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我丑的人都真香了 作者:比卡比 本文正文完结,一句话简介:一开始主角被所有人嫌弃,后来让所有人真香 顶级男模徐西陆穿成一个全身赘肉,满脸麻子的大胖子。 真香一号:这是徐西陆送来的礼?拿出去烧了罢。 真香二号:本王宁愿从这酒楼上跳下去,死无全尸,也不会喜欢你! 真香三号:听闻徐家次子相貌惊悚,让他不必进宫谢恩了,免得毁了徐尚书的名声。 后来,某些人:真香 徐西陆表示:百年大计,减肥为本;养儿不防老,防晒才防老!有了盛世美颜,啥都不算事! 高傲口嫌体直攻(小王爷)X 丑逼逆袭成大美人偶尔皮一皮受,HE,日更~ 受逆袭后有万人迷的特质,然而只和攻谈恋爱 排雷:小王爷有初恋,但是啥都没干就分手了,也没有白月光之说。 本文预计3月19日入V,入V当天三更,谢谢大家的支持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爽文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徐西陆,宋衍卿 ┃ 配角:老徐家,老宋家,众多路人甲 ┃ 其它:真香 第1章 徐西陆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铜镜里的自己。 一张蜡黄的面孔,五官挤在一起,脸颊两处零星长着几颗又红又肿的痘痘,不用低头就有非常明显的双下巴,即便算不得奇丑,却也称不上正常相貌。不过一双眼睛却是生得好看,清澈,明亮,相比徐西陆原本的眼睛丝毫不逊色。 徐西陆本是个靠脸蛋和身材吃饭的模特,由于外貌条件出众又极具天赋,年纪轻轻就成了时尚圈的宠儿。半月前,一次意外让他穿越到十八岁的徐西陆身上,成为了尚书府最不受人待见的徐二少爷。这半个月,因感染了恶寒,徐西陆整个人烧得晕晕乎乎,四肢无力,几乎没下过床,等他清醒过来,他脑海中已经多了一份不属于他的记忆。 这徐家在权贵遍地的京城也能算得上是大户人家。徐西陆的父亲,徐泰和,乃是朝中从一品大员,在工部任尚书之职。徐泰和祖籍沧州,家境贫寒,年幼丧父,其母在街边摆面摊将其拉扯大,供他在私塾读书,望他将来能高中,光耀门楣。只可惜,在徐泰和科考的前两年,徐母积累成疾,又不舍得花钱看病吃药,小病拖成大病,最终撒手人寰,只留下微薄的积蓄和只会读书的儿子。这点积蓄,连上京的路费都不够。正当徐泰和走投无路,连卖力气都没人愿要他的时候,徐西陆的母亲出现了。 柳家在城东开了一间客栈,和徐母的面摊仅数步之遥,生意虽说不愠不火,但一家人的温饱也是不用愁的。柳家女儿柳淑节生得极好,娇媚如月,肤白胜雪,是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一到年纪,前来说亲的媒人几乎要将柳家的门槛踏破,可无论是张老板的大儿子,还是王员外的小儿子,柳淑节愣是一个都没看上。柳父柳母素来对自己的小女儿疼爱有加,想多留她在身边几年,也并不勉强。本以为女儿只是姻缘未到,未料他们的宝贝女儿早就芳心暗许,与人私定终身不说,还将自己自幼积攒的金银细软拿出,资助她那情郎进京科考。 柳家虽说是商贾人家,到底也是要脸的。东窗事发时,柳父直接赏了女儿一顿板子,柳母每日以泪洗面。面对父母的怒火也伤心,柳淑节至始至终只有一句话:“等徐郎高中,定会来接我,娶我为妻。” 柳淑节和穷书生有私情一事不知如何就传了出去,不再有人来给她说亲。柳家,也成了沧州城里清白人家口中的笑话。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三年后,柳淑节终于等到了她的情郎。此时,徐泰和已是鲜衣怒马的探花郎,高中之时骑马游城,出众的相貌惹得众女抛花献果。柳家父母得婿如此,自然是欢天喜地,也顾不上什么媒妁之言,纳吉下聘,直接把女儿送了过去。柳淑节也以为自己终于能和情郎举案齐眉,白首不相离。只是她未曾想到,在京中的徐府后宅里,已经有两个女人早早地候着她——徐泰和的正妻张氏,以及贵妾谢氏。 就这样,她揣着一个女人对婚姻全部的憧憬,坐着一顶小轿,从侧门入了徐府。柳淑节最初难以置信,伤心欲绝,后来也麻木地接受了现实。她的人,她的心,都已归于徐泰和,她一个远在他乡的弱女子,又能如何呢?好在徐泰和并不是全然是忘恩负义,见异思迁之人。对正妻张氏,他敬重疏离;对贵妾谢氏,他亦夫亦友。而柳淑节虽被迫为妾,出身低贱,徐泰和却待她一如往昔,宠爱非常。 在徐府数年,柳淑节为徐家诞下长女,却在生育次子的时候,血崩而亡,只留下六岁的女儿和刚出生的徐西陆。 一向理智冷静的徐泰和把痛失爱妾的痛苦强加在徐西陆身上,对这个儿子,他向来能避则避;后来,徐西陆越长越不成样子,丝毫没有继承他的儒雅清俊和柳氏的娇媚可人,反而长成了一个粗鄙莽汉之流,更是看他一眼都嫌多。 得不到徐泰和的喜爱,嫡母又对他不闻不问,徐家家仆素来都是看主人的眼色行事,自然对他不像对其他少爷小姐般谄媚讨好,再加上他的相貌实在是一言难尽,徐西陆自然而然地长成了一个胆小怯懦,自卑老实的个性,平日里没事就窝在自己的院子里,话都不会多说几句。 有道是相由心生,对着这张脸,自己都喜欢不起来,更何况是别人。徐西路捏着自己肚子上的三层赘肉,恨不得喷出一口老血——不是,自己一个从小到大都靠脸吃饭的超模,怎么就穿到这样一个憨厚可……可爱的小胖子身上了? “少爷莫要难过,这场病下来,您可已经瘦了不少了!”九冬是徐西陆的小厮,自小就服侍在徐西陆左右,对这徐家二少是再了解不过。可不知怎的,二少爷醒来之后,便和换了个人似的,时常对着镜子左看看右摸摸,长吁短叹不说,偶尔还拿自己身上的肉出气,那表情,恨不得把肉掐下来似的。 徐西陆闻言虎躯一震,指着自己的脸道:“就我这个样子,还是瘦了不少的?” “是、是啊。”九冬挠挠脑袋,有点迷糊,但还是努力安慰着自家少爷,“少爷,我娘说了,能吃是福,心宽体胖,就您这模样,往后肯定是大富大贵,飞黄腾达的命!” 徐西陆一手捂住胸口以防自己真的吐出血来,一手示意九冬闭嘴。这时,门吱呀一声,一个丫鬟捧着食盒走了进来。这丫鬟名叫杏浓,樱桃小嘴的,到有几分姿色,“二少爷,该用午膳了。” 在徐府,除了老爷夫人,以及贵妾谢氏的院子里有小厨房,其他人每日的膳食皆由大厨房负责。厨子做好饭后,各院派人去取回院子里给主子用。杏浓打开食盒,从里头一一取出饭菜,有酱猪蹄,香辣仔鸡,爆炒猪肝,糖醋小排,一个个都油香四溢,让人垂涎欲滴,再配上一大盆足量的米饭和一碗浓郁的银耳莲子羹,恩,真香。 徐西陆病的几日几乎没进过食,此刻看到这等佳肴自是食指大动。别说是这具身体,就是在以前,他一日三餐,都有营养师严格规定热量,这样高热高油的食物,他吃上一口就得在跑步机上跑半小时。在吃吐了沙拉和鸡胸肉后,一碗酱油拌饭对他来说都是可望而不及的美味佳肴。徐西陆正欲动筷,忽然瞟见自己肥嘟嘟的肉爪,登时僵住了。 九冬站在一旁,看着徐西陆脸上从狂喜,到愤怒,最终一脸悻悻地放下了筷子。“怎么啦,少爷?是不是饭菜不和胃口啊?“ 徐西陆问杏浓,“你确定你没拿错,这是我的一份?” 杏浓咯咯笑道:“二爷说笑了,我替二爷取了这么多年的饭,怎会拿错?” “如此……”徐西陆用指尖敲打着桌面,“厨房的人,知道我病了吗?” “啊?”九冬一愣,不知道少爷为啥突然这么问,杏浓比他的反应要快,答道:“自然是知道的。现府中各院的月例,膳食,衣料等大大小小一应杂事都是董姨娘在管。董姨娘听闻二少爷病了,特地让厨房多做些好的给咱们闻秋苑送来,听那厨子说,二少爷吃的比大少爷还好呢!“ 听到董姨娘这几个字,九冬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那董姨娘若真的那么好心,为什么不给我们少爷请郎中来看!我们少爷只是感染了一点风寒,本来不出几日就能好透,要不是没有郎中,哪需要活生生地挨这么十天半月的。”九冬越说越激动,眼睛被气得通红,“可怜我们少爷,活生生瘦了一大圈……” 杏浓有些无措,却还是为董姨娘说话,“府里事情多,董姨娘定是忘了……” “哼,病的时候不记得,好了倒过来送殷勤,谁稀罕!” 杏浓张口欲说些什么,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闭上了嘴巴,但徐西陆倒是能猜到她心中所想。 当年柳氏进府后,深得徐泰和宠爱和优待,无论是正妻张氏的世安苑还是贵妾谢氏的浮曲阁,一时都冷清了不少。张氏不知道怎么想的,在这种时候从外头买来一个董姓女子给徐泰和做妾。董姨娘眉眼间与柳氏有几分相似,更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又不像张氏和谢氏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被教导规矩约束,她深知如何讨男人的欢心,就连徐泰和这般清高的读书人,也忍不住分她几分宠爱。柳氏过世后,她顶着和柳氏相似的容颜,更是惹得夫君疼惜,张氏也对她颇有照顾,甚至让她管一些府里无关痛痒的杂事。那样一位董姨娘,自然无须向徐西陆这不受待见庶子献殷勤。 徐西陆回忆完其中曲折,最终还是忍痛不去看那几道佳肴,只端来那碗银耳莲子羹,喝了一口,就微微皱起了眉——太甜了,这至少得放了半斤糖吧。徐西陆放下羹汤,对杏浓道:“你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银耳莲子羹,若有,让他们别放糖送两碗来。再来一份水煮青菜,什么菜都行,除了盐其他的都别放。哦,对了,看到玉米也记得带两根回来。” 杏浓听得一愣一愣的,“那厨房今日的这些……“ 徐西陆看看杏浓,又看看九冬,“瞧你们瘦的,再看看我胖的,旁人定以为咱们闻秋阁只有主子吃的好,你们受着苦……” 九冬忙道:“才没有!少爷对九冬一直很好很好的!” 没想到这伶俐的少年倒还真对自己有几分衷心,徐西陆轻笑一声,“行了,把这桌收走,你们去罢。” 第2章 引嫣阁内,清新淡雅的香味自青白釉香炉中慢慢飘散出来,董姨娘轻轻地打开香炉盖,用银勺添了些香料,道:“二少爷真的这么说?” 丫鬟帘茶道:“可不是嘛,听厨子说,现送往闻秋阁内的膳食,除了盐,什么都不让加。姨娘您说,那二少爷会不会知道了什么?” 董姨娘嗤笑一声,“就凭那头肥猪,能知道些什么?再说了,我这个做姨娘的向来都是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半点差错都挑不出来,就算他知道些什么,又能如何?” 帘茶陪笑道:“姨娘说的极是。只是厨房那边来问话,这闻秋阁的膳食,是照旧,还是……?” “照旧。”董姨娘道,“狗改不了吃屎,我看他能挨几天。” 帘茶福了福身,“是,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慢着。”董姨娘叫住帘茶,“前几日夫人那头接到信,老爷已从淮南动身,算算日子,后日就该到家了。老爷去淮南治水,一去就是三月,连四十大寿都给耽误了。后日的家宴,除了替老爷接风洗尘,也是给他补过的一次寿宴。你要盯紧厨房那边,让他们照着我拟好的菜单去做,食材务必要用最好的,若是出了半点差错,我定扒了他们的皮。” 闻秋阁内,杏浓捧着一块手绢,对正在洗脸的徐西陆道:“二爷,您要的东西拿来了。” 徐西陆从九冬手里接过帕子把脸上的水擦干,“消毒了吗?我是说,烤过了没?” 杏浓打开手绢,从中拿出一根缝衣针,“奴婢已按照二爷的吩咐,将针洗净并放在火上烤了片刻。” 徐西陆转身接过缝衣针,对着铜镜,对着几颗冒着白脓的痘痘小心翼翼地扎下去。一旁的九冬被徐西陆的举动地“哇”了一大声,“少爷!少爷您这是干嘛!” 徐西陆手一抖,险些扎歪,怒道:“你叫什么叫,想要吓死爷不成?” 杏浓到底是姑娘家,略懂些美容美服之道,劝道:“二爷可是想把这些脓包挑破?奴婢听嬷嬷们说,脸上的脓包得让它们自己好,强行抠下来会留疤留坑的。” “好生护理便不会,早点挑破早点好。”徐西陆边挤痘边道。其中有一个大痘长在上唇处,徐西陆挤的时候差点痛处眼泪来。好在他脸上皮肤虽然粗糙,但毛孔还算细腻,除了长了几个痘痘,也没有什么晒斑和痘坑,还算有救。徐西陆对着镜子瞧了半天,对九冬道:“九冬,明日你去园子里问问负责种树看花的婆子有没有月见草的种子。”徐西陆记得月见草含有丰富的脂肪酸和亚麻油酸,它的种子精华能够从根部抑制黑色素的形成,阻碍黑色素的沉淀,淡化痘印,均匀肤色。要是在以前,他肯定不信这些偏方,可现在他没有神仙水,也没有海蓝之谜,反正这张脸已经丑到这种程度,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 “少爷要月……什么花的种子作甚?” “让你去便去,”徐西陆懒得解释太多,“顺便再带几株金盏花和芦荟回来——谁的肚子在叫?” 杏浓掩面而笑,“是二爷您的肚子呀。” 徐西陆低头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心道你还好意思叫。 “奴婢早已把晚膳取了过来,可要用点?” 徐西陆轻一颔首,看着杏浓从食盒里拿出水煮肉片,红烧狮子头,糖醋里脊,以及一碟油炸的糕点。“又是一个青菜没有……我让你拿的水煮青菜和玉米呢?” 杏浓颇为为难道:“厨房说,近日里没有多余的青菜和玉米。” 徐西陆不由地笑了,“有多余的肉,倒没有多余的青菜了?” “整个厨房都在为后日的家宴忙活,奴婢想问,也没有人搭理奴婢。”说起来杏浓还有些委屈,“只让奴婢拿了闻秋阁份例的膳食就走。” 徐西陆也不好为难一个姑娘家,“知道了,你去忙吧。” “是。”杏浓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缓步退下。 闻到诱人的饭香,不止是肚子,徐西陆感觉自己身上每个细胞都在叫唤,他深吸一口气,起身往卧室走,“九冬,这些赏你了。” “少爷怎么又赏我?”九冬快步追了上去,“少爷这几天就吃了几根菜,啃了几个玉米,真的不饿吗?” 饿,当然饿!徐西陆狠狠地想。只是对他来说,饿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自从踏入模特圈,每次大秀前,他少不得都要饿几天,一顿不吃算得了什么?拖着笨重的身躯,徐西陆爬上了床,闭上眼睛告诉自己睡着就不饿了。 九冬还在一旁念叨,“这么好的东西,给我吃了多可惜。少爷,我能带回去给我娘吗?” “当然。” 九冬闻言大喜,正要跑步出去,又被徐西陆叫住,“慢着。我记得你前日里说,董姨娘里不许郎中给我看病?”病的那几日,徐西陆一直昏昏沉沉的,自是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一提到这个,九冬气就不打一处来,“可不是!少爷整个人烫得和烧红的铁块似的。杏浓几次去引嫣阁求董姨娘给少爷请郎中,都被那帘茶挡了回来,说今日说董姨娘病了不宜见人,明头说她去青城山祈福了。我实在看不过,就自己出府给少爷您请了郎中。少爷平日里对九冬实在不赖,九冬这点钱还是出得起的!” 看着少年昂首挺胸的模样,徐西陆笑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被看门的那几个家丁拦下了!说什么没有老爷夫人们的允许,闲杂人等不得入府!我和杏浓又去引嫣阁找人,被帘茶指着鼻子骂,说我们带外人入府,不知道安得什么心。好在三小姐送了一些药来,不然少爷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九冬就和他们拼了!” 徐西陆从一堆记忆里中把这个三小姐捞了出来。除了柳氏所出的徐家大小姐,徐家还有两位庶女,均由董姨娘所生。徐三小姐芳名徐安宁,不过十二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那日在后院的园子里玩耍,不慎掉进了池塘里,一群丫鬟嬷嬷乱成一团,却无人敢下去救人。恰好此时徐西陆路过,毫不犹豫地跳进池塘把人捞了上来。好在两人没什么大事,只是因为天寒水凉,都感染了风寒。不同的是,徐安宁落水后引嫣阁马上替她请了郎中,几贴药喝下去便好得好得差不多。而徐西陆回到闻秋阁后,只能靠着自己硬撑过去。徐安宁几次打听徐西陆的情况,无论是董姨娘还是下人都让她安心养病,莫要多问。小姑娘寻思着自己二哥到底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还是要感谢一番的,她年纪虽小,也渐通人事,她知道闻秋阁的日子不好过,每次喝药的时候只喝一半,剩下的一半让贴身丫鬟悄悄送去闻秋阁,就算当是谢礼了。 徐西陆似笑非笑道:“三妹妹被董姨娘抚养长大,能长成这样也算是徐家祖宗保佑了。” 九冬连连点头,“可不是嘛。” 徐西陆思索了一番,吩咐九冬:“若还有人问起,你就说我还病着。明日父亲回来,我也不去迎接了。” “啊?这不太好吧少爷,老爷本来就不怎么喜欢您,您再不在他面前多多孝顺,他指不定就要把您给忘了!” “不碍事。”徐泰和读了大半辈子的书,却也是个颜控,看到美人觉得赏心悦目,看到丑人就膈应得慌。徐家的夫人,姨娘,少爷,小姐,各个都长得不赖,连丫鬟小厮都捡清秀伶俐的要。像徐西陆这般的,就是孔雀里的一只山鸡,徐泰和巴不得见不到他呢。 徐西陆躺得差不多,也饿过头了,便把枕头被子挪到一边,开始哼哼嗤嗤地做仰卧起坐。他对这具身体的要求不多,一开始能五十个就心满意足了。谁知只做了十个,他肚子上的赘肉就抖个不停,大脑充血,脸也憋得通红。他认命地躺了回去,急促地呼吸着,心中烦躁不已。照这样的进度下去,得到猴年马月才能瘦到他原来的身材啊。 转眼间,就到了徐泰和归府的日子。今年春夏,南方多雨,淮河多处决堤,众多地方都闹起了水患,良田房屋严重损坏,数十万淮南百姓无粮可吃,无家可住。治水历来都是朝廷重中之重,此次水患更是让今上决定大刀阔斧地重整淮河堤坝。徐泰和身为工部尚书,接到圣旨,亲自前去淮河督促监工,一去就是一个秋天。 徐泰和回到京城,须先去宫里述职才能回家。徐家一大家子均在徐府里候着,就连出嫁多年的徐大小姐徐长赢也回了娘家。徐家女眷都坐在厅内,张氏张若南一身素衣,身上没有过多的首饰,她端坐在主位上,手里拿着串佛珠,明明面带微笑,眉目瞧来却显得威严精神。谢氏谢遥坐在她身侧,身着丹霞襦裙,头戴一支金色朱钗,面容清冷,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徐长赢恭敬地坐在最后,不时地四处张望,眼中透出一丝丝焦虑。 坐在她旁边的徐安宁见状,低声问:“大姐姐可是在寻二哥哥?” 徐长赢稍一犹豫,点头道:“三妹妹可知为何二弟没有来?” “二哥哥病了。” “病了?”徐长赢急道,“好端端的,怎么病了?” 前头的董姨娘似听到了什么,回头警告地看了两人一眼,两人止住了话头,徐长赢心中虽然焦急,也不好继续问下去。此时,门口的小厮来报:“夫人,谢夫人,老爷回来了!” 众人纷纷站了起来,但没有张氏发话,谁都不敢先走。独独谢氏全然不顾什么正妻妾室,被丫鬟搀扶着急急忙忙头一个走了出去。众人面面相觑,暗暗打量张氏的脸色。只见张氏眼神一紧,却没有发作,道:“走罢。” 第3章 徐家各院的主子今日都齐聚一堂,为徐泰和接风洗尘。除了徐长赢,似没有第二个人记得二少爷并未出席。 闻秋阁内,徐西陆正敷着自制的纯天然植物面膜,听见外头九冬来报“少爷,大小姐来了”,他嘀咕了一句“这么早”,便匆匆洗了把脸,躺到床上盖好被子。 徐长赢撩起银丝帘,匆匆地走进内室,“西陆!” 徐西陆靠着枕头半躺着,虚弱地冲徐长赢笑了笑,“大姐。” 徐长赢在床边坐下,捧着徐西陆的脸仔细端详了一番,眼眶渐红,“这才多久没见,怎么就瘦了这么多!”她转向正在沏茶的杏浓,厉声道:“你们都是怎么伺候二少爷的!” “咳咳……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身子不好。” 徐长赢含泪道:“你身子怎会不好?以前每顿吃三大碗米饭都不在话下,如今……我方才听九冬说,你这阵子几乎没有进食,可是真的?” 徐西陆和九冬对视一眼,垂眸道:“我没事……就是有些想娘了。” 徐长赢一愣,转过头去,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而后微笑道:“西陆没事,你还有姐姐呢。姐姐会护着你。” 徐长赢出生在柳氏和徐泰和感情最好的时候,是徐家头一个孩子,又继承了柳氏的明眸皓齿,深得徐泰和喜爱,甚至可以说,她是徐泰和最宠爱的孩子。柳氏过世后,徐泰和一手护着她,使她免于嫡母的苛责和庶母的欺辱。等她到了年纪,亲自为她选了门好亲,风风光光的把她嫁了出去。在徐长赢出嫁前,徐西陆有亲姐姐照拂,日子还算好过,这几年是一日不如一日,也不说他人如何欺负他,只是全家上下都当没他这个人似的。每次徐长赢回娘家,都会在闻秋阁待上半日,和弟弟说体己话。以前的徐西陆笨拙老实,想着不给姐姐添麻烦,从来只是报喜不报忧。现在的徐西陆就不一样了。 他握住徐长赢的手,“病着的时候我还在想,没有郎中来也好,我一直病下去,说不定就可以见着娘了……” 徐长赢闻言脸色大变,“‘没有郎中’?什么叫没有郎中?” 徐西陆一副说错话的懊悔表情,“姐姐……” “你不用说,”徐长赢指着九冬道:“你来说。” 九冬扑通一声跪下,声音里带着哭腔,“大小姐!求大小姐为咱们少爷做主啊!”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徐长赢死死攥着手帕,狠狠道:“那个毒妇……西陆别怕,我现在就去找父亲,让他主持公道!” 徐西陆装模作样地拦了一番,没有拦住,也就随她去了。待人走后,徐西陆沉默了半晌,突然问了一句:“九冬,本少爷刚刚是不是特娘们兮兮的?” “没有啊,”九冬直言道,“少爷您不一直都这样的么。” 徐西陆:“……好吧。” “对了,少爷我问您个事儿。”九冬凑到徐西陆跟前,脸上写满了求知欲,“您若是想告状,自己去找老爷不就行了,为什么要让大小姐去啊?” 徐西陆恨铁不成钢道:“你是不是傻,我去说和大小姐去说,能一样么?” 九冬茫然道:“不都是同一件事么,会有什么不一样啊?” “你自己领悟去罢。”徐西陆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瓜,“杏浓,拿爷的衣服来,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入夜,徐府内堂里灯火通明。徐泰和坐在首座,下头便是正妻张氏和贵妾谢氏,几个少爷小姐已被张氏早早地打发走了。徐西陆赶到时,徐长赢正站在厅中,已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边抹泪边道:“幸好二弟福大命大,逃过一劫,不然此次女儿回来,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二弟……” 董姨娘见状忙起身道:“老爷夫人,大小姐,这……这着实是冤枉了妾身。妾身是真真不知道二少爷染病了啊!那闻秋阁的下人究竟是干什么吃的,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不报?” 九冬在门口听见董姨娘反咬一口,不管不顾地就想冲进去和她对质。徐西陆拉住他,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轻举妄动。 不料徐长赢还未反驳,一向不喜掺和家中琐事的谢氏却开口道:“前阵子,三小姐不慎落水,不是二少爷把人给救上来的么?听闻三小姐也病了些时日。这事我都知道,你竟然不知?” 这谢氏虽说是徐府的妾,但下人都尊称她一声谢夫人,实在是因为她出生高贵,乃是前朝内阁首辅谢恒嫡女。当初一次偶然,她邂逅新科才子徐泰和,对其一见倾心,得知他已娶妻后,仍然执意下嫁,入府做妾。听闻谢大人被谢氏气得在床上躺了数月,对外声明不认这个女儿,但到底两人是血浓于水,僵持了这许多年,徐泰和一直平步青云,首辅大人又告老还乡,谢家的态度这才缓和了些,同徐府平日里还有些来往。 徐西陆不由地瞧向谢氏。这女子才情过人,敢爱敢恨,虽自甘为妾,但性子极傲,除了她的夫君,其他人都入不了她的眼,今日竟为他这个不相干的庶子说话,真是活见鬼了。 徐西陆正要收回目光,余光却瞟见一人,不由地心中一动。 谢氏身后站在一位年轻的公子,白衣如雪,清冽如冰,纤尘不染,五官更似冰雕出来似的,眉目之间和谢氏一样带着隐隐的高傲,真真是谪仙一般的人物。 徐西陆正看得出神,就听到董姨娘辩解着:“三小姐养在引嫣阁,她有什么个头疼脑热,我自然清楚;那二少爷已是个成年男子,若不自己来报,难道要妾身时时刻刻看着不成?” 徐长赢气急道:“怎会无人相报?闻秋阁的杏浓和九冬都去了引嫣阁数次,姨娘是想要他们来当面对质?可以,去请二少爷来!” 徐西陆见时机已到,便对一同跟来的杏浓和九冬道:“走罢。” 徐西陆等人甫一入堂,众人的目光均落在他身上。那位神仙般的公子也看了他一眼,又漠然地移开了目光。 徐西陆先是对徐泰和和两位夫人请安,“父亲,母亲,谢夫人。”接着又道:“许久不见,父亲大人身子可还安好?” 徐泰和犹如面对一个陌生人般,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的儿子。见徐西陆一个有旁边的丫鬟两个那么大,还被人家搀扶着,心理一阵烦闷,随意指了个空位,“坐罢。” 谢氏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二少爷果真瘦了不少,想来病时没少遭罪。” 一直不动如山,沉默寡言的张氏看了谢氏一眼,又微微阖上了眼睛。 董姨娘忽略跃跃欲试的九冬,直接问杏浓:“杏浓,你可曾来引嫣阁寻过我?” 杏浓忙福了福身,道:“老爷,夫人,谢夫人,奴婢的确去过引嫣阁几次,但……但没有见到董姨娘。” 董姨娘追问:“那你见到了谁?” “只,只见到了帘茶姑娘。” 徐西陆闻言微微扬起了眉,看来这董姨娘也不是过于愚笨之人,还知道备个人给自己背锅。 “帘茶!”不等他人出声,董姨娘便唤道,“还不给我跪下!” 帘茶忙在一群主子跟前跪下,连磕几个响头,哭诉道:“是奴婢的错,是奴婢的错!杏浓姑娘的确来过引嫣阁,但那会儿奴婢们都在忙老爷归家之事,杏浓姑娘又急急忙忙,语焉不详,说了半天奴婢也没听清她在说什么,手头实在是太忙,就……” 徐长赢指着帘茶,怒道:“你……” “大小姐息怒,但凡杏浓把话说清楚,奴婢怎敢不去报董姨娘,那……那可是二少爷啊!” “你胡说!”九冬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道:“我每次找你的时候,话都说的清清楚楚,你还说什么‘二少爷病了关我们引嫣阁什么事’,不要以为我不记得!” “冤枉啊!”帘茶哭喊道,“九冬你确定你没认错人?老爷夫人,奴婢是真不记得有这回事啊——” 董姨娘狠狠点了一下帘茶的脑袋,痛心疾首道:“你这个没规矩的丫头,我同你说了多少次,闻秋阁偏远,平日里可能照看不周,一旦有人来找,一定要亲自带来见我,你怎么就……就不听呢!”她转向徐泰和,凄声道:“老爷,是妾身御下不周,老爷怎么罚妾身妾身都认!可大小姐硬要说妾身有心不让郎中给二少爷看病,这是要冤死妾身啊老爷!” 见董姨娘开始哭哭啼啼,徐长赢也开始抹眼泪,拉着徐西陆的手道:“父亲,您不知道,看到二弟这副病恹恹的样子,我的心多痛!我想,如果柳姨娘看到她当年拼下性命生下的孩子遭这样的罪,她想必比我更伤心罢……” 一直无动于衷看着众人闹腾的徐泰和脸色终于微微一动,此刻张氏突然道:“长赢,你此刻提她作甚?还嫌你父亲不够心烦意乱么?” 徐长赢咬住嘴唇,不再言语。 徐西陆戏看够了,起身对徐泰和行了个礼,“父亲,儿子身体已经好了不少,还望父亲不要过多追究,若惹得家中不和,儿子愧疚难当。” 略显疲态的徐泰和揉了揉眉心,对张氏道:“引嫣阁,该罚,不可姑息。至于怎么罚,你定便是。” 张氏点点头,“老爷放心。” 徐泰和又对站在谢氏身后的年轻公子道:“让贤侄看笑话了。” “尚书大人言重。”那公子的声音好似一阵清风,和他的人一样清涟干净,“听闻姑母近日身体抱恙,我此次从蒲州带来一位当地的名医,现下正住在浮曲阁,不妨让她替二少爷看看,免得落下什么病根。” 还未等徐泰和表态,徐长赢便对徐西陆道:“还不快谢谢谢公子。” 徐西陆这才回忆起这位年轻公子的名字——谢青苏。 谢青苏是谢恒的嫡孙,也是谢氏的亲侄子。谢氏入府多年一直无子无女,徐家的姑娘少爷们她看不上,独独喜欢谢青苏这个侄子。谢青苏幼时曾多次受邀来徐府小住,和徐府的少爷小姐也算熟稔。他相貌极好,又是出自书香世族的谢家,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书生傲气,连徐泰和也对他颇为欣赏。 徐西陆拱手道:“多谢青苏兄。” 谢青苏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待会就让那名医去闻秋阁看看。”谢氏柔声道:“天色将晚,老爷几日奔波也累了,不如早点回房休息?”只有在面对徐泰和时,谢氏才有寻常女子般的娇柔。 徐泰和点点头,对众人道:“都散了罢。长赢,你也早点回家。” 徐长赢仍然不太服气,又不好过多置喙,只好道:“是,父亲。” 回到闻秋阁,徐西陆不知为何有点心神不宁。九冬还在一旁义愤填膺地大骂引嫣阁等人,还不忘数落杏浓,“你嘴怎么就那么笨,不知道和那个帘茶说理么!” 杏浓委屈道:“我的确没见到董姨娘,你让我怎么说?你那么能说,也没见你说的天花乱坠啊!” 九冬撸起袖子,“嘿,你这小丫头……” “好了,都闭嘴吧。”徐西陆被吵得心烦意乱,想到待会还有一位什么名医要来,便问杏浓:“我以前让你送给谢家公子的那些小物件,你都送到了吗?” 第4章 杏浓愣了愣,干笑道:“二爷何故问起这个来了?” “今日见着谢青苏才想起。”徐西陆道,“东西可有送到?” 杏浓道:“二爷吩咐的事情,杏浓怎敢不办好,自然是送去了的。” 徐西陆胸口一窒,抬手捂住了脸,好似无脸见人一般。九冬问他:“少爷怎么了?” 徐西陆摇摇头,“你们都先下去,我……我想静静。” 自从穿越到这个身体里,徐西陆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原主的记忆,也打算替他认认真真地活下去。过去作的死,他就受着;过去长的肉,他就减着;只是,他该拿这过去爱慕的人怎么办呢? 徐西陆爱慕谢青苏,整整爱慕了十年。每次谢青苏来徐府,徐西陆怂得不敢前去搭话,只能默默地在角落里瞧上人家两眼,然后让贴身丫头送几个他喜爱的小物件多去。小的时候,是一些弹弓弹珠,糖人糕点;长大后,是玉佩,香囊等贴身物件;后来,得知谢青苏爱看书,又托徐长赢替自己买了许多话本给他。徐西陆笨拙地讨好着谢青苏,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都送给他,根本没意识到人家是什么身份,自己又是什么逼样。在落水之前,徐西陆甚至送了一本寻常读书人八岁就会通读的《策论》过去……一想到这里,徐西陆就不禁掩面而泣。 设身处地的想,如果是徐西陆被这样追求,恐怕会直接把人按在地上打,可谢青苏不但没有这么做,今日还主动为他说话,难不成……徐西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萝卜腿,呵呵,不可能。 这时,九冬来报:“少爷,浮曲阁的郎中来了。” “请人进来。” 不多时,一人走进内厅,徐西陆见到来人,略有些惊讶,这名医竟然是个妹子。 那女子身着男装,头戴灰色纶巾,乍看下去是一个清秀青年,可多看几眼,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她是个姑娘。不过既然人家都穿了男装,想必是女子身份多有不便,徐西陆也只能装瞎了。 “请问郎中姓名?” 那女子面无表情道:“潘淮。” 徐西陆笑道:“那有劳潘大夫了。”说着,便伸出手放在脉枕上。 潘淮将两指放在徐西陆手腕,半天一句话没有,眉头倒是蹙了起来。徐西陆试探地问:“潘大夫,我这身子可是有什么问题?” 潘淮收回手,“无事,只是二少爷的脉,比常人要难找些。” 徐西陆轻咳一声,这是脂肪太多的原因? “张嘴。” 徐西陆依言张开嘴,还习惯性地“啊”了一声。 “脉象沉细,舌苔过厚,此乃湿热之症。肥胖者易气虚生寒,寒生湿,湿生痰,易诱发多种隐疾。”潘淮道,“好在二少爷前阵子的恶寒已经无碍,在下开一个方子,先排一排二少爷体内的湿热。” 徐西陆听得一知半解,但他以前也听说过湿气太多易使人水肿长痘之类的言论,忍不住指着自己的脸问:“潘大夫,湿气没了,我脸上是不是就不会长这些了?” “不一定,面疮诱因甚多,除了湿热,还与饮食,作息,气候,水热有关。” 徐西陆点点头,“我会留意的。” 潘淮瞟了一眼徐西陆脸上几个红印,道:“我这里有一玉膏,一般为女子所用,有舒缓肌肤,美白保湿之效,二少爷若是感兴趣……” 徐西陆大喜:“多谢潘大夫!” “不必,分内之责而已。若无其他事,在下就告退了。” 徐西陆道:“慢着。” “二少爷还有何事?” “听闻潘大夫是谢公子特意从蒲州请来为谢夫人看诊的名医,不知道谢夫人究竟身患何病,京城的众多名声赫赫的大夫看不了,只有潘大夫能看呢?” 潘淮警惕道:“病人病情,不可透露给无关人等。” 徐西陆含笑道:“是我唐突了。杏浓,送潘大夫。” 当夜,徐西陆用温水洗完脸后,就把那玉膏涂在痘印上。那玉膏晶莹透明,涂上去清清凉凉,还带着淡淡的清香。次日醒来,徐西陆脸上的痘印果然消退了不少,只剩下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粉色,涂抹处连皮肤都细腻了许多。徐西陆对着镜子兴奋地想,古代人的智慧果然不能小觑啊,这效果绝对不输以前的大牌护肤品。 这阵子徐西陆戒糖戒油,早睡晚起,每天定时运动,出汗排毒,脸上没有新长痘痘,现在痘印一消,整张脸都干净了不少,可依旧是蜡黄蜡黄。男人倒不一定需要多白,也可以是健康的小麦色,但这和黄纸一般的脸色,实在是影响观感。 一旁的九冬笑嘻嘻道:“少爷,您都对着镜子照了老半天了,还穿不穿衣服啊?” 徐西陆心情甚好,道:“拿来。” 九冬边替他穿衣边道:“少爷实在是瘦了太多,这裤子都大一圈了。” 徐西陆笑道:“哪有太多,不过就八、九斤。”这具身体基数大,前期可以一天瘦一斤,到后期就没那么容易了。要完全瘦到正常的身材,恐怕还得要个一年半载。 杏浓端着热水走进内室,见两人半天没穿好,上前道:“二爷,我来吧。” “不用。”徐西陆还是不太适应和女孩子过多亲密的身体接触,“以后贴身的服侍,就交给九冬罢。” 杏浓欲言又止,最后不甘地抿了抿嘴,“是。” “你去仓库要几匹黑色的料子,就说我想做几件新衣裳。” 九冬奇道:“少爷不是最爱穿白色么?怎么要起黑色的料子来了?” “黑色显瘦啊。”以前的徐西陆喜爱白色,是因为那谢青苏总是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衣,他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可惜那白色穿在谢青苏身上,自是清俊出众;而在他身上,只会衬得他皮肤更黄,身体更宽,就像是一只行走的大白熊。 “对了少爷,”九冬一脸幸灾乐祸,“我方才听世安苑的丫头说,昨日那帘茶被打了十大板子,还罚了三个月的例钱哩。” “那董姨娘?” 九冬嫌恶道:“她啊,不过就是在祠堂跪了一夜,再抄几遍家规而已。真是便宜她了。” 徐西陆安慰他:“不着急,来日方长。走,我们出去转转。” “哇,少爷您终于愿意出门了?” “恩,带上伞。方才的桂花糕看着不错,也带上一盒。” “咦?带伞做什么?” 天已渐渐寒了。今日阳光正好,照到眼睛时,徐西陆微微一晃,差点儿就踩空了,九冬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可惜徐西陆身体太过笨重,两个人险些一起滑到。 “二爷!”杏浓惊叫,“二爷没事罢?” 徐西陆摆摆手,“无事。”他只是节食太过,身上没什么力气。“伞打好,我们去浮曲阁。” 谢氏不愧是书香世家的名门贵女,她的院子比起徐府其他地方多了几分闲情雅致,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一路走来就可以看出这院子的主人品味不俗。徐西陆见到谢氏时,她坐在院子的一株梅花树下,一手捧书,一手执棋,虽是上了一点年纪,仍是风韵犹存。 徐西陆向她行了个礼,“谢夫人。” 谢氏并未同他客气,直截了当道:“我和二少爷素无往来,二少爷今日怎的来我这浮曲阁了?” 既然如此,徐西陆也懒得拐弯抹角:“昨日谢夫人开金口为西陆仗义执言,西陆特来拜谢。” “不必。”谢氏落下一枚棋子,道:“我不过看不惯小人得志,并非为你。” 徐西陆颔首,“西陆明白。” 这时门扉轻响,潘淮端着一碗汤药走进内厅,“谢夫人,该用药了。” “我就不多留二少爷了,”谢氏道,“二少爷请自便。” “夫人,”徐西陆叫住她,“不知青苏兄可还在府中?西陆也想当面像他致谢。” “此刻他应该在听雨楼里。昭华,你带二少爷去罢。” 徐西陆和九冬随着那丫鬟走进听雨楼,一眼就看见了正在楼中喝茶的谢青苏。他依旧是身洁白无瑕的衣裳,也不知他怎么走路的,竟一点灰尘都染不上。在他身边,坐着另外一位相貌不俗的年轻公子,正是徐家的大少爷,徐玄英。 徐玄英乃是张氏所出,也是徐家唯一的嫡子。他继承了徐泰和儒雅文弱的书生气质,才情斐然,年纪轻轻已是进士及第。徐西陆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虽然是亲兄弟,一年到头也说不了几句话,平日里客气又生疏。 徐西陆上前向两人打招呼,“大哥,青苏兄。” 徐玄英叫声“二弟”,谢青苏只是轻一颔首。 “大哥和青苏兄是在品茶?” 徐玄英道:“这是瑞王府送来的沧州龙井,二弟也要品品?” 徐西陆婉拒:“瑞亲王的茶,我可不敢喝。”话落,三人便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徐玄英猜到徐西礼是专程来找谢青苏的,便起身道:“我今日要陪母亲去青城山礼佛,就先告辞了。” “大哥慢走。” 徐玄英走后,谢青苏仍未主动开口,只端着茶盏饮了一口。美人喝茶,赏心悦目。徐西陆看够了,道:“潘大夫医术高超,妙医圣手,用了她的药,我感觉身子爽朗多了。这还要多谢青苏兄引荐。” 谢青苏淡淡道:“举手之劳。” 徐西陆做了个手势,九冬立刻递上一食盒。“这桂花糕甜而不腻,幽香袭人,着实不错。我……我特意拿来给青苏兄尝尝。” “多谢。” 面对这样一个冰美人,徐西陆再是健谈也没辙了,只好道:“那,我就不打扰青苏兄了。” 谢青苏自然不会挽留。徐西陆转身前无意中察觉到那茶桌似有什么异样,细一看才发现是其中一条桌腿短了一截。为了保持平衡,用一本书垫在其下。那本书,正是徐西陆前不久送出去的《策论》。 第5章 回闻秋阁的路上,九冬察觉到自己少爷面色不虞,忍不住问:“少爷,怎么啦?” 徐西陆摇摇头,“无事。”反正痴心错付的不是他,他不过是替原来的徐西陆惋惜而已。以前的徐西陆有钱有才又要貌,想要什么人勾搭不上。一朝穿越,竟落得被美人这般冷待的下场,这落差实在太大,即使心大如他也还是稍有些不适应。 两人一同走在回廊上,前面走着两个小丫鬟,不知道是哪个院里的,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徐西陆走到她们身后,勉强能听清她们的谈话。 “……平日里送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就算了,今日居然还亲自来找我们公子,简直就和烦人的苍蝇一般,想赶都赶不走。徐大少爷送的是端王府的茶,他倒好,送什么桂花糕,当我们公子是什么人啊。” “那桂花糕公子看都没看就让我去处理了。我们公子是什么神仙般的人物,怎会吃他送来的东西?别说是他,我都嫌脏呢!” “唉,到底我们公子就是太心善,见不得家宅里头那些腌脏事,随口帮着说几句话没想到却惹来这样一身腥。” “就是……” 徐西陆听着无甚反应,一旁的九冬却气得涨红了脸,正要上前找人理论,徐西陆将人一把拦下,“这就生气了?” 九冬气鼓鼓道:“您不气?她们那样说您,您不气?!” “人家说的是实话,有什么好气的。” “少爷!” 在徐西陆的上辈子里,他对那些没有自知之明,纠缠不清的追求者只会比谢青苏更冷漠。从前,徐西陆只伤别人的心,从不知道被伤心是什么滋味。而到现在,终于也被人嫌弃了——这还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徐西陆拍拍九冬的肩膀,“走吧,回去了。” 徐家祠堂内,长明灯忽明忽暗,浓郁的檀香熏得人昏昏欲睡。董姨娘跪坐在蒲团上,闭着双眼,脑袋上下摇晃,显然是困得不行。 “吱呀”一声,董姨娘猛地惊醒,看清来人后,立马恭敬地磕了一个头,“夫人。” 张氏缓步走到董姨娘跟前,手里握着一串佛珠,她虽衣着朴素,却极有正室的威严。“董氏,你可知错?” 董姨娘起身抬眼看着她,“夫人,花叹知错。” 张氏却摇头:“不,你不知错。” “还,还请夫人明示。” “是我,将你接进徐府;也是我,给了你一星半点的管家之权。你若犯错,就是打我的脸。你,明白么?” “花叹明白。” 张氏走上前去,拿起一根香放在长明灯上点燃,“我老了,家宅之事心有余而力不足,现下,我的心思只放在玄英身上。” “大少爷饱读诗书,聪慧过人,将来一定能和老爷一样,位极人臣。” 张氏握着香,朝祖先拜了三拜,又将香插在香炉之中,“玄英是我唯一的儿子,也是老爷唯一的嫡子。这偌大的徐府,将来只能由他继承,只能是他。” 董姨娘额间一层细汗,“这、这是自然。” “以后玄英成了一家之主,你和你的那两个姑娘,日子自然好过。”张氏顿了一顿,又道:“说起来,玄英和青阳,都到议亲的年纪了……” 董姨娘一脸惨白的回到引嫣阁,一早就在门口等候的徐三小姐徐安宁忙把她迎了进来,“姨娘!” “茶……端茶来!” 徐安宁接过婢女端来的茶,递给董姨娘,后者将其一饮而尽。“姨娘,”徐安宁担忧道,“你可还好?” 董姨娘推开她,问:“你姐姐呢?” “府里新得一批衣料,二姐正在自己院里挑拣呢。” 董姨娘忍不住骂道:“这没良心的丫头,亲娘被罚还像个没事人似的。” “那,我去叫二姐来?” “不用,”董姨娘心烦意乱道,“回你自个儿屋里待着去。” 徐安宁委屈地福了福身,“是。” 董姨娘又喝了半盏茶,也不休息,直接就去别院看望帘茶。帘茶刚被打了十板子,现在连站都站不稳,只能趴在床上,见到董姨娘,她试图起身行礼,却被轻轻按住,“这个时候,还做这些虚礼做甚。”董姨娘叹道,“帘茶,你受苦了。” 帘茶虚弱一笑,“只要姨娘没事,我这顿板子,也算没白挨了。” 董姨娘握住她的手,眼神锐利,“你放心,我定会为你讨个公道。” “姨娘……”帘茶压低声音道,“姨娘可是有什么法子?” 董姨娘抬手将额间的鬓发挽入耳后,轻声道:“上次我听你说,咱们院里的王婆子和闻秋阁的杏浓是同乡?” 帘茶眼眸一沉,“姨娘的意思是……” 月末,院子里的树叶落尽,也下了一场大雪,九冬说:“少爷,这冬天终于来了。” 伸出手,那软白的雪落在掌心上,冰冰凉凉的,徐西陆不禁莞尔一笑,“冬天……挺好的。”冬天,大家都裹得严严实实,他也就显得没那么臃肿惹眼了。 “少爷,”九冬冻得脸蛋通红,不停地哆嗦着,“我们进屋吧,外面太冷了。” “爷才不怕冷。”徐西陆兴致勃勃地要去赏雪,见九冬被冻得够呛,道:“你回去烤烤火,让杏浓替你。” “算了吧少爷,杏浓那丫头一大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徐西陆带着九冬在徐府里闲逛。年关将至,下人们忙里忙外,行色匆匆。徐府不少地方已经挂上了大红灯笼,平添了几分喜气。路过听雨楼时,徐西陆蓦地停下脚步,对九冬道:“换条路走。” 谁知刚转身,就遇到徐青阳和徐安宁迎面走来。徐安宁见着他,唤了一声“二哥哥”,徐青阳则直接质问道:“你怎在此处?”这徐青阳虽与徐安宁为一母所出,两人性格却截然不同。董姨娘入府多年才有了徐青阳这个女儿,自是千娇百宠,愣是把人宠出个骄横无礼的性子来。 徐西陆笑道:“二位妹妹可以来这里,我为何就不能?” 徐青阳似有些生气,道:“谢家哥哥就住在此处。” 徐西陆扬眉:“那又如何?” “你长成这副模样,让谢二哥哥看见了,还不让外人以为我们徐家儿女各个都和你一样蠢胖如猪?我要是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才不会出来丢人现眼呢……” “二姐姐!”想是徐青阳的话太过分,连徐安宁都听不下去,忍不住出声提醒。 徐西陆不怒反笑,“我再如何蠢胖,好歹是个男子。二妹妹,别说哥哥没提醒你,你一个姑娘家没事在听雨楼前晃悠,知道的以为你在赏雪,不知道的以为你刻意来此处,为着就是和谢家公子邂逅,然后再发生点什么。这事若是传出去,外人都要以为我们徐家儿女各个寡廉鲜耻,不知男女大防……” “你——”徐青阳气得眼冒金星,捡起一块石子就想往徐西陆身上砸。徐安宁赶忙拉住她:“二姐,姐姐,莫冲动啊!要是让大夫人知道了……” “我会怕她?”徐青阳歇斯底里道,“你让开,不然我连你一起——” “吵吵闹闹做什么呢?”浮曲阁的一等女使昭华不知何时来了,她环顾众人,厉声道:“我们谢夫人说了,谢家公子喜静不喜闹,只要是在听雨楼喧闹,无论是谁,一并赶走,有不服的带到她面前就是。二少爷,二小姐,你们是自己走呢,还是去见了我们谢夫人再走?” 徐府谁人不知道谢氏身份特殊,就算是老爷也要给她几分情面,徐青阳再如何刁蛮也不敢刁蛮到她身上去。徐安宁拉着徐青阳的衣袖,小声道:“二姐姐,我们走罢。” 徐青阳咬牙切齿道:“徐西陆,你给我等着!”说完,便气呼呼地急步离开。徐安宁对着徐西陆匆匆行了个礼,忙跟了上去。 昭华转向徐西陆,摆出请走的手势,“二少爷?” “这就走了。”徐西陆也没了赏雪的兴致,想回闻秋阁,不料刚走两步就见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青苏静立在雪中,如墨的青丝,如雪的衣衫,一如既往的不食人尽烟火。徐西陆心里一凛——刚刚那些话,他不会都听见了吧?徐西陆瑞瑞不安道:“青苏兄。” 谢青苏身上冷意简直让人退避三舍,“我倒不知,二少爷也有如此牙尖嘴利的一面。” 徐西路摸摸自己的鼻子,“我方才只是被情势所逼,故才口不择言,还请青苏兄莫要见怪。” 谢青苏看着徐西陆,雪落在他的肩头,更衬得他犹如一块冰冷的美玉。“徐府家事,我无意过问,二少爷自己把握分寸便是。” 就在谢青苏就要和徐西陆擦肩而过时,徐西陆突然觉得没意思透了,鬼使神差地叫住他,“谢公子。” 谢青苏停下脚步。 “谢公子才华横溢,秉性正直,在下十分仰慕,一直想着若能和谢公子结为好友,也就不枉此生了。然,落花虽有意,流水却无情。” 谢青苏微不可见地皱起了眉。 “过去种种,是我冒犯了谢公子,我在这里向公子陪个不是。”徐西陆抱拳行了个礼,“日后,我不会再叨扰谢公子……自然,也不会再让杏浓送东西过去。但是去年过年,谢公子来徐府拜年,我曾经让杏浓送给谢公子一块玉。那是我娘亲的遗物,还望谢公子能归还与我。”那玉佩,是柳氏留给徐西陆唯一的东西,徐长赢曾道,那是为她未来儿媳妇准备的。 “玉?”谢青苏道,“我未曾见过。” “谢公子再仔细想想?”那玉佩对原来的徐西陆甚为重要,曾再三嘱咐过杏浓,一定要亲手交给谢青苏。 谢青苏还未回答,站在他身后的小厮却道:“我们公子过目不忘,收没收到自是记得清清楚楚。二少爷别是自己记差了吧。” “如此……”徐西陆若有所思道,“那我,明白了。” 第6章 谢青苏和徐西陆分别后,去了谢氏所在的浮曲阁。谢青苏在徐府小住了一月,如今年关已近,他也该回谢府了。谢氏一直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自然极为不舍,可谢青苏到底姓谢不姓徐,一直留在徐府也说不过去,只能含泪替他打点行装。 “你回去后,记得替姑母向你爹娘,还有祖父祖母请安。” “姑母放心。” 谢氏忍住眼泪,强笑道:“旁的东西都有昭华替你看着,用不着我操心。我这有一块徽墨,是明景十五年,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赏我的。我看着那材质,成色都是极好的,你定会喜欢。” 谢青苏接过昭华递来的锦盒,“多谢姑母。” “明年,你父亲应该能升迁来京;再过两年,你也能入仕了,我盼着……盼着能一家团聚。” 谢青苏道:“姑母,您的事,潘淮定会找到办法。” “好,好……”谢氏撇过头去,“你明日就要离京城,回去早些歇着吧。” 谢青苏回到听雨楼,下人正将他的行装一一放入木箱中。除了一些日常所需,其他的都是他常看的书籍。一婢女见到他回来,立马停了手上的活计迎上来,“公子回来了。离晚膳还有小半时辰,公子若是饿了,先用些点心可好?姑奶奶的小厨房刚送了桂花糕来。” “桂花糕……”谢青苏眉目微敛,似想起了什么,不悦道:“不要桂花糕。” 那婢女一愣,他们家公子过去不挺爱吃这个的么?她也不敢多问,忙道:“那奴婢拿杏仁酥来?” 谢青苏这才点点头,“可。” 次日,谢青苏离府,听闻除了谢氏,徐玄英也亲到场送他出门。此时,徐西陆脸上敷着切片的黄瓜,人躺在床上,双腿靠着墙,与身体垂直。他这个动作每日都要做半个时辰,九冬和杏浓早已见怪不怪。 “少爷,”九冬趴在床边,把玩着一根不知从哪弄来的狗尾巴草,道:“今日谢家公子离府,您不去送送?听说大少爷都去了呢。” 徐西陆绷着脸道:“谢青苏就该和大哥那般的读书人做朋友,我去了,只会碍他的眼。” “少爷您别这样说!”想起当日在听雨楼无意听见的话,九冬义愤填膺道:“是那谢家公子没眼光。”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徐西陆轻轻把腿放下,又把脸上的黄瓜片一一摘下。九冬想去帮他,却被他一把打开了手,“你洗手了么就碰爷的脸。” “少爷,”九冬幽怨道,“您怎么越来越和个大姑娘似的,大老爷们哪那么多玩意儿啊,又是玉膏,又是黄瓜片儿的。我看您啊,比几位小姐还爱美呢!” “你懂什么。”徐西陆一边拍脸一边循循善诱,“无论男人女人都喜欢以貌取人。我问你,你喜欢好看的姑娘吗?” “那肯定喜欢。” “那人姑娘也喜欢好看的男人,有什么不对吗?” “可男人不应该以立业为主么!” 徐西陆无所谓道:“爷是徐府的少爷,立不立业这辈子都饿不死。” 九冬恨铁不成钢道:“少爷,您未免太没志气了罢!” 徐西陆对此不置可否。他也不是没想过这茬,只是这把年纪让他读书科考不太现实,让他从军去建功立业,他是一屁股把人坐死好呢,还是用台步把人踢死好?想来想去,他也就只能继承家业,分分红了。 没几日,便到了小年夜。按照习俗,这夜家人应齐聚一堂,共用晚膳,寓团圆之意。可今年,今上在宫内大摆恩席,除了皇亲国戚,还宴请了一众朝廷重臣。徐泰和这个工部尚书自然是在邀请之列,不仅是他,刚入翰林院不久的徐玄英也受邀前往,于是徐家的家宴上,就只剩了徐西陆一个男人。 这阵子徐西陆都窝在闻秋阁减肥护肤,嫌少露面。大厨房每日送来的膳食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是甜,就是油,徐西陆干脆每日让九冬去府外买青菜和粗粮回来,反正一顿也花了多少钱。至于那些大鱼大肉,基本都进了九冬的肚子里。现下面对一桌子山珍海味,徐西陆强迫自己不去看,只偶尔夹几筷子素菜。 谢氏本不喜这样的场合,可毕竟这是徐家家规,就是看在徐泰和的面子上,她也得来露个面。此刻见到徐西陆连饭都不吃一口,便道:“二少爷这般用饭,难怪瘦了不少。” 一旁的徐青阳阴阳怪气道:“二哥这模样,再瘦又能瘦到哪去?这是天生的罢!” 徐安宁笑嘻嘻道:“我倒是觉得,二哥哥比以前好看多了!” 董姨娘瞪她一眼,“你懂什么,吃饭。” 这阵子徐西陆瘦了近二十斤,成功从胖得不能见人踏入寻常胖子的行列。最明显就是他肚子上的肉少了几圈,脸上也渐渐突显出些许轮廓。 “是好看多了,”谢氏饮了口茶,淡淡道:“我瞧着,二少爷倒是越来越有柳氏的模样了。”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均是一变,董姨娘险些连筷子都没握住,张氏更是警告地看向谢氏。谢氏秀眉微扬:“怎么,如今在徐府,是连提一提她都不成了。不过是一个去了的妾室,也不知道夫人和姨娘,为何如此忌惮——” 拍案声蓦地响起,张氏沉声道:“谢遥,我看在老爷的情面上,一直对你以礼相待,全府上下也尊称你为谢夫人,但你别忘了,你到底是个妾室。你今日若在胡言乱语,可别怪我家法伺候!” “夫人好一句妾室!”谢氏素来是个脾气大的,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张氏,“既然我只是一介贱妾,想来也没资格与夫人同桌,就先退下了!”谢氏说完,便拂袖而去,丝毫不顾忌礼仪尊卑。 此刻众人噤若寒蝉,董姨娘的脸色最为难看,谢氏若是贱妾,那她成什么了,岂不是更没资格在这里与夫人小姐们同桌?徐西陆也有些疑惑,这谢氏一向眼高于顶,不看中嫡庶名分,也不屑于与张氏董氏争宠夺权,今日主动激怒张氏,还提起柳氏,这其中莫非有什么隐情?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众人均是各怀心思。 这场风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最终还传到了徐泰和耳中。据说,谢氏和徐泰和大吵一架,徐泰和直接气得摔门而去,自此浮曲阁终日大门紧闭,下人们一提到此事,个个都讳莫如深。 一直到过年,谢氏都未现身。大年夜,徐西陆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徐泰和,后者见到他,居然先是迟疑了片刻,才道:“西陆?” 徐西陆心里冷笑,面上恭敬一拜:“父亲。” “你……”对上那双清澈明亮的双眸,恍惚之间,似曾相识,“你怎瘦了如此多?” “回父亲,儿子以往的样子,实在是羞于见人,儿子自己都不看下去了,稍稍注意了下饮食,这才瘦了一些。”徐西陆含笑道。 徐泰和点点头,“你倒也有自知之明。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别总花心思在一些旁的地方,应该像你大哥一般勤学苦读,将来考取功名,为国效力才是。” 徐西陆垂眸,“父亲教训得是,儿子省得。” 徐泰和看着徐西陆,脸上涌现出些许感伤,叹了一口气,道:“你去罢。” 徐西陆刚走,徐青阳和徐安宁便围了上去,撒娇地向徐泰和讨要零花钱,董姨娘一旁含笑看着她们。 大年初一一大早,徐府便热闹了起来,徐泰和不少门生和同僚都登门拜访。徐泰和和徐玄英忙着应酬,张氏要接待同行的女眷,而徐西陆既不能跟着徐泰和,也不能像小姐们一眼陪着张氏,只能闲在闻秋阁。 “你们不用陪着爷了。”徐西陆对九冬和杏浓道,“放你们一天假,都回去过年吧。” 九冬嘴里正吃着肉包子,含糊不清道:“吾娘说了……让吾陪着少爷过年。” 杏浓温婉一笑,“奴婢的老家远在淮南,就是坐马车回去也要半月呢。” 徐西陆问她:“你上次回去,是什么时候?” “回二爷,自从被徐家买来,奴婢还未曾回家过。” 徐西陆点点头,起身道:“咱们也别闲坐着,既然大家都在拜年,咱们也去。” 九冬咽下嘴里的包子,“少爷,咱们去哪啊?” “你跟着就知道了。” “二爷和九冬去罢,奴婢就不去了。”杏浓柔声道,“我得赶在元宵前,把二爷的狐裘做好。” 相比徐府的热闹喜庆,浮曲阁就冷清多了,大门连春联都未贴。徐西陆本以为自己会被拒之门外,不料说明来意后,昭华竟请他进去。 许久未露面的谢氏今日未上妆,素面朝天的样子比平日里少了几分冷艳。她见到徐西陆,自嘲一笑,道:“我从未想过,这个家最后,居然只有你还记得我。” 徐西陆笑道:“谢夫人不过被父亲冷落了不足一月,我可是在这徐府做了整整十八年的透明人。” 谢氏淡淡一笑,“二少爷今日前来,就只是为了向我拜年?” “我和谢夫人乃是同病相怜,有一些话,不用我说,想必夫人也明白。” “你说便是。” “谢夫人入徐府多年,无子无女,在家中却能和夫人平起平坐,这是为何?” 谢氏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自是因为我乃谢家嫡女。” “可徐府到底是徐府,不是谢府。” 谢氏蹙起眉,“你的意思是……” “若无父亲的默许,徐家上下有谁敢称您一声‘夫人’?这是父亲一手创下来的家业,整个徐家,自是最听他的话。您在徐家被敬重,当然与您出生高贵有关,但更重要的是,这些年父亲对您的宠爱。” 谢氏低头沉思,半晌,她道:“二少爷这是拐弯抹角来劝我来了。” “不敢。”徐西陆斟酌着措辞,“只是不知道谢夫人究竟为着何事,要和父亲这般置气?父亲他文人傲骨,定不会主动向妻妾示弱,” 谢氏苦笑着道:“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我真的不甘心,不甘心——” 一直沉默不语的昭华突然出声道:“夫人!” “……”谢氏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眼中已经是一片平静,“二少爷若是个女儿身,我说于你听也无妨,可惜……罢了。” 徐西陆想了想,话锋一转道:“徐府后院在翻新前,有一荒废许久的枯井,不知谢夫人可否记得?” “记得,二少爷何故提起这个来了?” 徐西陆扯扯嘴角,“幼时,二妹妹同我玩耍,称她有一玉簪落入井中,她怕被责罚,不想让旁人知道,求我下井帮她去捡。我应了,拴着绳子下了井,却并未看到那玉簪。等我想要上去,却发现绳子不知何时已被人解开,二妹妹也不见了踪影。” “然后呢?” “那时的我年仅六岁,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哭喊了一下午也无人回应。后来……后来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徐西陆缓声道,“那个声音让我别哭,别害怕,他说,他很快就会来救我。” 谢氏睁大眼睛,“我想起来了,是有一次,青苏来找我,说有人掉进井里,让我派几个人去救人,原来是你……” 徐西陆点点头,道:“谢家对我有恩,我一直记在心里。我虽然帮不了您什么,但也一定不会害您。” 谢氏长叹一口气,“西陆,你是个好孩子,只是……” 谢氏的话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少爷!少爷不好了!杏浓她……她要悬梁自尽了!” 第7章 杏浓和九冬伺候徐西陆多年,主仆情深,九冬听到这个消息时,急得不行,慌慌忙忙地就来禀告徐西陆。 还没等徐西陆有所反应,谢氏先站了起来,“别急,慢慢说。” 九冬咽了口口水,道:“就……就有人在闻秋阁内看到杏浓她、她吊在自己房间的横梁上——” 谢氏和昭华对视一眼,徐西陆还算镇定道:“人有事没?” “人救下来了,可她现在还是寻死腻活的……少爷,您快去看看吧!” 徐西陆转向谢氏,还未开口后者就道:“去吧。” 闻秋阁的院子里,此刻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徐西陆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院子这么热闹。不知谁喊了一声“二少爷来了”,看热闹的婢女小厮们纷纷让开一条路,看他的眼神比往日里还多了几分躲闪和嫌恶。 不久前还露出温婉笑容的杏浓此刻半躺在地上,一个面生的婆子抱着她。杏浓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红印记,双眼泛红,嘴唇发紫,见到徐西陆,好似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哭得更凶了,一个劲地往那婆子里钻。 董姨娘用帕子擦着眼泪,“唉,可怜呐……” 徐西陆扫了她一眼,“董姨娘也来了。” 身子才好透的帘茶道:“老爷和夫人都在外头待客,夫人让我们姨娘来这主持大局。” 徐西陆点点头,“夫人这么快就知道了。” 董姨娘和帘茶交换了个眼神,这时杏浓挣脱开那婆子,跪着走到董姨娘跟前,抓住她的裙摆,凄声道:“姨娘!求姨娘为我做主啊!” “这……”董姨娘瞟了一眼徐西陆,拍拍杏浓的肩膀,“你有什么委屈,说出来便是。” 杏浓还开口,徐西陆便道:“杏浓是在哪里自尽?” 那婆子道:“是在她屋里头,我去的时候,杏丫头人都快凉了……” “那怎么不请大夫?”徐西陆问,“还把人放在这里吹风?” “这个……”婆子暗暗看向帘茶,后者道:“院子里头通风,能让杏浓快些缓过来。”婆子忙点头:“对对,就是这样。” 徐西陆漠然道:“是么,到底是为了救人,还是为了招人……” “二少爷!”杏浓哭喊道,“请二少爷行行好,放杏浓一条生路!奴婢伺候了您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就是对待一只阿猫阿狗,也不至于此啊!” “真是急死王婆子我了!杏丫头,二少爷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到是说啊!姨娘在这,你不用怕!” 杏浓抽抽噎噎道:“二少爷过完年就十八了,夫人却一直没有给他房里安排人,他、他就看上了我……” 九冬蓦地瞪大眼睛,徐西陆依旧一脸平静。 董姨娘道:“少爷看上房里的丫头,不是常事?这……也是你的福气啊。” “话虽如此,但奴婢早已老家表哥定了亲。等表哥攒够了钱,就会赎我回老家。” 董姨娘叹了口气,“这事你和二少爷说了没?二少爷一向心善,定会……” “说了的!可是二少爷他……他一定要我,我不从,他就用强……”杏浓挽起衣袖,纤细的手臂上一道道鞭痕触目惊心,“他还、还用鞭子抽我……” 此话一出,众人看向徐西陆的目光更是复杂。有一个婆子用不大但是飘得比较远的声音道:“二少爷那模样实在是不讨女人喜欢,也难怪要用强。” 九冬忍不住站出来,“你胡说!我从没见过少爷打你!” “你这孩子!”王婆子道,“二少爷做那样的龌龊事,怎么会让你瞧见?” “我倒是什么事,不就是二少爷想要个丫头么?”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谢氏在昭华的搀扶下走进闻秋阁,她冷冷地看着董姨娘,“也值得姨娘这般大动干戈。” 董姨娘强迫自己与谢氏对视,“一个丫头,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如果真的出了人命,一旦传出去,我们徐家家风严谨的名声还要不要了?老爷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眼里一向容不得沙子。今日来家里拜年的官员多,还有几个御史台的大夫,这万一被他们知道了,向今上参老爷一本,那……唉,二少爷,不是姨娘说你,你想要什么人和夫人说便是,夫人怎会不依你?何苦要这般强人所难?” 这时候杏浓又适时地哭了起来,“求姨娘救我!二少爷他……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谢氏道:“你说二少爷强迫你,还虐打你,可有什么证据?” “有、有的……”杏浓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这是二少爷赠与我的,说……说是定情信物。我本不想收,但二少爷一定要送……” 董姨娘接过玉佩细看一番,惊讶道:“这,这不是柳氏的东西么?” 帘茶道:“看来二少爷对你还真是一片真心,连亲娘的遗物都送给了你。” “这块玉佩明明是我家少爷让她去送给——” “九冬。”一直冷眼旁观的徐西陆终于开了口,他看向杏浓,眼神看不出情绪,“你说我对你用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杏浓愣了愣,才道:“从、从去年便开始了。” “那你为何拖到现在才去死?” 王婆子喊道:“哎呀呀,二少爷您说这话不是诛她的心么?” “我……”杏浓含着眼泪,楚楚可怜道,“以前二少爷只会偶尔打我,最近打得尤其狠,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只能一死了之。” “大过年的,这都是什么事啊!”董姨娘烦躁道,“我是做不了主了,只能请老爷……” 谢氏冷笑,“你做不了主,我行不行?” “谢夫人,”董姨娘干笑道,“您这说的是什么话。” 谢氏理了理自己的发髻,“昭华,把这贱婢给我拖出去!” “谢夫人不要!”杏浓忙爬了起来,边磕头边道:“姨娘,姨娘救我……” 徐西陆忽而“呵”地一笑,笑声直教人冷到心底,“杏浓,按照你所说,我对你,还真是喜欢得紧。既然这样,我纳你入门如何?” 杏浓蓦地愣住了,其他几人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董姨娘忙道:“二少爷,你还未娶妻,怎能先纳妾?” 徐西陆故作思索,“这样,你先在我房里继续伺候,等我娶了正房娘子,再扶你做姨娘。”他一步步走到杏浓跟前,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道:“爷再是不堪,也是尚书府家的二少爷,你跟了我,荣华富贵少不了,可比别人许诺你的小恩小惠强多了。” 杏浓怔怔地看着徐西陆,喃喃道:“二爷……” “你自己想清楚。”徐西陆起身,对众人道:“各位热闹若是看够了,就先散了罢。九冬,我们走。”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进了里屋,九冬转身就关上了大门。 董姨娘,王婆子,帘茶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反应过来,杏浓方才还闹得那么凶,先如今怎么被徐西陆一句话就说得偃旗息鼓了? 谢氏淡淡一笑,徐西陆这招以退为进,还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她对昭华道:“我们也走罢。” 谢氏带头离开,众人见没热闹看,也陆续散去,只留下董姨娘等人。王婆子见杏浓一脸犹豫,急道:“杏丫头,这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想反悔不成?” “可是王妈妈,二少爷他说……” “他说什么你也信啊!”董姨娘压低声音道,“你若应了他,他还不把你真打死……” 杏浓犹豫道:“二爷他,他是个老实人。” “姨娘!”帘茶把她拉到一边,悄声道:“若杏丫头真的成了二少爷的姨娘,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董姨娘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 “二爷那模样,本就难娶到什么高门大户的小姐;若在把他强娶婢女,虐打妾室的事情传出去,整个京城,还有谁敢把女儿嫁给他?就算老爷还是给他定了门好亲,娶了个过得去正妻,可那时候我们手里还有一个做姨娘的杏丫头,还怕他们能掀起什么风浪?” 董姨娘顺着帘茶的话道:“这倒也是。我看那二少爷,还真对杏浓有些心思,不然哪能都这样了还让她做姨娘。” “就是,日后杏浓再得了宠,闻秋阁一切还不是在咱们掌握之中?” 董姨娘拿定主意,转身对杏浓道:“罢了,你也不是我院里的人,我管不了你,你自己拿主意罢。” 杏浓垂下眼眸,“多谢姨娘。” 是夜,引嫣阁内的熏香比往常还要甜腻。徐泰和抬手让董姨娘为他脱下外衣,皱着眉道:“那厮真的做出如此有辱斯文之事来?” “可不是呢。也都是我这做姨娘的不好,大夫人潜心礼佛,我既掌握着内院,就应该早早地给二少爷房里塞个人便是。” “这与你何关?”徐泰和不悦道,“是他自己太过荒唐!” 董姨娘把徐泰和的外衣挂起,道:“说起来,二少爷毕竟已长大成人,对女人有点小心思也是正常的。” “那玄英比他年长两岁,房里不一样干干净净。” 董姨娘柔声道:“老爷莫气,大少爷和二少爷自然是不一样的。如今大少爷已是弱冠之龄,翰林院也进了,老爷是不是该想想他的婚事了?” 徐泰和点点头,“我向玄英提过数次,他一直说此事无需着急。” “这大少爷不急,老爷也不急么?”董姨娘道,“夫人早就替大少爷留意着,那靖国公的嫡孙女……” 徐泰和打断她,“此事,我自有分寸。” “是。”董姨娘轻轻一笑,“老爷,今夜,让花叹来服侍您。” 第8章 “少爷……” 徐西陆做完最后一组平板支撑,已是累得满身大汗,他边拉伸边看向一旁期期艾艾的九冬,叹了口气,道:“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九冬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少爷,您真的……那什么杏浓了吗?” 徐西陆挑眉看向他,“连你也不信我?” “不是啊少爷!”九冬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委屈道:“可您自己不也承认了嘛。” “我又没怪你。”徐西陆艰难地把腿压在桌案上,“世间上人太多如此,宁愿相信一个丑人杀人一百,也不愿相信一个美人掐死了一只猫。” 九冬忙道:“九冬相信您!真的!” 徐西陆笑笑,不置可否。“准备些热水吧。” 浴房里,徐西陆褪去外衣,用手试了试水温,正要脱下内裳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杏浓身穿桃红色齐胸襦裙,妆容显然是精心雕刻过的。她缓步走向徐西陆,脸颊绯红,眼底却暗藏着厌恶和委屈——她安慰着自己,就当是被猪拱了,能换来日后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倒也是值得的。 “二爷,”杏浓柔声道,“让奴婢伺候您沐浴罢。” 当那双纤纤玉手就要碰见徐西陆时,徐西陆却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愣是让杏浓扑了个空。“杏浓,你有没有什么事,想同爷说上一说?” 杏浓咬了咬唇,看来这二少爷也没她想得那么蠢笨。“二爷!”她突然跪下,抓住徐西陆的衣摆,含泪道:“是董姨娘逼迫奴婢的!她找到了奴婢的老家,用奴婢全家人来威胁奴婢,奴婢是实在没有办法才……” 徐西陆点点头,“她定是逼人太甚,你才会不惜自残都要污蔑爷。” “二爷大人有大量,只要二爷原谅奴婢这一次,奴婢以后一定尽心尽力地伺候二爷,二爷对奴婢做什么,奴婢都不会有半句怨言!” “做什么都可以?”徐西陆伸出手抬起杏浓的下巴,微微眯起双眸,“芙蓉如面柳如眉……杏浓,你还真有点姿色。” 杏浓心下暗喜,虽说整个徐府的下人都是伶俐清秀的,可自己毕竟也是其中数一数二的尖子,也难怪这徐二爷为了得到自己什么都不追究了。 徐西陆端详了她好一会儿,手中陡然一甩——“只是爷美人见多了,你这样的,还真入不了爷的眼。” 杏浓跌坐在地上,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愣愣地看着他,“二爷……” “我之所以容忍你一直到如今,不过是看在你过去办事还算尽心尽力,又是一个女儿身在徐府无依无靠。现在看来,还是我太好心了。”徐西陆寒声道,“我初始还有些纳闷,为什么有些东西,你就依言送给了谢家公子;另有些东西,你却擅自留下。我娘亲留给我的玉佩,一是价格不菲,是其他什么小物件比不了的;二是,有了这块意义非凡的玉佩,你想拿捏我,自然好办得多。我本以为是近来我多要九冬贴身伺候,你才生出这二心来,敢情从去年开始,你便已经不将我这个主子放在眼里。” “二爷!是,是姨娘逼我的啊!”杏浓冲过去抱住徐西陆的腿,徐西陆却挥开下摆,直接将人踹到在地上,冷声道:“我不想打女人,但是你若再碰我一下,休怪我无情。我也不赶你,日后,这闻秋阁洗衣倒香的事,你就包揽了罢。” 杏浓难以置信地喊道:“二爷不是喜欢我的吗?何如如此……” 徐西陆悠悠道:“就是因为太喜欢你,你若出现在爷的面前,爷再控制不住强了你,那可如何是好?”徐西陆不欲再与她废话,挥了挥衣袖,两个家丁便从门外走了进来,“拖出去。” “是!” 杏浓被赶出外院后,徐西陆身边就只剩下九冬一人,虽说冷清了些,但他也落得个清净自在。 第二日,闻秋阁来了位客人。 徐西陆伸出手,潘淮替他号了号脉,道:“二少爷脉象不浮不沉,和缓有力。”她又看了一眼徐西陆的脸,“脸色也比往日白皙许多……二少爷,最近很辛苦罢?” 徐西陆摆摆手,“我都习惯了。”这是实话,无论是过度的节食,还是一天数个时辰的运动,对他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潘淮号完脉,仍然坐着没动,徐西陆心领神会,支走了九冬后道:“潘大夫有何话,不妨直说。” “上次您问过,谢夫人所患何病。您可还记得?” “自然是记得的。”徐西陆笑道,“所以这次,是谢夫人派大夫来传话的?” 潘淮点了点头,淡然道:“谢夫人嫁入徐府数十载,未有子嗣。她盼子心切,又不好过于张扬,这才救助于蒲州老家。” “所以谢夫人的身子……” “谢夫人一切安好。”潘淮皱起眉,“所以我才奇怪。徐尚书对夫人也算得上是宠爱,按理来说,不应该这么多年夫人都未能有孕。” 徐西陆思索片刻,道:“谢夫人所在的浮曲阁,以及她身边的人,可有查过?” “这几月,我都在调查这些,仍未找到什么不妥。” “那其他的院子和人呢?” “谢夫人也怀疑过。然而,夫人虽为贵妾,却无管家之权,手也伸不到除浮曲阁之外的地方。” 徐西陆了然,“谢夫人想让父亲帮忙,父亲不肯,两人这才大吵一架?” 潘淮颔首,“尚书大人已有二子三女,大少爷是嫡子,又年少有为,他自然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更何况……” 潘淮没有活下去,徐西陆却知道她想表达什么。谢氏的身份过于特殊,母家可以和身为张太傅嫡女的张氏平起平坐,她若怀有身孕,诞下男婴,那徐府多年来维持的微妙平衡将毁于一旦。 “除浮曲阁以外的地方,我会替夫人想办法。”徐西陆道,“只是,这生子一事,可不单单是谢夫人一人的事。” 潘淮若有所思道:“二少爷是指尚书大人……但张氏和董氏,还有您的生母柳氏,都成功生育,尚书大人的身体,应该是无虞的。” “这是自然。”徐西陆笑了笑,“只是,一切可能,都不能疏忽。麻烦请谢夫人放心,她既信我,我定然不辜负她的信任。” 送走潘淮后,徐西陆独自思索了片刻,找来九冬,道:“你去引嫣阁找下董姨娘,就说我们闻秋阁缺人手,请她安排一个管事和几个办事利索的丫头来。” 没过多久,九冬便来回话:“少爷,董姨娘说少爷院里的人,她要好生挑选,得晚几日再送来。” “好,爷就等着,看她会送些什么人来。” 没过多久,徐西陆听闻谢氏和徐泰和重归于好,徐泰和接连几日都宿在浮曲阁。本以为这个年要安安稳稳地过了,谁知徐府又出了一件惊掉所有人下巴的奇事。 “你是说,大少爷和老爷大吵了一架?”徐西陆听到这个消息后,也有几分惊讶。要知道,徐玄英身为徐府的嫡长子,对徐泰和一向是敬畏有加。徐泰和对这个最像自己,又年轻有为的长子也是寄予厚望。两人多年来都是父慈子孝,从未生过半点嫌隙,怎会突然吵了起来? “是啊,现在府里都传遍了。”九冬一脸八卦道,“听说老爷气得够呛,狠狠抽了大少爷一耳光,还让人在祠堂里跪了三天,连夫人都不能去看望。” “这么严重……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吵么?” 九冬凑到徐西陆耳边,低声道:“好像是为着给大少爷议亲的事情。” 徐西陆扬眉:“大少爷不愿意议亲?” “我估摸着,八成是这样。”九冬不解道,“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爷和夫人替大少爷物色的女子都是大官家的女儿,一个个都漂亮得和天仙似的,少爷您说,大少爷为啥不乐意啊?” 徐西陆随口道:“那自然是因为大少爷心里有人了。但那个人,又是绝对不可能被老爷和夫人认可的人。” 九冬瞪大眼睛,惊呼道:“少爷您怎么知道?” “我瞎猜的。”对徐玄英的事,徐西陆不想管,也管不着。这个兄长对他来说实在是可有可无,比起他,九冬反而更像自己的兄弟。可他没想到,这事他居然不得不参与其中。 元宵节前日,徐泰和遣人让徐西陆去他书房一趟。徐西陆赶到时,徐玄英也在场。想是这阵子被折腾惨了,徐玄英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莹莹羸弱的样子比苦苦减肥的徐西陆看上去还要楚楚可怜。 徐西陆先向徐泰和请了安,又转向他:“大哥。” 徐玄英没有回应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徐西陆问:“父亲叫儿子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明日,瑞亲王在瑞王府大摆琼林宴,悉数邀请京中青年才俊前往王府赏梅赏雪,你大哥也收到了邀请。”徐泰和顿了顿,又道:“如今,你模样虽不雅,倒也是能见人的。明日你就同你大哥一同前往,一来是有个照应,二来也是见见世面。” 徐玄英自然不需要他这个嫌少出门应酬的庶弟照应。与其说是照应,不如说是监督。徐西陆偷瞟了一眼徐玄英,后者眉头微皱,似有些心绪不宁。徐西陆朝徐泰和行礼道:“多谢父亲,儿子定不会给徐家丢脸。” 第9章 元宵佳节,徐西陆同徐玄英一起,乘车前往端亲王府。 由于外表不讨喜,徐西陆过去的十八年里都很少出门,更不敢在外打着徐府的名号,生怕给徐家丢脸。要不是瘦了这二十斤,徐泰和恐怕也不会让他去那端亲王的琼林宴。 徐西陆撩起帘子看向外头。京城不愧是天子脚下,市井极其繁华,人来人往,甚至有不少身着奇装异服的外邦人。街边更是什么都有,摆摊的,卖艺的,杂耍的,好不热闹。 马车行驶了约莫半个时辰,四周渐渐安静了下来,帘外嘈杂的街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碧瓦朱甍,朱门高墙。这时,赶车的马夫道:“二少爷,咱们到了。” 徐西陆自己下了车,前头的徐玄英也在马夫的搀扶下探出身子。徐西陆走了过去,道:“大哥的脸色不太好,可是身子有什么不妥?” “无事。”徐玄英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他望向大门上“端王府”三个字,眸中微光闪动,仿佛失了神。 “大哥?” 徐玄英缓过神来,嘱咐道:“端王府里今日都是些京城名仕,大多二弟都不认得,进去之后,还请二弟少言少看,紧跟着我才是。” 徐西陆笑笑:“这是自然。” 徐玄英幼年时便显出天资,被先皇看中,选为当时最年幼的皇子,也就是现在端亲王的伴读。有这年少的情谊在,徐玄英又进了翰林院,自然就成了端亲王府的常客。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打开门,见到徐玄英,脸色竟有几分喜色,“徐大公子,您可算来了,快随小人来罢!”男人看见跟在徐玄英身后的徐西陆,疑惑道:“徐大公子什么时候换了小厮?” 徐西陆:“……”穿越到这具身体里这么久,徐西陆还是没完全习惯被人当配角的感觉。 徐玄英忙道:“刘管事,这是舍弟……” 在短暂的吃惊后,男人脸上又堆满笑容,“失敬失敬,原来是徐二公子,快快请进!” 徐家在京城中也算是高门大户,如今比起这端亲王府,真是云泥之别。端亲王和今上,均由太后所出,端亲王又是先帝的老来子,自幼受尽宠爱。连这端亲王府,也是太后亲命大内总管操建完成。王府内飞阁流丹,雕梁画栋自是不在话下,传言,端王府的后花园甚至比宫内的御花园小不了多少,里面的一应陈设也是按宫内的标准来的。这样的富贵,众多皇亲中,也只有端亲王一人享有了。 今日,端亲王府比往日都热闹许多。京城中但凡叫得上名号的才子,都前来赴宴。端王府内有一梅园,现下正是梅花盛开的时候,满园子的腊梅和积雪交相辉映,芬芳浓郁,暄香远溢。文人墨客三五成群,赏花作词,一旁还有明眸皓齿的婢女为他们添茶倒酒,极有情趣。 二人一路走来,不少人看到徐玄英,都上前寒暄,看到徐西陆时少不得询问一番,得知徐西陆是徐家二公子时,眼神都变得高深莫测。徐西陆本就和这些读书人不是一路的,并不在意这些酸绉绉的才子对自己的看法,徐玄英却先受不住了,提议道:“前头有宴席,二弟若是饿了,我们不妨先去用些东西?” 徐西陆可有可无道:“都听大哥的。” 这时,方才给二人引路的刘管事又不知道从哪钻了出来,拦住徐玄英道:“徐大公子,王爷有请。” 徐玄英愣了愣,而后对徐西陆道:“二弟先去,我……去去就来。” 徐玄英跟着刘管事离开后,徐西陆独自来到宴席处。此刻,多数的宾客都聚在梅园,此处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徐西陆随便找个位置坐下,桌上有一青年男子,身着紫衫,五官平淡,其貌不扬,却意外的很有男人味。男子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夹着菜,吃得正欢,看见徐西陆后,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徐西陆对上他的目光,露出一个客气的微笑。 “阁下是?”男人开口询问。 “在下徐西陆,”徐西陆道,“是京城徐氏徐尚书的次子。” “原来是徐家的人!”男子爽朗一笑,“这算起来,咱们还是带亲的。哦,对了,我乃蒲州谢氏谢青莘。” “蒲州谢氏?”徐西陆脱口而出道:“你是青苏兄的……” “青苏是我堂弟。”谢青莘道,“你们徐府的谢氏,也正是我的姑母。” “原来如此。”在这种场合,谢青莘和徐西陆都是格格不入之人,倒有种同病相怜的意味。徐西陆举起酒杯,道:“那我敬青莘兄一杯。” “好说好说。”谢青莘同徐西陆碰了碰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着西陆兄也不像是文人才子之流,怎也来赴这种宴席了?” 徐西陆反问:“青莘兄不也一样?” 谢青莘哈哈笑道:“我自幼不爱念书,比不得青苏那般才情过人,不能考取功名,只能留在京城替谢家打理几家庄子和酒楼。对了,那清辉楼,就是我名下的产业。” 清辉楼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里面的厨子来自天南地北,传言,在清辉楼只有想不到的东西,没有吃不到的东西,不少世家子弟都是那里的常客,没想到那竟是谢家的产业。 “小王爷也常来光顾清辉楼,我同小王爷,也算有几分交情。小王爷相邀,我自是不敢不来。”谢青莘苦笑道,“只是这种宴席,真的不适合我。若我那堂弟还在京中,我定拉他来顶包。”端亲王是所有亲王中年龄最小的,过完年也才十七岁,与他相熟之人大多称他为小王爷。 徐西陆道:“我从未见过端王爷,这次乃是沾了家兄的光,才能进得了这端王府。” “哦,对,徐玄英是吧?”谢青莘了然,“我见过他几次,是个人才,就是和大多数读书人一样,书生气太重。” “如此听来,青莘兄对读书人,好像颇有偏见啊?” 谢青莘拍拍徐西陆的肩膀,“徐老弟看破别说破嘛。来,再喝一杯,小王爷的酒还是很不错的。等你有空,一定要来我的清辉楼,我拿我私藏的好酒招待你,保管你喝上瘾!” 这谢青莘确是个爽快人,也是难得不因徐西陆外貌而嫌弃他的人。两人交谈甚欢,徐西陆一个没注意就多喝了几杯,等他反应过来,身上已有些发热,脑袋也晕晕乎乎的,谢青莘却还像个没事人似的,一个劲地劝他的酒。 “青莘兄,真不能喝了……”徐西陆推开谢青莘递来的酒杯,无奈道。 “这才哪到哪!西陆兄,你我如此投缘,怎能不多喝两杯?” “那……我去醒醒酒,待会再同青莘兄痛饮。”徐西陆说完,也不等谢青莘反应,逃跑似的下了桌,愣谢青莘怎么喊也不回头。 徐西陆一路疾行,穿越喧闹的人群,朝梅园深处走去。很快,人声渐渐模糊,徐西陆又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发觉自己四周已是空无一人。凉风席面,鼻尖萦绕着梅花的清香,那红梅像是被颜料染过似的,鲜艳夺目,一片一片的看起来就如同一丛丛火苗在跳跃。徐西陆缓缓地闭上了眼。 没过多久,徐西陆感觉自己酒醒得差不多,准备回席时,隐约听见不远处传来人声,再细细一听,居然是徐玄英的声音。徐西陆寻声走去,果然看到徐玄英静立在红梅树下,而他身边,还站着另外一人。 那人一身玄色锦衣,气质华贵,轮廓亦是奢华俊美非常,眉若远山,星目炯炯。他站在红梅丛中,竟把盛开梅花都比得黯然失色。 也不知这是哪家的小哥哥,长成这般模样,定要祸害不少少男少女吧。徐西陆正胡思乱想的,就听见那人开口对徐玄英道:“本王倒要看看是哪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敢打你的主意!” “衍卿,”徐玄英声音中含着几分无奈,几分纠结,“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双亲已不允许我再拖此事,若我不答应,恐怕连徐府都出不去……” 原来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端亲王,宋衍卿。 “那本王就亲上徐府要人。”宋衍卿轻蔑道,“难不成,那徐泰和还敢据本王于门外?” 短短数句话,这其中蕴含的深意却让徐西陆虎躯一震。难道这就是徐玄英不愿议亲的原因?原来他不仅仅是端亲王幼时的伴读,还是他的…… 一株梅花枝,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吱呀一声,堪堪落在徐西陆头上。徐西陆吓了一跳,不由地后退一步,这一动作,惹得周围的红梅纷纷簌动起来。宋衍卿听见动静,不期然地转头望去—— 梅香一缕清浅,漫天的花瓣如雪般地散落下来,在这如画的景色中,一黑衣男子站立其中,身形略微不稳,脸色也有些慌张,梅花落在他的肩上,真是……煞风景透了。 宋衍卿把徐玄英护在身后,目光如刀子般向徐西陆投去,“谁?” 第10章 徐西陆挣扎地从梅丛中走出,向宋衍卿行了礼,正欲回答,鼻子却一痒——“阿嚏!” “什么东西。”宋衍卿皱起眉,扬起衣袖,道:“来人,把他给我叉出去!” 徐玄英忙道:“衍……王爷,此人是我家二弟,今日是同我一道来王府赴宴,还请王爷手下留情。” 徐西陆摸摸自己的鼻子,道:“在下徐西陆,拜见王爷。” 宋衍卿上下打量徐西陆数眼,转身对徐玄英,怀疑道:“这真是你弟弟?” 徐玄英无奈地点点头。 宋衍卿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传言徐氏儿女个个人中龙凤,两个待嫁的女儿更乃当今大小二乔,本王倒还真没想到,自命不凡的徐泰和竟还有这样一个儿子。” 徐西道恭敬道:“王爷,你打趣我就好了,何故牵扯到我父亲?” 见宋衍卿眼神凌厉起来,徐玄英忙扯开话题:“二弟,不是让你在宴席处等我么,怎来此处了?” 徐西陆随口撒了个谎:“我等久不见大哥,只好自己来寻了。” “时辰确实不早了。”徐玄英道,“王爷,那我等就先告辞了。” 宋衍卿绷着一张脸,迟疑了片刻,颔首道:“去吧——慢着,那个谁,你过来。” 徐西陆指指自己,“王爷是在说我?” “废话。” 徐西陆小跑到宋衍卿跟前,“王爷有何吩咐?” 宋衍卿凑近徐西陆,在他耳边低声道:“无论你今日听到什么,胆敢在外透露一个字,本王定让你后悔长了这张嘴,明白么?” 徐西陆故作惊讶:“王爷在说什么?在下真是半个字都听不懂。” 宋衍卿不耐地挥挥手,“行了,退下吧。”, 回徐府之前,徐西陆还不忘和谢青莘告别。谢青莘得知他要走了,埋怨道:“今日都没喝过瘾,西陆兄就这么走了,实在是不够意思啊。” “家中最近事多,我实在不便多留。”徐西陆带着歉意道,“改日,我一定专程去清辉阁拜访青莘兄。” “那就这么说定了!”谢青莘爽朗道,“你若不来,我可是要亲送帖子去徐府了。” “一定一定!” 徐玄英也同几位熟识的好友道了别,两人才一同走出端亲王府。上马车之前,徐玄英对徐西陆道:“小王爷说话虽刻薄了些,但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 徐西陆面上一哂,“大哥不必同我解释,那小王爷是什么样的人,和我无关。” 徐玄英自嘲一笑,“也是,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回去吧。” 徐西陆坐在马车上,也无心再去看外头的风景,总是忍不住回想徐玄英和端亲王在一起的画面。这两人,一个贵气俊美,一个儒雅文弱,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外表倒也称得上般配。现下,京中男风盛行,城南的秦楼楚馆都开了几条街,里面的少年个个清秀灵动,善解人意。许多贵族子弟,玩腻了歌姬家妓,偶尔也会去男风馆换换口味,有些甚至还会在家中养几个男妾,但若谁敢娶一个男妻回家,就算不被祖宗家法伺候,也会被御史参一个败坏门风,藐视皇权。 那小王爷若只是因年少一起念书的情谊,多眷顾徐玄英些倒还好,万一他执迷不悟下去……小王爷身份何其尊贵,太后皇帝不会动他,那倒霉的,只会是他们徐家。 想到这里徐西陆不禁长叹一口气——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他只想好好减肥,为什么总要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费心? 不知不觉,马车已停在徐府大门口。徐西陆方下车,就听见世安苑的丫头道:“大少爷您回来了,快去看看夫人吧!夫人从下午开始便头疼脑热,把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现在人已经晕过去了!” “怎会如此?”徐玄英急道,“请郎中了没?” “已经请了,夫人用了些药,还是不见好!” 徐玄英急急忙忙跟着那丫头往世安苑的方向走,徐西陆也跟了上去。张氏毕竟是他的嫡母,他也不能全然不管不顾。徐西陆赶到世安苑时,董姨娘已经带着她的两个姑娘守在外头,她见到徐西陆道:“二少爷怎么也来了?” 徐西陆问:“夫人如何了?” “老爷拿着帖子把太医请来了,现下宫里的太医正给夫人瞧着,夫人不会有事的,二少爷先回罢。” “不必了。”徐西陆撩起衣摆坐下,“我就在这里等着。” “二哥哥还是别吧。”徐青阳斜眼看着他,“你刚从外头回来,别带了什么晦气过给夫人。” 徐西陆缓缓转向她,“我刚和大哥一起从端王府回来,二妹妹的意思是,端王府是个有晦气的地方?” “我……我可没这么说!你莫要含血喷人!” “好了,”董姨娘开口道,“这里是世安苑,你们在这里拌嘴,也不怕打扰夫人静养?” “姨娘——” “给我好好坐下!”董姨娘厉声道,“耐心等太医的消息。” 徐安宁也劝道:“姐姐快坐下吧。” 徐青阳依言找了个位置坐下,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自己又不是夫人亲生的,夫人平日里对这几个庶子庶女又没什么好脸色,现在一个个都装得多孝顺似的,犯得着么。 世安苑内堂,徐府从宫中请来的太医为张氏施完针,起身道:“夫人乃是急火攻心,导致气脉不痛,血积于心。老夫已将夫人气脉打通,接下来还需静养数月,按时喝药,切不可再大喜大悲,愁绪满腹。” 徐玄英道:“有劳太医。” “此乃老夫分内之事,徐大人不必客气。” 一个时辰后,张氏才悠悠转醒,醒来的第一眼,便看到了一直守在床边的徐玄英。 “母亲……” 张氏又闭上了眼睛,转过头去。 徐玄英勉强一笑,“母亲再是生气,也不能不管自己的身子,我让下人端汤药进来给母亲用些。” “不必了。”张氏平静道,“心结不解,药石罔效。” 徐玄英望着张氏已有些斑白的鬓发,眼睛一红,“母亲,您这是在逼我。” 张氏睁开眼,看着几乎和徐泰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徐玄英,“不是母亲在逼你,是整个徐府,都在逼我们母子。” “母亲,您是父亲的正妻,父亲也只有我一个嫡子,几位妹妹就不提了,那二弟……您难道认为他会对我们有什么威胁?” “你二弟虽不中看也不中用,可你别忘了,他是柳淑节的儿子!”张氏眼中浮起一丝屈辱,“柳淑节在徐府的那几年,你父亲可有正眼看过我一眼?你那大姐姐,明明只是个庶女,你父亲却不顾脸面,亲自给她提亲,愣是把她嫁进了将军府!若你二弟再有出息几分,你父亲眼里怕就没你这个嫡子了!” 徐玄英无奈:“可柳姨娘,毕竟已经过世多年。” “难道你觉得浮曲阁那位会是省油的灯?!”张氏抓住徐玄英的手,恨恨道:“全京城,除了咱们徐家,哪还有第二户人家敢称妾室为‘夫人’?你知不知道,其他的官眷贵妇都是怎么看为娘的?每次去你的外祖家,你的几个舅母,又是怎么在为娘面前阴阳怪气的?” 张氏说着又开始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徐玄英拍着背给她顺气,“母亲,您先别说了,好好休息才是。” 张氏摆摆手,接着道:“我如今是管不了内宅的事情了,但是玄英,我的儿,你不能输,你绝对不能输……” 徐玄英看着自己母亲,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母亲这些年表面上虽专心礼佛,内心却时时刻刻牵挂着徐府,牵挂着他。别的或许她都能不管,但是自己,却一定不能逃脱她的掌控。 见徐玄英把话听进去了几分,张氏的声音也平缓了些,“你现如今已考取功名,也进了翰林院,正是即将大展宏图的时候,你父亲只是朝中新贵,只有他自己打拼的家底,和那些几朝的重臣到底是有差距的,他自个儿在官场上都要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对你的助力实在是有限。那靖国公乃是三朝元老,他的那位嫡孙女,为娘也见过,知书达理,温柔娴淑,深受祖父祖母宠爱。玄英你……你到底有何不满的啊?” 徐玄英看着张氏,听着她的一言一语,眼底残剩的星火一点点的淡去。最后,他别开目光,轻声道:“母亲,您先喝药,其他的……咱们慢慢再说,好么?” 张氏一愣,长叹一口气,再次闭上了双眼。 一直到深夜,徐玄英才从张氏房里出来,见到徐西陆等人还在外头候着,道:“母亲已经醒了,太医说需要静养数月。” 董姨娘拍拍心口,“还好还好,夫人安好就好。” 徐西陆注意到徐玄英通红的双眼,问:“大哥,你还好吧?” 徐玄英不自然地笑了一笑,“还好。若无其他事,大家便先回罢。” 徐西陆临走之前,回头望了一眼世安苑的大门,暗自思忖,或许徐府马上就要办喜事了。 第11章 一直到出了正月,宫里的太医都来了数次,张氏的病还是不见好。徐玄英向朝廷告了假,每天都守在张氏旁边,悉心照顾。徐泰和只偶尔去看几次,并不多待。他对张氏一向是礼多于亲,张氏又总是端着正妻的威严,从不会刻意讨好,两人话都说不到一起去,这几年几乎是连同房都没有。 除了徐玄英,徐西陆等几个庶出的儿女也是每日都要去请安的,张氏的母家也来了人,徐西陆有幸见到了徐玄英的舅母魏氏。张太傅虽为太傅,膝下几个儿子却个个都不争气,最多就是一个五品的小官。张太傅年事已高,等几年后他从太傅的位置上退下,这张氏一族,恐怕也要开始走下坡路了。 “唉,好端端的一个人,怎的就瘦成这样?”魏氏抹着泪从张氏房里出来,“太医怎么说?” 徐玄英道:“太医说母亲还需数月静养。” “我房里有一根千年老参,回头送来给你母亲补补身子。” 徐玄英客气道:“多谢舅母,我送舅母出府。” 魏氏回头望了一眼跟在他们身后的徐西陆等人,压低声音道:“你这几个庶弟庶妹,可都还老实?” “弟弟妹妹都很好,舅母放心。” “我怎么能放心得了。你母亲病成这样,徐府现在岂不是那个谢氏当家做主?”魏氏苦口婆心道,“万一,舅母是说万一,你母亲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那谢氏还不飞上天了?如今,谢家的几个后生一个比一个有出息,万一谢氏再生出个庶子来,难道大家还要称一个庶子为贵庶?那我们张家还要不要脸了!” 徐玄英眼神一暗,生硬道:“母亲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魏氏连连称是,“希望你母亲快些好,我还等着喝徐家和靖国公家的喜酒呢!” “舅母!”徐玄英打断她,“此事未有定论,望舅母慎言。” 魏氏忙捂住嘴,四处张望了一番,“是是是,我们自己人知道就好。” 送走魏氏后,徐玄英端着汤药回到张氏病床前。张氏问他:“你舅母走了?” “是的,她说她改日再来看您。” 张氏冷笑一声,“她来看我?猫哭耗子罢了。” “母亲,”徐玄英道,“您别这么说,舅母也是好心。母亲还是先喝药吧。” 张氏撇过脸去,不再与徐玄英言语。徐玄英死死地握着药碗,似忍无可忍般地闭上了双眼,他深吸几口气,再次睁眼时双目已是一片死寂,“母亲。”徐先英颤声道,“只要您好好喝药,儿子什么都听您的。” 张氏猛地抓住徐玄英的手,“此话当真?” 徐玄英露出一个有些悲伤的笑容,“儿子什么时候骗过您?” “好、好……”张氏眼眶一红,“我的好玄英,好儿子!待你将来飞黄腾达,定让那些瞧不起你我母子的人好看!” 初春,冬雪化水,天也开始渐渐回暖。病了月余的张氏终于好了起来,已经可以下床走路,面色也红润了不少。徐玄英瘦了一大圈,好似生病的人不是张氏而是他。而徐西陆抓住了冬天的尾巴,把肚子上最后一圈游泳圈减了半圈。连九冬给他穿衣的时候都忍不住感叹:“少爷,你肚子真的小了很多!” 徐西陆低头捏了捏腰间残剩的赘肉,自嘲道:“我这十月怀胎,总算把孩子生下来了。” 九冬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少爷,您少奶奶都没娶,怎么怀胎啊?”话说完,九冬自己也愣了,马上反应过来,“不对不对,少爷您是男人,是万万不可能怀胎的!” 总的来说,徐西陆对自己暂时的成果还算满意。一般的情况下,减肥的初期最先瘦的都是小腹,然后是四肢,最后是脸,所以想要达到理想身形,他的路还很长。 张氏病好之后,更加不愿打理家宅内事,每日把自己关在世安苑吃斋念佛,董姨娘的管家权限又大了几分。传言,徐泰和也曾问过谢氏愿不愿掌家,却被后者婉拒了。徐西陆知道,谢氏一向不屑什么名分实权,她重视的,从来都只有她和徐泰和多年来的郎情妾意,举案齐眉。 三月,董姨娘替徐西陆亲自挑选的管事走马上任,此人姓赵,名春,年近四十,眼神中透着一股精明。赵春以前在京城郊外替徐府打理几个庄子,被董姨娘看中,今年才调回徐府。 赵春笑眯眯道:“小的名赵春,十几岁就进了徐府,也算是徐府的老人了。董姨娘见我头脑灵光,办事又还算利索,所以特意让小的来伺候二少爷。” 徐西陆端着茶盏,看了一眼一旁憋着笑的九冬,笑道:“我这闻秋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事情倒挺多。以后,就要麻烦赵管事了。” 赵春一脸谄笑,“二少爷这话说的!能伺候二少爷是小的的福气。董姨娘心疼少爷屋里人少,特意遣了两个机灵的丫头过来,霜华,云溪,还不来见过少爷。” 两个丫头从赵春身后走了出来,一个安静娴雅,一个活泼灵动,她们朝徐西陆福了福身,“给二少爷请安。” 徐西陆点点头,“九冬我用惯了,他得留在我身边,其他的人,就由赵管事安排罢。” 赵春喜道:“多谢二爷!” 赵春带着两个丫头退下后,徐西陆问九冬:“什么事那么好笑啊?看你憋得脸都绿了。” 九冬再也忍不住,捂住肚子狂笑:“赵春……叫/春!哈哈哈哈,叫/春……” 徐西陆无力扶额,“这孩子怕不是傻了。” “哈哈哈哈哈……嗝……” “别笑了。”徐西陆道,“快准备下,爷要出去一趟。” 这次离府,徐西陆没有坐马车,而是带着九冬一路步行,来到上京中最热闹的长兴街。这条街上有成百上千家的店铺,就算在一家店铺里只待上一炷香的时间,也要好几天才能逛完。除了比较常见的当铺,玉器铺,布铺,茶铺,还有不少胡人开的店面,卖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而那闻名全城的清辉楼,就在这长兴街的正中央。 清辉楼一共三层楼,从外头看上去倒也没什么特别,走进去才发现里头别有洞天。大褚朝地域辽阔,各地的饮食口味各不相同。除去一楼简雅大方的大堂,其他两层都是包厢,顾客主点什么菜系,就坐在相对应的包厢里。在清辉楼,可以在风细柳斜斜下吃着江南的糕点,也可在大漠孤烟旁痛饮边疆美酒。这时候交通不便,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出过远门,对异域的美食自然是心向往之,清辉楼竟有主题餐厅这么先进的理念,也难怪生意这么好。 谢青莘听闻徐西陆到访,亲出来迎接,一见到他就笑骂道:“徐老弟,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我这左盼右盼,盼了这大半月才你才来,待会可要自罚三杯啊!” 徐西陆被谢青莘的热情感染,也忍不住捡起以前饭局上那套,吹起牛逼来:“好说好说。让青莘兄望穿秋水了这许久,西陆实在惭愧,别说三杯,三十杯都没问题!” “这可你说的!哎,等等——老弟你是不是瘦了?” 徐西陆穿越来之后就最爱听这话,乐呵呵道:“是瘦了不少。” “那可不成!今日为兄定要好好给你补补,快随我来。” 清汤寡味几个月,徐西陆都感觉自己的舌头要失去味觉了。他摸摸自己的小腹,心道,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大不了这顿吃完,他接下来几天的运动量加倍就是了。 谢青莘带着徐西陆来到三楼,这是专为世家贵族准备的地方,一应陈设更是奢华又不显俗气。在三楼正堂,悬挂着一大块匾额,匾额上用金丝刻着两列名字,一列约为十个。徐西陆好奇道:“青莘兄,这是何物?” “这你都不知道?”谢青莘语气中多了几分怜悯,“你呀,平日里肯定和黄花大闺女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罢!” 徐西陆笑道:“青莘兄说笑了,我以往既无亲朋,也无好友,没事出什么门呢?可现在不同了,我有了青莘兄,那肯定得三五日就来叨扰一番!” “哈哈哈,老弟你嘴也未免太甜了罢!”谢青莘朗声道,“这是一块排行榜,排的正是上京中十大未娶的世家公子和十位待嫁闺中的贵族佳人。” 没想到清辉阁也爱搞这些,徐西陆来了兴趣:“各人有各人的偏好,青莘兄怎么能保证排榜的公正? 谢青莘自信道:“每位公子,佳人的家世,才貌,品性,我们都会一一考虑进去,也会参考他人的意见,自是能让十之八九的人信服。” 徐西陆凑近细看起来,上面的名字他都略有耳闻,有几个还在端亲王的琼林宴上见过,徐玄英排在第四,第三的则是……“青莘兄,你确定你没有偏心自家人?” “听听,你说的是人话么?”谢青莘玩笑道,“我那青苏堂弟论才华,论家世,论相貌,怎么就不能排在第三了?等我叔父回京赴任,过个三五年,青苏排第一都不是问题!倒是你那大哥,怕是马上要被撤名字喽!” 徐西陆一愣,“此话怎讲?” 谢青莘随口道:“他不马上要娶靖国公的嫡孙女了么?下月就要定亲了罢。” “这青莘兄都知道?”徐西陆有几分惊讶,这事虽说已在徐府传遍了,但老爷和夫人都还没个准话,谁都不能确定。谢青莘一个外人居然知道得这么清楚? 谢青莘神秘一笑,“现在京城都传遍了,我若连这个都不知道,还开什么清辉楼?” 徐西陆又浏览了一遍匾额上的名字,好奇道:“那端亲王也尚未娶亲,他的名字怎不在上面?” 谢青莘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傻弟弟,小王爷的名字,我可不敢刻在上头。” 徐西陆想起了自己穿越前也曾经上过类似的榜单,含笑道:“我看要上这排行榜也无甚难度,说不定下次我也上了。” 谢青莘皱起眉,扶住徐西陆的肩膀,“西陆兄,这还没喝酒,你怎么就醉了?” “青莘兄若是不信,不如同我打个赌?” 谢青莘来了兴致,“哦?西陆兄想赌什么?” 徐西陆上下打量着谢青莘,露出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若我下次真的有幸登榜,就请青莘兄着女装,在清辉楼喝上一天的酒;反之,则由我女装饮酒,可好?” “这……”谢青莘顿了顿,盯着脸大如盆的徐西陆,痛快道:“成交!” 第12章 两人达成约定后,徐西陆放了九冬去街上玩耍,自己跟着谢青莘去了早就备好的雅间,享用淮南菜。淮南多湖,盛产河鲜,桌上摆满了一桌的水产,蒸炒炖煮,花样繁多,还一大盆反季节的大闸蟹,色泽橙黄,看着着实诱人。包间的墙壁上还挂着一幅淮南秋景图,淡薄而高远,含蓄又奔放,又平添了几分妙趣。 徐西陆不再克制,放开了肚皮吃,口感鲜美的河鲜配上清辉楼独有的天醇酿,一旁还有谢青莘这个京城的百晓生给他讲高门贵族之间鲜为人知的八卦,这还是他穿越后第一次如此痛快惬意。 只可惜,饭吃到一半,清辉楼的管事便前来禀告,说是蒲州谢氏老家那来了人,要亲见谢青莘。谢青莘担心是有什么要事,便让徐西陆先吃,他去去就来。徐西陆兀自啃了几个大闸蟹,竟是再也吃不下去了。想来他这阵子节食得太厉害,连胃缩小了不少,就是想要暴饮暴食它也不允许。徐西陆干脆推门而去,倚靠在栏杆处醒醒酒,消消食。 隔壁包间门口站着两个衣着华贵的贵公子,正用不算小的声音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着,偶尔几句话飘到徐西陆的耳里,他们原来是在讨论徐府和靖国公的婚事。 “要我说,靖国公的嫡孙女嫁给徐玄英,也是可惜了,那林五小姐,可是清辉榜十大佳人之一啊。”其中一个青衣公子道。 “我看未必,徐玄英可是徐尚书的唯一的嫡子,徐尚书现在深得今上器重,他本人当年科考也是位在甲等,如今在翰林院任职,可谓是前途无量。方才在清辉榜上不也看见了他的排名,何来可惜之理?” “荣兄啊荣兄,你刚来上京,徐府里那档子破事你怕是还没听吧!” “徐府怎么了?” “徐尚书年轻时玉树临风,清俊潇洒,竟把那宰相谢恒的嫡女勾得神魂颠倒,即使那时徐尚书已娶了张氏为妻,谢家女仍执意下嫁,入门成了徐府的贵妾!” “妾就是妾,何来贵妾一说?”那位姓荣的公子愠怒道,“徐府正妻嫡子竟就由着他们去了?” “徐府正室乃张氏一族,张太傅年事已高,张氏青黄不接,能翻出什么风浪来?至于那徐玄英,呵,不过是个空有皮囊的死读书的罢了。” 话音刚落,不知从何处陡然响起茶盏碎裂的声音,莫说是那两人,连徐西陆也吓了一跳。 “什么人?” “不知道,”青衣公子脸上现出几分惶恐,“在清辉楼三楼的客人非富即贵,荣兄,我们还是先回去,免得惹祸上身。” 两位公子回了雅间,徐西陆本也要回,不料隔壁包间的门倏地一开,从里头走出来一个腰间佩刀的男人,那人魁梧挺拔,神色冷峻漠然。“公子,”男人道,“我家主子有请。” “你家主子?敢问是哪家的公子?” 那人未多言,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 徐西陆有些不安,又想到这是天子脚下,还是谢青莘的地盘,自己安全应该是毋庸担心的。他跟着男人走进包间,便看到桌上炖着一盅咕噜冒泡的羊肉汤,桌边坐着一人,身着暗褚色华衣,眉目张扬,满身气度风华,只是斜睨而来的目光,暗藏着几分不豫。 徐西陆走上前,跨过碎了一地的茶盏,鞠躬行礼,“见过王爷。” 宋衍卿凉凉道:“你们方才在外头说得挺开心的,不如现在也说给本王听听?” 徐西陆忙道:“王爷,冤枉!我刚刚只是在走廊上醒酒吹风,并未和人交谈。” “呵,你就算未参与其中,但却置若罔闻,更未前去制止,理应同罪。” 徐西陆:“???” “但是看在玄英的面子上……罢了。”宋衍卿轻一颔首,“坐。” “西陆不敢。” “让你坐你就坐,”宋衍卿口气冷硬,“哪那么多废话。” 这小王爷就像是条会随时暴走的龙,虽然才十七岁,对现在的徐西陆而言还是有那么点杀伤力的。徐西陆无奈叹气:“是。” 宋衍卿饮了一口天醇酿,修长的手指吧嗒吧嗒地敲打着桌案,状似寻常道:“玄……你大哥同靖国公家的婚事,可是真的?” 徐西陆垂眸:“西陆不知。” 宋衍卿冷笑,“整个京城都传遍了,你会不知?” 徐西陆沉默不语。他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虽说徐府和靖国公的婚事已是八九不离十,但两家还未定亲之前,徐西陆实在不敢说什么,万一那徐玄英突然醒悟,反了口重新投入端亲王的怀抱,那自己岂不是要被端亲王扒皮泄愤? 宋衍卿只当徐西陆是默认,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一声沉重的响声,酒杯滚落到徐西陆脚边,天醇酿缓缓流出,带出浓郁的酒香。宋衍卿一计眼刀撇过去,“你那是什么表情?” 徐西陆惋惜道:“西陆只是在可怜这上好的天醇酿……自然,也在可惜王爷的一片真心。” 宋衍卿嗤笑一声,“你懂什么?” “王爷,恕西陆直言。王爷若真的心悦我家大哥,此事倒也不是还没有回转的余地。” 宋衍卿忽地看向他,“说。” “王爷为何不直接上表皇上太后,请他们为王爷和大哥赐婚呢?” 宋衍卿一时没了表情,“哦。” “我朝虽没有娶男妻的先例,但王爷可以身先士卒啊!” “徐西陆,”宋衍卿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身先士卒是这么用的么?!本王真是喝多了才会同你说这些,滚滚滚!” 徐西陆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若王爷和大哥都没那般破釜沉舟的勇气,西陆斗胆谏言——王爷,痴情伤身啊!更何况,就算王爷愿为大哥不顾世俗超纲,大哥也并非王爷良配。” 宋衍卿怒极反笑,“他不是良配,难道你是?” 徐西陆想了想,道:“从某些角度上来说,我说不定比大哥会合适那么一点。” 宋衍卿恼怒的瞪视着他,“你何不揽镜自照,瞧瞧自己是个什么模样。本王就是从这清辉楼上跳下去,死外边,也断不会喜欢你!” “王爷息怒,请听西陆一言。”徐西陆继续劝道,“我大哥人虽好,对王爷也是有情有义,但我嫡母强势,大哥自幼不敢忤逆她半分。除非太后皇上亲下旨赐婚,她断不会让大哥娶……或者嫁一个男人。王爷若真的想同我家大哥一世一双人,关键不在我们徐府怎么想,而在宫里那两位怎么想。” 徐西陆的话自是有几分道理,宋衍卿渐渐地冷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沉声道:“玄英近来可好?” 徐西陆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嫡母卧床半月余,大哥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人憔悴了不少。” 宋衍卿闭上了眼睛,挥挥手,“你退下吧。” “是。”徐西陆退出雅间,关上门后,他长舒一口气,没想到这小王爷性格虽烂,到底也只是个色厉内荏的少年,好好同他说话,他也是能听进去几分的。 徐西陆回到自己的雅间,谢青莘不知何时已经回来,见到他便问:“你刚才去哪出了,为兄找了你半天!” 徐西陆不好意思道:“方才碰见端亲王,同他聊了几句。” 谢青莘有些惊讶,“你还能同那小王爷聊上天?没想到啊徐老弟。” 徐西陆笑着打了几句哈哈,问:“青莘兄方才去的匆忙,可是蒲州老家那边出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就是我叔父下月就要来上京赴任,刚从蒲州出发不久,过几日就要到了。” 徐西陆一愣,“那青苏兄也要过来?” “这是自然,青苏不马上要进御史台了么。”谢青莘道,“到时候我组个局,咱们兄弟几个好好聚上一聚。” 徐西陆心道你那谪仙般的弟弟只怕不想和我聚,面上却依旧笑着:“一定,一定。对了,我这边遇到了点小麻烦,还希望青莘兄能帮我个忙。” “好说,什么忙?” “替我查个人的底细。” 日落之前,徐西陆回到了徐府。刚踏进闻秋苑,便看见几个丫鬟和小厮站了一排,正在接受赵春的训话。赵春手里拿着一根藤条,面上透着一股子狠劲,和早上在徐西陆面前的时候判若两人。 九冬远远地瞧着,不爽道:“少爷为什么要这样重用叫/春啊?他可是董姨娘的人!” 徐西陆点了点九冬的脑袋,“就是因为他是董姨娘的人,爷才要重用他。” 九冬急了,“少爷,那董姨娘可不是什么好人!她当初怎么对您的,您难道忘了?” “九冬,你细细琢磨下,这董姨娘一不像谢夫人那边有显赫的家世,二只有两个姑娘傍身,为何要同我一个庶子过不去?” 九冬一愣,“为啥啊?” “如果真的有人想对谢夫人不轨,那人最可能是谁?” 九冬一头雾水,“谁啊?” “你再想想,在这徐府,谁最忌惮我娘亲,谁又最忌惮我?” 九冬想了想,道:“二小姐?” 徐西陆长叹一口气,“朽木不可雕也……” 第13章 过了几日,徐泰和终于发话,徐玄英和靖国公嫡孙女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三月初三,是宜嫁宜娶的黄道吉日,徐府托镇远将军夫人为媒,正式向靖国公府提亲。 这镇远将军府正是徐长赢的婆家,提亲的时候徐长赢跟着一起去了,回头又趁机回了趟娘家。她先是向徐泰和请了安,又被留下一同用了饭,黄昏时分才匆匆赶来。一见到徐西陆,徐长赢蓦然红了眼眶,“西路!你怎的,怎么的瘦成这般模样了?” “姐姐?” 徐长赢捧着他的脸颊细看,哽咽道:“是不是董氏又亏待你了?你这是要心疼死姐姐啊!” “姐姐。”徐西陆握住她的手,咧嘴笑着,“我在徐府都好,我是自己想瘦些的,以前的样子,实在是见不得人。” “胡说!”徐长赢娇嗔道,“不就是圆滚滚些,怎么就见不得人了?” “那姐姐你说,我现在是不是比以前好看多了?” 徐长赢绕着徐西陆走了两圈,点头道:“是丰神秀雅了许多,也越来越像娘亲了。”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笑道:“挺好的,虽说男子重才不重貌,但哪个姑娘不想嫁个俏郎君?你这样,以后姐姐也好替你说亲。” 话音一落,就闻见“噗”的一声。徐西陆忙放下手里的杯子,“今日姐姐是替大哥提亲,怎的说起我来?” 徐长赢含笑道:“玄英二十才定亲,已是晚婚了;你如今也十八了,姐姐还不得替你好好看着?” 徐西陆又喝了口茶压压惊,“姐姐,我的婚事,不用着急。” “你懂什么?你姐夫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都给他生了涟儿了,你——”徐长赢话头一顿,狐疑地看着徐西陆,“你不会还惦记着那谢青苏吧?” 徐西陆一口茶又是喷得老远,他接过云溪递来的帕子,责怪道:“姐姐就不能让我好好喝口茶么?” 徐长赢正色,“你同姐姐说实话,你是不是还想着他?” 徐西陆苦笑:“我以前表现得有那么明显么?” “只要谢青苏在府里,你的眼睛就死死黏着他;连娘亲留给你的玉佩都送了人家,你当姐姐是瞎的,什么都看不出来?”徐长赢语重心长道,“西陆,你好男色姐姐不会管你,你先把正房娘子娶进门,生下个一儿半女后想养几个男人在房里姐姐也都没话说。只是那谢青苏,你还是别妄想了罢,人家是什么人物,尚公主都不在话下,又怎会将你放在眼里?” 徐西陆点头如捣蒜,“姐姐放心,我对谢公子只有欣赏艳羡,并无半点儿女私情。” 徐长赢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更何况,大哥二十才娶亲,也是想先立业,后成家,我自然也是这个想法。现如今我不过是尚书府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子,相貌平平,无才无德,好人家怎么会把姑娘嫁与我呢?” 徐长赢微微蹙起眉,“可是你想立业,你用什么来立?你从小就不爱念书,也从未习过武……” “念书是不可能的,我这辈子都念不好书。但想要进军营,也未必要一身武艺,进去再练也不迟。很何况姐姐的公公,镇远将军掌管禁军多年,”徐西陆笑眯眯道,“姐姐只要替我开这个口,我想镇远将军不会不应的。” 徐长赢心里有些发憷,“你从小在徐府锦衣玉食,能受得了军营里的苦?” “禁军不比别的军营,常驻在京中,职责只在于京城和皇宫的安全,只要不闹什么宫变,又不用上战场杀敌,能有多苦呢?”徐西陆挽着徐长赢的胳膊,哄劝道:“姐姐,你就应了我罢。” 徐长赢迟疑道:“你……让姐姐考虑考虑。” “自然,此事也不急。”徐西陆笑道,“我还想再瘦几斤再出去闯荡呢。” 徐长赢叮嘱:“你呀,想瘦可以,但是千万要好好吃饭,注意身体,知不知道?” 望着徐长赢带着关切的面容,徐西陆难得地心里一暖,笑着点了点头。 徐府和靖国公府的婚礼定在了七月初八,实在是有些匆忙,但一切还是要按照三书六礼来置办。徐府里,张氏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往日里一天三次的念经诵佛也断了。董姨娘也把内宅的琐事放在了一边,帮着张氏打点。徐青阳知道后,私下还同徐安宁抱怨,“大哥娶亲,姨娘瞎忙活个什么劲?也不知道以后你我出嫁,她有没有这般上心。” 徐安宁安慰她,“自古无论是嫡庶,嫁娶之事皆由嫡母做主,到时候你我出嫁,嫁妆也是夫人来备的。姨娘现下讨好夫人,也是为我们将来做打算。” “嫁妆……”徐青阳咬了咬唇,“我的嫁妆,定不能比大姐姐少。” “你我怎能和大姐姐相比?” “怎么不能?”徐青阳不服气道,“我们都是父亲的女儿,她娘还死了,我们娘还在呢!” 徐安宁知道多劝无用,只能暗自叹气。 春花三月,万物复苏,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候。 一日,张氏命人把徐玄英叫来世安苑。徐玄英一进门就看到几个放在地上的大红木箱,里面放着的都是他们徐家准备的聘礼,他漠然地移开目光,看向张氏,“母亲叫儿子来,可是有什么事?” 张氏递给徐玄英一个锦盒,沉声道:“你打开来。” 徐玄英打开锦盒,里头装着的,是一张刻着金丝喜字,背景为红色祥云的婚帖,上头写着: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夫,徐玄英;妻,林氏如筠 承宁六年,七月初八 徐玄英不解道:“母亲,这婚贴可是有什么不妥?” “这是今日一早,递给端亲王府的帖子。”张氏道,“方才,被人退了回来。” 徐玄英胸口起伏,仿佛是在隐忍着什么。张氏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道:“你和端亲王,是不是闹别扭了?” 徐玄英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有。” “没有?”张氏不悦道,“你和端亲王自幼一同长大,情谊非同一般,这几年你也时常去端亲王府拜会王爷,若是没有,他怎会拒了你的婚贴?” “只……只不过是一些小事,不碍事的。” “事关端亲王,怎会是小事?”张氏厉声道,“当年你入宫做王爷的伴读,为娘就嘱咐过你,一定要事事以王爷为先,要敬他,护他,以后他才会帮你,助你。这么多年,你好不容易得到了他的青睐,怎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乱子?” 在张氏的逼问下,徐玄英只好硬着头皮撒谎,“我办事不力,小王爷生我的气了。” 张氏用不容拒绝的口吻道:“那你就亲去王府给他赔罪。王爷若是不原谅你,你就别给我回来。” “母亲,”徐玄英嘴唇微微颤抖着,心中好似被浸在毒汁里一般,“您为何……为何每次都要这般逼我呢?” “娘逼你?”张氏深吸一口气,痛心疾首,“玄英,王爷是什么天潢贵胄,你还不知道吗?他在皇上面前说一句话,比你父亲说千句管用。当年,你能那么顺利就进了翰林院,不也是托王爷的福?” 徐玄英一脸木然,眼中再无半点星火,“儿子知道了,儿子照母亲说得做便是。” 张氏闻言,表情也缓和了下来,“好孩子,母亲这一切都是为你,你日后,定能明白母亲的苦心。” 引嫣阁内,徐家两个姑娘正在细细挑选着徐玄英大婚时她们要带的首饰。董姨娘坐在外间,手里拿着绣着鸳鸯的团扇,慢条斯理地扇着,“那丫头确定没听差?” “二少爷和大小姐说这个的时候,那丫头就在旁边伺候着,怎会听错?”帘茶低声道,“二少爷这半年来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瘦了一大圈不说,现在还想着进禁军,这……” 董姨娘盯着自己的两个女儿,淡淡一笑,“那又如何?他这般拼命,也没见老爷多看他一眼。” “姨娘可不能掉以轻心。二少爷,毕竟是柳氏的儿子,一旦闯出点什么名堂,还会得不到老爷的青睐?姨娘,此事我们可否要告诉夫人?” 董姨娘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夫人现下一心扑在大少爷的婚事上,还是不要让她为此事分心了。” 帘茶试探道:“那姨娘想要自己做些什么?” 董姨娘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十足的把握,决计不能轻举妄动。杏浓的例子,你这就忘了?”她闭眼摇着团扇,“等吧,总会有机会的。” “姨娘!”徐青阳手里攥着个粉红桃花样式的金步摇,“我要这个!” “你倒是个有眼光的,”董姨娘笑道,“这是当年姨娘入府时夫人赠与的,这么多年,姨娘一直都舍不得带。宁儿,你呢?” 徐安宁羡慕地看了一眼徐青阳手里的步摇,“姨娘的首饰都好看得要紧,我就拿这个翡翠玉钗吧。” 第14章 三月上旬,前内阁首辅谢恒次子谢稷携妻儿上京,赴任大理寺卿一职。谢家老家虽在蒲州,在上京也有丰厚的基业。其中的谢家大宅还是明景年间先帝所赐,谢恒告老还乡后,只留下数人打理,而如今,也终于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谢稷在蒲州任刺史时,政绩卓然,此次一上京便担任大理寺卿一职,可见今上对他的看重。不少人称,这谢稷说不定会成为谢家的第二个内阁首辅。谢稷除了正室上官氏,并无妾室,谢青苏乃二人独子。谢青莘所言非虚,再过数年,谢青苏甚有可能荣登清辉榜榜首。 谢稷回京,朝中官员纷纷上门拜贺,徐泰和带着徐玄英携礼前往。而被他们忽视的徐西陆,也收到了一份来自谢府的请帖。 那谢青莘着实是个会享乐之人,此次宴席,他竟摆在了洵江上的画舫里。画舫共有两层,雕栏玉砌,飞檐斗拱,其间笙箫嘹喨,士女喧哗,华丽非常。明月高悬,洵江之上船舫无数,星星点点的灯光,宛若繁星。 徐西陆让九冬在岸上候着,自己跟着清辉楼的管事上了船。谢青莘的客人大多都是京城中叫得上名号的世家公子,和端亲王的琼林宴不同的是,这里头有才子,有武将之子,也有不学无术的纨绔,这些人三分而坐,似对彼此都有不小的偏见。好在谢青莘有从中周旋,大家也不至于起什么嫌隙。 徐西陆弯腰踏进舫进,不知为何,第一眼就看见了通身白衣的谢青苏。他同谢青莘一同坐在主位,气质出尘,虽置身在热闹的宴席上,周身却依旧显得寂静清冷。 “西陆兄!”谢青莘看见徐西陆,忙放下手中的酒杯,上前迎接,“你总算来了!快坐快坐,为兄早给你备好了位置。” 徐西陆被按着在谢青苏身旁坐下,看着后者如玉雕般的侧脸,心里莫名地有些心虚。 谢青莘乐呵呵道:“你们两就不用我介绍了吧?” “自是不用。”徐西陆尬问了一句,“数月不见,青苏兄近来可好?” 谢青苏连声音都带着一丝凉意,“尚可。” 此话一出,徐西陆只觉得两人之间气氛越发尴尬。谢青莘却偏偏没有察觉,“你们先聊,我去——哎,荣三公子,快快请进!”说着,人就没了影。桌上其他人徐西陆都不大熟悉,几句寒暄之后都没了话题。徐西陆前几日在清辉楼吃的那顿,害他反弹了几斤,现在更是要严格控制自己的饮食。他几乎没有动筷子,只端着茶盏喝茶,同时暗暗观察其他人。说来也奇怪,徐玄英今日竟没有来赴宴,谢青莘不可能没有邀请他,难道是他自己另有要事? 谢青苏似乎也没有什么胃口,小口小口地用了一点面前的小食,进食的模样比姑娘家还斯文。徐西陆见状替他夹了一块放在远处的桂花糕,“清辉楼的桂花糕是我尝过最好的,青苏兄也用一点罢。” 谢青苏看着自己盏中的晶莹剔透的糕点,如古井般的双眼泛起一丝涟漪。“你为何,总是给我桂花糕?” 徐西陆自然而然道:“你不是爱吃这个么?” “你又怎知,我爱吃这个?” 徐西陆被谢青苏问懵逼了。说实话,他不仅知道谢青苏爱吃什么,还知道他爱喝什么茶,爱看什么书。只是这个时候他自然不能实话实说,“我听谢夫人提起过。” 谢青苏状似接受了徐西陆的解释,白玉般的手拿起筷子,从那桂花糕的角上夹起一点,放入口中。他只尝了一口便放下了筷子,静了半晌,开口道:“你的玉,找着了么?” “玉?”徐西陆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谢青苏在说什么,“找着了。”徐西陆本想和他细说一下其中的原委,细想之后又觉得没有必要。谢家家风严谨,谢稷又无妾室,内宅那些脏腌事说与谢青苏听,就好像给下凡的仙子看春宫图,简直是污染了人家。 谢青苏点了点头,“如此便好。” 这时,一清辉楼的管事小跑至徐西陆旁,弯下腰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徐西陆眼眸一暗,起身道:“我们出去说。” 谢青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舫内,再次把筷子伸向那带着清香的松软糕点。 甲板上,冷风带着潮气,吹散了舫内带出的几分酒气。那管事朝徐西陆恭敬地行了一个礼,道:“徐二公子托我们主子查的人,我等已查清楚了。” “你说。” “那赵春,祖籍常州,和徐府的董姨娘是老乡,也确实是二十年前就进了徐府,一直打理着徐府在京郊的几处庄子,是其中的管事之一。他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十几岁时被人牙子卖到徐府做小厮,现在名下却有一栋位于京郊四进四出的院子。小的大约估算了下,按照京中大户人家管事月例的一般水准,也未免买不起。” “如此看来,此人并无不妥?” “乍看之下,确实如此。但是那赵春,刚进徐府没几年,徐府上的董姨娘就替他做主,把自己叫翠萱陪嫁的丫头指给了他。可没过两年,赵春竟把那丫头给休了。” “哦?”徐西陆扬起了眉,“主子指给他的人,他还敢休?” 那管事道:“可不是么。小的也觉得奇怪,细细打听了一番,据说那赵春是嫌弃翠萱不够年轻漂亮,这才把人休了,当时那董姨娘竟也没说什么,就这么由着他去了。之后不出三月,又另娶了一个年轻几岁的丫头,一直到现在,也没换人。” “赵春若是真的嫌弃原配相貌,大可纳几个貌美的妾,怎会做出休妻这等麻烦又不讨好的事来?”根据现下的条例,除非妻子真的犯了七出,且要在宗族的同意下,才能名正言顺地休妻,不然原配想告都能告到官府去。徐西陆思忖了片刻,又道:“那叫翠萱的丫头现在在何处?” “据说还留在常州,再具体的,小的也不清楚了。” 徐西陆问:“那还能查么?” 管事笑眯眯道:“我家主子在常州也有些人手,只要徐二公子一句话,小的立刻让他们去查。” “那就有劳管事了。” 那管事退下后,徐西陆又独自在甲板上吹了会儿风。这时洵江上的船比方才多了不少,原本宽敞的江面也略显拥挤。有一艘尤其气派的画舫离他极近,他甚至能看清船头站着的人。那人一身黑衣,身姿挺拔,徐西陆觉得有几分眼熟,后来瞧见他腰间的那把佩刀才想起,这人是上次在清辉楼遇见的端亲王随从。原来这是宋衍卿的船,难怪这般美轮美奂,叫人挪不开眼睛。 徐西陆看了一会儿,转身欲回舫内,冷不丁地看见一抹清白,谢青苏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甲板。只见他面颊微微泛着红霞,嘴唇比往常红润了不少,额前也渗着薄汗,徐西陆走近,便闻见了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青苏兄喝酒了?” 谢青苏转头望着他,眉头微微皱起,“你……”忽然,两人脚下的船身一晃,身形也跟着不稳,眼看谢青苏就要掉入水中,徐西陆顾不上自己就想去拉他,谁知眼就要碰见他衣袖时,谢青苏却自己向后一仰—— “噗通——” 徐西陆好不容易稳住身体,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谢青苏就那么嫌弃自己,宁愿落水也不想自己碰他?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徐西陆却顾不了那许多,唤了一声:“谢青苏!”,便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洵江之中。 第15章 侍女轻轻打开灯笼,添了一些灯芯,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宋衍卿临窗而立,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硬着周遭的灯火,他手持酒壶,也不用杯子,壶口对着嘴痛饮。徐玄英站在他跟前,容颜清减,整个人显得凄惘又不安。宋衍卿饮完最后一口,忍不可忍般地,将酒壶狠狠地砸在脚下,“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徐玄英被沉重的撞击声吓了一跳,直让他不自觉退了两步,“王爷……” “你怕什么,我还能将你吃了不成?”宋衍卿恶狠狠地,眼中似有雾气氤氲,“我让人去徐府请你,你一次都没应过。今天反倒主动求见我,让我猜猜,是你母亲逼你来的吧?” “王爷,”徐玄英垂下眼睛,直接在宋衍卿面前跪了下来,“都是臣的错,臣不该拒了王爷的邀约,臣只求王爷原谅臣一次。” “原谅你,如何?不原谅你,又如何?” 徐玄英咬了咬唇,耳边似又响起张氏多年来对他的叮嘱,低声道:“我只想……只想和王爷回到从前。” “从前?”宋衍卿好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他近乎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徐玄英,“你已和林如筠订亲,你现在是要悔婚呢,还是让本王做你的秘密情郎呢?” “不,不是这样的!”在宋衍卿的注视下,徐玄英感觉到自己的自尊一点点地从身上剥离,“王爷,你我同窗十年,从见到您的第一眼,我就一直把您放在心尖上,我虽被迫娶亲,但是我……我对您的心意,从未变过。” 明明灭灭的灯光下,宋衍卿思绪回到了幼时。他自幼被母后宠得无法无天,目中无人,在整个皇宫,只有父皇一个人对他偶有黑脸。那时,他厌恶教书的张太傅固执守旧,布置的功课又晦涩难懂,上课时便出言顶撞了几句,结果话说得太难听,愣是直接把人气晕了过去。父皇知晓后,要罚他十板子,连母后都不敢帮他求情,平日里那么软弱没用的徐玄英却站了出来,以一副老母鸡护崽的姿态,妄图保护他。他在父皇面前把头磕破了,就为了替他挨那十板子,最后父皇念在他忠心可嘉,也应了他的请求,一人各打了五大板。 后来,他在母后的凤华宫养伤,求着母后把徐玄英也接了过来。两个受伤的孩童一起趴在床上,他看着徐玄英背上的伤痕,难受得不能自己。他牵起徐玄英的手,万分别扭道:“玄英,以后你就叫我的名讳罢。” 徐玄英吓了一跳,“万万不可啊殿下!” “我说可就可!”他气势汹汹道,“难道你敢违抗我的命令?!” 徐玄英拗不过他,只能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衍卿……” 宋衍卿看着徐玄英的苍白的侧颜,努力想把他和年幼时那张小脸联系在一起,却怎么都觉得有些违和,他忽然觉得头疼欲裂。“你先起来罢。” 徐玄英猛地抬起头,眼中闪动着惊喜,“王爷……王爷是原谅臣了么?” 宋衍卿反问他:“这个亲,你是一定要结?” 徐玄英紧紧抓着他的衣摆,默然无语。 宋衍卿忽而一笑,“有人告诉我,我若真心心悦你,就应该告诉皇兄和母后,只有他们开口,你母亲才会放过你。” 只是听到这样骇人听闻的话,徐玄英就已经瞪大眼睛,“王爷,您莫听信他人谗言啊!” “谗言?你认为这是谗言?”宋衍卿轻笑,有些自嘲道:“如果我告诉你,我还真的想过呢?” “王爷!”恐惧让徐玄英身子抖如筛糠,“您该不会真的——” “我去凤华宫见了母后,我看到她坐在那里,冲我笑着,忽然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既然你已放弃,我又为何要独自拼命呢?”宋衍卿把徐玄英扶起身,“其实,或许我根本没资格怪你。” 不知道是因为惊吓过度还是因为害怕,眼泪不自觉从徐玄英的眼角滑落,“不,王爷,是我对不起您,是我——” 宋衍卿打断他,“多说无用。以后,你和我,就如同幼时一样,兄友弟恭,互敬互爱。七月初八,我会去徐府观礼,你母亲,想必也不会为难你了。” 张氏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徐玄英却丝毫没有若释重负,反而莫名感到心寒。大概世间众人皆如此,放弃的那个总是比被放弃的要轻松许多。徐玄英看着宋衍卿的双手从自己肩膀上离开,然而背过身,“若无其他事,你退下罢。” 徐玄英一直知道,宋衍卿从小到大,都是个嘴硬心软的人。以前自己也惹过他生气,每次他都凶巴巴地说再也不理自己,可只要自己说几句软话,他都会一脸不爽地原谅自己。现在望着他颀长的背影,徐玄英知道,只要踏出画舫一步,他和宋衍卿就再也回不到过去。“王爷,”徐玄英茫然地开口问他,“您遣人找了我数次,却从未亲自来徐府寻我。您曾经说过,只要您亲来,我父亲母亲根本不可能将您拦下。所以,玄英斗胆问一句,您为何没来呢?” 宋衍卿俊眉微皱,“现下说这个,还有意义吗?” 徐玄英含泪望着他,“王爷,您身为天潢贵胄,来一个臣子的家中实在是屈尊降贵,即使是为了我,您也不愿意。您有没有想过,其实您对我,其实未必有您想象的那般喜欢,更多是习惯和感激而已。可即便是这样,我,也不后悔。”说完,徐玄英向宋衍卿深深鞠了一躬,缓步走出画舫。 宋衍卿独自坐着,只觉得心中仿佛被挖了一块,空空荡荡的。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不由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不是喜欢吗?这样都不是喜欢,那或许他这辈子,都不能真心心悦谁了。 忽然,噗通一声巨响打散了他杂乱无章的心绪,接着听见又一阵嘈杂的人声,其中还夹杂着几个女子的尖叫。 宋衍卿看向窗外,“玄墨。” 沉默寡言的男人走了进来,“王爷。” “外头怎么了?” “回王爷,附近一艘画舫上有人落水了。”玄墨道,“听说是谢家的公子。” 难不成是那谢稷的儿子?宋衍卿把方才那些儿女情长收了起来,“走,出去看看。” 春初,天还没完全回暖,洵江里的江水凉的让人刺骨,徐西陆扎进去的一瞬间,感觉自己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尖叫地在抗议。过去为了保持身材,他经常去游泳馆游泳,精通各种泳姿。现下,他望着黑黝黝的江底,根本顾不上什么泳姿,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谢青苏身边。眼看就要碰到谢青苏的衣衫,徐西陆不由地吼道:“谢青苏!抓住我!” 慌乱之中,谢青苏只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唯有那个人的声音是真实的。谢青苏朝着那人的指尖,努力地伸出手去—— 耳边陆续传来落水声,谢家的几个侍卫纷纷跳江救人。在众人齐心协力之下,总算把谢青苏救了上去。早就闻声敢来的谢青莘将两条狐氅披在两人身上,他早已急红了眼,“都干什么去了!郎中呢?!” 徐西陆冷得发抖,头发都黏在脸上,而谢青苏却已实实在在地晕了过去。“让开,都给我让开——滚!”徐西陆怒吼一声,总算把围在谢青苏旁的人都赶走了,回忆起自己那点可怜的急救知识,把人放平,解开他的衣领,找到他胸口的位置,均匀平稳地按下,然后深吸一口气,低头对上谢青苏的嘴唇—— 如此反复数次,谢青苏吐出一大口江水,接连咳嗽数声,终于睁开了双眼。 “醒了醒!谢公子醒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又纷纷围了过来,谢青莘最先赶过来,见状总算松了口气。若谢青苏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他恐怕得吊死在谢氏祠堂才能谢罪了。“三弟,你这是要吓死哥哥我啊!” 视野渐渐清晰,谢青苏看见了谢青莘放大在自己眼前的脸,也看见了正抱着自己的人,原本就苍白如纸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见谢青苏表情不对,徐西陆以为他还有什么不适,忙问:“谢青苏,你——” 众目睽睽之下,谢青苏扬起手,在徐西陆脸上掴了一掌,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一瞬间,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徐西陆自己也愣住了,呆呆地捂着自己被打的脸,心中升起五分愠怒,四分好笑,还有一分委屈。 谢青莘最先反应过来,呵斥道:“愣着干嘛?赶紧扶两位爷进去啊!” 在下人的搀扶下,徐西陆裹着狐氅站了起来,正要转身时却隐约听见一声轻笑。他循声望去,只见离他们极近的一艘画舫上,宋衍卿临风而立,目光露骨地注视着他,全然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徐西陆让其他人先进去,隔着洵江水向宋衍卿行礼,“王爷。” 宋衍卿上下打量了他一翻,揶揄着:“占谢青苏的便宜,感觉如何?” 第16章 徐西陆一本正经道:“方才情况紧急,西陆只想救人,并未多想。 徐西陆身上的衣服湿了个透,贴在身上,完美地把他粗壮的大腿勾勒出来,宋衍卿冷眼看着,忽然悲从中来——连这厮的初吻都没有了,本王的初吻竟还在!他憋闷得慌,又无从发泄,便理所当然地把气撒在眼前人身上,凉凉道:“你想救人不假,只是本王瞧着那谢青苏未必领情。” 徐西陆正欲回答,夜风袭来,他身子一颤,跟着开始止不住地打起喷嚏。“阿——回王爷,阿嚏!西陆救人——阿阿阿——就没想过图报……对不起王爷,我憋不住——阿嚏!” 宋衍卿满脸嫌弃,却还是朝玄墨伸出了手。玄墨立刻心领神会,递给他一个玉瓷瓶。“接着!” 徐西陆接住宋衍卿抛来的小物件,“王爷,这是……?” “宫里的秘方,对受寒之症有奇效……你那是什么表情?” 徐西陆笑道:“我就是太惊讶了,毕竟王爷对我的嫌弃就犹如洵江之水,滔滔不绝,我还以为王爷要赏我一瓶毒/药呢!” “徐西陆!”宋衍卿额上青筋直跳,“你别不识好歹!” “王爷息怒,息怒啊!”徐西陆紧张兮兮道,“现下洵江不平静,万一您也不慎落水,是想我和方才救谢公子一样,再救您一次?” 宋衍卿脸庞一热,彻底被激怒了,狠狠咆哮:“徐西陆!你是不是嫌自己命太硬,活得太轻松?!玄墨,把船摇过去,本王要亲手掐死他!” 一向唯命是从的玄墨犹豫了,他跪下勇谏:“王爷,此人乃徐尚书之子,贸然下杀手,恐怕皇上那边——” 宋衍卿怒道:“你到底是谁的人?!本王让你去你就去!” 然后,徐西陆就被宋衍卿掐死了——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听到风声的谢青莘立刻吩咐船夫加速,徐西陆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案发现场,远远看着宋衍卿怒火滔天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不由地露出一个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谢青莘瞪着他:“你还笑得出来?小王爷你也敢招惹,你不要命了?” 徐西陆手里捧着刚熬好的姜汤,耸了耸肩,“小王爷又不是无理嗜杀之人,不会连这点玩笑都开不起的。” “那你也是太冒险了!”谢青莘道,“我就不明白了,你这样激怒小王爷,到底图什么?” 徐西陆喝了一口姜汤,道:“小王爷最近心情低落,让他发泄出来也挺好的,转移转移注意力,也不至于一直在死胡同里出不来。” “啊?”谢青莘不明所以道,“小王爷为何心情低落啊?” 徐西陆摇了摇头,高深莫测道:“天机不可泄露。” 谢青莘顿时没了表情,“现在我也想打你了。” 大概是因为皮糙肉厚,又或许是宋衍卿的秘方起了作用,徐西陆只是一天有些发热,睡了一夜第二天就痊愈了。不知怎的,他自跳洵江救谢青苏的事迹,一夜之间在京城传了个遍,不少人都对他赞扬不已,说他心地纯良,重情重义。徐西陆听到之后,甚是满意——他徐家老二在江湖上终于也有几分名声了! 徐泰和知晓此事后,传他去书房,特意勉励一番,还赏了一枝过年时今上特赐的贡品金山雪莲给他。据说,徐青阳求了他很久他都没给,这下子又惹得这徐二小姐在引嫣阁大发了一顿脾气。 徐府里一堆杂事已经让董姨娘焦头烂额了,她还得分心出来安慰女儿,简直是心力交瘁。 “二少爷究竟走了什么狗屎运?竟让谢家欠了他这么多一个人情。我们费尽心思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让老爷眼中没了这个人,难道现在要前功尽弃么?!” “姨娘莫急,这不过都是传言罢了。”帘茶替董姨娘倒了一杯茶,宽慰道:“这传言,能把假的穿成真的,自然也能把真的传成假的。” 董姨娘眯起了双眼,“你的意思是……” 徐西陆没想到,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故事就变了。他和谢青苏成了一对苦命鸳鸯,因得不到家族的认可,相继跳江自杀,最后被谢家所救。但也有人提出质疑,谢青苏堂堂清辉榜第三的世家公子,怎会去喜欢一个相貌平平的庶子?其中必有隐情! 于是在第三天,故事又有了个新版本。徐西陆成了一个痴汉,对谢青苏屡次骚扰,死不悔改。谢青苏深受其害,忍无可忍,最后跳江以正清白。 徐府下人们也和打了鸡血似的,一个个神探附身,推演起事情的真相来—— “我给你们说,我老早就觉得不对劲了,好几次谢家公子来咱们府上作客,我都瞧见二少爷鬼鬼祟祟地跟在人家身后!” “二少爷本来就是个色鬼,杏浓的事情你们忘记了?!” “真是没想到,他竟然敢对谢家公子出手!简直丧心病狂!!” 徐西陆听说之后,好气又好笑,穿越之前他就没少受绯闻的折磨,没想到到了这个破地方还是逃脱不了这个诅咒。当晚,他就化悲愤为食欲,多吃了半碗饭。 徐泰和又把徐西陆叫去了书房,只是再没了上次的温和欣慰,而是拉长着一张脸,道:“你自己惹出来的谣言,自己去解决!若是牵连了徐府,为父定不轻饶!” 九冬忍不住抱怨道:“少爷救人还有错了?老爷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徐西陆对徐泰和这样的态度丝毫不觉得奇怪。毕竟在他这个父亲心中,即使是故去的亡母,也没有他为官多年的名声名节重要。 没过多久,谢青莘亲上徐府,带着一堆厚礼,说是要感谢徐西陆对他弟弟的救命之恩。管家把人带去闻秋阁,徐西陆热情地接待了谢青莘,并微笑地表示这些礼物,他不能收;谢青莘的感谢,他也承受不起。 谢青莘一脸懵逼,“你吃错药了?在为兄面前拿乔什么呢?” 徐西陆悠悠道:“我救的又不是你,你来这干嘛?若是要谢,就让谢青苏亲自来谢。” “不是,你同青苏较劲干嘛啊?”谢青莘把桌椅上的礼品随意一扫,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我弟弟那性格,你还不了解?这么说吧,我与他从小一同长大,他对我说的最长的一句话,都不超过十五个字。” “那又如何?”徐西陆哼哼唧唧道,“我冒死救了他,结果还挨了一耳光,我不要面子的啊!” 谢青莘双手合十,哀嚎道:“西陆老弟,我求求你做个人罢。青苏他从小洁身自好,房里连个通房都没有,都快弱冠了还没牵过姑娘的手,一直想着为将来的正房娘子守身如玉,这一下子被你又亲又抱的,他一时受不了也是情有可原的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把礼收下,我也好回去向青苏交代……” “我还是那句话,要谢,让谢青苏亲自来谢。”徐西陆站起身,毫不犹豫道,“九冬,送客!” 第17章 不过几天的功夫,徐西陆和谢青苏的纠葛传了一个又一个版本,徐西陆在其中永远都是一个惹人嫌,或是死缠烂打,或是凶神恶煞的角色。据说,还有人趁机写了数本话本,以两人为原型,生动形象地描绘了在大时代下,两位世家公子缠绵悱恻的爱情纠葛。 徐西陆不知道谢家听到那些后有何反应,反正在徐府,徐泰和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徐西陆本来想着听之任之,毕竟谣言这种东西,总是会慢慢退散。可被徐泰和三番五次地敲打后,他也不得不想想法子。 四月,春雨绵绵。浮曲阁院子里的梅花已经谢了,一株桃花树上结上了花苞,沾着雨露,煞是可爱。 谢氏自从和徐泰和重归于好,后者对她的宠爱优胜往昔。毕竟谢氏重入上京,谢稷深受天子的器重,谢氏作为他的胞妹,徐泰和自不敢怠慢她。更何况,以前的谢氏总是端着高门才女的架子,性子倔强,从不肯轻易低头,不知怎的这阵子却收敛了许多,待他体贴温柔,善解人意,徐泰和宿在浮曲阁的日子自然也越来越多。 徐西陆坐在浮曲阁内堂,饮下一口茶,称赞道:“好茶。” 谢氏笑道:“这是我兄长送来的雨前观音,清甜可口,你若喜欢,就带些回去。” 徐西陆放下茶盏,“谢夫人有话不妨直说。” 谢氏娓娓道:“你和青苏之事,青莘已经同我说清楚了。就算他不说,我也知道你并非谣言中的登徒浪子。” 徐西陆悠悠叹了口气,“多谢谢夫人信任。只可惜夫人信我,旁人未必信我。” “清者自清,只要问心无愧,管旁人作甚?” 徐西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是砸在自己身上的锅,自然是永远不会体会到那份委屈憋闷。谢氏见徐西陆不应,也未再劝,而是道:“那日,青苏死里逃生,醒来时人还未完全清醒,这才出手伤了你。后来,他知晓事情的原委,甚是自责愧疚,也托青莘上徐府登门致谢……” 徐西陆打断她,“谢夫人,我同青莘兄已经说明白了,要谢,让青苏兄亲自来谢我,旁人不必替他转达。” 谢氏顿了一顿,欲言又止片刻,最后无奈道:“也罢,本就是青苏欠你的,你且去罢,我会好好劝劝他的。” “那么,西陆便先回去了。”徐西陆走至门口,步伐顿住,回首道:“谢夫人之事,我已查到些眉目,只是现下还需要些耐心,待事情水落石出,一定第一时间告知夫人。” 谢氏微微颔首,“如此,便有劳你了。昭华,送二少爷。” 徐西陆跟着昭华走了没两步,便觉得不太对劲,疑惑道:“这不是回闻秋阁的路罢……”说着,他抬头一顾,只见春光之中,身着雪白锦衣的清俊公子站在桃树之下,古井深潭般地眸子远远地朝自己望来。 昭华识趣地退下,徐西陆走到他跟前,淡淡地唤了声“谢公子”,不等他回应便径直走了过去。眼见两人就要擦身而过,谢青苏终于开了口,“徐二公子。” 徐西陆应声止步,故作疑惑:“谢公子是在叫我?” “是。” “你有何事?赶紧说罢,我还有安排。” 谢青苏沉默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十指却攥得死紧,似在进行什么强烈的心里斗争。徐西陆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无事?我走了。” “慢着。”谢青苏眼眸一敛,侧身同跟在他身后的小厮道,“观言。” 那名叫观言的小厮忙走上前,递给徐西陆一用玉制的精致提盒。徐西陆打开玉盖,看清里头的东西后,脸色一顿,“桂花糕?” 谢青苏看着一株刚冒出嫩芽的树枝,视线飘忽,“送你。” 徐西陆绷着一张脸,“爱吃桂花糕的是谢公子,不是我。” 谢青苏怔愣住,似从未考虑到这个问题,他看向徐西陆,语气中难得的带了几分焦急,“那你喜欢什么?无论多难得,我都替你寻来。” 徐西陆终于忍不住莞尔,“我说青苏兄,你明明姓谢,怎么,说一个谢字,就那么难吗?” “……”谢青苏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双眸透着一股纠结后的坚定,“那日,多谢。” “这就是了。”徐西陆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大口,还没咽下去,就脸颊鼓鼓的说:“恩,好吃,青苏兄的谢礼我便收下了。” 谢青苏眉头舒展,眼里浮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而后又想起了什么,神情一凛,“京中那些谣言,我会想办法。” “不用,”徐西陆道,“若是由谢家出面解释,反倒显得我们欲盖弥彰,只怕那些传谣言的人会愈发张狂。” 谢青苏轻一颔首,“你有何良策?” 徐西陆本欲回答,可瞧着谢青苏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知为何就想捉弄他一番。他把吃剩下的桂花糕放回提盒,拍了拍手,挑眉道:“青苏兄想知道?叫我一声‘西陆哥哥’,我就告诉你。” 谢青苏霍然愣住,嘴唇微张,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若是在以往,这人如此出口不逊,他定然头也不回地走掉,可现在,他毕竟算得上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徐西陆见状心情大好,救人之后被打的憋屈一扫而空,不由地笑道:“青苏兄不日就要进御史台了吧?此事交与我,青苏兄只需安心赴任即可。” 谢青苏显然不太相信他,却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道:“若遇到难处,可来谢府寻我。” 第一次收到谢青苏的邀约,徐西陆有点受宠若惊,“这是自然。” 世安苑内,徐玄英刚试完喜服,又陪张氏用了一些点心,才施施然告退。他这阵子清减了不少,原先的喜服已经大了一圈,不得不重新量尺寸定做。离婚期尚有三月,世安苑内已是红绸高挂,一片喜气洋洋。不知道为何,他一瞧见那些红色,只觉得刺眼得慌。 徐玄英接到徐泰和的通传,赶去书房的半路上却被一人拦下。徐西陆朝他行了个礼,含笑道:“大哥。” 同住在徐府,但各院之间素来不轻易往来,两人已有一月未见。徐玄英看着徐西陆,惊讶不已,“二弟,你怎清减了这么多?” 冬天过去,徐西陆退下沉厚的冬装,众人才发现这二少爷整个人竟然少了一半,虽说还是比一般人胖了不少,但原本如女子怀胎八月的小腹几乎扁了下去,脸上的横肉也几乎看不见,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更是惹人注目。 徐西陆淡淡一笑:“大哥不也一样?婚期在即,大哥一定要保重身体才是。” 徐玄英静了一静,问:“二弟特来此处等我,可是有什么事?” “确实。”徐西陆也不废话,直接道:“我近日欲前往端亲王王府求见小王爷。” 听到那几个字,徐玄英心下一跳,勉强镇定道:“你去寻他,可是有什么要事?” “只是想求他帮我一个小忙。”徐西陆道,“此次我自是要携礼前往。只是,小王爷一向眼高于顶,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没见过,寻常的礼,定然入不了他的眼。大哥和小王爷自幼相伴,自然熟知他的喜好。还望大哥指点一二,我究竟带什么礼物过去,才能讨小王爷欢心。” “这样……”徐玄英细想了一番,道:“小王爷乃天之骄子,吃穿用度都是我等可望而不可即的。不过,幼时,皇上曾经送过小王爷一只西域异国进贡的,通体雪白的长毛猫,王爷很是喜欢,连睡觉的时候都要抱着它。后来,那猫不幸失足摔死,王爷伤心了许久,太后哄了几次都没用。” 徐西陆“哦”了一声,“原来小王爷喜欢那些不常见的小动物,多谢大哥,西陆明白了,那就先不耽误大哥——” “等等。” 徐西陆回头望着他,“大哥?” 只见徐玄英苍白的唇轻轻一动,“若二弟需要,我可以替二弟跑这一趟。” 徐西陆看着徐玄英,眼中有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而后他展颜一笑,“多谢大哥的好意,但是,不必了。” 徐玄英面色一怔,过了须臾,才轻声道:“也好。” 第18章 闻秋阁内,徐西陆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嘴里念叨着:“不常见的小动物……” 九冬奇怪道:“少爷,您在嘀咕啥啊?” 徐西陆看见九冬,眼睛一亮,“来来来,替爷想想,有什么小动物,不像阿猫阿狗般地常见,又很讨人喜欢?” “这个……”九冬挠挠脑袋,“兔子?” “兔子很常见好吗?昨晚我们不是还吃红烧兔了。” “那鸟?”九冬提议道,“有些鸟的毛花花绿绿的很好看!” 徐西陆想了一下宋衍卿在王府里遛鸟的画面,不禁沉默了下来。一旁的九冬异常兴奋:“少爷,我觉得鸟不错啊!” 徐西陆用手里的折扇敲了一下九冬的头,“爷是绝对不会送鸟给王爷的。” 想了半天也没个结果,徐西陆决定出门找找灵感。他们再次来到了热闹非凡的长兴街,徐西陆没有逛铺子,只在街道上游走,见到前头有人架起了戏台,很多人都围了上去,便刷地收起折扇,对九冬道:“我们也去看看。” 戏台周围人头攒动,好在徐西陆个子不算矮,踮起脚尖也勉强能看到。只见戏台上有个身着异邦服饰的人,正在指挥一只小猴子跳火圈。那小猴子和几个月的小猫一般大小,身上还穿着一件特制的小衣裳,两只眼睛又大又圆,看着机灵又活泼。小猴子敏捷地跳完所有的火圈,台下众人纷纷叫好。异邦人一手牵着小猴子,一手拿铁碗下来讨赏,经过徐西陆时,徐西陆伸出手逗了逗小猴子,那小东西居然眨了眨眼,跳到了他肩膀上,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徐西陆心中一动,对那异邦人道:“这位大哥,你的猴子卖不卖?” 春天的雨,总是来得悄无声息。出府的时候,天只是有点阴沉,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徐西陆站在端亲王府门口,九冬在后头给他撑着伞,望着紧闭的大门,嘟着嘴道:“少爷,我们都等了好一会儿了,那端亲王到底会不会见我们啊?” 徐西陆不缓不急道:“只要他没遣人把我们赶走,我们就有机会。” 果然,半柱香的时间后,门吱呀一声地打开,玄墨从府内走出,他未打伞,肩头上湿了一片,见到徐西陆后抱拳道:“徐二公子,王爷有请。” 雨落在屋檐上,顺势滑落,又滴答一声碎在阶梯之上。亭台谢宇中,宋衍卿正立于案前作画。许是因为在王府中,他今天未束冠,只用简单的丝带随意绑住头发,他一身绯红色长衣,犹如一团烈火轰轰烈烈映入眼帘,比起往日少了几分贵气,多了几分潇洒。玄墨把徐西陆和九冬带到他跟前,道:“王爷,徐二公子来了。” 宋衍卿陡然一个停笔,向徐西陆斜睨过去,“你还敢来?” 徐西陆忙行了个礼,“原来是不敢的,但想到我们王爷一向宽以待人,才斗胆前来。” 宋衍卿觉得这话说得不错,可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冷哼道:“你少给本王灌迷魂汤。说吧,你不去你情郎谢府上,到本王这来做什么?” 徐西陆郝然道:“当晚王爷明明目睹了一切,现在却用此事取笑我,这样不太好吧?” “呵,还委屈上了。”宋衍卿寒笑道,“当日在洵江之上,你调戏本王的气势呢?” 徐西陆摸摸鼻子,不好意思道:“我当时为王爷的风姿所倾倒,一时没忍住才口不择言,还望王爷恕罪。” “你确定你不是为那谢青苏倾倒?” “自然不是!”徐西陆瞪大眼睛,诚恳道:“王爷就犹如天上明月,岂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相提并论的?” 宋衍卿冷笑:“连谢青苏也比不了?” 徐西陆连连点头,心里对谢青苏说了句抱歉。“这是自然。” 虽然知道徐西陆是在胡言乱语,宋衍卿脸色还是稍缓,“你来寻本王究竟有何事?” “王爷,现下我与谢青苏的谣言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想必王爷也略有耳闻罢?” 宋衍卿幸灾乐祸道:“岂止是我,连宫里的宫女太监都知道你与谢青苏有一腿。” 徐西陆一副恨不得自跳洵江以证清白的表情,“那日谢青苏意外落水,我确确实实只想救人,并无非分之想啊王爷。” “你同我解释干嘛?”宋衍卿警惕道,“要解释去同那些不知真相的人解释。” “无论是我或者是谢公子,去同旁人解释,只会越描越黑。” 宋衍卿挑眉,“莫非你想让本王去替你解释?” 徐西陆老神在在道:“我有一个更好的人选。” “谁?” 徐西陆嘴里蹦出两个字,“太后。” 此话一出,别说是宋衍卿,就连玄墨和九冬都愣住了。一阵寂静之后,宋衍卿怒极反笑,“看来你的胆子,比本王想的还要肥上不少。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有脸让我母后为你说话?!玄墨,把此人给我拖出去淋雨!” “王爷,请听我一言!”徐西陆扑通一声在宋衍卿面前跪下,“徐氏和谢氏都乃京中名门望族,我父亲和谢大人同朝为官,有幸得到陛下重用。此事虽为市井流言,但现在都传到宫里了,太后和皇上也迟早要知道。与其等太后皇上亲自过问此事,不如王爷先向两位说明真相,一来为他们节约时间,二来也防止他们听信某些小人的谗言。” 宋衍卿虽喜怒于色,却也是个聪慧人,他顺着徐西陆话继续道:“我母后和皇兄知晓此事后,定然会嘉奖与你。到时候内官去徐府宣旨,旁人看见之后自然也就相信了你救人一事。就算有人怀疑,凤华宫都发话了,又还有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口出妄言?” 徐西陆垂眸,“王爷英明。” “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只可惜,这其中有一个漏洞。”宋衍卿居高临下看着他,“本王素来不过问朝堂之事,徐泰和和谢稷的死活,和本王有什么关系,本王又凭什么要帮你?” “王爷是个内心纯良之人,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因救人蒙冤,也不会让皇上和太后圣听蒙蔽,被有心之人利用。”徐西陆眨了眨眼,“更何况,我还给王爷带了礼物。” 明知道面前人不是什么善茬,宋衍卿还是狐疑道:“是何物?” 徐西陆击了击掌,“九冬。” “在的,少爷。”九冬小跑地上前来,从胸口掏出什么递给徐西陆,后者献宝似的对宋衍卿道:“王爷,你看。” 一团金色的毛茸茸映入眼帘,宋衍卿正疑惑着,那毛团猝不及防地跳到他的肩膀上,宋衍卿下意识地“啊”了一声,侧脸望着毛团,惊恐道:“什么东西!” 玄墨瞬间从腰间拔出刀,吼道:“保护王爷!”话音刚落,一群带刀的侍卫就从四面八方涌来过来,把几人一猴团团围住。那金色小猴从未见过这仗势,嗷呜一声,又跳到了桌案上,在宋衍卿的画作上留下两条长长的爪印。 半柱香后,亭台里,笔墨纸砚七颠八倒,酒杯茶盏碎了一地,一只御赐的花瓶也只剩下几片残骸。徐家主仆二人老老实实地跪在宋衍卿跟前,徐西陆手里还揣着不安扭动的小毛猴。 徐西陆嗫喏道:“王爷……” 宋衍卿指着大门口的方向,狠狠骂道:“带着你的猴子给本王滚!!!别让本王再看到你!” “那我就先告退了。”徐西陆弱弱道,“对了王爷,我刚刚说的事……” 宋衍卿随手操起唯一一个完好的花瓶就往徐西陆脚下砸,怒道:“本王就是被猴子抓死,死府里,也决计不会帮你!” 次日,凤华宫,安神香静静地燃烧着。 沈太后穿着家常的衣裳歪躺在贵妃榻上,她虽然已经年过四十,却保养得极好,眉心一点梅花印,尽显雍容华贵。“原来是这样,好在卿儿过来告诉了哀家,不然哀家还准备找徐谢两位大人问个清楚呢。” 宋衍卿半坐在榻前,接过宫女递来的燕窝,递给沈太后,“当日,我也在洵江上,将整件事情看得一清二楚。没想到,只过了数日,就有人传出那般污秽不堪的谣言。我担心是有人故意为之,所以专程进宫告诉母后皇兄真相。” 沈太后点了点头,“卿儿做得不错。既然徐家公子确确实实是舍身救人,我们还是得还他一个清白,免得让忠臣良将寒心。澈儿,你说呢?” “母后说的是。徐尚书教子有方,徐家次子品行可嘉,理应当赏。”宋衍澈一身明黄色的常服,端坐在椅子上。他登基六年,今年不过二十四岁,自小生得比几位公主还细致秀美,长睫浓密似羽,一双眸子仿若在水里浸过一般,更是显得温柔多情。他这模样虽好看出挑,却也少了几分帝王的威严。“进忠。” 一老太监缓步走出,“奴才在。” “你挑几件赏,亲去徐府一趟罢。” “奴才遵旨。” “还有,让徐家次子不必进宫谢恩了。” 沈太后不解:“澈儿,这是何意?” 宋衍澈眉眼弯弯一笑,“听闻徐家次子相貌惊悚,徐爱卿又极好面子,宫内人多口杂,若让其进宫,难为会落了徐爱卿的脸面。” 宋衍卿想说那徐西陆也并非那般丑陋,可话到嘴边,莫名地想起某人调戏他时贱兮兮的样子,愣是把话全咽了回去。 第19章 徐西陆原本以为宋衍卿这条线是凉了,只能老老实实地思考别的对策。他坐在窗边,望着淅淅沥沥的雨丝发愁,那只死里逃生的金色小毛猴窝在他怀里,双爪捧着一个油桃正啃得开心。 就在此时,徐家的一名管事跑进来道:“二少爷,宫里来人了,老爷让二少爷赶紧去前厅呢!” 徐西陆一愣,嘴角渐渐上扬,最后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把小猴子塞进笼子里,对九冬道:“走,我们领赏去!” 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刘进忠带着不少珍贵的赏赐亲临徐府,同时也表达了皇帝对徐西陆的嘉奖之意。徐府一大家子人跪在前厅听旨,每个人的脸色可以说是各不相同。徐泰和欣慰,徐玄英惊讶,张氏看着淡然恭敬,握着佛珠的手却微微颤抖着。 刘进忠口述完圣谕,笑道:“徐大人,你真是生了一个好儿子。” 徐泰和忙道:“不敢不敢,这都是小儿应当做得。” “赏你们收好,进宫谢恩就不必了。”刘进忠说着,还不忘看一眼跪在尚书大人后头的徐家次子,不由地有些纳闷——这徐二公子虽说是有点胖,但皮肤白皙,五官意外的不错,根本不致于会相貌惊悚,也不知道以前那些传言是怎么来的。 刘进忠走后,徐泰和和颜悦色地对徐西陆说:“你这次做的不错,也给我们徐家增了些光。但你切记不能得意忘形,要时时刻刻记得严谨修身才是。” 徐西陆淡淡笑着:“儿子省得。” 不久后,谢家主母上官氏也带着谢青苏亲自登门拜谢。官眷来访,本应该是张氏主持接待,可上官氏偏偏又是谢氏的亲嫂子,这就有些尴尬了。好在张氏似无意同谢家攀上关系,她称病不出,谢氏就理所当然地把人请进了浮曲阁,并让下人把徐西陆也叫来。 两位贵妇坐在一处闲聊,话题无非就是内宅之事和儿女大事。谢氏和上官氏都是子女缘薄的人,上官氏好歹还有谢青苏这个独子,谢氏嫁入徐府二十余载却一无所出,这始终是她的一块心病。 “遥儿,那潘大夫可好用?”上官氏问。 谢氏抿了口茶,道:“哥哥和嫂嫂替我寻来的人,怎会不好用?只是,我年纪也大了,子嗣一事,实在不敢强求。” 上官氏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你忘了我们那三姨母?年过四十还不是生了个大胖小子?你呀,也要放宽心才是,说不定就怀上了呢。” 两位夫人的话题谢青苏不好参与,只能端坐着品茶,不时地朝门口的方向望向一眼。不多时,就有人来通报:“二少爷来了。” 上官氏笑道:“这孩子总算来了,快请进来让我瞧瞧。” 徐西陆踏进内厅,就看见一个满脸温和慈爱的贵妇向自己迎来,忙行了个礼,“上官夫人。” 上官氏扶着徐西陆的双臂,笑眯眯道:“你这孩子,还拘什么礼,你救了我们青苏,就是我们谢氏一族的恩人。” 徐西陆一脸谦虚,“夫人这么说着实是折煞西陆,青苏兄是吉人自有天相,我不过略尽薄力罢了。” 上官氏转向谢氏,“你看看这孩子多会说话,长得也有福气,日后定有一番作为。” 谢氏含笑点头,“徐家这么多孩子,我就最中意他。” “孩子,”上官氏拍拍徐西陆的手,温柔道:“以后若是有什么谢家能帮上你的,你尽管开口,我们一定竭尽全力。” 几人寒暄了一番,徐西陆猜想谢氏和上官氏还有很多私房话要说,便邀请谢青苏去闻秋阁坐坐。谢青苏虽经常来徐府,也小住过一段时日,但除了浮曲阁和自己所住的听雨楼,其他的地方也没去过。这闻秋阁,他也是第一次来。 相比浮曲阁的风雅大气,闻秋阁的一应陈设只能有简洁素净来形容,里头除了必须用品,几乎见不到什么装饰摆设,内厅中间还吊着一个主人用来练习散打的沙袋,完全不像是尚书府少爷的院子。徐西陆看出谢青苏的困惑,主动解释道:“是我让他们把那些不必要的东西挪走,好给我腾地方锻炼,反正我这儿平时也没什么客人,你还是头一个。霜华,给谢公子上茶。” 徐西陆叫的是霜华,可在内屋服侍的两个丫头都走了出来,一个递茶,一个上了些点心,至始至终,目光就未曾从谢青苏身上挪开过,脸颊也透出一丝粉色,这可是徐西陆从来没有过的待遇。徐长赢说的没错,哪个女儿家会不喜欢俊郎君? 谢青苏却仿佛没有发现两人丫头的秋波暗送,他饮了一口茶,隽秀的眉头微微皱起,立刻又把茶盏放下了。 “怎么了?”徐西陆打趣道,“可是瞧不上我这里的粗茶?” 谢青苏微微移开目光,“没有。” 徐西陆不禁在心里暗笑,这谢青苏撒谎的时候竟还不敢与人对视,真是一本正经的有趣。这时,他感觉到脚底一阵窸窸窣窣,低头一看,那小毛猴不知如何跑了出来,正仰着脑袋,穿着霜华缝制的小马甲,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徐西陆血槽瞬间空了,弯下腰将小毛猴捞入怀中,“皮猴子,你怎么又出来了?” 小毛猴抱着徐西陆的手指,嗷呜了一声,谢青苏也瞧了过去,“这是?” 徐西陆回答道:“我的爱宠。”虽然他原意是把这猴子送给宋衍卿,无奈人家不肯收,又不能退货,只能自己养了。好在这小家伙虽然皮了一点,但极通人性,也不会伤人,平日里还能表演几个杂耍逗大家开心。 谢青苏看着小毛猴把徐西陆的手指放在嘴里吧唧吧唧,问:“它可有名字?” “名字?”徐西陆想了想,笑道:“它刚刚有了,叫——卿卿。” 亲亲?青青?谢青苏一愣,随后轻咳一声,别过脸去,“无聊。” 两人在内厅坐了一会儿,徐西陆又带谢青苏去了书房。穿越之前徐西陆闲暇时间也会看些书,可到了这里他对那些晦涩难懂的书本实在提不起兴趣,只偶尔看些闲书和话本。谢青苏望着几排大书架,有些惊讶,在他看来,徐西陆并不像是爱书之人。 “这都是我弄来的,有买的,也有借的。”徐西陆从中抽出一本书,随意翻了翻,状似不经意道:“说起来,我过去送了不少书给青苏兄,青苏兄还留着罢?” 谢青苏默默地移开目光,虽然还是冷着一张脸,但徐西陆发誓他在其中看到了一丝丝的心虚。“那看来是留着了。”徐西陆似笑非笑道,“青苏兄学富五车,下次我去谢府,一定要和青苏兄一同探讨探讨。” 谢青苏眸光微闪,轻轻地“恩”了一声。 眼看快要到用午膳的时候,浮曲阁那边也有人来催,徐西陆这才放过了谢青苏。两人回浮曲阁时,恰好碰见刚从园子里出来的徐青阳。徐青阳仿佛没有看见徐西陆,对着谢青苏绽放出一个灿烂的微笑,“青苏哥哥。” 不得不说,这徐家几个女儿的颜值确实能打,徐长赢端庄大气,徐青阳俏丽可人,徐安宁身量虽未长成,也隐约可见佳人之姿,连徐玄英也是个儒雅清秀的,只有他徐西陆,努力了大半年,脸虽然越来越像柳氏一般灵秀隽美,可配上这身材,再怎么好的相貌都是大打折扣。 谢青苏朝徐青阳点了点头,“徐二小姐。” “青苏哥哥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徐西陆道:“青苏兄今日是我闻秋阁的客人,二妹妹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徐青阳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在谢青苏面前又不好发作,只是淡淡道:“二哥哥也在啊。” “马上就不在了。”徐西陆示威般地环过谢青苏的肩膀,“青苏,我们走罢,莫让谢夫人和上官夫人久等了。” 谢青苏身体一僵,却并未挣脱开徐西陆,绷着一张脸道:“好。” 徐青阳望着两人一同离去的背影,跺了跺脚,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引嫣阁。院子里,董姨娘正在收集树叶上的露水,帘茶跟在她身后,低声道:“姨娘,上次安排的事情,还要继续做下去么?” “宫里都来人了,还做什么呀。”董姨娘烦躁道,“若是再有什么流言,那不明摆着是和宫里那位作对,你还要不要命了?” 帘茶眼色一暗,“那我们就这样由着二少爷去了?我方才听世安苑的丫头说,上次内官来府上,夫人表面上看着没什么,回去却狠狠地拿几个丫头出了气,差点把人打没了。” 董姨娘手上的动作一顿,“夫人虽一心向佛,但是只要事关大少爷,她就……唉,近日她也未曾找我,想必是在等着放大招呢。”她正心烦意乱着,看见徐青阳急急燥燥地从外头回来,不免责怪道:“都是快议亲的人了,怎么还这样毛毛躁躁的?” 徐青阳脚步一顿,喜不自胜道:“议亲?真的吗?” “可不是么二小姐,”帘茶笑道,“夫人已经答应了,等大少爷的婚事办完,就替你寻人家。” 徐青阳脸上一红,更是显得娇媚可爱,她上前挽住董姨娘的胳膊,撒娇道:“姨娘,夫人都会帮我看什么人家啊?” 董姨娘轻轻打了下女儿的手,“你一个姑娘家,还问起自己的亲事来,不害臊啊?” “我不管,”徐青阳嘟着嘴道,“反正我一定要比徐长赢嫁的好。” “你大姐姐那是你父亲亲自去说的婚事,京城中能有多少人家比镇远将军府还好?”董姨娘不悦道,“你若想嫁得好,不如多花花心思讨你父亲欢心,省的姨娘要这般讨好夫人。” “徐长赢和我都是庶女,我怎么就不能比她嫁得好?”徐青阳想到刚刚偶遇到的谢青苏,抿嘴笑了笑,“这京中遍地高门,就说今日来我们府上的谢家,我瞧着就不必镇远将军府差。” 董姨娘陡然看向自己的女儿,“你莫非——看上那谢青苏了?” “姨娘——” “你疯了!”董姨娘猛地甩开徐青阳的手,“你明知道夫人最不喜那谢家,你还——你这是要姨娘以后在这内宅里不好活么?” “姨娘,这都哪和哪儿啊!不论别的,青苏哥哥和我自幼相识,两家也有亲,我瞧着青苏哥哥对我算有意的,更何况,他和我的名字里都有一个‘青’字,本就是极有缘分……” “闭嘴!”董姨娘扬手就想抽她一耳光,帘茶忙拦了下来,“姨娘莫动怒啊!奴婢瞧着,若是那谢家公子真的对我们姑娘有意,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董姨娘渐渐冷静下来,帘茶跟随她多年,一直是她最信任的人,给她出过不少主意。“你的意思是……” 第20章 帘茶先是把徐青阳哄回了房里,又关上了门,才对董姨娘道:“姨娘,您想想,现下张家势力渐微,夫人又一直不得老爷的宠爱,她自己熬了这些年只有一个大少爷可以依靠,我们替她做牛做马这么多年,却也没有捞到多少好处。而谢家如今如日中天,夫人又素来与谢夫人不和,万一哪天……” 董姨娘死死拽着帕子,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恐惧,“再是如何,老爷也不可能把夫人给——给休了啊。” “话是这么说,但这些年那些宠妾灭妻的人家,姨娘还听得少么?”帘茶恳切道,“更何况,谢夫人不是普通的妾,她是这上京中唯一的贵妾,再加上她母家的势力,姨娘,您觉得同她作对会有什么好下场?” 董姨娘不紧不慢道:“如果二小姐能嫁入徐家,咱们也算是有个退路……” 帘茶连连点头,“正是这样。” 董姨娘渐渐平静下来,帘茶说的也不无道理。无论是张氏还是谢氏,她哪个都得罪不起。现在她虽是明着是站在张氏那边,但以后谁强谁弱无人知晓,她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两个女儿留条后路。只是—— “那谢家公子真的能看上二小姐?他在清辉榜排在第三,我们二小姐,却连个名次都没有。” “怎么不能?”帘茶信心十足道,“我们二小姐年轻貌美,哪位公子看了会不动心?那谢公子再怎么好,也还是个男人啊!” 董姨娘不禁想起徐泰和,当年也是位和谢青苏一样孤清不群,一身文人傲骨的大才子,最后还不是拜倒在几位侍妾的石榴裙下。“你所言,倒也极是。”她把额前的发丝勾入耳后,嘴角微微上扬,“都是男人。” 在浮曲阁用完饭后,上官氏和谢青苏便告辞回府。徐西陆亲自送二人出府,临走之前,谢青苏递给他一封无署名的信封,“这是大哥给你的。” 看来谢青莘已经将赵春等人的底细摸清楚了,他没有随便找个下人来报信,而是托谢青苏亲自来送信,看来这其中有不少见不得人的隐秘。把谢家母子送走后,徐西陆回到闻秋阁,把下人全部打发走,打开信细细地研读起来。 上次谢家查到赵春无端休了董姨娘给他找的原配妻子,娶了一个年轻貌美的继室,他的原配,那个名叫翠萱的女子一直留在常州,再也未踏入上京一步。这段日子,谢青莘的人把探查的重心放在了翠萱身上。 按照信上所说,翠萱没有再嫁,这些年也未曾和哪个男人暧昧不清过。她独身一人,日子过得却挺滋润,已经在常州有了三家丁记胭脂铺,最近正预备开第四家。常州虽不像京城繁华,但开一家铺子也至少需要百两的成本,翠萱一个被休了的女人,哪来这么多钱?除此之外,谢家还查到,每月初一,丁记胭脂铺就会有一名伙计,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美名其曰是进货。京城中女子用的胭脂首饰固然都是最好的,只是价格也较为昂贵,常州到京城少说都需要十天半月的路程,路上也要耗费不少成本,这样算下来,丁记胭脂铺从京城进货去常州卖,定价要比京城高出一倍才能有利可图。就算他们是想要走高端路线,直接买配方不就得了,何须要每月辛苦走这么一遭?又或许,翠萱根本不是想进货,只是想通过这条路子和京城中什么人取得联系。 翠萱的娘家人都在常州,她在京城唯一的人脉只有两个人——她的前主子和她的前夫。谢青莘大概也是想到了这点,故没有再擅自继续调查下去,毕竟里头若是有点什么徐府不能为外人道的脏腌事,徐西陆有权利不让他知道。他表面上是个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大男子,实则心思缜密,深谙人情世故,放在特殊时代,倒是一个搞情报的好苗子。 徐西陆写信向谢青莘道谢,并表示接下来的事情自己会亲自调查。写完信后,他让九冬送去谢府,嘱咐他务必亲自交与谢青莘手上。之后,他叫来云溪:“走,陪爷去浮曲阁一趟。” 正在干活的云溪以为自己听错了,“我?陪着二爷?” 徐西陆挑眉,“怎么,不愿意?” “不是的!”云溪忙放下手里的鸡毛毯子,双手在身上擦了擦,“奴婢收拾收拾,这就陪二爷去!” 也难怪云溪这般惊讶,自从她和霜华调来闻秋阁后,干的都是外屋的活计,二少爷不喜欢侍女贴身伺候,里里外外都是九冬在他身边。今日叫她跟着出去,还是头一回。 这几日天就没完全放晴过,地上湿漉漉的,石板路上还有不少积水。云溪替徐西陆撑着伞,小心翼翼地绕过水坑,问:“二爷,您不是刚刚才从谢夫人那回来么?怎么现在又要去了?” “刚刚是陪谢家人吃饭,和现在不一样。”徐西陆似意有所指道,“有些事情,只能单独同谢夫人说。” 云溪心头一跳,紧紧抓着伞柄,垂眸道:“二爷说的是。” 徐西陆回到浮曲阁,让云溪在外头候着,自己走了进去。谢氏见到他也颇为讶异,“西陆,你有何事吗?”徐西陆朝她眨了眨眼睛,她立刻心领神会,把所有伺候的人都叫下去,只留下一个昭华。“这里没有其他人,你说罢。” 徐西陆便将谢家所查之事一一告知谢氏。谢氏认真听着,细眉皱了起来,“你的意思是,那翠萱还同赵春等人有联系?” 徐西陆欠了欠身,点头道:“依我看,赵春休妻不过是个障眼法,他把翠萱同徐府摘得干干净净,让她留在常州,同时将财产一并转移过去,这样即使翠萱有什么不妥,徐府就算知道,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那,那赵春究竟是哪来的钱,他们又在搞什么名堂?”谢氏急切地问,“他们又是不是真的与我多年不育一事有关?” “这个西陆就不知道了。”徐西陆道,“夫人莫急,我有预感,此事非同小可,就算我们查出来了告诉了父亲,他们也很可能准备了后路。当初董姨娘拖着不让郎中给我看病,事情被我大姐抖出来,结果还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上次他们拿个侍女做挡箭牌,这次万一又拿赵春当替死鬼呢?” 谢氏冷静下来,“那你准备怎么办?” 徐西陆笑着说了四个字:“引蛇出洞。” 转眼间,已是五月。天渐渐热了起来,知了破土上树,开始了仲夏的第一声清音歌鸣。徐府中,徐泰和,张氏,谢氏的院子里已经开始用冰,徐西陆身为庶子每年夏天冰的份例都有限,不到太阳最毒的时候他也用不上。徐西陆并不在意这些,天气这么热,他每次运动完之后都是浑身大汗,度过了瓶颈期之后,几乎是一天一斤的掉肉,闻秋阁的人每天看着还不觉得有什么,其他人有个七八日没见到他,再见时都会忍不住感叹:二少爷怎么又瘦了那么多。 徐西陆知道自己离完全胜利已经越来越近了。现在的他,小腹平坦,甚至隐约可以看见四块腹肌,脸也整整小了一圈,由于很少出门,他的肤色也养得白皙细腻,五官也随之渐渐明朗起来。褪去煞风景的赘肉,徐西陆才发现自己这张脸,没有继承徐泰和的儒雅清俊,也不像谢青苏的清冽出尘,更没有宋衍卿的奢华贵气,而和他穿越前的相貌有七八分相似。九冬曾道:“少爷,还是你以前的样子好,有福气。您现在这样,我娘说,是命犯桃花的长相啊!” 徐西陆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脑袋,含笑道:“命犯桃花,也比没有桃花好。” 随着减肥的成功,徐府众人对他的态度也和过去截然不同。闻秋阁的丫头争先恐后地在他面前露脸,一口一个二爷叫得柔情似水;徐泰和见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好几次都留了他用饭,甚至还在四处给他打探有名的私塾先生,好让他读书考取功名。董姨娘像是放弃了继续把他当猪喂的法子,大厨房每日送来的饭菜极其清淡,鲜少见肉,徐西陆对此不以为然,他知道自己稍微不注意就可能会反弹,饮食上自然也不能有所松懈。只有张氏和旁人不同,她一心扑在徐玄英的婚事上,每日的请安都免了,整日在世安苑忙着,徐西陆已有大半月的时间未曾见到她。 五月初一那天,在家闷了一个月的徐西陆换了一件月白色轻薄长袍,带着九冬,出门了。 长兴街一如既往地热闹,徐西陆走在其中,惹得不少小娘子含情侧目。九冬跟在他身后,悄声道:“少爷,很多姑娘在看你呢。” “以后会更多的,你要早些习惯。”徐西陆过了半辈子聚光灯下的生活,被人当成主角的感觉他再清楚不过。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大半条街,最后在一家胭脂铺前停下了脚步。 这家胭脂铺就在清辉楼的对面,在门口就能闻到一阵甜腻的香味。徐西陆正欲进去,忽然听见有人叫他:“公子。” 徐西陆闻声望去,只见胭脂铺旁有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缩在角落里,他衣衫褴褛,面色蜡黄,像是许久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你在叫我?”徐西陆问。 那人盯着徐西陆看了片刻,捋着胡须道:“这位公子眉目隽秀,眼若桃花,顾盼之间自有一股潇洒风流,依老夫看,公子命中将有三朵桃花,今生是一帆风顺,还是命途多舛,都与这三朵桃花息息相关。” 第21章 受过高等教育的徐西陆从未就不信面相命数一说,但他还是随手拿了些碎银子,丢入那人手里的破碗中,“多谢。” “公子请留步。”男子追上徐西陆,神神叨叨道:“公子这三朵桃花,都乃世间少有,正所谓一山不能容二虎,公子还是应当早日择其中一朵采摘,弃余下两朵,否则,后患无穷啊。“ 徐西陆哂笑:“知道了。” 一旁的九冬煞有介事道:“少爷你看,我娘没说错罢!您还是得多吃点,回到以前的模样,日子才好过!” “……”要不是清楚九冬的智商,徐西陆简直要怀疑这乞丐是他找来的托了。徐西陆懒得理二人,只是叹了口气,走进胭脂铺。 胭脂铺的老板娘看上去不过三十,脸上的妆容是京城时下最流行的远山黛,眉色如远山,看着十分秀雅。她本在桌案后打算盘,见到有客人进来,立刻迎了上去,笑颜如花,“哟,这是哪家的小郎君,竟生得如此俊俏。敢问小郎君,想要些什么?我们这除了寻常的妆粉,胭脂,石黛,也有女子常用的各类首饰。” 徐西陆随意扫了一眼四周,“我瞧瞧。” 这胭脂铺能开在清辉楼旁,自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不少权贵豪门家的公子小姐都来光顾过,老板娘自付见多识广,可见这位客人时,还是没忍住小小的惊艳了一番。“公子这般风流倜傥,定是给哪位佳人买吧?” “算是吧。”徐西陆漫不经心道,“你把现下卖得最好的妆粉,胭脂,石黛各装一些,打包成两份给我。” 见客人如此痛快,老板娘也是心花怒放,“好的,公子稍等,奴家这就去。” 徐西陆百无聊赖地等着,忽而闻到一股子淡淡的药香,不由地精神一震。他环顾四周,只见桌案上有一银篓子,篓子里放着几个菱形的天青色香囊,上头绣着鸳鸯戏水图,生动鲜活,栩栩如生。 老板娘见徐西陆对香囊有兴趣,忙推销道:“现下正是毒月,佩戴香囊,可驱邪避毒,防范时疫入侵。公子,可要带几个?” 徐西陆拿起香囊,放在鼻尖闻了闻,问:“这里头有什么?” “白芷、艾叶、菖蒲、麝香……咱们铺子的香囊配方是祖上传下来的秘方,和别家的可不一样。每年我们总共才能做出几百个,现在只剩下这些。” 四月底徐府也分发了一些香囊,徐西陆不太喜欢那种味道,反而是这家铺子的香囊正合他意。他道:“给我拿两个罢。” 清辉楼三楼,宋衍卿临窗而坐,他毫不掩饰地皱着眉头,以表达自己对同桌人的不满。 在他对面,坐着一个身穿宝蓝色锦衣的年轻公子,乃是沈国公幺子,沈子闲。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岁,脸色苍白,发际线稍稍有些高,全然是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有两个佳人伴在他身侧,一个替他斟酒,另一个则靠在他身上,含笑摇着团扇。 “哈——好酒!”沈子闲闭着眼睛,似在回味酒香余韵,“表兄,你别只看着我喝啊!采薇,去给小王爷满上。” 名叫采薇的女子正欲起身,就听到宋衍卿冷道:“不必了。” 采薇求助地望向沈子闲,后者巴巴地笑着,“表兄,在如此佳人面前,你就赏个脸呗。” 宋衍卿嗤笑一声,“有什么屁赶紧放,本王没时间在这里和你耗着。”宋衍卿对沈子闲这样的纨绔一向没什么好感,可沈国公毕竟是他亲舅舅,如今也是皇帝的左膀右臂,沈子闲身为沈国公的嫡幺子,就算是皇帝也要给他几分脸面,更何况是他。 沈子闲两眼斜溜一转,坐到宋衍卿旁边,笑嘻嘻道:“表兄,弟弟我想要个人。” 宋衍卿早就知道此人不会有什么好事,“听说,你房里的侍妾没有二十个也有十五个了罢?你还想要谁?” “元宵佳节,我在洵江边上邂逅户部侍郎姚敏姚大人嫡女,对其一见倾心。当下就对天发誓,此生非姚小姐不娶。” 宋衍卿俊脸拧了一拧,“那你是要休了芳仪郡主还同她和离?你不怕被舅舅打死么?” 沈子闲慌乱摆手,“这我可不敢!只是我朝虽是一夫一妻制,那可以多妾嘛……” 宋衍卿恨不得把筷子捅进他眼里,“姚敏好歹是正二品官员,你要他的嫡女给你做妾?” 沈子闲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又不是没有先例,那谢恒的嫡女不还是上赶着给徐尚书做妾么?” “闭嘴。”宋衍卿咬牙切齿道,“这事本王绝对不会帮你,你死了这条心罢!” “表兄!”沈子闲抓着他的袖摆,苦苦哀求,“表兄你就再帮我一次,我真的很喜欢那姚小姐,没有她我会死的,表兄!” 沈子闲就像一块牛皮膏药,死死地贴着宋衍卿,宋衍卿怎么挣脱都挣脱不了,玄墨在一旁犹豫,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上去帮忙。 “放开!”宋衍卿被缠得没有办法,只能先道:“本王答应你就是了,快放手!” “真的吗表兄?”沈子闲闻言几乎要蹦了起来,“谢谢表兄,我就知道表兄对我最好。” 宋衍卿一脸嫌弃地整理着自己被扯皱的衣服,“你再说一个字,本王就抓着你的头发把你从这里丢下去。” 沈子闲见好就收,坐回自己的位置,搂着两个佳人,用口型道:“倒酒倒酒。” 只可惜,沈子闲安静了没多久,不知怎的突然和打了鸡血似的,眼睛发亮,脖子伸得老长,宋衍卿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表兄你看,”沈子闲指着窗外道,“这是哪家的公子哥,模样这么好,我居然不认识?” 宋衍卿侧身一望,只见在对面的胭脂铺门口,老板娘模样的女人正笑着同一位少年公子说话。那位公子一身月白色,极是俊逸潇洒,就好似话本里的风流公子。宋衍卿看了片刻,移开目光,轻蔑道:“不过尔尔。” “等等,表兄,他好像在看你!” 宋衍卿再望去时果然和那位公子的目光撞在了一处,后者甚至对他微微一笑。他不禁一愣,纳闷道:“他为什么看本王?还对本王笑?” “大概是因为表兄好看吧,”沈子闲奉承道,“毕竟表哥的容色世间少有,谁看了不想多瞧几眼呢。” 宋衍卿恍然大悟,“那倒也是。” 玄墨看不下去了,上前道:“王爷,那位是徐家二公子。” “徐家二公子?徐西陆?!”宋衍卿难以置信道,“你确定?” “正是,王爷您再仔细看看。” 宋衍卿看到了那人身后跟着的小厮,确实是见过几次的九冬,又把目光移向男子的脸,好像是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瞬间如同雷轰电掣一般,呆住了。 沈子闲喜道:“表兄你认识他?快快请他上来,把他介绍给我!” 自从上次王府一别,徐西陆还没见过宋衍卿。说起来,当日宋衍卿虽然把他赶出了王府,可到底是帮了他一个大忙,他这阵子忙着减肥,也未曾登门致谢。想到这里,徐西陆便对九冬道:“走,我们进去向小王爷请个安。” 长兴街的拐角处,帘茶默默地看着二人的背影,斟酌了许久,还是没敢走进店里。她想着不久前某个丫头透露的事情,不由地蹙起了眉头——难道那二少爷,真的知道了什么吗? 第22章 徐西陆是清辉楼的常客,他一踏进清辉楼,大堂的管事就立刻迎了上来,“这位公子……徐二公子?”到底是谢青莘训练有素,管事立刻把脸上的惊讶压了下去,恭敬道:“原来是徐二公子,今日可是约了我们家公子?” “不是,”徐西陆笑道,“我方才见到小王爷在三楼,想过去同他打声招呼。” 管事迟疑了片刻,徐西陆看出他的顾虑,道:“放心,小王爷不会怪罪的。” “那请徐二公子同小的来。”徐西陆跟着管事到了三楼的雅间,后者又道:“徐二公子稍等,小的进去通报一番。” “有劳了。”宋衍卿毕竟是最受太后今上宠爱的亲王,想求见他的人能从长兴街排到徐府门口,清辉楼每次都要替他挡下不少人,现在管事愿意进去通传,已经是很给徐西陆面子了。徐西陆没等多久,门就打开了,那管事笑眯眯道:“徐二公子,请。” 徐西陆刚踏进去半步,便感觉两道截然不同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道震惊中带着怀疑,另一道惊艳中又有几分旖旎。“小王爷,”徐西陆向宋衍卿拱手行礼,接着转向另一位面生的公子,“这位是……” 沈子闲嘴角微扬,露出一个自以为风流的笑容,“在下沈子闲,乃沈国公七子。” 京城中姓沈的国公只有一位,徐西陆笑道:“原来是沈七公子,久仰久仰。” 宋衍卿皱着眉,死死盯着徐西陆,好似想把他身上看出个窟窿。最后,他不得不带着莫名的挫败感承认,面前的这位一身月白的翩翩公子,真的就是曾经面目可憎的徐西陆。 他受到了惊吓。 “这京城中的世家公子,我不说全部认识,也认识十之八/九,徐家的徐玄英我也认识,怎么独偏偏没见过徐二公子?”说着,沈子闲又上下掂量起徐西陆来,眼角含情道:“像徐二公子这般丰神俊朗的美男子,我只要见过一次,定然终身不忘。” 宋衍卿闻言嘴角抽了一抽,毫不留情地揭穿徐西陆的黑历史,“以前的徐二公子,可入不了你的眼。” “哦?”沈子闲眼里的笑意浅了几分,语气却依旧带着些暧昧,“昨日之事不可追,徐二公子,在下只会记得你现在的模样。” 宋衍卿冷笑:“你忘记我那四皇叔了吗?去疆北数年归来,比女人还要纤细。结果在京城锦衣玉食几月,不又吹成原样了?人,是会变的。” “表兄!”沈子闲责怪道,“你就非得扫我的兴么?” “恩?”宋衍卿墨眉微扬,“本王记得,你现在的兴,是在那姚小姐身上。现在是又换人了么?” 沈子闲瞬间被他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无奈地唤了一声:“表兄……” 宋衍卿不耐道:“事情说完了你就赶紧回去,别再在外面给舅舅舅母惹麻烦,碍本王的眼。” 沈子闲深知自己这位表兄脾气不好,一旦发起火来连皇上都要哄好几次才能哄好,今日既已得到他的允诺,自己再纠缠不休只会适得其反。“是,表兄,那我就回府等你消息了。”沈子闲又看向徐西陆,再次露出他每次在花丛中流连时的笑容,“徐二公子,有缘再见。” “沈七公子慢走。”徐西陆含笑目送沈子闲离开,还没来收回目光,就听见宋衍卿揶揄道:“怎么,你这次又看上沈子闲了?” 徐西陆有些莫名其妙,他实在摸不清宋衍卿的脑回路,只好道:“小王爷说得哪里话,有小王爷这样的珠玉在前,我怎么还看得上其他人?” 宋衍卿一愣,随后凶巴巴道:“你不许看上本王!本王岂是你能看上的?” “哦,”徐西陆绷着一张脸,拼命忍住笑意,“好吧,可惜了。” 宋衍卿突然觉得不太对,看看徐西陆,又看看玄墨,终于反应过来,猛地拍案而起,“徐西陆,你又在耍我!” “不敢不敢!”徐西陆满脸诚恳,“王爷助我撇清谣言,还我清白,我感谢都来不及,怎么敢戏耍王爷呢?” 宋衍卿身上愤怒的气焰小了一些,语气生硬,“别误会,本王是看在徐泰和和谢稷的面子上才出手相助,和你没有丝毫关系。” “这个我知道。”徐西陆笑道,“可说到底王爷还是帮了我,此次我也是特意来感谢王爷的。” “是么。”宋衍卿轻蔑道,“那你的谢礼呢?” 徐西陆只呆住了片刻,马上反应过来,“九冬。” 突然被点名的九冬不明所以道:“少爷?” “把我方才专门替小王爷挑的香囊拿出来。” 九冬不敢多问,忙把东西递了上去。徐西陆镇定地接过香囊,放在桌上,“这香囊造型独特,药香袭人,还有驱邪避毒,防范时疫之效。我瞧着极是别致,自己都舍不得用,特地留着送给王爷。” 宋衍卿瞟了一眼徐西陆的礼物,简直不敢相信徐西陆就拿这个来打发自己,“什么破烂东西——” “古人云‘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王爷,这个香囊可比鹅毛贵重多了。”毕竟花了他几两银子呢。 “徐西陆,”宋衍卿咬牙切齿道,“上次送猴,这次送香囊,你是不是真的活腻了?” 见宋衍卿貌似真的要被自己激怒了,徐西陆忙道:“若王爷不喜欢,那我下次再携礼登门拜访。” “不用。”宋衍卿冷笑道,“玄墨,把香囊收起来,本王要随身携带,一旦有人问起,本王就如实相告——这是徐家二公子为感谢本王替其洗刷冤屈特地送的。” 玄墨一本正经道:“是。” 九冬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撞见宋衍卿的目光,又忙摆出一副在好友病床前的表情。徐西陆脸庞有些热,他本以为宋衍卿是一只一点就着的暴躁龙,没想到他想阴人的时候也有几把刷子。如果宋衍卿真的将此事大肆宣扬,估计他又要担上一个一毛不拔的名声,更何况香囊这种贴身之物一向都是有情女送情郎的,若他再同宋衍卿传出什么,真的是跳进洵江都洗不清了。徐西陆权衡再三,决定转移话题,先将此事揭过,于是道:“王爷,今日心情似乎不虞?” “同你在一起,本王心情什么时候好过?”宋衍卿没好气道。 “王爷明明是因为沈七公子心情不佳,为何要把这顶帽子扣在我头上?”徐西陆语气中透着一丝委屈。 宋衍卿被徐西陆成功带偏,愕然道:“你怎么知道?” “我方才听见沈七公子说要在府中等王爷消息,王爷又提到什么‘姚小姐’,这才斗胆猜测,可是沈七公子有什么不该提的事情向王爷提了,而此事又和那位姚小姐有关?” 宋衍卿没有出言讽刺,就这说明徐西陆猜得八九不离十。“王爷若是为此事烦恼,不如说与我听,我说不定能为王爷分忧。” “就凭你?你能有什么好办法?” “……” 两人心照不宣的沉默着。 最后,宋衍卿先开口道:“沈子闲,他要姚敏的嫡女给他做妾。” 徐西陆听完宋衍卿的讲诉,斟酌道:“听闻沈七公子一向跌荡风流,依翠偎红,果然名不虚传。” 宋衍卿冷笑:“你如此说他,倒是太小瞧他了。依本王看,他迟早死在床上。” “那王爷何故还要帮他?” 宋衍卿不耐道:“谁说本王要帮他了?不过先让他稳住罢了,省得又去找别人丢人现眼。” “王爷英明。不过,我听说沈七公子一向眼光甚高,只是稍有姿色的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他的正妻芳仪郡主,当年就是清辉榜排名前三的佳人,家中的侍妾歌姬也都一个个美若天仙。王爷您说,他是个专情之人么?” “废话。” 徐西陆笑道:“既然他不是,那位姚小姐得美到什么地步,才会让沈七公子不惜跪求王爷,得罪姚大人,冒着被御史参奏的风险,也一定要纳她进门呢?我都没有在清辉榜上看到姚小姐的名字,难道……沈七公子是看中了她的性情?” “不可能。”宋衍卿果断道,“他从来都只看外表,不问内里。” 徐西陆颔首,“如此,那其中必有隐情。王爷不如先把此事调查清楚,再做决断。” 虽然极度不愿意,宋衍卿也不得不承认徐西陆说得很在理。要说谁对上京中世家恩怨了如指掌,清辉楼排第二,无人敢称第一。“玄墨,”宋衍卿道,“你出去打听打听,沈子闲在洵江偶遇姚小姐一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 第23章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玄墨就回来了,同他一起的还有满脸笑意的谢青莘。谢青莘人还没进来,众人就听见他爽朗的声音:“今日是什么日子,小王爷竟和西陆兄一道在我这儿喝酒,还打探起沈七公子的八卦来。” 宋衍卿臭着一张脸,“巧合而已。” “西陆兄,这才半月未见,你是不是又瘦了?” 徐西陆起身迎接谢青莘,笑道:“你怎亲自来了?” “既是小王爷问话,交给别人来我怎放心。”谢青莘道,“刚好,沈七和姚小姐之间的纠葛,我也略知一二。” 原来,沈子闲元宵节时的确是在洵江偶遇了前来游船赏灯的姚小姐。当时沈子闲被狐朋狗友灌了不少酒,接着又和歌姬玩起了捉迷藏的把戏,结果歌姬一个都没抓着,反而把路过的姚小姐抱了个满怀。 那姚小姐是名门闺秀,一年到头就出这么几次门,被个陌生的年轻公子这么一抱,瞬间吓得魂都没了。沈子闲听到尖叫也是一脸懵逼,还没来得及把蒙在眼睛上的帕子摘下,右脸就被人痛击一拳,当下就疼得站不起身,满嘴是血,竟是生生被打掉了一颗牙。 沈子闲自幼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这个委屈,立刻就嚷嚷着要把打人者拿下。只是,那打人者不是别人,正是姚小姐的未婚夫婿,同为京城高门子弟,清辉榜排名第九的上官忱。 “上官氏是我谢氏的姻亲,谢氏从先帝时就与沈国公政见不合,沈家自然也看不上上官一氏。”谢青莘道。 两家的梁子早就结下来,再闹这么一出,沈七公子恨上官忱恨得牙痒痒,偏偏谢氏势头正盛,连带着上官氏也深受荣宠。皇帝知晓此事后,也只是罚了上官忱几月的俸禄,后就不了了之。沈子闲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思来想去,便打起了姚小姐的主意。传言,上官忱与姚小姐青梅竹马,郎情妾意,若自己能把姚小姐收入府里做妾,这对上官忱来说定是奇耻大辱,他也算是出了口恶气。 “好啊,好啊。”宋衍卿气得发抖,“沈子闲居然还敢算计到本王头上,他怕是忘了得罪本王会是什么下场了。” 谢青莘笑呵呵道:“我听说西陆兄就得罪过小王爷数次,现在不也好好的吗,还和王爷一起喝酒……”宋衍卿瞪了过去,他立刻收敛起笑容。 见谢青莘突然拖自己下水,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徐西陆也毫不犹豫使起坏来。“青莘兄,你刚刚说上官氏是你们的姻亲,你不会有所偏颇,故意隐藏部分真相吧?” 谢青莘忙自证清白,“这是哪的话,我们清辉楼一向是实话实说,我身为楼主,怎么会自砸招牌?” “呵呵,但愿如此。”徐西陆转向宋衍卿,正色道:“小王爷,此事,您预备如何处置?可要告诉太后和沈国公?” 宋衍卿凝神皱眉道:“不可。无论沈氏谢氏,还是上官氏,都是朝中重臣,若是政见不合也就罢了,如果因为私事而生嫌隙,事情闹大,只会让前朝人心惶惶,也让母后皇兄为难。” 谢青莘提议:“小王爷何不借此机会好好敲打一下沈七公子,让他莫要再生出这样荒唐无耻的念头不就是了。难道,小王爷的话他还敢不听?” “你不了解沈子闲。”宋衍卿烦躁道,“阳奉阴违的事情他从小到大没少做。本王只怕他再暗地里使其他的手段,这样即便是本王,也无法掌控了。” 徐西陆点点头,“小王爷所言极是。依我看,如果沈七公子只是为了报复上官公子而要强纳姚小姐为妾,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宋衍卿和谢青莘一同道:“此话何意?” “只要姚小姐不是上官公子的未婚妻,沈七公子做的一切就不再有意义。” 宋衍卿和谢青莘都不是迟钝之人,他们很快就明白了徐西陆的意思。“我这就去和上官兄说,让他做场戏。”谢青莘道。 “而且要让他表现出对姚小姐的极度厌恶,迫不及待地想要退婚。还有,戏只需要沈七公子一人看即可,否则张扬出去,只怕会让姚小姐名誉有损。” 谢青莘轻一颔首,“我明白的。” “慢着。” 他刚转身走了半步,又被徐西陆叫住,回头道:“西陆兄还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当。”徐西陆浅笑着,“我只是想送青莘兄一样东西。” 谢青莘好奇道:“什么东西?” 宋衍卿冷笑,“大概是某种和香囊一样不值钱的小玩意。” “香囊?什么香囊?” 徐西陆赶紧把刚才在胭脂铺买的一份胭脂水粉递给谢青莘,后者疑惑道:“这是何物?” 徐西陆冲他眨眨眼睛,“你回去再打开。我就是想提醒一下你,别忘了我们的赌约。” 谢青莘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行啊,我留着,到时候给你用。” 徐西陆淡笑着,“是谁用,还不一定呢。” 宋衍卿完全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他有几分好奇,又觉得出口询问有失他的身份,只能看着他们,一副“本王允许你们解释”的表情。结果,徐西陆和谢青莘似乎都没看透他的心思,只说了这几句意味不明的话,便相继告辞。谢青莘要去找上官忱,徐西陆则道:“小王爷,时候不早,我就先回府了。” 宋衍卿心里有些气,冷淡地点了点头。 “那,那个香囊?” “本王屈尊收下便是。” “哦,好吧……”徐西陆对他抿嘴一笑,“那小王爷,我们七月再见了。” 宋衍卿不解,“为何是七月?” “小王爷忘了?七月初八,是我大哥的婚期。” 宋衍卿心中被一种许久未曾想起的思绪轻轻扯动了一下,寒声道:“知道了,退下罢。” “是。”徐西陆看了一眼宋衍卿颀长的背影——快刀斩乱麻自然痛快,可那之后是解脱还是痛苦,也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了。 徐西陆带着九冬回到徐府,想起自己还剩下一份胭脂水粉,留下包装的木盒,其余的让九冬给徐安宁送去。徐安宁虽然和徐青阳都是董姨娘所出,但她心里善良,小小年纪就能明辨是非,长得也温婉可人,是徐府中为数不多徐西陆有好感的人。 徐西陆独自往闻秋阁的方向走,正好看见赵春脸色焦急地从里头出来,后者见到他,忙堆起笑容,“少爷回来了,可要用饭?” “不必,我在外头用过了。”徐西陆看着他,“赵管事行色匆匆,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春笑着打哈哈,“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几个丫头犯了些错,小的准备好好给她们立立规矩。” 徐西陆笑道:“赵管事一向是最有规矩的。刚好有件事,我需要赵管事帮个忙。” “二爷说的是哪里话!只要二爷开口,小的一定鞠躬尽瘁!” “不是什么大事,也不需要你鞠躬尽瘁。”徐西陆道,“你随我来。” 徐西陆带着赵春来到书房。他平时不爱在书房看书,因此这里多半时间都是空着。丫鬟每日都会进去打扫,里面也算干净整洁。徐西陆对赵春道:“你在外头候着。” “小的遵命。” 徐西陆捧着木盒走进书房,关上了门,片刻功夫后就出来了,两手空空如也。赵春疑惑道:“二爷?” 徐西陆向赵春走近一步,轻声道:“你替我传话下去,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书房半步。否则,家规伺候。” 赵春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问:“那每日的洒扫?” “也不需要了。”徐西陆像是在自言自语,“里头的东西甚是重要,半点风险都不能有……赵管事?” 赵春猛地一甩头,“是是是,二爷的吩咐小的记下了。别说是人,小的保管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徐西陆点点头,“很好。” 是夜,引嫣阁内,帘茶急得在房里来回踱步,嘴里还嘀咕着什么;董姨娘坐在桌边,一手撑着额头,满脸愁容。“帘茶,你停下罢,就算是把鞋底给磨平了,也于事无补。” “姨娘!”帘茶冲到董姨娘跟前,跪着望向她,“您快拿定主意啊!那二少爷近日和谢夫人走得如此之近,又在书房里不知藏了什么东西——万一他真的查到了些什么,告诉了老爷,到时候我们做什么都晚了!” “我能有什么主意!”董姨娘烦躁道,“二少爷到底算是徐家的主子,我只是个妾——我能对他做什么?” 帘茶提议:“不如,咱们去找夫人?” “万万不可!”董姨娘忙捂住帘茶的嘴,“此事绝不能让夫人知道,不然她只会拿我出去顶罪,说不定……说不定还要灭我的口!”董姨娘越想越害怕,整张脸都白了。 帘茶握住她颤抖的手,“姨娘莫怕,依奴婢看,咱们只能靠自己,走一步算一步了。” 董姨娘瞪大眼睛,“你有什么主意,就快说!真的是要急死我了——” 帘茶咬着唇,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咱们现下最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让二少爷拿到证据。只要没有证据,无论他查到了什么,咱们都可以咬死不承认,难道他二爷还能屈打成招不成?” “对,你说的对……”董姨娘连连点头,“快些安排下去,一定一定,要把证据给我毁了!” “还有,那二少爷去胭脂铺究竟干了什么,咱们也得问个清楚。” “现在去问,不会太冒险了吗?” “冒险也得去。”帘茶目光坚定,“姨娘放心,此事交给奴婢即可。” 第24章 三更已过,白日里热热闹闹的长兴街一片寂静。沿街的商铺全都关了门,除了偶尔路过的打更人,整条街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王婆子虽是徐府的下人,但家安在外头。她的男人嗜赌成性,无论多少钱在手,都能在一天之内输完。王婆子的儿子也跟着不学好,整日里吊儿郎当的,没个正经的活计,一家几口人,都靠着王婆子一人讨生活。好在,王婆子在徐府里似得了贵人的青眼,除了每月的月例,偶尔还能带着主人家的赏赐回来。 这夜,王婆子从徐府干完活,并未同往常一样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长兴街。她一路小心谨慎,左顾右盼,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见四下无人,便急急地拍起门来。 里头的人大概已经睡了,王婆子拍了许久都没有动静。她急得满头大汗,脸贴着墙,低声道:“椿娘,椿娘——是我王婆子,快开门呐!” 铺子里终于有了点反应,一个慵懒的女声道:“王婆子?” 铺门打开,椿娘只披了一件轻薄的外衫,脸上未施粉黛,这使得她比白天看上去老了好几岁。“怎么回事?”她不满道,“白天你们不来,这么晚才来吵人睡觉。当椿娘我好欺负么?” 王婆子把椿娘往里推,“咱们进去再说。”王婆子走进铺子,仔细把门关好。椿娘打着哈欠,问:“到底咋回事?” 王婆子两眼斜溜一转,“我问你,今个儿有没有一个穿着月白色衣裳,贼标志的公子儿来你铺子?” 椿娘立刻想起来白日里让自己小小惊艳了一把的年轻公子,不由地惊呼道:“就是那位好似从画卷里走出来的公子罢!怎么,你认识他?” “你先同我说说,他来这,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呀。”椿娘茫然道,“他就买了几样东西,说是要送人。” 王婆子眼睛发亮,“真的没有其他的了?” 椿娘又细细回忆了一番,“没有了。” 王婆子沉沉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得赶紧回去向姨娘复命。” “哎!”椿娘喊住她,“你们的东西还要不要了?” 王婆子寻思着既然是虚惊一场,那东西拿回去也没什么,省的过几日还要多跑一趟。“成,你赶紧取来给我。” 拿到东西后,王婆子没有久待,把东西揣进怀里就往回赶。就在此时,胭脂铺对面的清辉楼,一道侧门悄然打开,从里头走出来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朝王婆子离开的方向悄悄跟去。 徐府里,各院的主子都已歇下。云溪把寝室里的灯一一吹灭,只在床帐外留下了最后一盏。而后,她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合上了门。 “少爷已经睡了?”守在门口的九冬问。 “是的,九冬哥。”云溪朝他嫣然一笑,“你也快去睡吧,这里有我伺候。” 九冬伸了个懒腰,“那我先走了,你伺候好少爷。” 夜色更浓,连白日里叫得欢快的哔蝉也息了声,四下一片寂静。整个闻秋阁似乎只有云溪一人是醒的,她确定了这点之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越是接近书房,她的步伐越是急切。推门的时候她的手都在颤抖,连滚带爬地进去,又迅速把门关上,靠在门又重又急地喘起气来。好不容易心跳平静下来,云溪就迫不及待在书房内翻箱倒柜,嘴里还嘟囔着:“木盒……木盒……” 书房里除了几个书柜,一盏书桌,没什么其他的杂物。很快,云溪就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她所要的东西。她根本没心思去看里头是什么,就飞快地退出了书房,朝园子的方向疾步而行。 帘茶提着灯笼,心急如焚的在假山后头来回徘徊。这个时辰,王婆子应该回来复命了才是,现下却一点消息也没。云溪那丫头也不知道怎样了……这时候,她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忙闪身躲进假山后的洞穴里,待看清来人,才轻声唤道:“云溪,这里!” 云溪吓了一跳,看见帘茶正冲自己招手,才镇定了一些,忙不迭地跑了过去。 帘茶火急火燎地问:“要你拿的东西拿到了吗?” 云溪连连点头,掏出那个小木盒递给帘茶,抱怨道:“帘茶姐姐,可吓死我了!” “你怕什么,不是没出事么?”帘茶数落着云溪,心里沉甸甸大石头却放了下来。借着微弱的灯光,她打开木盒,见到里头的东西后,乍然愣住,“这是——” “是谁在哪里?快出来!”洞穴外传来一个兴奋的声音,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惊慌和恐惧。 “出不出来?”九冬兴奋得嚷嚷着,“再不出来,我就让叫/春,啊不,赵管事亲自去逮你们了!” “帘茶姐姐,怎么办啊!”云溪声音里带着哭腔,“是九冬!二少爷让他来抓我们了!” 帘茶眼眸沉沉,心里把整件事完完整整地过了一遍:没有证据,这大不了就是一个偷窃的罪名,比起那件事来,实在是无关痛痒,更何况……她看着急得掉眼泪的云溪,暗暗地拿定了注意。“没事的。”她柔声安慰着,“一切有我,我们出去罢。” 云溪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哑声道:“帘茶姐姐,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我!” 两人互相搀扶地走出洞穴,假山处除了九冬,还有几个闻秋阁的家丁和一脸不知所措的赵春。九冬恶狠狠瞪着她们,“吃里扒外的家伙,把她们带去见少爷!” 闻秋阁内厅,灯火通明。帘茶和云溪双双跪着,一个看上去勉强镇定,另一个早已把眼睛都哭肿了。不多时,徐西陆便从内堂走了出来,他换上了一件玄色的衣裳,比起白日的飘逸不羁,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徐西陆还没坐下,那帘茶便先发制人:“二少爷,这大半夜,您把我扣在这里做什么啊?” 九冬难以置信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你不知道?” “我是真不知道。”帘茶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今儿个我本想早早的休息,可云溪那丫头却偏偏把我拉出来,说有好东西要给我看,我这才跟着她来到园子里。谁知,我俩话还没说上几句,您就派人把我们带到闻秋阁来了。” “帘茶姐姐,你怎么能——”云溪震惊地望着她,后者却怎么也不肯和她对视。“二少爷,您有什么吩咐就赶紧说罢,我在引嫣阁里还有差事呢。” “不是这样的!”云溪凄声道,她跪着走向徐西陆,指着帘茶道:“二少爷,是她!是她让奴婢去偷您的东西,奴婢本来不敢的,但是她——” “云溪妹妹,这话可不能乱说啊。那木盒里不过是支狼毫,我要它作甚?”帘茶振振有词道,“我看,是你自己手脚不干净,偷了二少爷的东西,想变卖些银子带回家罢!” 一直沉默的赵春此事也开了腔,斜等着云溪道:“禀少爷,小的一早就觉得这云溪手脚不干净,没想到竟然做出这等见不得人的事来,还请少爷重重发落!” “你——你胡言乱语!赵管事我何时得罪过你,你竟然也——”云溪歇斯底里道,“二少爷,我……” “住口。”一直冷眼旁观的徐西陆终于开了口,云溪顿然止声,含泪无声控诉着。“云溪她不识字,自然也不知道我这狼毫价值几金,她若真的想偷,为何不在寝室里那些金银细软,反而来我这书房偷一只狼毫?”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徐西陆眯起双眸,“你好好想想再回答。” 帘茶背依旧挺得笔直,生硬道:“奴婢知道都已经说了。” 徐西陆玩味地看着她,忽而“呵”的一笑,“九冬。” “少爷?” “去请老爷罢。” 帘茶猛地抬起头,“二少爷,这是您自己院子里的事情,何必要半夜三更吵醒老爷呢?老爷向来不管内院这些杂事,要管也是我们姨娘来管。” “是啊,”赵春也道,“要不小的去请董姨娘来?” 徐西陆唇角一扬,“是不是杂事,待会就清楚了。” 徐泰和今夜宿在浮曲阁,深夜被唤醒,本以为是出了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匆忙换上衣服便和谢氏一同来到大堂。世安苑和引嫣阁想必也听到了风声,董姨娘和许久不问家事的张氏也都相继赶来。徐府的大堂人站的满满当当,竟比过节还要热闹。 董姨娘见到帘茶,险些站都站不稳,还要被一个丫头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定了定神,讶然道:“二少爷,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值得你三更半夜的老爷叫来?” 徐西陆淡淡道:“我叫的是父亲,并未叫姨娘。” 董姨娘噎了一下,道:“夫人命我主管家宅之事,府里无论出了什么事,我自是要亲自过问的。” “西陆,”徐泰和疲惫道,“你有何事,直说便是。” 徐西陆和谢氏对视一眼后,朝徐泰和行了一个礼,一字一句道:“父亲,有人要害您。” 第25章 此话一说,在场之人脸色均是瞬变。董姨娘差点打翻了桌上的茶盏,谢氏愕然地瞪大眼睛,张氏滚着佛珠的手也是顿了一顿。 “老二,”张氏漠然道,“老爷是徐家的一家之主,在这偌大的徐府,有谁会不要命地害他?” 谢氏定了定神,看上去仍旧忧心忡忡,“西陆,这可是项要掉脑袋的罪名,你确定么?” “老爷,夫人,请听奴婢一言!”帘茶磕了一个头,喊道:“今日闻秋阁出了家贼,奴婢恰好撞见了,二少爷误会奴婢是那家贼的同伙,生生地把奴婢扣下,说要请老爷来定夺,这才把我们带来了大堂。” 徐泰和的脸色稍缓,不再是方才的死白,“西陆,只是区区一个家贼,何来害人之说?” “父亲,稍安勿躁。”徐西陆不急不缓道,“今日,我去了一家开在长兴街的胭脂铺,买了一些胭脂水粉送予三妹妹。” 听到“胭脂铺”三字,董姨娘咬着嘴唇,死死地盯着徐西陆,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堵住他的嘴。她用余光瞟向张氏,后者神色依旧淡然,完全看不出半点惊慌。 “我看着装胭脂的木盒模样精致,就留了下来,放在书房中。最近父亲数次叮嘱我要刻苦读书,我自也不敢怠慢,便吩咐赵管事没有我的允许,闻秋阁一应人等都不可靠近书房。赵管事,”徐西陆问,“你可还记得此事?” 赵春弓背哈腰道:“少爷的吩咐,小的自是记得的。小的也马上同下人们讲了此事,没想到,竟还有不要命的敢进少爷的书房偷东西,还有少爷发现得及时——” 徐西陆一计冷眼扫去,眼中的冷意逼得人退避三舍,赵春讪讪地住了口,帘茶趁机开口道:“赵管事说的人,正是闻秋阁的丫头,云溪。她仗着和奴婢有几分交情,想把赃物卖给奴婢换些碎银子,奴婢不知她的意图才同她碰了头,奴婢若是早早地知道,定然同二少爷说了去!” “老爷,夫人,他们在说谎!我是偷了东西,但那是他们……” “这里还轮不到你一个家贼说话。”董姨娘厉声道,“来人,给我堵住她的嘴。” 几个小厮上前来,压住云溪的胳膊,在她嘴里塞了一团糊纸,云溪拼命地摇着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叫声。 谢氏看不下去,道:“就算是家贼,也有替自己辩解的权利,董妹妹这般迫不及待想堵人的嘴,难道是担心这丫头说出什么,连累到自己?” 董姨娘僵笑道:“谢夫人说的这是哪里话?我不过怕她狗急跳墙,乱咬了人不说,还吵着了老爷——” “都给我住口。”徐泰和一发话,众人均是噤若寒蝉。他看向徐西陆,目光中多了几分不悦,“西陆,这些家宅之内就让花叹来处理罢。” 董姨娘忙起身道:“老爷快些去休息吧,这里有花叹——” “父亲,您不觉得奇怪么。”徐西陆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语气,“云溪若真的想偷东西变卖,为何要违抗我的命令去偷一个从胭脂铺买来的木盒?” “木盒?”徐泰和眯起了眼睛,“她偷的是木盒?” “正是。” “管她偷得是什么,偷了就是偷了!”董姨娘嚷嚷道。 徐西陆微微一笑,“呵,姨娘急什么,耐心听完我的话,再去处置也不迟。” “你就别拐弯抹角了,”谢氏看着都替徐西陆着急,“到底查到了什么,赶紧说罢。” 徐西陆轻一颔首,“云溪想偷的自然不是木盒,而是木盒里的东西,一样从胭脂铺带回来的东西。” 徐泰和不禁探出身子,“你说的,究竟是何物?” “九冬,”徐西陆道,“请潘大夫上来。” 潘淮依旧是男子的装扮,她神色冷淡,走向前向徐泰和和两位夫人行了礼,才道:“半个时辰前,二少爷给了我此物。”潘淮从怀里掏出一个碧绿的小瓷瓶,打开瓶塞,从里头到出了几粒青色的药丸。 谢氏心里明白了五六分,颤声道:“这药丸,难道可让女子不孕?” 徐泰和侧头看了一眼谢氏,又看向徐西陆,一阵异样涌上心头。不料潘淮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此物名叫橛子丹,音同‘绝子’,碾碎放在茶水中,无色无味,长期服用,会损害男子根基,使得男子……”潘淮没有说下去,可在场之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死一般的寂静。 徐泰和猛地站起身,将桌上的东西狠狠一掼,他转过身,看着自己的三个夫人,目眦欲裂,“是哪个毒妇!” 谢氏捂着胸口,不知是哭还是笑,“好狠,好狠毒的一招!为了不让我生下孩子,干脆连老爷也一起害——也对,这样才一了百了不是?就算老爷纳了新人,也不能生出孩子来!你们简直……简直丧心病狂!” 董姨娘扑通一声跪下,“老爷,就算这真是什么橛子丹,也不一定是拿来给老爷服用的啊!” “花叹说的对。”张氏微微欠身,道:“单凭老二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小药丸,就断定是有人想要加害老爷,未免太过草率了。” 潘淮道:“这好办,服用过橛子丹者,唾液遇石灰,会呈现出一种淡青色。” 董姨娘一哽,再也说不出话来。 “老爷,夫人,我还有人证。”徐西陆提高声音,“带上来。” 王婆子被一个面生的汉子拎了上来,她眼珠乱转,最后对上徐西陆的目光,忙把头低下;杏浓也跟着走进大堂,她穿着粗布麻衣,脸颊瘦得都凹了下去,显然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最后被带上来的是椿娘,她还穿着方才见王婆子穿的衣裳,头发乱成了一团,一反往日妩媚动人,跪在几个主子跟前,身子抖若筛糠。 张氏不悦地皱起眉,“这都是些什么人,也敢随便带到老爷跟前。” 董姨娘眼尖地注意到那个汉子,连连质问:“你不是徐府的人!是谁?谁让你进来的?” 那汉子拱了拱手,道:“小的名阿福,是清辉楼的管事。” 张氏淡淡扫了一眼谢氏,“如此说来,你是谢家的人?” 阿福迟疑着,不由地望向徐西陆,见后者才自己微微点了头,才道:“是。昨日,徐二公子到清辉楼,叮嘱我守着面对的胭脂铺,一有什么情况立刻报给徐府。三更时,我和几个弟兄瞧见这个婆子鬼鬼祟祟进了胭脂铺,在里头待了没多久就出来了,怀里还揣着个瓷瓶。我担心有什么猫腻,就上去把人给拿下送来徐府。” 徐西陆问椿娘,“你可认识这个婆子?” 椿娘垂眸不应,表情万分纠结。 徐西陆走到她跟前,弯腰在她耳边低语道:“你并非我徐府的奴仆,我们不会拿你怎样的。只要你说实话,我保管你以后还能照常做你的生意。” 面前的男子明明俊逸如斯,可椿娘看着他的面容,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发怵。她咽了口口水道:“认得的,这个婆子姓王。” 椿娘想着长痛不如短痛,索性一口气都说了出来,“大概是十几年前,常州有一个叫……丁记胭脂铺的伙计来我铺子里进货,他每月初一都会来,一来二去,我们便熟了。他说给自己在京中的亲戚稍了点东西,让我帮忙转交,还给了我几两银子。我没等多久,王婆子就来了,说是那个伙计的亲戚,我就把东西给她了。后来,那个伙计每月来的时候都会在我这留点东西,王婆子也都会来取。” “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徐西陆问。 椿娘道:“我曾经问过,那伙计说是救人的药,京城没有,只有常州有。” 徐西陆悠悠道:“京城不是没有,只是在京城买此物,更容易暴露。是不是?”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王婆子见事情已经兜不住,忙开始磕头求饶,“婆子我只是负责取药,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对这种肮脏狡猾的婆子,徐泰和素来没什么好感,他厌恶道:“是谁让你取药的?” 王婆子直起身子,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帘茶,“是……帘茶姑娘。” 帘茶仍然不死心地喊冤,“老爷冤枉啊!是她们,她们暗血喷人,老爷可千万别被她们蒙蔽啊!” “老爷,夫人,”杏浓突然开口道,“当日,二爷并未强迫我,也从未虐打过我。是帘茶姑娘,指使我出卖二爷,她说事成之后还我卖身契,让我出府,结果事情败露之后,她便翻脸不认人,把所有的事情都甩在我一人头上。好在二爷宽宏大量,给了我此次指认的机会,”她面露凶狠道,“真是老天有眼,恶有恶报!” 帘茶紧紧地抿着唇,不再言语。几近崩溃的谢氏在昭华的搀扶下重新站了起来,缓步走到董姨娘跟前。“好呀,好……我以前倒是小瞧你了,你这个……这个贱人!”极怒之下,谢氏骂出的话也难免有违礼法,她扬起手,在董姨娘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我居然是栽到你头上,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董姨娘被打蒙了,脸上火辣辣的疼。帘茶见状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谢夫人,都是我一人做的,与董姨娘无关!” 谢氏冷笑道:“呵……这徐府上下谁不知你是个忠心的,看来这次,你是要替你主子去死了?” 董姨娘张口欲说什么,蓦地响起一声拍案声,众人寻声看向了徐泰和。盛怒当头,徐泰和脸涨得通红,明明所有人脸色都不好看,可他却觉得大家都在笑他,笑他被一个妾室算计,笑他坏了身子再也无法生育……血气在体内不住地翻腾,徐泰和忽然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第26章 徐泰和突然昏迷,在场不少人都呆住了,谢氏第一个冲了过去,喊道:“老爷?老爷!快,快去请郎中!” “谢夫人,潘大夫还在这,先让她瞧瞧吧。”徐西陆看向潘淮,后者点了点头,走上前来,掀开徐泰和的眼皮瞧了瞧,又搭了会脉,才道:“徐尚书乃是急火攻心,导致血脉逆流。先将他放在床上,我开一副安神静气的药,喝上月余应该就无碍了。只是,这期间,切记不能大动肝火。” 谢氏含泪点点头,“快扶老爷回房。” 张氏缓缓起身,手里依旧攥着那串佛珠,“来人,把董氏等人关入柴房,等候发落。珠屏,你拿着大少爷的帖子,去宫里请来太医来给老爷瞧瞧。” 王婆子叫唤着“饶命饶命”,云溪呜呜地喊着,董姨娘被家丁粗暴地提起,临走之前,她回头求助地望了一眼张氏,这次张氏依旧没有给她回应。她半阖着双眼,面容安宁祥和,就像一尊泥菩萨。 “今日之事,谁都不许向外透露只言片语。”张氏道,“否则,无论是谁,一应打残发卖出府。” 张氏虽久不管家,正室的威严却一直都在。徐府上下,无人敢怠慢她。她说完,目光一一掠过众人,最后在徐西陆身上停留了片刻,转身离开。 “少爷,这……就这么完了?” 徐西陆意味深长道:“父亲养病不宜操劳,接下来,只能看夫人如何处置她们了。” “那谢夫人呢?”九冬问,“她肯定要恨死董姨娘吧!” “也许吧。走,进去看看我那老父亲。”经过杏浓时,对上后者期期艾艾的目光,徐西陆停下了脚步,“从今日开始,你就回内院伺候吧。” 杏浓喜不自胜,忙磕头道:“奴婢谢谢二爷大恩大德!以后就算是把刀架在奴婢脖子上,奴婢也不会再背叛二爷!” 到了内院,徐西陆没能看到徐泰和,张氏以他要静养为由,把人都堵在了外头,只有谢氏能在他床边守着,毕竟她是张氏奈何不了的。徐西陆知道谢氏心里虽恨,但她最看重的,永远是当年让她一见倾心的夫君。 徐西陆在外头守了半夜,天才微微见亮,其他几个少爷小姐便相继赶来。由于张氏下了死命令,在场之人不敢外传,他们也不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徐玄英先是进里屋探望徐泰和,确定他并无大碍之后,才出来询问张氏事情到经过。 张氏回答他:“董氏犯了大错,气着了你父亲。你放心,在你大婚之前,他定能好起来。”除此之外,她并不多说,“时辰不早了,你动身去衙门罢。” 徐玄英心中仍有疑惑,却不敢多问,只能诺诺称是。他走后,张氏突然对徐西陆道:“老二。” 徐西陆恭敬道:“夫人。” 张氏微微一笑,她这一笑起来,和往日威严端庄的模样相去甚远。“以前,我倒是小瞧你了。”她在徐西陆身周绕了一圈,缓缓道:“你还真是,越来越有柳氏的样子了。特别是那双狐媚的眼睛,能勾得男人神魂颠倒。只可惜,你母亲去得早。不然,在里头守着老爷的,只怕是她。” “夫人说的哪里话,”徐西陆嘴角带笑,“我的母亲,一直是夫人您啊。” 张氏缓缓收敛起笑容,“行了,退下罢。” 徐青阳和徐安宁一觉醒来,听说自己姨娘被关进了柴房,两个没经过风浪的姑娘瞬间慌了,连妆都没上就才匆匆赶来,却在大门口就被张氏身边的珠屏拦下。“夫人有命,两位小姐无须伺候老爷,回自个儿院子待着罢。” “她这是什么意思?”徐青阳怒气冲冲道,“我是父亲的女儿,凭什么不让我看她!还有,她到底把我姨娘怎么了——” 啪—— 徐青阳捂住脸,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看着珠屏,“你这个贱婢,竟……竟然打我!” “奴婢再是贱婢,也是夫人的人,小姐出言不逊,在老爷的院子里大喊大叫,按照家规,就是该罚的。”珠屏面无表情道,“小姐若是不服,他日见到夫人,可在她面前告奴婢一状,看夫人会怎么处置奴婢。” “你——我撕烂你这张嘴!” 徐安宁忙拉住她,“姐姐,姐姐!我们听夫人的话,先回去罢——” “徐安宁!”徐青阳声音里带着哭腔,“你是不是蠢?!现在是我们的娘亲有难,你还想着回去?!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的婚事怎么办?!” “二小姐请慎言!”珠屏冷声道,“二小姐和三小姐的娘亲,是夫人;能做主小姐们婚事的人,也是夫人。两位小姐若还赖在这里不走,奴婢就不得不动粗了。”说着,她朝身后看了一眼,两个冷面的婆子立刻站了出来。徐青阳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跺了跺脚,恨恨道:“你给本小姐等着!”等她有朝一日嫁入高门,定要羞辱她的人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 刚从院子里出来的徐西陆目睹了这一幕,对杏浓道:“你去趟引嫣阁,同三小姐说,让她不要轻举妄动,先顾好自己,再求他日。” 不久后,宫里的太医也来了,他的说辞和潘淮一致,徐泰和乃是气火攻心,需要放宽心静养。宫里那位听说后,特意赏了两支千年老参下来,还传了徐玄英亲询问其父的情况,可见他对徐氏一族的看重。 徐泰和养病的这段时日,谢氏衣不解带地照顾,人瘦了一大圈。而张氏则出了佛堂,重新掌家。 谢氏喂徐泰和吃完药,把汤碗递给下人,在床边坐下,“老爷,你现在感觉可好?” 徐泰和伸出手,谢氏心领神会地将他的掌心握住。“瑶儿,你可恨我?” 谢氏摇了摇头,柔声道:“遥儿,怎么会恨老爷呢?” 徐泰和苦笑道:“跟了我,你这辈子就……就不可能再有孩子。” 谢氏将徐泰和的手握得更紧,双眼潋潋道:“只要老爷好好的,遥儿便什么也不在乎。更何况,老爷现在正当壮年,调理好身子,咱们徐家定还能添个一儿半女。” 徐泰和闭上了眼睛,“这些年,委屈你了。” 谢氏再也忍不住,泪珠滚落下来,滴落在徐泰和手背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都记得,那年春天,父亲在府中宴请新科才子,她躲在桃花树后,在一群年轻公子中一眼就瞧见了他。 清俊儒雅,卓尔不群。花絮飘扬,灼灼芬华。 即使知道他已有婚约,她也不顾家族反对,甚至不惜被父亲赶出家门,宁愿做妾也要嫁给他。她以为她能抓住他的心,却不曾想到,这二十年来,他的心,只归一人独有,而她再怎么努力,也永远比不上一个去了的人。 徐泰和伸出手,轻轻地替谢氏抹去眼角的泪痕。“你放心,为夫一定不会再让你受委屈。董氏现在在哪?” “太医说,老爷现在需要静养——” 徐泰和摆摆手,寒声道:“如此毒妇,为夫定要亲自处置。来人——” “老爷,谢夫人。”昭华匆匆走了进来,朝两人福了福身,面色凝重道:“董姨娘,去了。” 一个时辰前,徐府柴房。 董氏跪坐在地上,柴房久不见天日,阴暗湿冷,几只老鼠在角落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在这里已经一天一夜,一口水都没有喝,一口饭也没有吃,她不由地想念起前日里她嫌太油腻倒掉的鸡汤。 门吱呀一声打开,突如其来的阳光让她睁不开眼睛。好不容易看清来人,她忙站起身,喜道:“朱屏,可是夫人要放我出去了?” 朱屏关上柴门,柴房里又恢复成漆黑的一片。“放你?”朱屏笑了笑,“你害得不是别人,是老爷,夫人怎么放你?” 董姨娘的笑容一点点的僵住,扯住朱屏的衣袖,“可是,是夫人,是夫人她——” “住口。”朱屏嫌弃地甩开她,就像是甩开一只老鼠,“董姨娘,如今证据确凿,夫人就是想帮你,也无能为力啊。” “那你们也要做点什么啊!”董姨娘尖叫道,“难道就这样放着我不管了吗?” “姨娘,”朱屏怜悯道,“你到现在还想着你自己?不如想想你那两个女儿罢。她们一大早就去夫人那兴师问罪,惹得夫人很是不悦呢。” “青阳,安宁……”董姨娘眼神飘忽,“她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不能,不能……” “如今,老爷恨透了你,自然也对两位小姐没什么好脸色。”朱屏摇了摇头,啧啧道:“可怜啊,二小姐马上就要议亲了,亲娘出了这事,哪个体面人家还敢要她?” 董姨娘再也顾不了身份,在朱屏一个婢女前生生跪下,“求……求夫人看着我多年忠心的份上,我的两个女儿——” “当年,你为夫人办成了件大事,夫人允你怀孕生子,可惜你肚子不争气,只生下两个没用的女儿。”朱屏娓娓道,“好在夫人心善,她说了,只要你自愿认罪,不胡乱攀扯,你的两个女儿,她自会厚待。” “认罪……”董姨娘猛地抬起头,哭道:“我认罪了,我还能活么?!” “姨娘还不清楚状况?”朱屏厉声道,“现在人证物证俱全,你认罪是罪,不认罪也是罪,你觉得你去老爷面前喊冤枉会有用?如果你硬要拉夫人下水,到时候我们都只能一起死!那徐府会是谁当家?自然是浮曲阁那位!到那时候,你的两个姑娘,还能在这深宅大院里活下去?只怕到时候比二少爷当年还不如,只能嫁给别人做妾!” “妾,妾……”董姨娘剧烈地摇着头,如市井疯妇一般,“不行,青阳安宁,她们绝不能做妾!” “只要夫人好好的,她们自然不会沦落那番地步。”朱屏弯下身,递给董姨娘一张纸,一支笔,以及……一条白绫。“姨娘,您再好好琢磨琢磨吧。” 朱屏走后,董花叹愣愣地坐在地上,握着一个小巧玲珑的荷包——这是她去年生辰时,她的安宁送给她的。 她自幼家境贫寒,因眉眼之间与柳氏有几分相似,被张氏看中,买入府里争宠。自此,她为张氏马首是瞻,连生孩子的权利都没有。后来,她拼命替她办成了一件大事,终于获准怀孕。她还记得自己痛了一天一夜才把青阳生下来。女儿那么小,那么软,抱在怀里,好像一不小心就要把她弄坏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拿起那条白绫,“青阳,安宁,娘……走了。” 第27章 “死了?”徐西陆皱着眉头问,“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九冬神秘兮兮道,“反正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凉透了。” 徐西陆想了想,问:“她有留下什么吗?” 杏浓道:“听说写了封遗书,里头交代了她给老爷下药的事情。” 徐西陆隽眉扬起,“这堆杂物的柴房,除了笔纸,还有白绫,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他转向杏浓,“怎么不见霜华和赵春?” “回二爷,是夫人的命令,只要以前在董氏手下干活的人,全都被发卖出府了。”杏浓心有余悸道,“那帘茶更惨,挨了五十板子,抬走的时候只剩下了半口气,估计也熬不了几天。” “这么说,这徐府上下,就再也找不到一个和董氏有关的人了?”徐西陆玩味一笑,“手脚也是够利索的。那两位小姐,可还好?” 杏浓摇了摇头,“听说,三小姐听闻董氏的死讯后,当下就昏了过去;二小姐不顾下人阻拦要去找老爷,被夫人狠狠责罚了一顿,现在被禁足在引嫣阁,每天只能吃一顿饭。” 徐西陆叹了口气,不管怎样,董氏的罪过不应该由她的两个女儿来还。“可有郎中去瞧过三小姐了?” “还没有,夫人没发话,谁敢去请啊。” “你去浮曲阁找潘大夫,”徐西陆吩咐她,“就说是我请她去看看三小姐。” “是,二爷。” 徐泰和因要静养,数日未朝,不少同僚都登门探望。谢稷没有来,他的侄子和儿子倒是一起来了,还带了不少珍稀补品。谢青苏不久前进了御史台,和徐泰和同朝为官,整个人依旧孤清不群,没有沾染上半点的官场之气。 他们二人向徐泰和问了安,就被谢氏叫去,留在浮曲阁喝茶。谢氏问起谢家近况,谢青莘一一作答,谢青苏端坐着沉默,似有些心不在焉。 “姑母清减了不少,祖母若是知道,定又要开始念叨了。” 谢氏含笑道:“谁让你们告诉母亲这些了?你就同她说,我在徐府一切都好,让她莫要挂念。” “对了,”谢青莘道,“怎么不见西陆兄?” 谢青苏抬起眼眸看向谢氏,思绪总算飘了回来。 “我倒是忘了,你同他是要好的。昭华,你去请二少爷来。” 昭华走后没多久,外头不知怎的突然嘈杂了起来,人声混着脚步声,也听不清楚他们究竟在喊什么。谢家几人眼观鼻鼻观心,均是一头雾水。这时,有个婢女来报:“禀谢夫人,是闻秋阁!闻秋阁走水了!” 不说谢氏,谢家两个公子都站了起来。谢青莘焦急道:“可是你们二少爷住的院子?” 那婢女慌忙点头,“是的,几个管事都带人去救火了——奴婢远远瞧着,好大的烟——” 谢青苏听完,脸色当下就寒了下去,一言未发,便快步走了出去。 “青苏,你去哪里?” 谢青苏甩下二字:“救人。” “这……”谢氏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好端端的,怎就突然走水了呢?” “不知道。”谢青莘没想到谢青苏居然比自己还着急,“姑母,我们也去看看。” 几人赶到闻秋阁时,里里外外救火的人已经围了好几圈。家丁们手提着水桶,一个接一个往火里泼水,所幸火势并不大,但蔓延得很快,不过片刻就从寝室蔓延到了外堂,犹如一条火舌,所到之处,皆被无情吞噬。 一个婆子见到谢氏等人,忙上前把人拦下,“哎呀,谢夫人,您怎的来了?这里烟太大,仔细熏着您,快出去躲躲罢!” 谢青莘问:“这里头的人呢?” “走水发现得及时,闻秋阁的小厮丫鬟还有那只猴子都早早地跑了出来,只是那二少爷——” 那婆子还未说完,谢青莘只觉得眼前掠过一阵茶白色,耳边传来谢氏和观言的惊叫——“青苏,回来!快给我回来!”“公子,公子!” 谢青莘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忙伸手去扯那抹身影,却只抓了个空。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恐惧瞬间爬上心头,顾不了那么多,冲上前就想把谢青苏拽回来,被两个汉子眼疾手快地拦下,“少爷,您在这里,我们去救人。” 这两个汉子是他培养多年的心腹,他们的本事谢青莘心里有数,“你们速速进去,定要把五公子和徐二公子毫发无损地带出来!” “是!” 众人胆战心惊地外头候着,前来救火的人越来越多,火势也得到了些控制,可进去的那几人却迟迟未归。这时,一个声音道:“谢夫人,青莘兄,你们怎么来了?” 谢氏和谢青莘一愣,转身看向来人,均是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你……你怎在此处?”谢氏哑声道。 徐西陆拎起手上的水桶,“我在这里救火,”他注意到两人神情不对,问:“你们怎么了?” 谢青莘咧了咧嘴,不知是哭还是笑,“青苏他……他进去救你了。” “救我?”徐西陆看向燃烧着的院子,愣了愣后,难得有些气急败坏,“这个白痴!”话落,也不等众人反应,一头闯进了院子里。 “西陆!”“二少爷!” 谢氏心力交瘁地看着他的背影,颤声道:“这两人究竟是做了什么孽啊……你们快去,快去帮他!” “是!” 徐西陆从来都不是一个冲动之人,上次跳洵江救谢青苏,是他对自己泳技有把握,而这次,他却不是那么有信心。好在在众人齐心协力之下,火势越来越弱,他挑着只有零星火苗的地方走,一路来到内堂,都没看见谢青苏的身影。现在只剩下火势最大的书房,谢青苏如果是困在里头,那恐怕…… 徐西陆握紧了拳头,他知道自己无法独自一人闯进去,只有先回去搬救兵再来,也不知道谢青苏能不能撑那么久。 “西陆?” 徐西陆步伐一顿,猛地回头—— 眼见的谢青苏不再是平日里清冽出尘的模样,茶白的衣衫被烧焦了一大块,头发也散了,原本白皙如玉的脸庞已被熏得发黑——他如此狼狈,就像是坠入凡间后不幸遭难的仙子。 可他还是那么好看。 他站在徐西陆眼前,火焰映着他的双眼,眼眸犹如古井投石,蒙上了一层涟漪。不知为何,一阵无名火突然在徐西陆心头燃烧起来,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瞪着谢青苏。他甚至有种冲动,就像上次谢青苏对他做的那样,狠狠地甩一个耳光过去。 “既然徐二公子无碍,咱们就赶紧出去罢。” 徐西陆这才发现谢青苏身后还跟着两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愠怒道:“你们是谢青莘的人?” “是的,公子命我们前来带五公子出去。” “那你们怎么还由着他乱跑?!” 两人汉子对视一眼,为难道:“五公子说什么都不肯走,我们只好……” “蠢货。”徐西陆冷声道,“你们不知道把人打晕了抗走么?” “这……” “西陆。”谢青苏又唤了一声,他皱着眉,神色有些委屈,好似擅自干了活,本以为能得到奖赏却被臭骂一顿的孩子一般。 徐西陆不理他,只道:“出去再说。” 谢氏一直在外头等候,谢青莘扶着她,手臂被死死抓着。两人见到徐西陆和谢青苏平安出来,总算松了口气。谢氏握住谢青苏的手,后怕道:“你这孩子,一向最知轻重,今日是怎的了?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姑母怎么向整个谢家交代……” 此时的谢青苏已恢复了往日的波澜不惊,他淡淡道:“徐二公子曾有恩于我,我不能见死不救。” “徐府下人那么多,哪里需要你救。”谢青莘责怪道,“再不济,你三哥我还带了人来呢,哪需要你一个书生进去救人?” 谢青苏抿了抿嘴,不再多说什么,目光看向正在指挥人灭火的徐西陆。后者似乎还在生气,打定主意不瞧他一眼,他看了一会儿,便默默地收回目光。 在谢氏的强烈要求下,谢家两兄弟回到了浮曲阁,谢青苏换了件衣裳,潘淮替他诊了诊脉,确定无碍后,谢氏才放他们离开徐府。 半个时辰后,火被完全扑灭。闻秋阁里都是烧焦的木头和灰烬,老远就闻见呛人的烟味。这里是不能再住人了,张氏命人把位于徐府西北角的潮汐楼收拾了出来,给徐西陆暂住。 闻秋阁里的东西都烧得一干二净,九冬去库房领了一堆被褥,茶具等生活用品回来,忍不住抱怨:“我们闻秋阁用火一向小心,怎会突然走水了呢?” 徐西陆道:“既然不是意外,就是人为。” “人为?”九冬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总觉得马上就要有人跳出来掐住他的脖子,“少爷,有人要害咱们吗?” 徐西陆摇了摇头,“若是想害人,肯定是深夜在卧房放火成功率最高。但今天,是从书房开始走得水,又是在大伙就在干活的下午……”徐西陆讥笑道,“只怕,那放火的人真以为我书房里还有什么线索证据,干脆一把火全烧了,省的留下后患。” 第28章 六月,热浪袭袭,蝉鸣不止,今上在五月底就带着太后前往京郊别宫避暑。徐泰和身为六部尚书之一,也跟随圣驾一同前往。 整个五月,徐府一直祸事连连,死了一个犯了错的姨娘,老爷和小姐相继病倒,闻秋阁也莫名走了水。张氏特意请来了一位青城山的高僧,在府内做了一通法事,希望能驱邪避灾,解冤释结,赐福降祥。 在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徐西陆总算用上了冰。九冬将冰放入七轮扇的风箱里头,一人运之,满堂寒颤。潮汐阁的院子里有一口水井,里头的井水清凉甘甜,把食物放在篮子中,用绳索系上放在井下保存上半天,再拿出来时就和在冰窖里放着效果一样。大厨房每日也会送来不少降暑的汤水和点心。可即使有这么多的降暑方法,徐西陆这个娇贵的现代人,还是热得受不了。 徐西陆命人移植了几株葡萄藤过来,下头放一把凉椅,再摆上些刚从井里取出来的水果。躺在凉椅上,吃着杏浓剥好皮递来的葡萄,耳边是阵阵蝉鸣声,什么事都不干,什么事都不想,这才是度过盛夏最好的方法。 不过,因为整日里除了躺就是吃,徐西陆的腰不幸粗了些,照镜子的时候他有些发愁,可第二天还是该吃吃该睡睡,只是当天晚上便恢复了半个时辰的睡前运动。 一日,徐西陆正躺在凉椅上,脸上覆着一本话本,昏昏欲睡。杏浓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拿下话本,柔声道:“二爷,三小姐来了。” 徐西陆半睁开眼,“安宁?请她去内堂,我换身衣服就去。” 内堂里,徐安宁端正地坐着,杏浓给她端来的冰镇果子她也没碰。看见徐西陆进来,她忙站起身,唤道:“二哥哥。” 半月未见,徐安宁清减了不少,她本身就生得娇小,现在更好似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般的瘦弱。徐西陆对这个妹妹素来有几分好感,现在又多了几分愧疚,虽说董姨娘是自己作死,可她的死毕竟是和自己脱不了关系的。 “前阵子听说你病了,现在可好了?” 徐安宁勉强笑了笑,那笑容宛若风中残烛,“潘大夫神医妙手,几贴药下去,我就好了大半。” 徐西陆点了点头,“那你……” “二哥哥。”徐安宁的声音微微变了调,“我这次来,是想求一个真相。请二哥哥告诉我,我姨娘究竟为何会突然暴毙。” 徐西陆稍作迟缓,道:“此事夫人不欲让你知晓,自然是有她的道理。” “我明白。”徐安宁眼神直视着徐西陆,眼中慢慢蓄起泪水,“二姐姐她……她现在整日都念叨着要报仇,她要让徐府每个人都不好过。我……我有点怕她,可我不知道怎么说服她。夫人告诉我们,姨娘是因为犯了大错,才自缢身亡。二哥哥你告诉我,真的是这样吗?我相信父亲,他绝不会平白无故地把我姨娘关起来。我就想知道,我的姨娘,真的就……就罪应当死么?”徐安宁似再也忍不住了,脸埋在手掌里,小小声地啜泣着。 “安宁,”徐西陆拿开她的手,尽量温柔地说:“你的娘亲,或许罪不该死,可她最后还是选择了离开,你说,这是何故呢?” 徐安宁红着眼眶摇头,“我……我不知道。” “你想想看,如果你娘亲还活着,父亲定然不会轻易宽恕她,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或将她发卖出府,或交给官府,那到时候,你和二妹妹又会是什么处境呢?” 徐安宁愣愣地望着他,“二哥哥的意思是,姨娘是为了我们?” “不错。”徐西陆道,“你们本就是庶女,若生母再是个犯妇,就算你生在上京徐家又如何?这京中的管眷贵女只会永远看低你们一等。现在她已身死,父亲对她的过错自然不会再追求,也不会迁怒于你们。” 徐安宁拼命地摇着头,“不,姨娘……姨娘她……她怎么这么傻!” “安宁,你要和青阳一起好好活下去,认真活下去,这样才不会辜负董姨娘的一片苦心。至于复仇,”徐西陆微哂,“你告诉二妹妹,她有复仇的权利。但她最好弄清楚,她要向谁复仇。” 随着七月的临近,徐府上下百来口都在为徐玄英的婚礼做准备。徐府从门口到徐玄英的新房都铺上了红棉地毯,过往的每扇门都贴上了大红喜字,连树上都披着胭脂红的纱幔。 六月底,徐长赢回了一次娘家。因着徐泰和不在,只去向张氏请了安,张氏忙于看嫁资,和她说了没两句都打发她走了。徐长赢离开世安苑后直接来了潮汐阁。 对于徐府五月遭遇的种种,徐长赢略有所闻,她已外嫁,自不好经常回来,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先是感叹了一番徐西陆有多么瘦,后就抓着他细细询问起来。 “谢天谢地那场火没伤着你。不过,这董氏还真是个心狠手辣的,”听完徐西陆的讲诉,徐长赢长吁短叹道,“她倒是死不足惜,只是可怜了三妹妹。” 徐西陆慵懒地笑了笑,“姐姐也以为此事是董氏一人所为?” 徐长赢听出来他的弦外之意,不禁用帕子捂住了嘴,“你的意思是?” “董氏只有两个女儿,她毒害父亲有什么好处?是,她这样做无论是谢夫人,还是其他的新人,都无法再有所出,那她自己不也一样么?妾室身份卑微,等青阳和安宁出嫁,她在这个家里,还有什么?”徐西陆面色寡淡道,“我若是她,才不会做出这般傻事。毕竟只有父亲好好的,她才有生儿傍身的希望。” “那,你觉得会是谁?” 徐西陆弯唇一笑,“姐姐又觉得是谁呢?” 徐长赢看着自己的弟弟,目光中透露着些许担忧,“西陆,你这话只对姐姐说了,没有对其他人说吧?” “姐姐放心,我自有分寸。” 徐长赢欣慰地点了点头,“你是长大了,看你这样子,姐姐也放心了些。对了,”她突然蹙起了眉,“上次你同我说想进禁军去历练,我也向你姐夫提过几次。前阵子是编制有限,我公公那人你也知道,一身正气,厌恶徇私之事,你姐夫也不敢多提。最近好不容易有了缺口,却……唉。” “姐姐有何话,直说便是。” 徐长赢抿了口茶,正色道:“这沈谢两家之争,你可知道?” 沈指的是沈国公沈修明,谢以前是指内阁首辅谢恒,现在是大理寺卿谢稷,他们两家之间的恩怨,上回在清辉楼徐西陆也略有耳闻。“知道些,不过此事怎会与那两家有关?” “我听你姐夫说,先帝在时,沈国公就与首辅大人政见不合,无论是在朝堂,还是私下,都乃水火不容。可他们二位又是先帝的左膀右臂,权势滔天不说,还党羽众多。其余众臣为求升官发财,或只是为了自保,不得不择其一随之。后来,首辅大人告老还乡,这沈谢一争才告一段落。” 徐西陆接着她的话道:“今年,谢稷重回上京,难不成沈国公还要父债子偿?” “刚开始,沈国公对谢氏一族还算客气。可一月前,新晋御史谢青苏——”徐长赢说到这个名字时,特意留意了徐西陆的表情,见后者状似寻常,才继续道:“谢青苏居然在早朝上参了沈国公一本,说他徇私枉法,纵容其子沈子闲公然殴打世家子弟,强抢民女……” “他抢的是谁?”徐西陆问,“不会是姚小姐吧?” “姚小姐?”徐长赢一脸茫然,“哪个姚小姐?” 看来那沈子闲除了上次之外还有不少前科。徐西陆摆摆手,“我记错了——然后呢?” “当着众臣之面,谢青苏如此言之凿凿,沈国公自然只能负荆请罪。不过圣上仁厚,只罚了他几月俸禄而已。但经此一事,这沈谢之争,不免再次打响。不少新老旧臣,重新站队,而我的公公,镇远将军,他是武将出身,又统领禁军,只效忠圣上一人,从来不会参与党羽之争。” 话说到这里,徐西陆也差不多明白了。谢恒唯一的嫡女是徐府贵妾,两府小辈也来往密切,徐泰和自然而然地被分在了谢家那一头。镇远将军为了保持中立,断然不会偏向任何一方。现在正是两家之争的开始,任何一个行为都可能被他人强行划分党派,若镇远将军帮了他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忙,只怕会给整个镇远将军府惹来不少麻烦。“如此,是我让姐姐姐夫为难了。” “快别这么说。”徐长赢忙道,“你姐夫还有些人脉,我们会继续替你想办法的。” “不必了。”徐西陆不想徐长赢被人说是个扶弟魔,笑道:“父亲也在替我谋出路,已经替我看了几个私塾先生,只是我志不在此而已。” 徐长赢嗔怪道:“你呀,是个聪明的,就是不肯好好用功,不然,肯定不会比玄英差。” “姐姐说笑了,我怎可能比得上大哥。他不日就要迎娶林氏女,日后只会越来越好。” 徐长赢收敛起笑容,“玄英的婚礼,排场定小不了。听闻,不少世族显贵都会来,就连那端亲王,也会亲自来观礼。” 徐西陆淡淡一笑,“如此,我倒是有几分期待了。” 第29章 七月初八, 是一个宜嫁宜娶的黄道吉日, 只是天公不作美, 一大早天就阴沉沉,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下雨。 徐西陆起了个大早,他身为徐玄英的唯一的弟弟, 一早就要跟着徐泰和在大门口迎来送往。张氏对今日的婚礼格外上心,连他和两位小姐的衣裳都早早地备好, 昨日送到了各个院子里。她给徐西陆挑的是一件酡红的锦衣, 既能表示喜庆, 又不会抢了新郎大红喜服的风头。 徐西陆不太喜欢红色,好在只要顶着这张脸, 穿什么颜色都不会难看到哪去。他刚换好衣裳,就有小厮来报:“二少爷,大少爷马上就要出发去接亲了,老爷叫您赶紧过去。” “知道了, ”徐西陆道,“这就过去。” 徐西陆赶到徐府的大门口,总算瞧见了今日的主角。徐玄英身着大红喜服,头戴银冠, 腰系玉佩。这样浓烈的红色和他的儒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虽也和往日一般清秀,但到底缺了些什么。徐西陆不禁想起上次他在瑞亲王府时, 看见宋衍卿身着红衣伏案作画的模样——想必这世间上只有他那样华贵的长相才能把这如火的颜色穿得那般好看。 徐玄英跨上骏马,眼下有些乌青, 好似昨晚一夜未眠。四周响起八音锣鼓之声,炮竹震天,一行接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朝靖国公府前行。 离吉时尚早,已有不少宾客到来,徐泰和和徐西陆在外一一迎接,送入贵座。徐西陆借此机会认识了不少达官显贵,想来徐泰和命他一同迎宾,也存着让他多长长见识的心思。以往家中有宴,徐西陆从未露面,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此次和徐泰和一同接客,不少长辈都夸他“临风玉树,品貌非凡”,更不少管眷瞧见他,向张氏打听起他的情况来。儿子如此替自己张脸,徐泰和喜色更胜,一扫前日的萎靡不振。 话说如今沈谢之争初见端倪,徐泰和虽为谢氏姻亲,却也不敢怠慢沈家。婚贴一早就送去了沈府,沈府也未曾把帖子退回来,只是这日沈修明未到,来的是他的儿子,沈子闲。 “徐尚书,恭喜恭喜啊!” “沈七公子,快快有请!”徐泰和客气道,“西陆,送沈七公子进去。” 徐西陆笑了笑,“沈七公子,请。” “西陆不必客气,叫我子闲就行。”沈子闲又露出他标志性的情场专用笑容,“许久不见,西陆近来可好?” “尚可。” 沈子闲靠近徐西陆,低声道:“今日我父亲本不欲我来,可是我想着既是徐玄英的婚礼,西陆兄就一定会现身,这才不顾父亲的反对携礼前来。怎样,有没有很感动,嗯?” “是很感动。”徐西陆脸上依旧带着疏远的笑容,“沈七公子,你就在这和荣家的几位公子同座,可以么?” “可以可以,”沈子闲轻佻道,“西陆兄说什么都可以,哈哈哈哈……” 徐西陆嘴角抽了抽,正欲离开,方才还心情大好的沈子闲突然嫌恶地哼了一声,不满道:“他怎么也在?真扫兴。” 徐西陆回头一望,只见谢青苏正在一个管事的带领下朝宴席处走来。他今日身着天青色长衫深衣,没平日里那般脱凡出尘,倒更显得高雅清俊。他对上徐西陆的目光,不知为何眼中透出几分欲说还休的意思来,接着他看见沈子闲就站在他身旁,还站得那么近,不由地皱起了眉。 “这谢家的人还真是阴魂不散。”沈子闲不满道,“你瞧瞧他目中无人的样子,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还有胆子参我……他难道不知道当今太后是我的亲姑母,陛下是我的亲表兄么!他可真能!” 徐西陆不置可否,“前头还有事,我失陪了。” “你这就走啦?”沈子闲有些失望,“好吧,那下次我们私下约。” 徐西陆看见谢青苏已入了座,和谢青莘同座,想了想,还是过去同他们二人打了个招呼。一向爱热闹的谢青莘打趣道:“今日是你大哥的婚礼,什么时候轮到西陆你啊?” 徐西陆笑道:“青莘兄比我还年长两岁,要成婚,也是你先成。” “哈哈哈,我这个不出仕的,上京中哪个好人家愿把女儿嫁给我。”谢青莘玩笑道,“倒是我们清辉榜第二的青苏,每日前来谢府旁敲侧击的管眷都要把家里的门槛踏破了。” 谢青苏似不太愿意讨论这个话题,“三哥。” 徐西陆眼帘一眨,道:“听说上月青苏在圣上面前参了沈子闲一本?” 谢青苏眼神直视着他,“你也认为,我此行不妥?” 徐西陆唇角微扬,“青苏,你很果敢,我只是在可惜,我没有亲眼所见。” 谢青苏眼中透出些许笑意,一旁的谢青莘脸色却有些凝重:“那沈子闲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据说,他院里的八姨娘就是强娶的一位平民之女,还逼死了那女子的原配。只是,沈国公和国公夫人又素来护短,青苏这般公然参他,他不记恨在心才怪。不过,”他挺直了腰板,“我们谢家也不是吃素的。” “只是,恐会连累徐氏。”谢青苏说。 “这个你不用担心,”徐西陆笑道,“谢家吃荤,难道徐家就是吃素的?” “哈哈哈也对,尚书大人白手起家,一手创下这么大的基业,自然也是个厉害的人物。” “这位想必就是徐二公子了?”与谢家兄弟同桌的一个年轻公子道,“我听青莘兄提起过你,上次姚小姐的事情,在下不胜感激。我们按照徐兄说的做,那沈子闲果然没有再过多纠缠。” 谢青莘向徐西陆介绍:“这位就是清辉榜第九的上官忱。” 上官忱相貌周正,看上去一身文人傲骨。徐西陆笑道:“原来是上官兄,久仰。” “对了,”谢青莘左右看了看,道:“怎么不见小王爷?我听说他也会来啊。” 徐西陆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他……会来的。” 眼下还有许多事要忙,徐西陆不便久留,闲聊了几句便走了。谢青莘同同座的几位世家子弟寒暄了一番,回头看见自己的弟弟正端着茶盏发愣,嘴角还带着一抹浅笑,不由道:“青苏?” 谢青苏缓过神来,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他不生气了。”他还说他很果敢。 谢青莘茫然道:“谁?生什么气?” 谢青苏轻咳了一声,“无事。” 离吉时只剩下半个时辰,宴席近乎坐满,连内官都带着今上的赏赐来了,今日的座上宾客端亲王却还未到场。徐西陆有些纳闷,难道他真的看错人了?那宋衍卿居然是个拿得起放不下的怂货? 徐西陆忙活了半天,一口水都没喝上,九冬心疼他,趁着他迎客的间隙,给他端来一份银耳莲子羹解暑。徐西陆只喝了一口,便觉得喉咙里通润了不少。 “少爷,今天府里来了好多人啊。”徐府上一次办喜事的时候,还是徐泰和四十大寿,那个时候宾客远没有今日之多。九冬从未见过这般热闹的场面,恨不得多长几双眼睛。“少爷您说,今日的客人是不是都从正门进来啊?” “废话,难不成从侧门进来?” “可是,刚刚我瞧见咱们侧门门口停了一辆好大的马车,”九冬比划着,“有这么大!看着贼气派!” “哦?”徐西陆扬起眉,“你看到那上头坐着什么人吗?” “没看到。但是马车前站了一个带刀的侍卫,”九冬打了个寒碜,“看着有点吓人。” “走。”徐西陆把空了的汤碗递给九冬,“带我去看看。” 相比正门的门庭若市,侧门便冷清了许多。徐西陆推门走了出去,果然门口就停着一辆华贵气派的马车。 玄墨瞧见徐西陆,正在禀告与保持沉默之间犹豫,徐西陆就走到了马车跟前,道:“小王爷既然已经来了,何故不进去?” “……” “难不成,小王爷是在近乡情怯?” “近乡情怯不是这么用的!”车厢里一个恼火的声音道,“给本王滚进来!” 徐西陆暗自笑了笑,上马车弯身推开门,看到坐在里头的宋衍卿,不由地一愣,“小王爷今日怎也穿得天青色?” “你这是何意?”宋衍卿微微眯起眼,“什么叫做‘也’?” 徐西陆自觉失言,道:“没事,我记错了。”谢青苏和宋衍卿二人,可以说的上是徐西陆见过的人间绝色,没想到今天居然撞衫了。同样的一种颜色,在两人身上完全是两个感觉。谢青苏清俊高雅,而宋衍卿则稍稍褪去了一些盛气凌人,高不可攀的感觉,就像是一杯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放在一个文雅的玉盒里,别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两人各有千秋,实在让人以抉择。 等等,他为什么要抉择啊?徐西陆被自己内心的想法逗得想笑,就听到宋衍卿沉声道:“里头怎样了?” “大哥去接亲了,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徐西陆道,“小王爷为何不随我一同进府观礼?” 宋衍卿双眸微闪,佯装镇定:“本王自然是要最后一个到的。” 徐西陆面无表情,“小王爷现在进去就是最后一个。” 宋衍卿:“……” 徐西陆见状忍不住讽刺道:“我以为小王爷已经和我大哥已经断干净了。” “确实如此。” “那为何王爷还要此般惺惺作态,拖拖拉拉呢?” 宋衍卿怒道:“本王没有!” “小王爷,这人世间的情情/爱爱,不过就是一场游戏罢了。”徐西陆满不在意地笑了笑,“懂得游戏规则的,是风流;游戏结束了,还以为情深不悔的,是下贱。” 徐西陆本以为宋衍卿会勃然大怒,没想到他却只是冷哼了一声,“你对情/爱这番看法,谁若是心悦于你,只怕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徐西陆耸耸肩,“这都是相互的,小王爷。只要人不负我,我也定不负人。我大哥,在同意这桩婚事的时候,就已经负了王爷您。” “本王并非是不敢去见玄英。”宋衍卿坦然道,“我同他只剩下同窗之谊,你别误会。” “那小王爷在等什么?” 宋衍卿语气稍缓:“如今沈谢之争方方开始,本王虽不过问朝事,也不好对其中任何一方过多示好。今日在场宾客皆为朝中重臣,若本王今日堂而皇之地进徐府为玄英祝宴,只怕会惹来不少闲言碎语。本王是想着,趁玄英和林氏拜堂时再进去,那时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其二人身上,本王就不会太引人注目。” “原来是如此。那我误会王爷了。”徐西陆诚恳地向宋衍卿道了歉,此时锣鼓之声再次响起,意味着新郎已把新娘接回徐府,两人马上就要拜堂成亲。“小王爷,我们现在进去?” 宋衍卿纡尊降贵地点点头,“走罢。” 徐西陆带着宋衍卿和玄墨从侧门进了徐府,刚走进大堂,就听见礼官长喝一声:“新人到——” 宾客的都朝徐府门口看去,徐西陆趁机把宋衍卿带到一个比较不起眼的角落里,“委屈小王爷在此观礼了。” 这桌是多出来的席面,尚无人入座,宋衍卿坐了下来,对玄墨道:“你也坐罢。” 玄墨耿直道:“属下不敢。” “那你敢违抗本王的命令?” “……”玄墨这个老实人被欺负得没有办法,只好在宋衍前身边坐下。 此时,徐府大门口停着一顶喜轿,轿帘掀开,头戴珠帘的林氏在喜娘的搀扶下踏出轿子。徐玄英伸出一只手,林氏顿了一顿,将自己手缓缓放入他的掌心之中。 宋衍卿远远地瞧着两人,一个儒雅秀气,一个雍容端庄,确实是一对良人。他说不清自己有什么感觉,又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 “小王爷,”徐西陆在一旁试图安慰他,“您放心,您将来的王妃,一定比林氏美……呃,或者说,比我大哥更俊。” 这看似不着调的话居然让宋衍卿很是受用,“废话。” 喜堂内,徐泰和和张氏坐于上座。徐玄英和林氏一人牵着绣球的一端,在礼官的祝词下,拜了天地,拜了高堂,最后彼此对拜。 “礼成——” 礼成之后,林氏被送入新房,徐玄英则留在大堂,准备开始一桌一桌地敬酒。 徐西陆替宋衍卿和自己斟满酒,道:“来,小王爷,干了这杯,正所谓一醉解千愁。其实小王爷那么喜欢我大哥,只要他幸福,王爷你也高兴了,是不是?” 宋衍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徐西陆继续劝道:“痛痛快快喝一场,再好好睡一觉,起来之后王爷又是一条好汉。玄墨,你也喝点,别总是冷着一张脸,这样会不讨姑娘喜欢的。” 玄墨:“……” 宋衍卿低头望着酒殇中的自己的倒影,就好像拨开重重遮蔽看清了自己的心情。他拿起酒殇,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豪气干云道:“喝!” 玄墨郑重道:“王爷,属下不胜酒力,恐怕……”玄墨话未说话,一杯酒就递到了他跟前。瑞亲王亲自递酒,他怎敢推辞?只好硬着头皮一口闷。没想到酒刚下肚,他的脸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涨成了猪肝色,“属下实在是……不胜酒……”话未说话,玄墨就闭上了双眼,缓缓地倒在酒桌上,睡死了过去。 徐西陆没想到看起来一身正气的玄墨居然是个半杯倒,好笑之余也不忘吩咐人扛他去客房休息。酒桌上只剩下徐西陆和宋衍卿二人,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几个轮回下来就干掉了三大罐天醇酿。宋衍卿已有五分醉意,目光开始涣散起来。徐西陆却毫无感觉,看来这具身体天生酒量就不错。 徐玄英敬完了一圈酒,这才注意到角落还有一桌,旁边只坐着两人,其中一个是自己的弟弟,而另外一人竟是—— “小王爷?” “恩?”宋衍卿抬头,看见来人,面色依旧如常,“玄英。” “小王爷……”徐玄英的眼中浮起一丝薄雾,勉强维持镇定,“您怎在此处?我父亲母亲为您留了上座。” “不必了,我在这里挺好的。”宋衍卿站起身,却因醉意踉跄了一下,徐玄英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搀扶他,不料却被一人抢先一步。 宋衍卿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人,他的心里莫名地闪过一个念头——徐西陆的手,比他想象中的要凉一些。 徐玄英心中掠过一丝异样,他看见已经空了的酒罐,惊讶道:“王爷怎么喝了这么多?”说着他又对徐西陆道,“王爷从小体热,不宜饮酒过度。” 徐西陆似笑非笑道:“果然还是大哥了解王爷。” “王爷,烦请随我去主席入座,家父家母都恭候你多时了。” 宋衍卿定没定眼地看着他,漠然道:“玄英,我是看在你我的同窗之谊才来此观礼,并非因为徐尚书,我相信你很清楚这点。” 徐玄英蓦地脸庞一热。张氏的确是存了攀附的心思,毕竟能请得动端亲王的人家在遍地豪门的上京之中也屈指可数。她昨日还嘱托自己,要将张氏的表兄引荐给宋衍卿。可现在在宋衍卿这般疏远的目光之下,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宋衍卿拿起酒壶给酒殇中添满酒,“本王敬你一杯,愿你与林氏女琴瑟和谐,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衍卿……”徐玄英出神地看着他。他知道,在他决定听从父母之言娶林氏为妻的那一刻起,对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宋衍卿来说,两人就再无可能。 他以为自己能接受,他以为他可以去适应没有他的日子。 可他现在的胸口却像是要炸开般的难受。 徐西陆出声提醒:“春宵一刻值千金,大哥,你该入洞房了。” 徐玄英如梦初醒,他深吸一口气,含笑道:“王爷,玄英走了。” 宋衍卿点点头,他目送着徐玄英的背影,仿佛也看到了他从自己心中一点一点的,最后完全的,消失了。 天色逐渐暗下,酒终人将散,杯盘已狼藉。新房内,洞房花烛,灯火明灭。此刻,天公终于拿定了主意,打响了今日的第一声惊雷。 宾客陆陆续续地退席,谢家两兄弟也预备打道回府。谢青莘今日喝了不少酒,整个人都带着酒气。谢青苏也喝了几杯,面颊微微泛着红霞,唇色红艳,气息也有些热。 “青苏,回去了。你还在看什么呢?” 谢青苏收回目光,“没什么。” “哦……”谢青莘嘟囔道,“你扶哥哥一把。” “不。” 谢青莘吃了一惊,“为何?” “我不喜你身上的味道。” 谢青莘委屈道:“如果是西陆,你还会嫌弃吗?” 谢青苏耳边有如响了个巨雷,脸色更红,“你……莫要胡言乱语。” 谢青莘摇头晃脑地感叹:“果然,哥哥还是别人家的好啊——” 谢青苏不欲理他,转头就走,远远地就听见一个轻浮的声音:“你们家二少爷呢?”沈子闲带着醉意道,“让他……让他出来见我!” 被沈子闲抓着的小厮为难道:“沈七公子,二少爷一早就离了席,小的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谢青苏不悦道:“沈子闲对徐二公子,似有几分在意。” 谢青莘不屑地笑了笑,“西陆如今变成这般俊逸风流的模样,沈子闲一向男女不忌,在意不是很正常的?” “……荒唐。”如果是这样,他宁愿他是以前的模样。 潮汐阁内,徐西陆和九冬两人一起架着宋衍卿的胳膊往里走。没想到宋衍卿看着身材修长,却还挺重的,九冬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道:“少爷,真的要把小王爷带回咱们院子吗?” “恩,毕竟是位亲王。”若是交给别人,万一出了什么幺蛾子,徐西陆一个脑袋都不够掉的。“去我的房间罢。” 两人齐心协力把宋衍卿弄上床,此时外头正好下起来瓢泼大雨。杏浓把窗户一一关好,走过来看到宋衍卿,讶然道:“这、这是哪家的公子?生得好生贵气。” 徐西陆捶了捶自己的肩膀,吩咐道:“杏浓,你去厨房要碗醒酒汤来。” “是,二爷,奴婢这就去。” “九冬,你在外头守着,任何人没有我的允许都不能入内。” “好咧,少爷。” 徐西陆正欲转身喝口茶,原本睡死的宋衍卿却突然睁开了双眼,陡然伸出手,将他的手臂拽住,“徐……” “西陆,”为了不上演什么认错人的狗血剧情,徐西陆忙道:“小王爷,我是徐西陆。” “西陆……?”宋衍卿皱起眉,收紧那只手,“西陆。” “恩,”徐西陆勾了勾嘴角,“是我。” 宋衍卿深深地看着他,眉头拧起后又松开,呓语般地说:“西陆,你为何总喜欢捉弄本王?” 徐西陆眨眨眼睛,“因为王爷生气时的模样,很有趣。” 宋衍卿莫名地笑了笑,轮廓分明的唇线在明灭的灯光下扬起一个诱人的弧度。他的眼眸一片清明,徐西陆一时分不清他是不是真的醉了。“西陆,你真的很……烦人……” 徐西陆噗地笑出了声,他替宋衍卿掖好被子,“睡吧,小王爷。” * “小玉,你确定你没看错?”徐青阳怀疑道,“青苏哥哥真的去了潮汐阁?” “小姐,奴婢亲眼看见二爷和九冬扛着一个年轻公子进了潮汐阁,最后还落在二少爷的房里,天色太暗奴婢没看清那公子的脸,但他的衣服,奴婢是记得的,就是谢家公子今日穿的天青色。” “二哥什么时候和青苏哥哥关系那么好了。”徐青阳轻慢道,“也不知他使了手段讨好青苏哥哥。不过,这样也好,青苏哥哥吃醉了酒,定会向厨房要醒酒汤,那咱们也有了机会。” “小姐,”小玉惶惶不安道,“咱们真的要那么做么?这件事被老爷夫人知道了,他们一定会打死奴婢的!” 徐青阳满不在乎道:“你怕什么,到那时候,本小姐就是谢家的媳妇了,还能不护着你?” 小玉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小姐,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能有什么办法!”徐青阳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来了气,“她们逼死我姨娘不说,还将我的婚事一拖再拖。夫人说的倒是好听,等忙完大哥的婚事就给我说亲。可你哪只眼睛见到她替我打听了?如今我是看明白了,除了自己,谁都靠不住!等我成了谢家的明媒正娶的媳妇,我看谁还敢将我不放在眼里。到那时候,整个徐府都得向我低头。” “可就算事情成了,那谢家公子也未必愿意啊!” “不会的。”徐青阳斩钉截铁道,“像青苏哥哥那样的正人君子绝对会负起责任,更何况,他本身就对我有意的。到时候,只要我说我原本是想找二哥,却撞见了青苏哥哥,然后就被他……”说到这里,徐青阳不禁耳根一红,她清了清嗓子,又道:“你快去厨房,照我说的做。” 小玉磨蹭着:“小姐……” “快去,不然误了时机,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玉撇撇嘴,“是,小姐。” 潮汐阁内,徐西陆扶起宋衍卿,让他躺在自己的怀里,一口一口地喂着醒酒汤。宋衍卿在睡梦中也不老实,不满地将头撇向一旁。徐西陆耐着性子哄道:“小王爷,把醒酒汤喝下,这样宿醉之后你头才不会疼。” 宋衍卿似乎把徐西陆的话听进去了,乖乖地张开嘴,可惜只喝了大半碗就紧闭着双唇不再配合。徐西陆想起自己也喝了不少酒,虽然没什么醉意,但肝还是要养的。他将剩下的醒酒汤喝了个干净,把宋衍卿放回床上,对杏浓道:“你也出去守着罢。” “二爷也折腾了半宿,不如去偏房歇息歇息?” “也好,”徐西陆道,“小王爷若是醒了,速来报我。” 已过三更,徐府在热闹喧哗了一整天后终于寂静下来。九冬和杏浓来人守在门口,前者百无聊赖地望着院子里的瓢泼大雨,后者则借昏暗的灯光纳着一双绣花鞋。 “今日咱们府上可真热闹。”九冬一脸憧憬道,“不知道以后咱们二少爷成亲会不会有这么大的排场。” 杏浓道:“应该不会,咱们二少爷毕竟不是夫人亲生的。” “杏浓!”九冬怒气冲冲道,“你做了对不起少爷的事情,少爷不计前嫌让你过来伺候,你居然还帮着外人说话!” “我没有。”杏浓无奈道,“少爷能原谅我,我是极感激的。可我刚刚说的,也是实话呀。” “我不管,反正你不能说少爷不好。” “我哪有说少爷的不好了?” 两人正拌着嘴,忽地响起一阵急促的拍门中,其中还夹杂着人声:“救命啊——快来人啊——” 九冬和杏浓对视一眼,连忙跑去开了门,“这不是引嫣阁的小玉么?”杏浓道,“你怎么跑咱们潮汐阁来了?” 小玉神色惊慌,连伞都没打,全身上下湿了个透,她咽了口口水,道:“方才我看见,有人掉进前头的池塘里了,你们赶紧去救人啊!” 九冬想也没想,叫上了几个值夜的家丁就往外冲。杏浓觉得事有蹊跷,可九冬一向是个直来直往的,她拦也拦不住。小玉见她没有动作,上前拉住她往外扯,“杏浓姐姐愣着干嘛?快走呀!” “他们男人去就好了,我一个女子能做什么?” “人多总是没坏处的吗。姐姐快走啦!” “那我去同二爷说一声……” “说什么呀!”小玉急道,“救人要紧!” 杏浓几乎是被强拖了出去,她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安慰自己,只是一会儿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待潮汐阁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徐青阳闪身从一棵榕树下走了出来。她左右瞧了瞧,飞快跑到门前,毫不犹豫地推门走了进去。关上房门后,四周一片安静,徐青阳甚至能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声。 绝对不能退缩,她告诉自己。她必须加入高门,才能替姨娘报仇,才能把徐府所有瞧不起她的人通通踩在脚下。她上次偶然间得知,张氏想把她许配给张家一个不成气候的庶子……呵,做梦!她宁愿给谢青苏做妾,也绝不低嫁! 现在,她离她的青苏哥哥只有数步之遥,她马上就要成为他的人了。 青苏哥哥就躺在那纱幔的后头,她要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 “滚出去。” “!!!”不可能,人都被小玉调走了,还有谁会在这里?徐青阳步伐顿住,屏住呼吸,难以置信地回头—— 徐西陆站在她身后,冷冷地看着她。 徐青阳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她的衣裳已被冷汗浸透,依旧努力说出蹩脚的谎言。“二哥,我……我听说你身子不舒服,所以才……” “你不必解释。”徐西陆的声音很淡,听着却让人有如置身在刺骨寒风中,“你做了什么好事,你自己心里清楚。滚出去,别让我说第三遍。” 徐青阳此刻已被吓得腿软,她趔趄了一下,才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徐西陆长吐了一口气,再也绷不住,身子一软,跌坐在桌边。方才,他原本睡得好好的,却突然被一声响雷惊醒,发现自己不是何时出了一身的汗,像是发起了高烧,皮肤极烫,身子里似有一团火在四处燃烧,连呼出的气都是热的。 这显然不是宿醉后应有的反应。他今吃喝都是在宴席之上,若是出了问题也不至于只有他一个人,只有那碗后来从厨房要来的醒酒汤,他喝了,宋衍卿也喝了。想到这里,徐西陆挣扎地爬起床,喊了数声“来人”都无人应答。他再也不得身体异样,强撑着走了出去,见院内空无一人,心中警铃大作,忙朝卧房走去,这才瞧见了刚才的那幕。 第30章 徐西陆是个男人, 自然明白自己身体的异样意味着什么。只是他想不明白, 徐青阳为何要处心积虑地策划这么一出?徐青阳的目标不可能是自己, 那就只能是宋衍卿。他自认今日的宴席之中注意到宋衍卿的人屈指可数,徐青阳在后院和一众女眷待在一起,根本就不可能知道宋衍卿在自己这里, 又怎么会对他下这样的手。 只是现在的徐西陆根本无法思考,他脑子昏昏沉沉的, 像是被引嫣阁甜腻的熏香填满了一样。他摇了摇头, 又拍了拍脸,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时,床幔之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呓语:“水……水……” 徐西陆强撑着站起身, 倒了杯凉茶,端到里头。掀开床幔的一瞬间,他好似闻到了什么气息,喉结跟着微微一动。 宋衍卿的酒还未全醒, 他觉得又干又热,透不过气来的难受,迷迷糊糊地就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往下扯。徐西陆屏息,把他扶起来, 将茶杯递到他的嘴边, “小王爷,水来了。” 宋衍卿在徐西陆怀里睁开了眼睛, 微微喘着气,俊容泛起一抹红潮, “西陆?” “嗯,王爷,你我现在情况有点不妙,你强撑一会儿,我去找人叫大夫。” “本王……很难受……”不知为何,宋衍卿只觉得徐西陆身上的气息极其诱人,忍不住整个人都向他贴去。 徐西陆端着茶杯的手一抖,一滴热汗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这短短的片刻,徐西陆的心里九转十八弯。现在两人都这个样子了,又都是男人,滚次床单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能爽到,他也不在乎什么上下之分。只是,他想得开,不代表宋衍卿也能想开。万一宋衍卿也和谢青苏一样,被抱一下亲一下就要赏人耳光,如果两人真的发生点什么,他还不得把自己活活剥皮了? 徐西陆迅速做出了决定,毫不犹豫地把凉茶向宋衍卿脸上一泼—— 宋衍卿一下子就清醒了大半,惊坐后茫然道:“本王这是在何处?” “回王爷,您是在我房间里。” 宋衍卿瞪大眼睛,“你的房间里?”他低头看了看衣衫不整的自己和脸色酡红的徐西陆,脑子翁地一下,一把把徐西陆推开,“徐西陆!你……你竟敢轻薄本王!” “王爷您这就冤枉我了。”徐西陆举起双手,无辜道,“我自己也是受害者。不瞒您说,我在徐府树敌不少,恐怕是有人想暗算于我,王爷却不幸被牵连其中。王爷放心,我定会将贼人揪出来,给王爷一个交代。” “少废话!”宋衍卿忍着身上的躁动,吼道:“现在怎么办!” 徐西陆也憋得难受,他拿起水壶猛地灌了一口凉茶,抹了一把嘴角,道:“现在有两个法子。第一,我去找一个身世干净,自愿为王爷献身的丫头给王爷。” 宋衍卿怒极反笑,“若是这样,你为何不自己献身?” “我也想。”徐西陆诚恳道,“但是我担心王爷不愿意。” “呵,你倒是一如既往地有自知之明。”宋衍卿喘道,“那第二个法子呢?” “王爷再忍忍,我去找大夫。” “那你还不快去?!” 徐西陆也不废话,转身就走。刚开房门,夜风带着雨气迎面袭来,让闷热的两人都清醒不少。徐西陆干脆就让大门敞着,也不打伞了,就往外头走。不料刚走了没两步,就看见九冬和杏浓带着几个家丁迎头走来。九冬见着雨中站了个人,忙呵斥道:“是谁,竟然擅闯潮汐阁?!” 徐西陆面无表情道:“是我。” “二爷?!”两人急急忙忙地跑过去,杏浓将伞挪到徐西陆头上,“您怎么出来了?您淋成这样了,赶紧回屋换件衣裳!” “我还想问问你们。”徐西陆寒声道:“我让你们在外面守着,怎么一个个都跑得没影了?” 一个家丁道:“回王爷,小玉姑娘说有人不小心落了水,喊我们去救人。” 徐西陆冷笑,“人呢?救上来了吗?” 九冬小声道:“我们捞了半天也没见人影,小玉才说,她可能是看错了。少爷,我们……” 徐西陆摆摆手,无力道:“我现在没功夫听你们解释。杏浓,你马上去浮曲阁,请大夫来,一定要快!” 杏浓忙点头,扭头就跑。 回到屋里,徐西陆淋了一会儿雨,身上的燥热降下去几分。他换了一件干衣裳,没等多久潘淮便来了。徐西陆让她先给宋衍卿把脉,末了才轮到自己。 “二少爷和王爷一样,都是服用了合欢散才有此异状。” 宋衍卿皱眉道:“合欢散?”听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嫌弃地看向徐西陆,“你究竟得罪了什么人?” 徐西陆僵硬地笑了笑,问潘淮:“此药可是那种……?” 潘淮点点头,“此药乃是秦楼楚馆常用的一种助兴药,对人损伤不大,药性也较为温和。二少爷和王爷所用的药也不多,所以异状才尚可忍受。” 宋衍卿宿在徐西陆的院子里,又和他一起用了合欢散,这事情怎么看怎么可疑。好在潘淮从来都不是多事之人,她开了一个方子递给杏浓,“这药方府里的药方都有,速速煎来。” “奴婢这就去!” 潘淮又道:“王爷,二少爷,为了更快祛除药性,还请两位马上用冷水沐浴,配以降火的凉茶,再喝上一贴药,就无大碍了。” 雨下得更大了,整个天地都处在雨水之中。 浴房里,两个木桶,两个人。 徐西陆和宋衍卿两人都只穿着里衣,一人坐在一个水桶里。虽是盛夏,但这场雨也给这个夜晚带来了一丝难得的凉意。为了效果更好,徐西陆让人打来井水给自己和宋衍卿沐浴。现下,两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隔了两个木桶,嘴唇都冻得发紫,可愣是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徐西陆为了缓解这尴尬诡异的气氛,清了清嗓子,道:“王爷,你冷吗?” 宋衍卿默默地转过身去,不理他。 由于穿得少,接着昏暗的烛光,徐西陆隐约可以看见宋衍卿背部的线条,他肩宽腰细,曲线优美,想是养尊处优惯了,皮肤看上去也很细腻。“我看,等合欢散药效一退,我们差不多也要患上风寒了。”徐西陆道,“王爷,您上次在洵江上给我的秘方,我瞧着很管用,不如这次也赏点可我?” “你还好意思讨赏?”宋衍卿讥笑道,“本王没把这徐府抄了,你就烧高香吧。” “我徐府确是出了心术不正之人,但我也知道,王爷绝不会因为这件事迁怒整个徐府。” 宋衍卿一愣,转身看着他,狐疑道:“为何你……算了。” “为何我这么了解王爷?”徐西陆笑道,“因为王爷很好懂啊。”不过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大男孩,看着凶巴巴,其实内心里却住着一个善良的小天使。“我自幼在极其复杂的环境中长大,最需要专研的,就是人心。”这话不仅仅说的是原来的徐西陆,也是在说他自己。 宋衍卿冷哼一声,道:“那你要小心一点,一般像你这种人,最后看不透的往往是自己的心。” 徐西陆微笑:“多谢王爷教诲。” 宋衍卿又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和徐西陆交谈了一番后身体上的冷意少了不少。他感觉到水面动了动,不免有些奇怪,睁开双眼一看—— “什么东西!”宋衍卿连连退后,整个人都贴在木桶边缘。只见一只金色的小猴,蹲在木桶上,正把自己的爪子伸进水里玩耍。见宋衍卿正看着自己,还冲他眨了眨眼睛。 宋衍卿大顿时气不打一出来,“徐西陆!这猴子怎么还在?!” “小王爷不肯要他,我只好带回徐府养着。”徐西陆解释,他冲小猴扬了扬手,“卿卿,别闹了,下去。” 卿卿是个极通人意的,尾巴一甩就跳了下去。宋衍卿闻言危险地眯起眼睛,“卿卿?” 徐西陆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道:“是青城山的青,不是王爷的卿。” 宋衍卿脸色稍缓,坐回水里道:“谅你也没那个胆子。” 这场“共浴”在友好轻松的氛围中结束。两人哆哆嗦嗦地换上干衣裳,把熬好的药给喝了,又喝了碗参汤,总算感觉正常了。此时,天边已经泛起了微弱的红光,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人走在外头,鼻腔里都是雨后清新的味道。 “本王回府了。”宋衍卿冷淡道,“徐西陆,本王命你三天之内揪出下药之人,并将其绳之以法。三日后,来王府复命。” 徐西陆拱了拱手,“王爷放心。” 宋衍卿高傲地点了点头,允许徐西陆将自己送出府,那轿子还在徐府侧门停着。上了轿子,他总觉是忘了些什么,直到快到王府,他才想起来—— 玄墨呢?喂,他的玄墨去哪了?! 只不过是一杯天醇酿,就让玄墨一觉睡就从下午睡到了天亮。他醒来之后,面对徐府陌生的下人,自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婢女应付不过来,立刻去请了徐西陆,徐西陆这才想起玄墨还在客房里睡着。他向玄墨简单解释了一番,又心虚地向他保证昨晚无事发生。玄墨也不多问,马上就告辞打道回府。 徐府大堂内,徐玄英领着林如筠向徐泰和和张氏敬茶。徐家长辈不多,徐泰和便命人把一个少爷和两个小姐叫来,就当是认一认这个刚入门的新嫂子。 徐西陆折腾了整整一宿,又是洗冷水澡又是喝药的,现在整个人感觉都软绵绵的,脚下好似踩在棉花上。他强打起精神来到大堂,发现徐安宁已经比他先到了,见到他马上站了起来,“二哥哥。” 徐西陆问:“就你一人?二妹妹呢?” “二姐姐说她昨晚着了凉,有些不适,今儿个就不来了。” 徐西陆在心中冷笑,昨夜她冒着大雨来潮汐阁,可不得着凉么。 两人没等一会儿,徐玄英就带着林如筠来了。昨日大婚,林如筠都盖着喜帕,大家都瞧不见她的模样。现在她褪下喜服,一副新妇的打扮,举止端庄娴雅,身材苗条,眉似新月,美目流盼,确确实实是个美人,也难怪在清辉榜榜上有名。想必是昨日太累,她眼框有些红,眼下微微淤青,看着有几分憔悴。 “这是我二弟,这是我三妹。” 徐西陆拱手,徐安宁福身,“大嫂。” 林如筠嫣然一笑,“二弟,三妹。我给你们备了些薄礼,回头就让人送你们院子里去。” 徐西陆与徐安宁对视一眼后道:“谢谢大嫂。” 不多时,徐泰和和张氏到了,众人起身行礼,两人落在上座,站在张氏身旁的朱屏朝一个婢女使了个颜色,那婢女便把早准备好的热茶端上来。 徐玄英同林如筠一起拿起杯子,先是朝徐泰和一拜,“父亲。” 徐泰和接过杯子,各抿了一口,对徐玄英道:“你如今已成家立业,以后要慎身修永,俭以养德,忠君爱国,保我徐氏一族后世荣耀。” “儿子省得。” 跟着,两人又对着张氏恭恭敬敬地奉上茶盏,“母亲。” 张氏接过杯子,对林如筠道:“你已嫁入徐家,万事应以夫君为重,静恭女德,早日绵延子嗣才是。” 林如筠看了一眼自己的夫君,垂下眼眸,“谨遵母亲教诲。”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就各自散去。徐西陆此时已有些发热,站起身时不由地晃了一下,徐安宁瞧见,忙问:“二哥哥可还好?” “无妨。”徐西陆笑了笑,“你不是说二妹妹病了么,我去瞧瞧。” 徐安宁不疑有它,和徐西陆一同回了引嫣阁。徐青阳住的屋子大门紧闭,只有一个小玉守在外头。小玉见到徐西陆,吓得魂都没了,硬着头皮把人拦下,“二少爷,我们小姐已经睡下了——” “让开。” 小玉没有动,求助般地看向徐安宁,“三小姐……” 徐安宁劝道:“二哥哥,既然这样我们就先不打扰二姐姐休息了罢。” 徐西陆没有理她,直接把小玉从门口推开,一脚踹开大门,两人都没来得及反应,门又砰地一声在面前关上。 “啊——”坐在床上的徐青阳惊叫起来,她看着脸色惨白,的确像是生病之人。“谁让你进来的!”她尖叫道,“出去,你给我出去!” 徐西陆面若寒霜,一步步地走近,她一步步地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被徐西陆猛地抓住衣领,生生地从床上拽了下来。 “贱……贱人!!你敢动我,父亲一定会打死你的!”徐青阳如市井疯妇一般挣扎着,朝着徐西陆的手背狠狠咬了下去。 徐西陆闷哼一声,手上的力度不减半分,“打死我?”他弯唇一笑,眼神却如刀子一般落在徐青阳身上,“如果我告诉了他你的所作所为,你觉得他打死的会是谁,嗯?” “放——放手!”徐青阳怒瞪着徐西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放手!” “你知道你昨日给谁下的药么?” 徐青阳眼神闪烁,“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徐西陆一字一句道:“端亲王。” “什么——” “是端亲王,你这个废物。”徐西陆那双桃花眼微沉,目光牢牢地锁在徐青阳身上,“若王爷认真追究以来,整个徐府都要为你陪葬!” “不可能!”在听到“端亲王”三个字时,徐青阳疯了似的摇着头,“端亲王昨日根本没来,你休想诓我!” 徐西陆用力捏住徐青阳的脸庞,双眼阴冷,“你该庆幸,你是大姐的妹妹,安宁的姐姐。”在这个时代,女子嫁人便是第二次投胎,不少女子为了嫁得如意郎君都会使一些小手段。但像徐青阳这般下作的,传了出去,徐氏所有女儿的名声都将荡然无存。“为了她们,也为了徐家,我不会将此事告诉王爷。不管你到底是在打谁的主意,都给我把那点肮脏龌龊的心思收起来。否则,”他轻飘飘地丢下一句,“你姨娘还在黄泉路上等你。” “是你……”徐青阳胸口剧烈起伏着,恨恨道:“是你害死了我姨娘……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徐西陆猝不及防地甩开手,“我等你来。”说完,他不顾徐青阳歇斯底里的尖叫,大步走了出去。 门口,徐安宁和小玉都被吓得面无血色,后者见到徐西陆,忙后退了几步,生怕他会过来拿自己出去。徐安宁小声道:“二哥哥?” “你最好好生看着你姐姐,不然只怕你们姨娘白死了。”徐西陆发泄完,只觉得身上越发的没有力气,直感口干舌燥的。 回到潮汐阁,杏浓见到他脸色吓人,忙搀扶着他进了卧房,“二爷,您先歇着,奴婢去找潘大夫来。” 徐西陆不幸言中,他合欢散的药是解了,但又是淋雨又是泡冷水澡的,高热来得气势汹汹,没半天他就已是半昏迷的状态,神志不清的躺在床上,本能地张嘴喝下杏浓喂来的一勺勺汤药。 “二少爷还能喝药,这是好事。”潘淮道,“只要能把体内的湿寒散出来,再休养几日,应就无碍了。” 杏浓忙道:“多谢潘大夫。” 潘淮点点头:“这是我应当做的。若无其他事,我就回浮曲阁向谢夫人复命了。” 入夜,又下起了雨。 烟雨茫茫,醉雪居一早就点上了灯。林如筠坐在窗边,一手撑着额头,不住地点着脑袋。碧灵是她陪嫁过来的丫鬟,端着一盏燕窝走来,道:“小姐若是困了,不如就进去歇息。” 林如筠睁开眼睛,望向灯火通明的书房,明明已经知晓了答案,还是忍不住问:“相公他,还在书房?” “是……” 林如筠站起身,“我们带上些茶点,去书房看看相公。” “小姐。”碧灵撇了撇嘴,“方才大少爷旁身边的小厮已经来过话,说……说少爷今日有要事在身,让咱们别去书房打扰,先休息就是。” “这样……”林如筠又坐了回去,“那我就继续等罢。” “小姐——”她们小姐身为靖国公的嫡孙女,自幼受尽宠爱,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碧灵忍不住抱怨道:“大少爷究竟是怎么想的啊,昨日不与姑娘同床,今天直接就要睡在书房。明明当初可是他们求着老爷把小姐嫁来的——” “别胡说。”林如筠轻声斥道,“相公他是太忙了,我们……我们等就是了。” 看了半宿的书,徐玄英揉了揉疲倦的眉眼,向窗外看去。雨依旧下个不停,带来一丝寒凉之意。卧房里依旧亮着灯,想来她还没有歇下。徐玄英心中一阵烦闷,拿起一把伞,推门走了出去。 雨声沥沥,不像是夏雨,反而像是春雨。也许这场雨之后,秋天就要来了。 徐玄英记得,有一年仲夏,也是和现在一样,雨下个不停。那个时候他还是宋衍卿的伴读。下了课,两个人撑着同一把伞,走过长长的回廊,来到宋衍卿的储玉宫。宋衍卿兴致勃勃地对他说:“待会六哥会来我这儿,咱布下陷阱,给他一个好看!” 徐玄英想着往事,不知不觉已走到园子里。已过三更,除了守夜巡逻的家丁,再无他人。徐玄英独自闲逛着,偶然见瞟见有人提着灯笼,身后还跟着一人,正匆匆朝潮汐阁的方向走去。 徐玄英有几分好奇,走近一看,提着灯笼的人是徐府的一名管事,而跟在他身后的竟是—— “玄墨?”徐玄英一时间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那人闻声看向他,才惊讶道:“真的是你。” 玄墨朝徐玄英行了个礼,“徐大公子。” “你怎会在此处?”徐玄英心里升起莫名的期待,“可是王爷要你来的?” 玄墨点了点头。 徐玄英十根指头紧紧地揪着,“他让你来是为何事?” 玄墨斟酌片刻,想到徐玄英和王爷自幼长大,是个可信之人,便实话实说道:“王爷命我送一样东西给徐二公子。” 徐玄英心脏猛地一跳,“给……二弟?” “不错。” “那……”徐玄英深吸一口气,“王爷要你给的,是何物?” 玄墨道:“温凝丸。” 凝香丸是用数十种珍贵药材炼制而成,对发热之症有奇效,乃宫里独有的秘方。徐玄英年少时有次发热,宋衍卿也是送了温凝丸给他,不出两日身子便好透了。后来他才知道温凝丸乃中宫独享,连贵妃没有资格用上一颗。 徐玄英莫名地回想起昨日徐西陆与宋衍卿同桌饮酒的一幕,心中五味杂陈,勉强笑道:“王爷为何突然送温凝丸给二弟?” 玄墨直截了当道:“王爷担心他受寒发热。” 徐玄英愣愣道:“王爷与二弟,关系竟已是这般好了,我都不知道……” “徐大公子若无其他事,我就先去潮汐阁办事了。” “慢着。”徐玄英的声音微微变调,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如今已是深夜,二弟恐怕依旧睡了,你不如将温凝丸交与我,我明天一早再给二弟,如何?” 宋衍卿在睡前服下温凝丸,突然想起徐府还有一个昨夜和他相同遭遇的人,纠结了半天,还是把玄墨叫来,让他速速送药去徐府,也没说一定要亲自送到徐西陆手上。思及此,玄墨点头道:“如此,便有劳徐大公子了。” 第31章 世安苑内, 张氏正翻阅着去年的账本。她许久不管家, 对账的功夫早就不如以前, 这一行一行的流水账,看得她头昏眼花,只翻了一本, 就丢在一旁,闭目养神起来。 朱屏走了过来, 贴心地替她揉着太阳穴。“这些活计, 以前都是董氏在干。现在她去了, 夫人何不再找个人来?” 张氏闭眼道:“你同我说说,还能交给谁?” “大少奶奶?”朱屏提议道, “她是国公府出来的,出嫁之前肯定是学过如何管家的。” 提到林如筠,张氏缓缓地睁开了眼,“醉雪居那头怎样了?” 朱屏叹了口气, “这几日,大少爷还是宿在书房。”她观察着张氏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两人大婚之时虽说都宿在新房里,但也未见落红, 这样下去, 大少奶奶何时才能诞下嫡子啊。夫人,要不要叫大少爷来, 好好劝劝他?” “关玄英何事。”张氏淡淡道,“林氏出自高门, 从小被教养着要如何贤良淑德,端庄得体,而在讨夫君欢心一事上则一窍不通。” “那夫人的意思是?” “找一个靠谱的嬷嬷去,让她学些房中术,免得像个木头人似的,玄英自然不会有兴趣。” “是,奴婢这就去办。” “慢着,上次让你去找的人,找着了么?” 朱屏手上的动作一顿,“这上京城中恐怕是找不着了,奴婢已经让那些伙计去别的地方找了。只是,就算找着了,老爷就一定会收么?奴婢瞧着,老爷现在眼里心里都只有浮曲阁那位啊。” 张氏冷冷道:“你放心,只要有那么三四分像柳氏,他便一定会要。” 董氏已走,徐家的后院只剩下张氏和谢氏两人,相比其他权贵高官之家,可谓是少之又少。自从生下徐玄英,她就再未与徐泰和同房过,现在只有谢氏一人,张氏身为当家主母,自然要为夫君的后院挑几个可心的人选。要年轻貌美,没有家底,还要听话懂事,能讨男人花心的。 “说起来,引嫣阁那,有一桩怪事,不知道要不要说与夫人听。” 张氏兴致缺缺道:“现在引嫣阁不过住着两个丫头,能有什么怪事?说罢。” “听说,那二少爷不知道突然发了什么疯,闯进了二小姐的闺房中,还把门关德死紧,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事关徐西陆,张氏不得不上了点心,“他们在里头说了何事?” “这奴婢实在不知。”朱屏煞有介事道,“但是守在外头的下人说听说二小姐哭喊着什么‘我要杀了你’。” “哦?确有此事?” 朱屏笃定道:“咱们的人在外头听得真真切切。” 张氏沉思了片刻,道:“看来青阳这丫头,和那徐西陆也有几分不对付。她最近不是着了凉么,朱屏,你从我房里拿根百年老参送去。” 朱屏立刻明白了张氏的意思,“夫人放心,我定然把夫人的关心转达给二小姐。” 张氏点了点头,起身道:“时候不早,该为我儿诵经祈福了,走罢。” 张氏去了佛堂,朱屏没有跟随,而是拿着那枚百年老参,到了引嫣阁。 自从董氏不明不白地去了之后,引嫣阁就仿佛被大家遗忘了。以前董氏的心腹都被打发出了府,只留下了几个从小伺候小姐们的丫头,一月到头,都见不到什么新面孔。 要是在以往,徐青阳定会有事没事就去徐泰和面前讨他欢心。可现下徐西陆握着她的把柄,她每日都在担心他会不会替自己保守秘密。如果那件事被父亲和夫人知晓,她定没有好果子吃。徐青阳忧心忡忡,一肚子气没处撒,就拿身边的丫头出气。小玉不小心打翻了茶盏,就她狠狠抽了十几下掌心。 朱屏才走进院子,就听见徐青阳气急败坏的声音:“这是什么料子,啊?!给乞丐穿乞丐都不要!居然拿这种下等货色来打发本小姐,你去把李管事寻来,本小姐亲自同他说到说到。” 朱屏压下冷笑,踏进内堂,“这可不行啊二小姐,您还是个姑娘家,怎可随便见外男?” “是你……”徐青阳甩下手中的布料,盛气凌人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从前董氏还在,朱屏哪次来不是由她小心翼翼地接待,这丫头死了娘还这么骄横,难怪全府上下都不喜她。朱屏强撑起笑容,道:“夫人听闻二小姐身体不适,让奴婢来看看,还赏了根百年老参给二小姐。” 徐青阳狐疑道:“她有这么好心?” “瞧二小姐这话说的,”朱屏道,“你姨娘生前是最受夫人信任的,也深受她照顾。现如今董姨娘去了,夫人自然要多加看顾您和三小姐。” 徐青阳脸色稍缓,“那便多谢夫人了。” 朱屏四处瞧了瞧,见没什么人,便凑到徐青阳跟前,说:“听闻,二小姐前日里和二少爷大吵了一架?” “你问这个做什么?”徐青阳警惕道,“何人告诉你的?” “夫人是徐府的主母,怎就不能过问小姐们和少爷们的事情了?”朱屏话中隐隐透着几分不悦,“再说了,你姨娘临走之前也同夫人说,决不能让人欺负您——” 徐青阳脸色骤变,“慢着,你的意思是,我娘临走前见过夫人?” “唉,可不是么。”朱屏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夫人本想先押着她几天,然后再想办法去劝老爷,只是那二少爷说什么也要老爷尽快决断,董姨娘为了不连累你们,才选了条绝路啊。” “果然是他,”徐青阳死死地攥着帕子,肩膀都气得直抖,“果然是他害了我姨娘!为什么,为什么死的是我姨娘,不是他!” “哎呦我的小姐,这话可不能乱说!”朱屏装模作样地想去捂徐青阳的嘴,“万一被老爷听见——” 徐青阳甩开她的手,“听见就听见!我还要问问他,我姨娘究竟做了什么,让他连具棺材都不给她!就那么把她的尸首丢进了乱葬岗——” “二小姐,”朱屏好声好气地哄劝着,“这个时候,您可千万不能失了老爷的宠爱啊。您也不想想,您这样和老爷硬来,谁见着了会最开心?您想为姨娘报仇,奴婢明白,可咱们也要先自己站住脚跟,才能去动别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对,对……”徐青阳渐渐平静下来,喃喃道:“你说的对,我得自己先站稳,才能……我明白了,我不会做傻事的。” 朱屏抹着泪道:“二小姐如此孝顺,只要能报了大仇,想必董姨娘的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在徐府的另一头里,徐西陆依旧病着。为了保持身材,他这一年来就没完全吃饱过。平时不觉得什么,这一病下,才发现自己身子底比以往虚了不止一点。病来如山倒,徐西陆前两日烧得连九冬都不认得,后头吃了潘淮开的药,这才由高热转成低热,人也总算清醒了过来。 徐西陆这一病,九冬和杏浓都如临大敌,轮流守在病床前,从每日的进药进食,到房内的通风,熏香,一一都按照潘大夫的要求来。徐西陆每日靠着小米粥和青菜度日,大热天还不能喝冰水,郁闷得都快长毛了。 这日午睡醒来,徐西陆又出了一身的汗,他伸手摸摸自己的额头,感觉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便下床给自己倒了水,刚要喝就被端着汤药走进来的杏浓拦下,“二爷,不可不可,这水已经凉透了,奴婢给您换杯温的来。” 徐西陆望着被抢下的杯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换了身干爽的衣裳,又在杏浓的监督下把药喝完,徐西陆终于摆脱掉她,来到院子里透气,守在外头的九冬却开始紧张了,“少爷,外头风大,您还是进去歇息吧。” “我都休息多少天了?”徐西陆郁闷道,“我只是感染了风寒,不是在坐月子——” 话落,徐西陆听见一声淡淡的轻笑,他抬头看去,只见谢青苏不知何时来了,正站在院中望着他,他穿着一身玄青色的官服,上头绣着一只白鹇,谪仙下凡还俗似的好看。 “青苏?”徐西陆站起身,“你怎来了?” 谢青苏朝他走近,“听闻你不适,顺路来探望。” 谢青苏明显是一下朝就赶了过来,徐府和谢府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完全不存在顺路一说。徐西陆也不欲拆穿他,笑道:“偶感风寒而已,养几天便好了,也难为你‘顺路’来看我。” 谢青苏看了他一会儿,而后轻一颔首,问:“可有用药?” “用了。” 谢青苏侧了侧头,站在他身后的观言立刻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纸包,“徐二公子,这是千禧斋的蜜饯,卖得极好,每次都要排一个时辰才能买到。” 九冬接过纸包忍不住闻了闻,兴奋道:“少爷,好香啊。” 徐西陆扬起了眉,“你何故送我这个?” “药苦。” 徐西陆忍不住笑出了声,“我都多大的人了,会怕药苦?” “怎么不怕?”九冬多嘴道,“每次喝药您的眉头都拧得和麻花似的。” “九冬。”徐西陆不满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拿一个给爷尝尝。” 九冬悻悻地闭上了嘴,拆开纸包,将蜜饯递到徐西陆嘴边。徐西陆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满足地舔了舔嘴,“很甜。” 谢青苏又是莞尔,周身的清冷在此刻化成了一汪秋水,看得徐西陆不禁呆了一呆。徐西陆一直以为他是一个不苟言笑之人,可回想起最近的几次碰面,好像又并非如此。 谢青苏送完了蜜饯,也没有要告辞的意思,徐西陆便邀他在院中饮茶。这阵子的高温酷暑已经消退了些,九冬搬来一个椅子给谢青苏坐,徐西陆还躺在自己最爱的凉椅上,清风拂面,悠哉惬意。 潮汐阁自从得了几分徐泰和的青眼,份例里的茶都比以往高了一等,然而还是达不到谢青苏平时喝的一贯水平。他喝了一口,又微微皱起了眉,心里打定主意下次要送几包上好的茶叶来。雨前龙井清爽甘甜,他会喜欢的。 “青苏,近来沈家可有为难你们?”徐西陆问。 谢青苏抬眸望去,只见徐西陆慵懒地躺在凉椅上,阳光透过葡萄藤斑斑驳驳地落在他身上,显得朦胧又温柔,一双桃花眼因忍受不了刺眼的阳光微微眯起,嘴唇因刚刚才吃了蜜饯泛着水光的滟色。谢青苏莫名地想起一句诗——容华若桃李。 许久得不到回答的徐西陆又唤了一声:“青苏?” 谢青苏收回视线,又喝了口感实在不怎么样的茶掩饰自己的失态,“在陛下眼下,沈国公不会有太大动作。” “那小动作呢?” 谢青苏想了想,道:“户部的郑尚书今年致仕,按照惯例,本应由姚敏上任尚书之位。” “却换成了沈国公的人?”徐西陆饶有趣味道。 谢青苏轻一颔首,“段长风,国公夫人的胞弟。” 六部尚书的人事变动,说到底最后还是看皇帝的意思,如此说来,宫里那位会更偏袒沈氏一族? 谢青苏似看出徐西陆的想法,道:“圣上近日身体抱恙,很多事,不一定全然是他的意思。” 沈太后的母家如日中天,听闻她本人也是个闲不住的,只在后宫喝茶养花远远满足不了她。虽不至于把持朝政,但圣上或多或少也要看她几分脸色。徐西陆不由地想起不问朝事的宋衍卿,此种行为看着是不求上进,说不定实则是想远离是非,母兄皆不得罪,自己落得个逍遥自在。 朝中局势如此错综复杂,徐氏在上京之中无根无基,只靠徐泰和一人撑着这满门的荣耀,如今又被迫卷入沈谢的斗争中。好在现在已和靖国公成了姻亲,徐玄英官途也算畅通,只是…… “这天下,毕竟是皇上的天下。”徐西陆缓声道。 谢青苏稍稍讶异地看着他,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无论是权势滔天的沈氏,今朝新贵谢氏,还是徐氏,上官氏,姚氏,林氏,兴盛荣衰,全在他一念之间。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大概和历史上很多皇帝一样,国字脸,神情肃穆,能把小孩子吓哭。可他毕竟和宋衍卿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宋衍卿是世间少有的容色,那他肯定也不会丑到哪去…… 徐西陆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困意袭来,四下一片寂静,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谢青苏就坐在他身边,葡萄藤蔓在夏日的风中摇晃。 “二爷……”杏浓端着茶点走了过来,见到已经睡着的徐西陆,无奈地笑了笑,“奴婢去拿个毯子。” “不必。”谢青苏站起身,伸手拦腰抱起徐西陆。徐西陆比他想象中的重上不少,他不由地轻晃了一下,杏浓在旁边看得胆战心惊,“谢公子,小心!” “无妨。”谢青苏稳住身体,将徐西陆抱到床上。杏浓替徐西陆盖好被子,又拉下床幔,他看着徐西陆的容颜消失在床幔之后。 “二爷正在病中,精神不太如以前。”杏浓带着歉意道,“谢公子今日不如就先回去?” 谢青苏颔首道:“转告他,我改日再来。” * 宋衍卿方踏进勤政殿,便听见了一连的咳嗽声。他止住脚步,行了个常礼,“皇兄。” 宋衍澈坐在一堆奏折后,说了一声“来了”,又别过脸不住地咳嗽,玉容咳得泛起了红霞,一双温柔多情的眸子好似浸在水里一般,连长睫都被打湿了。这一病,他又清减了不少,坐在桌案前都有些费力的模样。宋衍卿看得直皱眉头,大步走到他跟前,夺下兄长手中的奏本,“皇兄都病成这模样,还看什么奏本!依我看,干脆明天/朝也别上了!” 宋衍澈双目盈盈,脸上扬起了笑容,喃喃道:“你啊……” “皇兄可用了温凝丸?” “用过,但朕的身子你也知道,此乃天生不足,寻常药物也起不到多大作用。” “我瞧着前阵子皇兄的精神头就很好。”宋衍卿道,“皇兄只要仔细养着,身体定会越来越康健。”说着,还嫌弃地看了一眼桌案,好像是他还得自己哥哥积劳成疾似的。 传言,沈太后诞下当今圣上时足足早产了两个月,因此宋衍澈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比别的孩子要虚弱。好在在先帝太后悉心照顾之下,他也顺顺利利地长大了。平日里也还好,但只有稍稍受了一点风寒或者是稍稍吃了点什么生冷的食物,就会高热不断,没有个十天半月肯定好不了。 宋衍澈虚弱地笑了笑,看着面前堆成山的奏折,道:“你这话,倒和母后说的一样。” “那为何皇兄不听母后和我的话呢?” 宋衍澈笑容微敛,“段长风上任户部尚书一事,你可知晓?” 宋衍卿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郑尚书致仕之意,朕早就知道,一直未定下新的尚书人选,你可知是为何?” 宋衍卿不假思索道:“按照我朝惯例,应有现任户部侍郎姚敏继任,但这姚敏,是谢稷的人。” 宋衍澈定眉定眼地瞧着他,叹道:“你不是不懂这些,只是懒得去管而已。” “皇兄你知道我的,”宋衍卿一脸无所谓,还拿起桌上的一块点心吃了起来,“我只想当个闲散贵人。” 宋衍澈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自□□建朝已有数百年,百年来,世家强,则皇权弱,反之亦然。这一年,朕重用谢氏,提拔了不少新科才子,已惹得母后和舅舅不悦,若再提拔姚敏任户部尚书,只怕更会寒了他们的心。” “那皇兄为何不选别人,选了段长风?”宋衍卿问,“难不成就是为了讨母后欢心?” 宋衍澈淡淡地牵了牵嘴角,“此事不是朕定下的。” 宋衍卿拿着点心的手静了一静,几番斟酌,才道:“母后她,想必也是被舅舅逼急了。” “卿儿,朕知道你不欲过问朝事,但今时不同往日——”宋衍澈又咳了起来,宋衍卿放下手中的点心,替他拍背顺气,刘进忠也忙递上一盏热茶,“陛下,吃口茶润润嗓子罢。” 宋衍澈抿了一小口茶,缓了缓,道:“朕的身子你也瞧见了,若朕将来有什么三长两短——” “皇兄,”从小到大,宋衍卿最不喜听到这样的话,“你会好起来的。” 宋衍卿双目潋滟地瞧着自己的弟弟。他们虽是一母同出,但他像极了父皇,自己则是和母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阴柔貌美有余,阳刚贵气不足。“朕膝下无子,如若真有什么,能继承朕的江山的,也只有你了。” 宋衍卿嘴里泛起一丝苦涩,“皇兄你就是太勤于政事了,一个月连后宫都不去几次,那些后妃能生出皇子来才怪。” 宋衍澈了然笑道:“此话是母后让你说的罢?” 宋衍卿一时没了表情,“不止是母后,还有舅舅,谢稷,甚至是翰林院的陈阁老以及张太傅,几次三番地找到我,让我来劝一劝皇兄。”想到这个,他也是头疼不已。他宋衍卿管天管地,还能管自己哥哥什么时候去宠幸后宫的美人?他们也就是知道陛下宠爱他这个嫡亲弟弟,能听得进去他说的话,才这样缠着他。 宋衍澈闻言眼中笑意更甚,“那你就真的来劝朕了?” “不然呢?”宋衍卿卒郁道,“若是不应,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你来劝朕,朕还想问问你——那惠阳郡主,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宋衍卿去年就到了该娶王妃的年纪,太后给他挑的是宁王的嫡女,惠阳郡主。当时他心里有人,无论如何也不同意这门亲事。太后一向疼爱他,自然不会过多勉强,这件事也不了了之。而现在他心里没人了,却依旧莫名地抵触婚姻。让他下半辈子对着一个名门淑女,成日里两人大眼瞪小眼,他宁愿娶一个像徐西陆一般的女子,至少还能拌个嘴吵个架来解解闷。“不要。”他生硬道。 “也罢,朕是管不了你了。那惠阳郡主,朕另有安排,至于卿儿你……”宋衍澈含笑道,“逍遥快活的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皇兄——” “日后每日的早朝,你务必现身。每三日,到朕的书房来,陪朕一同看奏本。”宋衍卿的声音很温柔,“知道么?” 宋衍卿张口欲拒绝,可对上兄长盈盈双眸时,那个“不”字像是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最终,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第32章 几日后, 徐西陆的病完全好透, 他才想起自己还有账没和九冬还有杏浓算。 九冬跪在书房里, 悄咪咪地瞅了一眼身旁的杏浓,杏浓正要回望过去,上方就响起徐西陆的声音, “你们二人,可知错?” 九冬和杏浓乖巧道:“知错了。” “错在何处?”徐西陆问。 九冬抓抓脑袋, 答不出来, 老实说徐西陆也没指望他。好在杏浓是个伶俐的, 道:“二爷既让我们守着小王爷,当日无论发生何事, 我们都不该擅离职守,以至于差点害了二爷和王爷。” “很好。”徐西陆颇为满意道,“你们要记住,万事以我的命令优先, 即使天塌下来了,也不用你们去补。” “是。” “念你们是初犯,爷不重罚你们。”九冬和杏浓刚交换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目光,徐西陆又道:“这样吧, 你们将‘要听二爷的话’, 抄上一百遍,明日交与我。” “明日就要交啊?”徐西陆一计冷眼扫过去, 九冬立刻乖乖地闭上了嘴。 七月末,池塘里的莲花开了, 披红映绿,微风摇曳,清香扑鼻。现下不像仲夏那般炎热,徐西陆也终于舍得从葡萄藤下挪窝,去外头走一走。身披清冷的月光走在荷塘边,总让徐西陆感觉自己成了文人骚客,要吟出几句诗词来才算对得起此情此景。 “灼灼荷花端,亭亭出水中……” 没想到还真有人在吟诗,徐西陆走近那抹立在池边的幽幽倩影,“谢夫人。” 谢氏被吓了一跳,转头看见他,才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二少爷。” “谢夫人也来赏花?” 谢氏抬头看着天边的一轮圆月,“今夜月色甚好,花开月圆,不出来走走,岂不是浪费?” 徐西陆赞同道:“确实。”这样清冷皎洁的月光让他想起了谢青苏,若他也在此处,只怕是赏花赏月都不如赏青苏。 “我还记得,我未出嫁时,夏夜也常同母亲一道赏月。”谢氏眼中闪烁着回忆的光芒,“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谢夫人若是想家,为何不回去看一看。”虽说谢恒同其妻还在蒲州养老,至少谢稷已经来了,上京的谢府,也算是她的娘家。 谢氏轻轻摇了摇头,声音透着几分低落,“说到底,我不过是个妾,妾哪能擅自回娘家呢。” “如今父亲如此看中您,想必只要您开口,他定会应予。” 谢氏叹了口气,“罢了,知道谢家一切都好,我便安心了。” 一旁的昭华道:“夫人,时辰不早了,我们先回罢。” “也好,”谢氏对徐西陆道,“那便不打扰二少爷赏花赏月了。” 徐西陆笑道:“我送送您。” 两人带着贴身下人走出荷塘,拐了一个弯,便到了种满桂花树的园子里。等到八月,桂花盛开,这里的清香能飘到十里外,稍有微风,就能下起金黄色的花瓣雨。到时候,一定要摘些下来,做成桂花糕送予谢青苏。 思及此,徐西陆不禁有些纳闷,最近他想起谢青苏的频率有些偏高,难道是千禧斋的蜜饯太甜的缘故? 数人走得好好的,谢氏忽地停下了脚步,问:“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几人都屏息静听,九冬道:“好像有人在哭。” 昭华猜测:“只怕是哪个院子里的丫头受了罚,正委屈呢。” 谢氏又细细听了一番,“不对,我们走近些听听。” 走了不久,那哭声逐渐清晰,其中还有人在絮絮叨叨地说话——“小姐,他们实在太过分了!奴婢这就回国公府,求老爷夫人替小姐做主!” 徐西陆与谢氏对视一眼——是林如筠。 “碧灵!”林如筠啜泣道,“我不许,不许你去!祖父祖母年事已高,我不能让他们再为我忧心了……” “可是他们究竟把小姐您当成什么了啊!大少爷不碰小姐关小姐什么事!”碧灵气愤道,“小姐您是靖国公府的嫡女,又不是窑子里的那些……” “碧灵,你住口!”林如筠哭得更加楚楚可怜,徐西陆远远地就能瞧见她红肿的双眼。 谢氏再也听不下去了,走上前去,冷声道:“大晚上的,你们在这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林如筠见到她,忙擦去眼泪,福了福身,道:“谢夫人。”谢氏不是她的正经婆婆,却担着一个贵妾的名头,在徐府几乎与张氏平起平坐,她自不敢怠慢。 谢氏瞧着她如花的小脸此等狼狈,心中有些不忍,声音也轻柔了几分,“你有何委屈,可以告诉夫人,她会替你做主。” 林如筠未出声,碧灵就抢着道:“夫人才不会替小姐做主,她只想着她自己的儿子!” “碧灵!”林如筠忙道,“你再这样出言不逊,我便留不得你在身边了!” “小姐——” “住口!”林如筠转向谢氏,柔弱一笑,“谢夫人,筠儿不过是有些想家,看到明月高悬,不免有些触景伤情。” 谢氏点点头,“你倒是个懂事的孩子,不过,我有句话想同你说。” 林如筠垂眸,“谢夫人请讲。” “你的一辈子,还长着。你是打算忍一时呢,还是打算忍一辈子?” 林如筠愣愣地瞧着她。 “我还是姑娘时,同你母亲也有几分交情。”谢氏握住她冰凉的手,“你若是信得过我,不妨将委屈说与我听,我虽不是大少爷的亲娘,但在老爷面前,也说得上几句话。” 谢氏的手很温暖,就像是母亲的手一般。林如筠含泪望着她,“谢夫人,我……” 至始至终,徐西陆一直隐在桂花树后,不曾让林如筠见到自己。此事说到底是女子的闺中秘事,林如筠若是知道他知晓了,恐怕日后在他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回潮汐阁罢。”徐西陆同九冬道。 徐西陆躺在床上时,不由地琢磨起徐玄英这个人来。他们两人是亲兄弟,一同在徐府长大,近二十年来素来是礼多于亲。徐西陆还是个大胖子时,得不到徐泰和的青眼,徐府上下没几个人对他有好脸色。只有徐玄英和徐安宁对他还算客气。因此他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大哥也有几分尊敬。他一直以为,徐玄英读了那么多年,算是个明白人,没想到在感情上,却如此拎不清。 他已经和旁人成亲了,还要自以为深情地给宋衍卿守身如玉不成?这样误了林如筠一辈子不说,宋衍卿也未必会稀罕,不过是自我感动自我陶醉的愚蠢行为罢了。 伴随着乱想胡思,徐西陆缓缓地沉入睡梦之中,而宋衍卿就没那么幸运了。 王府书房中,侍女已进来剪了三次烛火,宋衍卿书桌上的未看的奏本仍旧堆积如山。这都是去年年底的奏本,宋衍澈让人一股脑全搬来了,还命他在一月之内看完。他看了一夜,看得眼睛都花了,才不过十之一二。 宋衍卿很烦躁,这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他把手上的奏本狠狠地合上,不耐烦道:“什么破事,还要专门写本奏折给皇兄!公鸡下蛋,他怎么不自己给自己生个儿子呢!本王看我们老宋家的人迟早被这些人一个个地累死!” 一旁的侍女落桃闻言忍俊不禁,好生哄劝道:“小王爷莫气,看了这大半宿,您也累了,要不要吃点宵夜?” 宋衍卿绷着一张脸,“要。” “那奴婢让小厨房去备点您平日里爱吃的糕点?” “不用。”宋衍卿有气无力道,“去下碗云吞面,不要放辣。” 等面的时候,宋衍卿穷极无聊,又不愿多看一眼奏本,本想拉着玄墨聊上几句,可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还是算了。 这端亲王府是两年前皇兄赐予他的,地段是上京中最好的,王府也是由大内总管亲自督办。王府几乎占了整条街,里头的每一处都玲珑别致又不失贵气,宋衍卿住得很舒服,只是这偌大的王府中只有他一个主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难免会有些寂寞,他得给自己找些乐子才行。他突然灵光一闪,道:“玄墨。” “王爷。” “你去徐府,把徐西陆给本王带来。” 玄墨望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空,“现在?” 宋衍卿斜眼撇过去,“怎么,有问题?” 玄墨犹豫了下,道:“现在已过三更,徐二公子想必已经歇下了。” “那又如何。上次本王命他三日后前来向本王复命,这就多久了,本王连人鬼影都没见着。”宋衍卿理直气壮道,“你速速将他带来,就说本王有事要问他。若本王吃完面还没见到他,你就自行去领罚罢。” “是。” 玄墨一路策马狂奔,只用了半柱香的时间便到了徐府。他是个一根筋的,只想着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完成王爷的命令。这次若和上次一样敲门,等人通传,再被人带去潮汐阁,花费的时间太长,还不如直接翻墙进去,抓住徐西陆就跑。他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 于是,徐西陆半夜睡得好好的,猝不及防地就听见有人在耳边叫自己:“徐二公子……徐二公子……” 一开始,徐西陆以为自己在做梦,翻了身就想继续睡,无意中睁眼时却看到自己床头站着一个人影。 “!!!”徐西陆第一反应是院子里进了贼,正要喊人时,那人影便凑了过来,低声道:“徐二公子。” 徐西陆睁大双眼:“……玄墨?” “恩。” 徐西陆如鼓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半夜三更,你到我院里来做什么?” “王爷请您去王府一趟。” 一阵沉默。 “你确实,他是请我去?”徐西陆怀疑道。 “是的,”玄墨认真道,“徐二公子,请罢。” 徐西陆还未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来,木然道:“你稍等,我先……” “不能再等了。”玄墨道,“徐二公子,得罪。” “???”徐西陆还没来得及说半句话,就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自己竟然被玄墨抗在了肩上,他瞬间感觉大脑充血,难受道:“玄墨,你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 “徐二公子,你忍一忍。”玄墨说着,便从窗户上翻了过去,又一展轻功,踏过徐府的高墙。他讲徐西陆置于马上,自己也跨过马背,扬了一扬马鞭,朝端亲王府疾驰而去。 两人赶到端亲王府时,徐西陆已经被折腾得面如土色。正是喝汤的宋衍卿见到他,一口清汤差点没喷出来。“你这穿的是什么衣服?” 徐西陆面无表情,“回王爷,是亵衣。” “本王知道!”宋衍卿怒道,“你穿亵衣就来见本王,是不将本王放在眼里吗?” 落桃到底是个姑娘,乍然见到只穿着亵衣的年轻公子,更别说这位公子长得如此俊逸不凡,脸不由地微微一红。 “我也想换衣服,”徐西陆哭笑不得,“可是玄墨压根没给我这个机会啊。” 宋衍卿看向玄墨,见其面带羞愧,差不多就明白了。他脸色稍缓,对落桃道:“你去拿件本王的衣服给他。” “是。” 宋衍卿又补充道,“拿旧的。” 经过一路的颠簸,徐西陆已经完全没了睡意。他不知道宋衍卿为何三更半夜把自己找来,但他也不担心,毕竟宋衍卿不会害自己。 “什么味道?”徐西陆闻了闻,“好香啊——王爷您在吃宵夜么?能不能给我也来一份?” “本王还从未见过如你般厚颜无耻之人。”宋衍卿嫌弃道,“本王让你来王府,可不是要请你吃东西的。” 宋衍卿心不在焉地看着奏本,偶尔瞟一眼吃面吃得正欢的徐西陆,他身上还穿着自己的旧衣赏。 这云吞面看着清淡,但入口爽滑,咸淡适宜,再配上碧绿的青菜,不失为深夜的一道家常美味。只可惜徐西陆为了保持身材,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小王爷,我吃好了。” 宋衍卿直起身望了望他的面,脸色不虞,“你这才吃了几口?” “王爷,我才刚瘦了下没多久,晚上吃太多容易反弹的。” “本王不管,你既然要了本王的面,就必须吃完。” 徐西陆有些无奈,声调拖得老长:“是,我的小王爷——” 一碗云吞面下肚,徐西陆也久违地吃了个八分饱。他接过落桃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问:“王爷,您说罢。” 宋衍卿莫名其妙,“说什么?” “您今夜叫我来的目的啊。”徐西陆调侃道,“难不成,小王爷是找我来侍寝的?” 宋衍卿的表情凝滞了片刻,猛地站起身,“徐、西、陆!” 面对即将暴走的宋衍卿,徐西陆赶忙把自己跃跃欲试的皮打住,顺着毛道:“王爷莫气莫气,我就随口一说。” 宋衍卿咬牙切齿,“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徐西陆笑了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被他这么一打岔,宋衍卿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己今夜把人掳来的借口,正色道:“合欢散一事,你查得如何了?” 宋衍卿不提,徐西陆还真忘了自己得给他一个交代。“回小王爷,事情已经查清楚了。”他随口就说了个谎,“是徐府里的一个丫头,觊觎我已久,想爬我的床,便在厨房送来的醒酒汤中下了合欢散,不料却误伤了小王爷。小王爷放心,我已经将那个贱婢发卖出了徐府,还扣了她几月的月钱。” 徐西陆本以为宋衍卿没那么好糊弄,没想到后者只是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哦,知道了。”末了还不忘讽刺一句,“有人说,上京城中就数徐府家风最为严谨,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接着他又问:“本王命你三日后前来回话,现在倒好,要不是玄墨去请你,恐怕三年后你也不见得会来罢。” “小王爷,那日我和你共浴后……” 宋衍卿眼皮一跳,“本王未同与你共浴过!” “是是是,”徐西陆换了个说法,“那夜过后,我不幸感染了风寒,在床上躺了三日人才清醒过来。我原本打算身子一好透就马上来找王爷,谁知王爷比我还要猴急。” “你吃了温凝丸还病了三日?可真够没用的。” 徐西陆一脸茫然:“什么丸?” “就是那日在洵江本王赏你的,前几日本王又让玄墨给你送了一瓶去。” 徐西陆转向玄墨,“你把那药给了谁,是我院子里的人吗?” 玄墨摇了摇头,“属下给了徐大公子。” “这样,”徐西陆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怕是大哥忘记给我了。” 宋衍卿也是脸色一沉,目光复杂起来。他不怪玄墨,就是他也觉得让徐玄英转交并无不妥。只是,徐玄英是真的忘了此事,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除了这些,王爷还有其他吩咐吗?”徐西陆问。 宋衍卿干巴巴道:“没有。” “那,我便先回去了?” 宋衍卿随手拿起一本已经看过的奏本,状似寻常道:“这夜半三更的,你怎么回去?” 徐西陆幽怨地看向玄墨,“自然是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宋衍卿冷笑:“玄墨是我的贴身侍卫,你要他送你回去?干脆本王同皇兄说说,让整个禁军都送送你,可好?” “可是方才——”不是你让玄墨来接我的么? “不必多言。”宋衍卿冷冷道,“你今夜就宿在此处,明日一早再回。” “此处?”徐西陆左右瞧了瞧,“这是王爷的书房罢?又没有床,我怎么宿?” “怎么,本王能坐着,你就不能了?” 徐西陆困惑地看着宋衍卿,他自认能看透人心,可现在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宋衍卿究竟想干嘛。 “本王要继续看奏本了,你待着罢。” “哦……好吧。” 宋衍卿嘴角扬起一个满足的微笑。本来只有他一个人不得不熬夜,心中愤愤不平,现在有人陪他了,他登时觉得身心舒畅,如此漫漫长夜,有徐西陆陪伴在侧,好像就不是那么难熬了。 徐西陆无所事事地坐在一旁,不多时就打起了哈欠。桌案后,宋衍卿聚精会神地看着奏本,不时地皱一皱眉,面露不满之色。徐西陆难得见到他认真的模样,不由地多看了两眼。此时的宋衍卿身着常服,褪去了在外头的贵不可及,面容在烛光的映照下也显得柔和了些,人也跟着像是笼了一层光一样,一如初见一般,俊美得不可方物。 徐西陆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上,天已乍破,满室都是朦胧的清光。 第33章 今日正值休沐, 徐泰和昨日宿在了浮曲阁, 大一早, 谢氏亲自伺候他洗漱更衣,“老爷今日,可要去见大少爷?” 提起徐玄英, 徐泰和就一肚子气,“能娶林氏这样贤良淑德的高门贵女为妻, 玄英究竟有何不满?当日也是由镇远将军府去提的亲, 玄英此种行为, 不是在打靖国公府和将军府的脸么?这让我以后如何面对那两位同僚?” 谢氏为难道:“此为内宅之事,本不应说与老爷听。只是那日, 我实在见筠儿哭得伤心,这才……” 徐泰和缓声道:“为夫明白。” “说起来,大少爷在成婚之前似就不满婚事——” “他不满?”徐泰和厉声道,“他有何不满的?再者, 就算他不再情愿,最后还是点了头的,现在却把怨撒在新婚妻子身上,这哪是君子所为?” “老爷, ”谢氏温婉地劝着, “此事您还是先同夫人说说,让她去劝劝大少爷, 这才是最为妥当的。” 徐泰和点点头,“遥儿放心, 为夫心里有数。” 世安苑内,林如筠正在向张氏请安。林如筠自嫁入徐府,晨昏定省,侍奉公婆,媳妇该做的事情她一样没落下。张氏端坐在上座,喜怒不形于色,眉眼肃厉,甚有正室的威严。“昨日玄英来向我请安,我瞧着他清减了不少,人也憔悴了起来。你们成婚不过一月,正该是新婚燕尔之际,丈夫不舒心,你这个做妻子的,可有错?” 此话一出,林如筠不敢继续坐着,站起身朝张氏跪下,恭敬道:“筠儿知错。” 张氏饮了口茶,继续道:“你出身世家大族,很多规矩,你娘家想必都教过你,我也不多说。只是有一点,你身为正妻,不需要有多貌美,最重要的还是早日为玄英诞下嫡子,之后持家教子,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林如筠再也忍不住,道:“可是母亲,相公他……” “玄英不会有错。”张氏厉声道,“就是有错,也是你的错。你可明白?” 林如筠垂下眼眸,“筠儿明白。” “行了,下去罢。回去好好想想,怎么让玄英把心放在你的身上。” 林如筠退下不久,便有下人来报,“夫人,老爷来了。” 除了逢年过节,或是家有要事的时候,徐泰和甚少踏入世安苑,更是多年未在此过夜。“老爷?”朱屏又惊又喜,“夫人,您不如去换身衣裳,奴婢再重新帮您梳个头?” “不必了。”张氏倒显得很平静,“已经到了这把年纪,再打扮又有何用。走吧,”她抬起手,朱屏忙过来搀扶住,“去见老爷。” 徐泰和见到张氏,连坐都没坐,直接了当道:“听闻玄英婚后,一直宿在书房里,平日也不许林氏去探望,可有此事?” 张氏边沏茶边道:“又是哪个乱嚼舌根的下人同老爷说的?” “此非重点。”徐泰和推开张氏递来的茶,愠怒道:“林氏是玄英明媒正娶的正妻,更是靖国公最宠爱的嫡孙女,玄英娶她,说高攀都不为过。靖国公也是深知我为人,也对玄英颇为欣赏才应了这门亲事。这才进门多久,就被他冷落如厮,万一此事传入靖国公府……” 张氏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她既已是我徐家的媳妇,如若连同娘家对付婆家,那也就枉担了‘贤良淑德’的名头。” 徐泰和冷哼一声,“你倒还有理了。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接下来务必让玄英回卧房去睡,否则就由我这个当父亲的亲自与他去说。若他依旧不依,我便亲上靖国公府向亲家赔罪,到时候要不要和离,就全听他们的意思。” 张氏再也端不住平日的淡然,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徐泰和,控诉道:“和离?老爷竟能说出这二字来!和离之后,老爷让玄英如何在朝堂上立足?难道,老二是老爷的儿子,玄英就不是老爷的儿子吗?” “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徐泰和怒道,“玄英是我的嫡子,从小到大,我何时亏待过他?西陆他在这个家里,有他的十分之一好过?此事本就是玄英有错再先,你这个当母亲的不知在旁看顾提点,还帮着他一道欺负新妇,你有何脸面再说人家的不是?” 张氏颤声道:“对,如今我做什么都是错,管家是错,教儿子是错,既然如此,老爷何不把我休了,扶谢遥为妻?” “放肆!”徐泰和猛地将桌案上的茶盏掼在地上,守在外头的下人听到动静吓得大气不敢出。“我念在你我多年夫妻情分上已给了你机会,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口出狂言,若在放任你如此,这个家迟早要毁在你的手上!来人,将夫人送去祠堂,禁足三日,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能去探望!” “老爷!”朱屏忙跪下,拉着徐泰和的衣摆道,哀求道:“夫人也是一时急了,才说错话。求老爷看在大少爷的份上,网开一面吧!” 徐泰和根本就不会理会一个婢女说的话,他冷冷地瞪了张氏一眼,甩袖离开。他走得如此之急,好像在世安苑多待一刻就会要了他的命,以至于他根本没有看见门侧的呆愣住的徐玄英。 两个小厮走上前,对张氏恭敬道:“夫人,请吧。” 张氏闭了闭眼,再次端起了正室的风范,跟着小厮走了出去。 “母亲……” 张氏猛地顿住脚步,“玄英?你何时……” “母亲。”徐玄英喑哑着嗓子,“是儿子对不起您。” 张氏强作镇定道:“傻孩子,没事的,母亲会护着你的,你先回去罢。” 父亲走了,徐玄英又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带走,他却发现自己做不了任何事。这二十年来,他走的每一步路,都是张氏为她铺好的,现在她不在了,还有谁能告诉他,他该怎么办? 他浑浑噩噩的,不知到该去哪里,该去找何人。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徐府门口。“大少爷,”他的小厮朝啼小心翼翼地问,“您可要出去?” “出去……”徐玄英喃喃道,忽然想到什么,灰暗的眼眸再次被点亮,“对,我要出去!” 他要去找王爷,王爷一定会明白自己的苦衷!只要他知晓自己为他所做的事情后,肯定会像以前那般,牢牢地护着自己,不让自己受半点委屈。只有王爷,才能拯救他于深渊之中。 “备车!”徐玄英急不可耐道,“去……去端亲王府!” 端亲王府里,徐西陆在晨光中发愣。他记得昨晚自己压不下困意,在宋衍卿的书房睡了过去。按照宋衍卿的性格,应该粗暴地把自己弄醒,再出言讽刺几句才是啊。怎么会让他现在还好好地躺在床上? “徐二公子,您醒了?”落桃端着热水走进来,巧笑嫣然道:“小王爷让您洗漱过后,去前厅同他一起用饭呢。” “哦,”徐西陆受宠若惊,“好,我这就去。” 徐西陆来到前厅时,宋衍卿正捧着一个精致的瓷碗喝粥,听见动静,下颚微微挑起,黑眸睨来,“起得挺早啊。” 徐西陆谦虚道:“还好还好,没王爷早。” 落桃道:“徐二公子,咱们小王爷昨晚压根就没睡。” “恩?”徐西陆仔细端详着宋衍卿,果然见到他双眼有些浮肿,“熬夜伤肝,还请小王爷保重身体。” “你少气本王几次,对本王的肝助益更大。”宋衍卿朝懒懒地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坐罢。” 徐西陆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今日的早膳是熬得稀烂的蟹肉粥,清香软糯,又带着螃蟹的鲜美,再配上几样美味可口的小食,足以让早起的人食指大动。落桃替徐西陆盛了碗粥,后者问她:“厨房里还有多少蟹肉粥?” 落桃有些惊讶道:“还有小半锅,徐二公子是要多用些吗?” “不,”徐西陆苦恼道,“我只是怕你家小王爷又逼我把所有的粥都喝完。” 宋衍卿没好气道:“吃你的饭,哪那么多废话。” 落桃不禁失笑。不知为何,看着小王爷和徐二公子一起在饭桌旁拌嘴,就好像看见了未来的王爷和王妃。 两人正吃着饭,屏风外传来玄墨的声音,“王爷。” 宋衍卿道:“何事?” “徐大公子来了。” 徐西陆拿着筷子的手微微顿住——徐玄英他来做什么?难不成真的要抛弃发妻,重回宋衍卿怀抱? 宋衍卿同样面露惊讶,“他可说了,是因何事而来?” 玄墨道:“未曾说,只说是有要事。他还说,今日一定要见到王爷,否则他就在一直在府外等候。” 徐西陆轻轻一笑,连这招都用上了? 宋衍卿放下手中的筷子,“那你带他进来罢。” 徐西陆知趣地站起身,“那王爷,我就先退下了。” “你退下作甚?”宋衍卿奇怪道,“你兄长来了,你都不见一见么?” 徐西陆耐心解释道:“王爷,这可不是在徐府啊,我大哥一大早在您的府邸见到了我,您说,他会怎么想?” “这你放心,”宋衍卿冷冷道,“但凡是有脑子的人,都不会误会你同本王有什么。” 宋衍卿既然都这么说了,徐西陆便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就当是看场好戏。 很快,徐玄英就在玄墨的带领下走进前厅。他看上有些狼狈,脚下的步伐却很是急切。“王爷,衍卿……”他的眼中只有宋衍卿一人,似乎没有看见坐在旁边的徐西陆,“我……我回来了。” 宋衍卿莫名其妙,“你回来了?” “王爷,我……” 眼看徐玄英就要对宋衍卿进行一番深情的告白,徐西陆马上咳了几声,表明自己的存在。 徐玄英果然止住了话头,循声看去,这一看,他整个人都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僵在了原地。 徐西陆微笑地同他问好:“大哥,早啊。” “二弟?你怎会在此处?”徐玄英看看徐西陆,惊讶地发现他竟穿着王爷的衣裳。接着他的目光落在用了一半的早膳上,眼中的星火一点点地熄灭,只剩下黑沉沉的一片。 几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着,直到宋衍卿开口道:“玄英,你大清早专程来王府找本王,可是有什么要事?” 徐玄英回过神来,将一肚子话咽回肚子里,僵笑道:“王爷,可否让我单独同你说上几句?” “不用了。”宋衍卿拒绝道,“你有何话,直说便是。西陆不是外人。” 徐玄英心头一跳——不是外人?是因为徐西陆是自己的弟弟,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玄英?” “王爷……”徐玄英垂下头,不去看两人坐在一起的画面,“我今日画了一幅山水图,想、想拿来给王爷品鉴。” “那画呢?” 徐玄英咬住嘴唇,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声音低如蚊蚋,“我……忘带了。” 宋衍卿静了一静,神情复杂道:“你今日先回吧,那副画,改日让人送来王府便可。” “是……” “大哥请留步。”徐西陆突然叫住失魂落魄的徐玄英,“昨夜王爷同我说,他送了一瓶温凝丸给我,由大哥帮忙转交。可我却迟迟没有收到,想来定是大哥新婚燕尔,眼里心里只有大嫂,一时忘了。” 此时此刻,徐玄英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待宰杀的羊羔,全身□□裸地站在两人面前,毫无尊严可言。他强忍住夺门而出的冲动,耻辱道:“是、是我忘了,我回府便给你。” 宋衍卿扫了徐西陆一眼,对玄墨道:“送徐大公子出府。” 徐玄英转身走出门口时,隐约听见背后徐西陆的声音:“王爷用过早膳不如去歇一歇,毕竟王爷昨夜操劳了一宿……” 徐玄英几乎是落荒而逃。徐西陆看着他的背影,半真半假道:“王爷原来是在利用我,真让我好生伤心。” “你可别装了。”宋衍卿毫不留情地拆穿他,“本王瞧着你刚刚戏挺足的。” 徐西陆一脸无辜,“王爷冤枉,我方才不过说了两句话。” “你那两句,句句诛心。” “王爷说笑了,”徐西陆微微一笑,“诛我大哥心的人,恐怕不是我。” 宋衍卿淡淡道:“靖国公府出来的女儿不会差,玄英应当好好珍惜才是。” 徐西陆重新拿起碗筷,叹道:“王爷果然是拿得起,放得下。只盼大哥他早日相通罢。” “本王不明白,”宋衍卿低声道,“当日要娶亲的是他,为何今日纠缠不休的也是他。” “这就是人的本质。”徐西陆悠悠道,“总是喜欢在别人犯贱的时候冷酷无情,而当别人冷酷时,又要巴巴地跑过去犯贱。” 第34章 这之后, 落桃提醒宋衍卿是时辰该出发进宫了, 他挥一挥手, 把徐西陆打发回府。 潮汐阁内,徐西陆半夜离奇失踪,九冬急得快哭了, 差点就要去告诉徐泰和和张氏,见到他安然无恙的回来, 这才把眼泪憋了回去。 九冬问:“少爷, 你昨儿晚上究竟去哪了?我就守在外头, 怎么啥都没看到啊!” 徐西陆笑笑:“去见了位朋友而已。” 杏浓眼尖地发现徐西陆身上的衣服她从未见过,单看料子就是连徐府这样的高门大户也用不上的。只怕自家少爷昨夜去见的那位朋友, 不简单啊。 九冬埋怨完就开始八卦起来,“少爷,听说今日一大早,夫人和老爷大吵了一架, 惹得老爷大怒,直接禁了夫人的足。” “嗯?”徐西陆玩味道,“原来如此。”难怪徐玄英方才在端亲王会那般失控。这对母子,旁的不说, 对彼此还真是真心实意。 不多时, 醉雪居的小厮便把温凝丸送了过来。只可惜徐西陆已经用不上了,他让杏浓把温凝丸和换下洗净的旧衣服放在一处, 仔仔细细地收好,等有机会再还给宋衍卿。 是夜, 夜凉如水。 虽说徐泰和下了命令,张氏在禁足期间不许人探望,但朱屏还是凭借着几两银子,成功打开了祠堂的门。 张氏跪在徐氏祖先的牌位前,双眼微合,手上滚着佛珠,嘴中念念有词。听见开门的动静,她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来了。” 朱屏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手中还拎着一个食盒,“夫人一天没有东西,先吃点垫垫肚子罢。”说着,她打开食盒,拿出一盘马碲糕递到张氏跟前,后者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只是问:“玄英可还好?” “还好还好,”朱屏把糕点放下,面露喜色,“大少爷,今夜宿在了大少奶奶的房中。” 张氏轻叹一口气,“他这是为了我。” “夫人,您这又是何苦?”朱屏苦口婆心地劝着,“您平日里是多端庄持重的人,怎一到老爷跟前就……您明知老爷正在气头上,多多忍让一些,这才能讨老爷的欢心啊。” “他的心,我是要不到,也不想要了。”张氏平静道,“如今,旁的我都可不管,我只盼着玄英,盼着他能替我争一口气。” 朱屏跟随张氏多年,深谙她的脾性,知道现在多劝无用,只好顺着她道:“夫人,我已经查清楚了。昨夜老爷还和往日没什么两样,今日一早从浮曲阁出来,便气冲冲地来了咱们的世安苑。” “谢遥?”张氏琢磨着,“老爷让她管家她都不愿,怎的突然管起玄英的事情来了?” 朱屏想了想,道:“也未必就是谢夫人自己要多嘴的。引嫣阁的小玉今日同奴婢说,十五那日,入夜后二小姐想吃宵夜,她便去厨房拿了,路过池塘边时看到谢夫人和二少爷一起,两人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些什么。” 张氏脸色一变,“谢遥和老二?她确定她没看错?” “那日月亮很亮,小玉看得清清楚楚。”即使祠堂只有她们二人,朱屏也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说起来,谢夫人和二少爷的确走得近了些。今年开春那会儿,二少爷三天两头地往浮曲阁跑。就连谢家特意给谢夫人寻来的名医,也是随便二少爷用。谢夫人虽说是二少爷的庶母,又上了年纪,可到底还算是个美人,夫人,您说他们二人会不会……” 张氏猛地抬起手,“此事非同小可。”如果他们真有点什么,董氏的下场对他们来说恐怕都是轻的。 “那夫人的意思,是要查?” 张氏摇摇头,又细想了一番,问:“十五那日,他们身旁可有旁人?” “有。”说起这个朱屏还有些惋惜,若他们真是孤男寡女去池边赏花幽会,只要有目击证人,他们有十张嘴也说不清,可偏偏就有几个丫鬟和小厮跟着。 “有也没关系。”张氏微微一笑,“此事不需要证据确凿,只要有一点苗头,咱们就能把这火烧起来。” 朱屏起先不大明白张氏的意思,等她慢慢反应过来,差点就想拍手叫好,“夫人说得极对,只要这事传到老爷耳朵里,就算最后查出来是假,老爷心里也难免会有根刺。这样一来,无论是谢夫人还是二少爷,日子恐怕都要不好过了。” “此事不需要咱们亲自动手。”张氏缓声道,“青阳还在为自己的婚事着急呢?” “可不是。”朱屏捂嘴笑道,“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天天缠着我,问夫人什么时候替她寻人家,我听着都替她害臊。” “你去同她说,只要她办好了这件事,我便开始替她看人家,”张氏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一定替她寻个好人家。” 三日后,张氏的禁足解除,她从祠堂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向徐泰和认错。徐泰和对她这个正妻一向是敬重有余,甚少见她低头示弱的模样,徐玄英这几日也都宿在林如筠的房中,他心中的气也消了大半,最后警醒了她几句,这事就算这么过了。 八月,园子里的桂花开了,整条街都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清香。转眼,便到了徐泰和四十五岁的生辰。 非整岁生日,徐泰和也不想大办,想着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个团圆饭就好。几个少爷小姐都卯了劲地给他准备礼物,徐西陆却没有操这个心。徐长赢知道自己亲弟弟在府中度日不易,每年替父亲备贺礼的时候,也都会替徐西陆备上一份。果然,在徐泰和生日的前两日,镇远将军府的下人便送来了徐长赢替他备的礼,一副前朝知名大家的字帖。徐泰和身在工部,可到底也是个读书人,只要送他些书画名作,就绝不会出错。 徐安宁就没有自己哥哥那么幸运了。她一个去了亲娘的姑娘,手头上几乎没有什么闲钱,亲姐姐又只想着自己的婚事,对她不闻不问。她想来想去,也只能亲手绣一副百寿图作为寿礼献给父亲。 徐安宁熬了几个通宵,总算绣好了那副百寿图,她心里欢喜,也不觉得累,跑去徐青阳房里想同她分享这份喜悦。等她到了院子里头,才想起现在正是半夜,二姐姐估计早就睡了。她抱着一线希望走到徐青阳房门口,惊喜地看到里头竟然亮着灯,正要敲门时,却听见一个不太熟悉的声音从房中传来。 “二小姐,您这法子,可行么?” 徐安宁想了一圈,只觉得这声音好像是在世安苑听到过,莫非是夫人的人? “怎么不可行?”徐青阳道,“徐西陆既然和谢夫人关系那么好,定然会赴约,到时候我们直接看戏就成。” 那人似乎还不太放心,“二小姐,恕奴婢多嘴,但是那字迹可一定要仿得像才行……” “知道了知道了,”徐青阳不耐烦道,“你快回去罢,别耽误本小姐睡觉。” 听到这里,徐安宁赶忙溜回了自己的房间。她紧紧地抱着百寿图,回想起方才听到的每一句话,小鹿般的眼中写满了惊慌。 次日,徐西陆刚用完早饭,杏浓就来报:“三小姐来了。” 徐安宁见到徐西陆,不安了一整夜的心情总算稍稍平静了一些。徐西陆见她面色有异,先让杏浓给她上了一盏热茶,才不急不缓地问她发生了何事。 徐安宁定了定神,把昨晚所听到的一切一一告知徐西陆。“二哥哥,我不知道她们究竟在密谋什么,可我隐约觉得,二姐姐想……”徐安宁艰难地把话说了下去,“想害二哥哥你。” 徐青阳想害自己不会让徐西陆感到丝毫的惊讶,只是他没有想到谢氏居然还会被牵扯到其中。徐西陆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徐安宁给到的信息:他和谢氏关系好,赴约,字迹…… 见徐西陆许久未出声,徐安宁轻轻地唤了声:“二哥哥?” 徐西陆回过神来,温和道:“安宁,多谢你将此事告诉我,我心中有数,你放心。” 徐安宁点了点头,欲言又止道:“二哥哥,这阵子我也劝过二姐姐数次,让她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可她始终未曾听进过一言半语,我阻止不了他,又不想二哥哥受到伤害,我,我有些害怕……”徐安宁说着说着,眼眶又渐渐红了。 徐安宁不过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让她在姐姐与哥哥之间做选择已是为难了她,更别说徐青阳还是她一母同出的亲姐妹。她能做到这样,徐西陆已是十分感动和欣慰。“安宁,”徐西陆的语气是九冬都没听过的温柔,“你的好,二哥哥都记住了。” 徐泰和生辰当天,徐长赢携其夫君余戎北早早地就从镇远将军府赶了过来。徐西陆一年到头都难得见这个姐夫一次,但对他却是颇有好感。这余戎北完完全全就是武人作风,比谢青莘还要大方爽朗,据说还有惧内的潜质。他每次来徐府,面对一本正经,饱读诗书的老丈人,都怂得不行,摆出一副严肃认真脸,等到长辈一走,就撒了欢似的拉着徐西陆侃。 还没到午饭的时候,女眷们在里屋说家常话,几个男人就坐在外头尬聊。除了余戎北,谢家和徐家关系好的两个公子也来了。毕竟有着谢氏这一层关系,这两家也算是世交了。 徐泰和,徐玄英和谢青莘都是文官,聊起朝堂大事旁人都插不了嘴。徐西陆和谢青莘面对面坐着,两人大眼瞪小眼;余戎北坐在徐西陆身边,表现出认真听讲的表情,眼神却早在半柱香前就开始涣散了。最后余戎北率先忍不住,见上头几人聊得正在兴头上,没功夫搭理自己,便用手肘捅了捅徐西陆,悄声道:“西陆啊,你今年送了什么礼物给岳父大人?” 徐西陆稍稍靠他的方向侧了侧身子,“一副字帖,同往年一样,是大姐姐替我准备的。” 余戎北不以为然道:“你姐姐这些年来都送这些,一点新意都没有。姐夫我本来专程找了京城的名匠,想替岳父大人用黄金雕刻一尊雕像给他,谁知你姐姐知道后,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我粗鄙不堪。西陆,你给评评理,是字帖好,还是金子好?” “金子。”徐西陆不假思索道,“姐夫,下次你要送我礼物,坚持自己的想法就好,千万别听我姐姐的。” 余戎北一副找到了知己的感动模样,“我就知道你懂我!” 谢青莘看着两人聊得如此开心,自己又无法参与其中,脸上的郁闷都快藏不住了。 “对了,我听你姐姐说,你想进军中谋个差事?” 徐西陆忙道:“我只是随便说说,姐夫快别为此事操心了。” 余戎北狡黠一笑,“原本吧,姐夫我是想帮都帮不了你,可没想到你这小子可以啊,什么时候攀上瑞亲王的高枝了?” 徐西陆一脸茫然:“啊?”一起喝过酒,中过春/药,洗过澡,熬过夜,就算攀高枝了? 余戎北正要解释,突然听见老丈人叫了声自己的名字,瞬间就条件反射地起立站好,“岳父大人!您有何吩咐?” 谢青莘幸灾乐祸地差点笑出声,徐玄英也露出淡淡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在看到徐西陆的一刻便淡了下去。徐泰和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今上已经准了北安王求娶皇家嫡女一事,最后定下来的是宁王的惠阳郡主,婚期就定在今年年底。按照本朝惯例,届时将由京城禁军护送惠阳郡主远嫁北疆,可有此事?” 余戎北恭敬道:“是,父亲大人年事已高,圣上体恤,准其留在京中,将由小婿护送郡主一路北上。” 谢青苏道:“北疆在我朝极北之处,每年有半年是冬日,冰冻三尺,骤雪不断,地域广阔,人烟稀少。” 余戎北补充道:“但此处又是我朝与北凉的接壤之地,每年冬天,北凉人都会突袭边境,□□掳掠,极是猖狂。为了防止外族入侵,保护边境百姓,北安王不得不常年用重兵把守。” 徐泰和捋着胡须道:“北安王是我朝唯一一位异性王,当年主动请缨去那寒凉之地,也算是牺牲良多。” “岳父大人说的极是,”余戎北附和道,“圣上深感北安王的忠心,若皇室还有未嫁的公主,只怕是公主也舍得嫁。不然也不会让太后那么宝贝的小王爷去北疆送嫁——” 徐玄英拿着茶盏的手抖了抖,茶水从杯中漫了出来,他顾不得擦拭,问:“是小王爷送惠阳郡主出嫁?” 余戎北不知徐玄英为何如此激动,结结巴巴道:“是、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谢青苏道:“端亲王身份尊贵,乃最佳人选。” “不错,”徐泰和赞同道,“只有端亲王去,才能配得上北安王的劳苦功高。” 徐玄英面露不安,“可北疆气候恶劣,一到冬日,完全就是个冰天雪地,小王爷他自小在上京长大,怎能受得了那种地方?” 徐西陆笑道:“小王爷毕竟也是个成年男子,旁人受得了,他何故就受不了了?” 徐玄英猛地转向徐西陆,脸上再没有往日的温润,狰狞道:“你知道什么!你根本不了解他!” 此话一出,几人都是面面相觑。这徐家大公子一向是个温文尔雅的,怎会在这种有外人在的场合如此失态?徐泰和也面露不虞,警告道:“玄英。” 徐玄英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深吸一口气,勉强笑了笑,“我一时情急,不慎口误,还请二弟见谅。” 徐西陆大大方方道:“大哥和小王爷情同手足,自然会为其忧心不已。大哥安心,我能理解的。” 几人又说了会话,到了晌午,一同去中堂用了饭。饭后,张氏遣人来传话,说专程请了京中大名鼎鼎的戏班子来徐府搭台,为徐泰和祝寿,众人又移步去了后院。谢青莘来徐府数次,第一次见到了徐府除两个夫人以外的女眷。他碰了碰徐西陆,望着徐青阳和徐安宁,低声问:“这是你的两个妹妹?” “是,穿胭脂红裙子的是我二妹妹,另一个是我三妹妹,”徐西陆玩笑道,“好看么?” “好看,”谢青莘由衷地赞叹,“特别是你二妹妹,长得像你。” 徐西陆失笑:“像我?你确定?” 谢青苏道:“徐二小姐,眉眼之间是同你有几分神似。” 连谢青苏都这么说,徐西陆就不得不正视起这个问题来。他对徐青阳观感一向不好,看她的时候难免戴上了有色眼镜,在他看来,徐安宁比她好看十倍。可细细一想,人人都说他瘦下来后就和生母柳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说当年董姨娘是凭借自己和柳氏七八分相似的容貌才进了徐府,徐青阳和他是同一个父亲,他们两长得像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徐西陆尝试用客观的目光去看徐青阳,果然发现她也有一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眼,他平时竟没注意到。 徐西陆心情有些复杂。 众人在戏台前坐定,下人摆上了茶水点心,张氏道:“老爷,来点出戏吧。” 徐泰和还未说话,徐青阳插嘴道:“父亲,女儿想听这个戏班子很久了,今日能不能先让女儿点一出呢?” 徐泰和心情甚好,这点小事自然是痛快应予。徐青阳莞尔一笑,“那就点出《陈后游园》罢。” 谢氏讶然道:“今日是老爷的寿辰,为何不点些意头好的戏?” 徐青阳冲徐泰和撒娇,“可女儿就是想听《陈后游园》嘛,求父亲应了女儿。” “好,”徐泰和语气中有几分宠溺,“就点《陈后游园》。” 这个戏班子不愧是京中有名的,那花旦扮相甚美,唱功极佳,字字入耳,迂回婉转,仿佛能唱到人心里去。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除了徐西陆和余戎北。 余戎北手不停地伸向桌上的点心,一口一个吃得欢乐。徐长赢坐在女眷之中,看见他那贪吃样,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她对一旁的林如筠道:“还是弟妹命好,嫁了个斯文人。” 林如筠温和一笑,“我倒是羡慕姐姐,姐夫可是上京出了名的会疼人。” “是啊,”徐安宁笑道,“听说,姐夫在同姐姐成婚当日就发誓不会纳妾,这是多少女子都求不得的呀。” “就他那样,人家姑娘才不愿给他做妾呢。”徐长赢嘴上这么说,可眼里的笑意却是遮也遮不了的。 徐青阳暗暗翻了个白眼,嘟囔道:“显摆什么呀。”等她替夫人办完那件事,定然能找到一个比镇远将军府还神气百倍的婆家。 余戎北是对听戏不敢兴趣,徐西陆则是完全听不懂。戏班在台上咿咿呀呀,徐西陆在台下一脸懵逼,跟着大家拍掌叫好。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问身旁的谢青苏:“青苏,这陈后,究竟是何许人?” 看着徐西陆充满求知欲的脸,谢青苏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陈后乃是前朝的一位太后。她本是前朝太宗的陈妃,却在太宗病重时与当时还是太子的高宗有染。太宗发现此事后震怒,当下命人处决陈妃。高宗为了救她,发动宫变,弑君夺位。登基后,立原陈妃为陈后,陈后为其诞下一子,同被立为太子。三年后,高宗因病驾崩,幼帝上位,陈后垂帘听政,把持朝政数十年,最后让幼帝成了前朝的亡国之君。” 听完陈后的故事,徐西陆悠悠道:“我想我大概知道二妹妹点这出戏的缘故了。” 戏唱完了,众人又是一阵拍手叫好。张氏抿了口茶,道:“谢家妹妹说的不错,这《陈后游园》此时看,确实有些不妥。” “这陈后,也未免太寡廉鲜耻了,”徐长赢道,“当年,她是知道高宗会路过园子,特意在那等候,还要假装成是偶遇邂逅。依我看,她是看见太宗命不久矣,早早地为自己谋后路罢了。” 徐青阳道:“陈后明明是太宗的妾,可以说是高宗的庶母了,两人居然勾搭成奸,杀父杀夫。也不知有多少女子知晓了她的事迹后,效仿她做出一些天地不容的丑事来——” “够了。”不知何时徐泰和的脸色已经寒了下来。陈后这一生靠着三个男人上位,把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中,她的一生,算是对全天下男人的一次打脸。徐泰和不免有些后悔自己一时高兴就答应了徐青阳的请求。“点下一出罢。” 谢氏同昭华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道:“妾身有些不适,想是方才吃酒吃多了,想先退下去透透气。” 徐泰和可有可无道:“去罢。” 接下来一出戏,是徐玄英点的《八义图》,台上唱这出戏时,台下的几个男人显然比方才看得要认真许多,连余戎北都放下点心专心看起戏来,徐泰和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就在此时,一个面生的小厮弯腰走到徐西陆身旁,递给他一张叠起来的纸,“二少爷,这是浮曲阁的昭华姑娘让我给您的。” “恩。”徐西陆接过纸条,打开一看,只见上头写着:有要事不便在席中说,速来园中。 谢青苏见徐西陆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由问道:“何事?” 徐西陆凑在谢青苏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便悄然起身,对他莞尔一笑,“我去去就来。” 谢青苏表面上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耳根却爬上了一抹红霞,上头仿佛还残留着徐西陆的气息。 第35章 朱屏站在张氏身后, 见谢氏和徐西陆相继离席, 用余光看了一眼徐青阳, 后者也正看着她,她轻轻点了点头。 《八义图》一唱完,徐青阳便朗声道:“父亲, 听了两出戏,大伙儿也累了, 不如去园子里逛逛。现下那开满了桂花, 正是景色好的时候。” 余戎北恍然大悟, “我就说怎么一进来就闻着好香好香,原来是府里的桂花开了呀。” 张氏也道:“园子里的桂花确实开得好, 老爷不妨带大家去看看。” 在这点小事上徐泰和也不纠结,“既然大家都想去,就去看看吧。” 一群人站起身,稍稍整理便往园子走去。主子加上随行的丫头小厮, 也有十几个人,徐泰和走在最前头。徐长赢跟着他身后,回望了一眼,心里有些纳闷——西陆去哪儿了? 徐青阳挽着徐泰和的胳膊, 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徐泰和的三个女儿, 徐长赢端庄大方,徐安宁温柔安静, 只有徐青阳会同他这般俏皮撒娇。有她在身侧,徐泰和方才的不悦一扫而空。 众人一走进园子, 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这桂花能飘香十里,可一旦靠得十分近,就有些熏人了。余戎北鼻子一痒,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惹得自家娘子频频皱眉。 “有桂生只园,团团拥旌盖。”徐泰和点头赞道,“确实是秋日好景。” 徐青阳提议道:“父亲,园子深处有几株桂花开得更好,女儿带您去看罢。” 徐府的园子虽不必上瑞亲王府,但完全逛下来也需要小半时辰。众人在徐青阳的带领下,往里走,视线被一株株桂花树挡去,眼中一片淡黄素雅,除了最前面的徐青阳,谁都没有注意到在桂花树后,有一男一女,正面对面站立,说着只有他们自己能听见的话。 得逞的笑容在徐青阳脸上绽放,她压住心中的兴奋和激动,用极其惊讶的语气道:“咦,这不是谢夫人和二哥哥么,你们二人躲在园子里做什么呀?” 话落,徐泰和的脸色骤变,徐长赢也瞬间白了脸。在举家的宴席上,两人躲着众人在园子里私会,就算没有什么,被旁人看见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徐玄英脸上惊讶之中似暗藏着复仇成功般的爽快,而徐安宁和林如筠则显得忧心且不安。余戎北一脸茫然,只有张氏和谢青苏依旧面色如常。 徐青阳似没注意到众人的反应,继续道:“谢夫人,二哥哥,快出来罢。”她的声音如银铃般悦耳,“大伙儿都在等你们呢。” “二妹妹,唤我何事?” 徐青阳一愣,难以置信地回过头,“二哥?” 徐长赢转身见到徐西陆,心中大石重重落下,嗔怒道:“西陆,你方才去哪儿了?” 徐西陆无辜道:“我一直跟在大家身后,未曾离开。”说完,他对上谢青苏的清冷的双眸,冲他淡淡一笑。 林如筠和徐安宁长舒了一口气。另一边,朱屏和张氏交换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目光。 徐青阳简直都要糊涂了,“那前面的两人是……” 谢氏在谢青莘的搀扶下从桂花树后缓步走出,对徐泰和嫣然一笑,“老爷怎也来了?” 徐泰和面色稍缓,“我带大家来赏花,你的身子好些了么?” “多谢老爷关心,妾身在这吹了会儿风,酒醒得差不多,人也爽利了不少。” 谢青莘道:“我也是出来醒酒,在园子里偶遇姑母,便同她说话解闷。没想到徐家妹妹竟看走了眼。” “我同青莘今日一人穿白,一个人着青,妹妹这都能看错……”徐西陆含笑道,“想必是太过心急了。” 徐青阳脸涨得通红,愣是被堵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徐泰和也给了她一个不悦的目光,好像在责怪她引得众人虚惊一场。徐青阳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疼,她偷偷向朱屏瞟去,后者紧了紧眼,瞧瞧伸手指着天。徐青阳明白了她的意思,又道:“二哥哥也不能怪妹妹认错了人。上月十五晚,我同小玉在荷塘赏月,瞧见谢夫人同二哥哥一起游园。我见你们二人聊得正在兴头上,便未曾上前打扰。妹妹想到谢夫人与二哥哥感情这般好,方才见到谢夫人和一年轻公子一起,自然觉得那人就是二哥哥。” 徐西陆扬了扬眉,他倒是没想到她们还有这出。正要出言反驳时,谢氏先开口道:“我本想私下同老爷说,但既然二小姐已说到了此事,不如今日就当着众人的面,妾身便把这想了许久的事告知老爷。” 徐泰和沉声道:“你说。” 谢氏正色,“我已过四十,今生恐难有子嗣。二少爷年幼丧母,与我有素来投缘,我想将他认在我的名下,还请老爷恩准。”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惊变,只是同方才不同,平日里素来淡然的张氏此时瞪大了眼睛,徐家的几个少爷小姐均是面面相觑,搞不明白事情为何会朝这个方向发展。大家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连徐西陆都有些惊讶,毕竟谢氏从未向他透露过这个想法。最后,先做出反应的竟然是谢家的两位公子。 “不可。” “好啊。” 谢青莘看向自己的弟弟,讶然道:“五弟,如果姑母真的把西陆认在名下,那他就算半个谢家人,也就是我们的表弟了!这亲上加亲,不是好事么?” 谢青苏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似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反对。 徐青阳简直就要气晕过去。如今徐府和谢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后者日渐势大,说徐府依附谢府都不为过。徐西陆的生母本来只是商贾之女,虽是徐泰和心头的白月光,到底不过是一介贱妾,和出身高门的谢氏乃是淤泥之别。谢氏在谢家,甚得父母和几个哥哥的宠爱,若她真的认了徐西陆做儿子,徐西陆不就相当于牢牢地抓住了谢家这棵大树,想必日后,连徐泰和都要高看他几分,她再想报仇只会难上加难。 “老爷,”张氏的声音都在颤抖,“老二是有母亲的,我是他的嫡母!哪轮得到谢氏去做他的母亲!” 谢氏矜持笑道:“姐姐已经有大少爷这么个一表人才的儿子,把二少爷让给我又何妨?再说,这些年来,我也没见姐姐真的把二少爷当儿子。” 张氏已是气极,“谢遥!嫡母还在,你这番作为,未免太过僭越了罢!” “张夫人此言差矣。”谢青莘有板有眼道,“此事在世家之中已有过先例,更何况就算是在皇家,不也有把下等嫔妃生育的皇子公主送到贵妃那养着的事情么?” 徐玄英道:“青莘兄那皇室和徐氏比较,未免有些不妥。” “老爷,如若二少爷真的认了我这个娘,我一定将他视如己出。”谢氏保证道,“他的前途,他的婚事,我也会一一替他考虑在内。” “老爷——” “够了。”此时也只有徐泰和能终止她们二人的争辩,“容我考虑考虑。” 自从徐西陆在众人面前展现出全新的一面,徐泰和就发现他这个儿子不仅继承了他生母的好相貌,还精明强干,人情练达,若是从小好好培养,未必就会比现在的徐玄英差。过去因为痛失爱妾,徐西陆又其貌不扬,徐泰和对他疏忽颇多,对此他也甚是后悔。他现在有心想替他铺路,可徐家在京中立足也不过二十年,和已经有百年家业的京中贵族无法相提并论。张氏的母家眼见就要落寞,徐氏想要将如今的荣耀传承下去,谢氏这个助力是必不可缺的。徐泰和坏了身子,谢氏无法再有孕,把徐西陆过给她,未必是什么坏事。 接下来大家都没了逛园子的兴致,回内厅一道用了晚饭,便各自散去。谢青莘临走之前,对徐西陆道:“那我就等着你叫我三哥了。” 徐西陆玩笑道:“我现在就可以叫你三哥,要不要听?” “哇,你这么放得开的吗?那你叫一声,我听着。” 谢青苏漠然道:“三哥,走了。”他朝徐西陆微微颔首,转身上了软轿。徐西陆有些纳闷,他感觉自己好不容易刷上的好感度莫名其妙地就掉了一大截,可他明明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徐长赢让余戎北独自回去,自己则留在徐府住一晚上。徐西陆知道她是不放心自己,果然一入夜,她就来了潮汐阁,两人也没进屋,就坐在院子里,借着月光和屋檐下灯笼散发出的微光,吃着茶点说话。 徐长赢埋怨道:“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也不提前告诉姐姐?你翅膀硬了,不用姐姐管了是不是?” 徐西陆哭笑不得:“谢夫人此前未同我说过此事,我今日听说,震惊不必姐姐少。” 徐长赢狐疑道:“真的?” 徐西陆点点头,“真的。” 徐长赢心里好受了些,不由地开始琢磨:“你觉得,那谢夫人真心认子的么?” 徐西陆坦诚道:“我不知道。”谢氏或许还有其他什么目的,但总归不会来害他。 “以前我还未出嫁的时候,和谢夫人交往不多。她一心扑在父亲身上,不求荣华不求名分,但求一个情字。她对父亲如此情深,可咱们娘亲还在世时,也没见她给娘亲使什么绊子。好似除了父亲,其他人她都没放在眼里。你是何时同她走得那么近的,”徐长赢揶揄道,“还同一起月下赏花——你不要命了?” “姐姐难道相信了徐青阳的胡言乱语?当日我只是在荷塘偶遇谢夫人,同她客套了一番就回了自己的院子。” 徐长赢责怪道:“你还是太不小心了。” 徐西陆老实认错,“姐姐教训得是。” “这事我也细想了一番,于你,有百利而无一害。就像谢家公子说的,你若成了谢夫人的儿子,也就算是半个谢家人。谢夫人在谢府又一向说得上话,到那时谢家也自会对你另眼相待。贵妾之子,虽比不上嫡子,也比寻常的庶子高上几分。” 徐西陆倒对此事可有可无,能成,自然是好事,不能也无所谓,他多的是法子继续往上爬。 徐长赢却越想越觉得此事极好,忍不住道:“如果事情真成了,你也不用去北疆那寒凉之地受苦了。” “嗯?”徐西陆不解道,“我何时要去北疆了?” 徐长赢反问:“你姐夫还没同你说?”见徐西陆摇了摇头,她解释道:“你姐夫不是要护送端亲王和惠阳郡主北上么?他以前麾下有个参谋,前阵子不慎摔断了腿,不得不在家中休养。你姐夫就张罗着找个人替他跟着一起去北疆。结果端亲王知道了此事,向你姐夫举荐了你。” 徐西陆一脸懵逼:“我?为何是我?” 徐长赢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那端亲王的原话是‘徐西陆还算机灵,就带上路给本王解闷吧’。” “……”徐西陆一时竟不知自己是该感谢宋衍卿,还是该暗自痛骂他一顿。 “你姐夫知道你想走出这徐府历练,又是端亲王亲自举荐,他不想答应都不行。只是……”徐长赢面露愁色,“那北疆实在不是好地方,你姐夫皮糙肉厚我都放心不下,更何况是你?” 徐西宽慰她,“北疆不就是冷么?多穿些衣服就是,姐姐无须担心。” “这么说,你自己是想去的?” 徐西陆笑着点了点头。他一向不喜拘与内宅,这一年多来和几个女人斗来斗去他也倦了,正好有机会去看看北国风光,岂有不愿之理? 徐长赢叹了口气,“你是个有主见的,姐姐就不劝你了。好在你姐夫和你一路同行,有他照顾你,我也放心多了。” 不出几日,徐泰和正式放话,准了谢氏认子一事。月底,他带着族人来到祠堂,拿住族谱,将徐西陆的名字从柳氏名下划掉,添在了谢氏的名下。当日仪式结束,张氏便开始称病不出,连内宅之事都不再看顾。徐府几百口人不能没人管,谢氏再不喜这些俗事也不得不开始学着掌家。 成为贵妾之子的第一日,徐西陆去浮曲阁向谢氏请安。对着她一张冷艳的脸,徐西陆怎么也叫不出“母亲”二字。 谢氏看出他的别扭,善解人意道:“你还是同往日一般称呼我便可。” 徐西陆松了口气,“谢夫人。” “想必你也奇怪,我为何突然向老爷提出要认你做子?” 徐西陆点了点头。 谢氏莞尔一笑,“我与老爷闹时,你来宽慰我。又替我查清我多年不孕之事,将董氏绳之以法。你是个好孩子,青苏和青莘也都喜欢你,连我那嫂子都对你赞不绝口。既然如此,为何不干脆成为真正的一家人,省得我们好好说几句话都会被人拿去当把柄。在这深宅大院,一辈子太漫长。我无儿无女,说句不好听的,以后若是大少爷当家,那张氏会放过你我?只要我们扶持着过日子,才不会被人轻易诬陷欺辱。西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谢夫人。”徐西陆朝谢氏行了个大礼,“我知道你有心助我,西陆在此谢过。” “快快起来。”谢氏亲自弯腰把徐西陆扶起,含笑道:“我待你,就同待青苏一般,你往后也不要和我见外才是。” 徐西陆也弯唇一笑,“知道了。” “我已修书一封,将认子一事告知谢家族人,我在京中的兄嫂知道后都甚至欢喜,想邀请我们母子二人去谢府一聚。”谢氏说着,开始有些哽咽,“老爷已答应了此事,我们明日就去。” 谢氏嫁入徐府后,谢家同她断绝关系,过了几年谢恒才重新认了她这个嫡女。明日想必是她多年来第一次回娘家。徐西陆不敢怠慢,“一切都听谢夫人安排。” 次日刚好是休沐,谢氏一大早就带着一车的厚礼,同徐西陆坐一辆马车前往谢府。一路上,谢氏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只是不时地撩起车帘,看看窗外的车水马龙,神情紧张中又包含期待。徐西陆识趣的没有打扰她,让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外头的小厮道:“谢夫人,二少爷,到了。” 徐西陆搀扶着谢氏下了马车,一眼就望见了等在门口的谢青苏。他走上前对谢氏道:“姑母,父亲和母亲正在内堂等您。” 谢氏抬头看着一眼谢府的匾额,眼泪无声地滑落,“好……好。我们走罢。” 徐西陆跟在两人身后进了谢府。这谢府虽比不上瑞王府华贵非常,但处处都透着别致风雅,可见其主人的文人傲骨。在谢府大堂,徐西陆见到了上官氏和谢稷。谢稷简直就是谢青苏二十年后的模样,同样的孤清高冷,卓尔不群,想来谢青苏那一等一的容貌就是遗传的他。 “二哥,二嫂……”谢氏说了这一句,便泣不成声。上官氏亦是无语泪先流,一向冷面的谢稷也有几分动容,“进去罢。” 谢氏进了内堂,总算控制住了情绪,举止又同往日一落落大方。她擦去眼泪,叫来徐西陆,“西陆,这是你二舅和二舅母。” 徐西陆走上前,向谢稷和上官氏弯腰行礼,“舅舅,舅母。” 谢稷轻一颔首。上官氏笑道:“上次我在徐府瞧着你,就觉得你是个好孩子,也难怪青苏一直在家念叨你——” 谢青苏脸一白,“母亲,我没有。” “怎么没有?”上官氏娇嗔道,“上次你找不着西陆往年送你的那些礼物,不是把自己关在书房,生了半天的闷气么?” 谢青苏的脸白里又透了红,只觉得自己越描越黑,干脆闭言不语。 徐西陆强压住想笑的欲望,“青苏,上次我同你说笑的,那些小物件丢了就丢了罢,改日我送你新的就是了。” “……”谢青苏默默地转过头,不去看他。 上官氏难得见到自己儿子吃瘪的样子,不由失笑,“好了,青苏你带西陆去府里逛逛,等到了用饭的时候我遣人去叫你们。” “是,母亲。” 徐西陆跟着谢青苏退了出去,他左右看了看,道:“青苏,怎么不见青莘?” 谢青苏不冷不热道:“他去清辉楼了,稍后便回。” “哦,那你要带我去哪逛?” 谢青苏反问:“你想去何处?” “恩?”徐西陆笑眯眯道,“我想去……你的院子。” 谢青苏的住处是谢府之中最好的地方,去哪都方便,一个院子就比两个潮汐阁还要大,里头一件多余的东西都没有,却随处可见一些书本字画。院中有一桃树,已有些枯黄,徐西陆摘下一桃枝,拿在手中转着圈把玩,“青苏,你在生我的气。” 谢青苏没有回答。徐西陆就当他是默认了,他走近谢青苏,在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直视着他,“你为何生我的气,能告诉我么?” 谢青苏望着他,只觉得他的双眼有种摄人心魄的美,让人看一眼就不觉沉醉其中。他张了张嘴,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我不希望,你唤我五哥。” 徐西陆怔了怔,随后眉梢眼角都带上了笑意,“那你想我唤你什么?青苏兄,五哥哥还是青苏哥哥,或者是谢郎?” “……”谢青苏脸上再次泛起了红霞,他自知在这种事上自己说不过徐西陆,转身欲走,不料却被某人一把拉住。 徐西陆抓着谢青苏的衣袖,笑道:“你告诉我,想让我怎么称呼你,嗯?” 谢青苏冷着一张脸,“放手。” 徐西陆只觉得恼羞成怒的谢青苏有趣得紧,不依不挠道:“你不告诉我,我就不放。” “你——” 两人正僵持着,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西陆,青苏!” 徐西陆转头望去,就见谢青莘正朝着他们走来。谢青苏趁机甩开他的手,总算让自己从魔爪之中逃了出来。 见到谢青莘,徐西陆也不再捉弄谢青苏了,开玩笑道:“青莘,你也太不够义气了,明知道我要来,还跑去清辉楼,怎么,清辉楼一日没了你就不能转了?” 谢青莘吞吞吐吐道:“啊,确实,但是清辉楼出了点事,我不得不——” 谢青苏想是心中郁闷,毫不客气地拖了自己兄长下水,“三日后清辉榜换榜,三哥想必是在忙此事。” 谢青莘一哽,眼神躲躲闪闪,“呃……青苏你睁眼说什么大实话呢。” 徐西陆一见他那做贼心虚的模样,心里就有了点儿谱。“青莘,你就直说吧,新的清辉上,有没有‘徐西陆’三字。” 谢青莘闭了闭眼,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咬牙道:“有!有还不成么!你在第十!” 说来也巧,这半年清辉榜上的世家公子有不少像徐玄英一样娶了亲,还有些虽然出身高贵,显出天资,偏偏年纪又太小,做不了数。上回徐玄英大婚,徐泰和把徐西陆推至众人面前,让上京知道徐家还有这样一个翩翩公子。数日前,谢氏认他为子一事又传了出来,徐西陆身价大涨,瞬间就从二十名开外蹦到了第十。 徐西陆没想到自己居然锦鲤附身,白捡了个第十,脸上的笑意挡也挡不住,对谢青苏道:“青苏,你会作画吗?” 谢青苏颔首,“何有此问?” “到时候有劳你将青莘女装的模样一笔一画描绘出来,我好挂在家中,日日欣赏品鉴——” 谢青莘脸涨成了猪肝色,恨恨道:“徐西陆,你也别太得意,离正式放榜还有三日,到时候谁要穿女装,还不一定呢!” 第36章 清辉榜换榜, 在上京是一件大事。每年的换榜之日, 都是清辉楼客人最多的时候, 其热闹程度不亚于秋闱放榜。一楼的大堂座无虚席,二楼三楼的雅间更是留给权贵中的权贵。世家里的年轻公子想知道自己有没有上榜,若是没有, 离第十名又有多大差距,还能顺便看一看佳人榜上的名门闺秀, 窈窕淑女, 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喜欢。除此之外, 有不少爱做媒的贵妇也会在这天光临清辉楼,把那二十个名字一一誊抄下来, 随意取其二组合,就是一对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姻缘。养在深闺里的闺秀不能出门,便叫身边的丫头来看榜, 更有些大胆的姑娘,女扮男装亲临现场。传言,当今太后年轻时就这么做过,并在清辉楼邂逅还是皇子的明景帝, 两人一见钟情, 喜结良缘,这段佳话广为流传, 惹得后世女子纷纷效仿,憧憬着成为第二个沈太后。 谢青莘身为清辉楼的主人, 换榜之日也是他一年之中最忙的一天。除了世家大族,不少王孙子弟都提前给他打招呼,想预定当天的雅座。可清辉楼就那么大,座位有限,到底谁能有位,谁又没有,他必须极为慎重地考虑。这其中牵扯到世家,侯爵,皇室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个不小心就容易挑起纷争。更何况今年与往年不同,谢青莘虽未出仕,到底是谢家的子孙。谢氏一族重回上京,再次站到了沈氏的对面,他决定的每一个名字,都可能犹如古井投石,在表面的平衡之下掀起一阵不小的波澜。 不少依附沈氏的达官显贵,既想来清辉楼观榜,又拉不下面子,也担心受到谴责。后来传出消息,沈国公的幺子沈子闲在清辉楼早就定下了位置,这才纷纷将帖子递去清辉楼。 换榜的前三天,管事会将预先拟好的排名给谢青莘过目。当他看到徐西陆的名字排在第十名时,一口茶碰到了管事的脸上,随后是一副生吞鸡蛋的表情,“你确定没有弄错?” 管事小心翼翼道:“每一个排名都是按规矩来排的,小的与其他管事检查了数十遍,这才拿给楼主过目。” 谢青莘从第一名开始一个个往下看,问:“上官忱为何不在?去年他可是排在第九,今年徐家大公子和荣家六公子都成亲了,他的名字应该往上挪一挪才对啊。” “回楼主,上官公子本是在第五,可今日一早,上官府传出消息,上官公子已和姚家小姐定下了婚期,按照规矩,他已无排榜资格。” “好吧……”一想到自己和徐西陆的赌约,谢青莘忍不住继续挣扎,“那就没有其他人了?镇远将军府的四公子呢?” “楼主,余四公子今年才十二岁啊。” 谢青莘愤愤不平,“这余老四长得也太慢了,这都多少年了才十二岁!” 见自家楼主快要失了智的模样,管事忙安慰道:“楼主,今年确实比较特殊,世家公子不是在去年成了亲,就是年龄不够,所以往年排在后面的公子均往前挪了不少。” 谢青莘不得不接受现实,仰天长啸,“那家伙究竟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啊!” 虽说谢青莘在谢府时向徐西陆放了狠话,但他心里也清楚,只有三天的时间,除非有官员连升三级,或是圣上把哪个郡王升为了亲王,这榜单的排名几乎已是定局。 换榜的前一日,新的榜单已经制成,十位公子和十位佳人的名字以金丝勾勒,秀在上好的蜀锦上。明日正午,将装裱后挂在清辉楼最醒目的地方。 谢青莘盯着排在末尾的三个字,心里仿佛在滴血。 “楼主……” “你别叫我。”谢青莘郁闷道,“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这或许是他有男儿尊严的最后一天了。 “可是楼主,端亲王和沈七公子来了。” 沈子闲不算什么,但端亲王毕竟是贵客,他这个楼主既然在楼里,还是得出去迎一迎的。谢青莘收拾好心中的悲凉,挤出一个笑容,来到大堂,正好碰见要上楼的宋衍卿和沈子闲。 “小王爷安好。”谢青莘道,“沈七公子好。” 宋衍卿轻一颔首,沈子闲则白了他一眼,就算是打招呼了。沈子闲身为沈氏七子,理应离谢家人远远的,无奈京城中没有第二个清辉楼,也没有第二个清辉榜,为了凑热闹,他不得不屈尊前来。 谢青莘亲自带二人上楼,“小王爷今日想试什么菜系?” 宋衍卿随口道:“有北疆菜么?” “有,请王爷随我来。” 北疆的雅间好似一个圆形的山洞,椅子上放着两张虎皮,墙壁上刻着几幅壁画,描绘出白雪皑皑的北国风光。宋衍卿置身其中,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个野人。 沈子闲乱叫道:“这才八月,虎皮都用上了?” 谢青莘笑道,“在北疆,九月都已下了第一场雪了。” 宋衍卿在椅子上坐下,抚摸着柔软的虎皮,突然道:“这两张虎皮,本王要了,多少钱?” “啊?”突然变成布料老板的谢青莘迅速反应过来,“谈银子伤感情,小王爷若是喜欢,我送您便是。” 宋衍卿板着一张脸,“本王从不收受贿赂。” 既然宋衍卿这么说,谢青莘也不再客气,“王爷果然是两袖清风啊,那一张五十两,王爷给我一百两即可。” 宋衍卿点头,“玄墨,回头让人送银子来。” 沈子闲看着一个亲王,一个权贵就这么谈下了一桩买卖,极其震惊,忙献上自己的殷勤,“表兄,国公府有比这好上数倍的虎皮狐裘,明个儿我就命人给你送去。” 宋衍卿没有给他这个表弟任何情面,冷冷道:“你少找本王几次,比送什么都管用。” 见到沈子闲讪讪地闭上了嘴,谢青莘心里极为痛快,“王爷,我还要去忙明日换榜一事,就先不打扰王爷用膳了。” 沈子闲听到换榜二字,立马来了兴趣,“榜单已经出来了吧?快拿给本公子瞧瞧。” “这……”谢青莘有些为难,“榜单在正式公布之前,按照规矩是不得给外人阅览的。” “哟,谢公子好大的谱儿啊。”沈子闲阴阳怪气道,“外人?除了你们谢家的人,哪个不是外人?难不成王爷要看,你也不给?” 谢青莘看向宋衍卿,见其没有出言反驳,就明白今日是逃不过去了。看来即使是端亲王,也有一颗爱八卦的心。“来人,拿份名单来。” 管事递上来两个折子,沈子闲迫不及待地打开其中一本,粗略看了几眼,惊讶道:“佳人榜第一居然换人了?前两年我记得都是惠阳郡主罢?” 谢青莘解释道:“圣上将惠阳郡主指给了北安王,她已无排榜的资格。” 沈子闲又捶胸顿足道:“这排名第一的陈小姐,我上次见她时,她不过十岁已显出绝色之姿,今年竟然荣登清辉榜榜首——唉,恨不相逢未娶时啊。” “你那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宋衍卿嫌弃道,“当年芳仪不也是榜首么?”他拿起另外一本折子,翻开看到第一个名字,冷哼了一声,面带不屑地继续看下去。忽然,他脸色陡地一变,指着最后一个名字道,难以置信道:“谢青莘,是你搞错了还是本王不识字了?徐西陆的名字居然也在?” 谢青莘苦笑道:“小王爷,我的姑母已认了西陆为子,他又顶着那样一张脸,在第十不很正常么?” 宋衍卿想起徐西陆微微眯起眼的模样,心头一跳,没好气道:“那他狐狸精一般的脸,有什么好的。” “小王爷你这词用得很贴切啊。”谢青莘由衷赞叹道,他一直觉得徐西陆瘦下来之后美得很特别。既不像谢青苏那般清冷隽美,也不像宋衍卿般奢华俊美,他一颦一笑之间都有令人沉醉的风情,举手投足全是风流公子的调调。现在想来,用“狐狸精”三字来形容是最合适不过了。“不过王爷,这世间上,最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的,不就是狐狸精么。” 宋衍卿哂笑:“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 “表兄此言差矣。徐西陆我见过,的确好看得与众不同。”沈子闲摸着下巴道,色眯眯道:“就是不知道,他好不好男风。若能和他春风一度……” 谢青莘闻言脸沉了下去。他一直把徐西陆当兄弟对待,此刻自然不能容忍兄弟被沈子闲之流意淫。正要反唇相讥时,蓦地听见一声拍案声。 宋衍卿冷着一张脸,总是略带轻慢高傲的眸子凛冽如刀,似暗藏凶光,“本王允许你打他的主意了么?” 沈子闲茫然无措地睁大了眼。他的这个表兄从来不会主动管他,次次都是他自个儿贴上去的,今日是怎的了?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宋衍卿的脸色,试探地叫了一声,“表兄?” “滚出去。”宋衍卿也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怒意从何而来,他只觉得现在的沈子闲比往日里还要让人厌烦,多看一眼的怒火就要旺上一分。 “可是表兄,”沈子闲不甘道,“我要求你的事还没说呢。”今日上官忱和姚小姐定下婚期的消息传出来,他再如何迟钝也明白自己是被人给耍了,当下便把屋里能砸得全都砸了泄愤。之后,他胸中依旧怒火滔天,立刻找到了宋衍卿,希望他能替自己出这口恶气。没想到自己话都没说出口,就把宋衍卿给得罪了。 “无论何事,本王都不会帮你。”宋衍卿的声音冷若寒霜,“滚,别让本王说第三遍。” 沈子闲再是胆大包天也不敢和宋衍卿作对,说了声“是”就麻溜地下了桌,最后还不忘狠狠地瞪谢青莘一眼,好像是他害得自己失了表兄的欢心。 谢青莘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道:“沈七公子慢走啊,我就不送了。” 沈子闲走后,谢青莘见只剩下宋衍卿一人,便问:“王爷,要不我叫几个伶俐的姑娘来陪您用膳?” “不必。”宋衍卿显得有些心烦意乱,“你退下罢。” 谢青莘恭敬道:“是。” “慢着。”宋衍卿又道,不知道是在同他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明日此榜公布于众,那整个上京城不都要知道徐府有条狐狸精了?”到时候,是不是要有更多像沈子闲一样的人去打他的主意?一个人他能管,成百上千的人他可管不了。眼看离动身去北疆的日子越来越近,徐西陆若惹下一堆风流债走不了,他去哪里再找只狐狸精替自己解闷呢? 谢青莘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王爷,您是指……” 宋衍卿扬起手示意谢青莘闭嘴。他脸色变幻莫测,内心似在纠结着什么,最后深吸一口气,状似寻常道:“这样罢,你把本王的名字写上去。” “啊?!”谢青莘震惊道,“王爷您是在同我说笑么?” 宋衍卿凉凉道:“本王看上去再说笑?” “可是您也排进去的话,对众人来说有失公平啊。”试问全天下,除了当今圣上,谁敢排在瑞亲王前头? “你要公平?可以。”宋衍卿冷嗤一声,“你大可按照你的规矩排,无论第几,本王都认。” 话都说到这份上,谢青莘怎敢不从。更何况,如果端亲王真的参与排榜,势必会将第十名的徐西陆挤下去,那……他刚买来的女装就可以退货了!而且此番变故与他无关,他也是被端亲王逼的,他可没违规作弊!一想到这里,谢青莘顿时喜不自胜,脸上却摆出一副屈服于淫威之下的表情,“一切都听王爷吩咐。” 不明真相的徐西陆满心期待着明日的放榜,他甚至让九冬把挂在书房的一副山水画取了下来,为谢青莘的女装画像腾出位置,好体现出两人不一般的兄弟情义。 除了徐西陆,徐府的两个姑娘也对即将到来的京中盛事关注颇多。毕竟是在如花的年纪,又尚未婚配,别说徐青阳,就连徐安宁都好奇今年的公子佳人会是哪些人。徐府家规甚严,她们不能亲眼目睹明日清辉楼的盛况,只能靠几个能出府的丫头打探消息。 “去年青苏哥哥排在第三,今年他定是第一。”徐青阳笃定道,“我就没见过有人能比得上神仙般的青苏哥哥。” 林如筠笑道:“二妹妹还是闺阁姑娘,又见过京中多少世家子弟呢?” “说起来,嫂嫂在嫁给大哥之前就在清辉榜上呢!”徐安宁艳羡道。 林如筠摇了摇头,“这些都是虚名,妹妹们也别太看中了。我以前就有一个闺中好友,说什么非十大公子不嫁,结果愣生生耽误了自己。”就像她,嫁给了当年清辉榜第四的徐玄英,如今日子不也过得一言难尽么。 徐青阳不信,“可十大公子是京中最好的呀!” “傻妹妹,京中最好的,自然都是宫里的那些人呀。” “哇,宫里……”徐安宁惊呼一声,皇宫对她来说就像是天上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即,她好奇地问:“嫂嫂进过宫吗?” 林如筠点点头,“我随我祖母进宫见过太后一次,还碰见了圣上。”当时的她还以为只是偶然,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太后为帮圣上选妃,故意让圣上见着她,伪装是偶遇,这样也不会误了她日后相看人家。只可惜,她没能入得了他的眼。 徐安宁捂住了嘴,轻声问:“圣上……她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林如筠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不禁有些失神,“他是个……很美的人。” 徐青阳和徐安宁对视一眼,似乎都不太相信。林如筠自觉失言,忙转移话题,“妹妹们莫要着急,明天一放榜,府里的小厮就会传消息来的。” 三人散了之后,徐青阳仍心心念念着明日的放榜。如今她也想明白了,自己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除去谢青苏,清辉榜上还有九个人能供她挑选,她也就多了九倍的机会。只是,她的婚事说到底最后还是得靠张氏做主。眼看自己的婚事被一拖再拖,徐青阳心急如焚,只恨自己没有个亲娘替自己操心,凡事都必须靠自己。每年清辉榜一换榜,十大公子和十大佳人的家门槛都会被说亲的人踏破,要再这么拖下去,她嫁入高门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小。想到这里,她再也坐不住,直冲冲地就朝世安苑走去。 张氏坐在佛堂里念经,听见外头一阵喧哗,不悦地皱起眉,唤道:“来人。” 朱屏推开门走了进来,“夫人。” “外头是何人在吵闹?” “回夫人,是二小姐。”朱屏语气烦躁道,“她吵着闹着想要见您,八成又是替自己问婚事来了。” “呵,她倒是个执着的。”张氏缓缓站起身,“既然如此,我今日就同她说清楚——带她进来罢。” 徐青阳被带到世安苑内堂,看着端庄肃穆的张氏,她不禁紧张起来。不知为何,她从小到大,不怕亲爹,不怕亲娘,但对着这位吃斋念佛的嫡母时,总会莫名地收敛几分。她定了定神,朝张氏行礼道:“夫人。” 张氏也不欲同她废话,直接道:“听朱屏说,你是来问自己的亲事了?” “是。”徐青阳挺直了背,“夫人曾应予过我,只要我办好那件事,您就替我寻一门好亲。” 张氏漠然道:“问题是,你办好那件事了么?” “这不能怪我。”徐青阳理直气壮道,“我按照您的吩咐去做了,是谢夫人心机太过深沉,反阴了我一把。您若要怪,还是怪她去罢。” 朱屏喝道:“二小姐,你怎么对夫人说话的?” 张氏平静道:“你倒是个伶牙俐齿的。罢了,你既亲自来问了,我这个做母亲的,也没有不回答的道理。你的婚事,我给你两个选择,你自己做主。” 徐青阳瞪大双眸,急切道:“真的?是哪两个选择?” “第一个,是你父亲相看的。朝议郎刘大人嫡子,与你大哥是同窗,尚未娶妻,你嫁过去,便是刘氏正妻。” 徐青阳认真听着,生怕错过一个字,“朝议郎是几品官员?” 张氏知道她肯定有此一问,道:“正六品上。” “才六品?”徐青阳的神情就像是看到了一只老鼠,“夫人,您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这是一门好亲?镇远候府那才叫好亲呢!一个正六品上的下官,还想娶尚书之女做媳妇,这……这不是丢咱们徐府的脸么!” 朱屏在一旁酸道:“二小姐,您没听夫人说么,这是老爷替你相看的人家。” 徐青阳气极,“我这就去找父亲!” “慢着。”张氏道,“还有第二个选择,你不听了?” 徐青阳差点就忘了这茬,忙道:“还请夫人告知。” “另一桩亲。是我替你寻的,平西候家的老九。” 徐青阳眼前一亮——平西候?侯爵之家?! 张氏不急不缓道,“他三年前已成了亲,正房娘子一直无所出,平西夫人便开始给他纳妾,却还是未能诞下子嗣。你若嫁过去,虽是为妾,但你是尚书府家的庶女,只要肚子争气,能生下九公子的第一个孩子,一个贵妾是少不了你的。” 徐青阳气急败坏道:“妾?你让我做妾?!” “二小姐,夫人可不这个意思。”朱屏啧啧道,“你能做妻,也能做妾,夫人让你自个儿做决定呢,” 徐青阳脱口而出:“夫人就不能从清辉榜上替我寻门亲么!” “清辉榜?”张氏淡淡一笑,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要向十大公子提亲,就自己去罢。朱屏,送二小姐出去。” “二小姐,走吧。” “放开手!”徐青阳一把推开朱屏,对着张氏哭喊道:“夫人,你明明答应了我,你……你怎能出尔反尔呢?” 张氏见徐青阳如此蛮横不懂规矩,心中也动了气,“来人,把二小姐带回引嫣阁,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踏出院子一步。” 守在门口的婆子立刻冲了进来,说了声“对不住了二小姐”就架起徐青阳的胳膊,拖着她往外走。 “我说的那两个选择还作数,你趁着禁足期间好好考虑考虑罢。” 次日,上京的贵族终于等到了清辉楼榜换的盛事。 京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清辉楼的大堂有一席之地,其他没有位子的人,只能起个大早,天还没完全亮,就得在清辉楼门口占个地方好好站着,不然等到了换榜的时候,是一只苍蝇都挤不进去的。老百姓们也对清辉榜翘首以盼,虽然这十大公子和十位佳人,都离他们甚远,但谁还没颗爱凑热闹的心呢。清辉楼在方圆五里的地方都设置了栅栏,平民百姓被隔绝在外,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看到有小厮模样的人从里头出来,便抓着人家问东问西,渴望得到点实在的消息。因此,除了清辉楼,附近其他的酒楼也无一不满座,整条长兴街看着比平日热闹了十倍不止,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擦踵,看得坐在马车上的徐西陆想起了十一黄金周的架势。 “上京中居然有这么多人。”徐西陆感慨道,“这是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时候了罢。” 九冬兴奋道:“听说,月元节比现在还要热闹呢!” 徐西陆笑道:“是么,那我到时候可要见识见识。” 由于人太多,他们花了往日三倍的时候才赶到清辉楼。马车停稳后,徐西陆用手中的折扇挑开车帘,第一个下了车。他望着清辉楼的匾额,嘴角一扬,恶作剧得逞般地笑了。 第37章 此时清辉楼门口已经围满了人, 大多都是大户人家来打探消息的小厮婆子, 不少人手里都拿着纸笔, 想来是要把榜单誊抄下来好给主子复命。 一个管事正带着不少人手在门口维持秩序,见到徐西陆来了,忙道:“徐二公子, 快快请进!楼主已在三楼为您留了位置。” 徐西陆走进清辉楼,吵杂的人声被隔绝在外, 耳边立刻清净不少。一楼大堂已是座无虚席, 不少人见到他, 纷纷投来目光,隐约有几句闲言碎语飘进徐西陆耳里。 “那是谁家的公子?去年好像都未曾见过……” “这模样, 恐怕也是今天十大公子之一罢。” “话不可说的如此绝对,清辉榜排榜,人品相貌都是其次,最主要的还是得看家世。要不然, 那教坊司的头牌们,岂不也能榜上有名?” 徐西陆不以为意,摇着扇子上了楼,清辉楼管事领着他来到一间雅间, 面带歉意道:“徐二公子, 今日客人着实太多,雅间不够, 我们楼主将您和另两位公子安排在同一间,还请您不要见怪。” “无妨, 你们楼主的安排,我放心。”只要谢青莘不把他和沈子闲等流安排在一起,他都无所谓。 管事打开雅间的门,徐西陆见到里头坐着的两位年轻公子,将扇子收入手中,笑道:“上官兄,青……青苏。” 上官忱对他报以一笑,“西陆兄。”谢青苏则只是轻一颔首。 “没想到青苏也会来。”徐西陆调侃道,“我以为你不喜这种热闹。” 谢青苏眼皮微敛,并未接话。他是不喜欢这场场合,也对什么清辉榜没有兴趣,他本不打算来,谢青莘一句话却让他改变了主意。 上官忱笑道:“青苏兄可是清辉榜的头名,自是要来的。” “哦?”徐西陆扬起眉,“上官兄就这么确定,青苏是头名?” 上官忱胸有成竹,“除了他,还能有谁?” 这话说的不错,京城中的世家公子,的确没有一个能和谢青苏相提并论。不过前面的排名徐西陆也不在意,他只要知道自己是第十名就够了。“对了,听说上官兄和姚小姐的婚期已经定了?我就在这先提前恭喜上官兄了。” 说起自己的婚事,上官忱不禁喜笑颜开,“说起来此事还要多亏西陆兄,否则有那沈子闲来搅局,也不知道要拖上多久。到时候,我一定亲送请帖去徐府,还请西陆兄到时候一定要来观礼。” 徐西陆笑道:“这是自然。”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主要是徐西陆和上官忱在说,听见到外头有人高声道:“吉时已到,换榜——” 上官忱道:“我们出去看看。” 几人推门而出,徐西陆发现二楼三楼的客人几乎都走了出来,走廊上一时间站满了人。这些人非富即贵,徐西陆人脉有限,只认识很小一部分。在人群之中,他一眼就望见了站在自己对面的宋衍卿。 宋衍卿身穿玄色袷袍,华贵非常,即使是在满地权贵的清辉楼,也有一种俾睨天下的气势。只是那双总是带着傲慢的眼睛在看到徐西陆闪烁了片刻,似带着几分心虚。他身边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公子”,可只要眼没瞎都能看出来那是一位相貌不俗的姑娘。 徐西陆想着既然碰见了宋衍卿,还是该去打个招呼,顺便问一问惠阳郡主出嫁一事。他刚走出一步,就听到谢青苏道:“你去何处?” “我去同小王爷说说话。” 谢青苏似有些不悦,隽秀的眉微不可见地皱了起来,“即刻便要换榜,你……别去。” 徐西陆只好退了回来,笑道:“好,不去,听我们青苏的。” 几个伙计架起了梯子,爬上去把去年的榜单取下来,换上两根密封好的卷轴。此时此刻,清辉楼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卷轴上。 “十大佳人——揭榜!” 话音刚落,卷轴就顺势落下,十个名字在众人的目光下一一展现,几乎是在同时,交谈议论之声就响了起来。 上官忱也忍不住发表言论,道:“竟是翰林院陈阁老的嫡孙女成为十大佳人之首。”陈阁老有四个儿子,却只有这一个孙女,陈小姐一出生就成了全家的宝贝疙瘩,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据说,陈阁老对这个孙女疼爱有加,不仅亲自教她读书写字,还找来宫里的教养嬷嬷教她宫中礼仪,说当成贵妃培养都不为过。今年,陈小姐正值豆蔻,已登上清辉榜榜首,可见确是位倾国倾城,才情过人的佳人。 “青苏兄,这上头可有你中意的小姐?”上官忱问。 谢青苏冷声道:“莫要胡言。” 徐西陆用扇柄点了点他的胸膛,半真半假道:“青苏,你真是无趣得紧。” 谢青苏觉得那扇柄好似真的插进了他的心口,让他一时透不过气起来——他觉得他无趣…… 上官忱哈哈笑道,“那西陆兄可有心仪之人?” 徐西陆随口道:“人生在世,自然是要品最好的酒,娶最美的人。” 上官忱一愣,随后赞叹道:“说的好,不愧是西陆兄!” 谢青苏眼眸一沉,内心仿佛灌满了毒汁。他不由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脸色稍带困惑,似乎不明白这种诡异的情感从何而来。 另一头的宋衍卿,早就看过了排名,正兴致缺缺地喝着茶。一旁的“公子”酸酸道:“要不是本郡主今年下了榜,哪里轮得到她?”原来此人正是前两年的佳人榜榜首——惠阳郡主。 宋衍卿漫不经心道:“依本王看,就算你今年还在,陈小姐也未必就比不过你。” “表哥!”惠阳郡主嗔怒道,“你怎么——怎么一点都不会哄人呢!非得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么?” “本王只是实话实说——” “你当初不要我,害得我要嫁去北疆那种贫寒之地也就算了,现在还这般欺辱我?” 宋衍卿不解:“本王说句公道话,如何就欺辱你了?再说,你最好别忘了,是谁带你出来的。”惠阳马上就要嫁去北疆,太后存着让她收一收性子的想法,把她接去宫内小住。宋衍卿向太后请安时偶遇这位想要去清辉楼凑热闹的郡主,被她缠得没办法,只要把人给带了出来。 惠阳美目含泪,气愤道:“你太坏了!我不要再喜欢你了!”说着,她就气冲冲地回了雅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宋衍卿轻哼一声,“呵,女人。” “十大公子——揭榜!” 宋衍卿没有再看下去的兴趣,转身进了雅间。与此同时,在场之人再次屏息凝视着第二个卷轴,第一个名字展现出来时,众人一片哗然—— “这……这不是端亲王的名讳么?!谢青莘不要命了,他的名字也敢写?” “端亲王什么时候参加排榜了?那这第一名还有什么好争的?” “是不是弄错了——” 上官忱也吃了一惊,“青苏兄在第二,第一竟然是端亲王?这、这合规矩么?” 谢青苏看向徐西陆,道:“其中想必有误会。” 徐西陆知道谢青苏是在安慰自己。他眯起眼,看着榜上十个名字,神情变化莫测,从最初的震惊,到迷茫,最后是了然。他玩味一笑,“小王爷尚未婚娶,风华正茂,如何就不能上榜了?你,过来。” 刚好路过的一个伙计手里还端着茶,愣愣道:“徐二公子在叫小的?” “恩,你们楼主呢?” “楼主他在后头观礼。” “你带我寻他。” “徐二公子,现在么?” 徐西陆点点头,“现在。” 清辉楼的三楼,有一个雅间,为谢青莘专用。站在窗口,能将整个清辉楼的情况一一收入眼底。此时此刻,谢青莘就透过窗户看着震惊中的人们,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瑞亲王的名字虽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但大家只敢私下里讨论这个突发情况,无人敢跳出来质疑。毕竟宋衍卿本人就在场,谁敢提出反应,便是公开和瑞亲王叫板,这上京之中,恐怕也找不出有这个胆子的人。 见情况还算可控,谢青莘打算再出去瞧瞧,谁知刚打开门,就被人抓住衣领,不轻不重地一推,他顺势靠在墙上,对上了一双极为勾人的桃花眼。 “青莘,你这就过分了。”徐西陆一手抵着墙,一手拿着扇子指着谢青莘的鼻尖,悠悠道:“说好的公平排榜,你怎能为了赢下赌约,就拖小王爷下水呢?” 徐西陆靠得如此之近,即使是完全不好男风的谢青莘对着他那风情万种的脸,也不禁开始连脸皮发发烫。他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推开徐西陆的折扇,赔笑道:“西陆啊,你这就误会三哥哥我了。你那么聪明,肯定也知道没有小王爷的允许,我是不敢这么做的罢?” “哦?按照你的说法,是小王爷自己要求参与排榜的?” 谢青莘连连点头,“是啊,否则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把小王爷的名字写在上头啊。” 徐西陆松开了手,困惑道:“小王爷为何要这么做?他并非是在乎这些虚名的人。” 谢青莘无奈道:“小王爷的心思我可猜不透。不过他行事一向乖张,很多行为都不能以常理来推断。”他观察着徐西陆的脸色,叹道:“其实,我也觉得此事不妥,可不管我怎么劝,小王爷就是要固执己见,你三哥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徐西陆百思不得其解。他曾经相信科学,可他现在又觉得说不定世间上真的有克星一说。而宋衍卿,就是他徐西陆的克星。 一番长吁短叹后,谢青莘拍了拍徐西陆的肩膀,道:“西陆啊,既然清辉榜出来了,那我们的赌约……嘿嘿。”他们定下这个赌的时候,徐西陆还是个小胖子,谢青莘也没有如何期待他的女装。可现在不一样了,当年的黑熊精修炼成了狐狸精,看他穿女装简直比看陈小姐的诱惑力还大。 见谢青莘一副搓手期待的模样,徐西陆好气又好笑:“这你放心,我徐西陆愿赌服输。明日我就穿上女装来你这清辉楼坐上一天。” “这可不成。”谢青莘笑眯眯道,“只是明日也太草率了,咱们得挑一个好日子。” “那依你之见,何时才是好日子?” 谢青莘笑得越来越开心,“八月十六,月元节。”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八月十五乃中秋佳节,而八月十六则是本朝独有的月元节。本朝自建朝以来,广纳海川,百国来朝,民风也跟着开放了不少。虽说男女依旧存在隔阂,也比前朝那种说句话就会被认作是私情的男女大防好上了许多。逢年过节,不少闺阁女子都会着男装出门游玩,京中的土著早已见怪不怪了。 在中秋后一日设立月元节,一来是祈求秋季丰收,二来也是善男信女求得良缘之日。每年的月元节,长兴街上都会挤满了人,而且大多都是尚未婚配的男男女女。除了普通老百姓,不少权贵之家的公子小姐也爱凑这个热闹。 徐西陆想起九冬曾说过,到了月元节,长兴街的人会比今天更多,便知道了谢青莘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不过,既然都穿上了女装,在何时穿,被何人看到对一向看得开的徐西陆根本不算什么,他前生是个模特,什么奇装异服没穿过。“可以,”他痛快道,“就月元节罢。” 新一年的清辉榜,在上京城内引发了轩然大波。除去榜上的新面孔,最有谈资的还数莫名其妙得了头名的瑞亲王。要较起真来,瑞亲王是当今太后的小儿子,圣上的新弟弟,整个上京城自然找不出比他还有尊贵的人。虽说脾气差了点,但他的长相可是世间少有的容色。可就像某些人说的,他这样的身份和其他世家公子争榜,就好像是翰林院的大学士和秀才比学问,实在有失公平。 此事传到风华宫里,沈太后也忍不住道:“卿儿,怎就突然掺和进清辉榜了呢?” 风华宫的掌宫宫女白芷一边替沈太后梳着头,一边道:“王爷想必有他自己的理由罢。” 沈太后悠悠道:“哀家的卿儿,到底是长大了,心思连我这个做母后的都猜不透了——那十位佳人的画像,都给皇上送去了么?” “回太后,已经送去了。” “皇上怎么说?” 白芷手上的动作一顿,缓声道:“听陛下身旁的刘总管说,陛下只是随意看了两眼,就让他把画像收起来了。” “哀家就不明白了,为何皇上就对男女一事这般没有兴致?”沈太后无奈道,“上个月他就在皇后宫里宿过一晚,其他日子都歇在勤政殿里。这样下去,哀家何时能抱上皇孙?” “太后莫急,”白芷柔声劝道,“现在后宫里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人,想是没有皇上喜欢的。等哪天皇上遇见了合心意的,态度自然就不一样。” 沈太后点点头,“既然他自己不上心,就少不得哀家替他上心了。”她深思熟虑一翻后,道:“传哀家的话,让哀家那小侄女来宫里小住,就当是给惠阳做个伴。”沈太后的小侄女乃沈国公的小女儿,沈子闲的妹妹,沈曼安,今年不过十六岁,出落得玲珑剔透,在最新的清辉榜上排名第二。 白芷恭敬道:“是,奴婢这就派人去国公府传话。” “也让人再临摹上十幅画,送去卿儿府上,让他瞧瞧有没有喜欢的。”沈太后叹道,“哀家这两个儿子啊,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之后的几日,清辉榜换榜一事的热度依旧不减,大家似乎都接受了端亲王位居头名的事实,开始关注起其他的公子佳人。说亲的人陆陆续续开始行动,试图凑出几对好姻缘来。端亲王的婚事自有太后做主,她们不敢动,可没想到佳人榜排名第二的沈小姐也婉拒了各府的求亲。直到几日后,宫里来人把沈九小姐接走,她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沈九小姐是要进宫当贵人了。除了他们二人,最受欢迎的当属十大公子第二的谢青苏。不少人去谢府想探一探口风,上官氏倒是笑着一一接待了她们,可只要一提起婚事,上官氏就顾左右而言他,她们一看也明白了,不再浪费时间,纷纷寻找下家。一直到八月初十,人们的注意力才渐渐转向了上京的另一项盛事——月元节。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徐泰和和徐玄英去宫中赴宴,张氏又称病不出,主人和主母不在,谢氏就不得不出来主持家宴。晚宴设在浮曲阁,菜是由谢氏小厨房做的家常菜。在场的除了徐西陆之外,全是女眷。 林如筠是张氏的正经儿媳,若同谢氏走得太近,难免会收到张氏苛责,故此她虽然尊敬谢氏,可在家宴上她几乎没说什么话。而一向话最多的徐青阳今日也意外的沉默寡言。徐安宁又是个循规蹈矩的,只有徐西陆能稍稍说句话来活跃气氛,既然都是女人,感兴趣的话题无非就几样。他道:“明日便是月元节,谢夫人可要去长兴街凑凑热闹?” 谢氏含笑道:“这是你们年轻人的日子,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徐安宁忍不住道:“月元节,真的那般有趣吗?” 林如筠有些惊讶:“三妹妹没去过么?” 提到月元节,神情恹恹的徐青阳也来了几分精神,“夫人哪会让我们去呀。” 林如筠勉强一笑,“想是母亲看两位妹妹年纪太小了,不放心才没让妹妹们去。” 徐青阳讽刺道:“嫂嫂还真是处处都向着夫人啊。” 见林如筠面露委屈之色,谢氏便道:“既然你们都没去过,明日就出去看看吧。” 徐青阳和徐安宁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晕了,“真的吗?我们真的可以出去吗?” 谢氏点点头,“如今是我在当家,这个小事还是能做主的。回头我也会同你们父亲说,想来他也不会反对。” “太好了!”徐青阳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据说,不少未定亲的世家公子都会在月元节那日出游,她如果能邂逅一个出身高门的翩翩公子,就不用再在张氏给的两个选择间苦苦挣扎了。天无绝人之路,她徐青阳一定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徐安宁也是难掩喜色,“安宁多谢谢夫人!” 谢氏淡淡道:“不过,你们出去了,就得守规矩。我会安排几个可靠的人跟着你们,你们务必听话,不可独自行动,并在规定的时辰内回府。” 徐安宁一脸期待地问:“二哥哥会同我们一起去吗?” 想起自己明日要做的事情,徐西陆果断拒绝:“不了,我……另有安排。” 徐安宁有些失望,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在月元节的时候出府,心中既是欢喜又有些害怕,如果能和二哥哥一起同行,她就有安全感多了。 两个姑娘因着明日出府一事,一整晚就未睡好觉。一大早起来,徐青阳就让小玉把自己的裙子全拿出来,挑出一件最讨喜的,又开始折腾起首饰和妆容。 相比之下,徐安宁就淡定多了。她见离出府时辰尚早,便亲自下厨房做了几味点心,一些送去了徐泰和那,剩下的她就装进食盒里,亲自给徐西陆送去。 从潮汐阁一路走进院子,四周都静悄悄的,徐安宁连个人影也没见到。她正纳闷着,就听见一阵嬉笑之声,她走近一看,登时愣在原地。 只见一位她从未见过的红妆美人正凭栏而坐,美人一身妃色的襦裙,头上未戴任何首饰,如墨的青丝垂在胸前,眉目如画,红唇似缨,粉腮红润,顾盼生辉。 徐安宁从未见过着红妆还这么好看的美人,一时间以为是遇见了传说中艳丽的女妖,直到那人朝自己望来,她才缓过神,收回自己过于直白的目光,支支吾吾道:“这、这位姐姐,我是来找我二哥哥的。” 红妆美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旁的杏浓笑道:“三小姐,二爷不就在这儿吗?” “啊?”徐安宁再次看向红妆美人,瞳仁渐渐放大,她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你……你是……二哥哥?” 事已至此,徐西陆只能大大方方地承认:“是我。” 徐安宁依旧处于巨大的震惊之中,“你为何……为何穿起女装来了?” “此事说来话长。”徐西陆慵懒地坐着,任由杏浓鼓捣自己的头发,同时将与谢青莘打赌一时悉数告知了徐安宁。徐安宁恍然大悟,哭笑不得道:“二哥哥也输得太冤枉了些。” 徐西陆心平气和道:“无妨,穿次女装而已,又不会掉块肉。” “二爷一开始说要化红妆,我还担心妆太重,没想到竟是这样一番效果。”杏浓笑道,“只是,不太像正经人家的姑娘。”倒像是教坊司的头牌花魁。 “爷都穿女装了,还要和旁人一样?那有何意思?——不要朱钗。” 杏浓把刚插上去的朱钗取了下来,“不要朱钗,也不要步摇,那二爷想要什么?” “你那朱钗上有串珠,稍微动作大点就摇摆个不停,换一个罢。” 徐安宁想了想,将自己头上的翡翠玉钗取了下来,“二哥哥,你看这个如何?” 徐西陆瞟了一眼,见那玉钗简单大方,也不会碍事,便点了点头,“就这个罢。” 第38章 今日是月元节, 清辉楼的一楼大堂几乎是座无虚席。与往日不同, 清辉楼的客人除了年轻的公子, 还有不少姑娘,有些穿着男装故作掩饰,还有些打扮得花枝招展。徐青阳就属于后者, 她穿了件粉色的襦裙,妆容偏淡, 头戴金步摇, 娇媚可人, 一走进清辉楼就惹来不少男男女女的注视,这让她相当得意, 走起路来姿态更显婀娜。一位身穿宝蓝色锦衣的公子盯着她看了许久,主动上前同她打招呼,勾起嘴角,“这位姑娘好生面善, 不知你我是否曾经见过?” 徐青阳第一次在徐府以外的地方同外男说话,心中小鹿狂撞,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公子想必是认错人了。” 蓝衣公子面露惋惜, “无妨, 相逢即是有缘。在下沈子闲,姑娘风姿绰约, 月貌花容,子闲甚是仰慕。不知今日可否邀姑娘一同洵江夜游?” 徐青阳曾听自己姨娘说过, 面对主动追求自己的男人时,切记要清高矜持,欲擒故纵,如此才能让男人的心一直在自己身上。她暗自打量这面前的公子,对方衣着华贵,腰间上戴着的玉佩成色极好,定然出生权贵之家。她若是贸然拒绝,岂不错失了良机? 正当她犹豫之时,跟在她身后的丫鬟开口道:“多谢公子好意,只是我们家夫人有命,今日小姐只能同家人一起游玩。”此丫鬟乃是谢氏的亲信,听到此人姓沈,当下就觉得不妥,也来不及同徐青阳商量就把人给拒了。 沈子闲笑容褪去,“如此,那我就不强求了。”今日的佳人遍地都是,面前的女子也不算是绝色,他堂堂国公府七公子,要什么女人要不到,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徐青阳见蓝衣公子转身就走,丝毫不留念,不满地瞪着方才开口的丫鬟,“这里轮得到你说话么?” 那丫鬟福了福身,不亢不卑道:“奴婢都是按谢夫人的意思办事,还请二小姐见谅。” “好啊,你还敢拿谢夫人压我——” 眼见徐青阳就要暴走,徐安宁忙拉住她劝道:“二姐姐,我们还是低调一些罢。此次出府不容易,万一闹出点什么,以后我们可就再也出不来了。” 徐青阳正要反驳,清辉楼一楼大堂却突然安静了下来。徐青阳和徐安宁站在二楼朝下看去,只见一位红妆女子正静立在门口,她四处看了看,对落在自己身上火辣辣的目光毫不介意,目不斜视地走到最后一张空桌前坐下,摇着扇团,向迎来的伙计说了些什么,那伙计连连点头,红着脸跑开了。徐青阳注意到方才一直在看自己的蓝衣公子也像没见过女人般地看着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哪家秦楼里的狐媚子,居然跑到清辉楼来勾引男人了。” 徐安宁张了张嘴,又觉得那件事不该透露给别人,免得落了二哥哥的脸面,便道:“二姐姐,清辉楼里的都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公子,你说的那些女子,是进不来的。” “哼,我还以为大名鼎鼎的清辉楼是个多好的地方,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徐青阳轻蔑道,“我们再坐一会儿就去游街罢,别在这耽误时间。” 徐安宁笑道:“都听姐姐的。” 红妆美人抬头看着徐家两位姑娘走进雅间,便给自己倒了杯酒,正要举起酒杯时,凌厉的目光忽地朝左边扫去。在她左侧,一个正起身准备前来搭讪的男子被她这么一扫,愣是不自觉地又坐了回去,暗自嘟囔道:好泼辣的美人。 红妆美人独自小酌,明明脸上没什么表情,可身上的气场却冷得能让人自觉退避三舍。识趣的人都能看出来美人今日心情不佳,不想理人,可也有些不识趣的,还是要往上凑上一凑,沈子闲便是其中之一。 自从上次被端亲王骂了个狗血淋头,沈子闲再也不敢去约他。此次同他一道来清辉楼的是他平日的酒肉朋友,平西候家的老九,姜之远。两人同好酒色,十四五岁时就一同在秦楼楚馆里厮混,如今虽都已成家,却未有收敛。 “我说子闲兄啊,那姑娘脸上就写着‘生人勿近’四字,你确定还要去碰这个冷钉子?” 沈子闲跃跃欲试道:“你看,那姑娘只身前来,身旁连一个丫头婆子都没有,眉梢眼角又如此迷人,可见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女儿。” 姜之远远远地打量着红妆美人,眯眯一笑,“依我看,她已经有过男人了,不然哪有黄花大闺女会如此有风情?” “英雄所见略同啊姜兄,这种女人,是最好弄到手的。”沈子闲信心十足道,“你在此处等我,看本公子如何抱得美人归。” 姜之远笑道:“那我就等子闲兄的好消息了。” 沈子西理了理衣襟,大步朝红妆女子走去,最后在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这位姑娘,”他露出自己混迹风月场多年来练就的惑人笑容,“大堂已没有座位,不知在下是否有那个荣幸,可以和姑娘同座一桌呢?” 除去姜之远,不少人的注意力都被沈子闲这番举动吸引住,纷纷暗自观察着两人,看这位冷艳的红妆女子和大名鼎鼎的浪荡公子谁更胜一筹。 红妆女子抬眸看着沈子闲,后者感觉到自己全身上下都酥麻了起来。沈子闲盯着那火一般的红唇,只见它微微张开,又立马合上。 “恩?”沈子闲只觉得自己被撩得全身上下都是火,“姑娘想说什么?” 红妆女子看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沈子闲一愣,“我不可以坐?” 红妆女子点点头。 “你不会说话?” “……” 难不成这美人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的红妆美人在床上会是怎样一种风情,光是想象一下那个画面,沈子闲就要兴奋起来。他再也顾不上什么风月手段,一屁股在美人面前坐下,“姑娘,我实话同你说,我乃沈国公的嫡子,沈子闲。” 美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本公子看上你了,你若是愿意,我就娶你回家当姨娘;若是不愿意,你大可开一个价,我只要一晚,一晚就好。” 美人依旧沉默着,她又替自己倒了杯酒,用指尖轻沾酒面,然后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终于等到美人回应的沈子闲大喜,忙去看美人写了个什么字。 ——滚。 沈子闲陡然站起身,怒道:“表兄让我滚就算了,你一个贱人也敢让我滚?你这番不识抬举,少不得本公子要好好□□一番!”沈子闲说着,伸出手就想把美人揽入怀里。眼看他就要抓住美人,手腕上蓦地一阵冰冷,接着听见一个如寒冰般的声音:“离他远点。” “谢青苏?!”沈子闲看清跟前的人,恨恨道,“怎么,你又要来坏本公子的好事?!”上次谢青苏公然在朝堂之上参他,他已是一肚子的气,无奈实在找不到机会替自己报仇,没想到今日他自己主动送上门来。 谢青苏放开沈子闲的手腕,站在他和红妆女子中间,神情冷漠如霜,“他让你滚。” 红装女子站起身,惊讶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谢青苏。 “本公子同这位姑娘的事,与你何干?”沈子闲牙尖嘴利道,“莫非……这位姑娘是你的相好?” 谢青苏蹙起了眉,似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沈子闲只当他是默认,高声笑道:“哈哈哈,真没想到,谢稷的独子,御史台的冷面阎王,一向洁身自好的谢青苏,竟然与一位风尘女子牵扯不清哈哈哈哈——”他走近谢青苏,轻声道,“你这么痴情,你爹知道么?” 谢青苏定睛地看着他,眼中凌厉而混乱,如旋涡一般。“他不是风尘女子。他是——”谢青苏顿了一顿,回头看了一眼红妆女子,抿了抿嘴,止住了话头。 “你说啊,你怎么不继续说下去!”沈子闲得意地挑衅着,“你告诉大家,这位美人究竟是谁?让大伙儿闲来无事可以去光顾光顾她的生意啊——” 谢青苏依旧默不作声,可他的双手已颤颤攥成了拳。 他身后的红妆女子似已忍不可忍,正要爆发时,就听得“砰”地一声闷响,接着就是一阵撞到桌椅的声音。 四周的客人都惊叫起来,沈子闲仰面倒在地上,鼻子上血流不止,他用手一抹,看到满手的鲜血,歇斯底里道:“谢青苏!老子弄死你!” 姜之远眼看事情就要闹大,忙冲上去搀扶沈子闲,“子闲兄,我先带你去止血——” “闪开!”沈子闲一把推开他,撸起袖子就想冲上去,“谢、青、苏!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与此同时,三楼的雅间内,谢青莘正亲自招待宋衍卿品尝刚改进了配方的天醇酿,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吵闹喧哗,还不等他出口询问,一个伙计便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楼主!大事不好了,咱们家的五公子和沈家的七公子在楼下打起来了!” “啊?”谢青莘以为自己耳朵失灵了,“五公子,你说青苏?” 伙计忙点头,“是的,就是五公子。” 谢青莘不以为意地笑笑,“不可能,青苏会打架,母猪都会上树了。” “真的是青苏公子啊楼主,”那伙计简直都快哭了,“他把沈公子打得好惨,楼主你快去看看罢!” 谢青莘见伙计不像开玩笑,可心中依旧存疑。“王爷,那我就先去看看?” 宋衍卿也不相信像谢青苏那般孤傲的文人会在清辉楼与人大打出手,他放下酒杯,道:“本王同你一起。” 两人走出雅间时,和上次清辉榜换榜日一样,二楼三楼的走廊上已站满了人,只是现在的那些人不是来看清辉榜,而是来看热闹的。 此刻,清辉楼的伙计已把两人分开,谢青苏静静站着,一袭白衣仍旧纤尘不染,而被两个伙计架着的沈子闲就狼狈许多,鼻子歪了不说,还流了满脸的鼻血。 徐家的两位小姐听见动静也跑出来看热闹,徐青阳震惊道:“真的是青苏哥哥打得他吗?青苏哥哥怎会做出如此鲁莽之事?” 徐安宁脸色苍白,用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他们是因为二哥哥打起来了吗,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亲眼目睹一切的谢青莘总算相信了伙计的话,心中既是震惊又是焦急,见谢青苏完好无损,他稍稍松了口气,吼道:“你们愣着干嘛!还不快带沈七公子去看大夫!” 沈子闲挣扎着道:“谢青莘,你少惺惺作态!你们两兄弟是巴不得我死!你们给我等着!我定要让我父亲去圣上好好参你们一本!” “够了。” 这个森冷的声音让沈子闲嚣张的气焰瞬间灭了下去,“表……表兄?” “国公府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光了。”宋衍卿嫌恶道,“还不快给本王滚回去。” “可是表兄!”沈子闲愤愤不平道,“是谢青苏出手伤人在先,我都未曾还手!表兄,你要为我做主啊!你看我的鼻子!” 宋衍卿缓缓将目光转向谢青苏,淡淡道:“此事本王心里有数,你先回去治伤。” 沈子闲别无选择,冷哼一声后,在姜之远的搀扶下蹒跚而出。 宋衍卿扫了谢青莘一眼,后者心领神会,对还在围观的客人道:“今日实在不巧,还请各位先回去,酒水茶点一律由谢某承担,见谅啊,见谅。” 众人虽好奇事情接下来会如何发展,但端亲王在场,他们也不敢继续赖着。徐家一行人也被管事请走,徐青阳临走之前特意多看了几眼宋衍卿,等出了清辉楼大门,扯着徐安宁的衣袖,兴奋道:“原来那就是端亲王,如此贵气俊美,难怪是清辉榜的头名!” 徐安宁忧心忡忡道:“谢家哥哥打了沈家的公子,又被端亲王看见了,他们不会有事罢……”她的二哥哥还在里头呢。 “这些不是三小姐要考虑的。”领头的丫鬟道,“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去洵江看一看就得回了。” 徐青阳面露不满,“真是扫兴。” 客人鱼贯而出,清辉楼只剩下了谢青莘等人,没有宋衍卿的命令,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宋衍卿的目光从几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那位红妆女子身上。后者也正看着他,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给他莫名的熟悉感。 他不由地皱起眉——是……在哪里见过呢? 见宋衍卿许久没有反应,谢青苏道:“此事我明日自会向圣上说明。”说完,他又对红妆女子道,“跟我走。” 红妆女子愣了一愣,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谢青苏就牵起了他的手,径直向门口走去。 宋衍卿盯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瞳仁骤然紧缩,鬼使神差道:“慢。” 两人停下脚步,谢青苏漠然道:“王爷还有何事?” 宋衍卿魔怔地看着红妆女子的双眼,“你……过来。” “……”红妆女子面露犹豫,正要走过去时,手却被谢青苏抓得更紧了。 宋衍卿危险地眯起眼睛,“谢大人不肯放手,难不成,还真把他当你的人了?” 谢青苏对他对视着,眼里的光深深暗暗,“此乃我与他之事,与王爷无关。” 宋衍卿目光如刀,瞳孔里似烧着一团怒火,甚至隐隐地有些恨意,但很快又恢复成往日的傲慢自大。“别说他不是你的人,就算是,又如何?” 谢青苏一愣,握住红衣女子的手松开了几分。 宋衍卿“呵”地一声冷笑,“就凭你,能抢得过本王?”他面如寒霜,目光越过谢青苏落到红妆女子身上,一字一句道:“徐西陆,到本王身边来。” 第39章 “西陆?”谢青莘左右瞧了瞧, “他也来了?人呢?” 站在谢青苏和宋衍卿之间的美人, 缓缓地举起了手, “在这呢。” 听见熟悉的声音从陌生的面容中传出,谢青莘虎躯一震,仿佛见了鬼似的, “西陆?真的是你!” 由于太久没说话,徐西陆的嗓音有些喑哑, “是我。” 谢青莘依旧处于震惊之中, 看看谢青苏, 又看看宋衍卿,“你们都认出他来了?” 谢青苏不置可否, 宋衍卿则毫不客气道:“废话。” 谢青莘仔细打量着美人的脸庞,越来越觉得熟悉。他自以为自己才是徐西陆的至交好友,可偏偏只有他没有认出,到底是那两人的目光太过毒辣, 还是他眼太瞎? “你没听见本王的话么?”宋衍卿不悦地重复道,“过来。” “……”徐西陆看了一眼谢青苏,他幽深的眼眸似在期待着什么。徐西陆犹豫了片刻,将手从那冰冷的掌心里抽出。可他才走出一步, 手臂又被身后之人牢牢地抓住。 前方的宋衍卿脸色霍地一边, 忍无可忍道:“谢青苏,看来你今日是铁了心要同本王作对了?” 谢青莘生怕这两人再闹出点什么来, 又急又恼,低声对谢青苏道:“青苏, 快照王爷的吩咐做。” 徐西陆以为谢青苏是担心宋衍卿将方才之事追究到自己身上,便同他说:“小王爷不会对我如何的,放心。” 谢青苏直直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喉结微动,才慢慢地松开了手。 徐西陆松了口气,走到宋衍卿跟前,无奈道:“小王爷,究竟有何吩咐啊?” 宋衍卿盯着他那红缨般的唇,脸皮莫名地一烫,他轻咳了几声,“跟本王走。” “是。”徐西陆回头望了谢家两兄弟一眼,跟在宋衍卿身后走出了清辉楼,来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玄墨牵着一辆马车,在门口候着。宋衍卿言简意赅,“上车。” 徐西陆上了宋衍卿的马车,两人对望而座。他一袭红裙,却是一副大男子的坐姿,双腿分得老开,看得宋衍卿眉头直跳,“你把脚放好,这样不庄重。” 徐西陆哂笑:“王爷不会真的把我当女人了罢?” “你好意思说!”宋衍卿愠怒道,“你自己长什么样你自己心里没点数么?还敢在月元节穿女装跑来乱逛,今日若不是本王在,那沈子闲会放过你?” 徐西陆扬了扬眉:“小王爷说这话可是在夸我长得好看?” 宋衍卿一顿,嫌弃道:“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徐西陆无所谓地耸耸肩,“还不是因为小王爷太别扭了,不多问几句我根本猜不出来王爷的心思。不过王爷,恕我直言,方才最先站出来的人可并非是王爷。” 宋衍卿冷哼一声,“谢青苏是出手及时,可那又怎样?没有用的人去得再也还是个废物。” “无论如何,青苏是为了护着我才一时冲动伤了沈七公子。若圣上当真要追究这件事,还请王爷同圣上说清楚前因后果。” 宋衍卿不爽道:“你就那么在乎他?” 徐西陆想了想,道:“他和青莘一样,都是我的知己好友。” 宋衍卿脸色稍缓,“如果皇兄真的问起来,我自会实话实说。”奇了怪了,为何每次徐西陆和谢青苏发生点什么,他都成了目击证人? 徐西陆微微一笑,“多谢王爷。”他撩起车帘向外头看去,“对了王爷,我们现在是要去何处?” “送你回府。”宋衍卿干脆道,“赶紧把这身衣服给换了。” “可是今日是月元节,据说长兴街和洵江都比往日要热闹许多,青城山还会放孔明灯。”徐西陆眉眼含笑道,“王爷就不想去看看?” 宋衍卿对上他的笑颜,一个“不”字怎么都说不出口,鬼迷心窍道:“看你这一副期待的模样,本王就带你去逛逛。” 马车在长兴街街头停下,宋衍卿先下了马车,回过身像扶徐西陆下来,后者却一个大跨步就跳了下来,还不小心将裙子的裙摆挂在了马车上。宋衍卿默默替他把裙摆收拾好,再次告诉自己别被某人现在的样子给骗了。 他们来的正是时候。远处的青城山上数千盏孔明灯正徐徐升起,将夜空点亮。善男信女纷纷停下脚步,看着漫天的灯光,虔诚祈福。两人沿着洵江边上走,一个俊一个美,惹来不少路人回头瞩目。徐西陆丝毫没有自己正着女装的羞怯,落落大方的模样,好似他穿的不过就是寻常的男装。宋衍卿心道,这脸皮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洵江之上,无数画舫上灯火通明,传来阵阵丝竹之声。江边还有不少人正在放莲花灯,徐西陆瞧着新鲜,“小王爷,我们也去买一个罢?” “这种东西你也信?” “我不信,不过既然来了,就凑个热闹呗。”徐西陆在一个卖莲花灯的小摊面前停下,用他正常的声音道:“麻烦来两个。” 卖灯的老板愣了愣,似乎搞不明白面前的美人究竟是男是女,反应好一会儿才道:“好好好,一共是十文钱。” 徐西陆看向宋衍卿,宋衍卿又看向跟在后头的玄墨。玄墨立刻拿出十文钱,递给了老板。 宋衍卿和徐西陆一人捧着一盏莲花灯向江边走去。“你还是当你的小哑巴吧,不然本王听着你的声音实在是别扭。” “好的,王爷。” “……” 两人来到岸边,徐西陆对着莲花灯许了个愿望,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把莲花灯放到江面上。见宋衍卿跟他做了同样的动作,徐西陆问:“小王爷许了什么愿?” 宋衍卿不假思索道:“母后皇兄身体安康。” 徐西陆失笑:“王爷不是不信这个么?怎么还真的许起愿来了?” 宋衍卿没想到自己一个不注意又被徐西陆下了套,奇怪的是他好像也不怎么生气,看来他对此人捉弄和调侃已经是习以为常了——这可真够可悲的。“那你又许了什么愿?” 徐西陆眼帘一眨,神神秘秘道:“这个不能告诉王爷。” “为何?” “因为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宋衍卿冷笑:“愚蠢。” 放完了莲花灯,两人转到了另一条颇为热闹的街道。与长兴街不同,道路两旁都是摆摊的摊贩,有卖小吃的,也有卖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的。徐西陆在一家卖糯米糍的小摊前停下,觉得那白白嫩嫩的点心可爱的要紧,女孩子应该会喜欢,便想着带些回去给徐安宁吃。他这次学乖了,直接找到玄墨,“玄墨,你再借我几文钱,回头我让九冬还你。” 玄墨默默地掏出钱付账,心里无比同意刚才自家王爷继续让徐西陆扮哑女的建议。 徐西陆买了几个糯米糍打包带走,回头瞧见宋衍卿正站在一个卖杂货的小摊前,便凑了过去,好奇道:“王爷,您要买什么?” 宋衍卿手里拿着一个狐面面具,往徐西陆脸上试了试,刚好能挡住他的半张脸,只露出他的眼睛,红唇和下巴。宋衍卿甚是满意,“就这个。” 玄墨付了钱,宋衍卿把狐面面具扔到徐西陆怀里,命令道:“戴上。” “为何?” “让你戴你便戴,哪那么多废话。” “……”徐西陆依言把面具戴上,只觉得自己像一朵奇葩,比露着脸还要惹人注目。宋衍卿对此并不介意,好像只要别人看不见徐西陆的红妆模样,其他的都不算什么。 两人瞧见前头有人搭起了台子,一人在上头表演胸口碎大石,惹得众人一阵拍手叫好,有不少人看见都往那处挤去,徐西陆本站在外头,生生被挤了进去。他回头看见宋衍卿和玄墨还在外头,想着既来之则安之,也没挤出去,就站在台前就看了几出戏法。等表演结束,人潮散去,徐西陆这才发现宋衍卿和玄墨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那两人都是成年人,玄墨又武功高强,徐西陆丝毫不担心他们,反而有点担心自己。他每次出来或是坐马车,或是乘轿子,上京的路他也就认识主要的那几条,稍微一个不留神就能把自己给走丢了。 徐西陆沿着过来的路往回走,只要先去江边,就能找到清辉楼的路。他凭着记忆摸索着,目光留意着四周,盼着能见到宋衍卿和玄墨的身影。忽然,他停下了脚步,嘴角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那正站在路边话本摊前的人,不就是宋衍卿? 徐西陆快步走到那人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王——” 那人缓缓转过身,徐西陆不经意间对上了一双含着秋水般的双眸,瞬间失了神。 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一位黄衫公子,他眉眼微微一弯,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药香,气吐如兰,“这位姑娘,可是认错了人?” 这声音婉转悦耳,听得徐西陆心头一跳。这上京城中还是真是卧虎藏龙,随便认错个人都是如此秀美的人物。 “姑娘?” 徐西陆点点了头,正要转身,忽然瞟见了什么,猛地顿住脚步,向前跑了过去。 黄衫公子讶然地看着戴着狐面的红衣女子从自己身前越过,迅速抓住了一个瘦小的男子。那男子被揪着领子,连连求饶:“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啊!” 徐西陆一手抓着路人,一手指了指黄衫公子的腰间,后者低头一看,恍然大悟。 徐西陆从扒手怀里掏出一枚玉佩,丢给黄衫公子。黄衫公子伸手接住了玉佩,莞尔一笑:“多谢姑娘。” 他的笑容如春光一般,让徐西陆也不禁红唇一弯,对他回以淡淡的微笑。 黄衫公子眼眸一暗,正欲上前将面前的佳人瞧个清楚时,就听到后头有人叫他,“公子,公子——”他只回头了片刻,再看时那狐面女子已不见了踪影,眼前只剩下人潮拥挤的街道。 刘进忠一大把年纪了,自从进了宫还没这么跑过,他撑着膝盖,气喘吁吁道:“公子,您这是要吓死老奴啊!您怎可一人在此,这万一有点什么……” “有影卫跟着,无妨。”黄衫公子心不在焉道。他缓步走到刚刚红衣女子站的地方,余光瞟见地上有一道微光,捡起仔细一看,原来是枚翡翠玉钗。 “那您也得打个招呼啊,这、这突然就不见了,老奴都要去找余将军搜城了——公子?” 宋衍澈望着手中的玉钗,羽睫微颤,而后轻轻一笑—— “金风玉露一相逢,却胜人间无数。” 第40章 徐西陆一路走走停停, 最后还不得已开口向一小摊问了路, 这才找到回清辉楼的路。宋衍卿也猜到了他会到清辉楼来, 正在门口候着,见到他一袭红衣朝自己走来,脸拉得老长。 “你怎么搞得?”宋衍卿声音听着凶巴巴, 却隐隐含着些如释重负的味道,“逛个街都能走丢?” 徐西陆笑道:“对不起, 让王爷担心了。” 宋衍卿一哽, 微微移开目光, “谁说本王担心你了。本王只是怕你又碰到些像沈子闲一般的人,再惹出什么祸来, 本王可没那个闲情逸致再替你善后。” 徐西陆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狐面面具,心道有这层保护技,就算真惹出点什么幺蛾子,也没人能认出他。 夜色已深, 明月高悬,满月如镜,游人陆续归家,长兴街渐渐冷清下来。徐西陆道:“王爷, 我们回去罢。” 两人上了马车, 宋衍卿突然道:“你可以把面具摘下来了。” 徐西陆依言摘下面具,正要收好, 就听见宋衍卿不客气道:“谁说要送给你了?” “呃……那王爷是要自己留着?” 宋衍卿“恩”了一声,接过徐西陆递来的狐面面具。 宋衍卿命玄墨先送驾车去徐府, 再回王府,这让徐西陆很是受宠若惊。马车在徐府侧门停下,九冬按照事先约定好的在门口等候,现下正是夜深人静之时,又在侧门,不用担心有人看见徐西陆着红妆的模样。徐西陆本想向宋衍卿拱手致谢,又想起自己现在正穿着襦裙,便学着徐安宁的模样,朝他福了福身,“多谢王爷送回来。” 宋衍卿又是眉头一跳,实在不能接受面前美艳的容貌配上徐西陆清朗的男声,干脆转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那,我走了?”徐西陆打着哈欠道,“祝王爷今晚睡个好觉,做个好梦。” “慢着,”宋衍卿突然道,“北疆一行,余小将军可有同你说过?” 提到这件事,徐西陆瞬间打起了精神,“说过一些。” “本王瞧着你还算有几分机灵,才勉强带你一道去,这样你在禁军也算有个差事。” 徐西陆闻言不禁感叹,“这么说来,我终于不是无业游民了?不知道我那个差事月例有多少?” 宋衍卿斜眼看他,“你想有多少?” “去清辉楼吃一顿少说也要五两银子,我这份差事至少能让我每月上清辉楼吃上几顿罢。” “你想得倒美。”宋衍卿高冷道,“此次北上,虽说只是送惠阳郡主出嫁,若是顺遂,一路自然平安无事。但近年来,北凉与我朝多有嫌隙,边疆大小战事不断,再加上北疆气候恶劣,年底我们出发的时候那已是一片冰天雪地,路恐怕不会好走——本王的意思,你可明白?” 徐西陆点头,“明白。小王爷请放心,如有敌军来袭,我定在前头替王爷挡刀;万一被困雪中,我若撑不下去,王爷大可丢下我不管,实在不行,还能把我的胳膊烤来充饥,我都不会怪王爷的。”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宋衍卿面露不虞,“你若真出了什么事……本王宁可不带你去。” “是,”徐西陆笑了笑,“都听王爷的。” 宋衍卿在马车上,注视着徐西陆走进徐府,才吩咐车外的玄墨:“回府罢。” 马车转了个弯,走了没几步,又停了下来。正在闭目养神的宋衍卿睁开双眼,问:“何事?” “回王爷,”玄墨道,“是徐家大公子。” 玄墨方说完,宋衍卿就听到车外一个声音道:“王爷……” 宋衍卿想了想,还是掀开车帘走了出去。一月未见,徐玄英比上次大婚之时又消瘦了不少。他出生高官之家,年幼被选为皇子伴读,如今又进了翰林院,娶了靖国公的掌上明珠,应该是意气风发之时。可他现在容颜清减,双眸灰暗,整个人犹如行尸走肉,和数月之前的他判若两人。 “王爷怎会在我徐府?”宋衍卿还未回答,徐玄英就自嘲一笑,“难道,是来找我二弟的?” 宋衍卿也不掩饰,大大方方道:“是。” “王爷和他感情真好。”徐玄英望着他,喃喃道:“会比我们当初还好吗?” 宋衍卿皱起眉,“玄英,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玄英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今日是什么日子,王爷可还记得?” “月元节。” “不错,正是月元节。”徐玄英露出一个悲伤的笑容,“去年的今天,我同王爷在洵江的画舫上,一起看青城山的孔明灯,王爷可否记得?” “记得。”宋衍卿干脆道,“那又如何?” 徐玄英嘴里泛起一丝苦涩,“今日我又去了洵江,孔明灯同去年一样,绚丽灿烂,可我……却再也找不回当时的感受了。” “玄英,你应该向前看。”宋衍卿沉声道,“人不能总是靠着回忆过日子。” 徐玄英摇摇头,“王爷,若不是有我二弟在,你还会这么说吗?” 宋衍卿不解,“这是你我之事,同他有何关系?” 徐玄英眼中渐渐流露出可怕的偏执。如果没有徐西陆,他的小王爷怎会如此痛快地放手?都是因为徐西陆,都是因为他!自己才会和王爷走到这般地步。徐玄英双拳紧握,心里涌起一丝恨意,“王爷,你当我二弟真的是你看到的那般人畜无害吗?” 宋衍卿俊脸一沉,“你这是何意?” “我那二弟,去年对他院中的婢女虐待用强,那婢女不堪其辱,险些自尽,”报复的快感如洪水猛兽地向徐玄英袭来,“今天,他为了认谢氏为母,不顾人伦礼仪,同庶母眉来眼去,纠缠不清——他不过是看中您的权势和地位,才对您诸多殷勤。王爷,玄英求您保持本心,切莫被他表面之像迷惑。” 一阵寂静后,宋衍卿冷声道:“说完了?” 徐玄英瞪大眼睛,显然没想到宋衍卿会是这番反应,“王爷——” “如此挑拨离间,对自己庶弟恶语相向,你不是本王以前认识的玄英。”宋衍卿神色淡漠如尘,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本王劝你回去好好反省,静思已过。” “过?我有什么过?”徐玄英已接近失控,胸口如风箱般剧烈起伏,他身后的小厮怎么拦也拦不住他,“我所言句句属实,王爷不信大可亲自来查!” “够了,本王对那些脏事没有兴趣。”宋衍卿说完,转身走进车厢,“玄墨,回府。” 徐玄英呆在原地,看着远去的马车,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过了许久,小厮嘲啼才走上前,小心翼翼道:“大少爷,我们还是赶紧回去罢,大少奶奶还在等您呢。” 徐玄英两眼雾茫茫,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回去。我还能回去么?” 徐西陆回到潮汐阁,洗去红妆,换下襦裙,杏浓帮着他解发,疑惑道:“二爷,您今日不是戴了三小姐的翡翠玉钗们,怎么不见了?” 徐西陆伸手往头上一摸,上头果然空空如也,心中一沉,“怕是我不小心弄丢了。” 杏浓宽慰他道:“不过是一个玉钗罢了,三小姐那么喜欢二爷,定然不会在意的。” 徐西陆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次日,徐西陆带着昨日买的糯米糍来到引嫣阁,并告知徐安宁翡翠玉钗失踪一事。那玉钗是董姨娘生前赠与徐安宁的,她自是十分不舍,又实在不想怪自己二哥哥,更别说这玉钗也是她主动借出去的,要怪也怪不到徐西陆头上去。 “没事的二哥哥,”徐安宁柔柔地笑着,“不过是一株玉钗而已,丢了就丢了。” 徐西陆看出她的强颜欢笑,愧疚更甚,“安宁,你放心,二哥哥会托人去找一找。若实在找不到,就给你买十件新的做补偿。” 徐安宁眨眨眼睛,“二哥哥只要多给我带点吃的回来就可以啦!” 徐西陆失笑:“一定,妹妹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你二哥哥也能替你摘下来!” 徐安宁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又主动同他讲起昨日的见闻来。“我和二姐姐被清辉楼的管事请出来后,就不知道里头的情况了。还好二哥哥没事,不然……“ 徐西陆问:“后来你们去了哪里?” “我们去了洵江,看到了好多孔明灯,江中还有不少莲花灯!”徐安宁兴致勃勃道,“二哥哥你看见了么?” “看见了。”徐西陆含笑道。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美的景色。”徐安宁一脸陶醉道,“只是,回来的时候,二姐姐似乎有些不开心,生了一路的闷气。” “哦?为何?” 徐安宁苦笑一声,“姐姐说谢夫人怀了她的好事。因为谢夫人的婢女一直跟着我们,也不让其他公子上前来搭话。” 徐西陆淡淡一笑,“二妹妹估计是在埋怨谢夫人的人挡了她的桃花运罢。” 说起徐青阳,徐安宁面露担忧,小声道:“今日一大早,夫人就把二姐姐叫去了世安苑,她现在都还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罢?” 徐西陆拿起一块糯米糍递到徐安宁嘴边,“她不会有事的。来,张嘴。” 世安苑内,檀香萦绕。 “上次我问你的事,你可有决断了?” 徐青阳揪着帕子,勉强一笑,“我、我还未想好。” 张氏漠然道:“我已得到消息,再过两日,朝议郎刘大人就要请人上门来说亲了,你再拖下去,可就没有选择了,到时候,你也莫怪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有提醒你。” 徐青阳闻言脸色惊变,“怎么这么快?!夫人能否在宽宥几日?” 朱屏在一旁道:“二小姐,您没听夫人说么?这是老爷替您定下的亲,等事成了,夫人想帮您也帮不了了!” “可是,我可是堂堂尚书之女!”徐青阳急道,“我怎么能嫁入一个主君官位比父亲还低的人家呢!” “所以啊,我们夫人不是还给了您一个选择么?” “但,但那是给人做妾啊!” “哎呀我的小姐!”朱屏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上次夫人不是同您说了么?平西候的九公子虽然娶了正妻,可那夫人几年了肚子都没个动静。侯夫人也说了,只要谁能替九公子生下长子,谁就是贵妾!奴婢见您这模样,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您又才貌出众,等嫁过去了,还怕得不到那九公子的宠爱?” 徐青阳只觉得朱屏的话极有道理。她对自己的容貌一向自信,只要她勾一勾手,没有哪个男人不会拜倒在她石榴裙下。而且平西候家的贵妾,说出去再怎样也比一个正六品上官员的媳妇听起来要好听得多。贵妾,可是非同一般的,就看徐府里的那位贵妾,不也能和正房平人平起平坐的么? “二小姐,今日您可务必拿个主意啊!”朱屏道,“不然等刘大人上门提了亲,老爷一答应下来,咱们可就无力回天了啊!” 徐青阳被催得死紧,一跺脚,完完全全豁出去了:“我嫁!我嫁平西候府!”她宁愿在候府做妾,也不在寻常人家里当妻! 朱屏顿时喜笑颜开,“那奴婢就先在这里恭喜二小姐嫁入侯府了!” 张氏也满意点头,“此事我会替你办妥,你姨娘给你留的嫁妆不多,我也会为你添置一二。” 终于下了决定,徐青阳整个人都轻松不少,喜道:“青阳谢谢夫人!” “你且先回引嫣阁,耐心等消息便是。” 另一边,醉雪居的卧房内,徐玄英方方睁开双眼,就听见一人轻柔的声音道:“相公醒了?”林如筠端来醒酒汤,道:“相公昨夜喝了半宿的酒,先喝碗醒酒汤醒醒精神罢。” 徐玄英一言不发地下床,他起得有些猛,又是宿醉刚醒,脚下难免有些不稳。林如筠忙把汤碗递给下人,自己想去搀扶他,不料却被他毫不领情地推开。 林如筠看着自己的双手,委屈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她听见徐玄英道:“什么时辰了?” 一个侍女道:“回大少爷,已过巳时了。” “我去给母亲请安。” 林如筠道:“我同相公一起去。” “不必了。”徐玄英说完,便独自走了出去,撇下林如筠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原地。 徐玄英走到世安苑,见到院子里立着几个面生的丫头。那些丫头瞧见他,纷纷福身行礼,“表少爷。” ——原来是舅母魏氏的人。“你们怎么不进去?”徐玄英问。 一个年纪稍小的丫头脆生生道:“夫人让我们在外头候着。” 徐玄英心下有些奇怪,走到内厅,见大门紧闭,正欲敲门,就听见里头传出魏氏的声音。“此事能成,还是多亏了妹妹啊。” “我这倒没什么,就是老爷那边……”张氏为难道,“他已同朝议郎刘大人那商定得八九不离十,我们想要从中插手,怕是不易。” “这有何难!”魏氏满不在乎道,“昨日你那庶女不是出府了么?你就说她在外头和平西候家的九公子偶遇,两人一见钟情,还交换了定情信物,你家老爷想不应都难!” “可是,平西候家毕竟是站在沈国公那头的。老爷他又和谢家走得近……” “我的妹妹唉,难道你还看不明白么?”魏氏神神叨叨道,“如今啊,虽说谢家能和沈家分庭抗礼,可沈国公毕竟是太后的亲哥哥,陛下的亲舅舅!我还听说,现在的皇后不受宠,沈家又有一位姑娘进了宫,这说不定,沈家就要出第二个皇后了!” “嫂嫂。”张氏厉声打断她,“一国之母,岂是你我可妄议的?” “那我不是看着没外人,才同你说实话么。”魏氏呵呵一笑,“总之,甭管过程如何,最后赢的,一定是沈家。那倒时候,同谢家走得近的人,一个两个都没好下场。你现在把庶女嫁去平西候府,平西候念着你的好,自会在沈国公面前同你美言几句。有了沈国公的庇佑,你还有什么可怕的?玄英仕途自然也会一路顺畅。” 听到这里,徐玄英大感不妙,也顾不上敲门,直接推门走了进去。魏氏见到他吓了一跳,张氏也讶然道:“玄英,你来了为何不让人通传一声?” 徐玄英道:“舅母,我有话同母亲说,不知您可否回避一下?” 魏氏巴不得马上走,笑道:“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你们先聊着,回头我再来。” 徐玄英客气道:“舅母慢走。” 魏氏走后,张氏叫人给徐玄英上了杯茶,“听说你昨夜三更才回家?” “母亲,现在这些事是重点么?”徐玄英焦急道,“您到底在和舅母密谋什么?” 张氏想着此事马上就要成了,要瞒也瞒不住多久,便道:“前阵子,我拿着青阳的生辰八字去青城山给高僧相看,高僧说她命中极有子嗣缘。我将此事告知你舅母,你舅母不知怎的又告诉了平西候夫人。侯夫人知晓后,立刻托你舅母做媒,想让青阳嫁给她的九儿子做妾。” “平西候家的老九——姜之远?”徐玄英皱起眉,“他和沈子闲一样,都是上京城出了名的浪荡公子,母亲要把二妹妹嫁给他?” 张氏淡淡道:“我并未强迫她,都是她自愿的。” 徐玄英几乎是恨铁不成钢地说:“母亲,您刚刚也说,如今沈谢之争愈演愈烈,父亲一直站在谢家那头,你不会真的以为把二妹妹嫁去平西候府,沈国公就会高看咱们一眼罢?” “那为娘有选择么?”张氏厉声道,“我同谢遥势不两立多年,若谢氏得势,我们娘俩也没好果子吃。横竖都是死,为娘宁愿站在沈国公那头!” 徐玄英万般无奈道:“母亲,您……您就非得争这一口气么?” “我争?我是替谁争?我还不是替你争!”张氏恨恨道,“你告诉为娘,你同端亲王究竟是如何了?” 徐玄英一震,“母亲何故提起王爷来?” “从小到大,为娘告诉过你多少次,一定要牢牢抓住端亲王这根高枝!为娘还想问问你,你同小王爷是自幼的情谊,怎么如今他对你不闻不问,反倒对那徐西陆青眼有加,还亲自开口去替他谋差事?!” “差事?”徐玄英惊讶道,“什么差事?” 张氏冷声道:“想必你还不知道罢。年底端亲王送惠阳郡主远嫁北疆,亲口点名要老二与他同行,担任军中的临时参谋。” “这……这怎么可能?”徐玄英难以置信道,“王爷他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事……” “此事是你父亲亲口告诉我的,还能有假?”见徐玄英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张氏的口气也缓和了几分,她抓起徐玄英的手,语重心长道:“玄英,你放心,母亲就是死,也不会让一个庶子越到你这个嫡子头上。可是母亲到底是老了,等你外祖一退下来,张氏一族,我们也无人可再倚靠,至于你父亲……唉,不提也罢。总而言之,我们凡事都得靠自己,走一步看三步,你要记住,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两日后,原来说好要上门提亲的朝议郎家突然失了约。徐泰和不明所以,便遣人前去打听,没想到却听来了自己女儿在府外与外男的风流韵事,他一开始还不信,叫徐青阳来问话,没想到那丫头居然二话不说地承认了!徐泰和登时雷霆震怒,狠狠地赏了徐青阳一个耳光,接着命人把她关入祠堂,没有他的允许,谁都不可探望。 谢氏听闻此事后,主动找到徐泰和认错。徐泰和正在气头上,忍不住将几分罪责怪在她头上,“你看看你做的好事!一个姑娘,就该在家待着!你没事让她们出去作甚?!这下好了,整个徐家的脸都要被那个丫头给丢尽了!” 谢氏端正地跪着,“遥儿知错,但请老爷责罚。” 见谢氏如此低声下气,徐泰和也不好过分发作,重重地叹了口气,甩袖坐下。 张氏替他沏了杯茶,劝道:“老爷,此刻就别追究谁对谁错了罢,当务之急,还是得想想如何应对?” “应对?”徐泰和接过夫人递来的茶,没好气道,“刘大人家不肯来求婚,我能如何应对?” “刘大人家可以不娶我们青阳,但青阳却不能不嫁人。”张氏状似寻常道,“说起来,前阵子平西候夫人也来找过我,说看着我们青阳实在是喜欢,想让她家的九公子纳青阳为妾。” 徐泰和将茶盏重重放下,“我徐泰和的女儿怎能做妾?!” 谢氏闻言脸色微变,张氏却道:“当时我也觉得让青阳做妾不妥,所以也未将此事告知老爷。谁知道,青阳和平西候家九公子两人自个儿在外头撞见,还定了情,不得不说,他们确实是有缘的。” “有缘?”徐泰和冷道,“怕是孽缘罢。刘大人之子虽未有功名,但学问极好,将来金榜题名指日可待。那孩子我也见过,为人谦和有礼,比那姜家老九不知好多少倍!” “再好,也要青阳喜欢才行。再者,现在事情已经传出去了,老爷除了把青阳嫁去平西候府,也别无他法。” 徐泰和闭了闭眼睛,只觉得头疼欲裂。 张氏见事情差不多了,又对谢氏道:“谢妹妹,此事实乃不得已之举,还望你同你兄长说一说,别误会了什么。” 徐泰和也道:“遥儿,你……” 不等徐泰和说完,谢氏便道:“老爷放心,这是小一辈的事情,我二哥不会放在心上的。” 张氏淡淡一笑,“既然如此,明日我就让朱屏去平西候府回话了。” 徐泰和疲惫地挥了挥手,“去罢。” 第41章 凤华宫内, 沈太后侧躺在贵妃榻上, 白芷正替她揉着太阳穴。她细眉微蹙, 双目轻阖,脸上几分不悦,几分不耐。 在殿内, 沈国公夫人段氏已哭哭啼啼了大半时辰,不住地用帕子抹眼泪。“太后娘娘, 您也知道, 我当初生子闲的时候年纪大了, 半条命都快没了。子闲他从小到大娇生惯养,何时受过这种委屈?他再是有什么不是, 同他好好说他也是会听的,那谢家公子何至于就要下这般毒手?他如今被打破了相,成日里都躲在府里头,都不敢出去见人。我这个做娘的看着他那模样, 恨不得自己替他把苦给受了去……” 沈太后轻叹一口气,“哀家早就说过,子闲是个男子,哥哥嫂嫂切不可像宠安儿那般宠他, 你看看, 你们把他养成什么样子了?上回是和上官忱打架,今日又是和谢青苏斗殴。要哀家说, 他那性子若是不改,以后只会吃更大的亏。” 段氏闻言哭得更狠了, “娘娘说的是。可此次确确实实是谢家公子先动的手,我们家子闲根本就未曾还手啊!那谢家公子还是御史,堂堂监察之官,竟然以身犯法,难道就没有丝毫过错么?” 沈太后抬起手,白芷弯腰将她扶坐起来。“白芷,你传哀家的话,让太医院的王院判去给哀家那侄儿瞧瞧。” 段氏不甘心道:“可是谢青苏……” 沈太后打断她,“嫂嫂且先回去罢,此事,哀家心里有数。” 段氏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斟酌了一番,还是作罢,“那臣妾就先行告退了。” 沈太后点了点头,“去罢。” 段氏告退后,白芷提醒沈太后:“娘娘,皇上和王爷差不多该来请安了。” “恩。”沈太后缓缓地站起身,吩咐道:“去,把安儿叫来,让她见一见她的两位表哥。” 凤华宫位于皇宫南面,离后花园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此时不过是初秋,夏日余热未消,只有早晚有些凉意。宋衍澈前不久心血来潮,月元节那夜出宫了游玩一趟,在洵江边上吹了吹风,回来之后人就有点不爽利,他刚强撑着上完朝,现下唇色已有些发白。宋衍卿身穿靛色衮龙袍,紧跟在他身后半步。 “你今日特意等朕一同来给母后请安,可是有什么要事?”话刚说完,宋衍澈就别过头轻咳起来。宋衍卿上前扶住他,发现他的手心微凉,皱眉道:“皇兄还是先回宫休息罢。” 宋衍澈摆摆手,“小病,朕都习惯了——你未回朕的话呢。” 宋衍卿看着脚下的石板路,小声道:“我怕母后又催我。” 宋衍澈闻言恍然,含笑道:“让朕猜一猜,母后也把清辉楼十大佳人的画像送你那去了?” “难道皇兄你也?”对上宋衍澈的眼色,宋衍卿就什么都知道了,郁闷道:“皇兄,这次你得帮我。” 宋衍澈摇摇头,苦笑:“你皇兄已是自身难保,又如何帮你呢。” 宋衍卿忍不住提了个馊主意,“只要皇兄把那十位美人都收入后宫,那就没我何事了。” 宋衍澈忍不住一笑:“你倒是想得好。只可惜……再多的美人,不是想要的哪个,又有什么意思呢?” 两兄弟一同来到凤华宫,向沈太后行礼请安后,便听到一个银铃般的声音:“臣女给皇上,王爷请安。” 宋衍卿罔若未闻,宋衍澈仍旧是眉眼含笑的模样,“母后,这位是?” “她啊,是你们舅舅的小女儿,你们的小表妹,曼安。”沈太后对沈曼安招了招手,沈曼安便仪态万方地走到她跟前,唤了一声:“姑母。”沈太后执起她的手,对宋衍卿道:“卿儿,你还记不记得安儿表妹,你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过呢。” 沈曼安只比宋衍卿小两岁,正是花一般的年纪,见到两位表哥,白皙的小脸上染上一层可爱的红晕。 宋衍卿冷着一张脸,“不记得。” 沈曼安不免有些失望,又期待地看向宋衍澈。宋衍澈很给面子,笑道:“朕早就听说舅舅家的九妹妹生得好,今日一瞧,果然活泼可爱。” 沈曼安脸上红晕更盛,沈太后瞧着她,笑道:“安儿在哀家这住了几日,哀家甚是喜欢她的体贴文静。皇上若是喜欢,就让你安妹妹留在身边伺候,刚好能陪陪哀家,也就不用哀家每隔一段时间就得费尽心思地找借口把她接进宫了。” 宋衍卿看向自己的兄长,目光之中饱含怜悯。宋衍澈眼中的笑意微不可见地淡了些,“母后,国事繁多,朕分身乏术,恐怕耽误了九妹妹。” “哀家知道你忙于政事,有的时候连药都不按时喝,所以更应该找个心细如发的女子贴身伺候着。”沈太后意有所指道,“别人哀家信不过,安儿呢,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又是你舅舅的女儿,有她在,哀家才能放心。更何况,皇上的后宫,也有三四年未有新人,如此实不利于皇嗣的延绵。” 宋衍澈轻轻一笑,笑中似有些心灰意懒,“一切由母后做主便是。” 沈太后甚至满意,对已羞红了脸的沈曼安一脸慈爱道:“昭仁宫离勤政殿近,你就先住那。其他的,哀家安排礼部的人为你操办。” “安儿多谢姑母。” 沈太后拍拍她的手,笑眯眯道:“你先去罢,哀家再同皇上和王爷说说话。” 沈曼安朝三人行跪安礼,“臣妾告退。” 沈曼安是沈太后的侄女,出生高贵,才和貌都是一流的,再如何也该是个妃位。若将来能生下皇长子,晋升为贵妃自然板上钉钉的事。如今的皇后为先帝当年所选,乃安定候的嫡长女,沈太后对她一向无感。皇后前几年小产过一次,伤了身子,之后肚子就再未有过动静,是个不能指望的。如今沈曼安能封妃,也算是了了沈太后的一桩心事。 只是大儿子操心完了,还有个桀骜不驯的小儿子。 “卿儿,母后让人送去你府上的画像,你可看了?” 宋衍澈端着茶盏,嘴角噙笑,看着自家弟弟,一副“苍天饶过谁”的模样。 宋衍卿兴致缺缺道:“看了。” “如何?”沈太后身子微微前倾,神色略显急切,“可有你喜欢的?” 宋衍卿想着与其每次搪塞过去,不如早日把话说开。“母后,”他破罐破摔道,“我不娶王妃,去年不娶,今年不娶,明年还不娶,您就别操心了。” 沈太后看向宋衍澈,埋怨道:“皇上,你听听,这是什么话?你堂堂一个亲王,不娶王妃,你是要出家做和尚么?” “母后。”宋衍澈悠悠道,“卿儿已经长大成人,此事,就让他自己拿主意罢。” “让他拿主意,他得拖到猴年马月去。”沈太后烦闷道,“别说是在皇家,就是寻常的富贵人家,你这个年纪的少爷,哪个不是妾室通房一堆,你倒好,连个王妃都没有……” 此话不过是老调重弹,以前宋衍卿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今日不知怎了,猛地抬头,认真道:“母后,你此话当真?” “恩?”沈太后被搞糊涂了,“什么话?” “就是方才您说,我这个年纪的少爷,都已有了妾室通房。” 沈太后以为小儿子总算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欣慰道:“这自然是真的,母后还诓你不成。” 不知想到了什么,宋衍卿脸色突然难看起来。宋衍澈见母亲目的达成,要催得也催了,便道:“母后,谢稷还在勤政殿候着,儿子就先过去了。” “说起谢稷,”沈太后抿了口茶,淡淡道:“你舅母刚才还同哀家说,谢稷之子谢青苏,在清辉楼对子闲大打出手,皇上可知道此事?” 两位世家公子在酒楼打架斗殴,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沈国公一家本想直接告御状,思来想去,又觉得由太后提出此事较为妥当。沈国公不说,自然无人敢在皇帝面前多嘴。宋衍澈轻轻摇了摇头,惊讶道:“谢青苏?他——打人?” 沈太后呵呵一笑,“莫怪皇上吃惊,哀家听了之后也不敢相信。哀家听说谢青苏孤傲自持,修身严谨,没想到竟在天子脚下做出如此败俗不雅之事,他还是个御史,如此所作所为,如何能让百官信服?依哀家看——” “咳咳咳——”沈太后还未说完,宋衍澈又开始不住地咳起来,他眼中氤氲着雾气,如玉的面容也因咳嗽熏得潮红。宋衍卿霍地站起身,沈太后也忙道:“快,快请太医来!” “不……咳咳……不必麻烦。”宋衍澈轻声道,“朕只要歇歇就好了。”宋衍卿和沈太后均担忧地看着他,他喝了口茶,缓了一缓果然不咳了。“母后可知谢青苏为何要出手伤人?” “皇兄,我知道。” 沈太后惊道:“你怎么又知道?” 宋衍卿道:“当时我就在清辉楼。”他虽未亲眼见到二人斗殴,但玄墨当时守在门口,目睹了整个过程。 “哦?那你同朕说说,事出何因。” 宋衍卿暗自思忖,如今沈谢之争已是如火如荼,若把徐西陆着女装之事广而告之,难免又要把徐家牵扯进去。再者,月元节过后,当日不少目击者都在打探那位红妆女子的下落,他决计不能让徐西陆被旁人找着了去。拿定主意后,宋衍卿道:“当日,清辉楼有一红妆女子,沈子闲见其独身一人,垂涎其美色,故上前骚扰,言语粗俗不堪,谢青苏上前阻止,不料沈子闲却变本加厉,侮辱那女子是……是风尘中人。”想到这里,宋衍卿心中也来了气,只觉得谢青苏当时下手还是太轻了,要是他能打得沈子闲几天下不了床。“谢青苏忍无可忍,这才出手伤了人。” 宋衍澈笑道:“说到底,竟是因为一名女子。朕倒是想看看,是何等佳人,能让一向镇定自持的谢青苏冲冠一怒为红颜。” “遑论是因为谁,谢青苏伤人就是不对。”沈太后言语之间已有几分怒意,“子闲被打得破了相,难不成皇上就一点责任都不追究了?” 宋衍澈深知自己的母后一心向着母家,遇到别的事,都能公平公正,可一旦事关沈家,她就忍不住多有偏颇。“母后说的是,谢青苏身为御史,却以身犯法,朕……定当严惩。” 沈太后语气稍缓:“皇上这么说,哀家就放心了。” 宋衍卿从前只觉得谢青苏太冷太傲,其他的也没什么,可现在再看他却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他本不欲多言,可又想起徐西陆对自己的请求,纠结半天,还是满不情愿地开口道:“皇兄,此事也并非谢青苏一人之错。那沈子闲若不是嘴贱轻浮,谢青苏又何至于此?” “卿儿,你瞎说些什么!”沈太后不禁一阵心惊——她的卿儿一向不参与党争,今日却主动开口替谢青苏求情,难不成……他是有意站在谢家那头? 宋衍卿不顾沈太后的警告,继续道:“还请皇兄从轻发落。” 宋衍澈也是颇感意外,“卿儿说的也有道理。此事,就容朕考虑考虑,再做定夺。” 从凤华宫离开后,宋衍澈直接去了勤政殿。谢稷和谢青苏已在殿内等候多时,两人也正是为沈子闲一事求见。谢青苏主动请罪,谢稷则道自己教子无方,理应同罪。宋衍澈也未过多口头斥责,思虑再三,罚谢青苏官降一品,禁闭一月,最后为了安抚沈国公,还赏了他十大板子。谢家父子跪谢皇恩,未有异议。 很快,礼部给沈曼安的封号就定了下来,往后她便是昭仁宫的主子,沈淑妃。 入夜,秋日更浓。月上柳梢头,勤政殿的宫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 宋衍澈穿着明黄色的常服,外头还披着一件狐裘,正立在桌案前展卷作画。他容貌秀美,眉眼细致如画,略带苍白的肤色在灯光显得温柔朦胧。刘进忠端着一碗羹汤走上前,道:“皇上,这是淑妃娘娘送来的羹汤,据说,是娘娘亲手做的。” 宋衍澈正凝神作画,随口道:“放着罢。” 刘进忠在羹汤放在一旁,欲言又止道:“沈淑妃今个儿刚住进昭仁宫,皇上要不要去瞧瞧?” 宋衍澈仿佛没有听见,只见他手持狼毫,正为画中戴着狐面面具的女子勾勒发丝。刘进忠见状不敢在出声打扰,老老实实地立在一边,心里想着看来这太后亲自带进宫来的沈淑妃,也只怕会和其他嫔妃一样,被皇上冷落如斯啊。 宋衍澈画完最后一笔,垂眸看着画上的女子,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青影。瞧了好一阵,他放下狼毫,拳抵在嘴边轻咳了几声,问:“找得如何了?” “回皇上,奴才已查得那枚翡翠玉钗乃京中一家名叫聚宝斋的铺子多年前所出。这玉钗质地清透,是上好的翡翠,当年只打了三支,一支卖去了户部侍郎姚大人府上,剩下两只则卖给了徐尚书府上和陈阁老的府上。” “如此说来,那玉钗的主人,就在这三府之一了?” “是,”刘进忠恭敬道,“只是若要再追查下去,恐怕就得惊动那三位大人了。” “无妨,你继续查便是。” 刘进忠弯腰拱手道:“老奴遵旨。” 端详了许久,宋衍澈再次拿起笔,把画中人的眼角微微上挑了些,轻笑了一声,“跑得倒挺快。” 做哥哥的在宫里睹物思人,做弟弟的便在王府里辗转反侧。宋衍卿想着今日沈太后在凤华宫所言,又想起前日徐玄英抖落出的丑事,他一肚子气无处发泄,全身上下哪哪都不舒服,最后干脆觉也不睡了,掀开被子坐起身,随后一阵翻箱倒柜。 落桃在外头听动静,忙推门走了进来,“王爷您怎的了?何故突然不睡了?” 宋衍卿埋头苦找,“本王那个香囊呢?” 落桃一愣,“香囊?” “数月前,徐西陆送本王的那个香囊。”五月的时候,他在清辉楼偶遇徐西陆,后者送了他一个香囊,他当时嫌弃得要死,没看两眼就随手扔给了落桃。 被王爷这么一提醒,落桃也想了起来,“王爷莫急,奴婢知道在哪,这就拿给您。”落桃见王爷要得急,小跑着去偏房的抽屉里找到香囊给他送来。宋衍卿握着香囊,俊脸拧了一拧,然后狠狠地把它丢在地上,又不解气地上去踩了几脚。 落桃看得一脸茫然,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王爷若是不喜这个香囊,奴婢就把它拿去丢了?” “本王何时说要丢了?” “那……”落桃不知所措道,“等王爷出了气,奴婢再拿去洗洗?” 宋衍卿不理她,叫了声:“玄墨!” 话音刚落,玄墨就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王爷。” “你,把徐西陆给本王带来。” 玄墨迟疑道:“王爷,现在?” 宋衍卿笃定道:“现在!” “是!”玄墨不再多言,瞬间就从窗户上翻了出去。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徐西陆半夜惊醒发现有人在自己床头前站着,第一反应就是:“玄墨?” 玄墨忍不住在心里赞叹徐家二公子的神机妙算,“是我。徐二公子,王爷请你去府上一叙。” “我跟你去。”徐西陆迅速道,“但是你这次一定要让我换上衣服。” 一阵颠簸之后,徐西陆再次来到端亲王府。和上次不同的是,他直接被带到了宋衍卿的卧室。宋衍卿坐在床边,身上只披着件松松垮垮的袍子,徐西陆看着他线条优美的脖颈,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真的是来侍寝的。 宋衍卿神色怫然,双眸似有团火在燃烧,若是旁人定是正眼都不敢瞧他一眼。徐西陆却乐呵呵地凑了上去,“谁哪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惹我们小王爷这般生气?” 宋衍卿冷笑:“你还好意思问?!” 徐西陆“哦”了一声,笑道:“难不成王爷是在生我的气?” “废话。”宋衍卿咬牙切齿道,“本王问你,你房里有几个丫头?” 徐西陆在想了一百种宋衍卿生气的原因,可却万万没想到是因为这个。“丫头?”他迷茫道,“什么丫头?” 宋衍卿凉凉道:“你就继续装吧你。你不要以为本王不知道,你房里有个叫杏浓的丫头,你去年不是把她收了么?”上次徐玄英提起此事,宋衍卿虽是不信,又觉得无风不起浪,最后还是抵抗不住好奇心派了几个探子细查此事,最后得出来的结果气得他摔碎了一个上好的玉殇。 徐西陆恍然大悟,“原来王爷说的是此事。” 宋衍卿痛心疾首道:“本王先前以貌取人,确实不对。后来见你为人重情重义,又有几分聪明劲,本王甚至还有些愧疚,甚至想着补偿你一二,没想到……本王真是瞎了眼!” “王爷,您讲讲道理好么?”徐西陆满脸无奈道,“我都这把年纪了,房里有一个两个丫头,不是很正常?” “人家不愿意,你也去强迫人家?那若是本王不愿意,你是不是也要来强迫本王啊?!”想来宋衍卿也是气急,不然也不会说出这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话来。 徐西陆琢磨了片刻,道:“此事是何人告诉王爷的?” 宋衍卿恼羞成怒道:“你休要转移话题!本王自有派人去查!” “好吧,所以王爷是相信那个告诉您的人,相信您的探子,相信您自己的判断,胜过相信我呗?” 宋衍卿一愣,只觉得自己好像要被徐西陆绕进去了。趁着宋衍卿还没反应过来,徐西陆正色道:“王爷,我不知道别人是同你如何说的,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诉王爷,我徐西陆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问心有愧之事。” 过了半晌,宋衍卿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他冷静了下来,道:“你发誓。” 徐西陆郑重点头:“我发誓。” “你没有强迫那个丫头,这么说……她是自愿的?”宋衍卿问出这话时,语气中含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徐西陆故作羞涩道:“唉,不瞒王爷说,我现在还是处子之身。” “咳嗯——”宋衍卿猛咳了两声,耳根泛起了诡异的红色,他微微移开视线,一副淡漠的样子,“本王何时问你这个了?” 徐西陆笑道:“是,王爷没问,我自己说的。那王爷还有其他要问的么?” 宋衍卿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把谢青苏的事告知于他,便道:“今天本王的舅母——就是沈国公夫人,亲自进宫面前母后。” 徐西陆笑容微敛,“想必是为了沈子闲的鼻子吧?” 宋衍卿轻一颔首,“后来,我母后请求皇兄严惩谢青苏。” 徐西陆不由地紧张起来,“那青苏最后如何了?” “官降一品,禁闭一月,还有……十大板子。” 徐西陆脸上一变,全然不见方才的游刃有余,“呵呵,沈子闲的鼻子有如此值钱,我还真没看出来。”谢青苏到底是个文人书生,挨上十下板子,不得没了半条命? 似看出徐西陆心中所想,宋衍卿宽慰他道:“皇兄有意偏袒谢青苏,如此严罚也只是为了堵沈家的嘴,行刑的人自然会手下留情。” 徐西陆点了点头,随后叹了口气,“此事皆因我而起,若是可以,我倒是想替他受那十下板子。”省得他内心愧疚不说,又欠了谢青苏一个人情。 宋衍卿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胸口有些发闷,不悦道:“本王要睡了。” “哦,”徐西陆回过神来,“那我……” “你去客房歇下,明日再走罢。” 第42章 次日, 宋衍卿和徐西陆一道用早膳时, 发现对方依旧心不在焉, 话也比平时少了不少。他知道徐西陆是在担心谢青苏,这让他莫名地感到不爽。一顿饭吃下来,索然无味。 之后徐西陆便向宋衍卿告辞, 宋衍卿冷淡地点了点头,鬼迷心窍地问了一句:“你要去谢府?” 徐西陆一心牵挂着好友的伤势, “对。王爷这里可有传说中的金疮药?” “金疮药?” “就是那种一涂上去立刻消痛, 能让伤疤不留痕迹的药啊。” “本王没有那种东西。”宋衍卿冷道, “就算有,本王也不会给你。” …… 徐西陆没来得及回徐府换件衣服, 直接让端亲王府的马夫送他到了谢府。谢府大门紧闭,门口连个家丁都没有,这是谢绝来客的意思。徐西陆想了想,来到侧门敲了敲门。 等了半晌, 一个家丁才过来开了门,他原本神情戒备,看到是来人是徐西陆,才稍稍松了口气。“徐二公子, 是来找咱们三公子的?” “不, ”徐西陆道,“我是来找你家五公子的。” 那个家丁面露难色, “我们五公子受了伤,夫人说他需要静养, 不便外人来看。” 徐西陆温和道:“无妨,我就在这里等着。你进去同五公子通报一声,他若不愿见我,我回去就是了。” 结果徐西陆没等到那个家丁,反而把谢青苏的小厮观言等到了。“徐二公子,我们公子请您进去。” 宋衍卿说的没错,行刑的人确实听从圣意下手轻了几分,可即使如此,谢青苏一介文人,遭此重罚,也着实伤得不请。徐西陆来到他的卧房里,谢青苏已经坐起来了,上官氏就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一边抹眼泪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听见观言说“徐二公子来了”,两人一起转头看了过来。 徐西陆看着谢青苏苍白如纸的面容,心里揪成一团,“舅母,青苏。” 上官氏强笑道:“西陆来了。正好,你陪青苏说说话,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 上官氏走后,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两人四目相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徐西陆竟觉得谢青苏的神色有几分冷漠。他看到谢青苏身上的隐隐泛着血色的里衣,忍不住伸出手去,“青苏,你可还好?” 眼看那略带凉意的手就要碰到谢青苏,谢青苏眼中一暗,不着痕迹地躲了过去,“别碰我。” 徐西陆一愣,缓缓地收回手,弯唇笑了笑,“青苏,我从小王爷那要来了上好的药膏,回头让观言替你上药。” “不用。”谢青苏神色淡漠出尘,仿佛回到了徐西陆单方面暗恋他时的时候。徐西陆知道他挨了打难免委屈,不欲多和他计较,“药膏我留着,用不用随你。” 谢青苏移开视线,好似根本不想见到他。 徐西陆也不强求,“我改日再来看你。”他方走到门口,听见背后那个清冷的声音突然道:“你今日,是从端亲王府过来的罢。” 徐西陆愕然回头,“你是如何得知的?” 谢青苏眼中一片阴霾,“你身上有龙涎香的味道。” 龙涎香乃圣上专用,圣上极其宠爱端亲王这个弟弟,据说每年都会分一些赏给端亲王府上。徐西陆不可能进宫,自然就是从宋衍卿那处染上的味道。 徐西陆下意识地闻了闻自己的衣袖,的确是有淡淡甘甜的味道。“是,王爷有话问我,我就去端亲王府跑了一趟。” “今早?” “……”徐西陆敏锐地觉得告诉谢青苏他昨夜在端亲王府睡了一宿只会把气氛弄得更僵,他又不想对谢青苏撒谎,想来想去,也只能保持沉默了。 “我同你相识多年,竟不知,你同端亲王关系如此要好。”谢青苏似隐忍到了极致,话语中苦涩的味道连徐西陆都能听得出来,徐西陆看着他放在衾被外的手,心里一阵说不出来的难受。 “那日,你选择了他。”谢青苏喃喃道,似在自言自语。 徐西陆忍不住反驳道:“我有选择么?他是端亲王,是当今陛下的亲弟弟,连我父亲见到他都要下跪行礼,我又如何能违抗他的命令?” 周遭一阵寂静后,谢青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你走罢。” 徐西陆心中也来了气,既然已被下了逐客令,也不会死乞白赖继续留在这。他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开,走到院子门口还遇到了闻讯赶来的谢青莘。 “西陆,你这就走了?”谢青莘见他脸色不对,忙把他拉住,“出什么事了?” 徐西陆正在气头上,甩了一句:“问你弟弟去!”他想起谢青苏才刚受了伤,不宜过多忧心,又改口道:“算了,你别问。有酒吗?” “有有有,”谢青莘忙道,“走,去我的院子慢慢说。” 谢青莘命人拿来他珍藏多久的好酒,和徐西陆痛饮起来。徐西陆一杯一杯地天醇酿往口里灌,却是一句话都没说。谢青莘也不强求,只陪着好友安静地喝酒。 直到三大杯天醇酿下肚,徐西陆看着手中的酒杯,自嘲一笑:“我知道他的。” 谢青莘已喝得有几分醉意,“你知道……谁?” 徐西陆自说自话道:“他这个人啊,话不多,心思却重。一样东西,若不能从头到脚,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他宁可不要。” 谢青莘听得稀里糊涂,“你到底在说何人啊?” 徐西陆晃了晃脑袋,笑吟吟道:“没谁,来,继续喝。” 本来是徐西陆心情烦闷,找谢青莘喝酒,没想到喝到最后,徐西陆人还清醒着,谢青莘却失了志一般,抱着他呜呜大哭,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身。“都怪我!若不是我同意与你打赌,你就不会穿女装出现在清辉楼,青苏也不会出手伤了沈子闲,他如今就更不会挨这十板子。一切都是我造的孽啊——” 徐西陆不得不强撑着将已烂醉如泥的谢青莘安顿好,等他终于回到徐府时,天已经暗了下来。杏浓替他端来宵夜,顺便说起了徐青阳的婚事。“听夫人院里的婆子说,二小姐要嫁入平西候府做妾了。” “平西候府?”徐西陆颇为惊讶,“我几日前还听说父亲给她看的是朝议郎刘家。” 杏浓解释道:“本来是刘家,后来又换成平西候家了。听说,那日月元节,二小姐在洵江游船,偶遇平西候家的九公子,两人一见钟情,还交换了定情信物,没过几日平西候夫人就向我们府提亲了。” 月元节那日,徐家的两位姑娘确实一同出了府,但徐安宁明明说有谢氏的人盯着,徐青阳未曾和哪家的公子有过交集,又何来定情一说?徐西陆想了想,问:“此事二小姐承认了吗?” “认了,听说,她还闹着非平西候府不嫁呢。” 徐西陆扬眉道:“即使做妾也要嫁?” “正是。”杏浓摇了摇头,实在不能理解徐青阳是怎么想的。自古以来,妾都不是个正经主子,正室一个不高兴,还能将妾发卖了去。就连妾生下的儿女,也比嫡子嫡女低上一等。若是像她这样的婢女,想着攀高枝做姨娘也无可厚非。徐青阳一个高官之女,嫁给朝议郎家虽说是低价,可她嫁过去就是正妻,别说是丈夫,就是公婆也得看在她的家世上高看她几分,何至于这般上赶着去做妾? 徐西陆只觉得其中有蹊跷,却也不想在徐青阳的婚事上多费心。她既然想去做妾,就让她去好了,徐西陆倒想看看她能在平西候府里掀起什么风浪来。 “日子可定下来了?” “对平西候府而言,不过就是纳个妾,哪需要定什么日子。”杏浓道,“过几日派顶轿子来把人接走就行。” 引嫣阁内,徐青阳正在一一清点自己的嫁妆。董姨娘留下的一些金银细软,全被她装进箱子,准备带去候府。张氏也没有食言,给她送来了几个庄子的地契;徐泰和虽然气她败坏了徐府的家风,到底是自己的女儿,若是身无分文地嫁去平西候府,丢的是徐家的脸,故也准备了几张价值不菲的名画给她。 看着满屋子的嫁妆,徐青阳却还是不满意。“父亲就拿几幅破画打发我!当年徐长赢出嫁的时候,他可是几乎把半个徐府都陪嫁了去!” 一旁的徐安宁忧心忡忡,卯不对榫道:“二姐姐,那日你真的在洵江上邂逅了平西候家的九公子吗?” “你这都问了多少次!”徐青阳不耐烦道,“我说了是就是!” “可是,那日我们明明都在一处,我未曾见你同哪家公子搭话啊!”徐安宁急道,“你这不是在欺骗父亲么?” “你肯定是记错了。” “姐姐——” “徐安宁!”徐青阳忍无可忍道,“你烦不烦人啊!你三番五次地问我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是不是嫉妒我嫁得好,所以故意来找茬的?” 徐安宁睁大双眼,含着泪道:“二姐姐你怎么能这么想,我自然是希望你嫁得好,但是——” “那你就少说几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行不行?”徐青阳的语气缓和了几分,“你放心,你是我亲妹妹,等我来日飞黄腾达,好处肯定少不了你的。” 徐安宁再也无话可说,只能由着她去。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徐青阳以为没有人能阻止得了她的婚事,不料在她出嫁的前一夜,徐府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徐府正堂上坐着三人,徐泰和,张氏以及宫里来的贵人,大内总管刘进忠刘公公。 上次刘进忠来徐府,还是替圣上传达对徐家次子的嘉奖之意。而今日,他深夜前来,只带着几个小太监,手上也不见有什么圣谕。徐泰和心里直打鼓,实在猜不到他因何而来。 刘进忠喝了口茶,便对身旁的小太监道:“小李子,把东西拿来。” 小太监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包裹,放在桌案上。徐泰和恭敬道:“刘公公,此物是?” 刘进忠气定神闲道:“咱家觉得还是先让尚书夫人看看罢,” 张氏看了一眼徐泰和,见后者对她微微颔首,便伸手打来那包裹。“这是……” “夫人可认得此物?” 张氏拿起那枚翡翠玉钗,仔细端详了片刻,才道:“认得,此物乃是我数年前在京中的聚宝斋购得。” 刘进忠打起了几分精神,问:“夫人是一直留着此物,还是转送给了其他什么人?” 张氏不知刘进忠为何突然打听起这玉钗的事,又担心自己说错了话惹来什么祸事。正犹豫着,就听见徐泰和道:“刘公公问你何事,你实话实说即可。” 张氏这才道:“我将玉钗送给了府上的一个偏房。” 刘进忠又问:“她人呢?” “她数月前刚去了。”徐泰和心中也是七上八下的,“刘公公,您——” 刘进忠摆了摆手,“徐大人,您府上现在有几位姑娘?” 徐泰和道:“我一共有三个女儿,其中一个已为人妇,还有两个待嫁闺中。” “你那两个女儿,月元节可有去过洵江?” 徐泰和心里咯噔一下——难道那两个丫头那日闯了不止一桩祸事? “徐大人?”刘进忠催促着。 “小女月元节当日,确是有出府。刘公公,这到底是出了何事啊?” 刘进忠精神顿振,“快,徐大人,快把你那两个女儿带来给咱家看看。”刘进忠接连跑了姚府和陈府,均一无所获,徐府是他最后的希望,如果再找不到人,他只能提头去见圣上了。 徐泰和实在受不了,恳求道:“刘公公,我的两个女儿年纪小,又没见过世面,还请公公先透露一二,否则,别说是她们,我这心里也实在没谱啊。” 刘进忠乐呵呵道:“若咱家没有猜错,尚书大人,您的女儿只怕是比宫里新来的那位沈淑妃,还要有福啊!” 徐青阳和徐安宁此刻已经睡下,被人慌慌张张地叫醒,直说宫里来了人,指名道姓要见她们,两人均是茫然又害怕,偏偏下人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何事,她们问了也得不到个确切的答案,只说是好事。 “好事?”徐青阳眼中一亮,“是什么好事?” “奴婢只听到那个公公说什么有福,什么沈淑妃的,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 徐青阳暗自思忖,宫里的人大半夜的到徐府,要见她和徐安宁,还提到了沈淑妃……一件好事……会是什么呢? 她们匆匆忙忙地上妆换衣,被赶鸭子似的赶到了大堂。 “父亲,夫人。”她们向徐泰和和张氏请了安,又看向刘进忠,徐泰和向她们介绍:“这是宫里的刘公公。” “刘公公安好。” “两位小姐莫要怕。”刘进忠温和道,“咱家就问你们几个问题,你们如实回答便好。” 徐安宁怯生生地点了点头,徐青阳壮着胆子道:“刘公公请问。” 刘进忠颇为欣赏地看了徐青阳一眼,道:“咱家已经得知,你们月元节那日,是去过洵江的。那你们当日,是穿的什么颜色的衣裳,两位小姐可还记得?” 徐青阳道:“记得,我穿的红色,妹妹穿的青翠色。” 一听到“红色”两个字,刘进忠心脏狂跳,拿起玉钗问她,“你可记得此物?” 徐安宁一见到玉钗就惊呼,“这不是——” “这是姨娘送给我们的玉钗。”徐青阳抢过话头,用余光警告地瞪了徐安宁一眼。“我们不小心弄丢了,找了许久没有找到,怎会在公公那里?” 刘进忠一时被惊喜冲昏了头脑,竟没注意到徐青阳一直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他也看过圣上的那幅画,越看越觉得徐青阳和画中的狐面女子甚是相似。当下大喜过望,对徐泰和道:“尚书大人,奉皇上的口谕,就有劳徐二小姐同咱家去宫里走一遭了。” 圣上的意思,自是无人敢违逆。于是,一顶小轿从徐府里抬了出来,里头装着徐家的二小姐,悄无声息地进了宫。 勤政殿内,宋衍澈正看着奏本,沈淑妃在一旁替他研墨,乍看起来就是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沈淑妃不时地偷瞟宋衍澈一眼,只觉得自己这位表哥真是生得比女子还要秀美,一双总是含情的眸子,只要看上一眼就能让人不自己地沉浸在其中。 宫女又来剪了一次烛火。“夜已深,表妹不如先回宫歇息。”宋衍澈说着,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奏本上。 沈曼安手上的动作一顿,咬了咬唇,在宋衍澈面前跪下,“皇上,求皇上怜一怜臣妾。” 宋衍澈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一只手朝沈曼安巴掌大的脸捏去,手指在她的唇上流连,“你……想要朕?” 沈曼安瞬间羞红了脸,“皇、皇上……臣妾已经是皇上的人,自当尽心尽力服侍皇上。” 宋衍澈了然一笑,“今日母后把你叫去凤华宫,可是同你说了什么?” 沈曼安心下一惊,本能地就撒了个谎,“姑母只是找臣妾闲聊,未、未曾说其他。” “是么。”宋衍卿似觉得无趣,淡淡道:“你想要,就自己来拿罢。” 沈曼安霍地抬起双眸,沈太后的话言犹在耳—— “安儿,无论如何,你都要留住皇上,早日替沈家生下皇上的长子才是。” 她颤颤巍巍地朝宋衍澈身上的龙袍伸出手,就在此时,一个太监来报:“皇上,刘公公回来了。” 宋衍澈轻笑一声,“真是不巧。” 沈曼安的手僵在半空中,“皇上?” 宋衍澈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表妹就先回昭仁宫罢,朕改日再去看你。” 沈曼安再是不甘心,也不能抗旨,她委委屈屈地说了声“臣妾告退”,转身走了出去,临走之前还跟刘进忠擦肩而过。 “皇上,人,找着了。” 这是徐青阳第一次入宫。一路上她都坐着轿子,什么都看不到,等轿子停下来,她已经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这地方很宽敞,空荡荡的,隐隐地有些药香味,正前方还有几重明黄色的帷幔。这么大的屋子,除了她,只有两个提着宫灯的宫女,她们面无表情地静立着,正眼都没瞧过她。 这就是天子住的地方。 周遭一片寂静,徐青阳能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不会有事的……她安慰自己。就算真的有什么,到时只要说那玉钗是徐安宁的,一切都是误会,她应该就可以全身而退。 徐青阳不知自己等了多久,每当有动静时,她的心便猛地一跳,就好似有一把尖刀正高悬在自己头顶上,摇摇晃晃的,不肯给她一个痛快。 渐渐地,她习惯了这里的安静,心跳也渐渐平复下来。她站得累了,试探地走了几步,发现那两个宫女依旧一动不动,暗暗地舒了口气。 这里的宫灯绘着金云,外有流苏烘托,显得格外艳丽端庄。徐青阳头一次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喜欢?” 徐青阳霍然转身。只见重重帷幔后,一道秀颀朦胧的身影若隐若现。她怔愣住,就听到前头传来刘进忠的声音:“徐二小姐,还不快向陛下行礼?” 此时此刻,她已经往日里学的规矩忘得一干二净,忙跪了下去,磕头道:“臣、臣女参见陛下。” 一双金靴映入她的眼帘,接着上头又响起那如空谷幽兰的男声,“抬起头来。” 徐青阳屏息,缓缓地抬起头,一眼看见了眼前的男子,他目若剪水,肤若凝脂,竟是比女子还要秀美。她不禁想起了当日林如筠的话——当今圣上,确实是个很美的人。 宋衍澈对上她的眼睛,眼中似微微一漾。刘进忠观察着他的神色,忐忑不安道:“皇上,这徐二小姐,可是您要找的人?” 宋衍澈弯唇一笑,笑中却毫无温度,“确实像。” 刘进忠瞬间冒了一身冷汗,噗通一声跪下,“皇上,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还请陛下再宽宥几日,奴才再仔细找找……” 宋衍澈不置可否,而是弯下身亲自扶起已经呆住了的徐青阳。刘进忠颤声道:“皇、皇上,可要老奴把徐二小姐送出宫去?” “不必了。”如葱的手指描绘着徐青阳的眼睛,“徐泰和的女儿,也好。” 刘进忠在宋衍卿身边伺候多年,深谙其秉性。众人皆以为当今圣上温和宽厚,情恕理遣,可他知道,当今天子一怒,仍旧可以伏尸百万。“皇上的意思是?” “带她下去,给她上红妆,再换一身妃色的衣裳。”宋衍澈对徐青阳展颜一笑,“在找到她之前,你就是她,好不好?” 晨光乍破,徐府里各个院子渐渐都响起了人声。徐玄英夫妻,谢氏,徐西陆听闻消息后,全都相继赶了过来。 徐泰和和张氏在大堂内枯等了一宿。张氏急得来回踱步,相比之下,谢氏就显得淡定得多。“夫人,您不如坐下来等罢。现在宫里的情况咱们也打探不到,您就是把鞋底磨破了,也没有用。更何况,那刘公公也说了,青阳进宫,是件好事。” 想到这一层,徐泰和心头的沉重减少了几分,叹道:“我也不求青阳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但求她能别连累徐家。” 张氏却是一计冷眼扫了过去,“是,你是不心急。反正徐府若是出了什么事,你还有谢家庇佑。我等自然不能与你相比。” “夫人此言差矣,青阳若是真的有那个福分去伺候圣上,对徐家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 张氏冷哼一声,“你说的倒轻巧。眼看平西候的人就要上门来接人了,我们又该如何同他们解释呢?” “有什么可解释的?”徐泰和甩袖道,“现在是宫里在要人,换成是他们,照样也得把人乖乖送去!”他无意中瞟见坐在一旁的徐安宁,只见后者脸上写满了恐惧,浑身紧张得仿若拉满了弓的弦。徐泰和顾不上安慰女儿,严肃地问:“月元节那日,你姐姐究竟招惹了什么人,你赶紧告诉父亲。” 徐安宁拼命地摇着头,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我不记得了……” 徐泰和无奈,“这也没过去多久,你怎就不记得了呢?你再仔细想想。” “父亲!”徐安宁就好像是被主人虐打的小狗一般,求饶般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没有看到徐青阳和哪家公子接触,也清楚那玉钗是当日是在何人身上,可她不能说。她年纪虽小,也知道自己姐姐在刘公公面前撒谎,就相当于犯了欺君之罪,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呀……徐安宁的脑海中闪现出徐青阳头身分离,鲜血淋漓的模样——她哭得更凶了。 林如筠忙走过去安慰她,她一头扎进林如筠的怀里,颤声道:“嫂嫂,我姐姐她会不会有事啊?” 林如筠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只要她没犯错,就不会有事的。” 一直在沉思的徐西陆开口道:“嫂嫂,靖国公府与安定候家一向交好,不知靖国公老夫人可否进宫打探一二?” 徐泰和如梦初醒,赞同道:“对对对,青阳被皇上连夜召见入宫,皇后这时候应该也知道了,问她最清楚。” 林如筠连连点头,“我就去遣人去国公府一趟。” “还遣什么人啊!”张氏催促道,“你亲自去!” “母亲你莫急,我现在就去!” 林如筠走后,徐玄英忽然莫名地笑了笑,对徐西陆道:“端亲王素来在皇上面前说的上话,更是可以自由进出皇宫。二弟不是和端亲王素来交好么?怎么不去问问小王爷,还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还未等徐西陆回应,徐泰和便斥责道:“你是还没睡醒么?端亲王再是和皇上亲近,到底是个男子,你让他去过问后宫之事?” 徐玄英脸色一变,轻声道:“是我疏忽了。” 一家人聚在一起商量了半日,结果还是得等消息。徐西陆沏了一杯茶,递给谢氏,低声道:“谢夫人,好像真的一点都不担心,莫非……您知道了什么?” 谢氏接过茶盏,淡淡一笑,“就你聪明。” “还请谢夫人指点一二。” “当今圣上对后宫佳丽素来不上心,后宫里已有几年未曾有新人。数年前,皇后也怀上过皇嗣,但不知怎的,皇子没有保住,从此之后皇上更是很少踏入后宫。故多年来,也未曾有宾妃再怀上皇嗣,这让太后如何能不急?前不久,她就把自己的亲侄女,沈国公的小女儿接进宫里,竟半强迫地让皇上给她封了妃。你也清楚当今的形势,沈国公在朝中一家独大多年,好不容易有个谢氏能与之抗衡。沈家女在这个时候入宫为妃,多少双眼睛盯着,万一她在上下嫡长子……”谢氏苦笑道,“只恐怕十个谢家都比不过了。”还有句话谢氏不敢说出口,太后姓沈,若将来的储君也是沈家女所出,只怕这整个江山都要分给沈家一半了。 听到这里,徐西陆已明白了七八分,“所以,皇上有意让他家贵女入宫,就是为了能保持现下的平衡?” 谢夫人赞赏地点了点头,“你舅母也同我说过,谢家无适龄女子,那只能从与谢家交好的其他几家挑一个女儿出来。男人们在前朝你争我斗,她就得代替谢家,在后宫里对沈淑妃构成警告和震慑。” 提起与谢家交好的世家,他们徐府自然是首当其冲。徐青阳虽然颇有姿色,但智商情商都很堪忧,让她进后宫代替谢家去和沈淑妃斗,徐西陆不由地为徐谢两家的未来赶到担忧。 第43章 一直到晌午, 林如筠还不见人影, 众人均是脸色凝重。谢氏悠悠道:“老爷, 不如让大伙儿先去用饭?这再是急,饭不能不吃。” 徐泰和点了点头,疲惫道:“都别回去了, 就在这儿吃罢。” 谢氏看了一眼昭华,昭华立刻就吩咐了下去。未等多久, 下人搬来一张圆桌, 婢女端上酒菜, 众人一一入座。徐泰和拿起筷子,说了声“吃罢”, 大家这才开始动筷。 现下形势不明,等待徐家的也不知是福还是祸,徐家诸人一个个食不知味,徐安宁更是打翻了几次碗。此时, 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老爷,夫人!” 张氏霍地站起身,“可是大少奶奶回来了?” “不、不是, ”那小厮喘着气道, “是平西候府……平西候府来接咱们二小姐了!还有,张府的魏夫人也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 张氏看向徐泰和,再也没了往日的端庄持重, “老爷,这可如何是好?” 徐泰和瞪了她一眼,“你替青阳说的亲,你自己去同姜家说去。” “老爷,”谢氏在一旁温婉地劝着,“虽说是夫人定下的这门亲,可二小姐毕竟是您的女儿,出了这等事,您还是得同平西候府说清楚才好啊。” 徐泰和如何不知道其中轻重。圣上的意思,他自是不敢违逆。可那平西候府,就是他能得罪得起的么?平西候府没那个胆子去怪圣上抢人,那只会把怒气往徐家身上撒。徐泰和一想到其中的弯弯绕绕,就恨不得甩手不干。可他的遥儿说的对,徐青阳到底是他的女儿,此事他是不想管也得管。 “罢了,请他们去内厅候着罢。” 徐西陆起身道:“父亲,我同你一起去。” 徐泰和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今日平西侯府来徐府接人的乃是一个姓赵的婆子。她虽然是个下人,但祖上和平西候夫人有亲,办事又利落,因此在平西候府也说得上几句话。至于魏氏,徐青阳给姜之远做妾一事就是由她一手促成的,今日自然要来凑凑热闹。 “妹妹,妹夫,恭喜啊恭喜!”魏氏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她凑到张氏跟前,乐呵呵道:“我啊,刚才平西候府过来,顺便在哪看了一下青阳以后要住的院子……啧啧啧,那就一个气派。这侯爵之家啊,就是和一般的高官家里头不一样,妹妹啊,你这个庶女真是好福气!” 赵婆子帮腔道:“谁说不是呢!我们家侯爷可是三朝的老臣,如今又深得沈国公的信赖,有多少人家想把女儿塞到我们府上,我们夫人都瞧不上!” 张氏勉强笑了笑,“你们一路过来也累了吧,不如先坐下喝口茶?” 赵婆子利落道:“多谢张夫人好意,不过我们夫人吩咐了,要早点接姨娘过去,不然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 “青阳那丫头在哪呢?”魏氏左右看了看,好似徐青阳马上就会从哪里蹦出来一样。 张氏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嫂嫂,青阳她……” 魏氏见她脸色不对,急道:“青阳如何了?” 徐青阳进宫一事原因未明,没有得到圣意,他们也不敢随便透露。张氏和徐泰和对视一眼,似乎都想让对方开这个口。魏氏看看张氏,又看看徐泰和,急道:“青阳究竟如何了,你们倒是说啊!” 徐西陆看不下去了,道:“二妹妹现在不在府上。” “不是府上?”赵婆子粗声粗气道,“今日是她进门的日子,她不在府上,能在哪儿?” 徐西陆不顾徐泰和投来的眼色,实话实说道:“她在宫里。” “宫里?”赵婆子和魏氏均是一愣,狐疑道:“她好端端的,怎么会在宫里?” 徐西陆笑了笑,“这我就不知道。不如二位去宫里问上一问?” 赵婆子脸拉得老长,“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徐府把人给丢了,怎么,还要我们平西候府去替你们找人?” “这位婆婆大概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徐西陆淡淡道,“我何时说了青阳丢了?她就在宫里,你们若是想要人,就去宫里要罢。” 张氏厉声道:“老二。” “妹妹,妹夫,你听听你们家老二说的是什么话?”魏氏高声道,“你们就这般坐视不管?” 赵婆子也道:“我赵婆子虽是一介下人,可和我们家夫人也是沾亲带故的。今日婆子我代表的就是平西候家,对我不敬,就是对平西候府不敬!” 徐西陆惶恐道:“那我刚才没有向您问安,岂不是也相当于没有向侯夫人问安?” 赵婆子冷哼道:“徐二公子真是好伶俐的口齿。但愿你们家的二小姐不会像你一样,不然我们九公子的后院,恐怕就要被闹得鸡飞狗跳了。” 徐西陆气定神闲道:“若我妹妹同我一样,也不至于要嫁给你们家九公子罢。” 赵婆子对徐西陆怼得脸都青了,正要发作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大少奶奶回来了!” 徐家人一个两个都站了起来,张氏忙道:“快、快然她进来。” 林如筠疾步而来,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便道:“皇后娘娘说,咱们的二妹妹,刚被封修容了!” 闻言,徐泰和长舒了一口气,张氏扶着桌案,慢慢地坐了下来。 赵婆子和魏氏对视一眼,一头雾水:“修容?” 一夜之间,徐青阳从徐家庶出的二小姐翻身成了圣上的徐修容。徐府众人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了下来,只有徐安宁,仍显得惊慌害怕。徐西陆以为她是被昨夜的事吓着了,便让她先回引嫣阁休息。平西候府的人和魏氏接不到人,又被告知徐青阳如今成了徐修容,只能先抬上空轿子回去同主人家禀告。 张氏拉着林如筠询问细节,林如筠道:“再是具体的皇后娘娘也不清楚,她只同我祖母说,刘公公连夜把二妹妹带到了宫里,第二日二妹妹就封了修容,如今已是庆熹宫的一宫之主了。” 徐泰和担忧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徐西陆道:“青阳妹妹素来不在乎妻妾之分,她既愿意去给姜之远做妾,想来更愿意进宫当修容的。只是,后宫和前朝一样,都是个荆棘丛生的地方,青阳妹妹那性格,难免会吃亏些。” 徐泰和转向张氏,皱眉道:“西陆说的不错。我会试着向皇上求份恩典,让你进宫去看看徐修容。到时候,你定要提醒她万事小心,伴君如伴虎,她切不可再和往日一样,口无遮拦,没心没肺,做出一些没脸没皮之事来。” 张氏点了点头,忍不住问:“那平西候那边——” 徐泰和不以为意道:“平西候府既然已经知道青阳入宫一事,自也不会过多纠缠。到时候送点礼,打发打发就是了。” “你说什么?”凤华宫内,沈太后猝不及防地转身,导致正在替她描眉的宫女手一抖,在她眉间带出一条灰色的细线来。宫女吓得忙跪地求饶,“太后饶命,太后饶命!” 沈太后没有功夫搭理她,摆摆手让宫女退下,问:“昨日还一点动静都没有,今日怎就突然冒出来个徐修容了?” “臣妾也不知。”沈曼安满脸委屈道,“昨夜,本来臣妾已经能留住皇上了,结果刘公公就带着徐修容入了宫,皇上……皇上他就把臣妾打发走了。” 沈太后蹙着眉,转向白芷,“这徐修容的底细,可查清楚了?” 白芷一边替她细细擦着眉,一边道:“回太后娘娘,这徐修容乃是工部尚书徐大人的庶女。据说,本来是许给了平西候家的九公子做妾,不知为何,又被刘公公带入了宫里。” 沈太后微微眯起眼,“呵,哀家本以为徐家是个老实的,同谢家走得近不过也是因为一层姻亲关系,没想到啊……” 沈曼安愤愤不平道:“这徐修容原本已经许了人家,徐家怎么还能把她送进宫来?这未免也太不合规矩了罢。” 见白芷面露犹豫之色,沈太后道:“你知道什么,直说就是。” “是。”白芷道,“奴婢听闻,是皇上主动纳了徐修容的。” 沈曼安惊呼一声,而后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用手捂住了嘴。沈太后也颇为惊讶,皇上的后宫一共就那么几个人,还都是她和臣子们硬塞的。皇上显然对女人兴趣不大,怎就突然主动要了一个徐修容? 沈太后思虑一番后,道:“传话给庆熹宫,哀家想见见这位新来的徐修容。” “是。” “还有,让平西候夫人进宫一趟,就说哀家有话同她说。”沈太后又看了眼不知所措的沈曼后,宽慰道:“你还是专心想想怎么讨皇上的欢心,旁的只有姑母帮你盯着。” 有了沈太后这句话,沈曼安心里就松快多了,“是,姑母。” 庆熹宫内,徐青阳不着寸缕,坐进了浴桶里。水温不冷不烫刚刚好,水面上还飘着几朵花瓣。她出神地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总算有了些真实感——她真的成了当今天子的女人。 昨天晚上,她还在引嫣阁里等着嫁给平西候做妾,今日她就成了皇上亲封的修容,成了这庆熹宫的主人,这一些都像做梦一样。现在消息大概已经传入徐府了,她真是非常想看看张若南的脸色。她不是说自己只有两个选择么?要不嫁给朝议郎家为妻,要不进平西候府为妾。可如今呢,她愣生生地走出了第三条路! 还有徐西陆,一想到他徐青阳心头就涌上一阵恨意。徐西陆害死了她的姨娘,这一点她从未忘记过。以前她只是徐府未出嫁的庶女,小人得志,她什么都做不了。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是皇上的妃嫔,她有全天下最尊贵男人给他撑腰,至于徐西陆,现在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美梦成真,徐青阳的嘴角勾起一抹快意的笑容。在一旁伺候的宫女瞧见,讨好道:“我们娘娘果然是天姿国色,难怪皇上头一夜就让您去侍寝。” 徐青阳满意道:“你这小嘴还挺甜的,叫什么名字?” 宫女面露喜色,“奴婢佩兰,是刘公公将奴婢送来伺候娘娘的。” “刘公公的挑的人,本宫自然放心。”徐青阳悠然自得道,“只要你对本宫忠心,伺候好本宫,以后定少不了赏。” “娘娘放心,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伺候娘娘。” 徐青阳沐浴后,宫女替她更衣上妆。徐青阳只觉得眼前大红色的衣裙甚是刺眼,不由道:“昨日就是这大红色,今日不能换一身么?” 佩兰笑道:“这是刘公公吩咐的。他说,陛下就喜欢看娘娘穿红色。” 既然是皇上喜欢,徐青阳自然无异议。她穿好了衣裳,又上了红妆,由于马上要侍寝,她头上也不便戴太过累赘的首饰,只在发髻上别了一枚翡翠玉钗。一切就绪后,佩兰端来一个木盒,“娘娘,刘公公特意嘱咐过,今夜请您戴着这个侍寝。” 徐青阳打开木盒,只见里头躺着一个狐面面代,她拿起面代翻了翻,看着狐面上两只竖起来的耳朵,不知为何有着诡异之感,“皇上让我戴的?” 佩兰点了点头,表情也有几分古怪,“刘公公还说,呃……请您侍寝的时候,尽量不要出声。” 诡异的感觉越来越浓烈,徐青阳摇了摇头,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她即将要面对的人是天子,总是会和其他男人不一样的。 徐青阳又来到了初始的地方。空旷寂静的大殿,跳动的烛火,明黄色的纱幔后,人影绰绰。她身穿红衣,脸上戴着狐面面代,只露出一双勾人心魄的双眼和似火的红唇。 两个明媚皓齿的宫女从里头走了出来,挽起纱幔,徐青阳便瞧见了眼前的男人。灯火明灭,衬得他双眸更加温柔脉脉。想到两人即将做的事情,饶是徐青阳,也不禁羞红了脸。 “过来。” “皇、皇上……” “嘘——”纤纤如葱的手指抵在唇边,“看着朕。” 桃花眼对上潋滟双眸。男人在她耳边低语,带着药香的温热气息喷在她的颈边,“朕第一眼瞧见你的时候,就想对你……做很多事。” …… 皇宫内人人皆知,新来的徐修容深得圣心。自从她来了后,皇上进后宫的次数越来越多。只是,三次就有两次去的是庆熹宫,很快,徐青阳就从徐修容升为了徐元妃。只比她早入宫半月的沈淑妃,却是连皇上的面都难得见上一次。 徐府里,徐安宁不知为何病倒了,人整日都恹恹的,饭也吃不下。徐西陆去看了几次,都没见她有所好转,还特意让潘淮去给她瞧了瞧。 “依我看,三小姐乃是心病。”潘淮道,“心病不解,无药可医。” 徐西陆如有所思道:“我猜,是有什么事情吓着她了。” 杏浓道:“二爷可要同三小姐好好谈谈心?” “她现在这模样,”徐西陆摇了摇头,“还是不要逼得太过。” 潘淮对此表示赞同:“二少爷说的是,三小姐的病,还是得徐徐图之。” 徐府出了个徐元妃,又要谢家的照拂,一时间徐府的客人比往日多上了数倍,而且来着大多是女眷。徐青阳荣宠正盛,说不定哪天就能替皇上诞下长子,到那时候,徐家就和沈家一样,算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了。她们不趁现在多多走动,将来哪还有她们说话的份儿?还有不少人是来给徐安宁说亲的。在徐泰和的三个女儿中,徐安宁姿色最为一般,年龄也稍微小了点。可她是徐元妃的亲妹妹,以后就是皇子亲姨母,试问谁不想把这么个能给家族带来荣耀的贵女娶回家? 徐泰和知晓这些后,特意叮嘱张氏:“安宁的婚事,你就不用管了,为夫自有安排。” 张氏本不欲插手此事,却有人逼得她不得不管。 世安苑内,魏氏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妹妹啊,你究竟想好了没?” “皇上指名要元妃娘娘,平西候府要不到人,我能有什么办法。”张氏冷冷道,“此事根本怪不到我头上。” “不怪你,能怪谁?”魏氏撇了撇嘴,“难不成,怪宫里那位?” “我就不明白了,元妃娘娘入宫第二日,平西候府半句怨言都没有,怎么如今又来纠缠不休了?”张氏说着心中也来了气,“他们当我徐府是好欺负得不成?” 魏氏啧啧道:“哟,这庶女成了元妃,妹妹就是有了底气啊。实话就跟你说罢,侯夫人原本确实气,但圣上的意思,她也不能违逆不是?可是没想到,太后听闻了此事,特意传候夫人进宫,为她抱不平。” 张氏心里一惊,“太后?” 见张氏总算重视起来,魏氏不免得意起来,“太后娘娘说,无论如何,是徐府言而无信,既是徐府欠平西候府的,那就没有不还的道理。” 张氏越想越是心惊肉跳,喃喃道:“太后怎么又掺和到里头了呢……” “这有何奇怪的?”魏氏道,“平西候府后头是沈国公,那沈国公后头就是当今太后!总之,嫂嫂我就把话撂这了,若你们不赔一个姑娘去平西候府,那侯夫人只能进宫去求太后做主了!” 张氏心烦意乱道:“此事还是得由老爷做主。” “你万万不可告诉他!”魏氏捂住她的嘴巴,责怪道:“妹妹也不想想,若这事给你家老爷知道,能成么?他呀,可是一直站在谢家那头的。” “那我也不能……” 魏氏握住她的手,循循善诱道:“妹妹,你既已上了沈家的船,就没有再下船的道理。嫂嫂我还是那句话,若谢氏风光了,那贵妾谢遥能放过你?等你替太后把这事办好,太后能不对你高看几眼?妹妹啊,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替咱们的玄英想一想啊。” 魏氏知道,徐玄英永远都是张氏的软肋。果然,一提到他,张氏就有些坐不住了,“可老爷不同意,我能有什么法子。” 魏氏微微一笑,“此事简单,我们和上次一样,再煮一次生米便是。” 秋风瑟瑟,层林尽染。 徐安宁的病一直没有起色,而谢氏也因着受寒病倒了。徐西陆身为她名义上的儿子,自然是要在病榻前服侍。他端来煎好的药,喂谢氏喝下。谢氏喝完药后,靠着软枕同徐西陆说话。 “昨日,嫂嫂来看过我。” “舅母?她近来可好?”徐西陆问。 “她倒是没什么,只是青苏……” 听到谢青苏的名字,徐西陆不禁心头一跳。自从上次两人不欢而散后,他和谢青苏就未曾再见过。“青苏的伤,好了么?” “他的伤倒是没什么,今上也未因沈子闲一事,对他有所偏见。”谢氏一下说了太多的话,忍不住轻轻咳了起来,等她缓过来接着道:“只是青苏相比以前,更加的敦默寡言,每日从衙门回来,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里。你舅母担心他闷出什么事儿,知道你同他素来交好,想托你带他出去散散心。” 徐西陆只觉得这场景有种小两口吵架,长辈来劝架的即视感。“让青莘去做这件事不是更好?” 谢氏淡淡笑了笑,“你舅母本也是这么想的。可是青莘说,青苏是因为同你闹了别扭,才如此郁郁寡言。” “……”好了,这下助攻的闺蜜也上了线,这剧本算是完整了。 “我能问问,你们是因为何事闹了不愉快么?” 徐西陆摸摸自己额头,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就……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谢氏难得见徐西陆这副心虚的模样,不由地微微一笑,“既然是小事,你就和青苏面对面把话说清楚。” 这有点难度,毕竟现在的谢青苏看都不想看他一眼,更何况是说话。 “过几日,就到了寒衣节。近日府中事情繁多,我同安宁又相继病倒。老爷说,他打算带上家里人去青城山上柱香,给我们去一去病气,也顺便祈求家宅平安。到时候,你舅母也会带青苏去。” “……哦。” “青苏这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看似冷漠,实则重情。”谢氏娓娓道,“我能看出来,他是把你放在心里的。只是他性格内敛,很多事情他宁愿憋着,也不同旁人说。好在你是个有玲珑七窍心的,这点,还希望你多担待些。” 话都说到这份上,徐西陆只好叹道:“谢夫人放心,我心里有数。” 第44章 十月初一, 阴雨绵绵, 徐泰和带着一家老小前往青城山上香祈福。谢氏身子还没好透, 并未前来。徐安宁本来也不想来,张氏亲自去引嫣阁劝说,让她别整日闷在家里, 出来透一透气,她这才强撑着出了门。 徐氏一族乃上京中的新贵, 一行人刚到青城山门口, 就有青城山的长老前来迎接。徐泰和同长老寒暄了几句, 便有一名小僧带他们去后院的厢房。徐西陆走在徐泰和身后,九冬替他撑着油纸伞。他回头看了一眼徐安宁, 关怀道:“三妹妹可还好?” 青城山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徐安宁气色的确比在家中好了不少,一张小脸裹在狐裘里, 冲徐西陆虚弱一笑,“二哥哥,我挺好的,你别担心。” 青城山是上京中最大的寺庙, 明景帝登基时下令兴建, 耗时了数十年才完工。上京中无论是普通老百姓,还是达官显贵都会来此烧香拜佛。青城山常年香客不绝, 香火鼎盛,厢房位于后山曲径通幽处, 窗明几净,是个修身养性的极佳之处。因是在佛门圣地,男客女客需分开居住。男客住在东厢房,女客住在西厢房。东西两厢房之间有道铁门,白日开着,一入夜便会锁上。 众人安定好后,张氏带着林如筠和徐安宁去前殿烧香祈福,徐西陆和徐玄英则跟着徐泰和去佛堂听诵经文。 徐西陆不信佛,那些稀奇八怪的经文他也听不懂。他本着对佛祖的敬畏之心,强撑着听了半柱香,眼神已经开始涣散,思绪也不知飘向了哪里。好不容易一段经文念完了,徐西陆果断起身道:“父亲,我去看看斋饭如何了。”说完,不等徐泰和回应,就退了出去,一路冒雨走到了大雄宝殿。 此处的香客明显多了起来,而且很多是女眷。三尊金色的大佛像立于大殿中间,佛像前放了不少蒲团,信徒跪在上头,手持高香参拜。 人群之中,徐西陆一眼就望见了那道月白色的身影。一阵子不见,谢青苏容颜清减了许多,下巴都尖了。他跪在蒲团上,手中拿着一个签筒,摇晃数下,一支签便从签筒里蹦了出来。谢青苏正欲拿起,眼前一双修长的手横在了眼前,将掉落的签捡起,接着他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青苏,你是在求仕途呢,还是在求姻缘?” 谢青苏抬起头,就瞧见了某人那张精致风流的脸,古井般深沉的黑眸极快地闪过一丝异色。“给我。” 徐西陆神情自然,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好似将两人上次的不快全忘了一般。不知为何,他这番模样让谢青苏堵了半月的胸口稍稍松快了些。徐西陆方才走得匆忙,未曾打伞,肩上湿了一片,也吐息都带着一股寒凉之意,“青苏,不瞒你说,我也略懂一些解签之道,不如我替你看看?” 谢青苏自然不会信这些胡言乱语,伸手就要去把签夺回来,徐西陆却眼疾手快地闪身躲开。谢青苏冷着一张脸,又说了声:“还给我。” 徐西陆只当没听见,笑道:“你叫我一声西陆哥哥,我就还给你,如何?” “我比你大三月。” “你叫不叫?” “……”见谢青苏转身就要走,徐西陆忙拉住他,笑道:“哎,不叫就不叫,我给你便是了。” 谢青苏接过木签,徐西陆也凑了过去,好奇道:“是什么签?” “中。”谢青苏将木签递给解签人,后者看了一眼,还给他一篇签文。 “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徐西陆默念着签文,“这是何意?” 那解签人问:“敢问公子所求何事?” 谢青苏顿了一顿,轻吐出二字,“姻缘。” “若得有机遇,必须把握之,是红之运;若弃之,则无法再追。” 徐西陆打了一个响指,恍然道:“我懂了,这就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意思罢?” 解签人点头微笑,“施主所言极是。” “求则得之,舍则失之……”谢青苏凝视着签文,眉头微蹙。徐西陆本着逗他开心的意思,不欲他再想些有的没的,便道:“外头雨好像比方才更大了些。我得回厢房用膳,青苏,你若有伞能不能送我过去?” 谢青苏没有理由拒绝。 雨确实越下越大。方才不过是绵绵小雨,现在已有滂沱之势。他和徐西陆同遮一把伞,视线有些模糊,风雨声之中他却能听见心跳的声音,和雨打在伞上的滴答声汇成一片。 眼看马上就要走到后厢房,谢青苏隐隐希望这条路再长一些。突然,站在他身边的人停下了脚步,他跟着步伐一顿,向他投去困惑的目光。 徐西陆低着头,视线落在从石板路底下冒头的草上,“青苏,我同小王爷之间,并非如你想的那样。” 谢青苏蓦地睁大双眸。明明雨还下得那么大,他却觉得只在一瞬间,天就亮了,地也宽了,春光从墙外漫了进来。可他依旧冷着脸,眼眸中映出徐西陆的身影和漫天的雨帘。 “小王爷帮过我数次,我很感激他。我想,他也很欣赏我,仅仅如此。”也仅能如此。宋衍卿是一人之下的亲王,当今陛下体弱多病,膝下无子,宋衍卿的未来有一万种可能,无论哪种可能,都会有一个出身高贵,贤良淑德的王妃伴在他左右。宋衍卿当年没有为了徐玄英去和父兄坦白,更不会为其他人这么做。徐西陆不傻,他能看出宋衍卿对他的另眼相待,可他也知道,两人也只能成为惺惺相惜的知己。 谢青苏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声音有些喑哑,也有些变调,“你为何同我说这些?” “呃……”徐西陆脸上开始发烫,明明平时怼人的话都能说得那么漂亮,可他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想,你听到这些,会高兴一点。” 谢青苏嘴角微扬,“的确,我很高兴。” 徐西陆一愣,终于把目光从石板路上的草移到了谢青苏身上。无论看过多少次,他还是觉得谢青苏就像天上下凡的仙君,即使站在他面前,也觉得遥不可及。可现在的谢青苏,就好似仙君还了俗,还被引诱偷尝了禁果,身上多了一种人世间的烟火气。徐西陆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戳了一下,“那你现在不生我的气了?” 谢青苏淡淡一笑,“我从未生过你的气。” “你以前都不怎么笑,我还以为你笑起来很丑。”徐西陆笑道,“没想到,你笑起来反而更好看了。” 谢青苏轻咳一声,笑容微敛,似有几分害羞。 徐西陆想趁机再调/戏几句,不料后头却响起了一个煞风景的声音:“哎,你们二人堵在这路上,到底走不走啊?” 这条石板路只有两人宽,周围全是被雨水打湿的草地,只要踏进其中,衣摆就会被弄湿。两人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鲜衣的年轻公子站在他们后头,已是秋末,他手上还摇着一把折扇,目光不善地看着他们。 “哟,我还当是谁,原来是谢五公子啊。”男人阴阳怪气道,“听闻谢五公子前阵子被今上赏了十大板子,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下床走动,还大老远地跑来青城山。谢大人的独子,果然不同凡响啊。” 男人脸上轻蔑的表情,和一看上去就是因纵欲导致的虚浮脚步,让徐西陆联想到了沈子闲,此人他也觉得很是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谢青苏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对徐西陆道:“我们走罢。” 两人转身走向另一条小径,还听到后头的男人高喊道:“谢五公子,子闲兄还在沈国府等着你登门道歉呢!” 两人走到后厢房,谢青苏把伞收起来,徐西陆问他:“刚刚那人是?” “平西候九子,姜之远。” 徐西陆想起来了,月元节那日,沈子闲就是同此人一道去的清辉楼,徐青阳险些要嫁的人也是他。他怎会出现在青城山?今日是寒衣节,来此处的人要不就是女眷,要不就是和徐家一样拖家带口来的,难道平西候一家也来了,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谢青苏提醒他:“此人心术不正,品行不端,莫要招惹。” 徐西陆玩味道:“放心,只要他不来招惹我,我定不会去招惹他。我要回去用斋饭了,你要不要一起?” “不了,我母亲还在前殿。” “那你且去罢。回头……回头我再找你。” 谢青苏轻一颔首,“雪庭间,我等你。” 徐西陆回到厢房,刚好遇见一个小僧端着斋饭前来。他道了声谢后,问:“这位小师父,请问今日平西候一家是否也来了?” 那小僧道:“只有姜施主一人。” “敢问他住在何处?”徐西陆神色自然道,“我同他有几分旧交,想着晚上找他去小酌一番。” “姜施主就住在东厢房的‘了缘间’。” “我知道了,多谢小师父。” 姜之远可不像是会专门来青城山拜佛祈福的人,只有他一个人,是想做什么? 九冬替徐西陆摆好饭菜,佛门清地,只能吃些青菜豆腐,一点荤腥都见不着。徐西陆边吃边思考,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要未雨绸缪。他放下筷子,道:“九冬。” “怎么少爷?” “你今日不必跟着我了。”徐西陆道,“你就去‘了缘间’附近,给爷牢牢地盯紧姜之远。他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都得一一记下来告诉我,听清楚了么?” “不就是盯梢么?”九冬拍拍胸脯,信心满满道:“少爷放心,九冬定将姜家公子盯得死死的!” 用过斋饭后,徐西陆在厢房内小憩。下了一整天的雨,他已经习惯了雨滴落在屋顶的声音。半睡半醒之间,他好似又听到了佛堂僧人念经的声音,胸上像放了一块巨石,压得他踹不过气来。接着,念经的声音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九冬呼唤他的声音—— “少爷,少爷!” 徐西陆惊醒,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果然中午睡太久就是容易鬼压床。九冬担忧地看着他,“少爷,你还好吧?” 徐西陆摆了摆手,等如鼓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说:“不是让你盯着姜之远么,情况如何了?” “少爷,了缘间旁边的厢房没有人,我就躲在里头,透过窗户缝能将外头的情况瞧得一清二楚。” “那你瞧见了什么?” 九冬凑近徐西陆,小声道:“姜家公子进了了缘间,一直没有出来。我在隔壁等了好久,才听到外头有动静,结果——少爷你猜怎的?” 徐西陆笑骂道:“少跟爷拐弯抹角,快说。” 九冬一脸高深莫测,“我看见了,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朱屏。” “朱屏?”徐西陆心中的弦立刻绷紧,“你确定?” “少爷,九冬六岁开始就在徐府里头干活,怎么会连朱屏都不认得?” “她是一个人?” 九冬点点头,“是的!少爷,您说此事蹊跷不蹊跷?” 徐西陆若有所思,“蹊跷。” 得到肯定的九冬兴奋起来,“是吧,您也觉得他们两人有私情是不是?” “……私情?”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是有私情,还能有什么?” 徐西陆有些无语,这孩子跟着他这么久了智商是一点都没提高。“朱屏比谢夫人还要大上几岁,姿色只能说尚可,姜之远身为平西候的九公子,什么女人没见过,会看上朱屏?” 被徐西陆这么一说,九冬就像是被主人责骂的狗子,失望地垂下了尾巴,“那少爷觉得他们为什么要私会呢?” 徐西陆细细思考着,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桌案。能把张氏和姜之远联系在一起的,只有徐青阳的婚事。可是徐青阳已入宫成了徐元妃,此事已尘埃落定,他们还有什么可聊的?除非……他们有了新的目标。 徐西陆停下手上的小动作,目光中透着几分寒意——如果他们目标真的是徐安宁,他一定要不会放过他们。 “九冬,”徐西陆站起身,“走了。” 九冬屁颠屁颠地跟上去,“少爷,我们去哪啊?” “去找三小姐。” 夜幕低垂,秋雨敲窗。 姜之远走在昏暗的小径上,唯一的灯源就是后头小厮浑子手里的提灯。他走得很小心,结果还是不留神踩到了一个水坑,鞋子瞬间湿了个透。 “操!”姜之远不由地骂出了声。他真搞不明白自己为何一定要到这个鬼地方来。若是能得到圣上垂怜的徐二小姐也就算了,这徐三小姐一向名不见经传,想来也不是什么倾城倾国的美人,纳不到就纳不到呗,何苦要逼他走这么一遭。 浑子道:“少爷,前头就是西厢房了,但是那边已经落了锁,咱们过不去呀。” “蠢货!”姜之远骂道,“白天不是有人送了把管钥来么?” “哦,”浑子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管钥,“九爷说的可是这个?” 姜之远点点头,“去,把门打开。” 浑子一手拿着提灯,一手窸窸窣窣地开门,折腾了半天才把门打开。西厢房都是女客,按照姜之远得到的消息,徐家的三小姐是住在同光间。 夜深人静,所有的厢房都熄了灯,姜之远不得不对着门牌号一个个地找。这西厢房都长一个样,他们还得防着被人发现,找了许久都未找到。忽然,一阵邪风吹过,一间厢房的窗被风吹开,姜之远下意识地瞧那头望去,只见那间厢房亮起了灯光,随后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出现在窗前。 下着雨,姜之远看不太清女子的模样,可只是远远地瞧着,他捕猎的直觉就告诉他那定是位难得美人。“走,”他对浑子道,“我们去那边看看。” 那名女子并未把窗关上,而是坐在窗前,静静低头凝思着什么。她似有所感,朝窗外望去,和姜之远四目相对。 姜之远心道:糟了,这女子看见一个外男出现在西厢房,定会大声惊叫引来僧人。他正在犹豫是撤退还是上前堵住女子的嘴,就看那女子对他微微一笑,红唇似火,明眸若星——姜之远大吃一惊,这不是正是那日在清辉楼出现,引得沈子闲和谢青苏大打出手,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红妆女子么?她怎会又突然出现在青城山里? 夜雨,青城山,红妆美人……姜之远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荒诞绮丽的话本中,难不成那女子真的是女鬼? 美人冲他招了招手,他就中了蛊似的,一步步地朝她走去——就算是妖精又如何?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浑子拉住他,“九爷,您要过去吗?” 姜之远尚存几分理智,对浑子道:“你在这候着,若里头有什么动静——又不是那种动静,你叫上咱们的人,冲进去救我。” 浑子忙点头,“我知道了九爷,您放心去罢。” 姜之远走到厢房门口,也不看门牌,直接就伸手推门。门果然没关,看来那妖精真的是来特意勾引他的。他急色地走进内间,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正纳闷时,一个转身—— “啊——”看清身后之人时,姜之远把尖叫咽了下去,他松了一口气,谄笑着埋怨道:“美人,你差点把爷给吓死了。” 近距离看红衣美人,只觉得美人真是明艳的不可方物。他按下蠢蠢欲动的躁动,对美人行了个礼,“这个姑娘,你方才可是在对我招手?” 红妆美人微微颔首。 姜之远登时喜不自胜。他与沈子闲虽是酒肉朋友,但无论是外表,家世,还是受女人的青睐程度,沈子闲都压他一头。如此美人,当日连沈子闲都没拿下,今日却主动对他投怀送抱,这就说明,他姜之远未必就比不上沈国公的儿子。 “在下姜之远,敢问姑娘芳名?” 红妆美人看着他,又摇了摇头。姜之远这才想起来,“哦,对,你是个哑女,那你会写字吗?”见美人点了点头,姜之远转身去找纸笔,正在此时,又是一阵邪风从窗外灌了进来,吹灭了桌案上的烛火,房内瞬间就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姜之远心慌起来,面上还强作镇定,“美人,美人你在哪?!快点亮烛火,别吓着爷了!” 雷声轰鸣,姜之远被震得缩起了脖子,声音又提高了几分,“美人——美人——” 又是一声惊雷,屋内刹那间恍如白昼,也让姜之远看清人站在他前头的人——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脸色惨白,两眼若血洞,嘴唇如血盆,身上的白衣浸染了不知道是谁的血迹。 “轰隆——轰隆——” 姜之远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却被雷声全然盖住,他想拔腿就跑,不料他的身子已然不听他的使唤,就在这时,脑后一阵钝痛,跟着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45章 九冬拨开挡在眼前的头发, 踢了踢脚下昏迷不醒的姜之远, 咧嘴一笑, “少爷,他晕过去了。” 徐西陆从门后闪身而出,蹲下身, 用手指探了探姜之远的鼻息,摇了摇头, 道:“可惜了, 没死。” 九冬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少爷,您不会真的想……”他做可一个用刀划脖子的动作, “他可是平西侯家的公子。” “我知道。”姜之远若不明不白地死在青城山,平西侯与平西侯夫人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圣上也定会彻查此案,那今日在青城山所有的人都逃脱不了干系, 谢家和平西侯府分立两党,一旦姜之远出了什么事,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谢府,第二个就是徐府。 “少爷, 咱们现在怎么办啊?” “把他拖到后山头去, 等他明日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再回忆起今夜之事, 自然会以为是女鬼作祟,咱们也可以全身而退。” “妙啊!”九冬赞叹道, “少爷您可真是诸葛再世啊。” “少在这拍马屁,赶紧去。” 九冬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少爷,姜九爷的小厮还在外头侯着呢。” 徐西陆想了想,道:“我去引开他,你把他拖走,速度要快。” 两人合计完后,徐西陆深吸一口气,猛地打开车窗,起身跳了出去。浑子不出所料地看了过来,“什么人?!” 徐西陆迅速向东跑去,浑子想也没想地就追了上来。穿着裙子,徐西陆的速度实在有限。好不容易跑到门口,他把门锁上,可那浑子手上是有管钥的,这个举动只拖延了一些时间。好在浑子心里头也有鬼,不敢大声嚷嚷抓人。眼看自己是没时间跑回厢房,徐西陆边跑边留意厢房的门牌,看到其中一间上刻着“雪庭间”三字,便毫不犹豫地翻窗而入。 谢青苏一向眠浅,徐西陆落地的瞬间他就坐了起来,正要出声时,一双冰凉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唇,“别出声,是我。” 西陆? 他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但徐西陆身上的气息,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记错的。见谢青苏镇定了下来,徐西陆便松开了手。“你怎会在此处?”谢青苏问。 黑暗中,徐西陆眼眸是唯一的亮点。他眨眨眼,道:“我说过会来找你的。”徐西陆在床边坐下,谢青苏无意中碰到他的衣服,感觉触感似有些不对,徐西陆穿的衣服很薄,隔着一层轻纱,他几乎能触碰他的皮肤,他的脸烫了起来,“你……” “嘘!”徐西陆起身走到门口,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好一阵子,确定浑子已经走远了,才道:“点灯罢。” 谢青苏用火折子点燃油灯,微弱的灯光照亮了整间屋子。他瞧见一袭红衣的徐西陆,明显愣了一愣,“你怎么又……” “此事说来话长。”徐西陆替自己倒了杯清茶,将茶水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他许久没有这么跑过了,现在心脏还在狂跳,嘴里还有淡淡的血腥味。由于跑得太急太快,他双颊潮红,嘴唇也显得更加艳丽。 谢青苏强迫自己把视线从徐西陆脸上挪开,“你刚刚,可是在躲人?” “恩,我在躲姜之远。”徐西陆将今夜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谢青苏,谢青苏听后,不免有些后怕:“你此举,太过冒险。何故不直接揭穿他们?” 徐西陆摊了摊手,“没有确切的证据,单凭九冬一人的证词,我父亲未必会信我。更何况,他们既然计划得如此周详,想必也想好了事发后的说辞。” 若他们计划成功,姜之远成功地潜入了徐安宁的房间,他无须对徐安宁做什么,只要看到她穿着里衣躺在床上的模样,徐安宁的名声就算是毁了。他们再把此事传扬出去,到时侯徐家也只能把徐安宁给姜之远做妾。如果别人问他为何会出现在青城山女客住的西厢,他大可说自己是酒后迷路,恰逢东西厢之间的大门忘了锁,他才误打误撞进了徐安宁的房间。 谢青苏也想到了这层,道:“既然如此,你应当事前同我商量。” “同你商量,你除了拦着我不让去,你还能做什么?”徐西陆笑道,“是替我穿女装,还是替九冬扮女鬼?” “……”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徐西陆,从来都不是需要被人护着的人。我会自己护着自己,你放心。”徐西陆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姜府的人找不着我,差不多该知道自己中计了。等他回去发现姜之远也不见了踪影,定会找人在青城山大肆搜查。我得回去了,免得被人看到我这副模样漏了陷。” 谢青苏点点头,“你万事小心。” 徐西陆走到门口,刚要打开门,就听到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透过门缝能看到不少拿着火把的人在周围走来走去,一间一间地敲开厢房的门。 徐西陆没想到浑子的速度会这么快,他合好门,转头看着谢青苏,不太好意思道:“青苏,看来这次还是得你护着我了。你有换洗的衣服吗?” “有,在衣柜里。” 徐西陆不再废话,打开衣柜拿出衣服,脱下自己身上的女装,换上谢青苏的衣服,接着又用茶壶里水将脸上的妆容卸去。 谢青苏在震惊之中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当徐西陆脱下女装时,谢青苏猛地背过身去,脸上火辣辣地烫。某人还毫不知羞道:“没事你看吧,我又没穿肚兜。” “……” 谢青苏的衣服上有种淡淡的书墨味,闻着让徐西陆莫名地心安。一切就绪后,门口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 “雪庭间住的是谢家公子,施主可还要搜?” 短暂的静默后,一个男声道:“搜,怎么不搜!万一我们九爷出了什么事,谁能担起那个责任?”接着,门扉重重地响起,“谢五公子,小人姓杜,乃平西侯府的管事。我们府上的九爷今夜在青城山离奇失踪,他的小厮看到有可疑人等朝东厢房来了,不知您可有见到?” 谢青苏道:“没有。” 一杜管事静了一静,又道:“此事非同小可,以防万一,不知谢公子可否通融通融,让我们进去看眼?” “不可。” “谢公子,九爷失踪,我们家夫人实在是心急如焚,嘱咐小的一定要将人找到,若有得罪,她日后会携礼亲自登门道歉。谢公子若再不开门,就请恕小的无礼了。”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出来的人不是谢青苏,也不是什么红衣女子,而是…… “徐施主?”一名小僧讶然道,“徐施主不是住在慧明间么,怎会来雪庭间?” 徐西陆大大方方道:“我夜不能寐,便来找青苏兄谈天说地,打发时间,不可以么?” 杜管事上前道:“徐二公子安好。请问公子可有看到一名身穿红衣的女子?” “我和青苏同在一处,他没看到,我自然也没看到。”徐西陆淡淡一笑,“如今这世道是怎么了,一个侯府的管事还敢搜谢家人的厢房,究竟是谁给你们的胆子?” 杜管事脸色一僵,勉强道:“我们侯夫人说了……” 徐西陆打断他:“本公子刚才听你说,你们侯夫人事后会亲自登门道歉是吗?” “这……” “她要来的时侯记得提前和我说一声,我也去谢府凑凑热闹。”说着,徐西陆侧过身子,让出了空位,“要搜快搜,搜完了快滚,生得打扰了本公子和谢公子的雅兴。” 平西侯府的人面面相觑,杜管事黑着一张脸说了句“得罪”便进了屋子。他们顾忌着谢青苏的身份,也不敢真的随意搜寻,只看了几个能藏人的地方空空如也,就退了出去。 看着他们走远,徐西陆稍稍松了一口气,对谢青苏道:“我也先回去了。那些东西,就麻烦替我销毁了。” 谢青苏颔首道:“我明白。” 平西侯府的人闹了一夜,整个青城山都知道了姜之远失踪。次日一大早,他们才在后山头人迹罕至的树林里把人给找到了。姜之远淋了一夜的雨,被找到时已经发起了高烧,神志不清,嘴里还一直念叨着“鬼”“有鬼”“女鬼”之类的字眼。平西侯府的人不敢耽搁,顾不上再去找什么红衣女子,立刻就把人送回了侯府。 徐府一行人用完早膳后,便开始清点行装,准备打道回府。徐安宁也听说了昨夜的事,凑到徐西陆身边,道:“二哥哥,你昨日为何突然让我换间厢房啊?” 徐西陆扬了扬眉,“你昨日都不问,怎今日忽然有此一问?” 徐安宁显得有些担忧,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姜家的九公子昨夜离奇失踪,今日又突然出现在后山头,像是被女鬼迷住了一般。二哥哥,这世间上,真的有鬼吗?” 徐西陆低头替她系好狐裘上的带子,又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我也不知道。” 一旁的张氏冷冷地看着这对兄妹,整个人都在发抖,“到底是怎么回事?昨日一切不都安排好了么?” 朱屏显得很是惊慌,“奴婢、奴婢也不知道。难不成……真的是有鬼?” “胡说!”张氏呵斥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就算是有鬼,也是有人在作妖!” “夫人,这些都不重要。”朱屏忧虑道,“当务之急咱们还是得想想,怎么同平西侯家交代才是。” 过几日,平西侯九子在青城山遇鬼一事,传遍了几个京城,甚至还传进了宫里,故事还传得有板有眼——有一狐妖给姜九公子托梦,让他只身一人前往青城山。姜九公子照做,在青城山住了一晚。当夜,那托梦的狐妖便找到了他,与他春风一度后,榨干了他的阳气。本来狐妖还想取他性命,但青城山是佛门圣地,容不得妖魔鬼怪作祟,才把他扔出去了事。 一时间,京城之中无论是老百姓还是世家贵族,均是人心惶惶,去青城山烧香祈福的人大幅度减少,导致青城山的高僧也不得不做了几场法事,以平息众惧。 姜之远被送回平西侯府后,在大夫悉心的诊治下,烧也退了,可人还是不太清醒,一直嚷嚷着有鬼,夜里睡觉也不能熄灯,不然就得吓得四处乱蹿。平西府侯眼下鸡飞狗跳,侯夫人也没功夫去找张氏魏氏算账,只是把她们送来的礼全丢了出去。后来又去沈国公府上哭诉了一天。先是沈子闲被人打残了鼻子,姜子远又被吓得半死不活,国公府段氏有些坐不住了,找到自家夫君,哭哭啼啼道:“子闲和姜家老九相继遭难,这分明是有人针对咱们沈家。老爷,此事您可不能在坐视不理了。” 沈修明面色凝重道:“宵小之辈,竟使出这等下作手段,残害沈家和姜家后辈。是可忍,孰不可忍!夫人放心,我这就进宫求见圣上,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勤政殿内,如山的奏本分成了两堆,一堆在宋衍澈面前,一堆在宋衍卿面前。年关将至,国事繁多,即使是两兄弟齐上阵,都有些忙不过来。宋衍卿看了半天奏本,眼睛都花了,看着白纸黑字都出现了重影。他恨恨地把一本批阅完的奏本丢到一边,道:“皇兄,这样下去不行的。依臣弟看,皇兄还是趁早重组内阁吧。” “重组内阁?”宋衍澈笑吟吟道,“那你说,这内阁首辅,谁来当?” 宋衍卿张了张口,一个名字险些脱口而出,好在被他及时咽了下去,“兹事体大,臣弟不敢妄言。” 宋衍澈温和道:“现在重组内阁,为时过早。” 宋衍卿点了点头,“是臣弟疏忽了。” “陛下,”刘进忠上前道,“元妃娘娘求见。” “让她进来罢。” 宋衍卿闻言,道:“那皇兄,臣弟就先——” “不用回避。”宋衍澈和颜悦色道,“她大概只是来送些东西的。” 宋衍澈猜得没错,徐青阳闲来无事,亲手做了些糕点送来。她向宋衍澈行了个礼,见到宋衍卿也在,也对着他福了福身子。宋衍卿点了点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徐元妃,不得不说,他还是有几分失望的。这多年,他就没见过皇兄专宠过谁,徐元妃算是头一个,她还是徐家的女儿,宋衍卿以为她和徐西陆是大小二乔,没想到这徐元妃虽美,比起她哥哥,还是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徐青阳将手中的食盒递给刘进忠,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宋衍澈,后者朝她轻一颔首,“你先回庆熹宫,朕改日得空再去看你。” 徐青阳面露失望,依依不舍地告了退。 目睹整个过程的宋衍卿只觉得这徐元妃似有哪里不对。再一细想他才发现,从进来到出去,徐元妃竟是一句话都未曾说过。他不由地好奇道:“皇兄,徐元妃是不会说话么?” 宋衍澈轻轻一笑,“她会说啊。” “那为何她刚刚——” “可是她不会说。” “恩?”宋衍卿有些茫然,没等他再问,刘进忠又走了进来,“皇上,沈国公求见。” 第46章 宋衍澈笑道:“说曹操, 曹操就到。请他进来。” 片刻后, 沈修明大步走了进来。他正值壮年, 一身红色蟒服,不怒而威,见到自己的两个外甥, 只行了常礼,“皇上, 小王爷。” “舅舅不必多礼。”宋衍澈客气道, “来人, 赐座。” 沈修明坐定后,宋衍澈道:“不知舅舅有何要事, 要在休沐之日前来见朕?” “皇上日理万机,尚无休沐之说,臣又怎敢有所懈怠?”沈修明先是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接着就将话题引入正题。“皇上, 青城山乃先帝下令兴间,消耗十万人力,耗时数十年才完工。先帝和太后多次前往青城山祭天祈福,青城山可谓是我朝圣地。如今不仅传出女鬼闹事等荒谬言论, 平西侯之子姜之远也被奸人陷害, 神志不清。臣,恳请皇上彻查此事, 给平西侯一个交代,也给天下信徒一个交代。” “此事朕略有所闻。”宋衍澈饶有兴趣道, “听闻是姜之远色迷心窍,着了那女鬼的道,这才失了神智。” 沈修明面色一沉,道:“皇上难道也信那些鬼力神怪之语?” “舅舅此言差矣。”宋衍卿道,“若不信神,父皇花那么大功夫建青城山作甚?” “小王爷,此为两回事。”沈修明已有些不悦,圣上一向对他敬重有加,甚少反驳驳斥他。反倒是这小王爷,从小就桀骜不驯,目无尊长,好似从来就不把他这个舅舅当回事。“青城山女鬼之事,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目标直指姜之远。就在不久前,犬子沈子闲也遭人暗算,皇上难道认为这是巧合?上次是子闲,这次是姜之远,谁知下次会轮到谁?” 宋衍卿眉目张扬,“沈子闲遭人暗算?舅舅,子闲受伤当日,本王也在场。那谢青苏打他,打得光明正大,如何叫暗算呢?而且不知是不是本王会错了意,舅舅的意思,是说伤子闲和装神弄鬼的是同一个人?您这是在对谢青苏做出指控么?” 宋衍澈一言不发,含笑着看着两人你来我往。沈修明气得胡子都直了,他干脆不理宋衍卿,对宋衍澈道:“陛下,当日小谢大人确实在青城山,除他之外,还有徐尚书及其家眷,臣认为,这些人需逐一审查,查明真相后,也能还小谢大人和徐尚书一个清白。” “你说什么?”宋衍卿愕然道,“徐西……徐尚书的家眷也在?” 沈修明昂首挺胸,“正是。” 见自己弟弟莫名其妙地陷入了沉思,宋衍澈也看够了戏,道:“那舅舅以为,此事应交于何人来查?” 沈修明故作思考片刻,道:“按照惯例,此事应交由大理寺主审主查,但小谢大人牵涉其中,为了避嫌,臣以为还是另选他人主查。” 宋衍澈似就在等沈修明这番话,“还请舅舅给朕推举一名人选。” 沈修明正欲开口,宋衍卿却突然道:“皇兄,此事不如就交于臣弟罢。” 见一心想做个闲散王爷的弟弟居然主动揽事,宋衍澈轻轻一挑眉,“卿儿,你可是认真的?” 宋衍卿点点头,看着沈修明似笑非笑道:“不知舅舅对本王,可放得下心?” 沈修明脸色有些难看。沈太后曾对他说过,端亲王似有意站在谢家那头,如今他主动请缨主查青城山女鬼一事,难道是真的想要帮谢家一把?可事到如今,他又怎好说一个“不”字。“小王爷才智过人,公平公正,臣……放心得下。” “如此便好。”宋衍澈浅浅一笑,“那就有劳我们的小王爷了。” 于是,宋衍卿把其他事先放在一旁,专心地调查青城山女鬼一案。 首先,他要来了当晚在青城山夜宿之人的名单。果然,谢青苏和徐家老小都在其列,除去他们,只剩下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接着,他又把卧病在床的姜之远“请”到了王府问话。姜之远的身体实在不宜出门,可宋衍卿也不会自降身份去平西侯府。平西侯没办法,只能让人把姜之远半推半捆地送到了端亲王府。 好在经过数日的调养,姜之远已经好了大半,至少已经可以和人进行一些简单的沟通。 宋衍卿问他:“你说你当日见到了女鬼,她长什么样,你还记得么?” “记得记得!我化成灰都忘不了她的模样!”想是这阵子叫得太多,姜之远的嗓子都哑了,“她……她长得非常好看,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好看!” 宋衍卿不耐道:“你说具体点。” “她身穿一身大红色的衣裳,嘴唇很红,眼角有些上挑……”姜之远说着说着,灵光一闪,“王爷您也见过她的啊!” 宋衍卿心头一跳,“本王见过她?” 醒来之后,姜之远半疯半傻,连这个关键线索都忘了。“对,就是月元节那日,出现在清辉楼的红妆女子!” 宋衍卿眼眸沉了下去,“本王知道了。” “王爷知道那女鬼是谁?”姜之远瞪大眼睛,“那王爷快去找高僧做法,把她赶出京城啊!她上次出现在清辉楼,这次又出现在青城山,说不定下次就去了这端亲王府啊!” 宋衍卿咬牙道:“他就是不来,本王就会把他给绑来!” 姜之远闻言感动得痛哭流涕,“多谢王爷!王爷真乃英明神勇的高人!” 宋衍卿猛地揪住姜之远的衣服,厉声道:“此事你断不可说与第三人,否则,本王就让女鬼整日整夜地缠着你,听清楚了么?” 姜之远被吓得不清,已经失去了正常人的判断力,连连点头道:“是是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宋衍卿把姜之远打发走后,深吸一口气,“玄墨,带徐……” 不等宋衍卿说完,玄墨就道:“带徐二公子来府上?属下这就去。” 宋衍卿有些奇怪,玄墨何时变得这么聪明,居然都会抢答了。 第一次在白天被玄墨请去端亲王府,徐西陆竟然有些惶恐。这次他被带到了宋衍卿的书房,宋衍卿屏退了下人,门窗紧闭,里面只剩下他们二人。 宋衍卿背对着他,负手而立,“徐西陆,本王倒是小瞧了你。”他一直以为徐西陆是个无欲无求的富贵闲人,一些小聪明也只会用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他未同徐玄英一样出仕,也不见他有考取功名之心,乍看之下,他与沈谢之争关联并不大。可是仔细一想,他到底是徐氏子孙,又认了谢遥为母,又怎会对两党之争无动于衷呢? “小王爷,这次我是真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徐西陆诚恳道,“不知王爷可否给我一点提示?” “行,本王就给你几个提示。”宋衍卿冷笑道,“青城山,姜之远,红衣女鬼。怎样,这些提示够不够?” 徐西陆一愣,随后淡淡一笑,“小王爷知道了啊。” 宋衍卿气急,“你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此事如果是让平西侯和沈国公知道,就算能保住你一条命,你也少不了得褪一层皮,别说你父亲在朝堂上将会举步维艰。你如果出了什么事,你让本王……让本王的疆北之行怎么办?” 徐西陆笑道:“上京中人才济济,小王爷还怕找不到能陪王爷说话解闷的人么?” 别说是徐西陆,就连宋衍卿也不明白,为什么与他同行的,一定要是徐西陆。他能找到比徐西陆更聪明的人,也能找到比他更有趣的人,可是—— “那些人都不是你。”话刚说出口,宋衍卿就开始后悔了。以徐西陆的德行,听到这些不知道会有多得意呢。果然,徐西陆先是呆了一呆,然后面露郝然,“我居然对小王爷这么重要,我都不知道……” “徐、西、陆!”宋衍卿有的时侯真的想把徐西陆的脑子打开,看看里面到底在想什么,“你究竟知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我知道啊。”徐西陆轻描淡写道,“王爷刚刚说的是,‘如果’让平西侯和沈国公知道,可王爷不会让他们知道的,不是吗?” 宋衍卿直直地盯着徐西陆,什么狠话都说不出来,就这么败下阵,“你……你就恃宠而骄吧你,等哪日你闯下什么滔天大祸,本王也庇佑不了你时,本王看你怎么办。” 徐西陆遗憾道:“到那时侯,我只是去抱更粗的大腿了。” 宋衍卿危险地眯起眼睛,“你敢?” 眼看宋衍卿要炸毛,徐西陆忙顺毛道:“我随便说说的,王爷也信?试问这普天之下,能有谁比王爷腿更粗?” 宋衍卿只觉得这话颇为妥帖,“你少给本王灌迷魂汤。本王问你,你究竟为何要对姜之远下手?”宋衍卿似想到什么,脸色一变,“难不成,你是为了替谢青苏报仇?” 徐西陆好笑道:“王爷,和青苏势不两立的是沈子闲,我要找也是找沈家的麻烦,找姜之远做什么。” 仔细想想,好像是这样没错。宋衍卿脸色稍缓,“那你还不快给本王一个理由?看本王在这猜来猜去,很好玩?” 徐西陆的表情认真了起来,“和王爷一样,我也有自己想要护着的人。” 听完徐西陆的讲述,宋衍卿眼里的嫌恶都要溢出来了,“张太傅虽年事已高,但年轻时也是德厚流光,高情远致,怎么会养出这样一个女儿?难怪玄英他……” 话音戛然而止,徐西陆见宋衍卿一副说错话的懊恼模样,不禁莞尔,“王爷说的在理,我大哥如今的性子,和我嫡母多年来的教养是分不开的。” 宋衍卿心情很微妙。一方面,他觉得自己的确不该在徐西陆面前提前徐玄英;另一方面,徐西陆状似根本不介意这茬,倒成了他在自作多情。他怀着试探的目的,鬼使神差地又说了句:“你也该多劝劝玄英,莫让他被小人利用,误入歧途。” 徐玄英本质并不坏,他现在变成这得陇望蜀,表里不一的模样,徐西陆也颇为可惜,“就算我想劝,大哥也未必能听得进去。” “……”宋衍卿气呼呼的瞪着他,“徐西陆,你是不是故意的?!” “啊?” “算了算了,”宋衍卿气得转过身不肯看他,烦躁道:“不说这个,青城山女鬼一事,本王会想办法替你遮掩住。” “唉,王爷对我的大恩大德,真是让我永生难报。” “行了,你走罢。马上就要去北疆,你最好安分一些,再闯出什么祸来,本王绝不会给你善后。” 想到上次月元节,宋衍卿也说了这么一句,徐西陆忍不住笑道:“王爷放心,我定不会再给王爷惹麻烦。” 已经查明真相的宋衍卿为了“徇私枉法”,不得不再做出一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模样。除去逐一审问在场者,他还亲自去了几趟青城山,之后又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高僧密谈。数日后,他上表了一封奏本,将此案的调查结果呈给皇帝。皇帝看了之后,又原封不动地把奏本送去了国公府,还附上一枚造型独特的玉。 “一派胡言!”沈修明重重地把奏本排在桌案上,气得脸红脖子粗。 国公夫人段氏赶忙拿起奏本,只看了一小段,就难掩震惊道:“这、这真的有女鬼啊?” 据宋衍卿的奏本上表,青城山在数百年前,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密林,有不少山野精怪在林中修炼,其中就有一修炼成精的红狐。红狐化为绝色美人,与人交往,魅惑了不少村庄里的年轻男子。一位法号为如海的高僧听闻此事后,亲上青城山为民除害。如海与那红狐大战数百回合,红狐身负重伤,妖力散尽,化为原形勉强逃生。临走之前,她还留下一句,百年之后,定会回青城山寻仇。 姜之远不幸地成为了红狐第一个寻仇对象,好在青城山的高僧法力高强,震慑住了红狐,使其没有取姜之远性命,只是勾走了他其中一缕魂魄。现在,几位高僧已合力将红狐封印在青城山下,青城山重归太平。而那枚玉佩,是佛祖开了光的,有引魂锁魄之效,姜之远只要随身佩戴,不久后便会神智清明,摆脱狐妖的纠缠。 宋衍卿用词一本正经,言之凿凿,甚至还有几位高僧的证词,愣是把事情讲诉得和真的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哄得段氏这等对鬼神怀有敬意的妇人之流的相信。 “什么女鬼不女鬼的,完全就是在凭空捏造!小王爷居然真的拿鬼神一说堵沈家和姜家的嘴,皇上竟也默许了!”沈修明盛怒之后冷静了下来,神情凝重道:“看来,太后说的没错,皇上和小王爷都有心偏颇谢家。近日,已有人提出要重组内阁,只怕内阁首辅之位,皇上是意指谢稷了。” 段氏顿时慌了,“那咱们该怎么办啊?” 沈修明静默良久,缓缓吐出四个字:“釜底抽薪。” 第47章 青城山闹鬼一事, 查了这许久, 竟是真的有鬼。大多数平头老百姓都接受了这个说法, 而朝中百官,都是人精,自然将其中的弯弯绕绕看得一清二楚。 姜之远出事当晚, 谢青苏和徐泰和都在青城山,要是真的认真追究起来, 他们少不得得去衙门里喝上几天茶。此二人一个是谢稷的独子, 一个是谢党的中流砥柱, 同时被查,对谢党即是重创。如今所有的错都在狐妖身上, 今上一句“真的有鬼”就将此事轻飘飘地揭过,明眼人都能看出今上是有意维护谢党。 沈家身后站的是沈太后,谢家则有皇上庇护,这两大家族的争斗, 归根到底,竟然成了太后和皇上之间的博弈。甚至有传言,皇上已同太后翻了脸,连每日的请安都不去了。只有在他们身边伺候的宫人知道, 皇上和太后还如同往常一样, 母慈子孝,至少看上去是如此。 皇宫后花园内, 宋衍澈和宋衍卿对坐在亭中,二人中间摆着一棋盘, 一人执黑子,一人执白子,正凝神对弈。 宋衍澈放下一枚棋子,忽感觉手背上一阵微凉,低头一看,竟是一朵晶莹剔透的雪花。他望着亭外,喃喃道:“今年的雪,来得这般早。” 刘进忠朝外头一看,可不是已经下起了雪。“皇上,这里冷,不如先回宫?” “朕想在此处赏雪。” 一到冬天,宋衍澈的身体就会比平日更加虚弱,稍有不慎就会咳嗽发热。每年冬天,他都不得不窝在暖炉旁,连出门都很少,更别说赏雪了。 刘进忠拿来一件鹤麾披在他身上,又给两人重新换了杯热茶。宋衍澈裹着鹤麾,起身走到亭外,宋衍卿也放下棋子跟了过去。刘进忠忙要给他们两撑伞,宋衍澈摇了摇头,示意他退下。棉花般的雪落在他一根根纤长的眼睫上,将其染成了霜色,更衬着他面如冠玉,温润秀美。 承宁六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雪花只有米粒大小,落在地上就消失了。 “想来北境的雪,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象了。”宋衍澈轻声道,“几日后便是惠阳出嫁之日,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宋衍卿点点头,“皇兄放心,臣弟定保惠阳一路平安。” 宋衍澈望着和自己丝毫没有相似之处的弟弟,浅浅一笑,“惠阳的安全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你的平安。” 宋衍卿也淡淡一笑,“臣弟明白。” 宋衍澈伸出手,让那软白的雪花落在自己掌心,“朕幼时曾在父皇那,看过一幅北境雪景图。千里冰封,雪窖冰天,天地之间,一片茫然。朕当时就想,有朝一日,能亲眼见到那幅景象,何其有幸。只可惜……”他自幼体弱多病,登基之前,连宫都没出过。以前他还和母后一起住在凤华宫里,每日睁眼闭眼都是那道红色的宫门。“朕一直很羡慕你,卿儿。父皇每次出巡,都带着你,甚至是几位公主,都跟着父皇下过江南,只有朕……” 宋衍卿心里莫名地有些愧疚,“那个时候皇兄身子不好,父皇也是不得已才将你留下。现在皇兄龙体安康,自是想去哪都可以。” 眼看雪有变大的趋势,刘进忠又劝了次,宋衍澈才答应回宫。“卿儿,你送朕回去罢。” 回勤政殿的路上,宋衍澈突然道:“青城山女妖一事,你究竟查得如何了?” 宋衍卿郝然,“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皇兄。” 宋衍澈莞尔,不知是不是眼睫上的雪水融化的缘故,他的眸子显得比往日还要温柔,“你拿鬼怪之说来搪塞,想必是铁了心要护着真正的作案者?” “皇兄,他做此事并非是因为党争。”宋衍卿解释道,“姜之远意欲轻薄清白女子,逼人做妾,西……狐妖他也是想为民除害。” 宋衍澈含笑道:“你说的那狐妖,可是徐泰和长子,徐玄英?” 宋衍卿怔愣住。想来也是,他和徐玄英的这些年的情谊,皇兄都看在眼里,自是会怀疑他身上去。 “不是他?”宋衍澈略微惊讶道,“那朕也猜不出来是谁了。” 宋衍卿既不说是,也不说是不是,只道:“皇兄,此次能否放他一马?臣弟保证,日后一定好好看着他,不会让他再闯祸。” “到底是何人,能让你这般护着。”宋衍澈好奇道,“朕倒想见识见识。” 宋衍卿神情似有些不自在,“有机会臣弟会带他来见皇兄的。” 宋衍澈笑道:“如此,那朕便等着了。” 两人回到勤政殿,雪已经有鹅毛般大小。宋衍澈脱下鹤麾,接过刘进忠递来的手炉,道:“今日的棋,还未下完。” 宋衍卿笑了笑,“等臣弟从北疆回来,再同皇兄下完这盘棋。” 宋衍卿告退后,宋衍澈又坐回到奏本前。他贵为一国之君,每日做的事情也不过都是那几样罢了。“进忠。” “老奴在。” “她……可有消息了?” 刘进忠面色一僵,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回皇上,小余将军已将上京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未曾找到那位姑娘。老奴想着,那姑娘很可能已经离京,已经加派人手出城去寻了。” 宋衍澈低头一笑,“进忠,朕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刘进忠谨慎道:“可皇上,那玉钗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又或者,这世间上真的有狐妖,她就是其中一只。” “皇上……” “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呢……”宋衍澈眼中一片阴鹜,双手紧紧抓着奏本,似在竭力隐忍什么。“在哪,在哪……到底在哪!” 宋衍卿手上的奏本撕裂成两半,无辜地躺在地上。 “皇上!”刘进忠知道他又要犯病,忙道:“快宣太医来!” “滚!”方才还温润如云的宋衍澈,现在却像是换了人,只见他双眼泛红,长睫微颤,胸口剧烈地起伏,“都给朕滚!” “皇上!”刘进忠虽见过数次他这样骇人的模样,如今却也慌了神,“老奴一定替皇上找到那位姑娘,还请皇上保重龙体啊!” 不知过了多久,勤政殿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宋衍卿的气息渐渐平复,眼中的红丝也慢慢褪去。“找到了,就把她锁起来。”他微微一笑,笑容如春光般美丽,“或者打断她的腿,让她哪都去不了,只能待在朕的身边。” 凛冬已至。 潮汐阁内,炭盆烧得正旺,杏浓在一旁打点徐西陆北上的行装。从京城去北疆路途遥远,一路顺利来回也需要两月,更别说每当冬日,官道经常因为大雪封路,行人倒是可以踏雪而过,可马车要过去,就不得不由人来铲雪通路,这一来二去,少不得又得耽误不少时间。 徐西陆在禁军里挂了个参谋的名,吃住都要和禁军一起。饶是如此,杏浓还是给他准备了不少干粮,徐西陆道:“多带点瓜子什么的,好在路上打发时间。” 九冬好奇道:“少爷,您不是要骑马吗?在马上怎么嗑瓜子啊?” “我要骑马吗?”徐西陆还没想到这一层,“可我不会骑马啊。” 杏浓猜测:“参谋不是文职吗?二爷应该是可以坐马车的吧?” 几人在正讨论着,院子里的一个小丫头道:“二爷,引嫣阁的纤纤来了。” 纤纤是徐安宁的贴身侍女,不过十一二岁。从青城山回来后,徐安宁的精神头好了不少。只是变得不太爱见人,除非有事几乎不出自己的院子。她得知徐西陆要出发去北疆后,熬了几个晚上缝制了一副护膝,让纤纤送来潮汐阁。 徐西陆让杏浓把护膝收到行李里,问纤纤:“三小姐可好些了?” 纤纤脆生生道:“小姐身子都还好,就是夜里睡不好,经常做噩梦,醒来之后又睡不着,只能半宿半宿地熬着。” “你好生伺候三小姐,她若有任何不适,就去浮曲阁找潘大夫。” 纤纤乖巧应道:“诶,奴婢记着了。” 临行之前,徐西陆先去见了徐泰和。徐泰和对他所言无非是老生常谈,让他为端亲王尽心效力,切记要自严自律,不得让徐氏一族蒙羞。 之后,他又去浮曲阁见了谢氏。谢氏叮嘱他万事以自身安全优先,一定要先顾好自己在顾其他。 徐西陆一一应下,又道:“我这一走,少则两月,多则半年。有一人,我想请谢夫人替我看顾。” “你是说三小姐?” 徐西陆点点头,“安宁她身子不好,心思又单纯。我不在的日子里,还望谢夫人对她照拂一二。” 谢氏笑道:“安宁这孩子娴雅懂事,我一直很喜欢她。如今,她生母去了,姐姐又进了宫,她一个人在引嫣阁是孤单了些。你放心,我会时常找她来说话解闷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徐西陆道,“我听闻,近来有不少人家上徐府里替她说亲?” “确实,此事你父亲也留意着,安宁的婚事有他做主,夫人是插不了手的。” 徐西陆轻轻一笑,“呵,但愿如此。” “除去老爷,我在京中也算有些人脉,若真有人品和家世俱佳的适龄公子,也会同老爷说。” 徐西陆想了想,道:“最重要的,还是要安宁自己喜欢。”、 临行前的最后一晚,谢青莘组了个小局,请了几个与徐谢两家交好的世家子弟,为徐西陆践行。 初冬的晚上,洵江上的画舫比春夏时节少了很多。游人都在舫内不愿出去受冻,徐西陆等人也一样。酒过三巡,几人都有些上头,上官忱拉着徐西陆,让他指天发誓会在明年三月之前回京,去上官府看他与姚小姐成亲;谢青莘一喝醉就爱抱着人哭的毛病还是没改,这次哭的是自己每天在外忙得累死累活,回家连个暖床的人都没。徐西陆被几人连番灌酒,再是酒量好,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等把几人给干趴下,他自己也只剩下两三分清醒。谢青苏一如既往地寡言,只是小酌了几杯,白皙的脸上又泛起了诱人的红潮。徐西陆看着他,胸口微微发烫,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谢青苏注意到他的目光,问:“你看我作甚?” 徐西陆借着酒意道:“你好看啊。” “……”谢青苏张了张嘴,一副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的讷讷模样,煞是可爱。 徐西陆越过已经醉得神志不清的上官忱和谢青莘,摇摇晃晃地走到谢青苏身边,“要不要出去醒醒酒?” 甲板上,刺骨的寒风刮在脸上,徐西陆感觉酒意褪去了几分,谢青苏的脸却更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冻的。徐西陆下意识地用手捧住他的脸颊,嘟囔道:“这样还冷吗?” 谢青苏身子一僵,抓住他的手腕,“西陆,你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徐西陆喃喃道,“我是自己想醉的。” 谢青苏茫茫然瞪着眼,像一口看不到底的深潭,接着他喑哑着嗓子,问:“你此一去……会想我吗?” “恩?”徐西陆眯着眼睛,觉得自己好像更醉了,眼前的一切都像蒙着细碎的微光。他顺势将自己的脑袋埋在谢青苏颈边,如愿以偿地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我会赠礼与你,你想要什么?”他的声音闷闷的,气息却很灼热。 谢青苏脱口而出:“玉……” 徐西陆抬起头,焦点模糊的双眼看向谢青苏,“什么玉?” “你娘留给你的那枚玉。”谢青苏的声音吹散在寒风中,“可否,再赠我一次?” 徐西陆愣了愣,“可你是谢青苏啊。” “我是。” 徐西陆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迷迷糊糊地就把自己想法说了出来,“我不该、不该引诱仙君的。” 如此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谢青苏居然听懂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他轻声道,“你可知下一句是什么?” “恩?” “花不迷人人自迷。” 第48章 十一月的初十, 雪停。 惠阳郡主远嫁北疆, 端亲王奉命送嫁。余戎北为护卫军临时大统领, 以护二位周全。而徐西陆则作为他的参谋,随军北上。 端亲王与惠阳郡主离京当日,圣上亲临城门相送, 文武百官也悉数到场。如此大的阵仗,确实给足了端亲王和北安王面子。 今日的端亲王, 比往日更显雍容华贵。只见他身穿靛色衮龙袍, 发束金冠, 眉目张扬,俊美无匹。余戎北站在他身后半步, 身穿铠甲,着黑色披风,腰带佩刀,英姿勃发, 威武雄壮。惠阳郡主端坐在轿撵上,凤冠霞帔,唇色朱樱一点,秀靥艳比花娇。 他们三人是今日的主角。而作为配角的徐西陆, 只能站在乌压压的人群中, 远远地瞧着城墙上那道明黄色的身影——那人就是承宁帝,当今天下的主人。 也不知站了多久, 徐西陆腿都要麻了,礼部的人终于高声道:“吉时到——送郡主出嫁——”与此同时, 鼓角齐鸣,震天动地。浩浩荡荡的送嫁军队朝着城墙上的承宁帝叩别,而后在余戎北的一声令下,向北疾行。 谢青苏站在文官的队列中,目光来回逡巡,也不见到想见的人。可他知道,徐西陆就在其中。数月后,他们会再见。到那时候,他会给自己一个答案的。 徐西陆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回头遥遥望去,恰好看见承宁帝转身的背影。 天高海阔,云起龙骧。他终于,离开了上京城。 惠阳郡主的送嫁队伍庞大,有余戎北率领的护卫军,还有举着扇翣仪仗队,以及装有嫁妆的几十辆马车。除去徐西陆这个挂着参谋名头的文官,几位礼部的官员也坐在马车上,他们将一路跟到北疆,为北安王和惠阳郡主主持大婚典礼。 山高水长,路途遥远。若真的整日都在马车上,徐西陆定会闲得生出蛋来。好在他让杏浓准备了爪子和话本,他一边嗑瓜子,一边看话本,倒也不觉得时间难熬。 约莫走了半天的时间,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跟着他听见余戎北的高喊声:“用饭——” 徐西陆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余戎北看到他,驾马来到他身旁,笑道:“怎样啊西陆,坐马车爽不爽?” “还行,就是有点颠。” 余戎北闻言哈哈大笑,“咱们可在官道上,你这都嫌颠,等到了北境,岂不是要被颠得连隔夜饭都出来了?” 徐西陆有些郁闷:“姐夫吃饭时间,你能别说吐隔夜饭的事吗?” 余戎北嘿嘿笑道:“走啊,姐夫带你去吃饭!” 队伍中除了给大伙儿做饭的厨子,还有两名御膳房的御厨,专负责惠阳郡主和端亲王的膳食。出门在外,徐西陆也不讲究,有大锅饭吃就可以了。他跟着余戎北去领了饭菜,正准备同他那没有将军架子的姐夫一样,随便找个地方坐着吃,就瞧见玄墨正朝他走来。 “徐参谋,王爷让您去马车上陪他用膳。” 话音刚落,四周的几位小将都向徐西陆投来微妙的目光。徐西陆假装没有察觉到,把碗筷塞到玄墨手中,“我这就去。” 宋衍卿的马车比惠阳郡主的轿撵还宽敞,躺几人都没问题。里头除了随处可见的软垫,还放着书柜和桌案,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书房,还有炭盆取暖。徐西陆到的时候,桌案上已摆着七菜一汤,分量看着虽小,但装盘精致,丝毫不比徐西陆平日在徐府吃得差。 宋衍卿看见他,干巴巴道:“坐。” 徐西陆在宋衍卿对面坐下,也不动筷,就认真地打量着对面的人。宋衍卿被他看得全身不自在,“你作甚?” 徐西陆摸着下巴,悠悠道:“小王爷是又生气了吧?” “……” “依下官看,小王爷这次只是小小的生气,还试图把这股怨气压下去?”徐西陆笑道,“小王爷大可不必,有什么气朝下官撒出来就好了,下官都习惯了。” 宋衍卿啪地一声放下筷子,“别废话,吃饭。” “哦!”徐西陆以为自己逃过了一劫,刚给自己盛了碗汤,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听到宋衍卿忍无可忍道:“你别忘了你是来给本王解闷,这都大半天了,你都不来找本王,还要本王三催四请的,你……简直欺人太甚!” 徐西陆哭笑不得:“就因为这个?” 宋衍卿咬牙切齿,“你还觉得这是小事?”现在回想起来,两人自从相识到现在,几乎都是他在主动找徐西陆,徐西陆难得的几次主动,也都是有求于他,这让他不禁有种自己在倒贴的错觉。 徐西陆确实认为这是小事,可打死他都不敢实话实说。多年的经验告诉他,面对爱炸毛的傲娇美人,只要顺毛摸就可万事大吉。“小王爷息怒,”他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宋衍卿碗中,“都是下官的错,以后下官一定主动找王爷吃饭。” 对上徐西陆的笑颜,宋衍卿堵了半天的心总算畅快了一些,甚至得了便宜还卖乖,“本王原本不欲说这些。但如今你主动说起,那你最好记住你说的话。” 用完了饭,见徐西陆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宋衍卿心中暗喜。两人下了盘棋,宋衍卿发现徐西陆的棋艺实在太烂,每下一步都要皱着眉头思考半柱香的时间,等得他哈欠连连,徐西陆干脆放下了棋子,“王爷若是困了,不如先睡会儿?” “那你呢?” “我?”徐西陆笑道,“我哪都不去,就在这里陪着王爷。” 宋衍卿便心安理得地去榻上小憩。徐西陆从书架上随手抽了本书,坐在旁边,宋衍卿只有一睁开眼就可以看到他的侧颜——他的心情更好了。 ,马车走得还算稳当,宋衍卿一睡就睡了两个时辰。再次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车内已经点起了灯。徐西陆从左边的榻上挪去了右边的榻,翻到一半的书本倒扣在桌案上,他手里拿着一枚玉佩,正看得出神,连自己起来了都没发现。 “咳嗯——”宋衍卿轻咳出声示意自己的存在,徐西陆闻声看过来,昏暗不明的光照在他脸上,有一种朦胧绮丽的美。宋衍卿的声音难得的带上了几分温柔,“你手上拿的是何物?” “王爷说这个?”徐西陆举起玉佩。 宋衍卿点了点头,“这枚玉佩,本王见你戴过数次,可是什么特殊之物?” “算是吧。”徐西陆淡淡道,“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遗物。” 这次宋衍卿第一次听他提起自己去世多年的娘亲。他静了一静,“那一定对你很重要。” 徐西陆轻轻一笑,“对,我长姐告诉我,这是要留给我娘子的。” 宋衍卿愣了愣,慢吞吞道:“那你……可有想送的人?” 徐西陆望着手中晶莹剔透的玉佩,隐约间好像在上面看见了一张清冷隽秀的脸,不由地喃喃道:“或许……是有的。” 宋衍卿感觉自己的心被揪了起来,“是何人?”他加重语气重复了一次,“是谁?” 对上宋衍卿几乎称得上可怕的凌厉目光,徐西陆如梦初醒,将玉佩收入掌心,试图掩饰方才的失态,笑道:“小王爷睡了许久,要不要用些点心?” 宋衍卿好似没有听见,他一步步向徐西陆逼近,徐西陆连连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宋衍卿的眼中似在酝酿一场风暴,浑身上下散发着暴戾之气,这和他往日生气的模样截然不同,徐西陆也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他被困在宋衍卿的怀中,背后是放满了书的书架,“王爷?” 得不到答案的宋衍卿身上戾气更甚,他猛地抓住徐西陆的手腕,随后期身压过去,“说,你想送给谁?” 徐西陆试图挣脱开宋衍卿的牵制,却觉得身上的人压得更紧了。他要是用尽全力反抗,未必不能推开宋衍卿。只是宋衍卿到底是身份尊贵的亲王,真的把他惹急了,自己的处境恐怕只会更加糟糕。他叹了口气,道:“王爷,你先放开我。” 宋衍卿寒着一张脸,“不放。” 徐西陆定了定神,道:“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我想着把这枚玉交与我母亲,等我的婚事定下来,再由她转交给我未来的娘子。” 宋衍卿似乎不太相信,“就这样?” 徐西陆果断点头,“就这样。” 宋衍卿将信将疑地松了手。徐西陆舒了口气,轻轻揉着手腕,宋衍澈这才发现他白皙的手腕上有一圈淡淡的红印。想来是刚才自己力气太大,才不慎伤了他。 “你别乱动,”宋衍卿别扭道,“我去宣太医。” 徐西陆知道宋衍卿是真愧疚,不然也不会连自称都忘了。他安抚地笑笑,“我又不是女子,这点小伤,不碍事的。太医就免了,就是还请王爷下次要抓人时,换一边抓。” 宋衍卿看着他手上的伤,胸口像堆积了一大片乌云,无语道:“你还笑得出来?” 车外隐约传来阵阵欢呼声,这声音已经持续挺久了,方才情况特殊,两人都没注意,这下才好奇起来。“王爷在车上坐了一天,想必也闷了,不如咱们出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宋衍卿点点头,自己先下了马车,又自然回过身去扶徐西陆。徐西陆感觉到向自己投来的目光越发的微妙,心中叫苦不迭,但还是握住宋衍卿的手下了马车。 “玄墨,前面发生了何事?” “回王爷,”玄墨道,“是余小将军猎了一头野猪。” “恩?”徐西陆来了兴趣,他还没尝过烤乳猪的味道。“小王爷,马上就要入夜,看来今日是到不了雍州了,不如就在此地扎营休憩?” 宋衍卿还在为刚才自己伤了徐西陆的事情耿耿于怀,他的请求自是无不应予。护卫军忙着扎营,军中的伙夫将刚猎来的野猪杀了,找了个空地点起篝火,一烤就是一整只。 徐西陆图个新鲜,就过去凑了热闹。烤了半个时辰,野猪已是金黄酥脆,发出滋滋的响声,热油顺着肉纹留下,大老远就能闻到香味。 惠阳郡主已换上了一身常服,闻到香味忍不住探出脑袋,“什么东西呀,这么香。” 惠阳郡主的陪嫁丫头宛瞳道:“回郡主,前头好像是在烤野猪。” “野猪?”惠阳郡主眼中一亮,兴致勃勃道:“我也要去看!” 宛瞳连忙把她拦下,“万万不可啊郡主!前头都是军中的粗人,郡主金枝玉叶的,怎能和那些人混在一处?” 惠阳满不在乎道:“他们是来保护我的,有什么关系。” “那哪能一样,”宛瞳劝道,“郡主若是想尝尝烤野猪,奴婢让人送来一些便是了。” “诶,你好烦哦。”惠阳抱怨道,她眼眸转了转,道:“这样,你去把小王爷请来,就说我有要事找他。” 第49章 野猪越烤越香。 徐西陆在一旁看得不过瘾, 干脆从伙夫那要了一把油刷, 撸起袖子自己上阵。余戎北见了, 哈哈笑道:“西陆,你顶着这样的脸,可别干这种活了, 我看着都别扭。”他这个小舅子自从瘦了下来,简直就脱胎换骨了似的, 看他一袭青衣, 姿色天然, 占尽风流,就应该和书生一样, 舞文弄墨,弹琴下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拿着油刷给野猪刷油。 “我这张脸怎么了?”徐西陆正弯腰给一只猪腿上香料, “难道我长成这样就该去以色侍人?” 余戎北听了这话,忙把徐西陆拉到一旁,“你别说,我还真听到这样的谣言。说什么你是王爷的……呃……” 徐西陆手上还拿着一把葱, 扬眉道:“禁/脔?” 余戎北不太好意思地点点头, “王爷当初说要带你上路解闷,我还以为他是让你给他没事讲讲笑话, 没想到,是要你那样给他解闷啊。” “哪样?”徐西陆用大葱敲了敲余戎北的肚子, “我和小王爷是莫逆之交,没你们想得那般龌龊。” 余戎北抓了抓头发,有些发愁:“唉,将士们都是武人,说话是直了点。可毕竟无风不起浪嘛,不然你说小王爷为何不让我去陪他吃饭,单单要你去啊?” “小余将军既然如此想和本王一道用膳,明日就和徐参谋一道来罢。” 宋衍卿的声音冷不丁地在两人身后响起,余戎北堂堂一八尺男儿,吓得差点站不稳,还好徐西陆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王爷,”余戎北忙抱拳行礼,“您……您怎也来此处了?” 宋衍卿绷着一张脸,“小余将军,你最好管好你手下的人。若在让本王听到什么闲言碎语,那只野猪就是你的下场。” 余戎北立刻立正站好,“是,末将谨遵王爷教诲!” “哎呀小王爷你也太凶了!”一个站在宋衍卿身后的小侍卫突然道,“不过这烤野猪真的好香啊——” 徐西陆和余戎北对视一眼,后者脱口而出:“惠阳郡主?” “哎呀,你小点声。”惠阳急急道,“别让别人发现了!” 宋衍卿讽刺道:“你可拉倒,你当旁人都是瞎的么?” 惠阳古灵精怪地做了个鬼脸,凑过去近距离观看烤得金黄流油的野猪,而后对一旁的徐西陆兴奋道:“我要吃猪耳朵!” 徐西陆笑着答应:“是,待会就把猪耳朵留给郡主。” 惠阳听着徐西陆清风般的声音,不由地转过头看向他,小小惊呼一声:“你是哪家的公子,生得真好看。” 徐西陆还未回答,宋衍卿就把他拉到身后,挡住了惠阳的视线。“你看也看了,赶紧回去。” 惠阳眨眨眼睛,道:“王爷好小气,美人留着自己看,都不许惠阳多看一眼。” “咳咳咳——”余戎北猛烈地咳起来,边咳边不经意地走远。宋衍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指着惠阳的轿撵道:“给本王滚回去!” 惠阳点了火就跑,还不忘回头提醒徐西陆,“记得送猪耳朵给我哦!”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接下来的数日,惠阳郡主轿子马车坐腻了,就会穿上侍卫的衣服下来晃悠几圈。能管住惠阳的人只有宋衍卿,可他被惠阳天天磨,日日缠,最后为了耳根清净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随行之人从最开始的震惊,后面渐渐也就见怪不怪了。 他们路过雍州,又途径永安,只要能在城里过夜,都能住在暂时征收的大户人家府上。永安的李大人不但把家给宋衍卿住,还想把女儿也塞给他。宋衍卿回到房里发现里头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盛怒之下差点没把李府给抄了。 越往北,寒风越是凛冽,宋衍卿马车上的炭盆也从一个加到了三个,夜里却还是时常被冻醒。惠阳郡主也消停了不少,一天到晚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烤什么她都不去凑热闹了。他们都如此,更别说马车里连炭盆都没有的徐西陆了。好在宋衍卿命他“随身伺候”,他才能赖在宋衍卿的马车上,蹭一蹭炭火。 距沧州还有半日路程时,又开始下起了雪。不比在上京,这里的雪有鹅毛般大小,只下了半日,地上就开始积雪了。宋衍卿和徐西陆一人裹着一张虎皮,正在下五子连珠棋。不得不说徐西陆在此类棋上颇有心得,一来二去,竟然还能和宋衍卿打个平手,甚至隐隐占了上风。 在徐西陆又赢了一盘后,宋衍卿捶案,恨恨道:“徐西陆,你是故意在给本王下套!” 徐西陆悠悠地喝了口茶,“小王爷,愿赌服输啊。” 宋衍澈扔给徐西陆一颗金瓜子,臭着一张脸,“把棋盘拿走,本王看着就烦。” 徐西陆把金瓜子和棋盘收起来,顺便想看看外头是光景如何。他打开车窗,寒风立刻灌了进来,身后的宋衍卿不悦道:“你要冷死本王吗?” “小王爷,外面好大的雪啊。” 宋衍卿不屑,“雪有何好看的,你没见过?” “沧州距北疆不过数日的马程,这里的雪和上京中的可不一样。” “沧州是什么鸟不生蛋的地方,怎能和上京比。” 没想到这小王爷还有地域歧视。徐西陆关上窗,淡淡道:“说起来,徐家的祖籍就在沧州,我虽自小在京城中长大,归根结底也算是沧州人氏。” “那又如何?”宋衍卿丝毫没有自己说错话的觉悟,“本王听说,徐尚书当年金榜题名时,父母已是双亡,在沧州也没有其他亲戚长辈,这些想来他也没回过老家吧。” 宋衍卿说的不错,沧州对徐泰和来说是一个见证过他贫穷落魄的地方。这里有不少人曾经看到他母亲在街头摆摊,供养他读书科考。徐泰和飞黄腾达后,除了接柳氏的那次,就再也没回过沧州。 “徐家确实在沧州无人,但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应该都还在。”徐西陆道,“如果可以,我想回去看看他们。” 宋衍卿挑眉,“哦?” 徐西陆知道宋衍卿在装傻,就等着他去撒娇卖萌。他挪到宋衍卿身旁,露出讨好的笑容,“王爷,可以吗?” 宋衍卿面露为难之色,“此次我等北上,乃为公事。顺路探亲,即是徇私。” 徐西陆边沏茶边道:“我不会耽误行程,就在众人晚上休息之时去看一眼。” 宋衍卿接过徐西陆递来的茶,悠悠道:“本王考虑考虑,若你能哄得本王高兴,也未必不可。” 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在天黑之前赶到了沧州。沧州刺史吴不遇亲自在城门十里外迎接,将他们送入今夜的落脚地——一位富商的别庄。 这别庄虽比不上京城中的大户,也别具趣味,一圈看下来,徐西陆得出结论,这地方就是供人来享乐的。屋子里,挂着轻纱帷幔,点着醉人的熏香,随处可见的坐榻长椅,上头都垫着软垫,好让一时兴起的主人可随时随地地行鱼水之欢。后院里,修了一个可容纳数人的温泉池。据说,里头的水都是从山上的温泉眼一担一担挑下来的,每日还要更换两次。惠阳郡主听闻后,连饭都顾不上吃,直奔温泉池泡温泉。 吴不遇在别庄设宴为宋衍卿等人接风洗尘。众人冒着寒风赶了一的路,现在能坐在屋里,喝着酒,吃着热菜,还有舞姬为他们起舞助兴,别说是寻常小兵小将,就连余戎北也有几分乐不思蜀。 曲终人散,宋衍卿带着几分醉意回到房间,非常满意地发现徐西陆还跟在他身后。他故作惊讶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徐西陆在心里诽谤: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王爷不是要我‘随身伺候’么?”他笑道,“我来伺候王爷就寝啊。” “恩,”宋衍卿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张开双臂,“本王要更衣。” “是,王爷。”徐西陆走上前,伸手替宋衍卿解开腰封。他身材虽颀长,但还是比宋衍卿矮了半个头。宋衍卿低头看着他垂下的眼睫,喉结微微一动。 解完腰带,徐西陆替他脱下外衣挂好,又想去解他的里衣,可还未碰到他,手就被猝不及防地握住。“王爷?” 宋衍卿另一手搂住徐西陆的腰身,哑声道:“你若真想伺候本王,不如……”徐西陆感觉到自己腰上的力量加重了几分,“以身相许?” 徐西陆眼眸一暗,再也顾不上身份尊卑,一把推开宋衍卿,沉声道:“王爷请自重。” 被拒绝的宋衍卿看上去丝毫不恼,他舔了舔嘴角,似笑非笑道:“呵,本王重不重,你待会便知了。” “!!!”这显然不是正常的宋衍卿。方才还都好好的,为何他突然就性情大变?眼看宋衍卿就要朝自己扑来,徐西陆灵光一闪,盖灭了熏香,吹熄了烛灯。 雪夜的独有的皎洁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清清冷冷,斑斑驳驳。宋衍卿双眸中欲望褪去,归于茫然。徐西陆试探道:“小王爷,你感觉如何?” 宋衍卿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本王方才是怎么了?” 徐西陆松了一口气,随后正色道:“王爷,这屋子似乎有问题。” 宋衍卿还没完全缓过来,看着徐西陆翕动的双唇,只想狠狠地咬上一口。他移开目光,强作镇定道:“我们出去再说。” 守在门口的玄墨见到两人从里头出来,问:“王爷有何吩咐?” “把余戎北和吴不遇叫来。”宋衍卿沉声道,“本王倒要看看,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在本王眼皮底下做手脚。” “不好,”徐西陆想起了什么,脸上霍地一变,“惠阳郡主!” 第50章 很快, 余戎北和吴不遇相继赶了过来。吴不遇还有几分酒意, 刚睡下没多久就被人叫起, 现在一瞧见宋衍卿的脸色,什么酒意睡意都吓没了。余戎北虽然也喝了点酒,但他一直有武人随时保持警惕的本能, 故整个人还算清醒。“小王爷,”他带着一队心腹人马疾步而来, “可是有刺客?” 宋衍卿不置可否, 沉声道:“先去看看惠阳。” 一行人来到惠阳郡主所居住的小院, 正好瞧见宛瞳从里头关门出来,她看到宋衍卿这么大阵势, 吓了一跳,“王爷安好,将军安好。王爷深夜来此,可是来找我们郡主的?” 宋衍卿问:“她人呢?” “郡主泡完温泉, 困意上头,就直接回来歇下了。” 徐西陆道:“你确定她在里头歇息?” 宛瞳点点头,“奴婢看着郡主睡着,才吹灭烛火出来。” 宋衍卿脸色稍缓, 徐西陆却仍然觉得不妥, “你进去看看郡主,我们就在此等候。” 徐西陆毕竟只是个参谋, 他的命令在宋衍卿面前根本不算事。宛瞳闻言迟疑了片刻,看向宋衍卿, 见后者微微颔首,才道:“奴婢这就去。” 完全蒙在鼓里的余戎北用手肘碰了碰徐西陆,小声道:“西陆,究竟发生了何事啊?” 徐西陆摇摇头,“但愿是我想多了。” 里头亮起了灯,片刻后突然响起宛瞳的哭喊声:“郡主,郡主!”宋衍卿和徐西陆对视一眼,推开门大步而入,余戎北和吴不遇刚要跟上去,就被徐西陆拦下:“我们在这等着。”万一惠阳郡主发生了什么事,衣衫不整地被这么多男子看到,她的清白就算是完全毁了。 余戎北虽然做事一根筋,也明白徐西陆的意思。余不遇此刻已是惊慌失措,别人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端亲王和惠阳郡主在沧州出了事,他这个刺史定是难辞其咎,别说乌纱帽了,连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 过了没多久,里间传来宋衍卿的声音:“你们都进来罢。” 几人一道走了进去,余不遇四处张望,都瞧不见慧阳郡主的身影。“王、王爷,这……” 徐西陆问:“郡主失踪了?” 宛瞳哭着点点头,“奴婢真的是亲眼看到郡主睡着了才出屋子的,这才过了多久,郡主怎就不见了呢!” 这间屋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藏人的地方就那么几个。屋子四周还有重兵把守,一个大活人怎会突然消失?余戎北叫来那几个守门的护卫兵,“你们可有见到什么可疑人物?” “回将军,我等一直守在屋子周围。郡主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也未曾见到有其他人进出。” 宋衍卿走到床榻上,用手摸了摸被褥,果然尚有余温,惠阳前一刻还睡在上头,下一刻就在护卫兵眼皮子地下被人掳走,这简直就是对他们的羞辱。 吴不遇冷汗直流,颤颤巍巍拱手道:“王爷,下官这就派人去沧州城内仔细搜查,一定找到贼人,救出郡主!” 徐西陆道:“先下令封城。现在贼人应该还未走远,等他们出了城,我们就更难追查了。” “是是是,徐参谋说得对!”吴不遇连连道,“封城,先封城!” 宋衍卿的手从床上一路逡巡到旁边的柜子上,“西陆,你方才说,屋子有问题?” 徐西陆知道宋衍卿同他想到一块去了,点头道:“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这别庄里的一物一景,都在给人进行某种的心里暗示。” 这些就超出余戎北的理解范围了,“心理暗示?” “就说小王爷住的屋子,里头轻纱帷幔,珠帘为幕,只要点了灯,就会显现出易让人迷醉的光影。软香玉枕,香风馥馥,屏风上绣着凤凰交尾,床上雕着蟾蜍合抱。小余将军,若是你在里头待上许久,会如何?” 余戎北抓抓脑袋,“应该不会如何吧?” 宋衍卿突然道:“若你夫人也在里头呢?” “呃……”余戎北一个大将军瞬间红了脸,“王爷,你、你这话问题让我怎么答啊……” “依我看,那间屋子只是把你一些平时不能为外人道的念头丝丝勾起,进行放大,再配以迷香的辅助,使得一些自制力不够的人短时间内性情大变。”徐西陆说着,还壮似无意的看了宋衍卿一眼。宋衍卿假装没看见,一本正经继续道:“既然本王的屋子有问题,惠阳的定然也有。”话刚落,他手上一顿,“就这了。” 只见他双手捧着一个瓷瓶,用力旋转了半圈,咔塔一声,床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徐徐升起,而后一分为二,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 宋衍卿正要去查看,玄墨道:“王爷,让我来。”说着,玄墨走到床边,看了一眼,道:“有向下的楼梯,看来这是一条密道。” 宋衍卿道:“玄墨,你带上一些得力的人手,下密道追查;小余将军,你继续留在别庄里,以防再有贼人偷袭。” “是!” 余戎北和玄墨各司其职。宋衍卿在桌案边坐下,对剩下的吴不遇道:“吴大人,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吴不遇忙不迭地跪下,“是下官的疏忽!下官府邸简陋寒酸,实在羞见王爷郡主,刚好有人前来献宅,下官就……” 徐西陆问:“这别庄里伺候的,可是你的人?” 吴不遇磕着头道:“是,那杨富商本来还留了一批人,但下官不太放心,就把那些人遣走,叫了自己信得过的人来。但下官万万没想到,除了人,屋子也会有问题啊!” 徐西陆见他一把年纪被吓得都快哭了,心中有些不忍,“确实,若不仔细看,甚难察觉到其中玄妙。我乍看之下,也以为这别庄的主人只是个贪图享乐之辈而已。总之,这别庄是不能住了。室内易藏人,王爷,不如我们退到城外扎营?” 宋衍卿点头,“吴不遇,本王命你在一天之内调查清楚,那个姓杨的富商究竟是何来头。否则,你就提头来见罢。” 见徐西陆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宋衍卿奇道:“你笑什么?” “提头来见,太医陪葬,是不是你们皇家的常用语啊?” 宋衍卿嘴角一抽,“闭嘴。” 一直到天亮,玄墨才回来复命。惠阳郡主房内的暗道,直接通到了城郊的村庄上。玄墨找了几位村民打听,可是那时已经夜深人静,村名们都熄灯睡了,没有人看见过什么异样。那村子地处偏僻,再翻几座山就离开了沧州境内,宋衍卿等人再要追查,难免耗时耗力。 次日,吴不遇也查清了杨富商的来历。“此人名叫杨炎,自称祖籍雍州,五年前只身一人来到沧州,靠做布料生意发了家,买下了那栋别庄。下官也查问过与他有过来往的几乎人家,均说他只是个普通商人,未曾有过什么奇怪的举动。当初,他把别庄交给下官后,说要去南边做生意,就……就再也没了消息。” 徐西陆挑眉,“这就没了?” 吴不遇擦着汗道:“没了,不过只要王爷再给下官一些时日,下官一定……” “够了,”宋衍卿不悦地打断他,“你继续追查此人的行踪,有发现再来报本王。” 吴不遇如释重负,“是是是,那下官先行退下。” 徐西陆坐在帐篷内,手上拿着宋衍卿的狐裘,放在炭盆上烤暖,“小王爷,你接下来有何打算?”他们千里迢迢地从京城到北境,是为了送惠阳郡主出嫁,现在郡主没了,他们又处在京城和北疆中间的沧州,实在是进退两难。 宋衍卿在他身边坐下,黑眸里映着炭盆里的星火,“惠阳必须找到。” “余小将军已带人在沧州城内搜寻了数日,还是没什么结果。”徐西陆凝神道,“难不成,他们真的出了城?” “本王在想,究竟是什么人,要掳走惠阳呢?” “惠阳郡主自出生后便一直待在京城,她的父亲宁王,一直是个老好人,谁也没得罪过。本王想不出,上京内会有人想要对她不测。” 徐西陆顺着他的思路继续道:“既然不是京城的人,那就是北疆的人。” 宋衍卿意外地发现徐西陆总能和他想到一处去。这个人平时看着不正经,还总是惹他生气,关键时刻却比什么吴不遇之流有用多了。宋衍卿很是欣慰——本王的眼光就是好。 徐西陆问:“王爷可认识北安王?” 宋衍卿回忆道:“十年前,北安王还是王世子的时候,本王见过他一面。按辈分来说,他是本王的小辈,可他年龄却不小,今年应该快三十了罢。” “三十?”徐西陆有些吃惊,“可惠阳郡主才不过十五六罢?” 宋衍卿不以为意:“这很重要么?” 徐西陆静了一静,笑道:“不重要,王爷请继续。” “北安王戍守边疆多年,劳苦功高,也因此耽误了终身大事。传言,他在一次大战之中,亲手斩下北凉太子的头颅,一战成名。” 宋衍卿正说着,蓦地感觉背后一暖,原来是徐西陆将烤好的狐裘披到了他身上。“王爷的意思,是北凉的人在作祟?” “一个来历不明的商人,出手阔绰,买下一间别庄,又找吴不遇毛遂自荐,你觉得,一般的势力,能做道如此滴水不漏?” “若真是这样,那可就麻烦了。”徐西陆若有所思,“王爷,沧州离北疆也不算太远,不如将此事告知北安王,他对北凉的了解远胜于我等,有他的助力,我们自然事半功倍。” “不可,封王及其军队无诏不可擅自离开封地,否则当按谋反处置。” “那就让他有诏便是。” 宋衍卿叹了口气,“去取纸笔。” 第51章 上京, 皇宫。 雪下了几日, 仍然没有要停的迹象。沈曼安身穿麂裘, 双手捧着个暖炉,走在太监扫完雪的小径上。春日开得正盛的桃花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时而有几根被积雪压断, 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曼安驻足,把手伸出伞外, 任由那晶莹刺骨的雪花落在自己掌心, 喃喃道:“皑皑山上雪, 皎皎云中月。闻君……” 她身后撑着伞的宫女虽没读过什么书,也知道后头两句是什么, 忙道:“娘娘,此话在宫里,可不能乱说啊。” 沈曼安失神道:“皇上,已经半月未曾来过昭仁宫了。” “娘娘, 您已经算好的了。”宫女宽慰她,“这后宫里谁不知,皇上甚少踏入后宫,就连皇后, 一月下来也未必能见到皇上一次, 更别说其他嫔妃了。您呐,只要把握好机会, 早日为皇上生下长子,还怕不能抓住皇上的心?再不然, 您还有太后呢。” “太后……”沈曼安叹了口气。她想方设法讨皇上开心,也只留下皇上几晚,她的肚子又迟迟没有动静,太后对她早就没有了往日的和颜悦色。这深宫里的日子,只怕会越来越难熬。 沈曼安正失魂落魄着,忽然听见前头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再细细一听,竟是徐元妃的大宫女佩兰的声音。 “娘娘,奴婢听说,昨日沈淑妃邀请皇上去江月亭弹琴赏月,皇上去了,沈淑妃那叫一个高兴,还换上舞衣跳起了惊鸿舞,可没想到皇上看着看着居然睡过去了。昭仁宫一堆人都懵了,不知如何是好。最好还是刘公公把皇上叫醒,皇上话都没多说一句就回勤政殿了。” 徐青阳不屑一笑,“皇上是天子,什么妖艳贱货没见过,她还真以为自己那些把戏能入得了皇上的眼呢。” 沈曼安脸色一僵,而后又露出了端庄和婉的笑容,从树后走了出去,笑道:“元妃妹妹真是好伶俐的口齿,只是不知道在皇上面前,元妃妹妹是否也是这般?”见徐青阳表情骤变,她笑得更加灿烂,“哦,本宫忘了,妹妹在皇上面前,是不许说话的。” “那又如何?”徐青阳咬牙道,“本宫至少每月还能见皇上几次,不像淑妃姐姐,皇上偶尔去昭仁宫几次,姐姐就跟过年似的高兴。” “妹妹真的能见到皇上么?”沈曼安故作惊讶道,“本宫可是听说,妹妹在侍寝的时候,都要戴上狐面面具的呀。” “谁在哪里胡言乱语!”徐青阳气急败坏道,“皇上他分明最喜本宫的眼睛!” 沈曼安轻轻一笑,“那妹妹就好好护着你那双眼睛罢,免得以后,只能靠嘴去争宠了。回宫。” 徐青阳气呼呼地回到庆熹宫,一想到整个后宫的人都和沈曼安一般在背后看她的笑话,她就恨不得撕烂她们的嘴!佩兰端来一盏热茶,劝道:“娘娘别和淑妃一般见识,她是在嫉妒您呢。” 徐青阳喝了口茶,心里头还是觉得气,狠狠地将茶盏砸到地上,“贱人!” 佩兰道:“娘娘莫气,这时辰,您的嫡母和妹妹就要进宫了,奴婢还是先替您换身衣裳吧。”徐青阳进宫后,就未再见过徐家人。临近年关,皇上开恩,特让张氏和徐安宁进宫探望她。 “对,”徐青阳差点忘了这事,忙道:“快给本宫更衣补妆。”马上就要在娘家人面前扬眉吐气,徐青阳自然要拿出最完美的状态,狠狠地打张氏的脸。 午饭过后,张氏带着徐安宁进了宫。徐安宁第一次进宫,身子又虚,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她低着头,跟在张氏身后,一言不发,如履薄冰,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给徐家和姐姐添麻烦。相比之下,张氏就显得从容淡定得多。张家还没破败时,她也曾跟随母亲进过宫。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这宫里的一景一物,却还和她记忆中的一般,似无多大变化。 佩兰在庆熹宫门口已等候了一时,见到她们,福了福身,笑道:“夫人,三小姐安好,娘娘在里头等你们呢,快随我来。” 两人跟着佩兰来到会客用的前厅。徐青阳盛妆鲜衣,瑰姿艳逸,端坐上座,见到她们,勾唇一笑,“来了。” 张氏和徐安宁朝她行礼,“见过元妃娘娘。” 徐青阳给张氏行礼行了十几年,现在终于轮到她来受张氏的礼了。徐青阳脸上笑意更甚:“都是自家人,无须多礼,坐罢。” “谢娘娘。” 徐青阳注意到徐安宁嗓音有些沙哑,问:“三妹妹许久不见,怎瘦了这么多?” “我……我不过是偶感风寒,身子有些不利索。”徐安宁虚弱道,“谢娘娘关怀。” “刚好,本宫这里有皇上赏赐的极品燕窝,听说还是贡品呢,比本宫在徐府用过的那些燕窝不知强了多少倍。”徐青阳状似平常道,“你带些回去补补身子罢。” 谁都能看出徐青阳是在冷嘲热讽,徐安宁只觉得有些难堪,硬着头皮道:“多谢娘娘赏赐。” 张氏心中冷笑,面上却道:“娘娘如今正得盛宠,吃穿用度自然是最好的。对了,进宫之前,老爷有几句话,托我转达给娘娘。” “哦?父亲有话对我说?”徐青阳冷冷一笑,“难不成,是来向本宫致歉的?当日的那个耳光,本宫可一直没忘呢。” 张氏垂眸淡淡道:“老爷说,娘娘到底是徐府出来的,娘娘的一行一言均和徐府息息相关。如今前朝后宫,暗潮汹涌,娘娘行事务必三思后行,不然……” “若都是这些废话,就不必多说了。”徐青阳不耐道,“本宫在后宫里,有皇上的恩宠,再有什么风波也打不到本宫身上。” 张氏微微一笑,“娘娘说的是,娘娘如今是出息了,只怕当年徐府的陈年旧事,娘娘也不想管了罢。算起来,董家妹妹已经去了快半年了。” 徐青阳猛地看向张氏,冷冷道:“母亲不必在本宫这旁敲侧击,姨娘的仇,本宫一定会报!” “娘娘,”一直安安静静的徐安宁终于开口道,“我们姨娘,她是自尽而亡的,何来报仇一说?” “你懂什么?”徐青阳呵斥道,“你如今也是要嫁人的年纪了,怎么还那么没脑子?” “娘娘——” “安宁,”张氏打断她,“休得在娘娘面前无礼。” 徐安宁委屈地闭上了嘴。她知道,徐青阳还在徐府的时候就曾和张氏联手,诬陷徐西陆和谢氏有染,意图陷害二人。好在当日徐西陆和谢氏将计就计,认了母子,才堵住了她们的嘴。之后她们一直没有动作,一来是徐西陆有所防范,二来是她们在为徐青阳的婚事费心。现在徐青阳刚入宫不久,根基未稳,或许手还伸不到徐府里,可等将来她生下皇子,平步青云,又有张氏的助力,说不到徐玄英也……到那时,她们想对徐西陆出手岂不是易如反掌?她的二哥哥好不容易才在军中谋了个差事,哪里经得起那番折腾? 徐安宁越想越慌,甚至没听进她们二人接下来的对话。等她回过神来,就听见徐青阳道:“行了,说了这些话,本宫也累了,你们且回罢。哦,替本宫转告二哥哥,”她嫣然一笑,“二妹妹很想他呢。” 徐安宁咬咬牙,起身在徐青阳面前跪下,“娘娘,安宁有话想同您说。” “你有何话,直说便是。” 徐安宁磕了一个头:“我想单独同姐姐说。” 徐青阳和张氏对视一眼,道:“佩兰,你先送夫人去外头候着。” “是。”佩兰走到张氏跟前,“夫人请罢。” 张氏和佩兰都退下后,徐青阳道:“你究竟想同本宫说什么?” “二姐姐,”徐安宁直起身直视着徐青阳,她的表情看上去仍旧怯弱,好像是有其他的什么东西支撑着她说下去,“当日,刘公公带着翡翠玉钗前来宫里寻人,姐姐对他撒了谎,是不是?” 徐青阳猛地站起身,俏丽的面容狰狞起来,“你在胡说些什么!” 徐安宁目不斜视地跪着,“刘公公要找的是月元节当日去过洵江,身穿红衣,头戴翡翠玉钗的人,那个人——” “就是本宫!”徐青阳瞪大双目,寒声道:“徐安宁,本宫没想到啊,你——你是在怪本宫抢了你的位置吗!” 徐安宁摇摇头,眼眶已被泪水浸染,可她还是强撑着没有哭,“我当日根本没穿红衣,也没有戴翡翠玉钗。我、我把那枚玉钗,借给了穿上女装的二哥哥——” 啪—— 徐青阳一记耳光,狠狠地甩在徐安宁脸色,“你再说一个字,就休怪本宫不念多年姐妹之情!本宫告诉你,皇上要找的就是本宫,他没有找错人!” 徐安宁被打得扑在地上,脸上火辣辣的疼,嘴角还有一丝血迹。她挣扎地爬起来跪好,继续道:“姐姐所犯的,乃是欺君之罪。先前我一直担心姐姐会被人发现,失了性命,所以一直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但是,如果姐姐想要对二哥哥做什么的话,安宁……安宁就算是被姐姐打死,也要保护好二哥哥!” 徐青阳气得声音都在颤抖,“所以,你是在威胁本宫了?就为了那个害死我们姨娘的贱东西?!” 徐安宁摇了摇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一落下,“安宁不想姐姐和二哥哥其中任何一人受到伤害,但姐姐一定要害二哥哥,那安宁只能对不起姐姐。” “滚!”徐青阳歇斯底里道,“给本宫滚!” 在外头听加你动静的佩兰冲了进来,见到气红了眼的徐青阳,道:“娘娘,您这是——” “带她出去!”徐青阳喘着气道,“本宫不想再见到她!” 徐安宁含泪向徐青阳磕了一个头,踉踉跄跄地站起身,险些跌倒。 张氏看着徐安宁一副随时要晕过去的模样,又听见里间传来瓷片破裂的声音,厉声道:“你到底和娘娘说什么了?” 徐安宁低着头,小声道:“夫人,我们回去吧。回去以后,安宁自会去领罚。” 徐青阳被气得不轻,连晚膳都没吃,屋里内但凡能摔的东西都被她摔了。佩兰好好劝慰了一番,给她端来下火的羹汤,又替她点了安神的熏香,闹到快子时,徐青阳才堪堪睡下。 佩兰在床边守了一会儿,见徐青阳已是熟睡,才悄声退下,轻轻关上了房门。 勤政殿内,灯火通明。宋衍卿深夜召见谢稷,两人已在里头密谈了一个时辰。刘进忠守在殿门口,正在为昭仁宫送来的点心试毒,就听到一个声音道:“刘公公,刘公公——” 刘进忠寻声找去,瞧见躲在一旁的佩兰,冲她招招手,“不是让你三天来一次么,今个儿怎突然来了?” “公公,奴婢听见一桩事,私以为应当立刻告诉公公。” 刘进忠瞧见佩兰的脸色,就知道此次不是往日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正色道:“你说,咱家听着。” 第52章 刘进忠听完佩兰的陈述, 惊喜交加, 再三向她确认, “你确定你没听错?” 佩兰笃定道:“奴婢敢赌天发誓,一个字都没听说。” “好,好……”事情来得太突然, 好在刘进忠在宫中多年,见过不少大风大浪, 此刻还能保持镇定, “你先回庆熹宫, 元妃那还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还有, 让你做的那事……” “公公放心,就算没有奴婢,元妃和淑妃也是互相看不顺眼的。奴婢今日添油加醋了几句,两位娘娘已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面对面就能吵起来。” 刘进忠赞许地点点头,“你做的很好,事成之后,咱家定不会忘了你的劳苦功高。” 佩兰喜道:“多谢公公。” 刘进忠端着昭仁宫送来的点心走进勤政殿, 见到皇上和谢大人还在谈话, 便耐心在外头候着。 “朕半个时辰前,接到端亲王从沧州发来的密报。惠阳郡主二十那日在沧州被人掳走。”宋衍澈道。 谢稷神情严肃道:“端亲王郡主一行, 有小余将军率禁军护卫,怎会让人如此轻易地掳走郡主?” 宋衍澈递给谢稷一本奏本, “你自己看罢。” 谢稷一目十行地看完,道:“臣和王爷的看法一样,只有敌国奸细才能设下如此精细一局。北安王身处北境,又曾与北凉军多次交手,让其追查此事,最为妥当。” “确实。” 谢稷见圣上看上去似有疑虑,又道:“北安王镇守边关多年,忠君爱国,恪尽职守,皇上不必忧虑。” 宋衍澈轻轻一笑,“爱卿说的对,是朕多虑了。惠阳郡中失踪一事,就交由北安王协助瑞亲王追查,务必将惠阳郡主毫发无伤地带回。” “皇上英明。” 密谈了许久,宋衍澈稍显疲态,“朕还有一事,想交给谢爱卿去办。” “皇上请讲。” “去年淮南洪涝之灾频发,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朕曾从国库里拨出五百万两白银,以供赈灾之用。然,朕刚刚收到从淮南发来的密奏,那五百万两白银,似乎并未物尽其用。” 谢稷眉头紧皱,“竟有此事?户部那边……” “段长风不知此事,或者说,他知道却从未同朕说过。”宋衍澈说完,闭了闭眼,想将那突如其来的晕眩压下去。谢稷见状,忙道:“还望皇上保重龙体。” 宋衍澈摆了摆手,强打起精神把话说完,“朕想让你亲去淮南调查此案,让朕知道,这国库里的白银,究竟到谁的口袋里去了。” 谢稷郑重道:“臣定不负皇上重托。” “对方在暗,你在明。你此行务必低调,免得打草惊蛇,惹得对方狗急跳墙,惹来杀身之祸。朕也会派天机营随行护卫,护你周全。” “臣,遵旨。” 谢稷告退后,刘进忠才走了进去,“皇上,这是淑妃娘娘送来的水晶糕。” 水晶糕晶莹透亮,色白润滑。沈曼安将其摆成了一朵梅花的形状,中间还放着一朵被白雪点缀的真梅花,确实是玲珑心思。 宋衍澈可有可无地“恩”了一声。 “皇上,还有一事。”刘进忠翼翼小心道,“庆熹宫的佩兰刚刚来报,今日元妃的嫡母和妹妹进宫,她……听了一些奇怪的事。” 刘进忠说完,战战兢兢地看着宋衍澈。宋衍澈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拿起盘中的梅花,笑颜如雪化般绽放,“朕倒是没想到,狐妖未必一定就是女子。男狐妖……”也可以做到那般明艳妖娆。 刘进忠无法揣摩到他的想法。他伺候圣上多年,未曾见过他宠幸过哪个男子,他一直以为圣上不好男风,可如今看来…… 宋衍澈盯着手中的梅花,出神了片刻,道:“他现在在何处?” “回皇上,徐家二公子乃小余将军麾下的参谋,不久前跟随小余将军护送郡主北上了。”刘进忠道,“皇上,可要老奴派人去把他带回京城?” 宋衍澈轻轻摇头,“既是男子,恐怕就要多费点心了。就如这梅花一般,若要采撷,当徐徐图之,让他心甘情愿……逃到朕的身下。”他把玩着那朵带着凉意的红梅,浅浅一笑,“派几个人去跟着他,朕要知道他每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甚至是……想了什么。” “老奴明白了。皇上,那徐元妃?”刘进忠没想到自己在最开始去徐府之初,就被徐青阳摆了一道,若不是圣上对其另有他用,恐怕自己就要和她一道掉脑袋了。想到这里,刘进忠不禁冒了一身汗。 宋衍澈手心握紧,红梅在他手心瞬间凋零,淡淡道:“暂且留她一条命罢,说不定还有点用处。” 从密奏送出到得到回复,一共耗费了七日之久。这七日,余戎北已将沧州翻了个地朝天,仍未寻得惠阳郡主。如今的沧州,日日封城,除非有瑞亲王手谕,任何人都不得出城,若要进城,也得接受护卫军一番严格的搜查。 宋衍卿手下大部分人手都外派去寻找惠阳郡主,余戎北只留下几个心腹在城外营地留守。得知北安王不日就会派人来支援,宋衍卿不禁松了一口气。距惠阳公主被掳走已过了八日,时间拖得越久,她的安全就越得不到保障。余戎北忙着找人,吴不遇那头又迟迟没有新的消息,宋衍卿虽说心急,又无计可施,只能靠与徐西陆斗嘴发泄心中郁闷。 晌午时两人一起用饭,徐西陆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说什么自己是易胖体质,吃多了腰会变粗。宋衍卿下意识地打量着他的腰,只觉得那腰身盈盈一握,连前不久在沧州见到的舞女都不如他,就当他是在放屁,威逼利诱他把一碗饭吃完。徐西陆虽然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可到底是被逼无奈,用完饭后脸色不太好,不和宋衍卿言语,宋衍卿自然也是不假辞色。后来,徐西陆借口出去消消食出了帐篷,至今未归。 原本宋衍卿还觉得此人要走便走,走了他还落得个清净。可这一个时辰都过去了,却还不见他的人影,如今外头形势又不明朗,万一敌国细作觉得抓去的惠阳郡主不够美,又看上了徐西陆可如何是好。宋衍卿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太妥,甚至已经脑补出徐西陆被关在小黑屋里受尽折磨,竭力喊自己名字的一幕,顿时心急如焚,刚要派人去寻,就见帐篷被掀开,徐西陆带着一身寒意走了进来,他在外头带了许久,脸蛋和耳朵都冻得通红,但表情却显得轻松惬意。 宋衍卿暗自松了一口气,眉头却皱得死紧,“你去了何处?这么晚才回来。” 徐西陆笑了一笑,好像已经忘记了晌午的不悦,他拉住宋衍卿的手,快活道:“小王爷,你快随我来。” 两人一同出了帐篷,接连下了几日的雪,天地之间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积雪已经能没过脚踝,稍稍不注意就会趔趄摔倒。徐西陆走了两步,朝宋衍卿伸出手,“王爷小心。” 宋衍卿一脸不爽地握住徐西陆的手。在这冰天雪地里,他的手意外地很暖。两人手牵手,缓步前行,玄墨独自一人跟在他们身后,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走了快半个时辰,饶是牵着美人的宋衍卿也有些不耐了,“你究竟要带本王去何处?” “就快到了,小王爷,再坚持一下。” 不知不觉,他们走进了一片山野中。光秃秃的树枝上挂满了银条,周遭寂静无声,只能听见他们三人的脚步声。又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徐西陆停下脚步,“王爷,到了。” “这是……”宋衍卿看着面前冒着白气的泉水,在日光和雪光下呈现出明艳的微芒,“汤泉?” “恩。王爷还记得别庄里的温泉吗?想来便是从此处引入的泉水。”徐西陆松开宋衍卿的手,走到泉水边,用手捧起一汪泉水,一本满足道:“好暖和。” 宋衍卿不禁走到他旁边,低头看着清澈见底的泉水,伸出手探了进去,“确实。” “王爷近来为惠阳郡主一事劳心劳力,连脾气都比往日暴躁了不少。” 宋衍卿反驳:“本王才没有……” 徐西陆笑笑,“不如王爷就在此地泡泡温泉,洗去疲乏,又能暖暖身子,岂不快哉?” 不得不说,这个提议对操劳了数日的宋衍卿来说极是诱人。“那你呢?”宋衍卿问,“你想和本王一起?” 徐西陆实话实说道:“这倒没有……” 宋衍卿冷哼一声:“得了吧,你分明一副很想和本王一道泡温泉的模样。既然如此,本王就勉为其难地许了。” “那……好吧。”徐西陆也不纠结,反正两人都是男子,也不是第一次共浴,一起泡个温泉也不是什么大事。 两人哆哆嗦嗦地脱下狐裘,外衣,只留下一身里衣,徐西陆先走进浴池,又转身扶宋衍卿进来。全身没入池水时,两人均是一声叹息。泡在温泉池中,抬头就是蔚蓝的天空,四周银装素裹,举目望去,唯余皎白。宋衍卿感觉多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徐西陆也闭着眼静静地享受此刻。玄墨守在池边,靠着一棵大树,树枝上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打湿了他的衣服。徐西陆见状,热情道:“玄墨,你要不要也来泡上一泡?” 玄墨果断地拒绝,又往一旁挪了挪,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宋衍卿对于玄墨的回答甚是满意,他看着徐西陆被熏红的脸颊,忽然觉得唇干舌燥,不自觉地向他走去。 第53章 徐西陆感觉到身边的泉水波动, 不用看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闭着眼唤了声:“王爷?” 宋衍卿在距离徐西陆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不知是不是温泉泡得太久,他的嗓音显得低沉沙哑,“你的脸很红。”他看着徐西陆睁开双眼, 眼眸里映着四周的皑皑的白雪,清澈见底的泉水, 还有他的样子。 徐西陆摸了摸自己的脸, 莞尔一笑:“我现在有点晕——王爷何故看着我?” 宋衍卿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青丝垂落,贴在他的白皙的锁骨上, 嘴唇有些干,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去滋润一下。“本王想……想……” 亲你。 此时此刻,宋衍卿清醒地意识到,他对徐西陆有一种羞于启齿的感觉。这是他活了快二十年从未有过的感受, 甚至当年对徐玄英也未曾有过。他想抱他,想亲他,甚至想…… 可是他话还未说出口,徐西陆就道:“王爷, 又下雪了。” 宋衍卿抬头望天, 果然,簌簌的雪花正从天而落。一时间, 两人的头发上都落满了雪花,好似在短短的片刻, 就一起白了头。 一直保持缄默的玄墨开口道:“王爷,雪有下大之势,只怕再过一两个时辰便会大雪封山,王爷还是早些回去罢。” 徐西陆也道:“泡得也差不多,王爷,我们走罢?” 宋衍卿点点头,避免与徐西陆对视,“嗯。” 两人走出温泉,趁着身上还有暖意,迅速换上了干爽的衣服。天暗了下来,冬雪纷纷扬扬,回去的路比来的时候还要难走。三人回到营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吴不遇站在帐篷门口,不知等了多久,已成了个雪人,他看到宋衍卿等人,忙不迭地跑了过去,“王爷!杨炎有消息了!” 杨炎乃是沧州别庄的主人,在主动献上别庄后,整个人就杳无踪迹。人海茫茫,要找一个身份成谜的人何其困难,宋衍卿原本已经不抱希望,没想到现在居然被吴不遇寻得了线索。 “下官找画师将杨炎的长相画了下来,在城中四处张贴。今日下午,有人主动找到下官府上,说沧州城外五十里有一处破庙,曾在那里见过画上人。下官已派人快马加鞭赶过去,如不出意外,今夜就能有消息。” 宋衍卿精神一振,道:“小余将军,你派些得力的人前去支援。” 余戎北干劲满满,“是!” 徐西陆问:“那个自称见过杨炎的人呢?” “呃……”吴不遇吞吞吐吐道,“说完话他就走了,下官也没留他。” 宋衍卿质疑道:“你究竟是怎么当上沧州刺史的?” 徐西陆强忍住翻白眼的欲望,对余戎北道:“小余将军,为防有诈,你还是多带些人手罢。” 众人散去后,徐西陆和余戎北陪宋衍卿熬夜等消息,吴不遇也赖在帐篷里。大概是因下了大雪,路不好走,几人等了一宿也没见有人回来。余戎北急得在帐篷内来回踱步,徐西陆劝道:“姐夫,你就坐下等罢,现下这情况,你就算把鞋踏破,也于事无补。” 余戎北懊恼道:“我应该亲自前去的!” “胡说,你去了,王爷的安危怎么办?” 余戎北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啪地一声打了下自己的嘴,又忍不住抱怨:“小王爷,北安王的人何时能来啊。” 宋衍卿道:“皇兄的旨意昨日刚从沧州传过去,少说也要五六日,等他再赶过来,应该要半月之后了。” 吴不遇在角落里嘀嘀咕咕地求神拜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惠阳郡主一定要平安归来,菩萨保佑……我愿折寿五年换郡主平安无事……” 四人一直等到晨光乍破,仍旧没有消息传来。余戎北在榻上打起了呼噜,搞得正在看书的宋衍卿不厌其烦,正要一脚踢过去时,他却霍地自己坐起身,“有马蹄声!” 徐西陆和宋衍卿静下一听,并未听见任何声音,正要出口询问时,果然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逐渐清晰。几人快步走出帐篷,余戎北远远地瞧见一大群人马正朝他们赶来,自己的心腹在队伍的最前头,马背上除了他还有一个娇小的身影。“是郡主!郡主回来了!”余戎北高喊道,四周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宋衍卿也瞧见了马背上的惠阳,悬了半月的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小王爷,小余将军,徐二哥哥!”惠阳郡主在马背上边喊边冲他们招手,“我回来了!” “吁——”队伍在营地口停下,徐西陆大致数了数,未少一人,他们看上去精神奕奕,身上也没有看出来什么打斗的痕迹。 宋衍卿走上前将身着普通农妇装的惠阳抱下了马。失踪了半月,惠阳除了小脸脏了一些,穿得寒酸了一些,其他的也没什么。徐西陆松了一口气,道:“郡主,你这半月究竟是去了哪里?” 原本还喜滋滋地看着徐西陆的惠阳突然撇了撇嘴,眼眶也红了起来,几个大男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她脸色为何变得这么快。还没等他们出口询问,惠阳就扑到徐西陆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打湿了徐西陆的前襟,“徐二哥哥,大叔他,他不要惠阳了!呜呜呜呜……他就那样把惠阳丢下,无论惠阳怎么哭他都不回头……呜呜呜呜……” 徐西陆对爱哭的可爱女孩子一向没办法,可他顾忌着男女之防,只能举起双手不去碰她,温声道:“郡主,咱们就先不想那些了,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宋衍卿眼皮一跳,尽量温柔地把惠阳从徐西陆身上撕了下来,对听到消息赶来的宛瞳说:“带郡主回去休息。” “是。”宛瞳走到惠阳身旁,搂住她的肩膀,“郡主,咱们先回去罢。” 惠阳揉着眼睛点了点头,不经意间还用鼻涕吹了个泡泡,这让她顿时涨红了脸,忙低下头跟着宛瞳走了。 宋衍卿问领头的护卫兵:“你们是如何找到的郡主的?” “回王爷,末将赶到城外的破庙时,里头已是空无一人。末将率人在破庙及其四周搜寻,就在佛像后找到了惠阳郡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发现。” “你找到惠阳郡主时,她是清醒的?” 护卫兵点了点头,“郡主被绑了起来,也被堵住了嘴,哭得眼睛都肿了,看见末将挣扎要跑,末将说明自己的身份,她才安静了下来。” 徐西陆边思考边道:“看来那人是故意设计让我们前去破庙救人的。所以,那人究竟是敌是友?若是他掳走了郡主,为何又如此大费周章引我们去救郡主?” 宋衍卿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看见徐西陆眼中布满了血丝,想到他已经一天一夜未曾合眼,便道:“此事还是等惠阳缓过来再说,你们先退下休憩吧。” “是!” 徐西陆正要走,听到宋衍卿叫他:“你去哪里?” 徐西陆不假思索道:“回去休息。” “你就在本王这休息。”宋衍卿颐气指使道,“你那破帐篷哪是能睡人的。” “那王爷赏我几个炭盆就……”瞧见宋衍卿的脸色,徐西陆赶忙改口,“多谢王爷。” 宋衍卿的帐篷内炭火很足,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寒冷,徐西陆本想在坐榻上将就下,宋衍卿却道:“你上床睡罢。” “这多不好意思。” 宋衍卿冷哼一声,“你还会觉得不好意思?本王记得,你以前不总是一口一个侍寝挂在嘴边么?” 徐西陆不由地失笑:“那是玩笑话,王爷怎能当真?” “少废话,”宋衍卿坐在床边,冷着一张脸,“上来。” “是,王爷。”徐西陆认命地脱下外衣,掀开被子钻进被窝里,几乎是一沾到枕头就来了困意,他打了个哈欠,轻声道:“王爷不睡么?” 宋衍卿的心扑通扑通一阵狂跳,不动声色道:“你先睡罢,本王再……”他突然不知道找个什么理由好,有些心虚地看向徐西陆,没想到后者已经睡了过去。 徐西陆一旦闭上那双桃花眼,面容就温顺雅丽了不少,不再美得那般惊心动魄。大概是太累了,徐西陆的脸略显苍白,眉头微皱,气息却很平稳。宋衍卿的目光再次落在令他困惑许久的嘴唇上,指尖刚刚触碰到,他就好似被烫到了一般,立刻缩回了手。熟悉的躁动感再次来袭,宋衍卿想起了在别庄的那个晚上,他是那么地渴望徐西陆的身体,徐西陆说,那是他内心深处的想法…… 是喜欢吗? 不可能!他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爱逗他,有事没事就和他顶嘴的人呢?错觉,绝对是错觉! 可是,他真的很想尝尝徐西陆的嘴唇,想知道它是不是和他想象中的那般温暖柔软。 毕竟此人整天有事没事地在他面前晃悠,还顶着那样一张脸,换谁都会忍不住的。 只是亲一口的话,不能说明什么吧? 只是亲一口,就一口。 宋衍卿成功地把自己说服了。他小心翼翼地弯腰,双手撑在床上,让徐西陆落入自己虚空的怀抱中。而后低下头,在徐西陆唇上轻轻一碰—— 如愿以偿。 第54章 好吧, 终于亲了一口, 他也知道了徐西陆的嘴唇有些凉, 但是很柔软。 然后呢?他问自己,真的是喜欢吗? 呵呵。 宋衍卿不再纠结,自暴自弃地上了床, 躺在徐西陆身边,看着他的侧颜, 心痒难耐地再亲了一口他的脸颊, 才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他们二人一直睡到下午, 才悠悠转醒。听闻惠阳郡主也醒了,便一道过去看望她。 惠阳睡了个好觉, 又换上了松花色的襦裙,头戴步摇,清新可人。宋衍卿和徐西陆见到她时,她正抱着一个蹄膀在啃, 虽然啃得满嘴都是油,那动作却意外地优雅大方,不愧是当年清辉榜的头名。 惠阳鼓着腮帮子道:“小王爷,徐二哥哥, 你们来啦。” “郡主慢慢吃, ”徐西陆笑道,“吃完再说。” 惠阳放下蹄膀, 接过宛瞳递来的帕子擦手,乖巧道:“我吃饱了, 小王爷和徐二哥哥有什么话就赶紧问吧。” 宋衍卿不和她客气,“这半月,你究竟在何处?又同谁在一起?” 惠阳慢条斯理道:“事情还要从我们在沧州别庄那夜说起。” 那日,惠阳泡完了温泉,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回到房间里闻到里头的熏香,更是困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她也没多想,直接上床睡觉。可谁知当她再次睁开眼,她就到了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那里看上去像是一间密室,四处都不透风,没有窗户也没有门。我被五花大绑绑在椅子上,嘴里还不知塞了个什么东西。周围围着一群戴着面具的黑衣人,手上都举着火把,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宋衍卿抓住重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你的意思是,他们说的话,你听不懂?” 惠阳点点头,“对,我想他们说的应该是另外一种话。” 宋衍卿和徐西陆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果然是北凉人。” “那郡主是如何从他们手上逃脱的呢?”徐西陆又问。 “一开始,他们走到哪里都要把我带到哪里。我被关在一辆马车上,马车跑了一天一夜,我也不知道我们究竟到了哪。跑着跑着,马车不知道为何停了下来,我在里头听见一阵打斗声,那声音持续了大约半柱香的时候,然后就再也没了动静。”惠阳眼中闪烁着回忆的光芒,“再然后,马车门被打开,我就瞧见了……大叔。” “大叔?” “其实,其实他也不是很老!”惠阳忙补充道,“就是看上去比小王爷和徐二哥哥大上一些。” 徐西陆道:“所以,就是那位大叔救了你?” “嗯,我一开始以为他不是好人,不肯告诉他我的身份,就说我要找哥哥,大叔也没多问,就带着我回沧州找你们。”说到这里,惠阳鼻子一酸,眼眶又红了起来,“昨天,我们在破庙里落脚,他告诉我,他找到我哥哥了,我正高兴着,他突然就把我绑了起来,我问他要做什么他也不告诉我,只让我别出声,可是我害怕嘛!我一直哭一直哭,他就把我的嘴堵上,要我乖乖地听话,最后他还……”惠阳巴掌大的小脸泛上红晕,小声道:“还抱了我一下,就……走了。再然后,我被护卫兵发现,接下来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 宛瞳见惠阳郡主差不多说完了,便给她递上一杯温好的羊乳,让她捧在手心暖暖身子。 “看来救惠阳的那位大叔和向吴不遇透露破庙位置的是同一批人。”宋衍道,“只是本王不明白,既然他救了惠阳,本王自当重重嘉奖,他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的隐藏身份?” 徐西陆道:“而且,他能找到吴不遇,说明他也知道郡主的身份,自然也知道她口中的那位‘哥哥’,是指王爷。这就意味着,他的身份,不想被王爷知道。” 宋衍卿问:“那位大叔,长什么样?” 惠阳想了想,脸上红晕更甚,缓缓道:“他皮肤有点黑,长得刚毅俊朗,剑眉星目,性子嘛……沉静内敛,平时话也不多。对了,他很高,我站在他跟前,只到他前胸那里。” 宋衍卿深思片刻,摇了摇头,“只有这些,本王也想不到能是谁。” “小王爷,”惠阳抓住他的袖摆,撒娇道:“你一定要帮我找到他呀,我还没来得及跟他好好说声谢谢呢。” 徐西陆建议:“吴大人那不是有画师么?王爷,不如就让画师按照郡主的描述,将那人的模样画下来,再派人拿着画像去找。” 惠阳眼睛一亮,兴奋道:“不用画师,我自己就能画!定能将大叔画得八分像!” “本王会派人去找你的大叔。”宋衍卿道,“我们已在沧州耽误了大半月,再如何赶也赶不上在腊月初八之前到北疆。”腊月初八,正是礼部为惠阳郡主和北安王定下的大喜之日。“但无论如何,我们也要立刻启程,尽早赶到北疆,之后让礼部重新定个日子,等你和北安王大婚完,本王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惠阳的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她差点忘了,她是有婚约的人,马上就要嫁给一把年纪,素未谋面的北安王。就算小王爷能替她找到大叔,她恐怕也再见不到他了。 徐西陆注意到惠阳神情不对,关切道:“郡主?” 惠阳垂头丧气道:“这些事小王爷决定就好,惠阳有些累了。” “那我们就不叨扰郡主了。” 徐西陆和宋衍卿走出惠阳的帐篷,问:“小王爷打算何时启程?” “明日。” 徐西陆点点头,“那我回去准备一下。” “慢着,”宋衍卿叫住他,面无表情道,“还有一点时间,你要不要去你外祖父家看看?” 徐西陆先是一愣,而后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小王爷,你这别扭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宋衍卿不悦道:“你到底要不要去?!” “去,怎么不去。”徐西陆笑道,“只是不知,王爷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就当是去城里逛一逛?” 除去宋衍卿,徐西陆还把余戎北也叫上了。余戎北知道沧州乃是夫人生母的老家,也动了来探望柳家的念头。但他职责在身,不可擅离职守,现在既得端亲王首肯,自是满口答应。几人到沧州城内时,已是夕阳西落的黄昏。晚霞如同热烈一般,在积雪上跳跃。北境之地,地广人稀,除去北疆,就属沧州人最多,却也不及上京的十之一二。他们走在沧州城东最繁华的街道上,街道两边的商铺还未打样,街上也还算热闹。 宋衍卿边走边道:“北境的风土人情,果然和京城相差甚远。单看这建筑,就是上京二十年前才有的。” 徐西陆心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在暗讽北境落后呗。“小王爷,除去建筑,南北两地的饮食习惯也相差甚远。比如除夕之夜,南方吃汤圆年糕,北方则吃饺子。北境也有很多小吃是南方和上京中没有的。” “西陆说的对,”余戎北指着路边的一个的小摊道,“这个类似烧饼的东西,叫做‘油旋’,切开之后放牛肉进去,那是绝对的美味啊。王爷要不要尝尝?” 宋衍卿一脸嫌弃,“什么东西,本王才不要。” “哦,玄墨你要吗?”还不等玄墨回答,余戎北掏出钱袋,走到小摊跟前,爽快道:“拿上三个!” 于是,徐西陆,余戎北和玄墨一手一个油旋,吃得正欢,宋衍卿臭着脸走在他们前面。 “西陆,这味道确实不错啊!” 徐西陆赞同道:“姐夫可以多买一些,回去分给军中的弟兄。” 余戎北竖起大拇指,“这个主意好!” 宋衍卿忍无可忍道:“柳家的客栈究竟在哪!” “哦,我听夫人说过,柳家经营的客栈是叫‘云舒客栈’。” 徐西陆向路边的摊主打听了几句,很快就找到了云舒客栈。从外面看,云舒客栈有些陈旧,客栈匾额上的“客”还掉了一个点。三人走进客栈,一个小二忙迎了上来,见三人均是气度不凡,热情更甚,“三位客观,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徐西陆道:“我是来找人的。” “哟,不知公子要找何人啊?” “柳致维。” 店小二吃了一惊:“这……您找的是我们家老爷啊。” “对,我就是要找你们家老爷。”徐西陆从腰间解下玉佩,递给店小二,“劳烦把这个交给你们老爷,他就明白了。” 店小二不敢怠慢,恭敬道:“三位请上楼等候,小的这就去告诉老爷。” 四人在雅间里等了不到半个时辰,门就被打开了,一位面目慈祥的老人在一名中年仆妇的搀扶下率先走了进来,她看到徐西陆,未语泪先流,“陆儿,你是陆儿吗?” 在她身后,一位文质彬彬的男子扶着另一位老人,道:“这位公子和妹妹长得如此相似,定然是陆儿了。” 徐西陆点点头,“您……” “我的陆儿啊!”老妇一把把徐西陆搂紧怀里,老泪纵横,“我可怜的女儿啊……” 徐西陆猜到了几人的身份,艰难地唤道:“外祖母。” “母亲,您先放开陆儿。”徐西陆的舅舅柳季渊道,“陆儿他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徐西陆的外祖母祁氏颤颤巍巍地松开了手,徐西陆舒了一口气,对另外两人道:“外祖父,舅舅。” 柳致微也红了眼睛,“好,好……” 徐西陆向几人介绍:“这是大姐的夫君,小余将军。另一位是……”徐西陆还未将宋衍卿的身份说出口,祁氏忙道:“赢儿的夫君?快,快让老身看看。” 宋衍卿完全被冷落,无语地看着又是哭又是笑的一家人。 第55章 待祁氏情绪稳定后, 徐西陆等人终于能一一坐定, 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 说些家常话。被问及为何会突然来沧州,徐西陆只道自己和余戎北乃是要去北疆执行公务,途径沧州, 特地来探望。 “陆儿怎去了军中呢?”柳致维奇道,“你爹分明是文官啊。” 徐西陆笑笑, “我不太会念书, 武也不怎样, 只能靠姐夫多加提点了。” 宋衍卿嘴角抽了抽,你能进军中不是靠得本王么?! 祁氏握着徐西陆的手, 道:“要老身说,只要陆儿喜欢,管他什么文什么武的。陆儿啊,这些年你父亲和你嫡母对你好吗?” 徐西陆眼中的笑意浅了些, “还好。” 柳季渊道:“去年我南下,路过上京,还去了徐府一趟,不巧陆儿去了蒲州, 刚好错过了, 不然……” 说起蒲州,宋衍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蒲州谢氏, 警惕道:“你去蒲州作甚?” 徐西陆也是一脸困惑:“去年我未曾出过远门,舅舅何出此言?” 柳季渊极为震惊, “可,可张夫人就是如此同我说的呀。难道她是诓我的?” 徐西陆冷笑一声,“想必她是不想让舅舅见着我罢。” “这张氏,好生奇怪。”祁氏狐疑道,“哪有不让舅舅见外甥的道理?” “你这一说,老夫倒是想了起来。这些年咱们寄去上京的信,一直没有回音。”柳致维苦笑道,“我们以为赢儿陆儿已经忘记了我们。” 余戎北忙道:“这怎么会呢!夫人她一直念叨着二老,知道小婿要来北境,嘱咐我一定要来二老跟前尽一尽孝。” 祁氏摊摊手,“那,那些信……” “只怕是被张氏拦下,销毁了。” 余戎北奇怪道:“她为何要那么做?” 一直站在祁氏身后的仆妇遽然瞪大了眼,“难道是因为那件事?” 祁氏转身看向她,“槐婶,你是想到了什么吗?” “原来是槐婶,我听大姐提起过您。” 槐婶是柳氏陪嫁过去的丫鬟,在徐府待了七年,徐长赢就是被她一手带大的。柳氏生下徐西陆不足几个时辰就去了,槐婶本想继续留在徐府照看徐长赢和徐西陆,却被张氏以备好了人手打发回了沧州,从此后就再未回过京城。 槐婶冲徐西陆点了点头,道:“当年小姐生下长赢小姐后,身子就一直不太好。在怀西陆少爷时,更是虚弱,好几个大夫都说小姐恐会难产。徐家老爷也是个真心疼爱小姐的,对小姐百般呵护,小姐有惊无险地过了八月。可就在快要临盆的时候,接到从沧州老家寄来的信,说……”槐婶抹泪道,“说老爷夫人相继得了重病,将、将不久于人世。小姐看了信后,几近崩溃,去求徐家老爷说她要回沧州,徐家老爷自然不同意,小姐伤心欲绝,动了胎气,这才……” 柳致维怒道:“我和夫人身子骨一直健朗,何时染过重病?!” 祁氏指着槐婶道:“淑儿都去了快二十年,你怎么如今才说!” 槐婶哭着摇头:“当年小姐骤然离世,只留下襁褓中的西陆少爷,我成天以泪洗面,既要照顾大小姐和小少爷,又要准备小姐的后事。我曾将此事告知徐家老爷,可小姐去后,徐家老爷像丢了魂一样,整日关在房内不吃不喝,谁说的话他都听不进去。后来,我被赶出了徐府,回到沧州见老爷夫人知晓小姐的死讯后,已是怆地呼天,我怎敢再说出此事伤老爷夫人的心啊……” 祁氏止不住地掉眼泪:“淑儿……我的淑儿啊……要不是淑儿,徐泰和能有今天?!徐泰和当年信誓旦旦地说要娶淑儿为妻,可中了探花后转眼就娶了京城高官的女儿,又纳了个贵妾,才想起我们淑儿来。若早知道他已经成了亲,我就是拼了我这条老命,也不会让淑儿跟他去!” “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柳致维沉痛道,“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到底是谁害得淑儿。” “这还用想么?”祁氏哑声道,“肯定是那张氏搞得鬼!不然这些年为什么不让我们联系赢儿和陆儿?她是徐府的主母,只有她有这个本事!” 柳季渊劝道:“母亲,凡事要找证据,您这无凭无据的,说出去也无人信你啊。” “证据……”徐西陆想了想,道:“槐婶,当年我娘亲收到的信,后来在何处了?” 槐婶哽咽道:“我替小姐收拾遗物的时候把那封信和小姐其他的信件放在一个木盒里。小姐去后,徐家老爷就把她以前住过的院子封了起来。那些信,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余戎北沮丧道:“如果害人之人就在徐府,这些年她肯定会想办法毁掉那封信。” 徐西陆缓声道:“至少我们已经知道那封信的存在。槐婶,如果有一天我需要您去上京作证……” “我一定去!”槐婶毫不犹豫道,“小姐生前对我恩重如山,只要我能为她做的,自然就没有推辞的道理!” 众人商量了许久,一起用饭时,祁氏等人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个气质高贵的少年公子,“陆儿,这位公子是?” 徐西陆怕说出宋衍卿的身份吓着了二老,便道:“这位是我京中的好友,宋公子。” 宋衍卿僵硬地点了点头,“你们好。” 从京城来的,又是国姓,柳家人自不敢怠慢。吃过饭后,祁氏还想留他们去府上住上一晚,明日就要动身去北疆的徐西陆只能婉拒。祁氏也不强求,朝柳季渊努了努嘴,“渊儿,你送送他们。” 柳季渊把几人送出客栈,徐西陆道:“舅舅快请回罢,改日我专程来沧州探望您和外祖父外祖母。” “你娘的事……” “舅舅放心,我心中有数。” 柳季渊点了点头,把徐西陆拉到一边,道:“这些年客栈的生意不错,已在北境内开了几家分店,逐渐在往南边发展。别看你外祖父外祖母衣着简朴,咱们柳家,也算是沧州境内的富庶人家了。” 徐西陆笑道:“那是舅舅经营有方。” 柳季渊谦虚道:“运气好罢了。总之,柳家在北境除了三十二间客栈,还有不少良田农庄,光是宅子也有数十栋。你娘去世后,你外祖父外祖母一直念叨着你和赢儿,也早早地把部分财产分给了你们。我去年去京城,也是想把那些产业交给你。现下,你名下有五客栈,十农庄,还有一位于永安的宅子。”柳季渊惭愧道,“当然,这些比起徐家的产业来说只是小巫见大巫,北境的十栋家宅也比不上京中的一栋。” “舅舅快别这么说。”徐西陆忙道,“徐家的东西再好,也不会是我的。只是舅舅刚刚说的那些,乃是舅舅和外祖父祖母这么多年耗尽心血积累下来的,我远在上京,从未在外祖父祖母面前尽过孝,实在是受之有愧。” 柳季渊笑道:“不必推辞,你就当是替你娘受的。你身为庶子,又没了亲娘,在徐府的日子一定不好过!你放心,舅舅定不会让别人小瞧了你去!” 徐西陆失笑:“多谢舅舅。只是这些产业,还要劳烦舅舅替我打理了。” “好说好说,你什么时候需要,和舅舅说一声便是。” 之后,三人和在客栈门口等候的玄墨汇合,一道回城外的营地。一路上,几人都有些沉默,就连一向话多的余戎北也没说几句话。临近分别,余戎北才道:“西陆,岳母一事,若有我能帮得上门的,尽管开口,不必和姐夫客气。” 徐西陆淡淡一笑,“此事还请姐夫先不要告诉姐姐。一来,我怕她伤心难过;二来,她一向是个急性子,一时冲动,恐打草惊蛇。” 余戎北点点头,“我明白。” 宋衍卿道:“今夜你不必来本王帐中伺候了,本王待会让人搬两个炭盆去你那。” 徐西陆一愣,没想到小王爷竟还有如此体贴的一面,笑道:“那就多谢王爷了。” 徐西陆一夜没睡好。次日一早,他醒来时,其他人已是整装待发。他忙穿好衣服,走出帐篷,恰好撞见正要进来的玄墨。徐西陆问他:“还有多久出发?” “王爷有令,半个时候后启程。” “还好,还来得及。”徐西陆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对了,你来找我有何事吗?” “这个,给你。”玄墨递给徐西陆一个油纸包,里头不知道是什么,还发着热。徐西陆打开一看,原来是昨日他们在街上吃的油旋。想来是刚出锅没多久,油旋上还冒着热气,徐西陆咬了一口,嘴唇都酱牛肉的鲜香。“小余将军动作这么快,这就买来送给弟兄们了么?” 玄墨脸色微变,“是王爷命我买的。” 徐西陆静了一静,忍不住问,“那王爷自己吃了吗?” 玄墨点点头,“吃了,三个。” ……好吧。 半个时辰后,一切准备妥当,众人各就各位,再次向北上。十日后,终临北疆。 第56章 端亲王和惠阳郡主到达北疆的当日, 北疆城外十里处, 北安王顾承光率北疆众臣等候迎接。顾承光一身武人装扮, 直立在寒风之中,暗红色的披风被吹得呼呼作响。 徐西陆从马车上下来,见宋衍卿和余戎北下了马, 正和北安王说些什么。随后,城门大开, 余戎北一个手势, 送嫁队伍依次进城。 惠阳郡主今日又换了上离京时候的装扮, 凤冠霞帔,端庄又不失娇媚。自从离开沧州, 性子活泼开朗的惠阳像是变了个人,整日神思恍惚,沉默寡言。众人只当她历经了一劫,终于变沉稳了些。 惠阳的轿撵被抬进城门, 北疆老百姓夹道迎接。北疆许久未有过这般盛大的喜事,大多数老百姓一辈子都未曾离开过北境,来了一个从上京嫁过来的郡主,人人都踮起脚, 伸长脖子, 想将未来的王妃看个清楚。可惜轿上挂着红色喜幔,他们眼睛再好也只能看见郡主穿的大红喜服。人们看够了, 便把目光移向队伍最前头骑着骏马的宋衍卿。几个跟在后头的北疆武官也忍不住交头接耳——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端亲王?居然如此年轻,就是个少年贵公子嘛!咱们王爷看上去就像是他叔叔一样!” “可是按照辈分, 咱们王爷应该叫他一声皇叔吧?” “按照辈分,王爷还该叫惠阳郡主姑姑呢!” “不忍直视——不忍直视啊!” 穿越几条热闹的街道,就到了顾承光的北安王府。北安王府虽大,里头的陈设却很简单,完全看不到多余的东西,显得非常空阔。园子里虽然打扫得赶紧,却一花一树都没有,伺候的下人还都是些小厮和上了年纪的婆子,一看就是王府内无女主人多年,北安王又鲜少归府。好在该贴的喜字,该挂的红灯笼一样没少,可几位墨守成规的礼官见了还是不甚满意,拉着北安王喋喋不休,北安王倒是认真地把话听完,而后让王府的管家把被疏忽的地方全改正补齐。 进了王府会客的内厅,徐西陆才看清北安王的长相。北安王年近三十,又在恶寒之地多年,看上去有些老成。和宋衍卿坐在一处,倒像是他的长辈。只见他肃穆凛然,剑眉入鬓,犹如一把所向披靡,浸满鲜血的刀刃。 正式开宴后,顾承光端起酒殇,对着宋衍卿郑重道:“皇叔,一路辛苦。” 在一旁的余戎北一口酒喷得老远,徐西陆也被呛得连连咳嗽。宋衍卿给了二人一计眼刀后,端起酒杯向北安王致意,客气道:“请。”宋衍卿的一举一动大方得体,尽显皇家风范。徐西陆发现宋衍卿对着外人时身为亲王的气场倒是很足,和平日里爱与自己斗嘴的少年判若两人。 北安王是个武人,他的席宴也非常简单直接,连个舞姬歌女都没有,众人只能喝喝酒,聊聊天。偏偏北安王又是个不善言辞的,只见他和宋衍卿端坐在上位,两人除了刚刚那杯酒就再无互动。宋衍卿不说话,上京的官员是不敢出声;北疆重臣习惯了北安王的沉默,如今不轻易开口是怕自己说错了,让其他人笑话,场面一度非常尴尬,好像他们不是在喜宴上,而是在丧宴上。 最后徐西陆先受不了了,转向一位礼官道:“白大人,请问王爷和郡主的婚期,可有定下?” 那位白大人道:“腊月廿二,占门碓外东南,乃是个宜嫁宜娶的黄道吉日。” “那还有三日,我看王府内已筹办得差不多,时间应该是够的。两位王爷怎么看?” 宋衍卿不以为意道:“可。” 北安王也点了点头,“行。” 场面再度陷入尴尬。 徐西陆不气馁,继续道:“不知前几日,圣上的手谕,王爷可有收到?” 说起正事,北安光总算话多了一些:“我前日刚收到,已派人在北境内四处寻找郡主的下落,不了几日后又传来消息,郡主已平安归来。” “这还要多亏一名不留名的侠士。”徐西陆道,“是他救了郡主,并引我们前去接她,虽然侠士的方法有些奇怪,但无论如何,他都是郡主的救命恩人,郡主一直深感其恩,想寻得那位侠士当面致谢。” 北安王蓦地抓紧手上的酒杯,沉声道:“此事,我会替郡主多加留意。” 余戎北问他:“惠阳郡主被掳,我们一直怀疑是北凉人所为,北凉人你们最熟悉,不知你们如何看?” 北安王麾下的一名武官道:“近年来,北凉多次在边境滋事挑衅,都被我们王爷打了回去。数年前,北凉人还玩了个大的,搞了一个太子亲征,结果被王爷打得狗血淋头不说,太子也没了。他们对北安军心有余悸,不敢正面找事,经常玩些阴的。郡主是王爷未来的王妃,他们确实很可能找她下手。” 北安王颔首道:“此事我已有些眉目,定然会给皇叔郡主一个交代。” 酒终人散,上京一行人,文官被安排在北安王府暂住,武官则在北安军中休憩。徐西陆和礼部的几位官员一同住在一处安静的院子里。北安王和惠阳郡主大婚在即,礼部的人都闲不下来,在王府里四处找茬。徐西陆劝他们不要过于纠结细节,入乡随俗便可。白大人却大手一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北疆也不能坏了咱们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行吧,你们开心就好。 被“孤立”的徐西陆干脆在王府里闲庭信步,赏月赏雪,无意中竟然走到了惠阳郡主住的院子里。他刚要转身,就瞧见院子对面的凉亭上,北安王正负手而立,一动不动地看着院中窗上的剪影。徐西陆有些奇怪,上前行礼道:“王爷。” 北安王一震,仿佛才回过神,“你是小余将军麾下的徐参谋?” 徐西陆笑道:“王爷记性真好。” 方才在宴席中,除去端亲王,几十个人之中就属徐西陆话最多,也是他长得最惹眼,北安王自然能记住他。 “王爷在此处,是有什么事吗?” “无事。”北安王快速道,“我先行一步。”说完,不等徐西陆反应便大步离开,好像是做了什么坏事后,生怕被抓包一样。 之后的几日,大家走在为北安王和惠阳郡主的婚事忙活,惠阳郡主本人却闹气了脾气。她成日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据说北安王得知后,还特意让人送了些北境的特色小食给她品茶,她却看都没看一眼,宛瞳怎么劝都没用,只好去求助宋衍卿。宋衍卿满不在乎道:“让她饿着,饿了自然会吃。” 徐西陆一脸黑线,“小王爷,你未免太不怜香惜玉了罢。” 宋衍卿冷冷道:“不是本王的香玉,本王为何要怜惜?” 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徐西陆竟不知道如何反驳,只好道:“不如让我去劝劝郡主?” “你爱去便去。” 徐西陆只当宋衍卿是欣然答应,他跟着宛瞳来到惠阳的院子,随后就在外厅等候。没等多久,惠阳便走了出来,勉强笑了笑,“徐二哥哥。” 惠阳今日没有上妆,但她的皮肤极好,未施粉黛的脸也是白白净净的,只是显得有些憔悴,看着她这副模样,徐西陆想起了徐安宁,柔声道:“郡主何故这番折腾自己的身子?” 惠阳咬着自己的下唇,垂眸不语。 “郡主可是不想嫁给北安王?” 良久,惠阳点了点头。 “刚离开上京时,我看郡主心情雀跃,并非像是不情愿。自从郡主平安归来,便开始郁郁寡欢,连烤猪蹄都不吃了。郡主,你可是心里有了什么人?” 惠阳一向是个热情大方的小姑娘,她若是喜欢什么人,只会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如今徐西陆戳破了她的心事,她也不扭捏,“徐二哥哥,你好聪明。” 徐西陆叹了口气,“可是你和北安王的婚事,是圣上亲下的旨意。我们一路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才到了北疆。你此时若是不嫁……” “我知道。”惠阳哽咽道,“我知道我是非嫁不可。那还不许我嫁之前伤心难过吃不下饭嘛……” 徐西陆安慰她:“依我看北安王此人,为人正派,相貌堂堂,颇有浩然之气。而且我也替你打听了,他不近女色,虽然年纪大了些,房中从未有过同房妾室……” 话还未说完,惠阳郡主就哇地哭了出来,“你都说他年纪大,他再老几岁都可以当我爹了!” 徐西陆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就戳到了惠阳郡主的痛处,连忙又是哄又是劝的,好不容易让惠阳郡主安静了下来。惠阳承认了心意,又哭了一场发泄,徐西陆见她郁结有所消退,又连哄带骗地让她吃了些东西,才施施然退下。精疲力尽的他不禁感慨,小王爷虽然脾气不好,但还是比惠阳郡主好哄多了。 三日后,北安王和惠阳郡主如期大婚。 北安王府一时间热闹非凡,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宋衍卿又穿上了徐西陆最爱看的绛红色为两人证婚。在礼部苛刻的要求下,大婚之礼都按照郡王的标准来。拜完堂后,惠阳郡主被送入新房,北安王则留下来招待客人。 北安军中的武将跟随北安王多年,一同出生入死多年,情谊非同一般。他们见自家王爷一把年纪了,王妃之位也空着,也难免为他担忧着急。现在北安王终于娶得娇妻,他们自是大喜过望,拉着北安王一顿海喝。北安王话不多说,只有有人来灌酒,都是来者不拒。徐西陆在一旁瞧着,道:“北安王倒像是真心高兴。” “那肯定啊!”余戎北道,“谁成亲会不高兴啊!等你成亲时,只怕会被北安王还高兴!” “呵,”宋衍卿一声冷笑,“庸俗。” 酒宴一直从下午持续到晚上,北安王已经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好在他酒量好,喝到现在虽然脚步有些虚浮,神志还算清明。眼看马上到了吉时,礼官忙把北安王从人群中拉出来,大声道:“王爷,您该入洞房了!” 北安军起哄道:“洞房!洞房!洞房!”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酒喝多了,北安王一向无甚表情的脸变得酡红。他转向对众人抱拳,好似马上就要上战场一般,道:“诸位,我先去了。” “不好了!不好了!”宛瞳从后院跑了出来,高喊道:“郡主……郡主不见了!” 第57章 此言一出, 原本嘈杂的人声瞬间安静了下来。北安王仅有的一两分酒意也没了, 脸黑的吓人, 不等宛瞳再说什么,就朝新房大步走去。 宋衍卿冷静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宛瞳慌慌张张道:“就刚才,郡主说想静一静, 把新房里伺候的人全都遣走,奴婢不放心, 就想着进去看看, 结果就看见窗户敞开着, 郡主早已不见了踪影!” 几个北疆的武将严肃道:“难不成又是北凉那些蛮子?” “居然敢在王爷大婚的时候来王府搞事情,简直是找死!”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怒吼一声, “我刀呢?把老子刀拿来,我今日不把北凉蛮子杀得跪地求饶老子就不姓胡!” “胡将军且慢,”徐西陆道,“依我看, 惠阳郡主未必是被人掳走的。” 那姓胡的将军道:“不是被掳走的,难道是她自己跑的不成?” 徐西陆与宋衍卿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想法。 “小余将军,你带人去府里搜一搜。”宋衍卿道, “惠阳一介女流, 跑不远的。” 新房里,红烛高烧, 桌案上摆着两杯未被人碰过的交杯酒,床上还残留着惠阳坐过的痕迹。 “王爷, 现在怎么办?” “找,”北安王沉声道,“一定要将她找到。” 北疆和上京两队人马立刻投入到寻找惠阳郡主的行列中,惠阳郡主又是一个连墙都不会翻的姑娘,很快,徐西陆就在一间柴房里找到了缩在角落的惠阳。 徐西陆让人去通知两位王爷,自己则留在柴房里哄劝惠阳,“郡主,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惠阳郡主坐在墙角,双手抱着膝盖,喜服上满是灰尘,看着很是狼狈。她吸了吸鼻子,哭道:“我不要嫁给北安王!我不嫁不嫁不嫁!” 徐西陆无奈道:“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徐二哥哥!”惠阳抓住徐西陆的衣袖,红着眼眶道,“你带我走好不好,你带我去找大叔,我把我所有的嫁妆都送给你。” “郡主……”徐西陆正发着愁,就听见一人喊道:“北安王来了!” 惠阳一听,哭得更凶了。众人纷纷给北安王让出一条路,惠阳捂住脸,声嘶力竭地喊:“我才不要嫁给你!” 顾承光大步走到惠阳跟前,在她面前单膝跪下,满是宠溺和无奈地唤了一声:“惠阳。” 低沉醇厚的声音让接近崩溃的惠阳一愣,她缓缓地抬起头,面前男人的模样在蒙着泪光的眼前逐渐清晰,她美目睁大,难以置信道:“大叔?!” 惠阳哭得妆都化了,可怜兮兮的,就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小花猫。顾承光冷硬多年的心顿时软了下来,“嗯。” 惠阳擦了擦眼睛,再次确认自己没有出现幻觉。接着她“嗷”地一声,扑到了顾承光怀里。 众人众脸懵逼,目瞪口呆地看着刚才还死活不嫁的惠阳郡主窝在北安王怀里,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哭着控诉:“原来你就是北安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顾承光只觉得手上抱着的不是自己的娘子,而是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他轻声道:“我怕,你嫌弃我。” 惠阳又好气又好笑,“你长这么好看,我怎么会嫌弃你!” 顾承光憋了半天,脸色似有几分难看,“我怕,你会嫌弃我老。” 众人:…… 惠阳噗嗤一声,破涕为笑,紧紧地抓住自家夫君的前衣,娇嗔道:“你一点儿都不老。” 徐西陆:惠阳郡主前几天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顾承光话没说几句,就把惠阳哄得服服帖帖。他让宛瞳先把惠阳送回新房,自己则留下向众人解释这一切。 原来,北安王不久前就查到北凉有一在北境活跃多年的细作,化成普通商人,潜伏在沧州一带。此人的势力盘根错杂,阴险狡猾,给他们惹来了不少麻烦。为了斩草除根,顾承光亲自率人来沧州,意欲擒杀敌国细作,没想到却在追查的过程中刚好救了自己的未婚妻。 顾承光本是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态向今上求取皇家贵女,不料求来了这么一个天真烂漫的郡主。他之所以一直隐藏身份,最后还略施小计把惠阳郡主送回,一来的确是自惭形秽;二来,封王不诏不得离开封地,他沧州一行,虽是为了铲除敌国细作,也确确实实是违了例。此事若是张扬出去,被今上追究,他恐怕会面临不少的麻烦。道理他都懂,可当面对哭得一塌糊涂的惠阳,他再也顾不上其他,毫不犹豫地就自曝了身份。 “此事,我自会向今上上奏表明。”顾承光迟疑道,“无论今上如何论处我,我都认,只是……” 徐西陆笑道:“王爷放心,郡主既已和你拜了堂,她就是你的王妃。” 顾承光如释重负地点点头,“多谢。” “马上天就亮了,王妃想必还有很多话同王爷讲,王爷快去罢,别让王妃久等了。” 北安王走后,徐西陆不禁感慨:“郡主和北安王,真是姻缘天注定啊。” 余戎北赞同道:“是啊,这两口子也真是有缘。” 宋衍卿不屑道:“若当初没有皇兄指婚,今日嫁给顾承光的就不会是惠阳。说什么天注定,还不是人为的。” 余戎北看向徐西陆,想和往常一样,同他交换一个敢怒不敢言的目光,没想到后者却若有所思道:“小王爷说的有道理。” 再是多有缘的一对人,最终能不能走在一起,关键不是看天,而是看人。就……就像他与谢青苏一般,明明眼中都有对方,却因百般顾虑,两人之间始终还差两步。离京之前,在洵江的画舫上,谢青苏已经踏出了一步,最后一步只能由他来走,只能是他。 徐西陆如梦初醒,他忽然有种冲动,他想马不停蹄地回到京城,回到谢青苏身边,告诉他,他会想他。 “徐西陆?!”宋衍卿不满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究竟有没有听本王说话!” “呃,”徐西陆抱歉地笑笑,“请王爷再说一次。” 被忽略的宋衍卿陆冷冷道:“不说。” 余戎北看不下去了,道:“王爷刚刚说,既然已千辛万苦地郡主嫁了出去,那我们差不多就该回京了。” “好啊,”终于明白了自己心意的徐西陆归心似箭,“不如明日就回?” “明日也太赶了。”余戎北道,“将士们需要时间休整,不如三天后?王爷?” 宋衍卿屈尊点了点头,“可。” 三天后,端亲王一行班师回朝。北安王与北安王妃亲自出城相送。成了人妻的惠阳更显娇媚,挽着顾承光的胳膊,对宋衍卿等人甜甜道:“谢谢你们大老远送我过来。小王爷,烦请你告诉我父王母妃,我在北疆很好,相公他也很好,我很喜欢相公!” 顾承光老脸一红,道:“皇叔一路顺风。” 宋衍卿道:“你擅自离封地一事,本王会向皇兄说明,请他宽宥些许。” 顾承光郑重道:“多谢。” 离京五十日后,徐西陆终于走上了回京的路。少了惠阳的轿撵,众人又念着回家过年,行军的速度比去时快了不少。只用了七日,便到了永安。如不出意外,再有五日就能抵达上京城。 永安的李大人再次接待了宋衍卿等人。这次他学老实了,别说是把女儿献给端亲王,就连在贵人面前伺候的婢女,都专门挑相貌平平的来。 当夜,几人正在李府用饭,玄墨快步走了进来,在宋衍卿耳边低语了几句,宋衍卿脸色骤变,问:“此事当真?” 玄墨点点头,“天机营的消息,不可能有错。” 余戎北好奇道:“小王爷,发生了何事?” 宋衍卿让无关人等退下,脸色凝重道:“谢稷,死了。” 徐西陆手上一抖,险些摔碎了茶盏,“谢稷?” 青苏的父亲? “谢大人一月前还好好的,”余戎北错愕道,“怎么突然就……是得了急病吗?” 宋衍卿摇摇头,“听说,是死于非命。” 徐西陆霍地站起身,大步朝门口走去。余戎北忙叫住他:“西陆,你去哪里?!” 徐西陆步伐一顿,头也不回道:“回京。” 他要回到上京城,回到谢青苏的身边,用最大的力气抱住他,走出那最后一步。 “你疯了?”宋衍卿厉声道,“这里是永安,你一个人怎么回去?!” “骑马。” “你是白痴吗?!你根本不会骑马。” 徐西陆缓缓转过身,一字一句道:“我现在学。” 第58章 余戎北发现自己真的看不透这位小舅子了。以前他其貌不扬, 没有丝毫存在感;后来摇身一变, 成了如今这明艳又不失潇洒的模样, 不仅如此,他性子也像换了个人似的,平日里大方豁达, 遇事不骄不躁,沉着冷静, 何时有过现在的不管不顾。谢稷的死, 的确让人猝不及防, 他之死会给整个前朝后宫,上京中所有的权贵世家带了什么, 无人可知。可余戎北知道,这天,要变了。 宋衍卿语气阴鹜道:“你敢走?你可以试试。” 徐西陆毫不畏惧地迎着宋衍卿的目光,冷静道:“请王爷成全。” “如果本王不同意呢?” 徐西陆看着他, 又重复了一次,“求王爷成全。” 宋衍卿不语,暗沉的双眸牢牢地锁在徐西陆身上,好似要将他生吞活剥。场面这般僵持下去, 实在不是个事, 关键时刻,余戎北还是潜意识地向着自家人。“王爷, 谢徐两家同根同枝,西陆和谢家两位公子一向交好, 更是认了谢氏为母,谢大人就是他的舅舅。舅舅猝死,他这个做外甥的,自然心急如焚,想着快些赶回去也在情理之中。” 余戎北说的不无道理,宋衍卿听后脸色好看了些,问:“你是因为这些才想回去的吗?” 徐西陆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宋衍卿微不可见地舒了口气,他走到徐西陆跟前,声音和目光都软了下来,“你说什么我都会信。所以,你不要骗我。” 这样温软的宋衍卿让徐西陆心中一阵愧疚,可眼下他也顾不了那么多,“还请王爷赐我一匹快马。” “呵,你还真以为自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会骑马?”宋衍卿又恢复了往日高高在上,毫不客气道:“本王让玄墨送你回去。” 徐西陆想也不想地拒绝:“不可,玄墨是王爷的贴身侍卫,他若走了,王爷的安危怎么办?” “皇兄派了不少天机营的人来,你无须担心。”天机营乃是直接听令于天子的队伍,天机营的人不像别的兵,需要战场杀敌,他们一个个身负绝技,头脑和身手都是堪称顶尖,可在万军之中取敌人首级,大多数都在执行一些暗杀,暗卫的任务。见徐西陆还想再说,宋衍卿冷着一张脸道,“你再废话,休怪本王出尔反尔了。”说着,他转过身去,“快走罢。” 徐西陆不再多言,行礼道:“多谢王爷。” 余戎北道:“西陆,我送你出城。” 徐西陆草草地收拾了一些行礼,和玄墨一起在夜色之中出了城。他和玄墨同乘一匹马,除了吃饭和喝水,几乎不曾休息,跑死了两匹马,把原本五日的路程硬生生地缩短成了三天。当徐西陆再次看到上京城的城门时,刚好是腊月三十,除夕。 走在街道上,可以看到家家户户都贴上了春联,窗花,店铺全部关了门,在家里享受和家人的团聚。玄墨问徐西陆:“徐二公子,我们是去徐府吗?” “不,”徐西陆道,“去谢府。” 相比别家的喜气洋洋,一向门庭若市的谢府如今却显得萧条清冷。大门口白布高悬,遍地都是散落的金纸铜钱,屋檐下两盏白色的纸灯笼在凄凄寒风中飘扬。 徐西陆刚下马,一个眼尖的管事就瞧见了他,忙迎上前道:“徐二公子?!” “里头……怎么样了?” 那管事沉痛道:“老爷昨日已经盖了棺,两日后就要出殡了。” 徐西陆点点头,对玄墨道:“玄墨,你在此等候。我进去看看。” 谢稷生前深受皇恩,门生众多,每日上门来拜访的人不计其数。可现在,谢府冷冷清清,来吊唁的只有寥寥数人。 “西陆?” 听见有人唤自己,徐西陆停下脚步,转身便瞧见一身孝服的谢青莘正朝自己疾步而来。谢青莘看上去很疲惫,眼中布满了红血丝,想必已是熬了几个通宵。“真的是你?”谢青莘惊讶道,“你不是还在北境么?何时回来的?” “刚回来。你们……还好吗?”话刚问出口,徐西陆就后悔了。谢稷去世,谢家人怎么可能好得起来。 谢青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长叹一声:“叔父去得太突然了,说实话,我现在还有些接受不了。更别说婶婶和青苏了。” 听到谢青苏的名字,徐西陆心中猛地一揪,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说,舅舅是……死于非命?” 谢青莘有些犹豫,“此事说来话长。” “我明白。”徐西陆迅速道,“我先去给舅舅磕个头,回头再说。” 徐西陆来到停棺的大堂,上官氏趴在棺材上,失声痛哭;谢氏顾不上抹去自己的眼泪,哽咽地劝着她;谢青苏直直地跪在棺前,他没有和自己母亲一样失声痛哭,也没有同谢青莘一道忙活父亲的丧事。他笔直地跪着,两眼如看不见底的深潭,神情近乎麻木。直到谢氏惊呼了一声“西陆”,他才微微一动。 “西陆,你怎来了?” 徐西陆走上前握住谢氏的手,“我听闻噩耗,连夜赶了回来。” 谢氏含泪点头,“好、好,你是个好孩子,快去给你舅舅磕个头罢。” 徐西陆走到领灵堂前,双膝跪地,郑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起身对已经哭得失声的上官氏道:“舅母,节哀顺变。” 上官氏无力地点了点头。她闭着眼,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下来。 最后,徐西陆走到谢青苏跟前,后者也缓缓抬起头看向他,两人四目相对,徐西陆正要说些什么,忽然觉得眼前一黑,接着就落到了一个冰凉的怀抱里。 徐西陆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四周的景物有些陌生,但他猜想自己应该是在谢府里。徐西陆昏迷之前,已是几天几夜未曾合眼,水也没喝几口,喉咙里仿佛要烧着一般干痛,现在他感觉喉咙里湿润了不少,想是在他昏迷期间有人给他喂过水。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屏风后头传来:“徐二公子连日奔波,缺乏休憩,再加上饮水用食不足,才骤然昏了过去,并无大碍。只要休养几日,吃些进补的食物汤药,即可痊愈。” “有劳大夫。”这是谢氏的声音。接着徐西陆又听见一阵脚步声,他挣扎地坐起身,白色的孝服映入他的眼帘。 徐西陆哑声道:“青苏?” 谢青苏在他床边坐下,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眸中总算有了一丝星火。“睡吧。” 徐西陆想去握他的手,可身上却连动动手的力气都没有。 “你需要休息。”谢青苏又道。 徐西陆抵挡不住袭来的困意,只说了一句“我有话对你说”,就再次沉沉地睡了过去。 徐西陆彻底苏醒时,已是次日一早。徐西陆感觉自己体力和精力都恢复了不少,掀开被子下了床,刚好碰见端着热水走进来的奴婢,便问她:“你家公子呢?” 那婢女回答:“公子在院子里。”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徐西陆听见远方传来一阵模糊不清的鞭炮声,他这才想起来,今天正是普天同庆的大年初一。 谢青苏静静地立在雪中,目光落在已经枯败的桃树上。徐西陆看着他,有种他马上也要化成雪的错觉。他走到他身后,唤道:“青苏。” 谢青苏摘下一枝桃枝,喃喃道:“谢府在蒲州有一别庄,满园桃花,盛开之时,乱落如红雨。我一直,想带你去看一看。” 徐西陆轻声道:“会有机会的。” 谢青苏松开手,任由那桃枝坠落在雪中。他转过身,注视着徐西陆良久,忽然凝眸,迫不及待道:“西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罢。” 徐西陆一时间有些错愕,“离开?你想去哪里?” 像是忍了很久终于破戒了一般,谢青苏道:“蒲州也好,沧州也好,天涯海角,我都跟你去——只要你一句话。” 第59章 在谢青苏灼灼目光下, 徐西陆终于明白了他所说的“离开”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 他心中五味杂陈,既是感动,又有些心酸。可是他也非常清楚, 在这种特殊时候,上官氏, 谢氏, 整个谢氏一族, 都要靠谢青苏支撑。若谢青苏也选择了逃避,谢家就真的倒了。 “好, 我们走。” 谢青苏眼眸一亮,“真的?” “恩,等这一切都尘埃落定,等谢家和徐家都好好的, 我们就走。天涯海角,我都陪你。” 谢青苏的脸色迅速灰败下来,“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怎么会没有时间呢?”徐西陆热切道, “我们还年轻, 我们还有很多很多年,我们还有一辈子。” 谢青苏摇了摇头, 神情近乎是痛苦地说:“你不知道。”他下了多大的决心,他煎熬了多久, 才说出那番话,徐西陆永远都不会知道。 徐西陆只当谢青苏是悲痛过度,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判断力,温声宽慰道:“青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静默良久后,谢青苏才轻轻地“恩”了一声。 徐西陆见谢青苏总算平静了下来,暗舒一口气。谢稷的死,让谢家深陷泥潭。可谢氏一族毕竟是百年世家,绝对不会轻易的被打倒,只有谢青苏还在,谢氏就还有复兴的希望。 只是,谢稷究竟是怎么死的?玄墨说他是死于非命……谢稷身为朝中重臣,深得今上赏识,附庸者众多。树大招风,想要他命的人肯定不少,问题是谁有那个胆子? 徐西陆正凝神深思,就听见谢青苏道:“不日,我要将父亲的灵柩带回蒲州老家。你愿我一道前往吗?” 徐西陆毫不犹豫道:“我愿意。” 谢青苏很想对徐西陆笑笑,可他怎么笑也笑不出来,这段日子,他好像已经忘记怎么笑了。“到时候,蒲州别庄的桃花也开了,我带你去看。” “好,一言为定。” 这时,一个小厮来报:“五公子,上官大人来了。” 不等谢青苏开口,徐西陆就道:“你且去忙,我也得回家了。” 徐西陆一离家就是两月之久,好不容易回来,还是先去的谢府。若是让张氏知道,少不得就要责怪他不懂规矩。徐西陆特意挑在晌午众人都在午睡时,从侧面溜进了徐府。 九冬和杏浓见到他,震惊无比,徐西陆也来不及同他们解释,便换了身衣服去见徐泰和。 端亲王和余戎北未归,徐西陆倒先回来了,徐泰和自是少不得一番询问。徐西陆道:“瑞亲王在永安得知舅舅的噩耗,特意让我先行一步,回来为舅舅吊唁。” 徐泰和叹道:“瑞亲王的消息果然及时。就连为父也是昨日才得到的消息。” 徐西陆问:“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泰和道:“去年年底,谢兄奉圣上之命,前往淮南调查赈灾白银失踪一案。听闻,此案牵连甚广,只有谢兄和圣上知晓其中细节。谢兄在淮南呆了月余,本应在年前归来,不料却在归来途中,在一间客栈里,被人暗杀。” “谢大人此行困难重重,难道没有人随行护卫?” “怎会没有?”徐泰和的表情耐人寻味,“圣上专程派了天机营的好手一路护送,可最后还是留不住谢兄的命。也不知是凶手太过狡猾,还是……” 徐泰和的话戛然而止,徐西陆却心中一凛,“难不成,是圣上……?” “切莫胡言。”徐泰和厉声喝止道。 徐西陆自觉失言,“是儿子疏忽了。” 见徐西陆知晓轻重,徐泰和颇感欣慰,“如今谢稷已死,沈家一家独大,等事态稳定后,沈国公定然会想方设法清除谢党在朝中的势力,徐氏和谢氏向来一脉相连,只怕今后我徐氏会首当其冲啊。西陆,为防引火上身,你近来还是少同谢家人接触为好。” 徐西陆一愣,随后笑了出来:“父亲,谢夫人是我母亲,青莘与我是莫逆之交,青苏也是我的……我的至交好友。您让我离谢氏远一点,恐怕不容易罢。” 徐泰和悔道:“早知如此,为父当日就不该轻易答应遥儿认子一事。” 徐西陆笑容微敛,淡淡道:“父亲,您和谢家舅舅相识多年,您称他一声‘谢兄’,这些年也受到谢家不少照拂。如今谢家遭难,您这么快就想撇清界限,父亲,这可不是君子所为啊。” 徐泰和脸涨得通红,粗声粗气道:“你懂什么,我这是为了保全徐家!” “保全徐家?”徐西陆呵呵一笑,“这些年,徐谢两家同声同气,整个上京城都看在眼里。难不成父亲以为,现在抛下谢家,去讨好沈家,沈国公就会对徐家另眼相待?” “你、你简直胡言乱语!为父何时曾说过要讨好沈家?” “哦?”徐西陆扬眉道,“父亲所言,不就是这个意思么?如果不是,那是儿子误会了。儿子向父亲道歉。” 徐泰和已是气极,指着徐西陆道:“你、你这是拐弯抹角在说为父的不是了?如此目无尊长,大逆不道,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你这就给我滚去祠堂,跪上一天一夜,静思已过!” 徐西陆神情淡漠,该有的礼数却一点不少,深鞠一躬,“儿子这就去。” 大年初一,回徐府的第一天,徐西陆连口茶都没来得及喝,就得在祠堂过一夜。看着柳氏的牌位,徐西陆才想起自己还没有把那枚玉佩送给谢青苏,不禁有些惋惜。好在来日方才,自己总会有机会赠他的。 徐西陆正望着玉佩出神,听见门扉轻响,回头一望,就见徐安宁一手捧着暖炉,一手拎着食盒,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那暖炉有些大,她单手捧着很是吃力,见到徐西陆,笑颜一展,“二哥哥。” 徐西陆也冲她笑了笑,走过去接过她的暖炉,触碰到温热的东西,他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几乎快要冻僵了。“三妹妹,你怎么来了?” 徐安宁乖巧道:“我听说二哥哥一回家就被父亲关在祠堂里,就来给二哥哥送些东西。” “我也在北境给你买了不少东西,我回来得匆忙,回头让大姐夫送来府上给你。” “哇,”徐安宁惊呼一声,兴奋道:“谢谢二哥哥。” 两兄妹一起说了会儿家常话,徐西陆问她:“你身子如何了?家中最近可还好?” 徐安宁道:“我……我很好。家里之前都还好,就是昨日吃年夜饭的时候,谢大人的死讯传来,大家就瞬间乱了套。父亲连夜进宫面圣,谢夫人也去了谢府,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徐西陆想了想,又问:“那夫人和大少爷呢?” “咦?他们……他们就和平常一样啊。” “我知道了。”徐西陆摸摸徐安宁的脑袋,道:“夜深了,你先回去休息,明天二哥哥再去看你。” 徐安宁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面上透露着担忧。“怎么了?”徐西陆问,“你还有话要对二哥哥说?” 徐安宁摇了摇头,走到门口又转身对他说:“二哥哥,你……万事小心。” 次日,徐西陆才从祠堂里出来,就听说谢氏昨夜深夜归府,和徐泰和大吵了一架,徐泰和将她禁足在浮曲阁,无事不得离府。大年初二乃走亲访友之日,谢氏遭难,徐府也跟着冷清了不少。一天之内,除了徐泰和的几个心腹门生,只有张家的魏氏上了门。 张氏把魏氏迎进了世安苑。如今谢氏失宠,她重获管家之权,徐泰和终日惶惶不安,下人也是战战兢兢的,她气色却好了不少。 魏氏喝了口茶,就得意洋洋道:“我先前说什么来着?这沈谢之争,肯定是沈家赢!你看看,我说对了吧?如今谢稷一死,谢党那是树倒猢狲散,还能搞出什么名堂?” 张氏先把下人都支开,才道:“嫂嫂说的是。我现在只担心玄英,那沈国公不会因为谢稷的事情,而找我玄英的麻烦罢?” “所以当初我就让你未雨绸缪,先搭上姜家那条船呀。” 张氏苦笑:“当初什么情况,嫂嫂还不知道么?我有心和平阳夫人交好,可她偏偏不领情啊!” 魏氏翻了个白眼,“那还不是你把事情搞砸了!” 张氏探身问她:“那嫂嫂说,我如今该怎么办?” 魏氏转了转眼珠,道:“我听说,沈国公一向爱惜人才,对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人格外看中。依我看,不如让玄英自己去搭国公府那条线,说不定比我们这些妇人在后头搞来搞去有用得多。” 张氏若有所思,“嫂嫂说的,也不是不无道理。”她也看出来了,徐泰和如今对谢家也是避之不及,想来也不会反对徐玄英对沈家示好。 “还有一事,别怪嫂嫂没提点你。“魏氏又道,“这谢稷一死,你府上的那个贵妾就不足为惧,她认的儿子自然也会失了你家老爷的青眼。这不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么,你还在等什么?” 张氏怔愣道:“嫂嫂的意思是?” 魏氏朝皇宫的方向努了努嘴,“宫里那个徐元妃,不是站在我们这头的么?” 刘进忠走进殿内时,见陛下正一手支颐,一手揉着太阳穴,忙道:“皇上可是又头疼了?” “无妨。”宋衍澈闭目道,“有何事?” “皇上,那边传来消息——皇上果然猜得没错,徐二公子一回京,就回了谢府,还住了一宿,今日晌午才回了徐府。” 宋衍澈轻笑一声,“他对谢青苏倒算是真情实意,只可惜,天意弄人。” “皇上,恕奴才多嘴,除了谢青苏,徐二公子似乎也同瑞亲王走得很近。那边的人说,去北疆的路上,王爷让徐二公子贴身伺候,两人甚至……甚至同塌而眠。” 宋衍澈眼神微暗,可是又极快恢复了方才的云淡风轻,“卿儿的事有太后操心着,朕是管不着了。让那些人继续盯着。” 这时,一个小太监进来禀告:“皇上,谢青苏谢大人求见。” “他来得倒比朕预想中的快,让他进来罢。” 谢青苏见到宋衍澈,正要下跪行礼,后者就道:“爱卿不必多礼。” “谢陛下。” 宋衍澈关怀道:“你父亲的后事,处理得如何?” “一切都好,七日后臣将动身回蒲州,将家父的灵柩送回。”谢青苏顿了一顿,又道:“此一去,臣不欲复返。” 宋衍澈轻一扬眉,“看来上次朕说的事情,你考虑清楚了?” 谢青苏垂眸,“请陛下成全。” “淮南淮北虽为富庶之地,但离京城甚远,朕也知道淮水官员与京中某些人沆瀣一气,以权谋私,中饱私囊。朕有心整顿,才派你父亲前往,没想到……”宋衍澈面露惋惜,似真心为损失一位爱臣而痛心,“连你父亲都斗不过他们,朕让你去,确实是难为你了。” “就算陛下不命臣前往淮水,臣也当自行请命。还请陛下,给臣一个为父报仇的机会。” “你这一去,凶多吉少,朕不能保证一定能护着你,你可明白?” 谢青苏冷声道:“臣明白。臣就算是客死异乡,也要直指幕后之人,以慰家父在天之灵。” 宋衍澈轻叹一声,“谢爱卿如此深明大义,不愧是谢稷的独子。朕,准奏。” 第60章 谢稷之死, 在上京城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天子雷霆震怒, 将天机营保护谢稷的影卫一并赐死;淮水之行的随行官员,被停职待查;只要在淮水和谢稷接触过的人,全都被捉拿审问。 早朝上, 沈国公对谢稷的死表示悲痛之余,不忘提醒圣上大理寺卿一位悬虚, 应尽快找人顶替其位。 “国舅可有好的人选?” 圣上此言一出, 众臣均是面面相觑, 各自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目光。按本朝惯例,大理寺卿一位应由大理寺少卿继任。现任大理寺少卿乃谢稷生前的得意门生, 圣上不欲提拔他,反倒去问沈国公的意见。难不成圣上真的是要趁此机会打压谢党? “右督御史李青于在督察员任职多年,克己奉公,刚正不阿, 无偏无党。臣以为,李大人甚妥。” 众臣闻言,眼神交流已经满足不了他们,在底下纷纷交头接耳。谁不知李青于是沈国公的乘龙快婿, 他这般不避嫌, 莫非谢稷的死真的让他得意忘了形?陛下这也能忍? 只见天子含笑点头,“国舅举荐的人, 朕自是放心不过。”他话头一转,看向站在前列的徐泰和, “徐爱卿,有何高见?” 徐泰和忙弓腰出列,垂手拜道:“臣以为,李大人并无不妥。” “并无不妥,”宋衍澈品味着这几个字,笑道:“朕知道了。此事,容朕考虑考虑。” 早朝上的消息,很快就传入了沈太后的耳朵里。“皇上真的那么问大哥?” “是,咱们的消息,怎会有错。”白芷笑道,“如今皇上少了谢大人这个左膀右臂,凡事还不得让咱们沈大人拿主意?娘娘,现在的沈家,已经无人能比了。” 话虽如此,沈太后过却高兴不起来。“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沈氏一家独大,也未必是件好事。你让人带话去给大哥,让他此刻行事务必谨慎,少做一些出风头的事。” “娘娘多虑了,皇上对沈大人的好,那是有目共睹的呀。莫说是前朝,就连在后宫,皇上去昭仁宫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沈太后神色思虑道:“但愿是我多想了。” “太后,”一名宫女来报,“瑞亲王来了。” 沈太后顿然起身,“卿儿回来了?快,快带他来见哀家。” 两月未见,宋衍卿黑了一些,也清瘦了不少,面部的轮廓越发精致,褪去了少年的稚气,更加像个成熟的男人。沈太后再如何尊贵,到底是位母亲。时隔两月见到宋衍卿,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卿儿,你瘦了。” 两母子说了会体己话,沈太后问起惠阳郡主被掳一事,宋衍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告知,她听后不禁感慨:“如此一来,惠阳也算是嫁得了如意郎君。宁王和宁王妃,也该安心了。对了卿儿,你回来后见过你皇兄没有?” 宋衍卿道:“我去的时候,皇兄正在勤政殿和几位大臣议事,皇兄便让我先来给母后请安。” 沈太后颔首,“这时辰他们差不多议完了,你快去罢,莫让你皇兄久等了。” “是。” 宋衍卿从凤华宫出来,直接去了勤政殿,刚好遇到几位大臣从里头出来,见到宋衍卿,靠边行礼,宋衍卿对他们轻轻颔首,正要进殿时,就听见一人道:“王爷,请留步。” 是户部的姚敏。“姚大人。” “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了几步,确保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姚敏才道:“想必王爷早就知道了谢大人的噩耗吧?” 宋衍卿道:“姚大人有何话,不妨直说。” 姚敏长叹一声,“谢大人去后,陛下虽下令彻查,可迟迟未给一个主审的人选。而且,这些天陛下对沈氏一族多有提拔,这、这实在是让我等寒心啊。”姚敏是实实在在的谢党,不像其他趋炎附势之人,他确实是欣赏谢稷的才能和人品才对其马首是瞻。如今谢氏一死,圣上表面上说要查,可做的动作都不痛不痒,还如此重用沈党,现在沈国公权势滔天,更加肆无忌惮,他这等站在谢家那边的官员,人人自危,惶惶不安,更有甚者,连谢府的门都不敢入,转头就去找沈党大献殷勤。 姚敏苦口婆心道:“长此以往,只怕朝纲混乱,官场腐败,还望王爷多多劝谏陛下,免得被有心之人利用。” 宋衍卿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道:“此事,本王心里有数。” 宋衍澈和宋衍卿素来是兄友弟恭,感情甚笃。见到弟弟,宋衍澈虽未向沈太后那般激动落泪,也放下了手头的事情,问起他去北疆一路的见闻来。 “臣弟有样东西,想献给皇兄。” 宋衍澈弯眼一笑,“是何物?” 宋衍卿侧身看了一眼,一旁的小太监捧着一长条形的锦盒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在宋衍澈面前打开,是一副画轴。 “臣弟记得皇兄说过,想要一睹北境千里冰封之景。” 宋衍澈打开画卷,一副北境雪景图便跃然纸上。宋衍卿幼时嘴上虽厌学,该学的东西不仅一样没落下,反而学得都不错。别看他平时傲慢自大,也不爱和人谈书论画,以前只有父皇生辰时,点名道姓地要他作画献礼,他才不情不愿地随意画上一副交差,偏偏翰林院的几位阁老力赞其极具天赋,惹得父皇龙心大悦。 宋衍澈扬起欣慰的笑容,“北疆一行,出了不少事,也难为你还抽空出来给朕作画。” 宋衍卿斟酌道,“臣弟那点事,哪比得上皇兄日理万机。” 一见到宋衍卿那副表情,宋衍澈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关于谢稷的死,卿儿有何想问的?” 宋衍卿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沉声道:“是……皇兄吗?” 宋衍澈轻笑一声,天下之大,也只有他这个弟弟敢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他。“不是。” 宋衍卿闻言暗自松了口气,又将姚敏方才同自己说的话一一复述。宋衍澈问他:“你也觉得,朕所为不妥?” “臣弟只是想,皇兄定然有皇兄自己的想法。” 宋衍澈眸光一闪,“卿儿,你记住,接下来无论找你,只要是替谢家说话的,你只需置之不理即可。” “臣弟明白。” 宋衍卿告退后,刘进忠进来禀告:“皇上,庆熹宫的宫女说,元妃娘娘病了几日,睡不好吃不下,希望陛下能去看看。” “还有其他事吗?” “呃,没有。” 宋衍澈淡淡道:“那就退下罢。” 庆熹宫内,徐青阳正专心地替自己上妆。她今天的妆很淡,夜里几乎看不出来,又能使她看上去病虚体弱,楚楚可怜。 “娘娘,”佩兰快步走了进来,“刘公公说,皇上今夜不会来了。” 徐青阳手上一顿,而后猛地站起身,“皇上又不来了?本宫都快一个月没见到皇上了,皇上他……他真的不喜欢我了吗?” “娘娘,如今前朝事多,皇上国事繁忙——” “你不要以为本宫不知道!”徐青阳歇斯底里道,“皇上前几日才去了昭仁了,去了沈曼安那里!” 佩兰耐心劝道:“娘娘,今时不同往日。谢大人不在了,沈家一家独大,皇上就算是看着沈国公的面子上,也得多去瞧瞧淑妃娘娘啊。” “不对,皇上就算会多看沈曼安几眼,也不会对我冷落如斯。”徐青阳飞快地思考着,“一定还有别的原因,让皇上如此疏远我……”她蓦地睁大双目,“难道皇上发现了那件事?”发现了她不是他要找的人?不对,若皇上真的已经确定,她定然不会还好好地坐在着庆熹宫,看来皇上只是有所怀疑。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会怀疑,明明知道事情真相的人,只有她和…… 徐青阳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和狠厉,“佩兰,我的嫡母何时能再次入宫?” “回娘娘,后日是正月初五,按照惯例,嫔妃的家人可入宫探望。” 徐青阳勾勾嘴角,“很好,本宫真是迫不及待地要见到她。” 第61章 短短数天, 谢稷之死带来的影响已经不可估量。连好事的老百姓都知道, 才热闹起来没多久的谢府, 怕是又要冷清下去了。 徐西陆在北疆表现良好,临时参谋的职位转正,成了禁军里有编制的文官, 顶头上司正是他的姐夫余戎北。如今,他每日都需要去禁军军营报道, 虽是闲职养身, 到底比待在徐府成日里无所事事要好。 徐长赢已嫁做人妇, 不便常见娘家人。这下好了,夫君和弟弟在一起共事, 她每日给夫君准备的东西,都再替徐西陆准备一份,让余戎北转交。故此余戎北练完兵后,都会去徐西陆那坐坐, 谈论些男人之间的话题。 这日,徐西陆正坐在帐中阅览禁军这一月所用的军饷,就见刚练完兵的余戎北大汗淋漓地走了进来,他心情似乎很好, 脸上带着傻笑, 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徐西陆笑着问他:“姐夫,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余戎北嘿嘿一笑, “你姐姐老树开花,又怀上了!” “……答应我, 不要在姐姐面前说那四个字好吗?”徐西陆笑道,“恭喜恭喜。” “希望这次是个闺女。”余戎北憧憬道,“你看老胡家的闺女多体贴人啊!一口一口爹爹叫得人心都要化了。”他和徐长赢成亲八年,已经有了两个儿子。那两小子是三天两头的闯祸,简直就是两混世魔王。 “姐夫一定会如愿以偿。”徐西陆整理好账本,道:“时辰差不多了,我就先回去了。” “回去,你回哪儿?”余戎北使着眼色道,“徐府,还是谢府?” 在余戎北跟前,徐西陆也不做掩饰,“谢府。”徐泰和不让徐府中人与谢府过多接触,他能禁了谢氏的足,却不能让徐西陆不去衙门。徐西陆每次从军营回去,都要先去谢府一趟,再绕到回家。 “我父亲前几日去谢府吊唁,被他的几个幕僚拦下。说什么圣上已摒弃了谢氏,此刻去谢府,很可能得罪沈国公。” “但镇远将军最后还是去了,我还在谢府见到他了。”徐西陆道。 “可不是,”余戎北义愤填膺道,“我父亲大骂了他们一顿,说他们良知泯灭,自私自利。你是没见到那几个老家伙的脸色,哈哈哈哈——” 徐西陆淡淡一笑,“只可惜,上京中大多数人都不是镇远将军。” 余戎北收起笑脸,正色道:“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昨日沈国公在国公府设宴,请了不少京中的年轻才俊,说是什么广谈会,谁不知道他是想趁机招揽人才啊。” 徐西陆惋惜道:“我没收到他的邀请,看来我不是个人才了。” “你没收到,可你家大哥收到了啊!” “我大哥?”徐西陆凝神皱眉,“他去了?” “怎么没去?据说他还和沈国公相谈甚欢,沈国公对他颇为欣赏。你不知道这事?” 徐西陆摇头,“不知道。”徐玄英受到了沈国公的赏识,难道这就是徐府倒向沈党的第一步? 离开军营后,徐西陆来到了谢府。谢青苏明日要出发前往蒲州,将谢稷的灵柩送回老家。据说上官氏也会一道前往,之后上官氏便会留在蒲州,为谢稷守陵。 谢家遭此一难,府里的下人都遣散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正在府里跑来跑去,忙活着收拾行李。徐西陆见到谢青莘亲自在指挥几个小厮把谢稷生前真爱的古董字画放进木箱中,走过去问他:“青莘,你也要一起去吗?” “我就不去了。”谢青莘道,“谢家的产业,我还得继续打理。虽然……唉。”谢稷之后,谢家在京中的产业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已经关掉了几间当铺不说,连清辉楼的生意都惨淡了不少。 徐西陆想安慰他几句,又觉得此时此刻什么言语都是苍白的。他拍了拍谢青莘的肩膀,笑道:“清辉楼若是关门,以后我可就没地方吃饭了。” 谢青莘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这你大可放心,为了你,清辉楼也不会关门的。” 两人如往日一般说了几句玩笑话,徐西陆便去了谢青苏的院子。他的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屋子里空了一半,徐西陆看见他坐在一个箱子旁,手里正拿着一个皮弹弓。仙君手上拿书,拿笔,甚至是拿桂花糕,都不会违和,可皮弹弓就有些过分了。 徐西陆凑了过去,好奇道:“青苏,你拿着这个做什么?” 谢青苏眼中浮起一丝极浅的笑意,“这是幼时,你赠与我的。” 徐西陆失笑,“你居然留着?我还以为那些东西,你全扔了呢。” 过去的谢青苏,的确对徐西陆没什么好感。他每次来徐府,徐西陆的目光总是追随着他,胆小怯弱,又饱含憧憬。小徐西陆送来的很多东西,他要不扔了,要不就随意交给了下人,能找到的寥寥无几。这个皮弹弓,能保留至今,是因为他当年特意留了下来。 上官氏生他的时候伤了身子,大夫说她以后不可能再有身孕,谢稷无通房妾室,他一生下来就被认定为是谢稷的独子,肩负着家族振兴的重任。从小到大,他没有一刻敢懈怠,从会说话他就开始背诗,别的幼童还在爬树掏鸟窝,他已经有四位启蒙老师。他时刻记着自己与旁人不一样,他的一言一行,都极为克制严谨,以至于直到现在,他还不能告诉面前的人,自己究竟有多……心悦他。 “我幼时,曾见过别的孩童用过此物,甚是好奇,却不好向父亲母亲讨要。不料,你却送了一个给我。”谢青苏淡淡道,“那个时候,我很开心。” 小小青苏拿着皮弹弓,心里头明明高兴得要死,面上还有做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徐西陆光是想象,就被萌得心肝颤。“原来你喜欢这种东西。”徐西陆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以后我知道该送你什么了。” 谢青苏把皮弹弓放好,关上了箱门,道:“明日午时,我在洵江渡口等你。” 徐西陆含笑道:“恩,不见不散。” 徐西陆要去蒲州一事,并未告知徐泰和。杏浓在替他收拾行装的时候还在忧虑,“二爷,你这样先斩后奏,真的好吗?万一老爷问起来……” “你们就实话实说。”徐西陆干脆道,“外甥送舅舅最后一程,有何不妥?对了,你去找个锦盒给我,把我娘的玉佩放进去。”徐西陆预备明日一离京,便把这枚玉佩送给谢青苏,这样两人就算是定了情,确定男男关系了。 徐西陆擅自离家一事除了杏浓和九冬无人知道。他分别给谢氏和徐安宁留了封信,告知自己的去向,一切准备妥当后,才熄灯休息。徐西陆没有想到,唤醒自己的不是杏浓温柔的声音,可是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徐西陆起身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那声音越来越大,还夹杂着隐隐的哭泣声。他猛地坐起身,披上一件外衣就下了床,开门道:“出什么事了?” 这时,杏浓带着哭肿了双眼的纤纤跑了过来。纤纤见到徐西陆,哭喊道:“二少爷,您快去看看三小姐罢!她、她快不行了!” “什么叫快不行了?”徐西陆抓住纤纤的肩膀,难以置信道:“白天不是还好好的么?” 纤纤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哽咽道:“小姐她吃完饭后还好好的,要休息时突然说恶心难受,又说可能是吃撑了,不让我去叫大夫。可刚刚,小姐突然吐了一大口血,接着人就昏过去了,我怎么叫她,她都没有反应……我去告诉了夫人,夫人也请来了大夫,大夫说、说小姐不行了,让我们准备后事……” 徐西陆脑子翁地一下,一片空白。好在他很快缓了过来,道:“杏浓,你去浮曲阁请潘大夫;九冬,你去端亲王府找王爷,请他给徐府请位医术高超的太医来。”吩咐完后,徐西陆也来不及换衣服,径直去了引嫣阁。 引嫣阁内,徐泰和徐玄英坐在外头,徐西陆好像没看见他们,直接进了里间。卧房里,徐安宁躺在床上,张氏,林如筠和一个面生的大夫围在她的床边。徐西陆快步走了过去,就见自己心爱的妹妹脸色灰败,嘴唇发紫,上头还残留着血迹。 林如筠见到他,抹着眼泪道:“西陆,安宁刚刚还念着你的名字呢……” “老二,”张氏道,“你去跟她道个别罢。” “道别?安宁不会有事,道什么别?”徐西陆厉声道,“潘大夫来了没?” 从外头传来杏浓的声音,“来了来了!” “二公子这是何意?”张氏请来的大夫看见来的是一个着男装的年轻女子,不悦道,“老夫行医四十年,在上京城中也算小有名气,连段大人都请过老夫,二公子竟不相信老夫?” 徐西陆不欲理他,只说了一声“让开”,便毫不客气地把他扯到一边。那大夫气得直跺脚,对张氏道:“夫人,您看这……” 张氏好声好气道:“是我们失礼了。朱屏,送大夫出去。” 潘淮凑上前,先替徐安宁诊了诊脉,脸色便沉了下去,徐西陆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沉。接着她又掀开徐安宁的眼皮看了看,起身道:“二少爷,我只能先让三小姐撑上一时,接下来的,我也无能为力了。” 徐西陆果断道:“能撑一时是一时,你放手去做。” 潘淮点了点头,“我要替三小姐施针,请大家都出去罢。” 众人相继走出卧室,此时谢氏也赶了过来,见到徐西陆,忙问:“里头情况怎样了?” “她会没事的。”徐西陆说着让人心安的话,声音却在颤抖。 徐泰和焦虑道:“这好端端的,怎就突然病成这个样子?” “父亲,现在就说三妹妹是急病,结论未免下得太早。” 徐玄英道:“二弟的意思,难道是有人想要谋害三妹妹?” 徐西陆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安宁这孩子,一向是个安分守己的,府里头又都是自家人,谁会害她?”张氏道,“老二,你莫要胡言乱语,搞得大家人心惶惶。” 徐西陆没有心情同他们争辩,他的注意力全在卧房里面。过了半个时辰,潘淮满头大汗地走了出来,徐西陆第一个冲了过去:“安宁她如何了?” 潘淮也顾不上擦汗,道:“我只能再拖几个时辰,若再没有办法……” 徐西陆猛地转向徐泰和,“父亲,三妹妹病得这么重,您为何不一早就去请太医来?” 徐泰和已是心烦意乱,被儿子这么一质问,更是火冒三丈,“你以为太医和街上的郎中一样,想请就请么?!我要递帖子进宫,还要求得皇上陛下应予,等太医来,天都要亮了!” 这时候,九冬从外头跑进来,急道:“太医院的王院判来了!” 徐西陆眼前一亮,“快请他进来!” 徐泰和一愣,转向张氏,“你何时去请王院判了?”王院判年过七旬,德高望重,医术高超,除了太后和皇上,鲜少给其他人看病,多少人想请都请不到。 张氏也是一脸茫然:“王院判……是宫里的那位王院判么?” 很快,九冬就带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翁走了进来。徐西陆忙道:“潘大夫,你带王大人进去。” 潘淮点点头,道:“王大人,这边请。” 此刻,徐安宁不着寸缕,身上布满了银针,王院判意味深长地看着潘淮,“这是你做的?” “是,”一向沉着冷静的潘淮也紧张了起来,“可是有什么不妥?” “你做的很好。”王院判赞许道,“你就留下来,当老夫的助手罢。” 直到天边破晓,潘淮才搀扶着王院判走了出来,王院判对等了一宿的众人道:“老夫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要看三小姐的造化了。” 徐西陆微微松了口气,只要不是被判死刑,就有机会。徐泰和恭敬道:“辛苦王大人了。” “接下来如何用药,老夫已经告知这位小生。若无其他事,老夫就先去向瑞亲王复命了。” 徐玄英一愣——原来竟是宋衍卿派王院判来的。他没想到,在宋衍卿面前,徐西陆已经有那么大面子了…… “王大人,舍妹究竟所犯何病?” 王院判捋着白须道:“三小姐想必是误食了一些相冲之物,只要她能醒来,就可安然无恙。” 徐西陆隐约觉得王院判话中有话,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好细问。他亲自送走王院判后,回来对徐泰和道:“父亲,您该去上朝了,这里有我。夫人,谢夫人,你们熬了半宿,也累了,都去休息罢。” 明明自己这个一家之主在,坐镇的却是徐西陆,徐泰和心中有些异样,此刻不好发作,只好道:“都去罢,别打扰宁儿。” 众人散去,徐西陆和潘淮还有几个侍女留下来照看徐安宁。经过王院判一番诊治后,徐安宁的脸色好看了很多,唇色也恢复了正常。徐西陆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晌午时,杏浓端着刚煎好的药走了进来,轻声道:“二爷,您今日不是要同谢家公子去蒲州么?” 徐西陆长叹一声,“安宁这样,我怕是要食言了。” “那您要不要派人去和谢家公子说一声?” 徐西陆犹豫了片刻,把九冬叫了进来,交装有玉佩的锦盒交与他。“你把此物交给谢家公子,再替我传句话给他。” 九冬问:“少爷要传什么话?” “我,欲与君相知。” 第62章 洵江渡口, 寒风料峭, 人来人往。 谢青苏静一身素白, 立在人群之中,目光看向不知名的远方,风吹起他的青丝, 远远看着,恍若马上要飞天的谪仙。 观言一路小跑地来到他面前, 道:“公子, 马上就要开船了, 夫人催你进去呢。” 谢青苏瞳仁一紧,“等等。” “这……”观言为难道, “可是夫人说,离京的时辰不能耽误,否则老爷在九泉之下就不得安宁了。” “再……等等。” 谢青莘正在同船夫交代些琐事,见谢青苏一动不动, 也走了过来。“看来西陆今日是不会来了。” 谢青苏握拳双拳,轻声道:“他答应了我。” “他想必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谢青莘猜测,“徐府也不是个太平的地方。” 谢青苏好似听不懂谢青莘的话, “可是他答应了我。” 谢青莘叹了口气, “回头我会去找他问问原因,你且先去罢。” 谢青苏垂下眼眸, 轻喃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就在他要转身进船时,一个声音急急地喊道:“谢公子, 谢公子!” “这声音,是九冬?”谢青莘道。 谢青苏霍然转身,看见只有九冬一个人,原本亮起的眼眸又暗淡了下去。九冬疾跑到他跟前,气喘吁吁道:“谢公子,我们家三小姐突然疾病,性命垂危,少爷他得留在家中照看她。” “我就说,西陆不会无缘无故爽约的。你们家小姐可还好?”谢青莘说着,侧头去看谢青苏的脸色。谢青苏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神情淡漠如尘。 “三小姐昏迷不醒,少爷一直守着她。”九冬将锦盒递给谢青苏,“谢公子,这是我们家少爷让我转交给你的。” 谢青苏终于有了反应,他静了数息,伸出手打开锦盒—— 徐西陆亲自给徐安宁喂了药,她已经能把药喝下去,潘淮说这是个好兆头。 “二爷,您已经快十个时辰没有合眼了,不如回潮汐阁躺躺,这里有我和潘大夫,不会有事的。” 大概是太久没睡,自从九冬回来后,徐西陆精神就有些恍惚,总觉得周遭的一切都缺乏真实感,好像等他再次醒来,就会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徐西陆轻点一下脑袋,刚要起身,眼前一花,险些摔倒,好在自己下意识地扶住了床柱。 “二爷!” 杏浓想上前搀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我自己可以。” 回引嫣阁的路上,徐西陆惊讶地发现雪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化了,融成了一汪春水。再过不久就是早春时节,桃花也要开了。谢青苏曾经说到,要带他去蒲州看桃花…… “少爷,谢家公子没有收下您的玉佩。” “他还说,山高水长,愿您往后,一切顺遂。” 徐西陆太困了,也太累了,一躺上床,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恍惚中,他好像又看到了幽深不见地的江水,熊熊燃烧的屋子,在夏日微风中飘扬的葡萄藤,以及……那双如古井般深沉的双眸。 徐安宁昏迷后的第三日,终于醒了过来。她第一眼就瞧见了坐在床边的徐西陆,“二哥哥?” 徐西陆握着她的手,微笑道:“我在。” 徐安宁露出一个极为虚弱的笑容,“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按照王院判的说法,徐安宁只要能醒过来,性命就无虞。只是那次发病伤了她身体的底子,恐怕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后遗症。好在在众人精心照看下,徐安宁的身子肉眼可见地好转了起来,醒来后的第三天,已经可以自己进食了,悬在徐西陆心中的那块大石,也终于落了地。 端亲王府内,宋衍卿负手而立,轻哼一声,“你也知道要来找本王。” “我是专程来感谢王爷的。”徐西陆道,“要不是王爷找来王院判,只怕我的三妹妹……” 宋衍卿转身望着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徐西陆似比以前少了些活力。“你别光嘴上说谢,总要拿点什么向本王表示下诚意才好。” “我只不过是禁军中小小一个参谋,身无长物,能给王爷什么呢?” 宋衍卿睨着他,“你现在怎么不说以身相许了?” 徐西陆不由失笑,“我曾经说过吗?” 宋衍卿讽刺道:“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他原以为徐西陆会和往常一样,和他拌几句嘴,不料对方只是淡淡道:“有些事,忘了也好。” 看来他真的很看中自己的妹妹,否则也不会因为她这般郁郁寡欢。这样的徐西陆让宋衍卿有些不知所措,可让他放下亲王的架子温声细语地去哄他,他实在做不到,苦思冥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若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本王。” 徐西陆笑笑,“那就请王爷帮我再请一次王院判,我有话想要问他。” 徐西陆在端亲王府不过等了一个时辰,玄墨便领着王院判来了。徐西陆先是向他再次致谢,才道:“当日在徐府,王大人对舍妹的病情语焉不详,当时人多,确有不便,现在你我就在王爷跟前,还望王大人能如实相告。” 王院判看向正在喝茶的宋衍卿,见对方点了点头,才娓娓道:“西夏有有一燕窝,名为‘燕归来’,对女子美颜养身有奇效,是为贡品。西夏人每年都要从刚出生的飞燕中,挑选出品相奇佳的燕子,每日喂以数百种滋补的药材,不少燕子因虚补过度而亡,只有少部分能顺利产出燕窝。因此,燕归来极其稀有,价值连城,西夏每年进贡的数量有限,据老夫所知,只有宫中的太后,皇后,以及几位嫔妃能享用此物。” 徐西陆问:“不知这燕归来,与舍妹的病有和关系?” 宋衍卿道:“此物本王略微听说过。这燕归来虽然功效极好,但有一大忌,就是服用前的一个半时辰内,不得用性寒食,否则,热寒相撞,会在人体内产生剧毒。” 王院判捋须道:“王爷所言极是。每次宫内分发燕归来时,都要着重同贵人们强调这一点。这些年,宫内也没有哪位娘娘出过什么事。不过,燕归来乃是贡品,寻常人不知道这点,误食了燕归来,又查不到病因,极有可能中毒而亡。” 徐西陆哑声道:“原来如此。”难怪寻常大夫束手无策,难怪王院判在徐府时不可说出实情。燕归来非常人能有,徐安宁中了此毒,难免要牵扯到宫里去,而宫里能用上燕归来的,哪一个他们都惹不起。 宋衍卿也想到了这层,奇怪道:“徐家三姑娘养在深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会有人用这么阴毒的法子害她?” 徐西陆阴冷一笑,“若燕归来真的是从宫里带来的,那我就只能想到一个人。” 宋衍卿心中一惊,先让王院判退下,才迟疑道:“你说的可是徐元妃?” “除了她,宫里还有谁能将燕归来送到徐府里来?” “可是,”宋衍卿难以置信道,“徐三姑娘不是她的亲妹妹吗?” “呵,对某些人来说,妹妹又算什么。” 宋衍卿沉默了片刻,道:“人心真是可怕。” 不过徐西陆想了许久,也想不到徐青阳的动机。徐青阳虽说自私自利,娇蛮跋扈,凡事都想着自己,但从小和徐安宁养在一起,又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就算关系不如何,也不至于到下毒害人的地步。更别说,徐青阳已入了宫,手真的就那么长能伸到徐府里头来么?还是说……府里头有她的帮手? 第63章 宋衍卿见徐西陆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问:“此事, 可需要本王代你去查?” “不必了, ”徐西陆道,“小王爷帮我的已经够多了。” 宋衍卿指出:“如果此事真是徐元妃所为,单凭你, 恐怕也做不了什么。” 这小王爷明明想帮忙,还能把话说得这么不好听, 也算是个人才了。好在徐西陆早就习惯了他的刀子嘴豆腐心, 笑道:“那到时候我再找王爷好了。” 今天的徐西陆只有这个笑容带几分真心, 宋衍卿心里舒服了些,嘴上却凉凉道:“你以为本王是什么人, 你想找就找?” “嗯?”徐西陆故作惊讶,“到目前为止,我每次想找王爷,都找到了呀。” 宋衍卿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脸色不自然道:“这、这又不一样——” 徐西陆抿唇一笑,“小王爷,家中事多,我就先告辞了。” “慢着。”宋衍卿缓声道, “再过几日, 就是元宵节了。” 这阵子发生的事情太多,整个徐府都没好好过年, 徐西陆差点忘记这个年马上就要过去了。 宋衍卿轻咳两声,暗中向玄墨使眼色。一向不爱说话的玄墨被迫开口:“和月元节一样, 每年的元宵节,青城山会放孔明灯,洵江上也会放莲花灯,长兴街上还有花灯会。这么热闹,徐二公子不想去看看?” 徐西陆一脸震惊地看向玄墨,“玄墨,你这是……约我同你一起元宵节夜游?”真没想到,玄墨竟然对他……他平时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玄墨未免藏得太深了罢! 玄墨哑口无言,求助般地望着始作俑者。宋衍卿也被徐西陆的脑回路给震到了,良久才道:“玄墨他没空。” “哦……” 宋衍卿用一副施舍的语气道:“本王那天有空,你既然那么想去,本王就勉为其难地同你一起罢。” “……”徐西陆算是明白了怎么回事,可在如此情形下,他也只能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那……就多谢王爷了。”他想了想,又道:“那元宵那日,我就在清辉楼等王爷,可好?” 宋衍卿冷哼一声:“你倒是事事都在为谢家着想。” 谢稷死后,去清辉楼的达官显贵骤然减少,生怕自己去了就会和谢氏扯上关系。宋衍卿虽然不在意这些,但从北疆回来之后,皇帝交给他办的事情越来越多,他也没功夫跑去清辉楼吃吃喝喝。徐西陆将其约在清辉楼,确实有点利用他的意思,毕竟只要端亲王开个头,表面上是给清辉楼捧场,实际上是告诉上京城的贵族,他并未因为谢稷之死看轻整个谢氏,如此一来以前清辉楼的老客说不定也能回流个十之三四。 徐西陆被戳破心思,有点不好意思:“那咱们换个地方?小王爷想去哪都行。” “就清辉楼罢。”宋衍卿可有可无道,“本王确实有点想念天醇酿的味道了。” 徐西陆回到徐府后,直接就去了引嫣阁。这阵子除了外出和睡觉,他几乎都在这里,也只有在这里,看着徐安宁一点一点好起来,他才不会胡思乱想,庸人自扰。 董氏死后,引嫣阁的下人大多都被发卖了出去,如今贴身伺候徐安宁的只有纤纤和徐青阳留下的小玉。徐西陆把那两人叫去正堂,问:“三小姐突发疾病之日,她吃了些什么,你们还记得吗?” 小玉含含糊糊道:“记得不太清了……” 纤纤却脆生生道:“记得,三小姐吃了大厨房送来的膳食,接着又喝了一碗燕窝。” “那日的膳食有哪几道菜?” 纤纤掰着指头数道:“有清炒两瓜,清蒸毛蟹,黄豆焖蹄膀……哦,还送了一些梅子过来。” 果然都是一些性寒之物。徐西陆又问:“三小姐用的燕窝,是哪里来的?” 纤纤道:“是夫人那边送过来的,她说,这些燕窝是二小姐……宫里的元妃娘娘赏下来给三小姐补身子的。” “夫人就说了这些,还有没有说其他的?比如,用这燕窝的禁忌?” 纤纤回忆了片刻,摇了摇头:“燕窝是世安苑的朱屏姐姐送过来的,她就说让小姐多用一些,别拂了元妃娘娘的好意,旁的就没说了。” 徐西陆点点头,对纤纤道:“你做得不错。以后三小姐的膳食,你要格外注意,一日三餐就得先向潘大夫询问,再给三小姐吃,知道了么?” 纤纤胸有成竹道:“放心吧二少爷,纤纤一定将三小姐照顾得妥妥的。” “至于你,”徐西陆看着小玉,冷声道,“既然你连小姐发病那日吃了什么都记不住,想来平时伺候也没多尽心。听说大厨房那里正缺人手,你现在就回去收拾东西,离开引嫣阁罢。” 小玉噗通一声跪下,“二少爷,小玉、小玉知错了!我日后一定尽心尽力伺候三小姐!” 徐西陆不欲同她多说,挥了挥手,几个下人就走进来将小玉拖了下去。之后,他去了徐安宁的房里。徐安宁正半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正认真看着,听见徐西陆的脚步声,便道:“二哥哥,我方才好像听到哭喊声,是小玉的声音。” 徐西陆温声道:“小玉她办事不利索,我把她打发走了。” 徐西陆的决定,徐安宁从不会多问,她只要知道二哥哥做的一切都是为自己好,这就够了。“二哥哥,潘大夫说我突染急病,是吃坏了东西。我究竟是吃了什么,才弄成这样的?二哥哥可否告诉我,我以后不吃就是了。” 徐安宁的身子没好透,若在此事告诉她和她一母同出的亲姐姐有下毒害她的嫌疑,她定然会受到刺激,无法安心养病。王院判说了,现在的徐安宁务必静养,不得忧思过虑。徐西陆权衡再三,道:“此事我还在查,想必马上就有结果了。” 徐安宁乖巧地点点头,“那二哥哥查出来了,一定要告诉我。” “恩。”徐西陆摸了摸她的头,道:“离晚膳还有些时辰,你再睡一会?” 徐安宁摇了摇脑袋,无奈道:“我今日已经睡很久了。” 徐西陆看着她,不知为何总觉有些违和,直到他的目光落在徐安宁手中的书上,瞳孔一缩,语气平常道:“安宁,这书……好看么?” 徐安宁笑道:“好看呀。” “那你告诉二哥哥,书上说了什么。” 徐安宁一愣,随后低下了头,咬了咬嘴唇,声音低如蚊蚋,“二哥哥,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徐西陆霍地站起身,又是愤怒,又是焦急,“你又为什么不告诉我?” 徐安宁茫茫然地睁着眼,愧疚道:“我,我不想再让二哥哥担心我了……二哥哥,是安宁错了,是安宁不好……” 徐西陆阖了下眼,把胸中的怒火压了下去,抹了把脸,道:“我去找潘大夫来。” 潘淮看过徐安宁后,和徐西陆一起走出了房间,才道:“三小姐的眼睛恐怕就是余毒未清的遗症。” “她……”徐西陆嘴里泛着苦涩,“会一直这样吗?” “只要余毒清得够快,尚有一线希望。”潘淮道,“只是以后三小姐的眼睛,看事看物会模糊些,到底是不如常人的。” 徐西陆双拳紧握,似在强作隐忍。末了,他松了松手,“知道了。” 送走潘淮后,徐西陆到徐安宁身旁,轻声道:“刚才是二哥哥不好,二哥哥不该对你发火的。” “二哥哥快别这么说。”徐安宁忙道,“我知道二哥哥是担心在意我才会那般的,安宁一点都不怪二哥哥。” 看着徐安宁的双眼,徐西陆只觉得心都被揪住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我还是能看见很多东西的!”徐安宁竭力要做出乐观俏皮的模样,“虽然只是模糊的影子,但认人还是没有问题的!而且潘大夫不是说了吗?只要好好调理身子,情况一定会好转的!” 徐西陆知道徐安宁此番话除了说给自己听,更多的是安慰他。他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淡淡一笑,“一定会好的。” 徐安宁养病的期间,其他人也来看过几次,次数最多的是林如筠,她还送来了不少名贵的药材;徐泰和只当小女儿是吃坏了东西,让她好生养着,其他的也没多说;张氏和徐玄英只来过一次,客套了几句就回去了。徐长赢听说了此事本想上门探望,但由于徐安宁要静养,他们不便打扰,便特意让余戎北带了些补品到军营,转交给徐西陆。 徐西陆收下补品,道:“我替三妹妹谢过姐姐姐夫。还有一事,我得请姐夫半个忙。” 余戎北爽快道:“都是一家人,你客气什么,直说就好!” “我想让姐夫去沧州,帮我接一个人。” 转眼间,便到了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徐西陆一心牵挂着徐安宁的病情,同时心中也有所筹划,并没有什么心情过节。但是答应了宋衍卿的事情,要是他敢反悔,只怕就算逃到天涯海角,那位眼高于顶的小王爷也会把他抓回来,痛骂一顿。再者,出去逛逛散散心也好,省得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就会想起某些人,某些事。 徐泰和本想在家中举办家宴,一家人共度元宵,可不仅是徐西陆,徐玄英也在外头和人有约,徐安宁卧病在床,谢氏又与他冷战多时,最后他只能和张氏一道草草地用了饭,连元宵都没吃,就独自回了房。 是夜,徐西陆特意换上了一身霜色的新衣,配上洁白的狐裘,颇显得明艳脱俗。杏浓替他抚平衣袖,打趣道:“二爷真是上京城中少有的容色,此番出门,可别又招惹到什么男男女女才好。” 徐西陆道:“你为何要说‘又’?” 九冬插嘴道:“上次您扮女装出门,不是惹得沈家谢家两个贵公子为您争风吃醋么?”众人皆以为月元节在清辉楼出现的红妆女子早已神秘消失,只有寥寥数人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九冬就是其中之一。 明明只是数月之前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却恍如隔世。徐西陆愣了愣,而后道:“杏浓,把我娘的玉佩拿来,给我戴上罢。” 元宵节虽不比月元节,也是极其热闹的一日。长兴街上张灯结彩,人头攒动,街边还有不少摊贩再卖花灯,可花几文钱买一道谜题,猜对了便有花灯相送。不少人挤在摊子前猜灯谜,要是往常,徐西陆定也会凑这个热闹,可今夜他坐在马车上,一直到到了清辉楼,他都未曾向窗外看一眼。 谢青莘提前知道了他和宋衍卿今夜要来,专程在楼里等候,听伙计说徐家的马车来了,亲自到门口迎接。 “西陆。”谢青莘笑着同他打招呼,“你似乎又变好看了。” 徐西陆笑笑,同他互相吹捧:“你也不赖。” 相比别处的热闹,清辉楼就冷清多了。一楼大堂内,只有寥寥数人在饮酒,徐西陆路过时还能听到几人议论道:“不是说来这清辉楼的客人非富即贵么?我还以为是个怎样的神仙地方,现在看看也不过如此。” “可不是,也不知道以前在嘚瑟什么。想当初我们提前一月预约,都没位置。如今倒好,就这么几个人,还没隔壁的楚湘馆热闹!” 两人目不斜视地上了楼,楼上的雅间更是空无一人。谢青莘先叫了两瓶天醇酿和几样下酒的小菜,道:“小王爷没来之前,为兄就陪你喝上几杯罢。” 徐西陆看得出他心情不佳,想来也是,这种本该亲友相聚的佳节,他独自一人守在冷冷清清的清辉楼,难免有所感伤。徐西陆也不多说,替两人斟满酒,“青莘,我敬你一杯。” 谢青莘小酌了几口,放下酒杯,缓声道:“前几日,我收到了青苏的信。” 徐西陆握着杯子的手顿然一紧,“恩。” “他和婶婶一切都好,也已将叔父安葬谢氏祖坟里。他信中还说,他已接到圣上的调令,不日便会动身去淮水赴任。”谢青苏和徐西陆两人,一人是他的弟弟,一人是他的好友。谢青莘心思如发,怎能看不出两人之间若有若无的情愫。见徐西陆似不为所动,他忍不住为自己弟弟说道:“青苏此去淮水,一来是完成叔父未完成的事情,继续替圣上调查淮水贪腐一案;二来,也是想揪出杀害叔父的幕后凶手,以告慰其在天之灵。如今,上京城人人都视谢氏为洪水猛兽,他也是怕你受牵连,才……” 徐西陆了然点头,“他不相信我,也不相信他自己。” 谢青莘无奈唤道:“西陆……” “他说要我一句话,我何尝不是也只要他一句话?”徐西陆“呵”地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其实,这样也好。”这样谢青苏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做他应当做的事情。就像当日他选择了留下一样,或许他和谢青苏,都不是那种会把儿女情长放在第一位的人。那日,枯败的桃花树下,谢青苏站在雪中,要他跟他一起走,大概是谢青苏这辈子,最任性,最冲动的一次。 他终究还是错过了。 但徐西陆知道,即使是再来一次,他也做出同样的选择。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两人各怀心事,在沉默中喝了不少酒。这时,清辉楼一个管事前来禀告:“楼主,徐二公子,端亲王方才来人,说王爷临时被太后叫进宫了,今夜恐不能赴约,让徐二公子不必等他。” 不知为何,宋衍卿不能来,徐西陆倒松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去了。” 谢青莘带着几分酒意道:“我送你。” 徐西陆乘马车而归,路过洵江时,忽然道:“停车。” 马车靠边而停,徐西陆下了马车,望着江面点点花灯,只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他不让下人跟着,独自一人走在江边,看见一个卖莲花灯的小摊贩,连那老板热情的面容,他也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位公子,您是要猜灯谜吗?猜灯谜两文钱一次,猜中就送您价值五文的莲花灯,您要不要试试?” “不用了,”徐西陆淡淡道,“直接给我拿一盏罢。” 徐西陆捧着莲花灯走到岸边,惹来不少行人的回眸。 上回他同宋衍卿在此处放灯,许下的愿望不仅一个都未曾实现,反而是反道而行。这次,他懒得再许什么愿,只在心中默念了一个名字,便弯腰将莲花灯放入江中,看着它和其他人的花灯汇在一起,随着江水渐渐漂远。 徐西陆看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正欲起身,脚下却是一滑,眼看自己马上就要跌入江中,他忽而闻到一阵淡淡的药香,接着他感觉一双略微冰凉的手扶住了自己的腰身,耳边响起一声轻笑,“抓到你了。” 第64章 徐西陆稳住身形, 才抬眼去看身旁之人。 那是一位长相甚是秀美的年轻公子, 他一身极淡的明黄色, 眸子若含秋水,长睫浓密似羽,嘴边含着一抹浅笑。徐西陆只觉得此人很是眼熟, 他身上的药香味也似曾相识,可一时半会儿又想起不来在哪见过他。 想是徐西陆注视的目光太过露骨, 那公子弥着水雾的眼睛微微一弯, “这位公子好生面善, 我们可是在哪见过?” 不得不说,这番开场白实在是老掉了牙, 可同一番话,由不同之人说出来,给人的感受也截然不同。上回在清辉楼沈子闲这么说,徐西陆只想把筷子塞到他的嘴里, 让他麻利地闭嘴;可现在,他看着面前比女子还要秀致的公子,不自觉地就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大概……是的。” 那公子如玉的面上闪过一丝诧异, 随即眼中笑意更甚, “正所谓相逢何必曾相识,你我极是有缘。在下陆想容, 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这陆想容人好看,名字也极具意境, 就连声音也婉转动听,似蕴着绵绵情谊。徐西陆听了不觉一愣,才道:“徐西陆。” 互通了姓名之后,陆想容说他正欲上船游江,邀请徐西陆一道前往饮酒赏月。徐西陆本欲拒绝,可想到回徐府,他也是一个人胡思乱想,倒不如和这位陆公子共度元宵,说不定会别有一番趣味。 大多数人,在失意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逃避熟人,概是因为在熟人面前,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维持自己辛苦经营的人设,到了陌生人面前,反倒更能放得开。在徐府,他是人子,是兄长,是二少爷;在谢府,他是知己,是恋人未满的朋友。只是独处时,他才能完完全全地做自己,不必总是保持那份人前的云淡风轻。 徐西陆点了点头,笑道:“既然如此,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徐西陆跟着陆想容上了一艘画舫。这艘画舫不大,容纳两人刚刚好,不显空阔,也不觉狭小。画舫从外头看上去不起眼,里头烧着炭盆,座位上放着软垫,置身其中,让人顿感舒适。再细细一看,桌上的杯盘茶盏,都不是俗物,徐西陆曾在谢家见过一套相似的,据谢青莘说乃是百年前前朝留下的遗作。 光是看陆想容的气质,徐西陆就知道他并非常人,现在更是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只是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上京中有哪位姓陆的大家。元宵佳节,陆想容独自一人现身在洵江岸边,身边连个随从都没有,实在是有些奇怪——难道他是外乡人?那为何一点口音都听不出来? 既来之,则安之。徐西陆虽有疑惑,也没多想。两人一道在画舫床边坐下,开着窗也不觉得冷。夜空中挂着一轮满月,洵江上来来往往的船舫无数,从高处看去,就像是天际浩瀚的银河。 陆想容给徐西陆倒了杯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徐西陆端起酒杯,先是低头一闻,只觉得这酒醇香扑鼻,让人未饮先醉,不由地感叹道:“好香。”接着他抿了一小口,那酒好似淌入了心田,一点一点地融入他的血液,让他整个人都不禁轻松了起来。 陆想容笑眯眯地看着眼前人沉醉的模样,长睫挡住了瞳仁里的暗光,“陆公子觉得如何?” “我以为,清辉楼的天醇酿已经酒中极品,没想到,人外有人,酒外有酒。”徐西陆叹道,“陆公子,不知这酒可有名字?” “有。” “哦,是何名?” 陆想容轻吐出二字,“此酒为陆某家中私酿,名,白藏。” 徐西陆一愣,随即笑道:“如此说来,不仅是陆公子与我有缘,陆公子家的酒,与我更是有缘。” 陆想容含笑望着他:“徐公子若喜欢,就多喝一些。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酒。” 先前在清辉楼,徐西陆已与谢青莘喝了不少。他本不欲多喝,可这白藏的酒香实在诱人,他喝了一口就想上了瘾似的,一口接着一口,不知觉已经一瓶下肚,等他回过神来,眼前人的面容已有几分模糊。他不禁有些懊恼,“陆公子说是邀我来游江,实则是来灌我酒的,好不厚道。” 陆想容惋惜道:“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是徐公子心结未除,就算是琼浆玉液,入口之后的滋味也要减上几分。” 徐西陆张了张嘴,摸着自己被酒意熏红的脸,嘟囔道:“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么……这你都看得出来,你是人精吗?” 陆想容呵呵一笑,悠悠道:“徐公子有何心事,不如与在下说道说道。说不定我能替你排解一二。” 徐西陆毫不示弱地反问:“那你呢?”不就是能看透人心么?陆想容会,他徐西陆自然也会。 “我?” 徐西陆虽已喝醉,逻辑思维却不减,“元宵佳节,陆公子独自一人在洵江上赏月,雇的还是两人转用的船舫。我猜想,陆公子本是约了什么人,无奈那人爽了约,陆公子等不到他,这才邀请我上船喝酒赏月的罢?” 陆想容的双眸似涌起一丝暗潮。他此刻的心情,就好似发现了一个宝箱,明明未曾见过宝箱里的东西,却因宝箱华丽的外表而心向往之。等他千辛万苦打开宝箱之后,却发现里面的宝物,比他无数次幻想中的还要美好。 “陆公子果然才智过人。但是有一点,陆公子说错了。” 今夜,他等到了想见的人。 徐西陆怀疑,“我会猜错?不可能。陆公子,你——到底是何人?” 陆想容知道徐西陆是完全醉了,弯腰凑过去,从他手上拿下酒杯,指尖在他脸上轻轻擦过,轻声道:“你既然如此自信,不如猜一猜,我是谁。” 徐西陆想了想,只觉得脑袋晃得厉害,也不知是船在晃,还是他在晃。“我、我不知道……” 陆想容轻笑一声,煞有介事道:“我呀,是洵江里的江神,护佑着上京城的一方百姓。” 徐西陆失笑道:“这么说,人们的莲花灯是放给你的;愿望,也是说给你听的。” 陆想容点点头,“不错。” “那我的愿望,你能替我实现吗?” “你有什么愿望?” “我想要,我在乎的人都好好的,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徐西陆眼中的迷茫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他从未有过的阴鹜狠厉,“我还想要……要害我妹妹的人,赔一双眼睛给她!” 陆想容轻一扬眉,浅浅一笑,比月色更美,“如你所愿。” 第65章 一阵寒风掠过, 把窗户吹的嘎吱作响, 也吹散了徐西陆的几分酒意。他看看已经空了的酒杯, 又看看面前温润如玉的男子,如梦初醒,这才发觉自己酒后不慎说了些不该说的隐秘之事。他并不是毫无戒心之人, 只是今夜的月色和相伴之人都那么美,他又喝了那么多酒, 难免会冲动任性些。 徐西陆没想到自己不但没探到这位陆公子的底, 反而被他绕了进去, 无奈说出去的话收不回,两人既是萍水相逢, 有些话随口说说,想来陆想容也不会在意。 “不知徐公子的妹妹,究竟发生了何事,又是被何人所害?” 陆想容继续着方才的话题, 徐西陆却笑道:“那陆公子,能否猜到,我又是何人?” 徐西陆话题转得生硬,语气倒很自然, 陆想容顺势道:“依我看, 徐公子想必是只狐妖?” 徐西陆一愣,好奇道:“为何是狐妖?” 陆想容双眸潋潋地看着他, “传闻,狐妖貌美, 丰姿端丽,能勾人心魄——徐公子不就是这样的么?” 徐西陆爽朗笑道:“我既是狐妖,江神大人可要收了我?” 陆想容弯唇一笑,“那要看狐妖听不听话了。” 陆想容君子如玉,风度翩翩,和他交谈让人如浴春风,他亦对徐西陆颇为欣赏。徐西陆强忍着没有继续喝酒,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两人相谈甚欢,一直到洵江上的画舫只剩下寥寥数只,徐西陆才起身告辞。 陆想容也不留他,亲自送他去岸边。徐西陆同他道了别,刚走了两步,忍不住转身道:“陆公子,你……很特别。” 陆想容又笑了,周边的月光都化成了他眼中的秋水,“你也是。” “我们还能见面吗?” 陆想容垂眸想了想,莞尔道:“也许。” 徐西陆不再多说什么,裹紧身上的狐裘,缓缓走入夜幕之中。陆想容望着他的背影,目光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在徐西陆消失在他视线中的下一刻,刘进忠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恭敬道:“公子,咱们也该回去了?” 宋衍澈“恩”了一声,侧身看向洵江上最后的一艘画舫。这画舫十分华美,跟它一比,别的船都成了扁舟。临近子时,船上依旧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于耳,隐约还能听见夹杂在其中的嬉笑莺语。 “进忠。” “奴才在。” “你觉得这船,和父皇当年下江南所乘的龙船相比,哪个更气派?” 刘进忠心中一凛,弓着腰看向江中的大船,额间冒起了冷汗,“先帝的龙船,自然是其他船不能比的。” “呵,是么。”宋衍澈道,“你去查查,那艘船是谁的,里头都有何人。” 刘进忠接到命令后,立刻唤来藏在暗处的影卫,影卫悄无声息地潜入画舫,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给了刘进忠一份名单。“陛下,此画舫乃是沈国公幺子沈子闲的私船。今夜,沈子闲广邀京中勋贵之家的年轻公子,在船上喝酒赏月,还、还叫了不少教坊司的红牌前来作伴。” 宋衍澈接过刘进忠的名单,一眼扫过去,至少有二三十个名字,有不少人他都听说过,甚至有些是已经入朝为官的青年才俊。“徐玄英……他居然也在?” “是,”刘进忠道,“根据天机营的消息,上次沈国公在国公府办广谈会,徐玄英到了场,之后他同沈党诸人都有来往。” “徐玄英……可惜了。”宋衍澈嘴上这么说,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惋惜之意。“还有一事,你去查一查,徐府近来可有出什么事。如果朕没猜错,出事的应该就是元妃的妹妹,徐三小姐。” 子时已过,洵江之中仅剩下一艘船,可里头的人丝毫没有散去之意,对他们来说,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 沈子闲一手搂着一个姑娘,有些歪的鼻子被酒熏得发红。他怀里的两个姑娘,冬日里只穿着半透的薄衫,她们似乎根本不觉得冷,正笑盈盈地劝酒。自从平西候家的姜之远得了失心疯后,户部尚书段长风的次子段濂成功上位,成了沈子闲的跟班。此刻,他正坐在沈子闲对面,刚和一个姑娘玩完嘴对嘴喂酒的游戏,便凑到沈子闲旁边,朝一旁努了努嘴,“子闲,你看那边。” 沈子闲向他说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在一旁的桌子上,其他人都玩得挺开心,唯独徐西英一个正襟危坐,伺候他的美人几次想要投怀送抱,都被他不着痕迹地推开了。那美人也是教坊司的红牌,多少人捧着哄着,如今在这样一位坐怀不乱的公子前跌了面子,心中十分不悦,干脆撂摊子不干了,转投向同桌另一外公子的怀抱。 沈子闲见状,不由地皱起了眉。段濂趁机道:“子闲,你今日请徐玄英来,是给他面子。可你瞧瞧,他有给你面子么?既然放不开就别来玩,这点规矩都不知道,一晚上就坐在那板着一张脸,好像人家姑娘欠他钱似的,没劲透了。” 沈子闲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本公子想请他?还不是我爹让我同他多多走动,我才给他下了帖子。你管他作甚?来来来,喝酒喝酒。我这酒,可比清辉楼的好上不少罢?” “子闲说的哪里话!清辉楼的酒,能叫酒么?!吃进嘴里和水一样,白送我我都不要!” 段濂怎么看徐玄英怎么不爽,明明大家都是一起来玩的,他倒好,摆出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出淤泥而不染的样子,这不就是在打他们的脸么?段濂想了想,促狭一笑:“子闲,你想不想玩个大的?” 沈子闲在风月场浸染许久,什么都玩过,常见的都玩腻了。听段濂这么一说,也来了兴趣,“你想玩什么?” 段濂对沈子闲怀里的姑娘道:“本公子听闻繁楼姑娘才色双绝,这天下的男人,就没有不拜倒在姑娘石榴裙下的,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那位名叫繁楼的姑娘抿嘴一笑,“段公子过奖了。” “只是不知,繁楼姑娘,对那位徐大公子,可有法子?” 繁楼转头看了一眼徐玄英,媚眼如丝道:“徐大公子,倒是一副儒雅斯文样。只可惜啊,只要是男人,在床上都是一个样。” 在场之人闻言均是哈哈大笑,段濂道:“这么说来,繁楼姑娘很有把握啊。” “奴家若是成功了,段公子给奴家什么奖励呀?” 段濂大手一辉,“如果你真能把徐大公子勾引到手,你今年胭脂水粉,珠宝头钗的钱,本公子全包了!” 几人拍手称快,“好,段兄果然爽快!”繁楼也是眼前一亮,“段公子说话可要算话呀。” 沈子闲道:“有本公子给你坐镇,你还担心个什么劲?快去罢!” 与他们同桌的一位公子道:“这徐玄英的夫人,好像是靖国公的嫡孙女啊,此事若被她知晓了……” 繁楼刚站起身,闻言立马坐了下来,娇嗔道:“段公子,那徐家的正妻,不会真的找上门来罢?徐家和林家,奴家可是哪个都惹不起呀。” 段濂满不在乎道:“怕什么!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别看徐玄英一本正经,说不定正巴不得我们送个美人过去!” “靖国公,呵。”沈子闲冷笑一声,“我沈子闲会怕他?”靖国公府素来与谢府交好,谢稷死后,谢党逐渐没落,不少人转投沈府,靖国公倒好,不仅为谢党四处奔走,还公然在圣上面前为他们说过话。沈修明一直对他多有顾忌,沈子闲自然也看林府的人不顺眼。 得到沈段两位公子的保证,繁楼又站了起来,“如此,就请公子们看好戏吧。” 徐玄英乃正经进士出身,从小饱读诗书,自然知道何为君子所为,何为君子不所为。出仕以来,他只会去赴一些清谈宴,知己好友也都是和他一样的克己复礼的读书人。他也知道有不少像沈子闲一般的纨绔,爱组一些不入流的局,丝毫不顾男女大防,说是吟诗喝酒,不过就是玩些狎妓的把戏。这种局徐玄英一向是不会来的。今日,他之所以会赴宴,也是因为张氏的意思。 自从谢党没落后,徐泰和虽未像部分人一样转身就对沈氏示好,行事却也或多或少会偏向沈氏;而他的母亲张氏,由于谢遥的关系,素来看不上谢氏。以前,她让徐玄英靠紧端亲王这棵大树,端亲王却莫名其妙地就和徐玄英疏远了。现在,她又让儿子去讨好沈家,听闻沈子闲给他下了帖子,说什么都要他来赴这个宴。对于这种事,徐玄英早就麻木了。他知道,只有自己言听计从,他的母亲才会放过他。既然如此,他听话就是,又何必做无谓的挣扎。 隔壁的一众人,不时地爆发出阵阵大笑,徐玄英只觉得异常刺耳,也不知道,他何时才能离开这个地方。 徐玄英正想得出神,忽然觉得有股奇妙的幽香萦绕在鼻间,抬眼就见到一个施着粉黛的女子正朝自己走来。“奴家繁楼,见过徐大公子。” 沈子闲和段濂也不狎妓了,暗自观察着旁边的动静。只见繁楼站徐玄英缓缓坐下,替他斟了杯酒。徐玄英先是摇了摇头,繁楼不知同他说了些什么,他居然接过了酒殇,仰头喝下了这杯酒。 段濂啧啧称奇:“想不到这繁楼还真有点本事,居然能劝得动那块木头?” “不然怎么说是教坊司的头牌呢。”沈子闲坏笑道,“看来段兄少不得要破费一遭了。” 另一位教坊司的姑娘枕着段濂的大腿,笑道:“繁楼姐姐之所以是京中一绝,姿色都是次要的。” “哦?”段濂轻佻地抬起她的下巴,“那你告诉爷,主要的是什么?难不成,是房中术?” 姑娘轻轻掐了一下段濂,娇嗔道:“繁楼姐姐出道多年,什么客人没见过。想要获得一个男人的心啊,最重要的是要看出他的弱点。莫说是繁楼姐姐,就连我,一看就知道徐公子愁眉不展,就知道他心中有事,而且是家事。既然如此,那无非就两种情况,母子不和或是夫妻不和,只要抓住这两点,再加上姐姐的独门熏香,像徐大公子这种不经风月的男子,自是手到擒来。” 段濂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繁楼陪着徐玄英喝了不少酒,后者已有些醉意,她便体贴地将他扶起,送到里间休息,路过沈子闲等人时,还不忘投去一个得意的媚眼。 徐西陆赶在丑时前回到了家,九冬和杏浓都在等他。他先泡了个澡,洗去身上的酒味,人也清醒了不少。今夜他一直在喝酒,肚子里没什么东西,现在才觉得有些饿。 杏浓笑道:“刚好,谢夫人拿了些元宵来,我放在小炉子上热着,二爷要不要吃点?” “元宵节怎能不吃元宵?”徐西陆道,“给爷拿上二十个!” 谢夫人送来的元宵是芝麻花生馅的,圆圆润润,很是可爱,吃一两个还好,吃多了就有些腻。徐西陆夸下海口要吃二十个,吃到最后眉头直皱,勉勉强强才吃完。酒足饭饱后,又询问了一番徐安宁今日的情况,才和衣睡去。 想是喝了酒,他很快便沉入梦境。他觉得自己只睡了半个时辰不到,就听到耳边有人叫他,“徐二公子,徐二公子……” 徐西陆闭着眼,眉头紧锁,喃喃道:“玄墨,我好困,你让我再睡一会儿,我就跟你去……” 玄墨静了静,继续道:“徐二公子,你先醒醒。” 徐西陆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他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哀怨的眼睛看着他,“小王爷又怎么了?他事情怎么这么多?” 玄墨怜悯地注视着他,随后他默默地走到一边。徐西陆看清他身后的人,一下子什么困意都没了。 第66章 一开始, 徐西陆以为自己太困产生了错觉, 他嗖地坐起身, 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再定睛一看—— “小王爷?!真的是你啊……” 宋衍卿面无表情,“你刚刚说, 本王事多?” 徐西陆讨好地笑着,“小王爷怎么来了?有事让我去王府便是, 我都习惯了……” 宋衍卿哼了一声, 让玄墨去外头候着, 自己走到床前,把正要起床的徐西陆按了回去, “你坐着就行。” “哦。”徐西陆拿了个枕头靠着,睡眼惺忪地看着宋衍卿在床侧坐下。 “今夜,我母后宫中的内官去府上请我,说凤华宫有急事, 让我赶紧过去。”宋衍卿说话的时候,目光始终落在徐西陆被子上的花纹上。 徐西陆有些茫然道:“小王爷,您是在同我解释?” “……你说是就是吧。” 徐西陆眼帘一眨,显然不相信这套说辞:“小王爷, 大半夜屈尊降贵地来徐府, 真的就是为了同我解释?” 大概是因为理亏,宋衍卿竟没有生气, 只是郁闷地说了声:“不然呢?”他堂堂一个亲王,深更半夜跟着侍卫翻墙进了一个官员府里, 还得和做贼一样的左防右看,每走一步都心跳如鼓,他容易么他。 见宋衍卿一副卒郁的模样,徐西陆忍不住笑出了声,“小王爷,你大可不必如此,我又不会怪你。” “你不怪我?”宋衍卿震惊了,“你怎么能不怪我呢?” “呃……”徐西陆懵逼了,“我为什么要怪王爷?” 宋衍卿烦躁道:“王什么爷,我没名字吗你天天叫我王爷!” 徐西陆:??? 宋衍卿霍地站起身,心烦意乱地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徐西陆目瞪口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他方脸色臭臭道:“以后私下无人时,你可唤本王名讳。” “哇,这多不好意思……”眼见宋衍卿就要暴走,徐西陆立刻改口,“衍卿。” 宋衍卿突然觉得,父皇和母后给他取的这个名字深得他意。衍卿,衍卿,从徐西陆口中叫出来,就好似在叫情郎的名字一样。 徐西陆没想到自己就是叫了一声宋衍卿的名字,这条暴走的龙就莫名其妙地温顺了下来,难道这就是驯龙的秘诀?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他又唤了一声:“衍卿。” “恩。”宋衍卿感觉自己耳根红了,好在是晚上,徐西陆看不见他的样子。他坐回床边,问:“你今夜,有等我很久吗?” 徐西陆陷入了沉默,直觉告诉他,如果他告诉宋衍卿实情,绝对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他正琢磨如何回答,宋衍卿见他不语,只当他是默认了,心中越发愧疚,“我以后,不会让你等了。” 徐西陆展颜一笑,“是王……是衍卿的话,我等多久都没关系。”别的人挤破脑袋想见宋衍卿一面都见不到,自己却能得到他如此青睐,岂有不等之理。 宋衍卿瞧着他许久,似魔怔了一样。他微微欠身,想去触碰徐西陆的手。这时,徐西陆好奇地问了一句:“对了,你刚刚说凤华宫有急事,是何事?” 说到这个宋衍卿就心烦。原本他都准备动身前往清辉楼了,凤华宫的掌事太监火急火燎地请他进宫,说宫里有急事。他还以为母后身体出了什么问题,都没来得及更衣就急急忙忙进了宫。 结果一到凤华宫,他就知道自己上当了。原来,沈太后今夜在凤华宫举办灯谜会,邀请了不少未嫁适龄的贵女前来,说是要热闹热闹,但谁都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宋衍卿看到一园子的莺莺燕燕,掉头就想走,无奈被沈太后异常强硬地留下。他只好坐下,看着几位贵女各展神通地惹他注意,还不忘问掌事太监:“今夜为何就我一个人?”按照经验,沈太后若是要逼婚,定然是不偏不倚,两兄弟一起。 那太监道:“今日奴才去请陛下的时候,陛下身体不适,已早早歇下了。” 宋衍卿静了一息,居然有点羡慕。他知道自己今夜是插翅难飞,便让人递消息出宫,告诉徐西陆不必等他。 期待了许久的上元佳节,结果就这么过了。坐得时间越久,宋衍卿的脸色越难看。他一开始还耐着性子,贵女们同他说话时他也会答几句。后来,干脆假装听不见,自顾自地喝茶。沈太后几次给他递眼色他也装没看见,场面一度异常尴尬。 等灯谜会结束,沈太后又把他留下,一一分析各家贵女的优点缺点,等他终于可以出宫,已将近子时。宋衍卿本欲直接归府,可他好似将心丢在了不知处,心里空落落的。 玄墨跟随他多年,怎能猜不出他的心思,“王爷,可要属下去徐府请徐二公子来?” 宋衍卿陷入了纠结。若是以往,深夜请人不无不妥。可今日是他爽约在先,还要再把人大老远地叼回自己家,未免太过分了些。一番天人交战之后,他道:“去徐府。” 深夜,徐府自是大门紧闭。端亲王驾到,按照礼法,应是玄墨先去通报,徐泰和再带一家子出来迎驾,接着他被请入正厅,说一堆有的没的,最后在众人忐忑的目光中,说出自己的来意,“本王深夜到访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同西陆说说话,顺便给他送点宵夜来。” ——他绝不会这么做! 于是,宋衍卿转向玄墨,命令道:“本王命你把本王带到徐西陆跟前,而且不许惊动任何人。” “是,王爷。请王爷恕属下无理!” 宋衍卿现在回想起被人抗在肩膀上,血液倒流的感觉,还有种想吐的冲动。 “哦,没事。”宋衍卿心虚道,“母后就找我说说话。” 徐西陆不疑有他,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御厨今日做了不少元宵,口感软糯,本王顺手带了一份回来。”宋衍卿说着,高傲地瞟了徐西陆一眼,“便宜你了。” 徐西陆慌了,那二十个元宵现在还让他撑得慌,忙道:“不用便宜我,王爷自己留着罢。” 宋衍卿不悦地眯起眼睛,“你敢拒绝本王顺便的好意?” “不敢,”徐西陆愁眉苦脸道,“多谢王爷。” 宋衍卿满意地点点头,“那你快起来吃。” “……哦。”徐西陆掀开被子,外头的冷气灌了进来,他不禁哆嗦道:“好冷啊。” “算了算了,”宋衍卿嫌弃道,“你继续躺着罢,本王替你端来。”玄墨出去之前,已将盛着元宵的食盒放在了桌上。宋衍卿打开食盒,从里头拿出一碗煮好的元宵,端到徐西陆面前,颐气指使道:“吃罢。” “有劳王爷了。”徐西陆接过汤碗,数了数,又是二十个元宵,强颜欢笑,“我会吃的,王爷不如先回去?” “不了,本王看着你吃完再走。” ——谁、谁来救救他的胃?! 在宋衍卿的注目下,徐西陆把二十元宵硬塞进了肚子里,为了解腻,他又喝了一大杯水。他觉得自己一年之内,都不会再想吃甜食了。偏偏宋衍卿还一脸期待地问他:“好吃吗?” 徐西陆含泪点头,“好吃。” 宋衍卿很满意,“那下次本王多带一些给你。” “……” “行了,你睡罢,本王走了。” 徐西陆叫来守夜的九冬,让他去把侧门看门的下人支走,又对宋衍卿道:“王爷回去就不必翻墙了,从侧门出去,应该无人会看到您。” 宋衍卿一愣,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谁说本王翻墙了?!” 第67章 宋衍卿和玄墨一路从侧门而出, 果然没有碰见其他人。宋衍卿暗道徐西陆办起事来还是靠谱的, 不像一根筋的玄墨, 想了半天也只能想出个翻墙的法子来。“今日本王翻……来徐府一时,不得向任何人提起。” “是。”玄墨应声道。忽然,他耳朵一动, “有人。” 两人顺势躲到门口的一颗大树后,果然见到一辆马车从夜幕中驶来, 最后在徐府侧门停下, 接着一位鲜衣女子先走了下来, 随后转身去扶另一人。那人显然醉得不轻,低着头, 一手搭着那女子的肩膀,摇摇晃晃地走着。 “徐玄英?”宋衍卿诧异道,“他怎会……那个女人是谁?”宋衍卿虽没去过秦楼楚馆,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正经姑娘谁会大半夜不睡觉, 在外头和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搂搂抱抱,最后还把人送回家。 玄墨摇摇头:“属下不知。王爷,可需要属下去查?” 宋衍卿目送着徐玄英跌跌撞撞地走进徐府,淡淡道:“不必了, 回府罢。” 昨夜闹了大半宿, 徐西陆次日睡到巳时方从床上起了,杏浓一边伺候他梳洗用膳, 一边道:“二爷,奴婢方才听醉雪居的嬷嬷说, 昨晚上大少爷几乎天快亮才回来,一身的酒气,在房里吐了五六回,搞得大房那头乌烟瘴气的。” 徐西陆不以为意地笑笑,“估计是同僚的应酬吧。” 杏浓轻声道:“听说,还是一个教坊司的头牌送大少爷回来的。” “哦?”徐西陆有些惊讶,他一直以为徐玄英是不善风月之人,没想到也玩起狭妓的把戏来了。不过,他的事情左右与自己无关,徐西陆也未多问。 杏浓替他系腰带时,随口说了句:“二爷最近是不是胖了些?腰好像变粗了……” 徐西陆如临大敌,低头握住自己的腰,惊恐道:“不是吧?!” 杏浓没想到二少爷反应会这么大,忙道:“冬天是容易发胖些,这样才抗寒啊。二爷不必忧虑,等开春您自然而然就会瘦下去的。” 徐西陆不禁悲从中来——他昨天就不该吃那四十个元宵! 徐西陆拾掇完毕先去了浮曲阁看望谢氏。自从母家遭难,谢氏一月之内老了许多,双鬓已染上了些华发。这些日子,她一直被徐泰和禁足在浮曲阁,郁郁寡欢,以前的冷艳自持被苍白憔悴所取代。徐西陆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谢氏强打起精神同他说了会儿闲话,又不直接地提起远在淮水的谢青苏。“淮水气候湿热,过阵子到了回南天,更是让人闷得难受,也不知青苏能不能受得了。” 徐西陆默然无语。他知道,对谢青苏来说,环境气候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躲在暗处的敌人,随时都会趁他不注意扑上来猛咬一口。他孤身一人前往,身边连个能全然信任的人都没有,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 徐西陆强忍着没有问谢青苏的情况,毕竟就算问了,也只是给自己徒增烦恼罢了。 两人相顾无言,最后谢氏长叹一声,“你去罢。” “谢夫人保重身体,西陆明日再来看您。” 徐西陆从浮曲阁出来,顺道去了引嫣阁。才走到院子里,他就听到一阵熟悉的笑声,惊喜道:“大姐姐怎么也来了?” 徐长赢看到徐西陆,更是喜上眉梢,“西陆来了正好,省得我再跑去潮汐阁一趟。”大概是因为有了身孕,徐长赢看起来比往日富态了些,但气色极好,想是在余府没少被夫君宝贝着。 除了徐长赢,林如筠也在。只见他们这位大嫂脸上虽挂着笑,笑得却有些勉强,眼下也有淡淡的青色,想必昨夜一宿都未合眼。“大姐说她在家中闷了两个月,今日好不容易能出来一趟,便回娘家来看看。”林如筠道。 “我这又不是第一胎,你姐夫紧张得和什么似的。”徐长赢抱怨着,“这不让我吃,那不让我去,我在家里都快闷死了。” 林如筠艳羡道:“这说明姐夫在乎姐姐呀。” 徐安宁坐在床上,笑道:“二哥哥,我刚刚摸了大姐姐的肚子,已经有点圆啦。” “你今日感觉如何?”徐西陆问她。 徐安宁含笑点头,“潘大夫昨日又为我施了一次针,我今早起来,感觉眼前清晰了不少。” 徐长赢道:“对了西陆,我让长兴街上的许裁缝给你新做了几件春衣,你同我去试试,看看合不合适。” 徐西陆知道徐长赢有话对自己说,起身跟她走了出去。 两人走到偏房,徐长赢打发掉随行的下人,开门见山道:“西陆,你老实告诉姐姐,你为何突然要把槐婶从沧州接来?” 徐西陆轻一扬眉,“姐姐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你姐夫无意中说漏了嘴,被我一逼问,立刻就招了。” “……”这算是被队友制裁了吗?“姐姐是被槐婶带大的,这么多年都没见,就不想再见见她?” 徐长赢皱起眉,“我自是挂念她。可人家在沧州待得好好的,年纪也大了,你为何非得这样折腾呢?” 徐西陆无奈道:“姐姐,我做事心里有数,你就安心养胎,好不好?” 徐长赢完全不吃他那套,“你别拿哄安宁的那套来哄我。姐姐问你,是不是你们去探望外祖时,发生了什么事?” 徐西陆长叹一口气,被她逼问得实在没有办法,想着不如告诉她实情,免得她胡乱猜测,心绪不宁。“姐姐,”徐西陆道,“当年,是有人故意用计,害得娘亲难产而亡。” 徐西陆将他们所知的事情和盘托出,徐长赢虽是怒火中烧,恨不得杀人的模样,可勉强还算镇定。“我就知道,”她恨恨道,“当年我年纪虽小,也隐约察觉到事情不简单。娘亲虽然身子弱,可孕期一直遵从医嘱,被父亲百般呵护,怎会无缘无故情绪崩溃后就早产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姐姐……” “我没事,你不用分心来安慰我。”徐长赢果断道,“当务之急还是想想,怎样把害死娘亲的人揪出来!” 徐西陆不由地佩服起徐长赢的魄力来。“去接槐婶的人差不多已经到沧州了,等他们再回来,还需要三五日。只是人证有了,物证却迟迟没有消息。” “你是说……那封信?”徐长赢问。 徐西陆颔首道:“自北疆归来后,我一直在暗中寻找那封信的下落。娘亲生前住的院子被封了起来,我也让九冬偷偷翻窗进去过,却始终一无所获。” 徐长赢头疼道:“只要凶手稍微有点脑子,就一定会销毁证据。看来此环是已经断了。” 徐西陆安慰她:“姐姐莫急,总会有办法的。” “这种事情你们还瞒着我!”徐长赢责怪道,“在你和你姐夫眼中,我徐长赢就是那种弱不禁风,经不起风浪的人么?” 徐西陆赶忙摇头,“姐姐巾帼不让须眉,乃女中豪杰也。” 徐长赢噗嗤一笑,又绷住脸道:“你知道就好。以后可不许瞒我了,知道么?” 徐西路立马保证:“一定。” 查了几日无果,徐西陆不得不承认那封信确实是被毁了,正另想他法事,事情却出现了转机。 一日九冬上街替主子采买东西,看到街头有一个乞讨的妇人。那妇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还折了一条腿,杵着拐杖向路过的行人乞讨。九冬故意绕着她走,没想到那乞丐竟叫出了他的名字,“九冬,九冬——是我啊!” 九冬止住脚步,凑上去仔细瞧了瞧,瞪大眼睛,“帘茶,是你?!” 帘茶本是董姨娘的贴身丫鬟,董氏死后,她也被打残了发卖出府。她一把年纪,又断了条腿,在京中无依无靠,只能靠乞讨为生。帘茶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地抓住九冬,颤声道:“九冬啊,你行行好,给我点东西吃,我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过东西了……你行行好……” 帘茶在徐府几次三番地陷害自己少爷,九冬一向厌恶她,甩开她的手就想走。谁知帘茶却抓得更紧了,魔怔般地说:“你不、你不给我也行。你帮我传话给二少爷,姨娘是被冤死,被灭口的啊!她一进府,就被夫人当刀使,她如果不听话,夫人就不让她生孩子……罪魁祸首是夫人啊!我知道她的很多事,只要你们给我点银子,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帘茶全然就是个市井疯妇,说出来的话旁人也只当是风言风语。只是九冬最近在替主子查当年柳氏之死的真相,听到这些话突然智商上线,问:“你说你知道夫人的很多事,那你知不知道柳姨娘的死……” 九冬还未说完,帘茶就抢话道:“我知道,我知道!夫人为了让柳姨娘难产,特意伪造了一封信送给她,谎称她娘家人重病……” 九冬心脏狂跳,“那那信呢?!信在哪里!” “柳姨娘死后,是董姨娘帮着夫人料理她的后事。董姨娘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当初在写信的时候就是夫人那写的,用的是夫人独爱用的洛阳宣纸!后来她把那封信藏了起来。就藏在,藏在……”帘茶突然止住了话头,笑嘻嘻地看着九冬,“你想知道藏在哪里?银子!拿银子来!” 九冬将信将疑,觉得还是得回去找二少爷拿主意。他问了帘茶现在住的地方,不敢耽误,跑回去向徐西陆汇报了此事。 徐西陆听后,淡淡道:“不过就是几两银子,给她就是了。” “可是二爷,万一她是讹咱们的,那咱们不就亏大发了么?”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就这几两银子,本少爷还是给得起的。”徐西陆道,“你先带三两银子给她,同她说,若她能正确说出信的下落,再给她剩下的一半。” 勤政殿内,天机营首领复命完,恭敬地退了下去。 “竟真的是元妃娘娘,”刘进忠难以置信道,“元妃娘娘为何要对她的亲妹妹下手呢?皇上,要不要宣元妃娘娘来问问?” “她的动机朕没兴趣知道。既然确定是她,”宋衍澈站在一株红梅前,平静道,“那朕就把她的眼睛,送给他做第一份礼物罢。” 刘进忠心中一凛,“皇上,可要奴才去动手?” 宋衍澈如葱的手指在梅花中轻轻一点,“冬日里盛开的花,一株就够了。”既然已经找到了正主,他也没兴趣再和几个女人逢场作戏。而让他失去兴趣的东西,物尽其用是最好的下场。“是时候去看看朕的小表妹了。” 第68章 风水轮流转, 前朝是如此, 后宫亦是如此。自谢家倒后, 庆熹宫一下子变得冷清了不少,徐元妃的脾气也跟着越来越坏,看谁都不顺眼。见不到皇上, 其他地方的宫女太监对她也不如从前尽心尽力,她整日都憋着气, 庆熹宫的宫女太监如履薄冰, 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主子揪出来出气, 打得皮开肉绽都算轻的,毕竟在深宫内, 被主子活活打死的也大有人在。 相比之下,昭仁宫的沈淑妃那叫一个春风得意。沈国公在前朝要风得风,她在后宫要雨得雨。连月来,皇上只在她的昭仁宫留宿过, 对她比往日亲和了许多。沈太后知晓此事后,颇为欣慰,同时也不忘告诫她:“安儿,你得记着。你之所以能受到今日的皇恩, 多半是因着你父亲的缘故。将来若你能诞下皇嗣, 坐到哀家这个位置,可别忘了母家对你的好。” 沈曼安低眉顺眼地应着:“安儿谨遵姑母教诲。” 昭仁宫内, 点着舒缓熏香,熏烟如雾。宫女吹灭几盏灯, 只留下一盏似萤火般地明明灭灭。沈曼安从里头缓步走出,她只穿了件里衣,头上的发饰已被摘下,及腰的长发如瀑布般垂下。她自认天姿国色,可每次和自己夫君站在一处,都会自叹不如。 宋衍澈立在她跟前,就如一块不染瑕疵的美玉,肤色白皙似女子,眉眼含情胜潘安。沈曼安走到他跟前,柔声道:“皇上,夜深了,臣妾伺候你就寝罢。” 宋衍澈温和道:“不急,朕想同表妹好好说些话。”他对沈曼安素来是彬彬有礼,两人从未谈过心,沈曼安听了,心中暗喜,含羞带怯道:“皇上想同安儿说些什么?” “朕想同你说说……徐元妃。” 沈曼安眉头一皱,又很快地恢复了方才的柔情蜜意,“元妃妹妹,她怎么了?” “徐元妃,娇蛮任性,飞扬跋扈,太后素来不喜她。” 沈曼安笑道:“元妃妹妹想必以前是在徐府里被宠惯了,就算进了宫也一时难改脾性。” “这些都罢了。可最近,朕发现,她骗了朕。” 沈曼安是又惊又喜。后宫里头谁人不知道她和徐青阳水火不容,势不两立。这欺君之罪,少则能让她丢了妃位,重则可以让她命丧黄泉。如果皇上真的意欲严惩徐青阳,她做梦都能笑醒。“天啊,”沈曼安惊呼一声,“元妃妹妹怎会、怎会如此不懂事?” 宋衍澈伸出手,将沈曼安的腰身盈盈一握,沈曼安顺势落入他的怀里。闻到皇上身上独有的药香,她登时小鹿乱撞,鼓起勇气对上他似水的双眸,“皇上……” “朕,很生气。”宋衍卿轻声道,“朕想给她点惩罚,你说,给她什么惩罚好?” 沈曼安轻喘着:“安儿、安儿不知……” 宋衍澈笑语晏晏,轻声道:“不如就把她最得意的东西拿走好了,表妹觉得呢?” “恩……”沈曼安闭着双眼,期待那柔软的唇印在自己唇上,宋衍卿却忽然松开手,放开了她。“皇上?” “前朝动荡,徐元妃是徐氏之女,朕不想此事被旁人所知。”宋衍澈勾起沈曼安的发丝,在指尖玩弄着,“表妹,替朕保密好不好?” 沈曼安红着脸,“皇上说什么,臣妾自是无一不应的。” 宋衍澈轻一颔首,“那后宫的事情,就劳烦表妹替朕多费费心了。” 沈曼安瞪大双眸,“皇上……?” 这夜,皇上并未在昭仁宫留宿。宫女在替淑妃娘娘可惜,沈曼安却丝毫不在意这个。她心如悬旌,始终想着皇上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皇上到底是何意?皇后母家不过是读书清流,无权无势,她本人也是个温婉没气魄的,丝毫没有母仪天下的风范,难道皇上真的要让她代掌后宫,甚至在暗示她,她日后可能坐上皇后的宝座? 沈曼安激动得坐也坐不住,在宫内来回踱步。可皇上又为什么说起徐元妃的事情?元妃犯下大错,皇上顾忌着前朝形势,不便轻易下手,所以是想借她之手,严惩徐元妃? 圣上难测,沈曼安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想,若是以往她定去找太后商量,可是皇上既然说了要她保密的,这件事自然就不能与外人道。 沈曼安犹豫纠结了几天,迟迟不敢下决定,她本想再在皇上面前旁敲侧击几句,不料没等来皇上,却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她端坐在主位上,看着跪下地上磕头的宫女,淡淡道:“把头抬起来罢。” 佩兰抬起头,恭敬道:“谢淑妃娘娘。” “你是庆熹宫的人,来本宫的昭仁宫作甚?”沈曼安冷声道,“难不成,是你主子让你来的?” 佩兰摇摇头,“是奴婢自己想来的。” “哦?”沈曼安略感惊讶。这佩兰,是徐青阳的心腹,突然背着主子来找自己,会是什么事? 佩兰凄声道:“元妃娘娘做的事情实、实在是丧尽天良,奴婢是真的又惊又怕,自知自己继续替她做事,要不就被她打死,要不就等东窗事发,被皇上处死……奴婢实在是迫不得已才来找淑妃娘娘,求淑妃娘娘救救奴婢!救救庆熹宫上下几十个人啊!” 沈曼安在位子上探出身子,忙问:“她做了什么,你快告诉本宫!” 佩兰哽咽道:“元妃娘娘她、她为了毒死自己的亲妹妹,把西夏进宫的燕窝赏给徐三小姐,又故意隐瞒用西夏燕窝的禁忌,害得徐三小姐险些中毒身亡。。” “她要毒死她的妹妹?”沈曼安难以置信道,“她为何要这么做?” “奴婢不知。好在徐三小姐命大福大,逃过一劫。元妃娘娘心中不虞,成天里拿庆熹宫的宫女太监出气,有一个宫女愣生生地被打得只剩下半口气——如果是这些,也就算了,谁知、谁知她竟然还……还想害淑妃娘娘您!” 沈曼安拍案而起,“她想害本宫?” 佩兰含泪点头,“她说,淑妃娘娘近来得宠,肯定不久就会怀上皇嗣,到时候她在宫里只会更难熬,她要先下手为强,命、命奴婢去寻些红花来,找时间下到您的膳食里……她还说,皇上最喜欢听娘娘您哼曲,要、要让您嗓子没了,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沈曼安闻言差点站不稳,她一旁的宫女眼明手快地将她扶住。只见她胸口剧烈起伏,手里死死攥着帕子,喘着气道:“好,好你个徐青阳!你既对本宫不仁,就休怪本宫对你不义!” 沈曼安的宫女觉得事情似有不对,问佩兰:“这些事,你为何不去向皇后禀告,而是来找我们娘娘?” 佩兰早就准备好了答案,“皇后身子虚弱,早已不管后宫之事。而淑妃娘娘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后宫之事自然是由淑妃娘娘做主。” 佩兰的话让沈曼安底气更足,她挺直腰板,道:“就凭徐青阳,还想在皇上的后宫里头兴风作浪?呵呵,做梦!你且先回庆熹宫给本宫盯着徐青阳,她一有什么动静,立刻来报。” 佩兰心知事情差不多成了,嘴角扬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奴婢多谢淑妃娘娘救命之恩。” 二月初,京中又下了一场大雪。徐西陆站在窗前,看着雪一片一片无声地落下。等这场雪化了,春天就真的要来了。 昨日,余戎北的人已将槐婶成功带到上京,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他把槐婶安顿在余府在京郊的一处庄子里。 另一边,帘茶拿了九冬送去的银子,果然说出了当年那封信的下落——柳氏死后,董花叹负责料理她的后事,从一堆遗物中找出她伪造的信件,缝在贴身携带的香囊里。后来她为张氏做的事情越来越多,心中的恐惧也越来越深,她知道自己随时会被张氏推出来顶罪,或者直接被灭口,便将这最后一道护身符,送给了性子沉稳的小女儿。 当着众人的面,徐安宁将随身携带的香囊递给杏浓。众人屏息,看着杏浓用剪子将香囊剪开,露出白色一角。九冬激动得一蹦三尺高,“少爷,在里头,真的在里头!” 徐西陆沉着地点了点头,“如今万事具备,只欠一道东风了。” 几日后正逢休沐,徐长赢携夫君回娘家探望徐泰和,这次她还把两个宝贝儿子带了过来。徐府里十几年未有孩童之声,徐泰和看着自己的两个小外孙,穿着开裆裤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心里欢喜得紧,连日来的烦闷一扫而空。 两人小家伙也不知学了谁,总爱黏着长得好看的人。成了徐家颜值担当的徐西陆被他们缠得没办法,只好带着两个豆丁在院子里找乐子。很快,小豆丁的口头禅就由“我要和爹爹一起玩”变成了“我要和小舅舅一起玩”。好在林如筠也是个貌美的,她又对孩子极有耐心,陪他们玩了一会儿,豆丁们就跟在她身后讨糖吃,徐西陆这才得以脱身。 晌午,余戎北和徐长赢留下来用饭。除了需要静养的徐安宁和禁足的谢氏,徐家的人围成了一桌。徐泰和兴致颇高,和儿子女婿喝了不少酒。 徐长赢温声劝道:“父亲,您少喝一点,喝多了对身子不好。” “这点酒对岳父大人根本不算什么,”余戎北恭维道,“岳父大人老当益壮,小婿自愧不如啊。” 徐泰和乐呵呵道:“今日难得大家都到齐了,为父高兴,多喝几杯怎么了?” “也对,”张氏淡淡道,“也只有长赢回来,老爷会这般高兴。” 徐长赢见时机正好,同徐西陆对视了一眼,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后,放下筷子,正要开口,一个小厮就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老爷不好了!宫里传来消息,说、说咱们的元妃娘娘快……快没了!” 第69章 在场之人脸色均是惊变。“什么叫快没了?你把话说清楚!”徐泰和大惊失色道。 那小厮哭丧着脸, “小的也不知。府里刚刚来了位内官大人, 说什么徐元娘娘性命垂危, 可能熬不了多久,让咱们有个心理准备。” “现在那名来传话的内官大人在何处?” “他说完事急着赶回宫里,小的想留也留不住啊!” 张氏惴惴不安道:“前阵子我进宫去见娘娘, 她人还好好的。这好端端的,怎会突然病危?” “母亲莫急。”林如筠道, “宫里的太医个个医术高超, 定能将元妃娘娘从鬼门关拉回来。” 徐长赢和徐西陆默契地对视一眼, 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疑惑。“西陆,”徐长赢压低声音道, “难道,这也是你的手笔?” 徐西陆哑然:“我若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这么快就把徐元妃拉下水,我还在这里折腾个什么劲?” 徐长赢想想也是, 徐西陆再如何聪明绝顶,手也伸不到后宫里。她蹙眉道:“徐元妃偏偏在这个时候病危,未免也太巧了。” “她也未必是急病。” 徐长赢捂住嘴,“你是说……” “等着罢。”徐西陆气定神闲道, “总会有消息的。” 同上回徐青被刘进忠带进宫里一样, 徐家人又聚在一起焦急地等消息。徐青阳封妃后,受过一段是时日的宠, 徐泰和在前朝也被同僚高看了几分。虽说徐青阳从未为徐家在圣上面前谋求过什么,可她毕竟是徐家的女儿, 她若真死在后宫里,是病死都还是不幸中的万幸,万一是得罪了圣上,被赐死的,那徐家自也不能全身而退。 一直等到天黑,宫里都还没有消息传来。余家的两个小子玩累了,吵着闹着要回家,大人没心思理他们,他们变本加厉地哭闹,最后被余戎北一手一个拎出去收拾了。 张氏道:“长赢,时候不早了,你和姑爷带着孩子先回去罢。” “不碍事的,夫人。”徐长赢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走也走得不放心。” 张氏闻言,脸色又差了几分,“俗话说,嫁出去得女儿泼出去的水。有些事情,徐家人自己知道就可以,旁人就……” “夫人这是何意?”徐长赢高声道,“我是父亲的女儿,元妃娘娘的姐姐,难道没有权力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一旁的徐玄英站出来为母亲说话,“大姐姐此言差矣,二妹妹既然已经入了宫,她就先是皇上的后妃,再是徐家的女儿,最后才是咱们的二妹妹。后妃的事情,除非皇上愿意让我们知道,否则即使是父亲,也不能过问。” 徐长赢勃然变色,正欲反驳,就听见徐西陆道:“大哥说的有道理。大姐,你还怀着身孕,不如就先回去吧。” “西陆!”徐长赢又急又气,“怎么连你也……” 眼看几人就要吵起来,徐泰和蓦地重重拍案,“都给我住口!”如此紧要关头,家里人不同心协力也就罢了,居然还能吵起来。徐泰和又急又恨,正要继续发作,那报信的小厮又跑了进来,“老爷,宫里来人了!” 徐泰和忙道:“快把人请来!” 此次来徐府的是位在后宫里当差的朱内官,他被徐泰和等人迎进了厅内,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道:“元妃娘娘命保住了。”还没等众人松口气,朱内官又补充了一句,“只是瞎了一双眼。” 徐西陆一愣——徐青阳瞎了?他随口一说的愿望成真了,事情不会那么巧吧……难不成那日在洵江邂逅的陆公子真是江神? 徐泰和惊恐道:“瞎了双眼?这是何意?” “就是娘娘她呀,以后都啥都看不见了。” 徐玄英上前问:“敢问公公,娘娘究竟是患了何病,导致她忽然就双目失明了?” “唉,”朱内官痛心疾首道,“娘娘没病,她是被人下了毒,才成了如今那模样。” “下毒?”张氏栗栗危惧,“谁有那个胆子,敢对元妃娘娘下毒?!” 朱内官悠悠道:“夫人放心,下毒之人已经被皇上揪出来了,皇上定会还元妃娘娘一个公道。好了,事情说完了,咱家也该回宫复命了。” “朱公公,”徐泰和上前把人拦下,“您就不能再透露透露么?” “该说的,咱家都已经说了;不该说的,打死咱家,咱家也不敢说。”朱内官客气道,“还请尚书大人不要为难咱家啊。” 朱内官走后,一大家子人陷入了沉默,众人的脸色都不好看,特别是张氏,恐慌万状,色如死灰。徐玄英在一旁扶住她,生怕她随时晕过去。 林如筠轻声道:“元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和安宁妹妹一样,逢凶化吉。” 此刻,徐西陆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徐泰和冷眸投去,“这个时候你还笑得出来?” “父亲,您不觉得很巧么?”徐西陆道,“安宁被人所害,坏了眼睛;现在元妃竟也和她一样,被人下毒,双目失明。这,不就是天意么?” “老二,你胡说些什么!”张氏呵斥道,“安宁是自己吃坏了东西,和旁人无关!” 徐西陆转向张氏,淡淡道:“安宁到底是吃坏了东西,还是中了毒,夫人您不是应该最清楚么?” “二弟,你莫要血口喷人。”徐玄英忿然作色,“听你的意思,难不成是我母亲给三妹妹下的毒?” 徐西陆不理他,从袖中掏出一份证词递给徐泰和,“父亲请看,这是当日替安宁诊治的王院判亲手所写,上头还有太医院的盖章。他能证明,三妹妹的症状,是因混用了西夏燕窝和寒性食物导致的。” 张氏猛地吸了一口气,死死地抓着徐玄英的胳膊。 徐泰和看完王院判的证词,质疑道:“这西夏燕窝,乃皇家才能用的贡品,安宁为何能用得上?” 徐西陆道:“据我所知,夫人曾进宫探望过徐元妃两次,想必那些燕窝就是那时候徐元妃赏赐的?” 张氏强作镇定:“是又如何?” “宫里有严格规定,分派西夏燕窝时,必须再三强调使用的禁忌。夫人领了两次赏,不会不知道这些吧?” 徐玄英讶然地望着张氏,“母亲,您……” “我是知道,所以呢?”张氏目不斜视道,“西夏燕窝的禁忌,我也同安宁说了,是安宁自己不注意,难不成还要怪我?” 徐西陆冷笑一声,“安宁明明连西夏燕窝是什么都不知道,夫人如此说,未免太不负责了罢。” “那依二少爷的意思,是夫人故意害得三小姐中毒了?”朱屏道,“可夫人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呢?” 徐长赢厉声道:“主子说话,你一个下人插什么嘴!” 朱屏悻悻地住了嘴,徐玄英道:“朱屏说的不无道理。二弟,你口口声声说是我母亲故意害得三妹妹中毒,她为何要这么做,你又有什么证据吗?” 徐泰和被吵得头一突一突地疼,他疲惫道:“西陆,此事想必是个误会,安宁定是记错了,好在她也没事……” “安宁没事?”徐西陆几乎要笑出了声,“余毒未清,她看物模糊不说,本来一个健健康康的姑娘,现在成了个药罐子,整日只能躺在床上——父亲,你竟然觉得她没事?” 林如筠小心翼翼地开口:“西陆,兹事体大,没有证据就胡乱指正,实在是有些不妥。” 徐西陆深吸一口气,正要继续理论,就听一个低沉地声音道:“我有证据。”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面生的带刀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大堂门口。张氏简直要疯了,喊道:“这又是什么东西?!他是如何进来的,人都死了吗?怎么没人通报!” “母亲,”徐玄英颤声道,“此人,是端亲王的贴身侍卫,玄墨。” 饶是徐西陆也受到了惊讶,“玄墨,你怎么来了?” 玄墨言简意赅,“王爷让我来的。” 知晓来人的身份,徐泰和不敢怠慢,“这位壮士,不知端亲王有何吩咐?” “王爷命我带一人来。”玄墨一侧身,众人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一位带着兜帽的女子,看打扮,像是宫里的宫女。 张氏觉得此人身形甚至眼熟,“你是……” 那女子朝徐泰和行了一礼,道:“奴婢名佩兰,是元妃娘娘宫里的大宫女。” “是……是你!”张氏五色无主道,“你来做什么!” “奴婢奉端亲王之命,特来为徐二公子作证。” 第70章 徐西陆惊讶之余, 不免有些感动。他没想到宋衍卿居然会如此在意自己的家事, 甚至派人暗中调查, 为他找到了佩兰这个关键的证人,给他省了不少麻烦。 不等其他人询问,佩兰主动道:“皇上赏了西夏进贡的燕窝给娘娘。张夫人两次进宫, 娘娘都分了她一些,两次都是由我交予张夫人。第二次时, 娘娘特意同张夫人说, 让她把燕窝送给徐三小姐, 让她用些补补身子。至于西夏燕窝使用的禁忌,就……就不用告诉她了。娘娘甚至还让张夫人多备些寒食给徐三小姐用, 就是为了让她尽快毒发。” 徐泰和如刀的目光看向张氏,恨不得在她身上戳个洞,痛声道:“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张氏颓然无语,徐泰和已是气极, 大步走到她跟前,高扬起手,眼看巴掌就落在张氏的脸上,徐玄英赶忙拉住他, “父亲, 就算佩兰姑娘句句属实,母亲她也是受元妃指使, 并非有意要害三妹妹的啊!” “毒杀庶女,元妃让她做她就做?!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一家之主!” 张氏被徐泰和吼得退了半步, 林如筠扶住张氏,劝道:“母亲,您是不是有苦衷?您赶紧告诉父亲啊!”见张氏木然不为所动,林如筠又在她耳边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道:“母亲,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相公想想啊……” 张氏眼眸闪动,正要说话,站在她身后的朱屏噗通一声跪下,“是元妃娘娘,是娘娘逼夫人下毒的!娘娘说,若夫人不照她说的做,她、她就让大少爷不好过……” 朱屏还没说完,佩兰便打断她:“这位姑娘想必是记错了,元妃娘娘哪有逼张夫人呢?她不过是提了个条件,只要张夫人替她解决徐三小姐,她就替张夫人解决徐二公子。” 众人一愣,目光落在徐西陆身上,后者的表情却很平静,似乎一定也不感到惊讶。 “不,不!不是这样的!”朱屏声嘶力竭地喊着,“老爷不要听信她的话!她背叛了元妃,她、她在这里胡言乱语!” 佩兰嫣然一笑,“奴婢是奉小王爷之命来的,这位姑娘的意思是小王爷在胡言乱语?” 徐长赢指着张氏,恨道:“张若南,你到底是存的什么心!先是安宁,再是西陆,你最后是不是也要把我的命拿去?让父亲只有徐玄英一个儿子才好!” 见她情绪如此激动,余戎北胆战心惊地扶住她,“夫人,你小心动了胎气。” 徐长赢推开夫君,走到徐泰和跟前,含泪道:“父亲,有一事女儿本不想说,可现下这种情况,女儿不得不说。女儿担心再拖下去,西陆就要和安宁一样,被奸人所害!九冬,请槐婶上来。” 槐婶在九冬的带领下走进堂中,在场之人,除了年纪小的丫头和后进门的林如筠,都认识她,均面露惊讶之色。 槐婶朝徐泰和行了一礼,“老爷,你可还记得我?” 徐泰和充血地眼睛凝视着她,深埋在心里的回忆喷涌而出,“你是淑节的……” “不错,我是小姐的陪嫁丫鬟,当年您和小姐都叫我小槐。” “你不是回沧州了么,如何又……” 槐婶凄然一笑,“我此次回来,是想求老爷,还我们小姐一个公道。小姐她当年,乃是被人所害,才不幸难产而亡的!” 周遭一片阒然,张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在徐府里,徐泰和对逝去柳氏的情谊人尽皆知。当年,要不是柳氏,他连进京赶考的盘缠都没,更比说日后的金榜题名,飞黄腾达。高中之后,他为了巩固前途,娶了张氏为妻,又纳了谢氏为贵妾,等他在上京站稳了脚,才回沧州去解柳氏,对此他一直心怀愧疚。柳氏进府后,他对其百般疼爱,好似要把过去的亏欠全部弥补,她为他生下的长女,他也是放在心尖尖上宠的。柳氏去世后,他消沉了很久,下人经常看着他独自坐在柳氏生前的院子里,望着她亲手种下的桃花树,一坐就是一天。柳氏的死,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在此刻被翻出来,说是在他伤口上撒盐都不为过。 “你说什么?”徐泰和嘶哑着嗓子道,“淑节她是被人害死的?” 槐婶点点头,“当年,小姐身子不好,怀西陆少爷怀得艰难,全府上上下下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小姐有什么闪失。眼看小姐只剩下一个月就要生了,却接到了一封信……” 徐泰和急切道:“什么信?” 提及往事,徐长赢已是泪流满面,她拿出徐西陆一早给她准备的证据,“父亲,请看。” 朱屏死死地咬着嘴唇——那封信不是已经毁了吗?怎么会……一定是假的!对,只要咬死不承认,他们就拿她们没办法。她想和张氏对上目光,可张氏依旧是那副心如死灰,漠不关心的模样,她正视着前方,不偏不椅,不哭不喊,维持着她最后的尊严。 “岳父大人,小婿去北疆之时,特意去柳家造访。”余戎北道,“柳家二老,身体健朗,也从未生过什么大病。” 槐婶恨恨道:“这封信上所言,句句为虚,沧州也从未寄过这样一封信来。有人故意伪造这封信,将其送到小姐手中,小姐听闻双亲噩耗,悲痛欲绝,人都昏过去数次,以至于到临盆的时候,难产大出血。她拼下最后一丝力气,生下了西陆少爷,自己却……”说到这里,她已是泣不成声。 “是谁……是谁!”徐泰和胸口剧烈起伏,嘴里喊着血腥气,目呲欲裂,“是哪个贱人!” 林如筠试探道:“会不会是已经去了的董姨娘?” “对,对!一定是她!”徐玄英额间已出了一层细汗,神情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她在徐府里作恶多端,几次三番地想要陷害二弟,柳姨娘定也是她……” “父亲,您仔细摸摸那信纸。”徐长赢道,“这是二十年前的洛阳宣纸,极其珍贵,府里一年到头也只能买到数千张。因为玄英幼时爱用这纸练字,父亲疼爱他,把所有的宣纸都给了世安苑。” 徐玄英不甘道:“那也有可能,是董姨娘偷了宣纸,意欲嫁祸给我母亲……” “玄英,事到如今,您还要自欺欺人吗?”徐长赢冷笑道,“要不,我再让当年董氏的贴身丫鬟上来作证?只怕到时候,她会说的,远远不止这两件事。” “你,你这是欲加之罪!” “哈……”一直犹如木头人的张氏终于有了动静,她仿佛隐忍了许久,轻笑出声。接着,她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哈哈,徐泰和,你瞧瞧你,女儿儿子要死了都不在意,一听到那个贱人,你就气成了这副鬼样子——哈哈哈哈……” 徐西陆冷眼看着张若南终于摘下了自己戴了一辈子的的面具,将她最真实,最疯狂的一面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徐泰和终于忍无可忍,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抽了她一个耳光—— 啪。 张氏被抽得跌倒在地上,徐玄英冲上去扶起她,“母亲,您可还——” 张氏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徐玄英。她神色凄狂,手指哆嗦着指着徐泰和,“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儿子!我不是你,我只有他一个,我只有他!” “夫人,”徐西陆轻声道,“这些年,你到底是为了大哥,还是为了你自己?” “你闭嘴!”张氏一脸狰狞地瞪着徐西陆,“你这个狐媚子生的儿子,你有资格和我的玄英相提并论?” 徐泰和看着面前全然陌生的妻子,痛心疾首,“玄英是我的嫡子,我何曾亏待过他?” 张氏已入癫狂,谁都压不住她,“我堂堂太傅之女,你当时求娶我的时候是如何说的,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还记得不得?!我问你还记得不记得!”张氏冲上去,抓住徐泰和的前衣,声嘶力竭道,“你娶我进门之后,先是纳了谢遥,又把柳淑节接进府,把一个贱妾生的女儿当成嫡女养着,她生的儿子,是不是也要爬我玄英的头上?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绝不允许!” 徐泰和并不挣扎,只是低头看自己的妻子,“所以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害死了淑节……” “她若不死,她生的儿子你会不疼,你会不爱?”张氏带着快意地恨笑道,“徐泰和啊徐泰和,说到底是你,是你害死了柳淑节!害死了你最心爱的女人!” “够了!”徐泰和厉吼道,他抓住张氏的手,猛地甩开她。张氏双手撑在地上,止不住地狂笑,所有人都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徐泰和忽然意识到,他白手起家,苦心经营多年,终于在上京之中有了一席之地,可他仍旧和当年那个靠母亲街头摆摊维持生计的穷书生没什么两样。 或许在这二十多年里,徐府的每一个人,都不是赢家。 第71章 徐泰和终究没有休妻, 张氏被送了京郊的一处别庄里。听下人说, 每到深夜, 她就会在房里或者嚎啕大哭,或是桀桀怪笑,显然已入疯魔。徐玄英还为她请了大夫, 大夫说,她所犯的是痴症, 药石罔效, 怕是今生今世, 都要这般疯疯癫癫地过去了。徐玄英不忍见母如此,几次三番地恳请徐泰和开恩, 让他把张氏接回府里静养,都被徐泰和挡了回去。 “我留她徐府正妻的位置,已是看在你和你外祖的面子上。”徐泰和冷漠道,“你日后, 就当没她那个母亲罢。” 徐玄英自此不再归家。数日后,教坊司的伙计找上门来,说徐玄英已在教坊司住了几日,欠下了几百两银子。徐泰和自认是清流人家, 何时受过这样的羞辱, 当下便对徐玄英用了家法,还命下人将他看好, 日后除了府里和翰林院,哪里都不许去。 张氏被送走后, 世安苑内的下人一些被发卖出府,一些被分到其他院子里干些杂活。谢氏被解了禁足,重获管家之权。有好事的下人曾暗中议论,说谢氏终于熬出了头,成了徐府实际上的女主人,等张氏在别庄病死,她就是名正言顺的当家主母了。 徐安宁虽卧病在床,家中发生如此大的变故,她不可能完全不知道,徐西陆想着与其让下人胡乱嚼舌根,不如亲自告知她真相。他特意等徐安宁心情和身体都好的时候,将一切和盘托出。他本以为徐安宁会哀哀欲绝,痛如刀割,没想到她只是虚弱一笑,“其实,我早就知道是二姐姐下的手,我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徐西陆轻一扬眉,“这么说,你是知道她下毒的动机的?” 徐安宁点了点头。 徐西陆简直要被气笑了,“那你为何不说?” “我不敢。”徐安宁小声道,“我怕这件事说出去了,不仅是二姐姐,就连二哥哥你也……也会受到牵连。” 徐西陆神色微变,“这同我有什么关系?” 徐安宁自知事情已经瞒不下去了,叹了口气,道:“二哥哥,你还记得去年的月元节么?”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徐西陆感觉自己的三观都要被颠覆了,“你是说,今、今上,想要的人……是我?” 吱呀一声,昭仁宫的宫门沉重而缓慢地打开。突如其来的光线让沈曼安觉得异常刺眼,她别开脑袋,等殿内又恢复了昏暗,才朝来人看去。 “刘公公?!”沈曼安跌跌撞撞地朝刘进忠走去,满怀期望道:“是皇上要放本宫出去了吗?”她朝刘进忠身后张望,“皇上他是不是亲自来了?” 被关了几日,沈曼安和从前温婉娴静的沈淑妃迥然不同,她还穿着被皇帝禁足时的那身衣裳,又皱又脏,脸上精心描绘妆容早就花了,发髻散落,狼狈不堪。 刘进忠在深宫里几十年,早就练就一颗铁石心肠,见到沈曼安这副样子,并未动容。“皇上有旨——淑妃沈氏,品行不端,好嫉善妒,祸乱宫闱。着今日起,褫夺妃位,降为修容,无故不得离昭仁宫半步。” “不,不!”沈曼安整个人抖颤不止,“刘公公,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我要见皇上,我要当面同他说清楚!” “误会?”刘进忠摇摇头,“沈修容,您给徐元妃下毒,害得她双目失明一事,可是人证物证俱全,能有什么误会呢?” “可是,当初是皇上,是皇上对我说……” 刘进忠陡然出声打断她:“皇上让你给徐元妃下毒了?” 沈曼安一愣,魂慑色沮道:“没有,但是皇上分明就是那个意思……” 刘进忠正色道,“沈修容,您犯下如此大错,皇上只是褫夺妃位,将你禁足,已是额外开恩。您若再乱说话,要是传到皇上的耳朵里,只怕您这条命,都要保不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沈曼安颤颤地落下泪,“皇上,您……您骗得安儿好惨!”她哭着哭着,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抓住刘进忠的胳膊,“太后呢?我的姑母呢?她会来救我的对不对……还有我的母亲,她一定不会放我不管的!” “太后的事情,奴才就不知晓了。”刘进忠扯开自己的袖子,“沈修容,您自个儿保重罢。” 凤华宫里,段氏抽抽搭搭,凄声道:“太后,咱们的安儿,真的就没法子了么?” 自从后宫里出了这么一件大事,沈太后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脾气更是暴躁了许多。段氏在这哭了半天,她早已没了往日的耐心,冷声道:“安儿毒害徐元妃一事,铁证如山,这个傻孩子自己居然也认了,你让哀家怎么帮她?” “可是太后您也知道,安儿一向是最懂事听话的孩子,怎会突然就对嫔妃下这样的毒手?定是有人故意陷害她,还请太后明察啊!” 沈太后面色凝重,“若真如你说的一般,此人未免也太过厉害。自己没动手,让皇上的两个妃子一个瞎了,一个废了,如此心机,本宫也自叹不如啊。” “太后,您就救救安儿罢。”段氏求道,“老爷素来疼爱这个小女儿,得知消息后,急得连饭都吃不下,要不我拦下,早就进宫找皇上求情了——” “万万不可!”沈太后突然提高声音,让段氏都吓了一跳。“如今沈家已经是树大招风,多少双眼睛盯着,后宫的事情轮不到前朝去置喙,大哥绝对不能因为此事,让那些言官抓到把柄。” 段氏闻言哭得更凶了,“那我们就这样放着安儿不管么?” 沈太后凝思良久,最后长叹一声,“哀家会让安儿衣食无忧地活下去,也……仅能如此了。” 沈修容毒害徐元妃一事,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沈修容被打入不见天日的冷宫,再无复宠的希望;徐元妃虽留住了一条命,可双目失明的她自然不可能再伺候圣上。曾经盛宠一时的两位嫔妃,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不禁让人唏嘘不已。 徐青阳躺在床上,木然地睁着眼。屋子里,一半的东西被徐青阳砸烂了,幸存之物,都被搬了出去。不知过了多久,徐青阳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猛地坐起身,“皇上,是皇上吗?” 佩兰轻声道:“娘娘,是奴婢。” 徐青阳脸上一阵失落,她缓缓坐了回去,“那个贱人死了没?” “沈氏已被降为修容,禁足在昭仁宫。” “这就完了?”徐青阳一手抓着身上的被褥道,一手指着自己的眼睛,“本宫成了这副鬼样子,沈曼安居然还能活下来?!” 佩兰低低一笑,“娘娘,徐三小姐和您遭遇一样,您不也活得好好的么?” 徐青阳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佩兰说了什么,“怎么,如今本宫瞎了眼,连你一个贱婢也来看本宫笑话了?本宫到底是你的主子,你是死是活,不过本宫一句话的事情!”徐青阳喊道,“来人,拿本宫的鞭子来……来人!” “娘娘还是留着力气好好养病吧。”佩兰漠然道,“今日,佩兰是来和娘娘告别的。” “告别?”徐青阳瞪着眼,脸朝着佩兰的方向,狰狞道:“没有本宫的同意,你敢走?” “刘总管已任奴婢为勤政殿的掌事宫女,以后佩兰就是在皇上身边伺候的人,娘娘以后,怕是再也听不到奴婢的声音了。” “不、不可能!你这个贱婢在此胡言乱语,本宫、本宫要撕烂你的嘴!”徐青阳挣扎地就要下床,她身上软绵无力,又没人帮她,砰地一声重重跌倒在地,即便如此,她嘴上依旧狠狠地咒骂着佩兰,“你忘恩负义,背弃旧主,一定不得好死!” 佩兰看着趴在地上的徐青阳,近乎是怜悯地说:“娘娘,不是您的东西,您何苦要去争呢?本来您可以继续留在徐府,受父母庇佑,日后嫁得如意郎君。可您太贪了,非得进这深宫里来。打从一开始,皇上就知道您是什么货色,把您留下不过是为了制衡沈氏罢了。这盘棋,一切都在皇上的掌握之中,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棋子,事到如今,您还看不明白吗?” 此刻的徐青阳已然什么都听不进去,喃喃自语道:“你等着,你给本宫等着!等皇上来看我,我一定会让皇上砍了你的脑袋给本宫当球踢!皇上说了,他最爱本宫的眼睛,他说过的……” 佩兰摇了摇头,“奴婢告退了,元妃娘娘。” 三月,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冬天真的过去了。 青城山开了一山的桃花,春风袭来,花瓣似雨,絮絮飞扬,惹得不少香客驻足流连。 谢氏在前殿里为徐谢两家上香祈福,徐西陆和谢青莘则在门口等她。今日的徐西陆穿了一身雪白色,站在桃树下,粉白的花瓣落在他的肩膀上,更衬得他艳而不妖,娇而不媚。 “这桃花开得真好。”谢青莘舒畅道,“偶尔出来走一走,还是很不错的。西陆,你说是不是?” “恩……” 这阵子,徐家出了不少事,一向豁达乐观的徐西陆也陷入了郁闷之中,憋在府里不肯出来。谢青莘得知后,借着陪谢氏上青城山之名,把他拉出来散心。面对如此美景,徐西陆仍旧是一副若有所失,心不在焉的模样,谢青莘忍不住道:“西陆,说难听些,徐府的那些破事,远远不及我谢府。我都想得开,你又何必摆出一张苦瓜脸呢?” 徐西陆唉声叹气,“你不懂。”世间诸事,都是一环扣着一环。当初若不是他在月元节着女装出去招摇过市,徐青阳就不会进宫,徐安宁也不会被她毒害,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说到底,一切皆因他而起。 谢青莘不服,“你不说我怎会懂?” 徐西陆折下一枚桃枝,拿在手中把玩着,突然道:“谢家在蒲州,是不是也有一处种满桃花的庄子?” 谢青莘奇道:“这你都知道?” “也不知道那里的桃花,开得如何了。想必,比这里的还美罢。”徐西陆望着手中的桃枝,轻声道,“真想去看看啊。” “那好办,改日有空为兄就带你去蒲州玩几天!” 徐西陆摇摇头,“我去不了了。”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身着劲装的男子朝他们走了过来,对徐西陆道:“徐公子。” 徐西陆从未见过此人,“是,敢问阁下是?” 劲装男子抱拳道:“徐公子,我家公子有请。” “你家公子是哪位?”谢青莘问。 “我家公子让我转告徐公子一句诗——云想衣裳花想容。” 第72章 徐西陆跟在那劲装男子身后, 一路绕到了后山。谢青莘本欲一同前往, 又担心谢氏烧完香找不到人着急, 只好留了下来。 相比前殿的香火鼎盛,后山安静了许多。徐西陆踩着落花而至,就瞧见一身黄衫的公子独坐在雅亭中, 他手中执着棋子,正与己对弈, 静静冥思。亭外花瓣似雨, 他置身其中, 就好似画卷里走出来的秀美公子。 徐西陆止步,唤道:“陆公子。” 陆想容拿着棋子的手顿了顿, 回眸一望,眉眼弯弯,“徐公子,好巧。” 徐西陆走到他跟前坐下, 似笑非笑道:“是巧,再偶遇几次,我都要以为你派人跟踪我了。” 陆想容面不改色,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徐西陆看见桌案上摆着一壶酒, 从中飘来若有似无的酒香, 和上次的白藏酒不同,这酒酒味少了些, 却多了些淡淡的花香味。 “这是什么酒?”徐西陆问。 “此乃桃花酿,用的便是这青城山中的桃花。”陆想容白玉般的手端起酒杯, 抿了一小口,“数年前,我来此一游,命人以桃花酿酒,藏在桃树下,今日才让其重见天日。陆公子,要不要尝尝?” 徐西陆婉拒,“不了,陆公子的酒太好,喝多了会让人上瘾。要是像上回一样……” “上回?”陆想容笑道,“上回不好么?” 不是不好,只是陆想容身份成谜,他绝不是寻常人家,上京城的世家公子里又没这号人物,实在可疑。徐西陆上回与他痛饮一番,失了平日的戒心,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这次他汲取教训,万万不能再色令智昏了。 打定主意后,徐西陆微笑道:“说起来,陆公子每次见我,都要灌我酒,这是何意啊?” 陆想容秀眉一扬,“难道不是因为每次见到陆公子的时候,我这都恰好有酒吗?”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徐西陆简直找不到任何破绽。元宵夜后,他特意打听了一圈,都没人知道陆想容是谁。徐西陆越想越觉得陆想容并非他的本名,可他又为什么要在自己面前隐藏身份?偏偏这人还长得这么好看,他越是藏得深,徐西陆就越是心痒难耐,想一探究竟——真是够了。 陆想容斟了杯酒,推至徐西陆面前,也不劝他喝,状似随意道:“陆公子上回对江神许的愿望,可有成真?” 提及此事,徐西陆不由地一震。他暗自打量着陆想容,只见对方眉眼含笑,温润如玉,根本不像是暗藏心机之人。“算是实现了。”徐西陆道,“不过我可不认为这和洵江的江神有什么关系。” 陆想容修长的指尖轻放在嘴边,“徐公子如此言论,会让江神大人生气的。” “哦?”徐西陆好笑道,“若惹江神大人生气了,我会怎么样?” 陆想容双眸盈着水雾,含笑道:“大概,会很可怕吧。” “我向来不信鬼神一说。”徐西陆顿了顿,“除非……” “除非什么?” 一片小小花瓣簌簌飘下,落在陆想容的长睫上。徐西陆欠过身子,说了一句“别动”,替他捻起了那粉白的花瓣。陆想容长睫如蝶翼般颤动,遮出了他眼眸里暗沉沉的欲光。 招惹了陆想容的花瓣贴在徐西陆的指尖上,后者轻轻一吹,它又开始翩翩起舞,最后同其他的桃花一样,落入尘埃中。“除非,江神能再实现我一个愿望。”徐西陆半真半假道,“我不喜桃花,喜杏花。若这青城山,能种下满山的杏花,等来年春日里,杏花盛放,淡红褪白胭脂涴,岂不美哉?” 徐西陆本以为陆想容会笑他荒唐,不料他却轻描淡写道:“只要陆公子诚心相求,说不定不用等到来年春日,陆公子就能看到想看的景色。” 徐西陆脸上笑意渐收,“陆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我说了,”陆想容悠悠道,“我是江神,陆公子为何不信?” 徐西陆自然不会信他这些鬼话,他也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来,干脆把这些都抛在脑后。“行,那我就拭目以待,等着陆公子送我一山的杏花了。”青城山乃是皇家寺庙,地位尊崇,每年的祭天大典都在此举行。沈太后喜爱桃花,先帝便命人在建造之初在青城山种满了桃花,只为博美人一笑。别说是京中寻常权贵,就算是当今圣上,恐怕不能拂了先帝对太后的美意,对青城山的桃花下手。这位陆公子如果真的能让桃花变成杏花,那真真是活见鬼了。 “若真有那日,徐公子意欲如何?” 徐西陆反问:“江神大人又想如何?向神明祈愿,我是不是得备上供品啊?” 陆想容垂眸静思片刻,道:“你我不如做个约定。等青城山开满杏花,你我再在此地相见,到时候我再向陆公子索取还愿的供品。” 徐西陆爽快道:“一言为定。”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徐西陆见时候差不多,谢氏也该完事了,便起身告辞。陆想容看着酒一滴未少的酒杯,惋惜道:“今日徐公子还真是一滴酒都没碰,美酒没有碰上美人,可惜,可惜。” 徐西陆笑道:“毕竟陆公子一人的美色就够了。” 徐西陆回到前殿,谢氏已经烧完香,正在同寺里的长老说话。谢青莘见到他,好奇道:“怎么样,你探出那陆公子的底细来没?” 徐西陆摇摇头。谢青莘狐疑道:“竟然连你也看不出什么,此人不简单啊。” 上京本就是个卧虎藏龙之地,随便逛个街,就能偶遇不少王公贵族,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谢氏同青城山长老说完话,在昭华的搀扶下走出前殿,对两人道:“咱们差不多该回府了。” 谢青莘笑道:“姑母面露喜色,步伐轻快,可是求到什么好签了?” 谢氏淡淡一笑,“我刚刚替青苏求了一签,昭华。” 昭华把签文递给谢青莘,谢青莘展开念道:“‘富贵天之佑,何须苦用心,前程应道迹,久后得高升。’此乃上上签啊!姑母,有佛珠和谢氏祖先庇佑,青苏定能平安归来,您就不要过多忧虑了。” 谢氏点点头,“青苏信中从来都报喜不报忧,我担心他明明有事,又要瞒着我们……” 徐西陆道:“青苏他——” “谢夫人?” 几人回头一望,就见一个盛装的妇人笑着朝他们走来,身旁还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谢氏忙笑着迎上去,向妇人行礼:“妾身见过懿德长公主。” 原来此人就是先帝的胞妹,当今圣上的亲姑母,懿德长公主。徐西陆和谢青莘也跟着谢氏弯腰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懿德长公主虽身份尊贵,但为人平易近人,还是姑娘时就和谢氏有过来往。她执起谢氏的手拍了拍,亲热道:“哎,在外面,哪来那么多规矩。咱俩也有好些年不见了——这两位是?” 谢氏笑着介绍:“他们是我的侄子和儿子,今日特意陪我来青城山上香。您身边这位,想必就是您府上的六姑娘了罢?” “可不是嘛。”懿德长公主对自己的女儿道,“纯嘉,这是谢夫人,母亲和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去她家里吃过酒呢。” “谢夫人。”纯嘉笑着同谢氏打了个招呼,目光便落在徐西陆身上,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徐西陆见状,也对她报以微笑。纯嘉脸色微红,又躲到她母亲身后去了。 知女莫若母,懿德长公主将女儿的反应看在眼里,笑道:“谢夫人,您这个儿子真是生得好,本宫就没见过几个比他还俊的人。” 谢氏谦虚道:“公主谬赞了。我瞧着您的六姑娘才是倾城之姿,简直和您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话听着极是舒心,懿德长公主脸上笑意更甚:“本宫的这些儿女里,就纯嘉像本宫,本宫也最是心疼她。只可惜,她年纪到了,本宫也留不了她几年了。” “母亲,”纯嘉红着脸道,“我不嫁人,我要留在您身边。” 此话惹得懿德长公主和谢氏相继一笑,“傻孩子,哪有女儿家不嫁人的。” 和懿德长公主等人告别后,谢氏带着他们下山。谢青莘快步走在最前头,徐西陆在后面追着,“你走那么快作甚?” 谢青莘卒郁道:“你说我这是什么命?以前青苏还在,只要和他一道出去,我永远是被忽视的那个。现在他走了,你又来了。我承认,我谢青莘长得是不如你们,但好歹也算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吧,怎么就没有姑娘对我暗送秋波呢?” 徐西陆失笑道:“姑娘没有,男子要不要?你若是想要,我每天能送你一百次秋波。” 谢青莘笑骂道:“你可拉倒吧,谁稀罕你!” 谢氏走在后头,看着说说笑笑的两人,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第73章 回到徐府后, 夜里谢氏同徐泰和提起了今日在青城山偶遇懿德长公主一事。“说起来, 西陆过完年也十九了, 老爷也该想想他的婚事了。” 最近家中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徐泰和就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自然也没考虑过徐西陆的婚事。如今被谢氏这么一提醒, 才道:“遥儿说的不错。只是西陆毕竟是在你的名下,谢家如今又……唉。” 谢氏眉目一敛, “是遥儿的过错。” “这与你何关?”徐泰和叹道, “西陆到底是庶出, 又不像玄英一样有功名在身,想要娶一门好亲怕是比较难, 像林氏那样的,更是不可能。” “我看未必。”想起今日纯嘉见到徐西陆时的表情,谢氏颇有信心道,“西陆未来的正房娘子, 定然不会差。” 徐泰和道:“此事,就劳你多费心了。” 谢氏一笑,“老爷放心,我定会将此事办妥。” 徐泰和和谢氏要为徐西陆寻亲的消息不知如何传了出去。浮曲阁每日都会来几个前来说亲的媒人, 谢氏看了几个适龄的姑娘, 要不就是小官小吏家的嫡女,要不就是大家的庶女, 来来回回挑了一圈,竟没有一个能配得上徐西陆的。 “老爷说的对, ”谢氏叹道,“若谢家没倒,西陆什么样的姑娘娶不到?可现在媒人寻来的姑娘,要不就是家境一般,要不就是姿色平平,或是品性有待考量。西陆,明明值得更好的。” “夫人莫急。”昭华劝道,“这婚姻大事,虽说是父母之命,可到底还是二少爷娶亲,这人,还是得他满意才行。” 谢氏听了,觉得此话甚有道理,“你说的不错,再怎么好,还是要他自己喜欢。否则就算娶进门来,也不过是相看两厌罢了。”现下在徐府里,就有一对活生生的例子。林如筠贵为高门嫡女,才貌双全,性格温婉,孝顺公婆,哪里挑得出一星半点的差错来?可徐玄英不喜欢,把人成天晾着,谁也没办法。 “夫人,依奴婢看,懿德长公主家的六姑娘,对咱们的二少爷,还是有几分意思的。” 谢氏苦笑道:“我又如何看不出来?就算大哥还在世,西陆配长公主府上的六姑娘,已算高攀些许,更何况是现在?” “您不是一直说,懿德长公主是个开明人么?她家的三姑娘当初也是底嫁,这就说明长公主相比家世,更看重的是人品。” 谢氏略微思索,道:“你去给公主府递个帖子,明日我去懿德长公主你探探口风,带上西陆一起。” 徐西陆收到消息,得知次日要陪谢氏去公主府,心道:完了,她们要来真的了。 九冬见徐西陆愁眉苦脸,不解道:“少爷,要娶亲了,您不开心吗?” 徐西陆斜眼睨过去,“你娶亲,你开心?” “当然啊!”九冬夸张道,“娶了亲,以后就有人给自己暖床,洗衣服,煮饭,多好啊!” 徐西陆摸摸下巴,“你说的这件事,除了暖床,都有人替少爷我做了。”至于暖床,这里又不是北境,冬天多盖几层被子,倒也能熬得过去。 九冬见自家少爷脸色变幻莫测,先是苦恼,后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竟扬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九冬好奇道:“少爷,您在笑什么呀?” “没事,我只是想起了一个曾经替我暖过床的人而已。”宋衍卿性子风风火火,身体的温度似乎也比旁人高些,和他同床而眠,就像睡在温泉石上,冬日里完全不用愁。 九冬吃了一惊,他跟随少爷这么久,还没见过少爷和哪个姑娘亲热过,“少爷是想娶那个替你暖床的姑娘吗?” 徐西陆失笑:“我可不敢。” 杏浓拎着食盒进来,听见两人的对话,道:“二爷只要先娶了正房娘子,到时候再把喜欢的姑娘纳进府里做姨娘不就行了。” 不得不说,在封建社会当一个男人还是非常不错的,可以左拥右抱,三妻四妾,这可是当代不少广大男性的梦想,只可惜徐西陆对姑娘一向没什么兴趣。如果他也能修炼到寻常男子的心境,大可以把天下美男都收入囊中,就拿他见过最好看的三人来说,让宋衍卿做正妻,谢青苏和陆想容分别为贵妾……想想也挺带感的。只是他始终不明白,一个人的心,为何可以分成那么多份?爱情是排他的,当真正爱上一个人,眼里又如何能容得下他人?徐西陆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自然也是享受不到所谓的齐人之福了。 杏浓将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来摆好,“二爷,该用膳了。” 以往的徐西陆为了控制体重,吃饭都吃七分饱,今日他却连吃了两碗饭,饭后又吃了几样甜腻的点心,看得杏浓和九冬面面相觑。“少爷,您……很饿?”九冬问。 徐西陆摇摇头,“不饿也得多吃点。” 吃过饭,徐西陆也不散步消食了,直接往床上一躺,能不动弹就不动弹。他摸着自己撑到暴的胃,叹道:“这下总该长胖点罢……” 杏浓惊呆了。他们家二少爷一向最忌讳长胖一事,腰稍微粗了点就紧张得连晚饭都不吃,如今变着法子想让自己变胖,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次日,胖了一斤的徐西陆跟着谢氏前去公主府。懿德长公主热情地款待了他们,谢氏此番前来只是探探口风,也不直明来意,只说些过去的趣事。接着又有意无意地提起去年的清辉榜徐西陆排在第十一和端亲王亲自选他入禁军一事。徐西陆在一旁连连喝茶掩饰自己的尴尬,懿德长公主看他的目光却越来越满意,笑道:“小王爷眼光毒辣,他欣赏的人,自然是好的。” 谢氏闻言心中甚是欢喜,觉得此事说不定真有希望。 送走谢氏和徐西陆后,懿德长公主叫来纯嘉,问她:“这徐家的二公子,你瞧着如何呀?” 纯嘉红着脸,轻声道:“女儿不知,但凭母亲做主。” 前阵子懿德长公主看上了翰林院陈阁老的孙子,纯嘉说的是“想多留在母亲身边几年”,现在一改口,懿德长公主自然知道她是乐意的。夜里她和驸马商量此事,驸马却不以为意:“这徐二公子再好,不过也是庶出的,还记在谢氏的名下。谢氏已是日薄西山,至于徐泰和……做到六部尚书也差不多到头了。这样的人家,能配得上咱们的纯嘉?” “可女儿喜欢,你能怎么办?”懿德长公主道,“这徐家二公子实在是长得好,也难怪女儿动心。” “长得好又如何?最重要的是品性好!” 两夫妻商量来商量去,都没一个满意的结果。最后懿德长公主突发奇想——既然是小王爷提拔的人,那她直接去问小王爷不就好了? 懿德长公主也是个急性子的,第二日就风风火火地进了宫。 先帝在时,对懿德长公主这个胞妹就颇为疼爱,宋衍澈和宋衍卿也对她十分尊敬。沈太后见她火急火燎地进宫,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结果一问,不禁哑然失笑。“纯嘉配徐尚书的庶子,是不是太委屈了些?” 懿德长公主笑道:“家世本宫不看中,最重要的还是要人好。” “人品好相貌好的,大有人在。”沈太后,“哀家的嫂嫂有一个侄儿……” “太后,不如还是先让本宫问问小王爷吧,也让本宫心里有个数。” 话被打断,沈太后心中有些不悦,到面前的人到底是自己的大姑子,她少不得得给几分脸面。“卿儿今日刚好进了宫,正和他皇兄在勤政殿议事呢,白芷,你过去传个话,让卿儿完事后来凤华宫一趟。”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宋衍卿就来了,与他同来的还有宋衍澈。懿德长公主忙起身道:“皇上怎的也来了?” 宋衍澈含笑道:“姑母难得进宫一趟,朕自然要来见见姑母,姑母近来身子可好?” 懿德长公主乐呵呵道:“有劳皇上挂心了,都好,都好。” “听母后说姑母是进宫来找我的?”宋衍卿问,“不知所为何事?” 既然宋衍卿都问了,懿德长公主干脆就直截了当道:“我都一把年纪了,除了儿女的事,还能有什么事?” 宋衍卿没听明白,宋衍澈了然点头,“原来姑母是为了纯嘉妹妹的婚事。” “皇上英明。” “不知姑母可有心仪的人选?”宋衍澈温声道,“若合适,朕可给纯嘉妹妹赐婚,让姑母府上好好热闹热闹。” 能得到天子的赐婚,可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懿德长公主满脸笑意,“我心里有个人选,刚好那人和小王爷有几分交情,这才请小王爷来,希望能探探那人的品性。” 原来如此。宋衍卿端起茶盏,问:“不知姑母看上的是哪家公子?” “是徐尚书的次子,徐西陆。” 话音一落,宋衍卿一口茶被呛:“咳咳——咳咳——”宋衍澈脸上依旧带着笑意,眼中却极快地闪过一抹异色。别说是懿德长公主,就连沈太后也被宋衍卿的表情吓着了,“卿儿,你这是——” 宋衍卿还未缓过神,听见皇兄说了一声“此事不妥”,忙不迭地点头,“皇兄说的对,此事确实不妥。” “为何?”懿德长公主蹙眉道。 宋衍澈道:“徐家二子乃是庶出,而纯嘉妹妹乃姑母嫡出,两人家世相差甚远。” 懿德长公主大手一挥,“家世都不重要,按照纯嘉的意思,她更看重的还是人品……”和脸。 “姑母,”宋衍卿强忍着怒火,说起谎来面不改色,“您让纯嘉别指望了。” “这、这是为何啊?” 宋衍卿冷哼道:“徐西陆他……他是个断袖,而且是非男子不可的断袖。您让纯嘉妹妹嫁过去,就是害她。” “此事当真?”懿德长公主惊呆了,看向沈太后,“可谢夫人当日不是这么同我说的呀……太后,您看这……” 沈太后皱眉道:“哀家也听说了,近来上京城中男风盛行,秦楼楚馆里到处可见清秀的少年出来接客;不少权贵之家也会在府里养几个男宠……简直是不成体统!” 女儿的婚事黄了,懿德长公主一肚子气,不由地附和道:“太后说的极对。这些男子放着好好的姑娘不喜欢,去……去搞什么断袖!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宋家两兄弟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宋衍澈低头喝茶,宋衍卿抬头看着房梁。听完沈太后和懿德长公主义愤填膺,宋衍澈道:“既然如此,姑母还是另寻佳婿罢。” 懿德长公主喟叹一声,“此事我得广而告之才行,免得其他人上当受骗。” 宋衍卿点头赞同,一本正经道:“姑母所言极是,千万不能再让姑娘打他的主意了。” 淮水的三月,阴雨绵绵。屋子里潮湿不堪,墙上都能渗出水来。连日见不到阳光,人的心情也莫名跟着阴郁。 夜雨茫茫,谢青苏坐在桌案前,在烛光下细读着谢青莘寄来的家书。 谢家在上京中的产业情况仍旧没有好转,最近又关了几家铺子,除此之外,一切安好。徐府正妻得了痴症,在别庄住着;谢氏重新掌家,开始张罗起徐西陆的婚事来…… 谢青苏缓缓握紧双拳,纵然一言未发,也能让人察觉到他此时心绪已乱。保护他的天机营暗卫道:“谢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谢青苏沉声道:“明日,开始布局。” 暗卫迟疑道:“明日会不会太赶了?” 谢青苏望着手里的信,喃喃道:“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第74章 对一切毫不知情的谢氏过了几日又送了封拜帖去懿德长公主府上, 没想到却被人给退了回来。谢氏百思莫解, 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公主不满了, 次日又专程上门求见。懿德长公主是个心软的,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把谢氏请进府,止不住地埋怨:“谢夫人, 本宫把你当朋友,你竟然这般玩弄本宫于股掌之间!你见不得本宫的女儿好是不是?” 谢氏一脸茫然:“公主这是说的何话?” 懿德长公主冷哼一声:“你儿子断袖断得那么彻底, 你还想让纯嘉嫁给他去守活寡, 你安的什么心!来人, 送客!” 谢氏被“请”出公主府,让昭华去打听了一番, 才知道发生了何事,瞬间火冒三丈,回到徐府就直奔潮汐阁。杏浓见到她,忙迎上去, “谢夫人。” “二少爷呢?” “二爷还在军营里,约莫还有半个时辰才回来,谢夫人……” 谢氏冷硬道:“我就在这等他。” 杏浓见谢氏脸色不善,心里着急, 好不容易盼到徐西陆回来, 事先给他通了个气,“谢夫人不知为何, 好大的火气,二爷你……” 徐西陆道:“放心, 我心里有数。” 今日他在军营里,不少同僚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余戎北也是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在徐西陆的威逼利诱下,余戎北道出了实情:“西陆啊,断袖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你也没必要把这事如此大肆宣扬吧,都上昨日的‘上京最佳’了!往后,有哪个好人家愿把女儿嫁给你啊。你姐姐听说后,昨晚上急得一宿没睡。唉,话说回来,你真的对女子不行吗?” 徐西陆一脸懵逼,本能地反驳:“你才不行呢。”比起女子,他确实更喜男子,可这件事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又是怎么在上京中广为流传的?不过此事虽蹊跷,也算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至少懿德长公主不会想着把女儿嫁给他。思及此,他竟然有点向给幕后黑手献花,聊表感激之情。 余戎北提前告知他这事,他心里有个准备,也知道谢氏不会轻易放过他。徐西陆进了屋,谢氏一计冷眸投来,话还未说出口,徐西陆主动撩开衣摆跪了下来,“儿子不孝,请母亲责罚。” 谢氏一愣,“你叫我什么?” 徐西陆温顺地低着头:“母亲对我恩重如山,为我殚精竭虑,计之深远。我却让母亲大失所望,是我对不住母亲。” 谢氏瞬间红了眼眶,别过头去悄悄抹去眼泪,语气不自觉地轻柔了下来,“西陆,外头那些传言,可都是真的?” 徐西陆沉默不语。 “可你日后到底是要娶妻生子的啊!”谢氏急道,“难道你打算这辈子就这么下去?” 徐西陆笑道:“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母亲,船到桥头自然直,能拖一时是一时。” 谢氏哭笑不得,“你竟还笑得出来!这事若是被你父亲知道了,你看他怎么收拾你!” 徐西陆嘀咕着:“我朝民风开放,断袖又不是什么大事……” “你还嘴硬!”谢氏绷着脸道,“断袖是不是大事,可无后是大事啊!那些养了男宠的达官显贵哪一个人不是乖乖娶了女子做正妻的?” 徐西陆耸耸肩,“可事已至此,就算我想娶,也没有姑娘愿意嫁给我啊。” 谢氏摇了摇头,“话也不能说的这般绝对。虽然你断袖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上京,但有些小门小户的姑娘看你是徐家的少爷,总还是有愿意的。就是那样的姑娘,对你也不会有什么真心……” 谢氏说着说着又烦躁起来,见徐西陆还跪着,道:“行了行了,快起来罢。” “哦!”徐西陆站了起来,弯腰拍了拍衣摆,问:“母亲可知这消息是哪里传来的?” 谢氏叹了口气:“是懿德长公主说出去的。” 徐西陆扬眉,“长公主怎么知道?” “听说,是端亲王亲口告诉她的。” 徐西陆:“……好吧。” 谢氏说的不错,徐泰和知晓此事后大发雷霆,本欲好好管教一下徐西陆这个不孝子,可没想到徐西陆认错态度十分诚恳,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愿意娶妻。这是他愿不愿意的问题吗?现在就算他愿意,别的姑娘也不愿意啊!徐泰和感觉自己的拳头打在棉花上,软绵无力,甚不痛快,最后只让他去祠堂罚跪一夜了事。 可让众人没预料到的是,对徐西陆有想法的姑娘们消停了,其他人又开始蠢蠢欲动。沈子闲连着三天给徐西陆下了帖子,邀请他去国公府樽前月下;宁王妃亲自请谢氏上宁王府一趟,拉着她的手道:“不瞒你说,本宫的三子和你们家老二是一个毛病,丧妻之后未曾再娶,这些年本宫看他孤零零一个人实在可怜,不如你让西陆来我府上,同他做个伴,可好?只要他们二人好好的,名分自然也不重要,你说是不是?”谢氏惊呆了,婉拒之后落荒而逃。她没想到,上京城中的断袖居然这么多,那些人平时未免也藏得太好了罢! 此事传到端王府,宋衍卿也震惊不已,暗醋都不知道吃了多少回——还有这种操作?宁王妃怎么不干脆带着聘礼上门提亲呢?! 徐西陆站在端亲王府门口,指着紧闭的大门,问九冬:“这是什么意思?” 九冬挠挠头,“呃,大概就是闭门谢客的意思吧。” 徐西陆好笑道:“现在知道心虚了,早诬蔑我的时候干嘛去了。” 九冬老实道:“可您不本来就是断袖嘛,小王爷这不算诬蔑……”见自家少爷一计冷眼投来,九冬忙捂住了嘴。 徐西陆在门口来回走了几道,冲九冬招招手,“九冬,过来。” 九冬像兔子一样地跳到徐西陆跟前,“少爷,有何吩咐?” 徐西陆弯唇一笑,“既然小王爷不肯见我们,我们回去就是了。走,爷带你去清辉楼喝酒。” 另一边,宋衍卿在王府内堂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烦意乱地来回踱步。见玄墨走进来,问:“他人呢?” 玄墨摊着一张脸,“走了。” “走了?”宋衍卿呆住了,“他、他怎么就走了呢?” 玄墨有些困惑,“王爷不见他,他为何不走?” 宋衍卿气急:“他就不会多敲几次门,多等一会儿吗?” 玄墨不解,“王爷既不想见徐二公子,他又为何要多此一举?” 宋衍卿猛地转过身,对无辜的玄墨怒目而视:“谁说本王不想见他了!他去哪里了?” 玄墨道:“好像是往清辉楼的方向去了。” 相比之前,清辉楼的人气稍稍多了一些。之前生意不好,乃因某些不可说的缘故,徐西陆深知在政治层面谢青莘做什么都没用,建议他干脆放下旁的,潜心研究酒品和菜品。如今来清辉楼的客人大多都是冲着里头的好酒好菜,回头客也跟着越来越多。 徐西陆没有进雅间,在大堂找了位置就坐下了。他点了几个新出的菜品,吃得正欢,九冬突然道:“少爷,小王爷来了。” 徐西陆转头一顾,就看见宋衍卿原先是臭着一张脸,对上自己的目光后面色一梗,似有几分心虚。 宋衍卿走到徐西陆身旁,轻轻咳了咳,正要说话,就见徐西陆站了起来,“对不起小王爷,我现在就走。” 宋衍卿赶忙拉住他,“你作甚?!” 徐西陆一脸无辜,“小王爷不是不想见到我吗?我在此处,只会碍了王爷的眼。” “本王、本王没有。你……你同本王来。”宋衍卿别扭道,他抓着徐西陆的手腕,将人带上了三楼的雅间。 第75章 宋衍卿和徐西陆进了雅间。玄墨和九冬也想跟进来, 宋衍卿脸上一示意, 他们愣是把已经踏进来的腿生生抽了回去。 “少爷, 我在外头等您。”九冬说,他退出雅间之前替两人关上了门。 徐西陆抬起手,“王爷, 该放手了。” 宋衍卿这才意到自己还抓着徐西陆的手腕,他缓缓松开,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徐西陆也不吭声, 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就等着他先开口。良久,宋衍卿终于在他跟前站定, 认输道:“你问吧。” 徐西陆喝了一口茶,缓缓道:“我没什么好问的。” 宋衍卿一愣,攥了攥拳,说:“你是不是在生本王的气?你都不叫本王的名字了。” “所以王爷希望我问什么呢?”徐西陆淡淡道, “王爷说的没错,我确实是断袖。” 宋衍卿忽而抬起头,近乎是狂喜地看着他,“你真的……” “但是此事, 我希望由我在合适的时候告知他人,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被迫承认, 您明白吗?”徐西陆的语气带着疏离和冷漠,这让宋衍卿的心都揪在了一起, 情急之下,他不由自主地替自己分辩起来:“此事确是我考虑不周,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除了这么说还能怎么办?难道真的要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姑母把纯嘉嫁给你?” 徐西陆自认为脾气还算好的,本来他也没有怪宋衍卿的不是,可听他这么理直气壮,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我真的不知道我哪里得罪王爷了,竟让王爷如此低看我,您若觉得我配不上公主嫡女,大可直说,又何必用这种下作的手段——” “徐西陆!”宋衍卿像一只困兽,眼红如血地看着徐西陆,声音也在颤抖,“你不是自诩天下第一聪明人么?你难道看不明白,我到底是为何才要这么做!” 满腔的怒火嗖地一下被浇灭了,徐西陆整个人都茫然了。直到现在,他才如梦初醒,面前的大半少年,也……也是个男人啊。 徐西陆定了定神,委婉道:“呃……所以王爷不是不想纯嘉嫁给我,而是不想我娶纯嘉?” “……”如此弯来绕去的话,宋衍卿居然听懂了,他回味了一下方才自己说的话,觉得已是覆水难收,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顶着发烫的脸,梗着脖子,神色倨傲道:“不错,本王就是喜欢你,你有意见吗?!” 过去许多关于宋衍卿的问题,那些莫名奇妙的举动和话语,在这一刻统统有了答案。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徐西陆从不缺爱慕对象,可他从来没见过像宋衍卿的追求者,也不能怪他一直没有意识到。 屋子内寂静了许久,徐西陆从震惊中缓过来,看着宋衍卿紧张,害怕又带着些许期待的表情,已经酝酿好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大概是因为刚刚被人伤过,徐西陆知道那滋味并不好过,他不希望宋衍卿和他一样,为情所伤。 可若是态度模糊,把人一直吊着,到最后只会让宋衍卿伤得更重。 犹豫间,宋衍卿突然凑了过来,亲了一下徐西陆的嘴唇。徐西陆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腰身却被扣住,整个人都落入宋衍卿的控制之中。他和宋衍卿相识这么久,第一次发现他力气大得惊人。鼻尖萦绕着龙涎香淡淡的味道,耳边传来宋衍卿的低语,“为什么心悦一个人,就会想亲他……你知道吗?” 徐西陆迷茫地摇了摇头。 宋衍卿嘟囔了一句:“那就没办法了。”说完,他又倾身而来,再次噙住徐西陆的唇。和方才的蜻蜓点水不同,这次他几乎是有些凶狠的,徐西陆被吻得喘不过气来,唇舌之间灼热的温度如烈火一样烧来。 恍惚之间,徐西陆好像看到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如古井般深沉,只有自己的身影映在其中时,才会有些许波澜。 徐西陆心里一阵难受,猛地一用力,将宋衍卿推开。宋衍卿猝不及防地向后退,撞倒了椅子,发出砰地一声巨响。他看着徐西陆,眼里逐渐染上一丝不甘和愠色,“为何?” 徐西陆正要开口,门突然打开,谢青莘大步走了进来,他神色怫然,手里还拿着一封信,似乎没注意到屋子内两人的异样,沉声道:“西陆,青苏出事了。” 徐西陆心脏猛地一跳,脸上一时没了表情,“你——你说什么?” “我刚刚收到淮水寄来的信,信上说,青苏找到了淮南长史贪污赈灾银的证据,本已布好了局,不知为何突然将计划提前,结果打草惊了蛇,反被贼人摆了一道。” “他人还好吗?”徐西陆急切地追问。 “胸口挨了一刀,”谢青莘痛苦道,“命悬一线。我已让人备好马车,打算明日出发去淮水。西陆,你要同我一起吗?” “我……”徐西陆只犹豫了片刻,颔首道,“我和你一起。” 谢青莘松了口气,“青苏见到你,定会高兴的。我去和下人交代一下明日的细节。”他似乎现在才发现宋衍卿的存在,对他拱手道:“小王爷,先告退了。” 谢青莘走后,屋子里只剩下徐西陆和宋衍卿二人。徐西陆看着方才一直保持沉默的宋衍卿,嘴里泛起一丝苦涩,“小王爷。” 宋衍卿张了张唇,寒声道:“这就是你推开我的原因吗?你和谢青苏……”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光瞬间凌厉起来,“那时候,你也是为了他?!” 徐西陆知道宋衍卿说的是上回在永安自己提前回京一事。他徐西陆可以不在乎在京城的名声,谢青苏却不可以,他将来……将来说不定还是要娶亲生子的。“小王爷,青苏是我的表哥,我们——” 宋衍卿打断他,眼里闪烁着怒火,“你又想骗我。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我就问你,你心里,究竟有没有他?” 徐西陆直视着宋衍卿的双眸,轻轻吐出一个字,“有。” 宋衍卿“呵”地一声冷笑,大步走来,抓着徐西陆的肩膀,俊脸狰狞,咄咄逼问道:“徐西陆,本王问你,本王究竟有哪一点比不上谢青苏?自相遇以来,你提的每一个请求,本王有哪个没有应予?本王替你在皇兄母后面前说话,帮你摆平沈子闲那个浪荡子;你想进禁军,本王提携你;你把姜之远吓疯,也是本王在替你遮掩!可谢青苏呢?他为你真正做过什么吗?论身份,论地位,论长相,他有哪点能比得过我?你说啊!” 徐西陆从没见过宋衍卿这个样子。在他看来,宋衍卿不过是个还没完全长大的少年,傲慢,高贵,幼稚得可爱。直到现在,他才认识到,宋衍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他骨子里有着独属皇家的强大与霸道。 宋衍卿眼中暗潮汹涌,带着嗜血一般的光芒,“这次,你走不了了。” “小王爷,”徐西陆轻叹一声,“您还不明白吗?您以为,只要我心里头有你,我们就会有结果?您忘了您和我大哥的事了吗?” 宋衍卿陡然愣住,“你……” “当年,王爷和我大哥何尝不是两情相悦,可是结果呢?” 宋衍卿寒声道:“你和徐玄英不同,我也不是当年的我。徐西陆,你休想用过去的事情搪塞我。” “我的确不会和大哥一样,为了名利前途,娶一个自己不爱的无辜女子。”徐西陆坦然道,“我也相信,王爷对我是真的有情有义。可是王爷,您还是王爷啊。王爷可还记得,你我第一次在清辉楼相遇,就在这间雅间里,我同你说了什么吗?” 宋衍卿眸光一闪,“你说,关键不在徐府怎么想,而在我母后和皇兄怎么想。” 徐西陆轻一颔首,轻轻笑道:“当然,若王爷只是想和我春风一度,不问未来,就当我没说过这些。我们都是男人,也不存在贞操一说,爽到就可以。王爷什么时候想要我,同我说一声便是,我自当尽心尽力,伺候王爷。” “徐西陆,”宋衍卿声音嘶哑,泣血般地说,“你就那么料定我不敢同母后皇兄说?” “你敢,但是他们不会允许。” 徐西陆等了许久,宋衍卿都未再开口。他胸口又难受起来,转身想走出去,却听见宋衍卿在身后问:“你要去哪里?” 徐西陆想也不想,“淮水。” “……你敢?” 徐西陆抿唇一笑,“怎么,王爷难不成还要限制我的自由?” 宋衍卿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淮水离上京,快马加鞭也要四、五日的路程。谢青莘今日才收到这封信,说明谢青苏几日前已身受重伤,你此时再动身,为时已晚。再者,淮水长史竟敢对钦差下手,想必已是狗急跳了墙,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现在淮水情况不明,你和谢青莘贸然前去,无异于是自投罗网。” 宋衍卿说的不无道理。徐西陆也知道,他千里迢迢跑去淮水去其实做不了什么。可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谢青苏整个人倒在血泊上的模样,让他留在上京城等消息,他实在做不到。“小王爷有何高见?” “你们收到了消息,皇兄想必也知晓此事,他定会派人前去支援。本王待会就进宫面圣,主动请缨。”宋衍卿艰涩道,“你若真的非去不可,本王带你去。” 徐西陆迟疑道:“可是王爷刚刚也说了,淮水情况不明,我不能让王爷以身犯险——” “无妨。”宋衍卿冷声道,“本王过去剿灭那些贪官污吏,正好让你知道,谢青苏有多没用。” 事不宜迟,宋衍卿从清辉楼离开后,直接进了宫。果然,宋衍澈正好在和几位重臣商量此事。宋衍卿向他说明来意后,他颇感惊讶道:“卿儿,你可是认真的?” 宋衍卿垂眸,“是。” “朕已派余戎北,凌铮前往淮水支援,你留在上京,和朕一道等消息便是,无须亲自前往。” “皇兄,余戎北善带兵与兵法,可那帮贪官污吏在淮水盘踞多年,用心险诈,余戎北未必能应对。至于天机营首领凌铮,到底是暗卫出身,在外人来说身份不明,乃以服众。”宋衍卿道,“若由臣弟带领二人前去剿贼,最为稳妥。而且,臣弟有非去不可的理由,还请皇兄成全。” 宋衍澈静静瞧了他好一会儿,道:“你若真的想去,朕自然也不会拦你。” 宋衍卿眼神一暗,朗声道:“多谢皇兄。” 第76章 得到宋衍澈的允准, 宋衍卿不再多言, 立刻退下准备淮水之行。 刘进忠上前道:“皇上, 天机营的人刚刚来报,说王爷此次,要带徐二公子一起去淮水。这……” 宋衍澈随手将从淮水来的密奏放到一遍, “无妨,让他们去罢。反正无论卿儿和谢青苏怎么折腾, 人, 都不会是他们的。” 刘进忠道了声“是”, 正要退下时,又听见皇帝道:“给凤华宫传话, 今日,朕陪母后一同用晚膳。” 沈太后听闻宋衍卿忽然就去了淮水,招呼都没打一个,不免有些担忧, 和宋衍澈一起用膳时,还忍不住埋怨:“皇上怎就让卿儿去了呢?淮水那帮人,连钦差都不放在眼里,万一他们被逼急了, 对卿儿下手那……卿儿如果有什么事, 这不是要哀家的命么?” “母后言重了。”宋衍澈温声道,“朕已派余戎北和凌铮随行, 有他们在,卿儿安全无虞。” 沈太后难掩忧色, “话虽如此,但哀家这心,总是七上八下的。” 宋衍澈夹了一块莲藕放入沈太后碗中,道:“母后,朕有一事,想同母后商量。” 沈太后叹了口气,“皇上有什么事,还需要同哀家商量?” 宋衍澈道:“徐元妃双目失明,药石罔效,朕对她一直很是愧疚。” 提及徐青阳,沈太后的脸色越发不好看,沈曼安已为此事付出了代价,那个徐氏还想怎么样。“这是她的命数,皇上不必多想。” “昨日,徐元妃同朕说,她在梦中见到一仙人,自称数千年前曾在青城山修行,有幸得道成仙。那仙人说,他可让她重见光明,只要……” 上了年纪的人,总会对鬼神之说怀有敬畏之心,沈太后也不例外。虽然她知道这大概是徐青阳在作妖,还是忍不住问:“只要什么?” 宋衍澈笑了笑,“那仙人说,千年前,青城山种满了杏花,杏花集天地之精华,又将其渡给他,他才得以成仙。故此,只要徐元妃能让青城山再次开满杏花,他就能在人间施展法力,助她双目痊愈。” 沈太后听完,冷声一笑,“青城山的桃花,是先帝赠与哀家的,难不成要因为一个小小的嫔妃,就将它们全拔了改种杏花不成?皇上,依哀家看,这不过是徐元妃的一面之词,不可信。” “母后,青城山种什么花,和在深宫中的徐元妃有何关系?她看不见,也摸不着,若不是真有其事,她又为何要冒着欺君的风险提出此事?”宋衍澈气定神闲地说,“而且她也说了,只要能实现梦中仙人之愿,沈修容的过错,她便不再追究。” 沈太后一愣,“皇上的意思是……” 宋衍澈轻轻一笑,“只要母后愿意松口,让徐元妃放下执念与仇恨,朕就解了沈修容的禁足,再复她妃位,如何?” 沈太后陷入了沉思。沈曼安毕竟是沈家精心养育调/教,送到皇帝身边来的人。除了她,沈氏想要再送女儿进宫,只能挑些出了三服的旁支家的姑娘,或者是再要个十年八年等几个小辈长大,这两个法子都不尽如人意。青城山的桃花虽代表着先帝与她的情谊,不过就是些死物,她一年也看不上两回。若真的将青城山的桃花改成杏花就能让沈曼安复宠,倒也是划算的。 “母亲?” 沈太后收敛心虚,道:“此事,你容哀家考虑考虑。” 徐西陆回到府里,草草地收拾了些行装,没来得及同父母道别,天机营的人马就到了。天机营的个个身穿黑衣,其貌不扬,走在人群里很快就会被淹没。可就是这些人,是天子藏在身边的一把暗刀。皇亲国戚,前朝重臣身边都有他们的人;随随便便在家里说的话,都可能通过他们传进天子的耳里。他们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不参与党争,不会被任何一人笼络,世世代代只效忠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 “徐二公子,”为首的一名男子道,“属下奉端亲王之命,接您出城。” 徐西陆轻一点头,“有劳。” 不过片刻功夫,一行人就在夜深之中到了城门口。余戎北等人已是整装待发,宋衍卿在最前方,跨坐与马背上,身着暗红色劲装,头发也束了起来,这样显得他的五官有一种颇具侵略性的俊美。 他看着徐西陆骑马而来,眉目张扬,“你学会骑马了?” “不学不行。”上回去北疆,徐西陆意识到了拿骑马驾照的重要性。后来他进了军营,顺便就把这个技能给点了。只是他刚学会不久,骑快了还是有些不稳。 教人骑马,少不得要牵牵小手,搂搂抱抱,宋衍卿想到这层,不悦地问:“谁教你的?” 余戎北举手,“是我!西陆还是很聪明的,没学多久就会了。不过到底是新手上路,想要跟上行军速度实在是够呛。西陆,你就和我同骑一匹……马吧。”被宋衍卿冷冷地剜了一眼,余戎北立刻识趣地闭上了嘴。 宋衍卿居高临下道:“你同本王一起。” “那就多谢王爷了。”事态紧急,徐西陆不欲在这种细节上纠结。他翻身上马,落在宋衍卿前头,不知为何身体有些僵硬。以往两人更亲密的举动都有过,那时徐西陆只把宋衍卿当成平常同性看待,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窗户纸已捅破,两人再靠得这么近,难免会不自在。 身后的人似乎也是同样的想法,徐西陆能感受得到宋衍卿如鼓的心跳,也能听到他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这时,余戎北道:“王爷,凌大人传来消息,一切准备齐全,可以出发了。” 宋衍卿点点头,“走吧。” “等等,”徐西陆四处望了望,“怎么不见青莘?” 宋衍卿凉凉道:“本王只答应了带你,可没说要带他去。” “……好吧。” 此次去淮水,不比上回去北疆,众人均是轻装简行,一共不过百人,各个都精锐,据余戎北说,天机营的首领凌铮另外带着一队人马先他们而行,为端亲王开路。 连续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除了吃饭喝水片刻不停,余戎北等人丝毫不显疲色。宋衍卿虽习过武,到底不是正紧武人,此刻脸色已有些难看。徐西陆就更别说了,连续十二个时辰未曾合眼,他的精神都恍惚了起来,然而他心里紧绷着的弦让他根本无心休息。 入夜后,下起了雨,且有滂沱之势,官道上变得泥泞不堪,实在不便于赶路。队伍里到底有个天潢贵胄的端亲王,余戎北担心他淋雨淋出毛病来,道:“王爷,前头有处村子,我们不如在那休憩片刻,等雨停了再走?” 宋衍卿没有回答,转向徐西陆,后者没想到他还会征询自己的意见,他看着宋衍卿湿透了的衣衫,道:“王爷,还是先避雨吧。” 一行人来到村子,找到几家农户,表明来意。村名一见到他们的架势,就知道他们是上京来的大官人,不敢多言,忙收拾出空房给他们住。徐西陆向他们道了谢,还付了点银钱。 屋子简陋不堪,宋衍卿住的已经算是最好的一间,至少没有漏雨,地面也算干爽,里头摆着一张床,墙角堆放着生了锈的锄头和钉耙。 徐西陆生起火,对宋衍卿道:“王爷,请把外衣脱下,我替你烘干。” “嗯。”宋衍卿脱下外衣递给他。徐西陆接过来的时候两人指尖相碰,他感觉到一阵灼热,猛地收回了手,衣服也随之掉在地上。 徐西陆赶紧弯腰捡起,拍了拍上头沾染上的灰尘,“王爷,您早些歇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宋衍卿看着他精致明艳的侧颜,忽然道:“昨日你在清辉楼说,只要本王想要,同你说一声便是,可是当真?” 第77章 徐西陆瞬间被噎住,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宋衍卿眯起眼睛看着他, “你别告诉本王, 你忘了。” “……”他没忘,他记得。可那些话不过是用来撑场面的,还能当真啊? 宋衍卿走到他跟前, 熟悉的压迫感再次向徐西陆袭来,他不由地后退了半步。宋衍卿穿着湿了一半的里衣, 神色高傲, “本王现在就想要。” 徐西陆望着宋衍卿线条优美的锁骨, 吞了口口水。他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男性,清心寡欲了这几年, 连肉渣都没吃过,要说完全不想是不可能的。虽然他曾经和谢青苏有过暧昧,可谢青苏实在是太清冷太不食人间烟火了,徐西陆都没好意思往那方面想, 觉得能牵个小手就非常不错,再能亲亲小嘴他都要烧高香了。现在,宋衍卿这样一个奢华俊美的美人站在他眼前,还口口声声地说想要, 要不是心里还牵挂着谢青苏的安危, 徐西陆说不定又要色令智昏了。 徐西陆弯唇一笑,状似寻常道:“看来小王爷已经想明白, 决定要身不要心了,是吗?” “这两者冲突吗?”宋衍卿扬眉道, “本王先要了你的身,再要你的心,不行?” “……”徐西陆竟无法反驳。 宋衍卿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话非常有道理,又补充了一句,“只要多要几次你的身,也不怕你的心要不到。” 徐西陆继续挣扎,“可此处简陋,外头下着暴雨,明日还要赶路,小余将军就睡在隔壁,这,似有不妥。” 宋衍卿点点头,明明红云已经从脖子根漫到了头顶,神色却依旧平静,好似他们是在讨论天气一般。“你说的不错,此时此地,确实不妥。”还没等徐西陆松完一口气,他又接着道:“可是再过两日,你就要见到谢青苏了。本王思索再三,还是觉得应该在那之前,先……咳咳。” 徐西陆只好欲纵故擒,假意放弃挣扎,“那,王爷希望我怎么做?”这个时候,就算是大家里的公子,十五六岁便有通房丫头伺候,宋衍卿都十八了,又是生在皇家里,搞不好比他这个现代人都要有经验得多。 没想到宋衍卿听了这话,脸色更红,结结巴巴道:“你、你先……脱衣服吧。” “哦。”徐西陆抬起手,将衣服上腰封解开,外衣顺势滑落至脚底,发出一阵窸窣之声。他回头看着宋衍卿,宋衍卿也正看着他,摇曳的烛光中,徐西陆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暗暗沉沉,带着欲望的目光。徐西陆问他:“还要脱吗?” 宋衍卿像中了蛊一般,朝徐西陆伸出了手,用力一带,人便被他如愿以偿地拥在了怀里—— 这时,屋外响起余戎北的声音:“王爷,王爷——” 被打扰的宋衍卿厉声呵斥:“滚!” 余戎北吓了一跳,不知自己哪里惹小王爷生气了,可也不敢忘了正事。他对着木门单膝跪下,“王爷,凌大人回来了,说有要事禀告。” 宋衍卿到底不是个见色什么都忘的登徒子,他低下头,来势汹汹地吻住徐西陆的唇。徐西陆感觉嘴上一疼,竟是被他咬了一口。 屋外余戎北还在战战兢兢地催着,宋衍卿放开徐西陆,抬手轻轻碰了碰他嘴角,“等我回来。” 凌铮带着天机营的精锐先一步出发,已经探得不少消息。从谢青苏遇刺的消息传入京中后,淮水的长史便以要捉拿刺客为名,封了城,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凌铮遣人以瑞亲王部下之名要求进城,也出示了文贴,可那守城的官吏一口咬定文贴是伪造的,丝毫不给他们解释的机会,硬说他们是刺客同伙,要将他们捉拿归案。好在那人武功高强,几个虾兵蟹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突出重围后,那人立刻往回赶,将消息送到宋衍卿手中。 余戎北道:“那淮水长史了不起啊,真的都被被他说成是假的。” 宋衍卿冷哼道:“看来就算是本王亲自前往,他们也要质疑本王的身份了。既然不能光明正大的进城,就别怪本王不给他们留情面。” 凌铮神情一凛:“王爷的意思是?” “擒贼先擒王。凌大人,难不成淮水封了城,天机营的人就进不去了?” “属下领命。” 议完事后,宋衍卿回到屋子里。烛身将尽,烛火在熄灭的边缘,徐西陆在床上睡得正香,刚才脱下的衣服还在地上——这家伙果然不会等他。宋衍卿脸色一沉,走到床边就想把人弄醒,手都已经伸出去了,看到对方平静的睡颜,动作不禁一顿。 奔波了一日一夜,即使徐西陆不喊累,他的脸色也出卖了他。好不容易能在床上睡一会儿,此时强行抓他起来与自己欢爱,未免太过残忍。虽然他很想这么做,但终究还是舍不得。 宋衍卿只好安慰自己,来日方长,以后还有很多机会。至于谢青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又身负重伤,他还能翻出什么风浪? 做完心理建设后,宋衍卿合衣在徐西陆身旁躺下。 黑暗中,徐西陆缓缓地睁开了双眸,等枕边人的呼吸渐稳,他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把被子往上扯了扯,盖住宋衍卿露出外头的肩膀。 次日,雨停。天蒙蒙亮,一行人就开始赶路。徐西陆仍然和宋衍卿同骑一匹马,面对宋衍卿欲求不满的幽怨目光,徐西陆指天发誓:“小王爷,昨晚我真不是故意不等你的。王爷再给我一次机会,无论多晚我都等王爷!” 宋衍卿没好气道,“闭嘴,上马。” 如此又了走了两天一夜,在第三日的深夜,他们终于到了淮水。如他们所料,城门紧闭,城墙上有重兵把守。余戎北看得直皱眉:“那些狗官不会想拥兵自立罢?” “反正他们横竖都是个死,不如拼死一搏。”徐西陆道,“说不定他们还给城里的人洗脑了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余戎北道:“王爷,可要攻城?” 徐西陆心急如焚,可也清楚头铁就是白送。“我们不过百余人,如何攻城?小余将军,我们是来拿人,不是来打仗的。” 余戎北不服气,“百余人如何了?狗官养得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我们一个顶他们十个!” “都住嘴。”宋衍卿凝视着城门上巡逻的小兵,“传令下去,没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 众人退至城外十里外的林子里等消息。此次离京匆忙,又是为了要事,一切从简。寻常的士兵直接在地上一趟就可以睡了,宋衍卿何其尊贵,余戎北哪敢让他直接席地而睡,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大堆枯草堆在一起,又把自己的披风盖在上头,完事后他拍了拍手,“小王爷,您请。” 宋衍卿嘴角抽了抽,“不用了,本王不困。”他转向徐西陆,“你若是累了,就去歇一歇。” 徐西陆摇了摇头,“我陪着王爷等。” 几人围在篝火旁坐下,玄墨猎来一只野兔,处理好之后由徐西陆负责烤,调味料只有盐巴,好在野味本身味道好,怎么烤都很鲜美。几人分完了一只,都有些意犹未尽,玄墨说了声“属下再去猎几只”,再次钻进了密林里。 余戎北看着他矫健的背影,好奇道:“小王爷,玄墨莫不也是天机营出身的?” 宋衍卿斜眼看他,“你是如何得知的?” 余戎北笑笑,“我是武人,看得出玄墨的身手和天机营那帮人有些相似。” “他曾经在天机营训练过一段时日。”宋衍卿道,“后来,因为长相问题,无法继续待下去,便成了本王的侍卫。” “长相问题?”余戎北一脸茫然,“他的相貌,有何问题?” 徐西陆在一旁听着,道:“天机营的人不是暗卫就是刺客,必须隐藏好自己的身份,因此他们个个都其貌不扬,钻进人堆里就认不出来。玄墨……乍一看不觉得,看久了就会发现他还是挺好看的。” 余戎北恍然大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难怪我当初想进天机营,父亲说不可能,原来是因为我这张脸……” 徐西陆和宋衍卿都小心地不去看对方的目光。 一直等到寅时,树林里才有了些动静,余戎北等人立刻警戒起来。 “王爷,将军,是我。”听到凌铮让人心安的声音,众人才放下兵器。“城里如何了?”宋衍卿问。 “回王爷,我等已将淮水主事的地方官员一并拿下,其中淮水司马负隅顽抗,被属下就地擒杀。” 宋衍卿对此不以为意,“只有留几个活口就行。” 徐西陆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问:“不知谢大人,可还好?” 凌铮没有义务回答徐西陆的问题,他看向宋衍卿,见后者面色不虞地点了点头,才道:“谢大人,还在淮水长史手上。” “什么?”徐西陆再也淡定不起来,“可是你们不是已将他们全拿下了吗?” 凌铮道:“淮水长史以谢大人性命相胁,属下不敢轻举妄动,故来禀告王爷。” 一个时辰前,天机营的刺客成功潜入淮水,悄无声息把一众涉事官员打包带走,又从内突破,暗杀了守在城门口的官兵,成功稳住局面。唯一的变数,就是淮水长史得知瑞亲王不日将亲自来淮水后,竟把身负重伤的谢青苏绑到了自己府上,牢牢地抓住了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天机营的人杀进府里后,淮水长史跑进关押谢青苏的柴房中,柴房四周早早地备好了易燃的枯草,扬言只要他们一进来,他就点火与谢青苏同归于尽。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宋衍卿的身上,宋衍卿却只看着徐西陆一人。之后,他移开目光,冷声道:“全力营救谢青苏,不过是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手上救一个人,如果这点事都做不到,你们还配待在天机营里?” 凌铮垂眸,正色道:“属下遵命。” “开城门,”宋衍卿沉声道,“本王要进去。”徐西陆走到他身边,正要开口,他又道:“你别误会,本王还是很讨厌谢青苏。不过,他到底算个人才,死了可惜。” 徐西陆点点头,“我替青苏谢谢王爷。” “你替他谢什么谢?你又不是他什么人。”宋衍卿说完,跨上马背,高声道:“进城!” 凌铮走在最前面,正思考着如何将谢青苏安然无虞地救出,一个暗卫走到了他身旁,轻声道:“大人,圣上的旨意到了。” “说。” “淮水长史,活捉;谢青苏,可弃。” 第78章 先前潜入淮水的刺客得到命令后, 立刻打开了城门, 余戎北率领剩下的将士冲了进去。淮水的私兵听说自己的主子已被活捉, 纷纷束手就擒,少部分负隅顽抗的也被就地正法。处理好一切后,天边刚好破晓, 老百姓从睡梦中苏醒,开始新的一天。 宋衍卿带着余下数人低调地进了城, 直奔长史府。淮南长史名杜经纶, 也是正经甲等进士出生, 金榜题名后被分派到淮水,一待就是二十年。 长史府里一片混乱, 丫鬟小厮跪了一地,院子里摆放着几十具尸体,但也能看出先前的富丽堂皇。淮水虽说是个富庶之地,到底比不上天子脚下的上京, 徐西陆随便看了几眼,居然觉得这个杜府比起上京徐府来说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地方官员的家中如此奢华,实在是过头了。 徐西陆没心思细想,一路跟着宋衍卿到了关押着谢青苏的柴房。如凌铮先前所言, 柴房大门从里头上着锁, 窗户紧闭,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里头情况如何?”宋衍卿问。 凌铮道:“回王爷, 谢大人还活着。” 徐西陆心猛地一跳,“什么叫还活着?” 凌铮严肃道:“谢大人先前已是身负重伤, 现在昏迷不醒,整个人都在杜经纶的控制之下。杜经纶扬言,只要我们敢踏进屋子一步,他就先割了谢大人的喉,再放火同归于尽。” 徐西陆紧紧攥了攥拳。谢青苏就在里面,他们之间不过是数步之遥,可挡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那道一脚就能踹开的柴门。 “他究竟还想图什么?”余戎北不解道,“难不成他还真的天真的以为自己有活路可走?” 余戎北刚说完,从柴门里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你们想好没有?!姓谢的血都快流光了——哈哈哈哈——” 不等宋衍卿询问,凌铮就解释道:“谢大人已拿到杜经纶贪污行贿,□□的证据,也因此招来杀身之祸。杜经纶想要的,正是谢大人手上的证据。” 余戎北惊呆了,“他已经做了这么多事,几百个人证,就算没证据他肯定也完了啊!” 宋衍卿目光如刀,冷声道:“只怕,谢青苏掌握的证据,不仅如此。” 徐西陆点点头,“他是在护着自己的主子呢。凌大人,你可知证据在哪?” 凌铮摇了摇头,“我已经带人去谢府搜了一遍,都未找到杜经纶口中的证据。想必只有谢大人知道证据在哪了。” “难怪杜经纶要留谢青苏一条命。”宋衍卿呵地一声冷笑,“也不知杜经纶的主子究竟是谁,能让他死之前都要这般维护。” 这时,杜经纶又开始大喊:“快把我要的东西拿来!否则,你们的小谢大人就要为我陪葬了哈哈哈哈——老子,儿子都死在我的手上!快哉快哉!” 徐西陆额间冒出一层冷汗,“小王爷,继续拖下去青苏真的要被拖死了。” 宋衍卿也是心烦意乱,“本王有什么办法?!谢青苏到这种地步都还没说出证据的下落,他……他肯定也知道自己难逃一死。” 徐西陆指着柴房,大吼:“所以呢?他愿意死,王爷就让他死吗?” “那你要本王怎么办!”宋衍卿也怒了,“你有办法你说啊,本王都听你的行不行?!” 徐西陆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冷静冷静,绝对会有办法的,再仔细想想……谢青苏真的要为国捐躯,他妈的怎么这么高尚!徐西陆越想脑子越混乱,脑海中莫名地浮现出那日在洵江的画舫上,谢青苏脸上带着红潮,双眼一眨不眨看着自己的样子。 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混蛋。 徐西陆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口,狠狠拍打着柴门,哑着嗓子道:“谢青苏,你还没死就给我听好了,我千辛万苦赶过来可不是为你收尸的!你还欠我一条命,没有我的允许,你敢死的话,我就算追到阴曹地府也要把你给揪回来!” “谢青苏什么时候欠西陆一条命了?”余戎北转过头去看宋衍卿,只见后者面若冰霜,神色怫然,似在强忍着什么,他立刻识趣地闭上了嘴。 徐西陆趴在门上,声音已有些哽咽,“我命令你,你现在就告诉我们那些证据的下落。你知道的,天机营的人也在,只要你把证据藏在淮水城里,他们迟早要找到,早一点晚一点又什么关系!” 众人都安静了下来,盯着毫无动静的柴房,忽然响起杜经纶近乎狂喜的声音:“在城东的明月当铺里!他说了,他说了!快,你们快去给我取来!” 宋衍卿朝凌铮点了点头,凌铮转身就对两个下属说:“你们速速前往,将证据取回。” “是!” 徐西陆闭了闭眼,身体无力地滑落,宋衍卿走上前,目光深沉地看着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摸到了他眼下的湿润。他哭了……为谢青苏。 受命的两个暗卫不敢耽误,快马加鞭地赶到了明月当铺。向当铺的老板说明来意后,老板给他们取来一叠账本。其中一个暗卫不解道:“大哥,证据不是早被凌大人找到,送回上京了么?那这些是……” “闭嘴!”另一个暗卫厉声道,“我们只管服从命令,决不能有任何质疑。你要谨记,我们天机营,永远只忠于圣上。” 两人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取回了谢青苏口中的证据,将其交给宋衍卿。宋衍卿随手翻了几页,面露复杂之色,又将证据递给徐西陆。 余戎北凑过去看了看,“这、这不是……” “这就是。”徐西陆合上账本,笃定道。“凌大人,还请你找一个得力靠谱的人,把东西送进去,再把谢大人,带出来。” 徐西陆特意强调了“得力靠谱”四字,凌铮会意地点点头,“我亲自去。” 凌铮拿着账本走到柴方门口,高声道:“东西我拿来了,开门吧。” 一阵窸窸窣窣之声后,门吱呀一声,只开了个门缝,随后露出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杜经纶眼珠转了转,将外头的情况一一收入眼底,然后呵道:“你别过来!让……让那个穿天青色衣服的人送东西过来!” 在场之人,只有徐西陆不会武功,杜经纶也是看出这点,才点名要他。 宋衍卿危险地眯起了眼睛,正要拒绝,徐西陆拉住他的胳膊,微微摇了摇头,而后对凌铮道:“凌大人,我去。” 凌铮缓缓退了出来,徐西陆接过他手上的账本,来到门口,“杜大人,你接下来要我怎么做?” 杜经纶道:“把东西从门缝里塞进来!我告诉你,你最好别想耍花样,不然老子就让你的情郎立刻血溅当场!” 宋衍卿忍无可忍,又不能大声指正杜经纶的错觉,霍然转头对玄墨道:“谢青苏才不是他的情郎!” 玄墨抿了抿嘴,“属下知道。” 徐西陆走上前,把账本塞在门缝下,杜经纶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拿,说时迟那时快,徐西陆突然伸出手,牢牢地抓住了门缝里的手指,杜经纶立刻惨叫起来。同时,凌铮冲上前,一脚踹开柴门,就见杜经纶一手拿着利刃,一手被徐西陆死死握着。而谢青苏则倒在他的脚边,胸前一片血色,上衣已经完全被血浸湿。 杜经纶还没来得及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凌铮便出现在他身后,朝他的后脑轻轻一砍——哐当一声,利刃掉落在地上,杜经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79章 徐西陆没功夫去管杜经纶, 他冲到谢青苏身边, 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在怀里, 鲜血将他的手染成了红色。“大夫呢?!”徐西陆红着眼道。 谢青苏似有所感,缓缓地睁开了眼。那双眼睛,深若古井, 一如当初。“真的是你……” 徐西陆点了点头,哽咽道:“你先别说话, 大夫马上就来了。” 谢青苏合上了眼, 露出一个让人心碎的笑容, “西陆,我……”很想你。 天机营干的都是随时可能丧命的活, 自然有人善黄岐之术。一个暗卫在两人身旁跪下,道:“徐二公子,当务之急是给谢大人止血。请把他交给属下吧。” 徐西陆看着天机营的人把谢青苏抱起,自己也忙跟了上去, 宋衍卿拦住他,“你过去也没什么用,在外头等消息罢。” “可是……” 宋衍卿语气生硬,“没有可是。等他醒了, 本王同你一起去见他。” 徐西陆叹了口气, “是。” 杜经纶被活捉,他将和其他同犯一道押解至上京, 由圣上亲审。余戎北等人开始收拾残局,宋衍卿亲自抄了杜府, 在杜府的地窖里缴获金银财宝,古董字画无数,令人叹为观止。 只是,杜经纶口中的证据依旧下落不明,还在昏迷的谢青苏是唯一的突破口。 除了胸膛上的伤口,谢青苏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痕,显然是受过非人的折磨。可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有对杜经纶透露过一星半点的线索。 余戎北知晓后忍不住感叹,“小谢大人,看着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书生,竟然有这样一身铮铮傲骨,不愧是谢家的子孙。” 徐西陆望着从谢青苏身上换下来带血的衣衫,喃喃道:“我倒宁愿他没有那身铮铮傲骨。” 宋衍卿命人寻来了淮水城里数位名医,此刻他们都围在谢青苏身旁替他诊治。徐西陆进不去,只能在外头遥遥地望着。 宋衍卿抄完杜府,来到谢青苏所在的院子里,一眼就看到徐西陆守在门口,手里还抓着谢青苏的衣服,胸口一顿窒息,嘴里又苦又酸。他走到徐西陆身旁,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如果里面躺着的本王,你也会这般伤心欲绝吗?” “王爷何苦咒自己?”徐西陆苦笑道,“而且我也没有伤心欲绝。”别说里头躺着的是宋衍卿,就算是谢青莘,徐安宁或是其他什么他在乎的人,他都无法保持淡定。但是欲绝,还真的不至于。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了谁,就会活不下去。 “你还说你没有。你刚刚……刚刚都哭了。”宋衍卿伸出手,想要触碰徐西陆的脸,徐西陆却往后退了一步。 宋衍卿一愣,紧紧收拢落空了的手,眼里染上一丝不甘的愠色。他强压住心头的怒火,欲拂袖而去,徐西陆叫住了他。“王爷,谢谢你。” 宋衍卿黑着一张脸,“本王说了,用不着你替谢青苏谢本王。” 徐西陆淡淡一笑,“我是为我自己谢王爷。王爷为我做的事情,我都记在心里。日后,王爷想要我做什么,我定赴汤蹈火,万所不辞。” 宋衍卿冷哼一笑,“就凭你?除了能做本王的王妃,还能做什么?” “王爷,”徐西陆无奈道,“不能的事情,我们就不说了,好吗?” “为何不可能?”宋衍卿恶狠狠道,“本王偏要将不可能的事情变为可能。” 徐西陆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一直觉得,宋衍卿对他的喜欢更多的是某种占有欲在作祟。正是因为得不到,才想要,才喜欢。这大概也是人之常情,对得不到的东西视若珍宝,对已经到手的却弃之如敝履。 谢青苏昏迷了一天一夜后终于睁开了双眼。守在外头的徐西陆第一时间获得了消息,无奈没有宋衍卿的允许,谁都无法去探望谢青苏。徐西陆等了一个时辰,宋衍卿才姗姗来迟。见徐西陆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宋衍卿原本就不好的脸色更加的难看,过了许久才大发慈悲地说:“走罢。” 徐西陆跟在宋衍卿身后进了屋子里。除了他们,凌铮和余戎北也在,宋衍卿不信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他们还能卿卿我我,眉来眼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谢青苏病榻前,谢青苏半躺在床上,胸间缠绕着绷带,脖颈上也有几道刚结痂的鞭痕。他脸颊消瘦,面无人色,清冷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徐西陆身上,之后便牢牢地锁住了他,挪也挪不开。 徐西陆亦望着他,久久不动。 “咳咳——”宋衍卿突然猛咳了两声,谢青苏这才收回了目光,朝他点点头,“瑞亲王,余将军。” 宋衍卿一副商谈正事的严肃模样,“杜经纶一帮乱臣贼子已被本王悉数拿下,你现在安全了。现在你可以说实话了,证据到底哪?” 谢青苏露在被子外的手紧握成拳,他闭了闭眼,默然道:“证据早在我落入杜经纬手中之前就已被窃。” “被窃?”宋衍卿站在床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谢青苏,神情倨傲,“这么重要的东西,小谢大人说丢就丢,如此不堪重用,本王还真是高看了你。” 徐西陆明智地选择了保持沉默。以他对宋衍卿的了解,他可以确定,如果自己替谢青苏说了一句话,宋衍卿会再怼谢青苏十句。 宋衍卿见没人接自己的话,心中更加憋闷,“凌铮,你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找证据!” 凌铮抱拳:“属下领命。” 宋衍卿看着徐西陆,又命令道:“其他人该干嘛干嘛去,别全都杵在这。” 徐西陆无法,正要出去,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一顾,“青苏,听闻蒲州谢家的别庄里,桃花开得很美。” 谢青苏一愣,随后笑颜微展,犹如冰雪融化,春暖花开。 宋衍卿没想到两人还能以这种方式传情,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把徐西陆藏起来,让他除了自己谁都瞧不见。“开了又如何?”他没好气道,“本王明日就让人把花全拔了去!” 玄墨正色道:“属下遵命,明日就启程前往蒲州。” 宋衍卿:“……” 众人:“……” 之后,谢青莘姗姗来迟,见到谢青苏死里逃生,堂堂八尺男儿哭得稀里哗啦,之后便埋怨徐西陆不讲兄弟义气,居然抛下他说走就走。徐西陆却后怕道:“还好我先走了一步,不然,事情也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 谢青莘知道此次谢青苏能捡回一条命,徐西陆功不可没,正色道:“西陆,这是我们谢家欠你的。” 徐西陆笑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 “这可不一样。”谢青莘狡黠道,“这是你第二次救了青苏的命,说不定我婶婶感你大恩,允许你进门呢。” 徐西陆翻了个白眼,“你自己听听,你说的是人话么?” “怎么不是?”谢青莘嘿嘿一笑,“现在青苏的任务也完成了,圣上肯定要调他回京,到时候你们就可以再续前缘了。” 徐西陆朝周围看了看,确定没有宋衍卿的人,才叹道:“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不日后,圣上的旨意下来,对端亲王剿灭叛臣一事一番褒奖,又命他们即日回京,由天机营负责押解杜经纶等人回京。至于谢青苏,则留守淮水,养伤的同时,继续寻找遗失证据的下落。 在淮水这几日,拜宋衍卿所赐,徐西陆见谢青苏的次数都寥寥可数,更别说同他单独说上几句话。眼看马上他就要跟着宋衍卿回京了,还是和谢青苏咫尺天涯,不由地暗叹,或许他和谢青苏,真的是有缘无分,不可强求。 谢青苏情况一天天在好转。他身上的伤每日都要换药清洗,还要喝不少补药将损失的元气补回来。其他人都有正事,徐西陆一个闲人干脆肩负起了替谢青苏煎药的重任,也算是尽了一点心意。 回京的前一天,徐西陆正在厨房里忙活,可这次他却不是在给谢青苏煎药。宋衍卿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明里暗里地暗示要徐西陆亲自下厨给他做东西吃。徐西陆表示自己厨艺不精,除了下面其他的一概不会。宋衍卿将将就就道:“那你就下面给本王吃。” 面是淮水特有的细面,在里头加了两个鸡蛋,用鸡汤煮开,出锅之后洒上葱花。徐西陆尝了尝味道,自认为已是超水平发挥,便端着面去了宋衍卿暂用的书房。书房里宋衍卿正在同余戎北等人议事,徐西陆不欲打扰,将面交给玄墨,正欲转身就听见宋衍卿的声音从书房里传进来,“西陆吗?进来罢。” 徐西陆端着盘托走了进去,和几人打了个招呼。宋衍卿明知故问:“你来做什么?” 不知道你让我下面送来的么?徐西陆觉得好笑,“小王爷饿了没?要不要吃点东西?” 宋衍卿矜持地点点头,“嗯,放那吧。”他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碗里的面,淡淡道:“看起来不错,是哪个厨娘做的?” “……是我自己做的。” 宋衍卿面露惊讶,而后欣慰地点了点头,“也难为你有这份心。行了,下去吧。” 余戎北鼻子动了动,摸着肚皮道,“哇,好香啊!西陆我也饿了,你也替我做一碗吧!” 玄墨看了一眼余戎北,摇了摇头,一副“汝命休矣”的表情。 徐西陆笑道:“厨房里还有一大锅,要自己拿去。” “小余将军。”宋衍卿正色道,“本王要找的证据,可有线索了?” “还没有啊。”余戎北一脸天真。 宋衍卿眯了眯眼睛,“没有你在好意思要面吃?!还不快给本王去找!” 把人打发后,宋衍卿屈尊吃起了面,他先是喝了口汤,面色一顿,又拿起筷子嗦了口面。徐西陆笑眯眯地看着他:“小王爷,好吃吗?” 宋衍卿品味了片刻,道:“还行吧……凑合。” “……哦。” 宋衍卿嘴上说着凑合,却一连吃了三大碗,最后抱着撑坏了的肚子还不忘指点江山,“下次多放点葱。” 行,下次就下次吧。 是夜,徐西陆收拾好行装,正要就寝,就听见门外传来谢青莘的声音。徐西陆打开门,话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就被谢青莘拉住,“西陆,我带你去见青苏。” 徐西陆奇道:“青苏房门口都有侍卫把守,小王爷不让我单独见他,我怎么进去?” “哥哥我山人自有妙计。” 两人来到谢青苏的房间,门口果然有人。谢青莘带着他绕到后头的窗边,拍拍他的肩膀,道:“去吧。” 徐西陆一言难尽地看着他,“这就是你说的妙计?” “不妙吗?”谢青莘反问,“你快去吧,为兄在这里替你放风。” 徐西陆忽然悲从中来——他和谢青苏男未婚男未嫁的,还是表兄弟的关系,怎么见个面要和偷情一样? 第80章 在谢青莘的催促和鼓励下, 徐西陆最后还是耻辱地爬上了窗台, 轻轻一推, 窗户就打开了。他轻手轻脚地翻进去,一转身就对上了那双熟悉的双眸。 比起刚获救的时候,谢青苏的状态好了很多, 脸色也有了些血色。他静静地坐在床上,一如既往地孤清不群, 在见到徐西陆的瞬间, 周身的清冷便化成了一滩柔情, 好似仙君下凡沾染上了人间的烟火。明明谢青苏才是比较狼狈的那个,可现在徐西陆看着他, 只觉得半夜翻窗的自己比他更狼狈。 谢青苏看着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凝成了一句话,“西陆, 你来了。” 徐西陆走到他床边坐下,全身僵硬,手都不知道摆在哪里。他瞧着谢青苏锁骨上的伤痕,不由地伸出手, 想要去触碰, 谢青苏却将他的手握住,扣在自己指尖之中。 还真的和仙君牵上手了, 徐西陆胡思乱想着,问:“还疼吗?” 谢青苏摇了摇头, 只要面前之人在他身边,什么疼,他都感觉不到了。 两人握着手,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徐西陆对上谢青苏的令人沉醉的目光,没话也找了句话来,“这半年,你过得可好?”话刚问出口,徐西陆就后悔了,谢青苏如果过得好,也不会是现在这番模样。 谢青苏的掌心微微发着热,他轻一点头,“还好。”撑不下去的时候,把放在心里的人拿出来想一想,也就不会那么难熬了。 “我一直想问你。”徐西陆轻声道,“这么久以来,你为何一封信都没有寄给我?” 谢青苏握着徐西陆的手加大了几分力气,“我以为,我回不去了。” 徐西陆心中一阵刺痛。 谢青苏淡淡一笑,“我不希望,你日后为我伤心。” “你……”不知道为何,他对谢青苏总是没有办法,他总是能让自己的心迅速软下来,大概是上辈子欠了他的吧。徐西陆叹了口气,努力振奋起来,“事实证明,你还是能回去的。旁的你就别多想了,好好养伤,等你痊愈了,我和青莘一起接你回京。” 谢青苏眸光一闪,道:“圣上的旨意,是让我留在淮水,寻找被窃证据的下落,若一直没有找到,我也没有回京的理由。” 徐西陆安慰他,“总会有线索的。天机营的人是真有本事,有他们在,事情定会顺利解决。” 谢青苏轻笑一声,“当初,我也这般想。那份直指幕后操控者的证据,我将其藏在一个绝对隐秘之处,那个地方,除了我和天机营的暗卫,没有其他人知道。” 徐西陆脸色一变,“你的意思是,天机营监守自盗?” “我只是猜测。”谢青苏沉声道,“西陆,你要知道,天机营,永远只听圣上一人的命令。很多时候,天机营的人在你身边,名为保护,实为监视。当年,我父亲南下,身边也有不少天机营的暗卫,可最终还是惨死异乡。我一直在想,究竟是怎样的刺客,能在天机营的眼皮子底下暗杀掉一名朝廷大员。这种人,真的存在吗?” 徐西陆陷入了沉默。他曾经从徐泰和和余戎北那听过不少关于当今圣上的事情。在他们的口中,今上是一个温润如玉,平易近人的谦谦君子。可他到底是一国之君,不可能全是温和无害的一面。正如谢青苏说的,也许他们每一个人,身边都布满了天机营的眼线,他们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事,全在今上的掌握之中。思及此,徐西陆不由地心中一凛——那今上到底知不知道,已被封为徐元妃的徐青阳不是他要找的人?如果他知道,那徐青阳这阵子的遭遇……徐西陆突然有些毛骨悚然。 谢青苏注意到他脸色不对,关切道:“西陆?” 徐西陆勉强笑了笑,问:“青苏,那份证据究竟是什么?” 谢青苏缓声道:“我来淮水后,买通了杜府的一个管家。杜家每月都要向银庄存入一大笔钱两,这个管家将每份银票都誊抄了一份于我,只要拿着这份抄本去上京的银庄调查对照,就可找出杜经纶究竟是在和哪位京官暗通曲款。杜经纶察觉此事后,将管家辱杀。那名管家临死前经不住折磨,告知他证据己交于我手上,逼得杜经纶撕破脸面,对我下手。” 徐西陆若有所思,“也就是说,没了那份证据,就揪不出藏在上京城的狗官了?” 谢青苏点了点头。说了这么久话,他的脸色已有些苍白,徐西陆瞧见了,道:“你别想太多,先养好了身体,才能再图来日。时候不早了,我就先……”他说着,试图从谢青苏的掌心抽出自己的手,可谢青苏却不让他这么做。 “青苏?”徐西陆困惑道。 谢青苏似隐忍了许久,终于破了戒,“端亲王,想要你?” 徐西陆一愣,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在他还没缓过神的时候,谢青苏猛地凝眸,随后倾身覆来。 就在两人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徐西陆眼前似有另一人的影子极快地闪过,他如梦初醒,霍然起身。 谢青苏望着他,深井般的眼眸流露出一丝丝委屈和不甘。 “我、我先走了。”徐西陆不敢去看谢青苏的表情,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走到门口,又想起自己是翻窗进来的,只能硬着头皮回到屋内,在谢青苏的注视下,再次翻窗而出。 谢青莘还守在窗边替他望风,见到徐西陆出来,挤眉弄眼道:“如何?” 徐西陆平复下躁动的心跳,扫了他一眼,语气平静:“没如何,就……就聊了聊杜经纶的事情。” 谢青莘目瞪口呆,“这半夜三更,孤男寡男的,你们居然谈正事?” 望着窗户上谢青苏投下的剪影,徐西陆知道,有些人,有些事,都已经回不去了。有道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次日一早,徐西陆跟随宋衍卿等人动身回京,谢青莘则留在淮水照料谢青苏。谢青苏现下还不能下床走动,他坐在床上,喝着苦涩的汤药,目光一直瞧着窗外。 不多时,谢青莘推门而进,他问:“他……走了吗?” 谢青莘点点头,“走了。” 谢青苏不再言语,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回程的路上,因为还押解着杜经纶一干人等,宋衍卿等人的速度比来时慢了一倍,一共用了五日才回到上京。回城后,杜经纶等人转交给大理寺,宋衍卿连衣服都来不及换,直接进宫面圣。徐西陆回了徐府,大老远就看见谢氏等在门口。徐西陆离京后,她才得知谢青苏身负重伤的消息,担心得几天几夜没合眼,如今见到徐西陆,一下子红了眼眶。徐西陆将她扶进府中,好生地宽慰了一番,她这才止住了泪,无不心疼道:“青苏这孩子,从小锦衣玉食,现在不过去淮水半年,都被折磨得连床也下不了……” 徐西陆温声道:“母亲放心,大夫已经说了,只要青苏安心静养,定能很快痊愈。” “南边湿热,瘴气又重,青苏在那种地方,怎能好好养伤呢?”谢氏叹道,“现在事情也解决得差不多了,青苏何时能回京?” 徐西陆想起那夜谢青苏对他说的话。若证据真的已经在圣上手上,他还要谢青苏留在淮水追查其下落,那谢青苏的归期……这事自然不能让谢氏知晓,徐西陆舒展眉头,道:“青苏的身体实在不易长途奔波,等他伤养好了,想要回京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母亲且放宽心吧。上回母亲替青苏求的签,不就说他日后仕途顺利,能一路扶摇直上么?” 谢氏破涕为笑,“你说的对,青城山的签,一向灵验。只可惜,青城山这半月来都在修缮,封了山,不然为娘还想带着你上山去还愿。” “修缮?”徐西陆奇道,“青城山不是才修缮没几年吗?儿子瞧着里头还挺新的。” “不是里头,是外头。”说起这件事,谢氏也觉得奇怪,“听说,是要把青城山上的桃花全拔了,改种杏花。你说,这桃花开得好好的,已成了春日一景,还是当年先帝赠与太后的,皇上怎么说拔就拔?” 徐西陆呆在原地,好似有一道惊雷落在了他身上,整个人都被劈得只剩下森森白骨。 谢氏被他的表情吓着了,想过去搀扶他,“西陆?你可还好?” 徐西陆摆摆手,扶着桌子,缓缓地坐下。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招惹了什么了不起的人了。 第81章 宋衍卿进了宫, 凤华宫里的太监给他传话, 让他直接去凤华宫, 太后和皇上都在那等着。宋衍卿见到两人,正要行礼请安,沈太后就伸出手道:“快, 快过来给哀家看看。” 宋衍卿走上前,在沈太后身边坐下, 沈太后仔细打量着他, 见他黑了不少, 难掩心疼道:“你这孩子,淮水都闹成那样了, 你主动去凑什么热闹?哀家这几日担心得饭都吃不下。” 宋衍卿只道:“为皇兄分忧,是儿臣的本分。” 宋衍澈含笑望着他,“母后,卿儿已经长大成人, 不再是以后跟在朕身后讨糖吃的小皇子了。卿儿有胆有识,遇事坚决果断,颇有当年父皇的风范,母后不必过于担心他。” 宋衍卿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虽然有些不情愿, 还是开口道:“淮水赈灾银被贪一案,臣弟只是去收个尾, 最主要的功劳,还是……还是在谢青苏身上。” 宋衍澈笑着点点头, “此事,朕心中有数。” 见宋衍卿为谢青苏邀功,沈太后心中不悦,却又不好说什么,淡淡道:“谢青苏,倒是个有本事的。皇上,该赏的要赏,但也别太过头了。” “说到赏,”宋衍卿道,“皇兄,当日,杜经纶胁持身负重伤的谢青苏为人质,逼我们交出罪证,众人一筹莫展时,徐尚书的次子,余将军麾下的参谋,徐西陆,当机立断,演了一出好戏,骗得杜经纶开门,这才能在保下谢青苏性命的同时,活捉杜经纶。” “徐家次子?”沈太后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就是上回坑长公主的断袖?” 宋衍卿知道这是自己捅下的篓子,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去补,“这也不能说是坑。”他求助地看向宋衍澈,“姑母和纯嘉自己看上了他,他自己也不想的。” 沈太后冷哼一声,“呵,他不想?他不想他母亲为何要几次三番地去公主府上,难不成真的就是为了吃顿饭?” 宋衍卿一本正经,“说不定他们就是觉得公主府的饭菜好吃。” 沈太后冷眸投去,不解道:“卿儿,你到底是怎么了?竟为了一个外人同哀家顶嘴?” “儿臣没有,皇兄……” 宋衍澈知道自己差不多该出面了,他替沈太后斟了杯茶,递过去,“母后,断袖是断袖,立功是立功,这是两码事。现在乃多事之秋,正值用人之际,若徐尚书次子真的如卿儿所说的一般,倒也是个人才。”他沉吟片刻,笑着问宋衍卿,“卿儿,你觉得朕应该怎么用他呢?” 此事宋衍卿心中早有计较,“他虽然在余将军麾下,毕竟不是个武人,皇兄不如将他调往兵部任文职,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宋衍澈微微颔首,“卿儿说的是,那就让他去兵部,任员外郎罢。” 宋衍卿闻言喜不自胜,“臣弟替他多谢皇兄。” 宋衍澈微微一笑,“卿儿这么高兴,莫非同徐家次子交情很好?” 宋衍卿一愣,还未回答,就听见母后道:“卿儿没事还是离他远一些,也不知这断袖会不会传染。” 两兄弟不约而同地端起茶盏喝茶,假装没有听见沈太后的话。 杜经纶押送至京后,关在大理寺的天牢里。此案的主审名单还没定下,沈修明,段长风,平西侯几人联名上奏,请求圣上尽早做出决断;接着谢党旧人站出来,要求重启谢稷一案的调查,并让谢青苏回京,主审淮水一案。可无论是哪种说法,全被圣上轻飘飘地带过。 宋衍卿穿着衮龙朝服位于百官之首,看着一帮重臣为淮水一案争得面红耳赤,他知道,要变天了。 徐西陆没想到只是去淮水探望一下初恋表哥,回来后却莫名其妙得了个六品上的官做。谢氏知道此事后自然是一番欢天喜地,徐泰和也颇为欣慰,他本来以为自己的小儿子仕途无望,能在禁军中谋个闲职已是意外之喜,没想到还能进兵部任员外郎。如今,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在翰林院,一个进了兵部,只要不出意外,在他百年之后,徐氏仍能在上京中屹立不倒,他这辈子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任令下来后,在谢氏的建议下,徐泰和在家中摆了一次家宴,一家人聚在一起,庆贺此事。徐安宁在潘淮的精心调养下,身体渐好,虽说视力不如常人,也常常感到头晕目眩,至少下床行走是没问题了。她能恢复到这样,比还在深宫里熬着的徐青阳要好太多。 徐长赢怀着身子,不便前来,便让府上的管家送来了不少贺礼。让徐泰和感到意外的是,徐玄英竟然也没来。徐泰和问起来,林如筠勉强一笑,“相公他现下不在府里。”相比徐安宁,林如筠才像是久病不愈的那个。比起刚嫁入徐府的那会儿,她整个人瘦了一圈,若不胜衣,露在衣服外头的手骨瘦如柴,眼下一直挂着淡淡的青紫。 徐泰和皱眉,“今日的家宴,三日前就说好了,玄英是有何急事才在这时出了府吗?” 面对公公的质问,林如筠只能如实相告,“听下人说,相公是……是去了京郊的别庄。” 此话一出,徐泰和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啪地一声放下筷子,“真是太不像话了。” 徐西陆和徐安宁对视一眼,保持着沉默。谢氏温声劝道:“张氏到底是大少爷的母亲,老爷怎能拦着不让他们相见呢。” “他什么时候去不好,偏偏今日去?!这不明摆着不待见他弟弟么?”徐泰和越想越生气,对管家吩咐道:“等大少爷回来了,让他到我书房来一趟。” 一顿饭吃的毫无滋味,好不容易散席了,徐西陆回到潮汐阁,打开徐长赢送来的礼,从里头挑了些补品燕窝给徐安宁送去。 次日,徐西陆一早起来,就听说徐玄英昨日回到徐府,被徐泰和痛骂了一顿,还说若徐玄英日后还不得他同意擅自去探望张氏,他就把张氏送回蒲州老家。徐玄英一向敬重父亲,这次却不但不听他的教诲,和同他大吵了一架,甚至提出要带着张氏分府别住,把徐泰和气得够呛,直接让他滚出去。徐玄英二话不说就出了府,一直到现在都未曾归来。 “大哥确实是个有孝心的。”徐西陆听完杏农的讲述,感慨道,“不过这份孝心,恐怕只会害了他。” 杏浓喟叹道:“说起来,最可怜还是大少奶奶。奴婢听说,大少爷已许久不去大少奶奶的屋子里,好像是在外面养了人。” “养人?不至于吧。”徐府的下人闲来无事就爱嚼舌根,一点小事能被他们无限放大。徐西陆对徐府里的闲言碎语,向来是不信的。 这时,九冬拿着一副帖子走了进来,“少爷,端亲王府给你送帖子来了。” 徐西陆颇感惊讶,宋衍卿想要见自己,一般都是在大晚上的时候,而且不是玄墨来掳他,就是宋衍卿自己翻墙来。第一次搞得这么正式,还下了帖子,徐西陆还真猜不透宋衍卿想搞什么名堂。 徐西陆按照帖子上的时间去了端亲王府,这才发现宋衍卿不仅请了他一人,还有不少兵部的官员。徐西陆这才明白,小王爷是在为他铺路呢。在宋衍卿的引荐下,徐西陆将日后的同僚认识了个大半。其他官员知道端亲王有意提拔此人,自是对他客客气气,礼遇有加。 散场后,宋衍卿单独把徐西陆叫去后院,扔给一个小方盒,“送你的。” “哇,多谢王爷。”徐西陆打开方盒,发现里头是一个系着细细金链的印章,做工很是精美,印章刻着一个苍劲有力的“卿”字。 “雕这枚印章的工匠,和刻本王大印的是同一个人。”宋衍卿用余光观察着徐西陆的反应,“你以后要随身携带,不许摘下。” 徐西陆用手挑起金链,小巧玲珑的印章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心中又酸又软,轻声道:“小王爷,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宋衍卿别过脸去,“本王也没有对你很好,你也别太得意忘形了。” 徐西陆把印章握在手中,笑道:“多谢王爷。说起来,我都没送过王爷什么东西。” 宋衍卿冷哼一声,“你不是送过本王一个几两银子的香囊么?哦,对了,还有一只猴——那猴子最近怎么样了?” 徐西陆笑道:“好着呢,九冬还准备给他找一个母猴。对了,衍卿,我有一事想要问你。” 突然被叫名字的宋衍卿心中很是妥帖,“什么事?” 徐西陆犹豫了片刻,问:“今上,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衍卿狐疑道:“你问这个作甚?” “我就是好奇。”徐西陆随口道,“万一日后今上要见我,我也有个准备。” 宋衍卿嗤笑一声,“拉倒吧,皇兄怎么会见你一个六品的小官。” 徐西陆顺势道:“王爷是今上的亲弟弟,今上一定和王爷很像吧?” “那倒不是。”宋衍卿道,“我像父皇,皇兄更像母后。” 徐西陆心中一动,“难不成,今上……是男生女相?” “我确实没见过有哪个女子比皇兄还秀美。”除了徐西陆的女装扮相外。 徐西陆隐隐察觉到了真相,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兔子,一步一步地走入猎人所设下的陷阱。他不明白,今上到底为何要在自己的身上下这么大的功夫,自己又是怎么招惹到他的?他现在卷铺盖逃走,还来得及吗? 第82章 从端亲王府出来后, 徐西陆细细想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按照徐安宁的说法, 今上之所以会纳徐青阳为妃, 是因将她错认成了着女装的自己。去年月元节,他一开始在清辉楼里喝酒,后来又陪着宋衍卿去了洵江, 见到的人可太多了,究竟哪一个才是陆想容?陆想容容貌出众, 只要见到了肯定会有印象, 而且徐西陆也觉得他有些眼熟, 可他越是深想,就越是想不起来。 徐西陆有些心神不宁, 干脆让马夫停了车,自己下车步行,就当是散散心。不知不觉,他听到了一阵莺歌燕语, 抬头一看,竟是来到了上京中有名的秦楼楚馆一条街。站在门口揽客的漂亮姑娘和清秀少年,在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了徐西陆,俊俏的公子哥谁不喜欢, 当下就走上前, 对着他热情道:“这位公子,要不要来我们红袖招看看?今日红袖招遴选花魁, 什么姑娘都有,好生热闹呢!” 徐西陆以前也是在风月场合打过滚的人, 什么美人没见过,对这些并不感兴趣,正要婉拒,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踏进了红袖招的大门。徐西陆眯了眯眼睛,而后展颜一笑,“那我就进去瞧瞧。” 那姑娘顿时喜不自胜,“公子快快里头请,公子是第一次来吧?可要奴家为您找几个姑娘来?” 徐西陆笑着颔首,“那就有劳姐姐了。” 没等一会儿,就有两个姑娘缓缓而来。红袖招个个都是人精,见到徐西陆的穿着就知道他是个大家的公子。她们在徐西陆身侧坐下,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意,穿着轻薄的衣衫,一个劲地往他身上贴。 “公子要喝什么酒?” “公子可要听小曲儿?” 徐西陆一一大大方方应了,和两个姑娘闲聊了片刻,问起正事来,“方才我瞧见上京徐家的大公子了,他可是你们家的常客?” 两个姑娘相视一笑,摇着蒲扇道:“与其说徐大公子是红袖招的常客,不如说他是繁楼姑娘的常客。” 徐西陆了然,“这么说,繁楼姑娘是徐大公子的相好了?” “可不是,”一个姑娘抿嘴笑道,“徐大公子来我们这,只找繁楼姑娘,其他人他都瞧不上。” “听说,他还要给繁楼姑娘赎身呢。” 徐西陆没想到徐玄英真的在外头养了人,养的还是教坊司里的头牌。一时间他心情有些复杂,徐玄英一直活在张氏的控制之下,被迫做了很多他不想做的事情,也……被迫放弃了宋衍卿。可徐西陆一直认为,徐玄英的本质不坏,更不应该是像沈子闲那等色胆包天之人,如今居然也玩起狎妓的把戏来,真不知道他是如何一步步变成这番模样的。 不多时,陆陆续续有姑娘上台,都是些要参选花魁的红牌。这些姑娘之所以被追捧,除了有过人的姿色,也各有才艺。徐西陆坐在台下,吃着小食,看着她们或是弹琴,或是跳舞,倒也乐在其中。 花魁的遴选一直到天黑才结束。这时,徐玄英也摇摇晃晃地从楼上的雅间走了下来,他身边有一个芳菲妩媚的女子,想必就是姑娘们口中的繁楼了。徐西陆见状,起身告辞,惹得两位姑娘一阵惋惜,“公子这就走了?” “不留下过夜么?” 徐西陆笑道:“不了,今日多谢两位姐姐相陪。” 夜色渐深,徐玄英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他此次愤然离府,只有一个随身携带的荷包,连辆马车都没有叫。好在红袖招离徐府不远,靠双腿走个小半时辰也就到了——但自己真的要回府上吗?母亲不在了,父亲大吼着让他滚出去,妻子……呵,那算什么妻子。 徐玄英突然感到一阵头晕恶心,一个没忍住,扶着墙壁干呕起来。他这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只喝了酒,呕了半天只吐出来一些酸水。呕完后,他正用衣袖擦着嘴,一条白净的帕子出现在他眼前。 徐玄英顺着帕子往上看,朦胧的月色下,那人的面容似乎出现了重影,可他还是认了出来,“二弟……” 徐西陆默然道:“大哥,徐府的马车就在前头,我带你过去。” 徐玄英看着他,面无血色,双肩颤抖,“徐西陆!”他猛地冲上前,揪住徐西陆的前襟,“是你!是你害得我娘沦落到那般地步……是你,抢走了小王爷!你还有脸叫我大哥!” 徐西陆被他推得连退几步,后背贴在墙上,皱起了眉,“大哥,我念在你喝醉了的份上,不欲与你计较。但你若再不适可而止,休怪我不念兄弟情义。” “呵呵,兄弟情义?”徐玄英恨道,“在你心中,何时有把我当过你的大哥?你明知,明知我和王爷……” 徐西陆瞳仁一缩,倏地抓住徐玄英的手腕,反问:“当初是我逼你娶大嫂的吗?是我逼你放弃王爷的吗?!” 徐玄英痛苦地摇头,“我没有……我没有放弃王爷。” “那你最好现在就放弃。”徐西陆轻蔑道,“因为,你不配。你既然已经娶了林氏,就该好好把心放在她身上,就算你做不到,也不该在教坊司里和里头的红牌鬼混在一起!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像个男人吗?” 徐玄英愕然,“你、你是如何得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哥,你好自为之吧。” “徐西陆,你以为你能在他身边多久?”徐玄英嘶吼道,“他是天下唯一的亲王!他的王妃不可能是男人!你若执意同他在一起,太后和皇上定然容不下你,也容不下徐家!” 徐西陆哂笑,“这一点不需要大哥来提醒我。既然大哥不想坐马车,那就自己走回去罢,弟弟我就不陪你了。”徐西陆说完,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毫不留情地转身走开。 徐玄英注视着他的背影,不住地喘着气,眼中满是戾气和恨意,再也不见往日的温文尔雅。过了许久,他才试着挪动脚步,不料却被什么绊了一下。徐玄英回头一顾,只见地下躺着一枚用金链串着的小小印章。 勤政殿内,宋衍澈握着朱砂笔的手微微一顿,“红袖招?他果真去了那里?” “是。”刘进忠战战兢兢道,“徐二公子今日从端亲王府出来后,就去了红袖招,待了约莫两个时辰,才回了徐府。” 宋衍澈放下朱砂笔,淡淡一笑,“他也太不乖了。”他的这个笑容,让刘进忠觉得一股凉意攀上心头,解释道:“徐二公子只是和两个姑娘喝了喝酒,聊了会儿天,没有旁的了。” 宋衍澈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忽然感觉到一阵胸闷,他秀眉蹙起,用拳抵着唇,连续咳了几声。刘进忠赶忙道:“皇上,要不要宣太医?” 宋衍澈的身子他自己是知道的。每次寒症来临之前,他也会有所预感,颔首道:“去吧。” 宋衍澈的病来势汹汹,好在这也不是第一次,太医和伺候的宫女太监都有了经,应对起来不缓不急。 “陛下心思过重,又感染了风寒,这才导致寒症发作。”王院判替圣上把完脉后,对守在外头的刘进忠道,“臣给陛下开几味药,每日按时喝,几日后便可见好。只是,皇上若不放宽心,再多的药,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刘进忠何尝不知道陛下这病的根源所在,叹道:“皇上的性子,谁劝都没用啊。” 王院判妙手神医,能做的只是调养陛下的身子,心病难医,坐在那个位置上,任谁都不可能心宽似海。“老夫还要去凤华宫复命,先告辞了。对了公公,皇上静养期间,应锁住精元,养住精气,不可贪欢。” 刘进忠躬身道:“皇上向来甚少去后宫,这点院判可放心。” 头一天夜里,宋衍澈开始发起了高烧,沈太后和宋衍卿知道后,亲自来静心殿探望,沈太后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道:“你这两日好生养病,别再操心朝政了,那有众大臣和卿儿替你看着,不会有事的。” 宋衍澈点了点头,笑着宽慰沈太后,“母后,朕不过是小病,您也别操心了。” 沈太后拍拍宋衍澈的手,“这样,哀家让淑妃过来侍疾,那孩子心细,有她在哀家比较放心。” 宋衍澈可无可无道,“都听母后的。”他抬起眼眸看向站在床边的宋衍卿,“卿儿,淮水一案……” “皇兄放心,臣弟心里有数。” 昏睡了一天一夜后,宋衍澈出了一身的汗,里衣几乎湿了个透,烧也退了下来。众人长舒了一口气,却也不敢掉以轻心。沈曼安端着药走进寝殿内,把药放在床边,就低着头退到了一边。 自从解了禁足,复了妃位,她每每见到皇帝,就如见到了洪水猛兽,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话更是不敢多说一句。宋衍澈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淡淡道:“你很怕朕?” 沈曼安身子一僵,扑通一声跪下,“臣、臣妾不敢。” 宋衍澈自嘲地笑笑,“也对,只要知道了朕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谁会不怕朕呢。”不管谁怕他,他都不在乎,除了一人。 沈曼安身体抖若筛糠,颤声道:“皇上雄才大略,仁人志士,实乃、乃……” “够了,”宋衍澈轻咳了几声,“你下去罢。” 沈曼安如临大赦,说了句“臣妾告退”,匆匆忙忙地就退了出去,刘进忠随后进来,小心翼翼道:“皇上,淑妃娘娘她……” “无妨,随她去罢。”宋衍澈看着窗外,问:“青城山的杏花,开了吗?” 第83章 徐西陆睡前更衣时, 才惊觉宋衍卿送他的印章不知何时已不翼而飞。他的心咯噔一下, 仿佛已经看见宋衍卿恶龙咆哮的模样, 忙吩咐下人在徐府里找。徐府里找不到,他大半夜又带着几个人去街上找,可惜还是一无所获。徐西陆此刻的心情, 就好像是新婚不久,丈夫就丢了结婚戒指, 心虚得要死, 还不敢让妻子知道。 九冬安慰他:“小王爷要什么没有, 只是一个印章,他肯定不会生气的。” 徐西陆捂着脸, 烦躁道:“你还是太天真了。”宋衍卿虽说是王爷,却是一身大小姐脾气,有的时候比女人还要难哄。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徐西陆不小心犯下的错,那枚印章, 刻着宋衍卿的名字,和端亲王手中的大印,是同一个工匠刻的,对他来说肯定是意义非凡, 宋衍卿将印章送给了自己, 自己却…… 徐西陆几乎要被愧疚淹没了,他放下手, 沉声道:“继续找。等天亮了,再去街上问问人。” 连续找了几日, 徐西陆还是连印章的影子都没看到。他又不敢张贴寻物启事,万一被宋衍卿看到了,自己只会吃不了兜着走。找到后面,他也没了办法,只能被迫放弃,准备趁宋衍卿心情好的时候,亲自登门说明此事。 另一方面,徐西陆在兵部有了实职。天子将在年末阅兵,整个兵部都忙于此事,徐西陆也不例外。连日来,他归府的日子都极晚,好不容易等到休沐,又要陪谢氏去青城山一趟。 这日,谢氏收到了谢青莘从淮水寄来的家书。信上说,淮水的形势已稳定下来,谢青苏的伤跟着逐渐好转,现下已经可以下床行走。谢氏看了很是欣慰欢喜,刚好青城山修缮完毕,重新开山,就想着去山上祈福还愿。 “重新开山?”徐西陆神情一顿,“那些杏花,已经载好了?” 谢氏道:“听闻青城山的杏花,都是千里迢迢从盛产杏花的汴州运来的,每株都是上好的品种,运到上京来时还开着花呢。” 杏花盛开时,就是他与陆想容再见之时。徐西陆知道,他逃不了了。 谢氏见他面色不妥,以为他连日来忙于公务,劳心劳累,便道:“你难得休沐,还是在家里歇着,养养精神,不必陪我。” 徐西路强颜欢笑,“哪能让母亲一人去呢,刚好我也有事要去青城山一趟。” 谢氏闻言不再多说,昭华拿着一封信笺走过来,道:“二少爷,这是谢五公子给您的信。” 徐西陆愣了愣,接过信笺,看着上头的“西陆”二字,又想起了那一夜,谢青苏被自己推开时,委屈又无助的表情。 回到潮汐阁后,他打开了那封信,信中只写了两句话:“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谢青苏的字矫若惊龙,飘若浮云,看着及让人赏心悦目。徐西陆盯着“相思”二字看了许久,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既是欣慰又是心酸。仙君会主动牵人小手,也会写情书了,可他却无福消受。 次日一早,徐西陆便陪同谢氏上了青城山。春风袭来,花瓣似雨,可絮絮飞扬的却不再是桃花。 谢氏看着开遍青城山的杏花,叹道:“这杏花白里透着粉红,倒是更显得娇媚,而且花香也比桃花要浓郁不少。” 昭华笑道:“桃花虽好,看久了也会腻。依奴婢看,这满山的杏花比以前的桃花可要美多了。” 徐西陆看着堆在树下,如香雪般的落花,只觉得那粉白的花瓣竟美得有几分妖冶刺眼。他正看得出神,就听见谢氏道:“西陆,我去前殿烧几柱香,你要同我一起吗?” “不了,”徐西陆笑道,“母亲去罢,我想在这赏赏花。” 谢氏点点头,嘱咐道:“你莫要走得太远,中午咱们在这用斋饭。” 今日是青城山修缮后开放的第一日,游人络绎不绝,除了前来烧香拜佛的信徒,还有不少是前来赏花的文人雅客。徐西陆走往后园时,还听到几个书生打扮的年轻公子在讨论青城山桃花变杏花一事的原委。 “当年,先帝为了讨沈太后欢心,在青城山种满了桃花。今日,今上突然要改种杏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缘故。” “听说今上是在梦中得了仙人指点,必须在青城山种满杏花,才能庇佑我朝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一个书生轻笑了一声,道:“这种话你们也信?不过是今上为了堵悠悠之口的托词罢了。” “哦?那依赵兄看,今上何故要这么做?” 那位姓赵的公子摇着一把折扇,老神在在道:“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位褒姒倾城一笑;区区一山的桃花,若能让心上人展颜欢笑,拔了就拔了,对今上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 徐西陆加快脚步,从几人身旁走过。后院都是潜心理佛的香客,安静了不少,徐西陆略微舒了一口气,却听到一个空灵的声音道:“杏花无处避春愁,施主愁眉紧锁,心事重重,不知可是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 徐西陆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老和尚拿着扫帚正在扫花,他双眼微阖,面容淡漠沉静。徐西陆觉得这和尚有几分眼熟,问:“敢问长老,我们可是在哪里见过?” 老和尚躬身颔首,“前年,贫僧前年遭遇大难,被迫沦落街头乞讨,曾为施主算了一挂,施主慷慨解囊,帮助贫僧度过难过。贫僧在此多谢施主救命之恩。” 徐西陆立刻想了起来,“你就当初说我命中所犯三朵桃花之人?” “正是贫僧。”老和尚道,“不知施主的三朵桃花,盛开与否?” 曾经相信科学的徐西陆三观再次被颠覆,不由地叹道:“您真是料事如神的高僧啊!” 老和尚淡淡道:“施主过誉了。” 徐西陆急切道:“高僧,不知我这三朵桃花,可有解法?” “这要看施主您了。是想采其中一朵,还是全部舍之?” “我——”徐西陆顿住了,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三朵全采下是不可能的,只采一朵,其他两朵岂不是要闹翻天了?“若我想全部舍之呢?”他问。 老和尚摇摇头,“施主,当日在街头偶遇,贫僧曾嘱咐过您,您这三朵桃花都乃世间少有,只有尽早做决定,才能免除后患。现在,施主再想脱身,恐怕已是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徐西陆怔愣在原地,琢磨着老和尚的话,心乱如麻。他要怎么尽早做决定?事情的发展根本就不在他的掌握之中!当初,他明明已经决定和谢青苏执手相伴,两人又因种种变故不得不分开两地。而现在物是人非,就如老和尚所言,他已经没有了再做选择的权利。 徐西陆回过神,再想请教老和尚几句,对方却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徐西陆不禁感叹,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传说中的世外高人。 “那位长老,方才同你说了些什么?” 徐西陆一愣,缓缓回头,就见陆想容站在杏树下,双目盈盈地瞧着自己,和初见时一般的玉树临风,秀美似玉。 徐西陆收敛眉目,拨开衣摆,直直地朝他跪下叩首,“微臣徐西陆,拜见陛下。” 宋衍澈秀眉一挑,并不惊讶,反问莞尔一笑,“呀,被你发现了。” 徐西陆低头垂眸,“先前数次,微臣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陛下降罪。” “起来罢。”宋衍澈温声道,“既然是在宫外,爱卿就不必多礼。像往常一样,唤朕‘陆公子’便可。” “臣遵旨。”徐西陆站起身,看着面前温润的男子,实在是无法把他同一国之君联系在一起。一月未见,皇上似乎清瘦了一些,脸色也不太好看,明明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他身上还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陆公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宋衍澈点了点头,甚有耐心地同他解释:“前阵子寒症发作,昨日才刚见好。” “那陆公子为何还……” “还来赴约?”宋衍澈看着徐西陆,美眸含着水雾,“让你知道我身子不好,依旧来见你,你才会感动呀。” 徐西陆垂首低眉,“臣不敢。” 宋衍澈伸出手,摘下一小簇杏花,问:“我送你的礼物,你可喜欢?” 徐西陆只恨自己当初嘴贱,“臣惶恐。” 宋衍澈走到徐西陆身旁,轻笑道:“我实现了你的愿望,你要拿什么来还愿呢,西陆?” 第84章 宋衍澈近在迟尺, 在一片杏花的芬芳中, 徐西陆又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味, 他定了定神,道:“臣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哪有什么能拿的出手, 能入得了皇上青眼。” 宋衍澈轻笑一声,“你不说, 那我只能自己来取了。”他一步步朝徐西陆走近, 徐西陆下意识地连退了好几步, 直至背靠杏树,无路可退。“皇上?”他唤了一声, 接着手腕被握住,宋衍澈的脸在他眼前逐渐放大。 他的唇软如柔绢,还带着一丝汤药的苦味。徐西陆试图推开他,手却被抓得更紧。要是全力挣扎, 他未必不能挣脱,可面前的人毕竟是一国之君,天下是他的,天下之人也是他的, 他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他的身后就是宋衍澈送他的杏花树, 花瓣如雨般落下,让人恍若置身仙境——明明他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地狱边境。 宋衍澈只在他的唇畔轻吮了片刻, 就放过了他。两人分开时,宋衍澈抵着他的额头, 道:“这次先拿这么多,下回再续。” “皇上,”徐西陆垂着眼睛,隐忍道,“臣是一名男子。” “那又如何?”宋衍澈漫不经心道。 “臣作为皇上的臣子,能为皇上做的只有鞠躬尽瘁,报效皇恩。其他之事,自有后宫三千为皇上去做,轮不到臣。”徐西陆抬起头,对上宋衍澈如水的眸子,“还请皇上,予臣一条生路。” 宋衍澈眼神微微暗了暗,可随后又被缱绻情谊所淹没,他将手中的杏花别在徐西陆耳后,只觉得徐西陆配上这白里透红的杏花,更显得明艳不俗。他又忍不住在他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低笑道:“听你的意思,倒成了朕在逼你了。” “臣不敢。” 宋衍澈放开了他,“你要的东西,朕都给你了,你为何还不相信朕是真的心悦你?” 徐西陆不解道:“皇上,为何单单是我?去年的月元节,皇上可是在哪里见过我?” “你不记得了?”宋衍澈含笑道,“无妨,朕会让你想起来的。” 徐西陆鼓起勇气,“那臣能拒绝吗?” 宋衍澈定定地瞧着他,淡笑道:“你可以试一试,不过朕劝你,最好不要这么做。” 从古至今,天家的恩宠,再是不愿也只能受着。就算他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徐家,甚至要想想谢家。 “西陆,朕不欲逼你太紧,但是也别让朕等太久。”宋衍澈说完,又恢复到言笑晏晏的模样,“走吧,陪朕逛一逛,好好看一看朕送你的礼物。” 徐西陆陪着他在杏园中逛了半个时辰不到,他就略显疲惫,后又止不住地轻咳起来,跟在暗处的刘进忠走上前,劝道:“皇上,外头风大,时辰也差不多,再不回宫太后那边要问起来了。” 宋衍澈点点头,转向徐西陆,双目剪水,似有些害羞,“朕身子不好。” “还请皇上保重龙体。” “但治一治你,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徐西陆:“……” 除了最开始的那个吻,宋衍澈没再对徐西陆做其他的事情。徐西陆一路将他送出山,看着他坐上软轿,“恭送皇上。”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宋衍澈说完,轿帘被放下,他的面容随即消失在徐西陆眼前。 徐西陆摘下耳后的杏花,满怀心事地回到山上,谢氏刚好烧完香,两人一道去后殿用斋饭,之后便打道回府。 接下来的几日,徐西陆随时都在担心宋衍澈会再次出现,不料却无意间听同僚说起皇上旧疾复发,卧病在床,接连几日连早朝都没有上,现下朝政由端亲王全权代理。徐西陆抽时间去了端亲王府几次,都未见到宋衍卿,据他府上的管家说,小王爷在宫内脱不开身,这些天连王府都未回来过。 三月底,谢青莘从淮水归来,徐西陆得知消息后,亲自在城门口等候迎接。谢青莘一路风尘仆仆,见到徐西陆很是高兴,同他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我走的时候,青苏身体已好了大半,大夫说再过半月就可痊愈,你和姑母说声,让她莫要担心了——京城里头怎样?我听说,杜经纶的案子还没有定论?” 徐西陆道:“今上抱恙,这案子一拖再拖,朝堂上众臣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 谢青莘皱起眉,“今上究竟在等什么?” “也许他在等一个能将奸臣狗官一网打尽的时机。”想到皇帝,徐西陆心情不免沉重起来。他不想谢青莘看出,笑了笑,道:“不说这个了,我以为你要待到青苏痊愈才回来。” 谢青莘道:“我本来也是这么想到的。可是上官兄不马上就要大婚了吗?我若不赶回来观礼,那谢家就可无人出席了。” 这半年发生的事情太多,徐西陆差点忘了这事,当初他也答应了上官忱会去上官府观礼。“行,到时候我们一起。” 在一个晴朗,微风习习的日子,上官忱与姚敏之女大婚,徐泰和与其二子受邀前往上官府观礼,谢氏和林如筠也一道前去。谢氏名分上虽是徐府的贵妾,在旁人眼中,已和正妻无异。再者,谢家和上官家本就是姻亲,她跟着徐泰和一起来也无人觉得不妥——除了徐玄英。一路上,徐玄英脸色白得可怕,面无表情,仿佛不是来参加婚席而是来参加丧席的。下了轿子,徐西陆扶着谢氏走在他前头,还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后刺背的目光。 上官府里高朋满座,胜友如云。徐西陆没见到上官忱,想是去接亲了。他找到谢青莘,两人和其他几个素来交好的世家公子坐在一起,后来余戎北也加入了其中,众人说说笑笑,你来我往,极是热闹。 “说起来,上官兄和姚姑娘还真是让人艳羡的一对。”谢青莘道,“在他们还是垂髫稚子时,上官家和姚家就定下了这门亲,他们二人也是你侬我侬,情投意合,要不有沈子闲出来搅局,他们早就成亲了,哪还要等到现在。” 余戎北笑呵呵道:“有道是好事多磨,经此一事,上官公子还不得更疼媳妇?” “论起疼媳妇来,谁能比过我们小余将军?”归德将军家的四公子道,“夫人让他向东,他绝不敢向西!”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笑,余戎北怕老婆怕的理直气壮:“你们知道什么,那是我在让着她!” 徐西陆身旁坐着的是靖国公家的小公子,林如筠的胞弟,林洛。林洛在去年的清辉榜上,排名第六,是一位风度翩翩,一表人才的少年公子。徐西陆与他见过几次,交情只能说是尚可。此刻,林小公子端起酒杯,对徐西陆道:“徐二哥,小弟敬你一杯,愿徐二哥仕途亨通,步步高升。” 徐西陆也举起酒杯,同林洛碰了一碰,“那我就敬林小公子一年更比一年俊。”但最好也别太俊,免得和他一样惹来一身桃花债。 两人客套完,林洛就开始说起了正事,“实不相瞒,今日小弟有一事,还想请问徐二哥。” “林小公子请讲。” 林洛迟疑了片刻,道:“是关于家姐的事情。前阵子,家姐只身一人回林府,为家父祝寿。她人憔悴了不少,像是满怀心事,可无论母亲和祖母怎么问她,她都说一切安好。平日里,家姐都待在徐府,依她的性子定然甚少外出,所以小弟冒昧一问,徐府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又不方便同外人说,她才对我等隐瞒。” 徐西陆暗忖,这林洛话说得客气,实则是在问他,林如筠是不是在徐府受委屈了。徐西陆淡淡一笑,“此事,林小公子为何不去问我大哥?” 林洛道:“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些事,徐二哥说不定比他们二人看得更清楚。” 这时,门口不知谁大喊了一声:“新郎新娘到——”两人默契地终止了谈话,朝门口看去。 只见上官忱一身大红喜服,意气奋发,脸兴奋得通红,他在身后,姚小姐凤冠霞帔在喜娘的搀扶下缓步而来。一对新人来到前厅,上官忱的父母端坐其上。两人一手拿着绣球的一端,在礼官的祝导下拜了天地,拜了父母,最后彼此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宾客观完礼,开始享用宴席。上官忱手执酒杯,一桌桌地谢客敬酒,来到徐西陆那桌时,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谢青莘勾住了脖子,“上官兄,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是不是只想着美娇娘,忘记了兄弟我啊?” 上官忱忙道:“哪敢哪敢,谢兄专程从淮水赶来观礼,不胜感激,话不多说,都在酒里!”话落,他就仰起头,在杯中酒一饮而尽,惹来众人叫好。 余戎北豪放道:“一杯酒哪够,这桌子人你不得一人一杯!” 徐西陆笑道:“姐夫,上官兄还要洞房呢,你少为难他。上官兄,敬我不需要一杯,我干了,你随意。” “还是西陆人美心善,就冲你这句话,我干了!” 众人正热闹着,一个小厮急急忙忙地走了过来,在上官忱耳边低语了什么,上官忱脸色骤变,“他真的来了?” “是啊少爷,”那小厮急赤白脸道,“还带了不少人来!” 谢青莘问:“上官兄,谁来了?” 上官忱一脸厌恶,好似看到了一颗老鼠屎,“沈子闲。” 谢青莘和徐西陆对视一眼。沈子闲同上官忱颇有嫌隙,前者还动过夺人之妻的念头,虽然此事被他们用计解决,可后来沈子闲知道自己被耍,难免会记恨在心。如今他在上官忱大婚的日子不请自来,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他是来砸场子的。 沈子闲到底是沈国公的嫡子,他既然来了,总没有把人赶出去的道理。上官家虽是愕然,也不得不把人迎进门。上官忱的大哥上官慎带着沈子闲走入前厅,周遭立刻安静了下来,徐西陆不动神色地打量着沈子闲,只见他身着华丽鲜衣,手执折扇,大摇大摆地走过。上官慎在一处无人入座的席面前停下,客客气气道:“沈公子请坐。” 沈子闲冷笑一声,“你就让本公子坐这种地方?” 上官慎防备道:“其他的地方,都已坐满。” 沈子闲环顾一周,极快地搜寻到了在场最惹眼的一人。徐西陆对上他的目光,心里咯噔一下,果然就见沈子闲用扇子指着自己,“本公子就坐那。”说着,他也不等上官慎的回答,朝着徐西陆的方向大步走过去。 “西陆兄,我们又见面了。” 第85章 徐西陆轻一点头, 淡淡笑道:“沈公子。”不管徐西陆笑得多冷漠疏离, 在沈子闲眼中他就是在对自己暗送秋波。沈子闲心中一阵暗喜, 凑到徐西陆身旁,“西陆兄,本公子几次邀请你去洵江夜游, 你都拒绝了,本公子好生伤心啊。” 徐西陆端起茶盏, 若无其事道:“我最近有点忙。” 坐在徐西陆身旁的林洛毫不掩饰嫌弃地皱起眉, 最后干脆站起身, 一走了之。沈子闲见状直接坐在了他的位置上,他似乎听不懂拒绝的话, 道:“西陆兄,今日我可算逮着你了,晚上你说什么也得赏脸,同我一起畅游洵江, 秉烛夜谈啊。” 谢青莘闻言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他自认是徐西陆最好的朋友,都没有和徐西陆秉烛夜游过,沈子闲这是有多大脸啊。“我说沈公子,”谢青莘冷声道, “今日是上官兄的大喜之日, 你这究竟是来同他道贺的,还是来寻人的?” 谢家人对沈家人一向是不假辞色, 沈子闲对谢青莘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一见到西陆兄, 我差点把正事忘了。今日我专程前来,乃是有一份大礼想要赠与上官公子和姚姑娘。”说着,沈子闲拍了拍手,高声道:“都进来吧。” 话落,众人就闻见门口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七八个身姿曼妙的女子鱼贯而入,她们各个浓妆艳抹,穿着清凉,一看就不是良家女子。徐西陆还瞧见了几个眼熟的姑娘——不正是前几日他在红袖招看见的几个红牌么?就连徐玄英那位叫繁楼的相好也在。徐西陆侧身看了一眼徐玄英,只见他脸色铁青,双拳紧握,似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在一对新人的大喜之日,找一群教坊司的姑娘来,着实是欺人太甚。在场的宾客不少人都对沈子闲怒目而视,却是敢怒不敢言。上官忱强忍着没发作,问:“沈七,你这是何意?” 沈子闲悠悠道:“这就是我送上官公子的大礼啊。” 谢青莘怒道:“你这算什么大礼?你分明是来羞辱人的!” “谢公子此言差矣。”沈子闲摇着折扇道,“这些美人,各个都是红袖招的头牌。本公子特意花重金请她们来,是想为各位献上一舞,给大伙儿助助兴。要知道,平日里想一赏她们的舞姿,至少得花这个数。”沈子闲伸出一个巴掌,“这还算不大礼?” 余戎北是个武人,在夫人那脾气好,面对沈子闲就是个暴脾气了。“沈公子,我们玩得很尽兴,不需要姑娘们跳舞助兴,你还是带着人赶紧走。否则,本将军只好让兄弟们将人一个个地扔出去了。” 沈子闲脸色一变,“谁给你的胆子,敢动我沈子闲请来的人?” 上官忱道:“又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在朝廷命官的府上这般胡搅蛮缠?” 不用沈子闲回答,在场的人都知道,是整个沈家,甚至是当今太后给他的胆子。 本来小辈之间的事情,长辈不好掺和,眼见事情闹得越来越大,上官父不得不出面圆场。沈子闲既然敢来闹事,说明他已是有恃无恐。上官父虽厌恶沈氏一党的作风,在特殊时期也不得不给沈子闲几分面子。“沈公子,礼已成,宴席将散,依我看,这歌妓献舞便免了罢。” “上官大人,您这样不是让我这些姑娘白跑了一趟么?”沈子闲眼珠一转,道:“再怎么样,也要让她们坐下喝杯令公子的喜酒罢,沾一沾喜气啊。” 让□□上门喝喜酒,闻说未闻,说是伤风败俗都不为过,上官父自然不可答应这等事。沈子闲见他不语,又道:“本公子已经做了让步,上官大人还不满意么?” 上官父为难道:“这……” “上官大人,您还同他废话什么?!直接让我把人扔出去算了。”余戎说着,撸起袖子就想上。徐西陆横手拦着他,对沈子闲道:“在座不少人,都带了女眷来。沈公子想带,自然是可以的。” 沈子闲听见徐西陆在为自己说话,立刻眉开眼笑,“还是西路兄通情达理。” “只是,其他人每人都只带了一位女眷,沈公子一下子要带这么多位,恐怕不好罢?”徐西陆展颜一笑,“依我看,沈公子不如从这几位姑娘中,挑一位你最喜欢的,以你侍妾的名义喝这杯喜酒,你看如何?” 余戎北气愤道:“西陆,你怎么帮外人说话?!” 余戎北这个直肠子的没懂,谢青莘等人却明白了徐西陆的意思。沈子闲若真是带一名青楼出身的侍妾出席官员的婚宴,那丢的就不是上官家的脸,而是沈家的脸了。 徐西陆好脾气道:“来者是客,我想沈公子也不是存心来闹不愉快的。沈公子,你说是不是?” 沈子闲满脑子都是徐西陆方才的倾城一笑,早已是色令智昏,连连点头道:“就是这样,还是西陆兄了解我。”他回头扫了一眼自己带来的姑娘,指着站在最前头的繁楼,“你留下,其他人回去吧。” 繁楼娇滴滴道:“是,沈公子。” 上官慎暗自发笑,叫来一名小厮,“送这位姑娘去后院,同大少奶奶说,这位姑娘是沈七公子的侍妾,让她好生招待。” 目睹一切的徐玄英,猝然起身,不慎碰到了桌上的茶盏,茶水洒了一桌,顺势滴落在他的衣服上。他双目牢牢地锁着繁楼离去的背影,连衣裳湿了都没发觉。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沈子闲身上,未曾注意到他的异常,最后还是上官慎路过时发现,道:“徐大公子,你的衣裳……” 徐玄英低头一看,勉强笑道:“想是方才不小心碰倒了茶盏,这才……” 上官慎道:“徐大公子不如先去我院子里换身衣裳?你我身形相当,我那刚好有几件新衣。” 在这种场合穿着湿衣实在不像话,徐玄英也不推迟,郝然道:“那就多谢上官公子了。” 徐玄英跟着上官府的小厮来到上官慎的书房,等了片刻,小厮拿来一套干爽的新衣给他后退了出去。徐玄英还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情。繁楼明明说过,她现在只有自己一人,为什么又会和沈子闲在一起?难不成是沈子闲逼迫她的?沈子闲此人浪荡成性,什么事情他做不出来,繁楼一定有苦衷。 他换完衣服,门口的小厮却不见了踪影。今日上官府办喜事,下人都忙得不可开交,那小厮估计是被临时喊去帮忙。徐玄英也没多想,凭着记忆往前厅走。 上官府虽不比徐府,也是家大业大,徐玄英第一次造访,绕了几圈竟迷了路,来到一处僻静的园子里。他知道这不是回去的路,正要转身时,就听见一些模模糊糊的声音从假山后头传出来。他是个已成家的男子,自然知道那声音意味着什么。上官府有鸳鸯打野食,他管不了,可他偏偏耳力好,认出了那声音,脸色顿时一青,双腿不受控制地朝假山走去。 假山后,沈子闲和繁楼正干柴烈火,完全没有感觉有人靠近。沈子闲正在兴头上,亲着繁楼的嘴,气喘吁吁道:“说,我同那徐玄英谁厉害?!” 繁楼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根本没有丝毫被强迫的意味在里头,“沈公子天赋异禀,哪是旁人可比的呀。” 徐玄英咬着嘴唇,双手死死地扒着假山上的石头,手指都要磨出血来。 沈子闲得意洋洋,“如何,在上官府里做这事,刺不刺激?” 繁楼娇嗔道:“要不是徐二公子离了席,您哪能想到奴家呀。” “徐西陆……哼,总有一天,我要让他在我身下哭着叫夫君。”沈子闲想象着那个画面,再次兴奋起来,揽住繁楼想要再来,繁楼却轻轻推开了他,“沈公子,奴家什么时候才能摆脱掉那个徐大公子啊?” “怎么,你不喜欢他?” 繁楼冷哼一声,“他床上功夫远不如您,每次来我那,就是大吐苦水,说些家长里短的,奴家耳朵都要听腻了。要不是您的吩咐,谁理他……” 沈子闲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亲昵道:“我让你在他身边,是想着你多问问徐二公子的事情,结果你什么都没问出来,你还好意思抱怨。” …… 两人还在说些什么,可徐玄英已经听不见了,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他犹如一头愤怒的野兽,想要把目之所及的一切全部撕烂咬碎!他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他自己在哪里。他缓缓地弯下腰,抓起脚下一头锋利的石头,一步一步地朝二人走去。 沈子闲扒下繁楼的裙子,预备再来一回,瞧见身下的女人愕然瞪大了眼睛,他来不及反应,后脑一阵剧痛。 咚——咚——咚—— 一声又一声,夹杂着骨头碎裂的声音。 沈子闲裤子脱了一半,倒在血泊中,眼中的瞳仁渐渐涣散。 繁楼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裙子被温热的血液浸染。“不……”她惊恐地摇着头,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啊——” 徐玄英双目红如嗜血,一手握着那枚石头,一手扯住繁楼的头发把她往回拖。 “不,不要!求你了!救命啊——杀人了——”繁楼发了疯似的挣扎起来,徐玄英只觉得她太吵了,干脆改用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覆上了她白皙纤细的脖颈。 慢慢的的,怀里人不再挣扎,抓着他手的力气也越来越小。一滴泪滑落,她闭上了眼睛。 徐玄英面无表情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人,从未如现在一般地冷静过。 他伸出手,扯住藏在衣领里的金丝链,把刻着心上人名字的印章拿出来,松开了手。 印章掉入血泊之中的同时,他转身离开。 第86章 徐玄英回到席间, 上官慎瞧见他, 奇道:“咦?徐大公子怎么还穿着原先的衣裳?” 徐玄英手心上全是汗, 神色却很自然,“天气暖和,走了一会儿衣裳就干了, 就不劳烦上官公子了。” 上官慎也没多想,笑道:“那徐大公子可得多喝酒杯, 不然也对不起这上好的春光了。” “一定。”徐玄英回头一顾, 徐西陆的座位果然是空着的, 他不由地暗自舒了口气。 宴席将散,宾客已走得七七八八, 天都快黑了,谢青莘才瞧见徐西陆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责怪道:“你去哪了?半天不见人影。” 徐西陆被沈子闲纠缠得不厌其烦,只好借尿遁逃之夭夭, 在外头溜达了半天才回来。“沈子闲呢?”他心有余悸道,“他走了吗?” “老早就走了。”谢青莘道,“时候也差不多,我们把上官兄送入洞房后就回罢。” 徐西陆四周看了看, “我姐夫已经走了?” “他听说夫人有些累, 就先带着夫人走了。” 他们找到已喝成一滩烂泥的上官忱,他醉得不清, 脸色酡红,嘴里一直说胡话, 走起路来七歪八扭,两人一人架起他一条胳膊,艰难地朝新房走去。半路上遇见准备告辞的林洛,林洛见状也凑上来帮忙。 三人齐心协力,把上官忱送进了新房。徐西陆见他站都站不稳,好笑道:“上官兄那个样子能洞房么?” 谢青莘嘿嘿一笑,“别看他现在七荤八素的,回头见到新婚妻子,定然立马酒醒,就问你信不信。” 徐西陆失笑,“信,怎么不信。” “徐二哥,”林洛道,“下午我在席间问你的话……” 徐西陆笑容微敛,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方面来说,徐玄英和林如筠的事情,他作为庶弟,没有权利过多置喙;另一方面,他实在不忍心见到林如筠和林家人一直被蒙在鼓里。就像是在以前,他发现已有恋人的朋友出轨,好心好意地提醒,朋友的恋人对此却不以为意,甚至嘲笑他在那个圈子里还奢望着什么一世一双人。 林洛瞧见徐西陆的表情,就知道他肯定知道些原委,道:“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可姐弟亲情岂能说断就断?长姐与我自小一同长大,皓如日月,棠棣之花。如今她形容憔悴,人比黄花瘦,整日里闷闷不乐,愁眉紧锁,还要在娘家人面前强颜欢笑,让我这个做弟弟,如何不心疼?” 林洛这番话说的甚是恳切,徐西陆也是有姐姐的人,怎能不知道其中的姐弟情深?若是徐长赢受了什么委屈,他的反应一定比林洛还要夸张。 谢青莘知道他们所谈之事自己不方便参与,道:“西陆,我在前面等你。” 徐西陆轻一颔首,等谢青莘走远了,对林洛道:“我只能说,我大哥的心思,并未在大嫂身上。” 这个答案在林洛的意料之中,外嫁女过得不好,无非就是两个原因,不得相公宠爱或者是受到婆婆刁难。众所周知,张氏已搬出徐府,当家的谢氏素来和靖国公府交好,后者不可能,那自然就是前者。“不在姐姐身上,那在谁身上?”林洛道,“我听闻,姐夫房里还没有姨娘,也没有侍妾,难不成……是在外头?” 林家的小公子确实聪慧,话已至此,徐西陆自觉说的差不多了,道:“无论如何,大嫂始终是林家的女儿,徐家对不住她,在下虽心中有愧,能做的到底有限,日后林小公子若有需要在下帮忙的地方,只管开口,在下定竭尽全力。” 林洛清楚自己姐姐的性子,夫君要纳妾,只要是正紧人家的女儿,她绝不会反对。可林玄英却把人养在外头,显然是瞒住了徐家人,由此可见他养的女子定然是上不了台面的人。思及此,林洛已是艴然不悦,“我们靖国公的女儿,可不是能任由人欺辱的!”接着他拂了拂袖,朝徐西陆躬身一拜,“徐二哥能告知此事,林洛,感激不尽。” 林洛立如芝兰玉树,姿态端正大方,不愧是出自世家大族。徐西陆对这位少年公子生出几分好感,淡淡笑道:“林小公子客气了。” 两人说完话,一同朝外走去。忽然听见一阵嘈杂的人声,上官府的下人神色匆匆的走过,脸上竟带着惊恐之色。徐西陆与林洛对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谢青莘的声音,“西陆,林小公子!” “你来的正好。”徐西陆道,“发生什么事了?” 谢青莘正颜厉色道:“沈子闲,死了。” “什么?!”林洛震惊道,“沈子闲……死了?” 徐西陆也是一脸凝重,“什么时候的事情?在哪里?” “上官府一个洒扫的婆子发现的,就在园子里假山后头。” “走,我们去看看。” 徐西陆等人到的时候,假山周围里里外外围了几圈的人。好在此刻客人都走得差不多,在场的大多都是上官府的人。上官慎忧心如捣,吼道:“都围在这作甚?!去干自己的活!谁敢在外头乱嚼舌根,一并重罚之后丢出府!” 下人们纷纷散去,让出了一条路,三人趁机走了进来。只见地上有大片大片干涸的血迹,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置于其上,其中一具是沈子闲,另外一具……徐西陆望着白布下露出的粉色襦裙——竟然是繁楼。 上官父面如土色,方寸大乱,“沈子闲死在我上官府上,还是在忱儿成亲之日,这……这可如何是好,沈国公怕是要将整个上官府翻过来的啊!” 上官慎见到徐西陆等人,上前道:“三位公子,此地不宜久留,你们还是先回府罢。” 林洛问:“上官公子,此事非同小可,你们可有报官?” 上官慎点点头,“已经让人去了。只是沈国公那里……” 徐西陆道:“这事瞒不住沈家,与其让沈家从别出听说此事,不如由你们上官府主动告知,免得遭人口舌。” 上官慎想了想,道:“徐二公子所言极是,我这便派人去沈府报信。” 谢青莘走到上官父身旁,安慰道:“伯父,这沈子闲虽死在上官府里,但未必就是上官家的人下的手。今日来贵府上的客人不下百人,个个都有嫌弃。” 上官父长叹一声,“话虽如此,可在上京中,谁人不知道忱儿和沈子闲素来不合,旁人定然头一个就怀疑到上官家身上。” 徐西陆道:“上官家就算要对沈子闲下手,也不会挑在办喜事府里人多手杂的时候,更不会在自己家动手,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人,就知道此事与上官家无关。” 林洛赞同道:“而且,凶手既然是要找沈子闲寻仇,为何还要对他带来的女子下手?” 谢青莘说:“大概是想杀人灭口?” 徐西陆思索片刻,问:“一男一女,在隐蔽的假山后头,能在做什么呢。” 此话一出,几人都静了一静,谢青莘厌恶道:“真不要脸。” 这时,不知谁高喊了一声:“刑部的青天大老爷来了!” 刑部尚书贺兰淳正好今日也来喝了喜酒,听说了沈子闲横死一事,不等别人来请,直接赶了过来。贺兰淳在刑部多年,为人刚正不阿,铁面无私,执法如山。他从底层一步步走到了尚书这个位置。区区命案,他没审过一千,也审过八百。听说他来了,上官父忙迎了上去,“贺兰兄,你看这是什么事!你定得还我们上官家一个清白啊!” 贺兰淳话不多说,走到两具尸体前,掀开白布看了一眼,而后又在四周来来回回地走着。忽然,他步伐顿住,弯下腰,从假山的岩石缝里捡起了什么,“这是……” 上官父凑过去看了看,“好像是枚印章?” 徐西陆心猛地一跳,难道…… “这印章所用之玉是上好的青田石,乃皇家独有,今上的玉玺,也是由青田石所制。”贺兰淳沉声道,“为何会出现在上官府上?是不是今上的赏赐?” 上官父茫然地摇摇头,“这印章,我从未见过啊。” 贺兰淳将手上的印章翻转,底下刻着的字让他脸色骤变。上官父也想一看究竟,印章却被贺兰淳迅速收进掌心,“贺兰兄,你这是。” 贺兰淳道:“此事,我会亲自向皇上太后禀告。” 很快,刑部的人相继赶到,仵作正在为死者验身时,沈府的人也来了。 第87章 沈家来的是沈国公的长子沈学义, 在沈家这一辈也算是佼佼者, 不过而立之年已在刑部担任要职。沈学义铁青着脸, 越过众人直接走到沈子闲的尸体旁,也不同顶头上司打招呼,掀开白布看了一眼, 又立刻闭上了眼睛。 上官父试探道:“沈大公子,令弟……” 沈学义举起手打断了他的话, “上官大人, 我只要一样东西——今日喜宴所有到场之人的名字。” 上官父子面面相觑, 谢青莘站出来道:“沈学义,贺兰大人还在这里, 轮得到你发号施令?” 沈学义看也不看谢青莘,转向贺兰淳:“尚书大人,遇害者是学义的胞弟,此案就先由学义越俎代庖, 事后学义定向皇上太后自请罪过。”说完,也不等贺兰淳反应,就道:“查案一事事不宜迟,既然几位公子都在, 就请先去刑部喝杯热茶罢。徐二公子, 谢三公子,林小公子, 上官公子,请。” 被点到名的几人都没有动作, 林洛冷笑道:“没有圣上的谕旨,你敢拿人?莫非沈大人以为,这天下只有一个沈国公么!” “不错,”谢青莘义愤填膺道,“西陆好歹是朝廷命官,岂是你说拿就拿的?” 沈学义的眼神凌厉了起来,“皇上的旨意,我自会去拿。沈某劝几位公子莫要再耽误时间,早些跟沈某回刑部,沈某问完话,你们也能早点回家。”他朝身侧扫了一眼,几个捕头打扮的人立马走到徐西陆等人身旁,“各位公子,请罢。” 徐西陆等人被“请”去刑部,沈学义顾忌到他们的身份,也不好像审问寻常犯人似的审问他们。他把四人带到刑部会客的前厅,还上了一壶热茶,仿佛是真的请他们来喝茶的。 头一个被带走的是上官慎,其他三人留在前厅,由沈学义的亲信看守,只要踏出前厅半步,就会被他们客气地再请回去。 林洛天子骄子,出身高贵,何时受过这般侮辱,此刻已是愤怒至极,“沈家如此猖狂,太后又及其护短,整个朝堂难道真的成了沈家的一言之堂了么!” 徐西陆皱着眉,“林小公子,慎言。” 林洛深吸一口气,一屁股在徐西陆身旁坐下,气得不想再说话。谢青莘安慰他,“你放心,靖国公知道消息后,定然会进宫面圣,皇上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西陆,你说是不是?” 徐西陆道:“皇上卧病多时,前朝的大小事宜,都由小王爷来决断。” “那不是更好?”谢青莘道,“就凭你和小王爷的关系,小王爷肯定不仅会把我们救出去,还会大骂沈学义一顿,想想都觉得痛快。” 徐西陆摇摇头,“只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静心殿内,龙涎香缓缓燃烧着。宋衍卿喂宋衍澈喝完药,把空了的碗递给一旁的宫女,轻声道:“皇兄可要再睡会儿?” 连续几天的高热让宋衍澈身上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干了。他轻一颔首,脸颊被熏得通红,“你也早些回去歇息罢,这阵子,辛苦你了。” “皇兄知道臣弟辛苦,就该快些好起来。”宋衍卿状似抱怨道,“勤政殿堆积如山的奏本,臣弟再多看一眼就要疯了。” 宋衍澈试图露出笑容,可又忍不住轻咳起来。等他缓过来,宋衍卿轻轻将他放下,“皇兄,快睡吧。” 宋衍澈闭上眼后,宋衍卿在他身旁守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退下,刚走出内殿,就瞧见刘进忠火急火燎地迎面而来,“王爷,王爷——大事不好了!” “嘘,小点声。”宋衍卿转身回望了一眼龙床,见里头没有动静,才道:“何事?” 刘进忠压低声音,道:“沈七公子,没了。” “沈子闲,没了?”宋衍卿以为自己听错了,见到刘进忠的脸色,才知道确有其事。“怎么没的?” “沈七公子去参加上官公子和姚小姐的婚宴,结果不知被何人砸破了脑袋,死在了上官府后花园的假山里。” 宋衍卿极快地消化着这个消息。沈子闲死在上官府上,今日又是上官家办喜事的日子,在场之人多是谢党旧人,只怕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会比当年谢稷之死时还要惨烈。“太后知晓此事了没?” “回王爷,太后刚知道,现在正往勤政殿赶呢。”刘进忠道,“王爷,此事可要告知皇上?” “不用。”宋衍卿想也不想道,“皇兄需要静养,别说是沈子闲死了,就算他又活了过来,也不能因他打扰到皇兄。你在这守着,本王这就去勤政殿。” 宋衍卿刚到勤政殿,沈太后就在白芷的搀扶下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卿儿,卿儿——”骤闻外甥的噩耗,素来沉着冷静的沈太后也是一阵惊慌失措,“子闲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你舅母都已经在府里哭晕了过去……” “母后,你先别急。” “哀家怎么能不急呢?”沈太后见宋衍卿看上去倒挺淡定的,不免责怪道,“卿儿,你就一点都不着急?子闲他,他是你弟弟啊!” 宋衍卿想说自己一点都不想有沈子闲这样一个弟弟,可考虑到母后的心情,还是把话吞了回去,“这件事来龙去脉儿臣还没搞清楚。母后放心,儿臣一定查清真相,不会让沈子闲死得不明不白。” “究竟是谁胆子这么大,居然对子闲下这样的毒手!”沈太后怒道,“哀家一定扒了那人的皮!” “太后,王爷。”勤政殿的太监前来禀告,“沈国公沈大人,刑部尚书贺兰大人求见。” 沈太后道:“快请沈大人进来。” “慢着。”宋衍卿道,“他们可是一起来的?” “回王爷,沈大人前脚刚到,贺兰大人便来了。” 宋衍卿想了一想,道:“先请贺兰大人进来。” 沈太后不解道:“卿儿,你这是为何?” “母亲,儿臣这么做自有儿臣的道理。” 贺兰淳带太监的带领下走入殿内,刚要行礼,就听见端亲王道:“不必多礼。贺兰大人可是为沈子闲一案来的?” “正是。不瞒王爷,臣才从上官府出来。”贺兰淳详细说明了目前他掌握的信息,“死者除了沈七公子以外,还有一名窒息而亡的青楼女子。两人死状惨烈,且……衣衫不整。” 宋衍卿墨眉轻扬。他曾断言沈子闲再不收敛,只怕会死在床上,现在看来,他倒是猜对了一半。 贺兰淳从怀里掏出一块折好的方帕,“现下,沈七公子的尸首已被沈家带回。臣在案发现场,发现了此物。” 沈太后探出身子,“什么东西?快哪来给哀家看看!” 太监从贺兰淳手里接过方帕,打开之后呈给沈太后。宋衍卿只看了一眼,当下便怔愣住——他赠予徐西陆的印章,怎会出现在这里? 沈太后拿起印章端详了片刻,脸色惊变,“卿儿,此物莫非是……” 宋衍卿一时间思绪万千,脑中闪过多种可能。可真相如何,他都不能让徐西陆被牵扯进来。“此物却是儿臣的。”他道,“儿臣数日前,不慎将此印章遗失,多处搜寻无果,没想到竟会出现在上官府。” 贺兰淳若有所思道:“难不成是凶手碰巧捡到了王爷的印章,又不小心将他落在上官府里?另外,王爷,刑部侍郎沈学义亲自前往上官府,拿下了在场的林洛,谢青莘,上官忱,徐西陆等人……” 正在喝茶的宋衍卿猛地放下杯子,他用力太大,茶托都裂成了两半,“你说徐西陆……等人被谁拿下了?” 贺兰淳慎重道:“回王爷,沈学义扬言要亲审所有在场之人,四位公子恰好在场,自是首当其冲。” 宋衍卿脸刷地沉了下来,本就碎裂的茶盏被他狠狠一扫,直接在地上粉身碎骨,“谁让沈学义这么做的?他如此自作主张,究竟有没有把皇兄,把本王放在眼里!” 一旁伺候的太监宫女大气不敢出,贺兰淳立刻跪下,“王爷息怒。” 沈太后凉凉道:“卿儿,你方才还不急不缓,怎么一听说四位公子被带去刑部,就气成了这个样子?” 宋衍卿的脸色几乎可以用恐怖来形容,“徐,谢,林,上官四家都乃上京中的世家大族,他沈学义无凭无据,说拿人就拿人,连本王都未曾只会一声,难不成真以为这上京城姓沈?!” “卿儿!”沈太后霍然起身,疾言厉色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学义带那四位公子回刑部,不过是例行询问,问完了自然就会把人放了,这并无不妥!” “王爷,太后。”掌事太监战战兢兢道,“上官大人,靖国公林大人,还有徐尚书求见;沈国公沈大人也来催了两次,请求尽快面见太后娘娘。” 宋衍卿冷声一笑,指着殿外,道:“呵,这就是‘并无不妥’?!” 贺兰淳道:“王爷,可要下官命刑部放人?” 沈太后和两个儿子无论内里如何,表面上始终母慈子孝。她从未见过小儿子这般暴怒的模样,惊讶中又带着几分怒意。她一向好强,此刻也不想输了气势,她知道,只要她退让一步,沈家就要被迫退一大步。“不必。”她直起背道,“传哀家的懿旨,沈学义全权负责此案,可以审问任何和子闲之死的人,无论他是姓林,还是姓徐。” 一阵沉寂。 “母后,”宋衍卿一字一句道,“皇兄是让儿臣主持朝局,不是让您。” 沈太后淡淡道:“卿儿,你还太年轻,有些事情缺乏经验,哀家帮衬些许,也是理所当然的。” 宋衍卿盯着沈太后一阵,声音冷若冰霜,“母后想如何,儿臣管不着。但若徐……若那四位公子有受到半点委屈,本王定让沈家十倍偿还!” 第88章 徐泰和, 靖国公等人在勤政殿门口望眼欲穿, 好不容易等到端亲王, 几人纷纷上前,“王爷”二字还未唤出口,宋衍卿就从他们身旁匆匆掠过, 只给他们留下一个修长挺拔的背影。 几位老父亲面面相看,还未反应过来, 又看见一位掌事公公从殿内走了出来, “几位大人, 太后让你们先回去。” “回去?”靖国公一把年纪,宝贝孙子出了事, 连夜进宫,话都没同王爷太后说上一句,就要被请回去,登时心火直烧, 强压下怒意道:“公公,我等有急事求见太后,劳烦公公再通报一声。” 掌事公公为难道:“太后说了,沈七公子之死, 由沈学义大人全权负责, 几位大人若是为了此事而来,就不必见她, 配合调查便是。” “岂有此理!”靖国公怒道,“刑部那种地方, 谁去了不得脱层皮,难不成死了一个沈子闲,我等子孙就要为他陪葬不成?!” 徐泰和把他拉到一边,谨慎道:“林公爷,这毕竟是在宫里,有些话不能乱说啊。” 靖国公人老嘴不老,牙尖嘴利道:“老夫就这么一个争气的孙子,他出了事,老夫可做不到像尚书大人一样的事不关己。” 徐泰和真是有苦难言。徐西陆被带去刑部,他怎会不急?可他再急也必须保持一贯的小心谨慎,这是他多年在官场里摸滚打爬的本能。 几位长辈在宫里不欢而散,小辈们则继续在刑部里熬着。一夜过去了,上官慎和谢青莘被带去问话后,都没有再回来。林洛眼中已经熬出了血丝,又累又困,连愤愤不平的力气都没了,干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生闷气。徐西陆撑不过去睡了会儿,睁开眼天都快亮了。 林洛到底是年轻气盛,被这么晾了一夜,一肚子气没处撒,看到睡眼惺忪的徐西陆,忍不住道:“徐二哥,这种情况,你居然还能睡着?” 徐西陆懒洋洋道:“林小公子,沈学义把我们关在这,说是要问话,实则是想在我们精神不济的时候趁虚而入。你若执意熬着,才正中他们的下怀。” 林洛板着一张脸,“反正我是睡不着。” 徐西陆替自己倒了杯茶,“林小公子,你是靖国公的嫡孙,他们不敢对你怎样,也不会扣你太久。等你出去后,劳烦替我,也是替林家和上官家查一个人。” “徐二哥这话,是说我能出去,你不能?” 徐西陆淡淡道:“我父亲为人谨慎小心,事事皆以徐府的荣辱为先,他定不会像靖国公为你那般为我四处奔走。除了上官家,沈家还得找一人杀鸡儆猴,青莘没有入仕,那就只能是我。”更别说,被刑部尚书拿走的印章万一真的就是他不慎丢失的那枚,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他,那时他就更出不去了。 沈家要问话哪里不能问,偏偏要带他们四人来刑部,林洛自然也知道他们意在立威,想要告诉整个上京城,无论是谁,敢同沈家作对,统统不会有好下场。“徐二哥,想让我查谁?” “繁楼。”徐西陆道,“就是和沈子闲死在一起的女子,同时,也是我大哥在红袖招养的情妇。” 林洛瞪大眼睛,“居然就是她?!那她为何又成了沈子闲的人?” 养情妇有养情妇的规矩,繁楼既然跟了徐玄英,就没有再和沈子闲纠缠在一起的道理,徐西陆总觉得其中有些蹊跷。“我也不知道,”他道,“乍看之下,凶手杀了沈子闲之后,之所以一并将繁楼绞杀,是为了灭口;可凶手不干脆挑沈子闲独自一人的时候下手?等沈子闲和繁楼分开,前者必须去前厅,后者则要回后院,凶手有的是机会。” 林洛若有所思道:“徐二哥的意思是,凶手本来要杀的就是他们二人?” “沈子闲的品性全京城都知晓,想要他死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他还不是好好活了快二十年?我倒是觉得,与其在他身上死磕,不如换一个思路,把重心放在那名叫繁楼的女子身上。” 听完徐西陆的分析,林洛茅塞顿开,“林二哥所言极是,等我一出去,立刻着手调查该女子。” 徐西陆笑道:“那就有劳林小公子了。” 两人没说几句,刑部的人又来把林洛带走了,徐西陆趁机道:“有没有吃的?我饿了。” 那人甚是无语地看了徐西陆一眼,不一会儿就给他上了几样小食。徐西陆吃了点东西垫肚子,又独自待了半天,到傍晚时,才终于轮到他被带去问话,此时他已在困在刑部十个时辰了。 徐西陆被带到了专门用来审讯犯人的暗室,沈学义早已沏好了一壶上好的叶尖等他。“徐二公子,”沈学义坐在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徐西陆,“昨夜睡得可好?” “尚可。”徐西陆漫不经心道,“就是你们的椅子有些硬。” 沈学义扯了扯嘴角,“下次徐二公子再来,本官一定让人准备一把软椅给公子。” 徐西陆点点头,“多谢。” 沈学义暗道,这徐二公子在刑部的暗室里居然还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倒算是个人物,待会见到他跪地求饶,痛哭流涕的样子,只怕会更加有趣。他从一堆记录中抽出一张,问:“据本官所知,昨日你独自离席,半个时辰后才回,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 徐西陆平静道:“听闻上官府的牡丹园百花齐放,一片春光,我就去里头赏了赏花。” “就你一人?” “是。” 沈学义尖锐地指出:“在上官忱的婚宴上,独自一人去赏花,你觉得这个理由本官会信么?” 徐西陆瞧着他,轻轻一笑,“看沈大人是想听实话?” 沈学义拍案怒道:“刑部里容不得半句假话!” “好吧,”徐西陆无奈地摊摊手,“实际上,是因为令弟一直对我出言骚扰,我不胜其烦,只能找借口离席。” 沈子闲的德行沈学义如何不知,只要有几分姿色的小美人沈子闲都不会放过,更别说是像徐西陆这样的妖孽。沈学义脸色一沉,“子闲对你诸多打扰,你怀恨在心,所以就对他痛下杀手?” 徐西陆哑然失笑,“难不成因为我可能有这么一个牵强动机,沈大人就要定我的罪?” 沈学义再次被激怒,“本官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沈学义,你在冲谁瞎嚷嚷?!”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沈学义和徐西陆都站了起来,朝来人躬身拜道:“参见王爷。” 宋衍卿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徐西陆,见他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心下稍安。沈学义收敛怒色,道:“小王爷何故来了?” 宋衍卿挑眉,“怎么,本王不能来?” “自然不是。”沈学义恭敬道,“只是,太后命微臣主审子闲一案,暗室多污秽,王爷不如移步前厅,等臣审完之后回禀便是。” “太后命你主审,”宋衍卿缓缓道,“可圣上命本王全权代理朝政。你同本王说说,本王有没有资格在此听审?” “微臣不敢。”沈学义忙道,“王爷请上座。” 宋衍卿毫不领情,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不必了。” 徐西陆看着他一脸侃然正色,不知为何有些想笑。见宋衍卿投来一个“你放心”的眼神,他的心突然漏了一个节拍——每次自己有难的时候,宋衍卿总是能及时地向他伸出手。徐西陆保护过很人多,宋衍卿却是唯一一个明知道他强大,还是要站出来保护他的人。 徐西陆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宋衍卿身上移开,问:“沈大人方才说我‘不见棺材不掉泪’,不知道棺材在哪?” 沈学义看了一眼宋衍卿,后者正喝着茶,似乎真的只是来旁听的。他收敛心神,拿起一早从宫里送来刑部的关键证物,正容亢色道:“这个印章,你可认得?” 宋衍卿不耐烦道:“本王早就说过了,这是本王的东西。怎么,太后没告诉你这点?” 沈学义道:“王爷,今日太后送来这枚印章后,微臣命人四处查访,您猜臣查到了什么?” 宋衍卿并未接话,只是冷冷地瞧着他。沈学义只好继续说下去:“有多人可以证明,徐二公子曾经命徐府的下人找过一个刻着‘卿’,用金丝链串着的印章。难道说,徐二公子也有一枚和这一模一样的印章?事情就这么巧?” 宋衍卿刚要说话,就听见徐西陆爽快地承认:“不错,那枚印章是我的。” 沈学义听到了他所期待和需要的话,像饿鸟扑食似的扑向徐西陆的回答,“你昨日离席独自行动一个时辰,你的东西又落在案发现场——徐二公子,你还有什么解释?” “沈大人,我的印章数日前不慎丢失,故此才派下人寻找。只可惜东西一直没找回,却出现在了上官府上,说实话,我也很惊讶。” “本官怎么知道你不是找到了之后故意隐瞒呢?”沈学义俨乎其然道,“更何况,这印章明明是属于王爷的,你定然是从王爷那偷来的!” 事已至此,宋衍卿也不想再隐瞒下去,冷冷道:“印章是本王赠与他的!” 私印虽不比大印,但也是一个人身份的象征。这印章造型之精巧,用才之珍贵,和端亲王的大印分明就是一对,宋衍卿竟把这样一个特殊的东西送给徐西陆。沈学义又想起京中关于徐西陆断袖的传言,心中一惊——难怪端亲王听到徐西陆被拘,会如斯紧张,亲自赶来刑部,言语之间还对他多加维护,原来如此。 “你问完了没有?”宋衍卿的声音冷若冰霜,“问完了,本王就把人带走。” 沈学义回过神,道:“王爷,徐西陆无不在场证明,又有印章为证,嫌弃最大,臣必须将他留在刑部,近一步审问。” 宋衍卿危险地眯起眼睛,“这么说,你是存心想同本王作对?” 沈学义嘴上说着“微臣不敢”,面上却一点要放人的意思都没。 宋衍卿呵地一声冷笑,“既然如此,沈大人也别怪本王没同你讲过理了。玄墨!” 暗室的门猛地被人推开,玄墨持刀而入,“属下在。” “外头如何了?” 玄墨道:“禀王爷,一切都处理好了,王爷和徐二公子随时可以走。” 连见过不少大场面的徐西陆都惊呆了——宋衍卿这也太帅了吧! 沈学义不可置信道:“臣一切都是按太后的懿旨办事,王爷何至于此?!动用私兵,擅闯刑部,王爷,这可是一等一的大罪!” “私兵?”宋衍卿扬了扬眉,“本王可没有私兵,沈大人莫要含血喷人。” 徐西陆灵机一动,出声道:“天机营。” 宋衍卿看了徐西陆一眼,脸上写着“不愧是本王认定的王妃”。“皇兄病倒后,便将天机营的调令交予本王。天机营所做的一切,均乃圣意,合情合理,沈大人还有何话要说?” 沈学义铁青着一张脸,怒火中烧,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宋衍卿当着他的面牵起徐西陆的手,“跟本王回家。” 徐西陆跟着宋衍卿走出刑部,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王爷,这不是回徐府的方向吧?” “谁说你要回徐府了?”宋衍卿道,“沈家不会把徐家放在眼里,想去拿人就去拿人。你同我回端亲王府,有我护着你,他们不敢怎样。” 徐西陆问:“其他三人呢?” “沈学义在他们身上问不出什么,靖国公又大闹了一场,沈学义不得不放人。” 徐西陆点点头,忍不住问:“衍卿,你就那么确定,沈子闲不是我杀的?” “你若真的想弄死沈子闲,会用这么蠢的法子?” 徐西陆弯唇一笑,又问:“你刚刚为何要告诉沈学义印章是你赠与我的,你知不知道,你这一承认,就相当于告诉了全京城,我们两个有一腿。” “本王喜欢你,其他人知道便知道,本王不在乎。最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看谁还能打你注意——你笑得那么开心作甚?” “咦?我有笑吗?”徐西陆拍拍自己的脸,笑眯眯道:“王爷肯定看错了。”宋衍卿平时嘴里没一句好话,告白却能这么简单直接,可往往是这样,才会让人怦然心动。 宋衍卿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你真是心大,现在还能笑出来。” “我知道自己会没事。”徐西陆的眼中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悠悠柔情,“因为王爷一定会想办法救我的。” 宋衍卿第一次见到徐西陆这般温柔明艳的模样,一时间居然看呆了,等到马车外传来玄墨的声音,他才缓过神来,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看把你能的,下车。” 到了王府里,徐西陆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的晦气。侍女落桃给他准备了一件全新的锦衣,徐西陆想起自己第一次在端亲王府过夜,穿的那套旧衣裳,忍不住轻轻一笑。 换好衣服,下人又端上了晚膳。有宋衍卿在身旁,徐西陆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下来,草草吃了几口就要睡觉。落桃带他来到宋衍卿的卧室,“王爷说了,徐二公子睡王爷的床就好了。” “王爷呢?”徐西陆问。 落桃道:“王爷还有事情要忙,让徐二公子先睡,不必等他。” “……”这话说的怎么如此暧昧?不过既然宋衍卿这么说,徐西陆也不同他客气。他脱下外衣上了床,几乎是头一碰到枕头就睡着了。 徐西陆半夜转醒,眼睛还未睁开,就听见一阵纸张翻动的声音。“衍卿?”由于刚才睡醒,徐西陆嗓子有些嘶哑。 宋衍卿听见徐西陆叫自己的名字,嘴角微微上扬,语气却不怎么好,“我在看奏本。” “……现在?” “白日不是忙着救你去了么,哪有时间。” “那你为何不去书房看?” 宋衍卿静了一静,“这是我的地盘,我想去哪看,就去哪看。” “是是是。”徐西陆坐起身,看着宋衍卿在烛光下的侧颜,莫名地想起了皇帝。“衍卿,圣上他……龙体可还好?” 宋衍卿放下手中的奏本,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不是很好。” 徐西陆沉默了下来。 宋衍卿笃定道:“不过皇兄一定能和往常一样挺过去的。” 徐西陆轻声道:“一定的。” 想起一堆烦心事,宋衍卿也没了继续操劳国事的心情。他走到床边,命令道:“你躺过去些。” “哦。”徐西陆往床里边挪了挪,宋衍卿掀开被子躺了进来,一转身就能看到徐西陆近在迟尺的容颜。 这也不是他们二人第一次同床共枕,可气氛却渐渐微妙起来。徐西陆侧躺着,宋衍卿的脸成了一片放大的模糊,他只能看见他深邃明亮的双眸。 徐西陆问:“就这样把我从刑部里带出来,太后那边怎么办?” “无论外面闹得多大,你都可以在我这里好好的。”宋衍卿小小声道,“所以,你只要一直待在我身边就好了。” “这有点难度啊。”徐西陆笑道,“家我还是得回的,兵部我也得去。” 徐西陆这样说,宋衍卿非但没有生气,看着他的目光还更加地熠熠生辉,“西陆,我想亲你。” “……” “可以吗?” “如果我说不行,你就会放弃?” 宋衍卿想了想,诚实道:“不会。”说着,他毫不犹豫地放纵自己的本能,凑上前吻住了徐西陆的嘴唇。徐西陆睁着眼,不知该不该推开他,好在他没有过多纠缠,只吻了片刻,便道:“睡罢。” 次日,徐西陆醒来的时候,手还被宋衍卿握着。他微微一动,宋衍卿便睁开了眼,手上的力气丝毫不减,“什么时辰了?” “王爷该上朝了。”徐西陆道,“我也得去衙门了。” 宋衍卿坐起身,像猫一般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你在王府里待着,兵部那边本王去替你说。” 现在的徐西陆的确不好抛头露面,可一直被宋衍卿这样金屋藏娇也不是办法。“王爷昨日救人一时爽,今日恐怕就要被沈国公和太后送去火葬场了。” 宋衍卿冷哼一声,“他们敢。今日我会晚一些回来,你先睡,不必等我。” 徐西陆猜的没错。今日在早朝上,沈国公没提宋衍卿带着天机营闯刑部救人一事,只说沈学义已查明徐西陆为杀害沈子闲的凶手,要求立刻下令将其捉拿归案。宋衍卿以证据不足驳斥,沈国公坚持不肯退让,带着一众大臣跪地力谏。同时,靖国公又站出来,参沈学义擅自拘留朝廷命官,妄自尊大,藐视皇权,得到了镇远将军等数人的支持。场面陷入了混乱,几位年纪大的言官吵得面红耳赤,直到上了年纪的御史大夫一口气没顺过来,直接晕倒在朝堂上,这才终结了这场混乱。 下了朝,凤华宫的掌事公公来报,请端亲王去太后那一趟。宋衍卿自知要来的他躲不掉,做好了要鏖战一场的准备。没想到沈太后见到他,一如往常的和颜悦色,好似昨日母子之间的冲突根本不存在一样。“卿儿,近来事多,你要注意身子,切忌操劳过度。” 宋衍卿应了一声,没有耐心与沈太后虚与委蛇,生硬道:“母后有何事,不妨直说。” 沈太后微微一笑,“母后上了年纪,很多事情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你的婚事,母后还是得管管的。” 宋衍卿面色不虞,“母后,此事说这个,有意思么?” “卿儿,你的婚事,不能再拖下去了。”沈太后温声道,“母后已为你选了几个家世品行才貌都是一等一的贵女,你从其中挑一个罢。” 宋衍卿站起身,“前朝事多,母后叫儿臣来,如果只是为了这事,那儿臣就先告退了。” “站住!”沈太后脸色骤变,厉声道,“哀家问你,你执意不肯娶亲,到底是为了什么!” 宋衍卿轻笑出声,“沈学义不都告诉您了么,您又何必多次一问?” 第89章 沈太后已是气极, 声音都在颤抖, “好啊, 卿儿,你是真的长大了啊……动用天机营的人,擅闯刑部, 把杀害你表弟的凶手抢回府里,千娇万宠的, 你眼里还有没有哀家这个母后!” 面对沈太后的质问, 宋衍卿只有一句话:“沈子闲不是西陆杀的。” 对沈太后而言, 徐西陆是不是凶手已经无关紧要。他勾引自己的儿子,让宋衍卿为了他连王妃都不娶, 那他只有死路一条。“人证物证具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徐西陆。卿儿,你执意要护着他,是想连本朝的律例都不管不顾么?你这样, 如何对得起皇上对你的重托,如何对得起你身上这身亲王服!” 宋衍卿平静道:“再给我几日时间,我一定揪出真正的凶手,还他一个清白。” “如今前朝的情况, 你还等得起吗?”沈太后脸色冷若冰霜, “你再任性妄为,为一己私情袒护真凶, 那就别怪你舅舅不客气了!” “不客气?”宋衍卿嘴角勾了勾,“所以舅舅想做什么?逼宫还是叛国?他这么有能耐, 怎么不自己当皇帝?” 啪——沈太后高抬起手,重重地抡了他一个耳光。 宋衍卿脸一偏,斜睨着沈太后,讥笑道:“母后如此激动,难不成真的被我说中了?” “你给我住口!”沈太后胸口微喘着,“你舅舅一生忠君爱国,鞠躬尽瘁,你不感恩也就罢了,居然还在这里血口喷人。卿儿,你太让母后失望了。” 宋衍卿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他朝沈太后步步紧逼,冷道:“忠君爱国?鞠躬尽瘁?呵,母后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糊涂。结党营私是他,卖官受贿是他,私吞赈灾银两,谋杀钦差大臣的还是他!沈修明纵容沈氏子孙在上京城胡作非为,横行霸道,群臣敢怒不敢言,要不是母后你一力袒护,皇兄早就让他死了一千次一万次!” 沈太后被他逼得退无可退,最后被迫在贵妃椅上坐下,她仰着头看向宋衍卿,心中的愤怒和悲凉同时并行,“卿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怎么能……你怎么可以!哀家生你的时候,怀胎十月,险些难产,半条命都要没了,你就是这样报答哀家的么!” 宋衍卿冷静道:“母后,一码归一码,生养之恩我自然铭记于心,可难道因为你生下了我和皇兄,我们就要事事被你掣肘,永远活在你的阴影下?” “你说了这么多,还不是为了那个男人?”沈太后不甘道,“他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为了他和哀家这般翻脸!就说你今日能保下他,你来日就真的不娶亲不生子了?” 宋衍卿没有任何犹豫,“是的。” “好,好!”沈太后尖声道,“既然如此,你干脆连这个端亲王也别做了,去当一个庶人,这样哀家也管不着你了!” 宋衍卿注视着沈太后良久,而后他缓缓抬起手,一颗一颗地解开自己衮龙袍上的扣子。 沈太后又惊又急,站起身喊道:“卿儿!” 宋衍卿充耳未闻,靛色的衮龙袍滑落在地上。他又摘下自己头上嵌着翡翠的金冠,随意地扔在地上,弓手作揖,“母亲,儿子告退。” “你!”沈太后气急败坏,“你给哀家回来!回来!” 宋衍卿头也未回,大步走出凤华官,勤政殿的掌事公公忙迎了上来,看到宋衍卿只穿了一身玄色的里衣,顿感疑惑,却不敢多问,道:“王爷可要去勤政殿了?沈国公还在殿外候着呢。” “那就让他继续等罢。”宋衍卿道,“玄墨,回王府。” 外头腥风血雨,徐西陆在王府里岁月静好。他闲来无事,四处走走逛逛,先是在池边钓了些鱼虾,让下人送去厨房,作为晚膳的食材,又去有整个潮汐阁一般大的书房晃悠了一圈,最后来到他和宋衍卿初次见面的梅园散步。梅花虽已落尽,还是隐约能味道一股淡淡的清香。徐西陆置身其中,不由地想起初见时,宋衍卿的华贵俊美和自己的臃肿狼狈,物是人非啊。 徐西陆沉浸在回忆中,就瞧见一个小婢女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徐二公子,王爷回来了。” 徐西陆有些惊讶,“这么早?” “王爷不知道为何突然在书房里发起了脾气,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的,落桃姐姐请您过去哄哄他。” “别着急,”徐西陆温和道,“我这就去。” 徐西陆踏进书房,瞧见原本堆积如山的奏本散落了一地,而始作俑者穿着里衣,站在窗前负手而立。徐西陆弯腰捡起落在面前的几本奏本,拍了拍上头的灰,笑吟吟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孙子,惹我们家小王爷生气了?” 宋衍卿皱起眉,“什么孙子不孙子的,没大没小。” “王爷今日不是要晚些回来么?” 宋衍卿摆摆手,“以后我不去宫里了。这些破事谁爱处理谁处理,我是不想管了。” 徐西陆眼帘一眨,“那王爷是连我的事也不想管了?” 宋衍卿回过身,定眉定眼底瞧着他,忽然道:“西陆,若我以后不是端亲王了,你还会留在我身边吗?” 徐西陆大概猜到发生了何事,问:“你不是亲王,那是何人?” “就普普通通的常人。”宋衍卿苦涩道,“或许……或许连谢青苏都不如。” 徐西陆好笑,“王爷为何总是要和青苏相比?” “还不是因为……”宋衍卿郁闷道,“你明知故问。” “青苏是青苏,王爷是王爷,你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没有什么可比较的。他有他的好,王爷也有王爷的好。” “可是,他的好你总是记在心上。” 徐西陆想了想,“青苏很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对我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人。” 宋衍卿呼吸一窒,别过眼,“够了,你别再说了。” 徐西陆捧起宋衍卿的脸颊,逼着他与自己对视,“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已经超过他了。” 只是这样一句话,宋衍卿眼眶忽然热了。 “也许就是在昨天,你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出刑部的那一刻,又或许是你千里迢迢送我去淮水的时候,或者是在更早。”早到他自己也说不清。“王爷若想辞职不干了,我养你就好。”徐西陆半真半假道,“只是,我的俸禄不多,以后王爷就得少吃一点了。” 宋衍卿看着眼前人淡定着的模样,有点气,又想笑,狂喜之中又带着一丝哀伤。 “王爷怎么不说话了?”徐西陆笑道,“该不会是被我感动得说不出话了吧?” “……”宋衍卿思考着是先堵住他的嘴,还是先脱他的衣服时,门口传来玄墨的声音:“王爷,靖国公府的林小公子求见。” 第90章 宋衍卿那点旖旎的念头被打断, 不悦地皱起眉, “林洛?他来做什么?” “大概是来找我的。”徐西陆道, “王爷,我同你一起去见他。” 林洛站在会客用的大厅里,见到宋衍卿和徐西陆一同进来, 神情变得有些微妙。“林洛见过王爷。” 徐西陆冲他点点头,“林小公子可是来找我的?”得到肯定的答复, 他又问:“你怎知我在端亲王府?” 林洛扯扯嘴角, “昨日徐二哥被王爷带出刑部后金屋藏娇的事情, 不止是我,全京城都知道了。” 宋衍卿露出满意的表情。徐西陆脸上一热, 忙把此事揭过,“林小公子有查到什么眉目吗?” “正是。” 宋衍卿猜到两人是在说沈子闲一案,道:“坐下再说。” 原来,林洛成功从刑部脱身之后, 便开始着手调查繁楼的底细。繁楼乃是红袖招的红牌,半年前被沈子闲看中,成了他养在外头的情人。可不知为何,两月之前, 徐玄英又成了她的常客, 两人如胶似漆的,分也分不开, 徐玄英虽未替繁楼赎身,却也为她花了一大笔钱, 买断了她三月。也就是说,在买断的这三月里,繁楼除了徐玄英,不能接其他的客人。 听完林洛的讲述,宋衍卿颇为惊讶,“徐玄英家有娇妻,怎么沦落到要去嫖妓的地步?” 徐西陆不以为意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不是男人的通病么。” 宋衍卿提醒他:“别忘了,你也是男人。” 林洛继续着方才的话,“既然繁楼已算是徐玄英的人,她为何还要同沈子闲一起去上官府呢?这不是公然羞辱自己的恩客么?” “或许,繁楼一直都是沈子闲的人。她接近徐玄英,虚情假意,就是为了这一刻对他的羞辱。” 一听起徐玄英和繁楼,林洛忿然作色,“此事我已告知祖父祖母,祖母哭得心都碎了,祖父在府里大发雷霆,说要长姐同徐玄英和离,改日就去徐府接人。” 至始至终,林如筠都是无辜的受害者。对她来说,能同徐玄英和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是徐玄英没了张氏,又要失去妻子和岳家强有力的支持,以后的日子只怕会越来越难过。 宋衍卿对林如筠和徐玄英的纠葛没兴趣,眼下他关心的只有一事,“这么说,徐玄英对沈子闲有夺妻之恨,他也有杀沈子闲的动机?” 徐西陆讽刺道:“当日在场宾客众多,和沈子闲有仇的人何止一二。做人做到他那份上,也是绝了。” 想到沈子闲生前的所作所为,林洛精致的脸上染上一丝厌恶,“不管怎样,徐玄英是在场之人唯一一个与繁楼有关系的人。他被沈子闲与繁楼玩弄于股掌之间,一时激愤,对他们二人痛下杀手也在情理之中。查到了这些,我便将注意力放在徐玄英身上。据上官府的下人说,当日在婚宴中,徐玄英因不慎打饭了茶盏,中途离席了小半时辰,说是去上官兄弟的院子里换衣服,可等他回来,身上的衣服还是原来那套。” 徐西陆若有所思道:“沈子闲死得那么惨,血流了一地,凶手的身上一定沾染上了血迹。” 林洛颔首道:“徐二哥同我想到一起去了。我和上官兄一起找到当日带徐玄英去换衣服的小厮,他倒是很笃定的说衣服是被徐玄英穿走的。” 徐西陆扬了扬眉,“他亲眼看见了?” “没有,但是他回来之后并未看到替徐玄英准备的新衣。上官兄也命人再好好的寻了一番,都没有找到。” 徐西陆和宋衍卿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难不成真的徐玄英? “印章,”宋衍卿道,“那枚印章又怎么解释呢?” 徐西陆仔细回想着印章丢失当日发生的事情。那日,他在红袖招门口偶遇徐玄英,后来……“捡到印章的人,说不定就是徐玄英。” 这样一来,事情就能完全说得通了。宋衍卿双眸一亮,道:“徐玄英没有时间去处理那件衣服,白日里也找不到火种,衣服……衣服肯定还在上官府里。” 林洛是个聪明人,自然早想到了这点,“上官兄已发动全府的人去找那件衣服,就算是被扔进了湖里,或者是埋进了土里,只要给时间,就一定能找到。只是,”他看了一眼徐西陆,“徐玄英到底还是徐家人。” 对沈家来说,无论徐西陆和徐玄英谁是凶手,徐府都脱不了干系,整个徐府都要为沈子闲的死,付出代价。 徐西陆无所谓道:“冤有头债有主,沈家想玩连坐,就让他们去折腾罢。万事过犹不及,沈氏这般猖狂,我就不信圣上能忍得了。” 宋衍卿冷声一笑,“被捧得越高,摔得只会越惨,我们且看着罢,总有一天……” 徐西陆眼神深深暗暗,“总有一天。” 宋衍卿虽然在凤华宫玩了一出脱衣摘冠的把戏,可这亲王到底不是他说不做就能不做的。早朝他不去,大臣求见他也不见,直到静心殿传来消息,说圣上病情好转,宣他面圣,他才再次入了宫。 宋衍卿急急忙忙地走进静心殿,刚好遇到王院判迎面而出,免了他的礼问:“皇兄如何了?” 王院判道:“皇上高热已退,已平安度过此次难关,接下来只需静养调理,定然安然无虞。” 宋衍卿长舒一口气,“王院判辛苦了。”他来到内殿,就见皇兄已经坐了起来,沈太后坐在他旁边,一手拉着皇兄的手,一手抹着眼泪。沈太后听见动静,转头看向自己的小儿子,神色一顿,强颜欢笑道:“皇上同卿儿好好说说话,”她压低声音,“也劝一劝他,哀家就先回宫了,改日再来看皇上。” 宋衍澈病了许久,整个人又瘦了一圈,面色苍白如纸,脸颊凹陷,只有一双含着水雾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温柔多情,他轻轻一笑,好似费了极大的力气,“母后慢走。” 沈太后走出殿内,宋衍卿才走上前,坐在床榻下,抬头看着宋衍澈,鼻子有些酸,“皇兄。” 宋衍澈拍拍他的手,是以安慰,“听说,朕病的这些时日里,宫里宫外都很热闹呢。” 宋衍卿蹙起眉,“皇兄病还没完全好,就别为旁的事操心了。” 宋衍澈静静地望着自己的弟弟,忽而一笑,“卿儿,你觉得母后方才来,同朕说了什么?”沈太后在他一醒来便来探望,看似是母子情深,可言语之间却不经意地提起沈子闲的死和宋衍卿用天机营调令擅闯刑部,救走徐西陆一事。 宋衍卿也猜到了这些,怒而起身,“母后到底在想什么!这些年来,她护了沈家多少次?沈家又靠着她明里暗里捞了多少好处!她到底知不知道,她今日能坐在凤华宫里,是因为她父皇,不是因为她姓沈!” “母后年纪大了,”宋衍澈淡淡笑道,“很多事情她都看不明白。至于徐西陆……” 宋衍卿急道:“皇兄,你别听母后颠倒是非,徐西陆没有杀沈子闲,那些所谓的证据都是旁人的栽赃嫁祸!” 宋衍澈轻咳了几声,道:“这朕自然知道,徐西陆是个聪明人,他就算要杀人,也不会留下那些显而易见的证据。只是,母后执意要他的命,恐怕不是因为沈子闲的死。” 在兄长的注视下,宋衍卿有些郝然,讪讪道:“还请皇兄拖住母后和沈家,给臣弟几日时间,不,一日就好,臣弟一定找到杀害沈子闲的真凶,还徐西陆一个清白。” 宋衍澈微微摇头,“你觉得,还来得及么?” 宋衍卿愕然,“皇兄?” 刘进忠站在殿外,道:“皇上,王爷,凌大人求见。” 宋衍澈强打起精神,“让他进来。” 凌铮走进内殿,向两人行完礼后,也不废话,“皇上,沈学义带着数百名府兵侍卫,已将端亲王府团团围住,带着太后的懿旨,逼徐二公子现身。” 宋衍卿知道沈家无法无天,可却没想到他们会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沈氏不把寻常高官世家放在眼里便罢了,现在居然敢带私兵趁宋衍卿不在,直接去亲王府拿人,看来在沈家眼里,瑞亲王三字也不过只是个好听的名头罢了。他怒不可遏的同时庆幸自己留了不少人在王府,对宋衍澈道:“臣弟请皇兄旨意,让臣弟带领禁军杀回王府,将以下犯上,胆大包天的沈学义拿下,以彰皇威!” “只拿一个沈学义,有什么意思?”宋衍澈的笑容明媚如春,“要拿就把碍事的人一起拿了,岂不是更好。” 宋衍卿心脏一跳,“皇兄?” “本来还想着等一等通敌叛国的证据……谁知道他们比朕还沉不住气。”只有这一项罪名能让沈家株连九族。不过既然敢对徐西陆下手,那也怪不得他心狠手辣了。“凌铮。” “臣在。” 宋衍澈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镇远将军那如何了?” “回陛下,数千禁军已集结完毕,等候陛下调遣。” 宋衍澈点点头,“凡是和沈家有关之人,一律拿下,等候发落。至于太后,她身子不好,就让她在凤华宫静养罢。” 宋衍卿怔愣住,他没有想到皇兄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要彻底清算沈家。 身在瑞亲王府的徐西陆也没有想到,前一刻沈学义还在王府大门前叫嚣,下一刻他和他的人就被禁军包围,没有丝毫的反抗之力。 “皇上圣谕,”余戎北骑于马上,大声道,“沈氏一族贪赃受贿,结党营私,谋害朝廷重臣,凡沈氏族人,一并拿下,等候发落!” 于此同时,凌铮带领天机营的暗卫,将效忠沈国公,握有京郊数万兵权的平西候暗杀于家中。 次日,皇帝带病上朝。早朝上,以靖国公为首的群臣,将沈氏所犯罪行一一揭发,从贪赃枉法,到谋害谢稷,铁证如山,哪一项都是死一百次都不够的大罪。天子雷霆震怒,当下便命殿前侍卫把沈国公的左膀右臂,户部尚书段长风拉出殿外斩首,其他与沈氏交好的大臣一一不能幸免,身上还穿着官服就被关进了大理寺的天牢。 承宁八年,在京中兴盛了百年的沈氏,轰然倒塌。余戎北奉命抄了沈家,近百人忙活了一天一夜,抄出来的金银财宝已经堆了上千箱,可仍然不及全部的一半。沈修明,沈学义被赐死,其他族人轻则流放,重则充入奴籍。除了沈家,和沈家交好的世家或多或少也受到了牵连。四品以上的官员大换血,只要曾经和沈家有过接触的一律罢免职务。沈太后被幽禁在凤华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家在短短数日跌入谷底,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过街老鼠,成日以泪洗面,忧思成疾,一病不起。圣上得知此事后,给她请了太医,让再次降为修容的沈曼安前去凤华宫侍疾,连一次都未曾去探望。 宋衍澈有备而来,短短数日将树大根深的沈氏连根拔起,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这场腥风血雨就已结束。朝野上下人人自危,生怕自己成为圣上下一个要发作的对象。 谢稷在世之时,徐泰和乃谢党的中流砥柱;谢稷死后,他表面上对沈氏保持距离,私下却暗许徐玄英接近沈氏。此事可大可小,全然在圣上一念之间。徐泰和整日惶恐不安,就在此时,林如筠的父母亲自上门,向徐府提出了和离之事。 第91章 林氏本就是上京城的百年望族, 靖国公又是铲除沈氏的头号功臣, 徐泰和还指望圣上能看在林氏的份上, 对徐玄英网开一面,没想到人家却在这个特殊时期亲自上门提和离来了。 和林父林母一同来的还有林洛,他们三人端坐在徐府会客的前厅, 下人端上来的茶一口没喝。林母疏离地笑着:“这会儿大家都忙,我也不拐弯抹角, 就直话直说了。当初我们林家愿意把筠儿嫁来徐府, 是觉得你们大公子确实是个一表人才的青年才俊, 张夫人也喜欢我们筠儿,几次三番地同我们说亲, 我们才答应的。” “是是是,”徐泰和连连点头,“亲家能把女儿嫁到我们徐府来,是我们徐府的荣幸。” 林母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只可惜啊,我们看走了眼。” 徐泰和和谢氏使对视一眼,后者道:“不知我们家大少爷,是有哪里做得不好么?” 谢家同林家一直交好, 靖国公也对谢稷颇为赞赏, 林母面对谢氏语气不自觉地好了几分,“谢夫人, 筠儿的性子你也知道,她是个孝顺的, 为了不让娘家人担心什么委屈她都自己受着。平日里,姑爷在她面前,就跟块冰似的,她努力这一两年,还是没有捂热,这也就算了,我们就当姑爷心思不在儿女私情上,可没想到呀,姑爷居然在外头包了个教坊司的姑娘!” 徐泰和极为震惊,“玄英一向洁身自好,怎会做出这等事来?亲家是不是弄错了?” 林洛道:“伯父,此事千真万确,这是徐玄英为那姑娘签下的三月买断文书,您请看。” 徐泰和接过文书,只见上头白纸黑字地写着徐玄英的名字,登时勃然大怒,“把那畜生给我叫过来!亲家放心,我一定好好教训那个不孝子,还筠儿一个公平!” 林父正色道:“徐尚书想如何教训儿子,我们管不着。我们只有一个要求,今日就把和离之事给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徐泰和迟疑了半晌,道:“亲家,只为了这事,就断了两家的姻缘,不太好吧?还望你们再给玄英一个机会,他一定会痛改前非,和筠儿好好过下去。”近来,徐泰和对徐玄英越来越不满意,可他毕竟就这么一个嫡子,还是正正经经的甲等进士,他花了多年心血栽培,视其为徐府的继承人,自然不能轻易地说放弃就放弃。 “尚书大人不知道,我公公婆婆是最疼筠儿这个孙女的,知道筠儿在婆家受了委屈,我婆婆整日茶饭不思,忧心忡忡,人都瘦了一大圈。我们作为人子,若不把筠儿接回去哄老太太开心,岂不是成不孝之人了?”林母把事情推到了靖国公和国公夫人身上,就是要告诉徐家人,再如何劝她也是没用的。 徐泰和向谢氏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说几句,谢氏想了想,道:“归根到底,这是大少爷和大少奶奶的事情,不如咱们把他们都叫来,听听他们的意思。若筠儿真的不想留在徐家,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 林母和林父交换了一个目光,道:“这注意不错,快把我们筠儿请过来。” 徐泰和斜眼看了谢氏一眼,他是让她去劝人的,她倒好,出的这是什么歪主意。好在林如筠一向是个温婉和顺的,对夫君也是体贴爱慕,让她自己来说,她未必愿意和离。 谢氏知道徐泰和在埋怨自己,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听大房的人说,最近大少爷对筠儿一反往常,亲近了不少,老爷莫要担心。”谢氏说的不错,徐玄英或许是明白了戏子无情,想起林如筠的好,又或许清楚自己需要靖国公府的庇佑,这阵子每日都宿在醉雪居不说,和妻子话也多了起来,前几日从翰林院回府还替林如筠买了千禧斋的蜜饯。连林如筠的陪嫁丫鬟碧灵都说大少爷浪子回头,小姐的好日子要来了。 面对突然转性的徐玄英,林如筠反应却不大,和从前默默受着夫君的冷落一样,默默受着他的好。 几人没等多久,徐玄英和林如筠一道来了。徐玄英还未来得及见过岳父岳母,就被徐泰和呵斥道:“跪下!” 徐玄英愣了一愣,也没问为何,直挺挺地跪在厅中。林如筠见状,正要陪夫君一起,林母冲上前扶住了她,含泪道:“筠儿,我苦命的筠儿……” 林如筠难得见父母一次,被林母这么一哭,瞬间就红了眼眶,“母亲,是女儿不孝,让母亲伤心了。” 两人抱在一处哭成一团,林洛劝道:“母亲,姐姐,咱们先把事情解决,其他的事情等回家再说。” 林母点点头,替林如筠抹去眼泪,“好孩子,母亲来接你回家了,你别怕,啊?” 徐泰和当着林家人的面就开始训斥起徐玄英来,“玄英,你可知错!” 徐玄英目不斜视,“儿子不知何罪之有,还请父亲明示。” 徐泰和冷哼一声,将红袖招的文书丢在他身上,“你自己看!” 徐玄英只扫了一眼,脸就黑如锅底。他买断繁楼时,特意同红袖招的老鸨说过,此事万万不可泄露给他人。他自认平时也很小心,林家人是怎么知道的?如果自己和繁楼的事情被扯出来,那么沈子闲的死,会不会也怀疑到他身上?说来说去,都怪沈家太没用!徐西陆没搞死,反而把自己全族都搭了进去,枉费了他的一番心计。 “你想要纳妾,为父都不会反对。可是你居然……居然和教坊司的女子纠缠不清,还想着替人赎身!怎么,你还想把人抬进门来不成?!你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无论如何,还是先解决当下的难题,再图后计。徐玄英知道徐泰和此刻不过是在做戏给林家人看,他收敛心思,诚恳认错:“儿子知错,请父亲责罚。” 徐泰和用余光看了一眼林家人的表情,继续骂道:“从今日起,除了翰林院你哪都不许去,老老实实地待在醉雪居,听到没有?!” “儿子谨遵父亲教诲。” 这对父子一唱一和,林家人冷眼旁观,等他们戏演完了,林洛对林如筠道:“姐姐,你嫁入徐家两年,冷暖自知,夫君是怎样一个人,想必你心里有数。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还有我,都不想看到你再受任何委屈。只要你一句话,我们就带你走,以后,你依旧是靖国公府的大小姐,林家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只要你一句话。” 林如筠看着弟弟与自己七八分相似的眉眼,接着目光一一掠过林父林母,最终落在徐玄英身上。徐玄英也看到她,眼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自信和期待。她定了定神,柔声道:“这些日子,相公一直对我很好。” 此话一出,徐泰和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徐玄英也暗道自己这阵子的努力没有白费。林家人急了,林洛不可置信道:“姐姐,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阿洛,你放心,我都知道的。”林如筠微微一笑,“数日来,相公每日都陪着我,对我嘘寒问暖,关切非常。” 徐玄英赶忙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昨日,相公从官署回来,给我带了千禧斋的蜜饯,听说,相公让下人排队排了一个时辰才买到。” 谢氏奇道:“可是筠儿不是一吃蜜饯就起疹子吗?” 徐玄英愕然瞪大双眼,林洛讽刺道:“这件事,连谢夫人都知道,姐夫不会不知道罢?” “我……”徐玄英无措道,“我自然知道,只是一时忘记罢了。筠儿,以前是我冷落了你,是我不好,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不负你。” 林父不客气道:“林大公子究竟是想筠儿给你机会,还是想靖国公府给你机会?” 被戳破了心思,徐玄英脸上有些挂不住,可现下他也顾不上脸面,含情脉脉地看着林如筠:“筠儿……” 林如筠温婉一笑,“相公,你知道么,你现在对我越好,我越是会想起先前你的样子。失而复得,固然可贵;可得而复失,对我来说,实在太过于残忍,我宁愿不要。” “筠儿,我——” “大少爷,您的心,我要不到,也不想要了。”林如筠淡淡道,“您还是把它,给你想给的人罢。” 林洛了解自己姐姐的脾性,她看似柔弱可欺,凡事逆来顺受,可当她一旦拿定了主意,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来人,拿和离书上来。” 徐泰和心里着急,对谢氏道:“你还坐着干嘛,去劝劝他们啊。” 谢氏叹息着摇头,“老爷,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与其让林家人看咱们的笑话,咱们还是大大方方的放筠儿走罢。” “尚书大人放心,儿女事是儿女事,你我虽做不成亲家,日后还是可以常往来的。”林父道,“和离是我们提出来的,筠儿带来的嫁妆就留在徐府当做出赔礼罢。” 徐泰和不死心道:“林兄,此事我们就不能再商量商量了么?改日我让玄英上贵府向靖国公和国公夫人亲自赔罪,可好?” 面对徐泰和的恳求,林父只道:“徐兄,眼下前朝事多,家父抽不开身,不然今日他也是想一道来接筠儿的。” 徐泰和一哽,再也说不出话来。林母趁热打铁道:“碧灵,快去小姐屋子里收拾收拾,签完和离书咱就带小姐走了。” 林洛将和离书铺在桌案上,林如筠执起笔,看也没看直接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写完后,她静静地走到林母身边,没有看林玄英哪怕一眼。 林洛将笔递给徐玄英,“徐大公子,请罢。” 徐玄英看向徐泰和,后者闭上了眼睛,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模样,他自知和离一事已无力回天,冷冷地扫了一眼林如筠,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洛把他的动作一一收入眼底,收起和离书的同时,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听说,上官兄从上官府的湖里,捞出了一件有趣的东西。” 徐玄英猛地退了半步,好似看见了什么毒魔狠怪,嘴唇动了动,“你……” 林洛弯唇一笑,“徐大公子,你好自为之罢。” 徐玄英和林如筠和离那日,徐西陆并不在家,准确地来说,他已经小半月都未曾回过徐府,宋衍卿一直以“外头不安全”为由,把他留在端亲王府里。对此徐西陆没有什么意见,毕竟住在端亲王府里比住在徐府可舒服多了。宋衍卿因沈氏一案忙得昏天暗地,每日徐西陆都睡着了,他才刚回府;早上徐西陆还没醒,他又已经走了,因此两人虽在一个屋檐下,竟然有数日未曾碰过面。 有了沈学义的前车之鉴,宋衍卿也不敢再让徐西陆一人留在王府里,除了王府原有的侍卫,他还命玄墨贴身保护徐西陆的安全。 这日,徐西陆从衙门回来,还没换下官服,听见玄墨道:“昨天夜里,刑部的人去了徐府,把徐大公子拿下了。” 这事在徐西陆的意料之中,“我家里人反应如何?” “徐尚书连夜进了宫,在外头等了一宿也没有见到圣上,之后他又去了靖国公府,靖国公称病不见。徐大公子似乎猜到了自己的下场,被捕那日的下午,还去京郊探望了张氏,之后便回到徐府,独自喝了一日的酒,一直到刑部的人来。” 即使知道徐玄英是在自食其果,徐西陆的心情还是有些沉重。他莫名地想起,自己刚来到徐府时,那个温文尔雅,对他一直彬彬有礼的徐玄英。徐玄英一步错,步步错,最后只有满盘皆输。 不过四月,天气已经开始变得炎热。有人说,这将是数十年来最炎热的一个夏天。 夜色深深,宋衍卿还没回来。不知道是因为天热还是因为其他,徐西陆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都没有睡意,索性不睡了,披了件外衣走到庭栏上,看着清冷的月色从树梢间投落,脑子里一道身影极快地闪烁而过,可还没等他想起那人是谁,耳边就传来落桃的声音:“徐二公子怎的起来了?” 徐西陆笑笑,“晚饭没怎么用,现在倒有些饿了。” 落桃抿唇一笑,“那我让厨房准备些宵夜来,公子想吃什么?” 徐西陆想了想,道:“记得我第一次来王府时,王爷赏了一碗云吞面给我,现在居然有点想念那个味道了。” “公子稍等,奴婢这就命厨子给公子下面。” 落桃退下后,徐西陆凭栏而坐,望着天上的明月,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他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显然不是女子的脚步声,他以为宋衍卿回来了,回过头,刚叫了一声“王爷”,便愣住了。 来人秀眉轻扬,“怎么,看见朕,很吃惊?” 徐西陆下跪行礼,“微臣参见陛下。”说不吃惊是假的,他如何都想不到,半夜三更,皇上居然会出现在端亲王府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上出现在哪里,都是正常的。” 宋衍澈轻笑一声,“起来罢。”他看了看天,道:“今夜的月色真美,可惜,卿儿奉朕之命出城料理平西侯余孽,只怕没有那份闲情逸致去赏月了。” 徐西陆垂手立在一旁,并不接话。不知为何,宋衍澈明明是一副温柔多情的样子,可每次面对他时,徐西陆以往的从容不迫就会不翼而飞。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是畏惧宋衍澈天子的身份,而是畏惧他这个人。 “朕病的时候,你受冤屈了。不过朕替你出了气,你看到了么?” 徐西陆小心翼翼地应着:“世家到沈氏的地步,已是大大的僭越。无论有没有臣,沈氏都必死无疑。” 宋衍澈微微眯起了眼,长睫如蝶翼般颤动,遮住了眼中的暗光,“你这话……说的倒是滴水不漏。”他向前走来,白玉一般的手,沿着庭栏一路滑至徐西陆眼前,“朕听说,你这些日子,都住在卿儿这里?” 徐西陆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王爷体恤臣蒙冤,这才……”他话只说到一半,腰身就被盈盈一握,整个人落在宋衍澈的怀里,熟悉的药香味再次袭来。 “他是不是这样抱过你?”宋衍澈轻喃了一声,接着又顺势把徐西陆压在栏椅上,倾身覆来,一手捏住他的脸,一手指腹擦着他的唇,“是不是这样玩弄过你?你们都在王府里,都做了些什么……告诉朕,嗯?” “皇、皇上请自重!”徐西陆知道宋衍澈久病方愈,不敢用力反抗,直到一双冰冷的手伸到自己的衣襟里,他再也顾不了那么多,猛地将身上的人推开。 宋衍澈被猝不及防地一推,险些站都站不稳。徐西陆喘着气,看着他眼里逐渐染上愠色,正准备接受他的怒火,他却忽然别开了头,重重地咳了起来,且有越来越严重的迹象,连脸颊都被熏起了红潮。守在外头的刘进忠见了,忙跑了进来,替皇上顺气的同时,还不忘斥责徐西陆,“大胆,竟然对陛下动手!” 对天子动手,是会掉脑袋的大罪。徐西陆连衣衫都来不及整理,再次跪下,“微臣知罪。”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守在门口的下人不可能听不见,可却没有一人出现,想来是早早地就被人给支开了。宋衍澈胸口剧烈起伏,嘴里含着腥气,唇色如血,好似随时都会昏过去,吃了刘进忠随身携带的药丸,才渐渐地缓了下来。“西陆,抬起头,看着朕。” 徐西陆缓缓地起身,对上他的双眸。 宋衍澈忽而一笑,周身的寒意化成一滩秋水,“朕不怪你,是朕……太心急了。”他静了良久,又道:“沈氏一案,你或多或少也立了功。刚好兵部空出了一个兵部侍郎的位置,就由你来顶上罢。” 兵部侍郎乃正四品下,徐西陆一升就是两级,以后每日要进宫上朝,也要……天天见到他。 “怎么,你不愿意?” “臣不敢。”徐西陆磕头谢恩,“臣,叩谢皇恩。” “总有一天,朕会让你心甘情愿地,一步一步走到朕的身边。对了西陆,”宋衍澈不经意道,“你还记得……谢青苏么?” 徐西陆维持着大礼的姿势,一直到宋衍澈的脚步声完完全全地消息,他才慢慢地直起身,脸色木然,久久不动。 落桃端着云吞面走来,瞧见徐西陆跪在地上,惊讶道:“徐二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徐西陆回过神,问:“你方才,有瞧见什么人吗?” 落桃疑惑道:“没有啊。” 徐西陆闭了闭眼,“没事了。” 次日清早,宋衍卿从京郊一路奔波,回到王府时辰还早,本以为能赶上和徐西陆一同用早膳,落桃却告诉他,徐西陆天还没亮就回徐府了。 “回徐府?”宋衍卿不悦道,“他回徐府作甚?” 徐府是人家的家,怎就不能回了。当然落桃没敢说实话,“徐二公子说徐府出了事,他得回去看看。” 宋衍卿有些气,恨不得现在就去徐府把人抢回来。可马上就到了上朝的时辰,他再是不愿也得更衣进宫。 天将破晓,徐泰和在徐氏祠堂前,负手而立,长明灯把他的影子拉得斜长。 徐西陆踏入堂中,对着他的背影,拱手作揖:“父亲。” 徐泰和盯着柳氏的牌位,道:“你大哥的事,你可知道了?” 徐西陆轻轻“嗯”了一声。 “这几日,为父四处奔走周旋,只是如今前朝风雨飘摇,各大世家自顾不暇,为父能做的,到底有限。”徐泰和摇头叹道,“你大哥,怕是保不住了。明日,张氏的死讯便回传来府上,等她的丧事办完,我会给你母亲一个正室的名分,以后,你,就是徐家的嫡子。” 徐西陆沉默着。 “世家的兴衰,不过在天子一念之间。今日落马的是沈氏,谁又知道,下一个会是谁。西陆啊,为父希望你守好这份家业,万事以家族荣辱为先。你要记住,这天下只有一个主人,便是当今圣上。” 第92章 正如徐泰和所言, 次日张氏的死讯就传了过来, 说是病死的。可下人都说, 张氏疯虽疯,身子倒一直很康健,怎会无缘无故突然暴毙。张氏究竟是怎么死的, 恐怕只有徐泰和一人知晓。 徐泰和平静地料理了张氏的后事。前院设下灵堂,横梁上挂上了白布和纸灯笼, 张氏的牌位也抬进了祠堂, 一切都是按徐氏正妻的标准, 表面上给足了张氏最后的体面。 张氏死后,按照惯例, 徐泰和要守孝一年。虽然发妻死后立刻迎娶继室的大有人在,但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候,徐府再也经不起任何蹉跎,哪怕一个五品御史的参本, 都可能成为日后将徐府烧为灰烬的星星之火。故此,谢氏必须再在贵妾的位置上坐一年,可是下人已把称呼她的“谢”字去掉,都称她为“夫人”。也对, 如今在徐府里, 也只有她一位夫人了。 徐玄英身上除了背负着一条人命,还有和沈氏的勾结之罪。圣上体恤徐泰和是位老臣, 这些年来有功劳也有苦劳,看在他的份上, 留了徐玄英一条命,革去他的官职,流放西境二十载。西境乃荒芜之地,终日都是漫天的黄沙,水源短缺,每年渴死的大有人在。徐玄英流放到那种地方,二十年后命在不在都是个问题。徐泰和为了和沈氏撇清关系,不许任何人送他。 徐玄英离京的那日,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骄阳当空,盛夏蝉鸣。相比蓬头垢面被赶出京城的沈家人,徐玄英的身上还算干净。他一身粗布青衣,头系纶巾,像一个进京赶考,又不慎落榜的落魄书生。押送他的两个官吏还算客气,“走吧,徐大公子。” 踏出城门之际,徐玄英回头看了一眼城门上的匾额——上京,他从小长大的地方,遍地权贵的地方,见证了多少世家的兴盛荣衰,若他有幸能归来,也不知到那时候上京城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忽然,他视线一滞,牢牢地锁在立在城门上的人。那人头戴翡翠玉冠,身穿盘领窄袖的玄衣,前后及两肩的金织盘龙在风中飘飘飞扬。在他身侧,另有一人,着黛色官服,上头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鸳鸯,衬得他的容颜在骄阳下格外明媚。 “徐大公子。”官吏催促了一声,徐玄英收回目光,道:“走罢。” 直到徐玄英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徐西陆才道:“多谢王爷陪我来这趟,不然我怕是连这城楼都登不上来。”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宋衍卿道,“听说,是你替徐玄英打点了押送他的官吏,你为何要这么做?你不恨他吗?” 徐西陆在风中张扬一笑,“若徐玄英知道他欠了我人情,只怕心里会更难熬。总归就是几两银子再加几句话的事,就当时沈子闲一命的谢礼了。”如今的徐西陆,是兵部的新贵,由端亲王一手提拔,圣上也对他颇为赏识,那小官小吏看在他的面子上,定然不会对徐玄英过多苛责。 “王爷,走,我请你去喝酒。” 宋衍卿不屑道:“又去清辉楼?你能不能换个地方?”沈家倒后,众人都在等着谢青苏回京,重振谢氏一族,清辉楼又成了达官显贵,世家贵族在外头吃饭喝酒的首选之地。 “清辉楼不好么?”徐西陆笑道,“去晚了可就没位置了。” 沈氏一案接近尾声,该清算的人都清算了,朝野上下焕然一新。徐府里,林如筠和徐玄英以前住的醉雪居空了出来,里头的下人全被打发走。偌大的府邸,只剩下四个正经的主子。徐泰和一半的时日宿在浮曲阁,一半的时候自己独自在书房过夜。和过去二十年一样,每月有那么一两天,他还是会去柳氏住的院子里,看着她的旧物,一坐就是一整天。 等孝期一过,徐安宁的年纪在未出嫁的姑娘中就算大的了,最好是现在就能把亲事定下,日后就不至于太过着急。徐安宁到底是庶女,又坏了身子,谢氏也不指望她能嫁给像林洛一般出身公爵之家,才貌双全的男子,只要人品好,对徐安宁好,有上进心,就差不多够了。 这阵子,谢氏为她挑选了不少未来夫君的人选。徐泰和素来对小女儿不太上心,只让谢氏看着办,谢氏便拿着名单找徐西陆商量,徐西陆看完之后道:“母亲选的这几人,我瞧着都不错,不如让安宁自己选吧,到底是她嫁人,不是我嫁人。” 谢氏哑然失笑,“她一个姑娘家,能懂什么?我知道你疼她,就替她把把关罢。”徐西陆答应后,她又道:“说句实话,你年纪实在也不小了,寻常像你这般大的世家公子,孩子都有几个了……唉。” 徐西陆连忙转移话题:“母亲,今日我下朝回来,从清辉楼给您带了一份新出的点心,您来尝尝。” 谢氏知道徐西陆是个有主意的,自己劝也劝不动,喟叹一声,道:“罢了,你现在仕途正顺,过几年再看看。”等徐西陆高升,谢氏复起,凭借他的才貌,定然有只图名分的好姑娘愿意嫁给他。 月底,徐长赢生下了一个女儿,如愿以偿的余戎北乐得成天到晚合不拢嘴,徐西陆送了不少礼过去,谢氏也带着徐安宁亲去镇远将军府探望。徐府的日子还算平静和美,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对徐西陆来说,若没有那命中的三朵桃花,他这日子就真的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早朝之上,姚敏等人再次上表,沈氏已除,谢氏功不可没,恳请圣上将谢青苏调回京城,另作他用。 宋衍澈身着明黄色龙袍,将文武百官的神情一一收入眼中,“此事,朕已说过,容朕考虑考虑。” 靖国公上前道:“陛下,现下正在用人之际,六部,御史台,大理寺都有空缺。谢青苏德才兼备,克己奉公,淑质英才,乃已故谢大人之独子,又在沈氏一案中立下了汗马功劳,若让他一直留守淮水,实在是我朝一损失,还望陛下三思啊。” 宋衍澈脸上带着淡笑,看出此次这帮老臣是铁了心要替谢青苏争一争。“端亲王,”他看向宋衍卿,“你觉得谢青苏如何?” 宋衍卿站在文官前列,斟酌一番后,颇不情愿道:“谢青苏,能当大任。”一方面,他还念着徐西陆和谢青苏那点陈年旧事,不希望谢青苏再回来给自己添堵;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承认,让谢青苏继续留在淮水无所事事,确实是浪费了。 宋衍澈轻一颔首,余光落在后排的徐西陆身上。黛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极为好看,明艳而不妖媚,也不知在官服的里面有着怎样一副诱人的身体。徐西陆目视着前方,表情平静无澜,好似对众臣所议之事毫无兴趣。 “众爱卿放心,这谢青苏,朕自然要用。只是朕得好好想想,要给他一个什么位置。”宋衍澈顿了一顿,问:“徐尚书,你有何高见?” 徐西陆心中一沉,他知道陛下状似是在问他父亲,实则是在敲打他。 徐泰和也是极为惊讶,徐玄英获罪后,他行事比往日更低调,在朝堂上几乎没有发过言,给谢青苏安排什么位置,其实他一个工部尚书说了算的?说低了,就得罪了靖国公;说高了,又易遭圣上猜忌。此时的徐泰和骑虎难下,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是被儿子坑了。“臣、臣以为,谢青苏颇有谢大人当年的风范,想来大理寺或是刑部会颇为契合。” “嗯?”宋衍澈眉眼弯弯,一副温和明君的模样,“那你是觉得,朕之前让他在御史台,不合适了?” 徐泰和连忙跪了下来,“臣不敢。” 宋衍澈笑眯眯道:“朕随口一句,徐尚书不必紧张,起来罢。” 话虽如此,徐泰和早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多谢陛下。” 早朝结束后,宋衍卿带头走出了正德殿,他故意放慢了脚步,等最后头的徐西陆走出来,与他肩并肩走着。“王爷是有什么事吗?”徐西陆问他。 宋衍卿脸色有几分别扭,“下月初,就是我十九岁的生辰了。” “呀,小王爷都十九岁了,”徐西陆露出姨母般的笑容,“也算是长大成人了。” 宋衍卿微微皱眉,“你这一副长辈的口气是怎么回事?总之那日,皇兄会为我在宫中设宴,会请一些在上京的宗室公卿。” 徐西陆略为惋惜道,“那我岂不是没有赴宴的资格?可惜了。” 宋衍卿轻咳了一声,“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日我会早些回王府,赏你一个给本王过生辰的机会。” “……那就多谢王爷了。” 宋衍卿不放心地叮嘱:“你记得准备礼物。” 徐西陆问:“王爷想要什么礼物?” 宋衍卿颐气指使,“自己想。” “是,我的小王爷。”徐西陆看见走在前头的徐泰和,停下了脚步,“王爷先去罢,我想起有一事得面奏圣上。” 宋衍卿也没多问,“那回头见。” 告别了宋衍卿,徐西陆来到勤政殿,请求面圣。刘进忠看见他,笑道:“小徐大人,您总算来了。”这段日子,皇帝一反常态,既不出宫去见徐西陆,也不宣他来觐见,就等着他来“自投罗网”。刘进忠伺候皇帝多年,深知他的脾性,对待自己势在必得的猎物,陛下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徐西陆抿了抿嘴,“劳烦公公通报一声。” “老奴这就去,请小徐大人稍等。” 说是稍等,徐西陆一等就是半个时辰。烈日当空,只站了片刻,他的鼻尖已经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官服又厚又不透气,很快他的后背被汗水浸染,湿了透。徐西陆舔了舔嘴唇,开始想念家中杏浓做的绿豆莲子羹,这个时候他肯定能一口气喝下三大碗。 在徐西陆精神变得恍惚之前,刘进忠终于从里头出来了,“小徐大人,皇上请你进去。” “多谢公公。”一走到殿内,没有烈日直射,徐西陆稍稍没那么难受了。宋衍澈身体不好,畏冷不畏热,勤政殿内还没用上冰,里头也说不上凉快。 宋衍澈还穿着早朝时的龙袍,见到脸被晒得通红的徐西陆,悠然笑道:“朕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皇上有什么气,朝臣身上撒就好,何苦为难家父呢。” “可是朕也说过,会让你主动来到朕的身边。你看,你这不是来了吗?” 只说了几句话,徐西陆就感觉自己的喉咙里要冒出火来,他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紫砂茶壶,又极快地挪开目光。 宋衍澈把他的动作都看在眼里,“过来。” 徐西陆迟疑了片刻,不敢抗旨,走到宋衍澈身边,后者亲手倒了杯茶,自己喝了一口,抓住徐西陆的前襟把人扯过去,用嘴将茶水渡到对方口中。 茶水不冷不热,温度正好,流入徐西陆的喉咙里,总算灭了他体内的火。宋衍澈放开他,舔了舔嘴唇,“茶……好喝吗?” 徐西陆如脱兔一般连连后退,轻喘数息,“皇上。” 宋衍澈温情脉脉地注视着他,“你呀,只要对朕服个软,能少吃多少苦头。可你为何,非得同自己过不去呢?” 徐西陆定了定神,平静道:“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的人,也都是皇上的。皇上若……若想要臣,只须吩咐一声,臣不想死,自然不会抗旨。” 宋衍澈的眸光暗了下来,“这么说,逼一逼,你就肯就范了?” “是,”徐西陆正色道,“臣是一名男子,也没有什么铮铮铁骨,和谁睡臣都无所谓。皇上要睡臣,臣受着便是,绝对不敢有怨言。” 宋衍澈静了一静,淡淡道:“朕若只想要一个暖床人,后宫三千,朕为何非你不可?” “是啊,”徐西陆自嘲一笑,“皇上为何非我不可呢?” 宋衍澈凝视着他,久久不语。 徐西陆深吸一口气,道:“皇上,臣所求不过两件事。其一,希望皇上不要再为难我父亲,他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其二,希望皇上能抛开儿女私情,给谢青苏一个公正的决断。” 宋衍澈走到他身边,俯身在他耳边低语:“若朕答应了你所求,你打算又什么来还呢?” 闻着宋衍澈身上淡淡的药香,徐西陆伸出手,手掌从他的肩膀,慢慢向下滑,而后他曲下膝盖,同时他的手已来到宋衍澈的腰间,停住不动。 宋衍澈低头垂目,脸色不变。徐西陆正要解开他的腰带时,他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徐西陆抬眸看向他,“这难道不是皇上想要的吗?” 宋衍澈的目光牢牢锁在徐西陆身上,面目几乎有些扭曲,“徐西陆,你真是伤害朕的天才。”他猛地松开手,背对着徐西陆,良久才道:“进忠。” 刘进忠缓步而入,“陛下。” “小徐大人与朕相谈甚欢,朕想将他留在宫中,替朕做个伴。” 刘进忠大吃一惊,“皇上?” “就让他住在静心殿的偏殿,”宋衍澈弯唇一笑,“让朕随时能看到他。” 徐西陆丝毫不惧,拱手作揖,“微臣告退。”他跟着刘进忠走出勤政殿,心跳依旧如击鼓,手心上全是汗。徐西陆是个男人,在这方面一直都不纠结,让他和自己不喜欢的人上/床,不算是什么大事。可是,当他心里有人的时候,喜欢的人,他不想和任何其他的人亲密接触。只是,他躲过了这次,那下次呢?宋衍澈在他周围织了一张密不通风的网,他躲也躲不了,逃也逃不了,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点一点地蚕食么? 静心殿乃皇帝的寝宫,皇帝不去后宫的时候,就在此处留宿。刘进忠让宫女收拾好偏殿,道:“小徐大人暂且就在此处歇息罢。” 徐西陆点点头,“多谢公公。” 刘进忠看着他,欲言又止道:“皇上不过是一时兴起,小徐大人不如先依着皇上,否则惹得龙颜大怒,那可是没好果子吃的呀。” 徐西陆淡淡一笑,“谢公公提点。只是不知公公可否同徐府说一声,不然我父亲母亲见我迟迟未归,定会心急如焚,四处寻我。” 刘进忠喟叹一声,“老奴会找机会传消息出去的。” 徐西陆留宿皇宫的消息传进徐府,徐泰和和谢氏面面相觑,还以为儿子犯了什么事。来传消息的小太监神情古怪道:“徐大人放心,小徐大人深得陛下恩宠,不会有事的。还有,如果有其他人问起来,你们就说小徐大人不慎染上了风寒,要在家中休养几日。圣上的意思,大人和夫人可明白了?” 徐泰和满腹疑惑,忧心忡忡,又不敢多问,只好道:“明白的。” 徐西陆在静心殿一住就是数日,除了宫女和太监,他再见不到其他人。宋衍澈也不曾来过,即使是徐西陆,也猜不到他究竟想做什么。 在空旷寂静的深宫里,宫女和太监似乎都顶着同样一张脸,神情木然,不言不语。寝殿内时时刻刻都点着宫灯,燃着淡淡的熏香。徐西陆吃了睡,睡了吃,每次睁开眼睛,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梦见中还是在现实里。实在难受得受不了的时候,他就把心里头的人拿出来想想,似乎也就没有那么难熬了。 徐西陆不知道,在他留宿宫中的第三日,远在淮水的谢青苏接到了圣上亲自下达的调令,他将重返上京城,任大理寺少卿一职。 谢青苏以钦差的身份在淮水待了一年,杜经纶的案子解决后,这钦差就成了个闲职。接到调令后,他也没什么需要交接的,简单地收拾了行李,一刻不耽误就启程回京。 “公子,我们需要这么赶吗?”连夜赶路的观言打着哈欠道,“为什么不明日一早再走啊……” 谢青苏望着马车外的茫茫夜色,自言自语道:“我等不了了。” 谢青莘寄来的每一封家书里都提到了徐西陆,谢青苏知道他被人构陷,身陷囹圄,却什么都做不了。在徐西陆最需要他的时候,自己和他相距千里,哪怕是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能给说他听——这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他受够了。 他很怕,怕徐西陆眼里不再有他,也怕他已经忘了自己。 谢青苏日月兼程,五日后便抵达了京城。谢青莘和谢氏接到消息,亲自去城门口接他。谢氏见到一年未见的侄儿,欲语泪先流,“青苏,你受苦了。” 谢青莘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上去恢复得不错,就是瘦了点。” 谢青苏冲他们点点头,目光越过谢青莘朝他身后看去。“别看了,西陆没有来。”谢青莘道,他见谢青苏有些失望,又安慰道:“他近来卧病在床,不便出门,否则他一定会来接你的。” “病了?”谢青苏心中一沉,看向谢氏。谢氏抹了抹泪,勉强道:“是,西陆他感染了风寒,大夫说……说他的病会过人,让他在家中安心静养,过几日便会痊愈。” “我去看他。” “青苏!”谢氏忙拉住他,“你才刚回来,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若不回谢氏,跑去徐府,你让别人怎么想?” 谢青莘也劝道:“既然大夫说西陆需要静养,你就先别去打扰他了。等他病好了,你想怎么打扰都行。” 谢青苏犹豫片刻,道:“那就听姑母的,先回家罢。” 三人同坐一辆马车,赶回了谢府。观言兴奋地喊道:“公子,我们回来了。”谢青苏推开车门,看着面前两扇漆红的大门,还有上头悬挂着刻着“谢府”二字的匾额,一时间,恍如隔世。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父亲每日下朝后从这扇门走进家中的背影,看到了去年挂在牌匾上在寒风中飘扬的百绫,看到了在枯败的桃树下那人明亮的双眸——他终于,回来了。 第93章 谢青苏久别归京, 回了一趟谢府后, 便换上官服进宫向天子述职。宋衍澈在勤政殿见了他, 例行询问淮水的情况,又勉励了他一番,最后给了不少赏赐。谢青苏一一作答谢恩, 两人自是一副君圣臣贤的模样。 这次南下,谢青苏铲除了一帮淮水的乱臣贼子, 坐实了沈氏贪污赈灾银两的罪名, 算是立刻大功。他从宫中出来后, 不少谢党旧人得到消息,纷纷上门拜访, 谢青苏回来的头几日,谢府的门槛都要被他们踏平了。这些人明里暗里都给了谢家不少支持,谢青苏不好让他们拂了面子,只能耐心地接待客人, 好在谢青莘深谙人情世故,也能帮他应酬一二,他这才得以脱身,能抽空去一趟徐府。 谢青苏到徐府时, 徐府门口停着一辆极其大气华贵的马车, 上京城中能这种座驾的人屈指可数。谢青苏隐约猜到了什么,带着观言走进徐府, 一个管事瞧见他,赶忙迎了上来, “谢公子,你怎的来了?” “我来探望姑父姑母,他们可在家?” 那管事脸色有些为难,“在是在,只是……端亲王来了,老爷夫人正在前厅接驾呢。” 端亲王的身份何其尊贵,如此大张旗鼓地到臣子的家中,难不成也只是来探病的?“无妨,你带我见他们。” 管家迟疑道:“这……好吧,谢公子请随我来。” 谢青苏人还没见到,就听见前厅里传出一个恼怒的声音:“徐泰和,你再这般语焉不详,就休怪本王不客气了!” 谢青苏走进前厅,就见一身玄衣的宋衍卿站在前头,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徐泰和跪在他旁边,低着头哑声道:“王爷息怒,犬子的病会过人,实在不宜面见王爷。等犬子病好,臣一定……” “别同本王说这些废话!”宋衍卿的声音冷若冰霜,“本王再说一遍,本王要见到西陆,立刻,马上。” 徐泰和抹了把汗,此刻的他实乃进退维谷。他若是告诉了端亲王实情,就是违抗了圣上的旨意;可他不说,端亲王现在就能把徐府搅得天翻地覆。这已经是端亲王第三次来府上要人,前两次他好说歹说地劝了回去,此次恐怕就不会那般幸运了。“王爷乃天潢贵胄,若是因为西陆染上了恶疾,这个罪责臣真的担当不起啊!” “姑父。”谢青苏唤了一声,厅内的两人齐齐回头看着他。宋衍卿见到他,脸色愈加怫然,傲慢道:“你来这里作甚?” 谢青苏躬身行礼,“参加王爷。”方才他在外头听了一言半语,从大概已经猜到了宋衍卿在为何事动怒。现在想想,当日谢氏拦着他不让他来徐府,今日徐泰和又在宋衍卿面前百般推辞,实在让人疑窦丛生。如果真如他们所说,徐西陆是得了会过人的病,做好防范措施,远远地瞧上一眼也不碍事,徐泰和为何要冒着得罪端亲王的风险也不带他去见人?宋衍卿看谢青苏的目光带着警惕和防范,谢青苏毫不示弱地同他对视,“我来见西陆。” 宋衍卿的俊脸拧了一拧,刻薄道:“谢大人回来也有几日了罢,到现在才上徐府来?本王记得当初你在淮水遇难时,西陆可是马不停蹄地赶去救你。”说到此事,宋衍卿眼中的寒意意更盛,冷笑道:“看来你对他,也不过尔尔。” 谢青苏平静道:“这是我同他之前的事。” “他的事,就是本王的事!”宋衍卿横眉如剑,眼中喷射着怒火,“你什么都为他做不了,你根本保护不了他,你还有脸来找他?笑话。” 跪在地上的徐泰和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内心受到极大的惊吓。所以端亲王爷和谢青苏,是在为他的儿子……争风吃醋? 被戳到痛处的谢青苏陡地眼眸一暗,动了动唇,最终还是忍了下来。他单膝跪地,就徐泰和扶起,“姑父,西陆他,真的在府上吗?” “自、自然是在的。” “我不是什么天潢贵胄,被他过了病我不介意,还请姑父让我见他一面。” 宋衍卿听了,道:“本王也不介意!” “这……”正当徐泰和不知如何是好时,谢氏的侍女昭华走了进来,她向在场之人行了礼,道:“老爷,夫人说,她都准备好了,请王爷和谢公子移步听雨楼。” 几人皆是一愣,宋衍卿最快反应过来,“走。”谢青苏随后也跟了上去。徐泰和不知谢氏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忐忑不安地来到听雨楼,只见院子里头的下人脸上都戴着白布,只露出了眼睛。昭华道:“少爷的病会过人,王爷,老爷,谢公子,请系上白布再随奴婢进去。” 看到这阵仗,宋衍卿和谢青苏的脸色都沉重起来,趁着他们系白布的时候,徐泰和向昭华使了个眼色,昭华对他点了点头。 三人跟着昭华走进卧室,就见谢氏和潘淮,还有徐安宁围在床边,三人见到宋衍卿正要行礼,宋衍卿摆了摆手,走了过去。 床上的人背朝着窗外,一动不动,似乎正昏迷着,宋衍卿坐到他身边,碰了碰他的肩膀,“西陆?” 那人发出一声微弱的嘤咛,往里头瑟缩一下。宋衍卿皱起眉,“这是西陆的声音?” 谢氏解释道:“生病之人,声音难免会和往常不同。” 被宋衍卿挡着,谢青苏无法坐到徐西陆身边,看着他的背影,语气中有几分紧张,“西陆,你可还好?” “咳咳……我很好,小王爷和青苏不、不用担心。” 听到徐西陆的嗓子都哑得不像人样,宋衍卿难掩心疼,哄道:“你让本王瞧瞧你。” “不行,”躲在被子里的人闷声道,“我不想让小王爷见到我现在的样子。” 谢氏道:“王爷,现下全身上下都长满了水痘,模样实在是……有点不堪入目。” “本王不介意。”宋衍卿轻轻扯着被子,“乖,就让本王看一眼。”宋衍卿平日里脾气不怎么好,难得表现出温柔体贴的一面,嗓音沉沉,听得杏浓和徐安宁两个未嫁的姑娘耳根微红。 “徐西陆”死死地抓住被子,“小王爷饶了我罢,我这副样子实在是没法见人。” 徐安宁道:“王爷,我二哥平日里比姑娘家还要爱美,他最看重的就是那张脸,您就别为难他了。” 谢青苏不忍道:“王爷为何非得强人所难?” 宋衍卿闻言讽刺道:“是,你倒是能事不关己站在边上冷眼旁观,本王可做不到!” “你……”谢青苏看着冷静,内心的担忧并不比宋衍卿少半分,只可惜他没有宋衍卿的牙尖嘴利,又碍着身份,实在无法出言反驳。 徐安宁看着两人的反应,莫名地想起了以前父亲生病时,几位姨娘在床边争着去侍疾的情形。 宋衍卿看着“徐西陆”露在被子外的头发,妥协道:“西陆你别怕,我不会强迫你。这样,你同我会王府,我请宫里的太医来替你看看。” “王爷,这水痘都是发出来就好了。”潘淮镇定道,“此刻将病人挪来挪去,反而会加重病情。” 宋衍卿对潘淮有几分印象,当日他和徐西陆一同种了相见欢,就是此人替他们解了药性。“你有把握吗?” 潘淮点点头,“王爷请放心。” “潘大夫没问题的。”谢氏补充道,“她的医术,可是得到了王院判的认可,王爷无需担心。” 宋衍卿纠结再三,还是决定遵从医嘱。“你们都下去罢,本王同他单独说说话。” 谢氏和徐安宁焦急地对视了一眼,谢青苏仿佛没听到他的命令,目光始终落在床上。宋衍卿见状怒了,“本王说了,下去!” 谢氏只好道:“是,王爷。” 宋衍卿的身份摆在那里,谢青苏再是不愿也得遵从他的命令。“西陆,我改日再来看你。” 宋衍卿当下脸就寒了下来,语气森然,“你话怎么这么多。” 徐安宁听了不由地为谢家哥哥委屈。谢青苏进来之后说的不超过三句,怎么就成话多了呢。 众人一一退下后,房间里只剩下宋衍卿和“徐西陆”二人。“徐西陆,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知道吗?” 被子里的人点了点头。 宋衍卿静坐了一会儿,微微红了脸,“你刚才说,不想我见到你现在的样子,是怕我嫌弃你吗?” “……” “你放心好了,就算你变成个大麻子,我……我还是会要你的。” “……” “还有,你能不能不理那个谢青苏?”宋衍卿烦躁道,“我真的很烦他。” “徐西陆”为了让宋衍卿早点走,只好道:“好……” 宋衍卿惊喜道:“这可是你答应我的。” “是是是,王爷快走罢,不然真的被我过上了病气就不好了。” 难道徐西陆这么好说话,宋衍卿不得寸进尺点都对不起自己,“除了,你以后也不许多看别的男人一眼,眼里只能有我。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走。” “好,”被子里的人几乎都要哭了,“我答应王爷。” 宋衍卿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承认了,你是我的人,对不对。” “对……” 一阵狂喜涌上心头,宋衍卿觉得自己一天之内把半辈子的情话都说了。“西陆,我真的好喜欢你,有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叹息一声,“还好,你也喜欢我。” “……” 宋衍卿走后,谢氏等人立刻推开门走进屋内,“如何,一切顺利吗?” 憋了半天的九冬一把掀开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王爷走了?” “走了,”徐安宁道,“王爷同你说了什么?” 九冬哭丧着脸,“王爷说的那可太多了!少爷,九冬对不起你啊……” 五月,暑意愈浓。 是夜,徐西陆正坐着闭目养神,听见门打开的声音,他睁开眼,就见刘进忠领着几个小太监走了进来,“小徐大人,请沐浴更衣。 徐西陆挑了挑眉,“怎么,今夜皇上终于要我侍寝了?” “这老奴就不知道了。”刘进忠笑道,“小徐大人,请。” 徐西陆沐浴完后,一个小太监端着一件大红色的衣裙迎了上来,“小徐大人,请让奴才为您更衣。” “这是……什么东西?” 刘进忠道:“皇上说,小徐大人也不是第一次穿女装,就不必扭捏了。” 徐西陆一直觉得宋衍澈虽然对自己有着病态的执著,可他更喜欢的应该是女儿身。当年的月元节,也是身着女装的自己将他招惹到了,才开始了这段孽缘。他换好衣服后,又要宫女上来为他添妆。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若远山,红唇似缨,美艳绝伦。就连见惯了后宫佳丽的刘进忠也不得不感叹,这徐家二公子上了红妆,还真成了颠倒众生的妖孽,也难怪天性凉薄的圣上会对他如此用心。 徐西陆站起身,发髻上步摇随之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然后呢?” 刘进忠收敛心神,“小徐大人,奴才这带您去见皇上。在此之前,请小徐大人记住,待会到了御前,没有皇上的允许,不得言语半字。” “这是皇上的意思?”不仅要让他扮女人,还要他扮哑女? “正是。小徐大人,切记啊,”刘进忠叮嘱道,“您若是稍有疏忽,就是抗旨不尊了。” 自从沈家倒后,男丁全都流放,女眷入了奴籍,沈氏一族只剩下太后和沈曼安两个女子在后宫里相依为命。沈太后一直被软禁在凤华宫。今日乃是端亲王的生辰,圣上特许她到海晏殿赴宴。不过短短月余,她就像老了好几岁,头发白了一半,脸上的妆容也不复精致。宋衍澈坐在最上方,她和宋衍卿分坐两侧。只见她神情木然,双眼无神,好似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 懿德长公主端着酒殇站起身,笑道:“小王爷,姑母敬你一杯,愿小王爷一年比一年俊,早日娶一个美貌贤惠的王妃,让太后娘娘早日报上孙子。” 宋衍卿心里记挂着还在家养病的徐西陆,虽是自己的生辰,也有些心不在焉,听见懿德长公主提起自己的婚事来,更加觉得没意思,兴致缺缺道:“多谢姑母。” 沈太后无甚反应,宋衍澈则是淡淡一笑,“一个像卿儿的孩子,朕也很期待。” 宋衍卿只当没听见,刚咬下一块点心,宁王的孙子,一个五六岁的小屁孩从后头扑了上来,差点没把他噎死。宋衍卿连连咳嗽,宁王妃忙道:“容儿,不得无礼!” 宋衍卿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反手将小屁孩搂进怀里,挠着他的胳肢窝,“臭小子,看小叔叔怎么收拾你!” 孩童的嬉笑声让众人均是一乐,懿德长公主笑道:“瞧瞧,多好啊。” 沈太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联手灭了沈家,说不恨不气是不可能的。只是如今看见小儿子言笑晏晏的模样,冷硬的心也软了几分,难得主动的说了声:“皇上,哀家有些乏了,就先回宫了。” 宋衍澈轻点脑袋,“母后慢走,沈修容,你送太后回去。” 一众王爷公主纷纷起身,“恭送太后。” 散席后,宋衍卿陪兄长走在回静心殿的路上,宋衍澈突然道:“卿儿,今年的寿礼,朕还没送你呢。你同朕说说,想要什么?” 宋衍卿笑笑,“皇兄不必为此事费心,臣弟什么都不缺。” 宋衍澈含笑点头,“方才懿德长公主在席间说的话,你不爱听?” 宋衍卿无奈道:“皇兄,怎么连你也……” “朕最近得了一位可心的佳人,自然希望卿儿也能同朕一样,早日觅得良人。” “哦?”宋衍卿来了兴趣,“皇兄后宫添了新人?我怎么没听说——是哪家女儿,皇兄今日怎么不带她赴宴?” 宋衍澈弯唇一笑,“宝贝,难得的大宝贝,朕定是要好好藏起来,只给卿儿你一人看,可好?” 众人皆知,当今圣上不好女色,自从出了徐元妃和沈修容那档子事后,更是鲜少入后宫。宋衍卿知道他眼光甚高,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天姿国色能让他如此动心。“皇兄真的舍得给我看?”宋衍卿笑道,“还是免了罢。”他如今心里有了人,旁人纵然再是国色天香,在他眼中也是泯然众人。 宋衍澈不再多说,宋衍卿将他送回静心殿,正要告退,忽然瞧见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端着茶具,从偏殿缓步而出。他猜这应该就是皇兄的新宠,想着要避嫌,刚把目光挪开就听见到茶盏碎裂的声音。宋衍卿下意识地朝声源看去,只一眼就犹如被人施了定魂术,再也动弹不得。 这、这不可能……徐西陆明明在徐府里头,他昨日还去看过他。那么,面前的人又是谁?微微上挑的桃花眼,艳若桃李的容颜——除了徐西陆,还能有谁?! 红衣女子也回望着他,眼中闪烁着万分复杂的光芒。 “宝贝怎么如此不小心?”宋衍澈似乎没有感觉到两人的异样,他把徐西陆拉入怀中,语气中满是宠溺,“可有伤到?” 宋衍卿愕然瞪大眼睛,眼前发生已经超出了他可以思考的范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席宴上喝多了,以至于产生了幻觉——他最敬重的兄长,和他最喜欢的人…… 宋衍卿的神情像一把刀,扎进了徐西陆的心里。他终于知道了皇帝想做什么——他不要人,只诛心,这一场不见血的凌迟。感觉到宋衍澈手上的力气加大了几分,徐西陆才慢慢地摇了摇头。 “没事就好。”宋衍澈柔声道,“来,朕带你见一见朕最疼爱的弟弟——卿儿,你怎么了?” 宋衍卿嘴唇动了动,“皇兄,他是……” “他就是朕新得的宝贝呀。”宋衍澈笑眯眯道,“卿儿,朕准备封他为妃,你觉得,什么封号比较适合他呢?” 宋衍卿放在身侧的手攥得死紧,指甲几乎要嵌入肉中,他勉强保持着镇定,“皇兄,此人,是位男子。” “朕知道。”宋衍澈轻描淡写道,“谁说本朝就不能有男妃了?” “皇兄!”宋衍卿忍无可忍,声音在空荡的殿内回荡,“他是我的人!” 徐西陆眼眶一热,他从未想过宋衍卿会为自己做到这种地步。他挣脱开宋衍澈的手,刚踏出一步,手臂又被身后的人拽住。宋衍澈脸上依旧平和,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你的人?卿儿,你既无王妃,又无妾室,他如何就是你的人了?” 宋衍卿双眼泛红,犹如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皇兄,你明明都知道,你知道的!” 宋衍澈的表情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他终于脱下了自己温和明君的面具,“卿儿,你既然连皇位都能让给朕,再让一个人又何妨!” 宋衍卿登时愣住了,一股寒意从他的心口涌出,逐渐淌过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皇兄……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朕当日知道。”一声突兀的轻笑后,宋衍澈道:“自小到大,因为朕体弱,你们谁都让着朕,谁都偏袒朕。你刚懂事,父皇母后就告诉你,朕身子不好,你要让着朕,护着朕。所以无论做什么,你都故意输朕一头。幼时,你假装贪玩厌学,惹得父皇不满;长大了,你又成了无心政事的闲散王爷……呵呵,你做的这一切,不就是为了父皇把皇位给朕么?既然你这么大方,不如也把他让给朕,如何?” 徐西陆再也顾不上是不是抗旨,喊道:“陛下,求求你别说了!” “皇兄!”宋衍卿如泣血般地嘶声怒吼,“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朕对你,还不够好吗?”宋衍澈轻声道,“你还要朕怎么做?不如早点死,把江山和他一起还给你,好不好?” 宋衍卿大步走上前,揪住宋衍澈的龙袍,一字一句道:“江山我不要,我就要他。” 第94章 即使是在年幼不懂事的时候, 宋衍卿也从来没同他哥哥动过手。正如宋衍澈所说, 小的时候, 父皇和母后总是告诉他,哥哥身体不好,凡事都要让着他, 护着他。逢年过节,皇室王族聚在一起, 别的宗室里的两兄弟, 总会凑在一起打打闹闹, 小小的宋衍卿则走在哥哥前头,生怕那些熊孩子一不小心碰着伤着了哥哥。他始终觉得, 他的哥哥是个异常温柔的人,脸上一直带着笑意,每次见他,都会在他手里塞一把糖果, 然后用摸摸他的脑袋。 后来,他们年岁渐长,宋衍澈的身体时好时坏,父皇下江南的时候, 连几位公主都带上了, 唯独把他留在了宫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宋衍卿开始好好地学画, 把江南沿途的景色全都画入画中,到时候就可以给哥哥看了。他还记得, 宋衍澈躺在病床上,如葱白润的手指一页页地翻过画卷时,脸上有些哀伤的笑容。 他记得,宋衍澈也记得。 宋衍澈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苍白,徐西陆有种不祥的预感,冲上前拉住宋衍卿的胳膊,“宋衍卿,你疯了!快放开他!” 听见动静的刘进忠也跑了进来,见到这景象魂都吓没了一半,“皇上,王爷,你们这是……” “刘公公,传太医,快传太医!”徐西陆吼道。 听到徐西陆的声音,宋衍卿的理智勉强回笼,眼中染上一丝茫然,似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缓缓地松开手,宋衍澈踉跄地后退几步,徐西陆扶他在椅子上坐下,此刻的宋衍澈面无人色,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咳咳——咳咳——” 刘进忠回头冲一名小太监喊道:“还愣着干嘛!快传太医,快啊!” “闪开!”宋衍卿推开刘进忠,走到宋衍澈身旁,看着他惨白的唇色,心里的愧疚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明知道皇兄就像是玉做的,稍微不慎就会破碎,他保护了皇兄这么多年,连对他大声说话都不敢,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对他动手呢!“皇兄,皇兄……你别吓我,”他手足无措道,“我不是故意的……” 宋衍澈抬眼看着他,呵地一声轻笑,“又是这种眼神,你们所有人都用这种眼神看朕……” “皇上,皇上您别说了,”徐西陆急道,“太医马上就来了,皇上您……” 宋衍澈用尽全力握住徐西陆的手,“待在朕的身边。”宋衍澈说完,缓缓地闭上了眼。 “皇兄!” “皇上!” 夜深人静,静心殿内灯火通明。王院判十万火急地赶了过来,替宋衍澈把完脉后,神情十分凝重。“王爷,下官要提皇上施针,人多不利于通风,还请王爷在外头等候。” 宋衍卿点了点头,嘴唇抿成一条线,朝徐西陆看去,徐西陆正也看着他。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寝殿,沈太后恰好在沈曼安的搀扶了走了进来,“这是怎么回事,皇上他的病不是好了吗?为何又——”她心中虽对儿子们有恨,可到底是身下掉下来的肉,听闻皇帝病倒,火急火燎地就赶了过来。 “王院判说,皇上是夜宴时吹了风,”刘进忠低声道,“又一时急怒攻心,这才旧病复发。” “急怒攻心?”沈太后厉声道,“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这种时候惹皇上生气?” 一直沉默的宋衍卿正要开口,在他身后的徐西陆扑通一声跪下,“是我。” 沈太后这才注意到静心殿多了一个陌生的面孔,眼前的红衣女子,一表非凡,颇有姿色,看穿着也不是新来的宫女。“刘公公,这是何人?!” 刘进忠面露难色,“回太后,他、他是……”即使是老辣如他,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向太后解释徐西陆的身份。正犹豫时,就听见徐西陆如实相告:“太后,臣乃兵部侍郎,徐西陆。” 沈太后闻言极为震惊,“你就是徐家的二子?你穿成这样在皇上的寝宫作甚?莫不是想要争宠魅上?”因着懿德长公主的事情,沈太后对这个传说中的断袖莫名的厌恶,正要命人把他押下去,就听见宋衍卿道:“母后,此事是儿臣一人之过,与小徐大人无关。” 见小儿子也护着这个断袖,沈太后心里越发生气,冷声道:“哀家说的话如今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她自嘲一笑,“也对,要不是皇上开恩,哀家如今连凤华宫的门都出不来,哪有什么资格在静心殿发号施令。” 宋衍卿疲惫地闭上眼睛,“母后,你别再说了。” 沈太后狠狠地瞪了一眼徐西陆,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不过时,除了半瞎半疯的徐元妃和缠绵病榻的皇后,后宫里的几位嫔妃听到消息都陆陆续续地赶了过来,在殿外等候消息。皇后的长兴宫传来消息,说皇后得知皇上病倒后,一时悲痛过度,也晕了过去,如今的太医院忙得是团团转,片刻都不得停歇。 一想到这个,沈太后就对先帝颇为埋怨。当初,因为宋衍澈身子虚,先帝也动过立幼的心思,只是幼子实在太过顽劣,对读书理政没有丝毫兴趣,对太子之位十分排斥,先帝权衡再三,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立长子做了太子,又不顾她的反对,选了现在的皇后为太子妃,对儿子一点助益都没,还由于一次小产成了病秧子。帝后身体不好,于国于民,都是个非常大的隐患,万一这次皇帝没有挺过去,连个后也没有,那继承皇位的只能是…… 一直到四更,王院判才从寝殿出来,“太后,王爷,皇上福泽深厚,已经脱离险境了。” 众人均是长舒一口气,尤其是宋衍卿,他的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圣上如今还未转醒,微臣先去抓药,等圣上醒来再用。” 沈太后站了起来,“哀家去瞧瞧皇帝。” 宋衍卿道:“让外头的人都散了罢,本王留在这侍疾。”他看向徐西陆,似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说了一句:“你也先回府罢。”说完,便跟在沈太后后头进了寝殿。 静心殿的宫女太监各自散去忙活,徐西陆被留在原地,身上还穿着大红衣裙,无所适从地走出静心殿,发现没有人注意自己,有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就听见有人叫自己:“小徐大人。” 徐西陆借着殿内透出来的昏暗灯火看清来人面容,“玄墨?” “王爷命我送小徐大人出宫。” 徐西陆心里涌起一丝苦涩,淡淡道:“那就有劳了。” 有了玄墨的陪伴,徐西陆自在了不少。到了徐府门口,徐西陆从马车上下来,突然道:“今日……好像是王爷的生辰?” 玄墨点了点头。徐西陆轻声道:“我还没有送他东西呢。”他静了静,从脖子上取下一枚玉佩,“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我一直戴在身上,请你替我转交给王爷。” 玄墨郑重地接过玉佩,“好。” 徐西陆被困在宫中多日,终于完好无损地回了家,一大家子人既是欣慰又是后怕。徐泰和亲自来问他在宫中发生了何事,徐西陆则以兵部事多搪塞了过去。精明如徐泰和自然知道他在说谎,连连追问后徐西陆只道:“父亲,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好。” 徐泰和想起当日府上来的太监古怪的表情,又听下人说徐西陆回来的时候身上穿着女装,还有徐青阳的前车之鉴,心里头隐隐猜到了几分,不由地喟叹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为父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九冬告诉徐西陆,在他不在府里的这段日子,端亲王三天两头地就来府里,对自己说了一堆有的没的。九冬哭丧着脸道:“少爷,您说日后端亲王发现那些时候是我假扮的您,会不会要我的脑袋啊?” 徐西陆安慰他,“不会的——端亲王同你说了什么?” 九冬用他不太灵光的脑子竭力回想着,“他说,让您不要再理谢家公子,还不许再看别的男人。” 徐西陆心情复杂,有些想笑,可又怎么也笑不出来。 谢氏见到徐西陆平安归来,第一时间就派人去谢府告知了谢青苏此事,只不过她说的是徐西陆病好,已经可以见人。谢青苏得到消息,向衙门告了假,立刻赶到了徐府。 再次踏入潮汐阁,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心心念念的人,谢青苏几分期许,几分紧张。徐西陆站在院子里,如墨的长发,似雪的衣衫,听见他的脚步声,回眸一望,“青苏。” 谢青苏凝望着他,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话,“西陆,我回来了。” 徐西陆莞尔一笑,“我知道。” 院子里,去年还涨势喜人的葡萄藤不知为何变得枯黄且了无生机。徐西陆请谢青苏在葡萄藤前的石凳上坐下,命杏浓给他们上了一盏茶。他如今是徐府的嫡子,也是徐府将来的希望,他院子里的茶是徐府最好的,可谢青苏却觉得远不及当年徐西陆请他喝的粗茶那般清爽甘甜。 “如今舅舅大仇得报,你也重新回到了上京。过去一年的苦难,总算有了回报。”徐西陆语气平静,好似只是在闲话家常。谢青苏看见他这样子,只觉得胸闷不已,犹如囤积着一大片乌云。徐西陆明明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有一伸手就能触碰到他,可这一条手臂的距离,却仿佛隔了万水千山。 谢青苏强忍住把人揽入怀里的冲动,问:“我寄给你的信,你为何不回我?” 徐西陆静了一静,唤道:“五哥。” 谢青苏猛地一顿,难以置信地问:“你叫我什么?” 徐西陆嘴角轻扬,“你是谢家的五公子,你的姑母是我的母亲,我叫你一声五哥,有何不妥?” 谢青苏何其聪慧,他自认知道徐西陆这番话的用意。他只用了一个称呼,就把他所有想说的话堵了回去。谢青苏胸口里的乌云下起了刀雨,一刀一刀地戳在他心尖上,“你……就这么着急同我撇清关系?” “五哥,”徐西陆目光幽幽,“我日后,将待你如亲兄弟一般,我希望你好好的。” “我不信。”谢青苏的声音微微变调,如雕像般万年不变的脸上隐隐动容,“感情,若能如此被轻易放下,也就不能称之为感情了。西陆,你在骗我,也在骗你自己。若不是有那些阴差阳错,你我早就……” 徐西陆哑然轻笑,“五哥,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谢青苏顿然打断他,“你别这么叫我。” “是,我是对你心动过。”徐西陆大大方方地承认,“我也曾经把自己的心给过你,可是你终究还是错过了。” “我没有。”谢青苏有些急切地替自己分辩,“当时,你我都是身不由己。西陆,如果我只是孤身一人,我大可和你留在京城,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可是我不是,我身上背负着整个谢氏一族的期望,你……” 徐西陆点点头,“我知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可既然你我都没有那份破釜沉舟的勇气,那我们也只能走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继续说:“而且,我喜欢上别人了。” 谢青苏耳边一道惊雷,胸口仿佛要炸裂开。在徐西陆说这话之前,他有无数个理由支撑着他继续相信他和徐西陆还能继续走下去。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他有多天真,多可笑。错过就是错过,没有人会留在原地等你。他很想冲上前,抓住徐西陆的肩膀,声嘶力竭地问他很多很多个为什么——为什么当初不和他一起走,为什么要喜欢上别人,为什么要丢下他一个人。可就如当时他做不到不顾一切带徐西陆走一样,他现在只能尽量心平静和地问一句:“他……好吗?” “嗯?”徐西里微微眯起了眼睛,就是他这个模样,在不经意之间招惹了无数人。“我喜欢的人啊,他虽然长得好看,但是脾气不太好,有的时候还很幼稚,嘴巴也有点坏,可只要和他在一起,我都觉得很安心,只要有他在,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是问题了。”他低了低头,眼中流露出来谢青苏从未见过的柔情,“我很喜欢他。” 谢青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徐府的,他好像把心丢在了什么地方,他怎么找也找不回来。他没有回谢府,而是去了洵江,租了一艘画舫,站在甲板上,望着深不见底的江水和洒在湖面上的清冷月光,又想起了徐西陆出发去北疆前的那个冬夜。 他说他不该引诱仙君。可仙君已经为他下了凡,尝到了情/欲的滋味,就再也回不去了。 “公子?”观言试探地说,“天色不早了,府里还有很多事,我们还是快些回去罢。” 其实,谢稷去后,他就成了谢府的老爷,只是他太过年轻,下人们习惯了叫他“公子”,一时半儿也改不了口。良久,谢青苏才“嗯”地应了一声,转身走入夜幕之中。 皇兄……皇兄…… 睡梦中,宋衍澈隐约听见有人叫自己。他强撑坐了起来,就看到九岁的宋衍卿坐在他床边,拉着他的手,眼圈又红又肿,“皇兄,你总算醒了!” 宋衍澈轻轻抬起头,在弟弟的小脑袋上揉了一把。忽然之间,小孩的表情一变,精致的脸庞狰狞了起来,“皇兄,我把皇位让给你,你把西陆还给我,可好?!” “卿儿……卿儿!” 皇宫里,昏迷了两日的宋衍澈终于转醒,他茫茫然地睁着眼睛,视野中的人逐渐变得清晰,是……王院判。接着他又听见刘进忠的声音:“皇上醒了,快、快把药端来!” 宋衍卿得到消息赶来静心殿时,宫女正在喂宋衍澈喝药。他走到床边,道:“我来罢。” 宫女把药碗递给他,恭敬地退下站在一旁。宋衍卿拿起汤匙吹了吹,送到宋衍澈嘴边,“皇兄,来。” 宋衍澈含着水雾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了他须臾,才张开了嘴。他一口一口地喝着药,一时间只有汤匙和药碗碰撞的声音。一碗药见了底,宋衍卿又拿起宫女递来的帕子,擦去他嘴角的残留的药汁。接下来宋衍卿没有可做的事情,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道:“皇兄继续休息罢,臣弟先告退了。” 宋衍澈问:“前朝的事情……” “有臣弟在,皇兄放心。” 宋衍澈弯了弯唇,笑容好似风中残烛,“也对,有你在,朕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这话听了让人极是不安,宋衍卿不由地蹙起眉,“皇兄,你安心养病,旁的莫要多想。” “呵呵,每次朕倒下,你总是会对朕说这句话。”宋衍澈表情似有些心灰意懒,“朕这身子,是什么也争不到了。不然,朕还真想同你和那谢青苏争上一争。”说完,他又是一阵轻咳,宋衍卿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低声道:“皇兄,别说了。” 宋衍澈缓了一缓,抓着宋衍卿的手臂,道:“卿儿,朕问你,你是真的不想要江山吗?你、你同皇兄说心里话。” 宋衍卿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 “为何?” “臣弟看到皇兄一路走来,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太多的机关算尽,甚是连枕边人都要制衡防范。”宋衍卿道,“臣弟只能过得自由简单一些。” “自由,简单……”宋衍澈轻喃着这两个词,思绪飘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如果他没有坐在这个位置上,只是一个像他伪造出来的陆想容一样的平凡公子,他的人生,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宋衍澈收回心神,道:“几位老王爷的府上,可有你喜欢的孩子?” 宋衍卿愕然,“皇兄,你……你这是何意?” 宋衍澈平静道:“是时候该考虑考虑朕的后事,你不想当皇帝,那朕只能找别人来当。” “皇兄,”宋衍卿心里难过得要命,“王院判说了,你这次只是有惊无险……” “这次有惊无险,那下次呢?”宋衍澈自嘲一笑,“太医怎敢对你说实话,朕的身子,朕自己心里有数。现在,从宗室那过继一个孩子立为太子,送到宫里由你教导,等……等朕去后,太子登基,你辅佐摄政,这是最后的办法了。” 宋衍卿眼眶红了,“皇兄,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将来,你会有自己的孩子,会有很多很多个,你还要看着他们长大……” “傻弟弟。”宋衍澈温柔地唤着他,“你这么心疼朕,为什么就是不肯松口把西陆让给朕呢?” 宋衍卿一愣,“皇兄……” 宋衍澈几乎是蛊惑一般地说:“反正朕也活不了几年,你就让他在朕身边待着,等朕死后,他就完完全全是你的了,好不好?” 一滴热泪滴落在宋衍卿的手背上,“皇兄,不要逼我,求求你……” 自从那夜被玄墨送出宫,徐西陆只有在早朝的时候能见到宋衍卿。他高高坐在龙椅旁,听着众臣上表奏事,神情肃穆静默,处变不惊,偶尔说几句话也是言简意赅,字字珠玑,俨然不是当年那个狂妄不羁的少年了。徐西陆站在群臣的后头,远远地看着他,几次捕捉他的目光,宋衍卿都会立刻转头别过。徐西陆不逼他,未曾主动去找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做好臣子的本分。 谢青苏重新踏入朝堂,一上任就办了几个大案,先是铲除了北凉埋在上京城的细作,又把几个躲在淮水沈党余孽给揪了出来。他做事雷厉风行,手段果敢凌厉,越来越像他的父亲,徐西陆知道,过去让他怦然心动的仙君,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是数十年来最炎热的夏季,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寻常百姓,都被骄阳烤得苦不堪言。一直到八月,天才开始渐渐转凉。宋衍澈的身体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居多,宋衍卿把持着朝政,整日忙得不可开交,已经有数月没有出过宫。 八月底的一日,宫里出了两件大事。其一,北凉王率领十万铁骑南下,北安王顾承光寡不敌众,连连败退,退守沧州,同时十万火急地向上京求援;其二,皇后走在了皇帝前头,承宁八年,病逝于长兴宫。 第95章 皇后薨逝, 举国哀悼。在京禁屠宰四十九日, 祭祀百日, 禁嫁娶庆寿,丝竹行乐等事。除去文武大臣,百姓也当身穿素服, 为大行皇后守孝三月。 先皇后出身书香世家,端庄沉稳, 贤良淑德, 从不争宠媚上, 也不会像沈太后一般对母家另眼相待。对结发妻子,宋衍澈虽谈不上喜欢, 也多有敬重。得知皇后薨逝后,宋衍澈只沉默了片刻,道:“皇后的丧仪,让端亲王和礼部一同去办罢。” 徐府里, 管家正指示下人在房梁上挂上白布,谢氏身穿素服走过,担忧道:“事情真是一桩接着一桩,先前是张氏, 现在是大行皇后, 府里的白布这几月一直都挂着,安宁的婚事, 也不得不往后推了。” 昭华安慰她:“如今我们少爷在前朝很是得用,三小姐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 夫人还怕没有好人家上门来提亲?” 谢氏点了点头,“但愿如此——少爷可回来了?” “还没呢,最近兵部事多,杏浓说少爷每日都在子时后才回。” 谢氏上回见到儿子还是三天前的事。徐西陆公务繁忙,日日早出晚归,人也瘦了一圈。思及此,谢氏叮嘱道:“你让厨房里每日晚上都炖些燕窝参汤,放在火上煨着,等少爷回来让他喝点。” 北凉王此次挥兵南下,和以前的小骚小扰不同,似乎抱着必胜的决心,势如破竹,一连攻下了北境的数座城池。一连几日的早朝,端亲王都在同众臣商量此事。 武官向来都是一腔热血,巴不得立刻能上战场杀个痛快,镇远将军几次上奏,主动请缨北上;而新任户部尚书姚敏等文官则认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入秋之后,便是冬日,此时北境早已是一片冰天雪地,更遑论是更北的北凉。过往每年的这个时候,北凉的军队都会来我朝边境骚扰一番,抢夺过冬的棉衣和粮食,今年阵仗虽大了些,本质不会变,不至于让我朝如此大动干戈。”姚敏道,“更何况,大行皇后薨逝,为其丧仪已经耗费了不少银两,若真的要战,劳民不说,只怕国库的银子耗不起啊……” 余戎北不服道:“难不成,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北境的老百姓受北蛮欺辱,什么都不做?” 姚敏不急不慢道:“方才也说了,北凉所图不过吃穿,只要我们愿意施舍一些,北凉王定会主动来议和。” 徐西陆暗道,户部尚书心疼银子,这是好事,可有些银子,是如何都不能省的。与其把银子送给北凉,还不如用在北伐上呢。他定了定神,正准备开始他数月来在早朝上的第一次发言,就看站在前头的谢青苏走了出来。他先对宋衍卿行了一礼,对姚敏道:“姚大人今年想要破财消灾,明年呢,后年呢?”他眼神凌冽冷酷,偏偏又面如冠玉,整个人好似一把玉做的利刃,“北凉人在我朝奸细众多,此刻怕已知道了圣上抱恙,先皇后薨逝的消息恐怕早已被他们知晓。” 徐西陆出声道:“北凉挑这个时候挥兵南下,恐怕不只是想□□掳掠那么简单。” 谢青苏看了徐西陆一眼,对他点了点头。 宋衍卿身着孝服,背对着群臣,负手而立,他听着众臣你一言我一句,都无甚反应。唯独徐西陆发声后,微微一动,道:“姚大人。” 姚敏走出列,“臣在。” “银子的事,你去办罢。” 姚敏一阵错愕,“王爷?” 宋衍卿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本王相信,你会有办法的。” 姚敏不敢违命,只好道:“微臣遵旨。” 宋衍卿决意北伐,兵部比先前更加忙了。徐西陆身在兵部侍郎,主管粮草兵器诸事,一心扑在军务上,以前好歹能回府睡一觉,现在别说是睡觉,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兵部的两个侍郎和尚书一直待在勤政殿,和镇远将军,督军校尉等人一同商议北伐之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徐西陆先核对了此次北伐所需粮草的数量,又初步定下了运送粮草的路线。 朱内官领着几个太监走了进来,笑道:“几位大人辛苦了,王爷命老奴送点吃食来,给大人们垫垫肚子。” 兵部尚书忙道:“多谢王爷。” 肚子早就在咕咕抗议的余戎北感动道:“小王爷居然还惦记着我们。” 此时离他们上次吃东西已经过去了五六个时辰,由于尚在先皇后的孝期中,太监送来的都是些素菜和担心,但对于早就饥肠辘辘的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山珍海味。 小太监拿出来一一放好,众人放下手上的公务,陆陆续续地围了过来,只有徐西陆还坐在案前,对着北境的地图若有所思。朱内官走上前,问他:“小徐大人怎么不吃?” 徐西陆笑笑,“我不饿。”他已经饿过头了,反而没为什么胃口。 “不饿也要用点呀,”朱内官好心劝道,“不然身子饿坏了。”端亲王还不要心疼死。 “那我待会再用罢。”徐西陆说完,目光又回到了地图上,朱内官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勤政殿的主殿内,宋衍卿听完朱内官的汇报,眉头锁得死紧,“他不吃?他怎么能不吃呢?”这几日在早朝见到他,他瘦得下巴都尖了,腰好像也细了不少,看着着实让人心疼。 朱内官如实禀告:“小徐大人说,等待会再吃。” 宋衍卿挥挥手,“那你去盯着他,他什么时候吃了来告诉本王。” 偏殿内的大臣用了点东西,恢复了一些精力,继续干活。现下北境多地都被大雪封了路,粮草的运送路线还要将这个考虑上去。徐西陆直接把辛苦一天的劳动成果揉成一团扔了,“那重新来罢。” 而在主殿内的宋衍卿,则有些心不在焉了,每隔半个时辰,他就要把朱内官找来,问徐西陆有没有吃过东西。到后来,朱内官都有些无奈了,“王爷,余将军他们正在议事,老奴瞧着,小徐大人恐怕一时半儿没功夫吃了。” 宋衍卿被徐西陆气得没办法。说话间,御膳房也送来了他今日的晚膳,五菜一汤,还有几样小食。宋衍卿扫了一眼,只觉得毫无胃口,干脆道:“你把徐西陆给本王带来。” 上回宋衍澈直接开口向他要人,他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后来,宋衍澈陆陆续续又昏迷过一段时日,最近更是清醒的时候少,昏迷的时候居多,两人默契地没有再提起此事。可宋衍卿每每看见身心交病的皇兄,心里总是会莫名地愧疚。他觉得自己在沉默中已经和皇兄达成了一个君子之约,他不能把徐西陆给别人,也不能把人抢过来栓在自己身边——他不能再让皇兄看到任何他不想看到的事情了。他忍了这么久,忍得这么累,结果只是因为心上人不愿好好吃饭,就要破功了。想到这里,他强行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不过就是赏他吃顿饭,算不了什么,大不了对他冷漠点,或者干脆不正眼看他,就不算违约了。 可在看到徐西陆的那一刻,他在心里千锤百炼的大道理瞬间就成了屁话。他看见徐西陆低着头向自己躬身行礼,睫毛安静乖巧地垂着,遮住了他漆黑明亮的双眼。 “免、免礼。” 听到这句话,徐西陆抬起头——自从那夜过后,他们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就算是在宫里碰见,也是各自转头别过。 宋衍卿沉默地望着他,过了许久,他的喉尖轻轻一动,“过来。” 徐西陆犹豫片刻,走到宋衍卿跟前。宋衍卿抬起手,仿佛带着强烈的纠结和犹豫,想去触碰徐西陆的脸颊,就要碰到时,徐西陆却向后退了一步,“王爷有何吩咐?” 宋衍卿一愣,犹如梦初醒,眼中的柔情逐渐散去,又端起了早朝上面无表情的脸,“运送粮草一事,你们商议得如何了?” 徐西陆简单的说了一下大致的情况,宋衍卿一直盯着他的唇,完全没注意他说了什么。徐西陆也发了这点,故意说错了几个点,问:“王爷觉得如何?” “嗯,”宋衍卿一本正经道,“就按你说的做罢。” 徐西陆有些无奈,“如果王爷没有其他事,下官就先告退了。” “慢着,”宋衍卿叫住他,“你陪本王用完膳再走。”说着,他自顾自地坐下,拿起了筷子,见徐西陆一脸高深莫测地望着自己,忽然有些心虚,随便编了个理由,“本王不习惯一个人吃饭。” 徐西陆挑起了眉,“我现在陪王爷吃饭,明日是不是就要去皇上跟前侍疾了?” 宋衍卿脸刷地沉了下来,“你说什么?” “难道王爷不是这么想的吗?”徐西陆一想到这段日子宋衍卿对自己的刻意疏远,不闻不问,即使直到一些话说出来诛心,还是忍不住刻薄道:“我不去皇上跟前,所以也不能在王爷面前待着,这样才公平,是不是?那今日我陪了王爷,公平起见,自然也该去陪陪皇上,不是吗?” 宋衍卿啪地一声放下筷子,双眼泛红,咬牙切齿道:“徐西陆,你非得这样报复我吗?” 徐西陆呵地一声轻笑,“下官不敢。”他这样冷冰冰的模样让宋衍卿忍无可忍,急得青筋都暴起来了,“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他是我亲哥哥,我能有什么办法!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早就甩手不干了!” 徐西陆眉毛扬得更高,“为了我?王爷这么做不过只是让自己心里好受些罢了。” 宋衍卿第一次发现这人平日里风度翩翩,可嘴一旦毒起来自己都自愧不如。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再也不想管其他,伸出手将眼前人的腰身盈盈一握,倾下身,堵住他全身上下唯一的利器,几乎是有些凶狠地噙住他的唇。 徐西陆被迫承受着他的吻,试着挣扎了下,却发现自己的腰被搂得更紧,干脆闭上了眼睛,回应起宋衍卿来。 他们两人有过的几次亲热,或多或少都存在些勉强的意思,这是宋衍卿第一次得到徐西陆的回应,意外地发现,徐西陆并不是他以为的那般不善风月,他的舌头灵活得如游龙,卷住自己的,或轻或重的吮吸,和他一对比,宋衍卿的吻技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到底是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宋衍卿被徐西陆挑逗得全身燥热异常,俊美的脸上也染上了层红晕。反观徐西陆,他搂着宋衍卿的脖子,心跳平稳,游刃有余,两人分开之时,他还咬了咬嘴唇,笑道:“王爷亲够了?” 一想到徐西陆这些风月之道很可能是从别人身上学来的,宋衍卿就忍不住有些心酸,但他也不欲纠结过去之事,臭着一张脸道:“吃饭。” 徐西陆点点头,“对,吃饭,等吃完了,我还要去陪皇上呢。” 宋衍卿真是拿徐西陆一点办法都没有,无可奈何道:“你够了啊。” 凡事都要适可而止,徐西陆也不想把宋衍卿逼急了,“看来王爷是不准备把我送给别人了?” 宋衍卿握着他的手,小小地“嗯”了一声。 徐西陆叹了口气,又凑上去吻了吻宋衍卿的嘴角,“衍卿,这世上的求而不得数不胜数,正因如此,一旦得到了,就不要轻易放手,好不好?” 宋衍卿抱紧徐西陆,似乎生怕他跑走了,手臂的力气几乎要让徐西陆窒息。徐西陆立刻也抱住了他,以更大的力度。 两人将话说开后,宋衍卿心结已解,自然不需要再藏着端着,他把徐西陆摁在桌前,命令道:“快吃饭。” 徐西陆虽然不觉得饿,现在也不好拂了小男友的好意,“王爷陪我一起吃。”他的语气和平时别无二异,可听在宋衍卿耳里就像是在撒娇了,他轻咳一声,道:“真拿你没办法。” 两人吃饭时又提到了北境的战事,顾承光的本事他们是见识过的,没想到就连他也被逼得退守沧州,看来这次北凉王真的不只是来打打牙祭。 “不知道惠阳郡主可还好?”徐西陆问。 宋衍卿道:“听说,北安王无暇照顾妻子,有意将惠阳送回京中,被惠阳拒绝了。” “惠阳郡主很勇敢,她一定想陪伴在夫君身侧。”徐西陆看了一眼宋衍卿,笑道:“就我想一直陪着王爷一样。” 宋衍卿被徐西陆突如其来的热情砸得有点晕,红着脸道:“你怎么……”怎么像变了人似的。 “我怎么了?” 宋衍卿摇了摇头,他很喜欢现在的徐西陆,只是看着他的鲜活的笑颜,什么烦心事都可以抛到脑后。他以前还觉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事情很可笑,可现在想一想,若是能让他天天看见徐西陆的笑颜,搞不好他也会去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红颜祸水啊…… 好在这位祸水非常有自觉性,用完饭后便主动告退,宋衍卿也知道北境战事不可耽误,又逼着人再喝了碗羹汤才放人走。 兵贵神速,九月中旬,由余戎北率领的第一批援军赶到了北境。此时,顾承光已在沧州城内困了整整一个月。北凉军冲下城,他们也出不去,眼看城中的粮草越来越少,他们马上就要陷入的断粮的境地,余戎北的到来,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从那一日开始,各地的援军陆陆续续到达,十万大军集合,将战事的局面完全扭转。 捷报频传,宋衍卿暂时松了口气,只是马上就要入冬,除了北安王麾下的将领,很大一部分的援军都未曾见过北境的严寒,更别说在雪地里战场杀敌了。北凉的人料到这一点,安静地蛰伏,耐心等待着冬日的到来。 到了年底,天气越来越冷,北境的战事也到了紧要关头。先皇后的百日孝期已过,各家各院都摘下了白布,皇帝的身子却越来越不见好,上一回足足昏睡了三日才醒,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宣了一道秘旨,接着宁王的小孙子,宋蕴容被秘密接进宫里,由沈太后亲自抚养。 这半年来,看着宋衍澈一点一点虚弱下来,沈太后只想儿子好好的,再也恨不动了。她知道了皇帝的意思,忍不住道:“皇上,宁王虽是先帝的亲哥哥,可他的孙子到底和我们隔了一层。就算卿儿不愿意,那还有卿儿的孩子啊,等再过几年……” “他……不会有的。”宋衍澈连说话都很困难,沈太后见了又是一阵心疼落泪,无法再提出什么意义,只能由着他去了。 众臣对今上的病情均是讳莫如深,可他们都知道,皇上油尽灯枯,时日不多,怕是熬不到过年了。后宫嫔妃轮流守在静心殿,前线战事吃紧,蜀中又闹起了饥荒,宋衍卿实在分身乏术,可无论他忙到多晚,都会来床边,陪着宋衍澈静静地坐一会儿。 接连下了几日的雪,这一日,雪终于停了。宋衍澈早上醒来,精神好得出奇,主动喝下了一碗红米粥。宋衍卿得知消息,兴冲冲地赶来,亲自喂他喝了药,又和他说了许久的话,提及北境战事时,还特意隐去了不好的部分。 宋衍澈安安静静地听着,提醒他:“北安王到底不姓宋,你要提防一些。” 宋衍卿道:“顾承光一直都很本分,守着北境从无愈矩,现下北境离不开他,不过皇兄放心,此事臣弟心里有数。”他握着宋衍澈的手,状似抱怨道:“这阵子可累坏臣弟了,皇兄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宋衍澈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前朝事多,你快去忙罢。” 宋衍卿轻点脑袋,语气轻快,“那我晚点再来看皇兄。” 宋衍卿走后,宋衍澈坐在床头,看着窗外被积雪压弯的树枝,突然道:“进忠,朕今日想穿去年月元节,朕出宫时穿得那身衣裳。” 刘进忠心一沉,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他不敢多想,立刻命宫女找来那身明黄色的衣衫。宋衍澈在宫女帮助下穿上了衣服,可他实在是瘦了太多,衣服已经不合身了。 “你……去请小徐大人来一趟,”宋衍澈道,“不要惊动卿儿,就说,朕有话对他说。” 刘进忠强忍着哽咽,“奴才……奴才这就去。” 徐西陆见到宋衍澈时,他正坐在静心殿门口,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冬日的暖阳在他的脸上跳动,让他温柔的侧颜蒙上了一层细碎的光波。 徐西陆轻轻地走到他跟前,不忍出声打扰,他却好似有所感应,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宋衍澈病骨支离,面颊消瘦,只有一双眼睛,一如初见时那般,含着秋水,似有无限柔情。他看见徐西陆,只觉得对方的表情很悲戚,不禁有些好笑——这人,居然会为他这么难过? “皇上。”徐西陆轻唤一声。 “朕有样东西,想要还给你。”宋衍澈朝身后看了一眼,刘进忠走上前,递给徐西陆一个锦盒。 徐西陆打开锦盒,愕然瞪大眼,“这是……”徐安宁的玉钗? “这样,也算是物归原主了罢。”宋衍澈轻轻一笑,“当日,朕与你在洵江初遇,本以为是金风玉露,没想到……” 徐西陆紧紧地握着玉钗,纵然他从未对宋衍澈动过心,此刻也忍不住为之动容。 宋衍澈闭了闭眼,继续道:“朕自知岁月无多,还要招惹你,知道卿儿心悦你后,反而更想把你得到手,好似这般,就能赢一回他。” 徐西陆道:“皇上,王爷从来就没想过要与您相比。” 宋衍澈望着他,眼中饱含眷恋与不甘,只映着他一个人,“朕先前想,即便是朕死了,也要先让你去黄泉路上陪朕……” 一股凉意攀上徐西陆的后背,可没等他说什么,宋衍澈又是轻轻一笑,“可你,是卿儿的心爱之人,也是朕的……”他顿了一顿,没有说出剩下的话,只道:“朕终究还是,舍不得。” 第96章 宋衍澈的声音渐渐变低, 徐西陆凑得很近才能听到他说:“你……陪陪朕。” 徐西陆在脚踏上跪坐下, 仰头望着他久久, 第一次主动握住了那双冰凉的,骨瘦如柴的手。 过了这么久,他还是能闻到, 独属于宋衍澈那淡淡的药香。 “皇上,你……快些好起来。”徐西陆轻声道。无论宋衍澈做过什么, 他都是宋衍卿最敬爱的哥哥, 也是一个真心爱过自己的人, 即使这份爱掺杂了太多太多的私欲。 世事无常,人生短暂。徐西陆突然觉得, 或许应该对爱自己的人好一点,哪怕只有一点。 宋衍澈已经没有回握住他的力气,只能抬起另外一只手,描绘着徐西陆精致的五官, “西陆,下辈子,你能不能多喜欢朕一点?” 徐西陆鼻子一酸,心中大恸。 “愿来世, 只有你我二人, 结寻常……布衣……”宋衍澈说着说着,气息渐渐微弱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 原本停了的雪又絮絮下了起来,软白无暇, 仿佛能净化世间一切污秽。一片雪花落在宋衍澈垂下的长睫上,徐西陆看见了,小心翼翼地探出手,雪花一碰到他的手就融成了雪水。徐西陆收回手时,无意中瞧见了宋衍澈狐裘下似乎藏着什么。他稍稍动了动狐裘,才发现那是一个只有半面的狐面面具。 一连串记忆在他的脑海中渐渐复苏——月元节,狐面,药香,还有那双含着秋水的双眸。 ——竟然是你。 徐西陆站了起来,由于跪坐得太久,他的双腿有些发麻。他跌跌撞撞地走到静心殿门口,不知为何就瞧见了宋衍卿的脸。 宋衍卿看见他,神色十分担忧:“西陆,你……怎么了?” 徐西陆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泪流满面。 宋衍卿意识到了什么,越过他冲进殿内,撕心裂肺地喊着:“皇兄——” 承宁八年腊月初七,承宁帝驾崩,与先皇后合葬与京郊皇陵。 各家各户刚摘下的百绫又挂了上去,这个年,在一片萧瑟肃穆中过去了。 宋衍卿跪在太庙前,一如八年前先帝驾崩的时候一样。那个时候有皇兄陪他一起跪,那个时候,上头还没有皇兄的牌位,那个时候他还是小皇子,而不是现在的摄政王。 刘进忠推门而入,轻声道:“王爷,徐太妃,没了。” 这个消息没有在宋衍卿心中掀起半点波澜,“怎么没的?” “徐太妃疯疯癫癫了半年,今日一早,不慎掉进井里,宫女发现得晚了,就……” “她的后事一切从简,葬入妃陵罢。” “是。” 见刘进忠没有告退的意思,宋衍卿问:“还有何事?” “王爷,先帝走之前,曾有口谕。”刘进忠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似有迟疑。 宋衍卿寒声道:“说。” 刘进忠忙道:“王爷,先帝命小徐大人为其……守陵一年。” 宋衍卿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缝,随后又恢复了麻木,“知道了。” 次月,新帝登基,年号天玺。 勤政殿内,宋衍卿亲自给幼帝戴上冠冕,端详了他片刻,道:“走罢。” 六岁的宋蕴容面露可怜,抓着宋衍澈的蟠龙袍,“小叔叔,我怕。” 宋衍卿摸了摸他的头,“我陪着你。” 吉时到,宋衍卿牵着幼帝的小手来到正德殿,一步步走向皇位。 徐西陆站在群臣之列,朝着年幼新帝和摄政王,一拜九叩,高喊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宋衍卿在最高处,眉目张扬,俊美逼人,犹如一颗璀璨的宝石,折射着所有的光彩,无论谁在他旁边,都被比得黯然失色。 就是这样一个人,属于他。 真好。 天玺帝登基的第二日,徐府接到了要徐西陆去皇陵守陵一年的圣旨。徐泰和谢氏都极其不解,徐西陆一不是什么皇亲,二不是什么侯爵,区区一个四品的官员,怎么会被派去守皇陵?现在徐西陆仕途正顺,突然离开一年,谁知道回来之后六部还有没有他的位置。 如今徐泰和就这么一个儿子能指望,接到圣旨之后急得团团转,“我这就进宫,去探探摄政王的口风。” 徐西陆叫住他:“不必了,这不是王爷的意思。” “不是王爷的意思?”谢氏道,“那会是谁?西陆,你快想想办法呀。” 徐西陆轻轻一笑——果然,以那个人的性子,是半点便宜都不想给被人占。人都没了,还要再坑他最后一把。 又或者,他是为了减少两人心中的愧疚感,才留下这一道圣旨。 “不就是一年么?”徐西陆无所谓道,“皇陵就在京郊,写封信两天就能送到,而且据说那边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我去那就当是静静心了。” 谢氏哭笑不得,“你这孩子,真是心大。” 徐泰和叹了口气,“你能这般乐观豁达,自然是好。只是……罢了。”他独自一人撑起徐氏数十载,再多一年也没什么。 徐西陆要去守皇陵的消息很快就不胫而走,谢青莘得知后,又和上回他去北疆一样,邀请了一众京中好友,在清辉楼为他设宴饯行。 由于尚在先帝的孝中,席间上多是清汤寡水,众友以茶代酒,一起敬了徐西陆一杯。 徐西陆将杯中的茶的一饮而尽,目光在好友们的面前逐一停留。 上官家的两位公子,尤其是上官忱,在沈子闲死后一度被沈氏打压得抬不起头来,如今沈家覆灭,上官大人官升两级,虽说阴影还在,但终有一天,阳光会将阴霾完全驱散。 林洛,翩翩少年,才貌双全,马上就要参加明年的殿试。听他说,林如筠回到靖国公府后性子开朗了很多,气色也红润了不少。几月前去青城山上烧香,偶遇刑部尚书家的一公子。贺兰公子对她一见钟情,丝毫不介意她之前的婚姻,等过了国丧就要去林府提亲了。 谢青莘,未出仕的富贵闲人,笑声爽朗,处事洒脱。说他闲他也不闲,沈氏倒后,谢家在京中的产业陆陆续续重新开张,清辉楼的生意也是越来越好,接下来更是有他忙的。 谢青苏,连办了几个大案后,为人更加的内敛沉稳,明明有一张不食人间烟火般清隽的脸,却能让一个个犯人闻风丧胆。摄政王依旧不喜欢他,可这并不妨碍他得到重用。在谢青苏的带领下,谢氏已经隐隐有复起之势。 还有其他不少人,各个都意气奋发,有着大好的前途。余戎北虽远在北境,但他砍下北凉太子一只手臂的英勇事迹已经传到了京城,等他凯旋归来,摄政王给一个侯位作为奖赏。 没有酒,这践行宴到底还是少了点什么。天才刚刚暗下来,众人就相继告辞,最后只剩下徐西陆和谢的两位公子。 徐西陆道:“我走的这些时日,母亲就麻烦你们看顾了。” 谢青莘故作责怪道:“瞧你说的,你母亲是我们的亲姑母,我们孝顺了这么多年,还需要你来提醒?” “是我疏忽了。”徐西陆笑笑,“还有安宁,母亲一直在为她的婚事担忧,若有你们有合适的人选,可以告诉她。” 谢青莘道:“没问题,你放心地去罢。” ……这话听着怎么怪怪的。“那我先回去了。” 一直没怎么出声的谢青苏道:“我送你。” 谢青莘嘿嘿一笑,“那我就不送了,楼里还有点事。” 徐西陆可有可无,“好。” 谢青苏今天的话很少,庆相逢,恨离别,世人皆如此,他也不例外。 两人面对面坐在马车上,谢青苏滴酒未沾,看过来的目光却好似有几分灼热的醉意。徐西陆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谢青苏微微勾起嘴角,“你好看。” 徐西陆用指节抵着额头,状似有些害羞,“你还记得以前的我吗?圆圆滚滚,每走一步都能在地上留下一个脚印。”徐西陆回忆着往事,饶有兴趣道:“那个时候,所有人的嫌弃我,你也一样。” 谢青苏静了静,道:“可是,是我最先认识你的。” “嗯?” “明明是我先来的,最后你却要属于别人。这样,很不公平。” 徐西陆温柔地笑了笑,“傻青苏,感情从来就没有先来后到的说法。” 谢青苏抿了抿唇,“你和他,会一直走下去吗?” 徐西陆眼中流露出一丝茫然,“我不知道。”并不是两情相悦就意味着皆大欢喜,未来会怎样,他猜不到,也不想去猜。但他知道,现在他爱的人,也爱着自己,这就足够了。 马车在徐府门口停下,外头传来九冬的声音:“少爷,到了。” 徐西陆冲谢青苏点点头,“青苏,我走了。” 谢青苏看着他站起身,推开车门,走了下去,一个一个慢动作,就好像看他一步一步地走出自己的生命里。这个想法让谢青苏莫名地恐惧起来,不假思索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西陆!” 徐西陆回身望着他。 “我会等你。”谢青苏道,“我不知道我能等多久,但是我会等。” 徐西陆清浅一笑,“那……就等到你爱上别人的那一刻吧。” 回到徐府,徐西陆先去引嫣阁探望了徐安宁。在潘淮和谢氏的精心照料下,徐安宁的身子已恢复得和常人所差无几。得知二哥哥要暂时离家一年,徐安宁落泪了好几次,今夜一见到徐西陆,眼眶就红了,强忍住眼泪拿出她这几日为徐西陆赶制出来的狐裘和护膝,“二哥哥,皇陵不比家中,你去了那边要小心着凉,注意身子。” 徐西陆捏了捏她的脸蛋,“你二哥哥连北疆都去过,还会怕皇陵的冷?” 徐安宁破涕为笑,不舍道:“等二哥哥一走,家里除了父亲和夫人,就只剩下我了。”徐泰和一生二子三女,嫁了一个,流放了一个,还死了一个,如今还在徐府就只有徐安宁和徐西陆了。“你若是寂寞了,就多去夫人那,让她带你出去走走。”徐西陆道,“等你嫁出去了,徐府才是真的只有我一个了。” 提到自己的婚事,徐安宁小脸一红,害羞道:“二哥哥才不会一个人呢,到时候你也有妻子和孩子啊。” 徐西陆脑海中浮现出宋衍卿凤冠霞帔的模样,笑道:“妻子说不定会有,孩子就算了。” 徐安宁困惑道:“为什么呀?” 徐西陆不欲同她过多解释,两人又说了些话,徐西陆才回到潮汐阁,他把下人都打发去睡,自己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兵书,昏昏欲睡。 半睡半醒间,他感觉手上一轻,闭着眼道:“你来了。” 宋衍卿把兵书放到一边,好奇道:“你怎知我会来?” 徐西陆睁开眼,弯唇一笑,“直觉。” 宋衍卿天生狂妄不羁,随心所欲,最恨束缚,为了自由连皇帝都不想当,如今被一人吃得死死的,却是十分的心甘情愿。 “又是翻墙进来的?” 宋衍卿冷哼一声,就算是承认了。“白日事情多,只能夜里来看你了。”除了处理军机国事,还要带孩子,宋衍卿觉得自己成了一只拉着江山往前走的老黄牛,被压榨得一干二净,几乎没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好在这种情况随着新帝长大会渐渐好转,总有一天,他能实现自己做一个闲散王爷的梦想,没事就在王府里逗逗王妃,遛遛猴,闷了随时都可以出门,天高海阔,他们想去哪就去哪,没有人能管得了他们。 徐西陆见到宋衍卿眼下的青紫,有些心疼,拍了拍床,问:“王爷要不要上来歇一歇?” 宋衍卿不和他客气,脱下外衣就上了床。被窝里很暖和,枕头上还有淡淡的兰草清香,宋衍卿舒服地发出一阵叹息。 “西陆,你明天就要走了,朝中事多,我恐怕不能来送你。” 徐西陆梳理着宋衍卿散落在床上的青丝,“嗯……” “你会不会怨我?”宋衍卿不安道。 徐西陆在他眼角印上一吻,“喜欢都来不及,我为什么要怨你?” 宋衍卿眼眸一暗,抓住徐西陆的手腕,反身把人压在身下。徐西陆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情动,宋衍卿额头盈满薄汗,声音喑哑道:“你说这么可爱的话,今夜是不想睡了吗?” 徐西陆笑吟吟道:“想啊,但是王爷,你顶着我了。” 到底是在国丧期间,两人不会真的做出什么来。更何况,若两人今夜开了荤,马上要禁/欲一年,实在是有点惨。 宋衍卿深吸一口气,“等你回来,你绝对下不了床。” 徐西陆点点头,“等我回来,王爷一定天天腿软。” “……”宋衍卿说不过他,低下头咬了一口徐西陆的耳朵,“我让刘进忠同你一起去,他办事得力,有他伺候你,我比较放心。” 徐西陆带着几分睡意道:“嗯……王爷该回去了吧?” “不急。”宋衍卿抱着他说,“今夜,我陪着你。” 次日清早,徐西陆醒来的时候,宋衍卿已经走了,床上还留着他身体的余温。他洗漱完换好衣服,就到了启程的时候了。 正是上早朝的时候,送徐西陆出门的只有谢氏和徐安宁。徐西陆和她们一一拜别,又看了一眼大门上挂着的“徐府”二字,转身坐进了马车里。 下了朝,宋衍卿把小皇帝送去太傅那,回到勤政殿,只看了一会儿奏本就有些心不在焉。“什么时辰了?”他问立在一旁的朱内官。朱内官道:“回王爷,刚过未时。” 这个时辰,他应该已经到了。宋衍卿不自觉地握住挂在腰间的玉佩,微微一笑,明年的这个时候,他们就能再次相见。 他很期待。 尾声 天玺二年,北凉军彻底被驱逐至边境以外,还丢了图山以北的大部分国土,被迫签下了永世不再入侵的条约。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徐西陆正在离皇陵十里的别庄里,手里拿着一把鱼料,随意一丢,池塘里的鱼儿便争先恐后地上来抢食。 这别庄依山而建,山明水秀,松风水月,远离尘嚣,徐西陆在这里住了一年,也习惯了这里的清净,如今马上要走,竟然有些舍不得。 徐西陆一把鱼料喂完,就听到刘进忠道:“小徐大人,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该走了。” 徐西陆拍了拍手,“走罢。” 别庄外头,几辆马车已是整装待发,徐西陆在刘进忠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他探出头去,最后看了一眼先帝陵寝的方向,马车就缓缓地走了起来。 回到城内,天色已暗,人声渐渐多了起来。徐西陆本以为自己会受到热烈的欢迎,一路走来却没见到半个熟悉的身影——不会吧,这才一年,自己就他们给忘了? 徐西陆正纳闷着,猛然间发现马车走的不是徐府的方向,不由地问:“刘公公,我们这是去哪?” 刘进忠笑笑,“小徐大人马上就知道了。” 马车最终停下时,徐西陆看着面前的朱红色大门,心道果然是宋衍卿搞得鬼。 刘进忠替他推开门,“小徐大人,请。” 徐西陆走进端亲王府,当下就愣在原地。 只见王府内铺满了红棉地毯,屋檐和树梢上都挂着红色喜幔,大红灯笼在夜色中微微摇曳,散发出静谧又温暖的光芒。 徐西陆没想到一年不见,骄傲矜持的小王爷居然学会了惊喜和浪漫。他抬步,走进那片大红之中,在侍女的带领下,来到了正厅。 正厅里,站在一位世家少有的美男子。他一身如火般轰轰烈烈的喜服,头戴翡翠银冠,腰系玉佩,金秀繁里,显得极致贵气优雅。 他的目光牢牢锁在徐西陆身上,随后嘴角轻勾,“王妃,本王等你许久了。” 徐西陆望着他半晌,挑了挑眉,“既是新婚之夜,怎能无酒?”他扫了一眼四周,走到案前,倒了两杯酒,拿起酒樽走到宋衍卿跟前,“王爷,请吧。” 宋衍卿接过一杯酒,绕过徐西陆的手臂,将酒尽数喝下。 辛辣的酒液流过喉咙,宋衍卿眼眸深深暗暗,“如此,我们可算是夫妻了?” 徐西陆摇了摇头,一把扯住宋衍卿的腰带,两人贴得极近,“还差最后一步。” …… 尽兴之后,已是四更。徐西陆慵懒地躺在宋衍卿怀里,犹如一只吃饱喝足的猫。 宋衍卿抚摸着他的长发,道:“累了就睡一会儿。” 徐西陆虽是疲惫,但却没有睡意,“不,我想多看看王爷。” “余生都豪掷给你了,还要在意这么一晚?” 徐西陆起身,跨坐在宋衍卿身上,舔了舔嘴角,“不够。” 初尝风月,总会沉溺其中。一连数日,两人都在王府里做同一件事,直到最后,徐西陆腿都在打颤。胡闹了几日,宋衍卿终于有所收敛,不再动不动就把人往床上抱,徐西陆也终于可以回家一趟,谢氏等人见到他自是一片欢天喜地,其乐融融。 谢氏笑道:“这个年,咱们一家,终于团聚了。” 腊月二十九,徐西陆陪着谢氏上青城山烧香祈福,徐安宁也一道去了。谢氏看着山上光秃秃的树枝,道:“等到春天,杏花开了,满山的粉白,那景色才是好看。西陆,你说是不是?” 徐西陆笑笑,“是。” 杏花很美,他很喜欢。 谢氏带着徐安宁进殿祈福,徐西陆独自走到后院,看着一个老僧人正在扫雪,忽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大师。” 扫雪僧人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他,“公子,好久不见。” 徐西陆微笑,“好久不见。” “公子眉清目朗,步伐轻快,想来是桃花劫已过,小僧在此说声恭喜了。” 徐西陆轻一颔首,“多谢大师。大师料事如神,不知可否替在下算上一挂?” “施主想算何事?” 徐西陆想了想,道:“姻缘。” “施主姻缘已定,无需再算。” 徐西陆莞尔一笑,“那,就算算来世。” 第97章 番外 徐西陆昨晚嗨过了头, 今天起得有些晚了, 火急火燎地赶到秀场, 立刻就被工作人员推去化妆换衣服。经纪人看到他,长舒一口气的同时也忍不住数落:“和你强调了多少遍,今天这场秀很重要, 你还掐着点来,服了你了。” 徐西陆送给经纪人一个wink, 抬起下班让工作人员给自己系上衬衫上的扣子, “不好意思, 昨晚和几个朋友聚了一聚,闹得比较晚。” 徐西陆一向交游广阔, 左右逢源,去哪哪都有人约,经纪人已经见怪不怪,“这场秀走完给你放假, 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不管你了。” “真的吗?”徐西陆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惊喜,“太好了,今晚在海滩上有一个白色派对, 我正好想去玩一玩。” 所谓白色派对是专门为gay准备的派对, 成百上千个同志身穿白色衬衫在大西洋的海滩上狂欢,是这里一年一度的gay圈盛事。在国外, 同志比国内开放得多,说是派对, 不过就是男人们的狩猎场。经纪人警告他:“玩归玩,可别过头了。” 徐西陆摇着手指道:“我既不会嗑药也不会和嗑药的人上床,你放心吧。”他虽然爱玩,但也是有底线的玩。他长得妖孽,身材又好,非常轻松地就能找到条件相当的床伴,可他对这种玩法一向不怎么热衷。在这个圈子里,徐西陆自认为自己可以当得上“洁身自好”四个字。 虽然熬了夜,可徐西陆年纪轻,底子又好,皮肤光洁细腻得没有任何瑕疵,连黑眼圈都没有。化妆师替他弄发型的时候,他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四周。在座的超模他基本都认识,点头微笑就算是打过招呼了。只有一个青年没有见过,那人穿得很简单,白色衬衫加黑色窄身西装,领带也是黑的,眉眼深邃,长相清冷,一看就是走的高冷禁欲路线。 今日的秀主打的是夏日简约风,他那身打扮想必不是模特,难道是秀场的工作人员?可气质也不像啊……想是徐西陆的目光太过露骨,青年也侧过头,两人四目相对,徐西陆突然感觉自己的胸口被啪啪地电击了两下。他朝青年弯唇一笑,青年却微微皱了皱眉,收回目光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徐西陆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对他的美貌视若无睹,忍不住问化妆师,“小姐姐,那个穿黑色西装的人是谁啊?” 化妆师抿嘴一笑,“他就是本场秀的主设计师,谢青苏。” 徐西陆哽住了,“居然这么年轻……” “谢青苏算得上是圈子里的青年才俊了。”化妆师道,“就是脾气不怎么好,不太爱搭理人。” “看出来了。”话虽如此,难得碰到一个长相这么对自己胃口的人,徐西陆还是想尝试一下,能做朋友也不错。一切准备妥当,他穿着颇有居家风的短T和长裤,走到谢青苏身旁,状似随口道:“今天辛苦了。” 谢青苏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今天结束后应该很晚了,要不要一起去吃夜宵啊?” 短暂的沉默后,谢青苏丢了一句“抱歉,我还有事情”就大步走开。徐西陆有些失望,但这不影响他的心情,他低头笑了笑,听到工作人员叫自己做好准备,立刻做好了走秀时专业冷漠的表情。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谢青苏离开不久,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回头,望着徐西陆的侧颜,眉头微微拧了拧。 走秀很顺利,徐西陆下台后,换下衣服,连妆都没卸就直奔机场。既然没约到谢青苏,他只能先飞到海边去找乐子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他才不会在一颗树上吊死。 飞机上冷气很足,徐西陆裹上毯子,戴上眼罩,正准备好好睡一觉为接下来的白色派对养精蓄锐时,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木质芳香,很是沁人心脾,他摘下眼罩,想看看这香味的主人,一眼就对上了一双温柔如水的双眼。坐在他旁边的人面目柔和,比女孩子还要漂亮,笑起来的时候十分有韵味,“你这样看着我,是我脸上有什么吗?” 这声音婉转动听,徐西陆莫名地觉得有些耳熟,问:“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这样的搭讪方式实在太过老套,徐西陆说完都忍不住吐槽自己。好在男人并未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微笑道:“应该没有。要是见过的话,我一定不会忘记你。” 没想到这人也是个会撩的。徐西陆来了兴趣,和那人多聊了几句,得知他名叫宋衍澈,飞去S城是为了参加一个会议。徐西陆很想和他继续聊下去,但是困意不允许他这么做。宋衍澈贴心地替他调暗灯光,“等到了S城,我叫你。” 徐西陆冲他笑笑,“谢了。” 在飞机落地之前,徐西陆就醒了,他看向旁边,只见宋衍澈戴上了眼镜,正捧着一本电子书在看,徐西陆瞟见了上面的几句话,脱口而出道:“原来你是医生啊。” “你醒了?”宋衍澈眉眼弯弯,“是啊,很惊讶?” 徐西陆脑补了下宋衍澈穿白大褂,拿手术刀的模样,居然觉得异常的带感,半真半假道:“你在哪家医院工作?下次我病了找你看病去。” 宋衍澈递给他一张名片,笑道:“我可不希望用这种方式再见你。” 飞机落地后,两人在出口告别,徐西陆洒脱一笑:“那我先走了。”他转身走了几步,心里默默地数着数,数到三的时候,宋衍澈叫住了他:“等等。” 徐西陆优雅地转身,回头,眉头轻挑,“宋医生是想要我的电话吗?” “是,”宋衍澈坦然道,“而且,我更想知道,如果我主动联系你,会不会有人吃醋。” 徐西陆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电流噼里啪啦地响,“等你打过来,我再告诉你。” 走出机场,带着潮气的空气迎面扑来,天气有些闷热,徐西陆戴上棒球帽和墨镜,拦下一辆计程车,赶往海滩边的酒店。办理完入住手续,徐西陆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天都快黑了,徐西陆叫了一份晚餐送到房间内,还不忘问那个侍应生:“白色派对开始了吗?” 侍应生是个英俊的金发小帅哥,笑的时候露出一排白细的牙齿,“半个小时前就开始了。” 猎场上优秀的猎物,要不就是早早地被人抢走,要不就是留到最后也无人敢狩猎,徐西陆不管什么时候去都是全场的焦点,根本不需要着急。他慢条斯理地吃完晚餐,穿上了专门为派对准备的白色衬衫,向海边走去。 夜色笼罩海空,空气里全是海的味道,吹起衬衫的衣角。月光,星空,海滩,篝火,香槟……以及各种各样,身穿白色衬衫的男人们,只是想想,就让人兴奋起来。 正如徐西陆所预料的,他到达现场不过几分钟,就被搭讪了好几次,这些人都是冲着过夜去的,徐西陆没那个想法,一一婉拒。被拒绝的帅哥们也不生气,毕竟在这种场合,最不缺的就是男人。 徐西陆来到吧台边,叫了一杯酒,边喝边打量着路过的人群。派对的气氛很热烈,徐西陆也有些蠢蠢欲动。这时,一位日式可爱长相的小哥哥请他跳舞,他没有拒绝,和小哥哥一起踏进了舞池。在这里,不需要会跳舞,只要跟着音乐的节拍摇摆欢呼,释放全身心的热情。 几曲过头,徐西陆有些累了,和日式小哥哥告别后,又回到吧台,发现刚才自己坐的位置上已经有了个人。 那人穿着简单清爽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没有任何装饰,但非常简洁俊朗,年纪看上去也不大,脸上带着隐隐的傲气,应该就在成年与未成年的边缘。 一个手臂上有些大片刺青的男人走向少年,用蹩脚的英语邀请少年一起喝酒,少年说了什么徐西陆听不到,但应该是很难听的话,不然刺青男人也不会脸上一变,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刺青男怒气冲冲,用法语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眼看就要对少年动手,徐西陆本着尊老爱幼的精神,走上前去,拍拍刺青男的肩膀,“人家不想理你,你没看出来吗?” 刺青男恶狠狠道:“你想干嘛?是我先来的。” 徐西陆淡定道:“我是他男朋友。” 刺青男一愣,骂骂咧咧地走了。徐西陆冲少年友好地笑了笑,少年却丝毫不领情,嘟囔道:“多管闲事。” 徐西陆看着少年手上的名表,就知道他大概是哪家被宠坏了的大少爷,也不和他计较,问:“你十八岁了吗?” 少年皱了皱眉,“关你什么事。” “没满十八岁可是禁止参加派对的。” 少年冷冷道,“我上个月刚满十八岁。” 徐西陆心道,果然是大少爷脾气。他叫了一杯酒,推给少年,“既然这样,这杯酒,我请你。” 少年犹豫了片刻,似乎在判断徐西陆是不是坏人,末了,他拿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口。 徐西陆在圈子里摸滚打爬这么多年,最擅长的就是看懂人心,投其所好,再加上少年确实憋了一堆心事,不吐不快,徐西陆很快就知道了少年如此暴躁的原因。 原来,少年刚刚才和初恋小男友分手,心里郁闷得慌,便想着学大人一样用酒和性麻醉自己。只可惜,除了现在面前这个有着桃花眼的男人,其他的人在他看来都是歪瓜裂枣,少年实在提不起兴趣。 徐西陆以过来人的身份安慰他,“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多的是!你还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初恋算个P!” 少年好奇道:“你这个年纪……你多大了?” “二十四。” 少年不屑地切了一声,“那比我大不了几岁。” 少年又点了几杯酒,闷头把酒全喝光了,最后只有几分清醒,靠着徐西陆的肩膀睡着了,又长又密的睫毛安静乖巧地垂着。 徐西陆正发愁该拿他怎么办,少年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徐西陆拿出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一个“哥”字,想来是少年的哥哥打来的。徐西陆接通电话,简单地说明了目前的情况,少年的哥哥在电话里道了谢,并麻烦他留在原地照顾少年,他马上就赶来。 期待已久的白色派对并没有想要的桃花,徐西陆也不介意,左右他现在工作忙,也没有时间去经营一段感情。少年的哥哥没让徐西陆久等,半个小时后就找到了他们。 一圈圈的光晕下,宋衍澈站在人海中,微微一笑,“又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先放一个,以后还有机会再写吧~ PS,今天新文《穿成难产而死的哥儿(穿书)》开更,沙雕美貌炮灰受 X 偏执病娇美人反派攻 ,生子,大家快去看鸭~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部长大人 3个;呜呼哀哉、云端旅人、蓝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阿朱子 10瓶;团子、菜菜、大头豆豆斗大头 5瓶;暮雪 2瓶;晚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