道怎么打舆论战了。   几日后,苏云带着几个年轻弟子下山,去降一只在距离静虚峰不远处的某城家宅间流窜作祟的吊死鬼。   到了城中,苏云带着众弟子,正欲寻个落脚处,便见一名鹤发鸡皮、颇有书卷气的老者手持翠竹竿,笃笃地敲打着地面,双目发直,不闪不避,向几人迎面而来。   ……似是个盲人。   苏云自是躬身避让,但在与盲眼老者擦肩而过时,老者敏锐地转过头来,鼻子抽了几下,登时失色,抖索的手指直指几人,大呼:“不祥!不祥!”   他的呼声尖锐刺耳,瞬时便吸引了不少视线。   苏云诧异,环顾周身,也未觉出什么不妥来:“老先生,您……”   盲眼老者如遇蛇蝎,踉跄着飞快奔走,连句解释也未留给苏云。   众弟子均是不解,纷纷看向苏云。   苏云凝眉注视着老者背影,也不晓得所谓“不祥”所指何意,想了片刻也不得其解,干脆收敛了多余心思,招呼众弟子:“走吧,莫要胡思乱想,眼见要落雨了,速速找个落脚地才是要紧。”   他这话说得不错,天空殃云集聚,浓墨泼洒,眼看就要落大雨了。   那“盲眼”老者在转过几处街巷,确认身后无人后,便将翠竹竿一把抱在怀里,猫着腰快步窜至一处小巷边。   小巷里露出宴金华的脑袋。   他四下看一看,问:“事情办妥了?”   那老者咧开嘴,贪婪地一笑,眼睛已瞄上了他描金绣红的钱袋:“办好了。”   “一个多余的字儿都没说?”   “没,没。不就是撞上那仙家,道两句‘不祥’,这还能记错?”   宴金华轻舒一口气,两指撑开钱袋,便要给报酬,孰料对方早就心怀不轨,一把抢过他满满的钱袋,撒腿便跑。   宴金华始料未及:“站住!!”   对方怎肯听他的,跑得宛如老野兔,颇有老骥伏枥之势。   宴金华不敢轻易动用法术,一来他学艺不精,容易引起旁人注意,二来,他那遭瘟的四师兄还在城中,如果不慎引他前来,那就真正完犊子了。   宴金华骂咧咧的,却又无可奈何。   此人是城中的一名破落户,早年考了秀才,一时煊赫,后来成了烂赌鬼,输掉了全副家当,只好在街边支了个小摊,靠替人抄信写信维生,饥一顿饱一顿,偶尔会替人做些腌臜勾当。   其人为人向来无耻,但宴金华也无法想象会是这般无耻。   宴金华被黑吃黑,心情颇不美妙,直到想到接下来要执行的计划,才微微舒展了神色。   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志得意满,就听到了系统一板一眼的机械音:“宿主,我需要提醒你,现在你积累下的东西已经不多了,除了雷符,只剩下一颗风珠,两颗避水丹,还有上个世界攒下的几样小东西。你需要节约了。”   宴金华被自己人戳了痛点,气急道:“关你屁事?我有自己的安排!”   系统不说话了。   但一经提醒,宴金华才惊觉现在他处境窘迫,取出雷符时,心疼得直打哆嗦。   算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他快步往城外赶去。   天上密云愈加黑而深,聚成了野兽的形状,甚是骇人。   在天际滚过第三道雷声时,他一抖手指,燃烧了指尖雷符。   远处,回首峰山顶之上,一棵已有五百岁的古松被一道天降霹雳拦腰劈断,火焰熊熊而起,宛如狂人起舞,响动之大,甚至震动了空间内的池小池与文玉京。   二人所在之处,依然是惠风和畅,天光大亮,并不知外界有何变动。   文玉京掩卷:“何事?”   池小池也颇诧异:“师父稍候,我出去一观。”   也亏得他出去看了一眼,才使得这漫山树木得以存留。   此事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毕竟在古代,“遭雷劈”这种事情往往与天意联系,难免惹人多想。   苏云一行人折返后,苏云惯例去找了师父赤云子回禀此行见闻,他对在城中遇见那名盲眼老者一事有些介怀,便顺嘴一提,孰料赤云子闻言,面色大变,问了他许多细节,甚至还问他在离开静虚峰前可曾去见过什么人。   苏云虽是不解,但仍如实回答道:“回师父,静虚峰中,弟子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左不过是去回首峰寻了段师弟,交流些炼气心得罢了。”   赤云子脸色愈发精彩。   待一头雾水地出了殿,从扫地的弟子那里得知回首峰遭雷袭一事,苏云才觉出不妙,立即去寻那几个与他同去降鬼的师弟师妹,叫他们勿要把道听途说的事情当真,到处嚼舌根。   但新一轮的流言还是无可避免地传开了,主要内容是,段书绝是不祥之物,包藏祸心,上天降雷于回首峰,看似偶然,实为预警。   文玉京没说什么,带着池小池躲在回首峰里,过自己安安静静的小日子。   061不知第几次问池小池道:“真的不要让文玉京出面替你解释一下吗?”   池小池翻着前些日子被赤云子责令销毁的小黄书,神情安然:“姓宴的算得精明着呢。”   “嗯?”   “不去解释,人会说段书绝乃灾厄之人。”池小池说,“一旦解释,人会说我和文玉京都是引来灾厄之人。”   说着,他拿指节轻叩了叩书页。   书页之上,两个模糊的人影在绡帐中滚作一团,画面甚是旖旎。   061便懂了,温和地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池小池挑一挑眉:“六老师,你不再问问?”   200点悔意值,如今还停留在个位数迟迟不动,但061既不关心进度,也不关心池小池打算动用什么招数,与以往格外操心的他相比,这次的不同,反倒让池小池挂心起来。   061:“不用问,我相信你。哪怕没有我,都能把他料理得服服帖帖的。”   池小池说:“不会没有你。这次用不着你动手,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不引起宴金华的系统注意,把我的六老师保护得好好的,你就算是大功一件,听到了吗。”   061笑了:“好。”   又过了四月光景,大雪纷飞的季节,流言渐息,池小池再次出山,照例是同文玉京一道。   但这次随行的人数很多,不仅有任听风,赤云子所有尚在山中的弟子均被调来了。   由此可见,此次任务有多么凶险。   空心山中,有一恶蛟现世,以人肉为食,附近城镇中的百姓纷纷逃家,离乡背井,惶惶不可终日,只得出资,请道修前来降龙。   按《鲛人仙君》原文所写,这空心山斩蛟,又是段书绝的一个大机缘。   书中,段书绝与众师兄来至山中,石中剑首次在众人面前出鞘,大放异彩,引起诸人赞叹。   而在书里,叶既明也来到了山中。   他与此恶蛟有积怨,早些时日,他与叶既明争过地盘,尽管叶既明守住了自己的山,几只伺候他的小妖仆从却被吞食。   二蛟自此结下了梁子,叶既明一直耿耿于怀,时隔多年,他一听到蛟龙现世的消息,便立即杀了来。   不巧,叶既明与众道修在山中狭路相逢,先于恶蛟被人窥破真身,自然被误认为是那食人的恶蛟,一口黑锅平白天降,好不冤枉。   段书绝本想为他辩解,谁想叶既明不仅不承他的情,反倒将计就计,故意出言挑衅,惹得众道修怒火中烧。   段书绝知晓此非为叶既明本性,猜中了他的用意,便主动代众人出战,二人斗在一处,直斗入迷蝶谷,与道修们失散。   段叶二人经过一番“恶斗”,故作两败俱伤之态,诱得那坐收渔利的恶蛟出面来收割战果,却被假伤的二人合招打败。   叶既明来的目的便是杀掉这曾害死他家小妖的恶蛟,心愿已了,便拂袖离去,临走前,还转过头来,将手中小巧竹扇合拢起来,对段书绝一指,邪魅浅笑:“仙君,此战未完,暂且寄下。下次相逢,你可定然要让本君尽兴啊。”   ……场面一时间可以说非常给了。   《鲛人仙君》中,那作恶的长虫为段书绝所斩,且段书绝无意中斩裂蛟丹,不仅得了名声,还平白得了百年的修为根基。   得了这等便宜,蛟身他便没再染指,由得师兄们分了去,各作修炼之用,暂且压下不提。   但是,重生一回后,情节被强制改变了不少。   叶既明自小便被宴金华带回渔光潭,根本没来得及与这恶蛟结下仇怨,自然没有寻仇一说。   叶既明倒是知道些原文剧情,知道自己该在这里插上一杠子,但他同样知道,在这个情节点里,段书绝身边跟了太多静虚峰弟子。   按他自己的说法,本君何必在这时凑热闹,给自己找不痛快。   然而,说归说的,做归做的。   这么久没能见到段书绝,他着实想念,索性化了虺身,随着众人上山,只为多看那人几眼。   他一扭一扭地树间爬行,远远望着人群中的“段书绝”,嘴里叼着一枚鲜红的小蛇莓,一面愤愤地咀嚼,一面想,姓池的小王八蛋,怎么把人给本君养得这样瘦。   自从入山后,宴金华便低眉顺眼的,倒是规矩。   苏云想起他往日不着调的模样,怕他惹事,忍不住提点了他一句:“二师兄,进入迷蝶谷后千万不要乱走。此地烟瘴颇多,地形又古怪,莫要与我们走散了。”   宴金华满口答应,心中暗笑。   走散?   他恐怕是在场所有人中最了解空心山的了。   空心山整体呈宝塔状,有一环形谷,乃上山必经之地,名唤迷蝶谷。经过此地,无论仙凡,都需得靠双腿前行,而此处地形诡异,烟瘴环带,大风亦吹不散此间邪雾,只会越吹越浓。   而迷蝶谷,正是那恶蛟的栖身之所。   《鲛人仙君》一书中详写了此处阵法如何破解,只需按某上古偏门阵法莫邪阵,按图索骥,依葫芦画瓢,便能解破生门,来到恶蛟的藏身之处。   在来之前,宴金华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翻遍阵法古籍,还真的找到了书中所提的阵法,他把阵法图形绘至袖中,做好了一份极其完整的小抄。   这次,他定要一箭三雕,把前些日子失去的,统统拿回来!   踏入迷蝶谷的瞬间,他将那颗被他珍惜贮藏起的风珠握在掌心,轻轻催动,立时间,阴风呼啸,森寒入骨,惹得那几个修为较低的弟子打了好几个哆嗦。   不等宴金华趁着风装个逼,池小池便道:“众人小心,这里是莫邪阵。”   宴金华:“……”草泥马。   这就和花了半个晚上、在文具盒里做了半本小抄的学渣,雄赳赳气昂昂奔赴考场,最后却被教导主任把文具盒没收了,只许带笔进考场一样恶心。   文玉京看一看四周:“不错。此地一阵套一阵,卦象多变,走入其中,一步踏错,便会与身边人走到不同的地方去。一会儿我们定然会失散,若是寻不见身旁人,莫要惊慌,这恶蛟要的便是众人慌乱,它便可趁虚而入。我们需要一些弟子镇守外围,有人请缨的话,便趁刚入阵中,还未走远,速速到外面去吧。”   这话说得很熨帖,明显是在给那些能力不足、或是胆怯懦弱之人找退缩的理由了。   闻言,宴金华一哂。   别人无所谓,只要你文玉京不出去便好。   文玉京身为小师叔,自是不会出去。   将那些“镇守外围”的弟子安排好,十几人便投身入阵。   不消半刻钟光景,基本所有人都走散了,就连宴金华也不知道走散到了哪里去。   好在池小池与文玉京还在一起。   此处乱木纵横,阵眼怪奇,周围的枯草灌木、诡石古松,皆是万千阵眼的一部分,堪称一步一阵,一步一坑。   若是一脚踏错,没有落足在正确的阵眼处,那相伴而行的两人便会瞬间分离。   文玉京在前,池小池在后。   就像二人第一次上山时一样,池小池踩着文玉京留下的每一个脚印,步步紧随,步步踏实。   跟着文玉京时,池小池常有错觉,宛如少年时分,和他一起回家,路灯把二人的影子拖得又长又瘦,而自己永远闲不下来,总爱追着那人的影子踩。   那人从不会生气,顶多会在他捣乱刹不住脚步、撞到他身上时,把他一把背起,转一个圈圈,责备道,孩子气。   池小池也不怎么要脸,既是被他抓了现行,就盘在他腰上,死活不肯下来。   最后,那人总是拗不过他的,会像一个真正的哥哥一样,背着他回家。   而趴在他背上的池小池总会安静下来,认真去观察自己与娄影的影子。   直到今日,池小池都记得两个人的影子融在一起的模样,就像是一杯热牛奶兑进红茶,又甜又烫,让人时隔多年,还舍不得忘掉那一份甜意。   在他出神间,师徒二人已行至阵法深处。   这里的路并不相通,潮湿的雾气倒是共通的,不管走到何处,总弥漫着一股怪味,像是树叶腐烂的味道,吸进肺里,像是呛了一口崂山白花蛇草水,其间还有股若有若无的焚烧气息,叫人闻起来很是不快。   自从入谷后,池小池总觉得身上有些沉重,步子发沉,胸膛里的那一团火热的肉跳得一下比一下急促。   他以为是瘴毒所致。   可在入山前,他明明已服下克制瘴气的丹药了。   走到现在,不适感已经根本无法忽视了。   池小池越走越觉得目眩体热,在症状愈重前,他果断伸手扯住了前方文玉京的衣带:“师父……”   谁料那异症蔓延速度之快远超他的想象,才一拉眼前人的衣带,他便觉骨酥筋软,朝前立仆。   ……若是他就此跌倒,碰到了其他阵眼,那他定然会被吸入其中,再想回来,可就难了。   幸好,一双有力的臂膀及时拥紧了他。   在他眼睛能聚焦之时,他发现,文玉京站在一处阵眼上,将自己抱站在了他的脚面上。   他比段书绝高上半头,垂首时,轻羽似的睫毛也跟着一道垂下,掩去了一半眸子,却掩不住底下温柔而担忧的光:“无事?”   061也问他:“没事吧?你怎样了?”   池小池问他:“我怎么了?”   061语速比平时略有急促,显然也担心得很:“体温突然升高。原因不明。还有……”   池小池不及细想他为何突然停顿,右手手指便轻轻抽动了起来,竟是极着急地想要写字。   池小池将攥住师父衣带的右手松开,转而轻轻抓握住自己的衣角。   体内的段书绝对这种身体不受控的感觉记忆犹新,心急如焚,匆匆在他的衣角上写道:“莫要再碰师父了,我们中了鲛人鳞!”   鲛人鳞?   池小池清晰记得,他读过的一部典籍中有记载,鲛人鳞,焚之有怪香,旁人闻之无碍,但一旦入鲛人之体,就是最好的催情之物!   但他并不能识得鲛人鳞的气味,毕竟他又不会没事干剥下一片鳞,点着了给自己催催情。   至于谁有鲛人鳞……   望向这可以通往各个空间的漫天大雾,池小池微微咬紧了牙。   宴金华的第三步棋,原来是这样的?想陷害自己与文玉京通奸苟合?   不得不说,果真是又low又没有新意。   宴金华就在与他相隔一肩的地方,与他相伴而行。   他透支了自己走过三个世界里得来的全部富余的能量,换取了一个小时的窥视能力,因此,现在对他而言,自己相当于一个伴行于段书绝身侧的幽灵,能观察到他的一举一动,但他却看不到自己。   他望着脸色潮红的段书绝,笑嘻嘻地将一只手扶上耳侧:“系统,把那个‘入侵系统’攻击我的照片和视频发送到你们的主系统里去。现在,立刻。”   系统说:“收到,已发送。”   宴金华迫不及待地再次确认:“多久能回复?”   系统也再次道:“请宿主放心,我们的系统一向很重视员工的人身安全权益,报告批下来,最多几分钟的事情。”   另一边,气喘不已的池小池只觉哭笑不得。   他以前倒是体验过同样的感觉。   在季作山的那个世界里,一个被献上的Omega,不仅让他险些失态,还让他与061发生了一些不大愉快的接触。   下腹肌肉抽缩着渐渐绷紧,他拿右手发力捺住,想要揉开,那股上窜的邪火却如遇风势,越烧越甚,双脚不安地在文玉京脚面上来回踏动,想要离开让他浑身难受发烫的文玉京,却又记挂着踏错阵眼的后果,一时间煎熬得紧,眼角都沁了些泪水出来。   文玉京见他状况实在不妥,立刻将手抵住他后颈,想要调理他的气脉:“屏息。”   那冷冷淡淡的一声命令像是搔在了他的耳垂上,烧得正酥痒的耳垂受此刺激,惹得他整个人为之一颤。   061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小池,你……”   与此同时,宴金华的系统喜道:“宿主,主系统那边给出回复了!”   那双重的低音刚刚扰乱池小池的心神,池小池便觉怀中一空,险些栽倒在地,亏得他理智尚存,硬是站稳了脚跟。   ……刚才把他放在脚面上的人,在一瞬间凭空消失了。   鞋履,外袍,碧伞、玉箫仍在,但那人却像是水融入了水中,梦似的消散殆尽。   怀中外袍体温尚存,池小池抱紧了那白袍,茫然四顾:“师父?!”   难道是他刚才误踏了其他阵眼?   孤零零站在迷雾中的池小池环顾四周,一个鬼影都不见,登时浑身发冷,但又被一阵高热折磨得头晕目眩。   他果断给了自己一耳光,待心神冷静下来,才问:“六老师,这什么情况?”   无人应答。   “……六老师?”   池小池心间往下一坠,不觉提高了声音:“061?”   仍是无人应答。   ——他脑海中一片静寂,静得好像那个声音从未存在过。   在万籁俱寂中,有一个声音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那是冷血动物爬过地面的索索声。   池小池反手拔出石中剑,却因手软腿软,连剑都举不起来,将剑尖径直插入眼前软泥中,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咬紧牙关,闷闷呻吟一声,不再浪费时间在徒劳的呼唤上,想要打开仓库,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的显示屏也消失了。   好感值,悔意值,仓库,一样不存。   文玉京不在了,061……也不在了?   他拄剑颤颤而立,试图理清这其中的逻辑。   而耳旁的蟒行声,越来越近了。   与他一肩之隔的宴金华再也藏不住满脸的笑意。   这才是他的计划啊。   姓文的已经如他计划,被顺利解决,这鲛人又身中鲛人鳞,身软体乏,定然会葬身于那恶蛟之口,自己只需在旁坐山观虎斗,等那段书绝死了,自己再捡个漏,搞个奇袭,争取杀了那恶蛟,实在不行,拖走段书绝的身体,炼出鲛丹,也不亏。   就算他没死,自己先前做的那些事情,也足够让其他人相信段书绝是个包藏祸心之徒。左右那个系统回不来了,文玉京自此从世上销声匿迹,大不了再让段书绝背上一个弑师的名头。   一石三鸟,一箭三雕,他觉得自己真他妈是个人才。   正值他勾勒美好前景,心中难掩喜悦时,他监控着的段书绝的空间阵法,出现了细微的波动。   一道轻捷人影,落在段书绝身后半米处的一方阵眼之上。   黑金长剑划出一刃狂湃的剑气,扫荡方圆数十尺,竟是让那不远处意欲猎食的恶蛟身形为之一阻。   宴金华瞠目结舌:“操?!”   叶既明的到来,别说早有谋划的宴金华,就连池小池也料想不到。   他努力直起身来:“你……怎么……?”   叶既明显然是一路纵气飞来的,微微气喘间,他还要分出余力关注四周,实在无暇解释,便将右手掌心里的东西亮给池小池看。   初看时,池小池并没明白那是什么。   叶既明右掌掌心里,有一枚金字,龙飞凤舞,赫然是一个“来”字。   唯有叶既明知道,这背后代表着什么。   时间回到半炷香前,文玉京无端消失的时候。   叶既明没有进迷蝶谷。他化出了人身,倚在一小丛灌木边,摘了些蛇莓,一把把往嘴里送,只等着段书绝从谷里出来,自己再远远看他一眼,便能心安了。   他刚吃完一些蛇莓,意犹未尽,正要再采一把,却突觉掌心刺痛。   那痛感有些强,叶既明嘶地抽了口气,缩回手来,掰着手心查看情况。   这一看之下,他的心神便是一阵紧缩。   在时雨山时,文玉京莫名其妙地在他掌心打了个“来”字。   这些时日来,他费尽心力,想要把这个金印去掉,却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怪法,饶是他研究过所有道门的施术手法,也不明白这印是怎么盖上的。   那“来”字已有些黯淡,但此刻,异常夺目的,是那个“来”字后新冒出的三个感叹号。   “来!!!” 第171章 系统VS系统(二十一)   看清身后来人, 池小池昏昏沉沉地用左手抱紧怀里文玉京的白衣, 艰难开口:“打晕我,带我离开!”   叶既明也看出他状态有异, 并不细问, 玄金剑鞘逆手而出, 准确击中了池小池的后颈。   池小池只觉后颈一麻, 神智全失,正要向前栽倒,一只手便准确擒住他的右手,向回一拉,旋身以背相接。   将昏迷的人背上身后, 叶既明单手捉住段书绝环绕在自己胸前的双腕, 单手持剑, 朝来时的路大步流星赶去。   可他还未赶出几步,便觉脑后一股浓腥的白雾喷过。   他赫然转身, 脸上卍形的黑色蛇鳞浮现, 金瞳里闪出厉光:“放肆!”   眼前瘴气如流云卷动,看不清屋中有何物, 然则窸窸窣窣的蛇行声无处不在,让人一阵阵泛起鸡皮疙瘩。   “哦?一条年幼的小蛇。”一道缥缈而邪异的女声从雾气中传来,叫人难以辨清是从哪个方位传来, “很久没找到这样美味的小甜点了。”   叶既明破口大骂:“放你的屁, 回家吃自己去吧。”   女声沉默了。   她没料到, 这次进来的食物个个衣冠楚楚, 都是翩翩少年佳公子的模样,没想到自己一开口撩拨,就啃上了一块硬骨头。   她很快回过神来,掩口一笑:“哎呀~小后生这般粗鲁,着实伤了奴家的心呀。”   话音未落,从暗处三个方位,各各飞来三条体型不大的毒蛇,不由分说,张口便喷出几股透明毒液,朝段叶二人袭来。   叶既明单掌化出一披风,凌空一舞,披在昏迷的段书绝身上,几滴毒液落在他身上,嘶嘶地灼烧一阵,却未曾伤他分毫。   叶既明语气冷了下来,咬牙一字字道:“本君说,放肆!”   他周身腾出淡紫色的毒雾,迅速融入白雾当中。   虺蛇本是剧毒之蛇,那蠢蠢欲动的三蛇难挡紫雾毒性,当场毙命,软成了三条色彩斑斓的绳子。   叶既明刚要离开,便觉四周腥热感更甚,地表浮土亦隐隐震动起来。   他站在一处阵眼之上,警惕环伺间,突觉脚下有异。   叶既明脚尖点地,纵身跃起。   他的直觉着实不坏,足尖刚刚离地,从他方才立足的土地下便豁然钻出一只血盆蛇口,蛇身从土中直立而起,其身出土三丈,竟还未见尽头!   ……那恶蛟,竟然一直在地底游走,静静尾随着他们。   那深渊巨口直直追着叶既明,可清晰看见蛇牙上的毒液光液,离他的双脚只有寸余,竟是打算生吞了他!   叶既明逃无可逃,大骂一声,转身拔剑,欲斩蛟首,但眼前虚影一晃,蛇身竟瞬间转换,变成一个赤裸美人,冲他嫣然一笑。   她满以为此人会被自己的美貌所迷。   一只年轻貌美的小虺蛇,血气方刚,哪怕不用来果腹,养着当个面首也是美事一桩。   谁料叶既明丝毫没有犹豫,剑刃照着那张美人面便径直划下!   此蛟始料未及,生生用脸接了这一剑,亏得蛟鳞坚硬,脑袋才没有被一剑劈成个烂西瓜。   但她脸上还是留下了一道血痕。   这一剑彻底激怒了恶蛟,她全身从泥中遁出,重化蛟身,扬起尾部,挟裹劲风,横扫叶既明腰部!   叶既明一手护住昏迷的段书绝,一手强攻,本就难以尽展能为,如今被猝然袭击,他想要闪避开来,却难以为继,被不偏不倚扫中腰部,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他急急把段书绝拥至身前,护住了他的头。   而下一秒,他的身体狠狠砸在了树上,气血翻腾,一口濡热径直喷出。   但他没有丝毫游移,动作灵活,闪身挪移,面对面抱住段书绝,在枯树上横跳几下,身影消失在了林间。   恶蛟再化人身,吐出分叉的鲜红信子,舔去流至唇角的鲜血后,身形渐渐融入土中,消匿无踪。   迷蝶谷是她的地盘,她有自信,这条小虺蛇不可能逃得出去。   他得为这道伤口付出代价。   叶既明纵身在林木间跳跃,口唇间不断有血溢出,然而他为着逃命,已经顾不得按照来时路的轨迹前进了。   他嗅觉格外敏感,又和段书绝共同生活日久,知道他身上有一股特殊而清雅的水香,便循着那味道一路找来,是以才能救下段书绝。   现在经过一通瞎跳后,他成功迷了路。   逃出一段距离后,叶既明又痛又乏,寸步难行,只好在一处枯松下将段书绝暂且放下,稍作休息。   他喘息着与他并肩靠在树边,抹去唇角残血,忿忿道:“姓池的,本君要被你害死了。”   那人闭着眼睛,动也不动,左手仍死死抓住那件白袍,上面已染了些叶既明的血,看上去颇为惨烈。   他不吭不哈,叫叶既明有些火大,可一看那张静静沉睡的脸,叶既明又心软了,低低嘀咕了两声,把脑袋抵在树上,想再闭目养神片刻,再逃命。   那恶蛟确实不是好相与的,叶既明重活一世,虽是改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毛病,但凭他现在的修为,和那成形了的恶蛟正面杠上,无疑自寻死路。   想到此处,他又心焦了起来。   若是段书绝能与他并肩,他们二人战力叠加,胜算便能水涨船高。   但观此情形,段书绝再起不能,自己怕是要豁出命去了。   叶既明正出神间,不意左手突然被人轻轻握紧。   叶既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等低头一看,发现左手确是被那人握在右掌心,脸便黑了三分:“姓池的,你是不是醒了?”   身边人不语,仍是闭目。   叶既明翻身半跪在他面前,细细打量着他的脸:“莫要戏弄本君!姓池的,给本君交代清楚,小鱼他如何了?文玉京他又去了哪里?”   那人不动。   叶既明不耐烦了,凑得更近了:“你可听得到本君说话——”   不料,那右手竟一把攥住了他的前领,把他往前一拉,叶既明身子失衡,一头栽下,恰与他口唇相接。   叶既明身子全僵了,双手撑在段书绝两膝旁,肘部轻颤,心脏乱跳。   待他反应过来,杀人的心都有了。   这姓池的发什么疯——   然而,下一瞬,他口中被渡入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甫一入体,叶既明便觉通体舒畅,疲惫尽消,血脉中力量倍增,灵力湃涌,竟有一浪三叠、源源不绝之势。   叶既明有些狼狈地与段书绝分开来,掩住口,赶快将那物吐了出来。   在他掌中熠熠生辉的,竟是段书绝的鲛丹。   下一秒,他对上了一双黑中隐隐透蓝的眼睛。   那目光沉静,清冷,温柔,是叶既明梦了多少年的一双眼。   将叶既明拉近并亲吻似乎已耗尽了他全部的力量,很快,那双眼缓缓闭上,手也顺着他的前襟无力滑下。   叶既明一把抓住段书绝的右手,嘴唇又麻又热,热度一路烧到了脸颊上,叫他无所适从,五味杂陈。   他把那只手抵在自己额头上,小小声地唤:“……小鱼。”   鲛丹是鲛人的命,他把鲛丹渡给自己,便是把命拱手出让了。   他又怎能让他失望?   叶既明在段书绝身周简单设下保护术法,又解下段书绝的腰带,蒙在他眼上,命令道:“不许偷看。”   而在下一刻,他将鲛丹含在口中,挥起黑金长剑,毫不犹豫地插进入土!   一声女子尖啸乍然从地底传来!   鲛丹入口,他灵窍大开,自是知道那恶蛟已早早游走到他们脚下的泥土里,静待时机,只待一击。   这一回,他不会再让她占半分先手!   叶既明摇身一变,幻化出了原形。   这一年多的刻苦修炼下来,他哪里还是那体型娇小的虺蛇,望风而长,瞬间长成三丈黑蟒,张开蛇口,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啸,随即一口咬住那因吃痛而拱出地面的恶蛟身体,生生将她甩出了地面!   他虽然仍是虺身,但因着段书绝的修为加持,身上已有蛟气环绕。   叶既明不知段书绝修为已到了何等境界,只晓得鲛丹入口后,周身上下力量翻腾,竟压制得那恶蛟动弹不得。   他自是不肯放过这大好机会,毫不犹豫地下了杀手。   蛇类缠斗,往往开始之时多暗中窥探,一旦动手,便如雷霆,爆发力极强。   叶既明翻转蛇身,麻花似的与那恶蛟滚缠在了一处,一圈一圈,竟渐呈绞首之势!   恶蛟身上受了剑创,更没料到这还未成蛟身的青年会有如此能为,立时慌了手脚,疯狂挣扎,想与他解绑。   蛟蛇滚缠一处,蛇身上有鲛丹护体加成,力量颇大,那恶蛟本想以逸待劳,却被人反将一军,此番遭到突袭,准备不足,又对这虺蛇能力估计失误,在渐渐窒息时,她方才意识到,自己竟好像真要栽在这个小后生手中了。   饶是她有千般万般的不甘心,一切也是为时已晚。   这霸占山头、为祸一方的恶蛟,被叶既明生生绞死,骨头被节节拉松,死相极惨。   在她殒命后,迷蝶谷中毒雾消散,原本的莫耶阵也溃散开来,再无功效。   她断绝声息时,叶既明犹不敢放松,生怕是恶蛟狡诈,妄图诈死脱身;直至确认瘴气消退,阵法不复,他才彻底放心,从恶蛟躯上游走下来,重化人身,将沾满血的黑金长剑从她身上拔下,甩一甩上面沾染着的黑血,送回鞘中,快步赶至段书绝的保护法阵前,伸手挥散,单膝在他身前跪下,将段书绝上半身抱起,想将鲛丹交还于他。   想到刚才嘴唇相碰的感觉,微微喘息着的叶既明心潮愈加汹涌,只想如法炮制,将鲛丹原样奉还。   在他印象里,段书绝是个标准的君子,方才怕是不得已才以口渡丹,倘若自己亲了回去……   想到那正人君子被自己喂丹后羞红了脸的模样,叶既明便觉心中快意,唇角也带了笑。   他扳过段书绝的身体,口咬鲛丹,正要与他唇畔相碰时,陡然想起,这身体里还有一个昏迷的池小池。   叶既明立时兴致全无,悬崖勒马,从口中取出鲛丹,用衣摆细细擦净,规规矩矩地喂进段书绝嘴里。   但就在他低头喂丹时,一个人声突兀响起,惊得他后背冷汗骤下:“书绝?……你是何人?”   叶既明心中一悸,不由得循声望去。   ——他竟忘了,莫邪阵法一撤,迷蝶谷便只是普通的山谷!   任听风,宴金华,苏云,以及不少弟子都已成功汇合,正站在不远处,诧异而戒备地紧盯着他,与他怀中昏迷的段书绝。   电光火石间,叶既明意识到,坏事了。   他脸上蛇鳞未褪,杀意未散,虺蛇气息更是没有来得及进行半分收敛,脸颊上还沾着那恶蛟窒息时吐出的血,模样不可谓不狰狞。   ……段书绝还在他怀里躺着,他的鲛丹,刚刚由自己亲手喂回。   宴金华躲在人群最后面。   若不是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他怕是要抚掌大笑出声了。   亏得他有意无意的领路,才让任听风等人撞见这精彩的一幕。   他原先的计划未成,倒是阴差阳错,成就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妙局。   紧搂段书绝的叶既明,在几瞬之间,做出了当下最合适的举动。   他出其不意,推出一掌,狠狠击在段书绝肋下!   段书绝滚趴在地,口中涌出一股鲜血,看似受伤严重,但叶既明手上有数,不会伤及他的脏腑。   随即,他装作窃丹未成的模样,纵剑而逃。   果然,几名弟子被他的举动误导,只道段师弟是被此恶物所伤,立时去追。   任听风却没有去追。   他走至段书绝身旁,看了看他被自己的腰带缚住的双眼,又从他手中取过文玉京那件染血的白袍查看,神色微冷。   “三师叔!”   在他沉吟间,身后有弟子唤他。   任听风扭过头去,刚想问一声何事,便见那弟子手上捧着文玉京那把翠色游鲤伞,自林中而来。   弟子也对自己的发现颇感不安:“三师叔,弟子在林中发现了这个,不敢妄断,便送来给三师兄观视。这可是小师叔的伞剑?”   任听风脸色愈沉,询问众弟子:“一路行来,你们可曾看见你们文师叔?”   弟子们纷纷摇头,满面惑然。   宴金华挑准时机,开口道:“三师叔,弟子们怎会知晓?小师叔向来是和段师弟在一起的啊。”   任听风负手,沉默良久。   “来两个人,将段书绝带回静虚峰,好生照料,但莫要让他随意走动。”很快,任听风定下神来,冷静指挥道,“其他弟子留下搜山。文师弟身在阵中,怎会凭空消失?”   闻言,宴金华一笑。   他怎么不会凭空消失呢?   “文玉京”彻底消失了,回不来了,没人会再罩着段书绝了。   而他的消失,更会把段书绝直接推向断头台。   段书绝就算浑身长嘴,怕是也说不清了。   ……   而在宴金华控制着自己莫要喜形于色之时,在穿书总系统的系统空间内,061已被完全控制起来。   出于人道主义的原则,在061没有做出顽强抵抗、或是拒不交代来历等恶劣行径时,系统们也不能采取类似于清洗、格式化、强制读取信息等强制措施。   他被押入审讯室内,静待系统内调查员的审核与问询。   不少系统都听说有一个入侵系统被拘捕,长得还不赖,便纷纷前来围观,审讯室外一时殊为热闹。   在一水的深蓝色系统工作服里,白衣黑裤的061显得格外突出。   而被强势围观的061非常安静。   他手上戴了电子镣铐,脚腕也被一对沉重的锁链束缚,颈上戴了黑色的数据电击项圈,面色被衬得格外苍白,但他却不像是有任何惊慌,双手规矩地放在膝头,望着墙上悬挂着的系统十大守则,像是在想什么事情,神情格外温柔。   061隐隐听到外面有人在夸他好看。   他轻轻一笑,想到了一个和他现在的处境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主神为什么要长期关闭他们的自我认知系统呢?   089,023,都还有记忆,因此不用照镜子,也会记得生前的模样。   然而,被格式化后、失去了身为人类的记忆的061,早已经忘了自己长什么样子。   因此,在遇到池小池前,丧失了自我认知能力的他几近丧失了对情感的感知力,活得古井无波,甚至要以为自己是和009一样的天生系统了。   他出神地想,主神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外面的喧嚷,随着调查员的到来而四下散去。   一男一女两名系统走入室内,在061面前坐下。   他们丝毫不担心眼前的系统会采取什么暴力措施。   一来,他们的囚禁措施做得非常到位,二来,在被囚之前,061已经接受过系统们的彻查,他身上所有的尖锐物都被取下,就连含有铜的上衣纽扣都被扯了下来。   二名系统刚刚坐下,061便主动与他们打招呼:“你们好。”   来审问他的一男一女对视一眼。   061气质太过柔和无害,并不像199号宿主指控的那位暴徒。   男人问他:“姓名,或者编号?”   061据实以答:“渣攻回收系统,061号,正在执行1329号世界线任务。”   女人将一份800字左右的控告函传送至公屏上,指着上面宴金华的血泪控诉,公事公办地询问:“199号宿主对你提出了一些指控,你是否承认?”   061笑了一声。   女人性格严肃,冷冷道:“不要阴阳怪气,回答问题,是或否。”   “很巧。”061并不理会女人,说,“我也有些东西,想要给你们看一下。”   两个审讯官再次对视一眼,女人皱起眉头,敲了敲桌面:“你老实一点。我们是拘捕你来问话的。”   061微微欠身,道:“我的诚意是足够的,毕竟,不是你们拘捕我,而是我有事要跟你们说,所以才主动来到这里的。”   说到这里,061把戴着手铐的左手按在胸前,极绅士地一弯腰,诚恳道,“我的硬盘内,存有关于199号宿主所有违规操作的指控报告,我大概总结出了四万字的具体内容,请你们接收。”   两名调查员:“……”   他们显然对于“拘捕对象”变成了“检举方”的事实有些接受无能。   而061态度始终平和而有礼:“请你们相信,我来这里,的确只是为了给你们送信而已。” 第172章 系统VS系统(二十二)   池小池是被光照刺醒的。   再睁开眼时, 一轮明月径直跃入他眼中。   而月亮的高度竟然低于了屋檐。   ……这是一座高楼之顶, 顶部是镂空的穹顶,四壁空空,止有四柱支撑,格局类似山中凉亭。   池小池起身, 走到亭边一看,眼前一晕, 马上伸手扶住柱子。好稳住身形。   此处距离地面千尺有余,四面却陡直如峭壁。   如果池小池没记错,这里名号明月楼, 乃静虚峰特地囚禁要犯的所在。   他往身侧一摸,石中剑果然被收去了。   池小池:……哦豁。   他回到亭中央, 规规矩矩地盘腿坐好。   段书绝的灵力还没达到能御风而行的水准,身侧又无剑刃可以驾驭, 往下跳基本等于自由落体,至于摔成的肉酱是S形还是B形,他就不知道了。   风声萧萧,穿堂而过, 池小池感觉自己宛如一条等待风干的咸鱼。   这时,他的右手动了。   段书绝写道:“师父不见了。”   池小池闭眼道:“嗯,他也不见了。”   段书绝沉默, 心中有些猜想, 却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来。   池小池问他:“你一直醒着?”   段书绝点头, 并写:“我听到了些议论, 他们说……”   池小池依旧闭着眼,神色平静:“说我与虺蛇里应外合,私相授受,谋害师父?证据是众弟子们的人证,以及渔光潭曾经有蛇蜕蛇鳞的物证?”   段书绝不敢隐瞒,又将渡鲛丹的事情说出。   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只看字里行间就知道他心中有愧。   池小池对此并不介意,得知后也只是嗯了一声而已:“当时情况如此,不将鲛丹给他,你和他都得死。再说,如果有人心中有所怀疑,你跟叶既明碰个衣角都是伤风败俗、狼狈为奸。”   段书绝一笔一划地写道:“是我思虑不周。在离开渔光潭前,我就该想到要把叶兄的痕迹都去掉。”   池小池淡淡道:“没事,我想到了。”   段书绝:“?”   池小池说:“那些蛇蜕蛇鳞,是我特地留给宴金华的东西。”   段书绝:“……?”   池小池说:“啊,我做这件事时,你大抵是练剑累了,在睡,没看到。”   段书绝不是季作山,池小池不能时时跟段书绝交谈,所以有些信息难免沟通不畅。   上一世的段书绝只将聪敏用在剑术之上,此番重活一世,心中清明了不少,一直在有意积淀阅历,无需池小池说明,他就将池小池的计划猜了个大概。   他并不点破,只温柔写道:“……池先生,多谢了,让你这般操烦。”   池小池想说免礼平身,但意识到061不在此地,没人会帮他将玩笑话圆回,便自然换上了还未遇上061时那张有点冷淡的假面:“免客气,你是我的任务。”   段书绝问:“那师父消失,也是……”   池小池摇了摇头。   文玉京在莫邪阵中突然消失,的确是出乎池小池的预料了。   本来,他已经给宴金华挖好了坑,准备好了一整套活埋送锹的大礼包,单等宴金华钻入其中。   他也的确中计,乐颠颠地捧着那些蛇鳞蛇蜕,去了赤云子那里献宝。   池小池私下里推演过,宴金华一旦当众检举他,那便是他的死期。   倘若计划顺利,他能让这个王八犊子一辈子留在这个世界里。   这些日子以来,宴金华上蹿下跳作的妖,基本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但他怎么算也没有算到,宴金华会有让文玉京直接消失的本事。   然而,假如换一个思路的话,就能说得通了。   如果,如果,他的想法没有出错的话……   文玉京,是猫身,蓝瞳,纯白。   老板,是黑豹,蓝瞳,纯黑。   两者都是猫科,体色呼应,习惯相通。   池小池依稀记得,在上一个世界里,谷心志曾说,他在丁秋云的帐篷里见到一个男人。   061也承认了那个人是自己。   如果他可以在各个世界里化形的话,那自己先前遇到的、以为是主神安排的人……   恐怖世界里陪伴全程的甘彧、甘棠,机甲世界里声称到哪里都会找到自己的布鲁,花滑世界里的冬飞鸿……   而冬飞鸿与甘棠,又有着和娄哥一模一样的手艺。   他记得,六老师说过,他是在遇见自己两年多前被格式化的,恰好是自己误认为娄哥复生、却被“欺骗”的时候。   原先,各类林林总总的信息交织在一处,他不是没想过,却不敢想得太多太深,唯恐给了自己希望,到头来却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线索累积起来,成了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   如今,他像是找到了乱麻的线头,一抽之下,整局皆破。   池小池不禁想,自己真的会有这样的好运吗?   他配得上这样的好运吗。   段书绝久久等不到池小池回应,便悄悄驭起体内气脉,好温暖身体。   他在地上写:“池先生,你冷吗,身体一直在抖。”   池小池吐出一口气:“我还好。没事情。……那些蛇鳞蛇蜕,是我特地准备好的。”   段书绝被他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有些糊涂:“池先生,我知道,刚才您说过了。”   池小池单手撑住额头:“……再等一等,我稍微调整一下。”   段书绝便不再言声,安安静静地等着。   待清空杂念后,池小池才开始继续思考。   文玉京的无端消失,可以说打乱了他原先的全盘计划。   他的消失,到底是宴金华的刻意操纵,还是另有原因,并不能确定。   ……但从另一个维度而言,未尝不是另一个机会。   池小池问:“我昏迷后,还发生了什么?你还知道什么?”   段书绝写:“众弟子还在空心山中搜寻师父,据说大师伯也去了。如果搜不到,恐怕不日便要对我们进行公审了。”   文玉京消失前,是和段书绝在一处的,此事,凡是前往空心山降蛇的弟子皆可作证。   段书绝昏迷前,被人撞见和一妖物过从甚密,手里还抱着文玉京沾了血的白袍。   尽管那妖物打了他一掌,随后逃遁,但在场的很多人都嗅到了他身上的虺蛇气息,待任听风折返,赤云子只需拿出原先宴金华交给他的蛇鳞进行比对,便不难做出判断,此蛇便是彼蛇,错不了。   如此一来,段书绝说不清文玉京的去向,就必须得接下这口天降大锅。   而针对这件事,叶既明也未必坐得住。   现在山中情况未定,他有很大概率在外打探消息,如果公审结果一出,难保他不会上山劫囚。   段书绝也有同样的担忧:“池先生,我们设法逃吧。”   池小池:“你名声不要了?”   段书绝:“我怕叶兄等急了,上山来寻。”   池小池:“他不是无脑之人。在诸事未定前,他贸然上山劫你,是不打自招,毁你名声。就算他要劫囚,也肯定是在出结果之后。”   与叶既明做一对浪迹天涯的亡命鸳鸯,对段书绝来说可能无甚区别,甚至更好。   他上一世便死在静虚峰的舆论之中,对静虚峰的感情未必有多么深厚,而一名鲛人,在人群中生活,身份始终尴尬,难免受人非议。   但这对池小池来说区别很大。   段书绝可以不要,但池小池必须给。   要想给段书绝的未来更多选择的机会,就必须得度过这个难关。   逃狱的想法打消后,段书绝便虚心请教道:“那,池先生有主意了吗?”   池小池简单道:“等。”   段书绝:“等到公审结束?”   池小池:“不,等文玉京回来。”   段书绝:“可师父不知去向……”   池小池:“他会回来。”   池小池之所以如此笃定,是他记得061曾对他说过一句话。   “我相信你。哪怕没有我,也能把他料理得服服帖帖的。”   这意味着他可能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但他好像在放任,甚至促成这个结果出现,包括带着宴金华前往时雨山,在宴金华面前频繁使用灵力,甚至前些日子暴打宴金华……   既然他相信自己能处理好一切,那自己也该回馈给他同样的信任才对。   话是如此说,061不会真的留他一个。   因为他是那样擅长操心的人。   池小池合衣躺下,心中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他当然不会把全部的宝押在061身上。   就算061不是文玉京,就算他回不来,他同样有办法利用先前布下的局为自己申辩,哪怕不能彻底洗清嫌疑,也能将宴金华一并拖下水,把水搅浑。   只是,他心里怀有一丝隐秘的渴望。   他曾经想和娄哥做一辈子的邻居,娄哥答应过他。   他也曾天真地以为,娄哥是真的复生了,会在那间餐厅里和他相见。   ……如果真的是你,这次求你不要失约。   ……   戴着电击项圈的061被送入了监牢中。   他顺从地进入笼中,心平气和地与跟随而来的两个调查员交流:“你们的员工,利用先知能力,违规操作,窃取原主的气运值,为己所用,害死原主,再抽身而退,留下的只会是一个崩坏的世界,完全背离了你们持续收取世界气运值、维持系统运行的初衷。我认为,一个有着长期运行计划的系统不该容忍这样恶劣的行径。”   “好的,好的。这些在您的举报材料里已经论证得很到位了。”男调查员温和道,“但是,您还需要在这里等一等。”   “你们的要求,是两个系统不同时存在在同一个维度里。”061同样温和,不卑不亢,“尽快把你们的系统回收,我就能够回去了。”   女调查员口吻比起先前好了不少:“这件事情很大,可能会导致我们和宿主解约,我们需要好好考量和调查。”   061彬彬有礼道:“那就请快一些,好吗。我不想在这里留太久。”   男调查员:“我们只能说尽量。保证我们的员工不受污蔑,也是我们的工作内容之一。”   “一天之内。”   “这恐怕有点……”女调查员说,“根据你的控告,我们需要调查更早之前的记录,如果199号宿主只是初犯,我们只会进行警告处分。这个过程大概需要一天左右。等到写成报告、上级审批下来,少则两天,多则一个工作周。”   “受累。”061也不打算强求,“请问一下,这里的时间和任务世界里的时间流速,比率是多少?”   男调查员想了想:“一比二左右吧。”   也就是说,这里的一天,是外面的两天。   他心算了一番,在牢里恭敬地对两名调查员一弯腰:“谢谢。请尽快。对了,两位离开前,能不能给我倒一杯水?”   两名调查员对视一眼。   ……怎么好像这里是他家的地盘一样。   水倒好后,两名调查员离开,061则在牢中随便捡了个地方坐下。   从他自曝来意后,两名调查员态度好了不少,他的脚镣已经去掉,但是电子手铐仍在,颈上的电击项圈也没有去掉。   他把半杯水泼在地上,做了一面临时的镜子,对着水面细细检查了起来。   这项圈是专门做来针对系统的,电压不小,可以远距离操控,而且是一体设计,除非有控制器解锁,强制取下,会遭到极强烈的电击,可以致昏,但绝不致死。   061靠在墙上,一样样检查着自己身上仅有的几样物品。   一张提醒自己去023那里给池小池下载电影的便签条,一块手帕,一个平安结,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他把东西收起来,抬眼看看四周,看到隔壁囚笼里还有一个系统。   他穿着与这里系统们同款的工作服,却戴着和自己一样的项圈,垂头丧气的,手里拿着一副自制的纸牌,自己跟自己打金钩钓鱼。   061隔着栏杆,客客气气地打招呼道:“你好。”   隔壁的系统兴致缺缺地抬起头来。   061问:“打牌吗?”   系统的眼睛陡然亮了:“你会?”   061:“还行。”   系统便兴高采烈地捧着牌坐了过来:“开开开!”   061跟他打了“锄大地”,输了两局,赢了一局。   对方显然是此中高手,笑嘻嘻道:“你还行啊。我牌玩得好,我的同事怕输,都不跟我玩。”   061说:“你打得更好。”   对方喜滋滋地收了这赞美,问:“换一个玩法吧。这次你挑。”   061选了“变色龙”,赢了两局,输了一局。   这有来有往的战局,让系统兴致更浓。   他笑道:“再来再来。”   061说:“好啊。”   六局过去,两个人的距离已在无形中被拉近不少。   系统一边洗牌,一边和他闲聊起来:“我听见你跟调查员说话了,你是外来的系统啊?”   061据实以答:“是的。”   对方咂咂舌:“真惨。那你可能要在这儿被关很久了。我们的二老板很讨厌外来系统的,你的报告除非是紧急文件,否则一定会被往后押。”   061认命了似的,温声道:“发牌吧。……你是为什么进来的?”   对方很不服气地:“聚众赌博,屡教不改。”   061:“是吗?”   对方遇见好的牌友,自闭气质一扫而空,简直是言无不尽:“我们这边对系统管得很严的。我怀疑是277那个老小子害我。”   061点着手里的牌:“你们有仇啊?”   “他就是看不惯我。”对方愤愤不平,“我一关禁闭,带的客户都被他抢了。”   061“嗯?”了一声,感同身受道:“那是太过分了。我以前也被人举报过。”   对方顿时将061引为知己:“真的?”   “是,被宿主。”   对方坏笑:“是感情问题吧?”   “怎么会这么想呢?”   “因爱生恨,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吗。”对方侃侃而谈,“上次277就碰上了一个,吓得逃回系统空间里不敢回去,又怕对方急眼举报他。我在交接的时候笑话了他两句,没想到他这么记仇,竟然敢举报我。”   061:“交接?是值班交接吗?”   对方摆摆手:“不是,是通向各个世界,去宿主身边的交接点。”   061放下一张牌:“嗯,是我被押进来的那个地方?”   对方说:“是啊。我们就那一个交接点。”   061把手中牌掷下:“赢了。”   对方一看牌面,哇了一声:“你故意说话干扰我思路啊,太坏了。”   061浅浅一笑:“好,那不说了。”   可惜对方是个嘴闲不住的,安静了不到一会儿就又开始哔哔哔叭叭叭。   “哎呀,你打得真不错。你要是回去早了,我该难过了。”   061说:“那得看你们老板了。”   对方笑了:“我们老板巨懒,他回来办公都是看心情的。现在八成在外面旅游呢。”   061:“是吗?我们老板会一直在办公室里。”   对方:“那可真敬业。”   “那我的举报是谁处理的啊。”   “我们这边的举报都是安保系统,就是我们二老板直接受理的。像你这种情况,应该是对宿主产生了一定威胁和伤害吧,我们老板交代过,如果不是出现了特殊情况,是不用管外来系统的。”   “安保系统?我们那里也有,但密级好像太低了,前段时间还被人入侵过。”   “我们管安保系统的二老板就很牛逼。”对方眉飞色舞,“很会打牌,就是工作太忙,没时间跟我打。他麻将、牌九,什么都会。哎,对了,麻将你会吗。”   061眼也不眨一下:“不会。只是看别人打过。”   对方大方道:“没事,我教你啊。”   061:“这里没有麻将牌?”   对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没事,我建房间,加你ID。我们打双人的。”   061看起来有点犹豫:“可以吗?我现在没有联网能力。”   “噢哟。”对方一拍脑门,“忘了忘了,我告诉你联网码吧。” 第173章 系统VS系统(二十三)   讲解过规则后, 他们打了五把双人麻将。   第一把,061打得有点生涩, 不出意外地输了,第二把就流畅许多,虽然还是落败, 但是也成功勾起了对方的兴趣。   第三把开始, 061伪作一个信号, 潜入了网络之中,将系统空间内的整个地图都扫描了一遍。   他的牢友所提到的交接口,在空间的西北方向, 进入需要24位密码,密码是动态的, 在交接口处报出世界线编码口令后,会随机生成, 并发送至系统内部。   世界线编码, 在刚才审讯时他已经成功拿到, 不必担心。   ……只是动态密码要怎么获取呢?   以及……   061思考时,并不耽误他出牌。   第三把, 他赢了。   对方兴奋地搓手:“再来,再来。”   061说:“光这样怪没意思的。我们赌点什么吧。”   他的牢友想了想,转身走到墙角床边,哗啦一声掀开床板。   床板内被挖空了, 里面是满满当当的一床零食。   牢友兴致勃勃地一挑眉:“跟你说过, 我进来不是第一次了。”   061一笑, 将自己的手帕摆在前面:“我只有这个了。”   对方却点名道:“我看你不是还有个平安结吗,看式样编得不赖,我想拿来送人。”   061温和拒绝:“那是我朋友送给我的……”   话说到此,他的心念忽然一动,伸手抚了抚前胸口袋里的平安结,似有所悟,随即把手放下,装作无事发生。   061又耐心陪着他打了许久麻将,两人有来有往,有输有赢,061输掉了一块手帕,而对方则输掉了三袋零食。   对方一边摸牌,一边问了061的名字。   061说:“叫我061就好。   对方笑嘻嘻道:“六?你打牌是挺六的,我叫你六老师吧。”   061摇头:“不行。”   这还是061第一次在言谈中表现出明显的强硬态度。   对方眨巴眨巴眼:“为什么?”   061无意解释,只温温柔柔地道:“叫我061就好。”   对方倒是不介意,欢快道:“六哥?”   061:“……”也行吧。   两人玩了七八个小时的麻将,一直到对方直接握着一把新牌睡了过去,061方才起身,走到墙角床边,仰躺在上面出神。   ……小池那边怎么样了?   自己化身为文玉京以来,已经埋下了足够的伏笔,自己与“文玉京”一同消失后,他应该想到那个可能的。   如果他想到了,那他定然会心慌。   越是这样,自己越不能在这里久留。   想到此处,他伸手入袋,把那枚平安结拿了出来。   089在把它送给自己时,做了个有点特殊的动作。   当时,他在自己口袋上拍了两拍,说,拿好,这可是父亲的一片苦心。   ……“苦心”吗?   他把那平安结拿出来,细细检视。   061把平安结捏在指间,尝试着捏了两下。   无事发生。   他又捏了两下,依然无事发生。   入手的触感好像并没有什么特殊,经过解析,也只是有一些放射性物质罢了。像是和某种放射性的东西放在一起久了,就沾染在了丝线上,看起来没什么特别。   但061却在短暂的怔愣后,轻轻笑了起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089的确是煞费了一番苦心啊。   他握住平安结,把虚握着的拳头搭在额头上,细数着时间的流逝,嘴唇微微启合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计算着些什么。   系统空间和真实空间内1:2的时间流逝速度,让他有些心焦。   为了保证小池的安全,他只给自己在此处预留了一天的停留时间。如果还不能批准他离开的话,他就要想其他办法了。   他被拘留得太突然,现下只要回去一趟,只要在赤云子等人面前露上一面,就能替小池解决眼下的麻烦。   到时候,他哪怕被再抓回来,被关到任务结束都无所谓。   但果然还是事与愿违。   第二天,他申请了两次,希望见一见那位管事的安保系统,与他谈一谈。   但是看管他的人表示,002先生有很多工作要忙,没空见他。   061看起来也不是很急躁,说既然不能见,他就等着。   好在还有一个牢友能陪他说说话。   他的牢友看起来年纪不大,是个有了牌就格外健谈的人,叽叽喳喳地说了许多关于系统的事情,简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指着自己脖子上的电击项圈,说:“你看这个东西,就是我们二老板做的,对,就是那个002。”   061把项圈拉起来观察:“嗯,做得很巧,是总控型的,而且内里有一些其他内含设计,还被加过密。要想解开,必须得去找他吧。”   对方苦大仇深道:“可不是吗,他就是个老变态。我们都被他给压榨苦了。”   061笑笑,像是并不在意,把项圈放下,继续打牌。   一日无事。   等到夜间时,他的牢友再度酣然而眠。   而061也等够了。   拖得愈久,小池那边就愈危险。   他不打算再等下去了。   他将那半杯残水凝成一根发针粗细的冰针,轻轻衔在口中,将尖端准确送入锁眼。   冰针进入锁孔后,坚硬的冰针化作流体,渗水的中枢立即短路,手铐应声而开。   他无声地将手铐脱下,将花了两天时间写就的一个小小程序送入运行的安全系统之中。   转瞬之间,系统空间内所有的门应声弹开,东南角的七个火灾报警器同时响了起来,同一时间,室内外所有洒水器都开始嗤嗤喷水。   061一转身,身上的衣服数据经过微调和改写,变成了与他牢友同款的深蓝色。   他对他睡着的牢友轻轻一鞠躬,意有所指道:“多谢。”   说罢,061拿过今天下午从他那里赢来的工作帽,戴好之后,径直走出了牢房。   他走到门口时,恰好与负责看守他的那名系统撞了个面对面。   对方被他的打扮迷惑,第一时间都没能反应过来,直到看到他颈间的电击项圈,才大惊失色:“你——”   他扭过头去,打算去抓桌面上的电击启动钮,而061一步上前,用干净利落的一记手刀助他安了眠。   061接过那人的腰,把昏厥的人轻轻放趴在桌上,摆成打瞌睡的样子,又扯下他腕上的身份腕带,一面给自己戴上,一面拿起那桌上的启动钮研究起来。   不行,这按钮只能启动电击功能,并不能解除他的颈环。   确认看守者身上的确没有解开项圈的钥匙后,他将脸贴近了那名员工,用左眼扫描了他视网膜的数据,随即压一压帽檐,迈步朝西北角的交接点走去。   而刚才还在“睡觉”的牢友,竟在他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时,优哉游哉地踱了出来。   他把那昏迷的系统拉起来,发觉他手上的身份腕带已经遗失,便直接把他的脸拍了下来,在手腕上方弹出的浮空电子屏上手动输入一行字,并自言自语道:“季度考评不合格。”   061以最快的速度往交接点赶去。   在水管齐喷的情况下,一个戴着帽子贴边行走的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可疑。   有个戴眼镜的系统从房间里跑出来,又猝不及防被呲了一脸的水,眼镜都花了。   他摘了眼镜擦拭,并眯着眼睛询问经过他身边的061:“怎么了这是?”   061顺口答道:“好像是东南角起火了。”   那系统啊了一声,伸着脖子往东南方向看了看,可再转头时,刚才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待他再转过头来,就与那位“牢友”撞了个面对面。   “牢友”抓起一脸懵的人的手腕,刷了他的身份腕带:“你也不合格。”   “牢友”正哼着小曲儿,兴致勃勃地尾随着061,一路愉快地收集着各种数据,后领便被人从后面一把拽住。   一名身形高挑修长的青年抓住他的后领,单手背在身后,动作内敛,神态平静。   他的嗓音有点细弱,听起来很是优雅有礼:“老板,您要去哪里。”   那位被抓了个逃狱现行的“牢友”马上堆出了个笑脸来:“二哥,晚上好啊。”   被他称为二哥的青年,胸前挂着002的编号。   “您现在不该在监狱里吗?”他说话明明安静又柔和,却透出一股似笑非笑的感觉:“您又在胡闹什么?”   “谁胡闹了。”那位“牢友”颇不服气,“你敢把你大老板关进监狱才是放肆,大逆不道,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今天还出了这么大的工作失误,信不信我开了你。”   002一针见血:“所以您把联网码给了那名系统,还帮他逃狱,只是为了检验我的安保工作是否会出误差?”   001一瞬不瞬地瞧着他,调侃道:“不只是安保工作吧。”   002:“嗯?”   001:“昨天他被关进来后,我就把所有的资料都验证了一遍,是我们自己的员工违规操作,事情本来就和他无关。我昨天晚上不是给你发了信息,让你把他的报告提前审批吗?”   002温柔一笑:“抱歉,因为您总是很烦,上次屏蔽您之后,忘了解除屏蔽了。”   001不意外,也不生气:“算了算了,下不为例啊,不然就真的开了你了。”   002谦恭地一弯腰:“是。那我现在可以把人抓回来了吗。”   001摆摆手:“别,我很早前就想搞一次安全演习了。我想看看,在我们两个都不动手的前提下,他到底能不能逃出去,也想看看我们的员工能不能制服他。如果他逃了,我们就不找他了。对了,要不要赌点什么?我赌他能跑掉。”   002:“冒昧问您一句,赌博就这么有意思吗?”   “当然有啊。”001一副大尾巴狼表情,“二哥,赌你那块老式怀表,怎么样?”   002应了下来:“好。”   但002知道,061不可能跑得出去。   首先,他就算抢走了身份ID,知道了世界线的编码,也扫描了员工的视网膜,动态密码他也不可能搞得到。   没有动态密码,那扇传送的大门就不可能打得开。   其次,那个项圈的设计也不是那么简单。   002看了一眼腕上显示的计步器。   他只要再走上三十步……   大多数系统被兜头的冷水从梦中浇醒,都在忙着抢救被淋了水的床,一路赶来,061都没有遇见什么系统。   注意到交接点已经近在眼前后,061加快了步伐。   交接点的操作台,与他所在的系统相差不多,操作起来,应该也不算难。   很快了,马上就可以——   然而,他刚刚抬起脚来,一圈淡蓝色的火花便不意亮起,在他的颈部炙下一道雪亮的光弧!   061脸色一变,身体一个踉跄,向前栽倒,一时间竟是连爬也爬不起来了。   他心下刹那豁亮:   这项圈他一直没能破解成功,里面有数个程序还做了加密。   原来,这里面的隐藏程序,是计算连续步数的。   一旦连续步数超过规定值,项圈就会自动发电。   ……而发电的射口上,有着极细的隐针,针头上涂抹了稀释过的氰水母毒素。   061周身迅速麻痹了起来。   他抬起手,轻抚了抚脸颊。   他胸前、背后、甚至脸上的皮肤,都浮现出了大片大片火灼一样的鼓凸鞭状伤口,滚热灼痛,剧痛侵入每一段数据,延伸至四肢百骸。   那是一种叫人牙根发麻的神经痛。   但061竟在连绵不绝的疼痛中,颤抖着起身,拖曳着已经失去知觉的一只脚,朝控制台一步一步踉跄着走去,同时伸手,狠狠扯住了那项圈的边缘。   项圈还在源源不断地释放着电流,而在强制拉扯下,电流量顿时以几何级别升高。   他的手顿时被烧起了大片大片的红肿和焦黑,脸颊和嘴唇都是一样的青白,看样子随时会晕过去。   他几乎是把自己摔上控制台的。   在暗处窥伺的002背着手,轻轻摇了摇头。   说实在的,在002的认知里,对方在这种情况下还没晕过去,已经算得上是意志坚强了。   何必呢?   不过是等上几天而已,有什么样的急事,非要赶着现在回去不可?   001倒有些惋惜这个不错的牌友。   他给了061逃跑的机会,也给了他项圈不简单的提醒,但遗憾的是,061好似没往心上去。   他对002说:“好啦,人都要晕了,赶紧把人带回去吧。”   然而,一个声音竟从001的脑海中幽幽传来:“多谢……这位主神先生关心,不必了。”   001一愣,马上退出眼前的系统,才发现061竟用了他的联网码,偷偷建了一个二人的麻将房间,并鸡贼地设置成了后台运行,以至于他一路走来都没能发现。   而房间的语音系统,是一直开着的。   这岂不是意味着自己刚才与002的对话……   等等,这不是也意味着,他可能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而就在001难得露出了惊讶表情时,更让人惊愕的事情发生了。   061抓住电击项圈,手指不断发力拉扯,而那电击项圈,一点点被扯到变形,扭曲,最终,喀啦一声,被扯得崩裂开来。   这下,连向来淡定的002都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竟然把电击项圈生生用物理手段破坏了?   怎么可能?!   061上半身伏在操作台上,抬起手,艰难扫描了身份腕带,又扫描了刚刚复制的视网膜,果然成功通过了初步验证。   他一边颤抖着手,输入世界线信息,一边轻声道:“主神先生,我跟你讲过的,那个时候,我被人举报,格式化过……我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我只知道,格式化很痛苦,是把脑袋整个炸掉、但身体还活着的疼。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路过那间惩罚室,会条件反射地想吐。”   他一脚踏上地上四分五裂的电击项圈:“所以,你这个……不算什么,不用因为这个感到抱歉。”   001此时的好奇已经完全压过了震愕:“你怎么知道我是这里的主神?”   061把世界线信息输错两次,又耐心地一一修改回来。   他轻声道:“你给我的联网码权限很高,甚至能查看交接点的操作方式,但是当我想看安保系统的具体情况,或是电击项圈的设计室时,又显示无法读取。我想,你是想要我看见你想要我看到的东西,是吗?”   001说:“你知道我的身份,为什么不让我替你做主?”   061扶着操作台,眼尾通红地微微喘息:“你不承认自己的身份,我不知道你想利用我做些什么,所以,只能将计就计了。……小池说过,在不明确对方目的的时候,不要先于他亮出自己的底牌。不过,谢谢主神先生,肯放我回去。”   ……他果然听见了自己与002的赌约。   没想到,在自己以为稳操胜券时,对方还留了一张底牌。   真是个优秀的牌友啊。   001的惊讶已过,语气中竟不自觉多了好几分欣赏:“‘小池’,这个人就是你要回去的理由?”   “他一直是我的理由。”061脸色煞白,一脚踏上了传送点,同时将手伸入上衣口袋,“我是他的系统,我与他有契约,我的身体,我的一切,都属于他。他有危险,我就要在他身边。”   002倒是冷静:“他回不去的,他不可能打得开门……”   而就在话音落下的下一个瞬间,一处能量波动在空中扭曲出了一个透明的涡旋空间。   一只手从空间中伸出。   而季作山的声音也从那一侧传来:“六老师,抓住我的手!”   061露出了个有些苍白的笑容,放开了支撑着他身体的操作台,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   在这种时候,他还没有放弃他的礼貌。   他轻声道:“主神先生,这把牌算我胡了。你的牌技也很好,将来有机会的话,还希望能跟你打上几把。……有缘再会。”   说罢,061握住了季作山的手。   而下一瞬,他的身形便如氤氲的雾气,消失在了系统空间之中。 第174章 系统VS系统(二十四)   世界线通道已被061自内打开, 而季作山又为他强行开了那扇原本打不开的门。   因此,等061眼睛再睁开时,他已回到了他被强制带走时的迷蝶谷。   山中虺蛇已经殒命,她豢养的小蛇也在静虚峰人把山谷搜了个底朝天时四散逃遁。   如今山中迷雾已散,空余枯枝乱叶,只能静待时间把妖邪留下的创伤一一抚平。   061扶着一棵树, 勉强站稳了身体, 抬手按住太阳穴, 调用数据, 却被一阵哔哔啵啵乱作一团的电音刺得眉头一皱。   他能释放出的信号极其微弱, 甚至无法与池小池对接,连回到主神空间也做不到。   不过好处与坏处都是相对的, 主神同样监测不到他的动向,自然不会知道季作山的存在。   季作山化身的一团能量值绕着他浮动了一圈又一圈,很是焦心,却又爱莫能助:“六老师, 你没事吧。”   电伤发自于061身体内部,是数据级的损坏。   季作山精神力虽强, 多数也是作用于自身。   换言之,他知道如何有效率地破坏, 却不知道该怎样治疗他人。   061也没有提出什么要求, 说了声“多谢”, 动手擦去嘴角溢出的血水, 靠着树坐下, 暂作休息。   季作山有些愧疚:“我没有帮上太多忙。”   061笑笑:“真是太客气了。”   季作山本来性情腼腆,不大爱说话,又不想白白浪费061的精力,索性安安静静地在他身边漂浮,假装自己是一盏灯。   061闭目休憩一会儿,突然问了个问题:“那天,就是主神空间被毁掉的那天,你没有来吧。”   “没有。”季作山说,“是罗茜,小汪,和展雁潮他们三个人。”   061浅笑:“嗯。我想到了,你应该不是那种会随便出手伤人的人。”   季作山反倒比061还要惊讶:“嗯?谁伤人了?展雁潮?”   061摇一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他们是怎么找到主神空间的?”   季作山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啊……”   ……   此时此刻,主神空间,“须臾之间”中。   089笑吟吟地站在主神面前,没心没肺的:“老板,叫我什么事儿?”   主神说:“看起来精神不错,伤好得差不多了吧,辛苦你了。”   089张口就来:“老板,别光口头鼓励啊,看在我受工伤的份儿上,给涨点工资吧。”   主神:“……”   它决定不给089更多自由发挥的机会。   089那张碎嘴的功力,它可不想再多领教。   主神问:“那天,你看到入侵者了吗。”   089摇头:“没呢。”   “看清他们是用什么武器伤的你了吗。”   089哈哈一乐:“老板,你真逗。我连人都没看见呢。”   “可你是正面受伤的。”   089说:“老板啊,我看不见人家,可人家看得见我啊,上来一个九阴白骨爪给我掏了个洞,我有什么招,您说是不是?是嘛。”   ……这自问自答真的让人窒息。   主神耐着性子,早早终结了这次谈话:“好了,你伤刚好,早点回去休息吧。”   089话匣子刚开就被关了回去,一脸的意犹未尽,掩门离开前还骚气地对主神飞吻了一记。   待他离开,主神才问AI道:“……检查得怎么样了?”   “他没有撒谎。”方才偷偷潜入089记忆系统的AI如实禀告,“他的记忆截止到被身后响动惊动,转过身去,接下来就黑屏了。请您放心,他没有任何隐瞒。”   主神笑了一声:“以防万一而已。他这种蠢人,不必太在意。最怕的是自作聪明的人,就像那个061。……他现在已经被对方系统控制起来了吧。”   AI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回报道:“是的。几乎已经检测不到他的讯号了。”   主神言语间的愉悦藏也藏不住:“好,这下能让他长点记性,也是好事。”   089一路回到宿舍,闲得无聊,随手打开自己存零食的抽屉,挑了一包已拆封的焦糖饼干,又从书架上挑了一本闲书,一块块将饼干从袋中取出,边看边吃,饼干屑顺着嘴边簌簌往下掉。   023刚拎着拖把从洗手间出来,一眼看到他这副模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我刚扫的地!”   089一低头,“哎哟”一声,急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哈。”   023腮帮子都给气圆了,返身去取了扫帚,重扫一遍。   经过089身侧时,他没好气地:“脚!”   089乖乖把脚抬起来,同时把饼干袋子递向他:“吃吗?”   023拿着簸箕与扫帚折回洗手间,嫌弃道:“甜腻腻的。”   089:“好吃的啊。”   023:“整个系统就你一个爱吃这种饼干,009都不吃。别说我没提醒过你,早晚有一天吃出糖尿病,一天三针胰岛素你就老实了。”   089咬着饼干,含含糊糊道:“我要动脑子嘛,吃点甜的补一补。”   023远远地回答:“你脑子要被糖浆子粘住了。”   089一笑,把手伸进饼干袋里,摸出了下一块饼干。   但这块被厚厚的浓焦糖包裹着的饼干却有点不一样。   饼干上用白巧克力酱写着几个不知所谓的字:“相信它。导入它。”   089看了这六个字一会儿,神色未动,把饼干喀嚓喀嚓吃掉,再伸手进袋。   在摸到下一块饼干前,他的指尖碰到了一个微型的存储器。   089用手指夹住了那枚存储器,却并不急于拿出,执棋似的在盒底轻轻敲动着,似乎在掂量这存储器是否值得信任。   在023走出洗手间前,他花了二十秒做出了一个决定。   089将存储器取出,对接入脑中意识。   刹那间,20分钟崭新的记忆涌入他的脑中。   ……那是他在事发当天夜里的记忆。   在接到主神的传唤后,他便把记忆复制了下来,放入这枚存储器中,旋即自己动手,把那天所见的一切事情的相关记忆彻底清空,最后将存储器放在这袋只有他会吃的焦糖饼干里,并用白巧克力酱写下提醒,提醒自己回来后,要记得将记忆取回。   毕竟,掩盖真相的最好方式,就是遗忘。   20分钟的信息量对系统来说不算很大,023拿着拖把出来时,089甚至换了一本书,仰躺在床上,单手握书,单手枕在脑后,还大剌剌地翘了个二郎腿,宛如一个万恶的地主婆。   ……看他这样,023有点想把拖把怼他脸上。   不过对方现在还是半个伤患,他也只能想想罢了。   而正在看书的089,记忆倒回到了那三位精神体入侵的夜间。   在一切还未发生时,089正在值班室里坐着,一边公放着狗血连续剧,一边吃抹茶千层蛋糕。   当姐姐向女主声泪俱下地嘶吼为什么要抢我的男主时,三道透明的能量幽幽浮现在他身后。   三个能量体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最高大的青年扶住颈部左右活动一番,无声无息地朝他靠近,打算挟持他,问出些信息。   089背对着他们,将最后一小块蛋糕送到口中,舔掉叉子上的奶油,如同招呼老友一般亲切道:“你们来啦。”   那准备突袭的人反倒吓了一跳。   “居然被我赶上了,也不知道我的运气算好还是不好。”   089从转椅上转过身来,好像对他们的到来并不很惊讶。   他清点了一下在场的能量体数量:“嗯?进来的人比我想象中多一点。我以为一次最多只能送进来两个呢。挺好,现在能凑一桌麻将了。”   说罢,他一挥手,把值班室内多加了一层保护和隔音的数据。   他这一连串发言加举动,搞得那三人都有些费解。   本打算偷袭他的青年怀疑道:“你认识我们?”   089沉吟:“差不多吧。”   青年语气一下激动起来,看样子想冲上来拎他的前襟:“你就是那个061?!”   089把手掌往下压了压:“嗨嗨,别乱猜,我认识你们,但你们不认识我。与其把时间浪费在猜来猜去上,不如我们都节省一下彼此的时间……”   他把目光在那三人间逡巡一番,选中了一个看不清面目、但看身形可以判断出是女性的能量体:“你们想要的东西,我说不定可以帮助你获得呢。……罗茜。”   那从刚才起还未发一言的高挑女人闻言一怔:“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089笑道:“我知道很多啊。我还知道,前些日子入侵的人叫季作山。”   三人集体沉默了片刻。   与他们同来砸场子的汪系舟显然没料到这样的状况,忍不住用余光去瞟罗茜。   事已至此,罗茜的心反倒定下来了。   她在军队中锤炼多时,又上过战场,自是有一颗判断局势的玲珑心。   “是061告诉你的?”   “他很久没回来了,不知道有入侵者的事情。”   “你知道季作山来过,但没有告诉其他人,为什么?”   “唔……”   089按了按太阳穴,像是在认真回忆,眼睛却紧盯着罗茜。   在柔和的暖色灯光下,他淡棕色的瞳色和眼尾的泪痣格外醒目。   他对不相熟的人说话很慢,却自动删去了许多干扰视听的垃圾话,因此一扫平日的懒散唠叨,逻辑相当清晰。   “入侵者在进入主神空间后,哪里都没有去,而是直接进入了档案室,目的性太明确。而经过清点,架子上的档案没有任何减少。入侵者本该是有足够的时间来带走任何一份档案的,但他没有,这证明他并不是来偷窃的。”   “在安保系统发现了他的存在后,警报响了近30秒才解除。可那名入侵者为什么在知道自己被发现后,又停留了30秒?明明他是有能力在警报刚响起来时就离开的。”   “倒下的柜子侧面有一个很深的手印。当然,我们安保系统的信号发射能力很强,他那时应该很痛苦,但他不仅没有急着离开,逗留了整整半分钟,还推翻了柜子。”   “我就想,他是不是正在查阅档案时被人发现,想要将那份档案放回,却被安保系统控制,一时间无法做到,所以只能把架子推倒呢。”   “毕竟隐藏一片叶子,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它隐于森林之中。”   “倒下的架子上,所有的纸质档案加起来一共有375份。我在帮档案室的339号整理的时候趁机一一确认过。后来,我得出一个结论:在所有人中,只有61带出了季作山这种有能力一人潜入我们系统的怪物。”   不等罗茜发问,089便眯着眼睛笑开了:“因为我的爱人比较八卦,所以我知道,季作山有一些关系不错的朋友,比如你,罗茜,所以我想,季作山上次失败后,你们或许会再来一趟。不过你们大可以放心,我从满地档案里发现里面有61的档案后,就猜到有点不对劲,以防万一,我拿了我自己的档案作替,把他的档案顺手塞到我的架子上了。档案室的339号上报375份档案名单时,上面根本没有61的名字,你们不必担心我们老大会联想到季作山身上去。”   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后,089笑意盈盈地盯着罗茜:“我已经表明了我的诚意。那罗茜小姐呢。”   “我们来,有两个目的。”089将话说得缓慢又清楚,已经留给了罗茜足够的时间思考,罗茜便礼尚往来,报以十分的诚恳,“第一,我们想要弄明白那个061是做什么的;第二,我们要对这里进行一定的破坏,算是报复。你能够帮助我们做哪件事?”   089吹了声口哨:“两个都不难。可你们得谨慎点。我们老板脾气不好,要是知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说不定舍了血本也要搞你们呢。我想,上次季作山回去的时候,情况应该不大好吧。”   闻言,展雁潮暗暗握紧了拳头。   罗茜则轻叹了一口气。   小季是整个星球的战神,在几日前,他在宿舍里突然吐血晕倒,一度引起了军内恐慌,幸亏消息封锁及时,才没有引发更进一步的骚乱。   检查的结果,是他的精神力受到重挫,原因不明。   军医一筹莫展,而季作山在昏迷中,一直断断续续地说着奇怪的梦话。   ……061,061,档案,放回去。   起先,罗茜他们以为他是受伤过重,在说胡话而已,但后来就越听越不对劲。   那个061,好像是个人?   罗茜进行了测试,没有花费什么力气,便在季作山的精神力里定位到了一条传送通道。   这个地方,应该就是害他受伤的地方。   罗茜他们不知道季作山与061的渊源,自然不会联想到这是个百折千回的报恩故事。   军人的思维让他们怀疑,“主神空间”是一个奇怪的异空间,会影响到他们星球的安全,季作山是私下里前去查探情况的,却被那里的人所伤。   于是他们决定,来而不往非礼也。   有了标记好的传送通道,罗茜动用了一整支Alpha军队,再加上自己、汪系舟,以及一个精神力水准在Alpha中算得上优越的展雁潮,他们辟开了一条通道,不远万里,跳跃数维,前来寻仇。   089自然不会告诉罗茜061曾做了什么。   不然,那个姓展的要是当场发疯,他可未必拉得住。   089轻描淡写地打了个太极:“61和你们一样,都是季作山的朋友。等季作山醒来后,你们可以问问他。但我不建议你们去档案室里找和61相关的资料。自从上次季作山来过后,档案室的监控就比其他地方更严格了。”   罗茜权衡了一番,痛快地点下了头:“那我们就只剩下一件事要做了。”   089又给出了建议:“建议不要伤人,把档案室烧了,要是实在不能解气,我们老大的房间叫‘须臾之间’,出门右拐三百米。别亲自去揍他,他权限高,皮又厚,揍不动的。”   汪系舟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觉得这人简直是传说中的论斤卖队友。   他到底图什么啊。   展雁潮也有着同样的顾虑:“你凭什么这么帮我们?”   “‘帮’呢,是一个比较温和的说法。”089笑道,“准确说,我们的关系是利益合作。”   罗茜按住展雁潮的肩膀,示意他安静:“怎么说?”   089一摊手:“你们不觉得,我给你们解释这么多,又给了你们这么多指点,你们欠我一个人情吗。”   罗茜说:“你想要我们做什么来回报?”   “简单。”089说,“你们帮我做一件事就好。”   “什么事?”   “我现在还没想好。”   展雁潮本就不是轻易服人的个性,反问道:“难道你一直想不好,我们就一直欠着,还要随叫随到?”   089想了想:“你这么说也没毛病。”   “你——”   089把手指横在唇前:“嘘。”   他撤去了房间外的数据屏障,并随之压低了声音:“你们不答应的话也行,我就叫人了。”   展雁潮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一时瞠目结舌。   罗茜问:“你不怕暴露?”   “我怕啊。可我只是一个人啊,你们是三个人。哦,还加上上次的季作山。要是被我们老大知道了,你们大概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089手指轻轻抚着眼尾的泪痣:“你们的星球好不容易恢复了平静,如果再陷入战争状态,很多事情会不好办吧。”   短短几句连唬带吓的话,他绑架了一个星球,坐地起价,用一整个星球做了自己的筹码。   展雁潮:“……我操。罗茜,我们杀了他吧。”   罗茜有点头痛:“展副师,你跟小汪出去查探一下情况,注意隐蔽。”   展雁潮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罗茜解下了腰间机甲钥匙的红穗,将细密的结拆开,分出一半,挺干脆地交给了089:“这个挂饰跟了我十几年,它吸取了很多纳曼金属的辐射,相当于一个小型的感应和放射器,有什么需要的时候,连续按它两下,我那边会产生轻微的感应。但是我事先说明,这个人情不是我欠你的,是季作山欠的。回去后,我会把这个交给他。如果061真的是你的朋友,那让他欠你一个人情,也不算什么。但如果你撒了谎,那我们的合作关系就会解除。你能够接受吗?”   089接过那红穗,笑道:“你多想了,这个机会我本来就没打算留着自己用。为了我自己的生命安全考虑,我不会再见你们。我会把这个人情转给我们家61,也请你把这个给季作山。希望你们能在他需要的时候,拉他一把。”   罗茜难掩欣赏,赞道:“你很聪明。”   “谢谢。”089笑说,“很少有人这么夸我。”   这个回答倒是让罗茜有点诧异:“是吗。”   089浑不在意:“养家不易啊,少点锋芒,对谁都好。”   罗茜说:“但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就这么走了,你这个值班的人是要负责任的。”   089说:“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我自己。”   接下来,主神空间内不出意外地乱成了一团,起火声,砸门声,防火警报启动声……   而罗茜他们早已经抹去了自己来过的痕迹,抽身而退。   而089也要为自己安排一条后路了。   他坐在椅子上,张口咬住领带,左手握拳,抵在自己的右侧锁骨处,调整了一个合适的角度,以确保伤口看起来像是比他高的人击伤了他。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手指,自言自语地叹道:“……养家不易啊。”   下一秒,一道破坏指令从他指缝间溢出,瞬间将自己肩膀的骨头击了个四分五裂。   他一声未吭,顺着指令的冲击势头向后仰倒在地,跌摔在地,狠狠滚了几圈。   089松开咬住领带的嘴,也呕出了一口血。   这道伤,能换取自己不被主神关注到,能保证与自己关系最亲密的023的安全,能继续愉快地做咸鱼,能为061换一个人情,还能让023照顾自己。   很划算的买卖了。   不聪明,的确是件能换取许多利益和小情趣的好事,不是吗。 第175章 系统VS系统(二十五)   在明月楼上枯等了三日三夜, 池小池倒不很无聊。   他依然严格按照晨钟时间打坐修行, 或是诵念经文,或是信手凝就一段月华,化为剑影,当楼而舞,丝毫没有被囚的自觉。   在闲暇之余, 他也会尝试在这么空旷的地方,气沉丹田, 放声大喊, 以试验自己的声音能传多远。   有次,一只路过的鸟被他吓到了,朝他扔了好几泡鸟粪以示愤怒。   池小池叉腰大笑。   待他笑够了,便在无遮无拦的千丈楼台边缘坐下, 将双腿放下, 感受着高处吹过的无尘无垢的清风, 闭目养神。   段书绝说:“先生, 可否跟在下说些什么?”   池小池说:“计划你大可以放心。虽然有点难办, 但是拖姓宴的下水, 不成问题。”   “不。”段书绝说, “在下希望先生说些别的, 做些别的。非是为着在下, 是为着先生自己。”   池小池一怔, 旋即失笑。   段书绝其人, 确实如书中所写, 为人清平中正,温润如玉,明明是剑修,却很有几分儒生的仁厚和天真。   池小池问了他一个问题:“如果无需代价,带着记忆重活一世,你会提前对宴金华下手吗。”   “重活一世,各人选择未必相同。他若是能悔改,我自然不必增添杀孽。”段书绝很认真地回答,“但他若是另有图谋,我绝不相容。哪怕是为了叶兄,我亦需妥善保全自身。”   “……但是。”段书绝又道,“若是公审之时,实在无力回天,我会选择逃山,去找叶兄。”   “名声不要了?”   段书绝说:“无他,我又何来名声?天地为炉,万物为铜。我宁与他共化一炉铜汁,不离不分,也不会害他上山来救,重蹈上世之辙。”   池小池说:“好。我记得了。”   段书绝失笑,说:“先生,您说的还是在下的事情。”   池小池说:“我不重要。”   段书绝说:“可您对‘他’来说很重要。”   池小池说:“你又知道了?”   段书绝一字字写道:“师父在背后看您时,其情其态,宛如赏月。”   池小池笑:“你还是个诗人。”   段书绝温和道,“在下只是实话实说。”   池小池说:“他说不准是在看你呢。”   段书绝说:“先生,何苦自欺呢。”   池小池倒不掩饰,说:“因为我喜欢他啊。”   喜欢这件事,好处无穷,坏处亦无穷,其明显的后遗症之一就是智障。   而池小池需要足够的清醒神智,来应付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第四日清晨,阳光方才为青山施上粉黛,便有数道剑气自西而来。   为首的是苏云。   他与段书绝私交不差,对他的人品也愿信任,但迷蝶谷中发生的一切过于扑朔迷离,他并不知该以何种态度面对段书绝,只好公事公办,以敛去心中杂思:“公审开始,带段书绝。”   他令段书绝服下克制功体的丹药,才与他共乘一剑,将他带下明月楼。   公审地点设在凤凰台。   在山的内门弟子总计一千三百余人,纷纷前往观审。   文玉京无端失踪,在山中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   他虽喜爱云游,但绝无在除妖途中贸然离开的道理,再加上伞剑遗失,白袍沾血,令人不得不心惊。   任听风虽已下令封锁消息,可不知为何,卵用没有。   山中流言鼎沸,人心惶惶,均言段书绝狼子野心,联合虺蛇,弑师叛道,甚至有人将叶既明和那迷蝶谷中的恶虺搞混了,谣传段书绝原本打算和那虺蛇里应外合,把此去的修士一网打尽,没想到计谋被文小师叔识破,段书绝只得违背伦常,痛下杀手,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扛了台监视器,钻在师徒二人裤裆下全程跟拍。   池小池用他的阑尾想,也知道是哪个犊子干的。   所以,被押上凤凰台时,他心态相当稳定。   相比之下,宴金华的心情就比较激动了,甚至想唱一首《好日子》。   他作为指证段书绝的重要证人,摩拳擦掌了整整三日,就等着临阵一击,把段书绝一举从巅峰拉下,摔得鼻青脸肿粉身碎骨。   他没了小弟,没了石中剑,没了徒弟,没了山鬼炼就的丹药,计划走一步废一步,心态早已经崩得稀碎。   现在,他看段书绝倒一次血霉的欲望,已远远超过了对任务完成度的追求。   静虚峰五君皆列坐于高台之上,弟子们眼见时辰将至,也止了吵嚷,静待公审开始。   钟磬响过三遍,池小池单膝跪下,眉眼低垂,恭顺万分。   因着师弟失踪一事,赤云子已数夜未眠,如今对上段书绝,语气虽已极力保持平和,却也难掩冷意:“段书绝,三日前迷蝶谷之事,我想听一听,你如何说。”   池小池便一一道来,莫邪阵的光怪陆离,文玉京的凭空消失,以及叶既明的临危救场,据实以答,毫无篡改。   当说到半路杀出的虺蛇叶既明时,赤云子皱了皱眉。   他问:“此妖物与你相识?”   池小池答:“是。”   众弟子中发出细微的交头接耳声。   “是入山之后方有交游,还是旧日相识?”   池小池答:“旧日相识。”   “相识于何处?”   池小池字字清晰道:“静虚峰,渔光潭。”   宴金华:“……”   他正等着段书绝撒谎,譬如声称自己和那虺蛇相识不久,或者根本不认识,那样自己就能手握证据上前啪啪打脸了,无奈段书绝句句实话,他正想继续听下去,寻找错漏,就被段书绝间接点了个名。   明明是主动的机会,瞬间转为被动,宴金华一口气堵在胸腔里,不上不下,憋得有点想翻白眼。   要知道,尽管他已向赤云子等君长禀告报备过,叶既明是为段书绝私养在渔光潭之物,能够证明二人私交之笃,说不准早有勾结,但底下其他弟子可不知晓此事。   大家登时轰然议论起来,怀疑的目光纷纷投向宴金华。   渔光潭?难道这事还和宴金华有什么关系?   不意成为众人目光聚焦的中心点,宴金华脸皮发烧、后背发麻。   不过他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段书绝脖子上的蛇牙项链,已是二人先前熟识的铁证。   文玉京被逮捕,是不可能回来护着段书绝了。   段书绝就算要反泼脏水,又要怎么证明他自己是清清白白的一朵白莲花?   想到这里,宴金华感觉自己这回稳如老狗,完全可以躺赢虐泉。   毕竟,一个人要证明自己没做过一件事,简直难如登天。   他施施然出列,拜倒在地,作痛心疾首状:“师父容禀。弟子确因一时善心,私下收留了受伤的段书绝,违反了静虚峰的规矩。可师父常教导我们,要存善意,履天道。段书绝是为鲛人,亦生于天地之间,有心有情,弟子见他可怜,便无端生了多余的恻隐之心,却不想引狼入室,竟,竟不晓得他会有这般大胆……”   这一番明贬实褒的自吹自擂,不仅给宴金华自己顶了个上千瓦的圣人光环,还顺嘴把段书绝的真实身份直接公诸于世了。   赤云子脸色一变,微微偏过头去,闭目不语。   众弟子则直接炸了营。   ……鲛人?   段书绝是鲛人?   那他入山是何目的?果真是狼子野心吗?   闲言不时传入池小池耳中。   他早已听过各式流言,再难听都不会往心里去,只会当他们在做自我介绍。   但他察觉到,自己的右手正在不自觉攥紧,拇指尖更是渐渐抵得充了血。   ……这些话,这些议论,段书绝上一世缩在炼丹室内,已经听够了。   而那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深刻在他头脑中的噩梦,令他午夜梦回、清醒之时,总要怔忡许久。   他重活一世,难道说还要面临同样的局面?还要再害死叶兄一次?   与其这样,那倒不如……   池小池不动如山。   他对段书绝道:“冷静。”   段书绝用拇指在指腹侧面写:“……是。”   池小池说:“信我。”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手掌紧握的力度轻了些。   “如果事态无法挽回,再让他们见识暴民段书绝。”池小池稳稳跪在原地,“现在,我先让宴金华见识一下刁民池小池。”   他抬起头来,镇定地看向台上诸人。   他早已把自己身份告知赤云子,所以台上这些君长都已知晓段书绝的鲛人身份,并不会觉得多么惊愕。   另一厢,宴金华仍在口若悬河,舌头满嘴乱跑,润物细无声地给他扣着一顶又一顶大帽子:“段书绝被我养在渔光潭中,受静虚峰之惠,得文师叔教诲,却不思回报,不敬师长!前些日子,弟子先被无端冤害,受尽折辱;后天降玄雷,落于回首峰上,或许便是上天之警……”   池小池静静听他把屁放完。   能把一张脸皮千锤百炼到这么厚,汝彼娘还真是个人才。   待他说完,段书绝方才恭恭敬敬地叩首一记,旋即仰头直视宴金华,平静道:“是。剑会开始数月前,宴师兄救段某于水火之中,于段某有大恩大德。此恩此情,段某铭感于心,永不敢忘。”   ……这话语气温存,却说得宴金华莫名冒起一身鸡皮疙瘩。   是错觉吧?   段书绝突逢变故,又被直接撂上明月楼囚禁,根本没有给他出主意的人,一没有时间湮灭证据,二没有人能给他证明,光凭他那个榆木脑袋,要如何翻盘?   宴金华心中有了数,口上便强硬了起来:“是,你本该如此,我也是如此教你的,可你真正做到了吗?可有往心里去?”   ……我去你个罗圈腿子。   池小池不再接他的话,看向赤云子:“宴师兄既出首指证于我,想必已将诸样证据呈交给师伯了?”   赤云子略微颔首,以示默认。   池小池点一点头:“此为公审,在众位师兄尊长面前,可否将这些交与书绝,让书绝观视一二,也好自辩。”   宴金华很想说辩你个头辩,拉出去砍了,可惜此地他并不能做主,狐假虎威过头了,就会很像某些书中那些无脑跳脚的反派。   他自是要做一个有逼格的反派了。   于是他胸有成竹,替段书绝请求道:“请师傅请出物证,让此子甘心认罪,也好证明弟子所言非虚。”   赤云子便请身旁苏云,将那些恶气附着的蛇鳞蛇蜕送至段书绝面前。   大庭广众之下,无数双眼睛盯着,不必担心他弄什么玄虚,行什么诡事。   宴金华甚至很希望段书绝智商突然归为负值,做出一个傻逼圣母主角应该做的行为,譬如为免牵连到挚友叶既明,立即把这些东西销毁之类的。   然而,在他想入非非时,段书绝将东西放下,温言道:“弟子已观视过,多谢师伯。”   宴金华失望。   ……操。   池小池重又跪好,目光转向任听风:“敢问任师伯,那日你所见那条虺蛇,年岁几何?”   任听风不必回想,张口便道:“凡妖类,长相不足为信。但他身上妖息强烈,人息不足,成人之期怕还不足两年;若论蛇龄,虺蛇有灵,常受天道滋养,若是天赋绝伦,蒙昧早开,或许能在寻常人及冠之时便化为人形。”   赤云子闻言,心念微动,若有所思。   “师伯大概已查过,这些蛇蜕蛇鳞其上,的确附有虺蛇的气息,且与那日迷蝶谷中出现的那条虺蛇气息相同。”池小池态度极其温和,“但师伯可曾辨识过,这些蛇鳞蛇蜕,年龄几何?”   闻言,赤云子立即令苏云取回蛇蜕蛇鳞,细细研究。   任听风先前只顾着分辨气息,并未特地观察此物,得一言点拨,再留心看去,立时察觉到了不对:“此为……幼虺之鳞与幼虺之蜕?”   ……幼虺?   宴金华脑子转了几圈,一时没能消化这个判断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他的印象里,叶既明始终是小小的一条,盘起来也不过一盘蚊香大小,因此搜刮渔光潭、捡到小片的蛇鳞和细窄的透明蛇蜕时,他并未生疑,却不知叶既明只是习惯缠在段书绝手臂上同他玩闹,才时常保持小蛇模样。   凡逢褪鳞蜕变之时,他都会隐于林中,一点点蹭着树蜕皮,生怕把那条鱼吓炸了鳞,以后都不同他玩儿了。   但底下,脑子稍快些的弟子已然明白了,悄悄同身边人讲述自己的猜想。   赤云子与其他几位目光交换几瞬,心下洞明,转而呵斥宴金华:“跪下!”   宴金华莫名:“……师父?”   “你作何解释?”赤云子将那蛇鳞蛇蜕抛至他眼前,冷声质问,“你在渔光潭找到的尽是幼虺蛇蜕,可段书绝在剑会前,才到静虚峰数月。你倒是说一说,他是如何与一条早早生活在渔光潭的虺蛇勾结的呢。”   宴金华脸色剧变,豁然扭头看向段书绝,脑中浮现出他方才所言。   “我与他是旧日相识。”   “相识于静虚峰,渔光潭。”   “剑会开始数月前,宴师兄救段某于水火之中,于段某有大恩大德……”   他从一开始,就在有意无意地给自己下套!   他一步步诱导自己承认,自己是在数月前收留了段书绝,但他交上的蛇蜕,却是8至10岁的幼年小虺所留。   这岂不是一步步说明,若论勾结,自己与叶既明勾结的可能反倒更大?   但他现在根本不能否定段书绝之前为他挖的坑,否则就更说不清了。   他早早收养鲛人与黑蛇,意欲何为?   他为何先前要撒谎?   他是如何找到受伤的小鲛人的?若是一一真刀真枪调查起来,会不会追溯到他当初偷偷通风报信,要妖猎诛杀段书绝父母之事?   宴金华头瞬间胀大数倍,慌忙跪下,急急辩解:“师父,众师叔!这其中必定有所误会,我找到的蛇鳞蛇蜕只是一部分,渔光潭中定然还有其他……”   话音刚落,看到赤云子更黑的脸色,宴金华惊觉不对,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子。   都已找到幼年的蛇蜕了,证明叶既明早早便藏在静虚峰中,就算找到更大的,又有什么意义?   宴金华心中凛然,脸色铁青:“师父!这定是段书绝有意污蔑于我!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条虺蛇!或许是那蛇早早潜入渔光潭,为他探路!弟子不知情,弟子真的全然不知情!或是……或是,这蛇鳞就是段书绝故意留下,刻意栽赃弟子……”   池小池眼睛低垂下来。   这点倒是猜得没错,给智商加十分,目前得分负五十,进步空间很大。   在离开渔光潭前,池小池在段书绝力竭入睡后,特地寻遍整个渔光潭,里里外外都扫荡了个尽,将叶既明十岁后褪下的蛇鳞和蛇蜕统统收集销毁,只留下十岁以下的蛇蜕蛇鳞。   他就这样早早为自己埋下了一个解局之扣,为宴金华开了一道死局之门。   而宴金华不负所望,一猛子扎了进去,还自以为占了大先机,喜滋滋地捧去举报。   所谓拆谎,只需让他完整的谎言系统中出现一丝无法解释的漏洞,接下来,便是摧枯拉朽,全局崩盘了。   池小池道:“宴师兄,敢问,此物你是何时发现的呢?”   宴金华原本精心准备的一整套说辞被彻底推翻,好比通宵达旦准备期末考试,发下卷子才发现自己复习错了书,心慌至极,张口便道:“是在那日同文师叔比试之后!我见你时时戴那蛇牙项链,心中生疑,便去质问……”   赤云子眼已冷下:“宴金华,你当初不是这样说的。你告诉我时,是说发现了蛇鳞,方才前去回首峰质问书绝。”   宴金华一张脸已由铁青转为猪肝色:“徒儿,徒儿正是此意。如师父所言,我发现蛇鳞,心中生疑,所以……”   池小池打断了他:“宴师兄,师弟还有问题想询问一二,可否?”   宴金华恨不得扑上去拿袜子塞住他的嘴。   池小池可不管他想要杀人的眼神,慢条斯理道:“敢问,迷蝶谷除虺那日,宴师兄在莫邪阵中,与哪位师兄同行?”   宴金华几欲呕血。   他算是弄明白了,段书绝此人非是善类,所谓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任听风率先摇头,又一一扫视过那日同去的诸位弟子。   宴金华本就不是什么出挑战力,迷失在阵中也很正常,只要保证自己不死就行,所以他在与不在,并不为众位弟子所关心。   但如今视线交换,才知他竟独自一人在阵中消失了许久。   被池小池一点点拆掉台面的宴金华几乎是在尖叫了:“段书绝!”   刁民池小池一脸的温良恭俭让:“唤师弟何事?”   宴金华强自道:“我不过是走散了路,你与文师叔同行,文师叔消失,你手上还抱着血袍,你待如何解释!”   池小池说:“师父确是无端消失。因为什么,弟子实在不知。但弟子坚信,以师父的能为,定会归来。”   宴金华仿佛看到了一道曙光。   放在现代公关里,段书绝这招这不就是所谓的共沉沦,再实行拖字诀,想要争取更多时间吗。   宴金华也顾不得什么low不low逼格不逼格的了,痛彻心扉、叩头如捣蒜道:“师父!段书绝的话绝不可信!鲛人非人,异常狡猾,他只是想让师父和师叔们误会于我,再以花言巧语诱骗师父师叔放松警惕,一旦计划达成,他定会趁机脱逃!还请师父和师叔明鉴,还弟子清白啊!”   众弟子面面相觑。   眼下,事态发展成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无头公案。   但这已是池小池凭一己之力能促成的最好局面。   一潭水被搅了个浑,赤云子定不会贸然审判,甚至很可能要连宴金华一起扣押起来。   宴金华如何想不到这点?   而在这关键时刻,不想被拖下水的他爆发出了十足的求生欲,一通分析猛如虎:“文师叔兵器失落,生死不明,这才是此案重点,不是吗!段书绝先言虺蛇之事,转移话题,又说弟子那日独行,不就是想尽办法,要脱这弑师之罪!”   他转向池小池,色厉内荏道:“你牙尖嘴利,倒是说,文师叔去哪里了!?”   “……嗯,这是个好问题。”   他话音甫落,人群里便传来一个虚弱却仍不减清朗的声音。   此声太过熟悉,台上五君霎时神色惊变,纷纷起身,往人群间望去。   本来打算和宴金华车轱辘几句、再静待休庭的池小池,面色陡然一白,后背都硬直了,一时间连头也不敢回。   而在陡然静寂下来的凤凰台上,文玉京一袭白衣,手提一只木盒,沿玉阶自下而上缓缓踏来。   短短几日,他单薄苍白了不少,长发只是简单束了束,白衣胜雪,点点染红,人却不胜轻衣,似乎随时会化风散去。一道可怖的鲜红鞭痕从散乱前襟爬上他的脖子,一路延伸到脸颊之上,唇色惨白,眼角微红。   他平日的清冷矜贵之气减了些,语气中多了些嘲弄:“宴师侄,不如好好向诸位师兄解释一番,如何?”   言罢,他将手中木盒掷于地面。   一颗散发着浓烈妖气的头颅,自破裂的盒内骨碌碌滚出,恰与宴金华面面相觑。   宴金华短短数秒内骇了数跳,如今已是瘫软在地,嘘嘘喘气,连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了。   他好容易回过神来,内心狂叫道:“系统!系统!这是怎么回事?!”   一片安静。   宴金华:“……系统?”   系统……是什么时候开始没有声音了的?   仓库为什么是灰色的?为什么点不开?   为什么?!   而在宴金华惊惧万分时,一缕从半日前就静静相伴在池小池身后的透明能量体抚住唇畔,无声地温柔一笑,便渐渐消散于无形。 第176章 系统VS系统(二十六)   池小池本来不敢回头, 听出他语气虚浮,心中一惊, 也顾不得许多了,回头看去:“师父……”   在众目睽睽之下, 一只手轻轻捏住了他的右脸颊, 温柔地晃了晃。   文玉京什么也没说,低头冲他一笑。   我在, 我很好,还能摸摸你的脸。   全场弟子眼见这等情景,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倘若段书绝真是那阴谋弑师、心怀不轨之辈, 历劫归来的文师叔又怎会如此待他?   任听风一步从高位跳下,扶住文玉京手臂:“师弟何时回来的?!为何无人通报?”   “公审刚开始之时, 我便入了山。”文玉京与师兄说话时,眉眼一垂,又恢复了自持自矜的斯文语气, “我叫守山弟子莫要通传, 只是想来听一听公审。叫诸位师兄操烦了。”   若不是赤云子还惦记着山主威仪,怕也是要像其他师弟那般急得站起来。   他身体前倾,令道:“听风, 先顾正事!文师弟伤势如何?”   任听风搭脉一试, 既惊且怒:“怎么伤成了这样?”   文玉京转头, 目光落在被那妖修头颅骇得面如土色的宴金华身上:“宴师侄, 三师叔问你话, 为何不答?”   宴金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有的话在他口里来回滚动, 烫嘴得很,烧得他喉头紧缩,一字难言。   为什么文玉京还能回来?   为什么他的系统会消失?   糟糕的预感将他包裹起来,令他不能呼吸,地上那颗尚新鲜的头颅他更是看都不敢再多看一眼,忙顿首道:“师父,弟子不知师叔此言此举是何用意!师叔受伤,与我何干?我这等修为,难道还能伤到师叔不成?”   文玉京将搭脉的手自任听风手中抽回:“你的本事确实不止于此。毁谤书绝,背地暗害,你做得还少吗。”   “这更是无稽之谈!”宴金华振振有词,“您待段书绝有偏颇,山中何人不知?哪怕段书绝真有犯错,也难说文师叔不会包庇!”   宴金华急于脱罪,自然是要先质疑文玉京为段书绝说话的立场。   孰料,赤云子前些日子已被这些谣言搅弄得焦头烂额,最厌恶这等无实无据之言。   这样毁人清誉的话从他口中说出,传入在场诸弟子耳中,要玉京今后如何做人!   文玉京却不变色,就连语速也是一如往常的温和:“宴师侄既不知我此言何意,我便请人来与你解释一番。”   宴金华心头一突,扭头看去。   当他看到当初被他雇佣来画同人小黄图的画师和窃走他钱袋的“盲眼老者”,战战兢兢地被两名守山弟子押解着走上前来,眼前一黑,恨不得当场厥过去。   立侍在赤云子身侧的苏云马上认出,底下一人是自己去伏鬼时在城中遇见的古怪老者。   如今见到他两眼滴溜溜乱转,不见半分盲相,他心下豁亮,对赤云子拱手揖道:“师父,这便是我提过的我在城中遇到的预言之人。他路遇弟子身边时,口称不祥,弟子问他何意,他却语焉不详,奔逃而走。这……”   赤云子一挥手,止住了苏云话势:“师弟,这两人?”   那两人被乌央乌央的持剑道士包围,哪里还搂得住,扑通扑通跪下,一五一十全招了。   那画师还有些操守,据实交代了杜撰画本一事,只说自己画时不知是两位仙人,只是为了赚口嚼谷,有所冲撞,实在抱歉;可那装神弄鬼的老者本就是著名破落户,底线几乎等于没有,被满身鲜血的文玉京找上时已然吓破了胆,为了脱罪,索性把一切罪名一股脑往宴金华头上推去,说自己什么都不晓得,都是宴金华指使,又拿事后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天雷劈山”一事说项,一口咬定宴金华才是灾星,天雷就该劈在他头上。   ……不得不说,也算是真相了。   而宴金华惨遭公开处刑,浑身上下难过宛如蚁噬。   待二人述毕,文玉京取出一枚描金绣红的银袋,道:“宴师侄,此物你可眼熟?”   宴金华看过去时,简直感觉自己要中风了。   那是他被盲眼老者抢去的钱袋!   心浮气躁,再加上被文玉京一口一个“宴师侄”叫着,宴金华血压不住升高,脑子嗡嗡作响,肩颈处麻成一片。   他第一反应便是否认:“我没见过,这不是我的东西!”   钱袋本就属于贴身私密之物,他抵死不认,文玉京能奈他何?   “你当真不识?”   “笑话,天下钱袋千千万,师叔又怎么能确定这是我的东西?”   那破落户偏抢此时插嘴:“明明便是你给我的赏钱,打算封口!”   宴金华恨不得扑上去撕了这个老匹夫的嘴。   不说话能憋死你吗,能憋死你吗?!   再说,狗屁的赏钱!明明是你抢走的!   然而他岂敢在赤云子面前造次,只好忍下一口老血,淡淡道:“污蔑之词,不足为信。”   文玉京看他一眼,笑了一笑,便对赤云子道:“前些日子师弟下山,想添置些书酒,却无意间在一酒肆见到此人拿着钱袋买酒。师弟觉得此物做工有些眼熟,倒未曾细想。但几日遭囚,师弟心中已有了答案。”   言罢,他将钱袋向上抛起,单手并指成剑,一道剑意掠去,钱袋凌空碎裂,几枚仅剩的铜钱丁零当啷地滚落在地。   文玉京信手抓住空中飞舞着的一枚残片,递与身旁的任听风。   铁钩银画的“宴金华”三字,就在钱袋内侧的左下角。   文玉京道:“……这便是我的答案。”   尽管事态发展已远远超出了池小池的预料,但这并不妨碍他即兴表演一个痛打落水狗。   他将插话的时机和语气掐得极准,话音微颤,轻声道:“这银袋,是弟子绣与宴师兄、以答谢昔日救命之恩的。袋内绣有祈福之阵,以及宴师兄的姓名八字。我也给师父做过些针线活,是以师父能认出此物出自我手中……”   宴金华:“……”草泥马。   这简直像头套丝袜去抢劫,结果丝袜后面贴着自己网购的真实地址和电话号码一样糟心。   “救命之恩?”   文玉京却是冷冷一笑,推开搀扶着他的任听风,缓步走到宴金华身前,抓住他的后领,逼他正视那颗妖物头颅:“你对着它讲一次,你于书绝,有何救命之恩?”   宴金华这下才是真真正正被干懵了。   他真不认识这是哪个山头的妖物啊?   他激烈挣扎起来,大呼冤枉:“我当真不识!我冤枉!”   “你冤枉?”   文玉京的呼吸有些粗重,单手压住腰腹处,该是伤势不轻。   他松开了控制宴金华的手,步履略不稳当地后退两步,声音也抬高了不少:“当初,书绝父母遭妖猎屠戮,原因为何?你敢说你不认得这妖物?你为了在比试中取胜,下毒暗害于我,被我识出手法与妖修类似,你敢说你没有做过?我在莫邪阵中带书绝前行,突然被异阵送至妖洞魔窟,群妖皆言是受“洞主友人”所托,你敢说你全不知情?”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情绪所至,文玉京强行压抑的伤势瞬间爆发,剧烈咳嗽几声后,一股晕眩猝然袭来,文玉京身形一晃,向侧边倒去。   池小池一直在悄悄关注他,见势不妙,立即起身,抢在所有人前面托住了文玉京的腰。   文玉京也反手锁住了他的腰,往怀里一使力,池小池趴在了他的肩侧,倒像是主动撞入了他的怀中。   文玉京带着血气的黑发滑落在池小池肩上,有种暴力而圣洁的奇异美感。   他抬起手,把头发拨开,小声道:“抱歉,让你担心了。”   ……声音里哪里还有方才的咄咄逼人?   做完这个动作,他便倚在池小池的身上,失去了知觉。   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宴金华木呆呆地跪在原地,周身一阵泛热,一阵泛冷。   文玉京所说的所有事情的前半部分,他都做过。   但是后半部分是什么东西?!   细细回想一番后,这话术中的阴险,简直让宴金华头皮发麻!   自从文玉京开口后,他先抛出妖物头颅,震慑全场,再坐实自己散布天象异闻、诬陷师徒二人有染之事,在这之后,无论他再说出何等指控之言,都会被认为是真的。   而他又偏偏在细细解释之前昏了过去,这样一来,竟是给了在场众人无限遐想的空间!   谎言是很容易被拆穿的,但是,半真半假的谎话呢?   眼看文玉京要被抱下去,宴金华惊觉,如果公审就这样结束,那他的名声,他的计划,他的主角梦,就彻底完了!   姓文的明明是被系统带走的,哪儿来的什么“妖洞魔窟”?   当初,他只是递了一封密信而已,那些妖修怕是根本不知道传消息的人姓甚名谁,长什么样子,哪来的指控?   这人明摆着是仗着自己知道故事情节,为自己脑补定了罪!   宴金华这下是真心实意地跪了,膝行上前,痛哭失声:“师父啊!弟子冤枉!当真冤枉!”   这次他哭得没有任何演技成分了,泪如泉涌,涕泗横流,但是这已不足以打动赤云子。   他淡淡吩咐道:“书绝。”   池小池:“是。”   赤云子:“速速带你师父返回回首峰,好生照看。听风,去取最好的伤药医治,我稍后便去查看情况。至于宴金华……”   赤云子连一个眼神也不愿再给他,顿了一顿,道:“收押明月楼,择日公审。”   宴金华看到几名弟子迅速向自己包拢过来,惊恐万状,只得抓住最后一丝生机,竭力强辩道:“师父!莫要听信文玉京之言!请听弟子一言,此人……文玉京,口口声声称他人是妖物,其实他才是妖!此人非是此世应有之人!他是——”   宴金华说完这话,在场诸人还未及议论,上位几位尊长面色齐变。   ……他是如何知晓的?   本已将文玉京送至十数步开外的任听风闻言,回眸看他。   他一扫往日逍遥浪荡之态,眼光极冷,一字字道:“宴师侄,你大约是病了吧。”   言罢,他伸手招一招自己的弟子。   任听风所收的两个内门弟子机敏异常,受命上前,堵嘴的堵嘴,拖胳膊的拖胳膊,堵嘴的弟子还不忘往他口中塞入一颗麻实。   宴金华舌头立时肿胀起来,麻痹不已,肿痛难当。   他掩着口,口水禁不住往下流,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仍不死心地吼叫:“他当真是——”   但听够了他的假话的人,已经没有人愿意听他讲的真话了。   ……   文玉京身上伤势怪异,鞭痕清晰,像是经历了严刑拷打,体内脏腑烧伤,内伤甚是严重。   他昏迷前的只言片语,已足够赤云子、任听风等人拼凑出一个“真相”。   宴金华与妖修早有勾结,因为文师弟知晓了他的秘密,宴金华竟起了灭口嫁祸之心。   他在迷蝶谷时脱离队伍,趁机施术,与妖修们里应外合,害文师弟被囚,段书绝蒙冤。文师弟在山中遭禁三日,受尽苦楚折磨,终于寻机逃跑,并斩杀了一名妖首,提了头颅,以此为凭,回山来找宴金华算账。   可以说,除了在某些细节方面有所出入外,几人推理的整体方向没什么问题。   服下几颗丹药,文玉京便醒转了过来,精神也好了许多。   只是他身上伤得太重,乍一眼看去,简直触目惊心。   众位师兄实在不能放心,一面叮嘱他仔细养伤,万勿留下沉疴,一面唤来段书绝,令他好生照顾文玉京,言语中对误解他一事也有诸多抱歉。   段书绝似是对此事不甚在意,躬一躬身,便取了灵药,前去煎煮。   待结伴离去时,赤云子留意看了一眼转身去熬药的池小池:“任师弟,方才与段书绝说话时,他似是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他可否将我们的吩咐听进去。”   “书绝做事还算妥帖,不必挂怀。”任听风道,“况且,今日之前,他怕是并不知晓父母被宴金华所害一事。恩人变血仇,心中怅惘茫然,也不奇怪。”   赤云子想想,觉得确实如此,便不再多思:“封锁渔光潭,将内里诸物一一封存。”   任听风:“可还要公审?”   赤云子声音里也带了倦意:“公审?再由得他在众人面前说那些疯话?待文师弟好些,我们再问问他具体情形如何,到时再定夺罢。”   前去煎药的池小池过了足足数个时辰,也迟迟不入门,文玉京只能歪在榻上,散着头发,取了一卷书,读一读,好消遣光阴。   又等了许久,门外才传来两声叩门声。   当,当,小心谨慎,像是敲在人的心脏上,也是敲在池小池自己的心上。   那是一颗烫得发软的心。   门内,没有见到那人的面,文玉京就已不自觉笑了起来。   他将书卷藏入被中,清一清嗓子,但出口的话音仍是微哑:“进来。”   池小池进了门来,手里的红木托盘里托着他花了这许久功夫才折腾出来的一小碗药,以及一碟子小山似的蜜饯。   他走到床边:“师父,喝药了。”   文玉京双手敛在被中,看起来没有任何接碗的打算:“手上没有力气。”   池小池没有多说什么,拿玉汤匙舀了药汤,吹温了,拿勺子在唇边确认过温度,才喂到他的口中,用勺面仔细刮去他唇角流出的几滴药液,又取了一小块蜜渍杏脯,送到他口边。   文玉京摇摇头,拒绝了这小甜点。   “我已听三师兄说过。”文玉京望着他,赞许道,“迷蝶谷恶虺被除,你的功劳极大。没有你的鲛丹,叶既明绝不能胜。因为忙于寻找我,那虺蛇尸首被带入静虚峰中,一直未及处理。我已经向大师兄讨了那虺蛇身上的几样宝贝,蛇丹,蛇骨,蛇胆,都是绝品,对你修炼有益。”   池小池穷尽全身气力和演技,只够支撑他平静地说完四个字:“多谢师父。”   接下来,双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池小池缓慢又恍惚地想着心事,恍惚到觉得自己刚才什么都没有想。   但他还记得一件正事:“叶既明……”   文玉京对他所关心的一切了若指掌:“我已同师兄说过,在时雨山中,我见过那叶既明,是个有些鲁莽的好孩子。他当时出现在那里也是情有可原。有我作保,他不会有事。”   池小池:“嗯。多谢师父。”   双方又是沉默。   药的苦香味随着玉匙与碗底的一次次轻碰越加清晰,文玉京被呛得喉咙作痒,便咳嗽了两声。   池小池心中一急,将药碗放下,去揉他的胸口:“怎么了?”   一只手抬起,将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左心口。   他在看着他,他的指尖扣在他的指尖上。   池小池只觉那只手柔软偏冷,而那温柔又执拗的目光更是分散走了他所有的触觉。   他所有的条件反射,在这个人身上宣告失效。   文玉京轻声问他:“还有什么话想问我的吗?” 第177章 系统VS系统(二十七)   那颗心明明藏在眼前人的胸膛, 池小池却觉得近得仿佛被自己握在掌中,手心都被他心脏有力的跳动震得隐隐发麻。   池小池谨慎道:“我可以问吗?”   “我是你的师父,是你的老师。传道,授业……”文玉京、061,或者说娄影, 握住他的手, 道, “……还有解惑, 都是我的责任。”   池小池看着二人交叠在一起的五指:“师父受了伤, 需要休息,那我只问五个问题吧。”   娄影抿着嘴轻轻地笑:“好。”   他说过很多次, 他很喜欢池小池这种劲儿劲儿的语气,很可爱。   池小池问:“那妖修当真是杀书绝父母之人?”   这个问题倒不出娄影意外。   池小池最先关心的永远是任务本身。   “是, 但不全是。”娄影往后靠了靠,把上半身坐直了些,“我先前有意查访此事, 已在东海附近的东山岛查到了妖猎活动的踪迹。逃出后, 我想不能空手而归, 就闯入了岛中。我们需要一颗妖物的头颅来作指证的凭据。”   娄影说得很平淡, 丝毫没有提及自己上岛时的惨烈景象。   在他去之前, 把他从迷蝶谷一路护送到东海边的季作山问他:“六老师,真的不用我陪你吗。”   他单膝蹲下, 伸手抚着涌动的海潮, 道:“去找小池吧。”   季作山犹然不能放心:“可你伤得太重了。”   他说:“我没事。我对我自己有数, 但我不放心他。”   ……哪怕知道他的本事,也始终不能放心。   季作山说:“那我去把你的事情告诉他……”   “不要跟他说,他知道我来闯岛,也会不放心的。”061说,“而且,我不知道我的老板会不会盯着他,你和他交流,说不准会被我的老板盯上。只能麻烦你陪在他身边一段时间,替我照看一下他的安全了。……多谢。”   说到此处,他将一把水剑从泛着雪白泡沫的海潮间缓缓抽出:“该说的事情,我会回去,亲口对他说。”   一把东海晚潮凝就的水剑,提在一个满身伤口的人手里,伴他走过一条仿佛看不到尽头的血路。   他也做了一回猎妖人,独身一个走过去,又提着一颗头,全身而退。   娄影能读到段书绝的记忆,他曾透过段书绝惊慌失措的眼睛,见过那些屠戮者的面容。   他强行闯岛,在茫茫妖海中找到了一张曾出现在段书绝记忆中的脸,一剑削颅,将被血污染得污糟一片的长发缠在腕上,渡过重洋,转去找他的小池。   没有对那些妖物斩尽杀绝,是因为他有伤在身,力量尚不足。   有了小池这条软肋,他不会轻易逞强。   况且,血亲之仇,应当由段书绝亲手来报。   池小池问了第二个问题:“师父早就知道谣言之事?”   “事关你我,当然知道。”   流言纷纷,他自是清楚。他只是留着痈疮,不急于拔除罢了。   就算自己把那画师和招摇撞骗的破落户早早捞上山来,向赤云子做出了澄清,谣言也已经传开,自己总不能拉着那两人,跑到人家门前一一澄清,也不能为此就召开一个澄清大会,大动干戈,反而会适得其反。不如先留下底牌,任其发酵,等到公审之类的重大场合,再就势把这事情捅破,一举洗净先前所有流言。   池小池点了点头,问了第三个问题:“伤是怎么回事?”   娄影不想细谈这个问题:“是我自己不小心而已,很快就能好的,不要担心。”   池小池:“……嗯。”   紧接着的,是一片漫长的沉默。   池小池的手掌仍是轻轻贴在他的心口处,眼睛也落在指尖处,像在想心事。   至此,娄影也觉察出来,池小池似乎在有意规避真正想问的问题。   他有点紧张,他怕池小池再次临阵退缩,不自觉便攥紧了他的手,但马上又疑心自己是不是太过用力,急忙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然而,池小池却一把反握住了他胸前的衣服。   他问了第四个问题:“师父,你为什么走了这么久啊。”   娄影喉头一窒,被他一句话攥得心尖都皱了起来。   池小池声音没有什么波动,大拇指尖在来回摸索,感知他的胸前细微的心跳:“……三天,就像过了十几年。”   娄影坐直了身体,微微弯腰:“没有提前和你打好招呼,是我的错。”   池小池才抬眼看他:“我没有怪你,我不会怪你。只是,真的有点久。”   娄影心中隐痛不止,搂住他的腰,让他就势贴在自己胸前,听那一声声的心跳。   “……对不起。”   娄影垂下头,空出来的那只手慢慢地扶住他的后脑,慢慢地抚着池小池略长的头发,贴在池小池耳边,慢慢地、一声声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   他该再努点力,他该早点回去的。   “没事的。”池小池埋在他怀里,语气没有很难过,甚至有一点不可思议的快乐,“你让我少等了几十年。”   池小池说:“我以前想过,我如果老到演不动戏、看不懂剧本了,就会息影。到那时,我会在筒子楼里,每天做做饭,看看电视,等你有一天来接我。……现在,我只等了十几年,就来找你了,还找到你了,多好啊。”   那台命中注定的吊灯,不偏不倚,刚刚好落在他头上,多好啊。   娄影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心脏微微发酸。   他不想感恩吊灯,尽管那盏意外脱落的吊灯,把池小池送到了他的身边,让他不会一点点变为单调无趣的机械。   他只心疼他的小池。   他问:“我这样抱着你,你会难受吗。”   “不会。”池小池把头埋得更低了一些,“只是很久没有这样,不大习惯。”   娄影感觉到胸前散开的温热,心中更软了几分,低声哄他:“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在一段更长的静默和相拥后,池小池抬起了头来。   他把自己控制得很好,眼中没有多少血丝,眼周也没有红肿,看不出多少哭过的痕迹。   “061。”池小池定一定神,郑重其事地问出了最后的问题,“你是娄哥吗?”   娄影还未做好准备,错误的答案就先于他的意识冲口而出:“我不是。”   061脸色微变。   哪怕不进入池小池体内,暂不与主神系统主动连接,保密系统还在发挥作用。   主神果然在盯着他们!   池小池望着他略显懊恼的表情,双手交抱在了娄影颈后:“冬飞鸿,不是你吗?”   “……不是。”   他歪歪头,眼睛微微眯起来:“布鲁不是你吗。”   “不是。”   “嗯?甘彧也不是?”   娄影回过神来,忍俊不禁:“应该不是吧。”   “啊。”池小池点点头,“那老板肯定也不是了。”   “我想也不是。”   池小池笑了,拿额头轻轻抵着娄影的额头:“嗯,我知道了。师父,您这药一天三服,我得赶快去弄下一碗才是。徒儿告退。”   说罢,他捧了玉碗木托盘,行了个礼,才退出去。   但娄影还是看到了他红透了的耳垂。   娄影失笑。   撩个人怎么把自己给撩跑了,还跑得这么快。   池小池的确跑得很快,他快步穿行在走廊上,连鞋子都忘了穿。   他想到了一个久远的冬天的下午。   那个时候,池小池还是高中生。   他向班主任请了病假后,离开学校,挎着背包,等着赶去西城的一个大型商场。   晚上他有一场秀,报酬是600块   他的自行车链子掉了,只能坐公交。   等车时,他从包里取出数学练习册,做今天的作业。   一辆公交车在他面前停下,但并不是他要等的那辆。   他抬头看了看车身上的商标,那正好是他今天晚上要走的服装品牌,所以他盯着多看了一会儿。   还没到下班高峰期,乘车的人不算很多,车子很快就启动了。   车窗如同尺子的刻度往前移动,而在车子后座靠窗的位置上,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池小池眼前一闪而过。   池小池手里的练习册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他在原地愣了两三秒,拔足追去。   他扔掉了在他肩上撞来撞去的书包,甩掉了自己笨重的外套,只穿着一件灰色的套头毛衣,发疯似的追向那辆在未到高峰期的马路上疾驰的公交。   池小池没有喊一声,他连叫也叫不出来,只是沉默无声的追逐。   他怕车停,又怕车不停。   车上有乘客注意到了这个狼狈的高中生,叫了司机一声,司机也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他,犯难要不要违规停下。   好在数百米开外的十字路口有一处红灯,车子慢慢减速,而在车彻底停稳后,池小池也追了上来,因为追得头晕眼花,他的肩膀重重撞在了外车厢上,发出一声满响亮的闷响。   他被自己横向撞翻在地,活像是个碰瓷的。   有个买菜大娘拉开车窗,操着一口带口音的普通话道:“憨娃娃,后头还有一辆呢,急啥?都要到下一站啦。”   池小池一抬头,发现整车的人都在看他。   他刚才看到的那个年轻人也在看他。   那人穿着隔壁学校的校服,眉眼里有三分像娄影,但不是他。   就在这时,车门打开了。   池小池坐在地上,摇了摇头。   他听到司机笑骂了一句,学生崽,傻乎乎的,看错车了吧。   红灯转绿灯,车流开始向前移动了。   池小池支着发软的腿站起来,一步步往回走。   冷风把他吹透了,他用冻得发红的手捡起外套、书包、最终回到孤身一人的车站,把那本被风吹得扑啦啦乱响的数学练习册和滚落在一边树坑中的圆珠笔捡起来,抖一抖泥土,继续低头做题。   ……   池小池从殿内离开,沿着回廊一路快跑,快到小厨房的时候,却又猛然掉头,往回冲去。   他一把拉开了殿门,双手撑在殿门两侧,大口大口喘着气。   而娄影就保持着他刚才离开时看向门的模样,表情,动作,没有一点点改变,只是多添了些意外:“怎么了,忘了拿东西?”   池小池摇了摇头,直到喘匀了一口气,才抬头道:“你哪里都不要去。”   娄影说:“我就在这里。”   池小池:“哪里都不要去。”   娄影说:“好,哪里都不去。”   池小池这才放心,将门掩上,往来时路走去。   他这些年,做了多少傻事,多少傻梦,他发誓过,自己再也不会被骗。   但他现在想再犯一次傻。   这次,池小池安心留在了厨房,清洗药盅,煎煮药汁,并精心照看着煎药的火势,不肯离开半步。   段书绝心中歆羡不已,蘸了水在一旁写:“先生,恭喜。”   池小池笑得很开心:“谢谢。”   段书绝又写:“祝两位先生百年好合。”   池小池啧了一声:“小孩子,不懂事,说什么呢。”   段书绝:“……先生?”   池小池握着小蒲扇,把火扇得旺了些:“他之前对我是挺好的,好得我以为他是对我有意思。不过知道他是娄哥我就放心了,怪不得呢,娄哥以前总是这么照顾我。”   段书绝:“……在下认为并非如此。”   “你得了吧。”池小池自信道,“你谈过恋爱吗?”   段书绝花了点时间理解池小池的意思,然后很谨慎乖巧地表示,还没有。   池小池说:“巧了,我也没谈过。”   等待被传授人生经验的段书绝:“……”   池小池:“可我书读得多,不会驴你。”   段书绝:“……”是这样的吗。   话虽然说得轻松,但池小池还是有点窘迫。   以前不知道061的身份时,自己不知多少次当着他的面说过,自己喜欢娄哥,喜欢得不得了。   但娄哥向来是把自己当不懂事的弟弟的,哪怕是有了分身,大多数时候也是在照顾他,偶有擦枪走火,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   以前,娄哥也是这么惯着自己,宠着自己,随便自己怎么闹都行的。   ……总不至于是真的喜欢自己吧。   池小池是想犯一回傻,却不至于异想天开。   在他最好的梦里,池小池都不敢梦见这么好的事情。   池小池拿小蒲扇轻轻敲着药罐边缘,想,等这次任务结束,他得找个机会,把这事儿跟娄哥说清楚。   将一罐药折腾到一碗的分量,池小池端着碗返回了殿中。   娄影果然在等他,没有走。   这让疑心一切是梦的池小池心里安定了不少,把药喂了后,又去张罗着烧了热水,准备为他擦身沐浴。   娄影想着身上触目惊心的伤,有些担心,便把打算为他解衣的池小池赶到里间去,让他往水里加些调理的药物。   药泉的热气有宁神之效,池小池的精神也已紧绷了三日之久,被带着药香的水汽一蒸,他的倦意上涌,在等待娄影入内时,竟靠在内屏风中睡着了。   等娄影穿着宽松轻薄的里衣进入里间时,顺利地捡到了酣睡过去的池小池x1。   见状,他愣了愣,笑了一声,把人抱起来,轻手轻脚地放到了床上,脱去袜子和外袍,掩好被子,旋即在床畔坐下,略有气喘地捂着肩上的伤处忍痛。   段书绝趁机告状,把池小池在小厨房内的言行告知了娄影。   娄影看了段书绝的话,又好气又好笑。   以前那个口口声声说“六老师你是不是喜欢我”、“你一定是想泡我”的家伙哪儿去了?   然而,气人归气人,娄影并不觉得池小池的想法有多么难以理解。   他还在逃避。   而这种逃避心态,并不是一时半刻就能纠过来的。   娄影口里还残留着些许药汁的苦香,想到这里,他低下头,隔着这具躯体,吻到了沉睡的内中人的头发,便有一股甜意从舌根泛了上来。   他将池小池耳边的头发理顺,心中软得厉害。   没关系,不着急。   “……你慢慢地逃,我会尽量快地追。” 第178章 系统VS系统(二十八)   “须臾之间”内, 一片让人头皮发麻的死寂。   AI几经犹豫, 小心翼翼地将投射屏关掉。   娄影用被子从后轻拢住池小池的画面化为一线, 在屏幕上消失。   AI小声道:“您又……”   主神的声音堪称暴怒:“闭嘴!”   AI乖乖住口,想, 果然生气了。   主神气得乱抖:“061怎么可能逃出来的?!那个主神是废物吗?!他们的安全系统是摆设吗?”   AI就事论事道:“前些日子,我们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主神:“……闭嘴!”   AI说:“我只是想论证一下这是可能的。”   主神不再开口,试图用沉默让对方闭嘴。   AI:“您要发去公函询问情况吗?”   主神三叉神经都痛了起来。   什么公函?难道要跑上去质问:你怎么没把我想关起来的人关好?   这难道不是此地无银?   丢人还不够, 难道要连续丢人不成?   主神声音发冷:“池小池不能离开这个系统。任谁都可以,他不行。”   AI想,完了, 吃瘪吃撑着了。   它无奈道:“您还有什么好办法吗。”   主神不出声, 静静思索片刻, 忽的阴沉着笑了一声:“我不管池小池了。”   AI想,完了, 自暴自弃了。   主神说:“他不过就是仗着061的能力才能为所欲为。如果061不行了呢。”   AI深深叹了一口气:“您又要违背契约了?”   主神想到了好主意,心情好了不少, 自然不会介意AI那个“又”字的冒犯:“不是违背契约, 只是进行一些小小的限制而已。”   AI持续煞风景道:“如果这样还不行呢。”   主神闷声一笑:“那我也有办法。”   池小池真正想要的东西, 娄影是给不了他的, 但自己能。   ……   第二日一早,池小池早早醒了。   外面天光初亮, 朝阳像一块融化了的蜂蜜糖, 缓缓从窗外透入。   他信手调来一片云, 遮住阳光, 妥善地太阳藏起来,不叫他打扰身旁人的安眠。   他发现自己睡在文玉京的睡榻里侧,娄影侧身睡在外侧,面对着自己的后背,一只手搭在距离他头顶几寸的地方,另一只手自然垂下,伸进被中,尾指碰着自己的尾指,模拟出一个牵手相拥的姿势。   伤势让娄影的精神颇为倦怠,他没有意识到池小池已醒。   池小池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在外面的清湖边洗漱一番,先把药煎上,又冲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茶,端来屋中,坐在床边,垂首看了他许久,才伸手轻碰了碰他的耳尖。   熟睡中的娄影似有所感,眉头轻拧。   池小池收回手来,俯下身招呼:“师父,早安。”   娄影听到了池小池的声音,略略睁开眼睛,睡目惺忪:“……嗯?”   他声音偏哑,睁开的单眼里是灰蓝色的瞳仁,显然是意识初醒,混淆了猫身与人身。   池小池浅笑:“师父,起床吃饭了。”   娄影又闭上了眼,身体往床榻内挪了挪,让出了半个床,像是要赖床。   这样孩子气的娄哥池小池还是第一次见。   池小池起了些玩心,往内里又逼近了一些,有意道:“师父,你不起床,我唱歌给你听啊。”   娄影一语未发,翻过身来,一把擒住池小池的手腕。   池小池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栽躺在让出的半个床位上。   娄影掀起被子,盖在他的身上,隔着被子轻轻搂住他的脖子:“再睡一会儿,陪我。”   像是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像是在说月亮永远绕着地球转。   池小池觉得自己不会动了。   任何一部爱情小说和剧本都没告诉他,在现实里遇到这种情况该要怎么处理。   被窝里满是娄影残存的体温和身上的淡香,池小池甚至不大敢呼吸,也不敢抬头,即使娄影正闭着眼睛,没有看他,像是知晓他有多么紧张。   为了纾解紧张,池小池呼出了一口气。   娄影突然闭着眼问:“我身上药味呛人吗?”   池小池:“嗯?没有。”   娄影身上的确有些药膏的清雅香气,在这个距离嗅来,只有一点点薄荷脑的清新味道。   娄影却好像被药味熏得不大舒服,扯了扯寝衣前胸,微微皱着眉:“味道好像有点重。你闻一下。”   池小池怕他不舒服,便自然离他近了点,拉起他胸前的衣服,轻嗅了嗅。   ……药味不算很重啊。   他说:“还好……”   话音刚起,一只温暖的手便托住了他的后脑勺,像是捧住一只被松果香气吸引来的松鼠,往怀里认真地抱了抱。   池小池愣住了,总疑心他会亲自己一下,所以他缩得很紧,肩膀处的肌肉都绷了起来。   然而娄影再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抱着他一起坐起了身来:“嗯,我醒了。我们起床吧。”   池小池回过神来,想,娄哥是不是没睡醒啊。   娄影想,是不是吓着他了?   于是两个人接下来都规矩了很多。   娄影不接鸡蛋茶,只由着池小池一口口喂,热腾腾地喝过,胃里舒服了些,才饮了药。   赤云子等人心疼师弟,各式伤药流水似的送上回首峰来,但不知他是被什么恶物伤到,使了无数灵丹妙药,那一身红痕也是顽固难消,看起来着实可怖。   赤云子每来探望他一次,心中便更添懊恼一分。   都怪自己识人不明,又太过心慈,那宴金华不知在自己眼皮下弄了多少玄虚,自己还浑然不觉,平白害苦了师弟。   思及此,赤云子便对宴金华更恨上了一层。   “听说那人在明月楼上日日喊冤。”文玉京倚在软枕上,温声道,“嗓子都喊哑了。”   “哑了倒好,省得说出些败坏你声名的混账话来。”赤云子说,“择日我便处置了他。师弟安心养伤,为兄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文玉京放下卷起的衣袖,说:“师弟有个不情之请。”   赤云子自是应允:“你说,为兄听着。”   文玉京说:“闻听师兄刚收宴师侄为徒时,宴师侄修为不坏,天赋卓伦,也向学肯学,怎会变成这般懒惫不堪、刁钻阴邪?师弟晓得,师兄收徒,不会是这样不经考校,贸贸然就收入内门的。”   是人便爱听好话,这一篇温声细语的马屁,让赤云子心中熨帖了不少:“师弟,你是说……?”   文玉京将被子往胸前拉了一拉:“我猜,宴师侄莫不是被什么妖邪附体了?不然,何以会违背师兄教诲,和妖邪勾结?”   赤云子心念一动,觉得此言有理,又陪着文玉京说了些话,方才拂袖匆匆离去。   娄影注意到,他去往的方向是明月楼。   他将卷起的衣袖放下,把伤口遮住,把在外侍立的池小池叫来。   池小池端着药盘进来,在床边坐下。   娄影将上身襟带松开,任衣服从后背滑下,伏在软褥上,任池小池将药油在指尖搓热,在他背上的伤处轻轻推开。   这药是从系统里兑来的,见效快,药力也强,药油浸入伤口时,痛感也该是极强的。   池小池想留意观察一下娄影的表情,却发现他神情平静得很,正在认认真真地侧脸看着自己,心内没来由地一悸,就把视线转了开来:“……跟他说过了?”   娄影:“嗯。……你竟然还记得这件事。”   池小池眼睫轻轻垂着:“我当然记得。宴金华,他原本就是个应该存在的人。”   在《鲛人仙君》里,那名原主“宴金华”从不是恶人。   那个西贝货鸠占鹊巢多年,也该把自己这些年吃进去的东西连本带利地吐出来了。   池小池想了一会儿心事,趁着在涂抹他腰窝处的伤时,悄悄把脸又转了回去,偷瞄了一眼。   谁想娄影还枕着胳膊,堂而皇之地侧脸看他。   那温柔的目光像是不偏不倚地刮在他的鼻子尖上,惹得池小池身上直发燥。   池小池定了定神,笑道:“师父,躺正了。你扭得跟个天津大麻花似的。”   娄影温和道:“让我再看看。麻醉效果很好。”   池小池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他有点飘,却又有点不敢细想他话中的意思。   于是接下来的擦药,飘飘然的池小池感觉自己就像在一只大麻花上涂抹蜜糖。   当然,关心回首峰的,不止静虚五君。   在公审后第三日,叶既明总算藏在酒坛里,偷偷混上了山。   他悄悄来到回首峰时,池小池正在熬蕈油。   上好的澄澈茶油,内里滚熬着秋日里新鲜采来后晾干的雁来蕈,鹅掌般肥嫩的蕈子熬得出汁,被油气蒸出的松针香气郁郁入怀,鲜美得叫人闻着味道都能吃下一碗面条。   叶既明循香而来,在回首峰峰头绕了几圈,也不得其门而入,只好拢住口,大喊:“段书绝——小鱼!鱼头!木鱼!”   池小池闻声,出门去捉了条蛇回来。   “一身酒味。”池小池笑话他道,“正好给我这儿添一道酒酿蛇。”   “去你的。”叶既明四下里看看,“那姓文的呢,听说伤得不轻。”   池小池嘘了一声,拉开前襟,内里鼓鼓囊囊地藏着一只白绒小猫,挂在他前胸处,盘成一只又软又暖的毛线团,睡得酣然。   叶既明嗤了一声:“矫情。”   然而嫉妒使他面目全非。   蕈油炒好,池小池并没打算即刻食用,拿几个罐子分存了起来,又带着他的师父回房午睡。   用池小池自己的话说,有话找当事人唠去,反正你来这一趟,关心的又不是我们是死是活。   这正合了叶既明的心意。   在池小池爬上榻,揣着他的猫睡着后,叶既明化成一盘小蛇,绕着那只右手盘桓两圈,用蛇信在那右手中指指节上舔了两下,耀武扬威道:“木鱼,给本君出来。”   那只手应声而动,搭在榻边轻轻勾了勾指尖,幅度很小,像是怕吵醒池小池。   确认池小池与娄影已经睡熟,段书绝方才在榻边写道:“叶兄,许久不见。”   叶既明探着脖子看他写字:“没死就成。本君为着你这破事儿,几日几夜都没有合眼,你要怎么赔我?”   段书绝道:“让叶兄挂怀了。”   叶既明:“哼。就这样?”   段书绝耐心询问:“叶兄想要怎样的赔偿呢。”   叶既明嗤之以鼻:“说得像你赔得起一样。你要是被功力全废地赶下山,还不得靠本君养活。到时候你能为本君干什么?”   段书绝认真想了想,一字一句地写:“我还可以钓青蛙给你吃。”   看到这行字,叶既明突然有点心动。   上辈子,叶既明一直很喜欢段书绝,他想过很多跟段书绝在一起后的场景,但哪样都不如段书绝描述的这个小小画面更让他心动。   叶既明吐吐蛇信,低下三角形的蛇头,温驯地贴在他右手指节处蹭了蹭:“滚滚滚。本君从不吃青蛙。”   他想,你只需要每日摘一小篮蛇莓给本君,本君就勉为其难,养你一辈子好了。 第179章 系统VS系统(二十九)   三日之后, 宴金华的审判之日到来。   被推上来时,宴金华做出气力不支的模样, 软软跪倒在地, 又“勉强”将自己支撑起身,抬起头来, 无惧地直视着上位的赤云子,用嘶哑的嗓音道:“弟子宴金华,拜见师父。”   不过短短几日,被乌泱泱的人群包围着的落水狗,从段书绝变成了他。   文玉京尚在养伤, 段书绝便替他前来听审。   宴金华表面淡定,心火沸腾。   他这几日的遭遇,实力诠释什么叫搏一搏, 吉普变摩托,拼一拼, 摩托变飞鸽。   在本以为已经扼住对方咽喉、可以一击KO时,对方却掏出来一把枪,嘣的一下把你给崩了,这种感觉着实不算美妙。   但宴金华并不觉得自己会这样轻易地狗带。   在明月楼上苦捱的几日, 他早已撰好一篇完整的腹稿。   那文玉京提了颗妖修头颅来, 就算是铁证如山了吗?   自己可从未和那些妖道正面勾结, 就连书信往来也无, 单凭红口白牙, 文玉京能治谁的罪?   况且他今日不在, 恐怕赤云子也没打算彻底采信他的话罢?   思及此,宴金华有了些底气,作出十足的委屈相,心中却忍不住怨声连天:   这该死的系统,也该回来了吧?   算自己倒霉,这局碰上了个高玩,自己认栽,行不行?   反正他什么也没捞到,也玩腻了,这系统把自己接走,去下个世界,总可以吧?   宴金华胡思乱想了一阵,才意识到,赤云子只是叫他当众跪着,自公审钟磬声响过,便一言未曾发过。   他偷看了赤云子几眼,发现他脸上没什么喜怒,只静静盯着自己看,更觉莫名其妙,又有点心慌气短。   宴金华直觉,这公审与他想象中的有些不对劲。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一颗颗热汗顺着宴金华额角淌下时,赤云子终于开口了。   他说:“宴金华。”   宴金华一个激灵,立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又将腹稿在脑中飞速复习了一遍:“是,师父。”   赤云子问:“自你入山,不知过了多少年月了?”   宴金华恭敬地趴伏于地,眼珠乱转、热汗横流地想,这煽情开场白是什么情况?怀念过去?攀感情?   斟酌一番后,他选择打蛇随棍上,殷切道:“是,弟子入山多年,蒙受师父恩惠,铭感五内,绝不会……”   赤云子垂下眼睛,盯着下位那人隐见汗迹的后颈:“我在问你话。”   宴金华满腔溢美之词都堆在了喉咙里:“……啊?”   赤云子说:“我问你,从你入山至今,满打满算,已过了多少年了?”   宴金华瞬间毛骨悚然,浑身热汗齐齐化作冷汗,一滴滴落在面前的石板地上,很快汇成了一小潭。   试验宴金华根本不需花费多少气力。   宴金华本身是一个鲜活的人,有自己的出身,自己的故事,明明白白登记在通牒之上,白纸黑字,无法狡辩。   但《鲛人仙君》中怎么会花笔墨,去细说一个配角中的配角的生平?   赤云子不紧不慢,三四个问题问下来,宴金华原先精心打好的腹稿统统作废,汗如瀑下,原形毕露。   他既不记得自己具体的入山时间,又说不出当年与自己同入山门的几个友人姓名,甚至在问及他父母名讳时亦是结结巴巴。   宴金华也知道事情要坏,两三个问题答不上来后,便忙推说自己久在明月楼上,无人说话,头脑昏沉,请师父谅解云云。   只是这个补丁打得实在丢人现眼。   赤云子心里本就有疑,如今宴金华露出破绽,怎能再容他在爱徒体内作祟,气怒之至,当即动用引魂之术,一符扬过去,正正好盖在宴金华顶额。   道术和系统输入指令数据,有异曲同工之处,因此不多时,宴金华的灵魄便如同小鸡崽子似的被从真正宴金华的体内捉出。   真正的宴金华呜咽一声,昏迷过去,当即被苏云拦腰抱住,带回房中休息。   在场弟子在短暂的懵逼后,集体哗然。   宴师兄被人夺舍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   而在一片忙乱中,娄影的声音在池小池脑中响起:“你的主意果真管用。”   先前,自己从系统中逃出,打乱了宴金华的计划,并用他的局反将一军,把他曾与妖修勾结之事挑至明面,一句真,一句假,成功扰乱了局面,将池小池从局中救出。   此法虽然有效,但难在如何收尾。   毕竟他们并无宴金华与妖修交游的真凭实据。   而池小池这釜底抽薪的招数一旦使出,宴金华是否与外人勾结的烂账,算不算清,便一点都不重要了。   而且当众揭破此事,宴金华本尊的名声也得以洗白与保全。   不消一日,阖山弟子都会知晓,他们的宴师兄是整件事中最无辜之人。   池小池没有应声,倒是微微一挑眉,有点嘚瑟。   他以为娄影看不见的。   但远在回首峰养伤的娄影已经把他孩子气的小表情尽收眼底,有点想笑,也有点想抱抱他。   上位的赤云子将那一道符握入手中,立马觉出了古怪。   这夺舍的,竟是凡人之灵?   这下,赤云子有些拿捏不准了。   若此人是图谋不轨的妖修,直接投入炉中,一把火烧了便是。   但此时身在符中挣扎不休的人毫无灵力,虽不知是如何夺了他徒儿之身,但确确实实是个普通人没错,极有可能是出了什么差错,意外入体。   那缕孤魂仓皇不已,又没有法力护体,又受那符咒烧身之苦,在内里左冲右撞,顶跳惨叫,眼看再放任下去,他便要活活被烧死在其中,赤云子无法,只好速速折了一个纸人,一口气吹去,寄魂其上,勉强保住了宴金华一条小命。   宴金华当众被打回了原形,甫一解脱便满地打滚,勉强压灭了身上的火苗。   他头发全被烧焦了,一张本来还算英俊的面容毁了小半,浑身不着寸缕,狼狈不堪。   有弟子急急抛了外袍过去,为他遮体,免得吓着了在场的女弟子。   待他喘一口活气来,赤云子拍案怒道:“你是如何夺了我徒儿之身,一一说来!”   宴金华自知完蛋,解释不得,只得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连滚带爬地往人群外冲去,企图挣出一线生机。   赤云子恼羞成怒,既是心疼无辜被附身、几乎毁了声名的徒儿,又气恼此人竟敢冒领徒弟之名,扰乱峰规,险险惹起了师兄弟相残的阋墙之祸,也顾不得什么容姿气度了,一脚踢翻桌案,怒道:“将此人拿下!打一百棍,再押去明月楼上!我看他要嘴硬到何时!?”   这一百棍,打得可谓结结实实。   他的躯体是纸人,每一棍棒都落在了他的魂体上,比直接打断骨头的痛感也差不了多少。   宴金华被定住手脚,伏在地上,声声哀嚎,又动弹不得,只能鲤鱼打挺似的不住挪动身体,妄图躲避棍棒,但根本无从躲起。   被外袍盖着的后臀渐渐有一大片血洇出来。   他上次受罚,还有宴金华修炼过的身体挡驾,抵消了不少痛感,他的原身就是个喝口自来水都要闹肚子的普通人,哪里吃过这等苦头,疼得嚎啕不已,杀猪似的大声叫喊着我知错了别打了,死去活来几番,等一百棍挨完,他已是有出气没进气了,伏在地上奄奄一息。   池小池在此时动了。   他向赤云子走去,耳语几句。   赤云子面上嫌恶与犹豫并存,思索一番,终是挥一挥手,让他去了。   段书绝从腰间锦囊里取出一枚丹药,步步走下台阶,行到他身前,单膝蹲下,捏住他的口,逼他张开嘴。   一颗丹药喂过去,宴金华的呼吸又平顺了起来,本来麻木的痛感也渐趋清晰。   他疼得连话也说不出来,耳畔嗡嗡的,仿佛在耳朵眼里炸了个炮仗。   段书绝抚一抚他的肩,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又包容:“师兄,日久天长,善自珍重啊。”   这是宴金华曾经最讨厌的圣母口吻,但他却从这句话里品出了一点令人浑身发冷的味道来。   宴金华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你……”   眼前金星飞溅,几乎覆盖了他的视野。   宴金华一瞬间想到了很多。   夺取石中剑时,段书绝几乎是凭运气一路闯到最后的。   他拜了好师父,处处疼着他护着他。   时雨山中,他放着好端端的山鬼内丹不要,非要跟人家交朋友,居然还被他得手了。   凭什么他就能逢凶化吉?自己就不行?   自己费尽心思去夺的机缘,凭什么他躺着就能夺得?   这一切的一切,难道因为他是主角?   ……就因为他是主角!   宴金华突然悔意翻涌,十指狠狠抓入地面砖缝,痛悔难当。   他到底在想什么?   对于这种人,他该紧紧抱住大腿才是!   他在极痛之间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自是不肯放过,伸手便去扯他的衣袂:“书绝,书绝,救我啊。当初是我救了你,是我收养你那么多年,你不能放着我不管!你不能!”   每个“我”字,宴金华都咬得斩钉截铁,生怕段书绝听不清。   你不是讲究有恩必偿吗?不是君子如玉吗?   那你必须要救我!   你总不能放着你的救命恩人不管吧?   段书绝托住他胡乱划拉的双臂,轻声抚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宴金华口角淌着血水,露出一丝侥幸的笑意。   然而,下一秒,段书绝便道:“师兄对我的好,桩桩件件都记得如此清楚,那杀我父母之仇,师兄可还记得?又打算如何偿还呢?”   宴金华心脏骤然紧缩,马上试图从段书绝的辖制下脱开,别开视线,满面惊惶:“我没有,这不是我做的!”   这本来就不是他的错。   就算没有自己插手,段书绝的父母也会死啊。   但这等荒谬的辩驳之言,他也根本说不出口来。   池小池静静蹲在他身前,看他神情狼狈,轻轻一笑,并不发怒。   他的右手垫在膝上。   若是段书绝想要,他只需要一个剑指,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他割喉抹杀。   但段书绝似乎并无动手之意。   池小池便心有所感,站起身来:“因着昔年之恩,我不当即杀你,已是顾及情分。以后盼望师兄一生顺遂平安,切莫、切莫再与段某相见。”   说罢,池小池转身,同时在心中问道:“你当真不亲手杀他?”   “十年恩德,实不便当众为之。”段书绝在他袍袖内侧写道,“一剑下去,亦是替他斩断尘根,了却病苦。如今,在下只愿他永留此世,长命百岁。”   池小池一笑。   一年多来,段书绝的成长可称迅速。   或许,在陪伴叶既明修炼的五年之内,段书绝就已不复昔日的青涩懵懂。   他可以守礼,可以恭谨,严于律己,修身养性,却很清楚该怎样运用自己的能力,谁又值得他真心相待,一力相护。   右手持剑,左手抚经。慈悲之心与雷霆手段,二者兼备,方成今日的段书绝。   公审散去,池小池携段书绝返回回首峰。   他回去时,蛇身的叶既明正在床上同奶猫文玉京对峙。   叶既明怕惹人注意,不敢动用虺蛇原貌,便化作小蛇模样,嘶嘶吐着红信,左摇右晃地摆着脑袋,试图威吓眼前的白绒小猫。   小猫起初只是陪着它兜圈子,漫不经心地歪头看一看它,对自己柔软爪垫的兴趣显然远高于对叶既明的兴趣。   叶既明就得意了起来,猛地一探头,耀武扬威地一伸脖子,凑到了小白猫眼前来:“咝——”   文玉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起爪子,一脚把叶既明的脑袋踩在了爪子下面。   叶既明:“……”   他被踩恼了,迅速挣脱,张口就要咬过去。   文玉京一巴掌把它的脸扇偏到了一边去。   叶既明还没来得及发疯,一只手便伸了过来,捏住了他的腮帮子。   嗅到熟悉的味道,又闭不上嘴,叶既明的尾巴气哼哼地顺着他的手腕盘了上去,缠了好几圈火气才消了些。   他挣扎道:“放开我!本君要活吞了它!”   段书绝没有说话,只拿右手中指的指节轻轻蹭着他的下颌。   叶既明觉得挺舒服的,火气也没那么大了,顺着他手指抚弄的方向一下下抬着脖子,心里颇不忿地想,这鱼拉偏架,实在可恶,早晚有一天要炖了吃掉。   文玉京则“喵”了一声,伏在了池小池手边。   池小池低头看他。   他则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暖手宝,抱着他的手腕,歪着头看池小池,认真看了许久,方才弯了弯眼睛,露出一个笑来。   池小池:“……”单身久了,看只猫都眉清目秀。   他把满脑子都是炖鱼的叶既明放走,又将那只小绒球捧起来,拨开细密柔软的纯白绒毛,内里果然还是有斑驳的伤痕。   池小池取了药膏来,轻轻为它抹上。   药膏有点凉,上身大概也疼痛得很,但怀里的猫却很乖,动也不动一下,不咬人,不抓人,也不撒娇,乖乖地趴在他掌心,任他涂抹,只在用药结束时,用嘴轻轻碰了碰他的尾指指尖,像是一个不经意的亲吻。   池小池问:“疼吗?”   “疼。”脑中响起娄影有点温柔又有点无奈的声音。“吃口糖,缓一缓。”   池小池没说什么,换下外衣,抱着猫躺下了,预备午休。   他既然想要隐藏,娄影就装作没听到他擂鼓似的心跳,偎在被子里,贴着他的肩膀,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然而池小池的肩膀是僵硬的。   自从二人身份挑明后,池小池便没有问过娄影更多问题,比如娄影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娄影的,是怎样知道的,之前又为什么会否认。   池小池猜了几个答案,却不去问。   他想,这应该和主神有关,也许还跟娄影在系统内的几个朋友有关。   多问,就是多添麻烦。   池小池的脑子放在处理他人的问题上还是相当够用的,但是,对于自己的问题,他始终还没想好要怎样面对。   他想,娄哥为什么总是对他这么好?好得让他忍不住去想要更多,想要去做梦。   池小池背过身去,不动声色地避开了那暖融融的小猫球,微微嘘了一口热气。   练剑,瞎瘠薄想不如练剑。   他正要起身,一只手臂便无预警地从身后环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臂。   “别动。”娄影的声音就从背后传来,“我有点问题想问你。”   ……他是什么时候化作人的?   池小池喉结滚了两滚,发出一个短暂的气音:“嗯。”   娄影本人的侵略性并不强,话音很温和,让人浑身舒服,像是温水缓慢地浇在心上,但永远能轻而易举地抓住池小池的心,像是抓住一只兔子的耳朵。   池小池背对着与他同睡在一个被子中的娄影,在他话音停顿的间隙胡思乱想道,他现在肯定没有穿衣服。   娄影问:“你现在还想回去原来的世界吗?”   关于这个问题,娄影想了很久。   他有点心疼池小池。   他知道,一个人在床上躺上几年会变成什么样,可能要用比躺下更久的时间去重新学会走路。   一个成人,要用肌肉完全消失的双腿,像婴儿一样蹒跚学步,娄影实在怕他受这份罪。   娄影觉得,池小池这样的人,在任何世界里都能过得很好。   他完全可以去季作山的世界,季作山会记得他,会照顾他,会让他过得很好。   而自己只需要再带一个宿主,就能去找他了。   少则一年,多则两年。   池小池在的世界,就是他要去的世界。   池小池的回答却是:“为什么不呢?”   他还是要回去的啊。   娄影赞同他的一切决定,只是为他心疼而已:“要学会走路,很不容易。”   池小池一笑:“我什么都能学会。”   娄影问:“到时候,你会等我吗?”   池小池说:“不等。”   这个回答让娄影略有意外,他低低“嗯?”了一声,却没有等到池小池的下文。   他能分辨得出来,池小池这个回答不像是赌气,更像是话里有话。   不及他细想,池小池又开了口:“师父,我也有一个问题。”   娄影:“你说。”   池小池没有回头:“师父,你穿衣服了吗?”   ……说实话,他真的挺在意的。   娄影一怔,旋即轻笑起来,用力收紧胳膊,把池小池往自己怀里一圈。   他衣衫颇整,两身衣料摩擦在一起,起了些静电。   然而他没有全然收起猫身,绒绒的尾巴尖在被子里轻轻勾了勾池小池的腰。   好在娄影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很快便放开了手:“放心了?”   池小池脸上看似没什么表情波动,脸却已经微微红了。   他拢着衣襟站起来,说:“还行。”   “出去练剑吧。”娄影侧身躺在榻上,抬起灰蓝色的眼睛看他,胸前的衣物因着方才的动作被池小池揉乱了些,“我们的任务,应该也快要收尾了。” 第180章 系统VS系统(三十)   宴金华是真的怕了。   他翘着屁股趴在明月楼冰冷的地面上, 被杖刑的疼痛折磨得生不如死,哼唷哼唷个不停。   没人送上伤药为他治疗,段书绝喂给他的那颗丹药, 也只是替他吊着命而已。   他被囚期间,似是有人造访,问了宴金华一些问题, 譬如他家乡在何处,到底是如何侵占了原本宴金华的身体,云云。   宴金华哪还敢造次,一口气全招了。   他痛哭流涕,苦苦叩头, 一如当年为了乞段书绝尸身, 一步步拜上静虚峰来的叶既明。   他全都招了, 坦诚自己是被传送来的,说这里其实是一本书, 你我都是书中人, 我也是不得已, 是被人安排才夺了舍,绝不是故意的。   这天上一脚,地上一脚, 倒是把来问话的人给搞得一头雾水,只好把他的“胡话”一一记下, 打算回去回禀赤云子。   就在距离宴金华数步开外的地方, 两团透明的数据流静静浮动着。   001搔搔后脑勺:“我记得, 我们契约中写在最前面的就是保密条款吧。‘不得透露身份’什么什么的……”   “他触犯的条规很多,不差这一条。”002从手臂上的显示屏上划去了“宴金华”的名字,干净利落地安排好了单方面解约的事宜,“走吧。我还有工作要处理。”   说罢,他一把抓住打算拔足开溜的001:“您要去哪里?”   001理不直气也壮:“二哥,事情不是都搞定了吗,和他的契约要解除了,那个系统被下发去处理数据垃圾了,新的员工也被派去处理他前两个任务世界里捅的窟窿了……我去找找那个会打麻将的系统,跟他约两圈。”   002说:“不准。”   001:“哇,你是我老大还是我是你老大。”   002扶一扶眼镜:“您每处理三十个申请,我就陪您打一圈。”   001眼睛一亮:“二十个。”   002:“四十个。”   001:“二十五个。”   002:“五十个。”   001:“……好吧,算你狠,三十个。”   随着两团数据流化入空气,消散无形,宴金华眼前尚存的数据页面彻底消去。   在原先的世界里,宴金华猝亡,系统把他的魂魄收来,编入数据库,是想拉些劳动力入伙,只要他规规矩矩干活,把世界线补全,系统会给他一次复活的机会的。   没想到捡了个垃圾回来,失算。   不过好在及时止损,没有酿成更大的祸患。   002如是想道。   在把001带回空间后,为防逃跑,002将他拿手铐锁在了办公桌前,随后又折返一趟,取了些治疗水母毒素的药物,拿袋子装了,挂在回首峰峰头的松树梢上,单手按住胸口,对着松树鞠了一躬。   做完这一切,002调出备忘录,在“向被误抓的系统道歉”一行上划去一道,宣告日常任务之一完成,旋即隐于深夜松海之间,消失无踪。   自从上次有人来审讯过后,又是接连几日的不闻不问。   宴金华肚中饥饿,口渴难忍,昏昏沉沉间只觉得自己死定了。   但谁知道,半月之后,他居然被运下明月楼,扔下了山。   贪婪的确是罪,但论其行径,也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恶果,而杀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赤云子又觉脏手脏心,索性在问过真正的宴金华的意见后,决定将他赶出山门。   苏云闻讯,颇有些不平:“凭什么?他占了二师兄的肉身多年,难道就这么算了?”   苏云先前极厌恶宴金华,哪哪儿都瞧他不顺眼,如今得知是有人鸠占鹊巢,自己平白冤枉了真正的宴师兄那么多年,难免愧疚,干脆一力担起了照顾宴金华的责任。   宴金华闭目道:“他怎能轻易便死了?”   苏云:“嗯?”   宴金华咽下一口药,神情淡淡的:“杀了他,反倒是给了他一个痛快。他非是此世之人,将他赶出山中,端看他如何谋生挣命罢。”   苏云有点呆。   重得躯体,宴金华心态平和了许多,如今瞧见这个曾经总与“自己”起口舌之争的师弟,也起了些调弄之心:“怎么,四师弟不许师兄这般报复一回?”   苏云急忙否认:“不是。只要师兄能出气便好。”   宴金华笑了,拢一拢被子:“药。”   苏云便把捧在掌心里温好的药一匙匙喂给宴金华。   静虚峰没有因为那个假的“宴金华”的离去而产生任何波动,许多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被一卷凉席扔出了山门,死得无声无息。   然而宴金华与日俱增的悔意值条证明,他还在这个世界中的某个角落苟延残喘着。   日子看似照常而过,但池小池与娄影现在每日都必须去主神的仓库里逛几趟街,有商有量地选择要用悔意值兑换些什么。   因为宴金华的悔意值可以随时随地产生,他们两个宛如一对镇守着印钞机的貔貅,基本不会产生什么选择困难,不过偶尔也会产生些分歧。   某次,池小池赖在一套卡集前不走了。   他说:“我一整套卡里就差这一张高级卡了。”   娄影看着那张专门治疗女性卵巢囊肿的卡片,无奈道:“你兑这个干什么,上次不是讲好去兑那个游戏机的吗。”   慢性收集癖急性发作的池小池道:“这套卡的花纹好看。再说,就差一张了。”   娄影:“就是为了凑一套?”   池小池:“嗯。”   娄影:“凑一套就开心了?”   池小池:“嗯。”   娄影便抬起手,点下兑换按钮,将那摆在高处的卡片化作星流,纳入二人的仓库之中。   池小池随口道:“谢谢爸爸。”   娄影失笑,在池小池看不见的地方屈指轻轻勾了勾他的鼻尖,算作惩罚。   旋即他轻咳一声,故意把声音压低,却压不住话音间的纵容:“走吧,我的小朋友。”   池小池就这么被他牵走了。   他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挺没出息的。   都多少年过去了,他怎么还是恶习不改,总爱在娄哥面前任性。   越活越回去了,呸。   不过他还是挺高兴把卡集齐了的事情的,只是回去翻阅卡集时,满脑子都是那声“小朋友”,让他总忍不住跑神,甚至有两次险些让宴金华的悔意值满了200,可以说非常不走心了。   他们兑了那张池小池一辈子也用不到的卡,又等了两天,终于得偿所愿,在两天后兑换来了那台全新的老式红白机,打算放到两个人的空间里去。   被二人购物欲感染的段书绝也下定了决心,打算专心去搞他的副业,并把自己的想法详细告知了娄池二人。   任务随时可以结束,二人即将离开,一些收尾工作也需得着手进行了。   伤愈后,文玉京向赤云子辞行,说是要外出游历,修行己道,段书绝与他同出,却未必会同行。   自己归期未定,若是书绝回转静虚峰,还请师兄代为照拂。   赤云子心中颇不舍,但既是为修道之事,他也无意拦阻,只反复交代文玉京要注意安全,万勿再受伤。   段书绝与文玉京一齐下山,负剑同行,走过了十几处大好河川,一为赏景,二为协助段书绝完成他最后的心愿。   几月后,一切事了。   池小池与娄影离开那日,段书绝的宏伟大业恰好完工。   他拟了一封信,在河边呼来一条小鱼,叫它衔着信去寻叶既明,又回到客栈,卧床躺好。   他早已做好别离的准备,然而当真到了离别关头,仍是心尖发涩,难掩伤感。   段书绝在自己的襟带上郑重写道:“二位先生,善自珍重。”   文玉京守在他床侧,抚一抚他的额头,替池小池轻声道:“山高水远,再会有期。”   段书绝闭上了眼睛。   文玉京起身,向外行去,并替他掩上了门。   外面恰是润如酥的春日小雨,将这东海之畔的小镇蒙上了一层清透如洗的水雾。   身侧是奔跑避雨的镇民,而文玉京缓缓撑开他的碧色墨鲤伞,仿佛与人共乘一伞,飘逸身形一步步消散在雾气之间。   数日后,高烧退去的段书绝,与叶既明在一处山明水秀的小山林内相见。   惊蛰方过,天气回暖,山间虫行祟祟有声,热闹得紧。   叶既明收到他的书信,知道那一对活宝已经离开,忙不迭赶来约定地点,老远便在一棵树下看见了段书绝的背影。   他头戴精致的青玉发冠,马尾梳得很高,发带迎风而动,一身素里揉蓝的衣裳被风吹动,勾出他高挑清癯的身段,单手负在身后,如他腰间的石中剑一般清肃,由剑及人,都是一流的君子之材。   他正在专心研究一只打洞的穿山甲。   叶既明笑:傻里傻气的。   他快步上前去,径直扑到段书绝后背上,腕上戴着的鱼鳞手镯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响:“木鱼!”   侧过脸去,看到他颈上戴着的蛇牙项链,叶既明心情更佳。   段书绝向后托住他的腿,说:“你来了。”   ……这是独属于段书绝的口吻,段书绝的眼神,不是池小池。   欣喜之余,想到那个已经离开的家伙,叶既明略有失落。   失去了个可以谈天说地、恣意对话的好友,也难免遗憾。   但眼下,还是他家小鱼最重要。   叶既明一把掐住他的下巴,放肆地打量起来:“脸色不大好啊。怎样?思念本君成疾了吗?”   段书绝客客气气的:“叶兄请自重,勿要……”   他越说自重,叶既明越觉趣味,勾住他的脖子就不放了,故意拿自己的半边脸去蹭他:“段道长,你说,‘勿要’什么?叶兄听着呢。”   他眼下卍字的黑色蛇鳞流光泛泛,蹭在脸上略感粗糙,但触感奇妙。   最初,叶既明只是想逗逗这条鱼而已,毕竟多日不见,也不知这死鱼在忙些什么,着实叫他想念得紧,谁想厮磨打闹一阵,叶既明便觉身子渐热,倒是愈来愈不肯放开姓段的了。   初春之时,蛇类多易动情,行些孟浪之事,再正常不过。   “哈。”他用尖牙轻轻咬上了段书绝的耳骨,下了点蛮力咬了下去,“不巧啊,段道长,你被我这条蛇缠住了。”   段书绝脸颊微红,话语间颇多无奈:“缠便缠了,你还要与我商量吗。”   叶既明最爱他这种勉强的腔调。   他仗着体软,双足不沾地,盘身转到段书绝正面,骑在他腰上,仗着身高优势,逼他仰视自己:“木鱼,我想你了。”   段书绝仰头看他,伸出手扣住他的腰身,怕他滑落:“我也是。”   叶既明有点出汗,声音也哑了下来:“……想了很多很多年。”   段书绝端庄道:“段某亦是如此。”   叶既明说:“我要你。”   段书绝说:“我也是。”   短短几句话,二人便默契地达成了协议。   叶既明抱住段书绝的脸,从高处亲吻下来。   段书绝向前一步,将他推架在了树上。   与叶既明身上的淡淡烟味不同,段书绝浑身都是庄雅的檀香气,有种天然的距离感,仿佛凛然不可侵一般,叶既明却能轻易欺近他,这样的爽感叫他想一想便觉后脊发麻,越发亲得浑然忘我,恨不得把这条鱼张口吞下,放在腹中好生贮藏,谁也不给看才好。   然而,渐渐的,叶既明觉得有些不对。   段书绝又冷静又温柔地剥离、汲取着他周身的气力,指尖若有若无地扶住他腰腹的七寸处,有节奏地按压。   方才他身上的酥麻感,大半竟是来源于此。   他原本的地形优势竟渐渐荡然无存,唇齿间攻城略地的,换成了对面那条看似端庄又矜持的死木鱼。   叶既明“唔唔”地哼了两声,被亲得又舒服又不安,双手发力去推段书绝肩膀,却惊愕地发现,那劲瘦的胳膊竟是力大无穷,任他推拒,扶着树侧,纹丝不动。   那穿山甲看了一会儿热闹,见势不妙,偷偷从打好的洞里溜走了。   叶既明七寸受激,半面身子趴在段书绝身上,腰越发直不起来,被亲得眼泪都下来了,喉间不住发出细碎的呜咽。   忍无可忍之时,他将牙腔内注入能致人麻痹的毒液,打算劈头盖脸地把段书绝喷个半身不遂,孰料,段书绝温软舌尖轻轻一勾,不偏不倚地堵住了他的毒囊。   那毒腔是他口中隐秘之处,最是不能轻碰,叶既明模糊地啊了一声,声音也被段书绝尽数咽下。   直到叶既明被折腾得一点气力都没了,“哈、哈”地伏在段书绝肩膀上喘气,段书绝才松开唇,绯红着脸颊温声解释道:“我来前吃了解毒丹的。”   叶既明:“……”   这条杀千刀的鱼!!!   当他感觉段书绝托着他的腰,去解他腰带时,叶既明头皮都炸了。   叶既明又气又委屈,虚弱吼道:“你们正人君子还会脱人裤子的吗?!”   段书绝想了想,一把将他的裤子从中撕开。   叶既明:“……”   段书绝伏在他耳边,慢条斯理地解说:“池先生曾教我,行事要果断,想做什么便要做,勿要耽搁时间,虚度光阴。”   叶既明真想劈头盖脸喷他一脸毒液,可刚才那波毒液被生生逼了下去,想要再生毒液,又岂是那样容易。   段书绝抬头看他,颈上的蛇牙项链微微晃动着,脸颊微红,却足够专注地望着他,像在等一个点头。   这眼神立时让叶既明心酥了,偏过脸去,狠狠骂了一声,闭上了眼睛,算是默许了。   他为着自己的心软,悔得肠子都青了。   接下来,他骂了整整半日。   其实他也不那么生气,只是骂出惯性来了,但是姓段的着实可恶,将他压在树上,高高架起,不许他双脚着地,百般欺凌不说,更可气的是,这造孽的黑心鱼还不叫他骂个痛快,偏在他最舒适的时候止了动作,不论自己盘在他腰间的长腿如何夹靠蹭动,都不肯再动分毫,抚着自己的嘴唇,说,叶兄,请修口。   叶既明觉得自己是被气晕过去的。   待他再醒来时,天色已近薄暮。   他伏在段书绝背上,而段书绝背着他来到了潮汐涌动的海边,沿着海岸礁石一路独行,像是要来带他看海。   叶既明定睛一瞧,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自己寸缕不着,只松松披了件外袍和披风,可那姓段的倒是讲究,发冠端正,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端的是个衣冠楚楚的斯文公子。   叶既明动了一下,难受得龇牙咧嘴。   本君受了这样大的罪,你居然还抽空去梳了个洗?   他气怒之下,伸手一把拽下了他的发冠。   段书绝一惊,倒也不很在意头皮吃痛和头发被弄乱的事情:“叶兄醒了?”   叶既明气得不想说话,抓紧发冠,狠狠从后抱紧了他。   段书绝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段书绝,方才那副独断的模样仿佛从未存在:“陪在下下趟海,可好?”   ……闭上你的嘴吧。你在上在下自己心里没数吗?   叶既明一边在心里发狠,一边暗暗圈紧了他的脖子。   都陪你死过一回了,哪里还不能去。   他说:“废什么话。带路。”   说罢,他将段书绝的发冠戴在了自己头上,下巴枕在段书绝的锁骨上,咬牙切齿,又难以抑制地回味。   走到一处礁石前,段书绝说:“下去了。”   叶既明:“嗯。”   段书绝纵身入水后,化为鲛形,流线的银白鱼尾在水中划出一线无痕波纹,无声地破开海压,往深处飞快潜去。   蛇自是会游水的,又有段书绝相随,叶既明并未觉出什么不适,只好奇段书绝为何突然要带自己下水。   莫不是想带他见见家人?   但他与自己一样,早已无亲无故,除了彼此之外,还哪有什么至亲之人?   叶既明胡思乱想间,已被段书绝带至一处珊瑚丛间。   段书绝重新化出双足,踩在松软的海床之上。   ……这里有何不对吗?   他问:“姓段的,你玩什么把戏?”   说话间,他的手腕却被段书绝一把抓住。   段书绝扭回半张脸来。   在摇映的海水间,他黑中透蓝的瞳色清晰可辨,与叶既明的金瞳互为映衬,一个沉静,一个火热。   段书绝轻声道:“叶兄,你还记得,我赠与你这鱼鳞手镯时,说过什么?”   叶既明当然记得。   当初,自己嫌弃这鱼鳞串土俗又小家子气,段书绝说,以后,自己可以拿它跟他换一件好东西。   ……但他以为只是这鱼的随口托词而已。   段书绝不由分说,轻轻捉住叶既明的手,往前送去,用那串鱼鳞串,碰触了眼前的一片海水薄壁。   刹那间,段书绝原先结下的法阵如云消散,结出一片海市蜃楼般的奇景。   在丛丛宝蓝珊瑚间,有一座堂皇的水中宫殿屹立其间,其上,淡金色的鲛绡薄纱流动,银白色的鲛珠嵌壁为灯,一切都耀眼辉煌,颇合叶既明张扬的审美。   每一盏灯,每一根廊柱,都与叶既明前世在巴蜀打下的那座洞府极近相似。   而那府名乃是段书绝亲手题写。   “藏珠”。   文师尊为池先生造了一处回首峰,那他又为何不能为叶既明造一处世外境?   他泣出的鲛珠,换来了车载斗量的银钱,让他能筑起这一座海底宫殿。   这些年,池先生助他所得的宝物全部贮藏于此,足够养活一条骄奢的小黑蛇。   今日,他要将他最大的宝物送入其中了。   叶既明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低下头狠狠咬了一口鱼耳:“这是我的?”   “你的。”   “你早就计划好了,是也不是?”叶既明心脏跳得激烈,“你以为这样就能收买本君?让本君不记今日之仇了?!”   段书绝闻言,一转身,反手搂住叶既明的腰,凑到他耳边,直白道:“只是想给你一个家而已。你们要记仇,我们进家门去,你慢慢地骂,我慢慢地听,可好?”   叶既明不说话了,愤愤地想,死木鱼,哼。   就在二人携手、一同潜入他们的海底秘境时,在距东海不远处的一个无名小镇中,一个跛子窝在角落,狼吞虎咽着刚才乞来的冷馒头。   把渣屑都吞吃了个干干净净后,他直着双眼走出窄巷,又疯疯癫癫、一瘸一拐地向前奔去。   他要去哪里呢。   谁也不知道,连他自己也是。 第181章 系统VS系统(完)   任务结束后的第一日,池小池啃完一个苹果, 主动提出, 他想去某条世界线走一遭。   他提出要求时, 娄影正在厨房里刮黄花鱼鳞,准备做黄花鱼饺子。   一小盘翡翠白菜饺子已经成型, 家里的恒温系统运转不休, 发出呼呼的风声, 外面养的小竹鼠啃竹子似的发出喀嚓喀嚓的咬苹果脆响。   他觉得一切都很好,甚至有点舍不得放他离开。   娄影扬声道:“等下午吧, 我把饺子做好, 陪你一起去。”   池小池说:“不用, 我去去就回来, 顶多一个小时。”   娄影用围裙擦擦手, 从厨房里走出来。   他倒是想用回自己的本来面目,但怕主神动手脚,权衡再三, 还是用了文玉京的脸。   一头长发修成了清爽的短发,随便系了几枚纽扣的宽松白衬衣与黑长裤,文玉京原本出尘的气质登时被拉回凡世烟火之间, 却并无多少违和之意。   娄影从衣柜里抱了几件大衣出来:“外面现在是冬天, 选件你喜欢的。买点自己想吃的回来,我在家里等你。”   所有的大衣都挺暖和, 只是统一偏大了点, 袖子略长, 稍稍有点遮手。   娄影帮他把选好的驼色大衣袖口处卷了几圈,好露出腕侧的深灰色毛衣。   整理到右手侧时,娄影的动作顿了一顿。   ……他送给池小池的那枚戒指原先被他转戴去了尾指,不知怎么,竟又跑到了食指上去。   一枚戒指,从无名指到尾指再到食指,可谓命途多舛。   但娄影对戒指最终的归处颇有信心。   想到这里,娄影无声地笑了一笑,继续替他平整了袖口,又取来黑色羊绒围巾替他围上。   池小池有些不自然地抬起手推拒:“我自己来。”   娄影正担心他对接触还不能适应,便主动放开了手。   池小池对着镜子,将围巾拉出一个花结来,又往身上喷了些淡香水。   娄影远远看着他家小池驾轻就熟地把自己打扮成了个成熟又英俊的青年,心里尽是温情,却也隐隐有些不安。   他对池小池,毫无疑问是很喜欢的。   他失去了先前所有的记忆,因此他的喜欢也很纯粹,无关过去,无关将来,只是现在的池小池而已。   对他娄影而言,他得到的是完整的池小池。   但对池小池而言,他找回的是一个只有短短数年记忆的AI。   所以娄影想要知道更多。   他想知道,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娄影想帮池小池把娄影找回来。   于是,在池小池选择了一条世界线离开后,他也回了一趟主神空间,敲响了089的房门。   外面是冬天,的确冷得很。   好在有娄影的大衣和围巾保暖。   池小池连上了这个世界的网络,开启了导航,又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了一个地址。   昨天,他与娄影回到他们的空间里,池小池闲来无事,检索了一下《鲛人仙君》这本书。   与系统提供的数据一致,《鲛人仙君》断更在第八十七章 ,就再没有更新。   作者叫做“青山红尘”,这个笔名后续并没有新作品产出,看样子像是彻底不写文了。   池小池去翻了翻评论区,却有了点新发现。   在这篇荒废很久的文章下仍有人在催更,数量还不少,大多顶着“烟大观光团”的ID,哭着喊着说请淡烟大大更文,想看鲛人和蛇君的后续故事。   ……哦豁。   池小池循线找去,很快找到了源头。   “青山红尘”换了马甲,叫“一支淡烟”,去到另一个网站,写了一篇无CP修真文,运气不赖,被一家影视公司相中,买下版权,未经积压便拍摄了出来,收视率不错,一炮而红。   “一支淡烟”从小就有写日记的习惯。   在网络方便了之后,他便习惯在博客上记录自己的心情。   在《鲛人仙君》的连载期,他在他的日记里断断续续记了不少事情,有些是自己的脑洞,有些是连载时的烦恼。   被读者喷得最狠时,当时还是小虾米的作者“青山红尘”纠结了好几日,跑去敲了自家编辑,咨询自己应该怎么办。   他家编辑的头像看起来非常直男,是一个叼着烟的粗犷大汉。   编辑正忙着排榜,便给出了常规回答:“多观察读者的喜好。”   小作者说:“他们的要求……有点难做啊。”   编辑直白道:“不听读者的没有肉吃。”   小作者还是挺穷的,就听了话,硬着头皮去观摩读者留言。   他在日记里认真写道,听编辑的话有肉吃。   然后他写成了四不像,被喷得更狠。   小作者有点沮丧,凌晨三点多时,在空间里发了张自己做的夜宵图,附文字道,没有肉吃,给自己煮个菠菜面。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有人点赞,是他的编辑。   他很好奇,编辑这么晚还不睡的吗。   很快,下面有了编辑的回复:“看上去很好吃。”   小作者不无自豪道:“我做的。”   编辑说:“加个蛋会更好吃。”   小作者想想也有点馋了,煎了个单面荷包蛋,又从中切开,蛋液澄黄剔透,边缘卷翘微焦,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他又拍了一张图。   这次编辑没有回复。   小作者也没多想,坐在桌前大快朵颐了一会儿,随手打开了文章页面,想看看能不能在一堆喷评里找出一两个有建设性的回复。   他这一刷新,发现多了两个评论。   是第一章 和第二章的。   一个是“不错,开头文字较简洁,无赘余,文字功底不差”,另一个是“故事进入主线略有拖沓,主角性格不鲜明”。   小作者吸溜吸溜着面条,倒回去看一看自己的更新,觉得这评论真不错。   不是单纯地说“爽”或者“不爽”这样抽象的概念,而是实实在在指出了他写作时的问题所在。   他很诚恳地写了三行回复,谢谢他的指导。   那边给意见的读者似乎也在线,回复道:“去睡。我再看会儿。”   小作者便怀着感恩之情去睡了。   结果一觉醒来,评论区撕翻了天。   有几个闲着无聊的固定喷子,可能是瞧小作者性格好拿捏,总是温温柔柔的不生气,跟书里的那个软面团主角似的,总爱披着马甲过来刺他两句。   今天其中一个一觉起来,来评论区完成例行任务时,看见一个认认真真看文,还给出了不少好评的ID,马上围了上去:“哟,这是亲友团啊,还是买的评论啊。”   读者回道:“睡不着,来看看文。”   喷子说:“哥们儿,没啥好看的,散了吧。你叭叭说了这么多,这作者也不会改的。改也是瞎瘠薄改。”   读者说:“我喜欢这个故事,他写得不错。”   喷子酸溜溜的:“嘿哟,果然是亲友团。”   读者说:“客观来说,写得比你好。”   喷子打了个激灵,生生气炸了毛:“你睁眼说什么瞎话呢?你哪只眼看见我写文了?!”   读者颇有条理道:“你这个小号只给一篇文章投过雷。你的小号和那篇文章的IP地址一致。那篇文章跟这篇文章是同期。劝你认真写文,不然是不会有榜的。”   喷子满不在乎:“你TM以为你是编辑啊,张口就来。我还说你是作者小号呢。”   底下就不回复了。   小作者看得有点生气,刚想上去替那热心的读者说两句话,编辑那个粗犷叼烟大汉的头像便在他的好友栏里闪烁起来。   编辑说:“别听他们的。”   编辑又说:“是我的错,不该给你先前的建议。按照你的想法,换一个氛围更好的网站,在细节上做出改进,你的成绩会更优秀。”   小作者愣在电脑前。   后来,他经过深思熟虑,把这篇已经严重跑偏了的文放弃,转去了另一个网站。   起笔名时,他想到了那个粗犷大汉嘴里叼着的烟,就随手敲了个“一支淡烟”上去。   再后来,他一本封神,接下来的两本书也都成绩颇佳。   手里有了钱,他便去敲了编辑。   两个人自从被空口鉴成亲友团后,便常常在一起聊天,得知了彼此的很多事情,倒真的混成了半个亲友团。   比如两个人是同城,都爱吃夜宵,都是夜猫子。   小作者的信息他总是秒回的:“怎么?”   小作者说:“有空出来么,请你吃肉。”   关于见面这件事,小作者在日记里记录得很详细。   那人一点也不粗犷,只比小作者年纪大几个月,生得很斯文俊秀,戴一副黑框眼镜,常在杂志上写点散文,家里有钱,所以可以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在认识小作者一年前,他还在卖保险。   现在他刚刚考取幼师证,正准备辞了编辑的工作,去幼儿园做幼师。   小作者很羡慕他,说,真好呀。   他是小儿麻痹,从出生后不久就坐在轮椅里,这些年能够独立前往的,只有自家的厨房、电脑和卧室。   他很向往编辑能看到的那片广阔天地。   编辑打量着他的轮椅,说:“你现在一个人住?”   小作者:“嗯。”   他父亲早早去世了,母亲改嫁,去了国外。   编辑说:“很巧。我家小区新安设了残疾人通道,每座楼都有。”   小作者眼睛亮亮的:“嗯,真好。”   编辑望着他的眼睛:“搬过来住吧。”   小作者:“……嗯?”   编辑说:“我家附近有一个很不错的小店,卖梅花糕的。”   小作者懵懵地看着他,心跳加速之余,又不很能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编辑说:“你搬来了,我就能每天买给你吃。”   在小作者的日记里,有一篇美食日记,专门是讲梅花糕的,看得池小池大晚上食欲旺盛。   所以他隔天就来买了。   他抵达了小作家美食日记里所说的店铺。   老板熟练地将调好的糯米粉液倒入特制的器皿中,又在里面注入早已熬煮好的半流体状热豆沙、热芝麻和热紫薯。   池小池呵着手,在寒风里苦等。   过了一会儿,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将车在这间小店门口停下:“老板娘,来两个,老样式。”   这显然是个熟客。老板娘应了两声,麻利地将两个豆沙的从炉中取出,拿纸袋子装了,递给他。   年轻人飞快钻回车里,车里副驾驶上还有一个人,探过身子,把纸袋接过来。   池小池听到年轻人说:“馅烫,先焐着手,回家刚刚好能吃。”   池小池回头,望着那一骑绝尘的轿车,想,这么巧,会是他们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吧。   他想起昨天在网上看过小作者的网络采访音频,在自由访谈环节,也有读者问及《鲛人仙君》的事情。   读者问:“淡烟大大,那篇《仙君》你真的不打算写了吗?”   小作者的声音很温柔:“嗯,不写给别人看了。我会把它留在硬盘里,重写一遍。……写给他看。”   读者有点遗憾:“那鲛人与蛇君会有一个好结局吗。”   “他们会的。”小作者说,“他们是独立的灵魂。哪怕没有我,他们也会拥有一个很好的结局。”   池小池正想着,突然,从他的大衣口袋里传来了细微的震动声。   池小池拿起手机,看了一会儿上面的号码,凑到耳边。   那边是娄影的声音:“喂?”   池小池乐了。   他记得他还是061的时候同自己说过,在非任务环境下,他到达某个世界时会被屏蔽一切功能,只保留最基本的感官能力,连说话也做不到。   所以被留在家里的娄影,想找他的话,只能打电话。   娄影问他:“冷吗?”   娄影不在眼前,池小池反倒没那么紧绷着了:“你不在,我的贴心小秋裤都没有了。”   娄影笑。   他问:“什么时候回来?我看看时间,饺子差不多要下锅了。”   池小池捂住话筒问老板:“还要多长时间?”   老板笑道:“快了,快了,也就六七分钟。紫薯馅的熟得慢点儿,。”   池小池对电话那头说:“下吧下吧。不说了先挂了。出来前没仔细看,我手机快要没油了。”   娄影忍俊不禁:“嗯,好。”   池小池买了一炉半,打算回去让娄影去分给那些系统们。   他从中挑出一个紫薯馅的梅花糕,轻轻咬开一口。   外层的蛋卷烤得酥脆金黄,正好是池小池最爱吃的,软糯的梅花状米糍被咬开一个口,就有熬化成汁的流态紫薯微微溢出,的确烫口得很,滚热滚热的白气直扑到池小池脸上去。   他热腾腾地吃了两口,突然很想回家。   于是在心里叫了娄影的名字:“娄哥,娄哥。”   做梅花糕的老板哈着气,准备下一炉梅花糕时,不经意抬眼一望,发现刚才那位提走了一炉半梅花糕的客人,竟在短短半分钟内就不见了踪影。   而在挂掉和池小池的电话后,娄影对089与023说:“我先回去了,给小池下饺子。”   他本来是想找089聊一聊的,但不巧023也在,有些话就不大方便说了。   089声情并茂道:“去吧,乖仔。你的幸福,就是父母最大的期盼。”   023冷峻地翻了个白眼。   089无辜道:“我可是一片真心。”   娄影抚一抚还在自己上衣口袋的平安结:“嗯,我知道。”   089看到他的动作,神情未变,笑眼微弯。   嗯,知道平安结的用处,八成是用过它了。   既然要动用它,肯定是遇到了某些危险。   看他现在的样子,想必是平安过渡了,而且可能还遇见了什么好事情。   只是他这样开心,须臾之间那位,可就未必开心了。   几个转瞬,089便有了些猜想,话锋一转,真情实感热泪盈眶地道:“61啊,你可好好保护我们家儿媳妇,你是我们家九代单传,我们老0家的香火延续,可全靠他了。”   023:“……”老0家是什么东西?   娄影心念微动,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什么:“嗯,我记住了,父亲。”   023:“……”   他觉得自己时常因为不够戏精而和他们格格不入。 第182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一)   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宅了七八天后, 池小池接受了传送。   初醒来时, 四周格外安宁。   他的出生点在一处古色古香的水榭亭台之中,身上也是奢华的绫罗贵物, 彰显着主人家不凡的身份,良心得让池小池一度怀疑起自己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了主神之腹。   他本以为,上个世界娄哥利用主神的举动,会迎来一波打击报复的。   池小池在心里唤:“六老师?”   毫无回应。   池小池有所感应了:“娄哥,在吗。”   仍是没有应答。   ……好的, bye, bitch。   娄影无法开口说话, 此类情况又不是没有出现过, 池小池也并不急于起身,枕在臂上, 眯着眼睛打量四周。   据观察,这里和上个世界一样,是古代。   原主醒来前,该是在这凉亭小憩了一段时间。一方香榧木围棋枰摆在眼前,一盏黑子摆在他右手侧。   棋盘上一盘终了,黑子势如狂蛟, 与谨慎的白龙盘游交战, 大开大合, 肆意狂舞, 单看棋势, 便知道棋主性情如何。   指尖仍有棋子残存的清凉之意。   池小池直起腰来, 搓了搓指尖,拈起棋子,一枚枚收入棋盅之内,同时观察着自己的身体,做着基本的排除法,给原主拟了个简单的人物小传。   骨节宽大,指间有细伤,应该是习武所致。   根据他上个世界积累的经验判断,原主衣服材质算是极上等的,腰间悬挂一枚锦囊,锦囊纹理独特,上书一个“时”字,或许是原主的姓。   池小池信手摆下了几枚棋子,第一手便是惯性的落子天元,可见少年人的张狂无羁。   原主懂棋,脑中有相当完善的棋谱,看来受过不俗的教育。   原主睡下应该有段时间了,没人来叫他,那原主大概不是在他人家中做客了,不然哪有让客人单独憩在通风处的道理。   池小池正想着,一名小厮便自回廊彼端匆匆而来,见面行礼,急道:“小的可算找着您了!十三皇子到访,在前厅,说要见您呢。”   池小池反刍了一下。   没听错,是皇子。   他放下棋子,看着四周的风雅装潢,满脑子都是富家公子沦落风尘、强忍耻辱接客卖笑的官妓剧本。   小厮催他:“哎哟,大公子,您快着点吧。”   听到“大公子”三字尊称,池小池这才安心,装作未清醒的模样,由小厮引去屋中梳洗。   他在心中对娄影道:“娄哥,世界线给我一下。”   自己毕竟不是原装,如果不弄清这个十三皇子是何方神圣,恐怕不好收场。   然而,他脑中一如先前,一片空白。   池小池隐隐意识到有些不对了,并很想去娄哥老板的办公室敲碎他个猪脑壳。   这时的情况,类似他到过的第五个灵异世界。   当时,娄影虽然被本地系统压制,不能出声,然而实质上还存在于他体内,因此至少他能拿到宋纯阳的世界线,也知道主线任务是什么。   但这次,娄影说不出话,世界线也迟迟没有发放下来。   没有世界线信息,就意味着不知道攻略对象,不知道原主的性格、身份,甚至是名字。   这个世界只是普通的古代世界,原主不过是个普通人,不能像季作山或是段书绝一样与他交流,告知他一些重要信息。   这也就意味着,他要下盲棋了。   而在棋局刚刚开始时,他就马上被安排去见一名和他相熟的皇子,至于这名皇子是敌是友,性格几何,来此作甚,根本无从得知。   池小池想,真tomato刺激。   被引入屋中后,小厮取来另一套衣裳,速速替他更衣。   他注意到,这是外出用的常服。   ……小厮是知道他们要去哪里的。   得出这个结论后,他有意放慢了穿衣的速度。   果然,那爱操心的小厮一边为他挂上腰饰,一边唠叨起来:“跟十三皇子有约,大公子该早早告知小的一声才是啊。就算您忘了,阿书也能替您记上一二的。”   小厮能在他面前随口抱怨,看来主仆关系不坏。   他笑:“是,阿书大人,小的下次晓得了,万不再敢犯。”   阿书也乐了,跪下替他整理衣襟:“大公子私下里拿小的们消遣消遣便是。将军先前可嘱咐过您,与诸位皇子勾肩搭背,兄弟相称,着实不成体统。尤其是十三皇子……”   阿书压低了声音:“您虽做了他十年伴读,然君臣有别……”   池小池懂了,并获得了不少信息。   原主该是将门之子,身份不差,乃皇子伴读。   能陪侍在大公子身侧,这名唤作“阿书”的小厮显然读过书。他未必学富五车,但既然能配得上“君臣有别”一词,还被父亲拉出来强调,看来这位十三皇子就算不是储君之尊,也是颇得圣意的。   池小池笑道:“阿书大人,小的明白。”   阿书咧嘴一乐:“花朝节本就人多,再晚些出门就不方便了。亏得方才来寻您的路上遇见了阿陵,小的叫他先将马球杆取出备好,不然可当真来不及。”   顿了顿,他又道:“也就是十三皇子,耐心好,总愿意等着您。”   池小池想,哦豁,恃宠而骄。   他转向镜中。   镜中人是十六七的少年模样,是最张扬无拘的年纪,青衫飘逸,眼中含星,纯银的眉心坠配上高马尾,是个如玉如璧的矜贵公子模样。   面对马上到来的乱局,他心里尚稳。   听小厮的口气,十三皇子显然与原主相熟得很,他不能去触这个霉头,装病推脱是最好的办法。   他仓库内各色卡片多了,装个病糊弄过去不成问题,也不必事先知会小厮,大不了临阵吞卡,装作突发急病便是。   池小池很想去看一看那名十三皇子。   如果娄哥也会出现在这个世界里,那他会是谁?   他刚收拾停当,踏出门去,便又有一名小厮赶来催道:“大公子,大公子,六皇子也来了,还有尚书府的严三公子,都在花厅中饮茶。六皇子请您快些去呢。”   池小池:“……”   这他妈都谁啊。   萝卜开会吗。   不过他还是去了。   认认萝卜坑也是好的。   他走到花厅侧窗时,恰好能听到厅中几人,便停了脚步,嘘了一声,靠窗侧立,一副打算偷听的模样。   阿书无声叹息。   ……主子的顽劣性子又犯了。   但池小池想的很单纯。   没有世界线指导,他就是两眼一抹黑,万一进去逮着十三皇子叫六爷,他基本就没救了。   这就如同进考场做题,放眼望去所有题都不会,先观望一会儿,总比全蒙C或者把答题卡放地上踩一脚来得正确率高点。   厅中几人年岁相仿,均着常服,但按座位排布的话,身份倒是分明清楚得很。   那严家公子随侍在六皇子身侧,低眉顺眼的,看样子是个温驯性格,但跟他家娄哥那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沉静相比,还是稚嫩许多。   六皇子紫袍金冠,懒洋洋的丹凤眼向上剔着,似笑非笑的模样略显轻浮,眼神稍不注意收敛,便容易流于轻蔑。十三皇子则文秀庄重许多,端正地坐在原处品茶,白衣金纹,眉间有一道类似女子的竖纹花钿,倒很有晋代乌衣公子的风流气度。   观察下来,那位十三皇子倒是与娄哥有些相似。   “十三弟。”六皇子拿扇子敲打着手心,“真是少见了。”   十三皇子略略一欠身,不管真情假意,礼节是做到了十分:“是元衡礼数不周,诸事繁杂,实在无暇分神,改日定去六皇兄府上拜访。”   六皇子笑一笑,扬扇道:“为兄随口一言罢了,莫要往心里去。况且为兄平日忙碌,少在府中流连。偶有闲暇,也不过是邀停云吃上一两杯酒,踢一两场蹴鞠,放松身心罢了。今日为兄得了一壶好花雕,便想请停云去醉月居小酌一杯。衡弟可有兴致同去?”   话音刚落,六皇子便作恍然状:“啊,是为兄忘记了,十三弟不擅饮酒。”   十三皇子面色平静:“元旦时我便与他订下花朝之约,今日一同打马球,今夜参加尚书府投壶雅诗的茶会。”   六皇子微微转动着手心扇子:“十三弟好雅兴,不如带为兄同去?”   十三皇子客气且疏离道:“自是好的。”   这对兄弟塑料感太强,听得池小池脑仁疼。   六皇子呷了一口茶,皱起眉来,似是对茶叶兴趣不大,转头询问小厮:“你家时大公子呢,怎还不见到?我们兄弟二人在此等候,他还嫌排场不够?”   那专门待客的小厮是人中精,显然知道六皇子话中多为调侃,并无责怪之意,熟练地替他换上酒盏,斟满清酒,恭敬道:“六皇子,请稍事等候,小的再遣人去催一催。”   十三皇子也在一旁淡淡道:“六皇兄莫要怪责,我没与他约见面的时辰。这个时辰,他不是在与人下棋,便是小睡。若是衣衫不整便见客,反倒失了礼数。”   六皇子啪的一声开了扇,为自己扇风:“十三弟的耐性可真是一等一的。但为兄性子急,可不好等人。”   他转头对小厮说:“我再给他时大公子一炷香对镜贴花黄的时间。一炷香一到,他就算光着我也得把他抓出来。原话转达,一字都不许漏。”   小厮低头,恰当地遮挡住了一丝浅笑:“是。”   六皇子饮酒,十三皇子饮茶,严家公子端庄沉稳地立在六皇子身后,那小厮为诸位斟茶倒酒,池小池扶窗而立,很是头痛。   娄哥是哪个?这次的任务对象又是哪个?   他们在里面吗?还是……   想到此处,突然一滴冰凉坠落,刚刚好砸在木窗棂上,溅出一朵细小的水花。   池小池一怔,抬手抚了抚眼底。   一片潮湿。   这不是他的意愿。   所以是原主在哭?   他在哭些什么?   乍然间,一股剧痛在池小池脑中炸开,仿佛被盘古的开天斧从中劈开,他发出一声闷哼,扶着窗户便跪坐下去。   随他一道偷听的阿书察觉有异,一转脸,看见自家公子面白如雪,顿时慌了神:“公子!”   厅中人也听到了窗外动静。   举杯欲饮的六皇子动作一滞:“怎么了?”   而那小厮打扮的少年一听到闷哼声,便拔足奔出门来,与池小池一道跪下,急急抚摸他的额头:“停……大公子这是怎么了?可是头痛?”   池小池睁眼想看看这少年的容貌,但一抬眼皮,额心便是一阵锐痛,痛得他弯下腰,大口喘气。   耳畔杂声纷乱,他隐约听见有人摔了一个茶杯。   紧接着,一人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素常,如何?”   那是六皇子的声音,听起来是很真切的焦急,池小池记得自己以前发高烧住院时,Lucas带自己飞车赶去医院时也是同样的口吻。   池小池一抬头,入目的却是一张血面。   六皇子生得很好的眼睛被挖去了,只剩下两个黢黢的黑洞,也不知道他是否是死不瞑目,浑身尽是殴伤,华服碎裂,衣不蔽体,竟是被活活打死的。   仿佛有一部分世界线的内容进入了他的脑海,又仿佛是原主本身最黑暗而痛苦的记忆。   在被这疼痛劈裂开来前,他昏了过去。   而在昏迷前,池小池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省卡了。   池小池一倒,不管是花朝之约还是花雕之约统统作废。   昏迷中,他总感觉有人在轻轻抚着他的眉心。   很奇异的,池小池不觉得多么难受和抗拒。那人的动作轻而柔,甚至让他忍不住想要再蹭上一蹭。   他一觉醒来时,身旁只有一个小厮守着,正是那在花厅中与六皇子熟练攀谈的少年。   他抚一抚池小池的额头,动作一如他梦中人般轻柔:“公子可还头痛?”   池小池微不可察地一动。   他对包含“亲密”这一意味的动作相当敏感,但他没有闪避,只应了一声“嗯”。   好消息是头的确不疼了,坏消息是他脑中仍没有与世界线相关的所有信息。   池小池问:“六皇子与十三皇子走了?”   “是。您已昏过去一日一夜。将军在镇南关,十三皇子入宫请了一道旨,请了李太医来瞧了瞧,说公子突发头风,许是歇息不好,或是受了寒风,开了药,说要休养一些时日,若有反复,他可再来诊视。”   池小池觉得,就目前情况而言,自己病情反复的可能性很大。   ……不想说话,悲伤,很难受。   那模样俊秀儒雅的小厮坐在床头,轻声道:“是阿陵没有看护好公子。早知道不让公子在凉亭小憩,该带您回来……”   然而,未等他自责完毕,阿书便敲了门入内。   他远远便听到公子的声音,知晓公子已醒,便叩门而入,道:“公子,您身体可好转了吗?公子师说有事要见您,请您到露华阁去。”   池小池:“……”   这一个个都跟原主这么熟,让他连问一句公子师是谁都不好问啊。   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猥琐发育,别浪。   所以他打算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正要开口时,阿书道:“公子师在您病中也来探访过,可能是将军有机密信件送来,要与公子交代呢。”   ……病中来过。   ……公子师。   池小池直起身来:“我去。”   阿陵:“公子,您重病初愈……”   池小池:“好了。”   阿陵苦笑一声,单膝跪下,温驯道:“我随公子一道去。”   那位公子师住在曲曲深深的后院之中,远避人居,清幽静谧,倒真是个机要之地。   阿陵显然是来过多次的,将他引至门前,叩门三下,内里传来低低的咳嗽声,随后方有一声模糊的应答:“进来吧。”   池小池推开门,入目的是一片军事沙盘。   黄泥拟作丘陵山峦,水银化为江河湖海,流沙如米,上面插有各色军旗牌楼,标注出镇南关方圆百里内的战力单元。   沙盘前有一台木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人。   单看背影,池小池便是心念一动。   ……是他。   他先前想得太多了。   其实,根本不需要比较语气、神态和行走坐卧的姿态。   那个人,只要他认准过一次,一辈子都不会认错。   公子师似是能察觉到他心中震动,将轮椅调转,转身面朝向他。   那是个标准的病美人,拉动轮椅的动作都能震动他的气脉,惹得他咳嗽不止。   他面上带着久病的苍白,与之呼应的,是眼角纹有的一小片墨色黥纹,似是流放过的标记。   池小池单膝在他面前跪下,问:“你是娄哥吗?”   面前人含笑摇了摇头:“不是。”   池小池会意一笑,俯身行礼:“那,学生时停云,拜见先生。” 第183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二)   娄影想笑, 然而张嘴就是咳嗽。   池小池单手撑住轮椅扶手, 给他顺背:“怎么选了这么个配置?”   娄影弯下腰:“只能这样。”   他试了很多次, 他的选择系统内被添加了一个异常程序, 不管他选择什么身份, 都是不良于行、走三步吐一口血的衰弱体质。   他试图回去, 跟主神讲一下道理,保证动口, 争取不动手,结果发现,他无法发出对接讯号。   他试图回到池小池的身体, 同样宣告失败。   而且这个世界不存在网络,信息获取基本靠口,查找资料基本靠手。   然而受限的娄影没法向池小池详细解释这句轻飘飘的“只能这样”又是哪样。   好在池小池脑子快。   他说:“狗脑花。”反正骂主神就完事儿了。   娄影笑:“嗯。”   池小池指了指自己的眼角。   “这个?”娄影抚着右眼角的墨色黥纹, 换了个口气, “鄙人于风眠,字九歌, 幼时逢天下大旱,族叔贪墨赈灾钱粮,官逼民反, 引得朝野震荡。皇上大怒,判处全族刺字,流放边境。将军守境时, 微服入镇寻访探子踪迹, 偶遇鄙人, 与鄙人谈论兵法,甚为投契。鄙人幸得将军青眼,将军向上奏禀,聘鄙人为公子师,遣回都城,在将军府中赐院而居。”   说完后,他问池小池:“喜欢这个剧本吗?”   池小池说:“还行。”   他分神看着那人眼角的黥纹。   黥纹形状不错,像是眼边开出的一朵花。   但含义就不怎么美了。   为了让边境之人看懂,刻的是南疆文的“国贼”二字,是极肮脏又颇具侮辱性的词汇。   但配合着娄影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反倒不那么刺眼了。   尤其是他咳嗽过劲儿了,闭着眼睛慢慢缓气的时候,有种肮脏与圣洁混合的异样美感。   话归正传。   池小池起身:“主神把世界线给昧了?”   “昧了。”娄影说,“至少我这里没有接收到。”   池小池说:“好极了。我现在就是掉进狗群里的肉包子。”   娄影:“不怕,我抢你。”   池小池把衣服解下来给他披上:“哎哟,您都这样了,还抢呢。顾好您这副身板儿吧。”   娄影说:“为了你,是得顾好,还要长命百岁呢。”   然后他看到池小池的脸色变了一变。   娄影的心猛然刺着一疼。   ……他好像踩雷了。   但池小池连安慰的机会都没给他。   他神色如常,说:“我先说我这里的消息。原主时停云,将军之子,表面上有两个亲近的小厮,跟两个皇子关系不差。……原主还挺能混的。我在看到他们几个的时候突然头疼,看到了点东西,应该是原主本身的记忆,不过信息不全,暂时没有多少参考价值。你那边呢?”   娄影点点头,说:“我知道的比你多一点。”   他摇着轮椅往后退了半米:“去看过你之后,我把这里的书简单翻了一下。”   池小池看着这里七八个架子上的上千本古籍,有点眼晕,心里又难免把他家娄哥吹爆了一下。   池小池这回的身份颇为显赫。   其父乃是世袭的镇国将军,儒将时惊鸿,祖上便随王战天下,打下了一座江山,定都望城。   王不疑将,将忠于王,就这样,时家一跃成为望城内除王族外最煊赫的家族。   时家祖训,碧血侍君。   时家七代,包括时停云在内,个个有儒士之风,偏又骁勇异常。   时停云,字素常,家中独子,母亲早逝,少习弓箭,百步穿杨,一杆银枪更是使得出神入化,六岁成为十三皇子元衡伴读,擅弈,擅书,在他十六岁时,南疆作乱,时停云主动请缨,初上战场,连斩南疆三将,一战成名。   饶是时停云如此争气,却仍令其父头痛不已。   他为人豪爽,喜交友人,且不拘身份,若能投了他的契,街边混混都能分他一口酒喝。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时将军怕还不会这样烦恼。   时将军年幼时,也曾担任过当今圣上的伴读,他秉承家父教导,谨言慎行,丝毫不敢逾矩。   但时停云却从不听他的话。   他不仅和皇上的七八个皇子,与两个皇子私交甚密。   时将军常常听说,时停云邀两个皇子去赛诗会,赛马场,打马球,偶尔还会逛一次花楼。   时将军每听说一次,眼前就黑一次。   六皇子严元昭,乃先皇后所出,为人无羁,足够聪慧,却生性好玩,失于纨绔。不过圣上对先皇后情愫颇深,自她亡故后再没有立后,这也给了他足够的资本,可以在不触及皇室颜面的情况下横行无忌。   十三皇子严元衡,其母曾位列三妃,后因行嫉妒之事,被罚成低位宫嫔。但皇上并未因此苛待幼子,还为他寻了时停云做伴读。   严元衡也不负这份期待,灵秀异常,文武兼修,读过的书过目难忘,若单拼剑法,时停云未必能从严元衡这里讨到便宜。   但大抵是因为母亲受罚的缘故,严元衡为人高度自律,生怕行差踏错,因而处处恪守礼节,不沾酒,不近女色,卯时整起身,亥时整歇下,是个年纪轻轻就在保温杯里泡枸杞的主儿。   时停云倒不介意这个,喝酒喝上头了,也爱拿他玩笑,常道,老古板,来,给你时爷乐一个。   在充满脂粉香的雅座里,严元衡捧着他泡着梅子的茶杯,不动如山,表情平静一如上香,看得唱曲儿的姑娘怀疑自己不是在醉月居,而是在郊外的菩提寺里唱经。   幸亏时将军没听到爱儿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否则得心脏骤停。   某次回望城述职,时惊鸿诚惶诚恐,具表向圣上请罪。   “爱将,莫要忧心。”皇上倒是开明,“素常是朕看着长大,他前途无量,又年少轻狂,性情跳脱一些,自是无妨。元衡与元昭也已成年,有自己的决断,你我又何必干涉呢。”   当今皇上正当盛年,性情温和,为人仁厚,是很合格的治国之君。   底下的皇子看起来也都规矩得很,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对。   然而在时停云昙花一现的记忆碎片里,六皇子严元昭死时,跪在一块着了火的牌匾上。   那背景,怎么看怎么不像太平盛世。   池小池:“那两个小厮呢。”   娄影说:“去探望你的时候,我装作不认识他们,分别与他二人聊了聊。阿陵还好,是中原出身,奴契俱全。但那阿书是南疆人。”   池小池吹了声口哨。   看起来不像。   “是不像。”娄影说,“他也没避讳,自承说父母早逝,幼年时随祖父母入关,祖父母染疫病亡故后无以为生,入了奴籍,因为机灵,被将军府买了下来。时停云的南疆话就是跟他学的。”   “阿陵呢?”   娄影问:“你怀疑他?”   池小池想到自己在晕眩时听到阿陵那半句将出未出的“停云”,道:“我谁都怀疑。”   一切未分明前,他甚至怀疑六皇子严元昭。   结局悲惨并不意味着什么。   娄影说:“时停云很喜欢他。”   池小池等着娄影的下文:“嗯。”   娄影:“没了。”   池小池:“……嗯?”   经过解释,池小池才知道这句话为什么这么简单。   因为就是这么简单。   阿陵来得比阿书更晚。   他十三岁入府,学什么都一点即通,枪法,书画,棋艺,箭术,兵法,样样不差,他为人又活泼机巧,待人接物都颇有气度。   时停云在爱才之心上倒是与父亲如出一辙,甚是爱重他,初次上战场时还带上了他,拔擢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而阿陵也没有丢时停云的人。   虽然没有真正上战场浴血杀敌,但做一个联络官,亦是有模有样。   回来后,时停云更是去哪儿都带着他,对弈,练枪,骑马,有心培养他,将他从奴籍擢出。   池小池想了想:“阿书比阿陵早入府,对这样的偏宠有什么意见吗?”   池小池能想到的问题,娄影都替他想到了。   娄影说:“阿书自己说,他伺候人的才能比行军打仗的才能更高,各人顾各人,没什么意见。……当然,这话的真实性仅供参考。”   池小池呼了一口气。   目前的情况也就这样了。   事情并没有变得更好,但好在知道了一些情报。   时家传统,只娶一妻,不纳妾室,自时母病逝,时惊鸿将军便未再娶,常年驻守镇南关,现在将军府里是他这位大公子主事,他的自由度也不算少。   于是他决定先行使主权,带他家娄哥出去散个步。   外面春光明媚,总是宅在屋里,对身体不好。   娄影很听话,找了顶黑色的三纱幂篱给自己戴上。   他解释道:“我见光见风,眼睛会不舒服。”   实打实的脆皮。   池小池闻言,突然就想到,刚才娄影是不是就这样戴着幂篱,一个人摇过去,温柔地摸着他的额头,又一个人摇回来。   娄影仰头问他:“在想什么?”   满脑子都是孤寡老人公益广告的池小池开口否认:“没啊。”   娄影抬手,抚了抚遮在幂篱下的右眼:“这个也不方便见人,只能给你看了。”   池小池:“……”   他突然就觉得这个黥纹色情了起来。   娄影温和地叹息:“如果不是要做足全套戏码,应该用南疆文纹上‘池小池’三个字。那样更好看。”   池小池:“……”   娄影:“我会试着把它做成玫瑰花的样子。”   话还没说完,他就咳嗽起来,自问是调戏太过,遭了天谴,索性闭了嘴。   池小池把自己的衣裳给他紧了紧,灌了个汤婆子给他抱着。   天已回暖,但他的手还是冰冷冷的。   准备完全后,他推着娄影的木轮椅,出了光线昏暗的露华阁。   外面草长莺飞,带着暖香的风撩动了幂篱,露出幕中人略尖瘦的下巴。   池小池推得很慢:“先生,跟我讲讲边疆战况吧。”   娄影笑一笑,指尖在膝上缓缓摩挲着,一句句讲了起来。   本朝暂无内忧,外患倒是不少,屡平不尽的南疆是其中最大的一处心患,还有北边的匈奴,虽已式微,但也有不臣之心。所幸其力量不足,因此只要守好镇南关,令匈奴与南疆无法联合,便无大碍。   两个人一个教,一个听,看起来倒真是一对正在漫步的师生。   正事谈完,二人也到了池小池卧房附近。   在娄哥面前规矩久了,池小池突然想犯个坏,摁都摁不住。   娄影话说多了,吸了些冷风,又开始咳嗽。   池小池趁机给他顺背:“娄哥?”   娄影在咳嗽中偏头看向他。   他凑到他耳边故意呵气:“这么不舒服,怎么不回我身体里来啊。”   娄影咳嗽得更厉害了。   池小池刚自觉自己扳回一城,就听出娄影咳嗽声里带笑。   他缓过一口气,抬头认真道:“这次条件不允许。下次争取。”   小池开车去东北,撞了。   肇事司机耍流氓,没跑,还坐在原地耍流氓。   总而言之,老司机池小池宣告八车追尾,死得非常难看。   娄影自然是知道见好就收的,注意到他两耳都红了,就将手帕收回掌心:“不过不舒服也有好处。”   池小池低头看他。   他说:“我先病一回,以身作则,希望以后某位病人也要听从医嘱,好好治疗。”   池小池说:“得看是什么人下的医嘱。”   娄影说:“挑剔不好。”   池小池说:“我别的不挑,就挑这个。所以我得把我的先生养得好好的,到时候好管我。”   娄影抬头。   和他相处时间这么久,他很清楚池小池哪句话是有意撩拨,哪句话是在开玩笑。   池小池说出“我的先生”四字时,就是图个口嗨。   但是这样的不经意,比他故意开车时要可爱很多很多。   同时,池小池在自己的卧房前停了下来。   “……所以,玫瑰当然是要采回来精心养着的。”池小池说,“将先生一人放在阴冷的露华阁,学生是在于心不忍啊。”   娄影忍不住笑:“我的被褥还在露华阁。”   “人过来就好,东西总会齐备的。”池小池弓下腰来,眉眼含笑,“主要是想请先生帮我盯着人。”   他指的是阿书和阿陵。   娄影当然是默许了,并对他刚才有点不讲理的言论表示肯定和赞美:“你真像个纨绔子弟。”   池小池一耸肩:“我演过。”   娄影记得。   那是个民国时期的翩翩公子,爱抽大烟,爱美人,家道中落后做了匪山的老二,也是通身欠揍的贵气,嘴欠人贱,终日懒洋洋的,惹得老大时时想要收拾他。   但娄影永远只想抱抱他。   娄影想去握池小池垂在轮椅侧边的手,阿陵却从一侧匆匆而来。   瞧见娄影时微微一怔,先向“公子师”行了礼,方才道:“大公子,十三皇子来了。”   池小池:……哦豁,这个没演过。   他说:“说我卧病。”   阿陵犯愁道:“小的试了试十三皇子的口风,他说,若是您还病着,便要进来看了。我也不晓得您何时能从公子师那里回来,怕十三皇子扑个空,只好照实说了。”   末了,他又补充道:“十三皇子说不急,在花厅等您。” 第184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三)   ……去呗, 还能咋的。   池小池就去了。   和上次相比,严元衡除了换了个位置, 坐在了六皇子上次坐的上首, 整个人的动作、姿势、神态, 差不多是Ctrl C和Ctrl V过来的。   池小池怀疑他喝的茶叶都是按照同一个比例调出来的。   池小池入花厅,按照上个世界参见赤云子的行礼规格:“参见十三皇子。”   上位的严元衡明显一愣:“……”   池小池:很好,砸锅。   他反应不慢,对严元衡俏皮地眯眼一笑,麻利地自己救了自己的场。   严元衡没再怀疑,放下茶杯:“身体如何?”   池小池起身:“李太医自是医术一流。”   严元衡:“头风缠绵难愈,莫要小觑。”   池小池玩笑道:“劳烦十三皇子了, 昨夜不知看了几本医书啊?”   严元衡举杯饮茶, 一字不发。   不过是翻了十余本医书, 背记了关于头风的部分。   池小池想, 好一个冷酷男孩。   严元衡全不知自己在池小池心目中现在是怎样的形象, 喝过茶后,他便望着池小池, 一语不发, 像是在等待他开口。   ……猜心吗, 少年。   要是换了别人来, 眼前人兼具皇子和故交双重身份,一个搞不好就会崩盘, 估计早慌得到处爬了。   池小池不, 他稳得一匹。   他相当敢于带节奏。   他略略正色, 说:“十三皇子,抱歉,失约了。”   严元衡也察觉到了他话中的距离感,有点不适应:“……无妨。”   时停云一向性情活泼,从不怕冷场。   严元衡还没试过主动找话题,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他深思熟虑很久:“身体如何?”   池小池不动声色地打太极:“李太医自是医术一流。”   人类的本质就是复读机。   严元衡:“……”   “有事的话,我就不叨扰了。”严元衡品出了些味道来,起身告辞,并很好地掩饰好了心中不舍。   严元衡自年初起忙碌至今,为的就是让父王看他入眼,好求来连续两日的休沐。   他元旦时,约好了在花朝节时与时停云一道去打马球。   他为此期待了整整两月。   时停云做了他十年伴读,日日入宫相伴,在南疆打了两年硬仗,凯旋后,自然不会再做他的伴读了。   父王有意调拨他去兵部效职,时停云自称惫懒,婉拒了。   但严元衡知晓,他是严遵时将军之令,除了带领冠以王族之名的北府军外,时家不沾染任何朝堂中事。   于是,年纪轻轻的小将军做着他的纨绔,打算趁年轻诞下一子半女,将来去守严家的边疆。   他们都不再是孩子,能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   但在严元衡心目里,时停云仍是那个敢撬六皇兄的酥饼给他吃的小伴读。   严元衡吸了一口气,起身,路过他身侧时,他有些按捺不住,按住他的肩膀道:“素常,你……”   他本想说些什么,但指尖刚碰上严元衡的肩膀,池小池便脸色骤变,身子极剧烈地颤了一颤,双膝狠狠砸上了花厅地面。   他脱口而出:“小奴卑贱,不敢玷污皇子万金之躯。”   被跪的严元衡:“……”   跪地的池小池:“……”我操,疼。   严元衡这下脸色是真的不好看了。   以时停云的个性和骨子里的矜傲,哪怕是玩笑,自称为“奴”,这也实在过分了些。   他后退两步,凝眉不语,等时停云解释。   眼前的时停云微垂眼睫,神态如常,看起来并不打算解释,也并不像开玩笑。   这倒把严元衡搞糊涂了。   这算什么?   是严将军知道他行为不谨,又训斥他了?   还是他听了那些个不着调的闲言闲语,故意自贬,打算同自己划清界限?   严元衡心乱成一团,也不想听时停云的解释了:“罢了,你起来吧。”   池小池从善如流,坦然起身,顺势观察了一番严元衡的脸色。   好了,心事重的严小皇子大概已经自己为自己解释完毕了。   没有世界线,那意味着谁都不可信。   既然如此,不如不按常规行事,试着打破一下既有的平衡,也许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而他的收获来得太快。   严元衡走到门口时,转过身来,恰与送他出门的池小池面对面。   “我对你没有那种想法。”严元衡道,“那些市井流传的无稽之谈,你莫要往心里去。”   池小池:“……”   严元衡冷冷解释完后,一回头,一脚绊在了门槛上。   不过十三皇子毕竟是十三皇子,王族包袱相当重,稳住底盘后就走得潇洒如风,一眨眼就没了影,刚结结实实跪了一下的池小池追了两扇月亮门,愣是没撵上。   他折返回花厅。   娄影已经等在里面了,手里握着一管伤药。   严元衡还在时,池小池便注意到窗边有一道飘起的黑幂篱。   他也看到刚才发生的一切了。   注意到池小池进来,他敲了敲身旁的椅子。   池小池乖乖上前坐下,卷起裤腿。   刚才那下跪得当真不轻,红了一大片,可能会青紫。   但看到原主的腿时,池小池也愣了愣。   左小腿迎面骨上有一道极其明显的暗红旧伤,当初该是被巨力打断了骨头,右腿侧面像是被马刺划的,伤疤沿着肌肉一路上行,直消失在到微肿的膝盖上方。   跟一身战伤相比,这一跪跟蚊子咬的没差。   池小池看着就觉得没必要,把裤腿往下拉,突觉小腿一冷。   ……娄影俯身握住了他的小腿。   他的手是寒疾病人的手,一年四季都是透心的凉,碰在少年将军常年滚烫的皮肤上,像是一块冰碰上烙铁。   池小池跟被烫了似的,膝盖下意识地一动,双腿分开了一点。   娄影把幂篱掀起,低下头,给他敷药。   池小池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放,索性直盯着天花板看:“小伤。”   娄影不语,把药膏仔细匀开,还被药味呛得轻咳两声。   池小池:“就跪了一下。”   娄影没有回应。   池小池说:“用个屏蔽痛觉的卡就行。”   说完,他忍不住把视线下移,却发现娄影一边轻轻为他吹药,一边抬头看他。   ……视觉冲击力实在有点大。   池小池玩笑道:“先生,这样不好吧。”   娄影认真道:“夫人,我觉得这样很好。”   池小池:“……”   他心跳得有点快。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叫嚣着些什么,他想要听清,又忍不住抗拒。   但池小池不想,也不敢靠得太近。   他一个人活了十二年,活出了个诀窍。   幻想使人痛苦。   他想都没敢想的东西,现在有人往他怀里一样样地放,说,这个是你的,这个也是你的,都是你的,我也是。   池小池拿得心里发虚,怕一个没抱紧,哗的一声,全没了,垮成水中月,镜中花。   于是他努力寻找理由说服自己。   ——小时候娄哥也说过要修电瓶车养他一辈子呢,四舍五入,等于夫人了。   娄影也不做更多分散他注意力的事情,适时地把话题引上正轨:“刚才,是时停云?”   池小池嗯了一声。   他自己当然不会无缘无故下跪自贱。   那就只能是原主了。   娄影:“时停云为什么要跪严元衡?”   池小池回想当时双膝着地前的感觉。   脑袋是麻的,一阵一阵嗡嗡作响,等响声结束,就发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做了某件事。   这种感觉对池小池来说很熟悉。   “PTSD。”上好药的池小池把裤腿放下,说,“跟我吐的时候一样一样的。”   娄影沉默片刻。   池小池不说,他也不好问池小池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只能转移话题:“他在怕谁?严元衡?”   池小池:“说不好。”   创伤后应激综合征,要犯起来总要有一个特定的触发点。   ……而当时,严元衡拍了他的肩。   池小池回想着时停云那句“小奴”,心里做着各类假设和推想。   片刻之后,隐隐的脚步声与通传声从外传来。   “大公子!六皇子……”   紧接着是一声爽朗的招呼:“时停云!出来接客了!”   严元昭颇爱紫色,今番来,换了件比昨日更奢华的紫绸描金长袍,还提了只金丝鸟笼来,交由他身后的尚书家瞿公子提着。   天家风范看不出多少来,倒更像是哪家浪荡的公子哥儿。   一入花厅,看到那个坐轮椅的人,他先愣了一愣。   娄影已将幂篱放下,欠身道:“草民于风眠,拜见六皇子。”   池小池则介绍道:“我家先生。”   严元昭隐约记起来,时停云家里似乎的确有一名公子师,听说是有疾在身,不良于行,因此不常出来见人。   严元昭好奇地伸着脑袋打量一阵儿,可惜只看得清一个英俊的下巴颏儿。   六皇子在此,他留在此处也不妥当,于是娄影恭敬地表示告退。   目送他离开后,严元昭道:“年纪不大呀。我还以为是个老学究呢。”   池小池摸索与他的相处之道:“方才十三皇子才离开,你便来了。你们俩还真是好兄弟。”   “不用你说,方才还在门口碰见了。”严元昭满面春风,一屁股在上位坐下,“元衡说你有事。我告诉他,那是托词,我来,你准没事儿。”   池小池:兄弟,你这么会聊天的吗。   严元昭展开扇子:“喝几壶花雕,保准药到病除。”   那瞿公子一语不发,为人安静得很,站在严元昭身后,宛如严元昭的随身挂件。   池小池观察了他一会儿,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便从他身上移走了些注意力。   在言语间,池小池试探着与严元昭交谈的下限。   后来他发现,这哥们儿基本上没什么下限。   他从瞿公子手里接过金丝鸟笼,放在桌上,拿扇骨敲一敲笼壁:“喏,这鸟给你拿着玩儿。没见过吧?”   池小池接过来,明知故问:“这什么?雉鸡?”   “你去趟边境,回来看什么都是雉鸡。”严元昭扫兴道,“画眉,近来城里最时兴养这小玩意儿。”   池小池举起来,端详画眉殷红的嘴。   严元昭眉心一抽,拿扇子指他:“你再给我炖一个试试。”   池小池:“……”原主这么猛的吗。   严元昭:“装傻是不是?上次六爷送你的蛋可是黄金龟的。”   池小池啊了一声:“怪不得那么好吃。”   严元昭啐他一口,指着画眉笼子:“见此物如见六爷,可明白?”   池小池:“是。”   说着他转向画眉笼子,恭敬道:“请六皇子安。”   严元昭:“……时停云,你是不是想死。来人啊,把这个以下犯上的东西拖出去砍了。”   池小池:“六皇子,你杀了我,我时家就绝后了,你还要把鸟拎回去。”   严元昭对着空荡荡的厅堂飙戏:“啊,那算了,都退下。”   和他相处,的确比严元衡轻松有趣得多。   但池小池偶尔和他视线接触时,总会想到他一脸血地跪在地上的样子。   那时候,他没有穿着这身寸布寸金的紫袍。   战甲染血,战盔破损,那张年轻俊朗的面容被干涸的血痂覆盖,他的手指全部折断了,向不同的方向蜷曲着。   严元昭一边用金丝扇扇凉,一边提议出去饮酒。   池小池说:“头风。”   严元昭道:“信我,一壶酒下去,包你百病全消。”   池小池说:“我信你有鬼。”   严元昭说:“停云,你是怕十三弟知道,你跟我出去,不跟他出去,心里不爽快吧。”   池小池说:“不然呢。”都是皇子,他可以疏远严元衡,但没必要故意跟严元衡对着干,惹他不痛快。   “算了。”严元昭说,“我也就是想气气十三弟。他生气可好玩了。还记得吗,小时候我骗他你马上要变成我的伴读了,他气得躲起来偷偷哭,哈哈哈哈。”   池小池想,这他妈什么狗哥哥。   严元昭痛心道:“哎,长大了就不可爱了。罢了,不提不提。下棋下棋。”   严元昭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却是不错的棋手,与池小池杀得有来有往。   最重要的是,他话多。   他一边观棋,一边问:“哎,你家阿陵呢。”   池小池注意到,他没问阿书。   他拾起一枚黑子:“你想他啦?”   严元昭落子:“可不是,他倒的酒最合我心意。”   池小池揣摩着时停云对阿陵的心思,回护道:“他并非只有斟酒之才。”   “得得得,听你吹他,我耳朵要起茧子了。”严元昭掏了掏耳朵,“你家阿陵天纵奇才,是九天英灵下界,若不是家中穷苦,不得已将他卖为奴身,定然前途无量。高兴了吗?”   池小池:“你说得对。”   严元昭把自己刚下的棋子拈起来去砸池小池:“我可去你的吧。”   池小池一把准确接过。   严元昭扬一扬扇子:“给六爷放到棋盘上去。”   池小池把子落回他方才下的地方。   严元昭一扇子打在他的手背上:“下哪儿?乱下。下这儿。”   他指了指另一个距离原子落处十万八千里的地方。   池小池马上揭露他的险恶用心:“要不要脸呐。落子无悔。”   “六爷刚才就下在这里。”严元昭睁着眼睛说瞎话,“不信你问瞿英。”   瞿英面不改色道:“是的,六皇子说得对。”   好的,池小池认栽。   严元昭道:“瞿英,这一两日望城内可有什么新鲜事?说来给我们卧病的时大公子解解闷。”   瞿英是严元昭的伴读,也是随几人一同长大的。   他历历地数着:“这一两日倒也无事。西城云香阁入了新话本,听说有些趣味;有一突厥商队入望城,带了好些新鲜玩意儿和瓜果来;昨日是花朝节,街上热闹得很,马球比赛是兵部乔侍郎之子乔枢星拔了头筹,诗会则是曲家二小姐点了状元……”   活脱脱一本望城娱乐百科全书。   严元昭望着对面正在细心观棋的挚友,道:“怎样?”   池小池:“什么怎样?”   严元昭:“你一战过后,严将军不留你在军中历练,而是将你遣回望城留守,你心里没数吗?”   池小池优雅落子:“我还小呢。”   ……严元昭觉得今日时停云的面皮要比往日要结实许多。   严元昭:“云弟,你今年满打满算十九。那乔枢星十六岁,有三个通房。”   池小池灵活地使用爹遁之术杠严元昭:“我爹不让我纳妾。”   严元昭:“正妻总要相看相看吧。”   池小池抬头看了一眼严元昭,温柔一笑。   严元昭被他笑得没底,展了扇子挡住半张脸,靠近池小池:“时停云,六爷要你个准话,你可有断袖之癖?”   池小池不答。   严元昭有些心急:“不会真是那阿陵吧?” 第185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四)   池小池不动声色地套话:“你怎会如此想?”   严元昭略略正色:“你别管六爷怎么想, 六爷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池小池不言声。   “时家到你这一代,就你一个出挑的。你那俩堂兄,一个儒生, 另一个跟你相比,说句资质平平都是勉强。”严元昭说, “你若对那小厮有意, 玩玩便是,千万莫当真。”   话说到此, 严元昭方觉不妥,主动伸手压住了棋盘。   池小池一心梳理人物关系,因此只淡淡看了他一眼。   严元昭警惕道:“往日我若这样说, 你定要同我翻桌的。今日怎么转了性?”   池小池淡淡道:“我这一局要赢了,翻什么桌。”   严元昭立时被激起了性子:“六爷让先,你还能赢?”   池小池:“……敢问您何时让了先?”   严元昭大言不惭地一指刚才他落子之处:“正是方才。”   池小池:“……”   滚出克。   封建帝制滚出围棋界。   三局罢了, 严元昭被池小池杀得片甲不留。   天色已晚,意犹未尽的严元昭被时小将军以“臣要早睡,明日先生布置有早课”的理由半请半扔出了将军府。   待坐上马车, 严元昭仍是不肯罢休:“瞧见没有, 是我让他。”   瞿英却欲言又止:“……六皇子。”   严元昭去查看今日马车的香炉内燃的是哪一种香:“何事?”   “棋归棋,酒归酒。”瞿英低声道, “瞿英斗胆,别忘了您最初与少将军交好的目的。”   严元昭把莲瓣状的青铜盖放回原处, 默然不语。   他用金丝扇拨开珠帘, 向外张望。   他眼前是将军府的匾额。“镇南将军府”之光彩, 历经七代,煌煌不褪。   藏书阁的“鸿风懿采”,三凉亭的“波光云影”,正厅的“褒忠”,这将军府中一多半匾额都是他父王的墨宝,亲笔所书,亲口赐下,何等荣宠。   但是单从外观来看,将军府砖墙灰蒙,不饰金玉,低调而内敛,静静立于望城金碧辉煌的王城之外。   时家,是严家世代的堡垒与侍从,自始如一,一字为忠。   他放下帘幕,扬声道:“走了。”   池小池出完外景,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又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阿陵请道:“请公子净手后用晚膳。”   今夜菜色不坏。一品灌汤黄鱼,一品开水白菜,一品豆芽火腿,一品粉蒸肉,一盅三鲜汤,一小碗馄饨,汤汁极鲜,是用鲜乌鸡和鲜笋熬炖许久,撇去浮沫油渣,取最清的汤煮成的。   池小池看一眼菜,道:“每样给先生送一客。”   阿陵一边给他夹菜,一边道:“已经送去了。先生脾胃虚弱,少送了些难克化的肉食,多添了一客燕窝。”   池小池盯着阿陵的手看。   阿陵汲了热水来,用毛巾蘸了,拧尽,给池小池擦手:“公子心中挂记之事,子陵会替公子一一做好,请公子放心。”   池小池被擦得胃口全无,举箸吃了两筷,觉得有点浪费,便自然道:“你也没吃吧,一起?”   阿陵一笑,似乎对这样的荣宠已是习以为常:“谢公子赏。”   说罢,他速速取来了备用的碗筷,站着用饭。   ……看来时停云与阿陵果然更亲厚些。   相比之下,阿书更啰嗦。   阿陵大名褚子陵,阿书是南疆白族出身,汉名李邺书,显然都是从读过书的人家出来的,可见父亲为他遴选身边人时有多么用心。   相较于唐僧附体的李邺书,褚子陵为人处世更机灵周到些,天生一双桃花笑眼,未语笑三分,讨人喜欢得很,却不会失于轻浮。   在池小池碗中馄饨汤快喝完时,他便适时地添上,眼眉弯弯的,一看便知心情不坏。   池小池挺温和地问:“笑什么?”   阿陵坦诚道:“公子身体转好,子陵心中欢喜。”   池小池接来汤碗:“你方才去哪里了?”   “公子这般挂记子陵,子陵不胜惶恐。”阿陵笑道,“但请公子饶了子陵吧,若是子陵在旁,六皇子定要报上次三子之仇的。”   池小池嗯了一声,吩咐道:“把主卧收拾出来,从今往后,公子师宿在我房中。”   这倒是让阿陵愣了一愣:“公子?”   池小池一身正气道:“近来父亲时常传书过来,通报边疆要情,我有许多事情要请教先生。父亲叮嘱要多与先生相谈,与先生同榻抵足而眠,以示尊敬。”   “是。子陵记下了。”阿陵顺势应下,“只是子陵一人,整理的动作会慢些,待饭后,子陵调来几个外院的人帮忙收拾吧。”   “阿书呢?”   “您许是睡忘了?”阿陵说,“阿书幼妹在城郊的祁员外家做家事,您特准阿书每月十三出去探望她。今日本是阿书探亲之日,为着照看您的身体,阿书晚出去了几个时辰。临行前他还记挂着公子,说要去突厥商队那里买些静心的香料来给您用着呢。”   池小池不言不语,暗暗记下一些关键之句,打算晚上回去跟自家先生好好交流一番。   但等到了晚上,池小池一身正气全部被掏空。   公子师行动不便,所以大公子自是要尽心伺候的,包括梳洗沐浴。   娄影这具身体很瘦,由于缺乏日照,皮肤毫无血色,腿部总是无力,需得人扶抱着方能沐浴,木桶又太过拘束,不便行事,所以二人去了府中汤池。   娄影的脸上黥纹算不得光彩之物,平素里就遮掩着,不欲人知,因此池小池特地支开了伺候的人。   将军府中人都受过调教,晓得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最多也只是腹诽。   都说这公子师久病卧榻,又畏光畏寒,方才避人而居,可大晚上也戴着幂篱,怕是相貌有碍,才见不得人吧。   这具身体倒是轻,将披着浴衣的娄影打横抱入水中后,池小池随他一起浸入汤池里,被扑面而来的散发出硫磺味道的热气蒸得有些发晕。   他询问娄影:“热吗?”   娄影坐在汤池边,轻轻清洗着眼角的黥纹:“还好,腿没什么感觉,只是有点发麻。”   池小池悄悄深呼吸,努力说服自己。   这有什么,小场面。   小时候他还跟娄哥一块去过澡堂子呢,还为了比谁更能扛热,在蒸房里差点脱水中暑,最后还是娄哥发现他状况不对,主动认了输,抱他出来,买了冷饮贴在他脸颊上帮他醒神,等他醒来,娄哥一手扶住他的后颈,一手启开易拉罐,喂他喝橘子汽水。   池小池想得心里发软,嘴里都是橘子汽水的淡香,胆气也壮了不少,主动靠近他,给他擦腿和背。   池小池生怕他长褥疮,把他的腿抬起,盖住关键处,细细清洗了腿根。   他身上皮肤白得很,一搓就是一片红,池小池刹着力道,怕弄疼了他,其结果就是擦身变成了摸身。   ……空气中洋溢着硫磺都压不住的给气。   娄影屈着身体,咬着牙忍了又忍,才攥拳轻声道:“……嗯。好了。”   池小池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侧头过来:“洗好啦?”   娄影努力支起一条腿来,挡住了池小池的部分视线:“暂时,不必。我自行沐浴一阵,你去洗一洗吧。”   池小池也是有些不自在,搓搓被热气蒸得发红的脸,凫到一侧去,与娄影保持了一段距离,心里才安静些。   半晌过后,娄影紧绷着的身体微微松弛了下来,呼出一口气,侧过脸来问他:“你怀疑谁?”   池小池心情放松后,撩着水玩得起兴:“都有问题。”   严元衡性情太过内敛,心思倒不算难猜,但谁也不知道他这番心思会酿成怎样的后果。   阿书,出身略有些尴尬,会定期外出,值得关注一下。   娄影问:“阿陵呢?”   池小池说:“待观察。他练武,手上有缠过胶布的痕迹,其他看不出什么,只能看出他的确得时停云的宠。”   他停了一停:“严元昭……”   在他看来,严元昭本身没什么问题,但他与时停云交好太过,宛如兄弟,毫无隔阂,本身便有些诡异。   娄影在此时动了。   他单手撑边,借水浮势,来到池小池身前,准确跪在他双膝之间,把他直接逼得退无可退。   池小池一窒。   可还没等他心跳得快起来,娄影便道:“严元昭。”   他把食指抵在了池小池太阳穴。   瞿英在马车里与严元昭的对话尽数传入耳中。   娄影简单解释道:“我与他见了一面。在他身上放了些东西。”   二人心里挂记着正事,沐浴完毕后便折返回房中,期间谈了一路,汇总了一下现有信息。   池小池把娄影抱到床上,妥善地安置在里侧,拿厚被子盖好,自己才翻身上床,吹熄两根蜡烛,在他身边安歇下来。   入春不久,天还有些寒意,为着娄影的身体考虑,屋内添置了暖炉。   池小池有点热,只用单被盖住腰腹处,单手枕在脑后想事情。   娄影在与他近在咫尺的地方,望着他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睛,温和道:“热吗?”   “还成。”   “告诉你一件事?”   池小池以为是他有什么其他发现:“说呀。”   “其实我的腿不是全没感觉的。”娄影侧过身来,补充道,“……腿根的地方。”   池小池的热血轰的一下上了头。   娄影说:“如果以后能照顾你的话,我会注意这点。”   说话间,黑暗中,一只冰冷的手探出被窝,轻轻抓住了池小池的手指,轻轻捏了捏。   “手心在出汗。”耳边的声音带着让人半张脸都酥麻起来的笑意,“热了?”   池小池没说话,把娄影的手塞进他的被子里,掖好后想要抽出来,那只手却紧了紧,像是不肯放他离开。   池小池抿了抿嘴,一咬牙,把手交给了他。   微微出汗的手指勾在一处。   骨头是硬的,发潮的手心捏起来却很柔软。   许是睡前多思的缘故,池小池闭上眼睛,便是一夜乱梦。   池小池一人走在一片朦胧的血雾里,鼻腔里是逼人的血腥味。   他在一座城中踉踉跄跄行走,手上与脚上都戴着极重的镣铐,双手指甲已经不见踪影,该是被生生拔下来的,吸入一口气,吐出来的都是血,刺得喉头发甜发涩。   他很清楚这是原主的梦,但他什么也看不清,唯有人语不绝,从他耳边风也似的掠过。   “报!南疆反叛!时惊鸿将军被鸩杀!”   “公子……将军他……”   “黄口小儿,他带得起北府军吗?不是打过仗便会整军的!”   紧接着是阿书的声音:“公子只是上过战场而已!要他带领整个北府军……太难了啊。”   阿陵:“我会在公子身边,你看好家,我会回来的,与公子一起。”   接下来是阿陵充满欣喜的声音:“恭贺公子旗开得胜!!”   此后,便是一片长时间的静谧。   他一步步漫无目的地在血雾中穿行,一度以为要抵达梦境的尽头,直到……   “时停云,你以为六爷为何与你交游!?”他突地听到一人声嘶力竭道,“不过是因为你姓时!你姓时!”   那今日还与他下棋玩闹的浪荡客,声音沙哑,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决绝之意:“……你以为我严元昭还是你的挚友吗?不是!从一开始便不是!”   场景豁然一转,四周血雾顿散,池小池坐在一处监牢里,垂目看着腕上镣铐。   牢门传来吱吱呀呀的开启声。   他转向牢门处,一名华服公子着步云履,缓缓行至他身前,在他身前单膝跪下。   十三皇子,严元衡。   他鬓发有些乱,嘴角染血,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大战。   池小池没有说话,只是平视着他,口中控制不住地念念有词。   严元衡一语不发,扶住他的后颈,安抚性地按揉两下,随后,一把锋锐的东西抵在了池小池的咽喉处。   他下手极狠极快,一刀断喉,鲜血瞬间喷溅而出。   颈部被划开的疼痛让池小池骇然从床上弹起,侧身干呕两声,挣扎下地,扑至书桌前,扯过一张纸,就着砚中残墨,回忆着梦中的喃喃自语,颤抖着手,把时停云梦中所言一字字抄下。   末了,他丢开笔,跌坐在椅子上,饮了一口冷茶,方才平静下来。   娄影从床上坐起:“怎么?”   池小池抓起宣纸,返回床边,把那张纸亮给娄影看。   ——“小奴卑贱,不敢玷污皇子万金之躯。” 第186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五)   觉是睡不成了。   池小池披衣而起, 燃亮烛火, 还不忘用毛皮大氅把他家先生包了个圆儿, 生怕他着凉。   听他详说过梦境,娄影蹙眉:“日有所思吗?还是时停云想提醒我们什么?”   池小池说:“不管是什么情况,现在得做一件事。”   他说:“写折子。”   娄影接:“去镇南关。”   池小池冲娄影飞扬地一挑眉,扬声唤:“阿陵!阿书!”   “镇南关?”   在外间小睡的阿书被唤入内后, 本是昏昏沉沉的,乍一听到此事,登时精神了不少:“可是将军那里出了什么事情?”   池小池说:“逍遥日子过上一两月还有滋味,成日这般浪荡,我也倦了。今天夜得一梦, 醒来甚是惦念父亲, 便想去镇南关陪一陪父亲, 尽一尽孝道。”   听闻没有战事, 阿书似是放下了心来, 叹了一声:“公子,您怎又提这事?上次从镇南关回来,您一身是伤,腿上的伤将养许久才没落下症来,瞧着就怕人。阿书就盼着边疆万年平安, 您能天天在家,少做些舞刀弄枪的事情, 早日聘个少夫人, 开枝散叶……”   阿书唠叨得池小池烧心。   “好啦好啦, 我晓得我是咱们时家村里唯一的希望。”池小池托腮笑道,“烦请阿书大人为我磨墨,明日一早我好递折子上去。”   阿书:“……”唉。   “怎么是你值夜。”池小池随口问,“阿陵呢?”   阿书走到书桌前,取了墨锭,往墨砚里斟了清水,磨了一砚墨后,又取来空折子,在一边侍立:“按规矩,我在宵禁前就返了府。阿陵上半夜一直在,我看他困得厉害,眼睛都睁不开了,便叫他先歇下,下半夜我来伺候公子便是。”   池小池道:“你不必在这里等候,关于奏折一事,我得与公子师好好商讨一番。”   阿书应了一声,来到床畔,将公子师扶下床。   池小池摊开折子,在他背后询问:“阿书,你妹妹如何了?”   阿书像是在想自己的心事,闻言愣了片刻,方才笑道:“托公子的福,阿清一切安好。最近长高不少,针线活也比一月前有进益多了。她一直说想依照南疆传统,为公子做一件福衣,穿在身上,能刀枪不入。我还笑她呢,她与我都是幼年入关,饮中原之水,食中原之黍,连南疆人都没见过几个,何必按南疆那套行事……”   池小池说:“她有心了。”   “公子怎么这样客气。”阿书扶娄影在轮椅上坐定,“当年,阿清与祖父祖母均得了时疫,若不是公子施以援手,阿清现在哪里还有命在。阿书感念公子恩德,这条命都是公子的,公子想要,可随时拿去。”   “去去去,我要你的命作甚。”池小池道,“唠唠叨叨的,年纪不大,活像个小老头。”   小老头阿书有点羞赧地一笑,露出两个酒窝,旋即掩门而去。   门扉合上,李邺书在门前呵手踱了两圈,似是下了什么决心,转身向院外走去,低声对守在院外的两仆吩咐一番,回了自己的小屋。   时家善待下人,凡是内院之仆,大多有独屋居住。   他换上一身偏厚的外裳,匆匆打扮妥当后,又打开床下箱箧,取了一只木盒,打开看看,里面尽是一沓沓的银票,看起来数目不菲。   他用一把小锁锁住盒子,行到门口,又驻足片刻,折返回来,从箱中又取出另一个小盒子,连看也没来得及看,伏在一侧桌案上,就着砚中残墨写了几行遒劲漂亮的字,将纸叠了三叠,塞到小盒子里,一并锁好,又拿了将军府的腰牌,去向了将军府后门。   守后门的黄叔打着哈欠为他开门:“阿书,去哪里?”   李邺书低着头,抱着一大一小两只木盒,怕冷似的跺了两下脚:“公子叫我去办件事。”   李邺书是少将军亲信,为人又忠厚乖巧,黄叔不疑有他,便放了他出门去,还不忘提醒:“宵禁,别忘了带腰牌。我给你留着门,你什么时候回来?”   李邺书抬头看了看天色,答:“四更前。”   言罢,他抱着盒子,消失在了夜色间。   阿书一走,池小池便转头去请教:“先生,奏折怎么写?”   说到底,池小池只是高中肄业而已,入党申请都没写过。   辘辘的轮椅摇声自床边而来。   池小池立刻面对桌子,把奏折推到一边,等着他家先生亲自上阵,传道授业解惑。   灯影下,一张虎皮大氅张开,温柔地把池小池自后圈住,像是网住一条鱼。   一只略冷的手执住了他的右手,引导他把奏折推回眼前,又引导他握住毛笔。   娄影在他耳边道:“我一直认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本来还在想事情的池小池被握得什么想法都没了,一时间满脑子都是红烧鲤鱼和清蒸鲈鱼哪个好吃。   娄影引导他写下标题,署名,并问他:“这样握着,会难受吗?”   池小池摇头。   “不会想吐?”   池小池摇头。   娄影右手顶格写着对皇上的敬语,左手则轻轻搭上了他的脉搏:“脸色还好,就是心跳有点快。”   他一边做正事,一边感叹:“以前可以实时监测到,现在只能摸一摸了。”   说着,他夸了池小池一句:“真乖。”   发现池小池有点呼吸不过来,娄影便不再逗弄他,只是满心想着,怎么这么可爱。   他一手压住池小池的脉搏,另一手,墨字从笔端潺潺流出,颇为潇洒如意,正是时停云往日的字迹。   模仿对他来说并不很难,他看过几眼就学会了。   奏折写得很简练,理由也找得很光明正大,直言时停云不愿虚度光阴,纨绔度日,愿去军中历练,报效君主,尽时家人之责。   原主的梦倘若为真,那么时家灾变,便自鸩杀而始。   重活一世,他们至少得守在时父身侧,保全时父的性命。   池小池冷静下来后,审视着纸上字迹,见他竟在奏章中提及了自己,不由诧异:“你也要去?”   娄影将下巴轻抵在池小池肩膀,认真注视着落笔处:“我得看着你。”   “边境苦得很。”池小池动了动身体,想要叫他看着自己好好考虑一番,“再说,世界线也不清楚,谁知道任务对象是内鬼,还是其他什么人。你留在望城,还能帮我守住大后方。”   “不必。”娄影不动声色,“世界线我们会拿到的。”   池小池:“先生有回去的办法?”   娄影说:“没有。”   “那……”   “山不过来,我也过不去。”娄影笃定道,“但有人会想办法的。不用急。”   这封奏折递上去的当日下午,皇上便传了旨意来,令时停云入宫,在御书房相见。   注意到皇上唤了几名皇子前来,池小池心里便有了三分数,面色不改,心中则微微皱起了眉。   “……镇南关?”将时停云奏请之事听了个大概,尚不知情的严元昭脸色微变,“可是有什么战事?”   皇上道:“非也。是停云自请前往边关。时卿常年在外,停云心系父亲,心念家国,纯忠纯孝,令人动容啊。”   几名皇子两两对视,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有的低头默然,有的神情闪烁。   去军中历练,乃是无上荣光,皇上还是皇子时,也曾在边疆安定的太平时期去过北府军效力两年,一来立下了不小的战功,二来也可了解边关战士疾苦,三来面上有了荣光,今日皇上特召众皇子前来,其意昭昭。   严元昭略有踌躇,细思一番,正欲踏步出列:“儿臣……”   身后严元衡一步跨出,平静拱手道:“父王,儿臣愿往。”   严元昭步伐一僵,站稳了脚跟,笑道:“十三弟既然愿往,我就不夺人所好了。”   说罢,严元昭回过头去,对严元衡轻佻地一眨眼。   严元衡却还是那副规规矩矩、白雪青松的模样,身姿宛如一把由雪擦过的刺刀。   严元昭讨了个没趣,转过头来,瞄了一眼时停云。   ……一会儿别走,六爷要听你解释。   皇上见严元衡自愿前往,龙心甚悦,赏了时小将军一把宝剑,并令严元衡好生整顿收拾,半月后便出发。   池小池口上谢恩,心里却并不轻松。   这正是池小池担忧的。   如果昨夜怪梦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谁知道时将军何时会被鸩杀?   此事迫在眉睫,但若自己不经皇上准许便私自前往镇南关,以时家的地位,又难免会引起一番议论,于时家清誉有损。   现在对方的局或许已经展开,若想不落入彀中,一则需要情报,二则需要主动出击。   想要获得情报,并不简单。   时家为免引起非议,颇为洁身自好,甚少沾染朝堂中事,更别提培植自己的势力了,京中情报网寥寥,因此若要窥见事件全貌,归根到底还是需要世界线。   好在,池小池从不会指望运气,世界线有了最好,没有的话,去寻找另一条出路便是。   如果主动出击,该先从谁的身上下手呢?   是昨夜私自出门的李邺书,说是回房休息、实际并不在房中的褚子陵,抱持私欲与原主交好的严元昭,还是主动请缨、愿赴边关的严元衡?   主神空间内。   089坐在023的办公室内,光脑淡蓝色的光纹投射在二人的白衬衫上,荡出一圈圈海水似的波纹。   089第七次发出对接信号,仍是显示对接失败。   023问他:“还是没联系上61?”   089放下通讯器,痛心道:“是啊。爸爸很难过,他也只有在要生活费的时候会联系我。”   023对他的戏多早已是见怪不怪,低头咔哒咔哒按着游戏机按键,道:“是信号不好吧。再说,61在做任务,你非拉着他和你一起不务正业?”   089谴责:“你也不管管他。”   023:“我管他干什么?”   089叹道:“也是。儿大不由娘啊。”   023面无表情,头也不抬,一脚把他的滑轮椅蹬了出去。   089眼疾手快,一把捉住他的光溜溜的脚腕,两把滑轮椅一起滑了出去,砰砰两声撞在墙上,双双翻车。   023挣扎起身,发现自己玩了3000多分的鸟一头撞在了墙上,屏幕上显示着大大的“Game Over”。   023气得不行,对089抬脚就踹,089耐心地抓住他的小腿,一托他的背,把他面朝自己抱进怀里,放在了办公桌上:“好了好了,赔你赔你。”   023拿桌上的书扔他:“你哄谁呢?”   089:“我替你十次夜班,怎么样?”   023呸了一声:“想都别想,你要是用光脑下GV,一晚上能下几百个G,便宜死你了,想得美。”   089说:“那我给你打回来?”   023把游戏机扔给他:“3217分。打不回来你今天别出这个门。”   089哎了一声,拿起游戏机,操纵着小鸟轻巧地上下移动。   023让他守在这里打游戏,自己出了门去,走了两步又折返,凶巴巴道:“晚上想吃什么?”   089忙道:“咖喱。”   023嘀咕了一句:“美得你。咖喱。”   说罢,他合上门,朝超市走去。   独身一个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089一边哼歌,一边打游戏,一边想着心事。   上次,061回空间里时,显然已经动用了自己交给他的护身符。   当时他就怀疑,“须臾之间”那位对61动过了手脚,下过了绊子,但没有成功。   因此这回,他特意留了个心眼,在61下一次任务开始后便开始找机会联系他,但发出的信号均如石沉大海,再无讯息。   看来又有麻烦了啊。   089单手控制着游戏中的小鸟,一手抚着眼下泪痣,慢慢想着应对之法。   半个小时后。   023提着两份咖喱返回办公室时,办公室已经空了,023的游戏机静静躺在桌子上,上面的游戏画面显示暂停。   3217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023拿起游戏机,上面还留着那人的掌温。   ……他去哪里了? 第187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六)   待定下出发的日程, 皇上便遣散了众人。   出了御书房,方行到僻静处, 严元昭不由分说, 一把将池小池拉走。   众兄弟早已对严元昭跳脱的行事风格习以为常, 各自散了去。   “行啊, 时停云。”严元昭站住脚步道, “我昨日去将军府,你倒是沉得住气,一个字都不同我说?”   池小池说:“也不算晚。我昨晚收到父亲家书,才定下此事的。”   “你……”严元昭左右环顾一番,压低了声音,“你给我一句准话, 南疆那里当真无事?”   池小池淡淡道:“欺君之罪, 时家断不会犯。六皇子言重了。”   严元昭略松了一口气,又自知失言, 便转换了神态,轻佻地扬一扬扇:“好,我晓得了。……距你离城还有半月之期,想来你忙得很。那壶好花雕,本是供你我坐画舫赏美人之用, 现在看来只能给你壮行了, 倒也是不辜负它。”   池小池着意看他一眼, 道:“一壶花雕, 何谈辜负不辜负, 别负了一腔青云志便好。”   严元昭不接他的话茬,仿佛刚才在御书房中想要赴边的人不是他一般,金丝扇面一转,指向某处:“你有心同我说嘴,不如想想带那闷葫芦去镇南关的一路上该如何消遣。”   池小池顺着严元昭扇子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严元衡立在不远处的杏花树下,正盯着二人看。   注意到池小池看过来,严元衡神色微变,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旋即负手走近。   他问:“你病症方愈,只半月便出发,于行军可无碍?”   他既是公事公办,池小池自然毕恭毕敬:“无妨,十三皇子请安心。”   严元衡还想说些什么,严元昭便不耐烦再听这二人你来我往的客套之言,挥一挥扇:“走了。”   送别严元昭,严元衡与他并肩行于宫中。   与严元昭不同,严元衡是真的话少又沉静,特地来寻他,只为问他赴边前需要作何准备。   池小池来前听了他家先生的课,做足了笔记,自是一一作答,除此之外,他也没有自作聪明,画蛇添足地同这位十三皇子攀交情,相反还疏离了不少。   严元衡问完自己想问的问题后,二人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严元衡只好吃力地找了个话题:“你有心事?”   池小池低头含笑:“是。”   严元衡:“家事?”   池小池:“算是……家父来信,在信上催我……哎,不提也罢。”   严元衡刚刚隐约听到严元昭与时停云谈及“家信”,如今见他含糊其辞,脸色隐隐有点难看了。   他从六岁便同时停云在一起,最是了解时停云,此人行事光明,心思澄净,鲜少如此作态。   他故作轻松道:“有何不可说呢。可是有了心仪之人?”   他只是随口一言,谁想眼前人竟承认了:“……是。”   严元衡变色,立即追问:“是哪家千金?若是相看中了,为何不……不将婚仪早早办了,急于在此时赴边,又是为何?”   池小池想,嚯,这不是会说话吗,小嘴叭叭的。   池小池难堪地笑了一笑。   严元衡联想到几日前他登门时时停云的古怪举止,心底越发不安,索性止了步,等他说个分明。   池小池将犹豫的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元衡……”   严元衡听他在这礼法森严的宫闱里唤他本名,心间微暖,发冷的神色也稍稍缓了一缓:“是。……你是时候结亲了。亲事是时将军为你择的吗?选了哪一家?户部曲尚书家的二小姐,或是瞿英的姐姐?”   池小池:“元衡,我同你说件事……你莫要告诉旁人。”   严元衡莫名有些紧张:“嗯。”   池小池提一提气,压了压声音,道:“我恋慕之人……是一名男子。”   严元衡:“………………”   严元衡的手指骨节刺耳地响了一声,抑声道:“是谁?褚子陵?”   池小池好奇道:“你为何觉得会是阿陵?”   严元衡的身体都忍得发起抖来:“当真是他?”   池小池安抚了一下:“你未见过的。”   严元衡逼问:“当真?”   池小池无奈道:“……十三皇子。”   严元衡方才回神,意识到自己有所失态,便深呼吸一记,平稳心神,低声道:“你是如何想的?一个男子,你与他……时家七代忠义,你要让时家无后而终吗?”   “时家怎会无后?”池小池态度温和地气人,“家叔是家父同胞兄弟,亦属本家,只是二叔于武道上天分实在不足,祖父便将时家枪传与了父亲。”   严元衡一张俏脸僵得发木:“是吗。那你此番前往南疆,是打算向时将军把此事挑明吗?”   池小池说:“非是如此。他或许还不知道我的心意,我也无意叫他知晓。我若爱一人,不会希冀什么,只会将他永远埋在心中,一生许国,终身不娶。”   严元衡没想到会听到如此坦诚之言,怔愣片刻,神色略略黯然下来:“素常用情深重……我并非是初次赴南疆,但仍有诸多不明之处,这些时日或许还要叨扰府上。……告辞。”   他一拱手,转身而去,离去的背影是勉力维持的风度翩翩。   池小池望着他的背影,无声一笑,与他相背而行。   他对原主的梦不愿尽信,毕竟眼见也并非为实。   所以他选择主动出击。   一封凭空捏造出的家书,测出了两颗真心。   ——六皇子表面纨绔,家国之心却不输旁人,虽然私下里与十三关系塑料得很,但在大事上却有意避免与他相争。   ——十三皇子表面云淡风轻,对原主的心意倒是满满。   这两日,池小池扮演时停云,确实积累了不少表演感想。   时停云能受两名皇子厚待,虽不能排除起初相交的目的性,但经过这几日试探可知,时停云为人爽直,有一说一,是以真心换真心才能得来的朋友。   严元衡其人颇重情义,又有少年人难得的豁达心胸,将分寸感把握得极强,与两个皇子只涉私交,绝不将国事公事混杂入内。   这种自幼培育起来的情感反倒更见纯粹。   所以问题来了。   到底是谁能渣得了时停云?   若是凡常的背叛,不会让原主说出那样自认为奴的话,也不会让他死后亦心绪难平,宁愿把身体交与旁人,也要回来复仇。   因此,能伤他至深的,唯有一颗真心。   时家这一代,只时停云一个身负将才。   时将军让他回望城来,是望他留下子嗣家眷,他却违背父亲期望,回望城许久仍不事正业,成日和六皇子混在一起,作游戏人生状。   但从阿书言语间透露的讯息判断,这位时小将军回望城整整一年,日日不忘练枪。   昨夜,娄哥和他重新躺到床上后问过他:“或许是时停云无心于婚姻之事呢?”   池小池撑着脑袋对他笑:“先生啊,时停云今年十九了,按古代人平均年龄算,这辈子都过了快一半了。传承血脉,谁需要他走心呢,走肾就行了。”   时家虽然没有皇位要继承,但从家族重要性来说,也差不离。   而时停云宁肯违背父愿,也不提娶亲之事,倒是真有可能在心中暗暗喜欢上了某个不能明说的谁。   ……   相较于皇城内的风浪,将军府内倒是一派的井然有序。   时停云不是第一次赴边,此时又是两边太平的时候,他与十三皇子可与调兵送粮的队伍同行,共赴边关。   家中管事的正在忙碌打点,池小池左右无事,索性去了后院校场,衔着发带,将束得好好的银冠扯下,长发向后捋起,用发带三两下束在脑后,又取了往日练习用的银枪,简单操练几下后,突地听得身后传来一声破空声。   池小池敏捷回身,横槊阻挡,银枪格开一把铁枪,发出铿然一声闷响。   褚子陵本也无意伤他,虚晃一枪而已。他将铁枪单手转绕到身后,微鞠一躬:“公子。”   池小池干脆道:“来一场?”   褚子陵也不含糊:“遵令。”   话音未落,一道银光呈半圆状,直袭褚子陵面门,褚子陵也不怠慢,以侧边枪钩相迎,单以膂力将银枪押至地面,腾身落于银枪枪身之上,将枪身压出一道弧线。   池小池这具身体内仍有用枪的本能,他侧了枪身,顺利从褚子陵的压制下脱离,银白的枪刃在地面划出一道光花后,枪身微抖,横起去挡褚子陵袭来的拳脚。   二人战得旗鼓相当,约五十余回合后,褚子陵终是落了下风,铁枪呈十字状脱手飞出。   下一瞬,一线银光落在褚子陵颈前三寸。   褚子陵举手,话中含笑:“公子饶命。”   池小池收去枪势。   刚才,他作壁上观,发现原主的枪势倒是收敛得很好,不像是要取他性命的模样。   比了这一场,二人身上皆是微微出汗,索性并肩坐在校场边谈天。   “你可知南疆之事?”   褚子陵笑道:“不知。子陵只知公子去哪里,阿陵便去哪里。此诺直到阿陵死去,终身有效。”   池小池叹了一声,单手掩面。   他问:“你昨夜去哪里了?”   褚子陵一笑:“实在抱歉,公子,我偷溜出门了。”   池小池好奇地“嗯?”了一声。   褚子陵说:“昨日听府内负责采买的苏妈说,南城门处有几株桃花开了,稀罕得很,是望城中开得最早的。子陵想让公子先于其他人瞧到第一朵桃花,便趁昨日公子睡下,偷偷翻墙去偷摘了几枝。”   池小池侧身问他:“花呢。”   褚子陵笑:“在公子发上。”   池小池一抬手,发现马尾上确实不知何时多了一枝艳艳桃花,上面还沾着清露,看来他为了防止桃花枯萎,还洒了水,精心养到了现在。   他取下桃花,把玩片刻,又是一声轻叹。   褚子陵意识到他家公子心中有事,便侧身看向他:“公子?”   池小池道:“镇南关出了些事情。……你还记得父亲的副将温非儒吗,他押运一批弓箭时,中了大青山上一股流寇的暗阱,受了重伤。”   “温副将?”褚子陵吃了一惊,“那定远城怎么办?”   “父亲来信提了此事,我正好在望城呆得烦了,索性写信回了父亲,去代守定远城,不然留张督军一人在城中,怕是智谋有余,武力不足。独木难支啊。”池小池垂眸道,“你莫与他人提及,私下里多备些上好的伤药,待到了边关,随我一道去探望温叔父罢。对了,千万要装作以为他是被南疆人所伤,不然以温叔父的性情……”   褚子陵点头。   他随时停云去过边关,见过温非儒,那是个五大三粗却死要面子的汉子。   以他的性格,怕是宁可一头撞死,也要咽了这个闷亏。   他道:“公子,我记下了。”   同他交代完毕后,池小池去汤池中简单沐浴了一番,折返回屋中,却见阿书直直跪在他房前,直抹眼泪,娄影坐着轮椅,头戴遮光的幂篱,在他面前温言劝说着些什么。   池小池好奇:“这是作甚?孟姜女哭长城还是杨白劳求黄世仁?”   阿书听不很懂,膝行至池小池跟前,深叩一首,道:“公子,我……小的,也想随您去镇南关。”   “你?”池小池蹲下来,一脸的哭笑不得,“你从小武艺便不足,去了能做什么?”   “牵马坠蹬也好,伺候公子饮食起居也罢。”阿书抹泪道,“小的不愿在家等您了,太熬人了。您不知道,先前您上战场,递上来的战报一封接一封,小的整日在家提心吊胆,盯着那边境地图心焦,生怕哪一封战报上,就……”   阿书说不下去了,哽咽两下,年轻清秀的脸颊上皆是泪痕,眼中却多了几分决绝:“阿书已把这些年来攒下的全副身家连夜送给了妹妹,虽不能保她一世衣食无忧,但已够她许配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阿书要跟公子上战场,哪怕回不来,也能求个安心……”   池小池一拍他的脑袋,啧了一声:“说什么呢?今番与上次不同,又不是南疆造反,只是邕州城白副将不听号令,伤了……”   说话间,池小池对娄影递了个眼神过去。   娄影适时地阻止:“……公子。”   池小池佯装失言,马上住口。   阿书有点懵懂地抬头看向池小池。   池小池窘迫地红了小半张脸,十足是个犯了错的学生模样:“……先生。”   娄影忍不住想,他是怎么做到脸红都能红得这么真的。   “邕州?”阿书诧异道,“公子,我们是去邕州?不是锦鸡陵?”   池小池略急促地打断了他:“阿书!”   阿书一噎。   池小池命令道:“若你想要随我去,不许对任何人提起此事,这是军中机密,你可明白?”   阿书惊喜:“公子允小的同去了?”   池小池一摆手。   阿书欢天喜地起身,说了声自己去收拾干净再来伺候公子,便匆匆钻回自己的小屋,去收拾自己的仪容。   池小池笑骂一声不稳当,掀袍登登登上了台阶,来到他家先生身前,推着他在廊下遛弯。   娄影回头,轻声道:“一封根本不存在的信,也能被你用成这样。”   “谁说不存在了呢。”池小池趴在轮椅上方,心情愉快地滑来滑去,“信可都在他们心里了呢。”   与时停云最亲近、最得他信任的人,无非严元昭、严元衡、褚子陵与李邺书四人。   他们四人,又能分为两拨。   六皇子与十三皇子是皇族,如果是他们二人要搞事牟利,无非是争权夺位、篡谋大权那一套。   起初,池小池是比较怀疑六皇子的。   然而六皇子明明想去南疆,却并没有去抢夺这个把握兵权、在军中树立威信的宝贵机会,甚至在十三主动申领后不再请求同去,显然是对他有所避让,不像是憋着一口气要和十三相争大位的样子。   十三皇子虽然心中对时停云有意,面对边疆之事,也是主动请缨,未曾推辞。   至少从目前看来,二人即使小节有损,大节也无亏。   对两位皇子初步的试探过后,下一步便是时停云的身边人。   池小池并不担心他们是哪位皇子的眼线,只担心他们的心思,是否大到怀有吞天之志。   在昨晚,他已修书一封,通过家中豢养的信鸽寄送给远在镇南关的时父,还特地用了一张“送必达”卡片,确保这封书信只可能被时惊鸿收到和打开。   信中,他写道:“家中生变,盼父相协:定远温叔,邕州白叔,孰地来敌,佯伤诈败。”   池小池不能排除身边两名小厮都是奸细的可能。   只要他们私下接了头,交换了信息,便会马上意识到时停云怀疑了他们的身份,到时候定然会采取其他措施,要么狗急跳墙,要么溜之大吉。   自然,也不能排除那奸细警惕性高的可能,即使得知消息后也按兵不动,白白放过打个胜仗的机会。   但池小池相信,他们当中若真有异族探子,潜伏到自己身边,隐忍多年,总要选准时机,做些事情证明自己才是。   再说,他们按兵不动,对池小池而言是于己无损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呢。   池小池推着轮椅,含笑道:“定远温非儒,邕州白镜湖。就看哪边会受袭了。”   ……   主神空间,“须臾之间”内。   暗红色的主脑缓缓蠕动,密切关注着池小池那条世界线。   只是它的心情实在算不上愉悦。   在看到趁着夜色从望城内飞出的又一只信鸽后,主神真的很想把那只鸽子打下来。   然而这种涉嫌严重违规的行为,它也只能想想作罢。   ……真是个蠢货!这么沉不住气!   它正暗骂间,陡然听到“须臾之间”外传来一通乱声。   这些日子它已经被一桩接一桩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不由气道:“怎么回事?!又在乱什么?”   “须臾之间”的大门被砰然推开,跑进来一个一脑门子汗的系统,吁吁直喘气,脸色煞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主神急了:“说话!”   “老板,我们上周递交的报告……”那系统吃了一吓,说话反倒顺畅起来,“就是,就是说明系统被异常能量闯入的报告,被修改了……”   “……修改?!”   系统哭丧着脸,哆哆嗦嗦地把显示屏上的内容投射到公屏上。   原本白纸黑字的严肃报告,被篡改成了一个经过高度磨皮柔光的男人表情包。   “你好骚啊.gif”   ……还TM是动图。   ……还TM布满了一百页。   一百个人同时开口说你好骚啊,精神污染可想而知。   主神心神俱裂:“发送过去的时候为什么不检查?!”   这个系统是专门负责撰写报告的,看样子也被荼毒得不轻:“昨天发过去前……我检查了……可是,主系统发了回信,问这是什么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东西有问题……”   “你是废物吗?!”主神动了真火,“查!给我查!昨天谁进过你的办公室?有机会碰到你的电脑?”   “有……”系统颤抖道,“129,872,399,737,121,还有089……昨天是我值班,所以进来问事情的有很多……”   主神勉强冷静了下来:“089先不用管他,把剩下的人都一个一个调查清楚!”   系统颤声:“不,老板……主系统说,我们最近总是出事,要派监察系统再来进行一次全面审核……”   主神一窒:“滚出去!”   那系统便满头大汗地滚了。   门一合上,AI就开口征询主神的意见:“您好。我们扣留的那条未发放的世界线……”   主神声音愈发冷了,几乎是在咬牙切齿:“装作延迟!能扣一段时间是一段时间!”   事情很快传开了。   坐班的023心情不坏,光脚架在桌子上噼里啪啦打游戏:“管写报告那个马屁精总算倒霉了。”   089握住芒果,操纵着能量把芒果皮削掉:“他干什么了?”   “你忘了?”023瞥他一眼,“当初61格式化的时候,他说61的记忆没清理干净,跟脑花报告了,把他扔进去第二回 ,忒不是东西了。……哎,我说,就你这记性还当人爸爸呢。”   089一乐,拖长声音:“啊——”   023张嘴:“啊。”   089会意,拿小叉子扎了新鲜的芒果块投喂给023,同时在自己的备忘录中删掉了那个马屁精的名字。   在那马屁精上面,还有七八个已经被删掉的系统编号。   089一直以来的人生信条是,只要你成为一个安详的废物,就没人能利用你。   但他也会把那些混杂在系统中、负责给主神打小报告的狗腿标记出来,记在备忘录上,等待着某个时机,拉他们出来挨一下雷劈。   他相信,主神不管对061和池小池动了什么手脚,最快今晚,最慢拖到主系统来视察前一天,都得给撤回去,一切都将回到正轨。   而他的预想没有出错。   因为系统内外的时间流逝速度不同,池小池在即将动身前往镇南关的前夜,突然犯起剧烈的头痛来。   这次,世界线是毫无预警地塞进他脑子里的,接收的过程格外痛苦,有那么几秒,池小池眼前一片昏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被惊醒的娄影从背后紧紧搂着,身体蜷缩,牙齿咯咯地发着抖,过了许久,眼前才浮现出一个少年的影像。   他坐在被血泥污染的山坡上,微微喘息,腿往前支着,小腿迎面骨微微凹陷,像是断了,他脚下扔着一个被砍烂了的银盔,身侧倒卧着他奄奄一息的白马。   他身侧插着弯了的白银枪,沾满已干涸的鲜血的睫毛看上去格外长。   风从他身后刮到身前,撩起他的发带,让他看上去像是噙咬着染血的发带,在发呆。   那是十三皇子严元衡第一次赴边疆时,看到的战场上的时停云。   他看到自己,摇摇晃晃地起身,拖着伤腿下拜,眼里尽是少年人的清光。   他笑得灿烂,一如既往地没什么礼节:“元衡,你来啦,见到你真好。”   严元衡上前搀扶:“是父王派我前来支援……”   时停云与他双手交握,抬起眼来,笑颜晃人得很:“那便谢皇上,恩赐十三皇子于末将。” 第188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七)   时停云初次到国子监, 时年六岁,比他侍奉的十三皇子严元衡大上三月有余。   下学时, 博士为严元衡解惑,时停云站在窗边为严元衡收拾笔墨。   八岁的六皇子严元昭趴在窗户上来瞧新鲜,身后跟着低眉顺眼的小瞿英。   严元昭:“嗨,你是时家的大公子?”   时停云落落大方,毫不拘谨:“是啊。”   严元昭进一步搭讪:“时停云,是哪三个字?”   时停云笑答:“回六皇子,停云霭霭, 时雨蒙蒙。”   “云弟弟。”严元昭早就知道他的姓名,亲热道, “我这里有好吃的糕点,是西域来的, 宫中除了父王,也就我有了。你要来吃吗?”   “多谢六皇子盛情……”   时停云抬眼看了还在问问题的严元衡,对浣笔归来的另一名伴读耳语两句, 不顾他小声的劝阻, 道:“我这便来了。”   他轻捷无声地翻窗而出,甚至没能引起严元衡的注意。   严元衡向博士请教完问题, 才发现自己的两个新伴读跑得只剩下了一个, 剩下的那个正诚惶诚恐地抱着书袋看他。   听他说了时停云被六皇兄叫走一事,严元衡也没怎么生气。   严元衡早就听过时停云的名号。   他是时惊鸿将军独子, □□异常, 被父亲寄予厚望, 就连父王对他亦是宠爱有加,年节里又是赐菜又是赏物,足见他受重视的程度。   况且又是那位六皇兄将他唤走,他生气也无用。   严元衡微叹一口气,刚刚出门,便见时停云用帕子托着几块糕点飞快奔来,见了十三皇子,便一把捉住他的手:“十三皇子,久等了。请往这边来。”   行事素来端庄谨严的严元衡被拉得一趔趄,稀里糊涂地和他一道在国子监的走廊里七拐八绕地绕了许久,把另一名小伴读甩下老远。   等到了一处风景宜人的小凉亭,时停云才停下,单膝下跪,把手里捧得稳稳当当的糕点呈给严元衡:“请十三皇子用糕点。”   严元衡站稳脚跟,略微有些气喘:“这是六皇兄的?”   时停云坦荡荡道:“是啊,是请我的,我拿来了些,十三皇子午膳进得太少了,正好垫垫肚子。”   严元衡盯着点心,抿一抿嘴巴:“我不饿。”   但糕点的香气刺激了早已空瘪的胃,严元衡腹内发出咕噜一声闷响。   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大半。   时停云站起身来,笑眯眯推荐道:“用午膳时,我瞧出十三皇子爱吃甜的。停云一个个试了过去,这三种糕点最甜。十三皇子当真不试一试吗?”   严元衡偏过脸,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贪馋:“六皇兄寻你何事?”   “他没说。”时停云摆弄着手中帕子的花边,“左不过是给我些好处,要我做他伴读,替他添份助力嘛。”   宫中的孩子最是早慧,更别提是受母妃教训影响、从小谨小慎微的严元衡了。   他豁然一惊,赶忙去捂他的嘴:“你小声些!这话不可乱说!”   时停云便不说了,托了托手里的帕子,示意他快些用。   严元衡却将糕点收起,一本正经道:“餐前不可滥用甜食,会坏胃口。”   时停云一笑:“那便留在饭后了。”   彼时,严元衡再如何谨慎,也不过只是一名稚童。   他心中踌躇了许久,才在那日分别前,开口问时停云道:“……你会去吗。”   这本是句没头没尾的话,但时停云却听得懂。   他笑说:“时停云明日会来陪十三皇子读书,后日也会来。一年也来,十年也来。”   或许是一语成谶,时停云当真做了严元衡十年伴读。   整整十年。   十年,也改变了许多事情。   幼时谨小慎微的严元衡以真才实学渐渐压过了严元昭,颇受皇上爱重,而严元昭也一改早些年的勤勉慧敏,不再苛求上进,越来越有纨绔之风,叫皇上头痛不已。   与这二人相比,时停云的性情倒是没有大变。   从初识起,他便是个逍遥快活的人,仿佛万事都不能牵累于他。   正如他十五岁时酒后狂言:望城新辈,唯吾独秀。   时停云对望城的角角落落都熟悉不已。他第一次带严元衡溜出宫,去赌坊赢了十两银子,又拿这十两银子带他玩遍了望城,去茶摊听说书,磕三文钱一碟的瓜子,钻在人群里看皮影,瞧西域人玩蛇,甚至凑到西域人身边,用西域话借来他的蛇,盘玩一阵,又拿来吓唬严元衡。   严元衡不怕蛇,淡淡道:“胡闹,小心被咬。”   时停云笑话他十二三岁就活成了个老学究,他也不生气。   严元衡从不对时停云生气。   他很喜欢看着他做事情,不管是练枪、练字、抄写、洗砚、饮酒,他做来都与旁人不一样。   严元衡不很懂这是什么样的感情。   他想,与任何一个人在一起这么久,大概都会有这样不同寻常的感情吧。   然而,自从褚子陵进时府后,情形便与往日不同了。   原本一心一意记挂着严元衡喜乐忧愁的时停云身旁,开始无时无刻不跟着一名小厮,叫时停云珍爱不已。   褚子陵天生一双笑眼,惯会来事,长得也极俊俏,时停云也说,当初在众多小厮中挑中他,就是因为他笑起来赏心悦目。   事实证明,时停云眼光着实不坏,褚子陵学什么都极快,严元衡曾亲见时停云教他时家枪中的回马枪式,褚子陵只看过两遍,便轻松演出了全式。   时停云爱才,同严元衡共坐饮茶时,仍不忘夸耀褚子陵与夸耀自己:“我可真是捡到宝贝了。”   严元昭冷哼一声:“一个略聪明些的小厮,也值当你拿上台面来一次次说?”   时停云替褚子陵说话:“他不是小厮,是块璞玉。你们待看罢。”   一旁的严元衡不语。   他想,我的璞玉,也养了一块他的璞玉吗。   他微微垂下长睫,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试图忽视心中那隐约的不适。   而在某次马球比赛后,他再也不能忽视了。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公子在比试中拿马刺扎伤了马,马儿受惊发狂,骤然发力,把那公子掀下马来,时停云恰在近旁,飞身下马,将那公子接住,保住了他一条小命,而褚子陵跃身直发狂的马背上,在满场惊慌的马嘶声中,一下下收着马缰,竟叫那狂马慢慢安静下来,绕场骑行一周,旋即来到护住那醉酒公子的时停云眼前。   褚子陵微勒缰绳,马高昂前蹄,长嘶一声,在时停云面前一步开外的地方站住了。   马鼻喷出的热息掀起了时停云的头发。   他抬头望着马背上的褚子陵。   褚子陵则俯下身来,将马缰递给了他。   而急着从马场另一端策马赶来护着时停云的严元衡,清楚地听到褚子陵在交还缰绳时,对时停云笑道:“公子在下,子陵在上。这样好吗。”   严元衡看到向来潇洒的时停云愣了愣,紧接着抿唇一乐,竟像是窘迫了的样子。   严元衡未曾见过这样的时停云。   他心里酸涩得厉害,下场喝了几杯热茶,仍是难以平复。   严元衡抚着茶杯肚,小声问自己,这是怎么了。   后来,南疆造反,战事吃紧,十六岁的时停云奔赴战场,身边带着一个褚子陵。   战事持续两年,最终在距锦鸡陵不远的大青山上进行决战。   皇上实在忧心时惊鸿的安危,于是,同样忧心时停云安危的严元衡自请前往边疆。   待他率兵到时,决战已然结束,南疆投降,战事落幕。   严元衡见过时将军,代宣圣旨,议过正事后,才压抑着内心紧张,询问时停云身在何处。   他在大青山战场边找到了时停云。   野风之中,时停云坐在斜坡上,银盔跌落,长发凌乱,正静静坐在那里想着心事。   而他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打扫战场、长身玉立的褚子陵的背影上。   严元衡叫了他一声。   时停云这才转过头来,拖着伤腿跪下致意,严元衡急忙去扶,又听到了他久违的玩笑腔调:“谢皇上恩赐十三皇子于末将。”   当夜,严元衡在行军帐篷内,做了个极不妥当的怪梦。   一梦过去,他心中着实不安,吃惊于自己的歹念,只好趁天色未明,在军帐边悄悄埋下了自己的亵裤。   战事已了,时将军让时停云返回望城养伤。不过,谁都猜得到时将军的心思。   ——时停云是时候婚配了。   但回城一年多里,时停云多与严元昭混迹一处,有传言说时停云好龙阳,不是与那六皇子严元昭,便是与十三皇子严元衡。   不知是何缘由,严元昭总爱拿这些荒唐的事情来与严元衡说笑。   严元衡听得心烦,客气道:“六皇兄,此等乡井流传的无稽之谈莫要乱传,若是叫素常知晓,太不像话。”   严元昭以金丝扇掩口:“十三弟,玩笑而已。但你说,若是让停云在你我中二选其一,停云会选谁?”   严元衡强自按捺住心中冲动:“六皇兄请慎言。”   当夜,严元衡按他的习惯早早入睡,心中却忍不住想,若是素常来选,定是会选六皇兄了,他们二人自小算是不打不相识,有许多话可说,六皇兄为人又活泼……   为此,他足足晚了一个时辰才睡着。   第二日,头昏昏沉沉的严元衡想,自己真是庸人自扰。   时家有家业要继承,时停云定会和一个女子在一起的。   然而,时停云在望城中足足淹留一年半,皇上多次过问,时家二叔也常请媒婆上门说亲,把将军府的门槛都要踏破了,时停云却都一一婉拒,全然无意于此。   在严元衡听说父王打算为时停云赐婚不久后,镇南关外陡传噩耗。   时惊鸿将军暴毙,死因为鸩杀。   副将在将军当日的馒头内发现有鸩毒,厨子喊冤不止,却被愤怒的将士认为是南疆奸贼,乱刀斩杀。   将军向来小心,每每进食,都以银针试毒,因此谁也不知鸩毒是如何被将军误食的。   噩耗传来,皇上思及与时惊鸿幼时伴读之情,惊怒焦急,竟至吐血。   严元衡心中惦念,依例侍疾过后,犹豫再三,还是出了宫,去了将军府。   招待他的是李邺书,他红着眼圈,道,公子醉了,阿陵在陪他。   时停云给了自己一夜时间,供自己酩酊大醉。   严元衡要阿书莫要通传,独身一人缓步走到时停云屋外。   他听到时停云在说话,竟是在说严元昭的事情。   时停云道:“……我,知道元昭心事。他小时候,以为自己对皇位有一争之力,便想要与我修好。后来,元衡后来居上,他自知不及,索性不再相争,再与我交好,只盼将来新君即位,能得一个安稳日子。我知道他总是对你呼来喝去,但他为人当真不坏……”   严元衡吃惊。   他与这小厮说得也太多了些吧。   他想要进去制止,却不自觉地站住脚步,想等他说自己。   然而,苦守半晌,他只等来一句简简单单的评语:“元衡,他……前途无量……”   “为皇上,为父亲,为他们二人,我要……”内里的人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又软回床上,“严家的江山,时停云来守……”   内里传来褚子陵的声音:“公子,莫要闹了,早些睡吧。”   “……阿陵。”停了半晌,严元衡听到时停云含着哭腔哑声道,“阿陵,我没有父亲了啊。”   严元衡心里剐着似的一疼,刚要推门入内,便听到内里传来一声类似亲吻的吮吸声。   紧接着他听到褚子陵低声道:“公子莫要伤心。阿陵随公子同赴南疆,生死相随,一世不负。”   严元衡脸色大变,几乎是逃离了将军府,只在时停云率军离开望城那日,远远地伴在病弱的父王身侧,目送着时停云离开。   从那时起,严元衡便只能从战报上听到时停云的讯息。   直到死时,严元衡都在后悔,当年他离城时,没能同他好好说上一句话。   ……   这次世界线注入的过程格外漫长而缓慢,池小池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原主时停云每一点每一滴的痛楚和爱恋。   他视严元昭严元衡为至交挚友,心中却只爱褚子陵一人。   褚子陵是他一手打磨出的璞玉。   起初,他想助他脱离奴籍,后来,这块璞玉实在太过夺目,不知不觉便夺去了他全部的视线。   然而,男风在世人眼中只是一桩不算太风雅的爱好而已,时家家训,也绝不允许纳妾。   时停云不愿牵累其他姑娘,又不愿将自己的心事告与褚子陵,平白乱了他的心,索性自己断了念头,只愿一生许国,永不娶亲。   而父亲亡故,将他瞬间推至以前从未想过的高位。   他来到镇南关,匆忙接手南疆军务。   父亲亡故后,南疆人立时而动,完全可以猜到是哪方势力在背后投毒暗害。   北府军军纪森严,乍换将领,虽不至生乱,却难免暗自忧心:   少将军上过战场,做过战将前锋,在军中倒有些威望,却从未担任帅职。   时停云真有能力带领整个北府军吗?   时停云从来不会在旁人面前流露出一丝脆弱,偶尔与将士对饮时,还有心说些昔日望城内的趣事,与将士们一道笑得前仰后合。   直到某次,在左弼山间的一场殊死之战后,他的副将褚子陵在战中失踪。   向来稳如泰山的时停云第一次失了态,在大雨倾盆的夜里冲出帅帐,纵马至山间,一具具翻着尸首,试图找出褚子陵。   他从十二岁时起就在一起的玩伴,他的璞玉,他在军中唯一可以倾吐心事的人,他的……   在他拉起一具满脸鲜血的尸体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惊异的声音:“……公子?”   褚子陵在混战中,被马刀砍中后背,昏厥过去,在死人堆里躺了许久,又被大雨浇醒。   失而复得的狂喜海浪似的将时停云淹没。   他听到他的声音,不发一言,跌撞着上前,抓住褚子陵沾满污泥的头发,径直吻了上去。   当夜,雨声不绝,倒在泥地里的时停云与他接吻时呛了水,剧烈咳嗽起来。   他想放纵自己一回。   今晚,只有今晚便好。   他唤他:“阿陵。”   褚子陵拍着他的背:“公子,我有名有姓,叫我褚子陵。”   时停云咬牙闷声道:“褚子陵,你背上有伤,公子许你……上来。”   眼前人愣了一下,便低头吻了他眼角的一小块伤疤,弯了眼睛:“公子……将军,小的多有冒犯,望请恕罪。”   当夜,时停云携褚子陵,带着几名遗漏的伤兵返营。   二人共乘一骑,任谁都看不出什么端倪。   只在下马时,褚子陵不动声色地扶了一把时停云。   时停云好气又好笑地瞪他,咬牙忍着身上不适步入营帐,心中却有一颗大石落了地。   他本以为褚子陵对他无意,因此才不愿挑明,谁想他竟与自己有着一般心意。   对时刻身处阴霾、却要勉力强撑的时停云来说,这点慰藉便足够了。   南疆战事越发吃紧,南疆人似能料到北府军的每一步动向,战术毒辣阴狠,好在时停云本身也是机敏多变,应时而动,硬是在夹缝中艰难地打了数场胜仗,更是在白蛉峪利用地形和陷马坑,以五千兵马吃下了南疆九千骑兵军,在军中渐渐奠下声望。   将士们都称虎父无犬子,时小将军确有乃父之风。   丧父之痛,渐渐被向胜利倾斜的局势掩去。   南疆人费尽心思谋得的先机,在一点一点丧失。   一日,时停云在帐中读信。   好巧不巧,他的两位好兄弟,在同一日先后来信。   严元昭问他近况,死没死,死了就不用回了。   时停云在一张纸上顶格写满了一个“没”字,一封回信便宣告完成。   严元衡则来信问他是否安好,把一封信活活写成了一篇措辞优雅而古板的骈体文。   时停云又顶格,写满了一个“好”字,交与手下副将,让他寄出,突然听得外面传报,说一战终了,不出所料,北府军取胜,褚副将乘胜追击,率兵追逐小股残兵而去。   时停云掷笔,骂了一声胡来:“穷寇莫迫,与他说了多少次!”   他站起身来:“孙副将,点一队亲兵,随我去接应一下,以防万一。”   孙副将从前任主帅时惊鸿年轻时便跟随于他,性格较为宽厚,对少将军的意气用事也颇无可奈何。   ……少将军终究是武将出身,早已习惯亲身征伐,总不肯安坐帐中。   时停云策马而去,却不想在追去的一条小路上,遇了他曾经靠此获得大捷的陷马坑。   陷马坑是连环阵,刚入其中时,陷阱上方的伪装较为结实,越往前,陷阱上铺设的伪装便越脆弱,等先头部队察觉时往往为时已晚,脚下的陷阱已经坍落,而走过的陷阱也被接连不断的马蹄踏松,一陷便是一大片。   尽管时停云在察觉不对后立刻叫停后队,四野响起的喊杀声与落下的箭雨,还是在一瞬之间夺去了大半兵士的性命。   时停云却不在漫天箭雨的覆盖范围之中,只有两只雕刻着南疆鹰首的铁羽镞准确无误的射穿了他两侧肩膀,将他穿射下马,活捉之意再明显不过。   有埋伏?!   是蓄谋吗?   可南疆人怎会知道褚子陵会率兵来追?   褚子陵可安好?   时停云不及多想,挣扎起身,咬牙拔出羽镞,去抓马侧银枪,竟突觉眼前一阵昏黑。   ……箭上淬了毒!   昏眩中,时停云以枪撑地,稳住身形,然而终是抵不过药力发作,缓缓滑跪在地。   天旋地转间,他眼前隐有人影晃动。   他强撑着抬起头,却看见了一个让人以为自己身处噩梦中的人。   褚子陵站在一小队南疆装束的军队中,身上还穿着北府军副将的盔甲,俯身行礼,眉眼含笑:“公子,褚子陵多有冒犯,望请恕罪。”   建平十九年,一封加急战报传入望城。   北府军少将军时停云,被副将褚子陵出卖,于南疆被俘。   彼时,连南疆人都以为,褚子陵不过是一只利欲熏心的叭儿狗而已。   褚子陵因立大功,被引至南疆王身前接受褒扬,谁想,他竟自曝,时惊鸿将军亦是他手刃。   是他在时停云的家书火漆上涂下鸩毒,又要求他先前参战时培养的、身在主营中的亲信兵士在时惊鸿用饭时将送信上。   他晓得,时惊鸿将军有在阅读时沾唾翻页的习惯,他拆信时,手上便有了鸩毒,只需事后在倒掉的饭菜中混入鸩毒,便能瞒天过海。   南疆王自是大喜过望,正宣布要给他重赏时,褚子陵却当众亮出一样信物,语出惊人,道自己此番作为,全是为了南疆。   ……他是南疆王之子,是货真价实的皇子之尊。   他的母亲是镇南关内一名举人家的二小姐。   十数年前,正值战乱,南疆人打过镇南关,褚小姐被掳去奸淫,因其貌美,被层层献上,供南疆王“独享”。   随后,北府军杀回,奇袭南疆王军营,南疆王弃营而逃,留下两个已经怀了六旬身孕的女人。   褚小姐被北府军救下,领了银两,却无颜归家,想要打胎也是为时已晚,在归乡途中磨蹭时,她在一处山间突然作动,腹痛不止,正值走投无路时,她遇到一名在山中打樵的鳏夫,被他救下,几经苦难,总算产下了孩子。   樵夫性情温和,人品也不坏,褚小姐正无处可去,二人都是可怜人,便在一起凑了个伴儿。   褚子陵长相肖似其母,尤其是一双笑眼,毫无南疆人的特征。   他以褚为姓,由褚小姐自教养,又聪慧得很,五岁时便被送去山下小镇的私塾念书。   在他八岁时,樵夫带褚子陵去赶集,过路的算命先生为他卜了一卦,道,褚子陵命格太硬,会克父克母,克亲克友,是个天煞孤星的命。   樵夫并不在意,把这卦当玩笑讲给了褚小姐听,谁想不过七日,在一个雨夜里,樵夫打了一捆柴,匆匆往家赶时,滚下山坡,跌断双腿,被人发现是在三日之后,他的肢体已经溃烂,用担架运回家中后,挣扎残喘数日,终是死于非命。   褚小姐大受打击。一病不起。   在她病得神志昏沉、撒手人寰前,她终是将她这数年来的苦楚,对一无所知的儿子倾吐而出。   他是蛮人之子,得来本非她所愿,又克死她好容易寻得的良人,褚小姐知道自己不该恨一个无辜稚子,却不能不恨。   临终前,褚小姐抓住他的手,声声唤着恨,不知是恨命,还是恨人。   而褚子陵埋葬了母亲,并拿到了南疆王逃跑时仓皇落在营中的玉佩。   母亲偷藏了这玉佩,是为了避免在回乡途中没了盘缠,可以典当些钱财。   十几年后,他拿着这玉佩,站在南疆朝堂之上,沉着冷静地杜撰了他的母亲与南疆王情愫甚笃,南疆王离开后,母亲仔细保留此物、日日拿来观视缅怀的故事。   而他,潜入将军府中数载,曲意逢迎,只是怀有一腔纯孝之心,想要为南疆效力,有朝一日回到南疆,为母亲正名。   时家这对父子,便是他准备已久的投名状。   朝堂上不少臣子都出言恭贺南疆王,南疆王喜不自胜,极痛快地认下了他。   他早不记得那中原女人的名字,但玉佩是他的,他也乐意相信,有一个傻女人甘心情愿为他产子,多年恋慕,至死不渝。   更重要的是,时惊鸿与时停云,这两个南疆王的心腹大患,一个已死,一个遭擒,都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做不得假。   这些,都是时停云被囚后,他与时停云的笑谈中提及的。   褚子陵在时停云面前转身,展示他一身华丽袍服:“公子,你看,这身衣服可漂亮?”   他说:“若是我幼年时只拿玉佩来投奔,怕是会被乱棍赶出来。”   他说:“我一个无功无禄的私生子,如何能穿得上这样的衣服,受得起这般的重用?子陵所得的这一切,都承蒙公子大恩,褚子陵永世不敢忘怀。”   时停云重重镣铐加身,口里也被塞了麻实,闻言只是淡淡冷笑。   他早已过了绝望之时。   初次醒来时,时停云见到四周景象,几乎发疯。   他不愿相信昏迷前所见的一切,直到褚子陵亲自来到他身前,亮出那枚事后被兵士藏起、沾了鸩毒的火漆封印。   火漆上烙着时停云的字。   素常,是父亲对他的期望,愿他素心若雪,常备不懈。   正因为是他珍爱的素常寄信来,父亲才毫不设防地拆开信件,在吃饭时也要读信。   见到此物,时停云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望着褚子陵,嗓音嘶哑:“……为何呢。我时家,有何对不起你的呢。”   “时家待我极好。”褚子陵笑眼弯弯,道,“但你对我好,不过是上位者对奴的施舍。我能做皇子,明明能压那严元昭一头,你凭什么又要我端茶倒水、做一辈子副将?我还要让我娘知道,她不配恨我,我能让她身后风光,成为王后,一个樵夫不能,他不能。”   时停云想到了昔日的承诺,想到了那个倾盆也似的雨夜。   褚子陵与他多年主仆,轻而易举便透过他的神情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他笑着弯腰,注视着他的眼睛:“军营中难免寂寞,能伺候将军一夜,是小的分内之职。您是后悔了?觉得那夜该在上头?”   时停云突然凄厉地闷声笑了起来,直至剧烈呛咳,仍不肯休止。   见时停云如此作态,褚子陵愣了愣,口吻也有了几分试探之意:“……公子,你不会是真心恋慕于我吧。”   时停云没有给他答案。   褚子陵已给了他足够多的羞辱,他实在没有必要再在这羞辱上增添几分。   褚子陵没有杀他,而是将他锁在了他的帐中,并封住了他的口,不许他咬舌自尽。   他留着时停云,好见证他的荣光。   而时停云也由这囚禁的时光,更加了解褚子陵其人。   近十年自甘为奴的生涯,让褚子陵对“奴”字一称极度厌恶,偏偏他那几个在南疆王身旁长大的便宜兄弟看他不起,时常以“中原人养大的狗”、“腌臜奴”、“贱种”相称,褚子陵在外还能做出宽容之状,回到帐中便拿他泄愤,或是以鞭,或是以肉。   成为皇子后的褚子陵不需再掩饰自己,在时停云面前尤其如此。   他一面笑着掐住时停云的脸,令他自称为奴,一面顶弄着他,肆意凌辱。   时停云数度被他折腾得死去活来,却从不松口,这往往会惹得褚子陵愈发勃然大怒,再下上几倍的狠手,直到让时停云力竭昏去。   到后来,时停云连死都不想了。   到了这种地步,死便是认输。   不久后,褚子陵便开始了他谋划已久的反攻。   褚子陵以副将身份,跟随时停云上战场,知晓了北府军的机密要事,知晓了关内的地形,当时停云在沙盘上推演如何防守时,褚子陵便注视着与他全然相反的方向,推演着进攻的步骤。   他精心筹备这么久,便是为了率南疆军反攻中原。   边关帅才缺乏,匆忙上任的元帅又不及在军中树立威信,褚子陵趁热打铁,利用时停云曾授予他的兵法下了镇南关,势如破竹,一路向关内挺近。   褚子陵每过一城,都会将时停云带上,似是为了折磨他。   他成功了。   时停云日日切齿,饱受折磨,而褚子陵在战后,又会来帐中凌辱于他。   他伏在时停云身上,道:“公子,你回到故国了。在故国焦土上被操的感觉如何?”   时停云一语不发,直至咬着牙昏去。   迷蒙中,他感觉有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脸,耳畔响起的声音,是久违的温柔。   “……公子,公子,你为何不能服一声软呢。服一声软,我便对你好啊。”   几月后,渠城被破。   白日里在帐篷里昏睡的时停云莫名被两个身强体壮的南疆人拎出了帐篷。   帐篷外是褚子陵含笑的脸。   他道:“真是想不到啊,守渠城的,竟是公子与我的老熟人。公子来见一见罢。”   身负铁枷的严元昭被推至时停云面前时,二人久久相望,一时无言。   时隔数载,谁也不敢想象,再见故人时,二人会是这般模样。   时停云是第一次瞧见严元昭穿战甲,着实有点滑稽,看起来也不如他爱穿的紫缎绸衣好看。   褚子陵轻咳一声,打断了二人的两两相望。   他凑到时停云身侧,蹲下,指着严元昭,道:“想要他活命吗?”   时停云面色一变。   褚子陵露出了恶作剧似的笑脸:“你对他说一句,‘小奴卑贱,参见皇子’,或是‘小奴卑贱,不敢玷污皇子万金之躯’,我便考虑考虑。”   严元昭周身巨震。   他一双耳朵极好,本是为品鉴宫商角徵、纵情逍遥所用,此刻,却将褚子陵对昔日好友的戏谑与侮辱尽收耳中。   “你说啊。”褚子陵含着笑对时停云道,“你说了,我便饶他一命。”   时停云第一次犹豫了。   这半年来,他受尽羞辱,不管内心多么痛苦,却从无一次示弱。   但是,若是严元昭……   他正犹豫间,严元昭那边陡然暴起,不顾枷锁压制,狂乱地挣扎起来。   他声嘶力竭地咆哮:“姓时的,你敢跪我!”   “时停云,你以为六爷为何与你交游!?不过是因为你姓时!你姓时!”   “……你以为我严元昭还是你的挚友吗?不是!从开始便不是!”   时停云呆望着他。   严元昭说的,全是时停云从幼时起便已知道的事实。   时停云能理解他这份利用,但他从未想到,严元昭会因着刚开始相交时的那份算计之心愧疚至今,甚至以为他只要说出这样的小小私心,时停云便不会为了他而折辱自己。   严元昭言语中,是已决心赴死的决绝:“你敢跪我,我便立时咬舌!”   褚子陵意兴阑珊地摆一摆手,四周七八个健壮的南疆兵士一并涌上,将严元昭围起,拳打脚踢,令人牙酸的筋骨错位声不绝于耳。   时停云呆滞片刻,回过神来,便失声吼道:“住手!!你们——”   褚子陵把玩着腰间的玉佩,站在一侧,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时停云噗通一声跪下,往地上重重磕了两记,鲜血直接溅出:“褚子陵,求你,饶他……给他一个痛快,我求你,求求你!”   褚子陵蹲下,好奇道:“公子,我方才叫你求,你怎么不求啊。”   时停云隐约听到了刀子入体的声音,睚眦尽裂:“元昭……你饶他,我什么都听你的……”   褚子陵欣赏够了他低头求饶的模样,心头大快,方才幽幽反问:“他从前那般厌恶我,看不起我。如今,他落到了我手里,我为何要饶他呢。”   时停云欲扑去严元昭身上,但铁镣让他根本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看着、听着严元昭那边没了声息。   他看着那群南疆人散开,看着严元昭跪在一块着了火的牌匾上,死不瞑目。   他听到有人说,这皇子死前眼睛也睁得太大了,看着怕人。   又有人说,据说这种枉死之人煞气极重,会用眼睛记住杀害他的人的模样,死后要去阎王爷那里告状,得挖了眼睛,才能解煞。   当夜,褚子陵把严元昭的尸身与时停云关在了同一顶帐篷中。   一夜过后,时停云接近疯癫。   半年后,望城被破,帝室北逃,留下殿后的十三皇子严元衡,因城破被生擒。   褚子陵用天牢囚住二人后,特地带了严元衡来见时停云。   乍见故人,严元衡简直不敢相信时停云还活着,自从被擒后便肃然着的一张脸总算有了一丝波动。   他走上前去,像是怕惊醒一个美梦般,轻轻拍抚了一下时停云的肩膀。   然而,时停云宛如被毒蛇咬了一口,扑倒在地,叩首不止:“小奴卑贱,不敢玷污皇子万金之躯。……小奴卑贱,不敢玷污皇子万金之躯。”   ……元衡,我已经无所谓了。   你要活下去。   不要像元昭,不要像元昭。   严元衡呆滞当场,与时停云颤颤抬起的视线相接,心内绞痛,眼睫垂下,掩住了眼底的寒光。   褚子陵满意离去,将严元衡与时停云暂囚天牢,心情不错地转去往日他只能低头而行的皇宫内,为他家大公子挑选一处可心的宫殿。   谁也想不到,当夜,严元衡越狱了。   他是无论如何也越不到外面去的,天牢防守森严,哪怕他踏出一步,便会被万弩穿心。   说到底,褚子陵也不很在意严元衡的死活,不仅没有束缚他,还为他提供了被褥与茶具,明摆着期望他用被单上吊,或是用茶盏割腕。   如褚子陵所想,严元衡捏碎了一只茶盏,选了一块最尖锐的,用小时候时停云研究出的开锁伎俩,悄无声息地破开了自己所在的天牢牢笼,在守卫发现异常前,又打开了时停云牢笼的锁,并慢条斯理地将锁链重新扣好,把自己与时停云锁在了一处。   时停云发着高烧,昏昏沉沉间,眼见那个熟悉的芝兰玉树似的青年走到他身前,鬓发微乱,嘴角染血。   他蠕动着唇,喃喃地重复那句在噩梦中说了无数遍的话。   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他的后颈上,抚慰似的捏了两捏,像是在安慰他,不要怕,不要怕。   旋即,一点尖锐抵上了他的喉咙,干脆利落,一刀割喉。   那望城春日里唯吾独秀的青年,满身血污地躺在他的怀中,没了声息。   严元衡扶住他的肩膀,听着外面嘈杂的脚步声,将碎瓷片抵在自己颈上,附耳低声道:“时停云,严元衡思慕你日久。可你不知晓。”   说罢,严元衡在逐渐嘈杂起来的脚步声中,把时停云的尸身单手抱在怀中,缓缓割破了自己的喉咙。   ……望城的春光,再不复了。 第189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八)   娄影为池小池轻轻按着太阳穴。   半个小时前, 池小池接收世界线完毕,睁开眼睛,并不多言,说了声“我先睡一下”,就侧身蒙头睡了过去。   中断多时的连接还未恢复,娄影也只恢复了部分能力, 无法接收世界线, 因此他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也并不急着知晓,从后面揽着池小池的精神体, 手臂垫在他脑后,无声地为他做着按摩。   他的手法很专业,只是这样的姿势对血液循环不利。   他按揉一会儿,就得攥一攥拳, 缓解一下麻痹感。   池小池睡了两个时辰,才在娄影怀里朦胧着动了动。   娄影动作自然地放开他, 怕他觉得不自在。   池小池睁开双眼, 花了五分钟时间醒神, 旋即起身披衣:“先生,没睡?”   娄影躺在他身侧,不答反问:“世界线怎么样?”   “嗯, 有点难办。”   池小池闭着眼睛从上往下系着松了的里衣扣子,嘴角似笑非笑地挑着:“……但是是很有意思的挑战。”   活脱脱一只斗志昂扬的小狐狸。   娄影失笑。   他发现自己太喜欢池小池这种调调了, 坐起身, 趁着池小池闭眼, 轻手轻脚地从下系起他的里衣扣子来。   一双手在下,一双手在上,即将在中间相碰时,娄影抽回手来,冰冷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池小池的指尖,好似一个蜻蜓点水的亲吻。   池小池朝下摸摸,发现下摆的扣子扣得好好的,也不作他想,翻身下床,扬声道:“阿陵。”   天色将明,第二日便要启程前往边疆,他早些起身,也无可厚非。   身为小厮,每夜都要值守在外,以防主子有什么需求。原主时停云对小厮一向优容,除非事关将军府机要,夜间有私事起身,几乎从不去打扰两名小厮的休息。   因此褚子陵入内时,还有几分睡眼惺忪:“公子?”   池小池说:“今日动身,我难以安眠,想早起些时辰。”   褚子陵取来外衣,想伺候他穿衣。   “不必服侍我。”池小池接过他手中的衣物,草草套上,“去服侍公子师。”   褚子陵有些纳罕。   往日,这种近身伺候人的琐碎活计,公子总会交给阿书的。   他不动声色,含笑答道:“是。”   他走到床前:“于先生,请了。”   床上那孱弱苍白的青年端庄地“嗯”了一声,掀开被子,张开双手,客气道:“多谢。”   褚子陵为他换衣时,视线佯装不经意地扫过他的脸。   南疆文的“国贼”二字,在那人的眼角烙印下来,在不懂南疆文的人眼中,黥纹形状优美,很像是开出了一朵花。   ……一个罪人,因着过人的才学,也能在府中受到这样的礼遇。   手中只要有功绩,在任何地方都能站稳脚跟。   思及此,褚子陵随口道:“公子成日与先生在一起,真是亲厚,都不知在聊些什么。”   这不过是句勾人的话。褚子陵眼望着时停云,唇角带笑,言语间有几分拿捏得当的吃醋之意。   他心里清楚,时停云是因为对自己有些别样的兴趣,才会如此栽培自己。这种好男风的趣味,不过是贵族人的风雅游戏,既然如此,他也不介意与这小公子周旋周旋,借此拉近关系。   听他这样说,时停云还未开口,他服侍着的于风眠却侧过身来盯着他,口吻不温不火:“这种事情,是你该问的吗?”   褚子陵猛地一怔。   他对这位公子师了解并不算深,只知道他的出身和身体都不大好,但很受公子尊敬,因此以为他该是个好相与的性子。   “莫要拿我做你讨好公子的筏子。”于风眠的神情与语气都不像是生气,只是在轻描淡写地陈诉事实,“……认清你的身份。”   “身份”二字,恰恰好踩在褚子陵的痛点上。   但褚子陵定力非凡,不仅继续为他穿衣,而且笑颜依旧:“是,于先生。子陵失言,以后绝不再犯。”   话毕,他偷偷觑着时停云。   时停云对此一字未发,也在褚子陵预料中。   对方是公子师,算是长辈,还很受公子尊敬,与平辈又是好友的严元昭不同,时停云自然不会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先生翻脸。   话虽如此,褚子陵难免有些说不出的气闷。   被皇子训斥,他可以淡然处之,一来二人实际上算是身份平等,二来还能让时停云感到不平,为他出头,在严元昭与他之间间接地推波助澜,酿成矛盾,虽然不能指望破坏他们的感情,也能让他们生出些细微的罅隙。   然而,被一个身份低微却一朝登荣的罪人这般指摘,褚子陵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膈应了一下。   他不敢再小觑此人的心胸与头脑,悄悄留了个心眼,却丝毫不觉身后时停云投来的视线。   池小池好奇:你什么时候知道渣攻是他?镇南关那边还没有回音呢。   娄影侧身,把外袍穿好,错开俯身收拾床铺的褚子陵,比了个口型:你叫从不做杂务的他来收拾杂务的时候。   其实他很想说,你叫他进门来的前一刻那个眼冒精光准备坑人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了。   不过,反正他也很喜欢小狐狸这副模样,并没有让小狐狸改正的打算,所以他就没有明说。   池小池朝外走去:“阿书呢。”   褚子陵背对着他,一边铺整被子一边笑答:“阿书去打点您的近身之物了。他是初上战场,很多事情都不懂,我同他说过,他备的那些在战场上根本用不上,他也不愿听。”   池小池把长发简单用发带绑起:“那我便亲自去请阿书大人来为我洗漱了。”   褚子陵笑:“公子慢行。”   池小池一路往小厮住的地方去,路上稍微关注了一下已经恢复了正常功能的显示屏。   褚子陵对时停云的好感值为53,悔意值为4,完美处于软饭硬吃还能心安理得的区间内。   池小池先不去想现阶段如何对付褚子陵,翻了翻仓库,找到了一张功能卡。   现在有了世界线,有些信息就能轻易获得了。   他使用了叫做“世界线定位”的功能卡,这张卡,可以查看任何一人在原世界线的所作所为。   ……   在时停云身死之后,李邺书来到皇城之下,呈上一封血书,自承是当年将军府中仆役李邺书,受公子恩德,想要从南疆人手上为时停云收尸,不愿让他由仇人收埋。   上城乞尸,还如此张狂,无异找死。   那守城的南疆将领颇为不屑。   南疆尚武,对这等不思复仇、反以求死殉道为荣的中原孱头是极看不上的。   他层层上报,把这封血书呈给了褚子陵,说那人既然想报恩,不如成全他,让他做了活殉。   此时,褚子陵的形貌比世界线中时停云最后一眼见他相比消瘦了许多。他看过血书,便顺手用一侧的油灯烧掉了:“回他一句:若说仇人,你也是南疆人,有何脸面为他收埋,为何还不羞愧自刎?”   那将领听说李邺书是南疆人,杀心也淡了些:“不杀?”   褚子陵道:“不杀。他来了便是有意找死,不过是想见公子一面,我何必要顺他心意。”   南疆将领如实转达了褚子陵的话。   闻言,李邺书大笑三声,对那将领道:“那烦请将此物与我家公子一同落葬。请他好生保管,数年后,我会将此物与我家公子骸骨一道取回。到时,阿书自当自尽于墓前,以谢生死未随之罪。”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把牛耳尖刀,探入口中,一刀割舌。   那南疆将领大惊之余,也难免对这小小仆役的志气起了敬意,对其他守城小将说自己会把此人赶走、免得污染城门后,把痛得躬身呕血不止的李邺书拖走,带回家中,施以伤药,保住了他的性命,在他伤势稳定后送他出城,撒谎道,你的舌头已经跟你公子一起下葬了,滚吧。   李邺书也晓得他是在骗自己。   公子总笑话他琐碎,若是自己的舌头与公子一道葬下,公子大概也会烦的。   不过不打紧。   他的血肉,只要能在这望城内的某个角落里守着公子便好。   舌头于现在的他而言,是最不打紧的东西了。   李邺书躬身,对他行下一礼,随即苍白着脸色,踉跄着离开了望城。   在那之后,中原陷入了经年的战乱中。   七年后,望城被皇城军夺回。   彼时,褚子陵早已离开望城,那名南疆将领被俘,在被铁锁串在一起押往城外时,一名满身尘灰与伤痕的银盔将领骑着一匹白马来到他身前不远处,凝目观察了他片刻,突然叫停了队伍,用马鞭抬起他的下巴。   南疆将领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李邺书也认出了他,单手扯住缰绳,冲他微笑。   南疆将领震愕之余,被队伍牵着走了。   副将骑马跟上来:“此人是将军旧识?”   李邺书对自己的副将比手势:勿要活埋。给他个痛快。   副将颔首,调转马头,往行刑官的方向去了。   李邺书骑马游街,宣告凯旋。   他耳力不差,能听到四周有人在议论他。   “他便是那个有名的哑将李邺书?”   “是。你瞧人家那气度,银枪白马,定是大家出身。”   “听说原先是将军府的家奴呢。”   “你是从哪里听来这样的话。话本里使银枪骑白马的,不是马超,便是高怀德,皆是一等一的将门之后,英豪人物,哪会是寻常人。”   “是啊。我听说此人杀人如麻,每下一城都会屠尽南疆将领,还以为是什么夜叉似的人物,谁想生得这般……像个读书人。”   李邺书低头一笑,打马前行。   请当今皇上归朝后,李邺书请求去公子墓前看一看。   公子墓设在皇城内,褚子陵原先所在的宫殿之后,他摘了银盔铁甲,换上一身昔日的直裰布袍,把自己打理干净,方至墓前。   他跪下,深叩一首。   每次到了公子面前,他总有无尽的话想要说。   李邺书试着发出声音:“啊。”   他被自己发出的难听怪声逗笑了。   他靠在墓碑前,用右手在墓碑上写着他想说的话,说他当初的后悔,说他不该听了公子的话留在将军府管家,说他该随公子一起去南疆,说他现如今是神憎鬼厌的李邺书,说妹妹阿清如今已经嫁人生子,过得很好,说他发现,只要勤加练习,笨鸟亦能飞天成为鲲鹏。   他写着,抱歉,公子,七年过去,阿书才来。   说着说着,写着写着,李邺书倦了,枕在他的墓碑前,闭上了眼睛,就像他幼时每晚睡在公子房外一般。   第二日清晨,他的副将才骇然发现,李邺书已于时停云墓前割腕身亡。   他浑身的血都流尽了,血渗入四周的泥土之中,暗红色浸透了方圆半米的土地,李邺书坐在圆的中央,垂头抵着墓碑,神情安然,宛如入睡。   没人告诉他,褚子陵临走前,已察觉望城不保,便掘出了时停云骸骨,用小棺装着,随军带走。   李邺书殉了一座空坟。   但好在他走得心安。   世界线停转,池小池在窗前站定。   阿书的房间亮着烛火,可以瞧见其内忙忙碌碌的身影。   如今,阿书还是那个琐碎而唠叨的阿书,武艺稀松,无心兵法,只爱围着灶炉转,每夜入睡前必问,公子明日早膳、午膳、晚膳都想用些什么。   池小池推门而入。   李邺书听到门响,愕然回头:“公子,怎得不多睡些时辰,鸡都没叫呢。”   池小池说:“没有阿书大人在身侧陪伴,在下颇不习惯,难以安枕啊。”   李邺书被逗乐了:“公子又开玩笑了。您看,小的带了绿豆枕,清心降火,是小的一颗颗选了最好的绿豆做的,保准有用。”   池小池靠着门看他:“你带这些琐碎东西,占地方,又重,何必呢。”   李邺书自有一套道理:“穷家富路,外头不比家里,有些个东西还是带着好。”   池小池拿起他斗大的包袱检视:“酱鸭?”   李邺书擦擦汗:“公子爱吃,路上备着些。”   池小池又拿起一样:“杏脯?”   李邺书:“路上马车颠簸,公子师体虚,未必受得了,备些酸食好开胃。”   池小池拿起一个放在床上的红符:“这又是什么?”   “是阿清连夜送来的。”李邺书抬眼一看,笑道,“她去清源寺求来,还请了大师开光,让我转交公子,愿公子此行平安,刀枪剑戟都不能近身。”   池小池捧着符:“她有心了。你的呢,她没为你求一个?”   李邺书挠挠头:“她本来要求,小的特意叮嘱让她别求,怕求两个就不灵了。”   池小池把符抓在手中:“阿书,你太琐碎了。”   李邺书也不介意:“能为公子做些事情便好。”   池小池把符朝他丢去:“你若想为我做事,不如来做我的副将。”   李邺书伸手接住,有些不解:“不是有阿陵在吗,小的操心操心公子的饮食起居便好。”   池小池问:“你难道就想做一辈子伺候人的小厮?”   李邺书也不傻,他知道公子这是有意抬举,但他仍是摇一摇头,老实道:“只要是公子的小厮,阿书便愿意。”   池小池垂下眼睛:“那我便争取不死,要你一世伺候我。”   因为这句话,池小池闯下了大祸。   李邺书从服侍他穿衣,到洗漱,到用早膳,到牵马出发,到前往皇城领军的路上,再到出城,嘴就没有歇过,其核心主题是“公子胡言”,恨不得让池小池呸上一百声,把晦气都唾尽了去。   池小池被唠叨得苦着一张脸,却认认真真地将他每一句唠叨都听入耳中,并试图装作看不见前方严元衡的频频回首。 第190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九)   银盔铁甲的少年苦着脸的样子生动又有趣, 但严元衡看久了, 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他正视前方片刻,心中熬得发痒, 正要忍不住扭头再看, 身侧便多了一匹白马。   严元衡立即目视前方。   时停云揉着耳朵, 与他并行,小声道:“来你这儿避一避风头。”   其后的阿书见状, 以为自家公子与十三皇子有要务要谈, 方才停了唠叨,查看后方马车里公子师的状况去了。   严元衡有点高兴,偏过头去:“嗯,无妨。”   池小池观察着他额头上类花钿的饰物。   男子在额间贴花钿装饰, 是本朝望城贵族间流行的风雅之事,他先前一直有些好奇, 十三皇子平日里诸样装扮都简朴低调得很,怎会追这等花哨的风潮。   如今离得近了, 池小池才看清, 在那竖纹描花内,有一道不细看就看不清的肉色伤口。   朱红色的细长纹饰首尾相吻,拟作阴阳双鱼的模样,恰到好处地盖住了伤疤。   池小池翻查时停云回忆, 方知是在时停云十五岁时, 时父回望城述职, 带了南疆的蒲桃酒, 口感醇厚,尝起来同果酿无异。   时停云只当是得了样新鲜玩意儿,招来严元昭同严元衡分饮。   三杯下去,严元衡便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走出门去,时停云与严元昭在后面喊也喊不住,以为他是有急事要走,便没有多想。   半晌后,严元衡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一本绝版的书册,二话不说就往时停云怀里塞。   严元昭想拿过来看看是什么,却被严元衡一把推开。   他说:“你上次说,想要,但是,身上没有银钱,我便向老板买下了,只是,找不到理由给你,就,一直存在书肆中。今天我给你,不许给旁人看。”   时停云与严元昭目瞪口呆。   严元衡严肃强调:“我送你的,你一个人的,不准给旁人看,我偷偷在里面夹了朵我很喜欢的花……”   说着,他翻开书页,眉尖微微蹙起:“我的花呢。”   时停云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元衡,你醉了。”   严元衡拉过时停云来,翻开他的手掌,又去摸他的腰带:“我没有醉。你把我的花藏起来了。”   外头起了风,拂动窗外的栀子,送来一段浅香,提醒了严元衡。   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我再去给你摘一朵。”   时停云拦不住他,严元昭瞧热闹还来不及,严元衡便昏昏沉沉地上了树,一脚踩滑跌下来,额头被尖利的树枝划了一道口子。   伤口不浅,又在面部,太医诊视过,叹息一声,说定是要留疤的了。   在太医诊视的时候,严元衡还直勾勾盯着时停云,口里嘟囔着南疆文,就连时停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悄悄学了这个。   当时一片兵荒马乱,严元衡具体说了些什么,时停云也不记得了。   为着一朵不知道是否存在的花,时停云好好吃了一顿家法。   ……   时间回到现在。   严元衡被他打量得浑身不自在:“你在看什么?”   “一个时辰内,十三皇子回头看了我二十七眼。”池小池理直气壮道,“我不看十三皇子几眼,如何回馈这份厚爱?”   严元衡不作声,手指在缰绳上抚摸几下,看样子极为镇定。   ……稍等,等我想一个借口。   池小池等了小半刻,在严元衡准备张口前,略遗憾地叹息一声:“十三皇子不欲与末将多言,那末将便告退了。”   严元衡一惊,目送着时停云头也不回地驭马离开,攥紧缰绳,脸上隐隐现出几分懊悔之色。   池小池骑马来到马车前,俯身掀起轿帘:“先生,身体如何,晕轿吗?”   内里的娄影穿着宽松舒适的衣裳,正在倚着软枕看书,闻声抬头,浅浅一笑,看精神不赖。   这一世与上一世不同,南疆情况安定,鸩毒之事更在半年之后,因此队伍行进速度不徐不疾,阿书有了充足的时间布置,甚至在车厢中供了只佛手。   不同于一般香料的甜香,佛手的清香很能缓解颠簸带来的不适。   池小池放下了心来,翻身下马,把缰绳交与一侧的阿书牵着,快步赶上慢行的马车,助跑,一步登上车辕,钻入轿中。   娄影至今还不知世界线如何,他们清早离开将军府,从西城门出发,行了二十多里,池小池才找到机会来跟他交流交流感情。   他把世界线的大致情况向娄影复述一遍。   娄影颔首:“你有想法了吗?”   池小池反问:“先生,你觉得,为什么褚子陵只是拿出了一块玉佩,南疆朝中就会有臣子支持褚子陵做皇子?”   “因为他活捉了时停云,鸩杀了时惊鸿,他说自己是皇子,便马上有人信了,并且站出来大力支持?”   娄影自是明白他的意思:“……褚子陵他事前便联络好了这些人?”   “那些南疆臣子小九九打得自是不差。”池小池道,“先隐瞒下褚子陵的身份,秘而不宣。若他真是皇子,携巨功而返,这些臣子顺水推舟,出言支持他,便是拥君之臣,能获得不小的好处;若他未能功成,死在半途,这些臣子也不损失什么,只当是死了一个密探,也无甚可惜的。褚子陵这生意,可是正正好做到了他们心坎里去。”   说着,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时停云还记得,那几个常来褚子陵帐中的股肱之臣的名字呢。”   在时停云记忆中,有三个人颇受上位后的褚子陵礼遇。   常年在镇南关与北府军对峙的帕沙将军,是主将铁木尔帐中一名副将。   将军吴宜春,一支驻守在镇南关西北侧的骑兵军将军,不担负什么作战任务,主要负责军粮运输。   一名姓金的文臣,按他们朝中的官职来衡量,该是从二品,与帕沙是连襟,没有什么功绩,到四十余岁仍是庸庸碌碌。   当然,这都是他们升职前的职位。   自从褚子陵上位之后,他们便飞黄腾达,以他们先前这点本事,除非祖坟冒烟,否则基本没什么指望。   看完池小池做下的笔记,娄影了然:“他选人选得很准,都是有点实权和人脉,却还想要继续往上爬的人。”   在普遍意义上,褚子陵的出身的确不算多么光彩,因此为了自己能走得顺畅些,他得提前为自己把路铺平。   然而他偏偏遇见了池小池这么一台突突突的地钻。   娄影又说:“知道褚子陵真实身份的人应该不多。”   “是不多。没握着一把好扑克,谁愿意甩明牌啊。”池小池说,“不过这样也挺好的。”   娄影:“所以你打算一直压着褚子陵,叫他没有机会……”   池小池却道:“哪儿能呢。我可得好好捧着他。”   他望着天边,自言自语:“说起来,我的信前日便到了,褚子陵寄出的那封信,算一算也该到了。”   他沉吟。   若以南疆一贯的排兵速度计算,最快后日,最慢七日后,定远城便会遭受小股南疆军队袭扰。   这是褚子陵一贯的行事作风,绝不会尽信于人,哪怕是从时停云这里得了消息,也会先派兵试探定远城中状况。   他与时停云一样了解守定远城的温非儒。他有一半的南疆血统,生活在边境处,却被入侵的南疆人杀了父母。   此人勇武过人,性情暴躁,每战必亲出杀敌,若是他当真受伤,面对此等稀少的兵力,有极大可能会派座下某位小将出战。   明面上是表示蔑视,实际上是以骄掩虚。   若池小池没有料错,褚子陵会去信嘱咐与他联络的人,若是温非儒亲自出来迎战,那便是他伤不重,千万莫要硬战,白费军力;若是温非儒座下首将来战,那便要斟酌了再战,温非儒很可能不在城中,同在定远城中的张督军智谋不错,有些难对付;但若是派一小将来战,则万勿错失良机,说明城中主事者仍是温非儒,那便调军来战,非为夺城,而是务必要将温非儒擒杀,斩去时惊鸿一条臂膀。   褚子陵这样安排,还有一层妙用。   ——他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温非儒的性情,知道的人有不少,不难根据他应敌的举措做出如上推断。   至于温非儒将军受伤的讯息是如何为南疆人所知的,大可以推到哪个细作头上去,怎样怀疑也轮不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褚子陵身上去。   但褚子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隔着千里之外谋算的,还有一个池小池。   时惊鸿何等人物,自家儿子一封书信寄去,不需详说,他便能猜个十之八九,定会有妥善的应对之法的。   自小,时惊鸿便教给时停云,打仗既要知道如何赢,也要知道如何输。   这一场胜仗,算是他白送给南疆的见面礼。   看池小池出神,娄影索性停止了猜测,手握着书望着他,心里眼里都柔和得要命。   池小池把接下来的计划酝酿个大概,看看时间,觉得自己与自家先生待的时间有些长,该出去放个风了,于是他招呼了一声:“先生,我走了啊。”   池小池挑帘欲下马车时,娄影突然在他身后问:“你真的数了?”   池小池:“……什么?”   娄影注视着他:“二十七下。”   池小池明白过来他指什么后,一摊手:“瞎说的。他自己又不会数。”   他又问:“你能听到了?”   娄影说:“系统的部分功能恢复了,但只能听见你那边的声音,说不了话,也没法看到世界线。”   池小池嗯了一声,跳下马车后,心里却有些古怪:   娄哥问这种事干什么?   他自觉主动地否定了最合理的那个可能性,拍马向队伍更后方行去。   送走池小池,娄影继续在佛手的清香里看书。   ……实际上,他在翻阅世界线,寻找线索。   世界线的读取功能已在半个时辰前恢复。   娄影只是很想听池小池守在他身边、认认真真地为他讲故事而已。   他在推想池小池下一步可能的行动目标。   沉思半晌,他低头看向手中握着的兵法,自言自语道:“……鸽子。”   不知是否是巧合,数秒过后,他耳畔传来池小池的问话声:“鸽笼带了吗?”   褚子陵的回话随之而至:“都带了,全都是将军府里挑出的好鸽子,最差也是去南疆送过几十次信的,公子请放心。”   娄影笑微微地翻过了一页书,默然不语。   当夜,全军在白丘驻扎,埋锅造饭。   他们本就是随粮队出发,伙食自然不坏,晚上的饭食有黍米,还有烤鸡。   待饭熟之时,严元衡踌躇几度,下了极大的决心,才以自认为最自然而不造作的姿态,坐到时停云身边,跟他等着同一只鸡熟。   池小池在末世啃过馒头,在野外用个饭自是乐得逍遥。   他翻着铁架上滋滋冒油的烤鸡,问严元衡:“吃得惯吗。”   严元衡平静道:“我上过战场。有次接连三日只喝饮马的水。”   他是说第一次上镇南关驰援的时候。   池小池撕了只烤得表皮脆焦的鸡腿给他。   严元衡拿在手中,并不张口,目光微微下移,注意到他腰间悬挂着一枚锦囊,皱起眉来,问:“此物是……?以前没见到你佩戴。”   池小池低头看了看:“临行前元昭赠的。”   说是严元昭赠送,实际上是他的侧妃缝制的。   六皇子侧妃也是个奇女子,闺名锦柔,十六岁时,得知自己要配六皇子,领旨谢恩后,痛哭了一天一夜。   外人都以为是喜极而泣,或是不舍出嫁,但她同为贵门的同龄小姐妹们却很是理解,纷纷前去安慰。   用严元昭的混账话来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死了,她一出嫁便要守寡呢。   当初的时停云好心纠正他:“你若是真死了,她会笑的。”   严元昭的回应就是一脚。   他委屈道:“与我结亲,有这么不情愿吗。”   时停云瞄了一眼围绕在他身侧的莺莺燕燕,道:“你能从花楼里出去再说这话吗。”   严元昭实在是花名远扬,被许去当侧妃,的确不是什么好归宿。   然而,时停云晓得,严元昭他喝酒骑马蹴鞠狎妓,但在男女之事上,他除了皇上赐下的启蒙宫女外,还真没碰过旁人。   严元昭能如此逍遥,全是蒙受生母恩惠,他生母又是故皇后,眼见父王情深,严元昭心中对自己的正妻也有了期许。   他只想让最爱之人做他正妻,最爱之人为他生子。   锦柔嫁去当夜,严元昭便与她说清,他对她没什么感情,她也不必对自己有什么感情,她独自一个在六皇子府中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只要别弄出什么污糟事情来,他的钱足够养着她,好吃好喝,一世快活。   六侧王妃也是个耿直人,像寻常女子那般犯了几日嘀咕,发现严元昭的确是对她毫无兴趣,便乐得自在,成日里绣绷子,嗑瓜子,种葡萄,逛书市,不亦乐乎。   此番时停云要去南疆,严元昭回府同锦柔说了,她便赶了个一双荷包出来,去寺里开了光,严元昭一个,时停云一个。   严元昭送荷包来时,难得严肃了一把:“给我收好。这物件是大师开过光的,若你有险,此物会有感应。无论千里万里,我都会去救你。”   池小池接过荷包来时,在手里掂了掂,想,你们直男都这么给的吗。   闻言,严元衡目光变幻。   早上出发时,他拜别父王时,便在六皇兄腰间瞄到了此物,观其式样,与眼前这个恰是一对。   ……难道……停云所说的心仪之人是六皇兄吗? 第191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十)   思及此, 严元衡冷了面庞。   时停云是他地伴读,二人十年情谊,自是非比寻常。他若是歪了心思, 走了邪路, 自己一为主,二为友,在这种时候, 无论如何都要帮他才是。   他得好好与时停云谈一谈了。   严元衡正襟危坐, 仿佛这荒郊野外是二人对谈议战的书房。   他开了个干巴巴的头:“素常,你与六皇兄关系很好。”   时停云翻动着烤鸡,答道:“元昭性情好, 同他在一起自在得很。”   严元衡:“但不能一直如此。国子监里的博士夸六皇兄少有贤才,这些年虽有懈怠, 但若是正了心思,以勤补之, 必是国之栋梁。况且,他已有家室,早晚有一日会安定下来,到时候, 谁又能陪你玩闹呢。”   时停云灿烂一笑:“到时候有十三皇子在啊。”   严元衡面皮一热, 心里产生了一丝不可抑的喜悦, 出口的话却是冷硬理智:“胡闹。”   时停云垂下眼睫, 火光在他面上跳跃着:“玩笑而已。我明白我身上责任, 自是要随父亲镇守边关的。”   “可时家血脉又该如何延续?”   “十三皇子怎得对时家血脉如此关怀?”   “我……”严元衡心里一突, 腰背挺得更直了些,“你为我伴读多年,且时家兴衰,亦关乎江山社稷。”   时停云笑一笑:“上次谈起时,我便说过,愿以身许国,以国为家。况且,时家有其他子嗣,只要教养得当,又是一代英豪。”   严元衡一想到眼前人心有所属,且愿意为那所属之人做出许国之举,宁愿无后而终,心内便气闷得紧,硬声道:“我并不赞成你这种想法。你还年轻,何谈一生一世?或许再过几年,你便会忘了他。”   时停云着意瞄了一眼他的面色,眼睛微微弯起:“好,遵十三皇子旨意,停云会尝试。或许多年后,停云会恋上一名边疆女子,与她生一堆南疆血统的娃娃,孩子们拿着拨浪鼓满军营乱跑。到时,十三皇子若是到边疆来,我拖家带口相迎,您可别嫌吵闹。”   严元衡这般苦口婆心,本意就是想劝他回心转意,时停云松了口,按理说他该欣喜,可听了时停云绘声绘色的描述,他稍稍想了想那个画面,心中不快不减反增,胸口愈加郁闷。   他整一整胸前软甲,不再言声,暗想,我这是怎么了。   池小池才不管他怎么了,鸡子熟后,便拿刀子割下最嫩的鸡脯,吩咐伙夫将鸡脯拍成鸡茸,添在粥里,为公子师端去,独留严元衡一人在火前惆怅。   严元衡用树枝拨动火堆,想起了一件久埋于他心中的事情。   此事不算大,但却有些难为情,因此他一直将其深藏,连时停云也没有告诉。   父王送来的启蒙宫女,他没碰。   那时他15岁,一心向学,丝毫无志于此,但对祖上传下的种种规矩早有了解。   因此,当他某日回屋,看见屋中添了个标致少女,无需多言,心中便明了了。   他有些紧张,但面上不显,只将后背挺得更直了些。   少女比他大两三岁的模样,眼里隐隐含泪,看上去比他紧张多了。   他微微蹙着眉,想要话些家常,好叫她不要这般不自在。   但在少女眼中,严元衡神情冷淡宛如坐衙审案,连那一板一眼的口吻也瘆人得很:“多大了?”   少女一哆嗦:“回十三皇子,奴十、十七。”   严元衡:“家住哪里?原籍在哪?”   少女记起管事嬷嬷的教导,特意选比皇子年龄大些的启蒙宫女,就是为着能够更加温柔体贴地伺候懵懂的皇子。   但严元衡看上去太过清冷疏离,目光中的审视之意刺得她骨头都有点冷。   她想,也许是十三皇子不中意自己。   她只好强撑出一副笑脸,答了自己的籍贯、家里还有几口人、以及自己入宫前做些什么,心里却开始打鼓,反复揣摩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   严元衡见情形似是不大对,少女肩膀都在颤抖了,只好按照先前六皇兄的教导,起身转坐至她身侧,试图拉近与她的距离:“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少女颤悠悠地答:“我姓石。”   “石……”   严元衡心间没来由地一跳:“哪个时?”   少女偷偷望他一眼,答:“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的石……”   脱口而出后,她才意识到这话不吉利,而且是大大的僭越,立刻冷汗如瀑,跪地乞饶:“十三皇子恕奴无状!”   严元衡转过头去,心间突然乱得很,却想不通这乱从何来:“起来吧。”   少女不敢起身。   严元衡也不怎样关心她。   他想,姓石,还是同音。   时停云是他挚友,若是同她做那等事情,好像有些奇怪。   因为这个有点滑稽的理由,严元衡心里过不去,决意冒险,暗暗违抗一回皇旨。   他下令道:“起来。今夜你宿在外间榻上,从明日起,我在殿里给你找个好地方安置。”   从那时,少女成了伺候他饮食起居的丫鬟。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哪个地方触怒了严元衡,又担心第一夜没能做好,被嬷嬷责罚,累及家人,因此对二人未曾欢好的事守口如瓶,至今仍是怕着严元衡。   思绪回返,严元衡拨动火堆。   新拔来的树枝上带有几滴露水,炸出了几朵火花。   熊熊火光将他的眼睛映得星亮,他的嘴唇一张一合,无意识地轻念着时停云的名字。   察觉到自己在做些什么后,严元衡很快冷静下来,摇了摇头。   确定出发的半月间,父王唤他去议事多次,问他对于镇南关了解多少,他都据实以答。   而他注意到,每次议事,邱丞相几乎都在场,对他大加褒扬,态度颇不寻常。   严元衡记得听时停云与六皇兄闲谈间提过,邱丞相长女邱颖已到了适婚年纪。   他想,等这次回去,他许是要娶亲了。   严元衡并不很在意这些,与谁结亲,都是盲婚哑嫁,皇室姻亲,向来是论益不论心的。   他这一生是无法真正得其所爱,所以他现在才这样关注时停云的私事私情吧。   这个解释相当合理,严元衡心上大石轻了不少,趁着天色昏蒙,起身去检视军队驻扎情况如何了。   池小池端着熬好的鸡茸粥挑帘进入娄影休憩的军帐时,发现他竟已上了床,斜卧在床上,头发松散地扎了起来,搭在左肩,脸色苍白,阿书在旁伺候,面露忧色,好似很严重。   池小池心里一紧:“怎么了?”   这具身体是妥妥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娄影轻轻地皱着眉:“胃里有些不舒服。”   “许是路上颠簸久了,公子师说胃里闷疼,没什么胃口。”阿书满心懊恼,“公子师脾胃虚弱,可能是吃了两片杏脯,酸得厉害,伤着胃了。是小的办事不周到,该买些酸味温和的备着才是……”   池小池放下滚烫的粥碗,捏着耳朵,趁着阿书絮叨的功夫让双手温度恢复正常,随即将手搭在娄影额上。   ……果不其然,低烧。   池小池吩咐道:“出去要些热水来,看谁饮酒,也要些来。”   愧疚的阿书领了命,忙不迭出了帐去。   池小池坐下:“不能换个身体吗?”   娄影摇头:“试过了。”   池小池:“员工福利里没医保啊。垃圾单位。”   娄影微笑着附和:“垃圾单位。”   话音未落,他低低“嗯”了一声,蜷了蜷身。   池小池心内一突,先于他捂住了他的胃,触感冷硬微胀,怪不得会难受。   下一秒,娄影的手按上了他的。   贴着他的手很冷,想也知道越捂越不舒服。   池小池脱口道:“我给你暖着吧。”   他说完就有点后悔了。   不知道怎么的,一到娄哥面前他就很容易变回小时候那个又冲又莽的愣头青。   他现在很想让自己蹲到冬天的空调外机前冷静冷静。   娄影神情不变,爬起身来,倚在软枕上,客客气气道:“劳烦。”   池小池想,娄哥大概是怕他难堪。   娄影这样自然,池小池心态也平和了许多,解了他的两颗里衣扣子,搓热掌心探了进去。   为了让他坐起的身子不往下滑,他揽住了娄影的腰。   池小池许久没有跟人这样亲密地接触过了,有点僵硬,手捂住了就没敢动。   娄影这具身体腰细得很,体重也轻,抱起来不困难,不过他大概是真的烧得有些昏沉,或者是腰部受不了久坐,侧了侧头,顺势将头靠在了池小池肩膀上。   有点不正常的体温烫着皮肤,被贴着的地方火烧似的烫了起来。   池小池:“……”干。   那种被池小池一直强行压抑着的情感又隐隐有冒头的趋势。   毯子是纯正的羊毛毯,很厚,池小池一手给娄影暖着,另一手搓着娄影的羊毛毯子。   起球了,他就揪毛球。   娄影被他的小动作惹得直想笑:“你在干什么?”   被抓现行的池小池镇定道:“先生的毯子真好,我搓个电火花给你看。”   等到阿书取来酒与热水,看到师生二人这般亲昵,暗暗感叹了一声公子待人总是这样心诚,对公子的敬慕又多了三分。   他把东西留下,便又捧着粥碗离去,打算热一热,把鸡茸熬化了,喝下去暖暖的,也养胃。   阿书一走,池小池拿起酒,打算与热水和一和,涂抹到他掌心脚心降温,再为他擦一擦身。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脑子有可能是欠费停机了。   池小池从仓库里取了两张预备好的卡片,用在娄影身上,果然卡到病除。   他大大舒了一口气,但娄影却没有起来的意思。   池小池觉得自己有点撑不住了,耳朵烫得要命,他想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神情有多狼狈。   他努力地保持镇定:“……先生能劳动贵头从我身上起来了吗。”   娄影温和道:“阿书知道我病了,我们得演给他看。”   不等池小池反驳,娄影又体贴地补充:“而且这样可以治你的病,帮你做脱敏治疗,不好吗。”   说罢,他捏了捏池小池滚热的耳垂。   发觉池小池打了一个激灵,娄影极其温柔地同他说话,口吻像是在唠家常:“你原来打过耳环?……左耳三个……。”   他又伸手摸了摸他另一只耳朵:“右耳两个。”   ……池小池觉得这个娄哥和他记忆里那个相比有了些微妙的改变,坏得很。   但他转念一想,也许娄哥是真心为他好。   所以他打算等娄哥睡了再把他放下去,左右他这具身体状态不好,该是嗜睡的。   没想到,娄影身上一松快,精神也跟着好了不少,倚在他身上,看起了他在路上看了一半的兵法。   池小池感觉自己宛如在熬鹰,只盼着阿书赶快来。   没想到,最后解救他的竟是褚子陵。   褚子陵听阿书说公子在陪伴身体有恙的公子师,便寻了来,没想到入目的是这样一幅画面。   公子师摘了幂篱,皮肤惨白,倚在公子肩上,举着书给公子看,公子也正垂头说着什么,嘴唇甚至像是碰到了公子师的耳朵。   见二人如此亲昵,彼此依偎,褚子陵心中陡然升起一阵疑虑,且在疑虑之外,多了一层难言的滋味。   他压下这等不合时宜的情绪,拱手道:“公子。”   在这位挑剔的公子师面前,他得把礼节做足。   公子闻声,快速转头,仿佛被人抓了现行似的,泛红的耳朵更是刺了一下褚子陵的眼睛。   褚子陵心里猛地一酸,低下眉眼来:“公子,将军来信了。”   池小池马上下床:“拿到主帐中让我观视。对了,别忘了取纸笔与火漆来。” 第192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十一)   信是用马匹加急送来的。   那送信人说,他本是要将消息送入望城, 谁想在经过白丘驿站时, 听驿官说少将军在此驻扎, 他便直奔此地而来, 先将一封私信呈上。   池小池打开信件,内里是时惊鸿将军雄健的字迹。   池小池阅毕全信,脸色微沉。   褚子陵:“公子,如何了?”   池小池随手将信纸递给他:“出事了。”   褚子陵略犹疑一下:“公子, 这样不合规矩……”   池小池啧了一声:“公子师不在, 少跟我拿腔拿调。我让你看便看。”   这话说得恰入褚子陵心坎。   自己在时停云心目中, 果真还是胜过那病骨头一筹的。   现在公子师在帐中养病, 不在近旁,褚子陵也能稍稍刺探一二了。   他接过信来, 稍扫一眼, 难掩惊愕:“定远三日前险被破城?”   “是。许是那股大青山匪徒, 向南疆人卖了温叔父受伤的消息。”   池小池蹙眉, 口中抱怨,面上焦灼,“温叔也是!性情总是这般暴躁,胜败乃兵家之事,怎得就气吐了血?如今伤上加伤,也不知……”   褚子陵去一侧取来南疆军事布防图, 在桌案上摊开, 双眸沉静:“……公子, 看图吧。”   池小池听了他的话,方才敛起急色:“是。图。”   他们远在千里之外,无法襄助,时惊鸿自然是也知道这点,来信除了叫他来镇南关外,还有第二层目的。   每次边疆有急情,时惊鸿都会来信,将战况陈明,其目的不是让时停云干着急,而是要他将应对之法写出,寄回镇南关。   其实,每当信寄出时,危机大多已经解决,因此这只是父亲对儿子的不定期考校而已。   至于这封信中隐含的第三层意思,大概也只有池小池与时惊鸿两人心知肚明了。   出问题的是定远城,所以究竟谁是内应,已是一目了然。   如果说时停云还是只白毛小狐狸,不会怀疑自己的同窝,时惊鸿则是熟透了的红尾老狐狸,相当沉得住气,来信不问内应之事,只谈军情,与往日来信的措辞丝毫无异。   而且时惊鸿考虑得比池小池更多一层,怕温非儒这等武将出身的耿直人太老实,骗不过南疆人眼线,索性直接编了个伤势沉重的借口,叫他这段时间莫要出来见人。   话归眼前。   池小池问褚子陵:“你觉得定远城该如何固防?”   褚子陵跪在地图前,指了几处,并谈了自己的感想。   池小池与时停云共享记忆后,可以判断出他做出的几个决断都不差,只是有些粗糙,漏了几点细节。   褚子陵自是不会做自掘坟墓之事。   他已卧底多年,对时停云的本事了若指掌。   时停云心性还算单纯,只把一腔算计用在敌方,而不会轻易怀疑自己人。   这是好事,但倘若褚子陵自以为是,想在时停云从小修习的排兵布阵上动些歪心思,无异于自找死路。   他眼看着时停云将他提出的战策一一写下,并把他“遗漏”的地方贴心补充上,不着痕迹地舒了一口气。   “放心,我不争功。”时停云搁笔,落落大方道,“我会在信中告知哪些是你的主意,多在父亲面前为你美言。”   褚子陵弯了弯眼睛:“多谢公子抬爱。”   时停云为人果然坦荡,言出必行,他取了朱砂笔,把前半段战策圈出来,注明是褚子陵献策。   褚子陵望着这般诚恳、天真又愚蠢的少将军,油然而生一股怜悯之意。   固防之策写了,接下来是御敌之策。   褚子陵自是不会在这方面多出力,借口出去倒茶,又同阿书闲聊,磨蹭了些时间,待他回去时,时停云已搁笔,把信纸折放入细小的圆木封中,用木盖合好,随即取了火漆块,拿火折子引火烤热。   火漆受热融化,滴下被熔化的液体,恰落在小木筒的封口处。   火漆封缄,色彩是精心调和过的殷朱色,颜色与市面上贩卖的火漆不甚相同,难以仿冒,一看便知是将军府寄出的,再加盖上时停云的印章,便会在封口处形成特有的钤记,一旦被人拆开,便能知晓。   时停云道:“圆章。”   话音未落,褚子陵便捧章而至,既周到又不动声色。   时停云接过,将形状特殊的弧形圆章在木筒封口处叩下。   待火漆干涸,时停云道:“去用信鸽寄送。”   褚子陵特意多问了一句:“不等时将军派来的送信使者回来吗?”   时停云道:“临行前不是让你带上经验丰富的好鸽子了吗?它们认路,也省得麻烦人特意绕到行军队伍里来取一趟了。”   褚子陵双手接过小木筒,行了一礼:“子陵这便去办。”   他来到鸽笼前,信手抓了一只出来,动作娴熟地在它腿上系上小木筒,放飞。   在鸽子雪白的身影消失在天际后,褚子陵微微笑了,蹲下身来,食指在鸽笼上叩击两下。   一只额头上带块白斑的灰毛鸽子跳了两下,来到笼边,亲昵地啄了啄他的指尖。   褚子陵从口袋里取出些米来,神情温柔地喂它吃了。   时停云突然离开望城,这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事前准备好的一手杀招,是放弃,还是要抓紧时间,速速使出?   身后突然传来木轮滚动的异响,褚子陵耳力不坏,及时缩回手指,装作检查鸽笼锁的模样,站起身来,正对上一顶黑色幂篱。   此人的眼睛被隐藏在层层纱雾之下,看不分明,褚子陵无法通过他的眼神揣摩此人想法,不觉生出了几分戒备。   推着于风眠的李邺书倒是没有察觉二人之间的暗潮汹涌,招呼道:“阿陵,公子又要你寄信了?”   “是。”   褚子陵对轮椅上的于风眠一拱手:“晚上露水重,公子师怎么出来了?”   那人略哑的声音自幂篱下传出:“身体好了些,自是不想闷在军帐里,膻味太重。你去帐中点支香吧。”   李邺书一怔:“方才公子师怎么不同阿书说呢,阿书待会儿回去便点上。”   于风眠淡淡道:“今日已经够麻烦你了。现在你推着我吹一吹风,他去点香,待我回帐时也能舒服些。”   说罢,他微微抬起头来:“请了。”   褚子陵早已习惯那位六皇子的明讽,这种不多明言、却处处提醒他是个奴的暗刺还是第一次收受,但他毕竟卧底多年,养出了不管受到怎样的侮辱也能承受的性子。   ……在成为南疆皇子前,这些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他不卑不亢:“是,子陵遵命。”   他拱手欲走,试图远离这性情古怪又处处挑剔的病秧子。   谁料,于风眠又开了口:“子陵,这是你的名字?”   褚子陵不得不站住了:“是。”   于风眠温和道:“我以为你的名字是阿陵。”   这种温和又隐隐透着股矜傲的态度刺得褚子陵浑身不自在。   李邺书在一侧解释道:“公子师,是这样的,小的本名李邺书,阿陵本名褚子陵。公子当初收我们入府时,唤我阿书,唤他阿陵。当时望城风行为小厮改名,什么‘清风’、‘明月’,‘琴棋书画’的,以示风雅,有的甚至连姓氏都换了,生怕被人嘲笑说主人家肚内没有文墨。公子没改我们的名字,说是父母起的名字,不该乱改,只称最后一个字,显得亲近,又好听。”   于风眠点一点头,再转向褚子陵时,声音中多了几分玩味:“你对公子为你取的名字有何意见吗?”   褚子陵心内有些焦躁:“子……阿陵并无此意。”   李邺书有心替褚子陵开释:“公子师莫怪,公子向来疼宠阿陵,是允他在私下里自称其名的。”   于风眠嗯了一声:“在公子面前可以随意些,但到军中,等级森严,人人都等着看少将军如何表现,你作为他身边小厮,若是乱了规矩尊卑,丢的是你家公子颜面,知道了吗?”   一听此事有可能关乎公子颜面,李邺书马上不做声了,对褚子陵使了使眼色,叫他顺着答声是。   褚子陵抿起唇来,一副真心知错了的模样:“是阿陵考虑不周,”   于风眠像是随口一指点,说过便罢。   “走吧。去公子帐中。”   阿书答了声是,推他欲行时,于风眠又转过头来吩咐:“莫忘了去点香。”   目送着公子师离开,褚子陵脸上再无半分笑意。   他又一次清醒地认识到,若是没了公子,他在将军府诸人眼里,不过是个聪明些的小厮罢了。   一个小厮,要如何博得他人青眼,让人对他另眼相待?   ……唯有功劳,只有功劳。   思罢,褚子陵将目光对准了身后鸽笼。   那只额头带斑的鸽子吃饱了,在笼中跳来跳去,与其他鸽子混迹一处,看起来并无不同。   那个计划,他必须做。   ……   进了公子帐后,池小池将得到的消息告知了娄影:“公子师,定远遭袭,好在城池保住了。”   娄影自是知道他所说何意:“那便先往定远驻守?”   一旁以为他们要去邕州的阿书闻言,也没什么反应。   他并不通晓军事,只晓得两件事:   第一,公子交办之事都是要事,公子要他对军情守口如瓶,那他就打死也不会多说半个字。   第二,军机瞬息万变,不是他一个深宅小厮能置喙的。管他邕州还是定远,公子去哪里他便去哪里。   他发现茶壶中的茶太浓了,可能对公子师肠胃不利,便拿出去倒了,打算重新冲泡。   阿书离去后,池小池问他:“怎么不在帐内好好休息?”   娄影:“只是担心你突然改变计划,褚子陵为求稳妥,不会轻易对时惊鸿下手。所以我特意出来,送他一个动手的理由。” 第193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十二)   二人对视。   无需多言, 池小池就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去看鸽子了?”   娄影点头。   褚子陵是时停云的贴身小厮, 自然不能随便离府,但要一点点建立起南疆内部势力对他的信任,与南疆的联络网是决不能断的。   他连去跟着突厥商队进望城的南疆人那里拿鸩毒都要半夜偷偷去, 可见与外人见面联系之事,只能偶尔为之, 还要做足两手准备, 以防万一。   若是真正跟府外人私相授受, 定期传递消息,很难不被发现。   所以, 褚子陵有偷偷在将军府豢养的几十只信鸽内混养一只独属于他自己的鸽子, 并不难推论。   左右时停云对他是十足十的信任,所有的信件都会交由他寄送。   池小池提笔, 拿砚中残墨在纸张上涂鸦:“拿将军府的米喂自己养的鸽子, 这个软饭他吃得是真有派头,还带了饭盒打包。”   娄影忍不住笑。   娄影将轮椅摇得近了些:“我刚才对他挺凶的。”   池小池不在意道:“你能有多凶。”   娄影失笑。   他不知道过去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但他很喜欢现在的池小池,一点都不介意他那些心机和算计, 还很喜欢。   池小池这样想他, 弄得他还挺有偶像包袱的。   娄影说:“他该开始提防我了。”   池小池专心在纸上写写画画:“没事,他要是敢对你下手, 我就把他骨灰倒海里去, 老大一片坟圈子了, 隔三差五还能喂个海鸥, 喂个鱼什么的,人性化、一条龙服务,三百六十度海景房……”   池小池这个嘴是真的……   娄影耐心地听他胡说八道地凑出一堆卖坟小哥的磕儿,才温和道:“我只是有点遗憾,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帮你再多一点。”   池小池心中一酥,转头看他。   娄影是个很有分寸感的人,不会轻易逞强,更懂得如何示弱。   池小池看着他,说:“你只要在就好了。”   娄影笑说:“这个要求很简单,可以再难一点。”   池小池说:“陪我玩五子棋。”   他把打满格子的纸推过去。   娄影执笔,和他一起在军帐里玩小学生课堂上玩的小游戏。   晚上,两个人的卧榻仍是安置在一处。   行军榻偏小,两张拼在一起也还是不太足。   时停云身量高,足有八尺,手长脚长,以前打仗时,他也不爱睡床,最好也不过是一卷竹席、一席薄被,随便打个地铺便罢了。   然而,这回他身边偏偏跟了个万事琐细的阿书。   阿书死活不同意他打地铺,说是今日在路上见了蜻蜓,傍晚的云又低,晚上八成是要落雨的,睡在地上容易过了寒气,公子如今年轻还不觉得,等年纪大了若是关节受损,那是大大的不妙云云,唠叨得池小池关节痛。   正如阿书所言,戌时左右,外面便开始飘起了小雨。   因着是初春时节,还有些寒意,因此阿书特意取了厚被褥,灌了汤婆子,把公子师照顾得妥妥当当。   大约戌时三刻。   褚子陵去看过鸽笼、支好苫布后,又被昔日同上战场的几个熟人叫住,谈笑一阵,方打着油纸伞返回公子帐边。   一抹火光在帐前小幅度腾跃。   褚子陵撑伞上前,瞧见是李邺书在生火。   火光把他的脸照得通红,面前的小铁锅内泛出阵阵姜香。   褚子陵主动走上去打招呼:“给自己开小灶呢。”   李邺书被火力热出了一头细汗,不住打着手里的小扇:“你还真是嘴壮,闻着味儿来的吧?”   他拿了一只小瓷碗,盛了一小勺递给褚子陵。   褚子陵接过,玩笑道:“这么少啊。”   李邺书合上盖子:“这是去突厥人那里买的紫姜,听说治胃寒特别好。你跟公子师体质不一样,胃不寒,火力还壮,少喝点,尝个鲜就成。”   褚子陵微不可察地一顿,喝到口中的姜汤一路流到胃里,也觉不出舒适,只觉得哽得慌。   昔日他入将军府,意外遇到一个南疆同族,本应欣喜,但是相处之后,褚子陵便知道,这李邺书性情太过黏糊,不是成大事者。   一样水土能养百样人,既然指望不上他,就不指望了。   除了自己,褚子陵谁都不肯轻信。   但见李邺书这样讨好逢迎一个异族,还是一个罪人,还是叫褚子陵觉得可悲又卑贱。   他向来擅长掩藏自己的情绪,是以李邺书一无所觉,仍是絮絮叨叨地畅谈他的新任主子:“伺候公子师这半月,我有了许多心得。公子师夜间多思多梦,容易惊厥,喝些热汤才能再睡着。这天下着雨,喝点姜汤最是舒服了。”   他收了伞,蹲入苫布中,温声细语:“你待公子师当真不错。”   李邺书道:“这是我们为奴的应该做的。”   褚子陵不答,面上笑着,像是赞同他,心里却嗤之以鼻。   ……谁跟你是“我们”呢。   褚子陵作遗憾状:“我总觉得公子师不大喜欢我。”   李邺书浑不在意:“还好吧,若是哪里做得不妥,改就是了。你没有侍奉过别的主子,不晓得那些小厮是什么样子的。”   “将军府内不收年幼女眷为奴,这是规矩,你知道的。”李邺书道,“当时阿清年幼,刚刚长到桌子高,是将军做主,将阿清送到祁员外家做祁小姐的小丫鬟。祁小姐脾性温和又安静,是好主子,可我每次探亲,听阿清说起府中事,也总是咋舌。就在上个月,祁二公子院里有个小厮,也是自小随祁二公子一道长大,夹带了主人家的东西出去贩卖,被抓了个现行还不肯认,受了一顿乱鞭,打了个半死,还被拖上官府,判了刺字流放。谁说了半个不是?都说祁家治家严格呢。你再看看咱们家公子……”   褚子陵想着自己的心事,还能分神听着李邺书的唠叨,并在关键节点上,发出适当的“嗯”、“是吗”的赞同声,是个相当滴水不漏的倾听者。   若没有这点圆滑的本事和心智,他也不会讨了时停云的喜欢。   李邺书写了一篇赞美公子的小论文的功夫,他已经做好了几样计划。   这个姓于的着实不好对付,性子尖酸,为人刻薄,最重要的是,他目光锐利,心思又敏感,是相当难对付的人。   往日他足不出户,连光也见不得,褚子陵自是不把他放在心上。   可如今情况又不同了。   偏偏他成日里与公子同进同出,亲近得很,是不能轻易动的。   既是杀不得,那多多讨好便是。   打定这个主意后,李邺书也开始了他的总结陈词:“……公子师已经算得上宽厚了,若是在其他的贵人跟前,别说自称其名,‘你’啊‘我’的胡乱称呼,都会受罚的。”   这提醒本是善意,却在不经意刺痛了褚子陵。   受罚?   公子年轻时在外玩过了头,他也要跟着吃藤条,还要认罪说小的知错,以后会管好公子。   他被小时候的严元昭讥讽“攀的一手好高枝”、“做人当真圆滑”时,还要笑脸以待,说小的不敢。   以他的血统而言,他该受到这样的对待吗?   他妥帖地收敛起了心内的不平,不使之流于面上:“我知道了。等姜汤好了,我为公子师送进去吧。”   闻言,李邺书心内一松。   他失去父母后,祖父母年迈,幼妹又体弱,他习惯性照顾所有人,因此他有点担心,褚子陵许久不挨别人训斥,心内会对公子师有些计较,引得二人不和,那公子夹在中间,岂不为难。   他眉开眼笑道:“好啊好啊。待会儿姜汤煮好了……”   说话间,他一抬眼,忙放下蒲扇,起身行礼:“十三皇子!”   此时已将近严元衡每日入睡的时间了。他换上便服,洗漱完毕,在榻边坐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想念时停云。   以往他在宫中时也会有这种想念,但那时他不能随意出宫,躺着躺着,想着想着,便睡过去了。   而现在,时停云就在他一抬脚就能到达的距离。   他便撑着伞出了门,快走到时停云帐前,看到他帐中只留了一盏灯,应是睡下了,才觉出自己此举用“鬼使神差”也解释不出其万分之一的古怪,踌躇几步,正打算离去,却被李邺书出声喊破,一时间心跳乱了一拍。   他镇定地转身,持伞走近:“嘘。素常已经歇下了?”   褚子陵答:“回十三皇子,是。”   严元衡随口一问:“怎么这样早?”   在他印象里,时停云爱笑爱玩,回望城这些时日,常与六皇兄泛舟湖上,听琵琶,赏美人,夜半方归,逍遥得很……   ……又是六皇兄。   好在这次不是六皇兄随军赴边,不然停云若是情难自禁,说不准会……   严元衡正隐隐有些开怀时,便听褚子陵道:“公子师身子不妥,需要早睡,公子便跟着歇下了。”   严元衡的世界观不由一震:“……”   褚子陵又补充道:“公子这半月来,日日都与公子师同榻而眠,歇得很早,小的都有些敬佩公子师了,能将公子降服至此。”   严元衡连受两次暴击,说不出话。   他握伞的手指无意识收紧了些:“停云尊师重道,也是应当应分的。”   他说完这句话,四下里一时沉默,只能听见雨声。   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幼年时那个敢于往国子监博士鼻烟壶里倒墨汁儿的时停云。   这夸得过头了,三个人都有点虚,连李邺书也夸不出口。   ……请教问题,当真需要睡在一处吗。   但是,严元衡很快收起了自己那点心思。   他们二人是师生之谊,自己却想得这般龌龊,实在是污染了这份情谊。   严元衡转身欲走,心内突然一动。   他记得,自己曾问过时停云,他的心仪之人是谁。   时停云当时的回答是:“你没见过。”   ……说起来,他还当真没见过那位“于风眠”,只在巡营时远远扫到了一台轮椅,上面坐着一个戴幂篱的人。从搭在轮椅上的手来看,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白髯老翁。虽然瘦得有些过了,但是那股温润又偏冷的气质着实非凡。   严元衡已经转身,自是不好转头再问个究竟,只好揣着满腹疑问离去。   严元衡回帐后,头比离开前还要痛。   若素常喜欢阿陵,主与仆之间身份相隔太大,无异天堑。   若他喜欢六皇兄,皇室与将军府之子,又怎有可能?先不谈父王是否会震怒,六皇兄虽无正妻,但本朝从没有明媒正娶男子作为正室的先例。   若他喜欢那位于风眠,那更是荒诞了,师生相恋,乃是背德,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严元衡做了一圈,发现从选择填空到问答全部是送命题,心内绞成一团,连胃也有点止不住的抽痛。   他的挚友到底喜欢谁呢。   每日亥时,严元衡必然入睡,不多时,睡意便定时上涌。   他脑海中仍迷迷糊糊地想着关于时停云的种种。   在临睡着前,他脑中种种思维已不大受控制,飘飘忽忽地冒出了个有点荒唐的念头:   比来比去,似是只有六皇兄的身份能与素常相配。   若是六皇兄可以,那么……   他没有来得及抓住那丝缥缈的心绪,便陷入了沉睡。   严元衡怀着满腹心事睡着了,但他所惦念着的人却还没睡着。   被子温暖又干燥,外面下着不大的雨,打在地上的声音沙沙的,催人入眠。   今日安营的时候,娄影便睡过一阵,眼下也不是很困。   他们听着营帐外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听到严元衡来了又走了,期间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和着外面淅沥的雨声,听起来有股别样的温馨。   池小池说:“床是真的有点小,不会挤着先生吧。”   “先生”这个词,经了池小池的口说出,又轻又暖。   娄影说:“没事儿,我瘦。”   池小池说:“也太瘦了,该养胖点。”   娄影说:“胖了两个人躺不下。”   池小池说:“那我再瘦点儿,守恒。”   娄影说:“嗯,你和我守恒。”   说到这里,池小池不说话,娄影也不说话了。   帐外风雨声皆是轻轻细细,隔了帐篷听不很分明,唯一分明的,便是帐内人的呼吸与心跳。   娄影离他已是近无可近,隔着被子,能蹭到他曲起来的、绷得紧紧的腿。   这半个月过来,他还是这样,只要和自己躺在一起,身体总不自然,总叫娄影担心他会把自己憋到抽筋。   亏得他还能这样故作轻松地同自己讲话。   外头的风雨声大了一点,雨滴打在篷布上,发出闷闷的砰砰声。   娄影开始数池小池的心跳。   一,二,三。   过了一会儿,池小池问:“你睡了吗?”   娄影把头轻轻抵在池小池的圆木枕上,看着他在黑暗中的轮廓:“没呢。”   两个人都是长发,枕头又相邻,头发散开后,隐有交缠之势,难分你我。   池小池说:“那怎么不说话了。”   娄影说:“以为你想睡啊。”   池小池说:“先生,早睡早起,养生为先,你看十三皇子,那都是奔着古稀那个岁数活的。”   娄影:“好,遵公子命,我睡了。”   他笑着,默数到了八十九。   刚才还是每分钟七十九下。   那十下心跳,是为自己跳的吗。   娄影的目光更柔和了些,穿过时停云的肉身,静静注视着内里的池小池,看着他眉尾的小痣,略长的眼尾,直挺的鼻尖。   他想以目光吻过他,道一声晚安,再入睡。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他的唇上。   他一开一合的唇,在数数。   七十一,七十二,七十三……   娄影看着他无声地一张一合的唇畔,愣了很久。   ……应该不会吧?   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   他开口问:“……多少下?”   池小池猛地扭头看向他。   帐内残留的一盏灯是红烛,映得四周都是淡淡的红,因此娄影看不出池小池脸上是否发红。   幸运的是,池小池也看不到自己的。   二人唯一能知道的,是对方的心跳都比方才更快了些。   “刚才是七十三下每分钟,现在……”池小池停顿半晌,竟然说出口了,“不知道了。”   “刚才是八十九下每分钟。”娄影含了笑,“现在是……”   他微微闭目,沉吟片刻:“九十,九十一……”   每一下的心跳,都撩着他的心弦。   两颗心,各自在对方的胸腔内跳得震耳欲聋。   池小池试图岔开话题:“先生的心脏活力很好,保持下去,能活九十九。”   娄影说:“那可以请公子一直在我旁边为我数着吗。”   池小池没说话。   娄影便等着。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等不到回应的准备,准备等着等着,就睡过去,在第二日天明后忘记这件事,从头再来。   没想到,过了数秒后,池小池那边有了声音。   他说:“……嗯。”   娄影一直在提醒自己,池小池用的是别人的身体。   然而,只是一声简简单单的“嗯”,便将娄影的理智轰然一声引爆。   他腿部无力,但看似孱弱的腰力与臂力早已恢复至正常水准,他握住池小池的手腕,想要将他的魂灵从身体内暂时引渡出来。   他想与他接吻,很想。   池小池感受到了一股奇异的抽离感,心尖微动,一时忘了情,竟随了他的意愿,从时停云身中翻身而起,甚至主动动用了一张卡片,化出了实体,骑坐在娄影腰际。   床榻发出吱呀一声闷响。   居高临下地看着娄影的脸,池小池喘得厉害,被心跳顶得像是个哮喘病人。   娄影有点好笑,但更多的是心疼。   他轻声安抚:“听我的,深呼吸,深呼吸,别紧张……”   池小池还真的听了他的话,前胸剧烈起伏几下:“先生,我……”   娄影伸手扶住他的腰:“慢慢的,我们慢慢的。……好一点了吗。”   池小池点头,乖得让娄影想亲亲他的眼睛。   娄影也压住有点失速的心跳:“弯下腰来。我不大方便……”   话音未落,外间竟然传来了帐帘被撩开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   池小池骇然一惊,立即滚回了时停云的身体中,闭目装睡。   娄影:“…………”   褚子陵一直惦记着讨好之事,方才在外面听着帐内有床响,便以为是公子师醒了,李邺书盛了一碗姜汤,由他端了进去。   褚子陵径直而入,看到于风眠果然睁了眼,便恭敬跪下,道:“公子师,这里有些姜汤,请用。”   榻上传来的声音听起来却是阴晴不定:“谁准你进来了?”   褚子陵一怔。   他以往进帐,公子都默许他可以不打招呼的。   况且,他以往见阿书晚上进门伺候,为了不打搅同处一室的公子的清梦,也没有敲门。   他刚刚诧异地抬头,便听得一声训斥:“出去。”   褚子陵:“……”   于风眠像是真的生了气:“怎样,要我赶你出去吗?”   褚子陵羞愤难当。   这摆明了便是针对于他!   好在他修为不错,放下姜汤后,礼节十足地致歉:“抱歉,是子……阿陵考虑不周,惊了公子师,阿陵知错了,马上便出去。”   他后退两步,刚要转身,便听身后传来冷冷的一声:“去雨里跪着。三个时辰再起身。”   褚子陵难得挟着一身怨气出门来的样子,把在外听到怒声、一头雾水的李邺书吓了一跳。   见他在满地的泥泞间跪下,李邺书更是不解,问他发生了何事,为什么会触怒公子师。   褚子陵这回是当真觉得自己冤枉,听他讲完事情的前因后果,李邺书也有些疑惑:“许是公子师有起床气吧。”   褚子陵压住心中翻腾的不满,努力笑道:“没事,不打紧。”   李邺书打了把伞,站在褚子陵身侧,给他挡雨:“我陪着你。”   褚子陵轻轻推开了他:“不用了。公子师要我在雨里跪三个时辰,那便是三个时辰,不能少一刻。”   ……他决不能再给那于风眠任何挑刺的机会。   李邺书只当他是尊敬公子师,不由有些感动,也不再提遮雨之事,熬了姜汤端给他,又张罗着给他找厚衣裳去。   热辣的姜汤一路烧进了胃脘,不仅未能平复他丝毫的郁愤,反倒将心火惹得愈盛。   泥泞透过裤子,沁湿了膝盖,粘腻得很。   李邺书离开,为他取衣服,而他死盯着被微风拂动的帐帘,眼中看似平静,内里却烧着熊熊的暗火。   把褚子陵打发走,娄影才缓过一口气,垂头正要同池小池说点什么,就发现他已经睡熟了。   他以为他是装的,直到他意识到不对,去仓库里看了一眼。   池小池甩手给自己用了一张催眠卡,梦遁了。   ……这家伙。   娄影又气又好笑。   这人怎么跟兔子似的,一遇到危险就一脑袋扎进坑里,不知道跑到哪个窟里猫着,总害他好找。   平时也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他为池小池把被子拉上,实在忍不住,掐了掐他精神体的鼻尖。   感受到那精神体本能地向后一缩的小动作,娄影才软了心,轻声在他耳边道:“晚安。” 第194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十三)   娄影选了个非常利己又利人的职业, 池小池就算天天钻他帐篷和马车,都会被底下的士兵认为是勤勉刻苦, 日夜不辍。   此刻, 两个人在行进的马车里吃草莓。   草莓是用褚子陵的好感值从仓库里兑换出来的,只要不取出来, 就是无限时保鲜, 个头大,味道也甜, 清洗更是不需费心。   娄影体寒,吃了两个尝过味道就算了,将草莓蒂摘掉, 殷红漂亮地摆满了一盘子,一边看书, 一边时不时抬手,一颗颗地喂池小池吃。   池小池忙着打他几天没打的“魔神召唤”, 腾不开手。   自那日起,已过去了整整七日。   池小池一觉醒来, 也不提昨天一卡把自己拍晕之前的事情,仿佛是忘了个彻底, 让娄影有点怀疑他是不是捎带手把失忆卡也给用了。   直到娄影不经意瞟了一眼显示屏方向,发现他在“魔神召唤”里的ID偷偷改了。   不再是“楼台倒影入池塘”, 而是池小池。   ……规矩又正经得让娄影想敲他的头。   不过直到最后他也还是没舍得, 只好塞了颗偏大的草莓到他嘴里泄愤。   不久后, 马车窗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池小池将草莓收回仓库, 伸手撩开车帘。   褚子陵骑马,与马车并行,弯腰道:“公子,将军又遣信使回望城了。官道上遇见后,他说将军有一封信,顺道给您。”   “信使呢?”   “马不停蹄赶回望城了。”褚子陵顿了顿,“看那信使面上神色,该是喜事。”   时停云一喜,接过信函,还挺俏皮地对他一眨眼:“谢了。”   褚子陵余光一瞥,只见那公子师坐在阴影处,用手背挡着从帘外射来的光,能看出他眉头微蹙,不很高兴的模样。   褚子陵心里不由一跳,拿捏得当地露出了三分惧意:“公子师,我马上离开。”   受时停云荫护多年,褚子陵从未跪过三个时辰之久。   那一天,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了一整夜,膝盖上的皮肤吸饱了水,被泡得发白,地上的石子异常粗粝,磨得他膝盖钻心地疼。到现在,他膝上的伤还未痊愈。   伤是小事,最重要的是,他从未受过这等直白的侮辱。   褚子陵自是不能白白受了这侮辱的。   于风眠既是有意针对于他,他便对于风眠表现出十足的畏惧、退避,既遂了他的意,又叫他找不到其他理由来对自己做些更出格的事情。   而他若是硬要找茬,那更好。   他褚子陵在军中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又出身平民,与不少将士都谈得来,而姓于的顶了一个公子师的虚衔,但说白了,不过是曾遭发配的罪人,无半寸军功傍身,平白得了荣华,又因着体弱,只能坐马车前行,军中已隐有不满之声。   只要自己多多示弱,无需多说什么,自会有人替他不平。   这声音若是传到公子耳中,要么公子回护,引起底下将士不满,生出芥蒂,要么是日久天长,公子对于风眠产生不满。   不管酿成了哪一种后果,都与他无干。   他一不在背后嚼舌,二不显出不满,处处周到,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然而于风眠只是伸手挡了挡光,没有理他,只顾倚在软枕上看书,仿佛褚子陵都不值得他多瞥上一眼。   时停云放下了车帘。   回过神后,褚子陵的心却不自禁地狂跳起来:   这就是他的机会了!   从镇南关到望城,他们押运着粮草辎重,行军速度缓慢,起码要二十五日。加急的快马需得三日,将军府豢养的一羽好鸽子,快的两日,慢的两日半就能飞抵。   现下,是他动手的最好时机!   等抵达边城,他再想找机会给时惊鸿下毒,那便难了。   时惊鸿乃是南疆心腹大患,非杀不可,而且,只有他死了,时停云才有上位之机。   时停云的机会,便等于是自己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把目光投向前方,那位脊背笔直的十三皇子正低头,一边驭马,一边单手握着一本兵书看,看被微风拂起的卷册封面,正是昨天闲谈时,时停云推荐给他的那本书。   褚子陵不得不承认,此人与于风眠一样,都是不在他计划中的变数。   但他仍是粲然一笑。   变数利用得好了,就是棋子。   就算多了一名十三皇子,那又如何?   一个一无威信,二无兵权的少年,哪怕武艺超绝,若是逞能冒进,也是个死。   毕竟战场之上,弓矢不长眼,可不会认他是皇亲国戚,还是平民百姓。   在他构想的功夫,车帘又被撩开了。   车帘后是时停云喜形于色的脸:“阿陵,取纸笔来。”   褚子陵很聪明地没有在公子师面前询问他有了什么喜事:“是。”   不外乎是边关胜仗之类的事情。   他不关心南疆那边死了多少人,也不关心北府军这边有多少伤亡,他只希望,在自己的计划推进到最紧要的那一步时,南疆的局势不要太差。   他取了纸笔和小桌案来,捧入马车中,又取了小木筒来,在外等候。   时停云回信向来快,不过小半时辰,内里便传来搁笔声。   “信筒。”   褚子陵依言呈上。   时停云待墨迹稍干,把纸张卷细,塞入小信筒,又合上扭盖:“印章。”   说到此处,时停云抬眼,注意到褚子陵额上的一层薄汗:“算了,你这一趟趟的,跑着也累,你找到印章后,用火漆印将信封好,便用信鸽送出去吧。”   褚子陵心中猛然一喜,心脏砰砰跳了起来。   这么顺利吗?   他本打算在敲上火漆印后,在有毒的印泥上再滚一圈,哪怕印记模糊些也不打紧,反正鸽子有时在路上歇脚饮水,或赶上雨天,也难免会把火漆弄花些。   没想到时停云竟会将盖章的事情交给他做……   还未等他想完,马车角落里突然冷冷地响了一声:“停云。”   褚子陵心一寒。   于风眠……   谁想于风眠道:“莫要喜形于色,稳重一些,方能为将士们做好表率。你来,同我讲一讲这章书中说了些什么,你又有何见解。”   说罢,他往褚子陵脸上剔了一眼:   还不去办事?   褚子陵领命,驾马离去。   待走出一段距离,他才发现自己手心里都是汗,将把木筒都沁湿了。   他用袖子擦拭了几下小木筒表面,第一次没能掩饰住自己的喜色,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   然而即使如此,褚子陵仍保持了十二万分的细心。   他没有拆开小木筒,查看内里写了什么。   他记得清清楚楚,将军府内的信筒是特制的,筒盖上有一个内置的小机关,完全盖上后,小机关便会自动打开,在内里生成一小片尖木片。   从外面看,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但若是合上再开封,与筒盖接合的筒身上便会留下小小的一道擦痕,无法抹去。   时惊鸿心细,若让他开启筒身后,发现了另一道痕迹,定会起疑心。   褚子陵可不想让千里长堤溃于一枚小小的蚁穴。   他与专门保管印章的亲兵相熟,只说是奉公子命,便如以往无数次那样,轻而易举地请出了时停云专用的圆章。   褚子陵没有用公子用过的那方火漆块,而是一个解开了另一个小匣子上的祥云扣,取出了一方全新的火漆。   同为将军府特制的火漆,这一块的色泽、光感、形状比之另一块,丝毫不差。   褚子陵点燃火折子。   火焰在他眼眸里跳跃几下,火漆的前段开始融化了。   在他有些狂热的目光下,一滴饱含鸩毒的毒汁,滚烫地滴落在了小木筒的封口处。   啪。   鲜红的印章落下,一道烙着“时停云”三个字的有毒钤记,在太阳照射下,散着有些刺目的光。   盖章是在身侧有人的情况下执行的,那亲兵一直守在旁边,丝毫破绽都没能看出。   褚子陵抬手,打算把弧形圆章递还给亲兵:“有劳。”   结果二人交错时,褚子陵低头收起火漆块,一错眼,一失手,圆章滚落在地,沾了些黄泥。   褚子陵一惊,抱歉道:“抱歉,我去帮你清洗。”   不远处便是清溪,他自然地捧了那章去,一点一点把印章上沾着的鸩毒洗去。   他嘴角带着笑意,一如往常。   傍晚,队伍驻扎了下来。   闻到饭香时,躲在帐中悄悄给那南疆文官写信的褚子陵一怔。   他仿佛闻到了羊肉的香气。   ……看来,镇南关那边,当真是一场大捷了。   果不其然,当夜,时停云自掏腰包,在旁边的村落里买来了羊,烤了二十只羔羊,五十只成羊,分给全部将士。   这点肉食真要分的话,每人也分不到多少,但已是时停云在短时间内能搜罗来的全部,将士们也不会在意这些,个个欢欣鼓舞。   定远大捷。   前来攻城的南疆人死伤惨重,五千军士,无一回还。   “亏得公子师献策!”时停云站在高台之上,满怀欣喜地一指台侧头戴幂篱的于风眠,“南疆人用了填濠之术,悄悄运来木排浮舟,企图强渡护城河。先生献计,观察敌方来向,在城墙下侧挖下小洞,趁夜色悄悄注油入河,又趁风势引火,将来犯之敌烧了个人仰马翻!”   褚子陵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笑容微微僵硬在脸上。   这于风眠面上不显,却是十足的心黑手毒。   而公子这般大举庆贺,也在无形中为于风眠在军中打下了威信。   众将士有些还没上过战场,闻听喜讯,也将一个“好”字喊得震耳欲聋。   吾国之土地,不让分毫!   站在台上的池小池在激昂的群情中静了下来,跳坐在了高台边缘,望着这群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围着火堆大声谈笑,跳舞,划拳。   堂堂的火光映亮了他们年轻的脸。   他们可能在未来的某时某刻,会化作战争焦土上的无定骨。   池小池惟愿他们死去的那一刻,仍做着千秋家国之梦。   他拧开腰间酒壶,喝了一口,视线微转,在连绵的一片火光中,看见了十三皇子严元衡。   严元衡像在发呆,与他对视许久,方才略不自然地转开脸去,迈步欲走。   身后传来一声轻浮的口哨声。   严元衡本以为时停云在叫自己,身体稍转,悄悄侧过视线去,却发现并非如此。   时停云早已看向了另一个方向,将酒壶扔给了近旁一个酒壶空了的年轻士兵,旋即跳下高台,朝于风眠跑去。   ……竟是看也没多看他一眼。   严元衡心脏一热,又是一酸,也不知是哪里冒出的念头,驱使着他快步向前,站在了那个接了时停云酒壶的青年身前,指一指黑金色的酒壶:“我可以喝你一口酒吗。”   那士兵张嘴欲饮,见到十三皇子向他讨酒,差点把酒倒在自己脸上。   他受宠若惊,跳起身来,双手奉上,结结巴巴地请他用。   严元衡抱着酒壶,在士兵中坐下,破天荒地问了不少话。   毕竟都是同龄人,士兵们见这十三皇子没有什么臭架子,说话虽然文绉绉的,好在不吊书袋,能听得懂,便也渐渐同他热络起来,还撕了羊腿给他。   严元衡捏着酒壶嘴儿,抱在怀中一口未饮,也不再提还给士兵的事情。   当夜。   褚子陵将“小心于风眠”一事添写于信件末尾,确认自己已将向时惊鸿下毒之事说了个明白,便将事前藏好的小木筒取出,放好信纸,将筒盖扣好,在表面盖上伪造的弧形圆印,便来到了鸽笼前。   军帐中巡夜的人仍按往常一般行事,丝毫不受那狂欢的影响。   褚子陵一路避人绕行,来到鸽笼前,取出那只额前有白记的鸽子,在它的足上绑好小木筒。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谁在那里?”   褚子陵回头:“我。褚子陵。”   “是少将军的近侍啊。”巡夜的队长不大认识褚子陵,只听过他的名字,闻声便放下了心来,“这么晚出来,有事?”   褚子陵面不改色:“替少将军办事。”   巡夜队长叹了一声“少将军辛苦”,便引着小队离开,再无怀疑。   褚子陵背对几人,冷冷地挑一挑嘴角,放飞了手中的鸽子。   鸽子扑棱棱扇动翅膀而去。   在偌大的军营中,放飞鸽子的声响不算很大,至少不可能传到主帐中去。   他抚着腰间那块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的玉佩,直到鸽子消失在他目力所及范围之内,方抬步往主帐方向走去。   ……不过是一场小胜而已。   镇南关真正的战事,由他褚子陵而始。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主帐中的两个人仍未入睡。   池小池问娄影:“他放鸽子了?”   娄影单指轻抵着太阳穴,把注意力集中在另一件事上,只能草草应道:“嗯。”   池小池便不打扰他了。   直到娄影的身体往下软了软,垂下手来,长舒一口气。   池小池忙给他擦汗:“成了?”   娄影闭上眼睛,微微喘着:“放心。那是地磁定位算法的最优解。”   鸽子识途的方法与人不同,是靠微妙的磁场力辨别方向。   娄影能够保证,在他对磁场的干扰下,褚子陵放飞的两只鸽子,都会去到它该去的地方。   事已办成,池小池也放松了不少,拍拍他的肩膀:“我去给你拿吃的。”   送走第一只鸽子,已经耗费了娄影太多的精力,让他连晚饭都没胃口吃。   他睡前特意交代阿书,让他炖一点汤,准备几碟小菜备着,一定要清淡些。   一只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袖子:“不用。我不大想吃东西。”   池小池忙着穿鞋:“不吃东西不行。我去给你拿。你想要点什么?我让阿书做了几样……”   他刚刚起身,腰身却被一只手臂从背后圈住,一下没能保持住平衡,跌坐在床上。   耳畔是娄影的声音。   明明那声音并无实质,池小池却有了被那声音一下下轻触抚摸着耳朵的实感。   “现在吗?”娄影含着笑,把头抵在他的后背上,“……我只想要我的最优解。” 第195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十四)   池小池后背在微微发抖。   他小声叫娄影:“……先生。”   那声音有点颤, 猫挠人似的挠着娄影的耳朵,像是不刻意的撩人。   池小池说:“我没有卡了。”   娄影:“……”   池小池:“那个卡挺贵的, 所以就只兑了一张玩。”   他还记得上次的显形卡是用宴金华开始讨饭后第三天的悔意值兑的。   那天,宴金华因为没有讨饭经验,占了别人的地盘,被当地丐帮小团体揍了一顿,拆了他好不容易搭起来的窝棚,让他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小镇。   整整80点, 只能换取5分钟的实体时间, 是个没什么用的垃圾技能,池小池是为了凑收集才兑了一张。   池小池说:“等这次任务结束, 回到主神空间, 我们再做这个。”   娄影:“……做什么?”   池小池故作轻松的调子有点抖:“就, 约那个。”   娄影抱着他的手松开了。   池小池背对着他道:“生理需求嘛,我有的时候也会有, 很正常。”   娄影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听不出什么喜怒来:“你刚才说要干什么去来着?”   池小池站起身来, 将未提上的右脚软靴拉上脚踝:“嗯, 我去拿吃的。”   走出帐篷的响动惊醒在了帐篷外小憩的李邺书, 不需池小池多言,他便起身去取小菜了。   池小池面对天空, 深吸了一口气。   ……他是故意的。   故意曲解娄影的意思, 故意激怒他, 因为知道他就算生气, 也不会很生气。   池小池不是迟钝,他只是不愿牵涉进更复杂的情感。   只是友情就好了。   池小池想,娄哥应该是有一点点喜欢他的。   但是应该只有一点点。   娄影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能让他包容骨子里有点清高,迷人,他想象不出任何一个人能和他相配。   他像是个穷了很久且以为会一直穷下去的人,突然拥有了富可敌国的财宝,财报允许他享受、挥霍,他却宁愿将财宝收进箱子里,然后睡在硬邦邦的箱子上。   非常奇怪的心理。   池小池笑了一声,接过李邺书递来的小托盘,重新进了帐篷。   帐篷内若有若无的旖旎气氛被池小池的约炮宣言暴力摧散后,倒是让池小池自在了一些。   娄影也果如他所料,体贴地没有再说些浪漫得让他心跳又无所适从的话。   一时间帐篷内只有杯碗碰撞的细响和暖汤流入口中的吞咽声。   娄影的进食动作很文雅,池小池一直在旁边看着他,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   他们还要睡觉,因此阿书备下的食物分量偏少。   吃到五分饱,娄影就放了筷:“嗯,好了。”   池小池撤了放在床上的小桌和碗筷,和娄影重新躺在一起,帮他把被子掖好,随即闭上眼睛,装作准备入睡的样子。   他想,人吃饱饭就该困了,等娄影睡了,他用一张催眠卡就能睡着……   在长久的寂静中,池小池以为娄影应该睡着了,便偷偷点亮了显示屏。   当沉睡中的显示屏亮起来的瞬间,身侧突然传来了一个毫无睡意的声音:“说起来,我们约好了?”   池小池一指头戳歪了。   这话有点没头没脑,然而池小池本能地觉得有点不对劲:“……约好什么了。”   娄影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斟酌用什么词汇来表达会更妥当一些。   最后,他选择借用了池小池的话:“约。”   池小池:“…………”   他觉得情形有点不对劲。   在池小池原先的设想里,娄影肯定是会拒绝的。   池小池侧过头去,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沉在黑暗里的眼睛,沉静得像两颗星。   娄影绅士地征询他的意见:“在回到家里之后?你更喜欢在厨房,浴室,还是床上?”   池小池:“……先生,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娄影:“我希望你有比较好的体验。”   池小池试图不要脸:“我没说过。”   娄影比他更不要脸:“我录音了。”   池小池:“……先生,你这样有点变态的。”   娄影:“要我放给你听吗。”   池小池那边没声音了。   娄影似有所感,在意识里清点仓库,发现果然又少了一张催眠卡。   ……明明有失忆卡但是没用,不坏,是个进步。   他坐起身来,望着陷入熟睡的池小池,微微叹了一声。   娄影知道池小池的症结在哪里。   记忆是会美化一个人的。   池小池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他的心目里,娄影被美化得太过了。   一个学习优秀、精通机械、脾气不错、没什么架子的少年而已,偶尔会因为自己做错的一道题而苦恼,会因为沉迷做题忘记了锅里的煎鸡蛋,只能对着锅里的一团焦炭望洋兴叹。   他不想做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娄影也不是神。   至少神不会死,也不会被格式化,对系统的秘密一无所觉。   娄影凝望着池小池,嘴角勾起一丝温柔又无奈的笑意。   “现在,我想我是什么,我就可以是什么。星星,月亮,冬飞鸿,布鲁,甘彧,甘棠,煤老板,文玉京,于风眠。”   “但是,我不是你的想象。”   “我想要的有很多,我有欲望,有很多你想象不到的坏念头。以后,可能要你慢慢接受,多多包涵了。”   他低头,把池小池前胸有些凌乱的被子整理好,没有任何更亲昵的动作,旋即用胳膊支撑着自己下地,在轮椅上坐定,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之间,苦笑一声。   做豹子要自己解决,坐轮椅也要自己解决。   李邺书守在帐篷外,隐隐听到帐篷内有一两声压抑的闷哼,他竖起耳朵细听,却又感觉没听到什么。   大概是梦呓吧。   有了大捷鼓舞,将士们的行军速度快了许多。   整整半月后,他们抵达了南疆的一条江边。   因着春日渐深,冰雪消融,江水挟冰裹玉,湍急而下,一如无缰之马。   “无疆之马”,也是当地原住民对这条河的称呼。   在队伍中也有不少常年负责押运粮草的老兵,顺着江水,越往前走,队伍内的切切察察声越大,好像大家都在小声讨论一件事。   严元衡有些奇怪:“他们在说什么?”   时停云骑在他的白马上,银盔上的白穗被江风吹得刷拉拉作响。   他答:“回十三皇子,渡口要到了。”   渡口?   是了,看此地地形,若他所记不差,前方便是一叶舟渡口。   严元衡陷入沉默。   在他尚在幼年时的某个冬日,南疆养精蓄锐,发动了一场战争。   南疆骑兵军优越,是有备而来,时惊鸿那时也不过是个二十刚出头的青年将军,初领兵权不久,鏖战中与大队伍失散,沿江且战且退,于一叶舟附近发生激战,以时惊鸿一方险胜暂结。   那一战,血染盈江。   追兵随时降临,满地尸首实在无法安葬,时惊鸿又恐南疆人会戮尸践尸,只好忍痛下令,将中原士兵尸首推入血红的江水中。   孤魂沿江而行,终有归家之期。   次年,天下太平。   一名在北府军做了多年火头军的老兵,在某日清晨请见时惊鸿,见面便拜,语无伦次地道,多谢时将军,多谢时将军。   时惊鸿一头雾水,扶起他来,问是何事。   他举着一封信,泪眼滂沱道,他妻子昨日来信,信中说,她梦见了儿子回家来了,穿着染血的铁甲,浑身透湿,也不说话,只在门前磕了三个响头。   醒来后,他的老妻蹒跚着来到门前,跪在儿子刚才在他梦中跪拜的地方,抚摸了又抚摸,好似那里还有残留的水迹。   那火头军泣不成声,说,若无时将军引路,他儿子魂魄难返,多谢时将军厚恩。   他久久听不到时惊鸿回应,抬头一看,愕然发现,上位的时惊鸿也在饮泣不止。   自此后,北府军定下规矩。   凡北府军路过一叶舟,都需得下马,牵马而行。   主将需得跪在渡口前祭衣,卫江中战士亡魂,披衣回家。   除此之外,还有三不祭。   战时不祭,急情不祭,不敬不祭。   上次严元衡率军驰援时,同样路过此地,因为战况紧急,一路都未曾停歇,直接从一叶舟赶了过去。   待返回时,他心中挂记受伤的时停云,一路驰过,也没有人提醒他。   毕竟他不是北府军人,就算是,以他过分翻涌的心绪而言,也算得上“不敬”了。   严元衡分神想着昔年之事,不到一刻,前军便停了下来。   他身侧的时停云偏身下马,身上赤色披风一闪,便被江风向一侧掀起。   一叶舟到了。   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渡口,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顶部的篷布被带着暖意的江风刮起了一角,而因为江水有所加快,木制的渡口甚至有些松动,随着时停云踏步而上微微摇晃着。   他看着时停云摘下银盔,放在渡头处,旋即撩袍下拜。   动作干净利落,是少年军人独有的意气风发。   身为军人,他们无需燃香招魂,只需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时停云解下了他那件薄披风。   红底金纹的披风,仿佛一道红云卷入江中。   有士兵响应,将头盔、鞭子,甚至老娘临行前缝制的鞋袜投入江中。   老兵带头喊起话来,新兵们纷纷响应。   渐渐的,散乱的呼喊,变成了振聋发聩的齐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祭衣完毕,时停云单手夹起银盔,牵马向前,直到后军过了渡口,方才飞身上马。   一直默默注视着他的严元衡问他:“做过多少次了?”   “四次。这次是第五次。”时停云略有遗憾道,“去边疆探望父亲的时候做过。打仗那次没有拜,回来也没能拜成。”   严元衡说:“那次你受伤了,又病得昏沉,镇南关百废待兴,一时无药,时伯父托我看护你,特许你不用下拜。”   严元衡笨拙地试图用一个“时伯父”的称呼拉近与时停云的关系。   许久没听到了,他有点想听他叫自己一声元衡。   果然,时停云道:“那次……多谢元衡了。”   严元衡低下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忍不住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   抬起头来,他又是一派冷肃,再接再厉道:“这些日子,时伯父一直未曾来信……”   说话间,前方忽有马蹄声声。   看打扮,那是一名北府军中的信使。   那送信人迎面看见了少将军,飞马至前,似是有急情要报,脸上因为受了些风,肌肉有些僵硬,也看不出是喜是忧。   时停云俯身:“何事?”   信使喘息两声,抱拳道:“回少……少将军,镇南关……又有捷报!前几日,邕州白副将截了一个南疆探子,从他口中探问到要紧情报,将裴州拿下了!”   时停云闻声喝了声彩。   裴州不算什么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却是分割开定远和邕州的一把利刃,如今裴州拿下,定远与邕州打通,便能构建起新的防线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这是将军写给您的家信。少将军,小的要赶赴国都报喜,先行告退。”   在严元衡看来,大捷后,时伯父给停云写信,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严元衡目光偶一转,发现一直骑马跟随在时停云斜后方的褚子陵,虽也有喜色,然而脸上光芒有些黯淡,那喜色看起来也有些勉强,着实奇怪。   他暗暗记下,并不多提。 第196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十五)   信使离去, 时停云满面喜色地拆起信来。   褚子陵微微低头。   几日的担忧, 如今坐实了。   自己的谋划, 宣告落空。   他的面上即使不显, 口里也难免有些苦涩,违心道:“恭喜公子。”   他安慰自己, 本来也不是什么十拿九稳的事情,不必费心去遗憾。   若是时惊鸿看过信后净了手再用饭食,或是没有按习惯舔舐手指翻页,那毒也进不了他的口中。   仅仅是落空而已的话,他还是可以接受的。   怕只怕时惊鸿他察觉到了什么……   越想,他抓马缰的手指便越见僵硬。   那信分明不长,时停云为何来来回回看了那么多次……   在他惊疑间, 时停云突然开口:“阿陵。”   褚子陵蓦然一惊:“……公子?”   时停云把信折好, 放入怀里:“通知下去,裴城大捷,今夜庆祝!”   一阵冷风吹过, 褚子陵打了个激灵, 才发现自己软甲内的衣服被冷汗沁了个透湿。   他捏紧了湿滑的马缰,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欣喜:“是。”   严元衡晓得不能在他人面前驳了时停云的面子,因此等到褚子陵离去,方才问道:“败而不怨,胜而不骄, 胜了自当欢喜, 但是不是该收敛些为好?”   他也非是有意质疑时停云的军令, 不过是以他个人性情出发,就事论事而已。   时停云本欲策马前行,闻言驻马回身。   白马在他胯下喷吐着热气,马蹄铁在地面踏出一道道半月形的灰印。   时停云笑道:“此地非是战地,此时非是战时。战士们行军日久,难免疲劳,若有喜讯,庆祝一番,于士气有大益。”   他又道:“元衡,我与你不同。你谦谦君子,我粗人莽夫。你能行圣人道,我做不到。我时停云胜则笑,败则恼,一切听凭心意。世间万事,都抵不过‘我高兴’三字。”   严元衡看他这般恣肆,一颗心跳得越发失序:“抱歉,是我不晓军中事,唐突了。”   “元衡,你与我之间莫谈唐突二字。”那白马少年握紧缰绳,坦荡荡道,“我驰骋天地,只愿保你高坐庙堂,做一世圣人。”   说罢,他一抖缰绳:“驾!”   白马受令,扬蹄驰突,激起一团朦胧尘烟、   严元衡没听过一个人能将“驾”字说得这般潇洒。   他望着时停云驭马一路疾驰至前军处,扬声说了些什么,远远隔着也听不大分明,但严元衡想,他一定是去通报喜事的。   果不其然,前军响起一阵欢呼。   战马亦有所感,数声马嘶和着欢呼而起。   而在一片喜悦的喧嚷中,严元衡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时停云的白马银盔,与银盔上的一抹耀眼的白缨。   在一片欢喜声中,褚子陵着实难掩烦躁。   晚上安营后,他借口替阿书为公子师熬养胃安神的药,蹲在小炉前凝眉沉思。   裴城的地理位置有多重要,他心中清楚。   正因为清楚,他才烦躁至此,甚至忍不住想起了过去之事。   褚子陵十二岁时,拿着靠典当家中杂物换来的盘缠,一路走至望城。   在路上,他每日每夜都在想,自己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去南疆寻亲,一块玉佩又怎能作得了数,谁知道南疆王还记不记得这块玉佩,谁知道他是不是从死人身上摸金、妄图冒名顶替皇子之尊的小蟊贼。   倘若想踏上本属于他的青云路,就必须建立有利于南疆的功勋,且得是大功勋。   彼时,褚子陵虽比一般稚子早熟缜密许多,但论起天真的恶毒,却不输给任何人。   他很快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沿路的州县,北府军都设有招兵站,褚子陵打听清楚后,挑了一个偏僻小县的兵站,向招兵的说。自己家里遭了土匪,他逃过一命,父母却都不幸暴亡。他无处可去,想参军剿匪,为父报仇。   招兵的打量了他一下,有些为难,又有些同情。   他说:“上头有令,现在非是战时,严禁招收童兵。”   褚子陵不肯死心,哀求道:“老爷,收了我吧。我什么都能干的,打下手,端茶倒水,洗脚,只愿为我家人复仇……”   一名十岁的稚童扒着招兵的小桌不放,说着想要复仇的幼稚话,招兵的抵挡不住,心软了些,转身去了营内,看样子是去找本地主官商议了。   褚子陵等在营外,满以为自己已经成功。   谁想不多时,一道训斥声便自远而近地传来。   那招兵的灰头土脸地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看打扮,也的确是主管招兵的主官。   那人黑壮得像是一堵塔,他低头看了看褚子陵,粗声道:“是你?要参军入伍?”   褚子陵忍住心中害怕,点一点头。   他问:“你爹娘是被哪股土匪杀的?”   褚子陵来前已做好了万全准备,向住店的小二打听了附近哪座山头上有土匪。   他颤颤巍巍地报出大连山的山名,仰头看向那座黑塔,眼中噙泪,试图让他产生一点点同情。   谁想,下一瞬,他便被一只蒲扇似的大手狠狠推开。   随着他跌倒在地,一只简陋的小布袋扔在了他身上。   黑塔似的军官冷冷看着他:“小子,连推一下都站不稳,你还去杀人?滚滚滚,别不自量力,大人的事儿小孩儿少掺和,你往东走,找个好宅院,去做工,那才是你该干的事儿。”   周围的人群里传来善意的哄笑。   褚子陵满面通红,忍着屈辱起身,攥紧了布袋。   他摸得出来,这里面是足足三日的干粮,底部硬邦邦的,还有几块碎银两。   食物和银两混在一起,想也知道有多脏。   而他还要道谢。   他屈辱地起身,满身尘灰地提着布袋,往东走去。   走到无人处,褚子陵压抑的情绪才得以爆发出来。   他抡起布袋,狠狠砸向一侧的柳树,直到把那干粮砸得四分五裂,才扔下那肮脏的小布袋,恼怒而去。   半月后,他在一个小面铺里听旁桌的旅人说,大连山的土匪被北府军剿灭了。   他只觉得这个地名耳熟,听过也便罢了,并未往心里去。   大约是在两年前。   他在北府军里,巧遇了那黑塔似的莽汉。   他总算从那穷乡僻壤调任到了主营,但不过是个在定远城内的小小副官,每日惯常的入帐议事都轮不到他,有的时候还得做执戟郎中的活计。   而他则能随着公子一同起居,颇受公子与将军重视,甚至有资格旁听议战。   他早已不认识自己,在自己路过他时,他甚至还要对自己行礼。   这让褚子陵从心里泛起一股由衷的快意。   褚子陵很庆幸,当初自己没有从军。   从军,需得从底层向上爬起。一路不知要打多少硬仗,若没有在将军府中的积淀,刀枪无眼,他许是也有可能死在哪次剿匪的小仗中,一生志愿难平。   回想起自己走来的一路,褚子陵长出一口气。   他抚着腰间佩饰,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态是有些异样了。   他褚子陵这半生,虽然不算顺风顺水,但也还算走运。   这一击未成,反倒让北府军夺了裴城,想必那位文官大人闻讯也必震怒。   想到这里,褚子陵略有头痛。   自己蛰伏至今,仍无实绩,好容易以情报博得了南疆人的信任,信誓旦旦、满怀信心地出拳一击,却一拳打在了棉花里。   褚子陵想也知道,那个名叫艾沙的文官会是怎样一副苛责挑剔的嘴脸。   自己早在几年前与他结下同盟后,便与他约定,只去信,不回信,以免引起公子怀疑。   以防万一,今日待公子睡下,他最好还是跟艾沙去信联络一下,说明一下情况为好。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帐子被掀开了一条缝。   池小池的半张脸在缝隙中一闪而过。   帐内。   池小池放了帘子,轻手轻脚地走到软榻前,坐在了脚踏处。   娄影卧在榻上,手里仍捧着一本书。   这几天来,两个人总保持着有点微妙的距离。   他翻了一页书:“愁着呢?”   娄影一开腔,池小池就悄悄把刚翘起来的二郎腿放下去了:“……愁着呢。”   一谈起任务,池小池的神态就自然和放松了很多:“一条毒蛇,在地里盘了七八年,忍饥挨饿,为的就是等个时机一口咬死人。结果好容易等到机会,卯足力气一口毒吐出来,半天没见到人倒。一探头,妈的,人呢。”   娄影忍不住笑了一声:“你还有意吓唬他。明明是一封无字的信,你看了那么久。”   时惊鸿要告诉时停云的信息,已由信使转达。   那封信内,实际上空无一字。   娄影压低了声音,像是怕外头熬药的褚子陵听见:“时将军是担心褚子陵会拆你的信?”   为了方便说话,池小池坐近了点:“他多虑了。褚子陵太谨慎,还没这样的狗胆。”   娄影:“在时将军看来,定然是有的了。”   池小池笑:“差不多。毕竟老人家拆信时,明明看到印章、木筒、字迹都丝毫不差,但顶头明目张胆说是写给那位艾沙大人,怕也是受惊不小。”   托时停云记忆的福,池小池记得,与褚子陵暗中联系的,是一名叫艾沙的二品文官,甚至记得他府邸的位置。   在时停云遭囚的时候,他清楚地听到有人议论,说艾沙大人买下了南疆主城西街某坊的房子,把原先的府邸规模扩大了一倍,如何煊赫,如何辉煌,云云。   通过干扰地磁,原本要飞去南疆的鸽子,去了时惊鸿帐中。   而另一只鸽子,按照时停云记忆中的地点,飞去了南疆主城西街中,那个还郁郁不得志的二品文官的家里。   池小池在马车里时,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他在信纸上写道,艾沙大人,此信所涉之事巨大,子陵用了特制的墨水,用眼睛难以分辨,需得与同寄去的小木筒上的火漆配合,方能显形。   他又说,只需将火漆泡进热茶里,待火漆融化一些,含水喷在纸面上,等待几分钟,字迹立显。   ……简直是一封自杀全指导手册。   而且池小池根本没有顾忌,直接用了时停云的字迹。   娄影问他:“你就不担心艾沙看了字迹后会生疑?”   “褚子陵这样的人,谁都不信,万事小心,死了都要挖三口坟预备着。”池小池说,“他做时停云小厮多年,会模仿时停云的字迹,不算稀奇。就算这信被发现了,他也可以谎称是替时停云寄信,是时停云私通南疆,有心夺权。——时家军势的确强大,他留了这一手,是想要让时家与皇家离心离德。”   娄影又把声音压低了些:“如果艾沙不亲自喷水,而是交由他的手下或随从……”   “管他是谁,毒发一个就够了。”池小池又移近了些,“鸩毒会被水稀释,药死算命差的,药伤算命大。先生认为,若是被南疆人发现他在火漆里下毒,那么,褚子陵这颗棋子,不管是有意背叛南疆,还是被主子察觉、行踪败露,南疆人还敢用他吗?”   “他现在知道了吗?”   池小池摇了摇头:“我猜,他的信都是寄单程的。况且,他为了避人耳目,选择的联络对象都不是什么紧要的人,区区一个二品文官在自家书房毒发身亡的事情,甚至不会传到战场上,管他是什么艾沙、买买提、哈麦提,还是哈麻批。”   娄影提醒他:“最后那个不是姓,是骂人的。”   池小池:“……哦。”   池小池又说:“我知道啊。”   娄影忍俊不禁。   “总之,毒是他下的,戳是他亲手叩上的。”池小池摊手,道,“我只写了一封指导信而已,又没有请他害人。是他褚子陵趁虚而入,自断臂膀,与我时停云何干。”   娄影失笑。   他已经了解了池小池的全盘计划,并且成功地用低音不知不觉将池小池勾到了近旁。   娄影伸出手,轻轻搭在了他不经意放在榻边的食指上。   这个动作不算旖旎,却惹得池小池老脸一红。   ……娄影勾住的,恰是他戴戒指的地方。   鬼使神差地,池小池没有收回手来:“先生……”   娄影浅笑:“总算把你骗过来了。”   自从经历上次约炮成功的事情,池小池对娄影的心态产生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好像,没那么怕他了。   他小吸一口气,道:“先生耍诈。”   娄影喜欢他这样孩子气的口吻:“抓到你就好。”   坐在脚踏上的池小池仰着下巴:“抓到我要做什么?”   娄影说:“也没什么,想看着你。”   二人一言一语间,并未听到外面轻轻的叩门声。   前几次,为着不太过显眼,严元衡总在夜深时到访,想找时停云喝茶聊天,却每每都被通知,公子已与公子师睡下了。   他私心想着,自己今日早些来,总可以了吧。   门口的褚子陵说,公子在里面与公子师说话,该是还没歇下。   严元衡拿好自己已经做满笔记的兵书,确认了自己准备好的聊天道具没有问题,略紧张地整理了一番仪容,方才抬手敲门。   然而数声低唤之后,并无人应。   ……不在吗?   但他确实听到内中有低低的人语声。   严元衡掀了帐帘进去,视线只一转,便僵在了原地。   时停云正坐在软榻上,和一名一身青衫的病弱文人对视,氛围十分古怪。   让他勃然变色的,是时停云与那人搭在一起的手,和他泛起了红意的侧脸。 第197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十六)   气氛一时间是相当尴尬。   娄影反应最快, 放下书, 温和谦恭地一躬身:“参见十三皇子。恕鄙人体弱,不便下拜。”   ……话虽如此, 他的手指还压在池小池手上。   池小池悄悄往回抽了一下手,硬是没抽动。   他憋着劲儿往回抽, 谁想劲儿使到一半,娄影突然松了手。   力道一失, 池小池坐着的脚凳差点翻了,另一头高高翘起,若不是娄影及时从后托住了他的胳膊, 他怕是会和脚凳一起摔个人仰马翻。   凳脚磕在地上,哐当一声, 响得惊天动地。   池小池侧过脸来, 轻轻瞪了一下娄影,也没再说什么, 起身整裰,恭敬行礼:“参见十三皇子。”   这等打情骂俏的动作, 落在严元衡眼里,让他的眼睛被针扎了似的刺痛不已。   严元衡压下满腹情绪:“……可以请你出去一下吗。”   对面的时停云怔了片刻, 动手把于风眠从榻上搀扶了起来, 像是打算把他搀扶上轮椅, 推出门去。   严元衡补充了一句:“素常, 我说的是你。”   缓过那阵让他双眼发花的酸气, 严元衡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自认自己的语气没什么纰漏, 只是原本翻开的兵书卷册在他手里已微微变了形:“吾近来读了不少兵书,很有些心得。听闻于先生有管鲍之才,想请教于先生一些问题,可否?”   时停云与那榻上的人对视,似是在用目光交换意见。   在二人视线交汇时,那种被针刺着的感觉重新回到了严元衡身上。   所幸他们没有对视太久,时停云起身告退,把二人单独留在了帐中。   严元衡在距离于风眠很远的圈椅上坐下,暗自吐出一口浊气:“先生久负才名,吾虽有耳闻,却是初次见面。”   榻上的于风眠不动声色:“十三皇子客气了。”   “先生何时入府?”   “建平十一年时,鄙人初入望城。”   ……建平十一年,时停云十四岁的时候。   严元衡放了些心:“我与停云六岁便在一起读书。论起相识则要更早些。他为人行事一贯跳脱,若他在先生面前有什么不敬之处,还请先生谅解。”   于风眠粲然一笑:“不劳十三皇子挂心,我喜欢他这样。”   这一记猝不及防的直球把严元衡给干懵了。   他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于风眠便将他的话头截断:“十三皇子不是说,有些问题想问?鄙人定当知无不言。”   严元衡把准备与时停云探讨的几个问题,全用在了和于风眠的交流中。   于风眠的确是个好先生,一个问题讲得深入浅出,又擅长举例,哪怕是个对军事稍有涉猎的人也能听懂。   然而严元衡根本高兴不起来。   这些问题,本是他想与时停云私下里聊的。   是他好不容易找出来的。   将严元衡指出的几个问题一一讲解完毕,于风眠便停了下来:“十三皇子,于某可讲明白了?”   严元衡合上书页:“很明白。”   “于某是爱书之人,不知可否僭越提醒一句?”于风眠指着书上被他生生捏出的皱褶,“……还请十三皇子爱惜些书页。”   严元衡抿了抿唇,面色更加紧绷了:“是。”   问题请教完毕,于风眠便说起了客套的闲话:“总听公子谈起,十三皇子翩翩君子,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严元衡不自觉微微昂起下巴。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这副模样落在外人眼里有多幼稚:“我倒是从没听他提起先生,只是总听六皇兄提起。今日见面,才知先生才学卓绝。”   于风眠毫不介意:“鄙人身体不好,出身亦差,是见不得人的。亏得有了将军认同、公子庇护,得此厚爱,鄙人实在汗颜。”   “厚爱?”严元衡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他与谁都是这样交好。”   于风眠似是不懂他话中之意,或干脆是懒得理会:“十三皇子还有其他要请教的吗?”   严元衡起身:“打扰了。”   他出了帐篷,与正在外面同褚子陵说话的时停云擦肩而过,未曾停留分毫,便径直走去。   时停云在后头叫了他一两声,见他置若罔闻,索性跟了上来。   严元衡听到后面紧促的脚步声,紧绷着的嘴角总算略略松弛了一些。   他有意压了压步速。   果然,时停云几瞬后便追了上来:“元衡!怎么了?你和先生吵架了?”   严元衡扭头:“……你认为我是这样的人?”   时停云看起来舒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看样子竟然是打算回帐去。   ……他当真认为自己无事吗?!   严元衡心间一酸,脱口而出:“站住!”   时停云好奇地回过身去。   严元衡铁青着脸往前走去:“来我帐中,我有事要问你。”   时停云挑一挑眉,跟上了。   严元衡满身冷肃地折返回帐,在榻上主位坐下。   时停云丝毫不认生,在他身侧落座,还主动拿了茶壶,斟了两杯茶,一边喝着,一边单手把茶杯递了过去:“嗯。”   严元衡接过茶杯,语气冷硬道:“多谢。”   时停云问:“你怎么了?”   ……好问题。   从方才起,严元衡就一直在想同一个问题。   ……我这是怎么了?   明明那于风眠也没有什么不妥、逾矩之处,自己为何要对初见之人这样阴阳怪气?   严元衡把茶杯抵在唇边,想压一压泛到喉咙口的不知名的酸涩之意。   他眼睛一转,无意间看到时停云的右手搭在小桌案边,食指咔哒咔哒地叩击着桌面。   时停云自小便有这毛病,闲下来时,就喜欢敲桌面。   严元衡纠正过他多次,认为这不是什么好习惯。   而这回,时停云这个小动作激起了他比平时高上数十倍的不满。   他豁然站起身来:“仁青!”   门外的侍卫应声而入:“十三皇子,有何吩咐?”   严元衡放了茶杯:“为时少将军打盆热水来。”   侍卫也不问缘由,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很快,一盆温度适宜的热水送进了帐来,并依严元衡之言,摆在了时停云跟前。   时停云挑起一边眉毛,乖乖把手浸在热水里,又取了被热水浸得滚烫的毛巾,一边擦手一边道:“元衡,这是作甚?我手是干净的,斟茶而已,不必这样嫌弃我吧。”   严元衡自然知道。   但只有看着毛巾擦过他的手,他的心才能稍微舒服一点。   仁青再次退下。   待帐中只剩两人,严元衡终是把在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问出了口:“你当初同我说的那个人,可是于风眠?”   他想要从时停云那里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然而,时停云似是有意气他,喝了一口茶,慢悠悠道:“若我说是呢。”   尽管严元衡心内早有猜想,此话落入耳中,仍是声若雷霆,震得他耳朵都麻了,一颗心被岩浆煎熬得翻江倒海,一团火烧着似的炙热难耐。   他抬眼望向严元衡:“你要告诉我父亲吗?”   严元衡气得嘴唇都抖了,把茶杯往桌上一顿,脸颊因为愤怒浮出了梅子色的殷红:“我不是那等告密之人!你时停云愿意糟践你的声名,行此……不堪之事,又与我严元衡何干?”   话一出口,严元衡便自知那“不堪”二字,着实过分了。   严元衡太君子,良好的教养让他不会主动挑剔旁人的缺点。   他看得懂南疆文,知道于风眠眼角的纹饰是何意,他也知道于风眠的残疾,他分明可以一一举出,证明他与时停云有多么不相配。   但即使仍是生气,他也马上针对自己的用词不当道歉:“抱歉。我不是有意诋毁于风眠。我只是想……”   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有说清,他到底“想”什么。   时停云面色有了微妙的变化,也放了茶盏:“是啊。与十三皇子何干呢。”   严元衡语塞:“我……”   “十三皇子的茶不错,洗手水也挺热。”时停云站起身来,“末将享受够了,该去巡视军营了。告辞。”   “素常,等……”   时停云头也不回,就和刚才的他一模一样。   时停云说走便走,茶水还在冒着热烟。   严元衡有些颓然地坐在主座上,心里还是酸涩得很,把时停云方才说的话一句句颠来倒去地咀嚼着。   “若我说是呢”?   也就是说,有可能不是了?   停云许是试探一下,想知道自己的好友会如何对待他的心仪之人,谁想自己大加斥责,直称他“不堪”……着实过分了。   严元衡拿过他只喝了一口的茶杯,心不在焉地一口口喝了下去。   待把两杯茶都喝下,静了静心,严元衡自行取了纸笔,伏案而书。   池小池折回营帐时,娄影已经在看书了。   他一屁股坐回了脚凳,仰头看着榻上斜卧的娄影。   娄影问他:“处理好了?”   池小池说:“嗯。”   池小池又说:“你是故意的吧。”   “是。”娄影承认得很痛快,“他总是在看你。”   池小池趴在床边挑眉看他。   “别误会,我不是吃醋。”娄影翻了一页书,道,“小孩子才会吃醋。我只想解决问题。”   娄影说得也没错。   这些日子,与严元衡日夜相处,池小池能够感受到,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严元衡对时停云的感情也越发浓烈。   这种感情,或许连严元衡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已经到了不得不正视的地步。   不然若是有朝一日突然爆发出来,池小池也不知该怎样替时停云处理这段感情。   娄影问他:“拒绝了?”   池小池说:“算是吧。留了点余地,任他怎么理解都行。”   “我能代时停云做的决定很多,但有限。”池小池说,“不包括决定他未来和谁在一起。我又不是老娘舅。”   娄影笑出了声。   二人说话间,帐内的一扇窗户被从外悄悄打开,一封信从天而降,落在了地上。   池小池翻身而起,走至窗边,先开窗检视一番,外面已经没了人。   他把信上面沾着的细细尘灰掸去,确认上面未干的墨迹是属于严元衡的,才放心拆了开来。   这是一封道歉信,却不是他往日端庄冷静的行文作风。   只有墨汁淋漓的“对不起”三字,端端正正地写在一页纸中间,就像惹了人生气的高中生,抓耳挠腮一番后,鼓起勇气给暗恋的人递的小纸条。   池小池失笑。   娄影远远地在床上问:“是什么?”   池小池把这份少年心思折了一折,收回怀里,扬声答道:“没什么。” 第198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十七)   再过几日, 定远城在他们面前浮现出了雏形。   红砖砌就的城都沐浴在春日的沙暴内,呈现出灰扑扑的质感。   远远看到城边的飞云旗, 时停云驻马片刻, 猛喝了一声驾,驭马穿风, 白马越过尖啸的南风,驰骋前行, 在护城河吊桥边一收缰绳。   马头奋然昂蹄,长嘶一声,喷出一团团带着沙土腥味的暖热气流。   严元衡蹙眉, 回头看李邺书。   “那是将军的旗帜。”李邺书替时停云解释, “将军来定远巡察了。”   时停云眯眼看了看城门之内, 隐隐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飞身下马,快步奔过已经放下的吊桥, 新换上的红锦披风被沙子打出啪啪的细响。   吊桥另一头, 站着等候已久的时惊鸿。   时惊鸿笑说:“我算你们今日便到,因此……”   话未说完,比他已经隐隐高出一线的儿子径直扑入了他的怀中, 打断了他的话。   “……素常?”   怀中人把整张脸都埋入了他的怀中,双臂铁钳似的拥着他, 用力得浑身发抖。   时惊鸿愣了片刻, 便出言下令:“都转过去。”   身侧几名副官和守门人令下即从, 持剑持盾, 齐齐转身。   时惊鸿低头询问:“怎么了?”   怀中人不吭声,只是抱得更紧了点。   时惊鸿把怀中小子的头盔摘了,将他被风沙吹乱的长发整了一整。   他以为这孩子是在为了挚友背叛自己而难过。   时惊鸿没有对他多加一句责怪。   近不惑的岁月,在他身上沉淀出奇异的温柔:“傻小子。叫人看了笑话。去跟爹迎十三皇子,有什么想说的,晚上入帐,爹听你好好说,还可以准你哭一炷香,好吗。”   时停云用尽全身力气直起身来,眼周浮出被沙子打出的红晕:“好的,父亲。”   这是池小池第三次感受到原主时停云的情绪。   但不管是哪一次,都是失控的。   层层压抑的灰色浪潮之下,隐藏着让人不安的尖礁与暗涡。   奇怪的是,这种情绪,在他面对褚子陵时,都收敛得很好,仿佛他已经遗忘了那段不堪的记忆,或是将其掩藏在更深、更黑的浪潮之下。   十三皇子此行,负有代王巡视的名头,本可以摆足王族派头,好在严元衡本人性情低调,除了必要礼节之外,很少讲多余的虚礼,私下里称呼时惊鸿为时伯父,入城后,又说想去探望受伤的温非儒将军,送上些慰问之物,聊表心意。   父子二人在此事上异口同声,皆说温非儒重伤,需得静养,不宜见客。   说辞前后一致,因此严元衡既没起疑心,也没再坚持,只托人将礼物送去便罢,几人在城中安营,诸多杂事,暂且不提。   公子此行带来的物件不少,像是打算长驻在此,褚子陵将一些不易携带的大物件放在屋中,小物件则收在几口藤箱中,整理清爽,方便带走。   关上其中一口藤箱时,他力道有些失控,一声闷响后,他才回过神来,单手按在藤箱上,侧耳听着外间的动静,盼着那人没有听见。   然而他还是没能躲过去。   于风眠的口吻如同吩咐一个最正常不过的小厮:“东西需得轻拿轻放。”   他咬一咬牙,应道:“是。”   话罢,褚子陵跪坐在脚毯上,慢慢吐出胸内浊气。   若在以往,面对区区吩咐,褚子陵也不会如此烦躁。   然而前不久,他满怀信心的一击落了空,谁知道时惊鸿有没有生疑,有没有发现他在火漆印上动的手脚?   自己此番前来,是否算是自投罗网?   为防万一,他想过要悄悄扼死那只专门替他去南疆送信的鸽子,好湮灭证据,但每只鸽子都是将军府悉心培养出来的,莫名死了一只,公子必然要追查,说不准还要治自己一个管理不严之罪,况且,给艾沙大人第一次放去鸽子时,他没能掩藏好行踪,被夜巡队撞见过。   死了鸽子,反倒是引人注意了。   为此,他几夜辗转反侧不得入眠,加之每日行军,风尘渐重,不消几日,他便消瘦憔悴了许多。   时停云看在眼里,以为他是疲累虚弱,不宜伺候在旁,便叫他来陪着公子师,顺便将东西收拢归置一番。   一个小少爷,怎知“收拢归置”四字背后代表着多大的劳碌?   褚子陵扶膝沉气,半晌方才冷静下来。   莫急,莫慌,还不到时候。   他已经去信,言辞恳切地向艾沙解释过,拿下时惊鸿,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并说,以后他们驻入定远城内,寄送信件恐怕不再方便,定远城设有空哨,瞭望台设在八处城门角楼上,日夜换岗,专门防备城中细作向外递送消息。   好在他在军中有些地位,只要同公子说一声,叫他加入巡查队,他便有办法联络到在城中长驻的南疆细作,想办法把信息递出城去。   公子那般宠着他,定会同意。   有朝一日,他翻身为主,也会待公子好的。   思及此,褚子陵心情好了不少,俯身整理起凌乱的箱箧来。   但他一颗砰砰乱跳的心,越整理越凉。   那一箱箱的书都是于风眠的。   路上他一本本取出阅读,偏偏他读书速度又快,如今顺序全乱了,那于风眠为人又挑剔,给了他一份目录,让他按序整理。   单是这批书,褚子陵便花了不少精力收拾,出了一身热汗,才勉强整理出了个模样。   他抹了一把汗,抬眼看向暮色四合的窗外。   这些杂务本不该归他做的。   李邺书去哪里了?   时惊鸿与时停云二人将严元衡安顿好后,方才有机会好好叙一叙父子情。   看长相,时惊鸿是十足的读书人模样,与时停云的英气奕奕还有不同,面皮天生白净,像个文采斐然的探花郎,边关的风沙也只在他眼角留下了一点痕迹。在他长衫加身时,唯一能看出他武人身份的,是一双长得惊人、筋骨结实的手,以及指间粗粝的茧。   时停云看样子已恢复正常,拿起小桌上的点心便要咬。   时惊鸿望着他,语气中是难掩的宠溺:“城前之约,不算数了吗。”   时停云含着点心,含含糊糊道:“有了玛仁糖,为何要哭。”   见儿子像小时候一样掏出手帕,一边吃一边揣,时惊鸿无奈一笑:“十三皇子的那份父亲已经送去了,这些都是你的。”   他知道儿子跟十三皇子交好,而十三皇子最爱这类甜果子,他带些甜点回望城,他这孩子总是吃一小半,揣一大半,每每都是送去给严元衡的。   这还是十二三岁前的事情。   直到那个褚子陵进府,时停云便着魇似的,凡事都抬举着他,连与十三皇子的交游都少了。   时惊鸿想问些什么,想了一想,又没有问出口。   先让孩子吃得开心些吧。   这当口,李邺书进来了,端着刚熬好的罗布麻茶,一一斟给两人。   澄澈的茶水顺着杯壁缓缓流下。   他以为父子二人在谈正事,因此不管是行进,还是斟茶,他都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时惊鸿着意打量着他,突然开口唤道:“李邺书?”   李邺书久未从将军口中听过自己的名字,抬头茫然道:“将军?”   “画图,识字,我记得你都会些吧。”   不等他回答,时惊鸿丢了一份旧的粮站分布图给他:“最近三月,粮站的分布变动极大,旧图要废置了。你持此图,去东厅找孙粮官,他会把探得的新的粮站地点告知于你,比照此图,将粮站分布图重新描摹一份,你来主笔。”   他的神态仿佛不把这当做一件大事:“我的几名副将都有要事忙碌,一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就你吧。”   受将军轻松的神情感染,李邺书心中刚浮现的惶恐散了不少,捧着图答了声是,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时停云嚼着点心,开怀道:“老爹,你要抬举阿书啊。”   时惊鸿反问:“叫他来这里伺候,不是素常想要抬举人吗?我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时停云拱手道:“时将军英明。”   “能得素常一声夸奖,可见为父此举是真顺了素常的心意了。”时惊鸿按一按腰间佩剑,“阿书的事情料理完毕,该轮到另一个了。”   时停云略疑惑地看他。   时惊鸿一笑,按着他的头站起身来。   “我知道吾儿心思纯善,不忍动手杀多年好友。父亲非是苛责于你,此份纯善,为父珍视得很,只愿你一世都能怀此赤子之心,永不改变。既然把他带到了这里,父亲便代你执刑。北府军可容贫子,可容异族,可容庶奴,唯独难容叛逆。”   时惊鸿起身,仍是文人形貌,连文质彬彬的风度也没减少几分:“稍坐,为父去杀了他。”   他的手被时停云一把按住。   时惊鸿看向他,几个目光交错间,二人心中便各自明白了各自的想法。   时停云把还沾着糖浆的手缩回来。   时惊鸿坐回原位,递过一张手帕,用茶水浸湿,示意他擦一擦手。   时停云说:“我有暂时不杀褚子陵的理由,想告知父亲。”   时惊鸿温和道:“你说,父亲在听。”   父子两人第一次互寄信件,一来一往之间,便确定了将军府内有叛逆。   但是时停云的第一封信语焉不详,时惊鸿尚不知那幕后之人是谁。   第二次去信时,时停云写了应对定远之围的防御之术与战策,还特意用朱砂勾画出哪一部分是褚子陵献策。   时停云未在信中提及李邺书,而拿朱砂笔重重标注了褚子陵三字,一收到信,时惊鸿便知道内奸是谁了,心中有数,在回信时却是只字未提,只说了定远大捷之事。   待他再拆信时,那封给南疆艾沙的信,便是送到他手上的、证明褚子陵里通外国的最好证据。   他甚至不用亲自动手,只需把此信扔出,那褚子陵必会被乱斧砍死,不留全尸。   所以,时惊鸿抢先动手,也是想看在爱儿面上,给他留个全尸。   他晓得自己孩子的性情,如今时停云阻拦他,绝不是想循私情。   于是他静静地等一个答案。   而时停云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他顿了顿,说:“褚子陵留着有用。大用。”   父子二人闭户深谈半晌,直至夜色笼罩,厅门才被重新推开。   再开门时,时惊鸿满面温煦,再不提方才提剑杀人之事:“为父吩咐厨房做了红嘴雁,你最是爱吃的,还有野鸡肉饺子。吃饱了就早些歇下,明日早起,陪十三皇子检阅定远之兵。”   时停云似是放下了一桩心事,总算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活泼:“我去知会元衡!”   时惊鸿脸色一变:“为父是如何教导你的,叫十三皇子。”   “是是,十三皇子,十三皇子。”   时惊鸿目送时停云而去,无奈叹息。   哪里都好,就是这没大没小的样子,着实令人烦扰。   还好,经历此事,这孩子还有信人之能,便是最值得欣慰的了。   时惊鸿去了一趟厨房,取了一只食盒来,举步往内院走去,推开一扇西侧厅门,闪身而入。   厅内正是据传在“养病”的温非儒。   看见来者面容,正要往屏风后躲的温非儒马上现身,抱怨道:“将军,末将都快憋死了。”   “稍安勿躁。”时惊鸿笑,“酒和肉都为你备上了。”   温非儒一乐:“末将瞧瞧是什么。……嚯,野鸡肉饺子。小公子来了吧。”   提到时停云,时惊鸿面色便柔和了下来:“是,今日到的。”   温非儒一筷子夹了两个,丢入口中:“这便是了,往日这野鸡肉饺子金贵,哪轮得上末将们吃上一口。我们这是沾了少将军的福气,什么时候请少将军相见,末将得好好谢谢他。”   时惊鸿温文道:“莫要这么说。今日是为了十三皇子接风洗尘……”   温非儒咀嚼着饺子:“将军,现在又没有外人,您跟我说这作甚。军中谁不知道您偏宠少将军?”   时惊鸿失笑之后,略略凝眉,提起了正事:“南疆那边有何讯息?”   “还真有。”   温非儒自从诈伤,听着外面打杀之声哐哐当当,好不热闹,却不能亲身参与,闲得抓心挠肝,时惊鸿便要他躲起来,主管细作们从各处汇集来的讯息。   “南疆那边死了个官儿,听说是暴亡。”温非儒道,“此外,帕沙部好似有些异动,帕沙那老小子跑回南疆主城去了。……按理说,死的那官儿是他的连襟,也不算什么亲近的亲戚,他竟跑了回去奔丧,听说铁木尔很是不满。”   时惊鸿闻讯,略有震惊。   那偷梁换柱之策,还真被这小子做成了?   素常向来直来直去,何时有了这样谋算的心思?   不过,这一手借刀杀人做得当真漂亮。   时惊鸿想到儿子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有了如此成长,心中既欣喜,又有些惆怅。   他想了想,问道:“……我真有如此偏宠素常吗?”   温非儒灌下一口酒,点头不迭。   时惊鸿失笑,望着窗外皓月,想到了亡妻。   为了她,在家里稍宠一些素常,也不打紧的吧。 第199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十八)   当夜,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再见时惊鸿的缘故,池小池又做了噩梦。   梦里是血和火的战场,白马倒卧, 散乱的鬃发上沾满新鲜的血迹, 被风一吹,结成了一大块一大块的赭色硬绺。   时停云一具具翻着尸首,严元衡、严元昭、李邺书、时惊鸿,一张张熟悉的血面在他面前放大, 再放大。   池小池在满鼻腔浓郁的血腥味中睁开双眼,手指下意识往旁边抓了一下, 直到抓了个空, 才想起时惊鸿已为于风眠安排了单独的房间。   他起了身, 用凉茶压了压口里泛着的甜腥味,换了件轻便的劲装,翻了窗户出去, 没有惊醒院中守夜小憩的李邺书。   定远城内的将军府时停云也来过,因此他按照记忆,轻车熟路地摸去了演武场。   月轮高悬, 月光将演武场边的石子照得闪闪发光, 池小池从中挑了杆银枪,在手中掂一掂:“拿着。”   体内没有任何想要动的意思,握着枪的手还有点发汗, 好像是梦中滑腻的鲜血仍附着在他掌心里似的。   池小池活动了活动脖子:“打累了就睡觉。明天还有事情做。”   体内的人按照他的吩咐动了。   起先, 枪路未稳, 纰漏频出,而随着身体本能的浸入,错误被渐渐修正。   月下人无声舞枪,身随意动,宛如一条年轻矫健的银龙。   枪势终结于一道锐物破空之声。   少年平持枪身,颈上汗珠闪亮,随喘息的幅度沿着脖颈的曲线缓缓滑下。   池小池问体内的时停云:“还不困吧?”   运动过后不见疲累、反倒越加清醒的头脑给了他回答。   池小池把枪往原处一插:“不困就对了。还有半个时辰天亮,你要真睡过去,还不好办呢。”   时停云:“……”   池小池一屁股坐在演武场边回廊的台阶上。   四周是浓郁的黑暗,明月高悬,耀耀如日。   池小池伸手挡了挡有些刺目的月光,说:“跟你在一起这么久,还没单独跟你聊过天呢。”   时停云沉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池小池:“不用谢我。陪你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时停云:“……?”   池小池:“你用你的命雇我,我拿我的命来跟你上战场,我们是等价交换,谁也不欠谁的。”   时停云:“……”多谢。   池小池:“哎呀,我都说了谁都不欠谁了,你还跟我客气。”   时停云:“…………”   他觉得自己和这个人没有办法好好聊天。   习习凉风如水,吹得人心静。   一道薄云自天际掠过,轻纱似的遮去了些月光,池小池的眼睛也适应了些,双肘撑着身后的台阶,一腿支起,懒洋洋地抬头望月:“做和自己没关系的噩梦,感觉还真挺奇怪。”   时停云:“……”抱歉。   池小池:“别说对不起,这又不是你想要的。我说过了,我们是等价交换,你的一切都是我理当承受的。没道理我只享受少将军的身份,将门独子的荣华。”痛苦、挣扎、仇恨与噩梦,都是组成时停云其人的必要因素。   这次他们总算合上拍了。   池小池挪了挪身体:“……不过,心理治疗可以免费赠送,要么?当初Lucas瞒着我替我买了好几个疗程,还花了很多钱呢。”   他身体里的病友始终保持沉默。   哪怕是最资深的心理医生,也没办法治疗一个失去了交流能力的病人。   不过池小池这个蒙古大夫无所畏惧。   他说:“我有病,和你差不多的那种,病了有十来年吧,资深药罐儿,磕过的安眠药能药死两头牛,从里到外都浸着破罐子破摔的烂劲儿。Lucas总说我一副多年守寡、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我虽然把他揍了一顿,不过我知道他说得对。我总觉得我会病到死。对,不是病死,是病到死。”   “我也爱做噩梦。不过我的梦不像你这样血刺糊拉的。”   “我总梦见我在等人,坐在家里,或是坐在餐厅、游乐场,就一直等,等到醒过来。有的时候醒过来,得过上好一会儿,才知道我醒了,不用再等了。”   “我见过三个还是四个心理医生,他们都建议让我多去健身房,大量的运动能够舒缓心情,而且在健身房里会不可避免地产生身体接触,有助于脱敏治疗……什么是脱敏?打个比方,就是你不喜欢萝卜,治疗方法就是每天带你去参观萝卜园,在你的饭里每天变着花样加萝卜,一天加一点,天长日久,恐萝卜症就能好了。”   “我就不。我花钱雇人在我面前运动。我喜欢一边喝运动饮料一边看他们推举。”   “医生问我这是干什么,我说这样也能让我感觉很快乐。”   “他们跟我说,池先生,你这样治标不治本。我说我就算推举成生物必修一蛋白质那章的健美小姐也是治标不治本,看谁都跟看猴儿似的,自己看着自己还闹心呢。”   “他们说,池先生你别跟我们杠,这种快乐很短暂,你是要治病,就要听从医嘱。所有的心理疾病,都是你心里有个地方不通畅,你要学会遗忘,要学会往前看。久而久之,堵塞的地方就能疏通了。”   他身体内的时停云静静听着,觉得那些医者的话倒是有理。   或许再过些时日,他也真的会忘掉吧。   忘掉过去那些不堪,面对一场崭新的开始……   谁料池小池话锋一转:“可我凭什么要忘记呢。”   时停云:“……?”   “人总想要忘记过去那个傻逼呵呵的自己,觉得忘记和放下,本身就是一种充满勇气的行为。我可不这么认为,忘记是再简单不过的逃避,比谁逃得快逃得远,顶多算你跑步速度快,算什么勇气。”   “我不会忘。我不会忘掉我是为什么变成了那个样子,为什么会得上病。因为当时的我不行,我太弱,我傻逼,我被人骗了。”   “有多少人是不愿面对那样的自己,才选择要遗忘和向前看的呢?我不做评判,我只不允许我自己变成这样。害我的人巴不得我遗忘和往前看呢。我想了想,还是不了吧。让害我的人顺心如意,我满不爽的。”   “后来,伤害我的人不在了,我那包袱背习惯了,也就放不下了,自己一遍遍回头看,一遍遍提醒自己,问自己下次遇到同样的事情,该怎么办,绝不能让自己再把重要的人丢了。这么一年年的,也就过来了,好在没再丢掉什么,也没碰上什么重要的人。”   “医生听完我逼逼叨之后,跟我说,池先生,你或许不需要看病。”   “我知道他们不是在夸我。我这病病入膏肓了,病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治不好了。”   池小池说话没什么抑扬顿挫,三分自嘲,六分平淡,剩下一分,是一点混不吝的笑意。   “我活得挺快乐,也不讨厌这样的自己。我觉得这样做个快乐的病号,也挺好。……我唯一怕的是有人讨厌这样的我,不过也不重要了。”   池小池说:“我这次来,只能帮你做前半程,把害你的人解决掉;后半程,我不能替你活。”   “等我走后,你愿意做我这样快乐的蒙古大夫也好,愿意遵医嘱,做放下的人也好,全都看你自己。”   说话间,池小池的声音里带了真切的艳羡:“说实在的,你比我好很多,有老爹,有朋友,家里还有钱。不像我,当时只能抱着个念想活……还有,你还年轻。”   时停云缄默。   池小池的话中有些用词古怪得很,但连蒙带猜的,他也能听懂大部分。   热汗已经消去,夜风贴着身体滑过去,很舒服。   听了他一通话,时停云的心绪竟前所未有地宁静起来:“……”谢谢。   池小池舒服地枕着手臂:“好吧。我猜你现在肯定在心里骂我呢。”   时停云:“……???”   池小池:“讲来讲去,一点有用的都没说。我好歹还有个安眠药能磕呢,也没没法给你……”   话音未落,他突然觉得右手突然往侧边一动,抓住了什么东西。   时停云把全副气力集中在右手,总算争取到了一点点自主权,捉住了一只误把月光当做水塘、停在台阶上的小蝴蝶。   时停云能力推百千钧的手,因为要捉住一只小蝴蝶翅膀,微微发着抖。   他把蝴蝶送到了池小池眼前。   ……送给你。   这回,是真的谢谢。   池小池微怔过后,用左手接过蝴蝶,拢在掌心里,轻笑道:“不客气。”   蝴蝶的细小足肢擦过他的手掌,池小池对掌心里吹了口气,便送了那蝴蝶离开。   受了惊的白蝴蝶很快不见了影踪,而顺着它消失的地方,池小池看到,天际浮现出了启明星的形状。   池小池活动了一下,跳起身来:“天要亮了。走……”   他一转身,恰与坐在回廊拐角阴影处坐着的娄影对上了视线。   池小池一惊:“……先生,什么时候来的啊。”   娄影装作拉衣服的样子,掸去自己肩上的夜露:“听到有声音,就起床了。”   自从进入这个世界后,池小池一直以为娄影和自己之间的对接信号不好,睡着后应该就听不见自己说话了。   他想到刚才那一通长篇演讲大概是吵了娄影睡觉,不禁有些心疼。   池小池快步上前,扶上他的轮椅,道:“我推你再去睡会儿。”   娄影低低“嗯”了一声。   二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一时间,唯有轮椅轧在寒石板上的辘辘之声不绝,将二人一路送到屋中。   池小池把娄影抱上床时,顺手摸了摸被子。   被子已经冷了,它的主人该是离开了很久。   池小池什么都没说。   算一算时间,自己也该去梳洗了。   他把被子为娄影掖好,把他的头发理好,转身离开。   在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了娄影的声音。   “……对不起。”那声音有点哑,其间含着的情绪,是叫人心脏发颤的、真切的心疼,“……辛苦你了。”   让你一个人孤独地病了那么多年。对不起。   池小池背对着他,微微垂着头。   片刻后,他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笑容间毫无悲伤,明晃晃的少年气动人得很:“不辛苦。”   而在池小池转过头的时候,一滴眼泪快速地掉了下来,没碰着脸,只沾湿了一点睫毛。   一滴眼泪的工夫,足够他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他抬手摸了摸脸,确认自己神态恢复了正常,便抹去了睫毛上的淡淡水迹,大踏步朝外走去。   但他没有注意那滴眼泪的去向。   现在,它以一颗水滴的形态,凝缩在娄影的手掌内。   张力数据被改写之后,它像是一滴柔软的透明的小球,在他掌内来回滚动。   ……他的小病患啊。   娄影低头,小心地用唇碰了一下那滴尚温热着的眼泪。   旋即,他将那颗眼泪收入他的体内,编写了一个简单的程序,将它贮藏在自己的左胸内靠近心脏的地方。 第200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十九)   南疆, 军帐中。   帕沙是个黑脸膛的汉子, 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他抬手抹了抹额上的汗水,一手拿着一页信纸,另一手抵在羊皮地图上, 搜索着某个地点。   在地图前站着一个中原模样的人,是哪怕见过几面也不会眼熟他的、标准的三四十岁中年汉子的相貌。他一手抓着羊皮帽子,嘴巴咧得很大,也看不出个笑模样, 脖子向前探着,不住用帽边滚镶着的毛皮去蹭下巴上源源不绝的汗水。   帕沙看了一会儿,才冷淡道:“下去领赏吧。”   那汉子的唇角这才谄媚地翘起,笑盈盈地连鞠两躬:“谢老爷, 谢老爷。”   他弯着腰,虾米似的退了出去。   待人离开,帕沙才冷哼一声。   他的副将跟上来, 神情晦暗:“帕沙大人, 这姓褚的话,您还要信吗。”   帕沙沉吟, 竟是一副默认的模样。   “您为何还要相信他?!”帕沙的副将是艾沙的侄子, 为叔叔之死恼恨至极,“艾沙大人暴亡是他一手促成, 咱们也从那火漆中验出了鸩毒。他那信, 明摆着就是要害艾沙大人!”   帕沙语焉不详:“他传过很多有用的密讯来, 是我们在北府军里埋下的一根骆驼刺,怎能轻弃。”   副将不平:“前些日子定远大败,折了数千精兵,不就是他要我们去攻打的吗?”   帕沙有些烦躁,略略提高了声音:“可他给的讯息没有错!我们三攻定远,那温非儒确实未曾出战!”   副将不说话了,但看他的面色,半丝也不像是被说服的模样。   他问:“难道将军认为,北府军真要攻打扶绥?”   扶绥乃南疆在前年的大战中攻下的一处城池,与裴城一样,处于镇南关边界位置,城防坚固,易守难攻。   因为扶绥的地理位置不算优越,又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北府军为着休养生息,面对着这片钢铁堡垒,一年未动。   帕沙问:“你为何认为北府军不会夺城?”   副将道:“属下不是不信您的判断,是不信那姓褚的话。北府军一年未动,何以要在现在攻打扶绥?”   帕沙反问:“你知道十三皇子到边境代那中原老狗巡视之事吗。”   副将一怔。   帕沙低头望着羊皮地图:“中原狗子们好大喜功,那时惊鸿也不会例外,自然是要找场好仗打给那皇帝老儿看。裴城之胜近在眼前,自是要趁着士气高昂,一鼓作气,再夺一胜。扶绥,是最佳之选。”   帕沙指着地图上的扶绥:“……扶绥不算大城,论其地形却是易守难攻,他们不需强攻,只需围城,三千兵马足矣。而扶绥附近,一两日内能调动起来的北府军,最多也只有三千。”   副将:“城中兵马有整整两千。挟地之险,总能撑到援军来吧?”   帕沙:“你蠢吗?你算一算,扶绥地处镇南关边,小城一座,信哨五日一放,以示安全,若是中原狗子们只围城,不攻城,难道要将士们放弃城险,以两千兵马硬撼三千之敌不成?”   副将仍不信服:“扶绥虽无烽火台,但存有示警用的信哨,而五日不报平安,便会有近军派探子查探情况。况且属下记得分明,以日期推算,吴宜春吴将军的运粮军才运新粮到扶绥不久,五日之围,扶绥何惧?”   帕沙再问:“……那你可记得,扶绥全城的饮水,只靠扶绥河供给?”   副将语塞。   “扶绥河不过一条支流,如今春至不久,水量不大,若北府军设计,截断水流,扶绥城内水源断流,只靠几口井渠,又能支撑多久?”   副将意识到事态严重,总算松了口气:“将军以为我们该如何?是否应该将此事禀告给铁木尔将军?”   帕沙摆一摆手:“艾沙身死,我擅自回城处理他的身后事,已经叫铁木尔对我生出不满。再说,我这些年为他送了多少功勋,也该让我们自己人受些益处了。”   “可没有铁木尔将军手令,我们不能私自调兵……”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帕沙偏绿色的眼睛一转,显出几分狼似的狡诈,“吴宜春的运粮军刚离开不久。”   副将蹙眉:“吴将军……运粮军虽有五千之众;但论战力,咱们营中将士足可以一敌二。”   “再加上被围困扶绥的两千精兵呢?”帕沙放下信,双手按在地图边缘,“北府军此行是秘密奔袭,打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他们也不会真调大军,攻打区区一座小城,如今他们的战术被我们所知,秘密便成了个笑话。”   他吐出一口气:“用最好的马,给吴将军送信。告诉他,他不必再成天与粮草作伴,立功的机会来了。以扶绥的两千军为主战力,他们不必太费心力,只需从旁作辅,内外合攻,便是大功一件。”   “最重要的是……”他继续道,“那十三皇子有可能前来督战,毕竟这一战是打给他看的。他若是能抓了那狗崽子,无论生死,那他便一脚上了青云梯。”   副将多嘴问了一句:“以信件送出的时间,北府军该是刚刚开拔。那为何不直接送信至扶绥,以免……”   帕沙的绿眼珠一斜,嘴角勾出一点冷冷的笑来。   副将想通了,立时道:“那属下这便去写信,要吴将军点好兵马,做好万全准备,待扶绥弹尽粮绝,再去驰援。”   帕沙微微颔首,欣慰于他的开窍:“去办吧。”   走至帐前,副将犹豫一番,回过头来:“将军,说了这许多,属下仍有一事不明。……您为何这么信任一个中原人?”   帕沙不言,只挥了挥手,叫他出去。   副将领了军令,默然告退。   帕沙抚平羊皮地图的卷角,想起了两年前,艾沙珍之重之地捧到自己眼前的那张纸。   那是一块拓印上的玉佩痕迹。   印记鲜红分明,上面是南疆王才能使用的鹰标。   他兴奋道:“你可知这是从哪里来的?……你记得褚子陵吗?总为我们传递消息的那个中原人?据他说,此物是他生父留给他生母的纪念之物。”   当时的帕沙明白了艾沙话中之意,稍有震惊,却不很以为然:“怎知不是仿制?”   艾沙道:“此人与我们通了三年的信,他确是时惊鸿府中之人,也确是给我们提供了许多讯息。”   帕沙不屑:“就算他当真是王之遗珠,一个私生子,能有何作为?”   时至今日,帕沙仍记得艾沙亮着的眼睛:“私生子,也能做我们的青云梯。”   “青云梯”三字,在帕沙脑中回响。   彼时,他嘲笑艾沙太过信任褚子陵,但几年过去,他也早在无形中,把褚子陵当成了一把好梯子。   细想一番,褚子陵岂不也是这样?   既然是彼此利用,那便用利益说话罢。   正如艾沙曾经所言,褚子陵帮了他们这么多,为何会无故毒死艾沙,白白断了自己培植了近十年的势力?   没有道理。   信是能被替换的,或许是哪个仇恨艾沙的小妾或奴隶做的也说不定。   最糟的情形,也不过是时家发现了有人在向外传递讯息,拦截下了信鸽,借他之手,反将一军,铲除收信之人,却没能查到送信之人是谁。   那褚子陵心思细密,右手写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左手却能仿时停云潇洒行云的字迹,且从不以左手之字示人。而那时小公子的字听闻在望城是一绝,常有人临帖模仿,时停云又信赖他身边之人,想必是没有怀疑到褚子陵身上来,否则此等国贼,定会立时杀之,哪有继续留在身侧之理?   帕沙将羊皮地图慢慢卷好,绿色眼睛里闪着石头般的冷泽。   ……退一万步说,褚子陵的意图与身份当真被时停云发现了,此番通风报信,意在调自己所部之兵去送死,也是烂棋一步。   他不会妄动,哪怕要送死,也是吴宜春去。   端看事态如何发展吧。   与此同时,在距扶绥五十里外的一处小城内。   池小池已先行来到此处安营。   奔波至此花了整整半日,一来便又安排了许多事务,如今池小池已困倦得狠了,不及回房,就在一间临时开辟出的、当做指挥所的府邸正厅,撑着脑袋睡着了。   褚子陵入室斟茶,看见李邺书坐在公子的下位,皱着眉头,手持一张地图,对着一张沙盘思考。   褚子陵把茶放下,问:“你在看什么?”   李邺书嘘了一声,确定他没有吵醒打盹的公子,才道:“小声些,公子累极了。”   褚子陵嘴角微微一撇。   当真是小厮眼界,小题大做,在军营之中,这等劳碌算得了什么?   他俯身欲看李邺书手中的地图。   李邺书却将地图敛起,一本正经道:“不可。这是公子交给我的。”   褚子陵意外地看着他:“公子允我参议军中之事,你忘了?”   李邺书仍捂着不给看:“公子说此事涉及机密,只让我一人参悟,不让我同外人说,也不叫我问外人。”   褚子陵逗他:“你看的不就是扶绥地图?此计是公子所设,我从旁协助,对我而言有何机密可言?再说,我又非是外人。”   没想到李邺书不吃他这套,护食地捂着地图绕到沙盘另一侧,认真道:“你怎样说,我也不会给你看的。我以前也从未过问过公子交给你的战策。”   褚子陵愣了半晌,回过神来后好气又好笑。   ……他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李邺书的脚步声似是惊了上位之人,池小池醒过来,揉一揉眼睛,坦然地饮下了褚子陵刚刚端上的热茶。   褚子陵在旁笑道:“公子,好消息,城中存放信哨的仓库已经被死士渗了进去,信哨事前被浇了水,全成了哑炮。”   池小池点了点头。   李邺书却道:“可……公子,我觉得这次攻打扶绥,略有不妥……”   池小池放下茶盅,耐心问他:“如何不妥?”   李邺书不大自信,看了一眼褚子陵,结结巴巴道:“我们……真能在五日内破城吗?若是城中兵士因着缺水,鱼死网破,冲出城来决一死战……”   池小池不言,笑着转看褚子陵。   褚子陵也觉得好笑:“阿书,北府军不是酒囊饭袋,南疆人也不过是两肩挑一颅,何必长他人志气?两千对三千,哪有战不过的道理?”   李邺书有点着急,略口吃地举起地图比划:“公子,我只怕有人设了个口袋,擎等着我们往里钻呢。”   褚子陵的心猛一跳,张口便是反驳:“军队调动乃是机密之事,只要没有内应,此战便是十拿九稳。况且,若是人人都像你一般怕这畏那,仗就没法打了。”   李邺书没有经验,见公子没有反驳褚子陵的话,只好缄口。   “莫要想这么多了。”池小池起身,“阿陵,回去收拾休息一番,今夜随我披挂上阵。”   褚子陵眼睛一亮,转看了一眼有些垂头丧气的李邺书,为自己这些日子来的隐忧而感觉好笑。   不过是个连想战策都要绞尽脑汁的小孩子罢了,论到公子对自己的信任,他又如何能比得过自己呢?   池小池出门去,绕到后院,拿凉水拍脸醒神。   娄影摇着轮椅从他身后出现,笑道:“打算动手了?”   “……褚子陵想做鸭,还想立牌坊。”池小池用他递来的毛巾擦脸,露出一双笑眼,“……那我就替他纹一个半永久牌坊在脸上。” 第201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二十)   两日后。   一匹秃毛瘦马在荒野上奔驰, 马上骑着一个披着麻布片的瘦子, 褡裢来回晃荡, 交错拍打着干瘪瘪的马肚子。   任谁来看,这都像是个急于归乡的旅人。   他绕入一片树林,对一棵树上隐藏着的哨兵迅速出示令牌,旋即翻身下马, 奔入林中。   林中只剩外圈还有树木, 内里已经被伐出一片空地, 供大军休整。   纸片似的瘦子拐入主营当中,下拜道:“将军, 我回来了。”   上位的吴宜春急切地合上手中的扶绥地图:“如何?”   “将军,信中所说是真的,河道那边确实有汉人军队看守。他们不仅投了麻袋断流, 还挖了两条沟渠,让河水分流到洼地里。”   吴宜春笑骂:“他娘的,还真打定了主意要把那鞠琛渴死在扶绥啊。”   他的两名副将都笑了,只有一人凝眉道:“将军,咱们当真不马上驰援?”   吴宜春饮了口茶,慢悠悠道:“怕什么?渴一两天, 死不了人。”   另一名副将帮腔道:“可不是?那鞠琛仗着他跟王上宠妃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姑侄关系, 在咱们将军跟前摆臭架子不是一日两日,这回, 他可承了咱们的大情了。”   那人仍是有些异议:“将军, 咱们这回是送粮的本是要往卫陵城送粮, 如今已延期了。卫陵的禤旺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若是他向王告状……”   “告状?他告什么状,告一个刚解救了扶绥之危的功臣?”   不等吴宜春说话,方才替吴宜春说话的副将又忙不迭现身拍马:“将军是南疆之臣,又不是他禤旺的家丁,任他呼喝?南疆有难,将军自是要解救,难道一城之安危,比之迟几日送到的粮草还不如?”   那参军不卑不亢:“将军,属下仍是认为,该兵分两路,一路送粮,一路解危,各不耽误……”   副将皱眉:“你一个参军,怎得这么多话?你要替将军决议不成?兵分两路,万一粮草被劫怎么办?万一支援扶绥的人手不够损失惨重又怎么办?你可负得起责任?”   那参军不说话了,拱手告辞,出外检查士兵安营状况如何了,并叮嘱大家只吃干粮,万勿生火,以免打草惊蛇。   吴宜春继续饮茶,然而眼中满是按捺不住的喜悦。   少了个唱反调的,主帐中的人都轻松了几分。   爱拍马的副将殷切道:“吴将军,咱们几时动身?那业城就在扶绥二百里开外,五日一到,扶绥没有燃放宣告安全的信弹,岂不是让业城平白占了便宜?”   “我不是说了吗,渴一‘两’日,死不了人。”吴宜春含笑道,“就后日晚上吧。”   后日,对吴宜春是转瞬即到。   他才不会去费神细想,乍然断水、在扶绥城里煎熬等待救援的鞠琛军是怎样一副光景。   后日一入夜,他便整顿军势,只带了少数马匹,做包抄和追击之用,以免闹出太大动静,做不了一只合格的黄雀。   之所以他要带五千人,自然是有吴宜春自己的考量的。   他根本没想让他的兵死战。   说白了,带五千人,就摆出来看的,既是给鞠琛看,也是给北府军看。   他要给鞠琛一个打出城、冲散北府军战线的机会,顺便也方便自己带军入阵,擒拿下严元衡。   只要擒下严元衡,他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便是稳稳当当的了。   而他野心勃勃的对象,此刻确在扶绥城外三里的前沿阵地中。   严元衡吞咽着杂面做的窝头,碎渣簌簌从他口边落下,他眉头也不皱一下,只盯着扶绥方向。   身侧的时停云递给他水,他喝了一口,直到时停云擦擦壶口,喝了同一壶水,他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他想起那壶被自己藏起来的酒,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你经常这样同别人共饮一壶水吗。”   时停云咽下水:“是啊。”   严元衡严肃道:“这样不好。以后不许。”   时停云玩笑:“是了,我的十三皇子。”   严元衡扭过脸,有点高兴。   待他把目光重新聚焦在扶绥城时,神色又重归凝重。   他道:“不该打这一仗的。我来边城,确实是代王巡狩,但也不必非要打一场给我看的胜仗……”   时停云笑了,单肘撑在膝上:“不是为了你。”   严元衡也不尴尬,“唔”了一声:“那是……”   时停云举起水囊,对严元衡坦荡地笑道:“为了我的国。还有,我的王。”   严元衡明白过他话中含义,吃了一惊,迅速压低了声音:“无礼!你喝水也能吃醉吗?这话怎可乱说!”   时停云眯着眼睛看他:“你会说出去吗?”   严元衡一噎:“我……”   时停云目不转睛地看他:“谢十三皇子。”   严元衡转过脸,生硬地转开话题:“……太冒险了。若是有人来援呢,若是城中之人打算鱼死网破呢?我看兵法说,莫迫穷寇,他们若是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   时停云说:“十三皇子说得对。就是一句话说错了三点。”   严元衡:“……”他洗耳恭听。   “首先,他们不是穷寇。”时停云道,“我们断了水流,他们城中还有井渠,靠着地下水,虽然紧巴,但也能活过五天。”   严元衡:“五天?”   时停云:“我们的城池,是三日一放信,互相通告平安。南疆这边是五日。而扶绥没有烽火台,一旦信弹没有办法使用,就只能干等着五日过后,邻城察觉不对,前来救援。他们知道,至多六日,援军即至。仍怀希望的军队,又何谈‘穷寇’二字?”   严元衡想,难怪几日以来,扶绥只尝试过用信鸽送信出去,被射杀几回后,索性连鸽子都不放了。   “其二,他们不会鱼死网破的。因为他们贸贸然冲出来,鱼会死,网不会破。”   “就像多足的蜈蚣,若是每一节蜈蚣都有了自己的头脑,那么究竟是往东走还是往西走,它们也能吵得不可开交。正如我方才说过的,他们既有出战的理由,又有避战的理由,因而,城中定有主战和主和两派,正争得不可开交。单是这样的争执,已经够他们的将军头痛,而城中缺水,也会致使民怨沸腾。水若是多分给军队,百姓会不满;若是军队喝不着水,也会躁动不安,军民一旦对立,定然内患无穷。在这种彼此掣肘、小乱不断的情况下,只要他们的主官不是猪,都会选择缩在城内,以安抚民心为主。”   严元衡听得入神:“嗯。”   谈论军事的时停云,从不会引些佶屈聱牙的名家之言来佐证自己的观点。那些兵书都是他的启蒙书籍,就像哪个举人也不会拿自己会背三字经来炫耀自己的博学多才。   他说着哪怕是爱听书的小老百姓都能听懂的浅显比喻,和以前一样。   在望城,他总觉得时停云这样于礼不符。   直到现在,严元衡才发现,这样的时停云,与边疆的星空、烈风与快马最是相配。   但他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时停云的下文。   严元衡忍不住问:“然后呢?”   时停云:“什么然后?”   严元衡:“你方才说,我错了三处。”   时停云:“啊,我就凑个整。觉得三听起来比较有气势。”   严元衡:“……”   时停云笑了起来,高马尾被夜风吹起,顺着脸颊拂过,有几丝贴着他的唇飞过,因为他的唇才被水润过,发丝沾在了唇畔。   严元衡未经思考,抬起手,帮他把头发别到耳后。   时停云顿住了,略惊讶地看着他的手。   严元衡的手还停留在他的耳后,指尖被那一缕头发烧得火烫。   ……不对。   这样是不对的。   严元衡迅速约束好自己的动作,却约束不住那颗愈跳愈快的心。   他把手收回来,抓住了时停云放在地上的水壶。   他得抓住点什么东西,才能把自己的手拘禁起来。   严元衡轻声地:“素常。”   时停云挑眉:“嗯?”   严元衡:“……停云。”   时停云点点头。   严元衡:“时停云。”   时停云都要笑了:“十三皇子,你叫了我三个名字,想说什么?”   严元衡低声:“……你说点什么。”   时停云:“说什么?”   严元衡也不知道他想让时停云说点什么。他只是感觉,如果时停云不说点什么,他就要忍不住说点什么了。   时停云见严元衡脸色不对,道:“你——”   严元衡同时开口:“你——”   两个“你”字合为一处时,褚子陵与李邺书匆匆而来,径直打断了二人:“少将军!”   “十三皇子!”   严元衡:“……”   他握紧的拳头松了开来,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但一股失落感随之而来,一时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然而片刻之后,他便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李邺书哪里见过这么大的阵仗,脸色煞白:“探子……探子回报,扶绥四周突然出现大量南疆军队——”   似乎是为了呼应于他,喊杀声呈环形震天而起,竟是悄无声息地在扶绥城外围构起了一个包围圈,宛如群狼窥伺在后,准备攻击时发出的群声厉嚎,刺得人头皮发麻。   ……好一个3D环绕立体声。   严元衡腾然起身,脸色遽变:“……南疆兵马?”   “我们将扶绥围得铁桶一般,这消息是如何走漏的?”褚子陵急道,“少将军,听这声音少说也有三四千人!再加上扶绥城内的两千军马……少将军,你带着十三皇子走吧,子陵在旁翼护,一定能护你们突出重围!”   时停云前跨两步,侧耳片刻,道:“你们是怎么听的?”   褚子陵与李邺书俱是一怔:“嗯?”   时停云道:“什么三四千,围来的起码有五千余人。”   而紧闭了数日的扶绥城门渐渐落了下来,发出嘎吱嘎吱的闷响。   城内蓄势待发的两千军士,在听到喊杀的号角后,也亮出了早已擦拭多日的战甲银枪,准备一扫几日来的憋气,里应外合,杀尽围城的三千北府军。   在通天的杀声中,严元衡却望着时停云的后背,眼中渐渐亮起了光。   难道……   时停云扭过头来,笑说:“……其三。元衡,我等的就是‘有人来援’。”   他从腰间抽出一枚信弹,引燃过后,松手任其入天。   火药嗤嗤推动着信弹升上天空,刺鼻的松香味随着漫天散开的白星弥漫开来,映亮了李邺书略有迷茫的眼睛,和褚子陵刹那惨白下去的脸。   下一瞬,比南疆军更加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冲天而起,悬于九霄,响遏行云,只凭层层回音,便压住了那五千虚张声势的运粮军的喊杀声。   听声可辨,数目足有八千之巨!   李邺书回过神来,既惊且喜:“望城附近何来这么多北府军?”   时停云笑道:“他们等了四天,我们也等了四天啊。”   “今次抽查不合格。”时停云回身,摸了摸李邺书的头发,“我可是那好大喜功之辈?识你家主子不清,扣十分;没有察觉出我围城意图,扣二十分;一味担忧多日,连茶的味道都不对了,害我没有口福,再扣二十分。”   李邺书红着脸,心中又是害臊又是欣喜,转身去取时停云的银枪与弓箭。   见褚子陵还在原地发呆,时停云没有管他,一声唿哨,他的白马便奔驰而来。   时停云跃身上马,调整马缰。李邺书飞奔而至,将银枪与箭匣凌空抛出:“公子!”   时停云双手接住,箭匣背于背上,银枪握于右手,道:“褚子陵,分五百兵,去助我父亲冲散外围的包围圈,里应外合,务必活捉对方将领!李邺书,留在营中,看顾好十三皇子!”   言罢,他低下头来,目光如星地盯准严元衡。   “扶绥小城一座,与十三皇子不很相配。”在雄浑动魄的杀声中,时停云高声道,“五千人来送,勉强还够。十三皇子,末将去去便回,稍后带扶绥来见。”   褚子陵面如死灰。   ……怎会?   他以为时惊鸿与时停云突然提出要打扶绥,只是想打场必胜的仗给严元衡看一看。   谁想公子竟是冲着来救援的军队去的?   褚子陵早有设想,扶绥附近能迅速调动的南疆军队,唯有送粮的吴宜春部,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扮演那个黄雀在后的角色,甚至能杀掉严元衡,借此大挫北府军锐气……   可是,谁会想到,本打算里应外合的他们,却反过来被北府军给包了饺子?   以吴宜春那运粮军的战力而言,别说八千人来围,就算只来三千,也足以冲得他溃不成军。   最糟的是,来的是吴宜春。   “务必活捉”四字言犹在耳,虽然吴宜春或许会死在乱战当中,或许会成功脱身,但褚子陵万万赌不起这个“或许”。   若是吴宜春活着被押回营,那他就完了!   有那么一瞬,褚子陵甚至怀疑,公子是否已经发现南疆在北府军内安插了细作,因而有意放出假消息设计自己,但心念一转,又觉得并无可能。   他如何能料到这么多步?又如何能算到会是吴宜春来援?   公子说了,他是在考验阿书而已,因此才没有明言……   褚子陵敛起所有杂念,沉默着转身奔去,清点五百军士,直扑那已经混乱一团的五千人的乱阵中。   无论如何,吴宜春绝不能活。   而在褚子陵策马离开后,严元衡沉下一口气,转头对李邺书道:“备马。”   李邺书还沉浸在局势反转的快感中,热血难免澎湃,一时间难以平复:“……十三皇子?”   严元衡按住腰间佩剑,沉声道:“我是三千围城兵士之一,我也该入战场。”   与此同时,吴宜春阵内已经慌了神。   为了方便潜行,他们根本没有携带多少马匹,而一直守在外围的北府军,带了千乘骑兵军。   战事方起,千乘兵马长驱直入,把吴部署的阵型径直冲散,又左右包抄,把整个包围阵直冲了个人仰马翻。   吴宜春下达的命令分明是坐山观虎斗,以及坐收渔利,士兵们根本没想到会被人当做渔利坐收,阵脚一乱,立时溃不成军,弃甲曳兵,望风而逃。   吴宜春在听到排山倒海的杀声时,便已慌了手脚,急忙下令撤退,可发现漫山遍野都是北府军后,他胆子立时骇破,忙忙扒掉自己身上的醒目甲胄,拉过一名士兵,强逼他脱下衣服,自己草草套上,混入了逃散的士兵当中。   五千人若是成了五千只不知要往何处逃的羊,对上八千严阵以待的精锐将士,溃败也不过是转瞬间的事情。   不消三刻,五千人被杀了一千余人,几百人藏入附近的山林中负隅顽抗,剩下的纷纷缴械。   吴宜春身着普通士兵的甲胄,蹲在被俘虏的士兵中,两股战战,并紧双腿,生怕叫北府军军人瞧见他那双没来得及换下的、镶了玉的靴子。   他抱紧头,满身毛刺刺的冷汗,拼命想着自己是哪里做错了,然而脑中轰鸣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想不清楚。   直到他抓到一个声音:“褚副将?是少将军派你来的?”   ……“褚”?   紧接着,他听到一个青年的声音:“是。抓到的所有俘虏,都在这里了?”   “是。”   吴宜春抬起头,恰与一双满是探询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虽然讶异于眼前人的年轻,但吴宜春已经无暇去管了。   他露出了求助的眼神,悄悄让开身,指了指自己的靴子,暗示自己的身份。   果然,那褚子陵如艾沙形容的一般聪明。   与看守俘虏的士兵谈过后,他信手点了吴宜春出来,说是要让他去另一处俘虏营指认谁是主官。   吴宜春满怀希望地踏出了队伍,低眉顺眼地跟在褚子陵身后,走至圈束他们的笆篱边,周围恰好没有巡逻的兵士经过。   褚子陵左右张望一番,朝着笆篱外无边的黑暗轻轻一抬下巴。   吴宜春如遇大赦,拱一拱手,便是拔足狂奔。   褚子陵在后笑望。   十步。二十步。三十步。五十步。   ……够了。   他抽出弓来,引弓搭箭,眯起眼睛,瞄准了吴宜春的后心。   在吴宜春往前跌撞两步,不可置信地望向洞穿了自己胸口的铁镞,向前扑倒时,耳边又响起了那青年的呼喊:“来人!有俘虏想要逃营!!”   很快,他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了。   再然后,吴宜春的世界彻底安静了下来。   ……   扶绥那边的战役,结束得也很是顺利。   外面的冲杀声响成一片,城中人还以为来了千军万马,满怀欣喜地冲出来,直到与北府军短兵相接时才觉出不对。   有的硬着头皮要战,有的见敌众我寡,直接萌生了退意,其结果可想而知。   混战之中,要找到一个人着实太难了。   严元衡剑杀数敌,一路寻找时停云而去,却也只能在乱战中看到一抹白,以及掺杂其中的、格外醒目的红。   待他定睛去看,却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在定下胜局后,北府军绞杀了大部守城士兵,顺着他们自行打开的城门冲入,严元衡才看见了坐在城门高地前的时停云。   严元衡往前走了两步,走到近旁,却被一名士兵拉住了。   因着严元衡换了一身寻常的士兵甲胄,那人并不认得十三皇子,只好心道:“莫要理会少将军了。少将军今日有些古怪。”   严元衡诧异:“怎么说?”   “一遇上南疆兵,他就像是疯了一般。”那士兵压低声音,“我一直在少将军近旁,亲眼瞧见他把一个南疆兵拖在枪尖上,生生拖了五十尺,还使马踏碎了一人的头颅。有好几次,那枪势差点落在我身上……”   严元衡:“……多谢。”   言罢,他径直走了过去,在时停云身前半跪下去。   他轻声唤:“停云。”   时停云抬眼,眼底下蜿蜒着一行可怖的血痕,血泪一般,望之心惊。   他看了严元衡一眼,便低下头,左右各打量了一遍自己满手的鲜血,突然笑了一声。   他说:“……原来如此。”   严元衡:“什么‘原来如此’?”   “麻烦十三皇子代我前往父亲的中军宣令,趁军势未歇,奔袭卫陵。”   严元衡直觉时停云的确与寻常不同了,但是他决心先关心军事,毕竟他知道时停云最关心这个:“卫陵?”   时停云一笑:“吴宜春的运粮军没有去。卫陵怕是濒临断粮了。趁消息还未传开,速速扒了那些俘虏的衣服,装作运粮军,便能轻而易举混入城中。”   严元衡:“你呢?”   时停云向后一撑,站起身来:“我回去,有事要请教先生。”   他跨上被血染污的战马,神情有些倦怠:“十三皇子,劳烦。”   严元衡虽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却给了他两字保证:“放心。”   向严元衡交代清楚,池小池驭马,向他们目前安营的、距此约十里的小镇而去。   滑腻的鲜血在他掌心被风吹干,结成了一片片龟裂血纹,干涸的血屑在缰绳的摩擦间不断落下。   他没有呕吐,也没有反胃,他很冷静地判断着眼前的局势。   他杀人了,亲手杀的。   怪不得池小池先前还在想,为什么已经是第八个世界了,一直针对自己的主神却会给自己一个这样优越的身份。   世家公子,贵胄出身,任务对象虽然有皇子之尊,目前也不过是个仰他鼻息的小小奴才。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时停云是将军,还是以善战骁勇闻名的将军。   而自己手上沾了血腥,就会离原来的世界愈来愈远。   即使那并非他所愿,但也不可能推脱得干净。   亲手割破人的喉咙的感觉,想要忘记可不是那么简单。   因此他急切着回去,想要见到娄影。   小镇中热闹得很,几个南疆军中有头有脸的军官已被连夜押送至小镇内关押。   来到镇外,池小池驻马,稍停了一会儿。   他蹲在镇边小溪边,一点点洗去了手上脸上的血迹,又从仓库里取了薄荷味的香膏,涂抹在身上,确认嗅不出血腥气,方才起身。   他上马,入城,进府,熟练地摸到了娄影的房间。   他身子弱,果然是等不得,先睡下了。   左右也是一场预料之内的胜仗。   池小池脱去甲胄,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到床侧,轻轻坐下。   那人许是觉浅,他刚一坐下,便睁开了眼睛。   池小池说:“先生,我们打了胜仗了。”   娄影点一点头:“是,我看见了。”   池小池:“……先生没有睡?”   娄影说:“担心你。”   池小池眼睛一弯:“就是怕先生担心,我才连夜跑回来啊。”   “只是为了这个吗?”   池小池爽朗道:“嗯。”   说罢,他和衣在床边躺下,再不发一言。   娄影心中微微有些怅然。   ……他一夜未睡,就是想等小池回来。   他如何能不知道小池现在的感受?   池小池哭也好,骂也好,责备主神也好,娄影唯独不想看他这样忍着,把最真实的自己遮掩起来,不肯叫旁人看到。   他不想做池小池满心敬仰着的太阳与偶像,只想……   还未想完,池小池便隔着被子,把他一把抱在了怀里。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一阵窗下之风:“……先生,让我充会儿电,好吗。”   娄影失了声。   半晌后,他温柔了声音,轻声道:“嗯。”   两人就这样躺着,直到外面喧嚣声渐起。   有兵士看到池小池进来,也看到屋内熄了灯,但那喜讯着实不小,他踌躇一番,还是决定报喜。   兵士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大声道:“少将军!少将军!您睡下了吗?褚副将立功了!他射杀了南疆的吴宜春!”   池小池猛然抬头,放开娄影,从床上跳起,电量满满地拉开门:“当真?!”   “千真万确!”传令兵喜道,“听说是褚副将在俘虏营中看到一个人,觉得可疑,便打算带去给将军看,孰料他半途想要逃跑,被褚副将当场格杀!后来我们搜了他的身,从他身上搜出了吴宜春的印信,还有人来认尸,确是那吴宜春,没有错!”   “好!!”   池小池抚掌大悦,高声道:“这是大功!通告全军,张贴喜榜!褚子陵杀了敌方重将,提拔为骁骑营参军!事后,我要大宴三日,也好鼓励底层出身的将士,只要杀敌勇猛,便有拔擢赏赐!”   经少将军一提,传令兵这才意识到,虽然大家褚副将褚副将地称呼褚子陵,但也是看他在少将军身边出谋划策,便高看了他一眼。   说到底,还是个卑贱的奴籍啊。   褚子陵虽说是杀了一个将军,但不过是个运粮的草包将军,若是赏赐过重,反倒不美。   现在,他得了个小小的营参军之职,可见少将军也不算偏私,而大宴也可说是为全军将士庆贺而开,此外,大家难免会想,一个奴籍立了功,都能得到参军职位,若是民籍出身的其他人呢?  传令兵出身也不高,闻言亦受了鼓舞,兴奋地一拱手:“是,少将军,我这便通令下去!”   末了,池小池还不忘贴心提醒道:“传得越远越好,最好让南疆人也知道,他们的将军,被我们一名名唤褚子陵的小厮杀了,好好挫一番南疆人的锐气!”   床上的太阳能娄影不用亲眼去看,都能想到外面人眼冒精光、劲儿劲儿的得意模样,不由得勾了嘴角。   看来,电量补充得不错。   而且如果他没有记错,如今的骁骑营营长,恰是当初向褚子陵施恩的黑塔大汉。 第202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二十一)   褚子陵合上眼前的名册, 脸色并不好看。   他入骁骑营已有两月之久,而在他入骁骑营的第一日, 便接到了时将军军令,立时开拔, 一路收购马匹,数量越多越好, 前往一处边陲小镇安营, 休养生息。   军营虽无战事,但也清闲不下来。   褚子陵每日一睁眼就得忙到天黑,军务杂活层出不穷,还要安排训练马匹, 活活弄出了一身的马粪味儿。   甚至营地附近的住民跑丢了一头驴, 也要来营里闹上一闹,硬说是北府军给征走了。   单是应付这些光杆刁民,就足以让褚子陵焦头烂额。   他再周到圆滑,十几年来应付的也多是贵胄名流, 那些刻意来寻事讨食的流民,可不会听他的那套。   而更加叫他难以忍受的是……   “……褚参军。”   另一名姓岑的参军挑开帐幕, 对正在清点马匹的褚子陵喊道:“帐中墨锭不够了, 取些来。”   一个骁骑营内,往往配备了数名参军, 职责各不相同。有的入帐议事, 赞画方略;有的安排粮草, 分管杂务;有的主笔文簿, 举弹善恶,等等等等。   褚子陵初受任命时,震惊不已。   他一直以为,人人都称他一声“副将”,他早已是名副其实,谁想,浮沫散去,他还是一个一文不名的小厮。   而等他抖擞精神、以为自己至少会成为幕宾参军时,那昔日拒绝他加入北府军、今日又莫名成了他顶头上司的黑塔大汉鲁大远,竟然安排他去做了管杂务的参事!   他曾亲耳听到鲁大远对劝他多多照顾自己的主笔参军道:“是,他褚子陵是少将军跟前的红人没错,可他初来乍到,不晓咱们骁骑营的核心军务,让他来指点,不就是瞎子摸象,能摸出个什么道道来?再说,他以前也是在少将军身旁做杂务的,从熟悉的事情做起,总不会差。等他对骁骑营有了个了解,到时候再往上提,也不算迟。”   字字都没错,但也是字字恶心人。   褚子陵咽下满腹怨愤,堆出一个有些潦草的笑,转身去取墨锭了。   一路上,不停有下级军官向他请教杂事,不是下次何时征粮,便是巡逻小队抓了一个疑似探子的人,要往何处关押。   直到他进了存放杂物的军帐,才得了一个短暂的清静。   迅速在一干杂物中取到一方劣质的墨锭后,褚子陵甚至不想出去了。   他在帐中坐下,扶着脑袋,满耳犹然是“褚参军”、“褚参军”的询问声。   褚子陵把脸埋在掌心,无声地骂了一句。   褚子陵离了时停云,到这边陲小镇喝风饮沙,已整整三月有余。   他没有了和公子共享的小厨房,没有了可以每日一换的衣裳,没有了单独的羊皮帐篷,甚至需得和另一名参军用同一顶,在主营和几处主城内培植的心腹更是统统与他断了联系。   公子没有交代任何人,要对褚子陵多加照顾。   这也的确是时停云的性情,行事潇洒,若是婆婆妈妈地交代这个、叮嘱那个,反倒与他行事作风不符。   但褚子陵却在这短短两月间,尝到了何谓拜高踩低的滋味。   像鲁大远这样本性耿直的人,根本不会顾忌公子对他的宠爱,如对待一个平常参军似的对待他;而有意拍马的人,讨好了他一阵儿,发现时停云并无照拂褚子陵的意思,便疑心他是得罪了公子,才会被明升实降、扔到这犄角旮旯里来做苦活,渐渐也疏远了他。   好在,他带来了那只脖颈带有一点灰的信鸽。   缓过神来后,褚子陵从怀里摸出两张信纸,趴在一堆木箱间,取出一根秃头笔,继续写信。   他与南疆的信,决不能断。   “艾沙大人,子陵本月未曾修书陈情,在此拜叩请罪。吴宜春将军意外身死,实非吾愿,拜祈……”   写到此处,褚子陵愤然搁笔,在纸面上烦躁地划了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叉,随即狠狠揉了纸张,塞入口中。   这个英雄,他当得着实憋气!   扶绥之战中,他不过是杀了一个想要逃跑的草包将军,在中原这边算不得大功,得了个参军的职位,的确算是了不得的恩赏了。   可在南疆看来,他们此番一连丢了扶绥、卫陵两座城池,逾万名战力折损,大批粮草直接落入北府军手中,而“褚子陵”在这一战后声名鹊起,仿佛此战功成,全在他一人身上一般。   更重要的是,此战确实是他一封信寄到南疆去,亲手促成的!   不是他通风报信,小小扶绥,被围也就围了,决不至于搭进去一个卫陵,和整整一支运粮军。   白纸黑字摆在那里,他褚子陵有口也说不清,把整件事梳理下来,倒像是他里应外合,要帮着北府军谋算南疆似的。   他以往与南疆合作,自诩有着皇子身份,哪次不是怀着隐隐的掌控全局的优越,现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自己都觉心虚,每每提笔去信,遣词造句都不自觉矮了一头,自己读来都觉得奴颜婢膝,心中窝火得很。   而以往约定的去信不返,更是害得他寝食难安。   南疆那边会如何看待自己?   他们还会信自己吗?   可当时情势急迫,那吴宜春胆小怕事,未尝不会为着活命,招出自己来。   不杀吴宜春,他就得死!   褚子陵心烦意乱,索性撂下笔,拿起墨锭,起身出了营帐,打算细细遣词,再写一信。   他花了近十年光景,好容易才在南疆人那里博得了信任,不能这样功亏一篑!   出了营帐,他恰与鲁大远的副官迎面撞了个正着。   褚子陵想着心事,只与副官微微一点头,权当打过了招呼,旋即错身而去。   副官有些吃惊。   三月前,他初见褚子陵时,他分明还是个颇有意气的青年模样。   起先,副官对褚子陵印象很不坏。   他本以为,在褚子陵这个年纪,亲手射杀了一名南疆将军,不说自傲忘形,也该是春风得意,但见到他时,副官发现他的神情并不多么欢喜,时时拧着眉,也不爱听别人吹嘘他的功绩,该是个谦逊之人。   短短三月,边境的风沙和粗粝的饮食便将他打磨得粗糙起来,让他的口角都生起了燎泡,左唇角的泡刚刚干瘪下来、结出了深褐色的血痂,右唇角便又鼓胀了起来,晶晶亮地绽出一个新的口疮。   他心事重重的,也不爱与人说话,与传闻中的健谈爱笑,倒是不很相符。   詹远的副官是出了名的软心肠,他摇一摇头,想,听说褚参军自小随公子一起长大,怕是从未分别过这样长的时间。   况且,他吃惯了好米面、住惯了好帐篷,突然落到这鸟不拉屎的边陲,成日里和一帮流民打交道,不习惯也是正常的。   思及此,他叫住了褚子陵:“子陵,你过来。”   褚子陵回过头来。   副官把他拉到一边:“不是叫你干活,是好事。上头刚刚传来消息,我们骁骑营,有仗打了。”   饮食不调、外加心情躁郁,生出了满口血泡和溃疡的褚子陵,总算在几日后拟好了一封信件,把鸽子放入了漫天的风沙之中。   数日之后。   这封信几度辗转,又摊放在了帕沙的桌案之上。   一双绿色的眼珠盯着发黄的信纸,瞳色沉郁,看不出它们的主人在想些什么。   帕沙的副将已是极度不耐:“将军!您还要信他的鬼话不成?!我叔父、吴将军接连惨死,难道还不足以使您警醒?”   帕沙冷冷道:“战死?吴宜春分明是蠢死的。”   他指着信纸上端,自言自语道:“……为何他还写着给艾沙?难道他还不知道,艾沙已经死了?”   副将只觉头大如斗:“将军,恕属下冒犯,属下实在不知,您对那褚子陵何来这等的信赖?!”   “人说上辈子杀猪,这辈子教书;我看我是上辈子杀人,这辈子教猪。”帕沙道,“实在不知,就闭上嘴。我不必向你交代我的想法。”   副将只好不甘地闭上了片刻的嘴。   片刻之后,他仍是忍不住,冲口而出:“那您难不成要听那姓褚的话,撤出归宁?”   帕沙冷笑一声,反问:“你当真相信,北府军敢举大军,渡江来打归宁?”   副将略有讶异:“您……”   “北府军打归宁?笑话,归宁有天险,与北府军亲军隔了一道苍江,是铁木尔将军的前沿之一。且不论北府军有没有那个狗胆与我们正面作战,我们若是避其锋芒,未战先撤,在铁木尔将军那里又要怎样交代?”   “但那褚子陵信中说得也很明白……”   见帕沙如此笃定,副将反倒不安起来:“……说是那姓时的小东西有秘密战术,会趁夜渡江夺城,还提前定下了您头颅的赏格……”   一百金,饶一串苍江浅滩的特产王八。   这赏格听起来,着实令人火大。   “哈。”帕沙倒是不怒,“小小竖子,信口逞能罢了。”   副将道:“那褚子陵倒是建议得很仔细,叫我们避其锋芒,撤到东侧的稻城去,与索将军合流,让开一个缺口,形成一个口袋阵,让那时停云扑个空,再趁机与西侧的仡卡将军部一道,东西呼应,把北府军绞杀其中……”   帕沙绿色的眼睛狡黠地眨了一眨:“我问你,若北府军不是冲着我来的呢?”   “咱们与长陵的仡卡将军与稻城的索将军,成了一个互相翼护的品字形,长陵与归宁相距二百里,归宁又与稻城相距百里,互相照应,横锁苍江,便是铁桶一座。然而,如若北府军是冲着仡卡去的……”   副将恍然大悟:“是了!中原狗子果真狡猾!仡卡将军在西,恰在苍江上游,北府军不需渡江,便能悄悄绕行至其背后,出其不意,攻城夺地。北府军那边口口声声渡江渡江,可他们哪里来的胆子与咱们在江面上正面相抗!若是咱们听了这姓褚的话,当真撤至最近的索将军处,岂不是把仡卡将军孤立了,叫他破了我们的联盟?”   他越说越觉得有理:“果然!那姓褚的是在诓将军!”   帕沙却道:“我想,褚子陵他的确是被蒙蔽了。有人怕是在利用他,为我们递传假的讯息。”   他不理会副将的又一次质疑,垂眼沉思。   帕沙仍相信,有利益驱动,褚子陵绝不会叛。   但不管是艾沙之死,还是吴宜春之死,都无疑确证了一点:有人在利用褚子陵。   那他,何不好好利用这一层“利用”,多为自己牟些利益呢?   副将说破了嘴,也不见帕沙对褚子陵的“信心”有何动摇,只好叹息一声:“……将军,您说吧,我们如何做。”   “莫要他理会信中所说,北府军要‘来’,那便‘来’。多派探子,监视着长陵那边。如果有中原的探子出现,莫要打草惊蛇,佯装不知,放他们回去。”   “不知会两位将军一声吗?”   帕沙笑道:“若是不叫北府军把仡卡打疼,铁木尔将军是不会记得我率军驰援的功绩的。功劳,我一人揽下便够。我胃口够大,不怕撑着。”   褚子陵这颗棋子,很有可能已经废了,那他何不拿这步废棋,自己搭一道青云梯?   末了,他笑道自语:“时家小儿,同样的招数,吴宜春中了,还想要我中一次?我便顶着这一百金的脑袋,恭候大驾。” 第203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二十二)   帕沙是志在必得了。   数日后的傍晚, 他在苍江沿岸走了两圈,在扑面而来的浪潮湿气间听着探子的回报。   探子道:“有消息说,中原人早在三月前就开始造船了,花高价征集懂造船的木匠与铁匠,听说造的都是坚船、大船……”   帕沙哂笑, 将一颗小石子踹入滚滚江水之中。   待探子退下, 一旁的副将走上来,也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帕沙:“明白了?”   副将:“属下明白。北府军这是做给我们看呢。”   帕沙笑道:“若是真要渡江正面硬撼, 又何必这样大张旗鼓, 四处宣扬,像是生怕我们不知道他们会把主力都集中在江边,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江战似的。”   副将:“那……?”   “台子搭好了,戏就算再假模假式,也该好好唱上一段。”帕沙道, “我想, 北府军定会选一个顺风势的日子,趁夜渡江。若我是那时停云,会将声势做得越大越好, 甚至诱导长陵与稻城出兵来援。”   副将道:“没错。中原狗子就是这般爱玩弄心术。”   “玩弄心术好啊,就怕他们玩弄不好,反受其累。”帕沙道, “突袭战术, 利用内探干扰视听, 故布疑云;再辅以侧击战术, 不过是想要我等分兵而战。细细论来,这时家的小狗子倒是很有几分小聪明。可他忘了兵家最讲究避实就虚,他玩这样一套实实虚虚,反成自戕。……陆上防御做得如何了?”   副将:“陆上防御之事请将军放心,属下计算得清清楚楚,北府军此次能调动的人马,最多也只有三万人。我们归宁地处江中地带,有精兵三万;长陵在江之上游,有一万五;稻城居下游,也有两万精兵,哪怕北府军倾巢出动,我们亦是无惧。我们的主要兵力已经秘密向归宁方向前进,所有探子都放出去了,日夜监视,时刻回报。”   帕沙点一点头。   副将又说:“属下今次来,是想请教将军,江防要如何布置?”   “江防绝不可弃。”   帕沙虽然蔑视中原之人,但也绝不至于自大忘形。   他斩钉截铁道:“他们既然趁兴而来,我岂能叫他们败兴而归?选二十艘铺好稻草的空船,泼上火油,选三百名懂水性的士兵驾船相迎,鼓噪呐喊,待驶到近旁,等他们避无可避,船上人便点起火来,潜入水底,游回岸上。岸上备好充足的火油,以资火箭之用。”   他俯身捡起一块石头,发力扔至江中。   石头溅起的浪花迅速被江涛吞没。   帕沙道:“……彼时,我要让整条苍江,变成一条火江。我要那火光,烧得南疆王宫里都看得见。”   与此同时,在江对岸。   坐在山崖上的时停云,将口中吃净的酸梅核滤出,扬手抛至江中。   江面宽阔,浪急风大,尽管他膂力过人,小小的话梅核落入江水中,仍是连个水花都看不见。   汹涌的江涛毫无停顿,从时停云和严元衡的脚下滔滔流过。   二人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身后还有两头牛在低头吃草,远远看去,像两个年轻的牧牛人,在山顶闲坐吹风。   而他们实则在观察前线。   时停云又拈了一枚酸梅送入口中:“象5进3。”   严元衡:“马6退7。”   时停云不再说话,笑眯眯地看着他。   严元衡沉吟片刻,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盘我认负。”   时停云笑:“六比六。总算打平了。”   他们面对江水,已经你来我往地下了一个下午的盲棋了。   时停云拿着装酸梅的小瓷罐向他示意,严元衡摆手拒绝。   在三天前与南疆小股军队的一场交战中,严元衡的左手手背被剑划了一道,伤口不深,但还是惹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左手被麻布整个儿包裹起来,直接缠到了指尖。   时停云闲来无事,索性拿过他的左手涂鸦。   这是时停云的老习惯。   他觉得,若是身上有伤,被白布裹着,总觉单调无趣,看着也闹心,因此酷爱在别人和自己包扎的地方作画。   不少伤兵营的军士身上,都有他留下的墨宝。   时停云持着半根木炭笔勾勾画画,严元衡便低头看着他的发顶。   时停云画了一只大雁,抬头问:“我画得如何?”   严元衡抬头看着山边归巢的鸟迹:“嗯。还不错。”   时停云放开了手。   严元衡上扬着的嘴角落下来了一点儿。   他问:“怎么不画了?”   时停云:“天黑了,看不清。”   严元衡从怀里摸出一截蜡烛。   时停云:“……你来过夜的啊。”   严元衡有点脸红,不好说自己想与他在山间观察一夜这等惹人误会的昏话,便装作低头点蜡的样子,镇定道:“我……以防万一。”   有了细微的光照,时停云把收好的笔又拿了出来。   严元衡提要求:“再画一只。”   时停云笑道:“好,末将遵命。”   很快,严元衡抽回手来,看着手背上的两只大雁,心里很高兴,嘴角不自觉地微微翘了起来。   素常果然与旁人不同,信笔涂抹都是这样好看。   夏季白日酷热,夜间寒冷,唯有在将入夜时,气温才舒适些。   微凉的山风吹到脸上,严元衡看着逐渐变成深黑色的江水,问道:“观察得如何了?”   时停云仰面躺在地上,手上拿着一条护颈用的黄巾。   黄巾被直直吹向西南方。   时停云将黄巾卷起:“不到时候。”   严元衡吸了一口气。   时停云似是料到他会说什么,侧过身来,用胳膊垫住一只耳朵,用黄巾把另一只耳朵塞上。   严元衡果然道:“虽然时伯父赞同你的战策,可我仍是认为,让全部主力渡江作战,太过冒险。”   他说:“我们造船的消息很难瞒住,如今连附近镇中的人都在问,是否真要有一场大战要打。若是帕沙部早有准备,我们此去,岂非自投罗网……”   他说了许多自己的担忧,谁想半晌不得回应,目光再一转,时停云已经堵着耳朵睡着了。   严元衡:“……”   他低头看着时停云的睡相。   时停云睡着的时候,不像他白日里那样恣肆,眉头轻轻皱着,像是有心事。睫毛很长,小扇子似的,触感又软……   在严元衡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来回拨弄了时停云的睫毛数下。   ……他被自己的怪异举动吓跑了。   在远离时停云的地方小小呼了两口气,严元衡又折返回来,将熟睡的青年扶起,轻手轻脚地放上牛背,随后牵着两头吃饱了草的牛,往营盘方向慢慢走去。   他反反复复地想,我到底是怎么了?   牛身的颠簸让时停云苏醒了一阵。   他看着前面一边牵牛一边埋头想心事的人,睡眼惺忪地叫:“……元衡。”   严元衡转身:“嗯?”   时停云:“没事儿,叫叫你。”   严元衡:“……嗯。”   时停云想起身,严元衡却道:“你不用下来。再睡会儿吧。这个我牵着。”   是夜。   严元衡回到帐中,军医为他换药,那微微染血的麻布被拆了下来,堆放在旁。   军医殷切道:“十三皇子,您的伤口本来就浅,自身底子又好,只要再敷两日的药,连疤都不会留。”   严元衡点一点头,并不很在意这些。   军医低头,准备将拆下的旧麻布带走时,却遍寻不着。   ……哪儿去了?   莫不是方才没能照顾到,被十三皇子的贴身之人拿去处理了?   军医一头雾水地走后,严元衡躺在被中,就着烛光,用铰烛芯的剪子,把那画着两只大雁的麻布裁下,贴身存放,又趁着夜色,悄悄把那剪坏了的麻布在帐篷根埋了。   回到帐中,严元衡重新躺平,仍想不通,为何时停云与时惊鸿会那般笃定,帕沙部的主力已不在归宁之中?   三日后,风势终于转为正南。   帕沙坐镇归宁军帐主帐之中,把四下里的烛光点了个通明,看着帐外朝着正北方猎猎飞扬的旗帜,饮了几口茶,尤嫌不足悠远雅致,索性吩咐人取了“喀尔奈”来,一把七十二弦琵琶,弹出铮铮雄音,静待北府军自投罗网。   果真,子时方过,便有隐隐的喊杀声自苍江上传来。   ……来了。   帕沙唇角含笑,镇定抚琴,琴声潾潾,宛若凤凰清歌。   他的副将负责支应陆上来军,不在身侧,一名幕宾为他添茶,道:“将军弹得一手好琴啊。”   帕沙道:“此乃家学,吾父擅于琴道,自幼教授。我自小便通五音六艺,此时弹战歌一曲,也算是鼓舞前阵将士了。”   幕宾笑道:“南疆之风,必能将将军心意传达至各军之处……”   孰料,话音刚落,便有一阵嘹亮乐音自江边传来,相隔数里,仍是雄浑壮阔,直干云霄。   幕宾:“谁在吹唢呐?”   帕沙:“……”   是唢呐,吹的还是《百鸟朝凤》。   即使是见多识广的帕沙,也不很能想象得出,一支军队吹着唢呐打过江来,是怎样一副光景。   他不禁嗤笑:小儿伎俩。   越是如此,可不越是虚张声势?   陆上的传令兵很快策快马到来,大声呼报:“将军,有北府军行踪!正在往长陵靠近!”   帕沙不动声色地放下琴:“来了多少人?”   传令兵道:“对方是夜行军,没有点火把。入夜后黑得很,也看不清有多少人,但副将军远观,尘烟滚滚,前后相连,队伍绵延起码百里!”   帕沙抚掌:“下去休息。”   幕宾不失时机地上前拍马:“将军料事如神!绵延百里的军队,起码来了两万多人吧。”   帕沙不是吴宜春,并没有让身边人捧脚的恶习,但好听话谁都爱听。   他优哉游哉地抿了一口茶,见江边天际被染红了大片,便知江边也是蓄势待发。   约一刻钟后,第二名传令兵满含喜色,奔入营中:“将军!那中原时狗放船下水,顺风之势,百里江面已行过一半,但有识水性的参军瞧出,中原人的船,为保平稳,竟是用铁锁与舢板相连的!”   这下,就连帕沙也是难免喜形于色。   幕宾更是连连赞叹:“大善!大善!真是天助将军!时家小儿熟读兵书,竟不知昔日周郎在赤壁计败曹操,正是因曹操用铁锁连船,方使得火攻之计得获大成!”   帕沙坐回铺着毛皮的椅上,眉眼含笑,连道三个“好”字,可见心情愉悦,难以抑制。   褚子陵不中用了,又如何?   他帕沙单凭自己,便将这步废棋走出了奇效!   江边火光沸反,隐隐有嚎哭声自江面传来,听着便觉悦耳。   然而,不消半刻,便又有马蹄声答答传来。   幕宾笑道:“不知道又是哪里的好消息。”   话毕,自外奔来一个满身黑污的南疆士兵,从马背上滚落,哭喊着跪倒在帕沙面前:“将军!将军——北府军……打过江来了!!”   帕沙勃然变色,把人自地上拎起:“什么?!火船队呢?”   那满面黑污的传令兵哭道:“火船队都是轻舟,驶到近旁,就燃起火来,咱们的人纷纷跳水,可谁料……水底下都是北府军的伏兵!他们也懂水性,手里又拿了兵刃,凡是从船上跳下的人,一个个都被杀死在水中……”   “火箭呢?!”   “发了……我们起码发了万箭有余,然而他们的船根本不着火……”   “……怎么可能?!木船遇火,岂有不着之理?!”   “小的们也是等船驶近才察觉!……他们用黑泥涂覆在船身上,把船生生涂成了黑船……黑泥厚实坚韧,火箭落于其上,不能伤其分毫……他们还在船身上横出巨木,凡是靠近的火船,都被巨木拦在距船数丈之外……”   传令兵啜泣道:“他们有风势相助,转眼已近岸边。他们全副武装,蒙头盖脸,不仅备了火箭,还在后船上带了水龙和投石车……未近岸边,北府军的领头人,那个时停云,就下令开了水龙,朝岸边喷洒,水龙里装的全是火油——时停云下令投石,只打岸边用来存火种、点火箭的铜炉,现在江岸边已经成了一片火海——”   幕宾有些慌神了:“将军……”   帕沙咬牙切齿:“不要慌,他们也分了兵,只剩下几千人,最多一万!归宁还有一万两千人留守!”   ……实际上还有两千伤兵,刨去之后,还剩一万。   总能抵挡一阵的。   但是,帕沙心中却有不祥的预感。   为何时停云要动用水战中最忌讳的铁锁连江之策?   不等帕沙往下想去,第五名传令兵跌跌撞撞闯入营帐间:“将军!北府军打来了!正,正往此处来……”   “打来了?!来了多少?”   传令兵两股战战:“都是人……都是人。至少有五万,不,十万……”   “放他的屁!”帕沙终于暴怒,“哪里来的十万?”   “他们都在喊……”传令兵哆嗦道,“十万阎罗渡苍江……诛,诛帕沙,送王八……”   帕沙一脚将人掀翻,暴骂一声:“虚张声势!这是虚张声势!通令留守将士,准备作战!”   刚才,电光火石间,他总算想通,为何对方要用铁锁连江之阵了。   ……他竟然让时停云在自己眼皮底下,搭了一座从彼岸到此岸的运兵长桥!   他冲出营地,远见苍江边的天火红一片。   百里江面,坚船锁江。   烧起来的,是他的兵马,烧毁的,是南疆军士的斗志。   惊惶的喊叫源源不绝地传来:   “十万军马!北府军来了十万军马!”   “有十万人打过江来了!”   第五名传令兵说,江边的两千前锋军,在火烧的恐惧中,已被尽数剿灭。   而北府军来了十万人的消息,宛如裹挟着焦糊味道的江风,瞬间刮遍了整个归宁。   帕沙算得分明,北府军怎么可能有十万人?   但他又要如何让恐慌的士兵相信他的判断?!   帕沙从怀中掏出褚子陵寄给他的书信,展开看了片刻,一把揉皱,面目狰狞扭曲地怒喝一声:“褚子陵!!”   帕沙总算知道褚子陵的谋算了。   他怕是真的起了异心!   眼见南疆式微,他一个私生子,就算做了皇子,也未必能真正逍遥快活,所以他想立中原的军功,做中原的将军!   毕竟皇子之位虚无缥缈,唯有军功,是可以牢牢攥在手上的。   他怕是当真被时停云发现了,因此顺势推诿,称自己明为南疆效力,暗为中原谋划,以他的巧言令色,想必不难说服时停云,他只需利用自己这些人对他的信任,就可以代中原步步经营,将他们一一除去,把他们的性命当做投名状——   真是一尾毒蝎!   说不定,说不定,从一开始便是错的,就连私生子一事都是他蓄意造假……   北府军的唢呐队,吹着愈加响亮的《百鸟朝凤》,愈逼愈近了。   帕沙回过神来,不及再多想,厉声下令:“传令!!撤退!!撤退!!速速退往长陵!与我军汇合!”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率万军静静潜伏的副将,等来了一个奇怪的消息。   “……你说什么?”   “回副将,远处激起百里土灰尘雾的,似是……马群。”传令兵同样满心疑窦,“马尾上束了草靶,在地上拖行,因此尘烟纷起。那马群之中似是有人指挥驱赶马匹,让马来回奔腾,但最多不过几十人。”   副将身侧参军数次回望归宁,只见那边兵火盈天,不禁心忧:“不知归宁战事如何?”   副将成竹在胸:“有帕沙将军在,有何惧?遣人再探,我倒要看看,这北府军要搞什么鬼。”   混在尘烟之中,指挥着数月来集合的马匹,褚子陵呛了满头满脸的灰,只觉浑身散发着马粪味儿,臭不可当。   而他要比许多人更忧心归宁的战事。   “他们这群蠢货在做什么?”褚子陵焦头烂额,舔了舔满嘴的口疮,抹去嘴角的灰沫,又望向归宁方向,“……我明明要他们跑,他们为何不跑??” 第204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二十三)   两万五千名北府军, 一支训练了三个月的唢呐队, 以及一张“十万大军”的空头支票, 愣是把分兵到只剩一万守军的帕沙部生生给吓出了归宁。   坚固的大船从苍江南岸连接到北岸,铁链相连, 舢板互搭, 一座运兵桥自此建立,北府军的正面大军, 浩浩荡荡, 开入归宁。   时停云从浮舢上轻巧跳下,跺去脚底的黑泥。   他问一名亲军参军:“战况如何?”   “如少将军所料!”参军喜道, “帕沙弃城而走,往长陵去寻他的主军去了。”   时停云点头, 还不忘抬一抬于风眠:“有赖军师献策。”   黑泥覆船、以避火攻的正经战策,的确是于风眠设计的。   至于王八和唢呐,包括北府军现在正在做的事情,都是池小池的主意。   ……在北府军占了上风后, 时停云便示意己方士兵在南岸点燃狼粪。   收到讯号后,早早等在上游的二百名兵士放舟入江。   轻舟顺流而下,二百人在江面上擂鼓喊叫:“归宁败矣!!帕沙亡矣!!”   开着全服喇叭嘲讽对手这种事情,池小池做得非常熟练。   至此, 计成连环。   池小池托人告知褚子陵正确的军情, 是为将他拉入计划之中。   先后经历艾沙、吴宜春之事, 以帕沙之疑心, 不可能再对褚子陵的情报全盘信赖。   三城实力之优劣, 帕沙心中有数,因此,他断不会相信,北府军会从正面强攻,最有可能的是佯攻归宁,实则是让主力部队绕行上游,在仡卡率军离开长陵后,再伺机攻打仡卡部。   帕沙性情如狼,一为谨慎,二为贪婪,得了情报,绝不肯分功于旁人,誓要占了全部的便宜,既可彰显仡卡之无能,又要一口气吃掉妄图“声东击西”的北府军主力。   因此,他定会拨主力去长陵附近守株待兔,却丝毫不觉,对垒的强弱双方,在不知不觉中掉了个个儿。   三城当中最强悍的归宁,反倒成了软肋。   池小池叫骁骑营花费三月,收买、训练马匹,是为在计划当夜,在长陵附近驱马扬尘,制造大军压境的错觉。   而他乘南风之势,率军渡江。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他带着两万五的主力军“佯攻”而来。   情势也正如帕沙预料的那般,长陵、归宁与稻城形掎角之势,一方遭袭,另两方必然出兵。   现在,帕沙分出的主力军也该觉出自己中了声东击西之策了,必然联合长陵仡卡部,一同反扑,意图夺回城池。   仡卡部人数不算多,有一万五千军马,发现归宁失陷,不说倾巢而出,也必率主力来救,到时,城中留守之人,怕是不会多于五千。   然而,北府军此次调集到的总兵马,足有三万四千人。   两万五千人是渡江强攻的主力,而剩下的人,正在暗处虎视长陵,擎等着城中空虚之机。   所谓计谋,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   若是帕沙坚决不弃城,或是有能力稳住被搅乱的军心,死守归宁,等人来援,那池小池也只能即刻下令北府军主力绕行,避其锋芒,抄了仡卡的老家,也能借此重挫帕沙锐气。   但可惜,帕沙是个谨慎又惜命的人。   他不敢赌时停云是否真的带来了十万军马,亦不敢将希望寄托在南疆军士的低迷士气上,只好弃城,去找他的主力军,好杀上一记回马枪。   因此,他将一座门户大开的归宁城直接丢给了时停云。   时停云指挥道:“迅速占领归宁,巩固城防,点出一万兵马,换上先前备好的衣服,准备应战!”   那参军道了声是,疾步下了。   时停云走出几步,左右张望。   一名跟随在时停云身侧的校尉抹一抹额头亮晶晶的汗水:“少将军,等长陵那边也闹将起来,这夹在归宁与长陵正当间的几万南疆军定然就废了,头尾不得兼顾,士气必损,甚至会因先救援哪边起内讧。可……稻城的两万人,又该如何应对?”   时停云抬头看了看月亮的位置,道:“放心。按时间推算,我那全服喇叭,也该开到稻城了。”   校尉:“……您的什么?”   “稻城的索祥将军,是有名的多疑之人。”时停云收了不正经的腔调,“你觉得,他若是听说长陵与归宁已经折损,是会继续率军,不管不顾地往归宁扑杀,还是回去自己蹲好自己的窝,看好自己的蛋?”   “您是说……?”   “我派了一千人,抄他后路,去稻城周边敲锣打鼓送温暖了。”   他又在四下里看了一圈:“军机转瞬即逝。索部若是坚守稻城不出,在天亮前还未派援军到来,那我便能让长陵与归宁都姓了严。”   话音落下时,他总算在穿梭的人堆里找见了他想找的人。   仁青,十三皇子的侍卫。   时停云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十三皇子人呢?”   仁青脸色一片惨白:“回时少将军,属下不知……战事起后,十三皇子便与属下失散。方才属下听闻,十三皇子拿下了一名帕沙的亲兵,问清了帕沙去向,便点了一百骑兵,追帕沙残兵去了。”   “……什么?!!”   时停云心跳瞬时失序,不管池小池如何调控,四肢也是难以抑制地痉挛颤抖起来,银甲碰撞,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仁青:“时少将军……”   时停云不等他将话说完,大步奔至一匹高头大马前,一把扯过马缰,正欲翻身上马,便见严元衡一身是血,从西城门方向快马跃入,身后约有五十余骑跟随。   他右手提着个柚子样的东西,御马至时停云身前,他单手扯缰,让马原地踏步,旋即松开了手。   一颗人头滚落在地。   帕沙的绿眼睛还睁着,眼中最后倒映着的情绪,看不出是惊惧,还是愤怒。   严元衡抹去脸上血污,温声道:“时将军,我提了帕沙的人头来,可领那一百金的赏钱吗。”   时停云嘴唇哆嗦两下,一把拉住严元衡,把他摔下马来,骑坐在他身上,照他肩膀就是劈头盖脸的两下抽打,在仁青还未反应过来时,又猛地将严元衡抱紧在怀里,头抵在他肩头处,一语不发,身体却忍不住微微抖着。   两个青年,滚了一头一脸的血灰。   严元衡没料到他会是这等反应,颇有些无措,又不想用满手血污弄脏了时停云,因而不敢下手抱他:“素常。我没事。”   时停云哑着嗓子嘶吼:“……胡闹!!你简直是胡闹!!”   仁青在一边瞧着,不知是不是该提醒时少将军,私下里如何暂且不论,他这样当着众军斥责十三皇子,的确是大大的不敬。   然而严元衡是半分也不介意。   他近乎温柔地解释:“我给自己设了界限,只追二十里,若是不得其踪,那便算了。好在我追上他了。他身边只有八十余人的亲卫,不算难对付……我想为你做点什么。这个,够吗。”   时停云的精神总算渐渐松弛下来。   他说:“够了。很够。”   又缓了片刻,他狠狠抹一抹脸,站起身来,对那目瞪口呆的校尉道:“通令下去,叫将士们换口号!”   校尉道:“要将帕沙的死讯宣扬开来?”   “不。先不提帕沙的死活。”时停云情绪的负面影响渐次退去,池小池聪明的智商总算又占领了高地,“找不到帕沙,能叫他们始终保持不安;但若是把帕沙的头挂出去,谁晓得他们会不会被激怒,同仇敌忾,前来夺城?”   “少将军考虑的是。那将士们换些什么口号呢?”   时停云不假思索:“诛仡卡,送王八。”   校尉:“……”您能不能换个东西送。   但是令出既遂,向来是北府军传统,况且这个口号出乎意料地管用,喊着既顺口又提气,因此校尉拱一拱手,便退下传令了。   时停云快步走回严元衡身边,拉着严元衡,径直往城中而去:“严元衡,今夜怕是不眠之夜,守在此处,万勿乱跑。若是再有下次,我再不认你这个朋友。”   严元衡摘下铁盔,抱入怀中,言简意赅地答:“是。”   ……他抱我。   素常方才抱了我了。   被抱了约一盏茶的时间后,严元衡总算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兴奋雀跃得不能自已。   仁青经了方才那一吓,现在是无论如何不肯让视线离开再严元衡。   严元衡倒是很温驯,听了时停云的话,在归宁城总府内等待,抱着铁盔盘弄上面的红缨穗,心情很不坏的样子。   仁青无奈之余,倒也理解他。   十三皇子虽是年逾二十,至今却仍未成婚,因此偶尔做出些幼稚举止,也不奇怪。   他亲手诛杀了帕沙,着实是大功一件,消息传回,皇上定会喜悦,赞他勇武。   然而他作为皇子的身边人,也该劝着些。   于是仁青试探道:“皇子武艺绝伦,仁青知晓。只是这样贸然行事、追敌而去,着实太过冒险,难怪时少将军发怒至此。您没有看见,时少将军听说您去追帕沙,脸和唇都煞白煞白的。”   严元衡不语。   他是看见了的,近距离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确想要时停云的拥抱,又着实心疼那样紧张惶恐的时停云。   思及此,严元衡谨慎地点一点头:“是,一生只得这一次,再不会有了。”   今夜,确是个不眠之夜。   两月之后,苍江两岸三城,均飘扬起了北府军的旗帜。   归宁帕沙将军,守江防不利,被北府军攻入归宁,帕沙意欲逃窜,却被中原皇室,十三皇子严元衡一剑斩于马下。   长陵仡卡弘将军,带兵出城援救归宁,反致自身城池空虚,被八千北府军抄了后路,仡卡弘欲撤兵回援,却与帕沙部副将发生龃龉,争执间,北府军竟主动进攻,且其着南疆军服,操一口南疆文,如同鲶鱼,灵活机动,在万军众中穿梭喊杀,一度引起南疆军的踩踏和自相残杀。   长陵不保,归宁失陷,稻城索祥却图谋自保,延宕不前,以至于贻误战机,给了北府军休养生息的时机。   在后期的正面交战中,稻城两万兵士不敌源源不断增兵而来的北府军,索祥只好率众弃城而逃,回到主将铁木尔主营,被判为临阵脱逃,施以腰斩之刑。   此战过后,苍江流域,尽归中原。   这场战役,池小池唯一不大满意的是,褚子陵竟然全身而退,没被他的“自己人”抓去砍死。   不过也够了。   从头至尾,池小池只用了三封去信,便斩断了他的全部生路。   听说他知道了帕沙的死讯,回到骁骑营后便大病了一场。   池小池生怕他病死,甚至亲自前去探望了一番,确认他只是急火攻心,且死不了,就拍拍屁股又回来了。   接手三城后,军务繁多,他成日忙得很,还要抽空去检查李邺书的功课,没工夫去关心褚子陵的心理健康。   他只要别一口气没倒上来把自己憋死就行。   某日,他正在帐中忙碌,突闻通传之声:“少将军,皇上的犒赏特使来了,马上就到营外。香案已经摆好了,您速速更衣来见吧。”   池小池依言而行,与同在营中的严元衡恭敬地候于香案之后,垂手低头,只待特使宣旨。   然而,在看见特使穿着的镶嵌着夜明珠的军靴后,池小池险些笑场。   他一抬头,果真是严元昭那张吊儿郎当、似笑非笑的脸。   ……但他却笑不出来了。   ——严元昭穿着的那套盔甲,像极了他死时所穿的那一身。   感受到时停云指尖的抽动后,他体内的池小池叹息一声。   ……时停云的情绪病又犯了。   好在这一次,情况没有那么严重。   时停云至少没有失控,而是安安静静地跪下接旨。   严元昭宣读完圣旨,分发完赏赐,便兴冲冲地拉着时停云入了营,拉着他打量一番:“不缺胳膊不少腿儿,挺好。”   严元衡看着严元昭拉着时停云的手,不说话。   时停云笑:“你就不盼我好。”   “是不是没良心?”   近半年未见,二人只攀谈两句,便自动回归了挚友的熟稔,严元昭扒开他的外甲,按住他的胸口:“来,我替你摸着你的良心啊,你说,六爷这半年来又是给你写信,又是给你寄东西的,是不是待你好?”   时停云:“就那样吧。”   严元昭:“得,就知道。喂狗我还能听个汪。”   时停云:“敢问您寄块女子用的手帕来,是打算给我们哪位用啊。”   严元昭:“这你就不懂了。我寄的哪是帕子?是上头的香。那鸿雁香是锦柔自己制的,香味能七日不灭,我觉得有些趣味,便寄来给你赏一赏。”   时停云:“我哪有空闻这个,鼻子里成日都是血腥气。”   严元昭:“那六爷岂不是雪中送炭,正好能叫你压一压那血腥气?……喏。”   他抬起手臂,献宝似的凑在时停云鼻尖:“你闻,这便是鸿雁香。”   时停云当真俯身去嗅了。   严元昭得意道:“好闻吧。”   身着盔甲,还不忘给自己涂香,这等作风,确是严元昭应有之态。   注意到他在打量自己身上铠甲,严元昭站远了些:“六爷这身是否玉树临风?”   时停云笑道:“不如你往日的缁衣紫袍好看。”   眼见他们二人你来我往地叙着交情,严元衡心中酸涩得很。   他轻咳了一声。   听到咳嗽声,严元昭仿佛才察觉严元衡在他们身侧似的,睁大了眼睛,浮夸道:“啊呀,这不是十三皇弟吗。久别了。”   严元衡:“……六皇兄。久别了。”   严元昭:“听说你立下奇功,父皇很是喜悦。我也看了停云来信,知晓你英姿飒爽,单骑斩将,果真是有出息。”   左右无人,严元昭又不是什么顾忌天家颜面的人,信手搭上了时停云的肩膀,亲昵十足,由衷赞道:“不过还是我们云弟更有出息,能指挥万人作战,真不负六爷对你的栽培赏识。”   严元衡抿唇不语。   ……私下里,素常会写信给六皇兄。   素常从没给他写过信。   在另一间帐中卧床休息的娄影将一切尽收眼底,忍了又忍,终是一把将手中的书捏皱,坐直了身子,抬手扶上了自己的右耳。   下一秒,池小池脑子里响起了061略隐忍的声音:“……小池。”   池小池突然听到娄影的声音,微怔了怔:“先生,你能说话啦。”   娄影:“回来。”   池小池:“啊?”   娄影的声音稍稍柔和了些:“……有些事,想跟你商量。” 第205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二十四)   时停云借军务之故告辞。   严元衡把严元昭引入自己的军帐之中, 吩咐仁青备好酒后, 兄弟二人一时无言。   严元昭早已习惯了这个锯嘴葫芦,自己负手在帐内逛来逛去。   虽然不抱希望, 他仍是习惯性地想在这找点乐子。   没成想,他还真找到了个稀罕物。   帐内角落里挖了一方土池子,里面放了清水,养着三只巴掌大小的小江龟。两黑一黄, 两只黑的在水里凫着, 好不悠哉,一只黄的爬上了岸来,看起来不怎么怕生人,正好奇地和严元昭互相打量。   严元昭瞧着稀罕,蹲下身来, 拿指节轻轻勾抚着它的下巴。   那小龟安静得很, 抬着小脑袋任他摆弄。   严元昭问:“这什么?”   严元衡:“龟。”   严元昭:“我还没见过龟?没见过龟跑我还见过鳖汤呢。我是说,你怎么在这儿养龟?”   “素常送的。”   严元衡特意把“素常”两个字咬得很重。   严元昭哈地一乐:“行, 停云这礼物好。养得不好你送它, 养得好了它送你。”   严元衡:“……”   严元昭把不怕人的小黄龟捧在手心里把玩, 严元衡在一边坐着饮茶。   严元昭玩得兴起, 乐道:“跟你挺像的, 都不会说话。”   ……严元衡觉得他这位六皇兄也不是很会说话。   他把茶盏放下, 走到严元昭身边。   严元昭逗乌龟逗得兴起, 只分给了弟弟一个斜眼。   严元衡轻咳一声:“六皇兄。素常经常跟你写信吗?”   严元昭头也不抬:“啊。如何?”   严元衡:“无事。”   严元昭跟那只小黄乌龟相处不赖, 捧回座位上接着逗弄, 还企图喂它喝酒,被严元衡阻止后,才取了些新鲜的鱼肉来喂。   严元衡忍了半晌,问:“……你们在信中说些什么?”   严元昭答:“边关战况,身体如何,是不是还活着。不然还能说什么?”   严元衡垂下眼睫,“嗯”了一声,心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那边厢,严元昭顿了顿,拎起一小条鱼肉:“……偶尔也说起你。”   严元衡竖起了耳朵。   严元昭却没下文了:“就这些。”   严元衡失望道:“……嗯。”   兄弟两人沉默了一阵。   严元衡斟酌词句后,尝试打破沉默:“六皇兄同素常有信件往来时,可知会元衡一声。元衡也该写信,向几位皇兄通报平安……”   “免,为你我二人好,十三弟可少费心思。”严元昭也不给严元衡面子,“想也知道跟你通信是怎样一番光景。我问你一句好,你给我回句多谢,咱们在信中只剩客套了。我还不知道你,你最是没劲的。 ”   兄弟二人再次陷入冷场。   问来问去,都未能问及他真正想问的内容。   严元衡按捺不住,终是下定决心,不再绕圈子了:“……素常在信中说我什么?”   严元昭把小黄龟抱起,叹一口气,深觉无聊。   还是去找停云吧。   这个闷葫芦明摆着是没话找话,跟他咬着牙硬聊也聊不出花儿来。   他才没那个闲心去跟严元衡演兄友弟恭。   他起了身:“他说严元衡凡有战事,总是冲锋在前。”   严元衡颔首,心里是抑制不住的欢喜。   在余光里看到他这副模样,严元昭心内却忍不住烦躁起来。   他伸手扶了扶发冠,道:“他还说,严元衡有心报国,点百骑轻骑,夜追帕沙,斩首而归,在军中扬名,受众将士爱戴。可在他看来,不过是小儿自恃武功,逞能冒进,不知好歹罢了。”   严元衡听出来味道不大对,不觉一怔。   这种话不像是时停云会说的。   严元昭背对着他行出两步,在帐前驻足:“他说,他愿你建功立业,也愿你贪生畏死。愿你做国之栋梁,莫做死后英雄。”   严元衡心念陡转,想明白这话究竟是谁想对他说的之后,只觉胸口微微发起热来。   他深行一礼:“十三弟晓得了。谢六皇兄。”   严元昭有些不自在地摆一摆手。   兄友弟恭那一套,真不适合他。   在他抬步欲出帐之际,严元衡却再次在身后叫住了他:“六皇兄,那小龟是素常送我的。”   严元昭:“……”   他就是不喜欢严元衡这一板一眼的性子!   严元昭愤愤:“拿你一只乌龟玩,又不是炖汤,怎的这般小气。”   严元衡认真道:“此物是我斩杀帕沙的奖励,是素常亲去江中为我捉的。”   严元昭:“……”   他不可思议地捧起那乌龟,对上那圆溜溜的红眼睛,啧啧称奇:“你冒着性命危险斩杀帕沙,时停云捞了三只王八送你,就算奖励?”   严元衡:“嗯。我很是喜欢。”   严元昭正打算把小黄龟放下,闻言,神情微变。   他想到,当初自己在望城将军府与时停云对弈时问过他的问题。   “……六爷要你个准话,你可有断袖之癖?”   那时候,时停云举棋不语,并未正面作答,但观其神情,显然已是心有所属。   此番再见严元衡,严元昭也觉出他与往日情状有些不同。   思及此,他觉得有些不妙,索性住了向外走的脚步,去而复返,在主位落座,端起酒杯:“我且尝尝这南疆的白酒滋味儿如何。”   严元衡把小黄龟抱起,放进水池里,让它去寻它的其他两名玩伴去也。   严元昭饮了两口酒,单手支颐,单手把玩酒杯,状似无意道:“……十三弟,与停云来边关这些时日,你觉得如何?”   ……   池小池进入娄影帐中时,娄影已经坐上了轮椅,在一页页抚平被他捏皱的书。   见他入内,娄影动作自然地把书放在了一遍,旋即拍拍身侧的椅子扶手:“坐这儿。”   池小池坐下:“先生,我那儿唠着嗑呢。”   娄影说:“我叫你来,是想说褚子陵的事情。”   池小池若有所思:“哦——”   娄影笑:“哦什么。”   池小池一本正经道:“练美声。”   娄影咳了一声:“……褚子陵。”   池小池煞有介事地把话题拉回正轨:“褚子陵褚子陵。”   褚子陵的日子,现在是相当不好过。   但他的悔意值,还停留在10点以下。   死了帕沙和吴宜春,无疑让他元气大伤,但在他心里,艾沙还没有死。   退一万步说,哪怕他得知艾沙的死讯,对褚子陵来说,他也只是丢了几个可操弄的傀儡而已,知道他是南疆卧底的人不在少数,他仍大有可为,何必绝望后悔呢?   池小池自言自语:“都两个月了,‘那人’也该有些动作了吧。”   娄影说:“他既然没死,总会来的。只是他这两个月都在跟北府军周旋,听说中了一矢,失了一只眼睛,大概是因为养伤,才来得迟了些。”   池小池说:“希望他尽快吧。十三皇子那颗少男之心最近有点失控,我可未必搂得住。”   娄影:“这点我可以帮你。”   池小池故意凑近了点儿:“你怎么帮我啊?遇到事儿就叫我赶紧回来?我要是不回来呢?”   他近来觉得自己不很怕娄影了,有时也能和他开两句玩笑。   娄影直视着他的眼睛,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打两下,温柔且坚定道:“要是你刚才不回来,我就去接你回来。”   池小池:“……”   他眼睫一垂,转进如风地认了怂,乖乖缩回了椅子上,捧着杯子咕嘟嘟地喝水。   不知是否是言灵的缘故,二人对坐一会儿后,便有一名亲军信使匆匆而来,递了一封信来。   信封很是厚实,捏起来起码有几十张纸。   池小池还以为是和战事有关的事情,拆开只瞧了一眼,眼里就冒起了光。   娄影细细辨认了一下他眼中的光芒,心里也跟着有了数。   他问:“……来了?”   池小池把信草草翻阅一遍后,便往地上一扔,说:“是,总算来了。”   他把娄影的轮椅推到安全地带,抓起刚饮了一半的茶盏,还不忘提醒娄影:“配合一下,堵下耳朵。”   娄影:“……嗯?”   池小池说:“我要发脾气了。”   娄影堵住耳朵后,池小池飞起一脚,踹翻自己方才坐的圈椅,又抄起茶杯掼在地面,将茶杯砸了个粉身碎骨。   声音之大,方圆十顶军帐都能听得见。   听到内里异动,外面静了一瞬。   不消片刻,严元衡撩开军帐,匆匆而入:“出什么事了?”   池小池不答,唇畔咬得煞白,又一言不发地掀倒了桌案。   严元昭跟着严元衡进帐,看到这一地混乱,不动声色,先是示意自己的随从把附近听到响动的士兵屏退,方才合上帘帐,皱眉道:“^你在闹什么?”   严元衡注意到地上躺着的一沓信,俯身捡起,翻了起来。   越翻,他的表情越难看。   那一张张的信函,分明是给南疆通报军情的密函!   纸张有的偏新,有的偏旧,信函上虽然没有明写日期,但根据内容推算,最早的密信,是七年前的双城之战。   那一战,本是一场必胜的奇袭。   但双城的南疆军却早有准备,在城南外埋设火雷,重创北府军,时惊鸿肩膀中箭,险些死在乱战之中。   而那封最早的信件之中,将奇袭之策讲得巨细靡遗,甚至点明,北府军会从城南方向进攻。   严元昭见他们神色都如此难看,心中不免生疑,抢过来翻了两页后,便是一阵惊怒交集:“……停云,这不是你的字吗?”   “这不是素常的。”严元衡面色沉沉,“架构与笔锋都一模一样,但绝不是一人写的。素常写字时,总有些不寻常的小习惯,譬如在写‘之’字时,最上方的一点末尾会略往上提一点……”   严元昭问:“这些信件,是谁寄来的?”   严元衡拿出最上面的一张信纸:“这一包信应该是从主营送来的。时惊鸿将军已经过过目了,附信来说,这些信是一名来商议停战之事的南疆特使亲自送上的,坦诚说,他们有一名安插在中原军队内部的细作……名唤褚子陵。”   严元昭倒吸一口冷气,转头去看时停云。   时停云肩膀都在颤抖,手指像是被一股心火烧得发痒,一下下蜷缩痉挛着。   严元衡靠近了时停云一些,抬手想扯住他的袖子,但终究还是垂下了手,只立在了他的身旁。   他想,他若是站不住了,自己站得近些,就能快一些抱住他。   这般想着,严元衡把那张时惊鸿的亲笔信递给严元昭,叫他过目:“如今那特使被扣押在主营里。人也说,是存了诚心前来和谈,供出褚子陵身份,是为着表示诚意,他愿与褚子陵当面对峙。时将军已遣人去骁骑营里带人了,也叫素常马上去看一看。”   严元昭一目十行地看完,望了一眼面色灰白的时停云,决心先不落井下石。   “南疆人?他们会有这么好心,替我们抓内奸?”严元昭凝眉,“别是挑拨离间吧?那南疆特使是顶着谁的名头来的?”   一旁的娄影温声道:“派他来的人是铁木尔,但叫他送信来的,是一名南疆副将。那人是艾沙的侄子,也是帕沙的副将。”   严元昭冷冷道:“这样的人,说的话能信吗?”   严元衡就事论事:“要说栽害,他完全可以拿这些信件,证明是素常私通外国,为何要指名道姓,栽害一个小小参军?有何好处呢?”   严元昭没话了,只好拿眼不断斜严元衡。   你会不会看脸色?   那褚子陵是时停云一手提拔上来的,又是一同长大,情谊非比寻常。   若褚子陵是被诬陷的还自罢了,若他不是,那停云又该如何自处?   时停云看样子活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苏醒过来,茫茫然四下里看了一圈,环视满地狼藉过后,目光里才慢慢有了实质。   仿佛确证了这不是一场梦,他拔足向外奔去。   严元昭一惊,追出帐外几步:“你做什么?”   时停云疾步拉过一匹好马,跨坐其上:“……我亲自去找他。我要向他问个分明!”   ……   褚子陵是直接被从马厩里拖出来的。   来带他的人,看服饰是北府军亲军,领头人与黑塔大汉詹大远耳语两句,詹大远便是勃然变色,呼喝了两个更强壮的军士,不由分说便将他捆将起来,拿油布草草堵上嘴,扔上马背,运牲口似的运上了路。   ……这是怎么了?!   褚子陵有口难言,心中惊惧了一阵,便又镇定了下来。   他身份特殊,有公子庇护,会遭到如此对待,缘由自不必说。   他一向手脚干净,自信不会留下什么痕迹,除非南疆人将他曾经寄送去的信件送回,否则绝找不到实证能证明他与南疆通信。   而唯一的纰漏,应该是那些城内的细作了吧。   说不定是北府军抓到了一个恰巧为自己送过信的细作,而那细作为了活命,供出了自己来。   这并不足为惧。   只要一口咬定那人是栽赃陷害,对方一无信物,二无人证,又能奈他何?   还未抵达目的地,褚子陵便将应对之策一一想好。   在他打腹稿时,忽听得一阵得得的马蹄,由远及近而来,紧接着,负责押送他的军士驻马行礼:“……少将军。”   褚子陵眼前一亮,抬头含糊地唤道:“停……”   下一秒,他便被翻身下马的时停云一马靴踹下了马背,跌摔在地,接连在旱地上滚了好几圈,险些扭断脖子。   时停云不由分说,取了马鞭便往他身上抽去。   不知是否是巧合,那马鞭蘸饱了水,而且还是盐水,又重又沉,更何况时停云行伍出身,力大无比,鞭锋一沾身体就疼入骨髓。   褚子陵吃了痛,又逃不掉,只好滚爬着狼狈躲避,含含糊糊地呼叫:“公子!……停云,你听我解释,我让我解释——”   时停云却像是疯了似的,不管不顾地抽打他,一鞭鞭密雨似的挥来,劈头盖脸,其中一记落在他脸颊上,竟生生撕下了他脸上的一道皮!   褚子陵以前怎吃过这种苦头,险些疼疯了,也不再费神解释,将全部精力都用在了逃躲之上。   抽打间,一样被他妥善藏好的东西从他身上松脱,掉落在了旱地之上。   褚子陵滚出了五六尺远后,才突觉心头一骇,扭头去看,只见那证明自己身份的南疆王玉佩,竟在不断的奔逃翻滚中,从他的衣襟内口袋中跌出!   褚子陵一时间寒毛卓竖、心神俱丧,竟是迎着鞭锋扑了上去,想将那玉佩护在身下。   ……这玉佩绝不能被时停云看见!   若是被他看见,那就全完了!   然而,时停云却根本没有打算去看。   或者说,他根本就没看见。   因为下一秒,他的长靴便踏上了那块玉佩。   ……喀。   喀喀喀。   褚子陵眼睁睁看着,那枚由软帕包着的、他从幼年起便贴身携带、以恐有贪财之人盗去的玉佩,在时停云脚下四分五裂,残渣飞溅。   褚子陵呆愣当场,盯住时停云的脚下,结结实实地被时停云抽了十几鞭,才回过神来,眼泪、冷汗刹那炸出,牙齿咯咯打抖,仿佛那被踩碎的不是玉,是他的心肝脾肺。   隔着一块堵在嘴里的油布,时停云仍能听清他在嘶吼什么。   褚子陵带着哭腔咆哮:“——我的玉!” 第206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二十五)   褚子陵被秘密押至到主营帐中时, 那副惨状,叫时惊鸿都惊了一下。   他脸上淤紫交错, 一只眼眼廓青红,肿得凸了出来,一道鞭痕从眼下延伸到嘴角,可见只差一点,鞭锋就要把他的眼珠抽出来了。   严元昭、严元衡二人均在主帐之中。   在时停云离去后,严元昭本想呼马与他一道前往, 严元衡却拉住了他:“六皇兄,随我去主营里见时将军。”   严元昭急道:“停云若是想岔了, 跑去放了那褚子陵……”   严元衡答:“停云心中有数。”   如今见了褚子陵惨相, 严元昭方才安心。   还好,停云没有做傻事。   但严元衡反倒拧起了眉。   他从旁望着时停云平静得过分的神情, 以及他因为紧握鞭子而被磨出细细血痕的掌心, 心里紧揪揪地泛起痛意来。   这名南疆特使姓康名阳, 苗族人士,文士打扮, 年纪轻轻便戴了一副水晶眼镜,相貌与口才均非凡品。   他淡淡瞥了一眼被打成了一副狗德行的褚子陵,镇静转头, 一口汉文说得异常流利:“两位皇子,时将军。铁木尔将军的书信几位都已看过, 和谈事宜仍需细细商定。接下来几日, 吾都会留在贵军之中商议此事。至于……”   他指向褚子陵:“……这名褚子陵, 吾受人之托,要吾务必将他带回南疆去。”   时惊鸿:“受何人之托?”   康阳道:“挚友艾沙。”   闻言,褚子陵被血糊住的眼睛微微转了一转。   ……艾沙?   艾沙疯了吗?   自己留在北府军,明明尚有作为,他为何叫人来带自己离开?   褚子陵素日行事稳重,但也曾无数次在私下里幻想过自己在众人面前揭开面目时,众人那或震愕、或痛心、或愤怒的面目,而他尽可安然收受,毕竟到那时,他已是功成名就,严元昭、严元衡,乃至时惊鸿,在自己面前,也不过是阶下之囚,瓮中之鳖。   ……绝不是像现在,自己鼻青脸肿地跪在堂前,遭人围观,生死难卜。   时惊鸿不动声色:“褚子陵,你有什么想说的?”   褚子陵心中有再多惶惑,此时也尽数收起。   他抬起头来,斩钉截铁道:“末将冤枉!”   康阳举杯饮茶,神态安然。   严元昭有些忍不住,抢先道:“你说此人通敌叛国,可他在十二岁时便入了将军府,身家若不是清白干净,怎会被收入府中?”   康阳搁下茶盏:“探子要从小养起,这样简单的道理,六皇子应该懂得。”   严元昭:“……”   无话可说之余,他觉得这特使有点古怪。   按理说,在敌营中安插的探子,要么一直留着,要么被发现后直接视为弃子,扔掉便是,为何此人要主动暴露褚子陵的身份,还打算带回去?   这南疆人,究竟做了什么打算?   别说严元昭,褚子陵亦是一头雾水。   他这是何意?   褚子陵不管艾沙是在发什么疯,他数年为奴,就是为了一朝得意,怎肯让努力就这样付诸东流?   他叩头一记,道:“将军,公子,子陵不知该如何自辩。我自幼入将军府,免漂泊之苦,蒙教养之恩,又怎会行那不忠不义之事?”   “自幼入府”四字,又让褚子陵想到昔年流离失所的遭遇,想到那块在时停云脚下粉身碎骨的玉石。   他的心和胃都在抽着痛,就连小腹也是纠结成一团。   即使如此,他面上也勉力强撑着,不见急躁,更多的反倒是无奈和心痛:“南疆人不过是想借此挑拨离间,可有真凭实据?公子,子陵自小与你一同长大,情谊深厚,您一时被小人蒙蔽,子陵愿受公子怒火。但子陵清清白白,丹心碧血,日月可鉴!”   康阳神态如常,不惊不怒,反而赞道:“真是好茶。若是和谈顺利,不知康某可否带些茶叶回去,给好友一尝?”   时惊鸿亦是淡然,笑说:“若是康特使喜欢,带走些也无妨。”   褚子陵被二人这么一抻,一番痛陈清白的发言倒显得无力起来。   不过不打紧。   他想,只要没有信证,那便还有回旋的余地。   只要……   “……清清白白,丹心碧血?”   在他还存有幻想之时,时停云拿起桌面上放着的一沓书信,递到他面前,手有些抖,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你是指这些?”   说罢,他将信件往褚子陵脸上狠狠拍去。   褚子陵见那一沓信,白纸黑字,不觉眼前一黑,一股心火烧得他头昏脑胀。   ……这南疆人这是要作甚?真正是要卸磨杀驴吗?   “七年的双城之战。”康阳把玩着茶盅,娓娓道来,“……恰发生在时公子首次赴边之时。时公子当时年纪尚幼,留在主城中,未曾外出参战。侍奉在他身边的,便是这位褚子陵。我记得公子身旁也有一小厮,名唤李邺书,彼时留在将军府内,未曾随行。敢问时将军,这封既有即时军情,又与时公子笔迹相仿的信,若不是时公子所为,又最有可能是谁寄出的呢?倘若此事交与世人评判,不知会流出多少密辛怪闻呢。”   旁听的严元衡神情一变。   这话说得着实毒辣!   这姓康的面上带笑,分明是个狠角色,言里话外,竟是要把时停云牵扯进来!   时惊鸿时将军爱子,人尽皆知,目前,褚子陵有可能是细作一事,只有几个亲卫和他们知晓,但若是南疆人将这件事传扬开来……   哪怕是为了时停云的清誉,时惊鸿也得立时找个合情合理的罪人出来了事,否则事情一旦传开,且不说时停云将军之子的身份会为他招来多少非议,哪怕是一个“管教不严”的恶名,都够时停云喝上一壶的。   说白了,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若是交出褚子陵,那这件事便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若是有意庇护,那一旦流言传出,受害的是谁,就未可知了。   时惊鸿自是听得懂这话中之意,但他只是报以温和一笑:“康特使倒是对小儿颇为瞩目,连对小儿的身边人亦是熟稔啊。”   “抱歉,冒犯了。吾先前并不知晓将军府的家事。”康阳看向褚子陵,“全赖此人,在信中交代得分明。”   褚子陵目光急转,把面前落着的几封信件都看了个分明,心中更沉。   这非是全部的信件,是经过挑选的,但偏偏封封要命。   包括数月前,他通报的温非儒受伤、定远告急的军情,以及扶绥之事。   若自己推说是伪造,又有谁能得知这么多秘辛?   更何况,他方才说了一番那样的话,简直是逼着时惊鸿立即定他的罪不可。   可南疆人没道理要这样对自己,尤其是艾沙,他还要指着自己向上爬。   再者说,他若是要害自己,直接送个口信,便能断了自己的生途,又为何要多此一举,提出把自己带回南疆?   随着褚子陵目光转动的,还有他满腹的心思。   这些信只有艾沙有,艾沙派此人前来接应自己,还把自己的底牌尽数展出,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南疆皇室有变?或是南疆王问起自己,艾沙不得不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因此南疆王想见一见自己,这特使来此,明求实迫,也都是奉了上命之故?   褚子陵越想越是有理。   只有这样,一切才说得通,讲得明。   思及此,他索性不开口为自己申辩了。   一旁的严元昭、严元衡都听出了这康阳的话中险恶,不禁有些焦急。   严元昭看向时惊鸿,严元衡则看向了神情不定的时停云。   时惊鸿仿佛浑然不觉似的,道:“康特使,那我为何要把此人交还南疆?我只要在此时将他扔出营帐去,他立时会被五马分尸。”   康阳笑道:“时将军是聪明人,该是不会愿意将时少将军治下不严的事情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吧。”   时惊鸿笑容不变:“有劳康特使费心。”   他拿起铁木尔的和谈书,翻了两页,头也不抬地吩咐:“左右,将褚子陵一剑刺死,说是康特使有意行凶,褚子陵护我而死,再将康特使拖出去砍了。”   康阳:“……”   左右副将一拔剑,康特使的冷汗霎时间冒了一背:“时……”   时惊鸿抬起眼,秀眉长目里尽是温和的笑意:“康特使,倘若我这样应对,你又打算如何把此事宣扬出去呢?”   康阳汗颜,见左右收起刀剑,才勉强放下心来:“时将军,您玩笑了。”   时惊鸿说:“康特使,玩笑少开。我们是和谈,自是要以坦诚为先。你们要带褚子陵走,总得给我一个不杀他的理由。”   “他最近有些不安分了。”不知是不是吃了一吓的缘故,康阳竟意外地坦诚,“大概是在北府军里有了前途,想为自己的前程图谋了吧。我们着实不愿坐视中原多一员虎将。他既叛中原,亦叛南疆,我们将他带回,自是会让他知道,叛徒该受到何等款待。时将军大可放心,此人送回南疆,不会得到善待的。尤其是托我来访的艾沙,与他有杀亲血仇,绝不会轻纵了他去。”   康阳这种不赞反贬的态度,反倒更让褚子陵安心了。   他果真是来接自己的。   时惊鸿沉吟一会儿:“褚子陵,你要如何选呢?是留下来,还是回南疆?”   褚子陵未曾想到时惊鸿竟会征求自己的意见,冷汗也涔涔下流:“我……”   只这一犹豫,他心中便辗转了万个念头,千条心绪。   自己的身份,被康阳当众挑明,还有书信作证,虽然仍有辩白余地,或是当众拿右手写字,证明清白,但留在此处,已是无用。   就算时停云再信任自己,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便再无回寰余地。   反倒是回了南疆,他还有再搏上一搏的机会。   在中原这些时日,他已对中原布防有了不少心得,哪怕没能将时家父子做成投名状,拿这些情报回去,终也是不亏的。   而他的犹豫,被在场诸人尽收眼底。   时惊鸿摆一摆手:“好了,吾知道了。……康特使,请。”   康阳知道这事成了,恭敬地一拱手,褚子陵便被人堵上了嘴,拖了出去,找了一处闲置的帐篷,暂且将他关押起来。   康阳定下一颗心来,继续饮茶。   严元昭却有些坐不住了,靠近时惊鸿,轻声道:“时将军,放他回去作甚?就地杀了,是保住停云声名的最好办法。”   “谢六皇子对小儿关怀。”时惊鸿回道,“但亲卫营中谁人不知那褚子陵与小儿的干系,贸然杀之,不给缘由,流言只会更甚。 ”   严元昭却不赞同:“那秘密处决了也好,左右也就十几人知道此事。万一他们将褚子陵带回后,再拿那些字迹与停云相仿的信函做文章呢?何况那姓褚的可是知道不少中原军情……”   “六皇子,稍安勿躁。”时惊鸿仍然是温和有礼,“您尽可放心,褚子陵被调去骁骑营多月,布防已有调整。况且,他们不会采信褚子陵的任何言语。褚子陵此去南疆,必死无疑。”   严元昭诧异挑眉。   康阳似乎也察觉到了严元昭的疑虑,主动释出了诚意。   他指一指地上散乱着的信函,说:“将军,信您都看了,皆是原件。您尽可把信件统统焚毁,出了这顶帐篷,康某不会再提一句信件之事。就当是那褚子陵偷窃军中财物,被解职赶出了军中吧。”   “康特使着实贴心,时某在此谢过了。”   时惊鸿示意过后,一直垂首立在旁侧的时停云开始动手收捡散落一地的密信。   与此同时,时惊鸿再次开口:“康特使,时某这里也有一件事,望请您知晓。”   康阳彬彬有礼:“何事?”   时惊鸿道:“定远温非儒,从来没有受过伤。”   康阳不知他为何提起此事,客套着笑了:“那不是很……”   “好”字还未出口,康阳便明白了这句话背后之意,登时冒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严元昭与严元衡起先并不很能明白,时惊鸿为何会提起此事。   温非儒不是在定远之战前就负了重伤……   时惊鸿看着康阳煞白的脸,慢条斯理道:“小儿早察觉府中有内奸,便玩了一个小小计策,告知亲近之人两条截然不同的讯息,一则是定远温非儒受伤,二则是邕州城白副将受伤。而不久之后,定州即遭贵军之袭。”   严元昭也渐渐明白过来,目含惊诧,望向正在收拾信件的时停云。   时停云面上的悲伤再也不复,把信件一页页拾起,扬手扔入一旁的火炉。   在火舌将纸角焚烧得翘卷起来时,时惊鸿笑道:“我们既然早已辨明内奸,便辛苦康特使,替我们将内奸送回南疆,好生处理了吧。”   ……   另一营帐中的褚子陵,对主帐中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他曲起膝盖,碰了碰怀中之物。   那块碎玉仍然在。   在玉石被震怒的时停云踏碎后,他借口那是母亲遗物,已将碎掉的玉包裹后,重新揣在了怀里。   碎掉的玉也可修复,拼一拼,也不难看出原貌。   ……还能用,还能用。   褚子陵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将头靠在一侧的硬木上,忍受着周身火烧一样的痛感。   接下来几日,康阳留在北府军中商议和谈事宜。褚子陵听外面闲聊的亲卫说,康阳这几日相处下来,很是佩服时将军与少将军,比初来时的矜傲自持,很多了几分谦卑。   但褚子陵的日子过得却不是很好。   身上的鞭伤疼痛另说,每日缺水少食,偶尔由亲卫送来的一顿饭还是馊的,哪怕不去闻它,囫囵吞枣地咽下,含在嘴里那又粉又腻的味道也叫人作呕。   第二日,李邺书来了,二话不说,揪住他便是一阵痛打,下手竟比时停云还狠上几分,要不是外面守戍的亲卫听出声音不对,褚子陵怕是会被他生生打死。   眼见李邺书红了眼睛,犹自踢打不休,声音里都带了发狠的哭腔,一名人高马大的亲卫索性将他扛在肩上,送出去找时少将军了。   这下褚子陵伤上加伤,喝水都反胃呕吐。   偏那李邺书像是惦记上了他一般,有空便要翻窗来揍他,甚至还带了刀来,每次都是以被亲卫生生架出去作结。   褚子陵过得狼狈,简直是度日如年。   日捱夜捱,总算是熬到康阳离营的日子了。   南疆使团要秘密带褚子陵离开,因此选在凌晨时分动身。为了避人耳目,褚子陵的头上还被蒙上了黑口袋。   在被蒙上的时候,褚子陵的眼角余光瞥到了来相送的时停云。   到了别离时分,褚子陵心中倒是生出了些别样的惆怅来,暗道,公子,或许再见时,我们便是敌人了。   而另一边,康阳向时惊鸿拱手告辞,并告知了他最后一件事:“时将军,褚子陵养有一尾灰颈鸽子。听我一言,留之无用,杀了吧。”   和谈队伍沿苍江一路行去,耳闻浪涛声声,离北府军主营远了,马背上的褚子陵动了动酸痛的身子,道:“可以了。既已走远了,便松开我吧。”   负责押运他的和谈队伍面面相觑一阵,嗤笑起来。   褚子陵被绑得着实不舒服,皱了皱眉:“康阳何在?”   康阳驭马而来,单手扯去了他头上的黑布。   乍然亮起的晨光刺痛了褚子陵的眼皮,他颇不适应地一眯眼,待能睁开眼时,他挪动了一下绑得发麻的手臂,想,或许是艾沙未曾告知旁人自己的皇子身份,只有康阳一人知晓。因此,他离康阳近了些,低声道:“艾沙现状如何?”   康阳看他一眼:“不是很好。眼睛伤了一只,九死一生,才捡回一条命。”   褚子陵不解:“他一个文臣,怎得伤了眼睛?”   “……文臣?”   康阳觑着他的笑眼,以及发问时微微上扬的语调,叫褚子陵隐隐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他问:“不是艾沙叫你接我回南疆?”   “‘回’?”康阳思索一阵,笑了,“是的,‘回’南疆,从今以后,南疆艾沙府,便是你的家。你以前在中原做奴,做了一段时间参军,也是享过福了,现如今要做回老本行,不知感触如何?”   “……什么老本行?”褚子陵心中的不妙预感愈来愈浓,“艾沙跟你说过什么?”   康阳道:“艾沙副将托我转告你,你既然爱做奴,他便恩赏你,做一生一世的奴。”   艾沙?……副将?   褚子陵张口结舌一阵,终是意识到,情况与他想象中截然不同。   他不敢再隐瞒,胸膛里的血液嘶嘶沸腾逆流,冲得他脑袋嗡嗡作响:“我是南疆皇子!我胸前有信物!”   康阳一挑眉,伸手入他怀中,当真摸到了一堆碎裂的硬物。   他将那包东西取出,在手心里捏了一捏。   在褚子陵露出期待的神情后,康阳拆也未拆,一挥手,那包碎玉便应声落入苍江,即时被吞没入江水之中,浮沉几下,再无踪迹。   面对着褚子陵刹那灰青下去的脸,康阳水晶眼镜下的双眼泛起了似笑非笑的冷光:“……不管先前是不是,现在不是了。” 第207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二十六)   褚子陵是被冷水泼醒的。   冷水馊臭油腻,应该是洗过锅的水, 因为紧接着袭来的一股锅腻子味差点让褚子陵呕吐出来。   来人把他泼醒后, 便转身离去, 丁铃当啷地用大锁锁上了门。   褚子陵呛咳两声, 污水混合着反酸的酸水从口角流出, 从胃到喉咙口都挛缩成一团, 又烧又涩。   他隐约回忆起,自己似乎是因为打算从落脚的驿站中逃跑, 被南疆使团的人抓回, 痛打一番, 被生生打晕了过去。   这显然是熟手所为,他身上的所有创口都不会伤筋动骨,却足够他动一下就痛得翻白眼。   康阳在旁人面前是个端庄的儒生模样, 实际上却阴狠得很。   在褚子陵被他的手下抓回来后,他用随身的小扇轻轻敲着眼镜腿, 温和道:“吾受好友之托,务必将你活着带回,可没说不会将你削成人棍带回。下次你若逃,最好寄希望能逃得掉, 若否,我会把你按块带回。好友深恨于你, 想必也不会苛责吾办事不利。”   褚子陵抬起肿痛的眼皮, 艰难起身, 抹去脸上横流的污迹。   他现在在一间空荡荡的小屋里, 脖子上狗似的套着一条锁链,只够他在方圆五米内走动,甚至无法容他走到窗边,查探外头的状况。   褚子陵脸色铁青。   他腹内紧急得很,但久等不见人来,喊叫无人应答,又不愿污了这唯一的一条裤子,只好咬牙在角落里解决。   在他强忍羞耻,用一根角落里的小树棍解决了卫生问题后,他开始了漫长又可怖的等待。   没人理会他,没人同他说话。   唯一能证明他没被人关死在此处的,是每天送来的馊食。   一天只得两食,每次只给他一刻用餐的时间,到了点,就会有个南疆长相的汉子面无表情地进门来,将盘碗收走。   褚子陵也识时务,每每狼吞虎咽,强吞也要把自己吞个半饱。   他还不能死。   康阳说了,他认识艾沙。   他得活着去见艾沙,哪怕是那个不知身份的副将也好。   这其中定是有误会,只要他能解释得通,他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只是,他在野猪一样地吞咽食物时,总会想到将军府内精致的小点心,以及与时停云同桌而食时那些不算奢华却足够美味的佳肴热饭,口里的饭便更多添了几丝酸涩味道。   意识到这点,褚子陵会抬起糊满了馊饭残渣的手,照自己脸上狠狠掼一巴掌,好叫自己清醒些。   想这些有什么屁用?!   他还有前途,还有希望,只要他抓得住,便还有东山再起之机,又何必像个穷困潦倒的破落户似的回顾以往的辉煌?!   在他被囚的第六日,精神已见恍惚。   门被从外拉开时,歪靠在墙上的褚子陵动了动眼皮,便本能地手脚并用,往门口爬去,想去接他的饭。   满室的异味叫来人皱了皱眉,示意两个人进来,把褚子陵脖子上的东西取掉。   褚子陵被一天两顿的馊饭喂得体虚气短,也无力挣扎,只能像一条病狗似的任人盘弄。   他被剥光衣裳,草草按在热水里,被人用鬃毛刷粗暴地从头刷到尾时,那在中原司空见惯的热水澡,叫他充满污垢的毛孔纷纷张开,竟然给了他一种飘飘欲仙、恨不得溺死在其中的畅快感。   褚子陵宛如一只晕头鸡,被套上一件粗陋的麻布衫,推搡上前堂时,因饥饿和伤痛而困乏的神智才稍有回复。   他看向堂上端坐之人。   那是个陌生的武夫,单眼包着白布,褚子陵之前从未见过。   他想,想必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了。   想到这里,褚子陵勉强挺直了腰杆,问:“你是艾沙?”   背后乍来一脚,把他一下踹趴在地。   那小厮用南疆文咒骂一句,随即道:“你是什么东西?敢直呼艾沙大人名讳?”   上位之人摆一摆手,打量着面部肿胀得已看不出昔日清俊轮廓的人:“你就是褚子陵?”   褚子陵忍着窝火,道:“是。大人。”   “我听说你是奴籍出身?”那人饮了一口酒,“看起来不像啊。”   褚子陵说:“我本非奴籍,乃是自愿为奴。”   “哦?”   如他所愿,那人果然起了些兴趣。   褚子陵挺了挺酸痛的腰板,想等他追问,自己为何愿意自甘堕落,卖身为奴。   孰料,那人又呷了一口酒,话锋一转,轻蔑地哈了一声:“……关老子屁事。”   他俯下身来,问褚子陵:“你可知道我是谁?”   褚子陵:“艾沙……”   “色提·艾沙。”那人鹰似的独眼死盯着褚子陵,“我叔叔是伊布·艾沙,我父亲死得早,是我叔叔将我一手带大。你可认得他吗?”   听到那个熟悉的人名,褚子陵整个儿放松了下来。   他以为康阳口中的“艾沙”与他识得的艾沙碰巧是同姓,许是有仇,才要设计把自己带来,好坏了他向上爬的青云之梯。   如今知道此人是那名艾沙的近亲,且有恩于他,褚子陵便认定这不过是个误会罢了,连作答的语气都轻快了几分:“认得。你若是不信,可带我去见你叔叔。他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色提·艾沙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睛,露出一口白牙:“你想去见他?”   褚子陵见他神情中隐有狰狞,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了:“我……”   不等他说完,一杯热酒便和酒杯一道在褚子陵脸上轰然炸开:“你杀我叔叔,如今还有脸说要让他给你一个交代?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细作,卑贱奴隶,左右逢源,看见中原得势,便要踩着我叔叔、踩着帕沙将军的命往上爬,岂有这样的好事情?!”   褚子陵心神巨震,只觉脑中轰鸣,像是被马蹄踩了好几个回合。   艾沙死了?为何此人言之凿凿,说是与自己有关?   不及细想,褚子陵便听上位传来愤怒的令声:“将这个不知好歹的奴隶拖下去,在脸上烙上奴印,打断双腿,扔去便所,交给老窑,他自会知道怎么处理!”   褚子陵这下不敢再卖弄关子,挣扎起身:“那你可知道我是谁?!”   艾沙:“我管你是谁?”   褚子陵若是再有所顾忌,怕是会全盘皆输,因此他嘶声叫破了自己的身份:“我是南疆皇子!南疆王的私生子,你敢动我,南疆王不会轻纵了你去!”   艾沙一怔,上下打量他一番,旋即放声大笑,生生乐弯了腰。   “当真是个疯子!你说是南疆皇子,有何证据?”   褚子陵:“我有一块南疆王的玉,可证身份!”   “玉呢?”   褚子陵一滞,心尖再次抽痛起来:“我是有的,却被那康阳扔入了苍江……”   艾沙再次大笑,笑得褚子陵通身发冷:“我……当真有玉!你若是不信,你叔叔那里应该有一封信,信上描着那玉的样子!”   艾沙的独眼里已经全是嘲讽的冷光:“是。那信件中是有一张描了玉的图不假,我叔叔想必也信了,可谁知道你是不是仿制?你红口白牙造一块玉出来,便要我信你?你狡诈多计,诈死了叔叔,诈死了吴将军,又诈死了帕沙将军,你当我不知?”   褚子陵心渐渐冻成了一块坚冰。   兹事体大,艾沙他们三人,可能根本没有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其他人。   那么还有谁能证明他的身份?   他绞尽脑汁,思索一圈,发现,玉没了,所有能为他作证的人都死了。   ……为何会变成这样?!为何啊?   意识到自己底牌尽毁,褚子陵的声音已不像方才那般强硬,而是多了几分颤巍巍的哀求。   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凄声道:“你的叔叔……还有帕沙,还有……还有吴宜春,就没有同你说过……”   “呸!”一口痰直直啐到了褚子陵脸上,“你还有脸提他们三人?死无对证之事,你摆上台面来说,是想要侮辱谁?”   他已不想再与此人多费口舌,在褚子陵“你再去查一查,问一问”的哀求和哭嚎中,示意两名奴隶将他扔出门去。   艾沙再三叮嘱:“留住他的性命,莫要让他寻死!我要让他晓得,何为为奴之道。”   ……   江风拂面,黄叶入江,上游下游,共感秋色。   严元昭是在苍江岸边找到时停云的。   他坐在没有阳光的地方,单脚落在一处土凹上,用碎石打水漂。   碎石斜削着出手,在水面上微旋着跳出数步,旋即消失在平缓的江水之中。   他在时停云身边坐下,从怀里取出一小块花生糖,剥去表面糖纸,一言不发地喂进他口中。   花生和饴糖的甜香在口中化开,让时停云有了些笑意:“谢六皇子赏。”   “谢个屁。”严元昭把糖纸抛入江水里,“南疆那边倒是第一次主动认降,为了休战,南疆王还打算将公主嫁入朝中,名头上说是以示友好,说白了,就是和亲。”   严元昭说这话时,声音中难掩快意。   “许给谁?”   “不知道。但适龄皇子也就那几个。听南疆王的意思,是属意十三弟了吧。”   严元昭特意观察着时停云的神情,笑盈盈道:“十三弟年龄正适合,这回建了大功勋,合该得赏。况且,他身边人只有父王赐下的启蒙宫女,那南疆公主因着血统,怕是做不了正妻,但做个侧室倒也是绰绰有余。那南疆王也是聪明,一为示好,二为拉拢,才具表说,要选元衡为婿。”   他觑着时停云的反应,长声叹道:“——可怜那公主,要配一个闷葫芦。”   时停云但笑不语。   严元昭讨了个没趣,却又想逗着时停云说话,四下环顾一番,倒是被他寻见了一个新鲜物:“……那是什么?”   时停云抬眼看了一下。   是附近一户住民在江边放鹅,七八只白白胖胖的鹅聚在一起凫水。   时停云低下了头:“别看,那是你鹅哥。”   严元昭:“……啊?何意?”   时停云道:“跟它们比你就是个弟弟的意思。”   严元昭被他一句话撩起了兴致:“不就是乡人养的肉鸭?我去抓两只来,晚上给你下酒。”   时停云抬头看了他一眼:“为你好,劝你别去。”   严元昭已经换回了惯常穿的华贵紫袍,闻言,他潇洒整一整衣摆,拍一拍襟带上挂着的钱袋:“你担心六爷吃白食啊。”   时停云说:“不是。你还是歇着吧。按我看,你的战斗力还不到半鹅。”   严元昭“啧”了一声,显然是不服气了,跳起身来,便向不远处的鹅群走去。   池小池目送着严元昭去送死了,轻轻一笑,又用一块扁石头打出了一连串水漂。   他对体内的时停云说:“我打算走了。”   说实话,因为和娄影那个稀里糊涂的约定,他并不是很想走。   但问题是这几天来,褚子陵的悔意值完全呈井喷状态,一个不留神就到了接近满值的地步,为了兑卡,池小池每天连觉都睡不好,全琢磨着怎么兑卡,生活质量和肝功能都有明显的下降。   “我伤点神也无妨,好歹有钱赚。你就不必为着他犯的错惩罚自己了。”池小池同他说着闲话,“好好的鸡儿上长了个人,能怨你吗?”   时停云笑了。   只是笑声池小池听不见。   池小池继续着他那没有回应对象的闲聊:“对了。当初在将军府里,我还没收到世界线的时候,跟褚子陵比试了一次。那时候,你为什么对他没有杀意?”   时停云:“……”因为你们有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如果突然出手杀了他,任务就完成不了了。当时我想着应当配合你们,所以……   说到此处,他还有些抱歉。   池小池当时与褚子陵比试,该是想借自己的情绪,试探一下他想要的“任务对象”是否当真是褚子陵。   但因着自己的过度克制,反而险些误导了池小池。   时停云想对池小池道一声抱歉,再解释一番原委,但池小池却像是知道了他的心声,随意道:“我不想知道答案。这个问题,是我问给你的,得出什么答案,也全看你自己。”   时停云:“……”嗯?   池小池:“他还在的时候,你一味强逼自己克制;他不在了的以后,你又要怎么对待自己呢?”   时停云静默。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了方才严元昭提到的事。   ……元衡,要成亲了啊。   大抵是人真的经不起念叨,时停云刚想到那人,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在自己身边坐下。   严元衡已在后面看了时停云好一会儿。   他有种很是莫名其妙的冲动,想上去执住他的手,把他沾了脏的手擦干净。   但严元衡还是严谨克己的严元衡,最终还是规规矩矩地落了座。   他问时停云:“你在和谁说话?”   只消一个瞬间,池小池就熟练地换上了时停云的表情时停云的语气,抬手一指,转移话题:“你看,元昭。”   严元衡看了一眼,才辨认出远处被铺天盖地的大翅膀包围、被叨得惨叫连连的人是严元昭。   他有些吃惊:“六皇兄……”   时停云笑:“别过去。他抓鹅呢。”   严元衡:“……嗯。”   两个人并肩看着鹅飞狗跳的画面,两相沉默,。   时停云望他一眼,笑道:“元衡,恭喜娶亲。”   严元衡诧异:“什么?”   时停云:“南疆公主啊。”   本来想找时停云谈一谈天的严元衡并不很想把时间花费在陌生人身上,略略皱眉:“……什么南疆公主?”   时停云:“南疆王意欲和亲,想将南疆公主许给你做侧妃,你不知道吗?”   严元衡脸色刹那大变:“……你说什么?” 第208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二十七)   在严元衡震愕的目光下, 时停云淡然道:“你二十岁了。纳个侧妃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吗。”   见时停云如此平静, 严元衡也只好强作镇静:“你比我年岁还大些。你为何……”   时停云摸到了一块趁手的扁石,斜着在水面上打出一串水漂儿:“我跟你不一样。”   严元衡一顿, 想到了时停云曾与他说过的心事, 语塞。   他偏过头去,神色略黯。   眼见气氛僵持, 时停云试着调和道:“不知那南疆公主相貌几何。”   严元衡木着脸:“……不知。”   时停云索性转谈起公事来:“止战之事商定后, 苍江附近的旗县送了数百坛陈年老酒来,父亲说, 今夜主营将士,必成一醉。”   严元衡:“嗯。”   时停云笑:“左右你是不会饮的, 与你说了,也就饱个耳福。”   严元衡:“……嗯。”   时停云从不介意严元衡的单字应答,他从小就心重,之所以沉默,不外乎是在想事,或是在倾听。   时停云正欲再言,严元衡竟抢先开了口。   “我不会娶她。”严元衡闷头道,“我不愿娶我不认识的人。”   “那可完了。”时停云笑, “望城的大家之女许多都养在深闺。那几个咱们眼熟的、爱写诗爱打球的未嫁之女,哪个不是冲着元昭去的?”   他看向不远处大战群鹅的严元昭,笑嘻嘻道:“……若我生作女子, 也爱元昭。深闺女子多不爱他, 觉得他轻浮, 但与他玩些时日便知,元昭性情有趣,懂得进退,地位稳固,又求一心之人,囫囵也能算是个良配。”   严元衡垂头,连“嗯”一下、虚应故事的意兴都没有了。   时停云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兴致盎然地“嗯?”了一声,继续道:“元衡,你说的是邱相之女邱颖?从小你们便见过,虽说她在女学,但与咱们也算是有同窗之谊的,地位、年龄都相当……想必就是她了罢。”   严元衡赴边之前早有此推想,但被时停云说破,还是以玩笑的口吻说破,叫他简直如火烧似的难受。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我向来不知,我向来不知,素常有这般怜香惜玉,对望城女眷如数家珍。”   时停云:“这不是为你相看吗?”   严元衡赌气似的:“南疆公主,邱相之女,我一个也不要。”   时停云:“那你要什么?”   严元衡:“我……”   他停了下来。   严元衡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的眼圈微微发着热,垂下眼睫,想到他仍在别宫中清苦度日的母亲,想到他的壮志宏图——每个皇子都暗暗有过的那种壮志宏图。   严元衡本就受皇帝青眼,年纪这么大了,仍未出宫建府,留在宫内教养,而经过这近一年的镇南关之役,他一剑斩下帕沙头颅,立下战功,更是站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任何一名皇子,都难以再望他项背。   他该与邱相之女结亲。那是一品千金,又有父王默许,与自己应是最相配的,再纳南疆公主,转年,就该有活蹦乱跳的孩儿了。   父亲有期许,母亲更盼自己登上九霄尊位,以及一生的壮怀,家国之梦。   这些东西确然重若千钧,但与素常相较……   ……可为何又要与素常相较?   他严元衡,究竟把从小一同长大的挚友当做什么?   素常在等着自己的回应,他却在幻想与他在边陲之地的军营内共度一生?   严元衡舌尖渐渐酸涩。   这几日,他理着自己的心事,却到现在才在一个从未谋面、一个都忘了长什么模样的女子刺激下,恍然意识到,自己对素常的情愫,仿佛不大对劲。   不过,又能如何呢。   他身为皇子,能公开娶时停云为妻子吗?能给时停云一生一世只得一人的白首之约吗?   在这一点上,他比六皇兄还不如啊。   时家几世清誉,时停云若是和自己有了私情,那必落得一个清誉尽毁的下场。百世之后,世人再提到时停云,不会言其功勋,只会为一个少将军与皇子的私情而津津乐道,谈他的相貌,谈他的“媚上之术”。   但若是不公开,难道要他一世活在阴私之下?   严元衡的心和眼睛,都被江风吹冷了。   时停云见他沉默良久,又问:“敢问十三皇子,想要什么呢?”   严元衡垂目半晌,抬起头来,望向天上。   时停云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长云如鳞,行进随风,千形万象,竞还空境。   他说:“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背过的诗吗。”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时停云:“是。陶弘景的诗。”   严元衡叫他:“时停云。”   时停云抬眼。   严元衡:“我只是在想,世上人有万万千千,我不是那个值得行云停留之人。”   时停云还未回神,严元衡便起了身,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他每走一步,心口都绞得发痛。   或许,等到停云找到意中人的那一日,自己的心也会跟着死在那一日。   严元衡越走越快,同时伸手入怀,摸出了那雕着月桂的酒壶,抱在胸前。   那是时停云的,在亲口饮过后,他便将酒壶信手丢给小兵,忘了索回。   严元衡本想让时停云来找自己讨要,可是一放就到了今日。   他也不知今日随身携带这酒壶来寻时停云,究竟是作了何种打算。   不过也没能送出去,想这些又有何意义。   ……他连个酒壶都送不出去。   抱着酒壶,严元衡陷入深重的自我厌恶。   ——他的逃避,说到底与那些猜测无关。   时停云或许根本不喜欢他。   若停云当真心悦于他,他又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严元衡一路快步逃回营中,入了营帐,坐在榻侧,取出酒壶,在掌心细细摩挲一会儿,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握紧酒壶,揭开挂着银褡裢的酒壶盖,闭上眼,对着壶嘴一气灌了下去。   他养的两只小黑龟似有所感,从小池子里浮出了两只圆溜溜的小脑袋,打量他一阵,又咕噜噜地爬回了池中。   时停云望着严元衡的背影,一时无言。   在他沉思时,严元昭竟然一身鹅毛地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大鹅的脖颈,布满尖牙的喙和双掌被他用腰带绑起。   ……还真被他捉了一只回来。   严元昭一头长发已乱,索性解放了披散在肩头:“区区一只鹅而已,你以为你六爷抓不回来?”   时停云:“说好的不是两只?”   严元昭啐他:“去你大爷,你说得轻松,你去抓两只。”   时停云大笑。   严元昭把五花大绑的鹅一放,又开始泛坏水:“等我回去,就在后院养一群鹅,再骗锦柔叫她去抓鹅。”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得陪着她。不然她得被咬哭。”   时停云擦去眼角笑出的泪花,想,果不其然。   这大概便是严元昭的爱了。   元昭看着浪荡,心中却向往着安定。   他又见过锦柔,知道她也非是俗气女子,与元昭处一处就能处出感情。   但就不知元昭何时能认清自己的心意了。   严元昭和时停云一道摘起身上的鹅毛来。   他低头掸着膝头,说:“昨天,元衡管几个士兵借了当地的土烟。”   时停云嗯了一声。   “你昨天吃饭的时候闲提了一嘴,这几天总有鸟叫,吵得睡不着觉。”严元昭道,“他昨天在你帐下不远处吹笛,吹了一夜,还用长竿赶鸟。”   他继续道:“那烟劲儿大。你也知道,他每日定点起居歇身,只能靠着抽那个东西提神。”   时停云道:“你说这作甚?”   “没事,当个笑话讲呗。”严元昭轻轻松松地耸耸肩,“他就是个傻子,李邺书被时将军调去身边,他另寻找两个兵士赶鸟就行了呗,再不济,他手下也有几个可用的侍卫。交给他们做,有这么不放心?”   时停云闭口不言。   严元昭支起一边膝盖,道:“六爷从不争自己得不到的。但能得到的,我绝不会放。若我是喜欢啊,岂管他世人口舌如何,我得了这百年快活,岂是那些愚人能享受得了的。百年之后滥嚼的舌根,千年之后也会化为土灰。”   池小池代时停云问道:“你是得了快活了,那若是对方对他只有兄弟之谊呢?”   严元昭浑不在乎:“那也得说明白啊。说明白,做一世兄弟;说不明白,落一世糊涂。”   时停云明不明白不要紧,但池小池明白,的确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左右他已经快将实物仓库给兑干净了,连第二个备用卡仓也建立了起来。   半夜,主营内歌舞升平。   南疆籍的兵士唱着南疆民歌,中原的南腔北调地唱起了黄梅戏和评弹,唱得好的没有几个,多数都是荒腔走板,但就着南疆美酒和烤得吱吱流油的小羊羔肉,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在这番喧闹里,却不见时停云和严元衡的踪影。   在飒凉的秋风里,严元昭于军营附近找见了时停云。   他在来回走动着,长靴踩在湿软的泥上,发出细微的水响。   严元昭已有薄醺,伸手去拉他:“你作甚?喝酒去。”   时停云看了一眼他拉住自己的手,又抬头认真望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确认那手温热,眼里有光,才放下心来。   他说:“巡查,以免有敌趁夜入侵。”   “哪来的敌?”严元昭好气又好笑,“南疆投降啦,撤兵百里,况且欢庆的只有主营,外围明暗哨延伸出十来里地,再安全也没有了。”   严元昭拉他一把:“快走快走,元衡傍晚放马,也不知去了何处;那些个副将,个个尊崇着我,没劲透了,还是与你喝酒有趣。走……”   话音未落,他伸手一摸时停云的手心,便觉出了不对,再一搭时停云的额,脸色更不好看了:“你作死是不是?烧成这样还要跑出来吹风?”   时停云一双桃花眼烧得直泛水光,定定地望着他:“……元昭。”   “昭你个头。”严元昭不由分说地扯着他往他的营帐里去,“这要是让你家先生知道……”   话说至此,严元昭猛然一顿。   ……“他家先生”,是谁来着?   严元昭性格如此,想不通,他也就不想了。   走到帐篷前,时停云看了一眼撩开的帐帘。   他记得,今日恩人走时,他不放心军营安全,离帐巡查时有将帐帘放下。   他推了严元昭一把:“送到这里就成了,你喝酒去吧。我没有烧糊涂,能照料好我自己。”   严元昭怀疑道:“你不会又跑去巡边吧?”   时停云低咳两声,含笑道:“那你要送我上床吗。”   严元昭嫌弃得不能自已,推了一把他的后背:“滚滚滚,滚进去。六爷看你滚。”   时停云深吸一口气,俯身进帐,放下帐帘。   他没有点烛火,向记忆中床榻的位置走出两步,他高热的身体便跌入了一个满是酒香的怀抱。   那怀抱自后而来,很是用力地圈揽着他。   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却不是熟悉的腔调:“是素常吗?”   时停云心里微微发软:“十三皇子。”   半晌后,他又叫:“元衡。”   高烧叫他周身疼痛,空有一身气力无从使出,因此,在察觉到严元衡酒醉后,他已被打横抱起,安放在了榻上。   严元衡没有唐突,把他抱放上床后,便规规矩矩地端坐在床边,直勾勾望着他,目光里都发着烫。   时停云:“元衡,你醉了。”   严元衡从怀里掏出已空的酒壶,塞在时停云手中:“没有。我喝了这么多,都没有醉。”   时停云无力地侧过身来,对他笑:“嗯。十三皇子海量。”   严元衡乖乖的,神情看上去有点沮丧:“不,我只喝了半壶。”   时停云喉咙很痛,还是忍不住笑意。   严元衡严肃道:“你不要笑。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时停云趴在自己胳膊上:“有什么礼物,来让时少将军过过目。”   严元衡一指那空酒壶。   时停云好奇,取来酒壶,贴在耳边摇晃摇晃,发现里面除了一点点残余的水响外,别无他物。   他哭笑不得,不由想到,严元衡上次酒醉后,送给他的书,里面也有一朵去向不明的小花。   时停云嘶哑着嗓子问严元衡:“是什么礼物?”   严元衡跪坐在他身侧,道:“我去登了白云山山顶,装了一壶行云来。”   时停云心内怦然一动,抬头看他。   严元衡说:“行云停下了,被我捉住了。所以,你可以听我说说话吗。”   时停云勉强撑起了半个身子,轻轻一笑:“嗯。你说,它在听。”   严元衡望着他,眨一眨眼睛,脸红上一层。   再眨一眨眼睛,眼圈也有点红了。   严元衡开口,说:“我以前,做过一个梦。”   时停云:“嗯。”   严元衡:“梦里,我到了耳顺之年。”   时停云不禁笑了:“嗯,十三皇子高寿。”   严元衡目中含星,一字一顿道:“梦里,那个时候,我身边,有你。”   时停云也不说话了,直望着他的眼睛。   一个醉酒之人,一个高烧之人,眼里都含着水雾。   隔雾看花,各有美景。   许久后,时停云才再开口:“十三皇子真是贪心,霸占时停云十年还不够,还要我做多久伴读呢?”   严元衡抓住他的衣角,轻轻晃一晃:“时伴读,时伴读。严元衡有一事不解,可以求教吗。”   时停云看着难得孩子气的严元衡,眼中隐隐含了泪:“请说。”   严元衡带了一点哭腔,问:“……吾要如何爱你,你才会喜欢呢。”   二人谁也不知是谁先吻上谁的。   衣带层层解落,垂坠到地上,窸窣有声。   滚热的身体贴靠在一起,已经分不清是谁在发烧了。   时停云张口,咬住严元衡的里衣右袖,沿着肩膀轮廓拉下,又在露出的右臂上落下一吻。   时停云轻声道:“元衡,元衡,你知晓吗,人死后一段时间,是当真听得见其他人在说什么、做什么的。”   严元衡双手撑在时停云耳侧,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有些无措,又有些迷茫,只循着本能,一下下亲吻着他隆起的喉结。   “所以我知道。”时停云扣紧他的十指,道,“……严十三喜欢时素常,时素常知道啊。” 第209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二十八)   一夜乱梦后, 严元衡按点醒来。   他几乎从不饮酒,因此不知醉酒后竟会浑身酸痛。   严元衡迷蒙着翻身坐起,入目的却不是他熟悉的帐篷内景。   他向来要求摆得规整的衣架倒了, 而衣裳零零落落地扔了一地, 白色的里衣,金色的衣带, 乱七八糟地缠在一处, 一双鞋在床前,一双鞋却胡乱踢在窗下。   严元衡扶着闷痛的额头,想,喝酒当真是误事。   他侧过身体, 掀开被子打算起身, 张口欲唤侍卫入内收拾:“仁……”   声未出口, 他却被人捂住了嘴。   捂住他的是一条光裸劲瘦的手臂, 其上是拉惯了弓箭后留下的疤状茧子。   “嘘。”时停云从他背后揽住他, “……臣想再睡一会儿, 十三皇子可准?”   就是昨日,这双手在他不得其门而入时, 无奈地握住了他的手,诱导他寻到正确的入处。   “十三皇子,便是这里……”   一道惊雷滚过严元衡的脑海, 劈得他整个人都僵直了。   经此一点, 昨夜的无数片段潮水似的涌入他的脑海。   他们昨夜的荒唐事, 做了不止一回。   二人谁都没有叫出声来, 都把声音压在喉咙深处。   严元衡依稀记得,自己似是说了很多了不得的浑话,叫时停云的名字,还贴着他的耳朵,悄声说些叫人脸红心跳的直白话语。   他用敬语,叫他时将军,温声细语地请他把腰拱得高些,仿佛自己只是他手下的一名小兵。   食髓知味后,二人从床上滚至床下,严元衡将时停云抱至窗前,摁在了窗边,直面着窗外明月。   时停云腰软难当,几次控制不住地滑跪下去,都被他扶着腰抱起来,继续深入。   后来,他们在窗边留下了一双鞋。   严元衡怀拥着他,回到床上。   约是半刻钟后,时停云受不得了,想从床上下去,手刚扶到帘帐处,却被抓住脚腕拖了回去,把青帐子给拖倒了,轻纱披覆在二人身上,又顺着起伏的动作滑落一地。   想起一切后,严元衡的第一反应是去试时停云的体温。   昨晚混闹一通,时停云身上热度竟然退了不少,摸上去只是低烧。   确认他无事,严元衡才顾得上面红耳赤。   他嗫嚅道:“……素常,我非是有意冒犯……”   时停云枕在胳膊上,嗓子嘶哑:“那,禀十三皇子,臣是有意冒犯,请十三皇子治罪。”   严元衡:“……!!!”   时停云凑近了看他,眼带笑意,脸颊却是渐渐红了。   严元衡呆呆望着他微红的唇,喉结谨慎地上下滚动一番,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美梦。   他试探地往前挪了一点。   时停云歪头看他。   严元衡鼓了鼓勇气,正要亲上去,却见时停云往后一躲,他亲了个空。   严元衡脸登时红透,七分迷茫三分委屈地望着时停云。   时停云一笑,主动亲了上去。   严元衡脑中炸开之余,想,真软。   他怀里揽着的筋骨是男子特有的硬朗结实,偏偏一张嘴又热又软。   他抱着时停云,红着脸着迷地亲了又亲,像是小孩子吃糖果,嘴唇尝够了,又去轻轻碰脸颊,唇珠,鼻尖。   真好。   时停云主动亲了他额上未来得及去掉的花钿,叫停了他幼稚的举动。   他吓唬严元衡:“来人啦。”   严元衡用被子蒙住他的头,小小声道:“不准吓人。再睡一会儿。”   帐篷外已经有了走动声,两个人蜷在这方小天地里,感觉有点紧张,又难掩满心的甜蜜。   严元衡撑着发软的腿下地,简单穿了些衣物,挑开帘子,不出意外地在距帐篷不远处看到了守戍的仁青。   严元衡是皇子,他们这些侍卫怎敢擅离职守?   严元衡强忍羞赧,用尽量平缓的声音说:“汲些热水来。”   仁青头也不敢抬:“是,十三爷。”   热水是严元衡亲自端进来的,他自是不肯叫旁人看见时停云的狼狈模样。   他攥了手巾把儿,给时停云擦了手指和胳膊,又掀了被子,看到他的大腿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又禁不住脸红,默默擦净了其上的秽物。   他心里欢喜,却也有些说不出的郁结。   他把毛巾重新投了几把,把时停云身上擦干净后,跪坐在床边,认真道:“素常,我有话要对你说。”   时停云勉强把自己撑坐起来:“嗯,我也有话对你说。”   两人沉默了。   严元衡:“你先?”   时停云笑:“臣怎敢抢十三皇子先。”   严元衡沉一沉气:“我昨日想了许多。方才,也在想。我想,我总要与你一个交代。回望城后,我会向父王乞一镇边亲王之位,来边境与你同守……”   两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一坐一跪,很是认真地商量着他们的感情,以及前路。   时停云耐心地听严元衡说完心内所想,道:“素常也有一想。”   严元衡:“你说,我听。”   时停云道:“皇位尊严,非是一顶寻常冠冕,容得你与旁人推来让去。元昭自知才学不如你,退让多年,也荒废自己多年,你说乞一亲王之位,说走就走,又怎对得起他多年付出?”   此话恰点在严元衡心中那点郁结之处上。   “而皇上多年宠爱,言妃多年企盼,又岂是说抛就能抛的?”   言妃,便是严元衡母亲遭贬斥前的位分。   时停云缓缓道:“我赞同元昭及时行乐之理,但你我性情如此,毕竟不同于元昭。你有严家江山,我有北府一军,皆有牵挂,而牵挂终是难抛。”   “严家江山交由他人,或许另有一番辉煌;但我想看看,它如果在你手里,会是什么样子。”   严元衡望着时停云,恍然觉得,他仿佛比自己多活了十几年,言语间清醒,理智,苍老,又温柔。   “可你……”严元衡听见自己的声音,难掩心痛,“你又要如何办?我们……该当如何呢?”   “你我心意已彼此相通。我时停云,此生再无憾事了。”时停云言笑晏晏,“我以前……犯了一桩大错,合该为枉死的冤魂赎罪。我若是再霸占严家王朝之人,未免太贪心了些。”   严元衡猜想,他说的“大错”是错信褚子陵。   他宽慰道:“错不在你……”   “错自是在吾。我不会推诿。”时停云道,“吾时停云此后一生的志愿,便是为守严家江山、护百姓平安而死。”   严元衡再不发一言,只看着时停云,不知是失望,还是难过。   时停云也晓得,这一夜欢愉后,自己说这样的话,着实太煞风景了。   但有些话也必须在此时陈明。   他心里有一道疤,是把心砍裂了再缝起来的疤,许是一生都会隐隐作痛,叫他无法安享幸福。   时停云本是打算终身不说,就这样与严元衡阴差阳错了,也好。   而严元昭在江岸边的一席话,总算让他有了正面应对的决心。   时停云郑重道:“时停云明白自己的心意,一生许国,断不会娶。将来,你若能为皇,三宫六院,正宫皇后,自是少不得的。我不会有多余的期许,我们便这样……”   严元衡打断了他:“不会有。”   严元衡向来恪守礼节,鲜少打断别人讲话,看来是当真急了。   时停云有点无奈地笑,想,孩子话。   他说:“好了,别同我赌气。那是你说不娶就不娶的吗,单说后嗣一事,你就无法交代。”   严元衡直直道:“我只问你一句,你心中除了严家江山、百姓安宁外,可有我吗?”   这话问得时停云有些心痛。   他偏过头去,不点头,也不摇头。   严元衡二话不说,翻身下床,单膝跪地,抬眸看床上斜靠着的时停云。   时停云有点吃惊,又直不起腰来,只能侧身看向他。   严元衡不知要怎样说才能让时停云相信自己的话,于是他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一字一顿道:“……若你心中没有我,你便是严元衡心悦的第一人。”   “若你心中有我,你便是严元衡心悦的一世人。”   时停云眼眶微热:“……何谓一世人呢?”   严元衡道:“一世人,便是你只有我,我只有你。”   他想去握时停云的手,因着害羞,只敢握紧他垂在榻边的被子:“……他日史书一册,你我若是有幸,同在其上。那便是你我婚书。”   时停云俯身,抓紧被子,轻笑出声,眼泪却落了下来。   ……   十年之后。   建平二十九年,皇上自觉年事已高,精力不济,让位于太子皇十三子,退居太上皇之位。   建平二十九年冬,皇十三子严元衡登基,改国号为永安。   民间传言,皇十三子严元衡,青年时赴镇南关戍边两年,立下奇功,且在那里缔下一段姻缘,娶一女子为正妻,即将入望城时,那女子却溘然病逝。严元衡爱此女极深,不肯再娶妻,旁的女子更是不愿再看一眼,只在建平二十四年时,过继皇六子严元昭第三子,养在身侧,充作亲生之子。   自他登基之后,只将当初父王赏赐给他的启蒙宫女封了个不低的位分,便不再纳妃,后位空悬,他也不提再立之事,无论百官如何劝谏,他只淡然道,此乃朕家中事。   两名御史还要再劝,一旁的严元昭倒是听不下去了,晃一晃扇子,笑道:“刘御史、张御史这样急迫,是想亲自入宫服侍皇上吗?若二位大人有此念想,本王倒可以引荐二位入宫……”   刘御史、张御史连称不敢,擦着汗出了殿去。   严元昭把这事儿当笑话,写信给了镇守边境的时停云。   彼时的时停云,已是名动天下的将领。   停战协定虽然签过,但南疆人仍是蠢蠢欲动。   两年前,边境战火又起,他与铁木尔亲军厮杀,险些一箭索了铁木尔性命。自那之后,南疆气焰大减,又吃了两场惨烈的败仗,才鹌鹑似的蛰伏起来。   时停云拆了严元昭的信,看着他那些混言混语,从头笑到了尾。   李邺书为他磨墨,见他如此开怀,便笑说:“公子,见你这么欢喜,猜就是六王爷来信了。”   他已被烽火洗磨出了一声英气,早不见那个哭着喊着死也要和他一同赴边的青涩少年的影子。   他早与一名南疆女子结了好姻缘,如今孩子已经满营盘跑了,但一到时停云身边,唠叨的话可丝毫也不见少。   时停云笑:“李将军,我都三十了,还算公子啊。”   李邺书自然道:“公子一时是阿书的公子,一世是阿书的公子。”   时停云伸手拍拍他的脑袋,李邺书温驯地一乐,继续磨墨,眉眼里都是安然的光。   时停云又拆开了下一封信。   信封上只写了时停云的名字,但单看字迹,他便能认出来信人是谁。   他展开三页信纸。   那人果真无趣,言简意赅,说生活里的事情,林林总总,也只写了两页纸。   时停云不满地嘀咕了一句,翻开最后一页。   恰在此时,帐外起风了,绣有“北府军”三字的暗红色军旗卷起,猎猎飞扬,旗影逶迤,宛如龙翼。   李邺书用镇纸压住一旁的书信,怕被灌入的风吹走。   时停云抬首,望向帐外,不觉粲然一笑。   他手上握着那人寄来的书信。   最后一页上,是他克制而又有力的字:“……若有长风绕旗,那便是我在想你了。” 第210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完)   一觉醒来,池小池懒得起床, 窝在床上磨蹭。   昨天他们结束任务、回到属于他们的二人空间时, 时间已近深夜。   池小池用时停云的身体饮了酒,下午去跑了一个时辰的马, 脱离躯体又是件极费心神的事情,刚一回到空间里,便困得和衣倒头就睡。   醒来后, 他才想起来和娄影的约定。   然后他果断决定多睡一会儿。   听到有人推门,池小池马上闭眼装睡。   娄影顶着于风眠的脸,穿着家居服靠在门边。   门外投入的光影, 将他的面目勾勒得格外柔和。   他注视了许久床上静悄悄的大团子, 无声一笑, 敲一敲门,说:“吃饭了。”   他回到客厅后,听到卧室里传来细微的洗漱声,脱去了身上衣物,换上了制式的白衣黑裤, 又去衣柜里挑了一件衣服,等在门口。   池小池在里面磨叽一会儿,也觉出了不对,伸了个脑袋出来:“饭呢。”   娄影把一条薄围巾围上他的脖子:“按主神空间的节历,今天是新年。我带你出去吃。”   “去哪儿?”   “回主神空间。”   池小池一挑眉:“你们的脑花呢。”   娄影答:“不在。听说是最近系统内部安全事故比较多, 他被叫去总部做检查了。大概要去三四天。”   懂了。山中无老虎, 猴子开party。   解析池小池的身体数据, 着实花了些时间。   约半小时后,池小池的精神体被娄影化成了透明的数据,小小的一只,揣进了前胸口袋。   随后,娄影唤醒了传输装置。   再然后,娄影就被拦在了检查装置外。   娄影倒不是因为那张于风眠的脸被拦截下来的。   每个系统,本身就是一个身份ID。据娄影了解,他们系统里还有一个性别为男,却酷爱把自己打扮成各色花枝招展的女性出游的大佬,次次出行,次次顺畅。   负责安全检查的1209是个有点温吞的IT男,他拦在娄影面前,摊出手来:“61,把你前胸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娄影抬手抚一抚前胸:“没什么东西啊。”   1209四下看看,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压低声音道:“61,平时就算了。咱们俩是什么关系,让你夹带点东西进来也没什么。可你也不是不知道,自从老板办公室被炸,进出的物品查得特别严。你身上有外带的东西,系统也把异常信息备案了,要是我找不出违禁物品,老板回来查下来……”   “真的没有。”娄影摊开双手,“不信的话,你来检查。”   1209叹息一声:“61,配合一下。”   他把手探入娄影的衣服前袋。   他的手指刚刚没入其中,一道光芒便从娄影的口袋冲天而起,直冲穹顶,将那数据构成的穹顶冲击得出现了层层波纹。   一朵烟花当空炸开,宛如巨大的透明蓝色水母,一圈亮影像是夺目的日冕,镶嵌在外层,徐徐荡开,美得摄人心魄。   不少系统都看到了这一幕,有欢呼声不断传来。   1209愣神间,娄影低头,温和绅士地一弓腰:“辛苦了,新年快乐。”   距离监察点越来越远,娄影耳边传来池小池的声音:“上午一把火,下午派出所。”   娄影抬手,摸摸坐在自己的右肩上的透明小人的额头:“穹顶是数据构成的,不会轻易着火的。”   池小池被戳得向后一仰,看向天际,只见大厅一片纯白,像是雪白的冰原,无数身着白衣黑裤的员工来来往往,但半空中有无数淡蓝色的光束穿梭成网,宛如彗尾。   池小池好奇:“这些蓝光是什么?”   娄影说:“是信息流。”   “为什么是蓝色的?”   “是089提议设计的。”娄影微笑,“……新年皮肤。”   对089,池小池向来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觉得这肯定是个妙人。   等他被娄影带进一间房间,恢复了正常身形、和089打上照面后,足足盯着他的脸看了十几秒后,转头看向挽着袖子走向厨房的娄影,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他带自己来这里,大概也是告诉自己,从冬歌那个世界开始,他就跟在自己身边了。   089正坐在桌子上,右手举着苹果,左手用平板下棋。   看到来客,他轻轻松松从桌上跃下,抓了张纸擦手,眼里带笑:“哟,来了。”   池小池着意看了一下他的眼睛,跟他打招呼:“089。”   089朝娄影的背影满妩媚地飞了个眼:“不习惯叫我数字的话,可以叫我的名字。我叫纪飞鸿。”   听到这个名字,池小池不觉含笑:“……嗯。”   089放下平板,上面是和电脑对战的围棋局,七十八连胜。   他把记录清零,随手将平板扔上沙发:“坐啊。”   023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跟池小池打了个招呼,旋即对089道:“端醋。”   池小池与089和023都是打过牌的,不过正式面基还是第一次。   023是个资深白化病患者,头发、皮肤、眉毛,睫毛,都是雪白的,眼睛形状深而狭长,近似欧洲人,色泽偏淡,虹膜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淡蓝色。   对他与正常人不大相同的外貌,池小池没有表现出任何诧异,抬手打了个招呼。   089很快端着醋回来了:“61跟你说过23的事情吗?”   “没有啊。”池小池态度自然地答道,“白睫毛,挺帅啊。”   089望着他,挺感激地一笑。   在他们来前,023已经包了许多猪肉荠菜馅的饺子,等娄影来打下手,效率明显加快。娄影包了五十个鲅鱼饺子,五十个蟹黄饺子,五十个黄瓜鲜虾饺子,又在众多白白胖胖、散发着面香的饺子里头选了两个,包了两粒能隔离探测的花生进去。   在等待饺子熟的时候,089和池小池闲聊起来。   089朝厨房努了努嘴:“我和他,还有61,还有你,是同一个世界线来的人。又是前后脚进来的,所以一进来就成了朋友。”   “你和61是北方的,我是南方的,23他是国外的,有四分之一东欧血统。他从胎里就得了这个病,眼睛只有0.1的视力,看视力表最上头那个E都费劲,还见不了阳光,晒不了太阳。他们家人很快有了第二个孩子。可能在他们看来,第二个孩子健康,活泼,但我怎么看,都是23更好一点。他从不畏惧自己的命运,不自卑,不胆怯,一直想着,长大要开发属于自己的游戏。”   要不是因为先天性心脏病,他不会走得那么早,刚刚递交第一个游戏设计案,就无声无息地在房间里死去。   对从小就生活在闭塞的小圈子里的023来说,死亡,不过意味着从一个房间到了另一个房间。   更何况,在这个新房间里,他还能打游戏。   089天生有种护犊子的长辈心态,因此认识023的时候,就对他格外关注。   后来他发现,这是完全没必要的。   “古印第安人有个很浪漫的说法,白化病人是来自月亮的孩子。”089望着023忙碌的背影,声音里有笑,眼里有光,是那种叫人心动的欣赏与恋慕之情,“你说,所谓的基因失误,怎么能失误出这样好的一个人呢。”   023在厨房,听不清外面说什么,只能听见089一个人叭叭叭,扬声训他:“就知道说话!过来,剥蒜。”   089从他能出西施的情人眼里醒过来,弯了弯眼睛,应道:“得嘞。”   在089剥蒜时,池小池盯着他,问:“所以,你们的老板给了他好的眼睛?”   089顿了顿,抬头看一眼池小池,笑道:“不会啊。我们老板很抠门的,因为23眼睛不好,所以才叫23去看守最不需要眼睛的光脑。”   池小池看向023,估算了一下他切菜时与案板的距离,不像是视力不好,看他刚才的样子,也不像戴了隐形眼镜。   他又看向089。   他的眼睛很漂亮,但生了泪痣的那只眼,看起来着实有些古怪。   ……从池小池进门过后,他几次观察,089那只眼睛都没有转过,且瞳仁四周蒙着一层淡蓝的光圈,仔细看,能看出数据流转的痕迹。   这痕迹,和方才探出头的023右眼里转着的东西一样。   ……089,把自己的一只眼睛赠给了023。   089把蒜瓣放入干净的碗中,问023:“剥几个?”   023远远地应:“就你吃。你爱吃多少剥多少。”   089剥了一颗,泡在醋里,抬头对池小池科普:“蒜有百利,唯目有害。”   池小池想一想,浅浅一挑嘴角,没有问他,是不是要为了023好好保养眼睛。   089是个太聪明的人,跟他说话,把事情挑得太明,反倒没有趣味了。   饺子熟透的暖香味从厨房传来,一盘盘饺子鱼贯传上桌子。娄影还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炒菜。   负责摆盘的089说:“把你叫来,是我的主意。”   池小池一副副摆着碗筷:“嗯?”   089说:“我只要再摇500个号,就能结束工作了。”   池小池手指一停,一根筷子滚落在了桌面上。   089略诧异地望着他。   池小池神色如常,拾起筷子,重新放好:“啊,那大概需要多久?”   089说:“快的话三个月。慢的话,大概半年。下一个年,我就没办法陪着23和61过了,今后也不知道你跟61有什么打算,还能不能再见,就想着提前聚一聚。我们是编内人员,未经报告不能外出,只能叫61带你进来了。”   089又说:“满打满算,23还有两年才结束任务,我还有两年的时间筹备。”   池小池问:“筹备什么?”   089凑近池小池,小声道:“你别告诉他啊。等回到现世,我要在地下建一座别墅,送给23,让他能在里面做他想做的事情。”   023见不了太阳,所以089愿意向下打一个别墅,做出一只舒适的鼹鼠窝,养活023。   听过他的愿望,池小池说:“你不想再陪他两年?留在这里白打工,你们那个抠门脑花也会同意的吧。”   089摆一摆手:“我们老板什么样子,我清楚。给他打一日工,就吃一日亏。况且他又不雇短期工。还是早日离他远些为好。”   池小池垂下眼睛:“嗯,这样也好。”   089又说出了一个他渴望做人的理由:“还有啊,AI彼此之间是没有亲密模式的。在主神空间里,禁止任何脖子以下的越界举动。”   池小池心念一动,伸手拍一拍089的肩膀,以示理解。   089也含着笑回拍两记。   十分钟后,三系统一人围坐在桌前。   089举杯,用玻璃杯底敲一敲桌面,说:“新年快乐。”   另外三个杯子同时举了起来,碰在了一起。   动筷后,池小池和023先后吃到了包裹着花生、代表好运的饺子。   花生是加上了防探测的代码的。   ……娄影在自己的那只花生饺子表面上做了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记号,动手夹给了池小池。   而089则是在023的那盘饺子里,每个都偷加了一个花生仁,然后被以为自己得了好运的023拿筷子敲了脑袋。   似乎是受了娄影那记烟花的刺激,系统们三三两两编写了烟花代码在外燃放。   直到入夜时分,外面的烟花声也始终不绝。   如池小池所料,娄影让他在自己主神空间里的宿舍单人床上歇下了。   娄影对自己的欲望克制得向来很好。   他只是想让池小池知道,自己不是他想象中对他无欲无求的邻家兄长,但也不舍得让池小池背负着那个“约”的玩笑,影响休息的质量。   娄影把池小池的被子往上掖了一掖,就打算去地上打地铺。   可他刚要起身,衣角就被池小池捏住了。   池小池说:“一起吧。”   娄影心脏猛跳几下:“你不会难受?”   池小池随口胡诌:“床大。”   床是一点都不大,两个男人得侧身睡才能躺下,池小池在里,娄影在外。   他们背贴着背,沉默良久后,池小池突然开口:“娄哥。”   因为保密系统,娄影无法回应他的呼唤,只好静静听着。   池小池说:“我们明天就去执行任务吧。”   娄影有点惊异:“不多休息两天?”   池小池想了很多。   他想089今天对他说的话,想089对那座地下别墅的期待,想今天见到的来讨饺子吃的009,想季作山曾经调查到的、只有他知道的秘密。   但话到了嘴边,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我想快点结束我们的任务。” 第211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一)   【世界随机选择生成中】   【滴, 随机完成,正在传输至世界线7301号】   熟悉的机械音响过,池小池睁开了眼睛。   入目的是原主被重度精神病人的雪白束缚服紧紧绑在胸前的双手。   这样的情景对池小池来说已经毫不意外了。   他问:“哥, 这个世界等级多少?”   娄影被他一声带着点撒娇鼻音的“哥”叫得有点想笑, 但等他读取世界线后, 就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池小池有了点预感:“S?”   娄影:“……是。”   池小池冷静道:“你老板他爹炸了。”   他转动着眼睛观察四周, 同时补充道:“没有说他不好的意思, 就是说他爹炸了。”   原主身处一个感冒胶囊似的小型舱中, 身上贴满各种仪器,头戴一个固定在舱壁上的环形头盔, 从后卡住了原主的整个脑袋,让他的头动弹不得,只要稍稍晃动, 太阳穴就传来类似针刺的痛感。   内舱墙壁上悬浮着身体数据, 血压、体温、心跳、血液温度、血液浓稠度、某A类球蛋白实时数量, 看得池小池感觉自己病入膏肓。   胶囊是透明的,因此池小池可以看见,与他处于同一个密闭空间的,还有其他九个胶囊。   根据车辆不时的颠簸可以判断,他们应该是在一台运行中的交通工具的后厢中。   然而,让他有些在意的是, 他目之所及的空气都极其浑浊, 像是雾霾罩顶, 空气里纷扬着极小的微粒子, 肮脏得让人忍不住皱眉。   他抬眼看向对面。   对面是一个正在吃糖的年轻人。   他口里含着一个硬糖似的东西,用舌头耍得滴溜溜乱转。   池小池看到,他的舱上写着“魏十六”三字,应该是他的名字。   与池小池视线相交后,魏十六一挑眉,含混地开口打招呼:“嘿。”   池小池点点头,算作回应。   魏十六看了一眼他的姓名签,饶有兴趣道:“兄弟,你是什么?”   池小池:……稍等,我去查一下我是个什么。   这次没有什么阻碍,不需一秒,世界线开始导入。   ……   起初,世界还是它该有的样子。   直到某日,在某个托福考场里,出现了两份雷同卷。   雷同卷出现在前后座。   纪律委员会的五名委员共同调阅了当天考场的监控,发现前座的女生没有异常,只是在低头答题而已。   而怪异的是,后座的人也没有任何越界的举动,双手始终放在桌面上,没有使用手机的机会,也没有任何探头探脑、交头接耳的动作。   委员会重放了好几遍录像,确认他使用的都是最普通的文具,没有任何动用高科技作弊工具的迹象。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对的话,他也只是长时间盯着前排人的后背发呆而已。   委员会怀疑雷同或许只是巧合,但为防万一,他们还是请来了后座的人,客客气气地想与他谈一谈。   那后座的人是个高中生,一进屋,面对一群胸前佩戴着委员会胸牌、西装革履的大人,坐上那把摆在房间中央的孤零零的椅子,腿肚子就开始打颤,面色煞白,支支吾吾。   委员会负责人是个经验老到的人,见情况不对,马上冷下脸色,摆出逼问的架势。   不到几个来回,那高中生竟然吓得直接招供,结结巴巴地招供说自己作了弊,并保证说,自己只犯这一次,以后绝不再犯。   委员会负责人问他:“你是怎么做到的?”   高中生说:“我能看到她的卷子。”   委员会负责人严肃地敲了敲笔:“我知道你能看见。你是怎么看见的?”   他说:“我透过她的身体看到的。”   委员会几个委员面面相觑一阵,都笑了。   其中一个女性委员说:“那请你为我们演示一下,你是怎么‘看到’的吧。”   高中生有点紧张地脱下眼镜,看向最左边的委员:“你坐的椅子背后有一个没有撕掉的价签。上面写着‘310元’。”   那名委员诧异,回头去看椅子后背,果不其然。   他旁边坐着的第二人摇了摇头,并不相信。   几人坐的是转椅,说不准是他刚才偷看到的。   第二人用铅笔在面前的白纸上写了一个英语单词,用蓝色文件夹夹好,又合上文件夹,将文件夹举向他:“上面写的是什么?”   那高中生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   第二人刚刚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讽刺笑容,就听那高中生说:“idiot。”   第二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高中生看他这副模样,心里生出了些快意,也不再那么畏惧眼前的几个大人了。   他一咧嘴:“你是倒着给我看的,所以我看的时候花了点时间,不好意思哦。……对了,那个O正好挂在你的肝上。”   说罢,他主动看向第三人:“你吸烟吧?右……不对,在你看来是左,左肺叶上有一大片黑点,像我们生物课课本上的那种烂肺。”   第三人皱眉道:“我从不吸烟。”   高中生说:“那你可以去做体检了。”   第四人是委员长。   高中生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眼神里都是光。   大人们震愕又警惕的眼神,让他越来越兴奋。   自从某天早上起床,突然能看见墙内的钢结构后,高中生一直把这件事隐瞒着,不愿让人知道,方便拿来作弊。   他原本以为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可他没想到,事情揭破后,其他人的反应竟然这么有趣。   然而,他审视一番后,发现委员长没什么意思,于是咂咂嘴,随口道:“你兜里有一板药,治胃病的,吃了十二粒,还有六粒。”   最后,轮到了那个最早提议让他“演示一下”的女委员。   高中生看了她几眼,笑嘻嘻道:“……你今天穿了粉色的内衣和黑白条纹的内裤。”   事件结束的代价,是他被禁止参加以后任何一场托福考试。   他已经不介意这些了,找来媒体,宣称自己是有异能之人。   ……在没有眼镜遮挡的前提下,他能够看穿任何物体,包括银行金库级别的墙壁也不能阻拦他的视线。但是也有限制,他一天只能累计使用两个小时的透视。如果使用时间过长,眼睛会缺水、剧痛、以至于暂时失明。   当他展示过自己的本领后,电视台特地为他做了一个专题节目。   他赚了十几万块钱,也让世人知道了他的名字。   罗守一。   罗守一,异能人的第一罪人,因为十几万元,出卖了异能人存在的秘密。   在金钱的诱惑之下,第二个异能人出现了。   他有凭空悬浮的能力,尽管每次只有五分钟。   有了第二个,就有了第三个。   渐渐的,各国的科技部门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   相关的所有宣传异能人的节目被纷纷叫停,至今为止所有披露身份的异能者被请到有关机构,抽血、化验,当局要求他们留在本地,不要随意离开所在区域。   当局开始调查后,才发现事情异常棘手。   异能人的数量,正在缓慢攀升。   异能人都是随机觉醒的,目前没有发现任何规律,和基因无关,初步检测也不具备传染性和遗传性,异能人的外貌和身体形态也不会发生太明显的变化。唯一的区别,是异能人在使用异能时,血液中的某A类球蛋白数量会以一个可怖的数量远超常人。   这也意味着,这种“变异症候群”无法预防,无法预测,谁都可能成为异能人。   次年,各国的《异常人类管理法》出炉。   只是这个名字,就引起了异能人的第一波抗议。   而在明确了《管理法》内中的内容后,更是在异能人中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异常人类管理法第一条,所有觉醒异能者,不能违反现行所有法律,包括宪法,刑法,航空法,等等。   第二条,异能者必须前往有关机构提交自己拥有的详细的异能信息,以及全部的个人信息,包括上下三代人的信息,每个异能者都会拥有一个完整的数据库,自提交信息之日起,每年必须定时前来更新信息。   当局已建立了完善的天网设备,制作了一大批难以破坏的钛合金项圈和脚环,能够实时监控异能人的一举一动。   项圈内侧有微型的注射器,注射液的浓度能麻翻一头水牛,方便能对作奸犯科的异能人随时进行麻醉。   第三条,异能人不能破坏项圈。   第四条,异能人不得使用特殊手段,对项圈进行任何形式的阻挡。   第五条,异能人离开本地,前往外地,需要向本地部门申请通行许可证。   这只是前五条的内容而已。   在这项议案还在商讨阶段时,有某国议员A提出,要在项圈上注明异能人的姓名、年龄与家庭住址,给正常人类最大程度的安心。   一名觉醒了异能的议员B马上提出异议:“你说的‘正常人类’,是对我们极大的侮辱。我们也是人类。”   议员A反唇相讥:“是啊,所以我称呼你们‘异常人类’。正与异,只是一个中性词而已。”   议员B据理力争:“这样的文字游戏没有意义。‘正’与‘异’后,还有一个‘常’字。这样的命名方式,是赤裸裸的歧视。我们除了有异能之外,有着正常人类的情感与情绪,立法不能剥夺我们正常生活的权益,我们不能被当做犯人对待。”   “歧视?如果我们放弃对你们的制约,你们的精神权益会得到权益,谁又能来保障我们的人身权益?”议员A冷静道,“你能保证你自己不去犯罪,可你能去保证别人吗?异能人像是持枪者,还是隐形之枪。我们只有同样持好枪,才能保护我们自身的安全。”   议员B站起身来,扫了一眼议员A面前的水杯,欲言又止一番后,皱眉道:“爱德华先生,希望你以后最好不要变成‘异常人类’。”   议员A不以为然,冷笑道:“如果有那一天,我会立刻自杀。”   下一秒,议员A眼前的水杯突然爆炸,热水与碎片四溅,烫得议员A惊呼不已。   在一片混乱中,议员B整一整领带,低头离席。   议员A的怒骂声从身后传来:“看看!你们看一看!这就是异能人!这就是不加约束后,他们会做出的事情!”   议员B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一名做场内服务的后勤人员跟了出来,亦步亦趋地尾随着他。   议员B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一眼,直入主题道:“你能操纵水”   后勤人员有些局促:“是……贝利先生,您是怎么?……”   议员B点了点自己的右眼睑下侧:“我能看到别人是如何使用异能的。我看到,爱德华的水杯变红了。”   后勤人员嗫嚅道:“爱德华太可恶,我只想给他一个教训……”   议员B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他走出议会大厅,瓦蓝清透的天空中,残余着飞机滑过时留下的白痕。   入目的一切,都是无比和平静美的景象。   他贪恋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一手抬起,抚摸着自己的眼睛,自言自语:“……这就是自由要付出的代价吗。”   有等候的记者发现了他,举着摄像机快步冲来。   运转的摄像机中,完整记录了他沉默着挖出自己双眼的景象。   在某国异能议员献出双眼的抗议之下,本国总算没有通过议员A的提案。   但是,异能者所有的信息都被登记在了项圈内部,经过授权的单位可以购买扫描仪,扫描异能者脖子上的项圈,查看其有无犯罪信息。   商店挂出了“禁止异能人入内”的标志,因为异能人有可能会消去商品上的磁条,有可能会隐身,会悬浮,肆意偷盗。   “异能人”是一个大头外星人的模样,上面打了个鲜红的叉,放在“禁止宠物入内”的狗型图标之下,格外醒目。   古老的宵禁制度经过商讨后,被再度启动。   一到晚上九点,街面上便是空荡一片。   有异能人游行抗议的宣传单被风卷起,上下翻飞,宛如纸钱。   异能人变为了一种主流的社会现象,乃至社会焦虑。   拥有力量的异能人,有想要主宰一切的,认为异能人才是人类进化的方向;有想要安稳度日的,想要争取更多生存权益,或是在夹缝中勉强求存;更有一心帮着人类维持秩序的执法者,希望异能人这一群体不要因为个别不良分子而整体受到歧视。   至于人,态度就更加纷异。   有人疯狂向往异能人,觉得炫酷,有关部门发放的、可以抑制A类球蛋白的生成的药丸被他们倒入水沟;有人惴惴不安,认为自己有可能随时转化为异能人,所以一边吃药,一边呼吁,为异能人争取权益;有人是恐异能人派,坚决抵制异能人的存在,认为力量是恶滋生的源泉,以至于患上了吃药焦虑症。   恐异能人派最常提出的例子,是那第一个被发现的异能人,高中生罗守一,在五年后成为了抢劫银行的帮凶。   面对镜头,他早没了当初的青涩,张狂道,你们关不住我,我能看到你们的一切。   异能者的公开犯罪率节节攀升后,有人甚至呼吁处死隐瞒自己能力、拒不上报的异能人,理由是,异能人一直在不断觉醒,如果他们隐瞒自己的身份,隐藏在人群之中,就是一个不定时炸弹。   事实是,隐瞒者甚众。   用抗议者的话来说:“我们不是狗!”   社会的确是在呼吁保护异能人的权利不错。   但是,谁愿意冒着风险雇佣异能人?   谁愿意与异能人缔结婚姻,不仅每年都要去录入一次繁冗的信息,就连后代都被纳入观察计划之中?   谁愿意蒙受歧视,戴上项圈,从此任何行动都要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之下,哪怕弯腰系个鞋带,都要蒙受其他人警惕的目光?   世上犯罪者无数,正常人犯罪比率远大于异能人,为什么异能人就要被假定为犯人?   更何况,有的异能者觉醒的异能根本不会对旁人造成伤害,又凭什么要遭受一刀切的待遇?   各个国家对待隐瞒自己异能者的态度,各不相同。   有的国家比较宽容,积极呼吁保护异能人隐私,有的国家甚至会主动欢迎异能人来本土定居,上报各自的异能,为国家从事专业的工作,并解决婚姻问题。   但这些终归是少数。   有的国家竭力反对异能人的存在,对那些肯戴上项圈的异能人还算好,对那些因为各种原因,不愿戴上项圈的,采取极端铁血的政策,驱逐,囚禁,乃至将他们当做游戏和娱乐的对象,并声称,隐瞒者没有人权。   而大多数国家,明面上说“不支持不反对”,实际上也在暗暗支持反对国。   原主就生活在一个竭力反对异能人存在的国家。   他为何会被困在这里呢?   只是因为在某天,他觉醒了一个非常无关紧要的技能,因此隐瞒了自己的异能者身份,以免戴上项圈。   ——他觉得四周的空气有了重量,而且布满了雾霾,压得他喘不过气,连体育测试的1000米的及格线都没跑进。 第212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二)   原主白安忆, 和池小池带过的其他宿主相比,经历与性格显得很是平淡无奇。   他为人沉静温和,少有交际, 一身终年清洁的白大褂, 一架方型的金丝眼镜, 是人们通常概念中的那种青年才俊, 20岁成为考古学硕士, 崇拜巨型生物, 生平最爱是侏罗纪,第二爱永川龙, 第三爱草本羊齿类植物。   自从谈了男朋友后,羊齿类植物的地位就被取代了。   他的男朋友焦清光也是科学家,专门研究抑制A类球蛋白的药物, 是隔壁制药工程专业的学长。   两个人是在一次院内的学术交流会上遇见的, 白安忆和焦清光分别带着新近发表的论文, 作为各系代表发言。   焦清光发表的题目是《靶向治疗A类球蛋白分泌纳米药物的实验研究》,白安忆发表的题目是《论和平永川龙的复原》。   在白安忆对论文做出简要摘述后,就进入了惯例的现场提问环节。   焦清光举起了手。   白安忆有些好奇,不知道他能问自己什么,就点了他起来:“焦学长。”   焦清光站起来,尖利道:“我想问, 你这篇论文的现实意义是什么?现实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谁还会关心侏罗纪?”   面对这样尖锐的问题, 白安忆只是愣了一秒, 旋即温温柔柔地一笑:“脚踏实地的事情,有像焦学长这样的行动派去做。也正是因为有焦学长这样的人在,我们才能放心地仰望万万年前的星空啊。”   会后,焦清光向白安忆道了歉。   他挠挠后脑勺:“是我不好,太冲动了。不该当众给你难堪。”   白安忆知道,焦清光是坚定的反异能派,而且此次交流会里,唯有自己的论文主题与当下现实无关,所以他有所不满,对自己的态度格外尖锐一些,也不意外。   他礼貌地一欠身:“没事,学术讨论而已。我们专业经常会被人质疑现实意义,我不会介意。”   白安忆脾气这么好,倒让焦清光更加局促了:“我请你去吃冰吧。”   白安忆看一看手表,认真道:“导师叫我做完报告就去她的办公室。我们下午四点半在东门见,好吗。”   后来,白安忆与焦清光如一个俗套的校园故事一样,恋爱了。   焦清光从高中时就对家里出了柜,白安忆更是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因此二人的恋爱没有遭遇什么外力阻拦。   在三观方面,二人除了对异能人的态度不尽相同外,也没什么特别相异的。   白安忆为人比较保守宽容,连牵个手都会害羞,而且全心都在研究上,焦清光与他交往两年,最浪漫的事情,也不过是在夜晚的操场上牵手漫步。   本科时,白安忆修了天文学与考古学的双学位,他会向焦清光讲述,那从万千年前传送来的、现在已经可能消亡了的星光的故事。   白安忆的世界和交际圈都很简单,因此觉醒了这样古怪的能力后,他第一时间想到要告诉焦清光。   焦清光起初听到,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但见白安忆的表情不似作伪,焦清光恐慌起来,尽力稳下情绪来后,他劝说他:“你快些去申报登记!”   白安忆脸色煞白:“我不想。……我只告诉你,你能不能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他有读书读多了的人崇尚自由的通病,更何况,他那样向往星空,向往古世纪,想也知道,他爱极了自由。   他一直对异能人抱有宽容的态度,也是有物伤其类的感慨。   焦清光急了,他把手伸进大衣兜里,直视着白安忆:“这不是你想不想的事情!你难道想用你的能力做些什么吗?”   白安忆固执起来,也是九头牛也拉不动。   他负气道:“是啊,我想做些什么,我想拿自己来做研究!我想试试看我的能力能不能帮助我做研究!行不行?”   白安忆与焦清光爆发了相识以来的第一次争执。   最后的结果是,双方不欢而散。   白安忆回了实验室,全心沉浸入实验之中,试图以此解忧。   眼前灰蒙蒙的蒙着一层阴翳,目之所及,都是飘飞着的颗粒状灰尘,灰尘色彩斑斓,形态各异,像是显微镜下的病毒。   而且他身上重的很,对正常人来说有若无物的空气仿佛突然有了重量和阻力,他每动一下,都觉得如在水中,不多时就出了一身冷汗。   他叹一口气,放下了在他看来满布细菌的试管,想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会儿。   然而,一个小时后,一队全副武装的实验人员就冲进了屋中。   白安忆的罪名是试图隐瞒自己的能力,证据是举报人焦清光提交上来的一段录音。   “……我想拿自己来做研究!我想试试看我的能力能不能帮助我做研究!”   在他被强制穿上隔离服、押入隔离车时,早就悄悄等在一旁的焦清光快步走来。   接触到白安忆绝望的目光,焦清光定一定神,悲天悯人道:“……我是为了全人类的安全。”   ……白安忆却嗅到了他身上浓烈的消毒水味道。   在与自己分开后,他用消毒水给自己洗了澡。   他镜片后的眼睛微闭了闭,再不理会焦清光分毫。   起初,白安忆以为,自己最差的结局是被学校退学,在经过长达三个月的异能人守则的封闭教育后,被强制套上项圈,沦为社会机器下的自由奴。   但他想错了。   这个国家对试图隐瞒身份的异能人的憎恨,非比寻常。   在很多人看来,异能人隐瞒能力,就是有犯罪意图。   社会甚至自发建立了完善的监察机构和举报奖励机制,来制裁这些“漏网之鱼”,他们会将隐瞒异能的异能人拘禁起来,交给监察机构,进行“再教育”。   当然,明面上,国家还是呼吁人人平等的,但在暗地里,这些“监察机构”的任何举动,都是得到授权和支持的合法行为。   白安忆进去的第一天,对工作人员坦诚了自己所有的能力,并据理力争,他只是能看见空气中悬浮的一些物质,并且感到空气沉重罢了,因此他觉得没有上报的必要,他不想为了这样无聊的能力而失去自由。   那个身着藏蓝工作装的男人全程没有用正眼看他,轻笑一声,在属于白安忆的电子记录上横向划上一笔。   白安忆不知道这一笔是什么意思。   等到他被拖入电击室时,他才了解,在电子记录上落笔,意味着这个“犯人”今日犯了错,“不听话”。   画上一笔,电击一次,一次三档。   画满一个“正”,电击级别升到五档。   这既是惩罚,又是实验,测验的是异能人的身体极限。   对白安忆来说,三档是酷刑折磨,五档则是生不如死。   在被禁闭期间,他们每天早上必须五点起床,朗诵《异常人类管理法》,上午抽测昨日背诵的内容,务求一字不错;下午要学习其他所有的法律,晚上要交上一篇一千字的自省文章,内容不许重复或雷同,晚上十二点后才准统一上床睡觉。   睡觉时,他们是不能躺下的,只能坐在透明的“感冒胶囊”里睡觉,内置各种仪器,实时监测他们的一举一动。   而胶囊是用特殊材质制成,会人工平衡和抑制他们体内的A类球蛋白,且异常坚固,非是寻常力量能打破的。   他们吃饭时要双手合十,感恩人类;睡觉前要齐声诵念“异能人安全守则”。抽血与人体实验成为了一件幸福的事情,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可以有半天到一天的休息时间。   被囚入监察机构的异能人们,成为了连排泄都不能自主的犯人。   白安忆是个呼吁自由的人,又有着学者的固执,因此被认定为“不安定分子”,常常遭受电击。   他往往在电击刚开始,就因为巨大的痛苦昏厥过去,醒来时,已经被重新关回胶囊。   有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的手臂都烧焦了一大片。   疼痛已经感受不到了,残余的唯有麻痹和烧灼。   他穿着束缚衣,上半身动弹不得,只能闭着眼睛,用脚在地上缓缓踩踏。   他隔壁有个烫着飞机头的年轻人,因为被抽了500CC的血,被特准回来休息半天。   见他醒了,飞机头同他搭讪:“哥们儿,你也太猛了吧?牛掰!”   白安忆认为他是在说自己和“主理人”——在这里穿着藏蓝工作装的工作人员的称呼——谈判的事情,便客客气气地说:“没有。”   飞机头看他的脚缓缓在地上挪动,便问:“你在做什么?”   白安忆闭眼说:“我现在踏在木星上。”   飞机头:“哈?”   白安忆挪动着脚,心中有一整幅星空图,自言自语:“……我跳过几道彗星,来到土卫十五上……土星就像一颗宝石,我揭过土星风暴——红黑色的土星风暴,当做披肩,披在身上……”   这样的想象,能减轻他的疼痛。   飞机头看他嘀嘀咕咕的,净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话,便一言以蔽之,概括道:“神经病。”   在监察机构里疯了的异能者有不少,这些人最后往往被运上隔离室,不知所踪。   白安忆曾向“主理人”打听过他们的去向,回答则是记录簿上的又一道记号。   或许是因为白安忆格外难搞,他的“主理人”格外厌恶他,甚至是有意针对,延长了他的囚禁日期,理由是他“没有诚心接受改造”。   后期,白安忆也老实了一些,学会了用沉默对人,只用心去反抗。   时间就算过得再苦,好歹也是一分一秒流逝了去。   他的囚禁之期,总算要满了。   眼见一切要结束,白安忆已经不期待后半生的自由,只希望导师能够为他说情,让他能够留在实验室里继续研究,哪怕只是打下手而已。   导师对待异能人的态度足够开明,应该不会……   他临睡前的这番遐想,被突然喷注入胶囊内的催眠瓦斯打断。   不及细想,他便沉沉睡去,沉睡去前,残留的意识只能捕捉到一丝震动。   ……他们用来睡眠的“胶囊”,被人运走了。   他丝毫不知,自己竟是陷入了另一个彻头彻尾的噩梦之中。   ……   池小池读取世界线的行为被无情打断。   载着他们的卡车轧上了石头,往上纵跳了一跳。   “胶囊”用钢铁头箍固定着他们的头颅,只要有细微的挪动,就会向太阳穴发出电击脉冲波,电得人眼窝发麻,头疼难耐,口水的分泌激增,甚至会控制不住地从嘴角溢出。   在颠动中,一阵疼痛的吸气此起彼伏。   另一个“胶囊”里,一名瘦削的女孩身体很轻,因此震动幅度比其他人更大。   她头痛难忍,破口大骂:“操!操!!”   颠动过后,一切重归寂静。   对面的魏十六还在等待“白安忆”的答案。   他问的“你是什么”,指的是“你的能力是什么”。   尽管还不知道他们会被运往哪里,池小池已经迅速生出了心眼:“不如你先告诉我,你是什么?”   在白安忆的记忆里,监察机构内严禁交流成员超过五句,被囚禁的异能人里也有吃过几次苦头,就洗心革面,一力为监察机构做打手、渴望借此“立功”的“好犯人”。   因此,机构内常年一片静寂。有可能相处数月,也不知道对方的能力是什么。   更何况,池小池搜索遍白安忆的记忆,里面没有一个叫做“魏十六”的人。   这一车的人,他只有两个熟悉的面孔。   一个是那刚才疯狂骂娘的少女,一个是一名看上去蛮沉稳的大叔。   魏十六嘿嘿一笑:“这么警惕呀,小眼镜。”   说罢,他停止了吮吸“糖果”,把那“硬糖”咬在牙齿间,亮出了它的真面目。   ……那是一枚奇怪的24面骰子。   魏十六又把骰子含回嘴里,咬糖果似的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含混不清道:“喏,我已经展现出诚意啦。就看你……”   池小池一笑,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镜。   魏十六一愣:“眼镜?做什么用啊?”   池小池镇定自如地和他打太极:“就和你的骰子一样的用处啊。”   魏十六大笑:“有心眼,我喜欢你。”   方才破口大骂的少女叫叶欢,脾气显然不很好,听到这二人叽叽咕咕,便不耐烦道:“你能不能闭嘴?”   魏十六:“不能。我为了不闭嘴,已经在那个狗屁机构里多呆了六个月了。这是很可贵的品质,你不能剥夺。”   少女:“……”   在他们二人拌嘴时,池小池再度开启了世界线的接收。   就在同时,运载着他们的车辆缓缓停下。   嗤的一声,车内的胶囊统一自动开启,束缚服也自动弹开了扣子,有新鲜的空气大股大股自外涌入,冲淡了胶囊内部内循环的机油味道。   当然,对池小池来说,这个世界里里外外,都脏得让人不忍卒睹。   ……他们自由了?   距离卡车车门最近的“胶囊”里,爬下了一个满头脏辫的年轻人,他抹一抹脸,鼓起勇气,一把推开车厢后门。   金黄的阳光瞬间杀入,取代了车厢内的小灯泡,麦芒似的针刺感让车中众人无不闭眼,眼睛敏感些的,还会泪流不止。   但那年轻人却满脸流着泪,喜悦地滚下了车。   是自由的空气,自由的……   他趴在滚烫的土地上,贪恋地呼吸着那被阳光翻烤出的土腥味,泪如雨下:“我自由了,我——”   他没有来得及感叹完毕,就听到头顶传来试音声:“咳,咳。听得见吗。”   池小池从卡车上探出头来,注意到还有其他十辆同样的卡车,共计十一辆,停在一片荒原之中。   荒原之上,草木生烟,但远远却能听到波涛拍岸的巨响。   池小池皱眉:“哥,这样正常吗?”   娄影同样凝眉:“不正常。”   池小池脑中的世界线,滚动着和外面几乎一模一样的播报声:   “各位异能者们,恭喜你们已经结束了初步的试练。但很遗憾,人类依旧无法信任你们,信任你们所拥有的能力。”   听到这样的话,隔壁车辆上立刻跳下人来,去检查驾驶室。   然而拉开驾驶室的门,他看到的是无人驾驶的自动设置。   “放心,你们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是虚假。”那播报声里不含一丝感情,“包括你们走出舱门、来到外面,也都是虚假的幻觉。现实中的你们,仍然躺在舱中沉睡,只是接入了一种特殊的设备而已。”   池小池反应很快。   ……是那个头盔的功能?   播报声道:“你们可以把这个世界,理解为一场全息游戏。这是对你们一百零一名毕业生的测试。参试者一共有一百零一名,全部到位,生命体征正常,可以投入使用。”   池小池耳中,响着与现实世界同步的音效。   而他眼前的空气,依旧是浑浊而沉重的。   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卡仓,内里的卡片都能正常使用。   “请放心。”播报声似乎很了解他们的顾忌,“你们的能力,在这里全部能够无障碍地使用。当然,你们能力自身的限制,也是存在的。”   爬下车的魏十六仰天大喊:“你们想要做什么?”   播报声道:“你们是国家的罪人,是企图犯罪者。现在,你们是否向往自由的生活,家人的怀抱,舒适的床铺?发挥出你们全部的潜能,争取活下去吧。”   ……活下去?   ……什么意思?   “这个‘游戏’,关乎你们的性命。”播报声说,“如果你们在这个世界里死去,你们在现实世界中坐在‘胶囊’里的身体,也会彻底死去。”   四下里先是沉默,然后被愤怒的呼声取代。   有人大声喝骂,有人跑去拆卸“胶囊”,而面对这一切,播报声毫无反应,冷眼相待。   直到众人发狂了五分钟,渐渐安静下来,播报声才再次响起:“除了完成测试外,任何的破坏举动,都不能让你们从这个世界中脱离。这个‘游戏’,只能由我们在确认获胜者后,再行终止。”   “请你们抬手,抚摸你们的脖子。”播报声谆谆善诱,“上面有一个项圈。放心,这个项圈只会监测你们的生命体征,以及为你们定位。它是采用特殊材料制作的,一旦强制拆卸,会向内收缩,活活勒死人的,请谨慎使用。”   “你们的右臂上……对,请撸起你们的袖子。有一块表盘,可以当做钟表和指南针,也显示着你们的详细的各项身体数据,需要时可以随时查看。当然,你们也可以按下侧面的按钮。上面会显示出你们实时的买注比例。”   有人不可思议地问道:“买注?买什么注?”   “抱歉。这是我们的一种对外经营盈利的方式。”播报声解释道,“关押和研究异能者,需要大量经费。而有些人,又有想观看异能者战斗的需求。所以,我们会把你们的‘游戏’过程全程直播,会有人下钱买注。这也是一种创收的方式,请你们理解。”   池小池微微皱眉,出声道:“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们?”   播报声一本正经地放着厥词:“出于对异能者人权的考虑,我们必须把这些告知你们。你们是有知情权的。而且,请你们多关注这个‘游戏’赔率,可以开发出各种很有意思的玩法,对你们自己也有益处。”   有人已经濒临崩溃:“你们这是要对我们公开处决!你把我们当做什么?游戏的牲畜吗?”   播报声冷酷道:“可以这样理解。”   “异能者,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意外。我们处理掉的,是无能的、只能造成一些小型社会动乱和麻烦的异能者;留下的,是渴望自由、又有能力的异能者。我们会对后者进行第三阶段的教育和实验,并签订契约,为机构和社会所用。这就是‘异能者淘汰精简计划’。经此一役,你们更会明白自由的价值。”   播报声收敛了一下声音中的冷意,又含上了彬彬有礼的笑意:“最后,只有三个存活名额。到时候,如果超出三人存活,所有人会被统一注射毒药。请大家,为了自由而战斗吧。”   播报声方才停止,与池小池同乘一车、最早下车的脏辫男就猛地用石头划破了自己的食指手指。   他比手成枪,对着那坏脾气的姑娘叶欢,颤声“啪”了一声。   下一秒,叶欢的头被一粒凝固了的、高速射来的血珠爆成了烂西瓜。   脏辫男大喘一口气,不等其他人回过神来,就拔足往荒原一角奔去。   瞬间,所有人呈鸟兽状散开,都开始防备身侧的陌生人。   魏十六下意识去抓那个离他最近、看起来最弱的“小眼镜”:“哎,你往旁边稍……”   但他却抓了个空。   他回头去看,看到“白安忆”竟是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魏十六玩味地吹了声口哨,也不耽搁时间,掉头往一个方向跑去,不肯再留在这个随时会沦为修罗地狱的地方。   他边跑边想,白安忆的异能……是瞬移吗?   此时此刻。   池小池正深一脚浅一脚奔跑在一片距起始点东南五十公里的森林之内。   名称:移动卡(中级)   持续时间:即用型   件数:1   品质:中等   类型:一次性使用品   所需兑换点:10悔意值   介绍:新鲜水牛奶酿造的顺德椰子双皮奶,只有向东南走五十公里才吃得到。   ……看来009写这份文案的时候,可能正在顺德附近代其他系统做任务,没能吃到当地著名的双皮奶,因此念念不忘。   在脏辫男划破自己的手指时,池小池就动用了一张早就攥在手心的瞬移卡,从卡车处转移到了这里。   充满水腥味的热气如有实质,在他肺里涌动,活像是进了水。   被束缚衣捆绑时,他对白安忆这个垃圾技能的体会还不很深刻,但跑动起来,他只觉得自己在游泳池里跑步,身上沉重,手脚阻滞,简直像是背了几十个沙包跑路。   看池小池跑得呼哧带喘,娄影也是心疼,想说点什么,让他宽心。   是骂那个焦清光,还是骂在背后主导了这一切的监察机构,还是把他传送到这个糟糕世界线的主神?   娄影正在绞尽脑汁想一个合适的表达方式时,就听见池小池简单粗暴地开骂:“草泥马,一群钢铁孤儿。”   ……娄影觉得自己再骂什么也很难超越这一句的精准,于是选择闭口不言,只一心替他调节呼吸。   然而原主的异能影响力实在太过强大,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解析和操纵,因此娄影也无法帮到他,而原主又是个资深科技死宅,体能实在有限,因此跑了没多久,池小池便在一处小潭边站定,扶膝喘息。   娄影没有问池小池为什么要跑到这么一个地方,池小池也没有说。   两人咽下了没有说出口的话。   ——“我会来找你。”   ——“我知道,这个世界的你会来找我。”   只跑了一会儿,池小池的衣服就汗透了。   他将连体裤的上半身脱了下来,用袖子在腰间打了一个结,又查看起右腕上的表盘来。   喘了这么一会儿,他的心跳还是在一百二十,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他梳理了一下思路。   这个世界的难度在于,他现在被困在一个无法突破的地方,压根儿没法和那个渣男任务对象打上照面。   想要悔意值,他只能想办法,做那三个胜者之一。   目前池小池还没有什么头绪,因此他打算看一下赔率,冷静一下。   不出所料,点开的屏幕上,他的赔率目前排名是倒数第二,只在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之上。   赔率大盘旁,居然还有小型的实时聊天屏,有不同的语言在上五颜六色地迅速滚动。   “开始了!!刺激!!”   “这次比上次有意思多了,直接开杀啊。”   “上次磨磨唧唧的,喊了一堆爱与和平的口号,顶个卵用,最后还不是表面上客客气气,暗地里下手?”   “那个女人死了?”   “死了。没看到赔率数据已经清零了吗?可惜,挺漂亮的一个女的,脾气还暴,我喜欢。”   “哟,17号追上了21号!”   “操,哪个区域哪个区域?”   “自己不会看啊。C1区!”   看来,在这些偏激的反异能者看客们眼里,他们只是游戏角色和一堆数字代码,根本不配称为生命。   池小池嗤笑一声,继续一条条看下去。   他本就打算留在这里,等这个世界的娄影追过来。   那些人中,除非有会定位 瞬移这种双重技能的,否则要马上找到他这颗软柿子捏,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趁着这段时间,看看这些评论也不差。   说不定还会有哪个爱裹乱的,透露出哪个参赛者的异能是什么……   他正刷着评论时,娄影突然叫他:“小池,后退。”   池小池立刻听话,放下腕表,倒退一步:“嗯?”   娄影的声音颇为古怪:“……看水里。”   池小池一愕,低头一看,陡然炸起一身白毛汗。   ……他站在水边,小潭里映出了白安忆的影子。   而此时,有活物从白安忆的影子里爬了出来。   准确地说,白安忆的影子,从水里爬了出来。   ……更令人惊诧的是,这个影子,与白安忆生得一模一样,身上穿着他以前常穿的实验室白大褂,架着一副一尘不染的金丝眼镜,彬彬有礼,斯文客气,与白安忆是一样的美人,然而气质却与白安忆迥然不同,既冷且艳,神情间添了几分似笑非笑的冷淡。   而这与白安忆一模一样的人刚刚爬上岸,就含着笑意,单刀直入地发问:“……你不是我家小白子。你是谁?”   ……池小池决定收回自己认为原主“平淡无奇”这样的狂妄评价。 第213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三)   他们所在的D20区远离核心地带,而每个投注者面前的屏幕只有一块, 观赛机会宝贵, 没人会特意把屏幕从现在争斗激烈的区域挪开, 去关注一个即时赔率1赔17的落单异能者。   最高的赔率, 是刚才以血为枪的脏辫男, 已升到了1赔5.5。   1赔17,说白了,就是没人肯押这个文弱纤细的小白脸, 赔率再高,投一块钱也是浪费。   因此,没人注意到,一百零一人的逃生队伍里,多了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人。   池小池反问:“……水鬼?”   与白安忆一模一样的人把左手探入白大褂的衣兜, 客气一笑:“你好。我叫做白安忆。”   他左手出兜,手上却带出了一把甩刀。   他用大拇指娴熟地反手开刀,银锋冷峻锐利,却被他摆弄得轻松熟练,像是自己的手指。   他说:“第二遍。你是谁?”   池小池说:“池小池。”   影子彬彬有礼,手握刀柄, 安静垂落在身侧, 专注地盯着池小池,金丝眼镜后的双眼却洞若观火, 眼神冷酷凌厉, 宛如食肉动物在寻觅下口机会, 看得人头皮发麻。   然而他的口吻仍是一派客气:“请问,白安忆的下落?”   池小池:“他和我在一起。”   影子略略拖长音调,“嗯”了一声,似是在思考。   即使池小池集中全副精力,也没能看清影子是什么时候抬手的。   在他注意到影子的手已经空了时,一道逼面而来的银光已经闪到了他的左眼前方。   而他只来得及微微睁大眼睛,一道黑影就从斜旁奔出,及时回护在了他的面前。   一连串“咯咯咯”的破碎声,在来人横翻的掌心中响起。   银光破碎成了一团尘埃,粉笔灰似的数据碎片在他手上缓缓浮沉。   影子有些好奇地挑起一侧眉毛,像在思量这个人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   许是因为情况太过紧促,那人的声音落在池小池耳中,既熟悉,又带着与往日不同的、不动声色的怒气:“你过分了。”   影子耸肩:“我打偏三寸了。”   来人道:“你如果不是有意打偏,我不会只打碎你的刀。”   池小池从来人身后探了个头出来。   短短几瞬,他就猜出了影子对自己出手的理由。   他言简意赅地解释:“我不是那种有能力抢占别人身体的异能者。你就算不是拿刀试我,是真要杀我,我也逃不走。”   影子微闭上眼,像是在等他的解释。   池小池趁机偷看了一下身前人的脸。   那仍是一张陌生的脸,左半张脸上戴了半张面具,露出的小部分皮肤有些烧伤,让人忍不住去想他面具下的半张脸是受了怎样的创伤,露出的半张脸则是雪白干净,眼尾向上尖尖地剔着,看上去有点艳,桃花似的。   那紧盯着影子、带着点戾气的眼神在余光碰触到池小池的瞬间,就禁不住软化了下来。   他轻声问:“吓到了吗?”   不需多言,池小池成功地与他对接了信号。   他摇了摇头,把娄影仍横拦在自己身前的手臂轻轻压下。   他本能地觉得,影子不会当真伤害白安忆的身体。   “是白安忆‘请’我进来的。”池小池解释了自己的由来,“他死过一次。”   自称“白安忆”的影子睁开了眼:“谁杀的?”   池小池略沉吟一刻,借机读取了一下白安忆进入比赛环节后的世界线。   ……   在脏辫男第一个开枪后,眼睁睁看着叶欢被空腔效应轰掉的半个脑壳血淋淋的正对着自己,还有白花花的脑浆顺着后颈往下流,白安忆脑子一片空白。   以他那点可怜的体力和那拖后腿的异能,跑是不可能跑掉的,白安忆索性一个侧身,滚到车下,脚蹬住越野卡车底盘上的凸起,手握住扶手,硬是让自己壁虎似的挂在了车底。   刚才脏辫男割指时,流出的鲜血不止一滴,散射出的血子弹射漏了这辆车的油箱,有油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越扩越大的七彩油渍,渐渐延伸到白安忆脑下。   他被汗水浸湿的黑发一滴滴往下掉着汗珠,在油渍上砸出一朵朵水花。   他毕竟是久坐实验室的体质,求生让他瞬间爆发了体能,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气力在一点点流失。   人已跑掉了一批,渐渐的,只剩下一个人,在挨车搜刮着什么。   白安忆咬牙硬撑,腰身却渐趋酸痛。   他的体力不允许他多分神关注外面的状况,只得闭眼隐忍,开始读秒。   300秒间,他听到了向自己藏身的车辆处逼近的脚步声,感受到了有人跳上车的震颤,隐隐听到了撕扯电线的声音,以及电流流过人体的嗤嗤声和含着痛楚的低声怒骂,再接着是跳下车的闷响。   手臂渐渐酥软,肺里也因为长期缺氧而火烧火燎地作痛,然而白安忆不敢挪动分毫,只屏息、闭眼读秒。   数满300下,白安忆睁开眼,小心翼翼向外看去。   他真怕自己一偏头,就和一双从车底外向内静静窥视着的眼睛撞上。   所幸,他最恐惧的事情没有发生。   ……外面没有移动的脚了。   荒原之上不见人影,只剩下车轮一样滚动的风滚草。   他脱了力,直接摔倒在地上的一滩汽油里,顾不得一头一身的机油味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待肺里稍微好受了些,他才翻过身来,手脚并用地向外爬去。   干燥的沙土味吸在肺里,像是有颗粒硌着喉咙,嗽了几声,有细微的黄沙掺在口水里一道流出。   白安忆艰难地擦擦嘴角,膝盖蹭着粗砺的砂石地,刚想爬起身来,就听身后传来一声阴恻恻的冷笑。   “……总算把你等出来了啊。”   白安忆登时血压骤升,神经性头痛立时发作,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抽痛起来。   他忍着疼痛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陌生男人跨腿坐在自己所在的车厢上,双脚踏在悬空的车板上,嘴角有一片新鲜的黑色烧伤。   “……也省得我进去抓你了。”   ——在白安忆闭眼读秒时,已经有一个人蹲下来,静静看了他许久了。   那男人嗤笑道:“我还以为你能坚持十分钟呢。”   白安忆刚才已经耗尽了全部的气力,现如今双臂撑在地面上,也是抑制不住地发抖。   男人轻轻巧巧地从车厢跃下,朝白安忆走了过来,指尖开始闪出雪亮的电火花。   死亡的阴影渐次向白安忆笼罩而来,他连后退的力量都没有,只能面对着他,嘶哑道:“我们没有必要听从他们的话,自相残杀……”   “对你没有必要,对我就有了。”男人一步步走来,“你是挺倒霉的。要是我能直接食用电流,我就不需要你身上的生物电了。”   此人只能操纵生物电,且能把从别的生物身上吸取到的生物电的电流放大千倍,为己所用。   白安忆想起了自己方才听到的拉扯声。   他拔取电线,原来是为了……   白安忆竭力想争取一线生机:“生物电是能够不断再生的。你留着我,我可以做你的蓄电站……”   “哦?这么听话?”男人笑了,“可惜,我要是能吸食活人的生物电,我为什么不自取自用呢?”   白安忆脑中嗡的一声,眼前渐渐蒙上了一层黑雾。   他难道真的要死了吗……   白安忆鸵鸟似的别过脸去,不敢面对自己的死亡。   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道影子从那地上的汽油里无声无息地钻出,速度如同闪电,纵身直跃上男人的后背,轻捷无声地用双腿盘住了他的颈部,猛力旋腰。   只闻咔嚓一声,男人未及反应,就软倒在地,气绝身亡。   来人动作干净利落,将那男人尸身一脚踹滚到车底。   白安忆半天不闻动静,只听到一个陌生的脚步声缓步来到他身前,也不伤害他,才敢抬头看去。   他本想看看那会使用生物电的男人去了哪里,然而入目的景象让他张口结舌。   ……一个与他长相一模一样、身上还穿着白大褂的人,单膝跪在他身前,单手插兜,正笑望着他。   那人见他发呆时间太长,嘴角禁不住笑意更盛:“你好。我已经把他赶走了,你不要怕。”   他的嗓音很和煦,像是个很温良的人。   白安忆战栗道:“你是……”   来人动手,用食指替他刮掉脸上、鼻子上蹭上的沙子:“我是白安忆。”   他似是怕白安忆不能理解他,便补充道:“……我就是你。”   见白安忆不能理解,“白安忆”很好脾气地解释:“小白子,你还记得你四岁的时候,被孤儿院的‘小霸王’那帮人推下楼梯吗。”   白安忆隐约记得。   他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因为为人好安静,不爱与人玩,总捧着一本地质书研究,他常被孤儿院里一个外号“小霸王”的八岁孩子率众结伙欺负。   四岁生日那天,“小霸王”让手下来抢自己的蛋糕。   蛋糕是喜欢他的老师特地给他买的,做成了一颗小小的地球形状,他很喜欢,因此怎么也不愿意让出去。   争夺间,他摔下楼梯,还被闻讯赶来的“小霸王”扯着领子拖了几米,威胁他,不许他把跌下楼的原因告诉老师。   他摔出了轻度脑震荡,右臂骨裂,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很久。   等他能下地之后,孤儿院内却不见了“小霸王”的影踪。   后来,白安忆听老师说,小霸王半夜起夜,失足跌下了同一段楼梯,伤情却比他严重许多,两条腿都摔断了。   回到现实,见到眼前与自己一模一样,宛如镜像的人,白安忆冒出了一个有些可怕的猜想:“你……”   “白安忆”鼓励地点一点头,像是老师面对着一个正确回答了他问题的学生:“是的。那天就是我的生日。从那天起,我在你的身体里苏醒了。”   他说:“我是你的另外一个人格。”   白安忆摇了摇头:“不可能。我……一直不知道你……”   双重人格,应该是互不知晓对方存在的才是啊。   “白安忆”温驯地摸着他的后颈,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含着鼓励的笑:“你不知道我。但是我知道你,知道你的全部事情,读过你读过的所有书,所有论文。我帮你收拾过屋子,也帮你订过外卖,帮你写过报告。”   白安忆还记得报告的事。   那段时间他跟着导师下坑了,恰好赶上学期末,有十七八篇论文要交,只好在回校后狂赶报告,成日里头昏脑涨。   等成绩发下来,他才发现,自己一门自然学课程得了A,是所有课程里得分最高的。   他为此还迷糊了一阵,忘了自己是不是写过这篇报告。   见他有了印象,“白安忆”优雅地点了点头:“不是老师忘了收,是我写的。”   当然,他没有说,是谁曾数度强硬拒绝了他和那姓焦的欢好,以及是谁在他被抓入监察机构、遭受电刑时,占据他的身体,替他受了那一次又一次的刑法,甚至有一次抓住了他专属“主理人”的头发,险些把他磕死在了墙上。   见这人不很坏,又温柔,对自己很是亲近,白安忆也不怎么畏惧他了,摸摸自己的胸口,问:“你,你是怎么出来的?”   “白安忆”回头望了一眼流淌了一地的汽油。   汽油反射出模糊的天光云影。   “也许,老天分配异能的时候,把我们当成了两个不同的人。”他说,“我也有异能。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分身’。”   “……只要你照镜子一类能够反射光线的东西,有了倒影,我就会从里面出来……”“白安忆”的声音很是温和,“……陪你。” 第214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四)   两人选了一个方向, 上路了。   起初, 白安忆还对另一个“白安忆”有些戒备。   人总会对“镜像”这种东西有种莫名的恐惧,更何况, 这个“镜像”从镜中走出,来到了他身前。   但当“白安忆”的身影越走越淡后, 他反倒担心起来。   白安忆问:“你怎么了?”   “白安忆”看着自己渐趋透明的双手, 自言自语:“一个小时零十分钟。比上次的时间长了一点。”   白安忆震惊:“你出来过?”   “白安忆”嗯了一声,坦诚道:“你觉醒异能的那天,我出来了五十分钟。”   白安忆还记得,自己出现异状后, 偷偷测过身体内的A类球蛋白的数量。   得出的结论让他差点当场自闭。   他本想立刻把这件事告诉焦清光, 他没有别的亲人了,焦清光就是他最亲近的人。   但看天色晚了, 白安忆又想起焦清光有报告要交, 今晚是死线。   ……那就明天再说吧。   “白安忆”与他并行着,说:“那天你睡得不是很好,洗过澡后,吃了药才睡。”   白安忆记得, 自己的独立宿舍是带浴室的, 内间是小淋浴间和马桶,外面就是洗手台与一面巨大的镜子。   他恍然:“……就是那个时候……”   “白安忆”反问:“你会怕吗?”   白安忆摇摇头:“不。”   白安忆此人, 兼有着学者的浪漫与理智, 对方在觉醒异能后既然没有伤害自己, 那他就不会去做“万一他伤害了自己怎么办”的无聊设想, 徒增烦恼。   “白安忆”笑说:“连气也不生吗?我可是看了你的身体。”   白安忆脸登时红了:“你……”   “白安忆”试过了白安忆的底线,眼见他神色局促,就适时地收了玩笑:“抱歉,是我唐突了。”   “也没有。”白安忆低头慢慢走路,温驯道,“这具身体是我的,也是你的。你看一看没什么。……而且,我还要谢谢你。”   “谢什么?”   “你的性格,意志,还有身体素质,应该都比我强势很多……”白安忆说,“我不很懂心理学,但我也有一点关于双重人格的认知。一般来说,两种人格是彼此独立的,并不知道对方存在;可你一直知道我,却没有来抢身体内的主人格地位……”   “白安忆”低下头,粲然一笑。   同样是一低头,一个驯服,一个却是不动声色的以退为进。   他说:“看你对‘主理人’的态度,我还以为你很有领地意识。”   白安忆说:“我的确不喜欢别人不经允许冒犯我的人身权利。但是,我是你,你也是我,你帮了我很多,所以……我不会介意。”   “白安忆”动作端庄地将手敛在背后,压住被荒风掀起的白大褂后摆,含笑道:“所以,这也是我的理由。”   白安忆:“什么理由?”   “白安忆”一字一句,都直白得要命:“是我不抢占你的身体、把你关在我身体里、对你为所欲为、让你哭着求我放你出去的理由。”   白安忆涨红了一张脸,又好气又好笑,驻足问道:“你想过?”   “白安忆”笑颜以对,不见一丝心虚:“没有哦。”   二人对话间,“白安忆”的身体更加透明了几分。   他眼见实在支持不住,便道:“我消失一会儿。需要我的时候,想办法制造一面镜子。”   白安忆乖乖答道:“嗯。”   “白安忆”消失后,白安忆独自跋涉了十里路,最终气喘吁吁地在一条小河边站定。   他们虽然是意识体,但仍然会有着正常的人体循环,会疲累、饥渴。   他面对河面扶膝喘息一会儿,一只手就从侧面伸出,递给他一条毛巾:“这么久才叫我,我还以为你不想让我出来。”   白安忆缓过气,擦了擦汗:“我想让你多休息一会儿。”   “白安忆”说:“我只要消失,再照镜子就可以出来了。再说,陪着你,我不会觉得累。”   白安忆坐地:“油嘴滑舌。”   “事实。”“白安忆”在他身边坐下,“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陪了你快二十年,你认为,我会觉得厌烦吗?”   白安忆被他直白却又挑不出毛病的话弄得有些窘,没话找话道:“……你困吗?”   “你睡吧。”“白安忆”说,“跑了一天,辛苦了。”   白安忆说:“不行,不能在水边。可能会有很多人来水源边蹲守……”   “白安忆”:“你放心。我在呢。”   白安忆有些不好意思:“可我睡了,你怎么办?我还是每一个小时都起来一次,照一照水面……”   “不必。”   “白安忆”伸手入兜,摸出一面从后视镜上敲下来的小圆镜,插在土里,做出“请”的绅士手势。   白安忆盯着他:“你有镜子?”   “有。”“白安忆”镇定自若地回答,“今天赶走那个人前,从一辆车上取下来的。”   白安忆:“那为什么……”   “白安忆”蹲下身,平视着他:“我就想看看,你会不会叫我出来。”   白安忆有点心疼,道歉道:“是我不好。”   “白安忆”大概是做好了被责怪不信任他的准备,没想到得了个道歉,一时愕然:“你……”   白安忆说:“是我没有给你安全感的保证。但请你相信我,我很感激你,也很需要你。这种需要,不只是人身安全方面的。我是第一天认识你,还想多和你说一说话,多了解你一些……”   说着,他把自己在路上捡来的一支尖树枝:“给你。”   “白安忆”接过树枝,望着他一板一眼地讲着道理的小学者,目光柔和:“这是什么?”   白安忆认真道:“我在路上捡来的,打算用来防身。现在给你。”   “白安忆”几乎要笑出声来:“这能防什么身?”   白安忆有些羞窘:“……这,这是我最后的武器了。其他的东西,我都拿不动。我把这个给你,你信我,可以吗。”   “白安忆”不再应话,把他按到一边的树下坐好,压下他的眼皮,半命令道:“睡吧。”   白安忆就乖乖地睡了,很是安心。   他有久在学校读书、从未出过社会的人的所有毛病,其中之一,就是一旦相信一个人,便对他毫无保留。   这种毛病,在经历过焦清光的事情后,仍然会间歇性发作,也不知道该笑话他幼稚,还是别的什么。   “白安忆”静静靠坐在他身侧,镜子内,映出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   有自己在,他大可幼稚。   休息一夜后,二人重新上路。   换“白安忆”背着白安忆出发,白安忆只需抱着镜子,在他身形变淡时照上一照便可。   路上,他们聊了很多。   而聊得愈多,了解得愈多,白安忆越意识到,他与这个人格,果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白安忆”的身体素质近似于一个全运会冠军,身手敏捷,能在十秒钟内爬上一棵高树摘果子,思想也比他成熟许多,接受现实的速度极快,毫无侥幸心理,在学术上也不差他多少,对生物学有研究,对天文、地质都有涉猎,还会做饭,感觉处处都比他强上一头。   某日吃饱了饭入睡前,白安忆躺在“白安忆”铺好的蒲草上,忍不住问他:“我为什么会分裂出你呢?”   “白安忆”正在吃他吃剩的烤兔,闻言转头。   白安忆很快意识到这样不大礼貌,急忙补救:“抱歉,我不是说你是我的衍生……”   不等他解释完毕,“白安忆”就直接答道:“因为你需要我。”   不知道为什么,“白安忆”对他总是这样坦诚,坦诚到让他脸红耳热。   “白安忆”反问:“……还有问题吗?”   白安忆摇头。   “白安忆”拨一拨火堆:“那就睡觉。”   几日下来,他们除了那个会使用生物电的异能者,没遇见任何人。   白安忆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他每日趴在“白安忆”的后背上,绘制简易地图,记住他们走过的路,以及观察周围的情形。   为了方便称呼,白安忆想叫“白安忆”白哥,却被“白安忆”否决。   他说:“叫我白学长。”   白安忆搂着他的脖子,乖巧地叫他:“白学长。”   称呼问题解决了,他们便继续行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荒岛。   “白安忆”问过他:“这个游戏,你想怎么玩儿?”   白安忆说:“我们两个,就这么走下去吧。”   “白安忆”扶一扶眼镜,戏谑道:“啊,我的小和平主义者。如果没有我,你该怎么办?”   白安忆答说:“如果没有学长,我会自杀。”   “白安忆”不说话了,凝视着他的眼睛。   白安忆苦笑一声:“你是不是在想,如果要自杀,我为什么不选择死在那个生物电的手里?……我不想死在任何人手上,成为他们的点数,经验值,或是罪业……尽管那些想要活命的人不会认为这个是罪业。……我不会玩这种恶劣的游戏。”   见“白安忆”不答话,白安忆自嘲地笑了一笑:“我知道,我太幼稚了。”   “不。”“白安忆”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坚持。”   “可有了你,又不一样啦。”白安忆说,“我想活着。因为只要我在,就有你在。”   “白安忆”笑了:“那就听小学弟的。我们两个,就这么走下去。不玩了。”   他们的旅程很是安然。   偶尔,白安忆一觉醒来,“白安忆”会告知他:“夜里有人来过。”   在白安忆紧张起来后,“白安忆”又笑道:“不要怕。已经被我赶走了。”   “白安忆”很爱这样吓唬他,享受他一点点的惊慌失措。   而白安忆又很不争气,每每都会中招。   在他们进入这个世界的第七日,他们走到了一处小树林里,“白安忆”突然“嘘”了一声,并站住了脚步。   白安忆跟着屏息。   “白安忆”略冷了脸:“有人跟踪。跟了我们一公里了。”   白安忆先是紧张,又疑心他是骗人:“那怎么办?”   “白安忆”说:“你躲起来。我出去看一看。”   白安忆被“白安忆”塞入了一棵被蛀得空了心的巨树树洞内。   他从洞外伸手,摸一摸白安忆的脑袋:“稍等。”   白安忆这一等,就是足足一刻钟。   他越发着急,频频望向腕表。   前五分钟,他还怀疑这是一场玩笑。   过了五分钟,白安忆便无法轻松了。   ……“白安忆”不是那种无节制地开玩笑的人。   眼前有无数尘埃飞舞,白安忆为了分神,一直盯望着眼前那莫名的飞尘,想,这究竟是什么呢。   一刻钟后,树洞外响起了脚步声。   白安忆的心中腾地升起了希望,想伸出头去打招呼,叫他把自己拉出来。   ……他看到一双靴子,咯咯吱吱地踩碎了干枯的落叶。   那双鞋不属于白安忆。   来人不知男女,穿着从监察中心里统一发放的白裤子,有液体滴滴答答,从上方坠落,随着他的脚步,一滴滴落在他的脚边。   白安忆登时屏息,缩在树洞里捂住嘴,不敢出声。   而那脚步却不肯放过他,慢慢踱着步子,距离树洞越来越近。   最终,一张微笑的脸,出现在了树洞外。 第215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五)   那张脸的眼睛不大正常, 眼皮是薄透的粉色,像是新生出的肉, 从上面看, 毛细血管根根分明, 甚至能看到眼球的完整形状。   两只眼球在近乎透明的眼皮下灵活转动,发出令人牙瘆的“骨碌碌”的水液声, 仿佛是玻璃体在内彼此挤压的结果。   他的皮肤粉嫩,像是个新生儿,包括那上翘的嘴角也是粉皮的,嫩得一戳就破。   ……那双眼睛,并没在洞内捕获到他想象中的猎物。   白安忆自上而下, 打量着那张在树洞外若隐若现的脸。   早在认出那双脚不属于“白安忆”时,他就有了动作。   ……他远离了树洞, 用后背蹭着树干内部,脚踏在干枯嶙峋的内侧树干,靠腰力把自己一点点顶上了树洞上方的空隙处。   那人在外看到的,就是空荡荡的树洞。   但只要他把头伸进来, 稍微转动一下……   白安忆握紧了手里的石刀。   在这样狭小的地方,来人要是发现了他,那他就是十死无生。   但要是他死了,“白安忆”要怎么办?   他不是一个人,他的生死, 关乎着另一个人的存在。   但最可怕的事情并没有出现。   那人的脸一晃, 在洞前消失了。   白安忆却没有丝毫懈怠, 手握石刀,用脚跟卡死树洞内的褶皱,纹丝不动,呼吸也只用鼻子,保证最低限度的氧气含量。   在这一瞬,白安忆的头脑异常清明。   他盯着眼前色彩各异的飞尘,想了许多事情。   他的后背因为渗满了汗水,痒痒麻麻。   有一只在洞顶栖息的蓝翅大昆虫落在他脸上,挪动着足肢咯吱咯吱地从他的右脸爬到左脸,他也像是老僧入定,浑然无觉。   因为他听得分明。   外面,没有任何踩碎枯叶离开的脚步声。   事实证明,白安忆的躲藏技术实在不算高明。   ……因此,那人没有离开,一直在树洞外,等他出去。   体重、空气的重压、和一颗怦怦乱跳的心的重量,让白安忆喘不过气来。   他举着镜子,对准自己的脸。   树身上有着稀疏的小孔洞,向内透着光,映出一张茫然失措的脸。   而“白安忆”根本没有出现。   白安忆怀抱着一把石刀,想,自己觉醒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技能?   他之前没有来得及好好试验,就被焦清光举报,进入监察机构;在进入这个世界后,即使有了“白安忆”的保护,他也不止一次摸索过,却每每以失败告终。   他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用劲,就像明知道山中有宝藏,却根本不知道从哪里下铲。   “白安忆”让他别急,慢慢找。   但眼下,那人就在树洞外,耐心地等待他气力耗尽。   他究竟还有什么逃出生天的办法?   心乱了一阵后,白安忆手捧着镜子,闭上眼,无声背诵了几个喜欢的公式,好稳定心神。   在默诵时,他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奇怪的动静。   一声隐隐约约的“咦”声响起,让他睁开了眼睛。   当沉寂已久的树洞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时,即使白安忆早有准备,也还是不免炸出一身冷汗。   他抱着仅有的一丝侥幸,希望那人是发现了什么异常,或是有急事离开。   但是,那脚步声追出几米后,便站停了下来。   来人笑嘻嘻道:“我还以为是多厉害的异能,原来是障眼法?”   外面传来的疾奔的脚步声,让白安忆断绝了最后一丝希望。   他突然抬起脚,猛踹向树干内侧。   树皮在他的脚下簌簌而落,发出脆亮的断裂声。   就在落下的树皮中,一颗脑袋从树洞外探了进来,翻折着,看向他所在的方向。   那明明是一个成年人的头颅,脑袋上却没有生出几根毛,色泽粉嫩,声音也带着股男女不辨的娇软,幼童似的声线在树洞内荡出恶心得让人冒出鸡皮疙瘩的回音:“……你果然在这儿呀。”   白安忆没有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   他从屈身躲藏的树洞顶端一跃而下,右手石刀对准他的脑袋,狠狠刺下!   想象中皮开肉绽的声音并未响起。   一只柔软如蛇的手臂以一个反人体工学的角度,匪夷所思地钻了进来,提前捉住了白安忆的手。   那稚嫩的声音眨一眨眼睛,笑嘻嘻道:“捉~住了。”   而白安忆只借着从洞口透入的光,看清了他手上已渐渐凝固的、铁锈一样的血迹,眼眶立时一阵烧痛。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连白安忆自己也没看懂。   生死关头,他爆发出了强烈的力道,用左手抓住他的胳膊,把那人硬生生拖入了那基本没有躲闪余地的树洞里!   混乱中,白安忆不知道抓住了什么,只记得自己笨拙地锁住了那人的喉咙,他像一条粉红的鲶鱼,拼命挣扎,拿手肘怼他的肋骨。   白安忆只想着一件事。   要活,活着出去,去找白学长。   最终,挣扎着爬出树洞的,是白安忆。   接触到外面虚假的天光,他像是浑身被浸入了凉水,打了个哆嗦,回头看向那黑漆漆的树洞。   旋即,他低下头,看向双手。   他的手上,是大片大片诡异的线状伤痕。   那些线把他的皮肉勒出了一丝丝的血,沁满了整个手掌,他用手背蹭去血,才勉强看出伤痕的形状。   ……哪里来的线?   他来不及细想这个问题,重新将目光投向树洞。   作为象牙塔里的学者,他的确比常人天真一些。   但同样,他又有着自成体系、常人难以企及的严密逻辑。   就像在实验室里一样,想要安全完成实验,就必须消除一切可能的隐患。   白安忆把出来时就慌乱揣进怀里的石刀取出,走到树洞前,探身入洞,摸索着割断了他无端伤痕累累的颈脉。   奇怪的是,他的血没有从脖子里涌出多少,血液颜色也是诡异的淡粉色,像是被稀释过似的。   白安忆把手抽出来,安安静静跪坐一会儿,又为了确保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不会发生,再次探身入洞,在他的心脏和脑门上各钉一刀。   这下,是彻底死透了。   白安忆撑着麻木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白安忆”离开的方向。   走出几十步后,他站稳了。   “白安忆”躺在地上,胸口钉着一个巨大的木舂。   木舂的尖端是从他背后捅入的,把他面朝下钉在了地上,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自己翻过来的。   他张了张嘴,用滑腻的、沾满血的手握住他的,想对他说什么,白安忆就等着。   但“白安忆”什么都没有说。   白安忆期待着,期待着,直到握住他的手指开始发硬。   白安忆守了他很久,直到时限到了,“白安忆”的身形愈见透明,最后消散在了一阵清风里。   从他紧握的左手掌心里,掉出一块花纹奇特的铁牌。   铁牌的链子是断裂的,白安忆以前没有见过,应该是从刚才那个粉皮人的身上扯下来的。   白安忆木木呆呆,把铁牌从地上捡起,收进口袋。   他仿佛是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死。   白安忆摸了摸地上已经冰凉结块的血,恍惚着想,学长是回来休息了吧,那得让他多休息一会儿。   白安忆捧着镜子,孤身一人上路了。   他走在漫漫的荒原里,仿佛置身孤寂无声的真空宇宙,陨石、星尘、拖着火尾的小彗星,无声从他身边滑过,而他始终孤单一人。   白安忆怀抱着希望,时不时低头看看水中倒映的自己。   但“白安忆”始终没有出现。   白安忆想,他是不是还没有养好身体?那是不是还得让他歇一歇?   在漫无目的的行进途中,他遇到了一个熟人。   那人背着一具尸身,身旁跟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浑身衣物已是破破烂烂。   两方人马翻过沙丘,相隔百米,避无可避地打了个照面。   但对方却没有进攻的打算,只是盯着他看。   白安忆记忆力相当优越,他记得这张脸,以及贴在他胶囊外侧的姓名。   他远远地向他打招呼:“魏十六?”   魏十六有点惊喜:“还记得我啊,小眼镜。”   白安忆笑了笑,权作回答。   魏十六朝他奔出几步,又意识到自己身上负重,就站住了脚步。   “我们这边刚刚没了一个队友。”魏十六主动邀请,“你的能力是什么?要不要加入?也能有个伴?”   白安忆答道:“不用。我有伴了。”   魏十六既没有伤害他,也没有多么热情地邀请他。   他记得在运载车上,魏十六还热情地和他打过招呼。   然而,近十天过去了,他大概也没了最初的热情吧。   白安忆打开腕表看了看,还剩下二十六人存活,而他的赔率,也上升到了1赔8。   他并不多么喜悦,只是把腕表上的数据照进镜子里,让里面的倒影看一看。   两夜后,他经过长途跋涉,来到了一处宽阔的水域。   这些日子,他过得乏善可陈,只能靠着背记公式来打发心中寂寞。   唯一值得一说的意外是,他在路上遇到了一个面朝下趴在地上、瘦得皮包骨头的女人。   她和另一具破碎的男尸一起倒在地上,旁边是烧尽的火烬。   白安忆去搜索她身上有没有好用的东西。   当然,因为能够深刻认知自己的弱小,他是一个讲求保险的人。   试过她的呼吸后,他举起石刀,往女人的后心处扎了一刀。   谁想到,那女人突然痛嚎起来,像是条被钩住嘴唇抛上岸的鱼,翻过身来,在地上打挺几下,充了血的眼睛死盯着白安忆。   然后,她便气绝而亡。   白安忆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怎样的伎俩。   女人的异能,或许是闭气,以低循环、低消耗的状态存活。   一般人看到死尸,大概率会去搜索他们身上还有什么可用的东西。她以自己为饵,该是钓来了不少食物。   ……就像她身边躺着的,这位大腿迎面骨上的肉被刮得干干净净的男尸。   然而,白安忆这样深谙补刀之道的,大概她是第一次见。   白安忆在她身上翻了翻,竟有了意外收获。   一枚有着同样古怪花纹的铁牌,做成了项链的模样,在她颈间挂着。   白安忆拿出从“白安忆”身上掉出的那枚铁牌,比较一番后,无奈地垂下头来。   他纵有千万个问题,也没有机会再问她了。   在水边落下脚后,白安忆百无聊赖,抬起手来,触一触水面。   水面随他的碰触,荡出一圈圈涟漪。   没有应答。   水里黑沉,宛如一张无边际的巨口。   望着自己的倒影,白安忆发了痴。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白安忆才会清醒一些。   ……“白安忆”的确是不见了。   世界上的另一个他,理解白安忆的那个人,不管他怎么叫,都不会再出来了。   ……他那只有七日缘分的朋友。   在恍然间,白安忆垂头望着的水中倒影,竟然动了一动。   他伸手碰一碰水面:“学长,你出来……”   水里的影子,竟然开口了。   “我的小纳西塞斯。”水里倒影开口道,“休息的时间有点长,让你等了这么久,对不起。”   白安忆精神一震,双手扶在水边:“学长?你……你没事?”   盐似的雪白月光下,水里的倒影露出笑容:“是啊。”   它从水里伸出手:“来,来我这里。想看看镜子里面是什么样子吗?”   白安忆自然而然把手递了上去。   被一股巨力拖入水底时,他分不清自己是平静还是恐慌。   无数水挤入他的肺里,将他肺部的血管撑裂时,隔着水面,他隐约看见,两个人影站在了水边。   “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他想看到什么,我就能给他什么。你确定牌子在他身上?”   “等会儿把他捞上来就知道了。”   水的浮力推动着他向上,他想看看杀了他的人是谁,不想落一个糊涂死,但白安忆的发顶刚刚浮出水面,就被一只冷冰冰的手狠狠按下——   溺死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因此,白安忆脑中闪过了许多片段。   与焦清光的两年时光,终结在他悲悯的眼神,就像送孩子去戒除网瘾学校的家长,一心觉得是为了孩子好。   与“白安忆”的七日相处,则是每一帧都历历在目。   是谁杀了他?又是谁杀了自己?   拿着铁制牌子的,到底是什么人?   他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能死。   他要见到他,救他,就不能死。   抱着这样的念头,白安忆沉入水底,宛如希腊神话里的水仙,追随自己的影子而死。   白安忆,死于一个擅于制造幻觉的异能者手中。姓名未知,身份未知。   ……   时间回到现在。   “白安忆”关心的问题不很多,而且很有条理,最重要的是,他和白安忆一样,接受现实的能力很强。   得知了白安忆上一世的死因,“白安忆”已经问完了重要的事情。   “不知道是谁杀了他吗?”“白安忆”说,“倒像他。”   他又问:“他同意出借他的身体给你?”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白安忆”嘀咕道:“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紧接着,“白安忆”又问了第三个问题:“你又是谁?”   这个问题,他是针对娄影的。   “他的协助者。”娄影指向池小池,自我介绍,“异能是数据分解,姓名是池中物。”   池小池:“……”   “开玩笑的。”娄影笑,“池江雨。”   初步达成共识后,“白安忆”对他们的敌意也淡了不少。   他们在小树林里扎了营。   在末世世界里,池小池就兑换了十个军用帐篷,大功率手摇发电箱,全自动锅具,电烤箱,各种工具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优质蛋挞皮。   当他掏出抽油烟机时,“白安忆”歪了歪头:“他的异能是哆啦A梦?”   池小池把剖好的蛇段放入锅底,刺啦一声,油香四溢:“他的异能是什么,你不知道吗?”   “白安忆”仔细想了一番,回答:“他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吃过饭后,“白安忆”解除了异能分身,回到了白安忆身体里。   对于不是白安忆的人,他兴致不高。   为了安全,娄影和池小池两个人睡在同一顶帐篷中。   娄影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池小池说:“铁牌,粉皮人。线索已经够多了,接下来,就是调查。”   “怎么调查?白安忆的异能还不清楚,你的身体……”   “嗯——”   池小池伸开手臂,盖住眼睛。   “嗯,嗯,嗯~”   娄影被他沉思时发出的怪声惹得笑出声来:“你慢慢想,我不催你。”   池小池侧过头,从手臂下露出一只眼睛:“说起来,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他摊开手臂,去摸他的面罩,揭开看了一点点,心疼地皱了皱眉毛。   娄影侧身看向他:“这样子的我,你会喜欢吗?”   池小池一怔,脸有点红,不自觉把身体往外挪了挪。   娄影把身体完全侧了过来,露出了右耳上闪亮的耳钉,小声道:“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池江雨,异能是特别喜欢你。”   池小池偏过脸:“肉麻。”   娄影:“我太正经地说喜欢你,你会觉得不真实。那这样呢?”   他认真道:“我已经不是你邻居家的哥哥,整天帮你辅导作业、抄写公式、整理错题,我想……”   池小池突然翻身坐起。   娄影诧异:“怎么?”   池小池急道:“公式!他背了哪几个公式?”   娄影很快反应过来:“白安忆?在树洞里?”   娄影的电脑记忆,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他回忆道:“第一个……AdS/CFT全息对偶?‘AdS’=‘CFT’,指的是‘一个有引力的系统等价于在它边界上’的共形场论。只是一个假设推论,还没有现实依据。”   池小池默念一遍,摇头:“不是这个。”   “1/u 1/v=1/f,透镜成像公式。”   池小池念了一遍。   仍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难道他猜错了?   池小池犹豫一刻:“还有吗?”   “dx/Ax=dy/Ay=dz/Az,矢量线方程式。”   池小池闭上眼睛,默念完毕。   而当池小池再睁开眼时,映入他眼帘的,让他一时语塞。   一直笼罩在他眼前的尘埃散开了,而他手心中,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淡蓝色光线,指尖牵动时,如有实质。   娄影愕然中带有一丝惊喜:“树洞里的那个粉皮人……”   池小池看着掌中线,手掌间浮动着的斑驳蓝光映入他的眼中,美不胜收。   他道:“……是被矢量线勒死的。” 第216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六)   两个原本打算睡下的人, 怀抱着满腔追求科学的精神,从睡袋里又爬了出来。   夜间近水处气温很低,娄影从仓库取出围巾, 给他围上, 一边围一边道:“你认为,白安忆能操纵的不是矢量线本身?”   池小池任他摆弄, 嘴巴被厚实的灰羊毛盖住了, 声音含糊的:“准确来说,应该不止是矢量线。……我会戴……”   娄影握住他的手,给他戴手套:“不要管。你说。”   “你还记得,白安忆躲在树洞里时, 粉皮人做出的异常举动吗。”   娄影回想:“他离开了树几步, 后来又迅速返回。他应该是依据某样事实, 做出了错误的判定, 认为白安忆使用的是……障眼法?”   “是, 而且他应该有很大把握, 认为白安忆拥有的是低攻击性的异能。”池小池调整着自己的手套,“他先前不肯进入树洞, 一方面是抓白安忆出来很麻烦,另一方面,如果对方拥有的是攻击性技能的话, 要是他轻易进入狭小的空间, 就算不被反杀, 同归于尽应该也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娄影:“你认为, 是发生了什么,因此打消了他的顾虑?”   池小池从仓库里掏出一面镜子,对着整理了一下头发:“还原一下当时的场景,不就知道了。”   娄影提醒:“凸面镜。”   池小池:“嗯?”   “当时‘白安忆’撬下的是车辆后视镜的玻璃。”娄影解释,“后视镜,一般是凸面镜。”   池小池放下手里的平面镜,遗憾道:“下次我们还是兑辆车吧。”   娄影笑道:“嗯。我们换个验证方式。稍微简单一点的。”   “简单的……”池小池沉吟,“那我想一个最简单的公式……”   他把手凭空伸向面前浑浊的空气,活动一下手指。   他回忆着已经大部分还给老师的初中化学知识:“2H2 O2——2H2O。”   说话间,那些漂浮在空气中、宛如恒河之沙非规律运动着的粒子,有一部分分化了出来,缓慢朝他指尖移动,淡蓝混合着淡青,尾部拖着丝丝缕缕的残光,混合在一起,光尾互缠,像是彩虹的接缝。   这样的变化着实神奇,不过如果不是全神贯注去看,有很大概率会把这样的变化当做是粒子的无序移动。   但是除了移动,并没有什么其他异变发生。   娄影咳嗽一声,再次提醒:“缺少燃烧条件。”   池小池“啊”了一声:“打火机,或是火柴?”   娄影:“粒子具备被点燃的条件吗?如果接触到火焰,这种粒子恐怕会被直接烧毁吧。”   池小池眼睛微微一转,和娄影视线接触过后,二人不约而同,浅浅一乐。   ……点燃,未必需要火柴。   池小池将食指与大拇指合拢,缓缓摩擦。   随着皮肤热度的提升,淡蓝与淡青的粒子纠缠着高速旋转起来,淡色的残光在摩擦下,渐渐凝聚成耀眼的金光,形成了形状如同眼睛的漩涡。   高热保持了十数秒后,金光渐次褪去,凝结出了三滴水珠。   这三颗水珠落进池小池掌心,微微散发着热量,但没有消散,弹珠一样滚动,拿指尖碰一碰,表面柔软,会有轻微的凹陷。   他撤开手,三颗水珠也悬浮在了空气当中。   池小池在心中为它规划出了一个前进路线。   下一秒,它们如有指使,排成一线,子弹一般向前激射而去!   但是,在射到某个位置时,它们却像是失去了方向,径直跌落在草叶上,化作了细碎的夜露。   池小池一本正经说:“经过初步测试,这位牛顿的能力是有范围的。”   娄影被逗笑了,向后撤出几步,把手虚空扶在方才水珠失去控制的地方,像在抚摸一面看不见的边界:“允许使用的范围很近啊。”   池小池:“是啊。要是范围允许,我写一个核爆公式,大家一起去见马丁路德金,接受人人平等的再教育不是很好?”   说着,池小池又抬起手来:“我再做一下测试,看看其他的边界在哪里。”   娄影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手腕:“我有一个更简便的测试方法。”   池小池抿抿嘴,乖了。   他问:“你垂直站立不动。能感受到重力吗?”   池小池摆一摆脖子:“觉得我脖子上绑了个秤砣。”   娄影绕到他的正面,扶住了他的脖子,直视他的眼睛:“我说了。站立,不动。”   池小池僵硬的脖子被捏揉了几下才彻底放松下来。   说来奇怪,双手自然下垂、站着不动时,池小池感觉坠在自己后颈的重力奇异地消失了。   然而让人不适的窒闷感依然压在前胸,压迫着他的肋骨,似乎在阻止他的呼吸。   池小池刚想按揉胸口,缓解一下不适,一只温热的手就贴在了他的胸前:“闭气。”   池小池鼓起了腮帮子。   停止呼吸后,胸口停止了起伏,那股窒闷感也随之消失了。   池小池眼睛一亮,刚要开口,嘴唇便被一根手指轻轻压住:“嘘,别动。”   “在外在的一切动作完全静止时,你就感受不到外在空气的压力了。如果以上是你感受到的事实的话,你就眨眨眼睛。”   池小池眨了眨右眼。   娄影继续道:“自然抬起右手。……不不,哪里都别动,只抬右手,不抬手臂。告诉我,你觉得大概有多少斤重?”   池小池:“可以说话了?”   娄影:“嗯。给我一个差不多的数值就好了。”   池小池闭眼感受一番:“差不多啊……二斤六两。”   这么准确的数字,反倒换了娄影一愣:“……嗯?”   池小池撇撇嘴:“我在老城区的筒子楼长大。我们那儿的菜市场,能给你用铜盘秤的绝不用电子秤,能给你用一两五的秤绝不用一两二的。我掂肉的分量可准了。”   娄影笑了,温柔摸摸他的右眼:“乖。”   变成水煮池小池故作镇静地往上拉拉围巾,盖住了半张脸:“所以呢。池研究员得出了什么结论?”   娄影说:“如果推算没有失误,你能使用的,是一立方米的空气。”   池小池:“……哈?”   娄影答:“一立方米空气的质量,约等于1.293千克。”   池小池一挑眉,明白了过来:“你是说,压在白安忆身上的重量……”   “没错。”娄影答,“是整整一立方米的空气。”   经过半个晚上的测试,最终,娄影和池小池将白安忆的能力研究出了个大概。   ——白安忆能操纵的,是以自己的身体为中心,方圆一立方米的空气。   而白安忆能看到的,则是原本肉眼看不到的、需要借助电学显微镜、乃至更精尖的仪器才能监测到的各种元素微粒。   也就是说,在常人看来透明的空气,在白安忆的眼中,细化成了各种元素。   他感受到的重量,就是他需要付出的代价,也是在间接提醒他,这些肉眼可见的物质,已经归他使用。   空气是不断流动的,因此,白安忆能使用的空气,因环境而异。   譬如在靠近水的地方,水汽丰沛,他就能提取更多的水。   换用一个更加准确的表达:在一立方米正常空气的范围内,白安忆能够自由使用在正常条件下能够实现的、任何与物理、化学相关的公式,为自己所用。   譬如白安忆在树洞里默诵出的AdS/CFT全息对偶公式,只是一个理想模型,不具备现实意义,因此不可实现。   虽然他们目前没有条件,但也能大致推演出,白安忆在树洞里所使用的透镜成像公式,是怎么误打误撞地派上用场的。   ——当时,白安忆蜷缩在树洞上方,怀里抱着镜子。本身不透光的树干上分布有稀疏的光孔,透入三两道光芒。   在这样的情况下,透镜成像模型拥有了建立的初步条件。   因此,镜子将他的脸透过小孔反射了出去,在外面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虚像。   粉皮人看到了虚像,追了几步,意识到那是假象后,便错误判定白安忆所拥有的异能是低等的“障眼法”,立刻折返树洞,成功送死。   经过测试,尽管各种公式都能派上用场,但矢量与引力还是最好使用的。   池小池背记了几个重要的公式,就累得撑不住,滚在睡袋里,囫囵睡了过去。   娄影把他露了馅的芝麻小元宵重新包好,坐在帐篷里,拿过池小池的外套,摊开内衬,开始默写自己能记得住的所有公式,并在后面详细注明各个公式达成需要的条件和效果。   第二天,池小池早早醒了。   在他窝在被窝里醒神时,娄影已经起身了。   娄影这副尊容果然与以往温和儒雅的形象大相径庭,冷着一张脸时,面具后的眼睛内藏满情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许,和他可以随意变化的外貌一样,他的心也真的变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真的不是那个……总把自己当弟弟宠爱的邻家哥哥了啊。   娄影好像是意识到池小池在看自己,转过了身来。   他看到的是闭上了眼、但睫毛在微微发颤的池小池。   他失笑,蹲在他身边:“起来了。”   池小池装睡,调整好状态后,他演得倒是似模似样。   娄影说:“……外面来人了。”   池小池猛然睁眼。   “我在外围布置了一些信息线。”娄影说,“有人进入了树林。和我们还有大约400米的距离。”   池小池一个鲤鱼打挺弹坐起来:“怎么不早告诉我?”   “来得及。多睡一会儿没关系。”娄影口吻温和,意有所指道,“我会躲起来。你去小溪边洗个脸吧。”   在半分钟内,池小池把包括帐篷在内的所有东西都收了起来。   娄影已经轻捷无声地消失在了树林间。池小池跪在小溪旁,撩着清水洗脸。   水声泠泠,晨鸟啁啾,好似一切都是真实,如在人间。   影子中映出的倒影,微微歪了歪头,看向约二十米开外的一棵树。   而池小池背对着那棵树,开玩笑似的伸手搅乱了满溪倒影。   “经过资料显示,他的能力应该是瞬间移动。”   草丛里蹲踞着一男一女,他们穿着与白安忆一样的衣服,但看上去要从容整洁许多,戴着一顶头盔,手上拿着一套监测设备。手腕上佩戴的平板上,代表“目标”的红点在溪边一闪一闪,离他们近在咫尺。   “在游戏一开始,他就从停车处转移到了这个树林。”男人指一指屏幕,“看来又是个打算利用异能、逃避游戏的废物。”   男女二人可以在头盔内自由对话,而有了头盔的隔离,外界什么都听不见。   女人不屑地咋舌,看向毫无防备地捧水凑到唇边、丝毫没有意识到身后危险的白安忆,评价道:“资料显示,这人体质极差,从来没有经过训练,赔率已经降到倒数第一,99.9%的概率是F级的非攻击性异能,垃圾一个,连做‘养料’的资格都未必有。”   男人笑一笑,攥紧右拳,拳头缝隙间若隐若现地闪烁着红芒,刺得人眼皮乱跳:“蚊子腿也是肉啊。杀了他后,他身体内的能量全都归你,我不拿,行吗?这样我们就能快点结束任务,我还等着去找下一个呢。”   女人呸了一声:“你可真精!你这回让了我,下一个我不得让你?资料评估,下一个最起码是B级异能!”   男人看一眼平板,心平气和地挨了骂,也不掩饰自己的需求:“我喜欢那个魏十六的异能。咱们讲点公平,我也不全拿,四六开,我六你四,怎么样?” 第217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七)   女人不屑嘁了一声, 无声摘去头盔和手套, 用右掌心压住脸颊。   以被她按压住的地方为中心的皮肤, 透明的质感迅速扩散。   很快, 她整个人都消失在了空气中。   男人腰侧挂着的匕首被她悄无声息地拔出,熟练地在空气中模拟出一个割喉的动作后,刀刃被压在了右手心里。   不多时, 匕首也化为透明之物。   唯一令人不满的是,她身上的衣料也哗啦啦脱落下来。   男人比着手语乐道:“穿不了衣服。……你的透明化异能就是这点不好。”   有一片水落在他的头盔上,大概是女人啐了他一口。   男人不在意地摘下头盔,抹一抹上头的水渍,嬉皮笑脸地靠在石头后,静待她的回归。   女人光明正大地绕出藏身处,一步步靠近跪坐在水侧的人,听到了他没头没脑的自言自语。   “我最喜欢的公式啊……应该是物理的热力学定律吧。初中刚学的时候, 就觉得很神奇:能量不会凭空消灭,也不会凭空产生,它只会从一种形式,转化成另一种形式。”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跪坐在地上, 张开双手, “……不觉得很浪漫吗?你的头发, 或许是某颗星星的尘灰;你的食指,或许来自某个古人焚烧诗稿后的纸灰。”   紧接着, 女人又听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声音自水边传来:“你还真是个不务实际的人。”   女人好奇地夹起了眉毛。   这人是在自问自答?莫不是疯了?   哈, 也是, 一个坐实验室的书呆子,书读得多了,想的不必要的东西也多,大多数是精神洁癖,接受不了要参与杀人的事实,索性疯了了事。   这样宁肯逃避也不愿直面现实的疯子,她杀了没有十个,也有七八个了。   不过着实没有趣味就是了。   在她又接近白安忆几步时,她又听到了白安忆的疯言疯语:“那是小时候,我喜欢做梦。我现在很务实。现在,我喜欢万有引力公式。……F引=G*Mm/r2。”   女人已举起了匕首,想,真是可怜的疯……   然而,她没来得及想完,手上的匕首就瞬增了千斤。   她手腕腕骨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重力,喀嚓一声,应声粉碎。   这种压力宛如空气一样蔓延到了女人的全身,女人咚地一声双膝着地,断了的手虚软地搭在只剩一寸还留在地面之上的匕首柄,上身只勉强保持了一阵儿直立,在意识到颈骨发出不祥的喀喀闷响后,她终是放弃了抵抗,烂泥似的五体投地,齿间溢出不可置信的疼痛呻吟。   随着她身形的不断浮现,池小池侧过脸来:“倒是,听人说话啊。”   目光碰触到她光溜溜的胳膊,池小池顿时一脸的不忍直视:“哎呀。”   他抽回了视线,将外衣脱下,扔到她的身上。   此时此刻,这无异于在她身上扔了座五指山。   她被压得几欲吐血,感觉五脏六腑都挤成了一团,肺腑更像是被挤成了一团废纸,偏偏到达一个临界值后,压力就不再增加。   女人觉得自己像是一块随时会被压成肉酱的午餐肉。   与她同行的男人听到异动,刚翻过身,看向女人趴倒的地方,肩膀就被人从后温和地搭上:“先生,你好。”   男人头皮一炸,不等回头,右拳内的红能顿时膨胀无数倍,往后挥去。   同时,他右肩重重往下一沉。   ——那人竟是身形轻盈,直接随着他身体的拧转,一脚踩住他的脸,借力登上他的肩膀,单指曲弯,抵住他脑袋上的某个穴位,瞬时发力。   男人发出疼痛难忍的低吼,身形往前一栽,与女人一样,面朝下倒下。   他自认反射神经出色,意识到自己即将倒地时,已经做出了往前翻滚的动作,但来人却将手搭在他的后背上,自上而下数出三截,按揉两下,旋即反手向上一推,脊骨错位般的疼痛让他顿时失去反抗的力气,踉跄两步,一头栽进被晨露浸湿的泥土中。   “白安忆”不语不笑,单手捉住他的头发,发力往一侧岩石上撞去。   以完全相同的力道碰撞五次的期间,他只用单手,动作利落而精准地卸掉了那人的右臂自上而下的所有骨头的关节。   男人拳心的红芒在剧烈的疼痛下迅速消弭,而“白安忆”确认一切无误后,将他踹出了几个翻滚后,踩上他的肋骨,随即才绽开淡淡的笑颜,抱歉地一鞠躬:“冒犯了。”   男人像一只面口袋,被“白安忆”单臂揪住后颈,一路拖行到女人身边。   昏头昏脑地进入力场,男人登时和女人扑街成了一对死鸳鸯。   “白安忆”斯文有礼地推一推眼镜:“你闭上眼睛,不要看。”   池小池说:“我不怕。”   “不是怕你看到。”“白安忆”说,“是‘他’看不得这个。”   池小池就乖乖闭上了眼睛。   “白安忆”绕着两个人走了一圈,俯身道:“有没有人能告诉我,你们是干什么的?”   两人均是沉默。   “是其他的车上参与游戏的人?”   “白安忆”自问自答间,主动返回林间,拿起女人脱下的鞋检查一番,又折回,握住男人的脚腕,向上翻折,查看了他的鞋底。   他敛着手,动作和口吻都是一样斯文:“鞋子是新的,没有擦痕,底面的泥土都很新鲜,而且都沾着晨露。劳驾告诉我,从车子停下来的地方到这里,一共五十公里。敢问你们哪位会飞?”   两个人仍是谁都没有多说一句。   “白安忆”站到了女人身前,双指抬起了她的下巴:“女士优先。请说吧。”   看得出来,女人是恐惧的,牙关正格格地发着抖,喉咙也在急促挛缩着。   一方面,她在抵抗引力,另一方面,她在思考,要怎样回答,才能既保住命,又不将秘密外泄。   ……是了,拖延时间!   她清了清喉咙,道:“你别妄想了,我是不会说的。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白安忆”挑眉:“……哦。”   他干净利落地一把扭断了她纤细的脖子。   女人嘴里咕嘟嘟涌出血沫,喉咙里咯咯乱响了一阵,头往侧边一垂,没了声息。   直到临死的前一刻,她还是满眼的惊诧。   “白安忆”果断抛弃了她,保持着蹲立的姿势,横跨一步,到了男人跟前:“她想拖延时间。对我来说,时间可是很宝贵的东西。你呢?有什么条件要开给我?”   男人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竟是闭上了眼睛,擎等着死。   “白安忆”歪一歪头,刚要伸手,池小池就闭着眼睛叫了声停。   “白安忆”:“怎么?”   池小池闭眼道:“你要对他刑讯逼供吗?”   “白安忆”唔了一声:“我在考虑。”   池小池:“没必要。”   地上的男人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显然,这个盘腿坐在地上的男人是个心软手软的,见不得血腥杀戮。   这种人他见得多了,连捉住要杀他的敌人,都要说一句,别杀,这是一条生命啊。   太他妈伪善了。   但是紧接着,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池小池说:“……因为他还是在拖延时间啊。”   说着,池小池立起身来,拍一拍手上的灰,闭眼向男人倒卧的方向走出一步:“他们的忠诚,太奇怪了。好像他们正面临着比死还可怕的恐惧。”   男人被陡然加重的引力压迫得眼内血丝宛如蛛网似的蔓延开来,涎水顺着口角直往下淌,禁不住发出荷荷的怪音。   “这种恐惧,到底是源于什么呢?”池小池又跨了一步,沉吟道,“他们鞋底的泥土,证明他们是被直接投入这个森林里的。能监测到我们的位置,并实现两人甚至两人以上的精准投放,那他们肯定来自一个能纵览全局状况的组织……”   “……或许是,游戏外的总控中心。”   “白安忆”迅速探掌到男人耳后,果然检测到了血液的快速流动和脉搏的急促搏动。   他若有所思地扬起眉毛。   池小池继续道:“假设你们的确来自总控中心,而外面的监测者能够观测到你们观测到的内容,完全可以立即对我们采取强制措施,为我们注射毒药,确保你们的人身安全,并强制终结我们的赛程。但我们现在却没有事情……大概是因为,总控中心担心异能者中存在着能够观测到高强度高频段的电子信号的异能,进而发现在101个参赛者之外,又多了其他的‘参赛者’。因此,他们摘除了能监测你们生命信号的项圈,取而代之的是低频段的内部交流工具,好掩人耳目。”   “白安忆”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嗯……这样的话,就又存在一个矛盾了。”   池小池:“是哦。既然总部不能实时监测到你们所做的、所说的一切,你们为什么要保持沉默,甚至不惜牺牲生命呢?”   男人已是面如金纸,眼内血红,喘粗气的声音就像被卡车压断了肋骨。   池小池蹲下托腮:“说出秘密换命,有80%可能会被灭口;不说,必死。那为什么你们不争取那还有20%的机会?这不合常理,也不合人性啊。”   “唯一让你们冒着死的危险,也要拖延时间、保持沉默、争取救援的可能性是……”池小池说,“……跟你们一起来的,有第三个人。”   在森林之中外,一个男人拨开榕树层层垂落如帘的气根,拔足狂奔,身形宛如猎豹,所到之处,空余残影和摇动的草木。   一边奔跑,他一边用语音输入,把信息备份到移动数据的终端。   “修正!七号对象白安忆的异能为E级,具体表现形式是分身,无能量波动……”   他又奔出百米,离他们被传送的树还有八米左右,耳返发出了怪异的声音。   男人低头一看,瞳孔紧缩。   那条原本上下规律波动着、代表女人生命体征的线,变成了一条平滑的直线。   他是三人组中的观测者,简而言之,那两人在明处,负责解决任务对象,而他躲在暗处,时刻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察觉到情况有异时,他选择了撤退。   他再次使用了语音输入功能,急切道:“修正第二次!白安忆的异能为D级!具体表现形式是身体素质良好、擅长格斗的分身……”   快到了……   距离固定传送点,还有一百米。   男人远远地看到了那棵榕树,喜出望外,集中精力,提升本就可怖的步速,加紧赶去。   几乎是三秒后,他就抵达了传送点。   用脚扫去地面上刻意覆盖上的落叶,男人跳入了一道描在地上的光圈,蹲下身来,在光圈右上角拉下一面键盘,急急敲入几个数字。   阿倩保不住了,但金凯还活着!   他要快点回总部求救!   但是,男人想象中的传送没有发生。   几秒后,他仍是呆呆站在原地。   “……你们的项圈的确很难解析。”   听到一把清亮的声音,男人蓦然抬头。   娄影坐在树上,说:“……但是,只是暂时性地截断你们对外的通信频段,还是很简单的。”   男人眼前一闪,已不见树梢上那个戴着面具的人的踪影。   下一瞬,他脖颈处传来一阵钝痛。   在他倒下时,一只手及时揽住了他的身体。   娄影仍是不改绅士本性,对昏迷的男人轻声道:“密码NY021398,感谢帮助。”   男人已经失去了意识,因此他没有听到耳返里响起的,他最后一名队友生命信号归零的提示音。   ……   在听完池小池的分析后,“白安忆”就咔嚓一声拧断了男人的脖子。   “白安忆”说:“你说得对,没有必要了。”   池小池闭眼画了个十字,就用光了所有的仁慈。   他说:“就等我哥把第三个人带回来了。”   “白安忆”转头打量着池小池:“……你不像是从正常社会来的人。”   池小池:“啊,我来的上一个世界是古代战争世界。”   经过信息交流,“白安忆”对池小池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不,我的意思是,你真正来的地方。你的家。”   池小池:“哦,那是个跟你们原来的世界差不多的社会。”   “白安忆”点点头:“那你要想真正‘回去’,就不大可能了。”   池小池笑了笑。   早在上个世界,他就窥破了主神的用心。   主神让他前往这种不杀就无法存活的世界,不就是想让他背上罪业,无法回到正常世界的逻辑中去吗?   “我是个演员。演员能做的,是尊重角色、贴近角色、保护角色。把每个角色当做孩子对待,是我入行第一天老前辈就告诉我的事情。儿子没做好,倒是先学会了做爹,说的就是我了。”   池小池说:“所以,我只为角色考虑。在独属于角色的戏码中,杀死‘池小池’,角色才能活。”   他继续道:“让这些来杀我们的人活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留下他们的命,让他们活着出去,他们有可能会出卖我们,有可能会卷土重来;如果废掉他们的战斗能力,知晓监察机构秘密的废人,机构不会让他们存活,甚至会折磨他们,不如送他们一个干脆利索的好死。”   “白安忆”端详着池小池的脸,突然伸手,替他扶了扶眼镜,粲然笑道:“你说得对。你是个很务实的人。”   不远处传来一声咳嗽。   一个人被砰咚一声扔到了“白安忆”与池小池之间,打断了“白安忆”的动作。   娄影靠在一侧树边,一脸的如沐春风:“人抓回来了。……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三人组只剩下最后一个活口。   不会再有人去通风报信,失去了获救的最后机会,又得知了两个同伴的死亡,最后的那个人招得一干二净。   男人萎靡地垂头道:“我们的代号,是‘鲶鱼’。”   所谓鲶鱼,是指“鲶鱼效应”的鲶鱼,为了确保从远海运输而来的金枪鱼不因懒于游动而死,从而破坏味道,渔民们会在装满金枪鱼的鱼篓里,加入一条凶猛的鲶鱼。   鲶鱼四处冲撞,搅动水面,引得金枪鱼们快速游动,以保证它们被新鲜地运送到海岸,给人最新鲜美好的口感体验。   他们三人,的确是外面的总控中心派来的。   “我们负责……清除排名靠后,或是消极比赛的人。”男人战战兢兢,“这样的人多了,会影响赌博的乐趣,减少参与者和……和盈利。我们被投入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有一个传送门。为了把信号发射的强度降到最低,我们的项圈被摘除了,生命信号转为内部共享。因为要清除的都是能力不足或是消极比赛的人,三个人已经很足够……所以,所以……以前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围着他的三个人一言不发,盯准了他。   男人干巴巴道:“我的异能是高速奔跑,等级只有C级……”   这仍然不是大家需要的答案。   男人肩颈紧张得绷成了铁疙瘩:“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白安忆”利落道:“全部。”   “我只是一个观测员……”男人几乎带了哭腔,“饶了我,饶了我吧。我这种等级的异能者,根本接触不到核心机密,就连狩猎也不会带我……”   “不知道吗?”池小池出其不意道,“带花纹的铁牌,你也不知道是什么吗。”   男人登时口舌僵硬:“你们……怎么……”   “白安忆”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指尖试探着一用力,男人就发出了猪似的哀嚎:“别杀我!别杀我!我说——”   他是见识过女人的死亡速度的。   “‘鲶鱼’……不只是从外投放的……”男人的喉咙被放开后,他弓着身子咳嗽两声,不待把气喘匀,就拼命哑声道,“参赛者内部,也被事先投放了‘鲶鱼’,可以凭借铁牌互相说明身份……可我们‘鲶鱼’内部也分成了内外两个不同的机构,所以我们也不知道,哪个参赛者是‘鲶鱼’,以及‘鲶鱼’究竟有几条……”   眼见问不出更重要的内容,池小池就起身离去,把那男人丢在了身后。   经过一次合作后,“白安忆”显然已把池小池视为了有价值的合作对象。他轻声问他:“解决掉?”   池小池点点头。   很遗憾,这个男人也不能活着回去。   ……但,不能是现在。   池小池提出想看一看他们的传送点,娄影在前引路,不多时,“白安忆”也跟了上来。   走了一会儿,他们就抵达了那棵描画着光圈的榕树下。   池小池在附近搜索一阵,果不其然,发现了其他两个光圈。   见到光圈实体后,池小池抿着嘴唇,细思了一阵。   “……我有个想法。”池小池抬手抚摸着榕树上垂下的气根。   娄影与“白安忆”洗耳恭听。   池小池:“我们被传送进来的是意识,他们也不例外。而这个光圈可以把一个人的意识传送出去。我想……借用那个人外面的身体,查探一下情报。而送出去的那个人,最好是擅长演戏的。” 第218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八)   当大片的室内蓝光游移到脸上时, 躺在透明“胶囊”里的男人睁开了眼睛。   他望着倒映在“胶囊”内壁上的脸, 的确属于刚才那名“观测员”,但与他“游戏”中的体型略有不同:他极其瘦弱, 身形像根孤伶伶的2B铅笔。   他整张脸都是下垂的, 眼睛、嘴角、法令纹,都尖尖细细地往下延伸着。   明明年纪轻轻, 人却像是被兜头的重压压得变了形。   房间是封闭的,除了三只并排而放的“胶囊”和一扇门外,别无他物。   男人并不急着起身, 适应过周围突变的景象后, 又转动着眼珠四下观察一番, 才按下了右手边的一处开关。   开关按键扫描了他的食指指纹后,验证成功,缓缓开启,男人摘下头盔, 理一理头发,抬腿出舱。   他走到门边, 找不到可以从内开门的地方, 干脆直接大大方方抬手敲了门。   门吱呀一声从外拉开,露出一张不耐烦的脸。   守在门外的是个女人, 脖子上也戴着一只一模一样的束缚项圈,身上却穿着一套银色的隔离服, 身份一看就与男人不同。   她身旁小桌上放着一个烟灰缸, 里面堆满了烟头。   女人问道:“怎么只有你出来?他们人呢?”   男人的冷静在开门瞬间尽数软化消弭, 化为无形。   他揉一揉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咧咧嘴。   女人了然:“……又被赶出来了?”   男人抱着头盔,嗓音怯生生的:“嫌我碍事。”   女人递了一杯盐水来:“补充电解质的,喝完就再进去。要是叫人发现你擅离职守,你得进电击室。”   男人道了声谢,接过水杯,小口啜饮,连眼皮也不敢多抬一下,看上去像一只乖巧的哈巴狗。   “上次让你试的办法……”女人看了男人一眼,欲言又止,“算了,一看你就没试。”   男人示弱:“我不敢。”   女人斜了眼睛看他,点了一根女士香烟,夹在指间,笑了一声:“不敢的话,你就一辈子做C级吧。”   女人话音甫落,侧颈便是狠狠一麻。   失去意识前,她手中袅袅冒出薄荷清香的香烟被人轻巧接过,叼在了口中:“谢你良言。休息一下吧。”   男人熟练地吸了一口烟,旋即用舌头把过滤嘴拨到一侧去,单手把女人夹书似的夹在右臂与身体之间,把她从空无一人的走廊径直拖入室内,虚掩上门,迅速检查遍她全身,找出了三把钥匙,最后把昏迷不醒的人塞入了罐头似的“胶囊”舱内。   他没有猜错,这个女人,是“狱卒”。   如果采取更为准确的表述,她的身份是总控中心里的“主理人”,负责管理手下三个队员的状况,掌控队员房间钥匙,不定期无通知地检查队员的私人物品,并对他们的各种行为负直接责任。   门外的走廊上,从上到下,摞放着三个两尺宽,一尺高的铁皮柜。   这里面存放着三个队员的私人物品。   在进入“胶囊”前,他们必须除下身上所有的物品,存入其中。   三把钥匙,属于不同的三个铁皮柜,也属于三个不同的人。   一个是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饰物的钥匙圈,一个是带着海豚坠饰的钥匙,上面还有女士专用的小口红。   而第三把钥匙上,挂着一个已经模糊了的大头贴胶质钥匙链。   大头贴上装饰着廉价的草莓花纹,男人与一个眉眼与他极为相似的小女孩面对着镜头,齐齐微笑。   这张大头贴应该能拉入“照坏了”的范畴。   女孩的脸上有些过曝,只能看到半张脸和一口可爱的小白牙。   那个时候,男人还没有现在这么瘦。   他脸颊饱满,脖子上也没有套上代表服从的项圈。   男人拿了这把钥匙,细细摸了摸上头的花纹,将虚掩着的门重新推开。   才耽误了半分钟光景,方才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已经多了一支五人小队,正对着男人所在的地方而来。   男人握着钥匙,顺手将烟在烟灰缸里熄灭,躬身行礼,打算把这一支小队送走。   没想到,那一支小队走到他面前时,领头的人一挥手,队伍在他面前停住了。   打头的人和刚才的女人穿着同样的银色隔离服:“你的‘主理人’和你的队友呢?”   “主理人”,就是那个负责看守他们的女人。   男人打眼扫了一下那五人小队,心念转动下,已经有了答案:“他们先走了。”   “真他妈倒霉,一口气捡了两个手脚慢的。”果然,打头的人没有生出疑窦,不耐道,“快点带上你的私人物品,跟着队伍走。”   男人微微一皱眉。   ……他出来得太急,还没有来得及试出自己手里的钥匙属于哪一个柜子。   “主理人”见他没有反应,推了他一把:“愣着干什么?中心规则“十条禁令”第三条是什么?背。”   男人乖顺道:“中心工作人员不准在没有‘主理人’指引下,进行任何形式的私人行动。如有,如有……”   刚才躺在“胶囊”里时,这“十条禁令”就白纸黑字地贴在胶囊内壁一角。   他背记得很清楚,但还是装作磕磕巴巴的样子。   很快,“主理人”便不耐烦了:“……如有离队,需得在原地等待,由其他‘主理人’接收。……你们的‘主理人’是怎么考核你们的?”   男人低眉顺眼,见他如此窝囊,“主理人”也没了教训他的兴致,一挥手,重复道:“取出你的个人物品。跟着我的队伍走。”   男人转头,看向那三个铁皮柜。   柜上没有编码,也没有姓名签。   他握着那挂着劣质大头贴的钥匙,掌心微微沁出汗来。   “主理人”等了片刻,看出了些异状来,皱眉反问:“你是忘了自己的物品放在哪个柜子了吗?”   男人沉一沉气,蹲下身来,用钥匙插进了某个柜子的锁眼中。   男人的异能等级最低,在小队中该是常常受到欺压的,用的,也该是最不好用的柜子。   最底下的柜子,随着钥匙的拧动,应声而开。   他费力地弯下腰,从柜子里面取出一个带着感应器的手环:这是去食堂打饭时要刷的。   他又拿出一双轻便的布鞋,草草套上。   最后,他拿出一本破破烂烂的漫画。   这是一本讲述超级英雄的漫画,边角被翻得起了毛。   ——这就是男人在总控中心里全部的财产了。   他身后传来“主理人”不屑的嗤笑声,而男人没有忘记自己软弱的个性,并不敢多说些什么,双手把自己目前仅有的财产护到胸前,跟着队伍,一路往前走去。   走廊格外漫长,那名领头的“主理人”似乎是为了炫耀,扬声道:“小伙子们,给我们的‘新队员’背一背‘十条禁令’,帮他复习一下。”   那些跟随在他身后的队员麻木着眼神,齐声背诵:“第一条,不得以任何形式,同其他中心人员发生异常接触,也不得以任何形式杀伤自身。”   他们嗓音板正,毫无感情,直视前方,齐步行进。   那些规章制度仿佛已经用烙铁烧刻在了他们的视网膜上。   “第二条,不得进入明确标有‘禁止入内’的区域,只允许在固定区域内活动。”   “第三条……”   “第四条,除配发物资外,中心人员不得携带超过一公斤的个人物品。”   “第五条,不得把与中心相关的任何机密泄露给任何人。”   “……”   在机械的背诵声中,男人绵羊似的跟着队伍,闷着脑袋前行。   入目的尽是一片雪白。   经过高度科技化和制度化后,这种过分的洁净反而给人一种深入骨髓的压抑感。   他走出的小屋,就像是无数蜂巢中的其中一个六角小巢,其他的工蜂们井然有序,穿梭往来,穷尽生命,供养着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的、某只肥硕的女王蜂。   “主理人”带领队伍走到住宿区。   说是住宿区,且每个人都有独立的房间,但是每个房间只有方方正正的十平米,进门就是床,角落里摆着一只马桶。   每个人都觉得这里和监牢没什么两样。   但是至少在这里,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他们不必担心在这里遭到歧视,内心的秩序和平和能得以维护,却往往会忽略,总控中心的存在,就是歧视本身。   “主理人”回过头来,刚想问那两个半途加入的人在哪个宿舍区,好带过去交差,却见队伍里只剩下了一张陌生的脸。   他惊疑道:“那个人呢?!去哪里了!!”   ……   男人坐在主控室内的一台电脑边,十指如飞,脚下踩着一个昏迷的工作人员的脑袋,手边则放着属于男人的私人物品。   他一个个点开电脑里的文件夹,不刻意去记,只是草草扫视阅读一遍便罢。   目前,他已经从电脑中,大致知道“鲶鱼”计划的目的了。   男人身后代表着“总控中心有意外发生”的警示灯已经“滴滴滴”地尖声响了很久,然而男人不以为意,即使在完成任务后,也没有任何逃跑的意图,而是信手拿起了手旁的漫画书。   扉页上,歪歪扭扭的儿童圆体字,写着“陆小梅”三字。   看来,这是漫画真正的主人,也是男人的女儿。   男人拿起手里的钥匙,再次端详了劣质的钥匙链上那站在男人身边,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的小姑娘。   这是一本讲述超级英雄故事的漫画,然而英雄的名字,全都被这个小姑娘自作主张地替换成了“陆青树”三字。   男人名叫陆青树,一个听起来顶天立地的名字。   一个只拥有着C级异能,在敌人面前狼狈不堪、跪地哭喊着‘饶了我’、‘饶了我’的人,在这本漫画里,却是所向披靡。   在世上多数孩子的心目里,父亲是他们心目中的第一个英雄。   男人细细翻着漫画,直到颈上一麻,高浓度的麻醉剂通过项圈侧边的注射器,被推入了他的体内。   ……看来,总控中心已经查到了“陆青树”的身份。   在麻醉剂注入的瞬间,身后的门被破开,十来个端着毒药的人鱼贯而入。   男人的身体泥巴似的瘫软了下来。   护卫队队长确认他已经陷入沉睡状态,一摆手,其他人立刻围了上去。   队长站到他身边,翻了下他的眼皮,神色一凝。   那个把他带离的“主理人”匆匆而来,拨开人群,看到那昏厥的人,怒火中烧,上去就一脚把他的身体从椅子上踹了下来:“他妈的!害老子,啊?想害死老子,老子先打死你——”   队长沉默着伸手拦了他一下。   “主理人”怒火中烧,却还是勉强忍住了怒火:“他怎么回事?”   “他……”队长道,“还在假眠模式中。”   “主理人”一时没能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队长脸色愈来愈难看:“他回到那个世界里了。”   “主理人”:“这怎么可能?没有戴头盔,没有连接设备,他是怎么回去的?!”   队长刚想说话,那躺在地上的人,喉咙里突然发出尖锐的怪响,呼噜呼噜的,像是喉咙破了个洞。   响过一阵,他头往旁边一歪,竟是气绝而亡。   队长与“主理人”面面相觑,一个极其可怖的猜想浮现在了二人脑海中。   ……刚才回来的人,是陆青树吗?   还是那个世界里的……其他什么人?   难道是某个异能者抢夺了陆青树的身体,抵达现实世界,刺探到了想要得到的信息,然后就杀了他?   然而,到底发生了什么,大概只有死人和始作俑者知道了。   “主理人”呆愣片刻,拿过通信器,语气急促地发出通知:“查一下陆青树所在的三人小队选择的降落地点,找出在该地区出现或是出现过的异能者,派出三支‘鲶鱼’小队,前去清剿!”   “已经查到了!”那头的人指挥着,让手下把昏迷的女“主理人”从“胶囊”里搬出去,伸手测了测其他两人的生命迹象,浓眉紧锁,回话道,“这支小队选择的是D20区域。现在在这一区域,还有异能者活动的迹象!”   “谁?”   “魏十六,B级异能的,赔率不低,可能不大方便下手……”   “主理人”站住脚步,恶狠狠道:“不管用什么办法,杀了他。用他做‘肥料’!”   ……   “白安忆”能够再度现身,是靠着池小池仓库里的一面镜子。   在大约一个小时零十分钟前,经过商议,他们决定把“白安忆”派出去,执行刺探任务。   原因无他,“白安忆”体质特殊,一旦出现突发情况,他可以随时返回。   “白安忆”望一望四周,三人竟在一片沙漠的绿洲当中。   他没见到那名“观测者”,便问:“陆青树呢?”   池小池:“谁?”   “白安忆”:“那个‘观测者’。”   池小池神情一黯。   娄影替他答道:“他死了,就在刚才。是自杀。”   “白安忆”一皱眉。   他记得很清楚,陆青树刚被抓的时候,涕泪俱下,喊着他不想死,求他们饶了他。   这样一个人,会选择自杀吗?   “你走之后,他冷静了不少。他说,他有一个女儿。”池小池垂下眼睑,“他不能回去了。他如果死了,就是因公殉职,中心会为他发放抚恤金,女儿也能活得更好一点;如果没死,一旦回去,他马上会被打作叛徒,投入监狱。”   “他说,他想死很久了。只有在晚上睡觉的时候翻一翻他的漫画,想一想女儿的脸,才撑下来。”   “他挺唠叨的,说了不少关于他女儿的事情。”   “他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我其实一点也不想杀你们。我杀你们,只是因为我想活而已。”   在陆青树死后,池小池又动用了一张瞬间移动卡,把他们转移到了一个新地方。   “我哥刚才研究过项圈。”池小池说,“他说,虽然没有办法阻拦项圈的其他功能,但他至少能拦截麻醉剂和致命毒药的注射。就算他们发现是我们做的……”   “就算他们发现,也不会轻易注毒杀人。”“白安忆”接话道,“这只是一种威胁手段而已。对他们来说,异能者是有用的肥料。”   池小池若有所思:“……肥料?”   他顿一顿,继续道:“……异能者是可以进化的。进化,可以通过训练,也可以通过自身自然进化。……但这两种方式都太慢,最便捷的方法,是杀死另一个异能者。” 第219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九)   “这里……”“白安忆”说, “是官方异能者的天堂, 是他们的能量补充站……也是他们的养殖场。”   就连最后竞逐出的胜利者,也会为他们所用,乖乖伸出头来,自愿上交自由,戴上项圈。   “白安忆”说:“这个计划,官方称呼它为‘异能者保护计划’。”   池小池笑了:“……哈,‘保护’。”   他看向天际,看向虚假的鸟迹,虚假的云彩。   那虚假的一切, 美得宛如真实:“……可不是‘保护’吗。”   池小池想通了很多事情。   反对异能者,也不都是盲目反对。   每一个举措, 都包含有利益考量的成分。   从隐瞒身份开始, 不论因为什么原因, 白安忆这些“异能者”就已经被社会打上了“罪人”和“不稳定分子”的标签。   他们要保证监控到每一个异能者, 因为一旦“异能者互相残杀能够提升能力等级”的秘密公之于众, 难保异能者们不会为了利益,自相残杀。   所以,为了保护“守法”异能者的人身安全,有关部门需要把这些“不安定”的异能者拘禁起来, “合理”利用进化法则,筛选出违规且无用的异能者, 为警备队提供“养料”, 并给出三个存活名额, 以此实行精兵政策,壮大异能人警备队的力量,以便更好维护现有社会秩序,保护听话的异能人与正常人类。   至于拿这些“异能人”的性命来赌博,不过是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副业之一罢了。   见池小池的表情,“白安忆”就知道,消化这个消息不算简单。   即使是他,在看到这个计划时,也对着电脑屏幕抽了半支抢来的烟。   他们就算成功逃跑,也会沦为威胁社会安定的叛乱分子,会被通缉一世,除非能逃到一个为异能人提供庇护的国家,隐姓埋名,了此一生。   但是,如果向规则妥协,争取生命,放弃自由,而主动选择将头伸入项圈,那白安忆当初的坚持又算什么?   一时间,就连“白安忆”也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了。   他不是一个人,他只是一道影子,因白安忆的存在而存在。   如果是白安忆,他会想要怎么办呢?   池小池坐在绿洲上,静听了一阵风声。   在此期间,娄影就半跪在他身后,什么也没做,只是虚虚扶着他的肩。   他心很静,表情也是同样。   “白安忆”从旁好奇地看着这一对,觉得他们之间气场微妙,不似紧张,反倒安宁得很。   这么坐了四五分钟,池小池站起身来,娄影也跟着站起。   池小池:“走吧。”   “白安忆”:“去哪里?”   池小池:“解决问题。”   “白安忆”一半惊讶于他的干脆利落,一半又好奇他在这短短几分钟内想了些什么:“怎么解决?”   池小池:“杀人。”   “白安忆”:“……你是打算遵守规则,参与游戏了?”   池小池:“不。是利用规则。”   “白安忆”坦言道:“我想不到,在这种电车难题下,你要怎么利用规则。”   所谓“电车难题”,存在着许多版本。   大体上,它指的是一台处于飞驰状态中且不能停下的列车,正准备经过一处岔道口。而这岔道口分为两条轨道,一条上只有一个孩子玩耍,而火车原定要行驶的另一条轨道上,则有五个孩子在结伴玩耍。   面临这个难题的主角,手里握着一个决定生死的扳道闸。   在来不及闪避的情况下,他应该把扳道闸扳向哪一方呢?   这个难题一经诞生,就引发了激烈的争论。   到底应该怎么解决?   是要尊重多数生命,放弃那一个孩子?还是相信任何生命都拥有同等的价值,干脆不扳扳手,听天由命?   延伸到眼前的情况,可以类比为,到底是要为了自救,违背原则,牺牲自由,还是为了自由,严守原则,牺牲生命?   池小池反问:“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白安忆”说:“我听到的版本不是这样的。这两条岔道之中,只有一个孩子玩耍的那一条,是一条早已半废弃的铁轨;有五个孩子玩耍的,是一条明确标注了‘正在使用中’的铁轨。也就是说,五个孩子是违反了规则的;而那一个孩子遵守了规则,却要面临着被撞死的风险。问,在这种情况下,你要怎么选择?”   池小池颔首,没有发表多余的看法:“嗯,我听说过这个版本。”   娄影说:“我还听说过另一个版本。那一个孩子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而那五个孩子是有名的小混混,品行恶劣,学习极差。同样是问,在这种情况下,你要怎么选择?”   池小池陷入了静默。   “白安忆”和娄影都在等待,想知道池小池会给出什么答案。   但池小池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抿了抿唇角:“……所以,你们看出来了吗?”   娄影沉吟。   “白安忆”则挑起了眉毛:“看出来什么?”   “出题的人,在有意往上堆加条件。”池小池说,“他在有意诱导答题人,去撞那五个孩子。”   “白安忆”:“……”   好像……的确如此。   “这就像是小学时做过的应用题,把所有条件都摆得清清楚楚,最终目的就是让你得出最后那个唯一的答案。这也是出题人要我们做的事情。”   池小池说:“这种刻意堆加条件的题目根本毫无意义。因为条件是无限的,可以无限制地堆加下去。假设那五个人都是恶贯满盈的杀人犯呢?假设那五个人不死,第二天就会有全球海啸发生,会死千千万万人呢;或者干脆假设,那五个人的存在,会导致地球毁灭呢?你撞不撞?如果不撞,我还能往上堆上无数个‘假设’,直到突破你的底线,诱导你选出出题人想要的那个答案。”   “这和我们面临的选择一样。假设隐瞒身份的异能者有危害,假设异能者的秘密公开会导致社会秩序大乱,所以对不听话的异能者进行囚禁和处决是有道理的。……这是机构建立者根据条件得出的结论。”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也会被诱导。要么靠杀人自救,要么靠自杀解脱,要么被别人杀死,因为这是规则,是各种条件堆加下的结果。但我想试试,有没有第四条路可以走。”   “白安忆”:“什么是第四条路?”   池小池打开了仓库,滑动着屏幕寻找卡片:“谁出的这个煞笔题目,我就解决谁。这就是我说的,‘解决问题’。”   “白安忆”站在白安忆的角度提问:“如果在这个过程中,需要你杀人呢?你认为这是白安忆要的吗?”   “白安忆既然选择回来,那么,他想要的东西已经很清楚的。——他要活下来。”池小池说,“活着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功利的事情。而功利意味着,不牺牲一些东西就无法达成。”   他说:“有些事,白安忆说不定比你想得还要清楚。死过一次的人,总该知道,想要安安稳稳地仰望星空,总要脚踏实地地走过那片荆棘地。”   “白安忆”说:“这位实用主义先生,你要清楚,你说的‘解决问题’,可是要解决一整个组织,甚至是一整个国家。”   “我知道。”池小池说,“所以我需要帮手。”   “所以?我们下一步的行动目标是?”   池小池道:“回到D20区,拉拢新队友。”   “白安忆”越发感兴趣了:“……哪里来的队友?是你认识的人?”   池小池在仓库里翻找着能够瞬移的卡片,说:“只是见过而已。不过等我救了他的命,我们就是队友了。”   “白安忆”一头雾水:“……嗯?”   在他离开的这一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   还是娄影替池小池解释了:“我们在等你回来时,发现森林外有参赛者进来歇脚。”   “你借用了他们的身体,去到他们的世界,这是不可能蒙混过关的。等他们发现队员死去,肯定会检查谁来过D20区域。小池说,最坏的,也是最有可能的可能,是你一出去就被发现了,说不定已经有人在查。所以,小池没有提醒那个误入的异能者……”   “白安忆”恍然大悟。   他以为自己已经很没有底线了,直到见到了池小池。   池小池插话说:“说白了,我就是要拉个人做垫背。”   “白安忆”:“你不怕连累那个人?”   “我哥已经解除了他项圈的注毒功能。他至少不会立刻死。”池小池说,“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现在马上动身去救他。”   “白安忆”:“……”   原来池小池刚才发呆,不是在反刍获得的消息,而是在算计着去救那个被无端拉下水的异能者?   “去得早了,战斗可能还没有发生;去得晚了,就来不及了。”池小池说,“只要我救了他的命,他选择加入我们的可能性大于70%,值得一试。”   “你不怕他是‘鲶鱼’?”   池小池取出一张卡片,将那发光的扑克状物体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斜眼淡淡地看他。   “‘鲶鱼’的目的是杀人,总要设法下手的。这就要看你够不够警醒了啊。”池小池笑,“看你的了。”   “白安忆”注视着池小池的背影,突然没头没脑地发问:“……你经历过什么?”   他仍是不信,池小池是从正常的人类社会中来的。   正常的社会背景,不该生出池小池这种怪胎。   池小池背对着他,口吻平静:“不值一提。”   “冒昧问一下。你的父母都还在吗?”   池小池在记者那里应付过很多次类似的提问,对答如流:“父母双全,目前都还健在,没有离婚。”   “他们会打你吗?”   “你是鲁豫吗。”池小池说了个冷门梗,倒是把自己逗得抿嘴一乐,“他们不打我……很少打我。最多也就是不理我。”   “同学关系?”   “都还好。”   “没有碰见过校园霸凌?”   “遇上过,一个小团体。后来我对其中一个参与者说,不管我受到什么欺凌,不管是不是他做的,最后我都会只把帐算在他头上:我揍不过他们五个,总揍得过他一个。他被我揍了几顿后,他们就不找我了。”   “职场霸凌?”   “我是拍电影的。起点还不错,也有点关系,剧组里基本都是熟人,总捧着我。”   “工作压力大吗?”   “不大。对我来说,演戏不算难。”   “会挨骂吗?”   “常常。所以我偶尔会骂营销号解解闷子。”   回答了这么多问题后,池小池笑:“白记者,采访结束了吗?”   “白安忆”得出了一个结论:“你真的是个怪胎。”   池小池不置可否地一颔首:“多谢夸奖。”   “白安忆”认为池小池一定经历过其他什么事,便用眼神询问娄影。   娄影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但他知道,池小池作为一个曾经喜欢仰望星空的人,趟过了整整十三年的荆棘地。   最后,也不过是化为他口中几句轻描淡写的笑谈。   在池小池挑选还有没有可用的卡片,打算放入备用槽随时取用时,“白安忆”凑近了娄影:“你不是他的朋友吗?”   “朋友不是要知道他的一切。”娄影神态自若,“我只需要知道他想要我知道的,并相信就够了。”   他又补充道:“……还有,可以纠正你一点错误吗?”   “白安忆”:“纠正什么?”   娄影:“我是他的男朋友。”   刚才还手稳心稳的池小池手一抖,差点把他们传送到和D20遥遥相对的N20区去。   有惊无险地实现传送后,再入目的竟已是一片疮痍。   树林边缘被炸开了一个巨大的天坑,坑底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身,衣着与他们一样,但是鞋底很干净。   ……应该是机构派来的人。   “机构的人也许会因为一个小队的损失而出离愤怒,但为了不引起注意,他们绝不会派太多的人来。”池小池亮出腕表屏幕上显示的赔率表。“因为我观察过,这个叫魏十六的人,赔率不低,应该会有参与赌博的人关注着他。机构的人不敢动太大的手脚。”   “白安忆”看向他的腕表,轻笑一声。   在赔率表上,白安忆的名字果真排在倒数第一,赔率极高,却无人问津。   然而,有一个没有用户名的数字账户,竟为白安忆买了一百注。   尽管“白安忆”认为,这有可能是某个有钱人在广撒网广捞鱼,但还是默记下了那个九位ID。   他们追入了密林深处。   为免暴露实力,“白安忆”早早没入了池小池的体内。   战斗地点在不断变化,这点从不断改换方位的枪声中就能得知。   池小池跑不动,就索性趴在了娄影的背上,由他背着一路向前,不断接近战斗的中心点。   远远地,他们看到了两个人。   追击者的右臂发出令人齿关发麻的机械转动声,枪身咔咔扭转,滚热发软的枪管逐渐膨胀变粗,变幻成了巴祖卡的模样。   “啾——轰——”   火舌从枪口喷涌而出,而前方闪逃的人,在茂密的枝叶间灵活腾挪,身体宛如变色龙,苍绿一片,与周围的绿叶混为一体。   然而,在巴祖卡的气浪冲击下,三棵并排的参天巨树遭了殃,他一个踉跄,扑挂在一根稍矮的树枝上,前胸立即染上了树干的深棕色。   树叶子弹似的打在魏十六的后背上。   他松开手,从树上滚落下来,紧攥着的右手松开来,抛起了一样东西。   ……正是之前在车上被他当做硬糖含在口中的24面骰子。   骰子尚在半空中翻滚着时,他便用左手一接,张开手心,匆匆扫了一眼。   待看清后,魏十六勃然变色,大骂一声,不敢有丝毫懈怠,攥紧骰子,奔向更深的林中。   奇怪的是,在他的手碰到一侧的树木时,他的手没有再变色。   那追缉着他的人追得近了,打算再补上一炮。   在枪口开始发红聚能时,那因为过热而腾腾散发着热气的枪管,竟被凌空打了一个结。   待追缉者察觉到时,已经晚了。   ……炮弹轰然一声,炸了膛。   巴祖卡的威力非比寻常,池小池眼看着那人在自己面前被自己的炮弹打碎成了渣滓。   而导致了这一切发生的娄影,拿起一件早就备好的篷布,当空一挥,盖在了池小池身上,阻挡住了一波降下的血雨。   娄影则咬一咬牙,咽下一波酸水,冲过一地尸块,在一块干净又闻不到血腥味的地方站住了脚。   池小池从娄影身上跳下,扬声道:“出来吧。我知道你躲在树后头。”   魏十六从一棵树后探出个半个脑袋来,等他看清眼前人后,立时喜上眉梢,不顾刚刚解除生命危险的事实,话稠了一倍:“小眼镜?!我记得你叫白……白什么?我们坐一趟车来着,你还记得我吗。我在你对面,还跟你搭过话——”   池小池:“是。我记得。你是魏十六。”   魏十六从树后跳出,整整乱蓬蓬的头发:“谢了谢了,你再晚一步,我就嗝屁着凉完犊子了。”   “不用谢。”   这句话,池小池倒是说得真心实意。   如池小池所料,面对这两个“救了他”的人,甚至不用他主动开口,魏十六就极其主动提出了组队。   “正好。”他乐呵呵的,“我就想着,要组建一个三人小队。不多不少,就三个人,然后一起活下去,没想到想什么来什么。这个面具哥们儿,你好,刚才那枪管是你拧的吧?你真他妈帅。要是你是女的我铁定亲你一口。你是什么异能来着?刚才停车的时候怎么没见到你呢。你们俩认识啊?”   娄影面对他一连串的问题,一个不答,反问道:“你的异能是什么?”   他和池小池刚才都看到了他的动作,早把他的异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但试探一下还是有必要的。   魏十六咂吧咂吧嘴:“唔……如果要说的话,应该是‘运气’吧。”   “运气?”   “我的运气从小就不大好,饮料连‘再来一瓶’都没有抽中过。”魏十六亮出掌心里的24面骰子,“我所有的好运气,都在上面了。”   24面骰子,每一面上,都标注着一个异能。   正对着池小池的那一面上,写着“变色龙”三个小字。   ……恰好是魏十六刚才在树上逃跑时使用的技能。   “每个异能的持续时间是5分钟,一天只能摇10次。”魏十六说,“第二天骰子每一面上显示的异能会有更新,而且一般会存在三到五个的空白面。”   有了刚才的经历,魏十六想必是把他们当成了真正的伙伴,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自己的异能和盘托出:“幸亏有你们。刚才我摇了个空白面出来,差点就直接去见马克思唱《国际歌》了。”   说完了自己,魏十六热切地看向他们:“那你们呢?你们的异能是什么?” 第220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十)   即使魏十六是被他们强行拉入局里的, 且已经展现出足够的诚意,但必要的谨慎仍不可缺。   池小池、娄影异口同声地答:“扭曲。”   二人这谎撒得严丝合缝一字不差, 以至于两人都愣了一下。   娄影反应不慢,语气自然地补充了没说完的话:“呃……我只能扭曲钢铁一类的硬物质,杀伤人体是没办法做到的。”   这倒也不算撒谎。   人体的复杂和奥妙,相当于一台每秒钟能进行10亿亿次浮点运算速度的超级计算机。即使娄影能保持着巅峰级别的运算速度,想要拆下一个人的一条胳膊, 也得不眠不休对着这个人计算整整八个小时。   “攻击性异能!”魏十六眼睛亮亮, “牛逼了!”   “……也是有限制的。”   娄影抬手,将左脸的面具揭开了一点。   “动用没有节制的话, 会变成这样。”   看到底下横纵的伤疤,魏十六倒吸一口凉气, 不禁感同身受地摸摸自己的脸, 又转看向池小池,等待着他的答案。   池小池答:“瞬移。”   魏十六一击掌,一脸得色:“我猜就是!那个时候你一眨眼就不见了,我就猜你有可能是瞬移……”   说话间,魏十六打算往森林外走去。   路过尸身时, 魏十六露出了惋惜的表情, 微叹一声,捧起一片树叶, 洒在那一地分不清是头还是屁股的碎块上。   “哥们儿, 你想活, 可我们也是啊。”   大概在魏十六眼里, 这突然冒出来、目标明确地要杀他的两个人,是两个想要争取活命机会的参赛者。   就像棋盘上的一粒棋子,以为是靠自己的力量逃出的生天,丝毫不知,在棋盘上方还有一只操盘的手。   短暂的安葬完毕,魏十六熟练展开了套瓷业务:“你们是哪里人啊。我,A城的,原来是个程序员。哈哈,看不出我工作了吧。别人都说我看着脸嫩。你们猜怎么着,以前我干兼职,进高中送外卖,看门大爷把我当成高中生,还问我是哪个班的……”   在他的单口相声舞台上,魏十六并不需要别人和他对话。   娄影背着池小池,安静跟在聒噪的魏喜鹊的身后。   他回过半张脸来,望着池小池,左手托住他的膝弯,同时抬起右手,在池小池眼前晃了一晃。   池小池明白,他想为两人刚才异口同声的默契击一下掌。   池小池夹紧盘在他腰间的腿,抬起左手,和他右掌心轻碰了一下,却下意识地错了错位,手指落到了娄影的指缝间。   娄影指尖适时地往前一扣,正正好抓到一只手。   他也不强迫他,只松松地抓握着。   池小池想逃,随时可以。   但池小池却没有抽回手去。   娄影感到,池小池的指尖僵硬了几秒,便恢复了柔软,食指向前探去,像是叩门似的,轻啄了啄娄影的手背。   他在他耳边小声说:“……我要掉了。”   娄影失笑,绅士地抽回手来,扶住池小池分明盘得稳稳当当的膝弯:“抱好我。”   池小池把脸枕在他的后背上降温,嘟囔道:“好着呢。”   正走着,魏十六突然回过头来:“冒昧问一下……”   娄影与池小池同时抬头。   他说:“你们俩是一对啊?”   娄影:“……”   池小池:“……”   魏十六也察觉这个问题有点突兀:“我不歧视同性恋。啊,我的意思是,和异能人歧视相比,现在同性恋早就不算什么问题了。……”   意识到自己越描越黑后,他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我就随便问问。”   池小池:“不是。”   娄影:“是。”   ……二人的默契正式宣告破裂。   魏十六在两人间来回看着,有点傻。   娄影态度严谨道:“我认为是。但是显然尚需努力。”   这也是在给池小池找台阶下。   魏十六的反射弧有点长,拖长声音“哦”了一声,开始分析重点。   “你……”他指一指娄影,又指向池小池,煞有介事地一点头,“在追他。”   池小池:“……”   娄影:“对的。”   池小池:“……走了。”   魏十六:“哇,害羞了。”   池小池:“……不说话能憋死你吗。”   魏十六无比认真道:“能。”   池小池开始认真思考,哪个公式能提高空气粘度,可以准确无误地黏死他的嘴。   娄影也知道背上那个不经逗,便出言替他解围:“我们要走去哪里?”   此时,三人已经出了树林,正是前路未明的时候。   池小池从娄影身上跳下,顶着沉重的空气压力,走出两步,将腕上的表调至赌场模式,凝神静观。   娄影与他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只有魏十六一头雾水,见二人都在看表,自己也举起来看了一会儿,看不出个所以然,干脆凑了上来:“你们都看什么呢?”   池小池头也不抬:“寻求保护啊。”   魏十六:“啊?”   池小池用指节叩一叩屏幕:“你看看现有的死亡人数里,有没有刚才要杀你的人。”   魏十六定睛细看。   从昨日中午到现在,自杀6人,被杀12人。   101人里,还剩83人。   每个人的死亡区域和死亡时间,都被一行红字标注了出来。   而D20区里,显示有0人死亡。   实时弹幕区里,大家押宝押得热火朝天,却无人讨论D20区刚才发生的一场风波。   魏十六:“等等,这不对啊。”   池小池说:“是不对。你的赔率本身不低,这证明不少人在看到你的异能后,觉得你的异能很有趣,所以才会把一小部分赌注压在你的身上。既然压了赌注,你对他们而言,就有了价值。刚才的战斗规模不算小,但你的赔率既没有发生丝毫变化,也没有人讨论你的战斗和异能价值,甚至没有谈论我们两个的……”   他顿了顿:“我想,唯一的解释是,这些赌博者,在前期参赛人数较多的情况下,只会选择有战斗发生的区域进行观看。如果从他们的视角宏观地总览全局,我们或许只是一群分散的、且不断运动着的红点。”   “……在他们看来,战斗发生时,D20区里只有你一个红点在运动,什么都没有发生。”   魏十六为人粗中有细,还是有些小聪明的,再加上池小池的一番分析,他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惊愕道:“那两个来杀我的人,不是游戏的参与者?”   池小池:“不说第一个被你杀死的人,你觉得,追杀你的第二个人,看起来像第一次参加杀人游戏的菜鸟吗。”   魏十六皱眉:“我还以为他当过兵……”   能神不知鬼不觉将外来的异能者传送入这个世界,想也知道,只有这场杀戮秀的“主办方”能够做到。   他越来越想不通:“不对,我没触犯过什么规则啊,机构为什么要杀我?再说,真要杀我,直接往我脖子上扎一针就好了啊。”   池小池不提娄影已经设法阻断他项圈上注毒功能的事情,眼也不眨一下地道:“那是你的事情。”   娄影沉默地旁观着池小池一步步把魏十六哄得团团转。   早在他们等待“白安忆”归来、却意外发现魏十六进入D20区时,池小池就提出,要拉魏十六垫背。   起初,娄影不是很赞成这个提议:“我们可以在离开时,通知他一起离开。”   池小池说:“如果机构发现D20区没有人,他们很有可能会调取往期录像,查看是谁杀了他们三个人。”   娄影:“录像的话,我认为存在的可能性不大。我看过白安忆的记忆,这个世界的科技发展得没有那么超前。这个虚拟世界地图很大,能达到实时收看不卡顿的效果,已经是顶尖水平了,再进行实时录像的话,需要处理的信息流太过庞大,服务器不可能支持得住。”   池小池:“‘存在的可能性不大’,还是等于有咯。”   娄影无言以对。   池小池说:“所以,我不能冒这个风险。”   “除此之外,我还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第一。”池小池竖起了手指,“假设真的有录像的存在的话,不管我们采取什么行动,一旦在这个时间段进入D20区,魏十六都会被牵连:倘若我们现在去提醒他,机构很有可能会把他视作我们的同党;倘若我们不去提醒他,他也不大可能主动离开D20区,到头来,机构还是有可能为图一劳永逸,把他一并杀死。因此,不如让他的意外闯入,变成一个把我们顺利摘出去的契机。”   “第二,我们需要一个盟友。我相信,经历过生死后的结盟,比和平状态下的点头之交要来得更牢靠。”   “第三……”池小池竖起第三根手指,“我怀疑他。”   娄影一愕,从他们的藏身地探出头,看向正在小溪边掬水喝的魏十六:“他怎么了?”   池小池说:“你还记得,移动卡把我们移出了多远吗?”   经他一提醒,娄影立即明白了:“……五十公里。”   “是,五十公里。”池小池说,“他是怎么在不到12个小时内,走完这五十公里的?”   彼时,娄影还不知道魏十六的异能。   他说:“假设他会瞬移呢?或是像那个‘观测者’一样,奔跑速度很快?”   池小池:“那也太巧了。这么大的地图,在车里坐在我对面的人,怎么偏偏就能找到我这里来?”   “他这么可疑,还要拉他做盟友吗?”   “把可疑的人从暗处拉到明处,不好吗?”   娄影还是比较习惯从善的立场揣摩人:“……如果,如果他真的是个好人,你这样拉他下水,不怕他有生命危险吗?”   “如果是这样啊……”池小池靠着一棵树,微微合着眼睛,“他既然入了我的局,我就不会让他死。”   ……   娄影从回忆里脱身,看着浑不在意地摆弄腕表的池小池,颇有些无可奈何。   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薄情,还是重情。   “事实就是,你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被机构盯上了。而现在,那两个人的死讯大概也被机构得知了。而救了你的我们,成了同一条船上的蚂蚱。”   池小池简单做出了总结陈词。   魏十六倒也耿直,跳过了无谓的质疑,直接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池小池说:“我不是说了吗,寻求保护。”   魏十六:“……向谁?谁能保护我们?”   池小池翻过手腕,把腕表上的赌博信息亮出:“他们。”   魏十六:“谁们?”   池小池:“钱。”   他问一脸懵然的魏十六道:“他们下的每一注值多少钱,你知道吗?”   魏十六:“我看过他们聊天来着。按照咱们国家的汇率,每注起码一千块。”   池小池感叹了一声:“不少啊。”   魏十六有点着急:“是是是,不少。我们该怎么让他们保护我们?”   “那些人,不是在花钱买命吗。”池小池说,“那我就得让他们注意到,我们的命有多值钱。有越多的人买我们的命,就有越多双眼睛注意着我们。这样一来,机构就算想对我们下手,也找不到机会。”   不知为何,魏十六有了些不妙的预感:“你打算……怎么让他们注意到我们?”   池小池:“很简单啊。让他们赔得输光底裤就行了。”   说罢,他点了点那几个赔率靠前的人名,同时密切关注着旁侧的弹幕,似乎在斟酌选择着什么。   魏十六恍然,倒吸一口凉气:“你要杀掉那些他们花了大价钱买注的人?”   池小池抬眉反问:“不可以吗?”   魏十六:“……你……这样的话,和那些肆意杀人的人有什么区别?我们只要组成小队,随时准备自卫……”   “哦,等这些积极分子杀光其他所有人,最后来杀你,你再杀他们,你就是自卫了,就不必受到良心谴责了。”池小池说,“这样就能安慰到你那颗善良的心了,是吗。”   魏十六一噎。   “留着那些人,只会制造更多的死亡。这101个人大多都是从和平世界里来的,如果没有这些搅屎棍存在,你觉得有多少人会真的喜欢杀人?”   魏十六迟疑:“你是……想要解决排位靠前的人,大家和平相处?”   池小池但笑不语。   魏十六:“这太浪漫主义了吧。机构不是说,只准三个人出去……”   “那是机构定下的规则。”池小池说,“按照我的规则,愿意加入我的小队的人,我都有让他们活着出去的办法。”   魏十六断然:“这不可能,你说梦话呢吧。”   池小池不置可否:“那你就当我在做梦吧。”   话说到此,不管魏十六能不能明白,娄影都明白了。   他动用了061的权限,开启语音,在脑内对池小池道:“我赞同你。”   “六老师。”池小池用了那个久违的称呼,尾音还往上扬着,听起来几乎有点撒娇的意味,“还是你懂我。”   娄影沉声道:“你的真正目标,是‘鲶鱼’吧。”   很快,他修正了自己的说辞:“不,也不只是‘鲶鱼’。你打的是一石多鸟的主意。”   池小池也不打算在娄影面前隐藏什么,自顾自说:“第一,杀赔率靠前的人,能让那些赌博的人赔得分文不剩。他们也太快活了。坐在家里,吹着空调,拿人的生死取乐,我不爽。”   娄影索性模仿着他劲劲儿的语气,道:“第二,杀了那些赔率靠前的人,可以保障其他低异能者的人身安全。这些人恐怕已经发现‘保护计划’的真相了。他们越杀异能者,越能发现自身实力的进步,越会明白机构设立这个大逃杀的意义,会越变本加厉,进行无休止的屠戮——解决掉他们,能够保住更多不愿杀戮的异能者的命。”   池小池继续道:“第三,钓‘鱼’。”   娄影补充说明道:“钓‘鲶鱼’。”   “白安忆”出去了一趟,得到的信息很珍贵。   他不仅带回了‘异能者保护计划’的相关信息,也通过调查,证实了那个叫陆青树的“观测者”没有撒谎。   “鲶鱼”的确分为两批,一批是机构官方豢养的,一批则安排在这101人之中。这两批“鲶鱼”彼此间信息并不相通,谁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白安忆”打入的机构,是官方“鲶鱼”的所在地。   而混迹在队伍内的“鲶鱼”,极有可能还与白安忆他们在现实中的身体一起,躺在同一个秘密地点,一同沉沉睡着。   池小池说:“队伍中的‘鲶鱼’既然已经和机构秘密地签订合作条约,那他们手里一定和官方‘鲶鱼’一样,握有类似传送光圈、能够在关键时刻保他们一命的信物……譬如,能够将他们的虚拟意识体短暂地拉回他们的身体之类的。”   娄影思绪如飞,一丝不错地追赶着池小池:“你是说,铁牌?”   池小池:“想想看,上一世的白安忆为什么非死不可。”   娄影回想白安忆临死前发生的事情:“……因为白安忆拿走了两条‘鲶鱼’的铁牌。新来的两条‘鲶鱼’,是来回收铁牌的。”   池小池:“所以,我们三人组要杀排位靠前的人,把声势尽可能做大。这样,‘鲶鱼’哪怕是为求自保,也会来杀我们。我们就有机会挟制他们,看有没有机会利用铁牌,让‘白安忆’再传送一次,到外面去,关掉控制器,解放所有被囚禁的异能者。”   池小池一字字说着计划时,那种果断又坚决的魅力,让他看起来仿佛在闪闪发光。   娄影的语气已是压抑不住的欣赏和温柔:“让尽可能多的异能者恢复自由,这是你用一块石头打下的第四只鸟了吧。”   “还有一只。”池小池说,“……第五,钓出所有的‘鲶鱼’,为‘白安忆’和白安忆两个人,报了上辈子的仇。”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接得无比顺畅。   到此,计划成型,二人也都沉默了。   短暂的静默过后,池小池说:“这个计划还是太险了,就像魏十六说的,需要有做梦一样的好运气才能实现。你会帮我冒这个险吗?”   娄影一时无言。   ……他只恨现在无法吻他。   池小池耐心地等着娄影的回复,直到他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宛若用声音轻吻着他的耳朵。   “只要你想。”娄影说,“……只要我能。” 第221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十一)   A6区。   脏辫男摘掉头发上的碎肉, 甩一甩头发, 有血滴顺着他的头发甩出, 落在灰泥上, 打出三四个深赭色的坑。   在他面前不远处, 趴着一个女孩。   她十七八岁, 正是花初开的年纪,此时却是一身灰,一身伤, 喉咙间发出痛苦又细碎的呜咽, 手抓着灰泥,向前爬行, 指尖在地上犁出深深的沟壑。   ……她的右腿,被脏辫男的血子弹打出了无数芝麻大小的贯通伤。   脏辫男不紧不慢地跟在爬行求生的女孩身后, 用中指刮着被血腻住的头发,垂目看向面前的女孩, 表情苦恼,像是在思考什么难以抉择的难题。   末了, 他平举起手腕,对着屏幕那边说:“你们说, 要我怎么杀。”   弹幕里正在上演一场热火朝天的狂欢。   “刚才那个死得太快了吧?我都没看清楚。”   “我也没看清楚。”   “我看见了,啧啧啧,蜂窝煤也不过如此了。”   “潜在的犯罪者, 死了也活该, 乖乖戴个项圈不就结了, 非要作。”   “喂,有没有人说一下你们在哪个区?”   “A7A7,快来A7。”   “A个屁7,A6,坐标(24,71),快点啊,来晚点说不准就啥都看不到了。”   “不会吧?是她?我还在这个女的身上押了三注呢。她不是能预知未来吗?”   “我也押了,真他妈晦气。”   “谁押谁傻,只能预知三分钟的未来顶个卵子的用啊。”   “那让她预知一下自己会不会死啊。”   “对,让她预知啊。”   脏辫男放下腕表,对女孩说:“他们叫你预知一下你的未来呢。”   女孩不管不顾,只拱着腰,咬牙一味向前爬行。   脏辫男嘴角抽了抽,一脚踩上了女孩的伤处:“……我让你预知。”   一声嘶哑无力的痛吼声后,女孩虾似的蜷作一团,被血污和擦伤弄得一团糟的双眼已经看不出多少眼白,血丝迸绽,仇恨地望着他。   脏辫男摇了摇头:“你别这么看我。”   女孩眼里几乎要流出血来。   脏辫男神经质地扬起了巴掌,对着她的脸狠狠扇下,压抑道:“你别这么看我。……不准你这么看我!”   他骑坐在女孩身上,揪住她的短发,在她耳边快速哀求道:“你听话点,听话点好不好。这些人都买了我的注,我只要表现得好,足够强,一定会受到重视的。活下来的只能有三个,我一定会是三分之一。到时候,我会连你的份一起活下去,好不好?嗯?好不好?”   名唤赵柔的女孩满脸木然。   这一天来,赵柔已经见过了太多恶心的事情。   这样的话落到她耳里,甚至已不能激起她太多的情绪波动。   她从进入机构起,就认识了一个另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姓曹。   与一开始时与机构“主理人”发生过数次激烈冲突的赵柔不同,小曹是机构规则的坚定拥趸者,深得“主理人”喜爱,甚至把她选为班长,负责协助“主理人”管理像赵柔这样的刺头。   小曹一直劝她,忍一忍就能出去了。   赵柔擦着眼泪:“我冤枉。我冤死了。我根本不知道我觉醒异能了,他们凭什么说我隐瞒?我要是真有心想隐瞒,为什么要参加学校体检?我傻呀我。”   小曹耐心道:“可这也是不对的呀,规定是这样的,犯了错,就该受到惩罚。再说,你敢说自己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吗?你的之前身体就该出现不对了吧。”   赵柔摇头:“不,我真的没有。”   她把手搭在赵柔的手上,柔柔说:“骗人不好的。告诉我又没有什么不好。”   赵柔并不喜欢小曹这种说法,好像她早就预设好了一个立场,进行有罪推定,认定她就是在撒谎。   她顶了她一句:“既然骗人不好,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曹低下头,表情有点难过:“不是我的错啊。我觉醒后,我妈拦着我不让我说出去,说我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了……我不能让她伤心。”   赵柔一直不大喜欢小曹,觉得她总是慷他人之慨,又觉得她有时可怜得很。   ……她或许是真的善良,想要劝说她向机构低头认错,少受些惩罚吧。   这也是她在进入游戏后,选择拉着小曹一起逃命的原因。   小曹的异能还不如她,是防御性的,在集中意念后,她可以硬化皮肤的某个部位,虽然能硬化的范围只有一尺见方,但至少可以在关键时刻护住心脏、头部、咽喉等部位,保下一条命。   赵柔拉着小曹怕得直颤的手,用力握紧,好让自己的颤抖看上去不那么明显:“别……别怕。我们两个在一起,一定能活下来的。我出去,继续上学;你出去,高考。”   小曹:“……嗯。”   昨天晚上,蹲在河边汲水的赵柔,百无聊赖间集中精神,想再尝试看看自己的能力极限。   而在她看到的三分钟的未来里,小曹从她身后静悄悄地靠近,拿着赵柔找来为她防身的尖木棍,扎透了赵柔的心脏,又一松手,她的尸身就坠入溪中,随流而去。   赵柔呆呆望着水面。   她没有让这一切真的发生。   在小曹拿着木棍向她接近时,赵柔豁然转身,用手边的一根钝木刺刺穿了她的喉管。   小曹根本没有来得及硬化她的身体,就捂着不住飙血的喉咙倒下了。   在小曹死前,赵柔蹲在河边,没有过去查看她的尸身,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只是看着,看着小曹挣扎至死。   在死前,小曹喉头冒血,气管里嗬嗬有声:“你为什么杀我……我什么都没做……”   赵柔不答。   在那三分钟的未来里,她已经得到了答案,没必要再问。   ……在杀掉赵柔后,小曹摸了摸腕表,问着正在收看直播的观众,试图与他们对话:“我杀了她了。有没有什么奖励?”   但她很快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那边没有人听她说话,甚至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   她不免遗憾地嘀咕道:“……真没用。”   对小曹来说,赵柔没有攻击性异能,是一个没有用的队友,不如趁她还没察觉时早早杀掉她,既是向机构释出诚意,也是帮赵柔解脱,说不定,还能得到某种奖励。   至于被献祭的赵柔是何感受,她不会在意。   就像她讨好机构一样,她不会在意赵柔是不是被冤枉的,她只是想证明自己的忠心,好从“主理人”那里捞取更多好处罢了。   这种慷他人之慨的“善良”,不过是再虚伪恶心不过的自私。   赵柔面对着尸身坐了很久,直到腿麻了,才木然起身,离开了小溪。   在走出一公里后,她才涌上呕吐的欲望,扶着一棵树吐了个痛快。   ……真恶心。   走了一段路,在天刚刚擦黑时,赵柔遇见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彼此交换了信息后,年轻男人拉她入了队。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刺激,赵柔发现,自己的预知时间,比先前延长了足足五分钟之久。   但她没有告诉男人这件事,仍然说,她能预见三分钟后的未来。   大概是因为还没有经历过队友自相残杀的事情,男人很是信任她,而且看样子对她很有些好感,为她摘了无毒的果子果腹,并说他是一个读生物专业的学生,试图教她分辨果子是否有毒,还为她展示了自己操控植物的异能。   当时,赵柔对他仍有戒备,敷衍了几句,就假装和衣睡去,实际上则是一夜未睡,戒备了一整夜。   而现在,男人被另一个扎了一头脏辫的男人变成了一地鲜血淋漓的碎块。   碎块里,还混着几颗他藏在怀里、打算给她吃的红果子。   赵柔想着那个完完整整的人,再看着面前的狼藉,一阵阵恶心感有如淤泥一样顶在胸口,又有一种莫名地想要流泪的冲动。   他是为了保护自己死的。   更何况,人本身就有着无穷的求生欲望。   因此赵柔不想死。   即使对方拥有压倒性的实力,她也想看一看,自己有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她逼自己集中精神,很快,未来八分钟的画面在她眼前飞速闪过。   她耳边甚至出现了类似老式的电影胶片在滚轮中“索索”转动的幻响。   赵柔的眼睛越瞪越大,鼻息愈来愈沉重。   突然,她喃喃道:“杀了我吧……”   待到画面“啪沙”一声,在眼前中断,赵柔已是近乎癫狂,挥舞着胳膊,往眼前已经神经质了的脏辫男的脸上抡去,试图激怒他:“杀了我!快杀了我——”   但挨了几巴掌的脏辫男仍不敢擅专。   他要尽力讨好这些观众老爷们,表现得越好,等到他出去,或许就能得到越好的待遇。   脏辫男甚至不用使用异能,只是轻松地依靠男性的力量优势,就捉小鸡似的捉住了受伤的赵柔的手腕,单臂压在她的脖子上,确认禁锢住她后,才低头去看腕表。   有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A6区的热闹,弹幕区的讨论也越发热烈了。   “新来的。现在是什么情况?”   “讨论她怎么死呢。”   “好耶。狗咬狗。”   “我靠,可以指定死法?玩这么大?第一次看到这么刺激的!”   “上面的,你是新人吧?上上场的第一名就是这么玩的,特带劲儿。”   在一堆或是弄不清楚情况,或是幸灾乐祸,或是出谋划策的回复里,突兀地跳出来了三个字。   “上了她!”   赵柔张开口,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嘶吼。   弹幕区静了一两秒,随即炸了。   “我操,好主意啊。”   “她看着年纪也不大,八成还是个雏吧。眼看着快死了,恐怕还没来得及做一个女人,多遗憾。临死前,好好快活一把,也算是做善事了。”   “上面有病吧。杀人不过头点地……”   “等等,上面哪里来的圣母,叉出去。”   “异能者本来就不该存在。”   “我爸就是被一个隐瞒异能的抢劫犯杀的,异能者都去死!!!!!!”   “管理,干活了,下次别放这种脑子有坑的人进来。”   参与到这个游戏来的投注者,基本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极其痛恨异能者,很快,那个煞风景的ID码消失在了房间里。   一群人继续讨论,要怎么让这个女孩“不留遗憾”地死去。   “先把她的衣服扒掉!”   “什么体位比较好啊。”   “问问她,想要什么体位?这种事情怎么能不征求当事人的意见呢?”   脏辫男望着屏幕,对这场热火朝天的讨论始料未及。   他又不是畜生,看着是个母的就要往上扑……   但是,看到自己疯狂上涨的注数,脏辫男又有些动摇了。   自己是整个游戏目前赔率最高的人,杀了五个人,这是第六个。   他表现得这么好,买自己赢的人愈来愈多,这应该也能算在他个人的成绩里。   经历过这一切,脏辫男已经不指望能回到正常人的社会中了。   如果想要留下来,为机构效力的话,他就需要更好的表现,努力超越其他所有人的赔率。   就算是做棋子,他也要成为最有价值的那一颗。   他已经杀了不少人了,再谈底线,就太可笑了。   难道他要为了维护这个陌生女人的尊严而功亏一篑吗?   脏辫男低下头,看了一眼默默失神流泪的赵柔,原本平静血气也渐渐翻涌了起来。   长得……也还行吧。   就在此时,在万千疯狂的刷屏中,突然有两条评论刷了上去。   “……咦?”   “那是什么?”   然而,这两句提示被迅速淹没入如海一般的信息之中,消失不见。   脏辫男下了下决心,把手探向赵柔的肩带,要把她的连体衣脱下,拽了两下,发现扯不动后,干脆下了狠心,嗤啦一声,跪趴在赵柔身上,狠狠扯开了她的衣裳前襟。   ……在做出这个动作后,他就无法再寸进分毫了。   他的右腿被人从后捉住,抓狗似的往上一抬。   来人手脚利落,喀喀两次掌腕平推,就卸去了他脚腕和膝盖的关节。   疼痛汹汹来袭,脏辫男浑身肌肉一绷,来不及去想他们是怎么来的,硬是忍痛咬牙滚下赵柔的身体,看也不看,就用手掌蘸了地上还未凉去的鲜血,朝来人面门挥去!   他杀了这么多人,当然清楚自己在进化了。   以前,他只能用自己的血做子弹。   现在,他可以使用别人的血了。   然而,当二十余滴血液朝那突然出现的三道人影袭去时,三人却是早有预料,融化般齐齐消失在空气中,血子弹统统落空。   消耗了两张高级瞬移卡后,池小池一压腕,把第三张甩了出去。   但这第三张,是单独给娄影用的。   抓住脏辫男的一瞬迟疑,娄影鬼魅似的浮现在他身体正后方,一膝盘上他的脖子,另一膝快如雷霆,重击上他的后背,把脏辫男的身体压得失去平衡后,他双手拧住脏辫男肩膀,指尖发力——   骨节脱臼的脆响余音未绝,娄影就沿他的大臂向上,一路摸到他的肘部,精确一挫,并向下延伸,握住了他血迹未干的手指。   他就这样一路摧枯拉朽了下去。   当脏辫男的身体麻袋似的前扑在地时,娄影已卸去了他自臂至指尖,共计34处关节。   脏辫男落地后,娄影仍未罢休,返身立掌,咔咔咔三声斩在他后背上,将三处关节均匀挫到错位。   在离开脏辫男烂泥似的身体时,娄影还不忘完成最后的收尾工作,把他的左腿关节也尽数卸去。   所谓庖丁解牛,以精确度而论,也不过如此。   脏辫男一时间只听身体内骨响不绝,却因过度的震惊,动弹不得,知觉全无。   直到他想要起身时,一股让他差点咬掉舌头的剧痛才剜心似的从四肢百骸传来,让他发出一声长长的、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哀嚎。   他就像是一条被人拎住尾巴、喀啦啦抖散了全身骨节的蛇,惊恐万状地瘫痪在地,却连脚趾头都无法动弹一下。   做完一切,娄影走到池小池面前,简练道:“交你了。”   池小池轻握握他的掌心,发现那里温软干燥,一点汗都没有出。   不顾一旁已是瞠目结舌的魏十六,池小池迈步欲出,可在把视线重新对准地上的脏辫男时,他猛然一惊,试图阻拦:“别!我还有话——”   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   在那八分钟的预知画面里,赵柔没有看到来救她的人。   所以她才为了避免受辱,急着想死。   但现在,她不着急了。   赵柔倒卧的地方,距离脏辫男倒下的位置不远。   她拖着伤腿,双手举起一块有人脸大小的石头,面无表情,朝脏辫男的后脑狠狠砸下。   啪嚓一声,那颗脑袋从中间绽开了白色的花。   赵柔好像无知无觉,重新把石头捧起,再对着同样的地方砸下。   她将这个动作僵硬地重复了五六次,直到双臂脱力,再也举不起石头来。   ……这块石头,原先沾着她临时旅伴的血。   现在,她为他报仇了。   也不算辜负他们整整十一个小时的相识之情。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迅速,直播间里的观众都傻眼了。   不多时,比刚才的刷屏速度疯狂百倍的弹幕大批大批涌现来,甚至一度引起了直播屏幕的卡顿。   “操!我操!!老子刚投了十注!!”   “五十注都他妈打水漂了!”   “这三个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弄死他们!!” 第222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十二)   池小池本想留脏辫男一条命, 问明他的身份。   现在看来也没必要了。   搜遍脏辫男尸身,娄影只搜出一块染了污血的尖石头, 扔到地上后, 冲池小池沉默地摇了摇头。   ……没有找到铁牌。   这人并不是“鲶鱼”, 不过是一个被力量迷了心和眼的人。   池小池随意靠坐就近的一块岩石上, 观赏弹幕区海洋般的谩骂。   “我靠, 四打一要不要脸?”   “草草草草草!”   “恶心恶心恶心!”   “上面的那个ID刷了多少条了啊,押了多少注?输不起是不是?”   “幸灾乐祸的滚!”   池小池他们的行为, 让许多人近百万的投入直接打了水漂。   刀子割下来的是白花花的肉,他们不炸才怪,各种脏话和诅咒不绝于耳,有人在偷偷下注买这三人,也有人在想办法整治这三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我还买了其他人!”有人叫嚣, “叫他们杀了他!”   “是啊。下悬赏令!”   说话间, 已经有人去买“悬赏令”了。   “悬赏令”是一种游戏道具, 可以指定任务者以及杀戮对象,需要下注者花钱购买, 可以指定某人去杀另一个人,相当于寻常直播里的打赏道具, 价值颇不菲。   只要有人选择接单,成功完成任务,且最终进入在那三个存活人员之列, 接单人就能拿到5%的赌资分成。   大多数异能者, 如赵柔, 在外面都是有家人朋友的,就算能活着出去,手染血腥,又知道了机构的秘密,想也知道不可能离开,八成是留在机构里,为机构卖上一辈子的命。   这笔钱,也算是对他们家人的安慰了。   A6区发生的骚动不小,许多分散到地图各处的异能者都关注到了异常增长的弹幕量,并从弹幕中猜到了发生了什么。   而发布“悬赏令”的特殊提示音,也在五六个异能者的腕表上陆续响起。   在A12区,一个异能者的腕表足足响了5声。   原因无他,他的异能还不错,而且A12区离A6区最近。   在第6声响起时,他把表盘狠狠朝一侧的树上挥去。   然而表盘坚固,在树摇叶动间,表面竟然连一丝碎纹都无。   剃着圆寸的异能者背靠上摇撼的树木,用指关节抵住眉心,自言自语:“神经病,杀你个头。你们怎么不去杀。”   他甩一甩手,转身欲走,却在三步开外站住了脚。   他抬腕,打开弹幕区,静静看了一会儿。   “A6啊……”   他沉思良久,终是下定了决心,放下手,调转了行进的方向,拔足往A6区奔去。   这个突发的意外,对方才才被入侵的官方“鲶鱼”总部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尤其是应急处理部,人员人手一部电话,忙着接从各方玩家打来的私线电话。   应急处理部部长焦头烂额,放下一通来自某个高层的电话,掐一掐鼻梁,正想歇一口气,就又有一个部员推门而入:“部长……”   部长端着加了三份奶的咖啡,表情却活像是端着一杯酸苦的中药。   他说:“你最好能给我一点好消息。”   部员翻开手头文件夹,一脸的苦大仇深:“这里一共有两份文件。一份是数据分析站传真过来的。因为游戏才上线三年的缘故,录播资料库尚在建设中,他们只能尽量把D20区里找到的五具遗体身上的录音录像装备进行复原。……结果是,所有装备都遭到了物理损坏,没有复原的可能了。”   部长眉头皱成了川形:“那他们体内埋设的窃听器的录音呢?”   部员犹豫片刻,道:“……全部遭受到了物理摧毁,无法复原。”   部长霍然起身:“……什么?!”   部长并不指望从那些被摧毁的装备里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每个成为正式员工的“鲶鱼”,都会接受一次手术,在皮下植入录入式的窃听器,以方便时时进行抽查式的监控。   正是因为知道这桩内情,他才会如此震惊。   植入窃听器,是以“体检”为名的微创无痕植入手术,每个植入者都被提前注射了麻醉剂,对于体内被植入异物一事无知无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被监听着。   后来派去的两个人都是被炸死的,身上的窃听器遭到物理摧毁还能理解,可先前集体死去的三人小队又该怎么解释?   魏十六怎么会知道他们体内藏着窃听器,还能精准地进行定点摧毁?   部长只觉睛明穴胀痛不已,烦躁地捏了一捏,才道:“……第二份文件是人事部送来的吧?除了我们已经拿到手的魏十六的资料,后来跟他在一起的那两个人,分别是谁?”   部员低头看着文件夹,念道:“池江雨,就是那个戴面具的人,25岁,格斗教练,参加过Kickboxing自由搏击赛,拿到过银牌。在3号机构里进行过能力测验,其能力表现为对钢铁一类的非生命体物体的自由操纵。”   部长点点头:“行了。那个戴眼镜的呢。”   “唔……”部员微妙地停顿了片刻,才继续念道,“白安忆,21岁,考古学和天文学双料学士,目前是A大学考古专业的在读硕士研究生。在9号机构里进行过能力测验,其能力表现为……”   研究人员捏紧了手头资料:“……不明。”   “嗯?”部长抬起头来,“‘不明’是什么意思?”   “‘不明’是指,他体内的A类球蛋白分泌指数,确实达到了异能人标准。”部员道,“但是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异能是什么……”   部长:“电击过了吗?”   部员把资料摊放在部长的桌子上:“……即使在电击刺激下,白安忆也没有使用出自己的异能。”   部长沉吟片刻。   从目前的情形看来,事情闹得这么大,他们也没办法秘密处理掉魏十六了。   真遗憾,白白损失了五个实力不错的异能者,还赔进去了一大笔培训的费用。   ……不过,也不算是毫无收获。   他敲击了一下面前电脑的空格键。   暂停的进度条被唤醒。   这段录屏资料是一名游戏玩家提供的,正是在半小时前,于A6区中发生的战斗画面。   在视频中的赵柔举起石头,往脏辫男后脑狠狠砸去时,部长又点下了暂停键。   “就反馈信息来说,那个叫白……白什么来着?异能是瞬移,非攻击性异能,顶多……C级,不,D级吧。他不用去管,关注重点要放在魏十六和池江雨身上,尤其是那个池江雨,懂?”   部员点点头,转身出了办公室的门。   部长拉过笔记本电脑,点开一个隐藏文件夹内的隐藏图标,进入一个特殊服务器,熟练地在地址栏里输入一串网站链接,进入暗网中的某个房间,又输入复杂的序列号后,才成功进入了大逃杀的直播间。   直播间里谩骂之声喋喋不休,仍未停止。   部长只扫了几眼,就打开了下注页面,点开“池江雨”的菜单,痛快地买了一百注。   “下注成功”的提示框探弹出后,部长微微一笑,旋即收起了表情,轻咳一声,关闭页面,正要继续工作,门就又被敲响了。   刚才才出去的部员探进头来,表情异常古怪:“……部长,您看一下直播。我们收集到的消息,似乎有误……”   ……   在那个世界里,成为了下注热门的“池江雨”,正在A6区边缘的一处空旷地带,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将一口锅架上了柳枝搭成的烤架。   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掏出来那口锅的。   而当他神情自若地拿出料酒、盐和香油,以及一小桶还活蹦乱跳的银针鱼时,弹幕已经半疯了。   “他到底是什么异能???”   “他度假来的?”   “他随身带了个食物舱?”   “日,吃得比我还好。”   因为池江雨所谓“扭曲”的能力还没有展现出来,弹幕理所当然地以为,他的能力是“食品仓”。   但那些对他进行过测试的工作人员,以及见识过他能力的魏十六却不这么认为。   他巴巴地凑在娄影身侧,缠着他问东问西。   “池哥,你到底什么异能?”   “池哥,你太牛了,跟我说说呗。”   “我特崇拜你,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偶像了。等我出去,一天三炷香……哦不对,这个不吉利,我一天三顿饭……也不行,我穷。……哎呀,你就跟我说说呗。我不跟别人讲,行不?”   娄影把柔软透明的银针鱼放入沸腾的汤锅内,拿筷子轻轻调和着。   刚才轻轻松松掰拆下骨节的手,此时的动作却轻巧温柔得很。   他说:“你口重吗?”   魏十六一怔:“啊,挺重的。”   成功转移走话题的娄影斟酌着加了些盐:“这种鱼没有骨头,不用加太多调料,单熬出来就很鲜,入口成汁,可以当面条吃。”   在娄影做他的午间食堂特别节目时,赵柔与池小池共坐在一块岩石上。   池小池单脚踩在石头边缘,一脚踩在地上。   他不知从哪里捉来了一只螳螂,兴致勃勃地摆弄着它翠绿的刀形前肢。   而伤口包扎妥当的赵柔,正在悄悄打量娄影。   到现在,她虽然得了救,却还不清楚这三人的来意。   魏十六聒噪话多,废话连篇,又抓不住重点,吵得人耳朵疼;“池江雨”又是个话不多的,更何况,看到他方才的表现,赵柔哪有胆量去追他的根究他的底?   比较之下,她把目光放在了正在玩虫子的池小池身上。   这人生得俊秀孱弱,而且看样子和自己一样,都是防守型异能,大概也是被“池江雨”拉入麾下保护的人。   从他这里,说不定能问出些东西来。   她定了定神,开启了自己的预知异能。   自从杀掉了那个脏辫男后,她就有意重新测试了自己的能力上限。   得出的结论是,她的预言时间,从八分钟直接提升到了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应该足够她从这个人口里套到足够的讯息了吧。   一阵清风刮来,把赵柔的发丝向左侧扬起。   她抬起手,把凌乱的发丝夹在脑后。   进入预知的时间流后,赵柔马上跟池小池搭起话来:“那个……”   池小池看向她,眨眨眼睛,未语先笑。   这份友好的态度,让赵柔稍稍安心了一点。   她瞟一眼娄影:“你和池江雨是怎么认识的?”   池小池说:“我和我哥一直在一起。”   赵柔:“你们是兄弟?”   池小池眼睛轻轻转了转:“表的。”   赵柔继续试探:“他的异能,是次元口袋之类的吗?”   池小池眼睛也不眨一下:“是啊。”   “他真厉害。”这句赞美,赵柔说得倒是真心实意,“你们是一个队伍的?池江雨是你们的头儿吧?”   池小池唔了一声:“是啊。”   “你们为什么要救我?”赵柔绕了半天,总算切入了整体,“我的意思是,你们已经有三个人了,而出去的只能有三个人……”   “谁说的?”   “……谁……”赵柔一懵,“规则是这样订的……”   池小池说:“规则是谁订的?”   赵柔:“……”   池小池望着她的眼睛,说:“不公平的规则,我们有遵守的必要吗?”   赵柔隐隐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屁股不自觉向远处挪了挪。   正紧张间,她听池小池问她:“你是什么异能?”   赵柔咽下口水:“我能预知……”   “总有限制的吧。多久?”   赵柔张了张口,一时间涌出百样心绪,喉头发了一阵干,鬼使神差道:“……三分钟。”   而下一秒,池小池就问:“提升到了多少呢?”   赵柔:“……呃?”   池小池似乎也觉得自己问得不够严谨,便详实地补充道:“在杀了梳脏辫的人之后,你的预知时间上限,提升到了多少?”   赵柔浑身肌肉骤时紧绷起来,就连右膝处的疼痛都不那么清晰了,身上宛如炸了个蚂蚁窝,麻痒难耐。   她试图否认:“……你在说什么?”   池小池说:“你不用这么紧张。”   赵柔声音不禁发颤:“……你们……你是什么人?”   池小池:“救你的人。”   说到此处,池小池轻声强调了一遍:“……你会记得这份恩德的吧。”   赵柔只觉得眼前人甚是可怖,答是也不是,答不是也不是,心乱如麻:“我当然……你什么意思?”   池小池说:“我就说得直接一点吧。如果,你只是单纯认为,我们刚刚认识,萍水相逢,又目的不明,那么对我们抱有警惕,以及隐瞒异能,都是应该且必要的。但是,我不希望你怀抱着其他目的,隐瞒你异能水平提升的秘密。”   “……譬如,你是想在伤势痊愈后,离开我们,再杀一些人,提升自身的异能,好增加你活下来的筹码。”   赵柔凛然,脸颊上却宛如有火焰烘烤,温度骤增。   她讷讷道:“你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池小池说:“听不懂无所谓。我可以换用一种更简单的表达方式。——我是在警告你,不准主动去杀人。”   赵柔骇然!   她的确是想过,要把“杀异能者能提高实力”的秘密隐瞒下来。   一方面,她是怕池江雨他们知道后,杀掉弱势的自己。   另一方面,她是真的想过:如果,只是如果,能再杀一个人的话,她的预知能力是不是就能变得更强?   受别人保护固然是好,但万事都不如自己强来得踏实啊。   ……赵柔内心深处的恶念被人这样赤裸裸甩出水面,翻出死鱼似的肚白,这让她又难堪,又慌张,又难掩羞恼。   她胡乱否认道:“你别乱说!我没想过杀人!!”   “没想过就好啊。底线是个可以不断拉低的东西,越杀人,就会越收不住手。”池小池语带笑意,“变强,然后活下去,谁不想呢?我也想啊。”   赵柔周身发寒。   他的语气越是平静,赵柔越觉得眼前的人善恶难测。   她挪动了一下身体,才觉出自己的手脚已然僵硬了。   赵柔想要中止这次谈话,她甚至忘记了这一切对话都是发生在她预知中,打算起身离开,离池小池远一些。   孰料,她刚用左腿将身体支撑起来,就被兜头而来的一股巨涛般的重压直接压坐回了岩石上。   赵柔的冷汗哗的淌了一身。   ……这力量,是从哪里来的……   “我的话还没说完。”池小池手脚一动未动,斯文道,“请坐。”   赵柔被肩上的重压压得颊肉微颤,舌根酸麻。   她艰难道:“你,你的异能……到底是什么?”   池小池:“瞬移啊。你应该是这么猜的吧。”   说着,他离赵柔近了一些:“……不然,你觉得会是什么?”   赵柔毕竟还是个高中还没毕业的女孩,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精神压迫,嗓音跟着身子一起乱抖:“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池小池答:“带你们所有还想做人的人,活着出去。”   赵柔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这话如果在五分钟前听到,她一定会觉得这人是在发痴梦。   但现在,在见识到池小池的本事后,她竟是有几分相信了。   “蓄谋杀害无辜的人,不配称之为人。”池小池抬起手来,点了点动弹不得的赵柔的额心,“如果你认为‘活下去’本身比‘做人’要重要的话,请便。我能做的,也只是让你死的时候,尽量少点痛苦。”   ……   清风过,飘扬的发丝落下。   赵柔的预知之旅,在剧烈的精神震荡下结束了。   刚才还神色平静的赵柔,虚汗瞬间流了满额,顺着鼻凹处直往下淌。   池小池察觉身侧人状态有异,扭过头来,与她的视线接触了几秒,   少顷,他抿嘴一笑。   “既然你开过了预知,我就不用多费口舌了。”池小池单刀直入,“……所以,你打算怎么选?”   赵柔的呼吸由剧烈渐趋平静,却始终默然不语。   池小池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复。   过了很久,赵柔抚着包扎好的右膝伤处,问:“你的异能究竟是什么?”   池小池说:“很多。多到你想不到。”   赵柔心里有了些希望:“真的吗?”   “你这一路走过来,见过的真心和假意也不少了吧。”池小池说,“我说什么,都有可能是假话。不如看看我会怎么做?”   赵柔低头。   ……是啊。   他明明知道杀掉异能者,能力就会有迅速的提升,却没有趁自己伤弱时把自己杀死,还救起了她。   单这一点,眼前的人和他说的话就有了几分可信度。   ……虽然还是很可怕就是了。   池小池可不管她在心里编排自己什么,抬起手,冲她晃了晃。   赵柔犹豫一番,还是握住了他的手。   池小池说:“欢迎入队。”   听到这话,赵柔联想到刚才自己在预知中问过池小池的问题,不禁觉得好笑。   那个池江雨尽管身手了得,但她现在看出来了,真正指挥这支队伍的大脑是谁。   她又把那个问题问了一遍:“你们的头儿是谁?”   没想到,面前的人自然地指了指娄影的后背:“是我哥。”   赵柔难免疑惑:“……不是你吗?我还以为——”   池小池笑答:“因为他能管住我啊。”   回答完后,池小池就把手中的螳螂放上岩石,拍一拍手上的石灰,留下思考人生的赵柔,来到热腾腾的汤锅面前,盛了一大碗鲜银针鱼,又在上面倒上牛肉粒满满的肉酱。   在他脑中旁听了一切的娄影,一颗心被他最后那句轻描淡写的话甜得发酥,开口的话音也带了笑意:“我还以为你会好好跟她说。”   池小池往碗里添汤:“我的态度很好啊。目的也达成了。”   娄影:“她现在恐怕不会很信任我们了。”   “这样最好。信任是最容易被瓦解的东西,尤其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情形下。”池小池用被烫得发红的手指捏住耳垂降温,“我不需要他们感到安心。安心是麻痹人的药,毫无用处。我只需要让他们感到恐惧就好。”   娄影失笑。   ……这还真是彻彻底底的池小池式作风。   池小池喝了一大口汤,鲜味刺激着味蕾,一路延伸到了胃里,舒适得叫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   他用筷子轻敲着锅沿:“团建了团建了。都来吃啊。”   然而话音未落,娄影就碰了碰他的胳膊肘,示意他抬头看。   池小池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眉尖不禁一挑。   ……一个理着圆寸的青年拿柳条捆绑住自己的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出现在远处,并目标明确地向他们一步步走来。   在场的四个人都放下各自手头的东西,警觉起来。   刚刚受到过攻击的赵柔最为敏感,隔着老远就尖声问道:“你是谁!?站住!”   听到质问后,青年在距离他们还有五十米远的地方站住了脚。   “我叫单双。24岁。异能是能解除掉他人手中拿着的任何东西,筷子,杯子,武器——”   简洁地自报家门过后,他大声问道:“……我可以加入你们吗??” 第223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十三)   池小池拿过一个空碗, 朝这位不速之客走去。   “别去。”赵柔一瘸一拐地紧追几步,试图阻止他。   她低声示警:“你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吗?”   池小池反问:“我需要管他是来干什么的吗。”   说着, 他眉眼里带出了温柔的笑来:“现在愿意加入我们的,不是朋友,还能是什么?”   赵柔被他笑得心头发寒, 只好乖乖住口。   对他畏惧之余, 赵柔却也多了几分奇特的安心之感。   因为单双的突然现身, 无数双眼睛重新对准了A6区。   所有人都在期待一个反转。   在他们看来, 连不仅表示一点怀疑、还主动靠近的猪队友都有了,单双不抓紧时间杀掉一个人拿赏金,简直就是傻逼。   池小池走到单双面前,将碗平举。   陶瓷釉面映出了白安忆的面容。   他说:“演示一下你的异能。把这个碗从我手里弄掉。”   单双放下已经举得酸痛的手臂, 规规矩矩地放在身前:“好。”   他没做什么多余动作, 只是眼睛一扫,池小池顿觉手部肌肉产生了一阵不可控的麻痹, 手腕一软, 碗无声翻下,恰被单双接了个正着。   单双双手捧住碗, 不知道自己的能力考核是否算过关了。   面前的人活动着手腕,冲他飞了个眼:“拿着碗, 过来吃饭吧。”   说完, 他将后背完全露给了单双, 径直往回走去。   赵柔只是看着, 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如果单双真的动手, 这个姓白的真有十成十的把握拿下他吗?   别说她了,就连单双也是满心疑惑。   ……只是这样简单测试过,他就算放心了?也太草率点儿了吧?   单双跟在他身后不过半米处,哪怕他有意把手绑得松一点,或是在身上藏一把短匕首,都有把握在几秒钟内要了他的命。   单双一边走,一边犯着嘀咕。   他记得自己在看弹幕时,弹幕提过,这支队伍里有个会瞬移的人。   就是他吗?   可这个人走得头也不回,除非他脑后长眼,不然他怎么能确定自己会不会下手?   分神间,单双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手捧的瓷釉碗里映出的影影绰绰的倒影,并不属于他。   ——那是“白安忆”的脸,正侧着脸,密切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只要单双胆敢有任何动作,他的脖子就会立时被碗里伸出的手折断。   走到锅前,纠结了一路的单双有些过意不去,觉得自己应该释出更多诚意。   他主动提出:“你们搜一下我的身吧。”   池小池却摆摆手,抱起了自己的碗:“吃完饭再说。再耽误,鱼味就不鲜了。”   单双抱着碗,神色复杂,时不时从碗的上方打量这个奇怪的队伍。   池小池可不管他转着什么心思,夹鱼入口,趁热大快朵颐,娄影给他添了点牛肉酱,自己斯文地捧起一小碗,默默盯着池小池的吃相下饭。   池小池吃了个半饱,才擦擦嘴,问:“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就要加入我们?”   单双本来有些心不在焉,可只吃过几口就开了胃,一顿风卷残云后,碗中只剩了个碗底。   闻言,他撩起袖子,主动把自己的腕表亮给他们看。   在从A12区动身后,单双又陆陆续续收到十来个“悬赏令”。   但他一个都没接。   不仅没接,他还当着池小池等人的面,把那些“悬赏令”一个一个消除了。   “从昨天到今天,我一直在想,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现在,我总算是想明白了。”单双放下袖子,认真道,“要我自卫,可以;让我单纯为了活着,去当一个没尊严的杀人工具,我不如死了。”   娄影问:“你怎么知道来找我们是安全的?不怕我们杀了你?”   单双不笑时,看起来像个无口无心的冷面人,谁想,他一笑就露出了两颗毫无气势的小虎牙:“我来的路上一直在看弹幕。你们明明已经有三个人,却没有杀掉救到的第四人,还给她包扎……”   他看向赵柔,客气地冲她点点头。   “……我不想杀人,可也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死掉。”单双道,“我是来找个伴的。退一步说,你们真是什么恶人,我找不到伴,也能找个死不是。”   “到最后,哪怕真的因为违反了规定,被他们注射了毒药,死在这里,至少,我也和你们死在一起,而不是死在一个没人知道的角落里,慢慢烂掉。”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单双有点不好意思,指了指锅勺:“……你们的饭挺香的。我能再盛一碗吗?”   池小池:“请便。对了,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单双。”单双说,“B大学金融系研究生。”   饭毕,池小池让单双背上赵柔,带领着一天之内就扩充到了五人的队伍,上了路。   魏十六操着骰子在前开路,单双与赵柔在中间,娄影则背着池小池走在最后。   二人一起,既方便殿后,又能够监视。   娄影在脑中与池小池对话:“你相信单双的话吗?”   “我从不信一个人的嘴。”池小池果然一如既往的冷静,“就连心也是会变的。他这一刻说,宁可死也不肯成为杀人工具,但谁晓得下一刻,他又会因为什么改变这种想法?所以,我会一直盯着他,观察他。你放心好了,我没有那么感情用事。”   听了他的话,娄影没再说话,单手放在心上,轻轻摩挲一番。   ……人的心,是会变的啊。   他丢失了几乎所有记忆,因此他无从比较,自己的心,究竟变了多少。   他到底能不能给池小池一颗完完整整的心,一个完完整整的喜欢呢?   但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候,他不会把自己的烦恼讲出来,平白干扰池小池的思考。   最终,五人组在A8区选了一块临水的草区。   池小池把草踏平,叉腰巡视一圈,挥斥方遒地下了决定:“今天我们在这里野营。”   单双与赵柔面面相觑。   起先,他们以为“野营”是一种苦中作乐的说法。   但当娄影取出四个军用帐篷,五只睡袋,全套烧烤设备,一只现杀剥皮的羊,粗颗粒的烧烤用盐、辣椒粉、胡椒粉等各类调味用品,他们的下巴险些直接掉下来。   娄影在清点仓库存货时,还不忘抬头贴心地询问众人:“有人抽烟吗。”   单双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不,不抽。”   魏十六早就接受了“池哥牛逼”的事实,举手道:“我我我!我抽!”   娄影拿出七八包好烟,笑问:“什么牌子?”   弹幕里,那些赔惨了的人本就恨他们入骨,眼见他们过得如此滋润,一个个气得几欲吐血。   ……干,还真他妈当这里是公园啊。   娄影架设帐篷时,忍不住问一旁的池小池:“这样炫耀,是不是有点高调啊。”   池小池翘着脚玩游戏机上的人机象棋:“就是要高调才好。我不仅要气死他们,还要叫他们给我们免费打广告:我们收留异能者,不仅给好吃好喝,还提供人身保护。这样一来,没杀意的异能者会选择投靠我们,‘鲶鱼’恐怕也会趁机浑水摸鱼。我们不用东奔西跑,他们都得主动向我们靠拢。这样不好吗?”   娄影一笑,探头去看他手里的游戏机:“怎么想到玩这个了?”   池小池说:“放松一下心情。”   娄影放下手头的活,看向他:“你紧张吗?为什么?”   池小池眼睛盯着屏幕,简明扼要地答道:“不紧张,就是想玩了。”   不过,他的确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池小池晚饭吃得很少,只喝了一些羊骨熬出的汤,就推说身体不舒服,要进帐篷休息。   除了赵柔,在魏十六、单双的认知里,娄影是小队里战力最强的一个,因此娄影一直留到了最后,等安排好值夜轮班的时间,看着大家都睡下,并确认篝火火种全部熄灭后,他才转身钻入帐篷,去看看池小池是不是睡下了。   帐篷里的汽灯关着,睡袋拉链锁得死死,池小池整个人大团子似的蜷在睡袋里,连点气都不透。   娄影失笑。   ……怎么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   他将睡袋拉开,想让池小池透点气,谁想拉开拉链后,他指尖触到的,竟是一片浸满了冷汗、冰凉得叫人发慌的皮肤。   娄影一骇,重新点上汽灯,把池小池从睡袋里抱了出来。   他咬着一块白毛巾,把喘息和微微的呻吟都堵绝在口中,周身痉挛得厉害,小腿似乎抽筋了,绷成了铁硬的一团,他也没什么知觉的样子,只在挨上娄影的身体时,下意识捉住他的衣襟,发力拧紧,难受的表情直拧着娄影的心。   情急下,娄影抬手抵住了他的眉心,想动用他身为系统的权限,把他从异常状态中强制唤醒。   然而,当手指抵在他冷汗如泉涌的额头上,娄影竟是犹豫了。   他蹙眉细思片刻,咬了牙,把池小池抱入怀中,叫他枕着自己的胳膊,逼着自己,不要去干预池小池正在做的事情。   ……尽管他不知道池小池到底想干什么。   但是,他既然做了,就一定有道理。   娄影守在他的身侧,一语不发。   直到怀中人痉挛渐解,眼皮微动。   ……然后他就不动了,仿佛已经昏睡了过去。   真是深谙气人之道。   娄影沉声道:“你装多久的睡,我就抱你多久。”   池小池心道一声完蛋,睁了眼,嬉皮笑脸地从娄影怀里拱了出去:“哥,我怎么好意思占你这个便宜啊。”   娄影把足足换过三道的毛巾随手丢在地上,取了套干爽的衣服,为他穿上,又将他塞回睡袋,沉默地拉好拉链。   由他摆弄的池小池歪歪头,有点心慌:“哥?”   娄影看他一眼,没理他。   池小池撒娇:“哥。”   果然,娄影吃不住他这招,停下了动作,只等他一个解释。   池小池从睡袋里坐起身来,一边挽起睡衣袖口,一边道:“我去确认白安忆死前的回忆了。”   娄影唇角一抖:“……浸入式的??”   “也没有别的视角了吧。”   池小池语气略有遗憾,道:“我在水下看了好几遍,那两个杀了白安忆的人是谁,真的看不见啊。”   娄影脸色一点点难看了起来。   ……怪不得。   池小池晚上只喝了流质食物,是怕呕吐物呛着自己。   咬毛巾,是怕他发出的声音被其他人听见,也是担心过度的痛苦会导致咬舌。   他所发出的抽筋、呜咽,都是他浸入体验白安忆被溺死过程的结果。   池小池还不知道自己触了怎样的雷区,只专心讲着自己的发现:“迄今为止出现的‘鲶鱼’,有异能不明的粉皮人;有一个能把身体机能降到最低、擅长装死的女人,还有两个,是在最后杀了白安忆的人。”   “我觉得,‘鲶鱼’的数量有点奇怪。”   “按理说,‘鲶鱼’数量绝不会多,因为能活到最后通关的只有三个人,如果我是主办方,肯定会把这三个名额全部留给‘鲶鱼’。中途‘鲶鱼’失手被杀不算,那是他们自己的造化问题,但主办方所希望的理想状态,应该还是要让听话的‘鲶鱼’活到最后,并拿到名额,而且‘鲶鱼’内部不能因为生存问题生争端、起内讧,不然,‘鲶鱼’的存在很容易被暴露。所以我认为,‘鲶鱼’的合理数量,就该等于最后的生存者数量,也就是三条。”   池小池揉着仍然抽痛着的小腿,沉吟道:“……应该是三条,怎么会多出来一条呢。”   娄影倒了一杯温水,递给池小池,声音有点哑:“你下午打游戏,就是为了晚上做这件事?”   池小池抱着水杯,小口地补着水分:“嗯。调节一下心情。”   娄影:“那你有没有想过,稍微照顾一下我的心情?” 第224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十四)   池小池捧着杯子, 心里明镜一样:“我没有那么脆弱,哥。”   娄影一针见血:“你是没有,还是习惯了?”   池小池拿杯子焐手心:“习惯了, 就没有了。”   娄影不再说话,抬手照他的额头弹了一记。   疼倒不是很疼, 但池小池始料未及,嘶了一声,刚要说点什么,娄影就动作麻利地把他的睡袋拉链拉上。   池小池陡然陷入黑暗,一时懵然, 抬起手挠了挠睡袋:“哥, 这是干什么?”   娄影在外面说:“关你禁闭。”   要不是知道气氛不对,池小池差点笑场。   为免再挨揍, 池小池乖乖躺平,不再说话。   谁想,娄影一伸手,把整只睡袋抱进了怀里。   被裹成了只青团的池小池猝不及防,脑袋顺势靠在了娄影肩膀上。   挨到那片温暖, 池小池心也静了不少,索性挑了个舒服的地方枕着。   他主动解释道:“我是为了尽早尽快解决任务……对不起, 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嗯,这个道歉, 我可以接受。”睡袋厚实, 池小池只能隐隐感觉到娄影温热的呼吸贴着自己的耳朵, 若有若无地滑过,“然后呢?”   池小池:“唔?”   娄影抚上池小池刚才被弹疼的眉心,用指尖轻点了点:“对这个人的道歉,要怎么算?”   池小池心里一动,听着娄影理性与温柔兼存的低语。   “任务对你来说很重要,对我来说,对白安忆来说,都很重要。但这和你‘把这个人当消耗品来处理’这件事之间,没有逻辑关系。”   娄影本来就不很擅长生气。   他对人与事往往抱有极大的包容和理解力,除非触犯他的底线,否则,即使他个人不认同,也不会去肆意攻讦批判。   “‘死’这种事情,很消磨人的精神。我见过很多人死,也知道,‘死’经历得多了,就麻木了。”   娄影合上眼睛,表情沉静,回想着自己在池小池之前带过的两届宿主。   ……起先,做出脱离世界时的自杀行为后,他们怔忡过,崩溃过,但在经历过一次次死亡后,他们逐渐适应,不再把“死”当一回事,甚至会和娄影开玩笑,问这次应该怎么死比较有创意。   这种畸态的精神,不该存在在池小池身上。   哪怕只是想一想,娄影也觉得无法容忍。   然而,即使如此,娄影也没法对池小池太过严厉。   这好像也是个很坏的习惯了。   “我知道他是个很坚强的人,我也不要求他变得软弱,变得依靠我。但是,至少,我希望他在这件事上,为了我,也为了他自己,学会软弱,学会害怕。”   娄影隔着睡袋,反复摩挲着池小池的眉心,道:“总而言之,这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你可以对他好一点吗。”   池小池在他怀里耸动一下,像是点了头。   娄影叹了一声,护住他的脑袋,低头问他:“害怕吗。”   怀里的大团子抬了抬头,应该是在看他。   娄影举起手,用指尖在距离睡袋半厘米的地方,细细描摹着内里池小池的五官轮廓。   他补充说明:“在水里的时候,会害怕吗。”   睡袋里传来池小池闷闷的声音:“只要想着一睁眼就能看见你,就……还好。”   闻言,娄影彻底心软了。   他捏住睡袋外部的拉链,轻轻拉开,动作细致得像是拆开一个礼物。   池小池早摘下了白安忆的金丝眼镜,微汗的黑发被濡湿了,贴在脸颊上,眼角还有从额头分流的汗,眼睛在暗光处,显得晶亮异常。   他面上带笑,望着娄影。   娄影竭力想显得严肃些:“笑什么?”   池小池:“……我想到从前的事了。”   “我以前总跟你单方面闹翻,说再也不来你家了,可每次都是我又跑到你家门前求和好。”池小池话音中难掩新奇,“你这样发脾气,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不过这应该也不算生气吧。”   说着,池小池侧过身来,单手撑住脸颊:“哥,你认真跟我生个气看看,好不好。”   对于如此得寸进尺的行径,娄影深呼吸。   他说:“过来。我让你看看我是怎么生气的。”   池小池当真是深谙气人之道,仗着娄影识大体、知道此时尚在任务中、不会对自己做什么,裹着睡袋厚着脸皮就凑了过去。   娄影也不含糊,当着池小池的面建立了一个表格:“我都把你做过的事情记下了。”   池小池已经做好了被娄影用卡片拉出身体亲一口的准备,闻言不禁一怔:“……哈?”   娄影说:“不计代价,伤害自己,量化考评先扣个二十分再说。”   池小池:“……”被自己熟悉的招数反噬,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他虚心请教道:“老师,万一考试不及格怎么办。”   “惩罚。”娄影道,“惩罚什么,我还没想好。等到你挂科后,我会通知你的。现在给你布置作业。做不好,也要扣分。”   “什么作业?”   娄影把敞开的睡袋又拉得紧了些,又把他湿漉漉的头发别到耳后:“睡觉。”   池小池确实是累了,精神松弛下来后,眼皮很快就打起架来。   但他有些舍不得这么好的气氛,眯着眼睛还要跟娄影胡说八道:“睡不着。我用一张催眠卡吧。”   娄影按住他:“别对卡片太依赖。要不然要我做什么呢。”   池小池故意问:“要你做什么呢?”   池小池那点小心思又怎么瞒得过娄影。   他拿出一本童话书,低头翻页,唇角含笑:“你希望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然而,娄影刚刚把池小池哄睡着,赵柔就瘸着腿闯了进来。   她头发蓬乱,神情恍惚,像是刚做了个噩梦。   娄影迅速起身,将她挡在距离池小池三步开外的地方。   赵柔双唇惨白,不发一言,像是怕谁听到一样,抓住娄影的袖子,在他袖口一笔一划地写:“……有人过来了……大约半小时之后……”   娄影用口型示意她“别急”,正要拉着她出帐篷,就听身后一阵窸窣有声。   池小池从睡袋里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揉着眼睛道:“有客人来啦。”   赵柔见他这么没心没肺,心中更焦急,却又怕动作太大,惹起注意。   要知道,经过白天的一场搏杀,现在可有无数双隐形的眼睛,在关注他们的一举一动。   赵柔不敢详细讲述她在预知里看到的情境,一是怕有耳目,二是她甚至不敢去仔细回忆梦里那惨绝人寰的一切。   ……那是她没有来见池小池的情况下发生的事情。   她被哔哔啵啵的燃火声惊醒,夺路而出时,草场已化为火场,一具焦黑的尸身躺在地上,肌肉蜷曲,手里还握着一枚在熊熊燃烧的骰子,单双一张脸被火熏得漆黑,正在用外套不住扑打着一路蔓延到脚下的火苗。   ——有人放火!   火借风势,蔓延极快,宛如凶猛的毒蛇,无休无止地朝赵柔扑来。   火,漫天漫地的火,烫得人面皮发紧,迅速消耗着空气中的氧气,吸入呼出的气体逐渐变得滚烫而稀薄。   白安忆和池江雨则不知去向。   他们的尸身也许正在哪个火堆中横陈,熊熊燃烧着。   脑中转着地狱般的画面,赵柔舌根僵硬,只能从牙缝里迸出凄切且含糊的哀求:“走。……我们走吧。”   不管白安忆的能力是什么,瞬移总该是其中一项。   有了这个能力,他们至少能顺利脱逃……   所幸池小池迅速理解了她的意图:“走当然是要走的。”   赵柔大松一口气,本想去通知其他两人,却听池小池在背后说:“……不过得等到明天早上。我今天太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   “你不要命了?!”赵柔急切,也顾不得会不会暴露自己能力提升的事实,急促道,“有人——”   池小池说:“知道,有人要来放火嘛。”   一个“火”字,让赵柔悚然一惊,不可置信地看向池小池。   “多好的一片草场啊。”池小池说,“……简直太适合放火了,是不是?”   说罢,他抬头对准瞠目结舌的赵柔,粲然一笑:“辛苦你了。回去睡吧。刚才你不过是做了个噩梦。”   赵柔:“可是我看见……”   池小池淡淡反问:“你怎么确认,你的眼睛看到的就是事实呢?”   ……   月黑风高时,两道人影潜入草丛之中。   一人确定目前风向是东南风后,活动了一下手腕:“来吧,别耽误时间。”   另一人看着腕表,难掩喜悦:“你看看咱们两个的赔率!他们还打赏了这么多‘悬赏令’……要是我能活着出去,那他妈就赚大发了!”   前者蹙眉:“别嘚瑟,他们中间有个会瞬移的,等火烧起来,他们说不定会跑掉。”   后者笑嘻嘻道:“逃?他们逃不掉的。你看弹幕分析,那个人的瞬移异能今天用过三次后,就没有再用过。要是他的能力还能用,他们完全可以转移到更远的地方去,何必要自己走到A8区来落脚?”   前者看了看手表,现在才刚到11点。   后者说:“弹幕说,很多异能者的能力,都受潮汐影响,一天只能使用固定的次数。午夜零点前,就是咱们最好的动手时机。”   前者倒也认可这个判断:“他们都睡下了?”   “嗯,都睡着呢。就连那个能力最强的池江雨也进帐篷了。八成是觉得他们满打满算有五个人,别的异能者不敢硬碰硬吧。”   他口吻洋洋得意,仿佛主意全是他一个人出的。   不得不说,有了弹幕指导,他们就等于开着全图作弊器玩游戏。   后者口吻笃定,前者看了看弹幕,发现也是鼓励之辞居多,叫他们两人合作,给那一群混账一点颜色看看。   他涌出了无限的信心,调匀气息,口内喷出一股强气流,穿草拨叶,直袭营地!   后者也不怠慢,打了一个响指,将指尖摩擦出的火球宛如打保龄球似的往前一送——   刹那间,星火燎原。   而就在这时,被池小池劝说回到帐篷的赵柔始终无法安心入眠。   预知的时间延长了,限制也多了不少,她无法在短时间内再次发动预知能力,只能在睡袋中辗转反侧,算着差不多快到半个小时了,便举步走出帐篷。   谁料,入目的惨景,竟和她梦中的丝毫不差!!   照旧是烈火灼面,黑烟滚滚,尸身横陈,而单双拿着衣服,状若疯狂,试图扑灭满地烈火。   赵柔遍寻不着池小池他们,以为他们是以瞬移逃跑了,顿觉眼前一黑。   左右都是个死,赵柔索性迎火而上,去抢夺单双手里的衣服:“没用的!!我帐篷里还有打的半桶水,我们试试看能不能——”   话音未消,她抓住的“单双”便像一幅被泼上了水的油画,迅速融消,淡化,直至化为无物。   赵柔呆呆立在原地,四下环顾。   不仅是“单双”不见了,他们周遭的景象也变了。   ……他们不在草场,而在一处荒原的角落,四顶帐篷围在一起,她则站在一垛燃烧的篝火旁边,火旁,正坐着守夜的娄影。   娄影温和道:“醒了?”   赵柔这下是当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这里……是哪里?!”   娄影说:“你看一看手表。有我们的定位。”   赵柔定睛一看,骇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竟然在B3区??   赵柔觉得头都要炸了:“这……怎么会?我们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我看到的明明是……”   “你预知得没错。”   他身后传来池小池的声音。   他是起来喝水的,嗓音里还掺着刚睡醒的人的干涩腔调:“你预知到的,是我想让某些人看到的幻觉,也是那两个纵火的人以为自己看到的画面。”   “……幻觉?”   名称:幻觉制造卡·群体(高级)   持续时间:8小时   件数:1   品质:精良   类型:一次性使用品   所需兑换点:50点悔意值   介绍:云南市场上买的蘑菇不要吃,有毒。   这张群体攻击的卡片,早在池小池在吃完晚饭进入帐篷时就用上了。   一进入帐篷,他就把整个营地原地搬起,全部转移到了B3区。   但在除了他和娄影之外的其他人的认知里,他们都还在草场之中。   他预料到了自己在进行自杀浸入式体验之后的精力透支,因此,他动用幻觉制造卡的初衷,只是想迷惑那些看客,好让自己睡个好觉而已。   而选择干燥易燃的A8区草场栖身,是池小池做下的第二重保险。   如果,真的有人来趁夜放火,这张幻觉卡,会让他们“看到”想要的一切。   极顺的风向,无人看顾的营帐,以及睡着的五人组。   他们想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   但事实是否如此,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池小池唯一没算到的是,中了幻觉制造卡的赵柔居然会顺势预知到了幻觉中会发生的事情,白白让她担惊受怕了半个小时。   娄影拨弄火堆时,顺势看了一眼腕表。   地图上的两个红点,悄无声息地在A8区灭了下去。   他微微摇了摇头。   那两个沉浸在幻梦中的人,在逆风的条件和弹幕的盲目指点下点了火,亲手将自己烧死。   恐怕直到死时,他们还做着离开后能发大财的绮梦。   在放火的二人被迅速蔓延的逆风野火吞没之后,弹幕区也渐渐意识到了不对。   在七嘴八舌的讨论声起后,池小池选择取消了幻觉卡的使用。   当本该在A8区的五人红点定位在了B3区时,弹幕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癫狂。   该烧死的不是池江雨他们吗?   他们到底拥有什么能力?!   他们弄了什么玄虚,搞了什么把戏??   在无数诅咒和谩骂间,池小池放下水杯,将双手举过头顶。   弹幕区有人好奇:“他在干什么?”   “要施展什么异能?”   “打算投降了?”   众说纷纭。   而池小池谁也不理。   他对着天空中那无数双窥视的眼睛,原地转了一圈,无声地高高比起了两根中指。 第225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十五)   示威完毕,池小池没管状如疯魔的弹幕区, 看了看时间:“哥, 很晚了, 进来睡吧。”   娄影:“我们约好值夜两个小时一换班,现在还没到换班的时间……”   池小池:“下一个值夜的是谁?”   娄影看向还在发愣的赵柔。   池小池单手扶着帐篷架,对赵柔说:“你的守夜时间提前半个小时, 没问题吧。”   话听起来是商量, 但语气里没有半点商量的意思。   他也不管赵柔的回答是什么, 一双含着困意的桃花眼望向娄影, 又瞥了一眼身后帐篷:“哥, 进来吧。”   娄影被他眼神扫中时, 心脏砰然一动,呼吸停止了一瞬。   等空气重新流动, 周遭景物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只有他自己知道, 自己心间多出了一点微光。   他应道:“嗯。”   进了帐篷后, 娄影把帐篷帘子拉上。   注意到外面的赵柔, 娄影开启了与池小池的内部通信频道,说:“这样随意命令她, 是不是不大好?你带队伍,宽严相济最好。对她太严格,她说不定会有叛逆情绪。”   池小池把娄影的睡袋摆出来, 自顾自铺好。   “有的人不服管, 对这样的人, 是得宽严相济。”池小池说,“可有的人,就得被人管着才能安心。”   娄影闻言,将刚拉上的帐篷重新掀开一条缝,向外看去。   果然,赵柔在火边坐下时,神情比之刚才舒缓了许多。   她偷眼看向池小池所在的帐篷,心中已渐渐相信,有这个人在,她说不定真的能够活下去,甚至,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与此同时,帐篷内的池小池垂下眼眸,说:“这种人没有太强的主见,在极端环境下,被一个绝对强势的人命令着,不仅不会反感,反倒会对他产生十倍百倍的依赖和信任。”   池小池把睡袋里配套的枕头拿出,拍打至松软,长睫在汽灯照射下投下赏心悦目的光影:“我能给她的,只有这个安心了。”   娄影的一颗心被池小池说得发软,揉揉他的头发,来到他的睡袋前,替他重新整理尚有余温的被褥。   两个背对背蹲在一起的人,影子调兑在一起,和谐至极。   “再问一个问题?”   “问吧。”   “你为什么要挑衅那些看客呢。”娄影道,“卡片的功效还能持续八个小时……”   池小池淡淡道:“异能只能够瞒过人的肉眼,瞒不过机器。”   只需这一句提点,娄影便豁然开朗:“……明白了。我们的项圈能够定位,那些机构的工作人员,早就知道我们离开A8区了。可他们为什么不说呢?”   池小池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   娄影心念急转,也跟着他笑了:“是啊。他们有内部消息,应该也早早买注了,买的是我们。……这样一来,即使有内幕情况,他们也不会对其他玩家透露情况的。”   “但火烧起来后,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池小池说,“刚才,其他玩家大概都以为胜券在握,大批量买进了那两个人的注,估计赔得不轻。”   娄影点头:“对于这种异常情况,他们的反应肯定是异常激烈。机构的工作人员不能不处理这种躁动情绪,很快就会通过项圈上的定位,曝光我们的坐标。”   他们的坐标一旦暴露,这些赔惨了的赌徒一定会不计代价地疯狂加码,发“悬赏令”,召集异能者们来杀他们。   万一真有个别不怕死的跑来B3区,那就太麻烦了。   所以,池小池不仅主动解除了幻觉卡,还进行了公然嘲讽,简直就像在说,我就在B3区,你们谁有胆子就来吧。   已经有两个不知好歹的人身陷幻觉,被当场烧死,这样一来,是个人都会怀疑,池小池他们转移到B3区的营地,是不是另一个虚假的诱饵。   哪怕拥有内部消息的工作人员再爆料,说他们的的确确就在B3区,不是诱饵,赌徒们也不敢乱下注了,只能看着他们安稳睡觉,然后把自己活活气死。   池小池掩着嘴,打了个挺秀气的哈欠。   他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要让他们明明知道我用的是空城计,也只能干瞪眼,不敢过来。”   说着,他钻进娄影铺好的被窝里,说:“……还有,明天早上我们早点起来,准备接客。”   娄影:“……嗯?”接什么客?   “感谢他们的传播吧。”池小池闭上眼,“现在大概所有的异能者都知道我们在B3区了,而且我们对诚心投靠的人都表现出了善意,还有充足的物资提供。所以,你猜,明天有多少人会来投奔我们?”   娄影提醒他:“投靠我们的人里,或许会混有‘鲶鱼’。”   池小池说:“我知道。”   娄影说:“一共有四条‘鲶鱼’,真叫人头疼。”   池小池说:“不用头疼。”   娄影想起池小池先前对于“鲶鱼”数量问题的质疑:“你认为,混在异能者内部的‘鲶鱼’一共有三条,而不是四条?”   池小池说:“啊,那只是我自己的一个疑问而已。不重要。”   娄影:“不重要吗?”   池小池:“管他三条还是四条,最后都是要死的。”   娄影:“但是,如果他们混进来,的确很难办。”   池小池却说:“不会混进来的。他们都会死,而且,根本不用我们亲自动手。”   这下,娄影是真的听不懂了:“什么?”   池小池只回以一个听不大出情绪的笑声:“哈。”   娄影问:“又是你的计划吗?”   池小池仍是不正面作答:“做一个计划,当然是要让它面面俱到,发挥出最大的作用,不是吗?”   娄影失笑:“你说吧,还有什么,是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   “……两个女人。”池小池说。   “嗯?”   池小池有点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我刚才进了白安忆的……那个,就是浸入式的‘那个’。在水下,我可以靠声音确定,把白安忆推下水的……是两个女人。”   娄影看他支支吾吾,就知道他是心虚自己刚才做的事情。   ……知道怕了,很好。   娄影从睡袋里支起半个身子来,故技重施,把手伸到他的额前,作势要弹。   池小池忙憋了一口气,闭眼蹙眉,等着疼痛到来。   疼痛久久未至,一股奇异的感觉却袭上身来。   娄影将一张卡片融入池小池体内,微光一闪过后,他便俯身,轻轻把池小池的精神体从白安忆的身体中抱离。   娄影捧着他的脸,食指放在他眉尾的小痣上,疼惜地抚摸两下,才在他刚才被弹的地方落下羽毛似的一记轻吻。   刚才还满嘴策略计划的人嘴唇动了动,红意从脸颊出发,一直延伸到了脖子,耳朵,看着就叫人喜欢。   娄影拿额头轻轻碰碰他的,温声道:“晚安。”   ……   两人倒是安稳睡下了,外面的机构则为着他们惹出的乱子灯火通明。   应急处理部内,所有部员都在会议室里集合齐了。   部长站在最前面,用触屏笔在光屏上写下一个个关键词:“以我们目前的情报可知,在这支五人小队里,明确出现了预知未来、解除武器、随机骰子、扭曲事物、瞬移、致幻、异空间存储这七种异能。上面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强调问题性质很严重,要我们立即开会讨论。”   有人提出意见:“那个魏十六不是有一个能随机异能的骰子吗,‘致幻’或许是他安排的异能呢。”   “可能性不大。”部长眉头深锁,“魏十六做过测验,他的随机异能持续时间很短,一般不超过五分钟。刚才的致幻术起码持续了数个小时之久。此外,特制项圈能够记录异能者在使用异能时、体内的A类球蛋白增长数量……”   他指向屏幕上魏十六的名字:“根据数据显示,他在这段时间内,A类球蛋白没有暴增的迹象,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动用异能。”   底下部员面面相觑,却没人敢相信那个同时在众人心中冒出的答案。   部长继续道:“……你们不要乱猜。剩下的人,体内的球蛋白数量,也都是正常的。”   一名部员惊诧道:“这怎么可能?项圈提供的数据一向是再准确不过的。”   部长说:“所以说,目前有两种可能——”   “第一,我们的项圈回收的数据有误。调动异能的,确实是魏十六没错。”   说到这里,部长略停顿了一下,声音中难掩兴奋:“……第二,我们发现了世界上第一个多异能者。”   即使早有猜想,在从部长口中听到这个猜测时,部员们仍是不禁脊背发麻:“……那……到底是他们中的哪一个?”   部长在“白安忆”和“池江雨”的名字上各画了一个圈。   “前者拥有的异能是瞬移,但先前,他的异能长期处于‘未判明’状态,这一点确实可疑,而且,就在刚才,他还主动向我们进行了挑衅,好像是明明白白告知我们,他就是那个多异能者。”   “但是,他越这样刻意表现,我就越怀疑,那个多能力者,其实是后者,池江雨。”部长侃侃而谈,“……在被关押在机构里进行‘再教育’时,他的确有成功扭曲物品的记录;而异空间里的东西,也都是池江雨动手取用的。因此,我合理怀疑,致幻也是池江雨的能力之一。可在观众面前,他只明确地展现出了‘异空间取物’的能力。所以,我大胆猜想,池江雨是不想要在观众面前公然暴露太多实力,才叫白安忆出面,代替他故意挑衅,误导观众,让观众以为,‘致幻’才是白安忆拥有的能力,而‘瞬移’则是魏十六随机出的骰子能力。——要知道,观众是很好误导的,他们能看到的东西总是有限。”   说话间,部长抬起指尖,在“池江雨”的名字上反复摩挲几下,眼神中压抑不住地多了几分贪婪,仿佛在看一棵招财树。   他的眼光当真不坏,从池江雨出现的那一刻,就知道这人不是凡品。   不枉费他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押在了这个人身上。   事态已然明了,部员继续问道:“我们要怎么处理?”   部长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当然是要池江雨活着。只有他活着出来,我们才能研究他,才能叫他为我们所用。”   “没错……”另一名部员沉吟,“需要我们立即结束游戏,把他带出来呢?”   “不行。”部长断然拒绝,“现在是在游戏进行当中,有不少玩家把大量赌注押在他身上。要是他消失了,或是游戏中止,会引起多大的骚动和麻烦,你知道吗?”   “那就让他继续游戏吗?万一他死了……我是说,毕竟以前也不是没出现过爆冷门的情况……”   “当然是要尽全力保护他的生命安全!”部长说,“只有活着的异能者,才有研究的价值。”   “那,安插进去的‘鲶鱼’该怎么办?其他异能者暂且不说,攻击性未必有那么强,‘鲶鱼’就不一样了。活命的名额只有三个,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杀掉池江雨。‘鲶鱼’,会变成池江雨的威胁的。”   部长把触屏笔丢在会议桌上:“这次的‘鲶鱼’,一共有几条?”   部员回答:“和以前一样,都是三条。”   “我问你,十条、二十条单异能的‘鲶鱼’,抵得过一个拥有多异能的池江雨吗?”   反问过后,部长一挥手:“我的意见是,把情况上报,让上面下令,命令启动第二号应急方案,把那三条‘鲶鱼’全部处理掉。”   部员惊讶:“部长?”   “目前,我们要排除一切能够威胁到池江雨的危险因素。”部长正义凛然道,“……要尽全力保住池江雨。”   “把我们的发现以及处理意见整理成报告,发送给上面。让上面做决断吧。”   这一天闹出的事情太多,报告刚递送上去,很快就有了反馈。   批复只有两个字。   “同意”。   看到这个结果,部长欣慰地笑了。   有部员再次提问:“那池江雨他们缔结的那个联盟该怎么处理?”   部长头也不抬:“你以前没见过异能者们缔结各种各样的联盟吗?最后哪次不是自相残杀收场?能跟我们僵持对峙到最后,逼我们不得不注射毒药结束比赛的都没有。”   他说:“人这种东西哪,贱得很,是永远学不会互相信任的。”   不到十分钟,上面批复的文件就递送到了另一个“鲶鱼”机构的负责人手中。   “……全杀了?”   读到命令的秘书骇然:“老大,说杀就杀,为什么啊?这些‘鲶鱼’都是很优秀的种子——”   “没有给出理由,只说是一级机密,原因不能透露。”负责人面色难看道,“谁知道总部那边是为了什么。”   他们这里,是“游戏中心”,所有参加游戏的异能者都会在吸入麻醉剂后,集中送到这里来。   此处远离总部机关,只负责看管异能者,以及从各个分部机构里送来的“鲶鱼”,对游戏里正在发生的一切都不很了解。   秘书小心道:“可是……您押了很多钱在那条‘鲶鱼’身上……”   负责人抿起嘴,流露出一丝不甘心:“是啊,‘那个人’明明是最有希望取胜的。”   秘书因为知道内部消息,对那条“鲶鱼”同样看好,为他足足赌上了半个身家。   现在要他打水漂,他怎么舍得?   事关紧急,秘书心思转得也不慢,不多时,眼前就是狠狠一亮:“老大,上头让我们用第二号应急方案,对吗?”   他拿出一份文件,在负责人桌面上急急摊开。   “老大,我们跟三条‘鲶鱼’各自签过契约,对吧?”   “他们的项圈构造和其他异能者看起来一模一样,就算拿最精密的仪器扫描也看不出异常来,但是有一点不同……”   秘书在文件上标注的项圈横截面构造图上画了个醒目的圈:“他们的项圈里,存储的不是毒药,而是葡萄糖。这就是我们跟他们的契约,保证在游戏中,他们不会遭到外来力量的伤害。”   “打个比方。如果一群游戏者结成联盟,拒绝遵守游戏规则,一旦被总部判定为‘消极抵抗’,他们就会被集体从项圈里注射毒药,只‘随机’留下三个人。这三个人,就是我们的‘鲶鱼’。”   “但是他们的腕表背面,藏着另一个有毒的隐蔽伸缩式针头。这就是我们偷偷备下的第二号应急预案,以防他们把‘鲶鱼’的秘密透露给其他人,或是应付其他突发情况。总部要我们启动的,就是这个预案。可您知道的,那条‘鲶鱼’的能力……”   负责人明白了过来,走到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前,抬手扶住窗户,自言自语:“是……那条‘鲶鱼’不怕毒。”   然而他对这个浑水摸鱼的提议仍有些举棋不定:“可总部要求,所有的‘鲶鱼’都得死。如果有一个没有死——”   “哎呀,老大!”秘书生怕他反悔,积极劝说道,“‘鲶鱼’不死,是他自己的本事啊,关咱们什么事儿。我们只要把‘注射成功’的报告提交上去,您就算是完成任务了。至于那什么‘机密’,谁知道重不重要呢。”   负责人凝视着窗内,半晌后微微点下了头。   “好。”他说,“就这样做。”   窗内,躺着101个正在游戏中的异能者,   他们躺在棺材似的透明胶囊内,沐浴在淡蓝色的光中,头戴头盔,静静呼吸,宛如浸在福尔马林的死人。   有些胶囊已经暗了下去,变成了一颗小小的死星。   有的则还在熠熠生辉,不知何时就会溃散成灰。   负责人拿起一只操纵板,面无表情地按了下去。   三个胶囊,齐刷刷暗了下去。   但不消片刻,其中一个就又幽幽地亮了起来,光线明灭不定,就像一只在黑暗中不断眨动的巨大独眼。   ……   六个小时后。   饱睡一顿的池小池从睡袋里醒来。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查看腕表上的生存人员数字。   昨夜,在他睡后,共计五人死亡。   一男一女两名异能者在M1区械斗,一死一重伤,重伤的女人独自挣扎了半夜,还是没能熬过去。   另外,有两个女人分别死在了D9区和Q10区,一个男人死在E6区,死因均是不明,因此被认定是希望破灭,选择自杀。   一夜之间,一口气自杀了三个,这个数字本身就不大正常。   然而,在游戏过程中绝望自杀的人不在少数,而且这几人身上的赌注也不算多,更何况自杀发生在半夜,还在观看直播的人数本就极少,甚至压根儿没人注意到他们是什么时候死的。   池小池把手搭在了额头上,默然不语。   对池小池来说,计划是可以随着情况变化而不断变动的。   起先,他打算让“鲶鱼”来找他们。   而在应付赵柔的时候,池小池才渐感不妥。   要降服一个小女生,他已经需要花费不少的心思,如果“鲶鱼”混在前来投靠的人当中,那要耗费的精力,怕是车载斗量,难以计数,万一一不小心判断失误,极有可能毁去全局。   别说他自己的任务完不成,白安忆好容易寻回来的一条命,也会被玩掉。   因此,他对自己的计划做出了调整。   他高调炫耀他的能力,他挑衅,他把娄影推到幕前,诱导所有人去相信,娄影是多异能者。   他要让娄影成为让机构精心保护的新“鲶鱼”。   事态的发展,机构的决定,“鲶鱼”的死亡……   一切都按照着他设想的轨道稳步前进。   在他大张旗鼓地替娄影展现出多种异能后,那些人果然认定了,他的娄哥是独一无二的多异能者。   按照规则,活下去的只能有三个人,因此占了先期优势的“鲶鱼”绝不会甘心沦为炮灰,一定会设法除掉娄哥。   但这样一来,他们的意图就和机构的需求产生了冲突。   对机构而言,为了保护这个多异能者,让他活下去,杀几条“鲶鱼”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样一来,起码目前,娄哥就是目前整个游戏里最安全的了。   池小池以利益绑架了整个机构,让整个机构都站在了娄影背后,成为了他隐形的保护伞。   这样想着,池小池侧过脸来,看向依然安睡着的娄影。   他戴着那张面具,制造出恐怖的伤疤,极力想让自己显得凶悍些。   然而,他睡着的表情还是祥和异常,让池小池忍不住微笑,也叫他忍不住想,娄影是一个多么好的人。   而他池小池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个明明知道会有人因为他的计划死掉,还能因为娄影的亲吻而沉沉睡了个好觉的……怪物。 第226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十六)   池小池收回视线, 翻身坐起时, 已将突如其来的情绪尽数收起。   现在,他时间宝贵,没有可以花在自己身上的余裕。   按理说,“鲶鱼”已死。   唯独让池小池有些在意的,是队伍中混迹的“鲶鱼”到底有几条。   三条,是他推测的合理数量。   昨夜在各处无端横死的三人,也印证了他的猜想。   可为什么在白安忆的记忆里会出现四条“鲶鱼”的影子呢。   这样想着, 他起了身, 蹑手蹑脚地步出帐篷。   昨晚值夜的顺序是娄影——赵柔——魏十六——单双,想必昨晚发生的事情,已经被赵柔击鼓传花地传了下来。   这个顺序很好。   赵柔吃过大亏,比旁人谨慎不少,对魏十六她也不能尽信,应该只会尽量客观向魏十六陈述发生过的事情。   至于魏十六, 自从被娄影救过,又见识过娄影的身手,对娄影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定会认为, “致幻”这个异能是属于娄影的。   这在无形中强化了“娄影是多异能者”这一认知。   赵柔早早地起身了, 在池小池出帐篷后, 紧张又讨好地向他点了点头。   跟过度紧张的赵柔相比, 魏十六堪称没心没肺, 敞着帐篷, 窝在睡袋里睡得香甜无比。   火堆将尽,单双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残火余烬,看池小池出来,朝他身后望去,神态间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崇敬:“池先生还没醒?”   池小池说:“别去打扰他。他昨天太累了。”   单双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翻涌的满腔希冀:“池先生……真的有能力救我们出去?”   这大概是魏十六跟他吹水的时候夸下的海口。   池小池一点头,余光瞥向虚空中那看不见的、无数道紧追着他们的目光:“所有异能者,一个都不会落。”   时间尚早,但弹幕区里已蹲了不下百人。   他们争论了一个晚上“致幻”异能是属于谁的,甚至为此建立了私聊频道,对录制的直播视频逐帧逐帧分析研讨,评论区的讨论反倒显得稀落起来。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听不大清啊。”   “别挣扎了,有经验的人告诉你们,确实听不见,除非用60分贝以上的声音说话。”   “什么垃圾收音系统。”   “才上线三年嘛。再说,哪次逃杀,不是少逼逼直接干,哪里有人像他们这么多话?”   池小池一边挽袖子,一边走到小水潭边,准备洗漱。   “你还真是胆大。”在对水照影时,水中的“白安忆”迅速补全了昨晚事件的全貌,“你这是在玩命。”   池小池双手扶在岸边:“怎么说?”   “你就没有想过,如果他们为了保一个多异能者,一不做,二不休,把所有其他异能者都注射毒药,中止赌博,把池江雨带出去,该怎么办?你敢这么赌命?”   “不是我敢不敢的问题。”池小池漱口,又偏偏头,将水吐在岸边,“是他们敢不敢。”   水里的“白安忆”微微歪了歪头,表示疑惑。   不过这种变化,在外人眼里看来,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水波浮动。   “我看过白安忆的记忆,也看过其他异能者被告知要参与大逃杀的时候的反应。”池小池甩甩手上的水珠,“杀人游戏、玩命赌博、集体参与、借此牟利,放在正常世界里,无论是哪一样,都会掀起轩然大波。但显然,在进入游戏前,没有任何相关的社会新闻流出;在进入游戏后,那些异能者们也不像是听过传说、有备而来的样子。……所以,我猜想,这种隐蔽的地下交易,只会存在于不为人知的暗网。”   “白安忆”说:“正因为不为人所知,所以更才好处理,不是吗。”   “不是。”池小池说,“正是因为不为人所知,所以才更不好处理。”   说着,池小池抬起头来,自言自语:“哇,教科书一样的否命题。我真厉害。”   “白安忆”:“……”   自恋过后,池小池俯身,捧水洗脸:“之所以他们要藏头藏尾,是他们自己也知道,这种恶心的趣味是不可大白天下的。而游戏之所以能一届一届地延续下去,就是因为赌博者们有着同样的默契:只有保守秘密,游戏才有得玩。”   说着,他问“白安忆”:“赌徒都在想什么,你知道吗。”   “他们可以承认自己脸黑,可以承认自己没赌运,可以承认是周围某个不吉利的东西影响了他们的运气,但他们不能承认,自己投下了本金,倾注了感情,花费了时间,最后输的原因,是因为赌场临时关门,而且把他们全部扔了出去。”   “赌徒发了疯,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就很难控制了。这种游戏一旦被曝光,大白于天下,会引发怎样的轰动,你应该能想象到的吧。”   “白安忆”说:“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赌场把本金全部返还,并把中止游戏的原因私下说明呢?到时候他们还会选择曝光、造反吗。”   “说得没错。可现在还不到这个‘时候’啊。”   池小池笃定道:“机构中人并不能完全确定我哥是不是多异能者。毕竟还存在魏十六这种表面看起来像多异能者的单异能者。仅仅为了这个‘可能’,他们还不必冒中止游戏、引起公愤的危险。”   “那你就能确定,他们会为了这个不确定的‘可能’,抹杀队伍里的‘鲶鱼’?”   池小池没有半点犹豫:“我能。”   “他们抹杀了攻击性最强的‘鲶鱼’,正是出于最基本的安全考虑。”   “按理说,‘鲶鱼’原本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且知道许多普通参赛者不知道的情报,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我哥的出现,对‘鲶鱼’来说是个意外。他们中只要有一个稍微聪明点的,就会意识到,对机构来说,我哥的存在,对他们的生命安全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好一点的可能,是挤占掉一个本该他们拥有的生存名额;坏一点的可能,则是牺牲整个游戏里的人,只保我哥一人。”   “所以,我哥的存在和他们的利益是完全相悖的。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想尽办法抱紧我哥的大腿,做那三分之一的存活者,要么就想尽办法杀了他。”   “而从‘鲶鱼’的视角来看,池江雨身边已经有了白安忆,还有魏十六,三个人看起来关系不坏,后来,队伍里又吸纳进了赵柔和单双。所以,对‘鲶鱼’来说,抱大腿的最佳时机已经错失了,所以,他们只剩下了后一种选择。”   “而后一种选择,又和机构的追求完全相悖。”   “所以,不管其他异能者是不是对我哥怀有杀心,‘鲶鱼’都非死不可。”   推演整个过程时,池小池拿手反复撩拨着水面,神情淡淡,声音也极低,仿若耳语,甚至还带着初醒时的沙哑。   迷糊的嗓音与清醒的逻辑彼此交织,话内的杀机与表面的恬淡互相融合,竟惹得“白安忆”出现了后脊发麻的错觉。   他制造出各种暗示,释放出无数信号,一步步展现出池江雨的重要性,不断添加砝码,最终借机构的手,杀掉“鲶鱼”。   “白安忆”还是第一次对除白安忆之外的人产生了几分真心的激赏。   他问:“你是学心理学的?”   池小池一挑眉:“我吗?我什么专业都不是。没上大学,高中肄业。”   “白安忆”难得噎住了:“……哈?”   池小池:“我看上去学习很好?”   “白安忆”这下是真的好奇了:“为什么不读?”   池小池笼统道:“我没有时间。”   “白安忆”看出池小池不想说,索性不再刨根问底,把话题重新拉回正轨:“现在机构确实还不能确定池江雨是不是多异能者。但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来确定的。”   池小池懒懒应道:“是啊。”   “等他们确定了,他们一定会退还赌博者本金,关停整个游戏,并处理掉参加这次游戏的所有异能者。毕竟,作为世界上第一例多异能者,机构会付出任何代价去保护他。”“白安忆”说,“我提醒你,不要抱有无谓的期待,也不要寄希望于他们会看在‘白安忆是池江雨的表弟’的面子上,而不杀掉白安忆。”   这才是“白安忆”真正担心的事情。   甚至可以说,在这一点上,他是责怪池小池的。   ——既然早有了完善的计划,为什么不让白安忆担任这个“多异能者”的角色?   这样一来,就算其他异能者都死了,至少白安忆还能活着啊。   池小池也听得出他语气不善。   他说:“我这样做,有我的理由。”   “白安忆”洗耳恭听。   池小池说:“我不能忍受我哥在我面前再死一次。所以,我必须保证他的安全。”   “白安忆”神色有点难看了:“只是这样而已?那小白子算什么?鉴证你们情比金坚的道具吗?”   池小池毫不介意他的尖刻:“这只是第一个理由。”   “第二个理由,无论发生什么,我哥一定会保护我。不论我是池小池,还是白安忆,还是其他什么人。”   这两个似是而非的理由,仍不能取信于“白安忆”。   他说:“我不能放心。除非你有更妥善的能保护白安忆人身安全的计划。”   “既然你这么说了……”池小池站起身,拍掉膝盖上的土,“我们就打个赌吧。”   “什么赌?”   池小池说:“机构即使确定我哥是多异能者,也不会杀任何人,不仅会把整个游戏持续运转下去,还会保住尽可能多的异能者,叫他们活着集中到我哥身边。”   “白安忆”:“……这有可能吗?”   池小池笑一笑:“有的哦。”   ……   池小池在池边洗脸时,娄影也自帐篷内苏醒。   看到身侧已空,娄影坐起,试一试被褥的残温。   还是热的,看来才刚醒不久。   他又连接了池小池的意识,发现他正在和“白安忆”说话,也没有出言打扰,默默起身。   仓库里有新鲜的马鲛鱼,品质一流,过油酥炸后,只需要用少许盐调味,就是一道鲜爽的下饭菜,再煮一些粥配着吃……   他正拟定着早餐菜单,倏然听到一个女声在自己脑中响起。   “喂,喂,池江雨先生,听得到吗,听得到吗。”   “这里是异能人等级评估中心在对你讲话。我们开启了你项圈中的备用传感器,可以直接将声音传导入你的耳中。因此这一场对话,是完全保密的。请不要做出任何动作,发出任何声音。我们想问你一些问题,问题也都很简单,只需要你点头和摇头进行回答……请问你可以接受吗?”   娄影凝神思考一会儿后,主动躺回睡袋,对着空气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女声就直截了当地给出了第一个问题:“请问,池江雨先生,你是拥有多种异能的异能者吗?”   娄影垂下眼睛,思考片刻,点下了头。   这样爽快的承认,叫屏幕外紧密关注着他动作的各应急处理部部员,包括部长,都忍不住握了握拳。   部长急不可耐地拉过对话器,说:“再问问他,他的异能有多少种。”   部员提醒他:“他只能点头和摇头。”   部长冷静下来,思忖一会儿,重新道:“问他,他的异能超过五种吗。”   女声将部长的问题原话转达后,所有人都看到,娄影点下了头。   就连女声都惊诧得有些变调发颤:“请问,池江雨先生,你……您的异能,超过十种吗。”   娄影再次点头。   部员中出现了些微的骚动。   “骗人吧?”   “就是,双异能已经很夸张了,十种以上的异能,除非是怪物……”   “别吵!”   部长一声呵斥后,握紧对话器的手沁着汗:“问他,如果我们可以让他立刻结束游戏,他同意吗?”   部员们再次骚动起来。   ……这是要舍弃其他游戏者的意思了吗??   说实在的,把全副身家押在池江雨身上的部长,是最不希望游戏就这么草草结束的人。   但上面下了好几道命令,反复强调要保护池江雨的安全,他也没有办法,只能看着来之不易的发财机会从自己掌心溜走。   他本来就心思浮躁,再听到周遭的嘈杂声,心烦意乱至极,很快耗尽了耐心,暴喝一声:“都闭嘴!!”   四周一静下来,一种奇异的敲击声就愈加清晰起来。   部长这下是真的恼了:“他妈的,谁在敲桌子?给我停了!”   但所有部员都紧盯着屏幕,满面的讶异。   有部员指向屏幕:“……不是我们。部长,是池江雨在敲。”   画面中的池江雨重新躺回了睡袋,睡袋拉链遮挡了他手部的动作,从外面看,无法判断他在做什么。   实际上,他在一下下敲打着自己的项圈。   很快,一名部员惊叫起来:“摩斯密码!他用的是摩斯码……他有话要对我们说!”   这名部员对摩斯码的使用只是一知半解,好在隔壁技术部有个摩斯密码的狂热爱好者,马上被请来进行破译。   他侧耳听了一阵短短长长的敲击音,在白纸上飞快记录下后,拿起来念道:“他说,他等了我们很久了,就等着我们联络他,因为他正好也对我们有一些请求。”   部长做了个吞咽动作,才觉出喉咙干得刺痛。   破译者又拿起一张新的白纸,念道:“他说,他一共有三个要求。每个要求代表的摩斯码会打两遍,请我们认真听。”   不知为何,部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明明是一场由人类方掌握先机的单方面的问询,不仅被这人轻易夺去先机,还叫他反客为主,掌握了主动权。   ……这种感觉着实不好。   他神经质地抓了抓胳膊上的鸡皮,望着屏幕上那个闭着眼睛、用食指在项圈上敲打出不规律的长短节奏的青年,神色不定。   不多时,破译者已经将他的第一个要求成功译出:“第一,在游戏内外,我都要保证我表弟白安忆的绝对安全。”   部长急道:“这没有问题,第二个呢。”   又是一阵漫长的输入和破译。   过了三分钟,破译者才从白纸间抬起头来。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微妙。   “……第二,游戏不能提前结束,你们不仅不能再杀害任何一名异能者,还要想办法让他们集合到我身边来。”   在场所有人都静默了,脑海中不约而同浮现出同一个疑问。   ……他想干什么?   所有人把目光对准了破译者,等待着他给出池江雨的第三个要求。   受此压力,破译者的脑门开始冒出汗珠,划下的点与线也难免显得凌乱起来。   他放下笔的时候,一个不稳,笔径直滚落到了桌底。   啪的一声异响,仿佛敲打在了所有人的神经之上,叫所有人的眉头都不禁跟着一跳。   破译者窸窸窣窣地拿起白纸。   第三句话比第二句短了一些,但是所含有的信息量,简直令人胆寒。   他艰涩道:“……第三,我会杀掉除白安忆之外的所有异能者,强化我自己的能力,请你们配合。”   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在室内响起。   池江雨居然知道,杀掉异能者可以强化自身异能这件事?   然而,这样一来,这就能解释清很多事情了。   他为什么有如此强大的实力却不肯对人展示、而非要进入危机四伏的虚拟游戏中;为什么四处招徕队友,为什么要慷慨地拿出那么多物资来款待队友;为什么不肯结束游戏……   原来,他是在养猪啊。   从震惊里回过味来,部长欣喜若狂:“快快快,向上打报告,把他的要求提交上去!在没有得到批复前,我做主,让游戏继续进行,不要再动任何异能者。”   “联系公关部,让他们把我们养的十来个小号送上直播间,在弹幕区里引发舆论,带动情绪,说……就说这批由池江雨带头的异能者,想要带着所有异能者逃出游戏,而他拥有的能力很棘手,官方可能也拿他没有办法……就散播类似的言论就好。”   “铺垫大概半小时后,联系行动组,派出‘鲶鱼’小队前往B3区,对他们进行围杀,跟池江雨演一场戏,然后装作战败逃走。基本上,所有的观众都在关注B3区的一举一动,我们的围杀会被他们看在眼里,不用我们多说,他们就会认为官方是真的急了,然后就会进一步认定,池江雨他们说不定真有逃离的可能。这样的言论,只要被那些异能者们看到,他们自然会向池江雨靠拢,寻求庇护……”   “逃离,逃离……”部长沉吟,“对了,我们还可以趁机开发一个新的赌博模式!就赌他们能不能全员逃离!……快快快,都动起来,动起来,我们有的要忙了!”   现世的热热闹闹,传入不了娄影的耳中。   通信挂掉后,他在睡袋中又发呆片刻,才忍不住低声一笑。   ……池小池真是把所有的局都排布得妥妥当当,框架、细节一应俱全。   他们目前的危机有二。   其一,机构对于第一例多异能者的重视,有可能会为其他异能者招来杀身之祸。   其二,其他异能者已经知道池江雨是个很有实力的人,却都踟蹰不前,有意观望,时间越拖延,对他们越不利。   池小池早就知道,机构一定会来确认,“池江雨”是否真的是多异能者。   而最有效的确认方式,就是直接问“池江雨”本人。   自己只需要顺水推舟,就能利用他们对所谓“多异能者”的重视,借他们的手,不费吹灰之力把分散的异能者集中到他们身边。   只要这一点能够实现,想必池小池自有办法,把所有人安全带出这里。   娄影把手搭上额头,闭上眼睛。   ……真是,聪明得让人想吻他。 第227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十七)   半小时后。   应急处理部内一片沉默。   他们早想过, 行动队派出的人会铩羽,但没想到会遭遇一场令人始料未及的乌龙。   动手的并不是池江雨,而是一群早就蹲守在B3区附近的二十余名异能者。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是昨天晚上就赶来的异能者, 因为目的相同, 他们结成了一个临时的小联盟, 打算天一亮就尝试投靠池江雨, 如果对方不怀好意, 就一拥而上,联手将整个小队都杀死,以搏一个生机。   结果, 他们在外围摩拳擦掌时, 和官方派来的战斗小队撞了个正着。   异能者临时联盟时刻关注着弹幕区的舆论变动, 正蠢蠢欲动的讨论官方是不是真要设法弄死池江雨, 池江雨是不是真有全身而退的办法, 一见这支装备完善的小队,精神便是狠狠一震。   ……拿下这支小队, 在池江雨那里,这不就是最好的投名状?   战斗小队本来就是奔着吃败仗的目的来的, 遇见联盟伊始, 并没打算下杀手。   等到发现他们是真的打算要自己的命时, 小队才察觉不对,慌忙撤退。   联盟虽然占了人数优势, 但多数人没有经过实战, 根本不知道怎么使用自己的异能。   然而, 一顿技能乱放,还是造成了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效果。   混战中,三名小队异能者重伤,一名被俘虏,一名死亡。   应急处理部的人旁观了整个战斗过程。   让他们忧心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有部员小心道:“部长,您看,池江雨这种号召力太危险了……异能者们只是为了向他表示诚意,就……”   “号召力有什么用?他出了这个游戏,就会被送进实验室,还能号召谁?”   话虽然如此,部长还是觉得后背发潮发寒。   他掏出手帕擦擦光秃的额头:“庆幸吧。这个多异能者是在我们的游戏中被发掘的。如果他出现在社会上……想想后果吧。”   不知是哪个人幽幽发声道:“我们的项圈……困得住他吗。”   部长提高了声音:“少危言耸听,哪里有项圈困不住的异能者?!”   大家都静默了。   然而,对于“多异能者”这个未知的名词,谁也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解释。   谁能知道他的极限呢?   谁又能知道,他杀死其他所有异能者后,异能又会达到什么样的水准?   他在进入游戏前,就知道大逃杀的存在。   所以,他进入的目的,就是为了提高能力而已?   这样的一个异能者,出来之后,又会真的甘心情愿为政府服务吗?   待大家从发现“多异能者”这一新物种的狂热中苏醒过来,问题也随之涌现。   目前看来,既然已经明确了池江雨的多异能者身份,立即杀死其他人,中止比赛,保住池江雨和白安忆两人,是最保险的方法了。   但是能够保证,他们接到手的会是个宝贝吗。   恐怕是一个烫手山芋,甚至会是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爆炸的炸弹。   “多异能者”所谓的研究价值,真的值得他们冒这么大的风险吗?   这下,部长也不敢擅专了。   他即使想大赚一笔,也不敢承担后续可能引发的一系列问题。   上面对于此事的批复还没有下来,但愿他们能给出一个更妥当的处理方式吧。   ……   游戏内,B3区。   池小池简单清点了一下多出来的二十多口子,说:“得,这下真成公司团建了。”   新来的异能者都想和池江雨攀谈,于是推选出了一个代表者,去问问他到底有什么逃离计划。   可惜他一句话没说,就被正在砧板上笃笃切菜的池江雨怼了回来。   “人还没来齐。”池江雨说,“我不想一遍遍重复我的计划,我想你们也不想让计划被外面那些不应该知道的人知道。坐下吧,等饭熟。”   池江雨一席话软硬兼具,异能者们也不好说什么,只好悻悻退离,转而寻找其他打听的途径。   单双是最后一个入队的,自然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赵柔心中认定的真正领导者是白安忆,面对一些旁敲侧击的质询,为求谨慎,她保持沉默,一字不语。   至于魏十六,则根本没有“安静”这一概念。   他靠在灶边,信手抛掷出骰子,骰子滴溜溜飞一阵,又落回了他的掌心。   据魏十六所说,只要他不集中精神去想要转动骰子,这枚骰子就只是一枚普通骰子,不会浪费每日的能力定额。   他眼巴巴地问:“池哥,你打算用什么办法把我们带出去?”   娄影添了一把柴,说:“到时候我告诉你。”   “别到时候啊。”魏十六好奇心着实旺盛,“我真想知道。”   娄影看他一眼,重复道:“到时候。”   魏十六揉揉鼻子,觉得没趣,只好又滴溜溜地抛着骰子,转身去找新来的异能者们聊天了。   娄影无奈地耸耸肩。   以他的性格,如果他真的知道什么行之有效的方法,一定会广而告之,至少让大家都能安心。   但直到现在,他也不很清楚,池小池到底有什么把所有人都带出去的办法。   真会有这样理想的办法吗?   思及此,他不自禁地看向池小池,却恰与池小池扫向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娄影望着他,嘴角微扬,抬起手,敲了敲眉心,提醒他昨夜那个吻。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回池小池没有躲避。   他微红着脸,昂起下巴,抬起食指指尖,挑衅似的轻碰了碰自己的唇。   等娄影明白过他的意思来,数据都紊乱了一瞬。   他含着笑意,单手扶住胸口,向他的方向微微鞠了一躬。   ……愿意效劳,下次努力。   和池小池做完远距离的交流,娄影把目光重新投向新来的人群,挨个点过去,想要算清自己该下多少的米。   说不定一会儿还会有人来,应该把饭煮多一点……   正想着,娄影的目光落于人群中的某一点,神思不由一滞。   他发现了一件不算大的怪事。   但那事情只发生在瞬息间,娄影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想要确认,那人却再没做出同样的事情。   娄影单手触了触太阳穴,想要接通和池小池的内线,可余光中,瞥见池小池正念念有词,可能是正在和“白安忆”说话,想一想,便放弃了。   ……再观察一下吧,有了确凿的证据,再告诉小池也不迟。   现在,已经没人再关注白安忆了。   游戏外,白安忆和单双一样,被判定为拥有C级瞬移异能的异能者,这个等级不算高,也不算低,卡在正当中,连魏十六的B级都不如,自然不会多注意他,唯一的特别之处,大概就是他“池江雨表弟”的身份了。   游戏中,只有赵柔知道白安忆是池江雨的表弟,她不说,其他人也无从知晓,更不会来打扰他。   因此他拥有了好一段清闲时光,能在小池塘舒舒服服地斜躺着剥菱角吃。   娄影没猜错,这个时候,他的确正在和“白安忆”说话。   “白安忆”见他好久不说话,就主动和他搭话:“你现在又在想什么?”   池小池答:“‘鲶鱼’为什么有四条。”   “白安忆”:“他们都按照你的计划死了,你怎么还在想这么无聊的问题。”   池小池思路跳得飞快:“你怎么会死?”   “白安忆”:“嗯?”   池小池正在翻看白安忆的记忆,停留在他发现“白安忆”尸身的一幕,暂停了下来。   他望着“白安忆”的死亡画面,完善了自己的问题:“什么情况下,一个异能者会能杀了你?”   “白安忆”也着实是个强人,闻言不仅面不改色,还认真思考了这个和他自己的生死密切相关的问题:“可能一,对方是白安忆。”   “你的意思是,对方拥有‘拟态’之类的异能?”   “意思是不可能。”“白安忆”说,“我就是他的一部分,我了解他的全部。你觉得有人能冒充他骗到我?”   池小池:“那,可能二?”   “可能二啊,对方拥有压倒性的异能,能一瞬对我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势。”   池小池很快对这个可能予以否决:“你的尸身是完整的,除了从后背贯穿心脏的致命伤外,几乎没有别的伤口。如果他拥有一击秒杀你的能力……”   “等等。……致命伤在我的后背?”   池小池肯定道:“后背。”   “白安忆”:“那的确是很奇怪了。我一般很注意身后,不会轻易把自己的后背放空。再说,林子里有小白子,我肯定会加倍小心。”   池小池不说话了,远目望向娄影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白安忆”关注着池小池的一举一动,好奇至极。   这是他遇见的第一个堪称“复杂”的人类。   “白安忆”承认,自己对他产生了研究的兴趣。   目前,他打算研究的课题是,池小池到底为什么要撒谎呢。   池小池口口声声地说,他的计划绝对没问题,绝对能把所有人救出去,绝对能保证白安忆的安全,也绝对能让池江雨以“多异能者”的身份受到研究机构的重点关照。   这种言之凿凿的态度的确很能感染人,连“白安忆”都一度被他说服了。   但细细一想,这计划分明是漏洞百出。   别的不说,如果机构觉得知晓太多秘密的“多异能者”池江雨是个威胁,直接把他处理掉,池小池该怎么办?   对于过分强大的人,人们一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亲近拉拢,要么彻底毁灭。   池小池会是想不到这一点的人吗?   但“白安忆”并没有再多问。   作为一个研究者,他想试试看靠自己得出结论。   于是,在集中了各种情报后,“白安忆”开始在脑中默默推演着一个个可能性。   然而,当他把一个个可能性在纸上推演过去后,“白安忆”竟第一次产生了后脊冒寒气的错觉。   应该……不会吧?   如果,如果这一切真的是他筹谋的结果的话,那他可能真的错怪池小池了。   ——他根本不是自作聪明,也不是盲目自信,更不是拿白安忆的性命为池江雨的安全护航的恋爱脑。   他是一只精明、冷酷又孤独的怪物。   池小池可不管“白安忆”在想什么。   他把一堆青嫩的菱角壳埋进土里,拍一拍身上的灰,正巧看到单双刚抱着捡来的柴火回来,立马出声招呼道:“那个那个……肌无力。”   单双:“……我叫单双。”   池小池:“我哥让我通知你,把目前所有异能者的真实姓名和异能统计一下吧,他有用。”   ……   而就在一群人各司其职,各自忙碌时,应急处理部总算接到了上面的指示命令。   “经过组织和专家组的研究讨论,得出如下处理意见。”   “直播和游戏照常进行,不再进行任何形式的中断和干扰。”   “池江雨判定为4S级危险分子,没有研究价值。”   “倘若他在吸收异能者时被围攻死亡,依循惯例,角逐出最后三名获胜者,留在机构工作。”   “倘若他成功吸收所有异能者,正常中断直播、结算赌资后,不传送池江雨的意识体,将他在休眠舱内的身体推入焚化炉,进行物理毁坏。”   收到这一通知,部长长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   只要他能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份赌资,池江雨死不死,和他就没有关系了。   秘书接过即将下放到各处的通知,从头浏览一遍,发现了一点漏洞:“部长,这个报告里没有提及白安忆啊。”   不是他提,部长几乎要忘记这个人了。   “白安忆?嗯,他怎么了?”   “部长,您也看到了,池江雨那么积极地要保白安忆,可见他们两个感情不浅。就算池江雨真有能力能杀掉其他异能者,最后也会留下白安忆。到时候如果要传送,白安忆这个人,留还是不留?”   部长隐隐猜到了什么:“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吧。”   秘书紧紧握住通知的A4纸边缘:“我的意思是,上面现在明显是不打算保池江雨了,但白安忆是池江雨的弟弟,他们两个是有血缘的,所以……”   部长明白了过来:“你是说,白安忆说不定也拥有多异能者的潜能?”   秘书笑逐颜开:“……是啊。而且他现在还是单异能者,能力很弱。我们就算不能研究池江雨,拿他来研究也不差啊。就算他体内未必有多异能的基因,他这样的C级异能,也可以在小队里做一个‘观测者’啊。如果跟着池江雨一起死,会不会太可惜了?”   两人这厢说得热闹,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部长接起,神情一肃,点头应了两声叫了一声某先生,就静听吩咐。   几秒钟后,他的神色变得微妙起来。   连声应过“是”后,他搁下听筒,从秘书手里拿过新发送来的通知,塞入了一旁的碎纸机。   秘书讶然:“您这是……”   部长叹了一声:“上峰研究组不同意销毁池江雨,激烈抗议。组织处下了决定后,研究组组长擅自向更高层反映了这个情况。科技部的电话打进来了,他们的意见是,对池江雨的销毁,暂缓执行。”   “那现在……”   部长搔了搔头皮,把手上沾到的碎纸屑掸尽:“阎王打架,小鬼遭殃。你我都不是能做决定的人,等上头把这件事掰扯清楚,我们再行动吧。” 第228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十八)   午饭开始前, 来投奔的异能者又多了十几人。   娄影虽说打好了提前量,但到头来菜还是不够。   他应变灵活,将香菇炒菜心时多发的半盆香菇沥干切片, 拆骨鸡腿切丁, 腌制在调制好的姜汁酱料中, 随后将鸡丁滑炒至熟, 连汁浇在已熟的糯米饭上, 再端上桌去,就是一道简单可口的糯米鸡饭。   大多数人饿了一天多,见了热腾腾的食物, 眼睛都绿了, 捧碗大快朵颐。   也有少许谨慎的异能者, 直到看其他人吃了, 确定饭食没问题, 才敢动筷。   池小池闲来无事,在灶台边拿小树棍在地上写食堂标语。   “体肥还须少吃饭, 人美就要多读书。”   娄影一低头,发现池小池又在闹幺蛾子:“别闹, 洗手, 吃饭了。”   池小池乖乖洗手回来, 正要掀开锅灶,娄影就拿起一个倒扣在玻璃碗上的大海碗, 露出一碗刚煮好的鸡蛋肉丝面:“喏, 给你开的小灶。”   池小池心间一暖, 飞快把碗抱进怀里:“谢谢哥。”   娄影有点好笑:“就一碗,没人跟你抢。”   大家都吃上了饭,娄影的忙乱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他拿软布擦着手,看池小池埋头呼噜呼噜地吸面条,心里很是熨帖。   娄影说:“你看,准备了一上午,到头来还是差一点没赶上饭点。”   说着,他状似无意地叹了一句:“……不是什么计划都是完美无缺的啊。”   听上去只是一句寻常的抱怨,却让池小池的手一顿。   只是这停顿太过短暂,他又开始进食,只是这次,他把脸埋在了面碗里,热气浮上眼镜镜片,添上一层白雾,挡住了他的眼神。   娄影拿起醋壶,在池小池碗里添了两滴:“既然不能做到完美无缺,就不要强逼自己……”   池小池打断了他:“我吃热了。想找个凉快点的地方吃。”   “去吧。”娄影温和道,“我也该去异能者里走一走了。……有些事情,我想有点在意,想确认一下。”   池小池勉强道:“什么事情?”   “暂时还不能确定。”娄影为人向来谨慎,“等明确了,我会告诉你的。”   池小池转开眼,自言自语:“……你永远是这个毛病。”   娄影:“什么?”   池小池端着碗起身:“没什么,我走了。”   池小池捧起面碗,逃也似的跑到了菱角香还没散去的池塘边。   “白安忆”的意识还没到消散的时间,因此把两个人的对话都听入了耳。   他啧啧两声:“你的计划完全被看穿了啊。”   池小池自言自语:“……为什么?我露出什么破绽了?”   明明他在和娄影谈话时有意展现出对计划的绝对自信,没有在“白安忆”试探自己时露出任何口风,就是怕娄影与他意识互通,察觉到什么。   ……怎么会?   “他说不定一开始就知道了呢。”“白安忆”语出惊人,“……你利用池江雨,一力让他成为众矢之的的事情。”   在明确了这个世界的基本情况以后,池小池所有的行动目的,都是试图让所有人认为,池江雨是一个多异能者。   以这一目的作为前提,会衍生出数种可能性,而不是池小池先前所反复强调的“绝对安全”。   不过,在排除一种最糟糕最糟糕的结局后,不管哪一种可能,最终都会指向一个“绝对”。   ……白安忆,绝对是那个最有可能活到最后的人。   那个最糟糕的结局是,在得知队伍中存在多异能者后,当局立即中止游戏、中断直播,对全体异能者进行即时清除,以防出现多异能者的事情传播开来。   这种斯巴达式手段的确硬核,也最是一劳永逸,然而,初次发现的多异能者的研究价值、直播观众们可能产生的抵触情绪,已开启运转的赌博大盘,等等,都是当局者必须要考虑斟酌的因素。   如果机构当真在意这些,一定会使用各种手段旁敲侧击,好确认池江雨是否是多异能者。   为此,池小池特意选择了赔率第一的脏辫男下手。   果然,他让池江雨一战成名。   他们既摆脱了机构“鲶鱼”的追杀,又成功吸引到了所有直播观众的注意力,不管是多么恶意的关注,至少,机构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派遣“鲶鱼”对池江雨进行试探和联络了。   这样大张旗鼓的行径,自然也会吸引到队伍中的“鲶鱼”注意。   针对这类“鲶鱼”的处理,机构又会衍生出两条不同的道路。   一、杀掉“鲶鱼”,保护多异能者不受损害;   二、放任“鲶鱼”接近池江雨,刺探更多情报,甚至杀掉池江雨。   其实,两种皆有可能。   面对“多异能者”的诱惑,机构明显是选择了前者,而池小池通过昨夜的异常死亡报告,间接印证了这一点猜想。   但他在陈述时,只选择性陈述了前者,好让自己的计划听起来无比可靠。   “鲶鱼”不中用了,而池江雨又正处在万众瞩目的时候,机构所能采取的最有效的确证他身份的方式,也只剩下“直接向他询问”了。   池小池与娄影还是有默契的。   他敢确信,池江雨一定会借此机会,设法出言,向机构要求保护白安忆。   这样一来,池江雨的多异能者身份,等于在机构那里坐实了。   再往后,又会延伸出几种可能。   一,机构经过商讨,确定池江雨身为“多异能者”的研究价值,要保护池江雨到底,完全按照他提出的计划行事。   那么,依照他们之间的约定,白安忆的安全,就会得到官方机构和池江雨两者的完美保护。   二,机构经过商讨,确定要杀死池江雨,以绝后患。   机构既然没有在一开始中断游戏和直播,那么选择现在中断的可能性就很低了。这样一来,立刻杀死池江雨,毫无疑问会引起观众反弹。毕竟池江雨之前的高调举动,已经让许多观众觉得他是夺冠热门,于是把大笔款项押在了他身上。   所以,机构应该不会马上杀死他,有可能会在游戏和赌博都结束后再动手。   而这样一来,池江雨死前,白安忆同样会得到庇护;池江雨死后,白安忆作为多异能者池江雨的“表弟”身份,也有极大可能成为一道属于他的护身符。   与上一个选项同理,池小池仍是选择性叙述了最好的那个结局。   如果把池小池至今所做的一切比作一个RPG游戏,那池小池选择陈述、并希望大家相信的,就是一路选择最佳选项,所达成的那个完美Happy Ending。  ——借刀杀人,杀死所有“鲶鱼”,为上一世的两个白安忆报仇雪恨,再集中所有异能者,设法把他们带出这个荒唐的大逃杀世界,制造混乱,最终,带着所有人一起逃离。   “白安忆”曾问过池小池,既然“多异能者”这个身份这么安全,为什么要让池江雨来当这个多异能者呢。   当时,池小池顾左右而言他,拿了两个理由和一个赌约来搪塞他。   但在自行梳理过所有可能性后,“白安忆”发现,被推至风口浪尖的池江雨,其实才是最危险的那一个。   他承担着所有风险。   他可能笑到最后,也有可能当场暴毙。   池小池一直在骗人。   骗“白安忆”,骗池江雨,以至于骗池小池自己,骗他们说,这个计划安全无害,会一路顺利地执行下去。   然而,事实是,最有可能活下去的,只有池小池这次的任务对象白安忆而已。   为了白安忆,他选择让池江雨冒险,甚至,不惜牺牲池江雨。   对此,“白安忆”表示:“我很感谢你,也代他谢谢你。但是,为什么?”   池小池端来的面碗被他摆在一边,再没有动过一筷子。   半碗面已经冷了,被打散的蛋黄成了面汤上的一层浮粉,看上去叫人胃口全无。   池小池:“什么‘为什么’?”   “白安忆”:“为什么不老老实实照着流程走呢。你,我,池江雨,我们三个,只要合作,就能轻松得到两个名额,活着出去了。”   池小池说:“你想得美。”   “白安忆”:“……”   池小池:“如果按流程走,在那些观众眼里,你就是白安忆的异能。你跟他们解释,你是白安忆拥有自我意识的第二人格,并进化出了异能,你觉得他们会信?所以,要么你不出现,要么白安忆就不能展现任何其他异能,否则,白安忆就会被认定是多异能者。现在我哥受到的一切威胁和危险都会落在他的头上。这是你乐见的吗?”   “白安忆”恍然。   这样一来,要么,他们的战力会惨遭削弱,要么,白安忆就会被认为是多异能者。   哪怕前期能仗着异能者数量较多、官方和赌博者们的注意力分散的优势隐瞒一段时间,等到后期,异能者少了,他们也难免会暴露实力。   到时候,白安忆一旦被判定为多异能者,他们失了先机,反会陷入被动。   ……但是……   “你哪怕不展露异能,也没问题的。”“白安忆”说,“上次是我大意了,可凭我和池江雨的能力,总能保护小白到最后,两个名额……”   “我哥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池小池脱口而出,“他不能占其他异能者的生存名额!如果真走到一百一选三的结局,他也必须死!”   焦虑、抑郁、烦躁,所有的负面情绪,这一瞬间在池小池的身体里集中爆发。   池小池忍着针刺似的头疼,摘去眼镜,捂着半张脸,不堪重负地弯下了腰去。   这份不由分说的决断,让“白安忆”都为之一冷。   回过神来,他感叹一句:“哦,真是冷血。”   池小池缓过最厉害的一阵头痛,才把脸埋在掌心,轻声道:“你就这么想配合他们玩这个游戏吗?”   他自言自语:“明明有办法用多异能者的身份吸引所有人过来,把他们带出去,为什么一定要杀人?一百一选三,娄哥才是必死无疑,他人那么好,一定会选择最后牺牲自己……所以我的计划一定能成功,一切都很顺利,娄哥直到现在都没出事,我的运气很好……外面应该已经进行到商量是留他还是杀他的步骤了,没问题的,他们绝对不舍得杀一个成熟的多异能者……”   “白安忆”把池小池的反常尽数看在眼里。   等到池小池自言自语的声音低了、弱了,他才问:“为什么不把你的计划告诉你哥?”   池小池揉乱了额发,又发力抓紧:“告诉他,让他知道,我为了任务对象,打算让他去冒生命危险?他肯定会答应,可我……没办法面对他,没办法告诉他他有可能会……所以我一个人知道就可以了,不需要他……”   “哦。你是希望他死的时候才明白你的计划?”   “我说过,我不会让他再在我面前死上一次!”池小池勉力压低了声音,“……我会努力。”   “白安忆”哭笑不得:“你这人啊,到底是理性还是感性?”   池小池不语。   他觉得这个问题不重要,自己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娄影和白安忆,因此根本没有必要回答。   “不过现在皆大欢喜了。”“白安忆”摊一摊手,“他可能早就知道了,而且看起来,他很乐意当你的道具。”   池小池掐了掐太阳穴:“闭嘴。”   “怎么,还对计划不满意?说实话,你都做到这一步了……”   “不行,不够。还不够圆满。”池小池说,“可能我还遗漏了什么……”   “白安忆”遇到这样难搞的人,也是一脑门子官司:“好了好了,与其纠结那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漏洞,不如告诉我,你有什么把所有人都救出去的办法?”   池小池揉了揉脸,竭力让自己在头痛中保持清醒:“……锁灵瓶。”   “白安忆”:“那是什么?”   “一种兑换道具。”池小池说,“当初,我哥的老板把我扔进灵异世界里,我一点准备都没有,不过最后兑了一个锁灵瓶,还蛮管用的。后来,我怕他故技重施,就兑了很多锁灵瓶。结果一次都没有派上用场……”   说到此处,池小池乐出了声:“他一套一套的,还挺有创意,先让我做将军,又把我扔到这里,不过就是想逼我杀人而已。”   “白安忆”:“你还没说,那个锁灵瓶是干什么用的。”   “……专门存放灵魂能量体用的。”   简单解释后,池小池望向已经吃饱了饭的异能者们,说:“整整一百个,简直太适合在这种场合用了。”   直到傍晚时分,池小池担心的事情也没有发生。   约到下午两三点时,游戏区内,刨除在各种混战、遭遇战中死亡或是自杀的玩家,再刨除池小池与娄影两个,存活人数共计75人,都集中到了C3区。   他们中有一半是信任池江雨,认为他的确有带众人离开的本事,一半则是想观望观望,如果他是有意要集中玩家,聚而歼之,那他们也大可以一拥而上,以数十敌一,不怕弄不死他。   他们的姓名都被池小池登记在册,一个不落。   但偏偏有一个玩家仍缩在藏身地,久等不至。   弹幕区的各位大爷等急了,渐渐没了耐性,纷纷叫嚣起来。   “操,胆小鬼,这么胆小玩什么游戏?”   “他在H1区,躲在一个山洞里装死,干等着干什么,一队人开过去,吓也把他吓死了。”   “等他干什么??打呀,怎么不打。”   “和和平平的假不假啊,往他们嘴里塞一把橄榄枝好不好?”   池小池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再等待下去,其他异能者的心情很有可能受弹幕影响越来越大,如果发生暴动,恐怕很难收拾。   一旦用锁灵瓶把其他所有玩家收入仓库,那一个躲藏起来的玩家,加上池江雨,再加上白安忆,应该就能算是最后的三名存活者吧。   池小池还记得娄影今天提过的那个异常,特别去关心了一下:“有什么发现吗?”   娄影的回答是:“已经解决了。放心。”   为免池小池担心,他又解释了一遍:“我扫描过所有人的随身物品,没有发现铜牌一类的物品。所以,我们之中应该不存在‘鲶鱼’了。”   池小池嗯了一声,心情还是有些沉重。   朦胧间,他总觉得有些不安。   这种时候,本该是要让赵柔发挥作用的。   尽管池小池警告她不要擅自使用预知异能,但赵柔因为一直担心会有异变,为求安心,不断开启预知异能,反倒忽略了异能对她本身的精神消耗。   在两个小时前,她昏睡了过去,晃也晃不醒。   缺了这一层保障,池小池心里不算踏实,但情况如此,已经拖延不得了。   他说:“准备动手吧。”   娄影:“嗯。”   娄影态度如此淡然,惹得池小池不禁看了他一眼。   娄影被他目光轻轻一勾,也低头看向他,目光里没有被隐瞒的谴责或是愤怒,只有让人心中发软的宽容之光。   ……只要你想,只要我能。   现在想到他这句意味无穷的许诺,池小池低下了头。   娄影单手抚上了他的头发,温和地揉了一揉。   两人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认错,也没有原谅。   因为他们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而来,其他事情可以留在以后,等有了时间,再慢慢地讲。   娄影正了正脸上的面具,站起身来。   一时间,屏幕外、游戏中,无数道视线对准了他。   有的异能者站了起来,有的已经暗中调集了异能,随时准备自卫。   “各位……”娄影声音清朗,“冒犯了,请多多海涵。”   ……直播者脑补中血雨腥风的大战并没有出现。   数十道强光闪过屏幕,如同雪亮亮的闪电倏然抖开火链,刺得人眼中发痛,待众人勉强睁开眼睛,才骇然发现,立在旷野当中,竟只剩下了池江雨和白安忆两人。   应急处理部愕然了十几秒,炸成了一锅粥。   “确认情况,其他异能者都去哪里了?!”   “报告报告!信号全部断开!定位失效!项圈检测不到任何生命迹象存在!”   “回放!回放!刚才到底发生什么了?!”   大局底定,弹幕区除了一部分在骂街的,抱怨没看清楚怎么一下子就杀了那么多人的,讨论这到底是什么异能的,大部分人都在弹冠相庆。   他们都投了大笔钱来买池江雨存活。   虽然赔率已经无限近于1比1了,但好歹是得了回头钱。   确认过75个锁灵瓶里都装满了,娄影也转身朝向了池小池,温和一笑:“安心吧。我们也可以准备离开了。”   池小池环顾四周的茫茫旷野,若有似:“……其实,我还有一个想法。”   娄影:“是什……”   他的话,没有再能说下去。   池小池愣愣地看着从娄影左前胸穿出的一只鲜血淋漓的人手,失去了所有语言组织能力,面色一点点转为无血色的惨白,好像浑身的血液都随着娄影一并流失了。   他想,这是什么。   ……开玩笑的吧。   所有的人都傻了。   倾家荡产买池江雨会赢的玩家,刚刚拿到“保留池江雨性命,进行研究”的新通知的应急处理部部长,以及池小池,都呆望着那个含着笑意、从池江雨身后探出头来的人,头脑停转,浑身发麻。   他仿佛是从旷野平地上长出来的幽灵。   ……刚才,他明明还不在那里。   池小池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有些诡异:“……魏……十六。”   “不是魏十六哦~”   魏十六的皮肤蒙上了一层特殊的物质,像是被泼了一桶胶水后迅速风干的结果,皮肤紧绷绷地收缩起来,五官变形,浑身呈现出淡粉色的光泽。   ……仿佛在经历着一场难看的蜕变。   他望向池小池的眼神充满戏谑与玩世不恭,和二人在车上打照面时、他歪头看向池小池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微微转动着自己的手指,满意地听到从娄影伤口里发出的血肉模糊的声音,倾听天籁一般,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喟叹。   他的嗓音由于紧缩起来的鸟肌,发出男女莫辩的尖细声音。   “……现在,我是魏十七啦。” 第229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十九)   魏十六,姓名未知。   在一次商店抢劫里, 他被橡皮子弹击伤肋骨, 遭到逮捕, 异能人身份才得以曝光。   从他身上只搜出一包带血的香烟,一只彩色塑料打火机,一张公交卡, 半盒奶糖, 还有一角发黄的剪报,是八个月前的, 上面刊载着异能者进行的一次引发了流血冲突的大型游行。   他没有任何身份证件, 自称姓魏, 叫魏十六。   档案库里查不到与他相关的任何信息,不知他是偷渡客生下的孩子, 还是某个穷苦山村里走出的黑户。   最后,他的姓名被登记为魏十六。   经过初步试验和他的口头描述, 他的异能为抛掷骰子, 从而获取持续时长达五分钟的随机异能,每天限制次数为十次, 从第十次后, 摇出的就只能是空白面的骰子。   机构官方人员, 他的“主理人”, 在一次隔离试验中找到了他。   “主理人”拿出一张照片, 放在魏十六面前。   照片中是一个死在自家的异能者。她是一名家庭主妇, 戴着项圈, 颈部被折断,仰靠在客厅沙发上,双目圆睁,气绝而亡。   “主理人”问:“这个人你认识吗。”   魏十六看了一眼,笑嘻嘻道:“不认识,哪位呀。”   “主理人”把手提电脑的屏幕对向他,按下视频的播放键。   那是一段家庭装载的监控,共分四屏,分别安装在门口、客厅、卧室和厨房,时间显示,是下午三点三十分,天色不算早也不算晚,是个让人安全感十足的时间点。   刚才在照片中毫无生机的女人,此刻还活着。   她的家是一幢独门独栋的小别墅。   她穿着家居服,去离门三十几步远的垃圾处理站丢垃圾。   因为路近,她没有关上大门。   而不知何时潜入她家后院的魏十六,像蛇一样贴着外侧墙壁,无声地从敞开的门滑进了屋。   他的衣服、皮肤,变色龙似的与墙壁和周遭景物混为一色,难以辨识。   他沿着进入客厅,蹲在了客厅阳台摆放的一排装饰盆景之中。   女人倒完垃圾,转头回来,关上了门,不知不觉间,和一个闯入者同处了一室。   魏十六没有立时下手,而是蹲踞在翠绿的植物间,歪着头,静静冷观,看她抹桌,拖地,哼歌。   ……直到五分钟的能力极限过去。   等她发现,自己家中多了一个男人,甚至还来不及发动能力,她的脖子已经被猝然拧断。   看完视频,魏十六“啊”了一声,略有遗憾:“居然在自己家里装监控啊。”   “据记载,她的能力是‘置换’,也即可以和最远距离一百公里外的某样物体或人进行地理位置上的交换,但必须要确定物体和人的具体位置,才能交换。”   说到这里,“主理人”将手上收来骰子的其中一面转向他:“现在,请你解释一下,你骰子上‘置换’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你骰子上现有的16个能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主理人”凑近了他:“……还有,你为什么叫‘魏十六’?”   魏十六被禁锢在胶囊内,又注射过A球类蛋白抑制剂,按理说,他无法发动能力,手中也没有骰子,看上去毫无危险。   但他眼里却有一股子冰凉的暗火,一与人的视线相碰,就要往对方的心尖里烧去。   “主理人”与他不含任何感情的漆黑眼睛对视一会儿,手心掌心竟都发了潮。   就在他浑身毛发直立时,魏十六突然笑开了,眉眼一起弯起来,笑得简直像是发自内心一般:“你猜。”   “主理人”努力逼迫自己保持平静。   “我猜,你的能力,是吸收别人的能力。”他举起骰子,“这个骰子就是你的媒介。”   既然被拆穿了,魏十六也没再装傻隐瞒:“在我进化之前,是的。”   “主理人”一颗心更沉了,却又不感到意外。   如果他真的杀了16个异能者,不可能察觉不到,杀害异能者这件事会让他的能力进化。   “那进化之后呢。”   魏十六:“我可以吸收他们的命。”   说着,他竟自顾自的笑了起来:“所以,如果你们要对我执行死刑的话,可能是白费功夫哦。”   “你也知道你犯的是死罪?”   “我只是想把这个骰子填满。如果你拥有这么一个骰子,不会觉得如果不把它填满,才是真正的犯罪吗?”   “你知道你在杀人吗?”   “……你们居然把异能者当做人?”魏十六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这个社会都把异能者不当人了,我杀一两个,有什么大不了的。打个比方,你杀鸡杀猪,会考虑它们的感受吗?”   “主理人”承认,这是他生平最难熬的一次审问。   在问完最后一个问题后,他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魏十六问道:“你们会杀我吗?”   “主理人”问道:“你想为政府机构旗下的特殊部门服务吗?”   就这样,魏十六成为了“鲶鱼”,他的任务是对比赛节奏进行控制,混入新手异能者间,通过杀戮调动起“气氛”来。   ……的确是一项非常适合魏十六的工作。   以前,能拿到最后存活名额的,多数是“鲶鱼”。普通异能者要么是不懂得怎么杀人,要么是异能不适合杀人。   “鲶鱼”选择的基本上是有着攻击性异能、甘心为机构服务的异能者,相当于专吃红利的内定冠军。   在比赛开始前,魏十六拿着代表“鲶鱼”身份的小小铁牌,在手中端详。   他的“主理人”叮嘱他:“要保存好这个牌子。你可以用它和其他‘鲶鱼’确认身份,互不相杀。如果遇见危险,你只要拿着铁牌,默念密码,就能传送回胶囊里,可以保你一条命。但这个功能不要在赛程后期使用,会引起别人注意;而且只能使用一次。记住了吗?”   “我不用联络。”魏十六戴上腕表,把铁牌随手揣入口袋,“我又不怕死。猫有九条命,我有十六条。”   说罢,他主动钻入胶囊,戴上头盔。   再睁开眼时,他坐在一辆颠簸不已的车上。   在他正对面的胶囊里,坐着一个戴金丝眼镜的年轻人,手脚纤细,是很清秀端正的长相,也是刚刚醒来,正四下打量。   魏十六看了看他贴在胶囊外的姓名牌。   白安忆。   没有标明异能是什么,真麻烦。   魏十六就是想为自己的骰子多添几种异能,不弄清楚别人的异能是什么,胡乱引来,除了白占地方,没有别的用处。   于是,他询问起白安忆的异能来:“兄弟,你是什么?”   这个问题一经出口,便走向了两条全然不同的支线。   上一世,白安忆对眼前的现状虽是迷茫,但仍很有风度地回答他:“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魏十六以为他在开玩笑:“这么神秘啊?”   白安忆苦笑一声,也没说什么。   这反倒更勾起了魏十六的兴趣。   但在比赛开始后,脏辫男爆头叶欢,人群混乱一片,他一回头,发现白安忆狼狈慌乱间竟钻到了车下,懵了一瞬,想,他不会是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异能吧。   于是魏十六就没有再想去找他的念头。   与白安忆的再次碰面,就是偶然了。   魏十六接连杀了两个人,找了个小水塘洗手。   好容易把手洗出肉色后,他不经意扭头,竟见白安忆身披一件白大褂,趴在一个人的背上,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前头那人的脸。   二人一同前行,看上去很是亲昵。   ……他居然还没死?   魏十六着实好奇,便跟了上去。   他对白安忆不感兴趣,因为他基本可以确定,白安忆真是个废物点心了。   但是那个愿意背着他的人,说不定很有趣。   他尾随着白安忆走入一片林子,逡巡一阵,打算进入打个招呼,却见白安忆双手插兜,自内走出。   因为无意隐藏自己,魏十六和他在林外撞了个面对面。   虽只是一面之缘,但魏十六觉得他有些古怪。   他身形、样貌都与自己在车上见到时一模一样,气质却迥然两异,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讽笑:“这位先生,你跟了我们一路了,有什么事情吗。”   惯性隐藏的魏十六见到这样虚假的笑容,自然以为是遇到了同类。   当然,他不需要同类。   他只需要同类的性命,以及他的异能。   两人相遇太急,魏十六根本来不及摇骰子,摇了也来不及看。   好在,他还有武器。   他手握一个尖锐的木舂,背在身后,面上却如有春风:“白先生,你还记得我吗?”   对面的人挑眉:“你是谁?”   “你不记得我了?”魏十六跨前一步,“在车里,我就坐在你的对面,我叫魏……”   话未说完,他便抢上三步,挥舞木舂,想将木尖搠入他的胸口。   以他的经验而言,正常的异能者,在危急时刻反倒会忘记要使用异能。   毕竟做了那么久的普通人,遇到生死之关,头脑空白,才是本能。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白安忆根本没有容他把话讲完。   在他距离白安忆还有两步之遥时,就无法再寸进分毫了。   魏十六有点不可置信地抬手,抚上额头。   在他额头正中,钉着一把甩刀。   刀锋尽入脑中,只剩刀柄。   白安忆冷声道:“……我对你叫什么不感兴趣。”   在剧烈的疼痛中,魏十六带着满面的诧异,朝后倒下,断绝了声息。   白安忆俯身,试了试他的呼吸,又摸过他的心跳和脉搏,确定没有问题,才伸手拔下他额上的刀,拉过他的衣襟,把红白之物擦拭干净,又发现了他挂在腰上的铁牌,眉头一皱,信手扯去,打算回去再做研究,最后收刀入袖,转身欲走。   白安忆的确谨慎,能提防一切,却唯独不会提防一个死人。   于是,当一把尖锐的木舂自后穿透他的心脏时,白安忆只来得及低头看了一眼穿透前胸的木尖,便被一只仿佛被烧熔了皮的粉色小手捂住了口鼻。   魏十六用膝盖抵住穿透白安忆后背的木舂顶端,把生满木刺的木舂一点点完全捅入他的身体。   他口中发出尖细的声音:“……真疼。”   魏十六杀了十八个人,吸取了十八条人命,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杀。   死的滋味并不好受,现在他浑身火烧火燎,宛如浑身吸满蚂蟥,表面的皮肤龟裂开来,白色的皮肤碎成屑状,纷扬而下。   很快,他褪去了一层皮,只剩下粉红色的肉后,表面才重新凝起皮肤来。   丢了一条命,魏十六的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更让他烦躁的是,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吸到眼前人的命,而他所持骰子的空白面上,却多了“分身”两字。   ……这是什么情况?   魏十六掂来倒去地试验了很久,   他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白安忆”实际上是个什么东西。   因为他没有双重人格,所以这个能力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用处。   魏十六很快收拾起心情,打起了与白安忆的那名同路人的主意。   白安忆把属于“鲶鱼”的铁牌死死握在左手掌心间,魏十六一是手上鲜血粘腻,二是怕林中人逃跑,索性把铁牌暂时丢下,晃着尚在滴血的手,向密林深处走去。   等处理掉那人,再来回收不迟。   林中静谧,靠呼吸声辨认出哪个树洞里藏着人,并不困难。   魏十六顶着一张速冻猪肉般的脸,往树洞内望了一圈后,便在一旁坐下,并不急于动手了。   吃过一次亏后,他想等着那瓮中之鳖自行探出头来。   没想到,他正等着时,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蜷缩着的透明的白安忆,像是初中物理试验中的透镜投影。   那张写满恐慌与无措的大脸,反倒将魏十六吓了一跳。   他追出几步,待确认那东西是幻影后,他便猜到是谁在搞鬼了。   先前,他一直不敢确认树洞里的藏身人异能为何,现在被他猜到,他也不必再害怕了。   “我还以为是多厉害的异能,原来是障眼法?”   他失了耐心,把脸探进树洞,对那隐没于暗处的人笑道:“……你果然在这儿呀。”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超出魏十六的理解范围了。   那人不知是狗急跳墙还是怎样,把他狠狠拖入树洞,并用丝线一类的东西缠住了他的脖子。   呼吸不得,痛苦难当,猝不及防的魏十六拼命挣扎,但对方也被逼到了极限,使了死力。   魏十六眼球暴突,眼里的世界仿佛充了血一般。   在布满惨烈夕照的世界中,他借着从树洞外透入的微弱光线,看到了让他心脏差点停跳的一幕。   勒住他脖子的,竟然也是白安忆。   魏十六刚做了半个小时的魏十八,就被外面的“白安忆”杀掉一回,又被树洞里的白安忆用矢量线勒死了一回。   刚刚恢复一点呼吸,他就被去而复返的白安忆抹了脖子,又一刀扎中脑袋和心脏,又丢了一条命。   ……他居然在白安忆手下死了整整三回。   他身心俱疲,等到恢复气力、从树洞里爬出后,他抚摸着仍然紧绷着、还没有生出完整皮肤的脸颊,再摸摸空荡荡的腰间,跌跌撞撞走出林间,发现他杀死的那个“白安忆”已是不知去向,唯留一滩半干的污血。   ……连同他的铁牌一起,不知所踪。   魏十六舔着还散发着血腥味的嘴角,坐在地上,想,这笔生意他可真是赔惨了。   树洞里的白安忆不见了,他自然是要寻找新的猎物。   而迷惑猎物的最好方式,就是拉人入伙。   杀掉一个队友,比杀掉一个敌人要更简单。   几天后,他捡了一具尸体,背在背上,随后在沙漠里碰见了一个会驭火的姑娘。   他告诉这个姑娘,背上的尸身是他的队友,因重伤而死,他答应会找一个水草丰茂的地方,把他掩埋,不能让他死在沙漠里。   事实证明,女人果然是感性的生物。   他带着他的新猎物,背着他的道具,准备找一个好地方,让女人死得其所。   连他也未想到,他会在沙丘中,再次遇到白安忆。   白安忆在离他很远的地方站住了脚,显然是戒备的,但看上去对他没有多少敌意。   也是,上次他躲在树洞里时,自己还是一副蜕皮相,他认不出自己,也是正常。   “我们这边刚刚没了一个队友。”打过招呼后,魏十六主动邀请,“你的能力是什么?要不要加入?也能有个伴?”   不出意外,白安忆拒绝了他。   魏十六也没有再邀请。   他到现在还没有摸清白安忆的底细,带他一起上路,万一到了动手时,他和这个女人联合起来,可够自己喝一壶的。   不贪刀,慢慢来。   先杀了这个女人,再找白安忆,拿回铁牌。   其实,他对铁牌并不很热衷。   他只是想在白安忆那里扳回一局。   他很快处理掉了那个愚蠢的女人。   在那之后,魏十六背上她的尸身,按记忆里白安忆离开的方向出发。   他已打好了腹稿,一旦有人问起这具尸体的来历,他就向别人介绍,这是我的女友,我要为她找一个安葬地。   没想到,他这次有了意外之喜。   他竟然钓了一只“鲶鱼”出来。   这只“鲶鱼”,有让人产生幻觉的异能。   辨认队友并不困难。在无意中瞥到新队友的铁牌后,为了避免自相残杀,魏十六主动亮明了自己的身份,说自己的铁牌被人拿走了,请求她帮助自己,取回铁牌。   至于白安忆的人头,算致幻女的。   尽管他们来自不同的组织,但既然魏十六知道铁牌和“鲶鱼”的秘密,致幻女还是选择相信他,和他一起出发,去找白安忆。   在找到白安忆前,他们又杀了三个异能者。   两夜后。   魏十六又杀掉了一个人。   他死亡时,身上的皮肤会融掉一层,疼痛难忍,浑身肌肉缩水,布满粉皮,看上去异常可怖,活像一只刚生出来的老鼠,说话声音也尖细得很,像是鼠叫,但很快,他就会长出新皮,恢复本来的面目。   而他杀人时,身上的皮肤也会发生同样的异变,只是没有死去时那么痛苦。   这是他性命数量增减的重要仪式。   他正在反刍时,突然,致幻女碰了碰他的胳膊肘。   “戴眼镜,个子高,又瘦。……是不是那个人?”   让白安忆死在水里,没有花费什么心力,全都是女人的功劳。   魏十六站在水边,看着不断冒出硕大水泡的水面,兴致勃勃道:“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致幻女自信道:“他想看到什么,我就能给他什么。你确定牌子还在他身上?”   白安忆说:“等会儿把他捞上来就知道了。”   说着,他蹲下身来,按住试图浮出水面的白安忆的发顶,狠狠将他往下按去——   杀死白安忆的人情,他送给了致幻女。   因此,他很遗憾,直到最后,他也不知道白安忆究竟是什么异能。   ……   第二条线,就简单很多了。   “兄弟,你是什么?”   当魏十六在车上,向对面的白安忆问出同样的问题时,对面的人微微挑眉,反问道:“不如你先告诉我,你是什么?”   魏十六意识到,这是一个有心机的人。   这种人的异能,往往危险而有趣。   所以,在脏辫男爆掉叶欢的头时,注意到瞬间消弭无踪的白安忆后,魏十六还有一瞬的失望。   瞬移?   ……只是瞬移而已吗?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起了跟随的心思。   他杀掉了最后一个女人,吸取了她“物体置换”的技能,类似于“瞬移”,却又不如瞬移方便快捷。   ……拿一个瞬移,好像也不差。   他观察着腕表上不断闪现的弹幕,在纷纷的议论中,收获到了两条有效信息。   “有人瞬移到D20区了诶。”   “哈哈,瞬移,垃圾技能。”   魏十六扔了两次骰子。   这骰子他盘了无数次,比儿子还听话,技能面还都是固定的,不过摇了第二次就得到了“置换”技能,他利用五分钟的技能发动时间,与视线之内的物体进行置换,在五分钟内就完成了百次远距离跳跃,成功抵达D20区附近。   魏十六并不急于靠近,在D19区安下身来,想要在第二天再来D20区,制造一次偶遇。   没想到,偶遇的机会没等到,反倒等来了两个莫名其妙的人的追杀。   魏十六用一枚随机出来的手榴弹炸死了其中一个,又随机出变色龙技能,在这五分钟内迅速消化反刍掉吸收到的上一个人的“铁拳”技能以及他的性命,正要对付那仅剩的一个人,就因为奔跑,手上失了准头,摇出了一个空白面。   好在,天不绝人之路。   魏十六以为吾命休矣时,白安忆和他的队友出现了,不仅帮他杀掉了追杀者,还主动邀他入队。   魏十六自然是满口答应,张口便编出自己是“程序员”的谎话,并主动交代了自己的技能。   “每个异能的持续时间是5分钟,一天只能摇10次。”魏十六说,“第二天骰子每一面上显示的异能会有更新,而且一般会存在三到五个的空白面。”   实际上,加上他刚刚吸收的那个人,他的骰子有17个技能面,7个白面。   之所以要说半句话,是他觉得,如果杀了白安忆和池江雨,填补了两个空白,岂不是就只剩“三到五个的空白面”了?   至于第二天技能会更新的事情,他更是信口胡诌。   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让这两人活到第二日。   但往后的情况,就完全超出他的掌控了。   池江雨与白安忆联手,杀了目前赔率最高的脏辫男。   池江雨有从异空间取物的能力。   池江雨竟然还会致幻术,让两个异能者自食恶果,把自己活活烧死。   不仅如此,他们竟然号称要带着所有的异能者逃出去。   平平无奇的白安忆再也不能让魏十六产生任何兴趣。   “多异能者”池江雨夺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他一个人,就是一座宝山,一座金矿。   如果能吸收池江雨的异能的话……如果能够……   魏十六是如此兴奋,以至于当他睡在帐篷里,被注入毒液,浑身蜕皮,痛苦难忍时,他满怀的欣喜,简直难以言喻。   天啊,机构为了保护池江雨的安全,竟然要杀掉“鲶鱼”?   在机构看来,哪怕池江雨有一点点是多异能者的可能,他们就能毫不犹豫地牺牲三条“鲶鱼”!   他真的这样有这样的价值,值得机构这样做!   埋设在腕表里的毒针只有一根,因此机构只夺走了他的一条命。   原因不难推想,多异能者的存在还是秘密,不会下放给看管他们身体的分机构知晓,最多是下发一个“杀”的绝密命令。   他的“主理人”,以及知道他能力的分机构上级,都对他获胜有着绝对的信心,悄悄地把不少钱都投在了他的身上。   不出意外,他们是不会舍得让自己死的。   而机构果真没有对他赶尽杀绝。   唯独有些糟糕的是,白安忆是个聪明人。   魏十六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戒备,为了不引起怀疑,他直接把铁牌吞入了肚中,以免被他发现端倪,无法解释。   他尽量不往白安忆身边凑,而是竭尽全力亲近池江雨,渴望从他身上得到更多情报。   可是,让魏十六没有想到的是,池江雨也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   在以多异能者的名义召集来其他异能者、且招呼大家用过午餐后,池江雨找到了他,在他身边坐下。   池江雨不请自来,魏十六暗自欣喜,刚想刺探些消息,便听池江雨温和道:“你的骰子,能不能借我看看呢?”   面对突如其来的质询,魏十六倒是淡定,神情丝毫不变,递过骰子:“池哥,咱俩谁跟谁啊,说‘借’也太见外了吧。”   池江雨含笑,拿过24面的骰子,在手里翻覆一阵:“我记得你说过,骰子上的异能每天都会变。”   魏十六:“是啊。”   池江雨把其中一面朝向他:“那为什么昨天的‘变色龙’还在呢?”   魏十六:“……”   “刚才你在玩骰子的时候,我远远瞄了一眼。”池江雨嗓音温和,好像真的是随口一问而已,“看到这三个字,我有点吃惊,就想找你来问问。”   魏十六不大相信,这世界上有人的动态视力能强悍到这个地步。   但他的反应能力绝不算弱,立时笑逐颜开:“池哥,我只进化出了那几个技能,每天的异能面会变位置没错,但异能大部分都是重复的。”   这解释,他自认为圆满。   池江雨哦了一声:“……那随机性是挺强的。”   魏十六:“可不是。”   池江雨:“……那为什么在‘变色龙’的旁边,还是‘铁拳’呢。”   魏十六:“啊?”   池江雨:“我昨天看见你的骰子时,没有细细看。但我记得,‘变色龙’的西南角侧,是‘铁拳’没错。这么巧吗,位置也没换?”   魏十六一记马屁就拍了上去:“池哥牛逼,记性和眼睛都好。”   池江雨不卑不亢:“不敢当。”   他这口吻,显然是要等一个解释。   魏十六一副不把这事儿当回事儿的口气:“我都不记得了,池哥你还记得?我就那几个异能,换来换去,不也就那样吗。”   池江雨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他一遍,看眼神,像是在扫描某样物品。   魏十六心跳正常,笑容灿烂,毫无异常。   ……只是一心想着挖出他的眼睛而已。   确认过一遍,像是没有发现异常,池江雨就收起了目光,客客气气地和他寒暄几句后,就又和其他异能者说话去了。   魏十六却无法再平静下来。   ……池江雨发现自己的“鲶鱼”身份了?   自己方才掩饰得好吗?博取他的信任了吗?   还有,池江雨所谓的“救所有人出去”,究竟代表着什么?   他是要把人集合起来,聚而杀之,吸取能量?   还是他真的有什么办法,能救人出去?   魏十六越想越不安,心念转动间,竟冒出了一个李代桃僵的主意。   ……几乎所有异能者都到齐了,只有一个胆小鬼龟缩在H1区的某处山洞里。   拜弹幕所赐,那名异能者的位置,坐标,魏十六了解得清清楚楚。   在池江雨站起身的瞬间,魏十六抛动骰子,“置换”能力立时到手。   他和那H1区山洞里藏身的人交换了位置。   这样一来,他算是逃离了那块是非之地。   不管池江雨是要杀人,还是要带异能者们逃离,同时清算自己的卧底罪责,魏十六都能全身而退。   魏十六打开腕表,却被铺天盖地的问号弹幕刷得晕了头。   好容易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真相,魏十六不禁冒了一身冷汗出来。   ……所有的异能者凭空消失了?   幸亏他狡兔三窟,提前为自己预备了一条生路!   可偏在此时,他又隐隐不甘心起来。   这时候,池江雨以为自己杀了所有的人,精神放松,有所懈怠,岂不是得手的最好机会??   电光火石间,魏十六便下了决断,抓紧“置换”异能的五分钟时限,将意念集中在C3区露营地的一块石头上,置换同时,凌空抛起骰子,再信手一抓,“铁拳”技能再次落入他手中。   在距离池江雨只有几步远的地方,他取代了一块原本静静躺在地上的岩石,一步奔袭,铁拳直入,准确洞穿了池江雨的心脏。   他在D20区杀了一个人,又在C3区丢了一条命,现在,魏十六终于变成魏十七了。   对面白安忆的表情,真是令他赏心悦目至极。   青年满面惨白,膝盖微微抖了一阵,像是不堪重负似的,一寸寸弯曲,最终落在灰泥地上。   从池江雨体内流出的鲜血浓稠,一路蔓延到他膝盖下压出的小土窝,形成一处有着细小涡旋的小血潭。   魏十六笑露出了一排牙齿,缓缓将手从他亲手打造的血洞中抽了出来。   池江雨的身体重重摔落在地,也将额头上疼出的一川银河似的碎汗纷纷摔落在地。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朝白安忆的方向抬起手臂,像是挽留,又像是阻止。   白安忆甚至来不及起身,就着双膝着地的狼狈姿势,一步一血印地爬上前来,赶着想去握住他抬起的手。   但他终究是没来得及。   那只手,只来得及与他伸出的指尖相擦而过,就垂落在浸满血的泥土中。   白安忆,或者说池小池,没有再尝试去握那只手。   他跪在原地,没有抓住任何东西的手放回到了膝上,端端正正地跪坐着,仰头望向与他近在咫尺的魏十六,目光堪称平静。   没有仇恨,没有怨毒,只是歪着头细细打量他,像在看一件极新奇的物件。   杀过无数人的魏十六,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不过这不重要。   他沉浸在获得无尽异能的喜悦里,喜形于色,难掩得意:“小白,不是你魏哥想杀你,实在是置换的异能太不好用。麻烦你,配合一下,好不好?”   说着,魏十六拿起骰子,细细端详:“到底什么异能才适合你呢,让我想一想……就用池哥的异能来杀你吧。池哥的异能,新的异能……”   然而,他翻遍骰子,竟没有找到一样新增的异能。   魏十六以为自己看走眼了。   谁想再找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魏十六正惊疑间,突然听得那跪坐着的青年开口了。   他问:“我的能力,我给你,你会用吗。”   他又问:“我哥说,检测不到你身上有铁牌。所以你把铁牌藏到哪里去了?”   池小池抬手扶住脖颈,向边侧轻巧有力地一歪,发出一声清脆的拉伸骨响。   旋即,他对着距他只有三步之遥的魏十六,伸出了沾有娄影血迹的右手,抬停在空中:“……我来找找看吧。”   皮肤刚刚恢复一点正常形态的魏十六,陡觉呼吸困难,仿佛周围氧气尽皆流失,化为真空,而肺里仅存的氧气也被迅速消耗一空。   他竭力呼吸,却无法呼吸到哪怕一点点氧气。   魏十六这下慌了,俯下身来,痛苦地用光秃秃的指尖划动着自己粉红色的颈部肌肉,抓挠出一道道血痕,眼中迅速充血翻白,头部剧烈疼痛,手里握住的骰子想要抛起,但他身体的末梢神经已经全部失去官能,只剩下垂死之鱼的挣扎。   他口中迅速涌出白沫,呕出胃液,滚倒在地,不顾一切地在自己身上乱抓乱挠。   池小池的手仍停在半空。   他操纵着白安忆可见的一立方米的粒子,把魏十六四周的氧气抽丝剥茧,尽数剥离。   所有直播观众都被这接二连三的惊变弄傻了。   弹幕区鸦雀无声。   专门负责在最后锁定赌盘的部门连操作锁盘都忘了。   应急处理部的部长还未从池江雨突然死亡的打击中清醒过来,就被魏十六这副便溺齐流,双目暴突的惨相惊得喉头发塞。   ……到底发生什么了?怎么回事?需要立刻传送吗?   还是要继续观察一下白安忆突然爆发出的能力,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池小池耳边血流轰轰,宛如万江奔流。   他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回荡在他脑中,在喊他“小池”,叫他“不要”,只是那声音实在太虚弱,根本无力压抑和抚慰他此刻的疯狂。   ……他要魏十六死。   在缺氧之中,魏十六,亦或是魏十七的身体,终于走向了衰弱的末端。   他身上不断脱落下粉红色的皮屑,看上去像劣质蛋糕上洒下的蛋糕粉,而他躺在自己的脱落物上,已无力挣扎。   他刚刚赚来的一条命,殒损当场。   他瘫软在地,气息全无时,池小池放下了手,神情仍看不出什么狠戾之色,只垂头低望着地上躺着的人,像在等待着什么。   很快,魏十六停止的心跳再度搏动起来。   在确认那搏动声变得雄沉有力后,池小池再次抬起了手。   地上的人很快又痛苦地蜷曲起来,掐脖子,抓挠脸部,双手无意义地在空中抠挠。   池小池仍是端庄地跪坐,目光冷淡。   他说:“我自己会找你的牌子,我会把你一层一层剥开,让你从魏十七变成魏零。”   池小池依约而行。   他跪在池江雨的尸身旁,冷眼旁观,看着魏十六死了又活,活了又死。   他早已被自己身体内分泌出的各种□□污浊了全身,但池小池不一样,每杀一个“魏十六”,他就觉得自己更强了一分。   “魏十六”就像是一个吃得脑满肠肥的怪物,被他一层层拆解,又一分分融为己用。   池小池能操控的空气粒子以几何倍数向外扩散,明明看不见,摸不着,他却能清楚地感知到力量的增长。   池小池沉默且执拗地获取着能量,不知道魏十六在自己手下死去活来了多少个来回,直到他的精神体被一双突如其来的手臂自后拥入怀里。   那怀抱很冷,是失血过多后才有的温度,但那双手臂,却在竭尽所能地环住他,抱紧他。   他听到一个声音在一遍遍叫他“小池”,安抚着他的后颈,说,好了,好了,可以了。别难过,我没有死,我不会死。我是061,我是……系统。   池小池恍惚地想,对啊,娄哥现在是系统,就算死了,也不过是回归数据啊。   ……他真傻。   池小池闭上眼,缓缓倒在那人的怀里。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娄影走后的第三年春节,邻居们聚在一起打麻将,聊天嗑瓜子时,一个姓张的大爷突然道:“不知道咋的,我昨天梦见娄家那个小子了,嘿,邪门。……东风。”   陪大爷打牌的池小池听到后,愣了很久。   他打出一张牌,又沉默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张大爷:“他过得好吗?”   池小池把脸枕在没有任何温度的手臂上,沉浸在似梦非梦的氛围里。   他梦呓似的询问:“每个亡灵,如果能回家,是不是都会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因为现实中的身体死亡,娄影的精神体很是虚弱。   他恨自己明明发现了魏十六的不对,却只顾着旁敲侧击,没有细细扫描魏十六的身体内部,且在确认收集满了75个锁灵瓶就放下了心了,以为魏十六就算有不对,进了这瓶子,也翻不出浪花来。   他真是大错特错。   娄影认为,自己死不死真的不重要,他是系统,哪怕被碎尸万段,只要做好备份,及时复写数据,就不会死亡。   但是他见不得池小池这副模样。   娄影以前觉得,心痛是一种夸张式的描写和表述,但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心痛是一种切实的身体体验,心脏会缩成一团,隐隐地发出真真切切的刺疼。   池小池靠在娄影的精神体上,轻声道:“你还记得我刚才说,我有一个想法吗。”   娄影一下下顺着他的后背,哄孩子似的:“不要想了,什么都不要想,好吗。”   “本来是实现不了的,以白安忆本来的能力,也不可能做到。”池小池坚持要说下去,“但是,杀了他这么多次后,我发现,可以了……”   他缓缓道:“我让你买白安忆赢的一百注,确定都买下了?”   娄影应道:“是,买了。在池江雨……过后,他们为了防止突变,马上锁盘,现在白安忆的赔率是一比八。我开的是假账户,只要出去,这一大笔钱就会归入白安忆名下。”   “录像,都录下了?”   “是的,录屏软件,把大逃杀里发生的一切和弹幕区的言论鼓动,都录下来,也剪辑好了……但最后一段我会删除。视频资料全部可以立刻发表。”   “所有大逃杀游戏赌博者的历史ID,也全部记录下来了?”   “……记录下来了。他们虽然使用了各种外链和代码,但是我能破解他们的具体位置,知道他们都是谁,住在哪里。”   话说到这里,娄影隐约猜到池小池想做什么了。   池小池说:“我想送这里的亡灵离开。他们有权去报仇,也有权……去见家人最后一面。”   直到感知和操纵能力大幅增强,池小池才意识到,空气中居然还飘散着异能者残存的意识体能量,也许正是因为身为异能者的缘故,他们中大多数还承载着较为完整的记忆。   这里本身就是一个意识体的屠宰场,在无限的虚空中,冤魂无声啼哭,逝者悲鸣不已。   娄影没想到,池小池居然到这时候还有余力思考与任务有关的事情,甚至……还能照顾到这些昔日枉死之人的魂灵。   他强忍着心疼,问:“就算把他们带出去,让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凝聚的能量也会很快消散,最多只够他们去做一件事情……”   池小池闭上眼:“……这就够了。”   娄影提出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这些散碎的‘亡灵’……我们有办法带出去吗?哪怕是低级锁灵瓶,也只能捕捉完整的灵魂吧。”   “有。”池小池点一点头,“或许可以用公式……白安忆的能力,尝试进行捕捉。”   池小池拉开自己的衣服领口,内侧密密麻麻,都是娄影连夜默出的公式。   他反应了一下,才重新闭掩领口:“我忘记,那个公式是我在别的书上看到的。因为它的别称,我记得很清楚……”   “……它叫‘消逝量的鬼魂’。” 第230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二十)   魏十六连续死了十数次, 已是强弩之末。   因着窒息, 他几乎把整个胃都吐得颠倒过来, 喷射状呕吐过后, 口里沥沥地往外流着清水, 目光涣散。   池小池的精神体被娄影自内拥住后,趋于狂暴的能力也渐渐停止。   说出“消逝量的鬼魂”这个公式,他就彻底安静下来。   娄影也放任了他的安静, 不追问,不做任何多余动作, 只环住他的腰, 双手交握护在他身前,叫他的精神体能以最舒适的姿势倚靠在他身上。   在直播观众看来, 白安忆就只是跪在地上,双手自然垂下, 脖颈微微后仰, 眼睛紧闭, 不知在想什么, 或是又打算弄什么玄虚。   过了一会儿, 池小池闭着眼问娄影:“两分钟了吗?”   娄影确定了一下时间:“还差几秒。”   池小池:“嗯。”   娄影问他:“你刚才在想什么?”   池小池:“什么都没想,单纯的休息而已。”   “两分钟,够吗?”   “够了。”   池小池停顿一会儿,脖子微微低下, 仍是没有回头看娄影:“你的伤……”   他怕一回头, 看到的是一只血葫芦。   娄影的意识体扳住他的肩膀, 并不强硬地发力,叫他回过身来。   池小池起先有点本能的抗拒,但听娄影的话,也已经成了某种本能。   最终,他还是回过了身去。   二人都是共存在白安忆意识体中的意识体,各自具有一个泛着金光的人形,表面浮沉的金光宛如流水,交融一处。   池小池摸向他胸前,发现那里既没有破开的血洞,也没有心跳。   细细触摸下,无数数据正在他体内流淌。   一时,池小池不知道该难过还是该笑。   他想,对了,他的娄哥死过一次,现在是系统,不会再死了。   终于亲身确证了这一点后,池小池都为自己之前发泄式的不理智行为感到好笑。   他仰起头来,想要为这一鲁莽行为道歉。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头发就被娄影轻轻抚过,动作很轻,像在掸去珍贵文物上的蒙尘。   池小池:“哥,我……”   娄影半跪着,一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脑,另一手扶上他的膝盖:“没事了,都没事了。”   他的指尖扫过池小池的眼尾,自然让他合上了眼睛。   而娄影就这么吻上了他的左眼。   嘴唇是温热的,印上眼睛的感觉很奇妙,抚慰的意味大于情爱,不是居高临下的同情,也没有自以为是的怜悯,只是全身心的疼惜和包容。   娄影说:“去吧。做你想做的事情。”   池小池说:“我想做的事情,可能并不那么好,也不一定正确。”   娄影只说:“做吧。”   池小池看着他的脸:“……不怕是堕落?”   “我和你,其实是一样的人。”娄影说,“你如果认为这是堕落,我就和你一起往下落,落到哪里,我就和你在哪里定居。你方圆之内,就是我的世界。”   池小池深吸一口气。   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遂着机构的意来。   走了别人设定好的路,哪怕踏着尸山血海,侥幸活着出了这个猎场,白安忆也会沦为一个奴隶,一个奴隶。   人活着,是为了更好地活着,不是吗。   ……   直播间里,观众在经历过最初的静默后,集体破口大骂起来。   在赛程后半段,他们就都受了诱导。一部分早期观望、专门在后半程投钱的,把大笔钱压在了池江雨身上,另一部分为了挽回早期损失,也把手头能调动的所有钱投向了池江雨。   结果,他们不仅没看到想象中池江雨怒杀七十余名异能者的精彩场面,还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财神被一个捡漏的魏十六一手穿胸。   在赌徒们眼里,从他伤口里哗啦啦流出去的不是血,全是钱钞。   诅咒山呼海啸似的朝魏十六袭来。   讽刺的是,在这之后的几十秒内,买进魏十六股份的人激增。   然而在短短几十秒后,魏十六窒息倒地,死去活来。   除了买魏十六的人惊怒难抑,体会了一把一秒从天堂坠到地狱的感觉,那些在池江雨身上赔钱的赌徒,真真是个个拍手称快。   “干得漂亮!!”   “就这样,搞死他!”   “刺激!这才是真的刺激!!”   他们不关心这个白安忆是什么异能,不关心他的愤怒、崩溃、绝望是源于什么,只要能演出一场好戏,让他们看个爽,他的价值就到头了。   这才是他们要的“刺激”啊。   一连三度令人目不暇接的反转,机构也看傻了眼。   为防夜长梦多,在魏十六第三次死掉后,机构就锁了赌盘,马上开始结算。   魏十六第十三次死掉时,各笔款项已经计算清楚,即时付讫。   这批款子不走银行,也不延期,即刻就能到账。   在账目结算完全结束后,官方并未关闭直播。   ……这是为了观众们的观赏体验考虑。   在赌徒们狂热的叫嚣里,魏十六的手指,缓缓动弹了一下。   ……他还剩下一条命,最后一条。   好在那个杀了他一遍又一遍的疯子没有意识到。   魏十六真想冲上去拧断他的脖子,但他刚刚受过的痛苦,叫他在短时间内学会了什么叫畏惧。   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这个疯子的异能是什么。   他只剩下一条命了,再没有本钱跟这个疯子较量。   他的骰子,早在他痛苦难耐时被他扔到了十几步开外。   没有骰子,魏十六根本无法凭空发动力量。   他眯着被涕泪糊住的眼睛,竟发现之前被他吃入腹中的小铁牌,正静静躺在自己的呕吐物中,散发着浓浓的胃酸气,距离他也仅仅只有一臂之遥。   魏十六眼前一亮。   现在,他将全副的生存希望,寄托在了那个曾经他鄙薄不已的小铁牌上。   他尽量谨慎地抬起手来,眼望着池小池,手则一寸一寸,向着那块小铁牌摸去。   差一点……还差一点点……   铁牌内部安装有传送回收装置,外部有一个小小的指纹槽,只有把右手食指按在指纹槽里,再口头说出密码,语音系统接受讯息,辨识无误,才能实现传送。   而他对面的池小池,总算在长久的静默后睁开了眼睛。   魏十六立时浑身发凉,闭目屏息装死。   池小池窸窸窣窣地站起身来,路过池江雨倒下的身体,微微错开眼睛,没有细看。   他平静地走到魏十六的呕吐物中,走到他身侧,俯身拎起他的“尸体”后领,像是打算把他拖出来。   魏十六被衣服死死勒住喉咙,差点翻出白眼。   ……但是,是个机会!!   他想借着这个移动的机会,伸手把铁牌够到手中,谁想,对方不知是成心还是无意,在他伸手之际,一脚踩中了铁牌,还踩到了魏十六鬼鬼祟祟的指尖。   十指连心,魏十六险些疼得叫出声来。   撑住不让自己面目扭曲,已是极限了。   机会一失,一个眨眼,魏十六就被拖出了呕吐物,往小池塘方向走去,在地上徒留一道污迹。   眼睁睁看着小铁牌离自己越来越远,魏十六心慌不已。   没了铁牌,没了力气,还不知道这姓白的拖自己去哪里……   他在心里呐喊,传送啊,传送啊。   只要现在传送,就还来得及,他就还是最后存活的三人之一,能保住一条命,以后不是要多少命就有多少吗?   此时的机构内部,也在就这个问题进行讨论。   传送一事,需要经过机构内的应急处理部、看管异能者本体的机构和赌盘负责机构三方共同确认后,三处同时按下按钮,才能实现。   往日,应急处理部从没有过这样大的工作强度,眼见一切都要结束,难免心力交瘁,大有解脱之感。   有人劝说:“传送吧。那个多异能者已经没了,至少要保住这两个吧。”   “是啊,传送吧。别再有什么意外。”   应急处理部的部长猝失全部财产,恼恨难言,也是费了极大气力才保持住镇定。   他吐出一口浊气,不情不愿道:“传……”   “别开传送。”   所有赌徒们的屏幕上,拖着魏十六“尸身”的池小池如是说。   说话间,他抬起头来。   随意至极的一个眼神,落在屏幕外的诸位看客身上,扎得人心猛地一慌。   他走到了小池塘边,毫无犹豫,把魏十六的身体噗通一声推入池内。   他站在岸边,单手抄兜,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现在传送,我就自杀。这个人和我,只能有一个活着出去。”   池小池抬着手腕,面对腕表,表情平静,说出的话却叫人胆寒:“你们选他,还是选我呢?”   在水中假意屏息、妄图蒙混过关的魏十六,一颗心沉沉往下坠去。   隔着水波,魏十六听到外面人轻蔑的冷笑:“你的演技太差,不合格。试镜都过不了。”   “你还剩多少命。我一条一条,都给你算着呢。”   魏十六自知伪装被识破,不再装死,跌跌撞撞地在池塘里站稳,抹一把脸上的水。   “行啊。”他脸上是末路狂徒特有的癫狂,“来,杀了我,白安忆,你有什么手段就使出来吧。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异能?不会只有那一手吧?”   池小池拉起腰间系着的袖子,擦了擦手:“你会被淹死。”   魏十六愣了片刻,旋即大笑。   小池塘并不深,不过数丈见方,最深的地方才刚刚及腰。   魏十六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却怎么也没想到听到的会是这样滑稽的答案。   他张狂地摊开双臂:“我倒想看看,你能怎么淹死——”   魏十六的话音甚至不及落下,就被一股呛入口中的水给冲咽了下去。   魏十六肺里立即灌进了水,肺泡仿佛被陡然涌入的水挤得一个个炸了开来,剧痛难当。   他惶急起来,妄图靠蹬水凫出水面,手臂却被一只突然自后袭出的手死死扭住,腰身也被钳紧,宛如身系巨石,无法动弹分毫!   魏十六脸色青白,五官扭曲,喉咙里咕噜噜发出水响。   窒息与溺水的感觉不尽相同,然而这一次所带来的恐惧感,却是远胜以往任何一次。   他只剩一条命了!   他不想死!   他的骰子还没有填满,他的游戏为什么偏要在此时结束……   魏十六拼尽全身力气,扭过头去,想求一个明明白白的死。   沉沉黑水中,他看到了令他不可置信的事物。   ——那张属于白安忆的、文秀又苍白的脸,正从侧面望着他,嘴角微扬。   魏十六瞪大了眼睛,再次转头。   水面之上,影影绰绰的那张脸和那双冷眼,同样是白安忆。   他发出一声无声且恐惧的哀嚎。   但换取的结果,是更深的溺入,和精神的逐渐涣散。   刚刚只及腰深的水,如今于他而言,已变成了葬身的漩涡。   而直到死去的那一刻,他仍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够看到两个白安忆。   观众们是不能理解魏十六临死前的恐惧的。   在他们看来,这魏十六像是突然踩滑了一跤,摔进了齐腰深的水里,就再也没有出来。   ……简直像个黑色幽默。   池小池在水边盘腿坐下,望了一会儿不断翻腾出浪花的水面,很快便看得腻了。   魏十六的最后一条命,观众们的猎奇心理,机构对他的重视,都是可供他利用的棋子,为他留下了足够的时间,可供他完成最后的任务。   池小池开始默念那个他很熟悉的公式。   “消逝量的鬼魂”,微积分经典方程式,涉及无穷小量,曾经被某个主教认为与鬼魂有关,尽管后来被证明不成立,但经过尝试,池小池发现的确可以借由白安忆的能力,利用公式,对游离溃散的、无穷小的精神体进行筛选和捕获。   锁灵瓶无法主动吸纳破碎的亡魂,而公式填补了这项遗憾。   魏十六杀了十六个人所吸附来的异能,将白安忆能操控的空气范围成几何级数增加,直接扩展到了两千立方米。   他可以尽情利用这两千立方米的空气,凝结成手电筒似的光幅,以他自身为圆心,向四周扫描刺探。   池小池坐在池边的岩石之上,耳畔响起无数亡灵的絮絮低语,突然很想吸一支烟。   他很怕鬼,娄哥死后,他也还是怕。   但他却开始希望这世界有鬼。   这个公式他是在高中见到的,他很是喜欢这个浪漫的名字,就强行背记下来了。   至于傻乎乎地跑去娄影身亡的地方,在地上抄写公式,渴望见到那介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娄影的鬼魂,由于太过傻气,已经被池小池划归为“智障行为”,并封印在了记忆深处。   别人用白饭招魂,用伞招魂,而他用公式招魂。   不是今日,他都不会想起来这段犯傻的少年时光。   他坐在那里,舒爽的风吹在脸上和身上,一切都像在现世之中,仿佛他眼前的池塘里不存在一个正在死亡边缘挣扎的魔鬼,而他耳边也不存在精神体们得救后的恸哭。   池小池闭上眼睛,抽离精神,回到仓库,向还在锁灵瓶内的其他异能者讲了他的计划。   而魏十六就在这段时间内,一点点没有了呼吸。   ……   对机构来说,虽然波折颇多,一个多异能者得而复失,但至少还留着一个白安忆,总体还算精彩。   观众们心满意足,陆续散去,一部分还留在直播间,讨论魏十六的死因,以及白安忆的异能,究竟是瞬移,还是别的什么。   机构中,三方总算成功连线。   确认魏十六已无任何生命迹象,应急处理部率先发出信号:“传送。”   他们想早早把这个烂摊子结束掉。   赌盘负责机构第二个发出信号:“传送。”   因着魏十六之死,亏损最巨的本体保存处负责人欲哭无泪,狠狠咬牙道:“传送。”   三只按钮按下,本体存放处所有的“胶囊”齐齐打开。   然而,其他所有的“胶囊”舱都暗了下去,唯一还亮着湛湛蓝光的,只剩一个。   两名工作人员来到那唯一正常的“胶囊”跟前,确认上面三字为“白安忆”,又翻开他的眼皮,对内照了照,大声宣布:“生命迹象正常。”   仿佛是受到了外界声音的刺激,白安忆的眼球左右滚动两下,渐渐醒转。   工作人员协助他将身上束缚带解下,把那看起来尚在昏沉中的人扶起:“恭喜你,白先生,我们的新成员。”   池小池抬手,抚着颈上新戴上的项圈。   这是在他们昏迷后,工作人员们为他们戴上的。   他转过脸,左右看着那两名工作人员,又抬头望向那巨大的落地玻璃,歪了歪头。   在单向玻璃外,负责人正握着注射麻醉剂的操纵按钮,指尖虚按在上头,时刻准备着为他来上一针。   接触到他视线时,负责人悚然一惊。   ……那目光就好像他能隔着这层单向玻璃,瞧见自己的脸似的。   片刻后,池小池收回目光,望向自己右手边的工作人员,未语先笑,像是有话要说。   工作人员还未来得及发问,后颈就被人一把掐住。   来人猛地催动体内异能,巨力爆发,把那人凌空丢向那面巨大的落地玻璃!!   玻璃虽然是防弹的,但人体面积不小,炮弹似的打过去,竟打出了一大片龟裂纹!   那个从“胶囊”中钻出的娇小女生,不由分说,一把拆去自己的“胶囊”舱,怒喝一声,再次把舱身丢出,砸在了同一个地方!   轰——啪喀——   玻璃应声而碎的瞬间,单双从舱中跳起,单手向那惊慌失措的负责人一指——   负责人刚刚抓到毒药注射钮的手猝然一软,落在地上,又被下一个异能者直接远距离爆破,炸成了一地四散的零件。   望着接二连三涌出舱中的七十五名异能者,耳听着拉响的警报,池小池从舱内翻出,自语道:“……不会再有新成员了。” 第231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二十一)   “警告!警告!”   “异能者外逃!异能者外逃!警备队出动, 警备队——”   广播声戛然而止, 继而,《国际歌》的雄壮旋律取而代之。   一首老得听起来让人忍不住发笑的歌。   从破碎的落地窗钻出去, 是一条长长的无窗走廊, 也是通向外面的必经之路。走廊上错落分布了十几个机要室, 室内也没有可供出入的窗。   确认二十几个还在工作的技术人员全被撂倒后, 那力大无穷的少女穿过走廊, 确认众人都找好了掩体, 便一脚踹飞了上锁的电子门:“这什么破歌, 谁点的!”   就在这刹那, 一名操纵铁物质的异能者少年双拳相碰,目之所及的范围内,所有的铁物质瞬间扭曲, 拼凑出一面巨大的穹面盾, 聚合在飞出去的门板边。   瞬间, 无数铅子弹把盾面打得凹陷了下去。   亏得有这一瞬阻拦,踹开门的女孩得以闪身避开, 逃过死劫。   操纵铁质的少年鼻间淌下滚热的鼻血, 一把抹去后, 他闪身躲入就近的一处房间,喊道:“这是铅弹!我没有办法!”   池小池回道:“总有办法!”   七十五种异能, 加上他, 一共七十六种。   总会有办法的。   “单双!”池小池叫。   单双深吸一口气:“是!”   他从一个房间内探出头来, 匆匆扫了一眼外面的一排警卫队, 目光只一挑,他们手中所有枪支尽数落地!   在众人手软、枪支脱手之时,一道烈焰就在走廊上熊熊而起,宛若火龙,直喷而去!   原本就已乱了方寸的铅弹队这一下被彻底冲散,惨叫声四处响起,有人身上着了火,满地滚动,惨痛难当。   一名会驭火的姑娘站在走廊中央,指尖,头发,胸前,都盘绕着赤色的烈焰。   她双手往下一压,替众人辟出一条无火的生途:“走啊!”   时至傍晚,此时已经是规定的下班时间,异能者们已经早早睡下,躺在一个个胶囊之中,神情是近乎安然的麻木。   许多异能者刚刚进入梦乡,赤色的警报灯便猛然响起,刺耳的铃声在耳边震响——   “有异能者出逃!”   “共计76名异能者!”   “所有异能者出动!抓回叛乱分子!”   蜂巢似的宿舍区陷入了轻微骚动,不少异能者本能听从命令,从床上坐起,等待房门集体开启,同时,相邻房间的异能者互相交流,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这里,房间与房间之间不存在墙壁。   这样做是为了防止违禁品的出现,机构是鼓励异能者们互相窥伺,互相告密的。   一旦告密成功,告密者就能获得一次探亲机会,已经算是非常丰厚的报偿了。   一名异能者从床上坐起,隔着栏杆,看向对面的房间。   对面的房间是刚刚清空的,异能者记得,那个异能者叫陆青树,总是翻着一本超级英雄的漫画,还说,他现在拥有了超级英雄的能力,却只能做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就在两天前,他执行任务失败,死于非命。   新的人员还没有填补进来,机构这两天也忙得很,因此他的遗物还摆在床上,没有收拾。   那本超级英雄的漫画封皮,在闪烁的警报灯下闪烁着异常的光芒。   异能者看了它片刻,突然闭上眼睛,重新倒回了床上。   旁边房间的人见到他这样,忙招呼他:“老李。……嘿,嘿!老李,你干嘛呢,你不想活了?”   被称为“老李”的异能者发出沉沉的鼾声。   招呼他的异能者仿佛明白了什么,用怪异的眼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从门边倒退回来,坐在床上,沉默半晌,倒头就睡。   “主理人”匆匆赶来清点人数准备组队时,发现这两人居然没有起床,就拿铁棍狠狠敲击起栏杆来:“做什么?起来!没听到警报吗?”   二人躺在床上,纹丝不动,鼾声如雷。   “主理人”马上启动了轻微电流,以示警告。   隔壁的异能者硬是挺住了,老李则一个激灵,从床上爬了起来。   “主理人”挥舞着操纵盘,在外叫喊:“听不懂人话是吗?起来!”   老李默默注视着他,猛一甩手,他的手臂便橡胶似的凌空飞甩出去,在“主理人”脖子上缠绕几道,往后一拉,“主理人”的额头当地一声磕在了铁栏杆上,血流如注,当即昏死过去。   老李躺下,翻过身睡了。   隔壁的另一名异能者对他怒吼:“疯了么你?!不把他们抓回来,他们把我们在这里干的事情公之于众,我们就完了!我们会变成杀人犯!我们——”   老李握紧了拳头。   七十六名异能者……   如果,他们能逃出去的话……   如果,他们能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公之于众的话……   老李睁着眼睛,一字一顿道:“我宁愿去蹲外面的监狱,蹲上四百年也好,死刑也好。至少比在这里活得……要像个人。”   不止老李这一处。   不少地方都发生了类似的小暴乱,异能者与“主理人”间摩擦不断,时不时有怒吼和电击的呻吟声传来。   但“主理人”不敢轻易启动麻醉和注毒功能。   这些人只是消极怠工,还不到严重违反条例的程度,如果杀了,无法交代,如果麻醉,等于自折战力。   在距离宿舍区不远处的地方,“主理人”们的总负责人对着对讲机嘶吼:“别开门!他们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   电话那边是应急处理部部长焦躁的声音:“不开门,难道叫那些异能者跑掉?!”   “开了门,我不知道会有多少造反的异能者!如果这边也陷入暴乱,那就完了!”   部长的吼声颤得都变了调:“那就放任那群人逃出去?叫他们逃了,我们也有大麻烦!”   两相僵持,总负责人挂了通讯,目光扫向铁笼里一张张脸。   有的人躺在床上假寐,一看就知道根本不愿出去。   有的人看着别人胡闹,一脸麻木,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有的人看起来像在真心实意地愤怒,自告奋勇,要去抓住叛逃者,可焉知这不是他们逃出去的机会?   这一张张面目,看起来都是那么可疑。   总负责人头痛难耐,烦躁地抓乱了头发。   放,还是不放?   几番犹豫下,最好的时机已经失去。   他发泄似的怒跺了几回脚,最终发出了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   ……完了。   这回,可能真的要出大篓子了。   另一边,顶着《国际歌》一路冲出的异能者们,扫清了一路上所有的人类守卫。   偶尔碰到的异能者小分队,也被这七十五人洪流一般地推平。   ……从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什么神仙皇帝。   唱过这一句时,一个守在窗边的异能者被池小池的空气压倒在地。   窗户被打破,异能者们一个个鱼贯而出。   外面的天气很恶劣,大雨瓢泼,仿佛天被人击碎了一个口子,泼喇喇扯过的闪电,雪白、灿紫,瞧得人心惊动魄。   不像那个虚拟的意识世界里那样,晴朗无云,一年四季,都是瓦蓝的天,澄净的云,假得叫人作呕。   异能者们的脚落在稀烂的泥水里,往前飞奔。   灌入口中的雨水,   能够操控广播的少年,已经把歌曲切换到了下一首叫做《Fearless》的纯音乐,音调略微压抑,节奏紧促,与他们步速相谐。   在瓢泼大雨中,池小池背着还在昏迷中的赵柔,扬声问娄影:“项圈的追踪功能还在吗?”   娄影对池小池喊道:“你放心!这批项圈跟正式的项圈不一样,是未经过审批的,只有……活下来的异能者,才会被向上申报登记,换上正式的项圈,成为他们的奴隶——这批非正式的项圈只能在机构内部使用,无法进行远程遥控!只要离开了这个范围,就没作用了!”   池小池身上被雨水淋得通体舒畅,几日来的压抑、愤怒、暗火,被一把雨水统统浇熄!!   他们距离自由,只剩一层两层楼高的电网!!   看管电网的十数名人类站在上方,手持枪械,试图扫射。   单双单腿一步跨出,微微蹲下,怒喝一声,他们手中枪械应时坠下,一名拥有绝缘能力的异能者双手握住电网,瞬时催动能力,方圆三丈内的电流便被阻隔在外,那力大无穷的少女双手护在脸前,猛力向前冲撞——   轰然一声,电网被撞出一个巨大的口子。   众人前赴后继,奔向那逃生的通口。   也有人竟未在第一时间逃生。   有十来人,把目光对准了离逃生处不远的一尊巨大雕像。   那是机构的雕像。   一个手持天平的神,代表公正的裁决。   每个被送入机构的人,都在绝望的挣扎和嘶吼里,看到过这尊雕像。   这尊雕像摆在机构内所有的地方。“胶囊”舱里,有浮塑的雕像;电击室里,有缩小的雕像;操场中央,有这样巨大的雕像。   象征着教育与公平的神明,冷冰冰凝望着他们,从未有一次伸出援手。   ……好像他们生来有罪。   在《Fearless》里壮阔的女声吟唱里,那巨大的雕像被十几名愤怒的异能者们推翻在地,砸成碎片。   其中,就有那火女。   火女身上的烈火,任雨水也难以浇灭。   她踩在那座雕像碎裂的头颅上,垂目冷视片刻,把那头颅一脚踢开。   而池小池在钻出电网后,拿出了那个承载了无数碎裂魂魄的锁灵瓶。   在瓢泼的雨声里,他轻声道:“回去吧。”   “回去看亲人,杀仇人,都随你们的便。你们想要的信息,我有,我都会给你们。”   “但是你们能做的事情很少。你们只剩下部分能量,也没有可以承载的身体,有可能在半路就会消散。做你们认为值得去做的事情,别浪费你们最后的光阴。”   说罢,他打开了瓶子。   无数萤火虫似的碎灵从瓶中挣扎而出,蜉蝣也似的,顺风飘散。   有的刚遇到冷雨就彻底溃散,有的则如流星,转瞬之间就没了踪影,还有的甚至化出了人形,匆匆向池小池鞠了一躬,便消散在了风里。   至少,他们死在这个人世。   ……   一个中年男人走到熟悉的家门前,伸手叩门时,指尖从防盗门穿过。   他微叹了一声,迈步入内。   窗户没有关,风拂动窗帘,也拂动了窗上挂着的小风铃。   男人去了楼上,看了熟睡的儿子。   三年过去,儿子床头仍摆着他第一次带儿子去打棒球时二人的合照,但多了一把吉他,应该是新的爱好。   儿子睡得很香甜,男人不敢多做什么,只是摸了摸他的手。   如果不是为了怕儿子在学校受到歧视,他不会隐瞒自己的异能者身份。   他微微叹了一声,心里的遗憾虽有,可已淡了许多。   他去到了妻子的房间。   妻子床畔已经有了一双新的男式拖鞋,墙上的结婚照也换了。   她躺在新丈夫的怀里,眉头轻皱,眼角有泪花,不知道是不是梦见了三年前已经宣告死亡的丈夫。   男人在床前静静站了一阵,才恍然这样或许会吓到妻子,忙倒退几步,半个身子都嵌进了墙中。   他抬起手来,神情怅然。   被押解入机构时,他的结婚方戒戴在手上十来年了,拿肥皂水也褪不掉,索性让他戴入了机构。   现在,作为一个意识体,他成功褪下了手上的戒指。   他这回回来,是来归还它的。   他把戒指轻轻放在床头柜上,静默无声地吻了一下戒指,并很谨慎地没有去碰触已经不属于他的妻子。   做完一切,他选择了离开。   站在街道上的男人回头望向那可以被称作“家”的屋宇,深深鞠了一躬,随即,身形消失在路灯之下,像是被融化的影。   而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戒指,也随他一道消失无踪。   ……   另一道影,也站在一张床前。   床前躺着她的弟弟,一个十岁的孩子。   他怀里抱着两年前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一只泰迪熊。   当时,他吵着说他不要这么娘的礼物,要乐高,气得她两天没跟他说话。   第三天,她的异能觉醒了。   她轻轻摸摸弟弟的小鬈毛,离开了弟弟的房间,去厨房拿了一把菜刀。   她提着刀,一步步走向另一个房间,耳畔尽是那日机构来逮捕她时的混乱。   “弟弟!!爸爸,妈妈,救我,救救我——”   “你们别带走我姐姐!我姐姐好,对谁都好,她不会害人的,叔叔阿姨我向你们保证好不好,我求求你们,别带我姐姐走……”   “弟弟,你松手!这个说不好传染的!!感染了她,再感染你,妈妈就不要活了呀。”   “他妈,把弟弟抱走!几位,我女儿就交给你们了,她从小就叛逆,我们也头疼,她要是有了异能,还不知道要闯出多大的祸来!她不听话就尽管教训,打啊骂啊,都由得你们了。”   此刻,女孩站在父母的房间门前,静站片刻,进入了房间。   ……   另一边,一个刚刚退出直播间的男人倒在地上,脸上满是恐惧,身体打摆子似的剧烈震颤,被打翻的可乐粘腻地流了一地。   一个24、5岁,面容姣好的女人站在他面前,眉眼带着鬼魅似的媚意:“你还记得我吗。”   男人两腿打抖:“我不……你是怎么进来的……”   女人蹲在他面前:“你不记得,但我记得你的ID,到死我都记得。”   “你对杀了我的那个异能者说,来都来了,日她啊,等什么呢。”   “有人骂你,说你有病。”   “你说,她的血,又溅不到我身上。死就死了,是不是?”   男人喉间发出绝望的呜咽。   “所以我来了。”女人缓缓道,“你想要怎么死?”   “……我让你选。”   这一切,都发生在接下来的短短一夜间。   而池小池还在机构之外,无法预知这即将发生在世界各个角落的故事。   他吐掉了口中的雨水,把锁灵瓶收起:“这样做到底是好是坏呢。”   娄影说:“那是他们的事情。我们还有我们的任务。”   二人异口同声道:“焦清光。”   说罢,两人倒是都笑了。   娄影:“我们要去找他吗?”   池小池看了眼天色:“等到天亮吧。等到天亮,我们的全程录像在内网外网上全部发布出来,他自然就会知道了。” 第232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二十二)   趁雨夜, 七十六名异能者逃出机构。   机构大动肝火, 派出二十五辆吉普车下山,沿路追捕。   但拜他们所赐,这七十六名异能者,都不再是当初被他们抓捕时唯唯诺诺、连自己的异能都不大知道该怎样使用威力才最大的软包。   吉普车一辆一辆失联,直到快天亮时,机构派出的第五支小分队才在一处山坳里找到被团成废铁的二十五辆吉普车。   七十五个全副武装的分队成员被绳子个挨个串着, 绑成了一串大蚂蚱, 为首的脖子上倒挂着吉普车的车牌, 上面用石头刻着几个大字。   ——“谢谢你们提供的腕表。”   电波被干扰的余威仍在, 《国际歌》顽强占据了各个信道, 循环播放, 第五分队队长在“一切归劳动者所有, 哪容得寄生虫”的歌声里徒劳地“喂”了数声,发现还是无法联系到总部,只好拿着车牌,急急返回。   应急处理部部长正焦灼地在不断响起的电话铃背景音里来回踱步, 秘书看他这样也不是办法, 就泡了一杯咖啡, 恭敬递上。   部长心烦意乱, 也不顾查看,接过来就是狠狠一口灌下去, 紧接着被烫得扑地一下全吐了出来。   咖啡烫到了他口里发出的大燎泡, 他把杯子也失手砸在了桌面上, 半个桌子上都横流着发烫的棕色液体,看得他心头愈加憋火,恨不得找人来揍一顿才解气。   秘书自知好心办了坏事,急忙指向实时观测屏上的七十六个红点,一面有意安慰上司,一面也是为着自己刚才的小小失误开脱:“您别着急。项圈的信号还没消失,他们肯定还在山里……”   话音未落,七十六个红点就消失了一个。   两个,四个,八个,十六个……   不消四五秒,所有红点都消失在了信号范围之内。   部长:“……”   秘书:“……”   秘书只觉一张脸火辣辣的,马上手脚利落地替部长收拾凌乱的桌子,同时岔开话题:“您放心,公关部那边已经有动作了,放了新闻出去,说是教育中心看管不利,有七十六个穷凶极恶、违抗规定的异能者出逃了。这七十几个异能者目标肯定不小,只要消息一放出去,再根据资料到他们的家里蹲守,不到半天,他们肯定落网。”   他越说越觉得有信心:“副部长已经通知下去了,打电话到每个出逃者的家里,告诉他们的家人,这些异能者是不经允许、私自外逃,一旦他们回到家里,马上通知我们,不然,一切后果自负。”   部长掐着胀痛的太阳穴:“我是担心他们会把他们知道的事情到处乱说。”   “电击的事情不要紧。这是必要的纠治手段,连许多国民都认可的。”秘书巧舌如簧,“至于狩猎场的事情,也太匪夷所思了。就算他们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的。我们又不会把每一批‘学员’都送来狩猎场,白安忆他们只是倒霉,被抽签抽中了而已,就算他们真敢找媒体曝光,问及其他往届‘学员’,他们也都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至于机构里的人,他们就算为了自己和家人考虑也得是守口如瓶。再说这些异能者的死亡数量,都是按照规定的死亡指标来的,往上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们没有证据,红口白牙,拿什么来证明他们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到头来,把他们都抓来,秘密处决了,这事儿就算了了。”   这话说得的确足够安慰人,可部长仍是不能安心。   一想到白安忆那双隔着屏幕投来的视线,部长就觉得浑身宛如被浸入冰水里一般。   他眼里没有穷途末路的疯狂,没有杀尽人命的麻木,只剩下冷静缜密的算计。   ……这样的神态,他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大逃杀的胜者拥有过。   说话间,第五分队的队长回到机构,申请入内。   简单说明情况后,他把手中刻字的车牌递给部长:“目前,目标已经失去,只发现了这个。”   部长接过车牌,只瞄了一眼,便是面色大变。   他急火攻心,几乎是在歇斯底里地吼叫:“快去安排,让公关部紧盯网络!一旦有不对的视频发出,马上联系网站进行删除!”   秘书还未回过神来:“……部长?”   部长狠狠敲着桌子:“他们中有人通过腕表录下了狩猎的全过程!”   秘书还存有一丝侥幸:“他们哪有这个心思?那个时候……都在逃命吧??”   不知怎的,部长脑中再度浮现出白安忆的眼睛。   被那平静再度惊吓到的部长狠狠一掌拍到桌上:“快去!!”   ……   后半夜时分,一群逃难者总算找到了一处落脚处。   人类世界可供他们躲藏的地方,目前只有僻静无人的深山。   山里有一间被守林人废弃的小屋,屋内空空荡荡,只有一些受了潮的稻草和遍地鼠粪。   不过对刚刚经历过生死的众人来说,这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在座的人一半是被陌生人,一半则是被亲人、朋友送入监牢,对人的信任度本来就不高,现在停下脚步,顾影自怜,才觉出一点凄凉来。   有人提出想回家。   池小池只用一句话就把他们的想法打消大半:“好啊,去吧,你要做往瓮里钻的鳖,谁都拦不住。”   池小池是把他们救出来的人,为此,他还牺牲了自己的表哥,现在自然是他们中当之无愧的主心骨。   在用强硬言辞稳住众人心神后,他躺平在铺好的稻草上,架起二郎腿,又道:“谁想回去,把路铺平再回去。为自己家人考虑考虑,也别试着去考验亲情有多固若金汤:他们要是不窝藏你,你自己一个倒霉;他们要是窝藏你,你全家倒霉。自己掂量掂量看吧。”   这下,谁也不提回去的事情了。   力大的少女折树作柴,能操控水分的异能者吸干湿柴水分,火女生火,能辨识出毒物的异能者摘来野生无毒的菌菇,热热地炖了一锅汤。   池小池只喝过两口汤就歇下了。   临睡前,他问娄影:“哥,你感觉怎么样了?”   娄影摸摸胸口,有点恍惚,胸口处似乎还残留着被洞穿的痛感。   但他答:“没事了。是有事要让我做吗?”   事实证明,他果然是懂池小池的。   池小池问他:“明天早上六点开始,在网络上传大逃杀全程视频,打R.18标签,马赛克所有血腥画面,马赛克所有参赛者的脸,但要把所有赌博者的匿名ID用调查到的真实姓名和照片覆盖上。……工程量很大。”   “我早就追溯到那些人的个人信息了,已经针对他们的电脑做了反向侵入,把他们的嘴脸都录了屏,到时候只要定点按ID覆盖就好。网络而已,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娄影答得利落且温柔,“你太累了,快睡吧。”   池小池叫他:“哥。”   娄影:“嗯?”   池小池合着眼睛:“想听个故事,你给我念呗。”   “想听什么?”   “听你的声音。”   娄影被他的低声轻语惹得心尖一动:“……明白了。”   他取了一本童话绘本,一字字念了下去。   所有的孩子都会长大,除了一个人,小飞侠彼得潘。   会飞的彼得潘永远长不大。他有很多孩子朋友,他喜欢带孩子们去梦幻岛上玩耍,但孩子们最终都会离开梦幻岛,选择成长,而彼得潘始终是孤单的一个人,小小的一个仙人飞来飞去,像一只不知道自己旅程尽头的小鸟。   直到有一天,他有了一个朋友。   那个朋友不愿意长大,他离开了人类世界,和彼得潘一起探索遍了整个梦幻岛后,又陪他周游世界,始终没有离开他的意思。   彼得潘问他,我的朋友,你不想长大吗。   朋友说,彼得潘,你还没有长大,我怎么能抛下你独自一人?   池小池听到最后,睁开眼睛:“这不是彼得潘的故事。”   “这就是彼得潘的故事。”娄影口吻笃定,道,“不喜欢吗?”   池小池想:真他妈爱死了。   在异能者们小声的议论里,池小池渐渐睡着了。   后半夜醒来时,他发现娄影居然还没有停止。   他还在对睡熟的池小池讲彼得潘和小男孩的冒险故事。   这时候,他们正在探险海底,在海底发现了一艘神秘的沉船。船里有无数珠宝,而彼得潘和小男孩躺在珠宝堆里,正在说话。   他讲话声音很轻很慢,像在用语言精心编织一个梦的网,好捕住他的小池。   察觉到池小池眼皮动了动,娄影停了讲述,轻声唤:“小池?”   池小池装作没有醒转过来,原地装睡,演得惟妙惟肖。   娄影果真没有识破。   他吻了一下池小池精神体的耳朵。   轻轻的一点吻声,是绝不足以惊醒他的音量。   很快,温柔的讲述声又起。   即使在检测到那人异常升高的体温时,娄影也没有停下,只带了点笑意,自顾自讲着小飞侠与他好朋友的海底两万里。   一夜好眠。   ……   清早,焦清光从宿舍柔软的床上爬起来。   床上的另一个人动了一动,伸手搂住了他的腰,撒娇道:“学长,再睡一会儿吧。”   焦清光温存地亲亲他的额头:“乖。我今天跟导师约好了要去谈项目。不能晚了。”   那男孩子听话地窝进被子,看模样,是个面目很干净的大学生。   他闭上眼睛,一副索吻的样子:“嗯。我乖。”   焦清光摸一摸他的头发,却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时间过去那么久,已有三个多月,他也总算能从昔日的阴影里走出了。   天知道,刚知道白安忆有了异能后,他内心有多么崩溃。   他和白安忆虽然还没有发生更进一步的关系,但也算是半同居状态,在异能觉醒前,白安忆有不少东西都放在他的宿舍里。   焦清光第一时间就丢掉了他的牙刷、毛巾、床单,又把自己脱了个赤条条,浸在消毒液里,彻彻底底洗了个干净。   明明知道异能不具备传染性,但他还是不可遏制地感到恶心。   消毒液的浓度过高,烧着皮肤,隐隐作痛,可他在这疼痛里获得了难得的安心。   他不能忍受再和白安忆在一起,陪他吃饭,和他牵手,与他接吻。   异能者根本就不是人,他有心理洁癖,绝不能允许跨种族的交配。   然而分手两字实在太难提,学校里谁不知道他们两个是一对,他今后还要在学校里混下去,和白安忆抬头不见低头见,到时候也太尴尬了。   所以,为了自己和白安忆都好,他报告了相关机构,让他们把白安忆带走,既可以对他进行适当的教育,让他认清自己的身份,也好让他忘了自己,好聚好散。   送走白安忆后,他每天起码要测量三次A类球蛋白数量以求心安,过得很是痛苦。   还好,白安忆离开不久,导师新找了一个大二学生小杜来实验室帮忙。   他跟白安忆很像,但在床事上却比白安忆来得开放得多。   ……小杜治愈了自己。   被窝里的小杜久久等不到一个亲吻,睁开一只眼,不满道:“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焦清光软了声音,用曾经对白安忆发誓许愿的嘴,轻吻了小杜的嘴角,“我今天晚上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学校里配给研究生的基础设施相当不错。   室友一夜没有回来,焦清光也能自在些。   他赤裸着上半身,一面刷牙,一面随手扭开了电视机,调到订阅的国际新闻频道。   运行了一晚上的新风系统促进着室内的空气循环,面包机里散发出黄油的焦香,牛奶被热在暖水瓶内,不到几分钟就能热腾腾地进肚。   然而,国际新闻频道里洋溢着一股极不寻常的气氛。   主播面色严肃,用外文播报最新收到的新闻:“……面对网络上流传的视频,E国政府方目前给出的解释是乃系异能者恶意伪造,但事实是,当本台记者按照视频里给出的赌博者讯息,调查本国境内的十五名赌博者状况时,得到了令人震惊的消息:从昨夜到目前为止,有十一名赌博者确认死亡,死因各异,而其余四名下落不明。此事是否为逃逸的七十六名异能者所为,仍然存疑。所以,这种针对异能者惨无人道、毫无人性的集体强迫性杀人事件,是否能推动关于异能者的法令改革呢?”   ……什么视频?什么“逃逸”?   焦清光不耐烦地调整了一下牙刷,想,这些异能者真是够能惹事情的。   他换到了本国的新闻频道。   刚切到新闻频道,一张熟悉的脸就猝不及防跳入他的视线之中。   “重要通知,紧急通知!”   “昨夜,七十六名异能者从教育机构出逃!这些异能者对社会有极强的报复念头,危害性极强,望市民们减少外出,注意自身安全,并在发现可疑人员踪迹后,立即拨打紧急避险电话进行举报,电话号码为191-……”   “出逃异能者的领头人名叫白安忆,22岁,XX大学在读研究生,异能等级暂为S级,十分危险,请广大市民注意自身安全,相信官方报道,莫听谣,莫信谣,莫传谣!”   盯着电视里那张被放大、占据了半个屏幕的脸,焦清光手里的牙刷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第233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二十三)   晨光熹微时, 异能者们都还没醒,横七竖八睡倒了一片。   “白安忆”解决了两条要杀他们的“鲶鱼”,已经有了三个小时的具象化时间。   清晨的森林雾气满盈,空气里像是兑了牛奶,乳白浓重的雾气如有实体,甚至可以用指尖引导流淌。   “白安忆”就守在小屋屋顶上, 远眺树尖上蹦来蹦去的松鼠。   不多时,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在他身边落座。   能做到这件事的人不多,更何况“白安忆”此刻是全神戒备的状态,因此“白安忆”的纳罕远大于杀意。   在“白安忆”记忆里, 这人不是逃出的异能者中的任何一人。   好在来人无论是外貌和气质都毫无攻击性, 且看上去虚弱得很,单手摁着左前胸, 唇色里泛着淡淡的白,蛛丝马迹, 让“白安忆”都不免联想到一个人。   他试探着叫:“……池江雨?”   来人微微颔首:“是。有话想跟你谈谈。”   “白安忆”长腿交叠, 好奇打量着他:“你实际长这样?”   “怎么了?”   “白安忆”一笑:“行, 池小池不亏, 挺配。郎才郎貌。”   “谢谢。”娄影抿抿唇,“我来, 就是想和你说说他的事情。”   娄影的数据体还未修复完全,再次化出实体, 又难免耗费能量, 因此他说起话来难掩疲弱。   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来这一趟:“我想请你跟小池道个歉。”   “白安忆”也是聪明人, 垂下眼睑,眼珠转动两下,就想明白了:“因为我在池塘边说他冷血?你都听到了?”   娄影点点头。   “白安忆”说:“我那是在安慰他。”   娄影失笑:“有这样的安慰?”   “白安忆”笃定道:“有这样的安慰。”   娄影不再说话,等着他的解释。   “你知道做人最痛苦的是什么吗?”“白安忆”竖起两根手指,“两件事:想要做坏人,却存着好心;想要做好人,却掺了私念。”   “两头都不沾边,痛苦的不是别人,是自己。”“白安忆”说,“冷血的人,不会去担忧必要的损失,也不会为自己没做到最好而难受。当时的情况下,我……”   娄影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白安忆”也在他的沉默中踅摸出了他的意思,不再多解释:“是,我错了。我会跟他说。”   娄影客客气气:“谢谢。”   “白安忆”思路清晰:“没什么可谢的。我这个人,自打有了意识,就和小白绑在一块儿了。我不需要跟别人相处,也没考虑过要和其他什么人相处。你们两个,是我除他之外唯二说话最多的人。我还得谢谢你把我的问题指出来,不然,以后如果后悔,还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你们。”   娄影出来,原本是想请“白安忆”为他的话向池小池道歉,不过听了“白安忆”的话,他反倒不再急着回去了:“以后,你和他有什么打算?”   “啊……对,你们任务完成,等积攒够那个‘悔意值’,也该走了。”   “白安忆”点点头,简要对以后的生活做了个安排:“就算我们逃出来,也没办法在本国多留,最可能的是借你们铺好的路,利用在大逃杀里的录像向国外申请政治避难,到一个对异能者比较宽容的国家,落下脚后,再让小白做一些他喜欢的事情。”   “白安忆”话语间,自始至终都是冷静清醒居多,没什么人间烟火的热气儿。   但娄影读过他的记忆,知道他在真正的白安忆面前是什么模样。   温和、耐心、有分寸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那是装不出来的。   “白安忆”清楚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只是对旁人没有那份耐心罢了。   娄影问:“你呢?”   “我?”“白安忆”说,“我可以为了他杀人,也可以为了他不杀人。一颗心就这么丁点儿大,又都长在他身上了,当然是他去哪里,我去哪里。”   说着,他倒是有些惆怅起来:“不过,我在他面前杀了人,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我。”   娄影:“我读过一些心理学相关的书籍,上面说,双重人格的诞生,多数是因为主人格的某种精神需求。”   “白安忆”:“所以?”   娄影:“所以,你是他潜意识里希望存在的人。你有能力,却没有滥杀无辜,单凭这一点,就已经很好了。”   “白安忆”望着他:“谢谢。你很会安慰人。”   娄影正要接话,突然神情一动,匆匆说了声抱歉,身形就化在了晨雾之中。   他的主意识回到池小池身体里时,池小池已经在用昨夜接来的雨水漱口了。   娄影大致算了算时间。   大家凌晨一点时在小屋落脚,池小池两点半睡觉,四点半醒了一次,现在才六点出头。   ……他满打满算睡了不到四个小时。   娄影有点心疼:“怎么不再多睡一会儿?”   池小池说:“醒了有一会儿了。股市开盘,目前飘红。”   别人不懂他在说什么,娄影自然是知道。   他看了一下进度值,讶异道:“78点?焦清光的悔意值动得这么快?”   “看到新闻了呗。”池小池说,“……他起床还挺早。”   被他亲手扭送入狱的前男友一夜间变成了带领七十六名异能者逃狱的通缉犯,多地又出现异常死亡事件,只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稍微联想一下,焦清光不怂才怪。   “我们还有瞬移卡。”娄影提议,“现在也没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不如直接去他家里,吓唬他一下。”   池小池有点惊讶:“哥,你这是跟谁学的?”   娄影:“我喜欢自学。”   池小池笑着戳穿他:“偷师。”   娄影从善如流:“那可以把池老师一起偷走吗。”   开玩笑归开玩笑,娄影心里还是有自己的盘算的。   之前,他们被困在那个虚拟的意识世界里,根本无从接近焦清光,现在逃出来了,他只希望能尽早凑齐悔意值,离开这个世界。   在这种世界里,对人的意志、精神和人身安全都是极大的考验。   即使公布了视频,他们也不能确定机构会不会在短期内找到他们,不能确定这些目前还算听话的异能者会不会生出其他心思,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如“白安忆”规划的那样,顺利避难。   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娄影不想让池小池苦捱。   说笑间,池小池出了小木屋,脚踏在泥泞的腐殖层上,来回踱步,望着半空,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娄影说:“我和‘白安忆’都盯着呢,暂时没有人追来。”   他私心还是想让池小池多睡一会儿。   池小池应道:“嗯,你们做事,我很放心。”   这一听就是在敷衍。   娄影不禁叹了一声:“你在想什么?”   池小池的回答果然不出他所料:“我在想,为什么会出现异能者。”   娄影恢复完全的联网能力后,已经下载并阅读了与异能者相关的三万余篇SCI级别论文。   从第一个异能者诞生至今,已有五年,病毒说、传染说等等推想被一一提出,又被纷纷推翻。   现在各国科研人员还在探讨异能者的起源问题。   学术界尚无一个明确定论。   刚刚与“白安忆”的对话言犹在耳,娄影都有点想戳戳池小池的脑门,恨不得替他多放两分心在他自己身上:“那些专业人士都没能找到原因,你能吗。”   池小池慢条斯理:“说不定我能呢。”   娄影哑口片刻,便意识到了什么:“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每次调动异能,表现都是A类球蛋白的激增,出现的异能种类也很奇怪。”   池小池把手举到半空中,轻轻触碰那些唯独他可见的粒子微尘:“你还记得陆青树吗。”   娄影当然记得,是那个家里有小女儿的“鲶鱼”。   池小池再问:“他的异能是什么,你记得吗。”   娄影:“他奔跑速度很快。”   池小池扭过头,问坐在屋顶上的“白安忆”:“陆青树女儿最喜欢的那本超级英雄漫画里,主角是不是跑得很快?”   这个问题,“白安忆”刚回来时,池小池就问过他。   “白安忆”是电脑记忆,虽然只翻过几页,但偶尔扫到的分镜画面和台词,也足够他获取到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当初,尽管不知道池小池问的目的是什么,他还是如实作答了。   现在被重新问起,他毫不犹豫地扬声答道:“是。”   娄影想了想:“这不能作为证据。”   “是。”池小池说,“这的确不能作为证据。人们经常会想自己如果能拥有一种超能力或异能,会选择哪一种。比如,学生想拥有透视作弊的能力,政客想拥有看穿一切的能力,有人想隐身,有人想飞翔,有人想预知未来,有人想要无数种能力供他作恶挥霍,有人想要世界和平,再无武器……想法不仅多种多样,还会改变,所以很难捉摸。”   “但是……白安忆是个特例。”   “他是学术领域的,他的异能是掌控公式,因为他除了学术,没有别的喜好和擅长的领域,他喜欢星星和恐龙,喜欢探索未知的科学领域,所以,他的异能才如此特殊……而更特殊的是,他体内还有另一个人格,另一种意识,异能进化后,那个人格也拥有了自己的身体。这就很不一般了吧。”   娄影心思本就灵透,经池小池一点,哪还有不明白的:“我清楚你的意思了。你想说,异能是根据每个人自身的某种需求,自然演变来的。不过……这也只是猜想,和异能的起源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异能是唯心的?”   “不会。”池小池立即否决了这个想法,“要真是唯心的,那些身为人类的异能者狂热粉早该实现他们的心愿了。”   娄影沉吟:“你认为是某个特殊契机,导致部分人类随机地成为了异能者?”   池小池:“嗯哼。”   “食水应该都不是传播渠道。”娄影说,“世界各地都有异能者出现,异能者们的饮食习惯、水源食源完全不同。异能者数量还不多时,有专家专门观测了他们的饮食,每日抽样,后来异能者多了,发现找寻不到规律,这种检查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池小池说:“空气呢?”   娄影说:“异能者体内检查不到病毒,空气传播就不成立了。”   池小池眼睛微转,看向娄影。   被他眼光一带,娄影恍然:“……你是说,引发异变的,是空气里的某种物质?”   “人们吃的东西不一样,喝的水不一样。”池小池耸肩,“但呼吸的不都是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气吗。”   “的确,有人也提出类似的猜想。”娄影细细筛查了一遍论文,“但经过抽样调查,没有在空气里查出什么特殊的物质。”   “那是他们的抽样调查,只能采集几个特定的点罢了。”池小池说,“我先抽个200立方看看。”   昨夜下过雨,雨水吸附了空气里的颗粒,坠入泥土,如今雨停,又起了新雾,一些被吸附的颗粒又从土地里分离开来,正好方便他调查。   池小池一一分拨开空气中的粒子,细细调查。   氧、氢、氦、氯、可吸入颗粒物、水,全被他分门别类,一样样做好标记。   这是在多年的收集癖影响下形成的习惯。   异能提升,他对空气的操控能力也大大增强,甚至可以减缓操控范围内空气的流通。   于是,池小池直接凝固了山里200立方的空气,耐心地寻找着哪怕一点点的可能性。   他把这个世界目前所有空气中存在的已知物质全部提取了一遍。   在最后,竟然当真被他捉到了一点异物。   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空气中,只剩下了两枚小小的淡红色颗粒物,浮在空中,结伴打转,像是一朵无处可归的蒲公英。   它没有姓名,不属于这个地球已知资料库里任何一样,看形态像是某种植物的孢子粉,粒子直径范围只有区区3纳米。   200立方米的空气里,只得这两点微尘。   池小池把这两颗孢子粉放入掌心轻轻拨弄:“这是什么?”   娄影简单做了个解析:“生物中单粒子,有活性,含有放射性物质,但这种放射性物质……也不是地球现有知识体系中存在的。”   池小池提出猜想:“外太空?”   “不排除这种可能。不过也有可能是地球上新生的某种物种。”娄影说话比较谨慎,“这种粒子数量很少,密度也不高,而且很轻,流动性极强,检测不到是很正常的。但是这种粒子是怎么出现的?”   池小池皱眉,拿指尖轻轻逗弄着两颗微粒。   娄影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异能者的出现,或许不是感染,也不是疾病。”池小池一语惊人,“有没有可能,是历史必然的……进化呢?” 第234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二十四)   早晨七点, 议员爱德华的私人小别墅中。   作为一开始便坚决反对异能者至今的政客, 爱德华今早九点有一个重要会议要参加, 议题是探讨近日来频繁发生的异能者暴动。   导致这一切的异能者, 是E国最近的异能者逃犯, 姓白,是个学生。   在两天前, 他披露了一段匪夷所思的大逃杀录像。   录像内没有任何拼贴、剪辑、演出的痕迹, 一张张丑恶嘴脸的正脸高清大图连带着赌博者姓名, 覆盖了匿名的ID数字, 让自以为隔着一块电脑屏幕就能肆无忌惮的人无处遁形。   不到十几分钟, 就有人认出, 赌博者里有自己的同学、同事,甚至有事业有成、有头有脸的商业人士。   很快,一阵声势浩大的删帖封号大潮滔天而来, 无数ID原地爆炸, 网站也一个接一个404。   当日,所有稍微有点流量的网站都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轻则频频卡顿, 重则直接瘫痪。   这种恶劣到无视人权、践踏人命的丑闻,任其扩散,是坐着等死;大肆删帖, 则是引发民怨。   但这种时候, 官方也没法兼顾那么多了。   按理说, 这样力度的封杀, 发布消息者只能做个天聋地哑,任什么消息也不可能传达出去。   官方要封人的口舌,姓白的却反将一军,直插官方喉舌,噎得官方直翻白眼。   ——那视频居然直接贴上了政府网站的头条位置,不仅做了一张醒目的宣传海报,还用赌博者名单和头像替代了通缉逃亡异能者的名单,滚动播放。   以往发布政事的网站少人问津,消息一传开,网站本就不算出色的服务器差点被蜂拥而至的旁观者给冲垮。   官方都傻眼了。   如果连着政府网站也一起404,那就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不仅如此,电视的讯号和频段也被人强行劫持,电视台派遣专业人士紧急抢修,修好不到一会儿,又会被人夺过去。   不管调到哪个频道,都会看到一张张泛着油光的脸,在屏幕里恶意指点和左右着异能者的生死。   当天,所有电视频道全部关闭。   雪花占据了每个电视台。   有好事者将这一日命名为“雪崩之日”。   “雪崩”出现在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广播、广告LED屏,就连银行门前滚动播放的字幕也不例外。   唯一还有挣扎余地的,只剩下日渐衰微的纸媒。   但没人再会去看纸媒上那些媒体人针对异能者虚弱的口诛笔伐。   他们看到的是官方极力想掩盖的事实,而民众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和想象力,来猜测这一层事实下隐藏着的臭沼淤泥。   结合着视频内容,关于白安忆的事情传得越来越玄乎。   传得最广的说法是,白安忆其实才是真正的多异能者。   至于他的表哥“池江雨”,只是他为着扮猪吃老虎推出的一道挡箭牌。   流言说过百遍,越传越真。   不管是官方对异能者人权的新一轮无情践踏,还是可能出现的“新物种”多异能者,对那些不甘人生如此的异能者,都是极大的刺激和无形的鼓动。   国内外的异能者又掀起了一阵游行风潮,昨天中午,在爱德华居住的城市内,刚刚发生了一次流血冲突。   这才造成了爱德华如今的困扰。   爱德华昨夜几乎是通宵工作,做了充分的准备,预备在今天的会议上以异能者的过激行为作例,在肯定E国的管理存在不当之处的同时,把更严格的异能者管理法案提上日程。   他把牙膏挤上牙刷,塞入口中。   不知道是不是熬夜的缘故,他双眼酸涩得厉害,睁不大开。   爱德华从放置洗漱用品的小柜子里摸出眼药水,滴好之后,闭目刷牙。   他的情人,一个金发女人被他弄出的响动吵醒,来到盥洗室,从他背后搂住他,同他厮磨温存。   她问:“昨天什么时候睡的?”   爱德华答:“大概三点,宝贝儿。”   女人面带讶色:“今天的会议看起来对你真的很重要了。”   “这是当然。”   爱德华闭着眼睛,充血的眼前浮现蛛网似的血色细纹。   那是阳光照射下的毛细血管的形状,却叫他想起来记忆中惊心动魄的一幕。   五年前,贝利离开探讨异能者管理法案的会场,在国会厅前当着众人挖掉眼睛,以抗议对异能者的不公平待遇。   如果不是他以如此血腥的方法为异能者的所谓“人权”进行抗议,导致第一部 与异能者相关的出台法案太过宽松,其他国家有样学样,爱德华相信,现如今的社会绝不会如此混乱。   人权是对人而言的。   异能者对人类社会而言,不管是进化,还是变异,始终都是带有威胁性的异类,需要暴力机器的管制。   为野兽戴上项圈、关入笼子,在爱德华看来,这才是真正的人权。   现在,有了E国的事情推波助澜,他当年没有完成的计划,总算可以继续了。   客厅里的电视,不出意料地播放着与白安忆相关的新闻。   屏幕里是他清晰的面部大头照,是他入学时拍的档案照片,拍得不坏,可惜他没抓住笑的时机,面部线条清清冷冷,看起来像个冰冷无机质的少年。   他用这张高清正面照,已经在各个国家连续做了两天的头条人物,可全世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金发美人靠在盥洗室门边,点了一支烟:“世界上有可能出现的第一例多异能者啊。……如果你拥有异能,你想要什么?”   爱德华毫不犹豫:“看穿每一个人,看穿他们的异能,以免那些异能者们隐瞒自己的身份。”   “真讨厌。”女人叼着香烟,重新打量着电视里的白安忆,“他看起来真年轻。”   “年轻才会脑袋发热。”   爱德华睁开眼,清理干净口腔后,又开始洗脸,把水龙头的水放得哗哗作响。   “那个收容机构听说已经被封了,所有工作的异能者被带走进行调查,E国官方也和他们切割了关系,说是私人行为。你相信吗?”   “这和我无关。”爱德华冷酷道,“异能者只要戴上项圈,遵守规定,谁又有机会能对他们做出过分的事情?引发社会动荡,是最不负责任的做法……”   说罢,他抬起头来,看向镜中的自己,想看看自己下巴上有没有需要打理的胡髭青茬。   镜中人原本碧蓝的眼睛,竟然变成了一灰一黄两种颜色,怪异至极。   爱德华愣住了。   他抬手碰了碰眼睛,眼睛却敏感异常,不受控制地流出泪来,蛰得他眼皮生疼。   爱德华呆立片刻,迅速揉搓起眼睛来,眼球都被惊慌失措的他揉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再睁开眼睛,他眼前直冒金星。   只是分辨颜色而已,对爱德华来说还不算太难。   镜中的自己,眼睛的确变成了一灰一黄。   任何一种疾病,能在一夜之间改变一个人的瞳色吗?   ……据他了解,目前,是有这么一种“病”的。   他看到的世界,与以前不大一样了。   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脑门上刻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单词。   爱德华眼前有些模糊,他抬手去抚摸,皮肤表面光滑,并没有什么异样。   但随着视力的逐渐恢复,他看清了打在自己脑门上那个无形的烙印。   “inhuman”。   ……非人。   他如愿以偿,获得了辨认异能者和“正常人类”的能力,并找到了一个极其恰当的形容词,端端正正贴在了自己的脑门正中央。   金发女人前往开放式厨房,本想去冲杯麦片,却听到盥洗室里传来稀里哗啦的一阵怪响。   女人诧异,折返回盥洗间。   入目的场景让她大惊失色。   盥洗台上的瓶瓶罐罐都被打碎在了地上,包括她新买的香水,而爱德华正扒开盥洗室的小柜子,从里面取出储藏的抑制A类球蛋白的药物,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喀吧喀吧地咀嚼出一嘴白沫。   女人忙上来夺药瓶:“……你疯了?这些药都是老药,可能已经过期了……我的天哪!”   ……她看到了爱德华的眼睛。   她的嘴张张合合:“你……”   爱德华狼狈而逃,在门厅里滑了一跤,磕破了嘴唇。   虽然狼狈,他还是逃出了家门。   池小池坐在爱德华家的屋顶上,双脚搭在栏杆外,看着他跌在自家草坪上,扯着草皮痛哭失声、厉声诅咒的样子,把剩余的孢子收回掌心。   这两天他没有睡觉,在空气中捕获到了一百枚孢子粉状的生物。   池小池没有实验室,但娄影本身就是一座完备的移动实验室。   经过分析,孢子的本质是一种奇异的微型生物,具有活性和智能,以吸食人体分泌的A类球蛋白为生,在进入身体后,它会刺激人类腺体分泌出大量A类球蛋白,以此为食。   而A类球蛋白就是刺激人体进化的必然要素。   一颗吸入人体的活性孢子,就能导致人的进化,数量越多,刺激分泌的球蛋白也越多。   只是它们繁衍的方式还未可知。   它们趋利避害的本能极强,作为生物,会自行在人体内进行游动,而且会随着A类球蛋白的吸收而实现智能进化,规避风险,哪怕抽血化验,也验不出什么来。   而且,这种生物还有一种极特殊的慕强天性。   如果寄生者是自然死亡,或是死于其他生物手下,这种生物就会立刻脱离人体,就近转移到最近的目标体内。   但是,如果寄生者是被人杀死的,孢子会立刻终结共生关系,并定向转移到杀死寄生者的人体内。   ……这就是所谓“杀异能者获得进化”的秘密。   池小池记得,机构内的所有“胶囊”舱的主系统都连接在一处。   它足够小,一旦寄生者死亡,孢子就可以从“胶囊”缝隙钻出,沿着电缆内稀薄的空气,传递至杀死原寄生者的体内。   然而,池小池也无法知晓这种生物是怎么诞生的。   侏罗纪中期,哺乳动物出现了“进化爆炸式发展”,这种非正常的跳跃式进化,至今仍是考古界一大未解之谜。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见证了一个新的侏罗纪的诞生呢。   池小池带着搜罗到的孢子,没有前往研究机构,而是带到了该去的人那里。   ——从昨夜,爱德华开始拟写加强异能者管制的草稿开始,就有无形的鲜红孢子便围绕着他飞舞了。   “爱德华,著名的反异能者政客。”池小池翻了一下备忘录,“在这五年内,对异能者口诛笔伐,极力推动异能人管理法案走向军事化和体制化。曾经公开放话,如果变成异能者,他会立即自杀。”   “白安忆”打量着撒了一阵野后,神智渐渐恢复、坐在草坪上发呆的爱德华:“我看他没什么想死的意思啊。”   陪着池小池东奔西走这么久,又有池小池主动的哺喂,他也吸入了不少孢子,化形时间和能力等级当然不可与往日相比。   池小池耸耸肩:“谁知道呢。”   娄影提议:“不先把孢子的事情公布吗?”   池小池笃定道:“先不公开。我们现在是通缉犯,没有平等对话的机会。人家不信我的,我白费口舌;信了我的,天下大乱。所以我说它干嘛,直接做多省事。”   他摊开手掌,任孢子聚集在他掌心,聚出一片枫叶的形状:“逃狱,公布视频,公然挑衅,我们既然闹出了这么大的世界性新闻,不如就闹得再大一点,叫这些政客为异能者的未来铺路。对于这些顽固的反对派来说,这是最快让他们搞清楚该站什么立场的方法。”   娄影跟他商量:“爱德华这边OK了,是休息一下,还是现在就去下一个人家里?”   “稍等。”池小池叠着二郎腿,“我想看看他到底会不会自杀。”   一旁的“白安忆”失笑。   ……不过是真的怕爱德华脑子一热想不开而已。   从始至终,池小池都是又感性又理性的人,真不知道该算是冷血还是温柔。   好在,爱德华相当惜命。   他慢慢起身,回到别墅,赶走情人,在桌前呆坐一会儿,把打印出的发言材料全部抱起,一张张喂进了碎纸机。   如果给监狱设计图纸的目的,是把自己关进去,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该知道怎么选。   ——什么才是人权?   在大多数普通人眼里,人权的概念很简单,自己是什么种类的人,就该呼吁和主张这一种类人群的权利。   观点根本不重要,立场才重要。   难道不是这样吗?   看爱德华没有一点寻死觅活的征兆,池小池也能放心了。   他在名册上勾掉爱德华的名字:“下一个?”   娄影:“嗯,下一个。”   “白安忆”随他起身:“焦清光就不管了吗?”   “管。怎么不管?”池小池又摸出一张瞬移卡,“他的悔意值都快满四回了,兑的瞬移卡,足够我们去够十个国家慢慢授粉的。” 第235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二十五)   焦清光是真真正正的悔了, 怕了。   初看到消息时, 他想, 只要官方把通缉犯抓回去,严加看管就好。   尽管如此自我安慰,他仍是在导师重要的项目会议上错漏百出, 该带的材料缺章少页,连装有药物资料的电脑都忘在了实验室里。   幸亏导师专业能力不差, 又有人脉, 项目才没黄摊子。   导师见他失魂落魄, 以为他家里遇了什么事儿, 也没责怪他,只叫他回去休息。   焦清光在下午四点回到了宿舍, 想倒头就睡, 却忍不住去刷手机, 想看看这批越狱者有没有伏法落网。   谁想网络上竟炸开了锅,吵吵嚷嚷地在说什么大逃杀的事情。   焦清光逼自己静下心来, 看各种相关评论, 又下载了网传的大逃杀视频。   当看到白安忆冷着脸杀了魏十六第十二次后,焦清光把手机直接扔了, 冲进淋浴间开了冷水,对自己一顿猛冲。   完了……完了。   白安忆疯了。   当初是自己把他送进去的,他逃出来, 要□□, 那自己肯定是首当其冲!   早知如此, 他当初就不该在举报白安忆后再去见他!   焦清光如鲠在喉,冲了冷水澡,倒在床上,还是一阵阵冒虚汗,不一会儿就犯了胃痉挛,在床上滚来滚去,刚才就着清水喝下去的安眠药和A类球蛋白抑制药全都吐了出来。   四片被胃酸融化了小半的白色药片躺在呕出的清水里,他看了一眼,更觉心乱如麻。   他打电话联系附近的警局,占线。   ……不止他一个人在忧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尽管知道自己这样的焦虑很是病态,但焦清光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他一遍一遍去电,直到接线员接起电话。   焦清光怕自己表意不清,无法让对方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早在等待的过程中打好了草稿。   照着稿子,他简洁地说明了自己与白安忆的关系,并重点表达了自己担心遭遇打击报复,想要请求当局保护。   接线员果然重视,挂了电话不到五分钟,就有三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宿舍楼前。   对待西装革履、看起来像个官员的来访者,焦清光急得都带了哭腔:“我想要得到完善的保护,他……白安忆随时都有可能来杀我!”   来访者绕着他的宿舍踱了一圈,点了点头:“嗯。”   焦清光的屁股在床上不安地挪动:“我……那我们走吧?”   来访者摆摆手:“不急。他知道你的宿舍在这里吧?”   焦清光一提这事就心慌气短:“是……是是,他知道,他以前来过……给我做过饭。”   来访者说:“这就好。你留在这里,我会派人在这里保护你。”   焦清光一听就急了,身体前倾,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恐慌:“您……不是,请您考虑一下我的心情,好吗?我当初举报他,是因为他明确表示不愿戴上项圈。为了社会安全考虑,我没有顾忌私人感情,举报了他。怎么说我也是为公众做了一点贡献吧?现在我害怕遭到他的报复,这样的心情,你们能不能理解?”   “理解,我们当然理解。”来访者煞有介事地点头,“现在也是为了公众安全考虑,请你配合我们,留在这里,我们会设下天罗地网,对他进行抓捕。”   焦清光霍然起身,烦躁地抓乱了头发:“也就是说,你们要拿我做诱饵?!”   “经过我们调查,他除了池江雨之外没有别的亲人了。如果你没有报警,我们也会很快找到你。如果我们保护了你,把你带到封闭的地点,他就没有别的去处了。如果因此造成了其他社会性的危害,难道是你乐意见到的吗?”   把焦清光的责难硬生生堵回去后,来访者站起身来,整整领带,不疾不徐道:“焦先生,请你相信当局。我们会尽最大可能保护你的安全。”   来访者在他的宿舍里留下了四个戴着项圈的异能者。   在得知这一安排后,焦清光表现出了极大的抗拒。   来访者白胖慈和的脸上露出一丝半真心半虚假的无奈笑容:“焦先生,如果是普通人,恐怕没办法对白安忆造成威胁。这是为了您的人身安全考虑,如有不便,我在这里道歉了。”   这话很清楚了。   要么拒绝等死,要么接受监视。   无法,焦清光只能咬牙接受。   和四个异能者呆在宿舍里,原本还算宽敞的宿舍立即显得逼仄起来。   那四个异能者倒是不见外,用马桶的用马桶,倒水喝的倒水喝,看得焦清光几欲作呕。   焦清光毫无胃口地缩在床上,用被子挡住嘴,隔住空气,被自己嘴里的胃酸涩气恶心得不行,却连大口呼吸也不敢。   ……万一传染了呢。   他只觉得自己像是和有狂犬病的狗待在同一间房,却偏偏只有这狗才能保护得了他的安全。   焦清光浑身一阵阵起鸡皮,胸中情绪翻腾,恨不能悔断肠子。   当初为什么要认识白安忆?   如果不认识他,不和他搭话,那现在的一切不就都不会发生了?   晚上八点,他的小男友带了夜宵回家,一开门,见到四张陌生的脸,吓得差点把买回来的粥摔了。   焦清光受了这一天折磨,完全忘了要知会小男友这件事,如今他连解释都没了力气,自暴自弃地躺在床上,任异能者跟小男友解释。   小男友简单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场吓得跑了路。   不多时,他就发来了短信,匆匆跟焦清光提了分手。   ……开玩笑,男友害了他的前男友,现在前男友回来报复,他这个现男友再和焦清光呆在一起,不是现成的靶子吗?   小男友不仅提了分手,而且为了撇清关系,把听来的整件事的前因后果编辑成文,在校园BBS上发了帖,发了朋友圈,连签名都换成了“去他妈的焦清光”,广而告之,把焦清光直踩到了泥里去,和焦清光坚决划清界限。   焦清光本日第二次摔手机,是因为潮水般向他涌来的询问短信。   就连导师也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今天不在状态,就是因为这个?   尽管在E国,仇视、警惕异能者是常态,但出卖这种事,总归是不光彩的,更何况是出卖亲人。   偷偷地做了就算了,一旦被摆上台面,那就真真是一言难尽了。   焦清光的手机被摔坏了。   他窝在床上,一夜无眠。   从这一天起,他开始了旷日持久的等待和矛盾中。   他既希望白安忆早点来,又希望他千万不要来。   他无法忍受和异能者共处一室,却又不得不和他们待在一起,就连上厕所、洗澡也不例外。   在这样的情绪支配下,焦清光吃药的频率直线上升,吃饭的频率缩减到一日一餐。   他的室友迅速搬离,焦清光没了说话的人,也不愿意跟看守他的异能者多说话,每日只能干对着墙壁发呆。   他不敢去食堂,怕被人戳脊梁骨,饭都是异能者买回来的。   每次用餐前,他都得逼着异能者吃上一口,不然他连动筷子都不敢。   不消两日,他整个人瘦了一圈。   一周过去,他的精神完全垮了,发了高烧,也不敢去医院,只能缩在卧室里,苍白着脸打点滴。   等待是件熬人的事情,等待不知哪天会到来的死亡,更是酷刑。   时间久了,负责这件事的官员也不耐烦了。   听说他病了,白胖子再次来到他的宿舍,安抚他,叫他安心,白安忆在躲避官方追查,有很大可能不会过来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打算撤掉守卫,让他们回归正常岗位。   焦清光只剩这一点救命稻草了,自然是扯死不放。   他态度激烈,甚至以死相逼,总算把人留了下来。   但白胖子还是以缺人手为由,带走了一个异能者。   焦清光每天机械地翻着本国新闻,不想、也不敢去看外网的评价。   但就算是异能者生态恶劣的E国本国,关于这件事的评论也是频频翻车。   国民能够接受对异能者的严格管制,甚至能接受对拒绝管制的异能者进行必要的电击治疗,但是大逃杀这种灭绝人性的行为,除了猎奇爱好者,没有任何一个人会鼓掌叫好。   因此,焦清光只敢关注官方新闻对越狱者的攻讦和追踪情况,只盼着某天,突然出现白安忆被捕,或者干脆是拒捕被杀的新闻,他就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而不是像这样,每天和塑料饭盒、药片作伴,连窗户都不敢开条缝。   就这样,时间过去了半个月。   期间,白胖子又借故调走了一个异能者。   焦清光虽隐隐从他的态度里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味,但没有多想。   然而,情况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种变化首先出现在新闻中。   通缉信息,在某一天突然取消了。   往日关注追捕逃狱者进度的电视频道,居然开始介绍新拍的古生物纪录片,内容还是关于侏罗纪中期生物爆炸式进化的现象。   焦清光已经成功罹患白安忆PTSD,看见侏罗纪三个字,差点把电视机砸了。   负责看守他的异能者早知道他是个神经质的人,为免麻烦,急忙换了台。   新的频道里播放着一档娱乐节目。   焦清光夺过遥控器,一个个台换过去。   几个主要频道,没有一个在关注追缉异能者的事情。   其中有三个频道,都在放生物进化的老纪录片。   焦清光握住遥控器的手抖得厉害。   不再通缉,难道是抓到了?   ……不对。   不对不对。   如果抓到了白安忆,不是更应该公布,好给大家一个安心?   他把频道换到国际频道,发现最早颁布异能者管制法案的国家,竟然在昨天开始了修改法案的投票。   修改是很正常的,每一年都会有针对法案的修改。而该国是最先颁布异能者相关法案的国家,其他国家的立法,或多或少会对最初的法案有所借鉴。   但这次修改,改掉了一处看似平常的规定。   ——修改后的法案,主张把区分异能者与普通人的物件,从标志性极强的项圈,更改成了手环。   一股莫名的忐忑包围了焦清光。   他躺回床上,直愣愣盯着天花板。   他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头了。   就算白安忆逃狱的事情,给了异能者们闹事的借口,但为什么他们会挑在这时候修订法案,还放松了对异能者的辖制?   真正的审判日到来的那一天,是在白安忆逃狱整整一个月后。   陪伴他的异能者只剩下了一个,而那仅剩的一个态度也轻慢了很多,自顾自玩着手机,根本不关注焦清光的动向。   因为压力过大,焦清光大把大把脱发,牙龈出血严重,这天,他照例往洗漱池里吐了一口满是血的牙膏沫,心情极差地坐到桌前,准备趁空腹把每日必服的抑制药吃了。   他瞄了一眼电视,刚转开视线,整个人便剧烈地打了个摆子。   焦清光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等他定睛看去,发现电视里的确是白安忆的脸时,像有一根筷子拨弄了他的小舌头,害他差点直接呕出来。   ……他正在E国收视人群最高的电视新闻频道,召开发布会。   脸还是那张脸,深红色的薄款高领毛衣衬出了白安忆修长的脖颈,金丝眼镜也换了副新的,既精神又漂亮,与现在焦清光的模样形成了再鲜明不过的对比。   但白安忆的气质,与过去相比已是天差地别。   就像是壳子里换了个人,他的下巴微微抬着,清冷、倨傲、似笑非笑,看起来简直让人摸不到底。   也难怪焦清光第一眼没能认出他来。   “……这就是我的发现。”   电视里的白安忆抬起指尖,让一枚红色的浮尘出现在空气中,如果不是摄像机给了特写,根本看不清。   白安忆让那浮尘从左手转移到右手:“我目前搜集到的所有孢子,一共有二十万颗,足够二十万人……”   旁边的主持人不安地动了动肩:“……变异?”   白安忆轻轻一笑:“不,是进化。”   “我不知道它的繁殖方式。”白安忆说,“但我知道,它只会越来越多。从异能人增长的曲线图就能知道,近一年来,进化人数激增,相信再过三年,异能人数将会井喷式增长。而且以现有的科技,根本无法消灭它们。”   “包括您吗?”   “包括我。以我的异能,只能捕获,无法消灭。”   白安忆点一点头,双手交握,直视镜头:“正是因为发现了这个秘密,我才要从机构中逃离,把真相公之于众。我之所以愿意走到公众面前,就是想作为这一秘密的第一发现者,与当局达成和解,化解误会,共同迎来人类进化的美好未来。”   焦清光在电视屏幕面前,瞠目结舌。 第236章 大逃杀:绝地求生(完)   发布会结束后, 池小池受邀参加了一个饭局。   饭局上出席的人身份都不低, 觥筹交错间,每个人都因着各种各样的原因, 不动声色地和他套着近乎。   有人问,白先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想不想进入国家级的研究部,专门对异能者展开研究呢。   池小池端着酒杯,礼貌道:“谢谢, 我的确需要一个异能者研究所, 配套一个古生物研究所, 位置偏僻一些最好,海岛、深山之类的,既能免于打扰,又能静心研究……对了, 如果能看到星星,那就最好了。”   原身白安忆的酒量一般, 喝了几杯气泡酒就已有了薄醺之意。   主办者派了好车,送他回下榻的宾馆。   倒在松软的大床上,池小池蹬掉鞋袜,把手机摸到手里, 虚着眼看屏幕,确认最后两名异能者也发送来了“安全到家”的通知, 才把手机随手往地毯上一丢, 扯过被子, 倒头就睡。   娄影提醒他:“穿着衣服睡觉不大舒服。起来脱了吧。”   池小池抱着被子睡得人事不知。   娄影微叹一声,化形落地,正要去握他露在被子外的手,替他掖好,另一只凭空出现的手便压住了他的。   “白安忆”道:“我来。”   娄影:“我来。”   “白安忆”说:“白安忆他不习惯被人碰。”   娄影丝毫不退:“小池也不习惯。”   双边磋商的结果,是“白安忆”负责把被子掖好,娄影则负责把他身上的衣服直接分解干净。   ……池小池终于睡了一个天昏地暗的好觉。   三天的搏命、算计,近一个月的躲藏、斡旋,最终达成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本来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情。   但“白安忆”还是难免遗憾。   他说:“便宜那些搞歧视的二百五了。”   娄影坐在床头,低头望着池小池:“我们不是商量过吗,公开孢子的存在,是目前已知的最好的办法了。”   如果隐瞒孢子的存在,白安忆的确可以借助孢子,变成世界上最强悍的异能者。   但他付出的代价,是无休止的长期追杀,以及完全可以预见到的世界级动乱:   孢子如果这样发展下去,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异能者人数一旦彻底占优,面对多年压迫和歧视的事实,备受折磨的异能者会对普通人做出什么来,可想而知。   用池小池的话来说,麻烦死了,与其这么搞,倒不如堂堂正正地走出来,做全人类的恩人。   所谓歧视,池小池和娄影他们在第二个世界里就经历过。   性向、地域、有色人种,都是歧视的对象。   歧视存在的根本,是天然的优越感和匮乏的认知度。   现在,池小池一铲子下去,歧视者赖以生存的根本松动了。   ——如果肤色歧视的人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慢慢变色,地域歧视的人知道自己说不定会搬到某个他现在很瞧不起的地方去,性向歧视的人知道自己某天醒来会躺在某个同性的怀抱里,就算歧视依然存在,可他们至少会有心思去了解一下他们曾经根本懒得花时间关注的厌恶对象。   而了解,就是实现平等对话的第一步。   “愚昧是罪,但罪不至死。”娄影轻声道,“尽管已经过去了五年,但好在还能挽回。”   “白安忆”看向床上的人,沉吟半晌,突然发问:“他叫池小池?”   娄影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答道:“是。”   “多大年纪?”   “出事的时候26岁。现在不好说。”   “高中肄业,精明、聪明,工于心计,但游戏操作一塌糊涂……”   “白安忆”梳理着这些日子所得的与池小池相关的所有讯息,想要尝试记住这个人。   因为他有预感,做到目前这个地步,池小池随时都会抽身而退。   除了白安忆外,他生平第一次想要尝试记住另一个人:“……职业?”   娄影答:“演员。”   “演……”   这个答案令“白安忆”既觉意外,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笑道:“不得不说,他演小白子,演得真不怎么样,一点儿都不像。”   “他演的从来就不是白安忆。”娄影抬起眼来,嗓音温和,却是一语中的,“……是你。”   以真正的白安忆的性格,不管让他应付杀戮,还是应付采访、诘问、质疑,都太难为他了。   相反,前者和后者,都是“白安忆”的强项。   因此,池小池从一开始,就有意无意地模仿“白安忆”的性格,并为真正的白安忆留足了后路。   一方小岛,一处远山,一个配备着全套资源的古生物研究所,还有满天的星星。   这是最适合疗愈伤痛的所在。   池小池请白安忆住进来,自己却悄悄掩了门,   不知何时,“白安忆”消失了。   娄影在池小池床边,从天亮坐到天擦黑,直到被子里的池小池发出一声悠长舒缓的呼吸,他才隐匿了身形,重新融入他的身体。   池小池渐渐醒神后,盯着漆黑的天花板说:“……娄哥,走吧。”   娄影知道他有离开的打算,可也没想到会这么快:“行。那我们回去休息。”   “这不是休息过了吗。”池小池爬起身,“我们去下一个世界。”   “……这么急?”   池小池反问:“089还有多少次任务?”   娄影觉得池小池这样一心求快,有些不寻常:“和他有关?”   “问问而已。”池小池注意到床头摆的解酒用的蜂蜜水,拿手背碰一碰杯壁,水还是温热的,“……给我的?”   时至今日,娄影在细枝末节上的温暖,还是让池小池不敢心安理得地收受。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池小池才捧紧了水杯,一口口喝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护着,像是怕有人把他的杯子抢走,看得娄影既心疼又有些好笑:“089……我昨天回了一趟主神系统,听说他被主神调去替其他系统加班,任务完成得不错,还有300多、快400个号就能结束工作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还有一个。”池小池把蜂蜜水喝净:“我们的最后一个世界,长吗?”   娄影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   他倒希望池小池能在这里和最后一个世界待得长些。   按照他和主神的契约,在完成和池小池的契约后,他还要带一名宿主,完成10个世界的任务,才能回到有池小池在的世界。   ……10个世界,实在是太长了。   尽管这样想着,娄影还是更愿意尊重池小池的选择。   他既然要快,那就快。   征得娄影的同意后,池小池便放任焦清光从早晨就一路狂涨的悔意值成功登顶,与系统对接成功,接受传送。   在意识渐趋模糊时,他看到“白安忆”站在卫生间门口。   那个向来表现得冷情冷心的人,弯下腰来,对他无声地鞠了一躬。   池小池还没来得及回应,意识便滑入了无垠的深海之中。   ……   宿主代号:1198号   宿主姓名:池小池   世界难度等级评定:S级   世界完成度:100   宿主状态评定:各项机能良好稳定,可以随时传送。   所得熵值总额:5310(低于平均值6110)   ……   系统主神每月的例行会议,准时在月底召开。   主神们从各自的主神空间传送而来、三三两两走向总会议室时,重生系统的主神,一个有着单边酒窝的年轻人看到前方出现熟人的背影,原本萎靡的精神不由一震:“渣攻!渣攻——”   一个生着厌世脸、清秀苍白的男人回过头,不耐烦道:“别这么叫我。”   年轻小主神不理会他的冷淡,凑上来打听:“上次那个任务,做得怎么样了?有人接吗?”   男人因为过薄而显得过于锋利的嘴唇冷冷一抿:“哪个?”   “没人要的那个啊。”年轻小主神走到他面前,倒退着行走,小嘴叭叭的,“我到现在还记得呢,任务委托人姓白,年纪不大,可那个任务难度……好家伙,复仇系统嫌死亡可能性太高,会危及宿主和系统的人身安全,不肯接;大逃杀系统因为任务者异能不明,挂那里好几个月也没人接。听说被你给接了?”   男人不欲多谈:“嗯,”   “猛士啊。这烫手山芋你也敢碰?”年轻小主神试图打听到更有趣的八卦,充实一下无趣的生活,“再说,那个任务和你们业务范围重叠不大吧,怎么想到给自己揽这种活儿?”   男人嘴唇不屑一挑,看起来就有了几分阴阳怪气:“我们系统里有能人,他已经接了。”   年轻小主神吃惊:“还真有人敢接?可以啊,情况怎么样?”   一提到这事,男人面上表情就变得极为微妙。不像愤怒,但更谈不上喜悦。   他简短道:“……解决了。”   年轻小主神自然不满意这么平淡的回答:“解决了是什么意思?他真从那个意识世界里成功脱身了??”   “不止呢。”男人皮笑肉不笑道,“他让那个世界的人都接受了异能者的存在。”   年轻小主神一双鹿眼瞪得溜圆:“……这怎么可能?”   “还不止呢。”男人撇着嘴,越说越愤怒,“国家没有通缉他,还给了他最高的荣誉,拨给他一座海岛,让他专心研究异能和进化的秘密。他有了新的恋爱对象,有了新生活……”   ……那的确是很美好又简单的新生活。   杜拉斯的《情人》里说过,“大海是无形的,无可比拟的,简单极了”。   这种简单,仿佛是对白安忆过去伤害的补偿。   但只有白安忆和“白安忆”知道,这份补偿是谁为他们争取来的。   海岛上配备有七十多名国家级研究员,一座占地面积一平方公里的研究所,两座研究员宿舍,而一座巨大的独栋别墅,专属于白安忆。   一日充实的忙碌过后,白安忆换下自己的衣服,准备下班,出了门才想起自己把一份文件忘在了员工休息室里。   员工休息室里有有线电视。   他进去时,电视上正在播放与异能相关的科普节目。   主持人侃侃而谈:“在白安忆博士提出的进化说的作用下,多个国家取消了‘项圈’这一对异能者带有侮辱性质的标识,改用手环登记异能者相关信息。在新政的推动下,社会犯罪率有了显著的下降趋势。当迎面走来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异能者时,人们学会了敬畏……”   他刚刚拿起文件,有一名研究员叫住了他:“老板。”   白安忆抬头:“唔?”   他的声音很温和,研究员却被唬得一抖。   研究所里谁人不知,这位白院长喜怒无常,脾气好时好得不像话,有时却冷飒孤高得很,性情好坏之极端,简直判若两人。   再加上他的异能是目前已知的最高等级,3S级,谁敢对他不恭敬呢?   研究员有点结巴,道:“我家里有点事情,母亲最近身体不大好,昨天住院了,所以我想……想请三天假,跟着来送物资的船走。您看……”   白安忆痛快道:“行啊,家里有事当然是要回去了,母亲的身体比工作更重要。有什么问题随时跟我联系,想要续假,来电跟我讲一声就好。”   研究员心神一松。   ……今天运气不错,碰上了好脾气的白安忆。   他顿了顿,还是没忍住:“老板,我还听说了一件事情。和您有关。”   白安忆抱着文件,驻足倾听。   研究员说:“不是我要故意打听您的隐私,实在是这件事传得太广了……”   这话不假。自从白安忆在自愿的实验者身上证明了孢子对于人类进化的作用后,他就成了世界上最有价值的学者之一。   对于这样一个从屠宰场里杀出的传奇人物,人们自然是充满好奇,恨不得把他祖宗八辈儿的情况都挖出来。   只是白安忆注定会让这群八卦者失望了。   在众多可查的资料里,白安忆始终是个孤儿。   所谓的“表哥”池江雨,已经彻底从人们的记忆中被抹去,成为只存在于两个人心中的幻影。   思及此,白安忆难免怅然:“你说,是什么事情?”   “是您的那名前任……”研究员压低声音,“之前,他因为服用过多的抑制A类球蛋白产生的药物,和许多极端歧视者一样产生了抗性,听说他现在正设法弄到刺激球蛋白产生的药物,可他因为造成了比较恶劣的社会影响,被学校劝退了,听说他现在过得……”   白安忆“嗯”了一声,反应并不很大。   焦清光的事情,已经很难引起他情绪的波动。   准确来说,自从他被焦清光举报,送入机构,这个人在他心里就已经死了。   研究员见他反应平淡,倒也舒了一口气:“我只是想说,白院长,这样的人不值得。你一定能遇见更好的。”   白安忆眨眨眼睛,温润一笑:“谢谢。”   送走了对他千恩万谢的研究员,白安忆返回了别墅。   家里灯火通明,菜已经做好了,主菜是最新鲜的海胆烩海虾,上好的海胆处理好后根本闻不到腥气,鲜甜至极,拿木盘盛装,淋上姜汁,再配上手打的纯鳗鱼鱼滑汤,一口一块鱼肉,足够抚慰任何疲累。   这样的一顿晚餐,丰盛又奢华,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白安忆心领神会,乖乖坐下,自己对着镜子吃完一顿饭,又钻进浴室,红着脸,对着镜子,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把身上水珠揩尽,白安忆不着寸缕,站到镜子面前,抹去镜上水雾,将手掌轻轻贴在镜面之上。   尽管白安忆早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脸仍是禁不住发烧。   他不敢直视镜面,小小声道:“久等了。”   镜中与他贴拢的五指猛地动了,极具威胁地一把扣住他的手,将他往怀里一拉,白安忆不受控地向前迎去,恰恰撞上一具温热又光裸的身体。   镜中人的一只手有力握住他因为避光而显得缺乏血色的手,另一手横拥住他的腰,只用单臂便将他打横半提半抱了起来。   他在他耳边,用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和着窗外被海风吹入的海浪声,贴着他的耳朵说:“……走,我们去看星星。”   ……   听完男人的简单讲述,年轻小主神已是目瞪口呆:“我靠,你员工够牛掰的啊,这得挣那姓焦的王八蛋不少悔意值吧,都够格当优秀员工了。没说的,年底带他来给我看看。我倒得看看是哪路大罗神仙,长得什么模样。”   “当然好啊。他这次的确让我赚得不少。”在小主神的提醒下,男人总算想起了一样开心事,理一理乱发,慢条斯理道,“……只要他能来就好。”   “怎么,他要毕业啦?”   “还差最后一个世界。”   “这样啊。”年轻小主神不免遗憾,“那不是很快?”   男人难得一笑:“这倒未必。……这有可能是个很长,很长,很长的世界。”   池小池在接受传送后,立刻选择摇号,进入下一个世界。   他从一处深海,又跌入另一处深海。   隐隐的窒息感过后,意识逐渐归为清明,他像是一条浮上水面的鱼,随着与水面距离的拉近,四周黑沉沉的静谧开始褪去,一个声音侵入了他的意识。   “池小池……”   池小池许久没听别人叫他的名字,昏昏然地想,是谁?   是娄哥吗?   但在他的记忆里,娄哥很少连名带姓地叫他……   “池小池。”   声音再度响起时,他重新拥有了四肢。   池小池能感觉到,自己是坐姿,自己的头正枕在手臂上,意识成为了实物,很沉,坠着他的脑袋,叫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池小池!!”   一声怒喝,伴随着后脑被一样小型物体砸中时发出的轻微刺痛,池小池从幻梦里惊醒。   他抬起眼来,习惯性地在心里唤:“六……”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得,睡得还挺香,啊。”讲台上的人把黑板擦在讲台上敲得灰尘四散,一张脸被粉尘扑了个云山雾罩,“池小池,你爸妈花钱送你是来上学的还是来坐月子的?考高一回,你烧包了是不是?”   许老师,许志强,初中物理老师,诨名许大裤衩。   得名原因是此人讲课手舞足蹈,格外激情,某个夏天,他穿着一件牛仔裤来上课,唾沫星子四溅地讲弹力,情到浓时,他说,同学们,你们看,这就是弹力。   他做了一个高抬腿,把腿架在了讲台上,试图来一个现场教学。   其结果是裤衩一声,裤'裆裂了,从此得名许大裤衩。   之所以池小池印象这样深刻,是因为这个外号正是出自他手。   池小池的同桌是个挺瘦削矮小的男的,见他看向自己,立马小声为自己辩解:“不怪我呀,老许叫你那么多声你都听不见……”   池小池满心茫然。   他想,做梦呢吧。   为了确定自己在做梦,池小池低下头来。   桌肚里躺着篮球杂志和课本,桌侧生锈的挂钩上挂着双肩包,桌面上贴着前任主人留下的小贴画,贴画里男人的脸已经被手动磨皮,根本看不真切,只能凭轮廓确认是个帅哥。   ……如果这真是梦的话,周公还真他娘是个细节控。   池小池开始细细打量自己。   他穿着宽松得像面口袋一样的蓝白色校服,水手配色,长袖松松挽到手肘,露出修长小臂和尖瘦肘骨,机绣出的校徽浮纹被磨得发白,有两穗线冒出了头。   他歪一歪脚面,清楚看到了自己右脚踝骨上的黑色花纹。   池小池记得,自己是初一下学期窜的个抽的芽,初二上学期新换的校服号码到下半学期又小了,裤子短了不少,他也不急着换,买了张便宜的黑色纹身贴,把普通的白袜子剪短成后来无比流行的船袜,配着白色板鞋,纹身贴就贴在露出的右脚踝上。   这个年纪的小女生已经有了性别意识,为了围观一只脚,常常特意在课间跑来,在窗外指指点点,嘁嘁喳喳。   池小池知道自己帅。   哪个长得好看的人,不是被人从小夸到大的呢。   因此他从不吝于向别人展示他的魅力。   许大裤衩还在喋喋不休地数落他,但这些话在池小池嗡嗡作响的脑子里转过一圈,就被他筛了出去。   他眼里只能看得见一张张在记忆里早已模糊、如今看来又异常熟悉的脸。   他只能看得见摆在桌面一角的一沓各科目的《快乐暑假》,上面画着一个个喜笑颜开的智障小孩儿,根本不知道做作业为什么会让他们这么快乐。   他也只能看得见,黑板一角上写着“离中考还有340天”。   “340”这个数字四周的黑板被擦得发了白。   从池小池初中开学第一天起,班主任就开始倒数,美其名曰要让大家培养紧张的意识。   距离中考340天……   《快乐暑假》,暑假……   ……初二的暑假,还没开始。   池小池一把夺过书包,奔出教室门去。   无视了许老师在身后气急败坏的叫喊,池小池一步五阶,沿着楼梯跳了下去。   脑海中有个声音,隐隐约约地回响着,但池小池不想去管它。   自己也许是在课堂上睡着了,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预知梦,梦见了未来。   未来的自己,有着光鲜的外表,尊崇的地位,无数的财富,但唯独没有了娄哥。   现在梦醒了,他要去见娄哥了。   “……小池!!”   一声响在脑海中的声音,总算把池小池失控的理智稍微扯回了正轨。   池小池在教学楼一楼的最后一节台阶站着,提着书包的手微微发抖。   见止住了他的步伐,娄影的嗓音才温和下来:“你怎么了?要去哪里?”   池小池的认知在真实与虚幻之间来回拉锯,他用掌根狠狠压住左眼,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是任务?”   娄影颇有些不可思议。   娄影和池小池的传送有了些微的错时,等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教室,他坐在教室第三排最中间的位置,面前是寥寥的笔记,和一张小狗的画像。   老师在前面口若悬河,他也是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要和池小池进行意识连接。   他连接上后,看到的就是发疯似的从教室里逃出的池小池。   “这当然是任务,你是怎……”   说话间,老师要求大家拿出练习册,娄影便顺手合上了桌面上的笔记本。   然而,笔记本封面姓名栏上的两个字,叫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娄影”。 第237章 完美新世界(一)   池小池坐在一座公办中学校门对面的小吃街里, 吃麻辣串,配着从仓库里取出的顶级XO。   14岁的池小池已经有了高中生的个头, 麻辣串小摊的塑料矮桌对他来说有点拘束, 他无处安放的腿只好向椅子两侧斜勾着。   他的头发刚剃过不久, 身上带着一点柠檬皂的清香,他坐在油腻溽热的空气里,像是一阵清爽的风。   旁边过路的, 不论男女, 都会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疑心是自己看错了眼。   等看清楚后, 又会忍不住暗暗吃惊。   池小池有过滤人类视线、把所有人当成大白菜的本领, 因此,他无视了所有或探询或惊艳的视线,只自顾自喝着他的酒。   无需多言, “池小池”这个名字,就足以让他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主神把他们扔进了平行世界。   如果把各个世界的存在比喻成琴弦,平行世界就是两根相距无限近的琴弦, 同调共振,几乎完全相同。   池小池所经历的第一条世界线,已经算是距离原世界相当近的一条了。   在那条世界线里,有星云娱乐, 有北邙公墓, 甚至有池小池认识的宋致淮, 但仍然存在着许多显著的不同, 譬如在那个世界里,娄影并没有死。   按照娄影说的,随着任务难度的递加,池小池只会离原来的世界线越来越远。   没想到,他经过了九个世界,最终竟然回到了一个与原点无限近似的世界。   他抬手抚摸自己清爽的板寸头。   头发是新剃的,短短的发茬摸上去手感很舒适,像是一只刚冒出软刺的小刺猬。   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以至于池小池都忘了,小时候的自己是不爱留长头发的。   头发长了,他嫌热,也嫌不够爷们儿。   池小池禁不住想,后来的他为什么想要留长发?   喝到第三杯酒时,他总算想起来了。   长头发是第一次拍戏的时候,孙老要他留的,目的是为了符合人物形象。   在他的处女作里,他饰演的是在小渔村里长大的留守少年,幼时见过外面的花花世界,但又被父母送回老家,心比天高、志向宏远、心思敏感,因此在衣着、发型与谈吐等等方面,都力求与周遭世界格格不入。   长发,就是那个渔村少年和他的小世界对抗的方式之一。   后来,池小池就一直留着长头发了。   原因与渔村少年不同,却也简单:这样好上戏。   剧情要求让他剃短发,他就剃;需要他蓄长发,他也能直接上场,效果总比戴假发要好。   就像遗忘了要留长发的理由一样,池小池已经遗忘了太多事情,以至于不知道要怎么扮演最初的自己。   坐在满是沙土气的马路小摊上,他在一次性塑料杯子里注满琥珀色的液体,一边品酒,一边一个人调出世界线,静静阅读起来。   原主池小池,14岁。   父亲是牙刷厂工人,原本同样在牙刷厂工作的母亲成为了下岗大潮中的一份子后,在某家食品小作坊里做了女工。   这对夫妻,是现代婚姻发展过程中的反面典型。   因为怀了池小池,两个都不很想负责任、又不擅长负责任的男女结了婚,为孩子起了个很敷衍了事的名字,并敷衍了事地放任着他的野蛮生长。   所以从小,池小池就不喜欢在家里呆着。   他愿意去筒子楼附近的废弃铁轨走上一个下午,直到满身镶嵌上彩云夕照的光环。   小时候的池小池浪漫,敏感,脑中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再加上外表出挑,在四季笼罩着油烟气的筒子楼里,像个投错了胎的小怪物。   直到有一天,他等来了另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小怪物。   父母因事故双双亡故的娄影,搬进了小姨家里,正正好在池小池家的楼下。   池小池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哥哥,主动去扒他的门,厚着脸皮去打招呼、搭讪。   很快,小怪物和小怪物玩在了一起。   用池小池的话说:“长得好看的人就该和长得好看的人一起玩。”   他和娄影就这样一起长大。   “一起长大”这个词,置身其中的时候,感觉很轻,只有在多年过后回想起来,才能感受到那份别样的、沉重又欢喜的滋味。   他们一起吃冰激凌,一起养了一条瞎了眼睛的小流浪狗,一起打游戏。   娄影会留他住宿,陪他上厕所,给他讲题。   池小池觉得自己多了一个哥哥。   不,哪怕有亲生的哥哥,都未必会有娄影这么好。   池小池曾问过娄影,为什么要对他好。   他问出这个问题时,对面的娄影眼睛微微垂下,神情有些难过。   “我告诉你,你不要跟别人说。”小娄影说,“我妈妈出事的时候,肚子里……有我的弟弟,或者是妹妹。它还很小,小到连我妈妈都不知道它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想,如果它还在,将来会不会和你一样可爱,一样好。”   小小池一听,差点委屈成了河豚:“好啊,我就是你弟弟妹妹的替代,是不是?”   “刚开始,我对你的确是有一点……不过现在不是了。”娄影迅速收拾好心情,温柔地给他顺毛,“你不是任何人,你只是池小池。”   事后,池小池回家反省,觉得自己当时的表现太差劲,没有照顾娄哥的感受,应该给他一些补偿才是。   不知怎么的,他冒出了个鬼才想法,觉得自己不应当只做弟弟,妹妹也可以。   适逢学校节庆排练,老师为舞蹈队女生订了一批红色的小裙子,多订了两条尺码大的,池小池就借了一件回家,故意跟娄影打赌,谁输就穿裙子扮女生出去逛一天,然后自己再假装输给他,这样,娄影说不定能高兴高兴。   计划执行得相当顺利,但唯一的问题是,池小池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才走出家门不到一刻钟,池小池就不行了,拽着裙摆臊得迈不动步,一张脸羞得通红,死活不肯再往前走。   娄影看他头顶都要冒烟了,也不舍得眼睁睁看着他这么窘迫,就脱了自己的薄外套,给他盖住脸,又把他背了回去。   小的时候两个人很要好。   这份要好,也招来了非议。   筒子楼是个容易出碎嘴子的地方,有不少人议论,说池小池是本地原产的小土鸡,娄影是不小心飞进山尕尕里的金凤凰,一个注定要留下,一个早晚要飞出去,最后还是各走各道,分道扬镳。   甚至有好事者在闲聊的时候,看到下楼找娄影玩的池小池,会笑嘻嘻道,小池呀,又来找你娄家哥哥了?到时候你娄家哥哥变成凤凰飞走了,你怎么办哦。   池小池思路清晰地道,我怎么办跟您有什么鸟关系。   不过也不怪这些人嚼舌根。   娄影自从在本地落户念书,就没从全区第一名的位置上下来过。   而池小池本人对学习的态度旗帜鲜明:“我讨厌学习。”   娄影问他:“你不想跟我读同一个大学,和我一起走吗。”   池小池嬉皮笑脸:“高中毕业之后我就不读了。我去你的大学里卖冰棍儿,卖日用品,到时候你只许买我家的,不许买别人家的。”   娄影哭笑不得:“读大学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你是很聪明的孩子,最好不要随便决定自己的未来。”   池小池问他,他想考哪个大学。   娄影说出了一个大学的名称。   池小池思忖了一下:“那我还是去卖冰棍儿吧。”   玩笑开过,但娄影的话,也让池小池从此存下了一点野心,一点隐隐约约的不甘心。   娄影在楼里一部分人的心目里是不折不扣的好孩子。   但优秀,本身就是惹人嫉妒的缘由。   另外一部分人,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好孩子,但他们从他的学业、礼节和日常表现上都挑不出错来,只能干瞪眼。   楚姨的半导体事件,总算是给了这些人一个发泄的机会。   因为半导体的缘故,娄影的风评在筒子楼里一落千丈,每个人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娄影手脚不干净的事情,末了还要装模作样地感叹一声,哎,还是没爹妈的孩子,打小没能教好。   池小池气不过,想为娄影出气,却被娄影阻止了。   他受父母耳濡目染,一身的好脾气与好修养,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动摇的。   而又是因为失去双亲,他在儒雅的书卷气外,又多了一份同龄孩子少有的、对世事的体察和谅解。   娄影是真的不生气,并真心实意地觉得不值得。   到头来,池小池反倒比他这个当事人表现得还要愤怒。   父母在听到相关八卦之后,居然难得地表现出了责任心,在餐桌上教育池小池,让他少和娄影往来,还说,他们池家的孩子可以成绩差,但不能被人带歪了品德。   池小池愤怒至极。   他在餐桌上站起,说,以前我和娄哥玩得好的时候,你们根本不管我,现在听了点捕风捉影的传闻,就摆出一副为我好的样子。你们到底是关心我,还是怕我丢了你们的面子?   不出意外,在被狠狠刮了一巴掌后,父母联系了住在隔壁的朱守成,请他在初二的暑假为池小池补习,并勒令他不许再去见娄影。   朱守成是一所公立学校的数学老师,五十多岁了,头发有些花白,但身材依然高大健壮。   池小池已经算是发育得很好的,发顶也才堪堪到他胸口,就连娄影,也不过刚到他下巴。   他妻子早亡,只留下一个儿子,和儿媳妇在城市生活,而他选择独身鳏居、留在这城乡结合部的中学里执教,用他的说法,是“故土难离”。   在筒子楼里,他是德高望重、学问高深的代名词,为人又热心,很得大家尊敬。   但在池小池看来,朱守成就像一座黑漆漆的铁塔,虽然上过两三次课,对池小池也很是温柔,在他去他家里补习时,总给他备好冲泡橘子汁和牛奶巧克力,可池小池仍是不喜欢他身上的那股味道。   当然,池小池也不会把这种事太往心里去。   最让他犯愁的,是要怎么把这件事委婉地告诉娄影。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和往常的任何一天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一起去喂狗肉,期间偶遇了朱守成,意外把这件事挑到了明面上。   娄影劝池小池听父母的话,也跟他约好,晚上八点,在天台上见,他要给他开小班补习。   池小池满心欢喜地回了家。   父母都去上班了,池小池本想午睡一会儿,等三点钟就去找朱守成补习,谁想刚躺下不久,脑袋上吱吱转悠的风扇就停下了。   池小池被活活热醒过来,咔哒咔哒转了几下风扇旋钮,又拉了一下灯绳,确认是停电了。   老筒子楼经常出现类似的状况,池小池没什么意外,熟练地翻出厚厚的电话簿,准备打给当地的电业局报修。   然而拎起听筒,听筒里却寂然无声。   这下没招了,池小池只得撂了电话,重新滚上床。   没了风扇,空气迅速升温,凉席变成了被火烤着的饼铛,夹缝里都沾上了汗水。   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摊了一会儿煎饼,池小池突然听到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他抱着竹面枕汗流浃背地爬起来:“……娄哥?”   “小池,是我。”外面是朱守成亲切的声音,“午睡了吗?这停电了,怪热的,我家里有绿豆棒冰,你来吗。”   池小池犹豫了一会儿,爬起身,穿了工字背心和短裤,打开了门。   门外的朱守成背着光,露出牙齿,对他笑得无比灿烂。   池小池看了一眼身后显示着两点钟的挂钟,拿手背挡光,和朱守成商量:“老师,我今天早点去,能早点下课吗?”   中午娄影送了他一块巧克力,如果今天能提早下课一小时,他想趁糕饼店没下班,去附近买点鸡蛋糕给娄影吃。   朱守成的笑容弧度丝毫不变,仿佛是黏在脸上的面具。   面具后的一双眼直直望着池小池,对他说:“好啊。”   筒子楼里几乎没有闲人,在白天,每个人都得为生计奔忙。   筒子楼每天最热闹的时段是晚上,中年妇女忙着嗑瓜子,中年男人忙着喝酒,年轻夫妻忙着趁孩子出去玩的时候亲热温存,锅碗瓢盆响成一出,构成一片烟火气十足的风味人间。   但在夏日的午后,除蝉鸣之外,死寂一片。   池小池抱着课本,跟随在朱守成身后,走入一片白日,又进入有着一层厚厚铁门的朱家。   轰隆一声,铁门把他与外面的世界分离了开来。 第238章 完美新世界(二)   池小池一边吮吸着绿豆棒冰, 一边伏案做题。   纱窗关着,把热风的热力过滤了一部分, 吹在后背上, 虽然不那么舒服, 好在是聊胜于无。   朱守成拿暖瓶给池小池倒了一杯开水:“别喝啊,先晾着。晾成凉白开,喝了舒坦。”   池小池道:“谢谢老师。”   倒好水的朱守成坐在餐桌改成的临时书桌对面, 目不转睛地盯着池小池, 盯得池小池有点发毛。   他不知道朱守成想要干什么, 只是本能地觉得很不舒服。   ……还不是寻常的那种带压迫的不舒服。   事实证明, 朱守成的确和平时给他补习时的状态不大一样了。   他热络地问池小池:“冰棍好吃吧?”   池小池心思一向敏锐, 在意识到不对后,他的话就少了许多:“嗯。很好。谢谢老师。”   朱守成:“你家电话能打通吗?”   池小池:“……不能。”   朱守成:“我家也不能。知道原因吗?”   池小池:“如果您家也不行的话,整栋楼的线路可能都断了……应该是电话局那边的线路故障。”   “哦——”朱守成又笑露出了牙齿, “小池真聪明。”   这说话的语调听得人后脊梁骨发麻。   池小池僵硬地扬了扬嘴角,不自然地活动一下肩膀,把吃干净的冰棒圆棍丢入垃圾桶, 又扯了卷纸去擦手上淡绿色的甜汁。   朱守成突然抬手,要摸池小池的脸。   池小池灵巧一避:“……老师?”   朱守成指指他的嘴角,笑容满面:“有脏东西。”   池小池干巴巴道:“谢谢老师。”   安静了一会儿后,朱守成站起身来, 把大开的纱窗关上。   纱窗边缘滑过滚轴的细细“刷”声, 莫名叫池小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停笔扭头, 看向朱守成。   朱守成回过头来, 与池小池撞了个脸对脸。   他笑着指向空无一物的半空:“有蚊子。”   说罢,他理所当然似的,伸手把内层的玻璃窗也拉上了。   窗户内侧的扣锁是老锁,缺烂了一半,从里面根本锁不上,朱守成也没有多管。   等再落座时,他没有回到自己的位置,而是贴着池小池一边坐下。   他中午应该是吃了热干面。   池小池闻到了他身上的葱花味、蒜味和大酱味道。   朱守成把脸凑了过来:“有没有不会做的题啊。”   他一开口,嘴里都是发酵过的蒜味。   池小池闪过了半个身子,脸色已经隐隐发了白:“老师,你坐这里不热吗。”   “热啊。”朱守成说,“你火力壮,年轻就是好啊。”   池小池眉头皱了起来:“老师,我想做题。”   朱守成说:“做。你做。”   池小池被那种发自内心的不安折磨得忍无可忍,霍然起身,抱着作业和课本就要离开。   孰料,一双强有力的胳膊从后猛地抱来,把他死死钳在那个充满着发酵食物味道的怀抱里。   一只沾着浓重钢笔水味道的手捂住了他的口鼻。   朱守成贴在池小池耳边,小声又急切道:“……小池,你腿很白啊。”   被捂住嘴抱住腰、从客厅一路拖到卧室的池小池,抓住一切机会制造出声音,跺脚不行就蹬腿,蹬腿不行就张嘴咬,活像头被惹恼了的小疯兽。   朱守成在他耳边重复的“你乖乖的”、“别告诉你爸妈,他们一个字都不会信的”、“再闹就不是听话的好孩子”等等屁话,他一句都听不进去。   朱守成显然没有遭遇过如此激烈的抵抗,一时也有些无所适从。   就在他愣神的刹那,池小池飞起一脚,一脚踹碎了卧室小书桌上摆着的君子兰。   花瓶解体的声音,让楼下正在为池小池的复习做准备的娄影搁下了笔。   他抬起头来,看向天花板方向。   “……小池?”   这栋楼建得早,年龄起码二十往上,隔音效果极差,但娄影一时也无法判断,声音是从小池家传来,还是邻居朱守成家传来的。   听到楼下传来隐约的一声“小池”,朱守成也懵了,马上死死制住池小池,还麻利地用枕头压住了他的嘴巴,黑塔似的身体压在池小池身上,一百八的体重,把池小池压得动弹不得。   池小池此生第一次和人产生这样的亲密接触,浑身涂了油似的难受恶心,呜呜地喊叫着,中老年男人的头油味道经由呼吸一股股返进他的口中,惹得他胸口窒闷,气力也跟着一丝一毫流失。   池小池心脏跳得奇快,四肢血液在极大的压力下有种停止流淌的错觉,指尖、脚趾,渐渐发麻发木。   娄哥,救我……   我在这里……   朱守成生怕有人撞破他的好事,除了压住池小池外,倒是不敢再妄动分毫了。   不多时,从楼道口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一路响到了池家家门口。   紧接着,便是娄影那标志性的温和腔调:“小池?在家吗?打碎什么东西了吗?”   朱守成扭头看了一下钟表,微微松了一口气。   两点五十,还不到三点。   他记得,中午偶遇他们二人时,自己当着娄影的面,和池小池约定的补习时间是下午三点钟。   这下,娄影就不会想来找自己的麻烦了吧?   娄影又叫了两三遍的门,门扉仍是紧闭,无人应答。   朱守成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但下一秒,他自家的房门就被从外敲响,   娄影略有些担心的声音自外传来:“朱老师,你在吧。刚才是你家东西摔了吗。……朱老师?”   池小池更加激烈地挣扎起来,不住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朱守成惶急之下,也顾不得分寸了,连池小池的鼻子也一并捂了个死紧。   瞬间氧气断绝的感觉,把池小池仅剩的一点力气也榨了个精光。   外面的娄影见敲不开门,又转向了临近的另一户人家,继续敲门。   大白天的,务正业的成年人都去上班了,不务正业的断了风扇,在家也躺不住,去游戏厅、百货商场蹭个凉。   学生有的出去上补习班,有的出去撒欢儿,几乎没人愿意留在这热烘烘的楼里焐汗。   果不其然,娄影没能敲开附近任何一家的房门,只得打道回府。   听到脚步声自近而远地离去,朱守成大大松了一口气,撤了枕头,抱住已经意识模糊的池小池,带茧的指尖轻轻抚摸着少年柔软雪白的脸颊,满脸贪恋地去亲吻池小池的肩膀。   他正要进入状态,一阵重新响起的脚步声和着叮叮当当的钥匙声,吓得朱守成三魂去了七魄,重新拿枕头堵好池小池的嘴。   在这期间,池小池吸入了一些新鲜空气,混沌的意识清明了些。   他虚虚睁着眼,不再一味挣扎喊叫,而是表现出十足十的驯服,并静静等待着力气恢复,寻找脱身之机。   他想起来,当初自己总是忘带家里钥匙,索性在复刻时多刻制了一份,留在娄影那里,以备不时之需。   池家的门虽然被打开了,但池小池无法对此感到乐观。   他不是被朱守成拖走的,家里的一切摆设都很正常,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不会叫人联想到……   突然,池小池想到了什么,眼里微微泛起了亮光。   声音的确很难定位,娄影只能借此判断,是二楼的某家住户中有人摔了东西。   娄影为人向来谨慎,先是敲门,想确认情况。   在周围没一家应声后,他就意识到不对了。   如果不是池小池毛手毛脚打碎东西,那会是谁家?   人必然是醒着才会打碎东西的,就算是人睡着了,在睡梦里挥手蹬腿,打碎了东西,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不可能继续睡下去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强风把东西吹倒的。   但如果有这么大的风,开着窗在家的娄影不可能察觉不到。   ……所以,娄哥他肯定是发现不对了。   朱守成自然不会有池小池想得这么多。   他觉得,娄影开门确认池小池人不在后,就该离开了。   ……   娄影开门后,人的确不在,东西也都完好。   但这反倒印证了娄影心里某种不祥的预感。   池家没有打碎的东西,那就应该是朱守成老师家,或是池家另一侧的邻居家发出的动静,但敲门却没有人应答……   大白天的,是进贼了吗?   还是出了其他的什么事情?   娄影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思考接下来该如何办。   虽然有些失礼,但是为了安全考虑……   池家在筒子楼的二楼。   窗台下方,有一段约十厘米的水泥边。   娄影踩着池小池家敞开的窗户,翻了出去,一只脚踏在水泥边上,确认踩稳了后,才把另一只脚迈了过去。   他第一个前往的,就是朱家。   朱家与池家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墙,因此娄影并没有花费多大气力,就来到了朱家客厅的窗户边。   紧闭着的玻璃窗,让他的眉头轻轻蹙起。   谁会在这种闷热的天气里把门户紧闭成这个样子?   而当他看到,客厅桌面上散乱地摊放着课本和池小池的文具袋,而一杯热水还在桌面上袅袅冒着热气时,娄影脑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念头,随即轰的一声炸开了。   陡然从客厅传来的窗户拉动声,让朱守成的血液瞬时逆流!   他想到了池小池放在客厅桌子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书本,心脏几乎停跳,松开压制住池小池的手,拔足朝外奔去——   ……他就这样敞露着半个怀,在卧室门口和娄影面对面撞在了一起。   朱守成张开双臂,扶住卧室门框,试图阻住娄影前行的路:“小娄,你怎么进来的?”   但他却是弄巧成了拙,手臂一抬,把他身后挣扎着往起爬的池小池便彻底地暴露了出来。   池小池浑身无力,嗵地一声滚下了床铺。   见了娄影,池小池的委屈和恐惧才嗡地涌上了头,张口就是颤抖的哭腔:“娄哥!娄哥救我——”   娄影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在报纸上读过某些类似的新闻,如今见了池小池几乎被扯掉的小短裤,他还哪里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向来温文的眼里染上了三分暴戾。   朱守成眼见一切滑向了不可控制的境况,也发了急:“这都是误会。我和他……”   娄影一句也不肯多和他废话,猛抬一膝,顶中了他的胯间。   朱守成登时疼得面目扭曲,捂住伤处痛唤时,娄影捡了个空当钻进卧室,把池小池从地上扶起,握住他怕得直抖的手,轻声安慰:“没事,没事了,娄哥来了。”   朱守成吃了痛,又被逼上了绝路,眼底的紫红血丝也一分分绽开。   他绝不能让这两个人走出去!   自己精挑细选了这么久,最后相中池小池,一方面是看他长得好,另一方面,是看中了他父母对池小池的冷漠和不上心。   朱守成敢保证,就算池小池说出去,以他那皮猴子的性格,也没人会信他。   但是娄影就不一样了。   这种事情,一旦有了人证,他就彻底完了!   他一个箭步窜上去,扳住娄影的肩膀,要把两人拆分开来。   娄影近距离看到了池小池憋得发紫的脸以及肩膀上可疑的口水印记,怒火中烧,也跟着发了狠,一把抡脱朱守成的手,并一头撞到了他的下巴上!   他叫道:“小池,快跑!”   疼痛激发出了朱守成骨子里的兽性,他一把拧住娄影,和他从卧室一路厮打了出去。   朱守成占了身高与体重的优势,又是个气力尚壮的成年人,娄影不过是个16岁的少年,就算常常修理机械,修出了漂亮匀称的肌肉线条,说到底也不是个惹是生非的人,不懂什么打架的技巧,也没什么经验,慢慢便落了下风。   眼见扭打逐渐激烈,池小池知道,以自己现在昏昏沉沉的状况,根本没法上去拉架。   他靠着方才积攒下的体力,一路半踉跄半爬到门口,奋力拉开门栓,挣起全身力气,大喊道:“着火了!!救火啊!!”   听到池小池的呼救声,朱守成立时方寸大乱,手上发了狠劲儿,低喝一声,把正面捉住他衣领的娄影从地上抬起,往前狠狠一推——   就连朱守成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和娄影一路扭打到了窗边。   ……而娄影开窗进来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时间把窗户重新关好。   池小池也恰在此时回过头来。   他亲眼看到,娄影从朱守成身上凌空掀了出去,大半个身子撞出了窗户,继而失去重心,向后翻倒……   他就这样消失在了窗口。   他的身体,牵扯着池小池的心,呼啦一下没了踪影,在池小池胸前留下了一个空落落的大洞。   啪。   咚。   哗啦。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一辆运满了空纸箱的三轮车会那么刚刚好地停在朱守成的窗户底下。   娄影头朝下摔下去时,后脑撞在了三轮车后车厢的铁棱边,又滚摔在地,堆得一人多高的纸箱子哗啦啦地倾斜下来,把娄影的身体彻底掩埋。   ……池小池完全忘记了走路的方法。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滚下楼的,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达娄影身边、怎么扔开乱糟糟的纸箱的。   搬开纸箱,看到娄影的脸和睁着的眼睛,又摸摸他的胸口,还有心跳,池小池一口提在喉咙口的气才略略松弛了下来。   但只不过数秒之后,娄影就咳嗽出了大量的血沫。   池小池呆住。   满目鲜艳的红,让他的大脑不会转了。   “……娄哥。”   池小池不敢叫得太大声,不敢拉扯他,生怕自己震散了最后一点生机。   他在一瞬间变得胆小起来,一双手轻轻碰一碰他的前额,又碰一碰他的嘴唇,和它的主人一样茫然。   “娄哥……”   池小池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娄影摔下来的地方。   他想,只是两层楼,两层楼而已。   没事的,一定没有事……   “你快去打电话!”朱守成的嘶吼打断了他的自欺欺人,“打120!快!!”   池小池愣愣地看向他,脑中闪过断续的信息碎片。   电话。   他家的电话坏了。朱守成家里的也是。   电话局那边的线路故障。   整栋楼的电话都坏了。   120,是要打120,救娄哥。   要去借电话。   要把娄哥留给朱守成吗?   不行,不可以。   但是,自己不去,还有谁能去?   朱守成吗?   万一他跑了呢。   万一他故意拖延时间……   不敢再耽误时间,池小池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一语不发地朝远处奔去。   他像是刚刚学会跑步的孩子,跑出不到五六步,就啪的一声跪倒在嶙峋的碎石子路上,膝盖,手心,大片大片渗出血来。   池小池不知痛,他一言不发地重新站起,在燠热干燥的空气里狂奔而去,像是要奔跑着逃离逐渐蔓延开来的血腥气,逃离这个可怖至极的梦魇。   从一楼角落老朽的防盗窗里,露出两张好奇的小学生的脸。   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年龄不过六七岁。   父母离开家时,把姐妹两个锁进了家里。   池小池的呼喊声和坠楼时发出的巨大动静,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   门是出不去的,她们只好隔着窗户远远观望。   她们看到满地的箱子,还看到蹲着的朱老师和躺着的娄影,但见这两人久久没有动,她们也就丧失了兴趣,继续去玩她们的七巧板了、   朱守成鼻腔里都是血腥气,大部分是他急火攻心,大滴大滴涌出的鼻血。   他半跪在娄影面前,不住拿手背擦拭着渗血的鼻孔,脑海里重重叠叠的全是乱码。   然而很快,他从乱码之中,辨识到了一丝有用的讯息。   地上的娄影还有些微的气息,眼睛半睁,不知道是清醒还是休克了过去。   朱守成望着这样的娄影,心中的念头逐步清晰了起来:   ——他不能活。   娄影一定不能活。   朱守成伸手,握住了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犹豫片刻,塞垫在了娄影枕在乱石上的后脑之下。   紧接着,他颤抖着在衣襟上把鼻血擦了个干干净净,又唾了几口唾液在掌心,搓匀,确认把手弄干净了,他才从衣服内兜里摸出一卷钱,简单清点了一下后,轻轻塞在了娄影的裤兜里。 第239章 完美新世界(三)   池小池跑到很远的地方,才在一个卖杂志的小报亭里借到了电话, 叫到了救护车。   等艰难地说清楚筒子楼的位置, 早已体力耗尽的池小池挣起仅有的一点点力气, 向来处奔去。   很多年后, 他仍记得他跑过的那段路。   夏天柏油路散发着煤焦油的浓腥气,被带着暑气的空气一烫, 变得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其间掺杂着喉咙里被沙子磨出的血腥味。   这股气息笼罩了池小池14岁的七月。   后来,他每当想到这一天,这股味道就风也似的绕着他打转。   一路上, 他拦下了两三辆摩的, 但他穿着小背心和短裤, 一眼就能看出他身上没有钱, 停下来的几辆,也是先问他有没有带钱。   一听是和人命相关的大事,他们跑得更快。   都是小本生意, 耽搁一天, 就少挣一天的钱。   每个人都计算得清清楚楚。   池小池再次跑回筒子楼下时,娄影、朱守成都不见了踪影,地上有新鲜的车轮印,还有一滩暗红色的血,和几块染了血的石头。   他奔跑着去了医院。   在城乡结合部只有一个小医院, 因此池小池的目的地也只有一个。   池小池扑入简陋的急诊大楼。   他问咨询处的护士:“刚刚送进来的病人在哪个手术室?”   护士抬起头来:“刚刚半个小时里拉进来了四个病人。你说的是哪个?”   “娄影。”   “别说名字。四个都还没做详细登记呢。”   说着, 护士把登记得还不完全的危重情况记录簿摊开, 推了推眼镜:“两个开车的,一个突发脑溢血的,一个从楼上掉下来的。你问哪个?”   池小池:“楼上掉下来的。”   “你是他什么人?”   池小池说:“我是他弟弟。”   “亲生的?”   池小池撒谎:“亲生的。”   “那还好。”老护士放下登记簿,从眼镜上方看着他,“……这样你爸妈好歹还有个念想。”   池小池望着护士,心里眼里都是木的。   他像是听懂了护士的话,却又没听懂。   “二楼尽头右转。快点去吧。”护士说,“再晚几分钟,就要送到太平间去了。”   护士在医院呆得久了,见惯了死亡,也见惯了家属得知亲人死亡时的反应,尤其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无非是腿软、痛哭、或是愤怒。   但池小池的反应与她见过的任何一种都不大相同。   池小池拉住从急救室里推出的滚轮床,把床直接拦在了不算宽敞的走廊之中。   他问医生:“你们要把我哥带哪儿去?”   医生比较委婉:“天气太热,他的身体得先找个地方停着,等到你父母来了,再带你哥回家,行吗。”   池小池固执道:“他的手还在动啊,你们要把他带哪儿去?”   医生哭笑不得:“小伙子,你看错了。是地不平,滚轮床轧在上面,难免有点颠。”   池小池抓住滚轮床,极力想要向医生证明自己的眼见为实:“叔叔,你听我说,我哥真的在动……我们不去太平间,我们不去。”   医生叹了一口气:“请节哀。”   池小池说:“我哀什么,他还活着。”   医生说:“小伙子,你拦在这里,会影响我们正常工作的。”   池小池不敢撒手,生怕自己一撒开,娄影就会被他们推到那个地方去。   他抓住床角,对床上寂然无声的人叫喊:“娄哥……娄哥,你醒醒。你跟他们说,我们不去太平间……”   地方小医院,连镇静剂都缺货。   池小池就这么保持着十足十的清醒,被两个身强力壮的保安强行掰开手指,和床分离开来。   辘辘的滚轮声重新响起时,那蒙着白被单的身体又开始抖动了。   池小池被按在墙上,远远看着车子在走廊上转了个弯,不见了。   他想,两层楼而已,怎么会呢。   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觉得说不定自己是拦错了车,认错了人,毕竟他只看到了被单下露出来的半只手。   所以他在撒谎说自己冷静下来了后,以家属的身份跟进了太平间。   确认的结果是,他真的很了解娄影。   他看过那只手握笔、拿游戏机、捧碗、拿筷子,拿螺丝刀,也看过那只手在睡着后安然摊平的样子。   就像现在。   他陷入了一场长梦。   池小池握着那只手,沿着床边,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缓缓坐倒。   看守尸体的是个老人,他远远看着,摇了摇头,旋即背过身去。   池小池发现娄影的指尖很冷,指甲尖泛着异样的青,就把他的手捧在掌心,轻轻呵气。   太平间常年不散的冷气传到他的身上时,池小池开始觉得冷了。   他觉得自己身上很疼,可到底是哪里疼,他说不上来。   池小池松开了娄影的手,双手扳紧了自己的肩膀,狠狠向内收紧。   他的牙关咬得死紧,齿间发出断续的痛苦呻吟。   老人听到响动,有点担心,走了过来,操着一口浓重的陕西腔:“娃,咋咧。”   池小池口齿不清道:“……疼。”   “那爷爷带你去看医生?”   “不看医生。”池小池把脸埋在手臂里,重重吸了一口气,“爷爷,我想打个电话。”   “好,好,给爹妈打个电话。让你一个娃娃瞧到这个事情……”   池小池抬起眼睛:“不,我要报警。”   然而,他刚被老大爷搀扶着走出太平间,就有一男一女两个派出所民警迎面走来,男的约莫四十岁出头,女的年轻干练,短发齐耳。   男警察打量了他一番,从他灰白的脸色上看出了些许端倪:“你是叫池小池吗?”   池小池同样盯着他看,木木的,不点头,也不摇头。   他说:“我有事要找你们。”   “我们也有事要找你了解一下。”女警察问他,“多大年纪了?”   池小池干巴巴道:“14。”   “嗬,真看不出来,个头窜挺猛,我还以为你十六七了呢。”男警察赞许地瞄一眼搭档,随即道,“那我们可得把程序走好。这样吧,你先给你爸妈挂个电话,跟他们说就在这里等。等你爸爸或者妈妈来了,我们再问你事情……”   “我有情况要反映。”池小池打断了他的话,“是朱守成。朱守成害了娄哥,他让娄哥摔下去了……他还对我——”   出乎他意料的,两个警察的态度都很是平静:“这件事我们知道。我们也是来调查的。”   “调查什么?”   “是安定路17号二楼207号住户朱守成报的警。”男警察道,“和一起入室盗窃案有关,其他情况不能透露。等你父母来后,我们再详谈吧。”   池小池以为,掀开被单、看到娄哥的脸时,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他还是低估了人生的操蛋度。   在送娄影去医院后,朱守成用医院的电话报了警,说自家进了贼。   贼叫娄影,协助偷窃的叫池小池。   池小池来他家里补习功课,做题,而他因为昨天晚上熬夜写教案,困得不行了,回卧室睡觉,打算等池小池做完一整套试题再给他讲解。   他是被外头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吵醒的。   他说,起先他以为池小池是在自言自语,但他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才发现了不对劲儿。   ……他家客厅里多了另外一个人。   朱守成说,他下了床,走到门边,正好和准备进卧室的娄影撞了个正着。   娄影做贼心虚,掉头就跑,被他从后抓住之后,居然和他扭打起来,打坏了君子兰,撞歪了家里的好几样家具,池小池也冲上来和他搏斗,被他推开后,竟然胡搅蛮缠,跑出去大喊失火。   在扭打中,娄影想要从窗户逃走,朱守成本意是想阻止他,谁想推搡间,竟然害他坠了楼。   池小池听完,当即一脚蹬上了审讯室的桌子,差点把桌子踹翻:“放他的屁!!”   一旁的池妈啧了一声,一巴掌拍上他的脑袋:“你嘴巴放干净点!我平时怎么教你的?!”   说罢,她朝负责问话的两名警员恭敬地弯了弯腰:“对不起对不起,这孩子脾气暴,在家跟我们也这么横,横习惯了。”   池小池气得眼前泛黑,一口郁气淤在胸口,只感觉全身所有的血都在往喉咙口冒:“不是!!不是!!!你们为什么只听他的一面之词?其他邻居呢?我们楼隔音差,总有人能听到什么吧?!”   短发女警察叫訾玉,她看池小池情绪太过激动,便特意放柔了声音:“那个时间段还留在筒子楼里的,只有一个耳背的老汉,一个宿醉的男人,还有两个读小学的孩子。前两个人根本没有听到什么动静,那两个孩子,记事都记不清楚,对事情发生的时间线是一人一套说法,等问了两句话,她们原先的记忆也不清楚了,证词没有办法采信。”   说着,訾玉身体微微前倾,用温和的语调安抚他:“你不要激动。朱守成的说法归他的说法,我现在想听听,你对这件事的描述。”   池小池脸色煞白。   他嘴里又平白弥漫起了男人的头油味道,鼻腔里充塞着食物和口水的发酵臭气。   池小池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紧紧交握在一起,轻声说:“他……要对我做那个事情。”   訾玉一时没有听懂:“他要怎么你?”   池小池咬了咬牙,一刀剖开了自己那道隐秘的伤口:“……他,朱守成,要侵犯我。”   一时间,会议室里的气氛凝固了。   池妈瞪大眼睛,在桌下掐了一把他的腿:“你疯了?胡说什么呐?”   訾玉与中年警察老戴交换了一个满含惊愕的眼神后,道:“可以跟我们说一说细节吗?”   池小池一字一字地说出自己的经历,说到被压倒在床上时,他身上抖得厉害,一阵一阵地反胃,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把他的胃向外掏。   听完他的讲述,訾玉很是重视,立即决定带他去医院验伤。   池妈却一直坐在一旁,用怪异的眼神望着池小池。   做完验伤后,天已经全黑了。   訾玉开车,把池小池和池妈一并送回了筒子楼,并嘱咐池小池好好休息,不要乱想,也不要到处乱跑,他们会尽快展开调查的。   池小池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眼睛直直看着车窗外。   朱守成西装革履地站在娄影家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果篮。   从他的上衣口袋里,露出了一角厚实的红包。   他正一脸沉痛地跟抽泣着的娄影小姨说着些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他扭过头来,看到了警车里的池小池。   朱守成有些心虚,迅速转开视线,对娄影小姨说了些什么,小姨便让开了一条路,让他进了娄家。   池小池想杀人。   此时的他无比想让朱守成和娄哥一样,冷冰冰又孤独地躺在太平间里。   池妈和訾玉告辞后,脸迅速郎当了下来,扯着池小池,一路把他拖上了楼去。   家里冷锅冷灶,池爸坐在桌边,心情看上去也不很好。   他问:“我听说了一点风声。到底怎么回事儿?”   池小池刚要开口,池妈就开口斥责道:“怎么回事?还不是你生的好儿子?!长这么大,别的学不会,净学着惹事儿了!”   她转向池小池:“我不是跟你说过,少跟楼下姓娄的往来,他学习好,品行不好,你看看,现在怎么样?应验了吧?”   池小池激烈辩解:“娄哥不是!!”   “哦,他不是,那他怎么大白天跑人家家里去了?兜里还揣着人家的钱?”   池小池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娄哥是为了救我……”   “你就瞎扯吧。”池妈转向池爸,“你知道吗,你的好儿子,说人家朱老师对他动手动脚,还摸他……你听听看,荒谬不荒谬,啊?你当你是什么香饽饽?人家朱老师是男的,一个大老爷们儿,对你动手动脚,他图什么啊?笑话。”   ……池小池不想说话了。   哪怕张张嘴他都嫌累。   父母不会承认他们把池小池送去朱老师家补习的决定是错的,所以错的一定是池小池。   既然这样,那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他想出去透透气,却被池妈拦了回来,说他今天晚上哪儿都别想去,就在家里把情况全都交代清楚。   池小池抿着嘴,无声地笑了两下。   他在地上铺好了床,径直倒下,扯过被子蒙住脑袋,再不多说一个字。   没办法,池妈池爸也早早熄了灯,以此来对抗已经在整栋楼流传开来的流言蜚语。   池小池毫无睡意,在窒闷的被子里,睁眼听着床上夫妻的对话。   池爸说:“怎么就死人了呢?还是死在咱们家附近,这以后就算要搬,房价也得跟着跌。跟谁说理去?”   “爱找谁找谁,总之别找咱们晦气。”池妈懊恼道,“你儿子随便就把家里钥匙给外人,这下好了,咱们得和娄家一起吃瓜落。”   “不至于不至于。不过说起来,也真亏得娄家小子丢了命。”池爸说,“人死为大,以和为贵,朱老师也不会跟咱们多计较小池的事情了。”   池小池张口咬紧了被子。   等到他有了一点点松开牙齿的力气,才发现自己一嘴都是浓重的血腥气。   ……   訾玉一直留在筒子楼下,观察四周,确认了这一地带没有任何监控覆盖的痕迹。   直到朱守成从娄家告辞,她才钻出车子,拦住朱守成:“朱先生,咱们再谈一谈?”   朱守成的表情不自然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这么晚啊。去派出所?”   “就两三句话,车上谈就好。”   关上车门后,訾玉扭过头来:“我可以问一些问题吗。”   副驾驶座的朱守成:“嗯,您说。”   訾玉:“您说,是娄影用池小池家的钥匙进入池小池家,再翻进您的家里,进行盗窃?”   朱守成:“是这样。”   “而池小池是内应?”   “这也只是猜想。因为他看起来对娄影的存在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訾玉望着朱守成的眼睛:“您认为,娄影既然有了小池这个内应,为什么不直接走门,而是选择走窗户?”   朱守成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我家的门已经老了,开门关门时声音特刺耳。”   訾玉思忖:“你是觉得,小池怕吵醒你,才让娄影走窗户?”   “可能吧。”   “那他和娄影这次的行窃计划,一定是事先计划好的。但小池怎么能确定您在执行计划时一定会睡着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朱守成耸耸肩,“他们成天黏在一起,保不齐有什么特别的交流方式呢。”   问话全程,訾玉都在关注朱守成的表情变化。   但令人失望的是,她并没有发现什么。   朱守成表现得虽然有些紧张和焦虑,但程度还属正常范围之内,看不出特别的异常来。   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您对娄影,还有什么其他方面的评价吗?”   “这孩子学习相当不赖,灵性得很,但品行就……”朱守成遗憾地摇摇头,“不是我说逝者的坏话,您可以打听打听,这楼上楼下,谁不知道娄家的孩子总是有花不完的钱,总能弄来各种各样的二手货,还能给池小池买各种各样的好东西。至于他钱的来源,唉,兴许只有天知道吧。”   ……   在七月,池小池开始了他没有硝烟的战争。   他每天都跑到派出所里坐着,等着要一个说法。   池妈还要上班,哪里能陪他成日成日干耗着,于是,负责这件事的老戴灵活转进,把“问讯”包装成了“谈心”,这样也不必让池家父母每次都跟着来了。   老戴很不信任池小池。   每次“谈心”,他都会问同一个问题:“你把那天发生事情的所有细节再说一遍。”   因此,池小池不得不一次次扯开伤疤,把鲜血淋漓的创口亮给其他人看。   但同样的事情,颠来倒去地说,也难免串了味道。   老戴拿着几份笔录,来回比较:“娄影进窗户的时机……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啊。”   池小池捂着额头,心里身上都累得发软:“我上次是怎么说的?”   老戴把笔帽合上,向后靠在椅背上,敷衍道:“你自己想。”   池小池不说话了。   这几天来,池小池的话急剧减少。   因为他发现,多说多错。   老戴也觉得没趣儿了,合上笔录本,叫他在这里等着。   他前脚刚走,池小池就单肩背着包,默默跟了上去。   老戴回了办公室,池小池也在办公室门口的塑料长椅上无声无息地坐下,想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一个年轻的小民警在里头问:“那小子又来了?怎么样,还好吗?”   “他好着呐。”老戴用食指响亮地弹着验伤报告,“他身上所有的红伤是他自己摔的,手腕和腰上倒是有点淤青,显然是扭打推搡过的痕迹,也和朱守成的口供对得上,还有,他身上既没有被捆绑过,也没有任何被侵犯的痕迹,连精斑都没一块儿。”   说到这儿,老戴嘁了一声:“……说得跟真的似的。”   池小池脑袋靠在冰凉的瓷砖上,给滚烫的脑袋降温。   他想,早知道,还不如当时被朱守成得手了呢。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谎话张口就来,草稿都用不着打。”老戴说,“我儿子就这操行。我太了解了。”   訾玉:“他未必是撒谎。我总觉得这事情有古怪。”   “小同志,你‘觉得’?这话说出去,你也不怕别人笑话?咱们得看证据,证据。”   老戴扬扬手里的几份口供:“喏,开眼吧。前后不一,细节出错,你跟我说他没撒谎?”   他又吸了一口烟:“还有,你看见他的脚没有?”   訾玉:“……他的脚又怎么了?”   门外的池小池同样低头看向自己的脚。   老戴啧啧道:“他脚踝上,老大一个黑花呢。好家伙,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谁家正经孩子会给自己身上弄得花里胡哨的?”   脚腕内侧的纹身花,冷得像一条蛇,沿着他的裤脚一路攀爬上来。   池小池并住了脚,不再去看。   訾玉没再接老戴的话茬,自己拿着文件翻了翻:“我建议鉴定一下娄影口袋里钱币上的指纹。”   老戴点了根烟:“哦,那个钱啊,还了。”   訾玉:“……什么?还了?”   老戴:“是人家朱老师的钱,里头还夹着他买东西的小条呢,当然得还给人家了。”   “不是……”訾玉说,“这是证据啊,怎么能随随便便——”   老戴伸手挥散了眼前的烟雾:“小訾,你还是忒年轻,不懂人情世故。那钱可不是小数目,好几大百呢,咱们要是给扣了当证据,铁定有人说咱们昧老百姓的钱,到时候咱们可是说破嘴都撇不清。还有,你刚才说什么?验指纹?别逗了,咱们哪有这条件?小破地方的小破派出所,就咱们小猫两三只,每天忙个臭死都有忙不完事,还验指纹?不够麻烦的。再说,娄家那边都说算了,打算早点把那孩子火化入土,咱们也别跟着操那个闲心——”   啪。   在某样物体落地的声音传来后片刻,外面陡然响起了一阵连续的奔跑声。   訾玉觉出一丝不对,从办公室里探出头,只见池小池的黑色书包落在地上,而那个少年绝望的身影只一闪,便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小池?” 第240章 完美新世界(四)   池小池站在娄影家门口。   娄影小姨和姨夫都不在家。   他隔着窗户,远望着娄影床上被卷起的铺盖, 手掌在布满小飞虫尸体的玻璃上留下一个带着汗迹的印子。   平心而论, 娄影小姨家对娄影已经算很好了。   当年娄影刚搬来时, 娄影小姨请人在屋里砌了一堵薄墙, 把夫妻两人的床和娄影的分开来,给了他一个独立的小屋子, 还硬是在本来就紧巴巴的小屋内挤出了摆放书架和书桌的位置。娄影吃穿用的都是她能力范围内能给的最好的, 生怕被邻里议论说她这个做小姨的苛待没妈的孩子。   ……但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池小池沿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后脑勺贴着门板, 竟然感觉到了久违的心安。   这些天, 他平均每天睡两个小时, 一闭上眼睛, 就会被血腥味、男人的头油味、烤软了的柏油马路味、太平间的阴冷冰糁味笼罩。   只有回到这里,他才能记起困倦是什么滋味。   他靠着门板,安安稳稳地睡到了天黑, 直到被人大力晃醒。   池小池睁开眼, 看到了娄影的小姨和姨夫。   他想要起身,可两只脚全麻了,难受得像有千万只蚂蚁一起啃咬,他动弹不得,一时又说不出话来, 只能咬牙仰望着两人。   “怎么又跑到这儿睡?你没有家吗?”他听到娄影的姨夫冷冰冰道, “这里不欢迎你。”   池小池缓缓站起了身来。   在事情发生后, 他不止一次试图来娄影家解释。   可每一次,家里不是没人,就是装作没人。   在池小池看来,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朱守成。   在池小池的父母看来,罪魁祸首是娄影。   而在娄影的亲人看来,罪魁祸首自然是池小池。   池小池扶着门缓缓起身,低下头,声音很软:“叔叔,阿姨,你们为什么……要对警察说算了?”   娄影的姨夫皱皱眉,看起来还想说点什么难听话,但被娄影的小姨拦了一下。   姨夫撇了撇嘴,把池小池往旁边一推,准备拿钥匙开门。   池小池伸手捂住锁眼。   他已经没有力气高声说话:“……你们再不管他,就真的没有人管他了。”   娄影的姨夫左右看看,发现已有邻居探头探脑,一副乐见八卦的样子,脸色微变,强硬扯开池小池的手,打开门,先让妻子进去,又伸手把池小池扯了进来。   确定门已关妥,他才低声吼道:“我们不去追究你,你还跑过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池小池脚还是麻,站不很稳。   他轻声道:“我打听过了,我还没到年龄,没有监护人代替,不能告他。叔,姨,你们是娄哥最后的亲人了,求你们,求你们了,别不管他。”   姨夫问:“告谁?”   “朱守成。”池小池抬起头,“是他把娄哥推下去的,我亲眼看到的。”   听到这个消息,娄影的小姨和姨夫也只是对望了一眼。   娄影的姨夫长舒一口气,下定决心要解决这个缠人精了:“这件事我们早就知道了。朱老师特地登门来说过,是他不小心把娄影推下去的。他向我们道歉了,赔钱了,警察来过,也没调查出什么来。我和娄影他姨商量了一下,这件事没有闹大的必要……就这么着吧。”   池小池张了张嘴。   ……“就这么着”。   一条人命,就这么着。   他嘶哑着嗓子,打出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的感情牌:“叔,姨,娄哥是你们一手带大的……你们不能……”   闻言,娄影的小姨偏过脸去,发出一声长长的抽泣。   姨夫揽住小姨,拍肩安抚妻子一阵,再面对池小池时,他仅有的耐心也告了罄。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这事还怪我们不成?我们为了养活他,让他过得好,已经拼了命了。你还要我们做什么?我们还能干什么?这本来就是一场意外,朱老师也答应对外说,是娄影去他家补习时不小心掉下去了,你还想干嘛?彻底让他在这栋楼名声扫地,让我们家名声扫地?到时候我们哪来的钱搬家,你给吗?再说,娄影本来是个多好的孩子,自从天天和你混在一起,心都散了,成天不务正业,跟着你到处乱跑。我们看在他成绩不坏的份儿上才没和你计较,你现在倒是跑来质问我们?”   池小池身上很冷。   他徒然辩解道:“我……”   姨夫把连日来的压抑一点不剩,全部发泄到了池小池身上:“你才多大一点?张口就是我们不管他!你知不知道,打一场官司要花多少钱?把事情闹大,到头来,我们家名声毁了,还未必能拿到这么多赔偿,到头来你让我们两个怎么办?”   娄影的小姨知道丈夫这话说得太过了,摆摆手,示意姨夫别这么冲。   她是个脾气很温和以至于软弱的女人,细声细气道:“是我不好,没教育好小影,给人家添了麻烦。朱老师还赔给我们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整整八千呢。”娄影的姨夫插了话,“人都没了,我们再对朱老师死缠烂打,不是叫楼里其他人平白看笑话?说我们家贪得无厌?”   “不是这样的。娄哥没有错……”池小池鼓足勇气,打算再把自己讲了无数遍的故事再讲一遍,“不是为了救我,他也不会……”   伤疤撕得惯了,就麻木了。   谁想,娄影的姨夫已经没那个耐心再听他说下去,干脆道:“今天娄影已经火葬,你说什么都没用了。”   池小池愣了。   他的声音和他此时的心跳一样轻:“什么……”   他根本都不知道这件事。   没人告诉他。   他还没得及见娄哥最后一面。   “这大夏天的,尸体哪里存得住,再不烧就臭了。”姨夫说,“今天已经下葬了。北邙公墓。”   池小池的喉咙里生出了一个漩涡,把想说的话统统卷了下去。   “小池,不是我们不管。我也怀疑过,小影不是这样的人。”小姨软声道,“可我们都很累,现在真的没有心思和心力管这件事了。”   说着,她抬手摸了摸小腹:“……你也是大孩子了,姨不怕你笑话。我怀了。厂里组织体检的时候查出来的,昨天出的报告单,孩子快两个月了,很健康。”   池小池发出了一个简短的音节:“……啊。”   ……他知道了,明白了。   池小池和娄影相熟多年,彼此都对对方家里的事情知根知底。   娄影的小姨和姨夫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听说是男方的问题,治了很多年,都没见起色。   所以他们照顾娄影上心出力,也是为了自己老后能有所依。   现在好了,他们终于有孩子了。   说得残酷一点,娄影,对这个小家来说,终究是个外人。   这样想着,池小池回头去看娄影的房间,想着它变成婴儿房的模样。   姨夫忙了一天,急于休息,言语间已有了下逐客令的意思:“你还有事吗?”   池小池听见自己说:“有。”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单手扶住椅背,对着两人,缓缓跪了下去。   这一跪,把两个大人都跪懵了。   小姨伸手扶他:“哎呀,小池,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有事说事,你别跪,起来起来。”   池小池纹丝不动,嗓音也低了、稳了:“叔,姨,我求你们一件事。……别收掉娄哥的房间。”   姨夫马上不干了:“这是我们家的家事,你别……”   “您听我说。”池小池微微抬头,直视着姨夫的眼睛,身子虽然有点摇晃,眼里却黑白分明地沉淀着一股情绪,“别收娄哥的房间,别动他的东西。你们把这个房间租给我,成吗。”   姨夫嗤笑一声:“租房是要付钱的。”   池小池的手从椅子边缘滑落,垂在了身侧:“我付。”   娄影的小姨和姨夫都不说话了。   池小池木着一张脸,说:“我打听了。这片地方租房的价格,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合500块钱一个月。咱们这栋楼厨房厕所公用,娄哥又只有一个小房间,我租下来,划200块钱一个月,您也不吃亏……”   说着,他看向娄影的小姨:“孩子会需要这笔钱的,是不是?”   小姨不知该怎么办了,转头望向丈夫。   这笔钱不算是小数目,姨夫已经下意识地在用目光张望,估算婴儿床应该放在房间之外的哪个地方了,被妻子拽了两下,方才回神。   他问:“你爸妈会同意吗。”   “不需要他们同意,也请你们不要和他们说。”池小池说,“这笔钱,我自己能挣。”   达成不付押金、按月付款、价随市走的初步协议后,池小池离开了娄影的小姨家。   他扶着墙,一步步顺着走廊往前走。   这个时间,聚摊闲聊的筒子楼居民早散了,楼道里有鼾声、虫声,交织成一片,而池小池的脚步,却轻得踏不出声。   他一个人,从一楼走到二楼。   黑漆漆的走廊里,平常是他最怕的。   他走上声控灯坏掉的楼梯,贴着墙根,轻声叫道:“娄哥。娄哥。”   很快,他为自己的滑稽举动无声地笑了出来。   他一边走一边笑,肩膀不住发颤,笑得在楼梯拐角蹲了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下下耸动着,笑到几乎窒息。   第二天,朱守成的儿子儿媳接到消息,来探望“受惊的”老父了。   他们提着大包小包,衣着光鲜得很,听说是在城里哪个地方做生意,赚了大钱。   池小池待在家里,背靠着墙,听着从墙那边隐隐约约传来的对话声。   “爸,没事吧。”   “没事,没事,你看我好得很呢。”   “听说是入室盗窃的小偷?小偷手脚不干净,道德败坏,死了就死了,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我知道的。”   “爸,出了这种事,您再住到这儿,合适吗?要不你还是跟我们到城里去住吧。我和梅都商量好了,年后换个房子,把二室换成三室,给你住。”   “不了。你爸离退休还早着呐,还能多干几年。那些孩子喜欢我,离不开我呀。”   “那爸,我给你换套门窗吧。”   “哎,行。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买点黄鱼熬汤?”   “爸你别动,菜市场在哪儿我们都知道,我一会儿跟梅一块儿去买。梅,你去把那个苹果给爸拿过来——”   “那我把垃圾放门口,一会儿你们下去记得倒啊。”   池小池站起身来。   他不想再听下去了。   他出门,走到朱守成家门前时,门恰好从里面发出,发出蛮尖锐的吱呀一声。   里面露出了朱守成的脸。   他左手拿着一个削了一半的苹果,右手拎着一袋垃圾,隔着一层纱门,望着池小池。   半晌后,他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朱守成问他:“……还想吃绿豆棒冰吗?”   池小池没有理他,背着书包,大步逃开。   他逃开了朱守成,也逃开了楼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闲话的人。   关于娄影“偷窃”的事情,朱守成的确没有出去乱说。   但要命的是,他也没有否认。   警察来过,问了娄影的风评,问了曾经发生在娄影身上的半导体事件,对于楼里那些想象力丰富的人而言,自然而然能拼凑出一套他们想要的“真相”来。   池小池不想在这个地方多留,片刻也不想。   好在今天他有约。   昨天,訾玉约池小池出来吃个便饭。   她很喜欢这个固执又倔强的少年,但糟糕的是,她根本不能帮到他什么。   除了在他吃饭时往他碗里夹菜,訾玉什么也做不到。   她掩饰着心底的沮丧,把一筷子涮羊肉夹进他的碗里:“多吃。看你,就这几天,瘦了一大圈了。”   池小池往嘴里塞着菜:“訾姐,你找我有事吧?”   訾玉还没来得及开口,池小池便已猜到:“……结案了?”   訾玉又从火锅里夹了一块藕片,不想多谈此事:“嗯。”   小地方,多得是无头公案,稀里糊涂地发生,又稀里糊涂地结掉。   池小池吹了吹碗里的菜,把藕片在麻酱里滚了一圈:“唔。”   訾玉:“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池小池说,“不是你对不起我。”   訾玉实在不想让池小池太沉溺于自己的情绪。   于是她拉开了话题:“最近在做什么?”   池小池答:“刷盘子。”   “……嗯?”   “暂时干一干,挣的不多。”池小池往嘴里扒菜,“服装街那边最近流行真人模特,听说工资不少,但做这行的女的多,男的少。我打算去试试。”   “可你才十四……”   “我长得不像啊。”池小池从碗里抬起头,眨了眨眼睛,“訾姐,到时候你要是巡街还是什么的遇到我,可别拆穿我啊。”   他神态间时不时流露出的少年的小俏皮,总让訾玉看得心尖发酸。   訾玉劝他:“你还这么小,别急着挣钱。把书读好才是正经的。”   池小池简短道:“我会。”   訾玉以为他没往心里去,口气略急了些:“听訾姐一句,把成绩搞好,以后从这里堂堂正正走出去,不要留在这个地方。你可以飞得更远,这里真的不适合——”   “……訾姐。”   池小池放下筷子:“谢谢。”   訾玉有点无地自容,抓起帽子:“别说谢,姐没帮到你什么。姐已经把单买了,所里一堆事情要做,你在这里慢慢吃,别急。”   末了,她有点心疼地补了一句:“……也别太难过。”   池小池笑了笑:“我没事。我承受得住。”   訾玉走后,池小池拿出一部手机,把脸埋在桌子底下,一字字在上面键入文字。   收拾娄影遗物的时候,他发现了两部二手手机。   这个年代,一部手机,绝对算得上稀罕物。   一部是属于娄影的,另一部则是还没有来得及送出去的礼物。   那只手机上扎着小丝带,放在礼物盒中,等池小池将它充上电,开机,才发现,娄影不知是用什么工具,修改了手机的root文件。   开机画面是一朵烟花,四散的烟尘最终聚成一行字。   ……祝小池十五岁生日快乐。   池小池的14岁生日刚过几个月,距离的15岁生日还有很久,但娄影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礼物。   而现在,池小池就拿头抵着桌子,用娄影原本打算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给娄影发短信。   他说:“娄哥,訾姐请我吃饭啦。火锅,很好吃。”   发送成功后,他将手机塞入衣兜,把訾姐给他夹的满满一碗食物不间断地塞入口中,直到把一张嘴填得满满当当。   他小松鼠似的咀嚼着食物,把食物嚼出了一口的酸涩味道。   他抱着碗,眼泪一滴滴地往下掉,却没有哭出哪怕一声来。   吃完饭,他还有工作。   他要保住娄哥在这世界上最后的一点点痕迹,所以他不能花娄哥积攒下来的钱来付房租,因为那些也是娄哥曾经存在的证据之一。   在这个暑假,池小池做了很多份工作。   然而,需要身份证的工作实在太多,而跑腿、洗碗等等活计又挣得太少,现在干还勉强可以,但一旦他开始上学,就挣不了那么多了。   最后,他来到了服装街,在一个女人开的男装店里应聘成功。   短短的时间内,向来敏感又薄脸皮的池小池在鱼龙混杂的服装街,迅速学会了凹姿势、摆造型,满大街跑着发传单,帮着老板娘进货搬货,应付男女客人或善意或恶意的调侃,以及帮老板娘料理前来闹事收钱的小地痞。   池小池外形很是出挑,又腿长手长,是天生的衣架子,稍稍一打扮就是通身的少年飒气,哪怕是质量和版型稍次的衣服落在他身上,也能被他穿出独特的味道来。   因为他,老板娘多了不少回头客。   池小池谎称自己在上高中,家里有事,急需要用钱,老板娘也没怀疑,跟他说好,他要是能通勤,每月给他开600块工资,等他上学了,每周六周日都得来这里报道,每个月给他开250块钱。   在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池小池打了一盆水,把有纹身贴的脚浸在水里,用刷碗的钢丝球把纹身一点点擦掉了。   每个人都说,池小池变了。   自从暑假结束,他的成绩就开始突飞猛进。   平时,老师总爱用“某某很聪明,但就是不爱读书”来说教,可心里也清楚,大多数成绩差的学生,跟聪明根本不挂钩,又不能直说,所以只能用“只是不爱读书”来进行笼统的鼓励和挽尊。   池小池不一样。   他是真的不爱读书,但是却真的足够聪明。   在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下,池小池在一年的时间内,成绩坐火箭似的上升,考入了娄影生前所在的高中。   好笑的是,当池小池再不希求从任何人那里得到什么时,机运却偏偏找上了他。   一个职业的模特经理人,在陪自己妻子和小姨子来服装街淘货时,看到了落地窗前充当模特的池小池。   后来,池小池结束了一整年的服装街模特生涯,告别了老板娘,跟那位经理人走了。   物价在涨,租房的价格在涨,他也该找个新工作了。   填写模特卡时,经理人问他,他条件这么好,要不要考虑全职。   池小池说话已经有了大人的腔调:“没必要。”   经理人也知道他成绩不坏,退学搞这个,有点暴殄天物,于是提过一嘴就罢了。   池小池的笔,在“英文名”一栏停下了。   经理人说:“这个最近比较时兴,有了英文名,说出去时髦。不过有就填,没有就算了。”   池小池说:“我有。”   说着,他在这一栏里填下了他的英文名。   ……July·Chi。   经理人好奇:“七月?你是七月生的?”   池小池微微歪着头,答:“不,我是在七月死的。”   经理人听得一头雾水,索性当做自己听错了。   对于好看的人来说,性格和行为古怪一点也不太要紧。   经理人知道,池小池这个人怪癖很多,小小年纪,烟也能吸,酒也能喝,像是台永远不需要休息和睡觉的永动机,知道听人安排,懂得人情世故,却不怎么爱说话,还经常跑去一个公立中学附近等人。   经理人想,也许是他的小女友在这里念书吧。   经理人就住在那座公立中学附近,有好几次开车下班,他都能看见下了晚自习的池小池在附近晃悠。   穿白衬衫的少年斜靠斑驳的白栏杆上,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手里夹着烟,望着马路对面的公立中学,神情淡淡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吸两口烟,他就低下头来,单手把习题簿压在栏杆上做题,一时叫人难以区分他到底是小混混还是好学生。 第241章 完美新世界(五)   池小池蹲在楼梯下喂狗。   狗肉不是小狗了, 但还是喜欢抱着池小池撒娇。   在跟池小池玩闹过后, 狗肉又不死心地去他身边转圈, 对着空气吠上一两声,像是要捉出和它捉迷藏的娄影。   池小池端着饭,追着到处乱转的狗肉跑:“开饭了啊,不吃我走了啊。”   狗肉只好恋恋不舍地转回来,低头吃了两口,狗毛微微一竖, 抬着蒙了白翳的眼睛,似乎在问为什么不好吃。   “我做得不好。”池小池蹲下身, 抱着狗脖子轻声承认错误,“我继续努力。”   狗肉也乖,从喉咙里温驯地嗷呜一声,拿耳朵轻蹭蹭池小池的下巴,就继续低头吃了。   池小池正抱着狗肉, 铁塔似的阴影就再次笼罩上来。   一只膝盖抵住他的后背,暧昧地磨蹭。   朱守成鬼魅似的低音自后传来:“小池,又来喂狗啊。”   池小池连头也没回。   他把脸垂得很低,紧着肩膀,想象自己现在正身处冷库之中,经过心理暗示,他原本的鸡皮疙瘩更是大片大片蔓延。   ……他在扮演“恐惧”。   这样软弱的姿态, 让后背的厮磨更加放肆。   不过池小池的负面情绪很快传染到了狗肉身上, 狗肉停止了进食, 后背的毛一层层炸起,龇出白牙,对着黑暗里的敌人凶狠吠叫了两声。   很快,筒子楼楼上就有住户骂起来:“哪家死狗!大中午的号丧呐?明天就下耗子药药死你!”   怕人撞见,朱守成只好满面眷恋地离开了。   池小池转头去看他,恰与他视线相碰,又“吓”得转回了头。   一步一回头的朱守成对他的背影粲然一笑,心满意足地上了楼。   他走后,池小池面无表情地继续喂狗,一点点把狗肉竖起的毛抓松、捋平。   对朱守成,池小池没有任何办法。   他唯一的武器,只有自己。   池小池忍受着他令人作呕、一次比一次恶心的骚扰,目的相当明确。   朱守成这么熟练,肯定不会是第一次,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   池小池的目标,就是成为他的“下一次”。   他在小卖部里买了削铅笔的小刀,每个孩子都会带的那种,磨得极其锋利,作为文具携带在身边,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他有了娄影送给他的小录音机,可以录下声音,每日携带,从不离身。   他装得惧怕,装得软弱,每次看到他就跑,不能跑就装看不见,不断不着痕迹地助长着他的嚣张气焰。   池小池在等一个机会,等到朱守成缓过来,重新对他下手。   只要他再次被叫去“补习”,就是机会到来的那一天。   他要做的,是让朱守成在自己身上留下足以证明他罪恶的痕迹,然后用准备好的铅笔刀,割断他的喉咙。   到时候,他可以跟警察说,朱守成要对他做那种事情,他因为自卫,才不得已杀了他。   刀是用来削铅笔的,录音机是用来录下他声音的。   到时候,他要买一个扩音喇叭,把他说的那些恶心话在筒子楼放,在他的学校放,让他在死后扬名,成为这一带人祖传的笑话。   但他低估了老狐狸的谨慎。   经过上次的意外,朱守成也长了教训。   尽管池小池现在就像一条被驯养得乖巧无比的小狗,但他仍然对池小池那近乎发疯的抵抗记忆犹新。   吃一堑长一智,虽然池小池是一块诱人的肉,但既然不容易吃进嘴,那就不必为他冒太大风险。   池小池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他开始了旷日持久的跟踪与尾随。   池小池弄了一套朱守成教书的公立初中的校服,花20块钱找办证的伪造了一份学生证。   朱守成所在的公立中学算本地五所中学里排名第二的,学习抓得很紧,而池小池就读的高中,走读生和这所中学放学时间差不多一致,而朱守成还担任学校培优班的指导老师,往往要到晚上八点多才回家。   因此,当池小池穿着校服,在放学时间出现在朱守成学校附近时,就能轻松混入学生大流之中。   他以学长身份去打听过朱守成的事情,只用了一杯牛筋面,就从一个初二生那里套出了朱守成的不少信息。   朱守成是个数学老师,教学成绩名列前茅,在同学之间风评优秀,脾气很好,从不对学生发脾气,还很关心后进生,关心一些家庭情况特殊的孩子的心理健康,哪怕是再顽劣的学生,在他面前也晓得收敛一二。   前不久,因为初三教学任务太繁重,他的年纪也大了,他就主动申请从初二调走,不跟班教初三,转而当初一的班主任去了。   初二的小男生不无遗憾道:“朱老师真好,谁被他教都幸运。”   池小池笑道:“是啊,我以前也这么觉得。”   池小池认为,朱守成去教初一,肯定是有原因的。   果不其然,他很快有了发现。   最近,朱守成在放学后总以顺路为由,和一个初一年纪的小男孩一起回家。   那是个单亲家庭的男孩子,学习成绩不坏,是培优班的学生之一,对世界、恶意与性的认知都朦朦胧胧,还停留在小学生对老师的盲从盲敬状态,像是只小小的呆头鹅。   冬至时,朱守成趁中午放学,把小男孩带到家里去,给他煮饺子吃。   天寒地冻的白日里,池小池在二楼门外站着,靠在栏杆上,背对朱守成家门口,闻着从隔壁门槛下飘出的饺子香气,嚓地摁亮火机,引燃香烟纸头,用尼古丁的香气镇静自己,思索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现在给訾玉打电话吗。   但什么都还没有发生,而且他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   池小池恨不得和那个男孩换了位置。   他知道那种滋味,他宁肯自己来。   好在,那个小男孩下午就和朱守成一起回了学校,看起来衣衫整洁,神情正常,并对朱守成充满了感激。   池小池没有着急。   他想,明明是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朱守成没有动手呢。   一个可能,是他下午还要上课,不方便对男孩下手;另一个可能,或许是他不想在死过人的家里下手了。   毕竟出了一次意外是偶然,一旦再次失手,出了两次意外,那就说不清了。   想通这一层后,池小池便继续耐心地等待。   朱守成既然盯上了这个小男孩作为猎物,那就不会不下手。   冬至之后,寒假就不远了。   从朱守成就任的学校到筒子楼这一条路,池小池已经摸得烂熟无比,甚至知道这一带的监控就是个摆设,不仅装得稀稀疏疏,还坏的坏,烂的烂。   一只只瞎了的“天眼”下,滋生着无形的腐烂的霉菌。   在一个冷凄凄的薄夜,池小池又一次跟上了小男孩,以及送他回家的朱守成。   他单耳戴着耳机听英语,在错综的街巷里有意和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天刚下过雪,薄薄的一层雪吸尽了天地之间的杂响,四周静得出奇,只有两人脚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闷响,以及远远响起的风铃一样的自行车铃音。   池小池有意把自己的步速拉得和朱守成一模一样,用他的脚步声隐藏自己的。   这不过是无数次跟踪里积累起的经验,池小池也做好了再次扑空的准备。   因此,在脚步声突然停止时,他抬到半空里的脚悬了起来,没有下落。   他从小巷里探出头去。   师生两人,停留在了一座独门独院的小院铁门前,贴得很近,正说着什么。   池小池心中猛地一跳。   据他所知,这间小院正在挂牌出售,前段时间刚进了贼,估计是个新手,发现主人久未归家,想捞上一笔,谁想所有的家具都被搬走了,贼走了空,还白白砸了一把锁。   屋主人去外地出差了,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邻居也没好心到替他出锁钱,屋子里也没值钱的东西,就象征性拿了根树枝把门从外头闩上了。   雪地里,二人对话的声音格外清晰。   朱守成声音里带着点责怪:“……老师手冷,不给老师暖暖吗?”   小男孩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老师,要不然我把手套给你?”   朱守成蹲下身来,双目灼灼地望着他:“不行,老师冷得受不了了,你就给老师焐焐,啊。”   小男孩没有见过这样的朱守成,一时间心中一片茫然,只有在他腰间盘桓的手,冷而滑腻,像是一条沿腰盘走的毒蛇。   在目前匮乏的性教育里,的确有教过女孩子要怎么应对侵害和骚扰,譬如游泳衣能盖住的皮肤部分绝不能给任何人触摸,但却很少有人想到要教会男孩子这一点。   朱守成微微抬起头来,神态是奇异的迷恋:“老师手真的好冷啊。”   小男孩张了张嘴巴。   这下他总算感觉出不对劲来了。   他想要叫,却被朱守成经验丰富地一把捂紧了嘴。   男孩还没有变音,在巨掌下发出呜咽时,像足了小野猫春日冬日里发情时类似婴儿的哭喊。   朱守成只用一只手就轻轻松松把男孩压在了墙上,转手去拉扯闩在门上的树枝,没想到越急就越不得其法,把两扇铁门推得喀啦喀啦乱响。   棉袄索索的摩擦声,热血上头的汩汩声,和男孩挣扎呜咽的细响,掩盖了从后疾奔而来的脚步声。   等朱守成意识到不对、回过头来时,后脑陡然传来一阵闷痛。   用劲之大,朱守成甚至听到了响脆的咔嚓一声。   他疑心自己的头盖骨已经裂开了。   但他还是靠惯性转过了身,看清了来人的脸。   从头发里流下的污血流进了他的眼睛,让他的面目看起来异常狰狞。   他看上去想说点什么,但池小池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抡起一根半锈的带血的铁管,正面砸上了他的脸,把他的鼻子砸得深深地塌了进去。   砸过之后,他一把抓住那还晕头晕脑的小男孩的手,一路狂奔出去。   不知跑过了多少条小巷,他在一棵树边停了下来。   小男孩喘得停不下来,但还是凭着直觉,说了声“谢谢哥哥”。   池小池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背靠上树干,树枝上的雪摇落下来,落上他的后颈与头发。   新鲜的冰冷的雪气从他肺部流过,让他心情格外畅快。   池小池右手松开了僵硬地紧握着的铁管,用力抓住左胸前的衣服,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全身颤抖,近乎崩溃。   池小池等了一夜消息,知道朱守成连夜被送入医院抢救,重度脑震荡,全面部骨折,但是没死,命大至极。   朱守成脱离险情的当天下午,訾玉用手机联系上了池小池。   电话那头的訾玉开门见山:“是不是你?”   池小池问:“他有说是我了吗?还是说,有人抢劫,没看清脸?”   訾玉沉默了一阵,也等同于默认了他的猜测。   池小池低头轻笑了一声:“我就知道。因为我又看见他在干那种事情了。”   訾玉:“那你应该报警……”   “报警,你们会抓他吗?”池小池一针见血,“他没有得手,我没有监控,凭我,凭那个小男孩一张嘴,能证明什么?难道真的要等他得逞了,你们才能抓他?”   訾玉沉默了。   池小池微微昂起下巴:“就算没了名声,他只要主动辞职,跟着他的儿子搬到其他地方去,最多改个名字,就又能逍遥地过他的后半生了,是不是?”   訾玉的声音痛心却无奈:“……小池。”   “正义既然不会伸张自己,那就我来。”池小池目视前方,对着电话那边说,“訾姐,再见。”   他挂掉电话,提着一袋苹果,敲响了朱守成的病房门。   开门的是朱守成的儿子,一个看上去挺憨厚的男人。   面对他问询的视线,池小池温驯地一弯腰:“叔叔,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朱老师的邻居,听说他受伤了,我来探望他。”   朱守成的儿子没有起疑,把他迎了进来,自己则去外面的茶水间倒水。   “你好啊。”池小池在他床边坐下,“……朱老师。”   躺在床上的朱守成,肿胀的脸上裹满了纱布,纱布周围渗出泛黄泛红的药水。   他看不清朱守成的表情,但这不妨碍他做出接下来的事情。   池小池掏出了一直随身携带的小录音机,平静地按下了播放键。   “……老师手冷,不给老师暖暖吗?” 第242章 完美新世界(六)   床上的朱守成有了反应, 喉咙里发出破烂嘶哑的齁齁呼吸声, 像头四蹄被绑、动弹不得的猪。   池小池注视着他:“朱老师,怎么没跟警察说是我打的呀,你不是看见我了吗?”   朱守成从绷带里斜过两只细缝似的青黄色的眼睛, 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啊, 我忘记了, 那一带没有监控,你没办法证明是我打的你。”池小池充满遗憾地啧了一声,“真可惜,如果您去告我,我就能把这个录音拿给警察了, 还有这个……”   池小池拿出一张洗好的照片, 在他面前轻巧一晃。   照片上还带着新鲜的显影水的味道。   朱守成“啊”的一声叫出声来, 既痛苦又着急, 但池小池已经把照片重新收回, 贴着掌心轻轻敲打:“德高望重的老师, 深夜在小巷里猥亵学生, 这样的消息, 可能比好学生入室盗窃坠楼身亡更值得八卦,您说是不是?”   朱守成连气带急,身体轻颤着, 热血一波波朝受损严重的大脑袭去, 冲得他头晕眼花:“啊——啊……”   池小池凑近病床, 把所有最糟糕的信息一股脑儿塞进他的脑袋:“你说什么?老师, 你说大声点,我听不见。……您希望我把照片贴到哪里去?是学校大门口的布告栏,还是发到您所有同事的手机上,或者,我做出几千份传单,在您学校门口分发给家长?让他们看看,您这头快要老死的牛,打算怎么吃嫩草?”   说着,他把照片放回了书包夹层里,妥善放好后,便转过了脸来:“这两样东西怎么派上用场,我还要好好盘算一下。您放心,在您病好之前,我会为您好好保管。要怎么使用,之后,我很想听听您的意见。”   在说到最后几个字时,朱守成的儿子端着一大杯热水进来了。   池小池便自然而然地转了话题:“朱老师,你好好休息,早日康复。我会常来看你的。”   他站起身来,面对朱守成的儿子,笑道:“叔叔,那我先走了。”   朱守成的儿子对以前那起“入室盗窃”案的了解仅限于老父口述,而朱守成又不可能把他对警察的那套说辞告诉儿子,以免他跑去质问池小池,反而暴露自己,因此他对池小池的印象相当不坏:“麻烦你了,还带东西。不过我爸他现在伤得很重,医生讲过只能吃流食,这苹果你还是带回去,免得坏掉了……”   池小池也不推辞,探手伸进网兜:“叔叔,我拿走一个吧。剩下的可以打成苹果汁,和在流食里一起吃进去。苹果对人身体好,让朱老师多吃点,能长命百岁呢。”   这样的一句话,让床上的朱守成急得浑身淌汗,只疑心那苹果里有毒,偏偏有口难言,生怕儿子跑去警察局报案,让录音和照片一并败露,一时头痛得像是脑子里进了个捣蒜的舂。   而这样的一张甜嘴,让朱守成的儿子对这个孩子印象又好了几分。   他把池小池送出了门去,还叮嘱池小池,他工作很忙,如果老父还执意留在这里,他会请一个保姆照顾他。到时候,还请池小池多去家里走动走动,替他照看父亲的身体。   池小池真诚地笑道:“一定。”   目送着朱守成儿子返回病房,池小池去了护士站。   护士站里,方才为他指路的苹果脸小护士还在。   池小池的笑容很亮,直晃人眼:“护士姐姐,谢谢你。”   “不客气。”任谁都喜欢礼貌又好看的男生,苹果脸小护士也不例外,她趴在自己的手臂上,身体前倾,问他,“所以他能给你看作业吗?”   池小池挺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没想到朱老师真的伤得那么重啊。”   “我骗你干嘛呀。”小护士摇摇头,“他伤成那样,脑袋里水肿得厉害,什么都看不清的,你还说要给他看作业。别说字,老大个活人在他跟前晃悠他都未必看得清……”   正聊着,墙上的紧急呼叫器乍然响起。   小护士立刻中止了闲聊。   呼叫器那头,是朱守成儿子焦急的声音:“来人!快来人!我爸状况不好了!”   小护士急忙起身,前去查看情况。   而池小池也带着满脸微笑,转身离去,并与迎面奔跑而来的医生、护士擦肩而过。   他举着苹果,轻轻咬下一口。   苹果表皮的颗粒感和果肉的清新甜香,在池小池唇舌间层层绽开。   池小池什么都知道。   在把铁棍上的血处理干净后,他又用打火机把铁棍表面从头至尾烤了一遍,去了郊外的垃圾站,丢进了一堆垃圾里。   他查过资料,录音不能作为证明人犯罪的直接证据。   昨天晚上,他把录音反反复复听了多遍,确认除了小男孩疑似被捂住口鼻的呜咽声之外,朱守成所说的话,都可以用“向学生借手套”来搪塞解释。   那池小池就不给他任何对外解释的机会。   既然拿出录音,也无法坐实他的罪证,那么,他就要自己制造一座监牢,把朱守成关在里头。   他要让朱守成把这件事烂在他肚子里,烂成一腔苦水,烂成毒,也只能贮存着,直到毒死他自己。   为了堵住朱守成的嘴,池小池还需要一样比录音更加有力的道具,来掐住这只老狐狸的脖子。   因此,他特意去向护士打听,刚从危险中脱离不久的朱守成,眼睛能不能看清东西。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预备好的东西就能派上用场了。   坐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池小池从书包里取出了那张所谓的“照片”。   当时情况危急,而且他根本没有能进行拍摄的工具。   所以他拿来了一张自己珍藏的照片,并借来了一点点显影液,涂在了照片背面,故意给朱守成布下了迷阵。   而这张迷阵里,甚至没有一个人,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   雪地之上,印着两个手牵着手的人形。   那时的娄影和池小池,一个十三,一个十一。   在一个大雪天,他们出来玩儿,和筒子楼里的其他孩子打雪仗。   两人联手,战无不胜。   获胜之后,滚了一头一身雪的池小池在娄影的召唤下颠颠儿跑近身,乖乖蹲下,娄影则为他拂去头上大片大片的雪花,免得雪水融化进了头发。   池小池仰着头看了他很久,轻声叫他:“哥。”   娄影专心地:“嗯?”   池小池说:“哥,我想和你在雪地里打滚儿。”   娄影的手停了停,又无奈又好笑地说:“孩子话。又不是没见过雪。”   池小池耍无赖:“我就要。”   娄影想了想:“那好,我听听理由。”   池小池脑袋里满是奇幻的浪漫想法:“如果我们是两只熊猫的话,在雪里一起从这头滚到那头,不觉得很幸福吗?”   娄影:“好,你来扮演熊猫,我是专门喂熊猫的饲养员。”   池小池理直气壮:“不行,只有我一只熊猫,多傻啊。”   最后,饲养员妥协了,答应做一只陪小熊猫一起犯傻的大熊猫。   筒子楼后,有一大片未经染指的平整雪地,深可及膝,足够两个人折腾好一阵子。   结果,池小池自己翻了没两下,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从雪里翻身爬起来:“好像真挺傻的。”   娄影也从雪里翻起来,擦掉嘴上沾的雪沫:“傻吧。”   池小池看着他的样子,哈哈直乐。   娄影有点嗔怪:“还笑我,知道自己什么样子吗。”   池小池小动物抖毛似的快速摇头,把头上脸上的积雪甩掉了一大片:“不知道不知道。”   娄影起身,回了一趟家,拿了一个修好的二手照相机,对准雪地上两只手拉着手的熊猫印子,咔嚓照了下来。   池小池好奇:“这是干嘛?”   娄影笑答:“给两只熊猫做个纪念啊。”   池小池走出了医院,没有回学校,而是回了家,回到了娄影坠楼的地点。   在几年前的冬天,他们手牵着手,在雪地里烙下了两个人形。   在并不遥远的夏天,他的身体坠落在地,在地上留下了一滩暗红色的血,以及一个由胶带粘成的人形。   而在现在,池小池摇摇晃晃地走到覆盖了一层薄雪的地面上,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   雪水渗透了他后背的衣服,而他把一直捏在手里的照片举起,贴在发烧的脸颊上,挡去了照到他脸上的光线。   照片后面,是娄影在洗印出照片后的题字。   “XX年X月X日,大小熊猫留印于此。”   现在,只剩下一只孤独的熊猫,在怀念另一个。   池小池把照片放进了自己的心口,同时做好了构想。   他要充分利用录音和这份“不存在”的照片,让姓朱的深信不疑。   池小池不会拿这些东西去报案,他要留着折磨朱守成,叫他学会什么叫恐惧,叫他日日沉浸在随时被揭发的惶恐里,生不如死。   他仍然会随身携带武器,如果朱守成敢暴力抢夺,或是入室盗窃,他就亲手杀了他,到时再参照他对娄影所做的,公布录音,并把罪名全部推卸在他头上。   然而,世事总不如人所愿。   池小池离开医院后的一天之内,医院对朱守成连下了两回病危通知书。   第三天,池小池接到了通知。   朱守成死了。   也许是被他打死的,也许是被他吓死的。   ……谁又知道呢。   对于这次恶性袭击事件,派出所毫无头绪。   他们找不到凶器,脚印完全被雪覆盖,最近经常和朱守成一起回家的小男孩对警察的提问一问三不知,他的母亲也异常强势,直言关我家孩子屁事,就连受害者本人也没能在死前提供有效的证词。   考虑到动机问题,老戴倒是把曾经指控朱守成性侵的池小池叫去询问了一番。   但受过老戴本人训练的池小池,已经学会灵活运用“不知道”来回答所有问题了,态度平静中带有一丝讶异,让老戴愣是挑不到一丝差错。   最终,真正帮助池小池脱罪的,居然是訾玉。   訾玉说,案发那天,她在路上遇见了放学的池小池,就带他回自己的单身宿舍,给他煮了饺子吃。   本地低下的破案能力,帮了朱守成脱罪,也帮了池小池。   訾玉把池小池带出派出所后,没和他多说一句话。   自此以后,她也再没和池小池见过一面,即使偶尔在路上遇到,訾玉也装作没有看见他。   ……两人陌生得就像两片只有擦肩之缘的飘萍。   出了派出所后的某天放学时,池小池被一个女人叫住了。   她自报家门:“我是古今的妈妈。”   古今,是那天池小池救下的小男孩的名字。   她带池小池去了本地最好的一家菜馆,叫他随便点。   “古今胆子小,那天回家,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女人讲起这件事时,带着一脸快意,“老东西死得好。”   “孩子,你放心。我告诉过古今,把那件事彻彻底底地忘掉,在警察面前,不论他们问什么都说不知道。你既然救了他,我们就不能没良心。”   池小池笑笑,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   菜顺着空荡荡的心,落入了不见底的深渊。   复仇的确是件叫人快活的事情,唯一难以抵抗的,是复仇之后,心中陡然被抽离得干干净净、茫然到了极致的空虚。   朱守成实在死得太快,他的生命蒸发掉后,池小池心里便显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狰狞的空洞。   这个空洞,在娄影下坠的那一瞬就出现了。   ……很痛。   痛得他哭不出来。   经历过巨大灾难而幸存下来的人特有的罪恶感,把池小池填满了。   每天一睁眼,他都在想,为什么是我活着呢。   为什么那天娄影会掉下楼?   如果他不是向外求援,而是去帮娄影呢?   如果他不去朱守成家里补习呢?   ……   无数的问题罗织起一片无缝的密网,化作无形的空气,把他紧紧包裹其中。   渐渐的,每天早上睁开眼,也成了一件需要鼓足勇气的事情。   真痛,真累啊。   活着就是这样一种罪吗。   和计划朱守成的死一样,池小池开始认真地计划自己的死。   他不能死在学校。   池小池并不讨厌这个学校,如果他从教学楼上跳下去,或是在学校厕所里割腕,以他对自己父母的了解,一定会不依不饶地向学校索赔。   他也不想死在家里。他对父母已经没有那样强烈的爱恨,家对他而言也没有任何意义,不是仇恨的地方,也不是值得当做归宿的安心的所在。   在其他地点的话,跳哪里哪里贬值,也很不好。   后来,他选定了一座桥。   从桥上纵身而下,落入水中,被水带走,应该是不错的归宿吧。   在接下来的月考里,池小池拿了第一。   没人能看出他的心情。   在同学们眼里,他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   有人起哄:“大学霸,请吃饭啊。”   池小池笑说:“一定。”   他真的请了要好的朋友吃饭,为了避免让他们留下心理阴影,池小池特意延后了好几天,才在一个无人的深夜,爬上了那座他观望了很久的桥。   黑夜之中,看不见水,只能听见潺潺水响。   池小池想象,这条河会把他带到最近的一条江里去,他顺流而下,离开这个叫人窒息的地方,被波涛裹挟,像是一只打滚的小熊猫,一滚一滚的,一直滚到他想见的人面前,然后趴在他的脚下,抱住他的裤脚,再也不走了。   ……太累了。   一想到明天早上起床不用这么艰难,池小池就发自内心地欢喜起来。   他把一封遗书留在了自己身上,纵身跳入滚滚波浪之中。   他的遗书只有六个字。   “我来过。我弃权。”   ……   时间的共振的弦,就在这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是平行世界里的池小池的故事,池小池全部经历过,分毫不差。   他在那个雪夜里打烂了朱守成的脑袋,在医院里吓死了朱守成,也在那一个晚上,悄悄坐在了桥边的护栏上。   唯一的区别是,他没有跳下去。   只是因为,原来的池小池突然想起一件事。   ……狗肉没有人喂,会怎么样呢。   它眼睛不好,不知道自己死了,会不会到处转着找他?   会不会因为叫得太大声,被人下耗子药?   由这一点,他想到了更多。   池小池想到了娄影的房间,想着如果自己死了,那间房子一定会被清空,然后摆满婴儿用品。   除了他,到底还有谁能真正记住娄影,一辈子都不会忘掉他呢。   池小池看着脚底的一片漆黑,抬起腿来,从外侧栏杆翻了回来。   他慢慢走回了家,在这个城市小步小步地梦游,最终,来到了北邙公墓。   池小池有点笨拙地翻过铁栅栏,找到了娄影的墓碑,然后安心地靠在了上面。   他用手背轻轻拂过墓碑,想,娄哥看不见我现在这个样子,真好。   在他心目里,自己永远是那个任性、天真、孩子气的弟弟,不是一个满心算计、手染血腥的杀人者。   真好啊。   ……   阅读完这段与他记忆中的一切几乎一模一样的世界线后,池小池放下了酒杯。   这具身体年岁还小,受不大住洋酒的刺激。   ……他有点醉了。   所以当一个人微微喘着站到他面前时,池小池被酒精麻痹的神经没能让他做出恰当的反应。   他抬起头来,露出了个笑的表情:“你来啦……”   来人却不由分说,直接拥他入了怀。   池小池被抱得一懵。   肢体的接触使他本能地有些抗拒,可是熟悉的味道、体温,却又让他不自觉地失了气力。   池小池软软贴在那人怀里,刚想开口,偶一抬眼,便在对面的公立学校门口看见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朱守成和一名初二的矮个子男生有说有笑地踏出校门。   他望着男生的眼睛里,盛满叫人作呕的怪异的光。 第243章 完美新世界(七)   直到朱守成跟那孩子挥手告别, 池小池才闭上了眼睛,双手圈住娄影的后颈, 洋酒的浓烈酒香丝丝从他呼吸中溢出, 和着夕阳,洒在娄影的后颈上。   娄影一手扶住他的肩, 单手取出钱包, 问麻辣串的摊位老板:“多少钱?”   老板不认识XO,只当是小孩子从别处买的花里胡哨的酒精饮料:“这酒不是我的,其他一共11块5。”   接过钱来,老板好奇地打听:“小伙子怎么啦?”   娄影把池小池接上后背, 双手托住他膝后:“不想上学,就逃课了。我是他哥哥, 现在抓他回家。”   池小池趴在娄影背上小声申辩:“娄哥,我没醉,能走。”   娄影把钱包收好,头也不回道:“你是想让我正面抱着你走?”   池小池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选择闭嘴。   娄影转过身去, 恰好在人群之中看见了把公文包放入自行车车篮中的朱守成。   他没有看见娄影与池小池两人,踢开自行车脚撑, 和几个过路的学生笑着打招呼, 像足了个慈和亲善的老者。   娄影看向眼前的数据面板。   他们此次任务的攻略对象,正是朱守成。   朱守成对池小池, 好感值80, 悔意值0。   他默默注视朱守成片刻, 便背着池小池离开了这个地方。   小城的小巷和头顶上的电线一样错杂,可以通向任何地方。   白日的阳光把电线的胶皮炙得发烧,而渐温的夕阳减缓了热度,小小的麻雀在晾衣服的电线上蹦来蹦去,欢快异常。   娄影按“娄影”的记忆选了一条人不算多的路,这里足够安静,不会吵到池小池,也足够他整理思路。   刚才,娄影还在课堂上,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下突然消失,于是他用接下来半节课的时间,把世界线通读了一遍。   ……他很后悔自己这样做。   每多看一秒,娄影都被难捱的心痛折磨一秒,寒意从胸口辐射至全身,脑海中热血奔流,左手发麻得厉害,只能一遍遍攥紧手指,用疼痛来缓解点什么。   他想找到池小池,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只是抱着他。   下课后,他找到了老师。   作为一个特级优等生,娄影向班主任请病假的轻松度是难以想象的。   哪怕他说一句“我今天有点抑郁,不想学习想回家”,班主任也只会嘱咐他好好休息,更何况他的确脸色苍白,班主任见状不好,马上放了他的病假,甚至叫他明天也不用来了。   找到池小池的一路上,娄影想了许多。   娄影可以确信,他们这回是来到了一个和池小池原来的世界相对的平行世界。   上个世界,主神把焦清光划归“渣攻”行列,在娄影看来已经很勉强了,这个世界居然直接把朱守成定为任务对象?   对一个人渣谈攻论受,除了恶心和可笑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看来,主神为了让小池留下,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毕竟,能找到这么一个勉强符合条件的平行世界,主神想必也是煞费苦心了。   除此之外,主神这回有了铁板钉钉的违规操作。   因为在读取世界线的同时,娄影也能读取到另一个人的记忆。   ……这条世界线上原本的“娄影”的记忆。   这就是说,他现在和池小池一样,成为了“娄影”的宿主。   而娄影与主神之间的契约,从不包括夺取正常世界线里已存在的人的身体,为己所用。   哪怕在《鲛人仙君》的穿书世界,娄影也只是占了外出游历的“文玉京”的名号和身份。   当时的061急于在池小池面前亮明自己的身份,借人身份,本来就是为着被人拆穿。   至于后来被宴金华设计拆穿,不过是他将计就计。   先前,主神已经越过一次界了。   在时停云的世界里,他让娄影只能选择病弱之躯,还延迟发放世界线,以至于无法开启正常的任务,这次,主神又将他直接扔到娄影本人身上,这些都是严重违背契约的举动。   娄影已把所有异常数据都暗自记录了下来。   他原来的计划是,等小池一走,等主神再也无法为难到小池,他就把这些数据提交给监察机构。   但现在,娄影是真正地开始担心了。   在他们目前被传送来的时机节点上,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池小池十四岁的暑假刚刚开始,他们有着无限的未来,无限的可能,有着数不完的夏天,有无尽的阳光从窗外透入,打在少年人的骨骼上,催他岁岁长大。   十四岁,多好的年纪啊。   坚定地认为成绩好就能改变一切和未来;最大的烦恼,无非是老师抽他上黑板做的某道题太难;蹦起来摸到篮筐,就觉得自己摸到了天。   最重要的是,他在,娄影自己也在。   自己的家就在他家楼下,不必从天南到海北,不必等待他再做完十个任务,不过是一抬腿、一低头就能达到的距离而已。   ……谁能挡住这样的诱惑呢。   夕照落在两个孩子身上,温度正好,青春正好。   背后微微喷吐着酒香的人,让娄影觉得自己好像背着一只酒心巧克力。   他决定先不去想今后如何,顾好眼前才是正经。   洋酒后劲大,酒力一点点上了池小池的头,让他开始阵阵发晕。   好在池小池哪怕喝醉了也不爱撒酒疯。   他规规矩矩地盘着娄影的脖子,发烧的脸就枕在娄影露出的校服领口皮肤。   娄影能感觉到他睫毛的眨动,细细地拂着自己的脖子,一点都不见安分。   他无奈叹了一声:“不要看我,闭上眼睛,好好休息。”   池小池用发现新大陆的口气,说:“娄哥,你好小啊。”   娄影:“……嗯?”   池小池从侧面认真打量他:“我都长大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小。”   娄影步子一顿,抱住他膝盖的手指收紧了些:“是,我努力长大。”   池小池用拳头在他胸口盖了个章:“给你小红花。”   娄影:“谢谢池老师。”   这个称呼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这回可以看着他,喊他的名字了。   光明正大,不受任何契约约束。   娄影试探着:“小池?”   池小池迷迷糊糊的:“嗯?”   “小池。”   “嗯……”   娄影偏过头去:“池小池?”   池小池觉得自己有点下滑,树袋熊似的主动攀着娄影的脖子往上趴了趴,额头恰好和娄影的额头轻轻相触。   两个人的头抵在一起,只有这点接触,却已足够叫人心安。   被酒精炙得滚烫的皮肤碰到这点清凉,舒服得池小池轻轻吸了一口气,才乖乖地应:“嗯。”   娄影满腔疼惜地顶了顶他的额心,背着低低梦呓的池小池又走出几步。   池小池的幻梦杂乱无章,东跳西跳,他嘟囔了几句他说过的电影台词,又抓住他胸前衣服小声道“Lucas,我要接那个话剧”。   娄影心间一悸。   他想起了把池小池送进系统的那台意外松脱的吊灯。   在娄影的记忆里,还存有那个老剧院的影子。   从他们所在的城乡结合部出发,骑自行车大约一个小时,会到达一个小镇。小镇是著名的文化之乡,举办过好几届戏剧文化节。那间兼职电影院的剧院,就在那个小镇的边缘位置,只办过寥寥几场小话剧,放过无数场电影。   小的时候,小娄影和小小池,在这里看过《泰坦尼克号》,看过《天堂电影院》。   夏天的电影院里,有风扇呼呼的响动和淡淡的汗味,小娄影给小池买了话梅,并允许他把话梅核吐在自己的掌心。   娄影想,池小池是以什么心态接了那场话剧的呢。   如果不是那场话剧,他们或许不会再相见了,更不会这样兜兜转转一圈后,又回到了原地。   娄影想问一个问题。   一个他很久前就问过,但一直没有得到明确答案的问题。   看过世界线后,他明白了一部分,却还没有明白全部。   他问:“小池,当时,你怎么想到做明星的?”   池小池哼唧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听清楚了,还是只是醉酒后的一句呢喃。   娄影问他:“成绩明明很好,为什么辍学?”   ……是啊,为什么呢?   池小池朦朦胧胧间,想到自己某次走完一场商业秀后,躲在楼梯间里抽烟,却意外邂逅了一名老者,架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   他借了老者火。   老者叼上烟,温和道:“谢谢你,小池。”   池小池好奇:“你认识我?”   “我刚才就在台下,第一排。”老者说,“我受朋友之邀,看秀也是顺道,没想到会看见你。……你的外型和气质,都很符合我想象中的那个人。”   池小池一听这话怪异,夹着烟,眉头轻挑,上下打量着他。   “抱歉,你别误会。”老者也察觉出自己这话说得不大妥当,抱歉一笑,递过来一张名片,“我的确是向人打听过后,特意来找你的,但是我保证,我没有其他心思。我是一名导演,目前在筹拍一部电影。我想看看你有没有兴趣,如果有的话,下周日可以来试个镜吗。”   外形条件不坏、被导演看上挑走的事情,在模特圈里并不算稀奇。   但稀奇的,是这个人出道就演了主角,从此辍学,一路高开高走,偶有低潮,也往往是一击逆转。   谁都会觉得他这个学辍得值。   谁都不会去问他,为什么。   长得帅,条件好,有天赋,有贵人,自然而然就该做这行,有什么异议吗?   但娄影还是想知道原因。   他知道,池小池后来那么努力地读书,是为了考娄影在的高中,将来要考娄影想考的那个大学,一步一步,代替他活下去。   ……是什么让他选择放弃了呢。   趴在娄影背上的池小池低声给出了答案:“……娄哥的小姨姨夫要搬走了。”   只一句话,娄影便明白了过来,不忍地闭了闭眼睛。   “我的家要没有了。”池小池埋在娄影的后背,呢喃道,“我没有钱买下整个家。做模特,也没有足够的钱。我要钱啊。”   娄影失语。   他想问池小池为什么这么傻,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   池小池要守住一个死去之人留下的最后痕迹,所以他连他自己的未来都不要了。   在第一部 电影杀青上映前,谁知道池小池将来能不能靠这个生活?   池小池自己也不知道的。   好在,命待他不薄。   后来,他把这破烂筒子楼里的每一间房都买了下来,只要有空,就会回来,住在里面。   他是整栋筒子楼里最后的房客。   而现在,娄影背着池小池站在了筒子楼前。   鹅黄色的老路灯边早早支起了麻将桌,如果不抢占位置,这片地方很快就会被棋盘占据,一个中年汉子赤着脊梁坐在麻将桌边,闲来无事,把桌上散乱的麻将一个个举起来看,手里还举着一根吃了一半的老冰棍。   一楼的走廊熙熙攘攘,男孩子要在水泥地上拍画片,女孩子要在水泥地上跳皮筋,马兰开花二十一。   二楼的耳背老汉在抖空竹,抖得虎虎生风,他的老伴就站在他身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几个已经做完晚饭的女人站在楼道口聊天。孩子和丈夫还没有回来,她们正抓紧这点时间,享受着她们一天里难得的清闲。   背着池小池的娄影相当显眼,很快有眼尖的女人发现了他:“哎呀,小池这是怎么啦?”   娄影走近,礼貌地一躬身:“跟朋友出去玩,喝了点酒。”   女人直摇头:“这么小的孩子,喝什么酒。小小年纪的,等大了胃坏了才晓得后悔呢。”   一旁一个略尖刻的女声笑着响起:“人说什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跟小偷混在一起,身上难免有点江湖野蛮气的。”   转身欲走的娄影脚步略停了停,但只过了片刻,他便面色如常,把池小池背到自家门前,拿钥匙,开门。   按照惯例,如果这个点不回来的话,娄影的小姨姨夫就不会再回来了。   娄影把在他背上睡过一阵、已然醒了神的池小池放在床铺上,拧开风扇,掖好被子,说:“你先休息。我出去一趟。”   池小池脑袋还有点晕,只知道面前这个娄哥的身体里是他的061:“娄哥,你去哪里?”   娄影摸摸他汗湿的头发:“我去找楚姨,把事情说清楚。”   池小池眨眨眼:“以前你说过,不要管她们。”   娄影轻笑:“以前?我是这么说的吗?”   池小池恍然,拉起被子盖住嘴,摇摇头:“不知道不知道。”   娄影被他的模样逗笑了,捏捏他的脸,又从小柜子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推门而出。   池小池竖着耳朵,听起外面的动静来。   楚姨没想到娄影会去而复返,而且显然是冲她来的,静静地往她面前一站,她就先虚了两分。   她壮了壮胆子:“你干什么?”   娄影说:“楚姨,刚才那句小偷,您是说谁?”   楚姨身边的两个老姐妹对视一眼,集体闭嘴,准备瞧热闹。   楚姨又不是孤身一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知道娄影不会动粗,便把脖子一梗:“怎么,有胆子偷没胆子承认?”   “您是说我吗?”   “我半导体就是在你屋子里找到的,不是你偷会是谁?”   “好。”娄影礼貌地一点头,把手机递了出去。   楚姨一怔:“这是干什么?”   娄影:“楚姨,不是说丢东西了吗?报警啊。”   楚姨:“……”   见楚姨一张脸青了又红,娄影把手机盖翻开:“您如果不报,那我就报了。”   楚姨的确有点慌了,声音瞬间拔高:“你报什么警?你还想贼喊捉贼??”   “您接着说。您的话,我都录着音呢。”娄影说,“我是不是贼,您心里明镜似的。您多叫我一声贼,将来上了法庭,就多赔一千块钱。您说,何必呢?” 第244章 完美新世界(八)   楚姨的脸色精彩纷呈。   筒子楼里的每个人, 心里都有一套自成体系的人际交往法则。   按理说,她不会去招惹这个年纪的大小伙子,16、7岁, 正是血气方刚、天地不怕的年纪, 急起眼来, 袖子一撸,天王老子都敢揍。   可娄影又不一样。   他和筒子楼里所有的混小子都不大一样, 斯文谦和, 文质彬彬。他与筒子楼里的烟火气永不相融。他身上那股永远往上顶着的兰草似的劲头,总让人自惭形秽。   他的确是“别人家的孩子”,但做别人家的孩子久了,不仅是总拿来和他比较的孩子,就连拿孩子比较的家长, 心里也难免扎了根刺。   所以, 当看到曾经属于自家的半导体出现在娄影的窗台上时, 楚姨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欣喜。   ——那根兰草上,真的有一个虫洞啊。   她敢在背后嚼娄影的舌根, 不外乎是因为娄影没爹没妈,寄人篱下,娄影的小姨姨夫都闷头闷脑的,而他本人性格温和, 脾气极好, 逮住了这么个好机会, 不拿这样的软柿子说两句嘴, 简直心痒。   也正因为此,发现娄影竟然敢有理有据地正面呛回来,楚姨一时间张口结舌,臊得面皮发红,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楚姨,我跟废品站的往来收据都留着呢。”娄影说,“您适可而止吧。如果您下次再在私下里说些什么,被我听到,您会比今天难堪更多。”   楚姨总算回过了神来:“你少吓唬人了!你当警察会管这档子破事?”   “楚姨,警察不管,还有法院。”娄影温和道,“我16岁了,有独立收入,在法律上算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我不用通过我小姨姨夫,就可以去上诉您破坏我的名誉。一审不行咱们二审,二审不行,我就重新上诉。我还年轻,名声没了,这辈子就毁了,您觉得,为了我自己着想,我会轻易算了吗。”   楚姨已经慌了,只好强撑着嘴硬:“你要告就告,告去啊!谁不告谁是孙子!我跟你说,你别蒙我,打官司可要走关系、掏大钱!你有本事就去告。我管他啥判决,反正我连根毛都不会给你的!”   娄影一笑:“挣钱来不就是要花的吗,我不介意这个。再说,这官司钱,最后是您掏我掏,还不一定呢。您不出庭,就是放弃申辩;您不赔款,将来就是失信,影响的是您自己的儿子,公务员都未必让考。当然,您可能不在乎这个。可既然您愿意做楼里的笑话,我自然也不用拦着。您说是不是?”   他一套半真半假的说辞,惹得楚姨慌了神。   公务员可是老一辈家长心目里的“铁饭碗”,谁要砸了这个预订的饭碗,那真真是天大的事情。   楚姨慌乱间,脑袋一抬,发现有七八颗脑袋都趴在二楼走廊边,满眼的求知欲。   七八颗脑袋里,有一颗剃着毛茸茸寸头的脑袋见势不妙,快速缩了回去。   楚姨登时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兔崽子,你是死了啊?你没听见他怎么说你妈的?!”   楚姨的小儿子被抓了个现行,只好苦着一张脸下了楼,拽着楚姨的花袖头就往家拉:“妈,你别丢人了成吗?”   楚姨吃了个熊亏,哪里还受得了自己儿子拆台,带着哭腔扑打儿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怂包?啊?你妈被人欺负,你就会往后缩脖子,你算什么老爷们儿?!”   “不是这么算的。”一旁的娄影平静开口,“要是他长成了您这样,那才不是爷们儿。”   娄影向来是筒子楼小孩子们心目里的大哥,这段时间,楚姨的小儿子本就被妈妈的胡搅蛮缠搞得在楼里抬不起头来,现在又被事主一句句往脸上怼,他恨不得把脑袋窝进脖颈里去,只好下了死力拉扯老娘:“妈,回家吧,不闹了……”   但楚姨知道,自己这一退,不到明天,就能变成筒子楼里的笑柄。   她快五十的人了,被一个高中生熊得找不到北,这要是传开了,那她里子面子可算是丢了个净光净。   正在和小儿子僵持角力之中,楚姨一转脸,瞧见了一个人,眼睛都亮起来了,急忙挥手:“天浩!过来!过来!”   小儿子一看自家大哥偏偏在这时候回来,头生生涨大了一圈。   他们的父亲进城打工,母亲还能在筒子楼里横行无忌,其大部分原因就是她身边还有大儿子这个护身符。   小儿子心里喊了一声要完,楚姨已经甩脱了他,快步走向了大儿子的方向。   大儿子已经二十出头,在附近的电厂工作,是个好勇斗狠的主儿。他从自行车上下来,撩起白汗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侧头听楚姨告了一会儿状,脸色渐渐地就不好看了。   小儿子急了,来到娄影身边:“娄影哥,这……”   娄影斯文地把薄长袖的袖口纽扣解开,往上挽了几圈。   他说:“事情总要解决的。”   小儿子眼见娄影没有打算偃旗息鼓的意思,急急忙忙奔去哥哥身边,想调停一下,却被一只大手直接推开。   高大的男人阴沉着脸,直盯着娄影:“小子,你怎么跟我妈说话呢?!”   娄影丝毫不具攻击性的目光落在那高大的汉子身上,一处处精准分析出了他身上所有的软肋。   他平心静气道:“我讲的是理。”   “讲他妈什么理?”大儿子一步上前,粗暴地打断了他,“我今儿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理!”   “好啊。”娄影微微仰头,看着他的眼睛,很是认同道, “我想听听看。”   娄影用两分钟时间,和他轻轻松松地讲完了道理。   对方块头大,但的确不是一个合格的打架者。   因为出拳幅度太大,他的脸迎来得比拳头来得更快。   娄影虚虚握了个空心拳,击中他的下颌骨,趁着他的脸偏向一边时,一个反向足跟钩,就把他轻松撂倒在地。   娄影没走,绅士地退开两步,俯视着他。   对方的气焰被摔没了一半,爬起身来,改拳为腿,抬脚便踹娄影的腰腹。   娄影侧身弓腰,轻松闪避后,将他膝弯信手一托,又是一个反向足跟钩,把他以同样的姿势摔了个倒栽葱后,便又不动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娄家的小孩儿给人留面子了。   要是娄影真下黑手,恐怕楚姨的大儿子能被捶出个内分泌失调来。   楚姨是叫自己的儿子给自己出气的,如今看他吃了亏,哪里肯干,扑上去就要抱住娄影耍赖,娄影却闪身避过了她,温和道:“楚姨,我年纪还小,您请自重。”   这话说得绵里藏针,俩儿子都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楚姨却憋得脸都紫了。   周围吃吃的窃笑声,简直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她带着哭腔拉住还要往起爬的大儿子,对娄影大吼:“你可太不要脸了你!你打我儿子,你等着,我这就叫警察!”   娄影彬彬有礼:“请。我这里有手机。”   楚姨:“……”   楚姨跳出来打岔,倒是给了她的大儿子一道台阶。   跟娄影一交手,他就惊觉对方是个格斗熟手,自己压根儿不是这小子的对手,自己打不过,就只能被人遛着耍,进不得,退不得,一时间尴尬难言。   他正又悔又气,又不知道该如何停手,楚姨这一嗓子嚎出来,也转嫁了他部分怒气。   对这种社会人来说,打不过就叫警察,丢人程度不亚于“我叫我爸来打你”。   大儿子一把推开他妈,忿忿起身:“叫什么警察?!小子,是男人,够本事的话,改天约一架!”   娄影理性道:“不,还是报警吧。我们正好可以谈谈我名誉权的事情。”   大儿子:“……”   楚姨:“……”   娄影见两个人的气焰被这样连消带打,一个个都蔫了,也不打算再与他们周旋下去。   ……他还有小池要照顾。   他放下挽到袖口的袖子,客客气气地取出手机:“楚姨,天浩哥,刚才发生的,我都已经录音录像了。你们既然不报警,我就按我的想法做了。……失陪。”   说罢,他不再管背后楚家的一女二男如何难堪,自顾自转过身,朝自己家中走去。   走到自家门口附近时,娄影注意到,窗里头影影绰绰有个人影,趴在窗内向外张望。   他无声一笑,故意加重了脚步声。   果然,门里传来一阵踏踏踏的自近跑远的脚步声。   他推开门,看见来不及藏好偷听的狐狸尾巴的池小池面朝下扑在乱糟糟的被子上面,强行装睡。   娄影用脚轻轻合上门扇,把外面的一切喧嚣议论隔离在外,走上前来,拈起被角一侧,细心捋出一条被线来,旋即把被子沿线卷起,一点一点,把池小池卷成了一只寿司。   池小池的心跳得砰砰乱响。   娄影隔着被子,拿手指轻戳戳那颗心:“警告,扰民了。”   池小池睁开一只眼睛:“有吗?”   娄影笑着抬起另一只手,指点向自己的心口:“……共振了。”   池小池虚虚地“嘁”了一声,重新闭紧了眼睛,脸颊微微泛红。   娄影戳戳这只红澄澄的北极贝寿司,让试图装睡的池小池又冒出了一点疑问:“娄哥,你什么时候学的格斗?”   娄影停了手,凝眉沉吟。   他其实也不记得。   被格式化后,他找过他之前的日程安排表,发现他在宿主的任务休息期内,都会专门腾出一天,去系统锻炼室内练上一整天的格斗。   这个习惯就这么保持了下来。   ……他究竟是为什么要学格斗呢。   娄影垂下眼睛,不答反问:“晚上想吃什么?娄哥给你做。”   池小池马上点了菜:“鸡蛋肉丝面。”   这个答案和娄影猜的八九不离十,他起身,去查看冰箱里还有没有鸡蛋,留下被子里的池小池,四下打量着。   他床头放着清洗干净的透明玻璃水杯,摆着最新一期的《国家地理杂志》,床下有近五年的地理杂志,都用细绳妥帖地扎着。   被子里有熟悉的柠檬的清香,那是娄影惯用的洗发剂的香气。   在池小池来的世界,尽管他花尽了心思,也没能挽留住这种味道。   被子里的味道随着时间一点点消失,却又在这一刻格外浓烈起来。   柠檬的淡淡酸涩香气就像是融化进了他的心里,让池小池的一颗心不自禁地软下来、沉进去。   为了避免自己浸入太深,他只好逼自己去想,该怎么对付朱守成。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孤立无援又不谙世事的少年,他知道哪些路走得通,哪些路走不通。   很快,他心中已浮现出一个计划的雏形。   娄影不去猜想池小池在想什么,动手替池小池把书包挂上墙上的挂钩:“明天,我陪你一起上学。”   池小池从自己的计划设想中抽身,抬头看着他。   奇异的是,他望着旧景,心里想到的是昔日的娄哥。   可他望着眼前人时,却能清楚地从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分辨出,眼前的人是061。   成熟,强大,温柔又优雅的061,是与他梦里的娄哥有极大不同的、长大了的娄哥。   他梦想里的娄哥,样样都好,只是不喜欢长大后的他而已。   而从第一个世界陪他至今的061,好像是真的……对自己,有那么一点点额外的情愫的。   “……你今天无故离堂,得有家长向老师解释一下吧。”娄影围上碎花围裙,认真按墙上的挂历计算时间,“我记得,你再上三天学就要放暑假了。我们商量一下,怎么把朱守成搞定。然后,我想要赔你一个十四岁的暑假。”   娄影转头,望向池小池,温柔道:“……我可以有这个荣幸吗?” 第245章 完美新世界(九)   第二天, 池小池被娄影领去了学校。   班主任看到是娄影来了,倒也是见怪不怪。   以前,班主任也搞过几次家访, 深谙池小池父母是个什么操行。   初一刚开学的时候, 班主任就要求家长要参与到教学工作里来, 检查孩子每日完成的作业并签字。   但池小池的作业都是他自己批改的,签的也是自己的名字。   这个情况从任课老师反馈到班主任那里后, 班主任找池小池谈过心。   池小池解释, 他父母说了,他们每天忙个臭死,他这个做儿子的如果还有点良心,就别拿这种破事儿来烦他们。   于是,班主任在家访时把这件事拿出来跟他的父母谈。   结果, 池家父母仿佛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一面向老师道歉, 一面把池小池劈头盖脸地一通臭骂。   坐在一边旁听的池小池无声地翻了个白眼,让班主任对他的印象一度很差, 以为他在撒谎。   结果,等池小池的作业再交上来,经验丰富的任课老师一眼就看出来他这是硬仿出的大人笔迹。   于是在第二次家访时,班主任就故意下了剂猛药, 把话说得很重, 问池家父母是不是不打算参与进池小池的教育里来, 如果父母不上心, 那学校也没有多花时间替他们教育的必要了。   结果,第二天上午,池小池的座位空了。   他被父母以“丢脸丢到家里来了”为由揍了一顿。   晚上的时候还好,第二天早上胳膊疼得起不来床,去医院一检查才发现是左臂骨头伤着了,请了半天假,直到下午,他才打着简陋的石膏出现在课堂上。   班主任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就想办法打听情况,最后从池小池的小学同学那里了解到,池小池的父母从小就没管过他的作业,只管他的成绩如何,会不会让他们丢脸。   班主任得知情况后,非常后悔,但又一时间抹不下脸来给池小池道歉。   等时过境迁,也没有什么道歉的必要了。   最让班主任后悔的是,自从那件事后,池小池对读书就不再那么上心了。   他足够聪明,像个有着足够资本的商人,但唯独不想在“学习”上多加分毫投资。   从这件事过后,他的作业本上,开始多出一个叫“娄影”的名字。   而在半个月后的家长会上,班主任发现,在众多中年人的疲惫面容中,多出了一个端正又安静的高中生。   班主任在散场后叫住了他。   少年温和道:“老师好,我叫娄影,是小池的邻居。”   班主任一直觉得“娄影”这个名字眼熟,等见了人,才想起来这是去年的全市三好学生之一,照片还上过当地报纸。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毛衣,手里握着记了许多相关笔记的本子。   小小年纪,他是已有了在成人里都属罕见的沉稳温和的气质。   他撕下一页纸,在上面刷刷刷写下一个号码:“老师,这是我的电话。以前,小池不愿意跟我说他的难事。以后,有事情,我管他。”   昨天池小池无故离堂后,娄影很快致电班主任,把责任先揽上了身,说自己中午放学的时候被车撞了,好在只划了个口子,在医院里给池小池发了短信,说晚上会晚点回去,结果池小池不信他的话,以为他受了重伤,担心得过了头,搞出了误会,耽误了老师的教学工作,实在抱歉,云云。   今天,他特意来送池小池上学,算是把好态度做到了十成十。   他背着池小池的书包,拉着池小池敲开了班主任的办公室,开口就先是道歉。   班主任晓得他们两个关系好,又见娄影手上当真打着绷带,原本的八分信成功上升到了十分。   他对池小池说:“以后注意,不要无故逃课。还有几天就放暑假了,要是再像这样,跑出去,出了事,你整个暑假都得白白泡汤,听到没有?”   池小池低头看着娄影打到了指尖的绷带,“唔”了一声。   班主任问:“作业写了吗。”   池小池刚想张口说“没带”,娄影就拉开了他的书包,取出了七份作业来。   班主任这下完全满意了:“别给我。交给各科课代表吧。”   池小池跟在娄影身后出了办公室,抱着那几份作业本,一份份翻着看。   “昨天你睡着后,我联系了你的同学,问了作业。”娄影走在前头,偏过头来问他,“笔迹像吗?”   池小池想象着昨天晚上自己睡着后的景象。   ——娄影坐在台灯下,打电话给自己的同桌,单手接打,另一手抄着老师布置在黑板上的习题,为了不吵醒睡着的自己,只发出“嗯”、“嗯”的简短音节。   池小池合上本子:“有待改进。”   娄影在走廊里停下脚步,在朗朗的早读声里回过头来,含笑反问:“这算是对我的肯定吗?”   池小池张了张嘴。   眼前的人,用这张脸,说着他记忆里的娄哥完全不会说的话。   娄影的话没有那么多,他多数时候都是安安静静的,内秀、沉静,说的话,也多数是夸奖他,鼓励他,包容他,像一团光,温柔地包拢着池小池。   他对池小池的好就像太阳,因为太阳不会要求人的回报。   现在,这团光依旧笼罩在池小池身上,却若有若无地牵他一下,拉他一下,抱他一下,想让他时时察觉到他的存在,想叫他在乎他。   池小池想,这是他的娄哥吗。   ……虽然不是他想象中的,但是,意外地很不坏。   池小池接过了书包,甩上了后背,眯着眼睛看他:“想知道吗?”   娄影反倒一愣。   这个语气,叫他想起曾经那个不知道他身份时、劲儿劲儿的池小池。   回过神来,娄影心中微妙地一松:“当然。”   池小池走过他身边:“自己想。”   娄影笑:“今天放学,我给池老师交一份答案,好吗?”   池小池:“放学你别来接我了,好好‘养’你的手。要是让老黄再看见你,肯定要起疑心。”   老黄就是他的班主任。   娄影温驯地点头:“嗯,记住了。池老师,我可以走了吗。”   池小池潇洒地一挥手:“去吧。”   告别了真人娄影,池小池带着系统娄影走进了教室。   他假装娄影不在,娄影也假装他不在。   坐在教室里的池小池,渐渐品出了年轻的好处。   他可以随便地用一节语文课的时间,随便地想他的心事。   时间看起来那么慢,那么长,人生被分割成一个个规整的45分钟,表盘的四分之三圈。   池小池在课本上画记忆里朱守成的房间布局图。   这堂课讲文言文,无聊至极,同桌用不锈钢水杯反射着窗外的光线,玩得腻了,转头见池小池画得起劲,就问他:“你画什么呢。”   池小池镇定道:“老王的背阔肌。”   老王是台上正讲得激情四射的语文老师,腰围一米六,中年男人特有的一整块腹肌随着他的动作悠悠发颤。   同桌顿时兴趣全无。   他闲了一会儿,又说:“昨天你干嘛去了?”   池小池说:“我发现自己重生了。”   同桌:“扯呢。那你告诉我下一期彩票号码是多少?”   池小池:“你这个人真是低级趣味,就不能有点高级的追求?比如问问咱们那年高考的作文题。我也就记得这个了。”   同桌:“我要是有了钱,还高考个屁,我买俩文凭,一个北大,一个北大青鸟。进可攻,退可守。”   池小池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同桌是个人才。   娄哥去世前,他总和娄影一起玩,看同龄人就像看一群小鸡崽子。   娄哥去世后,他心里什么都没了,一千一万个人从他面前走,鲜少有人在他心上真正过过。   经由一场友好的开场白后,两个人开始了传统的民间课堂娱乐项目,五子棋。   池小池是圈方,同桌是叉方。   池小池:“以前没见你跟我说话,我还以为你烦我呢。”   同桌说:“开玩笑,班里哪个男的不烦你。”   池小池:“为什么?因为我长得帅?”   同桌:“滚。”   同桌:“……你自己心里没数吗。咱班男生暗恋一个女生,一个女生就说有喜欢的人了,问是谁,答,你。操,你起码绿了咱学校一半的人。”   池小池:“冒昧问一句,我绿了你吗。”   同桌:“没有。目前我就挺喜欢我自己的。”   池小池抿着嘴一乐:“那你不讨厌我?”   “现在不讨厌了。”同桌诚实道,“因为我发现你也是个神经病。”   池小池礼节性一笑,在打好的网格上把五个圈连了起来。   他们短暂的友好关系宣告破裂。   初夏的暑气慢慢在教室里积攒起来。   期末考后的补课,大家都上得心不在焉,即使知道还有一年就要面临人生里第一个重要转折点,大多数年轻的心也都不肯安分下来。   讲台上的老王扯了白毛巾擦汗。   他一身正装都湿透了,汗津津地贴在身上,但这也不妨碍他中气十足地训斥上台写板书的学生:“你那字是老母鸡鸡爪子刨的啊?这是中文还是英文啊?”   教室里传来哈哈的笑声。   电扇又要坏了,转得有气无力。   语文课是连上两节的,下课铃响后,男生们受不得热,一股脑涌出去透气,池小池和他的新朋友跑去了刚开的小卖部,用一根老冰棍弥合了友谊,顺道给老王带了一瓶冰水回来。   年轻的小男生吃冰激凌都是大口大口的,咬、嚼、吞,好像身体里有一团急于扑灭的火。   老王坐在讲台边吓唬他们:“吃,吃,一会儿叫你们班主任看见,给大家一人买一根。”   一瓶冰水,正裹紧在老王湿漉漉的白毛巾里。   娄影无声看着眼前的一切,轻轻含了笑。   哪怕在看向自己手头正查询的资料时,他仍是掩不住唇角的笑意。   朱守成的儿子,工作极其光鲜,供职于一家著名的医药公司,现任医药销售经理。   根据这个公司在市面上的各项活动痕迹推算,这个医药公司可能准备在纽交所上市,并趁此为美国分公司输送一批新鲜血液和人才。   本来,朱守成的儿子朱知行已经打算提交赴美的工作申请,但因为老父突然“出事”,他考虑到父亲年事已高,只好放弃了这个机会。   娄影花了半天时间,对他们公司庞大的业务数据库进行了梳理。   然后,他轻而易举地进入了朱知行的工作电脑,点开了他正在撰写的赴美工作计划,对许多细节进行了精细完善的修改和补充。   以前的任务,总是池小池亲力亲为。   这次,娄影想要代替池小池,完成他们两个的复仇。   等他修改完,池小池也放学了。   池小池走到校门口,发现娄影的确不在外面时,竟然有一点小小的失望。   他明明知道娄影就在他的身体里,只要他叫一声,耳边就会响起他的声音,但那种感觉和真正看到他的感觉还是不尽相同。   他想多看一看娄影,真实的,可以触摸到的。   但他马上就开始笑话自己的矫情。   同桌的家和他在同一个方向,至少有800米的同行路。   这还是池小池自八岁后第一次尝试和别人一起回家。   不急着回家见到娄哥,不急着抓紧时间写完作业然后和娄哥打游戏看电影,而是可以慢吞吞地聊着无聊的天,打发着无聊的时间,这种感觉对池小池来说很是新奇。   他和同桌沿着巷口,往前慢慢走着,把一颗石子从校门口一路往前踢。   而没有了娄影的提醒,他丝毫不觉,那个刚刚叫他有点失望的人,正跨坐在一辆自行车上,在巷子的另一头静静地笑望着他。   以前,娄影有利用废旧材料、做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的雄心壮志。   现在,他花了一整日的时间,整理了朱守成儿子的资料,修改调整了他的工作计划,并找齐了工具,做好了自己以前没机会做好的自行车。   池小池不想他去接,但他却想早早看到小池,又不想破坏他今日缔结的新友谊。   所以他瞒着池小池,偷偷跑来了。   巷口很窄,池小池和他的新朋友很快就那一头消失了。   少年骑着一辆自行车,沿着那头的池小池的行动轨迹行进,按着车铃,避开买晚市菜归来的行人,在下一个巷口前停住,单脚做刹,等待着池小池出现。   大约四分钟后,池小池出现在了巷子那头。   他买了根盐水棒冰,正咬着一头,偏着脑袋跟身侧的同桌说着什么。   娄影只看到了他的侧脸。   他又一次消失后,娄影又一次出发,在下一个路口等待一个再见。   下一次,池小池再出现时,他就是孤身一个人了。   同桌回了家,而他叼着吃了大半的盐水棒冰,站在巷子那头的垃圾桶前,加快了吮吸的速度。   娄影正好奇他在做什么,池小池就把吃完的棒冰塑料壳往垃圾桶里一扔,拔足往前狂奔而去。   ……他想早点回家,看到娄哥。   娄影隐隐猜到了什么,心尖像是蘸了一点蜜,甜得一软。   池小池跑得不慢,娄影甚至需要加快速度,才能保证与他平行通过同一条巷子,看一眼他的侧脸。   夕阳下的两个人,一个在那边跑,一个在这边追,只是为着在同一条巷道里,瞄一眼那张微汗的侧脸。   娄影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样太傻气,太没有效率,按照效率最大化进行计算,在池小池和同学分开后,他就该骑过去,载着池小池回家,创造更多的相处机会。   但感情,似乎并不存在一个合理的计算公式。   他就想远远看着他,猜测着一巷之隔的那头,那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想着想着,心就像是天际带着毛边的夕阳,奇妙地和他融化在了一起。   池小池要比娄影早到筒子楼一点。   注意到娄影家还暗着,而自家已经亮起了灯,池小池想了想,还是上去了。   他早已累积了丰富的相关经验,一天晚上不回家,他那对爹妈不会管他的,但是如果连着两天都在娄影家留宿,不回来报个道露个面,等他再回家,他们一定会阴阳怪气,说些别人家那么好,你怎么不直接搬出去之类的话。   没想到,他运气不好,开门见鬼。   朱守成坐在他家餐桌前,杏色的灯光洒在他的脸上,把他的笑容映得又温暖,又明亮,又虚假。   “……小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 第246章 完美新世界(十)   池父一开始还陪着朱守成说话, 池小池一回来, 他就让池小池招待好朱守成, 自己去公共厨房给妻子打下手了。   池小池自顾自把书包挂在墙上, 坐到桌边, 拿出娄影昨天晚上送给他的手机, 在桌子下给娄影发短信。   池小池:“娄哥,我到家了。你在哪儿啊。”   在等待娄影回复时,朱守成开口了。   单看外貌,他相当温文儒雅,五十岁的人了, 也没有过分夸张的油腻腻的肚腩, 一件白衬衫永远洗得干干净净。   ……谁也不知道, 这张脸上贴了多少张似模似样的人皮。   他剥了几粒花生, 放进池小池面前的空碟:“小池, 这次期末考得怎么样?”   池小池注视着手机的眼眸一冷。   等他抬起头来,表情立刻收拾得妥妥帖帖:“嗯,还成。”   朱守成双臂压上了桌子,凑近池小池, 压低声音,以同龄人谈心事的姿态,故作神秘道:“哎, 你知道你爸妈找我来干什么吗?”   池小池也把双臂搁上桌面, 眼睛笑起来弯弯的, 很是俏皮:“您要搬家啦。”   朱守成一脸难过:“你舍得老师搬家啊。”   池小池:“这天要下雨, 娘要嫁人,谁拦得住啊,您说是吧。”   朱守成刚要继续说话,池小池的手机就叮咚响了一声。   他低头去看手机了,留给朱守成充足的时间来肆无忌惮地欣赏他。   朱守成13岁的时候,喜欢和13岁的男孩子一起玩。   等他25岁的时候,还是喜欢13岁的男孩子。   他发现这一点时,是高考刚刚恢复的第二年。   他以高中肄业的学历来这里教初中,看着讲台下一个个剃着寸头、土豆似的小男孩,上学期间没有接受女同学一封情书的朱守成,激动得双脚发软,连声音都禁不住打着颤。   在那个年代,同性恋就是牛鬼蛇神,应该被打倒,然后在上头踏上一万只脚,流氓罪更是能被捉去枪毙。   但是,没人规定,老师不能对男学生做点什么。   这是所有人都难以想象的事情。   怎么会有人会对小孩子产生兴趣呢,而且还是毛都没长齐的小男孩?   因此,没人能理解朱守成的激动,没人知道,他在黑板上不用圆规画下一个完美的圆时,底下男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崇拜声,让他的汗毛都禁不住起立。   ……他拥有了一整片秘密花园。   隔年,趁文学渐渐复苏之时,他以“花园”为题,深情赞美那些讲台下的美好的花骨朵们。   后来,他把那篇倾注了无限真挚感情的散文投稿到市里,成功在一份市级刊物上发表。   编辑评语是,感情丰沛,令人动容,作者在有限的文字内、投注了无限的情感。学识并不是评价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的唯一尺度,还有对孩子深沉而温柔的爱。   朱守成收到编辑部寄来的刊物时,陶醉地把脸埋在纸墨之间,大口大口呼吸。   爱,这是爱啊。   ……然而,他的爱与梦很快被现实粉碎。   他刚刚工作,父母就为他相亲,找了一个庸俗的村妇。   他之前不肯结婚,还有“为革命事业奋斗”、“事业不成,何以家为”作为挡箭牌,现在,革命事业变成了不能一蹴而就的长期工作,朱守成找不到其他像样的借口,只能咬着牙,含着泪,迎娶了这个他只认识了半年的女人。   毕竟他老朱家的血脉还要延续下去。   好在这女人是天生贱命,受不了富贵,撂下锄头不到一年半,生产的时候,因为难产,哀嚎了两天两夜,最后死在了乡卫生所里。   好在她争气,让老朱家一举得男。   朱守成守得云开,并在此后找到了“不能对不起亡妻”的理由,选择带着儿子一起生活,再没有娶妻。   他对幼子不是没有起过心思,只是隔着一层伦理之壁,偶尔借着亲子身份开开玩笑、过过嘴瘾,也便罢了。   更何况,他有一整座花园,又何必单恋一枝花?   在朱守成看来,他与许多孩子都是两情相悦,他为孩子做了第一次的启蒙,陪他们走过了一段重要的人生路。   他对孩子们说,他们之间的小秘密,一定不能告诉家长。因为家长太守旧,太愚昧,他们不相信孩子已经长大了,在感情上应该有自己的选择,不该遵循着他们那套古老腐朽的规则……   用这套说辞,朱守成让不少懵懂的男孩子对自己百般敬慕。   他学问好,待孩子耐心、温柔,能写一笔好文章,自学了英文,后来还用函授完成了整个大专课程,四十五岁的时候又考上了本市某师范的在职研究生。   不管在学生还是家长心目里,他都是最好的老师。   儿子高中落榜后,不想复读,朱守成就随他去,支持他下海,让他乘上了最好的一道时代东风,青云直上,近三十岁就拥有了令人咋舌的资产和社会地位。   因此在儿子心目里,朱守成也是最好的父亲。   儿子想把父亲接走,让父亲早早退休,别为着那点退休金苦苦挣巴,每天早上都得五点半起床,成日里在学校里受老师和那帮熊孩子的气,批着一辈子都批不完的作业,写着一辈子都写不完的教案。   但朱守成拒绝了,说他舍不得离开孩子们。   这是实话。   他不想离开他的花园。   而他家隔壁的花,也快要开了。   在池小池考中学那年,他就去游说池家父母,一定要考上自己任职的学校的实验班,自己也能好好照顾他,结果池小池的成绩稍差了几分,要是读朱守成在的学校,只能上普通班,父母考虑了一下,还是让他去了另一所稍差中学的实验班。   为此,朱守成遗憾了很久。   而只是一个学期的工夫,池小池就抽了条,发了芽,有了独特的气质和美感。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对自身要求往往不高,对“美”的认知更是模糊,不是因为激素过剩,胖成了后颈足有三叠肉的发面馒头,就是还没发育,小芽菜似的蔫头耷脑。偶有几个长得不赖的,也都懒得拾掇自己,任着新长出来的青茬爬满下巴,显摆着那一丁点儿与众不同的“男人味”。   他见过的无数孩子里,鲜少有池小池这样生得恰到好处的。   不论比例极妙的长手长脚,他脖子就长得比同龄人漂亮出挑,没有藏灰,细长白皙,除了黑密密的头发,其他地方的毛发并不旺盛,因而显得格外干净。他小小年纪就有了锁骨,踝骨处又开出了一朵花来,没入裤脚,踝骨的形状为花纹制造了一点点奇妙的浮凸感,让人忍不住想象他当初认真又仔细地把脚跷在高处、认认真真为脚踝贴花的表情。   作为一个老师,朱守成习惯性地以百分制为池小池打分。   外貌,当然是毫无疑义的95分,是朱守成所有狩猎目标里的第一名。   身高,扣除40分,得分60。这种个头超标的小男孩,已经超过了最好控制的年龄。   性格,得分50。他本人太机灵,又早熟,不是个合适的下手对象,好在他的家庭问题严重,就算事情不慎曝光,他的父母也不会相信他的说辞。   满分300分,池小池所得总分为205。   一般低于200分的,朱守成就会果断把那人从名单里删除,半丝留恋都不会有。   至于池小池,虽然偏科严重,但无奈实在长得太对朱守成胃口了,让人觉得,不去趁机采下,简直是暴殄天物。   但是,问题来了。   ……他发育得太好了。   眼下,近距离打量池小池时,本来打定了主意、蠢蠢欲动的朱守成再次陷入了犹豫之中,甚至有些兴味索然。   他发觉,池小池不大像正常的小孩儿了。   朱守成说不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脸还是那张脸,举止神态也没有什么异常,但事实是,池小池对他的吸引力瞬间消失了一大半。   就连池小池也没发现,朱守成竟然能够根据他自己丰富的经验,嗅出了自己身上的那一点点异常。   他只顾低着头,看娄影给他的回复。   娄影回复:“我就在你家楼下。”   池小池飞快在键盘上打:“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你的回复……”   但他输入到一半,觉得这话太煞风景,又一字字给删去了。   删到一半,池小池又想起,娄影现在就在自己体内,与他共用着同一双眼睛,不禁一笑,无声地嘲笑自己方才的滑稽举动。   在他身体之内、看到他全程动作的娄影,心脏微微一麻,有点泛疼。   而楼下的娄影很快收到了池小池编辑的新短信:“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说不准你还在学校,故意驴我呢。”   娄影把手机抵着自己的下巴,思考着该如何回复。   半分钟后,楼上的池小池收到了娄影的第一条短信:“我敲暖气片。”   第二条短信接踵而至:“敲一下是‘我在’,敲两下是‘晚安’,敲三下是‘下楼吧’。”   池小池刚刚读完短信,暖气片方向就传来了笃笃的敲打声。   那敲打的作风像极了娄影,不疾不徐,声音也不吵人,慢条斯理地传递着平安的讯号。   池小池放下手机,跟着默数。   一、二、三、四。   池小池发短信过去问:“敲四下是什么?”   娄影那边没有动静了。   池小池拿着手机,在桌子上敲了敲,疑心是这个破手机坏掉了。   朱守成和他搭话:“新手机?”   池小池有点生气:“二三四五手也有可能。”   正在烦恼时,他的手机又响了两声。   池小池决定一分钟不去看手机。   数够六十个数后,他才忙不迭低头看向手机。   “敲四下,是我想你了,想看一看你的脸。”   “开窗户,看楼下。”   池小池这下有了嘚瑟的资本了,望了一会儿天花板,才回复道:“凭什么。”   娄影无奈地控诉:“你让我在窗户边等了这么久。”   池小池:“我故意的。”   娄影:“为什么?”   池小池:“因为我怀疑你刚刚也是故意的。”   “冤枉。”娄影温和地喊冤,“本来想说四下代表‘喜欢你’,但想想还是觉得太轻浮,不大好。所以,我换个委婉一点的说法。”   池小池轻轻揉了揉鼻子,放下手机:“朱老师,你热不热?”   朱守成还不肯彻底死心,正重新琢磨着一套“热不热”的开场白,想再试探试探他,没想到被池小池抢了先,只好讪讪笑道:“好,麻烦你了。”   池小池起身,把窗户拉开。   带着淡淡油渣气的热风涌入,内里又掺了一丝让人心情舒畅的清凉。   池小池双手撑在窗台上,深呼吸两口,低下头时,眼角余光不经意扫过自己扶在窗台上的手指。   ……十根手指都在发着抖。   池小池有些诧异。   过了这么多年,他对朱守成,仍有着发自骨髓深处的愤怒和恐惧。   ——在面对他时,自己甚至是简单的聊天谈话都无法忍受。   好在,顺着手指的方向,他很快看到了跨坐在一楼窗户边缘的娄影。   活着的娄影。   不是这个世界里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的娄影,而是属于他这个池小池的娄影。   他竖起左手食指,轻碰了碰唇角,示意他不要发声,同时向上抛起一枚圆溜溜的东西。   池小池弯下腰去,伸手一接,翻手一看,是一只薄皮的鲜橙。   娄影点点自己的鼻尖,又伸手指向胃部。   ……闻一闻,胃里会舒服一点。   娄影比池小池更早观测到他身体的异状,所以才配合着他发短信,说些其他的话,好分散他的注意力,叫他不至于太难受。   从指间溢出的橙香让池小池心内一松。   他侧过头去,发现朱守成没有在看这边,就满风骚地对娄影飞了个吻。   娄影虚虚往空中一抓,把捕获到的空吻捧在手心,随后笑望着楼上的池小池,探指在额头蜻蜓点水似的点了两下。   池小池从敞开的窗户前归来,捏着橙子重新在桌子边坐下时,朱守成看向他,以为自己花了眼。   在暖杏色的灯光下,仍能看出池小池一张脸泛着淡淡的红。   又过了五分钟,池小池的父母总算把晚饭侍弄好了。   四菜一汤,是相当标准的待客规格。   池小池早就知道这顿饭的目的是什么了,因此打定主意,一心只顾着捞稠的吃就行。   然而,刚开饭时,就出现了一个短暂而不很愉快的小插曲。   池母注意到池小池裤兜里鼓鼓囊囊的,招呼不打,伸手便掏,把手机直接收缴在手:“……你哪来的钱买手机?”   池小池说:“娄哥送给我的。”   池母不屑一笑:“别不是他又在谁家拿的吧?”   娄影闻言,心里猛地一紧。   他不在意这些流言,但他很担心池小池会跟父母吵架,伤害到自己。   他阅读过这段与池小池相关的世界线。   池小池以前为了娄影跟父母摔过筷子,对过呛,得到的反馈是“你长本事了”、“我们是为你好,你怎么不识好歹”、“胳膊肘往外拐,我们白生白养你了”。   要是他们心情不好,池小池还会挨揍。   娄影正担心着,池小池抬起头来,笑道:“那我把手机还给娄哥,正好我也不想要二手的。到时候妈再给我买个新的吧。”   池母:“……” 第247章 完美新世界(十一)   白白占了便宜, 池母也就打算随便卖个乖, 没想到池小池就坡下驴,倒让她的面子挂不住了。   一记拳头打进了空气, 一腔的刻薄话没处宣泄, 她只好泄愤似的把手机丢在了餐桌上, 转进如风地换了话题, 教训起池小池来:“跟你说了多少次了, 以后少跟那个娄影混。近朱者赤, 近墨者黑,人心隔肚皮,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池小池顺手把手机揣进兜里, 问:“不知道啊,您看我像B超吗。”   池母:“……”   发现池小池笑嘻嘻地贫嘴, 活脱脱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池母头疼不已, 看向朱守成寻求支援:“您听说了吗?昨天娄家那孩子,当着一群人的面把楚姐熊得找不到北, 还把楚姐大儿子给打了, 啧啧,平时文文静静一个小男孩, 看不出来这么剽悍。”   朱守成笑:“这也是事关孩子名誉的事情。偷就是偷了, 没偷就是没偷, 要是摁头让孩子认他没做过的事情, 孩子也委屈啊。”   “谁说不是呢。”池母口风转得极快:“可话说回来了, 大家都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连点余地都不给,这孩子可真不懂事,不会做人。”   这不过是饭前活跃气氛的闲聊,很快,这个话题便揭了过去。   菜过五味之后,池父搁下了筷子,热切地望着朱老师:“朱老师,怪不好意思的,菜寒碜得很,您吃得还合口?”   朱守成笑说:“夸张了。弟妹手艺是真的不错。”   一听朱守成主动拉近了关系,池父就知道事情有门,马上摆出最恳切的笑脸:“朱老师,今天我们家请您来吃饭呢,是有个不情之请……孩子快要中考了,他的成绩吧,在班里顶多算个中不溜,不上不下的,他自己倒是不发愁,我和孩子他妈看着都要愁死了。我们家只生了他一个,只能指望着这个孩子出头,他要是没出息,我跟他妈这辈子可就连最后那点盼头都没了……”   池小池喝了一口西红柿鸡蛋汤,用汤勺掩去嘴角的一丝笑意。   夫妻两个果然还是池小池熟悉的作风,办事尖得很。   请人吃一顿饭,谈谈邻里感情,再卖卖惨,不过就是想平了补课的账,蹭不花钱的课而已。   朱守成来前,就对池家父母邀请他来的用意猜到了五六分。   但现在,朱守成却是真心实意地犯难了。   离市里规定的统一放假时间还有两天,托朱守成暑假补课的家长不在少数,他还没有答应,正在一一比较、甄别和打分,最后只收一个私教学生。   这是他延续多年的习惯。   可惜,这一届学生质量不怎么地,因此,朱守成本来已经打算把池小池收入囊中了。   但经过他今天的观察,池小池已经不像个小孩子了,不算是一个值得下手的猎物。   朱守成迟迟没有应声接腔,这有些出乎池小池的预料。   在他的记忆里,当时父亲刚暗示了没两句,朱守成便答应了下来,第二天就开始了补习。   ……怎么回事?   池小池咬着筷子,思维快速运转。   以他以往对朱守成的观察和了解,如果这次不是自己受害,那就要轮到别人了。   心思急转下,他一把掷了筷子,冷脸道:“爸,你别说了。朱老师好容易来一趟,让人家好好吃饭行不行?”   池父正疑惑朱守成为什么还不接腔,又不舍得说掏钱的话,正打算硬着头皮继续游说,乍然被池小池打断,登时把怒气转嫁,瞪了他一眼:“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朱老师自己有学生要教,他凭什么收我。”池小池说,“再说,娄哥给我补习得好好的,我不去别人那里。”   朱守成坐在一边,欣赏池小池的表情。   生气起来的池小池,总算恢复了一点让他心动的稚气。   池父花钱请客求人,池小池却当面拆台,池父自然是恼火至极:“闭嘴。你以为你那娄哥是什么好东西?”   池小池直接拍案而起,直指朱守成的鼻子,光明正大地骂道:“那他又是什么好东西?”   一记耳光猝然落下。   池父的掌心有茧,又干惯了体力活儿,砸得池小池眼前一阵星花乱冒。   池小池气得发抖,眼泪都要下来了,迈腿就要走,却被池母一把拽了回来:“你要去哪儿?!一生气就往外跑,谁惯你这个毛病?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出了这个家门,这辈子都别回来了!!”   池小池咬着唇坐在原地,还是没憋住一声委屈的呜咽。   朱守成这下心疼了,拉过池小池,看了看他微微肿起来的脸:“兄弟,弟妹,咱们有话好好说,别打孩子啊。”   池父余怒未消:“朱老师,你别管。他不会说人话,我这个当爸的就好好教教他该怎么说。”   池小池抬起泪眼,看了朱守成一眼。   这一眼含着一点害怕,一点抱歉,还有一点求助,晃荡着的水光,引得朱守成瞬间心软,喜欢得什么似的,忙护着池小池道:“好了好了,我答应给他补课了。”   池父扯了一把池小池:“听见没有?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还不快跟朱老师道歉!”   池小池自然秉承着我道你奶奶个腿的歉的态度,气得池父一脚掀了他的凳子:“去窗边站着!别吃了!”   池小池站到了临门的小窗户边,偷偷剥了娄影给他的橙子,在嘴里放了一瓣。   橙子酸甜的汁液刺激到了受伤的地方,有点疼。   激怒父母,挨一顿揍,就是这么简单。   原来,在哪个世界都是一样的。   池小池把橙子咽下去,满不在乎地用舌头舔着被牙齿磕破的口腔内壁,忽视了身后父母奉承朱老师的言辞,俯身趴在玻璃边,对着角落位置轻轻呵了一口气。   因为温差,玻璃上短暂地聚起了一团薄雾。   池小池在玻璃上画了个简笔笑脸,歪着脑袋,和那张笑脸对视一阵,也露出了一个同样弧度的笑容。   此时此刻,娄影就站在他家门外,光线照不到的地方。   他伸手,轻轻在玻璃外把池小池留在玻璃上、逐渐消失的笑脸重新描画了一遍。   池小池看到了,精神一振,扶住玻璃主动站直,踮起脚尖,用身体挡住了外面的娄影的倒影,刚想和他说点什么,身后就传来了池母没好气的声音:“回来,坐下。”   池小池不大情愿地折回桌前,端起冷了的饭碗,刚要动筷,碗边就被池母当的敲了一下:“还不谢谢朱老师?要不是朱老师给你说情,你明天一整天都甭想吃饭。”   池小池鹦鹉学舌:“谢谢朱老师。”   小小的风波平安过渡,池小池的眼角余光却还是时不时投向小窗外。   一道漆黑的斜影仍打在玻璃上,动也不动,好像是一样普普通通的静物。   但很快,一只手悄悄探出,在窗户角落倒着描了一道小小的笑脸。   朱守成这只谨慎的老狐狸还在桌上,因此池小池不敢表现得太过肆无忌惮。   他只敢在埋进碗里吃饭时,在碗中偷偷露出一个笑来。   一顿饭毕后,池小池统计,排除自己没看到的,娄影一共在窗外画了六十七个笑脸。   当送走朱守成时,池小池跟了出去,四下张望一番,确定娄影已经消失在了走廊上。   但当他背靠向娄影刚才靠着的地方时,察觉到那处尚有余温。   ……前一秒,他还在。   意识到这一点,池小池一直在原地待着,直到属于娄影的气息完全消失在夜风里,才回到家里,准备洗漱睡觉。   结果,他失眠了。   池小池很久没睡过家里的地板了。   父亲的鼾声从床上传来,母亲解散的头发从床边垂下一缕来,上面有未匀开的痱子粉的白迹。家里的冰箱吱吱吱轰鸣不休,吵得池小池的枕头都有了共振,让池小池疑心自己脑袋不远处搁着的不是冰箱,是台运行中的豆浆机。   以前的池小池对这种吵闹习以为常,但罹患失眠症多年的池小池无法忍受这样的怪声,哪怕枕边橙皮的香气也不能安抚他。   于是,他在自己身上动用了一张实体卡。   池小池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脖子,看向地上闭眼安睡着的少年。   他的左脸颊已经肿了起来,眼角被池母尖利的指甲扫过,留下了一点青红的划痕。   池小池拉开那台豆浆机,从里面取出一枚生鸡蛋,捏在手心里。   门被轻轻拉开,发出咔哒一声,扫进来半室月光。   池小池虚掩了门,无声地走了出去,约10分钟后,又无声地折返。   唯一的区别是,他手里的生鸡蛋被煮熟、剥净了。   他在床边坐下,把另一个池小池的身体抱起,叫他枕靠在自己的大腿上,用熟鸡蛋轻轻揉着“池小池”的脸颊。   长发被他用发圈束起,在脑后挽了个小小的丸子头,但还是有两缕碎发自耳后滑到眼前,将池小池本人的皮肤衬得苍白又干净。   这种感觉很奇妙。   池小池第一次发现,自己14岁的时候,居然这么小。   男人不管在哪个年龄段,都有自己顶天立地的错觉。   池小池捏着少年还有点圆乎乎的下巴颏,表情恍惚又温柔。   把他脸上的淤肿揉得差不多了,池小池低头嗅嗅少年的头发,想到朱守成临走前,动手摸了他的头,以至于到现在还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人渣味儿。   而他脸上又有伤,至少在今天脸颊不能轻易碰水。   思考一番后,池小池把少年打横抱起,抱进了二楼尽头空无一人的公共浴室,把他仰面平放在长椅上,只露出一点点头顶,用毛巾垫在他脖子下方,端来刚才煮鸡蛋用的一壶开水,又拿了洗发剂,把散发着柠檬香气的液体挤入掌心,在他的头发上打沫,揉开。   要是有个人起夜,看到这一幕,估计能当场吓疯。   池小池也一边往“池小池”头上浇水,一边自顾自与他说话:“你能看见我,是不是?”   把身体掌控权完全交付出去的池小池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只能在身体里眼巴巴看他。   “很惊讶吧?我和你长得那么像。”池小池简要概括了他的身份,“我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你。我抛下娄哥,一个人长大了。”   接下来,一路无话。   说实在的,池小池也不知道该和这个平行世界的自己说些什么。   小时候,他和这个世界的“池小池”上了同一座桥。   “池小池”跳下去了,而他没有。   他能理解那个时候“池小池”的不甘和痛苦。如果换他跳下去,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允诺他一个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也会不顾一切。   别管是不是要让别人占据自己的身体,哪怕明码标价、复仇后要献上性命,池小池也会接受。   至少,娄哥还会活在这个世界上。   至少,娄影不会非他池小池不可。   但他没有这样做,也就失去了这段可能的际遇。   池小池长大了,被一台吊灯砸中,因着执念强烈,被选成宿主,一路得罪主神,最后被下放到这个世界里,与过去的自己重逢。   选择不同的二人,原本平行的命运却在此处相交。   这样的缘分,不能不说奇妙。   池小池掌心里绵密的泡沫与柔软的头发纠缠在一处,发出沙沙的轻柔声响。   他认真思考着要和年轻的自己说些什么。   想来想去,池小池琢磨出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想要告诫少年。   ——千万别仗着好看做演员。   演员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差,干得比驴多,除了挣得比人多外,基本就是牲口一头,不配拥有任何隐私,观众里表达欲最旺盛的永远是不认真看剧情的,发现一点黑点就跟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迅速裱起来,一张张黑图存在手机里还专门建了文件夹,比跟父母的合照还特么多。   最难过的,莫过于拍吻戏。   池小池就是在第一次拍吻戏时发现自己有病的。   现在想起来,池小池都觉得自己挺对不起那个女演员的。   从小到大被人夸漂亮的小姑娘,好容易下定决心突破自我,第一次拍吻戏,对手刚一夺走她的初吻就匆匆喊了卡,接着冲到场外跪在垃圾桶边吐了个稀里哗啦,稍微有点尊严的都要气疯了,也难怪她后来不肯跟自己挽着胳膊走红毯。   但话到了嘴边,池小池又无奈地笑笑,把这些话统统咽了下去。   他不该是任何人的人生教练,包括他自己。   用仓库里的吹风机把少年的头发吹干,池小池把他抱回家里,放他在地上安心睡觉,自己转身上了天台楼顶。   夜间的风消了暑气,顺着扣子灌入白衬衫,把他身后空荡出来的一部分吹得鼓胀起来,像是两片随时会从他身后延伸出来的翅膀。   一个身影在他身边单膝蹲下:“借问,这里还有空位吗?”   池小池本能地抬起胳膊护住身边,好像是想阻止什么人的下落,等他意识到动作可笑时,身边的人已经很照顾他感受地退后一步。   池小池笑自己的草木皆兵,故意不回头,不偏视线,严肃道:“没了。但是我还有一个行李位。”   娄影问:“那我可以成为池先生的行李吗。不重,还可以自己走,能陪池先生周游世界的那种。”   池小池想了想:“听起来挺划算的。”   娄影便在池小池身侧坐下,池小池马上将行李投入使用,打算扑在他身上,把还没完全发育完毕的娄影直接压倒。   当然,他的手已经护在了娄影身前,随时防止他不小心坠下楼去。   没想到,他的脑袋直接靠上了娄影的肩膀。   娄影:“……”   池小池:“……你怎么这么高?”   1米81的池小池,在1米88的娄影面前,竟然显得有点单薄。   娄影被抱得有点惊喜,明白过来他的意图后,嘴角的笑容压也压不住。   他笑着握住池小池护在他身前的手,不让他缩回去:“靠枕不应该合身才对吗?”   池小池打量着娄影。   他和自己一样,都是用卡片将自己从原身抽离了出来,因此他的身高已经恢复了正常,但仍然只能顶着16岁娄影那张稍显稚嫩的脸。   “只能还原到这个程度。”娄影也知道自己这样有点怪异,颇无奈道,“因为……某些原因,我现在还没办法用我原来的脸。你凑合着看。”   池小池笑了,陷在他的靠枕里,闭着眼不动了。   娄影动手,轻碰碰他的左脸颊:“疼?”   池小池舒展了身体,惬意地任他抚摸:“疼死了。”   当看到娄影和半小时前的自己一样拿出一枚熟鸡蛋时,池小池差点乐出声来:“我不要。我又不是小孩儿。”   娄影点了一下他的腮帮子:“定身。”   池小池马上不动了。   柔软又滚烫的蛋白轻轻滚动过他的脸颊,像是一个个温情的吻。   池小池一动不动道:“知道我醒了,怎么不跟我说话?”   “你在陪……”娄影斟酌着该怎么概括刚才发生的一切,“那个小池说话,我不想打扰。而且,我现在应该学习有话当面说,免得以后回去了,还要从头学起。”   池小池沉默半晌,望向天空。   这里周边各种工业相当发达,相应的,污染也相当严重,能看见星星的日子不多。   幸运的是,今夜有风。   “娄哥。”   “嗯?”   “这个世界真好,是不是?”   娄影不大清楚他想说什么,只温柔地应道:“嗯。”   池小池没有再说什么,娄影也没有再问。   鱼当然有权感叹面前的诱饵美味,但娄影相信,他的小池不会傻到张嘴咬上去。   池小池趴在他身上,渐渐昏睡过去。   叫了他两声,确认他已经睡熟,娄影把他放平,两人并排倒在了地上凭空生出的柔软床垫上。   他暂时不想把池小池送回他自己的家,也不舍得惊动觉浅的小池,不如就让他在这里睡上一会儿,直到实体卡失效,他就会自动传送回楼下安睡的少年体内。   娄影侧过身来,把手垫在池小池的头发上,克制地亲吻了自己的手背。   “晚安。”   话罢,娄影将手臂枕在他脑后,伸手挥聚了一片云,挡住了月亮,给天地关了灯,就闭上眼睛,准备和他一起入眠。   谁想,他刚闭上眼睛没多久,就听到池小池小声唤他:“娄哥?”   ……没睡着?   娄影转了个身,面对向池小池,但是没睁眼,好像只是被隐约的响动惊动了片刻,很快又陷入了睡眠似的。   池小池也侧身看着娄影,想到他的未来,想到他第一次的吻戏,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好奇心。   ……他还记得第一次和娄影接吻,是在机甲世界,有了信息素的驱动,才有了那个误打误撞的亲吻。   那次只能算是不可避免的生理冲动,除此之外,自己好像没有一次主动过,也不清楚接吻的真正滋味是什么,自己会不会排斥,之类的。   “……娄哥?”   见娄影没有应答,池小池把嘴唇润湿了一点点,悄悄凑过去,谨慎地碰了碰他的唇角。   娄影拳头猛然攥紧,手臂紧绷绷鼓起了肌肉线条。   但池小池没有察觉。他咂吧咂吧嘴,尝了尝味道,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没什么反胃的感觉。   他不是很懂接吻。孙老自从知道了他的这个毛病,为他写剧本时,也会尽量规避吻戏,所以他没有太多的时间进行练习。   今天,他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嘴唇的口感很柔软,像是某种美味的食物,叫人忍不住贪恋地再尝一口。   他又小心地低下头,吻了娄影的唇珠。   娄影的咬肌在一瞬间合拢了一下,池小池立刻如惊弓之鸟似的退开。因为分开得太急,唇和唇的相接处发出了细细的带水的啾声。   池小池观察了娄影一阵,怀疑又是自己的错觉。   他觉得自己的体温有点高了,拿手背贴了一会儿脸后,他又贴近了娄影,一个吻游移半晌,欲落未落,好一阵才选择用嘴唇合住了他的下唇。   三次试验,均宣告成功。   池小池满意了,重新躺回了娄影的手臂,觉得今夜自己能做个好梦。   在他闭上眼时,娄影睁开了一只眼睛,偷偷看他,旋即假作翻身,把人抱进了自己怀里。   池小池迷迷糊糊间,感觉被抱入一片温暖,也就随他去了。   在被池小池亲到时,娄影想了许多,想得最多的是,今天他可能睡不着了。   但是最大的幸运是,他有了能一整夜看着小池的时间。   娄影用手轻轻安抚池小池的后心处,把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了第二遍。   “晚安,小池。” 第248章 完美新世界(十二)   清晨五点四十分, 娄影醒来。   实体卡已经失效。他回到了自己家中。   他动作轻捷地坐起身来, 回味着屈伸了一下被池小池枕过的手臂,又抬手轻抚唇畔,确认昨夜那带着薄荷味道的三个吻并非梦境后,双拳在身前发力一握, 方才掀开被子, 心情愉悦地下了地,扫地铺床, 随后取了洗漱用品,把自己打理清爽,拿了书包,准备出门。   娄影刚带上门,甫一回头, 就看见池小池大大方方地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单手撑在车座边沿,长腿随意一叠, 喝着从仓库里取出的鲜牛奶。   夏天的白日很长,六点钟的晨光溅落在少年肩膀上, 把他朝向东方的侧脸映照得明亮又温柔。   娄影望着他,轻轻带上门,眼前是少年与青年池小池交叠的双重身影。   在他完全松弛下来的时候,两个相差12岁、五官相近的人, 却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个体。   少年池小池嘴角总是微微翘着的, 满身洋溢着年轻人特有的纯与生机, 而青年池小池永远懒洋洋,随时随地能把自己镶饰成一幅洋溢着浓郁荷尔蒙的画,但却是工笔技巧占优,情感偏于淡薄。   听到关门声,池小池叼着吸管抬头。   瞬间,两个小池的影像合并在了一起,眼眉一起弯起。   池小池搭在车座上的食指轻轻敲了敲:“老板,搭车。”   他又指了指用小塑料袋挂在车把手上的牛奶和面包:“……车费。”   ……过去的小池,现在的小池,都只属于一个娄影。   娄影把书包放进了车筐,尽职尽责地低头查看车胎状况。   侧坐着的池小池抱着书包,看向一边,道:“气我打满了,走吧。”   娄影真想摸摸他的脑袋。   他蹬开脚撑:“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娇贵。”池小池厚颜无耻道,“家里地上太硌,睡不着。”   娄影温驯地“嗯”了一声,抬手抹了抹自己右胸前的铜质校牌。   娄影,高一一班。   他食指指尖轻轻抹过铁牌表面,重新编写了上面的字。   ……娄影,国家二级。   他把胸牌仔细正了正,握上车把:“今晚来我家睡?”   池小池:“看你小姨姨夫回不回来吧。”   然后,准备开车的和准备坐车的同时陷入了奇妙的沉默。   池小池探头看娄影:“怎么不走?掉链子了?”   娄影没吭声,低头看看自己的腰。   池小池抓紧了后座。   娄影:“不抱会掉。”   池小池胡说八道:“不会,我长上面了。”   一高走读生的早自习规定在七点钟开始,而池小池所在的二中,六点四十分班主任就已经在教室门口抓迟到了,因此娄影决定先送小池。   池小池一度担心自己会把自行车前轮压得高高翘起的尴尬画面没有出现,娄影把车骑得稳稳当当,压根儿没有半途强行刹车、使个坏让他栽在他身上什么的,这让池小池非常失望。   到达目的地后,娄影单腿撑住地面,放池小池下来,同时体贴地询问:“请问这位乘客乘车体验如何?”   池小池说:“除了费鞋,其他都挺好。”   他腿太长,又不能在自行车后座上打坐,翘着脚更是累得要命,只能一路拖行,沿路犁沟。   遥望着自己留下的痕迹,池小池产生了一种农家子弟第一次开荒的莫名喜悦感。   娄影看向池小池那无处安放的腿,笑答:“好,我争取早点换辆车。”   池小池跳下车来,跺跺脚:“换。”   娄影:“你喜欢什么车?”   池小池认真思考片刻,答曰:“运钞车。”   娄影笑:“收到。”   目送着池小池进入学校,娄影趴在自行车上,想起了自己寥寥无几的碎片记忆。   那个推着自行车寂寥地走在路上的少年的背影,和眼前的人重叠,又分离。   娄影俯下身来,轻轻抚摸着身下自行车的横杠。   在他原本的世界里,这辆自行车,是他一点点亲手补全的。   他正准备将车骑走,耳畔突然传来了久违的熟悉的电波杂音。   娄影扶住耳朵,微微皱眉。   少顷,他神态一松。   池小池刚在座位上坐下,掏出语文课本,娄影便在他脑中开口了:“小池,我得回一趟‘须臾之间’。”   池小池:“有事吗?”   “好事。是嘉奖。”娄影笑,“总系统那边刚刚开过年中会议,白安忆的那个case是积了很久的疑难杂案,没有系统敢接。现在解决了,总系统对你发布了嘉奖令,大概是奖给你一些兑换值或是稀有道具之类的,不算多,总是个荣誉。你正在任务执行中,所以我得回去代领一趟。”   末了,娄影补充一句:“……会有人代班的,你放心。”   池小池收拾文具的手一顿:“谁?”   娄影答:“089。”   ……如他所料。   主神的小动作加快了。   没了面对面的观察,娄影没能很好地察觉到池小池的情绪波动:“我已经叮嘱过他了,不用跟他说话。以后回了我们的世界,有的是时间。”   池小池随口一应:“嗯哼。”   很快,061下线,089上线。   池小池没想到,089除了跟他打了声招呼,还真的一句话都没有说,安静得仿佛娄影在临走前在他嘴上糊了张禁言卡。   不过也亏得他这样安静,池小池目前的双口相声才没有晋级成群口相声。   同桌踩着点进了教室,刚和池小池照上面就大惊小怪起来:“我靠,你这脸怎么了?”   池小池:“蚊子咬的。”   同桌:“这啥蚊子啊,拖家带口来吃自助餐啊?”   他细细端详池小池的脸:“电蚊拍拍上去的?”   池小池推他:“去去去。”   “有人打你?”同桌问,“是不是你被那些要钱的小混混缠上了啊。”   池小池决定适当地向他透露一点秘密:“不是,我爸妈。”   同桌:“拿电蚊拍打的?”   池小池被逗笑了:“滚。”   同桌一脸的肉疼:“我靠,这么好的一张脸,不要给我啊。”   过了一会儿,池小池背《出师表》时,同桌又凑了过来:“你说真的?你爸妈真打你啊。”   池小池:“嗯。”   “那你上次胳膊受伤,说是门板夹的那次……”   看池小池不说话,同桌也明白了过来。   他挠挠后脑勺,神情稍稍严肃了一点:“要不,你爸妈再打你,你就到我家来住吧。我家还挺大的。”   池小池自然不会替“池小池”拒绝这份好意:“谢谢。”   从刚才开始便忧心忡忡的同桌这才有了点笑模样:“乖,叫爹。”   池小池一把把他的脑袋摁进了书里。   离放假还有两天,人心早已散得一塌糊涂。   二中的旁边是座小学,大早上就开始调试广播,不时发出喂喂喂的试音声。   同学们早读的时候还有点劲头,扯着嗓子,跟那雷霆似的“喂喂”声对抗,其结果就是下课铃响后,大家的喉咙集体不堪重负,纷纷起立接水。   结果,这边刚打上课铃,化学老师往台上一站,那边就开始播放“第二套全国小学生广播体操,雏鹰起飞”。   同学们纷纷回头看墙上挂钟,怀疑是否是老天显灵,让时间快进到了课间操。   但显然,他们想得有点多。   池小池的同桌颓丧地转过头来:“大早上的,飞什么飞啊。”   池小池:“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同桌慨然长叹道:“一群小屁孩。”   池小池的意见是,大哥,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刚从那儿到这儿两年。   同桌:“两年不是年啊。”   池小池想想,觉得很有道理,就没有再反驳他。   同桌埋头看了一会儿化学课本,猛然抬头:“哦,我想起来了。今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我看隔壁那边来了很多家长,好像是今天要开夏季运动会。”   后座听到了,惊讶道:“神经病啊。这都七月份了。”   “这不快奥运会了吗,响应国家号召,全体活动呗。”同桌说,“而且听说他们搞的是趣味运动会,开场的时候有个广播操比赛,然后就是袋鼠跳、两人三足什么的。说白了,就是玩。”   大家纷纷表示了对小屁孩儿们的羡慕后,本打算回归现实,安心读书,谁想第一遍结束后,雏鹰很快便开始了第二遍的起飞。   池小池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他们的广播操,是集体来一遍啊,还是一个班一个班来啊。”   同桌:“……这个爹也不知道。”   事实证明,后者是正确的。   因为他们接下来连放了十来遍雏鹰起飞,隐约还能听到广播声,“感谢X年X班的精彩表演”。   化学老师跟广播比了一会儿嗓门后,明智地选择了放弃。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本校老师前去交涉的缘故,广播的音量不再那么肆无忌惮,但本来就散成了一盘沙的人心,现在活脱脱成了扬尘。   下课铃一响,很多学生都跑到了走廊上,拿着卷成卷的课本,当做扩音喇叭,和对面的小学角力。   有帮忙的。   “路XX同学,快去检录啊,你妈妈拿着两罐旺仔牛奶在检录处等你啊!”   “路XX同学,你是不是迷路啦!广播快特么喊了你十分钟啦!”   也有混在其中捣乱的。   “五香羊蹄,卤水猪脚啦!”   “收头发!收长头发!”   池小池开着窗户,遥望着他从未认真体验过的校园生活。   那一个个剃得只剩下青茬茬的脑袋,一溜烟支在栏杆边,蹦蹦跳跳,像是钢琴上的黑白键。   这真是个美好的梦境啊。   同桌喊累了,回到座位上拧开水杯,看池小池专注地望着窗外,就拿脚踹他的屁股:“想什么呢?”   放在以往,他绝不敢对这个不知道是腼腆还是高冷的同桌做这样越界的动作的,一来不熟,二来怕被女生砍。   池小池难得借着初二这个犯病也会被轻易忘却和原谅的年纪文青了一把,说:“看到外面没有?”   同桌点头:“看见了,都是我儿子。”   池小池还试图坚强地文青下去:“我想到了一首歌……”   同桌刚喝进去的半口水一点没浪费,全招呼在池小池后背上了。   池小池:“……你干嘛。”   同桌擦着嘴:“不好意思,我以为你要唱呢。”   池小池:“我唱怎么了。你听过我唱歌?”   同桌:“这倒没有。不过去年元旦晚会的时候,我们都领教过你的二胡。”   池小池早就不记得这茬了,翻找原主池小池的记忆,才想起这件曾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情。   在半年前的元旦晚会上,他们班玩了一个抽卡小游戏。   第一步,大家把班级里所有人的名字写在小纸条上,把这堆小纸条归拢起来,标号A。   第二步,把班级里所有的地点写上小纸条,譬如窗台、讲台、课桌,归拢,标号B。   第三步,把一些姿势写上小纸条,譬如劈叉、倒立、鸭子蹲,归拢,标号C。   第四步,把表演项目写上小纸条,譬如唱歌、跳舞、拉二胡,归拢,标号D。   把ABCD所有纸条分别打乱后,主持人会从四堆纸条中随机抽出一张,拼出一句完整的话,而被抽中的人必须照拼凑出的纸条指示进行表演。   一共要抽十个人进行表演,池小池在抽到第九个时光荣中标。   他抽到的表演内容难得的正常。   池小池,在窗台上,翘着二郎腿,拉二胡。   ……总比上一个倒霉蛋在讲台上劈叉朗诵再别康桥要好。   小学的池小池在学习《二泉映月》时,就对阿炳心向往之,还偷偷用棉毛线做了几根弦,按照从老书铺里扒拉出来的二胡曲谱,有模有样地拿筷子划拉着玩,自觉比一般人经验丰富许多。这次,为了元旦晚会,有个女同学带来了家里的二胡,他早已觊觎了一阵,没想到心想事成,真的被他抽中了这把二胡。   上场前,他满怀豪情壮志地对大家一抱拳:“献丑了。”   一曲终了,他所在的半幢楼万籁俱寂。   那个带二胡来的女生哭丧着脸,心疼地摸上来检查她的二胡,以为它已经被锯断了。   第二天,池小池被隔壁班围观了,看,这就是昨天那个拉琴拉得像装修的。   女生们对他指指点点,说,好可爱啊。   看到记忆里过去的自己,池小池憋忍了好久才能说出话来:“我……那是第一次拉二胡。”   “喔唷,你那是拉二胡啊。”同桌说,“那二胡叫得跟被你打了似的。”   池小池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越笑身子弯得越低,趴在桌子上,根本直不起腰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叫同桌颇感莫名其妙。   同桌推了推他的肩膀:“喂,你抽筋啦?”   池小池摇摇头,把脸埋在臂弯里,蹭掉眼角笑出的泪花。   他小的时候,原来还有过这么开心的时光。   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啊。 第249章 完美新世界(十三)   大家这么一闹腾, 第二节 课基本没法上了。   广播声虽然控制住了, 但是孩子们的音量却没有上限,尤其他们搞的还是趣味运动会,尖叫声此起彼伏,宛如养鸡厂被空投了炸弹。   台上的英语老师的精神, 显然已经在第一节 课时受到了充足的摧残, 她用一如往常的音调在一片鸡叫声中授课,一脸的自暴自弃。   相比于鸡飞狗跳的二中, 同样是再过两天就要放假,一高的学习氛围就要好上许多。   089扮演的娄影,正坐在课堂第三排中间,全班最好的位置。   他低着头,用细针在一样东西上轻轻刻绘着什么, 动作与神情均是闲闲散散,少有平时的专注,因而引起了数学老师的频频注目。   娄影几乎是所有一高老师任教生涯里的希望之星, 每个老师都暗暗盼望将来拿这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学生为自己的职业履历增光添彩。前天他因为心理状态不好突然请假,已经在教学组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风波, 今天他好容易再来上课,却还是这样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老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便故意挑了一道难度略超出正常水平线的函数题, 叫学生上来演算。   他敲了敲黑板:“娄影, 你上来。”   089有点疑惑地抬起头来:“嗯?”   看他一反常态的慵懒,数学老师有些头大,只好重复了自己的要求:“上来做个示范,给大家解一下这道题。”   089慢吞吞地上了讲台,把老师刚读过一遍的题重新浏览一遍,就开始有条不紊地写解答步骤。   粉笔与黑板摩擦,一路筛下细碎的灰尘。   解了个开头,他又拿黑板擦把刚写下的内容尽数擦去。   他之前的解答思路和步骤完全是对的,老师看娄影还是那个娄影,已经放下了心来,见他又将写好的答案擦掉,不禁诧异:“哎……”   089偏过头来:“我想到了一个更简单的方法。”   能比刚才少写起码五步的推演过程。   完成答题过程后,他在同学们艳羡的目光下返回座位,继续干他的私活。   在刚刚进入系统时,089就被主神调配,让他负责抽签,不许他参加外勤工作。   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089太在意自己的个人生活与理想,而从不介意别人对他的看法和目光,因此他给人的第一眼印象就是傻气,好像能够轻易地拿捏与掌控,适合放在一个方便主神动手脚的重要岗位。   别说是主神判断失了误,就连089的父母都曾一度把他当成不聪明的孩子。   ……直到第一次拿到他的成绩单。   小时候写作文,谈起未来的理想,别的小朋友都写想当警察、想当科学家,而089写道,我一生的梦想,就是当别人的爸爸。   这篇文章被语文老师当做笑话在全年级传读。   小时候,大家互开玩笑时,总是着争抢当爹,等到大了,晓得了“爸爸”二字的重量,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相处的分寸,自然就忘记了年少时候的荒唐。   但089从来没有忘记过。   十年之后,089纪飞鸿,成了全班唯一一个实现自己梦想的人。   没人觉得一个高考700分出头,数学物理接近满分的人应该去报幼师专业,但纪飞鸿去了。   他考了幼师证,回到了他家的孤儿院。   他是这里所有孩子的爸爸,他可以让他们再拥有一个温暖舒适的家。   24岁那年,纪飞鸿死于一场车祸。   从此后,他在另一个地方,拥有了一个新的家。   其实,这次是池小池想岔了。   这个世界,不是主神派遣089来的,而是他在听说061来到一个平行世界后,自己主动请缨前来代班的。   他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二节 下课铃响时,许多同学抓紧时间扑倒在桌子上补眠,而089站起身来,进入了男厕所的隔间。   确定把门锁好后,089合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他已经将自己转移到了一间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房间里。   因为杂物极少,房间显得相当空旷干净,唯有三面环绕的嵌壁书柜,和陈列其上的起码上千本私人藏书,让这个地方显得稍微有些与众不同。   089站在房间内,看了一眼表。   因为老师拖了两分钟的堂,满打满算,他现在只有七分钟的课间休息时间,而且出于素质问题,他不能总是占着洗手间,影响别人解决正常的生理需求。   所以,他只有三分钟,来完成他想办的事情。   ……不过,对他来说,三分钟已经足够了。   果然,不消片刻,外面便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089没有记错。   在他还活着的这个时刻,他应该是刚刚结束第二节 课的授课,放熊孩子们出去玩耍,而他自己会按惯例回房间吃点零食,补充体力。   下一秒,房间门便被人自外推开。   这个世界的纪飞鸿,站在门口,与顶着娄影皮囊的089面面相觑。   纪飞鸿退出一步,确认这确实是自己的卧室,才开口对面前这个年轻学生询问道:“……你是?”   089单刀直入:“你想去国外吗?”   纪飞鸿:“哈?”   089:“如果你去国外,找到一个人,就有可能救他的命,你去不去?”   纪飞鸿抓抓头发:“这是什么整蛊游戏吗?”   089重复了自己的问题:“你会去吗?”   纪飞鸿微微整肃了面容:“说真的?”   089:“是,说真的。”   纪飞鸿毫不犹豫地点头:“那当然要去。”   089把自己准备好的便签纸递了过去:“所有相关的东西,我都写在上面了。他住在东欧,乌克兰的基辅州。在那里最著名的圣安德烈教堂附近有一条林荫道,他家就住在东林荫道尽头的波迪尔街区的66号。他母亲有中国血统,他的中文很好,不用担心存在交流障碍。他全名庄长亭,英文名瑞安,庄瑞安,27岁。到了那里,你只要一打听他,就能知道他在哪里。”   “……他是个很好看的人。”提到那个人名时,089的嗓音便不自觉放软放轻了,“白头发,白睫毛,只是眼睛不好,有先天性心脏病。你要提醒他,在明年的9月8日,千万要住院,好好观察,住上三天,期间不要离开。他就是在9月11日凌晨去世的。记住了吗?”   纪飞鸿打量了一遍手里的纸条:“记住了。那我怎么让他相信我说的是真话?”   089:“那是你的事情。”   纪飞鸿爽快道:“OK。”   089:“谢谢。”   “方便告诉我你是谁吗?”纪飞鸿把纸条攥在掌心,“时空穿越者?还是未来人?”   089不再解释,抓紧最后一点时间,把另一桩最重要的事情通知给了他:“还有你,记得明年8月底前后,不要开车出去。就算一定要开车,也要小心疲劳驾驶的司机。”   他为自己预定的三分钟时间很快到了头。   089推开了卫生间的门,刚刚回到教室坐定,主神空间内就传来了061在半分钟内发来的三次交接讯号。   089笑了笑。   上次,看到61这样迫不及待,还是在他没格式化前、第一次弄清楚自己对池小池感情的时候。   他按下了交接键。   下一秒,089便换回了白衣黑裤的工作装,站在了主神空间的交接点上。   趁着交接的这点时间,二人迅速交换了已有的讯息。   “奖领过了?”   “嗯。你也见过那个世界的纪飞鸿了?”   “刚刚搞定,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花了三分钟。”   “三分钟?”娄影有点诧异,“你是当着他的面传送来又传送走的?”   “嗯啊。”   “……你不怕你突然消失,会吓到他?”   “不会。没什么能吓到我。”   “你确定他一定会去?”   “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会去。”   “这么有信心?”   “当然。”   089的口吻是一如往常的自信。   有的时候,这种过度自信总让人想揍他,但有的时候,却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魅力。   089说:“……我自己,我清楚。”   娄影拍一拍他的肩膀。   “我快要走了。”089说,“最近脑花大概是想狠狠压榨我一把,给我安排的代班任务很多。我还有200多次任务就要结束了,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传送。没想到,临走前,还能给另一个世界的我和23做点好事,不亏。”   娄影抬眼,发现时间差不多了,强制传送即将开启,刚想说些告别的话,089就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轻声道:“我还给我儿媳妇带了点见面礼,爸爸穷,也没什么好送的,东西就放在你们两个的仓库里了。你可千万别偷吃啊。”   与此同时,池小池这边的老师已经在隔壁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放弃了抵抗,选择让他们自习。   而池小池也在自己的仓库里发现了一样多余的物件。   仓库里的东西他都有数,突然多出来一样物品,自然是醒目无比。   池小池扒拉了一下,发现那是一袋咪咪虾条,上面贴着一张比它本身更醒目的便条:“给亲爱的儿媳妇”。   池小池把便条撕了,把虾条拿了出来,轻轻晃了晃袋子。   里面发出哗啦哗啦的零食杂响。   同桌正无心学习,眼睛往响动处一瞥,顿时亮了:“你居然有这种好东西?来,充公了。”   池小池说:“82年的。”   同桌:“建国那年的也得充公。”   池小池:“张开手,我给你分。”   同桌:“看你的小气劲儿。”   池小池:“我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同桌:“爸爸。”   池小池与同桌玩笑间,将手探入虾条袋子里,不意外地在最角落里触到一点不寻常的硬物。   他抓出一小把虾条,分给同桌,又把其余的虾条分给前后座,最终,留给自己一个只剩寥寥几根虾条的空袋子、一个小小的磁盘、以及十几粒米。   是米,还是晶莹剔透的生米。   米上有着精致的字雕,也不知道089是在什么时候偷偷琢磨出了这么一套手艺。   池小池把米雕放在课本上,低头研究。   “以前,61被格式化以前给我的。”   “当初,61把这个东西放在零食里给我。”   “我存了这么长时间,也该物归原主了。”   “32位密码,不是你或他的名字缩写。”   “全拼全音、摩斯密码,所有现存的密码解谜方式我都试过。”   “不要白费功夫。”   “不是你们两个任何一个人的生日。”   “不是你们生日的变形加密。任何现存的数列加密方式我也都试过。”   “不是你们父母的生日。”   “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生命里出现的档案编码、学号和幸运数字。”   “不是你的电影名称缩写。”   “不是你曾经在电影里跟别人接吻的时间点。”   “不是和我与23有关的任何数字。”   “我尽力了,换你破解。”   “看完吃掉,我消过毒。”   池小池看完后,想,089这是真的尽力了。   而且,他大概认为自己是当真快要离开主神空间了,才会冒险把这样东西托付给他。   089甚至生怕主神观测到,以至于不敢把它以数据化的方式传输入自己体内。   直到把这样东西握在掌心时,池小池才有了沉甸甸的现实感。   他之前一直认为自己足够清醒,但从没像这样,被泼了一头冷水,浑身只剩刻骨的冰凉。   ……他居然真的沉浸进了这个世界。   四周都是小仓鼠的喀嚓喀嚓声。   池小池没有熟悉的朋友,没有任何初中和高中的同学聚会,这么多年,身边也只有一个Lucas。   他身边的这些,属于池小池,却不属于池小池。   这种感觉实在有点糟糕,让他想到遥远的过去,那个叫他等到凌晨三点的骗子。   ……   那段时间,池小池过得不很如意。   他有了一个变态的私生饭。   刚开始只是收到几百朵玫瑰花,有塞满爱意、布满唇痕的信件寄到公司。   后来,一辆十几万的车停在了池小池的家门口,里面的车载电视播放着池小池的电影,前座后座上扔满了用过的安全套。   池小池报了警,警察却迟迟没能抓到人。   对方是个很有经验的人,懂得遮挡自己的特征和行踪,而他停在池小池家门口的这辆车,也是赃车。   事件的严重性渐渐升级了。   某天,池小池在自己的外卖里吃出了一张用卫生纸包得方方正正的小东西。   一翻开,里面放着一把沾着不知名血迹的薄刀片。   卫生纸内用血写着四个暗红的大字:“你看看我。”   Lucas吓得破口大骂,拉着池小池去做身体检查,把刀片送去化验,生怕对方有什么传染病。   检查结果出来了,是人血,好在经过化验,初步排除了对方有传染病的可能,但在目前的DNA库里,也找不到对应的血型。   化验结果出来的那天,私生饭用小号给池小池的微博发了私信。   “我的血好吃吗。”   “你要是喜欢,我下次做血豆腐,送给你吃。”   结果,发完这两条信息的第二天,警方通知,那个私生饭落网了,而且被揍了顿狠的,正在ICU里抢救。   ……离当场去世就差那么一点点。   自从那个私生饭出现,Lucas每天陪着池小池一起睡,陪他担惊受怕这么多天,接到这个消息,可算是扬眉吐气了,连连说要用他家老头子的关系告死那个王八蛋,让他进去捡半辈子肥皂,还张罗着给池小池买十个柚子,剥皮洗澡。   结果,Lucas刚刚离开池小池家,一条微博私信就发了过来:“你不用担心,他不会再来了。”   那私信停了约半个小时,好像在犹豫什么。   池小池眼看着他输入了又删除,删除了又输入,觉得这人有点好笑。   终于,他半个小时的成果发送了过来:“你不要怕。”   池小池觉得这人古古怪怪的,肯定还有下文。   果然,在这之后,他每天都会跟池小池说点什么。   和粉丝们大段大段的小论文不同,他只会不停地“正在输入中”,让池小池觉得这人恐怕是生平第一次做脑残粉,又青涩又好笑。   后来,池小池实在忍不住了,在某天临睡前问他:“你到底要输入什么?”   那边很快回复:“想说晚安。”   池小池:“啊,那说过了,晚安。”   对面大概是怕吵到他,就不再输入了,反倒搞得池小池有点欲罢不能,一下下地看手机。   不知道为什么,池小池总有些在意他。   他甚至专门给对方起了一个昵称,叫“正在输入中”。   那段时间,他刚杀青了一部电影,为了他的安全考虑,Lucas为他安排的通告也不算密集,他难得有了点空闲,干脆用来陪感兴趣的网友聊天了。   对方好像也很忙,但是只要池小池回他一句,他都会秒回。   两个人的关系并没有发展得很深,只是偶尔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对方是个很讲分寸的人,言辞温和,能看出待池小池很谨慎,不像是急吼吼求表白的粉丝,也不像是什么不正经的浪荡子,倒像是来和偶像交朋友的。   池小池并不讨厌他。   于是他们的萍水之交,就这么延续了两个月。   直到那一天,对方发来了一枚蓝宝石戒指,说打算送给心爱的人。   那枚戒指论设计、成色都是一等一的,除了贵得令人发指、换池小池来买都得忍不住肉痛一下之外,没什么坏处。   说实话,这戒指池小池真挺喜欢的。   他说:“很贵。”   对方说:“还算买得起。喜欢?”   池小池:“问我喜不喜欢做什么?”   对方说:“喜欢我买来送你。”   经历过私生饭的事情,池小池对这类事敏感了不止一倍,嗅到一丝不对劲的气息后,他果断中止了和他的谈话。   对方也很快认识到了自己越了界,急急发来道歉:“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我今天看到这枚戒指,很喜欢,就想发来给你看。”   “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看着他的话,池小池有种说不出的心烦意乱,拿起手机,打算拉黑对方。   他没有发展出任何一段亲密关系的能力,他不应该耽误任何人,也不该给任何人这种错觉。   这两个月,他真是昏了头了。   对方似乎是察觉了什么,急急编辑一条消息,发送了过来。   池小池眼角余光一扫到那四个字,整个人就懵住了。   “……我是娄影。”   池小池当场炸了膛。   他瞬间打下了一大段骂人的话,刚要发出去,那边就发来了下一条短讯:“小时候,我跟你说,我的母亲离开时,肚子里有了我的弟弟或妹妹。你为了安慰我,管学校借了舞蹈队女孩子的衣服穿。”   池小池傻了。   他所有的精明随着脑子在那一刻凭空蒸发,呆呆地打字:“……你怎么知道?”   那边温和道:“我是娄影。”   池小池说:“我不信。”   这一句话,在那个晚上,被他反反复复说了无数遍。   那边的人好脾气地一件件说着只有他和娄哥才知道的事情。   到了最后,池小池掉着眼泪,说:“我不信。”   对方犹豫一阵,方才下定了决心,绅士地发出了邀请:“这周日晚上七点半有时间吗。电视塔上的西餐厅,我等你来。”   从周二到周日,池小池用了很长的时间消化这个消息。   对方不肯说他这些年做什么去了,说这是不能透露的工作机密,但他说,这些年来,他经常会回来看看小池,他知道他发生的一切,也知道他有多么辛苦。   这些简简单单的话,甜得池小池抱着手机满床打滚。   随着见面的日子渐近,池小池从将信将疑,逐渐变得像小孩子春游前一样欢喜。   他提前三天订了桌,推了所有通告,在周日一大早就叫来了Lucas,叫他为自己参谋一下,今天该穿什么衣服赴约。   Lucas不知道池小池为什么这么开心,但他非常喜欢看到池小池这个样子:“我家宝贝怎么样都好看。”   池小池却不满意,换了改大的校服,换了卫衣,换了白衬衫,最后选择了一套修身的小西装,想让娄哥看到长大后的他有多么好。   在周日晚上六点,他就抵达了餐厅,到了订好的餐位。   他的西服与桌布和餐具的颜色,绝配。   桌上摆的是池小池早就预定的牛角花点缀桔梗花,新鲜得还有水露滴落,完美。   但这些还不够让池小池满意。   他反复检查自己小领结的位置,检查桌上的红酒是不是醒好了,检查杯碗有没有摆正。   他起先点了摆成玫瑰花状的餐巾,但在七点十五的时候还是叫来了服务生,把玫瑰换成了帆船。   眼看分针一点点滑向七点半,池小池双手攥紧,学生一样把拳头放在膝盖上,坐得端端正正,虔诚地等待着他的希望降临。 第250章 完美新世界(十四)   那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漫长到池小池后来回忆起时, 都觉得不可思议。   七点半过后,他就频频望向门口,却只一次次等来问他上不上菜的服务生。   池小池没吃中午饭, 现在实在有点饿了, 想点份沙拉,但觉得人没到就提前吃, 显得没诚心, 就婉拒了服务生,说再等等。   包间里是古典的欧洲风装修, 墙上挂着王尔德的诗, 用花体写的。   在把那首诗背得滚瓜烂熟后, 闲极无聊的池小池又转头对落地窗里的自己鼓着腮帮子做鬼脸。   桔梗的花露干了, 他就蘸了柠檬水往花瓣上洒。   八点钟的时候, 他向那个名字是一串随机乱符的人发了一条私信。   “我已经到了。”池小池努力让自己显得乐观一点儿, “我猜你已经到楼下了。”   他喝了一杯红酒, 数遍了窗外的一百三十二盏大小不一的霓虹灯, 才低头看手机。   没有回复。   池小池查询了路况,发现周边没有交通堵塞。   他翻上去看记录, 确认他们约的是的确是今天晚上的七点半。   池小池开始胡思乱想。   他想, 如果现在是在游戏里, 他是不是需要制造一个触发点, 才能走出新的情节线呢。   是不是因为他的领结挂得不够好, 是不是因为现在皮鞋上有一点灰?   或许正好领结、擦去灰尘, 再一抬头, 他就进门来了呢。   可是他直起腰来时,门仍是虚掩着的。   外面有杯盘的碰撞声和细微的人语,还有隐隐的生日快乐歌传来。   一切都与他无关。   池小池拿起手机,编辑私信:“你还要多久才来?”   食指停留在发送键上良久,他把手指移回键盘,把这句话删掉。   他输入了四个字:“你是不是……”骗我。   不等输入下文,池小池便立刻把前面的四个字统统删掉,装作无事发生,装作他从没有冒出个这个念头。   最后,他发出去的话是:“我等到你来。”   池小池一直等,等到一百三十二盏霓虹灯一盏盏渐次熄灭。   半夜三点,他仿佛坐在了这个城市绝无仅有的带光的房子里,外面则满布潮涌似的黑暗。   喝完了三瓶红酒后,服务生推门而入。   看到不是娄影假扮的,池小池便侧靠在软垫上,用微醺含光的眼睛望向他,刚想重复不用上菜,便听服务生礼貌道:“先生,我们要打烊了。您……”   池小池沉默了。   他轻声说:“你们走吧,给我留个灯。”   他声音太小,服务生没能听清:“先生,您说什么?”   “没什么。”池小池垂下眼睛,看向落地窗里自己的倒影,轻笑一声,“买单。”   服务生去打单了。   池小池抬手揉一揉眼睛,拿起手机。   与他最近的一条私信停留在一个小时前,是他发出的,没有回复。   最近的十几条内容,都是他一个人的自问自答,蠢得可笑。   即使如此,池小池仍是小心地征询对方的意见:“明天我还可以来吗。”   这次,他很快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由于对方的设置,你不能发送消息”。   包厢里传来了一声清脆的玻璃碎响。   拿着单子折返的服务生闻声一惊,加快脚步,推开了包厢门——   地上是客人刚刚喝空的红酒瓶,大概是摔下来时不小心磕到了桌角,一片片尖锐的破片落入地毯的长绒之中,在水晶灯下反射着碎裂的带有水色的驳光。   服务生忙道:“先生,别动,小心受伤。我马上请人来清理。”   客人坐在座位上,单手搭在桌面上,微微发着抖:“抱歉。有扫帚吗。”   服务生迅速按下了通知铃:“先生,请别动。稍等。”   池小池弯下腰来,把地上的大块碎片全都捡了起来,一片片叠好,放在桌角。   签完单后,他把身上熨得没有一丝皱褶的西服外套挽上臂弯,双手插兜,慢步向外走去。   走出电梯工都下班了的电视塔,池小池觉得前路微微一暗,回头望去,原来是电视塔上还亮着的唯一一处光源也消失了。   池小池习以为常地走入了暗夜,沿着马路下昏暗的路灯柱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一阵,突然累得不想动了,连叫车和打车都没了力气。   他拨了自己能记住的唯二两个电话号码的其中之一:“Lucas,叫公司的车来接我一下。”   Lucas来接他时,池小池正坐在一家手机店前的马路牙子边,屈着身子,把脸埋在膝盖上。   Lucas看来是趁昨天晚上放假去换了个发色,发尾染成了淡淡的粉蓝色,身上还有点染发剂的味道。   他出来得很急,还穿着他最喜欢的兔子睡衣。   池小池抬头看他:“Tony老师,发型不错。”   Lucas第一次没有纠正他,从车上急急下来,跪在他身前:“我的祖宗啊,你怎么回事?不是出去见朋友了吗?”   “被鸽了。”   池小池用三个字概括了一下自己这近九个小时的等待后,想站起来,脸色却微微一变,扶着腿不敢动了:“……麻。”   有洁癖的Lucas犹豫片刻,还是一脸破罐子破摔地在池小池身边坐下了:“那你靠着我。”   池小池笑:“我跟你说,现在八成还有狗仔在跟着我呢。现在的标题还是买醉街头,我这一靠,明天的标题就是当红影星潜规则经纪人。”   “拉特么倒吧你。”Lucas说,“按咱俩的家底,是老子潜规则你。”   池小池戳穿他:“平时不是老娘吗。”   Lucas:“滚啊。看语境懂不懂。今天老娘就是你老子了。”   他抢过池小池手里那价值上万的西服,团吧团吧成了一个枕头,放在了自己的右肩:“知道你那臭毛病,喏,靠吧。”   池小池问:“真不怕拍?要花公关费的。”   Lucas说:“拍,让他们拍,拍爽拉倒。反正跟你传绯闻,我又不吃亏的。”   池小池就真的靠了上去。   他叫Lucas:“Tony啊。”   Lucas:“你是不是找死。”   池小池问他:“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一个人,他明明知道自己被人耍了,却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希望,觉得自己有可能没被耍。”   Lucas认同道:“有啊,我氪金抽卡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   池小池:“你觉得这人傻不傻?”   Lucas断言道:“大傻叉。”   池小池被逗乐了,笑个不停。   Lucas侧头看他:“那大傻叉回不回去咯?家里有煲解酒汤。”   池小池直起腰身:“回。”   接下来的几天,Lucas一直陪在他身边,一边联络公关部解决那天晚上的麻烦,一边变着花样替池小池痛骂那个骗子。   他已经做到他能力范围之内的最好了。   只是,就连Lucas也不懂那九个小时,池小池是怎样度过的。   听人说来的事情,哪怕讲述者再动情,也永远不能与亲身体会相比。   何况,他听到的内容,不过是池小池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我被冒充过去好朋友的人骗去见面,白等了好几个小时,最后,他把我拉黑了。   池小池不习惯把伤口翻给人看,不习惯告诉别人,那个“好朋友”对他来说,是有多么多么的好。   他是大人了,知道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他知道交流是打开心扉的方式,知道睡不着可以做运动而不是磕安眠药,知道抽烟会导致肺癌。   他只是懒得去为池小池做而已。   人的悲欢从不会互通,所以池小池把自己过成了一座孤岛。   突然有一天,因为一场意外,他来到了全新的世界。他要用别人的面孔与身份生活下去,因此他不敢再浑浑噩噩和得过且过。   他学着去做正确的事情,为每一任宿主尽可能地筹划未来。   因为知道不幸福是什么滋味,所以池小池希望他们能幸福。   结果,兜兜转转,他竟然回到了自己的平行世界。   这里不是荒岛,是一座巨大的乐园。   周遭是他曾经熟悉的一切,也正是这份可以完全浸入的熟悉感,才催人沉迷。   说实在的,这个世界和其他世界有什么不一样呢。   归根到底,这世界里的百般热闹与年少繁华,都是不属于他的。   等池小池回过神来时,他竟然发现,自己正习惯性地掐自己胳膊内侧的肉。   他吃了一惊,马上松开了手,用另一只手压上了手背。   这是他的老毛病,心思偏移时,他常常犯病。   Lucas纠正过他这个毛病很多次了,有时候拍杂志封面时一脱衣服,Lucas都能给吓蹦起来:“我天,你这是怎么了?你被谁打了?”   池小池信口胡诌:“我去练拳击了。”   Lucas:“拳击打大腿内边啊?哪门子的色情拳击?我举报了去。”   Lucas每次对他耳提面命,但最终的结果,也总是对池小池无可奈何。   因为就连池小池从来没有想过,好好成为池小池,是什么样子。   后来,因为换用了别人身体,不能随心所欲,这个毛病就自然修正了过来。   池小池想,这大概就是主神把他下放到这个世界的缘故了吧。   毕竟,他扮演过这么多角色,唯独池小池这个角色演得最失败。   突然,池小池的课桌被撞得歪了几厘米,把他从幻梦中撞醒了过来。   同桌和前座不知道起了什么矛盾,在互相踢对方的凳子。   同桌把前座女生的回击称作“尥蹶子”,结果被前桌女生拿卷起来的课本吊打。   池小池从情绪中抽身,把掌心里089留下的米雕扫尽,含在嘴里,用水杯里的水送服下去。   他想要叫一声娄哥,求上一点心安,却想起那边现在是089代班,话到口边,就又咽了下去,只低头笑了一笑。   ……   主神空间,“须臾之间”内,充斥着无数气体与尘埃,像是一个小小的星云,受引力牵拉,四周盘旋着宇宙流浪的碎片,但仔细看,尘埃间闪烁流转着胶片似的动态画面,在其上无声地一帧帧掠过。   每一颗尘埃,就是一个人一生的故事。   主神刚刚从总系统那里返回,还没有从人身转换成巨大的悬浮的脑子,因此他的身体,在偌大的“须臾之间”内显得极为渺小。   当初,他就是因为不喜欢这种渺小感,才为自己选择了“大脑”这么一个至少在外形上有足够威严的工作形态。   他问AI:“都各归各位了?”   AI答道:“是。061已经回去,089也回到值班室了。”   主神嗯了一声。   AI顿了片刻,开口询问:“您真的不担心吗?”   主神把一颗尘埃引渡到眼前,端详两秒便丧失了兴趣,信手挥了开来:“担心什么?”   AI:“您的动作太大了。按照规定,世界的难度应该是逐步提升,不会把最后一个世界安排成C级难度……”   “这就是我嘉奖优秀员工的方式。”主神似笑非笑道,“他之前随机到了那么多难关,都凭自己的努力解决了,我希望他在最后一个世界里平安过渡,这有错吗?”   AI:“恕我直言……”   主神:“你直言得够多了。”   AI却没能明白主神话中的讽刺,自顾自道:“结合之前的异常数据,061去举报的可能性太高了。”   “让他举报。”主神审视着面前的一颗尘埃,“反正他也不记得,他自己上次是因为什么被处理的。”   AI沉默。   他知道,主神和监察机构里直接负责“渣攻回收系统”的监察员R99是认识的。   AI提醒他:“您可以让R99打回他的举报,但您找不到理由像当年那样格式化他。”   毕竟,假如没有那个脑子进水的恋爱脑宿主举报明明已向他请过假的061擅自离岗,主神就算能把这件事压下,也没法找到好的理由善了。   “理由有的是。”主神说,“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和他签订那个允许他在各个世界里拥有真身的协议?”   AI不说话了。   主神又挥散了两颗不感兴趣的尘埃:“那份协议,我根本没有发到总部去。……说白了,那就是一张废纸。”   “他在这些世界里做了这么多违规的事情,再加上他和池小池的关系……我只要把他在任何一个世界里的举动写成报告递交上去,别说格式化,就连销毁他都是绰绰有余。”   AI微微叹了一口气:“还是不要销毁了。系统里一直缺人手……”   “我知道。”主神道,“他是个很好的员工。所以他会忘记自己要回到哪里的。”   “他要是识相点,就该和池小池一起留在那个世界里,时间越长越好。”   说完061的事情,主神又问:“089还有多少次任务就该到期了?”   AI查看过数据后,答道:“212次。”   “尽量给他安排工作。”主神说,“最近的工作的确越来越多了。你需要一个副手。”   ……   下一节课是体育,按理说会被其他科目老师瓜分,但鉴于今日的特殊原因,体育老师破例重新上岗。   二中的体育老师向来不负责任,象征性集合点名后,就是大家自由撒欢的时间。   同桌邀他去打篮球。   池小池说:“不了。”   同桌:“不了是啥意思?不打?”   池小池:“不会。”   同桌:“那你长那么高个子是为了什么?天塌下来你顶着?”   池小池:“为了反衬得你矮。语文学过吗。”   同桌锤了池小池一把:“死鬼。组织交给你一个艰巨而光荣的任务,一会儿替补到对方队里,做我的卧底。”   池小池和他签下了这猥琐的合作协议后,就坐在场边的木凳上休息,脑袋枕在靠背上,仰望天空。   他不是不会打篮球,只是有点累了。   然而,池小池在场边放了不到十分钟的空,对方队内一个体力不足的就下了场。   他起身上场后,同桌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池小池回了一个大拇指。   池小池以前拍过一个和篮球伤退队员相关的电影,为了完成几个动作,跟着专业教练练习过很久,后来就时常去篮球场跑一跑,出出汗。   虽然很久不打篮球了,投篮没什么手感,但活动开后,他带球过人加打配合的技术还是有的。   再加上他的身高优势,同桌只能日日地撵着池小池跑,边跑边喊操你慢一点你怎么跟个兔子似的等回去你爸就红烧了你。   活动开后,池小池的筋骨和精神都放松了很多,身上也渐渐热了起来。   到了中场休息,他大步跑到场边,拿刚才自己喝剩的小半瓶矿泉水哗啦啦浇上了头头,又拉起小背心擦了把脸。   当他拉起衣服时,场边同班女孩原本窃窃的议论陡转成了兴奋的小声尖叫。   他坐上了长凳,双臂压在膝盖上,低头控水。   烈日之下,冰凉的水流过他的脖颈,很舒服,也刺激得他的脑袋嗡嗡作响。   池小池喘息着,心神有些恍惚。   刚才的回忆,还是耗费了他的心神,直到现在他也没能完全走出来,一颗心像是空了一块,总感觉不大舒服。   他隐约听到同桌喊了他两声,应该是要上场了什么的。   池小池又缓了一会儿,刚一抬头,恰好看到一只篮球落在距离他不远的橡胶地上,旋即朝他的面门径直弹射而来。   同桌也没想到池小池是真没听清大家在招呼他,就随手砸了个球过去,还特意没直接丢过去,而是在地上弹了一下,本来觉得这么简单的球池小池不会接不住,谁成想那球奔着池小池的脸就上去了。   一瞬间,他绝望地想,完了,自己这回得成全班女生的公敌了。   哪个打篮球的能不被篮球磕碰上一两下?   池小池闭上了眼睛,算是做好了拿脸硬接的初级防护。   然而,已袭到脸上的带着橡胶味的风被突然截停。   池小池久等疼痛不至,一睁眼,就看到一只手从他肩膀处伸出,空抓住了整颗篮球。   池小池转过头,看到了不知何时站在他椅子后的娄影。   池小池一怔,看到池小池的娄影也是一怔。   ……娄影眼里的池小池是长发成年款的,头发被水润湿,顺着鬓角往下落,睫毛上还沾着一点水珠,脸上浮着运动后的红晕,因为头发打湿露出了额头,显得健康、年轻又干净,像个大学生。   两个人对视数秒,双双脸红。   娄影本来接得稳稳当当的球没能抓住,落在了地上,反弹了两下,被赶来的同桌一把抱在了怀里。   娄影回过神来,轻声叮嘱:“打球小心一点。”   同桌看了娄影一眼,“哎”了一声,又用球挡住脸,问池小池:“……这谁呀?”   池小池:“我哥。读高中的。”   同桌:“哪个高中这么早放假?”   娄影代答:“逃课了。”   同桌乖乖噤声。   在没见识的初中生看来,逃课是件相当大逆不道的事情,偏偏娄影长了张再标准不过的好学生脸,左脸五讲四美,右脸天之骄子,逃课这种事情和他的气场完全不兼容。   同桌吸吸鼻子,问池小池:“还打吗?”   池小池:“要不让我哥跟你们打?是他教的我篮球。”   “别别。”同桌果断认怂,“二位好吃好喝,小的去拉其他人了。”   同桌离开后,娄影自然地在池小池身边坐下。   而池小池心里缺的那块拼图,被刚刚好地填满了。   池小池看向他:“你逃课?”   “还是不大放心你。跟老师请了假,开学前就不去上学了。”娄影口吻很平淡,像在谈论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系统那边的事情也办完了,奖励了1500点兑换点,可以拿来等价兑换好感值能兑换的物品。”   池小池等了半天下文:“……没了?”   娄影:“嗯,没了。”   在篮球撞击地面的咚咚闷响里,池小池往后一靠,故作轻松道:“这点事你直接用系统跟我说不就行了。”   娄影答道:“因为我想见你了。”   池小池看着娄影,想,天真热啊,烤得他脸烫。   “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唐突?”娄影抬手轻轻按按他的后脑勺,温和道,“下次我会准备好足够的理由再来见你。”   不知怎的,池小池心脏猛地一跳。   ……娄影刚才的口气,让他想到了那个他曾经极力想要忘却的人。   说实在的,他们不是很相似。   那个欺骗他的人青涩得很,没有娄影这样温柔笃定的自信感,言谈举止更像是个初次恋爱的少年。   池小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这两个人突然联系起来。   只是因为他们都使用了“唐突”这个词吗?   池小池想起,自己在第二个世界里与身份还未曝光的061进行过一次闲谈,还怀疑到了娄影的真实身份。   那个时候,两人谈起了娄影之前的记忆。   他说,“出了一点意外,就全都忘了。”   他又说,“我欠一个人一场约会。”   而089在米雕上说,娄哥被格式化过。   而在格式化之前,他把一个磁盘交给了089。   池小池将手探入裤兜,在那磁盘一角上敲打两下,若有所思。   能试过的字符组合方式,按089所说,应该都试过了。   他把这个交给自己,而不是交给娄影,一来,可能是怕引起主神的注意,二来,他也是相信自己能够破解的。   ……32位的密码啊。   娄影问他:“怎么不讲话,在想事情?”   “嗯。”池小池看向娄影,“哥,你觉不觉得,朱守成过得太顺风顺水了一点?”   娄影:“嗯?”   池小池:“他执教也有二十多年了。带过的孩子,最大的也快四十了。到现在为止,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指控过他?”   “时过境迁了吧。”娄影觉得这个问题不算很难,“再说,没有证据,拿什么来指控?最后也就忍了,算了。”   池小池眼睛眨一眨,对这个答案并不抱有十足的认同:“他的运气就这么好?不说告他上法庭,连一个来他家里勒索撒泼的都没有?” 第251章 完美新世界(十五)   这个疑问,直到池小池的暑假到来, 仍没有得到解答。   他坐在朱守成对面写《快乐暑假》。   朱守成在电脑上写了一段教案后, 探出头问他:“有哪里不会?”   池小池就随便拿了一道几何题, 虚心求教辅助线应该画在哪儿。   经他观察, 朱守成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   不怪他小时候没能察觉到朱守成的恶意, 刚开始补习的前三天,朱守成没有展现出任何越界的企图心, 目不斜视, 心无旁骛, 哪怕是对他早就心存提防的池小池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他只能等待。   和池小池一样,朱守成也在等。   朱守成是个经验丰富的猎人, 而池小池则是他职业生涯里罕见的优秀猎物。   如果能让池小池也爱上他……   如果……   怀着这样美好的绮梦,帮池小池解决完几何问题后, 朱守成回到电脑前,继续在“教案”上写道:池小池,缺乏父爱与母爱, 应该在感情方面予以关怀。   末了, 他把今日新编辑的内容添加进了一个名为“池小池”的文件夹中。   每个他爱的学生,都会在他的电脑上拥有这样一个专属的文件夹。   第二天, 在池小池来他家中后,他按住了他即将翻开的作业本,像是怕池小池上班的父母听见似的, 嘘了一声, 温柔道:“我们今天不学了, 陪老师钓鱼去吧。”   如他所料,池小池惊讶兼惊喜地眨了眨眼:“钓鱼?”   朱守成知道,池小池这个年纪的孩子,鲜少有真正喜欢学习的,宁愿出去毫无目的地瞎逛一天,也不愿对着习题册一个小时。   常年和孩子们混迹在一起,朱守成身上的成人气里,混杂着与他年龄不符的孩子气,这让他很容易让孩子产生“他同我一国”的错觉,颇感亲切。   他笑说:“是。老师今天想偷个懒,不想上课了,你能陪老师吗?”   想迅速和孩子拉近距离,很简单,就是陪他玩、讨他欢心,然后和他共享同一个秘密。   朱守成带池小池去了一处他常去的垂钓鱼塘。   鱼塘的老板都认得他了,见他背着钓竿,便热情地同他打招呼:“朱老师,又带学生来钓鱼啊。”   朱守成向老板点头致意。   而这话果然引起了池小池的好奇。   朱守成低头,笑着解释:“老师喜欢钓鱼。”   他研究比较过,钓鱼是一项很适合带学生来的活动。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很少钓过鱼,只是听着觉得名头新鲜,而平时又不会主动来尝试,往往坐上一会儿就会焦躁起来。   在这种时候,就是朱守成出手的时候。   他的钓技相当高超,备有亲手调制的香饵,又摸透了这条河里鱼的习性,只要偷偷换了饵,不出五分钟必有鱼上钩。   池小池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论男女,或多或少都会对“轻易办到自己办不到的事”的人产生崇拜之心。   大约半小时后,朱守成就如计划一样,拿走了池小池的钓竿,替他钓鱼,他则在小矮凳上摊开双腿,啪啪地拍蚊子。   水边向来是蚊虫极多的,没有朱守成的提醒,池小池什么也没带,朱守成就把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花露水借给池小池用。   看着淡绿色的液体在他光溜溜的胳膊与小腿上晕开,朱守成轻轻吞咽了口水,妥当地敛起眼神里的贪馋之色。   “小池,你的腿可真白,真直。”朱守成这句夸奖,内里不掺任何肉欲,就像是一句普通的真心实意的夸奖而已,“应该去打篮球。”   池小池低头涂抹着自己的小腿,细长柔软的肌肉在他掌下被压出了极美妙的弧度:“我篮球打得好着呢。”   朱守成说:“是吗?改天咱们切磋一下?”   池小池惊讶:“老师会打篮球啊?”   此时,朱守成的钓竿被一条肥硕的蠢鱼压弯了。   他将鱼甩出水面,摔在地上。   看着池小池瞬间亮起的眼睛,朱守成心满意足了。   他拿起鱼,将鱼钩从鱼嘴上取掉,眼里和鱼一样,泛着奇异的微光。   晚上,他回到家里,和衣倒在床上,拉起领子,身上尽是烤鱼的蒜香气。   但朱守成并不想去洗澡。   他回味着少年在灯光下咀嚼鱼肉的样子,以及他剥下鱼皮、用筷子分开滑嫩的鱼肉时的触感。   他万分庆幸,自己之前没有放弃这只猎物。   朱守成想,他又得到了一次爱情。   在他心情正好时,儿子打来了一通报喜的电话。   他说,他的赴美工作计划得到了上级的大力赞扬,不出意外的话,大概在一周后就要赴美进行初步的工作。   儿子在电话里表示了浓浓的不舍,说,他唯一不能放心的是老父,问父亲想不想跟他一起去国外。   朱守成守着他的花园,正是春风得意时,且满心都是甜蜜的爱情,怎么会同意这样的提议,温和拒绝道:“好,就按我们以前约好的,我一退休就去找你,到时候在美国给你给梅子带孩子,啊。”   电话那边的儿子有点哽咽,说梅子会替他收拾行李,他想趁着自己还留在国内,抓紧时间回家陪父亲两天。   这无疑打乱了朱守成的攻略节奏。   但他相当懂得如何经营自己的形象,于是,在放下电话后,他亲自去了一趟池家,向池小池的父母告了两天的假。   接下来的两天,他只能在门缝里偷偷看着小池从外经过,听着他一步两阶的下楼声,以及从斜对的楼下房间里传来的电子游戏音乐声,想象着池小池做这一切时的表情,满心甜蜜。   朱守成是个很重情的人,在下定决心和每个学生发生爱情时,他都会全身心地沉浸进去,因此,他每次都能获得了一段崭新的青春。   在儿子依依不舍地告别他后,池小池又一次开始了每日的补习。   为了冲淡他尽情玩耍后可能出现的对学习的厌倦,也为了防止他把这份厌倦转移到自己身上,朱守成并不急于指导他的功课,而是在补习时间闲聊,关切地询问他:“小池,你身上有点红疹啊。”   池小池抬起胳膊:“嗯。我换季的时候特容易出疹子。”   “咱们这儿是老楼老栋了,本来就潮湿,再热起来,可不容易长疹子吗。”朱守成取出专门治疗皮炎的药膏,状似无意道,“都是老毛病了,你的父母就没想着给你准备点药?”   池小池撇了撇嘴:“他们才不会关心这种事儿呢。他们只会觉得我被蚊子咬了。”   朱守成摇头道:“不像话。”   朱守成的笔记里清清楚楚地写着,想取得年轻男孩子的共鸣,有几条简单的诀窍,骂老师,骂父母,谈女生。   百试百灵。   这次的结果也没有让他失望。   朱守成轻轻松松撬开了池小池的话匣子,两人一起吐槽池家父母,一直谈到了黄昏时分,池小池越说越气,连家都不想回了,赌气说在哪儿不是打地铺,不如在老师这里打。   朱守成闻言,心里咕嘟嘟地冒起了小火,被烤得喉头焦渴。   但他还是秉承着事先撰写的教案步骤,温和道,家还是要回的,不过,如果你愿意,老师的家门随时向你敞开。   事情的发展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甚至让朱守成觉得有些乏味了。   这次的狩猎对老猎手来说简直没有任何挑战性。   好在猎物足够诱人,大大削减了追逐过程的无趣。   将近半个月的补习时间里,朱守成细心呵护着这颗漂亮的果实,润物细无声地将它一点点催熟。   夏天,正是收获的好季节。   一天中午,当电闸咔哒一声跳掉,当他在床上大汗淋漓地辗转,发现自己想念池小池想念得受不了时,朱守成知道,是时候了。   朱守成穿着拖鞋下床,事无巨细地做着检查工作,检查了冰箱,又在床头柜里备好了糖果。   每个孩子,在被收获后都会得到一颗糖。   朱守成把床单铺展一点点平整时,抚到了一片淡褐色的薄晕,这才恍然想起,这张床单好像是上一个躺在这里的孩子用过的。   上头的血,怎么洗也洗不掉。   朱守成还依稀记得,事成后,那孩子趴在床上茫然的眼神。   他小声问:“老师,我做错什么了吗?”   朱守成告诉他,这是爱情,然后拍走了他的照片。   ……细致到每一处。   朱守成作为一个熟练工,太清楚一个男孩子的羞耻心的强烈度了。   他们不会说出自己受过的伤害,因为这个世界每天都在谈性色变。   如果说柔弱的女孩受到伤害,还能依靠“女性天生的体力弱势”来增添一层无可奈何的悲情色彩,那么男孩就连这点凭依也不配拥有,甚至会在伤害之外,更得到一份对他男性身份的鄙薄。   “你就不会跑吗”。   “连打都打不过吗”。   “那你可真够废的啊,连架都不会打”。   幼年受到伤害的男孩,往往比女孩羞于启齿百倍,哪怕在网上匿名也不愿言说,宁肯把这件事沤烂在自己心里,连着心肝脾肺肾一块儿腐坏掉,也不会给别人看。   而朱守成留下的照片和视频,更是断绝了他们最后的一丝报复的勇气。   除非杀了朱守成,否则,谁也不敢保证,在他们懵懂时留下的这些东西会不会外传,会不会毁掉他们已有的家庭,毁掉他们的名声,让他们沦为其他人茶余饭后的那一点八卦和笑料。   他们的人生已经从伤了根,难道还要因为这个人,掐掉他们好容易在废墟里生出的花吗。   结果,到头来,只留下一句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千疮百孔的“算了”。   朱守成没有换掉这张床单。   他走到池小池家门前,叩响了门。   “午睡了吗?这停电了,怪热的,我家里有绿豆棒冰,你来吗。”   内里睡眼惺忪的小孩儿如往常一样毫无戒心地提着书包跟了过来。   朱守成着迷地凝望着对面吃着绿豆棒冰的孩子,用纸轻轻擦着他的唇角。   池小池刚开始下意识躲了一下,但很快便温驯了下来:“谢谢老师。”   一个美丽的孩子,不管说什么话都是最诱人的。   而一个美丽而温驯的孩子,在朱守成看来,更是这个世界的瑰宝。   朱守成轻声而狂乱地说着情话,温柔的,赞美的,洋溢着散文诗的诗意和激情。   进展顺利得超乎想象,池小池如他见过的所有孩子一样的懵懂,在他的指挥下,躺上了那张带血的床单。   朱守成正准备覆身压上他的果实、准备收获时,陡然僵住了。   “……老师。”   池小池的声音,细听起来还有点发颤,但朱守成已经无暇分辨那是因为恐惧还是兴奋了。   “你怎么不动了啊?”   朱守成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   ……他不知道那把裁纸刀是什么时候被池小池握在手里的。   而现在,闪着雪光的刀尖,正停留在他的腿间。 第252章 完美新世界(十六)   朱守成头皮发麻, 毛发倒竖, 膨胀的激情在刀刃下迅速冷却,化成冷汗, 从毛孔里泉涌而出。   “小……小池……”朱守成战栗道,“你要做什么?”   他眼前莫名出现了那天钓到的那条翻着白眼的鱼。   自以为咬下了香饵的鱼,被铁钩划破了嘴唇,甩上了岸,最后成为铺满香料的盘中餐。   池小池轻声反问:“应该是我问吧。老师, 你想做什么?”   这问询声轻得宛如耳语。   在问询的同时, 刀刃也贴在朱守成身下游走, 刀锋在他的三件套上左偏右移。   这正是朱守成以前最爱的调情姿势, 他喜欢看到自己这样做时,小男孩们迷茫、羞耻的表情。   然而, 现在, 他从池小池的瞳仁里看到了冷汗淋漓、面似活鬼的自己。   朱守成脸色煞白, 不敢妄动分毫:“小池, 这是个误会……”   池小池说:“没有误会。我找的就是你。”   朱守成还想解释,但一阵非人的剧痛潮水似的迅速没过了他的头顶, 让朱守成发出一声丧失理智的狂叫。   ……他真的刺进去了?   他竟然真的敢?   朱守成不敢置信,但身体的疼痛不会欺骗他。   胯间仿佛被投入了一群疯狂的马蜂,痛得他直滚下地,不住拿头撞地。   他的双腿疯狂痉挛, 他忘记了如何呼救, 喉间间断发出吭哧吭哧的痛声, 活像头被投入热水里烫毛的活猪。   朱守成双眼糊满眼泪,虫子似的向前拱动着身体,啊啊地呻吟着想要爬出卧室求助。   但是,一只脚踏上了他的后背,把虫子踩在了脚底。   疼痛可以让人疯成一头野兽,也会让人软弱成一滩泥巴。   朱守成就是后者。   不是所有的恶人都有背水一战的勇气的。   他没有任何反抗的勇气,颤抖着嘴唇,回过头,看向逆光的池小池。   泪光扭曲了他的视觉,让池小池看上去像是一只可怖的艳鬼。   创口碰触到地板,朱守成痛得扭动不止,侧过身来,双手放在胸前神经质地搓动,摆出乞饶的姿势:“小池,放过我,我不是故意的,饶了我吧……”   池小池给他的回应,是用那把沾了血的裁纸刀穿透了他已经少了一半的器官,让刀刃直直戳入了地板。   朱守成脑内霎时痛到一片空白,丧失了对自己肢体的全部控制力,瘫在地上,牙齿磕得格格乱响。   他想,自己可能要死了。   儿子不在国内,他最近也没有任何快递和信件会来,所以,可能直到他的尸体发臭,他的身上停满了苍蝇,他才会被发现。   那时候,他死后的丑态会传遍全楼,甚至传到学校。   他光着双腿,翻着肚皮,最重要的部位被切离身体,就像是生物课上被开膛破肚的青蛙。   人说,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但当死到临头时,人类鲜少这样潇洒。   巨大的虚无感和恐慌感把朱守成压得喘不过来气,骨头一阵阵发痒,发冷,冷得他想要嚎啕大哭。   他是被自己的涕泪呛得回过神来的。   现实里的他已经嚎得哑了嗓子:“来人啊!!救命!!杀人了……”   然而,他忘记了,现在是什么时间。   是他经过无数次实地检测后,精心选择的时间。   在这个时间段里,楼里没有任何能向他提供帮助的人。   哪怕有人……   在朱守成几乎要被窒息感压垮时,池小池的补充,适时地为他添上了最后一根稻草:“……您接着叫吧,就算要叫警察,现在的电话线也都断了呢。”   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折磨,让朱守成两眼直翻白。   但奇怪的是,他怎么都晕不过去。   他带着一颗无比清醒的大脑,带着敏锐到每一根末梢的神经,带着无能的狂怒,哀求,哭饶,破口大骂。   但没有一样能动摇到面前的池小池。   他冷静地进行着并不科学的无麻药手术,把他觉得应该摘除的东西慢慢连根摘除,什么都没打算给他留。   不知道是因为剧痛还是绝望,朱守成四肢肌肉麻痹,不存任何反抗的力量。   他像个铁做的王八壳,被巨大的地磁吸附在地上,眼睁睁望着池小池把切下来的东西收集好,从柜橱里随便挑了一个青花大碗,把他的部件丢进碗里,随后倒进了他平常为孩子们做果汁的榨汁机。   轰鸣声仿佛在搅拌朱守成的脑子。   朱守成颓唐地睁着糊满粘液的双眼,看着池小池那只贴着黑色花纹的脚一步步向他迈来,拉开抽屉,拿出一颗糖,从他微张的嘴里塞了进去。   在糖果的甜香弥漫开来时,朱守成总算终于如愿以偿地晕了过去。   ……   朱守成霍然坐起身来。   窗外扫入夕阳的尾迹,恰恰好落在床沿边。   他睡了一个下午?   那只是一个梦?   朱守成不过恍惚了片刻,梦中那真实的剧痛就像毒蛇似的狠狠咬了他的大脑一口。   朱守成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翻下。   床单上湿出了一个人形的汗迹,而他的裤衩更是被温热的液体泡透了,发出淡淡的刺鼻的味道。   朱守成疯了似的扯下裤子,发现自己零部件俱全,一样不差,松了一口气之余,仍觉骇然。   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怪梦?   朱守成腿肚子转筋,在屋里漫无目的地一圈圈兜转。   桌子上没有池小池的作业本,他常坐的那把椅子靠放在门边,冰箱里的绿豆棒冰一个没少,碗碟和榨汁机都摆在该放的位置,   看到榨汁机后,朱守成先是一个激灵,旋即总算清醒了过来。   是啊,是梦。   他依稀记得,午睡时,整栋楼都停了电。   所以池小池怎么可能开得了榨汁机呢。   可这个梦的后劲儿太大,即使想通了,朱守成浑身也仍是黏沉不已,从胃部到小舌头都像有虫蚁在爬。   他摇摇晃晃走到公共洗手间,对准涮拖把的池子,哇的一声把能吐出来的食物全吐了。   淅淅沥沥的酸水烧得他食道剧痛。   朱守成握紧拳头,狠狠锤了一下泛着黄的瓷砖。   这他妈是个什么鬼梦?!   但很快,他发现了一样让他双目发直的东西。   ——在他的呕吐物里,有一颗带着牙印的奶糖,甚至还没有消化,就完完整整地躺在那里。   朱守成眼睛发了直,缓缓后退几步,再度撑开新换好的裤子,向里张望。   ……疯了,自己一定是疯了。   朱守成抹了抹发苦的嘴巴,从厕所里仓皇失措地钻出来。   各家已添了人语与电视声,另一头的公共厨房里,锅铲与锅底碰撞,炒出响亮的旋律。   亏得这时候的走廊上没有人,不然,朱守成野鬼一样的惨绿脸色怕是会吓到人。   朱守成目不敢斜视,快步赶到自家门前,发现刚才虚掩着的门居然被风带上了,不禁风度全无地低骂了一声,旋即抬手在一侧花盆里摸索钥匙。   他的余光扫到了隔壁池家微微有些生锈的铁门,胸口一滞,像是吃了个死苍蝇似的恶心,下意识地把目光转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池小池正穿着他梦里见过的小背心与短裤,站在二楼的楼梯口。   他静静地站着,左手提着一小袋鸡蛋糕,右手握着一根绿豆棒冰。   似乎是注意到朱守成瞬间白了一层的脸色,池小池舔去唇边豆绿色的糖汁,歪着脑袋疑惑地打量他。   朱守成脑中嗡的一声,伸手扶住了墙,腿弯里瞬间蓄满了腻滑的冷汗。   对面的池小池眼中现出不解之色,前进了几步。   朱守成夹住双腿,仓皇退后一步,胡乱地在花盆里摸索着钥匙。   “老师。”池小池清朗的少年音传入耳中,惹得他狠狠一哆嗦,“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钥匙,钥匙呢?!   池小池一步步靠近,道:“不是说好下午三点补习吗?我去敲您的门,您没开呢。”   当指尖触碰到那一点熟悉的冰凉时,朱守成如获救赎,颤着手把钥匙往锁眼里送。   “老师,您年纪也不小了,要注意身体……”   说话间,池小池更近了。   门扉随着钥匙的拧动应声而开,朱守成一转头,发现池小池竟已静立在开在他身体右侧的纱门边。   ……他与他,只隔了一层纱。   朱守成把自己摔进了屋里,咚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池小池在外敲了敲门:“老师,你怎么了?”   朱守成背靠着一扇薄薄的门,新换的衣服已经再次被冷汗打湿。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稍微正常一点:“不好意思啊,老师今天有点感冒,怕传染给你。”   “啊……”池小池说,“那朱老师,你注意休息,我明天还来。”   往日听来悦耳的少年音,现在成了一把贴着朱守成的牙神经缓慢磋磨的小刀。   “……老师,明天见。”   门外的脚步声再度响起,紧接着是窸窸窣窣的掏钥匙声,隔壁的房门被打开,又被关闭。   直到听到关门声,朱守成才猛地吐出一口气来,伸手扯住了灯绳。   灯泡里钨丝暗了一下,慢慢亮了起来。   站在明亮之下,朱守成周身的冷汗才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他疯了似的扯去了那张被他弄污的床单,囫囵团成一团扔入脏衣篮,又把刚才脱下的沾满污物的裤子拿起来,正反检查,确认上面没有一丁点儿血迹,精神才像被抽空了一样,颓丧地坐倒在了床脚。   朱守成没有余力去数床头柜里存放的糖果了。   因为他在床头柜与床的夹缝处发现了一张新鲜的、还带着江米纸的糖纸。   朱守成双眼无神地想,这他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自己都开始怀疑,今天自己有没有吃过糖。   朱守成抓紧头发,狠狠骂了一声操。   而在与他一墙之隔的地方,低头收拾床铺的“池小池”,形影徐徐改换。   再抬起头看表时,他的脸已经完全恢复了原貌。   娄影把池小池的床铺整理好,取好他的毛巾,确认池小池的父母大约会在十五分钟后回来,便重新掩好房门,提着他刚买好的鸡蛋糕,下了楼去,打开了自家的房门。   池小池已经在他的床上睡着很久了。   他一只手搭在胃上,身上套着娄影的运动背心,松垮舒适地窝在夏凉被内,从被子一角露出的指腹上,满布着被热水泡出的皱纹。   池小池所做的事情很简单。   在朱守成请他进家门、转身去取绿豆棒冰时,他将一张高级催眠卡、一张高级制梦卡、一张催眠唤醒卡交替糊上了他的后背。   名称:催眠·唤醒卡(中级)   持续时间:设定型 即用型   件数:1   品质:精良   类型:一次性使用品   所需兑换点:5点悔意值   介绍:唤醒爱人,需要蜜意的亲吻;唤醒孩子,需要奶香的糖果;唤醒老饕,只需要饭熟的麦香。   说白了,这张卡片需要设定一个固定条件,才能在特定的时间唤醒中了催眠卡的人。   而池小池为他设定的苏醒条件,是他梦游,然后吃掉一颗存放在床头柜的糖果。   在朱守成放下棒冰、在令人颠三倒四的困意驱使下走向卧室、准备接受他长达两个小时的梦中阉割时,池小池也起了身,把自己坐过的椅子恢复原位,带走了自己的作业,去澡堂洗了个热水澡后,敲响了娄影的家门,倒头就睡。   ……这段时间里,每去一次朱守成家里,池小池都会彻彻底底地洗上一次澡。   朱守成的梦境开始后,池小池就伴着他间歇性的哀嚎入睡。   大概是睡得有点爽,忘记了自己洗过澡的事情,在下午四点钟左右,池小池从床上爬起来,保持着半梦游的状态,又洗了个澡,热气腾腾地钻回来接着睡。   娄影把装盛着鸡蛋糕的塑料袋在床头放下,坐在床边。   床边轻微的下陷,稍稍打扰了池小池的梦境,他睁开眼睛看了娄影一眼,便往床内侧滚了一圈,乖乖让了大半张床给娄影。   娄影注视着他,心里软得不行。   他温柔地抚着池小池的额头,一下下的。   因为知道来人是谁,池小池意识模糊地仰躺着,任他抚摸。   哄了池小池一阵,娄影并没有上床挤占他的休息位置,而是把他换下来的衣服一样样叠好。   这是昨天才换下的衣服,不用洗。   娄影边叠衣服边想,他们的计划,终于可以开始了。   就是不知道这边的事情了结之后,小池会不会愿意在这里多留一段时日……   娄影想着,拿过了他的短裤,抖了抖,正要叠好,却在右侧的小口袋里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小东西。   ……一只磁盘?   娄影想了想,并不记得自己或是池小池有谁去仓库里兑过这种存储物品。   它的款式很普通,但从它庞大的内存来看,却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产品。   出于好奇,娄影把磁盘放在掌心,试图探测内中的讯息。   加密的?32位?   判断出这一点后,娄影就笑了笑。   32位的密码啊。   如果不知道当初设置密码的人的思路,想要破解可就是天方夜谭了。   哪怕以一百毫秒一次的频率来进行破解,破解时间也是半辈子起步。   娄影刚准备把磁盘放下,却不防脑中划过一阵切割似的疼痛,让娄影脸色陡变,胡乱探手撑在了床沿边,低低“嗯”了一声。   他第一时间抬头,好确认池小池有没有被自己吵醒。   但娄影的视野很快被一幅幅快速闪过、明灭不定的失真画面覆盖,甚至有断断续续的杂响,像是一部盘带受损了的老电影,在老转轮上一圈一圈地滚动,拉着他,缓缓向记忆之海沉下去。   直到这时,娄影才发现,这张磁盘在制造伊始,就附着了磁盘原主的记忆碎片。   记忆里,或许就留存着他当初设计密码的思路。   在浸入海面的第一瞬,有道看不清形态的光影在他眼前浮动,发出的声音也是含混不清:“……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娄影。”   “年龄。”   “16岁。”   “死因。”   “……我不清楚。应该是坠楼吧。”   “……”   “……”   “基本信息验证无误。娄影,我问你,你想为我们的系统工作,获得一次重生的机会吗?” 第253章 完美新世界(十七)   娄影死于16岁。   他在渣攻回收系统里得到的号码是061。   娄影拿着自己的号码失笑, 觉得这有点像一个讽刺。   但这点小事不会影响娄影的情绪太久。   自此后,他开始了经年的忙碌。   只要完成200次任务, 他就能回去了。   他带的第一任宿主是个蛮英俊的小青年, 24岁,说话怯怯弱弱的,从小父母离异, 跟随父亲长大,从小承受着酗酒父亲的暴力,以至于内向、乖顺得过了头。   娄影拿着他的照片,给近来跟他关系不错的新朋友089看:“他长得有点像我弟弟。”   089庄重地点了点头:“我懂你这种心情。我也觉得很多人像我儿子。”   娄影对他的胡说八道一笑而过,背熟了所有仓库里的资料,倾尽全力地帮他, 计算他兑换卡片的最优选, 只在第三个世界就为他积攒下了足足七张时间压缩卡。   按照系统规定, 宿主只需要刷任务对象的好感度,刷到一定程度时自杀即可。   在宿主睡觉时, 娄影有权自行折返主神空间,做些自己的事情。   在带第一任宿主时, 他练了拳击。   红色的悬挂梨形球被他打得高频震荡不休, 在空中晃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残影。   089坐在场边翘着二郎腿打游戏, 百忙之中抬头看他一眼, 咂了咂舌:“我说, 你一个高斯的料, 就非要把自己往施瓦辛格那个方向整吗。”   娄影做完一组练习, 停了下来,吐出一口气。   他穿着拳击用的黑色背心,手臂的肌肉线条漂亮且明晰,汗水顺着手臂流下来时,已带了一股年轻人身上少见的性感。   089继续游说他:“我建议你放弃吧,啊。你爹妈给你这多好的先天资源啊,肤白貌美盘靓条顺的,真不想要就给我。”   娄影用白毛巾擦掉脖子和锁骨上的汗水:“吃过一次亏,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089刚想应声,突然啧了一声。   他甩了甩手上显示着18237分的游戏机,摸了摸自己的泪痣,自言自语道:“单眼的确是不方便啊。”   089那时候刚把一只眼睛借给023,现在又正致力于把023喜欢的老游戏一个个刷到最高分。   娄影做了一组高抬腿后,又捡起了拳击手套。   拳击手套上有他的编号061,还有他进入系统那一天的日期,0723。   他戴手套时,把藏在心中许久的问题抛给了089:“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089:“什么?”   娄影说:“宿主完成任务,为什么一定要自杀遁走?”   089开了新局,懒洋洋道:“我是内勤人员。你们外勤的事儿我不管。我忙着呢。”   娄影看向他手里的游戏机,无奈一笑。   089一向是这么漫不经心。   “我建议啊……”在他转过身时,089却开了口,“你也别管。”   娄影诧异转身,恰对上了089的眼睛。   089直直注视着他。   089的眼睛,细看相当玩世不恭,可盯着的时间久了,会有种深潭的错觉。   “我比你进来得晚,但我比你活得时间长。”089说,“我有种感觉,别管。就算是为了回去见你弟弟,别管。”   061若有所思地活动了一下手指,指间发出皮革的细微挤压声。   有了压缩卡,大约过了现世整整一年时间,娄影就陪伴自己的第一任宿主成功完成了十次任务。   但事态的发展,有些超乎娄影的预料。   “我不想回去面对我父亲了。”经历过十个世界的青年再不复往日的怯弱,他说,“我受够了。”   当时还年轻的娄影很惊讶:“可是,你如果不回去,原来的你会……”会死。   “死就死,反正老头子也一直盼着我死。”青年疲惫地揉着眉心,“我想宁青……全世界只有他对我好。我以前告诉过他,不论发生了什么,我一定会回去。他还在等我。”   宁青,青年在第五个世界里遇到的人,与原主同在一个实验室的副手,对原主的才学极其崇拜,是个温和敦厚的男人。   说到后来,青年已有些哽咽了:“……我回我原来的世界干什么呢?我都能想到我醒过来后是什么样子:我身下是臭烘烘的尿褥子,身上长满了褥疮,老头子不会花钱照顾我的。要我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   话说到这份上,娄影还能说什么呢。   他颇有些意兴阑珊地回到系统,受到了前辈们的安慰。   大家说,一开始都是这样的,习惯了就好。   娄影选择先休假一周。   089问:“休假了打算干点什么?你散打和拳击都学了,不如再学个相扑吧,齐活。”   娄影说:“我想回去探个亲,看看朋友。”   不知为何,听到他这样说,089和其他在场的系统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089说:“成,早去早回。爸爸会想你的。”   如果系统要去往非任务的世界线的话,他们不能拥有自己的身体,不可以使用哪怕一丁点的力量,只能拥有最基本的五官感知力,其功能基本相当于一个鬼,还不是厉鬼。   而在回到自己的世界后,娄影也终于明白,为什么089他们在听说自己想探亲时,会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了。   娄影曾经的朋友在高二分班了,各奔东西两楼。   正值高三的冲刺年,即使到了暑假,他们仍在教室里苦熬,被埋在书山卷海里,压得抬不起头,摩肩接踵地奔向那根独木桥。   娄影成为被他们抛在身后的影子。   他的课桌被象征性纪念了三个月后,被挪到了教室最后一排,再被新生扔进了放拖把的工具间,最后进入了摆满废弃物的仓库。   去过学校,娄影回了筒子楼。   池小池不在家,不知道去了哪里。   在小姨家门前则贴着火红的春联。   上联,五德耀照古今久,下联,一声霸唱天下白,横批,喜迎麟儿。   娄影在门前呆了很久,思考自己应不应该笑,最终还是笑了。   他以前认为,死亡是最可怕的事情。   但他错了。   最可怕的事,是终于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在没有你的情况下过得很好。   娄影离开筒子楼,突然就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了。   学校、筒子楼,是他16年短暂人生里记忆最清晰的部分,除去这两个地方,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在迷茫下,他决定了自己的去向。   今天是他死去的日子,他想去看看自己的墓。   附近只有一座墓场,要找到位置不算很难。   娄影在墓场门口看到了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后挂着一张手刻的车牌,L&C。   他心念豁然一动。   ……那是他曾经组装到一半的自行车。   娄影意识到了什么,往墓园里快速赶去。   他绕过几个转角,猛地刹住脚步。   ……池小池比他记忆里高了一点,脸颊上仅剩的一点点婴儿肥也尽数褪去,是十足的少年模样了。   他绕着娄影的墓碑,把上面生出的杂草一一拔掉。   娄影发现,他拔除的杂草要比周围的杂草矮上不知多少,明显是不久之前来清理过一轮的。   忙碌过后的池小池有点脱力地坐倒在墓碑前。   他失水失得厉害,唇畔一片苍白开裂,他在身上掏了掏,摸出了火机和纸烟,不大娴熟地叼出一根,打火点燃。   娄影皱眉。   ……他怎么开始抽烟了?   他透明的幻影走到池小池面前,单膝蹲下,想摸摸他的头,手指却径直穿过了他的额头。   娄影蹲在他面前,无奈地笑出声来。   反正池小池也听不见,娄影索性开了口:“你怎么这么傻。就算要来,也在天不那么热的时候来啊。”   娄影说不清自己心里现存的那一点点的雀跃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自己还没有被忘记?还是因为没有忘记他的人是池小池?   池小池坐在娄影面前,毫不知情地吞云吐雾。   他叫了一声:“娄哥。”   “我考进一高了,秋天开学。”刚开了个头,他就发现这样汇报工作的口吻有点傻气,自己先笑了起来,“哥,上次我来的时候说,有个初二的小学妹给我送了情书,我问你怎么办来着,现在人家已经找到春天了。因为我要考走了。她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啊,总觉得隔校就算异地恋了。”   “你养的那盆多肉长虫了,我从植艺店买了点药,一喷,虫子死了,多肉也死了。我寻思着我买的是不是百草枯来着。”   “服装店里的生意挺好,我已经拉了快一百个回头客了,都说是冲我来的。我在那条街上都挺火的,说我是丽水小王子……这年头还有人叫小王子的,哈。”   絮叨间,池小池的手机上来了个电话。   娄影发现,那手机正是他曾经打算送给小池的十五岁生日礼物,不由觉得快慰了一些,却又遗憾自己未能把接下几年的生日礼物准备好。   “喂。老板娘。”接通电话后,池小池把烟从嘴里取出来,笑道,“嗯,我事儿快办完了,这就来。……不,不是约会,是……”   说着,池小池转过头来,看一眼墓碑,眼里流露出的温柔,叫娄影心尖微微一悸。   他笑着改口道:“嗯,是约会。……那当然,我是挺受欢迎的啊。”   池小池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与面前的娄影穿身而过。   他面对着娄影的墓碑,恋恋不舍地挥了挥手,一边倒退着离开,一边讲话:“好,我这就回去了,我记得啊,今天七夕嘛,晚上要忙……”   挂掉电话后,池小池转身向墓园外大步跑去。   娄影看向他刚才坐的地方,缓缓坐靠了上去。   他回去系统之后,就中止了假期,直接接了第二个宿主的任务。   089他们纷纷议论,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娄影想,不早点回去,他的小哭包要等急了。   在娄影心目里,池小池是个很感性的孩子,看《悲惨世界》都会哭得很惨,他不舍得让他等得太久。   很多话,他都想让池小池当面对他说。   有过一次带宿主的经验,娄影便驾轻就熟了许多。   宿主处在任务与任务之间的休息期时,他会告假离开宿主,回到有池小池的世界线,陪他几天,频率基本保持在一到两个月一次。   他由此得知了很多事情,譬如池小池为挣钱去做了模特,譬如他考进了自己的学校,譬如他租下了自己的房间,只为了让它原模原样地放在那里。   得知这一切后,089一针见血道:“说真的,你弟弟怎么一副未亡人的架势啊。”   娄影有点不高兴:“别这么说他。”   某次,娄影回去时,正好能陪池小池走上一段放学路。   但池小池走着走着,却恍了神,直直对着一辆抢黄灯的车走了过去。   娄影一颗心沉沉一坠,把禁制忘得一干二净,立时调动全身的能力,却只够化出片刻身形,把那只顾闷头往前走的少年一把拽了回来。   因为这鲜见的鲁莽行径,娄影在系统宿舍里躺了整整三天。   面对来探望他的089和023,娄影有些生气:“他怎么这么不懂照顾自己。”   023看着娄影惨白的脸,没好气道:“你们俩彼此彼此。”   在他第三年的忌日,娄影又回到了墓碑前。   小池的个子拔高了许多,也长到了和去世的娄影一样的年纪,因为做了模特,穿衣也不像个高中生了,修长身材包裹在白衬衫与窄腿西装裤间,已能看出成年人的轮廓。   少年绕着墓碑兜转两圈,孩子气道:“娄哥,我比你高啦。”   娄影站在他面前,认真比了比,想告诉他,其实并没有。   少年不知道身前有谁,认真地把他最近吃过一口就惊为天人的零食推荐给娄影,并沮丧道,可惜热量太高,他不能吃。   第二天,娄影系统宿舍的桌子上就多了这款零食。   甜滋滋的巧克力泡芙,入口即化。   娄影吃上一口,心尖上仿佛被洒上了一层细细的糖粉,又痒又甜。   他看着池小池一路优秀下去,也希望他能这样一路优秀下去。   没想到,一次长达两个月的任务结束后,娄影回到他们的世界,得知,池小池休学了。   得知原因后,娄影生平第一次失眠了。   他说不清心中是苦是甜,他觉得一个死人不值得池小池拿他的一生来豪掷一赌,可他哪怕站在池小池面前,也无法让他听见他的声音。   娄影近乎羞愧地想,他到底能为小池做些什么呢。   事实是,池小池似乎根本不需要自己为他做什么。   池小池有池小池的路,选定了,就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当他第一部 电影上映那天,娄影特意确定好了时间,在晚上,宿主安睡之后,他立即赶回主神空间,坐在023的办公室里,远距离看完了整部电影。   娄影望着另一个他。   那个长发少年,浑身洋溢着难以言说的魅力,但娄影却忍不住想,他夏天留了长头发,应该会很热吧。   从此以后,娄影有条不紊地做着他的工作,也有条不紊地做着他的追星族。   系统里谁都知道,061是一个叫池小池的演员的脑残粉。   他的电影、访谈、综艺、广告、发布会,娄影一场不落,包括他明天是不是要到墨尔本参加电影节、后天是不是要赴港参加慈善晚会,娄影都清清楚楚。   池小池的优秀,让娄影有资本向每个他认识的人骄傲地宣传:“他是我邻居家的弟弟。”   小姨和姨夫带着他未曾谋面的妹妹搬到了城里,同学们有的升学,有的工作,都淡忘了曾有过娄影这么一个同学。   娄影觉得自己何其幸运,仍然有资格拥有这个独一无二的弟弟。   唯一让娄影有些不愉快的是,089总爱拿他和小池之间的关系开玩笑。   在娄影看来,小池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孩子,明亮,温柔,值得最好的人,而不是一个死人。   每每想到此处,他都会有种难言的气闷,说不上来的烦躁感弥漫心间,因此每每会对089的玩笑反应过度,沉下语气,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纠正,事后反省,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夸张,反倒惹得089更把这玩笑话当成一回事。   一切事情,是在池小池23岁那年变得有些不一样的。   当时,娄影刚刚结束了第七次宿主的的第十次任务。   和前六名宿主一样,第七名宿主也放弃了回到原世界的初计划,选了一个自己最满意的世界,随即和主神解除契约,投身去也。   娄影生性温和亲切,每次带宿主时都极为用心。   因此,他把每个宿主的详细情况都做了记录。   七份研究报告摆在一起,娄影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主神的最终目的,应该是赚取尽可能多的熵值。   从带第三任宿主开始,他就有意探测攻略对象,也即渣攻在开始产生悔意值时体内的能量波动,并做了私下记录。   经过比对,他产生了更大的疑惑:   这些熵值,与主神花费倒退时间线的庞大熵值一比,别说是利息,连投入的本金都收不回来。   如果是义务做好事,那不如干脆直接帮助别人好了,为什么还要制造渣攻的悔意值这个攻略目标?   对于这个问题,娄影一直想不通。   直到他在带领第七个宿主执行某次任务时,探测宿主体内状况,意外在极其庞大的数据波流里,发现了一条和接收渣攻悔意值时一模一样的能量传导线路。   娄影拿起那份观测报告,望着上面的线路标值,神色凝重。   ……主神为什么要在宿主体内埋设这种东西?   收拾好自己的疑惑,娄影折返了主神空间。   大厅里,089正和其他系统聊着什么,见他回来,迎面便道:“61,恭喜啊,你要有弟媳了。”   娄影不信,摇摇头笑道:“说什么呢?”   089拿一面光屏在他眼前一晃。   上面显示,年轻影帝池小池与某大花结伴出游,宾馆相会,据传情投意合,即将闪婚。   娄影的脸微微僵了:“这些是小报消息,不能相信。”   089说:“这可是你家弟弟自己认的啊。”   娄影也已经用自己的光屏查到了池小池的所谓回复。   二人之前就因为前后脚进了同一家宾馆而被媒体风传是情人关系,这件事爆出后,池小池自己在营销号下回应:“是,打算闪婚,明年三月,三年抱俩,不劳费心。”   娄影笑了:“这不就是玩笑话吗。”   话虽如此,他的心脏却一紧一紧地酸涩起来。   089说:“挺漂亮一女的,说不定呢。”   娄影按下了他的光屏:“别到处传了。小池从出道到现在传过多少绯闻,哪一件是真的?”   089:“保不齐就是这一次呢。郎貌女貌,天生一对啊。”   娄影无奈,迈步离开:“好了,别幼稚了。我还有工作,就这样。”   半小时后,娄影的幻影站在了星云娱乐的公司楼下。   只是查遍她所有的资料还不够,娄影想,他得亲眼来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是不是真的适合小池。   谁想,他刚进入女星所在的星云娱乐公司总部,就意外撞见了他正想着的人。   池小池坐在公司大堂的沙发上,戴着灰色口罩,给偷偷凑上来的公司员工在工作簿上签名。   哪怕不看到他的整张脸,只看他口罩下勾勒出的完美下颌线,以及长风衣边缘延展出的长腿,就足够搏人心跳了。   池小池身边坐着个与他年轻相仿、身形却偏娇小的男人,长相和089相近、同属俏丽款的,也正是仗着脸好,他那头深蓝色的小卷毛才显得不那么浮夸。   娄影想,这应该就是小池的新经纪人,叫Lucas的。   “池先生。”在他远远的观望间,一名着职业装的秘书快步上前来,恭敬道,“宋总已经到停车场了,马上就到办公室。请您跟我来。”   池小池“嗯”了一声,在秘书引领下走到一楼电梯口。   直通总裁办公室的电梯门应声打开,秘书看见里面的人,微微一愣,急忙解释:“宋总……池先生一定说要在大厅等,我们也没有办法……”   相比于秘书的委婉,池小池本人就直接很多:“宋致淮,你那办公室怎么还是那个味儿,上次不是说让你换个香水吗。”   名叫“宋致淮”的年轻经理蹙起眉头,理了理自己的金丝眼镜链,朝池小池做手势,示意他进电梯。   池小池跟他玩笑着客气:“不,不敢跟您抢,您先上。”   宋致淮不再废话,一步跨出电梯,擒住池小池的手腕,干净利落地把他扯进了电梯。   娄影面色铁青,迈步跟了上去。 第254章 完美新世界(十八)   电梯上行。   池小池和宋致淮并排而立,旁边站着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娄影。   闲极无聊的池小池目不斜视, 徐徐踮起脚, 意图跟近一米九的宋致淮持平, 被宋致淮一抬肘摁了下去。   自从看清宋致淮那张英气奕奕的脸后, 娄影的脸色就冷得能结出一层霜花来。   池小池的小动作打破了电梯里的寂静, 宋致淮也有了开口的机会。   他摘下眼镜, 用镜布轻轻擦拭。   去掉眼镜的宋致淮,少了几分风度翩翩,多了几分风流倜傥。   但他的口吻却异常礼貌而疏远。   “……第三次了。”宋致淮彬彬有礼地询问,“池先生, 你是不是跟我们公司的艺人杠上了?”   池小池耸肩:“难道不是星云的艺人格外喜欢我?”   宋致淮一笑, 不置可否。   让娄影稍感庆幸的是, 他们去的地方不止一个人。   池小池坐在宋致淮办公室自带的小型会议室的桌前,从半透明的黑色万宝路烟盒里取出一支烟,在盒子上磕一磕烟丝, 一一以目光询问过在场诸人的意见, 才点起烟来。   柑橘味的淡白烟雾在他指尖缭绕, 他用夹烟的手拿起桌上的骨瓷茶具, 品鉴道:“这套茶具的成色比上次好多了。”   宋致淮露出虚假的商业笑容, 惜字如金地应道:“是吗。”   相比于池小池的优哉游哉, 对面一干人等的脸色可没有那么好看了。   公关部经理斟酌了好一番言辞, 才道:“池先生, 妮娜这件事, 您是怎么想的?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妮娜, 就是那个池小池宣称要和她三年抱俩的对象。   “我这个人不喜欢想,喜欢直接做。”池小池说,“星云娱乐的公关跟进太慢,我只能自己想个办法,随便催一催了。”   公关部经理小幅吸了一口气。   他这一“随便”,可是把整个网络都给点炸了。   “可您也不能……”跑到营销号底下胡说八道吧。   经理定了定神,尽量委婉道:“您……的确让我们难做了。”   Lucas刚想张嘴,池小池就又开口了:“加油。”   妮娜的经纪人也在场。她为这件事奔忙了两三天,眼圈底下青黑了一片,听到池小池这样冷讽的口气,终于忍无可忍地炸了锅:“July,现在我们是要解决问题,不是把问题进一步扩大化!你知不知道,你那条留言对我家妮娜造成多大的困扰?所有媒体都在不间断打电话来,她的活粉掉了三万!要不是我们想办法控制……”   宋致淮和公关部经理来不及阻止,同时微微闭了眼,一脸的不忍直视。   “啊,是我误会了吗?”池小池抽着烟,淡道,“她买我行程、请狗仔来拍我的时候,原来不是想和我结婚啊。”   经纪人傻住了。   Lucas一把捏住了池小池的手臂,玩命瞪他。   池小池瞄他一眼,又看向他握住自己的手,不赞成地摇了摇头。   Lucas会意,乖乖放开了手,但还是难免担心地盯着池小池,生怕他说出更多挑衅的话来。   在鸦雀无声的会议室里,池小池吐出一口烟,用大拇指反复擦刮着柔软的嘴唇,在朦胧烟雾里看向脸白一阵红一阵的经纪人:“你们有你们的渠道,我也有自己的渠道。别以为你们做的事情有多隐蔽。”   “至于掉粉,不是因为她卖钢铁直T人设吗?之前吃了红利,吸了粉丝,现在舆论控制不住了,引起上头注意了,影响广告和新剧播出了,就想找个男性传传绯闻,好度过这段时期,最后再澄清我们是‘好兄弟’关系。真是进可攻,退可守啊,是不是?”   不知何时,池小池脸上没了虚应故事的笑意。   他掸尽烟灰,稍稍昂起下巴,看着对面的经纪人,眼里阴郁缄默的气质有种叫人头皮发麻的错觉。   “……问题是,你们为什么认为我会配合着和你们玩这种游戏呢。”   宋致淮轻咳一声:“够了。”   池小池眼睛漂亮地一弯,一扫阴霾,亲切道:“是啊,话说到这里就够了。接下来我们都听宋总的。这件事要怎么处理?”   最后,他们商量出了一个双方都还算满意的结果。   妮娜这一方发布官方消息,澄清二人的关系,条件是池小池千万别就这件事再发声了。   “如果不是最近有闲,我也不会管这种事情。”离开前,池小池对妮娜那位面若死灰的经纪人笑道,“如果你们还有类似的需求,可以下次等我进组的时候再搞这套。”   宋致淮把人送到了电梯处,询问他的保姆车停在地下几层后,绅士地替他按下电梯。   在门即将合拢时,宋致淮又伸手挡住了伸缩门:“池先生,我们也不是不认识,下次再搞事的话,可以出于礼节,通知我一声吗。”   池小池笑说:“一定。”   送走池小池后,宋致淮明显舒了一口气。   一旁,宋致淮的特助笑道:“宋总,和池先生见过那么多次了,您还不了解他吗?”   宋致淮摇头:“这人真是要命。根本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也挺有趣的。”特助开玩笑道,“别的不说,宋总您和他看起来还真是登对。您不考虑一下吗?听说他也是……”   “我不会在娱乐圈里找。”宋致淮态度断然,一边解松袖扣,一边掉头往办公室走去,平静道,“像这样的麻烦,我可不想带入自己的生活。”   娄影沉默地听过宋致淮和特助的对话后,才下楼去追池小池。   池小池已经到了B2层,在找自己的保姆车。   娄影的幻影跟在他身后,回想着刚才听到的一切,手掌不知不觉地在口袋里攥成了拳。   Lucas和池小池的身高腿长都不是一个量级,只能追在他身后一路小跑:“祖宗,我的亲祖宗哎,咱们是来协商的,又不是来结仇的,你刚才是干嘛呀你。你知不知道那个妮娜背后有金主捧啊,后台老大了。”   池小池反问:“后台怎么了,我没有吗?”   Lucas:“……”他险些忘了眼前这个是出道即进入中国电影圈顶配剧组的July Chi,遇到的贵人全是树大根深的大佬。   Lucas急道:“那你也不能往死里得罪人呀。你图什么?”   池小池:“爽。”   Lucas:“……”行吧。   眼见在这个话题上没法和池小池达成共识,Lucas就换了话题:“你跟刚才那个大帅哥认识啊?”   在会议室里,能称得上大帅哥的,也就池小池和宋致淮两个。   “我们俩以前就见过。”池小池说,“应该是我十七岁的时候吧,走一台商业秀,他在下边,我在上边。”   Lucas:“哇,竹马竹马。”   池小池看他:“你知道竹马是什么意思吗?”   “差不多差不多,意会意会。”Lucas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然后呢?”   “然后啊——”池小池瞄着Lucas,微妙地转了语气,“有人介绍我们两个认识。我们一见如故,干柴烈火,你侬我侬,保险套扔了一地,结果第二天他提起裤子不认人,让我当做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从此和他相见不相识。”   娄影狠狠一咬牙,好压住胸口浓烈的酸胀感。   Lucas听得嘴巴和鼻孔一起放大:“真的吗?”   池小池:“假的。”   娄影:“……”   Lucas:“……草。”   池小池找到了自己的车,把钥匙丢给Lucas:“他对我这样的人不感兴趣。”   Lucas一脸遗憾:“真的吗?你们俩看起来真挺配的,他拉你进电梯的时候……”   池小池靠在墙柱上,心平气和地指出宋致淮对自己的看法:“他嫌我麻烦而已。”   Luca有点失望,毕竟刚站好的CP就崩了盘,这种感觉实在不大妙。   他给池小池拉开车门:“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我以后在圈里帮你物色物色啊。”   池小池倚上舒适的软真皮座椅,闭目道:“我谁也不喜欢。”   闻言,娄影刚刚浮现出一丝欢喜的心乍然落下空谷。   Lucas不死心道:“你那什么的时候就没有一个幻想对象吗?也好给我立个模板啊。”   池小池闭着眼,从烟盒里又衔出一根烟来,像是在想念什么人,神情渐渐柔和下来。   他拿干涸的嘴唇抿住烟嘴,含混地笑道:“不能告诉你呀。”   车子绝尘而去,留下娄影站在原地。   又捱过一阵难熬的酸涩感,娄影才能勉强抬起头,追望着车影消失的方向。   从这些年的蛛丝马迹里,娄影能隐约猜出来,池小池对爱人的取向好像和大多数人不大一样。因此听他正面谈及这件事时,他并不觉得多么惊讶。   他惊讶的是自己的反应。   胸腔里的一团软肉一缩一缩地难受,强烈的不安全感包裹着他,叫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追上去,坐在池小池身边,追问他到底喜欢什么人,到底可以喜欢什么样的人。   为了遏制自己这种不正常的情绪,他才选择留下。   娄影看着自己的手,皱眉想道,我这是怎么了。   他一时失去了目标,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但呆站在这里,也太傻气了些。   娄影背对着车辆离去的方向,迈出了两步,兴味索然地想,要不要回系统去。   突然之间,他心念一动,脑海里过电似的闪过一个念头,脚就再也动不了了。   娄影霍然回头,不可置信地望向池小池的车辆消失的方向,心脏怦怦地狂跳起来。   ……不可能的吧。   他怎么会…… 第255章 完美新世界(十九)   娄影回到主神空间,不言不语地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了好几天, 089和023来敲过几次门, 他也没有接待的心思。   强烈的自责把他整个包裹了起来。   池小池明明是他的邻居弟弟, 是和他一起长大的, 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少年, 他们的确一起期许过未来, 但那只是少年人对于“未来”的笼统认知,并不包含任何旖旎的内容。   自己怎么能对他起这种心思?   他怎么能喜欢池小池?   在混乱的心绪之下,娄影只能靠工作麻痹自己。   他马不停蹄地接到了他的第八个宿主,匆忙上任。   和他带过的第一任宿主相似, 第八任宿主吕帆是个怯懦又拘谨的青年, 样貌普普通通, 不爱说话,在现世里是个宅男,连说话都不很利索。   娄影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进来, 极其用心地带他。   因为哪怕匀出一丝空闲, 他都会控制不住地用这一丝空闲来思念池小池。   以前, 娄影总把这份思念视作理所当然的事情。   小池是他的弟弟, 又总是那样叫人不放心, 他的一举一动自然会牵动娄影的心绪, 叫他禁不住想抱他, 安慰他, 陪伴他, 亲亲他的头发。   现在不一样了, 什么都不一样了,都变了。   娄影开始逃避。   在任务与任务之间的休息期,他不再回去探望小池,而是全程陪伴在宿主身边。   吕帆不好意思地表示:“娄先生,你不用总是陪着我,你可以去忙自己的事儿的。”   娄影撒谎:“我回去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去探亲,也很久没有去023那里打听过和池小池相关的消息。   娄影认为,这种异样的感情,就像是着了火的油锅,只要用锅盖将火苗压住,隔绝氧气,不久就会慢慢熄灭。   到时候,一切都会回归正轨,他对小池那份走样的感情也会慢慢变得正常起来。   然而,这种刻意的隔离,带来的竟然是完全相反的效果。   娄影开始频繁地做梦,梦见他与池小池的过往,梦见他和长大后的小池出去野餐,梦见他用空花盆扣在小池头上,为他剪头发。   梦里愈是快乐,醒来愈是怅然。   某天,他竟然梦见小池亲吻了他。   从那天起,他不敢再做梦。   在吕帆睡觉时,娄影总会一个人回到主神空间的散打场,把系统模拟出来的17个对手统统撂倒。   娄影喘着气,倒在空旷的场地中央,拿手挡着眼睛,暗自咬牙。   ……怎么会这么想他。   娄影生平从未解过这样困难的题,他不知道怎样做才能把自己的感情抵消,只能一味狼狈地逃避、退缩,然后丢盔弃甲。   他把和池小池相关的东西都收藏了起来,再不向别人谈论他。   023对他的状况很是担忧,想问问他在那次回原世界线探亲时,究竟看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但089拉住了他:“别问。”   023不解:“我就是想知道他怎么了。”   089说:“他自己都没有答案,怎么告诉你呢。”   娄影那样小心翼翼地规避着关于池小池的一切,谁想这份规避,却会被宿主吕帆如此突然地打破。   有天晚上,吕帆问他:“娄先生,你有空吗?”   娄影对待每个宿主都是一脉相承的温和:“有。怎么了吗?”   吕帆支吾了一阵,才道:“没什么,就是想和你一起看个电影。”   一提到“电影”两字,娄影一颗心就被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酸涩得厉害。   他把影库摆出来,任吕帆挑选。   吕帆翻了两页后,可能是找不到合意的目标,竟然顺手点进了“您最常播放的电影”。   娄影的心脏猛然一突,再想出言阻止已是来不及了。   吕帆指向了排在最前面的《岬角杀人事件》,惊叹道:“215次!娄先生,这个电影有这么好看吗??”   娄影无言。   他连“这部电影不好看”的谎都撒不出来,只能点头:“是,还不错。”   吕帆兴奋道:“你这么喜欢,我们就看这个吧。”   娄影:“……好。”   尽管每天都会被这样不期而至的情绪困扰,娄影也始终没有遗忘他的正事。   经过他的调查,吕帆体内也不例外地埋设有输送熵值的传导线,每天都会送出数量不等的熵值。   娄影把每天的波动记录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并渐渐通过比较发现,宿主在哪个世界投入的感情最多,对任务对象越入戏,得到的能量就会越多。   娄影不是一个会轻易下结论的人。   他只会把发现的问题与条件一一罗列下来,经过缜密的计算,最后得出一个相对可靠而有逻辑的结论。   目前的证据,至少可以说明主神存在违规贪昧熵值的严重行为。   因为在系统与宿主的合同中,任何一条规定都没有提及会从宿主身上收取熵值这件事。   在吕帆完成他的第四次任务后,他要了长达半个月的海滨假期,而娄影也回到自己久别的宿舍,在难得的安静中,把这些日子得到的所有数据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归纳和整理。   在整理的过程中,他萌生了向直属监察机构申诉的想法。   娄影觉得这背后还有他未能触及的真相。   娄影性格如此,说干就干。   他比对着现有的材料,开始拟写申诉材料的初稿。   没想到,申诉材料整理到一半时,他陡觉后背一寒。   ……那是一种被人偷偷窥探的强烈不适感。   娄影蓦然回头。   他背后是干净的墙壁,只挂着一幅画框,裱挂着他亲手画的风景水彩画,画的是他与池小池曾经一同在夕阳下走过的废弃铁轨。   刚才……是他的错觉吗?   娄影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载满数据的记录面板,神色平静,思维飞转。   他记得,主神与系统签订过严格的隐私条例,其中一条就是主神无权窥探系统的个人隐私。   但是,主神也同样在宿主体内埋设了未经规定允许的能量传输线。   由此可证……   娄影抬起手来,指尖凝聚出一丝数据的淡蓝流光。   他把手指贴放在墙壁之上,任丝线与由数据构成的墙壁纠缠、融化,像将蝴蝶放入深林、任水流汇入大海。   渐渐的,淡蓝色的丝线延展到房间墙壁的每一处,蚕茧似的把房间密不透风地包拢在内。   只要再有任何人想要对他进行窥探,就不可能不触碰到这些丝线。   一旦碰触到,信息就能瞬间反馈到娄影这边来。   不管是不是错觉,防止万一总是没错的。   娄影拉开凳子,坐下来继续忙碌。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能稍稍放下池小池一些。   等第二轮的梳理和复盘告一段落,娄影在凳子上拉伸了几下身体,思考自己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他得先回一趟吕帆的休息站,看看他在海滨度假里玩得怎么样,确认过他的状况良好后,他再……   ……再然后,能去哪里呢。   娄影苦恼地按了按额头。   他又一次被这个难题逼得狼狈不堪。   他只能放弃了思考,回到了休息站中。   没有想到,说好要去海边喝椰子的吕帆竟在那纯白的空间里抱膝坐着,神情看上去不是很好。   娄影轻声询问:“吕帆,怎么了”   吕帆极其突兀地问了个问题:“娄先生,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娄影的心被毫无预警地戳了一记。   他不动声色,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吕帆说:“你是我的系统,我想要了解你更多,所以我就去看你看过的所有视频。——你看的最多的视频,全都和一个叫池小池的人有关。”   娄影偏过头去:“他是一个演员,我喜欢看他的电影而已。只是最近太忙了,就没再看过。”   吕帆说:“可是,播放数多了7个。”   “……什么?”   吕帆打开光屏,进入影库,选择“您最常播放的电影”,找到了《岬角杀人事件》。   他指了指右下角的播放量。   ……显示播放223次。   吕帆小声说:“那天我看了一遍,就睡着了。其他的7遍,都是你在那天晚上看的。”   娄影愣住。   他想起来了。   那天在播放电影前,他悄悄把电影设定成了循环播放模式。   吕帆睡着,电影被他调至无声,一遍遍重放。   在这段重放的时间里,娄影的心异常安宁,因为他找到了可以放肆思念和注视池小池的借口。   ……但是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居然有7遍那么多。   “小池是我邻居家的弟弟。”停顿半晌,娄影咬了咬牙,负隅顽抗,“我对他……没有那种感情。”   吕帆的语气有些异样的兴奋:“真的吗?”   娄影不说话了。   他想起那天看到池小池和宋致淮的亲密举止时,心脏仿佛咬到柠檬的感觉,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日夜不休的思念和渴望,想起有关于池小池的全部。   娄影闭了闭眼睛,苦涩地笑了笑。   他对着自己的心,给出了那个早已呼之欲出的答案:“……假的。”   娄影喜欢池小池。   在把他一个人丢到世上很多年后,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喜欢他。   吕帆抿着嘴笑开了:“啊哈,我就知道。娄先生这么好,早就该名草有主。”   娄影说:“没有。”   吕帆:“什么没有?”   娄影:“他有一千一万种未来和可能。……可是绝不会是我。”   这话说出口来,娄影紧绷多时的心终于沉甸甸地落了下来。   这段时间以来,他的纠结、逃避,不过都是因为他不肯承认,池小池是永远不可能属于他的人。   池小池有Lucas,有宋致淮,将来还会有更多人来到他身边。   娄影死时,是他的朋友,是他的哥哥,就会永远定格在这一步上,不可能再前进哪怕任何一步了。   “啊……”吕帆微顿片刻,“这样的话,娄先生还喜欢他吗。”   接受了那个最初的答案后,娄影就已经有了解答所有问题的勇气。   他对自己说:“是,喜欢。”   见吕帆再度陷入沉默,娄影才想起来自己初见到他在这里时想问的问题:“不去海边了吗?”   “不去了。一个人晒了半天太阳,发现也没什么玩头。”吕帆吸了吸鼻子,笑说,“走,我们去下一个世界吧。”   他们又一起走过了两个世界,而娄影又开始关注和池小池相关的讯息。   池小池的新戏快要上了,听说是一部和篮球相关的电影。电影里的他有短发造型,一条清爽的黑色运动发带裹住前额,更衬得他皮肤雪白干净,怀抱橙红色的篮球,浑身洋溢着青春与健康的气息。   剧组显然对他的这套造型很是满意,跑宣传时也让他全程短发出镜。   主持人问他:“剪短发的感觉怎么样?”   池小池想了想,说:“感觉没穿衣服。”   娄影远程收看了他的宣传会直播,听他这样胡说八道,简直是哭笑不得。   果然,他又因为“言行不当”招来了不少媒体的口诛笔伐,既为电影变相地拉来了不少热度,也又一次把自己架上了风口浪尖。   娄影本想回去陪一陪池小池,但是吕帆说,他想赶快回到原来的世界,不想在不必要的休息上浪费太多时间,因此每次最多休息一两天,他们就得急急奔赴下一个世界。   娄影将吕帆视为希望,因为他有可能是第一个有机会回到他本来世界的宿主,所以他甘愿陪着吕帆连轴转。   而又因为吕帆又知晓了自己不足为他人道的心事,相比于一个“希望”,娄影更愿意把他视作朋友。   在他看来,吕帆也是如此。   他甚至会笑嘻嘻地八卦娄影与池小池的过去,在被他逼得没法子的时候,娄影也会捡上一两件有趣的事情告诉吕帆。   讲述时,娄影的舌尖和心尖一样是甜的。   很快,他们进入了吕帆的第七个任务世界。   初初睁开眼时,娄影就在心里疑惑地“嗯”了一声。   首先飘入鼻端的是浓郁的咖啡香,紧接着是旧复印机刷拉拉往外吐纸时伴随的轻微轰鸣。   他面前的电脑上,有一个做了一半的广告案PPT,左手边是被吃了一半的粗麦饼干,一个小型的加湿器吐出薄雾,让人睡得发干的唇迅速被带着香精味的水汽润湿。   让娄影不解的是,这个世界的气息实在是太过普通了。   ……像个正常的世界。   一般来说,从第三到第四个世界开始,任务世界的世界观就会脱离原主熟悉的范畴,第五、第六个世界会在任务难度上有所提升,小概率会出现A级难度的任务,第七个世界的世界观,则会进一步区别于前面的世界。   总之,不会像现在这么正常。   为了避免自己的主观判断引发失误,娄影飞快浏览了一下这个世界的任务,发现竟也是同样的普通——   原主是一个勤勤恳恳的广告公司小白领,父母恩爱得很,虽然家里没什么钱,但他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养成了个乐天小甜心的性格。   某天,他所在的部门空降了一名设计总监,年龄比原主还要小上两三个月,听说是某个女性业界大佬的儿子,又是剑桥毕业,按理说空降当个副经理都是客气的了,但他不知怎么,偏偏就到了这个不大不小的部门。   总监的眉眼奇异地与原主有些神似,因此同事开玩笑,说他们两个前世一定是兄弟。   总监并不介意这种不带恶意的小玩笑,风度十足地替他解释,偶尔也会开玩笑,叫原主哥哥。   总监是个相当亲和优雅的人,对原主的追求也是润物无声,一步步展开,一点点俘虏他的心,再将他网罗入怀。   原主以前不是同性恋,一开始面对总监的追求,很是无措和抗拒了一段时间,后来,就是慢慢的沦陷、深爱。   在看到两个人长得像时,娄影就有了种不大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原主和总监甜甜蜜蜜谈了两年恋爱,原本已经筹划着去国外结婚,却无意间在总监跟别人打电话时,得知了总监是他亲哥哥的事实。   说到底无非是父母那辈的爱恨情仇,报应到下一辈身上来了而已。   原主的父亲是倒插门,进了总监生母的家门,却在妻子的强势下日渐疲惫,难以喘息。   二人本就不算牢固的爱情被光速消磨殆尽,原主的父亲很快爱上了另一个平庸的女人,偷偷交往日久,直到情人怀孕,月份越来越大,事情藏不住了,妻子才发现睡在自己枕边的男人是怎样的一个货色。   妻子懒得再留着这样一个男人在身边,一脚将其踹出家门之后,才发现自己也有了孩子。   因为她个人体质的问题,她没有打掉孩子,而是将孩子生了下来,随即远远送到了国外教育。   这个孩子就是现在的总监。   因为他长得太像他的父亲,因此母亲对他总是淡淡的。   他等于同时失去了双亲,孤儿一样地在国外长大。   多年之后,总监从旁人口中弄清了自己家里曾经发生过的那点事情,回国调查,却发现当初抢走了自己父亲的女人一家过得和乐美满,二人的孩子享受着他从未享受过的、完整的爱,甚至不知道这是牺牲了什么才换来的。   他疯了。   于是他想方设法,让自己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陷入了和自己一样的疯狂。   最后的结局,是原主不能接受这样背德的关系,痛苦抑郁至极,自杀收场。   娄影看着这个充满了意难忘风格的剧情,脑壳隐隐作痛之余,仍无法忽视世界线本身的不自然性。   ——这种类型的世界线,一般应该出现第二、三个任务里,根本不符合第七个世界线该具备的基本特征。   而且,不知为什么,娄影心里总悬浮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之感。   在吕帆读取世界线时,他又把这个故事从头到尾筛了一遍。   重读一遍,他仍未得出一个像样的结果,心头盘桓的怪异感却愈发强烈。   不等他从乱麻中理出线头,一份文件就啪地一下落到了他的跟前。   娄影抬头,眼前的是原主的前任总监,一个发质稀疏的中年男人。   他敲敲桌子:“这是罗拉最终版的拍摄方案,之前已经发给过摄影师,你再送几份纸质版的到三号棚里去,让他们留着备用。”   吕帆忙应了声“哎”,抱着文件出了办公室,小声要求道:“娄先生,给我下载一份公司的导引图吧。”   不用他提醒,娄影已经开始着手下载。   连接上网络时,他心中本已模糊的怪异感再度清晰和强烈起来。   将文件送到三号棚时,一脸络腮胡的摄影师正在调试机器,他的助理接过文件,便冷淡地打发吕帆离开。   因为池小池的缘故,娄影对圈内的事情也有个起码的了解。   这里即将要拍摄一支室内广告,地上满布雪白蓬松的羽毛,百十台射灯预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影,所有道具的质感都相当高级,送来的拍摄方案里还有法文版,看得出来,这支广告至少在先期准备上有着相当的诚心。   从棚内出来,吕帆紧张地抚了一把胸口:“他们派头真大。”   娄影开始着手为吕帆做这个世界的渣攻的攻略计划,随口安慰道:“正常的。做他们这一行的……”   说话间,一人一系统离开三号棚,从侧门进入了主楼的办公大厅。   娄影跟着宿主时,习惯每进一道门,就在第一时间替宿主把周边情况打探清楚。   他的视线转过半个大厅后,心脏乍然一麻,停跳了半瞬。   起先,娄影认为自己是太想念小池了,以至于会看到他的幻影。   但娄影幻想中的小池身边,往往不会出现那颗总是保持着五颜六色、仿佛奇迹暖暖一样一季一变色的脑袋。   Lucas头发长了些,换染了充满活力的酒红色。   而池小池的头发还没来得及长长,修到耳朵以上的短发让他添了数分干练风采,墨蓝色的羊绒长款大衣不过盖到他大腿的一半位置,其下延伸出的膝盖和小腿线条极其干净利落。   他架着一副大到能遮住半张脸的墨镜。大概是冬天在户外待的时间长了点,他的下半张脸泛着冻出来的苍白,唯有嘴唇回了血,显出一抹嫣红。   然而,明明是这样一副英挺的打扮,那人却捧着一杯热腾腾的珍珠奶茶啜饮,一如既往的孩子气。   娄影的心跳缓缓加速,最终达到了擂鼓似的频率。   他终于意识到,刚才那丝隐隐绰绰的怪异感来自哪里了。   问题根本不在于世界线的剧情,而是世界线本身。   ——这里是707号世界线。   ——707号世界线,是他活过的世界,是池小池存在的世界。   ……怎样的好运,会让他能被随机传送进这里来?   不等娄影想明白这个问题,池小池与Lucas已经一前一后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   Lucas低头check备忘录上的行程,池小池则一心关注着奶茶杯里的珍珠,并没打算把目光停留在那个定定看向他的小员工身上。   他们要去的方向……正是三号棚。   吕帆也认出了这迎面走来的人是谁,骇然立定,小声叫道:“……娄先生?”   娄影心口一阵阵酥麻,说不出话来。   直到亲眼见到池小池,娄影才发现自己对他的思念强烈到了何种地步。   想抱住他。   想亲吻他的耳朵。   想说出自己对他的喜欢,哪怕说出后就是失去。   这一切,他过去都只能想想。   但现在,他有能力去实现。   虽然系统内部存在禁令,不允许系统在任务世界里拥有实体,但主神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他们。   只要征得宿主的同意,且不动用能量,那么,化出身体、自由行动,完全就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事情。   池小池越走越近,娄影的理智也渐渐被数月不见的想念吞噬。   在即将与池小池擦肩而过时,娄影竟鬼使神差地驱动了原主的手,轻轻搭在了池小池端着奶茶的小臂上。   ……将近十年了。   穷尽了这十年的时光,与小池无数次穿身而过的娄影,终于切切实实地碰到了他。   即使如此,他也只敢克制地碰一碰他的小臂而已。   池小池的反应却比他想象中过激数倍。   他干脆利落地一把打掉了娄影放上来的手,啪的一声,响亮至极。   娄影被打懵了。   池小池则皱着眉,后退两步,以十万分的戒备和敌意看向这个陌生人。   这些日子被池小池的负面新闻折腾得一愣一愣的Lucas已经被培养出了条件反射,马上撂了手机,抖擞精神跳出来替池小池打圆场:“抱歉,抱歉,他昨天晚上没休息好,又有起床气,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Lucas按住池小池,小声凶道:“快说对不起。”   池小池低了低头,算是道过了歉。   有了七个世界的经验积累,吕帆的临场反应能力也不弱:“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是那个……那个池小池,池老师吧?我,我听说你会来,就想要个签名。”   Lucas生怕池小池再犯浑,几乎是强押着他给了吕帆签名。   等那来索要签名的小员工走远,Lucas气急地拍了一把池小池的后背:“我的活祖宗!你别给我惹事了啊!要是被人拍到,你可是妥妥的耍大牌,长十张嘴都说不清!我最近够忙的了,你别再变着花样给我加活儿了行不行?!”   池小池皱眉:“我不喜欢别人随便碰我。”   Lucas这才想起来,哎哟了一声:“忘了忘了。胃不难受吧。”   池小池咬着吸管发愣:“还成。”   在短暂的交集后,二人走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池小池却像是有了什么心事,摸了摸自己刚才被那只手碰到的手臂,又将手移到胸口位置,发力按压一下,眉眼间流露出一点惑然。   他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向那个已经走到大厅对角线、准备上楼梯的年轻人。   吕帆身体里的娄影沉默地回望着池小池,细细地用视线描摹他的眉眼。   但吕帆却是走得头也不回。   看到那人没有任何回头的意思,池小池自己也觉出了刚才自己无端冒出的那个念头有多么滑稽可笑。   他牵一牵唇角,将空奶茶杯扔进了垃圾桶,旋即大踏步往三号棚方向走去。 第256章 完美新世界(二十)   当夜, 娄影再次失眠了。   吕帆也没睡着。   他问:“娄先生, 今天我们遇见的人,就是池小池吧。”完全肯定的语气。   娄影:“嗯。”   吕帆:“长得真帅。比电影里看起来帅多了。”   娄影:“谢谢。”   吕帆:“你想去见见他吗?”   娄影愕然,久久没有应声。   吕帆:“娄先生和他这么久不见, 应该和他见上一面的。”   娄影艰难地用理智压过情感:“不可以。我和他……在他眼里, 我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告诉他,我怕吓着他。”   吕帆:“他说不定会很高兴呢。你也说了,这些年,他不管在哪里,他总会去给你扫墓。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真的不多。你想想看, 除了你,这些年, 他有没有对其他人这么上心过?”   说到这里,吕帆却像是把自己给说难受了,不再吭声。   娄影脸烧得慌:“别乱说。他对我……不会的。”   “说不定呢。”吕帆玩笑一句, 马上又恢复了正常的严肃口吻,“不过你如果不想见他,那就不见。”   ……怎么会不想。   池小池就在他身边, 与他同城,在他一抬脚就能到达的距离。   这诱惑太大了,大到娄影只能逼着自己不去想。   自从意识到自己对池小池不正常的情感, 他时常会想, 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 变得都不像他自己了。   不过,来到这里,并不是全无好处。   娄影终于有了整段的时间可以和池小池待在同一个世界里,可以每天晚上去他的微博看一看有没有新发的内容,再悄悄地用注册的新号点个赞。   池小池是微博社区里著名的神经病型选手,粉黑众多,他每发一条微博,点赞都是三十万打底。   娄影成为了那三十万分之一。   这样庞大的基数,让他有种没来由的安心,更有种说不清的淡淡失落。   他自我安慰道,这样就很好了。   但在他关注池小池微博半个月后,他的微博毫无理由地停更了。   一连半个月,他一个字都没有发。   吕帆也发现了这一点:“娄先生,池小池怎么不发博了?”   娄影有点不安,便去刷池小池的广场。   广场上也有不少粉丝在问这一点,和谐地讨论他是不是又要进组了,气氛倒是一片祥和。   娄影的浏览向来是快而细致,网络上的众多屏障对他来说宛如无物,因此,他很快发现了一点异样。   有一个没有任何好友的小号,在半小时前在他的好友圈里发了一条池小池相关的内容。   “我帮你们看了。小池家的灯还亮着,他很好。”   下面是一张配图。   ……池小池的别墅沉沉地浸在黑夜里,只有卧室里还亮着一道姜黄色的灯,一道披着衣服的长影背对着灯光,正趴在阳台栏杆上抽烟,海藻似的长发在脑后扎得很高,肩颈的线条看上去比例完美。   娄影心脏一紧。   他认得出来,那个身影是池小池。   娄影悄无声息地抹去了自己的访问记录,并翻遍了那个人的好友圈微博,包括已丢入回收站的内容。   他从两年前起就在关注池小池了,微博里是池小池第一手的机场照、红毯照和获奖照,可以想象出一个狂热粉丝扛着鸟枪短炮,跟着偶像满世界跑的样子。   这些还算正常的。   但从他持续关注池小池一年半后开始,情况变得怪异起来。   ——他拍摄了池小池化妆间的门,翻了他的垃圾桶,收藏了沾着他口红的卫生纸。   再然后,情况愈演愈烈。   他把池小池的车拍了个遍,并用油性笔在池小池的车子上写了一千多个“我爱你”;他写长篇的臆想文章,幻想他和池小池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DOI;他拍摄自己亲吻池小池海报的样子,把整张纸舔到烂掉。   看完全部内容,娄影的脸色隐隐发了白。   这个人,已经找到小池的家里了。   看拍摄距离,他几乎就在池小池的别墅外,与他只有一片栅栏之隔,   他下一步还会做什么?   吕帆在床上睡得无知无觉,而娄影化出了人形,在房内焦躁地踱了好几个来回。   在烦躁时,娄影无意间用余光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在主神的设置里,系统的自我认知系统是长期关闭的,因此,镜中的他只是一团模糊的马赛克。   看到这张非人的面孔,娄影单手扶上镜面,细细打量。   他沸腾的头脑渐渐平静下来。   ……他早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对方不过就是一个妄想症患者而已。能保护小池的人明明有很多,警察,Lucas,还有他的工作室,他实在没有横插一脚的必要。   他是吕帆的系统。   目前来说,吕帆才是最重要的。   娄影正在极力说服自己,卧室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吃惊的问询:“……娄先生?”   娄影霍然转头。   吕帆穿着睡衣,站在卧室门口,一脸愕然。   他小心翼翼地问:“是娄先生吗?”   娄影的手从镜子上放下来,找回了温文尔雅的绅士腔调:“……是。我吵醒你了吗?”   “没有……我起夜。”   吕帆走过娄影身边,刹住了脚步。   “娄先生,原来……”吕帆谨慎而羞涩地选择着合适的形容词,“你这么好看。”   娄影心不在焉地答:“是吗。谢谢。”   事后,娄影用街边的电话联系了警察,把那个变态的好友圈部分内容告知了他们。   他想当然地以为,这件事很快就能解决。   直到一天晚上,他再度点开那个人的微博,发现他居然还在更新。   他正在用简易的医疗设备给自己抽血,说要为池小池做充满爱的午餐。   娄影血直往头顶涌去。   他往上翻了几条,发现他曾被警察询问过,但他抵死不认,说他只是池小池的死忠粉,没有犯错,更没有犯罪,在池小池车上涂鸦是他拿的网上的新闻图,偷车的事情也不是他做的,并振振有词地反问警察,想象也犯法吗。   看样子,他不仅没有任何悔改,反倒变本加厉了。   他说:“谁也管不了我的心。我爱我的男朋友,他一定会是我的。”   娄影关掉了页面。   他身形一动,顺着网线,定位了那个发博者的位置。   下一瞬,一个白衣黑裤的身影,就站在了一个高大肥胖的男人身后。   男人正在侍弄他满溢着血腥气的锅子,等他觉得身后有响动,回过头来,与娄影面对面时,脸色登时一骇:“你是谁?!”   娄影没有多说一句话,沉默地单手扯住他的衣领,抬起一肘,轰然一声揍上了他的脸。   半小时后。   娄影在水龙头下冲着沾满血丝的手背,心里缓慢地烧着一把火,烧得他脸颊发烫。   第一次真正打人,他没能很好地掌握住火候。   好在他估算过,男人不至于死掉。   他已经将鼻青脸肿的男人丢到了医院门口,会有人救治他的。   他是不存于这世上的人,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是他干的。   娄影关上了水龙头的阀门,不可抑制地笑出声。   是啊,娄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他睁眼到天亮。   第二天晚上,吕帆扮演的原主和总监有一场约会。   吕帆按照事先安排的剧本,和总监谈天,扮演一个兴奋且羞涩的完美情人,娄影则在他身体内,一篇篇地翻看池小池的微博。   池小池的微博名叫“楼台倒影入池塘”,这是娄影早就知道的。   他一个人活在世上,纪念他们两个人。   上头还是没有更新,安安静静的,让娄影有点心疼。   娄影怕池小池没有收到犯人被捕的通知,今晚又不能睡个好觉,几番犹豫,终于下定决心,给小池发了一条私信:“你不用担心,他不会再来了。”   斟酌了许久,娄影又说:“你不要怕。”   那边没有任何回应。   这也符合娄影的想象。   池小池要是挨个回复每一条不熟悉的人的私信,恐怕会累死。   鼓起勇气同他搭了一次话后,娄影突然就释然了。   是啊,每天给池小池发私信的粉丝不计其数,他就算混在当中,也不过是从三十万分之一变成了三千之一。   或者更好一点,两千之一。   这样更近了那么一丁点的联系,就已经能缓解他想要接触小池的冲动了。   娄影克制着他的想念,把自己想发的每一句话颠来倒去,斟酌盘算,确认无误,才会发送过去。   直到一个星期后,他像往常一样,筛面粉一样精心筛着自己的语句时,那边忽然发来了一句话。   “你到底要输入什么?”   娄影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但他的异状,连看不见他的脸的吕帆都察觉到了。   他问:“娄先生,你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吗?”   娄影尽力平复自己的心绪:“他回复我了。”   吕帆沉默。   在他们之间,“他”这个代称,只指向一个人。   吕帆轻松的语气里渗着一股叫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重:“我以为你不会联系他呢。”   娄影说:“我以为他不会回复我。”   吕帆问:“你告诉他你是谁了吗?”   娄影:“还没。”   吕帆:“你会告诉他你还活着吗。”   娄影没有说话。   “告诉了有什么用呢。”吕帆的语气突然激烈起来,又突然在后半句话收敛了音量和语气,“你还有十一个宿主要带。但是已经过去了十年了,十年。你要他等你吗?他为什么要等你?”   似乎是要为自己方才的态度打个补丁,吕帆顿了好一会儿,声音放得更加柔和,柔和到有点卑微:“我是为了你好,娄先生。”   娄影舒出一口气:“我知道。吕帆,谢谢你的提醒。”   他不是没有察觉到吕帆态度的前后不一,但他没有太往心里去。   因为他知道,吕帆这些天和总监的约会都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对方的好感值没有上涨分毫。   而得知娄影在他约会时与别人聊天,他当然应该愤怒。   娄影就这件事道过歉后,吕帆也没有再追究。   他又继续以陌生网友的身份跟池小池聊天,聊的多是原主生活里的见闻,比如哪家蛋糕店的千层很好吃,哪家咖啡店的拿铁味道更香一些。   有的时候池小池会很快回复他,有的时候半天才回,娄影知道他忙,就把光屏随时随地开着,好在第一时间收到他的回复。   他们就这样断断续续联系了一个多月,联系得娄影觉得自己在做一件错事。   娄影认真考虑过,他不告诉池小池他是谁的话,等到吕帆的任务完成,他就会像空气一样从这个世界消失。   少了一个经常打扰他的网友,想必池小池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可娄影忍不住想,哪怕只告诉他自己还活着呢。   他拿这件事去问相熟的老资格的系统,但没人能给他一个回答。   一个外勤系统只能摇20次号,谁也没有像娄影,享受过从无数条世界线里抽出属于自己那条世界线的好运。   “说啊,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一个熬过了18次任务的中年男人鼓励他,“如果我回了我那条世界线,一定会去找我女儿,跟她吃一顿饭。只要告诉她,我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还存在着,早晚有一天会回家的,只要记住规定,千万千万别透露咱们这个系统的存在就行。……算起来,我女儿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还有三年,就追上我离开时的年纪了。”   受了同事鼓舞,娄影面对着光屏,打入了那四个字,又飞快地删除掉了。   事到眼前,他却不知道该怎样告诉小池。   ……告诉他还活着,告诉他对他的喜欢。   他又想,吕帆说得没错,他跟中年男人不同,他还有11个宿主要带,起码又是十年。   在联系过小池之后,他又要浪费小池整整十年的光阴,才能重新站到他面前吗。   在犹豫期间,娄影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和其他怕麻烦的系统不同,娄影习惯对自身的信息流进行梳理,而在发现主神在宿主体内埋设有熵值输送线路后,他更是会定期对自己进行全面的检查与观测。   自从上次返回主神系统一次后,娄影在新一轮检查时发现,自己体内有异常的数据残留痕迹。   ……像是被什么病毒类的程序渗透过,但因为娄影自写了一套新程序,暗藏在原先的信息保护程序之内,对方又不敢强攻,发现不对后,一沾即退。   然而,雁过仍是留了痕。   察觉到这件事后,娄影留了个心眼,把自己所有的资料悄悄备份了一份,放入了一张磁盘。   就算数据将来因为病毒之类的不可抗力,遭遇清洗和修改,那他也至少也有能力将全部资料补全。   在他暗地进行这件事时,他们这次的攻略对象,那名总监提出,要给自己同母异父的妹妹买戒指,将吕帆扮演的原主带到了一家高级戒指店。   这其实也是一次变相的暗示与约会了。   两个都在竭尽全力扮演着恩爱情侣的人之间,冒着诡异而虚假的粉红色泡泡。   在吕帆与总监逛到戒指店一角、小声讨论哪个戒指款式更好时,一名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年轻人,站在了他们刚才走过的柜台边。   柜台小姐一看他的脸就挪不动步了:“先生,您想看哪一款戒指?”   娄影翻开订制手册的第一页,迅速指向第一页的当季最新款。   刚才他跟着吕帆时,就一眼相中了这一枚戒指。   柜台小姐看清他指的是哪一枚后,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和讶异:“先生,这一款……”   16克拉的蓝宝石,四周缀着星辰似的白钻,单看外观就是妥妥的价值不菲,完全可以想象它被人戴在手上时,仿佛是戴上了一小片星空。   娄影点点头:他就要这个。   刚才他看到这戒指的时候,就想到了它戴在池小池手上的模样。   柜台小姐吸了一口气,声音都轻了不少:“先生,这枚戒指订金需要40万……”   娄影取出一张卡,沉默地推了过去。   全款,120万。   柜台小姐领他去刷卡填信息的时候,脑袋还是晕乎乎的。   她这辈子没做过成交速度这样快的大额生意。   娄影飞快地填写了各项信息。   看到娄影选择的是“男款”,柜台小姐看他的眼光再次发生了变化。   然而,在填写指围数据时,他犹豫了。   柜台小姐已经收敛了花痴的态度,毕恭毕敬问道:“您不确定的话,可以叫本人来测量的。这种定制款戒指的数据,最好要精确到毫米……”   娄影摇头:“没有。我在想,要填他的哪根手指。”   柜台小姐:“……您是……订婚?”她无法想象,送这样级别的戒指,竟然不是用来结婚的。   娄影:“不是。”   柜台小姐:“送男朋友?”   娄影脸有点红,却没有否认:“只是看这个合适,想送他一个礼物而已。”   柜台小姐出主意:“那就左手中指吧。”   娄影嗯了一声,用笔抵住唇畔,重复道:“好……左手中指。”   他写下了一个精确到毫米的数据,并选择了加急,为此又加了三万块钱。   收到戒指时,娄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急些什么。   他翻着鉴定证书,自己都笑了。   好像他有勇气送得出去似的。   ……好像他用这一枚戒指,就能用它套住池小池接下来的十年似的。   娄影把戒指扔进了仓库里,却又忍不住把照片发给了池小池。   池小池果断发来评语:“很贵。”   娄影不敢说自己已经买了:“还算买得起。喜欢?”   池小池问道:“问我喜不喜欢做什么?”   娄影不知是哪里来的冲动,冲口而出:“喜欢我买来送你。”   话一发出去,他马上就后悔了。   池小池前一秒还在和他聊天,他连撤回的机会都没有。   对于一个陌生人来说,他这话说得越界了。   娄影少有地陷入了手忙脚乱的境地,只怕下一秒池小池就会拉黑他。   在慌乱解释、却越描越黑时,一个念头突兀地出现在了娄影心上。   ——既然犯了错,那不如继续错下去吧。   娄影从慌乱中渐渐抽身,沉下心来,把那句他曾经在对话框中删掉无数次的话发了过去:“我是娄影。”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畅了许多。   压在娄影心头的巨石消失了,他一遍遍耐心地向池小池证明他的身份,直到池小池说要同他见面。   娄影停了下来,征求吕帆的意见:“我可以和他见面吗?”   早在他告知池小池自己的身份时,他就在同一时间把这件事通知了吕帆。   吕帆现在是他的宿主,他应当尊重他的知情权。   “我如果不答应,岂不是无情无义?”吕帆开玩笑的语气,听起来有点说不出的僵硬,“去吧。”   娄影抿着嘴,满怀希望地回道:“这周日晚上七点半有时间吗。电视塔上的西餐厅,我等你来。”   接下来的几日,娄影都沉浸在无限的喜悦当中。   池小池开始和他聊天,问他这些年都去哪里了。   娄影牢记前辈的叮嘱,没有说出系统的存在:“你可以理解成,我在某个地方工作,这次是到这里出差。其他的就不能说了,我们需要保密。”   这样的解释,娄影自己都觉得苍白。   没想到池小池竟然真的接受了:“嗯,那我不问了。”   乖得让娄影想抱住他亲一口。   娄影也没有忘记给他打好预防针:“和你见过面后,我会离开,会消失,到时候,你不要着急。我早晚会回来的。”   池小池说:“我等你。”   娄影摸着光屏里的这短短三个字,不敢给自己太多的遐想空间:“会浪费你很长时间。”   “活着就是浪费光阴。”池小池回复,“我愿意浪费在娄哥身上。”   这句话让娄影心头一酸,又被甜得发晕。   他家小池真的太会说话了。   去见池小池前,他把加好密的磁盘放进了瓜子袋,回了一趟主神空间,交给了他最信任的089暂存。   因为担心不知何时会侵入的病毒万一把他关于密码的记忆洗掉了,他把包含着诱发自己设计密码灵感的记忆碎片包裹在了磁盘外层。   而为了防止磁盘被旁人发现和破解,他把和池小池所有的相关记忆都形成碎片,同样混杂在磁盘外层,当做迷惑项。   ……再往后的内容,他就不再记得了。   碎片记忆对娄影脑海的入侵,到此为止。   娄影从撕裂似的头痛中回过神来,发现外头的天竟已黑透了。   他正躺在自己小屋的床上,身上妥帖地盖着被子,池小池则搬着小板凳,坐趴在他的床边,脸埋在臂弯里,发出不算太均匀稳定的呼吸。   娄影扶一扶微微发热的额头,探手去摸池小池的头发。   睡得本就不沉的池小池霍然弹起身来,又一下皱了脸,撑着腰一脸痛苦地顺着床沿滑下去。   娄影吓了一跳,急忙扶住了他:“别起这么急,慢慢的。”   池小池龇牙咧嘴地被娄影扶抱在床沿坐好,还不忘抓住他的胳膊追问:“你到底怎么了?头疼得那么厉害。”   娄影的嗓子还带着初醒的沙哑,轻轻替他揉腰:“吓着你了?”   池小池去摸他的脑门:“吓死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娄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低低地问:“周日,七点半,电视塔上的西餐厅。……你那天,等了多长时间?”   池小池突然哑声了。   他呆望着娄影,呼吸一点点急促起来。   ……   主神空间内。   089把新进系统的相关文件整理好,放入档案室后,就打算回值班室去。   今天是他轮值。   没想到,他刚一出门,正好碰到负责写报告的系统被保安系统负责人从房间中带走。   他哭得像条死狗,拼命辩解自己以后不会再犯错了,求主神看在他以前兢兢业业的份儿上放过他,别下放他去做回收数据垃圾的活。   089歪着头看向他。   上次,主神私自扣留他儿子和儿媳的第八条世界线,不肯给他们时,089就拿他玩了一把,让他上交给监察机构的安全报告出了错,导致监察机构又一次派专员前来复查他们的安全状况,逼着主神不得不把世界线还给了他儿媳。   089太了解主神的小肚鸡肠了。   虽然是先天系统,但在漫长的进化与情感学习的过程中,他由冷酷、无情而变得贪婪、自傲,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让他不开心的人。   果然,这个系统不过是又犯了一点小错,就被主神揪住了小辫子,直接下放,去做所有系统都不愿去做的、分拣数据垃圾的活计了。   089单手插着裤袋,看着这位主神的资深狗腿子被拉走,神情与周围人一样,流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合群的震惊与八卦。   那天的情景,和现在何其相似呢。   只是那个被无端冠上罪名、极力想要申辩的人换了人而已。   089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   那天,023和他都有空,他正准备约023出去吃饭,就看到了被强押回问讯室的061。   “我没有发给池小池任何关于系统的信息。”面对主神派出的狗腿子,娄影试图辩解,“我严守了保密规定,我知道擅自泄露系统信息是多严重的事情,不可能明知故犯。”   “严守规定?”   对方嗤笑一声,调出光屏,拿出一张信息截屏。   上面是他与池小池的聊天界面,上面清清楚楚显示着一条讯息。   “我现在在一个叫渣攻回收系统的地方工作,现在为了完成协助宿主完成任务,才来到你在的世界……”   娄影看到那完全不曾存在的一段话,沉默了十几秒后,抬头冷静道:“我要求查看这段数据的源代码。我怀疑它被人篡改过。”   对方一把扣下光屏,声色俱厉道:“你这什么意思?板上钉钉的证据,你还想不承认?!”   娄影说:“没有做过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承认?”   对方怪笑一声:“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你的宿主都举报你了,说你这些日子总是在和非任务对象保持过分亲密的联系,他同意你去见池小池,是被你软磨硬泡的,但细想之下,他还是觉得不合适,希望你回到他身边,不要不务正业。一调查,果然……啧啧,061,你的胆子还真是大啊。”   听明白是谁举报自己后,娄影闭了闭眼睛,神情黯然了一瞬。   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我要求查看数据的源代码。”   对方已经低头,在审讯报告上签了字:“你自己发的东西,就别指望抵赖了,没用的。”   娄影退而求其次:“那让我跟小池解释一下。”   对方冷笑:“你还想透露更多的秘密出去吗?你休想。”   “你们让我,在外面站着九个小时,看他……”这个冷漠的回应,叫娄影隐忍着的情绪瞬间爆发,心痛得眼睛发红,满眼都是池小池砸了酒瓶、挽着西服孤身离开的影子,“这样还不够吗?!我只是想和他解释——”   对面的系统放下光笔,笑嘻嘻道:“别解释了。你没机会了。”   报告送进“须臾之间”后不久,“格式化”的处罚通知便下发了。   089与023向主神恳求了无数次,都没能够阻止这个结局。   被推进格式化机器、按下清洗按钮后,娄影连一声都没有叫。   089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痛苦,也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力量坚持下来的,只知道他从格式化机器中栽出来时,浑身透湿,双手撑在地上,颤抖了一阵后,吐了一口血。   他掌中攥着的一枚宝石戒指,也滚落了出来。   他的嘴唇缓缓开合着,弥漫了浓重黑雾的眼前,有个熟悉的人影向他跑来,而他眼前,有一道无形的漆黑的铁门,正在缓缓关闭,要把那人锁在外面。   “小池。”089听到娄影发出低哑的呻吟,“……小池。”   089悚然,刚想要捂他的嘴,就听到身后有个讶异的尖声响起:“他没洗干净!”   负责监视“行刑”的狗腿子马上打开了通讯器:“老板,061没格式化干净!”   023脸都变了,扑上去要揍他:“你他妈有病啊!!”   在狗腿子的召唤下,化作人形的主神来到了清洗室。   那是089第一次看见主神的模样。   他来到娄影面前,低头看了他片刻,发现他开启的唇在默念谁的名字后,讽刺地抬了抬唇角,下达了冷酷至极的指示:“再洗一次。”   失去神智的娄影,再无力与脑子即将被绞碎一般的尖锐剧痛对抗。   沉闷的痛呼声压抑不住,一声声从室内传来,撕得人心作痛。   ……他脑海中的漆黑大门,终究还是砰然一声合拢了。   而023和089也被赶出了清洗室。   023趴在089怀里,眼眶和眼珠都红了:“我要弄死他!弄死那个王八蛋!你别拦着我!”   089捂住他的耳朵:“好了,好了。我记住了,我会想办法弄他。”   023声音里带着哭腔:“你个傻子,你能有什么办法啊?”   089的嗓音很轻柔,安抚他道:“总会有办法的。”   023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无力地抬手往089的胸口捣了两拳。   089扶着他,和他一起在清洗室的门外蹲下。   023问:“等他出来,会不会谁都不认识了。”   “嗯。”   “他是不是连我们……连池小池都不记得了。”   “嗯。”089说,“可我们能再叫他们认识一次。”   “不行。”023马上摇头,“不行。他这次不就是因为池小池才——只要碰上池小池的事情,他就不是他了。”   说着,023的情绪又激烈起来:“他干嘛告诉池小池系统里的事情啊?!他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089闭上了眼睛,没有否定023的话。   他最好全盘相信主神的这套说辞。不然,主神早晚会把视线转到他们身上来。   023缩在089怀里,颤着声音要求089:“不能把池小池的事情告诉他,这段时间……让他忘了最好,等到……等他要回去了,我们再告诉他。”   089手中紧紧抓着刚才从娄影手里捡到的戒指,掌心被硌得生疼。   他的眼底沉着叫人心悸的冷光,却掩藏得很好,没有让023看见:“嗯。不告诉他。”   ……   时间回到现在。   089靠在墙上,懒洋洋地取了根棒棒糖,拆了包装,含在嘴里。   直到那个狗腿子消失在他面前,089仍远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089今天没穿工作服,卫衣尺码相对宽大,松松地烘托出锁骨的轮廓和修长的颈线,他偎在墙壁上,眯着眼睛,嘴角挑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冷笑。   有人在不远处招呼他:“89,我来抽签啦。”   089含着糖,只一转头,面上就添了没心没肺的笑容:“这就来啦!”   口上答应得勤快,他的动作却很慢,一步步朝自己的办公室晃去,安然自乐。   娄影已经重新认识了池小池,目前感情状况良好。娄影没送出去的戒指,他已经交给了023保管,随时能够交还。   磁盘他还了,他相信池小池一定能很快破解。   至于023,他也托了娄影照顾。   所有的事情,能安排的,能助推的,他都尽了力。   现在,他只需要筹备着自己回去的事情就好。   ……这次的签抽完,他就只剩下170多次任务了。 第257章 完美新世界(二十一)   池小池和娄影把寄体留在床上养精蓄锐, 精神体则结伴上了筒子楼天台,呼吸新鲜空气。   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两个人都有点头晕。   娄影的记忆, 顶多算是找回了百分之一。   当初,他只在磁盘上附加了和池小池相关的记忆碎片, 至于在系统里工作的几年时光, 终究是在那台机器里搅拌成了碎片, 飘散无踪。   好在,他们在主神的授意下, 被扔到了这个世界。   平行世界的娄影,至少为他补全了他曾活着时的全部记忆。   娄影按了按太阳穴。   他记得, 在被格式化后, 他躺了一个星期, 才以061的身份,重新回到了第八任宿主吕帆身边。   那时,他早已遗失了之前所有的记忆, 宛如第一次执行任务, 客客气气地同他打招呼:“吕先生,您好。”   在回来之前,娄影已经知道自己是被自己这名现任宿主举报的,原因不详,大抵是自己犯了什么严重的错误。   但无论他怎样追问, 与他最相熟的089和023都不肯告诉他实情, 只反复劝他不要再和不相干的人交往过密。   于是, 娄影对这名宿主选择了敬而远之。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先前来代班的系统警告过,吕帆也开始称呼他的代号,且绝口不提当初发生了什么,拘谨、瑟缩,倒像是他做了天大的错事一般。   娄影就这样客客气气地带他完成了剩下的任务。   在最后一个世界里,吕帆因为要攻略任务对象,喝醉了酒,一路东倒西歪地回到家,吐得满身狼藉,看样子有些可怜。   娄影不得已化出形来,想要履行系统对宿主的责任。   谁想,吕帆只看了一眼娄影的脸,就发出了一声惨叫,手脚并用地后退,像是要远离一个让他痛苦不堪的梦魇。   他缩在床畔一角,捧住脸哀哀地恸哭,一声声说着“对不起”、“我没有想过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   娄影拿着毛巾,站在床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惑然不解。   在完成第十个任务后,吕帆随便选择了十个任务世界里的其中一个,匆匆离开,从此再无音讯。   娄影梦游似的又完成了两个世界,任凭机械化的思维一点点侵占他的脑袋。   他忘了曾作为人的感觉,直到重新遇见了池小池,重新体会震惊、不安、哭笑不得。   然后是惊叹、赞许、钦佩不已。   再然后,是心软、嫉妒、怦然心动。   池小池为渐趋空白的娄影添上了色彩。   而娄影想为池小池重新做回人类。   而让他心动的人,现在就坐在他的右手,穿着轻薄的棉质睡衣,一条腿盘着,另一条腿伸长,蹬踩在娄影面前的、不到五厘米高的天台铁护栏上。   那若有若无保护着他的姿态,让娄影心动得厉害。   池小池把磁盘举到眼前看了一眼,又揣回口袋里。   娄影问:“有什么头绪吗?”   池小池挑眉:“问我?”   娄影不大好意思,干咳一声:“32位密码……是挺长的。”   池小池看他:“当初怎么想到设这么长的密码?”   娄影:“考虑到……安全吧。”   是很安全。   安全到两个人拿着磁盘,一筹莫展。   这里头封存着主神违规在宿主体内埋设熵值传输线的证据,而且能够证明,这是一次有预谋的、长期的违规行为,绝不是一时失误可以解释得了的。   但问题是,他们自己也拆不开这份证据了。   池小池用指尖勾画着口袋里磁盘的形状:“你想想看,如果是现在的你,给一张重要的磁盘加密,最可能选用什么作为密码?”   娄影沉吟:“姓名缩写和生日都太简单了。我不会选用这个,太不安全。”   池小池试图启发他:“前八个宿主的姓或名字呢?”   娄影摇头:“我被格式化后,有特意去查过他们的相关信息。他们所有人的名字串起来,早就超过32个字母了。如果说是生日的话……”   他试着以这个思路破解磁盘。   但在依次输入八个不同年份和月日后,娄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对。”   分析到这里,又陷入了僵局。   娄影说:“我倒是在磁盘外面留了一些讯息,可以提醒我……”   话说到此,他猛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及时刹车闭嘴。   池小池抬头问他:“什么讯息?”   娄影眼睛看着前方:“……没有什么。”   池小池微微一眯眼:“是和什么相关的讯息?”   想到自己过往种种患得患失的模样,娄影把头偏了开来,脸上泛红:“一些无关紧要的提示……而已。”   “提示?”池小池去追他的眼睛,“让我看看,是什么提示。两个人一起想不是更快?”   娄影强撑着否认:“我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   池小池隐隐摸到了一线头绪:“不会是我……”   娄影立即低哼了一声:“……头疼。”   池小池立即断了所有念头,蹲在娄影身后给他轻手轻脚地揉脑袋。   娄影苦笑自己的幼稚。   突然要将自己过往全部的想念与爱恋毫无保留地展示给另一个人,他还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   尽管从破解磁盘的效率来说,这是必要的。   娄影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为自己做好调试。   一边给娄影按揉太阳穴,池小池一边再次向娄影确认:“你们老板不会听见看见我们在说什么吧?”   “主神并不拥有无条件奴役系统的权限。就算它要监测我们,也肯定会留下访问痕迹。”娄影侧过脸,看着池小池的眼睛,“我从今天下午开始就开启数据的全扫描模式了,随时准备驱散异常数据,它不会在这时候讨没趣的。”   池小池:“它会经常监视我们吗?”   娄影思考了一下,还是把实情说了:“昨天,它上线看了我们28回,前前后后总计三个小时。今天它可能比较忙,只在上午来了三趟。”   池小池凑近了娄影的脸,笑嘻嘻骂道:“死变态。”   娄影无奈:“它现在听不见的。”   池小池:“把这句录下来。等它来了,给它循环播放。”   娄影看着他近在咫尺、表情生动的脸,禁不住笑了,专注地望着他:“那你看着我,再说一遍,我录下来。”   池小池清了清喉咙,把情绪调整到最饱满的状态,来到了娄影的正面,抑扬顿挫道:“死变态。”   话音未落,娄影便改换了蹲姿,吻了池小池凑过来的左脸颊,轻声道:“嗯。抱歉。”   池小池愣了好一会儿,耳尖一点点涨得通红:“你贷款挨骂啊。”   娄影笑他总是充满奇思妙想的比喻:“是,得贷好款,才能做接下来的事情。”   池小池有点紧张:“……什么?”   “接下来你看见的……可能有点难为情。”娄影停下来,呼了两口气,才能让自己在平静的状态下继续说下去,“但我认为,你还是应该知道的……关于我在磁盘上加密的讯息。”   他离池小池更近了一些,用指腹轻触他的唇畔,征询他的意见:“我……可以吗?”   池小池大概明白了他的意图,笑了一声,想要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雏,喉咙却忍不住一下下发着紧:“你们的信息,都是USB接口传输的吗?”   “不是。”娄影诚恳地答道,“信息是可以直接传输到你脑中的。”   “那为什么……”   “因为……如果那样的话,我担心过一会儿,我会不敢看你的眼睛。”娄影绅士又认真地红着脸道,“所以,可以吗?”   池小池抿了抿嘴,思索良久。   娄影就一直望着他,直到对面的人合上眼睛,默许了他的邀请。   娄影将以前下载的接吻指南默默温习了一遍。   当唇瓣轻轻碰上池小池的唇畔时,对方轻轻“嗯”了一声,明显后退了几公分,对这种清醒状态下、对方掌握全盘主动权的亲吻本能地流露出一丝畏惧。   但他早晚需要跨出这一步,娄影也需要。   重新捕获那双唇后,娄影再也没有轻易放开。   娄影抬起右手手指,按在池小池的太阳穴上,珍而重之地把自己那些年做过的悸动心事、冲动蠢事,总之,就是不像娄影的那些事,统统告诉给池小池。   他不怕在以后池小池会拿这些事来做短处笑话他。   他甚至真心希望,池小池能拿捏住自己更多的把柄和短处,让他相信,自己从一开始,就是非他不可,好安慰他那颗在风雪寒夜里独行许久的心。   娄影喜欢上池小池,比池小池喜欢上娄影,还要早一点点。   至于当晚是怎么把池小池抱回楼下的家里的,娄影已经不记得,只记得,接下来是很长、很好的一夜。   两个人什么也没做,只是并肩躺着,睡着同一张床,连一个梦都没有做。   梦里的人已经在身边了。   相比之下,一夜不敢入眠的朱守成,在早晨七八点才昏昏然睡去,梦中也是乱糟糟的,一阵阵呛鼻的怪味直往脑门心里钻,恶心得他要命,却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醒来后,他又是一身粘腻,满身大汗。   不等他缓过一口气来,将他从梦里唤醒的声音便又突兀响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   朱守成昏沉着踩上拖鞋,皱眉道:“谁?”   没人回应,只是笃笃的敲门。   “谁啊?”   朱守成被敲得心慌意乱,抬高了声音询问。   门外依然没有应答。   朱守成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陡然乱了心神。   ……怎么已经到下午三点了?   那么,门外的就是……   昨天的诡异梦境,像是块石头似的在他胃里沉坠着,那敲门声又唤醒了他极其糟糕的回忆,叫那沉坠感又隐隐翻腾起来。   可他又不得不开门。   朱守成步履沉重地来到门前,第一次感觉按下门把手、迎进一个孩子来,是这么令人反胃又难过的一件事。   “朱老师。”   门外是池小池好做作好不清纯的脸,他怀抱着一沓补习资料,一脸的求知若渴:“您怎么这么久才来开门啊?我要来补习的。” 第258章 完美新世界(二十二)   朱守成瞪着电脑上的“教案”发呆。   昨天的梦太过真实, 真实得让他现在想起来,腿间还一股股往外冒着鸡皮疙瘩。   不论是疼痛、惨叫、汗水,都真实得惊人。昨天的那半块未及消化的糖,到现在仿佛还黏在他的胃壁上,越来越沉, 越来越坠,恨不得把他的胃坠出一个窟窿来。   “……老师?”   如今,朱守成只要看到池小池, 不仅欲念全无, 口舌泛苦, 还会无端生出一股拔腿就跑的冲动。   要是对外说,他真心实意地畏惧着一个个头才到他胸口的未成年小孩儿,是因为一个没头没尾的梦, 恐怕会被人笑掉大牙。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自己的恐惧不是无的放矢。   “老师!”   朱守成忽然惊醒, 一摸额头, 一手虚汗。   池小池在对面托腮看他, 似笑非笑的,那目光仿佛能窥破他所有的狼狈心事,语气却是虚伪的一派天真:“朱老师,这道题要怎么解啊?”   朱守成捱不住了。   他觉得自己因为那个怪梦出现了幻觉,患上了心病, 草木皆兵, 就连池小池的表情看起来, 都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他心思游荡地直忍到了傍晚时分,等到池小池父母下班回来,才找上他们,委婉地表示自己最近身体不是很舒服,可能不方便继续为小池辅导了。   池小池的父亲没吭声,一旁的池母却不干了。   她阴阳怪气道:“朱老师,您身体不好,我们可以理解。我们又不是不讲理的人,可您这是要休息一整个暑假?”   朱守成张口结舌。   池母反倒表现得十足委屈:“朱老师,我们小池正是人生里头紧要的关头,当初是您答应要为他补习的,我们是多年邻居了,把孩子交给您,我们自然放心。可您不能答应了又说话不算话啊。现在要掏钱的暑假补习班都满名额、不收人了,剩下的那几家贵得吓死人,一堂课恨不得要我们小半个月工资,您现在不管他了,我们能把孩子送哪儿去?”   朱守成平时谨慎地维持个人形象,与邻里的关系和睦得很,连红脸都没有过,如果不是这回被搞得乱了方寸,看到池小池的脸都犯膈应,他也不会干出悔约这种事儿。   然而,理亏归理亏,朱守成做了多年金牌教师,见惯了学生家长对他点头哈腰,请他多照顾,这回陡然被蛮不讲理地指着鼻子责怪,他闹了个大红脸,干巴巴地辩解:“不是……”   “您是不是怪我们不给您补习费啊。”池母表情不虞,“您要是这么想,就直说好了,我们给您补上就是,不要搞这种弯弯绕折腾我们当爹妈的,成吗?!”   这话说得忒不客气,朱守成一听,心火蹭蹭往上窜。   他往常给孩子们补课,都是不收钱的,因为别有收获,所以他从不计较在金钱上的得失。   朱守成从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惯出这种把伸手乞讨当做理所当然的人来!   然而,他还要在这里住下去,儿子也出了国,他不能跟邻居撕破脸皮,影响他将来在这里的生活。   朱守成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平稳心神后,摆出谦恭的样子:“抱歉,弟妹,实在是因为我身体不舒服,我先请一个星期假。一个星期后我再接着为小池补习,您看这样行吗?”   眼看妻子已经达成目的,闭口多时的池父这才施施然站出来,先似模似样地呵斥了妻子几句“不像话”,接着就对朱守成谄笑道:“朱老师,那咱们可就这么说定了啊。”   朱守成面上答着“一定一定”,心里气得一个倒仰。   这是一家子什么人?!   可池小池这个糟心的家庭,偏偏是朱守成自己精挑细选选上的。   他忍着一口恶气,出了池家的门,想,且缓上一周。   等他把这个梦的后劲儿缓过去,无论如何也要把损失在池小池那里讨要回来!   没想到,晚上,他趿着拖鞋出门倒垃圾时,竟然听到池母在和筒子楼里的话伴说他的闲话。   “我们当初请朱老师吃了一顿好饭,是他自己答应要给我们家小池补课,分文不取,结果今天突然来找我们,说不要补习了,问啥原因也不说。你们说,有他这样的吗?”   有人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别不是你家那个小子太皮实,不好带吧。”   池母啐了一口:“少胡沁啊,我家小池最近可挣面儿,每天回来都跟我们说朱老师的好话,有不懂的,还知道放补课时的录音听。他说要收收心考一高,将来还要考出去呢。”   女人们虚假地恭维羡慕一阵后,池母为朱守成下了评语:“这世道,什么老师不老师的,说到底就是要钱嘛。”   除了听到胸闷,朱守成还额外冒了一身冷汗,本来打算扔的垃圾又浑浑噩噩地提了回来,随手搁在了门口。   补课……录音?   池小池有录音?他怎么一点儿都没能察觉到?   朱守成记得,自己曾试探过池小池的底线,发现他挺纯的,自己在话里夹带的成人玩笑他有一大半不很明白,对男人之间的情愫也不很敏感。   当时,朱守成还为这个发现兴奋过。   他太喜欢这种没有受过玷染的小男孩儿了。   但是,如果自己对他的密语被人偷听了去……   朱守成心不在焉地从裤兜里摸出钥匙,正要开门,肩膀却不意被人从背后搭了一把。   当他一转头,看到池小池那张近无可近的脸时,双腿一个哆嗦,差点没拿稳钥匙。   池小池左手提着垃圾袋,指了指朱守成脚下那袋:“老师,我帮你扔了?”   朱守成抓住门板,匆匆嗯了一声,转入门内,把纱门合上,把他与自己隔离开来,才有心情对他说上一句“谢谢”。   池小池站在纱门外,望着朱守成肩膀上被自己贴上的三张卡片,做了个“拜拜”的手势:“老师,好好休息。”   朱守成被他笑得浑身发毛,没控制住手头的力气,砰地一声合了门。   池小池一脚把他的垃圾踢倒在他的门口,看到内里的厨余垃圾蜿蜒出一条脏污的汤水,渗入他的门缝,才提起那袋摔得松散了的垃圾,随便理了理,缓步下了楼去。   当夜,朱守成又做了一个与之前的梦境类似的噩梦。   主角仍然是池小池,而他自己仍是浑身无力,像是被注射了麻醉剂的病人。   他进入了一台类似手术室的地方,四周只剩下阴惨惨的白与蓝。他躺在手术台上,而池小池在他四周踱来踱去,准备器具。   池小池慢条斯理地戴上胶皮手套的声音,宛如在拉扯朱守成的神经。   随后,他他拿出一支针剂,轻轻拉动尾部的注射栓,就有一片带着药味的水雾喷到朱守成的脸上。   朱守成被酒精和药味混杂的味道恶心得一阵阵发颤。   他颤声询问:“池小池,你要做什么?……这是什么?”   池小池低下头来,针头的水光把他的眼睛映照得格外亮:“老师,你问这个?这个叫睾丸酮抑制剂,很适合你的,能治你的病。”   朱守成脸色煞白:“我没有病……你放开我!!”   周围环境的改变,让他一度以为这是梦,但在朱守成的认知里,梦中不会有这样真实的、刺得人头皮发麻的无影灯冷光,也不会有这样浓烈到呛鼻的药味。   “打在哪里呢。”池小池无视了他无力的抗议,兀自沉吟。   他的指腹缓缓抚过朱守成的头皮,在他脑袋的随便一个地方注入了一管药。   哪怕朱守成再不懂医,也知道这世界上鲜有从太阳穴插进去的针头。   皮肤被针尖刺穿的感觉,让朱守成呆滞了几秒,才摆着脑袋,像是一尾被火烧着的虾,不住来回蜷曲着身子,却始终无法逃离手术台的范围。   池小池拿起第二根针管,将冒着水光的针尖送入他的头皮。   不找静脉,不经消毒,朱守成头发上的汗液涔涔而下,流入被扎出的细小孔洞里,又引发了阵阵刺痛。   比起上次那种钻到骨子里的剧痛,这种一阵一阵的细细疼痛,折磨得朱守成只剩下了“啊啊”低吟的力气,下颚张得酸麻,发酸的涎水顺着嘴角不住涌出。   数针过后,朱守成疑心自己的脑袋已经变成了一个充满药水、千疮百孔的气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往外泄水,或是噗嗤一声爆裂开来。   “这种药,不能一次管饱,只能降低你体内的激素含量。”池小池贴近朱守成的耳朵,轻声道,“彻底消除你那些黄色废料,要15年。现在我为你注射的,是之前没来得及注射的部分;之后,只要你的病不好,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为你注射的。”   朱守成被发酵过后令人作呕的厨余臭味呛得翻身坐起时,时间竟已到了第二日午后。   他摇摇摆摆地起身,来到门厅。   地上的污水已经腻结了,结成了一大片深黄色的污渍,朱守成抓着头发,在小屋里困兽似的踱着步,双目猩红。   他的头发里炸了个虱子窝,刺挠得很,好像那一个个的针眼都还在他头发里潜伏着,但无论他怎样对着镜子翻看,看到的都是乌油油的头发。   不对,针眼一定在……   不然他的头发不可能这么痒……   朱守成喘息着,抄起推子疯狂推掉了自己的头发,哪怕剃伤了两块头皮,见了血,他也发了狠地咬着牙,直到把一颗头剃得见了光亮。   他拿起镜子,颤颤巍巍地对准了自己的头。   脑袋上光明洁净,一个针疤都没有。   心结稍缓,他的胃又开始骚动起来。   朱守成几乎是扑到了公共洗手间里,对着马桶喷射状地呕吐起来。   他这回闹出的动静不小,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好奇地在厕所外探了个头,捂着鼻子奶声奶气地唤:“朱老师?”   朱守成耳朵里瞬间响起了池小池的声音:“只要你的病不好,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为你注射的。”   紧接着,是头皮被针管扎破的细响,响得仿佛近在咫尺。   朱守成的气管剧烈挛缩起来,被胃酸烧得剧痛的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嘶吼:“别过来!你别过来!”   小男孩被这样怪异的朱守成吓了一跳,撒腿就跑。   朱守成的闷喊声也传到了筒子楼下。   娄影正在检查自行车的轮胎,闻声抬头片刻,又垂下头来,佯装没有听到。   池小池更是连头都没抬,站在一边啪嗒啪嗒地玩手机。   娄影问他:“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池小池放下手机:“嗯。”   娄影很喜欢这两天的池小池。   不管他在忙什么,只要自己一同他搭话,他都会放下手里的东西,专注地望向自己。   “答应好的,我补你一个暑假。”娄影跨上了自行车,“现在我们有七天时间了。想去哪里?”   现在这个时间,他们有无数地方可以去,电子游戏厅、糖水店、小商场、书店、篮球场,如果想的话,还能去隔壁镇看个电影。   池小池跳上自行车后座,拉住他的衣摆,一本正经道:“去有娄哥的未来。”   娄影低头,忍不住地笑:“那很远啊。”   “越远越好。”   “那去哪里,就要听我的了。”娄影拨了拨车铃,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响,“那我们现在出发。” 第259章 完美新世界(二十三)   娄影与池小池骑自行车去了邻镇,买了票, 准备看电影。   离开场还有一个小时, 他们进了一家糖水店歇脚。   娄影拿起了柜台上的单子,认真甄选。   年轻的店员小姑娘一看娄影, 眼睛就移不开了, 热情推荐道:“小帅哥,本店最有名的是芒果七彩冰, 要不要来一份?”   娄影没有抬头, 嗓音温和道:“不用,他不吃芒果,要个小份的椰子双皮奶。我要一个葡萄薄荷冰。”   小店员的热情仍未减退:“真的不需要吗?买两杯芒果七彩冰, 送隔壁电影院一张免费的中份爆米花券呢。”   娄影礼貌拒绝:“谢谢了,不用。我们买自己想喝的。”   然而小店员还是没有放弃的打算。   池小池一直注意着小店员直勾勾望着娄影的眼神,挑了挑眉, 从娄影身后钻出来, 笑着撒娇:“姐姐,我不帅吗。”   看清池小池的脸后, 小店员不免轻轻吸了一口气, 有些说不出话来。   娄影想把他摁回去:“去占个位子。”   池小池却不肯听话, 下巴枕在娄影肩膀上, 在单子上快速扫了一眼, 再抬头时, 一双笑眼亮亮的:“姐姐, 我和哥哥点的东西和两个芒果七彩冰等价了, 能不能送我们一张爆米花券?”   说着,他双手认认真真地合了个十:“拜托啦。”   娄影把到处开屏的小孔雀抓到了窗边,坐好。   池小池坐在他对面,拿着赠送的爆米花券在他面前晃。   娄影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越过桌子,揉揉他的头发,并没收了他炫耀自己魅力的工具。   池小池趴在胳膊上看娄影:“哥,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吃芒果?”   娄影看着他,历历数道:“综艺,《乡村旅行》,第一季第三期,你做特邀嘉宾那次,52分整,你和一个常驻一起去摘过芒果。你说过,吃芒果嗓子会不舒服。”   说话间,他们点的饮品送了上来。   池小池把双皮奶拉到自己的跟前,不平道:“我可一点也不了解你。”   娄影把面前的葡萄薄荷冰往前推了推,又把勺子朝向池小池,温和道:“喏,这个算机会吗?”   池小池张开了嘴:“啊。”   娄影无奈笑:“有人。”   池小池:“啊。”   他也就是随口一撩,没想到娄影真的舀了一勺冰,自己吃了一小半,又把另一半凑到池小池唇边。   池小池愣了半天,绕到勺子侧面没被娄影碰到的地方,别别扭扭地偷了一小口,马上缩了回来,低头舀自己的双皮奶,满满地塞了一大口。   娄影举着勺子,呆看着池小池,又好气又好笑。   他觉得有关部门应该出台一部池小池管理法案,惩罚这种撩完又不负责任的恶劣行径。   池小池安静地吃完一份双皮奶,和娄影一起去了电影院。   拿券兑换爆米花时,柜台小姐抱歉地指着机器,说:“来兑券的人太多了,这不,刚做好的一机器,几分钟就兑完了,现在只能给小份的。还想要中份的话,得等上十分钟左右。”   娄影抬腕看表,还有五分钟电影开场。   他征询池小池的意见:“要吗?”   池小池:“就要小份的吧。”   两人刚进入电影院,兜头而来的一阵强冷风就吹得池小池打了个哆嗦。   这电影院的空调显然刚补过氟,冷气足得过了头。   他们手上捧着的爆米花,反倒成了唯一真实的热源。   落座后,娄影从系统仓库里取了衣服,一件盖在池小池腿上,一件披在他身上,又仔细调控了他的体温。   在周围冻得哆哆嗦嗦的小情侣中,两个人的观影体验还算良好。   这是一部香港警匪片,套路很老,一看开头就知道最终boss是警局老大,好在追车戏和打斗设计很不错,倒很适合打发时间。   池小池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坐在电影院里,只为看电影而看电影了,体验不免新奇,只是赠送用的爆米花的味道不是很好,糖精味太浓,吃上几颗就没了食欲。   他索性把右手埋在热腾腾的爆米花里取暖。   不知何时,娄影的手也放了进来。   屏幕里的男女主开始谈情说爱聊人生,屏幕外的池小池和娄影闲极无聊,开始对握着手,在爆米花里玩起压大拇指的游戏。   池小池的手上功夫永远是弱项,不多时大拇指就被娄影按倒,动弹不得。   池小池玩输了,悻悻地想把手抽回来,手指却被娄影扣得死死的。   他小声叫:“哥?”   “外面不能牵。”娄影小声回他,“现在可以偷偷牵一下吗。”   池小池没有说话,只是回握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电影散场时,两个人的手上都沾满了浓郁的奶油味道。   现在是暑假,来看电影的学生党不少,因此散场往外走时,赶着去吃饭的学生一波波往外涌,摩肩接踵,成双结对,两个男孩子暧暧昧昧地牵手的话,也未免太招人眼球。   但硬着挤,两人又难免会被挤散。   娄影点了点自己的斜背书包带,池小池会了意,伸手拉住。   两个人谁也没问,为什么不等人都散了再出来。   一个人走在前,一个人拉着书包带乖乖跟在后头,和着人流,一道来到了外面的街道。   天色已经晚了,暑气散了不少,娄影给池小池买了份鸡蛋仔,让他抱着啃,载着他慢慢往回程骑去。   他说:“明天我们去滑冰吧。”   池小池接道:“下午去打台球。”   娄影笑:“好,记住了。”   夕阳一寸寸向西坠去,把两个少年的影拉得老长。   ……   另一边。   朱守成倒是真的被折腾病了,住了院。   那一梦给他造成的影响着实不小,他回房不久就上吐下泻,动静可谓是惊天动地,一趟趟跑厕所,吓得邻居叫了救护车。   经过诊断,是应激性的肠胃炎。   池母没想到朱守成不是推诿,是真的有病,再想起自己同邻居嚼的舌根子,就有点讪讪的,还特地买了几样水果,带着池小池去医院探病。   池小池不仅乖乖地去了,还在病床跟前一口一个甜甜的“朱老师”,口口声声盼着他快点康复。   当天晚上,朱守成又发了噩梦,虽然与池小池无关,但当他大叫着醒来时,刚有点起色的情绪病再次发作,又是一轮天昏地暗的折腾。   池母看到一脸憔悴的朱守成,总算是断了让他为池小池补习的念头。   瞄来瞄去,她又瞄上了娄影。   在娄影把事情挑明、公开闹了一场后,楼里没人敢再瞎议论娄影偷窃的事情,都在八卦楚姨当众出丑的糗态,偶尔有讨论娄影的,最终也是酸两句“说两句又不会掉块肉,哪里用得上动手”、“那他到底偷没偷啊”、“谁知道,楚姨都不敢报警,应该没有吧”,也就轻飘飘地揭过去了。   池母请了娄影来家里吃晚饭,同样的一桌好菜,同样的一套夸他学习好的奉承,目的便是请娄影继续为池小池免费补习。   娄影面不改色,礼貌地对池母点点头,并不急于答应,而是转头问池小池:“你还愿意吗。”   池小池一本正经道:“我考虑看看。”   池母以前可说了娄影不少坏话,还担心过这件事办不成,好容易等到娄影松了口,她本来舒了一口气,没想到儿子不省心,还在装腔作势地拿乔,怕是又想趁机偷懒,她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冲娄影笑道:“这孩子开玩笑呢。他可乐意让你教,平时没少在我面前说你好话……”   娄影望着池小池,温柔笑道:“是吗?”   池小池低头扒饭。   池母笑道:“这小子还害羞呢。”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池小池的拖鞋端端正正摆在脚下凳前,一双光溜溜的脚踩在娄影脚面上,踩水似的踩来踩去,想观察娄影的神态变化。   没想到,娄影腰板儿笔直,一张脸平静得不能再平静。   池小池不免失望,把脚往回抽时,右脚却被娄影用一双脚盘住,卡得稳稳当当。   池小池脸微微红了,往回挣了好几下,娄影也没有松,直到一顿饭毕,池母起身收拾餐具时,池小池才有点慌乱地穿上拖鞋,瞪他一眼,却看他温和地对自己笑,顿时老实了,鹌鹑似的去收拾东西。   打打闹闹的一个暑假就这样匆匆而过。   朱守成住院半周后就回了家,一直病病歪歪的,时不时发噩梦,肠胃炎好了又发作,病症断断续续一直没离身,一个半月过去,他剃干净的头发倒是养了起来、挡住了结痂的血疮疤,可一到学校,所有熟识他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关心他的身体情况。   只一个暑假的工夫,他迅速消瘦了下去,原来还算高壮的身体像是被抽空了精华,脸色青黄,颧骨都凸了出来。   好在朱守成的人缘不错,还有单身的中年女同事,为他带了好山药补身体。   朱守成勉强笑笑,找了校长,想被调任到一年级带学生。   他需要相看新的猎物,好转移池小池为他造成的影响。   对于池小池,他是半分兴致都没有了。   朱守成无意探究那个怪梦的来源,他只想离开这个煞星,去寻找一段新的爱情,好冲淡这段莫名其妙的阴影。   正式开学后,得知朱守成要被调走,他的学生们一片哀声,有几个小女生还哭着跑到办公室里,求朱老师不要走。   朱守成温言软语地把她们哄走后,同办公室的老师纷纷艳羡道:“朱老师,你的学生缘可真好。”   朱守成低头批改作业,玩笑道:“孩子是老天赐给我们的宝贝儿,我们不好好珍惜,可是会遭天谴的。”   朱守成早早熟悉了花名册,只花了一节课时间,他就把新来的孩子对号入了座。   这些小孩儿没有一个像池小池那么极品,这让朱守成遗憾之余,也难免庆幸。   看来他和池小池无缘,注定吃不到这山珍海味,那就吃点粗茶淡饭,调理一下肠胃也不坏。   很快,到了朱守成最喜欢的眼保健操时间。   眼保健操时,所有的孩子都会闭上眼,而他作为班主任,必须巡视监督,这样一来,他就有了足够的时间来打量和比较每个孩子的五官长相。   而这些小羔羊一个个紧闭眼睛,丝毫不会觉察。   朱守成极爱这种选妃一样的感觉。   这群孩子都是小升初升上来的,又逢刚开学,摸不准新班主任的脾气,因此一个比一个乖巧驯从,跟着广播节奏,一下下按揉着睛明穴。   朱守成刚把目光转到一个看上去睫毛极长的男孩子脸上,广播里报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的眼保健操背景音乐,突然变了调子。   轻柔的音乐声,被一个朱守成异常熟悉的人声所取代。   “小池,你腿很白啊。”   “你乖乖的,乖乖的。”   “别告诉你爸妈,他们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朱老师会待你好,会好好疼爱你。”   “真乖,真是听话的好孩子。到床上来,把腿张开来,让老师摸摸……”   除此之外,内中还有少年无措的呜咽声,听起来可怜至极。   朱守成只在听到第一句话时,便骇得面如土色。   这分明是他在第一个梦里……对池小池说过的话!   可,可梦里所说的话,怎么会……   班里的孩子听到音乐停了,不由放下手,窃窃议论起来。   朱守成已经没那个维持纪律的心思了,头脑一片混沌,根本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但不多时,他便如梦方醒,拔足向外冲去。   走廊上已经站了几个老师,统一地用古怪的眼神看向朱守成的班级。   大家是朝夕相处的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会听不出朱守成的声音。   ……实际上,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听到朱守成用这样的声音哄学生了。   朱守成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在光天化日之下示众,这种被万人逼视的错觉令他冷汗透背,几乎是落荒奔走,跌跌撞撞地奔下楼去。   他跑到学校的播音办公室前,抬手砸门:“广播室的李老师呢?在放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快停下来!”   李老师背对着他,站在频道灯乱闪的控制台前,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我控制不了,它突然就……”   说着,她转过身来,看清来者是谁后,眼神便慢慢地变了。   她盯住朱守成苍白而满布汗珠的脸,神色中满布疑云:“……朱老师,这里面,是你的声音吧?” 第260章 完美新世界(二十四)   剧烈的耳膜轰鸣间, 朱守成想, 这一定是噩梦。   ……真实的噩梦。   又是和池小池有关的噩梦。   不然没有办法解释, 他在梦里同池小池的私密呓语, 为什么会被人录下来,当众播放。   想通这一点,他整个人便奇异地放松了下来。   周围杂音渐多, 越来越多前来询问情况的老师来到了广播室附近,把这位金牌老教师沉默地团团围在中央。   面对着广播室李老师的目光, 朱守成干干笑了一声,倒退一步, 又转头看向熟悉的同事的脸。   怪异而陌生的目光宛如兜头浇下的胶水,泼了他一脸,羞耻感像硫酸一样贴着朱守成的脸颊灼烧,恨不得从他脸上炙下一层皮来。   这感受是如此真实, 以至于朱守成怪笑两声, 张开手臂, 面向那龌龊不堪的录音的来源地, 摆出无所畏惧的模样, 大声道:“好, 一次不够,两次不够,给我来第三次, 是吧?”   在场的老师都被他半疯癫的模样唬住了, 个个面面相觑, 有个膀大腰圆的男老师带着负责学校设备调试的师傅毫不客气地挤开堵在门口的朱守成,进入广播室:“这放的什么鬼东西?让孩子听见像话吗!”   李老师心有余悸地望一眼眼珠赤红的朱守成,满头大汗道:“不知道,设备突然失控了……”   在紧急抢修时,污秽的声音持续进行着立体3D环绕,已经有班主任折回教室,急急组织学生们离开教室,暂时去操场上躲避。   然而,眼保健操的喇叭连通全校的教室,从各个教室里隐隐透出的声音,鬼魅似的,在白日的校园里逡巡回荡。   已经有学生认出来广播里是谁的声音了。   这个年纪的学生从来藏不住事,一有发现,马上传起了小话。   但是,不管外界如何议论,朱守成本人已经渐渐冷静了下来。   有过两次经验后,朱守成不可能再怕第三次。   他轻蔑地斜睨着那些对他指指点点的年轻小教师,反复提醒自己,不能再输给幻觉了。   只要他足够沉着,他就能掌握梦境的主导权,从自家的床上醒来……   在朱守成反复说服自己时,副校长沉着一张脸,匆匆赶来。   迎面撞见没事人似的朱守成立在广播室门口时,副校长苍老的脸上绽出几丝怒意,但更多还是不可思议。   ……朱守成是他们学校的招牌教师,资格第二老,在学校门口的金牌教师榜上顺位第三,可算得上整个中学的门面之一,怎么会对孩子做出这样的恶心事儿来?   副校长来不及呵斥他,先是问调试工什么时候能把设备修复,得到一个含混不清的“我再看看”时,已是有些上火了,一转头看到朱守成那张强作无所谓的脸,神情更寒了几分,连客套都省了:“到我办公室来。”   朱守成决定不听从这梦中NPC的调派:“我不去。”   副校长火气陡然升起:“‘不去’是什么意思?”   朱守成保持沉默,而这份沉默无疑更激怒了副校长。   他指向最近教室的喇叭,手指气得乱颤:“你别告诉我,这烂糟事儿真的是你做下的?!”   “是啊。”既然知道身在梦里,那朱守成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是我又怎么样?”   四周的人齐齐勃然变色,就连副校长一时都没回过神来。   他……竟然就这么承认了?还好像是做下了什么理所应当的光荣事迹一样?   听到身后年轻教师憋不住的破口骂声,副校长忍了又忍,最终,为着学校颜面着想,他转头对教初二的两名男教师道:“后老师,陈老师,把朱老师请到我办公室里。”   面对那两个人高马大又黑着脸的后生,朱守成倒没有反抗。   他就算不怕梦里的人,也不想在梦中挨打。   穿过人群时,看到一圈人惊诧又痛恨的目光,朱守成痛快得简直想叫出声来。   没想到,一朝当众挑破秘密的滋味有这么爽!   秘密在他心头沉甸甸地压了多年,几乎要捂成了痈疮,如今陡然得见天光,他抑郁许久的心窗里拂过了一阵清风,舒畅到了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能飞起来。   他昂首阔步地从众人面前走过,仿佛在接受光荣检阅的将军。   把朱守成请到副校长办公室里后,两个人商量了一下,确定对方上午后两节课没有课了,便为了避免朱守成逃跑,索性站在办公室里守着他。   朱守成也一改往日的温和守礼,大剌剌往副校长的办公椅上一坐,松弛精神,擎等着从梦境中醒来。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办公室还是那个办公室,卫兵还是那两个卫兵。   朱守成原本干涸的汗腺,又开始涔涔地向外分泌起令人浑身麻痒的热汗来。   ……这个梦,是不是长得过头了?   ……   下午课前,已经和朱守成执教的公立初中同步开学的池小池,在座位上温书,而同桌在旁边咬着笔杆,研究上午数学老师布置的、据说下午要讲的练习题。   同桌研究了一会儿,发现研究不出来,便把大脑袋转向了池小池,暗示道:“同桌,发扬一下共产国际主义精神呗。”   池小池头也不抬:“选D。”   同桌愤怒道:“选你个大头D,函数题你选D。你根本就没听我的话,你他妈心里根本没有我。”   池小池刚想说话,班主任就站到了门口,脸色极差:“……小池,你出来一下。”   同桌幸灾乐祸:“嚯,开学大礼包。”   池小池没吭声,把自己填得满满当当的练习册反手拍到了他的脸上。   两分钟后,班主任与池小池在狭窄的办公室里两两对望。   而班主任的手里正握着一份录音,是和他同一所师范毕业、在隔壁公立初中执教的同学在今天午饭时来到学校,交给他的。   同学的原话是:“我们学校数学组的老师今天紧急碰了个头,都记得放假前,朱老师拒绝了好几个学生家长的补课要求,说是要给一个叫‘小池’的邻居家的孩子补课。我听你说起过,你班里有个父母特极品的学生,叫……池小池,是吧。”   班主任脸色青白,完全不知该如何面对池小池坦荡清澈的眼神。   他给池小池拉了凳子,客气地请他坐下:“小池,你暑假……去哪里了?干了些什么?”   池小池义正辞严:“在家做作业。”   由于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班主任看到他这样一本正经,半分也笑不出来,心急如焚,却又只能捺着性子,循序渐进地询问:“然后呢?除了写作业之外?”   “跟着我哥补课,滑冰,看电影,吃冰,打台球,去游戏厅,逛鬼屋,还去了外地旅游两天,看了黄鹤楼,吃了热干面……”   拉拉杂杂地数了一大堆后,池小池才不疾不徐地切入主题:“啊,对了,还跟着我们隔壁的朱老师补习了一段时间功课。”   班主任的心脏重重往下一坠,身体不由前倾,神色更添了几分焦灼:“他对你……咳,你们做了什么?”   池小池表情疑惑,但还是听话地数了起来:“朱老师带我去钓鱼,吃烤鱼,带着我在家补习,还请我吃绿豆棒冰。”   班主任越听脸色越是煞白:“他有没有对你做别的?”   出乎班主任预料的,池小池摇了摇头,爽快道:“没有啊。”   “……没有?”   班主任记得自己收到的那份不堪入耳的录音,胆战心惊地听完后,他简直差点吐出来。   他疑心池小池是年龄太小,根本不懂自己受到了什么伤害,神色变幻几度,终于下定了问到底的决心。   班主任把声音放柔:“小池,你坦白对老师说,朱老师有没有对你做一些……不太合适的事情?”   池小池奇道:“什么是‘不太合适的事情’?”   班主任急得就差跺脚了,心一横,连珠炮似的问了出来:“他有没有碰你身上的隐秘部位?有没有请你到他的卧室里去?有没有……亲过,或是抱过你?”   池小池眨眨眼睛,给出了和刚才完全相同的答案:“没有啊。”   班主任哪里和学生谈过这样私密的事情,脸涨了个通红,耐心劝哄道:“小池,不管朱老师威胁了你什么,现在他没有办法伤害你了。你可以跟老师说实话,不用害怕。”   池小池却灿烂地笑开了:“老师,朱老师没有对我做什么啊。我跟着他补习了半个月,后来朱老师病倒住院,我就没有再去他家里了。”   班主任将信将疑:“真的?”   池小池点点头:“是啊。不过幸亏他病了。”   班主任刚刚放下的心又在瞬间紧绷起来:“怎么?”   池小池压低了声音,摆出和信任的长辈说小秘密的姿态:“老师,我跟你说,你别跟其他人讲啊。朱老师总跟我说一些奇怪的话,我听着很不舒服,其实我都想装病不去了,结果朱老师自己病了……”   “奇怪的话?”   “嗯。”池小池在口袋里掏了掏,摸出了支录音笔来,并一脸坦荡地卖了队友,“我妈让我每次去朱老师家都要录音,方便回来温习。我觉得朱老师有时对我的态度奇奇怪怪的,可又不敢跟我妈妈讲,就把录音拿去给我邻居家的哥哥听。我哥听过后,说让我不要再跟朱老师接近,也叫我不要随便跟别人讲。……他说了一堆话,我也不是很懂。”   班主任看池小池这副模样,的确不像是受过伤害的样子,暗自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接过了他递来的录音笔,打算送去给自己的同学听一听,找找线索。   将录音笔收好后,班主任不禁问他道:“你哥哥为什么不让你跟别人讲?”   池小池眼里突然浮现了些奇怪的情绪,与他少年青涩稚嫩的脸毫不相衬,仿佛是前世的刀刃又一次剐过了心。   但很快,那丝不协调便在他脸上消失无踪。   池小池往后一靠,舔了舔唇:“……因为根本没有人会相信我啊。”   确定受害者不是池小池后,班主任却并没有就此彻底安心。   这就意味着,真正的受害者还没有找到。   相比之下,朱守成的同事才是真正的焦头烂额。   音频在手,反复播放,经过再三确认后,除了可以肯定其中一个主角就是朱守成外,关于受害者的姓名是什么,老师们又起了争议。   朱守成念那孩子的姓名时,语调又轻又暧昧,不知道是小池,小迟,小石,小志,还是小智,而朱守成一扫上午被抓包时的无所谓态度,一个字都不肯承认,只躲在副校长办公室里不出来,气得有些血气方刚的老师恨不得把他揪出来摁住打。   总之,录音的日期不详,具体的受害人更是不详,甚至有可能是朱守成教过的任何一个男孩子。   那无端损坏的设备直到第三节 课上课铃响后才修好。而一个中午的时间,已经足够学生们把这件学校里发生的新鲜事鹦鹉学舌给家长听了。   下午上课前,已经有好几个家长陪同孩子来上学,严肃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有老师和孩子相关的不雅音频播放出来。   班主任们苍白地解释了几句,总算是把提出质疑的家长先哄走了。   然而,该来的总是会来。   第二天一大早,学校外面的马路,直接被用了一晚上彼此交换信息的家长愤怒至极地堵了个水泄不通。 第261章 完美新世界(二十五)   孩子受害这种事, 如果只轮到一家头上, 哪怕有了确凿的受害者,还真的有可能把打落的牙齿嚼吧嚼吧, 和血咽了。   讨公道, 说来是嘴皮子上下碰几碰的事, 却不是谁都能讨得起的。   小镇上藏不住秘密,一旦把孩子被侵犯的事情闹大公开, 不消一天,绝对会成为这里人的议论热题。   当然会有谴责害人者的声音,但是受害者也会就此完蛋, 永世不得翻身。   ——你是男的,还年轻力壮, 为什么打不过男的?   ——别不是学生造谣想敲老师一笔吧?   ——说不准是学生自愿的呢?   ——你成绩那么好,是不是因为和老师关系“好”?   ——哦哟, 和男人睡了, 真恶心,那不也是同性恋了哦。   害人者未必会入狱,但受害者的人生必将黯淡无光。   这小城乡结合部,有钱的、有能力搬出去的, 早就搬出去了。   难道要家长为了躲流言蜚语,扔了工作,和孩子一起离乡背井?   公道在现实面前, 有的时候当真像个孱弱的孩子。   但现在, 情况不大一样了。   没有受害者时, 人人就都有可能是受害者。   被朱守成教过的男孩家长自不必说,在其他家长眼里,朱守成简直是饥不择食,色中饿鬼,连男孩子都敢下手沾染,那女孩子呢?   要知道,他可是结过婚、有孩子的人,怎么可能对女人没有兴趣?   学校门口的家长出离愤怒,拉着连夜赶制出来的横幅,声声怒喝:“叫朱守成滚出来!”   “滚出来!!”   “姓朱的给家长们一个解释!!”   “我们要解释!”   中学的烫金招牌被鸡蛋糊满了蛋液,金牌教师栏上朱守成的脸被人用黑色油性笔涂了个漆黑。   学校刚开学一天就被迫停了课,所有的学生都回家自习。   而家长组队冲撞校门的事件,把在外地参加交流会的校长都吓着了,八百里加急地往回赶。   在校长没回来前,只能由两名副校长组织老师安抚家长。   然而,言语解释实在太过匮乏,家长哪里肯听,干脆直接在校门口静坐示威了。   与此同时,当地的小派出所也乱成了一锅粥。   十几名家长拿着转存了不知多少遍的录音,激动地要求警察把朱守成抓起来。   派出所里资格最老的老戴好容易听明白发生了什么,挥了挥手臂,试图让大家安静下来:“这……录音不能算证据,得有人指控,我们才……”   “我们指控!”有家长喊道,“指控这个老师人面兽心!不干人事儿!”   “不是这个意思。”老戴擦了擦满脑门的汗,“这事儿,总得有个受害者出来吧,光凭一段来路不明的音频……”   家长们集体静默了一瞬,紧接而来的是滔天的恼火和斥责:“这声音还不能证明吗?我们都不聋,听得出来是谁!”   老戴口干舌燥:“这是法律规定!没有真凭实据,我们没法抓人!”   有人叫:“什么狗屁法律!”   老戴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   这地方的家长连有大学学历的都少,又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哪里听得进道理,愿意听他讲那些条条框框,七嘴八舌,吵得老戴头顶冒烟耳朵嗡响,火气一阵阵往上窜,不由厉声呵斥:“都安静!吵什么吵!!”   家长们安静了一瞬,又爆发了一阵更刺耳的喧哗。   “你们是不是要搞包庇啊!”   “蛇鼠一窝!”   老戴秀才碰到兵,有嘴也讲不清,混乱中还挨了一脚,登时气性上头:“谁打的?!我告诉你们,你们这叫袭警!小心我把你们都抓起来!”   也不知道哪个女人尖着喉咙叫了一声“抓啊,把我们都抓起来啊”,老戴就被揪了起来,没头没脑地挨了好几下捶,脸上也被女人指甲刮开了花,吓得他捂住脸连连后退,嚷嚷着“别打别打”。   等人潮散去,老戴的警徽都被扯了下来,制服衬衫从裤子里溜出一大截,他嘶嘶吸着气,捂着被指甲刮肿起来的眼角,看着面前一脸“法不责众”的无所谓表情的民众,嘴唇嚅动几下,也只敢在心里怒骂几句那个姓朱的罪魁祸首。   家长们余怒未消,继续指控:“你们警察不是为人民办事儿吗?现在人民有难,你们管不管?”   “你管我们要什么证据?找那个姓朱的啊!”   “没错!我有个朋友就在那个学校工作,亲耳听见那姓朱的承认是他干的了!太他妈嚣张了!”   老戴整理警徽的手一顿,瞪着说话的人:“你怎么不早说!”   至于筒子楼前,也是一片兵荒马乱。   朱守成的家并不难找,几个曾经把孩子送到他家里补习的家长对这里都是熟门熟路。   曾经,这里是他们觉得全天下最安全、最保险的地方。   一个去年暑假送孩子在这里补习的女人,蓬头垢面地把门拍得山响,声音里透着无尽的绝望:“朱守成,你开开门!你把门开开!你出来说清楚,我儿子是不是被你害的?!”   “我儿子去年到你这儿补习,回去就变了个人,不说不笑了,我们都以为他是叛逆期,可他今年年初自杀了!他死了!”   “你还给我们家送了花圈!”   “你有脸吗?你有心吗?!”   “朱守成!你把门开开!!你他妈的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   女人哭倒在了朱守成门前。   还留在筒子楼里的人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旁边的年轻小警察被她绝望的情绪感染,不住声地安慰她,并告诉她屋里没有人,可女人根本不肯相信,从小警察的怀里挣出来,跌跌撞撞地拍响了朱守成隔壁的门:“有人吗?!有人吗——让我借一下窗户,我要去他家,我要宰了他……”   在楼下维持了半天秩序的訾玉总算把底下围着的家长送走了一批,她上了楼来,拉住了近乎疯狂的女人:“女士,你冷静一点。我们已经确认过了,朱守成真的不在屋里。有人说他昨天晚上回来了一趟,就再没回来过。”   女人软了身体,瘫坐在地,捂住脸抽泣起来。   訾玉温声安慰了她一会儿,示意小警察把女人送回家里,一转头,发现朱守成隔壁的房门被从内悄悄拉开了一条缝,露出了紧张兮兮的半张脸。   訾玉很快反应过来:“您就是刚才联系我们的人?”   确认外头是警察后,门缝被拉大了。   焦虑不安的池母扶住池小池的肩膀出现在门后:“是是是,您快进来。”   昨天的事情一发酵,马上就有好事者来问池母,池小池有没有受害。   池母张嘴就骂了人,结果回到家里一问池小池,再仔细听听儿子留下的录音,马上慌了神。   以她的精明程度,当然是要赶快撇清儿子的受害嫌疑,免得楼里人借题发挥,说自家儿子脏了身体,所以她和丈夫商量一夜后,第二天给池小池请了假,又直接叫了警察来家里。   将訾玉请进家门后,池小池规规矩矩地在桌前坐下,温驯地唤她:“訾姐。”   訾玉一愣,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警号与姓名牌,才恍然了:“你叫小池,是吧?你不要怕,警察姐姐只问你几个问题。”   訾玉问什么,池小池就答什么,和昨天他回答班主任的那套说辞一模一样。   訾玉再次向他确认:“录音里的‘小池’,真的不是你?”   “不是我。”池小池认真否认,“朱老师就是口头说了几句不好的话,连我一片衣角都没摸到,我小心着他呢。”   说着,少年还蛮灿烂地一笑,似乎还不能理解自己当初曾身陷在多么可怕的危机中。   訾玉心中微酸,赞许道:“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以后也要记得,好好保护自己。”   池小池点了点头:“我会。”   这个世界的池小池,还有机会、有时间,可以慢慢地学。   訾玉被池母送出门时,礼貌道:“谢谢你们的配合。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我们会随时和你们联系的。”   池母却反握住訾玉的手,大声道:“那真是麻烦女警官了。我们会积极向你们提供……提供那个什么,对,证据,把姓朱的早日抓到,好给那些受害者们伸冤呐。”   訾玉被池母大声宣布什么重要事情的姿态整得一愣一愣的,乖乖地应了一声“好”,才往楼下走去。   訾玉刚一转身,就有人凑上来打听:“怎么?朱老师也祸害你儿子了?”   池母眼睛一瞪:“祸害个屁,他敢!我儿子是逃离了魔掌,给人家警察作证的,可不是同性恋!”   在池母与邻居共同讨伐咒骂朱守成时,池小池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对体内的娄影说:“哥,我这边搞定了。”   娄影把他的精神核心化作仓鼠的模样,轻捧在掌心,安慰地亲了亲光影里柔软的小尖嘴。   他夸道:“做得很棒。”   池小池把红透了的脸埋在臂弯里:“那么……朱守成也该要开始给自己想条退路了吧。”   朱守成早早觉出事态不对,早早躲进了小招待所。   不得不说,对他而言,这算是明智之举了。   他缩在招待所里,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时愣神许久,把关机的手机打开,顿时,如海般涌入的短信和未接电话,让他再次把手机匆匆关上,狠狠砸摔到了对面的墙壁上。   ……不是做梦。   真的不是。   ——他完蛋了。   认知到这一点后,朱守成抱住脑袋,低低喘息两声,只觉脑浆如岩浆一般沸腾。   池小池……   为什么自从给他授课开始,自己的霉运就没有一刻停止过?   梦里是他,录音里的也是他……   可他又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这冥冥之中真有天罚?   朱守成断绝了这毫无根据的念头,决定做点实际的努力。   他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想着,朱守成伸手,把枕头底下用塑料袋包着的东西掏了出来。   昨天,他趁夜回了家一趟,把装着他重要珍宝的电脑,以及儿子在出国前为他办的护照都拿了出来。   那是儿子回来陪他的那几天里,拉着他为他办理的,说等他以后在美国安定下来后,老爸可以办旅行签证,来美国玩玩。   没想到,不到两个月,他就要让这东西派上用场了。   他用宾馆的电话拨通了儿子在国外的电话,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颤抖:“儿子,你睡了吗?”   “还没,还没就行。我最近想去一趟国外,学校……哦,开学后学校让我退居二线了,学校又给了一段时间退休老教师的公休假。所以……”   “那个,我就想问问你,出国除了护照,是不是还要签证?我听说,办签证好像挺麻烦的……什么,还要提前预约?!” 第262章 完美新世界(二十六)   电话那边的儿子自然不知道国内发生了什么, 喜悦万分道:“是啊, 您没出过国,不知道。到美国至少得提前半个月准备,面签什么的手续挺复杂的, 要是您早点说, 我在国内就代您办了。您要是方便的话就来吧,我真挺想您的……”   朱守成跟儿子敷衍了几句, 浑浑噩噩地挂了电话。   他望着电话,拧住眉头,思考许久,神态竟然渐渐松弛了下来。   ……朱守成回来了。   谁也没想到, 他居然在消失了整整一天后,自己打扮得衣冠楚楚, 主动来到了派出所, 申请人身保护, 声称有人在散播对自己不利的糟糕流言和指控。   而那些指控, 统统都是无稽之谈。   訾玉把人带到了问讯室。   老戴脸色极差, 问他:“你真没做过那些事?”   朱守成真挚道:“没有。”   老戴啪地一掌拍到桌面上:“那你躲什么?”   朱守成张口就来:“要是你被人诬告,有想逃开的心理是再正常不过的吧?众口铄金, 积毁销骨,我朱守成清清白白一生, 快要退休, 却遇到了这种事情, 我暂时不想面对。但是现在, 我想开了。”   老戴眯着眼睛:“我看你被人‘诬告’了,也不怎么生气嘛。”   朱守成四两拨千斤:“我不是小孩儿,知道生气是没有用的。现在最重要的是解决问题,不是吗?”   老戴也不跟他废话了,直切主题:“有人听到,你自己主动承认,对学生的那些龌龊事儿,都是你做的。”   朱守成冷静道:“那是气话。”   老戴看着他的眼睛,竟很难分辨,这个冷静得过了头的人,说的话究竟是真还是假。   朱守成无惧对方的审视,进一步发出了疑问:“难道现在这世道,还能因言获罪吗?”   訾玉放下了记录的圆珠笔:“在你离开时,我们已经申请了房屋搜查许可,进入了你的房间,找到了一条带血的床单。你要怎么解释?”   “带血的床单?”   朱守成凝眉想了一会儿,便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啊,你们说那条床单?那是一个到我家补课的孩子,腿被划破了,血流了不少,滴到床单上,洗也洗不掉,我就凑合着用了。你也知道,我一个做老师的,死工资就那么一点,家里的生活水平还没到可以随便丢掉一条脏床单的地步。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问那个孩子。”   说罢,他扬了扬眉,露出了些许遗憾和悲痛的表情:“对了,真抱歉,那个孩子现在好像已经不在人世了。”   訾玉手里的圆珠笔发出了极响亮的“咔嚓”一声。   老戴的脸微微有些扭曲:“你这是在挑衅我们吗?”   朱守成文质彬彬地否认:“没有,您误会了。我认为当务之急,还是找出一个能指控我的受害者来,尽快洗清我的冤屈。总不能别人随便从网上找了一段和我声音相近的内容,拼接在一起,就算是铁证吧?”   朱守成这份可怕的坦然,甚至让老戴的判断产生了几分动摇。   訾玉:“你的意思是,有人栽赃陷害你?”   “不是这样吗?”朱守成摊开手,口若悬河,“每个学生对我来说,都是珍贵的瑰宝。我不可能伤害他们。”   訾玉的脸色愈发冷了:“那你怎么解释你对你家隔壁孩子的口头骚扰?”   “隔壁孩子”四个字刺激了朱守成,叫他想起了一些极其恶心的事情。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不大好看了:“你是说池小池?……对他,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比如请他和我一起睡觉?”   訾玉语塞:“你——”   “是,我是喜欢孩子,甚至可以说是爱。所以有的时候,有些表达会比较过激。”朱守成言之凿凿,“但都是正常范围内的。你们这样断章取义,真的很寒一名老教师的心。”   朱守成有十足的信心,知道自己不会判刑,也敢赌一赌,那些曾经的受害者,都很清楚自己手里捏着什么,因此根本没胆量站出来承认以前被人侵犯过。   哪怕是在这样千夫所指的舆论氛围里,他也不畏怕。   毕竟那些受害者把事情爆出来,也只能爽上一时,之后。他会在这小地方倒霉一世,被戳一世脊梁骨。   退一万步说,真有哪个脑子进水的小孩跳出来指证,据他的了解,以国内现在的法律水平,针对强奸猥亵儿童罪的判罚,还只停留在“幼女”这个概念上。   唯一可惜的是,书是教不了了,家也回不去了。   法律制裁不了他,估计那些家长会试图用唾沫星子淹死他吧。   但他可以到国外投奔儿子去,而派出所还得乖乖为他开具无犯罪的证明。   果然,为了平息民愤,朱守成被学校开除了公职。   接下来的半个月,除了间歇性来筒子楼里闹事的家长,事态当真是慢慢平息了下来。   未受害的孩子们一头雾水,受害的孩子们多数也被父母天塌下来似的可怕态度吓到了,干脆三缄其口。   而脑子发热的家长去查了相关法律资料,也逐渐冷静下来,不再提此事。   只有那个孩子疑似因朱守成而自杀的母亲,去法院起诉朱守成,想叫他杀人偿命,却因证据不足未能立案。   她的精神受了极大的伤害,日日在筒子楼附近转悠。   据知情人说,她怀里揣着一把水果刀,声称只要见到朱守成,就会要了他的命。   即使这件事后来有了警察插手,为了避免更多的接踵而至的麻烦,朱守成还是带齐资料,去了外省,找了靠谱的代理机构,住了快一个月的宾馆,烧了不少钱,总算办下了美国10年往返签的签证。   只有在夜深人静时,那股不平和郁躁才会涌上他的心头,令朱守成辗转反侧,抑郁得他直拿脑袋往枕头上撞。   他的美好花园被曝光了,枝叶花朵,都被揪了下来,被不懂欣赏的人踩在脚底,肆意侮辱。   好在,他办理的签证很快发了下来,稍稍抵消了他心头那点难捱的悲凉。   提着简单的行李,踏上飞机时,朱守成望着窗外的白云,哀戚地想,他要开始颠沛流离的日子了。   ……可是,往好处想想,无论如何,他还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家。   儿子显然是打算在国外长期定居了。他购置了一套二手的房子,各项基础设施都不赖,且距离他工作的地方仅二十分钟车程,除了买东西不大方便,其他方面都可以说是很便利了。   他殷勤地招待着老父:“爸,怎么突然想到我这里来了?”   朱守成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旋即笑着反问道:“怎么,嫌弃你老爸了?”   儿子刚想说话,儿媳便把瓜子端来,笑道:“爸,他嘴笨,不是这个意思。您来我们是一百个欢迎,不过早知道您要来啊,我们应该早点把院子平整一下,方便您到院子里去晒太阳。”   朱守成眼睛一亮,起身挽了挽袖子就要往后院走:“平整草皮?我在学校里干过,我来帮你们吧。”   儿媳惊慌地“哎”了一声:“爸,你大老远来了,你休息着……”   然而说话间,朱守成已经走到了后门。   儿子碰了碰儿媳的手肘:“瞧见没有,你才嘴笨呢。”   儿媳气道:“去拉着你爸呀。你爸是来这儿旅游的,刚一来就让人家干活,像话不像话?”   儿子却崇拜地望着父亲的背影,道:“我去教教我爸怎么开除草机。”   “唉!”   “你别管。我爸这人呐,劳碌命,天生就闲不住,好好的寒暑假都会带孩子回家补习功课。你不让他干点什么,才是要他的命呢。”   背对着儿子儿媳,朱守成小小地舒了口气。   学校只知道他儿子以前使用的手机,如今他换了号码,自然是联系不到了,这也给了朱守成一点安心。   至少在这里,他能远离纷扰,稍微享受一点晚年的幸福。   朱守成在儿子这里住了下来。   儿子和媳妇在这里都有工作,起初,儿子不大放心留他一个人在家,但很快就释然了。   朱守成学过英语,又迅速融入了语言环境,可以看新闻,读报纸,与人的交流问题也不是很大,甚至有一天,他还自己溜达去了附近的一处教堂观光拍照。   看似逍遥快乐的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   朱守成如此积极学习,原因无他,只是害怕而已,不敢展现出一点不适应,让儿子有打发自己回国的借口。   就像在初来时,他受不了国外的饮食,便秘了许久,他也不敢跟儿子说,只敢做贼似的,自己半夜起来咬牙解决。   好在,时间是治愈人的良药。   国内的事情,在朱守成心里已经淡化成阴影中的淡淡一点,虽然想起来心头仍是作痛,但好在没有那么难熬了。   他发现美国是个不错的好地方,网路不像中国那样闭塞,动不动就404,什么网站都能进去。朱守成用自己带来的电脑连上网络,点来点去,竟然通过一个未知的小弹窗,进入了一个极对他口味的网站。   朱守成生怕这个网站会突然消失,兴致勃勃地存了好几张图片。   隔了一周后,邻居家的两个孩子在家里踢足球,球飞过院墙,是朱守成替他们捡的。   保姆带着两个金发碧眼的小男孩来按门铃讨还足球时,朱守成抱着球,打量了一下他们可爱白嫩的脸蛋,心中微痒。   ……说不定,这里也能种出一片好花园来呢。   胖保姆似乎是觉察出他表情古怪,特意看了他一眼,朱守成也没太往心里去。   他折返回儿子家中,继续用吸尘器为他们打扫。   半个小时后,门铃再次被人摁响。   然而这一次,那声响冷冰冰的,一声接着一声,响得急促得很,宛如催命符。   朱守成凑到门边,问道:“谁?”   外面是个男人,用英文自报了家门,大概是他隶属于什么什么部门,但对方说话语速太快,又带有一点口音,是以朱守成只听懂了关键信息。   ……美国警察?   朱守成自省,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而美国人向来是小题大做,丁点儿大的事情便爱报警,说不定只是因为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撬门溜锁的小偷了。   于是,他随手拉开了门。   朱守成拿着自己的护照,客气问道:“您有什么事情吗?”   来的是两名警察,一男一女,一脸的例行公事:“有人举报,您对您隔壁的孩子有不恰当的偷窥举动。”   朱守成一怔,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胖保姆的模样,继而便是一阵哭笑不得。   美国人有这么敏感吗?   他潇洒答道:“这是一个误会。我想那位女士是有些神经过敏了。”   女警察说:“但在我们这里,你是有记录的。”   朱守成迷茫:“什么记录?”   “先生,请问,是您在一周前,使用网络登陆了一个儿童色情网站,下载了一些内容不恰当的图片吗?”男警察问,“还是这个家里的其他人?”   朱守成的嘴角僵了:“你们……凭什么这么说?有什么证据?”   男警察说:“那个网站,是官方接管后主要监视的网站之一,目的是为了发现潜在的恋童癖者。”   朱守成的心火呼地一下烧起来,眼睛瞪大:“你们这是钓鱼执法!你们凭什么监控别人的电脑?况且我点进那个网站,只是一个误会,手误!下载图片也只是因为好奇而已!”   他想,不过是几张图片而已,对方也不会把自己列为重点观察对象。   果然,女警道:“是的,我们的确不能排除误伤的可能,但是因为有人举报,我们还是要来做一下例行询问。”   还不容朱守成松弛下来,男警察便接上了一句话:“……所以,我们需要立刻清查您的电脑内容,请您配合。” 第263章 完美新世界(二十七)   被警察带走时, 朱守成还能勉强维持镇定,强行压制着被冰冷手铐叩上手腕的恐惧感,甚至按照旅游手册上的指示, 面对询问他电脑里伤害幼童的视频和图片是从哪里来的警察时, 道, 在自己的律师来之前, 他一个字都不会说。   他听说美国是一个讲究证据的国家,他们没抓到自己现行,只要自己不承认, 那他们就没有招。   被押到警局时, 有警员粗声粗气地问朱守成,有没有能为他交保释金的人, 如果有的话,他今天晚上可能就能走好狗运,不用在监狱过夜了。   朱守成面对着橙红色的电话机,直咽唾沫。   在美国,他唯一的亲人就是儿子了。   可那些录像和照片, 他真的没有勇气让儿子看到,因为他不敢保证,儿子还记不记得其中那些孩子的脸。   犹豫之间,那警察已经不耐烦起来:“你有没有人可以联系?”   朱守成问了一句:“保释金得多少钱?”   “视情况而定。”警察对他格外不客气, “照你危害社会的可能判断, 十万美金吧。”   “……十万?”   朱守成骇了一跳。   即使学习了英语, 他的中式思维仍是根深蒂固, 一遇到这种事情,本能地便开始搬出大道理,质疑对方动机:“你们无端怀疑我在先,侵犯个人隐私在后,这分明是敲诈勒索,我要联系大使馆……”   对方却根本不接他的茬:“有人可以保释你吗。”   话是这么说,朱守成连儿子都不敢联系,又怎么敢轻易联系大使馆。   他现在心还是慌的,手也抖得厉害,根本想不到好的借口来自圆其说。   他想,不如先冷静一下,反正儿子再过几个小时就下班了,很快会发现自己失踪,到时候自然会找过来,自己用这几个小时把思路理清楚了,和他面谈,效果可能比隔着电话更好。   思及此,朱守成答道:“暂时……没有。”   对面的警察毫不掩饰地冷笑一声,刷刷刷签下一张单子,把他交给了另一个警察。   对于这等恶劣态度,朱守成敢怒不敢言,只好暗暗记住了他的警号,准备出去后就立即投诉他。   他先是被带入了一个临时拘留室里,四四方方的水泥小房间,一面是铁栅栏,其他三面墙的水泥都未抹匀,毛毛刺刺的。除了一个铁质马桶,一个不断渗水的盥手池,一张标准尺寸的铁床之外,一无所有。   今天是阴天,即使是正午,秋深的风也仍吹得朱守成脊背生寒,裹了那带着消毒水味的被子,看着外面一个打瞌睡的胖女警,他心中浮出层层的不安和惶恐,多次强逼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也没有用。   冰冷的手铐还铐在他手腕上,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它的存在。   对于朱守成来说,这真是莫大的侮辱了。   手铐让他根本无法思考,朱守成蜷身缩在床上,甚至忍不住冒出想要砸毁它的暴躁念头,心里的委屈股股上涌,把好不容易完整起来的思路一次次冲得七零八落。   很快,有人来了,指着他用美国方言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听意思好像是要带他去什么“jail”。   按朱守成的英语水平,只能将它翻译成“监狱”,并不很能区分这个单词与“prison”的区别。   他听说过美国警察六亲不认的枪法,晓得不能太过触怒他们,只好跟着走了,擎等着儿子发现不对后,来接他回去。   但朱守成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儿。   他被领到专门的地方,拿了囚衣,拿了毛巾,还取了配套的鞋子。   ……这怎么看起来是要他在这里长住的意思?!   端着脸盆、被推入囚禁了六个人的集体牢房时,朱守成被从狭窄地方里瞬间投来的数道阴恻恻的视线看得汗毛倒竖。   他故作镇静地迈了进来,缩在唯一的一张空床铺里,打着腹稿,打算为电脑里那些东西的存在找一个由头,丝毫不觉狱警对他鄙夷中带了那么一点同情的诡异态度。   门还没关上时,一个矮个子少年披着囚衣拖着拖鞋来到门口,用墨西哥语问了狱警几句话,紧跟着,回头望向朱守成的眼神也变了。   铁门轰隆隆地关上了。   朱守成觉得小室内气氛怪异,墨西哥少年手脚并用地上了其中一间铺,对上铺裹在被子里的人悄声耳语了几句。   朱守成假意装作没看到,不想惹是生非,谁想他刚刚坐定不久,一片高大的阴云就悄无声息地落至他身侧。   朱守成抬起头来时,着实惊了一跳。   朱守成已经算高的了,可那马脸的白人男子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要比他硬生生高出了半头来。   他浑身都是肤浅的痞气,看起来对被关起来一事毫不紧张,显然是个常年故意犯点小事儿,好跑到监狱里来蹭吃蹭喝的流浪汉:“先生,你是因为什么被关进来的?”   朱守成言简意赅:“一个误会。”   流浪汉却是个缠人的,被朱守成拒绝,仍是没皮没脸地凑过来:“说说看嘛,不然多无聊。”   朱守成有些嫌恶他口腔里的味道,敷衍道:“没什么好说的,他们搜查我的家,发现了一些违禁品……我不是故意的。”   流浪汉做了个烫吸的动作,示意他:“啊?”   朱守成急于想要摆脱他:“不是吸'毒,是……电脑。”   流浪汉恍然大悟:“哦,我猜一下,你进入了不该进入的网站。”   说话间,刚才伏在床上、听墨西哥少年说话的人翻身坐了起来,同样是墨西哥长相,下巴上胡髭生得乱七八糟宛如杂草,看起来也是个资深流氓。   他揉揉眼角的眼屎,又把搓下来的秽物放在指尖捏碎:“伙计们,来乐子了。一个恋童癖。”   朱守成一颗心注了铅似的,猛地往下一坠,扯得他腔子生疼:“我……我不是!”   他瞧出情势不对了,自然不指望再拿“爱情”那套词出来说服他们。   他硬起脖子,极力解释:“我不是,你们误会了。”   墨西哥少年用蹩脚的英语道:“我们打听过了,你电脑里存了好多亚洲小孩子没穿衣服的照片,找不到来源,非常有可能是你自己拍的,而且,你以前还是个老师。”   朱守成的冷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这些人果然是监狱常客,竟然和那个狱警熟悉!   刚才,这少年是在向狱警打探情况……   胡须男懒洋洋伸了个腰,侧身躺着:“好好招待他。谁表现得好,出去后我给谁奖励。”   还没等朱守成反应过来这监牢里的老大是谁,他旁边的马脸白人就陡然翻了脸,抓起他的头发,碰的一声撞上了墙。   朱守成的脑袋被撞得嗡然一声,眼前星花乱舞,不多时就感到了自己发间淌下的热流。   他以为这只是自己运气不好,遇到了不讲理的王八蛋,挨两下子狠的也就算了。   但是,当他双股一凉,发现自己的裤子被人扯下来时,朱守成总算陷入了崩溃的境地,以至于忘了这是哪里,用中文嘶声大叫:“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这是违法的!!”   在场几人面面相觑。   他们是听不懂的。   在他们看来,这老头就是个老变态,不知道是日本人还是韩国人,反正亚洲人长得都是一个模样。   他们只知道,在他们的认知里,监狱里的恋童癖是所有犯人中的最底层,是垃圾,也是可以随便修理着玩儿的。   眼看着墨西哥少年操起了角落里的一根拖把杆,朱守成肝胆俱裂,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竟然硬是挣脱了马脸的禁锢,扑在了门上,拼命凿门,声嘶力竭:“来人啊!警察呢!你们管不管?你们——啊!!”   他被人揪了回去,狠狠按倒在了床上,一张脸被床栏挤得变了形状。   不远处的两名狱警隐约听到了牢房里传出的朱守成惨痛如杀猪的嚎叫声。   他们对视一眼,一脸的习以为常。   “他们又在调理新人了。”   “随他们去吧。”   两人各自无所谓地耸耸肩,又继续忙着登记了。   ……   另一头。   朱守成的儿子儿媳回家时,发现父亲不在家,也没上心,还以为他又出去溜达了,直到儿子发现朱守成的手机落在了家里,才着了慌。   这人生地不熟的,他万一跑丢了怎么办?   朱守成的儿子联系了当地警察,结果却反被人通知了父亲的事情。   刚听到朱守成的逮捕理由时,朱守成的儿子以为这是个滑稽的玩笑。   可当对方无视了他们的质疑,冷冰冰地询问他们是否需要保释朱守成时,夫妻两个全呆住了。   撂下电话后,跌坐在沙发上、花了整整三分钟,朱守成的儿子还是无法消化这个事实,但他在发呆过后,还是马上采取了自认为最正确的做法。   他挽起自己的西服:“我去一趟警局,把我爸保释出来。”   然而,平常对父亲百般夸奖的妻子阿梅却是一反常态:“你先等等,我们好好谈一下这件事。”   儿子急道:“回来再谈!”   阿梅扯住他:“你给我坐下!脑子清醒一点!你爸现在……不能急着往外捞!”   朱守成的儿子快疯了,吼道:“他可是我爸!我怎么能让他在牢里受罪?”   阿梅也是如此,吼了回去:“我知道那是你爸!可你呢!事业不要了?你刚到美国,事业刚刚起步,要是被人知道你有这么个恋童癖的老爸,你还花巨额保释金保释他,替他打官司,你的事业要不要了?”   儿子辩白:“我爸不是……他不可能啊,他就是个老好人,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阿梅:“你别傻了!人家说了,你爸先是登录了儿童色情网站,下载图片,在警察那里留了案底,又窥伺隔壁家的小孩,人家才到家里来的。结果在他电脑里,发现了他的什么‘教案’,还发现了赤身裸体的孩子照片……那电脑是你爸从中国带过来的,宝贝似的,我还以为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想到——”   儿子坚持:“我爸真不是那样的人!!他一个人把我养大,他太不容易了……”   “你早早就出来打工干活了,你知道他什么!你真的了解他吗?”阿梅心有余悸,“你爸以前他还说,要来美国给我带孩子,我现在想想就后脊梁冒冷汗……你先冷静下来行不行,我们商量一下,看看这件事有没有更合适的处理方法……”   可不论妻子怎样劝阻,儿子还是连夜赶到了收押朱守成的地方,想要缴纳保释金,把老父放出来。   而在听到保释金的金额时,儿子和阿梅都愣在了原地。   ……十五万美金。   这压根就是罪行太严重、没打算让家人保释的意思!   听到这个数字时,阿梅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们刚到美国,在全款买了这栋房子后,能即时调用的账户存款就不到十万美金了,是绝付不起这么高昂的保释金的。   不过,叫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儿子听了这个金额,居然拿起手机就要管同事借钱。   阿梅一把压下他的手机:“你有病啊!?”   儿子泪花都涌出来了,商业精英的模样一扫而空,抓扯着头发:“我爸一手把我拉扯大,我不能让他在牢里受罪!”   阿梅仍然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儿子竭力试图说服她:“只要爸好好地出来,好好地上庭,把事情解决了,这钱是能回来的!你要是不同意借钱,我们就把房子暂时抵出去……”   阿梅闻言,简直是气急败坏,挥起包狠狠摔砸在丈夫的脸上,菱形的拉链把丈夫的脸剌出了一道血口,负气离去。   站在夜色里好好吹了一阵冷风,阿梅渐渐冷静下来,从包里摸出手机,打给了她在国内最好的闺蜜。   “姐,是我。”阿梅扭头看向亮着灯的警局,“你忙吗?有件事可能要麻烦你一下。我公公前段时间到美国来了,以前他总是说要多干几年,现在突然说学校要他退居二线……我觉得有点奇怪,你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他在国内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第264章 完美新世界(二十八)   朱守成的儿子来不及管脸上的伤口,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 试图向朋友们借钱。   可惜新同事跟他不很熟悉, 在他支支吾吾说不出理由时, 自然不肯借出大额的钱, 客客气气地拒绝了;国内的朋友和客户都知道他去了美国,一听到他借钱, 心知是有去无回,个个打着哈哈说手头紧。   他打了一个小时电话,也只从高中好友那里借到了三万块人民币。   儿子捏着手机, 两眼一抹黑。   好在, 至少探视还是允许的。   可当儿子亲眼看到老父的惨状时, 差点给吓得魂飞魄散。   只是短短几个小时不见, 朱守成整个人就颓丧了下去, 眼里的精气神流失了大半, 两腿直发抖,好端端一条裤子,被黄褐色的秽物染脏了大半条。   一瞧到儿子,朱守成眼珠凝滞了几秒, 才缓缓亮起,宛如看见了救命稻草,飞扑向前,跌撞着伏倒在玻璃前, 声声凄厉:“儿子, 阿宁!救我, 带我出去!”   朱宁被老父唬得脸色发白:“爸!!你这是怎么了?!”   他愤怒地转向狱警:“你们这是虐待!是赤裸裸的人身伤害!我要控告你们!”   狱警的回答却是一派的漫不经心:“这是犯人之间的内部冲突,我们有制止过。”   朱守成痛哭流涕,双拳一下下砸着桌面:“我在这里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那群人完全是疯子!是变态!”   朱宁吞咽着口水,不敢细想在自己尊敬的父亲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得一迭声询问:“爸,你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你来了就好了……你来了就好。”朱守成神经质地打断了他的话,哪里还顾得上维持往日的风度,眼底闪出异常激动的、满溢着希望的火苗,急迫道,“快,快带我出去!”   朱宁哑然。   “爸,你冷静点……”朱宁憋了半天,也只能憋出这一句毫无意义的安慰,“可能,还得等一等……”   朱守成身子往前一倾,扯动后头的伤处,顿时疼得心火上升,语气也不似往日温和了:“不是说能保释吗?!”   朱宁为难道:“可我手头的钱……”   朱守成急得变了调:“借呀!!快借呀!!”   朱宁见父亲已经痛苦到这等地步,立即心疼了:“爸,我再想想办法行吗,您别急——”   朱守成怎么能不急?   美国这边的监狱里,都是土匪,流氓,强盗!警匪一窝,沆瀣一气!   他又禁不住恨起了个那个远在异国的少年。   ……如果不是因为池小池,不是因为那几个怪异的梦,不是和他相关的那段录音,他怎么会被迫来到美国,怎么会倒霉到被关到这种魔窟里来?!   朱守成沙哑着嗓子,指甲沙沙地抠着玻璃,脸色灰败:“快去借!要是再晚一天,你就只能领到我的尸体了……”   听到老父近乎绝望的求救,朱宁惊恐不已,只好一面安抚老父,一面连夜向本州一间著名的华人律师所求助。   因为朱宁本人没有这样的下流性癖,来到美国后,对这方面的法律只是粗粗扫过一眼,并没怎么上心,以为问题虽然不小,但至少是能解决的。   然而,律师一个个抛来的问题,一点点打消了朱宁的侥幸心理。   律师问:“视频是从哪儿来的?是他从网上下载的吗?”   朱守成的电脑被警察扣留充作证物,因此朱宁也只能摇头:“我没亲眼看见过,听说他只下了几张图片……”   律师说:“几张是多少张?”   朱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朱宁提前支付了大笔薪酬后,律师提着公文包去了一趟警局。   朱宁跟着律师,在大厅等候,等他与警长谈话完毕后,便马上起身询问:“怎么样?怎么样?”   律师的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跟我出来。”   上了车后,律师直接道:“很难办。”   朱宁心脏一坠:“怎么说?”   律师说:“他持有11张从网络下载的、与儿童色情相关的照片。”   一听这数目,朱宁微微松了口气,替父亲申辩:“我爸应该只是不懂而已,他跟我说,他是看到了弹窗,才点进去的。这不能怪他……”   “但这同样是违法的。”   一晚上积攒的压力,让朱宁在听到这句话后陡然爆发出来:“这是什么法律?难道不允许别人有好奇心吗?凭什么要抓看客,不抓那些真正制造视频和图片的人?!再说,看个图片又能有什么严重的危害?网上有那么多爱看猎奇恐怖片的,难不成个个都是杀人犯?”   尽管极力保持专业的态度,然而律师神情间仍多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但他还持有170余张来源不明的儿童色情照片,以及21个来源不明的相关短视频。朱先生,这您要怎么为他解释呢?”   朱宁嘴巴微张,愕然当场,未出口的话统统堵在了喉咙里,噎得他喉结直滚。   “……来源……不明?”   “是。”律师也意识到自己接到了怎样一个烫手山芋,烦躁地正了正领结,“连朱守成本人也没能就那些视频的来源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说是在国内的网站下载的,但在问及是哪个网站时,他根本说不出来。那些视频不像是翻录的,且从历史记录里找不到任何下载的痕迹。……此外,你的父亲是不是教师?”   某种可怕的猜想逐渐发酵成一潭发酵的黑水,将朱宁整个浸入其中。   朱宁干巴巴地“啊”了一声。   律师说:“这就没错了。他的电脑里存有每一届学生的毕业合照。有十几个孩子的脸,都能和视频、图片上的孩子对上号。”   朱宁脑海里发出了清晰的物体垮塌声,仿若无声,却震耳欲聋。   律师摆出冷冰冰的法律条文:“本州的法律对于恋童者的判罚很重,哪怕单纯是下载、传播、持有涉及真实儿童的淫秽物品,就能处以5年以上、20年以下的监禁刑罚。更何况是他极有可能已经对儿童做出了伤害、猥亵的行为……”   “这只是可能……”偶像崩塌的感觉让朱宁只觉世界颠倒,但他存有的一丝本能,还是叫他禁不住为父亲辩解,“而且,我父亲不是美国公民,如果能够引渡回国的话……”   “但是他已经有触犯法律的行为了。根据举报,他对您家邻居的孩子有异常的窥探行为,而且还下载了不恰当图片,这是不争的事实。现在,美国警察有理由怀疑,他是个行径恶劣、对社会有重大危害的恋童惯犯,当然要提高保释金,尽可能地把他控制起来。至于引渡、遣返,很抱歉,朱先生,您要知道,朱守成现在是在美国境内触犯了美国法律,决不是一句‘引渡’就能轻轻松松解决的事情。”   朱宁仍抱着一丝希望:“那,如果我想保释他,有什么贷款机构可以推荐吗?”   “当然。美国有专业的保释金贷款业务。如果您有需求,我可以推荐给您。”律师叹了一声,“但是,我建议您还是谨慎投入。美国抓恋童,就像中国抓吸毒,希望您能理解这件事的严重性。”   朱宁颓然倒在了汽车座椅上,目光呆滞。   他一夜未眠,在贷款公司门口一直守到上班,好容易等来了工作人员,把车子抵押了,换来了五万美元的抵押款。   但当他赶去警局办理保释业务时,却被通知,他与妻子共同储蓄卡内的全部余额,在半小时前均被申请冻结,连他刚存入的五万美元也不例外。   朱宁想也知道是谁干的。   他打电话给妻子,妻子接了,却只说让他尽快回家,有事要跟他谈。   朱宁简直是身心俱疲,驱车赶回家里后,见到同样容颜憔悴的妻子,张了张口,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轻声说:“阿梅,别闹了,把钱给我,我们把爸接出来,之后我们再商量该怎么办,好吗?”   妻子阿梅窝在沙发里,眼皮低垂,置若罔闻。   朱宁继续劝说:“我知道,我爸这回犯了错了,可平心而论,如果你爸犯了事,你能不捞他吗?你能眼看着他在牢里受罪吗?”   “别把你爸跟我爸相提并论。”阿梅发出一声冷笑,抬起浮肿的眼,“你知道,你爸在中国干了什么好事情吗?”   ……   国内,小城中。   朱守成的事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翻了篇。   罪魁祸首逃到了国外去,在很多人看来,这虽然等同于心虚认罪,可是山高皇帝远,任谁也管不着他了。   有不少人酸溜溜地说,还是有个出息的儿子好,杀了人都能躲到国外逍遥快活去。这老朱头可真是祖坟头上冒青烟。   也只有池小池和娄影知道,他家祖坟何止是冒青烟,简直是着火了。   池小池时刻关注着美国那边的动向。   朱守成进去第一天,就受到了那些罪犯的“精心招待”。   这些罪犯并不是所谓的正义感爆棚,只是“恋童癖”本就是个极龌龊的罪名,是个极好的、“人人得而诛之”的发泄渠道,能够发泄他们过剩的精力。   虽然在他的恳求下,狱警为他更换了牢房,但朱守成很快就发现,无论换到哪里,都会“享受”到同样的待遇。   迄今为止,朱守成已经入狱了整整一周,并没像他所说的那样死掉,可说句“生不如死”,倒是不差。   到他进监狱的第三天夜晚,他已经不会走路了,只能靠吃流食过活。   他的儿子朱宁也从早先的积极奔走,到了如今的沉默无语,每天安安静静地上班,生怕这件事被同事知道,大做文章,不过,据说他的上司已经知道了这件事,HR正在对朱宁进行重新评估,似乎并不打算再让朱宁在公司里供职。   其实,在朱守成入狱的第一天起,在尝过拖把杆的滋味后,池小池眼前的悔意值条就是一骑绝尘,策马奔腾。   按理说,这是最后一个世界,池小池也已把卡池里的各种功能卡全部集齐,早就可以离开了。   然而,池小池并没有说离开的事情。   既然他想多留些时日,娄影也没有提要离开。   他能理解这个世界对于池小池的巨大诱惑。   对池小池来说,他拥有了之前从未拥有过的人生。   那是和他一模一样、而池小池本人却从未有资格拥有过的人生。   没有朱守成,没有心理阴影,不需要复仇,不会因为噩梦,在夜半突然惊醒。   他有了新的朋友圈,成绩在回升,老师对他越来越重视……   更何况,这个人也叫池小池,和他有着同样的姓名、外表、性格与记忆。   娄影有着十足的信心,知道池小池不会霸占另一个人的人生,但稍稍的沉溺,完全可以谅解。   等待任务完成期间,娄影回了一趟主神空间。   在他回来后,池小池问他:“089还有几次任务?”   这个问题,池小池最近问的频率很高,他每回去一次,池小池都会问一遍。   娄影心里总记挂着冬飞鸿的那回事,笑道:“你很关心他?”   池小池剥着葡萄,答:“说不定回去交任务时,最后还能见一面呢。”   “那可能来不及了。”娄影摸摸他的头,“知道你要问,我昨天特意问过他,还有12次,也就……这一两天了吧。” 第265章 完美新世界(二十九)   池小池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旋即,他把收拾好的书包甩上肩膀。   他对同桌说:“明天我不来学校了。”   同桌今晚打算留堂, 把作业写完再回家。他一边对照黑板上课代表留的各科作业, 在练习册上勾勾画画,一边斜眼看池小池:“嚯, 口气不小。终于发现你当模特卖脸比读书有前途多了?”   池小池下了位,笑道:“别说,是挺有前途的。”   漫漫长途, 孤身一人罢了。   同桌隐隐觉得不大对:“你说真的?真不来了啊?”   池小池:“身体有点不舒服, 请假一天。”   同桌从桌肚里抄出一样东西,朝池小池丢了过来:“操, 吓死爹了。”   也不怪同桌误会。今天上午,隔壁班有个女孩子因为家境问题宣布退学, 他们还就此事讨论了好一阵。   池小池接住了同桌丢来的东西, 是一大包虾条。   同桌说:“放假前吃了你的。今天去小卖部的时候看见了,顺手买一包, 还你。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池小池骚气地对他眨了眨眼:“谢了。”   同桌抄起了铅笔盒, 作势要砸他, 池小池也作势要躲, 却险些踢翻一旁值日生的水桶。   尽管所有溅出的水基本都落在了池小池的裤脚和鞋子上,负责值日的女孩子的叫声仍是绕梁不绝:“……池小池你干嘛!”   同桌捏着嗓子学女孩子叫:“池小池你干嘛!”   他这一闹腾,成功替池小池分散了火力, 女生飞奔过去掐他了。   池小池趁机抽身, 在教室门口站住, 回身招呼道:“后天见!”   同桌正处在水深火热中,无暇分神,只在百忙中冲他伸出手来,不知道是求援,还是示意再见。   池小池倒退着离开教室。   他知道,后天,来的人就不是他了。   他独身一个穿过放学的人潮。   班主任正穿着白T,歪在栏杆上,跟物理老师商量晚上去教师食堂,还是去门口的兰州拉面,一看到有学生来,他一秒严肃起来,拍拍沾了粉笔灰的裤子,轻咳一声。   池小池客客气气地打招呼:“老师好。”   班主任:“好好背书包。这样流里流气的。”   池小池置若罔闻,把搭在肩上的书包带紧了一紧:“老师再见。”   班主任:“……”唉,行吧。   池小池顺着扶梯一路走下去。   带着汗味的男生夹着篮球三步并作两步从他身边经过,有人同他打招呼,问他要不要来一场,都被他一一拒绝了。   迎面而来的,有新朋友的问候,也有初中少女们仰慕的目光。   她们在不懂什么是爱的年纪,就开始模仿电视剧里的桥段,一封封地写情书,未必会寄出,大多是拿水笔在桌子上写画,XXX喜欢XX,期望心中的那个人,某一天会回过头,看一看她。   那些情话,与其说是写给“爱”的人,不如说是写给青春。   池小池用心感受着这种稚嫩又单纯、不夹杂太多功利的“爱”,那是被他落在身后、从未去认真体味过的东西。   ……当时只道是寻常啊。   校园门口弥漫着炸豆腐串的辣椒香味,池小池要了一串,坐在小板凳上,伸长腿,看着走出校门的人潮逐渐由密集变得稀疏。   这个小摊上的辣椒如他记忆里一样够劲,他辣得直吸气,嘴唇被辣椒辣得殷红一片。   他灌了一气水后,把胳膊支在膝盖上,望着学校烫金的招牌,一字不言。   娄影能看出他目光里毫不掩饰的留恋,语气中难掩心疼:“真的不再呆多些时间吗?”   在娄影看来,池小池是答非所问的:“……没有了。”   只有池小池知道,他是真的没有时间了。   早在季作山冒着生命危险、从主神空间里带出有关“先天系统”的讯息后,池小池心里就自动树起了一个倒计时的钟表。   一周前,朱守成如他所想锒铛入狱时,他其实就已经可以走了。   那时候,089还剩下72次任务。   于是,池小池给自己预留了一周的时间,去抓紧时间,完成自己该做的事情。   池小池把豆腐串的签子丢入垃圾桶,擦了擦手,又拿出了手机,   这段时间,池小池总是在把玩手机,娄影不小心扫过一眼界面,看到是短信页面,应该是他正在跟哪个朋友用短信聊天。   娄影为人如此,不会随意干涉池小池的正常交友,更不会去特意窥探他的隐私。   娄影如往常一样下意识地转开脸,不把视线落在他的手机上。   在编辑过一条后,池小池把手机放入口袋:“走吧,回家去。”   娄影知道,近来几天,池小池除了上课时格外用心外,在闲下来时,总会长时间地发呆,仿佛有什么心事。   这样的症状,似乎是从朱守成入狱后就开始了。   娄影一边忙着为他兑换卡片,以免朱守成的悔意值溢出,一边想,为什么呢。   不过,池小池不说,娄影也不会追问。   他尊重池小池的一切,愿意让池小池拥有属于他自己的一片天地世界。   池小池回家,给自己做了一顿饭,自己对着墙壁上的挂历吃完,去楼下喂狗肉,做作业,洗漱,睡觉。   自然得就像他之前度过的每一天。   就像他会在这平凡的、充满人间烟火的世间永留下去。   娄影的姨夫,正因为家里要添一个新生命而奔忙,娄影的小姨则辞了职,在家里休息。   她的身子骨不大好,需要静养,好在,今晚池小池的父母去隔壁市走亲戚了,娄影可以在池家休息留宿。   歇下不久后,池小池又拿出手机,在黑暗中吧嗒吧嗒地输入文字。   娄影不知道他现在还在和谁聊天。   说实在的,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以朱守成的年龄、精神状态、身体状况,以及美国监狱里对恋童癖天然的歧视和自发的“款待”,他在监狱里大概是活不很久的,不用太过担心他在号子里蹲满年月后,还有力气找正值盛年的池小池报仇。   对池小池来说,最后一次任务已然圆满完成,但对他来说,则是另一段故事的开端。   池小池自然会向主神提要求,返回他的世界,重新做回他的池小池。   可娄影却不能陪在他身边。   尽管知道这样难免卑劣,但娄影仍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私心,盼着能和池小池在他的最后一个世界里多留一段时日。   左右089和他们是同一条世界线来的,早一日、晚一日,总会在原本的世界线重逢,非要抢在这一时半刻,回去送他吗?   娄影支离破碎的过往记忆里,大多数都被池小池占据。   将宿主送走的完整记忆,也只有两次而已。   ——把宿主带回主神空间,送入“须臾之间”,之后,就是再不相见。   娄影只能根据事后登记的资料,判断宿主去往了哪个世界。   只要将池小池送进去,就是经年累月的“不相见”。   偏偏池小池好像不很把离别当回事,惹得娄影也不得不体贴地把即将到来的离别处理得云淡风轻。   至于他心中的激荡,他甚至不敢让池小池猜到。   见他这时候还在玩手机,娄影实在没能维持住君子风度,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和谁聊天?”   池小池头也不回地答:“池小池。”   娄影一怔。   他征求池小池的意见:“我能看一下吗?”   池小池没吭声,只往娄影怀里挪了挪,一截滚烫的皮肤轻贴在了娄影的小臂上,过了一道并不很明显的静电。   娄影翻身,用臂弯轻合住池小池的腰,看向他的手机屏幕。   只一眼过去,娄影便明白了。   ……老式的手机没有“备忘录”的功能,因此短信功能里的“存稿箱”就被池小池拿来用了。   这就是所谓“短信”的真相。   在池小池的存稿箱里,林林总总,竟存了一百多条短信。   “高考作文的题目,是以“未来”为主题的。当年我没能参加高考,只来得及看新闻报导和披露出来的零分作文,瞧个乐子。”   “一高里有个数学老师喜欢收学生礼,变态又操蛋,为了你好,建议中考考过570分,进A类生班。”   “一高里有个组团霸凌的小团体,但都是软柿子,只要操起板砖打回去,他们马上怂,不服就踏马干。”   “XXXX年,勤去医院,阑尾能早点割就早点割,一旦拖成慢性阑尾炎,亲测要命。”   “XXXX年夏,不要去南方旅游,有台风,会发霉。”   第一条“备忘录”,是从池小池进入这个世界的第一天时就写下来的,目的是帮这个世界的少年池小池作弊。   娄影想,他终究还是看轻了池小池。   自始至终,“沉溺”这个词都不适合池小池。   ……从进来的第一天起,他就在筹划着离开后的事情。   在失去娄影后,池小池生命里有多少孤独,就有多少美好。   他用这段折磨朱守成的空闲时间,一点点将它们用心记录下来。   而在意识到自己即将离开时,池小池加快了步伐。   在今天,他总算把自己想要交代的事情交代得差不多了。   叫娄影更加没想到的,是池小池接下来的话。   他说:“其实,我不想离开,但又很盼着离开。”   “这是我一辈子演得最累的一场戏。”池小池嘘出一口气,为自己这几个月的表现进行了评点,“我知道自己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可……我根本演不好我自己。”   娄影微微动容之余,轻声安慰他:“你做得很好。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我相信别人也没有看出来。”   池小池只笑着摇摇头。   别人或许不能,但作为一个演员,他自己能感觉到。   不一样的,终究是不一样了。   “我演不了一辈子。”   “这世界,是池小池的。”   池小池在夜中睁着双眼,语气温柔地点点自己的胸膛:“……不是池小池的。”   语毕,他把手机放在了床头之上,把他刚才编辑的那条短信发了出去。   这一条是发给訾玉的。   自从上次的朱守成事件后,他就和訾玉熟稔了起来。   他知道今晚是訾玉在派出所里值夜班,因此,他向她求助,说自己和娄哥晚上双双着凉,一起发了高烧,希望她发扬一下人民警察为人民的高风亮节,替他们拨个急救电话。   然后,池小池选择接受传送。   熟悉的抽离感第十次在他身上苏醒,牵引着他,一寸寸离开这个世界。   原主池小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有点点光晕从自己体内弥散而出。   他很想说些什么,但还是一如既往地张不开口。   他本以为,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另一个自己消失无踪。   然而,当那道闪转着的微光即将消逝时,竟又折回身来,捧住床上池小池的脸,用额头轻轻抵住了他的。   有些微的光粒宛如萤火,随着他指尖的抚摸,渗入床上池小池的额头,   “差点忘了。”那人含着笑意低声道。   这么多年,池小池一直在等着的、却从没有人对他说过的话。   指尖状的光点拂过少年的额头,温柔得像是一记亲吻。   “……很多事情,不是你的错啊。”   娄影牵着池小池,回到主神空间时,089正在挨家挨户地道别。   看到089还在,池小池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池小池的神态轻松,仿佛并不是特意为他赶回来的,与他打上照面时,粲然一笑:“任务完成了?”   “是。”089笑吟吟道,“你也是?那我们可能要一起走,等见过23,我就要去‘须臾之间’交送任务了。”   池小池瞄了一眼“须臾之间”的方向:“看来我要抢先一步了。”   其他系统以前也见过系统带来交付十次任务的宿主,哪个不是眼观鼻鼻观心,鹌鹑似的跟在自家系统喉头,哪里敢这样瞎走瞎闯、还跟其他系统搭话的。   娄影把池小池带到“须臾之间”前,替他整了整衣襟。   池小池望着他的脸,满眼不掩饰的痴迷。   娄影低头时,鼻尖能蹭到他的发旋:“看什么?”   池小池仰头认真打量他的脸:“长大后的娄哥长这个样子啊。”   从“须臾之间”内传来一声幽幽的咳嗽,像在提示着什么。   二人都无视了这无关紧要的动静。   娄影一愣,抚一抚自己的脸,恍然大悟。   池小池的十个世界完成了,他与主神签订的“保密协议”也自动中止。   这也是池小池在走过十个世界后,第一次看清娄影的脸。   娄影低头蹭蹭他的头发:“怎么样?”   池小池:“不差,配我刚刚好。”   耍完流氓,娄影还没什么反应,池小池自己倒是脸红了。   不过,这也不妨碍他把娄影的脑袋压低一点,吻上了娄影的额头。   “须臾之间”内爆发出一连串带着恼怒的咳嗽。   池小池笑:“那,娄哥,我进去了。”   终于到了离别之时,娄影想表现得坦荡些,可是胸口处难熬的酸楚骗不了人。   他强颜欢笑:“嗯,回去小心。……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池小池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冲他狡黠一乐,推开“须臾之间”的门扉,整个人融入苍茫的光幕间。   ……门合上了。 第266章 完美新世界(三十)   池小池一生进过无数扇门。   对他来说,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 是踏入朱守成家门的那次。   门内门外, 一开一合,就改了他的一生。   在他踏入这扇门前, 门里门外的人,谁也不知道这扇门再度被打开时,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置身于光流如瀑的“须臾之间”内, 池小池把角角落落都打量了个遍,还特意抓了一段空气中漂游的记忆尘埃来看,才把注意力转移到那浮沉在房间中央缓缓蠕动、硕大的暗红色主脑之上。   他对那颗脑子打了个招呼:“你就是主神?”   主神俯视着这个让他吃了无数瘪的蝼蚁,佯装心平气和:“你听说过我?”   “主神大人人如其名。”池小池点评道, “真像脑花。”   主神并不想同他多逞口舌功夫, 平白拉低自己的身份:“说出你的要求。”   池小池踱了两步,四下张望:“不给我搬把椅子吗。”   主神冷冷的:“你有很多话讲?”   没有娄影管束的池小池也没有必要伪饰自己骨子里的恶劣, 他抬起脸, 懒洋洋道:“未必。我只是不喜欢站着讲话。”   主神扫了一下池小池身后。   无数飞散的数据在他身后凝聚成一把椅子的形状。   池小池坐了上去,潇洒地跷了个二郎腿, 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地称赞道:“真方便啊。”   主神知道,“须臾之间”内的任何谈话都不会传到外界去, 但为保险起见,还是检查了池小池身上所携带的东西。   这一检查,它险些背过气去。   一整个仓库的卡片, 不论是什么功能的, 全部被他点亮, 他甚至还建立了必要卡片的备用卡仓,还有许多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烟、酒、睡袋、帐篷、照片、平安结、戒指、虾条,什么都往里头放,活脱脱一个百货市场。   主神的语气倒是控制得很好,听不出什么喜怒来:“你倒是把东西收集得全。”   “我走了十个世界。”池小池的食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打,“只要有时间,什么都能做到。”   “那你知道,在你执行任务时,你的世界过去了多长时间吗?”   池小池对答如流:“三年零一个月。”   “三年。”主神重复了一遍这个时间,“在床上瘫痪三年,连重新学会走路恐怕都很难了。”   池小池轻笑:“您这么关心我啊。”   “当然。”主神道,“我关心每一个宿主。”   池小池撑住下巴:“感觉得出来。农场主也会关心今天牛挤了多少奶,猪又肥了几斤。”   主神皮笑肉不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很忙,请你尽快说出你的心愿。你要去哪个世界?”   池小池把指节抵在唇边:“啊,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是得好好想想。”   他靠上了椅背,若有所思:“第一个世界,是程沅的世界。对我来说很普通,难度也不高,世界线类似我原本的世界。不过,那个世界也蛮有纪念价值的。——我有了一个猜想,在原主体内,宿主和原主是同时存在的。”   主神悚然一惊:“……胡说八道!”   池小池摆了摆手:“我就是那么一说,您随便那么一听,不用往心里去。”   主神沉吟。   它知道,“须臾之间”对外是封闭的,061也已和池小池脱离主宿关系,且池小池权限远低于他,根本无法动用任何一张卡片,谅他也搞不出什么幺蛾子来。   反正,他今天是不可能再从“须臾之间”里出去了。   如果不是总系统设置了专门针对宿主的人身保护条例,主神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不用,就能把池小池碾成数据碎片。   就让这只蚂蚁暂时得意一会儿吧。   池小池似乎对它的心绪起伏不很感兴趣,继续道:“我只把这个猜想告诉了娄哥。于是,我很快来到了第二个世界,遇上了——按道理说完全不该在第二个世界里出现的——A级难度。”   “刚开始,我以为你有能力窃听每一个系统,而A级难度的世界,就是针对我的一个惩罚,一个警告。但我又不敢完全确定,因为如果你有这种把手伸到每一个世界的信息收集能力,在我发现这个秘密后,你应该不会只在难度上动手脚,完全可以直接杀掉我,再抹掉娄哥的记忆。”   “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是因为你权限不足,还是因为你在忌惮着什么?再或者,两者都有?”   “不过,你的举动也让我确信,我的判断有可能是正确的:我触犯到了你的某条底线,不算很严重,但是让你生气。”   “然后,第三个世界进一步印证了我的想法。”   说话间,池小池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冬歌的世界,B级难度。相比第二个世界,难度回落了不止一星半点。”   “多亏你的提醒,经过那个世界,我可以确定,你不是想要单纯通过有难度的世界折磨我。你让同样姓娄的娄思凡出现,让他莫名其妙拥有了一段和娄哥相同的记忆。你想让我惧怕,让我难受,让我眷恋——你是想让我产生某种与悔意值近似的能量。”   “想通这一点,再结合娄哥跟我讲述的其他宿主的遭遇,我想明白了大半。”   “有可能,你不止从攻略对象身上获取悔意值,还打算从宿主身上获取,甚至……从原主身上获取。”   “而你之所以针对我,未必是因为我猜到了你的秘密,而是因为,我第一个世界过得太通畅,并没有产出你需要的东西。”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在第二个世界,你突然提升了难度;第三个世界,难度降低了,你却扔给我一个娄思凡。”   “第四个世界,是个很有趣的世界。”   说到此处,池小池抿嘴笑了笑,像是想起了一位亲密友人。   “如果说,第三个世界,我发现了原主存在的蛛丝马迹,到了第四个世界,我终于可以完全确定,原主的确与是宿主共存一体的。”   “为了挑选第四个世界,你也是煞费苦心了。一方面,那是个存在着虫族、随时会有生命危险的ABO世界,另一方面,展雁潮的确是个可以拯救的人。你希望我沉溺,希望我像其他宿主一样扮演上帝。”   “可惜,我扮演过那么多角色,对出演上帝没有任何兴趣。”   主神嗤笑一声,不知道是对池小池这一系列推论不置可否,还是为着掩饰心虚。   “再然后,我到了第五个世界。”   “我推演过你的心态,如果你要的是悔意值一类的负面能量,第五个灵异世界无疑是最合适的。而且,你开始失去耐心了,你希望我死。”   “既然如此,我也需要适时地抛出一些警告了。”   “所以,在第五个世界结束时,我特地在进入交换空间时,说出了我所有猜想中最无关紧要的一个:你会在每个世界制造出幻影、想引诱我留在某个世界。”   “我是想警告一下你,并想看看你接下来会采取什么举动。毕竟,我已经经历过S级的世界,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在第六个世界,我进入了一个末世。”   “这件事后,我可以确定,你并不知道我知道原主仍在的秘密,否则在第二个世界,你就会这样干——你是真心想让我死。”   “不过,真是不好意思,没死成。”   “第七个世界,你的小动作更多了。你把一个穿书系统和娄哥放在一起,你想从娄哥身上下手,削弱我,再杀掉我。”   说着,池小池抬手按住胸口,挺真诚地向蠕动幅度明显增大的主神鞠了一躬:“还真是谢谢你了。”   “这个世界还修正了我的一个认知误区。起先,我是真的以为冬飞鸿、布鲁、甘家兄妹都是你安排的人,想用善意麻痹我,让我留恋某个世界。谢谢你让我知道,那些人都是娄哥。”   “你发现来太硬的不行了。所以,有了第八、第九个世界。”   “古战场世界,大逃杀世界。你想要我体验亲手杀人的滋味,你想让我和原来的世界渐行渐远。”   “第八个世界,我杀了南疆小兵;第九个世界,我亲手杀了魏十六。你一定非常高兴,因为这样,你就方便为我安排最后一个世界了。”   “最后,第十个世界,你给了我一个再和平不过的平行世界。”   “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你想让我在这里疗上一辈子的伤,为此甚至给娄哥指定了一个身体。我拥有真正的娄哥,拥有未来,拥有一切……多好啊。”   说着,池小池目露出显而易见的怀恋之情。   主神一语双关:“你真应该在最后那个世界里多留一段时间。”   十个世界的教训,让主神不得不意识到,它根本无法掌控池小池这样的怪胎。   既然如此,就让池小池滚回去他的原世界,好好做他的瘫子,一辈子等盼着娄影回去吧。   左右,有了那份未经报备的保密协定,061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回得去了。   主神不容许任何人逃出它的掌控。   它会记住池小池现在这张得意忘形的脸,然后时时回他所在的世界线,观赏他久等娄影不回时,是怎么样的一副表情。   想到此处,主神心情愉悦了许多。   它道:“你说了这么多,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吗?”   “不想知道。”   出乎他意料的,池小池拒绝了继续猜心下去:“我对杀人犯的心路历程毫无兴趣。”   “那么,你也应该说够了。”主神极力掩饰着内心的幸灾乐祸,“你选择哪个世界?回到原来的世界吗?我明白……”   孰料,池小池打断了它:“抱歉,我不回去。”   主神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池小池说:“我说,我不回去。”   主神颇感诧异:“那你要去哪个世界?”   池小池舒服地向后倚了倚:“我哪里都不去。”   “你……”   不再给主神任何开口的机会,池小池径直道:“我要做你。”   主神:“……什么?”   在主神被滔天的不安席卷心神时,池小池完善了他的回答。   “我的心愿,不是去往任何一个世界,也不是回到原来的世界。”池小池抬起手,“我的心愿是,我要你的位置。我要做这里的主神。”   主神:“……”   短暂的沉默后,主神放声大笑。   池小池由得他笑去,安坐椅上,戴着一枚银戒的手指反复甩弄着一个平安结,红穗在他掌心徐徐拂动。   主神笑过之后,一阵尘烟腾过,房间内巨大的脑子不见了踪迹,而一只冰冷的手,毒蛇一样缠上了池小池的脖颈。   椅子周缘延伸出细长的数据触爪,轻轻松松地将池小池禁锢其中。   化为人身的主神一手扶住椅子扶手,一手掐住池小池的脖子,并不很用力,只压迫着他的呼吸,故作优雅的神态间,浮动着无法被完全压制下去的暴戾。   “你知道你蠢在哪里吗。”主神向身后一点,现出十一道光门,十道通往他经历过的十个世界,一道通往池小池原本的世界。   “……你不该来我面前挑衅。放聪明点儿,选择一个世界,我放你走。”   “那你知道你蠢在哪里吗。”池小池挑眉,含着笑意将原话奉还,“其实,你根本杀不了我,也没办法随便扔我进哪个门。”   主神脸上的狞笑有点僵硬了。   “你要是能杀我,你在刚才就可以拧断我的脖子。”池小池道,“同样的道理,我可以猜想,每个宿主选择最后要去往的世界时,都必须是自己心甘情愿地走进去的吧,不然你大可以扔我进去。”   言及此,池小池礼貌地一点头:“谢谢你,又告诉了我两个很重要的信息。”   主神哈了一声,挥散了身后光门:“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要。是,我有限制,杀不了你,但我可以把你关在‘须臾之间’里一辈子,没有我的允许,你哪里都去不了。就是不知道,你是会先在笼子发疯而死,还是因为缺乏食物和水而死呢。”   池小池却反应淡淡,言辞间甚至难掩遗憾:“你真不愿意满足我的要求啊。满足我的心愿,主动卸任,对你来说,可是最好的结局了。”   “哦?是吗?”主神哼了一声,“那我真是要谢谢你的好意。”   “你是得谢谢我。”池小池脸皮极厚地接受了它的赞美,“不然,等你的事情传到上层的监察机构和主系统耳朵里,就不知道你的结局会是什么了。”   主神低下头来,逼视池小池,故作镇静,但透白的皮肤下跳动的青筋却难以压住:“你以为你还出得去?”   池小池说:“当然啊。”   主神笑问:“你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   池小池说:“我有物证,也有人证。”   “……物证?人证?”   主神这下是真的想笑了。   池小池认识的,不过一个061而已。   所谓的物证和人证,合二为一,就是061吧。   即使主神厌恶池小池到了极点,也不得不承认,池小池的确聪明。   但是,娄影,061,是他绝对的软肋。   池小池对061的盲目信任,很快就会化为泡影浮沙。   等到自己的证据提交上去,061就会被格式化个彻彻底底。   什么物证,什么人证,都是池小池的痴心妄想而已。   主神故意摆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什么物证?”   池小池动了动身子,像是被绑得不很舒服:“这怎么能拿给你看呢。”   主神循循诱之:“那人证呢?就在‘须臾之间’外吗?”   池小池歪着脑袋想了想:“差不多吧。”   只逗弄他两句后,主神便受够了他这老神在在、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表情。   它想要打裂池小池这张微笑着的脸,从缝隙里窥见他的恐惧:“不管什么物证、人证,那也得递得上去才行。你以为,监察系统会因为某个系统的一面之词,就来这里——”   话音未落,主神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巨声锐响,震得构成它心脏的数据都跟着一悸。   主神骇然而起,询问AI:“外面怎么了?!”   AI马上给出了回答:“……安全系统又被突破了!”   “又……”   这个答案令主神一个倒噎,面目铁青:“是哪里被入侵了?!又是档案室?!”   AI的回答竟有些结巴:“不,是……主神大厅……而且,这次,似乎是正面入侵……”   在破碎的信息壁上,手状的机械外骨骼握紧了涡流旋动的裂口边缘,活动了一番,发出机械关节扭动的喀喀声。   有透明的信息碎片从来人指间簌簌滑落。   季作山全副武装的精神体自外踏入,略略舒了一口气,面对早已呆若木鸡的众系统们,温和躬身道:“请各位冷静。这不是入侵,是应邀拜访。我来找一名叫池小池的宿主,以及一名叫做061的系统。请问,他们在吗?”   “须臾之间”内。   池小池戴着纳曼金属特制戒指的手指,依旧在椅子扶手上不轻不重地叩击着。   他轻声道:“我的人证来敲门啦,主神大人,不去迎接一下吗?”   慌乱之间,主神丢下已经被五花大绑的池小池,挥开“须臾之间”的门扉,正欲奔出,整个人便僵立在了原地,面色逐渐由铁青转为青灰。   “须臾之间”能隔离外界大部分的声响,永远安静得惊人。   方才,主神把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池小池身上,丝毫不觉,扩音系统竟然不知何时被人干扰和入侵了。   扩音有一点延时,因此当主神打开“须臾之间”的大门时,一道属于池小池的声音正回荡在广袤且死寂的主神空间:“我的人证来敲门啦,不去迎接一下吗?”   所有身在主神空间内、不明真相的系统,包括023,009,都震愕地望向了主神站立的方位,就连负责安全系统的那位,也只是沉默而立,没有对徒手打破防火墙的季作山采取任何防卫措施。   在无数目光沐浴间,主神宛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惊怒之余,回头望向“须臾之间”内——   娄影早在“须臾之间”大门洞开时,便在第一时间赶到了池小池的身边。   被娄影松了一半绑的池小池转过身来,回望着它,单臂搭在椅背上,神态轻松:“现在,主神大人,你是要把你手下所有系统都格式化掉,还是要猜猜看,你们的监察系统,大概多长时间会赶过来呢?” 第267章 完美新世界(三十一)   系统空间内长久的平静, 被外界人员的直接入侵击了个粉碎。   在意识到有外物入侵时, 监察系统第一时间派遣了一组应急人员, 打算前来处理恶性事故。   但直到他们赶到,了解情况后, 方才意识到,真正的“事故”,早在暗处延绵发生了数十年, 发展成了一大片不为人知的坏疽溃烂。   面如死灰的主神被囚禁在“须臾之间”内,调查小组以最快的速度入驻,接受所有数据的即时复盘和问讯。   全部的系统都被要求回到各自的房间,能召回的系统也是尽量召回, 整个主神空间都笼罩在一股风雨欲来的窒闷之中。   相比之下, 池小池就轻松多了。   最难熬的阶段,对他来说, 已经过去了。   他要了一瓶好酒, 坐在系统内部自带的小酒吧里,名为压惊, 实为消遣。   娄影被监察系统叫去问话,而季作山与池小池坐在一处, 消磨时光。   明明是潇洒又标准的军人坐姿,却被季作山坐出了一股好学生直面老师的气质。   池小池递他一杯酒,他也不推拒, 接过来一饮而尽。   池小池撑着头问他:“精神体能喝酒吗?”   季作山摇摇头, 指了指自己外骨骼脸颊部装设的吸附装置, 拆卸下来,像松鼠从嗉囊里掏松果一样,又原封不动地从装置里倒出了一整杯酒。   池小池笑了:“不能喝,你跟我说一声就行啊。”   季作山把那杯酒珍惜地护在掌心里,诚恳地望着他:“我不会拒绝池先生的任何请求。”   这倒是真的。   这回,池小池只是拿了他上次留给娄影的平安结,就让季作山不远万里,跳跃时空,穿破重重屏障,再度通过纳曼金属的戒指联系上了他。   至于扩音系统的因果,种在了第二次系统入侵事件时。   专程去砸“须臾之间”的展雁潮,不想半路杀出了089这个岔子,特意留了个心眼,生怕这回不能替季作山出足了气,就设法将“须臾之间”的周边系统都拷贝了回去。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再自己偷偷跑来打砸抢几回,就被苏醒的季作山控制住了,乖得像只小鹌鹑。   季作山所在的星球,科技水平已属顶尖行列,更遑论社会资源还是全盘向Alpha群体倾斜的。   于是罗茜根据展雁潮拷贝回去的资料,成功找到了主神防卫系统中存在的几处漏洞。   扩音系统的漏洞,也是她在实验室里的发现之一。   池小池原身的酒量不坏,二两的酒杯,灌了几杯下去,脸也不红。   有人来叫季作山了,说是请他去“须臾之间”,以宿主的身份,讲述他的经历,同时对主神的行径进行控告。   包括谭虎在内,季作山确实搜集了很多证据,也有许多话要说。   面对外人时,季作山迅速恢复了落落大方的模样。   看来,战神的光环加身,早将他的一颗心磨洗得成熟干练。   只有在池小池面前,他才会毫不犹豫地抛下光环、恢复那个懵懂、腼腆又喜欢捧场的少年。   季作山离开后,池小池又自酌了一段时间,身边才有人重新落座。   来人轻声问:“可以买你一杯酒吗。”   池小池早听出了进来的脚步声属于谁,因此连头也不回,用食指将半满的酒盏口压得倾斜下去,让杯子随着他指尖的挪动在吧台桌面上打着转:“小哥,你出什么价钱?”   那声音温柔、包容,在池小池耳边响起时,甚至怕把热风吹到他耳朵里,弄痒了他:“你想要什么?”   池小池端起杯子,把盛满琼色液体的玻璃杯杯口在唇畔碾磨,好让脸上喝了半斤酒都没能浮现出的红晕,看起来像喝酒所致:“得看先生出什么价钱了。价钱不好,给天不换;价钱好了,套我来出。”   当的一声,一枚东西顺着杯壁滑入酒液,阻断了池小池的信口开河。   银指环上的宝石,在琥珀色的液体中,仍闪着丰润明亮的宝蓝色的光。   娄影接过他手里的酒杯,把那半杯酒喝了。   “这个……”娄影礼貌询问,“可以套住池小池先生的一颗心吗。”   说话间,娄影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在池小池进入“须臾之间”前,娄影也没想到池小池会做出这样的惊人之举。   大门关上时,娄影以为再见到他,会是几年后的事情。   没想到仅仅十几分钟后,“须臾之间”的门再度洞开。   ……他还在里面。   现在,他的手正握在自己掌心里,他的一颗眼泪还像陈酿似的,埋藏在自己的心脏位置,发酵出撩人的醉香。   这种感情,娄影不很熟悉,但也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池小池察觉了他的意图,还想躲,并一本正经地用粤语道:“下属不可啵上司嘴。”   娄影开怀一笑,揽过他的腰,点水蜻蜓似的,从他的耳朵吻起,顺手合上了酒吧的门扉,给外面那个已经走到门口、本来打算来传唤池小池前去问话的监察系统发送了一条简短的讯息:“稍等。三分钟。”   他们在一个小酒馆度过了安静而无人打扰的三分钟。   他们对彼此还不很熟悉,接吻时都很青涩规矩,谁都没敢把舌头伸出来。   但在短暂的厮磨中,他们各自都清楚了:不管主神的命运是惨还是更惨,他们都已在对方身上找到了自己一生的满足所在。   三分钟过后,等在门外的监察系统放下了计时器,客客气气地叩开了酒吧虚掩着的门。   “1198号宿主,池小池先生?”   池小池把瓶子里的残酒倒进杯子里,一口闷了:“是我。”   “听说,你那里还存有一份物证。可以麻烦你进行提交吗。”   “可以。”池小池一口答应,顺手拾起了空杯子里的蓝宝石戒指,“但是,我的物证上有密码。我需要有人和我一起破解。”   说罢,他望了一眼娄影,目光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娄影尽管自己也不知道能在什么地方帮到他,但他至少清楚,池小池现在是需要自己的。   于是,他和池小池一起走入了一间新辟出来的小房间里。   不多时,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入屋中。   把视线从来人身上的制服上移开,娄影对池小池耳语:“监察系统的总负责人。”   这个名头也只够池小池分出片刻的神去留心一下来人的脸。   旋即,他继续低头摆弄那枚蓝宝石戒指。   娄影看得有些紧张,生怕池小池把戒指往手上套,窥破了他那点早已所剩不多的小心思。   虽然娄影早就偷偷把一枚用异域金属制造的戒指套上过池小池的右手无名指,但是,一来,那枚戒指已被监察机构收走,作为池小池与季作山沟通信息的证物,二来,他送给池小池这枚蓝宝石戒指的心境,与送那枚纳曼金属戒指时截然不同。   ……那时候的他,要更慎重,更无措,更茫然。   那时,他还是面对池小池会窘迫的娄影。   对面的总负责人可不理会对面两人的小心思,开门见山:“物证?”   池小池从仓库里取出一样东西,隔着桌子推过去,口吻和对面的人一样干脆:“磁盘。”   这张记载了主神犯罪证据的磁盘,就堂而皇之地放在仓库一角,才被主神匆匆检视过一遍,却没能引起它的丝毫疑心。   主神太自负了,它相信池小池不会再走出“须臾之间”,所以这混迹在无数杂物、商品中的磁盘,在它看来,恐怕和寻常的物品没什么区别。   总负责人摆弄了一番磁盘:“有加密。”   娄影在桌下悄悄捏了捏池小池的手,换来了池小池一脸的纯真表情。   他摊开左手,左手小指上还松松地套着那枚蓝宝石戒指,随着他的索要动作,上下滑动了两下:“娄哥,密码。”   娄影哭笑不得。   池小池明明知道自己什么都……   然而,下一瞬,他的心念陡然一转。   娄影仿佛猜到了什么,用探询的目光看向池小池。   对面的总负责人夹起了眉毛,同样等着这两个眉来眼去的人能给他一个合理的答案:“32位密码,到底是什么?”   池小池接了问题后,又原封不动地抛还给娄影:“是啊,娄哥,32位密码,到底是什么呢?”   娄影看着池小池,心里眼里都洋溢着欣赏的光,根本控制不住。   他用肯定的语气询问:“你知道了?”   池小池答:“别忘了我老本行是什么。我很会代入的。”   池小池相信089已经为破解密码做过足够的努力了。   在从089那里拿到磁盘后,池小池就开始代入娄影的心境。   当时的娄影,既然知道这个磁盘重要,就不会用寻常的、能轻易被猜到的字符做密码。   然而,起初,就连他也没办法猜出,娄影设置的这一串繁冗密码的背后真相。   不过,在看过娄影记忆后,池小池就有了思路。   娄影把磁盘交给089的时间点,是在他去与池小池约会见面之前。   娄影把证据备份的初衷,是担心自己会被主神动手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清洗掉部分记忆,所以,他应该会留下某样东西,来作为遗忘后的提示物。   那样可以作为提示物的东西,第一,不会被轻易摧毁;第二,要足够明晰。   在设置密码前,娄影能接触到的、能启发他的设计思路的、且和数字、字母有关的东西,池小池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一样东西。   ……戒指。   16克拉的蓝宝石,需要具有国际资格认证的、GRS宝石鉴定证书。   而这枚戒指的设计,是蓝宝石周围散落着星子似的白钻。   钻石又拥有GIA钻石鉴定机构提供的鉴定证明。   这两份鉴定证明,是独一无二的证书编码,相当于蓝宝石和白钻的身份证,很适合作为信手一翻的灵感来源,且恒久流传,难以磨灭,就算忘记,只要戒指还在,那就能查到轻松源头。   当时,娄影把戒指拍成照片发给池小池时,背景物就是这么两张叠放着的GRS与GIA的鉴定证书。   GRS的证书编码一共14位,GIA的则是11位,加起来,一共25位。   池小池把证书编码一一口述给总负责人,并以克拉数为最优先级,把蓝宝石的鉴定证书编码放在前,钻石的放在后。   娄影心脏跳得厉害:“你去调查过这枚戒指?”   池小池痛快承认了:“是。我想查到订戒指的人。”   当年,池小池的心愿落空了。   订戒指的人付了真钱,却用了假名。   可就连池小池本人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在多年后,心愿得偿,拿到了戒指,找到了订戒指的人。   而且,对方也拿这枚戒指,做了重要的密码,锁上了自己的心门。   娄影说:“25位,还差7位。”   “嗯。”池小池做了个“请”的手势,“接下来七位数,交给娄哥了。”   能确证一枚戒指独一无二的价值的,除了它上面镶嵌的珍宝编号,就只剩下唯一一个要素了。   ……戒指拥有者的戒码。   池小池望着娄影:“我以前拍摄过几个戒指广告,还记得我自己的戒码。”   娄影明白了池小池的意思,失笑之余,脸颊微微泛红。   池小池继续道:“以毫米为单位,我的左手中指周长是56,直径是17.75。”   他问:“所以,最后的七位数,是5617.75吗。”   主负责人也在看着娄影。   半晌失神中,娄影的思绪回到了那个偷偷摸摸买戒指的遥远的下午。   他在填写数据时,曾犯了难,不知道该填写他的那根手指,特意咨询过柜台小姐的意见,柜台小姐建议他买池小池左手中指的尺码。   娄影也是认同这个提议的。   然而,在落笔时,他却填成了另一个迥然不同的数字。   “以毫米为单位,周长是55,直径是17.50。”娄影吸了一口气,答道,“最后的七位数,是5517.50。”   他报出的这串数字,属于池小池左手无名指的戒码。   这是娄影为池小池设计的,世间仅此一份的密码。 第268章 完美新世界(三十二)   成功开启磁盘后, 监察系统的总负责人花了半分钟,把里面的所有内容梳理一遍, 才把磁盘化为数据, 直传回总部。   他礼貌道过谢, 便站起身来, 打算中止这次谈话:“谢谢您的配合。”   池小池抬了抬手, 把戒指从小指上甩脱,抛到半空, 一把抓在手心。   他问:“那些已经被破坏的世界线, 你们打算怎么办?”   总负责人双手按在桌面上:“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就不劳池先生费心了。”   池小池:“这也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别忘了,成为主神,是我的心愿。”   总负责人一怔, 倒表现得比池小池更惊讶:“您的心愿……是认真的?”   池小池一挑眉。   “请别误会。因为这是一个太过巨大的烂摊子……”对方重新坐定, 态度倒是少了几分公事公办的疏离,“仅就目前我们搜集的信息,别说是彻底恢复应有秩序,就是整理出所有出过问题的世界线, 就需要起码一年的时间。”   他顿了顿:“恕我直言, 您恐怕并不能理解这巨大的工作量,我们也是为您考虑, 不希望您在经历过危险后, 再为了我们的内部事务消耗太多的精力。如果您需要的话, 我会向上申请, 让您尽快回到原来的世界……”   “你不用管我能不能理解。”池小池说,“我只问一个问题:被主神破坏过的世界线和契约,你们有没有恢复的打算?”   “想要恢复,是一件很……”总负责人用尽量委婉的言辞道,“困难的事情。我们检查过所有备份的契约,虽然存在文字游戏,但是不得不说,不管是宿主,还是原主,都是自愿签订契约的。”   “我们系统存在的基础,是‘熵’。”总负责人用尽量简单的语言解释道,“熵是我们能量的唯一来源,也即人类的负面情绪。从这一点来说,我们和人类是共生的。我们寻求与人类的合作,比如你,比如061,为系统服务,从而换取重活一次的机会,也是我们与人类共生的方式之一。”   “渣攻回收系统,在我们最早版本的规划里,只是一个小型系统。”   “按照我们对渣攻系统的原本规划,我们只负责让原主从死亡的时间点复活,从任务对象身上收取1000点悔意值,再加上任务对象在重生过程中的个人情绪,以及接受到的外界情绪,最终能赚2000点熵。”   “但是,713,就是渣攻系统的现任主神,在工作几年后,向监察机构提交了报告,说要改革制法,要倒转时间线到任意的时间,方便原主更好地报仇。”   “起初,我们否定了这个提议,因为每倒转一条时间线,至少需要一万点熵。”   “713坚持这样,并一遍遍提交了报告,我们就让它把新制法试在内部运行了一段时间。没想到,它的业绩远超其他任何一名系统。”   说到这里,总负责人客观点评道:“不得不说,它在完成规定指标这方面,很出色。”   ——用文字游戏欺骗宿主和原主;刻意选择性格有严重缺陷的宿主;新增“好感值”条,以此迷惑宿主,诱人入戏沉沦;不向宿主说明体内仍然存有原主灵魂的事情,最终从宿主、原主、攻略对象、系统四方收取熵值,当然很出色。   池小池沉吟,消化着已知的讯息。   娄影代他询问:“它这么做,最终有什么好处吗?”   “系统们随着见识的增广,也会产生自己的心愿。”总负责人说,“每个系统内,都存在一个‘熵’池。池子满了,主神的任务也就此终结,我们会替主神完成一个合理的心愿。”   “心愿?”   “成为更高一级的系统主神,或是获得自由,成为一个人,结束漫长的永生。毕竟作为系统,什么都体验过了,唯独没有体验过的,就只有死亡。”   “那它的心愿是——”   “我们已经问过它了。”总负责人耸了耸肩,“它说,它只想留在这里,哪里都不想去,把这里做成最高神之下、规格最高的系统。”   娄影啼笑皆非。   没有太高尚的理由,一切祸端起源,仅仅是因为一个系统主神的“贪婪”而已。   总负责人重新转向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池小池:“我们之所以能够与原主签订契约,是因为原主死时体内存在有‘熵’,被我们捕获到即将流散的精神体,我们才能和他们建立契约关系,让他们有复生的可能。但当原主彻底死去时,精神体已经彻底消失,因此要回溯,几乎是不可能的。”   “谢谢您严谨的回答。”池小池说,“您用了‘几乎’,说明还是有办法的。”   总负责人没有正面回答。   “‘熵’的力量,能够回溯时间线。自然也能让时间回到原主们刚刚签订契约的时候。但是,你们没有打算这样做。”池小池说,“可以理解为,经过系统的精密计算,复活所有曾经受害的原主,是一笔很不上算的买卖。”   总负责人微微笑,不肯定,也不否定。   池小池永不会忘记,这些真正的先天系统,虽然拥有人类的外表,人类的表情,但本质却是一堆数据。   数据追求的,是一个完美而冷冰冰的最优解。   总负责人说:“池先生,我们很感谢你,让我们发现了这样一个重大的bug。正因为此,我才和您说这么多,让您知道您要跳的是一个多大的泥潭。现在,您可以说出您的心愿了。”   池小池往后一靠:“这个主神,我做定了。”   总负责人流露出了不解的神色:“池先生,我以为你是很精明的人。”   池小池说:“我从不精明。”   如果足够精明,池小池不会等一个回不来的人,也不会为着一个本不可能回来的人,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路。   他要的东西,从来随心。   “对你们系统来说,一切不过是生意。而想要做生意,信誉才是最要紧的,不是吗。”   在商言商,池小池不打什么感情牌,径直道:“如果在恶性事故发生后,你们只是更换了另一名先天系统来做主神,不管以往发生的烂账,您觉得其他主神引以为戒的可能性大,还是偷来713主神作弊的经验、为己所用的可能性大?所谓共生关系,讲求的是等价交换。平不了这笔账,就没有等价一说。况且,如果‘先天系统’的秘密传开,你猜,系统会不会暴动?”   总负责人总算勃然变色,豁然起身:“你怎么知道‘先天系统’的事情——”   池小池笑:“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   “与其放走知道秘密的我,转而让另一个新主神知道这件事,或是引起系统的暴乱,不如就让这个秘密烂在我这里吧。”池小池道,“我会隐瞒这个秘密,给这些‘先天系统’一个最好的结局,我也会帮你们平了这笔账,用那位卸任主神‘熵’池里积累的全部熵值,还有即将赚来的熵值,换这些受害者一个新生。怎么样?”   总负责人打量着他:“池先生,您真是一个怪人。在我的数据库里,从没有见过一个人愿意往火坑里跳。”   “就像你说的。”池小池说,“主神的心愿,是成为更高级的主神,或是能作为人死去。我已经死过,不介意好好地活。”   原本简单的呈交证物,变成了近一个小时的长谈。   走出小屋时,娄影问池小池:“‘先天系统’的秘密是什么?”   池小池并不回答,望向空间的一角。   他上次来过一次,知道那个方向有009的宿舍。   属于这些“先天系统”的记忆数据已经溃散,就像娄影十数年的任务记忆,化为碎片,烟消云散。   别人池小池管不着,但他唯独不想让娄影有太多心理负担,就笑嘻嘻地摸摸胸口:“烂在这里头了。”   娄影把手覆上去,温柔地碰一碰,正要说话,旁边传来一声响脆的唿哨。   089背靠在023的宿舍门上。   娄影:“你怎么在这儿站着?”   089摸摸鼻尖:“刚跟他们道过别,23还哭鼻子了,现在我暂时走不了,他脸皮薄,不愿意跟我待在一块儿,就赶我出来……”   宿舍门从内陡然咚地闷响了一声,随即传来023瓮声瓮气的喊叫:“谁哭了!”   089眉开眼笑,冲两人挑一挑眉,示意这个话题终结。   池小池并无意把089差一点被主神清洗掉记忆的事情告知他。   他愿意把什么事都弄得简单一些,尤其是感情。   他不想让友情里附加一层恩情,难免画蛇添足。   于是他顺着089岔开了话题:“我听娄哥说,你上次去给娄哥代班的时候,办了一件私事?”   “新主神来查岗了啊。”089玩笑道,“是啊,办了。”   池小池已从娄影那里听说了大致的事情:“我知道,你能说服你自己去相信这么怪力乱神的事情,可我想不到,你会怎么说服023,让他相信自己会在某年某月出事?”   089说:“我不爱说服人。但我会保护好他。”   池小池:“这么自信?”   089回首看向窗户,看到里头偷偷往外张望的023,低低笑了一声:“因为是我啊。”   ……   与此同时。   纪飞鸿左手拖着行李箱,右手拿着那个名唤“娄影”的年轻学生两个月前留给他的字条,走在东欧夹绿的红砖小道上。   四合的暮色敛住他的影子,他在寻找波迪尔街区66号的住户。   远远的,他在目的地旁的长椅上看见一个戴着帽子的白发青年,戴着耳机,精灵似的,微闭着眼睛,呼吸新鲜空气。   纪飞鸿心念一动,预感这就是他想要找的人。   如纸条上所写,晚上六点,太阳光不那么强的时候,他会出屋门来,在外面的长椅上坐一坐。   也难怪对方说,只要见到庄长亭,就能一眼认出他来。   青年的视力的确不是很好。   纪飞鸿在他面前停下脚步时,他抬起头来,以为这是一个想要问路的游客,疏离又笨拙地下了逐客令:“您好,我不认识路,问路可以找别人。”   “嗳。你好。”纪飞鸿蹲下身来,发现这个青年脸嫩得很,一点不像比自己大的样子,“请问你姓庄吗。”   这把清亮又正气的声音应该不会属于一个坏人,但白发青年仍本能地警觉起来:“你认识我?”   “可以从今天开始认识。”纪飞鸿弯着眼睛笑道,“我是这条街上新搬来的,是你的邻居。”   在把孤儿院里的事情料理清楚,并基本掌握了乌克兰语后,纪飞鸿向父亲请了一年的散心假。   纪父深谙自己这个儿子的性情,家里哪怕再有钱,也是个随心所欲的主儿,哪天兴起了要去补轮胎卖保险都不稀奇。   他这回愿意去国外,不管是如他所说,是去学习国外育幼院的先进经验,还是单纯想散散心,纪父都随他去。   “邻居?”庄长亭警惕心很强,“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听其他人说的。”纪飞鸿对答如流,“66号有个‘月亮里来的孩子’,叫庄长亭。”   庄长亭有点高兴地想,油嘴滑舌,不是好人。   对面的人自报家门:“你好,我叫纪飞鸿,也是华人。”   他嘴很快,嗓音也开朗,迅速介绍了自己的家世和来乌克兰的目的,说了自己的兴趣爱好,其中一条“爱打游戏”,倒是让庄长亭敏锐地竖起了耳朵。   庄长亭又想,是个有点傻的话唠。   一通漫长的自我介绍后,纪飞鸿轻快道:“没想到邻居也是个华裔,真好,说中文果然比说乌克兰文舒服。我想和你做个朋友,怎么样?”   庄长亭少与人面对面说话,看上去冷淡,实际上手已经紧紧握住了长椅扶手,好压抑住心里的紧张:“我一般不常出来。”   纪飞鸿脸皮极厚:“那我可以常来你家找你吗。”   庄长亭从来没有过朋友,绷着嘴角不吭声,心里有点渴望,又有点抵触。   良久的沉默后,庄长亭冷漠道:“随便你。”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很少说话,因此根本没法很好掌控他自己说话的口气。   自己为什么是这种态度?!   他想,完了。   可还没等沮丧之意彻底漫上来,对面的人就发出一声轻笑:“那就说定了啊。我以后有空就来找你。”   庄长亭这下不敢太拿乔了,生怕他反悔,极快地“嗯”了一声。   纪飞鸿认真望着他的脸。   他原本的计划是,用一年的时间,成为他的朋友,然后自然而然地带他脱离死亡的厄运。   能救一条命,为此付出一年光阴,对纪飞鸿而言很值得。   但见到庄长亭本人后,有些想法就在不知不觉间慢慢改变了。   同样不知不觉改变的,还有其他的事情。   与纪飞鸿、庄长亭同属一条世界线上的池小池,发了狠,考上了娄影就读的高中,又势如破竹地考入了同一座大学。   他们在不约而同地淡化那段不由自主的时光,见了面,也和过去一样亲密相处。   二人不是想要忘恩。   一方面,他们知道那段往事不宜宣之于口,另一方面,是他们曾感受过另一个池小池和娄影之间的异样情愫。   ……另一个世界的他们俩,好像是恋人。   这对还是少年的池小池和娄影来说,都是生命中只曾耳闻而未曾接触的东西。   夜间睡不着的时候,池小池合着被子,想,两个男人怎么会在一起。抱起来会舒服吗,亲嘴的时候又和女孩子有什么不同?   他也就是想想,毕竟他从小就和娄影在一起,没和女孩子接触过,无从比较。   但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他的心脏却是痒丝丝的,仿佛心脏里无端生出了一根线,晃晃悠悠地连到了楼下人的心尖。   托了另一个池小池的福,池小池有了更广阔的世界天地。   他发现篮球挺有趣,他发现每天上学并不是折磨,他发现他曾经在初中的同桌童卓,甚至跟他考上了同一所高中的不同班级。   只是上一世的他,根本没心思去挖掘这些叫人心动的美好。   上高中的第一天,童卓揪着他哀叹:“卧槽,怎么又是你啊。”   池小池勾搭着他的肩膀,说:“这多好啊。如果你下课早,你就去食堂给我占位;如果我下课早我就去占位,怎么样?”   童卓想了想:“爱卿言之有理,朕就不怪你总是追随在朕之左右了。”   但不久之后,童卓就哀叹自己交友太他妈不慎。   ……B班永远比A班下课早,而且,池小池每次还会吃一份,打一份,给他家在读高三的娄哥。   童卓抱怨:“娄哥娄哥,你就知道你家娄哥。你这么小媳妇,嫁给他算了。”   池小池拿书包砸他,心里却想起了另一个池小池。   那天,他抱着自己,去到筒子楼里的公共浴室,给自己洗头。   “看到长大后的另一个你,失望吗。”另一个长头发的池小池垂下脑袋,略长的发丝拂过他的耳畔,说,“只要你以后别长成我这个样子,我就谢天谢地了。”   那个时候的池小池不能说话,但他在心里给了回答:   ——真想要变成另一个你,能保护最在乎的人。   想到这里,池小池豁然开朗了,觉得自己那些莫名其妙的心痒心悸,都是因为那点执念。   他要保护娄哥呢。   他不知道娄影是什么心思。   池小池是为了让娄影复活、心甘情愿献出躯壳的,至于娄影,他分明过得好好的,莫名被一个人上了身,被提线傀儡似的操纵着,活了几个月,想来应该是挺不爽的。   可池小池和他某次独处、问起这件事时,娄影却说:“不,我很感谢那个人。”   池小池放下心来。   他挺怕娄影记恨他们恩人的对象的:“是嘛。人家是好心,也不是要故意抢你身体的。”   “嗯。”娄影温煦地笑笑,低头写了几行字,又偏过头来叫他,“小池。”   池小池正在研究一道跟加速度有关的物理大题:“嗯?”   娄影问:“你觉得那个娄哥好,还是这个娄哥好?”   池小池笑嘻嘻说:“都挺好的啊。”   但他心里想,那个娄哥什么都好,但是这个娄哥在我身边。   这话说出来太古怪,而且他只是在心里想了一想,那奇怪的丝线就又开始缠绕他的心了,叫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娄影又“嗯”了一声,继续写题,唇角却懊恼地下撇了一瞬。   娄影本来可以直接保送大学的,但他想考一次试试看,最终的成绩,也是意料之内的骄人。   他去了外地,时常给池小池发短信,说说他的现况。   有次,池小池给他发短信,他迟迟没回,一个小时后才打来电话,微微有些气喘。   娄影道歉:“不好意思,刚才在练拳。”   池小池敏感起来:“你练拳干嘛。学校里有人欺负你吗?”   娄影顿了顿:“没有。突然想多学一点东西而已。”   池小池松了一口气。   自从娄影出过一次事后,池小池总会在类似的事情上神经过敏:“你别吓我啊。”   “不想吓你的。”娄影的声音温软下来,“你要是担心我,就早点考来,看着我。”   于是池小池很快以高分考入了他的学校。   报道那天,搭大巴到了附近城市的西站火车站,池小池拎着行李,撞到了同样拎着箱子的童卓。   两人相顾无言。   童卓:“北京?”   池小池:“北京。”   童卓:“半个小时后开车的那趟?”   池小池:“嗯,那趟。”   童卓长舒一口气,一把搭住他的肩膀,爽朗大笑:“走吧。”   因为替导师办事,早早结束暑假返校的娄影到车站接他。   池小池扑到娄影怀里,笑眯眯地撒娇:“学长!”   童卓咂了咂嘴,觉得人长得好看果真吃香,换个长相,再换个对象,一米八多的人扑在人怀里的画面一定不忍直视。   娄影把他接了个满怀,温柔地揉揉他的额发:“火车上吃饭了没?饿了吧。”   今天刚好有好消息传来,娄影的保研应该是板上钉钉了,再加上池小池又来校报道,因此在报完道、安置下行李后,池小池张罗着要庆祝一下,顺便认识一下娄影的朋友。   庆祝就庆祝,但池小池还是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他和另一个池小池不同,那位是在娱乐圈里摸滚打爬多年练出的酒量,这位在娄影的密切照顾下,连沾上烟瘾的机会都没有。   池小池是被娄影背回自己的宿舍的。   大三了,还认真住在宿舍里的同学不多,大多数是出去和女朋友租房了,娄影的常驻室友就只剩下了一位,今天晚上还被导师叫去实验室里,怕是要通宵。   娄影把池小池搬到自己的床上,取了脸盆,正打算去热水房里给他打热水擦脸,还没关上房门,就听到房内发出嗵的一声闷响。   娄影一急,重新推开房门,果真见喝得五迷三道的池小池裹着被子滚到了地上。   娄影抱紧了他的腰,把他打横抱起:“你呀。”   少年却红着脸勾住了他的脖子:“娄哥,娄哥。”   娄影酒量不坏,却被扑面而来的酒气惹得有些发晕,耐心地应着小酒鬼的话:“嗯?”   池小池扯开被子,指着心口,迷迷瞪瞪说:“不舒服。”   娄影听他说不舒服,心脏也跟着抽起来:“怎么不舒服?我带你去校医室看看……”   “像是有线捆着。”池小池呢喃,“只要想到娄哥就会这样。这是正常的吗?”   娄影一怔,心脏一分一分地发起紧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误会了池小池的意思。   “那个娄影喜欢那个池小池,是应该的。……那个池小池有那么好。”池小池自言自语,“……可是,我家的娄哥,会喜欢我吗。”   第二天清晨,池小池躺在弥漫着柠檬香气的娄影床铺上,一脸的生无可恋。   他想,完犊子。   直到日上三竿,娄影才提了早餐回来,把池小池从床上扶起来。   池小池喝着豆腐脑,只盼着娄影一如既往的体贴,什么都别问。   然而,在他放下碗时,娄影问他:“你还记得昨天说了什么吗?”   记得一切的少年缩回被子里,试图抵赖:“我断片了。”   娄影揭起被子,看了池小池片刻,俯下身,轻轻亲吻了他的嘴唇。   “想起来了吗?”娄影的声音也在发颤,脸颊微红,“如果没有想起来,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提示。”   池小池不知道的是,娄影甚至比池小池本人更感激那两个人。   如果不是他们,娄影想要认清自己的感情,或许还要更多更多年。   ——他喜欢着那个被他看顾长大的少年。   从他18岁,在站台意识到他即将不能时时刻刻见到池小池时,他就意识到自己的情愫不对劲。   好在,原来,他从不是一厢情愿。 第269章 完美新世界(三十三)   针对主神713的调查延续了近一个月。   在这期间,现有的任务, 能中止的全部中止, 能召回的系统则全部召回。   趁此机会, 还没有正式身份的池小池走访遍了整个系统, 颇有新主神之态。   刚开始, 各位系统很有些无所适从。   一部分爱拍旧主神马屁、为虎作伥的, 个个噤若寒蝉,生怕“新主神”针对他们过往的行为大搞清算。   而大部分系统, 则是因为他们根本无法想象自己曾在无形中害死过那么多人,一时间纷纷自闭。   整个渣攻回收系统陷入了一种自我厌弃的恹恹气氛。   这时候, 池小池向总负责人的讨价还价起了大作用。   四处走访的他,向那些陷入自责中的系统保证, 他可以恢复被破坏的世界线,而他们如果真的觉得内疚,只需要带着新宿主,重新做一遍任务就是。   池小池还说, 为了不压榨他们, 有意向的系统可以自愿提交请愿书, 继续为系统服务, 弥补过去犯过的所有错误;而急着回家的,只需做够手头的任务次数,就可以自行结束任务,回到原世界去。   两种选择都各自由心,绝不强求。   这下, 沮丧的系统们才渐渐恢复了活力,一个个踊跃上交保证书和请愿书。   等总负责人发现整个系统内的舆论氛围不对时,为时已晚。   ——池小池已经在无形中,成为了众系统们拥戴的新领袖。   这下,骑虎难下的主系统想不赋予池小池主神的权力,也是不可能的了。   某天,正式成为新主神的池小池在文案专员009的房间跟他吃水果聊天时,接到了089向新主神递交的正式离职申请。   ……他终于是要离开了。   池小池准备起身离去时,看向对面娃娃脸的少年:“你可以再考虑看看的。”   “什么?做人吗。”009眨巴眨巴眼睛,“不不不,我不需要。在这里,我哪个世界都能去,哪种美食都能吃。”   在拥有主神权限后,池小池翻阅过他前身127的资料。   127是个从小被家人抛弃的孩子,天生爱吃,梦想是吃遍天下,当初无端横死后,是因为怕养父母伤心,才坚持着要回去。   然后,他完成了200次任务后,走入“须臾之间”,出来之后,变成了先天系统009。   池小池特地去调查过,他的养父母在走出伤痛阴霾后,已经收养了新的孩子。   池小池无法把009的记忆和曾经的期待还给他,因此只能从他现在的想法出发,尽可能尊重他个人的选择了。   步出009房间时,池小池微叹了一口气。   陪在他旁边的娄影摸了摸他的头发。   几乎所有“先天系统”都已丧失回去自己世界的动力和目标,而在漫长的时光里,曾经让他们拼了命也要回去的人,也渐渐各散天涯,各有人生。   ……他们是再也回不去的了。   不过,池小池没有在个人的情绪中沉浸太久,他还有正事要忙。   089站在“须臾之间”内。   没了巨大的主脑,“须臾之间”里清爽了许多,水母似的世界线在几人周身浮动,拖着长长的光尾,如同置身海底阆苑。   池小池笑:“真想你能留下来,帮帮我们。”   089潇洒地挥挥手:“这件事我已经和他商量过了。你们只要还我和他十年自由,到时候,我和他都会回来。”   池小池爽快道:“好,工资怎么付?”   089笑嘻嘻:“他的眼睛不好,到时候,请你给他一双眼睛。我呢,就是免费附赠的了。”   到了传送的时间了。   089选择回到自己的世界。   看到那扇传送的光门渐渐展开,池小池有些感慨。   所幸,他最后一个世界的进度够快,不然,这扇门,只会把089拆解成一堆面目全非的空白数据,主神空间里,也只会多出一个机械地负责摇签的“新先天系统”。   可089却没有急着离开。   他返身走到“须臾之间”紧闭的大门,敲了敲门,招呼道:“23,我走了啊。”   自从旧主神下台后,“须臾之间”就不再是一只封闭无声的罐头。   但外面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好像他说话的人并不存在似的。   089毫不在意,用额头轻轻抵住门,含着笑低声哄着那不晓得是不是存在的人:“别难受。我喜欢你啊。”   外面仍是安静,但隐隐能听到一声吸鼻子的轻音。   089说:“我走了。我在我们的新家里等你回来。”   在089即将转身时,023突然在外面大力敲起门来。   咚咚咚,咚咚咚。   089却笑了笑,并没有开门,而是直接走向了光门。   走过池小池身边时,池小池问他:“不开门吗。”   “真的要开门的话,他会喊。”089说,“这个频率是我们的暗号。他的办公室太大,有的时候他懒得起来走动,我们就用敲击声传达要说的话。”   他指了指身后,神情是放浪常态下难见的温柔:“……三敲一组的意思是,我很快就来。”   在023的敲门声里,089踏入光门,身形隐没,再无踪影。   而总系统对主神的审判,也渐渐接近尾声。   他被控告的罪行全部成立,原本是要带回主系统进行销毁的。   但池小池向主系统送上了一封信,隔天即有了回音,允许他全权处理这位主神。   于是,第二天,池小池带着旧主神,去了一趟位于系统内部的熵池。   熵池是不对任何主神以下系统开放的禁闭之地。   自从它形成的第一天起,就连主神713都没有踏足过这里哪怕一步。   站在池边,早早化作人形、失去力量的主神头发凌乱,面色苍白似鬼,眼珠周边一片赤红。   池小池不顾他恨不得将自己杀之而后快的表情,说:“有人跟你说过吗?我打算用这一池熵值,弥补你先前犯过的错误。”   主神冷笑了一声,并不信池小池的话。   他可不信,池小池会舍得用这即将被填满的熵值池去做那样无用功的事情。   池小池也不否定他,只静静凝视着他。   随着时间的流逝,主神原本就惨白的脸一分分变成了纸色。   他既惊且骇:“你疯了?!这是我的熵值,我的!”   池小池说:“纠正一下,现在是我的。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对于吝啬至极的守财奴来说,把他珍藏多年的财宝一点点拿走,用于他认为没有一丁点儿价值的事业,比割肉放血还要痛苦。   无视了主神近乎发狂的诅咒和辱骂,池小池绕着池子走了几步。   无边无际的熵池被填满了五分之四,内里铅灰色的柔软物质,正如云如水地翻滚,仿佛一口烧开了水的巨锅。   无形的云雾间,隐隐浮现出挣扎怒吼着的人脸轮廓。   池小池试水温似的,把食指浸入池中。   他耳边瞬时响起了尖利的咆哮,音量足以刺得正常人耳朵渗血。   所幸,池小池有足够的耐心。   他微闭着眼睛,对缠住他手臂攀援而上、恨不得将他拉入池中溺死的力量轻声说了些什么。   奇异的是,尖声哭泣的灵魂竟一点点安静了下来,蟒蛇一样的云雾,也逐渐从池小池的手臂上松脱。   甩去指尖仍萦绕着的一点点灰色云雾,池小池站起身来,对押解旧主神的几个系统下了命令。   “把713锁起来,浸在熵池里面。”   “你敢!”主神瞪大了眼睛,却也只能显露出憔悴的虚张声势,“你凭什么?!”   “凭我需要。”池小池绕到了他的身后,“到这个池子空了之前,你会是熵值唯一的来源。”   重镣加身的旧主神甚至没有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被池小池从后一脚踢下了熵池。   被人类的负面情绪包围着的旧主神,刚一进入熵池,便只觉得四肢百骸宛如被硫酸灼烧一样,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刺耳的嚣叫,就被一只人形的云手摁入了翻滚的熵值之中。   没人能想象到,这一池子满含着绝望的冤魂,会对这个罪魁祸首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几个早已接到上峰命令、拉着旧主神身上锁链的主系统,把锁链烧铸到了池子边缘,把他牢牢锁死在了池中。   池小池望着云海中载浮载沉、惨叫不休的人头,说:“你最好希望,我快点结束你留下的烂摊子。不然,多一个冤魂,你就多一点折磨。”   擦着手走出熵池外时,池小池发现一个人正站在门外。   池小池认得他。   他是旧主神713的专属ai,一个身形高瘦、看上去有点呆气的年轻人。   他是旧主神一手创造、提拔起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主神在接受审讯时,说ai只是按照他的指令行事,本身没有做过错事,因此总系统在经过商榷后,决定不追究这个系统的责任。   ……这个ai,可以说是旧主神无限的恶念之海中,仅存的那么一丝善意。   池小池一出来,他就自动跟上了池小池。   一旁的娄影微微皱起眉来,有意护在池小池身侧。   池小池却不很惧怕他:“你来这里,是找我,还是找他?”   ai答:“找你,也找他。”   一来一回间,池小池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总系统已经不追究你的责任了。要去哪里,是你的选择。你确定要进入这里?”   “除了主人这里,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主神的ai望向熵池所在之处,目光清明,“……那就是这里吧。”   池小池没吭声,倒是从主系统来的一名系统多嘴,劝了他一句:“何必呢。”   ai说:“我是主人的肋骨。肋骨不会背叛主人。”   池小池注视着他:“好,那你去吧。”   刚刚关闭的大门重新开启,一个身影缓缓踱入,融入雾气和旧主神模糊的惨叫声之中。   旧主神的统治,由此画下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句号。   接下来,是漫长且枯燥的一年零五个月。   池小池整理出了所有亟待恢复的世界线,并指导系统该如何协助宿主完成任务,如果有处理不了的高难度世界线,可以打报告回“须臾之间”,询问处理办法。   与此同时,他颁布了新令,开放了系统的自我认知系统和限定发送的亲密能力,任何有相关需求的系统都可以结伴来他这里办理能力开通手续,但开通次数仅限两次,务求申请人慎重。   尽管如此,池小池仍是忙到无心性生活。   只有晚上,忙碌暂止,池小池才有空窝在娄影怀里好好温存一阵,充充电,或是握着他的手说说话。   一年多后,主神空间内运行的新秩序,总算进入了正轨。   于是,池小池向上告了假。   按照池小池当初与主系统的约定,池小池也是时候休一个假,返回现世,并取回他真正的身体了。   精神体慢慢回落至医院病床上、没入了那沉睡了四年多的虚弱躯体时,池小池穷尽全身力气,也只够动一动手指。   好在他足够耐心。   首先恢复的是听力,声音有些朦胧,宛如闭气的人浸在水中,隔着摇曳的水面听到的外界声响。   病房里的电视机是开着的,似乎正在进行一场颁奖礼。   “接下来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最佳男主究竟会花落谁家呢。请黄xx打开信封……”   池小池蹙起了眉头。   电视里的声音他听不很分明,也不知道是谁会在他的病房里看电视。   还没等他理清思路,电视里便传来了报喜声。   “恭喜池颂!”   “也恭喜《延期毕业》剧组,今夜喜折三桂,荣获最佳编剧、最佳影片和最佳男主!”   “池颂在《延期毕业》演绎的乡村教师,细腻动人,令无数观众动容……”   慢慢的,声音清晰了,一颗浸在水里的灵魂渐次浮出水面,呼吸到了第一口新鲜到叫人眩晕的空气。   光涌入了,影也涌入,坐在病床边的身影,也浮现出了具体的容貌。   ……lucas。   lucas还是惯常的打扮,头发留得有点长,又染成了奶奶灰,再加之单人病房里的灯管明亮,把他一张白净的脸衬得愈加光彩。   他靠在病床扶手边,从梨身上削了一小片梨子送进嘴里,看着电视上的颁奖典礼。   “看见没有。”luca咀嚼着梨子,含含糊糊地跟床上的人讲话,“新人跟韭菜似的一一夜长出来,你这前浪都快被后人拍死在沙滩上了。”   床上的人,与他每次拜访时一样,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不会对他的任何话起任何反应。   lucas不免有些气馁,不顾手上还沾着梨汁,照他被子边缘就拍了一巴掌:“姓池的,你听见没有?你要是听见了,就争点儿气,快点……”   说着话的同时,lucas转过头来。   映入他眼帘的,是池小池眯着的眼睛,以及眼底闪着的、温和的光。   池小池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声带也像是生了锈的发条。   按理说,他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然而,主神的力量,还是足够他做出这一点不合常理的调整的。   面对一张嘴开开合合的lucas,池小池含着笑意,艰涩地开了口:“我什么时候……不给你争气了?”   lucas手里的梨子骨碌碌滚落在地。 第270章 完美新世界(完)   ……池小池醒了。   爆炸性的消息引来了无数记者,老影迷热泪盈眶, 纷纷聚来医院, 但都被lucas设法挡在了门外。   “你就放心吧, 啊。”lucas把清粥一口一口喂给池小池, “你账户里一部分钱被我转去做了投资, 除了把医院费用缴清了, 还给你赚了一套房回来呢。”   池小池:“嚯。我还以为等我回来就要上街卖艺了呢。”   “开玩笑。我是什么人啊。”lucas得意道,“你碰上我算是走大运了, 我家有的是钱,看不上你这点小破家当, 不然,换个别的人来, 知道你的密码,你一躺尸,给你唱一出卷包会,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池小池诚恳道:“tony老师, 你真是我亲姐妹。”   lucas作势要捶他, 最后也没舍得下手。   池小池问他:“工作室没让你转带其他人?”   “不了。”lucas一圈圈地把粥搅温, “你走之后, 工作室又签约了几个,只是没什么意思,现在我是你工作室的二老板……”   说着,他才反应过来,拿勺子指向池小池, 气道:“你还指望我去伺候别人?!我在家好歹也是个主儿,就他妈倒霉碰上你。伺候你一个活祖宗这辈子就够了,你还想让我当多久碎催?”   池小池很知道该怎么平息lucas的怒火,张了下嘴巴:“啊。”   lucas乖乖举勺喂他:“等你身体恢复了,还打算演戏吗?”   “未必。”池小池说,“死了一回,以后要多享受人生了。”   “你给我呸呸呸!”lucas七窍生烟,拿起用来清新空气的柚子皮擦他的嘴,“谁死了你都不会死。”   池小池正虚弱地举手以示投降时,医生来查房了。   惯例询问过池小池的身体状况后,医生合上病历本,笑道:“池先生,你的身体恢复情况很不错,可以开始拟定复健计划了。护工和复健师都已经有了人选。”   lucas第一时间关心:“嘴严吗?机灵吗?”   年轻医生很爱笑,看样子与lucas已经熟稔得很了:“你放心,完全是按你的要求找的,职业素养很好,什么证书都有。”   他把装着证书复印件的文件夹递给lucas,补充道:“复健师今天有安排,没能来,护工倒是来了。池先生,要见一面吗?”   lucas确认了一下池小池的精神状态尚可,就很有当家主母风范地替池小池点了头。   医生向门外招呼了一声。   一道身影推开病房门,自门外踱入。   医生介绍道:“高级护工,小娄,娄影,24岁,专程招来的。”   末了,他又补充道:“听说还是池先生的真爱粉丝。”   来人的脸,以及包裹在洁净制服下的身材,晃眼得让lucas都失了一下神。   他微微咽了一口唾沫,挑剔道:“24岁……年轻了点儿吧。”   娄影温和道:“是。但我是中央医科大学的在读博士。”   lucas:“……”   他差点脱口而出,那你干嘛跑到这里当护工。   不过,想到医生刚才说的“真爱粉丝”,他闭嘴了。   毕竟手头的文件不似作假,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一身气质,应该也不会是招摇撞骗之辈。   lucas还在以娱乐圈里习得的毒辣眼光上下打量娄影时,医生走到了门口,对lucas道:“盛唐,你出来一下,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说,是关于外面那些记者……”   “不许叫我那个名字!”lucas尖叫,“我一叫这个名字要倒霉的!”   lucas从小体弱多病,一直认为是自己的名字起得太大,他那点小气运根本压不住,而父母偏偏一点都不迷信,坚称这是他爷爷临终前给他起的名字,死活不许他改名,lucas只好给自己改了个英文名,然后就碰上了池小池。   ……也不知道是交了好运,还是迎来了霉运。   医生笑眯眯地把炸毛的lucas带出去后,病房里就只剩下了池小池与娄影两人。   青年娄影一步步走到床边,弯腰彬彬有礼地招呼道:“池哥好。”   “24岁?医科博士?”池小池才刚刚学会坐,坐久了身子就发软,他看着眼前这张脸,就禁不住从心底泛出笑意来,“什么时候读的博?”   娄影对答如流:“第五个世界。”   池小池:“这就是你给自己选的新身份?”   在回来时,他已经恢复了娄影的自由身,并给了娄影自由设定自己新身份的权力。   身为新主神,这点权力他还是有的。   “嗯。”娄影轻碰碰他的腿,“你可以用主神的力量恢复的。”   池小池同他耳语:“我可是公众人物,一下子健步如飞,怕吓着他们。”   娄影揽住他的腰,去掉他身后的软枕,又摇着床侧的调节阀,把他的身体一点点放平。   池小池还有点不服气:“为什么选了个比我小的?怎么,嫌我老啊。”   “不是。”娄影好脾气地解释,“是怕你嫌我比你年纪大。”   说话间,娄影贴在池小池耳边,用气音轻声笑道:“不喜欢吗?……哥。”   池小池耳朵一瞬酥麻,又没力气推拒他,只好任他揽着好好温存了一阵。   lucas再推门进来时,娄影正拿着电视遥控器,询问池小池想看哪个台。   气氛融融和乐,而且池小池脸上气色不坏,红润润的,应该是不介意这个新来的护工的照顾,心自然也放下了几分。   复健是件极辛苦的事情。   lucas偶尔旁观过几次,都因为池小池泉涌似的汗水和白纸似的脸颊心疼得直抽抽。   他拍下了池小池伏在新护工怀里低低喘着的样子,考虑要不要对外公布一点池小池日常相关的影像,好安慰一下粉丝。   不过,lucas也就是这么想想。   对外界来说,池小池绝对算是腥风血雨的人物,粉黑如潮,在一群满怀希望、诚心祈祷的粉丝中,还混迹着车载斗量的黑粉。   他们声声唱衰,认为池小池未必能站得起来,就算站起来,这个过时了四年的人,想要重新杀回影视圈,也是白日做梦。   一群乱飞的苍蝇的确气人,但现在就连lucas也不能确定,池小池到底能不能熬过复健这关,得确认他恢复基本的行走能力后,再向外界通报他的情况,打了黑子的脸,又能给粉丝喂一颗定心丸。   ……况且,这照片里,池小池的护工和他也忒暧昧了,搂搂抱抱,喁喁低语的,看上去登对得不行,要是发出去,粉黑又要集体狂舞上一阵儿了。   lucas瞪着复健室里的两人,神情复杂。   因为他渐渐发现,从来抵抗任何人身体接触的池小池,居然对于娄影的触碰没有一丝丝的反感。   如果他们两个真的干柴遇了烈火……   lucas重新找回了当初捏着手机如捏定时炸弹的紧张感,一时简直不知是喜是悲。   而与忧心忡忡的lucas一扇玻璃之隔的复健室内,汗涔涔的池小池搂着娄影的脖子,笑嘻嘻地往下坐:“走不动了。”   娄影抱着腰部无力的池小池,单膝跪下,把他缓缓放坐到自己的膝头,替他按摩着腰和腿:“休息一下。一会儿我抱你去旁边补充一点水分。”   池小池缓了两口气:“没事,我再走走。”   娄影轻声问:“真的不用力量加速一下恢复进程?我能帮你的。”   池小池回他:“正好体验一下复健的感觉啊。以后万一做任务时有相关的演出需要呢。”   娄影失笑。   ……好吧,是他家爱岗敬业的池小池了。   身为下属,当然是遵守主人的命令了。   三个月后,开过一次发布会、向公众报了平安的池小池返回了他的大别墅中。   腰部力量恢复后,池小池玩轮椅已经很熟练了,娄影洗碗时,就听见池小池在客厅里溜着轮椅玩漂移。   他含笑低叹一声。   ……孩子气。   娄影把洗干净的碗用干布擦拭干净,一个个摆上碗架,扬着声音朝外面喊:“小心点儿,别撞了。”   池小池嚣张回道:“死条子,有本事来抓我啊。”   娄影依言,将轮椅超速的池小池迅速缉拿归案,扯了张便签条贴在他脑门上:“罚单。吊销驾照。”   末了,他折返回厨房,简单打扫一番,洗净了手,又切了碗西瓜,返回去时,发现池小池竟然真的乖乖呆在原地没动。   灯光从他侧面投来,在他身上投下明暗两色光影。   娄影心尖微微一动,缓步绕到池小池跟前,把盛着西瓜和小叉子的透明玻璃碗放在他怀里。   池小池依然被“罚单”定着身,转动着眼珠,笑眯眯地看他,看模样显然是不知错的。   娄影俯身,张开口,咬住了便利贴的下缘,把罚单揭下。   池小池身体微微一僵,微微偏开脸去,有种眼睛被娄影亲吻的错觉。   娄影温和道:“再犯就要关起来了,拘役六个月,看着办。”   池小池脸有点红,但仍故作没皮没脸,笑嘻嘻道:“好的,阿sir。”   阿sir推着他的犯人,来到茶几前,二人把饭后水果分食过后不久,池小池就说要洗澡。   洗澡就洗澡,娄影帮池小池脱了衣服,自己也只穿了一件易洗的白t,坐在浴池边,打算给池小池洗头。   这时他这才发现,浴室里所有的沐浴用品都换成了自己常用的那一型柠檬香。   “今天你出去买菜,我交代lucas去买的。”池小池坐在热水里,笑盈盈地看他。蒸腾的水汽里,他一双眼睛狐狸似的泛着水光,“市面上能买的所有柠檬香,我都让他买来了,这个味道和你身上的最像。”   娄影把新包装打开,挤出洗发露,在掌心揉开细密的泡沫:“其他的呢。”   池小池面不改色道:“塞咱们床底了。”   娄影无奈一笑,沾满泡沫的手指拢上了他的头发,训他:“浪费。”   池小池舒适地在热水里伸长了腿,脖子向后仰去,伸手抱住娄影的脖子,压低声音道:“我高兴。”   娄影俯身,在他鼻尖上落下一吻,算是默许了他的任性。   洗澡花去了足足一个小时。两个人谁都不急着去做什么事情,时间就如身下流水,散发出雾蒙蒙的、叫人昏昏欲睡的温热水汽。   擦洗完毕,娄影把他身上的水拭干。   池小池:“浴袍。”   娄影就起身去拿,但当他帮池小池把浴袍半披在身上时,池小池却拉住了他的手,引导他往浴袍的右侧口袋里伸去。   那里有些鼓隆,娄影没多想,把内里的东西拿出来看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还未开口,脸先红了大半。   ……那一管软膏,开口已经拧松了,有淡淡的甜奶油味儿。   池小池状似无意地扯过浴袍,盖住双腿,微昂着下巴,略挑衅道,“这个味道是我喜欢的。听我的。”   从回到现实世界以来,池小池慢慢一点一滴为这个家添置着惊喜,但殊不知,对娄影而言,他本身才是一个无穷无尽的惊喜。   娄影无言无声,将池小池直接打横抱起,浴袍从他身上直接滑落。   池小池略提了一口气,双臂却搂住娄影不肯放,只鹌鹑似的把脸埋在娄影肩窝上。   把池小池安安稳稳放上床,娄影一粒粒解着湿透衬衣的纽扣,注意到床上的人不着痕迹地拉过了被子,又盖住了身子。   娄影问他:“怕?”   池小池哈地乐了一声,并未作答,但声音里却悠悠地透着点儿颤意,手已经不自觉握上了枕头边缘。   娄影问:“关灯吗。”   池小池用气音答:“关。”   灯灭了,池小池只觉一股冷风和熟悉的柠檬香钻入被中,然后贴上来的,是发烫的身体。   黑夜里,什么都看不分明,皮肤触觉放大了千百倍,池小池能清晰感受到那手臂环过自己身体时克制又温柔的力道。   他不自觉抬了抬腰:“娄哥……”   “嘘。”娄影用极认真的口吻在他耳后咫尺之遥的地方说,“抱歉,我也是第一次,在学习。”   这漫长的一年半恋爱里,这的确是他们的第一次,用真正的身体。   但事到临头,池小池仍是下意识地想逃,但娄影却牢牢地自后抱着他,不容他有任何反悔,只声声安抚着他:“真好。做得很好。”   池小池停了抗拒,低低嘘着气。   娄影没有笑话他先前的虚张声势和现在的紧张虚弱,没有中途叫停,也没有说出任何不合适的话,只是缓慢、温柔而坚定地做着他应做的事情。   “……哥。”他叫了那个让池小池最受不了的称呼,“哪里不舒服就说,我改。”   池小池“唔”了一声,乖巧得像只猫。   脑后传来娄影再温和也再克制不过的低语:“别看我,想着我。我们……慢慢来。”   ……   第二日清晨,池小池从好梦中缓缓苏醒过来。   在意识清明过后,池小池悄悄拿过了床头的手机。   人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池小池翻了下今日黄金汇率,发现自己挣了四百多万。   他挺开心地翻了个身,才觉出后腰酸痛至极,低哼一声,侧身把娄影平放在身侧的手臂拉开,放在了自己腰上。   娄影被响动弄醒了。   在系统重启时,他迷迷糊糊地翻过身来,亲吻了池小池的唇角。   他用沙哑的声音轻声问候:“昨晚睡得好吗?”   池小池不说好也不说坏,只静静倚靠在他怀里,与他一起享受清晨的初阳。   娄影也不再说话,揽着池小池的同时,在自己脑中建立了一个新的数据库,把昨天获得的与池小池相关的崭新数据录入其中。   每一个点,每一处皮肤,事无巨细。   池小池问他:“娄哥,在想什么?”   娄影说:“我想,我们今天可以在家里晒太阳。”   池小池笑了:“好,晒太阳。”   窗外轻纱似的晨光掸落在二人身上,将浸着二人体温的被窝晒得发暖。两个人蜷在被窝里,昏昏欲睡,倦怠懒睡,像是两只相偎相依的猫。   ——end   作者有话要说:  《垃圾桶》正文正式宣告完结啦~   番外预计八篇,具体内容发在前几章的有话说里,在这里再发送一遍。   1、娄池车内车   2、8923动物化日常(89是伪装成布偶的白狐狸,23是眼睛看不清楚的折耳猫)   3、双池会(小池和池颂的现实相遇)   4、娄池到各个世界里转圈圈拜访程沅等宿主w   5、小池怒打黑粉脸   6、娄池筹备婚礼   7、娄哥欠小池的约会   8、小池和经纪人lucas盛唐的初遇   第9第10番外位置暂时空缺~   作者在争取上本周四开始的双周完结榜,在完结榜期间是不能更新的,所以会在两周后把所有番外一口气更掉w希望大家支持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