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 作者:河汉 文案 太子是个白痴,名副其实的白痴。 荆鸿为了弥补当年铸下的过错,竭力帮助这个白痴太子争取帝位。 内忧外患,逼得他提心吊胆、步步为营,更要与自己前半生辅佐的君主为敌。 光阴似箭,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全心保护的白痴太子,居然早就已经黑化了。 辅佐白痴争天下,热血儿郎藐荣华。 养得新欢打旧爱,功成还来就菊花。 太子X辅臣。古风励志文。热血有,狗血也有。HE。 内容标签:年下 重生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渊,荆鸿 ┃ 配角:宇文势,谢青婉,萧廉,顾天正等 ┃ 其它:励志 编辑评价 人人都道当朝太子是个白痴!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皇帝广纳年轻才俊,设立了‘太子辅学’一职。 太傅的得意门生荆鸿一眼便被太子夏渊相中,坐上了辅学之位。 荆鸿为了弥补当年铸下的过错,竭力帮助太子争取帝位,即使要与自己前世辅佐的君主为敌。 岂料,蓦然回首,荆鸿才发现,自己全心保护的白痴太子,居然是黑芝麻馅儿的! 养得新欢打旧爱,功成还来就菊花。 这是一个为了赎罪而一心一意辅佐白痴太子,与自己的前任争天下, 最后被黑化了的小太子推倒了的故事。 文风古朴风雅,而文雅中又带着些俏皮。 行文自然流畅,作者以其细腻精致的笔触,将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一点点展开。 明枪暗箭中处处透露着惊心动魄,紧张中夹杂着调侃,张弛有度,收放自如。 【第一卷 孤鸿入野】 第1章 长夜思 飞沙万里,静月如钩,本欲两处皆不见,奈何翻作满怀愁。 中原以西,蒙秦国。 已是更深露重,容青殿中却依旧灯火通明。侍候的小厮站在门外一冲一冲地打着盹,破坏了映在窗纸上的婆娑竹影。有风掠过,小厮手里执的宫灯明灭数下,终是熄了。 桑沙一袭墨色夜行衣翩然落地,看那小厮点着脑袋完全没有要醒的样子,不由得眉头紧皱,心道君上怎么找了这么个不警惕的小厮。不过慎重起见,他还是一记手刀敲晕了他,毕竟他如今在蒙秦的身份是叛将,绝不该出现在这里,被人看见恐生事端。 就着屋里的灯火,桑沙瞥了晕倒在地的小厮一眼,忽地脚步微顿。 ——原来如此,他似乎知道君上为什么要让这么个人侍候了…… “桑沙,进来吧,在门口磨蹭什么呢。” 屋里传来一把低沉的嗓音,桑沙赶紧收敛心神,小心推门进去,扯下蒙面巾,上前几步跪倒:“末将桑沙,拜见吾王。” 宇文势放下手中文书,斜靠在坐榻上,双眼微阖,似是极倦:“起来说话。” “是。”桑沙站起身,抖落一地沙尘。 “你星夜兼程地赶回来,一路辛苦了。” “能为君上做事,桑沙万死不辞。” 这不是虚表忠心,宇文势所拥有的力量和王权,他从不怀疑。自这人登上王位,蒙秦逐步成为塞外第一大国,入主中原指日可待。在蒙秦,没有谁不敬仰他们的君主,而他能单独受命于君,是他引以为傲的荣耀。 桑沙偷偷抬眼看了看阶上的男人,只见他袍襟松散,露出大片古铜色的胸膛,黑发随意束着,衬得那副雕刻般俊朗的面容有些惫懒,不禁敛目暗叹,君上也只有在这容青殿里能如此放松,在外可从来都是威严赫赫。 “近来华晋朝中可有什么动向?我听说,那庸君立了太子?” “回君上,中原皇帝日前确实立了太子。不过据末将所知,那所谓的太子不足为患。” “怎么说?” “那太子年方十五,常闻其愚笨至极,别说朝中政事,根本连字都不识几个。” 宇文势哼了一声:“立这等废物为太子,那皇帝是被猪油蒙了心么?你可有调查清楚,别是皇家放出的假消息,若是坊间传闻,未必可信。” “桑沙不敢妄言,皇帝已发了皇榜昭告天下,立长子夏渊为太子。立长本是他们中原人的祖制,但此事就连华晋朝中老臣也颇有微词,说那孩子难当重任,更有甚者,上书陈情,恳请皇帝重立太子。” “哦?那可真是怪了……”宇文势轻点手指,若有所思。 “那太子的生母是华晋的前皇后,于数月前病逝,生前极是得宠,娘家势力也不容小觑。有传言说,她临终前向皇帝讨了立太子的诏书,又将自己胞妹推上皇后之位,当真是煞费苦心,而那皇帝昏聩,竟都允了她。君上,此乃天助我蒙秦啊。” 宇文势不置可否:“那太子现下如何?” 桑沙垂首禀告:“想来中原皇帝也觉得这愚钝太子难以服众,正在广纳年轻才俊,说是要设立‘太子辅学’一职,说白了,就是陪太子读书理政,遇事从旁提点。” 宇文势微微颔首,看不出半点情绪:“我知道了,此事暂且搁置,静观其变。还有一事,你务必要好好办妥。” “君上请示下。” “华晋与塞外的交界地带,向来是无法无天之处,你派驻一些人在那里挑起事端,散播流言,把中原和四大塞外国都牵扯进去。” “君上说的是瓯脱?瓯脱那里多是些刀口舔血的江湖儿女,终日纷争不断,不知君上您所说的事端是指……” “天下武斗大会。”宇文势指点道,“此事不可急于求成,我给你三年时间,三年后,我要一场名动四海的盛会。” “君上,恕末将愚钝,敢问您此举是何用意?” “用意?这阵子太过无聊,想制造一场乱局罢了。”宇文势唇边勾起一抹轻笑,“王御瓯脱,可号令天下——这是他的提议,那时候他就绷着脸让我整肃瓯脱,一直没抽出空来,趁着这个机会,我想带他去凑凑热闹。” 听到君上提及那人时柔和下来的语调,桑沙的神色有瞬间僵硬,但终究不敢多说什么,诺诺应下:“末将领命。” 待桑沙离开良久,门口的小厮才悠悠转醒,见自己趴在地上,还以为睡昏了头。蓦地想起大管事交代过,四更要进去给君上添灯油,他连忙拾掇了一下,进屋伺候。 这小厮刚进宫没多久,还不大懂规矩,做事有些毛躁,原本大管事是不会让他来侍候君上的,但也不知他走了什么运,竟被君上看上了,钦点来了容青殿。 小厮刚来的时候颇有些胆战心惊,他听说这容青殿算是宫里的禁地,未经君上允许,擅入一步就是死罪,负责清扫的仆役也只有一个,还是个哑巴。 一开始他怕自己伺候不好君上,不过后来发现,君上待在这里的时候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吩咐,只让他侍立在门口,偶尔进来奉个茶挑个灯就好。虽然有时君上会神色古怪地盯着他的脸,但日子还是平平安安地过来了,于是他提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今夜他跟往常一样进屋添油奉茶,却没在屋里看见君上,他吓了一跳,以为君上在他贪睡的时候出去了,这要是给大管事知道了,可是要挨鞭子的。 小厮一下子慌了起来,在屋里茫茫然地转了几圈,注意到通往偏殿的门不知何时开了,里面似乎还有点点亮光,他拍拍胸口,吁了口气,原来君上是去了偏殿。 这道门平日里是上了锁的,小厮有些犹豫,伸头探看了一眼,没什么异常的,就是回廊上只燃了一盏灯,显得有些清冷。 小厮少年心性,对这处偏殿很是好奇,于是大着胆子往里走,越走越觉得那股子清冷愈加浓重了,这里似乎比正殿冷得多,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君上呢?要不要给君上添件衣服? 想到这里,他回头取了件轻裘,再度走向偏殿深处。 在这间寒凉的小屋中,宇文势只着单衣,却丝毫不觉得冷。榻上的人阖目睡着,神色安详,他轻轻拂过那人的鬓发,手指缠在那黑缎般的发丝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青折,等那个天下武斗大会筹备好了,我带你去瓯脱好不好?你可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瓯脱?” “那年大旱,运河干涸,瓯脱缺水缺得厉害,杀人饮血的事都经常发生,我路过那里,渴得两眼发晕,还以为我堂堂蒙秦王就要渴死在半路上了,然后就看到你们兄妹俩在施水。你都不知道,你给我的那碗水有多甜。” “那种时候,你们哪儿来那么多水?我当时就想,这定然是老天派来的神仙,我要把你带回来,一直栓在我身边,那我就可以一直喝到那么甜的水……” 小厮缩在屋外,惊讶地听见主人絮絮地跟谁说话,还有极亲昵的浅笑声。这偏殿里还住着人?这么冷的地方能住人吗?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冷宫?那人又是谁?冷宫里的妃子吗? 揣着一肚子疑问,小厮不敢上前打扰,只得老实地站在外面,大气都不敢出。接着,他听见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他从窗缝偷偷往里看去…… 小厮从未见过这样的君上,他坐在丰软厚实的床榻上,怀抱着一个人,垂首与那人说话,亲吻那人的眉眼,眼里尽是化不开的柔情,似乎除了那人,再看不见世上其它事物。 随着君上的动作,那人衣衫半褪,露出大片背脊,作为女人来说骨架好像有些偏大,但肌理匀称,皮肤光洁,手臂静静垂在身侧,轻柔的抚摸与呢喃加诸在这副躯体上,造就满室艳景。看得出来,君上对那人非常珍爱。 小厮对那个人越发好奇,踮着脚看去,只远远看见半边脸,那白皙剔透的皮肤上,有一颗浅褐色的小痣,像是不小心沾上的芝麻,说是瑕疵,却给那安静温顺的人平添了些许灵气。小厮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也有一颗长在相似位置的痣,看到君上的唇落在那颗痣上,他不由得红了脸。 “青折,青折……” 宇文势一遍遍唤着这个名字,沉迷于那人身上,呼吸渐渐粗重。他细碎地啄着每一寸肌肤,最后辗转于那两片薄唇,顶开牙关,如饥渴了许久的人,痴迷地吮吸。 深吻中,舌尖勾出一颗砂砾大小的玉珠——那是千金难得的泠山脂玉,性极寒,化之有驻颜养生的奇效,坊间也有人称之为仙丹,当真是可遇不可求的稀世珍宝。 宇文势收了这颗快要化完的玉丸,面露无奈:“青折,说你嘴馋你总不承认,你看看,这都第三颗了,你把这个当糖豆吃吗?” 说着从榻边的石盒里取出又一颗饱满圆润的泠山脂玉,宇文势以口喂进他的舌下,宠溺道:“不过没关系,只要你好好地在这儿,你想吃多少我都会给你……” 他手指灵活地挑开那人的衣襟,大掌有些急躁地抚摸着那副令他贪恋的身体,摸到胸前,揉捻着两颗乳首,忽然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一缩。 ——这里没有心跳,只有一个狰狞的伤口。 这是个强迫他清醒的伤口,宇文势眼神微闪,终于回想起,那柄滚烫的金刃是如何在这人身上穿心而过,带着浓烈的怨恨,与浓烈的鲜血。 宇文势手掌颤抖,运功将方才只剩一点的玉丸化在伤口上,玉浆渗进焦灼溃烂的皮肉,但一如既往地没有起到丝毫愈合作用。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吻过那道伤疤,然后用衣裳遮掩住,假装它不曾存在过:“青折,你抱抱我吧,抱抱我好不好?” 宇文势将他的一条手臂绕到自己肩上,作出拥抱的样子,又拉着他的另一只手触碰自己胯间:“我想要你,青折,你碰碰我,碰碰我,你也会暖起来……” 不够,怎么都不够。 他要占有这个人,完完全全地占有他,像从前一样,拴住他的人,抢到他的心,让他对自己笑,对自己生气,对自己无可奈何。 泠山脂玉可令尸身不腐,化于骨肉中,还可滋养其保持原本的质感,宛如生人。但因其性寒,所保存的躯体必然阴寒彻骨。 宇文势不管不顾,挺身进入那人的身体,冰冷的穴口紧紧包裹着他的灼热,他催动体内真气流转于两具躯体间,感受着那份虚假的温度,忘情地律动。 只属于一个人的喘息声在空寂的房间中回荡,明知道身下之人不会有任何回应,他还是细心照料着他的感受,怕他硌着了,怕他不舒服。 真气与寒气交汇,在那人身上凝成水珠,沾湿了长长的睫毛,伴随着交合微微颤动,宇文势痴痴地望着那双睫翼,仿佛下一瞬便能看见那人睁开眼,羞怒地责怪他如此乱来。 “青折,青折,别怕,我抱着你就不会冷了,也不会痛。我不会伤了你的,谁也不能伤你……”肉体剧烈碰撞着,那人温顺地随着他的动作起伏,腰肢柔软,任他为所欲为。 临至巅峰时,宇文势抽身出来,让那些热烫溅湿那人垂软的下身,又眷恋地吻遍他的全身,直到确认这人的身上沾满了自己的气味,才心满意足,细细替他擦拭干净。 屋外的小厮已然傻了。 青折、青折……谢青折?他想起来了,那不是蒙秦的上卿大人吗? 那不是什么妃子,那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死人,一年前就死了的人…… 君上他……在宠幸一具尸体! 小厮倒抽一口气,险些惊叫出来。当他再回神时,已被人掐着脖子拎起来,灯油泼洒了一地,那袭轻裘被宇文势抄在手中。 宇文势衣襟大敞,修长健壮的身躯一览无余,他也不做遮掩,对着这名听墙角的小厮,又恢复了以往的冷峻:“看够了吗?” 他声音里透着杀气,小厮骇得落泪,喉咙里发出呜呜声,凄凄求饶。 “胆子不小,他岂是你这种人能看得的。”宇文势手上收紧,扳过他的脸看那颗痣。 “原本一时兴起,想养着你看看,如今想来,是我糊涂了。别说你,这世上能与他相比的人,根本一个都没有。一个,都没有。” 咔嗒。他轻易就捏碎了这小厮的颈骨。 丢下这具尸体,宇文势走回屋内,为软榻上的人穿好繁复的衣服,又给他披上轻裘,拥他入怀,保存着他身上的余温……一切如常,好似他刚刚杀死的不过是只蝼蚁。 他温存地蹭着他的脸颊:“青折,还记得你用镜语给我算了一句批命吗?你说我一生紫气,尽散于渊。” “华晋夏渊……呵呵,你大概也没想到吧,那孩子居然还是登上了太子之位,当真是天命不可违。” ——宇文,我这辈子只做了一件亏心事,为了你,我害了那个孩子一辈子。 ——是我铸下大错,该我遭受报应,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这报应不是要我的命,却是要我痛不欲生。 青折,你后悔了吗? 你怎么能后悔,你我之间的所有情意,到头来难道只剩一句“痛不欲生”吗? 宇文势抱着这个再也温暖不了的人,埋下刻骨哀恸。 青折,你的债,我来背就好。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你要永远陪着我,陪着我…… 看我取了整个中原,为你守灵。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不为仕途前程,只是,想见见他。 闲言碎语: 大家好我是河汉,两件事。 1、开新坑了,先扫个雷:年下攻,励志文,热血有,狗血有,不虐,HE,1V1。 2、还是想把自己亲手鼠绘的封面放上来: 第2章 望宫檐 太傅府近日门庭若市,皇城里所有的书院都出动了,削尖了脑袋往这儿推荐自己的学生,年逾六旬的太傅大人不胜其烦,刚开始还客气回绝,后来干脆闭门谢客。 时值盛夏,太傅暑热难耐,回府时又被门口的人群挤得一身汗,便命人在湖中亭摆了冰镇的水果点心,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陈世峰和柳俊然二人前来时,就见自家师父捋起袖子和裤管,敞着衣襟,当朝一品官员的形象荡然无存。 二人本不想打扰师父休息,可手里拎着的东西实在重得慌,不好再带回家里,交给仆人又不放心,只得硬着头皮来到师父身边。 老爷子眼睛都没睁,没好气道:“这次又是谁家送的?” 陈世峰嬉皮笑脸道:“师父,这回各家都全了。您看,我这里是王家少爷给的羊脂玉玲珑,还有陆大才子给的一套西山墨宝。俊然那里是育英书院马院长儿子给的翡翠如意和冯仆射的门生吴沧海给的《搏鹰图》真迹。” 老爷子冷哼一声:“尽是些没用的东西,以后这种东西别拿到我跟前来,你们要看着喜欢自己拿去就是。” 陈世峰连忙摆手:“哎哟,我们可不敢收,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柳俊然不满道:“师父,要我说,您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应承这四家的请求,现在倒好,各家都送礼送个不停,生怕落了下风,您是闭门谢客了,可苦了我们做学生的,这几天家里就没安生过。” “哼,你们懂什么。”老爷子白了他们一眼,拈起一颗冰镇梅子边啜边说,“这几个人我是不得不收的。一来皇后娘娘把聘请太子辅学的事情嘱托给我,我总不能单单送自己的门生去,那定然会落下话柄;二来这四人的长辈平素都跟我有些交情,我也不好太拂了他们面子;三来,这几个年轻人算是比较出类拔萃的了,想必也不至于太丢人。” 陈世峰低头赔笑:“师父您说得是。” 柳俊然板着脸不说话,什么出类拔萃,他最讨厌那些趋炎附势之徒。 “俊然,把那个桃子递给我。” 柳俊然从冰水里拣出那颗又大又红的桃子递给太傅。 老爷子接过桃子咬了一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就是官场啊。论才学,你不输世峰,可论这为官之道,你还得多向世峰讨教讨教。” 柳俊然暗暗睨了陈世峰一眼:“是,学生知道了。” 话匣子一开,老爷子便忍不住啰嗦几句:“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年轻人啊,动不动就自称是才子名士,一个个都恃才傲物,好像自己有多了不得。事到临头了,却没一个想到要凭真本事的,就会耍些花花肠子。我都跟他们说过了,这次的辅学是由太子亲自挑选,我不过是负责举荐,他们送再多礼我也无法左右太子的心意。” 陈世峰接话:“说到太子,皇上月前放了皇榜昭告天下,立长子为太子,此事朝中议论颇多呢。师父您作为太子太傅也很烦恼吧,毕竟那个太子是……” “世峰!”老爷子打断他,厉声斥责,“刚夸完你就忘形了,这话是你说得的吗!” “学生知错了!”陈世峰自知惹祸,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太傅气冲冲地摔了桃胡,还要再骂,柳俊然插嘴替他解围:“啊,荆师弟来了。” 太傅闻声转头,只见一个青衫男子从九曲桥上缓步走来,手里捧着紫砂的一壶四盏,零碎长发拂过白皙俊秀的脸庞,眉若远山神色淡然,单是看着他,就让人觉得一丝凉意沁入心脾,若是此人不皱眉头,当会更加赏心悦目。 “师父,跟您说过多少次了,吃太多冰镇的东西伤身。您这般贪凉,怕是晚间又要闹肚子了。”那人一来就数落起太傅,也不管太傅如何心痛不舍,让仆人撤下那些梅子桃子。 瞥了眼太傅衣冠不整的模样,那人又道:“虽说府中少有女眷,但毛大厨的女儿临近及笄,有时会来厨房打打下手,您这样,若是让她瞧见总归不好。” “嗯嗯,鸿儿说的对,为师知道了,知道了。”老爷子理好衣襟,规规矩矩地坐着,将之前的飞扬跋扈全数收了起来。 陈世峰捏了把汗,和柳俊然对视一眼,心说果然只有这荆师弟压得住老爷子的脾气了。 老爷子正妻早逝,膝下无子,只得收些门生聊以解闷。他教出的学生甚得朝廷重用,因而想拜入其门下的人不计其数。不过太傅晚年只收了三个亲传徒儿,一个是陈世峰,一个是柳俊然,还有一个,便是一年前收的关门弟子——荆鸿。 荆鸿是个孤儿,从家乡一路游学来到京城,他也不参加科考,只在坊间卖卖字画,岂料被老爷子一眼相中招入自己门下。说来也怪,平素火气大脾气坏的老人家,谁的话都不爱听,惟独这个小徒儿的话听得进。 “听说师兄们来了,我就想师父这一觉是睡不好了,不如一起喝杯清茶可好?” “荆师弟盛情相邀,我们就不客气啦。”陈世峰巴不得岔开话题,让老爷子别盯着自己教训,赶紧拉着柳俊然坐下。柳俊然白了他一眼,倒是没推开他的手。 老爷子伸手碰了碰茶壶,不高兴道:“太烫了。” 荆鸿斟了四盏茶,自己先喝了一口:“摸起来烫手,其实已经温了。”他递给老爷子一盏,“您尝尝看吧,若是喝了不舒服,尽管倒了便是。两位师兄也尝尝看吧。” 老爷子不甚情愿地喝了一口,顿了顿,随即咕咚咕咚全灌了进去,长叹一声舒服。 柳俊然细细品味半晌,欣然赞道:“真是好茶,入口虽是温的,却有清凉之意直通心神,那些冰镇点心治标不治本,当真比不上师弟的一盏温茶。” 老爷子又添了一盏,问道:“鸿儿,这茶你怎么烹的,怎地这般清爽好喝?” 荆鸿浅笑回答:“不过是加了点薄荷,还有其他一些秘方。” “什么秘方?” “都说是秘方了,我怎会轻易说出来。师父若是喜欢,荆鸿每日给您烹煮就是,但是,徒儿有个要求。” “什、什么要求?” “师父莫要再让师兄们为难了,那些礼您想收就自己收下,不想收就派人给各家送回去,两位师兄给您挡了麻烦,回头还要听您的责骂,您心里过意得去?” “……好好好,反正你怎么说都有理。”老爷子撇撇嘴,算是应允了。 陈柳二人总算把那些烫手山芋丢出了手,不由松了口气,向荆鸿投去感激的一眼,荆鸿回以一笑。 喝完茶,荆鸿嘱咐仆人送太傅回房间竹榻上休息,这才闲下来与两位师兄聊聊天:“好啦,师父不在这儿,师兄们就不用这么拘束了。” “真是多亏荆师弟及时出现。”陈世峰长叹一口气,捏着柳俊然的手说,“俊然,吓死我了,我以为师父又要长篇大论了,从三纲五常到礼义廉耻,我肯定会给骂得狗血淋头。” 柳俊然冷下脸:“还不都是你嘴欠惹的祸。” 陈世峰不服气:“我不过是说实话,那个太子本来就是个白痴,还不让人说了?荆师弟你说对吧?” “嗯……唔,也不能这么说,太子还是个孩子,也许只是心智未开……” “他都十五岁了,还心智未开?” “好了世峰,不要说了。师父说得对,这不是我们该议论的事。”柳俊然适时劝道。 “那俊然你让我亲一口我就不说了。” “……滚开,没个正经!” 那两人在那儿打情骂俏,未曾注意到荆鸿一瞬间有些苍白的脸色。 太子……当真是个痴儿吗? 日头下去了些,蝉鸣声也渐渐弱了,亭子里凉快了不少。 荆鸿想了想问:“两位师兄,这次宫里大张旗鼓地给太子招辅学,你们不去尝试一下吗?且不管那个太子如何,能接近东宫,这可是仕途高升的捷径啊。” 柳俊然很是不屑:“想升官我自会凭真本事,要我去伺候一个笨……一个不学无术的太子读书,这种事我做不来。” 陈世峰嘻嘻笑道:“俊然你看你也差点说漏嘴。” 柳俊然恼羞成怒:“你给我闭嘴!” “那陈师兄你呢?” “我?我也不要去陪什么太子,有那闲功夫我情愿多陪陪俊然。再者说,如今我已是吏部侍郎了,谁还稀罕这种捷径。” 柳俊然冷哼一声:“真有脸说,你父亲是当朝郎中令,你想要什么没有?” “哎,我父亲是什么人又不是我能决定的,俊然,你别为这个生我的气了。” 柳俊然懒得理他,转头对荆鸿说:“师弟,方才师父也说了,这次是皇后娘娘交给他的职责,他不好全都推荐自己的学生,占下三个名额,那会落人话柄的。况且我们当中你年纪最小,只比太子大三岁,当他的辅学正合适。不过……” “不过什么?师兄但说无妨。” “不过,世峰说的确是事实,那太子天生愚笨,就连师父也教不好他,你若是做了他的辅学,想必要吃不少苦头。他学得好了你自然前途光明,他学得不好,受罚的可都是你。” “可不是嘛。”陈世峰道,“所以师父这次颇为纠结,他又想把你送去,给你将来创造机会,又百般舍不得让你去吃苦,你可是他的心头肉啊。依我看,太子选拔辅学时你随便应付一下就好了,师父不会怪你的。” 荆鸿苦笑点头:“多谢师兄提点,这些我都知道。但是,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是想见见那位太子殿下……” “荆公子,老爷说想喝您烹的茶,在唤您呢。”侍童过来传话。 “好,我马上过去。” 陈柳二人看了看天色,拱手道:“罢了,随你吧。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荆师弟,师父就劳你照顾了。” “哪儿的话,师兄慢走。” …… 日影西斜,荆鸿走过回廊,侧首远眺。 太傅府再往东,远远地,可以看见东宫的檐角,那里住着当年那个孩子。 他想见见他。 不为仕途前程,只是,想见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谁言丈夫无意气,雏凤初鸣会有时。 第3章 殿前试 真央殿上,五名被举荐上来的候选人垂首排在中间,两边各站着几位朝中重臣,太子立于殿前,一脸兴奋地来回打量着那几人……这阵势,快赶得上钦点状元的殿试了。只不过,殿试是皇帝挑栋梁,这次是太子挑伴读。 皇帝高坐龙椅之上,看上去有些精神不济:“几位爱卿,朕今日身体倦乏,此次为渊儿甄选辅学一事,就倚仗你们多多费心了。” 几位大臣连忙应允:“臣等定当竭尽所能,陛下务必保重龙体啊。” 皇帝颔首:“有诸位爱卿在,朕是放心的。”说罢便要离去休息,临行前特意叮咛了一声:“选出来后,太傅领他到天锦殿来一趟,让朕见见。” 太傅躬身:“臣遵旨。” 天子召见,足以看出此人今后受重视的程度,那几名候选人听到这番话,不由得精神一震——若被选上,绝对是前程似锦,当下暗暗发誓,一定要全力表现,让太子和诸位大臣见识到自己的才学能力。 夏渊饶有兴致地看他们一个个或紧张或自负的模样,只觉得如同看猴戏一般好玩。不过倒是有一个人不太寻常,在他目光扫过去的时候,那人微微抬眼,对他笑了笑。 这是个颇无礼的举动,可那句“放肆”到了嘴边,夏渊就是说不出来。 那抹极浅淡的笑意里,没有讨好,没有谄媚,不夹带任何多余的感情,好像那人只是因为见到了他,就自然而然地眼带欣喜,看得他心神一荡。 夏渊怔忡了下,觉得这双眼有点熟悉,但又半点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算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吧。收回目光,他轻咳一声,负手端起架子:“那我们这就开始吧,谁先来表演一个?” 表、表演? 当下所有人都是一噎,表演什么?他们不是来比拼学问的吗? “快点啊,本王可没那么多功夫跟你们耗。”夏渊催促道,“昨日新收了只会说话的鸟儿,还在外面候着,等本王好好调教呢,你们有什么绝活,赶紧的展示出来啊。” 众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这太子、这太子把他们当演杂耍的戏班子了?! 就连荆鸿的笑容也转变成了苦笑—— 方才他看这太子的模样,面如冠玉,眼神灵动,分明是聪颖好学之相,还以为外界那些传言过于夸大,心下有所宽慰,岂料他一开口,全然是一副不学无术、玩物丧志的样子。 一旁的老臣们叹息摇头,显是见惯了太子这种作派,神情多有无奈。 “啧,怎地还不开始?”夏渊见这群人没反应,很是不耐烦,从袖里掏出一根树棍,那是晨间逗鸟时折的杏花枝,在众人面前来回点了一圈,指着站在左侧第一位的那人道,“就你吧,你先来,快点快点。” 那人乃是京城颇负盛名的大才子陆敏之,见过些大世面,突然被点到名也不显慌张,收敛起方才被看轻的不满,俯首行礼道:“承蒙太子殿下垂青,那草民就献丑了,就以此情此景赋诗一首吧。” “赋诗?”夏渊兴趣缺缺,“就这么会儿功夫,你能作首诗出来?” 陆才子自谦道:“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草民这等雕虫小计,算不得什么。”陆才子嘴上说“算不得什么”,神情却颇为自得。 “哦。”夏渊点点头,“曹子建是谁?” “……”陆才子给噎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曹、曹子建就是曹植,就是……就是曹操的……” “哪儿来那么多操操操的。”太子懒得听他扯这些有的没的,“快作你的诗吧。” “是、是。”陆才子额角渗汗,幸好他还算有点真本事,诗句倒是张口就来—— 真央殿中试儒生,有幸为君选贤能。 圣颜顾盼拈花笑,云光浮过万山横。 此诗不能说是绝赞佳句,但胜在构思奇巧:第二句中的“有幸”通“有杏”,暗喻太子殿下刚刚那一指,便是手中杏枝为他选了贤能,有自荐之意。而后两句中,更是化用了佛法中“拈花一笑万山横”的典故,将太子孩子气的举动修饰出了高深寓意。 有几位老臣听后捋须点头,很欣赏他的玲珑心思,只可惜…… “唔唔,不错不错。”夏渊敷衍地拍拍手,“下一个!” 恁是这位陆才子的诗句再精巧,他拍的马屁太子殿下没听懂,终究无济于事。夏渊压根不知道什么“有杏”什么“拈花”什么“万山横”,所谓对牛弹琴,大抵就是这样。 第二人名叫马德怀,是育英书院马院长的独子,据说自幼聪明伶俐,被誉为神童,五人之中,就数他年纪与太子最相近。 马德怀少年得志,原本屯了一肚子斗诗拼词的句子,现下一见苗头不对,立刻吸取了陆敏之的教训,决定换个方式来展现自己的才华,诗词听不懂,故事总能听懂吧。 “太子殿下,不如让草民给您说个故事吧。” “哎这个好,本王就爱听故事。”夏渊一下来了精神。 马德怀心中大喜,连忙侃侃道来:“话说在华晋疆域与塞外交接之地,有一处边荒,塞外人称之为瓯脱。那里穷山恶水,到处是匪患流民,路过那里的商队经常被打劫,附近的百姓甚至没有足够的粮食果腹……” 刚说到这里,夏渊打断他:“没粮食吃,那干嘛不吃肉?” “呃……这个……”马德怀给这问题问了个措手不及,心里大骂太子白痴,脸上亦露出些许鄙夷——这太子,根本丝毫不知百姓疾苦。 太傅早已习惯这等惊人之语,轻咳一声,示意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夏渊平时常被太傅打手心,是有些畏惧他的,见太傅发话,便不再追问:“你接着说吧。” 马德怀清清嗓子,继续说道:“可是,就在这民不聊生的情况下,来往于边境的运粮官家中却出现了许多硕鼠,再后来,人们发现边境刺史的家中还有更多更肥的硕鼠,于是有好事者偷偷潜入两家府中……” 夏渊再次打断了他:“所以说啊,既然有那么多硕鼠,那为什么百姓不吃硕鼠肉?你这故事说得根本毫无道理嘛。” “这……硕、硕鼠肉……”马德怀真给问住了,完全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不好玩不好玩,下一个。”太子挥手打发。 第三个是冯仆射的门生吴沧海,吴沧海张口道:“殿殿殿……殿下,不才不……不善言辞,这是不才最最最最近新著的《定定……定国策》,请您过……过目。” 夏渊接过那本书,学着他道:“什么定定……定国策,本本本王看……看。” 说罢翻开第一页开始装模作样地朗读起来:“安安安……安邦之计在在在于……仁……为君君……者,胸怀……怀……”结结巴巴戏弄了几句,遇上不认得的字,夏渊干脆丢开书本,哈哈大笑,直把那“不善言辞”的吴沧海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立时晕厥过去。 岂料他还没晕,旁边王廷尉家的小少爷先晕了过去。王少爷脸色苍白,蜷在地上不住抽搐,太傅赶忙叫侍卫来将他带去诊治,殊不知那王少爷之前是得过父亲嘱咐的:要是那太子当真如传闻中那般愚笨,趁早装病脱身,免得站错了边,到时受牵连。 眼下王少爷是看透了,这太子简直就是滩扶不上墙的烂泥,辅佐他绝不会有什么出息。于是一番闹剧过后,只剩下了默然站在一边的荆鸿。 太子看够了戏,侧身望他:“就差你啦,你有什么绝活么?” 荆鸿哂然:“草民没什么特别擅长的,就唱首打油歌给殿下听吧。” 夏渊此时站得有点累了,索性坐在了大殿的台阶,手中的杏花枝百无聊赖地戳着地面,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随你便。” 荆鸿手上闲闲打着拍子,当真随便唱了起来:十载别离凤凰儿,白玉手板落盘螭。 莫道从来荫数国……莫道从来荫数国…… 刚唱两句他就似忘了词,眉眼一转,瞥见那根快给太子戳烂的树枝,径自胡编下去:莫道从来荫数国,直用东南一小枝。 他日公子出南皮,骏马翩翩西北驰…… 唱到这句,他上前蹲身拿过太子的杏花枝,作了个策马扬鞭的手势。那模样有些滑稽,与他的书生外表着实不符,却又隐隐透出一股自然萧杀之气。 太子被他逗乐了,便没在意荆鸿逾矩的举动,他少年心性,对骑马打仗之事十分感兴趣,加上不知为何,他对那“白玉手板”的说辞有些在意,心中竟隐约有块玉板的模糊形状浮现,因此这几句唱词倒是听了进去。 一旁的太傅却是哭笑不得,他万万没料到,平日里管教自己甚严的爱徒居然还有如此不羁的一面,而且是在这大殿之上。再看他对待小太子的态度,似是有意亲近,太傅不禁暗忖,莫不是鸿儿他……真心想进这东宫? 此时荆鸿已唱到最后一阙,他声音清澈苍然,身姿挺拔,一唱一顿,架势煞是好看,然而又忘了词:“谁言丈夫无意气……谁言丈夫无意气……” 太子拍腿取笑他:“你这人,怎地这么笨?这几句词都记不住吗?” 荆鸿也不着恼,淡淡笑着,翻手将那树枝平举在额前,垂首唱出最后一句:“谁言丈夫无意气,雏凤初鸣会有时。” 殿上众人俱是一怔。 在荆鸿唱出这最后一句时,忽然从他袖口中飞出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儿,停歇在他手中的杏花枝上,那鸟儿哑着嗓子学舌:“雏凤初鸣会有时。雏凤初鸣会有时。” 这句话,太子听懂了。 他知道自己头脑不太灵光,他也知道,自己坐上这个太子的位子,有多少人不服,又有多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 就连他自己也常常想,父皇六个儿子,为什么偏偏选了他? 自登上太子之位,几乎每晚他都会被噩梦惊醒。他梦见自己被兄弟杀害,被权臣逼宫,那挥之不去的不安和恐惧,终日笼罩着他。 但此刻有这样一个人告诉他:雏凤初鸣会有时。 这个人,大概是除了死去的母后以外,唯一对他有所期待的人吧。 夏渊收敛起玩闹姿态,仰头看着他道:“这是我昨日才得到的会说话的鸟儿,它怎么会在你的袖子里?你会变戏法吗?” 荆鸿摇头,将树枝连同鸟儿一并献给他:“戏法,草民略知一二。说到底,还是这鸟儿有灵性,懂得择木而栖。” 夏渊逗了逗鸟,哼唱起了方才那首歌—— 十载别离凤凰儿,白玉手板落盘螭。 莫道从来荫数国,直用东南一小枝。 他日公子出南皮,骏马翩翩西北驰。 谁言丈夫无意气,雏凤初鸣会有时。【注】 这一段,夏渊竟大半都记住了,他对面前这人端起架子,却眉眼含笑:“你这人,笨是笨了点,却有意思得紧。” “承蒙殿下夸奖。” “你叫什么?” “回殿下,草民荆鸿。” 后世对这君臣二人的初识,有诸多猜想,这场太子辅学的选拔考试,被人们传颂得神乎其神,有说太子“大智若愚”,有说荆鸿“袖里乾坤”,就连那只名叫“狗腿子”的鹦鹉也被传成了凤凰灵鸟。 其实一切都再简单不过。 在夏渊看来,荆鸿是那五人中唯一一个不卖弄自己的文采,只一心引导他、相信他、为他着想的人。而对荆鸿来说,夏渊是他此生唯一未能偿还的债,他无法逃脱,也甘愿领受。 【注】:南北朝 庾信《杨柳歌》改编。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不知怎么的,太傅突然有种嫁儿子的错觉。 第4章 圣三问 太傅的心情很复杂。 碍于礼法,他从不对太子的学识品行说三道四,但其实在他心目中,这位太子就是朽木一块,若是别人来当这个辅学也就罢了,他管都懒得管,可现在是要把自己最疼爱的小徒儿送进朝阳宫,前路是福是祸连他都说不准,太傅着实舍不得。 去往天锦殿的路上,太傅踌躇再三,还是拉住荆鸿道:“鸿儿,你若想为官,为师他日必定倾力为你举荐,无需勉强自己……” 荆鸿笑着截断他话头:“师父,多少人挤破了脑袋要进这东宫,徒儿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您怎么反倒要拉我出来?” “宫闱多纷争,为师是怕你深陷其中,到时纵然想拉你脱身,亦是无法啊。” “师父切勿烦忧,荆鸿既是选了这条路,便不会后悔。” 太傅看他淡然面容,长叹一口气:“日后想必是喝不到你沏的茶了。” 荆鸿俯首一拜:“师父哪里的话,往后师父在太学殿教授太子,每日都可见到徒儿,徒儿定会亲手为您奉茶。” 太傅想到那沁人心脾的温茶,略感欣慰,抚着他的手叮嘱:“如此甚好。鸿儿,但凡遇上什么难事,记得跟为师说,为师一定竭尽所能帮你疏通。” 荆鸿心中熨帖,感激道:“徒儿知道,多谢师父。” 两人一路行来,太傅停下脚步:“这便是天锦殿了,不用紧张,随我进去吧。” 皇帝倚着榻,脸色有些灰白,因为记挂太子招选辅学之事而未能睡好,听得太傅拜见,睁眼坐正,上下打量了荆鸿一番:“便是他了?如何选的?” 太傅将先前殿上的情形向皇帝一一禀报,又向皇帝郑重举荐了荆鸿,直把他夸得才高八斗,犹如文曲星下凡,荆鸿在一旁听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皇帝听完后嗯了一声:“既是太子亲选,又是爱卿力荐的,想来不会是个庸才。爱卿为此事忙碌了这些时日,辛苦了。” “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福分。” “这孩子还是你的亲传徒儿吧,归根结底还是爱卿教导有方,朕已命人备下重赏送往太傅府,以慰你劳苦功高。” “臣惶恐。”不知怎么的,太傅突然有种嫁儿子的错觉。 “折腾了一上午,想必爱卿也累了,这便回府休息吧。荆鸿从即日起就在东宫担任太子辅学一职,朕还有几句话要与他说。” “是,臣告退。”果然是嫁儿子啊——太傅心中泣血。 临行前太傅万般不舍地看了小徒弟一眼,荆鸿回之以安抚的一笑。 屏退内侍,殿门重重阖上,皇帝的声音在肃静的殿内被放大了:“荆鸿,从此刻开始,你我便是君臣,朕有三个问题要问你。” 荆鸿恭敬拜伏在地:“陛下请问。” “你可知朕设立太子辅学一职是何用意?” “臣以为,陛下是希望有人陪伴太子读书习武,修身养性。”荆鸿答完这句,见皇帝并不满意,遂补充道,“此人须得品行正直,又能审时度势,不归属朝中任何势力,唯一能倚仗的便是太子殿下,方可忠心侍奉,绝无叛意。” 皇帝点了点头,问他第二个问题:“你可知伴君如伴虎?” 荆鸿道:“恕臣斗胆,在臣眼中,太子不是君,不是虎,不过是个孩子。” “哼,天下间敢真把太子当成孩子的人,可没有几个。” “所以他们做不了太子辅学。” 皇帝听了这话,大笑起来:“该说你是个妙人还是个痴儿,当真是什么都敢说。” 笑罢,皇帝有些轻咳,喝了口药茶,顺了顺气才道:“最后一个问题,你可知朕为何要立渊儿为太子?” 荆鸿微怔,所谓圣心难测,这不是那么好回答的问题。 思索片刻,他老实回答:“臣不知。” 皇帝看着他道:“此事朝中议论颇多,朕是知道的。有人说朕是要安抚前皇后的娘家势力,有人说朕是要拿渊儿做挡箭牌,维护真正的储君,还有人说朕是老糊涂了,得了失心疯,是吧。” 荆鸿不敢作声。 “哎……”皇帝这一声叹,叹得荆鸿心中一揪,“渊儿刚满四岁的时候,一次宫中失火,朕登楼观望,他跌跌爬爬地跑上楼来,你猜猜他对朕说了什么?” “臣……不知。” “渊儿拽住朕的衣角说:暮夜仓猝,守备不足,不能让火光照见父皇。”皇帝眼中带着温情,“一个年仅四岁的孩子便有这等心思见地,知道维护父亲,行事深谋远虑,朕相信,来日他勤学修身,当能振兴吾家。只不过……” 只不过。 五岁时夏渊一场大病过后,就好似不开窍了一般。 所有太医诊治后都说并无大碍,皇长子并未因高热烧坏脑子,可就是从那时起,原本聪慧异常的孩子变得越发愚钝,如今十五岁,心智却与七八岁的孩童无异。 “都道朕立渊儿为太子是别有用心,殊不知朕也只是个寻常父亲,想对自己偏爱的孩子好一点罢了。渊儿月前丧母,在宫里失了庇护,他身为长子,若不坐上这太子之位,今后该如何自处?” 如何自处?恐怕不出数年,就要成了夺嫡争斗的牺牲品。 皇帝这番话,狠狠割在荆鸿心上,直把那痛处割得鲜血淋漓,无人得见,荆鸿的一双手藏在袖中不住颤抖。 “荆鸿,你可知自己该做什么了?” “臣……知道了。” 他知道了,他须得陪着太子,走到无路可走之时。 太子生,他可生。太子死,他便死。 前朝安世年间,朝阳宫经历过一场大火,重建后依然保留了原来的样貌,因此比起皇城中的其它建筑,朝阳宫的砖瓦颜色更加鲜亮,树木也都更加年轻蓊郁,清晨的淡黄色阳光铺洒下来,在琉璃瓦上跳跃成无数光点,显得朝气蓬勃。 太傅正坐在案前授课,太子在下头做着小动作。 原本他与荆鸿是分开相对而坐的,后来偏说自己那处被太阳照得头晕,大摇大摆地搬到了荆鸿旁边。这会儿他用胳膊蹭了蹭荆鸿,以口型示意:我~要~吃~糖~荆鸿:“……” 夏渊见荆鸿不理他,不满地戳戳他的脸,小声道:“你不是会变戏法吗?”说着伸出毛手在他身上乱掏乱摸。 荆鸿给摸到痒处,差点笑岔了气,无奈之下,只得从袖口里翻出一包糖豆给他。夏渊这才满意了,含了颗在嘴里,怕给太傅看出来,就趴在案上吃。 谁承想一颗糖还没化完,他竟睡着了。 “诗云:‘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太傅念完这段,正要为“穆穆文王”一句提问,抬头一看,太子已趴在案上睡得天昏地暗,唯剩荆鸿恭恭敬敬地坐在那儿。 荆鸿心知太傅的用意,代替太子答道:“周文王学识渊博,品行端正……” 太傅一摔书本,气不打一处来:“为师是要问他!你答这么起劲做什么?” 荆鸿苦笑,给太傅奉了杯茶:“师父莫气,教导太子殿下本就急不得,师父可先教会徒儿,徒儿再慢慢教会他。” 太傅接了茶,无奈摇头:“你还用得着我教么。” “师父谬赞了。” 荆鸿踱回夏渊身边,解了自己外袍给他披着。 太傅看在眼里:“你也太宠他了。” 荆鸿目光不离夏渊,见他睡得脸蛋微红,有着少年人的水润,心下稍安:“师父有所不知,这孩子夜间睡不踏实,总被噩梦惊醒,难得睡得这么沉,就让他再歇会儿吧。” “罢了罢了,为师也管不住你,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太傅收拾书本准备离去,“鸿儿,你孤身在这宫里,要照顾好自己,怎么觉得你又瘦了。” 荆鸿执弟子礼送行:“徒儿过得很好,师父不必担心。” 太傅忽然想起一事:“对了,让太子殿下抄三篇《大学》,明日交来。鸿儿,你不准代他做功课,你的字为师认得。” “……” “左手写的也认得!” 荆鸿哭笑不得:“好了师父,徒儿知错了,再不会替他代笔了。” 太傅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静谧晨光中,荆鸿一下下拍抚着夏渊的背,动作轻柔,却不知,此时夏渊埋首于臂弯中,嘴角带着安稳笑意,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摆。 旁的夏渊不懂,他只知道,这人是他的了,他要这人全部的疼宠,要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自己身上。 绝对不能放手。 夏渊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回到了寝殿,睡在榻上,手里仍旧攥着荆鸿的衣角,而荆鸿就侧身靠坐在一边小憩。 夏渊爬起来凑到荆鸿面前,仔仔细细地看他,只觉得这人怎么看怎么顺眼。他离得近了,二人呼吸融在一处,吹起荆鸿的一缕鬓发,夏渊伸手去捞,忽见荆鸿睁开清明双眼:“殿下醒了?” “唔。” “要喝水吗?” “嗯。” 荆鸿:“……” 夏渊:“……” 荆鸿:“殿下,您抓着臣的衣带,臣行动不便。” “哦。”夏渊松了手,觉得脸上有点热。 桌上的茶水早就凉了,也没人来换,夏渊本想叫个侍婢进来,荆鸿却先一步出去,好一会儿才捧了一壶水进来。 水是温的,没放茶叶。夏渊接过荆鸿递来的杯子,喝了一口,感觉有股清甜香气,入喉却又有点淡淡腥味。 荆鸿问:“殿下,这水……感觉如何?” 夏渊懒懒扒在他身上:“还好。” “怎么不爱说话了?”荆鸿摸摸他的额头,“还没睡醒吗?” 这几日相处下来,夏渊早已默许他的这些逾矩的举动,旁人看了也不敢说什么,在下人看来,太子殿下对这位辅学大人可是信赖得紧。 夏渊执起他的手,见手指上有块白布裹着,疑惑道:“荆鸿,你的手怎么了?” 荆鸿摆摆手:“不小心划破了,不碍事。” 夏渊抬头看他:“要是有人欺负你,你跟我说,我……本王替你出气,本王打他们板子,好多好多板子!” 荆鸿忍俊不禁:“殿下多虑了,真没有人欺负臣。” “哦,那就好。”夏渊看他笑,自己心里也舒畅,黏他黏得更紧,“就说你笨吧,倒壶水也能划破手。” 腻了半晌,他轻轻嗅着荆鸿颈畔道:“荆鸿,本王要你侍寝。”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荆!鸿!说好不给太子殿下代笔的呢! 第5章 朽木雕 夏渊道:“荆鸿,本王要你侍寝。” 荆鸿一僵,下意识地就要推开他,岂料夏渊用上蛮力按着他,虽说是个少年,手劲倒不小,荆鸿不敢大力挣动,恐伤了他,只得任由他按着。 夏渊感觉到他的抵触,皱眉道:“怎么?” 荆鸿看着他,斟酌了一下词句:“殿下,臣是辅学,侍寝一事……实在有违礼法规矩,恕臣不能遵从。” 夏渊怒了,语气蛮横起来:“父皇让你到我这儿来,你什么都该听我的!不过是让你守着我睡觉,你居然敢推三阻四!” 荆鸿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太子所说的“侍寝”压根不是他想的那么回事,想来也对,这孩子尚未开窍,怎么懂得了那么多。 他哭笑不得:“臣不敢。臣刚刚是会错了意,还请殿下见谅。殿下若是不嫌弃臣笨手笨脚,臣甘愿侍……侍寝。” “嗯,那以后每晚你记得过来侍寝。也不知怎的,有你在旁边我就能睡得好。” 夏渊小孩心性,听他答应了,什么火气也没了,只赖在他身上继续嘟囔:“所以说啊,你这人有时候真笨得可以。哼哼,以后我当了皇帝,封你做了大官,你要是琢磨不透我的心思可不行呐……” “殿下!”荆鸿立时打断他的话,神色严峻。 “嗯?怎么啦?”夏渊一脸茫然。 荆鸿侧耳听了听门外动静,压低声音:“这话不能说。” “为何不能说?”夏渊沉了脸色,“我是太子。” “……殿下,你是太子,但现下却不能把皇位挂在嘴边。”荆鸿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对他明言,“自你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刻起,朝阳宫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整日盯着你。你随便一句话,就有可能成为他们对付你的借口,而他们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你的野心。” “什么野心,明明是我应得的!”夏渊眼睛发红,他虽愚钝,有些事还是懂的,“我知道,他们谁都不看好我。舅舅他们只当我是个扶不起的废物,二弟三弟他们个个都比我聪明机灵,都等着把我拉下马。说是太子,平日连这朝阳宫都出不得,这个太子不当也罢!” “陛下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你会当上皇帝的,只是不能急于一时。”身为太子,却为了明哲保身,要做个离皇位最远的人…… 望着夏渊委屈的模样,荆鸿心中凄然,离开他八爪鱼般的搂抱,弯腰给他穿鞋:“殿下,别想这么多了,来,臣陪你抄书写字。” 因为太傅明令禁止他代笔,荆鸿只好想尽办法哄着夏渊习字。 可夏渊的心思完全不在功课上,一会儿嫌墨淡了要荆鸿磨墨,一会儿说手腕好疼要荆鸿给他揉揉,最后干脆一摔笔杆,赌气道:“啊啊,我不写啦。这个叫新的人如此淫乱,居然还能给写进书里?” 正在给他铺纸的荆鸿一愣,没听明白:“殿下何出此言?” 夏渊拎起刚写满的那张纸振振有辞:“你看啊,书上说的,‘狗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个叫新的人,被狗日,还要每天都被日,真是又凄惨又淫乱。” “殿下所说的‘日’字是什么意思?” “就是……行那苟且之事的意思呗。”夏渊是从下人口中听来的,他不想让荆鸿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懂,于是不懂也要装懂。 “……”荆鸿抽着嘴角,颇为无语。 原先他见夏渊对“侍寝”一事理解甚少,想来还是个不通人事的孩子,可如今竟把大学章句曲解至此,显然是正经学问没做好,不知从哪儿学来了这些粗鄙言语。 荆鸿咳了一声,提笔把这段话重新写了一遍——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他边写边解释:“这是太傅今日教习的句子,说的是,商汤王的澡盆上刻了一段话:假如今天把一身的污垢洗干净了,以后便要天天把污垢洗干净,这样一天一天地下去,要坚持不懈。康诰说,要让百姓自身图新。诗经上说,周虽然是旧国,但它受命于天,有新民之德。总而言之,君子要每日反省自身,让自己的修养和品行完善至极。” 夏渊听完怔怔,忽作恍然大悟状:“那本王以后天天都洗澡!” 荆鸿最后一笔写劈了,墨痕歪七扭八地印在纸上,哭笑不得道:“殿下……” “哈哈哈。”夏渊指着他的脸大笑,“荆鸿你的表情好有趣,本王逗你玩呢哈哈哈。” “……” “本王听懂啦,这话就是说,要每天修习新的东西,还要让百姓也学到新的东西,这样才能做一个好的君主,对吧?” “殿下说得很对。” “那是自然。”夏渊翘着尾巴道,“荆鸿,本王觉得你教得比太傅管用多了。” “师父教得深刻透彻,荆鸿自认不及,只能勉强领略皮毛而已。” “你就别谦虚啦。”夏渊给他铺好纸,亲手为他磨墨,“来来来,你的字好看,你来帮本王抄书吧。” 荆鸿无奈:“殿下,先前作弊,已被太傅发现了,臣不能再替你写了,再写就要受罚了,你也知道,太傅的戒尺敲人有多疼。” 夏渊略有不满:“那要不……要不你教我写,就像这样,呐,我拿笔,你站我后面,握住我的手,然后,嗯,写吧。” 荆鸿叹气,只好握着他的手,一字一字地助他运笔。夏渊对这种习字方法很是享受,反正什么也不用操心,只要跟着荆鸿的力道走笔就行了。 荆鸿手腕骨骼分明,不似寻常读书人那般纤瘦,笔锋起承转折,亦是别有一番苍劲俊逸的味道。他边写边给夏渊解释字句的意思,夏渊爱听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听了些道理进去。 后背贴着身后人的胸腔,感受到平缓有力的心跳,鼻端又是这人清爽的气息,写着写着,夏渊松了手劲,歪在荆鸿怀里,竟又睡着了。 荆鸿走笔略略停顿,又继续写完了剩下的几句话,搁下笔,将夏渊抱上床榻。 少年人的体重也不轻,荆鸿却不怎么吃力,他给夏渊按了按脉,自语道:“喝了那水,确实经不住困,该让他在晚间睡前喝,也好安神……下回再想想,怎么去了那腥味吧。” 翌日,太傅瞅着那份漂亮工整的抄书功课,气得胡子直飘,戒尺甩得啪啪作响:“荆!鸿!说好不给太子殿下代笔的呢!你当为师好糊弄吗!” 荆鸿垂首:“徒儿知错了。” 夏渊一抖袍襟,勇敢地站起来:“太傅息怒,荆辅学真的没有给本王代笔,是本王觉得他的字好看,特地让他手把手教的。” 太傅当然不信:“既是如此,臣问上两句,想必殿下应当记得。” 夏渊逞强道:“太傅问、问就是了。” “昨日学过,汤之盘铭曰……” 这个他记得!夏渊接道:“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太傅一愕,没想到这朽木太子当真背了出来,他眼望荆鸿,后者轻轻颔首,眼中带着欣慰笑意。太傅咳了一声:“不错。那接下来,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后面是什么?” 这个就……记得不太清楚了。 夏渊拼命回想,硬着头皮背:“什么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有斐君子,呃,君子……什么……不能忘……” 知道太傅要打了,他自觉把手伸了出来,闭着眼等挨打。 岂料太傅的戒尺只轻轻敲了下他的手心:“念在殿下有心向学的份上,这顿训诫就免了吧,往后还请殿下勤加学习,方可成大道。” 夏渊睁开眼,松了口气,转头朝荆鸿嘿嘿一笑。 荆鸿会意,暗地里塞给他两颗糖豆。 今日授课结束后,太傅拉着荆鸿说:“鸿儿果然有些本事,殿下今日灵台清明,颇有进步啊,真是辛苦你了。” 荆鸿看着夏渊兴高采烈地冲出学舍,衣摆带起一地落花:“不辛苦,师父,徒儿以为,只要太子殿下肯学,还是能学进去的。” “那就好,那为师就放心了。不过,宫里到底不比外面,这里头是非多,鸿儿你常伴太子身边,还是要多加小心呐。” “嗯,徒儿知道。” “荆鸿,你磨蹭什么呢?快过来。”夏渊见他没有跟上来,转身招手催促。 “来了。”荆鸿别过太傅,向他走去。 杏花路上,锦衣少年驻足在前方,等待他的模样是纯然的信赖与亲昵,被这样凝望,荆鸿眼中微微刺痛,有些自嘲地想到——同一条路,他的身后是落花零碎,碾作成泥,而夏渊那里,却是新枝吐蕊,蓬勃生机啊。 “在想什么?”少年牵过他的手握着,“在想我吗?” “对,在想殿下。”荆鸿笑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不就是一起睡觉吗,他想不通有什么好扭捏的。 第6章 永不忘 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儿从天空倏然飞落,双翼苍翠鲜亮,额头一抹彤云,眼珠灵动,脖颈微昂,脚踏花枝,正欲引吭高歌…… “狗腿子!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鸟儿险些一头栽倒。 它不喜欢这个名字,没人发现吗?嗄?它明明是一只高贵冷艳的鸟,怎么就成狗腿子了?嗄?天理何在! 夏渊气势汹汹地跑过来,指着它骂:“让本王好找!荆鸿说他把前几日太傅授的课教给你了,我问他他不肯告诉我,还把我的书给藏起来了,来,你给本王说说。”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听得懂啊,狗腿子扭头顺了顺自己的羽毛。 夏渊气得跳脚,自己琢磨了半天,想起来几句:“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狗腿子这下听懂了,这几句那个漂亮书生教了它一天一夜呢:“于戏!前王不忘!嗄嗄!于戏!前王不忘!” 夏渊眼睛一亮,跟着念道:“于戏,前王不忘。” “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 “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 “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 “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 “此以没世不忘也。此以没世不忘也。嗄嗄!” “此以……没世不忘也。”夏渊来回念了几遍,意气风发,“哈哈,本王记得了!狗腿子,下来,跟本王去领赏!” 狗腿子不屑地扒扒爪子。 夏渊够不到它,索性爬上树去捉,结果那树枝承不住重,夏渊哎哟一声连人带鸟摔了下来,直把一旁的宫女侍卫吓得魂不附体。 他顾不得一身尘土脏污,跑到荆鸿身前邀功:“荆鸿荆鸿,我记下来了,记下来了,说好答应我一个要求,你可不能反悔!” 荆鸿见他狼狈成这样,骇了一跳,本意只是想让他多经磨砺,可以将书记得更牢些,谁承想闹出这样的事:“殿下,这是怎么回事?摔到哪儿了?受伤了没?” “没有没有,你先听我背书。”夏渊把狗腿子扔给他,朗朗道,“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唔……于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 “怎样?我背的对不?”夏渊沾沾自喜。 “对,都对,殿下又进步了。”荆鸿忙不迭地给他擦去脸上尘土,看到他手掌蹭掉一大块皮,忙唤侍女打来清水,小心给他清洗。 “嘶,嘶。”夏渊这时候才感觉到疼。 “殿下忍一忍,里头沙石必须清出来。”荆鸿一边给他处理伤口,一边给他吹着气止痛,夏渊看见他如此担心自己,高兴得很,顿时哪里也不疼了。 “嗯,没事,不疼。” 荆鸿给他简单包扎了下:“怕会溃烂,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 “嗯,你说怎样就怎样。”夏渊道,“荆鸿,本王想好要提什么要求了。” 还惦记着这茬呢,荆鸿无奈:“好,殿下请说。” “本王要你……喂我吃饭!” “喂饭?” “是啊,你看我的手都破了。哎哟哎哟,疼死我了。”刚还说不疼,现在却又叫唤起来,简直就是个小泼皮。 荆鸿给他磨得没办法:“好罢好罢。” 未几,太医来开了个止痛清脓的药膏外敷,说并无大碍。到了晚饭时间,夏渊早早坐在桌边,等着荆鸿喂他。 这一顿饭夏渊摆足了架子,赖在荆鸿身旁,要不是他看自己个头快赶上荆鸿,怕他吃不消,真恨不得坐到他腿上去。 他手指哪儿,荆鸿就给他夹哪儿的菜,一口口喂进他嘴里,再给他擦去嘴边的酱汁。夏渊从没觉得当太子有当得这么惬意的时候。 等吃得差不多了,夏渊拍拍圆滚滚的肚子,打了个饱嗝:“荆鸿你也多吃点啊,明明比我年长三岁,怎么没比我高壮多少?” 荆鸿笑道:“殿下是有福之人,长得好。” 夏渊道:“嗯嗯。饭也吃好了,荆鸿,我去洗个澡,一会儿给本王侍寝啊。” 对此荆鸿也习以为常了:“……好。殿下,让人伺候着,手不要沾水。” “知道了。下次让你伺候本王洗澡,哈哈!” 夏渊快乐的声音远去,徒留荆鸿苦笑不已。 夜幕降临,守夜的宫女检查过门窗灯烛,便扑着小扇聊天。 有个新来的宫女很是讶异:“辅学大人跟太子殿下同席用膳?还给太子殿下喂饭?这……不合规矩吧?” 一个叫红楠的侍女拿扇子拍了拍蚊虫:“有什么合不合规矩的,这朝阳宫平日里没人管,太子殿下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翠香你刚来,还不知道,辅学大人简直把太子宠上天去了,今日喂饭还算小事了,每晚都侍寝呢。” 翠香惊呆了:“侍、侍寝?!” 红楠掩嘴笑道:“瞧你脸红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太子殿下以前睡不安稳,老做噩梦,梦醒了常常大发脾气,后来就让辅学大人坐在榻前陪他入睡,倒是好了许多,这阵子都没再半夜惊醒了。” “哦哦,原来如此。”翠香点点头,遥遥看了太子的寝殿一眼。 寝殿内,晕白月光洒在榻前。 夏渊还没有入睡。 他侧头看看旁边的荆鸿,寝殿内仅剩的一盏油灯亮在那里,照得这人的侧脸十分柔和。他看书的模样很专注,似乎没有察觉夏渊的视线。 夏渊偷偷摸摸伸出手,刚想扯他柔顺披散的头发逗逗他,荆鸿骤然出声:“时候不早了,殿下还没睡?” 夏渊悻悻抽回手:“睡不着。” 荆鸿蓦地想起什么,起身端了杯水过来:“怪我忘了,殿下,把这碗糖水喝了吧。” 夏渊听话地咕咚咕咚喝了:“你这糖水好喝得紧,每晚都喝也不觉得腻。” 荆鸿道:“这是臣家乡的糖水方子,有安神效用。” “嗯,挺管用的,我好像好久都没做过噩梦了。”夏渊拍拍自己身侧,一如既往地问,“荆鸿,到榻上来吧,你不困吗?” 荆鸿一如既往地摇头:“臣不敢。” 夏渊皱了皱眉,没说什么。他几乎每晚都邀他同睡,荆鸿每晚都给他同样的答复,可他就跟他杠上了,看谁耗得过谁,不就是一起睡觉吗,他想不通有什么好扭捏的。 嘴里的清甜尚未散去,夏渊重新躺好,望着帐顶道:“荆鸿,我知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你为了督促我念书,想着法儿地逗我哄我……你心里就揣着我一个人的事,对不对?” 荆鸿没有回答。 “我答应你,我会努力的。” 荆鸿勾了勾唇,仍是没有说话。 “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夏渊手指绕着他的发尾,一圈又一圈,“荆鸿之于我的苦心,夏渊没世不忘。” 荆鸿心里猛然一恸。 那人也爱缠他的头发,有时会揪得有点疼。他本以为,那一圈一圈的缘会纠缠到尽头,却发现根本到不了尽头,他便一无所有。 他不求什么,有人能给他一句“没世不忘”,这就够了。 不枉他拼得神魂俱碎,求得这苟延残喘的半生。 “殿下,夜深了,睡吧。” 明日,恐怕就要起风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你再动他一下,本王让你十倍偿还! 第7章 代受罚 果不其然,次日,太子摔伤的事就惊动了皇后。 彼时夏渊正在用午膳,奇怪今日荆鸿怎么不愿与自己同席,几番唤他来坐,荆鸿只摇头,垂首侍立一旁。 夏渊手还疼着,本想再让他喂,谁知道居然碰了钉子,当下颇为不满,哼了一声摔了筷子:“你在闹什么别扭啊!” 荆鸿尚未来得及回话,就听外面几声唱喏,说恭迎皇后娘娘。 夏渊一愣,看了他一眼,小声道:“你知道母后要来?” 荆鸿笑了笑,指指他的嘴角,夏渊抹了下嘴,手背上带下一颗饭粒。院外脚步声近了,他赶紧把饭粒塞嘴里。 香风拂过,荆鸿只见一袭双蝶千水裙曳地而过,落座于夏渊身边。 这位皇后本是夏渊的小姨,自夏渊生母病逝后,被封为新后,沈将军府上一门出了两个皇后,又是当朝太子的亲外公,一时风光无限,京城里多少达官贵人巴结讨好,然而外人却不知,那身在宫里的人每日是何等煎熬。 皇后匆忙赶来,显是对夏渊非常担忧在意:“渊儿,你受伤了?伤到哪儿了?” 夏渊乖乖把手伸给她看:“让母后担心了,已经没事了。” 皇后隔着绢布也看不出什么名堂,纤纤玉手小心翼翼地拍抚他:“怎么这么不小心?” 夏渊道:“怪儿臣调皮,去抓狗腿子的时候一个没站稳,跌下来了。” 皇后舍不得骂他,转而看向荆鸿,冷脸反问:“辅学大人,皇上让你进朝阳宫,是要你好好照顾太子的,你就是这样照顾的吗?” 荆鸿上前一步俯首:“是臣疏忽了,臣知错。” 夏渊忙道:“不关荆鸿的事,是我自己太大意了。我受伤以后,还是荆鸿及时帮我清理伤口,他还喂……” “殿下,此事臣有责任。”荆鸿怕他抖出更麻烦的事,打断他的话。 “你闭嘴!反正你什么错也没有!”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皇后见夏渊火气上来了,也不想再追究下去,“太子没什么大碍就好。荆鸿,你退下吧。” 不待荆鸿有所动作,夏渊就道:“荆鸿不用走,母后,有什么话就这样说吧。” 皇后微愕,惊疑不定地瞥了荆鸿一眼。 夏渊向来还算听她的话,没想到竟为了这人与她顶嘴,但夏渊态度强硬,她又不能在此多待,终于还是妥协了:“也罢,你就留下来听听也好。” 夏渊问:“有什么事吗?” 皇后叹了口气:“这几日宫中流言四起,说太子殿下终日厮混,无心向学,此次受伤更是贪玩所致,渊儿你可知道?” “胡说八道!儿臣最近都有好好读书的,太傅也夸奖过的!” “有人这样说,总归事出有因。总之你当心些,别惹你父皇动怒。姐姐红颜薄命,沈家都在倚仗你,我……母后也在倚仗你,你的一举一动都要小心,知道吗?” “……”夏渊顿了顿,荆鸿看见他两手握成了拳,“母后放心,儿臣知道。” “还有件事,你舅舅带信进来叮嘱你我,让我们小心林贵妃,林内史最近动作颇多,不得不防。”说着她又瞥了眼荆鸿,“你既是听到了,便也不能置身事外,平日里多留意着些,别等到人家欺负到跟前来了才知道躲。” “是,多谢娘娘提点。” 皇后最后爱怜地摸了摸夏渊的头:“好好养伤吧,皇上对朝阳宫守得甚严,母后在西凰宫照顾不到你,你自己要好好保重,别再贪玩了。” 夏渊在她的触碰下皱了皱眉,不过没有让开:“嗯,恭送母后。” 送走了皇后,夏渊早已没了胃口,他呆呆站着,望着外面,也不知在望何处,直到荆鸿关上了那道门。 荆鸿蹲在他面前,轻轻掰开他紧握的手指:“殿下,松手……渗血了,不痛吗?” 夏渊任他给自己拆开绢布,自语道:“她从来不会管我是不是真的过得好,她连一顿饭也不会陪我吃,她只是要靠我来保她自己。” 荆鸿为他重新抹上药膏:“深宫女子,都是身不由己。” “是,他们都在倚仗我,可是我又能倚仗谁呢?” “……” “荆鸿?” “殿下,臣是站在你这边的。” 有一刹那,荆鸿想把这个硬撑着的孩子拥进怀中,但他没有这么做。他能做的,只是帮他掩藏好伤口,却不能帮他止痛。 他要痛了,才会懂。 现在的皇后毕竟不是他的亲生母亲,终究隔了一层。她太怯懦了,只懂得母凭子贵,却不知羽翼未丰的孩子,最需要的便是母亲的庇护。她疼爱夏渊,却护不住他,尤其在皇上处处提防着沈家的时候。 所以夏渊只有靠他自己。 是夜,夏渊怔怔看着床帏,荆鸿端着一碗糖水哄他喝:“殿下,别赌气了,喝了糖水早些睡吧。” 夏渊接过瓷碗小口喝着,喝着喝着,突然吧嗒一滴水落进碗里。 他说:“荆鸿,我想娘了。” 荆鸿想了想,取了纸笔,伏在夏渊榻前细细描画起来。夏渊好奇,撑起身子来看,就见荆鸿寥寥数笔,一个宫装女子的样貌便被勾画出来。 荆鸿边画边说:“听闻当今皇后娘娘是殿下生母的胞妹,想来模样是很相似的,臣不曾见过前皇后,不过臣猜想,前皇后娘娘的眉眼或许该是这样的……” 说着他仔细瞅了瞅夏渊的脸,才提笔为这幅潦草人像点了睛。 夏渊惊讶地看着纸上女子,喃喃唤道:“娘……” 荆鸿哂笑:“果然,看来还是殿下的眉眼更接近一些。这样一名倾城女子,眼中的睿智和英气,确是寻常女子比不上的。” 这个女人,占了帝王半生情浓,她稳得住沈家权势,保得了亲生儿子,当真可说是一段传奇。她的一双眼,纵使她的胞妹也难得一二神韵。 夏渊有些困了,抱着画纸躺下:“你说我像娘,眉眼再像又有何用?我没有娘那么聪明,他们都说娘是惊世才女,可我却连书也念不好。” “殿下,在臣看来,你是最值得辅佐的储君。你很聪明,往后,也会更加……” 荆鸿收了声,给呼吸绵长的夏渊掖好被子。 他没有必要奉承,这些日子以来,他是真的感觉到夏渊的进步,虽然还很孩子气,但他今日在与皇后的交谈中确实掌控了局面。 荆鸿掀开自己左臂衣袖,上面一个个瘀红小点,都是残留的戳痕。手上的伤口太显眼,容易惹人起疑,所以他还是选择在手臂上取血。 给最新的一个戳痕止了血,他不由苦笑:“十年痴瘴,也不知该解到何时。我还真是……自作自受啊。” 皇后的到来不过是这场风波的前兆,夏渊没想到这一层,所以第二天看到荆鸿仍然不愿与他同席用膳,气得把碗都砸了:“荆鸿!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本王的话你也敢不听!过来,给我坐下来,吃饭!” 荆鸿也不还嘴,默默拾起地上的碎瓷片,让下人进来打扫干净,然后站在一旁。 夏渊抖着手指他:“你这人……你这人……简直不知好歹!” 荆鸿叹道:“殿下息怒,臣给您盛碗汤吧,清热去火。” 见他这般照顾自己,不用喝汤,夏渊的火气就灭了大半,但他是典型的恃宠而骄、得寸进尺的人,于是仍板着脸:“我手疼。” 言下之意,你喂我吃。 荆鸿端着汤碗喂也不是放也不是,幸好这时他等的人到了。 随着太监唱喏,外面已经跪了一地。 皇上来了。 夏渊吓了一跳,连忙收敛起在荆鸿面前飞扬跋扈的小模样,恭恭敬敬地迎接他的父皇。他想着,父皇不常来朝阳宫,此次前来,多半也是探望他的伤势,顺道考察一下他最近的学业情况。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父皇一踏进殿门就道:“荆辅学,你可知罪?” 荆鸿跪地:“臣知罪。” 夏渊一头雾水:“怎、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荆鸿,你又知什么罪了?”皇帝问罪与皇后问罪可是完全不同,皇后顶多教训几句也就罢了,皇帝却是一句话就能要了人脑袋的,夏渊一下子就给他们的对话弄懵了。 皇帝不理他,只对荆鸿说:“朕让你辅助太子课业,你就是这样辅助的?哼,朕当日真是看错了你,这才几日,朕的皇儿就受了伤,让朕如何放心将其托付于你!” 荆鸿叩首:“臣认罪。” 夏渊瞪大了眼睛:“认罪?认什么罪啊你! 你干嘛总往自己身上揽罪啊!”他见荆鸿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赶忙转向皇帝辩解,“父皇,荆鸿他有好好陪我念书啊,他很尽职尽责的,根本没犯什么错!” 皇帝道:“没犯错?你倒是护着他。看来外界流言并非都是虚假,你终日与辅学厮混,不知分寸,荆辅学真是带坏了你。” “没有!那都是他们胡说八道!”夏渊见越描越黑,急红了眼,“父皇,儿臣没有骗您,儿臣真的有好好读书习字,不信的话,不信的话,儿臣这就背书给您听!嗯……君子贤其贤而……” “住口!死记硬背再多书又有何用!不过就教你这几句,却让你这当朝太子追着一只扁毛畜生大叫大嚷,还从树上摔下来受伤,这不是他的错是谁的错?!”皇帝声色俱厉,“来人,把荆辅学给我拉出去,杖责四十!” 既是前来兴师问罪,皇帝自然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 “父皇!那是儿臣自己不争气,不关……” “太子殿下!”夏渊的惶然被一声清喝打断,随即荆鸿望着他淡淡道,“殿下不用替臣求情,此事的确是臣失职所致,臣甘愿受罚。” 皇帝一声令下,荆鸿便被拖到了院中。 侍卫将其押跪在粗砺的石头路上,杖刑立时开始。 木杖敲在皮肉上,发出阵阵闷响,如同敲在夏渊脑袋上一般,夏渊忽然失去理智,冲过去给了那名行刑的侍卫一拳:“住手!不准打他!” 他用了全力,那侍卫被打得趔趄,但并未停手,他很清楚自己该听谁的指令。 夏渊架住他下落的木杖,恶狠狠地瞪视着他:“你再动他一下,本王让你十倍偿还!” 那侍卫被太子的神情吓住,一时竟忘了动作,直到皇帝怒道:“继续打!” 啪,啪,啪……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夏渊气得面目扭曲,张牙舞爪地要和那侍卫拼命,荆鸿揪住他的衣摆:“殿下,别闹了。”他脸色惨白,因为疼痛而闷哼了一声,汗水浸湿了散落的长发,滴滴答答,在石头缝里汇成了一小滩。 夏渊只觉得自己的心都给揪住了—— 这是他的人,这是这世上最最关心爱护他的人,他身为太子,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苦受伤,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皇帝皱眉:“像什么样子,把太子拉下去,罚闭门思过,禁足一月!” “父皇!父皇别打了,荆鸿没有错,呜呜,荆鸿……” “三十八、三十九、四十。” 荆鸿趴伏在地,背后一片血肉模糊,他气若游丝地说:“谢陛下。” 皇帝不动声色:“荆辅学,你好自为之。” 太医在给荆鸿诊治时,夏渊抹着眼泪,看都不敢看。待太医走后,他紧紧攥着荆鸿的手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 “殿下,你是太子,你不该哭。” “我算是什么狗屁太子,我连你都保护不了!” 荆鸿安抚地拍拍他的手:“殿下还不明白吗,荆鸿此身,就是殿下的替罪之身。陛下不是要罚我,而是在惩戒你处事不谨慎,让人抓住了把柄。” “把柄?” “对,宫中流言四起,显然已经有人对你起了歹意。陛下这是在警示你,今后凡事要多加小心,禁你的足,也是想要护你周全。” 夏渊将信将疑:“是这样吗?但父皇也不用把你打成这样吧?” 荆鸿笑道:“殿下,你可记得,陛下今日仍然喊我‘荆辅学’,就是变相承认了我辅学一职的效用,杖责四十,不过是打给别人看的而已。” “给谁看?” “给朝阳宫里的好事者看。” 夏渊仔细琢磨着荆鸿的话,不知怎的,混沌的思绪中像是突然融进了一道光,那些原本想不明白的关窍,竟是都能想通了。 他心下稍安,看荆鸿昏昏欲睡,便要爬上他的床:“荆鸿,念在你为我受了这么多苦的份上,本王来给你侍寝吧。” 荆鸿吓得差点跳起来,牵动了身上伤口,疼得他直抽气:“恳请殿下回寝殿自行休息吧,臣有伤在身,殿下你的睡姿又……比较随性,你在这里,臣只怕是睡不好的。” 夏渊百般不愿,不过想想的确不是趁人之危的时候,只得讪讪道:“哦,这样啊。那本王回去了,你好好养伤。” “殿下慢走。臣在你榻边的小坛子里备了糖水,若是晚间睡不着,可倒出一碗来喝。” “唔,知道了,总之等你伤好了再来侍寝吧。”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就说了,看谁耗得过谁,还不是让我上了你的床…… 第8章 小将军 那日杖刑之后,荆鸿伤得最麻烦的不是背部,而是膝盖。 跪在粗砺的石子路上,又遭受到重击,荆鸿的膝盖被磨得血肉淋漓,整个肿了起来,太医说有些伤到了关节,须得好好休养,不能随意走动。 于是荆鸿卧床养伤,这就苦了夏渊,他每日一个人去听太傅授课,实在无趣得很。好在他已不像从前那样无心向学,加上荆鸿会请他复述今日太傅教了什么,为了回答出来不至于丢脸,夏渊多少听进去一点学问。 这日午后,本该是夏渊来探望他的时辰,荆鸿等了半晌却没等到人,不禁有些担心,就让下人出去问了一下,得到回禀后,他想了想,披衣起身,挪到案前坐下,提笔书写。 夏渊功课结束,兴冲冲地闯进房门,看见荆鸿伏在案上写着什么,蹙眉道:“怎不好好休息,起来做什么?” 荆鸿搁下笔,不着痕迹地收起案上宣纸,转头见他一头热汗,将早就备好的凉水递给他解暑,又推开窗子,散散屋子里沉郁的药味:“坐着发闷,起来活动活动,练练字罢了。” “我不热,你别开窗,太医说你不能受寒。”夏渊把那扇窗关上,一边说着不热,一边咕咚咕咚喝完了凉水,扯开衣襟呼哧呼哧扇着,“荆鸿,你猜我今日干嘛去了。” 荆鸿佯作不知:“殿下来得迟了些,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夏渊嘿嘿一笑:“不是。我跟你说,父皇他给了我指了一名武师,要教我习武呢。今日那武师表演了一套拳法给我看,就像这样……” 说着他摆出个动作,双臂如苍鹰展翅,单脚支起,一跳一跳地保持平衡:“呼——喝!荆鸿你看我怎么样?” ……无力道无神髓,架势都摆不好,下盘不稳,气息不匀,夏渊的武技着实有待磨练。 荆鸿笑望着他,回避了他的问题:“皇上对殿下真的很好,殿下不要辜负了皇上一片苦心。不过臣有一个疑问,皇上以前没有给殿下指派过武师吗?”习武该趁早,夏渊现在才起步的话,有点晚了。 “有过啊。但是……”夏渊脚尖蹭着地,支支吾吾道,“但是那时候我和二弟三弟一起练,他们很快就能学会,而我就……我就……” 荆鸿明白了,比起其他皇子,夏渊的学习能力要弱得多,想来那时候他自己也很受打击,自然学不下去。 “没关系,现在殿下有专属的武技师父了,不要多想,用心学就是了。” “嗯!待我过几日学会了这套拳法,再好好打给你看!” 武功岂是能够速成的?荆鸿心知练武的难处,但不想在此时泼他冷水,岔开问道:“皇上给殿下指定的武师是谁?” “好像是什么凉州的下军将军,叫孟启烈来着。” “凉州孟家……”荆鸿暗暗思忖,皇后的娘家沈家也是大将门户,但皇上刻意避开了沈家与太子的接触,反而选了远在凉州的孟家,如此既可作为凉州军质押在朝内的暗线,又不会对京城中的势力产生太大影响,确实是很适合的人选。 还有孟启烈这个名字,似乎听过,却又没有到如雷贯耳的地步。比起孟家的上军将军孟启生,这位大概只能算是个初生小将吧,也许曾在骆原战场上见过? 发现荆鸿想别人想得出神,夏渊的脸色阴沉下来:“荆鸿,你给本王好好躺着去,本王给你说说今日太傅教了什么。” 荆鸿对他的脾气太了解,一听他“本王本王”地说话,就知道这位太子爷心情不佳,当即收敛心神,老老实实地起身回床榻。 “唔,今天太傅教的是……” 夏渊伏在榻边,翻着书,磕磕巴巴地念着,没念几句,声音越来越低,荆鸿低头,眼看着他上下眼皮直打架,最终闭了个严实。 荆鸿看他毫无防备的模样,无奈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起来,忍着伤口刺痛,弯腰给他脱了靴子,把他挪到床上来。 这孩子是天下至富至贵,荆鸿知道,可他每每看着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心存怜悯,想要弥补给他更多。 荆鸿让了半幅床给他,又替他擦干脸上和后背的汗,盖上薄被,轻轻拍抚着助他深眠。 初夏蝉鸣弱弱,不久,荆鸿也在这阵阵噪响中睡去。 此时夏渊偷偷睁开眼,一双星目中尽是得逞后的光芒。他翻个身,把胳膊轻轻搭在荆鸿的腰上,口中喃喃:“就说了,看谁耗得过谁,还不是让我上了你的床……” 情爱一事,夏渊尚未开窍,但他已经明白,想要得到的东西,只要掌握对方的弱点,只要不择手段,就一定能够得到。 刚开始习武时,夏渊兴头很足,上课也十分积极,然而不出五日,那股劲就给磨没了,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一天,他终于爆发了。 砰!夏渊携着一阵风冲进屋内,那被他狠踹过的门斜斜靠在墙上,门轴已经断了。他满头是汗,脸上因为愤怒而血气上涌,坐下来灌了两杯茶水,还是气得呼哧带喘。 荆鸿对他如此大的动静视若无睹,淡然地继续在案前写字,连手腕都没抖一下。 夏渊等了半天,发现荆鸿没有搭理他的意思,顿觉不满,故意大声道:“咳咳!” 荆鸿早就知道他的来意,只不过想晾着他一会儿。孩子受了委屈,自己冷静下来才是上策,旁人太关切反而容易养成骄矜之气。 写完最后一句话,荆鸿才搁下笔转头看他:“殿下今日来得早,有什么事吗?” 夏渊不耐烦地敲着茶碗:“荆鸿我跟你说!那个孟启烈欺人太甚!” 荆鸿坐到他身边,给他添了杯茶:“他怎么了?” “他看不起我!” “殿下贵为太子,怎么会有人看不起你?” “那家伙就是看不起我,这么多天了,他只会让我扎马步扎马步,一招半式都没好好教过我!我去问他,你知道他回我什么吗!” “……”荆鸿悉心聆听,任他撒气。 “他居然说我根基太差,学不了他那些招,他教了也白交!你说,你说这人是不是傲到天上去了!” 任谁听到太子爷被这么说,大概都会同仇敌忾。怎么能这么说太子?就算太子真的很糟糕,也不能这样说出来啊。事实上方才夏渊在来的路上抱怨时,一旁打扇的小太监就是这么附和的:“这个什么孟启烈根本是有眼不识泰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可这是在荆鸿面前。 荆鸿是太子辅学,他的职责不是巴结讨好太子殿下,而是要竭尽全力辅佐他。 所以他说:“他没有说错,也没有做错,殿下武技根基未稳,不可急于求成。” 夏渊瞪大了眼,仿佛不认识他一般:“你说什么?”在他的预想中,荆鸿不是该温声哄他,鼓励他,顺便给他捏捏酸痛的小腿吗? 荆鸿继续陈辞:“殿下,修习武技必须要将基本功打好,否则后患无穷,那位孟小将军的确是为了你好。” 夏渊气得嘴唇发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最后一摔茶碗道:“你又不会武,你懂个屁!有本事你去扎两个时辰马步试试啊!” “殿下……” “哼!”没得到想要的安慰,还又被教训一顿,夏渊满腹委屈,再不肯听荆鸿说话,当即拂袖而去,临走时又踹了房门一脚。 哐叽,门彻底坏了。 看夏渊怒气冲冲地走了,荆鸿长叹一口气。 穿堂风从洞开的大门灌了进来,吹起了案上厚厚一沓纸。荆鸿扶起被踹烂的房门,勉强架到门框上挡风,再捡起散落一地的宣纸,一张一张地整理好。 对着纸上墨迹未干的“澄明诀”三个字,他怔怔坐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后他做了个决定: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不如明日就去拜访一下那位孟小将军吧。 次日,夏渊去上了太傅的课,却旷了午后的武技课。 孟启烈一身武士袍站在朝阳宫的小校场中央,等了一个时辰没等到人,嘴角不屑地撇了撇,正要离开,却见一名青衫文士向自己走来,不禁面露疑惑。 “在下荆鸿,现任朝阳宫太子辅学一职,听闻孟小将军被皇上钦点为太子殿下的武技师父,特来拜会。” “太子殿下呢?” “殿下身体不适,让我来代他告一天假。”昨天不欢而散,夏渊自然是什么也没跟他说,但他不希望夏渊与孟启烈闹得太僵,只得趁机来打个圆场。 孟启烈约莫二十来岁,年轻气傲,说实话他一点都不待见那个窝囊又任性的太子,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看眼前这个文士彬彬有礼,他也不好继续给人脸色。 烈日当空,孟启烈怕荆鸿受不住,带他来到阴凉处,沏了杯茶,开门见山道:“昨日我训斥了太子殿下几句,想来是得罪了他,荆辅学可是为了此事而来?” 荆鸿莞尔:“不是。师父教训徒弟天经地义,我一介外人,本来也插不上手啊。” 孟启烈皱了皱眉,他起先以为这人是太子派来给他下马威的,现在又有些摸不准了:“那你是来……” “我是来借花献佛的。”荆鸿将一本书册递给孟启烈,“孟小将军,劳驾帮我看看,这本书上所记的武技功法,能否适合太子殿下修习?” 孟启烈先是随手翻了翻,而后眸光渐深,看向荆鸿道:“澄明诀?这是一套运气功法?看样子……倒是有点意思。” 他有些惊讶,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武功秘籍,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平凡的基础武学,但贵在它的每个脉络疏通都十分详尽精辟,尤其对于少年人的筋骨来说,可在修习外功时带来事半功倍的效果。 孟启烈问:“这本书是哪里来的?” 荆鸿淡淡道:“偶然得之,我不懂这些,所以只能来问问孟小将军了。” 孟启烈对这套功法确实很感兴趣:“这套功法有些地方比较特别,我需要仔细看看再让太子殿下尝试。” “好的,那就麻烦你了。” “哎荆辅学,你看下这是什么字?”孟启烈翻到一页,有个字看不太清楚。 荆鸿看了眼:“好像是个墟字。” “嘘?哪个嘘?” “就是那个墟,那个……” “也别这个那个了,要不荆辅学蘸水写一下吧。”孟启烈推了推茶盏。 荆鸿以指蘸水,在桌上写了个工工整整的“墟”字,丘墟穴的墟。 孟启烈琢磨着那个字,又瞅瞅手中书册,突然道:“这是你的字。” “……” “亲笔手书。” 他说得笃定,荆鸿手指微顿,抬眼看他,没有否认:“孟小将军真是一双利眼。” “你学过武?” “……不曾。” 孟启烈重新打量了他一番,眼含犹疑,但没有再追问。 荆鸿心道这位孟小将军倒是狡黠又率直,竟留了个心眼故意试探他。其实他也不算骗人,至少如今的他,真的一点武技基础都没有。 话已至此,荆鸿起身告别,走出几步,就听孟启烈问道:“荆辅学,太子殿下得的是什么病?” 荆鸿抿唇而笑:“懒病而已。” “明日能好么?” “想必是能的。” “那孟某就在此恭候太子殿下……和辅学大人了。” “有劳孟小将军。” 待人离去,孟启烈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意识到:为何他要喊我孟“小”将军?不说职阶,单说年纪,我好歹也比他年长几岁吧,怎么觉得自己在这人面前就显嫩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孟启烈一抹脸,忿忿地想,我到底哪里“小”了? 第9章 学秘籍 这夜荆鸿去了太子寝殿,果然看见夏渊在那里辗转反侧地赌气,他如往常一般坐到榻边:“殿下睡不着吗?要不喝了这碗糖水再睡?” “哼!”不喝!夏渊背对着他,用鼻子出气。 荆鸿耐心哄道:“昨日是臣说话欠妥,但并没有责备殿下的意思,所谓忠言逆耳,殿下生气,说明还是听进去了一些,臣也就知足了。” “哼!”睡着了,不想听! “今日臣去找了那位孟小将军,他说殿下翘课了,是这样吗?” “哼!”是又怎么样,你要把父皇抬出来压我吗? “哎,殿下没去,可怜那小将军在烈日下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也不敢走。毕竟是得罪了太子,他心里也忐忑得很啊。” 夏渊稍稍舒服了一点:“那你骂他了吗?你替本王出气了吗?” 荆鸿道:“没有。如果殿下亲眼看到他的话,恐怕也骂不出口。” 夏渊转过身来,很是好奇:“怎么?他那么可怜吗?” “不是可怜。”荆鸿给他扶好靠垫,认真地说,“殿下,他是个真正的将士。他站在那里一个时辰,背脊始终笔直,一动也没有动过。臣当时想,这的确是一个很傲气的人,但他的傲不会体现在看轻别人上,他是在用极其严格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和殿下……” 荆鸿递了糖水,夏渊习惯性接过去,一口一口喝着,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大半碗下去了,也不好再摆什么架子,干脆顺着台阶下了。 夏渊哼哼唧唧:“反正,我就是看他不爽。” 荆鸿祭出最后的劝说:“臣很想看到,有朝一日殿下也能成长为那样挺拔出色的人——任凭千军万马,依旧不动如山。” 夏渊不服气道:“本王当然会比他更优秀!” 荆鸿弯起嘴角:“臣拭目以待。” “所以……” “所以明日,殿下还是要继续扎马步。” “哼……扎、扎就扎。” 半晌,夏渊突然回过味来,目光炯炯地望向荆鸿:“等等,他在那儿站了一个时辰,你在那儿看了他一个时辰?” 荆鸿眨了眨眼:“自然是在阴凉处坐着看他的。” 夏渊不高兴了,酸道:“你很无聊么,不好好养伤,跑去偷窥他干什么。” “臣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是吗?那你明日陪本王上课练功去吧。”夏渊老气横秋地说,“你是本王的人,好好看着本王就好,不用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知道吗?” 荆鸿失笑:“臣知道了。” 夏渊很快就后悔了。 有荆鸿在场,他不仅不能耍脾气,还必须老老实实地听孟启烈的话,把马步扎得稳稳当当,就因为他说过要成为比孟启烈更优秀的人,他不想在荆鸿面前丢脸。 夏渊故作轻松,荆鸿却看得到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和咬得发白的嘴唇。说不心疼是假的,但孟启烈不发话让他休息,他也不敢多说什么。 夏渊习武起步晚了,少年筋骨基本成型,这意味着他要付出比其他人多得多的辛苦,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想到他此时受的罪也是自己造成,那层歉疚更加难以脱开,荆鸿给他做了一大盅酸梅解暑汤,镇在冰水里,只等他歇下来就让他喝。 “荆辅学,那套功法我昨夜看过了,没有什么问题,应该说,只要能练好,对太子殿下会有莫大助益。”孟启烈纠正完夏渊的动作,踱到凉亭来与他商谈。 夏渊皱着眉,眼睛盯着他一路跟过来,密切关注着这两人的动向。 “那就好,可以尽快让殿下修习了。”荆鸿望向夏渊,后者倏地扭过头去,然后又偷偷斜着眼睛瞟过来。 孟启烈道:“可以是可以,但我能否问一句,这套功法出自何派武学?” “孟小将军不必再试探,这不是什么绝世秘籍,深究下去也没意思。此书就送给将军了,只请将军不要对殿下说它是我的。” “为何不能说?” 荆鸿哂然:“为我的命。” 孟启烈愣了愣,分不清他这句话是否是玩笑。既然是对太子有益的东西,便是功劳一件,这功劳他为什么不要? “你们在说什么?”从夏渊这里看过去,亭中二人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那个姓孟的还拿出一本破书给荆鸿看,脑袋凑得那么近,让他非常不爽。 孟启烈道:“我们在讨论,如何提高殿下的武技。” 夏渊哼了一声:“有什么好讨论的,荆鸿又不懂这些。” 孟启烈看了看荆鸿,荆鸿回以一笑,对夏渊说:“臣是不懂,不过翻看了下孟小将军这本内功秘籍,觉得好像很厉害。” “秘籍?”夏渊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我要学!拿来我看看!” 孟启烈嘴角微抽。秘籍?这玩意儿最多算是写得比较好的入门课本吧。 荆鸿假装为难道:“因为是家传秘籍,孟小将军说不方便誊抄或赠与,所以如果想学的话,恐怕殿下要一句一句背下来。” “哦我懂,秘籍嘛,都是这样的。”夏渊转头道,“那个孟……小师父,你把书借给荆鸿,让他先背,他来教我学得快。你放心,他不会外传的。” “呃,可以。”反正本来就是他亲笔写的。 孟启烈终于看明白了,这个荆辅学就是挖好了一个个的坑让太子来跳,他一句话,就能让太子相信那是了不得的武学,他一句话,就能让太子自愿背诵整本口诀。 能哄得一国储君乖乖听话,这样的人,他日若真能辅佐这个传闻中的白痴太子登上皇位,必定是权倾朝野。孟启烈想,也许孟家可以考虑,站到太子一党中来?至少先与这位太子辅学打好关系,总是没错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么简单的哄骗他都信,也说明这个太子真的是个白痴吧…… 扎了两个时辰马步,夏渊一获自由就冲到荆鸿面前。荆鸿递给他那盅解暑汤,夏渊一口气喝完,然后舒服地坐到荆鸿身边,直接拿他袖子擦汗。 荆鸿任他把自己原本干净清爽的衣服弄得湿淋淋,一手给他捏着酸痛的肌肉,一手给他打扇扇风。 孟启烈满脸不苟同:“练功就是要吃苦头的,荆辅学,你这也太……太娇惯殿下了。” 夏渊瞪他:“他就娇惯我,你管得着吗?” 荆鸿拍了拍夏渊:“殿下,太傅平时教你尊师重道,你都忘了吗?孟小将军是你师父,不可这么说话。” 夏渊对着孟启烈哼了一声,就在孟启烈觉得他要继续开骂的时候,他竟然说了句:“对不起。” “……”这下孟启烈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荆鸿又对孟启烈说:“该吃的苦殿下还是要吃的,那些我都帮不了他,也就只能让他在休息的时候稍微放松点。总之习武的事,还请孟小将军多多担待。” 他语气温软,孟启烈完全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讷讷道:“唔,我知道了。你……你就放心吧。” 夏渊看不下去了,焦躁地逐客:“今日的马步也扎完了,你请回吧。” 孟启烈无奈,抱拳告辞。 荆鸿回礼:“孟小将军慢走。” 夏渊挥手:“孟小师父快走。” “……” 走出朝阳宫,孟启烈抹了抹脸,又下意识地抓了抓自己下面,忿忿地想,我他妈到底哪里“小”了? 一日后,荆鸿说已经把那本秘籍全都背了下来,可以开始教他了。夏渊惊讶于他的速度:“你不用这么废寝忘食的。” 荆鸿垂首:“臣是太子辅学,竭尽全力帮助太子学习是应该的。” “哦。”夏渊收起扎马步的架势,准备随他去亭子里背秘籍,但被荆鸿拦了下来,他茫然道,“怎么了?” “马步还是一样要扎,我与孟小将军商量过了,我督促你背口诀,他告诉你如何运气,就请殿下一边扎马步一边学秘籍吧。” “啊?”有这样学秘籍的吗? 孟启烈难掩语气中的幸灾乐祸:“脚步站稳了啊,这就开始了。” …… 一个时辰后,夏渊只背了两段口诀,只学会了四句的运气方法,这样其实非常耗体力,他的腿直打颤,但始终没说半句怨言。就连孟启烈都有些佩服他了——笨是笨了点,还是挺有毅力的。 又学了几句,夏渊突然道:“荆鸿,你别站在这儿教我了,这儿晒得很。” 荆鸿摇头:“无妨。” “你吃不消的,去亭子里休息会儿吧,让孟小师父教我。” 孟启烈也劝道:“是啊,要不我来吧。” 荆鸿笑了笑:“不要紧,臣陪着殿下。殿下早些背完,臣就早些休息。” 听了这话,夏渊心里又甜又酸。他巴不得荆鸿寸步不离地陪着自己,可看着荆鸿有些发白的脸色,他又担心得很。此时他恨不得自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能一下子全都背下来。 之后,孟启烈发现太子的学习速度快了很多,对此他不得不说,荆鸿这个太子辅学当得实在是太称职了。 连续十几日下来,夏渊已经能把那套运气功法融会贯通,下盘根基也锻炼得差不多了,终于可以开始学习他向往已久的武功招式。 武技的教授逐渐步入正轨,这日练完拳法,夏渊照例给孟启烈下了逐客令。 孟启烈无奈:“那孟某这就告辞了。” “孟小将军慢走。” “孟小师父快走。” “……” 孟启烈走后,夏渊惬意地享受着荆鸿的服侍,时不时绕绕他的头发,玩玩他的手指,忽然想起什么:“荆鸿,我昨夜做了一个梦。” 荆鸿给他倒解暑汤:“殿下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一个人,一个男人,我看不到他的样子,只听见他对我说:什么放烟花什么的……嗯?你怎么了?” 荆鸿捡起掉落的汤匙:“臣没事……殿下继续说。” 夏渊道:“记不清了,我感觉这个跟我以前做的梦都不一样,好像不是噩梦。” 是噩梦。荆鸿抑制住颤抖,那是他的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玄宫千星落,人间五色天。 闲言碎语: 咳,那什么,你们喊这文“吓鸟”,我认了。 可是……荆鸿怎么就成了“鸟哥”ORZ 鸟哥怎么了?鸟哥惹你们了吗?难道你们感受不到我深沉文艺小清新的情怀吗?【抬袖掩涕 第10章 梦中人 夜幕沉沉,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漫天星光,山风吹得树叶哗啦作响,带来一股潮湿的气味——这天眼看就要下雨了。 他身后站着一个人,那人用宽大的衣袖护在他身侧,为他挡风。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靠去,感觉到一个很温暖的怀抱。 砰。砰。 不远处的小山坡上,蓦地绽放出绚丽的烟花,红色的火星在高空散开,从天而降,像是无数星星掉下来了。 那人望着乌云为底的天空,喃喃道:“玄宫千星落……” 他不知为何,接续的话脱口而出,却是稚嫩的童音:“人间五色天。” 又一颗烟花冲出,他高兴地笑闹,扯着那人的衣袖喊:“好漂亮啊!” 刚刚上升到一半的小火球拖着长长的尾巴,还没来得及爆开。那人蹲下来,附在他耳边,声音温润:“殿下,那是最后一颗烟花了……” 他听见了“砰”的炸响,正要细看时,被一双冰凉的手捂住了眼睛。 那颗烟花升上高空,落下来的却不是火星,而是水滴。 下雨了。 大雨前的最后一颗烟花,他没能看见。 他不知道那颗烟花燃烧了多少,又熄灭了多少。 雨水落在他仰起的脸上,滴滴答答。他想拿开那人的手,想再看他一眼,可不知怎么的,就是使不上力气。 ……他只能任由无边的黑暗,吞噬了最后一点微光。 夏渊睁开眼,下意识地唤了声:“荆鸿?” 刚合上书,正准备回房休息的荆鸿又折了回来:“殿下,怎么了?” 夏渊迷迷糊糊地握住他的手,遮在自己眼前:“你先别走,再陪我一会儿。我刚刚又梦见那个带我看烟花的人了……那烟花真美啊……玄宫千星落,人间五色天……” 见他此举,荆鸿骇然,猛地抽回手,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被绊倒。 夏渊吓了一跳,皱眉看他:“你干嘛?” 荆鸿俯首行礼,藏住了一瞬间的慌乱:“殿下,臣今日疲惫,想早点回去歇息。” 夏渊稍稍从梦境里醒过神来,想起白天荆鸿就有点反常的样子,以为他身体不适,便叮嘱道:“那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吧,如果生病了要跟我说。” “臣知道了。” “哎等一下,荆鸿,你走了我怕我睡不着,你再给我一碗糖水吧。” “好,殿下稍等。” 去膳房重新熬了一碗糖水,荆鸿想了想,还是撩起袖口,往里面加了两滴血剂,因为心中烦乱,他没有注意到有一抹身影悄悄跟在自己身后。 待夏渊喝完那碗糖水重新躺下,荆鸿松了一口气,逃离般地回房。 …… 宫女翠香检查着荆鸿用过的药罐和瓷碗,心下暗忖:什么样的“安神糖水”需要往里面滴加新鲜的活人血液?这分明就是……就是……对,邪术! 她早就觉得这个荆辅学和太子殿下之间的亲密不同寻常,想来多半是荆辅学用邪术控制了太子殿下,如果真是这样…… 此事事关重大,她得想办法尽快通知主子才行。 夏渊发现荆鸿不对劲,很不对劲。 之前荆鸿与他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可是现在呢,一整天了,他离他至少五步开外,还经常找不见人影,就连吃饭的时候都隔着一张凳子。 由此夏渊得出结论——荆鸿在躲他! 终于,在荆鸿光顾着发呆,没像往常一样给他夹菜的时候,夏渊直白地问了:“荆鸿,你是不是对本王有意见?” 荆鸿回神:“没有,殿下何出此言?” 夏渊用筷子戳着白饭,忿忿道:“你今天都没有给我夹糖醋排骨你知道吗!你在躲着我吗?我哪边做得不好你要跟我说啊!” 荆鸿哭笑不得:“殿下多虑了,臣只是偶感风寒,怕传染殿下而已。” “哼,不就是风寒吗……”夏渊一顿,“哎?风寒?你病了?”说着他伸手去摸荆鸿的额头,被让开了。 “大概是昨晚吹了凉风,午后已让窦太医看过了,开了几帖药,没有大碍。不过殿下千金之躯,还是注意一点好。” “哦,原来是这样啊。”夏渊接受了他的解释,给他夹了块糖醋排骨放碗里,“我就说啊,你后背的伤刚好不久,叫你不要吹风你不听,看,吃苦头了吧。” 荆鸿笑了笑,把排骨吃了:“多谢殿下。” 他昨夜辗转难眠,心里烦闷得很,便开窗透气,谁知这一开就染了风寒,看来这副身体比他想象的要脆弱。 用完晚膳,荆鸿照例去给夏渊熬糖水,夏渊想叫他把这事交给下人去做,但荆鸿坚决不愿假手他人,给自己的口鼻蒙了布巾,还是去了膳房。 取药罐的时候手上一顿,荆鸿不禁皱了眉头。 这药罐给人动过了。 无论他再怎么心不在焉,每次的糖水残渣都会亲手清理干净,药罐和瓷碗也会放在固定的位置,他放得并不隐秘,但寻常仆役也不会轻易碰到。 平时他端给夏渊多少就是多少,绝不会多出来,只在自己受伤期间给他备了少许,而那些也没有滴加最重要的一味血剂,纯粹是给夏渊一点心理安慰——血剂只有在他亲手拿给夏渊前才会加在碗里。 他把一切都做得很谨慎,然而现在药罐侧壁被人刮去了一层药垢,那人做得也很小心,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罐壁颜色浅了,这说明在朝阳宫里,有人对他起了疑心。 那么,他也不得不防了。 第二天,荆鸿向夏渊告了假,说要去太医院一趟,夏渊闹着说要一起去,被太傅和孟启烈联手押在了朝阳宫。 在太医院中,窦文华的医术算是年轻一辈里比较出类拔萃的,就是舌头毒了些。 据说他给后宫娘娘诊脉时,如果诊出了喜脉,他从不恭喜道贺,只淡淡地说:“从今往后当心着点,可别弄出一尸两命的事”,如果没有诊出喜脉,他更是不留情:“以后别吃坏了肚子就大惊小怪,孩子不是吐啊吐啊就能吐出来的”,直把那些娘娘气得七窍生烟。 窦文华与陈世峰两家有些交情,先前得了陈世峰关于照顾这小师弟的嘱托,加上两人脾性还算合得来,所以他对待荆鸿稍微好些,看他来了,放下手中正在称量的药草,给他切了切脉问:“荆辅学感觉怎么样了?” 荆鸿答:“服了两帖窦太医你的药,现下好多了。” 窦文华哼了两声:“我的药自然是管用,不过话说在前头,自己糟践出来的病我是不屑医治的,要是荆辅学下次还要半夜吹风玩忧郁,那依我之见,最好的药方就是把你的门窗都钉死。” “……”被他如此挤兑,荆鸿反而笑了出来,“都说窦太医妙手回春,果然不假,开的方子不仅治标,还治本。” “哟,看不出来啊,你长了张斯文人的脸,脸皮还挺厚。” “彼此彼此。” 两人东拉西扯地过了几招,总算说起正事。 窦文华:“荆辅学特地来我这儿一趟,有什么事吗?” 荆鸿拿出一张方子:“想请窦太医批几味药给我。” 窦文华把方子看了一遍,笑道:“都是些味甘宁神的草药,不错,这方子看着挺好喝的,用来哄小孩儿的吧。” 荆鸿也不瞒他:“算是吧,给太子殿下喝的,殿下说不喝这个就睡不着。方子也给廖太医看过,应该没什么问题。” 窦文华没再多说什么:“好吧,你直接跟我配药去,省得批条子批得麻烦。” 荆鸿拱手:“多谢。” 两人来到药房,却见药师嘬着根木棒若有所思,眉头皱得紧紧。窦文华敲了敲木案:“老方,干嘛呢?” 老方慌忙把棒子从嘴里抽出来,见藏不过去,无奈戳了戳面前的一个小碟子道:“早上有个小宫女儿送来这么一碟药垢,让我告诉她配方,说什么人命关天。我琢磨半天了,就尝出甘草啊枇杷之类的甜味辅料,挺好吃的,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啊。” 荆鸿接话:“哦?有这种事?方大夫可认得是哪位宫女?” 老方犹豫了:“这……” 窦文华轻咳一声:“事已至此,与其独自藏着掖着,不如说出来了。” 老方一想也是,都到人眼皮子底下了,也没什么好瞒的:“认得倒是认得,不认得她也不会来找我了,她是我侄女儿的表姐夫的小姑的闺女,好像叫……叫什么香,哦,翠香。” 翠香?似乎是朝阳宫的? 窦文华心中一动,把那方子递给老方:“你看看,是不是上面这些东西的味儿?” 老方瞅了瞅:“差不多吧!”随即反应过来,“哎?难道就是这方子?这方子……也没什么人命关天的东西啊。” 窦文华瞥了荆鸿一眼,亲口去尝了下那药垢,对老方说:“那你就告诉那个小宫女,这就是最普通的安神汤,除非喝多了撑死,否则不会出人命的。” 老方摇头叹气:“唉,真是的,这都什么事儿啊。” 取好了药,窦文华送了荆鸿几步:“你来不是为了抓药,是为了查出这个翠香吧。” 荆鸿淡淡道:“不过是凑巧。” 窦文华一脸信你才有鬼的表情,懒得接他这句话,岔开了话题:“你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像是体弱造成的,更像是心中郁结所致。” 荆鸿不置可否:“那还请窦太医给开个良方?” 窦文华立刻开了方子:“多喝水,多欢笑,少想事情多睡觉。” “没了?” “还有一味药,不过我想你大概服不下。” “什么药?” 窦文华看着他,说了四个字:“远离太子。” 荆鸿苦笑,摇了摇头:“看来在下的病是治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荆鸿,你的心肠究竟是软是硬,是红是黑,我竟分不清了。 第11章 噬心计(上) 翠香是谁的人? 皇上?皇后?林贵妃?还是三皇子的生母淑妃? 她查他,是想保护太子,还是想借刀杀人? 暂时得不出结论,荆鸿面上不动声色,回了朝阳宫。他因病缺席了太傅的早课,但照常陪夏渊用了午膳,之后捧了本书,备好凉茶,陪夏渊运气练功。 他这厢静观其变,翠香那边却也滴水不漏,一时无波无澜。 数日后,小校场。 孟启烈指导了夏渊几个招式,让他自己练两遍,抽空来亭子里想与荆鸿聊两句,可一见到他眉头就皱了起来:“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荆鸿笑笑不甚在意:“可能有些暑热吧。” 孟启烈仍担心:“你病没好全,要不还是回去歇着吧。” 荆鸿摆摆手:“孟小将军,我没你想的那般体虚羸弱,而且先前喝过药了,真的不碍事。倒是殿下又在偷懒了,孟小将军不去管管他么?” 孟启烈转身就看到夏渊在那儿探头探脑,一套拳打得乱七八糟,只得道:“总之你多注意一点,多喝点茶降降暑也好。” “好,孟小将军放心,我心里有数。” 荆鸿端起茶碗喝了几口,孟启烈这才过去纠正夏渊的动作,踢踢他的腿弯,掰掰他的手肘,夏渊随他折腾自己,眼睛却是望着荆鸿那边:“他怎么了?” 孟启烈道:“像是有些不太舒服,我劝他回去休息也不肯。罢了,今日你就少练几式吧,也好让他早些休……哎?殿下你干嘛?” 正说着,夏渊突然神情骤变,一下子窜了出去,孟启烈回头看去,也是一惊。只见荆鸿晕倒在桌上,虚汗湿透了鬓发衣裳,脸上是病态的潮红,几次撑着起身无果,对奔过来的夏渊说:“殿下勿慌,臣并无大碍……不能耽误了殿下的课业……” 夏渊哪还管什么课业,慌慌张张道:“快别说了,这就带你去看太医。荆鸿你别怕,我、本王不会让你死的!不会死的!” 明明已经给吓得语无伦次,又硬生生地忍着不肯掉泪。这孩子的这股倔强劲令荆鸿心头一软,觉得这场病痛倒也值得了。 夏渊要扶他起来,荆鸿站不稳。孟启烈看不下去,一矮身蹲在荆鸿面前:“上来,我背你!太子殿下,快去请太医来!” “我、我知道了!”慌了神的夏渊也不摆什么太子架子了,听话地跑去让人叫太医。事情闹得大了,整个朝阳宫上上下下都忙活起来。 孟启烈将荆鸿背回房,夏渊便寸步不离地守着,直到窦太医匆匆赶来,皱着眉头轰人:“都干什么,你们围着看就能把他的病看好了?都给我出去!别妨碍我施针!” 他说话向来不客气,人命关天,夏渊和孟启烈纵然不满,也不敢这种时候顶撞太医,只得老老实实地退出门外。 窦文华手起针落,先稳住了荆鸿的心脉,随后给他仔细切了一会儿脉,看了舌苔,忽而冷冷一哼:“荆辅学,我窦文华说过吧,自找的病我不治。” 荆鸿面露讶异:“窦太医此话怎讲?” 窦文华擦了擦切脉的手道:“我给你开的治风寒的药你还在用吧?故意喝下与那副药的药性相冲的凉茶,这不是自己找死是什么?” 事情既被戳穿,荆鸿也不再装傻,淡淡道:“苦肉计而已,窦太医只管做好份内的事就行了,剩下的不劳费心。” “哼,谁高兴费这个心?我就不该来给你治病!”说归说,窦文华还是麻利地给他开了个新方子,相较于之前那帖,药量明显加重了。 “窦太医,今夜也是你当值吧?”趁他写方子时荆鸿问。 “是,怎么?”窦文华随口一答。 “怕是还要劳你跑一趟,想提醒你,别太早睡。” “……”窦文华走笔一顿,瞪大了眼,脏话都冒了出来,“你他妈还来?” 荆鸿但笑不语。 窦文华怒摔笔杆。他亦是聪明人,在宫里混了这么些年,多少有些经验,他隐隐猜到,荆鸿这一出,恐怕不只是苦肉计,更是个连环计。 可怜他也被算计了进去,今日替人代值夜班,就要碰上这么个风口浪尖的事。不过话说回来,能把一切料算得如此精准,这个荆鸿……也当真不简单。 窦文华抖开药方:“呵呵,世峰说你在宫中无依无靠,怕你吃亏,我倒是觉得你过得挺好。随便你吧,看你能翻出什么花来,但归根结底四个字:性命要紧。” 荆鸿应允:“那是自然。” 片刻后,窦文华收了针,放外面的人进屋,告诉他们荆鸿并无大碍,只是风寒未好,又添热症,休息休息,按时用药即可。 夏渊放下心来,到榻边看望,刚要开口,就听荆鸿冲他身后道:“今日之事,怪我不听劝告,总之多谢孟小将军了。” 夏渊回头,一脸嫌弃:“咦?你怎么还在啊?” 孟启烈摸了摸鼻子,有点尴尬:“咳,荆辅学,以后可别逞强了,你……好好休息吧,我还有点事,这就走了……殿下,告辞。” 荆鸿执礼:“孟小将军慢走。” 夏渊赶人:“哦,孟小师父快走。” 闲杂人等一走,夏渊便脱了鞋袜爬到荆鸿身边,手指头抠着他的手心道:“真是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你……” 荆鸿安抚:“臣不会有事的,殿下真的不用挂心。” 夏渊仍是心有余悸:“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午时还好好的呢。” 荆鸿拍拍他的手,侧耳听外面动静,夏渊见状说:“没人,我怕打扰你休息养病,让他们都离远点了。” 荆鸿颔首:“殿下,我与你说件事……” 荆鸿把翠香怀疑他下药毒害他的事与夏渊说了,后者一脸忿忿:“混账!简直胡说八道!你怎么可能毒害我!这分明是诬蔑,那糖水我喝这么久了,哪有什么事!” “殿下稍安勿躁,这丫头怀不怀疑我不重要,若她是想保护殿下,再怎么怀疑臣也无所谓,但她若是别有用心,想行那借刀杀人之事,谋害殿下再栽赃于臣,那就不得不防了。” “你说得对,那我们怎么办?把她抓来审问吗?” “不可,那样做定会打草惊蛇,她背后的势力我们需得先查清楚。所以殿下,臣接下来说的话,你要好好记得。” “好,你说,我听你的!” 夏渊对荆鸿的信任几乎是盲目的,虽然对他的话中有些地方有异议,但在荆鸿的劝慰和坚持下,他还是答应照做。 傍晚,夏渊在荆鸿房里用过晚膳,便盯着荆鸿要他喝药,荆鸿无奈道:“药也是需要时间煎煮的,咳咳……红楠刚把药包拿去,怎可能这么快?” “可你还咳嗽,好像又发烧了。”夏渊坐不住,叫来门外侍候的翠香,“那谁,你去膳房催催,快点,药一好你就端来,一点也不要耽误。” “是。”翠香领命。对于太子和辅学之间的亲密,这段日子以来她多有了解。看这白痴太子对区区一名内臣言听计从,自己半点主见也没有,她着实瞧不起。在她心里,唯一能配得上那皇位的便是少主子,这什么狗屁太子,迟早下台。 荆鸿的药一直是红楠煎的,她这边刚把三碗水收成一碗,那边翠香就来催了:“好了没有?快点快点,你收拾药罐吧,殿下急着要我把药端去。” 红楠匆匆忙忙,烫得直抓耳朵:“哎?那你先端去吧,小心点别洒了啊。” “知道了。” 荆鸿喝了药安歇下来,夏渊赖着不肯走,他劝了几句,实在无用,就随他去了。 谁知刚躺下不久,荆鸿忽然觉得血气翻涌,腹内疼痛难当,晚间勉强吃下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甚或带了些血丝。 坐在桌边习字的夏渊大惊失色,一边过去替他抚背,一边大声唤人:“宣太医!快去叫太医过来!” …… 窦文华一天抢救荆鸿两次,整个人都没脾气了。 他诊病时不喜旁人打扰,夏渊虽说担忧,但还是恭恭敬敬地让出地方。 荆鸿此时的脸色都有些黯淡发青了,窦文华板着脸给他诊脉:“……花叶蔓长春?难得这种寻常花草里的毒性你也知道,先故意喝与药性相冲的凉茶加重病情,再喂自己吃毒,你对自己可真够狠的。” 荆鸿淡淡道:“呵,死不了的,况且不是还有你替我兜着吗?” 窦文华啧了一声:“说得轻巧,若是世峰和你那护短的师父知道你成了这样,那我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放心,不会牵连你的。” “谁跟你说这个了。你这病看着吓人,其实没什么事,方才那碗药你也都吐出来了,一会儿喝点白粥,那点余毒,明早排干净就行了,药都不用开。” 荆鸿调笑:“谨遵医嘱。” 窦文华沉默了一会儿:“对外我只说实话,你是中毒,但谁给你下的毒,我却不管,总不好说你自己毒自己。” 荆鸿也不避讳:“我想探谁的底,你还不知道么?” “你这么做,那宫女定然逃不过重责。” “不过是杀鸡儆猴。” 窦文华叹了口气:“荆鸿,你的心肠究竟是软是硬,是红是黑,我竟分不清了。” 荆鸿哂然:“人性本无常,分不分得清,又有什么关系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这笨蛋太子关心则乱,自己演戏演糊涂了。 第12章 噬心计(下) 夏渊在外面也没闲着,他听从荆鸿的计划,一边叫来熬药的红楠质问,一边派人暗中注意翠香的动向。 红楠一听太子说荆辅学喝了药之后吐血了,当即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不住发抖:“没有,奴婢没有下毒!奴婢可以对天发誓,完全是照着方子熬的药,绝对没有往里加其它东西!” 夏渊冷哼:“不是你还能是谁?窦太医的方子本王已让人验过了,没有半点不妥。我说荆鸿的病怎么老是不见好,平日都是你给他熬的药,那些药你也做过手脚吧!” 红楠急得泪如雨下,极力辩解:“真的没有……奴婢根本就不懂什么药理毒性,更不会妄图加害辅学大人……殿下,殿下你听我说,碰过这碗药的人不止奴婢一个啊!还有翠香,药是翠香端来的啊!” 夏渊装模作样地回忆了下:“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你说是翠香?有什么证据吗?” 这里红楠却说不清楚,此时窦文华从荆鸿房里走出来,夏渊连忙上前询问情况。 窦文华道:“殿下不用担心,荆辅学的确是中毒,但并不严重,明日便无大碍了,先前我开的方子还是照常服用就好。” 夏渊这才松了口气。 窦文华又道:“荆辅学让我带个话给殿下,希望殿下能让他单独见见红楠。” 夏渊立刻摇头:“这怎么行?事情都还没查清楚,万一这女人又要害他怎么办?” 窦文华愣了下,按理说太子该知道红楠不是下毒者,怎么还多此一问?他看他眉间焦虑,不像是装的,顿觉无语——八成是这笨蛋太子关心则乱,自己演戏演糊涂了。 他只得接话:“殿下当荆辅学是纸糊的吗?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就算真要害他,他还不会呼救吗?再者说,没人会傻得在这时候动手的。” 言下之意,有这种担心的殿下你才是真傻。 夏渊没听出他的讽刺,勉为其难道:“那好吧,我亲自率人在外面守着。” 荆鸿靠在榻上,形容惨白,听见战战兢兢的脚步声,他抬头望向来人,淡淡笑了一下。 红楠见了他,腿一软便跪下了,不住磕头:“辅学大人,辅学大人您是大好人,请您相信我,我真的没有要害您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 “我信你。”只一句话,截住了红楠所有的惶惑。 “哎?您……您信我?”红楠犹未反应过来。 “我知道下毒的不是你,我喊你进来,只是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指证翠香给我下毒。” 红楠有点懵,片刻后回过神来,老老实实道:“也许不是翠香,也许……也许另有其人,我、我没有证据。” 荆鸿道:“我给你证据。” 红楠不解:“为什么?”这算是陷害?她根本没见到翠香下毒啊。 “此事是太子殿下授意的,殿下这么做自然有他的目的。只要你指证翠香,事情结束之后,你便是当朝太子身边最亲近的侍婢,你可以好好想想。” 这根本……由不得她说不吧。 太子殿下授意?那刚才在外面都是装的?太子不是个白痴吗?难不成平日也都是装的? 红楠没时间细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这下算是领教了太子殿下和这位辅学大人的厉害。虽是身不由己,但她也忍不住觉得,如果先前都是逢场作戏,如此精明的一双君臣,或许真的能成就大业,而她这个贴身侍婢,应该也能沾些光彩吧。 想到这里,红楠按捺住良心的不安,重重叩首:“奴婢知道了,多谢辅学大人提点。” 翠香听说辅学大人出了事,隐隐感觉事情不妙。那碗药她没做过手脚,但不知为何,她心里毛毛的。于是趁着那白痴太子在审问红楠,似乎还没怀疑到她身上,她慌忙放了信鸽向主子报信,接着匆匆赶到约定好的地方等待接头的人。 很快就有人来了,是个中年太监,两人躲在阴影中小声交谈,太监数落道:“怎么做事的!大好的机会没捞到,反而惹来一身骚,春荣宫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听了这话翠香顿生不满:“你当这差事好做吗?那个荆辅学精明得很,我根本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若不是你自以为是要去验什么药垢,怎么会让他们起疑心?” “这么说是我的错了?你以为给太子的汤药做手脚很容易吗,我们要嫁祸荆辅学,总要先抓住他的把柄,否则他到时一赖到底,我们能占到什么便宜?” “总之是你延误了时机!” “哼,说我延误时机,别忘了之前那些消息都是谁及时放出去的。娘娘要触太子的霉头,我想方设法找机会,你以为那些流言怎么来的?皇上杖责荆辅学,又禁了太子的足,这些难道没有我翠香的功劳?” 太监撇了撇嘴:“你想怎样?” 翠香咬牙:“这里不能待了,跟娘娘说,尽快把我弄出去,进不了春荣宫也不要紧,总之先让我脱身。” 太监没再多说什么:“知道了,你等消息吧。” 接头人走了,翠香稍稍松了口气,无论如何,撑过这一晚,她应该就能全身而退了,她就不信,出了这朝阳宫,那白痴太子和荆辅学没凭没据的,还能折腾出什么样的大事来。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瞬间,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堵在了她前面:“翠香姑娘,殿下让我来找你,不曾想,倒是听到了些有意思的闲谈。” 翠香的脸瞬间煞白。 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太子和荆辅学故意给她留了半条后路,之后便是——请君入瓮。 荆辅学旧疾未愈又添新毒,太子一日之内急召了两次太医的事,很快闹得整个皇宫沸沸扬扬,甚至惊动了皇上皇后。 由于牵涉到太子的饮食起居,这件发生在朝阳宫的下毒案是在皇上的监督下开审的,由德落寺的典法令杨舟亲审。 红楠一口咬定是翠香下的毒,什么蓝色的香包,什么白色的粉末,说得绘声绘色,而在翠香的住处,也的确发现了蓝色香包和花叶蔓长春的残浆。 那名唤作顾天正的小侍卫得了荆鸿授意,将当晚听到的内容略作删减,仅说此女暗中与一太监接头,言谈中提及利用安神汤谋害太子的意图,确有加害太子殿下和荆辅学之心,与早前的谣言风波也有关系,至于受谁指使,他点到为止地提及春荣宫,没有多说。 春荣宫分为东西侧殿,分别住着贵妃和淑妃两位妃子,此时她们亦在旁听。 林贵妃矢口否认:“我那里可没这么一号爱管闲事的太监,我也不认识这丫头。莫不是有人图谋不轨,蓄意栽赃吧。” 对此淑妃颇为不屑,只说了句:“清者自清。” 那名太监已被人暗中处理了,可说是死无对证。翠香自知无望,在殿上凄厉叫道:“你们这群人,个个满手脏污,什么都干得出来!贵妃娘娘、淑妃娘娘、荆辅学……你们哪个不想谋害太子?呵呵,你们敢做不敢认,我区区一个丫鬟,活该被你们玩死。我认了,我什么都认!二殿下,二殿下!我是想帮你啊,他日你登上皇位,不要忘了我!” 林贵妃拂袖怒斥:“笑话,你算个什么东西!要我皇儿记得你?!皇上,这丫头分明是疯了,死到临头还想拉人下水,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啊。” 二皇子夏泽端坐于一旁,漠然看着这场闹剧,接到林贵妃的眼色也不说话,只是目光时而望向带病参审的荆鸿那处,意味不明。 夏渊亦是忍不住道:“混账!你敢再说荆鸿一句坏话试试!” 混乱中,皇上终于开了金口:“犯人神志不清、语无伦次,此事到此为止,杨爱卿按律判刑吧。” 事到如今,众人皆能猜到这多半与林贵妃脱不了干系,然而却是动不了她——且不说指向她的证据不足,就凭皇上那句息事宁人的话,就知道不该再追究下去。 朝阳宫的人受害,身为太子名义上的母亲,皇后自然想把罪定得重些,但此案不可涉及的疑点太多,而且荆鸿本身并没有大碍,典法令杨舟十分为难,最后只好根据“春秋决狱”来判罚,还是免了翠香死罪,只将她收监德落寺。 可惜数日后,翠香“畏罪自杀”的死讯还是传了出来。 她是一颗废棋,亦是林贵妃藏不住的把柄,纵然法上容情,她的旧主子也断不会留下她这个祸患。 荆鸿的这一招“杀鸡儆猴”,令他自己成了林贵妃的眼中钉肉中刺,但确实震慑住了朝阳宫里来自各个“主子”的线人,至少能让他们安分几天,也给了夏渊时间,慢慢收服宫中属于他自己的心腹内侍。 红楠便是第一个。 对于翠香的死,红楠心怀愧疚,可她已不能回头也不想回头了。因为她很清楚,要想在这朝阳宫里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她除了效忠太子,没有别的路可走。 在窦文华的敦促下,荆鸿没过几日便养好了病,是夜,他再次违背医嘱,开着轩窗,任那微凉的夜风吹拂进来。 就着银亮月光,他伸出双手,仔仔细细地看着,看那些薄茧,那些纹路,那些……看不见的鲜血。他长长叹息:一孽叠一孽,当真是要他万劫不复吗…… 最近荆鸿养病不去“侍寝”,夏渊便学会了半夜探房,美其名曰“照顾病人”,实则是想赖在他这儿睡。 这日溜到屋前,夏渊看见荆鸿在窗边站着,侧脸忧愁。他看见他低头端详自己的双手,垂散的发丝在风中纠缠缭绕,衣袂飘飘,好似怜世的仙人一般,夏渊不禁有些呆了。 他在看什么?看手? 他知道那双手修长又干净,掌心柔软,拍抚他的时候,那力道不轻不重刚刚好,让他舒服又安心。可是,自己的手,有必要看得那么认真吗? 夏渊进门,给他关上窗,握着他的手反复看了半天:“你在看什么?” 荆鸿不答,抽回手,试探着问他:“殿下,你是否觉得我做错了。” “你哪里错了?” “翠香不过是听命行事,以命抵罪,何其不公,我那样做……” “你永远都是对的。”夏渊打断他的话,幽黑的眼睛望着他,一字一顿,“若是将来有人说你错了,我便把这世上的黑白,都颠倒过来。” 荆鸿蓦地怔住,一时无言。 为他颠倒黑白……是怎样深厚的信任,才会让夏渊说出如此天真的话。 对夏渊而言,荆鸿护着他,为他好,哪怕再不择手段也无妨。在他心里,也许其它皆是混沌,惟独荆鸿是绝对的正确。但令他不满的是:“荆鸿,我听孟小师父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是笨蛋的做法,以后你不要再拿自己的身体作赌注了,我们可以一起想想别的办法。看你把自己弄生病,我……本王很不高兴。” 荆鸿看他板着脸的模样,心中微暖:“好,殿下,我听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二皇子手指扣了扣棋盘,以眼神询问荆鸿:为何不赢我? 第13章 碧心亭(上) 荆鸿自上回晕倒在亭中之后,就得了太子的旨意:“没事别陪我练功了,你在屋里歇歇看看书就好。放心,孟小师父教得还算不赖,我会听他的。” 荆鸿想了想,觉得自己是时候给夏渊独立学习的信任了,便没有再去。太子这番话还着实让孟启烈受宠若惊了一把,于是孟启烈也教得更加用心。 这日天晴风轻,荆鸿不想闷在屋里,又不好去小校场,干脆出了朝阳宫,信步闲逛。 身为内臣,他可活动的范围不算小,只是平日里陪伴太子,很少出来。往西走了走,他望见一处湖心岛,湖中波光零星,岛上繁花似锦,看着就是个赏玩的好地方。荆鸿心怀大畅,顺着廊桥过湖登岛。 待他上了小岛才发现,这处宝地已经有人占了,而且好死不死,正是与夏渊关系十分微妙的二皇子和三皇子。 随行宫人都在湖的外延候着,这两兄弟寻了个安静地方,在岛上凉亭摆了棋盘对弈。荆鸿一看这阵势,远远地便要转身退下,被发现他的二皇子喊住了:“哎?荆辅学?” 荆鸿不得不转回来,上前躬身行礼:“微臣见过二殿下、三殿下,无意间打扰了两位殿下的雅兴,还请两位多多包涵。” “无妨无妨,荆辅学来得正好,不如帮我们评评这局棋?”二皇子热情邀请。 “是啊,你来帮我看看吧,我好像要输给二皇兄了。”三皇子也随声附和。 二皇子夏泽只比夏渊小了一个月,看上去却比他成熟稳重得多。三皇子夏浩比两位哥哥小了两岁,仍是稚气未脱的模样,但眉宇间已有勃勃英气——这二人,便是夏渊目前皇位的最大竞争对手。 荆鸿在棋盘上来回扫了两眼,对夏浩道:“三殿下,正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您与二殿下的对局,微臣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夏浩眼珠一转,嘻嘻笑着让位:“那我不下了,你来下。” 荆鸿面露为难:“这……” 夏浩拉他袖子:“没事,来来来,帮我赢了二皇兄,重重有赏!” 荆鸿无奈看向夏泽,见他点头,只得坐下。 撩住广袖袖口,荆鸿未经思索,出手落子。夏泽显然早已想好此步对策,跟着落下。两人走的都是快棋,一时落子声清脆不绝。数子之后,夏泽蓦地一顿,抬眼望向对面的人。 与这人温文尔雅的外表不同,夏泽看得出来,荆鸿的棋风凌厉果决,这几步如同无锋重剑,携着风沙席卷而来,硬生生劈出一条路,自有一番大气磅礴之象。 对夏泽的注视,荆鸿似无所觉,兀自执子,兀自毫不犹豫地落子,而后做了个“请”的手势。夏泽看着这人翻转的手腕,脑中忽而闪过一句不着边际的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不过是一盘棋局,何至于如此? 可他就是忍不住这样想,因为就在方才,他眼睁睁看着原本一面倒的局势,硬是变成了如今的势均力敌。荆鸿的白子军团如同垂死困兽般的撕咬,令两方全都死伤连片,而正是在这样两败俱伤的情况下,他却还在不动声色地往死里拼杀。 最后一片必争之地…… 两人皆知,这一子就定了输赢。 一处活路,一处死路,荆鸿偏偏选了死路。 夏泽手指叩了叩棋盘,以眼神询问:为何不赢我? “哎呀,输了。”荆鸿一副刚刚发现的懊恼模样,浅笑道,“微臣还是输了半目。” 夏泽别有深意:“你若要赢,也是半目。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荆鸿不卑不亢:“多谢殿下教诲。” 夏浩撇了撇嘴,也不知看没看出名堂,只遗憾地说:“哎,看来还是赢不了二皇兄呀,荆辅学,难为你了。” “二殿下棋艺超群,微臣自叹不如。” 夏浩伸了个懒腰:“不来了,我要去校场舒展一下筋骨,二皇兄怎么说?” 夏泽道:“你去吧,我想与荆辅学再摆一局。” 只是这一局,却不是摆在棋盘上的。 夏渊的武学基本功总算小有所成,这几日在练习骑射,孟启烈几乎是手把手地教。可不知是夏渊天生身体协调性不好,还是孟启烈教授的要领不够细致,到现在别说射中箭靶,夏渊能不从马背上颠下来就不错了。 眼瞅着夏渊又一发箭矢飘飘悠悠地扎到地上,孟启烈恨声道:“我说太子殿下,你怎么回事?不是说了要好好学吗?荆辅学一不在,你怎么就这样了?” “本王哪样了?”夏渊狼狈地稳住身体,斜眼问他。 “你……”烂泥扶不上墙!孟启烈敢怒不敢言。 “分明是你教得不好!荆鸿一不在,你就敷衍本王!” “我……”孟启烈给气得脸红脖子粗。果然啊,没有荆鸿从中劝解调和,这太子就是个纯粹的白痴! “这儿的场地太小了,根本施展不开,本王要去大校场练练。”说着夏渊就骑着马往大校场的方向奔去。 这处小校场被圈在朝阳宫中,据说是前朝承宣帝专门给义子洛小安设置的。当年洛小安凭借一身高超的御虎术征战四境,被称为“虎将”,这小校场便是他用来驯虎的,西面有座铁闸门,门外就连接着大校场。 孟启烈见太子不管不顾冲了出去,当下一夹马腹追了上去。自己本事烂还怪场地小,这种主子简直不讲理,可要真出了事,他也难辞其咎啊。 夏渊在大校场上绕了一圈,此时夏浩也骑着马进来溜达,两兄弟看到彼此都是一愣。还是夏浩反应迅速,他也不拘泥于那些繁文缛节,上前嘿嘿笑道:“大皇兄,好巧啊。” 夏渊“嗯”了一声,故作轻松地驾驭缰绳。 孟启烈匆匆赶到,下马行礼:“末将见过三殿下。” 夏浩随意摆摆手:“免礼免礼。”他望了眼夏渊背上的弓箭道:“皇兄也是来练习骑射的?那刚好,咱们一起吧!” 这话里隐有切磋较量之意,夏渊不置可否。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既不想在弟弟面前丢人,又不想不战而逃,为了掩饰内心的矛盾,他面瘫着脸拖着长音“嗯”了一声。 夏浩听不出他这声“嗯”是什么意思,为免场面尴尬,他主动拉弓搭箭,瞄也没瞄,先射了一箭。咄地一声,箭矢穿入靶子,虽不在靶心,也算接近。 孟启烈一见这场面就开始冒汗,这三皇子比太子小了两岁,却已有这等本事,凭他这个小师父对太子的了解,太子不比则已,要是比了,铁定完败。 他赶忙上去圆场:“三殿下,要不……” 话还没说完,就见太子架势摆得十足,目光如炬,肌肉绷紧,弦如满月,箭露寒光,咻地一声——脱靶了。 那根箭矢斜斜插在靶位的墙根底下,如同羞惭得想要钻地洞的孟启烈。 夏浩暗暗扯了扯嘴角,射出第二箭,正中靶心。 夏渊策马往前走近几步,又一次拉上箭。咻——再次脱靶。 夏浩小心翼翼地瞟着他皇兄,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反观夏渊倒是没什么表情,挥手示意他再来。 夏浩这回故意偏了一点。 夏渊又往前靠近数米,箭出——再次脱靶。 夏渊脸绷得死紧,夏浩已经有点憋不住了,孟启烈在酝酿一大段“都怪末将教导无方,这种失误跟太子殿下一点关系也没有”的说辞。 事实上他们这样的比试都算不上正规的骑射较量,顶多算是骑在马上定定地瞄靶而已,都没在驰骋中射箭。不过夏浩还不敢公然削太子的面子,他现在只希望这位笨拙的皇兄赶紧的上靶一箭,也省得他在这儿忍笑忍得辛苦。 在距离靶位仅有十来米的时候,夏渊终于射中一箭,钉在靶心外侧。 “好!!”夏浩忙不迭地叫好。 孟启烈抹了抹脸,松一口气。 夏渊自然知道弟弟这声“好”里有多少不屑一顾和阿谀奉承,他深吸一口气,掉转马身来到夏浩身边,还是那副面瘫脸,说了四个字:“我不如你。” 夏浩一怔,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孟启烈也是一怔,但他是感到欣慰。一个能坦然面对自己的不足的徒弟,一个能有如此气度的太子,其实……也不算太白痴吧。 他输,只是输在了能力与技巧上,他没有输在人心上。 夏渊一改方才怪天怪地怪老师的赖皮相,冲着孟启烈道:“孟小师父,再陪我练练。” 孟启烈给足他面子:“是,殿下。” 夏浩也不是来找茬的,在宫里长大的孩子,心眼总是比常人多几个,他现在与两位皇兄的关系都不宜太近或太远,凡事都适可而止。于是他找了个借口告辞:“那我就不打扰皇兄了,二皇兄正与荆辅学下棋,也不知战况如何了,我过去看看。” 夏渊点头点了一半,戛然而止:“什么?荆鸿?他在哪儿?” 夏浩回答:“在碧心亭啊。” 夏渊脸色一沉:“他怎么会在那儿?” 夏浩尚未意识到自己多嘴:“应该是偶遇吧,我下棋下不过二皇兄,就让他帮忙。还真别说,他挺能耐的,我那一手烂局,竟然让他三两下给救活了,虽然最后还是二皇兄赢了,但我看得出来,那是他故意让了两步……哎?皇兄你上哪儿去?” 夏渊刚承受了比不过弟弟的挫败感,心情本就沮丧。这会儿听说荆鸿和夏泽夏浩扯上关系,更让他不舒服了,当下也不练什么骑射了,下了马,把弓箭一并丢给了孟启烈,硬邦邦道:“我去找他。孟小师父快走,不送。” 孟启烈忧心忡忡地看他走了,他的忧心不是没道理的。 夏渊这一去,差点掀了碧心亭的顶。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我只与你做君臣。 第14章 碧心亭(下) 两人在棋盘上摆了半局棋,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索性拈着棋子边聊天边下棋,夏泽让侍婢端上来两盘水果点心。 荆鸿看了看玉盘中鲜红饱满的果实,疑道:“琼浆果?” 夏泽择了一颗小果子,摩挲着外壳上的粗糙纹路:“看来荆辅学也很喜欢这种塞外水果。这是蒙秦国近日送来的贡品,一路上用冰块镇着,还新鲜得很。” “蒙秦的贡品吗……”荆鸿定定看了会儿,却没有去吃。 夏泽看到他喉结上下滑动,似乎是在馋嘴,顿时觉得与这人给他的印象错位了,有点想笑,好在忍住了没表现出来。 他不动声色地剥开果壳,吃完了手中水嫩的果子,谨慎地抛出话题:“荆辅学,或许说了你也不信,但翠香那件事,我确实并不知情。” 荆鸿笑了笑:“二殿下自然是不知情的。” 夏泽没有多做辩解,瞥了他一眼:“有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说起来,朝阳宫自前朝以来就是多事之地,这才不到两个月,就闹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父皇交予荆辅学的这个担子,着实不轻啊。” “皇上信任微臣,让微臣替太子殿下分忧,微臣自当感激。至于那些小病小痛,只能怪微臣自己不慎,不足为道。” 夏泽落下一子:“活在这宫里就如同下棋,当真每一步都马虎不得。” 荆鸿跟上一子:“呵呵,殿下所言极是。” “荆辅学这般聪明的人,只要选对了路,想必今后定然平步青云。” “承殿下吉言。” 两人迂回了半天,荆鸿滴水不漏。到底是夏泽沉不住气了,他放下指尖拈着的黑子,转而给荆鸿剥了一颗琼浆果:“荆辅学不尝尝吗?若是爱吃,我这便让人都给你送过去,蒙秦送来的这一批新鲜水果,父皇都赏给我了。” 荆鸿当然知道贡品不是重点,他顺他的意道:“皇上对二殿下果然疼爱有加。” 夏泽意有所指:“父皇最疼的不是我,但他心软仁慈,我想要的,他总会给我。” 说着,他将剥去了皮的琼浆果送到荆鸿嘴边,拉拢之意再明显不过。 荆鸿敛眸微笑,望着汁水四溢、散发着清甜香气的果子,缓缓张口…… “荆!鸿!你敢动一下试试!” 一声怒吼响彻碧心湖,夏渊之前在校场跟夏浩端的架子全都不见了,面目狰狞地跑过来,俊脸上不知是跑得还是气得发红。 他老远就看到夏泽殷勤地剥了个果子给荆鸿,可恨的是荆鸿居然还一副笑盈盈的样子要去吃。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两个人是要干什么! 此时夏渊的脑子里已经没有什么理智了,他只知道,荆鸿是他的人,只能跟他一个人亲密,现在这幅画面,简直是往他心窝上淋老陈醋和辣椒油,刺得他直痛。 夏渊挥手打掉那颗凑到荆鸿嘴边的琼浆果,就听“咚”地一声,那果子落进了湖水中,泛起的涟漪荡了回来,又被亭中的怒气震了开去。 夏渊哼了一声:“二弟,你在跟我的人玩什么呢?” 挖人墙角被抓现行,夏泽的脸色也颇为难看,他收回手,冷冷看了眼跟在夏渊身后的夏浩,后者一脸无辜,完全搞不清状况的样子。 夏泽很快调整过来,展颜道:“正如皇兄看到的,对弈,聊天,吃东西。” “什么东西那么稀奇,还要你喂他吃?你问过我了吗?” “不过是蒙秦进贡的水果,想让荆辅学尝个鲜。怎么,荆辅学吃个水果,还要征得皇兄你的同意吗?” 夏渊毫不退让,这会儿伶牙俐齿得很:“前些日子的下毒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二弟你也是知道的。那之后我们朝阳宫就非常小心谨慎,尤其在饮食方面,否则再遇上那些心术不正的人,荆鸿几条命也不够挡的。” 被这样挤兑,夏泽仍旧应对自如:“呵呵,皇兄言重了,我对荆辅学十分敬重,断不会加害于他,实在是这琼浆果清凉甘甜、回味无穷,故而想让荆辅学享用一番。” 夏渊暗自咬牙,谁他妈要你的敬重!什么狗屁果子,有什么好吃的! 正闹得不可开交,荆鸿开口道:“多谢二殿下厚爱,不过微臣吃不惯蒙秦的东西。” 听了这话,夏渊心里舒坦点了,望向夏泽的眼中是赤裸裸的挑衅:怎么样,你怎么巴结也没用!他吃不惯! 夏泽却认为荆鸿是为了息事宁人而撒谎,因为他刚刚分明看见他对着琼浆果咽口水。 罢了,事已至此,再争执也无用,夏泽命人收拾了桌上的零碎,起身告辞,夏浩也跟着溜了。估计是得了吩咐,收拾桌子的婢女把那个果盘留了下来。 外人都走了,夏渊冷脸瞪着荆鸿。 荆鸿叹了口气,剥了一颗琼浆果喂给他。夏渊正在气头上,半点不领情,手一挥,不仅是荆鸿剥好的那个,一整盘的果子都给他扫进了湖里。 夏渊是真的动怒了:“你想吃什么就跟我说,就算是很难弄到的,我也可以为你去问父皇要,这什么琼浆果,就这么值得你稀罕么!” 暖风吹皱一池碧水,荆鸿看着那些果子在水里浮浮沉沉,拢了袖口道:“殿下误会了,臣真的不爱吃那个,一口都不想吃。” 是的,他知道琼浆果的滋味,那是蒙秦的圣果,确实好吃。 可是再好吃又怎么样呢? 那个人送来的东西,绝不会安什么好心。他送一车贡品,定然是要索取十倍回报的。 夏渊不依不饶:“是么?可我刚才看得真真儿的!他还特意留给你一盘!” 荆鸿无奈:“殿下,我们回去再说吧。” 回到朝阳宫,夏渊更是把胡搅蛮缠发挥到了极致。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像刚才那样的情形,荆鸿就算接受了人家的好意也很正常,毕竟那位也是皇子,犯不着得罪他。可他就是不舒服,那个画面就像针一样刺着他的眼睛,说不出口的愤懑让他只想痛痛快快地发一场脾气。 红楠听见里屋的动静,识相地掩上了房门,在外头安静候着,准备等太子撒完泼,她就进去送晚膳。 夏渊指着荆鸿的手直抖:“我让你休息,你却跑去勾搭我弟弟!” 荆鸿:“……只是偶遇。” 夏渊完全无视他的解释:“你自己没手吗还要让他喂!” 荆鸿:“臣不会吃的,殿下就是不来,臣原本也是要拒绝的。” 夏渊:“诡辩!我都看见你张嘴了!” 荆鸿:“臣张嘴就是想说,臣不吃。” 夏渊粗喘了几口气,终于理顺了思路,猛地一拍桌子:“他想拉拢你你看不出来吗?你就这么傻呼呼地听他的?!” “……”荆鸿一愣。他看得出来,不过他没想到夏渊也看出来了。 “我算是知道了,谁能给你好处你就对谁笑是不是!父皇给你官做,你就到了我这儿来,现在你发现二弟三弟他们比我聪明比我有本事,你就后悔了是不是!” “殿下……”面对夏渊的犯浑,荆鸿忽然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我对殿下如何,殿下自己不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你对我好!我是太子所以你才对我好!你就是个伪君子!” “殿下!”荆鸿气苦,自己处处帮他让他,到头来就落得个“伪君子”的名头,这孩子泼成这样,任他脾气再好,也差点忍不住给他一巴掌。 只是夏渊接下来的话,又一下子让他心软了。 “如果我不是太子了……如果我不是太子,你肯定就会帮着他们害我了!” “我知道,父皇给我这个位子就是想让我多活两天罢了。” “我射箭比不过三弟,下棋比不过二弟,我就是个废物,你们谁都瞧不起我……” 荆鸿默默听他说着,絮絮叨叨的也没个重点,等静下心来,他便想明白了。 夏渊不是在跟他就事论事,这孩子就是想发泄一下。平时待在朝阳宫里不觉得,一放到聪慧伶俐的兄弟面前,那种自卑感就涌了上来。 “荆鸿,本王不准你跟他们走,反正就是不准走。你要是走了,我就完蛋了……” 听他语无伦次地嘟囔,荆鸿多大的气也消了,不由得伸手抚了抚他的后脑,这个快要比他高壮的人,此刻的言行依旧像个不开窍的小孩。 “殿下放心,我只与你做君臣。” 夏渊正是最赖人的时候,别人说什么他都抬杠,梗着脖子道:“什么君臣!我才不跟你做君臣!你什么也别做,就安分待这儿就行了!” 荆鸿幽幽叹息。不做君臣,又如何能安分地待在你身边呢? 只与你、做君臣。根本就没有别的选择。 当初走过的错路,他是一步也不敢踏上去了啊。 红楠听见里头好不容易消停了,便进去布好晚膳。 彼时那两人已然和好如初,她看见夏渊趴在榻上对着荆鸿下棋,心道太子殿下还真是好学上进,知道自己棋艺不精就虚心求教。 殊不知那棋子摆的根本就不是地方,夏渊压根不给荆鸿落子的机会,兀自哒哒哒地摆好棋,然后美滋滋地炫耀:“怎么样?” 荆鸿定睛一看,棋盘中间让他用白子拼出了“荆鸿”两个字,齐齐整整,横平竖直。 荆鸿愣愣瞅了半天,袖子一捋打散了棋子:“胡闹。” 夏渊知他不是真生气,没脸没皮道:“我胡闹我的,你脸红什么?” …… 晚间,夏渊喝了糖水,眼皮子直打架,但就是不肯老实睡觉。 荆鸿也不理他,坐在案前随手写画。 夏渊下了床,偷偷摸摸往他背后一抱…… 荆鸿手臂一颤,字写劈了。 夏渊脑袋歪在荆鸿肩上,呼吸间的温热气息熏红了荆鸿耳廓,他觉得好玩,故意凑得近些:“你在写什么?” 荆鸿不自在地让了让,却让不开:“没什么。” 纸上两行字,夏渊看不太懂: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那是你们没有见过谢青折。 第15章 风流子 荆鸿离开太子寝殿的时候,红楠还守在外面。 说实话,由于翠香之死带来的阴影,这些天红楠每每看到这位辅学大人都觉得有些惧怕,可这人的平易近人她亦是看在眼里的——对待下人尚且谦恭有礼,对待太子,那更是无微不至的疼宠,早已超过了一名臣子的职责范畴。这人给人的感觉总是淡然又温和的,若说他是心狠手辣的恶人,她万万不信。 所以红楠望着荆鸿走向侧院的身影,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荆鸿察觉了她的脚步声,回身问道:“有什么事吗?” 夜静无人,红楠提着宫灯,照出这人清俊的脸庞,悄声道:“辅学大人,奴婢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请说。” “几位皇子中,太子殿下算是最……不出色的,他能不能……能不能……”知道自己的问题有大不敬之嫌,红楠说到一半还是顿住了。 不能怪她没有信心,这几日近身伺候,她发现太子的愚钝并不是装出来的,白天发生的事她已略有耳闻,太子在校场的窝囊和在碧心亭的撒泼,都让她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迫踏进了一个没有胜算的死局中。 “你后悔了吗?”荆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望着荆鸿沉睿的双眼,红楠思量了一下才说,“不,没有。” 她很怕,但并没有后悔。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看到太子每日勤恳地学习和练武,也许是因为听到荆鸿的那句“我只与你做君臣”,总之她不后悔,否则也不会来问。她只是想确认,在他们面前,是否真的有一条活路。 面对红楠的急于求证,荆鸿缓缓开口:“太子殿下还是个孩子。” “……”红楠语塞,其实她很想说,这个“孩子”已经是几位皇子里年纪最大的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荆鸿道,“我的意思是,还没有到他需要耍心机争皇位的时候,就让他做个单纯的孩子,有什么不好呢?皇上心疼的,不也就是他的这一点吗?” 荆鸿点到即止,红楠怔了怔,似乎有些明白了。 夏渊的太子之位,正因为他的痴傻与天真,才会坐得那么稳。因为皇帝愿意去纵容一个傻孩子,因为其他人不会把一个傻孩子放在眼里。 此时荆鸿想起另一件事:“对了,给殿下一打岔,忘了与你说,明早你给殿下换上寻常衣饰,不要太显眼的。” “哎?这是……” 荆鸿笑了笑:“你且准备就行了,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去休息了。” 红楠没有多问,福身送行:“是,奴婢知道了,辅学大人慢走。” 次日,红楠伺候夏渊洗漱穿戴,夏渊睡得迷迷瞪瞪的,任她摆弄,等穿完了他才反应过来:“咦?这一身怎地和我平时穿得不一样?” 红楠替他抚平领口褶皱,笑盈盈道:“这事儿殿下别问奴婢,得问辅学大人,是他让奴婢给您这么穿的。” 夏渊一听就来了劲,当下兴冲冲地往外走:“我去找他!” 夏渊推门就看到了候在殿外的荆鸿。 荆鸿亦是一身轻便装束,锦缎官服换成了素色衣袍,束冠随性,褪去了那点锐利锋芒,整个人看上去愈加清爽温润:“殿下,我们这就走吧。” 夏渊眼中放光,携着他的衣袖问:“走哪儿去?” 荆鸿道:“出宫。” 夏渊兴奋得差点蹦起来:“出宫?父皇准了?” 荆鸿颔首:“昨日臣给皇上递了折子,说想回太傅府探望恩师,皇上准了一日假期,还让臣带殿下同去。” 夏渊撇了撇嘴:“每日都可见到太傅,还要探望什么?” “殿下,为人弟子,尊师重道是理所应当的……” 夏渊嘴角都快撇到耳朵根了,哪里能听得进这些说教。 荆鸿见他这副赖皮相,忍笑道:“好罢,此次微服出宫,时间还算宽裕,拜访过师父他老人家之后,四处游玩一番也无不可。” 夏渊霎时眉开眼笑,恨不得抱住荆鸿猛亲几口:“哈哈,还是你最懂我了!” 今日早课便是在太傅府教的,夏渊难得出宫一趟,哪有心思听课,整堂课都心不在焉。太傅自是知道他听不进去,也不勉强,讲了两篇之后就挥了挥手:“今天就到这儿吧。” 夏渊噌地一下窜起来,拉着荆鸿就要往外跑,谁承想太傅接着说了句:“太子殿下请自便,鸿儿啊,为师好久没喝到你烹的茶了,过来,咱爷俩说说话。” “是,师父,刚巧徒儿带了些新茶来。”荆鸿拍了拍夏渊的手以示安抚,嘱咐几名便装的侍卫照顾着他,就进屋陪太傅去了。 方才还精神头十足的夏渊顿时蔫了。 缺了荆鸿的陪同,夏渊连太傅府的大门都不想出。百无聊赖地在园子里逛了一会儿,各色点心吃到他想吐,才总算把荆鸿盼了出来。 此时临近晌午,太傅的另外两个徒弟听说荆鸿来了,都过来凑热闹。陈世峰进门就冲着荆鸿热情地嚷嚷:“荆师弟!你回来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柳俊然注意到了荆鸿身边面色不善的少年,心思一转就明白了,赶紧拉住了陈世峰,垂首行礼:“草民柳俊然,参见太子殿下。” 陈世峰也察觉到了,立刻收敛了嬉笑:“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夏渊不认识他们,最多在朝堂上见过陈世峰,感觉有点眼熟。只是见他们跟荆鸿很熟络的样子,有点不舒服,下意识地往荆鸿那边靠了靠说:“都免礼吧,荆鸿说这次是微服出宫,你们都别把我当太子了。” 陈世峰嘴欠:“哎?那我们把你当什么?” 夏渊想起他们刚刚对荆鸿的称呼:“我做你们的小师弟。”说罢有模有样地喊起来:“大师兄好,二师兄好,三师兄好。” 陈世峰和柳俊然都露出了一副消受不起的样子,荆鸿忍俊不禁,调侃道:“唔,其实这么说来也没错……” 太傅嫌人太多闹心,跟他们吹胡子瞪眼:“一个个没脸没皮的过来蹭饭,平时也没见你们来得这么勤!都走都走,别跟我这儿闹腾,烦得慌。” 四个徒弟相视一笑,明白这是师父在体谅他们想出去撒欢的心情,立刻恭恭敬敬地告辞,结伴胡闹去了。 陈世峰大手一挥:“走,大师兄请客!” 柳俊然白了他一眼:“就你钱多。” 夏渊腻歪在荆鸿身侧,这时候特别开心,看什么都新鲜。荆鸿也惯着他,他要什么都给他买,好像真把他当成了个傻不愣登的小师弟。 在陈世峰的带领下,四人到了皇城最富盛名的酒楼——不归楼。 民间传说这酒楼是前朝承景帝逃出宫后置下的产业,不过一个遭遇宫变的皇帝如何还能在皇城中落脚,那就众说纷纭了。有说承宣帝顾念亲情不愿赶尽杀绝的,有说贤相洛平不忍弑君暗中相助的,也有说是景帝自己不想做皇帝就爱开酒楼的。数百年过去,那些事说来说去早就没了原样,就剩这充满传奇色彩的酒楼还开得红红火火。 不归楼汇集了各地菜品,不仅仅是中原的,还有四大塞外国的,就算各国的关系再紧张,在美食上还是相通相容的,加上老板背景雄厚,因此虽然不归楼里经常有塞外人就餐住宿,但并没有发生过砸场子之类的争端。 “蒙秦的鹿舌越齐的鱼,封楚的人参卫燕的泥。塞外国最美味的莫过于这四样,小师弟,你想吃什么?”陈世峰摆出一副食神的嘴脸。 “前面三样就算了,卫燕的泥是怎么回事?那地方的泥巴也能吃么?”夏渊好奇。 陈世峰笑起来:“不是不是,这里说的‘泥’是指卫燕的一种香料,做出来黄蜡蜡的,有点粘稠,口感辛辣,不过很好吃。” 夏渊琢磨了下:“还是算了吧,好像有点恶心。” 陈世峰还要显摆,被柳俊然狠狠剜了一眼:“快些点你的菜,饿都饿死了,谁又功夫听你瞎掰。” 陈世峰轻咳:“哦哦,这就点菜、点菜。” 陈世峰洋洋洒洒点了一大堆,什么玩意儿都有,就是没有一道蒙秦的菜。 夏渊疑惑:“哎?为什么不点蒙秦的?刚才说的那什么鹿舌呢?” 陈世峰道:“啊,荆师弟吃不惯蒙秦的菜,上回骗他吃了点,当场就给吐了,酸水都呕出来了,可把我们吓坏了。小师弟你要吃的话,要不师兄给你单点一份?” 夏渊摇头:“那我也不吃了。”他转头望向荆鸿,悄声道:“你真不爱吃啊,琼浆果那事,我以为你哄我的呢。” 荆鸿笑了笑,没说话。 不归楼的大堂人气兴旺。 邻桌一群书院学生大概是酒喝高了,声音很大,吵吵闹闹的他们这桌都听见了。 一个人端着酒杯咕咚灌了一大口:“要我说,论当今风流名士,还是要数陆敏之陆大才子,他新出的诗集你们看了没有?那句‘凭栏不相忘,秣水绕三城’真是写得肝肠寸断。” “再能耐又怎样?君子当为国效力,前阵子圣上选拔太子辅学,他还不是给刷下来了,整天吟这些风花雪月的诗能有什么出息?” “就是就是,要我说啊,还是当朝郎中令之子陈世峰更有资格。论相貌,他是粉巷的姑娘们评选出的‘俊哥儿’;论才学,他是太傅大人的亲传弟子;家世自不必说,他本身也是吏部侍郎,算得上是在哪儿都吃得开的风流名士了吧。” 这番话夸得陈世峰眉飞色舞,捏着柳俊然的手道:“瞧瞧,我可是当今的风流名士。” 柳俊然拍开他的爪子,冷哼了一声:“是啊,久仰了,‘俊哥儿’。” 陈世峰一听这调调就知道糟糕了,连忙指天画地地发誓:“那都是她们瞎选的,我都多久没去过粉巷了,俊然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俊然寒着脸不理他。 陈世峰殷勤地给他夹菜,丝毫没有刚才的得瑟劲了,对那些人大加抨击:“他们懂什么,他们什么也不懂……” “我说陆敏之!” “还是王廷尉的公子更有风范!” “陈世峰啦!” 正在那边争论得热火朝天时,另一边的邻桌突然嗤笑了一声:“嘁,就这样的也敢说是风流名士?笑死人了。” 众人的注意力霎时被吸引了过去。只见那人一身中原布衣装束,但从体型和脸部轮廓可以看出是塞外人。他那句话一出,群情激奋:“说什么呢!你算个什么东西?” 就连柳俊然也沉了脸,他给陈世峰白眼是一回事,别人贬低他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人自顾自吃喝,一副目中无人的德性:“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家伙,说来说去就是你们中原这点地方的人。” “喂,你别太嚣张了!” “那你说说还有谁能提得上名的?” “塞外有什么了不得的人吗?比得上我们方才说的那些?我怎么没听说过?” 面对众人的讽刺,那人不紧不慢地夹起一筷子鹿舌,就着烈酒咽下,语气还是那般不屑,眸中却隐隐有着异常的光亮,似憧憬,似惋惜。 他说:“那是你们没有见过谢青折。” 作者有话要说:  闲言碎语: 1、本文涉及了少许《当年离骚》的设定,没看过的不要紧,无关本文剧情发展。 2、关于卫燕的“泥”,应该能大致猜出是什么吧,写的时候超想吃啊( ̄▽ ̄“) 下章预告: 给你吃我的鸡吧。 第16章 痴与傻 “那是你们没有见过谢青折。” …… “荆鸿,你的鸡掉了。荆鸿?”一直在大快朵颐的夏渊停了下来,大方地把自己碗里的一块让给荆鸿,“算啦,给你吃我的鸡吧。” 陈世峰听到那个名字,心中微微一震,然而未及反应,便听到自家“小师弟”大煞风景的一句话,忍不住猥琐地笑了起来,还学着夏渊的样子给柳俊然夹了一块:“俊然,来,给你吃我的鸡吧。” 柳俊然面上一红,也没心思追究什么俊哥儿什么谢青折了。 他们这边打个岔的功夫,那边已经叫起了板。 其实在座的有不少人都听说过那个名字,但因为对塞外的人和事不甚了解,他们也不敢乱说。有不服气的挑衅道:“谢青折?你说说,这人怎么就算得上风流名士了?” 那个塞外人又吃了两口鹿舌,咂咂嘴:“味道还是差了那么一点,不过也算不错了。” 待吊足了众人胃口之后,他才悠悠道:“说起谢青折,他可是我们蒙秦国的上卿,是我们王最器重的人。要说他的相貌嘛,那是谪仙一样的。” 旁边问道:“你见过?” “当然见过,能见到王就能见到他,以前我们王都每年月祀他和王都会出现。远远地看着就觉得气度不凡,站在王的身边也丝毫不逊色。他长得很好看,看着挺清秀的,但跟你们中原那些能文不能武的弱鸡子不一样,我亲眼看过他在月祀时的猎舞,单枪匹马斩下了一头熊的脑袋,那一身血性,简直……” “听你这么说,不就是长得俊点的莽汉嘛。”有人调笑。 那人冷哼一声:“莽汉?哪个莽汉能屡出奇策,让我蒙秦不费一兵一卒直取卫燕的南加城?哪个莽汉能在骆原战场上身兼军师和统帅之职,力挽狂澜,将瓯脱从封楚的野心中重新独立出来?要说那骆原之战……” 他这么一说,倒是唤起了很多人关于那人的印象。 陈世峰也记得,他父亲在评析骆原之战时曾言,五年前凉州孟家将大破封楚元阳关,最终却止步于瓯脱外延,正是因为蒙秦的军队先一步抢得了战机。但出人意料的是,蒙秦之后并没有强占瓯脱,反而断绝了所有人抢夺瓯脱的后路,自此,瓯脱再次成为孤城,哪一国也没占到便宜。 当时有很多人说蒙秦犯傻,但真正懂战的人知道,这才是深谋远虑的兵家之道。那时候任谁夺得瓯脱都将成为众矢之的,而蒙秦这么做,却是将战线拖延了数年,并将自己立于正义之境。想必这只是他们的第一步棋,一旦时机成熟,蒙秦便会一举收服瓯脱。 上兵伐谋,陈世峰的父亲说,蒙秦的这名军师当真是个人才,倘若华晋与蒙秦交战,此人亦必成大患。 那人,便是谢青折。 “彼时谢青折尚不足而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战功,只可惜大业未竟……”塞外人长叹一口气,仰头饮尽了杯中烈酒。 那群书院学生已然听得呆了,也没有人再找茬讽刺,巴巴地望着他问:“那个谢青折……他怎么了?” “死了。”塞外人哑声道,“一年前就死了。” “哎?怎么死的啊?”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王没有发丧,有传言说是积劳成疾,病死了。” 众人不禁唏嘘:“天妒英才啊。” 塞外人又道:“据说谢青折生前最爱吃的便是我们蒙秦的琼浆果,王因此还在月祀台亲手种下了两株琼浆果树,唉,可惜今年那两颗树上的果实都没人吃咯……” 夏渊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哦,所以才进贡到咱们宫里来了。嘿嘿,二弟显摆成那样,不过是人家吃剩了的,荆鸿你说对吧?” 荆鸿心不在焉地点头,他脸色苍白,眸光浮动,勉强吃了那块鸡就放下了筷子。满桌子的珍馐美味,他却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饭后,陈世峰带着他的一干师弟逛了全皇城最有名的几条街,除了粉巷。 夏渊出于好奇,询问粉巷是个什么地方,陈世峰鬼鬼祟祟地要给他解释,被柳俊然拉到一边狠狠教训了一通。 于是夏渊就去问荆鸿,荆鸿被缠得烦了,告诉他:“那是吃鸡的地方。” 夏渊终于释然了。 四人逛到秣水河边,夏渊手里攥着根糖葫芦,跟他富家公子的外表很是不搭,他也不管,吃得一嘴糖渣,顺势就蹭到荆鸿的袖子上。 迎面走来一个化缘的和尚,模样很年轻,光秃的脑袋在夕照下金黄锃亮,他一身袈裟邋邋遢遢,走路也没个正形,不像是化缘的,倒像是个要饭的。 这和尚跟师兄弟四人打了个照面,错身而过时忽然停了下来,杵在荆鸿跟前。 荆鸿下意识地驻足:“这位大师有何事?” 和尚上上下下打量着荆鸿,瞅了好半晌,眉间似有犹疑。夏渊见状,上前一步拦在他们两人中间,防备地瞪着和尚。 和尚瞥了眼夏渊,而后对荆鸿嬉皮笑脸道:“世人说庸人自扰,施主你不是庸人,却也逃不脱,是因为你疲于前尘现世,当放不放,过于执着。” 荆鸿蓦地一怔,觉得他话里有话,仔细看这和尚,却没看出什么名堂来,随即作了一揖:“多谢大师提点,只不过……万千俗事,又岂能说放就放,我不执着,又有谁来替我偿还业障。” “嘿嘿,该说你看得开还是看不开。”和尚摇摇头,侧身让开,继续走自己的化缘路。 夏渊皱眉:“没头没尾的,这和尚说什么呐?” 陈世峰和柳俊然也从前面折了回来,望着那和尚的落拓背影道:“该不会是来讹钱的?我觉得他那个头秃得有点假。” 荆鸿似突然想通了什么,哂然一笑:“罢了,走吧。” 和尚走得远了,嘴里念经般地嘟囔着:“师父说我今日犯次妃、冲紫微,还以为当真应验了,走近了看,却是一个痴,一个傻……” 疯了一天,晚上夏渊和荆鸿在太傅府住下。原本是安排了两间房,夏渊以两间房分散守卫不安全为由,硬是跟荆鸿挤到了一间房里。 荆鸿对他的这种行为除了纵容也别无他法,照例给他熬了糖水之后,荆鸿问道:“殿下近日有没有觉得身体不适?” “不适?没有啊,我好得很,怎么了?” “……没什么,如此便好。” 荆鸿每日与他在一起,感觉不是很敏锐,今日太傅与他长谈时说,发现太子殿下跟以前不太一样了,他才猛然察觉出来,这孩子在旁人眼里已经有了显著的变化。 从前教上十遍也不懂的学问,现在他听两遍便能成诵了,而且说话做事也不似以往那般没有章法。虽说他仍旧一事无成,大多数时候还有点傻气,但已经可以说有很大进步了。 荆鸿担心给他解除痴瘴的速度过快,会给他的身体带来太大的负担,故而有此一问。现在看起来夏渊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但荆鸿的顾虑颇多,太傅的话给了他警醒,他决定放缓解瘴的速度——他不希望在时机未成熟时就让夏渊成为宫中众人的标靶。 一个痴傻的太子,至少不会失去皇上的庇佑。 所以今晚的糖水里他并没有加血剂。只是这样一来,兴奋过度的夏渊根本没有睡觉的意思。夏渊见荆鸿不肯睡他身边,就去戳他的腰眼。荆鸿躲开,他便穷追不舍,两人玩闹了好一阵,直到荆鸿腰软跌到榻上,夏渊才觉得自己胜利了,安心睡下。 夏渊抱着荆鸿的腰,任荆鸿怎么掰怎么哄也不肯撒手,睡到后半夜,他开始觉得浑身燥热,饶是如此,他还是紧紧贴在荆鸿后背上,像是怕一松手这人就没了。 夏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似乎梦里他也这么抱着一个人。唯一不同的是,梦里的人是光裸的,他也是光裸的,他满眼都是那光滑而有韧性的背脊,散发着干净清爽的味道,引诱他去碰触。 牙齿碰到细腻的肌肤,他一口咬下去,舌尖舔去微咸的薄汗,越发觉得不满足,他本能地吸吮,想要从这副躯体里获得更多。 荆鸿被颈间刺痛惊醒,想要翻身却办不到。 “嗯,热……”夏渊紧紧抱着他,在他身后焦躁地嘟囔着,像是求救,又像是渴求。 “殿下?” “唔……”夏渊这声答应带着压抑的轻喘。 荆鸿僵住了。 灼热的气息撩动在耳畔,他感受到夏渊下身的硬挺抵着自己的后腰,胡乱蹭动着。 这是……做春梦了? 此刻荆鸿简直哭笑不得,他倒忘了,夏渊这个年纪,确实会有这样的冲动。可现下这个状况,要他怎么办才好?难道这事也属于太子辅学的职责范围吗? 百般无奈之下,荆鸿只想着让夏渊快些释放出来,别再把下身往他身上蹭。于是把手伸向身后,隔着衣料握住那处炙热。 这一握他又是一惊,这……这孩子才几岁,这处长得也太…… 荆鸿草草帮他弄了几下,好在夏渊初经此事,整个人都稀里糊涂的,一声舒爽的叹息之后,终于放松下来,沉沉睡去。 荆鸿这才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帮他清理了弄脏的衣裤和床铺。回想起方才的荒唐,他脸上也忍不住一阵燥热,心中可谓百感交集。 或许……真该带夏渊去粉巷逛逛?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这世上,要想有所收获,必然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第17章 乱世局 次日,夏渊对前夜的绮梦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回到宫中后,他白天该念书的时候念书,该习武的时候习武,让荆鸿省心不少,不过到了晚上,他就变得明显不好打发了。 “荆鸿,我觉得最近的糖水味道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夏渊又喝了一口,继而肯定道,“真的不一样了。” “哦?怎么不一样了?”荆鸿不动声色地给他擦去嘴角的药汁。 “感觉差了点什么,没以前的好喝。” “是么?” “是啊,而且安神的效果也没有以前好了,这几天我老是做梦。” 荆鸿心下一凛:“又做噩梦了?” 夏渊摇头,似乎想到了什么,俊脸微红,手指戳着薄被支支吾吾:“不、不是,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梦。” 荆鸿首先想到的是他说过的那个关于烟花的梦,脸色登时又白了几分:“什么梦?” 夏渊没发现他的异常,自顾自地说:“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有时候早上起来,亵裤上湿嗒嗒的,很不舒服。荆鸿,要不你还是过来侍寝吧,有你在我就能睡好了。” 荆鸿愣了愣,随即哭笑不得:“不了,殿下还是自己睡吧。那样的梦……也没什么不好,那说明殿下需要一名侍妾了,而不是需要臣。” “我不要侍妾,我要侍妾干什么,我就要你!”夏渊开始无理取闹。 “这个殿下以后会明白的。”荆鸿也不知该怎么与他说,只能端着盛糖水的碗径自出去,替他掩上房门,躬身道,“不打扰殿下休息了,臣告退。” 听见房中猛锤床板的声音,荆鸿不禁好笑。他知道,夏渊现在其实已经很懂得分寸了,有时他只是闹闹而已,并不会真的为难他。而至于侍妾一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夏泽到朝阳宫来拜访时,经过一番询问,得知太子和辅学都在小校场,于是他信步走到小校场,先对正在练拳的太子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皇兄。” 夏渊极不友善地瞪他,手上招式不停,朝他示威般地出了一拳:“你来干什么?” 夏泽脚步微移,侧身让过,不在意地笑笑:“来找荆辅学下棋。” 他也不管夏渊脸色如何难看,走到荆鸿所在的阴凉处,将自己带来的棋盘摆了下来,袍襟一抖,顾盼生辉:“荆辅学,可愿与我对弈一局?” 荆鸿放下手中书卷,用袖子扫了扫面前石桌:“承蒙殿下不弃,是臣的荣幸。” 夏渊见状立刻收了架势:“不练了!”他丢下孟启烈跑到荆鸿身后气势汹汹地站着,“你们下你们的,我就看看。” 孟启烈看到那样的二皇子,又看了看自己的徒弟,默默摇头叹息:看看人家这气度、这风范,真是皇子比皇子,气死师父啊。 因为无人可教,孟启烈干脆也去观棋。相比夏渊这个纯粹的外行,他看得就明白得多。他猜到荆鸿的棋艺定然不弱,但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棋风。 在孟启烈的印象中,荆鸿就是那种温文尔雅的文士,他下棋不该是平和谨慎君子之风吗?这个杀伐决断大开大合的路数是怎么回事? 二皇子的棋已经算下得很快的了,看得出他才思敏捷,每一步都走得精准而且留有后招,可在荆鸿面前,他就像是被完全看透了一样,当他一子落下的时候,荆鸿几乎是同时落子,没有丝毫的犹豫。 荆鸿的棋子带有很强的攻击性,从一开始就势如破竹,将夏泽的布局生生割裂开来。这种以快制快的下法让孟启烈这个旁观者都有些应接不暇,更别说直面荆鸿攻势的夏泽。不久,接连不断的落子声戛然而止。 夏泽手执黑子,定定地看着棋盘。 ……错了,错了一步。 他知道自己太过心浮气躁了,自己的节奏被打乱,而荆鸿的布局却越来越清晰,原本以为万无一失的占位,到后来竟成了他人的囊中之物。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夏泽放回棋子:“我输了。不过我很高兴,你这回没有放水。” 荆鸿谦和道:“承让。” “哎?这就完了?二弟你也太弱了吧。”夏渊讶然,他就听见哒哒哒的落子声,啥都还没看明白,战局就结束了。 “荆辅学棋艺超绝,我确实差得远了。皇兄有这等能人作伴,真是羡煞弟弟了。” “那是自然。”夏渊一听这话就得瑟起来,还不忘宣告自己对荆鸿的所属权,“他是本太子的辅学,不厉害点怎么行?” 夏泽没有多说什么,抱起棋盘与他们拜别。夏末的风吹来,后背一阵凉意,他这才发现,与荆鸿对弈,竟会有汗湿重衣之感。 但他离去之时,唇边却是带笑的。 夏泽走后,孟启烈又指点了夏渊一套拳,看他有模有样地打完全套,颇为欣慰,之前那份把他与别人攀比的心思也淡去了些。 他忽然觉得,有一个笨一点的学生也没什么,若是他能把一个笨蛋教出来,那岂不是更有成就感吗。而且他也说不出为什么,比起去教那个聪明过人的二皇子练武,他更喜欢雕琢夏渊这块朴实简单的朽木。 一天的功课全部完成,回寝殿时夏渊咧咧嘴问荆鸿:“二弟今日就是来自讨没趣的吗?输得也太快了点。” 荆鸿道:“他今天不是特地来下棋的,甚至也不是来找我的。” “嗯?那他来干嘛?” “他是来看你的。” “看我?”夏渊不以为然,“他根本就没有正眼看过我吧。” “殿下,凡事不要只看表面。他若要见我,随时都可以,可他偏偏选择了你我二人都在小校场的时候;上次你因为我而跟他起了争执,他也气得不轻,倘若他真想与我好好下一局棋,又为何偏偏要挑你在场的时候?” 夏渊愣愣的:“你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就看不出来。” 荆鸿道:“我与他下过两局棋,他落的每一颗棋子,都是在心里算过千万遍的。你只道他想把我从你身边撬走,却没有想过,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 ——皇位。 夏渊眸中蓦地一冷。 荆鸿继续道:“所以他的目标永远不会是我,而是殿下你。他今日看到的,是一个精明的辅学和一个毫无心机的太子,这对他而言,绝对算不上什么威胁,因为他真正害怕的也不是我,而是殿下你。” “我明白了,他是来试探我的,我越是不中用他就越高兴。”夏渊沉下声,沮丧而不甘,“可是荆鸿,我很有自知之明,我真的……什么都不如他。” 荆鸿笑了笑:“殿下不要妄自菲薄,终有一天他会知道自己的这一步棋走错了。” 就像今天的这局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夏渊吃晚膳时一直在咀嚼荆鸿的那番话,默默地思忖半晌,他终于茅塞顿开:“荆鸿!我要学下棋!” 荆鸿差点被饭噎到:“殿下,学下棋不必急于一时,臣并不是这个意思……” 夏渊筷子一挥:“别说了,我就是这个意思,我要赢他!明天开始,练完武你就教我下一局棋!” 从那日开始,夏渊习武过后就静心下棋,孟启烈对荆鸿的棋艺崇拜得不行,于是趁机赖着不走看他俩下棋。 夏渊输了一局又一局,一天输,两天输,天天输,输到后来他有点不高兴了,一摔棋子道:“荆鸿,你就不能让我一局吗?” “殿下想赢,就凭自己的本事赢。” 夏渊义愤填膺:“可是二弟还说你有一次放水让他赢的!” 荆鸿语气淡淡:“你自是与他不同。” “……”夏渊怔了下,随后高兴得抿了抿嘴,“嗯,那倒是啊,呵呵。” 一旁观棋不语的孟启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呵什么呵,还好意思傻笑,荆鸿跟你这个白痴下棋的时候根本一直在放水,只是放得非常有水平罢了。 荆鸿与夏渊对弈的棋局中,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猛烈的杀伐之子,但孟启烈看得获益匪浅,因为荆鸿下给夏渊的,都是引导棋。 孟启烈觉得二皇子有句话说对了——太子能有这样一个人相伴左右,当真羡煞旁人。 一日晚间,夏渊说自己喝了糖水后还是睡不着,拉着荆鸿又摆了一局棋,只是下得不甚认真,一边下一边叫荆鸿给他讲故事。 荆鸿问:“你想听什么?” 夏渊道:“今早听太傅说起前朝的事,他说起一双君臣,一个是承宣帝周棠,一个是贤相洛平,我想听听他们的故事。” “好。”荆鸿想了想说,“承宣帝幼年时期很是坎坷,他是承武帝的第七子,也是最不受宠的皇子……” “不不不,荆鸿,我不要听这个。”夏渊打断他,“我看到野史上说,他们的陵墓是古往今来唯一的君臣合葬墓,是真的吗?” 荆鸿一怔,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是有这样的说法,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无论怎样,君臣之间不该是这般。” “为什么?” “因为能做到像承宣帝和洛丞相那样琴瑟和鸣的君臣,实在太少太少了,在我看来,那两人之所以可以走到最后,也许他们经历过的,比我们所看到的要艰难得多。” “荆鸿,我觉得你太武断了。” 荆鸿看着他摇了摇头:“既然你说到野史,那我便和你说说另一段野史吧。” 夏渊兴致勃勃:“你快说。” “传说承宣帝在位时,有位入世的高人,名叫谢沧海。这人走遍神州,只为寻找一个改变了命数的楔子。他说,大承的命数本来只有区区五代皇朝,然而因为那个楔子的出现,命数被重新判定,为大承奠定了将近六百年的盛世。只是最终江山迁改、气运更迭,大承的气数终是尽了。 “谢沧海擅长灵术,他曾以灵术预言,由于这个楔子的逆天改命之举,大承之后将是一场风云乱世。正如他所言,神州大地被山河荒漠重新割裂,造就了现今塞外与中原的局势。前人业报,后世来偿,这也是命数所定。” 夏渊听得入了迷:“哎?那谢沧海找到那个楔子了吗?” “找到了,据说那个所谓的楔子,就是贤相洛平。”荆鸿道,“所以我才说,他与承宣帝能有那样的结局,也许是付出了人们难以想象的代价。” “怎么会这样……”夏渊有些难以接受,“等等,如果那个谢沧海真的能通过去晓未来,那他岂不是仙人了?他还活着吗?他说的话可不可信啊?” “那个谢沧海并不是仙人,只是略窥天道而已,数百年过去,他早已不在人世了。不过相传他的后人承袭了他的遗愿,为了不再让这样祸乱后世的事情重演,他们尽自己所能,顺应天道,将乱世之局导入正轨。” “听起来好神奇,之前你说谢沧海会那个什么灵术,灵术什么?很厉害吗?会灵术的话,是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了?” 荆鸿笑了笑:“这些都是野史而已,灵术之言都是些哄小孩的把戏,殿下不可信。这世上,没有凭空就可幻化出的东西,要想有所收获,必然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两人深夜秉烛夜谈,可苦了在外面候着的红楠。 好不容易把荆鸿盼出来了,红楠上前悄声问道:“近来殿下似乎又经常失眠了?这么晚了还不肯睡。” 荆鸿道:“无妨,他少年心性,有时静不下心来也很正常。” “殿下睡得着有人给他掖被子,睡不着也有人给他说故事,辅学大人对殿下真是没话说,估计连以后的太子妃都及不上您细心。” “太子妃?” 红楠掩嘴偷笑,秀脸薄红:“是啊,咱们殿下也长大了呢,早上会嚷着换亵裤了。奴婢估摸着啊,皇上也该给殿下指一门婚事了。” “……”荆鸿没有接茬,只淡淡说了句,“快入秋了,记得给殿下添衣裳。”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对不起,下章还没写。 闲言碎语: 郑重地向大家道个歉,因为突然因公出差,一连三天都没来得及更新。 哎,今晚终于从丧心病狂的工作中解脱出来了…… 第18章 遥相望 入秋之后,整个皇宫变得忙碌起来。 皇帝大寿将近,宫中四处张灯结彩,给萧条秋色增添了许多喜庆气息。 礼官询问皇帝关于寿宴的意见,皇帝说今年不想摆平淡无奇的宴席,要举办秋猎。此话一出,皇城中的各个武官将士、王公子弟都是摩拳擦掌。几位皇子也都加紧磨练自己的骑射技巧,想在猎场上送给父皇一件大礼。 经过几个月来的苦练,夏渊的武技和骑射进步不少,按孟启烈的话来说,在林子里应该不会被树杈刮倒,至于能不能射中猎物,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夏渊对此很是紧张:“二弟三弟他们都好厉害,尤其三弟,据说他闭着眼睛都能射下一只雁,万一我什么也没猎到怎么办?会不会很丢人?” 孟启烈心中暗忖:会,但殿下你丢人也不是一两天了,估计皇上对你本来也没报什么期望,应该没关系。 荆鸿安抚道:“皇上要的不过是份心意,殿下尽力就好。至于猎物,皇子出猎都会有武将陪伴左右,实在不行拜托给孟小将军就是了。” “咳,这个么……”孟启烈没想到自己还要临危受命,接触到太子和荆鸿饱含信任的目光,他只能硬着头皮应了,“嗯……末将自当尽力而为。” 皇帝大寿当日,秋高气爽。满山的飞禽走兽被驱赶至围猎林场中后,兴致颇高的皇帝亲手射出了第一箭,那一箭正中高悬于空的铜锣,铛地一声响,三匹马当先冲了出去。随后众位将士和其他王公子弟跟入林中,在猎场中追寻猎物。 由于四皇子、五皇子和六皇子年纪尚小,所以并未参加此次秋猎,皇帝自己倒是非常想去,奈何太医拼死劝谏,说他不可剧烈活动,否则容易引发心疾。不得已,皇帝只能骑马在林间草草溜达一圈,便又回到林场外休息。 看到那三个孩子英姿飒爽的模样,皇帝不禁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是他刚坐上皇位不久的一场秋猎,彼时兴起,他莽莽撞撞地要去猎一头熊,结果被熊掌扫下马,肩膀处一大片抓伤。 幸亏当时身边的将官护卫及时,否则真不知道会怎样。后来他重重赏了那名救他的沈姓将官,还在伤好之后亲自上门拜谢……那便是他第一次见到沈家的大女儿沈凝玉。 之后这名才貌双全的女子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也不知是不是天意,在夏渊之前,他所得都是女儿,夏渊是他的第四个孩子,却是第一个皇子。夏渊幼时生得粉雕玉琢,又聪明伶俐,所以他一直觉得,这孩子天生就是要继承他的江山的,即使后来无端变得愚笨,他也还是把他放在心尖上疼爱。 想到这里,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次子和三子都很优秀,可是人心原本就是长偏的,他对长子始终存着一份爱护的心。而这次秋猎,其实也是他想借机看看这三名皇子的能力,若是夏渊当真不行,他也好找个理由说服自己,考虑扶持新的太子。 然而当代表围猎结束的铜锣敲响时,皇帝目瞪口呆地发现,那个他并不看好的孩子,竟然猎了一头成年的熊回来。 他兴高采烈地朝他挥手:“父皇!父皇快看!我猎到一头熊!” 他笑得那么灿烂,纯粹就是个向父亲炫耀撒娇的孩子。 远远望着他的皇帝,唇畔露出一抹笑意。 要说夏渊是如何猎到这头熊的,一直跟着他的孟启烈其实也没琢磨明白。 他感觉他们就是在林子中瞎转悠,看到什么追什么,说来也怪,就太子这样没头没脑地乱追,还能追什么有什么,然后在追一只兔子的时候,猛地遇见一头熊。 那头熊似乎刚捅了个蜂巢,无数蜜蜂对着它蛰咬,它慌不择路,就这样撞到了夏渊明显射歪的箭矢上,紧接着它又被一株枯木绊倒,夏渊近距离补了几刀,之后……之后夏渊就指挥众人将其捆好,趾高气昂地把它拖回来了。 孟启烈真不知该说这头熊运气太差,还是夏渊造化太好。他想,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傻人有傻福? 清点猎物时,三皇子的猎物是最多的,二皇子的也不算少,太子尽管在数量上略逊一筹,但他的那头熊实在是太醒目了。 皇帝收到这样一份大礼,自然难掩高兴,又得知这头熊是夏渊仅凭一人之力猎得,当即夸赞道:“吾儿颇有为父当年之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听到这话,沈将军如沐春风,林内史瞥了二皇子一眼,脸色不怎么好。 不过夏渊为了猎那头熊还是付出了代价的。 他不敢在父皇面表露出来,只能趁着秋猎结束之后,寿宴开始之前,悄悄地挨蹭到荆鸿身边,虚弱道:“荆鸿,我受伤了……” 荆鸿听了一惊,慌忙扶着他的身体四处查看:“殿下伤到哪里了?” 夏渊捂着肚子哎哎叫唤:“这里,好痛啊,那头熊的力气太大了……” 荆鸿没有亲临现场,不清楚当时是怎么回事,以为夏渊被熊拍出了内伤什么的,慌忙道:“方才怎么不说?太医……臣这就去请太医!” 夏渊见他吓得声音都发颤了,知道自己玩笑开过火了,不敢再装模做样,挽起袖子给他看:“你别急,没什么的,是这里,就是给蜜蜂蛰了一下。” 荆鸿执起他的胳膊,只见上面鼓起一个大包,有点红肿,他稍稍松了口气,但眉头依然没有舒展开:“这伤口有蜂毒,还是要请太医来看看。”说罢便带他去找窦太医。 窦文华只淡淡扫了一眼,随手给夏渊抹了点药膏就说:“行了,该干嘛干嘛去吧,三五天就会消肿了。” 荆鸿这才放心,也没责怪他之前的存心戏弄,只严肃道:“殿下,以后若有病痛,请不要遮遮掩掩,一定要及时说。” 夏渊又感动又愧疚:“我知道了。” 临走前,窦文华在荆鸿身后幽幽来了句:“太子殿下没事,我看你是要病入膏肓了。” 荆鸿不语。 受秋猎满载而归的影响,这场寿宴显得十分热络,武官们细数着各自的收获,文官们也趁此机会互相拉近关系。直到皇帝换过衣服,携着皇后入席,宴会场才安静下来。 林贵妃和淑妃分别坐在两侧,猎场的事她们都有所耳闻,不过此刻面上仍是一团和气,与皇帝皇后说说笑笑,看上去没有丝毫隔阂。 皇帝心情很好,连带着精神头也很足:“诸位爱卿不必拘礼,今日尽可开怀畅饮,来来来,朕先敬众爱卿一杯。” 百官举杯道贺:“恭祝陛下福寿安康。” 宴席正式开始,众臣陆续送上贺礼。几位皇子都将自己最好的猎物作为皇帝的寿礼,又奉上许多稀世珍宝,不过皇帝最喜欢的显然是太子的那头熊,在宴席上就命人拿下去精心烹煮,给众臣分食。 夏渊不像他二弟三弟那样宠辱不惊,他得了父皇的夸奖,整个人兴奋得不行,加上饿了一天,拼命胡吃海塞,半点不顾及当朝太子的形象。荆鸿坐在下首,与他隔了十数个席位,此时也无法在他身旁提点,只能由得他胡闹。 席间林内史在酒席上谈笑风生,与几个官员相谈甚欢,酒喝得高了,声音难免大了些,引得皇帝微微侧目。林贵妃注意到皇帝的目光,有心提醒自己的父亲,却被皇后绊住了:“妹妹为何不动筷?尝尝这块熊掌吧,当真是鲜香肥美。” 林贵妃脸上的笑容有些撑不住了,皇后故意拿熊掌来噎她,就是在给她和二皇子下马威,她哪里能吃得下。皇帝的偏心谁都看得出来,这阵子又对林家不冷不热,林贵妃心里能不急吗。 恨恨拂袖,林贵妃想要离席,刚起身,不凑巧撞上了旁边端盘的婢女,哗啦啦一声响,汤水泼了她一身。林贵妃当下脸都气白了,一巴掌掴上那名婢女的脸:“怎么做事的!” 婢女慌忙跪下认错,吓得直哆嗦。 皇帝往这里看来,林贵妃嗔道:“陛下,下人鲁莽,把臣妾的衣裳都弄脏了。” 皇帝淡淡道:“脏都脏了,打也无用,去换了就是。” 林贵妃怔了怔,没想到会讨了这么大没趣,顿觉委屈,泪水涟涟地告了退,临走之前还暗暗瞪了皇后一眼。 酒过三巡,皇帝心怀大畅,给今日秋猎的将官都发了打赏,又从收到的寿礼中挑出几件赏给皇后和妃子。其中有匹云绣织锦,是越齐最负盛名的绫罗,据说这种织锦做出来的衣裳光华四溢,如流云泄地,在场的几位妃子都很是心动。 刚换了身衣裙的林贵妃切切望着皇帝,心想怎么着也该给自己点补偿吧,谁知皇帝看也没看她,就把这匹织锦赏给了皇后。这下林贵妃彻底心凉了,银牙暗咬,手里绞着衣摆,细长的指甲都要嵌进肉里。 皇帝看夏渊那边吃得差不多了,便把三个皇子叫到近前,逐一给了他们封赏:夏渊得了一张沉木制的万里弓,夏泽得了一柄寒玄铁剑,夏浩则得了一件貂皮大氅。 这么看起来,皇帝对三个孩子还是比较公平的,林贵妃和淑妃略感心安。只是紧接着皇帝的一番话,让在座的众人俱是惊诧。 “转眼间朕就到了不惑之年,近来身体也不似以往那般健朗了,看到几个皇儿都长成了有勇有谋之人,朕心甚慰。太子年过十五,是该到了娶妻的年纪了,听闻聂司徒的女儿秀外慧中,颇有大家闺秀之风,今日就由朕做主,把二人的婚事定下吧。” 夏渊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一阵恭贺声:“恭喜太子殿下,恭喜聂司徒!” 他愣了半晌,等到他想起来说话的时候,皇帝已经因不胜酒力,被扶下了坐席。接下来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去看荆鸿…… 盛宴散尽,灯火阑珊,他看见荆鸿远远地回望着他,眼中是极浅淡的笑。 这一笑,仿佛他们之间突然相隔了千山万水。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红妆美姬,青衫君子。吹灯映雪,何处良人。 第19章 贵妃变 皇帝钦点的太子妃,在旁人看来,是莫大的荣宠,在夏渊看来,却是个莫名其妙的包袱——他完全无法想象一个陌生女人要入住朝阳宫、每天陪他睡觉的情景。 他问荆鸿:“为什么父皇要塞给我一个什么太子妃?” 荆鸿回答:“因为殿下身边总要有人相伴。” “我有你就够了啊。” “……这不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了,你不也是来陪我的吗?你还是我自己挑选的呢,那个姓聂的女人我见都没见过,凭什么就要娶她!” “因为她是皇上为殿下选的女人。皇上此举也是为殿下着想,殿下处境复杂,婚姻大事往往牵扯利益纷争,不好自己做主。由陛下给你赐婚,一来可以稳固你的地位,二来也能堵住悠悠众口,避免猜忌。” 夏渊颓然:“成个亲怎么也有这么多弯弯绕啊。” 荆鸿笑了笑:“殿下不要纠结了,皇上看好的女子,应当不会太差,兴许是个贤良淑德的大美人,娶回来不是好事么。” ……很快这门亲事就定了下来,太子将在年关之后迎娶聂司徒的女儿聂咏姬。 夏渊每每提到此事都不甚高兴,不过皇后倒是欢喜得很,时常派人往朝阳宫送些大婚用的东西,夏渊都是看也不看就丢进库房。 秋去冬来,近来天气严寒,夏渊跟着跟孟启烈在小校场练武,每次练完回来,身上出了汗,在路上被冷风一吹,冻得发抖。这日恰逢冬至,华晋有喝鸡汤的习俗,荆鸿便到厨房中,亲手宰了一只老母鸡炖汤,想给夏渊暖暖身子。 这边鸡汤还没炖好,红楠匆匆过来寻他:“辅学大人您在这儿啊,宫里出了大事了,殿下急着叫您过去呢。” 荆鸿略一思索,大约知道出了什么事:“好,我知道了,你转告殿下,我一会儿就去。”随后不急不忙地等鸡汤炖好,拿小盅盛了,端去正殿。 甫一进门,就听见夏渊嚷嚷:“荆鸿我跟你说……” 荆鸿截住他的话头:“殿下,先喝一盅鸡汤暖暖,旁的事一会儿再说。” 夏渊眼前一亮:“咦?你给我做的?好香啊!” 朝阳宫中暖意融融,太子殿下一口口喝着鲜香的鸡汤,好喝得都顾不上说话,辅学大人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中是关心疼宠的笑意。 ——红楠看着这样的画面,忽然觉得宫里发生的那些事都不算什么了。那些让人心惊心寒的事,统统都被堵在了朝阳宫外,半点影响不了这里的生活。 她也听到消息,说前段时间圣宠正浓的林贵妃骤然获罪,被打入了冷宫。林内史结党营私,林贵妃意图干政,原本那些被“息事宁人”的事也都被陛下亲手翻了出来,数罪并罚,一夕之间林家在皇城的势力被斩草除根。 昔日风光,只因皇帝的不再眷顾,俱往矣。 深宫中人对这样的事早已习惯了,也许有人幸灾乐祸,也许有人唇亡齿寒,然而归根结底,不过是几声唏嘘罢了。 夏渊喝完鸡汤,与荆鸿说起林家的事,兴奋道:“现在二弟没有靠山了,你说我是不是胜算更大些了?” 荆鸿边收拾汤盅边道:“谁说二殿下没有靠山了?” “哎?林家没了,他还能靠谁?” “林家……林家最多只能算是二殿下背后的一只推手。”荆鸿看着他,“殿下,皇子的靠山,自然是皇上。这次林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二殿下却还是安然地待在馨德殿,这不就是皇上给他的保障吗?” 夏渊神色峻然:“你的意思是,二弟仍然是我的威胁?” 荆鸿颔首:“可以这么说吧。皇上想要铲除的,本来就只是林家的势力,二殿下亦是皇上的亲骨肉,皇上再怎么也不会真正伤害到他。” 夏渊默不作声地想了想,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荆鸿,我怎么觉得……这像是父皇给我母后和舅舅他们的警告?林家是这样,沈家又何尝不是呢?” 荆鸿对他能想到这一层感到有些惊讶,不禁赞道:“殿下深谋远虑。” “嘿嘿,太傅教过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夏渊被他夸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回过神来,心里隐隐发憷:看来父皇是想借机告诉所有人,他的王权,只能由他来决定,任何人都休想左右他的意志。 如此说来,还真是圣心难测啊。 随着林内史一事的逐渐平息,年关也将近了。 许多官员都告了假,回乡与家人小聚几日,夏渊担忧了好些天,终于还是试探着问了荆鸿:“就要过年了,荆鸿,你不用回家过年吗?你家乡在哪里?” 荆鸿把刚温好的暖手炉捂进夏渊杯子里:“殿下,臣是孤儿,早年四处流离,并无归乡,要说亲近之人,也就只有太傅大人和殿下你了。” 夏渊听到这话,心里跟浸了蜜似的,顿时舒坦了:“那好,年三十我在父皇那里吃家宴,你去太傅府看一眼,然后就回来陪我过年!” 荆鸿笑着一揖:“谨遵殿下旨意。” 看夏渊心满意足地睡去,荆鸿替他掖好被子,退出门外。 外面还在飘着雪,脚踩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更衬出夜的安静。 院门口,荆鸿忽然顿住脚步,回首望了眼一片漆黑的太子寝殿。他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能静默地站着。 明年,与他一起过年的,便不会是自己了吧。 本就是孤魂一缕,何处是归乡呢? 第20章 花烛夜 年三十,荆鸿回了太傅府,陪太傅吃年夜饭。 说是年夜饭,其实也不过是爷俩坐一块儿吃顿好的,大部分下人都各回各家去了,府里相比平常还要更冷清些。 太傅自妻子去世之后没有再续弦,妻子没能留下一儿半女,他也没有刻意强求。平日里那么多门生拜访求学,太傅尚不觉得孤单,可一到逢年过节,那种茕茕孑立无牵无挂的感觉就涌上心头,迫得他一杯接一杯给自己灌酒。 荆鸿今日没有劝他,他知道师父心里不舒服,若是不让他喝,他会更不舒服,说不准会憋出毛病来,倒不如让他喝个痛快。 “鸿儿啊,还是你最好,知道过来陪为师……”太傅喝得醉眼迷离,拍着荆鸿的肩膀说,“为师把你当儿子,真的,把你当亲儿子!” “师父,徒儿也当您是亲人。”荆鸿给他夹了一筷子糖醋排骨,夹过去了才想起来,这是夏渊爱吃的,师父不爱吃甜,不过太傅没有在意,扒到嘴里就给吃了。 太傅慈爱地摸了摸荆鸿的头:“这半年宫里出了那么多事,那个太子又傻了吧唧的,难为你了……嗝,鸿儿啊,为师舍不得你,为师怕这是害了你啊……” “没有,师父对徒儿有知遇之恩,徒儿感激还来不及。”荆鸿有些好笑,师父向来律己甚严,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太子“傻了吧唧”。 “哎,你不知道,为师亲手把你送进朝阳宫,心里后悔得不得了,就怕这个儿子嫁出去就回不来啦,可那边的亲家是皇上皇后,为师也没有办法啊……” 荆鸿不太明白太傅在说什么,只能顺着他的话安慰:“师父放宽心,徒儿这不是好好的吗?徒儿会照顾好自己的。” 太傅酒劲上来,什么话都说:“鸿儿啊,你一表人才、风华正茂,正是娶妻生子的大好时候,要不就由为师做主,给你说门亲事吧?” 荆鸿无奈:“多谢师父好意,不过徒儿尚没有娶妻的打算。” 太傅一瞪眼:“连太子马上都要娶太子妃了,你怎么就不能给自己打算打算?难道你还想像为师一样孤独终老吗!” 荆鸿道:“师父,徒儿终日待在朝阳宫中,哪有闲心照顾妻小?来日方长,此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太傅想了想,叹气道:“哎,也对,就算你现在娶了个正经姑娘,也跟娶小妾似的,正房还是太子殿下,正房那边天天都得陪着,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小妾一面,说到底,还是那个傻太子耽误了你啊。” 荆鸿只当他老人家醉糊涂了,给他盛了几块焖羊肉:“师父别想那么多了,今天大年三十,咱们不说那些烦心事。” 爷俩正吃着,大门那边突然传来敲门声,荆鸿去应了门,一看竟是陈世峰和柳俊然。 两人提了一大堆东西,冒着大雪而来,头上肩上都落了一层雪,进门就喜气洋洋地道:“师父,我们来给您拜年了!饭菜还有剩的没?家里人太多,我们都没吃饱。” “世峰、俊然……”看见几个关门徒弟都如此惦记自己,太傅再别扭的性子也绷不住了,红光满面地招呼,“坐,都坐,想吃什么吃什么……”说着迈着醉酒步走到里间。 陈世峰问:“师父干嘛去了?不吃了?” 荆鸿笑着摇头:“一会儿还得出来,师父盼着你们来呢。” 果然,不一会儿太傅就出来了,把早就准备好的三个大红包给他们:“来,都是我的好徒儿,都来拿红包。” …… 师徒四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年夜饭,太傅彻底醉倒了。 扶太傅歇下,陈世峰感叹:“师父还是醉了好,醉了就疼我们了。” 柳俊然白他一眼:“什么话,师父什么时候都疼我们。” 陈世峰有抿了口酒,咂咂嘴道:“可惜了,还差一个人。” 柳俊然没反应过来:“差谁?” “咱们的‘小师弟’啊。” “噗嗤,那个小师弟什么身份,还要你惦记?” “说着玩嘛。哎,俊然,今天高兴,你就喝点酒吧,就一口,就一口好不好?” “不喝。” “别扫兴嘛,荆师弟,你也帮我劝劝他。” 荆鸿瞟了他一眼,朝柳俊然举杯:“就这最后一杯吧,我敬柳师兄,感谢这一年来的照顾,当初若不是你将我的字画推荐给师父,也就没有今日的荆鸿了。” 柳俊然脸上一红,不得不端杯:“别这么说,那是你的确有真才实学。” 荆鸿一饮而尽,柳俊然只好也硬着头皮干了,然后没到半柱香的时间,他就趴了。 荆鸿别有深意地看着陈世峰:“做这种助纣为虐的事,我也心中有愧啊。” “嘿,我怎么就是纣了?” “俊然是出了名的‘一杯倒’,你这么灌他是何居心,还要我点明吗?” 陈世峰没有否认:“既然如此,荆师弟又为何要帮我?” 荆鸿淡淡道:“多情总被无情恼,有些人求一生而不可得,我若能以一杯酒成全一双人,何乐而不为呢?” 陈世峰冲他咧嘴一笑:“说得好,多谢了。” “不客气。” 陈世峰背起脸颊通红的柳俊然:“走了,咱们回家了啊。” 柳俊然乖顺地趴在他后背,声音里透着依赖:“世峰,我头晕……你慢点儿走……” “好,我慢点儿……”陈世峰回头碰了碰他的鼻尖,“你跟师父一样,只有醉了才稀罕我,不会朝我翻白眼。” “什么话,我什么时候都稀罕你……” 荆鸿安顿好一切,推开门,雪已经停了。 子时已过,是新的一年了。 他有些微醺,走路感觉有些飘,但还是踏着雪回到朝阳宫。 红楠听见动静,披衣出来迎他:“辅学大人,殿下已经睡着了。” 荆鸿点了点头,忽然看见殿前一大片融化的雪水,还有漂在水中的数十根竹签,问道:“殿下放烟火了?” 红楠道:“是啊,殿下在皇上那儿吃过饭,歌舞都没看完,就带了一大堆小烟火回来,说要等您来带他放烟火。” “……” “后来他看您一直不回来,一生气就把烟火全点了。” “好,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荆鸿遣开了红楠,走到夏渊榻边,看了他一会儿,手指抚平他紧皱的眉头。 夏渊睡得很不安慰,荆鸿听到他喃喃的梦呓:“最好看的……烟花……我没看到……你陪我……看……” 荆鸿心中五味杂陈:殿下,梦里陪你看烟花的人,你还记得他是谁吗?即使他曾经那样对你,你也要等他吗? 离开前,荆鸿在夏渊的枕头底下放了个小红包。 红包里是一只小金猪,按夏渊的生肖买的。 夏渊跟荆鸿冷战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他把小金猪拿在手里,在荆鸿面前晃来晃去。荆鸿给他编了根红绳,让他把小金猪挂在脖子里,两人这就算和好了。 闹过了元宵,宫里开始筹备太子大婚的事情。 一大堆的礼节把夏渊折磨得头都大了,此时他倒宁愿去背太傅教的诗文。 经过礼官细致详尽的教导,他终于知道了“侍寝”的真正含义,这才理解当初荆鸿对他的这个要求为何那么排斥,觉得不好意思的同时,又隐隐觉得有点悸动。 好不容易偷得半日闲,他悄悄跟荆鸿说:“他们说那个‘侍寝’是必须做的,等完事儿了我就来找你,你等着我啊。” 荆鸿哭笑不得:“不可胡闹,殿下应当善待枕边人。” 夏渊不耐道:“我不要跟她睡,一个陌生人在身边,我肯定睡不好。说好了,你一定要等我啊,要不然我再也不理你了!” 他把年三十晚上的旧账翻出来,软磨硬泡,又威逼又恐吓,荆鸿只得点头。 大婚当日。 金纱遮面,彩绣呈祥,大红喜服罩身,将女子曼妙的身形勾勒得淋漓尽致,铜镜前的新娘子画完最后一笔眉,水亮的双眸盈盈一望,端的是艳丽无双。 聂咏姬挥手让侍婢尽数退下,静静等了一会儿,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响,她轻启朱唇:“父亲,女儿要的东西您带来了吗?” 聂司徒踌躇道:“女儿,这、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给太子下药,这事若给查出来,咱们一家都脱不了罪啊!” 聂咏姬笑道:“父亲多虑了,不过是一点合欢散,张大夫说了,这玩意儿少用点又不伤身,再说那太子痴傻愚钝,哪里会懂这些?” 聂司徒还是担忧:“可是女儿啊,你长得好看,又是太子现下唯一的女眷,孩子迟早都会有,何必急于一时呢?下药一事,实在太过冒险了啊……” 聂咏姬眸光内敛:“父亲,朝中局势你比女儿清楚。那太子说是太子,其实地位并不稳固,皇上随时都有可能废了他另立太子,到时候咱们一家又有什么出路?然皇上对太子的疼宠也是有目共睹的,若是女儿能早日诞下皇长孙,那么情况又会大大不同了……” 聂司徒会意:“不错,长子嫡孙,任那二皇子三皇子如何能耐,也动不了这个皇长孙,这样一来就算太子被废,咱们家还是有个筹码。” 聂咏姬轻轻一叹:“本来这事我也不必这么急,可前阵子林家被皇上剥皮抽筋,二皇子的地位却还是稳如泰山,皇上显然是做了两手准备的,我怕晚一步就来不及了。” “女儿说的是。”聂司徒再无疑虑,将药瓶递给她道,“张大夫给了一个月的份量,你自己当心。” 聂咏姬把药瓶收进袖里,最后理了一遍妆容,就等着迎亲的队伍来了。 有这么一个聪慧机敏心思缜密的女儿,聂司徒宽心不少。 皇上给太子甄选妃子的时候,比聂咏姬美艳娇俏的大有人在,然而皇上一眼就相中了聂咏姬,说此女“目有灵犀,顾盼间有前皇后之神韵”。 他不禁想,也许自己女儿真能成为第二个沈凝玉。 是夜,皇上皇后都在婚宴上露了面,送了厚礼。朝阳宫中歌舞升平、宾主尽欢,夏渊第一次娶妻,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好在荆鸿一直从旁提点,总算没出什么大岔子。 二皇子和三皇子频频敬酒,说了许多吉利话,且不说有多少是出自真心,夏渊都要把酒喝干,这么喝着,很快他就迷糊了。 待到洞房之时,宾客散去,荆鸿张罗了一天,也回屋休息了。夏渊踉跄着往后院走,看到荆鸿那里亮着灯,下意识地往那边跑。 陪同的红楠赶忙拦下他:“殿下,走错方向了。” 夏渊大着舌头:“嗯?走错了吗?” 红楠掩笑给他引路:“错啦,新娘子在这边。” …… 红妆美姬,青衫君子。花烛映雪,何处良人。 洞房中温暖如春,熏得夏渊酒气上涌,喉中燥热,他想找水喝,结果把一瓶合卺酒都给灌进了自己肚子里。 聂咏姬透过金纱看到自己夫君醉成这样,原本还有些忐忑的心完全放了下来,那一瓶酒下肚,两份合欢散的药效混在酒劲里,更是神不知鬼不觉。 夏渊越发的热了,顾不了那么多,看到床边坐了个人,迷迷瞪瞪地就抱了上去。 鼻尖是甜腻的脂粉香味,心里念叨着礼官说的“侍寝”,夏渊扯开聂咏姬的面纱亲了上去。他此时尚且残留了一些意志:“聂……咏姬?” “是,臣妾在。” “唔,那就没错了。” 这个人不是荆鸿,他要早点完事,然后去找荆鸿。 喜服一层层解开,铺了满床满地,柔软的双唇、微凉的身体,让夏渊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下身胀痛难忍,他只想一骋欢愉。 最初的疼痛过后,聂咏姬就开始慢慢迎合夏渊,看到自己的夫君容貌俊逸,也不似传闻中那般呆傻,她觉得自己这一嫁还不算太亏。 芙蓉帐暖,浅喘吟哦,这一夜都未曾消停。到后来夏渊早已什么都忘了,肉体的享受烧尽了他的理智,自然也看不到佛晓时分,侧院渐渐淡去的烛光。 荆鸿记得夏渊的叮嘱,等了他一宿。这一夜未曾下雪,屋子里却异常寒冷。 清晨,他走出院门,看到雪地上一行来了又折返的脚步,笑得无奈。 ……罢了,该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荆鸿……我、我腰疼……【殿下的腰子多大个肾 第21章 春报喜 夏渊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头晕乎乎的,太阳穴涨得发疼,床帐在他的视野中转来转去,转得他快要吐了……他的记忆只到自己进了洞房,再往后就是一片模糊。 动了动手臂,夏渊手肘碰到一团柔软的东西,侧头看去,一张精致秀丽的小脸蓦然映入眼帘,藕断似的手臂搭在他胸口,依稀可见被子下光裸白皙的躯体。夏渊不禁一懵——嗯?这女的谁啊? 好一会儿他才会想起来,昨天是自己大婚的日子,那么这个躺在他身边的人,应该就是他的妻子了。 昨天他喝多了,压根没注意看这个女人长什么模样,现在看看,好像也不过如此,并没有媒人说得那般美若天仙。他昨晚……就是让这个女人侍寝了? 好吧,侍寝就侍寝了,成亲就成亲了,就这么回事呗。夏渊满不在乎地想着,忽然思绪一顿,他想起自己跟荆鸿约好了,完事儿了就要去找他。 夏渊连忙坐起来,捡了几件衣服套上就要下床,谁知脚一沾地,他的腿就直打弯,好不容易站稳了,又觉得后腰酸痛难忍,下身也火烧火燎地疼。 他这一番动静,把床上的聂咏姬吵醒了。聂咏姬起身披衣,羞红着脸走到他身边:“殿下起了?臣妾服侍您穿衣吧。” 夏渊冷着脸推开她:“不用,我自己来。” 说着取了套衣服胡乱穿上,出门直奔荆鸿的屋子。 被刺眼的阳光一照他才反应过来,这都已经是第二天的大早上了,昨晚的约定他已经食言了。想到这里他一阵懊恼,脚步更加快了。 太子新婚,这几日都休息,荆鸿无事可做,便坐在那儿写写画画,纸张垒成厚厚一叠,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图文。夏渊冲进来,脚下一软,砰咚一声被门槛绊倒在地。 荆鸿知道他来了,还想着怎么把事揭过去,却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吓得字又写劈了,连忙去扶:“殿下你怎么了?” 夏渊得到荆鸿关切的眼神,身上所有的不舒服好像都加重了,他脸色惨白,哼哼唧唧道:“荆鸿……我、我腰疼……我难受……” 荆鸿扶他坐下,拿布巾蘸水给他擦了擦脸,再把他歪七扭八的衣裳理好:“怎么回事?哪里难受?” “哪里都难受。头晕、腿软、腰疼,还有那里也疼……” “还有哪里疼?生病了?”荆鸿皱眉,让他把手腕伸出来,粗略地给他把了把脉。 他不擅医术,但如此明显的症状和脉象他还是诊得出来的——纵欲过度。他深深看了夏渊一眼,有些不太好意思问,但又不得不问:“殿下昨夜……咳,出了几次精?” 夏渊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唔,我不记得了。” 荆鸿心中疑虑渐深。按理说,就算夏渊是第一次娶妻,难免有些冲动,也不至于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惨样,而且他本人毫无印象,难不成是他醉酒之后过于亢奋的缘故? 荆鸿不敢肯定,也不想惊动太多人,于是把夏渊带去了窦太医那边。 窦文华的眼力比荆鸿强多了,他一看到夏渊白中带青的脸颊和虚浮绵软的脚步,都不用多问,直接给他开了付益气壮阳的方子,顺便调侃他:“年轻人啊,要知道节制。你现在这么玩,老了可就玩不动了。” 夏渊申辩道:“玩什么?我没玩!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真的不记得了!” 荆鸿示意窦文华:“还是给殿下切切脉吧。” 窦文华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哎呀你真麻烦,切就切。”过了一会儿道,“真没别的什么,就是气虚,回去多吃点东西补补就好。” 说完窦文华把方子交给荆鸿:“抓药去吧。” 荆鸿看了看方子,把药抓了。 回到朝阳宫,夏渊不肯回自己的寝殿,非赖在荆鸿的床上不肯走。荆鸿亲自去厨房煎药,同时又给夏渊炖了锅大补汤。 其间荆鸿再度展开窦文华给他的药方,只见这张药方的最下方写了三个字:合欢散。 这自然不是个草药名,荆鸿一看便明白了。太医院人多嘴杂,窦文华便用这样的方法告诉他,有人给太子下了催情药。 昨日酒宴,荆鸿一直在场,他试过夏渊的菜与酒,没发现有人给太子的饮食做手脚。那么,应当就是在他顾不到的地方…… 一碗药一碗大补汤,荆鸿端着这两样回房,夏渊正躺在他床上半梦半醒。 荆鸿摸了摸他的额头,擦去上面的虚汗:“殿下,起来喝了药再睡。” 夏渊故作娇弱地坐起来,嗫嚅道:“荆鸿,我是不是特别没用,是不是特别丢人。” “殿下何出此言?” “我成个亲还把自己弄病了……他们说这样的男人不行……” 荆鸿登时哭笑不得,却不知该怎么安慰他:“这个……不是殿下自身的缘故,殿下不必太过在意,补回来就好了。” 夏渊继续腻腻歪歪:“我的手没力气。” 荆鸿知道他这是七分假三分真,但还是不忍心放着他不管,拿勺子舀了喂过去:“来,殿下喝吧。” 夏渊这才心满意足地把药汤和大补汤都给喝了,喝完他才提起昨晚爽约的事:“荆鸿,你看我都这样了,昨晚的事你别怪我了吧。” 荆鸿背过身收拾药碗汤碗:“昨晚?什么事?” 夏渊一怔:“就是我跟你说要……” “殿下安心休息一会儿吧,臣就在这儿陪着您。”荆鸿温和地打断他的话。 “……”夏渊心里堵得慌,荆鸿待他似乎一如从前,可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了。明明是他有错在先,荆鸿不怪他吗?或者……荆鸿压根没把他的话当回事,昨晚压根没有等他? 夏渊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了,气哼哼地转过身睡觉。 荆鸿依言陪坐在一旁,等到夏渊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稳,他才出了门。 朝阳宫的后院中,他见到了正在照料花草的聂咏姬。聂咏姬初为人妇,发髻绾起,一身浅翠裙裳,衬得淡妆容颜恬静娇美。 “下官荆鸿,见过太子妃。” 聂咏姬朝他温婉一笑:“久闻荆辅学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一表人才。” 荆鸿道:“太子妃谬赞了。殿下好福气,能娶到您这般兰心蕙质的女子,定会一心一意,沉醉其中,甚而不知今夕何夕了。” 聂咏姬笑容略僵:“荆辅学这话什么意思,本宫不太明白。” “下官的意思是,也许皇上很快就能添个皇孙,坐享三世同堂的天伦之乐了,只不知到时太子殿下被合欢散掏空的身体能否支撑得住。” 聂咏姬笑不出来了,她算到那个笨蛋太子看不出什么,却漏算了朝阳宫里还有这样么一个狠角色:“本宫与太子夫妻之间的事,似乎跟辅学大人无关吧。” 荆鸿不卑不亢:“太子妃想要皇嗣的心情下官可以理解,但下官听太子所言,他对此事一无所知,那么便是有人擅自做主的。” “本宫……” “但凡与太子殿下的身体攸关的事,下官都不能不管,这也是皇上交给下官的职责。若是太子殿下为了孩子落得个气虚亏空的下场,那真是不值了。所以还请太子妃交出药粉,否则莫怪下官让侍卫来搜查了。” “你敢!” 荆鸿神色淡然:“下官身负朝阳宫内臣之责,自上回皇上严惩林贵妃派来意图谋害太子的侍女之后,下官便有权对朝阳宫中一切不利于太子殿下的事物进行无理由的查处。太子妃如有疑义,尽可向皇上禀告。” 聂咏姬无可对质,美目中渐渐敛了跋扈之色:“荆辅学所言甚是,此事是本宫糊涂了。本宫这就把药瓶交予你,但有句话本宫要与你说清楚。” “太子妃请说。” “辅学大人是皇上为太子钦点的内臣,本宫亦是皇上为太子亲选的正妃,你若执意挑拨本宫与太子之间的关系,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是,下官知道,你我二人的立场是相同的。”荆鸿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下官保证,今日所说之事绝没有其他人知道,太子殿下也不会知道。” 聂咏姬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就好。” 随后取了装着合欢散的药瓶,当着他的面将剩余的药粉撒入泥土之中,掩在花草之下。 荆鸿拱手告辞:“多谢太子妃体谅。” 那日之后,夏渊每每看到聂咏姬都会想起那个让他浑身难受的夜晚,便以“需勤学练武,不可沉迷女色为由”,继续过起了从前那般的日子。不过他对聂咏姬还算体贴,与她同食不同寝,两人相敬如宾。 夏渊不知道的是,聂咏姬每日都在暗中观察他的言行,数日之后,她心中已有计较:这太子是真傻,念书不行,练武拙笨,亏得太傅和孟将军还能这么尽心尽力地教导,想来自己今后是不能指望他的。 同时她也发现,太子对那个辅学的信任几乎是盲目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两人的关系之密切,可说是大大超越了一般的君臣情谊。目前自己家在太子心中的地位,断然是比不上这个荆鸿的。 聂咏姬轻抚自己的腹部,只希望这肚子能争气些。 转眼太子已成亲两月,朝阳宫中春意渐浓,这日太子妃邀太子一同游园,夏渊本不想去,奈何前两天跟孟启烈置气,不想再听他的奚落,便答应了。 聂咏姬见一株木槿花开得漂亮,顺手折了一朵对夏渊说:“殿下,这花开得真红火,红灼灼的一大片,像是要报喜似的。” “嗯嗯,好看。”夏渊随口敷衍。 往前走了段路,夏渊忽然眼神一亮,他看到几颗含苞待放的杏树,纯白的花苞半遮在绿萼中,却已隐有暗香飘来,沁人心脾。 “哈哈,杏花要开了啊。”说着夏渊摞起袖子,亲手折了几枝下来。 聂咏姬提醒:“殿下,这杏花还没开……” 夏渊笑道:“没关系,我拿去给荆鸿养着,很快就能开,他最喜欢这花。” 聂咏姬抿了抿唇,“哦”了一声。 游园到一半,聂咏姬蓦地脚步一顿:“啊,殿下等等。” 夏渊也停下来:“怎么了?” 聂咏姬手扶廊柱,脸色刷白:“臣妾……臣妾不太舒服……呃……” 话未说完,聂咏姬呕出一口酸水,又干呕了一会儿,好半晌才缓过神,泪水涟涟:“对不起,臣妾扫了殿下的兴了。” “别管什么扫不扫兴了,你是不是病了啊。”夏渊关切道。 “没事,臣妾这几日都这样,兴许是受了凉……” 夏渊问她的贴身侍女怎么回事。 那侍女回答:“太子妃这几日确实常常这样,奴婢想着会不会是……是……” “是什么?” “会不会是……有了身孕……” 夏渊一怔,脸上一瞬间有些慌乱:“有身孕?这……这个……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说着就让人去请了窦太医。 荆鸿原本是来劝夏渊回去跟孟启烈习武,半路上也闻讯而来。 窦文华边给聂咏姬搭脉边说:“这才成亲多久,哪有这么快的。我都说了多少遍了,别吃坏肚子就找我看喜脉,孩子不是吐啊吐啊就能吐出来……” 话音戛然而止。 窦文华看了看荆鸿,又看了看夏渊,最后看了看聂咏姬,难得没有再毒舌:“恭喜太子殿下,太子妃有喜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殿下,我让你失去的,都会还给你。 闲言碎语: 怪我扫雷不彻底,事先没想到上章会触雷。本文的剧情发展不会更改,接受不了想弃文的请随意,若给大家带来不适,汉子在此道歉。 文案的扫雷区挂上了,目前主要就是这几个雷:1、受对老情人余情未了。 2、攻有娶妻生子情节。【不是跟受】 3、作者跟主角有仇。 第22章 杏花折 “恭喜太子殿下,太子妃有喜了。” 听了这话,聂咏姬惊喜地看着夏渊:“殿下,臣妾何其幸运……” 夏渊犹自怔忡:“啊。” 荆鸿心知今日这一出多半是聂咏姬有意为之,淡淡看了她一眼,转而向夏渊贺道:“恭喜太子殿下。” 夏渊还没反应过来:“……这、这就有了?我要当爹了?” 他现在的心情,与其说是喜悦,倒不如说是恐慌更多一些。他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在宫中尚且举步维艰,更何况还要多一个孩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父亲,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照顾好这样一个小生命。 夏渊盯了会儿聂咏姬的肚子,语无伦次道:“孩子……我的?” 他下意识地望向荆鸿,眼中尽是惶惑,这人是他唯一能指望的,他需要他来告诉自己,接下来应当怎么做。 荆鸿仍是一派泰然:“殿下将得麟儿,此乃天降大喜,想来皇上和皇后娘娘也会很高兴。近来殿下须好好照顾太子妃,饮食起居多注意着些,让太子妃可安心养胎。” 夏渊:“哦哦,对,我这就吩咐下去,叫他们多备些补品。” 荆鸿:“也请窦太医开副保胎安胎的方子。” 窦文华讪讪点头:“唔,分内之事。” 夏渊小心翼翼地扶聂咏姬躺下,好像她是个一碰就会碎的瓷人:“那个……爱、爱妃你好好休息吧,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殿下慢走,恕臣妾不能远送。” “没事没事,你躺着就好。” 几人走了出去,房中回复宁静。 聂咏姬手里攥碎了那朵木槿花,冷声道:“这种事还要征询区区辅学的的意见,如此没有魄力的太子,当真是废物一个。” 她轻抚腹部,对胎儿道:“只希望你给我争气些,别随你那蠢笨的父亲,我倒要看看,到时候是你的分量重,还是那个荆辅学的分量重。” 回正殿的路上,窦文华先行告辞,荆鸿重拾起先前的来意:“殿下别跟孟小将军置气了,到头来还是耽误了自己的武技。” 夏渊漫不经心:“耽误就耽误了呗。” 荆鸿故意说:“也对,耽误两天也没什么。不过殿下若是学好了功夫,将来在孩子面前随便耍弄一套,那可就威风了,若是学得不好……” 夏渊眉头微蹙,显然给说动了,一本正经道:“嗯,那倒也是啊,我是要当父亲的人了,不能再这样任性了。” 荆鸿看着他这副别扭样子直想笑,心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这个孩子的存在,能让夏渊的变得更有担当。 “那殿下明天别再翘课了。” “我知道了。” 待荆鸿回了侧院夏渊才想起来,自己在园子里折的杏花忘了给他。 夏渊从袖里拿出那几枝杏花,发现已经有些蔫了,想了想,他决定自己先插瓶里养着,等开花了再送给荆鸿。 夜间,夏渊琢磨着要当爹的事,怎么也睡不着,但今日是他自己跟荆鸿说,要自己入睡,不要人陪,这会儿再反悔也没用了。 他瞪着窗前静静地养精蓄锐的杏花,一直到了后半夜。 夏渊用被子蒙住头,懊恼地想,要不明天还是让荆鸿给自己弄糖水喝吧。 他还是得荆鸿在身边才安心,这点逞强的面子不要也罢。 次日早朝,夏渊因为前一晚没睡好,站在那儿直打瞌睡,上下眼皮都快黏在一起了。当然,其实他打不打瞌睡都没关系,本来也没人指望他参与国事的讨论。 然而今天他睡着睡着猛地惊醒,只因为听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谢青折。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对这个名字如此在意,总之就在那一瞬间,他清醒了。 一位武将进谏道:“近日边关来报,说有不少蒙秦人进入瓯脱,陛下,蒙秦近年来屡有动作,臣以为,我们应当严加防范,派一队边关军去瓯脱,调查他们意欲何为,如有对我国不轨之心,即刻镇压。” 皇帝皱眉:“蒙秦人进入瓯脱?蒙秦的军队吗?” 武将答道:“回陛下,不是军队的人,看样子只是寻常平民,但他们一入瓯脱城就开始挑事,很是引人注目。” 皇帝一听不是驻军,心就放下一半:“挑事?他们干什么了?” 武将如实禀告:“他们四处大摆比武擂台,说是要评出个天下高手排行。” 皇帝冷哼:“哼,不过是些江湖人逞凶斗狠,不足畏惧。” 武将犹豫了下:“陛下,若真的只是一群江湖人瞎闹腾,那自然没什么大不了的。臣担忧的是,这莫不是那蒙秦王的试探。当年骆原之战,蒙秦的军师谢青折以‘围城而不入’的战术将瓯脱之争一拖就是数年,而此时蒙秦突然开始在瓯脱挑事,事有蹊跷啊。” “谢青折?”皇帝道,“他不是死了吗?” “据说是死了,但他既能在当时把局面强行控制,想来必留有后招。那蒙秦王也是狼子野心,等了这么些年,断不会就此善了。” 皇帝沉吟:“此事再议吧,蒙秦并没有驻军在瓯脱,我们贸然出兵镇压,恐遭他国非议。暂时静观其变,看看越齐那边如何应对再说。” 武将只得退下:“是。” 不止夏渊,立于下首的荆鸿也是心中一凛。 蒙秦人在瓯脱挑事,那绝不会是巧合,也不是江湖人的逞凶斗狠。他隐隐猜到宇文势要做什么,只是没想到他的动作这么快。 下朝后,夏渊拽着荆鸿问:“瓯脱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大家都在争?” 难得他对国事这么关心,荆鸿解释道:“瓯脱是连接塞外和中原的咽喉,呈半环状,同时与华晋、蒙秦、越齐和封楚接壤,虽不与卫燕相邻,但也是卫燕通商要道的必经之处。百余年来,瓯脱不属于任何一国,是个独立的边荒之城,争得它,就相当于打开了直取别国的大门,因此华晋和塞外四国对它都十分重视。” “哦,那刚刚朝上说的那些蒙秦人又在干什么?” “他们……”荆鸿迟疑了下,反问道,“殿下,据李将军所说,那些人正在瓯脱闹事,你觉得如果华晋这时候出兵干预,会怎样?” “我觉得啊……”夏渊想了想,“我觉得其他国家的人肯定不会同意,我们出兵的话,他们以为我们要争夺瓯脱城,肯定也坐不住了,然后可能就会打起来,一团乱。” “正是如此。”荆鸿道,“对瓯脱不可用兵,不可强取。那里多是些刀口舔血的江湖儿女,可以先凭借江湖儿女的作风深入进去,这样的民间行为也不容易引发他国的警惕。我想,这应该就是蒙秦王此举的真正用意。” 夏渊仰头看他:“这是那个谢青折想出来的法子吗?如果真是这样,那荆鸿你不是跟那个谢青折一样厉害吗,你也想到了啊!” 荆鸿避开他的目光:“殿下多想了,我……我只是根据现下的情形猜测的,未必正确,跟谢青折更是不能比。” “谁说的,我就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 晚间,夏渊支支吾吾地让荆鸿留下陪他睡觉,荆鸿没多说什么,照旧给他煎了糖水,只是这次他又往其中加入了血剂。 他的血剂是解瘴符文的药引,喂饱了夏渊脑中的那只痴魇虫,那虫便暂时沉睡,不会在夏渊脑中释放毒素,待时机成熟,再想办法引出。 解瘴之事不能再拖了—— 子嗣将出,若是个儿子,对夏渊而言有利也有弊,利在于长子嫡孙可以让他们的地位相对稳固,弊在于皇位对他自身的保护就降低了很多,因为那个孩子的排位在二皇子之前,太子身后的利益集团很可能会放弃他而直接选择那个孩子。 所以夏渊早一日恢复心智,就能早一日好好面对朝中的局势。 荆鸿将汤碗递给夏渊,夏渊喝一口,叹道:“哎?方子换回原来的了?哈……果然还是这个味道的好喝。” “嗯,看你不喜欢后来的方子,就换回去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没多久,浓浓的睡意袭来,夏渊的眼皮就阖上了。 夏渊的呼吸逐渐平稳,荆鸿给他掖好被子,在榻边定定看了会儿,自语道:“殿下,我让你失去的,都会还给你。” …… 荆鸿离开太子寝殿,他没有看见,在转身时,夏渊半睁眼睛,望着他的背影。 夏渊听到了那句话,但没有明白是什么意思。 夜深入梦,夏渊又梦到了那个陪他看烟花的人。 这一次他们不在那个即将下雨的山坡上,他们在一间灰暗的房子里。 他抬头,看见一张香案,香案上供着一尊宝相庄严的佛像,那人就站在香案旁。佛龛一侧,放着几枝盛开的杏花,他记得那是自己折来送给他的。 那人的面容比以前的梦境里清晰了些,他能看到那人脸颊上的一颗淡褐色的小痣,但眉目依旧模糊,他看不清他的双眼,不知道那人是怎样看他的。 他开口,还是那把稚嫩的童音:“我怎么睡着了?” 那人没有回答他。 他又问:“烟花已经放完了吗?” 那人“嗯”了一声。 “你怎么了?”他伸出手,一只很小的手,他想去拽那人的衣袖,那人让过了他的手。 “对不起。”这是那人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人在他面前蹲下来,抚了抚他的后颈。 随后,便是钻心刺骨的疼痛,好像脊椎和头颅被人生生穿了一个洞,他痛得大叫,在地上翻滚求饶。 他用嘶哑的童音哭喊着:“救救我!谢哥哥,救救我!我好疼!” 他抱着头,痛到极致却无法晕厥过去。 “啊!!!” 他的喉咙喊破了,咳出血来,双眼中渗出血滴,混着泪水而落。一切都变成了暗红色,那种令人绝望的颜色。 那人就站在他身边,默默地看着他,不出声,更不救他。 直到他筋疲力尽,感觉脑袋都不属于自己了,无法再思考,无法再回想…… 从此他的世界,就是一片混沌。 夏渊醒来,是个晴朗的早晨。 他走到窗前,看到那几枝杏花安安静静地活在瓶子里,有几个花苞微微张开,绿萼中浅破了一点莹白。 一瞬间,它们跟梦境里的那些杏花重叠到了一起。 他把它们拿出来,一根一根地折断。 连同瓶子,摔碎在窗外。 他记得那场梦,也想起了那个人是谁。 他缓缓念出那人的名字:“谢、青、折。”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荆鸿,我想吻你。 第23章 臂上疮 … 夏渊想起了那人的名字,却想不起自己是如何与他相识的。 他脑中关于那时的记忆仍是一片模糊,只有那股恨意是如此清晰。他想找人倾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连他自己都讲不明白,旁人又怎么能理解呢? 从没有人提过他与谢青折有什么瓜葛,他隐隐觉得,自己好像被谢青折困住了,那个已经死了的人,直到今日都还在束缚着他。 不知为何,他也不想跟荆鸿说这件事。 这就像一个独属于他的丑陋的秘密,在彻底弄清楚之前,他不想把它剖开来,他情愿把那个梦里的谢青折闷死在自己心里。 …… 荆鸿来到殿外,就看见碎了满地的花瓶和花枝,下人还没来得及收拾。 他记得那花瓶是夏渊窗前桌上的,昨晚还摆得好好的,怎么碎在这儿了?他捡起地上颓败的杏花看了看,枝子都已经折断了,花苞也掉落了下来,瞧着甚是凄惨。 夏渊如往常一般招呼他一起用早膳:“荆鸿,过来吃饭呀。 ” 荆鸿落座:“殿下,那花瓶怎么回事?” 夏渊叹了口气道:“我那天看杏花要开了,就折了几枝回来养,想等它开花了送给你来着,今天早上看它有几个花苞绽开来,就想拿去给你看,结果摔了一跤,啥都没了。” 荆鸿想起那些花枝都给折断的模样,觉得有些怪异,但也没多想,估摸着是夏渊小孩心性,摔碎了之后随意撒气,把枝子都踩折了。 “罢了,没了就没了,殿下没摔伤吧?有没有被瓷片割到手?” “没有,就给小石头绊了下,瓶子飞出去了,我没受伤。” 荆鸿这才放心:“人没事就好。” 夏渊扯了扯衣摆:“可是你喜欢杏花吧?被我弄成这样……太可惜了。” 荆鸿安抚:“杏花还是开在树上好看,臣每日路过那园子都能看见,殿下不必为这个费神了。来,再吃个肉包子吧,别又上一半太傅的课就喊饿。” “哦好。”夏渊接过包子,乐滋滋地咬了一口,“荆鸿你再揣两个包子在袖子里吧,我一会儿肯定还得饿。” “好。”荆鸿含笑点头。 夏渊正在长身体,近来特别能吃,就算他不说,荆鸿也会给他备些吃的在身上,然后在他朝他腻歪着讨食的时候,变戏法似的把吃的摆在他面前。 起先夏渊还当他是神仙,凭空就能变出吃的来,后来慢慢明白了,是荆鸿什么都给他准备好了,只要他想要的,他都会有。 两人有说有笑地吃完了早饭,便去找太傅上课去了。 红楠侍立在外,待他们走后进来收拾碗筷。 刚刚两人的对话她听见了一些,下人们正在打扫庭院里的花瓶碎片,她远远瞅着,心生疑惑:早上没见殿下到院子里去啊,那花瓶不是他莫名其妙发脾气,自己扔出来的吗? 太子殿下……对荆辅学说了谎? 朝阳宫中的日子平静又充实,夏渊该学的功课一样都不落,虽然谈不上进步神速,但太傅和孟启烈都觉得教起来轻松很多,时不时还会夸奖他两句。 这几天夏渊也时常去探望太子妃,只是仍不在那里留宿。皇后赏来了好些补品,他都一一给聂咏姬送去,并嘱咐下人照顾妥帖。聂咏姬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腹中胎儿身上,所以此刻她什么也不想,就是专心养胎。 夏渊在习武之后跟荆鸿摆的棋局从来没赢过,不过近来荆鸿发现他的布局思路灵活了很多,也很少落入他的陷阱中。 眼见着解瘴进行得越来越顺利,荆鸿的心里却是越来越忐忑,一方面他希望夏渊能早点独当一面,另一方面他又怕他清醒后察觉到什么。尽管他知道,那一天总会到来的,可他还是希望能迟一些、再迟一些,让他晚一点面对自己铸下的错误。 “荆鸿……荆鸿?你怎么不下了?”夏渊的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荆鸿回过神来,将指尖的棋子放了下去:“殿下方才那一步走得甚妙,绕出了臣的包围,还恰好断了臣的一条后路。” “哎?真的?”夏渊一脸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庆幸,“那我这一步摆这儿,怎么样?” 荆鸿笑了笑:“想法不错,不过还是慢了我一着。”说着放下了棋子,局势时间扭转,夏渊的那两颗棋再度沦为他的囊中之物。 夏渊瞅了瞅棋盘这一角,发现这儿已经成了死棋,只得恨恨地另辟蹊径。 荆鸿下着引导棋说:“殿下,你先别忙落子,仔细看这满盘黑棋,有没有什么想法?” 夏渊听话地放下棋子,目光在整个棋盘上扫了一圈,将自己的黑棋和荆鸿的白棋做了比较,嘟囔道:“没什么想法……我就觉得,我的棋不听我的话,跑着跑着它们就跑偏了。” 荆鸿点头:“殿下的棋,看似占据满盘,实际上各自为阵,由于没有能将它们牵系到一起的力量,真正能为你所用的棋子少之又少。” “唔,那我应该怎么办?” “依臣之见,既然一时无法把那些庞大的势力尽数收归,倒不如自己培育一支奇兵,一支彻头彻尾听命于你的利刃。” 夏渊猛地反应过来,荆鸿不单单是在跟他讲棋:“你的意思是……” 荆鸿知道他已被点透了,指点棋盘道:“沈家、孟家,这些人的势力殿下暂时没有足够的力量动用,但是殿下有能力组建一支自己的队伍,起初不用在意规模大小,未免引人猜忌,最好以数十人左右为佳。” 夏渊眸中精光灼灼:“我明白了,那我就先组建一支侍卫队,由我自己来挑人,我要他们又厉害又听话!区区几十人的侍卫队,父皇一定会给我的。” 荆鸿以指封唇,示意他小点声:“殿下切忌得意忘形。” 夏渊犹自乐颠颠的,偷偷摸摸道:“嘿嘿,我要有自己的小兵了。” 荆鸿最后一子收官:“嗯,那确实是好事,但也请殿下不要误了大局。” 夏渊倏然回神,顿时蔫了,一推棋盘赌气道:“又输了,不下了。” 棋盘移动,哗啦一声响,把放在边上的茶盏带翻了,热烫的茶水泼到了荆鸿的手臂上,荆鸿避让不及,给烫得皱眉。 夏渊见状慌了神,急忙上前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荆鸿你怎么样?有没有被烫伤?” 他拉起荆鸿的手,要给他查看伤势。 荆鸿身形一僵,不住推拒:“不用了殿下……” 夏渊感觉到握住的手微微颤抖,以为他给烫得很严重,板下脸来执意要看:“你别乱动,让我看看!” 夏渊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膝盖上,小心地替他挽起袖子:“烫伤可不是闹着玩的,不容易好,不行的话要让太医来一趟的……” 袖口随着他的折叠层层翻了上去,露出一截手臂。 夏渊这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怎么……会这样?” 这是一截遍布伤痕的手臂,到处是暗紫色的血斑,青蓝色的经络清晰可见,交错盘桓在皮肤之下,像是某种怪异的图腾。 夏渊讶然:“荆鸿,这是怎么回事!” 荆鸿双唇开阖,却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道:“臣……心有郁结,无处排解时便会扎自己手臂,心里会舒服点。” 夏渊完全无法理解,看着那些伤痕,他觉得自己的心都揪起来了:“心里不舒服就自残?!有什么事说出来不好吗?我说过,无论你受了什么委屈,我都会帮你出气的!” 荆鸿放下袖子,勉强笑了笑:“殿下不必担忧,都是些皮外伤,很快就会好。若无事,恕臣先告退了。” 说完他匆匆离去,夏渊望着他仓皇的身影,眼中焦急的情绪慢慢沉淀下来。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忽悠的傻子了,他看得出来:“荆鸿,你在对我说谎。” 那些伤痕他看得很清楚,定是最近的新伤。这一日,夏渊处处留心着荆鸿的举动,并未发现有什么人对他造成威胁,也没见他做出什么自残的事情。 正当他疑惑不解之时,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想起当初翠香获罪的因由,其中有一条是,她诬陷荆鸿,说荆鸿要毒害他,直至判刑,她也坚持着荆鸿要害他的供词。 他自然是不信的,当时不信,现在也不信。可是能让翠香咬定这个说法,应该是有原因的。她是看到了什么呢? 是夜,夏渊照旧要喝糖水,荆鸿去给他煎煮,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乖乖等在榻上,而是悄然跟了上去。 他没有跟得很近,只远远地站在能看见荆鸿的地方。 厨房里只有荆鸿一人,他并不靠窗边,但从夏渊这个角度刚好看得清他的动作。他看见荆鸿不紧不慢地煎着糖水,很认真也很平和。 糖水煎好了,荆鸿用湿布裹着药罐把手,将糖水沥出来。把手很烫,大概是把湿布也熨烫了,荆鸿放下药罐,两手摸了摸耳朵,重新浸凉了湿布再接着沥水。 夏渊这么看着,只觉得这人辛辛苦苦为自己,怎会是居心叵测? 然而接下来亲眼看见,荆鸿沥干了药罐里的糖水后,撩起自己的衣袖,拿一支银锥刺破皮肤,将两滴血滴进了碗中…… 夜风袭来,有些料峭寒意,夏渊只着里衣,立在黑暗的角落里,看着那一幕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为夜寒还是心冷。 那些血中,必然有着什么玄机。 他依然相信荆鸿不会害他,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那糖水从未让他不适过,反倒让他夜夜安眠,灵台清明。但他又不得不怀疑,这人为何要对他这般好,不惜以血喂他,不惜把自己的一切都倾注在他身上。 这简直卑微得,像是在乞求他的安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夏渊忽然觉得脑中一痛。他缓步回了房间,待荆鸿回来,若无其事地对他笑,淡然地接过他手里的糖水,仰头饮尽。 一切似如常,只是吹灯之后,从前未曾想过的问题开始在他脑中反复思量。 荆鸿,你为什么要这般对我? 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24章 缚虎牢 … 荆鸿整日与夏渊待在一起,只隐隐觉得他比以前机灵了些,但太傅和孟启烈的感受可以说是强烈且震惊的。 有一天太傅突然发现,夏渊居然可以过目不忘。近来但凡他教过一遍的,都不用让他回去抄写诵读,当场就能流畅地背出来,而且自己理解得也很透彻,以前明明连问题都未必能听懂,现在却能对答如流。 再说孟启烈,他这边就更加离奇了。这太子好像突然开窍了一般,他用自己教的武技与他过招,居然堪堪打个平手。现在他已教到了孟家中上乘的武技,一套武学三十二招,到了夏渊的手里就变化出各种诡谲打法,完全不按套路出招,有时让他这个师父都应接不暇。 太傅那边乐得轻松,也不管夏渊是怎么回事,孟启烈却是个较真的,他找到荆鸿询问,荆鸿也没料到夏渊如此能耐,只得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可能殿下很有武学天分也说不定,而且习武不是触类旁通么,兴许殿下就是‘旁通’了。” 孟启烈抓狂:“触类旁通也不是这样通的吧,他这根本是撞邪了吧,跟换了个人似的,以前一招学个三四天都学不好,这会儿都有点做武林高手的底子了。” 要是夏渊本来就聪明机敏,孟启烈恐怕也没这么大感触,关键原先那么笨拙的一个人,忽然变得这么厉害了,反差太大,孟启烈有些难以接受。 荆鸿仔细琢磨了下他的话,决定找夏渊好好谈一谈。 午饭时荆鸿给夏渊夹了个大肉丸子:“听太傅和孟小将军说,最近殿下进步很大。” 夏渊筷子戳戳丸子,漫不经心道:“啊,最近我确实觉得学什么都轻松多了。” “嗯,这是好事,臣也为殿下感到高兴,但是……” “但是?” “但是臣担心,可能会给殿下带来麻烦。” “会有什么麻烦?” 荆鸿斟酌半晌:“殿下试想一下,若是有一只老虎,很小的时候就被关在笼子里,每天被人好吃好喝地养着,没有利爪,不会咬人,人们都当它是只温顺的大猫,然后突然有一天,它恢复了兽性,在人们面前伸出利爪,咆哮示威,眼看就要冲破牢笼,你觉得那些关它的人会怎么做?” 夏渊眼神微闪:“他们会趁它还没能出来的时候,杀了它。” 荆鸿颔首:“不错,这是人们保护自己的本能。所以在时机成熟之前,要劳烦殿下将那只猛虎藏好了。” 夏渊敛目,一口咬掉半个肉丸:“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虽说荆鸿暂时不希望夏渊在人前锋芒毕露,但凡是能帮助他自身进步的东西,他都不吝于给。更何况据他的了解,夏渊已经完全值得更好的教导了。 因此在数日后的夜间,荆鸿将一本书放在了夏渊枕畔。 夏渊拿起来翻了翻,见里面许多文字和绘图,还有许多朱笔的注解,他翻回封面,上面只有两个字:“烛……天?这是什么?” 荆鸿道:“秘籍。” 夏渊噗嗤一下乐了:“当我小孩子呢,随便拿本画画书就告诉我是武功秘籍。” “……”荆鸿怔愣,看样子如今的夏渊是真不好糊弄了。以前他说什么他都信,一本教授基础功法的《澄明诀》就让他如获至宝,然而现在真正的秘籍放在他面前,他却不信了。 夏渊见荆鸿不语,再次翻开瞅了几眼,问道:“不会吧,真是秘籍?” 荆鸿点头。 夏渊收敛了玩笑的神色,仔细琢磨了一下开篇起手式:“聚血通脉,武心澄明,气吞辉夜,荧烛燎天……好像真的很厉害的样子……荆鸿,这秘籍是哪里来的?” 荆鸿知道敷衍不过去,便道:“烛天是临祁一脉的功法,和澄明诀一样,都是我家乡的武学,武心澄明指的就是澄明诀,殿下的澄明诀已经大有所成,可以修习烛天了。” 夏渊微眯起眼:“哦?可是你从前不是跟我说,澄明诀是孟家的武学秘籍吗?这会儿怎么变成你家乡的了?荆鸿,你耍我玩的吗?” 荆鸿抿唇:“臣不是存心要欺瞒殿下,只是家乡之事……无颜多提。” 夏渊脸色沉郁:“你曾说你是孤儿,无处可归,也是骗我的?” 荆鸿辩解:“臣确实孤身一人,无亲无故,家乡只是空名,对臣而言没什么意义了。” “哼,临祁……临祁到底是什么地方?在塞外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偏远之地,殿下不知也不足为奇。” 夏渊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终是移开了逼视:“罢了,不想说就算了。你有你的苦衷,我可以不问。你对我好,我便不疑你。” 荆鸿松了一口气:“谢殿下。” 不料夏渊忽然道:“对了荆鸿,你知道谢青折是哪里人吗?” 荆鸿措手不及,愕然看他:“臣不知,殿下为何这么问?” 夏渊见他唇色泛白神情紧绷,淡淡笑了下:“突然想到,随口问问而已。” 他在笑,荆鸿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你是不是……” “嗯?” “……没什么。” 荆鸿避开了这个话题,他知道夏渊是在有意试探他,他不敢问他想起了什么,也没有资格问。到了这一步,荆鸿反而不那么胆战心惊了。哪怕夏渊想起了一切,哪怕他认出自己,只要他还让自己待在身边,他就会一直偿还下去。 而此时的夏渊,心中的疑惑几乎膨胀到了极点。谢青折,荆鸿,一个那样害他,害得他痛不欲生,一个对他这样好,好到令他全心依赖。这样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他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把他们联系到一起,可每当他觉得自己要抓住什么时,到头来还是一团迷雾。 这局棋,两人遥遥相望,却是谁也不进,谁也不退。 心思难以言说,便随口搭话。 夏渊翻出了《澄明诀》和《烛天》两本“秘籍”:“荆鸿,这两本上都是你的字迹吧,你成天写写画画的,就是在忙这个?你会武吗?” 荆鸿答道:“臣不会武,但臣看过这两本功法的描述,也见同族的人练过,所以是凭记忆默写出来的。” “凭记忆?万一你记错了怎么办?万一我练得走火入魔了怎么办?”夏渊故意挑刺。 “请殿下放心,事关性命,臣不会记错。”荆鸿耐心为他解释,“临祁一脉的功法走的是武学正道,强身之余亦可提高修为。臣在容易走岔的地方做了注解,只要循序渐进便无妨,殿下不会有半点损伤。” 事实上荆鸿还是说轻了烛天的修习效用,烛天乃是临祁上乘武学,入门易,要想大成却很难,不过若能练到五成,便也能跻身武林高手之列了。 上面的注解是他收集钻研而来的心得,他不强求夏渊能练通几成,也不在意他是否能成为高手,只希望他能少走些弯路,若是有朝一日身陷险境,能有一些自保的能力。 夏渊端起凉了的糖水,依旧笑笑的:“那时候没发现,现在看来,你有很多事瞒着我呢。荆鸿,你还是从前那个真心待我的荆鸿吗?” 荆鸿看了看他,退后两步,俯身跪地:“臣还是从前的臣,只是殿下……已不再是从前的殿下了。” 夏渊看着他低下的头颅,没来由的一阵心痛。 他仰头,喝下了那碗混着血的糖水,甜味入喉,却不复以往美味,一股腥气呛入他的眼中,恍然间,他竟分不清跪在自己面前的是谁了。 这几日夏渊彻底驯服了狗腿子,这只曾经害他摔过跤、害荆鸿挨过板子的鹦鹉再也不敢对他翻白眼,更不敢拿屁股冲着他。 夏渊一吹口哨,狗腿子就栖在他手臂上,要它说什么就说什么,所有的指令都绝对服从——它不敢不从,再不从,它半边翅膀的毛就要被夏渊拔光了。 这一举动在那些专给夏渊挑刺的人眼中自然成了玩物丧志,但夏渊乐见其成,他按照荆鸿说的,把那只“猛虎”藏得很好。 下午与荆鸿对弈之后,是他独自研习烛天的时间。一段红色的注解引起了他的注意:运气至此,取捷径直走三焦,可省去一周天,但切记不可急躁,否则气血不畅,易伤肺腑。 夏渊到底少年心性,敢闯敢为,既然有捷径,他肯定会走捷径。当即运气凝神,将澄明诀所修澄明之气引向周身经脉,到手太阴肺经附近时,陡然转向手少阳三焦经,结果猛地一阵气堵,胸口血气翻涌。 他这才想起那句“不可急躁”的忠告,慌忙重新理气调息,然而那条经脉不知为何怎么也顺不了气,胸口也越来越闷。夏渊又尝试了一次,想了想,暂歇下来,吹了声口哨,唤来狗腿子,交代了两句话。 看狗腿子扑棱着翅膀飞出去,夏渊继续调息,他不信这条路走不通。 片刻后,荆鸿听到窗外扑啦啦一阵响,刚打开窗,就见狗腿子一头栽进来,扇着翅膀在他头顶盘旋,大声叫着:“嗄嗄!太子受伤啦!要死啦! 嗄嗄!” 荆鸿一听脸色骤变,猛然站起,情急之下膝盖撞上了桌角,他也顾不上那阵剧痛,急忙随狗腿子赶了过去。 第25章 狼来了 … 荆鸿发现,他越发琢磨不透夏渊的想法了。 他还是很听自己的话,专心念书,有时故意答错问题,勤奋习武,不会再莽撞地炫耀武技,糖水还是一样地喝,烛天也在有条不紊地修习。 他如今在下人面前,与以往一样任性,但又带了些威严;在太子妃面前,还是那个对要当爹感到很紧张的迟钝夫君;在皇上皇后面前,率性天真不减,又不失小机灵,把一个平平无奇、无能也无过的太子当得稳稳当当。 唯一让荆鸿头疼的,是夏渊对他的态度。 时而暧昧不明,时而装傻充愣,荆鸿已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才好。 比如这次,他听到狗腿子来报说“太子受伤了”,以为他练功出了大岔子,火急火燎地赶过去,谁知看到的竟是这样一番景象。 夏渊盘腿而坐,言笑晏晏:“荆鸿,看我厉害么?注解上说走三焦经可省一周天,我老觉得胸闷膈应,后来行至大椎穴,我让它折回足少阳胆经上去,这一下刚好接上第三周天,一下子事半功倍,而且心气特别通顺!” 荆鸿给气得脸都白了:“胡闹!殿下,臣反复说循序渐进你都没有听进去吗?修习内功岂可贪快求简,稍有不慎,那真会走火入魔的啊!” 夏渊背手站起,反将他一军:“注解是你写的,我不过是照做再稍加变通,何错之有?再说我不是怕出事,让狗腿子去叫你了吗?” 是,你让狗腿子叫我来,然后向我炫耀怎么偷工减料的! 荆鸿抚额,明明解瘴进行得那么顺利,为什么觉得这太子越来越不好讲道理了,叹了口气:“罢了,你自己知道分寸就好。” 夏渊看他转身时左腿有些不自然,伸手拦住他:“你的腿怎么了?” 荆鸿这才感觉到膝盖的疼痛:“无妨,撞到桌角而已。” 夏渊不容他逃,一把将他按坐在软榻上,自己蹲下替他脱了鞋,卷起裤脚,看到膝盖上那一大片青紫,夏渊眉头拧起,对自己的恶作剧有点后悔。 他轻轻给他吹了吹:“你待着别动,我给你抹药。” 说着去拿了些活血化瘀的药膏来,用指腹沾了,细细涂抹。冰凉的膏体在温暖的抚摸下化开,荆鸿感到一丝麻痒,微微缩了缩腿。 夏渊见状,心念微动,抹完药膏的手不老实地爬上荆鸿的大腿,若有若无地搔刮着内侧的皮肤。荆鸿悚然一惊,慌忙拨开这只作乱的狼爪:“殿下,可以了,臣不疼了。” 夏渊不理他这茬,他一只手撑在荆鸿大腿上,缓缓站起来,身体前倾,将他困在了自己的双臂中。两人靠得极近,夏渊只觉得鼻尖都是那股熟悉的干净气息,如清泉如浓墨,比聂咏姬的脂粉味让他舒服得多。 目光下移,落到颈侧,夏渊忽然觉得这身包裹严实的衣裳很碍眼,他手指磨了磨领口边温暖的皮肤,不由自主地去挑那片衣襟,被荆鸿按住了手。 夏渊有些口干,喉结滚动出一声轻笑,黑亮的眼珠子紧紧盯着荆鸿,压迫道:“荆鸿,你躲我做什么?” 灼热的气息笼罩在他上方,荆鸿偏过头去:“殿下若是不捉弄臣,臣便不会躲。” 夏渊仿佛没有听见,视线依旧胶着在他的脸上,嘴唇轻轻地触碰着他脸颊和耳垂,以低沉而煽情的声音在他耳边说:“荆鸿,我想吻你……” 荆鸿身躯微震,僵硬地回过头来:“殿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夏渊直视他的眼睛,“我敢说,就敢做。” …… 那是一个极浅的亲吻。 没有纠缠肆虐,没有欲拒还迎,只是最平淡不过的以唇碰唇,相触不过瞬息,却在荆鸿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情爱一事,本以为此生再无牵系。该忘的人还未忘,该偿的债还未偿,又何来那般闲情逸致,以一介残缺的灵魂与身躯,接受这一吻所承的情? 又或者,这仅仅是个报应? 近来夏渊头脑清明,想做的事情有很多,他还记着荆鸿与他说过的培植亲信一事,于是挑了皇帝心情大好的时候,提出了要组建侍卫队的请求。 皇帝问他:“为何要自己组建侍卫队?” 夏渊直言不讳:“因为儿臣不信任现在身边的那些侍卫。” “为何不信任?” “因为他们是父皇的人,不是儿臣的人。” 真央殿倏然陷入一片死寂。 皇帝神色冷峻,若是有旁人在场,恐怕要汗湿重衣,然而夏渊还是那般泰然自若,面对自己的父亲,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他丝毫不露怯。 半晌,皇帝忽地笑了:“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夏渊也笑:“是我自己的主意,不过是荆鸿提醒我的。他跟我说,如果我连一队完全听自己话的人也没有,那以后就没有人会听我的话了。” 他说得天真,皇帝却是心中一凛。 直至今日,他才真正把审度的目光放在了这个儿子身上。他发现,夏渊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他羽翼下的孩子了,他正在试图用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 在他的面前,这孩子不说谎,不恭维,更不会跟他绕圈子,却能让他心甘情愿地答应他的要求,倒真有点大智若愚的意思了。 “你想要多少人?” “二十人。” “朕可以让你挑选四十人。” “多谢父皇,不用那么多,二十人就足够了。”夏渊道,“但是,这二十人儿臣要亲自挑选,像儿臣给自己挑选辅学那样。”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月,夏渊得到了皇上的首肯,可在皇城的驻军中巡视检阅,挑选属于他自己的侍卫。 此事在朝中议论颇多,但都被皇帝一力压下:“太子的要求也不过分,就给他二十人又何妨?就当是朕送他的礼物了,诸位爱卿何必较真。” 弄得那些爱卿十分无语,皇上对太子,这已经不是偏心,而是溺爱了吧。不过仔细想想,区区二十人,也真算不得什么大事,与其说是图谋不轨什么的,更像是那个白痴太子的任性玩闹,不管也罢。 话虽这么说,但暗中关注着太子一举一动的大有人在,沈家的人、聂家的人、二皇子和三皇子一派的人,都觉得最近太子的动作多了很多,有些摸不清他到底要干什么,因此都派了人暗中跟着他。 夏渊也不负众望,最开始的十天,他四处游手好闲,在驻军中正事不干,惹祸一堆。 这些天荆鸿也没闲着,夏渊嚷嚷着说军营里的饭菜难以下咽,他每顿饭都要用食盒装好给他送过去,晚上还要遣轿子去接他回来。 夏渊的这副太子爷做派在驻军中是很不受待见的,大多数将领都瞧不起他,哪里舍得把自己的精锐拿给他挑,摆出来的都是一些老弱残兵。 对他们这样的态度,夏渊像是没发现似的,兀自跟那群残兵玩得欢,一会儿让他们比武,一会儿让他们射箭,一会儿让他们下河摸鱼,闹得驻军校场鸡飞狗跳。 这日荆鸿还在给他整理食盒,狗腿子扑拉着翅膀又飞进来了:“嗄嗄!太子受伤啦!要死啦!嗄嗄!” 荆鸿又是吓了一跳,心说难不成在校场遇到什么不测,赶过去一看,好么,只是脚崴了一下,略微有点肿而已。 荆鸿无奈,在驻军鄙视的目光中把夏渊背上了轿子。 回了宫,荆鸿请来窦文华,窦文华臭着脸给夏渊捏完了脚,临走前对荆鸿说:“为这种事情请我来,这叫杀鸡用牛刀,你也真好意思。” 荆鸿笑道:“你是刀就行了,我不管你是什么刀。” 没过两天,狗腿子又咋咋呼呼地来了:“嗄嗄!太子受伤啦!要死啦!嗄嗄!” 加上练功那次,这是第三次了,俗话说事不过三,但荆鸿还是急匆匆地去了。 这次夏渊是被倒下的兵器架砸到了头,兵器架还是他自己弄倒的。夏渊捂着头上一点大的小包哎哟哎哟地叫唤:“疼死我啦荆鸿……” 荆鸿默然,在驻军鄙视的目光中把太子领了回去。 诊治过后,窦文华真的受不了了,拉着荆鸿出去,语重心长地说:“荆鸿,你听过‘狼来了’的故事么?” 荆鸿知他意思,笑了笑:“无论他骗我多少次,我都会赶去的。” “没你这么贱的。”窦文华冷眼瞅他,“我当初说你心中郁结,易成病患,让你远离太子,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看着你让自己越病越重,都要看不下去了。” “你不知道,他现在比我想的要深远得多。” “对不住,我真没看出来,我就看见他折腾你了。” 荆鸿拍了拍窦文华的肩:“别担心,我很好,他也不再是那个要人操心的傻小子了。” 窦文华实在懒得理他了,自作孽的病,他是真的无能为力。 送走了窦文华,荆鸿回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睡意却迟迟不来。窦文华没说错,他这是心病,夏渊越是聪明机敏,他心中的惶惑就越深。 他知道夏渊这几天所做的一切,都是让那些盯着他的人放松警惕。等到那些人对他的所作所为失去戒心,才到了他把那只猛虎放出来的时候。 荆鸿在欣慰之余,也暗暗叹了口气——这个孩子已不需要他为他下引导棋了,他的每一步,都在尝试着算计每一个人。 第26章 习难改 … 夏泽自己跟自己摆着棋子,时而闭上眼仔细回想,时而悔棋重新来过,他尝试了很多次,可无论怎么摆,都无法还原昨天的那场棋局。 这阵子夏渊巡阅驻军军营,经常不在宫中,夏泽得知荆鸿没有随行,便趁他有空时约他下棋。他与荆鸿说好了不准放水,结果下几局输几局,好在他有股愈挫愈勇的韧劲,还不至于输得心灰意冷。 在昨天的那场对弈中,夏泽一直觉得自己是抢占了先机的,到最后的官子阶段都以为是自己赢了,岂料数完棋才发现自己居然输了一目,他很是想不通,于是回来后试图还原那局棋。但他到底不是荆鸿,总是在对方的布局上卡壳,这让他深深体会到,那个人的战术是难以复制的,纵然他想学,也必须得到他的指点才行。 外面传来一声通报,夏泽不甚在意,兀自拈着一颗白子踌躇。 自林内史被罢官归乡,母妃被软禁冷宫之后,他这长兴殿就冷清了很多。皇帝并没有限制他的自由,也没有阻止他与臣下的往来,可以说待他还和以前一样,只是他自己懂得收敛了——对那些仍站在自己这边的人,他不与谁太过亲近,也不太过疏远,真正是明哲保身。 此时来求见的人,是数日前与他接触过的典书令张谦。 这张谦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夏泽近来最关心的是什么,便主动卖了个人情给他:“二殿下,下官有一兄长在驻军军营任职,若是殿下有什么想了解的情况,下官可代为打探。” 夏泽当时不置可否,但后来差人给他送去了一块入宫的令牌,那张谦自然明白了,今日就是来作回复的。 “下官张谦,见过二殿下。” “免礼吧。”人情既然欠下了,夏泽也不跟他兜圈子,“驻军军营情况如何?” “回殿下,据下官兄长说,这几日军营因为太子殿下的驾临,所有训练计划都被打乱了。太子殿下一会儿一个主意,每天让他们比武射箭地表演给他看,心血来潮时还让他们比赛拔河、摸鱼,总之是将整个军营闹得鸡飞狗跳。” 张谦的语气中透着对那个太子殿下的鄙夷,他觉得自己这么说已经相当委婉了,兄长与他讲这些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那个狗屁太子把他们当猴耍,好吃懒做,嫌这嫌那,半点本事没有,还老是惹祸,他们巴不得他早点选完早点走。 夏泽指尖转着棋子:“这么说太子还没挑到中意的侍卫么?” 张谦道:“还没有,正规军里没人愿意跟太子殿下走,军营拨给他一批老弱残兵,现下他正和他们厮混在一起。” “他在四个驻军军营里都是这样?” “是。” “哦……”夏泽把那枚白子放到棋盘上,想了想,又收了回来,“既是如此,也无需再盯着他了,随他去吧。” “殿下的意思是?” “他若真是在玩闹,我们盯着也是浪费时间,他若是认真的……” 张谦有些茫然:“认真的?”那个太子哪里认真了? 咔哒一声轻响,夏泽将棋子丢回了棋罐中,他还是没有想出这一步该如何走。 “不学无术、任性妄为,我所了解的他确实是这样一个人,但我总觉得这次事有蹊跷,与其跟在他屁股后面瞎逛,倒不如看他最后要如何收场吧。” 在夏泽心中,太子是傻,可荆鸿绝对不傻,他看不透的这一步棋,干脆等他们布完局之后再来想,说不定会明白了。 夏渊巡阅军营的第十二天,他发现没有人会来问他接下来去哪、要干什么了,四个驻军将领看到他都像没看到一样,甚至还会躲着走。 晚间荆鸿来接他,他正在河塘边玩着泥鳅,木桶里的泥鳅是他让那群老弱残兵给他捉的,个头有大有小,抓着滑不溜手,他一手一个,看着它们在手心里扭动挣扎:“荆鸿,今天你就先回去吧。” 荆鸿蹲在他身边:“殿下想好了?” “嗯,那些人对我失去耐心了,四个军营的人都在把我往外推,我在哪里他们都无所谓,只要不在他们那儿就好。” “殿下要去哪里挑人?” “新兵营。” “新兵营啊……”荆鸿知他早有打算,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决然,“那里的兵良莠不齐,还有不少是没管教过的刺头,要说素质和能力,还是正规军这里更好些。” “荆鸿,是你说我需要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队伍的。”夏渊把泥鳅丢回桶里,哗啦啦全放回河塘中,待他们尽数逃开,过了一会儿,猛地把手伸进泥沙里,抓出来一只大个头的泥鳅来,“那些被旁人调教好的,我要他有何用?自己捞上来的,才最好吃。” 荆鸿提醒:“那殿下想必会很辛苦。” 夏渊咧嘴一笑,望着他道:“我不怕苦,再说了,不是有你在吗?” 二人心照不宣,从那天起,夏渊就没再回过宫,但荆鸿为掩人耳目,依旧每天出宫送饭,晚上抬着轿子去接人,只不过那食盒里只有一盅糖水,而轿子里始终是空的。 朝中众人以为太子殿下还在胡闹玩耍,四个驻军军营的人都以为太子在别家营地,庆幸还来不及,更不会主动过问,殊不知,这时候的夏渊却是身在城郊的新兵营里,过着与那些新兵同食同寝的生活。 王校尉有些头疼,不为别的,就为那个突然到来的太子殿下。 关于太子要在皇城军营挑选侍卫的公文他早已收到,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个军营会受到太子殿下的垂青。 他这里都是刚招来的新兵,还未经过细致筛选,歪瓜裂枣一大堆,比较有本事的又都不服管,太子这么一来,他都拿不出什么人来给他挑。 好在这太子来了之后没有怎么为难他,只是自己在兵营里游荡了两天,没添乱也没惹什么事,反倒帮他抓着了一群聚众赌博的新兵。 新兵营相对闭塞,王校尉并不知道太子在其他军营里的所作所为,仅凭一些流言猜测过太子大概是个愚笨又任性的公子哥儿,如今一见真人,觉得那些流言实在不怎么靠谱,这太子就算没什么真本事,也不至于那般不堪吧。 新兵营里的条件很糟糕,夏渊住着很不习惯。伙食难吃得让人难以下咽,有一次他甚至从自己的碗里吃出来一条煮烂的蚯蚓,住处阴冷潮湿,被子上的霉味挥之不去,晚上蚊虫肆虐,叮得他浑身都是包,翻来覆去地总也睡不好。 每天他最盼望的事就是荆鸿来给他送糖水,在人前他是一句怨言也没有,可到了荆鸿面前,他也不知怎么就忽然那么委屈,只是想到那句“我不怕苦”的宣言,他又拉不下脸来求安慰,别扭到最后就是一副板着脸的面孔,对着荆鸿发脾气:“怎么这会儿才来!” 荆鸿打开食盒,把糖水从保温的小暖壶中拿出来:“抱歉,出宫前有事耽搁了一会儿,让殿下久等了。” “什么事情耽搁了?” “二殿下来问我一局棋。” 夏渊眯了眯眼:“二弟?问你一局棋?” 荆鸿没有隐瞒:“是,前些天与二殿下对弈,他没想通自己输在哪儿,让我帮他还原一下棋局。” “就因为这种事,你就把我晾在这儿?”夏渊登时怒火中烧,“前些天还在一块儿下棋?你们趁我不在的时候都干了些什么!” “不过是下棋……”面对他的无礼取闹,荆鸿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下棋也不行!你是我的辅学,陪他下什么棋?!碧心亭的事你忘了吗!我说过的吧,你是我的人,你要什么我都给得起你,用不着觍着脸去伺候别人!” “殿下……”知道他钻了牛角尖,荆鸿试图安抚,但立刻就被夏渊打断了。 “行了你不要说了!我在这儿吃苦受累,你倒好,在宫里逍遥快活。你今晚别走了,陪我在这儿睡一晚,就知道我有多不容易了!” 夏渊脾气上来,完全是强盗逻辑,其实他也不是真想让荆鸿跟他一起吃苦,只是他已经给气昏头了,话又放了出来,干脆将错就错,把荆鸿扣了下来。 这段时间他也说不清自己对荆鸿是怎样的想法,一方面他对荆鸿的身份起了疑心,另一方面又在不停回味那天的那个吻。他总觉得,自己当时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在做渴望了很久的一件事情。 原本这人对他亦师亦友,现在却又多了一份模糊不清的感觉,他见不得这人离自己太远,更见不得他对别人好,想到此处,那种想把他强留在身边的念头越发坚定:“今晚留下来不准走,听到了没有?” 见他态度强硬,荆鸿叹了口气:“好,臣知道了。” 入夜,夏渊喝了糖水,盘腿坐在床上,直愣愣地盯着荆鸿提笔写字的侧影,他就这么憋着气不说话,看荆鸿什么时候才会注意到他。 他觉得过了很久,其实也没一会儿,荆鸿还在写着,夏渊忍不住了:“写什么呢?” 荆鸿道:“臣想试着拟一份选人的计划,之前殿下说的那个方法,臣觉得有些地方还需要稍作改动,要想让人心服口服,最好还要立一张字据,已免去那些新兵的后顾之忧……” “哦。”一听他是在为自己着想,夏渊心里舒服多了,“我确实还没想好呢,你看着来吧,你总是想得比我周全的。” 糖水的效用很快发挥出来,夏渊的上下眼皮直打架。朦胧间,他看到荆鸿蹙眉沉思,不自觉地用牙齿磨着笔杆。 这场景他很熟悉,荆鸿遇到难题时,常会下意识地咬笔杆,越是让他为难,咬得就越重,因此他看到荆鸿笔架上的笔顶端都秃秃的,还会有浅浅的牙印。 睡意来临前,夏渊想着,难得荆鸿也会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可这个习惯还是不好,什么时候自己才能真正成熟起来,什么事都能做得妥妥帖帖的,不让他为难呢…… 夏渊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他隐约觉得,自己还是盘腿坐在那儿,看着一个人在烛光下的侧影。那人似乎遇到了极难解决的事情,眉头锁着,牙齿在笔杆上咬得死死。 稚嫩的童声从自己的口中发出来:“你在写什么?” 那人蓦地一惊,将那张纸悄悄揉了藏进袖中。待他爬下床,踮起脚去看时,只看见那人给他写的字帖,还有自己白天临摹的几张歪歪扭扭的字,被一块白玉手板镇着。 那人回答:“我在练字。” 他说:“你的字那么好看了,不用练了,你教教我吧,我也想写那么好看。” 那人笑了:“好,我来教你怎么把字写得好看。”说着重新铺开一张纸,把他抱在自己身前,握着他的右手道,“放松,跟着我的手腕走笔就好。” 果然,这回他写出的字非常好看,只可惜,他只认得其中几个字:“……是……故……作……谢哥哥,我们写的这是什么?” 那人温和的声音拂在他耳边:“是这块白玉手板上刻的字,以后你就会认得了。” …… 夏渊醒了,他睁开眼,看到荆鸿就坐在他的床边闭目养神,一手撑着额头,另一手拿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他扇着风,驱赶蚊虫。 还是半夜,这是他第一次在喝了糖水后,没有一觉到天亮。 “荆鸿。”他轻轻喊了一声。 荆鸿几乎没有睡着,立刻就醒了:“殿下?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夏渊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醒了。” 荆鸿望着他:“是吗……又做梦了……” 夏渊嗯了一声,没有再提梦境,身体往里挤了挤,掀开薄被给他腾出块地方:“你上来睡吧,别给我扇了。” “……好。”出乎他的意料,荆鸿一句推拒的话也没说,就乖乖地躺在了他身边。 熟悉的人,熟悉的气味,盖过了那令人讨厌的霉味。离得那么近,近到夏渊可以看得清荆鸿闭合的睫毛。那两扇睫毛微微颤动着,像是收到了惊吓的小蝴蝶。 夏渊知道荆鸿没睡着,可他终究没有把心里想的说出来。 荆鸿,你和我梦里的那个人,不仅字迹相似,连小习惯都那么相像。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你是对我最好的人,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但你心里藏着的东西,我总有一天,要把它彻底挖出来。 第27章 许一诺 … 夏渊来到新兵营的第三天,开了个比武场。 跟他先前在驻军军营里搞的那些小打小闹的花把势不一样,这一次他按照荆鸿列为他拟定的方案,采用了较为严谨的选拔方式。 夏渊立于比武台上,点了半柱香,让王校尉把新兵召集过来,自己手执鼓槌,由慢到快,打起了有节奏的鼓点。 王校尉遵循夏渊的吩咐,没有公开他的身份,只说是上头派人来检阅新兵营,新兵们一边慢悠悠地集合一边抱怨:“搞什么?这什么人啊?往年都是这样检阅新兵的?” 夏渊的身板相较一年之前结实了很多,手臂上的肌肉隆起,沉重有力地敲击着鼓面,鼓点越发密集,咚咚咚咚催促着新兵们跑步的节奏,在那半柱香燃尽之时,夏渊猛地一收,鼓点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比武场外围的栅栏立即关上,把还没进来的人堵在了外面。 “哎?怎么回事?” “没看见人没来齐啊,让我们进去啊。” 夏渊朝他们这边望了一眼:“半柱香的时间都无法集合到位,接下来这边的事也跟你们无关了,想去哪去哪吧。” 那群人愕然,什么意思?他们被淘汰了?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就被淘汰了? 身在场内的人幸灾乐祸地看过来,这些人脸上挂不住了,梗着脖子道:“嘿我们还就不走了,你能把我们怎么样?” 夏渊语气淡淡:“我不能把你们怎么样,只不允许你们进来,其余的我不管。” 那十几个人死要面子,咬了咬牙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赖在场外瞪着夏渊。王校尉在台下直抹汗,想让人把他们拖走,夏渊不在意地摆摆手:“随他们去吧。” 一众新兵不知这人要如何检阅他们,都屏息凝神地站在那儿。夏渊目光扫视他们一遍,不慌不忙地说:“你们这批新兵大约四百人,接下来的七天,你们将被分成四十队,每队通过比试武技、骑射、探查、潜游、疾行等项目,选出一名成绩突出者,四十队共选出四十人,这些人每人将获得赏银十两。” 赏银十两!台下一片哗然,这可比他们一年的军饷还要多了!被拦在外面的人不禁有些后悔,刚刚为什么不跑快一点呢,跑快点的话,说不定把十两白银自己也有份呢! 夏渊接着道:“之后的三天,这四十人在这比武场上两两对决,凭武力取胜,获胜的二十人可获得赏银五十两。” 赏银五十两!这检阅官真阔绰!场内所有人都跃跃欲试,而场外那十几个人已然捶胸顿足了,其中两个因为撒尿耽搁了时间的恨不得把尿喝回去。 王校尉算是明白了,这太子故意让那群人留在外面听着,就是要他们看得到吃不着的,现下恐怕他们肠子都悔青了。 “最后,这二十人中如果有人能赢得了我的一名侍卫,就能获得赏银百两。” “……”赏银百两!底下的人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夏渊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两箱银两打开,白花花的银子闪瞎了众人的眼睛:“大家放心,我说话算话,这都是为你们准备的。记分册我已经交给王校尉了,上面会记录你们所有人的详细成绩。好了,分组开始。” 交代完这些,夏渊回到住处,一改方才英明神武的模样,坐到桌边灌了两大碗水,嚷嚷道:“热死我了热死我了。” 荆鸿笑着给他打扇:“殿下今日真是威严得很,把那些人都给震住了。” 夏渊咧嘴:“还不是你给我想的法子好。” “这法子是殿下想的,臣不敢居功。” “你就别谦虚了,我就跟你说了个大概,你一个晚上就把细节全部拟好了,你这才叫厉害。”夏渊自我批评道,“我知道自己很多时候欠考虑,虽然能冒出个想法,可就是没办法思虑周全,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想多了,脑袋里就是一团乱麻。” 荆鸿神色微顿:“殿下不要急,这些事情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慢慢来就好。” “唔,好吧。”夏渊看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提起另一事,“对了,父皇给我的侍卫基本上都谴回去了,你为什么要独独留下那个顾天正?还让我选的人跟他比一场?” 荆鸿继续给他打扇,解释道:“殿下想要一支自己的队伍,皇上没有反对,不代表皇上完全不在意。事情不可做绝,留下一人在身边,既不会太过影响殿下自己的侍卫队,又可安定皇上的心,乃是一举两得。” 夏渊细细琢磨了下:“嗯,你说得对,确实该给父皇留个面子。” 荆鸿又道:“况且那个顾天正为人正直、武技卓绝,是个难得的人才,翠香一案中,他也给我们提供了不小的帮助,留下他对于殿下而言,应该是一大助益。至于比武,不过是走个过场,让那些新招的人了解自己与高手之间的差距,挫挫他们的锐气,今后训练起来也会听话得多。” “你考虑得真多啊,想这么多,你脑袋不会痛么?”夏渊玩笑般地说着,语气亲昵,同时伸手去戳荆鸿的脸。 “殿下说笑了。”荆鸿略显尴尬地让了一下,“臣今日要回宫中一趟,处理一些繁琐事务,晚些时候再来看望殿下。” “好吧,你回去吧。”夏渊想到什么,沉着脸补了一句,“不许去见我二弟!” 夏渊的禁令荆鸿是不打算违反的,奈何他不去见,却拦不住二皇子主动来找。 夏泽抱着棋盘过来:“荆辅学,昨日说的那局棋,你还没有陪我摆完便匆匆走了,不知今日可有空闲?” 荆鸿无奈:“看来二殿下对此局甚为执着呢。” 夏泽话里有话:“明明势均力敌,甚至略胜一筹,却不知为何落得个败北的下场,不解此局,我心中着实有憾。” 荆鸿叹了口气:“好吧,那微臣只有奉陪到底了。” 两人还原着那场棋局,待到一步步重新摆完,夏泽自嘲笑道:“我明白了,原来是漏算了这几步棋。” “看来二殿下已然看得通透了。” “是啊,我看通透了。”夏泽看着他道,“这其实是最简单的道理,我自己之所以还原不出那几步,不过是缺了你的这只手。” 荆鸿不答。 夏泽又道:“你看,我原本以为稳操胜券的一局棋,到头来却是错漏百出,怪我自己没有意识到,我所能用的、所能信的棋子,早就所剩无几了。” “殿下……” 夏泽抛开棋局,直言不讳:“荆鸿,你是太子辅学,你应该比谁都看得清楚,眼下他尽得父皇宠爱,很快他还会有嫡孙作保,他有沈家在军中的势力撑腰,又有聂司徒在文官中虚与委蛇,他真的还需要你的辅佐吗?” 他殷切地看着荆鸿:“他已经不需要你了,可是我需要你。” 荆鸿静静听他说完,将自己的白子收归棋罐:“二殿下,一无所有的人从来都不是太子殿下,而是我,所以,不是太子殿下需要我,而是我需要他。” 夏泽心有不甘:“他能给你什么?” 荆鸿没有回答:“二殿下,时候不早了,请回吧。” 夏泽沉默半晌,终是无奈起身,深深一揖:“荆鸿,我夏泽是真心求贤,如果有一天你成了他的弃子,你还可以来找我,我许你一诺。” 荆鸿看着如此谦恭待他的夏泽,心中五味杂陈。 他能给我什么? 我不求他给我什么,因为是我欠他的太多。 即使有一天我成了他的弃子——这一天也许并不遥远了,但就算如此,他的愿望,仍是我的愿望。 我会竭尽所能,为他一一实现。 第28章 真受伤 … 新兵营的骑射场上,旌旗招展,参与选拔的新兵骑马列队,等候着检阅官的指令。 这批新兵的资质确实良莠不齐,有的人御马有术,在场上显得意气风发,有的人在鞍上坐都坐不稳,拽着缰绳一直原地转圈。 夏渊站在高处,放眼望去,这一片场地开阔空旷,几个固定靶位在远方立着,马匹的响鼻声此起彼伏,无论能力高低,所有人都在好胜心的驱使下精神抖擞,这场面,比他一个人在朝阳宫的小校场里练习要豪迈多了。 王校尉躬身道:“今日风大,殿下还是进帐观看吧。” 夏渊摆手:“不用,我就在这儿看。” 时候差不多了,夏渊一声令下,那边号角奏起,数十名骑兵冲了出去,一时间马蹄乱踏、尘土飞扬,只听嘣嘣几声弦响,已有几人的箭矢破空而出。 夏渊眯眼而视,确有几支箭矢射中了靶子,但都偏离了靶心。 新兵中也有对御马骑射十分熟稔之人,不过他们第一轮的成绩并不很好,正如王校尉所说,这日的风很大,不少人一开始估计错误,射出的箭受风力影响发生了偏移。然而第二轮时,他们已经能够很好地掌控住力道和方向,将箭矢牢牢钉在了靶心上。 两轮下来,那些不擅骑马、不会射箭的人大多被淘汰了。到第三轮时,固定靶被换成了活动靶,所谓的活动靶,就是夏渊命人事先捉的鸽子,从不同的地方一只一只放上天,看谁的箭能又快又准地射中。 接连几只鸽子飞出,无数箭矢追着去射,最后中的只有一支。 咻、咻、咻。 随着鸽子被射落的数量增加,夏渊发现,能射中这些鸽子的人不多,有些人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才射中的,要说真正命中率高的,似乎是集中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夏渊留心了一下那人,由于沙尘遮眼,他看不太清那人的面孔,但他看得出来,那人的出箭毫不犹豫,每一下都精准无比,在快速奔驰的马匹上,也丝毫不见他失手。 不错嘛,比他想象中要好很多。 夏渊看着这些人在校场上肆意驰骋,心中也涌上一股争强的豪情,当即跳下高台,让人牵了一匹马过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王校尉吓得连忙拦下:“殿下,您千金之躯,校场危险,这……这万万使不得啊。”开玩笑,当朝太子若是在他这里出了事,他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啊。 夏渊却不理他,吹了声口哨唤来狗腿子,支使它道:“去,去叫荆鸿来,我要让他看看我骑射进步了多少!” 狗腿子嘹亮地叫了一声飞出去,夏渊翻身上马,就要奔进校场。 王校尉再次硬着头皮拦下:“殿下,好歹您穿上护甲再去啊。” 夏渊不耐:“哎呀你怎么那么啰嗦,等我穿好护甲,鸽子都没了!”说罢他再不听王校尉废话,背好弓箭,一夹马腹冲了出去。 王校尉魂都惊飞了一半,赶紧派人上前去保护着,他早就听闻这太子不学无术,无能的很,没想到他还敢这样往校场上冲,这不纯粹是来丢人的吗?如此莽撞胡闹,难怪那些驻军营里传来风声说太子爷难伺候。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忽见那个“无能”的太子仰贴在马背上,箭矢朝天,嘣地一声松弦,一只鸽子应声而落。夏渊直起身来,一身锦衣在风中猎猎飘扬,他未戴头盔护具,风沙中发丝乱舞,却是顾盼生辉:“那个谁,对,就是你!本王与你比试一场!” 夏渊所指之人,正是先前连着射落多只鸽子的那名新兵。那新兵不做回应,只兀自拉弓,瞄向又一只鸽子。 两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比试起来,身为太子的近身侍卫,顾天正早已上马随行,他此时丝毫不敢松懈,靶场混乱,他必须护得太子周全。 鸽子在夏渊和那名新兵的箭下连番坠落,周围的人看了俱是一呆,没想到这检阅官还真有点本事。而王校尉就更是吃惊了—— 这太子那里是什么无能之辈,看这矫健的身姿和精湛的骑射之术,分明是一个豪情万丈的少年郎啊! 荆鸿在前往新兵营的路上,撞上了迎面飞来的狗腿子。 大概是喊习惯了,狗腿子没照着夏渊的话说,而是一如既往地咋呼:“嗄嗄!太子受伤啦!要死啦! 嗄嗄!” 荆鸿也不管是真是假,加快了脚步往新兵营行去。 他赶到时,正看到夏渊显摆似的侧挂在马身上射箭,那一箭正中鸽子的翅膀。 “好!”王校尉带头拍手叫好,不少人跟着附和。这也不完全是巴结讨好,夏渊在他们面前展现的能力,的确值得赞赏。 夏渊回到马背上,抬眼看到了荆鸿,兴奋地冲他挥手:“荆鸿!看我厉不厉害!” 荆鸿正待回应,脸色倏然一变—— 几乎同时,校场另一端的某个新兵也射中了一只鸽子,那只鸽子从空中跌落,身上还露着一星箭芒,却是朝着夏渊直直掉去。 顾天正始终留心着夏渊,不经意间也被荆鸿的出现吸引了注意力,等他意识到有危险时,只来得及出声提醒:“殿下小心!” 仓皇出剑,可因为距离太远,他没能触及那只急速下坠的鸽子,倒是擦到了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支箭矢。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噗地一声闷响。 校场中一脸混乱,场内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站在高台之上的荆鸿看得真切,立即对王校尉道:“太子受伤!快请军医!” …… 这一回,夏渊没想骗荆鸿来着,没想到狗腿子的话却成真了,他真的受伤了。 所幸夏渊伤得不重,只是上臂有些擦伤。荆鸿原本想带他回宫找太医好好医治,被夏渊阻止了:“这点小擦伤,不用那么劳师动众的。” 荆鸿有些诧异,往日夏渊在他面前可都是不嫌事大的那种人,没事也能给他故意折腾些事情出来,就喜欢看他着急,几次三番让狗腿子骗他也是出于这种心态。这会儿不知怎么的,居然变得懂事些了? “这次怪我自己考虑不周,看他们比得爽快,一时手痒就想下去玩玩。校场中本就危险,我又不肯听王校尉的话穿戴护具,出了事当然是要自己担着,闹到宫里的话,不好解释。”夏渊替荆鸿解了惑。 荆鸿检查了下他包扎好的伤口,确认万无一失后才道:“殿下这次实在是太莽撞了,以后切莫不可如此意气用事。” 夏渊老实承认:“嗯,我知道了。” 荆鸿叹了口气:“罢了,道理殿下自己都懂,臣多说无益,不过今日得见,殿下骑射之术的确进步良多,平时在宫里藏着掖着,也挺难受的吧。” 夏渊一下来了劲头:“可不是吗,憋死我了!” “……难为殿下了。” 荆鸿心生感慨,一年前,这孩子即便站定在十米之内也无法射中靶子,为此还在三皇子面前出了丑,如今却是能有这般作为了,不得不说,他是极有天赋的。若是没有自己那痴魇虫作祟,想必会更加出色吧。 “对了荆鸿,我发现一个新兵,他的骑射之术非常精湛,我就是看到他那样的成绩才想下去会会他的,你问一下王校尉他叫什么名字,把他叫来,我想见见他。” 夏渊犹自兴冲冲的,荆鸿看了看他道:“臣已去问过,那人名叫萧廉,不过殿下此时想见他却是不行了。” “为何不行?” “因为殿下臂上这一箭,便是他射的。”荆鸿如实相告,“现下他已被关押在军中囚室,听候发落。” 第29章 不要钱 … 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别说旁人,就连夏渊自己也说不清。但不管怎么说,射中他的那只箭头确实是属于那个名叫萧廉的新兵。 选拔还在进行中,夏渊心内纠结,便放着那人在囚室中暂时不管。他自己负伤,虽不是什么重伤,但外伤带来的发热也让他十分不适,只能将诸事委托给荆鸿打理。 各项考核下来,王校尉尽职尽责,所有人的成绩都梳理得清清楚楚,于是荆鸿按照当初的约定,给前四十名每人赏了十两。之后这四十人两两比武,荆鸿又给角逐出的二十人每人赏了五十两。 二十人脱颖而出,选拔到了他们与顾天正比试的阶段。这算是个附加条件,目的是让顾天正探探这些人的深浅,出于安全和公平的考虑,规定不可以使用任何兵器,如果能获胜,就能得到一百两白银的奖励。 为了那一百两,这二十人自然全力以赴,顾天正不愧是内宫侍卫中的翘楚,面对这二十人的挑战,出招干脆利落,不花哨,不炫耀,也不急着战胜,而是一步步试探出对方的实力,再以稳扎稳打的方式将其击败。 他话不多,基本上每一场对战都只说“请”和“承让”两句,但与他交过手的新兵都了解到了自己的弱点和差距,输得心服口服。 不过到了最后一人时,顾天正还是受到了一些体力的影响,动作略显迟滞,但要赢了这人还是不成问题的。众人只见他在场上见招拆招、游刃有余,出掌稳而有力,将那名新兵的攻势牢牢压制住。 本以为此战也会很快结束,却不料在两人一次推掌中,顾天正突然顿住,手腕猛地收劲,这是一个明显的失误,那人抓住可乘之机,右腿扫向顾天正的肚腹,将他击得趔趄。 高台上的荆鸿眉头微蹙,但没有出声。顾天正那个失误之后,迅速调整好状态,继续攻击,只是不再直接攻击那人上肢,而是招招制其下盘,最终以一记漂亮的“落雁踏雪”将那人击败在台上,赢得满场喝彩。 这二十人,终究没有一个赢得那一百两。 挑战落败的新兵们依次上台,就在王校尉准备宣布他们通过选拔的时候,荆鸿把他拦了下来:“王校尉稍等。” “荆大人有何事?”对这个太子面前的大红人,王校尉不敢怠慢。 “我有几句话要说。”荆鸿转向那二十名新兵,同时也对着台下的人朗声道,“实不相瞒,这次在新兵营的选拔,是为了给太子殿下挑选近侍,胜出的这二十人,将入编朝阳宫神威队,成为护卫太子的肱骨之力。” 此话一出,台下一片哗然——太子近侍!这对他们而言是多大的殊荣!刚刚入伍的新兵能够进入内宫,这简直是一步登天的大好事啊! 荆鸿接着道:“太子殿下特地为这次选拔提供了银两作为奖赏,本意是鼓励大家尽展才华,互相竞争,但是,若有人为了钱财不择手段,即使他本领再高,神威队也不会收。这样的人,为小利而动摇其根本,我如何能相信他会忠心护主?” 王校尉心下一凛:“荆大人,您的意思是,有人舞弊?” 荆鸿点头,踱步到那最后一个挑战顾天正的新兵面前:“我记得事先说过,与顾侍卫这一战,双方皆不可动用兵器。” 那人咬牙硬是不承认:“我没有用兵器。” “哦?是么?”荆鸿淡淡反问。 “是!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用兵器了?”那人在他的注视下汗湿重衣,故意说得底气十足,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 王校尉也很是不解,确实,这人与那名顾侍卫的比试他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并没看出什么兵器来,难道这个文文弱弱的文官比他看得还要透彻? 荆鸿见他抵死不认,不再多说,看了看他的手腕道:“腕上刺,我没说错吧?” 那人脸色骤变,正待有所动作,岂料荆鸿比他要快,当下攥住他的手臂,挑开绑缚的护腕系带…… 所有人都看见,那里有一圈铁刺环于其上,的确是江湖中常见的兵器“腕上刺”。但这种兵器形态小、不易发觉,能在那几下过招中看出来,该说是这位荆大人见多识广、还是观察入微。 “所以,神威队不能收你。”荆鸿也没为难他,只将他交给了王校尉。 “荆大人当真慧眼如炬,末将带兵疏忽,还望恕罪。” “王校尉不必自责,带兵之事我们不便插手,而且这本就不是你的错。不过事已至此,皇上答应拨给太子的二十人,便还缺少一人。” 王校尉有些不知所措:“这个……” 荆鸿笑了笑:“是这样的,贵军营中还有一人,很得殿下的赏识。” “哎?是谁?” “就是那个因射伤殿下而被关押囚室的新兵,”荆鸿道,“我希望王校尉能通融一下,让他出来与顾侍卫比过。” 王校尉原本还为太子受伤这事提心吊胆,琢磨两天了也没琢磨出来该怎么处置那个萧廉,这下听荆鸿说太子殿下对这人很有兴趣,倒是解了他一个心结。 而且他对荆鸿的印象非常好,这个太子辅学大人来他们这儿,既没有摆官架子,也没有对他的军营指手画脚,事事都征求他的意见,尊重他对军营的管辖权,这让他非常受用,自然乐意答应他的请求。 于是刚放出来的萧廉被带到了比武场上,解开镣铐,与顾天正相对而立。 荆鸿也是第一次看清这人面孔,撇开满是尘土的军服和青青的胡茬,这人倒是长了一张俊朗的脸,剑眉星目,隐隐透着一股傲然之气。 顾天正还是那句话:“请。” 萧廉淡淡摆了个起手式,也是一个字:“请。” 这两人一出手,荆鸿瞳孔就是一缩——这个萧廉,也是个高手。他看得出来,直接与他交手的顾天正更是深有体会,当即不敢大意,专心与他过起招来。 顾天正的武技走的是扎实沉稳的风格,擅长在对战中发觉对方的破绽,然后一举击破。而萧廉的武技走得却是快绝洒脱一派,出招迅捷,变化多端,他手中是没有兵器,若有兵器,想来会更加缭乱人眼。 两人瞬息间便过了数十招,顾天正始终寻不到这人可以攻破的弱点。这人不是没有破绽,而是所有破绽暴露出的时间都太过短暂,根本让人无从下手。 顾天正战意渐起,一记“扶风掌”拍向萧廉,眼见萧廉要挨上这一击,却不料在掌风袭来的刹那,他偏身擒住顾天正的手腕,化去一半掌力的同时,向顾天正的胸口同样拍去了一掌,竟然也是“扶风掌”——他竟在这短短的一瞬习得了对手这一式。 顾天正招式已老,后力不继,此时闪避不及,只能生生受了这一击。 萧廉这一掌收了力,顾天正只被推得后退数步,但他看得出来,这人在让他。这场比试点到即止,顾天正压下胸口翻涌气息,看了他一眼,大方拱手道:“我输了。” 萧廉收势:“承让。” 胜负已分,这下连王校尉都震惊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军营里居然有能胜过宫中侍卫高手的人。台下的人也都惊得合不拢嘴了,这萧廉,平时也么觉得有多厉害啊,怎么今天……等等,他赢了那个顾侍卫?那岂不是能拿到一百两白银! 荆鸿如约兑现:“这是一百两,请收下。这位兄台武技卓绝,可否愿意加入神威队,成为太子近侍之一?” 这二十人中,他独独问了这人的意愿,是因为他知道,这人绝非常人,就算待在基层军中,假以时日也定能成大器,自己若想强留恐怕是不成的,不过萧廉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 萧廉看了看顾天正道:“你已战了二十场,而且手腕有伤,我胜之不武。”继而转向荆鸿,“银两我就不要了,不过那个神威队,我愿意去。” 台下众人立时倒了一片:银、两、他、不、要、了!这人有病吧! 选拔近侍之事终于圆满落幕,这是夏渊在新兵营的最后一夜,荆鸿也留宿了下来。 入夜,顾天正来偏帐中找荆鸿:“辅学大人,属下有话要说。” 荆鸿像是在等他一般,示意他落座:“请说。” 顾天正不肯坐,谨慎地斟酌了一下言辞,才道:“那日殿下中箭一事,属下再三回忆,认为并不是萧廉的过失。” “哦?何出此言?” “那时是一个新兵射中的鸽子快要砸到殿下头上,裸露的箭头很是危险,萧廉的那一箭应该是想将那只鸽子射离殿下身旁,但因为被属下的剑挡了一下,导致箭矢偏移,本该带走那只鸽子的箭这才擦到了殿下手臂,所以若要论罪,属下才有罪。” 荆鸿沉吟半晌:“原来如此。” 顾天正垂首:“属下愿领责罚。” 荆鸿笑道:“仔细想来,到底还是那一箭让殿下避开了兜头而落的箭矢,不过是胳膊上的一点小伤,这件事殿下本就不想追究,既然已经真相大白,就暂且揭过去吧。” “可是……” “顾侍卫放心,我还是会向殿下禀明此事,殿下定会体谅。你与萧廉今后都是殿下身边的人,还是不要有误会的好。” “那就多谢辅学大人了。” “无妨,明日便要回宫了,早些休息吧。” “是。” 顾天正走出帐外,碰到了等候多时的萧廉。 萧廉此时已梳洗过换了衣服,阶下囚的颓样全然不见,显得愈发挺拔俊朗,他抱臂靠在一根旗杆上,声音清冷:“你这是什么意思?作为我的长官,卖我一个人情?我萧廉做的事,不需要旁人代为澄清。” 顾天正从他身前走过,无波无澜:“不过是各不相欠。” 萧廉白天让他一掌,敬他力竭负伤,他便敬他一个清白真相,各不相欠。所谓素昧平生,不正是这样么。 次日傍晚,诸事安排妥当,夏渊带着他精心挑选的二十名近侍回宫了。 他们走后,新兵营中有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切,进宫伺候太子有什么好的,不都说了么,那太子是个什么也不会的白痴,指不定怎么无能呢。” 这话刚巧让王校尉听到了,王校尉冷冷道:“你见过太子?” 那人吓得一激灵:“没、没有。” 王校尉:“不,你见过。” 那人迷茫了:“啊?我见过?谁?” 王校尉看了看夏渊他们的车驾远去的方向:“就那个检阅官,与你们一起比试骑射的那位。记得么?除去萧廉,他一个人射下的鸽子,比你们加起来的都多。” 那人彻底傻了:“他……是太子?!” 选拔期间,王校尉一直跟他们说那人是太子派来的检阅官,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那人居然就是太子本人,他们还与太子殿下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天…… 白痴?无能?那人不禁怀疑,是那些散播谣言的人眼睛瞎了,还是他的眼睛瞎了。 其实那最后一天的比试,夏渊非常想看,可惜他前一晚喝了药又喝了糖水,一觉睡过了,直到午后才醒,那时候结果都已经出来了。 夏渊后悔不迭,回宫得了空便拽着荆鸿询问。 荆鸿没理他的催促,先陪他吃了晚饭,带他好好梳洗一番,又把伤口处理好了,才跟他汇报情况。不过此时夏渊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享受着荆鸿细致妥帖的服侍,又没什么心思关心那些了。 事无巨细,一五一十,荆鸿说得清清楚楚,包括顾天正与那些人的每一场对战、萧廉的出现以及他中箭之事的真相。 “殿下,事情就是这样了。” “唔,哦。”夏渊听着他温和的声音,看着他缓缓开合的嘴唇,在了解了那些事情的同时,也有些心猿意马起来,“荆鸿,你靠过来一点。” “怎么?” “过来一点,我有话跟你说。” “……”荆鸿以为他要说很隐秘的事,便靠了过去。 “我跟你说……”夏渊刻意贴到他耳畔,近到嘴唇可以碰到他耳廓上细小的绒毛,“有你在我身边,真是太好了,什么事情都能解决。那么我想……” “殿下?” “我想……要你侍寝。” 同样的话,如今说来却是截然不同的意思。荆鸿本能地向后退,却被夏渊堵了个正着。不由分说,夏渊欺身吻上他的唇。 他不再是个雏儿了,也不再是个痴儿,他知道这些举动的含义。他想完全得到这个人的心情已经酝酿很久,只是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做,现在他有点想明白了,仅仅用权势、用名利拴住这个人是远远不够的—— 那些给予往往无济于事,最能束缚住一个人的,其实是剥夺。 剥夺他的注意力,剥夺他的自由,剥夺他所有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上一次的吻让他回味良久,这一次,他想要的更多。 一吻渐深,搅得荆鸿都有些头昏脑涨,夏渊的呼吸越发粗重,荆鸿感觉到事态不对,立刻推开他的脑袋喝止:“殿下!这不是臣能解决的事情!” 夏渊眼中泛红,用力将他压在了床栏上,急躁地拉过他的手抚在自己下身:“你不能解决,那谁来给我解决?” 荆鸿吓得手一缩,夏渊又痛又爽地闷吼了一声,更加紧地抓住他那只手不放:“就这样,你帮我……”说着再度堵住荆鸿的嘴。 荆鸿无法,只得用另一只手使力推开他,却不小心碰到夏渊臂上的伤口,痛得他怒叫了一声:“啊!放手!” 荆鸿一愕,就这短短地愣神间,已被夏渊按在了身下,衣襟被撕扯开来,发出哧拉的声响,就在这时,突然有人破门而入,又猛地顿住脚步。 “殿下……”来人被眼前所见震得有点懵。 “顾天正,你来干什么?”夏渊被人打断,十分不爽,冷声问道。 顾天正连忙屈膝跪地:“殿下恕罪!属下听见殿下惊呼,以为有人对殿下不利!” 荆鸿闭了闭眼,起身整理已然撕破的衣裳,越过夏渊的阻拦,绕开埋首请罪的顾天正,踏出房门,未回头看一眼,也未说一句话。 ……屋子里只剩下夏渊和顾天正两人。 夏渊沉默半晌说:“你起来吧,没有人对我不利。” 顾天正一向话不多,但他深知荆鸿为人,也深知太子殿下对荆鸿的信赖,所以对刚才那一幕很是不解,忍不住问:“太子殿下,您在对荆辅学……做什么?” 夏渊没有回答,只道:“跟所有神威队的人说,往后我与荆鸿独处之时,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擅闯进来。” “无论发生什么?” 出于护卫方面的考虑,顾天正想得更多。 “对,无论发生什么。” “可是……如果他背叛您呢?” “他不会。”夏渊道,“一个只为了我而活的人,绝不会叛我。” 第30章 葫芦猫 … “孟小师父,你说荆鸿为什么不来看我。”夏渊刷刷刷练完功,大马金刀地坐在地上,望着空荡荡的小凉亭,忧郁地说。 “太子殿下,您这是三天来问我的第二十二遍了,我真的不知道。”孟启烈作为他发泄不满的陪练,非常地无辜。 “那你为什么还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夏渊斜眼看他。 “哎?”太子殿下您几个意思? 夏渊不得已只好点破:“我的意思是,你,去把他找来见我。” 孟启烈纳闷:“殿下自己为什么不去找他?” “啧,你为什么废话那么多?” “……”孟启烈懂了,太子肯定是做了什么惹到荆鸿了,自己拉不下脸来,就想方设法撺掇他去当和事佬。 好吧,去就去吧,不去的话真不知道要被碎碎念到何时。 孟启烈打听了下,得知荆鸿在宫外的大校场,不禁奇怪,心说一个文官总往校场跑干什么,到了那儿才发现,这荆鸿还真不是一般的文官。 二十个太子新招来的侍卫在那里受训,可看遍全场都没有其他武将坐镇,只有荆鸿和一个高阶侍卫在督导。 荆鸿面前整整齐齐摆了一摞小册子,看样子是这些人的训练记录,孟启烈到的时候,荆鸿正在交代他们轮值和训练的安排。 那个高阶侍卫先看到了他,迎面走来问道:“孟小将军,有什么事吗?” 孟启烈习惯性地腹诽,怎么这些人喊自己的时候非要加个“小”字,肯定是给太子和荆鸿带坏的,不过他也懒得计较了,拱手道:“我来找荆辅学。” 侍卫回礼:“辅学大人现在有事,烦请孟小将军在此稍候片刻。” 孟启烈继续往里走:“不用,我过去找他好了。” 那侍卫伸手拦阻:“抱歉,太子殿下有令,神威队训练期间,校场戒严,禁止任何闲杂人等进入。” 孟启烈顿时不乐意了:“嘿我怎么就是闲杂人了?我好歹也是太子殿下的武技师父。” 侍卫不肯退让:“请孟小将军不要让在下难做。” 荆鸿正说着话,发现萧廉在走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孟启烈和顾天正二人在那里较劲,赶忙上前劝解:“天正,这里交给我吧,你去给他们分一下轮值的组。” 顾天正这才罢手:“是。” 面对犹在生气的孟启烈,荆鸿安抚地笑笑,将他引向校场外的僻静处:“孟小将军找我有事?我们到那边说吧。” …… 顾天正回到神威队的队列前,依照荆鸿的安排将他们分组,他们从现在起要开始承担护卫太子的责任了,他也可以稍微轻松点。 “好,就是这样,三人一组,交替轮岗。”顾天正说完,让他们自行休息一会儿,自己低头帮荆鸿整理那些小册子。 “明知是不好拦的人,为什么还要去拦?”忽然一个声音在身旁响起。 “那是我的职责。”顾天正头都没抬。 “你这叫迂腐。” “你这叫犯上。”顾天正看他一眼,“萧廉,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萧廉指着那些小册子,“我们的训练计划、分组安排、食宿薪俸,都是那个太子辅学一手包办的?” “是。” “唔,看样子他不简单啊,文武全才?”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还有,你应该称呼他辅学大人。” “所以说你迂腐。” “所以说你犯上,罚你加练十圈负重跑。” 孟启烈开门见山:“荆辅学,我来也没别的事,就是太子殿下说要见你。” 荆鸿道:“劳烦孟小将军帮我回复,就说我无暇分身。” 孟启烈料到他会这么说,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和太子殿下之间有点小矛盾?恕我直言,就算太子殿下再不占理,最后还不是要你来让步?” 荆鸿哂然:“我知道,只是我希望他专心念书习武,不用为一些琐事杂事烦心。” 孟启烈道:“你把自己也归为琐事杂事?” 荆鸿道:“原本就是。” 孟启烈很是无语:“你是不知道啊,几天没见你,太子殿下那张脸幽怨得瘆人,你还是过去见见他吧。” 荆鸿笑了:“没事的,你也不必劝了,这阵子我确实有些忙,忙完了就去看他。” 孟启烈啧了一声:“你为他想得也太多了,无论什么都事必躬亲,像训练侍卫这种事,完全可以交给别人嘛。” 荆鸿摇头:“神威队的训练不能假手他人,这也是太子殿下仔细考量过的。所谓心腹,就是要自己从头培养,交给别人他不放心。” 孟启烈道:“那他倒是放心你、信任你,也不想想你有多劳累。” 荆鸿看他为自己抱不平,忍俊不禁:“好了,都不是什么大事,我是他辅学,多帮帮他是应该的。” “那我……” “你就按我说的回他吧,他不会怪你的。” “好吧,那我先回去了。” 待到这一日神威队训练结束,荆鸿刚回朝阳宫,就被搬个凳子坐门口的夏渊堵个正着。 荆鸿淡淡行礼:“殿下。” 夏渊站起来,在他面前耷拉着脑袋,一副认错的模样:“我知道,那天晚上是我不对,我做的过分了。但是,我真的不是在捉弄你,更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我就是想、想……” “殿下,”荆鸿打断他的话,“殿下在此等臣,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我……”夏渊噎住了,心道坏了,荆鸿好像真的生气了,他不敢再提那件事,立刻把早已准备好的后招摆出来,“不是,我今天去看了咏姬,说再过个把月孩子就要出生了,我想亲手给孩子打一个小金虎,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荆鸿脸色缓和下来,心里却不知怎么有点空荡:“日子过得真快……确实,殿下的孩子是属虎的呢。” 夏渊可怜巴巴地说:“你帮帮我吧,金块我出,就是不会熔不会打。” 荆鸿终于还是对他笑了:“难得殿下有心,臣自当帮忙。” 小金虎的材料很好找,但模子很难做。 荆鸿自己试了多次,实在不得其法,只好去请教对这些偏门比较在行的陈世峰,陈世峰果然不负所望,很快给他推荐了一位在秣城颇有名气的手艺师傅。 荆鸿跟夏渊提起这事,夏渊坚持要亲自出宫拜访那位师傅,于是荆鸿与他一起循着陈世峰说的地方去找人。走着走着荆鸿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这条路……不是通往粉巷的么? 荆鸿想想也是,小挂件最吃香的地方自然是在这里,那些个公子哥讨姑娘欢心的时候,可不得捎上些精巧的小玩意么。 好在大白天的,粉巷的那些店都还没开张,不过总有些早起的姐儿在窗边梳妆,她们的眼神多尖利,一眼就瞅上了那两人——一个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一个丰神如玉的俊书生,都是她们的心头好。 从荆鸿和夏渊进了那手艺师傅的作坊,便有姐儿暗中盯着他们,只等着开张时把他们招揽到自家店里来,导致夏渊总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师傅问明他们的来意,道:“小金虎?这种模子我这儿多的是,现成的就能给你们。” 夏渊摆手:“那不成,我们要自己亲手打的才行。” 师傅面露不耐:“那可麻烦了,你们都是门外汉,这活计太细,你们做不来的。” 夏渊道:“你只管教,我们肯定学得会,放心吧,谢师钱绝不会少了你的。” 荆鸿拍了拍夏渊的肩,示意他不得无礼,他知道匠人最看重的是自己的手艺,便冲着师傅一揖:“我们不求您独门的手艺,只求能做出个大致模样就好,还请师傅成全。” 那师傅看他俩诚心诚意的,出的价码又高,也不好再拒绝:“好吧,但这挂件虽小,想要做好模子还是要花费不少时间的,这几日辰时之后你们过来,我教你们。” 夏渊学着荆鸿也是一揖:“多谢师傅。” 其后几日,夏渊和荆鸿都会在辰时之后来师傅这里学手艺,描形状,刻模子,有时候会耗到很晚。待到粉巷华灯初上,夏渊也瞧出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这就是粉巷啊。”夏渊心里痒痒的,“荆鸿,我出去看看。” “殿……少爷,我们是来做模子的。”荆鸿无奈。 “放心吧,我就在街上逛逛,不进店里去。咱们说好了,你描图样,我刻模子,这会儿没我什么事呢。”说罢夏渊就出去逛大街了。 荆鸿摇了摇头,就着灯烛细细描起图样来,之前按照师傅说的描了几个,他都不太满意,什么猛虎下山、伏虎搏兔,他都觉得太过煞气,不适合给小孩子佩戴,最后师傅也烦了,就让他自己看着办,所以他就自己琢磨起图样来。 接连两天,荆鸿都在专心弄图样,与此同时,夏渊也没闲着。他终究架不住粉巷里如狼似虎的姐儿们,给拖进了一间店,也亏得他能把持得住,不喝花酒不玩姑娘,只花了些钱找她们聊天,至于聊的是什么…… “哦?这么说,与男子欢好和与女子欢好还是不同的?” “呵呵呵呵,小公子真是嫩得紧,俗话说男女有别,那当然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呢?” “这个么……”那姐儿嗔了夏渊一眼,“奴家哪好意思说出口呀。” “你告诉我,这十两银子便是你的。”夏渊很是上道。 “哎哟小公子真是阔气,那奴家也不好矫情了。”那姐儿收了银钱,以扇遮面,与他细细道来,“比方说,与男子交合之时,须得……” 第三日,荆鸿描好了图样,是一只胖墩墩的初生虎犊,憨态可掬地坐着,煞是可爱。 收了纸笔,荆鸿见夏渊还没回来,便自己取了块板子来刻,可他手不稳,使力不匀,几番划弄下来,图样没刻出来,反倒毁了一块板子。 荆鸿不愿放弃,继续尝试,结果一个手滑,刻刀扎到掌心,登时渗出血来。恰巧此时夏渊回来,见状不及多想,捉着他的手吮出脏血,心疼道:“说好了我来刻的呢,你快歇着,剩下的都交给我吧。” 荆鸿闻到夏渊身上的脂粉香气,一时也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我想早点刻出来,粉巷这种地方……毕竟不宜久待。” 夏渊道:“你真不用担心,我很有分寸的,绝对没有胡来。”说着他接过荆鸿手里的活,“好了,我看看你画的图样,哈哈哈,这是啥,长着猫脑袋的葫芦吗?” 荆鸿:“……” 夏渊望向他的眼神一窒:“荆鸿你……脸红了?” 荆鸿别过头,尴尬道:“我只能画成这样了,殿……少爷你若是不喜欢……” 夏渊立刻摇头:“没有没有!我特别喜欢!就这样最好了,很明显是一只小老虎嘛,刚刚是我没看清楚,你画得很好。” 其实他此时哪还认得出什么小老虎,他满眼都是荆鸿微红的脸颊,满心都是粉巷的姐儿告诉他的男男欢好之法,只恨不得现在就凑上去亲一口。 好在他还记得荆鸿上回为这事跟他置气,他不敢瞎胡闹,赶忙收敛心神,用师傅借的工具刻起了模子。 第五日,大功告成。 他们熔了金块,浇铸在模子里,定型,冷却,带着浓浓的满足感,拿给师傅看。 师傅瞅着这个“长着猫脑袋的葫芦”,虎嘴是歪的,爪子少了一个趾头,尾巴前细后粗,造型诡异,做工粗糙,他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千万别说这东西是我这儿出去的。” 荆鸿、夏渊:“……” 荆鸿后来又给这只小金虎做了一番修饰,他找红楠编了一串红绳,在小金虎的脑袋顶扎了个孔,把红绳穿了进去,好让小孩子挂上。 做好这些,他看着这个并不怎么精致小挂件,却是爱不释手,想着要拿去给夏渊,便用盒子装了,小心翼翼地捧去找他。 走到杏树林边的小池塘,荆鸿碰上了出来散心的太子妃,聂咏姬挺着肚子,行动不大方便,荆鸿本欲回避,不料被叫住了:“荆辅学这是要上哪儿去,怎么见着本宫就躲?” 荆鸿只得回转:“下官见过太子妃。” “你手里拿的什么?” “是一只纯金做的小金虎,要拿去给太子殿下过目的。” “小金虎?难不成是给本宫腹中胎儿备下的?这孩子属虎呢。” “正是。” 聂咏姬似乎颇为感兴趣:“让本宫看看可好?” 荆鸿顿了下:“当然可以。” 聂咏姬伸手取了盒子,打开一看,登时嗤笑起来:“这是什么东西?小金虎?这哪里像老虎了,不是个葫芦怪么?啧啧,瞧这做工糙的,别是哪个地摊上买的吧。” 荆鸿不语。 聂咏姬又道:“不过既然是辅学大人送的,到底是份心意,也不用从太子的眼皮底下走一遭了,本宫这就收……哎呀!” 小金虎从聂咏姬的手中滑落,只听轻轻的噗通一声,掉进了小池塘中。 荆鸿眼睁睁看着,心中也是噗通一颤。 他抬眼看着太子妃,后者歉然笑道:“哎呀,对不住了。最近腹中胎儿折腾,方才踢了本宫一下,本宫一时没拿稳……还请荆辅学多担待些了。再者说,不过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想来荆辅学也不会放在心上,对吗。” 荆鸿道:“太子妃身体要紧。” 聂咏姬扶着侍婢:“出来逛了这许久,有些累了,那本宫这就回去了。” 荆鸿淡然相送:“太子妃慢走。” 待聂咏姬离开,荆鸿望着一池静水,叹了口气。他找下人要了个网兜,自己挽了衣袖裤脚,便下水去捞。 而就在此时,刚回到寝殿的聂咏姬突然一阵持续的腹痛,豆大的汗珠滚了下来。 第31章 喜当爹(上) … 初秋的水有些凉,寒气刺得荆鸿一个激灵。 脚下的淤泥厚而绵软,混杂着水草根茎,缠得人站立不稳。荆鸿在小金虎掉落的地方打捞了半晌,仍是一无所获。 他走到稍远的地方试试,网兜只兜上来些许腐枝石砾,金子是半点都没有。荆鸿不愿放弃,弯下身直接用手摸索,毕竟是亲手做的东西,手感很熟悉。他摸了一会儿,忽地脚踝被水草一绊,整个人跌落在水中,池子不深,但这么一来他浑身湿透,极是狼狈。 “辅学大人是在找什么?”顾天正见状询问,“要不要叫下人来帮忙?” 荆鸿瞅了瞅自己这副模样,苦笑道:“不用了,不过是个小玩意,找不到就算了。” 他说是这样说,可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既然全身都湿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再不管那些衣裳配饰,只一门心思在水里摸来找去。 顾天正看荆鸿打着哆嗦,实在不忍:“那属下来帮忙吧,是什么样的小玩意?” 荆鸿不好抚了他的好意:“一个金子做的……挂坠。” “好,属下知道了。” 顾天正当即脱了鞋袜,跳到池塘里帮忙。他并不清楚那个金坠子的来历,那几天荆鸿和太子去粉巷附近,他是暗中护卫的,但为了不引人注目,没有跟得很紧,但此时见荆鸿如此着急,想来丢的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两人又摸了好一会儿,顾天正总算捞上来一个金灿灿的小挂坠,他洗去上面的污泥,不大确定地问荆鸿:“是这个吗?” 荆鸿看了看,确实是那个小金虎,顿时松了口气:“对,就是这个。” “找到就好。”顾天正也放下心来,又端详了会儿,“这是什么?葫芦?猫?” 荆鸿听他这么问,有些不好意思:“这个是……嗯……阿嚏!” “辅学大人,还是先上岸吧,当心受凉。” “好。” 荆鸿爬出池塘,觉得身上寒意愈来愈重,直觉是要小病一场了,他拧了拧衣服上的水,暗暗叹气,这副身体当真不比从前,实在禁不住折腾。 他回去打理了下自己,换了身衣服,把小金虎清洗干净,重新放进盒子里收好,正要再去找夏渊,出门却发现朝阳宫里的气氛不太对劲。 下人们惊慌失措地,纷纷往后院跑去,他还远远看见了太医院的人和两个宫里的老嬷嬷。荆鸿怔楞,恰巧看到红楠在给下人们做安排,拦住她问:“出什么事了?” 红楠回话:“太子妃临盆了,太子殿下刚赶回来,让大家都去帮忙呢!” 荆鸿心中一颤,面上仍是镇定:“原来如此,那快去吧。” 算起来孩子该是下月出生,这时候临盆,估计早产了,夏渊想必担心得紧,荆鸿想了想,也往后院赶去。 后院外围了一圈人待命,太子焦灼地在门口踱步,屋内传来太子妃的痛叫声,声声凄厉,老嬷嬷指使着宫女换了一盆又一盆的热水,水里浸着染血的布巾。 一个多时辰过去,太子妃的声音渐弱,显是气力不济,一个老嬷嬷面露愁容地出来,告诉太子,怕是难产。 夏渊整个人都慌了,拽着嬷嬷问:“会……会有事吗?孩子、咏姬……会死吗?” 嬷嬷道:“殿下,老奴只能尽力,傅太医也在想法子给太子妃续气,殿下莫急,小殿下和太子妃一定能度过难关的。” 夏渊听不进她的话,四下寻着:“荆鸿呢?荆鸿在哪里?” 他知道这种时候荆鸿帮不上什么忙,但在无助的时候找荆鸿,这已是他下意识的举动。有那个人在,只要有那个人在,就不会有事的。 “荆鸿?愣着干什么,去叫荆鸿过来啊!”夏渊冲着人群吼道。 “殿下,臣在这里。”荆鸿排开众人,来到夏渊面前,他声音沉稳坚定,“殿下不要慌张,让嬷嬷先进去帮忙,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 “哦,哦对。”夏渊回过神来,“嬷嬷你快进屋去,好好给咏姬接生。” 嬷嬷诺诺应了,又回到屋里。 荆鸿心道,这孩子到底还是稚嫩了些,遇到棘手的事便慌了手脚,如此事态,怎能让下人都围着看,若真出了事,悠悠众口堵不住,到时候可不好收场。 他替夏渊擦了擦脑门上的,柔声劝道:“殿下,留几个人侍候就可以了,这么多人在这里,反而添乱。” “嗯,你说得对。”夏渊非常听话,立刻命令那里三层外三层的闲人,“你们都走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人群散去,只剩下太医院的人和几个侍婢。荆鸿拉着夏渊坐下,夏渊不时往屋子里瞟,一点动静就紧紧攥着他的手,手心里都是汗。 荆鸿一直陪着他,轻轻拍抚着他的背,夏渊终于慢慢镇定下来。 “荆鸿,我想喝点糖水。” “殿下稍等,臣去给你端来。” “嗯。” 荆鸿走出后院,忽觉眼前发黑,扶着墙壁勉强站稳,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探了探自己额头,似乎是有些烫,但一时管不了那么多,先往厨房走去。 “你还走!给我老实呆着!” 熟悉的骂声在身后响起,荆鸿转过身来:“窦太医有何事?” 窦文华冷着脸道:“我没事,你有事!” 窦文华二话不说捉过他的手腕,在脉上按了一会儿,又看看他的脸,喋喋道:“你看看你这张脸,你当是白里透红?这是病症,病症!身上这么烫你自己感觉不到吗?就算你感觉不到,那个笨蛋太子靠你身上大半天,难道也没发现吗?” 荆鸿反倒给他骂笑了:“他那儿正忙着呢,都自顾不暇了,我给他添什么乱。” “是,你不给他添乱,等你病入膏肓了你看他是不是要来谢谢你!” “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你跟我过来,我先给你扎几针!” 窦文华态度强硬,荆鸿拗不过他,只得跟他去。 偏厅客房中,窦文华重新给他切了切脉,边诊边问:“怎么回事?” 荆鸿把打捞小金虎一事简单说了。 窦文华哼道:“小金虎?给那孩子的?现下那孩子活不活得下来都未可知,那种东西有什么要紧的。” 他这么一说,荆鸿再度忧虑起来:“那孩子……” 窦文华打断他:“你先别管孩子了,寒气入了肺经,衣裳脱了,我要施针。” 荆鸿照做,但叮嘱道:“暂时压下就好,殿下六神无主的,我得尽快去陪着他。” 窦文华动作利索,嘴上却不饶人:“我上赶着来给你治病,你巴巴地赶我走,我这是做的什么孽。” 荆鸿无语。 窦文华扎下一针,感觉他身体发僵,分散他的注意力道:“当初你甫入朝阳宫,我便劝你不要与太子那般亲近,那时候你是‘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 又是一针:“你替他挨打受过,皇上事事拿你做盾,我又劝,那时你是‘疾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可你仍是不肯听。” 再一针:“后来出了下毒案,你劳心劳力,以命搏命,是‘疾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我再劝,你还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最后一针:“如今,已是‘疾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窦文华小声叹道,“荆鸿,夺嫡之事,素来凶险非常,我看你不是贪图富贵荣华之人,为何如此执着。” 荆鸿给他扎得大汗淋漓,敛目说道:“你几番问我‘为何’,我却只能答你,纵然他是我身上的毒瘤,我亦不能剜去。剜去他,我便什么也没有了。” 窦文华收了针,指着他的鼻子骂了八个字:“讳疾忌医!何至于此!” 荆鸿拭去汗水,理好衣衫,笑着向他道了谢。 他匆匆出去,去为那个“毒瘤”熬安神糖水。 何至于此?至于。 因为他是我的太子。 夏渊抱怨荆鸿去了太久,喝了糖水,挨着他寸步不离。糖水中没有加血剂,所以他并不嗜睡,捏着荆鸿的手依旧是汗涔涔的。 天色渐晚,聂咏姬这一生就生了将近三个时辰,终于,屋里传来消息,说孩子出来了,长孙殿下出来了。 夏渊当下也不管什么避讳什么礼俗,拉着荆鸿就冲了进去。他本以为能看到神气活现的儿子,正等着大家道贺,却不料一屋子的人都是愁眉苦脸,他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聂咏姬经历了难产的痛苦,已然筋疲力尽,彻底昏睡过去,幸而身体没有大碍,傅太医说没有性命之忧,多多滋补,好好休养即可。 可抱在嬷嬷手中的小婴儿情况就很不乐观了。 孩子不哭。 夏渊看着面色紫黑、无声无息的孩子,吓得嘴唇直哆嗦:“他……他怎么了?” 老嬷嬷小心地倒提着孩子,拍打着孩子的后背,啪啪的声响似敲打在夏渊的心尖上,他怒道:“大胆!你干嘛!” 荆鸿拦住他的责骂:“殿下,臣虽不太懂这些,但孩子不哭不是好事,嬷嬷应该是在救治长孙殿下。” 夏渊越发紧张了:“孩子为何不哭?” 嬷嬷战战兢兢地答道:“太子妃难产,长孙殿下憋闷太久,恐怕……” “恐怕什么?!” “如此拍打依然不出声,长孙殿下恐怕是……熬不过来了。” 夏渊脑中蓦地一片空白。 那是他的孩子,他的第一个孩子,这孩子都还没有睁眼看他一眼,就要没了? 夏渊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他想去碰碰那一团小小的身体,又害怕自己碰到的是一片冰凉,猛地收回手,哀求道:“傅太医,你想想办法,救救这个孩子吧!” 傅太医无法,死马当活马医,在孩子的两个穴位上施针,可惜毫无用处,眼见着孩子就快不行了,初为人父就遭受如此打击,夏渊满脸无助,双眼都失去了神采。 嬷嬷都已经放弃了,准备用襁褓裹起孩子,免得让太子看着伤心。 荆鸿握紧拳头又松开,终是叹了口气道:“给我看看吧。” 荆鸿看着怀里即将死去的婴儿,心中万般纠葛。 救是不救? 这孩子的死,许是天命,他已违抗过一次天命,知道那会付出怎样惨痛的代价,救了他,或许又会给夏渊的称帝之路增添阻碍。 可是…… 他看着夏渊惶惑期盼的眼神,抱着孩子的手微微颤抖。 可这是夏渊的孩子,怎能不救? 天命究竟如何,本就不是他能说得准的。这孩子既已出生,就该有活下去的命数。想到这里,荆鸿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此处太吵,不要跟进来。”他说着将孩子抱到屏风后,避开了众人视线。 聂咏姬就在屏风后的床上休息,嬷嬷见状说不合规矩,想拦他,被夏渊制止了:“这时候还管什么规矩不规矩!” 夏渊对荆鸿有着盲目的信任,此时荆鸿说什么就是什么,他绝对照做。 荆鸿解开襁褓,将孩子紧抱在胸口,用放在一旁的剪子割开自己手臂上的皮肉。他念了句什么,那处伤口只留出很少的血就止住了,但经络中似乎有什么在挣扎扭动。 荆鸿整条手臂都麻木了,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处伤口,直到那个东西从伤口中挣脱出来,带出一条血线,他立刻捉住它,同时伤口也消失了。 聂咏姬挂心孩子,睡了一会儿后勉强睁开眼,就看到荆鸿立在她的床边,将一只滴着血的虫子送向孩子的后颈。 放手! 那是我的孩子!你在对他做什么!! 聂咏姬大惊失色,想要大喊,却只发出了微弱的气声。 她太累了,累到没有力气说话了。 她惊恐地看着那只虫子咬破了孩子的后颈,一下子钻了进去,然后那个被咬开的破口迅速愈合,像是从来都没存在过。 孩子,我的孩子!你把什么东西放进我孩子的身体里了! 聂咏姬艰难地动着嘴唇,怨恨地看着荆鸿。 荆鸿把孩子放在她的身边,轻声对她说:“我在救他,没有固魂虫的支撑,这孩子就要死了。安心睡吧,太子殿下的孩子,会好好活着的。” 聂咏姬侧头,看到孩子脸上的紫黑色渐渐褪去。 这个孩子不会哭,也没有呼吸。 是了,在昏迷之前,她好像是听到嬷嬷说孩子不行了。 可是那个虫子……那个虫子钻进了孩子的身体里,这个孩子要靠那个虫子活下去?那还是她的孩子吗,那不是……一只怪物吗! 聂咏姬扭过脸,想要远离这个孩子,就在此时,一声响亮的啼哭传了出来。 第32章 喜当爹(下) … 一声响亮的啼哭传了出来。 屏风外的人都是一震,夏渊欣喜若狂,跳起来冲进屏风后喊道:“荆鸿!孩子救回来了吗!快让我看看!” 荆鸿抱起孩子,转身笑道:“长孙殿下福大命大……” 夏渊盯着那一团小小的人儿,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下他皱巴巴的脸颊,傻傻道:“怎么哭成这样,好丑啊。” 孩子还在啼哭,嬷嬷赶紧过来接手,谁知她不接手还好,一接手那孩子哭得更凶了,本来已经变得抽抽噎噎的哭声,一下子又嘹亮起来。 嬷嬷高兴道:“老天保佑,长孙殿下这么能哭,好兆头啊!” 这边乱哄哄地吵成一团,夏渊看到聂咏姬醒了,体贴地说:“我们到外间去,不要打扰咏姬休息。”又走到床边捏捏她的手:“辛苦你了,好好睡一觉吧。” 聂咏姬抖着唇想要说什么,她想告诉这些人,那孩子已经是个死胎了,怎么可能再活过来,现在这个分明是怪物,一个被虫子掌控的怪物! 可她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没人注意到,聂咏姬对那孩子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 荆鸿是最后一个离开这间房的,她听见他对自己说:孩子活着,你便是无可动摇的太子妃。 聂咏姬倏然一怔,神色复杂地目送他出去,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外间,傅太医查看了孩子的状况,宽慰道:“长孙殿下死里逃生,一切安妥,当真有如神明护佑。” 两个嬷嬷利落地给孩子擦净包好,轮流哄了半天,孩子还在声嘶力竭地哭着。 夏渊不禁忧心:“可是他怎么还在哭?” 之前还说孩子哭得好的嬷嬷也有点傻眼,按理说刚出生的孩子哭一哭就该睡着了,可这长孙殿下哭了大半柱香的时间了,居然还在嗷嗷嚎着,的确有些奇怪。 “我来抱抱。”见两个嬷嬷束手无策,夏渊便要亲自上阵,可把孩子抢过来他又不会抱,笨拙地捧着,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孩子一哭一动,差点掉地上,吓得他赶忙抱紧,结果孩子被勒痛了又是一阵嚎。 “还、还是你来吧!”像对待烫手山芋一样,夏渊手忙脚乱地塞到荆鸿怀里。 荆鸿也不怎么会抱小孩,不过至少比夏渊稳重点,他小心翼翼地接手,托着小脑袋抱好了,也没见他怎么哄,孩子居然渐渐止住了哭声,嘤嘤几声之后,小脑袋靠着荆鸿的胸口,就这么香香地睡着了,还咧了咧嘴角。 “哎?好乖。”夏渊怕吵醒他,小声道,“荆鸿,他也知道要听你的话呢。” “是啊,不愧是殿下的孩子。”荆鸿笑着调侃。 …… 皇长孙有惊无险地诞生,母子平安,皇上龙颜大悦,给孩子赐名“夏瑜”,打赏了好些吃的用的玩的,皇后也特地来看望太子妃,嘱咐她安心坐月子,好好照顾瑜儿。 太子妃爱怜地抱着孩子,诺诺道:“臣妾会的。” 夏渊在一旁看着,这才有点为人父的实感,觉得自己应当对咏姬和瑜儿多多关心,这日便让红楠炖了一碗参汤,亲自送了过去。 红楠端着参汤亦步亦趋地跟在太子身后,快到后院时,蓦地听见屋里传来一声瓷碗碎裂的脆响,吓了她一跳,堪堪稳住碗托,就见太子示意下人不用通报,在屋外停下了脚步。 “把它拿开!离我远点!”太子妃似乎在发火,声音里透着嫌恶。 红楠猜测大概是下人炖的什么补品不合太子妃的胃口,不过接下来传出的一句话推翻了她的这个猜测。 “他饿了你就喂啊!否则要你这奶娘是干什么的!” 这显然是在说皇长孙了,红楠一愕,不由看向太子,后者微微皱眉,立着没有动。 屋里的奶娘道:“不是饿了,长孙殿下他……好像不太高兴,夫人,您是长孙殿下的娘亲,您来哄哄他的话……” 聂咏姬看着奶娘抱过来的孩子,那孩子皱着小脸,黑黢黢的眼睛盯着她,她与他对视,突然觉得一阵心慌——虫子!是那只虫子在看她! 可是她不能说出去,那天之后她想了很久,她不清楚荆鸿放进孩子身体里的虫子是什么,但她知道,没有那个虫子,这孩子恐怕就活不了。 她不能说自己的孩子是个怪物,孩子若是死了,一夕之间,她也可能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她还得做他的娘,她还是要依靠他,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 “呜呜,啊呃……”夏瑜看着她怨恨的脸,不安地扭动着,哼哼唧唧。 “带他走!不要让他在我这儿哭!”聂咏姬终究还是难以压制心中的厌恶和恐惧,让奶娘把孩子抱走,自己也好眼不见为净。 正说着,夏瑜哇地一声哭出来。 “出去!”聂咏姬喝道。 奶娘无奈,只得抱着孩子退出来,刚巧撞见站在外面的太子。 “殿、殿下……” 夏渊止住她的话,从他手里接过孩子,依旧是那么笨拙地抱着:“瑜儿我带走了,太子妃心情不好,好生照顾着。” 奶娘听不出他话中的情绪,战战兢兢地应道:“……是。” 回前殿的路上,红楠一句话也不敢说,端着的参汤还热着,不过看来太子殿下已经不想给太子妃喝了。 皇长孙一路都在哭,太子耐心地哄着,半点没有厌烦的样子。红楠不禁心想,太子殿下到底是长大了,原先的那股孩子气褪去不少,倒真有点父亲的模样了。 只可惜儿子就是不买父亲的账,嗷嗷地嚎着,惹得下人纷纷侧目,看到太子给折腾得手足无措的样子,又扭回头憋笑。 于是荆鸿从太傅那里回来时,就看到夏渊抱着儿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朝阳宫的正殿里,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听儿子嚎哭。 “荆鸿,你可算回来了。” 荆鸿觉得,夏渊好像都快哭了。 “你快看看他怎么了。” 夏渊可怜兮兮地把儿子递给荆鸿,然后,儿子嘤嘤两声,不哭了。 “……” 不仅不哭了,夏瑜闻到荆鸿的味道,咧着嘴直往他怀里拱,看样子高兴得不得了。 夏渊松了口气:“这孩子跟你特别亲呢。” 荆鸿顿了顿:“大概是因为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我吧,殿下多跟长孙殿下接触,以后他也会跟你亲的。” “不是,我不是担心这个。”夏渊道,“我是在想,他想跟你亲,我也想跟你亲啊,以后我还要跟我儿子争宠吗?” “……”荆鸿无语,“殿下,你想太多了。” “怎么是想太多?你是我的辅学,又不是他的。” 两人正闲聊着,夏瑜不甘寂寞,又开始哼唧起来,小嘴嘟着往荆鸿胸口蹭,嘬得荆鸿衣襟上满是口水。 夏渊都给他哭怕了:“这又是怎么了?” 荆鸿苦笑:“大概是饿了。” 夏渊这了眨眼:“咦?他不会把你当他娘了吧!” 荆鸿:“……” 夏渊乐得不行:“好啦好啦,红楠,去叫奶娘过来。” 殿外红楠应了一声,去喊奶娘了,荆鸿想让夏瑜放过自己的衣襟,孰料手指刚刚碰到孩子的脸,就给一口含了进去。 夏瑜嘬到了指尖的嫩肉,立即振奋起来,拼了命地吸吮,吮得满头大汗,可还是什么也吮不出来,他不高兴了,卯足了劲用力哭。 荆鸿一脸尴尬,手指头堵他的嘴也不是,不堵也不是,夏渊已经笑趴下了:“哈哈,瑜儿……瑜儿你倒是看准了再吸呀……” 好在奶娘很快来了,荆鸿终于得以解脱。 儿子忙着喝奶,也没工夫撒娇嚎哭了,夏渊闲下来,上上下下看了荆鸿几眼,蹙眉道:“总觉得你这几天气色不是很好呢。” 荆鸿道:“让殿下担心了,臣没有大碍。” 夏渊眼睛眯了眯:“没有大碍,那是有小碍?” 荆鸿愣了愣:“前几天染了风寒。” “你非要我问一句你才答一句吗?好端端的怎么就染上风寒了?” “是因为……”荆鸿没想到他会追究到这个地步,斟酌了一下道,“长孙殿下出生那天,臣本来想把小金虎送去给殿下的,结果一不小心把小金虎掉到了杏林边的小池塘里,一时情急,臣就下水去捞了,大概是有些受凉,不过窦太医已经给臣施针驱寒了,所以真的没有大碍。” “小金虎掉了,让下人去捞就是了,你逞什么强?”夏渊抱怨,他不想责怪荆鸿,但想到自己的心血落水,还是很挂心,“那……那你最后找到了没有?” 荆鸿道:“顾侍卫帮了我的忙,找到了。” 夏渊哦了一声,神色明显缓和:“你身体太弱了,当初也该跟着我练练武才对。” 荆鸿苦笑摇头:“臣自知不是习武的料子,还是算了吧。” “说到小金虎,你带来了吗?一会儿给瑜儿挂上吧。”夏渊兴冲冲的。 “臣随身带着的。”荆鸿自然不会扫他的兴。 待皇长孙吃饱喝足,两人往他脖子上挂了只小金虎,夏瑜睡得迷迷瞪瞪,看到眼前有金光闪过,咧嘴笑得一脸幸福。 “对了,”夏渊指了指桌上的参汤对荆鸿道,“我让红楠热过了,你喝了补补吧。” “多谢殿下。” “瑜儿对你比对他娘亲,以后带他的事,就多多麻烦你啦。” 荆鸿拿碗的手一颤,夏渊的这句话说得半真半假,是在试探,还是随口一说,是对他的信任,还是对聂咏姬的提防,他竟揣摩不透。 这孩子,不,这个男人,他越发揣摩不透了。 第33章 满月宴(上) … 朝阳宫添了个小主子,相比从前更加热闹,上上下下都围着他打转。 只是这位小主子实在太难伺候了,动不动就嚎哭,那个哭声简直震耳欲聋,也不知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来的力气哭那么大声。而且他一旦哭起来,谁哄都没用,偏偏只要辅学大人一靠近,立马就变乖。所以现在大家都养成习惯了,一见到小主子有什么异常,赶紧上蹿下跳地找辅学大人来救场。 ——哎呀!长孙殿下吐奶了!快叫辅学大人来! ——啊!长孙殿下撒尿了!快叫辅学大人来! ——不得了!长孙殿下在皱眉头!快叫辅学大人来! 不出几日,荆鸿给磨练得什么都会做了。 太傅看着坐在下首,一边恭听他所教的圣贤书,一边哄着绑在身前的小婴孩的爱徒,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夏渊这个亲生父亲反倒清闲得很,坐在那儿洋洋洒洒地写了篇《却四国》,收着没给太傅看,只交上去一篇有点蹩脚的《秋赋》。 荆鸿也写了篇文章,可写着写着,吧嗒一滴口水滴在宣纸上,墨水晕开,字迹糊成一团。他低头,就见夏瑜歪着脑袋看他写字,口水还在顺着脸颊往下滴。 荆鸿无奈,停笔帮他擦去脸蛋上的口水,可笔还没放下,夏瑜突然兴奋起来,想要抱住他的手指拿来啃,结果小手碰到笔头,染了一手的墨汁。小家伙犹自不觉,哼哼着到处乱挥,把墨汁蹭了荆鸿一脸。 太傅实在看不下去了,收了太子的《秋赋》,让荆鸿回头补给他一篇文章,就打发他们走了。他不是没数落过荆鸿带孩子来上课的行为,问题是如果不让他带着,整个朝阳宫都不得安宁,课上到一半便会有人把哭嚎的孩子塞给荆鸿,不如就这样随他去,还省心点。 走到小池塘边,夏渊沾湿了巾帕,要给荆鸿擦擦脸上的墨汁,荆鸿下意识地避过,用手接过,道了声谢。夏渊的目光微沉,随即又换上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往前走了两步,停下等他。 荆鸿先给夏瑜擦了手,才顾上自己的脸。 “荆鸿你看,结杏子了。”夏渊回转身来,顺手摘了个小杏子扔给他。 “殿下!”眼瞅着杏子差点砸到夏瑜,荆鸿慌忙护住孩子头脸。 杏子落到他的手心里,不偏不倚,不轻不重,显然是料到他会去挡。 “你尝尝。”夏渊笑着对他说。 “殿下,这时候的杏子还很酸。” “是么?我说是甜的。” “……” “你不敢吃?”夏渊凑近他,抢过他手里的杏子嘎嘣一口,“那我先试试。” 酸涩的果浆瞬间刺激了夏渊的舌头,他感觉两腮一阵抽痛,但愣是忍着,眉头都没动一下:“果然是甜的。” 被咬开的杏子散发着青涩的香气,荆鸿当然知道他是骗他的。 夏渊吃掉了这一口,第二口又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荆鸿哭笑不得,想劝他不要逞强,谁知夏渊竟骤然欺身堵住了他的嘴。 猝不及防,荆鸿的口中被强行渡了一块酸杏。 夏渊趁他愣神,还伸出舌头把杏子往里推了推,退出来时,又在他的唇上轻轻扫过。 “甜吗?”他问。 “……”荆鸿不答,那股酸涩的味道越来越厚重,直直渗进了他的心里。 “不是我要逼你,我只是要告诉你,你不敢做的事,我都敢做。”夏渊仍旧笑着,像是在说这颗杏子。 两人靠得太近,压迫到了睡得正香的夏瑜。 夏瑜睁眼看着一左一右两个人,打了个嗝,咧嘴笑起来。 荆鸿收回目光,轻轻拍着孩子的背道:“殿下去看过太子妃了吗?” 夏渊有些漫不经心:“早先去看过了,她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就是近来有些烦躁,我让她安心休息,不用为孩子的事劳神。” “殿下……”荆鸿欲言又止。 “嗯?” “没什么……再过几天,长孙殿下便要满月了。” “是啊,该筹备一下满月酒了,父皇和母后也说要来。”夏渊逗了逗儿子的口水袋,小孩儿很配合地嘟出亮晶晶的口水,夏渊眯着眼笑,“是时候好好庆祝下了。“满月酒当日,荆鸿一直心神不宁,以至于夏渊找他下棋时都走了神。很难得地,夏渊居然赢了他一局。 夏渊挑眉:“这是我第一次赢你,但是一点也不痛快,你怎么了?” 荆鸿收拾着棋盘道歉:“是臣的错,今日朝阳宫人多,臣有些静不下心来。” “罢了,一看就知道你心思不在下棋上,下次再来吧,我要正正经经地赢你一回。” “多谢殿下体谅。” 忙里偷闲的一局棋,就这么不欢而散了。 晚间,朝阳宫迎来了皇上皇后,还有二皇子三皇子一行人,好不热闹。皇长孙提前吃饱喝足,出场的时候出奇地乖巧安静。 聂咏姬因为还在调养期,不能见风,没有出席,夏瑜是被夏渊亲手抱出来的,一个月下来,他终于学会稳妥地抱孩子了。 皇帝见到健康白嫩的小孙子,十分高兴,原本有些灰暗病态的脸色也明朗起来,抱着细看了一会儿,直说这孩子像他,毫不介意夏瑜滴到他龙袍上的口水。 酒宴上,皇帝喝了不少,但神志还算清醒,赏了皇长孙好些厚礼的同时,也深谙不能厚此薄彼的道理,当着一众内臣的面道:“朕的皇儿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孩子,泽儿有谋,浩儿有勇,朕心甚慰……”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少人有意无意地瞟了夏渊一眼,其中不乏嘲讽和轻蔑,夏渊注意到了,却是无动于衷。 “如今长孙已诞,泽儿浩儿,你们也是要当叔叔的人了,朕借着你们侄儿的满月之日,许你们王位,也好让你们当个风风光光的王叔。” 想来夏泽和夏浩事先给透过了口风,听到这话,惊而不乱,躬身行礼:“多谢父皇。” 皇帝道:“朕欲封泽儿为安庆王,浩儿为定嘉王,各赐京中府邸一座,过几日在真央殿正式举行封王仪式,你们可有异议?” “但凭父皇做主。” 荆鸿静静看着这一幕,不禁感慨,华晋的君王虽不善战,却也是极睿智的,对于这三个儿子的安排,他想必颇费了一番心思—— 太子势弱,却是他最疼爱的孩子,如今又有了长孙,就算他万般无能,长孙却是新的希望,无形中把他的太子之位坐踏实了些。 至于夏泽和夏浩这两个孩子,他知他们有勇有谋,十分优秀,但终归不想见他们与太子兄弟相残,便在适当的时机允诺他们王位,安抚其心。而把他们安顿在京中,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既便于照拂,又能防患于未然。 这么做,至少表面上是其乐融融、一团和睦的。 荆鸿暗叹,那人总说华晋的皇帝是庸君,当真是有些刚愎自用了。也不知他此时看清了没有,这世道,并不是只有他一颗帝星。 夏渊在酒宴上也喝了不少,到了微醺的程度,不过他在荆鸿面前硬是装出一副站都站不稳的样子,要他陪他去“散散心,醒醒酒”。 荆鸿知他是装的,也不说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日宫中不大寻常,心里的不安越发浓重,看着周围熟悉的景色,竟有风声鹤唳之感。好在不远处就有皇上带来的侍卫严密把守,荆鸿略感宽慰。 两人在碧心亭坐下闲谈,夏渊拖长了语调说:“荆鸿,今年蒙秦进贡来的琼浆果都在我这里,你要吃吗?” 荆鸿怔了怔,没想到他还惦记着这事:“殿下,臣真的吃不惯蒙秦的东西。” “为什么呢?我尝过,很好吃啊,入口香甜,确实如琼浆玉液一般。” “殿下喜欢就好,可惜臣没有口福。” “说来真是奇怪,但凡是蒙秦的东西,你一口都咽不下去,与其说是不合口味,更像是你在排斥它们,怎么,你很讨厌蒙秦吗。” “臣……”荆鸿一震,神色复杂。 “没有瓜葛,又何来的讨厌,你说对不对?”似醉话似调侃,夏渊侧头看他,眼中映着湖水的波光。 第34章 满月宴(下) … “没有瓜葛,又何来的讨厌,你说对不对?” 是怀疑?还是玩笑?荆鸿本就心神不宁,这下更是仓皇,他看着他,手脚一片冰凉。 幸而夏渊没有再追问下去,站起来道:“我头还有点晕,你煮碗糖水给我喝吧。” 荆鸿下意识地跟这他往膳房走:“糖水不解酒的。” 夏渊:“我就是想喝,喝了它我就觉得脑中清醒,很多平日里想不明白的事,就都能想明白了。它绝对是我的良药,还是香甜的良药。” 宴席将近尾声,膳房那边已然清闲下来,大部分人都去席上帮忙了,只留了个烧火丫头在这里。荆鸿蓦地一阵紧张:“殿下,这里守备松懈,还是不要久留的好。” 夏渊整个身子贴靠在他后背,下巴搁在他肩上,不胜娇弱地说:“怎么了,皇宫内院,歌舞升平,能有什么危险,要我说,还是这里清净自在。”他说着话,嘴唇有意无意地磨着荆鸿的耳后根,“我要喝糖水……” 荆鸿想扶他站好,却被他下一句话惊到。 “我要喝加了你的血的糖水。” 荆鸿的脸色瞬间煞白:“你……知道?” 夏渊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尖锐的虎牙在皮肤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印记:“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你用你的血养我,我该报答你,不是吗?” 荆鸿怔忡半晌,抖着声音道:“殿下,你既已察觉,又何必装作一无所知,你既是信我,又何必处处试探我,你既然想起……” “想起……什么?” 荆鸿哑了声音,转过身面对他,冰冷的指尖颤抖着靠近他的脸,抚摸过他的额头、眉梢、鼻梁…… 夏渊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带着一丝期待和忍无可忍的迷惑,像是要看破他的灵魂。 荆鸿忽而笑了,那是种释然的笑意:“臣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二殿下和三殿下双双封王,殿下有些迫不及待了是吗?你不想借瑜儿来坐稳太子之位,你想去的,从来都是更高更广阔的地方。中原突围,拓疆而猎——这是你在《却四国》中写到的。殿下,你的野心,跟那人很像呢。” “谁?” “一个跟你一样,胸怀天下的人。” 手掌滑到夏渊的后颈,荆鸿发现,不过一年时间,他竟需要仰视这个人了。他轻轻揽下夏渊的头,像是要拥抱。夏渊没有反抗,这是荆鸿第一次回应他。 荆鸿摩挲着他的颈子,学着他刚刚所做的,在皮肤上咬下一口,见血的一口。 夏渊将一声低吼压在喉间,似痛苦又似享受。他咽了口口水,喉结滚动,只觉得身上越发燥热,他埋下头,欲求不满地蹭着荆鸿:“呵呵,我想什么你都知道,可是你在想什么呢?你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荆鸿没有回答。淡淡的血腥味飘散开来,荆鸿松口,夏渊觉得后颈有些痒,本能地要去抓挠,被荆鸿拦了下来:“对不起,我来吧。” 荆鸿替他抹去渗出的血珠,还有其中已然缩成米粒大小的痴魇虫。终于,他可以把那些都还给他了,在不给他造成任何伤害的情况下,还他一个清明的人生。 “殿下,今后您不必再喝臣的糖水了,你的噩梦,结束了。” 恍惚间,夏渊觉得脑中模糊一片,眼前的人也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不知是不是因为迟来的酒劲,他觉得非常困倦,想好好睡一觉:“荆鸿,我好像……真醉了。” 荆鸿轻声安抚:“嗯,我们先回宴席,向陛下知会一声,臣就带殿下回房休息。” 然而两人出了膳房,脚步猛地顿住。 先前在外间留守的烧火丫头倒在地上,一滩血泊在月光下泛起浓稠而黑亮的色泽。 夏渊原本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此刻强打起精神,目光在膳房附近的黑暗中扫视一圈,露出了戒备的神色。 荆鸿不祥的预感还是应验了。 夏渊调整气息,压低声音道:“真是挑的好时机好地方,他们怎么进来的。” 荆鸿沉吟:“他们有内应。” 夏渊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不会是你吧?” 荆鸿懒得辩解:“殿下小心了,他们来了五个人,都是高手,而且结了阵。” 夏渊冷哼:“结阵?什么阵?” 话音未落,暗处身影闪过,竟是从他们侧面直切而来。 夏渊推开荆鸿,抽出腰间短刃,便要与对方交手。他虽说有些昏沉,动作却不算慢,可刀刃划过之处,只破开了黑暗,那个人影早已消失。 风声从身后响起。 夏渊倏然回转,铛地一声架住了对方的攻击。可是只这一下,那人又突然退走。 对方的武器是双钩,不是中原常见的兵刃。夏渊近一年来勤奋习武,有澄明诀和烛天内修外和,要与这些人周旋至侍卫赶来应当不成问题,只是他毕竟对敌经验太少,对方的阵势又诡谲迷离,能不能全身而退,他心里也没底。 更何况,还有个不会武的荆鸿和他一起围困在这里。 对方对荆鸿不感兴趣,只盯着夏渊一个人杀,荆鸿鸣哨,那是神威队的召集信号,奈何先前夏渊执意与他独处,想来顾天正要赶来尚需一段时间。 那五人听见哨响,知道不能再拖,阵势一下展开,五道人影错综交汇,快而不乱,招招直取夏渊面门。 夏渊此时已有些气力不继,荆鸿纵然心急如焚,面上仍是镇定,他仔细观察了那五人的走位和出招时机,心中渐渐有了计较。 元殊阵。 会把这个平原战阵用到暗杀上的人,这世上能有几个呢。 荆鸿闭了闭眼,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殿下,东七步,击破。” 夏渊几乎是本能地照他说的做,对荆鸿的话,他的第一反应都是深信不疑。果然,他一剑过去,暗影里传来一声闷哼,刺中了。 “中心斜上四步,西两步,击破。” 再次命中。 夏渊忽然觉得自己多了一双眼睛,在他看不清的地方,这双眼睛会告诉他该怎么做,分毫不会错。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这个看起来百无一用的人竟能看穿他们的阵势,两人负伤,他们一下子乱了阵脚。 “身后十步,上挑,三位空缺……破阵。” 第三人亦被挑了下来,荆鸿稍稍松了口气。他知道,夏渊坚持不了多久了,但至少阵势已破,他们不会再吃太大的亏。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几个人不退反进,明明已有三人负伤,却是用身体做挡,不惜代价也要为同伴争取杀招,端的是不要命的打法。 夏渊几近力竭,削了一人脖颈之后,仗剑拄地,喘着气冲荆鸿喊道:“快走!” 荆鸿怔了下,一时间,胸腔如浸在那一口青杏中,酸涩又微暖。 待夏渊想起一切,兴许明日便要杀了自己,只不过,现在这一句声嘶力竭的回护,对他而言,已然足够。 荆鸿笑道:“殿下为何让臣逃?哪里就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了?” 他向着夏渊走去,与他一同站在那四人的围攻之中。 与他相对的一名暗杀者瞬时而动,迅速向两人攻去,却在距离他们三步之遥处戛然而止——不能前进了,一步也动不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看到那个文士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夏渊趁此机会,提气挥剑,眼看就要一箭穿心,那人突然惊醒,全力后退,夏渊的剑尖紧追不放,那人十分机敏,将手中双钩向着荆鸿掷去,并且对同伴说了一句:“撤!” 不能无功而返,杀一个也是好的! 然而他的同伴们终究晚了一步,一个已经被赶到的萧廉杀了,另外三个负伤的见逃脱无望,以血肉之躯护住那名头领逃脱,而后自尽于此。 顾天正掐住一人下巴,想留一个活口拷问,可惜没有成功。 宫中侍卫尽数被惊动,奈何那名刺客早有准备,竟逃得踪影全无。 此时,他们听见太子的一声悲号:“荆鸿!!” 众人惊骇望去,只见一只铁钩插在荆辅学的肚腹中,他一身的血,洒满了太子的怀抱。 ——那太子天生愚笨,你若是做了他的辅学,想必要吃不少苦头。 ——宫闱多纷争,为师是怕你深陷其中,到时纵然想拉你脱身,亦是无法啊。 ——荆辅学,你好自为之。 ——荆鸿,你的心肠究竟是软是硬,是红是黑,我竟分不清了。 ——太子殿下没事,我看你是要病入膏肓了。 ——讳疾忌医!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血沫堵塞了荆鸿的喉咙,他说不出话来。 他痛得面目狰狞,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他在笑。 想来这一年多的时日,他一直在提心吊胆,一直在作践自己这副身体,好像这样便能填补心中的愧疚。 愧疚吗? 是啊,他是心有愧疚,可这又何尝不是他的报复。 命数让他再一次地存在于世,让他在那两人之间周旋回还,他不能让他们死,难道还不能让他们痛吗? 她的生命,他们的生命,凭什么那些错误和杀孽,都要由他一人承担? 他的恨……谁来为他平。 窦文华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半死不活的荆鸿,和“半死不活”的太子。 两人的衣服上都是淋漓的鲜血,为了方便医治,荆鸿的衣裳已被褪下,止血的药物和绷带一层层地缠在他身上。 可夏渊仍旧是那件血衣,看上去比那个受重伤的正主还要凄惨。 窦文华难得轻声细语:“殿下,你也受了伤,请让臣为你诊治。” 夏渊不理他。 窦文华冷笑一声:“好吧,既然殿下不愿医治,臣也不勉强,不过你这一身脏污坐在这里,荆辅学这一身伤极易感染,到时候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一听这话,夏渊瞬间跳起,三两下就剥掉了自己的外袍,吩咐红楠取干净衣服来。 “是。”红楠眼眶红红的,诺诺应下。 “红楠,这身衣服不要洗。”夏渊突然说。 “哎?” “荆鸿的血,不要洗。” 说完这句,还未等窦文华给他看伤,夏渊就一头栽倒,人事不省。 数日后,蒙秦王宫。 宇文势闲闲靠在椅背上,目光冰冷:“那样一个白痴太子也杀不掉,你还有脸回来?” 殿中所跪正是那天刺杀夏渊那群人的头领,名唤戚杰。戚杰道:“属下自知罪无可恕,甘愿领罚。但有一事,请君上容属下汇报。” 在宇文势的眼里,此等无能之辈丢尽了蒙秦的脸,已然是将死之人了,从前或许还会有个人劝他收敛脾性,如今那人不在了,他哪有心情听这些废物的废话。 宇文势敲了敲扶手,往地上扔了一把刀:“我之前说过的吧,杀不了夏渊,提头来见。我不想听你的那些借口,来,干脆一点,自己拎好自己的头,自己割脖子吧。” 戚杰身形微颤:“君上!请听属下一言!” 宇文势皱眉,厉声道:“闭嘴!你是要我亲自动手么!” 戚杰一咬牙,将刀横在自己脖子上道:“说完这一句,属下定立时斩下自己头颅!君上,属下在华晋皇宫中,遇到上卿大人那样的人了!” 说完这句,戚杰手臂用力,刀刃顷刻间在他脖子上划下血印,却被堪堪阻住。 手腕被紧紧捏住,骨头都发出了咯吱声,戚杰甚至觉得手腕比脖子还疼,方才还坐于大殿之上的君王,此刻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戚杰痛得冷汗直流,但还是忍着如实相告:“君上,那夜刺杀华晋太子,有一文臣在场。那文臣识破了我们的元殊阵,三言两语就助那太子破了阵法。” 宇文势还是不信:“就算他能识破元殊阵,那个白痴太子能打得过你们?” 戚杰:“那太子武技不弱,而且……” “而且什么?” “君上,臣曾在月祀台下见过上卿大人的猎舞,不知是不是巧合,那太子的招式,似乎和上卿大人有些相像。而且在那太子力竭,臣即将得手之时,忽然感觉脚步凝滞,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这么邪性的事情,不是跟当年上卿大人杀……” “够了!”宇文势拂袖,“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谢青折已经死了,死在他的面前,死在他的乌足金锥之下,他的身体现在就在容青殿的那间房中,他还和他在一起,寸步不离,怎么可能会跑到那个白痴太子身边? 可是,除了他,怎么会有人识得那个改造过的元殊阵?那样的猎舞又怎会再现世间?还有临祁的灵术…… 巧合吗?还是说,那真的是…… 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的谢青折不仅仅只剩下那具安静的身体! 宇文势沉声道:“找到那个人!不惜一切代价,把他带到我的面前!” 他要亲眼看看这个人,只要见到他,只要真的是他,就算只是他身上的一缕残魂、一粒灰尘,他也要将他留下。 容青殿的书房中,有整整一面墙的书柜,都是谢青折的。 手指划过那些珍藏的书册,宇文势信手翻开其中一本词集。他记得青折跟他说过,这是前朝一个许姓书生留下的孤本。 他本是瞧不起那些个文弱书生的,不过这人的词确实有些可取之处。 宇文势看着被青折加了批注的一句话,轻声念了出来:“……飞沙万里,静月如钩,本欲两处皆不见,奈何翻作满怀愁。” 【第二卷 王者无双】 第35章 初见月 … 铮铮铁骑踏响,王者无双,休夸你四百座军州,八十里望江。 官道尽头,两辆马车停在山脚下,马车不甚华丽,但宽敞舒适,前后大约有十名侍从和婢女跟随,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行的阵仗。 伴在马车旁的侍婢朝里道:“娘娘,马车上不了山路,得劳驾您骑马上山了。” 车里传来温柔女声,像是怕吵到谁,她语气很轻:“让马匹驮着行李上山吧,千华山山势陡峭,骑马反而耽搁时辰,而且我们此去是为祈福,徒步才更显心诚。” 侍婢褔身:“娘娘说的是。”说罢她撩开车帘,搀扶车中人下来。 年轻少妇下得车来,她容貌算不上顶美,但风姿绰约,一双美目尤其动人心魄,身着朴素衣饰,却掩盖不了那浑然天成的贵气与灵气。 一阵山风吹来,少妇拢了拢身前的轻裘斗篷,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神色间隐含忧愁。 那男孩约莫五岁,生得煞是可爱,然而因身染重病,小脸烧得通红,神志也已不甚清楚,一路行来,这孩子大多数时候都昏沉沉地睡着,喂进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着实让人心焦。 少妇走到后面的马车那里,对刚下车的老者道:“傅太医,还是先想办法给这孩子散散热症吧,再这么烧下去……” 老者探了探孩子的体温,无奈摇头,在他额头上贴了一帖药,又在手背上扎了两针,叹息道:“清寒帖是应急的方子,只能暂时缓解热症,哎,殿下这病实在是难倒老夫了,现下也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少妇爱怜地摸了摸孩子的脸颊,纵然心中焦急,还是镇定道:“我的孩子我自己知道,他能活下去,只要不待在那座皇宫里。” 一行人徒步上了山,路上少妇坚持要自己抱着孩子,直到后来体力不支,才让一名侍卫背着孩子上山,她自己跟在后面,寸步不离。 到了山巅,巍峨庄严的千华寺呈现在众人面前。诵经声远远传来,让人心绪宁静,仿佛将那些尘世浮华都丢在了山下。 方丈亲自相迎:“恭迎皇后娘娘。” 沈凝玉双掌合什:“佛门清净之地,大师不必拘礼。” 方丈道:“老衲已给诸位在后院安排了厢房,大皇子殿下可在此安心静养。只是后院中还住了另外几位香客,他们亦是前来本寺斋戒祈福,素来安静虔诚,还望娘娘不要介意。” 沈凝玉道:“无妨,大师只需将我等当做寻常香客就好。将心比心,都是为了至亲之人前来祈福,本就没有尊卑之分。” 方丈道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娘娘宅心仁厚,大皇子殿下定会受到佛祖庇佑。” 沈凝玉叹了口气,冲着大殿方向深深作礼,瘦弱的背脊流露出一个母亲的脆弱:“但愿佛祖垂怜,保佑渊儿早日康复。” 沈凝玉每日在佛前诵经祈福,并嘱咐傅太医继续为夏渊诊治。也不知是不是祈福真的起了效用,到了第三日,夏渊竟清醒了过来。 侍婢连忙通报给皇后,沈凝玉一路小跑过来,扑到床前紧紧抱着他,抚摸他的手都在颤抖:“渊儿,渊儿你感觉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夏渊还有些迷糊,揉着眼睛问:“母后,这是哪里?” 沈凝玉眸中含泪:“这是千华寺,我们现在在宫外,等你的病养好了,我们再回去。” 这是夏渊第一次看见母亲落泪,他没有多少力气,为她擦眼泪的手指轻得像羽毛:“母后,你不要哭,渊儿会好起来的。” 沈凝玉笑着点头:“嗯,母后知道,我的渊儿最坚强了。” 皇后的贴身侍婢已背过脸去抹泪,她都看在眼里,大皇子病重的这段时间,皇后娘娘也几乎水米难进,吃不下睡不好,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母后,渊儿肚子有点饿。” “好,母后这就给你准备吃的。” “母后跟渊儿一起吃吧。”夏渊用自己孱弱的手臂环抱着母亲,像是在撒娇,“母后瘦了,不吃东西的话,也会像渊儿一样生病的。” “好,母后跟渊儿一起吃。” 侍婢端来的清淡的粥菜,夏渊不要沈凝玉喂,执意要自己吃,就算小手抖得拿不稳勺子,也不要她帮忙,他看着沈凝玉说:“母后你快吃啊,凉了就不好了。” 待沈凝玉把饭菜都吃完了,夏渊勉强吃进去几口就吃不下了,没多久又腹痛,尽数呕了出来,之后再度沉沉睡去。 沈凝玉在床边守着他,一步都不肯稍离。 侍婢道:“娘娘也休息会儿吧。” 沈凝玉摇了摇头。 侍婢忍着泪劝道:“大皇子殿下为了让娘娘吃点东西,硬逼着自己进食,小小年纪就这么懂事,娘娘好福气,可别辜负了殿下的一番孝心啊。” 沈凝玉叹息:“这孩子的心思就是太通透了,他父皇又宠他,才会在宫中招人嫉恨。如果可以的话,我倒宁愿他愚笨一些,只求性命无虞。” “娘娘……” “紫鹃,你也熬了两天了,去睡会儿吧。我的孩子,我守着就好。” 又过了两日,夏渊的病情明显好转,多少能吃下一些东西,也能下地走路了。 沈凝玉询问傅太医,傅太医欣然道:“照这样下去,殿下应当不久就能痊愈了。” 她终于稍稍放下心来。 这日夏渊醒来,觉得身上酸软得紧,想出门走走,舒展一下。这什么千华寺,听着很了不起,他来是来了,却终日被闷在房间里,小孩子本就好动爱玩,他哪里憋得住。 于是趁着紫鹃去熬药,他笨拙地给自己套上衣服,一身乱七八糟的带子都没有系好,就偷偷溜出门了。 夏渊在自己住的这处园子里绕了一圈,被两个侍卫跟着。 他走一步,他们就跟一步,走一步跟一步,两个大人围着他,让他好不心烦。但他没有让他们走开,他知道他们不会听自己的话。 又绕了两圈之后,夏渊突然一指院子那头:“大胆!是谁在那里鬼鬼祟祟!” 两个侍卫都是一惊,立刻过去抓人,就在他们分神之际,夏渊躲到之前绕圈时踩好的点,跟他们玩起了捉迷藏。 侍卫抓住了前来送药的紫鹃,紫鹃一脸茫然地问他们怎么了,那两人知道被耍,赶紧回头去找,夏渊拿了颗小石子,咻地一下丢到隔壁院墙中,发出轻微的窸窣声,让他们以为他跑去了隔壁。 紫鹃放下药碗,也跟着慌慌张张地去找人。 ……哎呀真好玩,终于清静啦。 夏渊捉弄完了他们,拍拍手,从角落处钻出来,向着另一面的小院溜去。 这里是千华寺的一座偏僻小院,夜幕低垂,院子里没点灯火,暗得紧。不过夏渊并不害怕,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里莫名地让他有种安心感。 他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住人,所以只是打算悠闲地探个险散个步就回去。他看到小院的东南方有几株开了花的树,便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然后他看见,有一个人站在树下,手里拿着一块板子翻看,那板子似是白玉质地,晶莹剔透,被一根红绳挂在树枝上,那是他够不到的高度。 晚风拂过,树上的白花落了好些,那人青色的衣袂也被吹起,白花瓣灌进了他的衣袖。那人没有在意,专心辨认着白玉板上的字迹,看清后,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夏渊蓦地怔住了。 那个人的轮廓被勾勒上晕白的色泽,映入他的眼中。 他忽然觉得,那些白色的小花是在发光的,它们把这个人照亮了。 他讷讷开口:“你……你是仙人吗?” 那人吓了一跳,显是刚意识到有其他人在这里,待看到不远处这个小小的孩子,他顿了顿,从杏花树的阴影中走出来,蹲在他的面前。 夏渊看见他袖子里的白花遗落到自己脚下。 他听见他用很好听的声音说:“我不是仙人,我是个香客,来为一个人斋戒祈福。” 夏渊脚尖拨着地上的花瓣,感到自己的脸有点热:“哦,我也是这里的香客。我、我叫夏渊,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笑着回答:“我叫谢青折。” 第36章 心中刺 … 谢青折问:“你不是这座小院里的人吧,是迷路了吗?” 夏渊皱着小脸,说着瞎话:“是啊,我好像迷路了……” 谢青折看到他衣服上错综复杂的系带,里衣都翻了出来,鞋子也趿拉着一只,忍俊不禁:“好好的衣服,怎么穿成这样。” 夏渊脸上又是一热,手忙脚乱地去拽自己的衣裳,结果越拽越乱。 谢青折无奈摇头,伸手替他整理了前襟,衣带打上工整的结,然后让他扶靠着自己的肩,抬起脚,为他穿好鞋袜。 明明做的是仆人的事,可夏渊在这人身上看不到丝毫卑微,相反的,他觉得自己很不好意思。拉拉衣角,他说:“谢谢,下次我就会自己穿好了。” 谢青折对他笑了笑,站起身来:“你一个人跑出来,想必家里人找得也很心急,走吧,我送你回去。” 夏渊心满意足地牵着他的手,只觉得这只手温暖又柔软,就连那些薄薄的茧,也磨得自己掌心很舒服,他仰起脸看他:“你怎么知道我住哪里?” 谢青折道:“听方丈说,南院前些天住进来几位贵客,我看小公子衣着华贵,又是生面孔,应当就是那贵客之一吧。” “哦。”夏渊捏捏他的手,“谢……哥哥,你是在为谁祈福?” “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没跟你一起来吗?” “没有,他不能来。” “我是因为生病,所以娘亲来为我祈福,你的那个很重要的人,他也生病了吗?” “是的。” 夏渊好奇问:“他生了什么病?很严重吗?” 谢青折看了看他道:“他的心里,长了一根刺。” 谢青折将夏渊送回南院时,那院子里已经乱成一团。 顺着夏渊丢的那颗石子的方向寻去,他们以为小主子跑去了后山,几乎出动了所有的侍从婢女去找,谁承想这鬼灵精的小主子就在人迹罕至的西院。 沈凝玉见夏渊平安回来了,心里紧绷的弦松懈下来,来不及责怪,先让紫鹃去把热好的药端来给他喝。 夏渊乖乖喝药,其间一直拉着谢青折不让他走,后者无法,只得任由他拽着自己衣袖。 喝完药,夏渊毫不避讳地把他引见给沈凝玉:“母后,他叫谢青折,我在那边迷了路,多亏他带我回来。” 谢青折听到他对沈凝玉的称呼,先是一怔,随后慌忙俯身行礼:“草民冒犯了,望皇后娘娘和皇子殿下恕罪。” 沈凝玉上下打量了一下谢青折,只觉此人丰神俊朗,言行亦是谦和,又是把夏渊送回来的人,顿时心生好感:“谢公子何罪之有,倒是我们给你添麻烦了。” 谢青折语无伦次:“这……举手之劳罢了,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夏渊嘿嘿笑着:“母后你不要把他吓到了,我们留他一起吃饭吧,我饿了。” 沈凝玉望着他正色道:“自然是要答谢一下谢公子的,不过在那之前,母后要先教训教训你。渊儿,你太不听话了。” 夏渊顿时蔫了:“渊儿以后不敢了……” 沈凝玉不为所动:“手伸出来。” 夏渊委委屈屈地把手伸过去。 沈凝玉执起一条毛竹片,作势要打,夏渊一下子缩到谢青折身后,探了半个脑袋出来求饶:“母后,我还病着呢。” 沈凝玉骂道:“你也知道自己病着,怎么可以不打声招呼就到处乱跑?还捉弄下人,害得所有人都为你担心着急,再不管教,你怕是要上房揭瓦了!” 夏渊嗷嗷叫着:“我再也不敢了!” 沈凝玉要拉他出来,夏渊就拼命往谢青折身后躲,都快要趴在他背上了。谢青折身为一个外人,夹在这对母子中间,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哭笑不得。 最后还是以沈凝玉敲了夏渊两下手心作结,雷声大雨点小,沈凝玉哪里舍得下重手,但那毛竹片刷到夏渊细嫩的手心上,还是留下一片红痕。 谢青折诚惶诚恐地与他们一同吃了晚饭,沈凝玉对他极为和气,知他也是来为人祈福,还特地送了他一串高僧开光加持过的佛珠。两人正聊着,忽听内室一阵骚动,刚刚伺候夏渊进屋休息的紫鹃手足无措地跑出来:“娘娘,殿下又腹痛呕吐了!” 沈凝玉吓了一跳,赶紧让人把傅太医请来。 夏渊吐得眼前发黑,但没像之前那样晕厥,神志依然清醒。他见沈凝玉和谢青折都进来了,还唧唧歪歪地抱怨说手痛,那副可怜样,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不过也因此让人略感宽慰——他还有力气装可怜,可见病得不算重。 傅太医给夏渊诊了脉,捻着胡须道:“无妨,殿下只是有点受凉,服两帖药,再发一身汗就好了。” 沈凝玉松了口气,心疼地抚着夏渊通红的手心,给他抹上药膏。 夏渊虚弱地说:“让谢哥哥住在咱们院子里吧,他那个院子太冷清了,都没人住。” 这时候的沈凝玉对他可谓是百依百顺,立刻邀请谢青折与他们同住,后者本欲推辞,奈何夏渊又虚弱地哀求:“谢哥哥,你留下来陪陪我吧。” 谢青折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夏渊这才安然睡去。 沈凝玉守着夏渊,仆人们进进出出地忙活着,谢青折也搭手帮忙,看到紫鹃在清扫夏渊吐出的秽物,他微微一愣:“姑娘,等等。” 紫鹃不明所以:“谢公子有何事?” 谢青折也不怕脏,拿了块纱巾,浸了半幅在秽物中,然后在一旁的清水中漂洗了下,展开看了看,疑惑道:“怪了,怎会如此?” 沈凝玉问:“怎么了?” 谢青折:“我见殿下吐出的东西颜色有异,方才拿纱巾一试,发现里面竟有些金桭花的花粉,千华寺附近是没有这种花的,不知殿下是从何处沾染。” 沈凝玉接过那块纱巾细看,果然有少许金色的粉末:“这花粉有什么蹊跷?” 回答她的是傅太医:“金桭花?这花老夫似乎在哪儿听说过……哎我想起来了,老窦家以前种过这种花,说这花需用生血养育,那时候他天天杀鸡,每天都用鸡血浇灌,后来取了花瓣捣浆,做成了一盒什么宫廷秘药,说是能润肤固颜,效果还不错。可这花的花粉……” “花粉是有毒的。”谢青折道,“在下曾在殴脱见过有人贩卖金桭花的花粉,用于制作涂抹兵器的毒浆,这种花粉不能沾血,一沾血即会淬出毒素,毒素会随血液流遍全身,尽管一时不会致命,可长此以往,身体也会被拖垮。” 沈凝玉面色凝重:“所以渊儿并不是罹患怪病,而是中了毒?” 谢青折道:“可以这么说,不过如果远离花粉的源头,再加以调养,待那些残留体内的花粉慢慢排出体外,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傅太医躬身请罪:“都怪老夫才疏学浅,若不是得这位公子点拨,至今还未能诊出殿下的病因,请皇后娘娘责罚。” 沈凝玉连忙扶起他:“傅太医不必自责,此事怪不得你,要怪就怪本宫不慎,竟让小人之计得逞,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加害渊儿的。” 谢青折沉吟:“不知殿下在生病之前,有没有受过什么伤?” 沈凝玉想了想:“受伤?好像没有,渊儿生病之前一切都好的很,他活泼好动,那几天还和泽儿他们在御花园里……” 话到此处沈凝玉忽地顿住了:“那天夏渊在御花园里被蜜蜂蛰了一下,事后敷了药,很快就消肿了,我便没有在意,他还继续去花园玩了……难道就是那时候?” 谢青折道:“有可能,也许是蜜蜂身上带了金桭花的花粉,花粉因此进了殿下的伤口,之后殿下又沾染了更多,才会导致重病。娘娘,宫中之事在下不便多言,不过谨慎起见,回宫后还是铲除所有的金桭花吧,以防更多的人遭殃。” 傅太医恍然:“难怪宫中近来常有莫名患病之人,起初我们太医院还担心是瘟疫,原来都是这金桭花惹的事。” 沈凝玉道:“谢公子说得对,本宫知道了。时候也不早了,傅太医、谢公子,你们回房休息吧,你们为犬子劳心劳力,本宫实在过意不去。” “娘娘哪里的话,为殿下治病是老夫的职责所在啊。”傅太医刮取了些纱巾上的花粉,准备根据毒性配制解药,帮助夏渊更快康复。 “那在下也告辞了。”谢青折执礼,退出房间,他最后看了眼床上的夏渊,那孩子正睡得香甜。 ……紫鹃拨了拨灯芯:“娘娘,那什么花当真防不胜防,若不是得谢公子提点,就算殿下病愈回宫,恐怕也会再遭毒手。” 沈凝玉以手撑额:“你想说什么?” 紫鹃小声道:“林贵妃前些日子总在御花园倒腾花草,依奴婢之见,那布局下毒之人想必就是她。” 沈凝玉叹了口气,似是极倦:“我知道……紫鹃,此事暂且揭过,今后不准再提。” “可是娘娘,难道我们……” “不管她是有心还是无意,倘若她再自作聪明下去,总有一天会付出代价的。林家势力再大,也有保不住她的时候。只是,不能出自我的手,不能拿渊儿做筹码。” “为什么?” “因为我是皇后,因为我要让渊儿干干净净、安安稳稳地登上皇位。” 自那日后,谢青折便住进了千华寺的南院。他看着夏渊一天天好起来,不禁自嘲地想,若是那人知道自己如此厚待夏渊,怕是会骂他妇人之仁吧。 他以镜语算得夏渊会在千华寺出现,便守株待兔了一个多月,然而见到这个孩子后,别说下不了手杀他,就算是伤他害他,他也于心不忍。 本来这孩子就杀不得,抹杀帝星,那是犯了大忌,他甚至不敢想象那之后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可这孩子是那人心中的一根刺,临行前那人对他说了:“纵然你不杀他,也要让他失去与我抗衡的能力,他不能成为太子,他不能当上皇帝。” 他说,青折,为了我,好不好? 好。他说好,君上,我期待着您收取中原的那一天。 此一诺,千金重。 第37章 花如昼 … “谢哥哥,那块白玉板上写了什么?” 五岁的夏渊看不出谢青折心中所想,只知道他又对着这块挂在杏花树上的白玉板发呆。他很好奇那上面究竟写了什么,也很懊恼自己个头太矮,踮起脚也够不到。 谢青折告诉他:“之前有位女子住在这座小院里,她来这里为自己的丈夫祈福,只可惜天命难违,他的丈夫最终还是病逝了,这是她离开时挂上的白玉手板。” 夏渊作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哀叹:“好可怜啊,她一定很伤心吧。” 谢青折摇了摇头:“想来这也是位奇女子,她挂上这块白玉手板时留下的这句话,正说明她看开了,勘破了。” “那她到底写了什么啊。” “殿下自己看不就好了?” “我看不到!”夏渊抓狂了,“就算看到了,我、我也不认得……” “哦,原来殿下还不识字啊,那就怨不得别人了。”谢青折故意逗他,被他局促的样子逗乐了,哈哈笑了出来。 于是夏渊更加恼羞成怒,指着他骂:“有什么好笑的!不准笑!” 两人打闹间,夏渊张牙舞爪地扑到谢青折的腿上,后者一个踉跄撞到了那株杏花树干,树枝抖动,簌簌落下好些花瓣,而与花瓣同时落下的,还有那块散了结的白玉手板。 手板恰恰掉进夏渊的怀里。 白玉手板落盘螭。像是命中自有因缘,这个孩子想要的东西,上天总是不吝于给他。【注:盘螭:盘于大地的无角龙。】夏渊欢喜地收起了这块白玉手板,谢青折哭笑不得:“殿下,这是他人祈福之物。” 夏渊理直气壮:“我不管,落到我手上,就是我的,谁也别想要回去!” 晚饭后夏渊闹着要去找谢青折,跟沈凝玉说自己要去跟他习字。沈凝玉看他精神不错,又难得好学,便没有阻拦。 谢青折教他写《三字经》,夏渊背过几句,有些底子,学起来很快,虽然字迹不大好看,但照着谢青折的字临摹,也能写得大差不差。 写了一个多时辰,谢青折眼见着他脑袋一点一点,连带着笔尖也一点一点地在纸上留下墨迹,最后他彻底撑不住了,歪着脸贴到桌面上,呼吸绵长,睡得安稳。 谢青折无奈摇头,将他抱起放到榻上,蓦地听到东西落地的啪嗒声,低头一看,原来是那块白玉手板从夏渊的怀里滑了出来。他拾起手板,看了看依旧熟睡的夏渊。 夏渊的小半边脸都印了纸上的墨点,像长了麻子一般,谢青折不禁闷笑出来。想着一会儿皇后娘娘来接人,总不能让她看到这副模样的皇子殿下,于是他打了盆温水,拿布巾沾湿了给他擦脸。 夏渊舒服得直哼哼,不知在做着什么美梦。 谢青折给他盖了半幅被子,回到书案旁,提笔踌躇,给远在蒙秦的那人写信。 拖了这些时日,他知道是时候下定决心了,可真要对这个孩子动手,他心中着实煎熬。纵然夏渊今后再如何与蒙秦敌对,现在却还是个懵懂的孩子,他那样做,当真对这孩子太残忍了。何况他亦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带来怎样的变数……谢青折百般思量而不得解,不由自主地,牙齿在笔杆上咬得死死。 忽而响起一把稚嫩的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在写什么?” 谢青折慌忙将那张未写完的纸悄悄揉了藏进袖中。 夏渊爬下床,踮起脚去看,只看见谢青折给他写的字帖,还有自己先前临摹的几张歪歪扭扭的字,被那块白玉手板镇着。 谢青折回答:“我在练字。” “你的字那么好看了,不用练了,你教教我吧,我也想写那么好看。” “好,我来教你怎么把字写得好看。”谢青折把他抱在自己身前,握着他的右手道,“放松,跟着我的手腕走笔就好。” 夏渊认字认得磕磕巴巴:“……是……故……作……谢哥哥,我们写的这是什么?” 谢青折道:“是这块白玉手板上刻的字,以后你就会认得了。” 夏渊不满道:“别卖关子了,你现在就告诉我吧,告诉我会死吗?” 谢青折笑着逗他:“我就不告诉你……” 那天谢青折来到沈凝玉面前辞行,说收到家书催促,该回去了。沈凝玉感念他救了夏渊,执意要送他重金酬谢,谢青折婉言拒绝。 沈凝玉慨叹:“谢公子颇有君子之风,只是本宫真的有心报偿,不知公子是否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本宫定当竭尽所能满足。” 旁边一直冷着脸的夏渊提醒道:“你什么东西都可以要的哦。” “在下并无……” 他还没说完就被夏渊急急打断:“你要是想当官的话,我和母后也可以给你想办法的。科举的主考官就是我的夫子,到时候你就来京城找我,看在你陪我解闷了这么多天的份上,我、我百忙中也会抽空见你一面的。” 沈凝玉抚额,这个呆儿子,有他这么留人的吗? 谢青折叹了口气道:“多谢皇后娘娘和殿下的厚爱,科举之事,在下尚未做过打算,不过在下确实有个想要的东西,要劳烦娘娘帮忙打点一番。” “谢公子但说无妨。” “在下临行之前,想要看一场烟花。”谢青折说,“不用很盛大,只要几颗就好,就当为在下送行,也为庆祝殿下身体康复。” “此事好说,本宫与方丈打声招呼即可,这就派两个侍卫下山买些烟花回来。” 夏渊虽然还是板着一张脸,不过那股子抑郁气息稍稍收敛了些。他想着,这个谢青折好歹还是惦记他的,他想着,没有关系,不管他跑到哪里,自己总有一天能找到他的。 烟花在后山准备就绪,夏渊扭捏着从衣袖里抽出几根杏花枝递给谢青折:“这个是……给你的,明早我就不去送你了,不想看见你。” “多谢。”谢青折笑笑,心怀感激地收下,“殿下,想去高远一些的地方看烟花吗?” “嗯,好啊。”夏渊让下人别着急点火,“我要去更高更远的地方看,你们过半炷香的时间再点,明白了吗。” 下人领命。 沈凝玉道:“本宫就不去了,你们二人当心些,看天色像是要下雨了,别跑太远。” “知道了母后。” 夏渊说完拉着谢青折就往后山上跑,小脸上都是快乐的神情,到底是个孩子,看烟花的兴头终是压过了他的离愁别绪。 “玄宫千星落,人间五色天。” “嗯?谢哥哥你说什么?” “我在说烟花,”谢青折道,“烟花有那么多颜色,混杂在天上,争先恐后地开放,像是在争夺着自己生存的领地,然而美则美矣,却终究只是一场燃烧罢了。” “谢哥哥?” “烟花如此,五国相争,也不过如此,殿下你要记住,胜者不会是空中最灿烂的星火,而是隐没在暗处的,点火之人。” “我有点听不懂。” “没关系。”谢青折看着他,“以后你会懂的,不,或许……” “谢哥哥你看!烟花!” 砰。砰。 不远处的小山坡上,蓦地绽放出绚丽的烟花,红色的火星在高空散开,从天而降,像是无数星星掉下来了。 谢青折望着乌云为底的天空喃喃:“玄宫千星落……” 夏渊懵懵懂懂地接道:“人间五色天。” 砰。砰。 烟花接二连三地升空,在天空中呈现出五彩斑斓的景象。 又一颗烟花冲出,夏渊高兴地笑闹,扯着身旁人的衣袖喊:“好漂亮啊!” 刚刚上升到一半的小火球拖着长长的尾巴,还没来得及爆开。谢青折蹲下来,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殿下,那是最后一颗烟花了……” 夏渊听见了“砰”的炸响,却被一双冰凉的手捂住了眼睛。黑暗袭来,他失去了意识,什么也没看到。 那颗烟花升上高空,落下来的却不是火星,而是水滴。 下雨了。 昏暗的小佛堂中,夏渊睁开眼,看见几步外的香案上供着一尊宝相庄严的佛像,谢青折就站在香案旁,燃了三炷香。 香案上供着佛龛,佛龛一侧,放着几枝盛开的杏花,那是他折来送给他的。 “我怎么睡着了?” “……” “烟花已经放完了吗?” “嗯。” “谢哥哥,你怎么了?” “……对不起。” 他看见谢青折在自己面前蹲下来,温柔地拥抱着他,抚了抚他的后颈。 像是有什么钻进了后颈,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措手不及。 痛!好痛!那是钻心刺骨的疼痛,深入骨髓,在脑中百转千回。夏渊大叫,在地上翻滚求饶:“救救我!谢哥哥,救救我!我好疼!” “啊!!!” 他痛到极致,舌头咬出了血,眼中也渗出了血,混着涎液和泪水淌落,狼狈不堪。 谢青折就站在夏渊身边,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明润灵动的眼睛渐渐黯淡下去。 他颤抖着手,把那块白玉手板压在了佛龛之下。 他用雨水沾湿的衣袖,为他拭去脸上的血痕,强迫自己迈开脚步,逃离这个本应佛光普照,却被他玷污得满是罪孽的地方。 他听见夏渊怨恨的声音:“你别想跑,我会找到你的……一定会……” 那声音追在他的身后,一追,便是十年。 沈凝玉腕上缠的念珠撒了一地。 雨夜,侍卫们在千华寺一间废旧的小佛堂中找到了失踪的皇子。皇子不省人事,傅太医诊治了一番,没有发现任何病症,只说是过于劳累,昏睡过去而已。 沈凝玉心中不安,问有没有人见到谢青折。 所有人都摇头,说放烟花之后,再也没见过他。 不久,夏渊跟随皇后回了宫,他恢复了健康,却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自那日起,宫里便有传言说,大皇子那一场重病之后,就变成了个傻子。 沈凝玉让人铲除了宫中所有的金桭花,她问夏渊,还记不记得那个谢哥哥。 夏渊迟钝地摇了摇头:“……谢哥哥?那是谁?” 数年后,沈凝玉从身为将军的兄长那里听到一些军报。 她得知,骆原之战的战场上,蒙秦的军队势如破竹,那支军队的军师是蒙秦王的上卿,那个以奇谋化解了瓯脱之困的人,名叫谢青折。 “荆鸿!!” 皇宫深处,凌乱竹影。 太子抱着怀里的人,一声声地唤他:“荆鸿,荆鸿你不要睡,你看看我好不好……”他焦急地对周围人喝道:“快!快去叫太医啊!” 砰。砰。 皇长孙的满月宴上,歌舞升平,烟花如昼。 绚丽的火星从天而降,又转瞬即逝。 荆鸿附在夏渊耳边,恍若呓语:“殿下,看啊,那是最后一颗烟花。” 第38章 冷清秋 … 荆鸿醒来的时候,最先看到的是窦文华胡子拉渣的脸。 他恍惚了一阵,苦笑道:“竟还活着……” 窦文华气得差点把药碗盖他脸上:“荆辅学,真是对不住,没把你医死是我的责任。怎么,要不我在这碗药里加点砒霜什么的,好成全你?不过还得请你先留好遗书,免得到时太子殿下追究起来,我不好交代。” 荆鸿勉强支起身,腰腹的痛感很真实,把他从那个无止境的梦魇中拉了出来。窦文华本想冷眼看他折腾,终是看不下去搭了把手。 荆鸿接过药碗,老老实实地喝了。 …… 相对无言。 相对无言的两人之间有种微妙的沉默,窦文华以为荆鸿会问些什么,可他什么也没问,他就那么漠然地放下药碗,呆呆坐着,半阖着眼,好似入了定。 “你昏睡了五天了。”还是窦文华忍不住打破了沉闷。 “嗯,”荆鸿看了看他乱糟糟的脸,揶揄道,“看出来了。” 窦文华抹了把脸:“你就不想说点什么?” 荆鸿说:“多谢窦太医照拂。” “……” 窦文华放弃了,他不知道太子和荆鸿之间发生了什么,那夜遇袭,这两人先后昏迷,傅太医被急召进宫为太子诊治,据说太子次日晌午就清醒了,但自那之后,太子再也没踏进过这间屋子一步。 窦文华已经糊涂了,他分明记得太子把荆鸿抱来时有多着急,他记得他硬撑着守在床边,对侍女说:“荆鸿的血,不要洗。”然而这几天来,太子没有再过问荆鸿的病情,这小院里甚至听不到任何关于太子的消息,仿佛是……说不在意就不在意了。 这可苦了他这个临危受命的太医,他如今陷入了极度尴尬的处境。 按理说荆鸿脱险之后他就可以离开了,但他前日拎着药箱想出去,在小院门口给两名侍卫堵了回来,他们给他的理由是:“没有太子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出入这里。” 窦文华懵了。 环顾四周他发现,这小院里就剩下他跟荆鸿两个人,还有个粗使丫头会按时进来送饭送药,再就没有管事的了。于是他只好亲自照顾荆鸿这个伤患,把自己弄成了这幅邋遢样。 他有那么多想不通的,荆鸿却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他问他:“我能下床走动了吗?” 窦文华哼道:“你觉得你能吗?” 荆鸿尝试了下,痛得冷汗涔涔,窦文华一巴掌把他按回床上:“你傻啊!真当我是华佗在世,几天就能把你的肚子堵严实了?” 荆鸿笑了笑:“罢了,那便躺着吧。我没事了,窦太医你也好好休息一下吧。” 窦文华道:“睡你自己的,我的事不用你管。” 说完他帮他盖好被子,走了出去。 小院的门口依旧站着两名侍卫,窦文华对他们说:“荆辅学醒了。” 那两人神情明显放松了些,回他:“知道了。” 窦文华问:“你们是神威队的人?” 两人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窦文华试探道:“此事不用报告给太子殿下吗?” 其中一人犹豫了下道:“太子殿下只让我们守在这里,并未交代其它事情。不过辅学大人能醒来是好事,毕竟是我们失职造成的。” “好吧。”窦文华抹了把脸,他猜不透太子殿下的心思,也摸不清荆鸿的想法。 医得了人,诊不了心,他无能为力了。 窦文华的医术虽不比华佗,到底是名医世家的传人,在他自诩的“妙手回春”下,又过了几日,荆鸿便能下床走动了。 小院里十分安静,从前有多恩宠,如今就有多冷清。荆鸿对此从未非议过一句,也从未尝试过要走出院子,他像是什么都预料到了,坦然面对一切。窦文华觉得,若不是自己还在这院子里,恐怕这儿都要被人当成是废园而遗忘了。 两人坐在院子里,沏了壶茶,随意地聊着天,等那个丫头来送饭送药。 窦文华这几日一直告诫自己“闲事莫管”,但人到了极度无聊的时候,那真是什么都想管上一管,所以他还是问了:“为什么太子不来看看你?你好歹救了他吧。” 荆鸿道:“我自己时运不济受的伤,何来救他一说?” 窦文华下意识看了看四周,之后又觉得多此一举,这附近哪会有闲人偷听,他喝了口茶道:“别说我语出不敬,就凭太子的脑筋和身手,怎么可能对付得了那几个高手刺客。” 荆鸿笑了笑:“那是你太小看他了。” 至少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太子已不再需要他了。 没了信任,他便什么都没了。 窦文华正要再问,荆鸿截住了他的话头:“文华兄,这茶我当真不能喝一口么?” 窦文华端着茶盏悠悠道:“不能。” 荆鸿恳求:“近来不是苦药就是白粥,我这嘴里真要淡出鸟来了,文华兄,你也知我好茶,就喝一口,就一口也不行?” “这茶也就一般般吧,也没多好喝。” “再一般那也是雨前龙井。” “都说了你不能喝,茶汤可能与你的药性相冲,身为医者怎能不为你的身体着想。”窦文华说得义正辞严,但全然是一副“你求我啊”的神情。 荆鸿给他气乐了,干脆伸手去抢,眼见那唯一的茶盏要翻,窦文华大发慈悲道:“行了行了,给你喝一口就是,堂堂辅学,成何体统。” 说着他也不把茶盏递给他,只拿着往他口中倾了一下,当真是一口也不让他多喝。 这两人兀自在院子里笑闹,把墙外的某人气得快要吐血。 什么叫“就凭太子的脑筋和身手”?“文华兄”又是个什么东西?一盏茶而已要不要这么抢来喂去!不过是晾着他几天,这都要反了天了! 夏渊转身离去,走了两步,怒不可遏地摔了手中食盒。 那盅鸡汤泼了一地,两只鸡腿支楞着挂在灌木上,像是在嘲笑他的心软和执迷。 跟在他身后的粗使丫头吓得直哆嗦,望着地上的食盒也不知该不该捡。 夏渊站定在那里,鼻尖是未及飘散的鸡汤味道。 去年冬至,那人亲手给他炖了一盅鸡汤,鲜得差点让他咬到舌头,暖得他指尖都微微地麻。他太厉害了,夏渊想,他让他越是忍耐,越是记得他的好。 “去膳房给他煮一锅粥。”夏渊对那个粗使丫头说,“用剩下的鸡汤煮,把鸡肋上的肉切得细碎些。” “是。”丫头这才敢捡起食盒,战战兢兢地告退。 接着夏渊告诉侍卫:“可以让那个太医离开了。” 这样,就剩他一个人。 就剩他一个人,在他给他的小院里,吃他给他的食物,穿他给他的衣服,用他给他的药。夏渊觉得自己手上缠了一根线,一根勒住荆鸿脖子的线,他终于可以完全地掌控这个人,不用害怕他的背叛,以及那个呼之欲出的真相。 夏渊攥紧了掌心,回头看了眼那座冷清的小院。 他说:“没有我,我看你怎么活。” 长孙殿下再这么哭闹下去,嗓子就要哑了。 那怎么办? 哎呀,又呕出来了,殿下这都吐了三回了,奶水根本喂不进啊。 去问问太子妃吧。 太子妃尚在静养,说是听不得吵闹。 这、这要如何是好? 要不……去找辅学大人吧。 辅学大人也在养伤,太子殿下说…… 那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看着长孙殿下哭死饿死!你们不去我去,太子殿下若有本事自己带好孩子,要怪罪的话就怪罪好了! …… 夏渊发现,最近自己总被人在身后议论,而且每次好巧不巧都能被自己听到,偏偏还发作不得。这回也是,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哄不好孩子的。 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尾随那个奶娘到了荆鸿的小院。 自然,奶娘被侍卫拦下了。 不过那两名侍卫拦得住奶娘,却拦不住皇长孙。任他们胆子再肥,也不敢捂住皇长孙嚎啕大哭的嘴。那震天响的哭声,当真是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荆鸿给震了出来。 他走到院门口,见襁褓中的夏瑜哭得小脸皱成一团,禁不住要伸手去抱。侍卫出声制止:“大人,莫要让我们为难……” 荆鸿顿住脚步,望着他们道:“好,不让你们为难,我不出去,长孙殿下也不必进来,我就隔着门看看他可好?” 侍卫纠结了一下,觉得这确实没有违背太子的意思,加上被皇长孙的魔音穿脑刺激得实在受不了了,便点了点头,说好。 夏渊在心里说了句,不好。 就知道钻我的空子,忽悠了我还不够,还要忽悠我儿子吗? 想是这么想,他并没有现身喝止。 他看见荆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玩意,递给奶娘说:“把这个香包佩戴在长孙殿下身周,应当会好些。” 奶娘接过那一坨歪七扭八的布团,犹疑地问:“大人,这是香包?” 荆鸿脸颊微红:“在下对缝纫实在不擅长,姑且……就这样吧。” 他在“香包”里包上了稳定固魂虫的药引,对夏瑜有宁神镇魂之效,奶娘将香包塞在夏瑜的襁褓里,果然,不久夏瑜就停止了嚎哭,抽泣了一会儿,吮着手指头睡着了。 荆鸿怜爱地捏了捏夏瑜的脸,夏瑜在睡梦中咧嘴冲他笑。 奶娘满意离去,在转角处撞见了守候多时的太子。 夏渊从她怀里接过自己儿子就走,只留下一句话:“以后不准再来打扰他。” 奶娘呆然伫立。 回房后,夏渊把那香包拿出来,晃了晃说:“没见过这么丑的针脚,难看死了。” 可是他把香包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又嗅了嗅。 他儿子啜着手指头与他对视,见父亲抢了自己的东西,扁了扁嘴。 夏渊连忙把香包塞回襁褓,恨铁不成钢道:“没出息!” 是夜,夏渊铺开了桌上的纸张。 那里有两摞纸,一摞中都是谢青折,一摞中都是荆鸿。 这是他这些天里不停在琢磨的东西。 起初,他想把这两人区分开来,给一切做个解释,但后来他发现这很难做到,像是关于这两人的记忆,全都混淆在了一起。 谢青折。蒙秦上卿。 荆鸿……蒙秦奸细。 他信手在纸上写下两行字,然后猛地揉成一团,将桌上所有的纸张付之一炬。 他不能再想了。 他不能再想他了,他已经,无法忍受了。 三更时分,夏渊踏入了荆鸿的小院。他登堂入室,直至他的床沿。 他点燃了灯火,映出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那张脸何其平静,睁眼,起身,理了理衣襟,就在床上给他行礼,双手交叠在额前,对着他,深深跪拜,君臣之礼。 他说:“我一直在等你,殿下。” 长发未束,从他的背上散落下来,蜿蜒到夏渊的指尖。 他一直跪伏着,未曾抬头。 夏渊问:“荆鸿,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两个人,他们是不同的人,不同样貌,不同岁数,不同声音,却有着相同的习惯,相同的性格,甚至……相同的记忆?” “殿下,这世上没有如此荒诞的两个人。” “荆鸿,你是蒙秦的奸细吗?” “臣不是。” “那你究竟是何人,你与谢青折是什么关系?” “臣……就是谢青折。” 第39章 坦诚对 … 夏渊定定看着这个俯首在自己面前的人,忽而笑了,他说:“我倒是听不懂你的话了。”他拍了拍荆鸿轻颤的背脊,“你先起来,我想看看你。” 荆鸿僵硬地直起身来,夏渊打量着他惨白的脸色,心中竟闪过一丝快意——他忍耐了这么多天,那个一直装模作样、强作镇定的人,终于要在他的面前支离破碎。 夏渊脱了鞋袜爬上床,像是从前睡不着来找他一样。 “你说你是谢青折……”他伸手抚摸荆鸿的脸颊,“可你长得一点也不像他。你知道么,自从我想起在千华寺的那些事,他的样貌我无时无刻不在回忆,生怕自己哪一天又想不起来了。如今我闭着眼都能画出他的脸来,反正……绝不是你这样的一张脸。” 他的声音有种压抑的低沉,字字句句都敲打在荆鸿最后的伪装上。 荆鸿闭了闭眼:“殿下,人之躯体,不过皮囊,纵是换了皮囊,曾经做过的事、犯过的错,亦是摆脱不掉的。” 夏渊一点点勾勒着他的眉目轮廓:“也对,世间之大,想来那些返生秘术、借尸还魂之说也不是绝无可能。何况你的性子与那人确实相像,对我好的时候,当真是把心把肺都掏给了我,然后冷不丁地,再给我一个‘大惊喜’。” 夏渊凑近他,状若亲昵:“既然你说你就是谢青折,那我说你是蒙秦的奸细有什么不对?你不是蒙秦王最器重的上卿吗?” 荆鸿的嘴唇血色尽褪,张了张口,艰难道:“我……不再是了。对于蒙秦来说,谢青折已经死了。” 夏渊呵呵笑了出来:“是啊,他死了。传说谢青折是积劳成疾而死,看来他对那个蒙秦王,还真是情真意切啊。” 两人目光相触,荆鸿被夏渊眼中的寒意激得一凛。他知道夏渊疑他,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他踌躇了很久,只憋出一句:“……不是病死的。” “什么?”夏渊没有听清。 “谢青折不是病死的。” “不是病死,你的意思是……死于非命?”夏渊眯了眯眼,心思电转,“以谢青折在蒙秦的名望,能对他下手的,只有蒙秦王吧。” 荆鸿没有回应他的猜测,他敛了目光,半掩的睫毛投下了一片阴影。 夏渊忽然觉得心中一阵烦闷:“怎么?不想说?” 荆鸿涩然道:“那时候……他是君,我是臣。” 夏渊冷眼看他:“君要臣死,哼,好一对明君贤臣。” 荆鸿想要辩解,却是如鲠在喉。有些事情不会随谢青折的死一了百了,他铭记在心,但恐怕永远不会再提及。 “你不说也罢,我想过,也许是那个什么蒙秦王看我做了太子,想利用我对华晋造成威胁,顺便把当年在千华寺留下的祸患做个了断,就把你这个奸细派了过来。不过这些天我难得头脑清明,心说天底下大概不会有这么不称职的奸细——没有哪个奸细会尽心尽力教我修文习武,更不会不顾一切为我扫清阻碍、费尽心思辅佐于我。” 夏渊的手指划过荆鸿的脖颈,在他跳动的脉搏处来回磨着:“所以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身边,你若真是谢青折,再次接近我,究竟要图什么。” “我接近你,是要赎罪。”荆鸿抬眼,“赎我害了你,错了命盘的罪。” “什么命盘?” “蒙秦王之所以惧你,是因为他听信命盘所述,怕自己‘一生紫气,尽散于渊’。” “呵,没想到那个蒙秦王还信这些,为一句鬼神之说就害我,他还真是未雨绸缪。”夏渊讽刺道,“不过这话我爱听,真的假的啊,我能打败他?” “人总有私心,一朝为王,心在云端,不问苍生问鬼神本是人之常情,殿下不也忍不住要问是真是假。”荆鸿就事论事道,“更何况他昔日亲眼所见,命盘无一处说错,自然顾虑得多些,也怪我当时沉不住气,什么都与他说了……” “我不过是讽他一句,用得着这么驳我吗?”夏渊听他为那蒙秦王说话,当下心中蹿火,“好,很好,你人都死了,还惦记着你的旧主子呢。” “殿下,我不是……” “够了,我不想听你表忠心。”夏渊勉强压下怒火,语气却仍是讽刺,“你既说是人之常情,那今日我也来问问鬼神。你告诉我,你怎么会知道命盘说了什么。” 荆鸿顿了顿,叹了口气道:“殿下是否还记得谢沧海其人?” 夏渊皱眉思忖:“记得,你说过他是个什么奇人,因前朝有人逆天改命,他便预言乱世将起,还让后人引以为戒,但那不是些志怪传说吗,与你我有何相关?” 荆鸿道:“殿下,臣便是临祁谢氏的后人。” 夏渊一愣:“临祁、谢氏……你是说谢青折……” 荆鸿颔首:“谢氏一族精通镜语窥天之术,当年我欲助蒙秦王争逐天下,给殿下你下了痴瘴,不曾想竟是篡改了天命,终是作茧自缚,只能以一介罪人之身,来解这个局。” “你辛辛苦苦给我下了毒,又偷偷摸摸来给我解毒,当真有趣。”夏渊冷笑,“而且你下手确实巧妙,我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着了你的道。” “是痴魇虫。”荆鸿解释,“殿下体内所种下的痴魇虫是用谢青折的血驯养的,若是直接用母血解瘴自是无碍,但臣如今算是借尸还魂,就有些麻烦,用同族人的血亦可解除,只是为不伤宿主,须重新驯养,所以耗时颇久。” 夏渊问:“同族人?你现在这副身体是谁?” 荆鸿黯然道:“这副身体原名谢惊鸿,也是谢氏血脉,说起来本是我的侄儿辈,只可惜……突生变故,魂归离恨,便被我借了躯体。” “原来如此。” “正是如此。”话都说完了,荆鸿再次跪伏,“臣自知无赦,但求一死。” “死?”夏渊静默半晌,嗤笑一声,“你害我当了十年的傻子,受了那么多非议屈辱,如今要我给你痛快一死?你想的倒美。” 荆鸿僵着没有动,所以他看不见这一瞬夏渊真正的神情。 他的话中透着疯狂、挣扎、狠戾,但他望向他的,分明是一双泫然欲泣的眼。 烛火微微跳动了一下,打破了漫长的沉寂。 夏渊收敛情绪,五指插进荆鸿发间,将他生生拉了起来:“我说了,我要看着你。我要仔细看看,你这副身体究竟是我的荆辅学,还是我的谢哥哥。” 荆鸿被迫直起上身,两人之间离得太近,呼吸中都混着对方的温度,但他却觉得一阵心寒——此时此刻,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夏渊。 “为什么不看我?”夏渊问。 “……”荆鸿不敢看他,更不敢看他眼中可怜可恨的自己。 “好,既然你不想看我,那要这双眼也无用了。” 下一刻,荆鸿的眼睛被覆上一块织锦,他不知夏渊要干什么,再试图睁眼,只能看到一层模糊的烛光。 “谢青折,”夏渊说,“我长大了,你却还是那个年岁,你等了我十年,又来到我身边,好让我报复你是吗?” “好,那我就成全你。” 腰间系带散开,一袭凉意钻进了衣襟,荆鸿不由得瑟缩。夏渊不知何时坐到了他的身后,他感觉到一个温暖的胸膛贴在自己后背,心跳隔着衣服一下下传递而来。 “这些年你想过我吗?” “记得吗?我说我一定会找到你。” “谢哥哥,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呢?” 他拥着他,一句一句地问,灼热的气息就在耳边,撒娇一般。荆鸿蓦地怔住,双手攥紧,掌心的汗水浸湿了滑落而下的衣角。 他看不见身后的人,看不见这十年的光景,他掉进了那场噩梦的延续。夏渊的声音与那个五岁的孩子重叠,他在质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对他。 谢哥哥。谢哥哥。 不,不要喊了…… 后颈被不轻不重的啮咬,再细细吮过,皮肤上便留下一层水光,一只温软的手在他心口处逗留。夏渊掐了一下他因寒冷而挺立的乳尖,语气天真:“粉巷的姐姐说得没错,男人这里摸起来跟女人真的不一样。” 荆鸿紧咬牙关,咽下了一声呻吟。 夏渊吻着他的耳垂:“谢哥哥,当年你抱着我哄我喝药,现在换我抱着你了。风水轮流转呐,你说是不是。” 荆鸿本能地想要躲避,却被两只手臂箍得更紧。夏渊又重重掐了一下,刺痛中夹杂着一丝麻痒,荆鸿猛地仰头,侧脸正擦过夏渊的嘴唇。 夏渊愣了愣,微凉而柔软的触感转瞬即逝,却让他体内涌上一层潮热,热度从心口蔓延开来,到了四肢百骸。 他想拥有这个人,一直都很想,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他理不清自己对这个人究竟是何种感情,他只知道,自己再不会像年幼时那样,眼睁睁放他离开。 夏渊就势啄了下他的脸颊,像是孩童最单纯的亲吻,夏渊一点点触碰着荆鸿的额头、鼻尖、唇角,眼见着他苍白的脸逐渐恢复血色,染上一层淡淡的红。 指尖向下移动,划过的地方都引起了阵阵颤栗,夏渊隔着亵裤揉弄着荆鸿的下身,他动作粗暴,荆鸿痛得蜷起了双腿。 “痛吗?”夏渊故意加重力气,“这点痛你就怕了?我当时……可比这样痛多了啊。谢哥哥,你真是狠心……” “求你……别说了。”荆鸿崩溃了,他茫然地抬头,看向夏渊的方向,伸手摸索着他的脸,十年的悔恨倾泻而出,他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蒙眼的织锦上晕开水渍,夏渊吻上去,感觉到下面颤动的眼睫。 他解开他眼前的束缚说:“你不再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仙人’了,你也不过就是,就只是,一个懦弱的囚徒。” 织锦滑落的瞬间,荆鸿尚未回过神来,便被一把按在了床榻之上,热烈的吻侵入他的口中,挑逗、翻搅,逼着他与他勾缠。 恍惚中荆鸿终于意识到,这不是那个五岁的孩子,这是他的太子殿下,一个该是恨他入骨的人。他觉得很难堪,却无力反抗,若这是他要给他的惩罚,他有什么资格反抗。 是啊,夏渊说的对,他不过就是一个懦弱的囚徒,从蒙秦逃到了华晋,从一个君主的牢笼,逃到了另一个君主的牢笼。 “荆鸿。” 夏渊喃喃着唤他,没有再喊他“谢哥哥”。他的声音沙哑,掌心滚烫,带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急切,一寸寸烧灼着身下之人的肌肤。 荆鸿听到他这样唤自己,有种得以解脱的轻松,竟也受到了欲望的波及。这一年来,他时时提心吊胆,过着近乎自虐的日子,身体自然是一直压抑着,如今敏感处被反复舔弄,未等他反应过来,一声呻吟已经泄出。 像是得到了鼓励,夏渊含住了荆鸿的乳尖,牙齿细细磨着,就为了逼他出声。然而荆鸿下意识地咬住胳膊,硬生生忍了下去。 身上越发燥热,夏渊有些难以自控。与他新婚之夜那昏沉而又难受的感觉不同,这次他的头脑清醒,他知道自己渴望的是什么。他涨硬的分身抵在荆鸿下腹,前端已经濡湿一片,焦躁地在他身上磨着,荆鸿那一片皮肤都让他磨红了。 他在荆鸿的后穴处几番按压,手指进出了一会儿,那种紧实温暖的触感令他无比兴奋,但他最终还是强忍着想要进入的欲念,他摸了摸荆鸿腰腹处残留的伤痕,啧了一声:“烦死了,还没好全吗。” 伤口附近的嫩肉被他这么一挠,痛痒难当,荆鸿皱眉闷哼了一声。 夏渊以为自己下手重了,一垂首,看见荆鸿的下身也起了反应,不禁笑了起来:“你也很舒服对不对。” 玉柱挺立,很直也很漂亮。夏渊伸手为他套弄,看着他因为自己而意乱情迷:“我的辅学大人,父皇没有选错人,你真的教会我不少好东西呢。” 他手劲很巧,又是刻意要给荆鸿尝点甜头,总挑着荆鸿的敏感处撩拨,不久,荆鸿闷在手臂中呜咽一声,射了出来。 夏渊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胳膊从口中拿开:“不想出声?可以,你不要折磨自己了,我来替你捂着。”他让荆鸿跪坐在自己身前,将分身堵进了他的口中,微微向前顶了顶,“但是这个不能咬。” 荆鸿有些被噎到了,眼角给逼出了泪水。 夏渊执拗地在他口中驰骋,愈发胀大的欲望顶得荆鸿十分辛苦,他只能竭力配合夏渊,慢慢吞吐舔舐,让自己好过一些。 夏渊觉得自己全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他按着荆鸿的后脑,看他在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臣服,满足感随着快感层层叠加,直到淹没了他的头顶,他低吼一声,分身没来得及退出去,不少白浊留在了荆鸿的口中,呛得他直咳嗽。 较长时间的窒息让荆鸿眼前发花,根本连坐也坐不稳,夏渊缓下呼吸,让他靠在自己怀中,为他擦去脸上残留的污迹。 “唔……”荆鸿被嘴唇上温软的触感唤醒,他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你在想什么?”夏渊问他,“你在想,我一定是在惩罚你,是吗?” 荆鸿疲惫地眨了眨眼,嗓子里的苦涩让他说不出话来。 夏渊说:“我没想要惩罚你,至少现在不想。我只是想弄清楚,你是想做谢青折,还是想做荆鸿。” 荆鸿不明白他的意思,艰难开口:“什……么?” “谢青折和荆鸿,只能存在一个。我不是傻子,谁要害我,谁对我好,我分得很清楚。你若只做我的荆鸿,我便像以前一样信你。” 荆鸿愣在当场,满眼惊诧。 他从来没有奢求过能得到宽恕,更没有想到夏渊会给他这样的承诺,直到此时他才恍悟,夏渊是在亲手割裂他。 他把他割成了两半,然后,要他来选。 他说:“现在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第40章 贤内助 … 辅学大人被关在院里大半个月,太子殿下总算给他解了禁。旁人都当太子是体恤他救主之恩,让他安心静养,却不知这两人经历了怎样的决裂与复合。 待事情平息,最高兴的要数皇长孙的奶娘,皇长孙又恢复了之前的幸福生活——除了喝奶,其它事情都由荆鸿包办,再也不用担心他哭闹不止。 荆鸿走出院门,看见红楠从太子的房里捧了件衣服出来,那衣服他看着眼熟,正是那天遇袭时自己身上所穿,上面还残留着斑斑血迹,将原本淡青色的面料染成了绛紫。他见红楠面色为难,上前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红楠叹了口气,抖开衣服给他看:“辅学大人,殿下先前一直留着这件外袍不让洗,方才嘱咐奴婢拿下去缝补熏蒸,说弄得干净些,可又说染了血的那块不让剪……殿下这心思,奴婢实在是不懂。” 荆鸿看着脏兮兮的衣服,也是不甚明白:“不过是件寻常外袍,又是破洞又是血污的,哪里弄得干净,扔了就是了。” 红楠忙道:“哎呀奴婢可不敢,大人你是不知道,殿下对这衣服宝贝得紧,大人你昏迷不醒的那几天,殿下担心得不行,整日攥着它不撒手。” “……”荆鸿怔了怔,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红楠逮着机会旁敲侧击:“哎,最近太子殿下凶得很,下人们都是动辄得咎,排着队地挨罚,好在大人您痊愈了,得空帮我们说说话,殿下最听您的劝。” 荆鸿无奈,他亦是自身难保,哪里还劝得动如今的太子殿下,笑了笑道:“还是别指望我了吧,大家做好分内的事就行,殿下脾气躁了点,但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红楠多会察言观色的一个人,见苗头不对,小心翼翼地问:“大人和殿下吵架了?” 荆鸿避过不答:“殿下长大了,很多事都有自己的主张,不是旁人能左右的了。” 红楠想了想,点点头:“太子殿下最近变化是挺大的,有时候都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但是奴婢觉得,无论殿下变成什么样,大人您的话他都会放在心上的。” “……是吗?” “嗯,殿下不傻,他知道谁的话该听、谁对自己最好呢。” 荆鸿进屋时,夏渊正给自己穿戴,见他来了便道:“过来帮我穿。” 荆鸿走过去帮他整理衣饰,那腰坠上的穗子打了结,他给它仔细顺开,抬眼看到夏渊又把衣襟上的盘扣扣错了位,还犹未察觉地摸索着第二颗扣眼,不禁摇头笑了:“怎么穿衣服还是没什么长进。” 这话顺嘴就说了出来,他也没有多想,伸手替他解了扣子重新扣。 夏渊却是心中一动,低头看着他道:“是啊,学了十年了也没学好。” 荆鸿的动作猛地顿住,撑在扣眼里的指尖轻轻颤着,试了几次才扣妥当。 ——好好的衣服,怎么穿成这样? ——谢谢……下次我就会自己穿好了。 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一个稚嫩灵气的孩子,那是他们真正初见时的情景,此刻不经意地触及,清晰得恍如昨日。 荆鸿往后退了一步,抿唇不语。他牢牢记着,这些事,夏渊能说,他却不能再提。 夏渊望着他瞬间褪了血色的脸,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快意的痛。 这根刺扎在荆鸿的身上,他自己也会跟着疼。但他疼得很清醒很痛快,他浑噩了十年,痴傻了十年,终于等来了这个人,等来了他最彻底的臣服。 是他要荆鸿忘记以前的身份的,可是他又忍不住亲手去揭开这笔账。说到底,他放不下荆鸿给他的恩,也忘不了他对谢青折的怨。 两人之间诡异地沉默着,直到荆鸿叹了口气,刻意换了话题:“刚在外面碰见红楠,她手里拿的好像是臣那件外袍。” “嗯,怎么了?” “那件袍子又脏又破了,要缝补洗净实在费事,何苦让红楠为难。” “她让你来问的?”夏渊哼了一声,“她倒是会做人。不过要是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那她也不用待在这儿了。” “殿下,”荆鸿深吸一口气,试探道,“听说朝阳宫近来人心惶惶,殿下若是心里有气,尽可以撒在臣的身上,刁难下人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我怎么就刁难他们了?做错了事难道不该罚吗?早上满院子枯枝落叶,红楠喊上几遍也不见人来扫;小偷小摸的事就没断过,我昨天还见着的玉坠,今天就没了;还有你屋里醒神的熏香,受了潮也没人去换,熏出来一股子霉味。以前是我傻,看不出这些人有多懒散多不负责,现在还不能管管他们了?” 荆鸿听他忿忿数落,知他动了怒,顺着他的话道:“原来殿下是想整肃规矩,这是好事,臣错怪殿下了。臣近来抱病养伤,很多事都不了解,望殿下恕罪。” 他温声安抚,夏渊的火气跐溜就下去了,但一时又放不下架子,负手咳了两声:“反正就是他们太不像话了,个个都该罚!” 荆鸿颔首:“嗯,做错了事自然是需要管教的,想来殿下也不会失了分寸。只是臣有一点担心……” “担心什么?” “臣担心的是,殿下如此整顿,动静不小,此番举动与殿下以往的做派截然不同,恐怕容易引人猜忌。” “他们猜忌了又怎样?我就坐在这朝阳宫的太子之位上,他们有胆便来抢。” 荆鸿一愣,这种话之前的夏渊绝对说不出来,他的眉宇间多了一丝傲然与自信,平添了许多神采,气势上也大有不同,难怪红楠会说太子像是换了个人。 荆鸿叹了口气,原本他还想让夏渊多养精蓄锐一段时日,现在看来,他这样的锋芒竟是藏不住的。可是……“还不到时候。”荆鸿劝道,“殿下,臣知道你不惧那些人,也知道你不愿再装疯卖傻,但眼下还不是确立威信的最佳时机。” “怎么说?” “神威队初见雏形,殿下羽翼未丰,皇上虽然疼爱殿下,但君心难测,二皇子刚刚封王,三皇子的立场悬而未决,沈家又隐隐有被打压之势,臣以为,此时殿下最该做的不是反扑,而是蛰伏。” 夏渊虽然心有不服,但无法否认荆鸿说得在理,他亲眼见过林贵妃一家的没落,不想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在自己娘亲的家人身上,不管怎么说,他们是他的支柱。 “好吧,你说得没错,我收敛点就是了。” “殿下英明。”荆鸿很是欣慰。 “不过那件袍子你就别管了,”夏渊道,“让红楠忙活去,我高兴留着。” “……”这份任性倒是半点没变啊,荆鸿无奈,“罢了,殿下高兴就好。” 两人用了早膳,便去了神威队的训练场。今日他们是来处理满月宴上的后续事宜的,时隔多日,有些事不能再拖了。 “你说会是谁呢?”夏渊随意问着。 “臣不知道。”荆鸿回答。 夏渊斜了他一眼:“你什么都知道,你只是不肯说而已。荆鸿,我发现你有时候真挺狡猾的,不愧是蒙秦……”他留意到荆鸿微僵的神色,哽了一下,“不愧是我的贤内助。” 荆鸿哭笑不得:“殿下,贤内助不是这么用的。” 夏渊撇了撇嘴:“随便吧,我且看你要怎么揪他出来。” 到了训练场,荆鸿让顾天正暂停训练,叫了四名队员出来:“董安常、萧廉、胡非、卓然,你们几个过来一下。” 夏渊好整以暇地坐在上位,四人向他行了礼,他冷声道:“那天本王和荆辅学遇刺的时候,你们几个是最先赶到的,而且是当时朝阳宫的当值护卫,没错吧。” “是的,殿下。” “所以我们觉得,奸细就在你们之中。” 四人愕然:“奸细?” 夏渊道:“皇宫内院,若没有人接应掩护,岂是说闯就能闯进来的。这段时间荆辅学一直在养伤,此事就暂时搁置了,今天就是来做个了结的。” 董安常道:“殿下,属下绝无叛主之心!” “你们个个都这么说,个个都不能信。”夏渊摆摆手,“都听荆辅学的吧,他自有办法分辨出来,不会冤枉你们的。” 荆鸿说要在内室单独询问,夏渊便让顾天正陪着他审,自己在外面喝茶,对着另外三个待审的人大眼瞪小眼,一副等着看好戏的大爷样。 最先进去的是董安常,他原以为荆鸿会对他的身世来历刨根问底,或者调查他最近一段时间的训练和巡逻记录,谁知荆鸿什么也没问,只在他面前摆了一套笔墨纸砚。 他不禁疑惑:“大人,这是何意?” 荆鸿道:“写,你觉得谁最有可能是奸细,把他的名字写在纸上给我。” 董安常怔了怔,这是怎么个审法,让他们互相指认吗?他琢磨不透荆鸿的意图,但还是想了想,老老实实地写了一个名字上去。 荆鸿收了他的纸,看了一眼,问道:“为什么觉得是他?” 董安常回答:“因为大人你和殿下遇刺之前,我刚跟他交了班,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迟了半盏茶的功夫,我当时想去茅房来着,急得不行,所以记得很清楚。” 荆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出去吧,叫卓然进来。” 卓然进了内室,也是走了同样一套流程,荆鸿收了他的纸问:“为什么觉得是他?” 卓然说:“我记得我们几个赶到的时候,是他先动手杀了刺客,按理说应该留个活口才对……” “你怀疑他杀人灭口?” “大人,其实我也不能肯定。”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叫胡非进来。” 看过胡非写的名字后,荆鸿照例问他:“为什么觉得是那个人?” 胡非挠了挠头:“大人,说实话,我不知道是谁,我随便写的,不能做数的。” “那你为什么写他呢?” “就……感觉他平时跟我们不太合群……” “嗯,我明白了,你去叫萧廉进来吧。” 萧廉进来之后,却没有拿起笔。 荆鸿问他:“你为什么不写?” 萧廉道:“我写不写都没有意义了不是吗?” 荆鸿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们写的都是我吧。” 荆鸿叹了口气,把三张纸展开在他的面前,不同的字迹写着同样的名字——萧廉。 萧廉笑了笑:“呵,真是‘明察秋毫’呢,辅学大人。” 一直不声不响伫立在旁的顾天正忽然道:“大人,不会是萧廉的,请大人明察!” 荆鸿皱了皱眉:“顾侍卫,你越权了。” “辅学大人,我……” “顾侍卫,别说了,把他带下去吧,暂时收押,待德落寺提审。” 萧廉被关押了,顾天正亲手送他进了牢房。 他问他:“你为什么从来不肯为自己辩解?” 萧廉反问道:“你为什么从来都觉得我是被冤枉的?” 牢房的门吱呀一声关上,隔断了两人的回答。 第41章 千华寺(上) … 夏渊从真央殿回来,双眼有些红肿,红楠抱着打理好的袍子来交差,一见这架势,骇得又缩了回去。夏渊叫住她问:“荆鸿呢?” 红楠转过身,不敢抬头:“回殿下,辅学大人在书房。” 夏渊嗯了一声:“袍子放我屋里。”说罢径自走向书房。 到了书房门口,碰上了刚从里面出来的顾天正,顾天正惶惶行礼,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夏渊打量了他一眼,抬手让他退下了。 荆鸿听见有人推门,以为是顾天正去而复返,道:“顾侍卫,我知你为他不平,但此事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纵是殿下亲自出面,我也还是这般说法。” 夏渊踱步进来,戏谑道:“什么事情这么难办,连我的面子都不给?” 荆鸿一愣,慌忙起身相迎,看见夏渊红肿的双眼,讶然道:“殿下这是?” 夏渊没急着解释,大喇喇地占了荆鸿坐过的椅子,喝着他喝过的茶:“顾天正还在给萧廉求情么,他看上去不像这么好管闲事的人啊。” 荆鸿叹了口气:“顾侍卫也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他让你为难了?” “倒也谈不上为难……” 夏渊打断他的话:“荆鸿,这件事我就是想让你放手去做,倘若有人给你造成了阻碍,让你为难,无论是谁,我都会把他处理掉。” 荆鸿忙道:“殿下,臣担保顾侍卫不会对此事造成影响,只是有些细节还有待考证。” 夏渊看着他:“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荆鸿与那双兔子眼对视,顿觉一阵心疼,去水盆边沾湿了手巾来递给他:“殿下,敷一下眼睛吧。” 夏渊道:“你来给我敷。” “……”荆鸿犹豫着没动。 “哭就哭了,有什么遮遮掩掩的,要么你给我敷,要么就别管我,反正我没觉得难为情。”夏渊说得理直气壮。 荆鸿无奈,走到他身后,先是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然后把手巾敷在他眼睛上。夏渊享受地半仰着头:“你不问我为什么哭?” 荆鸿顺着他的话问:“殿下在真央殿出了什么事?” 夏渊一手捉着荆鸿的手腕摩挲:“三天后是娘亲的忌日,我跟父皇说,我想去千华寺为娘亲斋戒守孝。” 荆鸿撤不了手,只得轻轻给他按揉:“嗯。” “父皇不允,说先前行刺的刺客还没抓到,也没查出是什么人派来的,太危险了,不让我去,甚至也不许我去沈家见舅舅,要我只在宫里祭奠娘亲。” 夏渊说得平和,但荆鸿想象得到他当时有多么心凉,生母忌日,寻常人家尚且能到墓前供上三炷香,他堂堂太子,却给束缚在这座冷漠的皇宫里,什么也做不了。 “我要像以前那般痴痴傻傻的,恐怕也不会觉得怎么样,但现在不同了,我知道娘亲为我铺了多少路,我知道她为我牺牲了多少,她一代才女,却生了我这么个笨儿子。”夏渊说,“我可以在所有人面前继续装傻充愣,但我必须要告诉娘亲,她的孩子长大了,能保护自己了,绝对不会辜负她的一番苦心。” “嗯。”荆鸿感觉到手巾上渐渐传来热度,翻了一面给他敷,他看见夏渊被凉水沾湿的睫毛,还有微微翘着的嘴角。 夏渊说:“我在父皇的面前撒泼,把他的龙袍下摆都扯坏了,非要去千华寺,把他烦得不行,差点拿脚踹我,还是二弟给拦住了,在场的几位大臣也都看着我直摇头,我估计他们对我这个不懂事的太子彻底失望了吧。” “殿下……” “你先别急着安慰我,最后你猜怎么着?父皇他架不住我软磨硬泡,到底还是同意了,只不过要我带上二十名羽林卫陪同。”夏渊咧着嘴笑,“荆鸿,你说我这一哭,是不是一举多得?” “是,殿下走了一招好棋。” 荆鸿不得不叹服,他原本还担心在宫中放不开手脚,这下经夏渊一闹,不仅得到了离开皇宫的特许,还给其他皇子的党羽留下了“还是那般不成器”的印象,最重要的是,皇帝放下了对他的戒心,对沈家也不会再盯得那么紧。 夏渊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他的心思太细密,小试牛刀便瞒过了这许多人,皇帝说他四岁时便能洞察局势,深谋远虑,看来不是虚言。 “荆鸿。”夏渊拿开眼睛上的手巾,半仰着头看他,“就要故地重游了,想来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吧。” 荆鸿没有说话。 夏渊反手勾住他的脖颈,将他按到自己面前,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那时的事情我几乎都记起来了,惟有一件事,我至今无法记起,你知道是什么吗?” 荆鸿闭上眼,掩住了里面的凄惶,摇了摇头。 夏渊把他拉得更近一些,含住他的唇,声音里带着一点兴奋一点蛊惑:“我们一起去,会想起来的。” 千华寺的晚钟敲响时,太子一行人到了寺门。 方丈已不是十年前的方丈,但不知是不是巧合,给他们安排的院落还是十年前的那一座,夏渊站在院中,看着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景致,良久没有挪步。 他记得自己淘气,引开了侍卫躲在这块大石头后面,记得娘亲打他手心,用的毛竹片就是从这边的竹子上削下来的,记得他跑到了隔壁院落,看到了一个谪仙一般的人…… 荆鸿自打进了千华寺,脸色就一直很不好。他刻意躲着夏渊,奈何哪里躲得过,安顿好了一切,夏渊便来找他,拉着他到那棵杏花树下。 当年的杏花树已然长大不少,华盖撑开,几乎遮蔽了小半个院子,但在夏渊的眼中却是变小了,那时候他甚至够不到那根最低的枝桠,现在只要伸手,就没有他够不到的地方。 还有一点不同,如今这棵杏花树上挂了许多红线拴着的白玉手板,大概不知从何时起,这成了一种祈福的风气。 夏渊记得那时候这棵树上只有孤零零的一块白玉手板,而那个人站在那里静静地看,告诉他,那是一位奇女子挂上去的,那名女子失去了最心爱的人,可她看开了,勘破了,在那块白玉手板上留下了一句话。 夏渊随手翻看着那些刻着人们愿望的白玉手板,对静默的荆鸿说:“我还是没有想起来,你偷了我那块白玉板之后,是带走了?还是把它挂回这里了?” 当年的每一件事,回想起来都是在一刀刀割着荆鸿的良心,他颤声回答:“我没有带走它,它也不在这里。” 夏渊道:“我说了,落到我手里的,都是我的,我要你把它还给我。” 荆鸿闭了闭眼:“好,我去找。” “我跟你一起去。”夏渊说,“别想着躲我了,你还能躲到哪儿去。” 那个废弃的小佛堂还在那里,新的方丈似乎对其做过简单的修缮,但里面的陈设都没有变更,还是那般陈旧破败,佛还是那座佛,香案还是那台香案,佛龛还是那只佛龛。 夏渊一来到这里,就感觉一阵剧痛,那是那段记忆中他记得最深刻的东西,让他七孔流血的毒虫,让他痛彻心扉的背叛,都源自这里。 他看到荆鸿也同样走得艰难,他的步履甚至是有些蹒跚的,一直走到香案前,将佛龛挪开,就看到了他们在找的东西。 荆鸿不禁喃喃:“竟真的……还在这里。” 红绳已经朽了,只剩下一块白玉。 夏渊拿起白玉板,用袖子拂开上面厚厚的灰尘。他说:“当初我不识字,你一直也不肯告诉我这上面刻了什么,说我以后就会认得了……” 现在他终于知道这块白玉板上写了什么—— 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 这本是一句情诗,想来刻下这句话的女子已经坦然接受了与挚爱的死别,不知她所说的佳期是何时,但她确实是放下了。 夏渊念着念着,忽然笑了起来:“十载别离,今作佳期……难怪你那时候不告诉我是什么,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一定会再相见?” 荆鸿摇头,他哪里会想到,当时的无意逗弄,竟会成了如今的预言。 “我早知道会这样的,你害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夏渊把玩着白玉手板,“因为你看不开,勘不破,你这辈子,都放不下我。” 第42章 千华寺(下) … 白玉手板被夏渊收了起来,他填补了记忆中最后的空白,这一夜却依旧没有睡好。 来到这里之后,他并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得到解脱,看到荆鸿为当年的事情备受折磨,他也丝毫没有感到舒坦。 他总觉得不对劲,总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可他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 次日佛晓,夏渊早早起来,在方丈的指引下完成了斋戒仪式。 华晋皇族历代先人的牌位都供奉在千华寺的灵堂中,夏渊的母亲身为前任皇后,是皇帝的结发妻子,自是位列其中。 夏渊跪在灵堂中,待方丈诵经完毕后,他便让其离去休息,自己仍是定定地跪着,这一跪就跪了一整天,只喝了些小沙弥送来的净水。 他不离开,侍卫们也都不敢松懈,在院外严密守着,连只鸟儿都飞不进来。天色渐晚,阳光从供案上移到了夏渊身后,慢慢淡去,最后徒剩一室冷寂。 灵堂里落针可闻,案上的香烛一寸寸燃烧着,夏渊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静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先前的举动有多么幼稚和残忍。 他抬起头,仿佛跪在沈凝玉的膝下,絮絮诉说:“娘,那个人害了我们,他利用我们的信任,害得我心智尽失、痴痴傻傻,害得您十年来为我担惊受怕、呕心沥血,他真的是这世上最可恨的人了,对吗?” “可是他又回来找我了,在您离开我之后,他代替您陪在了我的身边,这一年多来,他一直照拂着我,教我念书,教我习武,教我在宫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一步也没有离开。” “他现在也陪着我,就跪在门外,我只要静下来,就能听到他的呼吸和心跳。他在跪您,跪我,跪他犯下的过错。” “娘,您说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拿他……怎么办呢?” “您常跟我说,人要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不能贪心,也不能强求。我想了很久,我知道自己要什么了,我不想要他的歉疚和赎罪,我要的是他全心全意地对我好,只对我一个人好。”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贪心和强求,但如果他能做到的话,”夏渊深深叩拜,“如果他真能做到的话,我们就……原谅他吧。” 话音落下,他听到门外传来极其细微的声音,像是念珠滚动碰撞,又像是不堪重负的额头,轻轻磕在了他的心上。 …… 夏渊走出灵堂的时候,朝阳刚刚刺透暮沉沉的云层,门外一个人也没有,然而铺得齐整的青石板上,只有一处没有露水。 在他身后,燃了一夜的香烛渐渐熄灭,合上了那双慈爱的眼。 他回到那座院落,还没进屋就闻到了梗米粥的香气,推开房门,那人正忙着给他摆上碗筷,听到他进来也没有回头:“这几天都要吃素了,红楠怕殿下觉得寡淡,去弄点下饭的小菜来,这米煮的粥稠得很,光闻着味儿就知道是今年的新米,殿下……” “荆鸿。”夏渊唤他。 荆鸿的动作顿了顿,转过身来,没有躲闪他的目光,仅仅是平淡地说了句:“殿下饿了一天了吧,先过来吃点吧。” 夏渊望着他恢复了温暖笑意的眼睛,也回了一个笑容:“好。” 他接过荆鸿递过来的饭碗,吸溜了一大口,把他想要的那些,都吞进了肚子里。 他们要在这里待七天,因为皇帝执意让夏渊带羽林卫,所以这次他自己的神威队来的人并不多,只带了顾天正、董安常、胡非和卓然四人,这四人也是神威队中武技最为出色的。 顾天正对此提出过异议,他还没有放弃为萧廉脱罪,所以对另外三人不是非常信任,但夏渊并没有采纳他换人的建议,在奸细这件事情上,夏渊似乎一直不是很上心。 这日是夏渊斋戒的第五天,夏渊没再守到那么晚,从灵堂回来后就早早睡下了。红楠来送晚饭,看他房里熄了灯,便没再进去打扰,回头的路上碰到荆鸿,荆鸿皱了皱眉问她:“怎么,殿下不吃?” 红楠回答:“殿下已经歇下了,奴婢不敢吵他。” 荆鸿看了看那间熄了灯的屋子,叹了口气:“把这食盒给我吧,一会儿他肯定得饿醒,我再给他送去。” “那是最好了。”红楠把食盒递给荆鸿,“这几天殿下心情不大好,吃不下睡不香的样子,大人您可要哄着他多吃点儿。” “我知道了。” 然而荆鸿应是应下了,红楠本想等他去送的时候帮他把饭菜热一下,结果直到深夜荆鸿也没有从屋里出来,而太子那边也没什么动静,红楠实在熬不住了,便也睡下了。 整个院落都处在安静祥和之中,只在守卫交班时才会发出一点儿声响。 胡非打着哈欠跟董安常击了下掌,抱怨道:“哎,少了一个人,咱们就必须少睡一个时辰,我现在特别想萧廉……” 董安常斥道:“别乱说,好好守你自己的岗。” 胡非挠了挠头:“这么紧张干嘛,不有羽林卫在外头守着呢吗,轮得着咱们什么事啊,再说了,这几天都安生得很,再两天咱太子爷就回宫了,那刺客要下手早下手了。” 董安常懒得跟他瞎扯,他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了,今天守了两个时辰,也是困得不行,这会儿就想眯上一会儿,岂料他转身还没走两步,就听胡非喊了句:“什么人!” 他喊得极轻,不像是在警示,就只有董安常一个人听见了。董安常想都没想,当即朝着胡非出声的方向掠去,到了近前,却是什么也没看到。他疑惑万分,以为碰上了高手,全身绷紧,冷汗都下来了。 这时候他突然听到胡非哼哧哼哧的声音,再一回头,就见那货正弯着腰憋笑呢,显然刚刚是在咋呼他。 董安常怒了:“有病啊你!” 胡非好不容易把笑憋回去:“我这不是看你守夜都收蔫吧了嘛,给你提提神儿。” 董安常拿剑鞘指着他鼻子骂:“这种事能开玩笑么!” 他话没说完,就听胡非对着他身后又来了句:“什么人!” 董安常头都没回:“我他妈再信你我就是头驴!” 胡非往他那边走了两步:“不是,我好像……” 董安常没再搭理他,径自走了,就剩下胡非一个人傻愣愣站那儿。胡非往那个方向伸了伸脖子,他离得远,刚又在和董安常耍贫,看得很不清楚。 他挠头嘟囔:“好像真有个什么东西过去了,难不成是我看错了?” 自那次行刺失败,戚杰就没有再与眼线接过头,他不知道眼线有没有暴露,也不知道太子和那个文官的情况如何,所以一直苦于没有接触他们的时机。 他在皇城中等了半个月,总算等到一点消息,说太子要出行去千华寺,由于动用了羽林卫,一些官员忍不住要嚼舌根,戚杰确认了那名叫荆鸿的文官也要同行之后,就提前潜藏在了千华寺中。 这次只有他一个人,戚杰不敢冒进。宇文势要他带回那个文官,在观察了五天之后,他发现这并不比行刺太子简单多少,因为那两人住在一个院子里,都被铁桶般地保护着。 今夜是他走运,逮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混进内院后,戚杰暗自庆幸——这里终究人手不足,无法像宫里那样严防死守,太子的住处前后都有两名羽林卫,而那个文官的屋子周围就薄弱许多。 他将轻功施展到极致,脚不沾地,如一阵风般掠进了那间屋子的后窗。 黑暗中,他听到绵长轻缓的呼吸声来自书案那边,床上没有人,想来那个文官是在看书的时候睡着了。 经过上次在宫中的接触,他可以确定这人没有内力,也不会武功,只是那一瞬间的护盾有些邪性,而此时那人睡着,对他而言应该没有威胁。 戚杰悄声靠近,迅捷地点住了这人的穴道,随即将他背在背上固定住,翻身出去。 背上多了一个人,戚杰的行动更加小心,但他还是在出小院的时候惊动了羽林卫,千华寺中瞬间热闹起来,戚杰不与拦阻他的人缠斗,只退不攻,纵然自己频频被刀剑刺中,脚下速度却丝毫不减。 胡非发现荆鸿被劫,当即追了上去,不断告诫羽林卫,不能伤了那刺客背上的人。 羽林卫出手有顾忌,戚杰且逃且战,拼了命地跑,两方之间很快拉开了距离。 半柱香之后,身后的追兵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戚杰此时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儿,只觉得双臂都使不上力,仔细一看,上面布满了血口,有的甚至深可见骨。 他放下背上那人,咬牙给自己做了简单的包扎,等他辨认好方向,准备再次开逃的时候,蓦地愣住了。 新月的光芒虽然惨淡,但还是照出了那人大致的轮廓。那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辛辛苦苦埋到华晋太子身边的眼线…… 戚杰闭了闭眼,他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夏渊带着顾天正和十名羽林卫来到戚杰面前时,戚杰刚刚给自己背来的人解开穴道。 那人身上迷药的药劲尚未过去,醒来时手脚无力,迷迷瞪瞪。戚杰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这人不是他的助力,而是累赘。 夏渊望着戚杰,冷冷道:“取不了本王的命,就来绑架本王的亲信,该说你家主子执着呢,还是没出息。” 戚杰深吸一口气,不与他多说一句,仔细寻找着包围圈的漏洞。他是宇文势一手训练出来的死士,不到真正走投无路的那一刻,绝不会放弃任何可乘之机。 夏渊也不急着擒他,就这么沉默着看他。 所有人都绷紧了弦,一触即发。 夜空中云朵漂移,遮住了本就羞涩的那一弯细月牙儿,天光变暗的一瞬,戚杰突然暴起,没有选择相对薄弱的南面突破,而是直直冲向夏渊。 夏渊的反应不可谓不快,戚杰的双钩冲着他的面门而来,他一记后仰,堪堪避过,同时抓向他领口,试图将他拉下,但戚杰果断用双钩斩断衣襟,让夏渊抓了个空。 趁着旁边顾天正分神之际,戚杰运起十成轻功,拔地而起,刹那间,数十个暗镖飞出,就在众人击落暗镖之时,戚杰已纵身跃下山坡。 夏渊哼道:“倒是挺有能耐的。” 众人还要去追,被夏渊制止了,他立刻来到那名奸细的身边,亲手卸下了他的下巴,然后命人将其五花大绑。 他对着顾天正笑了笑:“这才是对待奸细的正确方法,萧廉那样的,叫做让他去牢房里休个假。” 顾天正尴尬回应:“是,属下明白了。” 夏渊瞥了他一眼:“你这人就是太死心眼了,以后别有事没事给荆鸿添堵,他事情多,没空跟你讲半天道理。” 顾天正感受到夏渊隐隐的怒意,连忙道:“是,属下知错。” 回到寺里,夏渊进屋就闻到一阵饭菜香,不禁食指大动:“荆鸿,你可真是沉得住气,满院子都在抓刺客的时候,你居然有功夫给我去热饭。” 荆鸿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反而是最没有意思的了,一点悬念都没有。” 夏渊吃了几口菜,盯着他道:“有时候我真觉得你神了,你怎么知道他今天会来,你怎么知道他的目标是你,你又怎么知道他一定能顺利逃脱?对你来说,这些都是没有悬念的?你是不是用了你们临祁人的那什么镜语掐算的?” 荆鸿给他夹了块酥豆腐说:“凡事只要布局足够严谨,便是没有悬念的。” 夏渊咬了口酥豆腐,外酥里嫩,好吃得不行,就是有点烫口,他吸了两口凉气才说:“是啊,你从醒来的那一刻起就在布这个局了,能不严谨么,我现在终于明白,你当年的名号为什么那么响亮了。” 荆鸿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回避,他见夏渊喜欢吃酥豆腐,又给他夹了一块,只是这回他把酥豆腐中间夹断了,吹了吹才递给他。 夏渊心满意足地吃了下去,忽然得意道:“没有悬念的结果的确挺无趣的,所以我给你增加了一点悬念。” “什么?” “我跟那个刺客交手的时候,往他衣襟里塞了样东西,你猜猜是什么?” 荆鸿思忖片刻,摇了摇头:“臣不知。” 夏渊一字一顿地告诉他:“你、的、血、衣。” 荆鸿愕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夏渊让红楠精心打理的那件袍子,是送去给宇文势的。 夏渊看着他的反应,目光幽深,他贴到荆鸿耳边说:“人家千里迢迢地来了,总不能让人空手而回吧?而且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究竟对他有多重要,才会让他单但凭揣测,就不管不顾地来掳人。” 宇文势还是没有杀戚杰,因为在他拧他脖子的时候,从他怀里掉下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团布料,料子十分寻常,花纹颜色也都很普通,可以说非常不起眼,但宇文势不知怎么就被它吸引了,他捡起它,解开上面的绳结,轻轻抖落两下,就看到了它的真容。 一件染了血的外袍。 看得出来,这件外袍的主人在腰腹处受了重伤,因为衣服被熏蒸过,这块陈旧的血迹已然成了黑色,散发着古怪的腥气。 宇文势的目光停留在黑色的血迹上,所有情绪如风暴一般涌了上来。 惊喜,疑惑,挣扎,悲恸。 他捧着这件衣袍,来到容青殿那间小屋中,从“谢青折”身旁的木盒子里取出了一只乌足金锥。金锥通体黑色,表面光滑如镜,映出了他由于激动而血红的双眼。 宇文势将那块黑色血污浸泡在清水中,半晌后,用金锥沾了沾那碗水。 原本乌黑的尖端瞬间变为了银色。 这是他亲手捅进谢青折心口的金锥,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根金锥如何烧熔了那人的心脏,而当时通体变为银色的金锥,又浸透了多少那人的愤怒与仇恨。 宇文势紧紧盯着这件衣袍,那眼神几乎要将其烧为灰烬。 他这时才注意到,在这件衣袍的内侧,还有用新鲜的血写的几行字—— 十年痴惘,今朝梦醒。承君盛情,定不相负。 夏渊敬上 第43章 结案了 … 桑沙被叫了回来,他提心吊胆地跪在宇文势面前,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惹得君上的脸色这么难看。 好在宇文势态度还算平和:“瓯脱的情况如何?” 桑沙谨慎回答:“不出君上所料,武斗大会的声势造大了之后,其他四国都派了人暗中试探,但并没有任何军队入驻。” 宇文势嗯了一声:“你做得不错。” 被夸了这一句,桑沙未露半分欣喜,反倒有些忐忑:“君上是否有别的吩咐。” 宇文势漫不经心地说:“这一盘大菜火候差不多了,是时候宴请宾客了。你这次回去,给各国的王族送去拜帖,邀请他们前往瓯脱观赏天下武斗大会。” “这……王族会有回应吗?”桑沙心里没有底,他如今不过是个擂台的幕后老板,哪有脸面请得动那些王公贵族。 “你尽管送去便是,其它的无需顾虑。”宇文势勾唇轻笑,“到时候我蒙秦率先应邀,他们就算明面上不屑一顾,也绝不会坐视旁人先去闻着肉香。” “是,属下明白了。” “还有一事……” 宇文势语气微顿,桑沙直觉接下来才是君上急召自己回来的正事,不由得挺直了背脊。 一个满是血污的麻袋被宇文势踢到他的面前:“你把他带走。” 桑沙进屋前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也看到了这个倒在角落里的麻袋,他猜到里面是个人,只是没想到,这个人居然还活着。 他打开麻袋,愣了愣:“戚杰?” 麻袋中的戚杰浑身是伤,有刀伤也有鞭痕,许多伤口都已溃烂化脓,右臂被整个削去,但确实还留着一口气。看到自己曾经的同僚受此折磨,桑沙于心不忍,但并未多嘴,只是静静等着君上的授意。 宇文势道:“他屡次办事不力,我削他一臂,不算过分吧。” 桑沙躬身敛目:“是。”屡次办事不利还能保全一命,照君上的脾气来说,真可算是仁慈的了。 “桑沙,我要你去调查一个人。”宇文势瞟了半死不活的戚杰一眼,“他认得那个人,可以协助你。” 桑沙也瞟了戚杰一眼,估摸着他这副样子暂时协助不了自己,只好硬着头皮问宇文势:“不知君上要调查的是什么人,还请先告知属下,属下好早作准备。” “华晋太子的辅学,荆鸿。” “太子辅学?那人有什么问题吗?” 宇文势神色凝重,从怀中取了乌足金锥出来,问他是否记得。 桑沙自是记得,他亦是目睹了那场纷争的人之一。 “临祁谢氏一脉除了精通镜语,还用自己的血饲养蛊虫,这柄乌足金锥便是专为谢氏一脉准备的,其上的火毒可将他们体内的蛊苗烧尽,同时自身也会被蛊毒染成银色。”这本是宇文势一直避讳的事,当初命人淬炼这柄金锥时,他从没想过会用到那人身上。 桑沙不知详情,垂首仔细听着。 “戚杰带回来一件衣袍,我问过他,他说那件衣袍是那名太子辅学所穿。袍子上的一块血迹味道古怪,我拿金锥试了,金锥成了银色。” 桑沙讶然:“君上的意思是,那是谢……那人的亲人?” 宇文势道:“这就是我要你去查的,我要知道那个荆鸿究竟是什么人。” “属下领命。” “戚杰已经失败了两次,你做得隐蔽一点,不要再惊动他和那个太子。” “是。” 最初的震惊过后,宇文势渐渐冷静下来。他一方面刻意找寻着那人与谢青折的相似之处,一方面又不相信那真的会是谢青折。 华晋太子送来这件衣袍,是最直白的挑衅,可那人怎么会辅佐夏渊?还替他解了痴瘴? 这世上不该有这么相像的人,若真的有…… 若真的有,他便不能心急,强虏不得,须得一步步断了那人所有的退路,把他围困在自己身边,再慢慢验证那些困惑。 就像当年一样。 德落寺的刑房中,卓然已被上百种刑罚折磨得脱了形,他看着牢头领进来的荆鸿,冷笑道:“你拿萧廉做幌子,就是要让我放松警惕?” 荆鸿屏退旁人,在他三步开外坐下:“是。” 卓然又问:“你早知道是我?什么时候知道的?” “满月宴遇刺那天就有了些猜测,不过还是试探了你们几人之后才确定下来。” “萧廉比我更可疑。” “不会是萧廉,当晚他之所以与董安常交班迟了,是因为顾天正被皇长孙殿下尿了一身,他去给他拿替换的衣物,这一点顾天正可以作证。” “但他还杀人灭口了。” “原本我也觉得疑惑,按理说萧廉不是这么莽撞的人,直到你指证他,我才想通这其中的关窍。”荆鸿道,“那晚你守卫的地方距离遇刺地点最远,却是除了萧廉以外最快赶到的,我问过胡非,他说萧廉之所以毫不犹豫地杀了那名刺客,是因为那人试图用暗器射杀太子殿下,而出声警示的人,就是你。” “我出声警示,正说明我对殿下忠心耿耿不是吗?” “不,你喊出‘小心毒镖’这句话,就是要诱导萧廉‘杀人灭口’,那名刺客身上确实有暗器,但那是后来从他怀中搜出来的,他死前根本没有碰到暗器的机括,既然如此,你又如何知道那是‘毒镖’的呢?” 卓然沉默半晌,呵呵笑了起来:“荆辅学果然心思缜密,你这般作为,倒是让我想起我们蒙秦的一位智将了。” 荆鸿问:“阁下指的是谢青折吗?” 卓然道:“正是,上卿大人智计无双,但凡见识过他用兵策略的人,无不惊叹于他的诡谲精妙,深谋远虑。” “能博得如此美名,在下不胜荣幸。” 卓然没反应过来:“什么?” 荆鸿坦言:“在下便是谢青折。” 卓然自然不信:“荆辅学这玩笑开得真有意思,上卿大人都已经病逝一年有余,还由得你来冒充吗?” 荆鸿笑了笑:“看阁下容貌,好像是是染旗家的人?” 卓然愣了愣:“……是又如何?” 荆鸿道:“那应该也算是蒙秦重臣之后了,这些事想必你也多少有点了解。 “骆原之战蒙秦号称十万大军,实际上只有三万不到,看似是在瓯脱四周布兵死守,其实到处都是设的空城计。 “四年前蒙秦粮食欠收,只有八千四百二十三石,宇文执意不肯低头向华晋要粮,硬是花费三万两黄金从卫燕运来了五千一百零六石粮食。 “前年蒙秦月祀,鹿力尔将军的小妾跟正妻在宴席上大打出手,结果腹中胎儿早产,好在母子平安,孩子被宇文赐名平怒……” 他一一细数,听得卓然目瞪口呆。 除了谢青折,谁能对骆原之战的真实情况这么清楚?谁能脱口报出蒙秦四年前的粮食收成?谁能记得蒙秦内宫中的那么一出闹剧,还记得那个小孩儿的名字? 荆鸿继续说:“我还知道,宇文精心筹备天下武斗大会,就是要再度挑起五国对瓯脱的贪念,算着时间,他该向各国的王族递送拜帖了。” 卓然脸色惨白,这些事连他都不知道:“你……你怎么知道?” 荆鸿道:“因为这就是我给他出的主意。” …… 半晌,卓然回过神来,怒不可遏:“是你!你背叛了君上!” 荆鸿没有说话。 卓然骂:“朝中很多人说你坐拥大权,意图谋反,我从来都不信,现在我信了,你的死不是因为什么心力交瘁,你是罪有应得!” 荆鸿苦笑:“是啊,我罪有应得。” 卓然啐道:“呵,没想到你跑到华晋来了。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个三姓家奴,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君上倾心相待!我不管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你躲不掉的,君上总有一天会找到你,他一定不会放过你!” 荆鸿道:“你说得对,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纵然我为他打下万里河山,为他铸下不可饶恕的错误,他所回报我的,也不过是烧穿心口的一锥。” “你……” 卓然的话没有说完,突然被大量的血赌住了喉咙。 一把匕首割断了他的舌头。 夏渊将那块软肉在手上掂了掂,又塞回了卓然的嘴里,强迫他吞了下去。他看着卓然,眼中闪着盛怒的光:“把你那些混帐话都给我吃回去。” 卓然被自己的舌头噎住,喘不过气来,他的脸上紫黑一片,眼珠血红,惊愕地看着这个太子,发现自己似乎不认得他了。这人身上散发出的狠戾令他胆颤,那是从心底生出的畏惧,面对王者的卑微。 夏渊牢牢扼着他的脖子,直到他窒息而亡,才松开手说了句:“畏罪自杀、咬舌自尽这个死法,真是太便宜他了。” 而后他转向荆鸿,神色冷然:“你跟他……当真只是君臣?” 荆鸿拿过他手中的匕首,擦干净上面的血渍,收进袖中。 他淡淡道:“殿下,走吧,结案了。” 第44章 灵鸦儿 … 冬日暖阳普照,下朝后,夏泽不想闷在轿子里,遣走了轿夫和护卫,打算一路晃回安庆王府。路上看到个鸟贩子,十几种鸟儿在笼子里扑腾,其中一只小鹩哥声音特别洪亮,对着他就嚷嚷:“官爷万事如意!官爷万事如意!” 夏泽不由得停下来,逗了逗它:“小嘴倒是挺甜。” 小贩见他对这鸟感兴趣,立时上前搭话:“哎这位官爷好眼光,这鹩哥是训鸟师傅专门调教出来的,会说好些吉祥话呢。” “必须要训鸟师父调教么?主人不好教?” “好教好教,它机灵得很,学得快!” “还会说什么?” 小贩抓了把食给它,小鹩哥啄了两口,欢实地叫起来:“官爷平步青云,步步高升!平步青云,步步高升!” 夏泽噗嗤一乐,看来这小家伙教出来就是为了讨官家欢心的,那训鸟师傅也是个人精,知道哪些人最爱听什么话。 又端详了一阵,小鹩哥也歪着脑袋看他,模样着实可人疼。夏渊一时兴起,便掏钱买下了。刚把笼子拎起来,就听小鹩哥谄媚道:“哎这位官爷好眼光!”——竟是把小贩的那套说辞学会了。 夏泽笑了:“果然是学什么会什么,比皇兄那只狗腿子机灵多了,就叫你灵鸦儿吧。” 带回王府,夏泽又爱不释手地逗弄了灵鸦儿一会儿,听着它嚷嚷“平步青云步步高升”,点点他的嘴道:“这话就别说了,我身为安庆王,还要如何高升?” 小鹩哥还没听明白,外头有人通报:“王爷,典书令张谦求见。” 夏泽敛了神色,让人把灵鸦儿拎下去,道:“传他进来。” 自那次张谦帮他了解太子挑选神威队员的情况之后,夏泽与其时有来往,但并没有着力拉拢,只是有些事他不方便插手,就让张谦稍微打探一下,想来这次就是来作回复的。 张谦行了礼,夏泽示意他落座,开门见山:“怎么说?” 张谦道:“那名奸细名叫卓然,是神威队里的人,很是硬气,德落寺用了上百种方法刑讯他,到后来手脚都断了,身上没一块好骨头,最后愣是用了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损招,才让他招出几句话。” “招了什么?” “他交待了自己是蒙秦人,潜入的目的就是要杀太子。” “也许是栽赃?” “有可能,不过听了太子和辅学对两次袭击的描述后,跟蒙秦交过手的孟启生将军认为,那几个刺客的布阵和行动方式的确像是蒙秦死士的做派。” 夏泽挑了挑眉:“蒙秦么……” 张谦看不出他心中所想:“王爷对此事怎么看?” 夏泽食指轻叩桌面,没有接话。 张谦试探道:“现下看来,蒙秦王是想要除掉太子殿下的。” 夏泽瞥他一眼:“那又如何?” 张谦笑了笑:“不知王爷可听说过一个故事?” “说来听听。” “说的是有一片山头,里面住着两个猎人,一个住东面,一个住西面。山谷里有一块地方,水草丰美,猎物繁多,两个猎人一直争抢着在那块地方捕猎,谁也不让谁。一次偶然的机会,两人同时看中了一头鹿,那头鹿身形矫健,极难捕捉,他们暂时放下仇怨,合力把它围堵在了山谷中,最后一起逮到它,将其一分为二,于是两人都是满载而归。” “合力逐之,共享收获,听起来确实不错。” “王爷高见。” “不过……”夏泽勾了勾唇,“不过如果是我的话,必然会先把那个猎人杀了,永绝后患。既然我可以坐享整座山头,又何必与人分享?想来另一个猎人也会作此打算,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张谦哑口无言。 夏泽起身:“典书令大人,今日这番话,本王就当没有听过,天色不早了,府中事务繁忙,本王就不留你了。” 张谦冷汗涔涔,急忙告退。 夏泽走去书房,接着逗弄灵鸦儿。 他说:“张谦此人,断不可信。他的谏言看似在理,我却是半点也碰不得的。看来这人是不能用了,而且不得不防啊。” 灵鸦儿也不知听没听懂,自顾自忿忿起来:“糟糠之妻,弃若敝屣!” 夏泽乐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手指伸进笼子让灵鸦儿轻啄了两口,夏泽不由想起从前在宫里看到的一幕。 ——那人手上立着那只艳丽骚气的彩色鹦鹉,对着它一遍遍地教:“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 夏泽叹了口气:“皇兄占了我那么多东西,只有这一样让我觉得可惜。可惜这满朝文武,我只看中了他一人。” 灵鸦儿又不知给触了哪根脑筋,喜气洋洋地叫:“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夏泽一怔,哭笑不得:“什么话都让你说了,话唠么你。” 转眼又是一个年关到,因为皇帝身体不适,便没有大摆筵席,年夜饭只在后宫里与几个儿女吃吃闹闹。 院外就听一声清脆的“皇上长命百岁”,狗腿子扑棱着翅膀飞了过来,结果还没进屋,就听一声“皇上福寿安康”把它截了下来,灵鸦儿抢在了他的前头。 狗腿子不甘示弱:“皇上万事如意!” 灵鸦儿大声回击:“皇上心想事成!” “福如东海!” “子孙满堂!” …… 两只鸟儿争着抢着说吉祥话,说得像有多大仇似的,最后互相揪打起来,夏渊和夏泽赶紧命人把他们捉进笼子里关着。 屋里众人笑倒一片,就连精神不济的皇帝也忍不住露了笑:“你们两兄弟真是……养个鸟都不得安生,该说你们有孝心还是瞎胡闹。” 荆鸿坐在暗处,被灵鸦儿的大嗓门吸引,往那儿看了一眼,刚好跟夏泽的目光撞上,他谦恭行礼,夏泽脑子里蓦然钻出那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结果把自己逗笑了。 他这一笑把夏渊笑怒了:他就坐在这儿呢!这两人眉目传什么情! 夏渊面上不动声色,借着变换坐姿挪了挪身体,把夏泽望向荆鸿的视线挡了个严实。 …… 下头又是欢声笑语,又是暗流涌动,着实有趣得紧,然而皇帝却没了心思玩乐。 今年岁贡,多出了一封来自殴脱的拜帖。 这封拜帖是以殴脱武盟的名义向各国送来的,邀请各国皇族于三个月后前去殴脱观赏第三届天下武斗大会,并且可以派出几名高手上场角逐。 虽说华晋对于那个什么武盟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牵扯到其他四国,就又有了不同的意味——蒙秦王已承诺会亲自前往,若华晋当真不去,那等于是承认自己不敢应邀,势必会失去今后在殴脱的争取权,可若是去了,无疑是顺着蒙秦诱饵进了圈套。 各国都对殴脱志在必得,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撕破当年协议的理由,所以当那个所谓的“武盟盟主”在殴脱挑起民间纷争之时,所有人都采取了默许和观望的态度。第一届武斗大会就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打小闹,去年那一届就有了不少各国的大门大派前往参加,而今年这一届,俨然是要成为五国之间的导火索。 这该如何应对…… 皇帝看着三个年轻气盛的儿子,一时没了主意。 第45章 渡陈仓 … 在场众人各有各的心思,要说最能活跃气氛的,就数夏瑜这个皇长孙。 夏瑜颇得长辈喜爱,席间皇后一直抱着他舍不得撒手,皇帝也不时逗他玩,捏捏他的小手,拿筷子蘸了酒放到他嘴边,看夏渊撅起嘴来嘬,尝到辣味后白嫩的小脸皱起,皇帝霎时忘了那些烦恼,心怀大畅。 直到这顿年夜饭吃完,皇后才把夏瑜还给太子妃,聂咏姬接过孩子时动作有些僵硬,夏瑜哼哼唧唧地表示自己不舒服,聂咏姬赶紧抱着他离开,出了院门便把孩子丢给了奶娘:“你先带他回去,我去见见我爹。” 奶娘应了声是,哄着要哭不哭的皇长孙回了朝阳宫。 聂咏姬去了偏殿,聂司徒正在那里等她。她让外面的侍婢退下,说好不容易见一次面,要与她爹好好话话家常,可关好门窗之后,他们说的却全然不是什么家常。 聂咏姬问:“爹,那个张谦有再找过你吗?” 聂司徒战战兢兢道:“有是有过,不过女儿啊,咱们这么做会不会太铤而走险了?你看太子这位子现在坐得挺稳的,也没传闻中说得那么傻,咱们只要老老实实地候着,总有一天能在朝中谋得一席之地,犯不着……” 聂咏姬打断他:“爹你有所不知,且不说太子是真傻还是假傻,他现在凡事只听那个荆辅学一个人的话,若是以后他真当了皇帝,那个荆辅学必然权倾朝野,我们聂家哪里斗得过他!” 聂司徒犹疑:“不会吧,你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又有瑜儿作靠山,怎会不及一个无权无势的穷书生?” “哼,那人可不是什么穷书生,他邪门得很。”聂咏姬见父亲不信,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了,咬牙道,“爹,不瞒你说,我跟太子成亲之后,除了洞房那夜,他再也没与我同寝过,倒是见天儿地朝那个辅学那里跑。前阵子去千华寺祭拜凤仪皇后,太子也没带上我这个正牌媳妇儿,就带了他去。就连瑜儿……瑜儿也跟他亲,朝阳宫里谁不知道,瑜儿离了我不要紧,离了他那是能闹翻了天。” 聂司徒瞪大眼:“你是瑜儿的亲娘,孩子怎么会不跟你亲?” 聂咏姬啧了一声:“这事一时半会儿跟你解释不清楚,总之你听我的,把这封信交给张谦,事情我在信里都写明白了,你让他看着办吧。” 聂司徒接过信,手抖个不停:“女儿啊,你可要想好了,咱们踏出这一步,可就没有回头路了啊。” 聂咏姬安抚道:“爹你放心,这事成与不成,咱们家都不会吃亏。若是成了,我当上太后,爹你便是朝中第一人,纵是不成,我们也可以说是受人胁迫,只要瑜儿在我们手里,他们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聂司徒闻言心中稍定:“那好,爹这就去打点,女儿你在宫里万事小心。” 聂咏姬刻意弄花了妆容,做出哭过的样子:“女儿知道。” 夏渊和荆鸿一回到朝阳宫,就听到夏瑜震天响的哭声,荆鸿匆匆往后院赶去,夏渊一把拦住他:“干嘛,他哭就让他哭呗,别惯他这臭毛病。” 荆鸿看着他:“殿下,那是你儿子。” 夏渊撇嘴:“是啊,他是我儿子,又不是你的,我都不紧张,你紧张什么。” 荆鸿知道他还在为先前安庆王的事与他置气,便顺着他的意说:“正因为是殿下的孩子,臣才会放在心上。” 这话听得舒服。 夏渊乐滋滋地拉着他朝前走:“好吧,看在你对瑜儿这么好的份上,以后让他好好孝顺你。不过他该叫你什么好呢?干爹?二娘?” “……”荆鸿由着他调笑,一心想快去看看夏瑜。 两人到了后院,见聂咏姬不在,夏渊问:“太子妃呢?” 侍婢回答:“太子妃去见聂司徒了,还没有回来。” “哦。”夏渊点了点头,似乎不以为意,“她嫁入深宫,亲人难得一见,多聊会儿也是应该的,随她去吧。” 由于夏瑜的哭声盖住了下人的通报,两个婢女没注意到太子和辅学过来了,犹自在那里嚼舌根:“哎,真没见过这样的母亲,从来不管孩子,难怪长孙殿下跟她不亲。” “对啊,既然是去见自己父亲,把孩子带上多好,也好让老人家看看亲外孙啊。” “不知道太子妃怎么想的,长孙殿下这么可人疼,她总是一脸嫌弃,抱都不肯多抱一会儿。就上回,我瞧见她差点把长孙殿下摔到地上,吓得我一身冷汗,幸亏奶娘接着了。” 荆鸿听后微觉担忧,聂咏姬对他和固魂虫的排斥他能理解,但他没想到这对母子之间会产生如此大的隔阂。他见夏渊对这些话置之不理,不禁问道:“殿下,你要不要跟太子妃开诚布公地谈一谈?问问她是不是有哪里不顺心?” “没必要,我知道她不喜欢这个孩子,不喜欢就不喜欢吧,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晾她也不敢虐待瑜儿。”夏渊瞅了瞅荆鸿的脸,揶揄道,“再说了,夏瑜不还有你吗?你除了不能给他喂奶,干的不都是亲娘的活吗?” “……” 果然,孩子一到了荆鸿的手上,立刻就不哭了。 荆鸿抱着他,拿了个小波浪鼓在他面前摇着,起初夏瑜的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小鼓看,过一会儿看腻了,又转回荆鸿脸上,咧着嘴傻乐,也不知道有什么可开心的。 夏渊故意找事:“荆鸿,酒上头了,我有点晕,你给我揉揉。” 荆鸿一手抱着夏瑜一手摇着鼓,哪有空再去伺候他,便没有搭理。结果夏渊不依不挠:“荆鸿,你听见没有?过来帮我揉揉……荆鸿?荆鸿!” 夏瑜咯咯笑起来,居然跟着他爹嚷嚷起来:“鸡糊……鸡糊……” 荆鸿一愣,夏渊也是一愣,旁边的奶娘惊呼:“哎哟长孙殿下真是个神童啊,这才几个月,都能冒话了!” 事实上夏瑜啥也不懂,就是学着大人哼唧,发音也含糊不清,不过这两声哼得倒还有那么点意思,他“爹娘”还不会叫,偏偏嘴里咿咿呀呀地就能裹出两声“鸡糊”,一边叫还一边拿小手去摸荆鸿的脸。 夏渊斜一眼儿子:“荆鸿也是你叫的?” 夏瑜锲而不舍:“鸡糊,鸡糊……” 夏渊拧了他脸蛋一下:“叫他师父!” 荆鸿怔了怔,不由苦笑。看来自己这辈子是要让这两父子套牢了,又是辅学又是师父的,夏渊果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夏瑜也不知道听明白了没,反正喊出来还是“鸡糊”。 夏渊又拧了他一下,夏瑜扁扁嘴,作势要哭,荆鸿急忙哄道:“罢了罢了,叫什么都行,小孩子哪里懂这些。” 夏渊很不满:“不成!你要把他宠上天了,荆鸿我告诉你……” …… 聂咏姬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其乐融融的景象,她用一张哭花了的脸向夏渊福了福身,夏渊看见了,让她勿要伤怀,早些休息,当真是相敬如宾,却连多一句关切都没有。 聂咏姬回了房,卸下发钗,怔怔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如果说她原先还心存犹豫,如今是彻底死了心,铁了心。 她蓦地将发钗插进了木匣:“好,很好……荆鸿,别说你是个区区辅学,你就是当朝宰相,我也照样扳倒你。” 张谦挑了挑灯,把看过的信烧了。 他转过身,对暗处的人说:“桑老板,你也看到了,我们华晋的皇长孙,居然是那个荆鸿用虫子招回来的,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怪物呢。看现下的形势,太子和长孙都让那人给迷惑了,与其让他只手遮天,我们不如早些结盟,先下手为强啊。” 桑沙没有说话,只皱了皱眉。照太子妃所描述,那皇长孙似是依托固魂虫而生还,那人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莫非…… 张谦以为他仍是心存疑虑,劝道:“桑老板放心,有聂家做内应,此事保证做得滴水不漏,至于你们想要的情报,我们也定不会隐瞒。” 桑沙道:“其他的事我都很放心,唯独那个太子辅学……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既然此人不得不防,那还请张大人多多关注着些,及时告知我们。” 张谦拱手:“那是自然。不过也要劳驾桑老板提醒蒙秦王,他允我的‘三城一卿’,可不能食言呐。” 第46章 露头角 … 近来皇帝的病情时好时坏,但仍旧坚持上朝,大臣们在早朝上总是报喜不报忧,皇帝精神不济,有时候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众人体恤皇上勤政,不敢惊扰,只得继续小声奏请,待左右常侍记下之后禀告圣听。 皇帝也知道自己身体状况不佳,奈何不敢轻易放权,只能咬牙硬撑着。不过有一次中途清醒过来,他发现朝堂上有些不寻常,于是特意留心了两天。这一日提起北原大旱灾情,他佯装困乏,闭着眼听殿前争论。 聂司徒道:“北原旱季无雨,朝廷早几年就拨款令其建造水库,可这水库建了三年都没建成,臣以为,应当尽快追究此事原因。” 李仆射驳道:“水库之所以建造不好,定然是人力物力投入不足,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这决计是不行的。不知聂大人可否把拨款记录拿出来,让陛下过目一番?” 自从女儿嫁给太子,朝中时常有人试图抓他把柄,聂司徒早有准备,冷哼一声,将有关水库建造的拨款账簿呈上。 皇帝似乎正睡得香,没有接过翻看。 然而殿前争论并未因此停止,御史中丞道:“水库拨款是经过严格审议的,有专门的建造工匠去当地查验过,按理说不可能存在银钱不够的事。” 中书令附议:“不错,当时沙州也同样接收了水库拨款,沙州的水库早在去年就已建成,今年旱情明显缓和,而北原刺史硬将此工程拖了三年,如今又上书陈情说旱情告急,显然是想再向朝廷索要钱粮。” 御史中丞谏言:“依臣之见,应将包括刺史在内的北原所有官员进行彻查。” 此话一出,与北原有所牵连的官员无不动容,建造水库是一回事,彻查官员又是另一回事,水库建不建成于他们没有多少关联,官员变动却可能动摇他们的根本。一时间大殿上争论私语不绝,吵得皇帝都皱起了眉头。 忽听一声咳嗽,换来了片刻安静,太尉摇了摇头道:“犬子世峰昨晚说要给我掏掏耳朵,我没让,现在真是后悔不迭,居然让一堆耳屎堵了耳朵。”【注】“……”给骂成耳屎的众人一时语塞。 太傅哈哈笑道:“陈大人,那何不让世峰现在帮你掏掏耳朵?” 太尉瞥了下首的陈世峰一眼,后者会意,心里暗骂一声两只老狐狸,不得不站了出来:“北原旱灾肆虐,今日本该商讨如何缓解旱情,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可世峰听了半天,各位大人说的都是什么三年前的拨款、彻查当地官员,没一句在点子上的,再这么吵下去,北原的百姓恐怕都要渴死饿死了。” “……”陈世峰直言不讳,戳到了那些人的痛脚,大殿陷入沉寂,落针可闻。 “确实,本王原本也想向大人学习治国之策来着的,这会儿反倒越听越糊涂了。” 夏渊骤然开口,龙椅上的皇帝几不可察地直了直背脊——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前几日他便发现太子偶尔会对政事发表几句意见,虽说那些不一定都正确,有时甚至会闹出笑话,众多大臣也都不怎么当一回事,但皇帝感觉得到,夏渊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夏渊接着说:“既然旱灾已经发生了,现下当务之急就是赈灾。水库之事当然也需要调查,否则就是治标不治本,来年北原还要再来一次大旱。但这两件事都不是我们站在大殿上动动嘴皮子就能处理好的,必须要去当地了解情况。钱粮要稳妥送到,拨款也要一项项查明,最后才好下定论。” 他转向大殿顶端的人:“父皇,您觉得呢?” 皇帝睁开了眼,殿下众人俱是一凛:陛下装睡?! 皇帝翻了翻手边的账簿,随口问道:“渊儿,你觉得当年的水库拨款大概有多少?” 这问题很是刁难,如果不看账簿的话,这些数目连管账的大臣都未必报的出来,更别说太子这种平时就不怎么管事的人了,当下有不少人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看着夏渊。 夏渊回答:“北原有莫离、岚珊两座湖,但能用作蓄水的只有莫离湖,莫离湖是沙州千阳湖的两倍大,儿臣记得千阳湖水库建成后,说是花费了二十万两白银,其中朝廷拨款十六万两,所以儿臣斗胆猜测,北原的拨款大约在三十二万两左右。” 皇帝看着账簿上的“三十五万两”,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那你觉得这次赈灾又需要送去多少钱粮?” 夏渊面露难色:“这个……儿臣不知。”他不知道北原的受灾程度如何,无从预测。 皇帝笑了笑:“吴侍郎,你报一个大致数目给太子。” 被点了名的吴侍郎战战兢兢地站出来:“陛下,臣不敢断言……” 皇帝道:“无妨,报错了也恕你无罪。” 吴侍郎诺诺道:“是,臣遵旨。按照以往北原的旱情来看,银钱大约需要五万三千两,粮食大约需要六千石,可是今年冬季刚过,皇城的粮仓里余粮也不多,林林总总算下来,恐怕只能凑到四千石……” 皇帝故意问:“那该如何是好?” 夏渊蹙眉,一时也没想到什么办法。 此时就听陈世峰答了句:“回陛下,臣认为,不够可以借。” 皇帝又问:“问何处借?” 夏渊试探地说:“可以问沙州借吧,沙州与北原相邻,今年又没有遭受旱灾之苦……” 皇帝摇了摇头:“沙州土地贫瘠,没有旱灾,自保尚可,若是还让他们接济北原,那两个地方的百姓都吃不饱饭。渊儿啊,你还得再好好想想。” 夏渊略显沮丧:“是,多谢父皇教诲。” 皇帝摆了摆手:“好了,退朝吧。” 众大臣各怀心思,退出了大殿。 如果说前些天太子在朝堂上的偶然言论让他们微觉意外,那么今天他们是真正意识到,太子绝对不是个白痴。稍微敏锐一点的人都知道,朝中局势恐怕要发生剧变了。 陈世峰冲着荆鸿使了个眼色,荆鸿对他笑了笑,颔首致谢。 意料之中地,荆鸿被皇帝叫去了真央殿。 皇帝问他:“今天太子在大殿上所说的,是你教他的?” 荆鸿摇头:“回陛下,是太子自己想的,臣并为教过他。” “他没有这么聪明。” “陛下不是说,太子殿下四岁之前都有神童之能么。” 皇帝手指敲了敲扶手:“你的意思是,他之前都在装傻?” 荆鸿道:“陛下,殿下是您最疼爱的儿子,您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是不是装的,难道您看不出来吗?恕臣冒昧,想来凤仪皇后应该与陛下您说过吧,太子殿下是被人谋害的。” 皇帝喃喃:“是啊,凝玉跟我抱怨过这事,她说渊儿中了毒,却又不肯说是谁下的毒,我帮不了她,那么多名医大夫,一个也治不好渊儿。” “但是您从来都觉得,您的渊儿一定会好的。他只是生病了,现在病好了。” “是啊,病一好就到在我面前显摆来了,他想要我给他机会立功是吗?他想让我派他去做押运官,顺带调查北原水库的案子,是吗?” 荆鸿知道,这不需要他的回答,皇帝心里都清楚得很。 皇帝忽而笑了起来:“渊儿他……开窍了啊。” 夏渊在书房寻到荆鸿,问他:“我今早在殿上表现得怎么样?” 荆鸿点点头道:“不错。” 夏渊不满,侧头凑到荆鸿颈边,咬了他耳朵一下:“就这么简单?你太小气了。” 荆鸿耳朵尖染上了一层红,不自在地让开:“殿下不是一早就查过北原近几年的赈灾款吗?昨夜也跟我说了,皇城粮仓里的粮食多半不够,要从与北原相隔一个州的蔗溪借粮,方才为何不说与陛下听?” 夏渊道:“我故意的。” “……”荆鸿洗耳恭听。 “我可以适当地变得聪明一点,这样父皇会觉得很惊喜,但不该过分聪明,那样容易引起他的猜忌。我要让父皇觉得,我还是很多地方思虑不周,需要他的提点和别人的帮助。 “我可以在他面前耍心眼,但要让他父皇看得出我耍的心眼,这样他就不会觉得我脱离了他的掌控,否则我就会跟那时候的二弟一样,被削去臂膀。 “你告诉过我,我最强大的武器就是父皇的信任,我不能丢了这份信任。荆鸿,你说我做得对不对?” 对,太对了。 荆鸿苦笑,皇帝真的是高看他这个太子辅学了,他已经没有什么可教给夏渊的了。 “你笑什么?我不喜欢看你这么笑。” 荆鸿没有理他,转身去收拾桌上的纸张。 夏渊扫了一眼,上面都是些人名,他问:“这些是什么人?” 荆鸿道:“从三年前到现在,所有在北原任职过的官员。” 夏渊啧啧两声:“这么多人啊,辛苦你了。” 荆鸿低垂眼睑:“殿下若是有空捉弄臣,还不如把这些人的材料好好看一遍。” 夏渊不仅没有收回那只伸进荆鸿里衣的手,反而变本加厉地用另一只手扯开他的衣带:“有什么好看的,反正你都会替我记得。” “殿下!你……” “我怎么?我为了筹谋这件事,已经累了好多天了,估计过几天父皇就要把我们派到北原去,那边条件那么艰苦,你不犒劳我一下么?” “……”荆鸿被他抵在书案上,已然放弃跟他讲道理了。 夏渊拉着他的手摸到自己下身:“你帮我揉揉。” 隔着一层亵裤的衣料,荆鸿也感受得到那灼热的温度,他顺着夏渊的意思轻轻揉动,听到夏渊逐渐变粗的呼吸声,自己身上也像着了火一般。 “太慢了……”夏渊皱了皱眉,牙齿磨着他的耳朵说,“怎么办?我想干你,我就想看你这种极力忍耐又忍耐不住的表情。” 荆鸿感慨,太子确实开窍了,淫言浪语张口就来。他想快些结束,褪下了夏渊的亵裤,手直接触碰了那根灼热,动作也不禁加快,这正和了夏渊的意。 书房中回荡着湿黏的声音,夏渊抚摸着荆鸿光滑细致的胸口,爽到语无伦次:“你是谢青折的时候也是这样吗?蒙秦王有没有让你这么做过?” 荆鸿猛地顿住,眼中一瞬间的纷乱让夏渊逮了个正着。 原本火热的心顿时凉了下来,夏渊眯着眼问:“怎么了?怎么一说到他你就停了?” 荆鸿没有说话,他看了看夏渊濒临爆发的欲望,把手换成了嘴,他勾缠舔吮,近乎自弃地把他伺候到发泄出来,然后系好衣带,推门而出。 夏渊回过神来,一怒之下掀翻了书案。 这不是他第一次让荆鸿为他这么做,但却是第一次如此憋屈。一想到谢青折跟蒙秦王之间的纠葛,一想到每次提及蒙秦王是荆鸿的退缩,就让他心烦意乱。 他恨恨道:“荆鸿,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的心撬开来,看看里面到底装着谁!” 注:太尉:陈世峰的父亲,前文中对其官职表述错误,现已更正。 第47章 收贿赂 … 三天后,太子夏渊、太子辅学荆鸿、吏部侍郎陈世峰、虎贲中郎将孟启烈,奉皇命押运赈灾钱粮前往北原。这是皇帝第一次给太子委以重任,那些以为这太子只是个摆设的人顿觉警惕,押运队伍刚出皇城,不少势力就暗中活动了起来。 安庆王从皇帝那里接手了几项内事的决断权;定嘉王去了新兵营,说是要学习练兵之法;聂司徒去了城北驻军军营,拜访张谦的兄长张德校尉;聂咏姬在朝阳宫足不出户,但借身体不适之名请来了赵太医,言谈间提及皇帝的病情,甚是关切,赵太医不疑有他,三两句被套出了皇帝所用的几味名药。 然而朝中诸事,对于此时的夏渊来说,都无足轻重了。 夏渊这辈子第一次出皇城远行,心中十分澎湃,死活不肯坐在宽敞舒适的官轿里,非要骑马亲自护卫赈灾钱粮,只留了顾天正等五个神威队员做近侍,其余人马都让孟启烈调度去探路、殿后、看守和随时清点物资。 好在这一路也没碰上什么大波折,原本探路的人说有可能碰上肆山的盗匪,夏渊在路过肆山地界的时候还特地加强了守备,谁知人家盗亦有道,放话出来,说赈灾的钱粮不抢,就这么放他们安然通过了。 肆山匪是当地最大的匪团,他们都没动手,其他小山寨的就更不敢动手了,对此夏渊还有点小失望,私底下跟荆鸿抱怨说:“一点都不惊险刺激。” 气得荆鸿敲他脑袋:“没你这样的,还巴着被人抢不成!” 夏渊嘿嘿乐了两声:“我这不是说笑呢嘛。” 这一夜他们没能赶到临近的小镇上,就在一处山谷开阔地安营露宿了,荆鸿陪着夏渊睡在主帐中,刚才还说着话,一扭头夏渊已经睡着了。 离开了宫中养尊处优的生活,夏渊的脸上多了些风尘仆仆的疲惫。荆鸿看着他日渐成熟的轮廓,欣慰的同时,又有些别样的情愫。 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与夏渊的关系,从最开始的亦师亦友,到后来的愧疚仇视,再到如今的背德纠缠,他也分不清了,究竟是谁在依赖着谁。 他伸出手,轻轻顺了顺夏渊额前的碎发,也不知夏渊是梦是醒,哼哼道:“荆鸿……” 荆鸿小声回应:“臣在。” 夏渊却又没了动静。 荆鸿笑了笑,兀自摊开地图,计算着明日的行程安排,不一会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梦呓:“荆鸿……你快睡,我守着你……” 荆鸿霎时僵了手腕,笔梢在纸上晕了一点墨迹。 从前都是他守着一个人,守着一座城,守着一份注定要断送的念想,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这么一个人,把他守在了自己的梦里。 如此傻,又如此令人动容。 数日后,他们到达了蔗溪,按照计划,他们要在这里借两千一百石粮食,运送去北原。 蔗溪刺史听到风声,一早就在城门口候着,愣是从早上等到傍晚,献足了诚意,拍足了马屁,然后毕恭毕敬地把夏渊迎了进去。 夏渊本想立刻将借粮的事情落实,但刺史没给他这个机会,直接把他们安排到了城中最豪华的酒楼,摆了几桌丰盛的宴席招待。 一桌子的大鱼大肉,吃得夏渊喉咙发腻,蔗溪刺史频频敬酒,几乎跟每个人都喝了一轮,惟独夏渊不肯端杯,弄得刺史很是尴尬,举着酒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荆鸿见他脸色不大好,知道他在想什么,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夏渊脸色稍稍缓和,这才斟了酒,与蔗溪刺史碰杯,一饮而尽。 蔗溪刺史是个官油子,一下子就看出来,这太子不好巴结,但太子旁边那位说话很有分量,当即给手下一个眼神示意,那名手下便不知退到了哪儿去。 酒足饭饱之后,他们在刺史府住下,说来这刺史府虽然不大,给他们安排的房间却是考究又精致,院子里亭台楼阁样样俱全,夏渊依旧是板着一张脸,进了屋就让顾天正和萧廉守在房门口,除了荆鸿不允许任何人进来。 众人安歇下来之后,荆鸿敲响了夏渊的门:“殿下,是我。” 夏渊声音沉闷:“进来。” 荆鸿坐到他面前,温声问道:“殿下今日为何不肯喝刺史敬的酒?” 夏渊目光忿忿:“我为什么要喝他的酒?你看看他这个样子,一看就是个大贪官,我不跟这种朝廷的败类喝酒!” “他什么样子了?殿下怎样看出他是个大贪官的?” “你没见到吗,光是迎接我们的排场就摆得那么足,马屁拍得我都快恶心了。再看那个什么醉仙楼的菜,样样都是山珍海味,这吃的可不都是民脂民膏么。还有他这座府邸,快赶上我的朝阳宫了,我自己的房间都没这里敞亮,我那儿的亭子假山都没这里的好看。要说他不是贪官,谁信啊!” “殿下就凭这些,觉得他是贪官?” “这还不够吗?” 荆鸿笑了笑:“殿下,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夏渊知道他要开始说教了,撇了撇嘴:“你想说什么?” “殿下说蔗溪刺史今天排场摆得足,这是他为了向我们表现诚意的方法,今日天色已晚,我们又都疲惫不堪,原本就不适合谈论正事,他如此接待我们,虽说有巴结之嫌,但也无可厚非。” 夏渊嗯了一声,让他接着说。 “至于醉仙楼的这顿饭,在臣看来,他有两个用意。一来是想熟悉一下我们这些随行的官员,他是官场中人,想要仕途通达,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二来也是想让殿下你吃个定心丸,展现他大方的一面,让我们对借粮的事心中有数。” “照你这么说,明日借粮的事不会有什么问题咯?” “应该是的。” 夏渊还是有点不服气:“就算你前面说的都有道理,那我说的第三点呢?他这座奢华的府邸怎么说?” 荆鸿道:“不知殿下进城后有没有注意到,蔗溪的百姓住家、酒楼茶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精致。雕花门楼、假山造景、石刻雕像,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不少,可见不是刺史一家这样,这里的百姓生活习俗就是这样,他们喜欢精致的东西,也擅长做这些工艺,这恰恰说明了,他们是富足的,而没有遭到欺压。” 夏渊回忆了一下,似乎真的是这样,可是:“那你也不能断言他不是贪官啊,清官不是都应该克己奉公、穿着朴素、住处简陋吗?” 荆鸿笑了:“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为官之道,有些官清廉是清廉给别人看的,有些官富裕也是富裕给别人看的。真正的好官,不是要看他自己过得有多清贫,而是要看他的百姓有多富裕。” 夏渊沉默,他有些明白了。 荆鸿顿了顿,问道:“殿下,你知道臣为何要与你说着些吗?” 夏渊看着他,摇了摇头。 荆鸿拿出一样东西:“因为我收了刺史的贿赂。” 夏渊一下愣住了,瞪大了眼:“你?收了贿赂?” 荆鸿颔首:“是的,我之前回到住处,蔗溪刺史便派人送来了这个,大概是想让我在殿下面前说说好话。” “……”夏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荆鸿因为收了人家贿赂所以来给人说好话?这事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也正是因为看到了这样东西,我才断言这个刺史并不是一个贪官。” “嗯?这是什么?” “这是一只机关小鸡。” “……”夏渊再度愕然,“啥?” 送贿赂不送金银珠宝,不送名驹美女,送个啥机关小鸡? 那是一只那个木头做的小鸡,荆鸿把它递给夏渊:“殿下来试试解开这只小鸡肚子上的机关锁吧。” 夏渊本来是很不屑一顾的,心想这种小孩儿的玩具有什么好玩的,结果花了好长时间才解开那个机关,刚一解开,那只小鸡居然摇摇摆摆地走了起来,把夏渊稀罕的不行:“哎?这个好玩儿,回去带给瑜儿玩!” 荆鸿看着他孩子一般的笑,不禁感慨这个刺史着实有心:“殿下,刺史送我们这个,并不是单纯来巴结谄媚的,他想要给我们看的,其实是蔗溪的三大宝贝。” 夏渊兴致勃勃:“哦?哪三大宝贝?” “机关锁、雕花木、竹筒鸡。” “原来如此。”夏渊会意,“金银珠宝不过是些看过就忘的东西,他想让蔗溪给我们留下一个非常深刻的印象,让我们看到这东西就能想起他来,也能想起蔗溪百姓最引以为傲的那三样宝贝。” “正是。” 夏渊叹了口气:“荆鸿,看来我还是太嫩了,这些东西一点都不懂。” 荆鸿安慰:“殿下只是缺乏经验。” 夏渊又拨弄了一会儿那只机关小鸡,看它在桌上摇摇摆摆地走着,忽然道:“荆鸿,明日谈妥借粮的事情之后,咱们空出半天来逛逛蔗溪吧。” 荆鸿想了想,估计事情谈妥之后,装粮搬粮还需要一段时间,确实能空出半天来,便道:“也好,殿下难得出来一趟,多玩玩也是可以的。” 夏渊佯装正经:“什么叫玩玩,我这是体察民情!” 夜深人静,云来客栈的小二忽然给一阵风吹醒,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就见大堂的门是开着的,他走过去把门关好,挠了挠头道:“哎?我记得我关门的啊……” 二楼厢房中,一人身着黑衣,带着满身凉意,显是刚从外面回来,他恭敬跪下,对着另一人禀报:“君上,他们今日傍晚入的城,现在就歇在刺史府中。” “那人也在么?” “应当是在的,张谦说那人是随行之一。但天色较晚,属下看不太清楚。” “他在就行了,他是太子辅学,明日跟着太子,自然能见到他。” “是。”黑衣人想了想,问道,“此事交给属下来做就好,君上何必丢下国事,亲自跑来一趟?” 那人把玩着手中的乌足金锥,看着它被月亮镀上的一层银光,声音低沉:“因为我……等不及了啊。” 第48章 遮望眼 … 次日,果然如荆鸿所说,借粮的事很快就谈妥了。蔗溪刺史大开粮仓,为他们提供了两千三百石的存粮,不仅如此,不少蔗溪百姓也自发地捐献出一些衣服被褥之类的,甚至还有人送上自制的机关木桶,说是可以在挑水运水的时候更加省力。 夏渊好奇问道:“你怎么想起来做出这种木桶的?” 那人回答:“农闲的时候瞎倒腾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跟你说啊小兄弟,别看我这个桶构造简单,在去年的机关大赛上可是得了奖的!” “哦?你们这里还有机关大赛?” “是啊,刺史大人年年都搞啊。” 看到如此繁荣的景象,夏渊不得不承认,这蔗溪刺史的确是个很有作为的地方官,他有能力让百姓们安居乐业,所以不必故作穷苦,以博清明。 夏渊试了试那只木桶:“荆鸿,没想到民间的能工巧匠这么多,哎这东西真好玩。” 荆鸿被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兴奋样逗乐了:“还有更好玩的,方才我听说城东有家菜馆,里面的东西很好吃也很有意思,殿下要去尝尝看吗?” “要!”夏渊连连点头,“等会儿,我先去交待孟小师父几句。” 夏渊叮嘱孟启烈好好看护赈灾物资,孟启烈问他要去哪儿,要不要带侍卫,夏渊摆摆手说不用,只是去逛逛街而已,然后在孟启烈怨念的目光中渐行渐远。 本以为能和荆鸿两人惬意地消遣下,谁知还没走几步,陈世峰跑过来横插一脚,说要一起去,夏渊横他一眼:“你没有活要干了吗?” 陈世峰掸掸衣服上的灰尘:“干完啦。” 夏渊哼道:“是你偷懒吧。” 陈世峰回敬:“太子殿下不也在偷懒么?” “我这是……” “陈师兄,一起来吧,我们正要去素香斋。”荆鸿打断了两人的插科打诨,在前面带起了路。夏渊见状,只得任陈世峰跟在后面。 三人在街上晃着,随处可见一些新奇的小玩意,什么九连环长命锁,夏渊打着“给瑜儿带些回去”的名头,一买买了一大堆,突然闻到一阵香气,馋得他口水都要滴下来:“荆鸿,你闻闻,这什么味儿?” 荆鸿抬头看见街对面挂的招牌,念给他听:“竹筒鸡。” 夏渊看着店里出来的几个人,人手捧着一管毛竹筒,里面盛着鲜嫩多汁的鸡肉,登时走不动了,陈世峰调笑:“殿下,注意口水,口水。” 夏渊不理他:“荆鸿,我们买几个带着吧。” 荆鸿犹豫了下,摇摇头:“回头再买吧,我们要去的素香斋是只吃素食的地方,带着这个过去恐怕不大好。” “哦……那算了。” 三人又走了一段路,快到素香斋的时候,荆鸿看夏渊一步三回头,显然还在对那竹筒鸡念念不忘,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去买点竹筒鸡过来。” 夏渊眼前一亮:“好啊!我跟你一起去!” 荆鸿笑了笑:“不用了,你们先去占个座吧,这家生意太好,再迟点恐怕就没空桌了,反正也不远,我去去就回。” 他说走就走,夏渊心想就这几步路,又是在大街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就跟陈世峰两人先进了素香斋,占了桌子点了菜。 菜上得很快,荆鸿还没回来,已经给他们上了两盘。 这里的菜肴香气扑鼻,虽是素斋,却做得异常精致,比如刚端上来的一盘“梅菜扣肉”,“扣肉”的原材料是豆腐,可端上来的无论从模样还是口感来说,都几乎跟真正的扣肉别无二致,夏渊吃得啧啧称奇:“这是豆腐?这真是豆腐?” 陈世峰道:“嗯,真是豆腐,只不过豆腥味被恰到好处地盖住了。” 夏渊没忍住,又戳了一块吃了:“你说这谁想出来的点子,太厉害了。” 陈世峰一副风流公子哥的架势给他解释:“听说这里的厨子本是个出家人,因为自己戒不了肉味,就琢磨着把素斋做成荤菜的样子解馋,后来他的手艺在香客里广为流传,很多人慕名去吃他做的素斋,方丈说他破坏了佛门清净,劝他还俗,他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六根不净,便还俗出来开了这家菜馆。” “哦,原来如此。”夏渊道,“我发现荆鸿给我说这些奇闻异事的时候我特别爱听,怎么你说的时候我就特别想抽你呢?” “呵呵。”陈世峰干笑,转头小声嘟囔,“你以为我想说给你听呢?我情愿去伺候俊然洗脚,也不愿陪你吃饭。” 宇文势在素香斋二楼坐下,远远看着楼下边吃边聊的两人,目光犹疑。他一眼便能认出谁是太子,但对于太子身边的人…… “桑沙,戚杰所说的就是那个人吗?” “这个……”桑沙仔细辨认了下,“属下也不能确定。” 宇文势对此很不满:“戚杰没跟你说过么?” 桑沙喉结滚动,艰涩道:“属下本想让戚杰画出那人模样,奈何他的手筋脚筋俱断,直到君上临时起意说要来华晋时,他才刚刚能开口说话,大致描述了那人的样貌体型,但并不详细……” 宇文势仍是盯着那个人:“你的意思是怪我下手太狠了?” “属下不敢!” “那你给我说说,戚杰怎么描述他的?” “戚杰说……”桑沙小心斟酌着,“那人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相貌特征,只是眉目俊朗,气质文雅,身形中等偏瘦,但不显羸弱,要说最易于辨认的,还是他与太子的关系,二人极为亲密,几乎是寸步不离的。” 宇文势按照桑沙所言一一对照。 眉目俊朗——还可以吧。 气质文雅——也算文雅,不过也能看得出有些张扬。 身形中等偏瘦——好像不怎么瘦。 跟太子寸步不离——从进店到现在,两人确实一直在一起。 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知道为什么,陈世峰感觉这段时间特别难熬,甚至有点坐立难安,反正浑身不舒服,他没话找话,给太子夹了一块素狮子头:“殿下多吃点。” 夏渊白他一眼:“别给我夹,脏不脏啊。” 陈世峰:“……”如果是俊然的话!如果是俊然的话!才不会嫌他脏! 这两人吃得尴尬难受,楼上那两位也是索然无味,宇文势很是失望,站起身就准备走了,桑沙赶忙找小二把帐结了,跟在宇文势后面正要下楼,岂料宇文势骤然停下,害得他差点一头撞上那宽阔硬挺的背脊。 桑沙抬头,顺着宇文势的目光看去,也是一怔。 那个人…… 荆鸿排了会儿队才买上三个竹筒鸡,带进来后征求了一下素香斋掌柜的意见,掌柜说没有关系,他才拿出来给夏渊和陈世峰分食。 陈世峰不客气地拿了一个,掰开竹筒就塞了一大口,连说好香,可把夏渊馋坏了,伸手就要去抓,被荆鸿拦下了:“别学陈师兄,当心烫。” 说着用店家给的竹篾轻轻一挑,挑开上层的一段竹筒,待热气散开了,才给夏渊夹了一筷子,一手托着那一小截竹筒接着卤汁,一手喂给他:“尝尝吧。” 夏渊还没吃呢心里就甜化了。 陈世峰对荆鸿道:“都多大人了,师弟你也太惯着他了。” 荆鸿这才意识到不妥,赧然道:“习惯了。” 夏渊对陈世峰咬牙切齿地做口型:“关、你、什、么、事!” 陈世峰视而不见,看荆鸿把筷子递还给夏渊,他这个寂寞的男人心中暗爽。 荆鸿:“殿下自己吃吧。” 夏渊转脸就冲他笑:“嗯,你也多吃点,呐,尝尝这个,素香斋的豆腐扣肉……” 不需要跟什么描述对应,宇文势看到那人的第一眼,就知道所谓的“荆鸿”一定是他。 这人与谢青折的容貌毫无相似之处,乍看上去绝对是不同的两个人,可是他的说话的样子,他笑起来的样子,都如同一根根毒针刺在宇文势的心上。 那是种密密麻麻的疼痛,宇文势狠狠拧起了眉头:青折? 在这两年里,他物色过无数个与谢青折相似的人,却从未如此迟疑过,他突然陷入了极端的模糊,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太想念了才把二人重合,还是这人身上的某些特质真的与谢青折那么相像。 此时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带走他!要把他带回去,问清楚! 他盯着那人的侧影,几乎要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在他迈动步伐的一瞬间,身后的人拽住了他:“君上!万万不可!” 桑沙猜到他想做什么,为了及时阻止,只能冒死谏言:“君上孤身前来华晋,当以自身安全的和蒙秦的大局为重啊!” “放开。”宇文势声音冷冽。 “请君上三思!”桑沙豁出去了,“不能为了他一人前功尽弃,这里毕竟是华晋的地界,他们人多势众,闹出事来于我们十分不利!” “我要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我要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握着的金锥刺破了掌心,宇文势眼中压抑着疯狂,“他不能是谢青折。” “请君上至少等到武斗大会,属下以命担保,定会将他带到君上面前。” “……”宇文势闭了闭眼,终于找回了些许理智,“武斗大会?是啊,那是他留给我的遗愿,他绝不会不理……” 宇文势拂开桑沙紧紧拽着他的手,甩袖离去。 他没有再看向荆鸿,这次冒险前来,原本就只是想见见这个人。他不相信从别人口中转述的,他不相信这世上会有第二个谢青折,所以他来了。 真的只看了一眼,这一眼,已足够了。 外面是繁华安宁的街道,来来往往的人群,宇文势冷眼看着这座城池,如同在看一个美丽的殉葬品:“呵,华晋……” 荆鸿吃了一块豆腐扣肉后,放下了筷子,用袖口遮挡住颤抖的手。 他微微抬头,视线只停顿了短短的一刹那。 那张桌子是空的,他没有看见那个人。 吃完这顿饭,他们三人往回走。 陈世峰落在后面,说要给柳俊然买些关于奇闻异事的书。 夏渊兴奋不减,又买了好多机关玩具,直到这条街快走到头,他才不经意地提起:“对了,刚在素香斋里看到一个奇怪的人。” 荆鸿问:“什么人?” 夏渊说:“那个人放着面前一桌好菜不吃,专盯着别人桌上的看。” “……是吗?还有那么傻的人?” “是啊,糟践了自己的,也没得到别人的,最后落得个杯盘狼藉,一无所有,你说,这怨得了谁呢。” 第49章 天雨粟 … 一路往北原行去,旱灾的影响逐渐显现,土地干涸龟裂,呼吸间都干燥得让人难受,夏渊看着沿路骨瘦如柴的百姓,看着两个孩子为争半个馒头一碗水而揪扯滚打,心中很不是滋味,眉头一直紧紧皱着。 荆鸿问他,“殿下在想什么,” 夏渊说,“我在想,所谓百姓疾苦,不身临其境当真是体会不到的,如此凄惨景象,我一介不了解情况的外人尚且于心不忍,此地的父母官又怎能狠得下心来,日日见他们饱受煎熬,却什么也不做?” “殿下的意思是?” “水库延误工期之事定然要彻查,但我更要知道民怨的根源在哪儿,一会儿别让人去通报了,我先亲自去会会那个北原刺史,看他是真的铁石心肠,还是另有苦衷。” 荆鸿目露赞赏:“殿下有这样的想法,臣就放心了。” 夏渊撇撇嘴:“怎么?你觉得我会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把那个刺史抓起来治罪吗?那我跟朝堂上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有什么区别?再说了,不是你说的么,不能被表面上看到的东西所蒙蔽,要想得更深、更远……” 夏渊伸长胳膊表现“更深更远”,荆鸿顺势给他套上一件寻常百姓的衣服,笑道:“殿下真是深谋远虑,英明神武。” “你早就给我准备好了?”夏渊眯着眼在荆鸿脸上扫了一圈,“我就喜欢听你夸我,你再夸我两句吧。” “没得夸了,”荆鸿有些脸热,给他整了整袖口,“去吧,你最喜欢的微服私访。” 车队停在了北原城郊,靠近岚珊湖的河床,夏渊交代其他人暂时驻扎此地,方便给百姓施水施粮,然后自己先行离去,进了内城。 荆鸿组织众人搭建了一个棚子,在这里给百姓施水施粥,同时让孟启烈等人分发他们从蔗溪带来的木桶,并教授使用方法。很快,不少北原城的百姓闻讯而来,青壮年提着桶去挑水,妇孺们过来帮忙煮粥,没有哄抢也没有吵闹,事事有条不紊。 孟启烈看到荆鸿滤水、劈柴、生火、煮粥,样样忙得妥帖,啧啧道:“没看出来啊,你还挺有经验的,以前还以为你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只会说说大道理的书呆子呢。” 荆鸿笑了笑:“孟小将军有空调侃在下,还不如去多挑两桶水来。” 孟启烈活动活动筋骨:“这就去。哎,辅学大人咱们打个商量,别喊我什么‘小将军’了成不,我好歹是个虎贲中郎将,被你们喊得一点威信都没有了。” 荆鸿还没说话,旁边一个老婆婆颤巍巍地拽着孟启烈的袖子哀求:“这位小将军,这个桶……桶怎么用来着?” 荆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孟小将军,威信不是喊出来的。” “……”孟启烈无言以对,搀着老婆婆坐下,“大娘您在这儿歇会儿,这桶给我吧,我去给您挑水。” 老婆婆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好,好小伙子,当心着点儿,别摔了啊。” “好嘞,您放心吧,给您挑满满一桶回来。” 堂堂虎贲中郎将就这么光着膀子挑水去了,还有几个神威队的侍卫,也都脱了官服,甩着满头大汗帮忙,打井的打井,搬粮的搬粮,荆鸿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禁感慨:太子的身边,不知不觉就有这么多好儿郎了啊。 临近晌午,越来越多的百姓来到岚珊湖畔,他们人手不够,队伍却是越排越长,荆鸿忙得一刻也不得闲,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到后来眼前都有些发花了。 一只又一只的空碗伸到他面前,他往里面一勺一勺舀着粥,恍惚间,他听到一个声音说:“你赏我一口水米,我可许你一世荣华,跟我走吧……” 粥勺蓦地掉进了锅中,荆鸿愕然抬头,面前是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他们全都举着碗,眼巴巴地看着沉到锅底的勺子。 并没有说这句话的那个人。 没有那个人。 “荆鸿?荆鸿?” 荆鸿看到夏渊在他面前晃动的手掌:“你刚刚……跟我说什么?” 夏渊纳闷:“嗯?我说什么了?我刚回来啊,看到你在发愣。”夏渊看他脸色苍白,很是担心,“怎么了?” 荆鸿动了动唇,回过神来:“没事,粥勺掉锅里了。” “掉锅里了?我给你捞出来。”说着夏渊摞起袖子,拿一双大筷子夹起锅底的勺子,在手上掂了两下,“你是不是太累了?这边我来吧,你去休息一会儿。” 荆鸿连忙拦着:“殿下,还是我来吧。” 夏渊佯怒:“我还微服私访着呢,你别殿下殿下的叫我。别担心,我见过刺史了,从他府上调了些人过来帮忙,人手足够了,不差你一个。” 荆鸿四下看了看,确实比之前好了很多,便没再推辞。 他靠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却怎么也无法入睡。那一声幻听还回荡在耳边,像是在提醒着他当年踏错的第一步。 那年他和胞妹青婉刚出临祁,恰逢瓯脱大旱,杀人饮血的凄惨景象就在他们眼前上演,他们心下不忍,便借着镜语找到水脉,在集镇上施水。 那时候,宇文势下马而来,一身落拓,却对他说:“你赏我一口水米,我可许你一世荣华,跟我走吧……” 如今想想,这是多么讽刺的一句话。 的确是一世荣华,就连他的死,也是死在了他恩赐的荣华里。 脸上传来冰凉的湿润感,荆鸿睁眼,看见夏渊在用打湿的巾帕给他擦脸。 夏渊道:“醒了?你脸上都干得起皮了。” 荆鸿叹道:“这里水源紧张,水都是用来喝的,不能这么浪费。” 夏渊挑眉:“那你今天喝水了吗?” “我……” “我听他们说了,你一刻也没歇过,自己一口水也没喝过。我现在就给你擦个脸怎么了?是浪费了多少水?你要不想擦也行,这帕子就放这儿,一会儿就干了,是不是就不浪费了?”夏渊把巾帕往旁边一撂,甩给他一张赌气脸。 荆鸿哭笑不得,拾起帕子,折好了给他擦脸,从眉眼到下巴,从鼻尖到耳后,擦得一丝不苟:“这样就不浪费了。” 夏渊的脸马上就绷不住了:“你就哄我最拿手!” 荆鸿笑起来,结果嘴唇一痛,伸手一摸,竟然摸了一手血。 夏渊忽然眼中精光闪烁:“你看看,嘴唇都干裂了,来,我给你润润。” 荆鸿有种不好的预感:“不用了殿下……” “客气什么,这个不浪费水的。”夏渊啄了一下,又凑上去,用自己的舌头轻轻舔着,吮去小裂口处渗出的血,一直到荆鸿嘴唇上的皮都被润平,又趁机撬开他的牙关去占便宜。 荆鸿被他抵在马车壁上动弹不得,嘴唇上有些麻痒,大概确实渴得狠了,他不由自主地汲取着微带腥甜的津液,舌尖与夏渊的相互勾缠。 正当夏渊处在兴头上的时候,孟启烈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而且就在他们这一侧的窗边,吓得荆鸿瞬间僵住,动也不敢动一下。 孟启烈:“殿下,差不多了,咱们进城吧,北原刺史说住处都安排好了。” 夏渊磨了磨牙:“知道了,走吧。” 除了已经见过一面的夏渊,其他人见到这位北原刺史都是一怔,他们不敢相信,这刺史居然比外面的平民百姓还要干瘦,皮肤也黑,三十岁的人看上去像是五十来岁了,要说他贪污了建水库的钱,那真是没人会信。 刺史一脸歉然地迎接了他们,告诉他们屋子不够,要挤挤才能住得下。 夏渊很是随和地表示自己不需要单独安排一间屋子,跟荆辅学住一间就行。 与前几日在蔗溪的豪华庭院相比,他们这次住的可说是简陋至极,狭小拥挤不说,窗户还是漏风的,而且这还不是刺史府邸,是刺史他老姨娘家,据说刺史府邸已经被变卖了。 夏渊没有再与刺史详谈,只把送来的钱粮都安排给他,嘱咐他一定要在工期内建好水库。刺史感激涕零,直说北原有救了。 吃过一顿干巴巴的晚餐之后,夏渊和荆鸿回了房,说了自己今天的收获。 “要说这北原刺史,也可算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官。我刚进城的时候问了好些百姓,他们尽管饿得皮包骨头,但对这个刺史却没有一句坏话。他们怨的不是他们的父母官,而是那些‘上面的大官’。 “我见了刺史之后,问起北原的情况,他只一个劲地叹气,不肯透露分毫,直到我表明身份,他才声泪俱下地告诉我,不是他故意延误工期,而是三年前的三十五万两拨款,到他手上的时候就只剩下二十一万两了。 “他上书陈情,送上去的一封封折子却是石沉大海。为了填补那个巨大的空缺,他只能变卖自己所有的家财,四处筹钱,甚至贴了老姨娘家的几亩地。 “因为他不愿意削减建造水库的材料,所以最后钱还是不够,水库工程只能半半拉拉地停在那儿。好在他也不算愚笨,这两年一直在调查那笔拨款的下落,虽然没能扳倒他们,但也掌握了几个人的证据。” 荆鸿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取了纸笔,在上面写下了几个人的名字。 夏渊看他写完最后一个字,眯了眯眼:“当年接触赈灾拨款的人那么多,你怎么知道是这些人的?你用你们那个什么镜语算出来的?” 荆鸿笑了笑:“我已经不能动用镜语了,我猜的。” 夏渊道:“多了两个。” 荆鸿在最后两人的名字上画了个圈:“这两个才是拿了大头的,只是北原刺史扳不动,我们也不能直接扳倒他们。” “为什么不能?” “因为他们是聂司徒的人,你老丈人的手下。” “……”夏渊怔了怔,将这张纸烧了,定定看着荆鸿,“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臣不知。” “我在想,你这样的人,不会遭天妒吗?” “什么?” 夏渊手指绕着他的头发:“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伯益作井,而龙登玄云,神栖昆仑。能愈多而德愈薄,所以周朝制造的鼎上铸着巧匠倕的图像,让他衔着自己的手指,来说明过分的智巧是不可取的。而你呢,你这样的人,上天定然会后悔造了你出来,正所谓天妒英才,不就是这样么?” 荆鸿无奈:“扯到哪儿去了。” 夏渊振振有辞:“所以上天让谢青折死了,夺走了你曾经的荣耀,你的半生心血,还有你的镜语灵术。不过这样才算公平,即便这样,你仍然是个祸害。” 荆鸿苦笑:“好了,别瞎琢磨了,再怎样我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我也要吃饭睡觉,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安顿好夏渊,荆鸿辗转了一会儿,仍然无法入睡。 他想,那一点也不公平,他被夺走的,远远不止那些。 半个月后,夏渊回朝,将此次调查见闻一一禀告皇帝。 那几个有确凿证据证明其贪污赈灾款的全部移交德落寺收监,夏渊事先透露了一些内情给聂司徒,也算卖了老丈人一个面子,聂司徒察觉到苗头,立刻将自己与此事撇清干系,于是名单上的另外两个人失去了庇护,相继遭到惩处。 北原刺史也受到了降职处分,但明贬暗升,至少他现在的日子过得比以前好得多。 这日皇帝来上朝之时,脸色十分灰败,看样子病情又加重了。旱灾一事告一段落后,皇帝把另一件事提上了议程。 “今年年初,瓯脱给五国都送去了邀请函,邀请五国皇族前去观赏天下武斗大会,这个什么武斗大会的幕后有蒙秦撑腰,其用心十分险恶。朕经过深思熟虑,还是决定应邀,派出一名皇子率队前往,以彰显我华晋大国之风,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陛下英明。”众臣应和,不过接下来的问题很明显了—— 该派那为皇子前去瓯脱? 四皇子、五皇子和六皇子年纪都太小了,肯定不行,那就只有在太子、安庆王和定嘉王之间选择一个。 此时没有人站出来谏言,因为大家都知道,皇帝既然提出来,那心中定然已有人选了。 果然,皇帝道:“定嘉王从小尚武,武技也小有所成,朕认为此次是给他一次历练的机会。浩儿,你觉得怎么样?” 夏浩英姿飒飒地站出来:“多谢父皇赏识,儿臣定不负厚望!” 皇帝甚是欣慰,却听又一清亮声音响起:“父皇,儿臣自请前往瓯脱!” 太子这么一搅和,原本和乐融融的气氛顿时被打破。 皇帝咳了两声:“渊儿刚从北原回来不久,车马劳顿,这段时日就好好休息吧。” 夏渊道:“儿臣不累。儿臣以为,这次武斗大会显然是蒙秦设下的陷阱,三弟年轻气盛,未必能妥善应对。而且若论武技,儿臣不在三弟之下,所以……” 听到此处,皇帝忍不住笑了:“你?武技?” 夏渊道:“父皇若是不信,请让儿臣与三弟比试一场再做定论。” 夏浩也来劲了:“好啊!我也想跟皇兄比一场。” “胡闹!”皇帝的火气上来了,“这种事情有什么争强斗狠的!” “儿臣不是争强斗狠,儿臣……” 皇帝抚着胸口:“朕意已决,不要再说了!” 夏渊丝毫不退:“父皇,那个武斗大会,儿臣非去不可!请父皇收回成命!” “混帐!”皇帝拍案而起,身形晃了晃,险些摔倒。 朝堂上顿时乱作一团,这场争论就在太监尖着嗓子的“宣太医”中不了了之。 第50章 定心丸 … 一连数日皇帝都没有上朝,暗地里有不少人责怪太子不懂事,说他为了抢风头把皇帝气病了。定嘉王与太子的关系也闹得很僵,原本两人还算得上是兄友弟恭,现在见了面却是剑拔弩张,恨不得立时打一场才痛快。 荆鸿劝夏渊,“武斗大会原本就是宇文势搅起的浑水,何必非得去趟这一遭,去得成就当看个热闹,去不成也无需强求,你在朝堂上那般顶撞皇上,确实是莽撞了。” 夏渊皱眉,“不是我莽撞,是父皇自己思虑欠妥。三弟武技出众是没错,可此番去瓯脱是去拼武技的吗?宇文势处心积虑地搞这个什么大会,分明是想要逼其它四国亮明态度,把瓯脱之争再次放到台面上来,背地里指不定搞出什么名堂。就三弟那种一根筋的个性,怎么可能斗得过他?” 荆鸿道:“皇上这么安排,定然有他自己的用意,你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闹,事情更没法收场了。再者说,定嘉王斗不过,你就一定能斗得过了?” 夏渊一眯眼睛:“你什么意思?” 荆鸿知道这话触了他的逆鳞,但还是说了下去:“殿下,这是宇文势筹备已久的圈套,平心而论,你有对付他的把握吗?” 夏渊沉着脸:“你对我就这么没信心吗?你觉得我什么地方不如他?” 荆鸿抿唇:“恕臣直言,宇文势向来思虑周密,雷厉风行,若论经验和手腕,殿下恐怕尚不及他。何况他身为一国之君,可以举蒙秦全国之力豪赌,而殿下你呢?” 夏渊哼了一声:“不是有你在吗?这主意是你给他出的吧,你会不知道他的计划?还是你要继续为他隐瞒?” 荆鸿面对他冷嘲热讽的脸色,敛下目光:“这个武斗大会是我数年前与他提起过的,那时候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至于他现在想怎么做,我真的不清楚,我所知道的就是,殿下你若是去了,他一定会想办法除掉你。” “除掉我?”夏渊忽而笑了起来,“那正好。” “什么?” “荆鸿,你是真不明白吗?我想去瓯脱,就是要跟他做个了断。不管他想做什么,我夏渊奉陪到底。我要亲口告诉他,他这辈子都奈何不了我,我还要让你亲眼见证,我比他更值得你的辅佐。” 荆鸿既感慨又无奈:“请殿下不要意气用事……” 夏渊整了整束冠,负手道:“你不要再劝我了,父皇今日召我过去,我还是这番话,武斗大会我非去不可!” 目送夏渊出了朝阳宫,荆鸿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武斗大会是他自己种下的孽,如今却不知该如何收场。 宇文势堂而皇之地候着他们,处处陷阱。私心上他是不想让夏渊涉险的,然而夏渊越来越有主见,他已是劝不动他了。 荆鸿很是担忧,不知夏渊这次单独面圣,会不会又惹出什么事端来。 深吸一口气,夏渊迈步进了皇帝的寝殿,他已经做好了挨训的准备,也想好了不再跟父皇顶嘴,要耐心地劝慰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渊儿,为父这副病体,怕是撑不了几日了。” 皇帝独坐在榻上,只一句话,便把夏渊所有的“情”和“理”都堵了回去。 夏渊脑中一片空白,语无伦次道:“父、父皇何出此言?儿臣看您今日气色比之前好很多了,傅太医医术高明,想来只要再服几帖药,父皇一定会康复的。” “朕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皇帝招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夏渊顺从坐下,皇帝端详了他几眼,伸手给他正了正衣冠:“这束冠你自己戴的?又戴歪了……你小时候衣服就总穿戴不好,还非要自己穿,凝玉也由得你瞎折腾,结果不是带子系死了,就是鞋子穿反了。” 浓重的药味充斥在鼻端,感受着那双大手在头上轻缓的抚摸,夏渊只觉得心口被堵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皇帝道:“听太傅和辅学说,你这两年进步很大,学识和武技都已今非昔比,遇事也能有自己的决断,前阵子朕交予你的几件政务都处理得很好,北原一事算是给你的一项考验,看到你能有如此作为,朕也就放心了。” 夏渊艰难开口:“父皇,儿臣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儿臣还差得远了。父皇您是华晋的顶梁柱,谁也代替不了您,您安心养病,等您的病好了,再去好好打理朝政,文武百官都等着您呢,您别跟儿臣怄气了,儿臣保证再也不跟您顶嘴了。” 皇帝摆了摆手:“哪个孩子没有不听话的时候,朕从来就没怪过你。只是到了这个地步,朕也不得不为你、为华晋好好想想了。” 他看着夏渊,叹了口气:“该说你这孩子命好呢,还是命不好,你呆呆傻傻那么些年,谁也没把你当成威胁,岂料你忽然开窍了,又是这般聪颖精明。朕当初立你为太子,只是想保你一时,却不曾想,竟真的成就了你一番事业,当真是天意啊,咳咳……” 皇帝话说得长了就有些气虚,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夏渊连忙帮他抚背顺气:“父皇……” 皇帝按下他的手:“你听朕说完。朕知道你想去瓯脱,想趁此机会拆了蒙秦王的台,你有这样的想法,朕很欣慰。若是以前,你想去便去,但是现在不行,朕的身体每况愈下,你身为太子,此时万万不能离京。” 夏渊忽然觉得,自己原本准备的那些话是多么的愚蠢,他之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任性,都是这个男人纵容的,他的父亲为他想好了一切,而他竟丝毫不懂他的苦心。 “是,儿臣知道了。” “不仅如此,从明天起,你需要扩大神威队的规模,多召集一些忠勇之士。朕会颁一道旨意,将孟启烈擢升为骁骑将军,为你统领神威队。这样一来,你至少有沈家和孟家做后盾,这太子之位也能坐得踏实些。” 夏渊心头一颤:“父皇,是不是有人……”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背:“渊儿,朕没有通天晓地之能,所做不过尽人事、听天命,今日叫你前来,本也不想多说这些,就是想让你多陪陪我这个做父亲的。自凝玉走后,朕还没有与你好好话话家常吧。” 夏渊眼中涩然:“父皇,儿臣陪着您,哪儿也不去。” 皇帝嘴角牵出一抹笑意:“你的个性和眉眼,都像极了你娘。几个孩子当中,朕确实是偏爱你的,想来凝玉若是看到你如今的模样,定不会怪罪我了……” 夏渊陪了皇帝一天,直到皇帝说着说着睡了过去,才唤了下人前来侍候。 相比来时的纠结愤然,此时他又是另外一番心境了。 数日后,皇帝上了朝,将夏浩前往瓯脱之事定下了,同时擢升孟启烈为骁骑将军,改制夏渊的神威队为神威军,交由孟启烈统领。 此举一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是给太子吃了一颗定心丸。 太子是定心了,聂司徒心里却是一团乱麻,他急忙约见了张谦,开口都带着颤音:“不是说肯定是太子离京的吗,闹了半天,去的还是定嘉王啊,而且皇上突然来了神威军这么一出,我们的计划怎么办?” 张谦淡淡道:“司徒大人稍安勿躁,下官自有对策。只是下官要一个准信,皇上他……究竟还有多久的阳寿?” 聂司徒头上冒着虚汗:“听赵太医说,皇上撑不了多久了,他大概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才给太子铺路,所以多半不需要咱们冒险动手脚了。” 张谦道:“要想成大事,一分一毫都不能算错,关于此事,还望司徒大人安排妥当,不要在关键时刻出什么差错。” 聂司徒被一个比自己小的官牵着鼻子走,很是不爽:“这事轮不到你操心,你先告诉我,那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张谦在心中冷嗤一声,这聂司徒官做得大,却是胆小如鼠,跟这等人合作,真是折了他的计策:“太子离京,我们充其量是趁虚而入,若是太子不离京,那便是一石二鸟。” “此话怎讲?” “司徒大人且听我慢慢道来。” 张谦把夏浩前往瓯脱应邀的消息传达给了桑沙,桑沙面露忧色,暗暗揣测宇文势得知后会怎样大发雷霆,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宇文势并没有动怒。 桑沙跪下领罪:“君上,属下办事不力,请君上责罚。” 宇文势道:“有什么好罚的,那个太子来不来我不关心,只要他来就好了。” 桑沙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可是:“太子若是不来,恐怕他也……” 宇文势唇畔带笑:“不用担心,他一定会来。” …… 枕畔那具身体依旧柔软而冰冷,宇文势给他换上了那件染着荆鸿的血的衣袍。 他把他拥在怀里,碎碎吻着他的脖颈。 细语呢喃,回荡在空旷的寒室中。 月祀就要到了,青折,你可会再为我踏一场猎舞? 第51章 骁骑将 … 一年前夏渊选拔神威队的时候,各个军营避之唯恐不及,别说精锐良将,就是稍微有点潜力的小兵都不肯跟他走,现如今,神威军的招募在皇城中掀起了一阵狂潮。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跟着太子有肉吃,加上又是皇上钦点的禁卫军,有志向有抱负的男儿纷纷前来报名应征,筛选、初试、再试,一环接着一环,把孟启烈忙得焦头烂额。 编队成军的这一天,孟启烈顶着一对黑眼圈出现在大校场。 荆鸿有点担心,“孟小将军可是身体不适,” 孟启烈摇摇头:“没,就是没睡好。” 夏渊在一边凉凉道:“不就是个骁骑将军吗?瞧把你兴奋的,至于睡不着觉吗?” 孟启烈哼哼两声:“若是半夜有人敲殿下的房门,声如洪钟地递进来报名帖,殿下能睡得好么?或者那些被淘汰的人心有不甘,没事拿弹弓射你家窗户纸,你能受得了么?” 夏渊忍笑:“孟小师父从来没被人这么惦记过吧。” 孟启烈开着玩笑辩解:“胡说!粉巷的巧姐儿天天惦记我。” 这话刚巧被一个路过的新兵听到,很快在军中传了开来—— “哎,知道不,咱那个骁骑将军……咳,有个粉巷的老相好。” “没错没错,我也听说他天天都去粉巷找乐子。” “怪不得,你看他那脸色,明显就是肾虚气短啊。” “不至于吧,好歹是个骁骑将军,看着挺厉害啊。” “嘿嘿,我看他不是‘骁骑将军’,是‘小鸡将军’吧,你们没听见么,原来神威队里的那些人,无论年龄大小,都喊他孟‘小’将军。” 底下一阵猥琐的窃笑。 一群糙汉子聚在一起就是口无遮拦,嘴里冒几句黄腔就能打成一片。可怜了孟启烈,还没威风几天,就成了手下的兵用于调笑的牺牲品。 集合的鼓声响起,所有新兵按照编队站好。 现在孟启烈才是神威军的直属长官,夏渊不想喧宾夺主,象征性地说了几句鼓舞士气的话,便放权给了孟启烈。 孟启烈将顾天正任命为副将,萧廉、胡非、董安常这几个神威队的“老将”分别统领锋、御、卫三大分营,宣布从即日起,神威军正式开始训练。 这天孟启烈正在按照新的训练计划操练士兵,他先是装作有事出去,让士兵们放松警惕,过一会儿又猫了回来,躲在暗处窥视,看有没有人在队伍里浑水摸鱼。 有一队士兵跑圈的时候路过他藏身的杂物堆,孟启烈听到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大概是因为他不在,他们便有些松懈,跑步的时候没事聊两句,然后孟启烈就听到了什么“粉巷”什么“巧姐儿”什么“气虚”…… 他听得不真切,但一想到这些人可能违反军纪去粉巷逍遥快活,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当即阴沉着脸现身:“聊什么聊!训练的时候分神,看来你们是觉得任务不够重!还粉巷巧姐儿的,你们是要作死吗!都给我站出来!” 那两人吓得一怔,其中一个正念叨着“小鸡将军肯定是去粉巷了”,突然被他点名,一着急嘴里就蹦出一句:“小鸡将军恕罪!” 孟启烈没反应过来:“嗯?” 接着就听旁边几个兵全都噗噗噗地扭过脸笑,眼神似有若无地往孟启烈下身瞄,而说话那人的脸已然憋成了酱紫色。 孟启烈回过味来,怒目圆瞪:“你叫我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人结结巴巴:“骁、骁骑将军……” 孟启烈一巴掌扇他脑袋上:“你当我聋子?!” 那人低着头不敢说话。 孟启烈深吸一口气,指了几个笑得最欢的:“你、你、还有你,都给我过来!说!怎么回事?不说的话你们受他五倍的罚!” 被指的人迫于淫威,只得老老实实交待了他们刚才议论的话题,也就自然而然地牵扯出了“小鸡将军”这个绰号的来历。 孟启烈听完后差点迎风飙泪,他忽然觉得,其实“孟小将军”这个称呼挺好的。 孟启烈省了这几个人的午饭,塞住他们的嘴让他们负重跑,来回跑了十多趟的山路,嘴巴不能辅助呼吸,这几个人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汗如雨下。孟启烈看他们累得跟狗似的,才稍稍觉得解气。 下午的训练开始前,神威军正在列队,孟启烈一抬头,看见荆鸿伴着两个人骑行而来,那两人一袭戎装,满身贵气,可不就是传言中很不对盘的太子和定嘉王。 荆鸿先下了马,走到练兵台上,冲孟启烈打了个招呼:“孟小将军。” 那两个皇子还在校场中转悠,这边看完了看那边,表面上相谈甚欢,孟启烈目光跟随着他们的身影,拽过荆鸿问:“这……怎么回事?” 荆鸿道:“他们两兄弟之间的事,我们就别插手了。” 那边夏浩绕完一圈,笑着对夏渊说:“真羡慕皇兄啊,能有一支完全归自己支配的精兵强将,要不说父皇最疼你呢,我马上都要去瓯脱了,身边却连一个能人都没有。” 夏渊道:“三弟多心了,父皇到时自会派给你一队人马随行的。” 夏浩叹了口气:“要真这样我也就不担心了,可昨日问了父皇,他说让我自己挑人陪同,这可把我愁坏了,这不,实在没办法,就来找皇兄你求援了,还请皇兄多多担待啊。” 夏渊自然懂他的意思,合着就是到他这里要人来了。尽管他仍对夏浩代替自己去瓯脱而耿耿于怀,但本着兄弟情义,他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小气。 两人面上一团和气,话里却藏着刀。 “呵呵,三弟哪里的话,你想用谁,尽管去挑就是,就怕我这儿新招来的兵,还不守规矩不上路子,入不了你的法眼。” “皇兄你太谦虚了,谁不知道这神威军的招人标准是出了名的严苛,我对这些人可是很有信心的。既然皇兄同意了,那我就先观摩观摩,再挑几个人吧。” 说话间他们下了马,跟着三队士兵进了山林训练场,夏浩见三队人兵分三路,瞬间隐没在丛林中,不禁有些奇怪:“皇兄,这是什么训练项目?” 夏渊勾了勾嘴角:“锋、御、卫三队人,你且看着就是了。” 两人跟上御队的人,遥遥坠在后面观察。不一会儿,就听西面的树丛中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紧接着就是数十根暗箭射来。 夏浩心中一凛:伏击!可是……哪里来的伏击? 待到伏击的那些人现身,他才明白过来,这竟是方才卫队中的几个,他们向着自己的训练伙伴发起了攻击。 这边的人早有准备,胡非一声令下:“保护地图,分散!” 这队人立即分为两拨,一拨人留下与那几个偷袭者缠斗,另一拨人继续向前进发,他们手里拿着一小幅地图,看样子是在搜寻着什么。 那些打斗的人武器都未开锋,但尖端都染着朱砂,凡是重要部位沾上红色的人,都视为死亡,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打斗很快结束,卫队的那几个偷袭者都“躺尸”了,御队那边还剩下两个“活的”,匆往大部队的方向赶去。 夏浩懵了,上前踢了踢“死”在地上的一个人,问夏渊:“这……到底怎么回事?” 夏渊给他解释:“锋、御、卫三队人,各持有一部分地图,每幅地图上标有一个记号,那是战旗的所在地,他们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多地找到战旗,其间可以用任何手段从其他队那里拿到战旗,抢也好,偷也好,背后捅刀子也好,总之只要能拿到两个以上的战旗,就算胜利。胜者褒奖,败者挨罚,就这么简单。” 夏浩少年心性,一听是这样,眼里都放了光:“好像很有意思!” 夏渊道:“跟上去吧,你不是还要挑人么。” 之后夏浩亲眼目睹了这群士兵是如何耍狠使阴的,也不知预备给他们的褒奖是有多丰厚,惩罚是有多恐怖,三队人都跟发了疯似的争抢战旗,各队根据自己的优势,制定的战术也都不同,看得夏浩血脉贲张,恨不得自己也参与进去。 最后获得胜利的是萧廉率领的锋队,他们获得了两个战旗,第二幅地图是从御队那里得来的,夏浩目睹了那个过程,霎时目瞪口呆:“哎?哎?怎么回事?地图怎么就到他们那边去了?” 夏渊看着萧廉潇洒离去的背影,笑了笑,给夏浩解释道:“他事先安排了奸细在御队当中,然后假意攻击那个携带地图的人,诱导那人将地图给了那名奸细,奸细趁乱归队,他便拿到了地图。” 夏浩忍不住拍手称赞:“这人简直神了!” 回到练兵台,夏浩豪气地一拍孟启烈的肩膀:“父皇的眼光真不错,能想出这样的练兵方式,果然是个将才!” 孟启烈连忙摆手:“王爷,末将不敢居功,这可不是末将想出的法子,神威军的特殊训练项目,都是太子殿下想出来的。” 夏浩讶然:“哎?皇兄?” 夏浩将信将疑,觉得可能是孟启烈给他面子,拍他马屁而已。 在他印象中,夏渊虽说不知怎么突然变得聪明许多,但在武技和练兵方面肯定是不擅长的,要不父皇也不会送他一个孟启烈了。 挑人的时候,夏浩指出萧廉、胡非、董安常,还有几个一看就是夏渊重点培养的人,道:“我想要这几个人陪我去瓯脱,不知道皇兄肯不肯割爱?” 夏渊尚未回答,孟启烈先站了出来:“这可使不得啊王爷,他们……” 荆鸿使了个眼色,孟启烈咕咚一声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荆鸿上前一步,却是岔开了话:“一直都听说王爷骑射之术十分精湛,不知今日可否屈尊献技,一来希望王爷可以激励神威军上下用心训练,二来也让王爷要挑的人见识到自己主子的本事,往后跟您跟得心服口服。” 夏浩也不笨,知道荆鸿有意打诨,便拖上了夏渊:“好啊,就是不知那些人跟皇兄是不是跟得心服口服呢。不如这样吧,我跟皇兄比一场骑射,我若赢了,人随我挑,谁也不能有异议,我若输了,就由皇兄来为我选几个人吧。” 荆鸿看似担忧地望向夏渊:“这……” 夏渊看似犹豫地应战:“好吧,那就比一场。” 此时夏浩信心满满,他一年前与夏渊比过一场,那时夏渊就输得惨不忍睹,纵然再怎么勤学苦练,他也不信夏渊能赢得了他。 夏渊备好弓箭,凑到荆鸿耳边,悄声问道:“你笃定我会赢?” 荆鸿侧首望着他,眸中带着一丝懒散笑意:“这场比试,臣连看也不想看。”说罢转身下了练兵台,当真走进营帐,泡茶看书去了。 夏渊先是一怔,随即勾唇而笑,上马试弓,“嘣”地一声弦动,如同荆鸿方才那一眼、那句话,在他的胸腔里震荡回响。 第52章 枕头风 … 荆鸿坐在营帐中,手边是一壶清淡的茶水,从怀里拿出一本闲书翻看。 这书是他昨日逛蒲阳书斋时无意中寻到的,十分粗糙的手抄本,据说是前朝民间才子许公子所着,但他以前几乎收集了许公子的所有着作,却是没听说过这一本,也不知是不是他人冒名的。不管怎样,拿来消遣还是可以的。 且把那富贵荣华看三遍…… 刚看了个开篇,荆鸿便听到外面校场上一阵喧闹,得得的马蹄声呼啸而过,携着此起彼伏的喝彩,他甚至可以想见马上那人是何等意气风发。 弓弦有力地嘣响,箭矢连续破空,紧接着就是咄咄咄咄的中靶声。 书页在指尖停着,半天也没翻过去。 这场比试进行了很长时间,大概很难分出胜负。然而荆鸿当真一眼也没去看,茶水已经凉透了,那本书也给他翻得脱了线,此时外面忽然安静下来。 荆鸿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这是最后一箭了吧。 他听到沉闷的一声弦响,却没有听到箭矢钉在靶上的声音。 心微微悬了起来,是谁射空了一箭? 紧接着,又是一声弦响,依然没有中靶的声音。 正当荆鸿按捺不住要出去看一眼时,骤然听到一声响彻校场的锣音,咣啷啷啷啷,伴随着巨大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太子殿下威武!” “噢噢噢噢!” 一个小兵冲进营帐,兴奋得脸颊通红,喘着气对他说:“辅学大人,太子殿下叫您收拾收拾,好回去吃饭了!” 荆鸿收起书本,垂袖笑道:“知道了,这就来。” 掀帘出帐,就看到夏渊下了马,一跃登上练兵台,脱下战盔,甩下满头汗水,一身的少年英姿。荆鸿向他走去,眼中难掩自豪。 这最后一箭,他们把箭头换成了钝物,比的是谁能射中悬挂在高台上的战锣,那台子足有十丈高,距离校场中央也很远,平日集合、收队、预警的命令,经常用那面锣传达。 夏渊一箭射响了战锣,便是给整个神威军放了假,让士兵们提前休息。难怪士兵们都把他当英雄一样簇拥着,欢呼声也如此响亮。 孟启烈脸都绿了,对夏渊抱怨道:“这才什么时辰,还没到休息的时候呢。” 夏渊不以为意地拍拍他的肩:“少练一个时辰不碍事。荆鸿中午就没吃好,这会儿该饿了,我敲锣喊他一声,告诉他比完了,好早点回宫。” 孟启烈:“……” 夏浩的脸色不太好,对这个结果他感到很难以置信,半天才回过神来,但他本就是个豁达直爽的人,当即表示愿赌服输,不再夺人所爱。 夏渊也没亏待他,虽然没把那几个亲信高手送他,但专门为他挑了二十人的精锐,算是给他这次瓯脱之行随了份大礼。 临行前夏浩咬了咬牙,对夏渊道:“皇兄,我服你,但是我不甘心。等我回来,我们再好好切磋一场吧。” 这是夏浩第一次如此认真郑重地对待他这个兄长,夏渊笑了笑:“好啊,那你可要给我风风光光地回来,别让蒙秦占了便宜。” 夏浩绷紧的身体松懈下来,眼里闪着光:“那是自然!” 数日后,夏浩启程前往瓯脱,送行的这天皇帝卧病在床,没有出席,夏浩对皇帝的病情并不清楚,只当是寻常病症发作,也没有在意,与众人挥别,还特意给了夏渊一个信心满满的眼神,才转身出了城门。 安庆王也在送行的队伍中,他注意到夏浩最后丢给夏渊的眼神,不明白自己大哥和三弟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以前夏浩都是跟他更亲些。 他微微皱眉,往太子身后看了一眼,很快又敛了神色。 荆鸿看着定嘉王的队伍渐行渐远,不知怎么的,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像是有什么威胁在步步逼近,而他却捉摸不到。 他失去了镜语的能力,但他相信凡是将要发生的事,都会有一些征兆。他下意识地望向四周,刚好与夏泽的目光交错而过,微一怔愣,便无可深究。 皇帝病笃,定嘉王出城,这看似风平浪静的皇城,竟隐隐有了黑云压城之感。 夏渊近来开始接手政事,时常忙到很晚才回朝阳宫,这日他一身疲惫地回来,发现荆鸿在寝殿门口候着他,心中又酸又暖,赶紧把他拉进了屋:“怎么在这儿站着,你看你手冷的,有什么事进去等我就是了。” 荆鸿道:“太子如今身系政要,臣非请擅入,怕是不方便。” 夏渊斜他一眼:“有什么不方便的,我看你就是故意让我难受。” 红楠进来点灯奉茶,假装没看见太子握着辅学的手,诺诺说了声:“太子妃让奴婢问殿下一句,今晚去不去后院。” 夏渊不耐烦地摆摆手:“不去,就说我太累了,已经歇下了。” 红楠褔身:“是,奴婢知道了。” 待红楠关上门,荆鸿道:“她毕竟是殿下的发妻,这般拒绝,不太好吧。” 夏渊咧了咧嘴:“她平时也不会让人来问,今日肯定是为了她父亲的事。” “她父亲?” “是啊,方才在真央殿聂司徒又跟我提了城防军的事,自三弟走了之后,他一直盯着那块肥肉,烦都快被他烦死了。我要现在去见聂咏姬,她肯定要在我耳边念叨个没完,这叫什么来着,哦对,枕头风!” 荆鸿笑了:“太子妃想帮衬着父亲也是情有可原的,她身在宫中,能做的也就是给殿下你吹吹枕头风了,殿下还是不要过于苛责了。” 夏渊道:“我不是要苛责她,我就是嫌她……算了,不说了。”他话锋一转,觍着脸凑到荆鸿身边,“不过要是你来给我吹吹枕头风,我肯定什么都答应。” 荆鸿瞅他一眼:“真的么?” “真的,你想要什么,你说。” “我想……” “嗯,想什么?” 荆鸿顿了顿:“我没什么想要的。” 夏渊眯了眯眼:“你没什么想要的,那半夜来找我干嘛?来侍寝吗?” 荆鸿无奈:“殿下……” “对了,你好久没来给我‘侍寝’了。”夏渊不等他说完,兀自道,“你等我一会儿,我洗把脸就来,咱们有话床上说,我说真的,你给我吹吹枕头风,我一定什么都答应。” “……” 夏渊也没让人来伺候,毛毛躁躁地洗漱了下,就脱衣上了床,掀开被角,对着默默看他的荆鸿说:“过来啊。” 荆鸿没动:“殿下,臣真的只说几句话就走。” 夏渊脸色一沉:“过来!别逼我扔你上来。” 荆鸿哭笑不得,心说自己是不是教出了一匹白眼狼,以前夏渊都是冲他撒娇耍泼,磨得他心软,这会儿却摆出了欺男霸女的太子爷架势,可怜他抗旨不得,打又打不过,迫于淫威,只得除了鞋袜,直挺挺地躺到床上。 夏渊对着他耳朵吹了口气:“转过脸来,你这样怎么朝我吹风。” 荆鸿依言转过脸,道:“殿下最近注意到安庆王那边的动作了吗?” 夏渊见他眼中满满的都是自己,原本烦闷的心情好了很多,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他也在打城防军的主意。” 荆鸿道:“是的,安庆王麾下已经有两座军营悄然合并了。” “那又如何?” “殿下不担心吗?” 夏渊伸出拇指轻轻刷着荆鸿的睫毛:“我不担心,只要父皇还在,只要你还在,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荆鸿没有说话。 “你就是想来跟我说这个的吗?” “……是。” 夏渊嘴唇贴在他的耳垂上,声音低沉:“真的别无所求了吗?” 荆鸿感觉到一阵麻痒:“是。” 夏渊看了他半晌:“好吧,那就睡吧。” “殿下,臣……” “你也在这儿睡。”夏渊搂着他,闭上眼,“你哪儿也别想去。” 荆鸿睁眼望着床帏,心头微颤。 这样……有什么意思呢? 夏渊担心有人要对皇上不利,私下里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但不肯与他分担,而他想要前往瓯脱,亲手解开自己埋下的乱局,夏渊也绝对不会同意。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然而却是同床异梦。 第53章 双王乱(上) … “早前还是个大晴天,这会儿怎么起风了……”红楠指挥着几个小宫女找急忙慌地收衣服,晾衣的竹竿在狂风中掉了一地,她抬头望去,只见阴沉沉的乌云遮了半边天。 “没一件事让人省心的,” “殿下,此事尚未查明,你须沉得住气。” “你让我怎么沉得住气,早说让我去,你们一个个都拦着,现下出事了,我又不能离京,哪有闲工夫管他。” “既如此,不如让臣……” “你想都别想,” 廊外传来几声争执,红楠一边忙着手中事务,一边侧耳细听。太子殿下和辅学大人很少起争执,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 转眼间那两人进了书房,红楠估摸着他们又要在书房里用膳了,便自觉把饭菜送了过来,刚要敲门,就听房里哗啦一声脆响,像是茶盏掼碎的声音,伴着太子的怒吼:“荆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去瓯脱见他!” “殿下!” “我告诉你,趁早死了这份心!” 这……红楠完全搞不清状况,也不敢贸然打扰他们,只得杵在门口,进退两难。 正当她犹豫不决的时候,荆鸿拉开门走了出来,看到她先是一愣,随后示意她把饭菜给夏渊送进去,自己回了偏院。 奶娘在侧殿中,抱着皇长孙等得心焦,看到荆鸿来了,一个箭步上前,把哭闹不止的皇长孙塞进了他的怀里。 荆鸿见夏瑜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心疼得紧,问奶娘:“怎么回事?” 奶娘道:“原本长孙殿下跟平时一样吃饱了睡下,今天也不知怎么搞的,睡得好好的忽然大哭起来,怎么哄都没用。” 荆鸿拿丝帕给夏瑜擦了擦脸,又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道:“不怕不怕,没事的。” 夏瑜打了个嗝,像是听懂了,哼唧了两声便止了哭。 奶娘终于松了口气:“哎,这要是离了辅学大人您,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哎,长孙殿下这是怎么了?” 荆鸿笑了笑:“大概是被外面的大风吓着了,不妨事。” 夏瑜把脑袋埋进荆鸿臂弯中,不一会儿就睡熟了,还吹了个大鼻涕泡出来,惹得荆鸿一阵好笑。奶娘作势要接过去,荆鸿道:“好不容易睡了,别吵醒了他。我来带一会儿吧,你一个时辰之后来。” 奶娘点头:“哎,好。” 奶娘走后不久,红楠来敲荆鸿房门:“辅学大人,殿下唤你去用膳。” 荆鸿开门道:“我不过去了,你让殿下别等我了。” “大人……” “你跟殿下说,瑜儿哭闹不休,我走不开,晚些时候自会去吃。” 红楠看了眼他怀里皇长孙,只见那张小脸上泪痕未干,还挂着鼻涕泡,确是刚刚哭闹过的样子,只得回去复命。 夏渊听了她的回话,哼了一声:“还跟我怄气呢。”不过知道荆鸿在房里老老实实带孩子,便没再计较,“随他去吧。” 殊不知荆鸿将夏瑜放在床上,妥善安顿好后,立刻换了衣裳,持太子令出了宫墙,在马厩中牵了匹马,朝着城门奔去。 定嘉王在去往瓯脱的途中遇袭,据回来报信的人说,来者行事诡谲,不伤他们一行人的性命,却以暗器令定嘉王身中奇毒,如今已是昏迷不醒。此事牵涉甚多,夏渊不敢声张,暂时把事情压了下去。 然而这作风荆鸿很是熟悉,心知大事不妙,宇文势从不会做无意义的事,他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此番作为,怕是铁了心要逼他现身了。 反正自己也无处可逃,荆鸿心想,不如将计就计,先去会会他再说。 然而不待他跑出城,就听东面传来沉闷钟响。 他猛地勒住缰绳,愕然回首。 钝钝的钟声在大风呼啸中被撕扯开来,如恸哭,如鬼嚎—— 金钟哀鸣,皇帝驾崩! 夏渊没吃两口菜,忽得通报:皇帝病重垂危,命太子速去奉天殿。 夏渊悚然起身,朝顾天正道:“叫荆鸿带上瑜儿,到奉天殿来!快去!” 顾天正领命,萧廉顶上太子贴身侍卫一职,与夏渊一起赶往皇帝寝宫,孰料半途突然冲出一队精兵,将他们团团围住,领头的是城东军营校尉王顺德。 “安庆王的人……”夏渊暗暗攥拳,心中隐有不详预感。 他朗声问道:“王校尉,何时驻军可以擅离职守,擅闯内宫了?” 王顺德抱拳施礼:“太子殿下,末将来传皇后娘娘懿旨,请殿下先到西凰宫走一趟。” 夏渊哼了一声:“王校尉这话说得奇怪,父皇病重,照理说母后也要去奉天殿侍候,何故让我多绕这一遭?” 王顺德道:“若是殿下不走这一趟,怕是今后再也见不到皇后娘娘了。” 夏渊不屑地看着他:“王校尉,你可知自己是在跟谁说话。” 明明是己方占优势的局面,被这太子冷眼逼视,王顺德却觉得背脊一阵发凉,硬着头皮道:“皇后生死只在殿下一念之间,望殿下三思而行。” 夏渊压抑着愤怒,拳头颤抖,目光扫过周围对他拉弓瞄准的近百名精兵,冷笑道:“宫变……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被他扫到的人手腕俱是一抖。 夏渊一甩袖,将萧廉半出鞘的长剑按了回去:“本王倒要看看,你们耍什么花样。” 此时他心中不无庆幸,至少荆鸿与顾天正在一处,无性命之忧。他相信,只要有荆鸿坐镇神威军,他们便有回旋余地。 然而顾天正推开小院房门之时,只看到皇长孙一人躺在床上,蹬着小腿,嚎哭不止。 荆鸿却是不见了踪影。 西凰宫中,皇后已遭软禁,见夏渊被挟持而来,顿时泣不成声,夏渊坐在她身边,心中烦乱,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抚:“母后莫急,儿臣自有定夺。” 萧廉几次请示是否要冲杀出去,夏渊皆制止了他的动作。 敌人早有准备,占尽先机,他们势单力薄,此时硬拼只会徒增伤亡,况且西凰宫之围不解,他们终究束手束脚。 局面太过被动,一时间诸多思绪涌上心头。 夏浩之前来找他借兵,是自己妄为还是受人指点,意图何在? 为什么夏浩遇袭的时间这么巧? 安庆王和聂司徒都在争抢城防空缺,他不敢随意放权,只得拿自己的神威队去顶,导致朝阳宫防卫疏忽,这也是偶然? 父皇突然病危,连他都猝不及防,这些人又是如何预料到的? 轰—— 一声震响,夏渊捏着皇后的手一颤:“是……打雷了?” 皇后凄惶向外看,闪电照亮了宫前照壁,只一瞬,大雨倾盆而下。 再去细听,却不是雷声,而是阵阵钟响。 夏渊心中蓦然哀痛:“父皇……” 他竟是连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荆鸿呢?荆鸿为何还没来? 黑沉的雨幕将整座皇城笼罩,荆鸿调转马头,正欲回宫,又突然改了主意,一夹马腹,向着神威军大营赶去。 抹了一把脸上的雨,荆鸿心中不禁发寒。 太巧了,定嘉王遇袭,皇帝驾崩,神威军调去城防……夏渊眼下人在宫中,突遭变故,不知情况如何,若有万一…… 自己怎么竟糊涂至此,这种时候想要离京! 马匹一声长嘶,前蹄被绳索绊住,跪倒在地。荆鸿从马背上摔下,幸而反应机敏,就地翻滚,堪堪避过倾侧下来的马身。 泥浆溅在荆鸿的衣服上,显得特别狼狈。 荆鸿勉强抬起头,看着设计拦截他的人:“……张谦。” 张谦志得意满:“都道荆辅学神机妙算,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我还是棋胜一招。” 第54章 双王乱(下) … 荆鸿不在,皇长孙还在, 许是哭得累了,或是知道哭也哭不来想要的人,夏瑜望着顾天正,又抽噎了一会儿便安静下来,只是睁着一双泪眼,不闹,却也不睡。 外面大雨滂沱,顾天正咬牙撕了被单,将皇长孙裹在怀里系好,他以为太子去了奉天殿,匆忙赶了过去。 穿过几座偏僻宫殿,顾天正听到远处隐约传来兵刃声响,立时停下脚步。 怎么回事?怎会打起来? 他孤身一人,还带着个孩子,那边情况不明,他不敢贸然靠近。心念电转,他一跃登上对面屋顶,遥遥望向奉天殿。 雨幕笼罩下,奉天殿前的景象一片朦胧,然而顾天正还是分辨出了交战双方的身份。 安庆王。聂司徒。 两方人马正在对峙中,看起来兵力相当,不过从衣着判断,聂司徒一方中似乎有皇帝亲卫,顾天正皱了皱眉,心下疑惑:这是宫变?安庆王要篡位?可聂司徒如何得知?又如何指挥得动禁卫军?最重要的是……太子殿下呢? 不及多想,顾天正当机立断,从南面出了宫,牵了匹马,一路疾行神威军营。且不说宫中局势究竟如何,至少神威军是值得信赖的。 神威军营。 孟启烈自听到钟响,左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 被调去城防的那队人来报,说城外聚集了皇城附近的各处驻军,将整座皇城团团围了起来,正在待命,却不知在待谁的命。 又有人道,先前看到辅学大人策马朝着城门而来,本以为是带来了太子军令,谁知辅学大人又掉头走了,像是要来大营。 那人四下看了看:“哎?辅学大人没来吗?” 孟启烈眼皮子跳得都快抽筋了:“没有。”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一声无比响亮的婴儿啼哭,竟是盖过了同一时刻的雷鸣。孟启烈眼睛蓦地一亮:“这哭声……定是长孙殿下!” 夏瑜蓄好了力气,又开始放声嚎哭,顾天正一身雨水,护着胸前鼓鼓囊囊的一大团,掀帐冲了进来:“点兵,速与我进宫救驾!” 孟启烈问:“出了何事?” 顾天正脱下皇长孙半湿的襁褓,扯来几件干净军服,手忙脚乱地又把他绑到身前,沉声道:“宫变。” 预感得到印证,孟启烈眼皮不跳了:“城外都是兵……” 顾天正道:“顾不得了,先进宫,见太子!” 城外戒备森严,宫里的防卫却是极其薄弱。 孟启烈率领神威军精锐长驱直入:“这不合常理。” 顾天正道:“都在奉天殿。” “太子也在?” “不在。” “太子在何处?” “……不知。” “不知?!” 孟启烈左眼皮又开始跳了。 派出一队人马侦查,孟启烈带着剩余神威军在偌大一个皇宫里乱窜,遇到一拨兵马,他问:“是谁麾下!” 对方不答反问:“你们是何人?” 孟启烈傲然道:“太子麾下,神威军!” 对方不由分说冲杀上来,神威军自是应战,此时便可看出这支特殊训练下的军队之勇猛,瞬息间便把对方全部击溃。 顾天正上前挑开一人蓑衣,瞥见他们领口的深蓝滚边,告诉孟启烈:“安庆王的人。” 不久他们又遇上一队人,又是一番不问缘由的对杀,杀完了顾天正再一看,赭色滚边:“城南驻军,聂司徒的人。” 孟启烈懵了:“怎么两边都要打?我们是太子亲卫,隶属王师,他们疯了不成?” 顾天正也说不清楚。 孟启烈甩去剑上雨水,叹道:“若是荆鸿在这儿,断不会如此抓瞎!” 不远处一人踉跄而来:“报……报……” 孟启烈握剑的手一紧,待看见那人是自家衣饰,料想是先前派去侦查之人,赶紧迎了上去,那人一身热血,所立之处雨水都被染红,孟启烈急道:“怎么回事?” 那人伤重,已是站立不稳,跪在孟启烈身前,垂首泣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已……薨逝了。” 孟启烈心中一凉:“休得胡言!殿下现在何处!” 那人断续道:“安、安庆王意图篡位,将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困于西凰宫,皇上驾崩之时,便下令杀储君……我们赶到时,殿下已战至力竭……兄弟们欲解殿下围困,在西凰宫迎战安庆王麾下将士数百人,奈何他们人多势众,殿下终是……” 顾天正身形微晃,双手竟是不受控制地颤抖:殿下若是死了,那萧廉…… 那人从怀中拿出一物:“兄弟们怕是回不来了……殿下遗命……着我将此信物交予孟将军,要孟将军务必保全皇长孙,即刻到奉天殿取先帝遗诏,助……长孙殿下顺利登基。” 孟启烈低头看去,只见掌心中一只圆滚滚的小金猪,正是殿下颈中饰物,他曾好奇问过,是荆鸿所赠。 收起金猪,孟启烈拍了拍那人的肩:“兄弟,多谢。” 旋即抽剑出鞘,一剑削了那人头颅。 他身后神威军俱是一怔,顾天正亦是惊骇:“你……” 孟启烈翻过那人断头,冷冷道:“此人杀了我们兄弟,换了神威军服,是冒充的。不过至少带来一条有用的军报,姑且让他死得痛快点。” 顾天正明白过来:“殿下就在西凰宫!” 一名副将忍不住询问孟启烈:“如何得知那人是冒充的?” 孟启烈道:“军中何时有人喊过我‘孟将军’?太子殿下更不会这么喊我,要不是叫‘孟小将军’,要不是叫……咳,‘小鸡将军’,大家叫习惯了,我听也听习惯了。” 副将眼含热泪:“小鸡将军真是体恤下属啊。” 孟启烈:“……” 奉天殿前。 安庆王被擒,他知自己中计,却十分不耻聂司徒作为:“堂堂司徒,竟听命于张谦那虚伪小人,当真可笑,被人利用了也不晓得。” 聂司徒嗤了一声:“总比王爷你竹篮打水一场空要好。” 安庆王道:“若是那人献计,定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聂司徒笑得得意:“王爷所说那人,现下也已身在囹圄,自古成王败寇,王爷还是不要逞口舌之快了。” 聂咏姬收到父亲那边传来的讯号,在王顺德耳边说了一个字:“杀。” 西凰宫中,囚着华晋的皇后和太子,亦是她的婆婆和夫君,这个字,她却说得毫无迟疑。望着窗外茫茫雨幕,聂咏姬眼中漾起一抹满足笑意。 只要这一杀,她便可称为母仪天下的太后,省去了多少年的深宫挣扎。 比之传言中的惊世才女沈凝玉,她自觉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廉,护着我母后!” “为何荆鸿还不来!” “母后莫慌,别往那处跑!” “母后!!!” 夏渊心中哀恸,虽说皇后不是他亲娘,到底是他的亲小姨,那双与生母同样温暖的手,此时却被人踩在泥中,满身绫罗,俱是血红。 …… “殿下!皇后娘娘!” 神威军堪堪赶到,却见皇后娘娘已香消玉殒。顾天正看着包围圈中萧廉明显迟滞的身影,每一道剑光闪过,都在他的心中烫过一道血痕。 他想上前相助,却听怀中婴儿又是一声盖过雷鸣的哭嚎:“哇!” 瑜儿来了,那荆鸿也该到了! 夏渊精神一振,顾不得袭来的刀刃,向外喊道:“荆鸿!” 这匆匆一眼,却没看到那人。 孟启烈率神威军悍勇杀入,生生切开一条通路:“殿下!随我来!” 顾天正护着皇长孙,不敢冲入战圈,只觑准时机,为萧廉斩开围攻。 萧廉见他脸色发白,竟还有心情开玩笑:“怎么还当上奶娘了,就是你这张木头脸,把孩子吓哭了吧。” 顾天正扯了扯嘴角,也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回嘴。 “顾侍卫。” 顾天正回头,看到浑身泥水,狼狈不堪的太子妃。 聂咏姬看着他怀里的夏瑜,目中含泪,朝他伸手:“找了许久,原来在这里,把孩子还给我吧。瑜儿,瑜儿不哭,娘来了。” 顾天正奇怪她怎么会躲在这里,想了想,后退一步:“太子妃请恕罪,现下情势危急,您保重自己身体要紧,长孙殿下还是由末将代为照顾吧。” 聂咏姬道:“这是我的孩子。” 顾天正道:“这是殿下的孩子。” 当真是一场浴血奋战,孟启烈带来的神威军最后只剩下区区数十人,夏渊和萧廉冲出来时,身上多处带伤,好在不重,衣服上的血还冒着热气,大部分是他们所杀的人的。 混乱中,聂咏姬不知所踪。 顾天正自请疏忽之罪,夏渊摆手:“她要走,不关你的事。” 夏渊歇了两口气,颤声道:“瑜儿还在哭。” 孟启烈怔忡:“是啊。” 夏渊又道:“这会儿谁哄都没用。” 孟启烈叹气:“是啊。” “……”这人从来领会不了他的意思,夏渊忍无可忍,“荆鸿呢?为什么他没来?” 没看到人,这一路他一直不敢问,就怕问出一个自己不想知道的答案。 孟启烈这才顿悟,支支吾吾地答道:“我、我和顾侍卫都没见到他,城防军那边有人说看到他准备出城,但又掉头了,说是可能往神威军大营来了,可我们也没见到。” 身后追兵不止,他们向着奉天殿奔去,遗诏未出,夏渊当以太子之身监国,要指挥宫中禁卫军该是绰绰有余,孰料前方又来围堵。 天已黑得透了,大雨仍未止歇,夏渊定睛看去,竟是聂司徒的人,由张谦率领而来。 张谦喝道:“什么人!” 夏渊眯了眯眼:“好大的胆子,太子也敢拦!” 张谦额上一层虚汗,不曾想这太子居然还没死,但此时骑虎难下,装模作样道:“满口胡言!太子殿下被安庆王所害,尸骨未寒,岂是尔等宵小可冒名顶替的!” 夏渊心思电转,沉声道:“张大人为何说本王被害?神威军应辅学大人求援,得知本王被囚,特来营救,有胆上前来看,本王让你验明正身!” 张谦笑了:“还说不是冒名顶替!荆辅学与蒙秦勾结,先借武斗大会调走定嘉王,又在半途施以重创,更以邪术谋害皇上,畏罪潜逃,幸而被聂司徒及时发现,拦截于城门口,现关押在德落寺候审,怎可能去给太子殿下求援?” 夏渊怒斥:“休得污蔑!” 张谦道:“蒙秦几次袭击,都与他有关,未免太过巧合,而先前被关在德落寺的蒙秦奸细,亦是被他杀人灭口,至于邪术,太子妃亲眼见到他在身体中饲养蛊虫,这等人,还不该治他通敌叛国之罪吗!” 夏渊冷哼:“无凭无据,信口雌黄。” 张谦不紧不慢地从袖中甩出一封信:“抓到他时,他身上正带着一封写给蒙秦王的亲笔手书,熟悉他笔迹的人,想必都能看出来是不是伪造吧。” 夏渊没动。 孟启烈捡起那封信,他见过荆鸿写的秘籍,对他的笔迹也有所了解,展开信纸,一眼便认出这确是荆鸿亲笔所写,看完后,他不可置信道:“是……一封自荐书……” 夏渊只看见了信封上的血迹。他闭了闭眼,敛去眸中映出的血红。 “德落寺……”他不再理会张谦,朗声道,“神威军听令!随我去德落寺救人!” 众人哗然,孟启烈结结巴巴道:“殿、殿下,他……荆鸿他……通敌……” 夏渊横他一眼。 孟启烈咽了口唾沫,但还是斗胆谏言:“殿下,遗诏就在奉天殿……皇位……” 夏渊道:“奉天殿?我们去不了了。” 孟启烈不再做声,既然主子心里有数,他们只要听从就好了。 夏渊提气,再度发令:“神威军!” “是!” “救人!” “是!” …… 张谦长出了一口气,他对身后暗处的人道:“还是太子妃您了解殿下,料到他会去救人。这样一来,我们便抢占先机了。” 聂咏姬走出来,望着远去的那人:“在他心里,那人比皇位还要重要。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我,这样的局。去追吧,杀了他们,把我儿子带回来。” 德落寺也有着重重把守,但远比宫中好控制。 夏渊拼着一身血勇之气杀进地牢,看到荆鸿静静坐在石床上。 荆鸿看着他,叹了口气:“殿下不该来。” 夏渊砍断枷锁:“哪里受伤了?他们逼供?信上有血。” 荆鸿顿了顿,道:“无碍,落马时手上有些划伤,他们来不及审我,搜了身便走了。” “跟我走。” 夏渊拉着他,又一路杀将出去。 荆鸿看到神威军越来越少的人,还有孟启烈闪烁的眼神,又道:“殿下不该来,皇位本是唾手可得。” “别说了。”夏渊拽过顾天正身前襁褓,丢给荆鸿,“哄孩子去,让他别哭了,烦。” “……”荆鸿笑了笑,一手轻轻拍着夏瑜的背,一手替他遮去飞溅来的鲜血,“瑜儿乖,别哭了,你要当小皇帝了,要高高兴兴的。” 夏渊啐了一口血出来:“老子还没当,白让这小子捡了个便宜。” 荆鸿衣袖拂去一支箭矢:“有人放冷箭,殿下小心。” “知道。” “王德顺叛了安庆王,他是聂司徒的人。聂司徒要反,太子妃想当太后,我不知安庆王原本作何想,但他现在不过是只替罪羊。” “知道。” “你的神威军……就剩十三人了。” “城防处还有,可保我们出城。” “出城了……殿下!!” “没事,给你挡一箭,这叫英雄惜英雄。荆鸿,把孩子丢下。” “瑜儿,乖,他们不会伤你。饿了?别拱了,说了我没有奶水……” “丢下!” 张谦抱走了襁褓,夏瑜伸着小胳膊,哭得声嘶力竭:“鸡糊……” 那哭声,比雷鸣还要响。 皇城之外,荒山野岭。 随他们出来的神威军只有寥寥数人,躲在一座山洞中,身上的伤口都被雨水泡得发白,屁股刚沾了地,下一瞬就昏睡了过去。 荆鸿挨个查看了一番:“这样不成,明天要去买药。” 夏渊笑道:“幸好盘缠足够。” “去哪?” “瓯脱。” “……”荆鸿为他清理箭伤,“你还信我?” 夏渊道:“父皇那日找我,跟我说了一句话。他说,身为王者,不是不可信人,而是无论被什么人背叛,都要给自己留有一条后路,如此才能不生,不灭。” 荆鸿拗断箭尾,烧红了匕首,去挑埋在肉里的箭头。 夏渊看着荆鸿:“我倒是觉得,留有后路便不是‘信’,用人不疑,无论外界看来怎样,我仍会相信自己的判断……唔!” “所以你就来救我了?”荆鸿将箭头置于地上,撕了里衣给他包扎,“殿下,你还是太意气用事了,你心中信我便已足够,这种时候应当知道孰轻孰重,我亦不希望成为你的拖累,误了你的大事。” “误了大事?” 夏渊笑了,笑得洒脱。 他手指拨弄着那个带血的箭头,又把那温热的血涂抹在荆鸿唇上。 他说:“还能误了什么事。有些人,初见时,便已误了终身。” 第55章 忘川人 … 宇文势坐在容青殿中,听着外面的喧嚣,闭眼扶额。祭典上的鼓声,像是一下下敲在他的脑中,令他头痛欲裂。 “桑琳,把门窗关了,太吵。” “是。” 桑琳关好门窗,便垂首站回了原位。她不作侍女装扮,反倒穿着一身侍卫服,明明身段娇俏,面容清丽,却无甚表情,那一声“是”也回得极其漠然。 大殿中静默半晌,宇文势的头痛没有丝毫缓解。他猛地一拂袖,将案上的茶盏扫到地上,瓷片碎裂,馥郁的茶水渗进了地砖的缝隙中。 月祀。 自那日起,月祀对他而言就不再是举国欢庆的祭祀节日,而只是……他们的忌日。 他不想去祭坛,尽管他知道这是身为王的义务,可是他半点都不想再踏上那块地方。两株琼浆果树也让他挪了位置,那人不在,他种给谁吃? 没有了那个人的月祀,就跟他小时候见到的一样,不过是王族披上华丽的衣裳,享受万民的膜拜,虚伪地敬神,虚伪地施舍,无趣至极。 “今年的猎舞祭司是谁?” “是程将军。” “程厚?哼,绣花枕头。” 原本猎舞只是月祀的一个过场,不管舞成什么样,最终只要点燃神柱就可以了,百姓对此也不怎么在意,比起这种东西,他们更关心君主会分发多少余粮和肉食。 前任君主为了节约开支,甚至一度取消了猎舞习俗,宇文势即位后,一般也就是让武将舞表演一番武技,然后射箭点燃神柱罢了。 直到那年谢青折成为祭司。 那是真正的猎舞,他踏出的每一步,舞出的每一刀,都带着一种残酷的美,像是将月光、火光和血光全部揉碎了展现在众人面前。宇文势犹记得,那夜祭坛下鸦雀无声,百姓们仰望着那个白袍浴血的猎舞祭司,惊为天人。 从此在宇文势眼中,其他人都是“绣花枕头”。 宇文势起身,将锦袍散落的衣带系好:“还有什么看头?” 桑琳想了想:“程将军似乎也要猎狼。” 宇文势嗤笑一声:“东施效颦。” 他向着偏殿小门行去,忽然顿住问道:“桑琳,你哥待你如何?” 桑琳道:“很好。” 宇文势又问:“若是我要杀你,你哥会如何?” 桑琳没有说话。 “他会叛我么?” “不会。”桑琳谨慎回答,“他会用自己的命,换我一命。” 宇文势笑了:“是,桑沙确实是这样的人,不像他……” 他进了小门,桑琳知道那处是禁地,未敢跟随。但她没想到,待宇文势再度出来时,竟然怀抱着那人的尸身。 宇文势径自出门,桑琳不得已问道:“祭天仪式就要开始了,君上要去哪儿?” 宇文势脚下不停:“去祭人。” “君上,属下……” “任何人不许跟来,待会儿我自会过去。” 桑琳无奈应是。 定君山山南一侧是月祀祭坛,百姓们提着灯笼往祭坛赶去,在山脊上形成一条隐隐绰绰的长龙。宇文势提气飞掠,抱着谢青折的身体绕过大半座山,气息丝毫不乱,落脚时,正停在山北深处的万古冰川上。 此处一片荒芜,寒风夹杂着冰渣呼啸而来,宇文势护住谢青折暴露在外的皮肤,带他穿过冰川隘口,来到一处背风地段。 这里忽然就静了,没有一丝声音,月光洒在冰面上,映出晕白的色泽,一直照到清透见底的冰层之下。 “青折,我们到了。”宇文势抚去粘在他发上的小冰粒,轻声道,“你看,青婉她还好好的在这里,跟从前一样漂亮。” “你们兄妹俩长得真像,我那时候常常想,若是让你扮上女装,怕是要分不清你们两个了。不过你到底是男儿的骨架,身量也比青婉高,还有这里……” 宇文势低头吻上他脸颊上的小痣:“青婉总说,你这张脸就这处不好看,还说要帮你给点了,我倒是觉得恰到好处。有时候一晃神,我以为你哭了,有时候以为你的脸上沾了血,想给你擦,却擦不掉……” 冰封的墓地中,宇文势对着两具尸体,絮絮话着家常。 他说:“青折,你看多有趣,这河里封着一个你,我怀里抱着一个你……还有一个你,何时才会回来呢?” 定君山南,猎舞缭乱。 定君山北,人已忘川。 “殿下,这好像……不是去瓯脱的路吧。” 孟启烈在闷头跟着走了三天之后,终于发现方向不太对。他的第一反应是:荆鸿故意带错路,要害他们!所以蹭到夏渊面前,鬼鬼祟祟地说了这么一句。 夏渊道:“不急着去殴脱,追兵都往西去了,我们等他们过去再往那边走。” 孟启烈一愣:“哎?这是殿下的意思?” 夏渊反问:“你以为呢?” 孟启烈眼神闪躲,生硬地转移话题:“啊哈哈那就好。殿下,殿下,我们去哪里呀?” 夏渊瞥了他一眼:“你那么兴奋干什么,先去蔗溪。” 孟启烈蔫了:“哦好。” 他们买了辆马车,让受伤较重的几名士兵轮流休息,荆鸿正在车里给他们敷药。他看到孟启烈找夏渊探口风,大概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叹了口气,没去打扰。 孟启烈正不知道如何开口,倒是夏渊先说话了:“孟小师父。” “嗯?”夏渊很久没喊过他师父,孟启烈有点错愕。 “你觉得荆鸿是那种会痛敌叛国的人吗?” “这……”孟启烈想了想,“我不知道,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殿下。” “他是我的辅学,那时候他教我读书习字,助我修习武技,把那什么秘籍毫无保留地给我,这些你都是亲眼所见,你都忘了吗?” “那也许是他骗取信任的方法……” “不会的。”夏渊摇头,“你不了解他,他宁可背负一身的罪过,去做自己最不齿的事情,也绝不会背叛自己效忠的人,除非他死。” 孟启烈沉默片刻:“可是那封自荐书……” 夏渊道:“三弟出事后,他想去殴脱接应,想去……会会那个蒙秦王,可是我没有同意,还跟他大吵了一架,所以他才会擅自出宫出城,与什么畏罪潜逃无关。至于那封信,大概是他求见蒙秦王的叩门砖。” 孟启烈点了点头,他是个直肠子,有什么事憋心里难受得紧,问明白了就舒服了,他对荆鸿一直以来都很敬佩,如此怀疑也是因为担心太子的安危。 不过还有些关窍他想不通:“殿下,那时你明明可以去奉天殿阻止聂老贼,为何执意要先去德落寺?说实话,我觉得你……太儿女情长了。” 夏渊笑了笑:“儿女情长是真的,但我当时说我们去不了奉天殿了也是真的。” “怎么说?” “他们早有准备,而我们在父皇驾崩的那一刻就处于弱势。若我当时不顾一切冲阵去奉天殿,那就是把聂老贼他们逼到了绝境。狗急了还要跳墙,他们肯定会疯狂地压制我们,而且他们当中还有禁卫军的高手,都是顾天正那样的,真要硬拼,恐怕我们到不了奉天殿,就要全军覆没了。” 孟启烈不服:“可如果我们放手一搏,或许也还有制胜的机会啊,神威军的儿郎怎会怕了他们!” 夏渊道:“安庆王就是放手一搏的,你看到他的下场了?安庆王也有篡位之心,只是聂老贼快他一步罢了。不过现下我那二弟是他们的一大隐患,他们对他放不得他这个“逆臣”,又杀不动他这个王爷,就这么磕着他们,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孟启烈感叹:“好吧,就是我们出城的路也同样艰辛,牺牲了不少弟兄。” 夏渊敛目:“我知道,待我回京,定会给他们家人丰厚抚恤,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孟启烈突然想起:“对了,城外怎会有那么多驻军?谁召集来的?” 夏渊道:“能一下子调动所有驻军的,只有一个人。” 孟启烈顿悟:“……皇上!” 夏渊点头:“父皇知道自己寿数将尽,应该是想调军守城,助我顺利继位的,只可惜未能及时下令,便撒手去了。之后宫里闹成那样,那些驻军浑然不知该听谁的,各自为阵,最后只会大乱。所以我们那时出城,其实是钻了空子。” 孟启烈服气了:“我明白了。” 夏渊却道:“还有最重要的两个原因没说。” 孟启烈洗耳恭听状。 “那封信上有血迹,我担心荆鸿受委屈了,他被关在德落寺,若不去救,指不定聂老贼怎么拿他威胁我,想想就不能忍!” 孟启烈:“……” “还有,荆鸿想去殴脱见宇文势,我陪着他去,放心些。” 孟启烈:“……殿下,我怎么觉得你前面说了那么多,都是在给这句找借口?” 夏渊:“呵呵。” 看天色,他们今晚多半又要露宿野外,萧廉自请去林子里拾些干柴,夏渊允了。 过了一会儿,顾天正说要去打些野味回来,夏渊也允了。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孟启烈见那两个人一去不复返,有点担心,便说要去寻他们,荆鸿道:“孟小将军还是别去的好。” 孟启烈问:“怎么了?” 荆鸿尚未回答,夏渊道:“让他去吧,慢慢找。” 于是孟启烈欢快地去了。 很快他就了解到,荆鸿的话,还是应该听的。 第56章 长针眼 … 萧廉说要去拾柴,不过是个趁机放松的借口,他扎了一捆枯枝,随手扔在地上,便寻了根大树杈一躺,枕着胳膊闭目养神。 顾天正在林子里转悠了半天,打到了三只兔子两只果子狸,才找着萧廉扔地上的那捆柴。一根衣带垂下来,在他面前晃荡着,“找我呢,” 顾天正抬头看去,那人的脸背着光,外袍散着,手里提着那根衣带忽上忽下,逗猫一般。他漠然道:“下来。” 萧廉笑了笑:“你上来就是。” 顾天正挑了挑眉,倏尔出手,手腕在那根衣带上缠了两道,用力一拉。 萧廉险些被他拽掉下来,继而长腿勾住树干,身体倒挂,借着腰力硬是翻了回去,不仅死死拽着衣带不松手,还作势要把顾天正拉上来:“这树杈结实得很,不骗你。” 顾天正抿唇,跟他较起了劲,再度使力。 萧廉忽地闷哼一声,面露痛苦。 顾天正顿时僵住:“怎么了?” “伤口崩了。” “你……”他一怔之下松了力道,萧廉趁虚而入,一下把他给拽了上去,待坐到了萧廉对面,顾天正下半句刚巧说完:“……没事吧。” 萧廉摇头:“没事。” 顾天正伸手摸了摸他背上的伤口,见没有渗血,不确定地问:“骗我?” 萧廉扑哧一声乐了:“逗你玩呢,总这么一本正经的,你不累么?” 顾天正脸上无波无澜:“不累。” 萧廉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欺身靠近,手掌扣住他的后颈,吻在了他的唇上。顾天正背后就是大树干,根本避无可避,只得结结实实地受了这一吻。 萧廉舌尖顶开顾天正的牙关,长驱直入,瞬间侵占了他的呼吸,容不得半点抵抗。顾天正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只是任他施为。尽管萧廉的职阶比他要低,但这人从未表现出丝毫屈从,他从来不听他的劝诫,从来都是随自己的心意做事,这样的人……顾天正竭力稳住声音:“你干什么?” 萧廉碰了碰他红透的耳尖:“我就喜欢看你装模作样。” 顾天正看着他:“我没有你会装模作样。” “什么意思?” “你不是范县的人,也不是孤儿,你入伍时登记的户籍都是假的。” “原来你已经查过我了。” “那时你被错当成奸细,我想帮……我想弄清楚,就去兵部查过。” “但是你一直没有说出去……顾将军,顾侍卫,你这样可是严重失职啊。” “你是幽篁山庄的人,箫云山的儿子,是吗?” 萧廉沉默良久:“没想到你会查得这么清楚。” 顾天正道:“你没有更名,真要追查起来也不难。听闻幽篁山庄是武林三大家之一,地位很高,你家世显赫,武技亦是出类拔萃,为什么会混到新兵营中去?” 萧廉勾唇而笑:“身为世家公子,不来一场离家出走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身份?” 顾天正皱眉:“萧廉,我在跟你说正事。” “好吧,好吧,不逗你了。”萧廉摸着他的耳后根,叹了口气。 “其实幽篁山庄早已没有往日那般风光,只是老爷子死要面子,还在苦苦撑着罢了。老爷子想让我娶凌天阁凌阁老的孙女为妻,作为重振山庄的筹码,我不愿,最后闹得僵了,他要关我,我就逃了出来。他派人来追,我跑着跑着就混到新兵营里了。” “……就为这个?” 萧廉自嘲:“是不是特别无趣?什么武林三大家,俱是虚名,要之何用?可我是长子,老爷子说了,这是我的责任。” 顾天正抓住他越摸越往下的手:“你没有想过要回去吗?你现在又出了宫,如果想走,我……可以帮你善后。” “之前有想过。”萧廉感觉到顾天正捏着自己的手轻轻一颤,“不过后来不是跟一个吃了亏也不肯说的笨蛋侍卫打了一架么?接着又被个笨蛋太子挑进了宫,军阶一级一级往上涨,我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男子汉大丈夫,与其取个莫名其妙的老婆来抬高身价,还不如在沙场上建功立业。” “太子不笨。” “你听了半天就听到这个?” “……我也不笨。” 萧廉笑得难以自抑:“天正,你究竟想说什么?” 顾天正微红了脸:“我的意思是,你这样……很好,这次殿下能脱险,也多亏了你……至于娶妻,遵从自己的心意就好……回不了家,神威军还有你的……容身之处……我不知该如何说……我……唔……” “别说了。”萧廉眼中是褪不去的笑意,用嘴堵住他毫无章法的一番话,“都是些无聊的事情,我拉你上来,是想让你放松一下的……” 将外袍丢到树下,萧廉一边吻着顾天正的颈侧,一边耐心地解他的领扣:“你非要把每颗扣子都系上么?”他轻轻咬了口他的喉结,“系到这里不勒得慌么?” 顾天正闷哼一声:“不……勒。” “我觉得勒。”萧廉解得烦了,直接崩掉了最上面那个领扣,手指顺势探进里衣,从内向外把顾天正的衣服剥了开来。 “不行,萧廉。”顾天正试图阻止那只越来越放肆的手。 “荒郊野外的,没人会来。” “喂,这树枝……” “没事,总比上次在朝阳宫松林里舒服,至少你不会用松针扎我……” 沉溺在炙热的缠吻中,顾天正想,萧廉这样的人,能带给他自由。 所以他一次次被他吸引,越来越无法自拔。 两人将理智抛到九霄云外,这里没有严苛的军纪,没有枯燥的职责,他们只要片刻的安宁和欢愉就够了。 ……孟启烈站在三十步开外,他是来找人的。 他先看到了地上有一捆柴、三只兔子、两只果子狸。 然后看到两件裹在一起的外袍从天而降。 他抬头,看到他正在找的两个人——衣衫不整地抱在一起啃。 他的震惊之情无以言表,看了半天,好不容易张开了嘴,却声如蚊讷:“光天化日……这……你们……我……罢了,我还是回去吧。” “萧廉,嗯……我听到孟小……哎你别动……啊……” “唔。” 哗啦啦一声响,两人从树上跌了下来。 萧廉在千钧一发之际给顾天正做了垫背,掉下来之后他就白着一张脸没吭声。 顾天正问:“怎么了?” 萧廉深吸一口气:“……伤口真崩了。” 孟启烈回到营地,觉得左眼有点不舒服,以为进了灰,拿清水洗了下没见效,他也没在意,想了想,决定去找太子和荆鸿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行进路线。 他拽住一个值守的兵问:“辅学大人呢?” 那人指了指马车:“在给殿下换药。” 孟启烈走到马车前,想也没想就掀了帘子:“荆鸿,你真是料事如神,我就不该去找他们。对了殿下,我们明天……” 马车中,夏渊把荆鸿按在身下,肩上的药刚刚换好,荆鸿的手掌覆在上面,小心护着,正要打上最后一个结。 夏渊回头冷眼看他:“你也不该来找我们。” “……” “还不走?没看我们忙着呢。” 孟启烈放下帘子。在他看来,荆鸿才更像是被换药的,身上的衣服都褪了大半,他掀帘子的一瞬间还看到夏渊往他身上披了件外袍。 孟启烈双目含泪望着残阳,无语凝噎。 他们是在逃亡好嘛!逃亡!能不能有点逃亡的样子! 等等,右眼怎么也难受起来了。 孟启烈摸摸眼皮:妈的,长针眼了。 快到蔗溪的时候又下起了雨,一行人狼狈不堪地赶着路,夏渊道:“荆鸿,还记得你教我的那几句打油诗吗?” “什么?”荆鸿忙着给他遮雨,没在意他说了什么。 “他日公子出南皮,骏马翩翩西北驰。谁言丈夫无意气,雏凤初鸣会有时……那日真央殿上甄选辅学,你送了我这首诗,如今想来,倒真是应了几句,只是雏凤还未鸣,先变成了落汤鸡。” “殿下不要妄自菲薄……”荆鸿听他这么说,本想安慰他一下,可看到他眉梢嘴角尽是促狭笑意,丝毫没有伤怀之感,宽慰的同时,也觉得有些好笑,“确实,刚出了笼子,还未飞起来,就先给淋了一大瓢水,这雏凤真够倒霉的。” 夏渊惩罚性地捏了他的腰眼一下,佯怒道:“大胆,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孟启烈捂着眼睛孤独地走在后面,他决定不管了,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只要他的针眼早日消下去就好了,这两天疼得他直想自插双目。 进了镇子,他们总算找到一间客栈打尖。萧廉和顾天正负责排查附近有无追兵,掩藏他们的行迹,孟启烈负责增加队伍的补给,荆鸿想再给那几名伤兵看看伤,被夏渊拖着带到客栈大堂:“让他们自己看大夫去,你别操心了。来,陪我凑凑热闹。” 大堂的台子上站了个说书人,正口沫横飞地讲着故事,他们刚进来的时候说的是前朝许公子的《长留记》,这是老折子了,荆鸿已听过无数遍,不过看夏渊兴头大得很,他便没再多言,陪着去了。 谁知带他们下去时,那说书的换了个新折子,刚开了个头,叫《双王乱》。起初夏渊听得还挺带劲,后面越听越不对,他问荆鸿:“这……说的是我?” 荆鸿无奈道:“民间常以宫中纷争为本编撰故事,换了名字朝代,随口说说而已,你别放在心上。” 夏渊自嘲地笑笑:“给百姓当个乐子也没什么,只是听到这故事把那太子说成个扶不起的阿斗,又把两个王爷描绘得那么无情奸诈,什么‘双王处心积虑、合谋欲反,丝毫不念兄弟之情’,说得跟他亲眼看到似的,反而把那什么李国丈说成是忠君本分、匡扶幼主的大贤臣,真是怎么听怎么憋屈。” 荆鸿安抚道:“这些故事大多源自流言传闻和人们自己的臆想,作不得准,他们不知道真相,只是茶余饭后当个乐子罢了,殿下若是不想听了,我们便回去歇息吧。” “不,我想再听听。” 夏渊不肯走,一直听到那说书人一拍惊堂木:“……那小皇帝虽说是帝星转世,但尚不足周岁,幼年丧父,举步维艰,今后该如何立身治国?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夏渊闭了闭眼,只觉得那些话句句戳着他的心。 那是他的亲生儿子,如今被恶人操控,他如何不心疼。 荆鸿看着夏渊转身上楼的挺直背影,终是没有再跟去安慰。他知道,此时谁也安慰不了他,堂堂太子,被背叛,被追杀,被迫骨肉分离,流落至此,他的隐忍,他的愤怒,旁人难以知其万一。 可夏渊亦是他此生最重视之人,他如何不心疼。 若是能再帮到他一点,哪怕是一点点……荆鸿拢袖,心中有了定夺。 第57章 他来了 … 孟启烈早起下楼,正巧碰见萧廉和顾天正,“早啊。” 顾天正点了点头,“早。” 萧廉没理他。 三人同坐在一张饭桌上,小二给他们上了早点,一屉肉包,一屉菜包,一屉豆沙包,三碗稀饭。孟启烈食指大动,伸手拿了个肉包。 萧廉瞥了孟启烈一眼,孟启烈无辜回望,“怎么了,” 萧廉道,“没什么。” 孟启烈把包子往嘴里送。 萧廉筷子指了指那个包子,“真是一个死苍蝇黏上面了,刚还以为看花了眼。” 孟启烈一阵恶心,手一松包子掉了,萧廉就势用筷子一抄,把那只包子放回笼屉,转眼那屉肉包子就到了顾天正面前。 孟启烈:“……” 顾天正:“……” 萧廉自己揽了一屉菜包子:“趁热吃。” 孟启烈看着仅剩的豆沙包:“我不吃甜的。” 顾天正见气氛有些僵,心里过意不去,要分给孟启烈一个肉的,被萧廉挡了回去:“出门在外,有什么好挑的。” 孟启烈一摔筷子:“嘿你还恶人先告状!还把不把我这个将军放在眼里了!” 萧廉哼了声:“我是你的下属,不是你的小厮。还有,身为将军就要有将军的样子,要有点眼力见,没事不要瞎转悠,不要干涉别人的私事,免得惹人厌。” 孟启烈还要发作,萧廉又补了一句:“忠言逆耳,可惜有些人听不进去。肚量如此小,难怪只能做个‘小将军’。” “我……”孟启烈闭眼吸气,眼皮上的针眼隐隐刺痛。 “我去拿点小菜来。”萧廉不理会他,径自去取小菜。 孟启烈趁机转向顾天正:“他怎么能拽成这样,我发现这人对你和对别人完全是两种态度,有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两个人。” 顾天正不知该如何接话:“他……嗯……他以前对我也这样。” 夏渊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那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你这样的?我怎么不知道?” 顾天正吓了一跳:“殿下……不,萧廉只是……” “行了,我说着玩的。”夏渊也在这桌坐下,“我对你们的事没兴趣,也不像有些人,没有眼力见,还没事瞎转悠。” 孟启烈给挤兑得都快哭了,赶紧岔开话题:“哎?荆鸿呢,还在睡吗?”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夏渊脸就黑了。 昨晚上荆鸿怎么也不肯跟他睡一间房,今天早上去敲门,又说有事要忙,不给他开门,还让他别管他,叫他自己出去玩,夏渊气得都想一脚把那房门给踹飞。 夏渊哼了一声:“关你什么事?我都管不了他还轮得到你管?” 孟启烈立即埋头喝稀饭,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赌气归赌气,夏渊临出门的时候还是把顾天正留下保护荆鸿,自己一身布衣出去溜达。他来蔗溪的目的,一是为了辗转躲避逆臣的追杀,二是想给自己挑件兵器——既然要参加天下武斗大会,总该给那个蒙秦王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蔗溪能工巧匠数不胜数,他相信定能找到一件趁手的。 夏渊信步闲逛,这条街走到头,没看到兵器铺子,倒是看到了皇榜。 皇榜周围围了许多人,有人怒骂,有人扼腕,有人就是凑个热闹,夏渊借着体格优势挤了进去,一看之下,五雷轰顶。 皇榜上贴了两张告示。 一张是先皇驾崩的讣告,另一张上写着,华晋新帝夏瑜,割让了四座军州给蒙秦国,以示修好,其中包括边境的天堑望江城。 “混帐!!” 他知道聂老贼与蒙秦有勾结,但怎么也没想到,华晋竟是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割让望江城绵延八十里的江岸,无异于将华晋的半壁江山送入虎口! 夏渊攥紧拳头,只觉得自己无能至极。 他不得不承认,宇文势的确深谋远虑,荆鸿提醒得没错,这个人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直击要害的,这局棋他处处溃败,若想要反败为胜……荆鸿将自己闷在房里一整天,要不是能听到一些细微的响动,顾天正几乎要以为这房里没人,他不知道荆鸿在干什么,不敢打扰,就一直守在隔壁。 午饭时,顾天正见荆鸿仍没有出来的意图,想了想,还是敲了门。 里面回应:“进来吧。” 顾天正看到荆鸿正伏案疾书:“大人,你在写什么?” 荆鸿咬着笔杆,回答有些含糊不清:“唔,没什么,一些私事。” 顾天正没有多问,放下端来的饭食就出去了。 孟启烈问:“他还不出来?在干什么呢?” 顾天正:“在写东西,说是私事。” 孟启烈小声道:“私事?难不成又在给那个什么蒙秦王写信?” 顾天正没说话,他不喜欢在人背后嚼舌根,况且他也不认为荆鸿会给太子殿下带来危险。看着孟启烈贴到门缝上偷窥的猥琐身影,顾天正深深觉得,早上太子和萧廉挤兑这人的话真是对极了。 他轻轻咳了一声。 孟启烈直起身,摸了摸鼻子:“我就是闲得无聊,不是真的怀疑他。” 半个时辰后。 孟启烈借着端茶送水的理由从荆鸿的房间绕了一圈出来,他惊魂未定地对顾天正说:“我跟你说哦,你不要说出去,我是看你嘴巴最严实才跟你说的。” 顾天正:“……” 孟启烈表情严肃:“荆鸿他……在写小黄书!” 顾天正:“……” 孟启烈道:“不信?我都看到了!什么官妓,什么一夜七次的!” 顾天正忍不下去了:“孟小将军,要是你实在没事可做,不如去把马车顶棚修一下吧,好像有点漏水了。” 荆鸿直到申时才从房间里出来,一脸倦色,但精神还不错。他问了客栈掌柜几句,寻到了住在后院的那名说书人。 “敢问先生贵姓?”荆鸿问。 “敝姓许,”说书人打量他一番,把他迎进了屋,“这位客官有何事?” “在下昨日听到先生说的那段宫闱纷争,觉得很是精彩,先生口才甚好,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先生答应。” “什么事?” 荆鸿把一本书和一些银两放到他面前:“在下想请先生照这本书说上一段。” 说书人掂了掂那些银两:“好说,不知这是段什么书?” 荆鸿翻开折子:“就着您昨天那段故事,说的是……” 说书人听完荆鸿的细致讲解,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你这折子,哈哈,太混闹了。哎哟,可把我昨天那段给毁了,这谁写的?” 荆鸿道:“出自在下拙笔,先生可有指教?” 说书人摆摆手:“哎,没什么指教的。你这书比我那段更有意思,这要说出去,一准得火,成,这生意我接了!” 荆鸿躬身执礼:“那就有劳先生了。” 夏渊回到客栈时,已经想开了很多。事已至此,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皇位要夺回来,望江城也要夺回来,不过就他现在的处境来说,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好歹这一趟门出得不算一无所获,他说要去参加天下武斗大会,一个兵器铺的老板把压箱底的宝贝拿出来卖给了他。 见荆鸿出了房门,他早把先前的堵得那口气忘了个精光,兴冲冲地过去炫耀:“看,我买了个神兵回来!” “神兵?”荆鸿瞅了瞅他用厚布包着的物事,看样子像是一柄剑。 萧廉、顾天正和孟启烈也凑了过来,他们都是习武之人,自然对神兵之类的很感兴趣。 荆鸿问:“多少钱买的?” 夏渊伸出一只手:“五两银子!” 砰! 孟启烈膝盖磕到了椅子上,萧廉和顾天正若无其事地各自归位。 夏渊道:“怎么了?店家说了,这叫黑锋刃,全天下就这么一把!” 孟启烈弹了下刀刃,弱弱地说:“也就是普通硬铁而已,殿下,要你该不是被骗了吧。要是五两银子能买到神兵,那不到处都是武林高手了。” 夏渊一拍桌子:“胡说!你们不懂!我跟你们讲,这可不是一般的兵刃,你看看他的锋口,你看看他的刀柄,它……” “好了殿下,逛了一天不饿吗?”荆鸿及时拦住他的话头,“先吃点东西吧,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就要启程了。” “好吧。”夏渊不甘不愿地坐下吃饭,“反正你们以后就知道它有多厉害了。” 吃到一半,那个说书的又上了台,夏渊看到他就有些扫兴,他可不想继续听自己儿子有多惨,起身要走,被荆鸿按了下来。 他朝荆鸿递了个眼神。 荆鸿给他夹了一块炒茄子:“吃饭。” 台下有人让那说书的接着昨天的说,说书人摇了摇扇子,没有“书接上回”,而是重新起了个头。 夏渊越听越纳闷,人物还是昨天那几个人物,故事却是大相径庭。 那个太子从目不识丁变成了大智若愚,兄弟间的明争暗斗也被他化为了兄友弟恭,还主动送给远行的弟弟一支精锐军护卫。 李国丈反转成了个大奸臣,拿太后和太子的亲子做要挟,试图逼死太子,谋权篡位,而那太子在身处危险之时,还不忘去救自己的一个伴读。 有人问了:“哎,你这说的跟昨天的不一样啊。” 说书的道:“昨天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大家还不了解李国丈其人,今天我就来给大家好好说的说的,这李国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说书的喝了口茶,开始添油加醋地说起李国丈如何仗势欺人,如何目无王法,干的都是买官卖官的勾当,贪了多少赈灾的钱款,直说得群情激愤。 又道:“不仅如此,他还在外面养官妓,甚至还养出了个私生子,他为什么处心积虑地要篡位?是为了他自己吗?不是,他年纪一大把了,何苦来哉。他呀,其实是为了给那个私生子铺路。后来他的正室听说了此事,一怒之下举着擀面杖当街追打。” 说书的捏着嗓子喊:“就你那个短小的玩意儿!还敢养官妓?我让你养官妓!让你养官妓!有本事你一夜七次了我就让你养官妓!” 他说得滑稽,台下笑倒一片。 孟启烈这会儿听明白了:“这……这不就是荆鸿今天写的那本小黄书吗?” 夏渊讶然看向荆鸿,荆鸿笑道:“这说书先生,自己改了好些,都面目全非了。” 夏渊没说话,只是暗暗握紧了他的手。 他知道,这是荆鸿在安慰他,在想着办法让他出气,给他逗乐,同时也是在给他们的反击做努力。他们现在被逼得无可奈何,混迹市井,可也正因此有了机会,亲手给百姓揭穿那个伪善者的真面目,待他回朝之时,至少是民心所向。 夏渊眼望台上,满堂的笑声,只有一人得知他心中苦涩。他用极低的声音说:“瑜儿割让了四座军州给蒙秦。” 荆鸿回握着他的手:“不是瑜儿的错。被夺走的,我们都可以再抢回来。” 次日,说书人早起吃饭。 有熟人问他:“哎许大旺,你说的那段书,前天的和昨天的,哪个是真的啊?” 许大旺白了他一眼:“你问我我问谁去?你觉得哪个好玩儿,哪个便是真的呗。” 那人道:“也是啊,皇城金殿,九五之尊,那些权贵们的事,想也不会被你这么个穷说书的给说中了。我是觉得昨天那个好玩,就李国丈被老婆打的那段,哈哈乐死我了……” 许大旺喝了口稀饭,眼望官道尽头,那群人已走得远了。 他嘿嘿笑了两声:“要我说,这书里最好玩的还是那对太子和伴读,他们呐,谁离了谁都不能活。” 那人不解:“那个伴读?那个伴读怎么了?” 许大旺把肉包塞了满嘴:“没有那个伴读,就没有我这个故事呐。” 他们一行人绕路到达瓯脱,这一路上都流传着“李国丈篡权为官妓,圣天子落难有情义”的故事,有官家出面阻止,奈何悠悠众口,哪里堵得住。何况越是被禁止的,就越引人遐思,假的也被人传成了真的。 越靠近边陲就越是开放离奇,在瓯脱的城门口,几个小孩子过家家,都追打着在演那段“我让你养官妓”。 夏渊十分惊讶于市井传言的力量,对荆鸿亦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愧是我的辅学大人,真是太坏了。” 荆鸿拉了拉遮挡风沙的兜帽:“别说了,进城了。” 瓯脱地处五国边荒,属于都不管的地带,就算是华晋“新帝”派来的追兵,也没有权利堵在城门口挨个查人,因此城门很好进,他们稍微稍微乔装了一下便通过了。 夏渊看着城中不同于华晋风格的沙房建筑,熙熙攘攘异装人群,还有远处醒目的比武场地,不禁感慨:“这个天下武斗大会还真挺热闹的,短短三年就能有如此规模,看来宇文势确实花了不少心思。荆鸿,你当初怎么想到这主意的?荆鸿,荆鸿?” 没得到回应,夏渊转头去看,就见荆鸿停在数步开外,望着城门外扬起的一片沙尘,兜帽被风沙吹得掉落下来也不自知。 夏渊心中猛地一紧,已有预感,但他还是开口问了:“你在看什么?” 转眼间,那辆马车入了城。 荆鸿颤声道:“……他来了。” 夏渊皱眉:“别站那儿,你过来。” 荆鸿恍然回神,正要朝夏渊这边走来,那辆马车却刚好路过。 车上的人掀了帘子,沉睿的目光从他身上剐过,带着粗砺的毛边。那人未置一词,只这一眼,就让荆鸿几欲发抖。 夏渊看着荆鸿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一阵揪痛。 两人只相隔几步,车辙却在他们中间轧出两道深痕。 第58章 醋坛子 … 萧廉在瓯脱城中打探了一番,得知各国王族的观赛团都住在武斗大会老板安排好的院落中,包括早他们半月到达的定嘉王一行人。 “四大塞外国都来了?”夏渊问。 “是,都来了。” 夏渊敲着椅子扶手:“听闻年初封楚新帝即位,内乱未歇,没想到他们这时候还有心思插手瓯脱的事。” 荆鸿道:“封楚不是弱国,想来他们还是有余力对付的,自然不会放弃瓯脱之争。” “也对。”夏渊自嘲,“华晋闹成了那样,我这个储君还不是照样来这儿游玩了吗?关键要看心情,荆鸿你说是不是?” “……”荆鸿哭笑不得,“是,殿下心情不错。” 夏渊瞟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笑:“世事难料,到头来居然是这个天下武斗大会给我们提供了栖身之地,看来我应该好好感谢宇文势的用心良苦。” “……”荆鸿没有接话。 夏渊哂然:“走吧,去见见我那个不中用的弟弟。” 华晋定嘉王的院落在瓯脱城西,门口戒备森严,他们几人作平民装扮,尚未靠近就被拦了下来:“什么人!” 孟启烈拉下兜帽,低斥道:“放肆,主子都不认识了!” 那人名叫李达,本就是神威军中人,现在任职定嘉王的侍卫长,看到孟启烈先是一惊,再看他身后那人,登时就要下跪行礼:“属下参见……” 夏渊拦住他:“行了,这些东西就免了。” “是。”李达连忙让开路,将他们迎进了院子。 夏渊问他:“你们在此处住得怎么样?” 李达谨慎回答:“武斗大会的那个大老板对待我们还算友善,吃穿用度一律安排妥帖,就是王爷的伤……” “他醒了吗?” “醒过几次,但情况仍是不好。”提及此事,李达面露愧色,跪地请罪,“属下护卫不周,请殿下责罚!” “不用跪我,你现在是定嘉王的侍卫,要责罚也是他来责罚,等他醒了再说。” “……是。” 夏浩还在昏迷中,左胳膊整个呈现乌紫色,上臂紧紧扎着,以防毒素进入心脉肺腑,但他脸色发青,分明还是中毒至深。 夏渊摸摸他的头,触手滚烫:“大夫怎么说?” 李达道:“王爷受伤后,我们请了好几位大夫前来诊治,但没有任何起色,说是这种毒性从未见过,无法对症下药。” 夏渊怒道:“无法对症下药,人就不管了?庸医!若是傅太医或是窦太医在,断不会如此束手无策,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众人噤若寒蝉,屋里子落针可闻。 “你让他们上哪儿找太医去,”荆鸿叹了口气,“我来看看吧。” 这时候也就荆鸿敢顶夏渊的话,众人皆指望着他。夏渊面色不善,但还是给他让了个位子,荆鸿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只低头为夏浩诊脉。 荆鸿翻看了夏浩的舌苔眼睑,问道:“可有吐过?” 李达:“有,喂进去的食物大多会吐出来。” “把王爷吐出的秽物拿来给我看看。” “是。” 不一会儿,有人端了一个铜盆上来,屋里顿时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孟启烈瞄了铜盆里的东西一眼,干呕了一声冲了出去。 端盆的人都用一层湿布蒙住了口鼻,靠近床边的时候夏渊也憋得脸色发白,然而荆鸿像是没有感觉一般,取了一双竹筷在里面翻搅,片刻后,他夹出一粒黄豆大小的黑色球体,眸光微闪,又把这东西丢了回去。 “行了,拿出去吧。”荆鸿嘱咐,“不要随便倒掉,放在阳光下暴晒一天,然后再深埋,当心不要让任何人触碰到。” 夏渊已经憋得不行了,捂着鼻子道:“这东西没人会去碰的吧,快、快拿走。” 那盆秽物端出去后,屋子里好了很多。 “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荆鸿看了看夏渊,欲言又止。 夏渊会意,下令道:“都出去吧,没有吩咐不要进来。”待旁人退了个干净,夏渊哼了一声,“我倒是忘了,蒙秦王擅用的毒物,大半都是出自你的手。” 从撞见宇文势开始,夏渊就一直有点阴阳怪气,荆鸿架不住他的冷嘲热讽,只得垂首敛目,只当做听不到。 写好方子,荆鸿道:“这是黑翳虫,不是致命的毒虫,但拖久了对身体损害很大。方才见王爷所吐秽物中已有虫卵,怕是不能再拖延了。” “那要如何解毒?” “想要根除还是需要制蛊人的解药,不过可以先以药物熏蒸,从脚心放血,至少可以先把他体内的毒血和虫卵除尽,至于母虫……还要再想想办法。” 夏渊听他说完,没有表态。 荆鸿心中忐忑:“殿下……” 夏渊不耐道:“这毒虫是宇文势特地下给你来解的,自然是由你来负责,别把他弄死了就行,其它我不管。” 得到他的首肯,荆鸿安下心来,开始着手给定嘉王解毒。 他让人备齐了所需要的数十种药材,把不省人事的夏浩放入药桶中熏蒸,再以银针将他体内的毒血逼至脚心,给其放血。 好在夏浩原本的底子就不错,脏血放得差不多之后,次日傍晚便醒了过来,气色已比之前好了很多,也能吃进去点东西了。 李达等人俱是松了口气,对荆鸿的医术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夏浩得知是他救了自己,甚为感激,抓着他的手道:“多谢荆大人出手相救,待我回京,定会向父皇禀明此事,重重赏你!” 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一阵沉默。 夏浩昏迷多时,对华晋朝中变故并不知情,如今看众人面色有异,不禁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夏渊把荆鸿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一连给了他数个打击:“父皇身故,母后惨死,夏泽身陷囹圄,聂司徒篡位谋反,瑜儿被他们扶成了傀儡皇帝,我一路逃脱追杀至此,先来替你收拾残局。” 夏浩身形微晃,以为自己犹在梦中:“这不……这不可能……父皇怎么会……我……皇兄你不要骗我!” 夏渊冷笑,拍拍他的脸:“我骗你?你可以出去问问,看我是不是在骗你。你去问问他们,现在的华晋,是谁家天下!” 夏浩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一夕骤变,巨大的恐慌笼罩了他,他茫然看向夏渊:“皇兄,那我们……该怎么办?” “皇兄,你真要这么做吗?”夏浩捏着鼻子喝药,“怎么说你也是华晋的储君,去打擂台……不太好吧。” “储君怎么了,储君就不能当打手了?”夏渊穿上侍卫的衣服,意气风发,“蒙秦害我至此,还不许我揍他们几个人出气?” 夏浩喝完药一抹嘴:“皇兄,就冲你这句话,我服你!” 夏渊狂霸一笑:“何况我还有一件旷世神兵,看我不把那帮蒙秦狗打得满地找牙!” 夏浩眼睛放光:“旷世神兵?” “对,它叫黑锋刃。” “哇,皇兄你从哪里得来的?” “买的。” “一定很贵吧,多少钱?” “五两银子。” “……”夏浩咽了咽口水,“皇兄,其实我觉得我的龙泉剑还不错,你可以……”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把黑锋刃一看就是神兵利器!” 孟启烈守在门外,仰头望天:“我怎么觉得,殿下离了荆辅学,又笨回去了呢。” 瓯脱的月光特别清澈,照在细碎的沙土上,仿佛踩上去就能泛起涟漪。 有人踏着涟漪回来,老旧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响,将他带进了屋子。转瞬间,他被一片浓黑的暗影遮掩,两具身体抵在门板后,炙热的气息纠缠在一起。 “你还是去找他了。”夏渊低声质问。 “定嘉王体内的母虫引不出来,需要他的血做药引……” “借口!”夏渊发狠地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荆鸿吃痛,本能地想推开夏渊,却招来更强势的压迫。 夏渊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理智稍稍回归了一点,吻去牙印上渗出的血珠,他算起了旧账:“你就是想去见他,甚至不惜丢下我一个人出城,如果不是因为父皇突然驾崩,你恐怕早就到他那儿去了吧,是不是?这次也是,什么要他的血做药引,都是借口……” “殿下。”荆鸿知道他又钻起了牛角尖,在他的后背轻轻拍抚,“我回来了。” “……”夏渊默然,手上渐渐收了些力道,紧绷的背脊放松下来。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太了解他了,一句话就可以戳到他的软肋。 荆鸿说:“我只是去给他送了一封信,让他的侍卫转交的,我没有……” 余下的话都被夏渊吞入了口中,他不需要什么解释,那些所谓的理由他都明白,但他还是会慌张、会害怕,因为他知道,自己输给宇文势的,是这个人的半生时光。 紧贴自己的唇干涩而冰凉,这是荆鸿从未在夏渊身上感受到的触感,他捧着夏渊的脸,微微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夏渊的眉头蹙了起来,一脸不满。 荆鸿笑了笑,主动凑上去亲吻他的嘴唇,将自己的热度渡给他:“殿下,我已经在这里了,你还想让我怎么做呢?” 夏渊怔怔看着他,蓦地低吼一声。 克制的欲望瞬间点燃,他疯狂地在荆鸿身上啃咬,野兽一般地索取。 从门口到床边的几步路,他们却走得跌跌撞撞,手指急躁地扯开层层衣服,触摸到那副温暖滑腻的身体,夏渊赤红着双眼:“我还想让你怎么做?” 他把荆鸿按倒在床上,手掌抚着他的心口:“我进去,他出来,就这么简单。” 荆鸿环住他的脖颈,抬起身紧紧抱住他,在他的耳边说:“好。” “殿下你……哪里来的膏脂?” “从瓯脱的黑市买的,五两银子,跟我的黑锋刃一样贵。” “……” 夏渊在手指上抹了油脂,缓缓推送到紧致的穴口中,强烈阻力让他难以继续前进:“荆鸿,荆鸿,你放松些。” “嗯……”荆鸿皱着眉,竭力忍受着后庭的不适感。 “这样不行。”夏渊额头上浮起一层细细的汗珠,他俯下身去吻荆鸿,“我不想让你受伤,不如……你趴着好吗?粉巷的姐儿说这样进入最容易。” “……好。”荆鸿笑了笑,替他擦去额上的汗珠,顺从地趴伏下来。 手指在穴口轻按着,同时夏渊刺激着荆鸿的前端,玉茎在他的抚弄下微微颤动,渗出粘滑的液体。 荆鸿的喘息渐渐粗重:“嗯……殿下……” 夏渊的欲望已然坚硬如铁,在他眼中,这人曾经像仙人一般,美好得不容侵犯,然而现在他就伏在自己身下,腰线拉伸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他可以肆意抚摸他的躯体,可以冲进他的身体里,玷污他,糟践他,让他完全沾染自己的气息……“荆鸿,我忍不住了。”抽出三根手指,夏渊扶着他的腰,一口气冲了进去。 “唔!”荆鸿闷哼一声,声音被噎在了被褥中。 被前所未有的紧致所包裹,夏渊长叹了一口气:“嗯……好舒服,荆鸿,好紧。” 发觉荆鸿闷着不吭声,夏渊没敢继续动作,俯下身亲吻着荆鸿的背脊,一层薄汗增添了皮肤的光泽,像是会吸附他的唇舌,令他欲罢不能。 夏渊知道如何取悦荆鸿,手指灵活地套弄起荆鸿因为疼痛萎顿下去的欲望,剥开龟头,在阳筋上重重刷过,当下使得荆鸿溢出一声呻吟。 “荆鸿,我要动了。” “嗯……” 似是呻吟又似是默许,夏渊顾不了那么多了,阳根用力一挺,直插到底,随即缓缓退出,又是一下深入。连续几次这样,直顶得荆鸿手肘支撑不住。 “啊……不,殿下……” “怎么了?” 夏渊扳过荆鸿的脸,看到他脸色潮红,眼中一片空茫。 他茅塞顿开:“是这里吧?我顶到了。” “呃……啊!”夏渊又来一下,荆鸿觉得身体像是失控了,疼痛中传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感,臀尖微微颤动,磨蹭着夏渊的腿根。 “殿下……慢点……” “慢不下来了,你在要我的命吗。”夏渊哑声道。 速度骤然加快,老旧的木床吱吱作响,混合着肉体碰撞的声音,将这场欢爱推上巅峰。 “唔!”一声爽到极致的闷哼,夏渊收紧手臂,将荆鸿牢牢锁在怀里。 灼热的液体冲进甬道深处,烫得荆鸿瑟缩呻吟。 夏渊侧躺下来,从后面抱着他,小声喃喃:“我怕你不回来了。” 荆鸿声音略微嘶哑:“我不回来,还能去哪儿呢?” 殿下,你完全可以有恃无恐。 是你让我将自己割裂开来,我做到了。 而属于那个人的那部分,我已经全部留给了他,半点不剩。 宇文势打开侍卫递来的信,本以为荆鸿会提出怎样的条件,说服他交出解药,谁知却只看到了四个字——逝者已矣。 “呵,逝者已矣?你倒是会自欺欺人……” 灯花跳动了一下,晕红的光映出他怀里的人安睡的容颜。 如此安静,如此温暖。 宇文势低头为那人清理身上残留的欢爱痕迹,爱怜地吮吻他的耳垂:“青折,他知道我把你带来了。他看到了……死去的自己。” 第59章 武斗会 … 瓯脱城的一条小巷中,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多具尸体,杀人者甩落铁钩上的血迹,把那些人的衣襟划拉下来,出了巷子。侧身转弯时,他的一条袖管碰到了墙角,里面空空荡荡。 那人随后进了天下武斗大会的牌楼,穿过人声鼎沸的赌场、当铺和钱庄,径直走到内院,向所谓的“大老板”交差。 他把那些带着暗纹的衣襟丢在桌上:“十四个华晋的禁卫军,这是第三批了。” 桑沙放下手中账本,揉了揉胀痛的额角:“第三批……看来不亲眼见到太子的首级,那个姓聂的是不会消停了。戚杰,辛苦你了。” 戚杰给自己倒了杯茶:“记得去老皮巷收拾一下。” 桑沙扒拉着算盘:“行,我知道了。” 戚杰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桑沙,君上到底什么打算?把那个太子逼到绝路不是君上的初衷吗?为什么不放任姓聂的杀了他?” 桑沙道:“关键不在华晋太子,而在他身边那个辅学身上,那个叫荆鸿的人……哎,你又不是不知道君上的心病。” 戚杰默然,君上对那个人已近乎偏执,若不是那个人,他也不会被削去一臂。 桑沙对着账本皱眉,又把扒拉好的算盘归到原处:“再者说,那个聂司徒也太不识抬举,非要在君上眼皮底下惹事,不是找死么。现在夏渊一行人就住在华晋定嘉王的院子里,他们要是动手,势必引起骚乱,武斗大会明天就开始了,君上不想闹出什么意外……我的天,这个账到底该怎么核?” “……你不会?” “我要是会就不至于愁成这样了!”桑沙苦着脸,“君上不放心让外人核账,戚杰,说真的,不止是君上,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那个人还在的话……” “嗯,就有人帮你核账了。” 次日,第三届天下武斗大会正式拉开了序幕。 看得出这个“大老板”煞费苦心,为彰显大会评选的中立性质,请来了各国武林泰山北斗级的人物,华晋的凌天阁凌阁老、蒙秦的定君山大祭司、越齐的信天道长、封楚的封卢寺方丈、卫燕的紫薇院主都应邀前来,各路英雄豪杰齐聚一堂,排场可谓宏大至极。 专门为大会建造的牌楼巷中,赌场一开门就迎来了下注狂潮,跟前两届不同,这次不是单纯的武林盛会,由于各国皇族都有参与,赌徒们的热情空前高涨。 比武场中间立了一面巨鼓,大会首日,巨鼓擂响,会场周围人山人海,五国皇族的观赏高台分别设立在会场的五个角,那里更是聚集了众多人群。 男人们好胜心强,无论对自己国家有多少不满,此时全都力挺本国的勇士,助威的声势近乎疯狂。女人们就不太一样了,哪里的男人长得俊她们就往哪里去,会场有纸绢贩售,女子可以折绢花送给自己看好的参赛者,对于她们来说,武技再厉害,长得歪瓜裂枣就没有看头,据说前两届甚至凭借收到的绢花数量选出了“最俊武林高手”。 夏渊一身侍卫服立在高台上,目光紧盯着对面。蒙秦王就在那里,因为有纱帐遮掩,他们彼此都看不清对方境况。 听着外面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夏渊冷哼一声:“这天下武斗大会还真是名不虚传,难为宇文势竟能处处安排周到。” 荆鸿没有吱声。 过了一会儿,夏渊似乎想通了什么,眼神扫向荆鸿:“牌楼、赌场、绢花……这些该不会都是你当年给他出的主意?” 荆鸿敛目:“……臣记不清了。” 这表情,这言语,分明是心里有鬼避而不谈!夏渊登时直冒酸水:“你吃饱了撑的吗!没事给他献什么计!” “……” 夏渊胡搅蛮缠,荆鸿只能沉默以对。 夏浩看他们两人在那边“打情骂俏”,掩嘴咳了一声:“那个……皇兄,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夏浩体内蛊毒未清,气色仍然不太好,但经过荆鸿的一番调理,应付场面已经没有问题。夏渊体谅他行动不便,走到他身侧弯腰:“什么事?” 夏浩遣退了闲杂人等,荆鸿见状也想避嫌,被夏渊厉声喝止:“老实待着!你出去干嘛?跟对面打招呼吗!” “……”荆鸿不得不走了回来。 帐中只剩下他们三人,夏浩道:“皇兄,临行前父皇跟我说,这次五国前来参加武斗大会,其实是一场赌局。” “赌局?”夏渊皱眉,“赌的什么?” “赌的是各国在瓯脱的驻军权。”夏浩拿出一张金契,“五国的君主都收到了这份赌约,谁能在武斗大会上拔得头筹,谁就能无条件在瓯脱驻军。” 看着金契上的玺印,夏渊沉吟片刻,忽而转向荆鸿:“又是你出的主意?!” 荆鸿无奈叹气:“殿下,臣当时谋划武斗大会,原本就是想再度挑起瓯脱之争,金契自然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如此安排对五国而言也算公平,关键不是大会怎么举办,而是要看最终谁能夺得这个机会……” “是啊,关键是看谁能拿第一,所以你那时候还准备用什么镜语之术帮他预测的吧!你什么都替他想好了是吧!” “殿下……” 两人就这么吵了起来,把夏浩听糊涂了:“什么?荆辅学,武斗大会是你想出来的?” 夏渊怒斥:“跟你没关系!” 夏浩一缩脖子:“……哦。” 帐中静了一会儿,夏渊勉强压下妒火,整理好思绪:“不管怎样,这次武斗大会,我们只能赢,不能输。” 夏浩忙不迭点头:“对对,我被人害成这样,本来还以为要辜负父皇嘱托了,现下有皇兄你在,总算还有转机。” “不止是父皇的遗愿,为了我自己,也必须要赢。” “什么?” 夏渊眯了眯眼:“只要有驻军派到瓯脱,我这个华晋太子便不用孤身奋战了。荆鸿,你说是不是?” 见他已然想得通透,荆鸿深感欣慰:“殿下英明。” “不过……”夏渊看着夏浩面前的沙盘,上面是五国势力之间的对战图,“该怎么才能稳操胜券呢?” 荆鸿衣袖拂过沙盘,扫落了一片刻着名字的沙球,又以手拈去了十余颗:“蒙秦九人,华晋六人,越齐五人,封楚五人,卫燕四人……依臣之见,只有这些人值得我们在意。大会的前五天不过是江湖斗狠,作壁上观就好,最后两天才是我们和他们争逐的时机,只要布置妥当,要赢,不难。” “你就这么有把握?”夏渊嘲道。 “臣虽然失了灵术之能,但绝不会妄言,更何况……”荆鸿抬眼看他,眸中温润,“当年我之所想,如今自是要全部付与殿下。” “嗯,这还差不多。”这番话瞬间抚平了夏渊心里的毛刺,他粗砺的目光停在荆鸿唇上,若不是还有别人在,他就想上去咬一口。 夏浩木然旁听,尽管没怎么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不过他觉得面前这两个人很厉害的样子,看来自己不用再担心什么了。 同时他也下定了决心,以后跟谁斗也不跟大皇兄斗了,还要记住不能惹这个荆鸿,不然他怕自己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武斗大会的第六天。 五个分会场都已进入了白热化的竞争阶段,那些来凑热闹的、专门找打的、见见世面的都已经被淘汰干净,剩下的俱是当今武林中各门派的高手,代表皇族的人也逐渐登场。 城中所有的绢纸都已卖空,但眼下送出去的并不多,姑娘们知道真正好看的都在后面,于是把绣了自己名字的绢花屯在手里,只等着送给心目中最强最俊的英雄。 赌场的门槛已经被踩烂了,在“国战”场中,由于蒙秦的参赛者表现出了所向披靡的魄力,买蒙秦赢的人非常多,相对的,其它几个国家的赔率都比较高。 夏渊看了眼赌场中的局势,朝夏浩伸手。 夏浩取了些碎银给他,乐呵呵道:“皇兄你要下注啊。” 夏渊手继续伸着:“都拿来。” 夏浩顿了顿:“皇兄是要买咱们自己赢吧,就……差不多得了,心意到了就好。” 夏渊一把拿过他的钱袋,在手里掂了掂,斜睨他:“还有。” “……”在严厉的目光下,夏浩从怀里又拿出两张银票。 “我说了,全拿来。” “皇兄我真没钱了!” 夏渊一字一顿:“都、给、我。” 可怜夏浩都快给逼哭了:“皇兄……我就还剩三吊钱和这块娘亲给的玉佩了……” “玉佩拿回去,铜钱给我。” “……”夏浩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全部家当都扔上了赌桌,心都揪了起来,“不是,皇兄,咱们比赛是一回事,赌钱就是另一回事了,要不……咱们多少押点蒙……蒙……” 夏渊淡淡道:“今天我就要上场了。” 咕咚一声,夏浩吞了口唾沫:“蒙谁也不能蒙您啊!本来我就想都押皇兄您的!” 夏渊拎着“宝刀”黑锋刃满意离去。 夏浩甩着两袖清风肝肠寸断。 荆鸿安抚地拍了拍他:“放心吧,会赢回来的,来,王爷别哭了,喝药。” 夏渊替代的身份是定嘉王近卫赵熙。 上场前,他招来荆鸿,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荆鸿身形微僵,顿时红了耳朵。 夏渊恶劣地在他耳廓上轻轻一咬,纵身跃至台下。 黑衣猎猎,翩若惊鸿。 第60章 箭无回(上) … 经过半日的角逐,每个分会场决出了前三甲。 各国皇族派出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剩下的人当中有六成都是这些禁宫高手,有些实力相差悬殊的,只用了一个时辰就结束了比试。 华晋这边的局势不太乐观,代表皇族的三个人只有两人胜出。 夏浩原本担心夏渊能否应付得来,毕竟他只跟他比过箭术,对他的武技没什么信心,谁知夏渊一路过关斩将,轻松斩获华晋分会场的第一。 倒是有个神威军出身的人中途出局,这人的武技不错,但太过轻敌,败在了失误上。所以最后是夏渊冒名顶替的“赵熙”、定嘉王侍卫长李达和一名江湖人士位列三甲。 而蒙秦那边,就是只有用了一个时辰的分会场,由三名皇族近卫锁定了胜局。 按照大会的规则,接下来由五个分会场之间分别比试,一炷香的时间,三人对战,赢的人得一筹,输的人失一筹,若是战平,双方不得不失,最后得筹最多的两个分会场进入明天的决赛。 午时休息,夏渊回到高台上来,一身的汗水尘土。 荆鸿打来温水给他擦脸,夏渊抓住他的手腕,眼神向台下瞟了瞟,荆鸿耳尖发红,假装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转身去拧布巾。 夏渊嘴角上翘,行,你就装吧,之前可都说好了,看你到时候敢不照做! 夏浩恭恭敬敬地奉上饭菜:“皇兄!您吃!” 夏渊看看他,也不跟他客气,拿起碗筷就是一阵狂扫,他饿坏了,顾不得理会夏浩奇怪的态度,虽然那光芒万丈的表情让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皇兄,没想到你的武技这么好!”趁他吃饭的时候,夏浩开始喋喋不休,“还记得我出城前咱们做的约定吗?回去之后咱们一定要切磋一下!” 夏渊啃鸡腿。荆鸿怕他噎着,给他盛好汤。 “哦对了,我看你今天用的好像是孟家的路数,我以前跟孟启生大将军讨教过几招,他家的武技以外功为主,以刚猛着称,看来那个孟启烈还算不错,教得挺好的……不对,应该说皇兄你学得好学得快!” 夏渊果然噎着了,喝完汤去吃牛肉,直接用手撕。荆鸿看他衣袖快要沾到油腻,赶紧帮他把袖口挽好。 “还有皇兄你这柄黑锋刃,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啊。方才场上有个使狼牙棒的,那么粗一根,居然被你一刀给削断了,看来你这黑锋刃就算不是神兵,至少也称得上是个利器。皇兄,你让我瞧瞧。” 说着夏浩伸手就要去拿刀,被夏渊一巴掌拍下来:“别乱动!” 夏浩的王服上登时多了个油手印,他委屈道:“皇兄,别那么小气好不好。” “我不是小气,我是怕你伤到自己!”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不会用刀……” 夏浩还要争取,被荆鸿温声劝下:“王爷,殿下午后还有比试,让他休息会儿吧,有什么事等比完了再说不迟。” “哦。”夏浩想想是这个理,乖乖坐回去,不再吵他了。 “是啊我都累死了,吃个饭一会儿噎到一会儿弄脏衣服,”夏渊放下碗筷,“荆鸿,干脆你喂我吧。” “……”荆鸿哭笑不得,“还请殿下不要得寸进尺。” 夏渊的心思他懂,这是要做给对面看呢,他耍性子,不过他不想惯他这个臭毛病。 下午的比试不像之前那么分散,场中的十五人俱是焦点。 台下的男人们已经从单纯的观战发展成了互相挑衅,呐喊声怒吼声排山倒海,这不仅仅是出于他们对自己国家的热爱,更是出于对那些押在赌场的银子的渴望。 而女人们正忙着折叠绢花,这是送绢花最好的时机,谁赢谁输早就不重要了,她们都已认准了自己心目中的“最俊武林高手”,只等着把绣了闺名的绢花送过去。 荆鸿立在高台边缘,望着场中正在激战的一处。 他面色如常,但扶着栏杆的手指节发白。夏渊这边已经打了两场,对手分别是封楚和卫燕的高手,虽说都赢了,但体力消耗也很大。目前的对手是越齐人,武器是长矛,对方一直在与他拉开距离,利用武器优势几番挑刺,出招精准利落,逼得他不得不退守。 好在夏渊没有急躁,稳扎稳打地接招,伺机寻找对手的破绽。这人荆鸿与他提过,是越齐邱阳王的义子,枪法卓绝,但弱点在于招式不灵活,交手久了便可有迹可循。 黑锋刃与长矛相接,发出锵锵锵锵的声响,二人皆被震得虎口发麻。就在对手一记回龙枪扫向夏渊下盘之时,只见夏渊后跃而起,在枪尖一踏,竟是借力腾空,显然早料到了他这一击。那人招式已老,撤退不急,被黑锋刃抵在喉间。 胜了。又得一筹。 荆鸿稍稍松了口气,忽听台下一阵喧闹。 “赵熙!!” “啊!赵熙公子!” “赵熙公子胜了,快,把我的绢花送去!” 会场有专门的花侍,负责把姑娘们的绢花送去给她们指定的人。夏渊刚走到场边休息,迎面就是一大篮子绢花,加上之前收到了,几乎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了。 夏渊接过篮子翻了翻,拿出几朵花仔细看了,引得姑娘们纷纷议论:“是不是在看我的,那朵牡丹是我的吧!哎呀赵熙公子好温柔,不会糟蹋我们的心意。” 可惜夏渊看是看了,却没有任何表示,又把绢花丢了回去。 有人看到他抬头望向高处,好像说了句什么。 “他在跟谁说话?是哪家的姑娘?” 那个动作只维持了短短一瞬,很快他就收敛心神,专心看着今天的最后一个对手。 只有一个人知道他说了什么—— “你的呢?” 荆鸿无奈,这人下场前在他耳边提了要求,要他给他送绢花。照这样看,他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若是不送,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 与蒙秦人的一战,夏渊与那人堪堪战了个平手。 这亦是荆鸿和宇文势意料之中的,在这之前场上胜负就已定下,得筹最多的便是蒙秦与华晋两国,决赛必然落入这两家,因此两方都保留了实力。 夏渊与那人走的都是快攻的路子,外行人看得眼花缭乱,却着实看不出什么门道,然而也有不少人注意到了此战的特别之处。 夏浩说:“哎?我怎么感觉皇兄的招式怪怪的?这好像不是孟家的功夫吧,我没见过这样的招式啊……” 不仅是他,坐在评审席上的各国武林元老也都发现了,这名年轻人一改之前的武技风格,竟是完全用的另一套内家功法,而且招式也与之前大相径庭。定君山大祭司轻捻白须,朝着蒙秦王的方向看了一眼。 此刻蒙秦王在看着另一个人。 别人或许疑惑,或许认不出那是何门何派的武学,他却是再熟悉不过的。 夏渊走的每一步,出的每一招,无不与那人的猎舞相和。武出同源,虽是由不同的人施展,仍旧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荆鸿默然不语,更没去回应那扎人的目光。 鼓声擂响,这日的比试结束,荆鸿收到对面送来的一封信。 第61章 箭无回(中) … 鼓声擂响,这日的比试结束,荆鸿收到对面送来的一封信。 宇文势回复了他的那句“逝者已矣”——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房中,夏渊换下脏破的衣服,让荆鸿给他擦脸治伤,瞟了眼这封光明正大的“私通信件”,哼了一声道:“你要去见他?” 荆鸿收了信,点头:“定嘉王的解药不可再拖了,而且明日便是最后一战,也该去探探他的口风,我怕会有什么变故。” 夏渊道:“他说你这只凤凰自甘堕落,又说什么来者犹可追,你道他是什么意思?” 荆鸿敛目:“无论他是什么意思,都与荆鸿无关。” 晚些时候,荆鸿去拜访了宇文势,得知蒙秦王并不在住处。那名侍卫告诉他:“君上让你去牌楼巷,他在内院等你。” 荆鸿在牌楼巷遇到了传说中的“大老板”:“桑沙,带我去见他吧。” 桑沙愣了下,对他一眼就认出自己有些惊讶。君上把他当做那个人,可桑沙从不相信会有死而复生这种事,然而听这人熟稔的语气,又分明是认识自己的。 将荆鸿带到之后,桑沙便识趣地退下了。 两人相对而立,院外人声嘈杂,院内却是一片寂然。 宇文势先开了口:“三年没见你,竟变了这么多。” “蒙秦王说笑了。” 说笑了,他们之间,何来三年未见,何来变了许多。 宇文势怃然:“罢了,进屋吧,外头风沙大。” 进了屋子,荆鸿开门见山:“定嘉王的解药给我。” 宇文势笑了笑,往内室走去:“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你还没把他的蛊毒解了?” “……我解不了。”话音未落,一个小木龛扔到了他面前,荆鸿伸手接住,看到黑翳虫的母虫和一颗血红色的丹药在里面。 “原本就是用他引你来见我罢了,我还不至于跟一个小鬼过不去。”宇文势拿出另一个木龛,走到床边坐下。 床帐撩起,荆鸿呼吸一窒。 那人安安静静地躺着,似在阖目沉睡。三年过去,没有一点变化,只是胸口没有起伏,身体没有热度,被宇文势抱在怀里,像一个乖顺的人偶。 宇文势打开木龛,取出一块新玉,换下了他口中只剩一小点的玉块。 “泠山脂玉……”荆鸿眼睫颤动,“你这是何必。” “不用这玉养着,怕是真要什么都不剩了。” “他已经死了。” 宇文势伸手在他的脸颊上碰了下,温热的触感令他十分满足:“他这不是回来了么。” 荆鸿偏头让过。 回来? 如何回来?金锥戳出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回来了也是个死。 “荆鸿。”宇文势唤他,“只要你跟我走,我就放过夏渊,甚至可以助他夺回皇位。” “我是华晋的太子辅学,夏渊是我一心辅佐的人,我为什么要离开他,为什么要信你的话?蒙秦王开出的条件,当真莫名其妙。” 宇文势叹道:“你若不愿,我也不会强求。” 荆鸿道:“我今日来,是受太子之托来问问蒙秦王,若是华晋明日夺魁,那金契上所说的驻兵权,是否真的能兑现?” “当然,这是五国君主共同立下的契约,怎会不作数?” “既然如此,还请蒙秦王将殴脱城外的三万兵马撤回蒙秦国内。” 宇文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殴脱城外、三万兵马,此计便是青折与我说的,旁人谁也不知,还说你不是他?”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只问你撤不撤兵,若是不撤,休怪我们知会其他君主,到时蒙秦失信于人,不知能否从四国的讨伐中全身而退?” “你当真要为了他毁我大业?你是在报复我吗?” “宇文势,我做什么,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宇文势沉默良久,道:“没有什么三万兵马,我没有派兵驻扎城外,这一计,我没用。你若不信,自可去城外看看。” 荆鸿蹙眉:“为什么?”这不像宇文势的作风。 “因为我早已腻了,区区一个殴脱,争不争又有什么意思?我费尽心机,不过是因为这是青折的遗愿,他想看到殴脱安定繁荣的一天,我便带他来看看。” 荆鸿没有说话。 “三年了,我等他等得很累了。” 荆鸿按时回来了,这一个时辰夏渊简直是坐立难安,脑袋里尽是些不好的画面,几次想冲过去把人带回来。 可是荆鸿比他精明,事先只用了一句“你不信我?”,就把他牢牢地按在了家里。他曾经说过,自己信他,信到可以不给自己留任何后路,如今若是跑去了,那真是自己把脸打得啪啪响。何况他是真的信他,就是心里难受点儿。 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夏渊紧绷的那根弦才放松下来。 荆鸿无奈:“先把解药喂定嘉王吃了。” 他给夏浩服用了解药,又让母虫吸两口他的血,拔除了体内所有的虫体,这毒才算彻底解了。夏浩顿觉身体轻松,对他连声道谢。 荆鸿道:“此事王爷也是受了牵连,这句谢臣受之有愧。” 夏浩闹不清这其中的曲折离奇,夏渊也懒得给他解释,见他没事,拉着荆鸿就走了。 荆鸿知他心中烦乱,像从前一样陪在他床边:“殿下早点休息,明天还有一场硬仗。” “嗯,我知道。”夏渊闭眼享受他的拍抚。 “这几天多防着些,其他三国虽然已经出局,但未必会甘心把殴脱拱手让人。卫燕国力较弱,封楚内乱未平,这两个倒还好,关键是越齐……” “那蒙秦呢?”夏渊打断他,“那个蒙秦王不会做手脚吗?” 荆鸿摇了摇头:“我不知他想做什么,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第62章 箭无回(下) … 次日,天下武斗大会的最后一天。华晋对蒙秦的决胜之战。 由于“赵熙”昨日出人意料的表现,赌场中局势又发生了一些变化,但总的来说华晋的赔率还是很高,因为蒙秦那三人的实力都是有目共睹的。 夏渊在上台前对夏浩说了一番话:“一会儿你带上自己的亲卫离开,无论比武大会的结果如何,千万不可回头,一路疾行回到皇城。” 夏浩心下一凛:“什么意思?” “你听我的,不管我们有没有拿到驻兵权,回去之后,立即派兵来瓯脱。” “皇兄,那你……” 夏渊按着他的肩:“我有我的打算,你不用管我。最好先想办法把夏泽救出来,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可以问他。” 时间不多,台下巨鼓已经敲响,夏浩连忙点头:“我知道了。” 第一场是华晋的逍遥门门主蒋云生对阵蒙秦的程志将军。蒋云生武功不算弱,但之前受了点小伤,加上昨日也败在这人手中一次,心绪不稳,甫一交手就显出了劣势。 这一场几乎是毫无悬念的,两人没走到五十招,蒋云生的剑被挑飞,蒙秦得一筹。 第二场是华晋李达对蒙秦尹凉木。这两人都是王族禁卫军中的翘楚,但武技完全不是一个路数,尹凉木使的是拼杀技,以抢攻为主,出招快且刁钻,而李达擅长以守为攻,他性格沉稳,从不冒进,无论对方如何出招,他自泰然拆招。 两人这一战历时颇久,饶是李达也额头出汗,生怕一个闪失让对方有机可乘。 最后尹凉木先沉不住气了,欲以险招求胜,李达对这一招防不胜防,腰腹处被划了一道血口,登时血涌如柱。 但李达反应极快,趁着尹凉木一击得手稍稍松懈之时,欺身急刺,任由兵刃在自己皮肉上又添新伤,端的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尹凉木应变不及,被李达剑尖直指心口。华晋得一筹。 此时整个会场都沸腾了。 两方各得一筹,只看最后这一局定胜负。 赌徒们全部买好离手,眼巴巴地望着比武场。花侍满场跑着收集绢花,眼见着送给“赵熙”的绢花已快将休息的棚屋堆满。 夏渊的对手是蒙秦王身边的第一近卫,胡不多。 荆鸿与他说过,胡不多是杀手出身,他的招式变化多端,极快,极狠,极准。 昨日夏渊与他交手,从他手上走了百来招,却一点破绽也没寻到,幸好他运起了澄明诀的内家功法,才不至于应接不暇。那时双方有意战成平手,所以都没有拼尽全力,今天却不同,这一次堵上的,是那张金契。 夏渊站在台上,黑锋刃横于胸前:“请。” 胡不多没有说话,只做了个起手式,示意可以开始。 夏渊深吸一口气,灌力于刀,只听刀刃嗡地一声,鸣响全场。 “聚血通脉,武心澄明,气吞辉夜,荧烛燎天……”宇文势口中喃喃,望向对面凭栏那人,“你竟教了他烛天。” 此时荆鸿却是无暇搭理他的,他蹙着眉,手中笨拙地摆弄着一样东西。 瞬息间,台上二人又走了上百招,比昨天还要快,这次就连夏浩也看不清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皇兄,直到包扎好伤口的李达唤他:“王爷,太子殿下的旨意,快走!” 夏浩这才想起来,一咬牙道:“走!” 胡不多不愧是杀手出身,任凭夏渊的招式如何霸道强势,他都能以快攻破,夏渊到底年纪尚轻,内力不足,战到后来有些气力不济,招式不能收放自如。 这一式“破天”,夏渊纵身相击,原本打算一刀制喉,岂料对方先一步制住了他的手臂,他招式已老,黑锋刃偏过胡不多的脖颈,竟是未伤他分毫。 胡不多正待出招,只见夏渊勾唇一笑,未及反应,就听耳边响起金属机括之声,他凭借本能迅速后撤,但仍被划伤了右肩。再去看夏渊手中,哪里还有那柄黑刃大刀,却变成了两把锋利短剑。 夏浩离开之前,挂心场上情况,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登时叫道:“我说皇兄为何不让我碰,原来那刀真的有玄机!罢了,待他回京再问!” 驾马往前紧跑两步,他发现了异常:“哎?前面怎么回事?好像要关城门?”联想到夏渊对他所说的话,夏浩当即不再犹疑,“不管了,跟我冲门!” …… 短剑变长矛,荆鸿看夏渊耍出一记漂亮的回龙枪,不禁在心里叫上一声好。 这孩子很聪明,知道自己缺乏实战经验,就借着这次武斗大会与各种人交手,取长补短,着实学得很快。加上黑锋刃这种兵器,更是如虎添翼,虽然有玩闹性质,但只要能运用自如,有何不可? 遇上一个完全不按常理出招的对手,胡不多的节奏也逐渐乱了。 夏渊眼睛忽而一亮——破绽! 判官笔虎虎生风地一点,正中穴位,胡不多真气受阻,哇地一口血喷了出来。 胜了。 夏渊振臂欢呼,黑锋刃应声解体,化作十朵铁海棠,手腕一翻,就听啪啪啪啪,全钉在了会场中央那面巨鼓上。 他抬头看向高台,看到那人笑望着自己。 荆鸿拂袖,一朵歪歪扭扭的绢花徐徐飘落,打着旋儿飞到夏渊手中。 “给你的。”他说。 相比数个时辰前的欢庆气氛,此时的瓯脱城中一片死寂。 蒙秦王毁约,关闭城门,将各国皇族全部囚禁城中。 他没有骗荆鸿,他的确没有在城外布兵,只是桑沙和戚杰早已在城中各处布好暗棋,不需要三万兵马,只要有皇族在手,不怕威胁不了各国君主。 唯一提前逃出去的是华晋的定嘉王,但宇文势并不在意,因为华晋的太子还在这里。 只是他没料到,夏渊竟是占了先机,说服了封楚的四王爷,两国皇族联合起来,拼死冲阵,竟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孤烟峡谷,两方人马遥遥相望。 夏渊浑身浴血,将荆鸿护在身后,晃了晃从赌场中赢来的钱,他咧嘴笑道:“蒙秦王,承让了!” 宇文势排开侍卫,策马上前。 借着残阳余晖,夏渊看见了他怀里的人,瞳孔骤缩。 那张记忆中的脸,让他又爱又恨的脸,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 ——谢青折。 夏渊下意识地握紧了身后人的手,荆鸿淡淡回握,掌心温暖。 宇文势说:“承让,华晋把望江城割给了我,如今瓯脱也是我的了。想来我蒙秦大军入主中原,不过是迟早的事。” “那又如何?”夏渊收回目光,纵然落得如此狼狈不堪的境地,他却丝毫不感到绝望,只因有一个人在他身后,始终不离不弃。 他嘲道:“宇文势,你得了天下,失了人心。” “那又如何?”宇文势抬手,他身后的弓箭手蓄势待发,“是我的,终归是我的。” 夏渊亦挽弓搭箭。 他的箭矢,对准了谢青折心口:“不,荆鸿和谢青折,只能存在一个。” 对岸万箭齐发,却是一根也近不了夏渊的身。 荆鸿脸色苍白,唇角溢出一丝血色。夏渊抱起他,纵身飞掠,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被无形之力阻挡的箭矢骤然落下。 宇文势空手接住了夏渊射来的那一箭,箭上留有一封战书—— 铮铮铁骑踏响,王者无双,休夸你四百座军州,八十里望江! 【第三卷 浮屠残梦】 第63章 少年游 少年游世有三千痴情种,总成空,青丝寸寸折,化梦渡惊鸿。 这是场百年不遇的大旱。 万里大地寸草不生,水源枯竭,粮食绝收,百姓们流离失所,饱受饥荒煎熬,连华晋和蒙秦这样的大国都陷入了捉襟见肘的境地,更何况无所依傍的瓯脱城。 瓯脱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边荒地带,如今更是混乱。华晋和蒙秦都已闭关,进不了关内的难民们聚集在此处,为了生存,不得不去偷、去抢,更有甚者,杀了人,饮其血,啖其肉,只为了一朝饱腹。 谢青折和胞妹谢青婉初出临祁,本欲前往华晋,依照先祖谢沧海所留镜语,助力天道,引导乱世之局重回正轨。然而途中见到如此惨状,实在于心不忍,便暂时留在了瓯脱。 兄妹俩将满十七,容貌很是相近,只是谢青折的脸颊上有一枚浅褐色的小痣,眉目中透着清逸,而身为女子的谢青婉则多了一分绰约之姿,虽做了朴素打扮,仍是难掩其柔美。 自他二人停驻瓯脱,起初有不少流寇前来骚扰,但未有一人伤得了他们,别说钱财食物,就连他们的衣角都没摸到。 有一次十几二十个人前去,眼见着靠近了他们的屋子,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人横七竖八地躺在沙堆里,互相询问是怎么回事,没有一个人能答得出来。都说此事太过蹊跷,几日后,便没人敢去招惹他们。 谢青婉点上屋里的油灯,对刚刚动用过灵术的兄长道:“哥,休息一下吧,瞧你脸色差的。来,吃点东西。” 谢青折笑了笑:“无妨,你先吃吧,我不饿。” 谢青婉没心思跟他推来让去,她看上去温婉,性子却比谢青折要烈得多,当下把碗往桌上一放,杏眼圆瞪:“你吃不吃?我给你弄半天了,你吃不吃!” 谢青折一看妹妹要发怒,赶紧接过碗筷,哭笑不得地应承:“吃吃吃,这就吃。” 谢青婉这才满意了,坐在一边,翻出她哥一件破了洞的衣裳缝补。 这里的水源和粮食实在太稀缺了,就这一碗面都没办法煮开,只能是一坨干巴巴的面线,谢青婉在里面拌了些卫燕那种叫做“泥”的香料,努力让这碗面不那么难以下咽。 即使这样,谢青折还是吃得很艰难,粗砺的干面卡着喉咙,噎得他几欲作呕,他忍着没咳出来,但谢青婉还是觉察到了,赶紧给他倒水。 茶壶里的水滴滴答答地流出来,泛着浅黄色,里面掺着少许尘土。 这已经是这里最干净的水了。 谢青折就着那小半杯水,继续吃剩下的面。 谢青婉心疼哥哥,嗔道:“前几日那些流寇天天来烦,哥你就消耗了不少精力,现下还要找寻水源,这一趟出谷真是糟心。” 咽下口中干面,谢青折叹了口气:“说是流寇,其实都是些贫苦百姓,他们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找水源是目前唯一的出路,我们做点自己能做的就好,否则就这么走了,小婉你也不安心吧。” “可惜我灵术的能力太弱,不然也好帮帮你了……” “哪里的话,小婉你的镜语预言比我要厉害多了。”谢青折道,“再者说,要不是你跟来了,谁给我做面条?谁给我补衣服?” “算你有良心。”谢青婉笑起来。这次离家,原本就是她哥哥一个人的事,是她硬要跟来的,为此还跟家里人闹得不太愉快,所以她很怕自己成了哥哥的拖累。 “就是面条难吃了点,衣服补得难看了点。”谢青折见她开心了,就想逗逗她,“看看这针脚粗的,可以把这面条穿进去。” “信不信我扎你?”谢青婉作势要拿针扎他。 两人笑闹一会儿,谢青婉道:“三叔叫我待在谷里,说什么出来会触了命里凶煞,听着就是吓唬我的,要不我的镜语怎么没算出来?退一步说,再怎么凶煞,有哥哥你在,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谢青折吃完了面,听了这话,面露忧色:“如果先祖所言无误,我们插手这一遭,当真吉凶难料,总之还是小心些。” “嗯,知道了。”哥哥的话她是听得进去的,谢青婉收拾碗筷,见谢青折又在动用灵术,皱眉道,“还不休息吗?再这样下去你怎么吃得消?” “不碍事的。”谢青折闭上眼,一手抚在罗盘上,“感觉离得不远了,再试试看。” 谢青婉知道她哥固执起来谁也劝不动,只得随他去了。 罗盘的方位发生了微小的偏移,谢青折凝神,心里有些激动。 这次好像真的找到了。 待谢青婉把最后一针收好,抬头便看到谢青折眼中笑意闪动。 他笑着说:“水源,找到了。” 沙州城里到处都是饥荒流民,大家都在竭尽全力地找水找食物,没人注意到,一条阴暗的小巷中,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宇文势撕下衣摆,牙齿咬着布条的一端给自己包扎,他身上满是尘土,嘴唇皲裂,但早已干得流不出血,呼吸间都是炙热的气息,伤口因为没有好好处理,被沙砾磨得生疼。 他奉父王之命来华晋借粮,谁承想遭到蒙秦朝中奸臣谋害,粮草被劫,一行人在返程途中遭到暗算,一路被追杀到沙州。 陪同而来的护卫尽数丧生,只有他惊险逃脱,却在这场旱灾中落得如此凄惨的境地。 宇文势缓了口气,踉跄着爬上马背,催着这匹同样疲惫不堪的马出关。 一路强撑着不倒下,到达瓯脱城时,他已渴得两眼昏花,坐都坐不直了。 在瓯脱这种地方,若是平时,进来这么只大肥羊,定然是要一哄而上抢个干净的。也算是宇文势运气好,今天这里没人有心思抢他,人都跑到常福客栈那边去了。 他微微动了动鼻子,嗅到一股水气,精神稍微振奋了些,驱马往那边踱了过去。 谢青婉舀了一碗水给瘦骨嶙峋的少年,转头看见远处颠颠跑来的马,马上似乎还有个半死不活的人。 她朝身后搬运水桶的谢青折道:“哥你看,那个人……” 谢青折抬起头,略显苍白的脸上汗水淋漓,他用衣袖擦了擦,向妹妹示意的地方看去。 他看到那个人半伏在马背上,蓬头垢面,身上还有着干涸的血迹。但那人的衣饰华贵,所骑的马也是千里良驹,按理说是个富足之人,不知为何会沦落到此地。 谢青折在水桶上覆了一层布巾,见那人径直而来,带着一股血腥之气。 宇文势狼狈地翻身下马,他一身落拓,走路都有些踉跄,可那双眼中没有卑微,没有乞怜,倒是有一种强烈的掠夺气息,那抹气息在看到谢家兄妹之后,又尽数收敛。 宇文势最先注意到的是谢青婉。 尽管脸上未施粉黛,衣裳也是粗布罗裙,但在这样一个满目疮痍的小城里,如此出尘的女子,实在难以让人忽视。 宇文势略整了整衣衫,就算落魄了,他也要保留一点蒙秦王族的风范,排开面前几名来求水的孩子,他走到施水的摊子前,声音粗哑地道:“这位姑娘……” 话没说完,一只缺了口的破碗就硬塞到了他手上,宇文势这才注意到一旁的谢青折。 这人的样貌与这位姑娘十分相近,一眼就能看出两人是兄妹,宇文势扯着干裂的嘴角笑笑,正要施礼,却听那人冷声道:“碗拿好了,排队去。” “……”宇文势倏然无话可说,想他堂堂蒙秦王储,竟也会遭到如此待遇。 不过现下他可没有仗势欺人的资本,只得摸摸鼻子,生生忍着干咳,排到了队伍的最后面,还要忍受刚刚被自己推开的那几个小鬼的鄙视。 排队时,宇文势听到几个人的议论。 有人问起:“哎?这哪儿哪儿都是旱灾,到处都缺水,怎么就这里有水?” 前面一个人回答:“这就多亏了谢家兄妹了啊,前天那个兄长说知道哪里有水源,说要召几个有力气的跟他去抬水,那会儿还没人信,就去了两三个人,可他真不是蒙人的,这才一天,就带回来好几桶清水了。那个妹妹也是善心人,早早地搭了棚子给大家伙儿施水。” “这兄妹俩从哪儿来的?” “不知道,问他们也不说,他们有人讲啊,这两位说不准是天上的神仙呢,要不怎么就能找着水了……” “不光是水,我看那边好像还有米呢。” “那几斗米是一个好心商客送给他们的,感谢他们慷慨施水,不过兄妹俩把这些米也捐给大家了,喏,那边正在熬稀粥呢。” “遇上活菩萨了啊……” 宇文势默默听着,看向那兄妹俩的目光带了些深意。 排到他的时候,他终于接下了方才那句话:“这位姑娘辛苦了,天干日晒的,姑娘仗义施水,人美心善,在下心怀感佩……” 谢青婉被他说得脸上一红,只觉得这人莫名其妙得很。 谢青折看妹妹窘迫,又似乎隐有倦容,便接过她手里的舀勺,让她去休息一会儿。 宇文势见姑娘走了,也不灰心,对着这位兄长,反倒更好说话了些:“听闻你兄妹二人有寻找水脉之能,不知能否邀请二位去蒙秦走上一遭?天下百姓皆苦,本该一视同仁。” 谢青折对这人感到很无奈,来时明明一副行将渴死的模样,身上还带着伤,这会儿喋喋不休的,真不知在想什么。 宇文势只凝眸看他:“你赏我一口水米,我可许你一世荣华,跟我走吧……” 谢青折失笑:“喝你的水去,怎么这么多话,你不渴吗?” 什么一世荣华,哪里来的一世荣华。 他将水碗递还过去,二人指尖相触,又顷刻分离。 第64章 水中仙 水中仙那夜宇文势住进了常福客栈,和谢青婉的房间只隔了个谢青折。现下一屋难求,就这么个破落漏风的小房间,花去了他一块上好的羊脂玉。 谢青婉照旧待在她哥哥房里,看谢青折在收拾零碎,一时无聊,便从袖里取出一方铜镜,一手摩挲着铜镜背后的五行图,一手在镜面上轻轻拂过,看了会儿镜面上浮出的纹路,蹙眉道:“哥,隔壁那人倒是奇怪,我竟算不出他的命数。” 谢青折道:“好端端的,算他的命数做什么。” 谢青婉对着镜子嘟囔:“就是好奇嘛,看他眉宇间尽是贵气,却落个满身是伤,可怜得紧。哎哥,你拿药箱干什么?你受伤了?” 谢青折从药箱里取了些生肌止血的药粉药草,有拿出蝉翼刃在烛火上烤着:“那人一会儿会过来,他伤得不轻,能救则救吧。你也说了,可怜得紧。” 谢青婉连忙理理头发:“你怎知道他会过来?你算过?” 谢青折勾唇而笑,眸中映着烛火暖光:“你都算不出来,我又如何能算得?这等小事,原也无需动用镜语。该来的,总会来。” 他话音未落,就听叩叩叩的敲门声响起:“不知谢兄歇了没有?在下有事请教。” 谢青婉朝她哥投去佩服的目光。 “进来吧。”谢青折应道。 宇文势进屋看到谢青婉,有些歉然:“姑娘也在,真是叨扰二位了。” 谢青婉拂袖收了铜镜:“无妨,公子请坐。” 宇文势稍微休整过一番,但看上去还是很憔悴。他坐到谢青折旁边,看到那烧得赤红的蝉翼刃,问道:“这是在……” 谢青折垂眼扫了下他腰间:“这是在候着你呢。” 宇文势身形一僵,盯着那柄利刃,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谢青折恍若未见:“你左腰那处伤口,再不上药,怕是要溃烂了。兄台你半夜敲门,不就是为了讨药治伤吗?” “呃……是。”宇文势松了口气,有些尴尬。 瓯脱混乱不堪,别说医馆,就是游方郎中也没有一个,他拖着一身伤,若是再放着不管,怕是回不了蒙秦了。白天听闻这两兄妹的事,便想来碰碰运气。 谢青折不跟他多啰嗦,示意他解衣:“我们也不是什么正经大夫,所能做的不是过替你剜去腐肉,敷上点药粉,剩下的,还得看你自己了。” 宇文势颔首:“在下明白,尽人事,听天命。” 谢青折看了他一眼,幽黑的瞳孔无波无澜,宇文势却觉得自己仿佛被锁住了一般,冰凉的指尖在伤口周围轻轻按压,他下意识地一缩。 谢青折感觉到他身上不正常的热度,叹了口气:“烧得这么烫,难怪日间说了那么多胡话。青婉过来,你按着他,上完药后给他包扎一下。” “哎,好。”谢青婉也不避嫌,过来帮着哥哥给这人治伤。她从小在临祁长大,对世间礼法不甚在意,只在碰到那具灼热身躯时,脸颊微微泛红。 “嘶……”剜肉之痛令宇文势咬牙抽气,额头渗出了汗珠。 “忍着点。”谢青折声音又冷又稳,手起刀落,散发着腥臭味的腐肉便被削了下来。 亲眼目睹翻出的血肉,谢青婉的手有些发颤,宇文势抬头冲她一笑,示意自己没事。低头看见执刀这人清冷的面孔,他不禁想,这人总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心却是极软的,也许真的可以……又是一刀下去,宇文势忍着痛道:“谢兄,我们素未谋面,你……如此帮我,不怕我是居心叵测之人?” 谢青折不答反问:“若我所料不错,兄台该是复姓宇文?” 宇文势神色一凛,心思电转间,还是决定赌一把,直觉告诉他这人不会害他:“是,在下宇文势,不知谢兄如何得知?” 放下染血的刀,在伤口上敷上药粉,谢青折让妹妹给他包扎。他下手也是有些紧张的,脸上出了一层薄汗,在烛光下映着湿腻的光。 “猜的。”拿巾帕擦了擦手脸,谢青折笑了笑,“看你衣裳配饰,看你谈吐言语,看你这一身伤,猜的,没想到真的猜对了。” “……”猜的?宇文势不知这人说的是真是假,半晌说不出话来。 “蒙秦大旱,粮仓吃紧,蒙秦王多半会派人来华晋借粮,这位兄台既然真的是宇文氏族的人,想必就是担此重任的,此时该是在回程途中,但那所借粮食上哪儿去了?” “……”宇文势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暗道这人莫不是有颗七巧玲珑心,“蒙秦内乱,粮食被朝中叛贼所劫……” “哦,竟还有这等事。”谢青折拭去蝉翼刃上的血迹,未再深究,他这态度,不像是探问机密,倒像是权当闲聊,只为解惑。 然而宇文势心里却有个想法渐渐成形——此人有惊天之才,他定要带他回去,助自己一臂之力! 谢青婉听他们对话,只觉得叔伯他们当真慧眼识人。若说现今临祁有谁能继承先祖谢沧海的衣钵,绝对非她哥哥莫属。她知道谢青折并不擅长镜语推算,可有这般洞察先机之能,何愁不能顺天命,定江山。 她这边包扎好了伤口,她哥哥那边也收拾好了东西。 谢青折看时辰差不多了,便起身准备出门。 宇文势见状,忙问:“谢兄这是要去哪儿?” 谢青婉代她哥哥答道:“我哥要去牵引水源。” “牵引水源?” “是啊,不然你以为白天喝的水是哪里来的,天上掉下来的吗?” “不,在下只是疑惑,这水源要如何牵引?是要深挖开渠吗?可这深挖开渠并非一夜能成,谢兄是如何做的?” “我哥是如何做的,你跟着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女儿家不便深夜出门,正好你可以帮我照看着点我哥,别像昨夜似的,累成那样,走都走不……” “青婉。”谢青折打断她,“早些歇息吧,明日还有事要忙。” “哦……”谢青婉起身回房,走过他身边还特地叮嘱,“哥,量力而行就是了,你也要当心身体。” “知道了。”谢青折笑着送她出门,让她放心。 隔壁房门阖上了,外头一阵干风吹灭了屋里的烛火。 谢青折迈出去,身后那人也跟了出来。 宇文势说:“我跟你一起去。” 谢青折看看他的伤,又看看他的眼,叹了口气:“一起就一起吧。” 黑沉沉的天一直垂落到这片旱地的远方,顶着风,沙土灌了满袖,宇文势跟在谢青折后面,不得不以衣袖覆面,同时还要顾着腰间的伤口。 他看见谢青折始终就在自己前方三步之处,同样迎着风,然而他的脚步却丝毫没有受阻,那些沙土像是通了灵性,到他跟前就失了力,簌簌坠落,不会给他带来困扰。 这下就连宇文势都怀疑他是不是仙人了。 宇文势快走两步,忍不住问:“你这是如何做到的?” 谢青折奇怪地瞥他一眼:“以气护体,习武之人多少会一些吧。” 宇文势一怔,暗道自己真是烧糊涂了,以气护体是不难,若他没有负伤,这点小风沙也奈何不了他,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人竟也是会武的。 “谢兄师从何处?” “师门偏僻,宇文公子多半没有听过。” 萍水相交,他不愿说,宇文势也不便多问,默默跟着他朝前走。谢青折看他步伐不稳,给迷得睁不开眼,终究心有不忍,替他挡了些许风沙。 “多谢。”宇文势哂然,开玩笑道,“谢兄你这御气之法当真精妙,若是战场上乱箭袭来,想必也可止于身前,伤不了公子分毫。” “……”谢青折语气淡淡,“你想多了。” 约莫走了两里地,宇文势发现前面出现了一个深坑,坑底是龟裂的河床,显然这里曾经是一小汪湖泊,只是水源枯竭,早已干涸。 谢青折体谅他身上有伤,让他坐在坡上休息一会儿。 宇文势好奇他要如何牵引水源,这里很是荒凉,边上的树木都枯死了,而且显然没有通渠,仅凭他一人之力,如何能把水源牵引出来? 只见谢青折走到河床中央,从袖中取出一块罗盘,还有一根短竹杖,竹杖在他手中不知触了什么机关,倏地延展开来,拂袖之处扬起一面幡,在大风中猎猎作响。 谢青折将祈水幡插在河床中,罗盘悬于幡顶,片刻后,天盘、地盘与七十二龙盘同时旋转,河床中似是平地起了风,以祈水幡为中心,一时间飞沙走石,宇文势凝神,只能隐隐看到那袭晕白的人影。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声悦耳铃音,如银瓶乍破,霎时散了层层风沙。再看那祈水幡所立之处,竟汩汩流泻出一股清泉。 这是……宇文势不禁站了起来。 被牵引而来的水源渗进原本干涸的大地中,顺着龟裂的纹路浸润了整个河床。不一会儿,更多的泉眼涌出水来,那些泉眼围绕着谢青折与他身旁的祈水幡,翻腾汹涌,从湖中央开始,慢慢蓄起了水。 湖中的水越蓄越多,深度已到了祈水幡竹杖的一半,由于河沙尚未沉淀,湖水上有些浑浊,但谢青折踏于水上,却是出淤泥而不染。 他一身湿淋,剔透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手指点在罗盘之上,轻轻一收,便把祈水幡与罗盘一并拢入袖中。四周皆是死地,只有他脚下是一汪净水,他缓步走向湖边,黑发如夜,白衣胜雪,当真似仙人临世,把宇文势也看得痴了。 走到近前,宇文势才发现这人的脸色惨白,那脚步根本不是什么仙人的轻灵,而是虚软得发飘。他想起谢青婉的叮嘱,料想他这一番下来,体力消耗巨大,赶紧上前去扶。 谢青折止住他,示意自己没事:“你自己站着都累,还是别扶我了。” 宇文势犹在激动:“谢兄本领了得,莫非是修道之人,有通天之能?” 谢青折看看他,答非所问:“昨日试着引水到井中,略有所成,现下疏通了地下河道,回去让人从此处抬水,料想瓯脱今后饮水不愁,我与青婉便也不用再滞留此处了。” “你们要走?”宇文势心下一动,“要走哪儿去?” “到我们该去的地方去。”谢青折目露迟疑。 方才天盘所指,帝星飘忽,一方朝东,一方朝西,东方帝星甚是黯淡,西方却已是耀眼之姿,这与青婉先前所算大相径庭,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谢兄!”正当他出神之时,宇文势突然挡在他身前。 “何事?” “早前我与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你说了那么多,哪一句?” “我说,你赏我一口米水,我可许你一世荣华。”宇文势眸光灼灼,“你若信我,便随我一起回蒙秦吧。” “蒙秦……” 华晋,蒙秦,这一东一西,究竟该如何抉择? 谢青折当夜没有应他,望着那人的落拓狼狈与意气风发,他只是下意识地抬手,将清水沾湿的衣袖贴在他烧红的脸上。 两人俱是愣住了。 那时茫茫天穹之下,他们二人在此驻足。 一人许诺了虚无缥缈的荣华。 一人懵懵懂懂,被凡尘迷了眼。 第65章 三人茧 三人茧谢青婉无奈接过这人递来的包子。 自家兄长引水入湖之后,身体极度疲惫,足足睡了一天一夜,倒是这个身上带伤的落魄王族精神还不错,赖在她哥的房里大献殷勤,包子是他买的,就连兄妹俩洗漱用的水也是他打来的。且不论这人存了什么心思,做事还是挺周全的。 早前他们对外说了“湖里有水”,瓯脱的百姓还不相信,将信将疑地去了两个人,回来就炸了锅,身强力壮的闹哄哄地去湖边抬水,老弱妇孺在客栈门前对他们拜了又拜,直说是神仙下凡普度众生来了。 这些谢青折都是不知道的,他脸色青白,显是消耗甚大,从昨夜到今日傍晚,什么也没吃,只喝了点清水,把谢青婉心疼得不行。 宇文势劝慰道:“别太担心了,令兄只是过于劳累,我让小二准备了一些肉粥,待他醒了,多少能吃上点好的。” 谢青婉瞥了他一眼:“反正你也是有事相求,我就不谢你了。” 宇文势无奈,这兄妹俩看似涉世不深,却是一个赛一个的聪慧,他那点小算盘压根瞒不住,还不如坦言相告:“确实,在下想请二位去蒙秦走一趟。” “我哥答应了吗?” “令兄尚未给出回应。姑娘,要说国力,我蒙秦丝毫不逊于华晋,而且……” “你这是想让我帮你劝我哥?”谢青婉打断他的话,“省点心吧,我不会左右我哥的决定,他想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他不想去的地方,纵是万般好,我也看不上眼。” “那依姑娘之见,我该如何劝说令兄?” “这个嘛……”谢青婉初见这人就对他挺感兴趣,这会儿一时兴起,取出袖中镜子,装模作样地整理鬓发。 宇文势刚开始只当她是卖关子,然而目光不经意落在镜子上,发现那背后的繁复花纹似乎暗合着五行变化在缓缓移动……这又是什么? 他对这两人的来历越发疑惑,面上不动声色:“姑娘?” 像是看到了什么蹊跷,谢青婉眼中惊讶一闪而过,下意识地打量了下眼前这人。 帝星?明明昨日还看不出什么来,难道……谢青婉收起镜子,娇俏一笑:“我不知道,端看你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她这一笑,宇文势不禁有些恍惚。 不算惊艳绝美的面容,在这一笑中竟有些勾混摄魄。这对孪生兄妹的相貌十分相似,只是谢青折很少笑,待人总是透着股冷淡疏离,而谢青婉的个性就灵秀可人得多,不似蒙秦王宫里那些傀儡般的美人,也没有世俗女子的风尘气。 那第一眼的流连,如今酿成了一抹念想。 谢青折醒来时脸色好了很多,谢青婉端着那碗肉粥要给他吃,结果脚下一急差点摔倒,手里的碗被宇文势及时夺了过去,热粥洒了些许出来,在他手背上烫红了一片。 谢青婉赶紧拿了绢布沾凉水替他擦拭,宇文势笑了笑示意没事,先把绢布包在烫手的粥碗外侧递给谢青折,才去料理自己的手。 看到自家妹妹双颊绯红,谢青折敛目默默喝粥。 屋里一时有些尴尬。 那碗粥喝到一半,客栈外突然起了一阵喧闹,间或夹杂着兵刃相接之声,宇文势心中一凛,透过窗缝向外看去,见不是追杀他的那一伙人,才稍稍松了口气:“是兵匪。” “兵匪?” “嗯,从华晋边境来的,应该是来抢水的。” 谢青折下了榻过来看,不由眉头深锁。 楼下施水的棚子被掀翻,那些兵匪直接搬走了刚刚蓄满的两缸水,遇到反抗的百姓,脚一抬就踹开,拿着刀子逼人当苦力,可怜棚子里的小孩子们吓得哭闹不已。 领头的兵匪道:“听说你们这儿出了个活神仙,做个法儿就能变出一湖水来,那神仙在哪儿呢?怎么没见着?把人交出来,爷几个就不拿你们的水。” 来瓯脱的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人,他们虽穷困,但得了他人的好处也知道感恩,那兄妹俩帮了他们这么多,深得他们的敬重,自然是不会让这些人得逞的。 但这兵匪嚣张得很,拎起一个孩子,明晃晃的刀子架在孩子脖子上,威胁道:“不出来?不出来我这一刀可就下去了,我们家将军还等着呢。” 谢青折气得发抖,如此无赖,实在可恨! 那人继续叫嚣:“怕什么呀活神仙!我们将军请你回去,自然会允你好处,你若真有本事,将军出面给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你可就飞黄腾达了啊……还不出来?啧啧,我这刀子可不长眼,这一刀下去,不知你这个活神仙还救不救的回来?” 谢青折推门走了出去,白着一张脸道:“我在这儿,把那孩子放了。” 那人也警惕:“你过来,我就放。” 谢青折在身后摆摆手,示意谢青婉别出来,随即下了楼去。 孩子被放了,谢青折却被带走了。 房内,谢青婉焦急道:“怎么办?我哥他……” 宇文势声音沉稳:“别担心,我会想办法将他带回来。” 宇文势知道现在这样,仅凭他一人之力是无法与那群兵匪身后的“将军”抗衡的,他在被人迫害之时便向蒙秦送了信,调遣亲信来瓯脱与他会合,这两日应该要到了。但此时情况紧急,一旦进了华晋境内,要再想抢人就难了,于是他先在瓯脱召集了一些会武的江湖人士,力求先拖住那群兵匪回城的脚步。 宇文势把随身带着的乌足金锥交给了谢青婉,让她一旦遇到前来接应的蒙秦士兵,就把它作为信物交给领头的邬齐力将军。 不知是不是运气好,宇文势带的一群江湖草莽竟真的拖延到了援兵赶到。那些蒙秦将士也真是悍勇,当场把那群兵匪尽数砍杀,如此一来,谢青折与华晋边境的那位将军定然是结下了梁子,再想去华晋只怕是难上加难。 “跟我走吧。”宇文势说。 “……”谢青折当然知道他是故意的,这人没想给他留后路,看着这人殷切的神情,到了嘴边的质疑最终化为一声叹息,他说,“走吧,去蒙秦。” ……这一场相遇,镜语算不出开始,也算不出结局。 谢家兄妹只知道,他们走上了另一条路。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或许是咎由自取,或许是命中注定,他们已回不了头。 向东,向西,华晋,蒙秦,夏渊,宇文势,在瓯脱的那一片荒芜之中,都不过是——一念之差。 谢青折去了蒙秦,这一待,便是年复一年。 他为宇文势找到了水脉,助他揪出奸臣,找回粮草,帮他平定内乱,树立威信,匡扶他向着王座一步步走去。 在无尽的杀戮与背叛中,宇文势褪去了少时的青涩仁慈,等谢青折回过神来,那个笑着问他讨水喝的少年已成了以狠辣着称的蒙秦王,而他自己也成了蒙秦的上卿。 谢青婉嫁给了宇文势,在他还未登基为王之前。她只是妾室,后来封了个婉妃,得了座华美幽静的容青殿。 她欢喜过,也忧愁过,但她没有后悔过,她说,原来镜语真的算不出情缘。 她说,哥哥啊,原来这便是凡尘。 那是谢青折第一次参加月祀,他的一场猎狼之舞,踏散了蒙秦数年来的晦暗阴霾,也踏出了即将牵连五国的血雨腥风。 刀光映着他清冷的双眼和狼王的獠牙,白袍被撕下数片,谢青折的呼吸渐渐粗重,他疾退数步,又奋力迎上,狼爪在他的左肩狠狠拍下,那把刀却先一步削下了狼王的头颅。 炙热的狼血喷溅在谢青折的脸上,那一颗瑕疵般的小痣,倏然染上妖冶的红。月祀台下的蒙秦子民第一次见识到,他们的上卿并非孱弱书生,他悍勇无畏、足智多谋,除他之外,无人再可与他们至高无上的王比肩。 当夜,谢青折回了容青殿。 容青殿,在建造时就有两处庭院,世人只知正殿住着上卿大人的胞妹婉妃,却不知那侧殿便是为上卿大人所建。外头那个上卿府邸,谢青折一年也住不上几次。 谢青折清洗了身上的汗水与血污,换上干净的衣袍,那人并未像往常一样坐在外间等他,而是从背后拥住他,在他的后颈印上一个吻。 谢青折被烫得僵住身体。 宇文势扳过他的脸,开始更深更烈的掠夺,如同饥渴了很久的人,终于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甘霖,那克制已久的欲望,彻底冲破了牢笼。 “唔……”谢青折瞪大了眼,想要推开他的手被紧紧扼住,刚刚系上的衣袍被粗暴扯开,那人的气息拉着他下沉,下沉,重重贴上柔软的床褥。在沦陷之前,他用最后一丝清明望进他的眼,“君上,你疯了吗!” “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宇文势抚摸着他的脸,吻着他的额头、眼睑、嘴唇,他问他,“你要我忍耐到什么时候?” “……”他说不出话来。 所有的挣扎和顾虑都被这人摧毁,他筋疲力尽了。 谢青折颤抖着闭上了眼,颤抖着与这人相拥。 他就要,失去一切了。 正殿之上,谢青婉燃着一支蜡烛,看着它一滴一滴,烧成了灰。 容青殿是什么地方? 那是蒙秦王最宠与最爱的人住的寝宫。 那里有最深重的荣华,也有最深重的痴惘。 你还想要什么?我已给了你一切。 你所说的荣华,便是她为妾,我为臣? 还不够么? 是啊,还不够么?我还想要什么呢? 逃不掉了啊。 那一刻,谢青折想,他自己作了一个茧,把他们三人捆缚其中,一个也逃不掉了。 一生紫气,尽散于渊……他说,好吧,我会去为你,除掉华晋那个孩子。 马车在泥泞的小路上轧出深深的车辙,外面的雨沙沙地下着。 荆鸿醒了。 夏渊在给他哺喂汤药,见他睁眼,最后一口药喂进去了就不再离开,这个吻轻柔而苦涩,缠绵得几乎让人忘记他们这是劫后余生。 荆鸿一直分得清。 宇文势的唇让他惊恐,而夏渊的吻让他安心。 他抚上夏渊的脸,眼中的懊悔未能及时掩藏。为什么会错过这个人呢?为什么会伤害他呢?幸好,总算给了他纠正和挽回的机会……夏渊问:“你怎么了?” 荆鸿摇摇头,坐起身来:“我们到哪儿了?” “再过三天就能到封楚境内了。” “嗯。” 他们未雨绸缪,在宇文势发动围城之前,与封楚的四王爷达成了合作的交易。这个王爷胆小怕事,可以说是封楚最不中用的王族,如果不是遇到荆鸿他们,他断不可能逃脱被俘的下场,不过话说回来,封楚王派他到这里来,说不定就没指望让他回去。 “萧廉他们呢?” “他们都在。” “这一路也未必太平,殿下还是小心为……” “荆鸿,”夏渊以额头碰触着他的额头,声音里带着诱哄,“荆鸿,你破戒强行动用了灵术,气血不济,别想那么多了,你头不痛么?” “我……没事,宇文势他……” “他赢不了我的。”夏渊说,“他抢走的东西,我都会抢回来。”他的十年痴傻,他的皇位与子嗣,他的八十里望江,他都要他一一偿还。 只要荆鸿还在他身边,只要这个人还在,他就有无穷的信心与力量,无往而不胜。 ——奈何他们这一路注定是不太平的。 荆鸿刚刚躺下,马车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阴阴邪邪的哨音。 那哨音穿透雨幕,像是索人混魄的诡啸。 第66章 断罪监 “天正。” “……” “天正,喝点水。” “……” “那边路滑,你别过去。” “……” “啧,叫你别走那边你没听见?” “……” “顾天正!”萧廉忍无可忍,走到队伍另一侧,一把拽住完全无视他的顾天正,“你什么意思?从出了瓯脱就这样,摆这张脸给谁看?” 顾天正看看他抓住自己的手:“放开,顾某区区侍卫,不过是宫里养的一条狗罢了,不敢给少庄主摆脸色。” 萧廉皱眉:“那话是凌烟儿说的,你拿它挤兑我做什么?要按这个说法,我跟你一样都是宫里的狗,谁比谁低贱了?” “我跟你不一样。”顾天正抿唇。 “怎么不一样了?”萧廉的火气也上来了。 顾天正甩开他的胳膊,目光冷淡:“凌小姐是凌阁老的孙女,她一句话就让凌天阁拼尽全力给我们开道,她是为了谁,图的什么?殿下也说了,我们这次能顺利逃脱,都是沾了你幽篁山庄少庄主的光。” 萧廉道:“当时情况紧急,你也看到殿下和辅学大人的处境有多危险,我自然是为了大局考虑。这事我跟殿下坦白了,也与辅学大人商量过,有幽篁山庄和凌天阁这层关系,也是多了一重保障,这种时候谁还能计较那么多?” “那凌小姐的这份人情你打算怎么还?” “我欠的是凌天阁,不是凌烟儿。” “有什么区别吗?” “天正,”萧廉郑重道,“人情我自会去还,但绝不会用婚约去还。” “顾某受不起少庄主这份承诺。”顾天正别过脸,对于这样的局面他感到万分茫然,自己与萧廉之间算什么?什么也不算。怎比得过人家的门当户对、意重情深。 “顾天正,你怎么一根筋呢?”对这人的木头脑袋萧廉很是无奈,“我自己的人情债,还用不着你来成全什么。” “我……”顾天正还要再说,却听旁边山林之中传来一阵哨音。 “这哨音有古怪。”萧廉皱眉。 顾天正当即挥手示意车队停下,所有护卫戒备。 一时间众人噤声,只余风雨潇潇,还有那阴邪莫测的哨音在空谷回荡。 封楚的四王爷抖抖霍霍地撩起车帘:“怎、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身边的护卫回道:“王爷,前面情况不明,华晋一行人先停下来了。” 这四王爷一路胆战心惊,已经快到极限:“是冲着他们来的还是冲着我们来的?要、要是冲着他们来的,我们赶紧走就是了,走,别管他们了。” 夏渊手下的人听到这话都觉得好笑,他们一起逃出来的,若是宇文势派人来追,当然一个也不会放过,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明哲保身,这王爷是真没脑子。 四王爷手底下那个护卫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王爷,我们尚且不知来者实力,还是静观其变的好,人多胜算也大一些。” “对,哎对,人多好,你们,你们都围到我这边来。” “是。” 等了半天,除了那个哨音时断时续,众人没有听到其他动静,按理说要是有埋伏,这会儿至少能听见点脚步声或者看见点人影,然而这些都没有。 就因为这样,反而更让人不敢松懈。 就在大家疑惑不解之时,荆鸿趁着夏渊不注意,扶着车栏走下来,淅沥雨水沾湿了他的披散的长发,单薄的衣裳也被淋得贴在身上,但他的眼中敛着光彩,穿过层层雨雾,望向周边寂静的山林。 夏渊一转头就看人没了,气恼地追了下去,一手撑伞给他遮雨,一手给他披上大氅,愠怒道:“做什么?你就不能好好睡着消停会儿?” 荆鸿收回茫然四顾的目光,朝着北方说:“是虫群,从那边来了。” 夏渊一凛:“虫群?” “嗯,虫群爬行的声音被雨声掩盖了,有引虫人在操纵它们袭击我们这里。” “有多少虫?避得开吗?” 荆鸿摇了摇头:“来不及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荆鸿的话,北边的山坡上突然涌出暗褐色的大片虫群。 窸窸窣窣的声音混杂在雨声中,确实很难分辨,而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虫群铺天盖地而来,响应着远方的哨音,很快将他们围在了这片山谷中。 “是毒蚰蜒!” 离得近的人看到,这些蚰蜒比寻常的大两倍有余,毒颚呈红色,显然是被人驯养过的剧毒种类,一只两只还不足畏惧,但数量如此之多,不免让人头皮发麻。 护卫们开始奋力对抗虫群,萧廉看顾天正动作迟钝,几次差点被虫咬到,急道:“天正,发什么呆!” 顾天正一剑斩断爬到裤腿上的蚰蜒,看到那身体的断口处冒出浆液,密集而细长的虫足犹在挥舞挣扎,顿觉一阵恶心,执剑的手越来越僵,脸色也越发苍白。 也就一晃神的功夫,一条被旁人扫过来的蚰蜒掉在了顾天正的脖子上,顾天正感觉到了异样,脖子下意识地动了下,那只蚰蜒一口没咬到,但上百只虫足在皮肤上肆虐的触感令顾天正瞬间僵硬,甚至不敢用手去把虫子抓下来。 萧廉发现他的异样,来不及甩脱爬上自己身上的毒虫,直接伸手去抓顾天正脖子上的那只。那只蚰蜒察觉到逼近的危险,一扭身转移了目标,毒颚在他虎口处狠狠夹了下,与此同时,萧廉的小腿传来一阵麻痛感,差点半跪下去。 顾天正一惊之下这才回过神来,再想不了那么多,一把扯下萧廉手上的虫子,连同他身上的那些,统统挥剑斩碎。 他拉着萧廉急退到后方,想帮他及时处理伤口,然而这虫确实厉害,此时萧廉已然站不稳了,左手掌上也蔓延出一片黑紫色,顾天正心神剧震,语无伦次:“你……虫毒……” 萧廉却只是笑了下,放松自己的那条腿,半边身子赖上他:“原来你怕虫子。” 顾天正咬着牙不说话,手忙脚乱地替他扎紧胳膊和小腿,防止毒液继续侵蚀。他的脸上血色恢复,双眼也带着微红。 难得看到这人的木头脸上有这么生动的神色,萧廉反而不觉得身体不舒服了,他在他耳边小声安慰:“没事,大不了断条手臂断条腿,死不了……” “别说了!”顾天正猛地抬头瞪他。 萧廉趁势在他唇上飞快地啄了一口:“别怕。” 说完这句,萧廉就不负责任地昏了过去。 顾天正身上一重,心里一提:“萧……” 一只修长的手搭上萧廉的颈脉:“顾侍卫,别急,这种虫毒会致人麻痹,暂时性命无虞,你先把他扶到那边吧。” 温和的嗓音仿佛有安抚人心的作用,顾天正终于冷静下来:“辅学大人,殿下,此处危险,二位还是回马车上去,属下定会竭尽所能保护周全。” 荆鸿道:“无妨,你不用顾及我们。” 顾天正一怔:“大人?” 夏渊率先几步走到虫群之中,有护卫上前去拦,却见他身周数尺之内,毒虫尽数避让,竟是对他极为畏惧。 荆鸿朝他走去,两人所立之处,无一只蚰蜒敢进犯。 夏渊回身望向荆鸿,哼笑道:“要么是这人运气不好,用错了方法,要么……他要对付的不是我们。” 众人皆讶异于夏渊与荆鸿的百虫不侵的本事,有人说那是王气驱邪,殊不知荆鸿身体里的蛊气比这些小虫子要重得多,夏渊又是以他的血解的痴魇虫的瘴,自然不惧这些。真要说的话,倒是夏渊占了荆鸿的便宜。 自己的主子临危不乱,这让华晋的护卫们大受激励,尽管毒虫源源不断地袭来,但他们对付起来显然顺手很多。目睹了这一画面的封楚四王爷立刻就坐不住了,肥胖的身躯从马车里钻出来半个,冲他们招招手:“那个,你们过来,到本王这儿来,这儿安全……” 华晋护卫们纷纷嗤之以鼻,这四王爷脸皮可真够厚的,遇险的时候不见他出面,这会儿装起好人来了。分明是他自己吓得哆嗦,还摆着一副“为你们着想”的嘴脸,拖着殿下和辅学大人给他驱虫。 见荆鸿往他那边走了两步,夏渊连忙拉住他:“你还真要去他那儿?说不准这些东西就是来对付他的,别管他就是了。” 荆鸿道:“殿下,我们一路跟他们行来,多少承了四王爷一些恩情,总不能恩将仇报。而且,倘若四王爷真的在这里出事,我们也会有麻烦。” 夏渊想了想:“行了,我知道了,我去他那儿护着他,你去我们车队那里。” 荆鸿不放心,欲言又止,夏渊干脆把他拉了过去,看他老实待着了才去了四王爷那边。 那个四王爷正在大骂自己的护卫:“没看到这边有两只虫吗?快把它们弄出去!啊啊,要咬着我了!怎么做事的!信不信我砍了你脑袋!” 那名护卫百忙之中把那两只已经被削断百足、毫无威胁力的蚰蜒挑出去,对自己这胆小又不讲理的主子敢怒不敢言。 夏渊道:“王爷莫慌,我已命人去取些樟树叶来烧,雨天虽燃不着火,但能烧出些烟雾来,这些毒虫怕烟,想来要冲出山谷也不难。” 四王爷忙把他拉上车:“哦哦,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来,你来本王这边坐着。” 夏渊强忍着对他的反感,刚要坐下,空中蓦地响起一阵急促哨响,那声音与之前的阴邪调子全然不同,夏渊立刻全身警戒起来。 与此同时,车队的南边发生骚乱,接踵而来的是十数个青衣刺客,他们直奔封楚四王爷的马车而来,丝毫不顾专心对抗虫群的华晋护卫,招招攻向封楚车队。来人手段很杂,有用毒的,有用剑的,还有许多古怪武器,半点看不出来路,但都武技卓绝,下手狠辣,不过瞬息,已有数十名封楚护卫被杀。 四王爷整个人但都被吓傻了,惊叫着让人保护自己,情急之下紧紧抓着夏渊做挡箭牌。 夏渊心中一怒,下意识地把他扔到一边,不曾想一名刺客的流星锤骤然砸下,生生砸烂了马车的顶部和侧面,顺势把四王爷抡出车外。 回过神来,夏渊想拉没有拉住,就见四王爷脖颈上被射入一根牛毛细针,随即面容泛紫,七窍溢出腥臭黑血,刹那间就被夺了命。 刺客解决了首要目标,对剩下的几名封楚护卫也是赶尽杀绝,华晋护卫想施以援手,奈何被虫群缠身,实在分身乏术,而且那些刺客似乎很不想与他们交手,刻意避开他们,尤其避开了夏渊,在虫群的掩护下迅速撤退。 远远看到此番景象的荆鸿暗暗叫遭,夏渊也是心头一跳。 阴阴邪邪的哨音再次响起,漫山遍野的虫群很快退了个干净,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般。 华晋众人有不少人被咬了,但还不至于致命,而封楚一行人,未留下一个活口。 夏渊走到荆鸿面前,目光沉郁:“这下麻烦了。” 荆鸿叹了口气:“殿下打算怎么处置?” 夏渊皱眉道:“没办法,还是要先把四王爷的尸首送回封楚,无论如何我们需要同盟,暂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荆鸿替他理了理杂乱鬓发,忧心忡忡:“怕只怕……” 荆鸿给四王爷的尸体做了些防腐,尽管如此,他们到达封楚王都之时,棺木中还是散发出阵阵恶臭。 封楚的城防军发现棺中是当朝四王爷的尸体,立即把夏渊等人团团围住,随后皇令下来,把他们全部收押断罪监。 事情向着荆鸿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了,然而夏渊只挑着唇笑道:“想我堂堂华晋储君,儿子当了皇帝,自己却还是太子之身,国家危亡而无能为力,如今又要身陷囹圄,当真是糟到不能更糟了。” 此番话他说得飒然,没有一丝悲戚失落,看向断罪监官吏的眼神也是坦坦荡荡,毫不掩饰一身的王族威严。 那官吏问:“你们究竟是何人!杀害四王爷,潜入王城意欲何为!” 夏渊道:“你耳朵聋了么?我一进城就表明身份了吧,华晋君主亲自出使,封楚以此大礼相待,真是让人吃惊。” 那官吏还待再审,却见台阶之上缓步走下一位华服男子,那男子十分高挑,眉骨突出,鼻梁挺直,瞳孔为妖异的深蓝色,眼神如鹰一般锋利凛然,看人时自有睥睨之姿。 官吏垂首行礼:“国师。” 那国师冷笑道:“华晋君主?据我所知,华晋君主夏瑜好端端地在龙椅上坐着,何来亲自出使一说?” 夏渊全然没有身为阶下囚的模样,直视他说:“华晋只有一个皇帝,就站在你面前。” 第67章 封楚王 国师打量了夏渊几眼,昏暗囚室中,那目光透着幽蓝色泽,薄凉而冷硬,谈不上恭敬,也谈不上轻视:“且不说你是不是君主,就算真是华晋来使,带着我们封楚四王爷的尸首前来,又是何意?” “瓯脱武斗大会之后,四王爷恰巧与我同路,途中遭遇刺客,不幸罹难,我不过是出于道义,将其尸首送回,国师不分青红皂白抓人,才是不讲理吧。” “是么?与你们同行的封楚人尽数被杀,竟有这等巧合之事?” “事实如此。” 夏渊不屑与他在此事上周旋,他很清楚,这国师定然知晓个中内情,不过是有意拿他们当替罪羊罢了。相比于这些污蔑,他更在意这人瞟向隔壁囚室的探究眼神,那里面关着荆鸿,他们一行人被分开关押,他与荆鸿之间隔着厚厚的石墙,见不到面,摸不到人,也不知道他身体怎么样了。 果然,几句不痛不痒的询问之后,这人便不再纠缠四王爷被杀的事,转向荆鸿那边道:“这位是……” 夏渊哼了一声:“既然我们说的你们都不信,又何必问呢?” 国师道:“信不信在我,问还是要问的。不管怎样,你们现在的身份尴尬,封楚也不想平白惹得一身腥。” 夏渊强咽下一口气,这话明摆着就是拿乔——你们是谁我心知肚明,但就是不会放人。 荆鸿的声音在隔壁响起,微有些沙哑:“苏罗国师,在下荆鸿。” 苏罗淡淡“哦”了一声:“华晋的太子辅学……” “是。” “你的事情我有所耳闻,听说是你治好了这太子的痴症?若不是你,恐怕这太子早就被倾轧成宫闱斗争的一缕冤混了。” 敢当着夏渊的面这么说,可见这国师是真的不畏他们。 夏渊也不恼,他倒要看看这人究竟有何所图。 荆鸿语气轻缓,然而字字戳心:“吾王夏渊本就是天子之身、帝星之命,就算没有在下,也定然会成为一代明君。偶有波折,不过是命中历练,自古以来,哪一条成王之路不是曲折坎坷,血流成河?” 苏罗眉峰微动,在他听来,荆鸿是话中有话。他几乎要以为这人对他所做之事、所谋之人早已洞察清晰,一时竟接不上话。 夏渊面上不动声色,但“吾王夏渊”一句,却令他心中万般火烫。与谢青折和荆鸿的相遇曾叫他痛恨迷茫,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没有这人自己会是如何,但此时此刻他更加确信,能得此一人,纵然十年痴惘他也不后悔。 荆鸿继续道:“国师怀疑我们对封楚有威胁,自然可以关押审讯,不过还请国师顾念护卫里的几名伤患,他们身上余毒未清,恐会危及性命。” “你要我给他们找大夫?” “那倒不必,只需几味草药即可,若是条件允许,在下自会配制解药。” “你懂医?” “谈不上,寻常病症治不了,只是对蛊虫、毒理略通一二。” 苏罗套了半天的话,就是为了这一句,而荆鸿顺着他的话说,也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两人一来一往,竟是在互相博弈。 苏罗知道那些人中的是何种虫毒,也知道那些毒不是轻易能解的,看荆鸿胸有成竹,不像是在敷衍。苏罗提起夏渊的痴症,也是为了试探这一点,他怀疑过,那个传闻中的白痴太子,一朝痴傻又一夕痊愈,是不是中了痴魇虫的缘故,痴魇虫比毒蚰蜒难解得多,他想见识一下,能解得了毒蚰蜒、解得了痴魇虫的人,或许…… “好,我可以给你一座药庐,不过你只有三天时间,三天解不了毒,那些人估计也救不活了,你就回这里继续待着。” “三天?”荆鸿笑了笑,“一天足矣。” 大概是还有事情要准备,苏罗没有立即放荆鸿出去,他走后,荆鸿静坐了一会儿,就听夏渊沉不住气道:“你就这么想出去?你不管我了?” 有阵子没见他这么闹脾气了,这孩子气的质问让荆鸿忍俊不禁:“殿下,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总要有人出去周旋。” 这些夏渊都知道,他也一直在考虑怎么把荆鸿弄出去,毕竟这里环境阴冷潮湿,实在不适合他现在这副身子骨。可是,眼见着那个国师和自家辅学默契地相谈甚欢,一步步刻意把人往外引,他心里就很不痛快:“谁知道他们要你出去干什么!吃亏怎么办?” 荆鸿安抚道:“殿下你的身份在这里,他们面上不敬,却不敢真的为难我什么,华晋现在这个样子,他们也要考虑好自己的立场。 ” 夏渊哼哼:“说来说去他们就是不相信我,在试探我,看我到底有没有能力重回华晋掌权,这封楚王行事还可以说是谨慎,可那个国师真真讨厌!” “封楚也是新王即位,这位苏罗国师出力不少,以前只听过关于他的零星事迹,如今看来,确实不是个好相与的对象,我们也需加倍小心。不过,殿下你不用太在意他的言辞,他的目的就是激你,你不要与他置气……” “我不是气这个!我的肚量才没那么小!” “那殿下是……”荆鸿也觉得有点奇怪,从方才的交锋看来,夏渊张弛有度,局面控制得很好,不知苏罗国师是哪里触了他的逆鳞。 “那个国师他……他……”夏渊憋了半天,憋出两句,“他那么高,我看他都要仰着头,难受!还有他那个模样,不像中原人,扎眼的紧……你是不是对他挺有好感?” “……噗。”荆鸿实在没忍住笑,“原来殿下是觉得自己输在这上面了吗?” 夏渊耳尖一红:“不许笑!”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说回正事,夏渊道:“说起来那个封楚新王神神秘秘的,听说很少在人前露面,连上朝都是垂帘听政,不知道其中有什么隐情。” “封楚新王的确深居简出,坊间关于他的传言甚少,只说是年纪不大。” “他们试探我们,我们也要试探他们,荆鸿,你出去之后,记着先好好调养身体,有机会的话试着接触一下封楚王。” 荆鸿道:“嗯,苏罗国师如此行事,多半是有事相托,若能帮就帮一些,我们手里攥着他们的人情,也多些谈判的筹码。” 夏渊别别扭扭地叮嘱:“不过也别走太近了,当心引火上身。” 荆鸿莞尔:“殿下放心,我有分寸。” “还有……” “嗯?” “我个头还有的长的,不见得比那个国师矮。” “……” 次日,断罪监的官吏将荆鸿带了出去,夏渊看他脚上还戴着镣铐,心有不满,不过最终没说什么,只冷着一张脸目送他离开。 苏罗按照约定给了他一座药庐,这药庐里的药材十分齐全,其中不乏稀有名贵的人参、虫草、鹿茸等补药,但令荆鸿惊讶的是,这里的制毒原料比补药还多,有整整一间屋子里装的都是各类毒物,血蜈蚣、五色蟾蜍、蓝尾蝎……全都活生生地养在这儿,若是寻常人贸然闯入,说不准都没命出去。 转悠了一圈,大致找齐了所需的药材,荆鸿觉得头有些昏沉。这几日没休息好,看来这副身体的确要好好调养一番。含了块参片在口中,荆鸿给自己提提神,萧廉等人还在受虫毒折磨,只有一天时间,他不敢怠慢。 中毒的共有九人,荆鸿做了九副药,收好药汁之后,他让人通报一声,希望国师能过来一趟。苏罗处理完手中事务,来到药庐,端起其中一碗药汁闻了闻:“这就是解药?” 荆鸿请退帮他熬药的小药童,道:“还差一味药引。” 苏罗问:“什么药引?难道这药庐里没有?” 荆鸿笑了笑:“原本没有,现在有了。” “什么意思?” “袭击这九人的毒虫是有人驯养的,驯养蛊虫之人的血便是解毒的最佳药引。既然国师来了,这药引也就有了。” “照荆辅学的意思,莫非怀疑是我半途拦截你们,谋害四王爷的?” “难道不是吗?” “……” 安静的药庐中,两人沉默对峙着,连偶尔吹过的风都好像凝固了。 短暂的僵持之后,苏罗幽蓝的瞳孔收缩,避开了荆鸿的目光,径直走到那三排药碗边,扎破手指,依次向碗中滴了一滴血。 作为各自君主最信任的人,对于他们而言,有些事,便是心照不宣。 “你就这么有把握我会给你药引?” “我们的人死了,对封楚没有好处,国师又何必得罪我们呢。” 苏罗道:“若无药引,伤患需连续服药三日方可清毒,而你昨天就与我说只需一日,你早就知道是我?” 荆鸿把九副药装好,随后端起另一碗给他自己熬的药,拧着眉头喝了:“最先怀疑你的人不是我,是殿下。” “夏渊?” “遇袭后,殿下在来这儿的途中就说了,一入封楚,谁先抓我们,谁就是杀害四王爷凶手,因为那个人要抢在所有人之前消灭自己的罪证。我当时还说他太过武断,后来证明是我错了。在断罪监看到你之后,我就更加确信你是那个引虫人,养虫之人身上的气味……多少有些异于常人。” “呵,荆辅学不也是吗,我养的那些与你相比,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比如痴魇虫这种东西,我就只在典籍中见过,荆辅学却已是得心应手了。” 荆鸿没有接话。苏罗唤了人过来,把荆鸿做好的药送去给华晋中毒的那几名护卫。 当晚,萧廉等人就把体内的毒吐了个干净,神智也恢复了清明。 苏罗信守承诺,没再把荆鸿关在牢里,但除了他以外,其他人也一个都没放出来,只是牢头们得了吩咐,对待这些人须得客气点,好吃好喝供着,不能打骂,也不用审问。 过了几天,荆鸿自己的身体也养得差不多了,苏罗终于点出了正题,他派人来请他入宫:“荆辅学,君上传你觐见。” 这一请,不是在正殿上,而是请进了重重帷幕的内阁之中。 外出时荆鸿依然被拷上了脚镣,以示他是戴罪之身,链子拖行在封楚王的庭院内,发出细碎的声响,他听见屋内有一个清亮的孩童声:“苏罗,那是什么声音?哗啦啦的。” 苏罗语气温和:“是你要见的人来了,他戴着脚镣。” 孩童不满道:“脚镣?快拿下来吧,他是我的客人。” 荆鸿踏入内阁,看到一个身着王服的小公子,约莫八九岁模样,被苏罗抱在腿上,他双臂环着苏罗的脖颈,显得很是依赖。 这孩子生得粉雕玉琢,极是漂亮,可那双眼睛却让荆鸿吓了一跳。 那是纯然的黑色,没有眼白,没有一丝光亮与神采,仿佛被浓墨浸染,就那么空空洞洞地望着他的方向。 苏罗给一旁的侍女示意,侍女帮荆鸿取下了脚镣。 孩童没有穿鞋,他赖在苏罗身上,冲荆鸿招招手:“你过来呀。” 荆鸿走了过去。 他白嫩的小手摸索了下,摸到荆鸿的掌心,笑着说:“你叫荆鸿对吧?我是封楚王于凤来,苏罗说你能治好我的眼睛。” 荆鸿暂且成了封楚王的御医,这事夏渊在监牢里也得了信,于是他本就枯燥无聊的日子越发难以忍受了。 那个封楚王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享受我曾有的待遇! 还有那个讨厌的国师!凭什么不让荆鸿来探望我!荆鸿是我的辅学好吗!还有没有人把我放在眼里了! 夏渊一个人生闷气,为了维持华晋王族的风度,还不得不压着满肚子的火。 这天他又听说荆鸿给封楚王出主意,铲除了一个宫里的叛臣内奸,明知道这是那个国师在故意激她,还是气得饭都吃不下了。 他拿起前几日用稻草扎的小人,把它当成荆鸿亲了几口,又去捏捏他故意安上去的胸前两个草结和下面一根小棍棍,嘴里乱七八糟地骂着:“叫你不听话!混都给勾去了吧!信不信我给你揪下来!” 自言自语地混闹了一会儿,夏渊叫牢头给他送来笔墨,撕下自己里衣的一角,洋洋洒洒写了几笔,看了看,想让人替他送给那人,又觉得太矫情,不送出去吧,又堵得慌,最后他把那片衣角丢在一旁,盯着小草人发呆。 盯着盯着,心里的气消了,身体的邪火却又上来了。 忍不了了!不忍了! 夏渊自暴自弃地岔开两腿,大马金刀地发泄起自己的心火。 前来送晚饭的牢头都给他吓傻了,不是没见过自己玩的犯人,可哪个不是躲被窝里偷偷摸摸地玩,这人一副完全不避嫌的样子,气粗地喘息着,那眼神盯着个小草人都快盯出火来了,倒把他这个旁人弄得怪不好意思的。 牢头丢下晚饭就赶紧撤了,这位爷是真大爷,他惹不起。 半晌,夏渊呼出一口热气,随手拿过一片布擦擦手,擦完了才发现,这不是刚刚题词的那块么?看着上面的点点污渍,夏渊勾了勾唇,这回再送过去就不矫情了。 荆鸿替封楚王扎完针,回房就看到一个丝绢包着的东西。 抖开丝绢,里面掉出块皱皱巴巴的破布。 鼻尖掠过一丝淡淡的腥气,再见上面的点点斑驳,荆鸿愣了愣,刹那红了脸。 破布上是两行词,字迹潦草狂放,显然,题这首词的人心情不是很好,可看的人却笑了起来,眼前浮现的,尽是那少年略带委屈的眼—— 坐对青墙望草扎,恨为新王扫落花。 你看那风起玉尘砂,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 第68章 一线差 夏渊恨他照顾封楚王,给别人劳心劳力,也预见了封楚看似平静,实则一阵风便能吹起漫天烟尘的局面,为他担心,又怕他乐不思蜀…… 荆鸿对着这几个字便能想象出那人纠结的心思。 苏罗走到他身边,拿起捣药杵闻了闻:“你今天是怎么了?已经走神好几次了。” 荆鸿顿了下:“没事,昨夜没睡好。” 苏罗似笑非笑:“你真不去看看你家那位太子?听说他在牢里挺能闹妖的。” 给调配好的药水加上塞,荆鸿淡淡道:“不去了罢。封楚王醒了吗?醒了的话,我给他试试这个药。” “刚醒,这会儿脾气大,等等再试吧。” 他话音未落,就听内间那人气哼哼地嚷道:“苏罗?苏罗你人呢!苏罗!” 苏罗疾步走进内间,柔声哄着于凤来穿衣服,又取了温热的毛巾在他脸上敷了敷,仔细地伺候他擦手洗漱。 于凤来缓了一会儿,红润的脸上透出笑模样:“苏罗,我闻到炸果子的香味了!” 苏罗抱他走出来:“嗯,昨天君上不是说想吃吗?” 于凤来亲昵地环住他的脖子:“苏罗最好了。” 眼看着苏罗把那炸果子一颗一颗喂过去,把人宠得没边了,荆鸿先是有些不赞同,后来想到自己似乎也没资格评判别人,还是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说到底,人不是被宠坏的。 于凤来依然没有穿鞋,他很不喜欢穿鞋,有时苏罗不在,他就光着脚瞎跑,有一次踩到泥塘里被碎石扎了脚心,从那以后苏罗就经常抱着他,也不嫌累。 荆鸿在为于凤来诊治时得知,他的眼睛在两年前中了虫瘴,这虫瘴本是封楚大贤院圣者找来一位高人下给苏罗的,却阴差阳错被于凤来沾染了,那之后苏罗用尽了办法,只堪堪保住于凤来的性命,而那双眼睛就此陷入了黑暗。 大贤院是弥陀教的总教坛,很多封楚人信教更甚于信王,百余年来,大贤院表面上只传播教义,实际上却越来越深地干涉政事,到于凤来父皇那一辈,封楚朝中逐渐分成了亲教派和亲王派两股势力。 圣者一直视苏罗为眼中钉,谋害不成,以为那位高人失手,很快将其秘密处死,苏罗失了线索,时至今日也没找出消解这种虫瘴的方法,只好求助于荆鸿。 荆鸿道:“真亏你们能瞒下来,一国之君深居简出,垂帘听政,总归是会惹人非议,光是宫里就有君主身患恶疾面目溃烂之说。” 苏罗冷哼一声:“那也比被人说是妖瞳诅咒要好些。我这双眼已经成了大贤院诋毁污蔑的把柄,要让他们看到君上的眼,怕是又给他们篡权找到个借口。” 由于那双蓝眼和狠辣的行事作风,苏罗在封楚的名声不是很好,朝中亲教一派有人说他是妖魔化身,会给封楚带来大灾。 荆鸿叹了口气,确实,初见封楚王这双纯黑的眼,连他都吓了一跳,更何况那些容易被动摇心旌的教徒与百姓。 妖言惑众,三人成虎,这也是他曾经亲身体验过的。 不再想这些,荆鸿专心给于凤来试药:“这药是点入眼中的,可能会有些许不适,君上需忍耐一下。” “嗯,我知道了。”于凤来乖巧地应声。 苏罗让于凤来仰靠在自己身上,荆鸿以干净丝绸蘸取药水,往于凤来的眼中滴了两滴。于凤来闭上眼,微微皱眉。 眼中的刺痒感越发强烈,于凤来紧咬着唇,一声不吭。苏罗怕他忍不住伸手去揉,心疼地攥着他的手,问荆鸿:“这是在做什么?” “我在试着为他祛除眼中的瘴气。” “有效果吗?” 过了一会儿,待于凤来放松下来,荆鸿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摇头道:“瘴气散去了一些,但很快又重聚在一起,收效甚微。” 苏罗颇为失望,这已是不知第几次的失败了。 倒是于凤来很看得开,他理所当然地靠在苏罗怀里撒娇:“不要紧,治病原本也急不得呀,再说了,治好了苏罗你就不会这么宠着我了……” 苏罗摸摸他的头:“不会的。” 于凤来咧嘴笑笑,玩着他的手指头转了话题:“城里最近有什么动静?” “暂时还没有。” “哦,看来那群老不死还挺沉得住气嘛。”于凤来说这话时完全不像八九岁的孩童,他用天真轻快的语气说,“四皇叔的死,不过是个开始,丢失了这么好利用的一个教徒,我不信大贤院还能忍下去。” 他们谈起此事从不会避开荆鸿,显然是有意让他涉足。 荆鸿在与这位封楚王接触几日之后,也对他有了新的认识,这决不是一个不谙世事、无心无谋的小孩子,所有的黑暗与血腥,他都亲手碰触过。 他说:“荆辅学,只要你与那位太子殿下帮我了结心腹大患,你们有任何要求,封楚都会鼎力相助。” 荆鸿起身施礼:“那就多谢君上了。” 苏罗给午睡的于凤来掖好被子,坐在塌边看了他一会儿,直到他呼吸绵长,安然入梦,才起身去了断罪监看望那位闹妖的华晋太子。 夏渊见了他,嘲讽道:“你这国师是有多没用,要把我的辅学累成那样。” 苏罗挑了挑眉:“我们可没累着他,他不来看你,只是不想被你烦吧,毕竟陪一个无能的太子坐牢,实在没什么意思。” 夏渊把手里小草人抛上抛下:“他不来也好,省得我静不下心来。” 苏罗顿了顿:“你们……”他觉得这君臣二人的关系有些难以捉摸,但话到此处,又咽了回去,转而道,“若是殿下耐不住寂寞,要不我做主,放你出去见见他?” 夏渊回得毫不犹豫:“不用了。” “为何?”苏罗有些惊讶,他以为他会立刻应允。 “出去了事多。”夏渊道,“华晋那边还没什么动静吧,回头那边来人了,看你把我这个‘叛贼’放出去了,不是给你家封楚王添麻烦了么?而且你们朝中派系斗争,我身份太尴尬,不适合在这时候掺合。所以,就这么待着挺好的,清静。” “是挺清净的。”苏罗道,“看来你日子过得不错,昨天还听说你多要了一份骨头汤,多吃了两碗饭,我封楚招待的还算周到吧?” “嗯,周到得很,记得以后每餐都要加碗骨头汤,我正是长个儿的时候。” 看他如此悠然自在,苏罗有些好笑,也有些佩服。 他没想到这人身在囹圄,却已思虑了那么多,说实话,他本对这个赔了子嗣丢了皇位还一路被人追杀的太子很不看好,可现下看来,这人也不是一点能耐都没有。 “这是荆鸿让我带给你的。”苏罗一扬手,一封信落到夏渊身边。 “哦,那你可以走了,不送。”夏渊等的就是这个。 牢房恢复了清静。 夏渊迫不及待地取出信笺,看到上面的回复—— 剑破皇城一线差,且做贫穷卖身家。 仔细这春寒摧枝芽,提笔沾蜡,数不尽风流付桃花。 夏渊看到前半句,一股豪情和责任感油然而生,荆鸿信他必能荣归皇城,此时的寄人篱下显得也不那么苦了,再看到后半句,夏渊乐得捶了半天床。 仔细春寒摧枝芽……荆鸿定是看出他拿那衣角做了什么,这是在担心他别受凉了要注意身体吗?提笔沾了什么蜡?为谁付了桃花?他几乎能想象荆鸿面红耳赤的模样。 夏渊心情大好,把小草人压在这张纸上,美滋滋地睡午觉去了。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华晋宫中,却有人睡不踏实了。 聂司徒最近的烦心事一桩接着一桩。 先是有人参他苛政,他借着啥都不懂的小皇帝的手杀了两个,才勉强堵住悠悠众口。 接着又是城外的边防驻军不见兵符不肯退,这些人是先皇驾崩之前调回来的,是大将军孟启生麾下精锐,如今围在皇城门口,他没有兵符,动又动不了,轰又轰不走,还得好吃好喝招待着防止孟家兵变,可把他急得上火。 再来就是这份刚传来的通报,说夏渊从蒙秦王手底下逃走了,还去了封楚,目前一点消息也打听不到。夏渊这个最大的隐患不除掉,他寝食难安! “张谦,你说说看,这要怎么办?” “大人莫急,封楚也不是傻子,现在收留这么个一无所有的人,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但是我们能给他们好处啊,让他们帮我们铲除叛贼,不是更省心么?” “借刀杀人……嗯,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 张谦施施然道:“所以依臣之见,不如派使者前去封楚,与封楚王好好商量商量。” 聂司徒下定决心:“好,就这么办!” 是夜,一抹人影偷偷潜进了宗正寺的天牢。 他筹谋了小半个月,总算放倒了这也值守的侍卫,来到了最里间的牢房。看到牢房中的那人时,他几乎都不敢认了:“……二皇兄?” 那人衣衫单薄,头发凌乱,身形清瘦不少,不过双眼依然精明:“夏浩?” 夏浩看着他都觉得心酸,在他的印象中,这位二皇兄从来都是贵气逼人、俊逸无俦的,怎料到会落得这般下场。现在看看他们兄弟几个,竟都是在苟且偷生,也不知父皇在天之灵作何感想。 “你怎么来了?”见他傻愣着不说话,夏泽主动开口。 “二皇兄,你知道瓯脱发生的事吗?” “不知。”夏泽走到牢房门口,盘腿坐下,“我被关在这里,什么消息也听不到,早不知外头是什么模样了。” 夏浩没有尝试着开锁,宗正寺牢房的锁是连环锁,需五把钥匙才能打开,他秘密回京,一直在到处躲藏,根本没有机会去偷钥匙,于是干脆也坐了下来,只当是跟二哥叙旧了。 夏浩将那场宫变之后的事一一与夏泽说了,夏泽听完一阵沉默。 “二皇兄?” “想不到他命还挺硬。” “你说大皇兄?你不知道,他现在厉害得紧,武技精湛,脑袋也好使了,跟在宫里的时候判若两人。”夏浩说起这个有点滔滔不绝,“二皇兄我跟你说,他在武斗大会上用的功夫,我见都没见过,他就这么一掌……” 夏泽苦笑道:“你这是被他给收了心哪。” 夏浩一愣,挠挠头说:“可能这么说二皇兄你不爱听,可是我们现在都这样了……真的,二皇兄,我相信大皇兄能回来。” 夏泽看着他:“你想过没有,他回来,我会怎样?我也是要跟他争的人,现在还是意图篡位的戴罪之身,你怎么知道他不会除掉我?” 夏浩抿了抿唇,目光单纯而坚定:“他不会的,我也绝不会让他这么做的。二皇兄,我们是兄弟啊。” “是啊,兄弟。”夏泽懒懒道,“你这个兄弟,是来向我讨兵符的吧。” “……” “是荆鸿告诉你的吧,孟家戍边军的兵符在我手上。” “是,荆辅学说,父皇驾崩时,只有你在奉天殿,那兵符,定是被你拿去了。” “荆鸿啊……”如此良人,若是在他身边,今日该不会是这般境地了吧。 “二皇兄,对不住,你们都是我的兄长,但我只认夏渊一个皇帝。” “罢了罢了,”夏泽闭了闭眼,“你要的东西,在碧心亭的棋盘之下。” 对于夏浩来说,比起宗正寺,入宫倒是容易得多。毕竟是从小在那儿长大的,哪里有暗门,哪里好钻空子,他都摸得清清楚楚,找人伪造了个通行令牌,再换身太监衣服,就大摇大摆溜了进去。 他先去了碧心亭。 碧心亭这地方,靠近朝阳宫,自夏渊离开之后,朝阳宫便闲置着,小皇帝年岁太小,跟着如今的太后住进了西凰宫。 曾经风光明媚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地萧索。 碧心亭里的棋盘上还摆着残局,黑子白子停下了纠缠撕咬,皆落了一层灰。 夏浩默默将棋子收进棋篓里,不胜唏嘘。 掀起木质的棋盘,那下面果然躺着一枚金制的兵符,上面刻着一个孟字。 之后夏浩混在扫地的下人里,蹲守在了西凰宫侧门。 他在等自己的小侄子。 虽说现在贵为九五之尊了,可那孩子话还说不囫囵,正是要人陪着宠着的时候。然而夏浩所见,这孩子却是没什么人看护的,他在这里守了半天,就只有一个小太监把孩子抱进去,也没管他睡没睡就匆匆出来了,之后就再没人进过那屋子。 傍晚,孩子醒了,约莫是饿了,大声哭起来,间或夹杂着几声“娘”的叫唤,只是没人理,后来嗓子都哭哑了,夏浩听得心如刀绞,恨不得冲进西凰宫揍那个女人十几巴掌。 这是她的亲骨肉!她怎能这样! 正当他急得不行的时候,终于有一个下等宫女进了那房子。 看身形,那宫女夏浩认得,以前总跟在太子身边,好像叫红楠。那时候她好歹是个贴身侍女,算是很得宠的,也不知如何沦落至此。 红楠被使唤了一天,早已累得筋疲力尽,但这个小皇帝实在可怜,她若不管,这西凰宫里当真是不会有人管的。一个连自己的生母都管他叫“怪物”的孩子,还会有谁疼他? 夏瑜时常脸色苍白,哭闹不止,有一次红楠还看到这孩子的手背上浮起一个大包,里面像是有什么虫子在鼓动,把她也吓得不轻,不过不久那个包就下去了,只是从那时起,小皇帝的精神就越来越不好。 带孩子到院子里透透气,红楠坐在石阶上,把小皇帝放在摇椅里,逗着他玩了一会儿。因为太累了,逗着逗着她打起了小盹。头点了几下,一会儿功夫就醒了。 红楠一醒来赶紧看向摇椅,生怕孩子没了,好在小皇帝还安安分分地待着。 只不过,她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上下看了看,红楠惊讶地发现,小皇帝的脖子上挂着的小香包换了,那只旧的不知去了哪里,换成了一只新的,同样是那么丑的针脚,同样是那么好闻的气味。 小皇帝抓着香包放嘴里啃啃,眼睛睁得大大的,精神头也好了起来。 他咯咯笑着:“鸡糊,鸡糊……” 第69章 破阵子 荆鸿继续调配出上次祛除虫瘴的药水,仔细收于一个小瓷瓶中,对苏罗道:“若我所料不错,那应是石剌虫。” “石剌虫?”苏罗皱眉,“听也未曾听过。” “石剌虫是远古遗虫,现今很少见了,此虫喜食心窍血,毒性也大,幸而你及时将其困于封楚王眼中,否则瘴气流遍全身,怕是难救。只是瘴气生生不息,说明母虫还栖息在他眼中,下蛊之人已死,要想彻底引出母虫,还需想想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 “说起来这方法与以毒攻毒的道理差不多,就是培育一种可以把那母虫吞噬的新蛊,只是封楚王要承受的风险也很大,新蛊与母虫之争,恐会给他的身体带来不小的负担。” “你能保证成功?”这办法苏罗不是没有想过,可他没有这般施蛊的经验,怕盲目实行反会害了于凤来。 “不能。”荆鸿坦然相告,“所以须得多次试验,以求万无一失。我这里有一张虫方,你照着去准备,半月后可炼成三叶虫,到时我们再说。” “为何你不自己炼制?三叶虫我也未曾听说过,万一控制不了……” “国师大可不必如此提心吊胆,在下说要帮你,自会从旁协助,只是这虫还得由你来喂养,在下毕竟是异国之人,终不会久留在此,能一直陪在封楚王身边的,就只有国师了。” “……好罢。”苏罗看了遍虫方,见大多是寻常蛊虫,只有少数几味难找些,稍稍放下心来,“我先去准备着。” 苏罗刚出药庐,迎面走来一名内侍,禀报说:“国师大人,华晋使者请求觐见。” 荆鸿在屋里听见了,心中一凛。 苏罗哼笑一声:“哦?这么快就来了?他们华晋的使者还真是多啊。” 聂司徒派来的使者名叫郭世仁,是他表亲那边的一个外甥,夏渊就在封楚,未防节外生枝,他自然要找个信得过的心腹出使。 他如意算盘打得好,满心以为根基不稳的封楚王定会卖华晋一个面子,把那“叛贼”好好处置掉。可惜千算万算他算不到这边早已定下的交易,他太看轻荆鸿,更太看轻夏渊了,这两人一路行来,历经艰险,怎会坐以待毙,任他搓圆压扁? 于是这郭使者刚说明来意,就被垂帘后的封楚王堵了回去:“你所说的叛贼早已被朕关押多时,只是天兴祭礼将至,照规矩,祭礼之前一个月,封楚不宜杀人,以免触怒贤灵,不如使者先在此休息几日,待祭礼过后,朕定会给华晋一个交代。” 本以为早早就能完成任务,这下却不知要拖延多久,郭世仁不满道:“那叛贼罪大恶极,想必贤灵也不会在意这等人的生死,还是速速解决的好,如若不然,此人说不准会给贵国招致大难,到时再后悔,可就晚了。” 苏罗冷哼一声:“使者这是在威胁吾王吗?” 郭世仁状若恭敬,实则轻飘飘地丢了一句:“不敢。” 封楚王声音稚嫩,却不失威严:“我封楚的贤灵如何作想,还由不得你一个异邦人揣度。况且人都关了这么些天了,也没见什么异状,多关几日又有何妨?” 郭世仁还要再争:“可是……” 封楚王自帘后起身:“朕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说,使者车马劳顿,朕已为你安置了别院,还是早些休息去吧。” 说罢他唤了声苏罗,苏罗立时进了帘后,抱起自家小君主离去,留下郭世仁一人干站着,少顷才有人过来引路,带他去了宫外别院。 郭世仁暗恨封楚接待来使敷衍无礼,满腔不忿却在看到那别院之后尽数消散。 只见这别院中衣香鬓影,好一番香艳景色,数名姿容俏丽的侍女给他奉茶捶腿,又有舞女蛮腰轻扭,婀娜起舞,直把他伺候得心花怒放,纨绔本性暴露无遗。 他顿时觉得,在此多待几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那个叛贼早晚要死,他辛苦出使,多享受几日也是应该。 于凤来离了人前就又是一副小孩模样,他揉了揉眼睛,靠在苏罗肩上恹恹地说:“想吃甜汤了……” 苏罗抚着他乖顺柔软的头发:“好,回去便让膳房给你做。” 于凤来撅嘴:“不要,他们做得不好喝,要你亲手做的。” 苏罗眸中含笑:“好。” “荆鸿呢?他不是要来给我治眼睛?”这些天荆鸿会按时过来收集他眼中瘴气,每次都会很难受,于凤来是有些怕的,不过从来没有退缩过。他知道,自己的眼睛一日不好,苏罗对他的愧疚就一日不得消除。 “他啊,大概晚点会过来吧。” “他去哪儿了?” “定是去看他的小皇帝去了……” 苏罗说得没错,荆鸿去了地下牢,说是由得他去,到底还是忍不住担心。 夏渊看见他高兴得不行,说出的话却如怨夫一般:“哼,你还知道来看我?怎么,不陪那个封楚王了?” 荆鸿静静望着他,觉得他似乎真的又长高了,唇畔不由溢出一丝笑意。 夏渊此时哪还管什么王族风范,一张脸都快从铁栅中挤出来:“笑什么?看到我这么开心么?想亲亲我么?” 荆鸿笑着摇头:“亏你还过得这么悠闲,华晋使者都找上门来了。” 夏渊讶然:“这么快?” “可见他们除你之心有多么急切。”所以他很是担心,怕时间不够,怕封楚毁约。 “呵,来得正好!”夏渊哂道。 “殿下可有什么对策了?” “我当然有对策了,而且已经跟那个讨厌的国师商讨过了,现在就等时机成熟了。” 商讨?原来他们早已有计划了吗?荆鸿问:“殿下所说的时机是?” 夏渊示意他凑近点,荆鸿不疑有他,附耳过去,夏渊趁此机会,在他耳垂上偷嘬了一口,荆鸿一僵,整个耳朵都泛起了红。 夏渊舔舔唇,在他想要避开时小声说了五个字:“大、贤、院、夺、权。” 荆鸿略感意外:“你关在这里,如何得知?” 夏渊粲然一笑:“我这就叫运筹帷幄。” 看他满脸得意,荆鸿心下暗叹,这孩子成长得好快,竟连他都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了。数月前还是走一步要向他确认一步的心性,如今这等心机谋略,却已不需他的任何点拨。 他比他所预想的,还要更加优秀。 大概这才是真正的夏渊吧,那个四岁时便以才略震惊他父皇的神童,长大后,理应是这般模样,这般胸怀。 夏渊说:“你看着吧,要起北风了。” “北风。” 孟启生望向山坡北面,那里晴空如洗,草木平静,并未有风吹来。 夏浩坐在他旁边的草地上,嘴里叼着根狗尾草:“哪里来的北风?还没到季节吧。” 孟启生没有答他的话。 夏浩知道这人话少得很,他取得兵符后,在这里待了也有好几天了,这人只跟他说过不到三句话,一句是:“兵符。”一句是:“封楚。”还有一句,便是“北风。” 孟启生还在犹豫,要不要去封楚营救夏渊。就算那是华晋名正言顺的君王,就算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还跟着那人,就算先帝薨逝之前,给他的唯一命令就是“保全太子”,然而在他心里,国在何处,他便应守在何处,他的军士,皆是护国的军士。 那个人,能不能还他一个完整的国? 远在封楚大牢中吃鸡腿的孟启烈打了个喷嚏,他以为是粉巷的巧姐儿想他了,万万没想到,是他那个鬼见愁的兄长念起了他。 夏浩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他说:“除了我大皇兄,没人能做到了。那八十里的望江城,只有他能抢回来。” 他很少听孟启生说话,但他初次来这军营找他时,便听过他沧浪一般的歌声。 如今他也循着那调子哼唱起来,他的声音不似孟启生那般厚重,原本沉郁悲悯的词阙,到了他口中,却自有一番少年人的蓬勃不屈之意—— 六百年来家国,八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银甲铁胄消磨。最是仓皇归庙日,金钟长鸣唱悲歌,满目尽摧折。 孟启生淡淡看了他一眼,灰褐色的眸子波澜不惊。 他与他说了第四句话:“明日,拔营。” 这日,苏罗正在给刚受过取瘴气之苦的于凤来敷眼睛,突然接到大贤院的传召,脸上登时结了一层寒冰。 于凤来捂着眼睛上的巾帕道:“那群老不死,果然是要发难了。” 苏罗就在他这里换上了朝拜大贤院的衣饰,临行之前,于凤来握着他的手说:“这一去,怕是要受他们许多气,你且忍着,来日我定会……” 苏罗安抚地拍拍他的手:“君上莫急,被他们刁难几句又不会少块肉,更何况,我们所谋之事,正需要他们刁难。” 他说得轻松,但于凤来知他心里绝不平静。 大贤院于苏罗有灭族之恨,当年苏罗的至亲都是被大贤院当成异端所虐杀,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被剜出眼珠,开膛破肚,年幼的他也饱受折磨,后来侥幸逃脱,再后来成了权倾朝野的国师,然而,每去一次大贤院,每看到一次那里幽暗的砖墙石瓦,他都忍不住作呕。 那里就是他的地狱。 于凤来问:“待大贤院有所行动,我们就放出那个华晋太子的下属吗?” 苏罗道:“是。” 于凤来很是疑惑:“想着法儿的让我们把其他人都放了,那个太子自己却不出来吗?” 苏罗在心里对夏渊翻了个白眼:“他说他就想在牢里,看一场革新与覆亡。”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我听说过一个出世之族,名叫临祁。 第70章 练练手 大贤院。九重塔。 曲折的回廊引着人一层层向上,因长年被香火缭绕,木质的楼阁散发出古朴沉郁的香气。这里出奇的干净安宁,仿佛神明真的在垂目眷顾。 然而在苏罗眼中,这里肮脏腐朽如一团烂肉,根本是臭不可闻。 外面虔诚跪拜的百姓,有谁知道这座塔下压着累累白骨?当年所谓的“清教令”下达之后,多少无辜的人被冠上“异教徒”的罪名,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如今大贤教换上一副慈悲嘴脸,在封楚散播教义,招揽信徒,地位如此稳固,更是容不下一点叛逆之音,哪怕这声音是从正统王族口中发出来的。 苏罗站在七位圣者面前,未执任何礼节:“不知圣者传我来有何事?” 中央的大圣者佝偻着身体,身披斗篷,隐约得见半张满是皱纹的脸:“听闻华晋使者前来讨要说法,这窝藏别国叛党一事,王要怎么解释?” “此事君上自有定夺,不劳大贤院费心。” “朝政之事,我大贤院本也无意插手,但天兴祭礼在即,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既然华晋君主派人来交涉,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叛党交给他们自行处置就是了。” 苏罗心中冷哼,你们插手朝政还少了吗? 他道:“大圣者想得未免太简单了,华晋的目的可不是让我们把人交给他们处置,他们是想让我们帮着除了心腹之患,来个借刀杀人。日后无人追究起来倒还好,若是被有心人逮着错处,岂不是平白给咱们君上扣了顶干涉别国内政的帽子。” 大圣者苍老的声音如同刀刮锈铁:“这人还谋害了我们一名信徒吧,在祭礼将至之际带入血灾,如此不敬神灵,本就该死,再者说……” 一名信徒,呵,说得无足轻重,这其中的愤怒讥讽苏罗却是明白的。 他设计除了四王爷——大贤院根植在朝堂中的那枚最好用的棋子,又把案件相关的所有人关进地下牢,让他们碰也碰不到,审也审不着,两眼一抹黑,他们怎能不气! 大贤院虽不知那个小君主打的什么算盘,可他们知道,只要事事与小君主对着干,定能灭了他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使者带不走,王又杀不得,看来我大贤院也不能作壁上观了。” 大圣者说了这半天,无非是想把人要过来,逼出个国师的把柄。 苏罗自然不会叫他得逞:“虽说四王爷是贤灵的信徒,但他的身份首先是王亲,王亲殒命,君上岂有不管之理,这案子已由断罪监彻查审理,大贤院此时插手,恐怕不妥。况且天兴祭礼要筹备的事务众多,圣者们近来忙碌得很,还是不要再为这些事情劳神了吧。待祭礼过后,君上自会给贤灵一个交代。” 他硬是把话堵了回去,几位圣者颇为不满,纷纷站出来斥责。苏罗不慌不忙地一一回敬,他能坐到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早已不惧这些口舌之争。 吵嚷了半晌,大圣者自知人抢不来,便抬手止了争论:“既如此,我们亦不强求。”随后拖着粗嘎的嗓音祭出后手,“不过另有一事,还请国师转告于王。” “何事?” “此次祭礼,王断不能缺席,也不能遮掩面目。身为一国之君,平日里不愿露面也就罢了,若是连祭礼也畏畏缩缩,那真是会触怒贤灵的。”大贤院料想那封楚王定有恶疾,初登王位就“没脸见人”,不正是“王权污秽”的有力佐证吗?动不了奸诈狡猾的国师,直接削了小君主的威严也是好的。 令他们没想到的是,苏罗虽面色不虞,但并未犹豫很久,算是爽快地应了下来:“那是应该的,君上对贤灵向来敬重,也不愿辜负前来观礼的百姓,到时自会素面亲临。不过,既然君上如此有诚意,大贤院也该答应我们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苏罗肃然道:“今年的天兴祭礼上,不要再出现为塔托尔之难伸冤的刁民!” 大圣者神色微变,果然,这件事是封楚王和国师最忌惮的。眼下当着他们的面提起,莫非是察觉到了什么? 塔托尔之难。 是了,还有什么比这个带给封楚王族的打击更大? 以往有老君主的铁血手腕压着,今年新帝即位,人心浮动,却是再也压不住了。 大圣者粗噶的笑声透着凉意:“呵,王室自己犯的错,还害怕承担么?大贤院一心侍奉贤灵,待所有信徒一视同仁,总不能为了照顾王的面子去堵住悠悠重口,更何况那些信徒也是情有可原……” 苏罗冷冷打断:“我不管他们什么情什么原,先跟你们大贤院打声招呼,只要有人意图惹事,我会立即镇压!君上若是伤了一根汗毛,我让他们全部陪葬!” 他说完甩袖离去,大圣者面上愤慨,心里却满足得很。 好一个镇压,正合了他们的意。 五日前。 待在牢里一派惬意的夏渊说:“这事如此诡异,这么多年过去了,就没人质疑吗?当年那场大旱,哪里都缺水,偌大一个封楚,怎么就那个塔托尔城死那么多?纵然老君主再怎么痛恨那些愚昧又激进的信徒,到底是自己的臣民,也不至于恨到这种地步吧。” 苏罗坐在铁栅外,摆了一桌茶点,端起一杯清茶抿了口:“塔托尔的三万信徒被朝廷输送过去的水源毒死,这是事实,当时连老君主都无可奈何,只能硬把事情压了下去。如今民愤日积月累,大贤院必然不会放弃这大好的夺权机会。” 夏渊胳膊伸出铁栅,从他桌上拈了块糖糕吃了,皱眉抱怨:“你们封楚的东西太甜,茶给我……”就着茶盏喝了两口,接着道,“别说大贤院,你不是也筹备了这么久了吗?连人证物证都被你给挖出来了,看来你这个国师也不是白当的么。只不过,那些人聚集起来,情绪大概会比较激动,未必能控制得了啊。” “那就镇压!”苏罗将茶盏顿在桌上,显然为这事烦得不行,“我情愿不澄清真相,也不会给那些人伤害凤来的机会。往年他们闹过不少次,老君主曾经因为一个疏忽,差点被人暗杀在祭礼台上,我不能让凤来承受这种风险!”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呐。”夏渊瞥他,“荆鸿跟我说过,民怨只能疏,不能堵。老君主已经堵了这么多年,再堵下去,一旦决堤,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那也不行!”苏罗斩钉截铁,“那些人都是疯子,他们早就被大贤院煽动得毫无理智可言了,在他们眼里,凤来就是给他们亡亲的祭品!” “那你干脆让你家小君主回避算了,或者找个替身。” “你以为我不想吗,可是大贤院这次志在必得,他们绝对会逼着凤来露面。而且凤来自登基以来饱受非议,也要借着这次祭礼树立威信,正是他自己要求出席的,所以我才会急着让荆鸿治好他的眼睛。” “又要给他树立威信,又要让他避开危险,你也真是够贪心的。”夏渊哼哼两声,转转眼珠,“其实,两全的办法不是没有……” “哼,还学会吊人胃口了。”苏罗把桌上一碗猪骨汤挪远了些,示意他爱说不说。 死狐狸欺负人真是一点不手软!这次长谈之前硬生生克扣了他两天的荤菜和汤水!就等着在这儿剥削他!明知道他要长个子! 夏渊磨牙,手指在那桌上点了点。 苏罗把香喷喷的猪骨汤往前推了推,刚好在他碰得到端不了的位置。 夏渊无奈,只得先说:“你就说你要武力镇压,大贤院想激化王族与百姓的矛盾,定是求之不得,等他们召集了塔托尔之难里的幸存者和苦主,你们行事反而会更加方便。” “就算有人证物证,也要那些愚民肯信才行。” “由不得他们不信。大贤院的祭礼是请神送神,那封楚王也搞一个祭礼好了,不过是请魂送魂,请的是塔托尔亡者的魂,送的是大贤院圣者的魂。” “……” 苏罗把猪骨汤递到他手上,夏渊如愿以偿。 “我可以把我的人借你用,你要杀圣者也好,杀朝中余孽也好,都随你。反正他们不是封楚的人,即便有人找茬,也怪不到你家小君主头上。” “你倒真是个心狠的,这是荆鸿教你的?” “不是,他教我仁德爱民,谨慎用人,勿妄动杀念。”夏渊微笑说,“他比我善良得多,虽然他总以为自己非常狠心。” “你把你手底下的人都弄出去了,自己不出去?” “我现在是流落异乡的悲情太子好吗,才不要趟这浑水。我就想在这牢里,看你家小君主开创革新,看那些图谋不轨的坏蛋覆亡,就当给我自己练练手了。” 苏罗从大贤院回来,敛着一身的煞气,先去彻彻底底洗了个澡,把方才穿过的衣服全部扔了,重新换上干净衣物,面色才稍微好些。 他去找了荆鸿。 三叶虫提前炼好,这几日正在加紧试验。 苏罗从未接触过此虫,不了解这种虫的习性,荆鸿一步步教他如何控制它们,用封楚王眼中收集到的瘴气作为标靶,让苏罗学会驾驭该虫。 好在苏罗亦是极有天赋之人,在经历过数十次的失败后,已可以做到收放自如,那些三叶虫对他唯命是从,而且在荆鸿的喂养下,它们变得十分勇猛。 荆鸿说:“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应当不会伤及性命。” 苏罗抿唇:“倘若失败,最坏是怎样?” 荆鸿盖上蛊盅:“最坏……眼睛再不能复明。” “他……” “没关系呀,那就试试吧。” 于凤来光着脚从屋里跑出来,苏罗赶紧上前抱起他。 于凤来笑嘻嘻的,仿佛一点也不担心:“我们试试吧苏罗,我不怕的。” 可是我怕。 苏罗心里纠结,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答:“好。” 于凤来恢复意识的时候,感觉到眼皮上透出淡红的光。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团糊糊的人影,焦点有些涣散,但确实能看到了。他往前探着身子,距离那个人影很近很近,几乎要贴在那人的脸上。 苏罗看他微眯着眼靠近自己,心跳蓦地加快,一时竟僵在那里。 于凤来还是看不太清楚这人的脸,可他嗅到了熟悉的气味,登时眉开眼笑,吧唧一口亲在苏罗鼻子尖上,胳膊搂上去:“苏罗,我看见你了!” 苏罗脸颊漫上一层薄红,竭力掩饰自己的失态,拍抚着他的背说:“嗯,看到就好。” 可是于凤来这个样子,显然目力还有障碍,他转向荆鸿:“这是怎么回事?” 荆鸿一边焚烧石剌虫的尸体一边说:“母虫已经祛除了,不过他的眼睛被毒瘴入侵已久,要想完全恢复,还需要一些时间。你看他眼白中的黑气并未完全消散,这几日别忘了按时用药水点目驱瘴。” 苏罗点头,心里这块大石头总算放了下来。 于凤来昏睡的这三天,他不眠不休地控制着这孩子体内的蛊虫,生怕一不留神害他出事。现下一切顺利,看样子在祭礼之前,至少表面上能恢复得与常人无异。 于凤来照旧不穿鞋,苏罗照旧抱着他洗漱、吃饭、服药,细致得荆鸿都快要看不下去了。先前是个小瞎子还算有理由,如今还这样,只能说苏罗对这孩子的溺爱已经入了膏肓。 午后,于凤来闹着说不想睡觉,苏罗给他敷上一个浸过少量药水的蒙眼布,哄了好一会儿,他才委委屈屈地睡去。 苏罗走到外间,在荆鸿对面盘膝而坐。 他说:“我听说过一个出世之族,名叫临祁。” 荆鸿抬眼,目光淡淡。 苏罗道:“相传临祁人能通天机,一旦插手世事,便有逆天改命之能,他们行踪诡秘,前朝年间几乎绝迹,然而当今世上,却有位昙花一现的临祁人,曾在蒙秦出现过。” 荆鸿耐心听着,权当故事。 苏洛看着他:“那人名叫谢青折,不知你可认得?” 荆鸿摇头:“听过,不认得。” 苏罗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又问:“那你与临祁有何关系?你与蒙秦王宇文势,又有何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开门,放夏渊。 闲言碎语: 1、昨天想更来着,结果卡在塔托尔之难那里,今天用了开塞露才通畅了。 2、下章开始是转折点,夏渊这个装逼犯也该出来了。 第71章 大祭礼 “那你与临祁有何关系?你与蒙秦王宇文势,又有何关系?” “恕在下不太明白。”荆鸿将虫尸焚烧后的灰烬倒入一旁的花盆中,稍稍松了松土,有些漫不经心,“国师为何有此疑问?” “怎么说呢……”苏罗斟酌道,“你用虫之法十分精妙,我听师父说过,临祁一族对这种技艺颇有建树,就想着是不是有所关联。” “天下会用蛊虫之人不在少数,不见得都跟临祁有关吧。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兴许别处还有更加精于此道的高人,比如国师你的师父,想必也不是泛泛之辈。” “你倒是会说话。”苏罗哂然,“还有一点,虽然你这一路始终跟随着华晋太子,与他的种种布置和算计也都十分默契,但在我这个旁观者看来,你似乎并不想干涉太多。你放任他去筹谋想做的事,自己却在做着随时抽身的准备,这实在不像一个‘忠臣’会做的事,自古,所有与君主共患难的‘忠臣’,无不是想一朝登顶,万人之上的。除非……” “除非?” “除非真有临祁人改换天命一说,不图高官厚禄,只为顺应天道。就像那个谢青折,在蒙秦王身边鞠躬尽瘁,奠定江山,最终什么也不求,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都是些传言而已。”荆鸿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都不求的圣人。” “……嗯,说的也对。”苏罗想了想,没再深究临祁之事,“不过,你与蒙秦王当真没有瓜葛吗?武斗大会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宇文势对你们可说是特别’照顾’,而你们对宇文势,也像是有所忌惮一般。” “立场不同,自然会有针锋相对的时候,况且国战之中,谁没有下过狠手呢。”荆鸿给那花盆里的盂兰浇了点水,寥寥几句敷衍了苏罗的追问。 苏罗无奈,他真是想不开了才跟这人套话,累个半死还一无所获,相比之下,果然还是那个华晋太子好对付些:“对了,不出意外的话,天兴祭礼之后,牢里那位就能出来了。” 荆鸿点头笑说:“也该出来了,关了这么些天,怕是要闷坏了。” 三日后,荆鸿有幸旁观了传说会有神明降世的天兴祭礼。 大贤院的圣者们环立于祭台之上,由六位圣者唱诵祝祷词,大圣者引天指地,将祭品供奉给贤灵——牲祭与酒祭之后,将一只镂空的金龛放入祭火中。 金龛缓缓沉入炉底,顷刻间,祭火倏然跃起,焰色变为紫蓝,散发出一股醉人的甜香。 与此同时,祭台周围的六根火柱也尽数燃起,紫蓝色的火焰如神明垂眼,俯视众生。 台下跪着的九十九人,有朝廷高官,有富商巨贾,也有平民百姓,他们是大贤院挑选出的高等信徒,这些人神情狂热,趴伏在圣者脚下,默念着祷词,等待神谕降临。 荆鸿作侍者扮相,随封楚王和国师静候在塔楼之中。按照习俗,封楚王将在神谕降临之后登上另一侧的王座之台,接受神授君权。 那股甜香气味飘散到塔楼,荆鸿皱了皱眉头,问道:“金龛之中是什么祭品?” 苏罗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你猜?” 荆鸿又仔细辨别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紫炎虫?这种虫是要用人的心窍血饲养的,一旦寄生,无法轻易剥离,那里面难道是……” “是人心。”苏罗也不给他卖关子了,“而且是刚出生七天的婴孩的心,大贤院说,那样的心最圣洁纯净,最适合供奉给他们的贤灵。” “荒谬!什么样的神明会要这种祭品!孩子的家人呢?为何不阻止?” “家人?”于凤来戴着蒙眼布坐在椅子上,稚嫩的脸上浮现一丝冷笑,“你看那些匍匐在祭台下的信徒,他们可比你想象的还要虔诚,大贤院的教义蒙蔽了他们的良知,那孩子是他父亲亲手送去的,他们一家都把这当成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荆鸿愕然:“竟会有这样的事……” 祭台那边快要进入正题,于凤来揭开蒙眼布,露出无一丝黑气的清明双目:“邪教为了夺权,什么都做得出来,我不能再让自己的子民受此迷惑,所以今日,不是他们将我拉下王座,就是我让他们整个大贤院万劫不复!” 苏罗给他穿上绣金云纹靴,整理好衣冠,于凤来推开门,昂首走了出去。 王座之台附近也聚集了大量的百姓,与大贤院那边不同,这里的百姓并不那么恭敬,他们当中有很多是来为塔托尔之难鸣冤的,当然,有大贤院刻意安排的人,也有国师刻意安排的人,苏罗此刻一直紧绷着,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于凤来。 于凤来的出现,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怀疑他身有恶疾、面目尽毁的人们,看到的分明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翩翩少年,他年纪虽小,但眉宇间透着威严,面朝神坛,脊背挺直,立于王座前方,颇有君主风范。 他声音清亮,丝毫不怯场:“封楚王族于凤来,奉天之命,自请君权……” 就在所谓神授君权的仪式开始时,台下的人群有了动作。 “于氏王族为一己私利草菅人命,没资格继承王位!” “对!塔托尔之难三万百姓的冤屈尚未昭雪,你有何颜面做我们的王!” “为塔托尔的百姓伸冤!” “必须要给我们一个交待!” 在大贤院的推波助澜下,义愤填膺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口口声声要讨伐于氏王族,细数起来,竟有数百人之多。 这已然超过了苏罗所能容忍的极限,见那些人情绪激动,甚至有人拿出了匕首,苏罗当即要下令镇压,却被于凤来一手按下。 于凤来的目光扫视众人,既不承认,亦不辩驳,那些人被他沉静肃穆的眼神震慑,一时竟哑了声音。 他遥望着对面的祭台,朗声道:“塔托尔之难一事,父王一直心有愧疚,然而为顾全封楚大局,十余年来未曾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以至于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我身为人子,又是王族的继承人,理应对此事继续负责。 “天兴祭礼本就是敬天意,施恩威的仪式,趁着今日贤灵在上,朕便借贤灵之眼,为当年的塔托尔之难沉冤昭雪。 “国师,为朕请魂吧。” 苏罗吩咐加强护卫之后,在王座前摆下了炉鼎和祭品。 那边等着看热闹的大贤院圣者们心中一凛,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于凤来以金刀刺破自己的手指,在铜鼎中滴下鲜血,只听“咚”地一声闷响,铜鼎震颤,凄厉的鬼啸之声倏然传遍整座王城,仿佛有数万冤魂在悲鸣呐喊。 那些吵嚷着要为亲人报仇的人们听得此声,越发失控,疯了一般往台上冲,俨然一副拼命的架势:“凶手!!”“偿我家人的命来!” 大贤院圣者们自以为逮到了机会,暗中派出了杀手接近封楚王。他们没想到的是,那些杀手尚未钻入人群,便被夏渊安排的侍卫杀了个精光。 在嘈杂喧嚣之中,于凤来直视着大贤院的紫火,声音如同利剑划破苍穹,直入人心。那字字句句,都是为三万冤魂书写的悼文:面生千只慧眼,揭穿晦暗真相者,其目如渊 在须弥山之巅,贤灵为证 王座之下,天子在你们面前屈膝 以炙热之心,向你们供奉膜拜 只因有广阔的慈悲,才有空中飞翔的生灵 只因有为非作歹,才请求贤灵镇守冤孽 塔托尔三万魂灵 朕于今日为你们昭雪 若有所感,其声尽歇 他话音刚落,那铜鼎中的声音竟真的微弱下去。 于凤来屈膝跪地,朝天叩首。 一时间,所有人安静下来。 三叩之后,他站起身,指着对面的祭台道:“塔托尔之难的罪魁祸首,并非先父,而是那群欺骗贤灵的假圣者!正是他们!害得我封楚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 那一日的天兴祭礼,可说是封楚史上最为混乱的祭礼。 在于凤来指证大圣者之后,大贤院立刻做出了反击。两方争执不休,那紫蓝色的火焰与凄厉冤魂之声纠缠在一起,撕破了大贤院与王族百年来虚伪的和平。 夏渊高兴地扯扯自己短了一截的裤子,问铁栅外的苏罗:“看,我是不是长高了?” 苏罗哭笑不得,这还是头一次见囚徒在牢里养这么壮实的,嘴上讽道:“没看出来。” “你眼睛有毛病,若是荆鸿,定能看得出来。”夏渊哼了一声,说回正事,“后来你找到的证人就登台了?他是当年大贤院的圣者?那不是大圣者的忠实爪牙么,为何当初要逃,为何现在又愿意站出来,还交出了那个什么万毒珠?” 苏罗道:“因为他当年没有想到,自己的骨肉至亲都在塔托尔,他们未及逃脱,一并死在了大贤院这场阴谋之下。之后他偷出了万毒珠,这些年一直在等待机会,只为了一举扳倒大圣者,给自己的家人报仇雪恨。” 那年大旱,大贤院有意制造王族与百姓的矛盾,便在塔托尔城中大肆宣扬求神祈雨。塔托尔是大贤教的发源地,那里的教徒众多,在大贤院的号召下,为了祈雨,教徒们散尽家财供奉给了大贤院,一心祈求贤灵施恩,却不理会老封楚王下达的“开渠令”。 别的城没有水喝,有人挖深井,有人寻山泉,而塔托尔的人全无自救的想法,只等着贤灵施舍给他们恩惠,最终沦为了重灾城池。 老封楚王不忍百姓受苦,恰逢当时听说瓯脱有仙人“点沙成水”的事情,立即派人前去查看,回来的人证实了这个消息,可是他们赶去的时候,那仙人已经去了蒙秦。 老封楚王实在没了办法,只好动用军队,采用最耗时耗力的方法,去给塔托尔运水,岂料饮用了那些水的百姓,不出三天,全都中毒而死。 这个黑锅一背就是十余年,直到那名证人说出真相:当年,正是大圣者命人把万毒珠浸入老封楚王送去的水中,为了陷害王族,生生杀了一整座城的教徒。 夏渊问:“那现在呢?” 苏罗勾唇而笑:“现在?现在那些假圣者们被关在大贤院里,他们欺骗贤灵,杀害教徒,哪里还容得下他们?哦对了,你的那几名侍卫确实好用,我让他们屠了大贤院之后,直接一把火烧了那个鬼地方,看时辰,应该烧得差不多了。” 夏渊朝他竖了个拇指:“公报私仇,真够坏的。” 苏罗道:“彼此彼此。” 夏渊大爷般地伸手:“既然事情都解决得差不多了……” 苏罗直接把钥匙扔给他:“自己出来吧,荆鸿在等你。” 伸了个懒腰,夏渊心情愉悦地开门出去。 外面的阳光刺得他眯了眯眼,活动几下手脚,他连囚服也没换,顶着宫人们怪异的目光,快步奔向荆鸿的屋子。 荆鸿起身迎他,却被他狠狠抵在墙上,堵住了口中所有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荆鸿,我厉不厉害? 第72章 买命钱 亵衣被丢弃在案几上,白色的袖口浸在砚台里,晕出几块浓重的墨团。笔架倒了,生宣散了满地,衣带绞缠在一起,拖曳到床帐中。 一截白皙匀称的腿裸露在外,薄被搭在膝弯,遮掩了深处青紫的痕迹。再往上,那人侧躺在一个圈紧的怀抱中,眼底残留着倦色,呼吸和缓,睡得很沉。 夏渊睁眼就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脸,心情别提有多美了,想起昨夜荆鸿被他折腾得几番力竭,抓着床栏低声浅吟的模样,更是满足得飘飘然。伸手给荆鸿拉好薄被,夏渊帮他调整了一下睡姿,想让他躺得更舒服些,不料荆鸿迷蒙地哼了一声,被吵醒了。 夏渊顺势亲了亲他的眼睑:“再睡会儿吧,还早着呢。” 荆鸿微皱着眉,想撑起身子,却发现四肢无力,浑身酸疼。 脑中慢慢回想起昨夜的事,他将脸埋进被子里,暗骂自己一声胡闹——怎么就由着夏渊的性子了,该说的正事一句没说,竟然糊里糊涂地在床榻上消磨了一整夜加大半天,如今醒是醒了,却连下床也下不得。 兀自闷了一会儿,骨头都散散的,荆鸿实在懒得动了,只得闭着眼整理思绪。 从天兴祭礼琢磨到华晋内乱,从调配驻军考虑到攻城之法,串起来想一遍后,荆鸿安心不少。夏渊这一路看似艰险,实则都在意料之中,显然他在瓯脱时就已有筹划,之后又见机行事,见招拆招,倒是比他想得还要周密些。 “荆鸿,我厉不厉害?”夏渊贴在他的后颈,讨赏般地说。 “嗯,厉害。”荆鸿下意识地回答。 谁知话音刚落,后面那人兴奋得喘气都粗了:“真的?那我们再来一次吧!” 荆鸿茫然回头:“什么?”什么再来一次?逃亡一次还不够吗? 夏渊说完就开始动手动脚,荆鸿醒过神来,连忙按住他的手:“我是说你这次能冷静思考,步步为营很厉害。虽然你所谓的‘运筹帷幄’太……刻意了些,在牢房里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但不得不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被如此夸奖,夏渊半是沮丧半是高兴:“我指的不是这方面。” 荆鸿无奈:“……殿下,你该起来了。” 夏渊意犹未尽地起床洗漱,又让封楚王宫里的侍女给他们送来些食物,俨然没把自己当外人。待到荆鸿气力恢复得差不多了,他犹豫着提起了一件事。 “荆鸿,封楚之所以有塔托尔之难的悲剧,似乎也跟多年前的那场旱灾有关。按照他们的说法,前任封楚王曾派人去找寻那个在瓯脱‘点沙成水’的人,只是后来无功而返,说那人去了蒙秦……” “你想说什么?” “那个人……是你吗?” 荆鸿神色平静:“是谢青折。” 这是个微妙的承认,夏渊问:“你……谢青折真的能够把沙子变成水?” 荆鸿笑道:“当然不能,那都是以讹传讹,不过是把地下水源引出来罢了。” 夏渊想想也是,这世上哪会真有什么神仙,但时隔多年还能遇上有关那场大旱的事情,让他不免有些好奇。那年他刚出生,什么都不懂,自然也不知道关于谢青折的传言,而且,一想到那人就这么去了蒙秦,他心里就很不舒服:“是他把你掳过去的?” “……”荆鸿顿了顿,“不是,是我们自己选择了蒙秦。” 帝星临世,天降大旱,他和胞妹一路东行来到殴脱,却在踏进华晋的前一步转变了方向。不曾想,他们的一个决定,竟会带来绵延多年的麻烦,甚至牵连到了封楚的国运。 夏渊沉默良久,有些刻薄地说:“你现在后悔了吧?你是不是想,当初应该选择我才对?我告诉你荆鸿,你是该反省,但这笔账,我不跟你记。” 荆鸿抬头看他。 夏渊秉持着自己的骄傲:“那时候我太小了,什么能力都没有,我不怪你选别人,怪只怪当年……我生君已老,但是现在,我绝不会让你后悔。” 夏渊终于正式见了封楚王。 看到那个我见犹怜的小少年,他在心里冷冷哼了一声:难怪荆鸿那么热衷于给他解毒,为了这家伙都没时间去牢房看他,瞧这黑亮的大眼睛,粉嫩的小脸颊,多招人疼啊! 荆鸿明显对小孩子没有抵抗力,夏渊突然又有点后悔催自己长高了。 他这厢正在胡思乱想,那厢的小少年脆生生地唤他:“殿下快请坐呀,苏罗说你不爱吃甜的,我给你备的点心都是口味比较清淡的呢。” 装什么乖,他不吃这一套好吗!不过这松糕确实还不错,回头带点回去给荆鸿。 “多谢封楚王款待。”夏渊彬彬有礼。 跟封楚王交谈比跟苏罗斗嘴皮要轻松许多,两人说起正事,氛围渐入佳境。 连日来,苏罗借着夏渊的力量彻底铲除了大贤院的几位祭司,对于顾天正等人而言,这些人勾结华晋来使,是对殿下最大的威胁,自然不会手软。那一场大火被渲染成了“天谴”,在外围的信徒们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就干净利落地解决了。 同时封楚王也派人暗杀了大贤院安插在朝中的余孽,四王爷死后那些人越发不安分,他必须先下手为强。 这封楚王的行事风格与他孱弱纯真的外表着实不搭,说实话夏渊还是有些佩服他的,小小年纪就能沉着应对这样的背叛和杀戮,那双手也许连铁剑还举不动,却已经沾满了血腥。 所以说,成王之路从来不是那么简单的。 “大贤院要重建,祭司人选也要重新甄选,那以后天兴祭礼还要举行吗?”夏渊问。 “当然要啊,百姓们信这个嘛。”于凤来道,“不过从明年开始,祭礼的存在只是为了给死者超度,给苍生祈福。” “嗯,这是好事。” “还有呢,荆鸿跟我说,神明在天,却是管不了多少俗事的,而我生而为王,才是真正该为民尽心的。所以苏罗在帮我拟定新法了,取消信徒的高低级别,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祭礼当日,我会在祭台聆听百姓心声,并且不以任何不敬的话语为罪。” “嗯……这也是好事。”夏渊面上应着,心里的酸水快要把他淹没了。 这回他筹划整件事,荆鸿半点意见也没给他,他知道这是荆鸿有意锤炼他,可一听他跟这个封楚王说了不少道理,他怎么就有种要被抛弃的感觉呢? “既然殿下如约完成了对封楚的帮助,为表谢意,我们也将兑现自己的承诺。” “如此甚好。”夏渊收敛心神,“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就照我们之前说的,届时请让两万华晋军入驻封楚。” “两万驻军……这也不是个小数目呢。” “封楚王大可放心,这两万将士俱是精锐,恪守军规,只在此做短暂停留,绝不会在封楚境内扰民滋事。” “不是,我不是担心这个。”封楚王摆摆手,“只是殿下,那个华晋新王派来的使者还在这儿呢,你不怕他通风报信吗?” “那个郭世仁?”夏渊笑了笑,“他就更加不足畏惧了。封楚王把他交给我就是,为免影响两国邦交,我不会让他在封楚出事,当然,也不会让他有命回去。” “哦,那我就放心啦。苏罗,驻军令呢?” “看来太子殿下是胸有成竹了。”苏罗把一块令牌递给夏渊,嘲道,“那便预祝殿下早日凯旋回朝,从自己儿子手中夺回皇位。” “……”夏渊狠狠瞪了他一眼,拿过令牌,把桌上所有的松糕揣进袖里,朝封楚王拱手告辞,“封楚王一言九鼎,他日本王重回华晋,定会重酬。” 夏渊走后,苏罗对于凤来道:“当真放他们回去?现在华晋那个小皇帝可是容易对付多了,何必要放虎归山?” 于凤来拈了块糕点小口吃着:“不行呢,他不回去,谁能与狼子野心的蒙秦抗衡呢?让他承我们一份情,总好过让蒙秦王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下华晋,要不到时候我们也不会好过了。”舔舔手指上的残渣,再伸过去让苏罗给他擦擦,“苏罗,你说对不对?” “……”苏罗忽然无话可说了,他发现自己也能体会到荆鸿的感受了。 捧在手心的雏鸟羽翼渐丰,他们要飞,真是拦也拦不住了。 夏渊把袖子里的小纸包往桌上一拍,松糕顿时碎成了粉末状。他做出一副受了大气的模样,背对着荆鸿不说话。 荆鸿撑着酸痛的腰把屋子收拾了,刚坐下没一会儿,两页书还没看完,就见这人又开始作怪,只得哭笑不得地问:“又怎么了?” “你你你!喜新厌旧!你红杏出墙!” “我……” 不等荆鸿说完,夏渊捏着嗓子学封楚王:“荆鸿跟我说~神明在天,却是管不了多少俗事的~而我生而为王,才是真正该为民尽心的~~啊呸!你教他这些干什么啊,他关你什么事啊!我也有很多疑惑呢你怎么不教我?” “殿下有什么疑惑?” “我、我就疑惑你怎么不管我了?我罚你俸禄你信不信!” “说起来这几个月都没发给我俸禄……” “荆!鸿!” “哎,”荆鸿摇头笑笑,拿过那个小纸包,打开吃了点松糕碎屑,“殿下是纯粹想发脾气呢,还是真的不明白?” “……”夏渊绷着脸不说话。 “说什么俸禄,你这一包省下来的松糕,就够买我的命了。” “你……”看到那碎成渣的糕点,夏渊鼻子一酸,生生忍了,“别吃了,再让人送些好的来就是了。” 荆鸿把最后一点碎屑吃了,笑道:“不用了,再送来也未必有这个好吃。” 夏渊被哄得什么气都没了,给他倒了杯茶:“润润喉咙,别噎着了。” 荆鸿叹道:“说我不管你,我怎会不管你?你事事能有自己的决断,我看着也高兴啊。我是你的辅学,你学好了,便没有我什么差事了,不是么?” 夏渊拧着眉:“谁说的?谁说你只能做我的辅学了? 反正辅学这个官职是父王造的,我也造一个新官职给你好了,叫‘辅寝’怎么样?” “……”荆鸿差点被茶水给呛了,“殿下,这事还是等回去了再说吧。” 五日后,封楚初定,皇城郊外又迎来了乌央乌央的华晋军队。 封楚王把“华晋使者”郭世仁交给了夏渊,沉迷在酒色中的郭世仁竟还没反应过来,他随行之人皆被斩杀,夏渊抽剑挑了他的手筋脚筋,以叛贼之名抓捕起来。 孟启生让军队驻扎在城门外,勒令不许扰民,仅与夏浩两人进城谒见。他一身戎装,带凛凛之气:“臣参见太子殿下。” 夏渊连忙相扶:“孟将军亲临,本王定能战无不胜!” 夏浩奔过来:“皇兄!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 见过封楚王,军队安顿下来,夏渊心里的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有了自己的军队,便有了叩开华晋城门的力量,他再无所惧。 这一天大家都很高兴,只除了一人。 宴席上,孟启烈缩在最后面,结果还是被一眼就发现了,他耷拉着脑袋面对孟启生,弱弱地说了声:“哥,别、别来无恙哈……” 有人小声议论:“啧啧,看那,这就是小鸡将军和武威将军的差距哪。”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天下苍生望荆鸿。 第73章 过城论 “哥,别、别来无恙哈……” “……”孟启生坐到他旁边,也不说话,自斟了一杯酒喝了。 孟启烈一头雾水。 夏浩跟着凑过来坐下,他性格大大咧咧,最近在军营里混得如鱼得水,此时一副哥俩好的样子靠靠孟启生的肩:“嘿,你别扭什么啊,看把你弟吓的。” 孟启烈僵硬地转头看看面无表情的哥哥,实在看不出“别扭”这个表情在哪儿。 夏浩圆满完成任务,心里畅快,举杯和孟启烈碰了一下:“开心点啊,咱们马上就要轰轰烈烈地打回去了,你一路忠心护主,出力这么多,封赏肯定少不了你的。” 孟启烈提心吊胆地闷了一口酒:“定嘉王言重了,这都是末将职责所在。我哥……那个,武威将军率军前来相助,才是给殿下吃了一颗定心丸。” 夏浩这段时间跟这个闷葫芦相处久了,发现这人除了不爱说话以外,其实没什么大毛病,脾气也还行,再加上他身为亲王有恃无恐,胆子就大了些,他把孟启生手边的酒杯塞他手里:“喂,跟你弟喝一杯呀,板着脸给谁看呢。” 孟启生沉默地看着酒杯,孟启烈主动上去敬酒,他是真摸不准这个哥哥究竟什么态度,是来骂他的,还是过来臊着他的。 就在他无比忐忑的时候,孟启生跟他碰了杯,总算开口了,他说:“做得不错。” 五雷轰顶!天崩地裂! 孟启烈整个人都懵掉了。 什么?他听到了什么?他他他在夸他吗?是在夸他吗? 他激动得洒出了半杯酒,脸上热气升腾,一口气喝干了:“哥!” 孟启生说完这句就没再搭理他,任由他一个人在那儿傻笑。 事实上,孟启生平素是不怎么管教这个弟弟的,他们父亲早年战死沙场,那时候孟启生刚满十六,已经随父亲几经征战,甚至立下不少战功,而孟启烈不到十岁,还是个人嫌狗厌的调皮蛋,两兄弟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面。 及至后来,孟启烈也不知怎么突然开窍了,开始勤学苦练,也参了军。孟家家训,凡事都要凭真本事,所以孟启生也没帮过他,他就从最小的兵当起,一步步爬了上来,还曾经在骆原之战上露过脸。 但这是孟启烈第一次听到来自这个哥哥的夸赞。 也许是在赞他忠勇无畏,也许是在赞他决断坚定,也许是在赞他把太子殿下的武技教得好(尽管夏渊在瓯脱使的招数跟他没多大关系)……孟启烈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知道,自己得到了自小崇拜的哥哥承认,这太不容易了! 夏浩嘁了一声:“憋半天就憋这么一句。” 孟启生扫了他一眼,给他夹了一筷子粉蒸肉。 孟启烈:“……” 夏浩:“……” 万马奔腾!飞流直下! 夏浩觉得自己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干嘛?这货给他夹菜干嘛?他他他什么意思啊他! 孟启生不动如山。 那两人一时间想得太多,躲到一边不敢惹他了,食物在他们嘴里味同嚼蜡。 殊不知孟启生此举只是因为他嫌夏浩太吵,他只是想,这肉看着厚实,被吵吵了一路,终于有东西堵住定嘉王的嘴了。 众人皆道,看哪,武威将军气势凛然,身旁四个空座,愣是没人敢坐。 这接风宴同时又是饯行宴,为了不给封楚添麻烦,同时避免夜长梦多,夏渊准备明日出城,接下来吃住都在军营,休整半月就动兵。一应事务提前做了准备,粮草先跟封楚王打了欠条,如今万事俱备,他的“王道之师”终于可以踏上归途。 荆鸿怕夏渊醉酒误事,所以自己借故没有喝。夏渊是喝了几杯,不过没有到醉的地步,他的眼神晶亮,很是兴奋,死活不肯回自己房间,只拉着荆鸿叽叽咕咕,神情还非常严肃,非要跟他讨论自己的作战计划。 荆鸿看他胸有成竹,也感到很欣慰,便由着他腻歪。 夏渊不知从那儿拿了个炭笔,在桌上画着地图,沙州、北原、蔗溪……华晋的几个边境城很快呈现在桌上。 他说:“荆鸿,这场仗,不在于攻城对战,而在于收服人心。” 荆鸿说:“是的,殿下。” “他们都是我的子民哪。”夏渊愣愣看着地图,顺着黑色的线条向上,再向上,“我要破了我自己的城池,杀了我自己的将领,威吓我自己的百姓,夺回我自己的江山。” “……”荆鸿轻轻拍抚他的后背,他知道,这孩子的肩膀,已足以承受这般重担。 “我是这样想的,三个边境城都是华晋的重要关隘,我们曾去北原治理旱灾,想必那里的将士和百姓对我多少是有些了解的,我予他们施恩,也许可以兵不血刃而取之。”夏渊手指移向右侧,“之后再取蔗溪,蔗溪人才济济,资源丰富,可作为后方屯兵收粮之用。最后是沙州,那里民风彪悍,估计会有一场硬仗。” 荆鸿见他是真的有心讨论,便直言道:“殿下思虑颇有道理,但臣以为,这三座边境城池的攻打顺序还需再做考量。” “哦?你有什么建议?” “那次旱灾之后,北原刺史便换了人,连同城防部署一并做了交替,殿下兴许没有在意,新任刺史固然是先皇指派的,但城防调度的将领,却是与聂家有关系的。若想‘兵不血刃’,怕是有难度啊。” “那你觉得应该先收哪座城?” “沙州。”荆鸿在沙州上画了一个圈,“此番征战,首先要树立王师威信,有威才有信,若是第一场就和谈,会显得我们底气不足。所以沙州这场硬仗,与其拖到后面,不如一开始就打响,给华晋所有守城将士一个下马威。” 夏渊思忖片刻:“你说得有理,那便让他看看我这个太子的威信!” 两人又就细节少量了小半夜,夏渊到底有些疲累了,上下眼皮直打架,一边说着一边就歪在了桌上,一只手还紧紧揽着荆鸿的腰。 荆鸿哭笑不得,把他送回房,嘱咐顾天正好生照应着,这才自去歇下。 夏渊刚躺下不久,又起身披衣,那双眼里哪有半点困顿。 他提笔写了几个字,收于信中,唤了顾天正进来:“把这信送去给孟大将军,他正要派探子进城,知道该怎么做。” 顾天正接了信,发现没有用蜡封口。 他一直护卫在他身边,方才在荆鸿屋里的谈话也都听了大概,此时欲言又止。 夏渊神色淡淡:“想说什么就说吧。” “殿下,您早已通知孟大将军训练攻城精锐,为沙州备战,为何刚才……”顾天正咬咬牙,“属下的意思是,殿下故意隐瞒荆大人,是否是……不信任他。” 夏渊没有回答,只说:“这信你帮我封口,去吧。” “是。” 既已下了令,顾天正不敢多言,匆匆去了。 不过,夏渊既然要他来封口,说明这封信里的内容他可以看,顾天正想了又想,终究还是抵不住好奇,取出信笺。 那信上只有一句话: 真龙不踞朝堂中,天下苍生望荆鸿。 顾天正当时没有看明白。 他不明白,为何太子殿下早有定夺,半月前就与孟启生通过气,却不与荆鸿说出实情,若是心有嫌隙,为何又写出“天下苍生望荆鸿”这样的话。 直到数月之后,他才真正懂得这句话的含义。 把夏渊送回房后,荆鸿这一夜却睡得并不安稳,次日清早,他赶在夏渊之前出了城,去练兵场见了孟启烈。 “孟小将军。” “哎?荆辅学你怎么来了?” “殿下说今日起与各位将士同吃同住,我先过来打点一二。” “哦,有劳荆辅学费心了。” “这队兵是精锐吧,”荆鸿看着不远处兵士操练,练的俱是攻城战的要领,故意套话说,“武威将军让你带去北原攻城?” “北原?”孟启烈疑惑,“不是先打沙州吗?我哥半个月前就开始练兵了,昨晚还把这队精锐交给我了,殿下不会这时候改计划吧?” 荆鸿愣了下,掩住心中苦涩,笑叹道:“早上刚醒,脑袋还糊涂着,是去沙州。沙州城墙坚固,将领彪悍,这是场硬仗啊……” 孟启烈没发现他的异常,哂然一笑:“没事,不怕他!” 王师开拔之时,一场春雨淋淋漓漓地下了下来。 沙州的城门在雨幕中巍然伫立,战鼓如雷,直传到三十里之外。 此处大军蓄势待发。 夏渊高举令旗,向着华晋的方向陡然一挥,顷刻间风吼马嘶,归乡情切的将士们勇猛冲锋,气势如虹,骇得那城墙上射出的箭矢都显得飘然无力。 孟启烈带头冲阵,精锐军如同楔子,狠狠钉入对方战阵,硬生生撕开一个巨大裂口。 守城将领眼见兵临城下,更是疯了一般拿人去填,然而士气已然溃散,竟再也抵挡不住太子的大军…… 最后一颗投石轰碎了城楼,粗壮的攻城木敲开了城门的缝隙。 万军涌入,势如破竹! 这一仗,震惊朝堂。 聂太后与聂司徒万万没有想到,在他们看来固若金汤的沙州城,仅仅五天便被攻破,增援的军队甚至不及赶到,便无门可入。 而且夏渊放话说:“所有叛军兵士,一律斩杀!以儆效尤!” 这是再给他们下马威啊! 聂司徒脑门上汗水涟涟,一向自诩聪慧的太后也失了章法,后宫逞勇斗狠她厉害得很,可这行军打仗,让她一个女子如何排布? “将呢?兵呢?派去堵他啊!快去啊!” 聂咏姬仓皇叫着,艳丽妆容难掩发白的脸色,袍袖已被她拧出了褶。 倒是小皇帝尚算镇定,他拎起龙袍的下摆,迈着小短腿,摇摇摆摆地走到真央殿外,探头探脑地往北方张望。 聂咏姬十分烦躁:“瑜儿你干什么!给我回来!” 夏瑜嘴里叽里咕噜的:“鸡糊……躲猫猫啊……” 聂咏姬大骇,厉声道:“来人!把皇上给我带下去!” 夏瑜被她吓到了,扁着嘴委委屈屈地被抱走了。殊不知他这童言无忌,几乎是给聂家下了一道催命符。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他亲手做成了,绑住荆鸿的第一道枷锁。 第74章 进蔗溪 沙州城。 城楼下尘埃未定,残余的叛军被悉数抓捕,上至将军,下至新兵,统统给揪出来绑着,灰头土脸地铺了满满一条街。 百姓们不敢出门,躲在家里透过窗缝门缝往外张望,他们分不清哪个是好的哪个是坏的,也不知高处那个据说是“正统太子”的人要做什么。 此时夏渊俯视着下面的叛军,神色淡漠。 他说:“你告诉我要树立威信。” 荆鸿劝得口舌发干:“威信是要治军严谨,恩威并施,不是滥杀降将。” 夏渊冷哼:“降将?他们降了吗?” “殿下……” “朝中奸臣当道,他们是非不分,方才你随我去劝降,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数百人的埋伏,到这种时候还要破拼个鱼死网破,险些害死了你!”夏渊忿然,“本王是先皇亲封的太子,他们明知如此还对我兵刃相向,这便是他们的忠义吗?不杀他们,如何服众?以后每个城的将领都不把本王放眼里,今后的仗要怎么打?” “殿下,我们这一仗已经打得威震朝堂,实在不该平添杀业。你也说过,这是你的城池,你的将士,你以明君之气量宽恕他们一次又有何妨?” “你别说了!”夏渊看着荆鸿左臂上的血痕,甩袖道,“杀!” 眼见孟启生就要下令,荆鸿情急之下跪地陈词:“殿下,不能杀!” 他这一跪,跪疼了夏渊的心,却也让他的眼中浮现得逞之意。 夏渊从来不想让荆鸿跪他,荆鸿想要的,不用开口索取,他都一定会给。可是他这次等的就是他这一跪,这是跪给那些降将和百姓看的,是他苛求他的。 他要让这些人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能在他夏渊面前求得了情,能熄灭他的愤怒和暴虐,能光明正大地获得无上的荣宠。 这个人,名叫荆鸿。 夏渊既然放话给聂家的人说“一个都不放过”,那至少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那些负隅顽抗的多是聂家的心腹爪牙,要么是有把柄弱点在聂家手上,要么是裙带关系缠得紧,想摘也摘不出来,对于这些人,夏渊有的杀有的俘,但并不株连。至于那些身不由己的墙头草,能收编的就收编了,还能换个“仁德”的名头,何乐不为。 荆鸿冷静下来之后意识到,自己恐怕着了夏渊的道。 夏渊并不是个心胸狭隘的人,这场仗从头到尾打得都很谨慎,除了他们在劝降时遇袭那次,他都没有下过冲动的命令,而城楼上那一幕,显然是他有意为之。 只是荆鸿一时想不明白,夏渊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要说官职,他不过是个手无实权的太子辅学,要说功勋,他一不能带兵二没有政绩,闹这么一出,有什么意义? 他心中疑惑,却无法询问,联想到上回夏渊故意说要先拿北原的事,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人了。 朝廷派来的增援军在沙州城外驻扎了三天,一直没什么动静。 夏渊却是等得不耐烦了。 他命人擂鼓三次,直把那增援军的将领擂得心惊胆颤,日出时分,他身着银铠站在城楼之上,挽起破城巨弓,运气于指,将弓弦拉成满月,一箭射向对方旗杆。 就听“笃”地一声响,那粗壮的圆木旗杆竟被钉出数道裂纹,裂纹延伸而下数十寸,杆身被箭矢的力道冲得倾斜。那将领出了营帐,慌慌张张接过箭上战书,几个苍劲有力的草书字迹几乎让他肝胆俱裂—— 华晋太子夏渊,今请一战! 尔等鼠辈,战是不战! 四个时辰之后,孟启生带回了那名将领的盔甲与战刀。 那一万援军,竟是不战而降。 蔗溪城。 一黑一赭两匹骏马挨靠着在马棚里吃草。 黑马觉得这草没皇城里的好吃,嚼了两口就停了,昂着头喷着响鼻表示不屑。赭色那匹看似温顺,实则更为傲气,它看不惯黑马那副骄贵模样,尾巴一甩,踢踏两步把黑马挤到一边,独自想用食物。 黑马起初还装装样子,没过多久那高昂的头颅就耷拉下来,抬眼瞅瞅同伴,讨好地往赭马那边蹭蹭,乞求对方分自己一点点。 它们的主人三天前把他们放在这里,然后自己风流快活……不是,是办正事去了。 蔗溪的街巷十分与众不同,每一处角落都堪称美轮美奂,别说三层高的豪华酒楼,就是路边最普通的小茶寮,也要在牌匾上雕上三层花纹。 两名布衣男子坐在这小茶寮中,蓝衫男子喝了口茶水,摇着扇子皱眉道:“这什么茶,淡得都没味儿了。” 青衫男子不理会他,说了一早上,他喉咙干得冒烟,举碗喝了个涓滴不剩,又把蓝衫男子嫌弃的那碗拿过来喝。 “哎哎,给我留点,留点……”蓝衫男子实在喝不惯这种粗制的茶汤,但他也渴得不行了,只得勉为其难地喝上两口。 这两人正是那两匹骏马的主人,当朝太傅的得意门生,陈世峰和柳俊然。 柳俊然还是给陈世峰剩了小半碗,见他喝得委屈,暗自好笑。 等到两人都喝够了,柳俊然嘶哑着嗓子说:“也不知师弟现在如何了,那个太子殿下真能靠得住吗?” 陈世峰笑嘻嘻道:“要我说,最靠得住的就是那位了。且不管他以前是真傻假傻,如今威风凛凛地杀个回马枪,还特地传信让我们在民间散播消息,足以见他深谋远虑,这等靠山,当然是要靠得稳稳的。” 柳俊然仍有忧虑:“师父辞官之后,朝堂乱成一团,聂家势大,就连你父亲也……” 陈世峰凑上去:“你这是在担心我?你以前不是最恨我家位高权重么?这会儿总算不嫌弃我了,这么一想,我爹入狱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胡说八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柳俊然红了脸,“你正经点,估摸着不出半月师弟他们就要来了,压不压得住蔗溪城,就看这几天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已经没的选了。”陈世峰收起嬉笑神色,“聂老贼要杀我们,逼着我们叛逃离京,我们既然领了太子殿下的承诺,帮他做些小事也是应当。” “讨逆檄文我拟好了,但总觉得有些地方欠妥,可能还要再改改,回头让师弟再来看看,他比我懂得多……”局面复杂,柳俊然难免有些忐忑。 “别担心,以你的文采,就算是师父也挑不出错的。”陈世峰温声安慰,“师弟他们出关太久,对朝中现状不甚了解,还是由你来写好些。” “还有殿下那封密信中的事,今日跟那位说书先生说了半天,也不知说通了没有。” “那个许先生?我倒觉得他通透得很,他说他与师弟是旧识,以前那出《双王乱》就是他来讲的,应该出不了大错,太子殿下交待的那句话,想来不出几日就能传遍华晋了。” 他们这里正说着,茶寮老板的儿子嗑着瓜子回来了,跟几个相熟的客人说:“哎文灵堂那边儿又出新折子了,还是那个姓许的说的,我听着挺好玩儿的。” “说什么了?” “接着《双王乱》那个折子说的,我回来的时候正好讲到太子杀回城,那个李国丈费了那么多心思,嘿,愣是没把他怎么着,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能次次化险为夷么?” “为什么?” “因为他身边跟了个神仙一样的人哪,能未卜先知,还有活死人肉白骨的能耐,那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妙人,只跟着紫微帝星的。” “嚯,这么厉害?” “可不是么。”老板的儿子噗噗吐了瓜子壳,“那折子里说,本来太子带着怨气回来,肯定是要大开杀戒的,百姓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了,就因为有那个人在,所以才给劝住啦。” “这折子叫啥?我也听听去。” “叫《缚仙缘》,你急啥,下午还说一场呢!哎二狗子!先把茶钱付了!” 陈世峰和柳俊然二人对视一眼,付了茶钱,草草去吃了顿午饭,下午便去了文灵堂。 那个姓许的说书先生站在堂上口若悬河:“今天我给大家说个新折子——《缚仙缘》,这第一回啊,叫真龙不踞朝堂中,天下苍生望荆鸿。话说……” 真龙不踞朝堂中,天下苍生望荆鸿。 万金难得无悔义,一世袍泽与君同。 夏渊的大军到达蔗溪城下之时,没有感觉到半点战意,城门上甚至没有设立岗哨,很是乖顺安静,只是那城门关得死紧,没人出来,他们也进不去。 几次派人去叩门,一直没有回音,夏渊挑了挑眉:“蔗溪刺史这是什么意思,保持中立么?呵,都到了他家门口了,真以为不开门我就拿他没办法了?” 荆鸿道:“摆出这个姿态,应该是要提条件,殿下还是耐心等等。” 果然,次日下午便有一名小吏捧着请帖来到大军营帐,夏渊看完请帖,笑了起来,把帖子递给荆鸿。 荆鸿看到字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才注意到蔗溪刺史说了什么。那刺史绝口不提战不战降不降的事,只说恰逢自己做寿,邀请荆鸿赏脸来府上喝个酒。 “这刺史来送请帖,不请我这个身份尴尬的太子,单单只请你,看来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啊。”夏渊也不恼,话说得意味深长。 “他胆子小,不想打仗,也不想得罪人……既然只请了我一个,总不能抚了刺史大人的面子。”荆鸿放下请帖,“寿宴在今晚,时候不早了,我去准备一下。” “慢着!”夏渊叫住他,“你刚刚看帖子的时候愣了下,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什么。”荆鸿垂眸,“不过是笔迹有些熟悉。” “哦?像是谁的笔迹?” “太傅门下,我的师兄柳俊然。”荆鸿看了他一眼,“想必殿下也是认识的。” “唔……”夏渊含混道,“哦,他啊,四年前的探花嘛,怎么,他现下在蔗溪吗?” “大概是吧。”荆鸿暗叹,就装吧,柳俊然既然在,那陈世峰必定形影不离,堂堂翰林修撰和吏部侍郎都在这里,怎会这么巧?夏渊这一步步走的……也不知瞒了他多少事。 “那你自己当心。”夏渊一时语塞,只得别扭地嘱咐,“晚上天凉,多披件衣裳。” “知道了。” 城门开了个小缝,荆鸿被人恭敬迎了进去。 城内一片宁静祥和,丝毫没有大战在即的紧张感,只是那小厮给他引路的时候,有不少百姓对他指指点点,看上去没有恶意,但那兴奋的表情也着实有点奇怪。荆鸿不及细想,匆匆进了刺史府邸。 寿宴办得并不盛大,只有亲戚朋友七八桌。 蔗溪刺史府还是如他上回来时那般雕梁画栋,精致非常,荆鸿不禁想起那会儿夏渊气呼呼的模样,不分青红皂白,非说人家刺史是贪官污吏。时过境迁,那个莽撞少年已长成了稳重敏锐的上位者,眼中所见,倒是比他还要清楚了。 不出意外,荆鸿见到了他的师兄们。 陈世峰热情地扑了上来,借着酒劲一口一个“师弟”诉说离别之苦,柳俊然趁机往荆鸿的袖里塞了封书信。 荆鸿猜到,那是篇讨逆檄文。 “有劳师兄费心了。”有这两位师兄帮衬,荆鸿的心里也安定许多。 柳俊然握着他的手,没多说什么。 依礼给蔗溪刺史贺了寿,待酒席散去,刺史将荆鸿请去了偏厅。 上好的明前茶奉了上来,刺史欲言又止:“荆大人……” “刺史大人,”荆鸿先发制人,“如今兵临城下,大人的心情在下多少能够理解,只是在大人表明立场之前,在下有一样东西想给您看一下。” 说着,荆鸿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巧物事。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意思是……我要用整个江山来绑住他。 第75章 无悔义 蔗溪刺史看到荆鸿放在桌上的东西,一时有些愣神。 那是一只机关小鸡。 雕花木的棱角圆滑亮润,看得出来这个小东西经常被人拿在手里把玩,机关锁有好好上油,并没有锈蚀的痕迹,打开锁后,小鸡摇摇摆摆地在桌上走起来,一直走到蔗溪刺史跟前,尖尖的小嘴在他的袖口上一啄一啄,憨态可掬。 “这是……” “这是当初太子殿下为解北原旱灾,向蔗溪借水借粮之后,刺史大人你赠予殿下的礼物,这只机关小鸡,殿下一直非常喜欢。” 刺史将机关小鸡托在掌中,看着它沉默不语。 荆鸿道:“无论谁做皇帝,百姓不过是求一席安身立命之地。大人是蔗溪的父母官,在下记得昭德三年,先皇曾有意提拔大人为苏唐州牧,大人上书陈词,以‘故土难离’为由,请求滞留蔗溪。” 刺史苦笑:“好多年前的旧事了。” 荆鸿为他斟了一杯茶。 的确是好几年前的旧事了,那时他和宇文势闲谈如何破华晋诸城,聊到蔗溪这处,都觉惊奇。此处人杰地灵,堪称宝地,他们当时就说,若能屯之为己用,作为军队后方补给中枢,必能站稳脚跟,轻取华晋半壁江山。 他们也曾讨论过,为何天时地利皆相近,蔗溪周边的几座城池却无法与之比拟?归根结底,原因还是在于人和。 荆鸿将茶盏递过:“大人向来为官圆滑,当初拒受提拔一事,大大出人意料,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彼时吏部怀疑刺史大人在此私扩势力,图谋不轨,先皇派人前来严查,最后却什么猫腻也没查出来,只带回去十六个字——大雅之城,地富民欢,百姓泪请,不忍别官。做官能做到这个份上,这份‘故土难离’,真是连先皇也心有所感了。” 刺史恭敬接过茶盏,却并不喝。 荆鸿接着道:“都说蔗溪生活奢靡,刚到大人府上的人常常误以为这是贪赃来的富贵,那时太子殿下年轻气盛,也曾疑惑过一个刺史的府邸怎能如此精致,还颇有些看不惯大人的世故为人。 “但后来殿下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用自己的手摸到了,这是蔗溪全城人共享的富贵,若是整个华晋都能如此,何愁不能抵御外敌?何愁不能千秋万世? “刺史大人,你一心为自己的百姓着想,太子殿下又何尝不是呢。 国泰民安,这是他身为王储,最梦寐以求的事情啊。” …… 夏渊一宿没睡,他静静地坐在营帐中,静静地望着高大厚重的城墙。 这本就是场一个人的战役,他筹谋许久,最终亲手把荆鸿送了进去。他对他有着近乎盲目的信心,他知道,荆鸿绝不会失败。 可是他的心中并不安宁。 他这么做,无疑是把荆鸿推上了风口浪尖,他已逼得他——退无可退。 清晨时分,蔗溪的城门缓缓开了。 朝阳一寸寸翻过灰色的石墙,渗进了刚刚苏醒的街巷。 夏渊笑了笑,卸下穿了一夜的战铠,换上了柔软华服。此时的他,便不再是领兵数万的将军,不再是一心复仇的太子,好似只是个路过此地的王公贵族,翩翩而来,礼数文雅。 将士们的兵器也都收了起来,连同他们一路杀来的满身戾气,尽数敛藏。 太子殿下说了,全军进城,不得伤害一名蔗溪士兵与百姓,不得损毁一砖一瓦,不得烧杀掳掠,不得大声喧哗。 他们不是来占城的,他们是来做客的。 进城的时候,他们看到街巷中站了许多人,商贾、农夫、老人、妇孺……这些人不像沙州百姓那般噤若寒蝉,他们的眼中没有惧怕,只是如同看热闹般围观他们,有些人甚至摆了八仙桌出来,坐着喝早茶,低声谈论。 有富足的商家,见他们衣着单薄,面露疲惫,主动拿出几个大桶,里面是煮得热乎的甜汤,盛出一碗碗摆着,表示愿意给他们分食。 将士们喉头耸动,眼神不自觉地往汤碗上瞟,俨然十分想吃,但没有得到上头的命令,他们谁也不敢妄动。 夏渊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以金冠束发,华美的龙纹衣襟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目俊朗,他拢着袍袖向前走,脚步踏着由熹微到明亮的晨光,一步步靠近他的目的地。 就在前面了。 那人未行跪礼,只躬身相迎。 他连忙伸手去扶。 荆鸿抬头看他,眸中带笑:“殿下一路奔波,这下可以歇歇脚了。” 夏渊拇指拂过他眼下的乌青:“你辛苦了。” 两人目光短暂胶着,其中万般深意,只有对方能懂。 一旁的蔗溪刺史却是尚未回神,昨夜荆辅学与他说了殿下的诚意,他原本还心有疑虑,没想到当真是无兵无刃,无锋无芒。 “刺史大人……” 蔗溪刺史被唤得一惊,这才想起要行礼。 夏渊虚扶住他,不说一句官场寒暄,只如话家常一般道:“蔗溪的竹筒鸡香飘万里,在城外就闻到了,馋虫都给勾了出来。” 蔗溪刺史怔忡半晌,本是个官油子的他,竟突然老泪纵横。 他撩起衣袍,执意跪了下来:“下官蔗溪刺史,恭迎太子殿下。” 蔗溪城破了。 夏渊没有在外久留,吩咐孟大将军和孟小将军安顿好将士后,便随蔗溪刺史进了府邸,有陈世峰和柳俊然作陪。 荆鸿还是不能得闲,在外头上上下下地打点。 陈世峰向夏渊交代着目前朝中官吏的情况,说了老半天,茶水都喝下去了三盏,却发现这位太子殿下似乎心不在焉。 “殿下,殿下?” “我在听,你接着说。” “哦,北原的守城将领被聂老贼换成自己的心腹,还有……” “柳俊然,你去看看他在做什么,怎么还不回来。”夏渊打断陈世峰,话刚说出口,又收了回来,“罢了,别管了,随他去吧。” “是。” 柳俊然跟陈世峰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自然领会到了那个“他”是指谁。 早在上次跟着赈灾队伍来蔗溪时,陈世峰就体会到了这个曾经的“白痴太子”对他们小师弟的依赖,如今看来,怕不止是依赖,更是一种患得患失。这人每做一件事、每说一句话,都要为荆鸿斟酌,这样的步步为营,也不知是令人欣慰还是令人心惊。 陈世峰胆子大些,试探着道:“也不知荆师弟在外头忙些什么。” 夏渊这回倒是听得仔细,立刻给出了回应:“他啊,我猜他在给我们的将士分发甜汤,分完了还会拨些银两给蔗溪的商贾,换他们的粮食、机关和兵器,绝不会白占人便宜,也不会让我们自己吃亏,他这人就是什么都想得周全。” 他语气里隐隐透着自豪和宠信,陈世峰顺着他的话说:“是啊是啊,荆师弟绝对是个人才,当年师父都对他赞不绝口。” “嗯,这样的人,不放在身边怎么能放心呢?” 夏渊像是在喃喃自语,可这句话让陈柳二人的脊背上冒出了一层薄汗。 他们不禁揣测起太子殿下让他们散播那本《缚仙缘》折子的深意。 在将士们的眼里,荆辅学可比太子殿下平易近人得多,而且他们知道,只要有这个人兜着,太子殿下就发不出什么大火来。 所以当荆鸿亲手给他们舀甜汤时,他们就算是得了令,可以敞开了吃。 有士兵招呼:“荆大人,您也来一碗呗,很香的!” 荆鸿调侃道:“你们自己吃着就好,我昨夜吃的寿宴,光是竹筒鸡就吃了三筒,可不稀罕你们这些甜汤。” “哎哎哎?那我也要吃竹筒鸡!” “行啊,”荆鸿掂掂手里的银两,“你付得起钱就让你吃。” 那边闹哄哄笑成一团,嚷嚷着说要把那人藏亵裤里的银子掏出来。 荆鸿跟蔗溪的富商们客客气气地算着帐,在他们的计划中,蔗溪是要作为后方储备的,届时还要留一部分军队死守,因此跟这里的地方商户打好关系十分必要。 整座城里的气氛都很祥和,完全没有战时的紧张感。摆着八仙桌嗑瓜子的百姓跟士兵们聊了起来:“刚刚那位是谁啊?好像在太子殿下跟前很说得上话?” 士兵道:“那是当然的,他就是荆鸿荆辅学啊,先帝千挑万选给太子殿下选的辅臣,他要是说不上话,谁还能说得上话啊。” “荆鸿?他叫荆鸿?” “是啊,怎么了?” “是不是他劝太子殿下不要祸及百姓,滥杀无辜?” “对啊,在沙州的时候就是他力劝殿下的,沙州的叛将不识好歹,惹恼了殿下,要不是荆辅学求情,沙州就要给屠城啦。” “那他昨夜一个人进城是为了?” “为了和谈啊,否则蔗溪这仗还是要打的,你不会真以为他是来吃寿宴的吧。” “那个荆鸿……他在干嘛呢?在给我们银子?现在不是在打仗吗,不是要强制提供食物和兵器这些东西的吗?” “你傻啊,他人很好的,仙人一样的,你见过仙人占你便宜么。” 上次荆鸿来蔗溪,还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跟班,那会儿只有蔗溪刺史接待了他们,百姓并不识得他。然而这一次,他人未到,名声却早已传了开来。 荆鸿与这里的商贾和官吏交涉的差不多了,往回走的时候,路过一间叫做“文灵堂”的茶馆,忽然听到一句话。 有人在说:“真龙不踞朝堂中,天下苍生望荆鸿。” 乍听见自己的名字,他很是惊讶,驻足听了听人们的讨论,发现是一折故事。 街边上有这故事的手抄本在卖,他随手买了一本翻看。 看着看着,蓦地想通了许多关窍。 他终于知道夏渊在做什么了。 他曾给夏渊编了一本《双王乱》,于是夏渊回了他一本《缚仙缘》。 “我为什么要写《缚仙缘》?”夏渊淡淡看着陈柳二人,答得理所当然,“因为我要绑住他。这可是我给他上的第一道枷锁,你们看看那折子,是什么绊住那个仙人了?” 柳俊然下意识地去翻手抄本。 夏渊没等他们说话,很是自信地给出了答案:“是整个江山啊。” 天下苍生望荆鸿。 他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把这人从幕后推到台前,这样无论他走到哪里,到处都是他的江山、他的百姓、他的恩宠——他就能把他困住了。 他逃不掉了。 王师在蔗溪做好了直取皇城的准备,屯兵、屯粮,同时把周边几座小城收归麾下。两个月后,夏渊留下孟启烈驻守蔗溪,开始向北原进军。 他们离开时,蔗溪的街道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 文灵堂附近的小巷里,说书先生坐在门槛上剥花生,垂髫孩童学着他的腔调,摇头晃脑地念着:“真龙不踞朝堂中,天下苍生望荆鸿。” 说书先生笑着赏他一颗花生:“后来的故事你没听到吧?后来那个仙人给提了下阕啦。来来来,跟着我念……” 真龙不踞朝堂中,天下苍生望荆鸿。 万金难得无悔义,一世袍泽与君同。 下章预告: 夏瑜被他爹一脚踹下了龙椅。 第76章 踹儿子 盖闻储君奔走以制变,忠臣搏命以卫权。 有暴政者,挟幼天子而慑朝纲,闭目塞听,威福由己。 聂后专政,其父弄权,擅断万机,决事省禁。为求安身,不惜通敌卖国,割望江于蒙秦,令天下寒心,士林愤痛…… 今天子临战,即日以沙州蔗溪数州并进,与武威将军协同声势,召各州郡忠义将士,举武扬威,匡扶社稷。立非常之功、得聂贼头颅者,封万户侯,赏银千万。若其助纣为虐,徘徊歧路,必贻后而诛。 公等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国有危难,百姓疾苦,望同仇敌忾,莫负君恩!且看今日城邦与山河,竟是谁家之天下! …… 荆鸿阖上卷轴:“柳师兄文采卓绝,这篇讨逆檄文,足够让聂老贼寝食难安了。” 夏渊撇撇嘴:“没你写得好。” 荆鸿笑说:“殿下就别马后炮了,我知你的心思。不管怎么样,柳师兄是正正经经的探花郎,先帝亲封的翰林官吏,由他来写檄文,总比我这个无名无分的辅学要有力得多。” 夏渊偷偷捏他的手:“你想要名分?想要什么名分?” 见他坏笑,荆鸿一时语塞,耳朵尖微微红了,想要抽手没抽出来,只得叹道:“殿下,你好歹看着点北原的城门。” 夏渊抬头瞅瞅,左臂随意朝东边挥了一下,调去两队兵将从侧面进攻,之后又转过脸来对着荆鸿:“没意思,还是咱俩说说话吧。” 荆鸿:“……” 北原虽是大城,但这场仗打得很是疲软。北原刺史的确是聂司徒的心腹,可惜是个草包,平日里在城中作威作福,真打起仗来,根本是一塌糊涂。 城中无将率军,战阵没人指挥,只会一味地拿兵来填,所有的防守好似一盘散沙,夏渊仅用了两成兵力就杀到了城门口。 后面倒是有朝廷派来的援军,不过荆鸿料敌先机,早在路上布下了陷阱埋伏,留守在蔗溪的孟启烈拨出了数队人马,借着地形划拉几下,就把那群人堵在了北原的百里之外。 这个城破得可谓轻轻松松,都没有什么成就感。 夏渊不肯放荆鸿离他三步以上,就这么拉着他坐在车辇上进了城。像是出来郊游一般,他让军队驻扎在岚珊湖畔,豪气干云地说:“这就是我当初治理旱灾的地方吧!那时候光秃秃的一点水都没有,现在水源充足,波光粼粼的好不漂亮。” 荆鸿随口夸他一句:“确实是殿下的功劳。” 夏渊登时美得找不着北了:“既然是我的功劳,那我在这儿享享福也不为过吧。这儿风景不错,来人啊,捉些鱼来,本王要吃烧烤!” 荆鸿哭笑不得:“殿下……” 夏渊不顾形象地吸吸口水,觍着脸说:“荆辅学,你来给我烤!” 荆鸿:“……” 全军势如破竹,夏渊心情大好,也不肯回府邸住着,偏要驻扎在湖边。 荆鸿总共烤了二十多条鱼,本想分给几位将军一起吃,谁承想夏渊护食得紧,愣是一个人把那些鱼全都包揽了,吃到撑死也不肯分给别人。有位嘴快了点的将军,吃了荆鸿一条鱼,被夏渊下令绕着岚珊湖跑了十圈。 到了晚上夏渊也兴奋得睡不着觉,缠了荆鸿大半宿。他们的营帐被团团围着在营地正中间,荆鸿让他收敛点,换来的却是更加得寸进尺的厮磨。 夏渊一手轻轻捂着他的嘴:“凭什么让我收敛?明明是你叫得更大声……” 荆鸿羞耻得眼尾都泛起红潮,身体被操控在这人的手中,完全由不得他。 夏渊移开手,温柔地亲他的眼睑和嘴唇:“我也想给你一个名分呢,等我们回去,真要好好给你安排个位置。” “殿下,不……唔……” 荆鸿手指痉挛,在床褥上揪出深深的褶皱,急促的律动阻住了他的话。欲望在憋闷的营帐中愈加放肆,夏渊被他破碎的声音激得失控,粗鲁地将他拽向自己。 临时搭建的简易床榻不堪重负,吱呀作响,衣衫被汗水浸湿,夏渊狠狠楔入,手臂嵌着他脊背上的骨骼:“荆鸿,荆鸿,你想要的,我全都给你……” 在荆鸿耳中,这只是一句轻佻的情话。在这个大战初歇的夜晚,甚至比不上将士们的鼾声和湖水的拍岸声动听。 但夏渊说出口的,其实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承诺。 仙人是无欲无求的,他知道,荆鸿不是仙人。 他知道他为何而死,又为何而生,这人挣扎两世所求的一切,他都会给他。 沙州、蔗溪、北原三座城池一经收复,局势明显偏向了夏渊一方。 夏至,王师推过了淮河,将战线彻底贯穿到东面。 八月,南方十三军携讨逆檄文来投,宣誓效忠太子,之后由定嘉王夏浩率领,直取皇城周边要塞。 九月,四成官吏罢朝,朝廷被架空,大事决断全都写成折子往太子这边送来。 立冬,夏渊砸开了皇城的大门。 当初追杀他们的禁卫军刚开始还负隅顽抗,跟夏渊重新编队的神威军交锋数次后,几位将领的头颅便被高悬在城墙之上。那个谋害前皇后、一心要置他们于死地的王顺德,更是被当众凌迟,割下的碎肉被野狗分食,只剩下骨架的身躯吊在市口正中,发出阵阵恶臭。 剩下的禁卫军闻风丧胆,骇得丢盔弃甲,再无战意。 皇宫四面楚歌,已然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聂司徒头脑昏聩,及至此时还指望着张谦能帮自己一把,他想要再借用一次蒙秦的力量,他以为自己还有谈判的筹码。 “张谦呢?张谦去了哪里?来人啊!把张谦给我叫来!” “聂大人。”张谦来了,漫不经心道,“不知大人找下官有何事?” “不是说保我稳坐江山吗?不是说蒙秦王可以牵制住他们的吗?一定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你转告蒙秦王,只要再帮我这一次,我可以再割三座城给他!” “聂大人说笑了,这里毕竟是华晋的地盘,我蒙秦再势大,也是鞭长莫及啊。再者说,不是我们君上不给你机会,是你太无能,辜负了君上的满腔期待。能帮的都帮你了,居然还是守不住一个皇位,聂大人,你真是太让下官失望了……” “不!我还没输,我、我还有小皇帝在手上!” “哈,小皇帝?你以为你能威胁得了那个小娃娃?你知道是谁在护着他么?你知道他的命由谁掌控着么?那个人,连我们君上都忌他三分,你以为你能斗得过?” “谁……你在说谁?” 张谦没有再回答他,对着这个再无利用价值的人,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聂大人,下官还有些事,就不在此久留了,您自求多福。” 聂司徒语无伦次道:“不,不,你不能走!张谦!救我!救救我!” 张谦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是蒙秦细作,自有一套脱身的办法,聂司徒心知大势已去,仓皇出逃,还未出皇宫,便被萧廉和顾天正逮个正着。 那些没用的护卫倒了一地,聂司徒面如死灰,早已吓得没了人形。 萧廉心情十分愉悦:“撞大运了,天正,削下他的头,封侯,赏银,都是你的了。” 顾天正淡淡瞥了他一眼,把人劈晕,结结实实地绑了:“要杀你杀。” “怎么?这个你也要让着我?我不在乎那些。” “不是我要让你,这条路是荆辅学指给我们的,按理说,头功是他的。” “也对,我们要抢了别人的功劳也就算了,抢了他的,殿下可不会饶了我们。罢了,还是交给殿下发落吧。” 被层层包围的西凰宫中,聂咏姬以太后之姿端坐高位,荆鸿立于下首。 荆鸿是来给她送白绫的。 聂咏姬冷笑:“为什么呢?我费尽心思,还是敌不过你。在我还是太子妃的时候,就同你争,争来争去,也只不过争到三分荣宠。你凭什么,凭什么?” 荆鸿道:“娘娘美艳无双,聪慧温婉,本是可与太子殿下相伴的良人,然而自你嫁给太子殿下,可曾有一件事为他想过?” “我不过是为自己谋一条出路!” “是,娘娘为了给自己谋出路,不惜给太子殿下下药,不惜以骨肉相逼,不惜杀死他的母后,你踏着他一步步往上走,一直把他当做傻子看待,又有什么资格要他倾心待你。” “是你害的!是你挑拨我们,是你断了我回头的念想!他是傻子的时候,眼里只有你一个人,他不傻的时候,也被你蒙了心!你比我更恶毒,你唤醒了他,然后把他的心吃了!” 荆鸿沉默着,聂咏姬状似疯狂的话,让他忽然有些怔忡。 他吃了夏渊的心?他吃了他一颗心,自然也要把自己的还给他。 聂咏姬走了下来,无暇的妆容下是一张愤恨而扭曲的脸,她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向着荆鸿的心口捅去——她要和他同归于尽。 荆鸿回过神,侧身堪堪让过,未等外面的护卫冲进来,便把那三尺白绫绕在了她的脖子上,手掌一翻,将一个结勒紧。 荆鸿取下她手里的匕首:“太子殿下说,西凰宫不该见血。” 聂咏姬被勒得发出一声声干呕:“你是个怪物……你把我的孩子也变成了怪物!” “瑜儿不是怪物。”荆鸿转过身,将白绫的另一端系上房梁,“他从来都是你的亲骨肉,只是在你眼里,所有你应该去爱的,都不值得你爱。” …… 聂咏姬的尸体高悬在西凰宫里。 她穿着华美的宫服,戴着太后的金丝花钿,做着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小皇帝在哪里? 夏渊甫进皇城,聂咏姬就把这孩子绑在了真央殿的龙椅上。 这一绑就是好几个时辰,小皇帝没有水喝,没有饭吃,夏渊看见他的时候已经是蔫蔫的了。本来夏渊很是心疼,想着要抱他下来好好哄哄,可这孩子实在不识相。 看到自己的亲爹进来,夏瑜的眼神蓦地一亮,却是往他身后殷切地张望着,咂吧着嘴说:“鸡糊,鸡糊呢……” 夏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被人操纵着窝窝囊囊当了傀儡皇帝也就算了,见到亲爹不喊爹,还有脸惦记“鸡糊”? 坐着他老子的位置,还觊觎着他老子的人,这孩子不揍是不行了! 于是夏渊一脚把儿子踹下了龙椅,把绑着他的衣带都绷断了。 荆鸿从西凰宫过来,就见夏瑜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哭声一如既往地震天响—— “呜哇!鸡糊!!!呜呜呜!” “殿下,这又是怎么了?”荆鸿着急地抱起孩子,摸摸他的小脸蛋,“瑜儿乖,不哭了,我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呜……”夏瑜钻进荆鸿怀里,瞬间幸福地收了声,几颗小乳牙咬着荆鸿的皮肉啃啊啃,像是在吃什么绝世美味,口水糊了荆鸿一脖子,还留下浅浅的牙印。 “荆鸿你别拦着我!让我揍他个小畜生!”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灯下情。 第77章 叫师父 枯黄的落叶太久没人打扫,铺了厚厚一层,踩在脚下发出沙沙脆响,然而抬眼望去,依旧是一片苍翠竹林,生机盎然。容青殿里的生与死、新与旧,似乎一直在模糊地交替着,令身在其中的人难以察觉。 宇文势拂过光滑的竹节,停留在那些紫黑色的斑点上。 他想起了以前的那些噩梦。 他梦见谢青折心口喷出的血爬满了这些竹子,梦见他午夜回魂,依附在这些竹子的茎干上,有时怨恨地望着他,有时又絮絮地与他说话。 他曾经觉得,那些紫黑色的斑点自那人死后就开始疯长,长满了整片竹林,整个容青殿,也许把他的肉割一块下来,里面也都是紫黑色的瘢痕。 “不过,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宇文势回到梨花木躺椅边,为那具宛如生人的躯体梳理长发,“你还活着呢,哪里来的怨魂。” “回来吧,青折,回来你就会发现,这里从来都没有变过,你喜欢的湘妃竹,你喜欢的青石板,还有你养在大水缸里的红鲤鱼,它们都还在……” 阳光照在这副静默的躯体身上,驱散了些许寒气,原本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暖黄,竟给人一种恢复血色的错觉。 宇文势知道这样对躯体的保存不利,但他情愿耗费更多的泠山脂玉来修复,也想试着感受一下这人发丝被风吹起,身体带上热度的模样。 太想让这人变得鲜活起来,他有些迫不及待了。 “青折,我等你回来报复我。”宇文势俯身在他耳边说。 “君上,张谦来了。”桑琳垂首禀告,目光停留在那垂下的衣角上。 “叫他进来吧。” 宇文势抱起谢青折的身体,珍而重之地送进侧殿中的那间屋子,给他换了崭新的泠山脂玉,这才出去见张谦。 张谦在正厅等了一会儿,听到动静,跪地执蒙秦国的君臣之礼:“君上。” 他一路奔逃回来,脸上的污泥血渍都还未擦去,乱发纠结,嘴唇干裂,看样子华晋的追捕也不是那么轻松能摆脱的。 宇文势看到他这满身狼狈的样子,却没让他起来。 “姓聂的一家怎么样了?” “满门抄斩,聂老贼被处以车裂之刑,聂咏姬被赐死。” “呵,对自己的老丈人和发妻下如此狠手,那小子也不是什么善类。”宇文势把玩着手里一个锦囊,“那他呢?” “他……城破之后,在下就再没有听说过关于荆鸿的确切消息。华晋民间流传了很多他的传言,有说他出巡平乱的,有说他归隐山田的,还有说他飞升成仙的,大多不可信。在下猜测,他也许还在宫里。” “民间传言?” “是,夏渊在回城途中,一路上都在宣扬那人的功德,像是有意为之,现在荆鸿在百姓中的声望很高,各种传言也是甚嚣尘上。” “是么,看来夏渊是想创造出第二个谢青折?”宇文势不置可否,“荆鸿暂时不会离开华晋皇城,夏渊一天不坐稳江山,他就一天不会安心。” “君上,我们是不是可以拉拢那个安庆王,他虽被姓聂的关进了宗正寺,但好歹是太子的兄弟至亲,夏渊此时根基不稳,应该不敢动他,他原先的势力……” “没必要,安庆王的那些势力在夏渊眼中根本不足为惧,而且安庆王没姓聂的那么傻,不会任由我们插手。如今蒙秦跟越齐的战事愈演愈烈,不要平白惹得一身腥,对华晋这边,先稳住望江再说。” “是,在下知道了。”张谦等了一会儿,见宇文势没有接着说的意思,只得主动提起,“君上,自在下献计驱逐太子、夺得望江开始,可就是彻头彻尾的蒙秦子民了,当初您允我的‘三城一卿’……不知还作不作数?” 宇文势唇边露出一丝笑意:“作数,当然作数,即刻起你就是望江三城的督卿,官拜三品,任命书会跟着你一起去望江。” 张谦喜不自胜:“多谢君上。” 待张谦离去,宇文势唤来桑琳:“去望江的路上不好走,你去送送他。” 桑琳会意,看来这人是留不得了。 聪明倒是聪明,奈何那人也被他关过审过暗算过,他得罪了君上的心头肉。 就算是为了蒙秦,也不成。 桑沙那边传来了战报,说越齐可能有意与华晋结盟。 这场仗从他强占殴脱那时就开始打,打到现在也不明朗,拖得越久,对两国的损伤也越大。宇文势没有想到越齐王会如此看重殴脱,可见如果不是他筹划了那个“武斗大会”,越齐也快要憋不住了,本来么,为君者拼的就是野心。 黑底金纹的锦囊被掌心炙得发热,宇文势把它拎到眼前,手指去勾束口处的绳扣。那细绳像是活物一般,在他的手指靠近时,扭缠着作势要咬。 明知是有剧毒的小家伙,宇文势也不怕他,频频逗它来咬自己。 这个绳扣名叫蛊缚,有它束着,这锦囊就打不开,若是强行撕扯,蛊缚便会将整个锦囊腐蚀融化,凭借自身剧毒与破坏者同归于尽。 宇文势也解不开这锦囊,这是谢青折给他的。 他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谢青折在把这个锦囊交给他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告诉他破解之法,也没有提什么时候可以用它,于是他一直当作饰品带在身边,权作念想。 蛊缚被逗弄得十分狂躁,咧出小小的獠牙,纤细的身体使劲往他跟前凑,大有不咬一口决不罢休的架势。宇文势笑着叹了口气,不再惹它。 “青折,你留给我这个打不开的锦囊,究竟是什么意思?” 越齐与蒙秦的战争尚未平息,华晋这边热热闹闹地过起了新年。 年初十,夏渊举行了登基大典,终于名正言顺地坐上了皇位,同时把太子的头衔封给了糊里糊涂当了皇帝又糊里糊涂退了位的儿子夏瑜。 夏瑜对于生母的离世还不大明白,聂咏姬本来就很少带他,除非逼不得已,否则碰都不怎么碰他,但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什么,聂咏姬死后,夏瑜那段时间的精神总是不太好,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眼见着小脸都瘦了一圈。 荆鸿很是心疼,经常哄着抱着,即便有政务要处理,也是先安顿好他再做事。夏渊也着急,这份着急中又多了几分歉疚。 他从红楠口中得知,聂咏姬对夏瑜不闻不问,有时甚至一天都不给孩子送些吃的,衣裳增减也从不上心,以至于夏瑜堂堂一个皇长子,能穿上身的衣裳少之又少,许多都已经短得露胳膊露腿,若不是这孩子体质还算不错,恐怕早就患病夭折了。 亲眼看到自己的孩子住的什么破院子,穿的什么旧衣服,夏渊气得眼眶发红,恨不得把聂咏姬掘出来鞭尸。这可是她的亲生骨肉,她如何狠得下心这般对他! 夏瑜现下两岁多,因为没人教导,会说的话很少,不过他个性很讨喜,生母的冷漠和排斥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见到有人逗他,还是很爱笑。 夏渊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吃的用的都给孩子送了去,荆鸿也寸步不离地哄了好几天,夏瑜一下子从没人要的小可怜变成了金贵无比的大宝贝,他自己都觉得高兴得不得了,慢慢的也有精神了,食量蹭蹭蹭地涨上去,很快就吃出了双下巴。 这天夏渊在房里批着折子,荆鸿原本也有事情要处理,但小太子缠他缠得紧,最后干脆就把事情搁下了,专心陪他玩。 夏瑜站在他面前,小手在身上翻翻找找。 荆鸿问:“瑜儿,你在找什么?” 夏瑜从怀里翻出一个小香囊,捂在自己鼻子下面嗅嗅,又趴到荆鸿身上嗅嗅:“鸡糊……香香啊……” 知道这孩子的意思是他与这香囊的气味一样,荆鸿宠溺地摸摸他的脑袋:“嗯,这是鸡糊送给你的,把它带在瑜儿身边,就好像鸡糊在瑜儿身边。” 夏瑜又献宝一样伸出手腕,藕节般的手腕上圈了一圈红绳,绳子上缀了一只小金虎。 荆鸿笑道:“这是你父皇亲手给你做的。” 夏瑜转头看向他爹,再回头看看这只小金虎,磕磕巴巴道:“丑……丑猫猫啊……” 啪!那边夏渊摔了毛笔。 这孩子怎么回事!荆鸿送的就“香”,他送的就“丑”吗? 夏渊走过来蹲下身,在儿子的小脑瓜上轻轻弹了下:“你还敢嫌弃?这是威风凛凛的大老虎!跟着我念,大、老、虎!” 夏瑜犟得很,一本正经地纠正他:“丑……猫……猫……” 夏渊:“……” 夏瑜看他爹表情阴沉,赶紧讨好地撅着嘴去亲小金虎:“丑猫猫……木啊木啊……” 夏渊被他傻乎乎的模样气笑了,决定不跟他计较这个,把他抱起来,指着荆鸿说:“这不是鸡糊,叫师父。” 夏瑜老老实实跟着说:“叫师虎……” 夏渊摇头:“叫,师父。” “叫师虎。” “不是叫师虎,是师父。” “狮狮虎。” “师父!” “鸡糊!” 夏渊崩溃了。 荆鸿早已笑得直不起腰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赌上我们之间所有的情意。 闲言碎语: 上章预告又抢跑了呵呵呵。 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邪,今年汉子家特别不顺……哎,希望爸爸早日出院,平安健康。 第78章 灯下情 正月十三,又下了场大雪。 边关来报,蒙秦和越齐在瓯脱战得不可开交,夏渊看了心里很是舒畅。而且荆鸿也在这个折子上做了批注,说不出十日,越齐使者必来造访,可做结盟准备。 荆鸿都这么说了,夏渊自然深信不疑,越齐虽然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国家,但一想到可以跟那个处处算计他的蒙秦王正面交锋,把有生以来的恩怨统统做个了断,他就热血沸腾。 按照华晋的习俗,正月十五要上灯,夏渊处理完手头的事情,闲着无聊,趁着心情好,想扎个花灯给瑜儿玩玩。 之前从蔗溪带回的机关小鸡,瑜儿确实很喜欢,不过只玩了三天就坏了,上好的雕花木上全是这孩子啃的小牙印。小孩子玩东西很费,夏渊知道自己给他做的花灯肯定也不长久,可他还是愿意为他多做些事,让他多开心一些。 对瑜儿他始终有种负疚感,他觉得自己没有在这个孩子最需要的时候保护好他,所以总是想着要弥补。这让他有些理解了荆鸿当初对他的心思,那种不计回报的付出,除了血缘天性以外,大概也只有深深的愧悔和良知的折磨能让人做到了。 花灯做成什么样呢?做成老虎的样子吧,这次要做个威风凛凛栩栩如生的老虎,省得这孩子整天指着手腕上的小金虎喊“丑猫猫”。 每年宫里都会请不少扎灯的师傅,夏渊决定找一个师傅来教教他。 用竹篾做了骨架,削了四段细木桩做轱辘,描画,剪纸……扎灯师傅教得满头大汗,既不能过分插手让皇上失了自己动手的成就感,又不能放手让他乱做一气弄出个四不像,好在夏渊不像做小金虎时那么笨拙了,做到后来倒也有模有样。 这一忙就忙到了傍晚,荆鸿带着瑜儿来的时候,就看到堂堂九五之尊牵着个老虎灯来回走,呆头呆脑的小老虎瞪着一双愣愣的大眼睛,骨碌碌滚过来,骨碌碌滚过去。 瑜儿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迈着小短腿跑到老虎灯跟前,蹲下来戳戳这里戳戳那里。 夏渊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我做的!” 荆鸿仔细看看,纸上的浆糊还没干透,做工略有些粗糙,其他都很不错,他笑道:“陛下好手艺,这次瑜儿不会认错了,老虎,绝对是老虎。” 瑜儿很配合地做出张牙舞爪的样子:“老虎……啊呜……” 夏渊刮刮他的鼻子:“臭小子,你要再敢嫌弃我就揍你!” 瑜儿咧着嘴笑。 还有两天才上灯,夏渊怕瑜儿这就玩坏了,于是把老虎灯收到柜子里,只留了四个轱辘在手上,轱辘削得还不够光滑,他拆下来接着打磨。 瑜儿见不着老虎,有点急了,扯着他的衣角问:“老虎……躲猫猫吗?” 夏渊不想他惦记,赶紧岔开话题,耸耸鼻子道:“荆鸿你带了什么来?好香啊。” 果然,一听到吃的瑜儿就把头扭了过去。 “刚炸好的酥豆腐,昨天你说想吃,我就多做了点。”荆鸿打开食盒,里面是炸得金灿灿的酥豆腐,还有一碟酱料。 “你做的?哎呀看着就好吃。” 夏渊把打磨好的轱辘收起来,急吼吼地去吃豆腐,荆鸿的手艺很好,这豆腐比他以前吃的都要香,酱料的口味也正好,夏渊吃着就舍不得丢手。 瑜儿看得口水都要滴下来,奈何他人太小够不到桌子,便张着手臂要荆鸿抱。 荆鸿抱起他,拿小勺舀了点嫩豆腐芯,沾了点酱料喂他。 瑜儿吃得津津有味,刚吞下去就“啊啊”地还要吃。 荆鸿又把食盒下层的饭菜摆出来,夏渊扫了眼,都是他爱吃的。 夏渊问:“你不吃吗?” 荆鸿:“我在户部吃过了。” “又去户部了啊,大过年的,你就让自己歇歇吧,我就是想让你好好休息,才把任你为司徒的旨意延到年后再公布的,到时候兵部和户部都归你管,有你操心的。” “也就忙这两天了,战后比较乱,流离失所的百姓也多,总要把他们安置好。” “好吧,随你,别让自己太累就行了,后面还有场硬仗要打呢。” 瑜儿眼巴巴地看着他父皇夹起一整条酥豆腐往嘴里送,馋得不行,小嘴凑到他筷子旁边撅着:“烫,吹吹啊……” 说是要帮他吹,其实就是想让他喂自己一口。 夏渊故意留了一小块在筷子上逗他。 “陛下……” “嗯?”夏渊让小豆腐块在瑜儿面前绕了几圈,看他的小脑袋也跟着转了几圈。 “把安庆王放了吧。” 夏渊的手一顿,瑜儿终于如愿以偿吃到了豆腐。 瑜儿吧嗒吧嗒吃着,嘴角沾了好些酱汁,夏渊给他擦擦嘴,冷声道:“他那时候可是想要抢我的皇位啊,就这么放了他?” “兵部有不少人曾是他的势力,有他协助的话,整肃起来应该会事半功倍。” “让他协助管兵部?那不是给他机会再篡一次位么?” “不会了。”荆鸿劝说,“不会了,陛下自己也很清楚吧,皇权在你,民心在你,他已没有能力再与你抗衡了。何况当初宫变之事,他虽有意图,但并未付诸行动,也亏得他与聂老贼周旋,我们才争得一线生机,孟启生的兵符也是他给我们的……” “那又如何?” “并不如何,”荆鸿太了解他,知道他真正等的是哪一句话,“只不过,他毕竟是你的兄弟至亲,没有了皇位之争,又何必手足相残……” “放就放了吧。”夏渊摆摆手,顺着台阶下了,“你怎么说都有理。” “陛下英明。” “后天叫他来看灯喝酒。” 正月十五,整个秣城都上了灯,几乎要融化了所有屋檐下的雪。 夏泽从宗正寺出来后,行事很是低调,若不是夏渊召他进宫,估计还要继续在王府里窝着。这还是上次宫变一别后,荆鸿第一次见他。 “王爷,别来无恙。” “荆鸿。”夏泽看他行礼,神色复杂。 被关在宗政寺时他总是想,若是这人能站在自己这边,当日断不会功败垂成。然而想的越多也就越明白,打从一开始这人就不属于他,那时候夏渊还是个痴痴傻傻的太子,这人就那么心甘情愿地陪着,他看不懂他,却也很仰慕他。 少时的心思渐渐沉淀,他如今大势已去,本以为要被夏渊赶尽杀绝,孰料又是这人给他求了情。他想,他与荆鸿之间,大概是一盘下不完的棋局,对他而言是毕生遗憾,对荆鸿而言,不过是落子时短暂的一念。 在荆鸿的眼中,夏泽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他瘦了很多,看样子吃了不少苦。他的眼神更加内敛,和夏渊一样,脱去了少年的稚气,成长为一个更机敏、更出色的男人。 两人之间没有太多的话好说,夏泽道了声意味不明的谢,荆鸿颔首,说皇上在碧心亭等他一块儿赏灯喝酒。 夏渊也没摆皇帝架子,与夏泽夏浩执杯对酌,谈起这两年发生的事,不胜唏嘘。 聂家当权后,对其余的皇族血脉大加迫害,年幼的五皇子和六皇子都无故“病逝”,四皇子意图反抗,逃出皇宫,但终究力量太弱,被聂贼派人暗杀,皇族的兄弟只剩下他们三个,如今能坐在一起喝杯酒,互相之间也没什么难以释怀的了。 夏浩说:“来时看到瑜儿在遛老虎灯,那小模样神气得不行,我逗他,让他给我玩玩,嘿,臭小子居然咬我一口。” 夏浩向来是个直肠子,酒兴上来就把“太子殿下”喊成了“臭小子”,夏渊笑骂:“臭小子咬的好!你个做叔叔的还好意思跟小孩儿抢玩具,咬你一口算便宜你了!” 夏泽道:“我也看到了,哪儿来的老虎灯,这一路看过来,全皇宫里就他独一份,莫不是什么特别的人送的。” 其实夏泽当时就问了瑜儿老虎灯是谁给的,瑜儿得意忘形,顺嘴说了句“爹爹做的”,说完赶紧用手捂着嘴,再问他什么就只是咯咯咯地笑。夏泽自然猜到是夏渊好面子不让他说,这会儿是故意调侃。 果然,夏渊大着舌头说:“唔,可能是哪个工匠专门给他做的吧。” “哦是么,我还以为是皇兄或者荆鸿做的。” “荆鸿不行,荆鸿不会做这个,他什么都好,就是画画不太好看,没我画的传神。嗯,也不是我做的,怎么可能是我做的,反正不是我做的……” 夏泽:“……” 夏浩:“……” 夏浩发现了,他二皇兄虽然争皇位争不过大皇兄,但挖个坑让喝醉酒的大皇兄跳,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天晚上最高兴的就是小太子夏瑜了,他又收了好些红封,算上除夕夜收到的,足够买下一座城。不过他什么都不懂,他只知道吃和睡,还有炫耀他的老虎灯。 荆鸿把他送回朝阳宫哄睡了,转身出来就见到了醉醺醺的夏渊。 夏渊靠在回廊的尽头,呆愣愣的。 他恍惚中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此时此刻的朝阳宫好像回到了他新婚的那天夜里,到处都点着灯,这院子里好几条路,路上的雪都被灯火映得红红的。 他心里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叫荆鸿,他记得,那才是他想娶的人。 可是他在哪啊? 夏渊喃喃地说:“他们都弄错了……我想来找你,可是他们带错路了……那边不对,你不住在那里,你在等我,在等我……” 荆鸿在他面前顿住脚步,心里猛地一阵酸疼。 他忽然有种错觉,这个孩子仿佛从来没有长大,还是那个缠着他问白玉手板上写的是什么的幼童,是那个在大殿上戳着树枝听他唱打油歌的少年,是那个……在大婚的夜里迷失了方向的傻太子。 荆鸿伸手抚摸他微凉的脸颊:“是啊,我在等你……” 他等着他来找自己,等了那一夜。他等着他原谅自己,等了这一生。 如今他所得的,却是比他所奢望的更多了。 夏渊伸手拉过荆鸿,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脸,眼眸晶亮,那些欢喜和满足就这样全部流露出来,倾泻在荆鸿身上。 他低下头,轻轻地吻他。 干燥温暖的嘴唇相互摩擦,这是个并不深入的吻,舌尖一点点湿润着彼此,描画着细小的唇纹。没有任何技巧,夏渊像个孩子一般,缓慢而磨人地吮吸,生涩又霸道。 红色的灯笼随风摇曳,给他们留下一道剪影。 这是个让人沉醉的夜晚,足以弥补曾经错失的遗憾。 夏渊的酒醒了些。 他说:“我的江山是你的第一道枷锁,我的儿子是你的第二道枷锁,我自己,是你的第三道枷锁……我一定可以留住你,因为我赌上了我们之间所有的情意。”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战望江。 第79章 战望(上) 正月还没过完,越齐的使者就来了,夏渊感慨说:“荆鸿你去长兴街摆个摊子替人算卦,肯定也能赚个盆满钵满。” 荆鸿垂目笑了笑:“若是皇上御赐个神算子的招幡给我,想来生意会更好。” 夏渊被他堵了一下,嘴上哼道“你休想”,心里却是甜滋滋的。 从前荆鸿在他面前总是有些拘束,很少会开玩笑,近来明显放松了很多,大概是藏在心里的事情放下了大半,也能好好正视他们之间的感情了。这样温和恬淡的相处让夏渊很是享受,感觉再烦的事都不怎么糟心了。 越齐使者初次觐见便表明了来意,他们要与华晋结盟,共同抵制越境的蒙秦。 夏渊一手撑着头,听他慷慨陈词了半天,细数两国结盟的种种好处,什么共退强敌,共同获利,什么签订协定,越齐与华晋十年交好,听完后懒洋洋道:“说完了?” 越齐使者一怔,在他的预计中,华晋也被蒙秦欺得不轻,按理说应当同仇敌忾才对,可他没料到这华晋新帝竟如此不给面子,只得躬身道:“说完了。” 夏渊挥挥手:“说完了就下去歇着吧,想好了再来。” 说罢夏渊打了个哈欠离开真央殿,越齐使者一头雾水。 被冷落了三天后,越齐使者坐不住了。他听闻华晋的皇帝有位辅学,深得皇帝信任,于是备了厚礼前往朝阳宫拜会。 彼时荆鸿正抱着小太子画老虎,他不擅长这个,奈何瑜儿就是要他画,于是面前的宣纸上便勾了两只笔法拙劣的老虎,还晕着瑜儿的口水印。 见到使者来,荆鸿没收他的礼,但把话说得直白:“皇上没听到他想听的,没得到他想要的,自然不满意。” 使者问:“还请辅学大人赐教,什么是贵国陛下想要的?” 荆鸿点了点纸上的老虎:“你看这两只老虎,一只请另一只共同去追一头野牛,若是胜了,你说它们会如何?” 使者没有说话。 荆鸿道:“野牛肉总要一分为二才算公平,拿个兔子肉来搪塞,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瑜儿咂咂嘴,口水又要下来了:“肉肉,肉肉……” 荆鸿忍俊不禁,给他擦擦口水,对使者道:“前线战事吃紧,还请越齐王早作打算。” 五日后,使者携越齐王传书来的诚意再次觐见夏渊:“我王愿与陛下共治瓯脱,以萨甘河为界,以北归越齐,以南归华晋。” 夏渊这才正眼看他:“萨甘河是哪儿,我怎么没听说过?” 使者摊开瓯脱地图,在羊皮卷上划下一道:“萨甘河就是这里,据说当年大旱,有仙人引水至此,河水甘甜,终年不尽,故当地人取名萨甘,这条河可为两国共有。” “哦,仙人引水……”夏渊想起谢青折就是在这里招惹上宇文势的,心里很是不爽,但总不能因为赌气把百姓的水源给断送了,只得咬牙忍了,“那就这么办吧。” “谢陛下。”使者终于松了口气。 夏渊此时幽幽道:“是他提点你的吧?” 使者愣了愣:“陛下指的是……” 夏渊漫不经心地说:“朕的辅学,他收你的礼了吗?” 使者以袖拭汗,老老实实道:“辅学大人廉洁,不曾收下。” “哎,就知道他不会为自己想想,白做这份好人有什么意思。”夏渊一挥手,“他没收我替他收,多拿点你们越齐的龙爪参来,他要补补气。” “……是。” 二月初一,华晋正式向蒙秦宣战,不过不是直接加入瓯脱的混战,而是使了一招围魏救赵,只分拨了两支小部队前往瓯脱,皇帝御驾亲征的王师直奔望江,誓要雪耻。 夏渊穿着铠甲纵了一会儿马,身上出了不少汗,扎营休息时,荆鸿拿了汗巾给他擦,夏渊就势把他拉近帅帐:“陪我一会儿,一想到要去跟那个宇文势干架我就静不下来。” 荆鸿帮他卸去铠甲,闻言没有说话。 夏渊把脸埋在他脖子里嗅嗅:“怎么?心疼了?心疼他还是心疼我?” 荆鸿叹气:“陛下,你就是没事闲的。” 夏渊捧起他的头,笑着跟他柔柔地接了个吻,得到令自己满意的回应才放过他。 “你让我把朝政交由安庆王代管,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陛下不计前嫌,如此坦荡待他,若是安庆王再意图不轨,那就真是不识时务了。而且皇城有孟小将军守着,当不会失。” “也对。”夏渊无所谓地说,“要是他真有那个本事篡我的位,这回我也不回去抢了,干掉宇文势,然后带着儿子带着你,跑到个山青水秀的地方过神仙日子去!” “……”荆鸿给他递水的动作顿了顿。 “怎么?”见他在发傻,夏渊转头问他。 “没什么。”荆鸿把水送到他唇边,敛目隐去眼中的感怀。他知道夏渊说的未必是真,然而这玩笑一般的话,却道出了他心中所想。 如果有的选,不为王,不为官,只过寻常百姓的日子,也未尝不好。只是身在局中之人,往往将自己越困越紧,再难逃脱。 宇文势与曾经的谢青折都是这样,难得夏渊既有成王的野心,又有放手的胸襟,所以他的王者之路才会势不可挡。 蒙秦腹背受敌,战事一时陷入胶着。 然而就在此时,原本坐镇后方统筹大局的蒙秦王,竟一夜之间消失了。 宇文势只留下一封书信交待给百官,说自己要亲临战场。 至于是哪个战场…… 望江三城是由望江的两条支流分开又交汇形成的三座江中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无论是对华晋还是对蒙秦而言,都是单独隔离出的一块地域,在战略位置上不如瓯脱,但同样可以作为一个扩大领土的突破口。 桑沙站在望江楼上,面对视野两侧的滔滔江水,心急如焚。 “戚杰,从蒙秦到望江,最多十来天行程,怎么君上还没到?” “君上之前传信说要过来,可现在突然失踪,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要不还是让我带一队人马去寻吧。” “你去寻?你要往哪儿寻?”桑沙冷静下来,还是觉得应当沉住气,“君上特地下令让我们严守望江等他过来,想必是不想让我们插手他的事。罢了,至少桑琳还在君上身边,出了事她一定会跟我们联系。” 戚杰皱了皱眉:“就她一个人护卫,没问题么?” 桑沙道:“这个你放心,就算你右臂完好,也未必是我妹妹的对手,她能常伴君上身边,护卫和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 与此同时,通往望江的长汐古道上,华晋的军队正在缓缓行进。 这处临崖而建的古道甚是凶险,一面是刀削斧凿的绝壁,一面是滚滚翻腾的江水,然而这里却是华晋进入望江周边腹地的捷径。兵贵神速,夏渊想在蒙秦兵力调度过来之前先给他们一记下马威。 古道十分狭窄,所有人只能徒步通过,因此夏渊只带了急行军走这条路,大部分马匹和物资都由大路运输,原本他想让荆鸿也跟着大部队那边走,但荆鸿执意要随他一起,他假意劝说了几句也就作罢,能这么“共患难”一把他也高兴。 “你是担心我吧?还不承认,死鸭子嘴硬。”夏渊得意洋洋地说。 “……”荆鸿懒得理他。 “其实就是路难走一点,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我之前叫人探查过了,容易坍塌的路段都做了修缮,应该还算稳妥,你不用太担心。” “我不是担心这个……”荆鸿皱眉望着远处的群山,他总觉得有什么在那里等着他们,一个避无可避的陷阱。 “嗯?那是什么?” 荆鸿摇摇头没有说话。 夏渊因为他的不安也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再次加强了探查与护卫的任务,在通过古道之后,也依然保持着小心谨慎。 他们翻越第三座山头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山间路陡,夜里的视线也不好,夏渊最终还是决定暂且扎营,等待日出再继续前进。 为防止野兽袭击,营地周围点了火把,夏渊和荆鸿的营帐被围在正中,是最为安全的地方,但荆鸿的紧张感依然没有减弱,他迟迟不睡,夏渊瞅着都心疼了。 “睡吧,别想太多了。”夏渊把他按在榻上,强制他睡觉。 “……嗯。”荆鸿看到夏渊眼底的疲惫,也不忍让他过于担忧。 两人躺了一会儿,夏渊的呼吸渐渐平缓,荆鸿僵着身体,始终睁着眼。 除了守夜的士兵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外面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动静,然而就在此时,荆鸿缓缓坐了起来。 那个人来了。 他在找他。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引蛊香的味道,这种香常人闻不到,也没有任何危害,但对于荆鸿而言却是十分明显的信号。他体内的固魂虫蠢蠢欲动,叫嚣着要他前往引蛊香所在的地方。 荆鸿并不是不能克制这种躁动,但他犹豫了。 那人一定不是带军队来埋伏的,私下前来,潜藏在这种地方,用这种方式要求与他见面,这不是他一贯的作风,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荆鸿不会贸然去见他,正在思索对策时,夏渊醒了。 夏渊搂着他打了个哈欠,见他脸色不对,问:“你怎么了?” 荆鸿道:“宇文势来了。” 夏渊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消。 夏渊和荆鸿深夜出了营帐,护卫立即跟来,夏渊下令他们继续驻守营地。两人循着引蛊香一路南行,大约走了四五里,荆鸿停下了脚步。 “就知道这个跟屁虫会跟过来,青折,你养的宠物还真是听话。” 低沉的男声从前方的阴影中传出,夏渊凝神细听,这附近确实没有设伏的迹象,宇文势就这么单枪匹马地来了? “如果我没记错,我们两国是刚刚开战吧,你身为一国之君,就这么跑到我华晋的地界上来,难不成是来送死的?” 夏渊挡在荆鸿身前,警惕地盯着他。 “我想你误会了,我只是来找故人叙旧的。”宇文势从暗处走出来,当真未着片甲,甚至连武器都没有。 夏渊眸光闪了闪:“蒙秦王这话我就听不懂了,这里哪有你的‘故’人,又哪里来的‘旧’可以叙?” 宇文势哼笑:“你听不懂很正常,那时候你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娃娃呢。” 夏渊毫不示弱:“是啊,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可我现在知道,你要找的那个什么人,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尸骨都冰凉了吧。” “行了。”荆鸿不想浪费时间听着这两人吵架,他站出来看着宇文势道,“你这么费事把我叫出来,要跟我说什么?” “跟我回去吧。”宇文势道。 宇文势和夏渊都看着他。 荆鸿无动于衷:“夏渊是个小傻子,你比他还傻。” 直接被捅刀的宇文势:“……” 莫名被拉下水的夏渊:“……” 荆鸿道:“可我不能再傻下去了,回蒙秦去吧,这一仗你必输无疑。” 宇文势的脸色变了变:“这么说我无可挽回了?” 荆鸿淡然地看着他:“你已经赢得够久了。” 宇文势勾起了唇,目光阴冷地扫向夏渊:“没有他,我就能一直赢下去。” 说罢,他飞身一掌袭向夏渊,林子里的落叶被气劲卷起,唰啦啦飞了漫天,霎时将三人笼在其中。 夏渊丢下手中黑锋刃,亦是手无寸铁,正面迎上,于半空旋身接住宇文势的掌风,一时间两人气力对冲,把周围扬起的落叶震了开去。 两人都没有硬拼内力的打算,掌心一触即分,随即近身缠斗,转瞬间就过了上百招。 宇文势招式狠辣,有着雷霆万钧的沉厚,而夏渊以巧化险,任他再强再重,总能寻到破绽以克之。两人风格虽有不同,但无论武技还是内功,竟都是烛天一路。 宇文势嘲道:“他所教给你的,无非都是我练剩下的。” 夏渊毫不示弱:“他以前是瞎了眼,教出你这么个废物徒弟,比我多吃这么多年饭,也就比我高个两重功力,还不一定赢得了我。” 宇文势冷哼了一声,手上杀招直逼夏渊面门。夏渊因为被他分了个神,招式慢了一步,眼见再无退路,却不知从那儿甩出个短刺,纯黑的刺尖咻地一声穿进了宇文势的肩头。 宇文势身体失衡,只得强行收手,脚上蹬踹树干,试图跃至安全距离。 “你暗算我?” “你以为我扔了兵器就真的空手跟你打了?我的黑锋刃你不是也在武斗大会上见过么,里面的机关我自己都怕,你也不知道防着点。”夏渊嚣张地说,“再说了,我跟你讲什么道义,你在我身上使的暗算还少了吗?” 夏渊一朝得势,岂肯放过他,步步紧逼,想趁着这人受伤干脆一下子解决算了。不过他倒没想叫营地里的士兵来,到底是年少气盛,这人为私事而来,他就要私下跟他决个胜负。 “夏渊,别去了!”荆鸿突然在他身后喊道。 夏渊脚步一顿,还未回过神来,就见一道暗色的身影飞速掠过,将宇文势带离战圈,那道暗影手持双钩,死死护在宇文势面前。夏渊定睛看去,竟是个容貌俏丽的姑娘家,只是那凌厉的眼神也是杀手的眼神。 “哦,还是带了个帮手嘛。” 就在夏渊的注意力被桑琳引开之时,荆鸿看见宇文势袖口微动,一个东西消无声息地掉在了厚厚的落叶上。 天色太暗,荆鸿没看清楚是什么,但宇文势定在他身上的眼神意味深长。 宇文势道:“看来你是不会跟我回去了,以后便是战场相见了。” 荆鸿如同告别一个陌生人般:“后会有期。” 夏渊还是放人走了,在他看来,这是个莫名其妙的夜晚,宇文势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地罢手,难道真的只是来看一眼荆鸿? 不过荆鸿却知道宇文势真正的目的。 趁着夏渊低头摆弄黑锋刃的时候,荆鸿捡起了宇文势故意遗落的东西。 那是宇文势未能打开的锦囊。 束口处的蛊缚亲昵地勾缠着他的手指,像是想要唤回他曾经的念想。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他若是死了,天下便再无王者。 第80章 战望(下) 自望江被割让给蒙秦,原本驻守在此的五万华晋水军都撤到了长汐城,操练的校场也挪到了距离望江交汇口数十海里的江域。 二月初九,江上大雪。 夏渊带着精锐部队率先到达了长汐城,只见远处江水奔流,如满腔豪情尽付其中,而两畔则是纯白静穆,保留着大战前最后的净土。 “荆鸿,我准备先派两艘船去打几场骚扰战,不跟他们正面交锋,但也不让他们过安生日子,你看选这几个地方行不行?荆鸿?” “嗯,”荆鸿目无焦距地看着夏渊手里的地图,“陛下思虑妥当,自己决定就好。”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你在想宇文势对不对?”夏渊脸色不善,“你到底怎么了?从那天开始就魂不守舍的。我不是把他打跑了吗,你还有什么好惦记的?你是不是对他旧情复燃了?” “不是,我……”荆鸿知道夏渊又要较真了,赶紧收敛心神,“我只是觉得宇文势这次的所想所为实在难料,他既知道我们走了那条古道,定会早做防范,陛下不可轻敌。骚扰战可以,但万不能深入敌阵。” “这个我知道。”夏渊见他慌忙岔开话题,心中负气,但也不忍再逼,“本来我是想快军深入,打他个措手不及的,谁晓得他这个疯子会跑到古道那边自讨没趣。他不按常理来,我就比他更不按常理来,看谁玩得过谁!” 于是夏渊憋着一肚子的火,命令几艘轻装快船去搦战,挑衅完了就跑,虚虚实实地打两下,把对方将士也惹得一肚子火。 此时望江有宇文势坐镇,桑沙肩上的担子立刻轻了很多,只是他不知道君上肩头的伤从何而来,桑琳又是个守口如瓶的,他也不敢多问。 宇文势对夏渊的骚扰不甚在意,夏渊来搦战,他就跟他周旋,追追打打像是在闹着玩,但他心里也有疑惑:主力部队还没到就敢来挑衅,那小子是在玩空城计? 从瓯脱战场转移而来蒙秦军也还没有部署到位,但望江城的守卫原本就不弱,不管夏渊是不是在玩空城计,既然已经开打了,他也不用跟他客气。 消极防守不是宇文势的风格,若是能把夏渊逼得一退再退,当然更合他的心意,望江本身就是他进驻华晋的垫脚石。 在受到两天骚扰之后,宇文势借着手下将领群情激愤的战意,下令越江攻打长汐城。 夏渊远远望见对面江上有了动静,笑着甩了一杆:“就等着他们来了。” 荆鸿给他披上大氅,无奈道:“这么冷的天,做什么不好,非要来钓鱼。” “我这叫独钓寒江雪。”夏渊兴致勃勃。 “……”荆鸿看到他眉毛上落的雪化了,伸手帮他擦去,将大氅的兜帽给他戴好。 “荆鸿你赶紧回帐子里去,看你手冰的。” “我还好,不冷。” “那你在这儿陪我吧,我给你捂捂。”夏渊拉过他的手揣自己怀里,“陪他们玩了两天,该办的事也都办好了,荆鸿,你说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不对劲?” 荆鸿看他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不禁笑道:“大概在陛下你钓到鱼儿的时候吧。” 蒙秦派出的船队无一没有被华晋的快船骚扰过,那种边打边跑的无赖战术让他们很是窝火。不过如果是硬碰硬的话,他们还是有一定自信的。 “都说华晋水军训练的好,依我看不过如此,我们只操练了大半年,他们被我们追上以后还不是给打得屁滚尿流,还有人吓得跳江,扑通扑通下饺子一样。” “可不是么,华晋人就是胆子小,要不怎么会把望江让给我们了呢!” “我看他们那个刚登基的皇帝也不行,君上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等我们拿下长汐城,明天就把他打回老家去,哈哈哈哈哈!” 蒙秦的船队步步紧逼,然而华晋的船却迟迟不出来迎战。正当蒙秦士兵大肆嘲笑华晋水军是缩头乌龟的时候,夏渊终于钓上来他的第一条鱼。 “荆鸿你看!我钓到了!” “嗯,恭喜陛下,鱼儿上钩了。” 与此同时,蒙秦的船队中一阵混乱。 三艘主船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倾斜,将领大惊失色——船漏了?好端端的船为什么会漏! 江水漫过了半个船舱,士兵们赶去排水救船时,发现船底无端冒出了密密麻麻的蠹虫,木质的舱底早已经千疮百孔。 蒙秦将领大怒:“怎么回事?哪里来的这么多蠹虫!” 手下的小兵战战兢兢:“不、不知道啊,将军,这里好像有个虫巢……” 蒙秦将领这才明白过来,那些华晋士兵不是被他们吓得扑通扑通跳江,而是一个个深谙水性的“水鬼”,趁着他们麻痹大意,潜入水下,在他们的船体中放了蠹虫的巢。 这几天蠹虫在船舱内部啃食破坏,他们又被骚扰得无暇检修船体,于是在快到长汐城的时候就支撑不住了。 眼看三艘主船吃水越来越深,无奈之下蒙秦将领只好放弃主船,试图以小船突围登陆。然而夏渊又怎么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待他们落汤鸡一般从船舱中出来,华晋的水军已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上千支箭矢对着他们,刺骨江风吹得他们直打摆子。 夏渊扛着鱼竿,拎着那条刚钓上来的翘嘴红鮊,只问他们一句:“降是不降?” 华晋首战告捷,宇文势痛失三队战船,不由大叹自己终究是看轻了夏渊。得知夏渊用水鬼放了蠹虫,他急忙下令全军检查船体,所有船只都要做防虫处理。 不过夏渊也不是傻子,知道他有所防备,又怎么会故技重施。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华晋的大军到了。 孟启生率领的主力一到,夏渊顿时底气足了,小花招什么的全都放一边,直接硬碰硬、王对王!他帅旗一挥:“进军!登陆望江!为夺回所失疆土,誓死一战!” “誓死一战!”万军怒吼,声震云霄。 形式陡然逆转,蒙秦由于增援未及赶到,又刚刚被俘了三队战船,士气一下子陷入了低迷。宇文势神色严峻,一时无法周转,只能且战且守,伺机反击。 夜深,江雪下下停停,在营帐外积了不厚不薄的一层。荆鸿帮着看完秣城加急送来的文书,放下朱笔,见夏渊还没回来,便要去寻。 他一出帐,就听守在外面的顾天正说:“大人,皇上说,让您累了先歇息。” 荆鸿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顾天正的额头上冒出细汗。 荆鸿叹道:“这么晚,皇上去哪儿了?” 顾天正一板一眼地回答:“我也不知道。皇上只说,大人如果问起,就说他在您的寝帐中留了话,如果您没问起,我就什么也不说,只让您累了先歇息。” “我知道了。” 荆鸿没有声张,夏渊既然留了话,看来是有自己的计较。但这件事又是瞒着他的,他心里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预感很快得到了验证。 在他的寝帐里,只有一封密信,上面压着华晋的玉玺。 当夜,几名蒙秦俘虏偷了两艘小船逃了出去,看守发现后匆忙去追,数艘小船发生混战,可惜仍然让人跑了。 逃跑的小船很快漂至江心,荆鸿下令停止追击。 回到帐中,荆鸿扶着隐隐作痛的头,对顾天正道:“皇上胡闹,你们就任由他闹吗?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顾天正木着脸道:“皇上说,他想做的事,不想让您知道。他说您要是知道了,一定不会让他去做,所以一直瞒着您。” “故意放走俘虏,自己再趁乱混进去,他倒是想得简单。皇上、萧廉、胡非、董安常,他们仅仅四个人,跑去敌营能干什么?被发现了怎么办?阵前丢下数万将士不管,这是挂的哪门子的帅?玉玺丢给我又是做什么,要我篡他的位吗!胡闹!实在胡闹!” “……”顾天正眼观鼻鼻观心,保持沉默。 这些问题不是他能回答的,辅学大人发这么大的火,也不是他能浇得灭的。这些他解决不了的问题,还是让皇上回来后承担吧。 荆鸿也知道现在不是着急的时候,他定定神,问道:“他现在已经去了,我想拦也拦不住了,你可以告诉我他究竟是要做什么了吗?” 顾天正垂首:“大人恕罪,属下真的不知道。” 见真的套不出话来,荆鸿深感无力。 他能怎么办?除了等,除了为他守住一切,他还能做什么? 次日,华晋的皇帝因为水土不服,卧床休息。有手谕说,军中一切事务由荆鸿代管,如有违抗,军法处置。 夏渊四人替换了俘虏中的四人,随其余的十二人一起登陆了望江。 俘虏们都低着头,身上脸上都是脏污,领头的俘虏归营心切,并未发现自己的人被替换了,与蒙秦守卫交涉一番后,就上了岸。 夏渊一行人换上蒙秦士兵的衣服,找机会混进了蒙秦大军,他想先调查一下望江的布防。令他没想到的是,宇文势比他想得要警觉得多,在得知俘虏归营一事之后,立刻下令全军整肃排查,他要亲自见到回来的每一个俘虏。 一时间,蒙秦军营中对于任何可疑的人物都进行了问询和追捕,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啧……老狐狸……”夏渊喘匀了气,靠在潮湿腐臭的破旧船舱里,自己包扎了伤口。 萧廉一直护卫在他身边,伤得比他还要重一些,但好在不致命。 当时有数十名蒙秦将士追来,胡非和董安常忠心护主,硬拼着引开了大部分的追击,这才让他们得以逃脱。但按当时的情形来看,恐怕那两人是凶多吉少了。 想到这里,夏渊心口一阵闷痛。 这些人都是荆鸿为他挑的,这几年跟他一同磨练成长,一同出生入死,真正如手足一般。如今只因他未考虑周全的一念而葬身敌手,夏渊深感有愧! “萧廉,你后悔跟我来这一趟吗?”夏渊问。 “来都来了,有什么可后悔的。”萧廉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撇嘴笑笑,“怕什么,天正还等着我回去,我死不了。” “也对。”夏渊持剑立地,也笑了笑,“荆鸿现在估计已经暴跳如雷了吧,他也等着我呢,我得做完我要做的事,才有脸回去挨他的训。” 蒙秦王派了使者前来。 使者的船停在距离长汐城军营三十丈远的江中,船桅上悬了四颗人头。 荆鸿登楼与之相对,看到那四颗人头,面色如常,只是手掌紧紧抓着阑干,骨节都泛出青白。顾天正当场就怔住了,握剑的手微微发抖。 荆鸿高声问:“不知蒙秦王这是何意?” 使者道:“君上说,原来堂堂的华晋皇帝也会做鼠辈宵小之事,大约是求胜心切,竟带了三个喽啰半夜刺探我蒙秦军营,却一不小心被逮了个正着。我蒙秦将士一时刀快,失手杀了他们四人,故而特地向贵国请罪来了。” 船桅上悬挂的四颗头颅狠狠扎着荆鸿的眼,有两颗正面对着他。 胡非、董安常…… 另外的两颗黑发纠结,面目不甚清楚,但从轮廓上依稀可辨萧廉和夏渊的模样。 突然闻此噩耗,华晋军营一片哗然。 “皇上?” “怎么可能?皇上为何会……” “陛下薨了!” “休得听信小人谗言!” “荆大人,叫陛下出来与他们当面对质!” “对!别中了他们的奸计!” 营中动乱,军心不稳,荆鸿此时却越发镇定,他对顾天正下令:“立刻守住皇上寝帐,决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打扰!” 顾天正被他震回了神:“是!” 荆鸿缓缓松开手掌,栏杆的木刺上留下几点血痕。 他面朝蒙秦使者,语气中尽是嘲讽:“吾皇怎会殒命?” “请告诉蒙秦王:吾皇受命于天,是当今天下至贵、至勇、至信,”荆鸿清朗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军营,于望江奔流的潮水中,字字诛了宇文势的野心。 “纵然你一生紫气,亦要尽散于渊。因为——” “除他以外,再无王者!”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残梦碎,骨成灰。 第81章 军心乱 传言中不顾大局私自离营、刺探不成反被误杀的华晋皇帝,此刻正缩在房梁上静静地啃馒头。这馒头是夏渊从追捕自己的小兵身上搜来的,一天一夜的奔波和拼杀,他饿得实在吃不消了,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王族风范,心安理得地当起了梁上君子。 夏渊把两个馒头啃完,噎得翻了几个白眼,又等了一会儿,听到下面吱呀的推门声。 桑沙和戚杰走了进来。 这是桑沙的住处,作为望江三城的城卿,他的房间却并不比普通侍卫的大多少,也没有特别安排守卫,眼下绝大多数守卫都在军机帐和宇文势下榻的地方。于是夏渊衡量了己方的实力之后,决定埋伏在这里。 桑沙满脸倦色,显然这一天一夜也没有休息好。他给自己和戚杰倒了杯茶,杯子里的水都没有热气,两人也没在意,各自灌了一大口。 戚杰道:“君上这么做,确实能起到动摇敌方军心的作用,方才那一场攻防,华晋军的气势明显不如以往。” 桑沙摇了摇头:“但是并没有达到君上想要的效果,我们弄个假冒的首级说是华晋皇帝,骗骗其他人还行,那个人不是这么好糊弄的。他今天还能迅速组织兵将进攻望江下城,可见那边的局势他还能压得住。” 什么首级?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夏渊皱眉,宇文势对外宣称他已经死了?那军营里岂不是要大乱,荆鸿一个人…… 尽管他对自己的做法并不后悔,但一想到荆鸿现在身上的担子有多重,还是不免懊恼心疼。难怪下午华晋军袭击下城时他觉得势头不太对,也不知荆鸿怎么强压住军心的。 “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真正的华晋皇帝还没抓到,君上也没有下达新的指令。” “再等等吧,君上应该是有自己的想法。”桑沙拿出一幅纸卷,在桌上摊开,“明日我们的增援就到,眼下只要拖住敌方的攻势就行,这几处布防要稍作修改……” 夏渊凝神,他离得远,只模糊看到纸卷上的一些线条。桑沙手里这幅并不是精细完整的布防图,充其量只能说是一张草图,真正的布防图在军机帐中,他想看也看不到。不过有三城布防的草图也行,哪里是陷阱哪里是缺口,至少能了解个大概。 桑沙和戚杰又讨论了一会儿,夏渊正在琢磨是一对二现在就动手,还是等戚杰走了再动手,就听外面一阵喧哗,有人来报:“桑沙将军,敌军来袭,下城西南角遭到攻击!” 戚杰一惊:“怎么可能?刚撤兵不久,怎么又来了!” 桑沙强作镇定:“那个人要跟我们玩战术,什么都有可能。” 说话间两人匆忙出去,桌上的纸卷都没来得及收。 夏渊施施然从房梁上下来,对萧廉的办事成果很满意。 先前华晋军袭击望江下城,他便让萧廉趁乱混进己方部队,给孟启生捎了信,说明了下城的守备情况——他们被追着把下城跑了个遍,总不能白跑。如今敌营中就剩下他一个了,险是险了点,不过他并不怎么担忧。 夏渊站在桌前,把三城的布防草图默记于心。不得不承认,宇文势在排兵布阵上很有大将之风,几个关键位置都被他部署得十分精妙,用兵巧而灵活,处处留有后手,若是他闷头来攻,恐怕还要吃不少亏。 好在天都助他,原本以为还要拼杀一番才能得来的布防图,就这么让他给偷窥到了。夏渊不准备把这幅草图带走,否则打草惊蛇,说不准宇文势又会改得面目全非,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看完就跑…… 砰! 夏渊猛地回神,就见原本去迎战的桑沙趴倒在地上,手里的双钩还闪着点点寒光。随即他的目光移到门口那人身上:“萧廉?你没回营?” 萧廉确认桑沙已经晕了过去,上前道:“怎么说我也是神威军的人,总不能把主子一个人丢在敌营不管。事情都跟孟大将军说清楚了,荆大人也知道了,他让我带了点东西过来,让我们趁机里应外合。” 夏渊眼睛一亮:“你见到他了?” “没有,他现在离不了军营,只让天正过来跟我交代了几句。”萧廉看到桌上的布防草图,伸手要拿,被夏渊拦住了。 “这个别动,拿了也没用。”夏渊看了看地上的桑沙,冷哼道,“他倒是机警,还晓得防着调虎离山。” “不杀他?” “他知道不少宇文势和谢青折的事情,暂且留他一命。现在时机不对,我们先去找点吃的填填肚子,刚刚那两个馒头完全不够,还噎死我了!” “我这儿带了吃的,荆大人给的,烧鸡您要么?” “……要!”夏渊边撕着鸡腿边跑,“果然还是我家荆鸿心疼我。” “对了,荆大人还让我给陛下您捎句话。” “什么?” “自求多福,死了活该。” “……” 夏渊疾奔的脚下一绊,心知这回是真把荆鸿惹毛了,回去肯定没好果子吃。 江上夜间交战,华晋军与蒙秦军互不相让,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江水。 夏渊和萧廉躲在一艘破船的船舱里吃烧鸡。 这艘船是被蠹虫蛀空的那几艘之一,如今歇在岸边,无人搭理,正好给他们提供了暂时的栖身之所。 萧廉眼瞅着夏渊把整只鸡啃得只剩下骨架,满嘴油光发亮,不禁感慨道:“当皇帝当成你这么憋屈的,我真是第一次见。” 夏渊嘬嘬手指:“当侍卫当成你这么不听话的,我也是第一次见。” “……” “我知道你在江湖上的身份,冲着你这次护驾有功,回头我给你个赏赐。” “陛下要赏我什么?” “还没想好,等回去了慢慢想。” “这么说是个重赏啊,那为了这份赏赐,属下拼了老命也要把陛下平安送回去。” “看你的本事了。” 萧廉吃饱喝足,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敢问陛下,我们究竟是来做什么的?说是来刺探敌营知己知彼,可是布防图也没拿着,被追杀快两天了还说时机未到,恕属下愚钝,真的弄不明白。” 夏渊道:“宇文势生性多疑,明日又有增援要到,布防肯定会做大的变动,所以布防图本身倒没有多重要,我只不过先大致了解一下宇文势排兵布阵的手法习惯。至于我在城里城外绕了这么久的目的……” 外面有蒙秦士兵跑过,夏渊顿住了话头。 嘈杂声渐渐远了,萧廉忽然有了点头绪:“陛下是在找什么东西?” 夏渊眼中透出森然寒意:“我是要剜了宇文势的心头肉。谢青折的尸体,他一定带到望江战场来了。” 华晋军营。 荆鸿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接到萧廉的报信,他知道夏渊暂时平安,总算是放下了半颗心,但是他不能告诉将士们夏渊身在敌营,他必须要稳住这边的局面。 然而自从宇文势挂出首级之后,整座军营军心浮动,几位将军已经多次要求面见皇上,要不是有孟启生大将军和顾天正严守主帐,恐怕早就镇不住了。 饶是如此,荆鸿也已撑到了极限。 昨日夜袭敌营,虽说对攻陷下城有所进展,但死伤也不在少数,荆鸿毕竟权不在身,仅凭玺印在手,仍有许多人认为他担不起责任。参与先锋的涂将军浑身酒气地要冲帐,顾天正顾及他带伤归来,出手留了些情面,竟一时没有拦住。 涂力冲进主帐,顾天正匆匆跟进来。荆鸿坐在屏风前,冷眼看他:“涂将军擅闯帅帐,扰了陛下休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禀报?” 涂力借着酒劲撒泼,不分青红皂白地骂道:“你这狗屁不懂的奸人!蒙秦都欺到家门口了,皇上的首级都挂在了桅杆上,你却龟缩在这里装神弄鬼,指挥老子前去送死!老子才不听你的!要我说,你定是跟那个蒙秦王串通一气,一起谋害了皇上!” “放肆!”荆鸿拍桌而起,走到他面前厉声道,“那蒙秦王诡计多端,略施小计便让我华晋军自乱阵脚,作为将领,你不去上阵杀敌,却三番五次违抗旨意,强闯帅帐,如今还诅咒天子命绝,涂将军真是好大的胆子!” “哼,你蒙骗得了旁人,蒙骗不了老子!老子今天就是拼了一条命,也要看看你这屏风后面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顾天正!拿下!” 顾天正剑扫涂力,但涂力比他快了一步,他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猛地勒住荆鸿,大刀架到荆鸿的脖子上,威胁顾天正道:“狗奴才!你也是他们一伙儿的!” 说着他一脚踹翻了屏风。 尘埃飘散,屏风后的床榻上空无一人。 “没有!果然什么都没有!哈哈!老子要告诉外头的将士们,告诉华晋百姓,你就是个骗子!你谋害了皇上,还要把整个华晋赔出去!” 大刀在荆鸿的脖子上划出血痕,顾天正碍于荆鸿被挟持,不敢轻举妄动。 “涂将军,你这么做才是真的把华晋拱手送给蒙秦!” “老子听你放屁!皇上驾崩了,你隐瞒不报,拿着玉玺作威作福,让我们成千上万个弟兄给你卖命,逆贼!” “涂将军!” “老子为民除害……”涂力满以为荆鸿只是个文弱书生,手上正要用力,冷不防被拽住手腕,荆鸿一个巧劲夺下了他手中大刀。 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时,荆鸿旋身一退,刀刃削过,毫不留情地斩下了他的头颅。 血溅主帐! 就连顾天正都傻了眼,他看着荆鸿漠然拾起断头,不忍道:“涂将军也是心系华晋,急于争功,罪、罪不至死……” “违抗军令,惊扰主帅,意图动摇军心,依照军法,也是该死。”荆鸿把涂力的头递给顾天正,往日的温和神情尽褪,“杀他一个,震慑全军!” 第82章 反间计 涂力的死固然强行震慑了心思浮躁的将士,没人再敢擅闯帅帐或公然散播谣言,但同时也引起了诸多人的不满。好几位将军对荆鸿的做法颇有微词,以至于荆鸿下的每一道命令都会遭到不同程度的抵触。 雪上加霜的是,此时宇文势又有了新动作。夜袭后的次日清晨,他提出休战,并且亲自乘船来到江心,为表诚意,只带了十艘护卫船,要求与荆鸿会面。 华晋这边派出了上百艘的战船。 荆鸿一身素衣立于船首,袍袖灌满了江风,连日的疲惫让他脸色有些苍白,但眼中的凛冽与镇定让他在万军之前丝毫不显弱势。 两方对峙,荆鸿道:“蒙秦王提出休战,是要议和?” 宇文势不答,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末了唇边带笑,叙旧一般说:“你我上次一别才过几天,怎么又瘦了。” 荆鸿拧眉,他身后是孟启生麾下的四位将军,宇文势这么一番莫名其妙的开场白,让他瞬间受到了几位将军目光的洗礼。 “荆某位卑,当不起蒙秦王的问候,还请蒙秦王有话直说。” “好,那我也不与你兜圈子了。今日提出休战,是想让彼此都缓一口气,顺便给华晋的诸位将军引荐一个人。” 宇文势转身,他身后的侍卫让到两边,现出了甲板中央的一把椅子。那椅子上铺着厚实的黑狼王皮毛,上面坐着的人玉冠束发,身着蒙秦上卿的深紫官袍,袖口锦带随着江风拖曳飞扬,遥遥牵连着荆鸿的方向。那人微微侧首,安祥地闭着眼,像是还没有睡醒。 椅子下装有木轮,宇文势推着椅子来到近前,华晋军对这人的身份很是好奇,有些小兵甚至伸长了脖子,就为了看上一眼。 再次见到自己的尸体,荆鸿的心里却不像以往那般波澜起伏。 于他而言,过往的自己仿佛成了隔世的陌生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放下的,大概是因为他的全部心思都用来偿还夏渊那个债主了,其他的,他已无心在意了。 宇文势站在椅子边,让那人侧靠在自己身上:“这是我蒙秦的上卿谢青折,想来华晋也有不少人听说过他,孟家的将军也是与青折交过手的。” 华晋的几位将军吃惊不小:“谢青折?谢青折几年前不是就死了吗?” 荆鸿对宇文势道:“谢青折已经死了。” 宇文势恍若未闻,继续说道:“诸位将军也许不知道,现在站在你们船头、代施天子号令的‘荆鸿’荆大人,原本名叫谢惊鸿,是我们上卿大人的同族,他们都是临祁人。 “青折是我蒙秦最当之无愧的上卿,只可惜天妒英才,令他罹患重病,一睡不醒。不过他在我身边多年,我或多或少了解到一些关于临祁人的事。 “临祁人有窥探天命之能,而且擅用蛊虫,我与荆大人在瓯脱见过,当时便觉得有些古怪,为何他千方百计要去当那个太子辅学?为何华晋太子一开始就对他言听计从,甚至宁可放弃江山跟他一起逃亡? “现在想想,多半是他假意辅佐你们的太子殿下,实际上早已用蛊虫迷惑了他的心智,如今时机成熟,便借我们的手除了天子,皇帝的玺印又在他的手上,大权在握,这可正是篡位的好时机啊。” 宇文势的一席话,让整个华晋军沸腾了,也茫然了。 谢惊鸿?临祁人?临祁人真有那么大的能耐吗? 荆大人和谢青折有什么关系?他的出现太过凑巧,而且太子的很多变化确实古怪,难道他是蒙秦或者那个什么临祁的奸细? 他们的皇帝真的死了?还是被皇帝最宠信的臣子谋害的? 可是敌人说的话能听吗?会不会是反间计? 华晋军营中有将领大骂蒙秦王信口雌黄,也有人望向荆鸿的眼神充满疑虑,然而无论人们信或不信,宇文势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一旦荆鸿失去威信,华晋军将成为一盘散沙。 除非天子亲临,否则再也镇压不住。 西风吹来无数雪籽,众人在彻骨寒意中打了个激灵。 宇文势执起谢青折的手,为他束好袖口的锦带,原本宽松的袍袖缓缓收紧,遮掩了那截细瘦的手臂。 荆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中诧异一闪而过,他看着宇文势,轻声叹道:“你总是这样,不把人逼上绝路,决不肯善罢甘休。” 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的将士们发出痛苦的哀嚎。 “呃啊啊——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在咬我!” “好痒!好痛!啊啊啊啊!” “怎么回事?啊有虫!有虫在我身体里钻!” 周围陷入一片混乱,有人痛得在地上打滚,有人拼命抓挠着身体,指甲中都是鲜红的血肉碎末,却依旧缓解不了那种痛痒。 那些细小的虫子从他们的毛孔进入,因为喝了人血而逐渐胀大,越发疯狂地往里钻,钻到深处啃食他们的骨头,那是钻心噬骨的痛苦,让人恨不得把自己的骨头挖出来烧掉。 “刺骨虫。” 这些虫细小如烟,从谢青折的衣袖中流泻而出,如雪籽般随风飘到华晋的船上。 荆鸿是这些船上唯一没有受到影响的人。 他知道宇文势的用意,宇文势不是要对付这些将士,而是要对付他。 他要逼他做出选择——要么对这些痛苦的将士视若无睹,见死不救,要么为所有人化解虫毒,承认自己临祁人的身份,与华晋天子的“反常”和“死亡”脱不了干系。 无论荆鸿做出怎样的选择,都将失信于阵前,失信于华晋。 宇文势眼中带着自得而兴奋的笑意,他诱哄道:“回来吧,你已经走投无路了。” 他可以放弃这绝佳的进攻时机,只要能葬送那人作为荆鸿所拥有的东西,就是值得的。他要他回到他的身边来,他要他再次成为他的谢青折! 华晋军的哀嚎声越发尖锐刺耳,就连顾天正都支持不住,脸色发白,强忍着痛楚勉强站立,执剑的手颤抖着握紧。 荆鸿取过他的剑,转身面对着已然毫无战斗力的华晋军。 这群人,当初信誓旦旦要夺回望江,如今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只要他想,他真的可以放弃他们,甚至毁了他们。 荆鸿走向甲板正中。 与他同船的几名将领见状,恐惧地指着他:“你你你要干什么!你这叛贼!你……” 荆鸿万般无奈,空余一声轻叹:“自己做的孽,最终都要由自己来一一偿还。当真是……一点也逃不过……” 剑刃划过,手腕上先是浮现出一道细细的红线,随即鲜血汩汩而出,不断滴落下来。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他割划的伤口又深又长,白皙的手臂上留下数道蜿蜒的血痕,血液流淌在甲板上,很快汇成了一小滩。 嗒,嗒,嗒…… 一片嘈杂中,血珠滴落的声响却如同渡魂的铃音,悠远而清晰。 荆鸿任凭自己的血越流越多,身体越来越冷,没有再动。 他站得笔直,像是在等着什么。 江风从他的身后吹来,那身单薄素衣张扬地飘飞。 须臾,整个望江上蓦地一静。 那一瞬间是绝对的安静,仿佛江水、战旗、落雪、呼吸都没了声音。 一瞬之后,是骤然来袭的狂风暴雪,只是那风换了风向,从东边吹来,吹迷了蒙秦人的眼睛,吹远了宇文势那几艘护卫船。吸食过骨髓、长成白色丝线状的刺骨虫从华晋军士的身体中钻出来,被大雪裹挟着涌向荆鸿。 荆鸿抬起鲜血淋漓的手臂,轻轻翻掌,便将聚集而来的刺骨虫驯服,收拢在那一滩血泊之中。一星火种丢了进去,那些刺骨虫连同他的血一起被焚尽蒸干。 宇文势说:“你救了他们,他们却不会把你当做恩人。回来吧,我可以给你一切,青折,我答应过你,要与你共享盛世。” 荆鸿背对着他,还是淡淡的语气:“你的盛世里,多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不少,谢青折的心都烧焦了,他不会再活过来了。” 宇文势笑了笑:“他会活过来的,只要你把你的心和魂魄还给他。” 荆鸿走回了船舱,没有回头。 既已失了威信,荆鸿便借天子之名下令,把自己关了起来。 天子疑被蛊虫控制,下落不明,孟启生大将军出战前线,尚不可归,荆鸿又再难服众,当下的华晋军营俨然成了一盘散沙。 顾天正也没了以往的稳重,急道:“荆大人,皇上再不回来您就危险了,军营里不少将军说要把您就地正法,还说要处以火刑。” “呵,火刑。”荆鸿靠在囚室的墙壁上闭目休息,他流了太多血,眼前一阵阵发黑,但依旧镇定安然,“放心,有孟大将军派来的人守着这囚室,撑到明早还是可以的。” “明早……”顾天正皱眉,“要是明早他们还不回来呢?” “他们会回来的。”荆鸿道,“皇上虽然顽皮,但很有分寸,这么些天,他也差不多闹腾够了,该回来了。” 对于同样失踪的萧廉,顾天正又何尝不挂念:“但愿如此。” 荆鸿扯了扯唇角:“实在赶不回来的话,便是我再死一次,又有何妨?” 第83章 跪算盘 彼时。 夏渊并没有看到望江上宇文势与荆鸿对峙的一幕,但他知道宇文势把谢青折的尸体带出去遛了一圈,回来后,由于调遣来的援军抵达望江上城,宇文势匆匆安排了桑沙运送谢青折,总算是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萧廉掏出油纸包里最后一块酱牛肉,递给夏渊道:“就这么多,没了。” 夏渊也不管手上脏不脏,抓过来就吃了个精光:“我家荆鸿果然料事如神,晓得我这就要凯旋而归了,吃食带的刚刚好,一点都不浪费。” 萧廉暗想:是啊是啊,您家荆鸿做什么都是对的。 两人又摸了套蒙秦军的衣服穿着,这次是将官的衣服,级别比较高,就算有人看他们脸生,也不敢贸然盘查他们。 夏渊吃完酱牛肉,远远看到桑沙推着个木轮椅走了,身边守卫不多,但看得出来个个都是精锐。他朝萧廉打了个手势,两人吊在后面跟了上去。 萧廉问:“上次我们不是跟这家伙照过面么,把他劈晕了,却没要他的命,也没拿那个布防草图,宇文势那么多疑的人,没对他起疑心?” 夏渊勾唇一笑:“若是宇文势知道这事,定是会防着他的,但如果他不知道呢?” “你是说,这个桑沙隐瞒了遇上我们的事?” “桑沙也不是傻子,他要是向宇文势照实汇报了,第一个倒霉的不会是我们,而是他。我们什么都没做,他犯不着自己去招惹宇文势的怀疑。人都是这样的,在告发别人和保全自己之间,自然是选择后者。” “嗯……陛下英明。” 两人在桑沙后面兜兜转转,到了望江下城一座废弃的民居附近,夏渊心说难怪自己踏破铁鞋都找不到尸体所在,原来是藏在了这种地方。 桑沙没让那八个手下继续跟着,独自推着木轮椅朝院落深处走去。 夏渊不想跟桑沙这块硬骨头死磕,便耐心等着。不久桑沙出来了,只带了两个手下离开,剩下的六个留下来看守。夏渊和萧廉分配了下,各自解决了三个守卫。到底是吃了肉有了劲,饶是那几个人身手还算不错,也很快就被他们放倒了。 夏渊进入这处民居,一开始没发现有什么能藏人的特别之处,直到他们找到厨房下面的地窖。这地窖被建成了一座冰库,里面温度极低,比外面的飘雪寒冬还要冷上几分。 谢青折就躺在中间的冰床上。 夏渊走到他的跟前。 这是他自四岁失忆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这个人。 夏渊戳了戳他的脸:“你跟我梦里见到的一个样,都没见你老。” 这人合着眼,面容安宁,脸颊上褐色的小痣像是瑕疵,却无损于这张脸的温润美感。他周身萦绕着寒冰的雾气,时隔多年,历经世事,夏渊依然觉得这人恍若谪仙。 谢青折的枕边放着一只木匣,夏渊打开来,里面是满满的泠山脂玉。 “呵,为了一个死人,宇文势可真是大手笔。”夏渊把木匣丢给萧廉,“拿着,不用跟他客气,这东西能卖不少钱呢。” 萧廉收好匣子,将事先准备好的麻袋抖了开来。 “抱歉,木轮椅太过显眼,我们还是觉得用麻袋运人比较方便。” 夏渊轻手轻脚地抱起他,然后塞进麻袋里扛着:“谢青折,宇文势困着你太久了,走吧,我带你离开那个疯子。” 黎明将至,他们扛着麻袋飞奔到下城江边,这是与孟启生约定好的接应地点。 孟启生带领的部队还在抢攻,夏渊这边里应外合,把荆鸿给的虫毒洒到了整装待发的蒙秦船只上,顷刻间便收拾了下城残余的战力。 烟火弹啾的一声飞上高空。 先锋军这边原本受了大营动乱的影响,尽管孟启生治军甚严,下了不许非议的禁令,但还是有不少人心中浮躁,萌生退意,此时看到敌营中发出的信号,顿时军心大定—— 皇上真的没死! 主帅身先士卒,孤身潜入敌营,还能全身而退,他们又怎么能退缩! 杀!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把他们赶出望江! 一时间华晋先锋势如破竹,直取下城咽喉。 孟启生先派出了接应船只,于混战中接出了夏渊和萧廉,还有他们扛着的麻袋。 “恭迎陛下凯旋!” 将士们心情激动,他们见到的是狼狈不堪的主帅,但这破破烂烂的形象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崇敬之情,仗还没打赢,已经迫不及待地欢呼了起来。 夏渊放下麻袋,告诉他们这就是那个神秘兮兮的蒙秦上卿,让他给绑架来了。他往身上罩了件绣金龙的披风,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面前是即将攻陷的望江下城,夏渊立于主将船头,高声喊道:“蒙秦的残兵败将们!吾乃华晋皇帝夏渊,有句话要带给你们的王!你们可都听好了!” “听好了!”华晋军齐声和道。 “你本有心争天下!赔了上卿折了家!待吾赠汝三个字:哈!哈!哈!” 夏渊嚣张至极,引得军中一片哄笑,纷纷跟着嘲讽:“你本有心争天下!赔了上卿折了家!” “你本有心争天下!赔了上卿折了家!” “你本有心争天下!赔了上卿折了家!” “哈哈哈哈哈哈哈!” 蒙秦守将一个个面如菜色,恨不得投江自刎。 孟启生拿下下城之后,派了驻军镇守,随即带着夏渊匆忙往大营赶。夏渊见他面色凝重,有些不明所以:“刚打了胜仗,怎么这副脸色?” 孟启生:“……” 夏渊:“我知道你不爱说话,能稍微给个提示么?” “荆大人。” “荆鸿?荆鸿怎么了?” “……” “你倒是说话啊!” 夏渊急了,刚想抓个能说话的来问,就见孟启生指向前方高处。 透过清晨迷雾,夏渊看到对岸上有个高耸的立柱,上面似乎绑了个人。 夏渊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那是谁?” 孟启生:“荆大人。” 夏渊顿时疯了:“怎么回事?他怎么会被绑在那儿?谁干的!” 孟启生:“……” 夏渊:“反了天了!快回营!他要是出了事,这仗也不要打了!都给他陪葬去!” 被绑上立柱的时候,荆鸿没做什么反抗,也没让顾天正出手阻拦。那些群龙无首的将领讨论了一夜,没讨论出怎么对付宇文势,倒是达成了怎么烧死他的共识。 去抓他的人很是忌讳他,好像碰到他就会沾染上瘟疫一般,将他抓住后,用一根长长的绳子牵着,最终绑到了火刑柱上,柱子离地三丈高,就为了防着他放虫子耍花样。 他们把他吊上去,在立柱上淋了火油,只要在下面点燃,就能一路烧上去。 军营中人心惶惶,众人在茫然无措中被流言所误导,迷了心智,他们不顾荆鸿曾经放血救助他们,一心只认为这人居心叵测,谋害了皇帝还要假装圣人,不烧死他就怕他会再放出什么虫子来控制他们。 随着天光渐亮,唯一能发话的孟大将军还未归营,那些人便按捺不住,要施以火刑。 此时江上浓雾略微散去了一些,有人看到影影绰绰的船队,顾天正急忙拦下要点火的士卒:“住手!他们回来了!皇上回来了!” 喊出这句话,他心里其实很没有底,兴许那只是孟大将军归来的船队而已,兴许皇上和萧廉并不在上面…… 荆鸿身在高处,看得却是最清楚的。 他知道,他们回来了。 他从未怀疑过夏渊的能力,也相信,纵然所有人都将他视作异类,这世上终会有一个人待他一如既往,那个人就是夏渊。 就在众人愣神的时候,远远传来一声暴喝:“谁准你们动他的!” 那点火的士卒吓得一抖,火把竟失手掉在了立柱下,火苗登时腾起,沿着立柱向上烧去,转眼间就升到了一半。 江上忽然跃来一道人影,长剑劈开晨雾,带着万钧之势砍向立柱。 剑气横扫,粗壮的立柱被生生砍断,火焰截停在断口处,而上面的人已被稳稳抱住,安然落于地上。 夏渊一身冷汗,扶好荆鸿便歇斯底里地发起了火:“谁准你们动他的!你们是被猪油蒙了心吗!朕出去一趟,你们就是这么守城的?把代行主帅之令的人绑在立柱上烧死?好,很好,朕今天真是见识到了。我华晋的守将,都是只会窝里反的饭桶!” 镇守大营的将领们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一个个抖如筛糠。 有人还没反应过来:“陛、陛下?您、您不是……不是死了吗?” “朕死了?”夏渊怒极,“朕死没死不重要,你肯定是要死了!” “陛下,这个荆鸿是临祁人,他、他会邪术啊!他用蛊虫控制了您,还想趁您不在,谋权篡位!您有所不知,他已找借口杀了忠将涂力,这人是个细作、逆贼,留不得啊!为了我华晋社稷,臣只有拼死力谏!” “好一个拼死力谏!”夏渊深吸一口气,“他杀了一个将军?别说杀一个将军,就是他把你们全杀了朕也不会怪罪他!朕给他玉玺帅印,他就有权处置任何人!谁敢不服?谁不服他就是不服朕! “他用蛊虫控制朕?简直笑话!这话是听蒙秦王说的吧,敌人的话你们都信,你们脑子里都是大粪吗!如果不是他,朕现在还浑浑噩噩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朕在宫中举步维艰的时候,是他涉险进宫,耐心辅佐,他为朕除内奸挨板子,为朕忍受牢狱之灾,为协助朕扳倒聂老贼,处处隐忍,步步谋划,朕能坐上这个皇位,华晋能有如今的安稳,他是最大的功臣!你们说他是细作,是逆贼?! “既然你们今天做出这等忘恩负义之事,朕就在这里把话说清楚了,荆鸿若是开口要皇位,朕二话不说就给他!你们还有什么屁要放!” 这一通狂骂下来,所有人跪了一地,霎时万籁俱寂,落针可闻。 良久,夏渊一脚登上那个“拼死力谏”的将军:“都他妈给朕下去领罚!滚!” 夏渊大发雷霆之后,找顾天正问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顿时心疼得不行。而处在风暴中心的荆鸿却早早回了主帐,整理堆积的文书账目,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夏渊亲自端来了滋补汤药,进了主帐,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看荆鸿胳膊上的伤,岂料惊鸿冷冷瞥他一眼,就让他怔在当场,不由得有些心虚。 荆鸿放下账本,把玉玺置于案几正中,自己立于一旁,对夏渊道:“陛下此去,丢下帅印,置万军于不顾,置战场于不顾,置天下于不顾,难道没什么话要对列祖列宗说吗?” 夏渊刚刚在外面威风八面,这会儿立即就蔫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想了想,又把荆鸿的算盘垫在自己膝盖下,以此来加重惩罚。不过,他跪的朝向不是玉玺,而是荆鸿。 他忏悔道:“我无愧于万军,无愧于战场,无愧于天下,我唯一愧对的,就是你。” 荆鸿连忙偏过身去:“陛下跪错了,莫要折了臣的寿。” 夏渊在算盘上动了动膝盖:“没跪错,我跪的不是列祖列宗,我跪的是媳妇儿。” 荆鸿给气得脸红:“陛下!” “荆鸿,你就让我这么跪着罢。”夏渊道,“我问你一件事,你要细细说与我听,你不说,我便不起来。” “陛下快起来吧,你想问什么,臣知无不言。” “我不起来,我要问的,你一定不愿说,但我一定要知道。” “……”荆鸿无奈,“好吧,陛下请问。” “你给我说说,你与宇文势的纠葛究竟是怎么回事,作为谢青折的你,是怎么死的?” “……陛下,都是过去的事了。” 夏渊拉过他的手,神情坚定:“我要知道。” 荆鸿心知拗不过他,长叹一声,只得缓缓道来:“当年我为了解开宇文势的命劫,离开蒙秦,去华晋寻你……” 第84章 最终章 渡归处 午后阳光正好,容青殿比往常热闹许多,仆役们打扫着院子,竹林、池塘、假山都被仔细地清理过,有多嘴的小丫鬟,时而小声议论几句。 “君上对婉妃真是上心呢,前几日从竹林里溜出来两条蛇,也没怎么着,君上就紧张得不得了,要我们打扫整个容青殿。相比之下华妃那里可就冷清多了,听说那儿的野草都长了半人高了也没人管。” “别胡说,华妃是太后生前做主赐的姻缘,君上还未登基的时候就常伴左右,那么些年君上身边也就她这一个侍妾,一夜夫妻百日恩,再怎样君上也不会苛待她的。” “可恩宠统共就那么多,君上难免厚此薄彼呀,这都好几个月没去韶华殿了吧。哎你们说,有没有可能那两条蛇就是华妃让人放的?” “不会吧……” “谁说不会,为了争皇后的位子,什么都有可能。” “哎?君上要立后了吗?” “你这话说的,立后是早晚的事吧,只不过立谁还说不准。虽然我们蒙秦不像华晋那般爱给皇帝养上后宫佳丽三千,但君上也不可能就此不娶了吧,况且眼下两个妃子都还没有子嗣,将来是谁做皇后还真不一定呢。” 不远处的偏殿中,谢青婉侧靠着窗棂,听到这些话,笑了笑说:“她们说的都不对,宇文心里早有了皇后人选了。” 谢青折也听到了外面的叽叽喳喳,无奈摇头:“小丫头们爱嚼舌根,你别放在心上。” 谢青婉从窗外收回目光,开玩笑般地说:“要我讲啊,他心目中的皇后人选不是我,不是华妃,也不是其他什么人,就是哥哥你。” 谢青折收拾行装的动作微滞:“瞎说什么呢。” 一阵难捱的沉默。 “哥……”谢青婉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双手无意识地攥紧裙裾,她想说她知道宇文势近来每晚留宿在他那里,她想说他们三人究竟是谁错付了谁,她想说哥我们还能再回头吗,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缓缓松开手指,抚平了衣裙上的褶皱。 谢青折收拾好了东西,对妹妹道:“我会尽快回来,你要照顾好自己。” 谢青婉点头:“我知道。” “最近蒙秦王宫里不大太平,你尽量不要离开容青殿……” “哥,上次那两条蛇,是你放的吧。”谢青婉太了解自己哥哥的行事手段,她知道那两条蛇不是用来吓唬容青殿里的人的。 “是,那些人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们现在根基不稳,抓不到他们的把柄,不如自己来个打草惊蛇,多提防着点,让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宇文明白我的意思,他会护着你的。” “哥,你真的要为他这么做吗?”谢青婉问,“你算过会有怎样的后果吗?” “我……算不出。”谢青折垂眸,“也许见到那个孩子,便会知道了吧。” 谢青折此番去找小夏渊,没有等宇文势来送他。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一去一回,竟改变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此后十年,谢青折辅佐宇文势开疆拓土,谋划瓯脱之战,找寻侵吞华晋的切入口。 谢青婉眼见他殚精竭虑,眼见他在无止境的杀伐中越陷越深,就像是在饮鸩止渴,用无数个过错来弥补当初对夏渊犯下的罪孽,她知道他们走错了路。 他们逆了天命,就要付出代价。 为了不让哥哥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谢青婉写了封家书寄回临祁,她以愧悔之心向家中叔伯求助,询问他们解救之法。 自先祖谢沧海以来,临祁便有“不得擅自涉世”的戒律,每一代入世的临祁人都必须是镜语选定之人,谢青折是这一代的入世者,而谢青婉那时跟去就已破了戒。 不知是不是给他们的惩罚,当初谢青折下山,他的叔伯万万没想到,这个原本要去匡扶天命的子侄,竟会糊涂至此,犯下大错。心痛之余,他们也曾想去制止,可天命之示瞬息万变,后来就连镜语也测算不出,犹豫再三,他们还是不敢贸然插手。 然而如今天下陷入危乱,后辈又苦苦哀求,谢慎和谢怅终究狠不下心撒手不管,只想着就下山这么一趟,规劝谢青折收手,接回这兄妹二人,便不再过问世事。 他们到底是想得太简单了。 所谓尘世,从来就不是要来便能来、要走便能走的,惹了一身俗尘之人,又如何能孑然一身地离去呢? 果然,谢家一行五人进入蒙秦地界后暴露了行踪,得知他们要来带谢青折和谢青婉离开,宇文势勃然大怒,将他们全部关入了大牢。 谢青折为此与他起了争执:“宇文,他们都是我的亲人!” 宇文势冷笑:“他们一个个把我当做煞星,想尽各种办法要带你离开我,擅闯王宫袭击侍卫,散播谣言蛊惑人心,甚至还要给我下虫毒,我为什么还要对他们以礼相待?没杀了他们已经是看你的面子了。” 谢青折心中悲凉,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知道叔伯是想劝他回头,但他真的回不去了,从他迫害了那个孩子开始,就没有退路了。 他颓然道:“宇文,放了他们,我求你了,我不会走的,我也走不了了……” 宇文势安抚地摸摸他的后颈,轻咬他的耳垂:“是的,你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你绝对不能弃我而去,绝对不能。” “哥,别去触怒他了。”谢青婉跪坐在镜前,长发未经梳理,零乱地披了满身,“他不会放我走的,我是他留住你的镣铐……” “青婉,对不起。” “错的是我,我不该偷偷跟着你下山。”谢青婉的泪水跌碎在镜面上,“哥,十年前我就后悔了,这尘世一点也不好玩,身在这里,什么都被消磨光了,只剩下身不由己。” “青婉……” “所以我一定要离开,哥,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在这里出生。这尘世都疯了,疯到我一点也看不清自己和这孩子的命数。” “孩子?”谢青折愣住了。 “是啊,孩子。”谢青婉轻抚尚且平坦的腹部,“十年前你回来时说,施与夏渊的那一劫,会让宇文势一生没有子嗣,那这个孩子又为何会出现,还是他注定会死在我腹中?” “这不可能……”谢青折脸色刷白。 “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告诉我,你见到那个夏渊之后,究竟算出的是什么?” 谢青折抿唇,他没有与任何人说过那个镜语。 他不能说,因为他算得出,却勘不破。 纵然宇文势不松口,谢青折也要用尽一切办法让妹妹离开。 他先去大牢见了叔伯一行人。 二伯谢慎和四叔谢怅各带了一名弟子前来,还有已故大堂兄的儿子谢惊鸿也来了。小一辈中,谢惊鸿的天分最高,而且他从小就爱跟着谢青折,与他的感情很是亲厚。总算宇文势顾及情分,没有为难他们,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否则他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们。 谢青折心中内疚,跪在叔伯面前说:“青折多谢二伯和四叔舍命相救,但是青折不能走,自己种下的恶果,就要自己来尝。只求二伯和四叔答应青折一个请求,带走青婉,再也不要让她为了这些俗事烦忧痛苦。” 谢惊鸿大为惊讶,他不懂,这个一向冷静自持的小叔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小叔,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走?那个人他不是好人啊,他只是在利用你而已!你不明白吗?” 谢青折笑看着他:“惊鸿说的是,只是身在其中,谁与谁不是在互相利用呢。” 宇文势利用他来谋宏图伟业,他又何尝不是利用宇文势来成全自己? 谢慎道:“随你吧,青婉我们会想办法带走,但有件事我要问你,你去见过华晋那个孩子了,既然站在蒙秦这一边,为何没有彻底斩断那孩子的命数?” 谢青折磕了个头,只答了一句:“二伯,世事有因果。” 他走后,谢怅叹了口气:“这孩子入世太深,身不由己,好在也不算太糊涂,不知是否还有挽回的余地。” 那时正是准备重启瓯脱之战的时候,宇文势违背约定,把释放谢慎谢怅之事向后延了几日。他的本意是把谢青折的心栓得更牢点,却不曾想给了朝中佞臣可乘之机。 谢家兄妹一个深得君心专宠,一个身居上卿之位,权倾朝野,加之宇文势登基之时,谢青折为他出谋划策,得罪了许多肱骨老臣,一些有心之人早就欲除之而后快,如今觑准时机,趁谢青折未及从瓯脱归来之时,在蒙秦翻腾了起来。 宇文势察觉不对时,想要把人放走,但“临祁人妖惑君王”的传言已经传开,谢慎谢怅一行人刚出牢狱就糟了不明人士的追杀。 谢青婉被软禁在容青殿,叔伯等人想带她出来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没想到的是,对她施以援手的竟然是华妃。 华妃一把火烧了自己的韶华殿,吸引了王宫侍卫们的注意,又故意大闹容青殿,给谢青婉制造了逃脱的机会。 谢青婉问她:“我以为你很恨我,为什么要帮我?” 华妃道:“你们想要他放过你们,我想要你们放过他。外头说临祁人妖惑君王,这话其实不假,自你们来了,他就被蒙了眼,失了心。” 看着这个神色清淡的女人,谢青婉不禁动容:“他真是个瞎子。”竟看不见身边最珍视自己的人,竟将一个女人最炙热的情感,冷落成了深宫里的浮尘。 华妃缓缓关上两人之间的宫门:“快走吧,我也是为了自己而已。” 有人心有执着,有人甘愿放手。 正是这一环环的执着与放手,造就了那一夜的悲剧。 谢慎和谢怅等人到底敌不过源源不断的杀手,谢青婉想救他们,用镜语向哥哥和宇文势求援,但在被追杀的途中,过度使用的灵术令她体力透支,她只觉腹中一阵钝痛,腿间有温热血液流下,霎时惨白了脸…… 当谢青折赶到的时候,谢青婉已香消玉殒,那孩子终究逃不过一劫。 谢慎、谢怅和两名弟子都被杀害,谢惊鸿拼着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心,给自己喂了毒血虫,这种虫毒性甚烈,凡被他抓伤咬伤的人,都身中剧毒而死,但虫毒本身对宿主的侵蚀也是巨大的,谢青折发现他时,他体内的毒血已过了心脉。 …… “我用灵术把青婉封进了冰河里,不想让任何肮脏的东西靠近她。当时我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根本听不进宇文势的辩解。 “当然,他也没什么好辩解的,若不是他一意孤行扣下他们落人口实,若不是他纵容了那些人在朝中的残余势力,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那时候我才彻底清醒了。 “我明白我是真的错了,因为我的一错再错,害死了我的至亲。我明白无论我怎样做,那些失去的都不会再回来了。我明白谢青折这个人,再不能存在于这个世上了。 “所以我把滚烫的金锥刺进了心口。我告诉他,遇见他是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 那些他最无能为力的恨意,最后都留在了那具尸体里。 夏渊道:“可是你并没有死。” 荆鸿笑了笑:“这只是一个小把戏,我也没想到竟然能成功。当时眼见惊鸿救治无望,我在自己和他身上种了转生虫,金锥刺心之后,由于宇文势没有立时葬了我,转生虫将我的血换到了惊鸿体内,于是就有了今天的我。” 听完这些,夏渊的膝盖已经被算盘磕得生痛,站起来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 媳妇儿跪完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是时候做点什么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对门外高声喊道:“萧廉,把麻袋扛进来!” 萧廉依言照做,夏渊在荆鸿面前打开,指着谢青折的尸体说:“我要把这个烧了,烧给宇文势那个疯子看,连灰都不给他剩下。” “我要把这个烧了,烧给宇文势那个疯子看,连灰都不给他剩下。” “还请陛下三思。”萧廉先前守在外面,并没有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只是觉得夏渊这么做可能所有不妥,便谏言道,“陛下,我们千辛万苦把这人偷了回来,照蒙秦王对这人的重视,少说也可以跟他谈谈条件,他们的增援刚到,能牵制他一下也是好的。” “我不想跟他谈。” “陛下,您这么做很可能会激怒蒙秦王。” “激怒就激怒,此次望江之战原本就是一场硬仗,还怕他不成?” “陛下……” “算了萧廉,别劝他了。”荆鸿从旁插话,“陛下要做什么,就让他去做吧。烧一具尸体而已,也该让逝者安魂了。” 他语气平淡,似乎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萧廉无奈,伺候的君主这么任性,他也是无能为力了。 话分两头,宇文势那边刚刚对援军做好部署,就听说下城被破,更令他惊怒的是,谢青折的尸体竟然被夏渊盗走了。 他的确怀疑过夏渊孤身探营的目的,他猜测布防图是他的首要目标,甚至还安排了一张假的布防图在主帐,等着夏渊来偷。不过夏渊看都没看一眼,他冒着性命危险到望江城里潜伏了好几天,似乎只在粮草库放了把小火,凿漏了三艘战船,玩了点蛊虫的小把戏。 就在宇文势重挫华晋军锐气,准备集结援军对长汐城大举进攻之时,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冷不防被夏渊一刀捅了后心。 望江下城的将领战战兢兢地回来复命,宇文势听到那句“赔了上卿折了家”的嘲讽,气得当场震碎了那名将领的脑壳。 再见面时,便是王对王的局面。 夏渊带着少年人的嚣张:“听闻蒙秦的上卿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朕把他带回来一看,什么嘛,不过是具死而不僵的尸体罢了。守着一具尸体三年,再惜才也没有这样的,蒙秦王,你这不叫痴心一片,这叫得了失心疯吧!” 宇文势冷道:“说我疯了,你这华晋的皇帝又比我好多少?丢下阵前万军不管,丢下黎民百姓不顾,处心积虑来我蒙秦大营,就为了把我这位上卿偷回家,又有哪里光彩了?” 夏渊不紧不慢地招招手,就见主船上缓缓放下了一叶扁舟。 那扁舟上躺的,正是神情安宁的谢青折。 宇文势喝道:“你要做什么!” 夏渊在长弓上搭了一支火羽箭,拉开弓弦:“你猜?” “住手!你不是要与我谈条件吗?” “蒙秦王说笑了,稳赢的仗,朕为什么要跟你谈?” 宇文势立时变了脸色,即刻命人去追那艘小船,但对面船阵紧密,而且江上风大,不过瞬息,载着谢青折的小船就已向下游漂远。 咻—— 拜少时与夏浩比箭所赐,夏渊这一箭势不可挡,火羽在空中拉成一道灼眼的线,钉在了小船中的油木上,不偏不倚。 刹那,火光围住了谢青折,从那华美的袍角开始,一点一点吞噬。 “啊……”宇文势骤然哑了声,他冲到船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那人就在他眼前烧成了灰烬,化为细小的微尘,被风吹散在江雪里。 再不可寻。 恍然间像是一切都被清了空,他们的死别,错付,相识,从最后那双绝望的眼,一幕幕地倒退,直至退回了原点,终不过是…… 残梦碎,骨成灰。 一句无声的“青折”堵在宇文势的喉间。 那艘小船沉在了远方。 良久,宇文势转过身,眸中血红:“青折的一生都毁在你的手上,你才是疯子,你毁了他,就是毁了荆鸿!” 夏渊道:“荆鸿是我的,他的躯壳、他的灵魂都是我的,这个世界不需要两具他的身体,我也决不允许别人的手碰他。” 望江上最惨烈的一战,从那一天开始,足足打了三个月。 那天荆鸿一直坐在船舱里。 他什么也没听,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想。 夏渊回来后紧紧抱着他,在他温暖的颈侧磨蹭,咧嘴笑着:“你别吓我呀,怎么跟个空壳子似的?身体没了,魂也丢了么?” 荆鸿说了两个字:“何苦。” 夏渊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宇文势执着的是那个死去的人,是那个什么都肯为他做的谢青折,所以他一心想让你的魂魄回到那具躯体中,却从没有想过要挽回真正活着的你。他知道,你不再是谢青折了——这便是他的苦。” 宇文势败了。 蒙秦军在瓯脱和望江的战场都遭到重创,只能败退。宇文势身中一箭,箭簇都未及取出,便匆忙逃往蒙秦的边境雁城。 在这座峡谷中,拦截他的是荆鸿。 宇文势擦去咳出的血沫:“一生紫气,尽散于渊……青折给我批的命,当真一句也没错。夏渊让你来截我,真是有心了。” 荆鸿抬手,命众将收起了箭矢与落石。 他说:“是谢青折给你指了一条虚假的王者之路,他欠你的债,我也一并还了。” 宇文势道:“你放我走,不怕我卷土重来,再来一回逆天改命?” 荆鸿敛目而笑:“都太傻了,什么逆天改命,不过是世人想要顺着自己的愿望去活。” …… 宇文势走出峡谷时,荆鸿丢给他一样东西:“走吧,好好对她。” 进了雁城,宇文势摊开手心。 那是谢青折留给他的锦囊。 锦囊上的蛊缚已经解开了,里面是一张方子还有一瓶蛊血,解的是冰萤虫的虫毒。 宇文势知道,这锦囊里的东西被换过了,但他已无力再去追究。 谢青折费尽心力封藏起来的镜语,被荆鸿随手丢弃在湖水中,化成涟漪,就此湮没。 那是个永远不该被揭开的预言—— 夏渊是天命所归,如果他当初真的杀了他,这孩子的命数亦不会断。 谢青婉会诞下一个命中带煞的孩子,宇文势统一四国的大业未竟,那孩子便会夺其王座,成为一代暴君。届时生灵涂炭,天命亦会走上完全不同的一条路。 这会成为一场轮回的报复,一个他承担不起的罪孽。 见到四岁的小夏渊后,谢青折推算出了这个镜语,他后悔了,也止步了。 十年后的那场劫难让他终于看透,他逃不出自己的命。 他这一生,都会与那个孩子纠缠不清。 两年后。 望江收复之后,瓯脱也划归了一大部分给华晋,如今华晋雄踞中原,在夏渊的治理下,开创出一番强国盛世。 这天瑜儿扒拉着小短腿往前跑,一路喊着“鸡糊鸡糊鸡糊鸡糊”,然后在迈门槛的时候吧唧一下栽了。好在这孩子皮实得很,自己爬起来揉揉脑门,看到荆鸿朝自己走来,高兴地张开手臂要抱抱。 “鸡糊鸡糊,我跟你说哦,三王叔又跑掉了,父皇又没抓住他,然后父皇就生气了,说没有人帮他,非要叫瑜儿陪他写字,可是瑜儿都看不懂的,瑜儿想要画画,鸡糊你教瑜儿画画吧,瑜儿想跟你一起玩……” 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太孤单了,夏瑜长成了个话唠娃,什么事到他嘴里都能咕噜噜说一大堆,前言不搭后语的,也就他亲爹和荆鸿能听明白。 事情是这样的,夏渊还算善待他的两个弟弟,他给安庆王夏泽封了南疆的属地,让他安安稳稳地做个藩王,定嘉王夏浩没事的时候就待在京中做个闲散王爷,如果边境有什么战事,也会让他跟在孟启生后面带带兵。 相比在京中经常被拉来帮着看折子算账本,夏浩显然更喜欢到边境去,所以夏渊每次喊他来帮忙他都推三阻四,好不容易逮到了,没一会儿人就又跑了,把夏渊气得要死。 凭什么大家都能闲下来玩,就他不行啊! 他也想跟荆鸿待在一起“玩”一会儿啊! 这股怨气无处可发,最终就落在了可怜的夏瑜身上。没人陪他看折子,他就让夏瑜陪他看,总之他抱不到荆鸿也不能让儿子抱到! 于是夏瑜好不容易挣脱魔爪后,就有了上面那一幕。 荆鸿把夏瑜抱在怀里,揉揉他脑门上的包:“瑜儿还疼吗?” 夏瑜撒娇地在荆鸿脖子上蹭蹭脸:“有点痛啊,鸡糊给瑜儿吹吹吧,吹吹就不痛了,然后再亲亲吧,亲亲就会好了。父皇说亲亲最管用了,鸡糊你是不是总是会受伤呀?父皇经常亲你呢,上次在朝阳宫,父皇亲你肚子……” “瑜儿!吃不吃橘子?” “要吃要吃!” 荆鸿终于堵住了这孩子的嘴。 顾天正木着脸说:“你怎么又来了?” 萧廉调侃:“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顾天正顶开剑鞘:“别过来,再靠近一步以刺客论处。你已经不是侍卫了,皇上不是准你回幽篁山庄了么?” 萧廉继续假不正经:“那又怎样?我想去哪儿谁管得着?皇城门口那个孟小将军拦不住我,你也拦不住我,谁也拦不住我。” “萧廉,你不要太嚣张了……唔!” “我嚣张有嚣张的本钱呐。”萧廉欺身靠近这个想了几个月的人,满足地、狠狠地咬在他嘴上,“谁让皇上给了我那么好用的赏赐呢。” 当初萧廉与皇帝陛下共患难去“偷人”的情谊还在,夏渊答应给他一个重赏。最后再三斟酌,就赏他了四个字——“朕知道了”。 之后萧廉被家里的老爷子召回去,夏渊批复“朕知道了”。再之后他又想回来扒着顾天正,夏渊也批了“朕知道了”。 于是萧廉成了唯一可以自由进出皇宫内院的江湖人士。 苦了顾天正,在皇帝的默许下,被这人吃得死死的。 春意盎然。 碧心亭中,吏部尚书陈世峰,户部侍郎柳俊然,太医院窦文华,还有现任司徒荆鸿四人坐在一起品茶谈天。 窦文华说:“前几日皇上又发什么火了?从我这儿开了好几副清肝去火的药茶,荆司徒你又怎么惹他了?” 陈世峰好奇:“你怎么知道是荆鸿惹了皇上?” 窦文华哼了一声:“火气大,只要把火气发出来就好了,能把皇上憋得喝药茶都压不住火的人,除了荆司徒兼荆太傅兼荆皇后之外,还能有谁有这本事?” 柳俊然道:“不愧是太医院出了名的毒舌妙手。” “好说。” “怪不得没人敢请你诊病。” “……” “所以,皇上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发火?” 三人把目光移向荆鸿。 荆鸿无奈答道:“清明要到了,我不过是说想回临祁给族人扫墓。” “哦,照皇上的脾气,绝不会给你批的。”柳俊然说。 “对,皇上三天看不见你就要上房揭瓦了。”陈世峰说。 “嗯,我回去再准备几帖药茶,你们还要吵几天?”窦文华说。 荆鸿:“不管他批不批,我明天就偷偷溜走了,都准备好了。” 另外三人转瞬间出了亭子,速度快得都看不清,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 他们冲他遥遥拱手,口径一致:“大人好胆量!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见!您自求多福!好自为之!” …… “他好大的胆子!” 不出众人所料,夏渊果然大发雷霆,红楠着急忙慌地又去太医院开了几帖清火的药茶,只不过盛药茶的茶盏都被皇上挨个儿打碎了。 瑜儿得知他的鸡糊不见了,难过得当场尿在了裤子上。话也不肯说了,张口就是干嚎,那嗓子跟小时候一样嘹亮。 夏渊牵着哭抽了的儿子满腹怨气地回了寝宫,一抬头,看见一块白玉手板在眼前晃着,就挂在庭中的那棵大树的东南枝下。 清明。蒙秦王宫。 宇文势去衣冠冢祭奠了谢青折。 两年了,他再也碰触不到那人,然而曾经的记忆却越发真实。 他本以为会刻骨铭心的,都只剩下淡淡的痕迹,他本以为是浮云轻尘的,都如同深深的楔印刻在心上,常常在梦里浮现。 他路过韶华殿的佛堂,看见华妃跪在里面。 为了求一个此生得不到的东西。 虔诚地白了发。 荆鸿回到临祁,真真有一种“到乡翻似烂柯人”的感觉。 外界传言临祁是个高深莫测的神秘之境,有无数机关、无数高人、无数不可传的秘术,但其实,这里也不过是个很普通的小山村罢了。 祠堂里有几名谢家的弟子在学习镜语和灵术,小孩子们在空地上玩着骑马打仗,一切都安宁得让人心生感慨。 有人见到他,喊他“惊鸿”,他点头答应。 有人知道些山下的事情,下意识地避开他,他也并不在意。 在叔伯的墓前,荆鸿听见有人唤他。 “哥……哥……” 他回头,看见谢青婉躲在一棵树后,怯怯地望着他。 这不是曾经的谢青婉了,这是个健康的、空荡的躯壳,在冰萤虫的保护下,她原本虚弱的身体恢复了,但记忆都消失了,如今所能记得的,都是唤醒她的人灌输给她的。 看到荆鸿有所回应,她笑了。 他们一起给先祖敬了香。 他们兄妹俩,一个只有灵魂没了躯体,一个只有躯体没了灵魂。 好在,终于求得一个安稳。 夏渊放下那块白玉手板,牵着儿子去午睡了。 白玉手板被红绳坠着,在风里打着转,那上面刻了一行字:梦里渡魂无归路,此心安处是吾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