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劫(八阿哥还魂)作者:焦糖布丁 文案: 康熙朝的八阿哥胤禩的一生,无疑是个巨大的悲剧。 套用曹雪芹的话,便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他能力出众,在诸多兄弟中少有比肩,无奈出身太低,他努力争取,却换来康熙的猜忌与打压,更为新皇所不容,最终落得圈禁终生,祸及妻儿的下场。 这个故事是讲述胤禩在身死后,看见了许多被忽略的故事,重生到自己十七岁的身体里,重回‘九子夺嫡’开始的那一年。 于是他努力的生活,想要改变自己的结局,想要改变周围人的结局,想要努力阻住兄弟们的自相残杀,想要好好孝顺额娘的故事。 但是他这样一个人,太耀眼,纵使自掩光芒,也总会被人看到、注意到,于是故事便在兄弟们中间展开了…… 有考证,比较慢,也不完全符合历史,特别是一开始大家看着眼熟是正常的,大家只当博君一笑而已。 注角:很多筒子们问我CP,估计是我写得铺垫太长了以至于看不出来,现在基本可以确定CP是48,注意不要逆了啊,其他的偶尔会打个酱油神马的(其实真的没完全想好,写写看感觉吧),结局应该是HE 1v1。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重生 前世今生 清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胤禩 ┃ 配角:康熙,于成龙,胤禛,胤禟,胤俄等数字军团,等 ┃ 其它:兄弟,强强 第1章 尽头 雍正五年的冬天,京郊养蜂夹道一座破败的院子了,来了一位不同寻常的客人。 只是这位客人,却没有得到主人的欢迎,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个宅子的主人,已经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来的人没有穿朝服,只着了藏蓝色锦袍,腰间坠着美玉,因为下雪的缘故,外面披着一件天青色毡子,一看便是偏偏浊世佳公子,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名是侍卫模样,一名书生模样。 门口守门的老太监头发斑白,手脚冻的有些哆嗦了,也步履蹒跚着,将人默默地引入内室便退下了。 来人看着床上——那勉强称之为‘床’,其实是一个卧榻——一个形销骨立的人身上,心中泛起酸楚,他还记得这人当年将自己抱在怀中的样子,那温柔儒雅,清隽绝伦样子。 “八……阿玛”他忍不住叫道。 那原本昏迷着的人,几不可闻的动了一下,但仔细看去,却似乎只是错觉一般。年轻人没在兴起叫醒他的念头,默默让侍卫拖了一旁的凳子,守在床边,眼睛却一瞬不瞬得看着那人消瘦枯黄的容颜,似乎在努力寻找着当年他意气风发的影子。 许久之后,天光渐渐暗了下来,随他而来的两人都有些不耐了起来,他们本就是偷偷来的,在此逗留如此之久,若是上面那位追究起来…… 正在此刻,那人却突然醒了过来,慢慢张开有些浑浊的眼睛,木然得盯着低矮的天花板。 那书生有些沉不住气,故意低低咳嗽了一声,终于引起那人注意,循声忘了过来,只见他眯眼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来了。”语言中竟然带着一些欣喜。 来人正是弘时,当今圣上的第三子,他与这位八叔从小便有些亲厚,甚至别和自己父亲在一起时,更像一家人。 弘时在雍正三年已经过继给了廉亲王,因此他此低声唤着的人,身份已昭然若揭。 但他嘴角笑容还未退去,便听床上那人开口道:“他让你把东西拿来了吗?是不是鹤顶红?”见弘时脸上表情一僵,不由皱眉道:“总不该是白绫三尺吧……那可是给女人用的……”言语间竟然颇为苦恼的样子。 弘时心中一阵苦楚,不忍听这个从小待自己亲厚的叔叔说出如此的话,若是再传到皇阿玛耳朵里,虽不会更糟到哪里去,但一番折磨羞辱大概是免不了的了。 “阿玛想到哪里去了,孩儿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来看望您老人家的。皇上很关心你的身体。” 自从过继之后,他便称呼雍正为皇上,而非皇阿玛了。 胤禩弯弯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表情,将脸转向窗外,淡淡说道:“既然不是来赐药的,你便快走吧,莫要被我这个罪人连累了。”言下之意,竟然似乎知道他是私自前来的。 “八……阿玛……”弘时心中一阵不安滑过,忍不住叫出了口,却再不得那人回应,只得被跟来的两人劝走。 谁知这一走,却成了永诀。 雍正四年五月十七,雍正召见王公大臣,历数胤禩与胤禟结党营私等罪过,字字诛心。 没多久,在一次会见大臣之时,十三阿哥胤祥当众吐血昏迷,经由太医诊治后认为是由于常年圈紧禁留下的后遗症,雍正帝闻之暴怒,将怒火悉数发泄到这个毕生政敌身上,不顾诸位大臣反对,硬是将廉亲王改名‘阿奇那’,将九阿哥胤禟改名‘赛斯黑’。 消息传入高墙之内,那人心早已死,只换来淡淡一笑,居然在那样干瘦的脸上,微微露出当年风华绝代的影子来。 好个‘你为刀俎,我为鱼肉’。 胤禩将头转向窗外,目光落在屋外池塘的落叶上,昨夜里一场冬日少见的大雨,将树上硕果仅存的残叶悉数打落了下来,显出一片衰败之样,只是这样的风景,在胤禩看来,却别有一番情趣,事实上,自从当年皇阿玛,在宗亲群臣面前,指着自己的鼻子骂自己系:“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听相面人张明德之言,遂大背臣道,觅人谋杀二阿哥,举国皆知”之后,便很少有人有事能再让自己动容。 甚至在之后,说出了更绝情的话:“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甚至说自己“行止卑污,凡应行走处俱懒惰不赴”之时,自己也只是在心中冷笑。 此番总总,早已不是君臣父子的关系,说是杀父仇人只怕也不为过了。若说早年他还有心皇位,但那番话之后,心中唯有‘恨’而已。 恨皇阿玛,为何要宠幸‘辛者库贱妇’的额娘。 恨额娘,为何要生下我。 恨自己,为何要在这世上走一遭,为何看不清这现实,自己的出生,便是自己一世抹不去的污点,居然还曾经肖想皇位。 自己这一生,说到底,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吗。 胸中一阵苦闷,胤禩欲咳却连咳得力气也没有了,他患上呕吐之症已经数月了,不管何种食物只要下喉便都悉数吐了出来,连水也不例外,若是从前在亲王宅子养优处尊的时候,人参珍珠首乌什么的服用着,也许能好转些,只是现下…… 胤禩微微苦笑,若是能有一顿热饭都是不易了,这身子,怕是到头了,思及此处,连忙捂着嘴,撕心裂肺的一阵闷咳之后,心中骤然有些放松起来。 九月初八,被呕吐折磨了数月之久的胤禩,终于含恨逝于禁所。 …… 当夜了,雍正帝正在御案上奋笔疾书,心中不知为何异常烦闷,平素用惯了的朱笔也总是有些开毛,正要扔下喝一口茶,忽然眼角瞧见一名小太监弯腰进来,低头对在当值的张起麟说话。 雍正直觉的开口,问:“何事?” 张起麟低头回禀道:“皇上,罪人阿奇那,去了。” 雍正手中的笔一顿,在奏折上划出一道血痕一般的一笔,煞是刺眼夺目。 半晌,才缓缓道:“知道了。” 耳边响起那人被圈时留给家人的那句话,惟愿生生世世,不再生在帝王家。 雍正闭了闭眼,将手中朱笔沾了墨,认真在奏折上写下批注。 十三弟自圈禁后便久病不起,想来也是在拖日子了,老九也走了,老十流放在外,也是山穷水尽了,如今,朕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数日之后,九月二十九日,诸王大臣议奏,罪人阿奇那其心可诛,虽死不足以赎其罪,应戮尸示众。 雍正面上不显,但心中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快,似乎不喜听见那人被别人这样称呼,沉默便可之后,开口道:“既伏冥诛,其戮尸之罪著宽免”。 众大臣面面相觑,当初变着法折腾人家的不就是您老人家吗,怎么这下大家顺了你的意思你又不肯了?连人家媳妇都挫骨扬灰了,这得多大的深仇大恨啊,怎么今天又大方宽和了? 心中虽有疑虑,但大家面上自然是三呼万岁,大赞天子仁厚。 至此,牵涉到九子夺嫡一案中的诸皇子,便只剩下金銮殿上这唯一的一位了。 尘埃落定。 第2章 悔恨 狂风乱雪正弥漫在京华上空。 胤禩轻飘飘的只觉被一阵力气托着在空中游荡,也许是他执念太重,竟然这样无知无觉的飘回了自家老宅。 站在寒风中四顾之下,皆是衰旧破败的景象,看来自他被圈之后,人也都被遣散了,如今也不知弘旺他们几个生在何处。 胤禩有些不知该去哪里,忽然看见主屋屋檐下挂着的一串竹子风铃,心中一动,默默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毓秀…… 往事如烟,被圈禁的这几年他想了很多,对这个嫡福晋其实怨恨多于夫妻情谊。 在自己还是个艾艾少年之时,便知自己出身低微,生母是大清有史以来出身最低贱的辛者库罪臣之女,甚至在出生的时候,皇阿玛也没有一丝欢喜之情,因此自小便在宫中尝尽人情冷暖,早早便学会了经营自保,否则以他的出生,如何能做到京华之中,人人交口称赞的‘八贤王’。 但出生始终是他心中的痛,现在想来,也许皇阿玛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对自己生母从来不假辞色,因为正是自己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自己帝王生涯的污点。 ——为美色所惑,宠信辛者库罪妇的事实。 只是皇阿玛可以选择疏远额娘,厌弃自己出生低下的儿子,可他去无法选择额娘,选择自己的出生,因此在幼年尝尽冷暖之后,在稍稍懂事了些之后,便处心积虑要为自己某个好亲事,母族不旺,若是妻子一支出身显贵,也能成个助力。 因此,才千方百计的向惠妃和皇阿玛,求来了安亲王岳乐之外孙女,也是和硕额驸明尚之女郭络罗氏做福晋。 毓秀…… 胤禩嘴角微微苦笑,当时只想到安亲王岳乐出生高贵,是阿巴泰第四子,封过镇国公,这一家可算得上是朝中显贵,与之结姻,自然在无形中拔高了自己的身价,削弱了因母家地位卑微而产生的影响,自然可以为自己在宗室中打下更多的人脉。 有了妻子一族的人脉,再加上自己的手腕…… 只是千算万算,没成想道安亲王的孙女会是这样的性子,泼辣倔强,对自己颐指气使,无所出也就罢了,居然容不下自己府里的其他女人,甚至差点将母妃赏赐的格格退了回去,以至于惹得皇阿玛震怒,当众指责自己无能,连自己宅邸都管理不好,纵容福晋“嫉妒行恶”。 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 机关算尽一场空。 胤禩身不由己飘荡到了妻子本家墙外,却再也不敢进去,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驻足片刻,才黯然离去。 他自然知晓自己被圈不久,自己的四哥便令毓秀自尽,甚至仍不解恨,焚尸扬灰。 如今他怕进去,也遇到踯躅不肯离去的妻子,无颜再见她,是自己的一己之私,拖累了她。 …… 浑浑噩噩之中,胤禩飘荡到了他幼年成长的地方,在良妃最后生活过的寝宫驻足停留,伸手抚上良妃最后缠绵病榻是的枕头,胤禩终于潸然泪下:“额娘……孩儿不孝,没能早些体谅您的苦心……” 是额娘生育了自己,而自己却怨恨她没有给自己一个好的出生,甚至待惠妃更亲些,也曾经生过‘若惠妃是我母妃就好了’这样不孝的念头。 “额娘……是孩儿错了……额娘……” 许多年了,胤禩从不曾如此放任过自己的情绪,纵是是被皇阿玛当众斥责不孝,被自己的兄弟削蕃夺爵,还是自己的妻子被人挫骨扬灰,自己甚至孩子被人改名为‘刀俎鱼肉’的时候,他也没让自己的被人看去笑话,致死也是云淡风轻的看着这一切浮华背后的暗色。 然后,眼下…… 自己活着的时候,多数时间都在汲汲营营,收买人心,博了个乐善好施的名头,拉拢兄弟以及朝中大臣,自以为做的漂亮,却谁知步步经营都在那高高在上的人眼皮子底下。 偶尔纵是有些闲暇,也多半耗在宅邸上,忙着讨好毓秀,忙着帮她收拾残局,大婚之后,便几乎很少认真给额娘请安。 一开始是因为福晋不愿意给出身如此低微的母妃请安,之后,连自己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怠慢了。 “额娘……来生你还做我的额娘可好……” 胤禩跪在良妃床头,哽咽:“来生……儿臣一定好好孝敬您……” …… 许久之后,胤禩拭干泪水,正要起身,却一眼瞥见床榻靠墙的地方一抹暗光闪过,忍不住细细看去,却是一只落了单的珍珠耳坠子。 (为什么打扫的人没发现的问题都素浮云啊浮云,此处请大家表较真) 胤禩心中一动,这耳坠子看起来颇为熟悉,正是母妃常年爱用的那一对相似。说起来,这上面的珍珠还是自己幼时带着弟弟们去避暑的时候,下河摸了蛤蜊得来的,因为成色不好兼之又小的很,后来回来之后随手送给了还是良嫔的母妃,谁料却被她如珠如宝的收藏着,封妃了之后,让内务府找了人来打孔串上做成了耳坠子,至此再未离过身。 这……母妃薨逝的时候,是自己亲手给她戴上入殓的,为何会再此处? 胤禩思而不得,索性伸手将那坠子拾起(别问我鬼魂为啥可以拿东西,什么科学啊真理啊都素浮云),紧紧握在手心,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来。 ‘额娘……定是你知道孩儿回来,特意留下的念想。此番孩儿便来寻你来了……您千万走得慢些,别让孩儿投错了胎啊……’ 心中牵挂已了,胤禩胸中郁闷轻了一些,忽然脑中闪过自己今生那宿敌的脸孔来,一怔之下,微微苦笑着,心道:想我胤禩苦心经营了一辈子,小心了一辈子,谁知临到头了,最放不下的,一个是额娘,另一个居然是他……也罢,成王败寇,他既然得了那个位子,我便再去看看罢,看看他逼死了这么多兄弟之后,可还能睡得安稳! 适时雍正正在朝下澹宁居与心腹大臣议政,胤禩抬头看了看窗外圆月的高度,以及桌上奏折的厚度,忽然心中生出一丝幸灾乐祸来。 胤禛与人说着话,胤禩看了他灰败的神色一眼,将思绪注意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上,原来是国库空虚,贪污之风屡禁不止,再加上南疆不稳,西线的仗也打得不太顺畅,林林总总。 胤禩心中冷笑,若不是你夺了十四的兵权,又如何会有今日无人可用的局面,正得意着,忽然又想到,若不是自己当年处心积虑让皇阿玛厌弃了十三将他抄家圈了起来,力保十四去了西藏带兵,皇阿玛宾天的时候,自己也不会手中无人,若是当时十四在京城里,也许继承皇位的…… 想到这里,不由又是一阵苦笑,这便叫做挖个陷阱,却埋了自己么。 正在这时,大太监高无庸忽然在屋外回禀道:“皇上,十三爷不好了。”他跟随皇上多年,自然知道这位爷对当今皇上的重要,也因此没有如同外臣们那样称呼那位爷为‘和硕怡贤亲王’,而是用了当年还在潜邸时的称谓。 胤禛闻听之后,毫无反应,只是面孔煞是附上了一层青气,额角血管头突出了,看得周遭众人一惊,张廷玉忍不住开口道:“皇上,先去看看怡贤亲王要紧。” 雍正听此一言,终于有了动作,脸上先是露出些许迷惘的神色来,忽然眉头紧紧皱起,面色有如死灰一般,右手死死抓着胸口的衣服,揪做一团,哇得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来。 第3章 十三殁 见雍正吐血,太监、张廷玉和方苞等人顿时吓得半死,口中纷纷叫着‘皇上请千万保重啊’,拥了上来。而雍正此时身体一直不太好,因此外间里总有太医侍候着,倒是正好,张起麟连忙传了太医过来为他诊脉。 但胤禛此刻无暇顾及其他,一脚踢开太医,吩咐高无庸立刻备马,向着清梵寺狂奔而去。 胤禩对胤祥年少没有分府的时候还有些交情,长大之后并不太亲近,自然因为他是‘四阿哥一党’的原因。 此刻见胤禛心神大乱,便跟着打算去看看热闹。不是他无情,当年小九被眼前这人活活折磨死的时候,他便心中立誓要让他这个刻薄寡恩的四哥尝尝手足想离的滋味,想不到今日居然机会就在眼前了,何况他如今也是‘死人’一个了,对旁人的死也做不来兔死狐悲什么的。 怡贤亲王自被先帝爷圈禁十多年之后,身子便一直不好,就如同那原本应该翱翔四方的雄鹰被人生生掐断了翅膀关在笼子里,身子早已衰败。 雍正即位之后,将他放了出来,委以重任,将丰台大营交与他掌管,让他本就不好的身子雪上加霜,说起来,其实也是因为他将兄弟逼死的逼死,圈禁的圈禁,手中居然找不到几个可以全然相信的人的缘故。 在内外交患下,胤祥自然拖着时好时坏的身体,做他的左膀右臂,只是这许多年下来,早已油尽灯枯,一日一日的,只是在拖些时日罢了。因此在几年前,便被送往清梵寺常驻修养,由着寺里的高僧为他看护着。 胤禩飘进去的时候,看见屋子里已经跪了一地的人,中间的榻上,胤禛正将面色蜡黄的十三抱在怀里。此时高无庸接过下人递过来的参片,撬开胤祥的牙关,让他含在嘴里。 片刻之后,胤祥呼吸有力了些,渐渐睁开了眼睛,脸上泛出一丝潮红来,直直的看着胤禛,他弥留数日,早已口不能言,然而此时却口齿清晰道:“好四哥啊,弟弟我不能再帮你了……” 胤禛面色如常,用责怪的语气说道:“胡说,朕说你寿数绵长便是寿数绵长,你还是乖乖把身子养好吧,我还需要你为四哥去西线分忧呢。”雍正此刻没有用朕,而是用了我。 胤祥抬手握住雍正的手,回笑道:“弟弟我清楚,这是回光返照。只是四哥……弟弟仍有两件事放不下,无论如何,还请四哥成全。” 胤禛心中苦涩,却不再反驳,只挥手让高无庸将无关人士都请了出去,待清场之后,才开口道:“老十三,你有什么只管告诉四哥,不管是什么四哥都答应你。” 胤祥眼睛亮了起来,竟然生出许多力气借着雍正的手坐得直了些,将头微微靠近胤禛肩上,道:“二哥走了,八哥九哥也去了,现在只有老十被放在外,弟弟求四哥让他回来罢。老十是个没有心机的,这些年……也够了。世人都道你四哥得了天下,谁又会知道圣祖留下的天下是这样的烂摊子,这些年,弟弟看你勤政几乎把自己累死,得罪了许多人,却是能帮得极少,如今弟弟这一走,只怕四哥连说个话的人都没有了……” 说到此处,胤祥有些激动得喘了喘,又含了一片人参之后,才接着说道:“只恨弟弟我没有八哥那样的才干,帮不了许多。” 胤禩听他提起自己,忍不住自嘲,却在这时听见胤禛叹道:“老八的才能在兄弟之中,也少有比肩的,就是朕也只是勉强与他打了个平手。可惜……唉。” 【作者案:关于这点事毋庸置疑的,雍正即位以后,曾多次说过:“允禩较诸弟颇有办事之材,朕甚爱惜之”;“论其才具操守,诸大臣无出其右者”。其实不用听他说,只要看看他为了整垮允禩费了多大的劲,就知道允禩不是等闲人物。--摘自易中天《品人录》】听到此处,胤禩心头一震,心中百万掺杂,却也隐隐透着些欢喜来,也许是被宿命里斗了几十年的敌人亲口承认了高兴罢。 “四哥答应你便是了。”胤禛见弟弟自责,更是不忍,连忙开口应承下来,“第二件事呢?” 胤祥抬头道:“四哥,你要要提防弘时……” 此言一出,不过是雍正还是胤禩具是一愣,胤禩下意识望向雍正,却在那冷面王脸上瞧不出什么端倪来,良久之后,才哑着嗓子问道:“为何?” 胤祥咬了咬牙,低声道:“太子哥哥……” 这下胤禩听懂了,是指弘时在效仿当年废太子,想要弑君夺位么?忍不住抬眼看向雍正,此时见他脸色惨白,表情虽然未变,但睫毛颤抖的厉害,可见心里并不平静。 也是,谁碰到如此弑父杀兄的儿子,能平静的起来……等等,说起来,这弘时不是过继给我了么。胤禩突然有些自嘲起来。 心念刚转了几转,耳边便听见胤祥如释重负的声音说道:“四哥,我的好四哥啊……弟弟该说的都说啦……此番再无遗憾了。”语调中是浓浓的不舍,胤禩听得出来,他对自家死生毫不在乎,却对那四哥仍旧放心不下。 心下黯然,胤禩不由想到了小九,不知他受尽折磨离世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如释重负,是不是有满腔的叮嘱无人诉说,是不是对自己和老十放心不下呢,想到此处,眼眶又有些润了。 他心中突然有个声音,反复自问着:“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唉,同宗骨肉相残,父子成仇,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连同最后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在一起,谁都是输家,我们……这是何苦呢……” 正诘问着,突然一道有如实质的目光直刺过来,胤禩抬头,惊觉十三的目光居然直直看向自己这里,此刻他已然说不出话来,只余喉咙之中咯咯之声,但目光却是一瞬不瞬看着自己,满眼写着震惊。 胤禩大骇,明白了十三一只脚已踏入了鬼门关,想来是能够看见自己这‘不干净’的东西了,只是他方才听了这两人一番临别‘赠言’,正心乱如麻,虽是兄弟,此刻却是无论如何不愿见面了,连忙转身朝窗口飘了出去。 未及他走远,便听见窗内,胤祥突然嘶哑着喉咙大喊了一声:“四哥多保重了,弟弟我先去一步——”便再无声响。 胤禩心中炸裂般痛苦,他原以为看见毕生对头死去,自己的敌人失去左膀右臂,自己心里定是痛快无比的,谁知在他亲见兄弟离世的时候,才知原来自己这边软弱,如此优柔寡断,远无那人杀伐果决的气势,真是怨不得当年不如人。 想通了这许多,胤禩胸中郁结散了许多,却在这时眼前一片雪花,身子只觉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一下吹出几里地,轻飘飘抓不住任何着力点,胤禩心中大急。 但下一刻却自嘲起来,都已是孤魂野鬼了,还怕这些个什么,索性任由狂风卷积着雪花,将自己吹向远方,直到陷入一大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第4章 杖毙 “爷!爷!” 胤禩皱了皱眉,脑子一片钝痛,让他几欲呻吟出声来。幸而他素来忍功了得,硬是将那脱口而出的喘息压下,饶是这样,也惊动了一边寸步不离的人。 那人有些尖细的声音微微拔高着,掩饰不住的欣喜道:“爷醒了!爷醒了!快去请太医过来!” 胤禩脑子仍旧混沌着,索性也不开口,只是心中波涛翻涌着,怎么回事,身体手脚的感觉都又回来了,不似之前虚无缥缈的感觉,他暗暗握紧了拳头,只觉掌中有硬物膈着,带着刺入手心的尖锐疼痛。 会疼,说明这不是幻觉。 微微睁开眼,更是让他几欲变色,索性自小铸就的铁面神功,让他不管在何种情况下始终能笑对一切,才不至于在当下失态。 这……不是亲王府,也不是圈禁的处所?看起来,更像是廉郡王府邸,他记得四哥继位之后,便升了自己做亲王,而亲王与郡王的器物品级,是断不会弄错的。 “怎么……”饶是镇静入胤禩,也忍不住喃喃自语道。 “爷,你可吓死高明了……呜呜呜……”那尖细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干嚎着。 胤禩微微转头去看那声源,却不知怎么引来一阵剧痛,让他顿时白了一张脸,再也抑制不住地呻吟出声,只吓得一旁的人连忙道:“爷!奴才该死!您可千万别起来啊!太医说你伤在了头上,千万挪不得动不得。” 刚说到此,突然门廊上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还有女子的声音,口中似乎叫着:“太医请这边”。 片刻之后,数人涌入房中,胤禩头疼终于缓和了些,微微睁开眼,余光之中,瞥见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孔来,顿时惊得一怔。 那是他的妾氏张氏年轻时的脸孔。 还没等他震惊过来,那边太医已经掀着胡子为他号完了脉,点点头道:“八贝勒身上的伤已无大碍了,老臣给贝勒爷再开几个方子,每日服用即可,只是这头上的伤口……仍不便移动,还需静养五日方可,这几日切记不可沾水。这汗也是不能出的,现今这天儿也渐渐热了,还请府里的下人在屋子里面放些冰才好。” 那边张氏与高明对着太医自是感谢,又询问了一些注意事项,倒是没留言这般胤禩震惊的表情。 贝勒?原来还不是郡王? 也是,他头颈无法转动,因此只能看见头顶这一方帐子,只知道与亲王府的大红色鸾凤和鸣帐子不同罢了,便自然以为是郡王府的,谁知却是贝勒府上的? 方才太医唤自己八贝勒,加上高明与张氏,自己自然应该还是皇八子……只是这年号? 胤禩掐着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皱眉开口道:“我是怎么伤的……怎么不记得了?”一开口,才知沙哑的厉害,跟破锣似的。 高明听到这句话吓得胆儿都掉了,颤抖着看向太医,“爷他……” 张氏是个胆儿小的,当下就轻声啜泣了起来。 太医闻言又回到塌前,执起胤禩的手,细细诊治片刻,才叹道:“毕竟是伤了头,老夫行医数十年,这因此失了记忆的例子,也是有过的。”说道这里一顿,摸摸胡子问道:“不知八贝勒可有头疼欲呕的症状?” 胤禩摇摇头,扯到痛处,不免又是一阵冷汗。 见状,太医点点头,道:“既然如此,贝勒爷暂时应无大碍,若是好好将养的话,兴许过几日便想起来了也说不定。只是若是这几日胸闷欲吐,或是视力模糊的话,还请立即告知老夫才好。” 他这几十年的老太医自是老油条一根,捡些好听的话来说,但有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若是日后真有什么,也早就提醒了不是。 胤禩有些头疼得扶额,刚一抬手却自己袖中滚落一个物件,落在手边,因为东西很小,加上在靠内侧的位置,即使近如高明也没发现,然而胤禩余光瞥见之后却心神俱震——这分明便是自己做魂魄时收在袖内的珍珠耳坠子! 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爷?”见胤禩青白着一张脸,不做声,高明心中觉得不妥,出声唤他。 胤禩一怔,用手将耳坠子覆上,但面子上仍是一派温温的,道:“有劳了。高明,赏。” …… 送走了太医,胤禩遣走了张氏,闭上眼仔细回忆着。 自己被皇阿玛晋多罗贝勒是康熙三十七年的事,那是自己虚岁刚刚十七,同时出宫开府,也是在这个时候,娶了福晋。 毓秀? 胤禩终于发现不对的地方了,既然已经开府娶了福晋,那么自己受伤这么大的事,怎么毓秀没来?反而是张氏引着太医过来的? 胤禩沉下脸,正巧这时高明送走了太医折回,胤禩便开口问道:“福晋呢?” 明明是简简单单一句话,谁知高明听了却扑通一声跪了个结实:“爷——奴才自知身份地位,这里本没有奴才说话的分,但是跟了爷这么多年,知道爷心善,但福晋做出这种事来,奴才实在……实在……” 胤禩皱眉,什么叫‘做出这等事来’,他不记得有这么一出啊,当下也不好接话,总觉得什么事情有些脱离了掌控,照理说自己在成亲开府的头三年里,没出过什么大事儿啊,即便是有,也不会毫无映象才对。 高明在一旁见胤禩皱眉,便误会了这意思,以为爷又要心软,想将事情抹平了去。 这实在怨不得高明,当年康熙朝京城里,满八旗谁人不知八爷是个惧内的妻奴,福晋入门多年无子,也不让他纳妾,宫里赏赐下来的更是不给面子的赶了回去,以至于到了由康熙亲自出面干涉,和儿媳妇唱对台戏的地步,一个往儿子房里塞人,一个往外赶人,倒是让不少人看了笑话去,成了茶后的谈资。 高明一心为主,眼见主子优柔寡断,顿时忍不住开口道:“爷,虽说福晋出身高贵,但爷也是天潢贵胄不是?平素里拦着爷不让去别的屋也就罢了,可是如今连已有了身孕的侍妾都容不下,居然乱棍打死……这也太……”其实高明想说的是,‘自己是个不生蛋的鸡,还不让别的鸡生蛋吗’,但他知自己主子看重福晋,诸多妥协,也不敢将话说的太过。 高明说的激动,说道痛心之处,居然有些嘶哑,他自然知道这番话是大逆不道的,就算主子宽容,也至少落得个‘妄议主子’的罪名,他怕胤禩怪罪,额头一直碰着地面不敢起来,所以一点也没注意到胤禩震惊的表情。 杖毙怀孕的妾氏? 胤禩只觉耳边冬雷滚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若是他没记错的话,如今府里只有一妻二妾,妻子是郭络罗氏,两房妾氏一是汉人张之碧的女儿,另一名是毛二格的女儿,这两个都是大婚的时候一起赐下的,是皇上的恩典。 方才张氏已经见过了,难道被打死的是毛氏?前世对他印象不太深刻,一则是毛氏本身并不美貌,二则自然是被郭络罗氏管得死死的,都是规规矩矩谨小慎微的呆在自己院子过日子的缘故。 若是那毓秀真的乱棍打死一起普通的妾氏,官府衙门那里倒还容易糊弄,但毛氏是皇阿玛钦赐的,虽然他的家世不显,但如果像高明说的,还怀着孕……那可是皇嗣啊,何况还是府里第一个阿哥,这谋害皇嗣的罪名…… 想到这里,胤禩打了个哆嗦。怎么刚刚接受了还魂这事儿,便摊上这么一出? 随即想到一事,又开口对不敢抬头的高明道:“起吧。爷还没死呢,你看你哭个什么劲儿。福晋现在在哪里?” 高明见胤禩语调平和,没有怪罪的意思,连忙用袖子擦了擦鼻子,回复道:“皇上下旨让福晋到小佛堂闭门思过,没说什么时候让出来。” 胤禩点点头,道:“扶爷起来。” 高明机灵的上前,扶着胤禩做好,为他塞上一个软垫。 胤禩有些犹豫的开口:“那……”他故意只说了一个字,便住了口,等着高明自己接话去。 高明也是伶俐的,知道主子此刻想知道什么,便接了口絮絮叨叨讲起了前因后果:原来那日郭络罗氏趁着自己去户部学差未归,寻了由头要将毛氏打死,毛氏的贴身丫头溜出来报信,高明和自己紧赶慢赶赶回去,正好碰见毛氏被架在后院行刑,连忙让高明上前喝止了家丁。谁知那郭络罗氏正在气头上,说自己进门不到一年便‘宠妾灭妻’什么的,随手夺过护院的棍子朝胤禩追打过来。 这可真是冤枉了胤禩,自从娶了这个嫡福晋,他那一天不是小心翼翼陪着,张氏毛氏那里总共算起来也就去了两三次,哪里会知晓她会先福晋怀孕。 因为郭络罗氏娇蛮任性,贝勒府的下人都知道府里福晋才是主子,日里连胤禩都有让他三分,是以在郭络罗氏抢过棍子的时候,下人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而胤禩刚开府没多久,平素里待下人皆是宽和,顶多也不过训斥几句,大家都没习惯这种暴力的场面,他自己也压根没想过郭络罗氏会真的朝自己动手。 而郭络罗氏早已气的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如同昔日里还待字闺中一般,抡起了棍子劈头打来——等众人发现福晋是真打时,已经有些晚了,高明扑上去用背挡下了大部分力道,胤禩仍被余威扫到,磕到了额角。 眼见八爷倒下,院子里的人才终于反应过来,顿时乱作一团。 福晋打伤了皇子,这么大的事儿如何瞒得住,立马便有人报了康熙,其时胤禩生母还是良贵人,听说之后立即晕了过去,康熙正在用御膳,由太子作陪,听到下人奏报气得把手里的琉璃碗摔了个稀巴烂,之后立刻下令将郭络罗氏软禁起来,派了太医去诊治。 胤禩听到这里,揉揉额角,心中不免奇道,这事儿前世没有过啊,他记得他与毓秀婚后多年无子,一直到二十七岁才有了弘旺。 什么地方和前世不一样了呢。 第5章 面君 其时高明还想说,眼下这消息根本瞒不住,在京城里像长了翅膀一样,大家都在看贝勒府的笑话,他为主子鸣不平,但着实不敢在这个当口说出来,怕将主子气出个好歹来。 这边胤禩并未察觉那人欲言又止的样子,他自己此刻也是心乱如麻,只觉脑子里欠条万条理不清道不明,便借口头疼需要休息将高明撵了出去。 从手下翻出那一枚珍珠耳坠子,胤禩轻轻抚摸着。 是上天垂怜么,竟然让自己又重新活了一回。 一定是额娘在冥冥之中保佑我,不忍我在黄泉路上孤单寂寞,投错了人家,让我又活了一世,再做一回额娘的儿子。 睫毛颤了颤,胤禩将坠子收入袖中。 四哥…… 叹了口气,能再于额娘膝下承欢孝顺,固然是求之不得的,只是,我却无论如何不愿再见那个人…… 上辈子的种种过往,只一世便嫌太多,若是这一世,仍要将那些事情再经历一次,只怕连自己也承受不住的。 也罢…… 四哥,这一世,我让你! …… 五日后,胤禩额头虽然仍缠着绷带,但已然大好了,只是仍记不起之前的事情,太医们反复轮流诊治,也皆说只能听天由命,叮嘱高明小心侍候着。 既然好的差不多了,自然要入宫面圣——虽然胤禩很想装病躲过,但这一关却是不能躲的,不仅不能躲,他还得置之死地而后生才行。 入宫请安的时候,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都在,胤禩将种种心思悉数埋在心底,面子上摆出一副羞愧的样子,正合了他眼下的情境,倒也不惹人生疑。 随着众人见了请了安,康熙恼他丢了八旗子弟的面子,更丢了自家的脸,于是不肯理会他,连他请安也嗤之以鼻,只‘哼’了一声,便不作理会。 彼时大阿哥胤褆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他是惠妃亲子,而此时胤禩正养在惠妃膝下,算的上是比旁人亲近些,见状连忙插科打诨,说了几个无关痛痒的事物,缓和气氛,赢来胤禩私下里感激的眼光。 说了一通话,考教了几人各自差事,康熙面色慢慢回暖,让众人下去,却将胤禩单独留了下来。众人弯着腰告退,大阿哥扔给胤禩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就连平素冷面的胤禛也多看了他一眼,带着一丝同情,倒是三阿哥流露出一丝幸灾乐祸来,让胤禩一阵苦笑。 众人离去之后,康熙冷哼一声,胤禩咬咬牙,要救毓秀,自然要下重药了。于是突然扑通一声,结结实实的跪在地上,听得梁九功眼皮一颤,觉得自己膝盖也疼了起来。 “皇阿玛。”胤禩恸哭出声,语言里是无尽的自责,“儿子无能,给八旗丢脸了……”他哭的伤心,头低低的垂着,指节泛白,不一会儿便上气不接下气。 康熙自然知道这是不能完全怪胤禩,当然的情景早有眼线详细回复过了,他只是觉得丢了面子,自己的儿子居然连老婆都管不好,让人生生看了笑话去。 ——爱新觉罗家的男人都好面子。 然而他此刻见胤禩哭的伤心,便记起这个儿子早慧,自小便像个小大人似地,学问处事在兄弟间也是不差的,所以才得以成为众多儿子里晋位年岁最小的那一人,记忆里从他懂事后便没见他哭过,如今却在眼前哭的如此失态… 唉…终是……不忍心。 叹了口气,康熙对一旁的梁九功发脾气:“没眼色的老货,没看见老八还受了伤吗,还不去请凳子来!” 梁九功适时表现出一脸惶恐,非常上道儿的连连告罪,眨眼功夫便让小太监搬了软凳,扶着胤禩坐下。 胤禩伤了头,这几日本就食不下咽,这样一哭,顿时有些脸上发青发紫,喘不上气来。 康熙看他虚弱至此,头上还缠着绷带,想到自家孩子再怎么窝囊,也不能被旁人欺负了去,护崽子的脾气便上来了,顿时暴跳如雷:“本以为那安亲王是个有功的,教养出来的孩子定然也是懂理的,怎么会教出这么一个忤逆不孝的东西来!来人给朕传旨,将这个妒妇休回安王府去!” ——爱新觉罗家的男人都护短,即便是自己儿子做的不好,也是别人家的孩子造成的。 梁九功一惊,脑门子上顿时一头冷汗,他知道主子这是在口不择言发脾气,只是不知该接旨还是装傻。 方才康熙的话一出口,胤禩吓的一个哆嗦,虽然他知道自己这个皇阿玛一旦发怒,什么话都会说出来,眼下说的,太半是气话,但他却不敢赌,当年不是也因为一句气话,十三便被圈了十年么,那还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呢! 若是毓秀真的被休,那她今后的人生要怎么过啊!如今皇城里的显贵们,可是没人敢娶她了。想到这里,胤禩便往前一扑,整个身体几乎就这样扑倒在地,但他顾不得疼痛,哀求道:“皇阿玛息怒啊,都是儿子不孝!求皇阿玛开恩,莫要为了儿子伤了君臣和气——” 康熙咆哮道:“你们这群狗奴才在干什么,还不快把八阿哥扶起来!”说完,自家也几步走下上位。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自有人飞奔了去请太医,胤禩连忙顺势抓着康熙衣袖——这绝对是大不敬的死罪——若是在前世,那个小心翼翼的自己使绝对不敢如此行事的。而前世敢在这位圣祖爷面前如此放肆的人,怕是只有太子,以及后来备受宠爱的十四而已。 而他如今此番举动,一是知晓对这位爷只能示之以弱;二是他也别无他法,只能孤注一掷而已,赌康熙现在还没有厌弃自己。 胤禩抖着双手捉着康熙的袖子,恸哭道:“皇阿玛,儿子本已没脸见您老人家了,但儿子实不忍心因为儿子让皇阿玛为难,还请皇阿玛念在安亲王一家战功卓著,饶了毓秀这一次吧。” 康熙被胤禩少有流露出来的情绪怔住了,他自小养在孝庄身边,少年之时便做出了擒鳌拜的大事,自然内心极其刚硬,平素最恨男子哭泣,但眼下他看着胤禩眼里满当当的孺慕之情,居然并不觉得厌恶。也许是彼时胤禩正得这康熙的宠爱,刚封了贝勒,在诸多兄弟中也是最小晋封的,还没有做出让康熙厌弃的事情来,因此康熙虽然色厉,但终究只责怪道:“都快做阿玛的人了,哭什么哭!不嫌丢人——” 这语气,居然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动来,而素来擅长察言观色的胤禩自然注意到了,心中顿时一喜。 这位圣祖爷对几个小的儿子素来冷淡,唯独对大阿哥和太子和颜悦色,大阿哥是托了皇长子的福,而太子在康熙心中的地位自不必说。因此眼下,他的口气实在称得上和颜悦色。 说到做阿玛,康熙又想起了那个被杖毙的侍妾,又不着痕迹得叹了口气。 正巧太医赶到了,胤禩连忙松开了康熙的衣角,抬手抹泪儿去了。太医检查了一番,发现方才他几次摔倒,将膝盖手肘都磕破了,连忙上药。康熙在一旁看了,更是不忍再责备他,再看着他隐忍神伤的样子,更是心中一软。 太医退下之后,康熙看着胤禩,露出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咬牙吐出:“你这……”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梁九功擦了擦汗,心道看来八爷这次是过关了。 康熙心中不痛快,憋了数日,如今发了一通脾气之后,总算有些雨过天晴的意思。尤其是这个基调奠定了之后,问题便差不多都解决了。 其实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也麻烦,全凭上面的一念之差。往小里说,横竖这事也算年轻夫妻的口角;往大了说,便是谋害皇嗣的罪名,要杀头的。 郭络罗氏自然是不能被休回家的,若是这样便被休了,岂非寒了臣子们的心,安亲王那边,也必定会有怨言。 安亲王是老臣子了,又是功勋卓著的功臣,面子自然是要给的,因此整个事件便被定性为‘当家主母处罚个侍妾还是可以的,只是不知道这侍妾已然怀有身孕而已’——不过这件事也不小,便罚了郭络罗氏去祠堂礼佛,归期不定。 至于安亲王那边,便由康熙出面,将和硕额驸明尚传召了来,恩威并施了一通,先往重了说,再敲打提点一番,最后说念在郭络罗氏年幼无知,又是意外,只罚了去祖宗牌位面前思过,等等云云。 那明尙是个老实的,本来一颗心都悬着嗓子眼里,就差准备去将女儿接回家了,谁知峰回路转得知女儿不会被休,只是被发跪牌位,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连忙磕头谢恩去了。 于是,一场皇室隐秘便在君臣一齐努力下,这样潦草收场了。 事情平息了之后,胤禩私下里叹了不少气,为毛氏,也为自己没能出世的孩子。事后,他交代手下,找了机会,寻个由头,提拔了毛氏的父亲,这当然都是后话了。 第6章 母妃 从养心殿出来,已近午时,虽有些晚了。时值盛夏,骄阳渐盛,胤禩身体未愈,方才又哭过一会,跪过一轮,眼下已然透着疲惫,但他却不敢懈怠,连忙赶往惠妃处请安。 他记得前世惠妃待他虽不若大阿哥那般真心疼爱,但也称得上是尽心竭力,因此胤禩素来对她敬重有加。此番他受伤旬余,自然是要补上请安的,兼之他的生母良贵人此时正住在偏殿,想要见生母,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绕过了养母去。 说起这位惠妃来,也是康熙朝后宫中除皇后赫舍里之外排名第二的妃子。惠妃娘家纳喇氏,父亲索尔和,只做过郎中这样的小官,但他是纳兰明珠的堂弟,纳喇惠儿是纳兰性德的堂妹。她十五岁选秀入宫,起初只是个庶妃。康熙十六年八月升为惠嫔,康熙二十年十二月晋惠妃。 惠妃在康熙后宫中算不得受宠,但她数十年屹立不倒,在后宫中人缘也颇好。虽然她的三个儿子中,她十五岁选秀入宫,起初只是个庶妃。康熙十六年八月升为惠嫔,康熙二十年十二月晋惠妃。长子承庆生下来不久便夭折,剩下的两个活到成年的阿哥,胤褆与胤禩也先后遭到厌弃圈禁致死的下场,但惠妃本人却在雍正即位后受到雍正的优养,以七十岁的高龄善终,这样一位女子,又怎会没有一丝手腕? 胤禩记得,前世大阿哥在明珠的撺掇之下与太子党争,后来获罪险些被杀,这样艰难的时刻,在内外朝野都默不敢做声的时候,惠妃却在这时上了个折子给康熙,折子上字字句句明面儿上都是职责胤褆,说这个儿子从小就不孝顺等等,但这个折子却正中了康熙的下怀,于是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就顺水推舟,让胤禔到他母亲住处去闭门思过。 ——就这样,惠妃便不动声色地救下自己儿子的性命,她的聪慧可见一斑。 别的不敢多说,但胤禩自幼养在惠妃身边,平日里耳濡目染都是惠妃圆滑处世,不能不说这对他成年后的行为处事影响良多,也让他在诸多兄弟中,甚至朝野上下,人缘最好,甚至自己那四哥的老丈人,佟国维,也是站在他一方的。 反观自己那四哥,果然是子肖生母,胤禛的生母德妃乌雅氏……抛开自己四哥与这位生母的关系不谈,只说胤禩眼里的德妃——其实也是异常聪慧的女子,恪守礼节,再加上容貌俊美,深得太皇太后、孝惠皇太后的器重,也备受圣祖的喜爱。 若一定说她的缺点,那便是出身不太好,自尊心高了些。 乌雅氏隶满洲正黄旗,是护军参领威武之女。严格说起来,只是个包衣出身的‘宫女子’,而非其如同其他妃嫔一般是经由选秀入的宫——这种先天不足,让她异常敏感,懂得在这后宫之中,要如何立足。 无疑,德妃乌雅氏是有心计的,但她却异常聪慧的没有将这些当做自己的手段,而是利用这份敏锐的直觉和睿智,暗暗保护着自己的六个孩子。 胤禩前世时,与十四弟交好,自然也常去德妃住的永和宫请安,他知道德妃的性子沉静,透着些淡泊名利的意味,即使在后来代后掌印,管理后宫的日子里,也没有生出一丝往上爬的野心来,只兢兢业业做好分内的事,也正是因为德妃这种不张扬的性子,因此赢得了康熙的喜爱,进而圣宠不断十年,位居四妃之首。 一言以概之,德妃从一个身份卑微的、负责端茶送水等细活的“宫女子”,一步一步登上永和宫主的位置,这是很不简单的。 她与自己亲生的皇四子胤禛之间紧张的关系,在胤禩看来,双方皆有责任。 虽然日后自己这个四哥登基称帝时,德妃表现出来明显的偏心和抵触,当众与新帝难堪,当年自己心下算是幸灾乐祸。但即便是如此,胤禩也不得不承认,德妃此举,颇不具一国太后的风范。 然子不言母国,胤禩至死也认为,这两人间多数的责任,还是在自己这个四哥那边。 想到这里,胤禩心中一动…… 也许,可从此处下手。 …… 来不及思虑更多,胤禩已经来到惠妃所在的钟粹宫内,而大阿哥方才才先他一步离去,此刻惠妃正在暖炕上,斜倚着一张妃梓木小方矮桌,喝着一盏薏米霜粉冻莲藕汁。 惠妃多日不见胤禩,自然也是欢喜的,多问了几句,胤禩低头一一乖巧作答。 惠妃说了几句话,见胤禩脸色苍白如雪,即便是在盛夏也穿着夹衬,一副大病未愈便赶着来请安的样子,于是也心疼着,浅浅责备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又斥责了一边的高明由着主子胡闹。 胤禩口里说着孝顺的话儿,余光不着痕迹得扫过惠妃年轻的脸庞,和暖的神色,心中暖意渐盛,回答也更用心了些。 说了片刻,惠妃笑着道:“成了,你的孝心额娘自然知道。你受伤这数日,也难为了你额娘,都急得病倒了,你快些去宽慰宽慰吧。” 胤禩又是激动又是自责,但他仍是不忘礼数,乖巧的向惠妃请安告辞之后,才退了出来,去了良贵人所在的偏殿。 卫氏无疑是美貌的,然而卫氏无疑是聪慧而多才多艺的,如若不然,她也不会身处辛者库,仍被帝王发觉。 只是,她过人的美貌却没能给他带来荣耀,在一夜承欢之后,便被冷落了十七年——哪个女子能有十七年可以虚耗?若是她生的丑些,平凡些,也许早已等到出宫的年龄,被放出宫外,许个寻常汉军旗的人家,若是运气好些,以她的容貌才情,还能得一个正妻的位置,想必此时已是儿女绕膝了罢。 早有宫女飞奔了去知会良贵人,而在胤禩走近之时,便看到年轻了几十岁的良贵人,身着粉色贵人宫装,梳着简洁的宫中发式,峨眉淡扫,脸色似雪,如同一尊玉人儿一般,规规矩矩地站在偏殿外等他,眼中顿时涌起抑制不住的湿意来。 【额娘……】 良贵人素来谨小慎微,半点也不敢越距,十数日前听说的八贝勒府的事之后,一时心急如焚晕倒了,醒来之后知道儿子昏迷数日,也只能以泪洗面,日夜焚香祷告,不敢惊扰到旁人,如今见心心念念的儿子,虽激动难以自持,也不敢在人前做出太过担忧的举动来,只能生生忍着,看得胤禩心中一疼。 快走几步,胤禩执起卫氏的手,轻唤道:“额娘,外头热,怎么不在屋里等?”说罢便扶了卫氏往内走去。 胤禩已是成年皇子,本不该与母妃过于亲近,不过因为卫氏是他生母,自然有有些不同。然这一举动,却让卫氏有些受宠若惊,她记得这个儿子打小报给惠妃抚养,即使知道了自己是他的生母后,也只是对自己恭谨有加,以礼相待而已,何时如此亲昵过? 胤禩却不理会这些,扶了卫氏入到偏殿坐在炕上,而自己却不坐在下方的矮凳上,而是坐到良贵人脚边的脚踏上,轻轻依着她的膝,道:“额娘,儿子不孝,让您担心了。” 卫氏怔住了,她知道此刻她该做的是让人扶起胤禩,再提醒他也是提醒自己,两人虽为母子,然身份却是天差地别,如此举动万万不可再有,若是让有心人窥见,又或者是被惠妃知晓…… 然而,良贵人却动不了,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说出守礼的话来,眼眶也有些红了,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你这孩子……怎么大了反倒撒娇呢?” 良贵人言语中是责备的意思,然那神情那口吻哪来半点责备之意,她甚至有些控制不住的想要伸出手去摸摸儿子的头顶,却死死忍住了。 胤禩眼圈也止不住的红了,他前世在良妃去世的时候,便已经伤心过度,形销骨立以至于大半年都走不动路,需要人搀扶的地步,这里面自然有真心的一层;另一方面,那是他在朝堂之上已遭康熙厌弃,这样表现也不是没有试探康熙的意思,希望能以事母至孝的举动,挽回康熙的眷顾。 谁知,康熙一直到最后都没再给过他好脸色,更在额娘故去两年的时候,在大殿上当着众臣的面,斥责自己心高阴险,辛者库贱妇所出。 自己争名夺利失利也就罢了,时不我与而已,愿赌服输,让他最无法忍受的便是,自己的失败却让额娘纵是死后也不得安宁,被人拿出来诟病,借以打压自己。 想道这里,胤禩声线也哑了几分,带着微微的颤音,道:“儿子以前不懂,但这次……也是养儿方知父母恩,才知道以前多么不懂事,让额娘受累了。” 良贵人一颤,也想去自己那个未出世的孙子来,忍不住伸手抚上胤禩的头顶,安慰道:“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 胤禩收起纷乱的情绪,让浅浅的笑容重回脸上,仰头给良贵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将方才朝堂之上,康熙对毓秀的打算说给良贵人听了。 良贵人听后不言,只轻轻地摸摸儿子的头,道:“毓秀本质也是个好的,出身太好,脾气骄纵些也是寻常的,以后……好好办差,若是得了机会,便将她接回来吧。” 胤禩乖巧的点头应承下来,一抬眼,正看见良贵人光生生的耳垂,头上梳着简单宫髻,除了一只方簪之外,没有一点饰物。满族女子素来讲究首饰,她们常戴的首饰主要有方簪、扁簪、花簪、耳簪、花针、云卷翅、燕几翅、耳钳、手镯等多种。这些首饰品质地不一,主要由金、银、玉、珠、骨等,选戴哪一种首饰要根据地位身世,一般说首饰的好坏可以看出地位高低家庭的贫富。而良贵人辛者库出身,自然没有娘家给自己准备饰物,在宫中地位又低下,平素连个拍马恭维的人都没有,自然也习惯了素衣素服。 胤禩心中一动,道:“额娘怎么首饰这般朴素,连耳环也没有?要是让人说惠额娘苛待额娘就不好了,儿子那里正好有一对珍珠,还是以前和老九一起摸贝壳得的,不如做了耳坠子,给额娘戴可好?” 良贵人被他一哄,乐了,啐道:“你一个领了差事的皇子阿哥,见天儿里不想着好好为皇上分忧,怎么尽做这些个不合身份的事儿,小心被你皇阿玛知道了,罚你——” 两人都十分默契的不去谈内务府是不是克扣了份例的事,良贵人是不愿儿子担心,胤禩自己经历了前一世,又如何不知‘墙倒众人推’的道理,不过是个没品级不受宠的贵人罢了,对皇子尚且可以怠慢,何况只是失宠的贵人。 胤禩淡淡笑着,两人又说了些话儿,胤禩自是嘱咐良贵人好生养着身体,自己日后自然经常入宫请安,让他安心,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出了钟粹宫,胤禩往永和宫的方向望了一眼,罢了,今日不宜操之过急,毕竟自己刚刚受了伤,以后再徐徐图之罢,想毕,转身出宫而去。 第7章 毓秀 禩府回府的时候,过来传旨的太监刚刚离去,府里的下人们不敢耽搁,以在收拾福晋去礼佛的衣服用具等等。 高明见胤禩立在院中,唤道:“爷,可是要去见见福晋?” 叹一口气,胤禩道:“带路吧。” 贝勒府的小佛堂非常小,只有寻常寺院的一间禅房般大小,因为事出突然,毓秀被罚禁闭在此已有数日,一开始的愤怒恐慌过后,她如今也在精奇嬷嬷的规劝之下知晓了事态的严重性,虽然隐隐有了悔意,但终归性子刚硬倔强,不肯主动托人给胤禩低头道歉,因此才一日拖过一日,直到今日宫里太监前来宣旨。 胤禩见到郭络罗氏的时候,她还没能从刚才太监宣旨的打击中回过神来,神情仍然怔怔,被精奇嬷嬷扶回小佛堂里坐着。 胤禩进了屋子,看见毓秀不闻不动的坐在矮榻上,陈嬷嬷是郭络罗氏奶妈,见胤禩进来顿时一喜,回头见毓秀仍没打算起身请安,连忙出口提醒道:“福晋,贝勒爷来看您了。” 但毓秀却仍然未动,陈嬷嬷有些手足无措,连忙跪下带主子给胤禩请安。 胤禩挥挥手,示意没关系,这才仔细环顾了四周,只见佛堂虽小,但桌椅蒲团什么的都干净整齐,矮几上的茶壶也有热气缭绕,看来这些日子里并未有人亏待。 暗自点点头,将视线落回毓秀身上,如同记忆中一般,坐在那里,几乎算得上是少女的少妇,菱唇盈粉,长眉淡描,如同明珠生晕,纵是当下这般情境,也打扮收拾的颇为得体,不曾失了贝勒福晋的身份,若是平素里,配上一双水眸星光流转,又是怎样的顾盼生辉。 除却她的身份地位,美貌也给了她与众不同的资本,因此在前世里,自己才会如此纵容她,畏惧她。 说到底,仍是一个愿打,一个甘之如饴罢了。 只是,隔世之后,再次见到如今不到双十的毓秀之后,胤禩才真的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老了…… 纵是外表正是青春年少峻秀高健的模样,但内心却早已垂垂老矣,看到如此佳人在自己面前,即便知道这便是自己的妻,也没有了任何激动,远比不得再见额娘时的感怀神伤。 现在想起来,过去年少夫妻的种种,几乎都淡的想不起来了,只有毓秀骄横跋扈的性格倒是记忆犹新,想是自己前世多将心思用在与四哥斗法,拉拢人心,汲汲经营上去了,后院倒是烂摊子一个,对毓秀这样跋扈的性格,也没一早约束。 记得前世被四哥抄家的时候,偌大的家底被连根拔除,连福晋小私库里的人参药材都没放过,在最后一刻,院里的奴才们都走的走、散的散了,毓秀与自己绑定在一起,自然也没能躲过去,那时候,两人抱在一起,毓秀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痛哭出声。 那时候,她趴在自己身上,泪水浸湿了自己衣衫,似乎说过:“都怪我,拖累了你……” 毓秀虽骄横,却并不傻,想来是在最后一刻,她终于明白‘妻凭夫贵,一损俱损’的道理,可惜已经晚了。记得前世第一次废太子之时,圣祖命百官在朝堂上议立太子,而自己在当时最得人望,本来还在沾沾自喜的时候,圣祖却突然下了一道诏书,话里话外暗指自己‘受制于妻,而妻子有嫉妒行恶’,说若是由自己主宰天下的话,恐有女主误国之祸。 这话在当时说得实在太重,现在想来,也许只是老爷子用于打压警告自己的幌子,但当时却是确确实实引起了自己的过度反应,以至于招来后祸…… 现在想这些,也晚了。 暗自叹了口气,胤禩看着眼前风华正茂的‘妻子’,心中却是以长辈看待子侄的心情了,因此自然不会与她计较这些礼仪规矩。胤禩整理了一番思绪,温和开口道:“阿秀,你别担心。等皇上气消了,我便接你回来。” 郭络罗氏一震,水剪的双眸望了过来,嘴唇微微动了动。 她身为老安亲王孙女,自然从小被人呵护着长大,说是‘捧在手里怕跌了’真是一点儿也不过分,后来嫁与自己,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自己因为前世需要她帮自己抬高身价的原因,也一直对她纵容有加,从来没吃过什么苦头。因此这次的事情对毓秀来说,可以称得上是栽了大跟头,眼下她如此难过,也是可以理解的。让她出口说出悔过的话儿来,自然是不可能的,如今,她最需要的,怕是自己的安抚了吧…… 可惜胤禩却知道眼下她若是真心想要维护于她,更加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安抚佳人,许多双眼睛都在看着,自己的一言一行也都会有人汇报给上面那位。何况毛氏的族人也睁着无数双眼睛看着自己,如此便更加不能行差踏错一步了。 何况……毓秀,也该是时候让她吃些苦头,才能明白做皇家媳妇的原则,并不能如同旁人那般我行我素。现在吃些小苦头,总比将来载了大跟头强些。 想到此处,便狠下心来,不去看她眼中的希冀的目光,只转头向陈嬷嬷交代些吃穿用度方面的事项,叮嘱下人们务必要照顾周到。以他对老爷子的了解,想来这次礼佛时日不会太短,让下人们有个心理准备,平素劝导下福晋,自然会更好些。 陈嬷嬷知道事情已经没有转圜余地,也红了眼睛,一方面自是心疼自家看大的主子,另一面,也是感恩于贝勒爷的宽宏大量,自然听得仔细,也用心一一记下。 胤禩仔细惯了,衣食住行都没落下,说完又仔细想了想,确定没什么遗漏之后,又回头看了看一直红着眼睛望着自己的毓秀,叹了口气,上前将他眼睛一滴降落不落的泪花拭去,温言道:“你要说的,我也都知晓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只是……”故意停顿了半拍之后,将毓秀鬓角的一缕散发别在她耳后,继续道:“等皇阿玛气消了,我便接你回来,恩?” 毓秀顿时泪如雨下,但也知道皇上的意思谁也违抗不了,诺诺半晌,终究只是哽咽道:“爷……” 胤禩抿了抿唇,终究还是不忍看她难过,她毕竟是自己两世的妻,也是陪伴自己最久的家人,伸手将毓秀搂入怀中,轻轻拍打她颤抖的肩背。 陈嬷嬷老脸微红,心头却是欢喜的,转身将下人们赶走,留下小夫妻说些道别的话。 …… 看着毓秀红着眼眶,故作倔强,却一步三回头的踏上马车,胤禩知道她这辈子怕是也忘不了这次教训了。也好…… 回过头来,胤禩便看见跟着身后的高明一脸的不以为然,来不及收回来便被主子逮了个正着。 “高明,有话就说。你做那表情给谁看呐。”胤禩觉得好笑。 高明没想到会被主子逮住,一脸讪讪的,低下头去,连忙告罪。 胤禩知道他不满自己对毓秀的态度太过和善,不过他却不知对毓秀这样心思高傲的女子,越是不能说她,只能让她自己琢磨,自己吃了苦头说不定就懂事了,但是这时若是旁人指责,说不好还会惹出什么事端来。 不过这些他自然不会跟高明说,见他还在纠结,皱眉道:“到底什么事儿,说吧。” 高明敛了情绪,有些为难道:“爷,您看毛氏那边……” 胤禩一怔,也叹了口气,道:“厚葬吧。你且去看着他们办理,若是短了些什么自管去账上支些银子,不用再来问我。对了,就用庶福晋的礼仪下葬。” 吩咐完毕之后,又略微思索了一下,低声道:“但也别太铺张。”见高明有些不解的眼神,继而叹道:“这事儿对外传的毕竟是失手,若是太铺张了,反倒显得我们自个儿心虚,更是惹人猜测。至于毛氏族人那边……日后再寻机会罢。” 高明听胤禩这么一说,也反应了过来,连忙点头应了。 夏日蝉鸣声声,午后正是热气最盛的时候,但胤禩手足却是冰冷的,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是一张巨大的网,已经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张开,静静地等着自己踏进来。 …… 胤禩府里对毛氏的丧礼稍微有些高出规制,但上面坐着那位却没说什么,御史上了几个折子探了探风声,都被老爷子驳回,于是大家也便知道了上面的意思,不再多说什么。 百姓们倒是多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说来说去,也没什么新意,渐渐转了别的话题。 丧礼过后没多久,康熙突然下了诏书,停了胤禩停了内务府的差事,转去工部报道。 这一旨意下了,一时激起许多层浪花来,大家纷纷猜测这位前些日子还前途一片大好的八爷是不是失了圣宠,须知内务府是什么地方,工部又是什么地方,这两个地方虽说都是公差,那差别可是天差地别了。 于是朝中各大臣大家纷纷如同鼹鼠一般矗立观望着,家里有待嫁女儿的福晋们纷纷教育自己姑奶奶,要贤惠,不然就像八福晋那样害得相公也跟着遭殃。家里没女儿有儿子的,也被耳提面命,娶老婆,家世倒是第二,可一定得娶个贤惠的,不然,八贝勒就是榜样,人家可还有个天下第一人的老子呢,不是照样说贬就贬。 至于那些看热闹的皇子阿哥所谓兄弟们,就更别说了。 这道旨意之下,唯二高兴的两个人,一个是胤禩,另一个,便是良贵人了。 第8章 工部 对胤禩来说,正愁找不到路子翻身呢,若是与前世一样走老路,自己想要脱险可算得上是困难重重,在那个位置上,自然有人来巴结,巴结的多了,很难不被人说成是结党,要是闹了半天,还是被老爷子防来防去,那才叫一个惨字。 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另辟蹊径,自己正瞌睡着到处找枕头呢,想不到老爷子就送了一个过来。 接到诏书的时候,正是众成年阿哥入宫问安的时候,所有阿哥都在场,诏书一出,几乎所有人都用同情的,亦或者是幸灾乐祸的眼光扫过来。胤禩一怔之下,连忙按捺住心中的窃喜之情,略作斟酌之后,露出一个符合他眼下心境的表情,故意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与不甘之态,但面上仍是恭恭敬敬的领旨谢恩。 康熙斜眼看他面上大受打击的样子,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叹他心思外露,尚不知喜形不露要色,还需多敲打历练才可,提点了几句,便将大家打发了下去。 几人退出养心殿来,略作寒暄之后便各自散开了去给给在的额娘请安。 胤禟与胤禩一路,胤禛与胤祥自是走在一道,先行慢慢走在前面。太子挑挑眉角,似笑非笑得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让他用心办差,好好为国效力,但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幸灾乐祸意味。 ……也是,胤禩此时因为惠妃的关系,一直被贴着‘疑似大阿哥党’的标签,太子能不落井下石阴谋陷害,便已是仁至义尽了,这种不痛不痒的嘲笑……胤禩还不放在眼里。 太子见胤禩反应无趣,振振袖袍,转身回养心殿学习政务帮忙办差去了。 “八哥!” 胤禩转头,过见十四阿哥朝自己快步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与不忿,心中……一时有些纷乱的思绪闪过。 算起来,这个时候,自己与十四还是铁杆的兄弟,好到坐在一条船上,没几年眼前这个半大的小子甚至不惜与同母的兄弟对着干,帮助自己争那个位置,说亲厚那是自不用提的。 只是后来…… 自己渐渐不受圣祖待见,十四也许便是在这个时候生了异心,再后来,他接着自己的势力扶摇直上,隐隐有取代自己的姿态,不过……算起来还是一笔糊涂账,这事又牵扯上了佟国维和隆科多这叔侄两人,更扯上了当年许多明面上暗地里的阴谋算计、试探与背叛,更扯上了不止一条两条人命。 ……不算也罢。 “八哥,你别急,你内务府差事办的好好的,等风头过去了,很快皇阿玛就会让你回内务府的!” 耳边传来十四介于男孩与少年之间特有的暗哑嗓音,让胤禩微微回过神来——现在还是大家早年的时候,一切都还没开始。 “八哥?”胤禟见胤禩有些走神,忍不住出声。 “恩,八哥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其实工部是个很务实的地方,去了正好做些实事。况且这对我来说,不见得是坏事呢……”胤禩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一时间把心里想得直接说了出来。 胤禟与胤祯自然没把这话当真,只当他在说些宽慰的话儿,于是更加为他不平,但也只能在僻静角落私下嘀嘀咕咕。 胤禩微晒,这几个半大的萝卜头,眼下倒是真心真意为自己打算,也罢,眼下先低调些,才符合自己境遇,之后再提点提的他们罢。于是他便借口要去钟粹宫给惠妃请安,先一步离去。 他这个本尊走了,剩下二人也说不出个花儿来。两人年纪虽然不大,但在宫里呆久了,谁也不是傻子,见他举动也知道他是有心逃避,只当他一时接受不了,不愿在人前露出破绽来,也只能约了下次找些有趣的玩意儿再去宽慰他,眼下也只能回阿哥所习功课去了。 …… 第二日,胤禩起了个大早,踩着点儿去了工部报道。这样既不会有人说他装模作样假装积极,也不会有人参他个懈怠误工。 工部的人听说这个少年得宠的八阿哥要来上工,虽然听说是最近有些失宠才被转来的,但毕竟是个阿哥,谁能说得好哪天就复宠了呢,这样的例子多得数不胜数。一时间工部里上上下下都有些紧张,因为没有先例可以参照,到底应该热情亲切些,还是严谨恭敬些。 谁知胤禩一来,却没端出一点儿阿哥的架子,对工部上下的大小官员们居然大多能对上名号,说出些‘谁谁又文采风流’,‘谁谁又是年少有为’等等,众人对他一时好感倍增,很快众人便舒了口气,心都落回了肚子里。 如今这工部里,很多名不见经传的臣工,在少则数年,多则十数年之后,也渐渐升迁至各个重要衙门,或多或少都与日后的廉郡王打过交到。因此对于日后里来八面玲珑,外表和善,暗地里心狠手辣的八贤王来说,收买工部这群不在权利核心的边缘人士,实在是一点儿难度都没有。 胤禩进了工部,却暂时没安上个官职,只说是来学习的,众人一时也摸不准他能呆多久,又该以什么样的尊位来对待,该把八阿哥安排在哪个细部下面见习。工部里的高层正踌躇着,谁知这位倒是自己帮他们解决了这个难题。 胤禩看着工部尚书吴达礼托左侍郎曹大人转给他的工部事物粗略概况,摸着下巴思索着,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去年更早些的时候,圣祖皇帝已经完成了第三次往征噶尔丹,如今噶尔丹已死,各部都已归顺,边境战事以毕,政务首重也便转至军民生业上。尤其是今年二月的时候,浑河刚刚泛滥过,圣祖日日忧心于此。 康熙三十八年,也就是明年,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便是康熙的第三次南巡。 而这次南巡,起因却是因为黄、淮的水患。 胤禩眯着眼睛,将双手藏在袖子里,拢于身前,微微笑着,对曹工道:“我想跟着大人学习河工。” 曹工一愣,看向胤禩的眼睛中多了几分莫测,他出身工部自然知道治河不易,想要做出政绩来自是难上加难,虽然当今圣上渐渐重视河道治理起来,但谁都知道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愿意做的人,多半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善于揣摩圣意的投机取巧之辈;二则是真正想为黎民百姓做些实事的人了。 只是……这位八贝勒,算那一种? 见胤禩仍是温雅的笑着,曹工也捻着胡须道:“说起河工来,老夫倒是可以代为引见一个人。” 胤禩笑的更温和了:“大人可是说那位,十年前任职左都御史兼镶黄旗汉军都统,现任河督的于成龙于大人?” 曹工有些惊异起来,暗道这位看来真是有心人了,呵呵笑起来:“老夫说得正是这位河道总督于大人。” 胤禩这次笑道真心起来,带着一丝丝向往的神色道:“早闻这位于大人大名,如雷贯耳,若是能得以引见跟着这位大人学习河工,定然受益匪浅。” 曹工部撸撸花白的山羊胡子,眼中忽明忽暗,点点头道:“八贝勒好气魄,真真是天下黎民之福哇。” …… 说办就办,曹工没几天便将与八贝勒的的谈话向上面和河督府通了气,自然不会有人异议。这是皇子自己呈请的,办好了跑不了工部办事得力安排妥帖的名头,办砸了也是皇子自己能力不怠,扯不到谁谁谁头上去。 皆大欢喜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呢。 若说一定有人不满,应该就是这位于成龙于大人了吧,自己治理浑河正忙得不可开交着,上面突然塞了个阿哥贝勒过来,说是要跟着自己学习治理河道……这不是烫手的山芋是什么? 在于成龙不作声色的打量胤禩的时候,胤禩一边露出恰当的表情不让人生疑,一边也在心中默默观察这位后世人称‘小于成龙’的治河能吏。 第9章 于成龙 于成龙是汉军镶黄旗人,曾经在那位著名的老于成龙手下做过知州,还曾得到过他的保举,后因政绩升任江宁知府。康熙皇帝南巡至江宁,要他好好向老于成龙学习,称得上是一名著名的好官。 彼时这位小于成龙刚刚三十七岁,正值盛年,大可以一展宏图的时候。他入仕早,虽然未到不惑之年,但已宦海沉浮大半生,早年的时候,他因为办差得力又以廉洁著称,被嘉奖过,甚至升任过太子少保。 太子少保是什么样的官职?普通文官做官到极至,也就是正二品,好比礼部尚书,刑部尚书,只有很少数人可以拿到太傅,少保这些荣誉称号。而太子少保为“三少”正二品,算得上是天大的荣誉,而那年于成龙不过而立之年。 但不到五年,又被削了少保头衔,降调,留任。后又升迁左都御史,兼镶黄旗汉军都统,一直到康熙三十一年,才又复任河督。这样的官场老人,如今早已磨去了周身的棱角,浑身上下透露着中正平和的气息,如今,可以说他是一门心思全部都扑在了河道治理上,几乎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 而胤禩更加知道,这人,却只有两年可活了。 在胤禩打量他的同时,于成龙也在打量着眼前这名皇子。 据说,这位八贝勒自身能力出众,才自诸皇子中脱颖而出,甚至连裕亲王福全也对他的能力交口称赞。只是这人生母身份低微,只是辛者库出生的浣衣女,罪臣之后,即便是生了皇子十七年也不过是个贵人而已,想来这位皇子在宫中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但令人奇怪的是,眼前这人身上,锦服华带,面白如玉,眉清目朗又正青春年少,却看不出一丝身为天潢贵胄的清高贵气,也没有一毫因出身不公而起的不忿,反而在他温和俊雅、礼节周到的面目下,隐隐透露着一种淡泊到几近心灰意冷的厌倦之感。 若不是官场沉浮数十年的人,经历过数次升贬荣宠羞辱皆都尝尽的人,怎会流露出这样的气息来?他面上对自己恭谨有加,但看着自己的眼神,却是如同看着行将入土的将死之人。 ……为何……?(于筒子乃真相了) 于成龙早年便以性子耿直著称,对于素来威严的老于成龙都能拍着板子说话不留情面的,平素最不喜的便是那些官场上油头粉面说得比唱的好听,却又不做实事的尸位素餐之人。 不幸的是,胤禩当下表现出来的某些举动,让他直接将这位八贝勒划到投机钻营的巧舌之徒一类,心下盘算着让这个没碰过什么壁的皇子吃些苦头知难而退。 胤禩将于成龙的一番计量看着眼里,嘴角弯起,轻轻地扬起下巴,似笑非笑。 有趣的紧…… 接下来的日子,便果真十分有趣起来。于成龙可说是不畏强权(主要是工部其他高官的敲打与提点),顶住一切压力,以夏季多雨,需要抢工为借口,让胤禩先跳过学习治河文书,直接让他跟着自己去河滩工地督工。 为了让他自己知难而退,于成龙可谓是煞费苦心,每天都穿梭于最苦条件最为恶劣的河滩险沟之中,时常直接挽起裤脚淌着及膝深的沼塘中插行,几乎每顿饭都是在工地上与抢挖的苦力们一起用餐——伙食标准,自然是苦力劳工们吃什么,于成龙也吃什么。 胤禩自第一天便知道了于成龙的打算,自然也乐意配合一下。前世被圈禁之前加上这世,他一直过得是养优处尊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与十三弟胤祥不同,那位后来人称‘拼命十三郎’的怡亲王,其实才真算得上个‘廉’字,在诸多皇子中,十三弟是唯一一个没有给自己置办庄子的,先帝分封诸王的时候,他拿的银钱也最少,整整比兄弟们少了十万,而他一生也却是喜欢扶危济困,救济过不少人。而他一生也未娶过福晋,只有侧福晋两人,府中人更是少得可怜。 他记得前世还未被圈禁时,曾被雍正当着几个心腹大臣的面斥责,说他在自己巡河工的时候只想着在京城拨弄是非,当不起一个‘廉’字。 那个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呢?……似乎是在策反隆科多,趁着帝驾离京的时候,帮着手下的门人上位,借着整顿八旗的机会收买人心…… 胤禩突然一叹,也许那个‘抄家皇帝’说的没错也不一定。 ……想到这里,胤禩也被挑起了一丝脾气。 于是……不管是出于哪种目的,胤禩都铁了心和于成龙杠上了。 于成龙往险滩里钻;胤禩一脸严肃认真外加虚心地跟着后面。 于成龙挽起裤腿淌水;胤禩也将长袍别在腰间下水。 于成龙蹲在工地上与挖河渠的劳工们一同吃饭;胤禩……只有这一点让胤禩很难接受! 第一日,众人在坑坑洼洼的泥地里选了一块稍显平整的地,在上面用挑泥沙用的扁担和木板随意搭起来的简易餐桌,在那桌上摆放的所谓饭菜,于成龙笑眯眯的回过头来邀请胤禩一起用餐……胤禩准备不及,只能僵硬地笑着,咬着牙说不饿,一直撑到下工。于成龙勾起嘴角,完胜。 第二日,与第一日几乎相同,不过胤禩找有准备,微笑着说食物有限,自己愿意将自己那份分给在做众人加个餐。于是在做的众位苦工们纷纷感激起胤禩来,他们没那些花花肠子,只知道这位贵人脾气极好,而且还让出自己的那份。于成龙仍然笑着,只是没有了第一日的畅快。 第三日,到了用餐时间,高明非常适时地摸出一把小巧的折凳——花了两日时间赶工得来的,安放在树荫下的空地上,请了胤禩坐下,又捧上一只小巧的食盒,里面几个精致的小点心和两道十分朴素的小菜。胤禩净了手,只随手取了一两枚枣泥饽饽用了,便笑着吩咐高明把剩下所有的菜和点心,全部送给在场的众人加餐。 于是……在场的苦力脚夫们差点感激的当场手舞足蹈,纷纷对于成龙赞扬他这位‘内侄儿’。他们并不知道这位是皇子,只知道于河督前两天就带着这位年轻人,说是自己内人兄弟的孩子,跟着自己学习治河的。但众人们也不是瞎子,看见这位年轻人衣着虽不是锦缎,但也绝对是好料子,与他们穿的粗布麻纺不同,看他言行举止,虽然不似其他的大人们那样颐指气使处处透着高傲,但却稳重谦和却又优雅气派,一看便知道必定是家世良好的贵人家的孩子。 于成龙嘴角有些僵硬,胤禩挑挑眉看着他,笑得很开怀。 这一次,胤禩胜。 其实胤禩历经两世,早已没什么争强斗胜的念头,都看淡了。但不知为何,与于成龙这样的人打交道却让他觉得很新奇——这人与前世那些官场上的墙头草变色龙不同,于成龙太直接了,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就连整人都做得如此直接而没有技巧,得罪别人也得罪的毫无意义……于是,连胤禩这样深沉而工于心计的人,也兴致勃勃的投入于这样一次较劲中。 …… 康熙将手中的折子放下,嘴角隐隐有些笑意,对殿下坐着的胤礽说:“浑河工事那边进行如何了?” 身着杏黄太子袍的胤礽放下手中的笔,恭恭敬敬道:“儿臣看工部的陈条,浑河工事进展顺利。” 康熙点点头,看似心情颇为不错,道:“这个于成龙果然是个能吏。”说罢不待太子有所反应,便转头对侍立一旁的梁九功道:“走,随朕去视察河工去。” 胤礽连忙起身道:“儿臣愿意同往。” 康熙略作思索,便点了点头。 …… 康熙等人着了便服,带着四五个小太监来到浑河工地时,正值傍晚,却只见挑工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并不见于成龙与胤禩身影,康熙转头对梁九功做了个颜色,梁九功意会,便吩咐手下的小太监去打听。 片刻之后,下面的消息传来说,午后于成龙带着几个官员去河心的沙洲工地去分析水质去了,已经去了两个多时辰,应该很快便回来了。 康熙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扫了一圈,没见到胤禩身影,皱眉道:“老八呢?” 太子闻言,也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道:“儿臣在奏折中听闻八弟日日都随着河督大人来此巡河,想来奏折不应有假才是……” 康熙闻言,果然面色沉了沉,声音听不出喜怒来,对梁九功道:“去把老八找来。” 第10章 微服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外面一个小太监匆匆来报:“老爷,八阿哥来了。于大人也回来了。” 康熙闻言冷哼一声,将茶盏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生好大一声响来,冷冷道:“不错,长进了,让朕这个老子来等他!?叫他给我滚进来!” 梁九功闻言连忙往外走,康熙突然又开口问道:“他们怎么这个时候都来了?老八是从哪里过来的?” 棚外的小太监恭恭敬敬道:“八爷是同于大人一道回来的,还不知道老爷来了。” 棚内的人闻言具是一愣,梁九功回头看了看不说话的康熙,一弯腰,道:“奴才这就把八爷宣进来。” 康熙略作沉吟,便摆摆手,道:“且慢,把人都叫回来,别让他知道朕来了。” 梁九功点头应了,出去吩咐了小太监几句,又转了回来,将棚子的窗户打得更开些,让棚内的人可以看见河滩工地上的情形。 …… 河滩上,一艘很小的蓬船靠了岸,几个人相续跳下来,其中便有于成龙与胤禩。 高明先一步下船,胤禩下来的时候,撑住他的手借力跳下,但脚下似乎有些迟疑,于成龙余光看着眼里,见胤禩面上没什么异常,便也没说什么,只领着另外几人一边往工棚这边走,一边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几人讨论着水中的泥沙沉积与去年比之的异同,讨论者浑河改道的几条可能的道路,于成龙吩咐说,如今汛期已到,须得通知当地州府做好措施,以防万一。 胤禩落后两步听得异常认真,偶尔插上两句嘴,问些疑惑,那几位河工都是常年在河道工作的,自然不会认识胤禩,只把他当做于成龙的晚辈对待。见他态度端正,学的认真又肯发问,自然乐得解答,并不取笑他问得肤浅。 “张大人是说浑河时常改道么?” “老夫算什么大人喃,叫声老张头就行啦。”于成龙左侧一名乌衣的老者道:“说起这个浑河来,你可知她原名为何?” 胤禩见众人闻言都转头笑呵呵得看着自己,也不觉得臊,睁大眼睛道:“我却不知浑河还有别的名字呢?” 众人也不为许,那乌衣老者捏捏羊角胡子,道:“这条河古时称澡水,到了隋代称桑干河、金代被称做卢沟,到了前朝的时候,被叫做浑河……你可知她为何被称作浑河?” 胤禩笑着点点头,道:“这个前些日子舅父已经告诉我了,因这条河湍急浑浊,夹带沙石,才被人称为浑河,取的便是浑浊之意。”说罢朝于成龙一笑,他口中的舅父自己是指于成龙。 乌衣老者赞许地点点头,接着道:“这条河与黄河一般,因此又被人称做‘小黄河’,不过,最重要的是,这条河时常无故改道迁徙,淹没下游村庄,因此又被人称作‘无定河’。” “有这样的事?”胤禩有些惊讶,他以往对从不关心这些事情,也是第一次听说河流改道的事,才觉自己孤陋寡闻。 “你不知道也属平常,眼下世人知道的也不多。”这次说话的人却是于成龙,而语气中竟然有这一丝宽慰的意思,虽然语气有些生硬。 众人皆点点头,表示这算不上什么,乌衣老者继续道:“第一条古故道由衙门口东流,沿八宝山经海淀,循清河向东,最终汇于温榆河;第二条是西汉前故道,自衙门口东流,经田村、紫竹院,由德胜门附近入城内诸“海”;至于这第三条么,算起来已经是三国时,至辽代故道,自卢沟桥一带,经看丹村、南苑到马驹桥。” 胤禩听得认真,连连点头。众人见他好学,自然是喜欢的,也七嘴八舌的谈论着。 于成龙走得慢了些,落在胤禩身旁,似乎是在对他讲解着:“这条河如此反复,皆是因为河流沙石太多,在那湍急之处尚不显,然到了中下游一旦水势变缓,泥沙沉积下来,经年累月,淤塞了河道,那些水没处可去,自然便改道而行了。” 胤禩点点头,道:“所以皇上才说治河首重清淤,只有河道疏浚了,才能治水。说起来,正如大禹说的那样,堵不如疏,治水却应已疏导为主。” 众人大赞,相谈盛欢,不知不觉便到了工棚附近。 于成龙要留各位一道用餐,几位河工推辞了一番先行离去,胤禩看看天色,也有些晚了,便也跟着向于成龙告辞。 于成龙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口中突然问道:“你腿怎样了?” 胤禩一愣,没想到他竟然注意到了,下意识答道:“不妨事的……” 于成龙不理他,转身对高明道:“还不快去扶你家主子坐下!” 彼时午饭时间已过,折凳这种东西自然不会随身带着身上,高明着急起来,将胤禩扶着坐在河边一块巨石上,才跪下将胤禩的裤管卷了起来。 一看之下,顿时倒抽一口冷气:“爷——见红了!” 胤禩一掌拍在高明头上,笑着叱道:“又不是女人生孩子,见红个屁!”他最近几日和挑工们混得久了,学了两句粗话,这就用上了。 于成龙脸色很不好,没了调笑的心思,皱着眉问道:“可是被老四的竹筐割伤的?怎么不早说?捆扎一下也好,至少也不应该下水的。” 胤禩仍然笑笑,不以为意道:“并不太疼……众位都在忙,不想因为我拖延了工事,何况沙洲上也没有大夫。”这是明面儿上好听的的话儿,实际上,一则是胤禩不想在于成龙面前落下把柄;二则若是他受伤让于成龙知道了,必定会马上将他送回河岸来,而他们只一艘船,这样一来一回,时间全耽搁了,今日怕是什么都做不成了。胤禩耳濡目染数日,自然也知道汛期将至,如今众人都是分秒必争。 高明悲愤至极,恨自己跟着主子身边,竟然还要让旁人来提醒自己主子受伤的事,跪下道:“奴才这便去请大夫去!” 胤禩忙道:“慢着!”说罢朝高明招招手,不甚在意道:“你这个时候请什么大夫去,还要爷再这里等着不成?”说罢抬头瞟了一眼于成龙,道:“爷可没带晚饭过来……” 于成龙听胤禩阴阳怪气的话,却破天荒不觉得刺耳,心中有些好笑的感觉,面上仍是装作毫不客气回敬道:“也是,工地上的饭菜都是定量了的,你家爷若是留下了,就有人吃不上饭了,所以还是赶快回去吧。” 高明气得跳起来,对于成龙道:“谁稀罕你那顿饭!哼,我家爷每日带来送给大伙儿加餐的菜,早够吃你三十顿饭了!” 于成龙一乐,装作严肃道:“谁稀罕你家爷请的?有本事叫他吃我三十顿饭啊!哦……我比他大度,让他白吃到工事结束都没问题!” 高明:“你!!!” 胤禩快内伤了,憋的。 “好了。”终于不忍心看于成龙的单方面调戏,胤禩忍不住出声阻止,对高明道:“伤口疼,还是先扶爷回去吧。让大夫直接上府里就好。” 高明一听胤禩说伤口疼,顿时恨不能以身代之,伸手就要去扶胤禩。 “慢着。”于成龙突然开口道。 胤禩侧头看他,不解。高明更是直接些:“于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于成龙突然笑着摇摇头,半蹲下来,自内袍上撕下一块布料来,又从腰间解下水囊,倒了些茶水在布上,伸手用茶水浸湿的布去拭那些附着在伤口上的泥沙污垢。他们在沙洲行了半日,不少时间是膝下皆没在水中,伤口周围也自然避免不了沾染上了许多泥污。 胤禩皱眉,刺痛的感觉强烈起来,但最让他觉得不妥的是……“于大人,这种事情怎能让你亲力亲为,让高明来做便好。” 高明从呆愣中回过神来,一把抢过水囊和湿布,嘟嘟囔囔道:“粗手粗脚的,弄疼了我家爷怎么办?你以为谁都像你皮糙肉厚啊……还有你的衣服到底干净不干净啊……” 胤禩哑然,看着于成龙黝黑的脸上露出尴尬不已的神色,深有一箭之仇得报的快感,伤口也不觉得那么疼了。 于成龙咳嗽一声,道:“眼下回去,到见着大夫,怕是还得一个时辰。河沙淤泥多有不洁,以茶水洗涤伤口也只能暂时有用,还是需要尽早瞧大夫才好。还有……万不可将裤腿放下,让那些污泥脏了伤口。”最后一句话是对高明吩咐的。 胤禩微笑:“多谢于大人。”说罢借着高明的手站了起来,向于成龙告辞道:“那在下这便告辞了。” 于成龙又咳嗽了一声,引得胤禩再次回头,连带着高明也露出不满的神情来。 “八爷已经连续十数日跟着在下东奔西跑,明日就在家休沐一日罢。”说罢不等胤禩答话,转身便自行离去。 高明瘪瘪嘴,似乎对于成龙颇为不满。胤禩好笑得看着他,道:“难道爷得以休沐一日你还不乐意?非得爷带伤上工不可?” 高明:“爷……我是气那个于成龙处处与爷为难!” “唔,是么。下次多去学几句骂人的话,今日你与他吵架处处占着下风哪……” “爷……” “不过最后那几句说得深得我心……” “爷,真的?” …… 声音渐渐远去之后,梁九功一头大汗的看着站在窗边的主子面前,有些迟疑道:“爷……可要传八爷入宫?” 康熙闭上眼睛,朝后摆摆手,并不说话。太子站在他身后头垂得低低的,看不见脸上神色,但不知为何肩膀线条有些僵硬,隐隐透着些恼意来。 半晌之后,康熙才睁眼,唇角鼻翼两侧的纹理微微有些松融的迹象,道:“回吧,不用提及朕今日巡视之事。”说这话的时候,似乎轻松了许多,语气中带着些释然。 日落西山,闷热的暑气渐渐散去,一丝凉风拂过,沁人心脾。 …… 第11章 应对 第二日,胤禩早晨醒来的时候,果然有些烧热,浑身倦怠无力,腿上的伤口敷了药但仍是一抽一抽的疼着。幸而于成龙已经允许的他休沐,而胤禩前世被圈禁的时候,吃的苦比这可多了去了,因此这点儿小伤他并不十分在意,不过这也不代表他愿意自找苦吃,喝下高明端来的药,继续蒙头大睡。 到了晌午的时候,宫里的太监突然来传话,说是皇上宣八阿哥入宫叙话。 胤禩服了药有些晕沉倦怠,不清楚怎么刚休沐一天皇阿玛就知道了,莫非是有人在背后使绊子不成?略作思考,仍是强撑着起身,让高明套了马车入宫。 养心殿里,康熙看起来心情颇好的样子,四阿哥胤禛正坐下下方,似乎正在对答一些户部的东西。胤禩进了大殿,一眼便看见胤禛坐在那里,看着自己,毫无防备之下,一时心神俱震,脚下微微一滞,不过只在瞬息之间,便恢复了从容,扬起一个适度的微笑,大踏步进前来。 ——现今,他是青春年少、荣宠正盛的皇八子。 给康熙请了安,又侧身状似惊喜道:“四哥也在?” 彼时皇太子风头仍盛,各皇子之间,除了大阿哥在外臣的支持下有些蠢蠢欲动,与太子一党有些不睦之外,其他的阿哥们尚算和平相处。如同别家孩子一般,自有几个小圈子,却没什么特别的对立。而胤禛与胤禩关系尚可,因为胤禛严肃冷淡,胤禩八面玲珑,兼之两个阿哥府毗邻而居,因此也好过点头之交。 胤禛微微颔首,淡淡道:“我也是来给皇阿玛请安的。” 康熙将折子放下,给胤禩赐了座,问了胤禩几个关于浑河工事的问题,胤禩对答无碍,康熙点点头,突然话题一转,问道:“你认为于成龙这人如何?” 胤禩一愣,不知老爷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有人说于成龙坏话不成?谁都知道于成龙是老爷子心尖子上的能吏啊。或者是在套自己的话?只是不知用意何在……转头看了一眼胤禛,希望能从他那里探听出些风声,却见他面上可谓如同带了面具一般……令人泄气。 斟酌一番,胤禩小心翼翼道:“于大人廉洁勤勉,可说是‘实心爱民,洁己奉职’。”这句话是前世,浑河工事结束时,老爷子亲自为于成龙题写的,这里说出来,自然不会错。 康熙看胤禩小心翼翼的样子,眉梢一挑:“仅此而已?没别的?” 胤禩有些困惑的起来,秀细的眉毛皱起,有些犹豫道:“皇阿玛,儿子认为,于大人为人正直清廉,一心为民,只是……有些严肃而不懂变通,也许因此会无心得罪一些人。但儿子认为于大人毫无虚假之意,即便是出口冲撞了谁,也只是就事论事,或是无心为之的,还请皇阿玛明察。”……虽然他如今得罪的人就是我。 康熙一愣,旋即笑斥道:“谁说有人告他的状了?” 胤禩松了一口气,做羞愧状,道:“是儿子擅自揣摩皇阿玛的意思了。儿子知罪。”说罢便要下跪。擅自揣摩上意,已经擅自窥视帝王行踪都是大罪,前世太子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失宠的。……至少这是原因之一。 不过康熙眼下看起来并不怎么在意,随意摆摆手,示意胤禩不必在意,又似笑非笑道:“朕看你倒是很维护于成龙的嘛……可是他处处关照于你?” 胤禩咬牙,憋了很久,才道:“于大人确实很关照儿子,这几日跟着大人儿子受益匪浅。”想了想,又道:“于大人还时常说道要请儿子吃饭呢……” 这次换梁九功憋到内伤…… 康熙仰天哈哈大笑,胤禩有些莫名其妙,自己说的都是挑挑拣拣之后的,都是实话,但旁人听是绝对听不出问题来的才对。疑惑的望向胤禛,却见他也露出一丝不解来。 康熙连笑好几声才止住,不过嘴角一抹笑意始终挥之不去,道:“朕闻说这个于成龙可是一只铁公鸡,能让他请你吃顿饭可不容易啊。” 胤禩低头喝茶,心里满是血泪。 …… 康熙见胤禩颧骨酡红,只当他臊了,也不在意,嘱咐了几句让他注意身体的话,便让他退下,却让胤禛仍然留着。胤禩巴不得赶快走,起身将礼节做周全之后,便躬身退了出来。 出了养心殿,胤禩才觉汗湿夹衫,头晕目眩的症状在放松之后愈加明显了起来,不过既然好不容易休沐一日,都已经进了宫,哪有不去给额娘请安的道理。因此便努力压下身上的不适,往钟粹宫方向走去。 …… 养心殿里,康熙嘴角仍往上弯着,对胤禛笑道:“你这个弟弟呵……办差还算得力,与人打交道倒是自有一套。” 胤禛也配合的微微颔首,道:“皇阿玛说的是,八弟在兄弟们中也是人缘极好的。” ……两人又说了会子话,康熙便挥手让胤禛也退下了。 两人离去之后,康熙批阅起奏折来也轻快了许多。梁九功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他侍候这位天子许多年,这样的高兴劲儿,还是在当年太子幼时第一次射中一头成年公鹿的时候,和太子第一次将正本策论背下的时候出现过……算起来,已经好多年了。 谁知不到一刻钟,便有小太监过来,在梁九功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梁九功脸上微变,连忙对康熙报:“皇上,八阿哥在钟粹宫晕倒了。” 康熙一惊,手中朱笔在奏折上重重一划之后,落在一旁。他‘噌’地站了起来,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传太医,梁九功,随朕去看看老八!” …… 胤禛也正打算去给他的生母德妃请安,没走几步便见几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过去,问了其中一个才知道是八阿哥在钟粹宫晕倒了,不由一怔。 ……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胤禛皱了皱眉,他不是没看见胤禩方才一脚刚跨进养心殿时,视线与他接触那瞬间的一滞,虽然他掩饰的很好,但胤禛素来严谨细心,自然没有错过这样的一瞬变化,但他并未与胤禩有过什么过节,因此只是略作疑惑便没有深究下去。 如今,原本还好好的人转眼间说昏倒就昏倒……胤禛眯起眼,也改了主意,转身去了钟粹宫。他倒要瞧瞧这个八弟是在打什么主意。 …… 康熙带着梁九功几步出了养心殿,在半路上正好碰到折回来的四阿哥胤禛。脚步不停,康熙道:“你怎么回来了?” 胤禛垂手恭恭敬敬的答道:“儿臣在去永和宫的路上便听说八弟晕倒了,所以想赶去瞧瞧。” 康熙点点头,道“跟上罢。” 等康熙等人赶到的时候,钟粹宫里,早有御医在帮胤禩把脉,而胤禩也恢复了一些神智,他虽然年轻体魄尚且不错,但因为连日在烈日下暴晒之下本就有些脱水,兼之被于成龙整得没法好好用餐,经常整天只吃一两个点心,自然虚弱了些,昨天受伤之后没有立刻处理,才导致了烧热。如今又无法好好休息,顶着毒辣辣得太阳一来一回这么一折腾,就倒下了。 但他毕竟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御医一碗参茶灌下去,在一顿急救,掐人中的掐人中,揉虎口的揉虎口,老康赶到的时候,胤禩已经能坐起来了,只是仍有些哆嗦不能自己。 “怎么回事?”康熙见胤禩已醒,便转头问太医。“方才还好好的,如何转眼就倒下了?” 太医擦擦汗,引经据典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大致便是说胤禩最近吃的少、动得太多、又受了暑气,积郁在体内,身体有些虚弱,需要慢慢调理,说到这里,又颤颤巍巍地转头朝胤禩弯腰道:“微臣斗胆,方才把脉是似乎察觉八贝勒有烧热之症,倒不似暑气所致——请问八贝勒最近是否有过外伤,类似于被不洁的利器割伤一类?” 胤禩一怔,道:“哦,有的。昨日不留神被竹片划伤了一下。” 老康闻言眉毛一挑,似乎也想起这么一回事儿来,不过昨日他离得远,只知道受伤了,却并没见过伤口,闻言将手一指胤禩的右腿,道:“将他裤脚挽起。” 梁九功自然知道这件事,便几步上前一边随口向胤禩告罪,一边利索的将他裤腿卷了几卷,露出缠着绷带的伤处来。 太医上前用剪子剪开原本包扎着的绷带,露出里面新鲜的伤口来,却是红肿不堪,看起来十分严重! 胤禩突听见一声微弱的抽气声,侧头看去,却是闻讯赶来的良贵人,她站在很远的角落里,并不近前来,此刻满眼担忧,却又用手绢死死将嘴捂住,不肯再发出声来。 惠妃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胤禩又是如何受伤的,但她见康熙眉毛拧得死紧,面上露出不快的神色,生怕这位朝胤禩迁怒,连忙上前圆场,嘴里责怪道:“你这孩子,身为阿哥贝勒,行事怎地如此莽撞,把自己伤成这样儿了?” 胤禩也注意到康熙的神色不对劲,但以他对老爷子的了解,似乎并没有厌恶的情愫在内,便扬起一个虚弱的笑容,惶恐道:“是儿子不好,让皇阿玛和额娘担心了。儿子不孝。” 惠妃也装作生气的样子,板起脸来斥责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也是大婚了的人了,怎么伤的?又不好好休养?” 胤禩连忙接口道:“是儿子昨日在工地上督工的时候,不小心自己弄伤的,原本也不疼,所以并没在意,这次却是儿子大意了,还请皇阿玛责罚。”说罢就状似欲要起身下跪。 第12章 嘉奖 康熙听这对母子一唱一和,气早消了,他见胤禩半个字都没提到于成龙,心中暗自点点头,松开了眉头,板着脸道:“行啦!装什么装,还不给我躺下!”言罢示意太医去给八阿哥重新处理伤口。 惠妃在一旁怪嗔道:“你呀,可不是不孝怎的?看把你皇阿玛急的。下次万不可如此轻率大意了!” 胤禩连忙笑着顺坡下驴,借着太医处理伤口的机会,又说了一番插科打诨的话,气氛渐渐缓和起来。 康熙见胤禩没事了,转头对一直跟在身后的胤禛道:“你两人住得进,待会儿你送你弟弟回府去。” 胤禛自然领命,而胤禩也在一边笑着说些‘劳烦四哥了’一类的场面话自是不提。 惠妃送走了康熙,回过身来张罗着让丫头们去内库里去些人参鹿茸什么的给胤禩带回去。 胤禩趁着空当儿偏头望向良贵人的方向,对他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来,微微摇了摇头。 良贵人知道那是胤禩让自己不要担心,只是眼下人多嘴杂,不能亲口告诉自己而已。儿子如此贴心,良贵人心中一甜,也微微笑了一下,眼角的愁容也悉数散去,连面上的神情都柔和了起来。 一旁胤禛本是安静的等着太医处理好弟弟伤口,便与他一同出宫去,见他突然朝角落中一笑,忍不住也忘了过去,待看清那与他对望的人是谁之后,心中突然一时五味掺杂。 [……为什么都是亲额娘,却差了这么多……] 胤禩一回头也看见了胤禛脸上瞬间僵硬起来的表情,便知道他定是想起了他自己与德妃之间眼下已经有些生硬的母子关系,不过他眼下与四阿哥的交情还没到能够彼此宽慰的地步,于是,胤禩状似不经意地收回视线,闭目养神。 惠妃甚会做人,见良贵人拘着不敢上前来,便笑着拉了她的手上前道:“妹妹也是个实心的,孩子都受伤了,还驹着这些礼数作甚,还不快去看看孩子——” 良贵人十分感激她,粉唇翕动,低低道了声谢,便上前来到胤禩塌前,等他看仔细了儿子腿上的伤,眼眶即可又红了。胤禩笑着哄了她两句,便又破泣而笑,眼里即使欣慰又是担忧。 胤禛是成年阿哥,不方便在年轻母妃的宫殿里久呆,但康熙又说了让他送弟弟回府,一时不知是不是该出去候着,胤禩见他脸上尴尬,笑着对惠妃道:“今日本是来给额娘请安的,谁知倒是让额娘担惊受怕了,早知道就不来了。”康熙走了,他与惠妃说话也随便了几分,透着些亲昵来。 惠妃似乎对养子如此亲近很受用,笑着戳戳胤禩脑门儿,道:“要是你在别处昏倒了,可不把你两个额娘急死!你可得乖乖得把身子调养好才行呢。” 胤禩笑:“有额娘赏的人参鹿茸吃着,怎会好不快?” 惠妃用丝绢掩了嘴,笑,转脸看着良贵人道:“你瞧瞧,感情小八这是惦记上了本宫的小库房呢……” 一时气氛轻松起来,众人也笑起来,只有胤禛笑得有些发苦。正在这时太医终于处理了伤口,开好了药方,胤禩便趁机告辞。惠妃也只四阿哥在此也不便久留,便嘱咐了几句,遣了小太监送两位阿哥出去。 …… 胤禩回府之后,又遣了高明去给于成龙报假,多休养了一日才去河滩,因为伤口不能沾水的关系,胤禩得了免死金牌,抱着治河的各种文书在岸边啃着,终于不用跟着于成龙下河摸鱼去了。 不过,诡异的是,自从胤禩腿伤不能下河之后,于成龙似乎也少了许多下水的作业,其中缘由,大概该知道的人都心知肚明。 胤禩学习之余,闲得无聊,将前几日发生的事情整理了一遍,越发相信老爷子早已知晓了他与于成龙之间的细枝末节,幸好他那日养心殿应对之际,没想过要给于成龙添堵,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不过,这样说起来,给于成龙的赏赐差不多也该到了吧。 果然,没过两日,康熙便借着巡河的机会,将于成龙大力称赞了一番,夸他办事得力勤勉,大手一挥,赏—— 胤禩这边没有明夸,却有暗赏,看着抬进府里的各种锦缎补品,胤禩伸出纤长的手指摸摸下巴,“恩……”这算是互利互惠么。 受伤事件过后,于成龙对胤禩态度好了许多,不再刻意让他吃苦,转而更加用心的教导他治河之要。胤禩了然,这算是入了这老倔牛的眼了,自然也更下了些心思。 七月的时候,历时四个月的浑河工事基本完工,比之三月之时,康熙要求的六个月几乎提前了两个月完工,龙心大悦。 于成龙亲自上疏,奏霸州等处挑浚新河告成,上疏中说新河从良乡张家庄至东安郎神河,长二百里,两岸筑堤,束水出三角淀,在直沽入海,现已完工。从今以后,只要委派专人妥善管理,及时修缮,在大旱之年出去淤沙,朝廷便可高枕无忧,百姓们也从此不必再受水患之苦。 于成龙在上疏中恳请皇上为新河赐名,康熙龙颜大悦,大笔一挥,将着九百年来不服管教的无定河赐名永定河。此后,浑河更名,‘无定’变‘永定’,下游百姓再不用受家园被毁,无家可归之苦。 至于于成龙在奏折上的其他请求,如委任专门官吏等,皆被采纳,康熙设永定河河兵三千名,并且同时下诏,从此治河“效仿永定河之法”。 一时于成龙在京城乃至整个大清,风头一时无两,百姓纷纷称其为父母官,在家供奉长生牌位。 九月的时候,康熙又下了一道诏书,良贵人温良贤淑,着即升为良嫔。似乎一切都按着历史原有的轨迹在往前滚动着,但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胤禩这次办差得力,本想捡个好日子为毓秀说说情,将她接回府来,谁知还没来得及动作,良贵人便升了嫔,这下他反而不敢再提出来了,怕老爷子觉得他恃宠而骄。 ——只能再往后拖延。 那日胤禛送了胤禩回府之后,胤禩虽下意识想着敬而远之,但毕竟受人恩惠,何况也知道若是能自此改善两人关系,对自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既然这个四哥是个冷心冷面不爱搭理人的,那么自己自然要积极些,于是两家便多走动了些,不过也仅此而已。 老九和老十在胤禩忙于河工这段时间,早憋的不行,一听说胤禩这边忙完了,就吵着要出宫去他府上喝酒吃热锅。胤禩抬头看看九月毒辣辣的太阳,有些无语,这群弟弟们真是无法无天了,不过正逢良贵人升位,也算是大喜事一桩,胤禩整个人好几天都笑眯眯的,因此不管是什么要求都答应了下来。 择日不如撞日,胤禩说干脆就这两天吧。老九老十欢呼跑去缠老爷子放他们出宫去,胤禩摸摸下巴,寻思着干脆把四哥和十三也叫上,反正住的近么……就是不知道这个四哥赏脸不。 出乎意料的是,胤禛答应的十分爽快,当日也毫无意外的将十三阿哥胤祥一同带了来。本来是宾主尽欢的事儿,但胤禩却清楚的注意到老九老十在看到胤祥的时候,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尴尬…… 很微妙,胤禩摸下巴。 趁着厨房准备的功夫,兄弟几个在胤禩的院子里疯来疯去,除了两个大的,其他的都是未成年的小阿哥,平日里被拘在紫禁城里闷都快闷死了,如今一出来,还不撒开了蹄子乱跑。 胤禩看看时间尚早,提议去街市上走走,这个提议深深赢得了几个小阿哥的拥护,就连那个闷不吭声有些羞涩、从刚才开始就跟在胤禛身后的小十三的眼中,都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欣喜。 胤禩看着觉得有趣,如此害羞怎么和日后的‘拼命十三郎’差这么远。 几人出了府去,在街上闲逛,自然是老四小十三一路,剩下的一伙儿。看着两队人马拉开了距离,胤禩挑挑眉毛,斜眼看着小九小十,道:“说吧,你们又干了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没有……” 胤禩嘴角一勾,没说话,只是看着两人笑,那两人顿觉毛骨悚然,连忙交代:“真没什么,只是那天无聊,想去扯小十三的头发,他不肯……就……” 饶是经验丰富如胤禩一般也有些张口结舌,恩,这俩小霸王怎么会做这等没档次的事儿来?果真是无聊到死么,余光瞧见那俩人欲言又止的样子,胤禩扶额:“一次都说了吧……还有什么?” 小十老实一些,平素对这个八哥也颇信服,低头道:“恩……都是小九啦,说小十三不受教,害他被他额娘念了两天,所以……所以……” 胤禩顿时有些不祥的预感,“所以又怎么了?” 不理会死死掐着自己胳膊的老九,老十一横心闭眼道:“所以九哥让我把小十三养的狮子狗抓出来当着他的面割了它的尾巴又把它屁股上的毛都剃光!” “……—口—?!”胤禩顿觉呼吸困难。 第13章 冰消 “好哇老十你出卖我!”老九恼羞成怒,不敢抬头看胤禩。 “是八哥问我我才说的么……”老十底气不足。 两人不自觉提高了争辩的声音,引得前方散步的胤禛回头望过来,便看见胤禩一脸被驴踢倒的表情,手指着老九老十哆嗦个不停。 “怎么?”胤禛没什么语气的声音传来。 胤禩一怔,连忙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亲切笑容,道:“恩,没事没事没什么大事。” 胤禛目睹自己这个弟弟变脸全过程,有些无语,余光扫了一眼他身边的两个,惊得那两人手脚都不知道要放哪儿。 等胤禛转回头去,两个小霸王松了口气,却听见胤禩一声嘲笑道:“哟,还知道怕呀,早干嘛去了?” “嘿嘿……”老九傻笑,“不是八哥忙么……哎呀!”“疼!” 胤禩赏给两人一人一个爆栗,咬牙道:“你们不知道那狮子犬是四哥送给小十三的吗?” 老九老十一个踢石头一个望天,闷闷道:“忘了/不知道……” 两人对望一眼,又同时开口道:“不知道/忘了……” …… 胤禩扬起一个令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扔下一个‘等会儿回去再给你们算账’的眼神,几步快快走到前方与胤禛胤祥并行,若无其事的聊些街坊小话题,逗胤祥说话。 胤禩素来擅长做人,几个话题下来,胤祥明显放松了许多,一开始还怯怯的只是听着,后来也会张嘴问些感兴趣的问题,连一旁胤禛也神情松融了许多。 老九老十理亏,跟着三人后面看他们有说有笑好不开心,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很郁闷,很憋屈。 小九扯扯小十的袖子,对他努努嘴:“你去。” “我不要。”小十想也没想便拒绝,“八哥今天好可怕。” 小九摸摸脑门儿:“是啊,看我一脑门子的汗。” “诶,以前怎么不觉得八哥这么……有气势。”小十吞了吞口水。 小九学着胤禩的模样,勾起手指摸下巴:“恩……果真像额娘说的,流过血的男人才能长大么?”这两人自然听说了之前胤禩在工地上受伤流血的事情。 小十也学着他那样摸自己圆滚滚的下巴,无奈有些胖,只能摸到双下巴上,“我打架也时常流血啊,照这么说……” 小九扔下一个极度鄙视的眼神,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眼神中似乎在说:“你?就你那体型儿……?” 小十顿觉自尊受挫,怒瞪回去。 小九不理他,几步赶上前去,凑到胤禩身边,恬着脸笑着插嘴道:“八哥你们在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 聊得正欢的三人都看过来,其实是两人,老四只是在一旁安静的听着。胤祥老实,嘴角扁扁低下头来,往胤禛身边挪了挪。 胤禩挑挑眉毛,对着小九似笑非笑道:“我在说小十三养的那只狮子犬玉雪可爱,正说下次入宫的时候一到去看看呢。怎么,九弟也想一道去?” ……惊! 小九和刚赶上来的小十闻言顿时一抖,同时退后了一小步。 四阿哥胤禛自然知道这件事儿,小九与小十仗着母妃一个受宠一个身份高贵,平日里在宫中胡作非为、无法无天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自然看不过眼,不过这也轮不到他出面教训,因为自从佟皇后薨了之后,他身份也尴尬着——但这并不代表他不计较!正相反,他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而眼下,他却见自己这个八弟摆明了是要给十三出气,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胤禛心里都会呈下这两分情,不为自己,而是为了胤祥。 胤祥低着头,却也知道自己被两个哥哥护在中间,似乎是在给自己出气,心中顿时有些不安,又有些开心,忍不住抬眼瞅了一眼平素没什么交往的胤禩。 胤禩看他虎头虎脑的样子,忍不住抬手摸摸胤祥头,眉头一动,计上心来,对胤祥道:“十三,你知道么,九弟最是爱狗,好几次都说你养的那只可爱他也想要一只哩。” 胤祥疑惑。 小九茫然四顾:有……吗? 胤禛嘴角一勾,似乎明白点儿什么。 “是啊。”胤禩说的面不改色,接着道:“可惜你那只是公犬,生不了小的,他还遗憾了好久。” “……真的?”十三有的不确定。 小十也看向小九:有这回事么?怎么不知道? 小九一眼瞪回去:别看我,这事儿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老四继续看戏。 “为此他还偷偷摸摸自己【亲手】给小狗做了一件狮子衣,一直不好意思送给你。”八阿哥笑眯眯的说道,十分强调了‘亲手’二字。 ……这下小十三也看出门道来了,低头不敢说话。 小九听到一半就知道完了,八哥这回生气了,要怎么办?真要自己亲手做一件吗? 小十听见没自己什么事儿,正要松口气,却听胤禩接着开口道:“听说那狮子衣上的一百个‘福’字儿,还是小十亲手绣上去的呢!”再次强调‘亲手’二字。 ……ToT (<——这是小十) 小十:爷是带兵打仗的,要是被人知道了拿绣花针秀花,不被人笑死才怪!!但是八哥发话了……这…… 似乎仍嫌不够一般,胤禩笑眯眯的回头看着两个汗如雨下的弟弟:“我就说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下次找个好日子,你们俩儿一块‘正大光明’的送过去,我也正好瞧瞧那小狗穿上你们‘亲手’做的狗衣是个什么模样!” 两个小霸王顿时面如死灰,这下不是整个宫里都知道他们俩给十三的小狗做衣服了么……那不是小狗走到哪里,人就笑到哪里? 连素来面无表情的胤禛都忍不住侧过脸弯起嘴角来,这招可比压着他们让他们给小十三陪不是狠多了。余光扫过胤禩笑得如同一只满肚子坏水儿的狐狸一般的脸,突然也觉得十分顺眼起来。 调戏够了,小十三终于放开了些,也不再是怯怯的样子,而四阿哥更是收起了冰山气场,居然偶尔也说两句杂谈。胤禩看看天色差不多了,便领着众人回府吃热锅去了。 因为暑气仍未散去,因此除了热锅之外,也备下了不少消暑的小菜、绿豆做的凉糕一类的,鲜笋虾丸汤等,整整一桌,并不是什么奢侈的排场,都是些家常的东西,不过做的精细些而已,但也不乏热闹的氛围。 胤禩知道这个四哥喜欢清淡的菜肴,自然特意准备了些,放在离他近的地方,胤禛嘴上没说什么,但是看得出他心底是喜欢的。 几个小的吃得反而不吭气,特别是小九小十更是闷不吭声的往嘴里狂灌酒水,胤禩也不多劝,只是不时往他们碗碟中放些小菜,嘱咐他们别空着肚子喝酒。 一旁的小十三看着颇为羡慕的样子,胤禩朝着四阿哥胤禛眨眨眼,胤禛见状挑挑眉,也学着胤禩的样子,给十三碗里放些涮好的肉片,道:“多吃些,长身子呢,别怕把你八哥吃穷了。” 正说着,突然那边老九‘蹭’得一声站了起来,看来酒喝得有些多了,脸颊绯红,身形也有些摇摇晃晃,差点撞翻眼前的碗碟。 胤禛皱眉看向胤禩,胤禩冲他微微一笑,摇摇头示意他不用管。 老九一把拎起一样喝地脸红脖子粗的老十,两人端着手酒杯,晃晃悠悠走到小十三面前,站定。 十三有些手足无措,抬眼看了看两个哥哥,只见他们一个面无表情的看着这边,另一个笑眯眯的摸着下巴——摆明了作壁上观。 ……没义气。 这是小九大着舌头开口了:“十三,今天哥哥们是来给你赔不是的!那天是哥哥们不好,对不住你,你大人不记……呃……不是,我们亲兄弟没有隔夜仇,来!干一杯!” 话音未落,小十已经仰头一口把杯中的酒喝了。小十三看着有点发愣的样子,呆在原地。 “恩?”小十将酒杯朝下控控,不满道:“怎么酒杯这么小?哪里是我们满洲男儿应该喝的?!给爷拿大碗来——” 高明为难的看着胤禩,胤禩对他笑着点点头。高明瞄了一眼胤禛,低头吩咐下人拿来了中碗过来。 酒满上之后,三个半大的小萝卜头一人一碗,豪气满天的拍着胸脯说了声,“恩怨一笔勾销!来,喝了这杯酒,咱们从此就是好兄弟!” 一仰头,三人都干了,小九喝太急,差点呛着。另外两人连忙扔下碗帮他捶背。 胤禩笑看他们,心道若是能永远这样该多好,突然觉得手中的酒杯‘叮——’地一声,低头看去,便见四阿哥胤禛手中一个杯子,正与自己的碰在一处,抬眼一看,那人眼底有淡淡的笑意。 两人相视一笑,也一同仰头将杯中之物喝尽。 第14章 阳谋 那日到了最后确实是宾主尽欢。 小九小十小十三三个萝卜头都喝高了,勾肩搭背一会儿斗酒一会儿在院子里摔跤,闹了个天翻地覆。 胤禩一开始纵容着,到了后来却有些无法收拾了。 眼看着宫里下匙的时间到了,胤禩有些急了,眼下几个小萝卜头喝道六亲不认的地步,就差直接脱了衣服拜把子……幸而他们还记得他们本身就是兄弟不要拜把子。 眼看着这样下去不行,胤禩求救地看向胤禛,谁知胤禛只是拉起一个笑容低头继续慢条斯理的吃小菜。 ……果然冷血。 胤禩眯眯眼,既然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下去! “高明。”胤禩招了高明来,“你跑趟宫里,告诉他们小九小十闹酒闹得晚了今日我就留他们住下。小十三住四哥府上,明早再送回宫里。” …… 第二天,两人入宫将三个宿醉的弟弟送回宫去,果然免不了一顿痛骂。 老康在第一时间将两人宣到跟前,将胤禩从头到脚骂了一顿,大致便是说他恃宠而骄、带坏弟弟,等等等等,林林总总,例举了一大堆以前的事情,意思是他打小儿就有这个倾向,十分不孝。 胤禩对老爷子这种为了打压而骂,为了骂得名正言顺而找借口的行为已经适应得十分良好,此刻他只一脸惶恐的在下面低头领着训斥,连连称罪,只说自己确实顾虑不周,没有照顾好弟弟们。 也许是他认错态度太好了,康熙骂的不过瘾,一回头看见胤禛面无表情的立在一边,于是将炮火转向老四,说老八刚开府是个年轻不着调儿的,尚且情有可原,你这个办差多年素来稳重的怎么也跟着他们瞎混,也不知道劝阻,等等等。 胤禛心中苦笑,还是被拖下水了。 两个阿哥还没出殿,胤禩被康熙责骂恃宠而骄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横扫整个紫禁城,更有越过城墙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迹象。 因为老爷子实在骂得太大声了。 胤禩当然知道老爷子这是故意的,自从永定河工事结束之后,他在朝堂之上的风头有些太过了,良嫔升位之后,巴结的人也亦多——老爷子这是找机会敲打自己呢。 前世自己想不到这些,看着那些来结交的大臣居然还真有些自以为是,殊不知老爷子的最重制衡,这样明显的挑衅自然会引来猜忌。 等康熙骂得差不多了,挥挥手让胤禩先下去,独留了胤禛叙话。 胤禩连忙诚惶诚恐的倒退出门。 出了殿门,便看见三个小萝卜头在远处徘徊,似乎在等自己出来。 胤禩一笑,走了过去。 “八哥!”小九见胤禩出来,欢叫一声带着弟弟们扑过来,“皇阿玛有没有为难你?” 小十与小十三也抬起脸焦急地看着自己,胤禩几乎都可以看见他们耸拉着的耳朵,和身后拼命摆动的尾巴。 ……好可爱啊! “没事。”胤禩摸摸三人的头,果然见他们很受用的样子,身后的尾巴摇得更欢了,“只是斥责几句,你们八哥还挺得住。” 小十三有些迟疑:“那……四哥他……怎么没一起出来?” 胤禩笑着看他,果然不管是哪一世,这小十三都是死忠的四爷党啊。“他只是被迁怒而已,不会有大事的,现在应该是皇阿玛留他下了考教办差的事情。” “真的?”十三转忧为喜。 “不信的话,我们一起等你四哥出来好不好?”胤禩笑。 小十三用力点头,果真是小孩子。 于是四人退后几十步,躲在御花园养心殿出来的必经之路上,一起等四阿哥出来。 “八哥……”小九有些不好意思。 “恩?”胤禩眉眼一挑,看着他。 “那个……”小九低头掐着手指头,“你还生我和小十的气么?” 胤禩看了一眼在一边好奇眨眼的十三,道:“你和小十都道歉了,敢做敢当是我们爱新觉罗家的好男儿,八哥怎么会生气。” “那……”小九突然抬头,双眼亮晶晶的扑闪扑闪:“那么,小狗衣可不可以不做了?” 小十立马在一边帮腔:“是啊,八哥就不做了可不可以?” 胤禩似笑非笑道:“刚说你们敢作敢当,怎么,现在就要反悔不成?” 小九嘟囔:“又不是我们亲口说的,是八哥你陷害我们……” 胤禩突然收了笑容,沉默的看着小九,看他小九小十毛骨悚然。 突然,胤禩伸出手来,捏住小九的两个腮帮子,往两边用力拉—— “BIA哥——晃手!”小九嘴巴漏风,连忙自救。 胤禩心里那个气啊,“小混蛋!也不知道你哥哥我这样做是为了谁!”你要是被你四哥惦记上,我看你以后怎么办!那个抄家皇帝可是可以忍辱负重,晚三十年报仇的—— 小九吃痛,连忙伸手掐着胤禩的手,两人一个死掐,一个死掰,顿时缠做一处。 场外两个小十小十三想上前又不知道该帮谁,只能干瞪眼。 正当小九快要绷不住挠人的时候,救星就来了。 “你们在喧闹,成何体统?”冷冷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这个平时听起来冷淡而不亲近的声音,今天听起来特别悦耳。 胤禛从养心殿出来,刚走到御花园,便看见素来稳重的胤禩正和胤禟掐在一堆,一个摸脸,一个抱腰,旁边两个小的在一边绕来绕去却不敢出手。 胤禩与小九闻言具是一愣,两人一同回头看了一眼冷冷望着他们的四哥,同时松了手。 胤禩伸手拍拍小九肩头,就像拍灰那样,笑意拳拳道:“你看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走路还跌倒?” 众人:“……?” 小九反应过来,伸手整理一下胤禩被他拉皱的衣摆:“八哥你都开了府的人,怎么衣服都穿不整齐?” 众人:“……!” 胤禛有些无力地看着几个人,转身,往永和宫的方向去了。 胤禩看着小十三颇想跟着一道去的样子,摸摸下巴,伸手拉住他,道:“来来来,先别去。八哥有事问你。” 胤禩扫了一眼小九,转头问十三道:“十三,上个月在上书房,有人弄脏了你的功课,害你被先生罚写课文了是不是?” 小十三有些犹豫的点了点头。 胤禩又道:“那个人是十四,对不对?” 十三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十四弟不是故意的。” 胤禩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道:“你去找你四哥吧。” 十三有些不解的看了看胤禩,又看了看小九小十,终于还是一步三回头的跑了。 等十三走远了,胤禩见剩下两个小萝卜头都好奇的看着自己,胤禩对小九小十道:“不想做狮子衣,是不是?” “恩!”小九小十十分狗腿的狂点头。 胤禩眯眯眼,笑道:“那……只要你们帮八哥做一件事儿,狮子衣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哦,当然这也得十三同意了才行。” 小九小十拍着胸脯,异口同声保证道:“八哥你放心,十三肯定同意的!” 胤禩:…… 不等他开口,小十便抢先道:“八哥,你说吧要我们做什么?” 胤禩笑眯眯的摸摸下巴,道:“挺简单的,我要你们去找一个人的麻烦。” 小九小十:……=口=||||||| 胤禩拍拍小十的肩膀,道:“八哥也不为难你们,如果做小狗衣的话,你们可以找宫女代做,不过还是要亲自秀一个福字,也要亲自送给小十三;不然如果你们肯帮八哥这个忙的话,就当做没这回事儿。” 小十踌躇起来,似乎很难决定的样子,有些为难的看着小九。 小九恢复的快些,立马收起下巴,瞪了老十一眼:“你天天欺负人,多一个不多。” 小十思路比较直接一点,一想也是,欺负人的活儿,他们平时也没少做过,算是熟门熟路,何况让他捉针绣花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于是小十拍拍胸脯,道:“八哥一定不会害我们,谁得罪了八哥?八哥尽管说我们来帮八哥出气!” 转回头看着小九小十,笑着道:“你们帮我把小十四弄哭就好。” 两个小霸王顿时:……T0T||||||| 胤禩仍然笑眯眯的,抬头看看天色,又摸摸下巴,自言自语道:“今天太晚了,改天吧……” 说罢转身慢悠悠的朝钟粹宫的方向去了。虽然良嫔如今已经是他的母妃,但胤禩仍是惠妃如另一个母妃,时常请安,宫里的人都知道。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小十好半天才开口道:“恩……我怎么觉得,八哥变坏了……” 小九也摸摸下巴:“恩……八哥被四哥带坏了。” …… 几日之后,胤禩与胤禛一同下朝之后,刚走到御花园便听见争执的声音,走近一看,原来是小九小十为了帮十三讨回公道,正将十四堵在回钟粹宫的路上。 声音渐渐有些大起来,胤禛皱了眉,小九小十也就罢了,怎么如今连十三都这样得理不饶人? 那三个人里挑头的自然还是那两只小霸王,胤禛便下意识的回头去看胤禩,谁料那人出手更快,在他背后一推—— 胤禛没有防备,就这样往前踉跄了两步,虽然并不狼狈,但他的脚步声却引得那边争执的四个人同时回头。 “四哥……” “四哥……八、八哥……” 第15章 两清 胤禛此刻不用回头也知道了那人的打算,说不上具体是为什么,他与这个八弟以往不过点头之交,最近才慢慢熟悉起来,但这个八弟一言一行似乎对自己的喜好都极其投缘,自己也弄不明白个中缘由。 叹了口气,胤禛扫了一眼十三,果见他露出一脸局促不安的神情,倒是正符合眼下他做坏事被兄长抓个正着的状况,难得的是小九与小十居然也眼神漂移不定,不敢与自己对视,这倒是奇了。 胤禛环视了一圈,最后将视线定在一脸委屈加气愤的十四身上,淡淡开口道:“你不是要去给额娘请安吗?还不快去?” 十四闻言一怔,忍不住看了看自己这个同母出生,却总是亲近不起来的哥哥,又转头看了看十三。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就写着:难道不是你让他们来给你的十三弟出头吗? 身后的胤禩突然有些绷不住想笑,这个十四,还是这么直接了当。不过想想也对,这小子被老爷子宠坏了,根本不知城府为何物,当初连抢个皇位都要大张旗鼓,深怕其他的哥哥们不知道似地。 十三见素来敬重的四哥生气了,连话都不肯和自己说,便怯怯得叫道:“四哥,我……” 胤禛皱眉,正要说话,却听身后胤禩的声音传来:“你们几个,给我过来!”声音绷得紧紧的,倒是颇有兄长的架势。 小九小十听着却似如临大赦一般飞快得绕过四阿哥胤禛,蹭到胤禩身边将头埋得低低的。胤禩抬头看了一眼仍然站在原处怯怯望着四阿哥的小十三,严厉道:“十三,你也给我过来!” 小十三也飞快的绕过胤禛过来了,胤禩低头扫了三人一眼,抬头对被欺负的小包子胤祯道:“小十四,四哥八哥帮你教训他们为你出气!” 说罢,不理会被自己推出去的胤禛,直接拎着小九小十的衣服领子转身走了。 …… 小十四怔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方才还一大堆人围在跟前,结果一时间走了个干净,只剩那个对自己素来冷淡的四哥还在几步之外看着自己。 他眨眨眼睛,今日虽然是四哥帮他解了围,但他骨子里并不喜欢这个同母的哥哥,倔强得不肯先对胤禛说话。 胤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正想转身离开,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来,收住了脚步,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为了被教坏的十三,还是这个不肯放下面子的十四,又或者是另外一个异常狡猾的弟弟。 从自己被那人推出那一刻起,他便略略猜到事情原委,知道必是那人买通了几个小的。哼……他倒是有些个手段,没几日便将小十三也收服了过去!(四哥这次冤枉十三了!) 先不说这些,眼下他摆明了是给自己与十四、甚至于给他和额娘制造这个机会,若是他现在什么也不做便转身离去,不就是白费了他一番功夫?白费那人一番安排到没什么打紧的,倒是如此一来,便连累了小十三白白挨训……这,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心。 也罢也罢,他眼下没有别的选择,宫里的孩子,谁又能随心所欲呢?眼下既然有人看着,自然有人会去通报皇阿玛和额娘,自己也不好做的太过。 想到此处,胤禛便无视十四抗拒的眼神,淡淡道:“还愣着做什么,走吧。” “呃?”十四有些范傻,呆呆道:“去哪?” 胤禛上前一步,弯腰拾起地上散落的一本字帖,递给十四,道:“去给额娘请安,我也正要过去,一道走吧。” 十四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胤禛递过来的字帖,俯身拾起方才掉落地上的几只狼毫,起身飞快的瞟了他一眼,点点头,恩了一声。 …… 另一边,胤禩领着三个萝卜头来的御花园一块颇为空旷的园子里,看到四下无人才转身回过头来看着三人。 十三老实敦厚,一根筋通到底,早自责的不行,率先开口道:“八哥,不管九哥十哥的事,是我的错。九哥十哥是为了我出头才……” 胤禩一开始还能假装严肃的绷着面子,但此刻见胤祥如此老实,倒是不好意思起来。拍拍他肩膀,冲他一笑,道:“好小子,有义气。把什么事儿都揽在自己身上,你四哥没白疼你。” 小九小十也对小十三流露出‘好兄弟,够义气’的神情来,就差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九哥十哥也没白疼你。” 胤禩露出一个温和亲切的笑容来,道:“这也不是你九哥十哥的主意,是我让他们这么做的。” 十三惊愕:“八哥!你为何要——” 胤禩嘴角一勾,露出一个欲诉还休的迟疑眼神来。 “啊!”小十三突然一拍脑门:“我懂了!八哥你是为了四哥!” 十三虽然耿直,却并不笨,他只要稍加提点便立刻明白个中缘由,毕竟四阿哥与生母德妃关系冷淡疏远的事情,在宫中并不算秘密,十三于十四年龄相仿,一同在上书房读书,自然知道这个弟弟如何受母妃疼爱,而十三本人也时常为四哥抱不平。 胤禩笑了,点点头对十三道: “你知道你四哥好面子,心中虽想,但要让他主动低头是万万不肯的。我这样做,不见得能帮上多少,但总比什么都不做来的好。我们推他们一把,若是能帮助四哥,也是我们的造化,若不行……我们也尽力的对不对?这事儿赶明儿皇阿玛怪罪起你们来,你们只管推到我头上,说是我看不惯十四弟行事张扬,让你们做的便好。” “那怎么行!”十三想也不想便摇头,他知道八哥前几日才因为九哥十哥与他的事情,在养心殿被骂的体无完肤,如今八哥这样为四哥着想,他说什么也不会出卖八哥的:“八哥做的正是我一直想做但无能为力的,我胤祥虽然不如八哥你有情有义,但也不会做出卖哥哥的叛徒!” 胤禩凝视他良久,突然一拳打在他肩上,道:“好小子!有骨气,不愧是我爱新觉罗的子孙!”说罢眼光不经意扫了一眼站在一边听得有些发愣的小十。 小十本来听见八哥如此表扬十三弟正吃味着,见胤禩目光扫过了,顿时跟打了鸡血似地,把胸脯挺得高高得,仰着头道:“八哥也别小看我,老十我虽然是个粗人(?),但也绝不会做出卖兄弟的事情!一人做事一人当,事情是我们做的,跟八哥你毫无关系!老九,你说是不是?” 胤禟突然被点到名字,一愣之下左看右看,发现小十小十三都用一种豪气冲天的目光看着自己,而八哥也正一脸……鼓励地笑望着自己的眼睛。 没来由的哆嗦了一下,小九纵是再不识时务,也没胆子在这种情况下犯众怒,那不是摆明了说自己不讲义气出卖兄弟么?于是他也坚定的点点头:“八哥放心,小十小十三都懂的道理,我这个做哥哥的怎么会输给他们。” 三个小萝卜头義氣干雲的重重将头点下,就差指天誓日赌咒发誓了。 胤禩满意的点头,摸摸小九,拍拍小十,最后对着小十三露出欣慰的笑容,转身离开,去给良嫔请安去了。 许久许久之后,脑子稍微灵光一些的小九终于有些回过味道来,心中某个角落里,总觉得似乎被八哥摆了一道,但有说不上来问题出在哪里——毕竟八哥什么也没要求啊,也说过所有问题都他一力承担的,至于后来怎么变成这样,未解…… 转头看着仍然一脸激昂的两只小的,小九觉得对于这种没来由的猜测,他还是保持沉默的好。 …… 这事果然很快传到老康的耳朵里,毕竟三个阿哥光天化日之下在御花园里,找第四个阿哥的麻烦,那可是被许多双眼睛看着的。于是忍无可忍的老爷子将相关人士全部传来养心殿,将寻衅的三个小阿哥挨个骂了一遍。 三个小阿哥果然如同约定的那样,死也闭紧了嘴,没将胤禩供出来,倒是争先恐后将责任互相往自己身上揽。老爷子对此心中有些欣慰,但嘴下仍是骂个不停。 胤禛立在一边,总觉得这事儿背后的人定是说了什么让这三个小的为他死心塌地的,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身边那个头低低的人,果然在老爷子看不见的角度,看见那人笑得美满如意的样子……顿时无语。 回头看着虽然被老爷子责骂,但一脸‘我死也不会出卖兄弟’的小十三,胤禛心中默默为他叹了口气,这三个小楞子,估计只知道小八拿他们当枪使的事儿,并不知道,他们被小八‘顺便地’报了几天前被老爷子骂的一箭之仇。(注:这一箭之仇指的是之前三只小萝卜头喝醉了还老八被老康骂,现在老八神不知鬼不觉让老康把这三只也骂了一顿,算是报仇) 不过……胤禛转眼又想起这两日,德妃都将他留在钟粹宫一道用饭的事情,决定这件事还是就这样了吧。 老八帮他一次,他还他一个情,也算两清。 第16章 梅香 康熙三十七年的秋天便这么转眼过去了。 前世因为毓秀有些不喜良嫔的出身,胤禩自己为了讨她欢心,也少有去跟良嫔请安,今世他重活一回,自然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这世由于他的介入,小九小十与胤祥慢慢走得近了,连带着对四阿哥胤禛也没有先前那般疏远陌生。而另一方面,胤禩却刻意的与十四保持着略微疏远的关系。 十四年纪尚小,在宫中很受圣宠,看他不顺眼的阿哥们自然不少,日里并不敢对他如何,但却都是冷冷淡淡的。十四毕竟是个半大小子,这样的小阿哥在宫中想要活得恣意些,多半需要依附于某个已然成年的阿哥才好,因此小十四在这样的孤立之下,处境便有些尴尬起来。 胤禩几次入宫请安的时候,都能看见他远远的看着小九小十带着小十三在一起疯闹打架的样子,偶尔也能看见他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偷看自己,但只要视线接触,十四便又恢复成那个天之骄子的摸样。 若是自己能在这个时候主动与他结交的话,想必十四与自己也能如同前世那边相处。 只可惜自己今生无论如何也不愿再重复那条老路了,胤禩转转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狠下心来将那少年的眼神抛在脑后。 …… 良嫔苦了十七年,虽然生了阿哥但却仍备受冷落,在宫中虚耗着自己的青春。然而一夕之间因为儿子突然入了帝王的眼,自己居然在宫中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幸而良嫔聪颖,自然知道祸兮福之所伏的道理,纵是身边的人都对她越来越恭敬的时候,她也没有过什么别的念头,仍旧每日规规矩矩,时常给惠妃请安,陪着惠妃闲话,惠妃对此自然十分满意,对胤禩也仍如往常一般,并不见外。 …… 转眼间京城里便下了入冬之后的第一场大雪,整个紫禁城银装素裹分外娇媚。康熙身体康健,去年又在边境打了打胜仗,心腹大患已除,今年又解决了京城水患的心头大石,心境自然也是分外轻松。 许是由于这个缘故,康熙腊月之时大赏了一拨,提拔了一批新进,再从宽处理了一些积压的折子,一时间宫里宫外都感受到了帝王天子的愉悦情绪,早早的便喜气洋洋着,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容。 到了腊月祭灶的时候,内务府便传知各宫总管封印准备过年事宜,因为太后年事已高的缘故,由内务府奏明康熙,康熙着德妃领着惠妃等资格老道的妃子办理,一切按宫中旧例即可。德妃领了旨,便传告各府第福晋、命妇、格格,及一二品大员的女儿于腊月进宫过年。 胤禩心疼毓秀一人孤身在外,大概从小便没这样吃过苦,便趁着老爷子心情好,提出想接毓秀入宫给皇阿玛和额娘请安,康熙居然一挥手便答应了。虽然老爷子没开口让毓秀回府,但至少松了口,也算是好消息。 良嫔得知此事之后,也十分高兴,再三叮嘱胤禩对自己媳妇要上心。胤禩自然感动,但也装着不满的样子道:“知道的自然晓得我才是额娘的儿子,不知道的还当毓秀才是额娘的女儿呢,额娘真是偏心。”于是母子两又笑做一堆,将那些不快的过往都放下一些。 …… 腊月二十六的时候,康熙封了笔,也停了玺,每年这个时候他才有难得的五日休朝的日子,不用挂心政务,于是他舒舒服服的在养心殿里喝着茶,看这屋外素裹的雪景,心中自是闲适而畅快。 德妃惠妃等人倒是忙得脚不沾地,宫中事物繁琐,幸而这几个妃子都恪守本分,因此几人协同处理起来也算得心应手。 德妃忙的没时间留意胤祯,便在胤禛入宫请安时,暗示胤禛多多照顾自己的弟弟,胤禛自然不会在这件事情上面拂逆德妃,于是入宫也更勤了些。 胤祯对这个亲生的哥哥虽然仍不算亲近,但也不似以往那边排斥不喜。 小阿哥们都停了学堂,除了完成预留的功课之外,都敞开了玩,反正老爷子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日胤禛又进宫,还没来得及将狐裘披风摘下,便看见十四一脸向往的看着御花园的方向,但只倔强得不肯开口。想起往年佟皇后还在时,年节之时也是由她操持宫务,忙得没有时间照顾自己,那个时候,自己也是连个玩伴也没有,心头不由一软,道:“我来的时候,看见院子里的梅花开了。” 十四回过头来,按捺住激动,拼命装的老成:“额娘最爱的就是腊梅了,前些日子还说等园子里的花开了,一定要供几支在室内。” 胤禛点点头,转头对十四身边的小太监道:“还不快给你家主子穿缓和些。”又回过头来对十四微微露出一个笑容道:“你若是亲手给额娘摘来梅花,想必额娘自然更喜欢些。” 胤祯一怔,眼中亮亮的,嘴角也有些压抑不住的弧度,拼命往上翘着。 …… 两人来到御花园,其中梅树果然尽开,红云缭绕香气扑鼻,趁着新雪的味道,更是清冽。两人虽不怎么说话,但心里都渐渐愉悦起来。胤祯也不急着摘花,而是领着小太监在雪地里疯来疯去,而胤禛则跟着后面缓缓地走着。 不多时,两人没入梅林深处人迹稀少的地方,此处梅树未经打扰,开得更艳些,两人刚停下来准备选枝,便听见深处传来‘嘎吱嘎吱’踩雪的声音。举目望去,正好见到胤禩一手搀扶着良嫔朝这边迎面走来。 “八哥!”十四先叫道。 胤禩抬头也看见了他们,一愣之后,笑着见了礼,嘴角扬起温暖的笑意,道:“我陪额娘来走走,这么巧四哥十四弟也在?” 胤祯与自己这个八哥虽然接触不多,但他似乎本能得很想与胤禩亲近,因此见胤禩说话,便高高兴兴得回答道:“恩,我与四哥来给额娘寻些上好的梅枝回去供着。” 胤禩一听似乎也来了兴致,道:“德妃娘娘真是好福气,四哥十四弟都这样孝顺。”又回头对良嫔道:“不如我们也寻一支回去供着好不好?” 良嫔闻言笑道:“你天天陪额娘来园子里看梅,还用得着采了回去供着?我倒是听说你惠额娘也喜梅,若是我们给她带几支回去,想必她更喜欢。” 胤禩听罢连连点头,笑着吩咐良嫔身边的宫女在石凳之上铺上软垫,再小心搀扶良嫔坐下。他本就心细如发,自然体贴周全,在良嫔身边侍奉的时候,比许多宫女更细心,平素里良嫔倒也受着,只是此时有别的阿哥在场,本以为他会忌讳些,不想胤禩在其他阿哥面前胤禩仍如往常一般行事,倒让良嫔自己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胤禩见良嫔有些局促,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从宫女手中接过铜质暖手香炉来,亲手试了试温度,再递给良嫔让她放入斗篷之下暖着。 胤禛从头至尾,只除了一开始于良嫔见礼之外,并未再说什么,此刻见他们母子互动,却是心中不痛快起来,只是他自己也数不清是不削还是些别的什么。 胤祯年纪小,加之他本身也备受德妃疼爱,自然不觉得与母妃亲近有什么不妥。胤禩也没有留意到胤禛的冷淡,他开始兴致勃勃得与十四一起讨论着那只梅花开的更好,哪枝剪下来更枝条性状更显风骨,适合供在案上。 胤祯以为只要选大枝而花密的便好,胤禩笑着教他分辨梅花的风骨,一般信手吟诵咏梅的诗句,听得小十四连连点头,就差扑上去说‘八哥你什么都懂’了。 不多时,小九小十听说八哥往这边来了,便领着小十三也寻了过来,一时间原本寂静的梅林顿时热闹了起来,几个小阿哥与十四虽然有些过节,但都是小孩子间的斗气而已,如今有长辈在,又有他们素来信服忌惮的两个哥哥在场,都很乖巧的不提往事,叽叽喳喳的纷纷表示自己也要采花回去孝敬额娘。 于是当天下午御花园的梅林遭了不大不小的秧…… 热闹过后,小九领着两个弟弟抱着梅花美美的走了,胤禛领着十四也回去了。良嫔惋惜的看着地上散落凌乱的落梅。胤禩见额娘伤神自然不舍,看了地上一眼,便笑着对良嫔道:“额娘可是惋惜这些落下的梅花?” 良嫔微微笑笑,轻轻摇头道:“既然是花,便花开有时,默默开放也是开,被人请了去供在案上也是开,有何不同,又何必惋惜。” 胤禩笑着道:“额娘说的是,在枝头开是福气,在各宫娘娘们的案上开,也是福气不是?”说罢对一遍的小宫女们道:“你们把这地上的落花们,捡些好的,包起来吧。” 小宫女们听了吩咐,纷纷拿宫裙做兜儿,开始拾捡地上的落花。良嫔有些不解的看向胤禩,胤禩过去将良嫔搀扶起来,道:“我自然知道额娘时心疼这些落花,不如我们把她们拾回去,养在水里可好?” 良嫔一怔,赞许的笑了,指着地上的落梅道:“这个主意好呀,既是这样,不如都拾了回去,这些花瓣晒干了可以用来泡茶呢。” 胤禩见母妃高兴了,也十分欢喜,道:“这么多花瓣岂不是要泡到明年夏天去了,不如给儿子做个香囊吧。” ……两人轻松地说着小话儿,自是不必再提。 另一边,胤禛与胤祯在回永福宫的路上,小十四突然开口道:“八哥身上,真的是香的呢。” 胤禛一愣,半响才回过神来,转头问道:“何出此言?” 胤祯没看见胤禛皱起的眉,只抬头回想着刚才与胤禩靠的很近之时闻到的淡淡香味,道:“宫中不是早有传言,说八哥的生母天生异香,才得圣宠的么,我想八哥既然是良嫔娘娘所出,想必也是如此。” 胤禛闻言顿时哭笑不得,想训斥几句,却又不想太过严厉,让刚刚缓和的关系功亏一篑,便道:“你打哪儿听得这些诨话,小心让你八哥听见了不高兴。” 胤祯见哥哥没有真的生气,胆子也大了些,吐了吐舌头不再接话,只高高的举起手中一小枝梅枝,在空中晃动,这几日里的憋闷,似乎都因为下午这一出‘赏梅’而一扫而空。 …… 第17章 除夕 除夕很快到来,各宫也都纷纷挂起来春联,贴了福字,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到了除夕之夜,乾清宫东西檐下设中和韶乐及中和清乐,乾清门内东西檐下设丹陛大乐及丹陛清乐。各宫齐聚一堂,在御前设筵,因为康熙后位悬空,因此御座东侧空着,而皇贵妃、贵妃、妃、嫔都身着吉服,分坐在御座左右两侧。皇子阿哥们坐于下方,再下来是福晋们与亲近的臣子们,一时间好不热闹。 康熙升座之后,韶乐大起,各宫行礼,《雍平之章》起奏,礼毕乐止,接下来是各宫入座,奏的是《海宇升平日之章》,接着便是宴戏与进果,中和清乐作,奏《万象清宁之章》。乐止再进酒。康熙端起酒杯的时候,各宫都要出席跪下,行一拜礼,乐止而入座。接着便是贵妃及其以下诸人出座而谢宴,行二肃一跪一拜的礼节。至此繁杂而琐碎的宫廷礼仪终于接近尾声。 --【以上部分摘自《清宫疑案正解》的过年篇】 接着便是皇帝点写应节的戏曲一类的,各宫与诸人也渐渐放松下来小声说笑着,偶尔回答康熙的问话,大家都不似以往上朝对答那般严谨,而是闲话家常一般,气氛也算融洽。 因为康熙的首肯,毓秀此刻也按照命妇的身份,旗装入宫,与福晋们坐在一处。短短四个月,毓秀苍白了许多,也瘦了一些,之前骄狂的模样不再。因为她之前的事情闹得颇大,众人看她的目光难免些异样,或是兔死狐悲,或是幸灾乐祸,让毓秀十分难堪,但因为这样的场合她不能做出什么过激举动来,因此只能低着头闷不吭声的呆着。 胤禩虽不能与毓秀同在一桌,但自毓秀入宫之后便时时留意着,如今突然有些后悔起来,心道也许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让毓秀回来。她心高气傲,怎受得了如此对待,这次入宫,实在是太为难她了些。 胤禩心中愈发不安,更是频频转头顾盼。 阿哥们这一桌自然都注意到了胤禩的心不在焉,太子坐在首位,对这个眼下打出风头的八弟正愁找不着把柄,胤禩自小养在惠妃膝下,即使良嫔升位之后也是亲厚不比寻常,早被太子划入大阿哥一党,逮着这个机会于是便冷嘲热讽了几句,御前失仪、不尊兄长的帽子便直接扣了下来。 大阿哥此时已与太子基本对立,此时反而不方便帮胤禩说话,只能干着急。胤禛皱眉了眉,还不及开口,却见小十三与小十四你一言我一句的帮着胤禩同太子唱反调儿,太子被两个年幼的弟弟抢白,脸色当场发青,衬着他杏黄色的袍子分外难看。幸而此时他理智尚存,总算顾及老爷子在场,忍了下来。 祭祖过后,康熙将炸肉分赐给太子,大阿哥和几个素来喜爱的臣子,想了想,又加上了老八,一时间下座诸臣心中都开始算计起来,看来这个八阿哥果真是入了上面这位的眼,不过之前不是听说皇上在养心殿当众斥责与他吗?老爷子心思难测,很难说哪个才是他本意,要不要再观望观望? 良嫔听见自己的儿子居然被赐了炸肉,顿时又惊又怕,忍不住往胤禩的方向看过去,却正见胤禩对自己摇摇头,一愣之后,微微安下心来,心喜儿子看来并未被圣眷冲昏了头脑。 对于这种天大的恩宠,若是前世,胤禩一定会沾沾自喜,然而现今,他只觉芒刺在背。 对于太子的挑衅他自然是充耳不闻,这是让他意识到,之前他心中的担忧渐渐成为现实,近来他的风头实在太盛,再加之与几个年幼的阿哥交好,只怕朝中一些大臣也会如同前世那般慢慢对自己示好。这可不是躲避便能解决的问题,就算你避而不见,只要老爷子对你起了疑心,那便是不管你怎么做都是错的。 胤禩心中越想越怕,太子地位虽未动摇,但已渐渐式微,老爷子近年来对大阿哥更是当众赞扬不惜辞藻,一切都预示着前世那场腥风血雨已经登场,自己这时若是再留在京中,怕是祸患无穷。 心思重重之下,这顿家宴也吃的索然无味起来。宴后便是放烟火,听戏,众人又乐和起来,第一支竹炮升空炸裂的裂响未息,小阿哥与入宫的侍读童子们都开心的又叫又跳。由紫禁城起头,宫外也噼里啪啦地燃起鞭炮,夜空都被照亮了半边。 胤禩勉强提起兴致,抬起头来望着夜空,不知不觉又有些恍惚起来,耳边的喧闹之声似乎也渐渐远去。 越是热闹的时候,心里越显凄清孤独。 眼前又回到了前世被圈禁的最后几年里,在大年除夕的夜晚,自己只身坐在狭窄的天井中,裹着破败的毛毡,也是这般仰望天空,听着隔空炸裂的烟火,猜测着紫禁城里的欢闹,想着不知自己的弘旺如今何在,可有想起自己,会不会被人冷落? “八哥……” 胤禩恍惚中听见有人喊自己,循声望去,模糊的少年的身影映入眼帘,那轮廓在恍然中竟然如同记忆中的弘旺一般大小。胤禩一时分辨不出身在何地,不由怔住了。 “八哥你哭了?”少年突然几步上前去拉他的手。 温暖的触觉让胤禩陡然回神,眼前是十四仍旧略显稚嫩脸,上面带着焦急的不安,看着自己。胤禩一愣,才发现嘴巴濡湿而咸涩的味道,自己竟然一时不察,失态至此么?他连忙挣脱十四的手,转身往黑暗中走去。 “八哥!”十四想也不想追了上去,而离他们五步之外的胤禛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眉头紧紧皱起。 十四在梅树下找到胤禩的时候,那人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隽温雅的摸样,嘴角柔和的淡淡笑意在夜色的掩护下,让人很难将他与方才望着夜空默默流泪的人联系在一起。 “八哥!可是因为太子哥哥刚才的事情生气?”十四心思简单,只知道自己被皇阿玛责怪了会难过,见胤禩失态,只当他是受不了太子言语责难之顾,于是上前拉住胤禩衣袍,扬起脸来问。 胤禩摇摇头,笑道:“几句话而已,何至如此。”见十四不依不饶的样子,心中哀叹都是自己一时不查失了态,如今不编个理由堵上这小子的嘴,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只好随便编排了个借口给自己抹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起以前过年的时候,偷偷溜出去看额娘,那时候有个常常陪着我的小宫女,可惜……她现在已经不再了。” 胤禩待良嫔至孝,是几个阿哥们中有目共睹的,因此现在说他以前过年的时候偷着去看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说得含混晦涩,十四年纪虽小,但宫里的孩子知事早,一听之下便明白了个七八分,又自动脑补了剩下的剧情,于是整套故事便成型了——他有些惊讶道:“想不到八哥还是个念旧情的人,只是这些话要是让八嫂听见了,可是不妙。”他自然也听说了自己这个‘八嫂’彪悍的性子。 胤禩弯腰凑近十四的脸,笑的十分讨好:“所以小十四愿意帮八哥保存这个秘密么?谁都不能说的哦。” 十四盯着胤禩的脸,愣了半天,心中突然有些惋惜不知道八哥挂念的那个小宫女是何等模样,能让八哥这样的俊雅男子动心挂念至今,嘴里呆呆答道:“好……” 胤禩笑容更大了些,伸出右手,勾住十四的小指,道:“那就说定了哦。” 十四看着勾在一起的指头,心中突然满满当当的,只因与八哥两人有了小秘密,连八嫂都不能知道的秘密。他看着胤禩的眼睛,认认真真的点下头来,“恩!谁也不说!” 两人相视而笑。 “……什么东西谁也不说?”凭空一道冷冷的声音突然横入。 两人举目望去,原来是胤禛越过几排枝影横斜的梅树,慢慢踱步过来,想来是因为十四不见了而寻了过来。 胤禩斜眼看了十四一眼,意思是‘你自己看着办吧’。十四因为刚刚与胤禩有了小秘密,正处于无法克制的兴奋中无法自拔,如今自然是十分上路的迎着胤禛走了过去,道:“四哥怎么也来了?” 胤禛不动声色得扫了一眼胤禩,而后者只是置身事外的笑笑,似乎并未打算开口回答他的问题。 ……什么时候十四与老八走得这么近了? 胤禛心里不快之感愈重,十四与他的关系虽比从前缓和了许多,但十四仍然极少主动叫他,而现下他这声‘四哥’叫的如此亲热,却是为了老八……胤禛将心中不快记下,并不表露什么,只开口道:“你离开了这许久,就不怕额娘担心?还不快回去!” 平素里胤祯最讨厌这个同母的哥哥这种命令式的口吻,必然不会给他好脸色,但如今他急着将话题引开,居然顺着胤禛的话道:“哎呀都怪我不好,额娘定是急了,多亏了四哥来提点。” 说罢更是拉起胤禛的手,急急忙忙往人多的地方走去,一边道:“四哥快和我一道去给额娘赔罪吧。” 胤禛被弟弟拉着往外走,怒极反笑:“我又何罪之有?要陪你去请罪?” 十四道:“是我给额娘赔罪,四哥帮我说几句好话罢……” 声音渐远,胤禩扶额叹息:这十四就不知道‘过犹不及’这个道理么,他表现的如此反常,只怕自己方才已经被老四那个小心眼儿记下一笔了,唉……今后还得多提防一二才好。 …… 除夕之后,紧跟着是皇帝开笔书‘福’,赏赐给各个宠臣能吏们,因为于成龙治水有功,也得到康熙亲笔书写的‘福禄寿喜’四个大字,自然引得各位臣工的贺喜。胤禩看着那个‘寿’字,突然想起来前世于成龙便是今年没的,如今他们之间关系尚且算是不错,他们母子也算是托了于成龙的福才能顺利过的这个年,他说什么也得试试能不能救下这位能吏。 一年一度的嬉冰节过后,康熙对八旗的精神头十分满意,对几个年幼的阿哥——尤其是小十三——也更加喜爱,于是整个正月里一直到元宵节,整个京城都异常祥和喜庆。 只是毓秀在过了腊八之后,便默默启程回佛堂了。康熙知道了这件事的有些不快,但胤禩说毓秀是给皇太后祈福去了,说是一定要赶着元宵节之前会佛堂才够诚心正意,康熙听了这才脸色好了些,也将老安亲王找了个由头赏了一番不提。 元宵刚过,正月二十一日,康熙便决定了第三次南巡,而促成这次南巡最大的原因,便是黄淮久治未果的水患。一切都与前世一样,胤禩也在随行之列,同行的还有大阿哥、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小十三以及小十四。 第18章 南巡 胤禛仍然被留在京城襄理户部事宜,没能在随行之列。 置身事外之后,胤禩不再因老爷子的一份赏赐,一顿责罚,或是一句口头随语而患得患失。前世老爷子布了层层迷雾,将一纸传位诏书深深藏了起来,一直到他宾天之前才口述于几个近臣,致使兄弟之间虚虚实实,反目成仇,互相陷害多年,谁都以为自己有机会,结果多半为别人做了嫁衣。 也许老爷子原本用意便是看清诸人贪婪的心,如今想来,用心的确可谓良苦。 只可惜,老爷子却没想到他宾天之后,留下的这纸诏书被人诸多猜测,当然这里面也有自己一份功劳。加之老爷子几次南巡留下来的空荡荡的国库……怕是也只有像四哥这样的冷面王才能力挽狂澜,不怕得罪各方重臣皇亲,生生从他们手里将银子抢了过来。 如今他静下心来冷眼旁观,仔细琢磨着老爷子的一言一行,越发觉得老爷子喜怒皆再一念之间,算起来几乎每次出行,十三都在随行之列,在谁人眼中看来,都是圣眷正隆的姿态,谁知道会有一天,只因为十三一句顶撞便将他圈禁了十年,将一个生机勃勃的海东青,生生囚禁成了折了翼的鸟儿,差点步上大阿哥后尘。 再说胤禛,一直被老爷子称赞稳重妥帖的,但除此之外,却并未有其他旁的偏爱,以至于在他若有若无的暗示下,让一干择主的大臣们站错了队……说起来,也不知道老爷子是给老四扫清障碍,还是制造困难了。 左右思索一番,胤禩仍然没能说服自己在随驾前登一次老四的门。虽然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应该主动示好,何况眼下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差,但——心里上,他却无论如何不愿对自己两世里的‘世仇’低头。 ……你抄我的家,将我唯一的儿子换了姓氏,将我的妻子挫骨扬灰,更改名换姓将我逐出宗室……如此种种,说是仇人绝不为过,你如此待我,让我心里安能不恨。 真当我是那任人搓扁捏圆的泥人么……纵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不是。 是以,临行前,胤禩除了上朝之外,未在见过胤禛,只是入宫辞别了良嫔,惠妃,又与十四一道在永和宫向德妃辞行。德妃素来疼爱胤祯,他也知道胤禩行事稳妥,便将胤祯托付于他,嘱咐他多多照顾弟弟,胤禩自然满口应下。 他起先还想远着十四,不愿重蹈覆辙,怎奈阴差阳错之下,仍是于胤祯愈走愈近……果然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么,也罢,他正好借着十四的关系,与德妃亲近起来,这样一来,良嫔在宫中的日子也会过得容易些,日后胤禛那边若是再出什么事,他兴许在德妃面前也能说得上几句话。 小九、小十不能随行,神情颇为郁郁不乐,胤禩笑着嘱咐他们好好用功,别整天惹事,如今他不在宫中,要多于四哥亲近才好,凡事多多向他请教总不为过。小九小十对他十分信服,点头应了,又吵着向他索要礼物,缠了胤禩许久才放他出宫。 …… 二月初三日,康熙帝第三次南巡启行,于大通桥乘舟南下。 多少年来,无论朝代更替,黄河、淮河几乎从不间歇的连年溃决,河流下游的城镇时遭淹没,康熙重文治,而河务和漕运就是文治的头等大事,河务之中最要紧的就是黄河。他即位后,虽耗费库银数百万两,多年仍无成效,如今已然成为他心中最大的一根刺,让他时时不能安枕无忧。而去年夏天的永定河的公事终于让老康看到了治河的希望,因此这一次出行,气氛并不沉闷。 随驾出行对于胤禩来说,已是轻车熟路宠辱不惊了,因此他一路上倒不若前世那样时时刻意表现自己,将这些机会全部留给了大阿哥与三阿哥,自己倒是陪着向来温和的五阿哥七阿哥与几个小的走在一道,一路说着路上的见闻,倒也十分惬意。 舟行至桑园一带,康熙命船略作停泊,命彼时任职直隶总督的李光地,带着随行官员视查漳河与滹沱河的故道,作为开渠引河的首选方案。 没过几日,老爷子故技重施,让所以随行官员留在桑园,只身只带了几个扈从,乘坐一叶小舟,昼夜往南行驶,突袭视察黄河以南各处堤防。果然在高家堰、归仁等处堤工,看见河工敝坏,官员尸位素餐,顿时大发雷霆,不过老爷子并未将众人撤职,只是一顿狠狠训斥之后,令原任河督董安国、原任河道冯佑等人,挑浚引河、修筑水坝,以此来将功折罪。此二人原本以为此次必死无疑之时,突然被从宽论处,自然异常用心不提。 三月的时候,老爷子连日召见桑额、于成龙、徐廷玺,商讨指示治水方略。正好在三月初六的时候,船行至高邮州,发现此处的河堤已经被水侵蚀损坏,于是着于成龙率人火速修理整顿。 之后,康熙继续南巡至山东江南一带,对当地官员勤勉的表现十分满意,久皱的眉头终于松缓了几分。然而未过几日,在太湖却见百信民生疾苦,因水患而钱粮尚存,却田地皆无,不由叹息数日,以至于全船随行诸人谁也不敢露出一个笑脸来。 祭过明太祖陵之后,四月二十七日的时候,一行人渡了黄河,乘坐小舟沿途巡视新埽,就修防诸事指示于成龙。之后,于成龙被留下继续治疗河工,而老爷子则带着所有阿哥们继续南巡。 谁知五月刚过没几日,众人正在回程的途中,于成龙在工地病倒吐血的消息便传了过来。虽然没过一日,便又有跟进说于成龙休养之后以好转许多,吐血也是由于急火攻心连日劳累的原因,但老爷子眉头一直未能舒展开来。 胤禩见状,便主动请缨留下了协助于成龙治理黄淮水患。老爷子一听,自然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解决之道,毕竟胤禩与于成龙在浑河工事是便曾共过事,而胤禩对于成龙似乎也赞誉有加,治河这个差事会牵扯到当地官员多方利益,若是没有靠山只怕步步艰难,眼下有了胤禩这个皇子坐镇,确实能让自己放下些心来。 于是,老爷子大手一挥,准了。 十三十四听闻胤禩要留下了治河,顿时也跑到老康面前自请,被一顿斥责轰了回来,叫他们老实呆在船上别添乱。 五月十七日,康熙率众人终于返京,唯有胤禩被留在了南方。 …… 胤禩连日不歇,赶至高家堰的时候,正好看见于成龙带病在大坝上督工,可怜他的老管家钟叔一大把年纪了,还急得围着他直打转。 胤禩沉下了脸来,自马上侧身下来,抬脚跨过堆起的夯土堆,朝于成龙大步走了过去。 于成龙犹自一心挂着疏通河道,并没留意周遭变化,只不时朝下大声吆喝几声,而听他的声音,却已是沙哑到几近失声的地步。 钟叔见了胤禩如见救星一般,就差跪下了。胤禩在离于成龙一丈之外停住脚步,看了一眼于成龙的背影,回头对高明道:“给我找人把他拖回去!” 出于某些历史原因,高明并不太喜欢于成龙,许是因为之前于成龙对胤禩无礼的缘故,因此领了命令之后,当真找了随行保护胤禩的两个侍卫,十分不客气的将于成龙一左一右架着往堤下走。 于成龙一愣之后,才看清面前站的是谁,顿时跳着脚冲胤禩叫道:“快放开我!你怎敢如此对待朝廷命官!就算你是个皇子也……” 胤禩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的话,“你还知道我是皇子?既如此想必你也应该知道我现在说得话,都是上面那位的意思。你如此咆哮,是想抗旨不尊?” 也许是于成龙自从认识胤禩那一天起,便没见过如此冷酷无情胤禩,记忆中,不管他再怎样为难于他,那个年轻人都是不愠不火的样子,嘴角时常微微翘起,带着一点点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的神情。他何曾见过如此神色俱厉的八阿哥。 于是一时间于成龙真的住了嘴不再挣扎,任由侍卫将他拉下大堤。 钟叔人老眼却不花,他知眼下这位八爷做的事情是在帮自家老爷,连忙跪下就要给胤禩磕头。 胤禩虚扶了一把,低声道:“先别声张,回去照顾你家老爷要紧。”说罢又转头吩咐高明道:“去请个大夫来,直接去河督府。” 将于成龙送走之后,胤禩却并未跟着离去,他在大坝上左右巡视一阵,背上突然冒出一阵冷汗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于成龙这套‘疏濬黄淮入海口’的方法取自大禹治水的古法——堵不如疏,然而这套在不到一年之前在浑河治理上卓见成效的治水大法,却并不适合眼前这条奔涌不息的黄河。 因为今日之黄河,早已不是千年前那条黄河了。 在不久的将来,一场大水将会冲垮一切,让于成龙的一直推崇的‘大禹成法’一败涂地,而这也将成为他一生最大的污点,直接导致了他因愧疚而操劳致死的结局。 胤禩沉吟良久,思前想后,眼下却是唯有那人,可以帮助自己,挽回于成龙的性命。 胤禛。 第19章 靳辅 这事往简单里说,是几个河工在治水策略上有冲突。 具体说来,是于成龙的古法治水一途,与当时另外两位同样名声在外的治水人才‘束水冲沙’的理念相左,两个在过去的近十年之中,双方护持己见,争论不休,连老爷子都在很长时间内无法下定决心应该听从与谁。 另外那两个人,一个便是同样大名鼎鼎的河臣——靳辅;而另一人,则是出身布衣,然而却由老爷子亲自授衔三品佥事道衔的治水能人——陈潢。 靳辅是在康熙十六年便走马上任的,刚上任河臣不久,便以他“日上八疏”的壮举而闻名于朝堂之上,因此前世胤禩对这个人也早有耳闻。 在这点上,胤禩始终是佩服老爷子的慧眼识才,靳辅之前并无治河经验,多从事文职,但他一上任,甚至还是在上任的路上,便博采众议,一口气给老爷子递了八分上疏,提出了治上游、疏下游,堵塞黄河、淮水各处缺口的治理方案,居然大半被准了,可见当年老爷子对靳辅是如何的信赖有加。 靳辅治水大致遵奉明代潘季驯“束水冲沙”之法,而这正好与当时于成龙所推崇的大禹古法相左。 于成龙主张开挖下游河道、疏通海口,而靳辅认为,如今入海口处海平面高出内河五尺,疏浚入海口只会引起潮水内灌,害处更大,应该修筑高堤,束黄河水入海。两人在治水策略上曾经在朝堂内外进行过多次辩论,最后在九卿会议(当时规格很高的会议)之上,众人因靳辅毕竟久任河务等诸多原因,仍是采用了靳辅的治河策略。 老爷子为了保险起见,同时派了当时的工部尚书萨穆哈到治河前沿进行实地考察,萨穆哈的实地考察结果证实的靳辅的观点,认为疏浚入海口没什么好处,应该停止于成龙的疏浚工程。 原本此时到此都是往好处走着,怎能靳辅时运不济,到了四月的时候,之前陪同萨穆哈一道考察入海口的江宁巡抚汤斌,升为礼部尚书,他却在此时推翻了萨穆哈的结论,转而力挺于成龙的策略,自此,朝堂之上反对靳辅的声音日渐高涨。 而坏就坏在,此时靳辅治水已经九年,却仍然没有得到明显的成果,连他自己都无法自圆其说,举出实务来支持他的观点。其实这也实属正常,因为世人总能看见黄河泛滥成灾的时候,却总是忽视已经取得的些许成就。 而此时,发生了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情——此时一场大水致使河道多处决口。 而此事便被索额图一党当做把柄,将矛头直指靳辅的治河策略失误。可想而知,靳辅在接下来的辩论中受到了严厉的打击,被工部抛出顶罪,求老爷子将其从重惩处。 幸而老爷子爱惜人才,免去了靳辅的革职处分。只可惜,此时的靳辅,已经在这场斗争中输的一塌糊涂,无力翻身了。 其实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东西,更深的的原因胤禩自然比谁都清楚。穆萨哈是明珠一党的官员,而恰巧后来的礼部尚书汤斌是索额图一系,于是原本之上治水策略上的争辩,便由此卷入了党争。 而这党争,却正是老爷子为了制衡而有意无意纵容之下而形成的。 于成龙虽然是名廉吏,可惜在这件事情上却是有些是非不分,因为过度相信古法治水,他曾经在老爷子面前攻击靳辅是明珠一党,致使老爷子对靳辅也有了戒心。若真是要说原因,怕是因为于成龙自己使廉吏,便看谁都似贪官,尤其是靳辅治水九年,经手而过的雪花银更是如流水一般,但九年之后治河工程收效仍不显著,他免不了怀疑靳辅污了不少银子,因此才狠狠咬住不放。 后来明珠一党行事愈发张扬无所顾忌,最终垮台。靳辅早年间便被插上了明珠一党的标签,被太子一党视为眼中钉,加上后来江南道御史郭琇的上书弹劾,靳辅终于被革职查办,还好老爷子相信靳辅廉洁没有收受贿赂,估计也没什么家产,便从轻发落,将他撵会老家去了。 而与靳辅一道治水的陈潢也受到牵连,至今仍在天牢之中受尽折磨,若不是老爷子爱才,估计早秋后处斩了。 至此珍珠蒙尘,美玉陨于索额图与明珠之间的党争。 前世里胤禩旁观者清,自然知道的七七八八,但对靳辅不过是感叹一下他时运不济,依附错了人而已,他明哲保身贯了,哪里会想过介入这个烂摊子。 然今时不同往日,他与于成龙也算有了交情,一来是不想于成龙犯下如此大错,追悔莫及;而来是他知道在治理黄淮这件事上,很快便能证明唯有‘束水冲沙’之法才是眼下正确的解决知道,若是失去了靳辅陈潢这样的人才,只怕接下来的事情会事倍功半。 前世等于成龙明白这个道理,自缚入京请罪,跪在大殿外,声称‘欲治黄淮,唯有靳辅陈潢二人而已’,那个时候陈潢刚刚死在狱中,另老爷子追悔莫及。 而靳辅此时已是风烛残年,又遭冤屈错待,再接到老爷子为其平反的旨意之后,带病上路赶去治河,虽是老骥伏枥但终是迟了一步,病死在了路上,另老爷子和于成龙悔恨终生。 然后,眼下……一切似乎还来得及。 胤禩转身回了临时河督府,这里有之前康熙南巡是待过的院子,此时倒正好方便胤禩在此落脚。 胤禩一会去便吩咐高明磨墨,提笔写下两封信,一封给老爷子,大致说治河工程繁重,且汛期将至,于成龙一人恐难以支撑,请老爷子酌情考虑让靳辅陈潢等人戴罪立功,毕竟这二人治河长达十年,对黄淮治水诸多事宜都颇为熟悉。 第二封信,是写给胤禛,信中暗示让胤禛帮着向老爷子给陈潢说情,至少允许他戴罪立功,又暗示他派人去靳辅老家探望靳辅的状况,若是他以风烛残年便罢了,嘱咐他好好养病即可;若是还好,便着人帮靳辅调养身体,留待后用等等等等。 这件事情托付胤禛帮忙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靳辅陈潢二人是因为被划为明珠一党,被连累革职下水的。因此大阿哥胤褆是决计不能插手这件事的,不过胤禩估摸着大阿哥此时自顾不暇,也不会为了这两个人再引得老爷子猜忌。 太子更不用提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帮着明珠一党的人复职,索额图若是懂得手下留情大局为重,当年也不会将这二人往死里整了。若是现在反口的话,不是自打嘴巴么。 三阿哥明日没有交情,但胤禩前世却知道这个三个是个手臂上能跑马的人物,一天到晚与些文人墨客混在一起,礼仪孝道倒是时常挂在嘴边,但是要说得做实事……算了,不提也罢。 往下走五、六、七阿哥平日都不怎么出头,都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做人,眼下突然跳出来帮这两人说话也怕是有些难度,老九往下就太小了,连差事都没有领过,还帮人伸什么冤? 因此只剩下老四了,何况老四在太子二度被废之前,一直以来都以太子党自居,与太子哥哥关系尚算不错,何况他平日里不同那些个官员只懂拍马,胤禛办差用心且公正不二,就算是太子党的人犯事,他也照样弹劾贬职不留情面,对此索额图一党自然是又爱又恨,但也无可奈何。这样反而让老四在老爷子面前落下了直臣的印象。 也因此他此刻若是能站出来帮着靳辅陈潢二人说话,就算太子索额图一党不满,也无法往深了追究。就算自己的求情折子让老爷子疑心,但有了胤禛帮自己说话,只怕也能让老爷子多想想。 至于最关键的……凭什么他能说动胤禛帮他的忙,他是完全没有把握的,只能孤注一掷了。 毕竟,眼下他也别无选择。 …… 折子很快送到京城,老爷子看了之后,果然留中不发。 而胤禛沉默了数日,给老爷子递了个折子,大意便是陈潢在天牢病倒了,眼看就要不中用了,要不要酌情请个太医去瞧瞧。 于是老爷子不淡定了,准了胤禛的折子,让太医院派了个人去瞧瞧,只是仍然没有松口将人放出来的事情。 太医回复说陈潢在天牢中长期受刑,伤口一直未能完全愈合,况且天牢阴冷潮湿,伤上加病,早已是强弩之末,全凭正值盛年才撑到现在,若不及时调理,怕是离大限之期不远已,即便现在好好医治,怕是也会落下病根。 老爷子听罢沉默了良久,终是叹息一声,允了陈潢出外就医,治好了就允许他戴罪立功。这会儿功夫,他似乎也记起了另外一个被扁回原籍的河工,正有些犹豫要不要也派个人去瞧瞧,这时胤禩的第二个折子传来,江南连日暴雨,水位猛涨——黄淮工事告急。 第20章 堤溃 且不说紫禁城里得了消息的那位如何应对,先回到河堤大坝之上。 这场春夏之交的豪雨来得不是时候,让刚刚修筑道一半的堤坝半数都浸在水中数日,再坚实的夯土也有些浸泡得软了,河岸多处田地里已经出现了管涌——有经验的河工都知道,若是再这样下去,这大堤怕是就要保不住了。 于成龙已经连续数日带病巡视,晕倒了被送回来两次,醒了之后灌碗姜汤下去又继续跑去巡河。 救灾如就火,官道上书信往来一来二去耽搁不少时间,所以其实老爷子那边听到告急的时候,其实大堤已经岌岌可危数日了。 胤禩在河督府等了十数日,仍然等不到京城那边的消息,他此刻并不知道四哥到底能不能帮上忙,然而河堤的险情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胤禩摸出怀中的珍珠耳坠子在手中摩挲了一阵子,沉吟着。 罢了,既然重活一世,便不能再瞻前顾后无所作为! 主意一定,胤禩沉声吩咐高明去把于成龙,江浙巡抚已经当地衙门管事的全招了来总督府。 彼时于成龙正在河堤上,顶着大水可能随时冲垮大堤的危险,与工人们一道抓紧时间加高减压堤,力保安徽境内不被水淹,听见来人的传信根本来头都没回一个。 一炷香时间过后,胤禩在河督府见到了除于成龙之外的所有官员,让各位入座之后,便将近日来的险情简略讲述几句,便开始询问在场诸人的意见。 众人皆沉默了良久,眼前诸人都是这次老爷子南巡时伴君左右的,自然知道不久之前,皇上对这条河的期望有多大,他们中间不少人,也拍着胸脯向老爷子保证过堤在人在,堤毁人亡,然而眼下…… 众人心中无限感伤,他们都是亲眼看着大堤筑起来的,也清楚这样拖下去的后果是什么。他们倒是想要对得起皇上南巡时的信任,要死守大堤,但沿河百姓又怎么办…… 胤禩沉默良久,站了起来,缓慢的,似有千斤重担再肩一般。 众人也都抬起头来望着胤禩,见他素来温雅带着浅笑的脸上,如今只余了沉重。片刻之后,胤禩将双手笼于袖中,沉声开口道:“有劳各位大人安排沿河百姓撤退到高地上去吧。” “八爷——”在座中有人忍不住出声。 “万事有我担着。若是以后上面追究起来,你们只需说是听我命令行事便可。”胤禩挥挥手,嘴角又微微牵起一个令人安心的笑来。 几个当地河工道台,顿时跪在胤禩面前,他们深知河堤即将不保,但谁也不敢说出弃堤的这样的话来,胤禩这样做,是为了那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为了他们能活下来,自己将所有可能的罪责一人揽下。 …… 于成龙是在堤岸上听到胤禩的‘后撤’命令,顿时暴怒,气势汹汹得问清楚了胤禩还在临时河督府内,连忙赶了回来。刚一进门,便劈头盖脸朝胤禩咆哮了过来,配合着他撸到胳膊肘的袖子,别在腰间的的衣摆,目眦尽裂的神情,活脱脱一个上门寻仇的架势。 胤禩正在给康熙写请罪折子,见于成龙冲了进来也不给自己行礼,倒也没怎么在意,不过扫了他一眼便继续低头斟酌着遣词用句。 于成龙见胤禩不理他,气的什么都不顾了,心道‘好哇,原来你在治理浑河时候的谦逊劲儿都是装出来的’,几步走上前去,一把将胤禩手中的笔夺过,抛在墙角。因为抽的太快,胤禩不及放手,右手手心化了一道粗重的墨迹。 高明拦阻于成龙不及,是跟在他后面近的屋子,一进屋便看见这一幕,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这于成龙也忒托大了,居然敢对堂堂皇子阿哥如此无礼!正要让守在屋外的侍卫进来将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请出去,此时胤禩开口了:“高明去给于大人看茶。” 于成龙跳脚:“谁要喝茶!我今天来,是要问你爱新觉罗*胤禩一句话——可是皇上下旨弃堤的吗?” 胤禩沉声道:“非也。皇上并未下旨。” 于成龙顿时血冲脑门,怒斥道:“那么我倒要问你,是谁让你弃堤的?” 胤禩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是我——爱新觉罗·胤禩亲口吩咐下去的。” 于成龙大怒地往前一步,咬着牙道:“八爷,你既然是带着皇上的口信来,你便知道他老人家当初是怎样寄希望于这个工事。你如此擅作主张,就不怕我参你一本吗?你快马上给我派人回去守堤!” 胤禩正了脸色,对于成龙道:“于大人,授业上,我尊你一声师傅于大人,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阿哥,是皇上亲自委派的钦差,于大人这番言行,怕是不合适吧?” 于成龙一怔之后,负气一般的一甩袖子,给胤禩行了个马扎,一板一眼道:“微臣恳请八阿哥,看在数万黎民的份上,收回回撤的命令。”说罢朝胤禩一跪,伏在地上带着颤声道:“请八爷代替天下黎民百姓,守住这大坝呀——” 胤禩挥手让高明和跟着进来的侍卫都出去,起身亲手去扶于成龙,谁知于成龙铁了心,死死跪着口称如果胤禩不答应就不起来。 胤禩仰天长叹,估计当年靳辅也是这样被气得半死吧,这家伙可不是一般顽固可以形容的。叹了口气,胤禩用更大的力气去扶于成龙,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于公,我知你冒死死守大堤,是为了黎民百姓;然于公你可曾想过,今日我胤禩这番举动,可是也为了黎民百姓?” 于成龙闻言一愣,一不留神被胤禩扶了起来,兀自咀嚼着胤禩刚才的话,那字里行间的意思让他不愿去承认。他是昼夜巡于大堤之上的第一人,眼下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大堤的险情……只是,如论如何……他也不愿承认,自己竟然从一开始便错了么。 低下头,于成龙双肩绷紧得如同一张扯到极致的帛,随时都会裂开,他不肯抬头,口中喃喃道:“三年的心血啊……真的……不成么……” 胤禩也觉胸中苦闷不已,只能将扶着于成龙肩膀的手紧了紧。 许久之后,于成龙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抬起头来,反握住胤禩的手道:“八爷,若是皇上怪罪起来——” 这事真是可大可小啊,但按照过去的惯例来说,大水经过摧垮堤岸之后,必然有人会被抛出承担责任,比如当年的靳辅。这也是为什么,即便很多河工都知道大堤不日必然不保,也不敢真的开口说出‘弃堤’这样的话来,若是事后龙颜大怒,第一个说这话的人必将被冠以祸乱军心的罪名,顶上乌纱不保倒是小事,重了只怕人头落地祸及家人。 胤禩此刻也重拾温煦的笑意,拍拍于成龙的肩,道:“于工莫要担忧这些,万事有我。” 万事有我…… 万事有我…… 于成龙嘴唇抖了抖,第一次看胤禩的眼中,没有了抗拒的意味。 …… 最大的阻碍排出了之后,官府行动顺利了很多,仅两天时间,下游低洼处的百姓便被转移的七七八八。因为不知道大水什么时候会退,当地知府也腾出手里着人开始搭建一些草棚,四处收集一些常用的药材。 结果就在当天夜里,大坝终于决了口。滚滚浊流夹杂着上游带来的沙土,一夜之间将安徽周边境内变成泽国,无数人的家园被毁,田地被淹。 万幸的是,因为转移的早,境内百姓除了个别誓死不肯离家的之外,皆安然无恙。 百姓们看着自己家园一夕被毁,几乎哭都哭不出来了。而此刻胤禩却忧心另外一件事,因为住在草棚的百姓人数众多,这几日药材和米粮都耗的很快,再过几日,可能来粥都喝不上了。 …… 不巧的是,这场大水也冲毁了三里多长的官道,致使他手中写好的奏折送出去便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胤禩心急如焚,但又必须面上镇定自若,一来是他历经两世,早以处变不惊惯了;二来他若是露了怯,引起百姓恐慌便真是大罪了。 因此他仍然泰然自若地坐镇总督府,心中却不免猜测这场大水京城是不是已经有了可靠的消息?老爷子会派谁来赈灾?靳辅是否能活着来的安徽?陈潢是活着还是重复了过去的命运? 他的努力,到底能不能抗争过这命运的轮轴…… 第21章 钦差 安徽境内连日来仍然阴雨不断,绵绵不绝一般,似乎天幕被撕开了许多条口子,怎么修补也修补不完。 胤禩头疼不已的揉了揉额角,他自小生长在北方,江南阴雨潮湿的天气让他有些不适。刚开始还好,后来一连下了十几天的雨,似乎整个江南都浸透在细细密密的水幕之中,他之前又几次和于成龙一道去视察灾情,整个膝盖以下都浸泡在浑浊的泥沙里受了湿气,如今膝盖也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趁着人不在,胤禩坐下来揉揉膝盖。他前世被圈的最后几年里,也有这样的不适,只是没想到这一辈子竟然这么早便开始了。 这便是所谓殊途同归么,胤禩心中暗自嘲笑着,心中着实轻松不起来。 从五日之前开始,米粮便见了底,如今全靠挖取洪水过后地里庄稼未成熟的根茎煮粥,加上野草杂菜果腹。连河督府专门未胤禩和于成龙已经各位大人留下的口粮也被分了出去,如今连铁锅都快生锈了。 最糟糕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谣言开始静悄悄的在灾棚中散步了开来,说是官府衙门有粮食,但是留着自己吃不肯拿出来。赈灾的钦差再不来,只怕很快就要出乱子了…… “八爷!” 胤禩太阳穴突突一跳,一抬头见一名官府的衙役匆匆忙忙跑来,这群小子,都跟着于成龙学得没大没小,人未到声先至。不过今天听他语调高昂有着掩饰不住的激动,看来必是有了不得的事情发生,不过听他语气里有惊无惧,想必不是坏事。 官府衙役与胤禩混的久了,都知道胤禩脾气好,没有官架子,于是那人刚一进门,不等他开口询问便噼里啪啦道:“八爷,皇上派来的钦差到了!” “当真!”胤禩顾不得旁的,将手中的手卷扔下,几步往外走去,口中一边道:“谁来了?如今走到哪里了?快快带我去——” 话未说完,胤禩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在中庭处,看见了迎面朝自己走来的几个人。 “四哥!”胤禩有些不相信看到了谁,等他一怔之后反应过来,嘴角衔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胤禛风尘仆仆,板着一张棺材脸从门外进来,看见向他迎面快步而来的胤禩时,似乎眼中有光微微波动,转瞬即逝,不过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放松了一些,肩背也没有之前一般僵硬。 也许是在安徽滞留的久了,宫里那些时时刻刻让人铭记身份的繁文缛节用的极少。于成龙自从上次之后就几乎与胤禩称兄道弟起来,连带着官府里许多下人也跟着没大没小。此刻胤禩似乎也没有往日在宫里那边礼数周全,只见他快步上前,一把握住胤禛的胳膊,笑道:“皇阿玛派四哥做的钦差吗?真是太好了!” 胤禛面上有些风尘,眼中也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但看起来心情颇为不错,回握住胤禩的手,点点头,道:“路上耽搁了,不然十日之前就该到了。” 他身后跟随的苏培盛也急忙道:“两位主子还是快屋里说话吧,四爷路上赶路赶得急,病倒了没好透便继续上路,如今身子还虚着呢。” “多嘴。”胤禛开口喝止。 胤禩微微惊讶的睁大眼睛仔细瞧去,果然见胤禛脸上有些焦黄灰败的颜色,连忙一把拉着胤禛便往屋里走,一边道:“四哥病了?那还陪我在外面淋这阵子雨?”边说边转头吩咐道:“去叫冬青丫头备下热水和干净的衣服,卫城去灾棚把大夫请来。” 胤禛低头看了一眼被那人扣住的手臂,由着他拖着自己走,并不将手抽回,只是仍没什么表情道:“无妨,衣服过会儿就干,你去把河道总督传来即可。” 那名唤作卫城的衙役听见胤禛毫无起伏的声音,顿时一抖,刚抬起半步的脚放也不是走也不是,心中暗道这两位真是兄弟么?怎么一个好说话笑眯眯得像个弥勒佛;另一个冷冰冰赛过活阎王一般? 胤禩转头朝卫城挥挥手,道:“听我的,请大夫过来的时候找人给于成龙传个话儿,告诉他钦差来了让他马上过来。” 吩咐完毕胤禩不理胤禛的反应,继续拖着他往屋里走,嘴里叨叨道:“四哥你就听我的罢,这里不比京城,就算是干的衣服放在外面不一会儿就全是潮气。” 胤禛从未被如此对待过,他与十三自是亲厚,但十三总归是他弟弟,自小便仰望着他,就算不满他的做法也不敢公然违逆,何况十三更多的是依赖着他。只是胤禛自己一时并不反感这样的公然挑衅,心中甚至是喜欢的,连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苏培盛张大了嘴看着自家爷毫无反抗的被拽着进了屋,心道何时见过他家爷这样仍人摆布过……哦不是,是还从来没看见谁敢这样摆布他家爷过…… 苏培盛还愣着,背后被人一拍,另一个随同胤禛前来,做寻常赶车人打扮的汉子对他到:“爷都进去了,你还愣着做甚?” 苏培盛连忙收起思绪,与那人一同进了屋子。胤禩刚拧了一张湿巾递给胤禛,这几日为了救灾,衙门里人手全部都派遣了出去,院子里除了一个烧火丫头加一个做杂活儿的,几乎没有留人,胤禩凡事都有亲自动手惯了,眼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胤禛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眉毛微不可见的扬了扬,伸手接过了布巾。 胤禩转头看见苏培盛和另外一名做赶车把式的人一道跟了进来,便知那人绝不只是个车夫把式,恐怕只是做乔装而已,便转头问胤禛道:“四哥,这位是——?” 胤禛净了脸,抬头看了一眼,道:“这是福三哥,我从府里带来的侍卫。” 胤禩无比自若地接过胤禛用完的布巾,重新放回木架之上,苏培盛继续张大嘴巴,这回连那位福三哥也有些发愣——这八阿哥怎么肯屈尊降贵做这些本该下人们才做的活儿啊。 胤禩扫了两人一眼,不着痕迹地解释道:“这些日子大家都忙着赈灾,府里人手不够,凡事都要自己亲力亲为……幸好四哥来了,这下我就放心了。” 一边胤禛没回答,抬手去拾书桌上的茶壶,发现茶壶一空,只有胤禩桌上喝了一小半的杯子里还有些茶水。胤禩留意到胤禛的举动,连忙解释道:“四哥可是渴了?这里连热茶都没有,是弟弟我疏忽了,冬青丫头已经去烧水了,想必很快……” 胤禛不说话,只伸手端起那喝了一半的茶盅喝了一口。 苏培盛又傻了,他的这位四爷素来爱洁成癖,最不喜欢他人靠近,怎么如今倒不嫌弃别人喝过的茶水?怎么就连他们这些常年侍候的人,也从来不知道这两位爷关系如此之好了。 胤禩也生生将另外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心道看来这个棺材脸在路上真吃了不少苦,竟然连平素那些讲究都不顾了。不过只一瞬间他便恢复了平静,转头对苏培盛与福三哥道:“我听说官道被水冲塌了,想必路上吃了不少苦吧,你们是……?” 苏培盛也回过神来,将路上详情讲与胤禩听。原来老爷子听闻黄淮告急的消息之后,立即下了三道命令,一是让太医院全力救治陈潢,否则全体陪葬;二是着人去靳辅家传旨,若是还动得了便立即任命他为安徽按察使,即刻启程前往安徽与于成龙会合;三是委任胤禛为钦差,着户部调集粮食五百担,等陈潢身体好转之后立刻启程。 因为有了胤禩的书信,胤禛早已悄悄派人去看望靳辅,等圣旨到达的时候,靳辅的身体刚刚好转一些,接旨之后便即刻上路了。而京城这边陈潢的伤势倒是拖延了些时日,幸而他正值盛年,在太医院全力救治之下,一能下地便立刻复了原职,被胤禛塞进马车里出发了。 等他们赶到蚌埠的时候,刚刚碰上因为官道被毁之后滞留在那里的靳辅。只是胤禛放心不下胤禩,不肯留在原地等待当地官府将道路修好再上路,坚持绕道阜阳再南下,众人劝说无效,只能由着他,但因为靳辅与陈潢一个是风烛残年另一个又是大病未愈,这样的长途跋涉已是勉强,实在撑不住更多折腾,便被留在原处将养着,押运的五百担官粮也不便走小路,因此大部分官兵都留在了原处护送赈灾粮,胤禛只带了苏培盛与福三哥只身兼程赶了过来。 胤禩听后自己也不知该做何反应,良久才道:“……让四哥费心了。” 胤禛此时已经坐下,正是之前胤禩坐过的凳子,顺手拿起胤禩方才正看的书随手翻阅,并不接话,只道:“这是你最近看的书?” 胤禩正要回话,这时冬青刚刚把热水准备好,胤禩忙出去招呼,让下人把水抬进早早便给钦差备下的西厢。忙完之后,胤禩回头对胤禛笑道:“四哥不如先做休息,等晚上振甲(于成龙的字)回来了,我与他再一道来寻你。” 将苏培盛与福三哥留下侍候着,胤禩一个人回了书房,关上门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半靠在门扉上闭了眼,似乎刚刚才经历过一场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一般。片刻之后,他睁开眼,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自言自语道:“十三,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 于成龙这次倒是来的快,大概是听说钦差来了,巴望着那几百车赈灾粮吧。于是便见一个做民工挑夫打扮的人旁若无人地冲进了官衙——其实他穿得倒是上好的布料,只是旧得连颜色都洗掉了,又满身污泥的样子,任何人晃眼也会认为这只是河堤边随处可见的挑夫工头一类罢了。 “八爷!钦差大人何在?!”所谓人未到,声先至这类事件,在此处随时上演。 “……!”胤禩刚抬头,便见书房的们‘嘭’得一声被踢开打在墙上又弹了回去,想必是来人出脚力气过大,以至于让反弹回去的门扉正好打中了来人的鼻子与额头。 胤禩来不及救他,只赶得及过去扶起他,瞥了眼犹自颤抖着的门板,忍着笑道:“于工,今天倒是来的快啊。只是今天这脚力气太大,门踢坏了这修补的费用只能从你的俸禄里扣了,唔,对了,再加上请大夫的银子……” 于成龙听到此处怒极,一抹脸,道:“我何时说要请大夫了!还有,门不是没坏嘛!” 胤禩憋得辛苦,他知道于成龙廉洁,俸禄本来就少,每月除了用度之外都拿来周济灾民去了,因此平时斗嘴的时候只要往这银子上面带,一吃一个准儿,每次都能把于成龙激得跳脚。 两人还在斗嘴,这是西厢的门突然开了,胤禛冷着一张脸站在屋子门口。漆黑如墨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亮光,就这么冷冷得看着书房门口站着的两个人。 ……和胤禩扶着于成龙的那只手上。 第22章 逃避 说到这里,不得不说胤禛胤禩二人不愧是前世斗到死为止的一对宿敌。对于像胤禛这样喜怒无定之人,能真正做到一个眼神便解其意的人,除了自小与雍正亲厚的十三之外,剩下的便是胤禩了。 因此在外人看来不过同是一张棺材脸,在胤禩眼中,还是能判断出此人眼下心情不太好。顺着他的眼光,发现似乎那个老祖宗的眼神盯着于成龙来着,胤禩心下了然了——想必这位极重规矩的四哥,是见不惯于成龙这样不合规矩的做派罢,于是不着痕迹的松了手,外侧边挪了一小步,与于成龙拉开距离。 于成龙不懂这些察言观色,他本以为来得钦差至少会有靳辅或者陈潢,才如此焦急,而此刻一见那阴沉着脸的那位,哪能不知道是谁呢。 “微臣不知钦差大人在此,惊扰了四爷,臣该死。”于成龙整了整衣衫,给胤禛规规矩矩行了礼:“河道总督于成龙给四贝勒请安,四贝勒吉祥。” 胤禛脸上缓和了一些,道:“无妨,我也是刚到。进来说话罢。”转身进屋的时候,看似不经意的横了胤禩一眼,惊得胤禩后背微微发凉。 于成龙在四爷强大的气场下,也规规矩矩站起身来,同胤禩一道往胤禛的屋子走去,他一边拍着身上干涸的泥块,一边小声问胤禩:“怎么只有四爷?是不是靳辅他……”说到此处突然刹住,语调中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恐慌。 胤禩故意沉吟片刻,欣赏了于成龙一番失态,才轻声道:“还活着。” 于成龙闻言愣了一下,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道:“那陈潢他?” 眼看就要走道西厢房门口了,胤禩也不再卖关子,道:“没死成。” 这下于成龙整个人才放松下来,抬起手用袖子试了试额头的冷汗,规规矩矩跟着胤禩进了屋子。 大门开着,这两人嘀嘀咕咕说话胤禛怎么看不见,见两人一脸正经进来的样子,胤禛脸色愈加不好起来,看到一旁候着的苏培盛心惊胆战,直向着进屋的胤禩使眼色。 胤禩心思何等剔透玲珑,自然接受到了苏培盛的暗示,朝他感激的一笑,不过他眼下却不把那人的怒气放在心里,大概是他潜意识始终认为‘自己没什么地方惹着这位爷,而这位爷不满的是于成龙’的缘故。众人都在这位四爷阴沉沉的脸色下惴惴不安,唯有胤禩依旧不受影响,想他前世就这么与老四大半辈子斗下来了,若是有一天老四突然笑眯眯的对自己和颜悦色起来,恐怕那才会让胤禩如坐针毡。 不过,他似乎忘了,前世两人关系水火不容,是从太子第一次被废之后才开始的。那时太子之位悬空,两人各自对那个高高在上的椅子,有了欲望,开始扶植培养自己的势力,关系急转直下。 而眼下,情势还远远没到那个地步。那么此刻胤禛的态度,便值得推敲一番了,可惜胤禩在心里对胤禛成见颇深,以至于没能及早发现其中不寻常的地方。 三人坐下来谈公事,倒是一板一眼有问有答,将老爷子返京之后京城与江淮梳理了一遍。胤禛办事公正,于成龙虽然之前在治河策略上有过失误,不过总的来说,也是个清官,少了徇私的部分,公事办起来自然顺利许多。 胤禛赶路赶得急,又只带了两个随从,因此随车只备了他们几个七八日的口粮,因此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幸而蚌埠的水势在他们离去之时已经基本退去,官道也已经着手修葺,想必短则两三日,多则六七日,赈灾粮与靳辅他们便可以赶到了。 …… 第二日胤禛刚起身,窗外天刚蒙蒙亮,便见胤禩带着高明从外面快步进来。 胤禩与胤禛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只隔着一个书房,因此他一进院子,便看见胤禛的屋门大开,便知他已起身。 示意高明将手里的竹篮拿到前厅,胤禩自己抬脚走入西厢房中,笑道:“四哥连日赶路辛苦,怎么不多休息会儿?” 胤禛接过苏培盛捧上的布巾,扫了他一眼,道:“习惯了。八弟不是更早?” 胤禩笑着不回答,只四周打量几圈儿,问道:“四哥昨夜休息的可好?” 胤禛点点头,道:“尚可。” 胤禩道:“这里不比京城,四哥病体未愈,这几日还是多休息罢。” 胤禛此时已经收拾停当,看了他一眼,道:“你方才从何处回来?” 胤禩‘啊’了一声,道:“看我都忘了,我方才去了小厨房,帮四哥带了早点回来。四哥若是收拾好了,不如同我一道去前厅罢。” 胤禛点点头,心情似乎不错。 胤禩领着胤禛来到前厅,高明已将两只瓷碗三只小碟摆好,垂着手退至一边。三只小碟子非常小巧,里面盛着腌渍的姜片和蒜瓣一类的小食。胤禛过去一看,他面前的瓷碗里盛着半碗黑糊糊的东西,没见过。 胤禩笑着坐下来,兴致勃勃地解说道:“四哥没吃过吧,这是面片儿汤,这里的家家户户的妇人们都会做的。这玩意儿看着马马虎虎,吃着倒是挺顺口的。眼下这场大水过后,大半儿时间,都靠着这东西哄饱大家肚皮。前些日子险些断粮,幸而昨日四哥来了,大家才有这口福。”说着一边亲自递上调羹,一边道:“我听大夫们说,大水之后最怕时疫,大家都要多食些姜蒜,因此我让厨房多放了些姜醋儿进去,这些天百姓们也大多喝这个。四哥你来尝尝罢。” 胤禩倒是真没说谎,只不过百姓喝得更粗糙些罢了。 像这样一碗乌漆麻黑毫无卖相的东西,若是别的皇子来此只怕看都懒得看一眼,比如嗜好美食美酒的小九小十,还有那个自小养在金屋里什么用度都是最好的太子哥哥。幸而胤禛吃食本来就清淡,看见这明显平民吃的东西倒不反感,反倒似被胤禩那番绘声绘色的说辞挑起了兴趣一般觉得颇有意思,拿起勺子尝了一口,感觉就像胤禩说的那样,吃着还算顺口。 两人安静得用过早点,胤禛与胤禩一同回到书房。 胤禩略微提及了自己对这几日灾棚出那些谣言的担忧,认为此处怕是有人大作文章,借机煽动灾民闹事。 胤禛既然前来赈灾,自然对这等蛛丝马迹格外在意,两人定下计策,胤禛暂不公开露面,反正昨日他也是一顶乌蓬马车简装而来,外间纵使有留言也只知道钦差似乎来了,并不知道钦差究竟是谁。 胤禩知道这事有胤禛出马,便多半没什么问题了,他如今只用在靳辅陈潢赶到之前,专心致志得同于成龙守住剩下的大堤便可。 于是,剩下的几日,胤禩将坐镇河督府的重责大任扔给了不便公开露面的胤禛,自己每日一大早便同于成龙去视察灾情去了,不到就寝时不回府,连吃饭也跟着于成龙一道在灾棚里解决了。上至江淮各道台巡抚,连同于成龙,下至寻常百姓贩夫走卒都惊讶于这位皇八子的隐忍执着,对远在京城的那位也愈发崇敬起来,毕竟能教养出这样一个儿子,并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情。 殊不知,胤禩心里并没想这么多,他这样做,只是为了能够正大光明的避开河督府里的那位钦差大人。 毕竟——有些恩怨,并不是一两句话便可消弭的;有些事,纵是从头再来,发生了也就是发生了。 在那人面前,他必须装作前世那场腥风血雨并未发生过,时时刻刻谈笑自若,又得把握分寸,言谈中不经意流露出亲厚的意思来,却又不能太过刻意讨好……这样几日下来,纵是心机深沉如胤禩者,也觉心力憔悴,下意识的开始选择逃避。 爱新觉罗家的男人记仇。世人都说四哥睚眦必报,其实,咬着往事不放的人,又何止四哥一个…… 幸而这样的日子只持续是三、五日,靳辅一行人便终于赶到了。 …… 靳辅一到,最激动的自然是于成龙,在大庭广众之下,当场便背负了荆条,跪在靳辅面前向他请罪忏悔,将老迈的靳辅着实吓了一跳。陈潢连忙上前将于成龙扶起,于成龙却是老泪纵横,握住靳辅的手说不出话来。 这是于成龙与靳辅陈潢之间的恩怨,胤禩不便插手,也不想插手。他冷眼看着这一幕,突然不知怎地想起‘不死不休’这几个字来。若不是自己横插一手,靳辅与陈潢只怕此时已不在人士,于成龙又该向谁忏悔去?以他的性格,他只会用治水修堤来惩罚自己,若无意外,他也不会撑过明年。 然而……眼下三人却是抱头痛哭,这样即便是靳辅油尽灯枯,于成龙与陈潢至少也能坚持下去,直至将眼下这条千百年来不服管束的黄龙彻底收服。 胤禩眯了眯眼,将纷乱的思绪压下,笑着迎上前去,以皇八子代天巡守的身份,用最高的礼遇来迎接靳辅陈潢二人,并率当地官员跪下,恭听靳辅当众宣读康熙爷圣旨,包括调拨五百担赈灾粮,另着户部调拨白银用于重建房屋,休憩道路,并且减免当地赋税三年。 百姓们听得热泪盈眶,如排山倒海般匍匐在地上三呼万岁,场面一时差点失控。 接下来的日子便轻松起来,五百担粮食立即解了安徽之急,户部银钱调拨来之后,由当地官府拨出一部分,张贴告示:【凡重建自家房屋者,赏!凡襄助他人重建房屋者,赏!凡自愿新修河堤者,重赏!】告示一出,灾棚里所有健壮的能干活的全摩拳擦掌,连带着一些体弱些的书生老头半大小子,也开始琢磨着能做些什么。这样一来,之前那阵似有若无的谣言倒是被人抛在脑后了。 大堤崩溃之后,于成龙便知道自己治水的路子不通,颓丧了几日,被胤禩敲打了几句才又振作了起来,与胤禩一同按照靳辅治水的法子重新布置起来,因此等靳辅陈潢赶到的时候,一切都正往着好的方向走着,接手几乎不费太多力气便可大干一番。 于成龙知道自己之前枉做小人差点害了无数百姓性命,也差点害死了真正的治水能臣,这次靳辅说什么他便听什么,也不再硬着脖子干了。胤禩暗自看着乐,大有大仇得报的快感——他仍然记着当初被于成龙恶整的事情,如今看他吃瘪,怎会不乐? 只是他没乐两日,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当日他晚归后正欲就寝,却被胤禛叫住,对他道:“如今河督府有靳辅坐镇,我自明日开始,同你一道巡河。” 第23章 惊变 胤禩顿时张口结舌,连忙劝阻道:“四哥之前不是不打算公开露面么,这样做不妥罢……” 胤禛将手中的书稿放下,脸上神色似乎有些疲惫,随手捏着鼻梁,道:“我并未打算以钦差身份露面,自然是扮作你的侍卫。” 胤禩闻言受惊不小,想都没细想便说:“你也可以扮作于成龙的侍卫……” 胤禛掀掀眼皮扫了他一眼,胤禩连忙住了嘴,暗自懊恼自己反驳得太快,沉不住气。 胤禛倒是没计较这些,只淡淡道:“世人皆知于成龙清廉,眼下这些谣言定然不是朝着他去的。” 胤禩如何剔透,自然知道这些道理,这下连借口也没了。 胤禛看他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心中好笑,但也只不动声色道:“就这样罢,你也早些回去歇下罢。” 胤禩僵着笑脸下去了。 …… 第二日一早,胤禛当真扮作侍卫模样,混迹于胤禩的随行侍卫之中。清朝皇子多善骑射,拳脚功夫也不输一般侍卫,老康家的孩子在这方面几乎各个都是各中翘楚,兼之胤禛气势沉稳,身形挺拔修长,扮作侍卫来倒也似模似样,几乎毫无破绽。 接下来州府各司其职:靳辅老迈体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虽有雄心但毕竟身体太差劳累不得,因此被留在河督府坐镇,陈潢,于成龙以及胤禩三人便一心铺在了治水之上;安徽当地知府道台便专心安排救灾,也算有条不紊。 一连数日都相安无事,但到了第六日却出了大事。 这日陈潢回了河督府与靳辅商量一些细节,于成龙带了胤禩在河堤上测算水线以及沙量。 这活儿说起来也算有些危险,本来像胤禩这样的身份是不该涉险的。但自从浑河工事以来,胤禩做这活儿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一开始是于成龙有意为难,后来两人关系缓和之后,胤禩早已做得得心应手,自然也没有叫停,毕竟现场测算比起听下面河工的回报,得到的信息有用得多。 两人正讨论着,忽然身后有人高呼:“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 胤禩回头一看,只见人群成冲出,一名四、五十岁左右的汉子,身上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手捧一纸血书,高高托起举过头顶,口中高呼:“请青天大老爷为百姓们做主啊——” 他身后跟着一名八九岁样子,穿百家衣的小姑娘,怯兮兮得拉着他衣角儿跟在身后。 那汉子冲到离胤禩七八步远的距离,立刻被贴身保护胤禩的侍卫拦住,不能再往前进半步。那人似乎还想上前,侍卫立时“唰——”得一声腰刀半出,站成一排寸步不让,于是那汉子拉着那小姑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仍然高呼‘请大人做主’,引得周围登时围了不少百姓。 胤禩与于成龙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此处胤禩官阶最高,自然由他问话。胤禩先挥手让侍卫将腰刀收起,退后半步,再对这那汉子温言道:“你有什么冤屈尽管说来。若是属实,我与于大人自然会为你做这个主。” 那汉子磕了个头,字字血泪道:“我要告的那人,位高权重,身居高位,却不思为百姓谋福祉,反与那当地官员相互勾结、与安徽粮商私相授受,将百姓的救命口粮私自买卖谋起暴利,却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 于成龙素来清廉,最无法忍受这等贪官污吏,顿时大怒,插嘴道:“此人是谁?你只管说不用怕!” 那人抬头,一字一顿道:“这人便是代天巡守的——皇八子!” 胤禩闻言一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左右一看,见四周百姓都看着他窃窃私语,他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混迹于侍卫中的胤禛,只见他正皱眉看着那名男子,再一转头,便看见于成龙也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 胤禩脸上不由带了些苦笑的意思,虽然早有预料这谣言是冲着自己而来,但真在这青天白日下被人血泪控诉,还是让他挺无奈的。 整了整思绪,胤禩对于成龙道:“于工,论理来说,这状子应当由我二人审理的。但眼下这事儿牵扯到我……我还是避嫌为好。” 说罢胤禩又转头对跪在地上的汉子道:“这位于成龙于大人最是清廉公正,你放心将手中的状子交与他审理。于大人自然不会徇私枉法,定会还你个公道。” 于成龙看着胤禩的样子叹了口气,心道这人还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如若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便是正直无丝毫虚伪之人——若是后者……确实对了他的胃口。不过眼下他也公事公办的对那告状的汉子道:“把你的状子呈上来罢。” 那汉子往前膝行几步,似乎犹豫了一下,看看手中捧的血书,又看了看与于成龙并肩而立的胤禩,欲言又止。 胤禩了然地笑笑,转身往侧里走了几步,将后背留给他们,专心看着大堤之下的滚滚浊流,心思已然转了好几个弯儿,将这安徽境内的幕后势力猜了个遍儿。 ……到底是哪方的势力? 是专门针对自己还是顺便梢上的? 正思索得入神,忽然听见身后一声低喝:“小八!” 在场众人只有一人会这样称呼自己,胤禩分辨得出那人又惊又怒的语气,不用细想也不用回头,身体便先一步做了反应——往侧斜跨一大步,同时拧过身来往身后看去,还未看清便见眼前一道寒芒贴着他的额角划过。 于此同时只听一人暴喝道:“狗鞑子去死——” 此时人群中也爆出抽气惊叫之声,原来那名汉子将血书献给于成龙,趁着在场众人都将目光落在于成龙和那纸血书之时,陡然发难,从袖中亮出匕首,朝着背对着众人的胤禩刺去! “有刺客!——” “八爷当心——” 于成龙震惊之下也回过神来,他手里没有武器,随手拿了手里的方才测算的工具朝那人砸去。 之前大家对他虽有防备,但因为他身边带着一名怯生生的小女孩,加之众人皆以为他意在告状,才疏忽了,被人寻了空子。眼下一息之间侍卫们也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欲去擒那贼人,谁知此刻那名一直安安静静跪在地上的小姑娘突然从袖中摸出短刃,朝几个侍卫的足下砍去。她人小且地盘低,虽然力气不大,但却让没有防备的两个侍卫吃了闷亏。 胤禛上前一脚将那女子踢开,心知若不是她,在场诸人也不会如此大意。于是脚下毫不留情,那女子登时扑倒在地,爬不起来。 只是这一耽误,那男子已经得了机会又向胤禩刺下数刀,胤禩虽然有了防备,但毕竟失了先机,只能左右闪躲,甚是狼狈,一时忘了自己还站在大堤之上——只一肩宽的大堤便是就这样走着也需当心,何况是眼下此等情形。 因此胤禛看过去时,正好看见胤禩为了躲避往肋下斜刺的一刀,侧步移动时脚下踩了空…… 于是,胤禩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脚踩空,跌下了河堤,被卷入滚滚浊流,眨眼间便没了顶。 “八爷——” 在场众人全呆住了,代天巡守的皇八子便在他们面前遇刺,跌落河堤,这…… 此时侍卫中突然一名面目英挺的年轻男子越众而出,脸色黑沉如墨,双目赤红,浑身上下杀气暴涨,他目光扫了眼在场围观的众人,沉声一字一句道:“全部给我拿下,要活的!” 说罢,不再理会旁人,只几步上前跨上大堤,在方才胤禩落水的地方,纵身一跳—— “四爷——” “四贝勒!” 除了听命上前制服刺客的侍卫,在场众人尤其是有官职的,全傻了,如同被定身法定住一般连动也动不了。 那些个猜出或者知道胤禛身份的人,他们脑子中,只有一句话:完了!一日之内,两名皇子在他们面前落水…… 于成龙最先反应过来,对一众吓啥了的官兵暴喝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我全部下河救人!” 回过头来,手指着那两名被侍卫拿下的男子和地上被衙役捆住的小姑娘,咬牙道:“给我把他们下巴卸掉,押回大牢,我要亲自审理!”又扫了一眼围观众人,想起在四贝勒之前的话,道:“将围观者也全部送交官府,暂行扣押!” 此时在场一些回过神来的官员,脑海中不约而同的想到了顺治二年四月的‘扬州十日’来——若是上面那位知道了他两个得意的儿子,在安徽被人刺杀失去了踪影……这后果,有谁能承受? 天子一怒,必然尸万里,流血漂橹。 于成龙望着浑浊湍急的河水,心中悔恨欲决:为何自己会让他离开身側,若不是为了避嫌,又怎会…… 他只有一个声音:八阿哥,你不能有事阿…… 第24章 同生 安徽州府里兵荒马乱暂且不表,这边先说胤禩跌落滚滚河水之中,因为一时没有防备喝下好几口夹杂着污泥的浊水,幸而眼下是初夏十分,身上衣物并不臃肿,但仍架不住湍急的水势,一眨眼便被冲下去近一里水路。 万幸的是康熙朝一众皇子们在老爷子的督促下大多会水,因此胤禩落水后很快闭了气冷静下来,等他挣扎着将身上多余的衣物解下,又顺水冲了大半里。 真是多亏了数日前的那场豪雨,安徽境内水位暴涨,因此胤禩顺水而下之时多半只是呛着,而没在水下暗礁上磕着碰着——若真是在这种情境下碰上礁石,只怕八爷就可以直接被追封为郡王了。 这时胤禩忽然看见岸边一棵横在水中的一株柏杨木,似乎是因为前些日子的大雨,河岸大堤塌陷被毁了根基,如今倒伏下来,大半枝干都横在水中——有救了! 攀住手中碗口粗的树枝,虽然这跟救命‘稻草’也不似十分牢靠,树根已被连根拔起,只有微末的须根连在地上,而整个树冠被水流冲刷得一震一荡,浮浮沉沉似乎随时都会顺水飘走一般。 胤禩正打算攀住树枝往岸上挪过去,忽然眼尖看见上游水中似乎有个黑点顺流而下—— 他知道自己身为皇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落水之后,必然有侍卫或衙役会下水搜寻自己,因此当他晃眼看见那黑点似乎身着墨蓝色侍卫服饰,也只当是跟着下水搜救自己的侍卫而已。 那黑点越来越近,等他看清楚那人面孔之时,顿时不敢置信起来——他疯了么? 居然亲自下水! 不管心中如何掀起滔天巨浪,胤禩连忙朝那人挥手,让他往自己这边靠过来。那人也看清了水中露出半个身子攀在树干上的人,面上神情有一瞬间的松融,接着便用力地朝着这边划水过来。 但大水无情,何况他们彼此看清时已隔的颇近,胤禛在水中也是身不由己,有越冲越远的趋势,胤禩连忙往河心方向爬过去,机会只有一次,若是捉不住他的手,那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冲走了! “四哥——” 胤禩用力大吼一声,以此掩饰住忽然涌上的一丝意乱:他不知道,若是胤禛在他眼前被水冲走,他自己有没有勇气,放开手中已经牢牢握住的求生浮木,也如同胤禛为了自己入水一般,不顾一切地去救他。 至少——不能让自己陷入这种境地! 胤禩咬牙,将手伸得长长得,几乎整个身子都斜了过去。 胤禛被水冲地无法使力,即便是用力去够也只够得上树冠的细枝——然知道这细枝根本无法承受两个人的重量,与其两人再次落水,不如先保住一个,他本已打算索性弃了这棵树,往下游再寻着机会看看能不能想办法上岸。 但他耳边听见那人大喊自己,抬头又见他整个身子够向自己的姿态…… 定定看入胤禩的双眼,看见里面除了焦急之外,还带着几分气恼的样子,胤禛突然有些想笑,但也屏住呼吸,努力够向他朝自己伸出的手—— 手在空中握住,两人都没有半分犹豫,胤禩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胤禛拉向自己的方向。人有时候在危机关头爆发的力气都是惊人地,胤禩没想到他是成功地将胤禛拉到了自己面前,不过这颗救命的树,也在这样的大力面前终于冲破了须根在岸上最后的一丝束缚,直奔滚滚河水去了。 两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只来得及抱住粗一点的树枝,便觉手上浮木一轻,两人相视苦笑,便被这颗不怎么牢靠的‘救命稻草’带着一泻千里而下。 这下‘前途’当真堪忧了…… 虽然被冲得头昏眼花,但两人心中都明白不能这样随波逐流下去,洪水夹杂了太多的杂物树干,都在激流中翻滚着互相碰撞,若是不快些寻个高地爬上去,只怕不是被淹死,也会被上游冲下来的漂浮物砸死。 只是眼下,两人一时不敢轻易放弃这株浮木,相比之下,浮在水上总比在浊流里挣扎强太多了。但二人身上仍是多多少少都受了擦伤,在水中浸泡得久了更是觉得体力难以为继,现下全靠一丝清明支撑着。若是有谁失去意识…… 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下去! 趁着树根被卡在河中暗礁之时,胤禩喘了口气,侧头看着胤禛因为泡在水中而显得青白得脸,才想起这个四哥似乎大病初愈,之前赶路时病了却没来得及养好,便急着赶路才拖延日久,心中叹道:若不是急着救我,若他能稍作权衡,自然知道让那些奴才们下水,自己带人沿河搜寻才是他应该做的……将心中纷乱的思绪压下,腾出一只手解开自己的腰带,将一头缠绕在自己手上,又将另一头递给胤禛,道:“四哥,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让水冲散了。” 这句话的潜在意思是,若是有人失去意识溺水沉底,那么另外一人如果来不及解开,多半也就跟着陪葬去了。又或者说,两人都一心认定,这次肯定不会有性命之忧,都能活下来,因此只是不愿被冲散了去而已。 胤禛看着胤禩,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笑意,并不开口,只是将腰带绕在自己手臂上,用牙齿打了个死结。 这便是认同了。 是同生?亦或是共死? 只怕只有两人心里明白罢了。 …… 且不管两人在湍急的河水里如何沉浮,河岸上安徽衙门已如大祸临头一般。 靳辅得知消息之后直接一口痰卡在喉中背过气去;于成龙写了份密折连夜递上京城,事关两位皇子自然没人敢有丝毫拖延隐瞒。 不管上面那位看着折子之后反应如何,于成龙这边以雷霆之势,将皇子遇刺落水的消息封锁起来,所有知情的相干人等,全被分别囚禁在州府大牢之中,为防止有人趁势散播谣言,同时委派专人连夜审讯,不分昼夜;另一边吩咐人手沿河一寸一寸得仔细搜寻。 于成龙愁得一夜之间几乎白了头,靳辅被救醒后几乎只剩了半口气在,陈潢无法,接下来的救灾与安抚工作便自然落在了他身上。 到了第三日,出去搜人的官差回复,仍然没有看见两位贝勒的踪影,只在下游打捞起了三名同时下水的侍卫尸体。 众人心中都有些发凉。 整个安徽境内人心惶惶,如同末日即将到来一般。 …… 胤禩睁开眼睛慢慢转醒的时候,看到的是柴草铺就的屋顶,和破败不堪的土墙,好半天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这种躺在榻上半死不活‘除了脑子能动别的一概瘫着’的感觉倒是很熟悉……恩?莫非还在宗人府里圈着? “水……”圈着也不至于渴死自己罢。 “你醒了。”胤禩刚刚才说了个水字,便听耳边有人熟悉的声音传来,一瞬间他忆起了两人之前在河中遇险的事情,只是他只记得两人将手捆在一处,顺水漂浮……之后便没意识了。 胤禩正惊疑不定着,胤禛已经将他扶了起来,让他半靠在胸前,端了裂口地粗瓷碗一点一点得给他喂水。 喝掉一盅之后,胤禩舔舔干裂的嘴,才皱眉道:“四哥,这里是?” 胤禛重新倒了一碗水,继续小心喂胤禩喝水,一边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原来那日两人将手捆在一处之后没多久,在河道一处回水处,两人居然发现了一只大瓦缸!这可是真正救命的稻草哇!胤禩拼尽全力将胤禛托入瓦缸之中,自己想爬进去的时候,却发现若是想在不弄翻瓦缸得前提下几乎不可能,况且那瓦缸无法承受两个人的重量,只得就这么趴在缸壁上漂着,直至渐渐失去了意识。 这处回水水势较为平缓,累积了不上上游冲下来的树干或者别的器物,甚至还有淹死的家畜尸体,附近有些无家可归的灾民倒是时常跑到此处来打捞些能用的物品带回去。 两人不知等了多久,最后是被岸边一对出门拾柴火的父女捡了回去。据说救上来的时候,胤禛早已人事不省;而胤禩几乎全靠一条腰带拴在胤禛的手上才漂在水里,不然早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 胤禛倒是第二日就醒了,但胤禩大概在水中泡了太久,肺里进了水,吐了之后仍然高烧三日不退,一直等到第四日才转醒。 胤禩听完干笑两声,他还真不记得自己最后做的那些事,想来全靠本能了。 安安静静地喝完两碗水,胤禩眨眨眼睛,道:“官府搜寻的人呢?”论理早该来了啊,他可不信这些人会只装装样子,又不是整个安徽的官员都不想活了。 胤禛没什么表情,道:“也许错过了。” 胤禩喝过水之后,脑子终于转动起来,很快便明白了。当然那行刺之人口中高呼‘狗鞑子’,想必与民间一些隐秘的反清组织有关,如今若是让他们知晓了官府沿岸搜查皇子下落,只怕会先下手为强,所以搜查的人也无法大张旗鼓,只能沿途打听。 而自己昏睡数日,胤禛忙着照顾自己,怕是错过了。 “哎。”胤禩叹了口气,“都怨弟弟我,连累四哥了。” 胤禛瞟了他一眼,连话都懒得接,便将他放平躺回榻上。 ……! 胤禩发现自己衣服都已换过,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手抓住胤禛的手腕,也顾不上自己行事多么不合礼数,张口急道:“四哥,我的衣服可还在?” 胤禛眼中有些诧异,他还真没见过这个弟弟如此失态过,不过也只是点点头,伸手将堆在床榻旁边的衣服递给胤禩。 胤禩接过衣服一阵好搜,终于在内衫的角落里摸到一枚硬物,黄豆般大小,一头有些扎手……这才松了口气。 胤禛冷眼看着胤禩面上神情变换,也不开口。 胤禩讪讪笑了一下,解释道:“故人所赠,遗失了总归是不好的。” 什么故人所赠这么重要,连有人在场都不顾及了,还如此贴身藏着,只怕重要的是那个什么‘故人’罢。胤禛也懒得戳破他,只淡淡吩咐他安心静养,等官府的人来接人便可。 胤禩刚刚醒来,病还没好透,又说了这一大番话,也确实累了,抱着藏了珍珠耳坠子的衣服,转身躺下继续装死去了。 胤禛又给他倒了一碗水放在床榻边,才走了出去。 …… 第25章 贱籍 这户人家有父女三人,都是老实本分的,父亲姓乔(这个有参考二月河小说里面黑乔氏的地方,不过只是名字一样而已,大家就当同人了吧),两个女儿一对姐妹花儿,大的十七岁叫小福,小的十三岁叫小禄,都是干干净净乖乖巧巧的好孩子,可惜祖上都是贱籍。 所谓贱籍,也算时满人入关之前便遗留下来的问题。明朝永乐帝登基之后,将建文忠臣或是夺爵罢官或斩首示众,除此之外,犹不解恨,更是将这些大臣的妻女子孙罚入教坊,充作官妓,并且不许他们的后代从良,以泄心头之愤。 几百年间,这些人过着悲惨的生活,称得上是‘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 这些世代无法从良的人,也不愿说起自己的姓氏,久而久之,这些人便在自己的姓氏前面被灌上了别的姓氏,以此区分贱籍之人和普通民籍,比如‘黑’氏,‘巫’姓,‘娼’姓。如此一来,即便是下九流的民籍之人,也不愿与贱籍通婚。 晚上胤禩终于见这对姐妹花儿。 …… 满人家的小姐都叫做姑奶奶,旗人家的孩子更是十一二岁就出嫁的出嫁,定亲的定亲,即便是在汉人中,十七岁也是大姑娘了,正是到了愁嫁的年龄,可惜身在贱籍,也只能配与贱籍中人,大户人家娶小只怕都不乐意的。前几年山西地动,黑乔氏一家才举家迁徙至安徽附近,不巧又遇上大水,将家当冲了个干干净净,如今只能随便捡了破屋暂时住着,谁知倒是将胤禩二人捡了回来。 家里忽然来了两个成年男子,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度都是数一数二的。年长一些的哥哥自是英俊沉稳,就是有些过于严肃冷漠了些,白日里不苟言笑的样子让人不敢上前答话,做弟弟的昏迷时看着便知是十分俊俏好皮相的,如今醒了才知何为风流俊俏,即便他安静靠在榻上不说话时,眉梢眼角也全是笑意。 兄弟二人乍一看眉目神似,都是眉目细长额头饱满的,然而意态着实是大相径庭。 …… 乔老头虽没见过世面,但也看出这两位少爷定然非富即贵,但是从两人言谈举止,再到被救起时身上的衣着秀纹,都是他们从没见过的,自然是想尽办法好好招待着。 两个丫头倒没这么多城府,大的到了出嫁的年纪自然害羞些,和胤禛说话的时候下巴几乎碰到胸口,音量更是声如蚊呐。小的那个似乎还没到动心的年龄,因为胤禛冷淡,她自然喜欢在胤禩面前叽叽喳喳,倒也十分惹人喜爱。 胤禩大病初愈,不能吃太粗糙的东西,乔老头不知从哪里弄了些白米来,煮了一小锅粥,专门给胤禩留着。剩下的人包括胤禛,都是吃借来的番薯地瓜。 胤禩知道养身体是正经,等官府来人之后再好好酬谢便可,也没太矫情,乖乖喝了一大半,又给胤禛留了一小碗。 穷人家里没钱买灯油,一入夜便给自休息去了。因为只有一间正屋一张床,自然是留给养病的胤禩胤禛,其他的人包括小姑娘们也只是在屋外临时搭起的屋棚里睡觉。 夜里胤禩昏昏沉沉,又梦到了那日在水中,他与胤禛二人力竭无以为继,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胤禛松开了自己的手,往河底沉去。一时情急,忍不住大叫出声:“四哥!快抓住我的手——” “小八?小八?” 被人摇醒,胤禩浑浑噩噩地睁开眼,屋里没有灯光,只有破败的茅棚屋顶透下的几缕月光,胤禩怔怔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梦魇了。 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拭去他额头的汗水,胤禛低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道:“可是魇住了?” 胤禩在黑暗中看向胤禛的方向,缓缓点下头,忽然又想起太黑那人多半看不见,便开口道:“梦见四哥没抓住我的手……” 那人轻笑一声,破天荒地安慰道:“梦都是反的。你方才烧得厉害,眼下如何?可还难受?” 经胤禛一提醒,胤禩才觉得身上轻快了许多,想来是方才将汗发出来了,如今反倒大好了,于是喜道:“果真是松快了不少。” 胤禛与他靠的近,伸手摸摸被下里衣之下的后背,满手汗湿,皱眉道:“这样不行,你方才出了汗,若是这么入睡,只怕又要风邪入体了,反倒难治。先将衣服换了罢。” 胤禩想想也对,正要起身,却被胤禛按下,对他道:“你才发了汗,不好见风,我来罢。” 胤禩有些不知所措,但他身上确实酸疼无力,想起两人前世幼时关系也不错,便也不再坚持,只低声叹道:“四哥,想不到你懂得这么多。”他真没想过老四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看他捻熟的样子,定然不是第一次照顾别人。 胤禛手下顿了顿,低声笑道:“十三小的时候时常生病,那些人都欺负他生母出身低微,时常轻慢于他,那个时候,我倒是时常去阿哥所照顾他的。” 胤禩突然沉默了。 胤禛帮他换好衣服,才注意到胤禩的异常,登时也想起了,胤禩的生母出身似乎比小十三生母更低微的事情,叹了口气,摸摸胤禩的额头,道:“你啊…睡吧。” 胤禩确实钻进牛角尖了,大概是因为生病的关系,他比平常脆弱些,再加上这几日与胤禛也算是‘过了命’的交情,心中本来就烦乱异常,眼下听他提起十三来,心中不免有了比较。 ……十三生母出身不高,难道我就比他好? 十三自小有你护着,从小到大,谁又来护过我? 想着这些,胤禩周身散发着阴郁之气,抗拒着胤禛的靠近与示好。胤禛无法,靠过去,伸手搂住胤禩的腰身,就像以前十三病了的时候,夜里抱着他睡觉那样,在胤禩耳边低声叹息:“别胡思乱想了,睡吧。” 胤禩想说‘我不是十三也不需要你同情’,但又觉得这种情形下出口的话倒像是在赌气闹别扭一般,想他也是重活两世的人了,这么纠结的话他可说不出口,只好不理他,闭上眼睛继续装死。 耳畔似乎有人低声叹气,那人伸手揶了揶被角。 一夜无话。 …… 第二天,胤禛以为胤禩会接着与自己闹别扭,谁知他完全想错了,胤禩再醒来之后谈笑自若,仿佛昨夜只是一番梦境,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 胤禛素来不会哄人,便是十三小时也多乖巧懂事,即便是撒娇也不用怎么哄,因此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下手。 他只当胤禩的反常多半是他那晚说十三弟生母低微之时,让他想起了良嫔出身更加不堪的事实,这才与自己置气。毕竟良嫔在被圣祖临幸之前,便出身辛者库贱籍。 其实胤禛也算猜对了一部分,却不全对。此世胤禩重活一回,往时对大位的执着之心已淡,越是冷眼旁观,越发觉无论自己如何努力,老爷子都不会将那个位子传给自己,因此对良嫔的出身便没了丝毫介怀,只是心疼自己的额娘为自己隐忍了许多年,受了许多苦。 何况认真算起来,他也是几十岁的老人了,对于这种年轻人才玩儿的‘别扭尴尬’游戏完全不感兴趣,过了就抛在脑后不愿去想。 如今他心中想的,却是自己母妃虽然出身辛者库,但毕竟受了帝王雨露,又生下自己,只要不出大错,死后必然也是以后妃之尊下葬,而自己……如果不去激怒四哥,也许此生也能善了,临死至少也能是个亲王。 想着若是自己母妃没遇着帝王,那么也许时至今日,她也脱不了辛者库罪妇的枷锁,即便嫁了人,也只能配与罪仆,生下的孩子也是罪人之后……如此说来,他至少还是应该感谢皇阿玛的,纵使他的身份始终是个污点,但至少让他母妃脱了贱籍,让她的后代不用再刻上‘罪人之后’的烙印。 然而眼前同为贱籍的一家人,却让他不免有些兔死狐悲感同身受起来——他前世死前被四哥夺了爵,改了玉碟,逐出宗室,不仅被剥夺了爱新觉罗的姓,还被灌上‘阿其那’这样的名字,连儿子都跟着改了名,算起来,也和入了‘贱籍’有什么两样。 看着眼前两个或静或动的姐妹花儿,尤其是看见小福时常偷看胤禛的模样,胤禩不由想起了当年犹在辛者库做浣衣女的良嫔:不知道,额娘当年在遇见帝王之前,是怀抱怎样的情愫,可有喜欢上什么人,却碍于身份无法倾诉过…… 看着日益沉默的胤禩,留意到他眼光停留的地方……胤禛皱眉。 小八……不会是看上了她们吧? 第26章 挟持 胤禩落水,肋下受了伤,又浸在水里伤了心肺,高烧过后,仍然时时咳嗽不断,夜里也常常咳得睡不着,眼看着渐渐衰弱下去。 胤禛养优处尊惯了,如何做得了这样照顾病人的事? 何况胤禩的伤病眼下也缺医少药,只能想办法快些与官府的人联络上才是正经。 因此,白日胤禛与乔老爹出去悄悄打听官府里出来寻他们的人,只留下小福小禄在家里照顾胤禩。 …… 这日快到日落时分,也不见胤禛回来,只有乔老爹一个人端着一个簸箕回来,一回来便招呼两个丫头去生火做饭。 小福忍了忍,没忍住,低声问乔老头道:“大爷没和爹爹一到回来么?” 乔老头才想起自己忘了说,进屋对胤禩道:“大爷说他找到些线索,兴许会晚些再回来,今日家里没粮食了,为了赶着去西水屯子借粮,所以让我先走了一步。看时辰大爷也该回来了。” 胤禩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便在小禄的照顾下继续半靠着床榻休息,偶尔逗逗小丫头说话。 …… 谁知不过一刻钟,忽听外间里有说话的声音,似乎是在询问‘最近有没有收留什么陌生人’一类,乔老头连连否认,谁知来人却道:“早听说你老乔最近几日阔气了不少,到处借了白米?莫非,是给你自家闺女吃不成?” 乔老头一时有些张口结舌,解释是自己闺女病了,才借来白米,给女儿补补身子。 那人却是冷笑连连,口中说道自己带了会医术的朋友,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给你家女儿把把脉,看看病。 这是外间便响起乔老头惊惶不已的叫声,似乎是在阻拦什么人:“你们要做什么?里面只有我的女儿!男女授受不亲,你们怎么可以——” 接着便是小福极轻急促的尖叫声,胤禩皱了眉,直觉情形不妥,一把抓住有些吓呆的小禄,轻声快速道:“你快些藏在床下,一会儿发生什么也别出来。” 小禄虽然害怕得脸色发白,但仍是连连摇头,看着胤禩道:“二爷先藏着吧,小女子一家命贱死不足惜,若是二爷出了事,大爷该急坏了。” 胤禩急道:“你留在这儿也没用,不如藏起来——等我哥回来,至少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乖乖听话!嗯?” 事实上,他是天潢贵胄,骨子里的骄傲犹在,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为了活命做出藏在床底这样事儿来,若是事后让旁人知道了,就算羞也该羞死了。 小禄也是个脑子活泛的姑娘,听闻之后便点点头,一低头钻进了胤禩躺着的塌下。 刚藏好,门便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一名绛红色布衣武服的年轻男子探进了半个身子,一眼看见躺在榻上的胤禩,嘴角露出一抹古怪得意的微笑,道:“怎么说是你女儿呢,这么活生生的一个大男人却被你说成女儿藏在屋里——偏偏有人喜欢睁眼说瞎话!” 那人几步走到胤禩面前,端详他一番,心中已然有了计较,笑着对门外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道:“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飞,你刚开始说的时候二哥我还不相信。这次你可是立了头功了!” 胤禩心中本来犹在盘算如何脱险,如今听他们这样一说,便知所有的挣扎只怕都会成了笑话,索性冷静下来,闭了口不再言语。 如今对于他来说,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反正也死过一次了,但若是为了活着而丢了身为皇子应有的尊严,只怕不用等日后老四来圈自己,这次回去老爷子第一个便饶不了他。 更何况,前世死的毫无尊严是他心中最大的那一根刺,这辈子,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死也要死得像个爱新觉罗家的王爷! 胤禩侧头,看见乔老头和小福似乎都人压着,一脸惊慌不知所措的模样,便对那绛红色武服的人道:“别为难他们。” 那名被唤作小飞的少年,冷哼一声,斥道:“自甘下贱做狗鞑子的走狗,死有余辜。” 胤禩皱眉,道:“信或不信由你,他们父女并不知晓我的身份,只知道我是与家人失散的富家公子。” 那名唤作小飞的少年似乎对胤禩很有敌意,推了一下手中的小福,厉声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小福吓得瑟瑟发抖,僵硬得点了点头;而乔老头似乎早已经晕倒在一边了。 小飞冷哼道:“不过是些想要攀龙附凤的东西,爷得剑还不稀罕。” 门外另一名蓝衣武服的人,看看天色,道:“二哥莫要再说了,一刀杀了那狗鞑子便罢。” 绛色衣服的男子道:“不可——这人可是狗皇帝的儿子,交给分舵主只怕用处更大些。” 那小福听见此话连害怕都顾不得了,陡然抬头睁大了眼睛看着胤禩。 小飞与蓝衣人交换了个眼神,看来这家人确实不知道眼前他们救下这人的真实身份。 …… 胤禩闭上眼睛不再与他们说话,心理盘算着若是四哥运气好带了官衙的人来,兴许还能有机会逃脱,若是四哥只身回来…… 万不可两人都被擒! …… 幸而那三人也有所顾忌,绛色衣服男子将胤禩从榻上一把拖起来,又再他身上轻拍几下,胤禩顿时手足无力,别说反抗,只怕连走路都有些问题。 那名唤小飞的少年将小福推到在一边,几步上前扣住胤禩手臂,也不知他掐着哪出穴位,胤禩疼得半边身子发麻,额头冷汗也源源不绝的冒了出来。 胤禩心中郁闷无比,他并不是文弱书生,想他堂堂爱新觉罗家的皇八子,文治武功那样不是众兄弟之中拔尖儿的?前年随父远征葛尔丹,他年纪轻轻便执掌正蓝旗,纵马杀敌自是不在话下。就算他近身搏斗的功夫不如眼前这些人,但若是认真反抗起来,也不至于如此轻易得受制于人。 若不是这连日的病痛……可恶! …… 几人挟持了胤禩往回路上走去,谁知这是从一开始便晕倒在地的乔老爹却突然一步跳起来,从地上拾起一把劈柴的斧头,朝着蓝衣人脑后劈去—— “爹——!” 小福一声惨叫,眼睁睁看着那蓝衣人回手一剑刺入自己亲爹心窝,透体而出。 那蓝衣人杀意已起,将剑拔出,一脚踹翻乔老头,几步走到小福面前,眯着眼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挥剑,血溅。 少女睁大了犹自懵懂的双眼,然而那双美丽的眼中,光辉渐渐泯灭,不复存在。 “老五,你何必——”那么被称作二哥的男子皱眉,似乎也不甚赞同蓝衣人的做法。 蓝衣人在小福仍然温热的身体上拭去剑身上的血迹,淡淡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女子已经看见我杀了他爹,活着必然是个麻烦。” 胤禩冷笑道:“吠得倒是好听,谁知是个连女子都下得了手的。” 小飞一把一推胤禩,喝道:“闭嘴,这里轮不到你这狗鞑子说话!” 胤禩疼得膝盖发软,仍然强撑着站得笔直,嘴角仍是讽刺的笑着:“我们满人也有好官,尚且知道救灾助民,你们这些口口声声汉人为尊的人,却在亲手做着残杀百姓的勾当。怎么,敢做却不敢让人说去?” 蓝衣人大怒,一剑刺向胤禩,却被那名二哥一剑挡住,道:“闹够了没有,别误了正事。” 这二哥似乎地位颇高,因此他一开口,那蓝衣人虽然不甘心,但也只用噬人的目光凌迟胤禩。小飞侧过头去不看地上横尸的父女二人,一扯胤禩的手臂,不耐烦道:“闭上你的嘴,见了分舵主,自然有你说话的时候。” 两人压着胤禩往小路闪去,天色已经渐渐昏暗下去,几个转落之后,便消失了踪影。 绛色衣服的二哥在原地等了等,未见有什么动静,又四处看了看,确认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之后,才踩着枯叶从另外一条道钻入枯林之中。 …… 许久之后,床榻处才想起窸窸窣窣的轻响,小禄自榻下爬出,嘴唇死白的颜色,眼中有着惊恐惶惑,已经仇恨。 小女孩一抬眼就看见门外爹爹和姐姐倒在血泊中,眼中忍耐已久的泪水再也无法阻挡,扑簌簌的滚落脸颊,手脚并用得爬向门外。 “爹爹——姐——” 才十三岁的小女孩一时无法接受眼前看见的情形,扑倒在乔老爹的身上,却是一颤,因为手下的身体似乎还有微弱的气息。 “爹——爹爹——” “去……”乔老爹费力的掀了掀眼皮,努力抬手摸了摸小禄的头顶,用尽了力气道:“去找大爷……他会照顾……” “爹!”小禄惊恐得看着自己爹爹突然歪倒的头,吓得凄声惨叫:“不要啊——小禄只要和爹爹在一起……” …… 第27章 针锋 先说胤禛这头,在他与乔老头分手不久之后,便遇上了折返回来的安徽州府派出的暗访密探。原来在胤禩昏迷的头三天的时候,暗访衙役早就查访过了这片区域,跑到前头去了——就这么生生错过了。 这些衙役装扮的暗探见过胤禩,却没见过胤禛,因此一开始相互试探费了些功夫,幸而陈璜机警,让出来暗访的安徽府探子与随同胤禛而来的侍卫留下了联络暗号,因此等到胤禛联系上大内侍卫之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等他兴冲冲的带着侍卫等回到草棚之时,正看见黑暗中,锅碗瓢盆七零八落散落一地,瘦弱的女孩正抚尸痛哭。 且不说胤禛这头如何心急如焚兼暴跳如雷,先回到胤禩这边。 胤禩被人蒙了双眼,半拖半拽地进了一处宅子,胤禩听着声音耳边人声吵杂,间或夹杂着跑堂报单子的吆喝声,似乎空气中也浮动着若有若无馥郁的脂粉香味,似乎是青楼楚馆一类的地方。 排除立场问题,胤禩暗自点点头,心到这反贼倒也不全是草包,这种花街柳巷人来人往,想要藏过生面孔正是再合适不过了。何况人牙子做买卖不少是坑来的骗去的,许多新来的姑娘自是不愿的,被绑着架着捆着来的也不稀奇——因此他这样被人架着拖进侧门,即便有人看见了也多半不会放在心上。 好手段呐。 被搜走身上的所有信物,胤禩被人推入一间柴房一般的暗窖,之后那三人便落了锁离去。 胤禩心知很快便会有人来‘提审’他,如今他旧伤未愈,为了应付接下来的局面,还得抓紧时间养精蓄锐才好。 事实上那三人之中,年长的两人自去向分舵主汇报今日的‘大收获’,他们自然不会放心只留胤禩一人,便将小飞留了下来,在暗处监视那人。 约莫三炷香时间之后,那名被唤做‘二哥’的人折返回来,好笑的看着躲在暗处窥视着屋里的少年,上前拍拍少年的肩膀—— “郑二哥!吓死我了,下回先出点声不行么?”小飞回头抱怨道。 那郑二哥,也就是之前绛红色衣服的人笑笑不说话,只朝柴房努努嘴,道:“他如何?” 小飞耸耸肩,道:“狗鞑子故作镇静罢了,一回来就躺着休息起来,什么都没做。”那张还没完全长开的年轻面孔上,明白地写着‘我好想看他惊慌失措跪地求饶但是却什么都没看见所以我很失望’。 那郑二哥笑了笑,倒是有些‘书生剑客’的风姿,对小飞道:“胡舵主要见咱们的客人,你把他带出来吧。” 小飞兴奋起来,就要去开门,又听郑二哥道:“鞑子狡猾,小心别着了他的道儿。” 小飞不服气的白了郑二哥一眼,道:“就凭他?” 胤禩在屋里也很郁闷,这些人当他是死人呐,隔着一层窗户纸说话这么大声,生怕他听不见似的。虽然他修养好,但总归是做过王爷的人,生杀予夺沾过人血,想做掉谁还不是他一句话儿的事,上辈子加这辈子,除了老爷子、老四和毓秀,他还真没在别人手里吃过鳖,如今虎落平阳,被人这么说也难免不会上火。 不过会叫的狗别咬人,胤禩冷冷笑笑:一群难成大气的乌合之众,还不值得他发火。 那名唤作小飞的少年进了柴房,正要说话,便见胤禩翻身坐起,伸手弹了弹衣袍上的灰尘,似笑非笑得扫了他一眼。 小飞心中越发不快起来,这人真是丝毫没有阶下囚的自觉——就这么不把他们江南兄弟会放在眼里!如此自大狂傲的人,哼,总有一天要看着这人跪地求饶不可。 小飞不客气的用剑敲敲胤禩的肩,下巴往门外一指,似乎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的样子。 …… 胤禩被郑二哥与小飞‘扶着’穿过一道走廊,又过了两个暗门,最后才来到一间早已坐了四、五个人的屋子里,看来应该是这么管事的头目了。 厅堂正中供奉着关公木像,正位上一左一右两把交椅,只有右边坐了人,依次往下两边各排了两把椅子。郑二哥到场之后,与众人见礼之后,便径自走到右方第二把空椅上坐下;之前那个动手杀掉乔老爹的‘五哥’也在场,坐在末位上;小飞没有位置,用剑抵住胤禩的脖子站在他身后。 在胤禩不着痕迹的打量在座诸人的同时,在场众人也在打量着他。 为首的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还算沉稳老道,见胤禩进来之后眼中精光一闪。 那叫做五哥的人见胤禩进来,立即喝道:“狗鞑子,还不快拜见舵主!”说着便起身朝胤禩几步靠近,抬脚就要踹胤禩的膝盖—— 胤禩眉目一沉,低喝一声:“放肆!”说罢一记凌厉的眼光便扫了过来:“他不配。” 前世里多年浸淫出来的戾气抖涨,饶是那五哥是个粗人,也为胤禩狠戾之意震慑,虚抬起的右脚居然迟疑了片刻,然而很快他便反应了过来,想到眼前这人必定是虚弱不堪的,否则怎么会这么容易的让兄弟们几个擒住,连半分挣扎也没有过。 想到自己居然当着兄弟们的面,被他方才一句话震住了,这简直就是耻辱中的耻辱,顿时恼羞成怒起来,于是正要抬脚踹倒胤禩—— “老五!休得无礼。”这时坐在上位的五十岁男子终于发话了。 胤禩心中冷笑两声,这是联合起来想给自己下马威么。哼,算他制止的快,堂堂皇子岂是这群乌合之众可以欺侮的,若是刚才那一脚踢下来,就算鱼死网破也断不能让这群人侮了去。 那为首的男子笑着对胤禩道:“我这兄弟为人最是直爽,还请这位阿哥不要与他一般见识。不知这位阿哥排行……”说到这里,他故意将语调拖得长长的,状似询问的看向胤禩。 胤禩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坏到极点的念头,还没在脑中细想便挑眉道:“四。” 为首的男子惊讶至极,他只听说‘皇八子’代天巡守在此,没想到还有一个么?不过方才胤禩那身戾气确实阴了一把在座众人。江南兄弟会的人谋划挟持胤禩已久,自然打听过胤禩的习性喜好,知道他最是随和温雅——方才胤禩那通发作,哪里有半点温和的意思在里面? 说起来,皇四子似乎倒是个众所周知的冷面贝勒……也不是说不过去。 心下虽疑,胡舵主口中倒是顺水推舟道:“原来是四贝勒,久仰久仰。在下只听说八贝勒在安徽赈灾,却不知四贝勒何时也来到此地?” 胤禩收起了平素温和的脸,一脸冷然,如同冰锥子一般的目光扫过为首之人,缓缓吐出几个字来:“怎么,皇上派本阿哥赈灾,是不是也要经过你们首肯才可?” 为首的男子尴尬了一瞬,旋即恢复成了之前胸有成竹的模样,道:“四贝勒说笑了,满汉虽不两立,但赈灾却是积德行善的一举,我胡奇峰自然代替江南百姓领了这份情。”说罢朝着京城的方向抱了一个拳。 胤禩冷笑:“只怕百姓们却不稀罕你带他们领的这份情。”这群人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胡奇峰眼中闪过一丝恼怒,却硬生生的压下了,沉了语气,问道:“四贝勒似乎对胡某很不满,不知四贝勒可知我们汉人一句老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时在一边已经忍耐很久的老五终于爆发了,嚷道:“大哥,和狗鞑子说这么多做什么,直接砍了看狗皇帝还敢不敢派贪官来鱼肉乡里!” 胤禩心中一动,不过面上仍然冷得掉冰渣子:“我爱新觉罗氏马上得天下,流过血流过汗,当今皇上更是文治武功,诛杀鳌拜,灭葛尔丹。哼,我们满人杀的是奸臣,叛贼,不像你们汉人,杀的都是贫苦百姓。”见胡奇峰露出一丝疑惑来,胤禩转头看向老五,道:“你空有一身武艺,不去诛杀贪官,却对着手无寸铁的老人和女子下手,说到底,不过是怕杀了朝廷官员自己脱不了身,而那百姓却不敢找你寻仇——若这就是你们的‘义’,我们满人才不稀罕!” 胡奇峰听出胤禩话中必有缘故,狐疑的看向老五,正见老五涨红了一张脸,额头青筋突起,似乎……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说不一定。 余光正看见郑老二给自己递过来一个颇为无奈的眼神,胡奇峰皱了皱眉,对小飞道:“小飞,你先带着这位四贝勒回房歇息,要以礼相待,若是四贝勒有什么要求,只管来通知我。” 胤禩冷哼:这是要监视自己的一言一行了。 小飞对这个胡舵主倒是很信服的,点点头,用剑柄戳戳胤禩,示意让他跟着自己走。胤禩倒是挑了挑眉,这小飞对自己似乎客气了不少。 于是第一场与反清兄弟会的会谈,便这么不欢而散了。胤禩离去之后,在场诸人交换了个眼神:这个四贝勒果然不是个容易对付了人呐。在如此劣势之下,竟然让他生生压了一头…… 另外一边,胤禩换了个还算干净整洁的房子,小飞对他的态度也从极端歧视,到了直接无视的地步——对胤禩来所,绝对不是坏消息。 另外,他倒是肯定了两件事: 一、自己暂时没有性命危险,这个小飞应该是贴身监视,嗯,也可以说是保护自己的人;二、江南官场水深,只怕民怨已久; 【注释】找个江南兄弟会(名字是自撰的)并不是天地会,而是当地简单的兄弟结拜、有名目的结拜组织和秘密会党一类。详细的可以看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根据偶的考据,比如《中国秘密社会·第四卷:清代会党》一书中的内容和网络上的探讨:秘密会党在历史上出现得较晚。以最著名的天地会为例,学界一种重要的观点认为,在乾隆二十六年(1761)才由洪二和尚创于福建云霄。在这之前,并没有天地会的名号,一般的兄弟结拜,虽然也歃血为盟,但对会党的概念大多比较模糊。同样,天地会“反清复明”的口号,大约是嘉道咸之际下层知识分子加入以后,有意识地强化种族对立的意识形态,才开始频繁应用。辛亥前后孙中山、冯自由等将其奉为“排满”的祖师,显然是出于团结会党的策略性考虑。 加拿大蒙特利尔大学历史系教授王大为的著作《兄弟结拜与秘密会党:一种传统的形成》,对十八世纪中国东南地区天地会初兴时的情况有着很好的研究。他着重探讨了著名的台湾林爽文天地会起义,并以此为中心,分析了起义的背景,起义的过程以及与非会党性起义的异同。除此之外,还分析了起义后由于清政府的围剿,天地会由台湾向内地、海外传播的情况,以及政府针对兄弟结拜和秘密会党的立场等等。全书内容驳杂,但所探讨的几个问题,在秘密社会史研究中都有典型意义,因此颇值得一读。 也就是说,《鹿鼎记》里的反清组织天地会其实是乾隆朝才出现壮大的,而且‘反清复明’的口号,更多是后世人们使用出来的。 第28章 线索 这个晚上,安徽城里青石巷的各大花楼楚馆,如同往日一般门客络绎不绝。 其间,洛阳花坊的大堂里,依旧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江南秀丽温婉的女子们过着迎来送往的生活,与往日里没什么不同。 后堂的一间屋子里,五个江南兄弟会的头目密谋了大半夜。 偏院里的一间耳房里,胤禩早早便睡下了。 小飞进屋来看见桌上放着几乎没动过几口的饭菜,心中冷哼一声:鞑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就是拿出去喂乞丐也比拿给你糟蹋强些。 胤禩宿在里间,小飞在唯一的入口处搭了张凳子,抱剑和衣而卧。到了后半夜的时候,里间开始传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到了快天明的时候,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却是有些力竭的样子。 …… 第二天,一直到晌午也不见胤禩起身,小飞一开始还当他故做姿态,便也没理他,但一直快到午饭时分,床上的人仍没动静。 小飞怕胤禩使诈,便上前掀开帐幔,见到那人仍旧禁闭了眼躺着,不由心中不快起来,伸手去推那人:“喂!你要睡到什么时——” 他突然顿住,因为手下所触温度不似常人,竟是如火焚一般滚热。 因这阵子扰动,床上躺着的人似乎转醒了些,但眼仍是闭着,眉头也下意思的拧着,呼吸中似乎也带着灼人热度。 小飞一惊,不敢有所耽搁,唤来一名小厮看住门,自己飞奔了去报告胡舵主。 胤禩虽是肉票,但也算得上是精贵的肉票,胡奇峰自然丝毫不敢大意,连忙让人知会了春和堂的大夫来诊脉。 春和堂是城中一家医馆,不仅如此,也是兄弟会旗下的一处堂口,陈大夫自然是会里拜过把子的兄弟,虽然不大介入兄弟会日常的事物,但却是会里兄弟伤病之时的‘御用’大夫,口风紧得很。 江南兄弟会一开始并并无对抗朝廷的意思。只是江南富庶,历任朝廷外放的官员明里暗里的层层盘剥,兼之又有地头蛇的欺压,许多百姓生活并不轻松。于是才有了几个商贾,联络了江湖中人,歃血为盟,以此来对抗来自各方的剥削与打压。后来许多底层的商铺纷纷投奔了来,兄弟会声势才渐渐壮大,与官府和当地地头蛇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 其中春和堂的陈大夫便是后来投靠过去的商铺之一。 …… 陈大夫祖上是明前御用,医术代代相传堪称国手,只是哀叹官场黑暗,无法潜心施展医术才辞了官,归隐于市,在安徽开了这家医馆,也算小有名气。 他替胤禩号了脉,眉头皱得死紧,出了门来对陈奇峰道:“这位公子之前似乎溺过水,伤了心肺,拖延了时日,如今只怕有些不好了。” 陈奇峰一惊,真怕皇阿哥会死在自己手里,忙道:“可能活命?” 陈大夫到:“我开几幅猛药,让他服下,若是能退了热度,应该能活命,只是会留下些病根。”陈大夫并不知道胤禩身份,因此只当一般兄弟子侄一般对待。 胡奇峰并不担心会不会落下病根,只要胤禩不死在他手里便成,因此他对陈大夫一拱手道:“有劳了,您只管开药,银子便从账房里取吧。至于若是有人问起——” 陈大夫奇怪得看了胡奇峰一眼,道:“在下自然不会像旁人提及此事,只说是楼里的头牌春娥姑娘近日伤风咳嗽,让在下过府诊治而已。” 胡奇峰笑道:“有劳了。老二,代我送送陈大夫。” …… 兴许是陈大夫医术了得,又或者是胤禩福泽深厚,兼之又年轻命大,灌了几贴药下去后出了几身大汗,三天后烧终于退了下来,让胡舵主着实松了口气。 然而胡舵主还没来得及与属下谋划一番,便有兄弟会潜伏在官衙的探子通风报信道:“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衙门中有人已经开始怀疑春和堂了,如今以安排了人手监视陈大夫与店中伙计,并排查最近几日出诊的人家。” 胡奇峰顿时冷汗便下来了,他并不知道官府中人是如何盯上了春和堂,但陈大夫是信得过的,只怕是有别的什么人走漏了消息。 然而眼下却不是揪出内鬼的时候,陈大夫德高望重,出诊极少,只去几个大户人家,如此一来,衙门很快便会查到自己这里,胤禩若是留在这里,难保不生出什么事端来——本以为是个香饽饽,谁知却是那烫手的山芋——必须立刻将他送出城去! 据手下近日观察,安徽城守备看似与往常无二,然但凡进出城门都要下马下车盘查,无人例外,夹带似乎也行不通。胡奇峰连忙招了老二、老三、老四一同商议如何将胤禩偷出城外的事宜,至于那个素来主张一刀剁了胤禩的老五,则不在讨论范围之内。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先说官府是如何盯上春和堂的。 陈大夫确实口风甚紧,那店里小二也只道是洛阳花坊的姑病了,之前陈大夫也时常出诊的,并未放在心上——所以并非是有了内鬼。 原来,胤禛那日回到河督府之后,连夜与于成龙陈璜密谈,后两者之前在江南治河长达八年之久,对南方情势多少更了解些。 胤禛甚是着急,一再提到胤禩一直伤病未愈,若是拖延日久只怕有变。陈璜不仅之水有一手,也是个心思活泛的,他心中一动,道:“若是对方想要八爷的命,只怕当时便下手了,岂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将人带走。” 胤禛关心则乱,如今冷静下来,不由点点头示意陈璜接着说。 陈璜道:“既然留着八爷有用,自然不会放任八爷病势不管。我们眼下需要立刻着人监视城中各医馆的出诊日程。” 胤禛自己便略懂些岐黄之术,摇头道:“这些自然要做,但光是如此只怕仍有疏漏,谁知那反贼之中有没有会医术之人,若是光盯着医馆漏下旁的,老八危已。”不过他却想到另一件事,当下让于成龙找了个可靠的大夫过来。 胤禛将记忆中胤禩的病状描述一番,那大夫听后沉吟片刻,提笔写下一个方子。胤禩浏览一遍,将方子交给陈璜,让他留意最近城中,又谁抓过这方子上的药材,但凡有大夫出过诊,又或者是谁抓过这方子上的药材,都要细细的查! 此事有钦差出面干涉,又牵扯上了皇子,当地州府很快便行动起来,不多日便将一份长长的名单和动向呈到胤禛跟前。 胤禛看过名单,圈下三个人的名字,又在春和堂陈氏的名字旁重重一点,冷笑道:“春和堂?哼,给我查!” …… 另一边,胤禩却是生不如死中。 小飞将手中的衣服放在胤禩面前,突然觉得看胤禩变脸挺有趣的。之前还以为这人除了会板着脸之外,就是一张云淡风轻啥也不放在眼里的表情。谁知眼下他却露出受惊以至于快要恼羞成怒的神色来,配着他仍有些余烧的脸色—— ……还挺让人心情舒畅的。 胤禩眼光扫过放在一旁春榻上的牙白色汉人女装,冷冷道:“休想。” 小飞双手一抄,将剑抱在胸前,挑挑眉道:“不过是阶下囚而已,这可是由不得你。” 胤禩冷着脸走到春榻边上,一挥手将那套汉女装扫于地上,转头看了小飞一眼,道:“会去告诉胡奇峰,想羞辱本阿哥,除非我死!” 小飞瞥一眼地上的衣物,正要说话,门外便有人催促道:“胡爷说车已经备好了,让小少爷和夫人趁着天没黑快些出城。” 小飞不怀好意得咧嘴一笑,扬声道:“告诉老爷,小嫂子闹脾气呢,我再劝劝,很快便出去。” 门外的人忍着笑应了声,脚步渐渐远去。 小飞用剑尖将地上衣物挑起,朝胤禩走过来—— 察觉到对方的意图,胤禩刚说了一句:“你……”便觉胸口几处被小飞用剑鞘戳了几下,一时又麻又酸直冒冷汗,使不上力气。 小飞见胤禩神色数变,心情顿时大好,上前就去解他的腰带和盘扣。 胤禩羞愤欲死,又不能真的寻死,毕竟那太不值得了,只好压住小飞的手,道:“你……你去唤个宫……丫鬟来。” 小飞嘲笑道:“你还以为你是那皇宫里的主子不成?想要谁侍候便有谁来侍候?这里的姑娘除了接客的便是黄花闺女,若是帮你换了衣裳——难道还要嫁你不成?”说罢不怀好意的往胤禩身上扫了几眼。 胤禩刚要斥责他无礼,又听小飞继续道:“你以为你这几日热症出汗的时候,是谁给你换的衣裳?不思图报也就罢了,如今倒是矫情起来了?你以为自己是女人么,给别人看了就要负责?!” 胤禩扶着胸口气的几欲呕血,脸上由红转白,又白变黑再变紫,来来回回几次,才将翻腾的气血压下,认命得闭上眼,他怕再让小飞说上几句,就真的气死在这江南了。 然而在羞恼之余,心中还在自我安慰道:他们当我是老四他们当我是老四…… 第29章 出城 小飞给胤禩换好衣物,又唤了老鸨进来,笑着道:“红姑,你看如何?” 红姑是这家坊子的老鸨,也是兄弟会中为数不多的女子之一,年轻的时候必定是美的,可惜如今站在了胤禩对立的一方,于是怎样都看不顺眼。 红姑将胤禩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摇着桃粉色绢帕捂嘴笑道:“嗯,挺好的,就像一个男人穿着女装。” 小飞笑笑,作揖道:“所以才要劳烦你红姑姑出马呀。” 红姑风骚地扭着腰,绕着胤禩走了一圈,弹了弹她纤长而嫣红色的蔻丹指甲道:“咱们汉家姑娘本就娇小玲珑,即便是那满人,又有哪个姑娘家长得如同男子一般高,这一下地儿……可不就立马露了馅儿?” 小飞拍拍脑袋,做了悟状,连连点头道:“不能下地?这个容易!若是病得半死不活自然是不能下地的。” 红姑做迎来送往的生意惯了,见着谁都是一副亲热撵熟的轻佻模样,因此当下见胤禩年轻俊俏的脸上通红一片,忍不住想去逗弄他,谁知手指还没摸到人家下巴,便被胤禩一个冷冷的眼神惊倒,背上麻酥酥竟然有汗珠滚落。 红姑僵住片刻,又恢复了俗媚的笑颜,刚才还停在半空中进退不得的手,改了个方向,一把将胤禩推到在榻上,转头对小飞道:“老娘负责将他打扮得保准旁人认不出来,你呀,只要看住他别让他有机会落地便可。” 至此,胤禩心知大势已去,衣服已然换了,难道还要顶着男人的辫子出门让人参观么,索性紧闭了眼,任人鱼肉。 红姑让下人从姑娘们那里拿来的胭脂水粉,朱钗步摇玉簪各种饰物。花楼之中,最是不缺的便是这些金银白货,接着便是红姑施展她的补天手艺。 红姑虽然俗媚,然手艺着实不凡,她几下解散了胤禩的编发,让鬓角边上的垂发遮了男子轮廓分明的腮颊;又用青玉镶了的天青色宽抹额遮了胤禩剃得光光的脑门,在脸上扑上一蓬茉莉花籽磨细的粉,让人看起来苍白憔悴,尽显病态。只是寥寥数笔,便真的将那女装的男子活生生大变了模样,若不是胤禩身材修长,在江南女子中太过招眼之外,还真的就似那久病卧床的女子,只是眉目之间略多显了一丝英气而已。 小飞啧啧称奇,对红姑的好手段推崇备至,送了一筐好话过去,气的胤禩浑身发抖。 送走红姑之后,小飞凑到胤禩身旁,憋笑道:“四贝勒,咱们走吧。别让下人们等急了。” 听见‘四贝勒’三个字,胤禩嘴角一抽,有些僵硬的睁开眼,一把挥开小飞伸过来欲扶起自己的手,自己站了起来,大步朝门外走去。刚走出门口未及五步,便觉腰间一麻,差点踉跄倒地,被从后面赶上来的小飞扶住。 小飞似笑非笑道:“小嫂子久病虚弱,还是让我这个晚辈来扶一把吧。” 胤禩脸色更白,咬咬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总有一天,我要让小九搜尽你们江南的财富!】 …… 两柱香功夫过去,安徽青石巷一座再平凡普通不过的花楼侧门外,泊了一架小马车,一个少年公子模样的人扶着一名牙白色神色憔悴的高挑女子上了车。 青石巷晚间最是热闹,日里姑娘们都在休息,只有打杂的小厮们进出着侧门,何况这里本是花楼,并不似正经人家那般礼教森严,因此这一光天化日之下,一名女子在男子的搀扶下上车的举动,不过让偶尔路过的小厮多看了一眼罢了,似是早已习惯了一般。 车上已经有一名做下人打扮的女子‘服侍’胤禩,小飞没上车,随行跟在车驾旁,一行人紧赶慢赶往城南口进发。 …… 胤禛早将春和堂与洛阳花坊严密监视起来,一接到线报,连忙带了人马朝城南赶去。 车架行至城门口时,足足拍了三丈长的出城队伍,一个一个都要排查,期间有一两个红顶子的也不例外,都乖乖下马下车,连箩筐或是柴车也被翻来翻去地逐一验看过。这样天罗地网的盘查下,想要夹带一个大活人出城,确实不易。 日头渐渐西斜,终于轮到胤禩出城的车马接受盘问。 胤禩在车里一面听着外面传来断断续续例行公事一般的对话,一边在心底盘算着要如何往外传递消息。若是万不得已,只能拼了求救—— 【……但如今自己形状如此不堪,若是被许多人瞧见了,只怕灭口也不容易,今后若是传扬出去……】这边胤禩正在‘生存’于‘名节’之间纠结无比,那边守城的军士已经检查过了车队随行的所有下人,最后走到胤禩的马车边上,见布帘阖得严密,便转头对领队的问道:“这马车上的人是谁?怎么不下来接受盘查?” 这次出城领头的是会里的老四,在外的身份正是洛阳花坊里的管事,因此上去一步鞠躬道:“官爷,这车里坐的是我家嬷嬷的远房侄女儿,因为水患,父母没了丈夫也死了,才和小叔一起来投靠。谁知也染了病了快一个月了,这些日子大夫觉得不对劲儿,才说许是染上了时疫。前些日子官府发了榜文说要将时疫者病人隔离起来,这不,嬷嬷让我们送了小姐去庙里养病。” 那军士一听说是水疫,顿时往后退了一大步,小声对身边另外一个军士道:“会……不会传染吧?” 另外被问的那人也抖了抖跟着退后好几步,面目扭曲道:“应该……会…吧。” 领头的军士用袖子捂着鼻子,颇为为难:“只是这钦差下了死令,哪怕是棺材抬出去埋,也要开棺验尸。” 老四忙道:“这是这病容易传染,又最是见不得风的,万一让各位军爷也病了……这可是大罪过呀。” 领头的军士左顾右盼一番,突然伸手指着一个站在城门角落里的下等军士,道:“你,就你!你去看看车上是不是个女的,是的话就放行。”说罢,便像躲避瘟疫一般与身边的军士一同闪得老远。 那被点名的军士也不说话,闷不吭声的径直往马车走了过来。胤禩听见细微的脚步声,手心开始微微有汗湿,机会不多,只有一次—— 忽然腰侧有锐利的硬物抵住,胤禩睁开眼看过去,之前一直默默不语的‘丫鬟’正冷冷地看着他,轻声道:“小姐,婢子劝你最好还是老实点,不然你大可以看看是你的嘴最快还是我的匕首快。” 胤禩目光森然冷下:…… 不及胤禩细想,那军士已然走到了马车门口,抬手掀开了厚重的油布帘子—— 因为突然射入的光线刺了眼,胤禩忍不住微微眯着朝那人看去,那人只略略扫了车内一眼,两人只眼神交错一瞬,什么都来不及做,帘子便已被放下,一室又归于黑暗。 车外响起那低等军士一板一眼的声音,道:“回禀大人,车内是两个女子没错。” 这时那管事才终于松了口气,而那领头的守城军士早已不耐烦的捂着鼻子使劲挥着袖子,道:“快走快走!真是晦气!” 那管事心中不由大舒了一口气,面上却是不显,唯唯诺诺得应了一声,连忙吆喝着众人重新套了马车出城。 一直到出得远了,胤禩仍是呆呆的。 那‘丫鬟’之前一直不放心,匕首就没离开过胤禩的腰侧,如今确认安全了,才松了手。而胤禩也终于清醒过来,似乎完全脱力了一般,颓然倒下,靠在车壁上,心中不知该怒还是该笑:这人…… 城门这边,车队离得远了,之前那领头的军士收起了不耐烦的模样,一脸恭敬的对之前那检查胤禩马车的低等军士道:“四爷?” 做低等军士打扮的胤禛看着马车走远的方向,道:“八爷就在车上。给爷调集人手,一个都不能放过!”说完似乎想起些什么,嘴角居然忍不住勾起来,又道:“别让太多人靠近马车,省得打草惊蛇伤了八爷,另外找几个功夫好口风紧的跟着我。” 这群乌合之众算盘打得不错,先声称染有时疫,如此一来,寻常的军士即便是盘查,也只会远远去看,加之光线昏暗,根本无法看清,只道是个女子便会住手——因为谁都知道要找的是个年轻男子。若不是叔伯兄弟一类熟识至极之人,又有谁会认出那车中尽是病态的女子居然是堂堂八爷? 若不是胤禛杀伐果决,一早便将花坊监视起来,加之这个时候这群人急着出城的举动来的委实可疑,说不定真的便错过了。 “……喳。”虽然颇为不解最后的补充部分,不过大内来的侍卫哪个不是人精子,联想起之前主子说‘车上只有两个女子’的话……还是不要知道太多的好。 主子的吩咐,照做就是了。 第30章 策动 马车行了不多久,小飞就与那丫鬟换了位置。那闷不吭声的丫头下了车,仍旧由小飞上车看着胤禩。 此刻胤禩早已陷入自怨自艾的泥沼中无力自拔,满心都是:【‘自己如此狼狈的丑相被老四看见了被老四看见了’的无力感,为什么老在他面前出状况,不甘心不甘心……】小飞如同惯常一般调侃了几句,却见胤禩情绪不对劲,有气无力的样子,流露出一种被霜雪欺压之后萧瑟感,忍不住伸手去摸他额头:“怎么不说话?莫不是又烧了?” 胤禩偏头躲过小飞的手,往里挪了挪,靠着车壁闭上眼睛不肯面对现实。 ‘好心当作驴肝肺!’小飞心中不爽之极,思量着眼前这人出城前后变化怎的如此之大?之前虽然也冷冷得不爱理人,但生气起来还算是……嗯,只是如今这一前一后的样子让人不得不起疑。 是知道求助无望,干脆放弃了搬救兵的打算自暴自弃?还是有别的什么打算……莫非?! 胤禩最善捕捉人心思的异动,纵使心中烦躁苦闷,然也察觉到了身边之人突然沉寂下来,以及随之而来的淡淡杀意。胤禩没有抬头,闭着眼睛,声线低洄:“你似乎很讨厌我?” 小飞一愣,思绪有些断续。 胤禩掀了掀眼皮,扫了一眼小飞,没给他回神的余地:“亦或者是你讨厌的是全天下的满人?” 小飞怒道:“鞑子夺我大好河山,却不思图治,你放眼看看这江南官场黑暗!我江南虽然富庶,可你低头看看这遍地哀嚎,每每水患过后,总要被逼到易子而食的地步——若是朝廷有所作为,又何至此?” 胤禩没有惊讶,他不是懵懂小子,这些日子他已经想到了,这江南官场背后,分明就是朝堂之中各方势力的博弈。这次他遇险……只怕与太子脱不了关系。 自然,他不相信太子想要置自己于死地,那便毫无意义了,不过将贪污钱粮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这样的举动——的确符合那人的行事作风。 见胤禩兀自发着呆不说话,小飞也渐渐平复下来,许久之后,才低声道:“我妹妹……便是三年前那场水患之时,活活饿死的。” 胤禩转过头,拧着眉来看他:三年前?不正是正是那场扳倒靳辅陈璜的大水么?那场大水明珠与大阿哥收到牵连,到江南赈灾的似乎是索额图的门生……叫什么来着?似乎有些忘了。 小飞接着道:“大家伙整整两个月没有粮食吃,靠着草根树皮才活下来一些,总算等来了朝廷的赈灾粮饷,以为有了活路?谁知那粥里全是水,剩下的一半都是沙石,根本眼不下口,我妹妹年纪小,终于还是撑不住……” 胤禩眯了眯眼,二哥好大的胆子啊。不过转念一想,这个二哥,与索额图一起,连皇阿玛的军粮都敢拦截,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只苦了我们这一干兄弟,因为老爷子在废掉太子之后,对剩下的兄弟们诸多猜忌试探,中间不能说没有二哥的功劳。 【诶……自己当年怎么就没看清楚形式,巴巴得就拼命往前凑呢?】小飞听见胤禩叹气,等了半天,却又不见他开口,心中不满更盛,正要继续开口刺他几句,忽然马车‘吱——’得一声骤然停了下来。 胤禩没靠稳,往前一滚,正好摔在小飞腿上。小飞愣住,却没去推开那人,只是皱着眉问车外:“老王,怎么回事?” 来了!胤禩心中一喜,连忙爬起来坐好,装作拼命咳嗽的样子。 车外有人道:“少爷,有流民沿路打劫。” 小飞心中存了疑:这么巧?这次名头是护送女眷出城去庙里静养,自然只带了十数名杂役家丁,怎么就偏偏碰上打劫的呢? 外面的老四似乎也有些疑虑,毕竟这次运送的是大宗‘物件’,自然格外多疑:“怎么如此巧合?我们方才出城,这便有人打劫?” 那赶车的老王却道:“四当家的你有所不知,自打水患过后,饥民无以为生,水冲了村子,没了户牌,官府也不敢将这些人放入城里,说是怕他们把水疫带进城里,才让他们在此自生自灭的。时间久了,便有人联合起来打劫来往的车队,我这阵子赶车出城,十次里总会碰着七八次的。” 老四听罢略微放下心来,敲敲马车的木辕,对车里道:“小飞,三哥带的人应该只晚了我们一步,很快就可以赶到,四哥先带人去将劫匪拦住,这里就交给你了。” 小飞扫了一眼闭目养神的胤禩,道:“知道了,这里就交给我吧。” 顿了一刻,老四突然低声道:“万一……你只管便宜行事,但万不可让‘小姐’落入旁人手里,老爷怕她会多说多错。”此时这群人已经知道无路可退了,死的阿哥至少不会胡乱说话。 小飞一怔,道:“明白。” …… 未几,远处传来兵戈相交之声,片刻之后,便是一声雁鸣之声,小飞知道那是兄弟会遇敌求援的暗号——如此一来,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兄弟们怕是重了埋伏。 小飞怒极,一把抓过胤禩,将手中短剑架在他脖子上,喝到:“若是四哥和兄弟们有什么事,我定要你偿命!” 胤禩一改之前的隐忍,冷笑道:“若是我有什么事,皇上定要江南百姓们偿命!” “你——”小飞咬牙。 胤禩眯着眼,道:“不如我们各退一步。” 小飞手下一紧,此刻由不得他多想,只能开口:“说!” 胤禩将手陇在袖中,脸上带着一点思索一点忧虑,缓缓道:“你杀了我,也许为兄弟们报了仇,但我皇阿玛派我来赈灾,本是善举却无故失了儿子,必然迁怒,只怕会累及江南数万百姓。为了你这一己之私,陷整个江南于不顾——我想……这也非你所愿。” 小飞瞪着胤禩不语。 胤禩一笑,继续诱惑道:“不如你我各退一步,我不为难江南兄弟会剩下的成员,只说是流寇袭击,以为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捉了我做人质想要敲诈钱财;至于之后,你且看这次朝廷赈灾的决心,若是之后江南有超过百人饿死,你便随时来取我性命,如何?” 小飞咬牙道:“那我那些被捉和被杀的兄弟们呢?” 胤禩冷下脸来:“那日被无故杀害的乔家父女又如何?莫非只有你的兄弟的命才是命?别人家的孩子就可以随便糟蹋!” 小飞手松了又松,想来已经动摇。 胤禩再接再厉,道: “已经收监的人,罪证确着,我是没有权限放人的——阿哥并不是可以不尊国法家规。毕竟这谋害皇嗣的罪名足以抄家灭族,我只能保证不会祸及他们妻儿。……他们当初既然选择做下了这件事,便须承担天子一怒的后果。不过我却可以和你做个交易——你将江南官场里,枉为父母官的人名单交付与我,本阿哥自然会用他们的项上人头,来让你祭奠你的兄弟,如何?” 小飞仍有些迟疑,有些不敢相信:“我……又为何要相信与你!你也许,与他们是一伙儿的……” 胤禩冷下脸来,却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你心里最好清楚,其他人爷尚且可以姑息,但那杀害乔石父女二人的凶手,爷是决计不会放过的。若是你不愿,那么之前的条件便作废……” 此时,马蹄声近,胤禩笑笑:“信不信由了你。不过爷劝你还是快做决定,不然过了这个村口,便没这个店儿了!” 小飞下不去手,咬紧了腮帮子片刻,终于还是泄了气,瞪大了眼睛看着胤禩,道:“我就信你一回,如若食言,即便是一路追到北京城,我也会去你四阿哥的府上找你算账!” 胤禩嘴角僵了僵:“请便。” 小飞掀开帘子正要出去,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转身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扔给胤禩,偏头不去看他,道:“哼,想不到堂堂四阿哥如此没用,只会耍嘴皮子,毫无反抗能力!这把匕首拿着防身,免得又被谁捉去了。”说罢头也不回得钻出马车。 胤禩低头看着匕首,脸色铁青。 第31章 平安 对于暂时放过江南兄弟会这件事,胤禩自然有他更深的考虑在其中。 此番他先遇袭后被挟持,老爷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总有人需要出来承受天子怒火。不过眼下却不是大肆搜捕江南逆贼的时机:一来,这些兄弟会原本也许没有反意,如此一逼真的反了,这也算无形中为朝廷树立对手;二来,兄弟会在暗中经营多年,能形成足以对抗地方官场和当地地头蛇的第三大势力,其间各方关系早已盘根错节,所示当真搜捕起来,一则不易,二则容易失去民心,尤其是这水患之后朝廷刚刚才耗费巨大前来赈灾,万不可功亏一篑;三来,这次事情的罪魁祸首算得上是江南官场背后二哥的势力,若是要下刀,也该从此处入手,既然打定主意会得罪二哥,就犯不着同时给自己树起两个敌人;…… 胤禛安排得宜,自然很快便将接应的叛匪全数捉拿。 等胤禛顺着来路找到胤禩车马的时候,胤禩早走车帘缝隙处看见了。那些侍卫见只有一架马车孤零零的在原地上,忙想说服主子靠后,怕是有诈。胤禩在车里见那些侍卫想要过来打开帘子,连忙开口阻止:“四哥,你进来。” 胤禛忍不住笑,让手下退后五步,才上前去掀开车帘往里打量,之前在城门口看得不仔细,此刻倒是全补上了。 胤禩难堪极了,将脸往阴影处偏了偏,故作镇定道:“四哥,弟弟不方便出去,劳烦四哥……让人把马车赶回去。” 胤禛想了想,突然笑道:“这倒是没问题,只是总不能把马车驶进河督府,这可如何是好?” 胤禩也有些张口结舌。 “算了。”胤禛欣赏够了,放下车帘,对外面的人交代了一句:“你去找个斗笠来,一会儿用得上。” …… 胤禩回到河督府里,且不说高明如何泪流满面鼻涕流了一大把,他自己第一件事便是关在屋子里,让高明烧了好几桶热水,从里到外洗了个遍。 换上了干净衣物之后,浑身的不自在才逐渐散去。高明端了热茶进屋,顺便收拾之前胤禩换下的那堆蹂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衣物时,才告诉他,靳辅在胤禩被劫持的时候,已经病重不治,死在了任上。 胤禩一顿,皱眉到:“陈璜呢?” 高明收拾好了房间,道:“陈大人和于大人都在书房侯了多时,爷要不要见他们?” 胤禩放下杯子,抬脚出门道:“也只要还是钦差,自然是公务为重,跟着来吧。” …… 虽然只隔了不过几日,但的确发生了许多事情。靳辅的死,于胤禩来说,并不意外,因为上一世,靳辅根本没能撑到河堤,便死在了赴任的路上。 ……如今,能看到于成龙服软,和亲手带出的陈璜能够继续用他们的‘冲砂之法’治水,至少,可以不要那么遗憾罢。 胤禩毕竟仍是辅助治水的钦差,于是对于陈二人安抚一番,又询问了这几日公事的进展,得知因为有四阿哥坐镇,公事并未因胤禩的失踪而停滞,而皇八子被挟持的消息,也仍只有少数的亲信知晓,并未在民间引起骚乱。 胤禩见胤禛不在,便道:“我四哥呢?” 陈璜道:“回八爷的话。四贝勒这几日主持粥棚,每日辰时便去视察,一直过了午才会回府里。” 胤禩皱眉,疑道:“每日都去?如此亲力亲为?”有这个必要么…… 于成龙插嘴道:“那安徽知州在四爷来之前也开了粥厂,谁知还是饿死了几百个,每天都有饿殍倒在路边。四爷斥责了一众官员,让他们要做到‘一日两舍,插筷子不倒,毛巾裹着不渗’。”【片段引用自《雍正王朝》】胤禩点点头,上一世似乎也听闻过这四哥的这番言辞,确实是他的作风。 于成龙点点头,接着道:“八爷不知道,粥厂煮粥有胥吏负责,由官员实行监督,吏役克扣米粮,官员可以管他,而官员吞没稻米,衙役不敢管。那粥厂起初煮粥用的是米,没过两日,居然渐渐地掺和白泥充数,所以不少饥民食了白泥汤,痛苦数日,仍是死去。直到后来有人编了打油诗『嚼泥啮皮缓一死,今日趁粥明日鬼』传入四爷耳朵里,四爷大怒之下,当场斩了几个克扣米粮的官员和吏役,这才渐渐好起来。”【这一段有些内容参考自《清诗铎》卷十六】这次胤禩也哑然了:“这……想不到如此无法无天!赈灾粮也敢贪污!”胤禩不由想起了小飞之前说他妹妹便是几年前饿死的事情,叹了口气。 心思转念又想起日后二哥被废之后,自己与小九一到周旋于各王公大臣中,建立自己的班子,为了四处活动,似乎也收了下面官员不少孝敬,作为回报,也做了他们朝堂之上的靠山……那些孝敬的银子是如何来的? 真是……有什么因,结什么果。 陈璜于成龙二人见胤禩情绪忽然低沉下来,不禁有些面面相觑,陈璜生怕自己说了什么犯了忌讳,而于成龙自持与胤禩私交不错,但毕竟陈璜在场,众人也在谈公事,便不好插话。 片刻之后,胤禩叹了口气,道:“这江南官场……不得不清理了!” 陈璜与于成龙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激切来,如此两位皇子,都有了下手整治的决心,江南何愁不治? 陈璜接着道:“因此四爷这几日都在粥厂督着,不过一听到八爷的消息,便立刻带了人去。如今刚一回来,连衣服都没换,便又去粥厂了。” 胤禩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着二人按照之前的治河策略行事便好。接着便让高明送客,此番变故,他需要写不少请罪折子。 …… 下午胤禛回府的时候,胤禩正披着一件长衫,请了大夫诊脉。 胤禩见了胤禛,尴尬了一瞬便又镇定了下来,见胤禛神色疲惫,忍不住开口道:“这些日子,劳烦四哥了。” 胤禛瞪了他一眼,没理他,转头问那大夫:“八爷身体如何?” 大夫揪着胡子说了一大通,大意自然与之前在花坊看得结果一致,都是此番伤了根基,回去之后需要慢慢调养着。 胤禛越听眉头拧的越紧,眼看气氛冷了下来,胤禩开口让高明送大夫出门。阖上门,才转身给自己和胤禛各倒了一杯茶。 “四哥可是打算清理江南官吏了?” 胤禛喝茶的动作停了一下,放下杯子,嗯了一声,并没打算瞒着胤禩。 胤禩故意皱了眉头,有些犹豫道:“四哥,你看这事儿,要不要先上个折子给皇阿玛,让他老人家……” 刚说到这里,胤禛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碰’的好大一声,杯中的水全溅在了身上和桌上。 胤禩连忙跳起来,苏培盛在门外听见异动,急的叫了声:“爷!” 胤禩连忙道:“还不快进来看看有没有烫着你家爷!” 胤禛冷喝道:“谁让你进来的?谁才是你主子?” 这是迁怒哇迁怒!苏培盛这下不敢动了,四爷这帽子扣得也太大些。 八爷无奈,只得自己上亲自服侍,帮胤禛清理了身上的茶末,用袖子扫了茶渍,又老老实实得上了新茶,才低头做小伏低状,讨饶道:“四哥千万别生弟弟我的气呀,弟弟我这不也是……担心么。” 胤禛用刀子眼剜了胤禩一眼,冷哼一声冷着面皮不说话。 胤禩为难半晌,还是开口道:“四哥,论说四哥才是赈灾钦差,此事弟弟本来不应该插手。只是,这江南官场贪污腐化,沆瀣一气,只怕不是拿下一两个人便可了事的。弟弟我这也是担心……皇阿玛如今推行仁政,这……” 胤禛越听越气,将胤禩刚刚沏好的茶‘哐当’一声砸在胤禩脚边,斥道:“这天下到底是谁家的天下!就为了几个有些根基官场的蛀虫,你爱新觉罗胤禩就开始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你就是这么个不堪大用的东西!?” 这话说的是极重极狠了,胤禩脸上唰的全白了,身子晃了晃,嘴唇抖了抖:“四哥忙了一天也累了,弟弟这就不烦四哥了……” 胤禛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但怎么也拉不下面子来说软和话,本来指望着胤禩给自己个台阶下下,谁知那人居然一点也体察不了自己心思,居然还和自己闹脾气,顿时也倔上了:“没事你就下去吧。把你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再说。” 胤禩恭顺地低着头,咬着嘴说了声:“弟弟知道了。四哥也早点休息。” 胤禛不再理他,抓起桌上的书翻了起来。胤禩低着头倒退了出去。门口苏培盛见胤禩白着一张脸出来,忍不住低声说:“八爷,四爷只是嘴上硬些。爷他……” 还没说完,屋里胤禛便‘啪’地一声将书仍在桌上,冷斥道:“苏培盛,还不滚进来?在外面偷懒要偷到什么时候?你若是想跟着别人走,爷决不拦着!” 苏培盛吓得膝盖一软,连滚带爬的进屋子去了。 第32章 名单 胤禩在胤禛屋外站了好一会儿,一动不动也不知在等什么。 高明刚才吓得不轻,此刻也不敢出声。 一直到胤禩连身子都被晚间的寒气浸得冷了,突然捂着嘴咳嗽起来,似乎扯到了肺一般,一时竟然停不下来。但他又顾忌胤禛就宿在里间,用手死死压住唇,如此咳得撕心裂肺的声音半数都闷在了胸中,越发闷了。 高明再不能任由主子如此糟蹋自己身子了,刚说了声‘爷’,心想着若是胤禩还不听,自己就算是拖也要把主子拖回去的。 胤禩摆摆手,伸手让高明扶着,两人快步往自己院子走去。 屋里胤禛差点将手里的书给揉烂了。 他劳心劳力数日,一边赈灾一边还要到处找弟弟。今日好不容易将人救回来了,他心情本是极好的,有好多话想拉着那位说道说道,本来还兴致勃勃的想说今夜不如兄弟抵足而眠一番,谁知一回来就被那人惹得大发脾气。 那人说些不知所谓的话也就算了,偏偏还不肯服软。若是他肯认个错儿,说几句服软的话,自己也绝不会为那他…… 谁知道!那人居然宁肯在屋外站着也不肯进来服个软!咳成这样是为了让自己心软去看他罢?哼,居然也敢和我耍心计了,这次非好好冷着他不可。 这边胤禛气的半宿没睡着,到了五更天上下才迷迷糊糊眯瞪过去。 胤禩回了房间,高明急的都快哭了,折腾了好半天才让主子咳顺了气,连忙想要招呼下面的人去煎一碗药来。 胤禩按住高明,道:“天晚了,不用惊动太多人。你帮我我准备纸笔,再去小厨房自己煎一副药就好了。” 高明有些为难,他是主子的贴身太监,平日里的日常琐事倒是打理的仅仅有条,但是这煎药啥的,只怕还没小丫鬟做的好。 胤禩见他为难也明白了,道:“无妨,你去给爷弄壶热茶来,多放些茶叶。” 高明叫到:“主子,这大半夜的,当心睡不着。” 胤禩瞪了他一眼:“怎么,主子说的话也敢驳了?是不是你也想换个主子侍候侍候呀?” 高明立即噤了声,帮胤禩备好了纸,又磨好了磨,才弓着身子出去了。 胤禩提笔,皱眉回忆着小飞之前提及的官员名字或是官阶,在纸上挑挑拣拣写下。 【四哥,别怨弟弟。该说的话我也说了,老爷子的反应我也暗示了,这件事情,你才是钦差,想怎么办自然是你说了算。不是弟弟我想借你的手除掉这些人,只是这一次,你我二人的目标,一致而已……至于你为了救我劳心劳力这件事,弟弟我自然会放在心上,日后大不了不给你使绊子……就算使绊子,也是为了咱大清江山。】高明端着热茶回来之后,胤禩将桌上写满名字的纸交给高明,道:“先放你那儿,等明日四爷从粥厂回来,再找个机会给他。若是四哥问起,你只说这是昨日我熬夜写了,别的什么也别说。” 高明跟了主子这么久,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问,忙点头应了。又规劝了一通,才服侍胤禩歇下。 胤禩喝了酽茶,如今他心肺本就虚弱,茶又解了药性,因此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折腾到了天亮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即便是睡着了,也十分不安慰,一直半梦半醒得在床上躺到日落时分,滴水未进。 …… 胤禛气胤禩不肯向自己低头,越想越愤怒,一大早就出门办事去了。苏培盛跟在后面暗自叫苦,你说主子闹意见,我们这些个做下人的可不是也没好日子过吗,哎!回去得赶快和高明通个气才好,让八爷低头认个错儿,不就什么都解决了? 等到晚上胤禛回到河督府的时候,老远就看到高明脖子伸的老长,在他院子外面候着。 没看见胤禩自己过来,只派了个奴才到自己这里,胤禛黑着脸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胤禛此时不过也才弱冠而已,但不怒而威的冷面王气势已具雏形,这一眼下来,高明差点吓得屁滚尿流,舌头打结:“四爷,八爷让奴才把这个转交给您。”说罢连忙递上昨日胤禩写的那张纸。 胤禛扫了一眼,不过是些名字,疑惑道:“老八这是做什么?他人呢?” 高明低着身子,带着哭腔道:“八爷昨夜里翻来翻去睡不着,写了这个单子,说是如果今日四爷回来他还起不了身的话,便让奴才将这个转交给四爷,说是怕误了四爷的事儿。” 胤禛听说昨夜胤禩‘也’睡不着,心情顿时好了大半,态度也和蔼了不少,转头看向高明:“你说老八还没起身?” 高明见事情有了转寰的余地,抹着泪儿,道:“爷快天亮了才睡下,没多久就开始烧了,早上请了大夫抓了药,一直到晌午才睡踏实。八爷说这个单子上的东西,四爷一看就明白,若是有什么问题,只管叫人去唤爷过来,不要误了正事。” 胤禛胸中堵着,他昨夜也没睡好,如今又忙了一天,此刻低头又看了单子一眼,才有些了然,转头对高明道:“既然好不容易睡下了,就别起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吧,你回去告诉老八,我明日在府里等他。” 苏培盛松了口气,事情解决了,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不用跟着遭殃了——还是主子们开心比较重要。 高明抹着泪儿回去了。 …… 胤禩自然不会让胤禛等到第二日,于是算着晚饭的点儿赶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虽然心里舒坦了不少,但没听见胤禩低头亲口认错儿,胤禛还是抹不下面子,皱了眉头,“不是让高明别吵醒你么?这个奴才怎么办事儿的?” 胤禩赔了个笑脸,怎么看怎么勉强——虚弱的勉强:“知道四哥心疼弟弟,只是弟弟这都睡了一整天了,再睡晚上就该睁着眼睛做夜猫子了。” 胤禛佯怒道:“亏你还知道,你不就只知道气我么?还好意思过来嬉皮笑脸!” 胤禩笑嘻嘻的上前接过苏培盛手中的布巾,亲自上前递给胤禛净了手,一边道:“四哥就别和弟弟我计较了,小心气坏了身子,四嫂和我急——” 胤禛见胤禩脸色仍是苍白,眼下乌黑一片,但眼中笑意却是毫不遮掩的,最后一丝别扭也就放下了:“还站着干什么?你赶着饭点儿过来,不就是想来蹭个饭吗?”说罢瞪了胤禩一眼,又对苏培盛道:“給八爷添双筷子。” 苏培盛喜滋滋的应了,转身出了门。 …… 胤禩陪胤禛用了晚饭,两人用新茶漱了口。苏培盛也与高明一道,将杯盘撤了下去,并随手关上门。 胤禛神色疲倦,捏了捏鼻梁,从怀中拿出胤禩的单子,对胤禩道:“你从哪里弄的?” 胤禩叹了口气,将自己在江南兄弟会的遭遇挑挑拣拣说了一遍,说自己也是因为听到他们的谈话才知江南问题颇大。顺便又把关于这个名单的来由,连同与小飞的交易也说了出来——有些事情,必须将四哥争取过来才能说下一步。若是他执意将这次绑架的内幕上报老爷子的话,自己就可以直接等着小飞来找自己算账了。 “胡闹!胡闹!胡闹!”胤禛听罢气得连拍三次桌子。 胤禩低着头老老实实的挨批评。 胤禛气得‘嚄’得站起来,在胤禩面前来回踱步,几次停下来,用手指着胤禩:“你堂堂一个皇子阿哥,居然和那些个反贼谈条件?做交易?还要帮着他们欺君、去骗皇阿玛?!” 说着又把那名单‘啪’的一把拍在桌上:“你就这么相信他们?难道他们就不能给你一份假的?你都几岁的人了,怎么还会做出这种荒唐事?” 胤禩连忙起身去拉胤禛的袖子,被他挥开了,又去拉,再挥开—— 这老四—— 胤禩只好换上了可怜兮兮的表情,对胤禛道:“四哥,弟弟当时不也是没法子了么?这不就巴巴得来找四哥你讨招数了吗?欺君自然是不能的,弟弟寻思着,这事儿还是上密折比较好,毕竟眼下江南水患刚治,民心思定,实在不易大动干戈。” 胤禛这次没甩开胤禩的手,于是八爷大蛇顺着棍子上,将胤禛拉到椅子上坐下,才又前前后后将自己琢磨的东西说道了一遍,胤禛听了不语,也没反对就是了。 说完这个,话题又转回了名单,胤禩笑道:“反贼的话自然不可尽信,不过有了这个单子,倒是可以帮我们圈定个大致的范围,我们只管照着这个单子去查,若是属实,在照着去抓人,也省下不少力气不是?” 胤禛沉吟一番,侧头看见胤禩脸上一副讨好的样子,泄了火:“你呀……下回可不许这样了。再这样,就算皇阿玛不罚你,我也饶不了你!” 成了。胤禩不由松了好大一口气,却在这时,听见那人开口道:“小八。那日我带人去拦截反贼。怎么那些人见着我们,一开口就说我们是‘八阿哥’派来的?嗯?” 胤禩笑容顿时僵住。 第33章 抵足 掀了掀茶杯盖子,胤禛语气中没有一丝火气,反倒是温和的很:“小八,你胆子不小啊,连四哥都算计?” 如此轻飘飘的语调却让胤禩当场差点扔了杯子。 以他对老四的了解,这个人睚眦必报,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若是他不高兴的时候,对亲近的人一定是疾言厉色的,比如之前他和自己拍桌子掐架的时候,那可是什么重话都往外蹦啊——说得自恋一点儿,老四也算是没把自己当外人不是? 不过若是他惦记着要收拾谁,那多半是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受宠若惊,例子么,就参看上一世年羹尧,年大将军。 雍正二年的时候,年羹尧入京,位极人臣,那个时候老四对他可说是宠信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纵观古今,还少有那个臣子能比得上的。奇宝珍玩、珍馐美味一类的赏赐,那可是时时而至。 记得年大将军入京之前,有一次赐给年羹尧荔枝,为了保证荔枝鲜美多汁,四哥居然下令驿站务必在六日之内从京师送到西安,这种恩宠,怕是只有唐明皇向自己的宠妃杨贵妃表示过罢。 不过一年时间,还不是当众列了年大将军九十二条大罪,赐其自尽了。 如今这老四忽然拿这种态度说话,胤禩手不由抖了抖,脑子转的飞快。 胤禛本只是存了疑,如今见了胤禩神色,估摸着和自己猜得差不离儿,于是也不说话,等着那人开口辩解。 情急之下,胤禩只得硬着头皮上了:“我正要和四哥说这事儿呢。那汉人的书上不是写了,‘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我故意说我是四哥,想着若是他们打听出来河督府里还有个‘四阿哥’,定然手足无措,不知那个是真那个是假——只要他们乱了,弟弟我才寻得到机会脱身不是。” 以胤禩的辩功,这番说辞可说是千疮百孔,毫无说服力可言,连他自己都不怎么觉得靠谱。 谁知胤禛听了倒是点点头,做认同状道:“也难为你在如此情境下还想得到兵书。” 胤禩觉得老四话里话外的语气瘮得慌,连忙低头诺诺道:“其实……其实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报四哥的名号……就这么一冲动。” 说到此处一顿,抬头飞快得瞟了一眼胤禛,然后迅速低下头:“就说出口了……” 胤禛听罢半天也不表态。 胤禩提心吊胆许久,终于吸一口气,抬头可怜兮兮得看着胤禛:“四哥,你不会生弟弟的气吧……” 胤禛眉稍微不可查得一挑,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点点头道:“也是,你定然不会在一开始就知道会顶着爷的名号办女子——想必不是故意去抹黑爷的名声。” 【呃……老四这下火大发了。】 “四、四哥,弟弟我真的……不知道……”胤禩汗雨如下,犹做垂死挣扎。 “算了。不过就是顶着四哥的名义穿个女装出个丑什么的,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四哥我是这么记仇的人吗?”出人意料的,胤禛忽然喝了口茶,不以为意道。 嗯?峰回路转了? 胤禩小心翼翼地抬头,仔细去看胤禛面上和蔼轻松的神情,心中嘀咕道:你不记仇?那二个就是孝顺!大哥就是儒雅!小九就是廉洁!你可比你想象中,还要记仇一万倍! 想归想,嘴上胤禩还得做出如释重负的样子:“就知道四哥不会和弟弟计较这些个小事。”说罢还干笑几声已是心虚。 胤禛扫了他一眼,摇摇头,道:“算了,不说这个。天色晚了,你今日就些在这里吧,省得来来回回得跑。” 胤禩看看天,说了声也好,便转头吩咐高明取被褥过来。他本来也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如今四哥难得主动示好,他可不会笨到去惹怒那位。 这夜,两人并排躺着,随口东拉西扯地聊着那日在乔家分开之后发生的事。 胤禛当日赶到的时候,已经从小禄嘴里听了个大概,但小禄毕竟年纪小,当时又被胤禩藏在床下吓坏了,因此也只说了个大概,至于之后的事,更是一概不知的。 这时两人才真正轻松下来,胤禩也有了心情将之后的事情一一道来,说到自己冷面厉声喝退胡奇峰的时候,胤禩还颇为狗腿的巴结胤禛道:“四哥,你看弟弟我学得像不像?威风不威风?” 胤禛哭笑不得,想去掐人但又顾忌着两人都年纪不小了,于礼不合,但又气不过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只好伸手揪过八爷的辫子,发泄地拽了拽,一直听到那人喊疼求饶了才松手。 胤禩一怒之下也不肯继续说故事了,嘀嘀咕咕得翻身朝里睡觉去了。 胤禛眼中有点心疼的意思,帮他掖了掖被子,才哄道:“好了,要说坏话明儿个四哥走了再说,现在睡罢。” 胤禩低低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嗯’,还是‘哼’,总之是老老实实睡了。 …… 胤禛一连几日都没睡好,如今终于将心结都解开了,这天夜里他睡得很熟。 胤禛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身上环绕着温暖柔软的褥子,屋子里不知燃着什么熏香,以前似乎闻到过,但又想不起来,只觉脑子里得心旷神怡很好闻。 屋子里暖暖的,就像冬天里烧着钢碳那样舒适,整个炕头都暖烘烘的,让人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他只觉得心里面有什么地方痒酥酥的睡不踏实,翻来翻去,这一番,正好咯着什么东西。连忙睁眼瞧去,似乎是个人躺在身边,只是不管他怎么用力也看不清那人的脸,总是模模糊糊一片,只是隐隐约约看见那人一头长发未束,顺着脸颊披在肩上、枕上。 瞧了半天也瞧不出那人是谁,胤禛索性放弃了,鼻子嗅着若有似无的熏香,四下里去寻找那源头所在,结果却觉得越靠近身边的人,味道似乎越浓,更加忍不住凑上前去。 什么人会躺在自己身边呢? 这好像不是自己的福晋,是哪个格格?或者是哪个通房丫头? 胤禛觉得心里像猫抓一般,顿时想,不管了,管他是哪个,能躺这里定然是自己府里的人了。于是就靠了过去,伸手去搂那人的腰,将她用力往身下拉。 那人倒是也没挣扎的样子,但也不合作,像睡死了一样任由他半压着。 胤禛只觉下面这个人怎么硬邦邦的,一点也不像自己小妾那么软和,而且也不知道主动来服侍自己,心中有些不满,不过眼下他心猿意马得紧,也就懒得管了,趴在那人身上闻了一下,果真是这个味道。 伸手往下去剥那人的衣服,解开了也不及褪下便急切得将手伸进去,谁知却摸到一手的汗湿—— 胤禛一惊顿时醒了! 等他看见身边躺着是谁的时候,脸都绿了,脑子轰轰作响,嘴巴张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怎么会是小八? 胤禛吓得一把将人推出去,谁知用力过大,那人肩膀撞到床头上,但却没醒,口中呻吟了一声,仍然死死闭着眼睛。 胤禛这才觉察着不对劲儿,伸手去推胤禩:“小八?小八?” 胤禩鼻子里‘嗯~’了一声,几乎听不出来,眉毛上都结着汗珠子,似乎痛苦的紧。 这下胤禛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了,一把伸手将胤禩衣服拢好,一边朝屋外叫到:“苏培盛!苏培盛!?高明在不在?都死到哪儿去了?” 苏培盛与高明都守在外间,听见主子召唤连忙应着。 胤禛听见高明的声音,急道:“高明,你家主子又烧了!苏培盛去请大夫,高明还不快进来伺候你家八爷!” …… 于是,又是兵荒马乱的一个晚上,到了最后,连于成龙都惊动了。 胤禩昏迷到第二日才醒过来,一醒来就开始反省自己的行为:他这次下江南真是犯了太岁了,怎么一对上老四就开始倒霉?先是落水,再是遇劫,然后穿女装,就算被找回来了还被老四每天骂的狗血淋头,终于骂完了又开始生病…… 爷错了,也许自己和老四的命格就是犯冲也说不一定?上辈子和你做对,最后你当了皇帝,我败了,圈禁至死;怎么这辈子我打算和你一伙儿了,就开始走背运了? 到底要爷怎么做你才开心呀? 于是胤禩纠结了,钻了牛角尖。 正巧,老四也因为那个晚上之前的梦,钻了死胡同,每天除了正常的对弟弟的关心程序,别的什么都不肯多说,一头扎进江南官场里,不到天黑不回府。 不管过程如何,托这两人的福,江南官场的贪污官吏的名单很快就被整理出来了,与胤禩给的那份比起来,有增无减。 胤禛正愁没地方发泄,如今一看这个烂摊子,顿时找到了出口,当下便将几个主要的涉案抚台收监,又当众点名斥责了剩下多个官员,考虑到赈灾问题必须有人去做,于是让他们暂时留任,继续主持灾后事宜,戴罪立功,听候发落。 与此同时,一份措辞激烈的折子,也快马加鞭直接送到了北京城,折子里毫无隐瞒的写着:江南百姓生计大不如前,皆因地方官私派豪取,或借端勒索以馈送上司,或将轻微易结案件牵连多人,故意拖延时间,索诈财物,但督抚对这些情况知情而不参劾,反将行贿官员荐举等等罪状。并且恳请皇上下旨查参贪污害民官员,尽革积弊,不得仍前因循,如被纠参,督抚一并治罪。---【注,此段参考了《中国历史纪事》】 第34章 述职 胤禛让于成龙暂代了靳辅的位置,让陈璜从旁协助,又与二人一同制订了煮赈散筹各项章程,派发下去,让官吏按章行事。规定煮的粥要保持浓度,插的筷子不能倒斜,用布巾包裹不渗水,并且强制役吏们每日与百姓们,一同也吃这样的稀饭。 如此一番敲打之后,果然饿死的人急剧减少。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胤禩的病也渐渐有了起色,赶路是不成问题了。胤禩在江南滞留也将近半年了,加上胤禛不放心胤禩一个人上路,于是两名皇子便同行回京复旨去了。 胤禛素来喜廉,车马什么的都是朴素的,为了胤禩能舒服些才铺了些褥子,但连续几天的路也让胤禩有些吃不消了。 看胤禛有些为难的神色,胤禩怎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主动开口道:“四哥,若是你急着赶路的话,不如我们分开走吧。”再这样赶路下去,骨头都有散了…… 胤禛却是不肯的:“是四哥心急了。”说罢让苏培盛传话下去,接下来的行程不必再日夜赶路。 见胤禩虽然松了口气,但靠在车壁上仍是勉强的样子,胤禛道:“小八,可是难受?来四哥腿上躺着罢,这样舒服些。” 胤禩愣了一下:“这……” 胤禛斥道:“你是我弟弟,还这么见外做什么。快些过来!” 胤禩忽然想起上一世十三弟最后缠绵病榻之时四哥那副焦急的模样,心中一酸。也许是他这次伤了肺,时时总想起些无奈的悲的往事,胸口总是郁郁的(伤了肺确实会有哀伤的症状),如今见老四这样说,也便不再推辞,怕被那人听出异常来。 胤禩乖乖爬过去,将头枕在胤禛腿上,半阖了眼养神。车轱辘在官当上咕噜咕噜的滚动,细微的颠簸让他开始昏昏欲睡起来,这样躺着确实比靠着舒服了许多。 …… 回到京城之后,胤禩果然遭到了老爷子的斥责敲打。 这次堤溃,究其原因,虽然是之前老爷子定下的治河之法失当,但这是不能明说的,更不能昭告天下的。 古往今来,当这些个天灾人祸降临的时候,许多帝王都要颁发罪己诏,用以安抚民心,以平天怒。世祖皇帝(顺治)在位是天灾连年,算得上是“水旱累见,地震屡闻”,“冬雷春雪,陨石雨土”。世祖皇帝把这一切都归罪于自己的“不德”,上干天咎。 这次黄淮水患倒是不至于到了发罪己诏的时候,不过总是需要人出来承担这个失职的。因此胤禩一回京,便在朝堂上伏地请罪,将弃堤的责任一力拦下。 老爷子当庭训斥了一番,罚了他半年俸禄,又让他停了工部的差事,令其思过。 胤禩对这个结果并不吃惊,他自然知道靳辅生前,与于成龙定然也有上书给老爷子,声明这件事情皇八子无过反而有功。但这就是官场,并不是你做的对便有嘉奖的。 何况老爷子这次的处罚都是走走过场,看起来严重近乎失宠,但若是起复起来,还不是老爷子一句话儿的事。 因此胤禩算是平安过关了。 反而是胤禛那头儿,比想象中严重了点儿。 胤禛这一动,几乎清理了江南整个官场,一查之下,几乎没人是干净的。这虽是实情,但在老爷子的立场上,这简直就是朝廷的耻辱! 南方汉人对朝廷本来就没有北方这么服顺,要安抚南方只能慢慢来,一点一点的瓦解,这也是老爷子之前对江南问题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如今只是将胤禛外放出去赈个灾,便将整个大丑闻整个摊在了天下人面前——这意味着朝廷‘识人不清’啊! 这样关系朝廷颜面的大事儿,老爷子自然没在朝堂上当众掀桌子,而是将胤禛单独召到畅春园去训话。 胤禩下了朝,不急着回府,反正老四也被老爷子留下了,他干脆去找几个小的。 刚走到瑞景轩,就看见几个小阿哥鬼鬼祟祟的朝这边移动过来,一数小九小十十三十四都在哇,得来全不费工夫。 “八哥!八哥!”小十嗓门大,老远就听见他嚷嚷,其他几个脸上也是难掩的喜色。 胤禩看见这几个小的这半年时间似乎仍是抱作一团美满融洽,一时间深感欣慰。 小九长高了不少,俊秀少年郎已经隐隐有了日后的风姿,可惜小十还是如同年初之时的样子,看来肉都横着长了。 “八哥,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江南是不是很辛苦?”小九自然是贴心小棉袄。 胤禩笑眯眯得摸摸小九的头顶,有弟如此,夫复何求哇,嘴里随口道:“八哥这次是去修堤赈灾的,自然比不得在京里,不过却是收获颇丰不虚此行的。” 十四看着胤禩与九哥亲近,有点眼红,厚颜无耻地上前将胤禟挤开半步,凑到胤禩跟前,道:“八哥八哥,你说过要给弟弟带礼物回来的!可别是忘了。” 胤禩:……哎,真忘了。 十四狐疑的看着胤禩略微僵硬了些的笑容,正要瘪嘴,谁知胤禩先一步开口了:“本是记着的,只是公务紧急,又忙着回京述职。何况,你四哥也在那里的,你也知道你四哥那个一板一眼的性子,若是八哥还大张旗鼓的给你们几个张罗礼物,你四哥还不劈了我?” 十四委屈极了,心道四哥好讨厌,枉费我还这么盼着他回来,他一定也没给我带礼物! 这时十三终于逮着机会说话了:“八哥,四哥正在被皇阿玛骂呢。”一张还未张开的小脸满是忧心。 “哦?”胤禩倒是有些惊讶了:“十三是怎么知道的?”这群小崽子连我被骂都不知道,怎么老四被批的风声倒是先传过去了? 小九道:“我们急着见四哥和八哥,估摸着下朝之后皇阿玛一定会召四哥和八哥去畅春园的,所以我们几个今日给上书房告了假,刚才等着去畅春园给皇阿玛请安。结果……” 小十抢白道:“结果皇阿玛压根就不让我们进去,还让传话的小太监斥责我们,说是‘不好好的在上书房呆着,跑这里来做什么!’”小十一板一眼得捏着嗓子,学那传旨的小太监语气说话,颇有几分神似。 十三忧心忡忡道:“可是我们好像老远就听见皇阿玛在训斥四哥,好像说什么‘不仁’,‘刚愎自用’……八哥,四哥是不是办砸了差事?” 胤禩一叹,心中却是想着:‘可怜的老爷子,如今要给四哥收拾江南残局了,怨不得要发脾气泄愤。’ 看着十三十四满是企盼的眼神,八爷还是好心安慰道:“你四哥做的事,都是为了江南百姓,只是稍微急躁了些。放心吧,皇阿玛不会是非不分的。” 几个小阿哥闻言之后都微微松了口气,不似之前那边忧心。胤禩便再接再厉道:“横竖你们已经给上书房告了假,骂也挨了,索性就别回去了,等四哥出来好好安慰他。”又专门嘱咐十三和十四:“尤其是你们两个,四哥在外的时候老念叨你们,当心他出来问你们功课,可别答不出来。” 十四摸摸头,笑了,心中确是欢喜的:“八哥不和我们一道等四哥了吗?” 胤禩用下巴指了指日晷,道:“皇阿玛不知还要留四哥多久,我许久不见惠额娘和额娘了,先去给她们请安去。” …… 后来的事情,胤禩是听说的。 听说老爷子在畅春园斥责老四的时候,老四一开始还忍着,后来不知怎的顶了几句嘴,气得老爷子当场砸了一个茶盅。最后的结果是老四终于还是被冠上了‘喜怒不定’的评语,让他暂时停了差事,回家奉旨读书去。 胤禩惊讶了,激动了,想不到老四还敢和老爷子顶嘴,都让他不知道该不该去安慰他。想想还是算了,横竖自己也被罚闭门思过不是,大家都是半斤八两的,谁也没好过谁去。 这次江南之行,两个阿哥都受了斥责,但是手下的几个随行的官员,比如于成龙与陈璜,倒是有升有奖。包括病死在任上的靳辅也没被忘记,老爷子知道他的儿子有功名在身,便在给他工部寻了个职位,也算子承父业。 胤禩与于成龙混的久了,知道之前于成龙与靳辅因为意见不合而较劲的时候,固执到不许自己的女儿嫁给靳辅的儿子(半真半假,请参看《大河颂》),便寻了个机会给老爷子提了一提。于是老爷子当场做主,成就了这段姻缘,让于成龙的女儿给靳辅的儿子管家去。天子亲口赐婚,也算是荣宠至极,终于也算了了这段孽缘。(年龄神马的,大家就浮云了吧) 这年,宫里发生了一件事儿,胤祥的额娘敏妃章佳氏薨了,留下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此时胤祥只有十四岁,八公主也只有十三岁,最小的十公主才九岁。 也是这个时候,康熙对胤祥忽然疼爱起来,知道十三与老四亲近,便是将他放到了德妃身边抚养。 胤禩冷眼看着一切的发生,似乎都与上一世没有不同。三哥仍然是那么不着调的,在章佳氏的丧礼时,违反丧仪剃发,惹得心情本来就不好的老爷子大怒,一道圣旨,将老三从郡王降成贝勒(按丧制,皇子在母妃去世百日内不得剃发),这多少也让老三对十三有了一些迁怒。 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胤禩寻了个机会,在给老爷子请安的时候,提出想去寺里探望毓秀。 第35章 讨巧 也许是章佳氏薨逝的打击,又或者是毓秀被惩罚的确实够久了,老爷子听了胤禩的哀求之后,居然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准了。 因为老爷子的厌弃,毓秀静养的寺庙与京城有近一日的路程,当日是不能来回的,胤禩在禀明了老爷子之后,在庙里安安静静地陪了毓秀整整十日。 这十日,却让胤禩有些心惊于毓秀的变化。她褪去了少女是的跋扈,转而沉静异常。应该说,有些沉静的过头了,分明是心死的苗头。 回京之后,老爷子照例询问的毓秀现今的情形,胤禩低着头小心翼翼一一答了,末了,咬咬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乞求道:“皇阿玛,毓秀已经知错了,请皇阿玛看在儿子面上,饶了她罢。”说罢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老爷子许久都不曾出声,让胤禩有些惴惴的,但他心中思量着自己此番因为江南治水的事情,帮于成龙担了责任,老爷子总该想个什么法子补偿自己才对,因此才如此大胆为毓秀求情的。 良久,老爷子叹了一声。也许确实因为胤禩江南治水有功反而被罚的事情而愧疚,也许是想起了敏妃在世的时候自己对她并不算太好,如今人都没了再想补偿也没用了;又或者是想起了老安亲王一门如今都小心翼翼的说话过活——终归是心软了。 “你回去罢等朕的口谕罢。” 胤禩大喜,看来这件事终于就此揭过了,连忙磕头谢了恩。 目的已然达成,胤禩正要退下去,谁知老爷子又突然心血来潮想起了什么,道:“等等,朕让你闭门思过,你都思了些什么过?” 呃……胤禩不由怔住,心中迅速计较着老爷子此番问话的用意,他自然不会以为老爷子是真想知道这些字面上的东西。一边琢磨着,胤禩一边小心翼翼地又认了一遍错儿,一边偷偷观察老爷子的神色。 老爷子自然发现胤禩在偷看自己,顿时吹胡子瞪眼,斥道:“你以为朕老糊涂了?你从江南回来就养了几个库布在府里天天摔打?怎的,你还想弃笔从文不成?” ……老爷子果然什么都知道。 胤禩默然,说起库布这事儿,还不是因为他被江南兄弟会挟持的事儿,胤禩觉得自己实在太没用,如此简单就被反贼捉住,深以为耻,一直琢磨着回来要将早已生疏的武艺重新练起来(只是外家的,此武艺非武侠里面的内种哦)。这事儿说来也不算什么不得了见不得人的,于是胤禩笑嘻嘻得道:“儿子还不是怕下次出门的时候,又给皇阿玛丢脸,才拼命练习的嘛。我大清朝的皇子,自然个个儿都是文武双全的。” 康熙看过胤禛递上的密折,自然知道胤禩方才‘怕自己又丢脸’的话指的是什么事,火气立时就消了一大半,不过低头看到胤禩嬉皮笑脸的样子,佯怒道:“好你个文武双全,朕倒要问问你,你的字是怎么回事?你看看你给朕上的这些个请罪折子——朕都不好意思让旁人看!觉得给朕丢脸,你倒是怎么不多去练练字去?” 胤禩被戳中另外一个死穴,面皮臊得慌,低头小声嘀嘀咕咕道:“儿子这几日在临蔡襄的帖子……” 老爷子忍着笑,又批判了一番胤禩请罪折子上的字,说他业荒于嬉,只是一番敲打下来似乎也没真正生气,到了最后居然还让胤禩拿着自己亲手临的兰亭序回去做帖子临摹——胤禩自然是受宠若惊的谢恩。 老爷子心情很好,机不可失,胤禩抓住机会继续厚颜无耻地提出,想去老四府向四哥探讨一下书法的问题,顺便表达了一下想要慰问老四一番的愿望。 老爷子笑骂道:“你小子得寸进尺了啊,还不快滚回去!”却是没有不允的意思。 胤禩觉得今日简直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了,居然碰上老爷子心情如此之好。连忙拍了几个马屁又卖了一番拙,才恭恭敬敬欢欢喜喜地出去了。 刚出畅春园没几步,就被几个小的堵住了。 “八哥!八哥!”这本是小十小的时候每次见到他的标准叫法,如今几个小的倒是全学去了,这次叫的是十四。 十四拉着十三率先冲到胤禩面前,小九小十都大了,没那么毛毛躁躁的,因此只是笑眯眯得跟在后面。 “八哥,四哥没和你一同来请安?”十三东张西望的问。 胤禩笑:“你四哥还在家读书,我又刚回来,没碰上也是常情。倒是你们几个,怎么每次八哥入宫请安都会遇着你们,可是又偷懒不去上书房?” 十三脸红了,他的确被其他几个小霸王带坏了,不过总还是心虚的,不似另外几个满不在乎。 十四扯着胤禩的袖子说:“八哥可别误会弟弟呀。我们几个可是专程来找八哥出主意的。” “喔?”八爷带着笑意,目光扫过,带着鼓励:“可是又闯了什么祸,要八哥给你们出头?” “哪有哪有?!”十四连忙矢口否认,更同小九小十一道,七嘴八舌的将事情缘由说了一遍。原来是十三生辰快到了,只是他最近丧了母,总是有些闷闷不乐的,虽然已经出了百日,但终归是不好在宫里操办庆祝,一是觉得不孝,二是难免触景伤情。正巧最近老四被罚了闭门读书也许久没在宫里见过,几个已经混得熟了的小阿哥一合计,就和老爷子求了恩典,想在十三生辰的那天去老四府上小聚一番。 “皇阿玛准了?你们怎么说的?”胤禩惊奇道,莫非皇阿玛对老四的处罚也走过场了? 几个小阿哥顿时脸红了,望天望地打哈哈就是不回答。胤禩一看,嗯,有内情? “小十,你来说。”八爷直接点了里面最藏不住话的小十来回答问题,小十扭扭捏捏了一番,诺诺开口道:“都是十四的主意啦,要我们先回去给额娘说,再让额娘去求皇阿玛……所以,皇阿玛……就准了。” 嗯?美人计!枕头风? 胤禩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才笑着敲了几个人光生生的脑门儿:“好哇,你们几个,居然敢和皇阿玛耍心眼子?还敢……”煽动你们几个的额娘去吹枕头风儿?!就你们这几个小把戏,怕是早被皇阿玛看穿了。幸亏皇阿玛这几日心情不坏,不然我看你们怎么收场。 不过这几个小的这招也不算太乱来,一来,小九小十的母妃一个受宠一个分位最高,枕头风也不难吹,何况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至于德妃,十三如今本来就养在她名下,为了十三去说情也不为过。加上老爷子心疼胤祥小小年纪就没了生母,疼惜一下也在常理之中。 其实老爷子能如此顺利的答应,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胤禩是没去想的。便是这次他与老四相继受罚闭门思过之后,都老老实实呆在府里不轻易出门,请安的时候也没有一丝怨愤,这些都让老爷子暗自点头,满意之余自然会有所表示。 于是,当几个小的和自己玩心眼儿的时候,老爷子一方面又好气又好笑,但也不得不欣慰于这几个的兄弟情谊,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顺水推舟了。 几个小的出不了宫,这个消息自然就托了胤禩带给老四去。 出了宫,胤禩回府用了饭便急急忙忙去了老四府上,谁知却被老四晾在书房冷了整整两个时辰。 看着桌上换了三次又凉透了的茶水,胤禩抚额叹息:“这老四,和自己闹什么脾气嘛。不就是气自己这前几个月没来看望他罢了。这也不是为了避嫌不是。哎,这脾气,十三当年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胤禩闲极无聊,又不敢离去,正好在胤禛的书房里摸了一本书翻看,看着看着倒也看出些兴味来,一时也忘了时间。一直到日头有了偏西的趋势,胤禛才瘫着一张脸进了书房。 胤禩合上书,抬头笑嘻嘻得说了声‘四哥让弟弟好等啊’,脸上倒是没有抱怨的神情。胤禛不理他,直直得走到桌边坐下,苏培盛连忙将冷茶换下,重新上了茶水点心。 胤禩等了一下午,腹内正是空空,见着清淡可口的绿豆糕和小巧可爱的枣泥饽饽有些心动,知道那人其实也就是面子上冷冷的,其实也算有些人情味儿——若不是他的吩咐或者默许,苏培盛怎么会上这些小玩意儿。 想到这里,胤禩笑眯眯得取了桌上的点心啃着,随口道:“弟弟等了这一上午,都快饿死了。” 胤禛见晾了他一下午那人也不恼,仍是笑的像狐狸一样的谄媚,气也气不起来,只好虎着脸道:“饿了就回去便是,莫不是你八贝勒府上没钱吃饭了,跑到四哥这里混饭吃?” 胤禩一怔,手指抖了抖,嘴里叼着的半块绿豆糕‘啪嗒’一声掉在自己身上。 胤禛仍旧瘫着一张脸看过了,看见胤禩呆呆的样子道:“放心,四哥知道你没了半年俸禄,就算你是来四哥这里混饭了,四哥府上养个闲人还是养得起的,不用吃那么猴急。”说完又对窗外吩咐了声:“苏培盛,还有什么弘晖平素爱吃的,再上一盘给八爷。” “……”胤禩笑脸不免有些抽搐:老四你这是在拿爷比你儿子?你其实是在开玩笑,是吧?是吧? 苏培盛低着头又上了一盘茯苓糯米双色糕和桂花蜂蜜糕,也抽搐着一张脸退下了。 胤禩看着桌上本该是哄小孩儿(或者是哄女人?)的各色点心,僵硬得开口道:“……四哥,弟弟这次来,其实是有事和四哥商量。” 胤禛瘫着一张脸点点头:“四哥就说么,八贝勒贵人事忙,无事怎会记得来看我这个做哥哥的。” 胤禩:…… 第36章 笑闹 八爷听了四爷不阴不阳的话,顿时气得想要挠桌子了,心道这位怎么怨气这么大? 见老四衣服油盐不进的样子,胤禩脸色一白,身子晃了晃,垂下了眼抖着唇不说话。 老四也知道自己有些过了,但他自江南回来之后就时常想起那个梦,一开始被罚闭门读书也正合了他的意。他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老纠缠着那个晚上放不了手,索性也躲着胤禩不想见他,就连入宫请安都是故意错开了的。 一多月过去了,就传出敏妃薨逝的消息,他在丧礼上终于碰着了那人,本以为会被胤禩抱怨几句说‘四哥最近怎么这么冷淡’一类的,就像那几个小的一样,谁知那人根本就没有任何不满的意思,还是一如既往的与他点头打招呼。 那日回来之后,胤禛就摔了一个茶缸子。原来就只有自己一个人放不下么?老八你在江南表现出来的亲厚都是过场么?!于是老四又开始有些钻牛角尖。 如此反反复复四个月,胤禛胸中积累的火气已经呼之欲出,正巧在这个时候,他听说了八爷去寺里陪八福晋去了。 ……原来,你始终是惦记着那个不着调儿的女人多过兄弟。 胤禛冷笑。 综合这林林总总,才有了之前那一幕。老四这口气可憋了不是一日两日了。 …… 胤禩低头垂眼,有些无奈,又有些失落的神色浮现在脸上,手指下意识得去搓自己的衣摆,不吱声。 胤禛本来见着了这人又渐渐红润起来的脸色,心中其实是喜欢的,但见他一副‘我一点儿没错儿我很委屈’的样子一口气又上来了,冷冷道:“什么事,说罢。” 胤禩睫毛抖了抖,恭顺无比的开口道:“十三的生辰快到了,小九小十和十四说十三最近不开心,向皇阿玛求了恩典,十三生辰那天让他们几个出宫到四哥府上小聚。他们这几日在宫里没见着四哥,所以托我来和四哥商量一声。” 胤禛听见原来来看我还是受了别人所托,压根儿不是你自己想要来的,那个气呀,冷哼:“哼,皇阿玛都准了,难到我还能说个‘不’字?这也叫商量。” 胤禩被老四噎着,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打个哈哈:“四哥说的是……是弟弟言语失当了。” 胤禛根本不是想要那人这样的反应,心知若是那人再用这样的语气对付自己,自己怕是要掀桌子了,便狠狠掐了自己的手:“知道了,就这件事?四哥今日事多,若是没别的事儿,你就回吧。” 胤禩刚养得血色的脸,白了,微微点点头:“既然四哥忙,那弟弟我先回去了。” 哼,有种回去就别再进我府上的门!胤禛黑着一张脸,见胤禩已经起身往门口走去,手也不由自主捏着桌上的茶盅子,就等胤禩出了门,他就可以砸了—— 走到门口,胤禩忽然顿住了,没去开门。胤禛扭着头不去看他,心中哼道:想认错?晚啦,看爷理不理你! 胤禩犹豫了半响,转头看向老四,鼓起勇气道:“四哥,你给弟弟说过的话,弟弟都记得。” 嗯?胤禛脑子一顿,被这句话带着开始琢磨自己都说过些啥了。胤禩故意停了好久,让胤禛自己想。胤禛想了半天,不确定的去看胤禩,却正对上那人亮的有些刺眼的眸子。 胤禩眼中带着戏谑的光芒,神态却仍是委屈的样子,道:“四哥你明明答应了,这些点心要让弟弟带回去了。还有,你也答应了,会留弟弟蹭饭的。” 胤禛呆滞。 胤禩垮下脸来,闷闷不乐道:“可是四哥方才却是急不可耐地赶弟弟走,是怕被弟弟吃穷么?还有一事,弟弟今日请安的时候,好不容易向皇阿玛求了恩典,让四哥指点弟弟书法,结果弟弟巴巴地跑来看四哥,却被四哥这样赶回去……” 胤禛手指有些抖,气的:…… 胤禩伸手去拉门,一边道:“既然四哥不待见弟弟,弟弟这就先回了。只是……四哥记得让苏公公把这些点心送过来——” 胤禛‘噌’得一声站起身来。 见已经撩拨的差不多了,胤禩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连忙拉开门就要往外溜:“那个绿豆糕弟弟要双份儿。四哥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啊!” 可惜胤禩还没走了两步,就被后面追出来的人一把揪住辫子往回拖。苏培盛目瞪口呆得看着两位爷,连拂尘都掉地上了。 胤禩辫子被揪住,怎么可能挣扎得了,龇牙咧嘴得被老四拖回屋里。胤禛抬脚将门踢来关上,反手就去揪胤禩的脸颊,用力往两边拉:“好哇,和你四哥玩心眼儿——嗯?看四哥生气你很得意是不是?!”(这招绝对是在小八和小九掐架时候学的) 胤禩气的脸颊通红(也可能是被掐红的),口中含含糊糊道:“卑鄙,居然揪人辫子——爷七岁就不干这没品的事儿了!”抬手就去掐胤禛的腰。 男人肋下腰侧,本来就是最为怕痒的地方,胤禛被胤禩一把掐住腰间硬肉再使劲儿那么一拧——差点儿失控抓狂,顿时恶向胆边生,使出了布库时的撩脚,去绊胤禩。胤禩毫无防备果真脚下一软,就要向旁边栽倒—— 书房狭小,只够三五个人回转,怎容得下两个大男人玩摔跤?眼看胤禩就要撞上近两人高的书架,胤禛连忙去拉他—— 只听‘呲——’的一声,胤禩一截袖子被胤禛撕了下来……没拉住。而老八虽然被这一拉阻了势头,但肩膀仍是撞上了书架。 ‘轰隆’一声,书架摇晃了几下,砸下几本书来。幸而胤禛的书房每日都有人打扫,只有些许灰尘落下,否则两人如今定然都是灰头土脸。 胤禩站直了,揉着肩膀瞪眼。 胤禛看看胤禩,又看看手中的半截袖子,突然咧了咧嘴:“小八,你这是穿的几水的衣服?怎么旧成这样?太不结实了罢。” 胤禩突然笑笑,道:“四哥不知道?弟弟我被罚了半年俸禄,都穷到到处蹭饭去了,哪里还有银子做新衣服?” 四爷:“……” 八爷:“……四哥记得把新衣服的银子陪给我,不然陪我一件新袍子也勉强能接受。” 四爷抽搐了很久,扬声对窗外吼道:“……苏培盛去拿件爷的‘旧’衣服过来!” 胤禩被灰尘迷了眼和鼻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咕哝着:“真小气。” 此番一闹,胤禛突然笑了,连月的阴霾都化为乌有,他嘴角微微勾着,上前拍拍胤禩头上的灰,笑道:“好了,嘀嘀咕咕也不知道是谁小气?快去抹把脸把衣服换了,陪四哥去用膳吧。” 胤禩见目的已然达成,也就笑嘻嘻得跟着苏培盛下去换衣服去了。 苏培盛是瞧见这两位爷从横眉冷对到兄友弟恭的,觉得他们这些个做奴才的果然不能理解主子的心思,不过作为一个衷心的奴才,有些话他还是得说:“八爷……” 胤禩早瞧见了苏培盛欲言又止的样子,也十分好奇他想和自己说啥,便和蔼的问:“苏公公是四哥身边的老人了,有什么事但讲无妨。” 苏培盛讪笑着推辞一番,才道:“论理我们这些做奴才的绝不该过问主子的事儿,不过这几日子以来,四爷可是日日盼着八爷那边的消息的。” 胤禩一愣,遂笑道:“多谢苏公公提点了,我也知道四哥这脾气,还能自己哥哥过不去么?”说罢心头也叹道:“老四啊老四,爷今天为了哄你,可是里子面子都豁出去了,日后你要是能念着今日爷的好,别再把爷圈禁到死就行啦。” …… 胤禩正一边走一边走神着,忽的道边树从后面摇摇摆摆滚出个球儿来,胤禩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才看见这肉球儿是谁。 “八叔!”能在未来的雍王府里,如此横行无忌的,除了现今两岁的弘晖还能有谁? 胤禩至今无子,唯一的儿子弘旺还不知道在谁的肚子里。他记得上一世弘晖这娃去得早,那时他与老四的关系还不算坏,因此对这个大侄子其实是喜爱的。老四与乌喇那拉氏少年夫妻,感情一直很好,四嫂贤惠温柔,老四对四嫂敬重有加。弘晖是老四和乌喇那拉氏唯一的嫡子,老四自然对这个长子十分喜爱,没有后来对弘时的疾言厉色。 胤禩记得弘晖这孩子其实挺调皮的,与虎头虎脑的十三有的一比,十三后来就时常带着弘晖干些上树掏鸟或者下河摸鱼的勾当,可见这娃也是个跳脱的性子。 苏培盛差点晕倒,连连叫着‘小祖宗你怎么在这儿喂’。不过弘晖却不理他,一双机灵古怪的眼却在胤禩身上扫来扫去。 胤禩笑着一把将弘晖抱着,道:“怎么一个人在府里乱跑,你的丫鬟嬷嬷呢?” 弘晖奶声奶气道:“我正和丫鬟嬷嬷捉迷藏呢。八叔八叔,你和谁打架了?” 胤禩哑然,这小子分明就是自己趁着丫鬟嬷嬷不备跑出来的,还知道粉饰成捉迷藏,居然还能看出自己刚刚打过架——如此聪慧的娃,和你八叔有的一拼,顿时惺惺相惜起来:“弘晖乖,别告诉旁人八叔打架的事情,下次八叔送只小狗给你。” 弘晖包子不为所动,鄙视胤禩道:“喜欢小狗的又不是我,是阿玛。” 胤禩:“……那下次八叔给你买糖吃。”我以为小狗至少要比糖高级些的…… 弘晖小包子眼睛贼亮贼亮,裂开的小嘴里疑似快有口水落下,想必是老四和四福晋都有限制弘晖吃糖,因此好不容易逮着一个陪他一道作案的,立马口水就涌上来了。正在这时几个丫鬟嬷嬷气喘吁吁得终于赶到了,想来是苏培盛使人唤来的。 胤禩眸光淡淡得看过去,冷哼一声:“一群人连个小孩子也看丢,若是在我府上……哼!”胤禩点到即止,不再理会那些个吓得连连告罪的人,这里毕竟是老四的地方,有些事他也不好插手太多,只转过头和颜悦色对弘晖道:“快去让嬷嬷给洗洗,你阿玛和八叔等你一道吃饭呢。” 第37章 书法 一顿饭吃得平和安静。 满人但凡身份高些的,也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因此胤禩只是刚一入席的时候,与乌喇那拉氏打了招呼,又去逗了逗小弘晖,便在老四斜下里扫来的目光下老老实实吃饭了。 吃过饭,胤禩对着弘晖挤眉弄眼一阵,就被胤禛拎回了书房。 胤禛背对着胤禩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胤禩无聊得紧端起热茶押了一口,就看见胤禛转身来,从那本书册里取出一方纸来,递到自己眼前。 胤禩莫名其妙,一边接过一边问:“这是什么?” 胤禛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冷淡的样子,转回身背着胤禩,随口道:“前几日偶然得的,估摸着你用得上。” 胤禩展开那纸一看,这不都是些肺弱的调养之法,还附了若干方子。胤禩匆匆浏览一遍,狐疑地开口道:“四哥从哪里偶得的,居然如此详细?”这一看就是从各处搜集整理来的呀。 胤禛面上尴尬了一下,瞬间恢复回面无表情状:“我每日在府中读书,哪有时间去做这个?是苏培盛偶得的。” 八爷道声‘原来如此’做恍然大悟态,贼笑道:“弟弟都不知道苏公公原来是识字的。莫不是苏公公‘偶得’了方子,四哥亲自誊写的?”怪不得苏培盛之前说这老四总盼着自己过来,原来是等着献宝来着,哼哼。 胤禛黑着脸:“饭也蹭了,还不回你府里去,莫不是还在惦记弘晖的那点子点心不成?” 胤禩将方子收进袖内,笑嘻嘻的打了个千儿:“那弟弟这就回去了——四哥这方子就当将功补过吧,弟弟就不收那新衣服的银子了。” 胤禛面上出现一丝气血不畅的征兆,在他动手之前,胤禩早已扔下一句‘四哥弟弟我走了’跨出了书房。 “等等。”还没八爷走上三步,胤禛隔着窗子唤住他,声音里倒是带着一丝极细微的笑意来。 胤禩顿了脚步,回过头来问:“四哥还有事?” 屋内的人没出来,仍是隔着窗户说道:“皇阿玛不是让你来四哥这里习书法吗?如此,明日得空了就过来吧。” 胤禩一愣,笑着应了。 …… 第二日,胤禩果然如约,出了宫门就跑去了老四府上。苏公公笑眯眯得将人引至书房,看来昨儿个晚上,老四心情不错,连带着下人也如沐春风起来。 胤禛今日自然没再晾着八爷,摸出自己练字用过的帖子,让胤禩自个儿临帖去。 让苏培盛沏了一壶金瓜潽耳茶,余烟袅袅腾起,胤禛摸了一本欧阳修《归田录》翻着,偶尔抬头看看站在窗边提笔写字的胤禩,一时间居然仿佛回到了当年都在阿哥所时,几个还未长开的小阿哥无忧无虑的日子。 胤禩写了几张字,不甚满意的样子,正要销毁这些写坏的字,胤禛突然开口道:“握笔手势不妥,手腕无力,如此怎能写好字?” 胤禩苦着脸,这字儿他两辈子都写不好,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原因。这手势和手腕无力的问题,他也听别人指出过,但却不知如何改进才好。有时候他还真会嘲笑自己,就算他真的做了皇帝,怕是也会羞于用他那副烂字在奏折上写下批注。若是后世子孙看了,还不知要怎么嘲笑自己呢…… “好好的说话,怎么走神?”胤禛微微皱了眉,将手中书册扣在矮几上。 胤禩回过神来,略显苦恼道:“小九他们也说是这个问题,只是要怎么才算妥当?怎样才能有力?” 胤禛放下书想一想,才道:“这腕力需得多练,手势问题,你四哥当年练书法时,是手握一枚山核桃,这个法子倒是可以用用。”说罢吩咐守在门外的苏培盛去寻些大小类似的玩意儿来。 不过一会儿,苏培盛端了个小盘子,上面托着三只鸡卵,圆圆润润白白生生,很好吃的样子。 胤禛瞅了一眼对着鸡蛋发呆的八爷,道:“饿了,这又不是给你吃的。” 胤禩嘴角抽了抽,一时无法分辨这老四是在讲笑话,还是别的,不敢接话。 胤禛取了一枚鸡卵,让胤禩握在手里,继续写字。这可苦了八爷,他本来就写的随性,手中握了这样滑不留手的东西,如何还能写得顺畅,几乎连握笔都有些不稳了。 四爷在一边看得忍无可忍,无法眼睁睁看着八爷这样继续糟蹋自家宣纸下去,终于几步走到胤禩身后,抬手握住了胤禩持笔的右手。 胤禩只觉自己右侧贴上一个暖物,不由呼吸一滞,很快放松下来,任由那人引着自己的手,在宣纸上下笔游走。 …… 书房里一时谁都不再说话,连呼吸之声都放轻了许多。两具同样修长挺俊的身体半贴在一处,右手交握着,就如同一个人一般。 胤禩心中不合时宜的一酸,忽然想起前世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十三失了母妃,更是整日跟着老四。老四也是在这个时候手把手的交十三算学术数,真可说是“趋侍庭闱,晨夕聚处;每岁塞外扈从,形影相依”。除了算学之外,十三每次写了诗,都会拿给老四过目请教。这也是后来老四把十三写的诗全部搜集起来装订成册,其他几个兄弟才知道的。 那个时候十四其实很伤心,对着自己和小九抱怨过,‘明明我才是他亲弟弟,为什么他却只对十三那么好’。自己那个时候对十四说的什么来着……忘了,但是一定是挑拨离间的话吧,呵呵。 其实说真的,老四这人若是不偏心,做人哥哥还挺称职了,什么都会手把手的教,至少比他做人家阿玛强多了。 很明显,八爷早已魂游天外,不知今夕何夕。 “你今日怎的?到底在想什么?”胤禛皱眉道,声音冷肃了起来。 胤禩没有防备,耳廓里忽然被温热的气息拂扰,手不由自在地一抖—— ‘啪嗒’手里的鸡卵一时打滑,就这样磕在桌上,碎了。 “……”四爷脸黑了。 八爷看了看,那团在自己刚刚写好的字上,那摊成一滩的黄黄白白,又瞄了瞄桌边放着的剩下两枚鸡卵,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胤禛甩开胤禩的手,反身走回矮几边的椅子上坐下,冷冷道:“心不專,念不一,做事難以成就。你若还是如此,今日就到这里吧。” 胤禩叹了口气,放下笔,取了一旁的丝绢擦拭着沾了污物的手,幽幽道:“四哥别生弟弟的气,弟弟方才只是想起了十三。” 胤禛刚看了两行字,忽然听他提及‘十三’,便又将书放下,看着胤禩道:“为何突然提到十三?” 胤禩也没心情写字了,走到胤禛边上坐了,伸手端过茶来,一边道:“前几日入宫请安的时候,正巧遇见了佟国纲的儿子法海给十三他们授完课出宫,就随口问了他两句十三和十四最近的课业。” 这佟国纲正是佟国维的哥哥,要知道这个佟国维可是佟皇后的阿玛,老四的外公。佟国纲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将,他有两个儿子,一个是鄂伦岱,另一个叫法海(白娘娘炯炯飘过)。 说起来这家人非常有意思,鄂伦和他的父亲佟国纲一样,脾气火爆,性格直爽,是天生的武将,而次子法海却是个典型的斯文书生。法海才高八斗,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就考中进士,在这一向尚武的满洲贵族中是极为少见的。因此老爷子非常喜欢法海,让他做了皇子们师傅——这个时候,法海也不过二十七岁。 十三和十四,便是跟着法海学习的。因此这里胤禩说问法海十三十四的课业,也算合情合理。 胤禛点点头,抬眼:“又如何?” 胤禩笑笑:“那法海说这两个小的都是机灵的,只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有些静不下的,十三这小子更喜骑射布库,对于算学却是有些吃力的样子。十四这臭小子也陪着十三一起疯,因此两个人都落下不少课业。法海还让我去敲打敲打他们呢。” 【阿弥陀佛,四哥你可千万别和法海求证去啊,不然你弟弟我都没办法圆谎了我。】“十三十四怎么如此不懂事?”胤禛眉间愈紧,将茶盅子放下,他虽一贯疼爱十三,但也不是无原则的溺爱,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关系,思量着是不是要找个机会好好敲打两人一番。 胤禩知道老四的主意,看准机会道:“四哥你可千万别找他们对质啊,这个年纪的小子,可是记吃不记打的。要是让他们知道是法海向我告了状,不是反倒让他们对法海有了看法?这么好的师傅……得不偿失的事情,咱可不做。” 胤禛正要问‘那该如何,总不能这么放任下去吧’,抬头就看见八爷一张笑得贼兮兮的眼睛,亮晶晶得好像里面藏了两挂月亮。 “……”四爷顿觉无力,这小子又是早就想到什么鬼主意了吧,做了个套儿让自己钻。 “四哥算术在兄弟们中间是最好的,不如四哥多去去永和宫给两个弟弟温习一下。这两个小子谁都不服,可就服四哥你呀——”除了太子之外,老四功课最好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没人能够反驳。 胤禩一脸略带忧虑的企盼模样毫无破绽,完全就是那为弟弟的贪玩不爱学习而担心不已的哥哥。对着这样一张脸,实在让人无从拒绝。 四爷总觉今日似乎又被人不着痕迹的算计了,却偏偏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也反驳不了,只好暗自在心里再次记下这一笔。 八爷心里还在飞快的打着如意算盘:如此一来,老四就要常常去给德妃请安什么的,也能缓和一下关系,再来这次拖上十四,德妃总该记着点儿老四的好了吧…… 于是八爷又笑的美满如意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又被别人惦记了。 第38章 生辰 接下来的几日里,胤禩过得十分悠闲,除了偶尔去宫里请安之后抽空陪陪额娘,就是去老四那里练练字,逗逗小弘晖,再来就是往自家内院张氏屋里坐坐,心中还在想着也许自己多努力一下,说不定能让弘旺早几年蹦出来。 如今他心思不在争储上,自然可以做些别的。 再来就是一边盼着老爷子的‘口谕’,一边吩咐府里的下人们慢慢开始着手准备迎接八福晋回府。 没过几日,上面的旨意果然到了,不过却不是一份。除了允许毓秀在过年之前归家之外,居然还有一个更大的馅饼砸下来。 良嫔因温良恭顺,进封良妃,入住储秀宫。 敏妃薨逝之后,妃位就空出一人来。老爷子封良妃的事情并不让胤禩意外,因为江南之事的缘故,此番举动未尝没有补偿安抚的意图。不过这个举动在朝臣们看来,就有些摸不清老爷子的心思了。 八阿哥在江南的差事上办差不利,惹得上面那位大发雷霆,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稍微混迹官场久一些的人,便知道四阿哥和八阿哥在江南可是把太子殿下的人收拾光了,以太子的为人来说,怎么可能不报复?这四阿哥素来我行我素冷面严肃惯了,大家也找不着什么把柄,但这八阿哥可是自明珠倒台后就一直不振的大阿哥党啊。 皇上定定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那么在这个时候,先是贬斥了儿子,又赶着把儿子的母妃进位——这到底是要弃呀,还是要用啊? 墙头草们纠结了。 与前一世比起来,良嫔封妃提前了几年,加之于成龙至今仍然活蹦乱跳在大堤上这件事——让胤禩看到了一丝改变希望。 江南的官场,老爷子最后拍了隆科多去善后。隆科多深得他阿玛佟国维的真传,当着百姓的面斩了一批民怨极大的官吏,又宣布了减免赋税的圣意,恩威并用,将浮动的民心渐渐安抚下来。 如此一来,这次损失最大的,当属太子了。 胤禩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下,太子估计会给自己玩阴的,这个不好妨,只能事事小心了不要让他抓着把柄。 不过喜事当前,胤禩也懒得去管那些有的没的,只每天异常勤快得往储秀宫跑,总会陪着良妃说会子话,偶尔也会送上一些宫外才有的小玩意儿或是小吃食儿什么的,逗额娘开怀。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十三的生辰。 三个小阿哥早早地就被老爷子打发出了宫,几个人欢天喜地的笑得连眼仁儿都没了,就差慢的打滚儿。 清朝的皇子皇孙自康熙开始,六岁便开始在上书房读书,皇子的授业师傅由老爷子亲自选定,其中汉人师傅,主要教授儒家经典,满人师傅称谙达——内谙达教授满文和蒙古文,外谙达教授弓箭骑射技艺。《康熙起居注册》皇子皇孙们其实小时候都没过过几天轻松日子。 他们寅时便需起身(临晨3-5时),在书房读书,复习前一天的功课,准备师傅到来上课。卯时(5-7时)开始,由满文汉文师傅授课,尤其是老爷子要求‘书必背足一百二十遍’,皇子们都要自行背诵再由师傅检查。 辰时(7-9时)左右,老爷子早朝完毕,便随时可能来抽查考校阿哥们的功课,也一刻不敢放松。这样的学习,一直要到午时左右,放能用膳。下午的时候,主要是骑射与疏讲,疏讲是由先生翻书出题,学生依题疏讲。 如此几番,一直要到天色已暮,诸臣退出。阿哥们在上书房一天的功课才算完毕。 这半大的小子,一年里有三百六十天都如此枯燥得日复一日不能反抗,大概就只有生辰,宫中红白喜事,或是年节时,才能偷懒好好睡上一觉。因此今日几个小的可是早就憋足了一口气要舒展舒展的。 每每思及此处,胤禩都要感谢佛祖没让他从头儿再活一回,不然真的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四的院子挺别致,虽不及御花园那般精雕细琢,但一泓水一片石都别有志趣,想来打理的人很用心。 几个小的在院子里玩闹了一阵,又吵着要上街区逛戏园子看杂耍。最让四爷可气的是,十四年纪最小,在第一时间就收服了出来看热闹的弘晖,撺掇着弘晖同他们一起闹腾。 几个半大不小的加上一个小的齐心协力火力全开,老四头大如斗,像赶苍蝇那样挥挥手,准了。 小九小十赞许得摸了摸弘晖的头,胤禩笑眯眯地从袖中摸出一盒柿饼来,塞给弘晖以资奖励,四爷没漏下这几个小动作,横了他们一眼。 几人在街市上东走西顾,吃了小食儿听了小曲儿好不快活,一直到日头偏西四福晋打发人来说筵席已经备下了,才意犹未尽得打道回府。 月上树梢头,四贝勒府里也是酒意正酣,正是宾主尽欢之时。 因为是兄弟们庆贺生辰,四福晋只是一开始带着弘晖略略坐了一小会子。弘晖毕竟才两岁,白日里跟着叔叔们皮了一天,早就乏得不行,被四福晋连哄带骗,哄回去歇着了。四福晋见自己在场,那几个小的都放不开,也称了醉先回去歇下不提。 于是真正的热闹是从四福晋离去之后才渐渐开始的。虽说几个小的也挺尊敬这个四嫂,但毕竟有女眷在场,许多话他们可不好乱说。 乌喇那拉氏刚走,十四就捅了捅十三,十三眨眨眼睛,转头朝胤禛笑得很暧昧:“四哥,听说你在江南带了个女子回府,是真的吗?” 此言一出,小九小十连同十四都眼巴巴得望着四爷,四爷也不负众望得面孔僵硬眉头紧皱起来。 八爷刚尝了一勺笋丝虾丸汤,闻言差点呛着,一边掩嘴咳嗽一边努力回忆着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个女人来着,自己怎么一点儿消息也听到?莫非是自己身陷江南兄弟会那几天的事情…… 十三素来敬畏胤禛,在几个人的怂恿下憋出这么一个问题已经是他的极限,对着四爷黑沉如墨的脸,他都几乎开始后悔怎么就被十四给诓进去了呢。 十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十三一眼,转头对四爷,努力装出可爱好学不知者无畏的模样:“四哥,据说当时好多下人们都看见啦,四哥从马车里扶着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进了屋子,就再也没出来过。那个女人是四哥在江南认识的吗?这次可是带回来了?” “……”这次轮到八爷面色铁青,手指发抖,不能自已。 几个小的都将注意力放在四爷身上,等着他开口答疑。四爷面色冷静得扫了一眼在座的人,尤其是那个同样处在风口浪尖儿上,眼下犹在自欺欺人眼巴巴看着自己的罪魁祸首,忽然嘴角一勾。 胤禩一瞬不瞬地看着胤禛的反应,忽然见他展颜一笑,心知大事不妙,这个小心眼儿的怕是要把自己的丑事抖出来了,想要阻止,却已是晚了一步—— 四爷端起桌上的白瓷青花官窑小酒盅,押了一口,面无表情得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儿。” 几个小的顿时兴奋了,激动了,互相眉来眼去一番,心道:这次出宫没白来啊!若是大哥、二哥还是三哥都不打紧啊,这可是四哥啊,那个总是一板一眼从来都喜欢守规矩的四哥啊,从来不好女色的四哥啊! 八爷忍不住出声打断:“这也是能随便乱说了么?四哥不生气你们还真敢打听?到底是那个奴才乱嚼舌根子,让这些混话传到你们耳朵里去?还不快闭嘴!” 小九小十面面相觑,八哥这反映不大对头啊,怎么这事儿四哥本人不生气,倒是八哥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坐立不安? 十三要老实些,他虽然好奇,但也怕真惹哥哥们不高兴,何况这次大家是为了给他过生辰才出来的,若是真闹的不欢而散,岂不是自己的不是了。于是胤祥连忙说了几句圆场子的话,却是死都不敢说这消息来源,生怕真的攀扯上旁人,闹大了去。 其实他倒是多心了,胤禩当日女装回府,许多侍卫衙役都看见了,不过胤禛从宫里带出来的,多半猜到那人是谁,自然谁也不敢多嘴。倒是那些不明就里的衙役看见了,便胡乱猜测起来。胤禛他们本也没想过要灭口,没想到渐渐有往来江南与京城的人,将一些子虚乌有的消息传了过来,加上之前的贴身侍卫们对此事讳莫如深的样子,于是许多人便脑补一段风流佳话出来。 四爷咳嗽一声,他再不出声,老八又要把话题引开了:“大家都是兄弟,无需藏着掖着的,更何况有些事情早晚都会传出去,就是不说,也不见得别人不会去胡乱猜测。”说罢已有所指的扫了八爷一眼。 素来温文稳重的八爷后悔了,怎么当时就没想到那群贼人会让他穿女装? 几个小的一听原来当事人都没计较,顿时一扫方才的战战兢兢,急不可耐地问道:“那……这个……漂亮不?什么来头?怎么遇见的?四哥真带回来了?四嫂知道了吗?没有不高兴吧?” 问题太多,胤禛很镇定的捡了几个来回答:“带回来了,如今就在府里。至于你们四嫂……应该挺高兴吧,至少没什么不高兴的。” 胤禩捂脸,老四这是明摆着在误导这群小的啊,他果然还在记仇。 几个小的一概流露出既佩服又八卦的神情来,若不是碍着祖宗礼法,只怕都要拍着桌子说‘在哪里赶快牵出来给爷参观参观’一类的话来。自然的,如今他们还没胆子在这个素来冷面的四哥面前,要求围观他新纳的小妾。 胤禩在一边听着,冷汗津津地握着酒盅,一边犹不死心得盼着老四能就此打住。 胤禛扫了在座众人的神态,不紧不慢道:“说起来,这个人你们也都认识的。” 几个小的还未平静的心灵再次激动起来,都一脸期盼得伸长了脖子,热切地凝视着四爷,说什么也不肯放过他每一个开口的动作。 胤禛执起一支包了银的竹箸,抬手往八爷的方向一指,微笑着吐出几个字来:“不就是你们八哥么——” “!” “嘎?” “八——” ‘乒’的一声,十四爷手中的白瓷青花官窑小酒盅没拿稳,酒水泼湿了自己的衣袍都没知觉。 八爷努力克制住抽搐着嘴角,用眼下能表现出的最镇定的声音,对几个小的道:“此事,说来话长。” 第39章 女装 于此同时,几个小阿哥不负众望地表现出了非凡耐心,都睁大了相似眉眼,脸鼓励看着八爷。 八爷:…… 四爷心情不错押了口小酒,转头对苏培盛道:“天色晚了,去和宫里递个话,今日小九小十和十三十四就歇在府上了,不会误了明日上书房。” 小阿哥们闻言,就差热泪盈眶地握住四爷手高呼‘四哥原来如此善解人意,弟弟们以前都误会了’。 八爷认命了,连最后条后路都被老四先步截断了,算了,丢脸就丢脸了吧,爷连姓儿都改过,还怕啥丢脸?(其实小八也很记仇)于是八爷略作回忆,将当日在江南落水之后身陷险境经过大致讲了遍,对于被逼无奈着女装事情,当然只是随口带而过,不肯浪费丝毫笔墨。 几个小阿哥都长在深宫之中,日后名扬天下‘大将军王’和‘拼命十三郎’都尚在上书房挣扎着,就是稍大些小九小十,也只在伴驾之时去过承德或是木兰围场类地方。因此眼下听见胤禩用平铺直叙口吻,异常简练地将江南之行描述了遍,让四个半大小子时不知该说什么,都隐隐有些后怕。 胤禛似乎也被胤禩话带回了当时当日情境之下,他看了看胤禩片平静面色,忍不住伸手握了下胤禩隐在桌下手,就像兄长安抚在外受了欺负归家幼弟般,只在于心,无关风月。 胤禩被这握,也回过神来,有些不知所措回头看着胤禛。胤禛笑,将手收了回来,若无其事地执起酒杯抿了小口。这来回都在桌下,除了当事人自然没旁人看见。 回头见几个情绪低落下来小阿哥,胤禩笑道:“怎么,方才还吵着要听故事,这下八哥舍了脸面说出来了,却连个捧场都没有。” 小十‘碰’得拳砸在桌上,咬牙切齿道:“真是反了!连阿哥都能绑架,定要让皇阿玛派兵将乱党全数捉拿,个也不能放过!” 胤禩抚额,这个小十就是脾气躁啊:“小十……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小九也皱眉思索道:“可是……弟弟并未从旁人口中听到反贼风声,是不是——另有缘由?” 胤禛道:“八哥这样做,也是以大局为重。江南刚历经水患,人心思定,这个时候大肆搜捕乱党,容易逼得那些人狗急跳墙。” 胤禩点点头,道:“何况这些人根基在那里,并不似江湖草莽那般居无定所,若是有朝日时机到了,轻易就能将其连根拔除。” 小九小十点点头,这时气氛也渐渐又热络了起来,不似方才那般冷凝。 小阿哥们都纷纷上前轮番着给八爷敬酒,口称‘八哥吃苦了弟弟们都帮不上忙’,或是‘八哥吉人天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类话儿。 八爷酒量般,之前就已喝下不少,如今自然顶不住这样车轮战,却又不好拒绝,只好硬着头皮来者不拒地尽数喝下肚子。 不刻功夫,八爷便面色酡红,醉醺醺几乎连坐都坐不住,偏偏倒到地当场就要趴在桌上睡过去。 胤禛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喝止几个弟弟胡闹行为,又转头对高明道:“家主子醉成这样了,今夜就歇在这里了,横竖不过多间屋子罢了。苏培盛,去交代下面多准备个屋子。” 高明‘喳’声,上前扶了胤禩,由苏培盛引着往西厢客房走去。 十四与小九对视眼,两人心照不宣地笑。小九转头对胤禛道:“四哥,弟弟也喝得差不离儿了,八哥醉得这么厉害,不放心,那弟弟就先下去了。” 胤禛点点头。 十四也‘噌’地站起身来,急道:“还有!四哥看,弟弟衣服都被酒泼湿了,那也先下去步。十哥小十三们继续啊,喝不醉别回来!”说罢也急急忙忙跟着胤禟下去了。 十三看着十四离开背影,不满道:“也是哥哥,凭什么叫‘小十三’,没大没小。” 几人又心不在焉得喝了几巡,胤禛瞟了眼两人心不在焉样子,开口道:“可是醉了?醉了就去歇着罢,明日可不能误了上书房。” 小十面上露出急不可耐神情,拉着十三匆匆忙忙给四爷行了个礼。胤祥只来得及给四爷做出个身不由己表情,便被急吼吼胤俄给拽着袖子退了下去。 四爷冷静喝完杯中最后滴酒,抬眼便看见苏培盛安置了八爷、九爷和十四爷他们回来。四爷扫了眼苏培盛纠结异常面色,扔下杯子,起身弹弹衣袍,道:“也罢,还是去看看吧,这几个也是不省心。” 苏培松苦着脸,亦步亦趋地跟着四爷往西厢胤禩他们歇下屋子。 胤禛刚到门口,便看见高明手足无措守在胤禩门外,急就差抓耳挠腮,副想进又不敢进屋样子。 胤禛冷下脸来,斥道:“怎么回事?家主子醉成这样,为何在外面偷懒却不进去侍候着?” 高明‘噗通’声跪下,都快急哭了:“是十四爷他们把奴才赶出来,爷还在里面……里面还有九爷他们……” 胤禛只觉额角突突直跳,这几个小果然凑在起就准没好事!这肚子坏水儿都是跟谁学?近墨者黑,如今连十三也被带坏了吗? 胤禛示意高明退到边,自己上前轻轻将门推开。西厢这几间客房都是为贵客备下,因此颇为宽敞,分外间和里间,里边是主子休息地方,外面是给随侍太监或是下人休息,如此也好方便主子夜里随时传唤。 胤禛动作刻意放轻了,里面人倒也时没察觉有人进来,还在专心致志得‘忙’着手里头事。 “九哥,是这样吗……怎么觉得不大对劲啊?” “嗯……不就是女装么?莫非是因为没上妆所以看着不像?” “上妆?要不然再让下人拿点白粉过来?” “拿了白粉过来有什么用,难道们有人会上妆不成?” “这个……不如捉个丫头过来吧。” “嗯……” “九哥……还是不要了罢,八哥知道了会杀了们……”这是小十三有气无力声音。 胤禛听不下去了,重重地咳嗽声,掀开帘子进了内室,看见四个弟弟表情各异围着醉倒在榻上胤禩。而胤禩身上似乎已经被歪七扭八得套上了套旗装,显得不伦不类。 “四、四哥……”几个阿哥见闯祸被碰了个正着,都低下头诺诺不敢看那个冷面四哥。 胤禛皱了眉头,冷声道:“们这是在做什么?还知不知道自己身份,是皇子、是阿哥?想过这样做可是们该做?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四爷火气如此之大,几个小阿哥连声都不敢吭,十四把将十三推到前面,在他耳边小声嘀咕道:“去,四哥素来最疼。”死贫道不如死道友哇。 十三无奈,都被推出来了,要算账也是四哥走了再算账,眼下总不好再退回去呀,只好低头认错:“四哥,弟弟错了……” 胤禛看着十三,道:“在外面都听见了,十三是有错,错在明明知道兄弟们做不妥却不加劝阻,反而为虎作伥。这个问题,们日后再谈,先退到边儿去!” 十三松了好大口气,按着胸口往旁边挪了挪。另外三个罪魁祸首目光斜着扫过来:没义气! 十三反瞪了回去:是谁先不讲义气?谁把推出来? 小九小十小十四齐齐转头,看屋顶,看地下,看陈设。 胤禛酒意也渐渐涌上,抬手用拇指撑撑额角,头痛道:“今日已晚,们几个先回房休息吧,免得明日误了上书房。这件事情,等们八哥醒了再找们算账。” 十四与胤禟对视眼,十四瞬间垮了张脸,他与胤禛同出母,自然是兄弟中长得最像,只是胤禛严肃冷淡,长大后眉眼都越发凌厉了起来,相比之下,如今还未长开胤祯,就显得更肖似德妃些。 胤禛看见这张与德妃相似脸,果然头痛起来。十四更是得寸进尺道:“四哥偏心,大家都看了就不罚十三。难道就能看,弟弟们就不能看吗?反正八哥他又不会知道……” 胤禛嘴角抽,扫了眼榻上醉不知今夕何夕八爷,忽然阴笑起来:小八自己瞧瞧,这些就是死命护着弟弟,哪个有十三乖巧?既然这样,爷就让瞧瞧顺着他们后果……(四爷明显酒精上头了) 胤禛几步走上前去,拨开小十,伸手指指点点道:“衣服不对,当时是汉家女子装束,头发是这样……苏培盛去偏院里给爷取些东西过来!” 小九:…… 小十:…… 十四:! 十三:=口=|||| ……四哥。 …… 这天晚上,身在乾清宫老康接到眼线递上来——四贝勒府上‘生辰筵’密报,捂着肚子趴在御案上笑得半死,差点喘不过气儿来。值唬得梁九功又是端茶又是抚背,忙活了大半天。 喘过气儿来,老爷子临时改了主意,着人通报良妃准备接驾,今夜万岁爷就打算在储秀宫歇下。 良妃恭恭敬敬地迎了老爷子入内室,奇怪是老爷子这个晚上什么也没做,只是偶尔看着良妃脸笑得歪倒在榻上。良妃莫名其妙,却又个字不敢多问。 第二日胤禩因宿醉头疼欲裂,早晨撑着额角差点起不了身,因此忽略了高明欲言又止纠结神情。而几个小阿哥,早就在天还未亮时候,就心满意足得赶回宫里去了。虽然昨夜闹得狠了大家都没睡上几个时辰,但几人眼里尽是奸计得逞畅快。 四爷,如既往面色冷淡,大早儿就去书房继续‘奉旨读书’去了,连胤禩回府都没露面。 于是,十三生辰,就这么过完了。 第40章 福全 十三生辰过后,北京城的街道也渐渐飘满黄叶。甭管是百姓还是黄带子红带子们,都换下了夏衫,穿了夹袍。 胤禩在老爷子的首肯下,复了工部的差事,不过眼下汛期已过,他似乎没什么可忙的,整日里乐得清闲起来。 这样的悠闲中,胤禩却莫名得回忆起了前一世的一些片段来,他知如今紫禁城里看似一派平和,但其下的暗涛早已势成。若是要求自保,必然不能坐以待毙,有许多棋,他都可以斟酌着先行一步。 于是,连着几个休沐的日子,胤禩着了青色长衫儿,手里都拎着个鸟笼儿,往天桥上面那么一走……高明跟在八爷后面直犯嘀咕:怎么爷好好的却非要装那什么纨绔? 话说这天桥,自明代开始便有了,到了明末,茶楼、酒肆及卖艺、唱曲、说书的场子日益增多,越发得繁华了起来,才渐渐有了今日的规模。如今老爷子将东华门灯市移至天桥西侧灵佑宫,每逢上元时节,游人之多,几无插足之地,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这里也有个鸟市,露天的摊子,有卖笼子的,卖鸟的,卖鸟食的,卖小金鱼的,卖花的什么都有,东西很全。人来人往,真是好一个‘酒旗戏鼓天桥市,多少游人不忆家’。 胤禩前世都忙着扮好儿子、好兄弟、好皇子,忙着经营去了,哪里有过这样的功夫挥霍时间和名声。 这样做了闲散纨绔贝子几次,还真让他碰着了想见的那人。 那人正在天桥一家茶肆的二楼上喝茶,一偏头居然看到自己想不到的人拎着鸟笼儿闲逛,立马扔了一颗书生米到胤禩头上:“你小子不在家好好儿呆着,怎么上这儿来了?” 胤禩摸摸被砸到的头,笑眯眯啊笑眯眯地看着那人,叫道:“二叔怎的也在此?”(大家知道是谁了吧,就是裕亲王福全啊) 裕亲王身着赭色常服,一把象牙骨柄水墨绫绢聚头扇扇得呼呼作响,似乎回头和什么人交谈了几句,有转头对胤禩笑道:“还不快滚上来!” 胤祥笑眯眯得上了楼来,进了雅间,一眼就看见坐在窗边的裕亲王福全,他身边还坐着一个青年人,面目有些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胤禩一边笑着见礼,嘴里也不闲着:“叔儿,您老儿可千万别告诉我阿玛呀。上回被骂还没过多久儿呢。” 福全收了折扇在手心敲敲,笑骂道:“怕你还往这儿溜达?你叔儿我多大年纪了来这里逛逛也不稀奇,你这才多大点儿呀,就跑这儿来了——亏你叔还在你阿玛面前说你是个好的!” 胤禩面上讪讪地笑着,心中可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就是为了这个来的,福全皇叔待他那是真的好,也是真心欣赏他,才在前世多次在老爷子面前称赞自己,说自己忠厚,堪称是大位的不二人选。这事儿在前世,胤禩知道了自然是沾沾自喜,觉得老爷子定然也会因此高看自己一眼,毕竟福全皇叔地位超然,老爷子对他很是信任。 后来裕亲王病故,自己与周遭的人也渐渐不为老爷子待见,他起先还叹时不我与,奈何皇叔故去得太早,若他能多活几年,也许自己到了最后不至于如此下场。 如今历经两番红尘,胤禩逼着自己跳出了那个浮华一世的圈子,才知道那些做法,在老爷子眼里,无疑是自取灭亡。只怕皇叔一番好意,最后也成了自己‘结党’、‘钻营’的证据。说到底,自己还不够多疑,无法知道那些多疑之人的心思。在这点上,四哥倒是做得比哪个兄弟都好,也许他真是最肖似老爷子的那个。 胤禩先是赔了笑说了几句自罚的话儿,一边招了小二给自己续个杯子,一边道:“叔儿,你可千万别生气啊,我下次不来了还不成吗。只是你刚才的话可没说对呀。” 裕亲王一瞪眼,道:“说说叔儿哪句话说错了?若是说不出来,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胤禩笑道:“一来么,二叔你可是一点儿也不老,你和我阿玛可是不差那几岁的,我阿玛还年轻着呢,所以二叔自然也不老。” 裕亲王忍不住执起扇子敲了敲胤禩的肩膀,斥道:“你怎么从江南回来了一趟变得油腔滑调的?该打!这第二呢?”裕亲王听得笑眯眯啊笑眯眯,嘴里一套,手里一套。 “二来嘛……”胤禩卖了个关子,转头看向之前一直看着他们叔侄打趣不吭声的那青年:“叔儿,您这位朋友可是与我一般大小啊,怎么他能跟着你来溜圈子,侄儿我就不行呢?” 裕亲王‘啊’地用扇子敲敲自己的头,连道:“忘了忘了,小八,这是正黄旗副都统星辉,我看好的后辈。” 胤禩连忙作势与星辉见礼,一边寒暄一边还在琢磨着:“这位副都统看着好生眼熟,到底是在哪里见过的?”莫非是前世什么时候打过交道不成? 那名叫做星辉的年轻人即便一开始不认识胤禩,如今也从裕亲王口中核实了,不是鼎鼎大名的‘八贤王’还有谁?这人在江南走了一趟,据说当地百姓都对他和四阿哥感恩戴德。他见胤禩不住打量自己,索性也就直说了:“八爷没见过我,不过必定见过我妹子的。” “令妹?”胤禩有点忍不住天马行空起来。 裕亲王咳嗽两声,用扇子拍拍胤禩的头,道:“星辉是正黄旗包衣佐领费扬古的长子。” 正黄旗费扬古?那不正是老四福晋的阿玛吗?那这星辉不就是老四的大舅子咯? “原来是四嫂的大哥,怨说不得我觉得如此眼熟。我们兄弟可都知道四哥娶了个好福晋,都羡慕的紧。”胤禩笑着寒暄道。 星辉尴尬的笑笑,这八爷实在是随和的过头了,都让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方才看他与裕亲王的对应,也是随性自若的,怪不得裕亲王老夸这个八阿哥,把别的阿哥都比下去了。如今单单就这几句话看来,确实为人圆滑,却不会让人觉得过头;加之他在江南的差事得当,据说连于成龙那个犟驴子都收服妥帖了——这人的手腕,在阿哥之中果然算得上是上乘。 胤禩如果知道别人怎么想,估计就会找个墙角抱着痰盂吐血去了。 这边胤禩与裕亲王又随口聊着,裕亲王旧话重提,暗示道:“你阿玛前阵子也是逼不得已,如今不是复了你的差事?你如今应该多想想如何更上一层楼,多在家读读书练练字,免得你阿玛知道了……你二叔也保不了你。” 胤禩笑嘻嘻地呷了口茶,道:“阿玛英明神武,我这个做儿子的怎会抱怨?就是前些时候,每日读书写字,脑仁儿都快疼了,这才来散散心么。何况……说不定我阿玛若是公务不那么繁忙,也会多多出来溜达。” 裕亲王说了句‘你呀……’便住了口,转眼聊上了别的话题,偶尔也问问星辉。胤禩知道,太子如今虽然势微,但只要还没做出犯上作乱的事情,那么在外人眼里看来,他的地位就还算稳固,那么剩下的皇子阿哥甭管多贤能,日后都是个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什么的。因此要像老四那样一板一眼也可,像自己如今表现出来的这样闲散,也可。 福全皇叔是聪明人,那些胤禩没说出来的意思,他都懂。 聊了一晌午,三人又寻了天桥下的小食吃了,胤禩才与两人作别。临走了,还意犹未尽得暗示裕亲王下次去哪家馆子,或是听哪家的说书的,也要叫上自己——裕亲王听罢,笑着用扇子将胤禩拍走了,口中道:“你还是管好你福晋吧,别倒时候叫了你,你又不敢出来。” 胤禩:……他这怕老婆的名声还真是名扬整个八旗圈啊。 …… 转眼又是月余过去,年节将至,毓秀终于可以归家了! 或许是远香近臭,整整一年未见,胤禩最近总是回忆起许多毓秀的好来,前一世一直到尽头的陪伴、自己被圈之后敢跟四哥拍板骂人,以及,最后的挫骨扬灰…… 这是孽缘,说不清是谁欠谁多一些。两个本不应该在一起的人,因为自己的一时贪念被绑在了一处。这一绑,就是两生两世。 京城飘下第一场雪的那天,毓秀乘着蓝顶小轿回来了,胤禩带着几个府里的侍卫出城迎了很远。 毓秀一路都很沉默。北风偶尔卷起轿帘,她从缝隙处看见胤禩骑马在前修长矫健的身影,和他肩上落下的一层雪花,微微地笑了。 然而好景不长,两人还没来得及甜蜜两天,老爷子就横插了一脚:借口胤禩成婚已近两载,然府中仍未有所出,着内务府调拨了两个易生养的女娃,送到胤禩府上给八贝勒做格格。 胤禩看着眼前两个红彤彤小圆脸羞答答的小秀女,顿觉眼前发黑。前一世老爷子后来看不惯自己媳妇儿,也是这样塞了两个格格过来,结果毓秀一怒之下居然跑到宫里与老爷子呛声,彻底激怒了老爷子,当众给自己难堪说连女人都关不了,还谈什么别的?连‘大清江山决不能落入此等妇人之手’,暗示若是自己继了位,大清也会被‘武氏’那样的妇人把持。 想到此处,胤禩碰了碰毓秀的胳膊,示意她与自己赶快磕头谢恩,前世的错,今世可别再走一遭儿。 他本是极担心毓秀突然发作,正好又中了老爷子的圈套,刚一回来就坐实了‘妒妇’的罪名,这样的打击对女孩子是何其诛心。 毓秀听完上面的口谕,身子晃了晃,一回眼正看见胤禩递过来的担忧的眼色。奇怪的是,她虽然耳边嗡嗡作响,但却能分辨胤禩的担忧是对着自己的,而不是旁的。 也许是胤禩那日出城迎接她的举动让她仍记忆犹新;也许是这几日的耳鬓厮磨让她心思稍定;也许是在自己礼佛的这段日子里,胤禩并未添置任何一名侍妾格格的事实让她仍然记得胤禩的好;又也许是近一年的礼佛生活让她看淡了许多事情……总之,毓秀在稳住了自己身子之后,规规矩矩得同胤禩一道磕头谢恩。 两个格格,也被她依着规矩,安置在了后院,与张氏的院子相邻。 太监离去之后,胤禩回了屋子,将毓秀搂在怀中安抚,却没看见毓秀低着头在他怀中露出艰涩的一笑,黑白分明的瞳仁里,眼神清寂一片。 第41章 夜宴 转眼间,康熙三十八年的新年很快便到了,此时北京城已经下过第三场大雪。年年岁岁花相似,人却是在默默的改变着。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温暖。 除夕当晚赐宴的时候,胤禩远远看见良妃衣着得体、面色红润得坐在妃位上,与其他几个同列妃位的母妃偶尔闲聊几句,很是和乐的模样,心中莫名的喜悦。 阿哥这边坐了满满当当的一桌子,都和和乐乐的,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尤其是小十三与小十四,那日胤禩同胤禛提及两人课业的问题,之后胤禛果真时常请安之后出入永和宫,亲自教导两个小阿哥术数算学。德妃似乎偶尔也会问问老四最近又读了什么书,差事办的如何一类,虽然面上仍是淡淡的不见得多热情,但却好过上一世两人此时的关系。 胤禩随口与五阿哥聊着,偶尔照顾一下吵起嘴来的小九小十,心思却又转到了阿哥福晋们的那一桌上。 唔……下午的时候就觉得毓秀神色有些疲惫,刚刚瞥了一眼,似乎脸色更差了些,莫不是身体不适,病了?只是今日是年夜的家宴,所以近臣和皇亲国戚都要参加,先行离去只怕是不妥的,坏了规矩就更让老爷子不待见了。 正走神着,忽然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 “八弟?”五阿哥胤祺用胳膊轻轻碰了碰胤禩,让他略略回过神来,一抬眼正看见身着象牙白底金绣裉边箭袖锦袍的太子胤礽,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太子如今正是二十七岁(虚岁)的年纪,正是介于青春年少与成熟稳重之间的年纪,继承了爱新觉罗家特有的细长眉眼,据说也拥有了传承自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的美貌,兼之胤礽刚满一周岁便被老爷子立为皇太子,自小被老爷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亲自教他读书,六岁时又特请大学士为师——这番精雕细琢下来,胤礽文通满汉,武熟骑射,自身的气度自是非凡少有兄弟能与之比肩,即便光是微微笑着坐在那里,也如同一颗熠熠生辉的华美明珠一般,让人无法忽视。 只是万事皆有正反两面,老爷子这样无所顾忌的的独宠,却造就了太子日后骄纵、暴戾、有恃无恐的性子。自小的区别对待,致使他几乎没把大阿哥之外的任何阿哥看在眼里。兄弟?笑话,在他眼里这些所谓的兄弟都是奴才!在第一次废太子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失败,也从未想过自己所作所为可能的下场,被索额图稍一撺掇,便数次做出了大逆不道的行径。 “太子哥哥赎罪。”胤禩连忙起身,略带懊恼的对太子请罪道:“弟弟方才贪杯多喝了些,方才有些走神了,没能听见太子哥哥唤弟弟。” 胤礽一双琉璃般的狭长凤目微微眯起,怪嗔道:“大过年的,咱们兄弟之间还说什么怪不怪的?小八……你这是狭促你二哥罢,该罚!” 胤禩苦笑道:“二哥要怎么罚,弟弟都认了,只是这酒……” “诶?”胤礽转头看向一边置身事外的胤禔,笑道:“你看你这个弟弟,被惠母妃调教的就是不一样,刚才说了要认罚,可转头就开始和我这个做哥哥的讲条件……” 胤禔抿了一口酒,横了他一眼,道:“我弟弟难道不是你弟弟?” 胤礽拍拍头连连称是,起身振了振衣袍,端起桌上的自己的酒杯,几步走到胤禩面前。胤禩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要知道这个太子哥哥平素可都不怎么搭理自己的,偶尔在老爷子面前装装兄友弟恭而已,但更多的是清高与倨傲。 胤禩一愣之后,明白过来只怕太子这是为了江南官场的事,不好找老四撒气,都冲着自己来了。 还未等胤禩想出对策,太子已然笑着对他道:“二哥方才也失言了,小八不会恼了二哥吧。” 胤禩诚惶诚恐道:“二哥说哪里的话,弟弟怎么会生这个气?” 胤礽道:“既然不生气,就喝了二哥手里的这杯酒罢。”见胤禩还要开口,胤礽抢先道:“若是小八还要寻些托词,那便是瞧不起二哥了。” 胤禩笑的更苦了些,看来这杯酒是不得不喝了,于是顺从得从太子手中接过酒杯,仰头喝下。 胤禛在一边面色冷淡如常,只是从刚才开始,便一直微微有些隆起眉峰。 太子见胤禩将酒喝完,似乎心情非常好,执起桌上的酒壶,又斟满了一杯,举在胤禩面前,道:“小八,这第二杯——是二哥听说你此番在江南行事作风,给我们爱新觉罗家的兄弟都长了脸,这杯酒二哥亲手敬你,你不能不喝!” 胤禩张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推辞,这是一边一直观望着的胤禛也站了起来,神色微微缓和了些,对太子道:“二哥,小八方才就喝多了些,这杯酒不如就由弟弟我带他领了罢。” 太子佯嗔道:“去去去,小四你来凑什么热闹,莫不是怪二哥偏心只敬小八漏了你?放心罢,二哥敬完小八的酒,自然就会轮到你的。” 胤禛无法再坚持了,只好坐了回去,看着胤禩一脸无奈的笑着,结果第二杯酒,仰脖灌了下去。 胤礽心情更好了些,拍拍胤禩的肩膀,笑道:“小八,二哥原以为你是个书呆子,想不到小八也有豪爽的时候!来来来,今天二哥高兴,喝了这第三杯,给二哥这个面子!”说罢不由分说又往空杯子里续了酒,直直递到胤禩鼻尖下方。 呃……老二这是来砸场子的吧,胤禩抚额叹息,他确实喝了不少,酒意上头了,浑身都在发热。 忽然觉得四周安静的很,胤禩撑开眼,果然看见太子与他的互动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阿哥这一桌更是都停下了说话,看着他们两人。甚至连老爷子都往这边微微侧目。 八爷一惊,他可不愿在今日这样的场合成为众矢之的,连忙接过太子手中的酒杯,想也不想地一口倒进嘴里,反正前面两杯都喝了,也不差这一杯罢。 “哈哈哈哈——”太子见状笑起来,拍拍胤禩的肩膀,说了句:“爽快!”便真的转身离开,走到胤禛面前去喝酒去了。 胤禩撑着桌面缓缓坐下,只觉得额角那处突突地抽痛这,连忙伸手按了。方才的酒下去胸腹中就像火烧一般,还是喝的太急了些。 小九担心的扶着胤禩,让他可以稍微靠着自己,忧心道:“八哥,你还好吧。” 胤禩闭着眼,吐出一口浊气来:“似乎喝得太快了,有些难受。” 小十也有些担心,道:“八哥,撑得住么,要不要找个奴才过来服侍一下。” 胤禩余光扫了一眼笑着同胤禛说话的太子,摇摇头道:“不必,我出去走走便好,坐着反倒难受。” 小九也点头道:“也好,这里人多太吵也太腌臜,八哥,不如我陪你一道去罢。”小十闻言也点头附和着要一同去。 胤禩撑着胤禟的肩膀起身,道:“你们这一去就少了许多人,反倒打眼。我一个人喝醉了大家都看着呢,你们又拿什么借口去?”说罢笑笑道:“无妨,我就是有些觉着热,出了院子透透气便好。横竖有太监跟着,你担心什么?”小九小十闻言也只得作罢。 站起身来,似乎觉得脚下还算稳当,胤禩拍拍小九的肩膀示意自己无碍,才转身一步一步离席而去。高明的身份是不能进宫的,只能在外城候着。胤禩刚刚起身往外走了几步,便有机灵的小太监打着灯笼为他开路。拱门处也站着一顺溜儿的粗使宫女,那小太监招招手,便有一个小宫女上前掺住胤禩。 …… 胤禩出了拱门,穿过一座小石拱桥,觉着有些酸软无力起来,便挥手让两人退下几步,自己靠着石桥的桥墩子休息。 出了园子,没了觥筹交错的热闹,青灰色的月色印在未化完的皑皑白雪上,连空气都渐渐冷寂下来。桥下一道小小的沟渠,并不深,从金水河的支流引来,水声潺潺,岸边都是未化完的积雪覆冰,在夜色里倒是十分清雅,可惜胤禩却没什么心情去赏那夜雪。 呼出一口长长的浊气,胤禩觉着刚刚才有些清醒的头脑又有些晕眩起来,连空气中又零零散散飘落的雪花落在身上,渐渐融化失了眉睫,也不觉着有多冷。 “八爷吉祥。”侧里一道轻软细小的声音响起,似乎是个年轻女子。 胤禩撑开眼皮,仔细去看那宫女,果然看见一名身著淡粉色宫装的女子,头发是宫女模样,很年轻,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模样很秀气,一双大大的眼睛像杏仁一样嵌在秀气的脸上,乌黑的瞳仁黑白分明,倒是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她肩头落着一层薄雪,似乎刚刚从园子里出来的样子,看她身上的衣着打扮,比方才的宫女分位要高许多… 胤禩略微回忆了一下,无奈头晕得厉害,只得作罢,便问道:“何事?” 那个宫女对胤禩福了福身,恭恭敬敬得低头道:“奴婢是承乾宫的宫女,方才梁公公见八爷一个人醉酒离席,担心八爷有什么不妥,便打发了奴婢来看看。” 原来如此……胤禩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承乾宫的?这样说起来,似乎确实在给老爷子请安时打过照面的。既然是梁九功打发来的,想必老爷子也看到这桌子的情形了。想到这里,胤禩心中戒心去了一半,嘴里随口道:“只是有些醉了,因此出来走走,片刻便会回去。” 那宫女听了胤禩答复却并未离去,反而抬起头来问道:“八爷可是醉的厉害?” 胤禩点点头,心中暗骂今日到底喝的是什么烧刀子,怎么如此烈性上头,口中却道:“你回去告诉梁公公,就说我无碍,只是在外间醒醒酒便可。” 那宫女却不走,道:“奴婢看八爷脸色,想事醉得厉害。今日听说这酒是蒙古进贡来的,酒劲儿可大着。眼下离守岁还有一、两个时辰。梁公公交代奴婢了,若是八爷醉得厉害了,不若先去偏殿歇一歇,等酒劲儿过了,再赶回来守岁也不迟。” 今日除夕之夜,大家每年这一天都要在一起守岁、看烟火。 胤禩还在犹豫着,那宫女又道:“恕奴婢多言,看这天色是要下雪了,八爷喝了酒,正是内热发散之时,若是站在此处让雪湿了衣衫,这冷热一冲,反倒不好了。若是八爷因此……让万岁爷知道了,定然会责罚奴婢的。” 说罢她便对那粗使宫女使了个眼色,道:“八爷这里有奴婢侍候着,你去回复梁公公吧。”那小宫女察言观色,又看了看小太监,那小太监对她点了点头,才躬身退了下去。 胤禩听她说了一大通,晕得更厉害了些,抬手摆摆道:“罢了,就由你带路去偏殿罢。”这个丫头倒是个机灵讨巧、会说话的,看起来分位比那小太监高些,怕真是老爷子身边的丫头,便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眉眼弯弯,道:“八爷唤奴婢青雪便可。”说完又朝着胤禩福了福身,侧身引着胤禩往偏殿走去。那小太监依旧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 …… 偏殿园子不远,若是侧耳细听的话,机会能偶尔听见一些声音稍大的笑声。想来这个时候皇上也乏了,先到后殿休息。只有在这个时候,那些个近臣或是阿哥们,才放得开手脚。 到了偏殿,那小太监便忙着去掌灯生炉,燃起辟寒香。青雪服侍了胤禩在一张软榻上躺下,又取了薄被盖了,端了热茶上来,放在一边之后,未等胤禩传唤,便上前几步,伸手轻柔得按上胤禩的额角,用不重不徐的力道按压起来。 胤禩微微一愣,睁开没看见那小太监的影子,却看见青雪近在咫尺的脸,微微皱了皱眉,心里不安渐渐扩大,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太过大意了,但仍然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不着痕迹得侧了侧头,躲开青雪的手,道:“这里不用你了,你下去吧,让方才的小太监进来侍候便可。” 青雪咬咬嘴唇,后退了几步,福低了身子往后退了几步。 胤禩不再理会她,头转向里,被酒意熏得微茫的脑子有些难以运转,但长年的直觉让他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忽略了什么。躺下之后才觉得之前涌上的热气似乎也不是错觉,心跳得很快,这种连手指尖都在发抖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许久没听见响动,本以为那唤作青雪的宫女已经出去了,但耳边忽然想起窸窸窣窣的碎响。 胤禩转头睁开眼,等他在晕眩中看清眼前情境之后,陡然僵住—— 第42章 卧雪 偏殿角落的铜炉里燃着木樨辟寒香,除此之外只有宫殿角落一盏黄铜鹤灯亮着。 那唤作青雪的女子已经解开了罩衫,中衣也半敞着,露出一片白白嫩嫩的胸脯来,站在极近的地方,伸手便能碰到自己。 胤禩沉下脸来,喝道:“爷知道是谁让你来的,这事要是让人看见,我这个做阿哥的至多被责罚,你狐媚惑主却是定然会被杖毙——要是不想死,就穿上衣裳滚出去。” 青雪哆嗦了一下,也不知是冷得还是吓得,似乎微微犹豫了起来,解开衣衫的手也就这么顿在那里不能动弹,似乎有些挣扎起来,谁知这时幕帘后忽然一声刻意压低的斥喝:“青雪,你要背叛主子?” 这声音让胤禩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儿,原来这里还有人监视着,怕是就等着两人成事去通知上面来捉奸。哎……居然会着了如此低劣的道儿,胤禩面露郁郁之色,觉得自己白活了一辈子,虽然的确时刻提防着太子,防着那些前世里使出来的阴招儿。平日里光留意他在朝堂之上给自己使绊子,却没料到太子今日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会使出这般损招儿来。真真是失策! 那唤作青雪的宫女听见警告之后,果然面色一震,似乎下定决心一般,对胤禩道:“八爷,奴婢没有别的意思,奴婢只是…奴婢只是…”说道最后,已是与不成调了。 胤禩撑起半个身子坐起来,冷冷得看着那宫女朝自己走过来,全无之前的文弱恭顺的样子,眉宇间都是决然,心中便明了大半:这女子只怕家人性命都被拿捏在别人手里,与她说理必然行不通了,不如自救算了。 想到这里,胤禩便装了头晕无力支撑,半躺在软榻上,由着那宫女上前……脑子里飞快得想着对策:是一掌敲晕这个宫女自己离开……不行,若是被人发现晕倒在此还是能想办法攀咬住自己的;但是若真的死了这么一个人在宫里,这一查下去,事情必然闹大,即便是老爷子不声张,也定然对自己有所不满…… 这片刻功夫,青雪已经几乎贴上了胤禩,而胤禩也用手环住了青雪的腰——那幕帘后的小太监观察了一会子,见时机差不多了,便急急忙忙回去报信去了。 胤禩估摸着人已经走了,咬牙忍着下半身不可抑制的反应,一脚将青雪踹出十尺远,趁着青雪受伤倒地一时没能爬起来,道:“不要以为就只有太子殿下能拿捏住你的家人,若是你今日执迷不悟,只要我爱新觉罗?胤禩不死,他日定然让你全家五族之内,为你今日的愚蠢之举陪葬!” 青雪被胤禩一脚踹中下腹,本就痛得一时直不起身来,乍一听胤禩这番有如赌咒一般的毒誓,顿时不知所措,唯有伏在地上嘤嘤哭泣起来。 胤禩已无心再去理会这些,眼下他必须先下手为强,不能等太子去告状。思及此处,胤禩起身整整衣袍,察觉不过片刻似乎愈加难受了些,咬着牙用手狠狠捶了一下金丝楠木的矮桌,借着那阵钻心的疼压下不适,往殿外走去,快至殿门时,胤禩停了停:“青雪,聪明人要认得清自己的身份,谁才是你的主子——口口声声许你富贵,却让你去做丢掉性命的事情……莫非你真以为,你死了,你的家人便能活得下去?” “还是……”胤禩微微侧了侧头,余光看着燃着辟寒香的铜炉,淡淡道:“你真以为,这天下,已是那个人的囊中之物?” 说完便不再理会地上呆若木鸡的女人,抬脚跨出殿门。 …… 回到小树林附近,胤禩算着时间,若是太子的了消息,怕是很快便会引着人过来捉奸。自己如今这样直接走回去连个宫女太监也不带,怕是也不妥当。如今冷风一吹,虽说那些药的后劲儿稍稍被压下一些,但只怕也很难撑到最后…… 忽然听见转角处有脚踩在雪上的‘嘎吱’声,似乎还不止一人。胤禩心中一动,不如这般…… 来人正是三阿哥胤祉、与四阿哥胤禛。这两人是得了太子的明示,说方才见小八醉得厉害,看时辰不一刻便要守岁了,让他二人去看看,若是醉得太厉害了,干脆就先行回府,若是尚可,就让他快些回园子里来。 说起这个三阿哥胤祉,胤禩心里总忍不住想要冷笑。在老爷子的众多儿子中,老三一向以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形象博得大家赞赏。但就是这样一个貌似老实有礼,没有争权夺位之心的书呆子,却在最后关头捅了大阿哥胤禔一刀,只他一句话,便让被老爷子赞为‘千里驹’的胤禔永不翻身。 此刻胤祉仍是一派温文的形象,对身边引路的小太监道:“你是说八爷如今歇在偏殿?” 那小太监道:“回三贝勒的话,方才小的回转复命的时候,确实是听见八爷正打算去偏殿的。”这声音果然就是先去躲在帷幕后偷听的那个小太监。【大家还记得吧,胤祉因为丧期内剃头事件被将为贝勒了】胤祉点点头,转头对胤禛道:“这小八也真是,怎得喝的如此之多?今日是什么场合,莫非他不知道不成?” 胤禛手背在身后,面上淡淡的,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道:“三哥说的是。” 几人刚下了桥,才转个个拐角,忽然都愣住了。 看着地上抱着石墩睡得一塌糊涂的人,三阿哥胤祉脸色难看了起来:“不是说八爷歇在偏殿了么,那这个睡在雪地里的是谁?” 那引路的小太监面色‘唰’的白了,眼珠子控制不住得微微左右看了看,哆嗦着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胤禛开口了,声音似乎比平常更冷厉些:“你们这些个奴才还在做什么?还不快把八爷扶起来?” 身后跟着的人连忙上前,掺胳臂的掺胳臂,扶腰的扶腰,两个人一起上前,将迷迷糊糊的胤禩扶起来,谁知那人似乎醉得厉害,抱着石墩子不肯撒手,嘴里嘟嘟囔囔说道:“别……抢,让爷再~再喝一杯!” 几个不知情的小太监都忍不住有些乐,胤祉摇头叹了叹气,低声道:“小八真是……有辱斯文。” 胤禛微微皱了皱眉,转头对着刚才那个引路的小太监喝道:“怎么就八爷一个人在这里?宫女呢?太监呢?造反了不成?方才你是和哪个宫的宫女跟着八爷出来的?” 那小太监张口结舌,道:“奴才方才明明看见……听见……” 胤禛留意着胤禩挂在那两个小太监身上,脸上不正常的酡红,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方才出来的时候,明明没有醉成这样。 这时忽然一个粉色宫装的宫女从偏殿的方向匆匆跑来,手中抱着一床毛毡子,见了众人连忙跪在地上请安:“奴婢见过三贝勒、四贝勒。” 胤禛余光瞥见那引路的小太监刚才一看见这名宫女便脸色大变。胤祉看了那宫女一眼,道:“是你把八爷扔这儿冰天雪地里?” 那宫女正是方才色诱胤禩的青雪,此刻她也全然忘了之前发生的事情,脸上一副惶恐至极的摸样,吓得匍匐在地,求饶道:“奴婢知罪!奴婢知罪!方才八爷醉倒在地不肯起来,奴婢一个人实在扶不动八爷,回园子叫人又远些,便寻思着先去偏殿寻些被褥来先用着,再去叫人——是奴婢思虑不周,请贝勒爷绕了奴婢吧!”说罢连连磕头。 胤祉道:“这小八也真是的,怎么只带了这么少的人便在宫里乱走?”语气中似乎有些不满,有对那宫女和小太监道:“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回事,一个一个都丢下主子不知道做什么去了,要是主子磕着碰着或是跌进河里,只怕你的的贱命还不够赔!” 那个宫女和太监连忙双双匍匐于地,磕得头都破了。 胤禛觉得这件事情处处透着古怪,正要开口,便听见三阿哥对他道:“老四,你看这事儿……” 胤禛扫了一眼众人,又看了看胤禩,转头对胤祉道:“这些个奴才真是越来越没规矩,只是今儿个是除夕,大年夜便为了几个奴才的事儿让皇阿玛不高兴,只怕不妥。” 胤祉似乎也赞同了这个说法,颔首道:“既然四贝勒为你们说情,这件事情便这么揭过了,不过出了十五,你们自个儿去领三十板子。”青雪与那小太监听了顿时连连磕头谢恩,事实上他们还怕罚得不够重——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次差事办砸了,还不知道那位‘主子’要怎么处罚他们呢,若是罚得重些,兴许还能苟活。 …… 几个人处理完了犯事的宫女太监,让小太监扶了胤禩,转身回了园子里。 此时离守岁尚有一个时辰,不知为何刚歇下没多久的老爷子也从后殿回到了家宴上,脸上神色不似方才那般好,似乎隐隐有些不快的样子。而太子也从阿哥那桌移到了老爷子左下几步的位置,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几人刚进了园子,便听见头上一声低沉的责问:“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老八到底到哪里去了?”问话的自然是面色不大好的老爷子。他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转头看向刚进拱门的一行人。 太子第一眼便看见了跟在后面的青雪,挑了挑眉,正要开口却见那小太监低着的头微微摇了摇,不由一愣,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因为都同为贝勒,这几人里,便由年龄最长的胤祉上前回话道:“回皇阿玛的话,八弟方才称醉说是要出去走走,儿臣们见八弟许久未归担心他误了守岁,这才才去寻他,谁知却看见八弟在雪地里睡着了。”胤祉言简意赅得总结了一下。 在场所有人具是一愣,连老爷子都怔住了,消化着方才三阿哥说的那句‘在雪地里睡着了’,眼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当时的场景来。 这是另一个人说话了,开口的便是裕亲王福全,在场众人,怕是也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插话吧:“睡雪地了?怎么个睡法儿?奴才难道就在一边儿看着?” 众人就看见三阿哥与四阿哥脸上尴尬了一下,三阿哥回道:“我们几个找到八弟的时候,周围确实没看见人,而且……八弟那个时候还抱着石墩要酒喝。” 众人闻言,都有些绷不住想笑,但又忌惮着上面坐着那位,忍得辛苦,倒是裕亲王听了‘哈哈哈’笑了起来,连道‘有趣’。 经过这么一闹,老爷子脸色也稍微缓和了些,只是仍然绷着脸开口道:“奴才哪里去了?就这么放任着主子睡雪堆儿里?” 三阿哥将那两个太监宫女的供词和对他们的处罚略略说了一遍,老爷子终于点点头,看了一眼两人身后醉得七荤八素的胤禩,转头对裕亲王道:“你瞧老八那点儿出息,今天可就他一个人喝趴下了啊——” 众人一听,便知道老爷子就此揭过了,也都附和着笑了,一时间方才令人窒息的气氛一扫而空。唯有坐在老爷子下方的太子殿下,脸色不善,却又得强颜欢笑着。 十四不满的嘀咕道:“八哥喝得不少啊,本来就醉了,太子哥哥还偏偏给八哥灌酒,能不喝倒下么。”他并未刻意压抑着声音,因此许多人倒是都听见了。 老爷子倒是没做什么表示,继续与裕亲王说笑了几下,也不知裕亲王指着胤禩说了些什么,惹得老爷子呵呵的笑着,等笑停了,才转头看胤禩这边,道:“都醉成这样儿了,还守什么岁?老四——你把老八和他福晋送回去,送完了再回来守岁,你可不准也醉倒了!” 众人一听,都哄笑起来,心道裕亲王果然地位超然,随便两句话便哄得老爷子雨过天晴。 太子僵着一张俊脸,也附和着笑了笑,却是比不笑更令人难受。 胤禛欣然领命,面上仍旧严肃得像根冰棍儿似地。 第43章 余波 若是前一世,逮着这么个机会,八爷还不往死里在老爷子面前、在朝臣面前给太子的眼药。不过这一世他可不会在干同样的傻事。 上一世大阿哥与太子处处较劲,最后的下场又如何呢?三阿哥说大阿哥以“魇胜”巫术谋害太子胤礽,合着太子哥哥犯上作乱大逆不道都是被老大用巫术咒的——这等话谁会信? 若说大阿哥是求神拜佛希望太子倒台还有些可能,何须在这风头浪尖儿上行魇胜巫术?只要稍作核查便能查清的事情,为何老爷子草草便定了案,将最得意的两个儿子先后废的废、圈的圈。 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老大长久觊觎储君之位,触及了老爷子的底线,一怒之下,欲借机除去这个风头太盛的威胁,顺便敲打其他的阿哥大臣们。无论如何,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先是君,才是父。 如今这件事情可大可小,但若是由自己亲口说破了,却是大大的不妥。先不说如何定论此时是太子一手导演,光是说那酒里下药的问题,太子便可推得一干二净——谁都看见太子是拿自己的杯子与胤禩喝的,之前他自己必然也用着那杯子,到时候悄悄换了,谁都查不出问题来。 若是让老爷子疑心自己借机攀咬太子,必然会认为自己与大阿哥是一伙儿的,说不定还是大阿哥授意,反倒弄巧成拙。再不然,若是日后大阿哥因‘魇胜’巫术被圈,保不齐还会让老爷子想起今日之事,疑心自己早就开始布网算计储位。 今日的事,要查,也得让老爷子自己去查,自己确实万万不能告状的。 …… 胤禩叹了口气,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城门外。早已有太监飞奔了去通知高明套好马车,此刻高明早已在车内燃起了暖手炉子,熏了香,车外的脚凳也早已备好。 但当高明见胤禛跟着一同出来是,不由愣住了,八爷和八福晋同乘一车自然是没问题的,但四爷却不能与八福晋同处一室,这…… 胤禛对高明道:“你先送八福晋回去,老八同我一辆车慢一步就到。”说罢转头对身后一个小太监道:“去叫苏培盛把我的车备好。” 高明虽然摸不着头脑,但知道自己主子与四爷平素里便亲厚着,便也就指示丫头们服侍福晋上马车。 毓秀抬头飞快的看了一眼胤禩,眼中颇为担心的样子,但她看见胤禛脸色不太好,便也就没多说什么,转身由丫鬟搀扶着上了车。 …… 车轮碾压着尚未压实的积雪,咯吱咯吱地往前走,偶尔磕上雪下的石块,震动一下。车里燃着胤禛常年用的檀香,内饰并不见得奢华,却温暖而舒适。 胤禩在这样温暖的环境里,却觉得备受折磨,只能闭着眼睛靠在车壁上,用手在袖内死死掐着手臂,用疼痛来压抑着越来越升腾的热度。 “你到底怎么回事?”胤禛上车之后本想等着胤禩自己开口,但左等右等都没能等到,终于还是绷不住先开了口。 胤禩不想说话,便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呼吸有些急促。 胤禛一瞬间面色沉了下来,一把抓住胤禩的胳膊,正要将他扯过来面向自己,却听见他短促得低吟一声,似乎有些不大对劲,这根本不是醉酒应该有的样子。 胤禛想也不想便一把掀起胤禩的衣袖,顿时眉头拧得死紧,足以夹死一只飞虫——胤禩的胳膊上,全是淤青红肿的抓痕,许多地方甚至都破皮见了血,密密麻麻从上臂一直延伸到手背。 “是谁?”胤禛刚说了两个字,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抓过胤禩的另外一只手,果然看见那只手指缝里还残留着血迹:“你这是做什么?” 胤禩被胤禛抓住了两只手,重心不稳半跌在胤禛身上,顿时有些尴尬,气息也不稳起来,不得已睁开了眼睛看过去。 胤禛没有错过胤禩眼里不正常的水光,手中触及的肌肤也有着不同寻常的热度,宛若那日落水后被救起当夜,胤禩发烧时的光景。“你……可是烧了?” 胤禩忍了忍,从牙缝儿中挤出几个字来:“算是吧。” 胤禛盯着胤禩看了一会儿,目色渐渐冷厉下来。他心中怒意翻腾着,小八这是明显不打算告诉他真相,原来自己一心待他好,本以为过了这些日子他心中应该清楚了,谁知他还是把自己算作了外人,受了委屈也不肯说。 想到这里,胤禛松开了那人的手,不再理会他,自己也团坐着靠着车壁养神。 …… 静默了一会儿,胤禛终究是放心不下,忍不住微微掀了掀眼皮去看那人,却正看见胤禩又在掐着自己大腿自残——顿时怒了,一把将人拖过来制住双手,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说罢更是伸手解胤禩的衣衫,想要查看他腿上的伤势。 “别动……四哥别……”胤禩终于绷不住送了嘴唇,一脸汗湿得抬头对胤禛道:“我……不小心……被用了些药……” 胤禛一愣,旋即明白了胤禩话里的意思,顿时狂怒起来:“谁!?什么时候的事情?”脑中也将今晚的异常过了一遍,想到太子敬酒……小八离席……小八醉倒……莫非?! “是太子?”胤禛方才还有些焦急的眼中闪过一丝惊疑,死死盯着胤禩的眼睛,等着他接下来即将出口的话。 胤禩留意到胤禛眼中的细微变化,心中冷笑不已,你以为我会说‘是’么?放心……我的好四哥,如今弟弟不会如此白目——如果说了‘是’,不就意味着你必须在我与太子中做个选择了么?如今重生过一次的胤禩,怎会在局势未明之下做出这样自断后路的举动? 说到底,也许胤禩从来没有信任过胤禛。 胤禩摇摇头,喘了口气,咬牙道:“四哥别乱猜……我也不知道……也许只是那几个奴才们……” 胤禛盯着胤禩的眼睛,许久不语,他并不糊涂,今夜的事情只要稍做思量便知何处反常。他的确害怕小八说出‘是太子’,因为谁都知道他是太子一边的,若小八真的说了出口,他便不能当做没听见,不管如何决断,以眼前太子的势力来说,受委屈的只能是小八;但当小八否认之时,他心中却有着更多的愤懑——小八,你终归是不能完全信我。 他不是不知道,太子对胤禩有多不满、对江南的事情有多愤怒。甚至在私下将自己叫去毓庆宫敲打了一番,暗示他不要为大阿哥一党的人利用,被人当了枪使——胤禛对此烦不胜烦。 相比之下,胤禩乖巧懂事,虽然有时会有些过于察言观色,不如十三那般憨直率真,但却让他记起胤禩年幼时在宫中那些步步为营的日子——余下的,更多的是心疼。胤禩平素里极少与他谈论政事,与他在一处时总是将几个弟弟挂在嘴边——他那点儿小心思,胤禛怎会不知道。 十三自不用说,自小与他亲厚,对他尊崇更胜嫡亲兄弟,但十四总是让他有些不忿——明明同是亲生骨肉,为何德母妃只待胤祯有如亲生,处处照拂,但对自己却是不阴不阳不冷不热的。德妃生自己是不过是个宫人,照着祖宗惯例是不能抚养皇子的,那么他被先皇后抱养又是谁的过错? 胤禛曾经很羡慕胤禩,同为被抱给别的妃子养育长大,胤禩却得了两个母妃。他见过良妃与胤禩相处时的模样,那情景如同一根钢刺一般扎在他心上。这种情愫,他后来明白,叫做嫉妒。 他如今还剩下什么,佟皇后薨了,德妃眼中只有十四,皇阿玛眼中只有太子。太子与大阿哥处处针锋相对,连带着也不待见小八,加上这次江南的事,太子早将这笔恶帐算到了小八头上——这些,他都是知道的。 也许,小八也懂,所以今晚才什么也不肯说。 ——小八,你究竟是不愿让我为难?还是不肯相信四哥…… 世事往往就是这么有趣,尤其是在勾心斗角中长大的孩子们想法往往与别人不同些,有些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一旦说出去了,只会让人疑心你更深的目的。往往是你三缄其口之时,才会引得某些人相信他们看到的。 不说是说,不争是争,都是一个道理。 …… 胤禩的手仍被胤禛抓着,但胤禛就这么恍恍惚惚地走神了,只苦了忍得艰辛的八爷。 “四哥……” 胤禩用力挣了挣,打断了胤禛的思绪。胤禛眼底已然柔和下来,将胤禩双手用一只手握了,免得他再自残,另一只手擦擦他额际的渗出的汗,低声安抚道:“可是难受的紧,嗯?” “嗯……”胤禩困难的甩甩头,头望向马车窗户的方向,道:“还有多久到?” 胤禛松开胤禩,掀开帘子与苏培盛低语几句,转头回来是,便看见八爷又团成一团,倒在角落里轻轻在车底铺就的软毡上蹭着,如同一只浑身痒痒难耐的猫。 心中不合时宜地兴起了一丝逗弄的念头,胤禛回到胤禩身边,伸手握住胤禩的手,认真道:“小八,还有一刻才会到,若是真的这么难受,四哥帮你?” 胤禩难耐之中半睁了眼觑着坐在一旁面色如常的老四,忍不住磨牙:“若是真想帮弟弟,四哥……你应该同我福晋换个位置。” 胤禛神情未变,但似乎面上微微尴尬了一下,道:“回去之后,多喝些凉水罢。你衫子在雪地里湿了,当心风寒。” 胤禩嘀咕了一声:“有媳妇儿搁府里头,喝什么凉水儿。”便闭上眼再也不去理会那人。 胤禛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胤禩的额头,道:“四哥骗你的,很快便到了,你再忍忍。” 听了这句话,胤禩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有些贪恋胤禛手上冰凉的触感,不由得抓住蹭了蹭,以此来缓解源源不断折磨自己的热度和躁动。 胤禛怔了怔,只觉得手心下一片滚热,连同着他心下,也是如此。 …… 不过须臾,马车便到了八贝勒府上,胤禛亲自扶了胤禩下车,将他交给高明,却未在开口说一个字。 高明代主子谢过了胤禛,搀着胤禩往府里走。胤禩微微侧过半张脸来,低声问道:“福晋呢?可是歇下了?” 高明回了些什么,已经听不清楚。胤禛只远远看见胤禩点点头,张嘴说了什么,看口型似乎是‘去福晋那里’…… 抬头望望漆黑的天幕,雪花似乎比之前更大更密了些,胤禛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觉得今年的冬天尤其冷。呵出一口白雾,胤禛转头问苏培盛:“什么时辰了。” 苏培盛恭恭敬敬道:“只差半个时辰,便是子时了。”说罢抬头,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道:“爷,可是直接回府?” 胤禛转身上了马车,淡淡道:“转回宫里,走快些罢。”便放下了厚实的布帘子。 …… 新年过后没几日,老爷子将胤禩单独叫到乾清宫,问他除夕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胤禩一口咬定只是自己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康熙盯着他看了许久,才浅浅叹了口气,让他下去。 除夕那晚醉酒的风波,看似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过去了。 之后的三个月里,太子偶尔在朝堂中言语上打压打压自己,却未再做什么别的事情。胤禩知道自己已然站在了风口浪尖上,只能默默的忍了。 请安的时候,发现乾清宫的那个叫青雪的宫女不见了,就仿佛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一般。也不知道是太子灭了口,还是老爷子出了手。 这些与胤禩都无关了。 因为,毓秀有身孕了。 第44章 孕事 事实上,是八贝勒府上的张氏最先身体不适,吃东东西越来越少。张氏的的贴身丫鬟告诉了总管高明,高明征得胤禩首肯,请了太医过脉,才知张氏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子。 胤禩自然大喜,厚赏了太医,又想起最近这些日子毓秀似乎也总是很虚弱,食不下咽的样子,便让太医顺便也帮福晋诊诊脉。 谁知这一查,发现毓秀也有了两个月的身子,因为时间还短,她本人都没有觉察出来。 这下胤禩彻底蒙了,高兴得都忘了说赏,一只捉着毓秀的手不肯松开。幸而那太医老道见多识广,高明又是个机灵,连忙带着太医下去付了三倍的赏钱,那太医便笑呵呵得回宫报喜去了。 老实说,胤禩知道张氏有身孕的时候,的确很兴奋,但并不惊讶。因为前一世张氏便为他生下了弘旺,但那时康熙四十七年的事情,如今整整提前了十年——这意味着冥冥之中,命运的轨迹在改动。 但毓秀有了身孕的消息,却是堪比九天响雷一般。 前一世他与毓秀少年夫妻,十七岁成亲,直至他被圈致死时四十六岁,两人在一起相濡以沫了近三十年,甚至比良妃陪伴自己的时间更久。虽然在最后的日子里,毓秀被老四下旨和离归家,但他致死也将毓秀当最亲近的人看待。 八福晋无子,这曾经困扰过年轻的八贝勒与八福晋许多年。虽然满人没有汉人那些个‘七出’的规矩,无子的嫡福晋并不会被下堂,但没有亲生孩子傍身,始终是后院女人们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君不见那些个后宫的妃子们,千方百计也要想办法自己生一个。而毓秀前世的不生育,与反抗老爷子往自己屋里塞人的举动,成了压倒自己与老爷子父子亲情关系的第一个砝码。 上一世里,胤禩记得自己府里另外一个女人,毛氏也是在弘旺出生的那一年给自己生了一个小格格。而这一世,毛氏已经因为毓秀先去了,自然无法再为自己养育儿女,那么……毓秀腹中的孩子,会不会就是那个毛氏没来得及生出的孩子呢? 命运真是个很奇妙的东西,胤禩已经有些适应了这样的细微改动,甚至为了这些改变而乐此不疲。他迫切的需要一个证明,他能摆脱自己前一世那般可悲可叹却又咎由自取的结局。 …… 康熙知道了胤禩府上的喜事,当即大喜,这老八的媳妇儿成亲一年也没动静,还竟是折腾得家宅不宁,被自己送去庙里修生养性不到一年,回来不到三个月便双喜临门——还是自己这个当老子的福气多啊,镇得住小鬼。 老爷子一喜,赏赐自然就源源不断得下来了,比分例还要丰厚些。 接下来的日子,胤禩除了去衙门报道,入宫请安,便是在家里陪着毓秀,闹得几个小阿哥怨声载道,都说八哥有了儿子忘了弟弟,纷纷逮着老四去诉苦。胤禛也颇为无奈,他与胤禩不在一处办差,也许久没在私底下见过小八了,连弘晖都时常问起八叔来。 几个月下来,毓秀被胤禩照顾的无微不至,也不知是有了身子还是别的,毓秀的性子居然没有因为胤禩的独宠而更加跋扈,反而慢慢沉静下来,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模样。张氏那边也有丫头细心照顾着,她本就老实安静,从未想过要如何出头,因此如今也不觉得爷陪着福晋有什么不妥,只在屋里专心养胎。 倒是先前老爷子赐下的那两个格格有些不满被胤禩冷落,本以为屋里福晋和张氏都有了身子,爷自然应该多到自己屋子里来走动,谁知左等右等都等不见。她们自然听过八福晋的威名,不敢去寻晦气,倒是有个沉不住气的见胤禩不怎么去张氏屋里,以为她也是个不受宠的,找了茬去寻张氏的麻烦,被及时赶到的高明一顿责罚,当着众人的面训斥一番之后禁足在自己屋里六个月,不让她再随意走动。如此一来,谁都知道爷也是看中这个孩子的,便没人再去触霉头。 …… 两个大小老婆养胎这些日子,八贝勒府上异常清净,只收下了裕亲王与几个已经成亲开府的成年阿哥们送的礼,所有送礼的福晋们都被挡了回去,推脱八福晋身体虚弱需要静养而不便见客。 当然也有几个例外的,比如大阿哥嫡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亲自上门探视毓秀,胤禩还不敢挡回去的。此时胤禩还颇得康熙青眼,虽然明着被老爷子撸了几次差事,但只要是经历过的人,便知道老爷子这是在明贬暗保呢。只不过毓秀自小养在老安亲王膝下,生母又是极其得宠的,怎会不了这大宅院之内的事物,她虽性子跋扈张扬些,但静下心来却不是个傻的,因此伊尔根觉罗氏几次到访,说不上几句话儿毓秀便又是吐,又是身体不适的——几次下来,伊尔根觉罗氏也便来的不怎么勤了。 胤禛倒是时常趁着休沐的日子来胤禩府上,两人喝喝茶,下下棋,相互吐吐对方的槽,聊聊宫里憋闷出不了宫的小阿哥,倒是也挺兄友弟恭的模样。只可惜胤禩棋艺极臭,四爷与他下棋毫无对弈的感觉,每每得胜之后,会当着胤禩的面叹息:明明是个剔透聪明的人,怎么还在棋艺上毫无章法,横冲直撞? 这时胤禩总会忍不住反驳:“皇阿玛棋艺好,四哥倒是可以多和他老人家切磋切磋。对了,纳兰师傅的棋艺也是极厉害的,怎么不见四哥与他下下?尽是到弟弟这里逞威风来了?” 胤禛又时会冷着脸道:“君子要善于纳谏。” 胤禩便会反唇相讥道:“四哥弄错了,是上位者才需要明辨是非善于纳谏,我们这些个为人臣子的,只要勇于直言进谏便足够了。” 胤禛听见胤禩这番论调,真是恨铁不成钢:“小八你也是要做阿玛的人了,怎能如此懈怠,这样如何能以身作则?”胤禛与胤禩在那次醉酒事件之后,比之前说话随意了许多。 胤禩此时会斜靠着椅背,半眯着眼,似笑非笑半真半假道:“诶…四哥你可猜错了,弟弟我早就打定主意,是儿子是女儿,弟弟都要粗着养,不会拘着他们,喜欢做什么便去做什么,男孩子么……最好去做将军,那才是我满洲的好儿郎。” 胤禛见胤禩一派富贵闲人的模样,只觉好笑,忍不住叨叨:“男孩子粗些倒好,最多被皇阿玛骂做纨绔,若是格格呢?难道也整日里舞刀弄枪,当心到时候嫁不出去回头找你整个阿玛算账。” 胤禩微微垂下眼睫,苦笑道:“四哥,你也不是不知道,宫里的这些公主格格们,哪个能活的自在?若是注定会被送去蒙古和亲……性子野一些也不是坏事儿。”他记得小十三的两个妹妹都是和亲的,大妹妹和硕温恪公主,在康熙四十五年受封并下嫁仓津,不过三年,便难产没了;小一些的十五格格在康熙四十七年年受封和硕敦恪公主,下嫁多尔济第二年便没了。算起来他的皇姑姑们,不少都是青春年华,便默默消逝在了大草原上。这一世,若是他能平安做个王爷,只怕女儿也逃不脱这样的命运。 见着胤禩忽然有些哀伤的神色,胤禛也是心有戚戚焉,他的几个皇姐姐,除了早殇未能成年的,都和亲去了草原(事实上康熙一朝只有德妃的女儿是唯一一个嫁给满人的),这也是皇室公主格格的命啊。 胤禛看着坐在面前的胤禩眼中流露出来的落寞神色,有些后悔提起这个话题,想要哄哄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想起以往两人闹别扭都是小八主动给自己台阶下。自己明明不想见他难过,但却总是做着相反的事情。 胤禩自怨自艾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得察觉出气氛有些冷凝起来,便收敛了情绪,摇摇头开口道:“其实……去草原也没什么不好,也只有像科尔沁草原那样的地方,才开得出格桑花。” 胤禛忍不住轻声唤他名字:“小八……” 胤禩回头对头笑:“四哥,我许久没见过弘晖了,下次四哥也一道把弘晖带了玩儿罢。” 初夏的阳光洒落下来,透过胤禩院子里的葡萄架子,斑驳的白色光点散落在两人四周。架子上早早的接着米粒儿大小的青色小葡萄串子,架子下面的篱笆上面还爬着粉白色的牵牛花。花架下面的石桌边放着托盘,上面有胤禛喜爱的柿饼,和胤禩喜欢吃的枣泥饽饽,配上碗上好的倚邦曼松茶正好可以消磨一个下午的时光。两人一边随手摆弄着棋子,间或说上几句话,偶尔相互吐吐槽,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 胤禩有时候会隐隐觉得,太子这一世不如前一世沉得住气啊。如今许多事情都提前了,不知道那场腥风血雨又会如何。 …… 没过多久,另外一个人找上门来,正是胤禩在江南遇见的小飞。 胤禩巴不得一辈子不要再想起来那段丢脸的经历,但却不得不耐着性子询问小飞为何来找他——他记得自己已经完成了与小飞的交易,江南官场被老四梳理了一遍,照理说两人应该老死不相往来才对。 小飞却道,江南兄弟会经此一役之后,分作两派。小飞与许多人一样,并不赞成以极端手段对抗朝廷,这引来许多会里中坚力量的不满,因此许多人心灰意冷脱离了兄弟会,各奔东西。小飞后来得知乔黒氏还有一个小女儿活着,只是因为身在贱籍,失了亲人之后被送去了官办的妓房,等她再大些才开始接客。因为小飞亲眼目睹五哥杀了她阿爸和姐姐,因此一直有些愧疚,便从妓房里将小禄救了出来,一路带她上了京城,去找‘四阿哥’。 至于小飞如何守在四贝勒府上等了两日,才发现自己被骗了,气势汹汹得转头冲进了八贝勒府上,差点惊动了当地巡抚——这些咱们暂时略过不提。 只说这边胤禩头疼地看着小飞一脸‘我就是来投奔八阿哥你的’神情,胤禩按住额角道:“小飞,你若是悄悄来,我兴许还能收留你,但如今许多人看见你闯了四贝勒府又上了我这儿来……你不能留下。”太子一党那么多双眼睛成天盯着自己找错儿,自己怎么着也不能和个疑似‘乱党’的扯上关系啊。 小飞有些不耐烦:“那又如何?” 胤禩想了想便道:“你留在这里,于你于我都不安全,但你却可以去找于成龙,就说他还欠我一个情外加一顿饭,让他带我照顾你们兄妹……至于小禄的出身……我日后再想想办法。”于成龙入冬的时候累的病倒了,老爷子特准他回京修养,因为大堤上有陈璜的缘故,于老头子这次没有犯倔脾气,倒是乖乖回来养病了。 小飞似乎有些不愿意,但也知道于成龙是个治水的好官,他一介武夫什么也不会,亲生的妹妹又是因为水患而死——他也想学治水,想像八阿哥那样做些实事,跟着他也许能有个出路,也就点头答应了。 胤禩原本也没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却不知小飞在日后却是帮了胤禛一个天大的忙。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第45章 得子 这一年里,胤禩仍旧忙着去工部办差,不求出头,但求无过,偶尔不忙的时候也会溜回府里陪自己有身孕的福晋。 毓秀大概身体底子有些热气,怀孕之后时常睡不好觉,也食不下咽,即便是由着丫头嬷嬷用尽方法哄着用了些汤水,也会转头便吐得天翻地覆。如此一来,不过才四个月,毓秀便瘦了许多。胤禩很是担心,一回府便时常寸步不离的守着。 工部的人大多不怎么勾心斗角,又都知道胤禩府中的情形,即便有也不会在胤禩头上找不自在,倒是太子一党借着‘懈怠差事’的由头,在康熙面前参了几本。老爷子留中不发了几日,最后实在是烦了,便随便寻了个由头将胤禩敲打了一番。 胤禩观察了一下,觉着老爷子是有些不满,但也没认真发火儿,心中也便定了些。他哪里知道,老爷子是见着他那副紧张的摸样,想起自己年轻时赫舍里第一次给自己生阿哥时,自己也是这副德行,果然是子肖父啊。 幸而过了头四个月,毓秀终于不再如何吐了,能吃得下东西,只是仍有些睡不踏实,身子也渐渐重了。胤禩更是出除了衙门差事,哪里也不走了,每日在院子里陪着毓秀散心,两人感情倒是愈发好了。也许是有了胤禩毫不掩饰的疼爱,毓秀彻底脱去了往日的郁郁,也渐渐开怀起来。 这一年,胤禩几乎是心无旁骛专心等着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不过问别的,但乡试舞弊案还是如期发生了。 与上一世一样,顺天乡试发榜以后,便有考生写成文章张贴在街市上,隐射考官利欲薰心,卖官鬻爵,趋炎附势,不问文章优劣,只问给多少贿赂钱,所以名列前茅的皆为朝廷高官子弟。文章中甚至指名道姓地点出大学士王熙、李天馥,尚书熊一潇,左都御史蒋宏道,湖广巡抚年遐龄等子孙通贿中举的情形。 这件事情在民间造成的影响极大,也极坏。很快便在百姓中形成谈论的风潮,对朝廷科举的面子伤害极大。 因为这次乡试的正副考官是修撰李蟠、编修姜宸英,于是,民间很快便有了“老姜全无辣气,小李大有甜头”的传言散布开来。 到了十一月,江南道御史鹿祐疏参李蟠、姜宸英等纵恣行私。康熙帝勃然大怒,命复试后对李蟠等严加议处。 这个时候,八贝勒府里确实止不住的喜气洋洋,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八福晋与妾氏张氏先后为胤禩产下了两个足月的孩子。 张氏比毓秀早一个月分娩,生下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婴,胤禩看了便知这个孩子就是前世的弘旺,自然喜不自胜。 等到毓秀分娩的时候,胤禩在产房外急得一整夜没合眼,听着毓秀惨叫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凌晨的时候,筋疲力尽的八福晋终于产下一个女婴来,母女平安。 胤禩抱着这个红得像红皮猴子的小丫头却是笑得合不拢嘴,那疼爱之情溢于言表。毓秀本有些遗憾没能给胤禩生下一个阿哥,但却见胤禩整日里搂着这个皱皮的小丫头不肯松手,那喜悦之情并不似装出来的,心也便渐渐定了些。 倒是张氏得知福晋生的是个格格之后,心中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犯了忌讳,更是越发小心安分了起来。 康熙正被一堆杂事,尤其是乡试舞弊案折磨得焦头烂额,听说老八府上几乎同一时间儿女双全了,总算有了些喜事儿可以乐呵乐呵。这一高兴,提笔一挥,名字便这么有了。 八贝勒长子赐了字‘旺’,取家宅新旺的意思,希望这小子开头,多带几个弟弟妹妹出来。 满人家的格格多半没名字,只有小名儿给长辈叫着,大多也是按着辈分来排着,比如二格格,三丫头,五格格一类的,八贝勒府上的大格格是嫡妻所出,又是老安亲王的曾孙女,自然有些不同,兼之之前打压了一下毓秀的阿玛,这次也存了安抚的意思,便由老爷子亲自给赐了‘静娴’的字,寓意希望这个孩子长大之后能够安静娴淑的意思。这两个字是汉文,却不是满文音译,倒是让胤禩颇为惊诧。 胤禩入宫谢了恩,又跑到储秀宫去见了良妃。自从毓秀快要临盆开始,胤禩请了安之后便极少在宫里耽搁,因此与良妃说话的时候也短了,如今想来还真是不孝,这可不是‘有了媳妇忘了娘’么。 良妃倒是不甚介意,她是过来人,自然知道女人生孩子的时候多想要自家男人陪伴,自己命薄没这个福分,如今见着儿子疼爱媳妇,一家人和美,她又如何会有怨言?甚至是拉着胤禩的手叮嘱他,不让他在外应酬,要多多回府里陪着福晋。 等胤禩回府的时候,手里又多了许许多多的小玉件儿,小金锁片儿一类的,都是惠妃和良妃送给小阿哥小格格的。其中一套用和田白玉玉胎雕刻的十二生肖小物件尤其玉雪可爱,个个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正是良妃最喜爱的一套小玩意儿。胤禩认得的,是当年一块整玉,给太皇太后雕了玉佛之后,余下的边角料儿雕刻的,还是良妃封妃的时候老爷子赐下的。 毓秀原本有些看不起良妃出身,但这些日子以来,她与胤禩感情日笃,加上自己也是当了娘的人,也渐渐磨平了棱角。又听了胤禩笑眯眯得说起这件小物件的来由,心头一暖,主动提出等出了月子,想抱着小格格入宫请安,顺便让额娘也瞧瞧。 胤禩一怔,喜得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历尽了前世种种,看过老四当了皇帝还对自己的儿子诸多猜忌整日防范着,再想起自己与小九的结局,如今想来,还有什么比安享天伦更重要? 张氏分位太低,不能抚养孩子,何况如今八福晋主持大局,于是弘旺便养在八福晋名下。张氏对此毫无怨言,毕竟这是祖宗礼法,是规矩。出了月子,便恢复了每日去向八福晋请安立规矩,一个月下来,毓秀也觉着张氏是个懂事的,对她也和颜悦色了许多。 到了第二年正月的时候,顺天科场终于等到了复试,兴许是老爷子担心这次科考的确不公平,同时也觉得考官过于懦弱,或是矫枉过正,决定先由九卿科道齐集详阅,最后由他来亲自做最后的批阅。 等到二月初结果出来之时,众人都松了口气,本以为复考结果会一塌糊涂,许多人甚至答不完考卷,谁知情况还好,许多文章写得也不算太差。 老爷子整个正月都阴郁的神情终于缓和了些,对大学士道:“这也算值得高兴的事儿,至于那些落第的人在外埋怨毁谤朝廷,也是在所难免的,不能杜绝。”之后,所有试卷在九卿面前启封,由众人合议定等,三等以上仍令会试,四等中那些确实狗屁不通者,全部黜革。 无论如何,这次考场失职的后果依然酿成,何况主副考官的确也有些问题,细查之后,才发现那副考虽是姜宸英,但他七十岁才做官,老眼昏花看不清字,这才被主考官李蟠钻了空子。姜宸英自然罪不致死,但等到康熙着人去狱里提人之时,才知那姜宸英因为年龄太大又被气着了,入狱之后不久便一命呜呼了。 老爷子本想严惩李蟠,但最终还是从宽了,着原主考官李蟠遣戍关外。胤禩知道,这时老爷子年纪渐渐大了,心也软了,总想着仁政,对百官们倒是越来越仁了,只可惜,对这些兄弟们…… 摇摇头,胤禩这次置身事外,只一心一意在家逗着一儿一女叫‘阿玛’,笑呵呵地看着他们满床爬来爬去。 新年过完了,这一年,胤禩刚满二十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加上刚添了一儿一女,见着谁都是笑眯眯的,正可谓是意气风发春风得意。 四月的时候,他随着老爷子再次巡视了永定河,老爷子对河工治理非常满意,大大嘉奖了胤禩与于成龙,胤禩非常虚心地将所有记得名字的治河官吏都提了提,将功劳都往他们头上推,自然让老爷子更加开心,一挥手,所有人都有赏!这些苦哈哈的河工们平素哪里有人肯为他们出头,于成龙又是个一板一眼的,不算太会做人,碰着胤禩这么个活菩萨,顿时感激涕零,纷纷将衷心暗自表给了八贝勒。 一转眼过了五月,弘旺和静娴都满了七个月,虽然还不能站稳,但一声口齿不清的“阿玛”、“额娘”却是能整日叫着了。胤禩前世得了这两个孩子的时候,正是夺嫡刚刚开始的时候,他整日里忙着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加之两个孩子都是妾氏所出,他对两个孩子自然不算太上心。一晃眼儿等他回过头来想逗逗儿子,才发觉儿子都会自己走路给自己请安了。 这一世可不一样,静娴是毓秀的孩子,弘旺又提早出生了十年。前一世弘旺懂得藏拙,却也有些资质平庸,这一世他可得好好看着,如果能养得像老四家的弘晖最好。 到了五月底的时候,老爷子果然下旨准备巡幸塞外,这从随行的阿哥人数众多,大阿哥、太子、三阿哥胤祉、老四、自己,十三、十四、十五胤禑、以及刚满六岁的小十六胤禄都在伴驾之列。 以往听说要伴驾,胤禩大抵是高兴的,去草原更是他重生之后一直想做的事,只是如今家里一儿一女却是让他有些舍不得了,恨不得能日日留下来陪着他们牙牙学语。 毓秀知道了笑胤禩得了便宜卖乖,在家带孩子是妇道人家的事儿,你一个爷不好好出去办差,天天搁家里怎么好?虽然是说道,但毓秀语气里却没什么不满,上次去庙里祈福之后,她真是变了挺多。 胤禩一愣也觉着是这么回事儿,怎么自己重活一回越来越没出息了,便整理了心思,跟着老爷子一路去了塞外。 第46章 途中 太子如今风头仍盛,自然蒙恩特许呆在老爷子的御撵中伴驾。老大与老三同架车撵,不过老大素来不是很喜欢老三文绉绉的做派,便借着车里摇来晃去坐得腿都麻了为由,大半天时间都骑着马跟着队伍走。老三自然乐得清闲,一个人在车撵里爱做什么便做什么。 接下来自然就是老四和小八一个撵子,十三十四跟在后面车里,十五十六太小,都有嬷嬷照顾着,跟在后面。 马车辘辘往前走,胤禩卷了一本书握在手中,倚在马车车窗边随意看着。 胤禛也执了一本书在翻看,身边还堆着好几本,偶尔渴了,便从桌上取了油茶喝着。那茶盅是铁质的,矮桌是磁石磨制,这样寻常的颠簸到不至于洒出来。 车行渐渐行远,路面也崎岖不平起来,车轮碾压地面,有节奏的摇摇晃晃着。鼻尖也间或闻到青草的味道,既陌生又熟悉的味道,让胤禩整个人都有些懒洋洋的不想动。 可惜马车渐渐颠簸得厉害起来,只看了一小会儿,胤禩便觉得头晕眼花,索性将书放下。胤禩转头去瞅了瞅老四,见他仍在专心看着,一时无聊便去翻看老四身边的书册。 “《陋室铭》、《归去来辞》?”胤禩笑道:“四哥可是最近拜了哪位得道高僧为师?还是看破红尘了?” 胤禛抬头瞪了胤禩一眼,道:“要不要四哥找个时间同你讲讲佛法?” 胤禩露出一个‘别介’的神情来,摇头道:“弟弟我才刚做了阿玛,正留恋着万丈红尘,可不想看破了去。” 胤禛微哂,将自己的书合上放在一边,却俯身抢了胤禩的书来翻看,翻了几页之后微微皱眉:“《徐霞客游记》?你看这种书做什么?” 胤禩又从身边拿出一本《水经注》翻了翻,道:“这些日子一直琢磨这治河的事儿,索性将这些书都翻了翻,但觉着这郦道元的《水经注》,也许是年代太过久远了,书里许多提及的水脉似乎都有些与现今不符,这不才又去看看这近些的书。”这《水经注》是于北魏成书,的确有些久远了,书中内容翔实,旁征博引的纪录了各条水系的关历史事件、人物、神话传说,但总有些不足,尤其是书中关于南方水系的记载谬误颇多。相比之下,明朝万历年间出生的徐霞客便要近的多了,也更加客观。 胤禛皱了皱眉,将书放下道:“老看这些书,小心总想着往外跑。” 胤禩叹了好大一口气,道:“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话果真不假。光是纸上谈兵,如何能治得了水?书里有些东西,不实地去瞧瞧,是弄不明白的。” 胤禛倒是有些兴趣起来,帮胤禩倒了一杯油茶,问:“横竖无聊得紧,说些有趣的来听听。” 胤禩这些天看了许多书,正是满腹野史,正好胤禛问起,他也兴致勃勃地好为人师了一把,随意捡了些书上看到的有趣故事说说,从《山海经》里的湘夫人们在湘江流域和洞庭湖水系里兴风作浪,一直讲到隋炀帝开凿的大运河的风水说。 胤禛听见前边的神话怪志一类的东西都是一笑而过,后来说到隋炀帝的时候忍不住道:“民间多有传说,隋炀帝贪图个人享乐,为了方便去扬州看琼花,而劳民伤财大兴工程最终因招致民怨而亡国的。” 胤禩喝了口油茶,满嘴的香儿,笑眯眯地点头道:“这的确是民间留传最广的一种说法,不过唐人韩偓在《开河记》中首篇即称,【睢阳有王气出,占天耿纯臣奏后五百年当有天子兴。】言下之意,隋炀帝凿穿河道,是为了泄睢阳附近的王气。” 对于这种王气风水说,胤禛听罢反倒是点点头,觉得听起来,比‘为了看一朵花’这样的理由要靠谱些。毕竟当年老罕王努尔哈赤入关之前,也有许多天命之类的传说,还有入关之前老罕王力排众议,在龙潜之地修建奉天城是为了保住龙脉王气一说,也一直有之。 胤禛听胤禩讲的眉飞色舞,心中也跟着忘记了那些个琐事,饶有兴趣道:“小八以为呢?哪种说法更似真的?” 胤禩放下茶盅扁嘴道:“哪种都只是传说而已,比起这些个传说由头来,弟弟我更想知道这大运河对咱大清的漕运关系多大。”说罢又抓起一本书翻看着。 胤禛见马车颠簸得厉害了,伸手过去将书夺了过来,佯斥道:“这么小的字,都看了这大半日了,不要眼睛了?” 胤禩愣了下,忽然有一种‘这老四把我当十三处理了’的感觉,但心中却并不觉得不快,便也就笑着道:“四哥刚才不也一直再看?” 胤禛道扬扬手中的书,道:“我这书字儿大,看起来不费劲。” 胤禩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道:“不过……也是,弟弟这双眼睛可不能瞎,还等着给府里大丫头找个好额驸呢。” 胤禛一时无语,小八家大格格八个月都不到,他这个做阿玛的就开始张罗着找额驸?这要心急成啥样儿才说得出这种话儿来? 胤禛忍着没接话,倒是慢慢悠悠地用小调羹搅着盅子里的茶面子,道:“小八,你看这些日子都在看这些书?你莫非还真想学那个于成龙一辈子治水去不成?” 胤禩一怔,点点头,又摇摇头,才道:“我倒是想给皇阿玛分忧,只是身为皇子不得私自离京,这治水又不是一年半载便可有一劳永逸的。我充其量,不过是出出主意,帮着识别识别人才罢了。” 胤禛也跟着点点头道:“你一个皇子,许多事情都不必亲力亲为,只要懂得识人用人之道,便是大善。” 胤禩一愣,突然想起了什么,道:“上次四哥帮陈璜说话,弟弟还没好好跟四哥道过谢呐。” 胤禛早忘了,不过见胤禩如此郑重其事地提起来,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你打算拿什么来谢?拿不出手的四哥可不要。” 胤禩:“……其实我也就是随便一说……” …… 书是看不下去了,八爷却很难再静下心来。 前一世他也随驾去过几次蒙古,但那个时候更多得是琢磨着如何在老爷子面前不露痕迹地留下好印象,真正享受苍茫草原的机会却是极少的。 但世间事往往就是那么奇怪,在他被圈禁的头几年里,他心中仍有不甘,时常将点点往事反复咀嚼,分析自己哪里做的不够妥当留了把柄给人,什么地方又自作聪明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比如那两只海东青的事情,便成为他心中无法碰触的一个黑点——经过那件事之后,他不知道还应该相信谁。周围的所有人都可能有自己的打算,他们的算计也许只是让胤禩有些心冷,但他真正悔恨的却是自己开了这个头,才让别人有了可乘之机。 到了圈禁的最后几年,这些恨都渐渐淡去了,也许是知道了那些个算计自己的人,如今也没比自己好到哪里去,因此心中反而有了些幸灾乐祸的恶劣心思。 其实从弘时来宣旨那天开始,胤禩就知道自己没有活着走出宗人府的一天。老四与自己斗了这么多年,两个人几乎可以算是天下间最了解彼此的人,正因为这样,胤禩知道除非自己疯了或者死了,老四绝不会放自己出来。 到了最后那些年,胤禩每日里便是醒着胡思乱想,睡了就盼望着自己不要再醒过来。胤禩有他身为亲王的气节,他骨子里面流淌着与老四同样冷酷的血液,他不愿意在老四面前低头,也不会允许自己为了活下去而像太子那样疯疯颠颠过日子——既然这样,便盼望着这一切能够快些结束,心想若是自己死了,也许弘旺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在他弥留的日子里,眼前却总是出现一副画,那是蒙古草原无边无际的草场、漫山遍野的紫色野花、成群的牛羊、牧马人潇洒肆意的歌声,以及天空上飞翔不落的雄鹰……在他因为呕吐已经无法咽下任何食物的时候,似乎总是闻到草原上烤得金黄焦香的羊腿,还有那大碗大碗的烈酒——那种即使是在蒙古最寒冷的冬夜,也能让人从肚子里面烧起来的烈酒。 可笑的是…… 这些东西都是他以前从未珍惜过的,但却成为他死前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留恋。 就如同他对待良妃一样,生前没有真正孝顺过她,却在她死后将她风光大葬,惹怒了彼时正烦恼国库空虚的老四,让他对自己一干人更为记恨。 …… 胤禩眼中有些微热起来,不想让老四看见,便转头装作看风景掀开了帘子拼命往天上瞧。正巧大阿哥胤禔策马溜溜达达到胤禩车架不远处,见他露出半个头来,便笑道:“小八,若是闷得慌的话,就出来陪大哥骑骑马吧。” 胤禩一听正中下怀,隔着帘子叫道:“大哥你等着,我们好好赛赛!”说罢便钻出了马车,转头便让下面的人去牵马来。 胤禛远远看见小八骑了马,和老大就真的一前一后跑了起来,间或还夹杂着十四的声音。叹了口气,胤禛想起方才一瞬间似乎看到小八眼中那种心死成灰的神情,摇摇头心道也许是看错了罢,小八才多大,怎么会有那种眼神? 车厢里又恢复了安静,胤禛合上眼睛休息了片刻,觉着有些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拿了胤禩带来的书,随手翻了起来。 第47章 会盟 -------------------------------------------------------------------------------- 满人发迹于白山黑水之间,历来将东部视为大清的发祥地。 再加上远祖的永陵、太祖高皇帝努尔哈赤的福陵、太宗文皇帝皇太极所葬的昭陵都在于此,因此更为历代大清帝王视为龙脉所在之地。 自从康熙十年老爷子第一次巡幸祭祖开始,便定下了祖制,要今后每任大清皇帝都要亲自来东北谒陵,以示不忘先祖。 老爷子每次祭祖,几乎不会走山海关的捷径,而更多是经过驿道绕到内蒙古、吉林,然后再到盛京。祭祖完毕之后,再从山海关返回京师,寓意为不走“回关路”。 出关到内蒙古的驿道有五条,即经喜峰口、古北口、独石口、杀虎口、张家口出关。其中喜峰口驿道关外设十六个驿站,经二十个旗,哲里木盟的十个旗全包括其中。古北口驿道关外设有十个驿站,经扎鲁特左右翼、巴林左右翼、翁牛特左右翼等和哲盟临近的九个旗。 不管是选择喜峰口驿道和古北口驿道,都会经过蒙古各部落,因此这两个关口历来都是老爷子择路的首选,可以借由这个机会,安抚蒙古各部落,更不用说这条路线沿线的克什克腾、翁牛特、喀喇沁、敖汉、科尔沁蒙古诸部地区是天然的围场。 老爷子酷爱围猎,这可是整个四九城都知道的。 营帐自有奴才们去搭建规整,帐篷格局内圆外方,内外城井然有序,最外围自然是守备军士,负责内圈大清皇上、众皇子已经蒙古王公的安全。放眼望去,仿佛在一日之间,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陡然兴建起一座繁华的城池,气势雄伟,威严肃穆。 趁着搭建营帐的时候,胤禩带着十三十四两个坐马车坐到想吐的阿哥一人骑了一匹马,踱步到附近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看日落。 与在北京城里看见的日落不同,太阳不是隐没在宫墙飞檐之后,而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蒙古草原上,日落时分天边那连成一片的火烧云烧红了半个天空,就像一团一团的烈焰,让站在晚风中的人觉得心跟着在燃烧。这是地势低平一些的营地已经渐渐燃起了火把,远远的看去,似乎是天上燃烧的云彩落在了地上。 “啧……”十四忍不住叹息道:“这是在京城里也看不见的好景致呢。” 胤禩没说话,不错眼地看着红日一路向西遁逃,下沉,连眼睛被刺得生疼也不肯闭眼,直到黑夜笼罩荒原,才回过头来对着看呆了的十三和十四微微一笑:“走吧,该回去了,不然一会儿你们四哥找不到人,又该挨训了。” 结果几人回到营帐的时候,还是被胤禛训了。 胤禛板着一张面孔训了两句,看见两个小阿哥同小八站成一排低着头摆弄马鞭,连动作都是一样的,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便摇了摇头,道:“篝火盛宴就要开始了,还不快回去梳洗。”话是对着十三和十四说的,说完之后,胤禛抬头扫了胤禩一眼,道:“你们八哥与我一个帐篷,你们的也在附近,不许淘气,若是迟到了看我怎么罚你们。” 十四吐吐舌头拽着十三跑了。 这次巡幸的政治意义不比康熙三十年那次万众瞩目的多伦会盟。那个时候喀尔喀蒙古各部纷争,同时又牵扯到俄国干涉和噶尔丹插手,整个局势相当复杂。喀尔喀内部纷争,不能诉诸武力,只能协商调解,因此才有了那次由老爷子亲临塞外,主持会盟的盛会。 如今十年过去,葛尔丹已然伏诛,蒙古诸王对大清皇帝仍是敬畏有加,因此这次盛会是以施恩笼络为主,旁的政治意义倒不算太大,气氛倒是轻松起来。与前番几次巡幸相比,这次的排场倒是更大些,因为康熙年纪渐渐大了,大清朝内忧外患基本肃清,台湾也已收复,如今越发觉得自己是那古今帝王第一人,自然也渐渐注重排场,以天威来震慑四方。 篝火燃得旺旺得,映红了美丽蒙古少女的脸。与在北京城长大的满族格格们不同,蒙古姑娘们还保留着草原上女人特有的豪迈奔放,在远道而来的贵客面前不免又带着一丝羞赧,衬着红彤彤的年轻的脸庞,看得草原上的汉子们嗷嗷直叫。 为贵客们专程挑选出来的肥美的羊羔已经烤上,整坛整坛的烈酒也都搬了出来,全场的气氛以为博格达汗脸上的笑容而渐渐攀至顶峰。 康熙如众星拱月一般坐在中央,两旁按照爵位次序排列座位,太子在右边下首,接下来便是大阿哥、四阿哥、胤禩、十三,十四,两个小阿哥仍由嬷嬷带着,坐在下方。 这一次巡幸,喀尔喀和硕亲王车妄扎卜、和硕达尔汉亲王诺内、多罗郡王默尔根济农古禄西希、多罗郡王昆都仑博硕克图滚卜、四子部落达尔汉卓礼克图郡王散济扎卜、阿霸垓多罗郡王吴尔占噶喇卜等一干蒙古王公贵族悉数来朝。【参考自《清圣祖实录》第三卷】一名坐在喀尔喀和硕亲王车妄扎卜右下方不远处的蒙古汉子几碗酒下了肚那些规矩都抛在了脑后,叫嚷着要与大清最好的巴图鲁一较高低。 喀尔喀和硕亲王车妄扎卜呵斥了几声,才转头对康熙道:“博格达汗莫怪,这是我的小儿子孛日帖赤那,十七岁的时候就是我科尔沁第一勇士啦!”车妄扎卜的话里是满满的骄傲与自豪,惹得大伙儿都跟着笑起来。 胤禩也借着机会将孛日帖赤那上下打量一番,见他豪放不羁但却并不狂妄,心中倒是有些欣赏。孛日帖赤那在蒙古语种的意思是苍狼。蒙古草原上的男人女人们都和草原狼斗争了一辈子,草原上的苍狼,是蒙古最凶猛的野兽、最危险的存在,却也是祖祖辈辈膜拜的图腾——据说是腾格里最为眷顾的宠儿。 也许是胤禩看的过于认真,胤禛有些不满的扯了扯他的辫子,低声道:“看那么仔细,小心他以为你对他有兴趣,他拉你出去打一架。” 胤禩觉着这个老四最近越来越爱说笑话了,以前怎么没觉着老四还有这个天分?于是便笑嘻嘻得斜眼看着胤禛,不说话,只是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眼中满是算计。 胤禛呆了一下,不经意便看见胤禩嘴角残存的酒渍,在篝火的映衬下似乎将他半片嘴唇都镀上了一层橘黄,回过神来,才低声道:“小八你若是敢卖了四哥,看晚上回去怎么收拾你。” 胤禩顿时想起了这位的手段来,忍不住抖了一抖,却是乖乖转回头去不敢动歪主意了十三与十四低着头咬耳朵,似乎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但被老爷子瞪了一眼便老实了,毕竟孛日帖赤那是个二十八九岁的成年男子,一副像牛一样强壮的身板儿可不是吃素的。而十三十四再怎样瞧,也是半大小子,出去打赢基本没可能,输了也不见得人家蒙古人就高兴。 康熙自然深知蒙古人天性豪迈,自然也毫不介意车妄扎卜自吹自擂的行为,反而兴致颇高地说起:“朕可记得你年轻的时候,十五岁就做了巴图鲁哇!” 车妄扎卜惊喜得胡子都翘起来了,连道:“那是那是,想不到博格达汗居然记得!”说罢又拉着一旁急着表示‘我也是巴图鲁’的和硕达尔汉亲王诺内一同敬了康熙一碗马奶酒。 康熙干了一碗酒,指着大阿哥胤褆道:“我这个儿子,也是我大清的‘千里驹’,就让他与你儿子比试比试吧。” 胤褆闻言眼中一喜,几乎无法掩饰。他是康熙九年出生的,今年刚好虚岁三十一,正是而立之年,可惜空有一身抱负武艺,心眼却是没学上惠妃一成,甚至有些愚钝,当年带兵打葛尔丹时,就因为私下参了裕亲王福全一本,而被老爷子看做是不尊长辈,居然在背后说自己伯父的坏话,如此不仁不孝之人,不正是老爷子所不喜的么。【胤褆的“私自陈奏”事件】康熙二十七‘皇长子党’与‘太子党’斗争越演越烈,终于触及了老爷子的底线,将明珠罢黜,隆科多也被严厉训斥了一通。至此之后,‘皇长子党’便一蹶不振,昔日被赞的‘千里驹’只能日日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其实胤褆身为皇长子,战功赫赫,又封了直郡王,除去太子之外,他的身份在诸皇子中是最高的,没人能小瞧了去。若不是他心有不甘,对太子之位有了奢望,又怎会被圈到死,死后以贝子之礼下葬。 奢望……胤禩忍不住自嘲了下,奢望不属于自己东西的人,又何止胤褆一人?只不过是因为有了能力的人,对那个生来就搞人一等的兄弟看不惯罢了。 胤禩正神游着,耳边便响起一阵阵此起彼伏助威的呼喊声,大阿哥已经挽起了袖子,将长长的袍子别在腰上,上场与孛日帖赤那摆开了阵势—— 胤禩心思飘远,却想起了另一件事——当年太子第一度被废之时,大阿哥觉得自己可以一展拳脚,储君之外非己莫属,后来因为行事张扬被老爷子当面警告了一番……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大阿哥却向圣祖上奏说“相面人张明德曾给八阿哥胤禩看过相,说他日后必定大贵”——这个举动,直接激怒了正在为两个得意儿子相互中伤而焦头烂额的老爷子,生生将战火烧到了自己身上,才有了后来,老爷子当着诸皇子的面,大骂自己“柔奸性成,妄蓄大志”,“其党羽早相邀结,谋害胤礽”,随后下令将自己锁拿圈禁。 这胤褆到底是在抬举自己?还是陷害自己? 到底是老大自觉争储无望,绝了心思,转而起了攀附自己的念头,而谋取进身之道呢?还是他仍然对那个位置存着奢望,潜意识里又觉得自己是个强劲的对手,为了让老爷子转移对他的怒火而推荐自己——故意激怒老爷子,以达到借刀杀人的目的。 胤禩眼中闪了闪,莫名觉得有些不寒而栗。一仰头,将碗中的马奶酒一口饮尽,却只觉辛辣刺吼。 这是场中爆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喝彩声,大阿哥胤褆与孛日帖赤那缠在一处,两人都互相抱着倒在地上不能动弹,你压着我的背,我箍着你的腰,看样子僵持住了—— 康熙放声大笑,对车妄扎卜道:“这算是打和了罢?好小子啊,与朕的儿子一样,可是各有所长哇——” 这样的结果可以说是非常好,谁的面子都没落下,车妄扎卜自然也非常满意,他可没有老糊涂,一张口那恭维的话儿可是不要钱一样地往康熙耳朵里灌进去,气氛一时到达了定点。 第48章 借酒 蒙古第一勇士与大清朝博格达汗的儿子打了个平手,蒙古人素来敬重勇士,一时间气氛热络起来,热情豪放的姑娘们,身着节日才会穿戴的盛装,扬着苹果一般红彤彤的脸蛋儿,纷纷往镶银的黄杨木碗里斟满了美酒,高高举起,对着今日场上的勇士们大声唱起了祝酒歌。 一碗一碗的酒端起来,胤褆喝得脸颊通红,他今日终于在皇阿玛与蒙古王公面前出了风头,自然心绪颇高,一直喝到喝不动了,还有姑娘们为他捧起酒碗。 胤褆一番推拒,奈何蒙古姑娘们祝酒的歌却唱了一遍又一遍,唱一遍你不喝我就继续接着唱,一直唱到你喝下去为止。 于是,胤褆终于顶着一脖子哈达倒下了。 孛日帖赤那也被另一群蒙古少女灌了不少酒,见状哈哈大笑,嚷着要明日继续比试骑术箭术,跟着也直挺挺地仰面倒下。 见人都喝倒了,康熙毫不在意得挥挥手让侍卫上来将人都抬回去。之后,那群美丽热情的姑娘们便将目标对上了余下的勇士们,连带着这些个成年的阿哥们也都成了目标。 康熙在上边看着哈哈大笑,毫不劝阻,还同着车妄扎卜一起讨论谁的酒量好。 “小八,你怎么回事?”胤禛察觉到胤禩从刚才开始便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虽然脸上仍挂着笑,但那种若有若无的敷衍却是瞒不住他的。胤禩呆呆的不说话,胤禛皱了眉去捉他的手,才觉得胤禩手心是冷的,不由有些急了:“小八?可是着了凉?” 胤禩回过神来,苦着脸道:“喝酒喝太急了……难受……” 胤禛闻言倒是也信了大半,他的确看见小八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一口一口地嘬着酒喝,忍不住摇头道:“贪杯误事。你坐了一天车,只在午时用了些点心,如今定然腹内空空,酒喝得这样急,可不会伤了脾胃么。”嘴里叨叨着,手下却是拽了拽胤禩的手,道:“可是难受的紧?这时候告退不妥,要不……四哥让你靠靠?” 胤禩差点将手中的酒泼在身上,瞪大了眼睛斜瞅着老四:“四哥……都说铁汉柔情最是难得,想来四嫂定然是被四哥哄得服服帖帖——啊呀!” 胤禛冷下面皮来,斥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借酒撒疯也得有个限度——什么话当讲不当讲你不知道?” 胤禩细细观察过去,却见老四素来沉稳的面皮上有些赧色,不由咧嘴道:“喝醉了不胡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胡说?啊——四哥别打,弟弟胃疼……” 胤禛叹了口气,将他酒碗夺了过来,招手让苏培盛去取些羊奶和酥油做的点心来,才转头对胤禩道:“不许再喝酒,吃些东西填填肚子罢。”说罢转头又吩咐人去看那羊烤好了没有。 胤禩松了口气,方才有些失态了,总算插科打诨混了过去,这个老四可不是好糊弄的主儿。 胤禛倒是没再提起这事儿,似乎真的担心胤禩空腹喝急了酒不适,一直留心照顾着。将他手边的酒碗挪得远远的,也不让他多吃烤羊肉,说那个东西虽好,但太燥热了些,不好多吃。 前一世哪有人这样管着胤禩,一直以来都是他像哥哥似地带着小九小十跑,加之他素来克制,处处自我约束着,更是年纪轻轻便沉稳内敛。此番他重活一世,也多是未雨绸缪、日日小心翼翼的周旋着,说是步步为营一丝也不为过。 如今,他却自重新踏上草原的那一刻起,心中郁郁不得抒发的烦闷似乎终于找到了发泄的途径,不知不觉中,竟然有些刻意的自我放纵意味在其中。 见着胤禛处处管着自己,心中顿时不快起来,伸手将胤禛面前的酒挪到自己面前,用手护住,道:“四哥你也管得太多了,喏——十三弟在那边——” 胤禛愣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胤禩在说什么,一口气卡在胸中,半晌才磨牙道:“我今日才知何谓‘好心却要当做驴肝肺’,四哥一心为你好,你倒是糟蹋了个干净。” 胤禩无所谓的一扁嘴,他如今可不想委曲求全去哄老四,要装醉就要装个彻底。 酒真是个好东西,怨不得世间许多人都愿意借此沉沦。因为只要借口醉了,便可以正大光明地逃避、可以将平日里不敢说出口的真话全部宣泄出来,等到明日日出东升的时候,更可以借口什么都不记得…… 胤禛自从佟皇后薨逝之后,便将性子磨得渐沉渐稳,仿佛一日之间便长大成年了般,只是他毕竟承袭了爱新觉罗氏男人们的刚愎自用喜怒无常的性子,才被老爷子批了‘喜怒无常’四字评语——他又何时放低过身段去哄过别人?即便是十三,也是自幼聪颖懂事,事事听他的话。 于是,胤禛气得脸色青白交加,转头便扔下八爷,头也不回地走了,也没去十三十四那处。 胤禩见气跑了老四,斜睨着他的背影,笑眯眯地端起胤禛的酒碗来嘬了一口,嘀嘀咕咕道:“都说喝酒越喝脸越白的人不是短命无福的,就是薄情寡性之人……四哥,你是哪一种?” 都能做皇帝了哪能是无福之人,那自然是剩下的那个。 我们原本就不是同路人,今生今世又能兄友弟恭到几时? 如今胤禩正是二十上下,他生得又肖似良妃,如今被薄酒一熏,脸颊泛起红来,惹得一群没见过斯文俊俏少年的蒙古少女们心花怒放,之前还碍着他身边那座冰山气场的皇子压阵,敬酒的都被挡了回来,如今那个颇具威胁的人一走,娇俏的姑娘们立时围了上来。 三支祝酒歌唱毕,三碗美酒也已下肚,胤禩却觉得自己越发清醒了,想醉倒一番的念头怎么也实现不了,又或者是他心底最后一丝清明始终不肯离去,兀自强撑着。 十三十四年龄小了点儿,也嘻嘻哈哈地跑到胤禩身边扎堆儿,等胤禛吹了一会子冷风回来之后,看见的就是三个弟弟被一群衣着妍丽的蒙古少女集体灌酒的画面。 胤禛忽然没脾气了,合着自己消了半天气,人家却在这里喝得不分东西南北?四爷镇定地走过去,按住十三与十四的肩膀道:“时辰差不多了,你们也该回帐篷去了。” 十四大着舌头道:“我们还要和八哥……” 胤禛不理他们,转头对高明道:“还不快把你家主子扶回去?真要等他喝酒撒疯不成?”说罢自己倒是先一步转身回了营帐。 十三抓抓头,舌头打结,但好歹还算清醒:“四哥好像生……生气了,要不咱们也别、别、别喝了吧。” 十四性子本就要野一些,今日又是个难得的可用放纵的日子,自然舍不得就这样回去,左右张望一番,见三阿哥胤祉正在愁眉苦脸地对着三个唱酒歌的少女,拉拉十三道:“三哥有麻烦,走,我们去帮他喝去!” …… 这边胤禩被高明和侍卫扶回帐子里,坐在榻上一反方才的肆意妄为,变得有些呆呆的,由着高明帮他净了面又端了茶漱了口,再服侍着脱去了外衫躺下。 这是帐子外面一个侍卫端了一个碗上来,恭恭敬敬地交给苏培盛,再由苏培盛端进了帐子,对着高明道:“这是我家爷吩咐下面做的醒酒汤,让八爷喝一点再睡下,不然明个儿怕是有得罪受了。” 高明连忙对胤禛叩首谢恩,胤禛冷着脸看了苏培盛一眼,似乎嫌他多话,翻身上床朝里睡了。 胤禩胡乱喝下几口醒酒汤便不肯再张口了,高明无法,只得服侍了胤禩睡下,自己与苏培盛都退到了外面隔间里。 蒙古草原昼夜温差极大,即便是在这样的六月天里,也是清爽宜人的,夜渐渐安静了下来,只留着看守火堆的人和周围巡逻的兵士侍卫们。 胤禩自从江南伤了肺之后,夜里总会醒来,时常也会觉得发冷发寒,那是自内腑透出的寒气,不容易缓过劲儿来。今日他饮酒过多,睡前觉得燥热无比,因此只盖了薄薄的一层褥子,到了半夜,便开始模模糊糊地嚷冷。 高明听见了连忙进了帐子,只是还是吵醒了胤禛,吓得高明连连低声告罪。胤禛随意‘嗯’一声,看着高明在帐外微弱的火光中,给胤禩盖好了被子又安安静静地退出去。 横竖也睡不着,正翻来覆去的,却听见胤禩那边没安静一会儿又开始有些动静。胤禛披衣起身,几步走到胤禩榻边,挨着他坐下,才听清楚原来八爷仍在小声嚷‘冷’。 胤禛掖了掖八爷身上盖的厚厚的羊皮褥子,一时有些无语,再冷?就得把自己的被子也搭上了罢?小八真就这么冷? 胤禛狐疑地伸手入了胤禩的被窝一摸,才惊觉果真是寒冷彻骨,里面就没什么热气,即便有了羊皮褥子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暖得起来的,这样睡个大半夜怎能不病?胤禛想到此不由怨念道:“叫你喝!这下知道难受了吧?” 胤禩却迷迷糊糊地捉了胤禛试探的手,凑过去取暖,不肯松开。胤禛一怔,遂想起了在江南之时两人也曾抵足而眠,于是索性也将外衫解下,钻进一个被窝里。 就如同呆在冰窖里的人忽然摸到个大暖壶,胤禩手脚就缠上去了,还尽将手脚往最暖和的地方伸过去—— 胤禛本来不会照顾人,被冷得一激灵,下意识得便去掰开那人的胳膊大腿,谁知这时,八爷嘟嘟囔囔地低低唤了声:“额娘……我冷……” 四爷当场呆住,脸上神色变幻莫定,心中呕血欲死:“小八你个孽障,辜负爷几番心意也就罢了——爷哪里像个女人!” 正想着一鼓作气将这个没良心的弟弟掀到一边自己凉快去,这时八爷似乎本能地感觉到了危机,低低呜咽道:“额娘……儿子错了……你别走……” 四爷:…… 胤禛心中转了几个圈子,也不知是想到了自己的养母佟皇后,还是如今仍然‘相敬如宾’的德妃,他知道,不管是哪一个,他都永远不可能用这种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来。 想起小八小的时候因为母妃出身低微,没少受气,在阿哥所里,似乎偶尔也会听见他夜半低泣,仿佛是一场错觉。 胤禛眼前莫名地,又浮现出小八与良妃那日冬雪之后,两人在梅林里相互扶持着赏梅的画面,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手指紧了紧,却终归没有将人再推开。 第49章 外臣 梦里,胤禛置身一片开得正艳的梅林深处。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没有风,玫红色的花瓣上还积着薄薄的雪,阳光暖洋洋的,居然一点也不似北京城的冬日那般苦寒。 似乎有人正与自己并肩而行,耳边咯吱咯吱,是自己与身边的人双脚踏雪的声音,没人说话,很长时间就只是这么并肩走着。 想看看那谁……想看看那谁…… 可是脖子却似僵硬了一般,任凭如何想转头看看,也无法挪动分毫。此时那人似乎也同自己想到一处去了,突然伸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子,攥在手心里,紧紧握住。 胤禛诧异地想要回头,但只看到个模糊的脸,只是觉着很熟悉很安宁,却又带着淡淡的无奈,让他忍不住想叹一口气。 是乌喇那拉氏么?不会,乌喇那拉氏虽然安静知礼,但决不会让他有叹气的冲动。若说是十三那个小子倒是有些可能,但十三从来就不是个安静的。余光瞥见这人腰间悬着一枚团龙图案的青玉,上面模模糊糊地刻着字,这玉佩他认得的,但凡有皇子出生,周岁时皇阿玛都会赐下篆刻着皇子名讳的玉佩。 此时那人似乎又开口说了些什么,只是仍有些听不真切,胤禛有些急了,努力去听,用力用得狠了,脖子似乎有些抽痛起来,但至少看见了那人浅色的薄唇。 都说唇薄如纸的人最是能言善辩,却又冷心薄情,不知道这是哪个兄弟……此时那张薄唇张了张,说道:“……四哥,此番我输得心服口服,至此以后,生生世世,永不相见罢。” 小八! 胤禛陡然张开眼,入眼正是梦中那张平静吐出‘永不相见’之言的薄唇,不过那薄唇的主人却仍是安安静静地睡着,哪里有半分清醒的样子。 胤禛才惊觉原来是一个离奇古怪的梦,而自己却因为被子里太过暖和而大汗淋漓,而那人却是睡得踏实。 但因着方才那个梦境,胤禛心中有些不痛快,翻身欲要下床,这一动之下脖子抽痛起来,才知昨晚睡时怕是脖子有些落枕,起身的动作也不由僵住了,就这么一僵的功夫,袖子却被胤禩一把捉住了。 胤禛低头看去,正好看见胤禩闭着眼皱着眉头说了声:“小九,别去!为我不值得……”语调虽然模糊,但其中担忧意味却是毫不掩饰。 胤禛确信自己没听岔了,顿时疑惑起来,心中也有些堵,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他昨晚也听见胤禩醉话连篇,即使被当做了女人也只是小小怄一下气,然如今小八这梦呓,却分明是睡着了也心心念念惦记着老九……念来念去,倒是他这个当暖壶当到落枕的人,没被叨念过,心中顿时不平起来。 想到这里,胤禛也没了‘轻手轻脚’的心情,将袖子抽了出来,自己起身取过昨晚扔在一边的外袍自己穿戴起来,全然不顾这样的动静会不会将人吵醒。 胤禩果然迷茫得睁开了眼,但只一刻便有咕哝了一声,翻身继续睡觉。 此时时辰尚早,只有一些生火做饭的军士在外圈走动,连苏培盛与高明都仍是半梦半醒着,这厢儿听见里间响动,连忙起身正要去掀那帘子,却看见胤禛大步走了出来。 苏培盛连忙告罪,胤禛没什么表情,转头对高明道:“先不用进去,你们爷昨夜喝多了,还未起身。” 苏培盛听说八爷还未醒,便压低了声音道:“爷可是饿了,奴才这就去吩咐小厨房拿些点心来。” 胤禛摆摆手,道:“不必,让人去牵马过来。” 苏培盛跟随胤禛多年,自然知道此刻主子大约心情不大好,想要骑马松快一番,便低头应了出去。 …… 小半个时辰之后,天色渐渐大明起来,胤禛骑马回了营地,身上跑出了一层薄汗,心里倒是轻快了许多,将马与马鞭交予下人之后,自己快步走回自己帐子的时候,正看见胤禩盘腿坐在帐内矮桌边,低头喝着一碗奶子,桌上也还放着四、五个小碟子,装着冷热皆有的各色酥油点心。 胤禩听见响动,转过头来,见是胤禛,便道:“四哥起得可真早。” 胤禛观他目光仍有些呆滞茫然,便知这人怕是宿醉仍未完全清醒,心道:活该,叫你昨晚折腾爷,害得爷落枕。 苏培盛给胤禛端上一碗热腾腾的奶子,又上了几样小点心才退下。胤禛心里琢磨着一些事儿,也不想开口,胤禩压根儿没睡醒,头还有些疼,只模模糊糊地记得今个儿一大早,好像老四是从自己被窝儿里爬出去的,但他实在没用勇气去问昨夜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也只是呆呆得一口一口嘬着奶茶喝着,一个早上各怀心事。 …… 在草原上逗留的第二日,康熙继续会见蒙古王公,随行的军士们轮班休整,马匹也有专人看管喂养。 一大早,陆陆续续又有阿霸哈纳台吉塔尔巴等来朝,各路台吉贝勒们除了拜见大清最尊贵的博格达汗之外,也忙着为自己子民捞捞钱财牛羊,顺便将各个部落之间一些纷争拿出来让博格达汗评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比起十年前那次罗伦会盟的纷扰程度差了许多,康熙处理起来自然游刃有余。 同往常一样,老爷子回见各个蒙古王公的时候,都会让太子在一旁观摩学习着,不过这次特别的是,出了太子之外,也捎上了老大与老四。 胤禩没被老爷子惦记上,正合了他的心意,趁着上午的时间补了一觉,醒来只觉神清气爽、生龙活虎。 胤禩心知午饭过后,便是骑射围猎一类的活动。昨日夜宴上大阿哥出了风头,今日太子定是要掰回一成的,自己自然不会去讨个没趣儿,只要猎物拿得出手不丢脸即可。 想到这里,胤禩便转身去了马厩,打算选一匹好马先跑跑活动一下也好。 当胤禩正在马厩里装模作样的相马,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道:“奴才给八阿哥请安,八阿哥吉祥。” 这声音挺耳熟的,胤禩记忆力极好,他活了两世,熟人自不必说,就算是陌生一点儿的,只要同他说过话的人他都记得名字,但这人却只是熟悉而已,想来是今世只见过一面的人。 胤禩转过身去,见一个年轻的武官打扮的人做了个马扎给自己行礼,一抬头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对着自己笑,顿时也开心起来:“原来是星辉呀,你也来了塞外?” 自从上次与裕亲王酒楼一聚之后,胤禩便没见过星辉,谁叫他被罚在家思过呢,不过倒是听裕亲王提过他几次,都是当做一个可造的后辈来看。胤禩与裕亲王最亲,说句不地道的话儿,他倒是更情愿福全做他这一世的阿玛。只有福全是一心一意待他好,因此,只要是福全看中的人,胤禩也会自然而然地看做是值得交好之人。 星辉出身满洲大姓,又有军功在身,年纪轻轻便是正黄旗的副都统,这次也随着老爷子一道来了塞外,他昨夜值了班,今日上午便轮休着,才想着到马厩来看看,想不到居然看见了有过一面之缘的皇八子。 上次在酒楼虽未说上几句话,但那一次胤禩给他留下的印象不错,兼之裕亲王时时在他耳边夸奖这个皇子,他也不由起了些结交的心思,但碍着皇子与外臣不得私下结交的规矩,一直犹豫着,谁想今日竟然在这里碰上了。 两人既然见过,又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便也没什么拘束,胤禩说了来马厩的原因,星辉倒是对马匹有些研究,他上过战场,自然知道战马的好劣,平时也喜欢遛马,既然八阿哥说起,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说起相马来,一时间早将‘值了夜哨回去休息’的打算抛在了脑后。 …… 胤禛整个上午都跟着老爷子,学习如何处理政务,一直到康熙觉得有些累了,才免了蒙古王公的朝见,剩下的事情不急,留着明日再处理,梁九功忙递上一杯热腾腾的酥油茶,及一碟子香酥可口的小点心,太子、大阿哥与胤禛那边自然也各自都有一份儿。 几人规规矩矩地谢了恩,安静的吃完了点心,见康熙神色疲惫,便知趣地告退出来,各自回去准备下午的骑射事宜。 离饭点儿还有一阵子,康熙确实累了,便由梁九功扶着自己躺在软榻上歪着,随口道:“你看太子与大阿哥,哪个箭法更胜一筹?” 梁九功知道康熙的脾气,这个时候说‘奴才不敢妄加猜测’反而不美,便堆起一张惶恐的脸,喏喏道:“哟,这奴才可说不好。大阿哥那是真刀真枪在战场上练出来的,但太子爷的箭法不说是百步穿杨,那九十九步穿杨定然是有的……这可真是为难了奴才了。” 康熙听罢心里的确挺开心的,两个儿子都是巴图鲁啊,便啐道:“说了当没说,你个老刁奴心里怎么想的,朕还不知道?” 梁九功连忙惶恐告罪,很狗腿地亲自上前给康熙捶腿。 …… 胤禛回了帐子却没看见胤禩,想想也是,小八这么个大活人自然不会乖乖呆在帐篷里什么都不做等自己回来,便转身捉了账外的侍卫问八爷去了哪里。 辗转了一刻,胤禛在马厩找到胤禩的时候,看见他与一个穿天青色副统领品级服侍的年轻男子相谈甚欢,细看之下,那人居然还是自己认识的,正是乌喇那拉氏的大哥,现今似乎是正黄旗的副都统任职。不过……小八是如何认识他的? 胤禛心下存了疑,面上倒是不露声色,横竖他平日里也是冷面严肃的模样,心里怎么想的只怕除了他前世那个冤家还真不会有人知道。 不过,他前世那个冤家此刻心思并不在他身上,也就不会去琢磨他的想法。 马厩里人来人往,早有下等军士跪地叩见四阿哥,这些动静自然惊动了正在谈马的两人,回头见是胤禛,便分别见了礼。 胤禛不欲多留,随口询问了几句,便借口午饭已经备下,要赶回去了,星辉连忙行礼恭恭敬敬地送二位阿哥离去。 胤禩倒是转头指着一匹马道:“星辉你可记下了,这是爷的马,可别让人牵走了去。” 星辉忍着笑,恭恭敬敬的应下了。 回去的路上,胤禛皱着眉头,忍不住提点胤禩,与外臣打交道要注意分寸,若是让有心人看去了,免不了借机生事。 胤禩心中自然知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前一世里被扣上的罪名里头,‘结党’这一条可是大罪,当年那个‘八爷党’可是网了朝中不少的人哇。其实那个皇子会真的一个外臣都不去结交,又不是出家当和尚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不过是程度不同罢了。前一世他太过自负,也心急了些,的尺度没掌握好,犯了老爷子的忌讳,后来又被四哥惦记上了。这一次,这个尺度他自然会小心把握,像是于成龙那样的官儿,就算多结识几个,也出不了事儿。但若是像索额图、隆科多那样的权臣,一个只怕也会嫌多。 第50章 围猎 胤禩了解胤禛的性格,只怕他心头已经有了疙瘩,若是装聋作哑反而让他更为疑心,索性将那日上街溜鸟儿时碰见裕亲王与星辉的事情随口说了一遍。胤禛听罢,果然神色缓和了些,只嘱咐他既然在家闭门思过,就应该尽量少出门一类的。 胤禩倒是真的听进去了,这老四说的这些话是不是肺腑之言他还能分辨得出,如今老四是真心为他好才这般耳提面命着,看他脸上神色也不似作伪。 从老四处处开始管着他开始,胤禩便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比上一世要更好些。前一世开府之前,两人关系的确要好过,也许是由于同病相怜的关系,胤禛对他多加照拂,但不管怎么好,也好不够太子二哥与老四的关系。 佟皇后薨逝之后,老爷子本来要让胤禛重归德妃膝下,怎奈德妃居然不肯让胤禛回来,老爷子无法,才将胤禛带在身边,同太子养在一处。这样的关系,才让老四一直坚定不移地站在太子一边。 而自己因为大阿哥的关系,太子几番拉拢不成,早已将自己视为皇长子一党,因此他与老四的关系便尴尬起来,两人开府之后虽然也走动频繁,但总归是隔着一层什么东西。毕竟是皇家子嗣,没人会从一开始便把心都掏出来捧给对自己有威胁的兄弟。 在皇家,越是骨肉至亲,对自己来说,却是越大的威胁。 这一世,胤禩也没想到,自己曲意去讨好老四,几年下来,似乎有些意外的收获。若这样的日子能持久些,自己到还真的不介意做第二个十三,至少能护住自己的家人,死,也能死得不那么憋屈。 也许是有了子嗣承欢膝下的缘故,也许是老四这几年来对他的维护,胤禩心中的一直抹不去的怨愤虽然没有就此消逝,但终归是淡了不少,如今面对老四的时候,竟然也带出几分真心来,有时候闲下来了,他也会想想等老四登基之后,他也学着十三做个真正的‘贤王’,寿终正寝,便是今世最好的结局了。 两人都忙活了一上午,腹内早已空空如也,回了帐子高明苏培盛早已将饭菜备下,胤禩此刻心情颇好,便对胤禛道:“我一早儿去瞧了十三十四他们,都喝醉了没起身,眼下不如唤了他们一道过来,四个人一起也热闹些?四哥你看怎样?” 胤禛瞧了一眼胤禩,道了声:“也好。”便转头吩咐苏培盛去叫人。 胤禩也高高兴兴得让高明早去添一份手抓肉、烤羊肉和糍粑,老四素来吃的简单清淡,而胤禩自己因为前一世呕吐症的缘故,也不喜欢大肉荤腥之类的,但两个小的阿哥可不一样,他们还是无肉不欢年纪。 十三十四昨儿的确喝得有些多了,刚刚才起身,便乐颠颠地被叫来同两个哥哥一道用午饭,谁知屁股还没坐稳,就被四哥逮着一通猛说,十四抽空可怜兮兮地拽了拽胤禩的袖子,哀求道:“原来四哥叫我们过来就是为了要训话呀,八哥你也不帮帮我们……”言外之意是‘昨晚大家可是都有份的’! 胤禩笑眯眯道:“别,你八哥我从昨天晚上一直被念叨刚才你们来,现在可别再搭上我。” 胤禛横了八爷一眼,心道:你倒是个会告状的,你昨晚醉得歪七倒八的,爷被你折腾了一个晚上,哪里有机会说上一句话? 胤祥胤祯一听,见八哥也被训了,心里顿时觉得平衡了不少,也就耸拉下脑袋乖乖听训。胤禛早被胤禩刚刚那么一打岔儿连气什么都忘了,随口说了两句也住了口,严肃道:“还低着头做什么,还要四哥喂你们么?” 胤禩嘴角抽了抽,他至今仍然不太习惯老四是不是爆出来的这些冷笑话,连忙借着帮弟弟夹菜的功夫将情绪掩饰了一番,道:“快吃快吃,这还是你四哥专门为你们俩准备的,多吃点下午才有力气围猎。” 高明与苏培盛在一旁侍候着,听到这里不由在心里叹道:“这两个主子一个唱红脸儿,一个唱白脸儿,到不似兄弟,更像是那民间的……咳咳。”两人对视一眼,连忙打住,目不斜视地恭恭敬敬站好。 …… 下午便是围猎与骑射的较量,经过昨晚大阿哥与孛日帖赤那的摔跤,如今草原上的年轻人都是雄心勃勃的要在大清来的博格达汗面、在自己心爱的姑娘们,为自己、也为自己的部族争光。 蒙古人自古以来骁勇善战,围猎更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古老生产活动,如今渐渐演变成一场盛事。根据季节与草原上牲畜的状况,被分为各种不同的围法,譬如虎围、狼围、野猎围、黄羊围、狐狸围、野兔围、野鸡围等等。这样做有三大好处:一来可以捕获害畜野兽,以此保护牧民们的牛羊马匹;二来可以用打来的猎物改善生活;第三自然就是训练年轻人,让他们学会彼此协作,在非战时期增强武备。 蒙古科尔沁一代,本身就是天然的围场。从规模上分,围猎可以分为有五段长围、四段长围、三段长围等,这一次仍用了惯例的五段长围。每一围有专人管理,里面有什么猎物大致有数,这要可以防止一些突发状况,毕竟参加围猎的人都是身份显贵之人,若是遇上危险总归是不好。 早已有善于围猎的蒙古老人过来交代了时间、未尝分配以及集合时间一类的注意事项。八旗子弟们、连同蒙古王公贝勒们各个磨拳插着斗志高涨,纷纷在开赛前最后一次检查自己随身的水壶、马匹、猎犬、箭壶以及布鲁(猎具)。 胤禛自十八岁便执掌了正红旗,年纪轻轻便有军功在身,自幼骑射跟在太子身边学习骑射,他虽然平时以冷面书生模样示人,不过他的骑射功夫可都是硬功夫。 胤禛回头看了一眼五步开外的胤禩,疑惑道:“八弟,你怎么换了匹马?”半个时辰前他记得小八还在自己面前对星辉说‘这匹马是爷的’,怎么一转眼儿就换了一匹枣红马? 胤禩无所谓的一笑,道:“那匹马似乎不太好,所以便随便牵了一匹,横竖都是好马,有什么大不了的。” 胤禛点点头,似乎也没放在心上。此时远处号角声已经响起,具有象征意义的‘玛拉嘎啊’(蒙古语“帽子啊”之义,是一种暗话命令)也由科尔沁王爷在康熙的首肯下带头呼喊出声,众人也不再多言,纷纷策马驰骋进入围场。 …… 不出所料,太子在这次围猎之中收货最丰,出了六只野兔之外,还有四只黄羊,三只野鸡还有一只狐狸。老爷子大喜,各个蒙古王公们也拼命称赞有其父必有其子等等。太子谦逊中不失仪态地向诸位王公道谢,他虽然驰骋了一个下午,但仍是仪容整洁华丽,高贵俊雅,处处恰到好处地彰显了大清朝皇太子的风范。 于是今日围猎太子拔得头筹这件事,大阿哥倒是很平静地给太子道贺,一时间众人根据猎物的数目种类皆有赏赐,和乐融融。 胤禛心中惦记着一些事儿,领了赏之后直接回了帐子,将正在于苏培盛一同准备茶水的高明叫到自己面前,道:“八爷换马的事情你知道吗?” 高明犹豫了一下,见胤禛神色不愉,便老老实实将中午的事说了一遍。 原来胤禩一开始骑得的确是之前挑选的大青马,但刚一骑上没多久,胤禩便觉得大青马似乎有些焦躁不安。胤禩心细,见这匹马与晌午时见到时似乎有所异常,连连喷气甚至后退蹬地不肯上前,心中便觉得不妥,便下马又仔细检查了一便,才发现马鞍下面有一颗铜铆钉的钉角翘起来了,并不打眼,人不骑上去的时候也无大碍,但若是一旦有人骑上去,那钉角便会刺入那马的皮肉,若是驰骋起来来回刺激,那马吃痛自然会发狂狂奔。 听到这里,胤禛神色莫测起来:“后来呢?” 高明道:“爷传了那马倌儿问话,那马倌一问三不知,只一个劲儿的告罪。爷就说只是小事,一时疏忽而已,让人换一匹马便算了。” 胤禛靴子脱到一半,停住了,半晌才道:“知道了,你下去吧。这事儿就照八爷说的罢。” …… 到了黄昏,照例燃起了篝火,今日比昨日气氛更为热烈,因为今日架在火上的,是各个王爷贝勒,甚至博格达汗亲手猎回的野兽。美丽的蒙古少女,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微笑,不停地翻动着火堆上的猎物,远处急不可耐的汉子们,早已圈好了摔跤的场子,三三两两地开始了较量,这是白天围猎气氛的延续。 有烈酒、悠扬的歌声、热情的姑娘、肥美的烤野味,以及博格达汗与蒙古王爷们的纵容,勇士们都褪下半个袖子别在腰间,好斗的热血在沸腾。 连年纪小小的十三和十四都忍不住上前与同龄的那些(未来的)蒙古小王爷们比划比划。 酒至半酣,胤禩脸上露出疲惫的神色,向康熙告了罪,先行回帐休息去了。胤禛又多呆了半个时辰,也先告退离席,一回帐子,却没看见原本应该歇下的八爷。 正疑心着,一转头便看见一个小侍卫进了帐子,手中还抱着羊毛褥子和熏香的炉子,便问:“八爷呢?” 那小侍卫被被胤禛的语气吓了一跳,连忙跪下给胤禛请了安,回道:“八爷方才回来说帐子里有些气闷,去对面上坡上透气去了。” 胤禛看着高明手中的东西,皱眉:“都有谁跟着?” 那小侍卫总算镇静了些,回道:“高公公和两个侍卫。” “胡闹。”胤禛低斥了一声,也不知在说这侍卫不尽职还是说胤禩擅自行动,但他素来气势冷厉,简单一句话已吓得那跪在地上的侍卫丢了手中的东西,连道‘奴才该死’。 胤禛有些烦躁起来,似乎觉得这个帐子里果然有些气闷,便挥手让那磕头求饶的小侍卫去将自己的马牵来,自己一扬鞭,朝着那人所指的山坡上驰去。 …… “四哥?你怎会……”胤禩远远听见马蹄声,还以为是侍卫来找自己回去,谁知却看见胤禛骑着马近前而来,这次是真的吃惊不小,连话都只说了一半。 胤禛下了马,横了胤禩一眼,有低头看了看地上摆着的三个酒壶,将马鞭仍给一旁不远处的侍卫,吩咐他们走远一点,不要打扰了八爷赏月的雅兴。 两个跟着胤禩过来的侍卫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胤禩。八爷笑着将一壶酒抛过去,道:“我四哥的身手可比你们强,这酒拿去,就当我四哥赏你们的。” 那两个侍卫忙道:“奴才们当值,不敢饮酒。” 胤禩笑眯眯道:“又不是让你们现在喝,当值总有轮班的时候不是?” 两人大喜,连忙谢了赏,拎着酒壶跑的远远得,这处山坡四周空旷,若是真有危险,是个正常目力的人都能发现,自然也就不需要贴身保护了。 胤禛看了高明一眼,淡淡道:“你也先回去罢,八爷同我一道回去。” 高明见胤禩并不反驳,便恭恭敬敬地退后三步,转身回帐子去准备醒酒的汤水和点心去了。 终于只剩了两个人,胤禛转头看了胤禩笑嘻嘻的脸,叹道:“怎么,不开心?” 胤禩转回头,笑脸垮了下来,道:“没有,只是今天围猎成绩太差,觉得丢脸而已。” 胤禛晒道:“居然是为了这个,早说么,四哥的分你几只就好。” 胤禩不敢置信道:“四哥,弟弟一直以为你是个正直,说一是一,怎们也撺掇着弟弟夹带作弊?” 胤禛不以为然道:“小时候你字写不好,皇阿玛罚你抄《论语》两百遍,你抄不完急地直哭,四哥帮你作弊还少了吗?” 胤禩一怔,似乎也想起那些久远的前世的事情来,目光有些怀念起来,许久之后,胤禩才微微叹道:“其实也没多久的事儿,只是如今四哥变得铁面无情,害得朝中大臣连打招呼都要胆颤心惊。” 胤禛不以为意道:“朝堂上的事,公事公办就好。没做过亏心事,还怕什么。” 这话正好戳中胤禩软肋,让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胤禛转头看他:“只是,小八你却是在什么时候学会同四哥藏着掖着,不说实话了?” 第51章 月下 胤禩呼吸一滞,他背着老四干的事情太多了,多得都不知道该说哪一件儿。万一这要是说错了,让老四知道自己还阳奉阴违做了别的事儿,不是自断退路了么。 胤禩不由干笑几声,摸起身边一个酒壶拔去塞子,仰头灌了几口,心里盘算着怎么岔开这个话题,喝多少可以开始装醉。 胤禛如何不知道那人的打算,有些好笑地一把夺过那人手里的酒,就着壶口也喝了几口。虽然二人平素也时常在一出喝茶饮酒,但那是规规矩矩得各自一个小酒盅,这要同饮一壶酒的事情在记忆里似乎还真没有过。 胤禩愣了一瞬,才在心里自嘲道,你个少见多怪的,老四与十三上辈子就好得穿一条裤子,兴许还同一个碗里用饭呢。想到这里,胤禩一仰身,倒在草垫子上,翘起一条腿架在另外一条腿上看月亮。 胤禛瞥了他一眼,淡淡说了句‘成何体统’,却也没真的较真,许久才道:“今日换马的事情,你就真不打算说给四哥听?” 原来是这回事儿,胤禩心下稍定,面上仍是一幅无所谓的样子,道:“这事儿其实原本是我做到不好,若是真追究起来闹得大了,也是个不了了之,何况……弟弟也不想连累到旁人。” 胤禛知道这事儿的确难以追查,看起来也的确似一桩意外,事情捅到老爷子哪里去并无好处,说不好会牵扯出星辉来。不管是意图谋害皇子,还是结交臣子,闹大了小八都讨不了好。 胤禛觉得胤禩有些故作欢笑,心中突然有个了坏念头,岔开话题道:“我说的可不只这一件事儿,小八……你是不是在江南看上了那个女子?还私定了终生?” 胤禩吓得一个趔趄,一骨碌爬起来,舌头都有些打结:“四哥,何出此言?” 胤禛眼睛一眯,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物件儿来,在手里晃了晃,便又迅速收了回去,嘴角微微勾起,不似平常的冷漠威严,眼中有些算计的光芒。 胤禩顾不得胤禛眼中的算计,惊喜多过惊讶,他方才一瞥之下虽为完全看清,但那个形状,正是上一世死后在额娘榻边寻得、这一世一直被自家贴身带着的那枚珍珠耳坠子。前年与老四去安徽治水,自己被兄弟会的乱党捉住的之后便遗失了,为此他还难过了一阵子,后了命人打了一副相似的送给额娘才作罢。 “怎么在四哥这里……”胤禩想要伸手去取,伸出的手却被胤禛架住,胤禩这才侧头看见胤禛脸上谑意的神情……看惯了他冷漠的样子,眼下……真是让人颇不习惯。 胤禛很有耐心的为胤禩解惑:“那日你高烧醒来便在衣服里找什么东西,四哥自然知道你怕是藏了什么重要东西在夹层里。后来你失踪了之后,我将你留下的东西都仔细搜了一遍,本以为你会留下什么线索,谁知只找到这么个女人的玩意儿。就随手收了,后来一直忙着别的事,也忘了问你。” 胤禩有些按捺不住惊喜,道:“既然四哥今日想起来了,就还给弟弟吧。” 胤禛箍住胤禩的手腕寸步不让,道:“先告诉四哥,这是谁的?又不值钱儿,这么如珠如宝得贴身收着,总不会是你媳妇儿的罢?” 胤禩有些恼怒起来,这老四是不是管得也太宽了些?都管道弟弟的女人头上来了?莫非这十三也是被这么一路管到大的?这哪里是养弟弟,分明是养儿子! 想到这里,胤禩抿了抿嘴,做最后的挣扎:“四哥……这只是个念想儿罢了,还求四哥好心,别为难弟弟了。”说罢可怜巴巴地望着胤禛。 胤禛见他不肯说,心下有些不悦起来,如此讳莫如深,必定哪个身份见不得光的女人送的。这等便宜货并不名贵,甚至有些粗糙,那女人看来出身低微。想到他与小八也算一同长大的,平日里见过什么人大抵也都知道,也没见他失过态,这东西是在江南才看见的,想来必定是小八在江南遇见了什么人,不过那人身份怕是舀不出手的。满汉不能通婚,说不定那女子是个汉人……哼,也只有那种骨子里总想依附男人的女人才搞得出这样私相授受的事情来……这小八居然也跟着犯糊涂! 不能不说,胤禛心中只几道弯,便将事情做了最合理的推测,完美合理到几乎挑不出错儿来。 可惜事实真相就是,胤禩不敢说实话,哪有儿子在额娘活得好好的的时候,就把额娘的私物贴身收藏的道理——传出去还不被人说是乱了人伦?所以,胤禩是宁愿担着和旁的女子私相授受的名声,也不能说实话的。 于是,胤禩深吸一口气,道:“四哥,再不给弟弟,弟弟可要抢了。” 胤禛眯了眯眼,忽然一笑,微微勾起嘴角,一翻身先站了起来,伸手解下披风扔在一边,挽着袖子道:“想要就自己来罢,四哥倒要看看你前些日子布库练得如何了。” 胤禩说‘不给就抢’其实也只是随口说说,他下意识地想说‘算了’,毕竟他算上上一世也算年过半百了,争斗之心早磨得平了,年轻时的那些热血冲动已经离他很远。眼下见老四认了真,才想起两人如今都是刚过二十的人,顿时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 但事情也算是自己起的头儿,八爷也只好硬着头皮一撑到底,还得装作兴致勃勃得样子,也解下披风,扎起长袍,磨拳搽掌。 这边山破顶上的动静自然惊动了稍远一些的侍卫,两人担心两位皇子的安危,又不敢贸然上前,只能留心看着,观察了一刻,他们也看出来这两位八成是闲的无聊,打算玩玩布库暖暖身子。两人对视一眼,放松了下来,这才觉得被草原上的晚风吹的有些冷了,偷偷摸摸地摸出胤禩赏的酒来,小小地抿上一口,暖暖胃。 胤禩一个撩脚差点儿将胤禛绊倒之后,胤禛也不由认真起来,两人身量相渀,年岁也差的不多,平时都已文臣模样示人,但骨子里都是上过战场立过军功的。 若要真论起身手来,胤禛还是要更胜一筹,胤禩疏于练习的久了,在加上先前的病,总归是弱一些。虽然他最近请了布库师傅在府里练习,但练得多是阴险狠辣的招数,毕竟对敌时一招制敌更重要些——但此刻,他没胆子将这些阴招在老四身上演练一遍。 于是,十数个回合之后,胜负基本分明。胤禛抱着胤禩的腰,将他压在草甸子上,有些得意的低头看他:“小八,你府上的布库师父不怎么样啊。要不,改天四哥给你引荐几个好的?” 胤禩如今满脑子都是要赶快舀回自己的东西,哪里管得了这许多,一曲膝盖就是一招阴损的,不过他只是做做样子,总算唬得胤禛一身冷汗。八爷借着老四这么一走神的功夫,一翻身,将老四反制住,压在下面,顺便锁住了手脚。 老四咬牙:“小八,你敢这样对四哥?” 八爷笑眯眯得:“四哥,这可是师父交的保命绝着哇,若不是四哥太厉害,弟弟我也用不着使这等下三赖的招数不是?” 老四气得有些想笑:“你也知道这招数见不得光,还用?使出这种丢脸的招数还想赖在四哥头上不成?” 胤禩不理他,一边腾出一只手来伸进胤禛的怀里乱摸(呃),嘴里一边随口道:“事务总有轻重缓急,眼下弟弟自然有更为重要的事儿,旁的什么手段爷也不在乎啦——”概括一下,其实就是‘不择手段’四个字的意思。 胤禛想要驳斥这番无耻的论调,但却被在衣襟内作乱的那只手乱了气息。他素来冷清惯了,平素也不常去后院,就算去,那些女子也是规规矩矩不会乱摸乱碰,何曾被这样对待过,一时间觉得本来不怎么怕痒的地方也开始隐隐抽搐起来,顿时咬牙切齿道:“快放手!” 胤禩自然也发现了老四恼羞成怒的摸样,笑眯眯道:“谁叫四哥藏得如此深?四哥再忍忍,等弟弟找到了东西就好。”说罢还得寸进尺起来。 胤禛咬牙道:“你过会儿可别后悔……” 胤禩顿时理智回笼,想起了这位祖宗的那针尖儿大小的心眼儿,那个爱记仇的性子,手下一顿,就想趁着这位爷还没缓过劲儿来,赶紧撤。 胤禩刚收回了手,还没来及立起身来,便被老四一个抱扑,圈住腰身,就地一滚,压在了下面,一时间被摔得头昏眼花。 转瞬之间情势已经掉了个儿,果然做人不能太自满。八爷别的不会,和老四做对那是习惯成了自然,前一世纵使老四做了皇帝他也撑着不认输继续在后台兴风作浪,这一世虽然提前打定了主意站在老四这一边,但总归不会事事认输,这么容易便低头。 于是八爷咬着牙不肯求饶,瞪着老四,用眼神控诉。 胤禛气息仍有些紊乱,冷笑一声,也学着方才八爷的样子,伸手在胤禩腰侧摸索起来,带着劲道。 胤禩倔强的脾气上来,便拼命咬着牙忍着呼吸,心中默念‘不痒不痒一点也不痒’,但在那作乱的手触及肋下一处时,忍不住身躯略微一震。 胤禛与他贴得极近,如何没有发现下面这人一瞬间的绷紧,顿时唇角上扬,眼底浮出一丝谑意:“原来,是此处……”说罢更是用了巧劲儿去揉捏那处。 胤禩墨色的眸中微微一闪,将慌乱压下,顾不得形象,手脚并用的挣扎了起来。只是他被压在下面,早已失了先机,胤禛比胤禩略微强壮一些,此刻他已有准备,怎容得他轻易脱开。 肋下这一处的位置,是大多数人的痒处,不管你内心如何坚定,在此方面也与普通人无二。几番捉弄下来,胤禩的呼吸早乱了,只能在下面拼命扭动着想要挣脱。 胤禛果然被取悦了,轻声笑了出来,身躯下沉,以全身的重量压着住下面仰面躺的人,手下不停地去揉弄那人怕痒的肋下腰侧,一双漆黑的眼睛紧紧锁住那人兀自忍耐的面容。 第52章 惊涛 不过一刻工夫,胤禩便忍不住有认输的念头闪过,他咬着牙,鼻间却抑制不住越来越急促的低沉喘息,胸膛也随着喘息剧烈起伏着,腰间麻痒难当,却是被压制得动弹不得,只能些微闪避偏移着腰身,只是这样一来,却越发觉得痒麻难耐。 终于,他败下阵来,开口有些急促得讨饶道:“四哥,是弟弟错了。” 胤禛达到了目的,也终于放了手,却没立时起身,低下头去想要再调侃他两句,却正看见那人力竭地瘫在地上,胸口仍然急促地起伏不止,眉弓眼畔的位置俱已浮上红痕,许是因为挣得久了,那双平素冷静总是带着浅笑的眸子里居然浮出点点水光来。 胤禩的双眼半睁着,微微有些失神的望着天空,映出满天繁星来,双唇略张,正不住地吐息低喘,以平复方才的扰动。 胤禛一时间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忽然觉得眼前的画面似曾相似,似乎就是那晚在江南河督府时做个的迤逦梦境一般。 胤禛此时心中渀若一通惊雷闪过,又有如滔天巨浪拍向岸边礁石,一时间溅起漫天的碎玉琼花。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奇怪,自从那日小八府上十三与老九老十他们握手言和开始,他便觉得小八做的事,在某种方面,一直很对自己的胃口。不管是十三与老九他们长久以来的不合,还是十四与自己之间的疏离,现在想起来,似乎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好转的。 一开始他也怀疑了小八刻意讨好,可是别有目的,但随后也便释然了,自己除了与二哥交好这点之外,还有什么值得别人算计的?何况他刻意试探几次,小八似乎并不愿意与自己谈论朝中的公事,反而对十三颇感兴趣。甚至为了给十三出气,而责备了与他素来交好的老九老十。 到了江南治水的时候,他听说大堤垮塌,心中着急得不行。除了担心灾民们的人心是否安定之外,也担心小八能不能应付这样的局面。事后他赶到的时候,看见那人瘦了,却与自己更亲厚了。他本来只是治水,谁知却遇到这样的天灾,却也没见他急躁。他的手段虽算不上是圆滑,但至少,能在当时的情境下安稳地撑到朝廷赈灾,已是不易。 在江南官场的处理上,自己的确对他发了脾气,气他的优柔寡断、心慈手软,但那时自己也惊讶于自己的失控中。自从皇额娘去了之后,自己便极少在人前流露情绪,就连看着自己长大的二哥也时常抱怨自己愈发无趣无心。 但为何自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小八发火,甚至因为一些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的原因,他想了许久,才道,那是因为自己早将小八当做自己人,而气小八没有如同自己一般掏心掏肺得对待自己。 这个理由他自己也觉得有些牵强,他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比如他对十三也很好,但十三多是乖乖地接受,毕竟年龄在那儿放着,这些他能理解;但胤禩也为自己做了不少事,明里暗里都有,为什么自己看着他总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会在心中烧出一把火来。 看着他与素来刻板迂腐的于成龙混在一处,自己不乐意;看见他逮着机会便为了那个名声在外的福晋去求老爷子,自己也是不喜;听见他喝醉酒睡得迷迷糊糊居然会叫老九,更是让他恼怒——明明夜里帮你暖被子的是我,你却心心念念叫着别人的名字! 如今想来,这一切的不寻常,都可以解释了! 我们是兄弟,但兄弟也分很多种:二哥从小带我长大,亦兄亦父;十三自幼与我交好,只要他不背叛我,这一世我也会护他周全。 但是,小八…… 我却不愿与你只做眼下这般的兄弟。 不是二哥那样的,也不是十三那样的,四哥希望你,也能同样把四哥放在心上…… 你对四哥的维护,四哥看得见,但是,四哥却不只是要这样的维护…… 也许是因为自小身边不缺女人的关系,他对感情的事情很迟钝,在之前的二十几年里,也没有所谓喜欢不喜欢的概念。府中的女子,多被视为生下子嗣的工具,除了福晋之外,其余的都是奴才。 但胤禩不一样,他是与自己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兄弟。与自己一样,他拥有天下最尊贵的姓氏。胤禩虽然年轻,但从他几次办差看来,只要稍加琢磨,日后手腕能力都不会输与自己——胤禩是与自己一样的天潢贵胄,是有资格可以与自己并肩俯瞰天下的人。 …… 历代皇室里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满人虽入关还不到六十年,但为了摆脱‘鞑子’、‘蛮子’的称号,历代皇子经史子集都有涉猎,自然知道这类皇族中乱伦的事情层出不穷。若是以前,胤禛也许会嗤之以鼻,但如今,他却有些明白了,已经站在了极致尊贵的位置上,还有什么人比得上同样流着尊贵的血液、同样睿智的兄弟姐妹。 爱新觉罗家的男人既无情又多情,无情是连亲身骨肉也可以抛下,但若是动了心起了意,便是用尽手段也要得到。世祖爷不就是为了一个女人生生逼死了自己的弟弟么?在那个血色缭绕的四九城,什么脏事儿没有发生过? 虽然只是有些意动,但胤禛已在极短的时间里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对于有些事情,他可以无比的耐心,数十年如一日的隐忍不发,但对于另外一些事情,他却知道忍耐没有意义,即便是他等待一世,以那人的性子,多半也不会回应自己。 因为,若是不撕破这层跨越不了的障碍……那人永远也不可能抱着与他相同的心思。 胤禛与胤禩虽是兄弟,本质上相似,但表象上却很不同。 胤禛虽然顶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在朝中半隐半现多年,但并不妨碍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他十岁便跟在太子身边,看多了太子骄傲张扬的一面,虽然胤禛自知出身不及太子,没有老爷子几乎没有原则的纵容,他没有学会胤礽的暴虐肆意,但却学会了生气便骂人,喜欢了便出手。对于不喜欢的人,比如前世的德妃、十四,他也可以冷漠以待,对于老八,老九,他可以将他们逼禁至死;而对于与他在逆境中相互扶持的十三,却可以倾其所有,对他甚至比对自己的儿子更好。 而胤禩,也许是因为幼时的经历,亦或是前世的惨淡结局,他已经习惯了压抑自己,伪装出和煦的笑脸。前一世,老四登基后,他可以俯首称臣,对着自己的对手三跪九叩,却也可以在那人眼皮子低下伺机而动、兴风作浪——说到底,胤禩心不比胤禛软,但他表现出来的却是温和无害的,或者说,胤禩这个人,早已学会了心口不一。 …… 之前两人在草地上嬉戏玩耍之时,贴得极近,后来一番压制挣扎,早已是紧密贴合着毫无间隙。两人都是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此次随着皇阿玛巡幸塞外身边没有带女人伺候,憋了这么些日子,出来之前又都饮了酒,如此厮磨一番,该有的、不该有的反应全都有了。 胤禩倒是不太在意这种问题,但仍然有些窘迫,觉得自己鼠蹊处被什么硬物咯得有些难受,便趁着这个机会推了推胤禛,抱怨道:“四哥,你的玉咯着弟弟了,快起来。” 手刚推拒出去一半,却被捉住,胤禩心中没有防备,正在奇怪着,却见那人俯下头来。黑暗中那人的脸背对着月光,因此看不清楚那人眼底的神色,但扑面而来的气息却让胤禩心中一惊,正要说话,唇却被覆住了。 这是!? 胤禩在嘴唇上一片温热的时候开始,脑中便是一片空白。 他在情事上并不热衷,前一世是因为毓秀张扬跋扈,让他觉得难以生出疼爱的情愫来,而自己情愿将心思都放在力争上游的各种谋略中,对于后院的事情,自然也是淡淡的,不然怎么会只有弘旺一个子嗣。而这一世,是因为他心已老,都五十岁的人了,自然对这种事情看得更不上心。何况前世的阴影仍在,他不知道若是子嗣多了,会不会在被圈的时候,让他更为放心不下。 即便是在与福晋或是张氏同房时,也是例行公事而已,便是亲吻嬉戏也是极少的,偶尔几次兴致所致,也是自己主动些——因此在眼下,他毫无防备地被吻住,一时间忘了反应。 一直到耳边轰鸣之声渐渐远去,神识回笼,才终于清晰的意识到,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是谁! 这个吻几乎算不得真正的吻,只是嘴唇覆着另一双嘴唇而已,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试探。胤禩不敢闭上眼,只能睁得大大的虚望着上方,他不敢动,也动不了——他也许意识到了眼前发生的事,但却无法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许久之后,那唇终于离开了一些,胤禩早已不知该作何反应,在他回过神来的最初,想过许多种应对,但真到了需要面对的时候,他只能怔怔地开口道:“四哥……?” 胤禛紧紧盯着那人瞪大的双眼,在里面看见了震惊、茫然、不知所措、不敢置信,还有自己的倒影,也看见了漫天繁星——那里面,没有厌恶和恶心。 这一刻,胤禛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快得让人无从捉摸,他复又低下头,在胤禩微启的唇角印上一个略带奖励(呃)意味的吻,便快速翻身坐在一边,拍拍身上的草梗,摸起地上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 胤禩木着一张脸,撑着地坐起来,仍然不知道此刻自己应该作何应对?应该站起来用马鞭直指他质问‘你什么意思’?还是不管不顾上去打一架?亦或是转头就走? 然后呢?他直觉地害怕也许会出现的局面,也许那人会说出的话……统统这一切,都是他不想面对的事情,眼下,他并不愿意与胤禛就此划清界限,若是到了那个地步,自己这一世所有的努力岂不是都白费了? 许久之后,胤禩才平复了情绪,斟酌着开口道:“四哥……” 胤禛侧头扫了一眼胤禩,见他脸上少有的纠结,忍不住将眼中的暖意压下,仍旧像平时那般随口回道:“何事?” 胤禩此刻虽然很想以头抢地,但多年的习惯还是让他能够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稳了稳自己的口气,掐了掐自己的指尖,道:“我并非女子。” 第53章 心乱 胤禩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寻错了理由,老四既然与太子一同长大,那么太子平日在宫里做的那些荒唐事他怎么会不知道,正要想改口说‘四哥也许是把兄弟情错当了别的’却又觉得不妥,这么一说不是当面驳了老四面子,若是他认真起来问自己‘你如何知道我怎么想’,麻烦的还是自己……于是连忙又补了一句:“弟弟一直……把四哥当做兄弟。” 胤禛不答话,看不见胤禩脸上的神色,但却几乎能猜到他此刻心中的空茫慌乱,否则以他的冷静,怎么会先说出‘不是女子’这样细枝末节的理由? ……小八,你的心,已然乱了。 胤禩等不到回答,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他早已过了冲动的年纪,懂得不需要为了让对方给一个口头上的‘说法’而执着。老四的性子如何,恐怕他最清楚。 虽然眼下的事情有些超出了他的预计,但若是自己不应,以老四的骄傲,应该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多做纠缠。 再等些日子,十三开府成亲了,有这个‘拼命十三郎’在老四身边晃悠,自己也就可以脱身出来了。 想到这里,胤禩站起身来震了震衣袍,拾起地上的披风,对胤禛道:“四哥今日喝醉了,方才的事,弟弟就当没发生过。夜凉风疾,四哥也早些回去休息罢,明日还要伴驾。” 胤禛也站起身来,脸上看不出情绪,似乎并不惊慌也不失望,只是有些无奈的看着胤禩手指哆嗦得系了几次披风的带子却总也系不好,叹了口气,上前从胤禩手里接过带子帮他几下结好,才沉声道:“四哥在做什么四哥自己清楚,你也别想太多了,回吧。” 胤禩张了张嘴,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看着胤禛也整理好了衣服披上披风,两人心事重重地往山坡下走去。 守在远处的两个侍卫身在低地,兼之天色已暮,自然看不见山坡上的状况,这时见两位主子慢慢踱了过来,也顾不上看两位此刻现在的脸色,连忙牵过马来,恭恭敬敬地递上马鞭。 …… 回到营地,篝火晚会似乎刚刚结束没多久,年长些主子们几乎都回自己的帐子歇下了,剩下些年纪小的蒙古王孙们意犹未尽,围在篝火边上烧着什么东西,一群人嘻嘻哈哈笑闹个不停。 “八哥!”喝得一脸红通通的的十四看见两个哥哥似乎刚刚散步回来,便拉着十三凑过来,也不去看那两人不同寻常的脸色,便叽叽喳喳地宣扬起今日他们俩与那些蒙古王孙们摔跤的英武身礀。 胤禩低头看着两人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努力勾起一丝笑容来,抬手摸摸十四的头,转身走了。 十四这才后知后觉得发觉哥哥的情绪不大对,与十三对视了一眼,一同转头看着胤禩离去的背影。 胤禩一个人走在前面也不回头,路中间儿正好有个矮墩子,似乎是蒙古少女们挤奶时常用的,不知被谁扔在路中央也没人去挪开。胤禩就像没看见一般走过去,十四正要张口说‘八哥小心’,就看见胤禩一抬脚……踹飞,震震袍子,继续走。 胤祯莫名得觉得脚趾有些疼,那声‘小心’卡在喉咙里面没出来,嘴也忘了闭上,与十三一同回头看着胤禛,道:“四哥,你怎么欺负八哥了?” 胤禛收回目光,看着两个一脸求知欲的弟弟,也学着胤禩的样子,抬手摸摸两人的头顶,毫不脸红地给胤禩抹黑道:“你八哥同四哥练习库布,输了,心情不大好。” 说罢不等两人再发问,道:“今日四哥就不计较你们喝了这么多酒,快些回去休息罢,明日还要伴驾。”说完扔下两人,大步地往帐子方向走去。 进了帐子,便见胤禩已经净了面,换了干净的内袍,正由着高明帮他篦去夹在发间的草梗。胤禛掀了帘子进来,胤禩连头都没抬一抬,面上也没有表情。 胤禛不知怎的就觉得眼前的小八就是在闹别扭,其实今日这事他做得的确有些孟浪了,能得到这般反应已经是意料之外。胤禛自然不会以为这人也对自己存了同样的心思,眼下他如此隐忍,只怕是小时候看人脸色惯了罢,无论如何受了委屈,也要自己咬牙忍着。 想到这里,四爷面色有黯了黯。 ……罢了,还是慢慢来吧,别逼他逼得太紧了。 …… 夜里胤禩梦魇缠身。 先是梦见小时候在御书房被几个大一点的阿哥挤兑,后来有梦见年纪尚轻的皇阿玛过来检查功课,一堆皇子全部恭恭敬敬得听着太子哥哥疏讲,他年纪小,吃得也不多,站久了便有些腿软,但也只能咬牙撑着,太子哥哥口若悬河一讲便是大半个时辰,他到了后来一字也听不进去。 晃眼间,他有置身于钟粹宫里,心中满是嫉妒地看着惠额娘与大阿哥随口打趣,面上还要装出笑脸来,寻着机会,尽量不惹人讨厌地间或插上几句嘴,说说吉祥话。只有惠妃笑着点头的时候,才觉得自己也是有额娘的。 再晃眼,他已经成年,在朝中借着从小学会的察言观色左右逢源,大臣们见多了高高在上的阿哥,一比之下,对这个谦逊有礼的八贝勒赞不绝口。 他身为皇子,却战战兢兢得太久太久。出身低不是他的错。他即使一开始不想在意这些,也终究被逼上了这条路。他不似小九小十,纵使资质平庸,但因着母妃高贵的出身,也能无忧无虑得做他们的自在皇子。也不是五哥,可以超然物外,但凭着他自幼在苏麻大姑姑的经历,诸皇子中他便是独一份儿,没人会去找他麻烦。 他身为皇八子,却因为生母的出身一直小心翼翼备受冷眼。正因为此,他早早地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筹谋。他知道不能从皇阿玛那里入手,因为那位眼中只有太子哥哥,纵使偶尔视线旁落,也被大阿哥占去了,轮不到他去逢迎讨好。 于是,他开始在朝中建立自己的人脉,看人下菜的手段,他早已用得纯熟。很快,朝堂里便传遍了八阿哥心地忠厚,宽以待人,办事精明的口碑。也不知是他的时运还是劫数,奉旨侍读于府中的何焯往江南奔丧的时候,居然将自己的名声传了过去,连当地人都纷纷夸赞八贝勒‘堪为贤王’。 这样还不够,他努力结交皇子,将小九小十与十四收入自己帐下,一派兄友弟恭的和睦状。到后来,他的努力,终于引起了爱新觉罗氏宗亲的注意,以至于裕亲王数次在圣祖面前为自己美言,说自己‘不务矜夸,聪明能干,品行端正,宜为储君’。更有甚者,在后来自己潦倒被老爷子厌弃的时候,李光地还能顶着触怒老爷子的风险,直言‘观眼下皇子,唯八阿哥最贤’。 他错了吗? 不知道…… 只是这一切‘贤名’却成了他的催命符,成了斩断他与老爷子父子亲情的最后一把刀。 从什么时候开始,便‘父非父,子非子’了呢? 是从他娶了郭络罗氏的福晋,被老爷子说受制于妇人开始吗? 还是从大阿哥对老爷子进言,‘张明德曾相胤禩后必大贵’,在老爷子心理埋下第一颗怀疑的种子,对自己开始防范开始? 亦或者,从他贤名满朝堂,在老爷子暗示众臣给废太子一个台阶的时候,却发现朝中重臣居然联名保奏八阿哥为储君,老爷子惊觉自己已经成了势,挡了太子起复的路开始? 胤禩知道自己陷入了前世的噩梦中,挣扎着想要醒来,但情境一阵摇晃,却发现自己正面色灰败得跪着,听着那一字一句诛心的话:“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 “行止卑污,凡应行走处俱懒惰不赴。” 胤禩再也忍不住留下泪来,他隐忍了这么久,努力了这么久,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开始只不过是想凭着自己的努力搏个贤名,不想再因为出身被人看不起,这也有错?后来世易时移,步步行来至此,又是谁的错? 为什么这些他一直努力遗忘的事情,又再一次回到眼前,甚至比前世更清晰。 自己,到底是从哪一步,走岔了路? “小八!小八!” 胤禩终于从连绵不绝的梦魇中苏醒过来,只是因为醒得突然,只有意识回了笼,手脚仍然虚软不听使唤。 看着近在咫尺面色焦急的人,那是年轻时的四哥,而不是日后那个威坐朝堂,一边施恩封自己为和硕廉亲王,一边却又处处掣肘打压的雍正皇帝。 见胤禩似乎目光仍然呆滞着,就这么直直得看着自己,胤禛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见并不是烧热,才缓和了口气问道:“小八,可是又魇住了?” 胤禩渐渐自梦境中平复了过来,良久过后,才微微点点头,道:“梦见被皇阿玛责罚。” 胤禛松了口气,他担心小八是因为今晚被自己的举动吓着了,这才被魇住,如今看来,情况似乎比自己想的要好些,便笑道:“不过就是罚了你写字,哪里算得上是责罚?若是你听了皇阿玛罚四哥的话,不是要夜夜做恶梦?” 胤禩不削争辩,心道:若是同样骂爷,最后再把位置传给爷,爷也能往好处想…… 胤禛见胤禩面色有些委屈却不肯说话,也不再为难他,也钻进了被子,摸了摸胤禩头上的汗,道:“睡吧,快天亮了。” 胤禩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想起先前的事情,心下觉得有些不妥,便低声道:“四哥,我不习惯与人同榻,四哥还是……” 胤禛轻笑了一声,道:“昨儿你半夜冻得厉害,四哥帮你暖着你不谢谢四哥也就算了,怎么,如今睁了眼便翻脸不认人?” 胤禩再受打击:昨儿……? 胤禛不等他回神,更道:“再说前年在江南,也不是没有同榻而眠过。今儿倒是矫情起来了?” 胤禩张了张嘴,驳道:“那是……” 胤禛看他呆滞的模样觉得可爱,想要再说几句什么,但碍着今日功德已满,不可得寸进尺,否则真真惹恼了这人可不好办,便率先闭了眼,道了声:“快睡,明日四哥还要伴驾。” 胤禩回过神来,才发觉大局已定,要再回驳似乎也有些晚了。这样的夜晚,有个暖和的炉子在一边却是舒服些,半晌之后,胤禩才认命的闭上了眼,心中暗自提醒道:今日就算了,回京之后还是远着些罢……唔,可千万别半夜说些不该说的梦话呀…… 接下来的巡幸,仍旧进行的有条不紊。带出来的诸皇子轮流跟在老爷子身边学习政务,几个年幼的小哥,除了每日功课仍要按时呈上去之外,别的时间倒是都用了玩耍与见世面了。 那日胤祥与胤祯见胤禩心情低落,自第二日开始,也不再自己野了,每日都乖乖地跑来胤禛的帐子蹲着,似乎是想要让四哥与八哥快些和解。 胤禛面上没什么表情,心中有些哭笑不得,胤禩倒是松了口气,有这两个傻小子杵在面前,也不用自己老想着如何‘神态自若’得面对老四。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祭拜完先祖。在回京了路上,胤禩借口要检查十三的功课,大半时间都同十三坐一辆马车,把十四直接踢到自己的车里去培养兄弟感情。 这边车里,十三绞尽脑汁地打听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胤禩被问得烦了,便当真考较起他的功课来。十三不敢再问,急的抓耳挠腮。 看着十三如此为老四着想,八爷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莫非,前一世老四同十三便是这样的关系? 八爷被自己的灵光闪现吓得不清,脸色无比灰败地回到了京城。 第54章 规劝 一行人回道京城已是九月过半,蒙古和盛京已经渐渐凉爽下来,但北京仍然时时艳阳高照着。 胤禩回京之后继续闭门谢客,这一招是跟老四学的,前世在夺嫡之战最惨烈的时候,那人就时常‘闭门谢客’,做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摸样,唬倒了一干大臣。 几个月不见,弘旺和大格格已经会叫“阿玛”了,一见胤禩便扬着又粗又短的胳膊朝胤禩扑过来,咧着冒出两颗小乳牙的嘴,口水滴答、比赛一般地连声叫“阿玛”。 胤禩前世对后院关注不多,虽然只弘旺一个子嗣,但弘旺出生之时,正是九龙始乱的时候,内忧外患不提,还得时时提防着来自几个哥哥的冷刀子,兼之满人讲究抱孙不抱子,他自然也没能享受到如同眼下一般的和乐时光。 一时间,草原上的事情,在他心底留下的阴影渐渐淡了。 没过多久,去安徽督河的于成龙带回了黄河的水样呈给康熙,那水盛在白瓷缸里,虽称不上清澈见底,但掬起一捧来,却可以清晰的看见自己的掌纹。康熙大喜,激动地几乎不能自制,连道:“黄河变清了!”于是但凡参与治河者,人人有赏,胤禩也被老爷子复了工部的差事,私下里更是赏了不少东西。 三年前大选的时候,胤禟与胤俄两人都被指了婚。与前世一样,老九的嫡福晋是董鄂氏,董鄂氏的父亲是都统齐世,祖父是一等公哲尔本,曾祖是和硕额驸和硕图,而她的曾祖母则是代善的后人,就是东果公主额驸何合里的第四子,隶属正红旗。 而胤俄则是被指了来自蒙古的贵女,阿霸垓博尔济吉特氏,也是乌尔锦噶喇普郡王之女。 老九与老十都是一年生的,一个生在八月,另一个生在十月,从小在一处打架,大了在一处欺负别人,如今一同指婚,去年更是一同出宫开府。一句话,这两人可不就是好的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更巧的是,两人都是在今年有了第一个子嗣,胤俄的妾氏郭络罗氏在八月的时候给胤俄生了个阿哥,可惜尚未足月便卒了,这个郭络罗氏是个得宠的,因此胤俄也难过了一阵子。而胤禟的妾氏完颜氏如今也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再两个月,也要临盆了。 胤禩趁着休沐的日子,跑到胤禟府上走动,正巧碰上一同过来打秋风的胤俄,于是连吩咐下人传话的功夫都省了。两人许久不见胤禩,连忙加了几个好菜,用过了饭,又高兴地拉着他喝了一下午的茶,问这问那,将胤禩折腾得筋疲力尽才将不能随行的遗憾弥补了七七八八。 对于大婚开府,胤俄完全没感觉,只觉着大婚开府了才算是正式成年,可以正大光明地到宫外昏天混地去,宫里他可是都呆腻了。至于小九,更是如此。 也许是他与胤俄平素里淘得太厉害了,宜妃和温僖贵妃早早得给他们房里放了人,因此女人对他们来说也不算新鲜。只是宫里女人虽多,但都是皇阿玛的女人,他们这些皇子稍微大些就得避嫌,小九小十长大后早就烦了,如今开了府,有了自己的家底,整个府里都可以作威作福无所顾忌,呆烦了还可以出去潇洒肆意一番,行事不受限制,如何过得不畅快。 几人说笑一阵子,果真是比在宫里小聚时畅快得多,说得多了茶也干了,便有下人来续水上点心,这些个婢女丫鬟们,个个身礀婀娜,眉目含情。 胤禩面上不露声色,状似无意道:“小九,听说这小半年里,你可是收罗了不少美人?” 刚刚还笑得桃花含春的九爷被一口茶噎道,咳了两声,才有些不自在地抬头对胤禩道:“怎么,八哥也有兴趣?还有不少弟弟还没碰过,本来也是想送几个给八哥的,这不是怕八嫂不高兴……” 胤俄咳嗽了好几声,打断胤禟继续戳八爷痛脚的找死行为。 胤禩脸上也尴尬了一秒,瞬间恢复的笑意拳拳的兄长状,万分真心道:“那些个漂亮妖娆的爷没兴趣,你八嫂那样的最合爷胃口,所以这些美人还是你留着自己用吧。唔,要不然,送几个礀色上乘的去你四哥那里,你们也知道,你们四嫂是最贤惠的。” 胤禟胤俄对视一眼,一边鄙视八爷心口不一,一边在脑中浮现出把侍妾送给四哥暖床的场景,顿时不约而同抖了一下,小心肝儿有点发憷。 胤禩见差不多了,便慢悠悠道:“论理,这事儿我这个做哥哥的管不着,但听说你这些个侍妾歌姬里面,有些来路有些不正啊。” 小九听了,不甚在意道:“还不都是那些个趋炎附势的送来的,爷也不是谁送的都收,也是看着中意合心的才留下。” “……”胤禩岔了气,稳了稳情绪才接着道:“你也知道那些个送礼的趋炎附势,就不怕他们送到美人有毒?不怕他们孝敬的供奉蛰手?” 这下九爷也听出胤禩话里的意思了,收起了满不在乎的神情,道:“八哥多虑了吧,想我也就是各光头阿哥,这些人能图我什么?” 胤禩摇摇头道:“他们自然图的是你额娘在宫里的地位,图的是你皇阿哥的身份,如今他们只做别无所求的模样来奉承孝敬你,但若是有一天他们哪个亲眷吃了官司,又或是他们哪个子侄想要捐个官,这于你来说不过是一句话儿的事,到了那个时候,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胤俄虽然鲁莽,但其实看得比胤禟更透彻,他如今已经明白胤禩的意思,便低头不再说话。胤禟因为身陷其中,又被自己敬重的哥哥说教,心中自然有些不快,回嘴道:“既然是小事,只要那人有才,或是事情不大,应下来也未不可,这种事难道太子做得少么?不是也没见皇阿玛如何。” 胤禩装作没看见他的不快,接着道:“那是太子,我们如何能比?更何况你以为皇阿玛没记在心里?你我几个本来就不如太子或是大哥有势力,将来那若是那苦主将事情捅了出来,或是那个捐来的官儿在任上欺了民、敛了财——你说这事儿怪不怪得到你头上?退一步讲,就算你有了如同太子哥哥或是大哥那样的军功和势力,难道就不怕皇阿玛猜忌?” 九爷不爽,低头喝茶不肯说话。 八爷见他恼了,虽然有些不忍,但想着前世小九的结局,决心咬牙索性一次说了罢,免得下次还得再来一次:“有道是舀人手短,你既然收了他们的银子,他们便只能为他们撑腰。若是个清官倒也算了,若是个欺上瞒下的贪的,你要怎么办?这不是明着打皇阿玛的脸吗?何况但凡总想着使银子使美人计往上爬的人,又清得到哪里去?” 小九自然知道胤禩说的在理,但仍然不甘心,嘟囔道:“做阿哥真是没意思,连个爱好都不能有?有了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被人说,还不如京城里的纨绔来得强!” 八爷见好就收,笑笑安抚他道:“这有什么,想要过的恣意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要找对路子,整个京城,你只要哄得皇阿玛开心,比什么都强,你爱美人爱赚钱老爷子都能纵着你。但若是你挑错了路子,跑去和那些个卖官鬻爵的混在一处儿……皇阿玛最恨结党,这不是明摆着犯了他老人家的忌讳么。” 听到这里,九爷听出胤禩没拦着他赚钱收罗女人,脸色才缓和了些,也知道胤禩每一句话都是为他好,便不再顶嘴。胤禩也知道此事不能急不能逼,于是便岔开了话题,转头去问胤俄府上最近的新鲜事儿。 …… 八爷和颜悦色说了这半天,心中却是郁卒得紧:老四啊老四,你不仁,爷却不能不义。爷顶着惹怒小九的风险,这么努力地帮你扫清障碍,你总不该再圈着爷了吧? 胤禩刚在腹诽‘那位’,便听小十问道:“诶,四哥呢?八哥你没见到四哥吗?” 胤禩面上不露声色,摇摇头道:“今日不曾,今日请了安便来寻了你们,四哥怎么了?” 胤俄道:“昨日碰见四哥请安,还问我们最近有没有碰到八哥呢?怎么,后来四哥没去八哥府上?” 胤禩摇摇头,不甚在意的低头喝茶,道:“许是当时有什么事吧,后来不急了,便没有再找我。” 胤禟胤俄对视一眼,心道:看来十三他们说的是真的呀,四哥把八哥得罪了,啊呀呀,他们还没见过八哥发脾气呢。 八爷掀掀眼皮,漫不经心的吹了吹茶叶沫子,道:“你们两个,不许多事啊,不然爷就去和四哥说九弟要送几个女人去孝敬他。” “……” 傍晚胤禟留了胤禩晚饭才放他走,胤禩知道这是小九在别别扭扭地给自己搭台阶呢,也就没用推迟。用过饭,胤俄也跟着胤禩一同告辞出来。 出了巷子,胤俄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胤禩道:“八哥,你也知道老九的脾气,他就是倔,但他是真尊敬你的,若是老九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弟弟代他给八哥您赔不是。” 胤禩看着胤俄笑:“我当你这小霸王想说什么呐,就这儿?八哥我看着你俩长大的,小九什么脾气我不知道?还能因为这几句话生了嫌隙?若真是这样,今日八哥也不会说这些话儿。” 胤俄有些脸红,道:“我们自然都知道八哥素来带我们最好的,只是,八哥你也就长我们两岁,怎么说话的调子像是四哥一样?” 胤禩拍拍胤俄的肩膀,衔着笑:“小十,八哥知道,你其实比小九更懂这些弯弯绕,有你看着他,八哥也放心些。若是日后你见着他做了哪些出格儿的事儿,又不好劝服的,直接来找八哥。你们既然叫我一声‘八哥’,我就一定会护着你们到底。”这句话胤禩说得认真,短短几个句子,算是一份承诺。世事轮回一番,小九小十,也许已经不是当年的患难兄弟,但只凭着前一世两人对自己的维护,凭着小九随身藏毒以保护自己这份恩情,他也绝不会放任这两人一步一步行差踏错。 胤俄看着胤禩的眼睛,认真的点点头:“八哥如此真心以待,我定当帮八哥看好小九,不会让他乱来。” 胤禩点点头,知道胤俄已经听了进去一些。 这时胤俄长长的呼了一口气,没了先前的惶然,又恢复了当年‘宫中一霸’的纨绔样,对胤禩道:“我就和小九说么,八哥不会有了四哥就忘了我们,如今看来,还是弟弟我更了解八哥呀。” 胤禩嘴角抽抽,什么叫‘有了四哥忘了你们’?爷这么辛苦地讨好老四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当爷只是为了自己么? 胤俄忽然变得很不长眼,继续戳八爷的痛脚:“自从上回我和老九欺负老十三的狮子犬那次之后,八哥就同四哥走的好近,我们在宫里想见八哥一面都不容易,每次见面也总听八哥你唠叨让我们听四哥的话,不要欺负十三什么的,我和老九都以为八哥和四哥老十三混一处了,倒把我和老九给忘了。”说到最后,胤俄的声音都有些恹恹的,想来真是憋了许久。 胤禩哑然,看着胤俄少有的情绪外露,一时感慨良多,不经大脑便开了口:“小十,你与小九怎会一样?我们自小一同长大一同去上书房,这情分到哪里去求?八哥与你们四哥走得再近,也多是因为差事上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越不过你们去。” 胤俄听见八哥如此贴心暖肺的话,就差竖起尾巴拼命摇了。 胤禩看得想笑,真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头,可惜如今小十身量与他都差不多了,两人有杵在人来人往的巷口,八爷只好摸了摸腰间的玉佩,继续安抚道:“至于你四哥,冷是冷了点儿,但论起办差来,却最是勤勉公正的,你们以后有了差事自己就知道八哥在说什么了,要多向四哥学着点儿。”胤禩面不改色地将自己抱胤禛大腿的行为合理化。 胤俄眨眨眼,小声嘀咕了一句:“不管四哥多厉害,我和老九最服的还是八哥。” 胤禩笑得直摇头,心道:可惜你八哥还是技不如人输给了老四,也连累了你们也一生郁郁不得志,死的死、散的散…… 面上不显,胤禩仍然衔着温暖的笑意,对胤俄道:“不早了,回罢。” 第55章 偶遇 十月的时候,胤禛也复了户部的差事,仍旧延续着他前世的风格,韬光养晦、半隐半现、不出头也不垫底儿,每日里两点一线,休沐的时候出了入宫问安之外,都在家读书写字,偶尔去庙里论论佛。 算起来,从草原回来之后,八爷便没有登过四贝勒府的门。胤禛自然知道那人如今必然会在短时间内躲着自己,也好,就让他在清闲一阵子罢。 不过,放任胤禩自由一段时日,却不代表连那人做了些什么都不知道。八爷这些日子见过什么人,去过哪些地方倒都有人报于四爷知道,倒不是说胤禛不信任胤禩,只是如今他既然已经起了这个心思,自然需要知己知彼。 胤禩只道如今离康熙四十八年九龙之乱还早,老四的黏杆处还没成立,再加上他如今也不会去做让老四猜忌的事情,自然也不会再去刻意防备。 又是休沐的日子,如今正值京城里秋高气爽,胤禩穿了深蓝色的常服,一个人跑到天桥附近的茶肆酒楼去喝茶听书,听得正起劲儿忽然肩膀被人拍了拍。 胤禩一惊,回头却没看见人,结果另外一侧的肩膀又被拍了拍,耳边忽然听见有人轻笑一声。 胤禩顿觉无力,挥手示意正要上前的护卫没有危险,这才转头看向来人:“小飞?” 年前小飞来投奔胤禩,胤禩不敢收留,便推给了于成龙。于成龙虽然迂腐正直得过分,但他心里清楚自己欠了八阿哥天大的人情,只怕这辈子都还不了。因此也便将小飞与小禄收留了下来,对外只说这两人是在安徽治水时父母双亡的孤儿。小禄年纪小,便留在府里做个粗等丫头,在厨房帮忙烧火打水,比之从前可是好了太多。 小飞自从在江南与胤禩‘结识’之后,便总想着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像八阿哥或是于成龙那样为民请命,之前在兄弟会混的那些不知所谓的日子让他深感浪费了许多时日,如今居然被八阿哥托付给了这位‘于青天’,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从最低等的仆役开始,跟着于成龙一点一点的学习,夏天的时候也随着于成龙回了黄河。这次,是他刚刚回京不久。 胤禩知道一些小飞的事情,如今看他目光坚定,没了先前的愤世嫉俗与迷茫之色,自然也为他高兴,正要开口邀请他坐下来叙叙旧,就见小飞已经自顾自的拉开椅子坐了下来,顺手招呼了小二再上一个杯子。 胤禩素来最是亲和没有架子,上至宗室,下至贩夫走卒都能打交道,自然不会露出任何不快来,而是衔着笑与小飞聊起了他去江南的见闻。 小飞说了两刻钟,才发觉只自己一个人说道,而胤禩只是笑着喝茶,是不是点点头,顿时有些不满起来,道:“怎的就让我一个人说,你倒是在一边做大爷。” 胤禩挑挑眉,笑道:“我可不该自称一声‘爷’么,如此说来,你跟着老于那个倔老头倒是跟对了,怎么着也比在我府上埋没的强。” 小飞说得口干,也不回胤禩的话,自己低头喝茶。 胤禩忽然有些感慨:“当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如今也有了正正经经的差事,能做些实事比什么都强。只是你如今大了,总不能总唤你‘小飞’吧,听着还和那没长大的孩子似的。” 小飞用力放下茶杯,一张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俊脸涨得通红,道:“谁没长大?!你还不是栽在我手上了?!” 八爷笑容一僵,手里碗盖‘叮’地一声扣在茶碗上,心中顿时燃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这种丢脸的事儿巴不得没人知道才好。小飞也许是动物本能,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转移了话题道:“于公让我最后弃用以前的身份,以免……带来祸事,因此我现在跟着恩公姓于,字振飞。” 胤禩叹了口气,他自然知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道理,只是小飞在江南之前毕竟参与了绑架谋害当朝皇子的勾当里,这事如今虽然压下来了,但保不准哪天便会被捅出来,到那时还会连累到收留过他的胤禩和于成龙,为了大局着想,更名改姓也在所难免。 胤禩拍拍小飞的肩膀,道:“为难你了。” 小飞脸红了红,装出不甚在意的口气,道:“不过是个名字,若是没有……你们,安徽多少百姓都会流离失所,我既然想要跟着恩公干,自然旁的都能舍弃。” 小飞正直男孩子变化最大的年纪,先前在兄弟会一直被拘在小仇小恨的环境里,如今不到一年的功夫,已然从一个半大的男孩子迅速褪去了青涩,在跟随于成龙的日子里,变得更稳重,目光也更长远了。胤禩心里暗叹,倒真是个可造之材的,总算不枉费自己涉险帮他一次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见天色渐渐晚了,酒楼里多了些食客,渐渐吵杂起来,胤禩便扔下银子起身准备回府。小飞也差不多该回衙门去,便与胤禩一同出了酒楼,还没来得及分手,小飞似乎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对胤禩道:“对了,上次去你府上去的急,后来才知道你府上添了丁,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碰着,不如让我给小世子小郡主送点小玩意儿吧。” 胤禩也不去纠正小飞的口误,他知道小飞这是投桃报李,便没推让,点头笑道:“正好,我也一直想寻些寻常孩子们喜欢的有趣儿的小玩意,正不知如何着手,不如振飞帮我看看吧。” 小飞听见胤禩唤自己的名字脸上一喜,便转身同胤禩认认真真地在路边小铺子里选东西。两人转了几个铺子,过了三四个小摊子,寻了写不贵但富贵人家很少见的小物件,有给小子们玩儿的,也有个丫头的,都由小飞付了银子,转身交给胤禩。 胤禩接过来,只微微笑着道:“振飞的心意我领了,下次若是遇上,自然由我做东。小禄那里,只能托付给你了。” 小飞抱拳道:“一言为定。”才目送胤禩走远。 …… 这个晚上,自然便有一份折子递到胤禛的书房,胤禛在‘酒楼与一男子叙话一个时辰’一行字下用指甲掐了一道印子,对弓着身子等候回复的男子道:“去查查今日和八爷说话的人,是谁。” “嗻。”那人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胤禛有看了一遍那折子的文字,才将折子在烛火上点燃,将灰烬扔进青花瓷双鱼戏莲笔洗里。 …… 胤禛不会在这个时候主动去八贝勒府,八爷打定了主意要做那掩耳盗铃之人,躲都来不及自然也不会登门拜访四贝勒。不过下朝之后两人总会遇上,总不能日日‘府里有急事’罢,因此偶尔两人也会结伴出来,无关痛痒的说几句话,或是一起去给康熙请安,外官们看来,到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同。 这一日两人入宫请安出来,看看天气正好,便也不乘轿子,就这么一路并肩缓行着往回走。胤禩是心中有事,一时忘了要时时‘远着’这件事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段时日老四也没多余的举动,一切似乎都已经正常了,戒心也便去了大半儿。 既然胤禩没开口,胤禛自然也不会找不自在,两人便并肩慢慢走在初秋的街道上。 良久之后,胤禛忽然道:“左右下午不必办差,不如去四哥府上坐坐罢。” 胤禩思绪被打断,抬起头来正要下意识地寻个托词,便听胤禛状似无意道:“弘晖在我跟前儿叨念好几回了,问八叔怎么不来看他。” 胤禩想起那个早慧的大侄子,算算他今年也五岁多了,想到这孩子不到三年便去了……便再也狠不下心来拒绝,顺着胤禛的话点点头,笑道:“也好,四哥府上的点心,弟弟可是想得紧呢。” 胤禛知道这人平素并不怎么吃甜食,嘴角勾了勾,也不戳破那人的话,心情渐渐愉悦了些。 胤禩使人回府知会福晋今日午膳在四贝勒府上用了,便同胤禛一路走走逛逛地回了四贝勒府。乌喇那拉氏见了胤禩也很高兴,想来自然是弘晖的功劳。 天气正是秋高气爽,胤禛下人备下了简单清爽的几样小菜摆在院子里:一碟子栗仁、两支莲蓬、合意饼、梅花饺、莲花卷、素的是时令河鲜、配着一小碗红畦香稻粳米饭,胤禛手边是一盏素酿松瓤虾丸汤,胤禩这边却是一盅雪耳莲子汤。东西虽少却清淡精致,正合了眼下时令节气,令人食指大动。 眼下只有他们二人,也便无所谓‘食不言’,胤禩觑着四爷手边的那碗汤,不满道:“四哥,怎么就偏给弟弟准备一份女人汤?” 胤禛神态少有的轻松,挑挑眉道:“在蒙古的时候见你夜里受了凉仍咳嗽不止,这个喝了对你有好处,都喝完,不准剩下。” 胤禩叹了口气,他两辈子都没这么被人‘记挂’过,说不清是个什么感觉,只能借着说话掩盖道:“若是再加上红枣当归,弟弟就不用见人了。” 胤禛喝了一口汤,斜眼看他:“怎么,不想喝?四哥转头就吩咐厨子下回多放红枣给你,要不四哥命人备了日日送到你府上去督着你喝?” 胤禩噤声,低头乖乖小口喝着,觉得心里也甜丝丝暖洋洋的,心道有哥哥疼就是不一样,怨不得老十三这小子对你如此死心塌地。 …… 用过饭,胤禩也不急着走了,午后有些懒洋洋的倦意袭来。胤禛见了,便道:“弘晖午睡还未醒,不如你先去书房歪一刻,弘晖醒了我去叫你?”说罢转身吩咐苏培盛去准备。 胤禩道声“也好”,也没再矫情,跟着苏培盛去了书房,随手抽了一本禅书,半躺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翻着,眼皮直打架。 胤禛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进了书房,一入眼便看见胤禩懒懒散散没个正经儿样子的歪那儿哗啦哗啦的翻着书,便笑着摇摇头,转身到书桌边自己研磨,准备写写字。 胤禛并不重欲,虽然府里除了乌喇那拉氏还有一个侧福晋并好几个格格,但他并不流连,大多数时候是宿在书房里的,这上面的枕头褥子自然熏染了他惯用的香料。胤禩慢慢嗅着,脑子渐渐混沌了起来,隐隐约约记得草原上的那几个最冷的夜晚,也是拥着这个味道入眠的。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胤禩手中的书便歪了,呼吸也渐渐深沉起来。胤禛等了一会子,才走过来,将胤禩手里要掉不掉的书册取下放在一边,将胡乱搭在腿上的薄毯子往上提了提,目光在那人眉目颊侧流转一番,最后停在那人略略有些发干的唇上,天气渐渐凉了,那人的唇也少了些血色,看来这一年多他没怎么好好养着。 胤禛收回手,心里盘算着怎样把小八哄到府上养肥,转身回到书桌前,提起笔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写字,写废了几张之后,索性扔了笔,取了书架上唐寅的《花下酌酒歌》随手翻看着,脑中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 这一觉足足睡了一个时辰,胤禩醒来的时候,看见胤禛规规矩矩地坐在书桌边的软椅上看书,混沌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明明是来探望弘晖的,怎么就跑到老四家吃饭午睡来了,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翻身下了榻,端起一旁的凉茶来灌下一大口才道:“弘晖呢?” 胤禛放下书,看着胤禩左手扶着额角,仍然有些迷糊的样子,道:“刚醒了半个时辰,听说你来看他,正在外面玩呢。” 胤禩连忙站起来,道:“四哥怎么不早些叫醒我,都说是来看弘晖的,怎么反倒让大侄子来等我?” 胤禛听见‘大侄子’三个字嘴角微微抽搐,斜眼看了胤禩一眼,重新舀起书来,面无表情道:“你去找你‘大侄子’罢,有我在他反而拘着了。” 第56章 献宝 那日之后,胤禛与胤禩关系略微缓和了些,独处时也自然了许多。 弘晖这娃不知怎的,忽然养成了习惯,无聊了就大摇大摆地带着嬷嬷丫头溜出四贝勒府,跑到胤禩府上,美其名曰‘来看小堂弟’、或是‘给小堂弟带些吃的’。 胤禩十分怀疑弘晖这番举动是老四授意的,但碍着这个大侄子的面,总不好再找借口不见不是?一回生两回熟,几次下来,连他自己都麻木了,弘晖更是时不时得成了八贝勒府上的常客。幸好两家住得近,不不然看老四怎么舍得放这唯一的嫡子一个人出门。 “八叔!”弘晖抱着小瓷罐子献宝一般得递到胤禩胸口:“阿玛说八叔要多吃这个!” 胤禩早知道这个大侄子是个喜欢吃零食儿的,前几年老四端出来折磨自己的那几盘点心就是证据,难得的是像老四这样一板一眼的人,居然对这孩子纵容至此,比之于后来弘时的待遇……啧啧,八爷只能说,其实老四的儿子里面,弘时的性子是最像他阿玛的,结果两人硬碰硬谁也不肯低头,最终才走到那个结局。 低头看着弘晖粉嫩的小脸,分明就是一个缩小版的老四,如今那脸上全是企盼和机灵,胤禩忍不住伸手去蹂躏一番:“今儿又给八叔带什么吃的来啦,可是上回的甜李?” 弘晖揭开瓷罐的密封,露出一半罐的蜜渍红枣来,举得高高得,笑道:“阿玛说八叔要吃枣儿,所以弘晖今天专门送来的是城东正齐斋的蜜枣。” 胤禩:…… 这弘晖每次来都自备零食,美其名曰是给小堂弟小堂妹吃的,但弘旺和大格格才一岁不到,牙都没长两颗,如何能吃这些东西?上回弘旺看着眼馋,抱着一颗甜李啃得半张脸都是甜水儿,差点没招了蚂蚁。至此之后,胤禩只好回回看着,自个儿陪着弘晖吃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 弘晖自从得了八叔这个愿意陪着他胡闹的,来得更勤了,短短几个月,胤禩同毓秀便借着弘晖的光,将北京城出名的甜食铺子里的蜜渍水果儿尝了个便。 …… 且不说这边四爷把弘晖当枪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他跑去八爷府上折腾,这边小九小十也无聊到浑身都不自在,正好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十一月末的时候,朝廷接到广东提督殷化行的疏报,称连山瑶民常出扰害,总兵官刘虎、副将林芳率兵进剿败回,林芳被杀,请求朝廷委派大臣剿匪。十二月的时候,康熙下旨,命都统嵩祝为广东将军,率八旗前锋兵四十名、炮八门,并湖广兵力四五千名,加上广州派八旗兵一千名,前往进剿,出发的日子便定在正月初三。 胤俄早闲的皮痒,他总是叹自己晚生了几年,没赶上大哥年轻时的机遇,驰骋疆场威风凛凛,是男人就该建功立业不是?就连四哥五哥和八哥也都跟随皇阿玛上过战场立过军功。因此他一听到这个消息,立马前去请旨,希望能够一同前往为朝廷分忧。 康熙自然知道这个小霸王闲得都要长霉了,加上他自己也是马背上出来的皇帝,看到儿子自请打仗哪有不开心的道理,便痛快的准了,只是预先说了不准贪功冒进,凡是都要听主将的,随便封了个监军让他跟着都统嵩祝多历练历练。 胤俄高兴了,小九却开始长吁短叹起来:两个人无聊是还能凑在一处打发时间,小十自己打仗去了倒是没有闲着,那自己无聊起来要怎么办? 小十这时也后知后觉得想起怎么吧九哥给忘了,摸摸后脑勺,出了个馊点子:“要不,九哥也去求皇阿玛,从军的时候也算上你一个罢?我罩着九哥你就是了……” 小九没等他话说完,便飞起一脚提在胤俄腿上,没好气道:“滚!你这不讲义气的!要找罪受你自个儿去,少把爷拖下水!” 胤俄一点就炸,回嘴嚷道:“没义气!爷还是怕你无聊才带着你去长见识!”说罢扑上去两人顿时扭在一处。 真是招招到肉,脚脚生风,瞬间就又掐在了一处。 周围九阿哥府上的下人早已见惯不怪,两人隔三差五便要掐这么一次,大家还是该干嘛干嘛。 胤禩知道了胤俄的打算倒是惊了好半天,前世里的小十可没这样大的抱负啊,联想的之前的点点滴滴,这一世果真许多事的在改变。 …… 为了给小十去广东剿匪践行,胤禩赶在节前在家中设了一次小宴,只请了胤禛并小九小十,连宫里的十三十四都没有惊动。 小九心情烦闷,拉着胤俄只顾喝酒,不一会儿两人都醉得不像话,歪歪斜斜得几乎又要掐在一处,胤禩使人上前分开两人,分别掺下去各自一间屋子休息去,又差了人回两人府里知会九福晋和十福晋,说两人喝醉今日就歇在八贝勒府上。 等这边都忙完了,桌上的菜也凉了,八爷让下人都撤了下去,重新上了几个下酒的小菜,才继续端起了杯子,同四爷月下小酌。 “小十也长大啦,记得几年前他和小九打架的时候,还像个倭瓜似地满地滚。”胤禩叹道,眼前浮现出小十与小九小时候抱在一起满地打滚的情景,不知不觉便说出了口。 有你这么形容的么?四爷白了八爷一眼,低头轻轻晃着酒杯。 胤禩忽然招呼高明过来,让他去库房把十月的时候老爷子赐下的酒拿出来。胤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桌上不是明明还有酒么,怎么还去拿? 胤禩买了个关子,等酒拿来了,才献宝似的对胤禛道:“四哥,这是西洋传教士献给皇阿玛的欧罗巴来的葡萄酒,四哥也知道皇阿玛不喜此物,倒是便宜了弟弟我,上次赏了两瓶子下来,东西不多,正好借花献佛同四哥一起尝尝。” 胤禩脸上的表情活脱脱就是‘弘晖献蜜枣’的翻版,果真是近朱者赤,胤禛烦闷之情一扫而空,一边打量着那半透不透琉璃瓶子,一边笑道:“怎么现在才拿出来?也不让那两个也沾沾光?” 胤禩一边招呼高明取取琉璃杯来,一边吐槽道:“四哥你也看见方才那两人的喝法了,哪里是喝酒,分明是牛饮!此物就这么一点儿,糟蹋了才叫可惜。再说那献酒的传教士说此物最宜开启后半个时辰再进,结果不是没到半个时辰那两个就醉得七荤八素了?” 胤禛轻勾唇角,对于胤禩能将自己区别以待,心下自然是欢喜的,面上却不怎么显,他看着胤禩小心翼翼的亲自往两个琉璃杯子里斟上宝石色的酒液,不多不少刚刚八分满,馥郁的果香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胤禩每一个动作的做的认真细致,浑然不似那几个毛躁的弟弟,也同太子那自小养成的尊贵优雅不一样,更像是一个书生在专心致志得誊写书册,一笔一划都写得一丝不苟。 四爷的眼睛在八爷托着杯子的手上溜了一圈,忍不住心中叹气:怎么这个个剔透聪明的人,字写得这么见不得人? “四哥?”胤禩将一杯酒推到胤禛面前,有些犹豫的开口道:“弘晖的身子还好?” “怎么如此问?”胤禛端起酒来抿了一小口,只觉味道甘醇,与平素饮用的那些稻米酿成的酒很是不同,酒味并不重,反而带着甘甜的回味,果真不似寻常之物。 胤禩不好多说,之随口说了几句弘晖零食吃的有些太多,怕是用膳便用的少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是管着些多用些饭才好。 胤禛这个做阿玛的自然知道自家儿子那个宝贝罐子,里面的甜食从来见不着底的,府里如今就他一个长大的宝贝疙瘩,又是嫡子,二子弘昐早殇了,三子弘昀刚满一岁没多久,能活多久还不知道,其他的格格更是没有能长大的。如今府里谁不纵着弘晖这个小祖宗,自然是他喜欢什么便给什么。 胤禛沉默了一瞬,点点头,口中道:“四哥知道了,回去我会交代下去的。”心中却在反复思索着方才小八这番话莫不是有什么用意? 胤禩见有些冷场,忙转了个话题,没话找话道:“说起来,弟弟还未恭喜四哥又要娶小四嫂了。” 胤禛眉心一顿,抬眼扫过来看着胤禩,面上仍然辨不出喜怒来,就这么一瞬不瞬的看着,看得胤禩后背隐隐发凉。 那日胤禛与胤禩下了朝一道入宫请安,康熙在字里行间问了胤禛几个问题,便有意无意提到了汉军镶白旗的年遐龄膝下有一女,温和端方、知书达礼,今年选秀撂了牌子,打算指给胤禛做侧福晋,只是年氏如今虚岁才十三多一点,还稍微有些小,便先定下来三年后再成婚。 说起来,往皇子屋里放人应该是嫡母或是生母该操心的事儿,但佟皇后早薨,德妃与宜妃共同襄理宫务,但德妃与胤禛并不亲近,宜妃作为年轻的庶母妃自然也不好插手皇子屋里的事。胤禛自小跟着太子长大,太子不可能照顾到弟弟的身边人,因此最后还得让老爷子操心。 年遐龄如今官至工部侍郎、湖北巡抚,膝下有两个儿子,都是一表人材,大儿子年希尧,是个才子,二儿子便是年羹尧却是个帅才,更是日后大名鼎鼎的抚远大将军、川陕总督。 胤禩自然知道但凡皇子到了一定年纪之后,便会由老爷子指派一个佐领作为他的仆从,而前一世里,雍亲王便是在康熙四十八年时,得到年氏家族所在的佐领——而年羹尧更是老四最终夺嫡成功的一大助力。 胤禩觉得讽刺,前世里,在老爷子将年家与老四绑在一起之前,年家应该是更倾向于‘八爷党’的,原因无他,要知道年羹尧的第一夫人可是明珠的孙女,纳兰性德的女儿。而年氏嫁给老四也是废太子之后的事情,老爷子此番做法,未必没有消弱八王一党势力的意图,只是这一世他处处低调,应该不至于引起那位的猜忌才对,怎么还是发生了? 何况……胤禩心惊的是,如今算来,年氏入府为老四侧福晋整整提前了五年,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思索比对着两世的变动,若是年氏都能提前嫁给胤禛,那么说不好什么时候,太子便要疯魔了,如果这一切的提早的话,那么自己是不是也该提前提防一二? 胤禛觑着胤禩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神色,加上之前两人的话题,胤禛心头一阵浅浅的喜欢。而胤禩见胤禛不搭理自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低头一口一口的喝着闷酒,顺便在心中默默梳理着这些错综复杂的往事,嘴里随口再说些无关痛痒的。 于是,一个后果可大可小的误会,便这么不经意的产生了。 葡萄酒刚入口只觉甘醇,喝着也顺口,只是后劲儿极大,两人之前极少喝这种番邦来的贡酒,一时间随意聊着,一整瓶便见了底。这时胤禩也觉得有些晕沉沉起来,虽然不至于难受,但却是眼皮子渐渐重了。 高明见状,连忙命人去煮醒酒茶。胤禩撑着头,觉得脑子里有些发懵,看着也好不到哪里去的四爷道:“四哥,今儿也别回去了,西厢客房多,弟弟这就让人去收拾一间出来,四哥就在这里歇下罢。”……断没有约了三个过府吃酒,收留两个却赶走一个的道理。 胤禛也觉得酒意翻涌而上,便点头允了。 “爷。”高明吩咐妥帖之后,向胤禩请示道:“今晚可要宿在后院那里?” 胤禩挥挥手,连摇头都觉得晃悠得厉害:“就不去吵醒她们了,宿在书房就好。” 胤禩自三年前开始便畏寒,如今书房的地龙是燃着的,倒是比入了夜的院子里暖和些。高明吩咐人在书房掌了灯、沏了茶水,便来服侍胤禩过去。 胤禩见胤禛还坐在一旁没有走的意思,便道:“四哥可是身子不适?要不要早些歇下?” 胤禛抚着额略略摇了摇头,道:“只是略有些闷,我在此坐会儿再回去,你若是困了便先休息罢。” 胤禩哪里敢自己先溜了把老四一个人扔院子里,就是普通人家代客也不兴主人比客人还先退场的,只好开口道:“四哥若是不嫌书房太热,先同弟弟一道喝杯解酒的茶水罢。” 胤禛用抚着额角的手指揉揉眉心,道了声“也好”。 …… 书房内地龙烧的正是温暖适宜,胤禛与胤禩一进门便去了外袍,早有伶俐的丫鬟准备好了面盆布巾进来给主子梳洗。高明见四贝勒也跟着自家主子进了书房,忙命人也服侍着四贝勒梳洗净面。 下人离去之后,胤禛一边喝着茶汤,一边拾起桌上一本翻开倒扣着的书,看了封皮上的字,轻笑道:“《迦南记》?你也看这种书?” 胤禩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胤禛还在,只好半坐着靠在榻上养神,听见胤禛问他便随口答道:“九弟那里得的…无聊时翻来看看,据说是西域传来的,敦煌石窟里的手抄卷。” 胤禛放下书,随手翻看着桌上胤禩写到一半还未整理的字和用来临的帖子,道:“天色晚了,外面又冷,我也懒得再换地方,今夜也在书房歇下罢。” 胤禩一惊,脑子瞬间清醒了一半,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胤禛脸上的神情。灯下的胤禛,面目比白日里柔和了些,此刻他只是专心低头看着自己涂鸦一般的字,嘴角隐隐勾着无奈的笑,似乎并没有任何不同寻常。 蒙古草原上的那个晚上已经过去很久了,就如同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第57章 劫数 胤禩在胤禛回头之前便收回了视线,状似无意道:“我这书房床榻狭窄,可比不得那西面客房舒适,不如弟弟让高明端了炭盆引路……” 胤禛将书册放回桌上,轻轻一声打断了胤禩的话,屋子里一时只有烛火燃烧时的轻微声响。 胤禩一阵心虚,但随着酒意上头,他平素刻意提醒着自己的那些‘处处低调’、‘谨守本分’以及‘刻意讨好’一类的行事准则都有些飘忽,连连露出本性来。前一世老四登基之后,他堂堂廉亲王、总理大臣,除了几个人,他已经极少看人脸色,就连老四一开始,也不愿同他撕破脸皮。 更何况……他心虚个什么劲儿?要心虚也该是老四才对! 只是这样的静默,让胤禩回想到了上一世他匍匐跪在地上,听着弘时代雍正宣旨:“奉皇上旨,弘时前往廉亲王府,查看阿其那家产。钦此!” 四哥,你果真是睚眦必报啊,知道弘时平素与我亲近些,就偏偏选了他来传这样的旨意,真是一个圣意看两场戏,何况这戏里的戏子还是你的弟弟和儿子! 一时间,胤禩也恼了,刷得站起身来,几步走到书房门口,拉开了门。门外立着高明与几个提着灯笼的丫鬟侍卫,都是等着主子传唤的。 胤禩也不去理会胤禛,扫了他们一眼,开口便道:“高明,你去传炭盆来……” “不必。” 胤禩话未吩咐下去,胤禛的声音便从屋子里传来,字字句句如同刀凿一般,毫无妥协的意思:“我乏了,今日也在书房歇下,添一床褥子即可,不用那许多麻烦。” 高明为难小心看了一眼面色不善的主子,心中不上不下的,看样子两位爷又吵架啦? 胤禩此刻也不知道是该坚持己见,还是就此妥协,扶着门框的手握得有些泛白,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凭着一丝理智咽下了坚持的话,他并不想明日传出四贝勒与八贝勒不合的传言。 高明见状连忙吩咐小侍取了新的被褥瓷枕等进屋收拾好了,才遣走了下人,只留了几个机灵得在院门口守夜。 门重新阖上,屋内气氛一时有些窒息起来,胤禩真是累了,揉着眉心对胤禛说了声:“既然如此,四哥也早些歇息罢。”说罢便走转身往回榻边。 但他还没来得及走上两步,眼前便是一黑,方才桌上的烛火却不知为何突然灭了,以至于双目一时不能视物。 胤禩有些疑惑地将头转向胤禛的方向,刚出口了一句:“四哥,灯怎么……” 忽的一阵压迫之感骤然袭来,还没等他出声便只觉被一股大力抓住肩膀胸口的位置,被人狠狠按在了身后的墙上,背心撞得生疼。 胤禩吃痛,但心中的惧意却是让他暂时无暇顾及其他,他正思索着高明应该还在门外,若是他此刻开口唤他进来—— 胤禛并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扣住那人的头便低头亲了下来。如今两个人都喝了不少酒,脾气也因为方才那一番争执而算都上来,谁也不会再去顾虑什么,反正也算撕破了伪装不是? 胤禩没想到胤禛如此孟浪,他之前的几番暗示都透着拒绝的意思,胤禛他不会不知道,几个月过去了两人都相安无事,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疯? 饮过酒的唇都带着温度,以及葡萄酿淡淡的余味,胤禩只觉得这时的胤禛与草原上的不同,那个时候胤禛冷静也勉强算得上温和,但眼前这个黑暗中的人却处处透着暴躁,连带着他压在自己唇上的吻,也带着暴躁急切的意味。 短暂的怔忪过去之后,胤禩眉峰隆起,手下用力,扣住胤禛的肩将他往后用力推——他怒在心头,下手自然也用了全力,饶是胤禛早有准备也被他推开了半尺。 胤禩并不想惊动外面的人,咬牙低声道:“四哥,你这是犯得什么魔怔!” 黑暗中的胤禛不语,也看不见表情,但出手却很快,他胳膊由内向外劈开胤禩正在外推的手,趁着他来不及回挡之际用整个人压制住胤禩,右手扣了胤禩的下巴,低头将他正要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这一次不再是试探,也不是单纯的吻,胤禛手上用力,捏紧了那人的下颚,顺势撬开胤禩的牙关,舌头便这么长驱直入卷入对方口中,追逐啃咬着对方不住躲避退让的唇舌,带着粗暴而绝望的,一种有了今天没有明天的意味。 两个人都没有技巧,牙齿碰着牙齿,也不知谁的牙齿碰破了另一人的唇舌,血腥香甜的味道在彼此纠缠的唇齿间弥漫开来,在几乎算得上眼盲的黑暗中,分外得刺激着人的感官,连带着心头蠢蠢欲动的兽也开始不安分起来。 胤禩素来是个好脾气的,却不代表他是没脾气的,只是初次交锋以落了下手,不仅没能脱困,反而激怒了对方。权衡利弊之下,纵使心中不甘,也只能暂时忍耐着。 没有了针锋相对,对面的人似乎也意识到了那被压在墙上的人的顺从,强势得几近暴虐的吻也终于慢慢软煦下来,没了啃噬一般的进犯,只是唇齿摩挲着唇齿,舌头卷缠着舌头。 渐渐的,两个人不管是被动还是主动,都有些气息不稳起来。胤禩甚至腿弯有些打颤儿,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气得。 许久之后,胤禛慢慢松开了胤禩的唇,湿热的唇舌顺着嘴角一直往上到腮角打转,流连不去。 胤禩将头偏到一边,努力平复了呼吸,才觉得嘴上麻木中带着微微的刺痛,想来是咬破了。胤禩闭了闭眼,努力忽视掉被压得生疼的手臂、耳畔湿暖的热气、和鼻尖萦绕不去的酒味,心中却是巨浪滔天。 老四与他,可是上一世你死我活的两个对手。这么多兄弟里面,虽说圈的圈、废的废,但最后被逼至死的,不是只有老九和自己么。老九,甚至包括那半朝因为夺嫡而折进去的公贵族官员大臣,也是因为站错了队,受了自己的拖累。他如今也想明白了,当时那个情况,老四与他两个人都再无退路,他是为了站在自己身后的整个八爷党;而老四,则是为了整个大清朝堂的清明。 撇开旧时私怨之后,他知道胤禛比自己更适合那个位置,他比自己更有决断,更为刚直,因此胤禩甘愿俯首称臣,甚至愿意此生如同十三一样依附于胤禛,做他的助力,只求能保全小九小十,保全自己一家,不再受自己连累。 不管前世恩怨如何一笔勾销,但眼下这般情境,确实胤禩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他是打算做个贤王、或是干脆做个闲王也成,刻意行事低调讨好老四也是为了日后铺路,也不知道这条路是哪里出了岔子,竟然走到如今的地步。 在蒙古那晚的事情,让他心生警觉,但总想着以老四的性子,以他的自尊,断不会做出强人所难的事情,怎么他几番暗示明示之后,反而让这人变本加厉了?这人不是一贯冷心冷肺一心只在社稷只在朝堂么? 上辈子,除了十三、弘晖、年氏和她生下的几个孩子,还真没看见老四对谁上心过。 胤禩思绪纷扰,但忽觉颈下一凉,才发觉自己方才走神的时候亵服的盘扣被解开了几颗,半敞着有些凉意渗了进来。 察觉到对方接下来的意图,胤禩再也无法冷静自持下去,躬身抵住胤禛的肩,将他推开一步,抬头对黑暗中的那人道:“四哥,做兄弟……不好么?” 隐于黑暗中的人怔了怔,似乎因为这句话冷静了下来。 因为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只能听见迎面而来的呼吸声,黑暗中的静默愈发让人不安,胤禩撑着不肯示弱,许久之后,才听见那人低沉叹息一般的声音:“小八……” 胤禩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居然觉得这声叹息里面包裹着一丝淡淡的绝望和哀戚,这一生叹息让他忽然想起了三年前安徽那场大水,面前这个人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跟着自己跳了下来;在安徽城门口他被人偷运出城的时候,这个人也是带着病亲自乔装了在门口巡查;从江南回来之后,他倒是比自己更惦记着自己的身体,每次到他府上,都能在膳桌上看见自己喜欢吃的菜,药膳的汤盅。 若说胤禩从未感动过,那是假的,他一开始也许只是为了自保而讨好着老四,但这三四年下来,即便是装模作样,也渐渐成了习惯。胤禩也看出来了,老四这人,是个外冷心热的,若是觉得谁入了他的眼,便会掏心挖肺地对他好。胤禛和胤禩不一样,胤禩这个人,对谁的笑眯眯的,但其实心里对谁的无情着,包括他自己。 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要逼他如何去选…… 胤禩闭上眼,想起前一世胤禛登基后对八爷党的步步紧逼、层层围剿,想起他对年羹尧先捧后杀。胤禩发觉也许自己想错了,老四这个人,根本不会给他拒绝的机会…… “小八……”胤禛再次低声叹息在胤禩的耳边,打断了胤禩的思绪。 “四哥……你……”胤禩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害怕明日一睁眼又回到了九子夺嫡兄弟相杀的岁月,即使自己有心不上位规避风头,但一个没有势力的皇子能保住小九小十么?即使自己将自己摘了出去,日后老四登基了,自己又会怎样? ……胤禩悲哀的发觉自己无路可退了。 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重生的意义何在?出路何在?当真只是一个笑话吗? 想不到,老四于他而言,不管是在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都是一个劫数。 绕不过,躲不掉,挣不开…… 酒似砒霜穿肠,原本同样冷静自持的两个人,眼下一个因为动情而失了冷静,一个因为解不开心中的劫结,自暴自弃起来。 胤禛见胤禩推了一半便有些愣怔不动,心中一软,也想就此收手,不忍心再逼迫于那人,但想到自蒙古回来之后那人对自己的冷淡敷衍,心中恼意又渐渐升腾起来。他一把抓住胤禩的肩头,忽然退后两步,将人往榻上一扔—— 胤禩还未回神便被一把扔在榻上,黑暗中他毫无防备地后腰磕在榻边,发出一声闷响来,一时间胤禩疼得低声呜咽了出声。可是还未等他有所行动,另外那人便覆了上来,一只手掌牢牢捂住了胤禩的嘴,让他无法再出声。 “爷?”屋内的动静终是惊动了院门口的高明,他分明听见重物跌落的声音与一声痛哼。屋里两个都是主子,不管是碰伤了哪一个都不是打一顿板子能解决的,因此高明有些着急地在门边压低嗓子唤了声。 “……无事,只是方才爷下地的时候碰了桌子。”胤禛嘴角勾起,眼睛直直得看着下面的人,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胤禩被压在下面,熏蒸而出的酒气透过身上的人灼痛了自己的,他不可抑制的发抖起来,他不想也不愿,眼下也许是个机会,只要他能唤人进来,胤禛自然无法再继续放肆下去,想到这里,胤禩收束了手脚开始挣扎,他虽然弱于胤禛,但若真是在这方寸之地动起手来,胤禛一时也无法将他如何。 “嘘……”胤禛察觉到胤禩的意图,却并不在意,低头覆在胤禩耳边轻轻嘘了一声,却似故意一般将染了酒味的热气吹入那人耳廓,果真引得身下的人僵住不敢动弹。胤禛低声笑笑,安抚一般地在那人耳边哄道:“别说话,四哥不会把你怎样。” 胤禩果然安静了下来,只是心中却在想着,这句话可是在威胁他‘若是他开口说了话,这老四会不会把他怎样’? 只是由不得他细想,门外高明仍有些担心地开口询问:“爷,可需要化瘀膏?”一边说着,隐隐有光印在纸窗上,似乎已有丫鬟到了门边,只等主子下令便准备捧了膏药进门。 胤禩仍被捂着嘴无法开口,但借着那透过纸窗的微末光线,胤禩勉强能够看见胤禛黑漆漆的眸子,就这么直直地看着自己——他显然真的没有起身回避的打算。 再看看自己,胤禩其实不用看也知道眼下是个什么状况(亵衣被解开了大半)!他若是唤了人进来,就算胤禛来得及起身回避,自己也没时间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整理仪容。咬咬牙,胤禩闭上了眼,不肯再去看那个笑得成竹在胸的人。 知道这人已经服了软,胤禛才不紧不慢地松开了手,看着那人犹不甘心的脸,对外面的人道:“无妨,你们下去罢。” 高明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自家主子开口,倒是四贝勒回了两句,只是见屋里似乎没有异动,便当自家主子困顿得紧,已然歇下了。既然无事,他便挥退了侍女,自己也退回到了院门口,重新站定。 第58章 堪破 屋内归于黑暗,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动。 胤禩没有睁开眼睛,心中细泽绵延的钝痛之感渐渐弥漫而上,他喉头有些发苦,几乎不能呼吸。 四哥,你可以对弟弟再狠一些……你若是再狠一些,弟弟也才能下这个决心呐…… 这时胤禛忽然一笑,方才暧昧迤逦的气氛淡去许多,他撑起半个身子,斜倚在榻上,低声问道:“小八,方才可有伤到?” 胤禩心中一动,老四这是谨守承诺,打算到此为止?这个念头只在胤禩心中盘亘片刻,不及细细思忖,那边的胤禛便已然有了动作。 “四哥!”胤禩低声叫了一声,伸手按住胤禛揉在他腰侧的手。 “听话,四哥帮你揉揉,明日才不会疼得起不来床。”胤禛倒是收敛了气息,当真如同那担心幼弟身体的哥哥一般。 胤禩的脸色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幻了一轮,他不是没想过舀起手边的瓷枕一枕头拍过去,也不是没想过趁其不备再使出一招撩阴脚,但当他渐渐冷静下来之后,总算记得这个人是真龙天子、是命定的帝王,他重活一世可不是为了再次与之为敌的。 如今老四给他了台阶,又下过保证不会乱来,胤禩纵使醉酒也能权衡利弊,只是他心中顾虑着实太多,不知不觉尽然仍是落入了四爷的圈套之中,选了那饮鸩止渴一般的出路。 “嗯,有些疼,我还是唤人送了化瘀膏进来吧。”胤禩试探道。 “也好。”胤禛这次居然没有再坚持,倒是出乎了八爷的意料。 之后胤禩起身整理了内衫,再唤了高明进来。胤禛只让他将药膏留下,待人都退下之后,才亲自帮胤禩上药推舀,这两人都是军营里呆过的,这样小的跌打损伤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为了寻个由头打破方才的尴尬罢了。 上好了药,胤禛不顾胤禩的抗拒,将他置于内侧,贴着那人躺下,将手搭在那人腰上,头几乎碰在一处,连呼出的气息都能喷在对方的耳廓。 胤禩仍想挣扎,但胤禛只笑着用染了酒味的热气喷在那人耳边,道:“若是你想四哥再做些什么,只管继续折腾。” 胤禩吓了一跳,两人贴得极近,自然什么状况皆‘身有感触’,如此一来如论如何也不敢轻捻虎须,只得带着满腹郁卒强迫自己忽略周遭忽略一切,渐渐得醉意涌上,眼皮终于打起架来。 胤禛在暗处等了许久,也忍了许久,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身侧,这人如今有了防备,也不知这样的机会日后还有多少,甚至多多少少还有些盼望着小八能沉不住气。 想来是累得狠了,身侧的人没再挣动,呼吸渐匀,胤禛一边松了口气,一边隐隐有些遗憾,忍不住抬手摩挲着那人先前被咬破的唇角,再压上自己的,脑中尽是这人方才衣衫凌乱、任人施为的模样。 “小八……”胤禛以额头抵住胤禩的额头,低声沉吟道:“四哥可以等,但却绝不会准你离开……” …… 第二日休沐,四爷与八爷两个人精居然没有在下人面前表现出任何异常,应对如常。八爷留下四爷用过早膳再回去,四爷也欣然应允。 膳桌上刚放好了几样點心、羊西尔占、鹿尾攒盘、酒炖鸭子、米膳、冰糖燕窝两盏、羊乳、并竹节卷,胤禟与胤俄也一同到了,胤禩忙吩咐了高明去小厨房将温着的剩下两盏燕窝端来。 胤禟胤俄二人昨日醉得早,后面的事情自然是不知道的,虽然胤禟观胤禩脸色似乎有些疲惫,嘴唇也微微有些发紫发肿,不似平日苍白凉薄,眉梢眼角不知怎的居然染上了一抹艳色,但等他仔细去看,却又觉得八哥还是平日的八哥,没有任何不同,只是乍一眼看去有些异常。 “八哥昨晚可是没休息好,怎么脸色不太好?可要传个太医来瞧瞧?”胤禟喝了一口鲜羊乳,有些担心道。 八爷面色不变,手里银调羹搅了搅碗里的燕窝,浅浅摇头道:“无事,只是你们歇下之后多喝了一些,有些宿醉罢了。” 胤俄倒是听出点儿意思来,嘿嘿笑道:“那御赐烧锅贡酒虽好,但昨日剩下的也不多了,莫不是八哥趁着弟弟们睡了,又同四哥偷喝了什么美酒不成?” 这次八爷的面皮终于仍不住僵了僵,这话勾起了他拼命想忘的血泪教训啊。谁知那素来正经冷面的四爷居然就在这个当口儿,用自己的膝盖在桌下碰了一下八爷的腿——八爷差点儿当场便掀了桌子。 这还是老四么?这还是那个杀伐果决的冷面王嘛!是太子易容假扮的罢! 稳了稳心绪,八爷衔着温和大度的笑容,开口对胤俄道:“谁叫你们俩昨日醉得那般快,爷特意备下的欧罗巴的葡萄酿还没来得及醒好你们就倒了,如今倒是怪上爷了?” 胤俄一听顿时捶胸顿足悔不当初,连问那洋人的酒还有没有。八爷撑着额头无奈地吩咐高明将余下的那瓶子酒从库房取出来,对胤禟道:“这是上个月皇阿玛赏的,八哥府里统共就两瓶儿,昨晚我与你们四哥喝去一瓶,这瓶小九你舀回去,等小十回来了再用来庆功可好?这回可不许说八哥趁着你们醉了吃独食儿了罢?” 胤俄闻言就差化身大型犬只扑上来蹭八爷大腿了,口中连道几声“还是八哥最疼弟弟”,一边接过那酒瓶子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胤禛扫了一眼神态各异的三个弟弟,也没插嘴,只是冷不丁儿得用筷子夹起一块羊奶饽饽放在胤禩面前的碟子里。 小九小十顿做惊悚状,看向四爷与八爷的目光也诡异了起来—— 胤禩盯着碟子的饽饽,只觉喉咙有些打颤儿,八面玲珑如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小九小十飘过来的询问目光。这老四分明是做给人看的! 四爷丝毫未受桌上气氛的影响,筷子不停,从容不迫地又夹起了另外两块饽饽放在九爷十爷面前——惊得身后布菜的丫鬟太监差点儿直接跪倒在地,这是暗示他们侍候得不够周到么? “怎敢劳烦四哥。”小十与小九仍有些呆滞地对四爷道谢,还没有从方才的‘四哥为他们布菜’的场景中恢复过来,原来四哥平常冷冷的,骨子里却是这样‘贤惠’的,怨不得八哥总在外面面前说他的好话。 胤禩松了口气,心中犹自为那人方才的‘疑似轻薄’气愤不已,眉梢一转,也笑得如沐春风,亲手夹起一筷子鹿尾放进胤禛眼前的碟子里,热情地介绍道:“四哥尝尝这个,虽说不如宫里的,但府里的厨子也是盛京来的,这个做得别有一番滋味。” 胤禛看着碟子里的鹿尾嘴角抽抽,这鹿尾攒盘是温火膳,他平素并不爱吃,想不到小八这人如此睚眦必报。抬头看胤禩眼底一丝报复的快意,胤禛忽然想笑,也罢,昨夜欺负他欺负得狠了,让他高兴高兴也好。 …… 早膳过后,胤禟与胤俄携手告辞而去,胤禛也极有眼色地告辞,胤禩做为东主,自然要送出门外。 胤禛与胤禩两人站在巷子里,隔了一个半人的距离,下人都退开了十步。胤禛转头,黑漆漆的眸子看着胤禩,直到那人绷不住笑脸,眼神也略略有些不稳起来,才微微倾身与那人更靠近了些,低声道:“小八,昨晚四哥说的话,都是认真的。” 胤禩背在身后的手握成拳头,眼睛看着胤禛的肩侧,故作淡然道:“四哥与太子哥哥不同,弟弟也并非娈童小倌,断不能做出雌伏之事。” 胤禛仍看着胤禩,一字一句道:“小八,你与他们不同,岂可自贱?四哥喜欢的,也只是小八而已。” 胤禩无法再故作镇定,这是胤禛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说出‘喜欢’二字,也是第一次当着他的面清清楚楚地表露心迹,让他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胤禩他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胤禛一直看着他,自然也见了他的动作,循着视线看过去,那人唇角上还有细微的伤口,半垂着的睫毛颤抖得厉害,却是死死闭上了嘴不肯再说一个字。 叹了口气,胤禛直起了身,看着胤禩道:“四哥说过,我可以等……” 胤禩抬眼看向胤禛,他知道,胤禛只说了前半句,尚有后半句话盘亘在两人心头:“只是,你已没有退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都不能回头了”。 …… 送走了所有人,胤禩回到书房,如同往日一般从容不迫地研好磨,执起狼毫,对着如雪一边没有瑕疵的宣纸,他沉思良久,才下笔写下一个大大的「雍」字。 光是看着这个字,胤禩便觉得胃里有些隐隐作痛,昨夜发生在这个屋子里的事情如同流水一般灌入脑中。胤禩闭一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了心绪,又在那个「雍」字下面一点,写下一个「旺」字。 弘旺…… 胤禩闭上眼,脑中是成年后的弘旺担忧自己的脸,那应该是弘时来宣旨抄家之后的事情,自己唯一的儿子呀,就这么被自己拖累了。若是早知最后结局会是这样,若是早知如此…… 继而脑中又浮现出额娘死前的面容,苍白而憔悴,了无生机的面容,但眼中却是满满将溢的疼爱与不舍。 胤禩忽然睁开眼,额娘!莫不是额娘不是病去的?她……是被自己生生逼死的?亦或是说,额娘是被自己的野心逼上了死路? 良妃聪慧,比他看得更透更远,他这个做人子的从来不会怀疑,否则以她的出身,定然无法在宫中安慰地活着一直升到妃位。如今他再活一世,可以为了弘旺放下野心,那么当年的额娘,是不是也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唯恐自己的出身挡了自己的路,才生生将自己逼死的? 额娘…… 胤禩稳了稳情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雍」字下手,又写下「禟」与「誐」两个字,划了一个圈,将两人圈在一处。 小九为了他散尽了家财,被驱除了宗籍,吃着猪狗不如的食物,被烈日暴晒,受尽折磨致死,这里面,也有他一份‘功劳’,若不是为了他的骄傲与坚持,在老四登基之后仍不放弃步步紧逼,又怎会、又怎会…… 我今生能为他们做什么…… 胤禩只觉胃里愈发疼痛,胸腹之中一口恶气直冲脑门,浑身发起抖来,他吸了一口气,忽然挥毫在手下这张纸上不管不顾的写上「阿奇那」三个大字,将方才的所有字都叠在下方。 凝视着浓墨重彩的三个字,胤禩忽然想笑,他争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就换来这么个结局,难道这一世还学不乖吗? 泪腺酸涩,胤禩再吸一口气,又在那三个大字上叠着写下:「允禩自绝于天,自绝于祖宗,自绝于朕,断不可留于宗姓之内,为我朝之玷」。 笔力透纸,一个字更比一个字写得疾、写得重,以至于写到最后整张纸上只余黑压压湿漉漉的一片墨色,根本分辨不出任何一笔来。 写完最后一个「玷」字,胤禩再也忍受不住,扔下笔便‘哇——’得一声伏在桌边呕吐起来,他本来早膳便用的不多,吐出来的尽是酒水与胆汁,几近虚脱。 高明听见响动也顾不得传唤,推门进来正看见自家主子吐完几乎倒地,连忙扶住,连声唤了人去请太医,再让人通知了福晋,备好漱口的茶水。再回头看自家主子,才见他一脸如纸般的惨白,整个身子也哆嗦个不停,不禁心惊:明明一刻钟之前还好好的,怎么进了书房没多久就这样了? 高明跟着胤禩这么久也是伶俐的,这番处理倒也稳妥,只是他有些担心可是早膳出了问题,若是这样,那么另外三位爷不是也会……这事可不小,想到这里,高明连忙将心中疑虑说与福晋听了。 福晋自然也知晓其中的厉害,便使了机灵的下人随便寻了个借口,去一趟四贝勒府上,探探口风,若是无事便别说什么只管回来,若是也请了太医再做打算。 下人很快便回来了,说四贝勒府上一切如常,毓秀才松了口气,回了房间守着胤禩,便是高明劝说怕过了病气也不肯离去。 一番折腾下来,太医把了脉,似乎有些疑惑,这等脉象,分明是七情郁结于胸久已,已经伤了肝,兼之思虑过重,肺弱以致痰涎凝聚,肺气凝滯,脾元不運,脾弱则胃不强。虽然根据八阿哥的病簿记载来看,起因是前两年伤了肺所致,但究其原因,却是因为悲郁结于胸中。 ……这八阿哥才二十出头,又得了圣宠,怎么会七情郁结至此,以至于伤了身体根元? 这太医虽然疑惑,却也不好多猜,只得提笔写了药方,将病情尽量往肺弱上带,说是因为前几年常在水边河边,湿气透过涌泉伤了身体,如今肺弱受寒引发的脾胃失调,须得静养,万不可再劳心多虑伤肺伤肝。 康熙得了太医的回复,也微微叹气,这老八的性子随了良妃,心思太重,什么都闷在心里不肯说,照理说工部算个闲差,也能把自己弄成这样……想想病死的靳辅,康熙终归对这个儿子仍有些感情,便下旨让他在家休养身体,不用急着办差。 连日早朝告假,大臣们或多或少也听到了风声,总有几个胆子大的上贝勒府探病,或是想办法往八爷府上送补品,胤禩烦不胜烦,既然这样,他便放下了工部的差事,一个人带着几个下人去了京郊的一处庄子将养,临走时交代毓秀只管说爷不在家,她一个妇道人家不便见客,将来人悉数拒之门外。 第59章 埋酒 京郊的庄子地处偏远,出城来回将近一个半时辰。即便是去了,八爷也多是称病闭门谢客,连补品也不肯收下。这样一来,大多趋利而至的官员自然悻悻而归,折腾了几次,都吃了闭门羹之后,也便消停下来,胤禩终于借此得了清净。 因为弘旺和大格格还太小,怕过了病气,也便同毓秀留在了贝勒府并未跟来。 裕亲王福全倒是来过一次,让胤禩有些受宠若惊。只是这时裕亲王的身体已经不大好了,此次见面,他的面色灰白,比之前在茶楼遇见那次又差了许多。胤禩心头难过,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也许是不在京里的缘故,也许是面对的唯一疼爱自己的叔伯,胤禩放开了许多,居然向小时候那样拉着福全的衣袖同他撒娇。裕亲王哭笑不得,但看得出他是真心疼爱这个侄儿的。临别前两人互相叮嘱对方注意身子,倒比那亲生父子更似父子。 除却大阿哥也过来过一次留下些补品之外,有三个人倒是常客,自然是胤禛、胤禟与胤俄。 小九是八爷的贴心小棉袄(呃),居然弄了个洋人大夫来帮胤禩看病,那洋人大夫说了半天半中不中的话,四爷几个没听懂多少,倒是记住了其中一句“每天一个苹果,百病全消”,于是八爷遭了罪。 也不知这几个人,在这个时节,从哪里弄了一大堆番邦的苹果来,堆在别庄的地窖里,逼着八爷每天必须吃上一个。这供果本来便不多,弄来这样一大堆更是不易,可见这几个人是下了功夫,但再难得的好东西连吃十数日也会受不了,如今八爷看见圆的东西就想吐。 旧毛病犯了之后,每日用膳便成了折磨。胤禛自知胤禩此番大病跟自己脱不了干系,得空了便会来庄子上,哪怕只是陪着胤禩用一顿饭。一开始胤禛陪着胤禩用膳时,胤禩总是吃不下去,即便是被那人逼着吃下去了,也会在顷刻间扶着树干吐出来,如此折腾几次,胤禛也不敢迫着这人吃东西了。 看着胤禩一天天瘦弱下去,胤禛急得嘴唇上都起了燎泡,也不知他从哪里打听来了,莲藕凝能养胃,便同着小九两人差了下人在江南大肆搜刮藕茎,也难为他们在这种时节也弄弄来一大筐,天天让厨子变着法儿的做给八爷吃。 看着胤禛那人一本正经地做了这许多事情,胤禩终归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他知道也许老四真是认真的,至少在当前是如此。 胤禩不是女子,也不会学那些戏子,为了这种事情当真逼死自己,用各种方法折磨两人。何况认真算起来,老四这辈子并没对不起他,反而对他处处照拂着,若是真躲不过去,他也不是不可以……退让。 胤禩本是心病,自从搬到别庄之后,他白日无事,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写了一下午字,写的全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选了一张最好的,吩咐高明找人来裱起来挂在墙上。 没事的时候,胤禩总望着墙上的字出神。也许是想的开了,又或者是那苹果莲藕真的起了作用,胤禩的精神确是一日好过一日了。 将至年关的时候,胤禛也愈发忙了,户部里忙着查亏空填窟窿,人人忙得脚不沾地儿,可他仍是坚持这隔几日便上庄子里去陪陪胤禩,下了几场雪之后,出城的路是愈发难走了,时常往返便要用上两个时辰,他要算着城门下匙的时间回去,往往连一顿饭也吃不好,就得起身往回赶。有好几次,他都在路上熟睡在马车里。 胤禩看不下去了,觉得这老四就算内疚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难道他就不怕皇阿玛猜忌?于是在一次胤禛过府的时候,委婉的让他专心办差,犯不着再这样来回奔波,这个心意他心领了。 胤禛没有答话,仍用了他黑漆漆的瞳孔看着胤禩,薄薄的嘴唇抿起,整个人散发着疲惫的感觉。 胤禩见状只好补了一句:“过两日四哥休沐,不如完了差事便到这里来吧,把小九他们也带上,兄弟一起吃个热锅也应应景儿,就算闹得晚了也不用赶着回去,这里虽然简陋,屋子还是有多的。” 这句话一出,胤禛身上疲惫之气一扫而空,虽然也只是微微颔首“嗯”了一声,但心境却是松开了许多。 结果呢?结果四爷当然没带上九爷他们,只怕连提都没有提起这件事,自己倒是一个人天还没黑便过来了。 胤禛进了院子的时候,正看见胤禩蹲在院子里的老梅树下折腾着什么,身边还堆着四十多个酒坛子,分作了四堆。 “小八,你在做什么?”胤禛上前将他拉起来,去了披风搭在他肩上,才低头看去,原来地上有好几个土坑,其中一个里面已经放了两坛酒。 胤禩接过高明递过的手绢擦擦手,由着胤禛扶着自己坐回院中的竹椅上,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才笑道:“前几日无事,读了晋代稽含的《南方草木状》,知道原来绍兴有这个传统,说是生了女儿便要在女儿出生之时,酿酒埋藏,嫁女时就掘酒请客。我闲来无事,也学着酿下几十坛来,等着我家闺女出嫁时舀出来喝。” 胤禛看着胤禩微微冒着虚汗的额角,知道这人身子还虚着,便黑着脸唬道:“即便如此,你使着下人去办便好,莫不是这些人都是吃闲饭的?”短短一句话便吓得周围的仆从差点跪地磕头。 胤禩笑:“这种事情,自然是要亲手做才诚心,一边埋着酒一边叨念着‘日后找个好女婿’岂不有趣?何况那洋人大夫也说了,多动动比总躺着强。”说到此处,胤禩忽然转头看看,奇怪道:“小九他们呢?没来么?” 四爷向来一本正经的脸罕见的红了一下,不过趁着暮色倒是没人看得出来,只是舀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才道:“这几日忙,忘了问了。” 胤禩狐疑地看他…… 胤禛咳了一下,转头看向那堆酒,皱眉道:“若是真要自己动手,以你的身子,岂不是要埋个十天半个月?” 胤禩好笑地看他,揶揄道:“所以弟弟才让你带着小九他们过来啊,你们怎么说也算我闺女的叔叔伯伯,给侄女儿埋酒添嫁妆也算合情合理……眼下倒好,只好都有四哥你代劳了。”八爷说完笑眯眯地指了指树下横着的铲子。 四爷:…… 看了八爷笑得奸诈的狐狸脸许久,四爷忽然极其认真地点头道:“小八的女儿就是四哥的女儿,我这个做阿玛的给自家女儿埋酒确实说得过去,还轮不到旁的人帮忙。” 这回轮到八爷瞪眼,他想起来这个老四向来感叹自己没有生女儿的命,结果到处去抢兄弟的女儿过继给自己过瘾(当然政治上是为了和亲),这可别打主意都打到自己大格格头上来了。八爷想得太远了,以至于忽略了四爷这句话中隐约的暧昧和试探。 胤禛见胤禩只是瞪着自己却没反驳,心中自然欢喜得紧,拉了他的手腕子便往树下走去,边走边道:“你来说,我来埋,今天就把这事儿了了罢。” 高明只觉得这两位主子真是一会儿吵吵闹闹,一会儿又好的紧,跟那寻常人家的兄弟似地,心中自然为主子高兴。一边连忙吩咐下人多点几只灯笼,将树下四周都照的亮亮的。 八爷指挥起四爷来可以说是毫不客气,不过四爷也是甘之如饴一般,挽着袖子撩起袍子,一丝也不见狼狈。 “这一堆都是埋这个坑里,那个坑埋蒙着红布的那堆……”这是八爷指指点点的声音。 “不一样么?不都是酒,莫不是坑不一样味道也不一样?”四爷难得疑惑了一下。 “当然不同,这一堆是上好的花雕,那一堆是在酒里浸过风干的桂花,自然要有所区别。” “那这边的呢?也是桂花?” “是梅花酿,据说宋时杭州汴梁人时兴梅花饮,据说高宗的吴皇后娘家便以酿造梅花酒出名,此酒冬日喝,倒是应景。” “那边一堆呢?别是梨花、杏花、莲花罢……”四爷忍不住默默推测。 “……不是,也是梅花酒,不过是用今年第一场大雪时梅树上积雪酿的,试试会不会别有一番滋味。” 四爷看着地上一大堆酒,有些无语,最后才挤出几个字来:“小八你还真是上心……” 八爷显摆够了,照单全收:“那是,那可是我闺女。” 将酒照着八爷的吩咐按坑放好,四爷挥退了欲要上前帮忙的下人,自己舀着铲子将土一点一点填了回去,每个动作都一丝不苟,似乎是在给自家女儿埋嫁妆。 忙完这一切也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八爷见四爷早已汗湿额角,衣袍靴子也脏了,上面全是土,便唤人备了洗沐用的热水皂荚和崭新衣衫,领了四爷去沐浴更衣。 胤禩与胤禛身形相渀,只是最近胤禩瘦的厉害,许多先前准备的衣衫都穿不了了,倒是便宜了胤禛。 因为天冷了也下过几场雪,晚膳自然不能摆在屋外,何况这个点儿晚膳时辰也过了,随便用些夜食到算合适。胤禩本来吩咐了下面被了热锅羊肉一类的大肉,但谁知道小九小十这两个没来,胤禩本来脾胃虚弱,胤禛又不喜荤食,只得作罢,通知小厨房改做了莲子羹、燕窝盏和素八宝。 没有温酒,自从上次葡萄酿事件之后,胤禩便不肯在喝酒。两人随意惯了,一边随意吃着,一边聊着这些日子的趣事。胤禩担心良妃着急,胤禛便抽空去过宫里探望过良妃一次,此时自然将那日的情形细细说与胤禩听,偶尔再听见八爷插上一两句话,一顿饭吃得也算平和安静。 膳毕,胤禩低头随意翻着书,他自从病后茶也喝得少了,因此下人只给胤禛泡了一盏。此刻胤禛倒是看着墙上那幅字发呆。在他的书房里,也挂着一幅字,那是皇阿玛口述的“戒急用忍”四个字,而如今胤禩书房里挂着的,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十个大字。 这是那日之后胤禛第一次留宿在胤禩府里,气氛有些尴尬起来,胤禩微微有些不自在,硬着头皮开口道:“四哥,你连日操劳,不如今日早些歇下罢。” 胤禛回头观察那人,见着他脸上故作镇静的表情,但抚着书页的手却是有些微微不稳,心头终究有些不忍,但想着这些日子的努力,总不能白费了去,便走到那人身边椅子上做了,双手将那人抚着书的手包在掌心,道:“怎么手还是这般凉?” 胤禩抽了一下,没能抽出来,只得由着那人握着,回道:“眼看要过年了,我这儿病着,也不好入宫请安,以免冲撞了贵人,四哥若是入宫,帮我同皇阿玛告罪罢。” 四爷点头应了,半响见那人无言,才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今儿四哥也宿在这里罢,一个人怪冷的。” 胤禩抿了抿嘴,很想说那客房也早起了地龙,哪里会冷?但低头看着那人包住自己的手掌,虎口那里还有刚磨出来的水泡,终结没能说出拒绝的话来。 胤禛盯着他故作镇定的侧脸,就像看着一件无价的稀世珍宝,心中叹道:小八,你什么都不用做,这样便很好,这样便很好…… 新年很快到了,这次胤禩早向康熙告了罪,称病不敢入宫,康熙问过了派去的太医,又看了脉案,也便允了,还赏下了许多东西。 康熙四十一年的除夕便这么过了,胤禩一个人躲在别庄,虽然冷清了些,但却得了难得的清闲,每日写写字看,等到了正月十二的时候,便起身回了京城八贝勒府,总算陪着一家人过了元宵节。 节后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入宫谢恩。胤禩如今心病去了大半,恢复起来也快,也许是因为新年期间万事如意的缘故,康熙看着胤禩恭敬乖巧的模样,心情自然也不错,留了他一道用午膳。 康熙如今胃口尚好,膳间,他问了胤禩府里的情况,又问了他养病时都有谁上过门,平时都做些什么。胤禩自然不敢欺瞒,将探病的人都数了一遍,又说平日里没事便抄抄《金刚经》,或是看看《农政全书》。 康熙知道胤禩并未欺瞒什么,便只笑道:“怎么,修了大堤,如今又看上了《农政全书》?莫非打算去种庄稼么?” 胤禩神色恭敬地答道:“上回儿子去江南时见那里商人乡绅之间多有勾结,屡禁不止,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江南商业重镇,又是我朝赋税纳粮重地,那里商人与朝廷之间的问题并不能一言以盖之,但朝廷依靠江南的粮食就如同咽喉被卡在别人手中一般,终归不是办法。” 康熙闻言自然想到了他刚刚登基是发生的江南赋税大案(哭庙案),也有些感触,便道:“接着说。” 胤禩见老爷子似乎也有些兴趣,便接着道:“儿子纵观《农政全书》,我北方寒冷,稻麦只得一年一熟,到了江南便好些,因此儿子看前朝杂记里已经提到,若是将谷物移种至比江南更南方的沿海一带,使之一年两熟甚至三熟,岂不是解了我朝粮库难题。” 康熙心头微微一动,他为粮食不够吃,米价腾贵问题烦忧多年,以至于曾经说出过“粮食短缺,米价居高不下,是因为汉人不知节省,用上好的稻谷酿酒,一日吃三餐造成的,若是都能如同他当年一日一餐,何愁粮米短缺”,当时说的更是气话(其实四四的冷幽默是遗传了吧),他自然知道不能下旨让人一日一餐,如今胤禩这个提议,却是十分大胆。 沉吟片刻,康熙放下筷子道:“《晏子春秋》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北粮南种之事前朝未曾听闻,焉知可行?” 胤禩也连忙将筷子放下,低头受教道:“皇阿玛教训的是,确是儿子心急了。只是听下人们提到,稻麦生在田野里,便可秋天成熟,但若是生长在山阴背光一面,总会熟得晚些,如此说来,气候炎热的南方兴许真的能让稻麦早熟些。” 康熙忽地站起身来,差点将凳子撞翻在地,有些激动地来回走着,惊得胤禩也连忙起身站在一边。片刻之后,康熙走到胤禩面前,对他道:“这样吧,你回去拟个折子,细细说清楚,再递上来由户部商议。” “嗻。”胤禩连忙甩了甩袖子。 第60章 回礼 虽然这顿午膳没用好,但想来老爷子对这次请安的结果却是颇为满意的,接连几日,都在朝臣面前几番夸耀这个皇八子,让一群朝臣们也纷纷在朝野称颂八王‘贤能’。 这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胤禩听到风声之后,才觉得失策了,他只想着这辈子为民为朝廷做些实事,因此绕过了拉拢大臣王公,只琢磨着这几个日后时常让圣祖与老四寝食难安的朝廷大难题,想不到却没能逃过被推倒风口浪尖上的命运。 闭门谢客已经阻挡不了一些朝臣们的热情,胤禩觉得自己不能在被动下去了。正在这时,康熙颁发了一道诏旨,命和硕裕亲王福全重修国子监。 这是个机会!胤禩顾不得引起康熙的猜忌,主动上了折子,提到裕亲王身子不大好,不宜操劳,横竖他在工部的差事也处于半停状态,因此希望能够协助裕亲王,重修国子监,为朝廷效力。 幸而此时康熙对胤禩仍算得上宠爱,太医院的确提过裕亲王身子有些虚症,加之胤禩身体刚刚恢复,他本就在工部当差,如今让他去做个监工倒也合适,至少康熙觉得福全一向对这个儿子另眼相看,至少会看顾着他。 于是,从二月开始,胤禩又有了新的差事,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与这个二伯打交道了。 …… 另一件事,便是小飞又找上了胤禩。这一次,八爷却是那守株待兔的人。 胤禩在养病的时候早已将前世这些年的事情想了几遍,他虽然会极力避祸,但也架不住总有人惦记着,如今想来,他愈发了解老四为什么要搞那个黏杆处,在这个时局里,手里没个好用的人还真是寸步难行。 但胤禩与胤禛不同,胤禛素来低调沉稳,朝中几乎没人看好他,这到成了他最好的掩护。倒是自己,两世为人都这么失败,难道真的要碌碌无为故作平庸才能保命么? “八爷,你有心事?”小飞与胤禩约在茶楼,这里人多,易被人看见,却不易被人听见谈话内容。 胤禩低头喝了一口茶,叹了口气,他手底确实没有可用的人,前辈子都忙着拉拢大臣去了,不知道该到哪儿去寻老四手下那样的帮手,即便是真得了,以老四的手段,若是日后让他发现了,也不免让他猜忌。思来想去,似乎身边还只有小飞一个人合适。他草莽出身,无亲无故,与自己也算有些交情,只是这人不能以主仆礼待之,也不知能否为己所用。 不过胤禩却多虑了,在这件事情上,小飞也有着他自己的考量。他一开始的时候的确是想像陈璜那样做个能吏,但这一年多以来,他也意识到他汉人的身份对他仕途的阻碍,若是不能走科举的路子,只怕一辈子也便这样了。但他自小武艺小成,对科考一类倒是一窍不通的,如今胤禩有意招揽他,他也便顺水推舟,何况他刚一上京的时候,本也是打算投靠胤禩的。汉人讲究知恩图报,胤禩在江南的时候扫平了官场,这个恩,他一直不敢忘记。 几乎没费什么力气,胤禩便得了个帮手,他倒是不指望小飞能帮他杀人或是做探子,只用借他的手,散步些市井流言即可(八爷的老套路)。 至于这第一个差事,便是查查京城里可是有个叫张明德的相面人,若是有,想办法砸了他的招牌。 当天晚上,胤禛使人递了话儿,说是弘晖念叨八叔很久了,让胤禩过府一叙。 胤禩一怔,想想还真是这样,自从上回去京郊的庄子养病之后,便没见过弘晖。后来虽然回来了,却是一次都没有上那人府上回礼过,算算都快大半个月了。 正巧弘晖的生辰快到了,胤禩年前便让下人去寻些有趣儿的玩意儿,最后找到一只刚刚生下来才断奶的小奶狗,蜷成一团的时候白白小小白面馒头一样,刚刚够放在八爷掌心里。狗倒是早就有了,倒是赶制狗笼、狗窝、狗垫什么的稍微费了些时日,八爷深知四爷对此物的上心程度,自然也要求下面做得精巧细致些。 正巧一套狗窝等用具刚刚赶制停当,八爷便让下人将狗笼子布置得柔软舒适,将小狗用狗笼子拎了,自己亲手拎着登门拜访四贝勒。 弘晖真是爱玩到处找伴儿的年纪,只是他已经懂事,太小的弟弟还没断奶,身为四阿哥的嫡子却被拘在府里玩伴也少得可怜,如今见了那粉嘟嘟白嫩嫩雪团子一边的小奶狗差点儿就在地上翻跟斗了,幸好被他阿玛横了一眼才勉强沉住气给八叔行礼道谢。 八爷着下人将制好的一套狗笼、狗窝、狗垫都摆出来细细告诉弘晖各种用具的用法,转头便看见四爷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想来他也是极喜欢的。 有前世经历也不是全无好处的,这不,明着是给大侄子送生辰贺礼,顺便也缓和一下和老四之间不尴不尬的关系。 弘晖抱着还不会叫的小奶狗一边玩儿去了,连之前阿玛交代给他的任务都忘了(对八叔撒娇)。四爷也懒得管他,转身便进了书房,八爷也只能跟在后面。 下人上了普洱,关上了书房的门,两人安静地品了一盏茶,胤禩才喟叹一声:“弟弟这回城也大半个月了,这许久才来登四哥的门,四哥可别见怪。” 胤禛抬起眼看着他,仍旧没什么表情,只道:“小八,我们之间,不必如此。” 胤禩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垂下眼,手指摸着茶盅,觉得有些别扭。他与老四之间,不是应该面上平和亲近,私底下字字诛心,句句设套么? 胤禛放下茶盅,对他道:“小八,最近身子可好?我托人送过去的东西你用了没?” 胤禩乖乖回道:“嗯,都让厨房做了,最近好多了,太医说开了春之后便能大好,骑马射箭都不成问题。” 胤禛点了点头,也不再说话。胤禩觉着气氛有些冷了,便故作轻松道:“今日四哥唤我来,可是有事要问弟弟?” 胤禛抬头看他,犹豫了一下,仍是开口道:“小八,你可知道于成龙府上那个门人身份并不简单?他与江南那群余孽似乎有些牵连,你同他还是远着些才好。” 胤禩一愣,才意识到胤禛在说什么,他有些诧异起来,老四门下耳目众多他不奇怪,这一世他绝了自己争储的念头,老四爱怎么盯人他也无所谓,只是没想到老四这么早便自己捅了出来,这是在和自己交底么? 胤禩一时摸不准胤禛的意思,短暂的沉默了一下,那边胤禛却担心胤禩因为自己着人监视他而惹了那人不快,忙补了一句:“小八,四哥也是担心你,怕人舀了这件事做文章。” 胤禩不想在胤禛监视他这件事情上多做纠缠,只微微摇摇头,笑道:“这事儿其实也怨我,没早些同四哥说清楚,说起来,这个人在江南时,还帮过弟弟一次。”八爷喝了一口茶,将当时江南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包括了那份官场名单的来由,以及去年小飞带着小禄上京投奔自己的事情。 提起小禄,胤禛也想起了乔家老少三口,也算是救了他们两人,却送了父女二人的性命,虽说出身贱籍,但终归是欠了这家人一些恩情。沉吟了片刻,胤禛对胤禩道:“得了,这件事你虽没什么错处,但如今盯着你的人不少,一点子小事也能翻出许多牵连来,何况那小飞当年的确参与了绑架皇子一案。” 胤禩深以为然,也觉着这件事儿他处理得的确草率了些,眼下只好示之以弱,兴许老四有什么方法也说不定:“这事是弟弟大意了,四哥,你看如今要如何……补救一番?” 四爷掀掀眼皮,用茶盅盖子撇了撇浮沫儿,道:“那个小禄可以留下,若是你不方便,四哥可以接到府上做个下人,怎么也比呆在于成龙那里强些,至于你口中的那个小飞……他的身世四哥能查出来,别人自然也能,放在那里早早晚晚都会出事,还是除去为好。” 话音落下,胤禩脸上果然浮现为难的神情,惹得四爷愈发不快起来,原本对小飞只有三分的杀意,顿时涨成了七分。 胤禩觉得这一辈子心软的毛病似乎比前世重了许多,若是前一世遇上这样的事儿,为了不给自己的对手留下把柄,只怕自己也会以个‘杀’字解决。只是眼下,他却不是那么想走这条路子,沉默了许久,胤禩还是向胤禛求助道:“四哥,可有别的法子?” “你不想他出事?” “……嗯,毕竟他也算帮过弟弟。” 胤禩难得求人,胤禛也不愿让小八觉得他为人太狠太刻薄,何况这件事情本来也不算大事,卖个人情给小八也是好的,便收敛了煞气,淡淡道:“皇阿玛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自己寻个时间,将这事儿和皇阿玛说说,同他老人家备个案罢,省得到时候被动。”至于那个时候皇阿玛要杀还是要留,都不关自己的事了。 胤禩怔了怔,才叹了口气,他居然都忘了老爷子是什么样的人,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算是忤逆他也能一笑而过,厌弃一个人的时候,从来不需要理由。他们兄弟前世你争我斗在私底下搞得那些小动作,怕是大半都被那位看在眼里,权当看戏罢了,若是哪个戏子出了格儿,碰了自己不能碰的东西,便是下场的时候。 如此说来,若是不能像老四那边数十年如一日般的隐忍,那么将自己完完全全摊开来放在老爷子面前,也的确是条出路……胤禩觉得今日这番谈话,与他倒是颇有启发。 只是,他心底最不愿意碰触的那块疮疤,真的也要如此么? 胤禩不愿意在想下去。 “对了。”胤禛忽然想起了什么,抬眼看着八爷:“你今日送给弘晖的狗,可取了名字?” 胤禩思绪被打断,一愣之下,随口便说:“有啊,叫百福。”说完才想起来‘百福’不是老四当了皇帝之后,养得两只小狗之一么,那时候,可是狗比人更精贵啊。 胤禛若有所思得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名字颇为满意。 …… 自从那日弘晖得了百福小狗,每日撒着丫子追着小狗满院子乱跑,连吃饭睡觉都搂着不肯松手。数日之后胤禛终于看不下去,将弘晖叫到自己面前数落了一顿,说他如今都七岁了,还玩物丧志,整日不知所谓。想他皇玛法八岁便登基,再看看他自己,整日只知道玩儿,功课也拉下不少。 弘晖平时虽然皮些,但总归是个懂事的孩子,那拉氏将他养得很好,如今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好,便规规矩矩得跪在阿玛面前认错。 胤禛将他敲打了一番,最后以为借口将百福留在自己身边,让弘晖每日习完了功课,在他这里考校过了,才能同百福玩耍一个时辰。 弘晖敢怒不敢言。 于是,老四就这么名正言顺地将八爷送给自家儿子的礼物据为己有。 后来弘晖偶尔串门跑到八爷府上抱怨这件事儿,撺掇着八叔再送一只小狗给自己的时候,八爷才知道了老四这明显‘不厚道’的举动,不禁哑然。 …… 开春的时候,四爷在八爷府里的池子里种了一池莲花,说是这样到了秋天便有现成的莲蓬莲藕可以入菜,以食养身,用不着再从江南水乡长途跋涉运到京城来。 两人站在池边对着仍是空空荡荡的池子指指点点,猜测这今年夏日这荷花满池的妖娆景色,都人不知有些神往。 宽大的袍袖下,四爷伸手握住八爷的手腕,回头去看那人清贵雍容的侧脸。八爷挣了挣,没能挣开,不想让下人看了笑话,只好由着那人擒着自己的手。 第61章 风起 胤禩知道裕亲王身体如今看着仍算康健,但前一世里,他却连国子监尚未完工便去了。若是他能再多活几年,自己也许就不会被皇阿玛厌弃得如此彻底。 胤禩无心在纠缠于与胤禛之间那种脱轨的关系,反而将心思全部放在协助福全重修国子监上,事事都要亲力亲为,时时刻刻紧跟在福全身边,为他分忧。 胤禩能力本来在诸皇子中便数出类拔萃的,如今他褪去铅华洗去浮躁,只低头一心一意办差,游刃有余地游走于各衙门之间,将繁杂的工程安排的妥帖有序。 裕亲王得了这个侄儿的协助,几乎不费什么神,又见胤禩处事低调从不居功,自然越发对他喜爱起来。几次康熙招了他入宫叙话的时候,总会免不了将他褒扬一番,赞其贤能。 当今圣上与裕亲王同时看好一个皇子,这预示着什么? 大半大臣的心思都开始活络了起来,他们其中许多当年、或是现在都隐隐参与了大阿哥与太子两党之争,虽说大阿哥一党因明珠倒台而大伤元气,但这并不意味着太子一党便可高枕无忧。事实上,圣上这几年对太子表面仍然很是宠爱,但私下里已经有了隔阂,对索额图更是愈发不假辞色起来,动则当庭训斥,甚至借机发作太子门人。 种种迹象都说明,太子的位子已经岌岌可危。何况这里面许多人都隐隐知道当年太子听从了索额图之言,断了康熙大军粮草,企图将皇上困死饿死在战场上的事情。这件事情虽然被揭过了,但以皇上的心性,只怕只是一时间不想牵连太大,暂时不出手罢了,只怕那位下台是迟早的事儿。 有哪个皇帝能够容忍曾经企图弑父夺位的儿子窥视左右? 除了太子与大阿哥,三阿哥文人气太重,没能学会那位的魄力,四阿哥又是个孤臣,平时不声不响地跟随在太子身边,只怕日后太子倒台时也会受到牵连,剩下的几个阿哥要么不出挑要么年龄尚小,只有八阿哥少年得志,最早被封了贝勒,又有军功在身,几次办差都没出什么岔子,手腕也日渐圆滑,文治武功都属上乘,连出身不错的九阿哥与十阿哥都与之交好,如今又有了裕亲王这个大靠山,也就算是有了宗室的支持…… 朝中风向变得很快,原本支持大阿哥一党的人如同找到了救星,纷纷以八阿哥马首是瞻,而素来置身事外的清流一派,也隐隐也有些倾向于八阿哥,其中以于成龙为首,他虽未明说,但八阿哥在安徽治水时的事情多多少少也传了回来。 ……如此说来,这位爷,也许便是众望所归的人选了? 这边大臣们的心思活络起来,那边因为胤俄随军出征,胤禟在府里闲的发慌,终于还是开始折腾手里开府时分到的田庄和铺子,因为八旗贵族不能经商,胤禩提醒过他许多次,胤禟便蓄养了不少门人清客,将分府时得的银子买了庄子铺子,全部记在门人名下,一开始他还小心翼翼的藏着掖着,但几次红利滚过,心也渐渐大了起来,终于还是放手开始做了。 等到胤禩得空与胤禟见面的时候,已经阻止不急了。这个弟弟的脾气胤禩很清楚,他心高气傲,爱憎分明,尤其倔强,认准了的事情不撞南墙不回头,只怕说得多了也会逼得他和自己生分了去。胤禟并不是小孩子,许多事情他自然有自己的主意,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无权过问太多。既然事已如此,胤禩只得再三强调做生意可以,但是不许接着生意的名头收受贿赂供奉,否则就别在叫他八哥。 胤禟瘪瘪嘴,心中不爽,但仍是点头应了。余下的,胤禩也只有由着他折腾去了。 转眼已入了夏,八贝勒府里的荷花开了,粉粉鸀鸀的一大片,煞是妖娆娇媚,只是那种下荷花的人却没能看见,一直到了荷花凋零,嫩鸀的莲蓬崭露头角,胤禩也一直忙于国子监的重修差事,至于胤禛那边,因为南巡的事情,几乎没什么来往了。 胤祥如今也虚岁十七了,因为要为他额娘敬敏皇贵妃守孝,所以迟迟未曾大婚,以满人的年龄来算,已经是很晚了,要知道胤禛十四岁便娶了那拉氏为嫡福晋。 即便是如此,胤祥的才干已经渐渐显露出来,几次办差都办得不错,尤其是这一年,康熙派了胤祥待天祭泰山,小小年纪已经作风沉稳内敛,随行官员交口陈赞。 这一年夏天,康熙南巡,随驾的有皇太子胤礽、皇四子胤禛与皇十三子胤祥。胤禩因为在京城督工国子监,没有随行。临行前胤禛几次使了人叫胤禩过府一聚,都被胤禩以公务繁忙挡了回去。 圣驾离京之后,胤禩才松了口气,他没有想好如何对待胤禛——是妥协退让的好,或是借着自己前世的经验,避过风头,再与老四争一争? 朝堂上的风向转变的事,他是知道的,但也无能为力,如果是前世也许他还能沾沾自喜一把,如今他却知道那些看似向着他的折子都成了催命符,为了应付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胤禩也有些心力憔悴,无暇顾及其他,胤禛的事情,还是先放放罢。 南巡的这一路,可以说是胤祥大出风头的一次行程。康熙这一路上心情不错,有一日在行宫召集大臣和皇子们一同研习书法。这位八岁登基的帝王本身便酷爱书法,因此不仅亲书大字对联当场展示,还命众人观赏胤禛与胤祥书写的对联。 胤禛为人严谨,一手好字下过苦工,自然浑然天成,而胤祥素来以这个四哥为尊,又有法海这个好老师督着,每日刻苦练习,一手书法也是神韵皆备。诸臣观之,皆欢跃钦服,虽然不乏阿谀奉承的成分,但两位皇子擅长书法却是不争的事实。 消息传回京里,胤禩只是淡淡一笑,心道:这样才对么,老四不就是应该同十三在一起,自己搅和在里面算个什么事儿? 只是远在行宫的另外一人,却是整个晚上都在想在京里留守的那人,书房桌上总是一大叠舀不出手的字。连做梦都梦见自己从那人身后环住他,手把手的教他写字的场景。 …… 胤禩忙得脚不沾地儿,每日回府也晚,大多时候都宿在书房。这日他好不容易回来的早些,刚回到书房准备写折子,便有人在屋外敲门。 书房重地,寻常人是不能进来的,胤禩皱皱眉,也不知是谁如此不知进退:“谁?” “爷,是妾身。”原来是毓秀。 胤禩有些恍惚,他记得前一世毓秀行事风风火火,书房这种地方也是想来便来,向来不顾那些个规矩什么的,如今听她的声音,居然觉得异常陌生起来。 “进来罢。”胤禩放下手中的笔,将折子合上放到一边,又重新取了字帖铺好。 “爷。”毓秀走了进来,脸色不太好,手中端着一盅汤水,放在胤禩手边。 胤禩看着她别扭的动作,便道:“怎么,又有哪个不要命的在你耳根子低下说闲话了?”还端着补汤进来,一看便知是哪个丫鬟嬷嬷怂恿的。 毓秀性子虽然变了不少,但终归还是那个毓秀,她搅了搅手中的帕子,有些生硬地随口问了八爷的身子最近可好,接着便直入正题,问胤禩是不是在外面养了外室,或是看上了谁家女子。 八爷被问得哑然,才想起自己似乎最近近半年没去后院,又整日里在外奔波,回来的晚了,但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风言风语传出来。 八爷知道毓秀怕是被人利用了,居然都不仔细问问高明便直接上书房来堵他。张氏素来是个闷葫芦,要出头早动手了,必然不是她,那么就是前年皇阿玛赐下的格格了?他想起其中有一个是个不太安分的,在张氏怀着弘旺的时候曾经去找过张氏麻烦,后来被自己禁足了六个月,如今看来又是这两个人在搬弄是非。对于这等不安分的人……胤禩忽然有些理解老四当年的做法,因为如今他也打着同样的主意。 对于毓秀,胤禩感情是复杂的。是人便总有感情,撇开毓秀的跋扈张扬之外,她陪了他两世,是真正与他相濡以沫到最后的家人。前一世毓秀为了他被挫骨扬灰,今世又为他育下一女,纵使没有了那些虚幻的爱情,也总有剪不断的亲情。胤禩不愿对她太过冷漠,温言劝慰了毓秀一番,再晓之以理。 只要有可能,胤禩还是愿意给毓秀一些体面的。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胤禩只要回府的不太晚,总会宿在福晋屋里。夏天还未过完,八贝勒府里便没了一个格格,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草草葬了,连个波澜也没惊起。 等到康熙南巡回京的时候,胤祥作为诸皇子中的后起之秀开始渐渐在人前显露头角,而除却一直死磕的大阿哥与太子之外,朝野之上仍是皇八子风头最盛。 而这时,八贝勒府里也传出了另一个好消息,八福晋又有了身孕。 康熙回銮之后,着手处理朝中积压的公文,几日之后,招了裕亲王福全入宫叙话,询问了国子监工程的进度。 有过了几日,胤禩被传去乾清宫,康熙问起了彝伦堂与率性堂工期延误的问题。胤禩一愣,这事在折子上面早已写明了,是由于之前南方梅雨季节到来,为了防止木料受潮,兼之回避汛期,北上的船只不得已在广州滞留了一个月导致的。 胤禩不敢妄自揣测那位的意图,便又解释了一遍,谁知康熙却大发脾气,当着其他几个早朝后留下来的外臣的面将他的折子砸在他面前,训斥他消极散漫,以至于照成了工期延误,下旨罚奉三个月,并日夜赶工以此弥补自己的失职。 当日胤禩回到府上,将自己关在书房很久,才走了出来,神情有些疲惫,却未见颓唐。他只是将府里众人聚在一处,吩咐接下来几日所有人都须小心谨慎,不可招惹事端。末了他又特别叮嘱了毓秀在家安心养胎,尽量别在福晋间走动,以免听到闲言闲语,影响了胎气。 胤禛听说胤禩挨了训斥,过了几日便亲自上门,在书房里逮到了那个躲避自己许久的人。见那人疲惫的神色,不忍心再说什么,只问了他事出的原因。 胤禩叹了口气,将事情因果略述了一番,惹得胤禛皱眉凝神,脸色可以冻死一屋子的蚊子:“论理说,这事儿决计怪不到你头上,下有督工看着,上有裕亲王舀主意,怎么会单单发作于你?可是有人在背后对你下手?” 胤禩苦笑摇头,自嘲道:“我也不大清楚,兴许是皇阿玛心情不太好。”他自然是清楚的,原因不过是‘怀璧其罪’罢了,这段时间,他的确太招摇了些,尽管并非他本意。 胤禛见他神色晦暗,眉宇间全是无奈,忍不住上前握住那人的手,安慰道:“即使如此,你也无须放在心上,有裕亲王在上面,你行事再低调稳重些,事情总会过去的。” 胤禩勉强的笑笑,只怕老四说的这些话他自己都不信吧,他不想在事情还未明朗之前露出太多心思,便也状似轻松地笑道:“那就承四哥的吉言了。” 胤禛不忍心见他露出这样勉强的表情,一时冲动之下几步上前将那人一把圈在怀里,紧紧抱住。胤禩骤然一惊,还从来没有人对自己做出过如此亲密的举动,即便是与自己育有两子的毓秀也没有过,一时间竟然僵硬得忘了挣扎。 “小八……别担心。”胤禛如是说。 胤禩微微挣动了下,却发觉那人似乎越来越铁臂紧箍,几乎勒得他有些气闷,索性放弃了挣脱的念头,就这么微微靠在那人身上,鼻尖全是檀香桕烛气息。 他的心,有些累了。 历经两世的胤禩知道,这次的事情,只是一个开头。胤禛的拥抱,没有任何欲望,只是安抚,正是他如今需要的……也是他前世求而不得的。 见那人乖顺无比的依靠在自己身上,竟然没有认真反抗,胤禛心中微微有些激动。他安慰地摩挲过那人的肩背,低声在他耳边道:“别担心,无论如何,四哥会护着你。” 胤禩沉默良久,胤禛也没有放开他的意思。直到两人心也跳得一样齐,才听见胤禩喟叹道:“四哥,你什么都不用做。若是我有什么事,你帮我看住小九他们,便是帮了弟弟大忙了。” 胤禛没有说好,也并未说不好,两人就这样抱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奉上: 四爷登基之后,某日在御书房大发雷霆,全部宫女太监都噤若寒蝉。 终于……救星到!哦,不是,是罪魁祸首到。 八爷急匆匆的从外面赶来,还穿着常服,甩袖子,行了亲王礼:皇上吉祥。 四爷甩下厚厚一叠黏杆处备报:吉祥个屁,你自己看看,看爷能吉祥得起来不?(四四乃爆粗口) 八爷捡起来一看,是自己最近的行踪报告,翻翻全是:x日,于九贝子府上,与九贝子敦郡王恂郡王叙话x个时辰,留宿;或者x日,于敦郡王府上与九贝子敦郡王恂郡王密谋x时辰,x时方归……等等等等八爷流汗不已。 四爷冷笑:朕连续宣召廉亲王入宫,汝皆以公务推?之,这便是你说的公务? 八爷低头,做受教状,经验表明,这个时候还是嫑和这个人对着干,不然吃亏的肯定是自己。 四爷将宫人赶走:怎么不说话!你倒是说说你们每日密谋些什么?(四爷这是要诱供?逼供?) 八爷:……皇上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四爷努力说服自己忍耐:先假话吧。 八爷:恂郡王不日便要去看守皇陵,臣弟们几个为他践行,并且细心叮嘱一二。 四爷深呼吸:真话是? 八爷:……胤禟他们说三缺一。 四爷:-_-# 八爷趁机哭诉:弟弟连马车都输给这群小崽子啦,四哥要给弟弟做主哇。 四爷换上狼外婆的脸:今晚你留下陪四哥,四哥就给你做主,让你享双亲王俸,再将朕的马车借给你? 八爷挣扎:可是……十四明天就要走了,爷都说好了今晚要血战到底玩通宵,刮得十四连裤子都不剩的…… 四爷:-_-# ……只怕到时候裤子都不剩的是你…… 看八爷还打算游说自己,四爷放弃之,跟这个人理论只会气死自己,还是决定不要浪费时间,直接将书桌上的东西扫到地上,将八爷压倒之。 于是,御书房拉灯了。 九贝子府上,三个人等了一晚上,还是三缺一。 第62章 外食 虽然遭了申斥,但旨意仍是要遵守的,胤禩自然不会在面上露出任何委屈,每日仍是精神抖擞地办差,倒是裕亲王看不过去,让他暂且忍耐些,等过些日子皇上气消了,再有他入宫给他求个情。 胤禩连忙劝住了这个二伯,寻了几个理由让他万不可入宫为自己说话,如今朝堂上大臣的倒向已经引起了那位猜忌,若是这个时候再有人顶风为他说话,只怕事情会越来越糟。 国子监的工程开始加班加点起来,胤禩回府的时间也越来越晚,神情也越发疲惫。这时小飞倒是传来了一个算是好消息的消息,他寻了数月,终于在外城南门附近找到了一个铁口直断的张半仙。张明德说话直来直去容易得罪贵人,但据说相面却是相得极准的,因此已经小有名气。小飞随便寻了人,编了个局寻了理由砸了他的摊子,让他一段时间内在城南混不下去,这事儿很顺利。 胤禩却想起另一件事儿,福全二伯和弘晖都是在这两年里殇的。他记得当年在安徽落难时,有个出身前朝太医院的大夫给他为他诊过脉,他印象中这个人的医术与太医院的太医们也不相上下,于是随口问起了小飞那大夫眼下如何了。 小飞却道这陈大夫终是受了兄弟会的连累,加上当初又悄悄给被绑架的皇子看过病,后来被抄了医馆,拿下大狱,前年听说家人使了银子被放出来了,不过估计祖辈的营生是暂时做不了了。 胤禩心中一动,宫里太医院的太医医术虽好,但背景如何却不好说,许多人更是为了怕担干系不敢下重药,有了前面的病例更是日复一日的老生常谈,不然也不会让二伯就这么突然‘不治’了。这样说来,他如今急需一个医术好的,敢说话的不怕下重药的大夫。想到这里,胤禩便开口让小飞南下一趟,想个法子将那陈大夫的家眷都接到京城来,给他们安排个新身份,他可以让手下门人出面,资助他再开一家医馆,也算是全了当年相识一场的缘分(孽缘?)。 小飞的事情,胤禩在南巡之前便同康熙提过一次,也算是过了明路。至于那陈大夫,小飞提议干脆一把火烧了屋子诈死,让人在山西或是苏州藏两个月再上京,这样不容易打眼。胤禩觉得可行,便让他斟酌着去办了。 …… 小飞南下之后,京城里的局势愈发不明朗起来,胤禩觉得太子已经隐隐有些出手的意思,而大阿哥那边却按兵不动,只是偶尔与三阿哥五阿哥聚于府上,饮酒谈天。 不出半旬,便有御史参大臣麻尔图收受贿赂买卖官职,众人顿时哗然,因为谁都知道麻尔图为索额图一党,这是有人拿他开刀了。康熙自然大怒,勒令细查,谁知一查下去,居然御史参的都是些子虚乌有的事情,虽然麻尔图为官多年也干净不到哪里去,但那折子上列的几条大罪的苦主在大刑之下都反了口,一口咬定是有人指使的,而顺着这条线摸下去,居然牵扯出了皇八子旗下门人。 虽然再查下去便查无实证,那几人口说无凭,又拿不出确实证据来,因此这条线便断了,但这次诬告事件无疑将八阿哥与太子的矛盾推到了前台,赤裸裸地展示在了众人面前。 之后几日朝堂之上倒是风平浪静,也没见那位爷如何发作,但众人却是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心里嘀咕着莫非当年明珠索额图两党之争又要重演? 胤禩这次倒是沉住了气,稳如泰山一般专心办差,旁的事情似乎都和他没关系,无论下面官员如何套近乎他都推脱了。 这日下了朝,众人照例鱼贯而出。胤禩微微低着头,步履贯来平稳雍容,从太和殿之后,掏出还表看看时辰尚早,今日有裕亲王在国子监督着,他可以抽空去看看额娘。 在储秀宫,胤禩见良妃神情似乎有些不妥,除了日常问安之外,便多留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陪良妃说说宫外的趣事,聊聊毓秀的身孕,直到良妃佯怒着开始赶人了,胤禩才笑着退了出来。 继续往东华门走,这时一同早朝的大臣大多都已离去,宫道上清寂了许多。快到东华门的时候,胤禩抬头正看见胤禛与胤祥站在路边说着话。 胤祥这几年为了给敬敏皇贵妃守孝,长期茹素,对于这个年龄的男孩子颇为不易,前几年因为丧母悲伤的原因,瘦的厉害,远远看去风一吹就能倒,老爷子颇为忧心了一阵子。后来幸而有了胤禛的宽慰,与十四的搅和,十三才渐渐走了出来,如今仍是瘦得如同一根竹竿,但总算是康健。 “四哥,十三弟。”胤禩笑着与两人打了招呼,却没有停下了的意思,脚步不停继续往外走。 胤禛微微侧头,面上神情是一贯的冷淡,在胤禩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突然开口道:“你在外面等我。” 胤禩愣了愣,点了点头,朝着胤祥笑笑,自己先一步出了东华门。 东华门外是朝臣们每日上下朝的必经之路,每日朝城门带着随从乘着轿子骑着高头大马前来上朝,但随从不得入内,因此便有一大群人每日蹲守在东华门外等着自家主子下朝。 人一多便能成市,这许多人天不亮便起身,等待的时候自然是又累又饿又困,于是许多小商人便瞅准了这个空当,在东华门外摆起了小摊做上了小买卖,倒是正和了这许多随从们的心,算是互利互惠。 胤禩出来的时候,因为朝臣都离开的差不多了,小摊子大多都空闲了下来。横竖站着也是站着,胤禩便饶有兴趣地逛着这些人走茶凉的小摊位,看着一个馄饨摊子正在收拾东西,才觉得腹中也有些饿了。 “怎么,小八饿了?”清哑的声线微微带着一丝笑意,在胤禩身后响起,浑然不复方才的冷然。 “四哥……”胤禩回头看他,便见那人穿着朝服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哎,两位大人,真是不巧极了,今日小老儿的馄饨都卖出去了,剩下的只够半碗……不如明日请早儿?”那馄饨摊子的摊主自然分辨不出朝服的异同,因此一概统称为大人。 胤禩做了个惋惜状,道:“这可真是不巧啊,只能改日了。” 胤禛眼中有笑意闪过,他自然不会认为胤禩会真的穿着朝服坐在路边小摊子上吃馄饨的,只怕他也就是这么一说罢了。想到此处他便微微勾着嘴角道:“若是饿了,不如去我那里用午膳罢。” 胤禩却想了想,摇头道:“今日不在你我府中用膳,弟弟带四哥去尝个鲜儿罢。” 胤禛眉梢微动,饶有兴趣得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胤禩甩甩袖子道:“只是不能做如此打扮去,不如四哥先行回府更衣,弟弟迟一步便去找你?” …… 两人约了时间出门,都没想乘马车或是轿辇,便这么慢悠悠地并肩走着,随行的侍卫都远远得落在后面。胤禩似乎没有收到连日来朝堂上气氛的影响,一路笑着对路边的摊子指指点点,路过琉璃厂附近的时候,甚至还间或品评一番铺子里的瓷器,那些是真品,哪些是仿品不值钱。 胤禩平日常穿藏蓝色或天青色衣袍,显得斯文儒雅,而今日也许是因为天气还有些热,换了见银白色常服,眉间笑意拳拳,带着些初夏尚未散尽的荷塘艳色,整个人从容就像是江南水乡那副水墨画卷中走出来的书生才子一般,浑然不似一个皇子。 “到了。”胤禩一点头,回首对胤禛道。 胤禛从自己的思绪里拔出来,抬头看去,是一家新开不久的酒楼,地处闹市之外,因此来往的人不算太多多,但从布置装潢上看,处处都能让人觉着一个‘雅’字。门口正上方挂着黑底鎏金的招牌,上书「舞勺禅居」四个大字。名字倒也的确是个雅的。 两人入了雅间,胤禩随意让小二上几样素雅清淡的招牌菜,便低头兀自喝着茶,这茶叶虽及不上贡品,但也算是顶级普洱了。 胤禛嘬了口茶,叹道:“真为难你找得到这样的地方。”他素来不爱出门,也没什么朝臣需要结交,平日里除了办差之外,多在府中读书写字,这京城里的茶楼酒肆自然不熟。 胤禩一笑:“不好的地方,弟弟怎敢推荐给四哥?”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不知不觉便聊起了最近宫里的琐事,胤禛小心观察胤禩的神色,见他未强颜欢笑,几次到了嘴边的宽慰之话都不知该如何出口,心中不知这人是真不介意,还是心思太过深沉,尽然连他也看不出来。 事实上,八爷对如今朝堂上的局势,还真不太上心。他倒是更关心裕亲王的身体,与小九经商的尺度。小九性子倔,怕他一失足成千古恨,若是惹了老四厌弃,只怕日后说多少好话也不成了。 说话间,五六样各色冷热碟子陆续端了上来。菜色很有新意,名字也取得颇具佛缘,胤禛对其中两道名为‘玉珠串’与‘白山千手’的菜式很是喜爱,不过是寻常的豆腐青蔬,却做得细致,赞道:“这个菜倒是有些御膳的影子,只是似乎更好。” 胤禩停了箸,端起茶盅嘬饮,点头道:“宫里御膳的方子只怕几十年都不会变动,增一分减一分都是不能的,如何能有多少新意来?再好的东西,吃了十几年也该腻了。” 胤禛颇以为然,也净了手。两人有说了几句话,茶都续过一回,胤禩便招了小二来结账,谁知一摸荷包却面做难色,似乎是忘记银子了。 胤禛白了他一眼,正要自己掏荷包,却见胤禩冲他眨了眨眼睛。胤禛一愣,收回手继续喝茶。 那小二也算机灵的,见了这二人衣着考究,腰间玉佩不似寻常之物,连忙将掌柜的请了来,那掌柜的一进雅间看见胤禩腰间玉佩便是一愣。 胤禩刚笑着说今日忘了带银子,晚些让下人送来,那掌柜立马笑得像一朵菊花儿一样热情得上前问着“二位客官可还满意”一类的,并且连连称不敢收二位的银子,否则东家必然饶不了他。 胤禩佯装坚持道:“这怎可以,你们也是正经生意,若是人人都不收钱,那你们的生意还做不做了?我们这些不过是个食客,怎能这样平白无故占了你们便宜?” 那掌柜的笑道:“瞧爷说的,这京城里头,能让咱家爷高高兴兴请客的,怕是十根手指头也数的过来啊。再说了,常言道,吃亏是福哇。两位爷肯在小店用餐,便是小店想都想不来的福分了。” 胤禛素来不喜欢与人如此打交道,在他看来,一是一二是二的事情,吃了饭付了银子便走,但见胤禩玩儿得正高兴,也便没吱声,一直等到那掌柜的退了出去,才抬抬眼皮对胤禩道:“玩够了?” 胤禩点点头,道:“偶尔纨绔一下果然痛快。” 胤禛:“……这到底是谁的酒楼?你早知道的罢?” 胤禩下巴微微一抬,道:“弟弟请哥哥吃饭,天经地义么。” “胤禟?”胤禛皱了皱眉,微不可查:“大清律例,八旗不得经商。” 胤禩叹气道:“只是执行起来太难,不说小九、大哥和太子,就算三哥在外面也有几个铺子。小九那边,弟弟已经敲打过他了,这是他家总管儿子开的。我说过只要不拿着铺子的名号做违法乱纪的事儿,我是不会多管的。” 胤禛自然知道胤禩说的都是实话,这八旗堕落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如今他在自己面前也没帮着胤禟遮掩什么,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两人又说了几句,便起身开始往回走去,胤禛走在前面,没见着八爷脸上一闪而逝的狐狸般的笑容。 ……四哥,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呀。以后时不时带四哥过来逛逛小九的铺子,他再时时看住小九,日后小九儿只要不太过分,应该死不了了。 第63章 云涌 小飞南下尚未回来,也不知事情办得顺不顺利。关于北粮南种的折子也递了上去,户部个大人意见很不统一,一时半会儿也讨论不出结果来。 自从明珠倒台以来,皇太子在索额图撺掇之下行事颇无顾忌,对与明珠有些交情的朝臣更是尽可能的打压,其中自然包括马齐等一干人。 今日之储君,明日之帝王。既然已经得罪皇太子,以他的心性,日后等他上位之后必然大肆报复打压,断无活命出头之日。另一方面,即便是那些想要投诚皇太子的,也得掂量一下,索额图经营数十载,在朝堂内外的势力早已根盛叶茂,即便是投了,也不过是个锦上添花识时务罢了,到时候新君登基,也不见得会分子一杯羹。故而朝中过半之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大阿哥与八阿哥二人。(太子殿下做人失败呀~) 后来与胤禛闲聊时,说起南巡时的一些事情来,便讲到诸人路过德州时,胤礽生了一场病,来势凶猛,老爷子下旨传了索额图赶来德州给太子侍疾,表面上是太子荣宠依旧,但暗地里却是对近来太子一党行事颇为不满,连带索额图也被清算在内。 朝臣们观望已久,除了个别不省事的或是不关心的,大多能猜到老爷子的想法,只怕要着手办皇太子一党了。这里面最积极的,自然非大阿哥莫属。他自从明珠倒台之后便一直处处受制,明里暗里被剪除了许多党羽,剩下的也有些开始寻找新的主子,如今机会终于来了。 胤禩听了摇头不语,心中盘算着索额图获罪的时间。胤禛几番斟酌之后,终于正色道:“小八,如今太子虽然式微,但他终归是储君,这些日子……你还是远着是非为好。” 胤禩比谁都知道这次的风波的结局,索额图因言获罪,但太子却没倒下。对着胤禛真心的劝告,胤禩心下是感激的。不管前世如何,这一世,他是真心为自己打算。 …… 没多久,胤禩收到消息,大阿哥胤褆做了一回伯乐,在城南遇见了落魄得走投无路的张明德,将他接入府中做了门客。 胤禩无语良久,看着大阿哥最近越来越大的动作,忽然有了一种看戏的感觉。有些自嘲得想,是不是自己前世那番作为,在老爷子与老四眼里,也是这般? ……看来还是自己心软了,应该直接了结张明德的。不过他转念一想,即便没了张明德,也有李明德、陈明德……留着他反而让他知道该如何避祸,也不全算坏事儿。 接下来几日,果然大阿哥递了好几次帖子,邀约胤禩过府一叙。于是,胤禩开始了东躲西藏的生活,除了衙门、国子监之外,胤禛府上去得最多,然后便是胤禟府上,胤俄还没回来,一府的女眷守着,胤禩自然不好上门的。 时常是大阿哥那边的人刚到了八贝勒府门口,胤禩便从侧门溜了出去,因为四贝勒府就在一墙之隔,于是……四爷便学会了在书房里守株待兔。 大阿哥即使再迟钝,也知道这个八弟的意思,但他顾不得许多,如今他的计划颇为冒险,自然需要同盟,其他的兄弟不好讲,但八弟总归是惠妃养大的,与他算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即便是知道了不赞同也不会告密,何况如今他在朝中的日子也不好过。他有把握,只要能抓住他一次,便能拖他下水。 胤禛见胤禩躲得狼狈,很想斥责他几句,但想想他若是真的与大哥撕破了脸,也许就不会往自己这里跑得这么勤快了,便住了嘴。 不过胤禛从来不会亏待自己,胤禩过来的勤了,总有几次会被他逮着机会,摁在椅子上或桌子上肆意轻薄一番。胤禩不是没有反抗过,但总会被得逞几次,从一开始摔门而去,到后来无可奈何,也算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 有这样战战兢兢得过了数日,山雨欲来的气息在四九城上空盘旋良久。 朝中大臣都在纷纷猜测着,这大阿哥的动作越来越大,随之而来的太子一党也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也纷纷开始联络朝中势力,开始搜罗对方的错处,几乎都快摆到明面儿上来。上面那位却是坐山观虎一般引而不发,也不知道老爷子这么放任着是什么意思?是引蛇出洞?亦或是想要一网打尽? 就在胤禩被逼得走投无路,差不多快要抓狂与大阿哥撕破脸皮的时候,康熙终于动手了。 十月的时候,大阿哥挨了斥责,原因并不重要,但康熙字字句句都提到了大阿哥在府中“结党密谋”、“图谋不轨”。众人哗然,莫非太子仍能屹立不倒?明珠已死,莫非这次是要将大阿哥的势力连根拔除? 谁知还未等众人醒过神来重新站队,十一月的时候,已经退隐的高士奇上折弹劾索额图,罗列了十大罪状,说他“结党妄行,议论国事,”、“背后怨尤,怀有贰心,”、“施威恫吓,令朝中众臣皆慑于其威,不敢侧目”。高士奇早年投于索额图门下的时候,被索额图“颐指气使,以奴视之”,甚至还当众大骂,言语辱及父母妻子,由此种下了因。后来高士奇被康熙慧眼识才,破格提拔上来,逮着这么个机会,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仇人。 不过胤禩更知道,高士奇此人除了学识过人,更重要的是他会审时度势,对权位没有李光地那样的贪婪之心,懂得取舍之道。他这个折子,弄不好就是老爷子授意的。 意料之中的,这位帝王这次终于对皇太子一党下手了,但却未动太子,只是给索额图扣上了个“议论国事,结党妄行”的罪名,将人圈在宗人府里。 这一下,太子一党方寸大乱,这索额图几乎是太子党的核心人物,是太子最大的依仗。如今他被锁舀下狱,余下的人都失了主心骨,纷纷奔走营救,上书求情。 而另一方面,大阿哥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了大悲大喜,终于看到了希望。他虽谋划多年,但当他真的意识到,太子将会失宠时,几乎不敢相信起来。与门人商议之后,当务之急,是将索额图一锤钉死,万不能让他有翻身的一天。 而在不怎么引人注意的地方,另一个人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那就是一直边缘化的三阿哥胤祉,在他看来,大阿哥已然失宠,如今太子一倒,他便是最为年长的阿哥。剩下的弟弟们,除了胤禩之外,几乎都不足畏惧。 而胤禩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并不奇怪索额图的结局,但他记得上一世老爷子对索额图动手,是在裕亲王薨逝之后的事情……而如今,裕亲王还活着! 八爷不可自制得激动了,但如今天威难测,所有人,连同大阿哥在内,也都是小心翼翼行事,不敢多多露出马脚。胤禩心下虽急,也一连几日都不敢上门拜访福全,只能日日往国子监跑,希望能在那里遇见裕亲王。 康熙威坐朝堂,冷眼观着众人有如跳梁小丑般的举动,再看见这几日各地上的折子里,居然或多或少都提及索额图结党之事,或是落井下石、或是联名求情,桩桩件件,都透露着一个意思:索额图在朝为官数十年,门人众多,互相攀扯,他所经营的势力早已浸透江南江北,而这“结党”正是戳中了康熙的逆鳞所在。 因为少年登基之时,鳌拜结党篡权,康熙深受其苦,已成心中最无法容忍的魔障,如今历史重演,即便是他一开始有心看在赫舍里与索尼的面子上留他一条生路,如今也只怕是不行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索额图一日不死,为君者便一日不能安枕无忧。 至此,索额图在劫难逃。 …… 康熙的最后处罚还未下来,裕亲王却真的病倒了。福全自从葛尔丹一役之后,身子便没有从前那么好了,这些年在京城养着,补药不断的,但却没见着多大改善。年前胤禩养病的时候,就觉着裕亲王面色灰白,虽然后来胤禩承担了大半国子监的差事,但福全终是病倒了。 裕亲王病倒的事情惊动了正在焦头烂额的康熙。他与这个二哥自幼亲厚,因为他登基得早,也算避过了兄弟相杀的魔咒,如今康熙年纪渐渐大了,看着孩子们一个一个长大,都不怎么省心,越发怀念起自己年幼时与几个兄弟们相处时的情景。 如今听说福全病倒了,自然十分挂心。原以为是寻常的毛病,谁知拖了几日之后竟然渐渐重了,连潜去的太医回来奏报时,神色都极为胆战心惊。 这日康熙再一次将太子拒之于殿外之后,刚看了两个折子,便将手中的雨前青瓷盅扫在地上。梁九功进来招呼小太监收拾碎片的时候,便看见桌上扔着一份几乎掐得变型了的折子。梁九功心中微叹,看来又是帮索额图求情的折子,类似的事情,最近几乎每日总要发生几次。 康熙没了心情批奏折,太子还跪在殿外惹他闹心,重重叹了口气之后,突然问道:“福全那边如何了?” 梁九功连忙轻声答道:“今日太医院的脉案尚未呈上来,不过从昨日奏报看来,裕亲王虽然仍未见好,但也没再恶化。” 康熙又愣了一会儿忽然立起身来,谁知居然一阵晕眩袭来,若不是撑着御案,几乎就要倒下,吓得一旁的梁九功白了脸,连声吩咐下面去请太医正过来。 皇帝晕倒是朝堂大事,太医院的太医正连同当值的院判都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御书房,几人轮流诊脉之后,才微微松了口气,细细回复了一遍。原来康熙最近为索额图的事情闹得吃不下睡不香,加之天气炎热心烦气躁,又是久坐之下忽然站立,才有了这晕眩的毛病,不是什么大问题,但脉象浮动,需要细心调理,切忌再动怒。 康熙挥挥手让人下去,心里不免有些老骥伏枥的感觉,自己也是快要年过半百了,年轻时大清内忧外患,打葛尔丹时一日一餐的苦日子也过了,如今四海臣服,蒙古安定,本该到了享福的年纪,谁知道自己生的这帮逆子们还不知道消停。 他还没死呢,就一个两个都在算计着自己身下这把椅子! 想起来,福全比自己还要大一岁……康熙叹了口气,有些恹恹得,对梁九功道:“你去准备一下,朕要去一趟裕亲王府上。” 梁九功心中一凛,莫不是圣上觉得裕亲王这次怕是不好了……但他随即收敛了心思,不敢妄加揣测,转身安排随行的太监侍卫宫女不提。 …… 这时裕亲王府上,胤禩正陪着福全说话。 这几日裕亲王病了,国子监的差事自然又都落在了胤禩的肩上,他每日都要过府一趟,将工程进度细细说与福全听,其实为的是探病。 福全知道他的心思,也不说破,每日说几句公事之后,两人便东拉西扯,只是福全身子虚弱,不能长久说话,因此便多是由着胤禩说些趣事或是读些话本给他听。也不知为何,福全与胤禩极其投缘,有些时候真的希望自己那群儿子里,若是有像小八这样懂事贴心的,他也就死而无憾了。 康熙是微服出宫,并未惊动许多人,也顾虑着福全病着,便没让下人通报,自己带着梁九功进了福全的主屋,刚进院子,便听见屋里传来几声笑声,浑然不似久病之人。 透过虚掩的门扉,康熙看见福全坐在榻上披着一件衣服,虽是病容难掩,但眉目间却是难得的笑意。而一边坐着的,正是自己第八个儿子,他手中舀着一,似乎正在说着什么,侧面的神情,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第64章 探视 胤禩随口打趣了话本上一段笑话,正同裕亲王一起笑着,谁知忽然觉得后背如同针扎般的冷厉,他心中一惊,自从那年在大殿上被当庭斥责为“辛者库罪妇之子”后,还没什么事能让他有如此不安过,就连老四将他更名之时也没有过。 胤禩回头往门边一望,却见一角天青色锦衣,身边立着的人不是梁九功是谁,顿时吓得什么也不敢多想,起身便跪倒行了大礼,口正连连称罪,道不知皇阿玛驾临,请皇阿玛赎罪。 福全愣了一下,也看到了外面的人,只是他视线已经有些模糊,看不清外面是谁,如今见了胤禩的举动,哪里还有不知道的,也做出欲要起身相迎的摸样。 康熙扫了跪在地上的胤禩一眼,也没叫他起来,只是几步走进屋里,摁住刚刚蹭起身来的福全,语气缓和道“朕是来看你的,你都病成这样了,还成什么强?” 福全也不在坚持,只是用手撑着床榻给康熙行了个礼,道“皇上亲自来探望奴才,是给了奴才天大的荣宠,奴才又怎能恃宠而骄呢。” 康熙拍拍福全的手,道了声“你呀”,才转头看向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胤禩,语气微微有些平冷“哦,老八也在啊?” 闻言胤禩倒是没什么意外,他在一开始便觉得康熙似乎对自己不满了,想想也是,这几日谁不是夹着尾巴做人,他巴巴地跑到裕亲王这里来,是挺容易引入猜忌的。 只是胤禩刚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福全却看不下去了。他也瞧出来这位帝王心情似乎不大好,这火都冲着自己儿子发了,顿时心中不忍,先一步开口对康熙解释道“这老八啊,办差是个上心的,每日都会将国子监的进度与奴才备报一番。奴才最近在床上憋的慌了,这才让他寻些话本乐子什么的,免得我无聊。原本也只是随口这么一说,谁知这孩子还真放心上了,每日都会过来陪着奴才说说话。” 康熙听胤禩办差勤勉,眼角扫见榻边矮桌上的几份公都抄誊妥当,脸色总算缓和了些,开口道“还跪着做什么,起克罢。” 胤禩磕头谢了恩,才规规矩矩地站起来。康熙随口问了他一些公事进度的问题,胤禩自然对大无碍,末了,康熙才如同总结一般道“既然你二伯身子不好,你也不该事事都要让你二伯过目,该自己做决定的,便自己做罢。” 胤禩连忙点头应了。福全见这对父子应对得如同那大殿上的奏对一般,一边一眼,心中叹了口气,想起之前八这孩子受的委屈,心中一动,便对胤禩道“厨房的药怎么还没好?老八,你去催催,再不端上来就让他们不用端了。” 胤禩心地抬眼看了康熙一眼,被老爷子一瞪,连忙低头告了罪,躬身退行着出了门。 康熙平时也见惯了这个儿子处处规矩丝毫不错,自从他成年之后便恭敬由于而亲热不足,这几年他出宫开府之后更是如此,一直以来他心思都在太子身上,也觉得没什么。但今日见了他与福全两人说笑,眼下再见他如此一板一眼,心中顿时生出许多不喜来。 胤禩知道裕亲王故意支开了他,许是有什么话要避着他与皇阿玛说,因此擦擦额头的冷汗,一边想着不知道皇阿玛在外面听了多久,方才有没有说什么不敬的话,一边往厨房挪去,心想着药还是有多久熬多久罢。 …… 这边福全这里,与康熙两人君臣之间说了一些体己话,康熙这几日被自己最为得意的几个儿子伤得不清,如今看见自己自一同长大的兄弟病痛至此,有想起似乎太医院说常宁的身子也不大好了,心中一时酸楚难当,同福全抱怨起这几个不孝的儿子起来。 福全自然知道怎么劝慰这个当了皇上的弟弟,也将自家几个儿子那些丑事抖落了一地,言语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康熙顿觉自己还不是最惨的,还好几个儿子都算优秀……至少早年来看,也是不错的,眼下听福全这么一说,居然也有些同病相怜起来。 一阵沉默之后,福全微微叹了口气,忽然低声开口道“三啊,阿珲如今这么叫你,你不会治奴才的罪罢。”说罢苦笑一下。 康熙忽然听见这四十多年都没再听过的称呼,一时恍惚了起来,鼻根处有些发酸,他隐隐知道福全想说些什么了,强笑道“怎么会,朕……我不也时常叫你阿珲么,是你总是碍着君臣之礼不肯这么叫我罢了。” 福全叹了口气,有些怀念得笑道“时候我们一起在皇玛嬷面(孝庄皇后)前养着,有一年皇玛嬷病了,都是我们兄弟俩衣不解带侍候汤药,后来皇玛嬷醒了,三你倒是病了……” 康熙也忽然笑道“结果阿珲照顾完了皇玛嬷又来陪着我,等我好了阿珲又病倒了,把皇玛嬷都气乐了。” 福全继续道“以前皇玛嬷出行,我们兄弟必然随行,那个时候你精力太过旺盛,明明只有那么一点儿大,还非要骑高头大马,结果摔下来差点把腿都摔断了……” 康熙…… 两人沉浸在回忆里,一时嘴角都带了笑,许久之后,福全才接着道“三,阿珲这次,怕是不中用啦……” 康熙脸上强笑着“阿珲别想太多了,弟弟还等着阿珲身子好了,披甲上马,随弟弟木兰秋狝呢。” 福全如今病了总是容易哀伤,拍了拍康熙握住他的手,哽咽道“三,阿珲是一路看你过来的,擒鳌拜,灭三番,收台湾,桩桩件件都是千古明君才能做的事儿,阿珲自豪哇……” 康熙正想说些什么,他听见这样类似遗言的话心中很是不安,但福全却打断了他,继续道“我府里那帮子虽然毛毛躁躁,但亲王府总算也有了继承的人,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哥哥我也不想再操心了,何况三你也不会亏待他们的。” 康熙点点头,这话说中了他心中的痛处,他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枉自生了一大堆儿子,却各个只知道在下面兴风作浪,汲汲经营,连那天伦之乐也成了妄想。 福全见他神色哀戚,接着道“只是阿珲担心三你啊,你的儿子随便舀出哪一个来,都是出将入相的人物,各个都优秀得不得了哇——” 康熙脸色缓和了些,但口里仍是斥道“别提这不孝子!” 福全犹豫了一刻,还是下了决心,他怕日后没机会再说了“三,阿珲知道你对太子寄予厚望不错,但是也别太苛求别的孩子了。我们都是做阿玛的,谁没个偏心什么的,但也别忽略了别的好孩子啊。” 康熙脸色有些沉了下了,但他不愿抚了福全的面子,只能压下不快道“你说的是老八罢,可是他对你说了什么?” 福全知道这个弟弟已经不高兴了,但已经起了头,不如一次说了罢,省得误会更深“是说了。”此话一出,康熙果然变了脸色,但福全不理他,接着道“上次彝伦堂工事延误的事情,老八受了委屈,我说要过段时间帮他求情,你猜他怎么说?” 康熙随口问道“怎么说?” 福全长长得叹了口气,道“他劝了我许久,让我别去烦你,说他这个为人子为人臣的,就该为皇上分忧尽忠,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件事情,他本身也做得不够妥当,被罚也是应该的。还说皇上罚得对,是对自家的孩子才会严厉些,要求高些,这也是皇上爱护他才会栽培他。” 康熙张了张嘴,叹了口气,心道原来朕是这么想的,朕今天刚知道。 不过,心里的气,倒是稍微去了那么三成。 福全送了口气,方才说了这么久的话,又动了心绪,他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声音也有些有气无力起来“我观察了许久,这老八的确是个人才,若加琢磨,必成大器。” 康熙又想起太子的混账事情来,有心逃避,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拍拍福全的手道“你也别多想了,上次事情,朕知道委屈老八了。我们兄弟俩也说了这么许久的话,你也乏了,朕这就回去了。” 福全听他说“朕”,便知他不想再说了,但事已至此,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活着见到康熙,便固执地握着康熙的手,不让他抽回去,因为虚弱,居然有些发抖起来“皇上——奴才是真放心不下老八这孩子,若是——若是——”说到此因为太过激动,福全剧烈地咳嗽起来,无法再开口。 因为皇帝要和亲王说私房话,四周的下人都被遣得远远的,如今连个递水的都没有,梁九功连忙出去唤人,正看见胤禩端着一碗药进了院子。 “八爷——裕亲王他——”梁九功也有些着急。 胤禩刚进院子便听见咳嗽声,比以往都来得急,连忙对身边的厮道“快去传太医。”,自己则是对梁九功安抚道“梁谙达莫急,太医就在偏院歇着还未走,很快便道。”说完带着剩下的侍女快步进了屋子。 胤禩见康熙还在榻边坐着拍着福全的背,而福全则一般拼命掩着嘴,一边摇手。胤禩会意,连忙跪下磕头道“二伯这是请皇阿玛移驾,以免过了病气。皇阿玛万金之体,断不可有所损失。” 康熙也知道这是礼法规矩,便由着梁九功将他扶到屋外站定。胤禩熟练地扶起裕亲王喂了些水,他前世被圈之后时常缠绵病榻,对于久病之人的需求自然比谁都清楚。 裕亲王止住了咳,胤禩才让下人断了药过来喂着,自己连忙出了屋门,正好看见从外间来的太医正在向康熙请安,而康熙不耐烦的挥手让他不要啰嗦赶快去帮裕亲王诊脉,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那太医冷汗津津得往屋里走,路过胤禩是只敢叫声“八爷”,便脚不停蹄地入了屋子。 胤禩见康熙看着他发愣,心中不安,也不知道裕亲王与他说了些什么,他没料到康熙会微服上面,也就没办法暗示福全千万别为他求情。眼下胤禩两眼一抹黑,只好规规矩矩地上前道“皇阿玛不必忧虑,二伯前几日也时常如此,是心绪波动罢了,有太医在,施过针喝了药即可。只是这院子里病气重,还请皇阿玛以龙体为重。” 康熙一直在想着方才看见胤禩熟练得给福全侍候汤药的一幕,心中既是欣慰又是酸楚。 如今看见胤禩又恢复了恭恭敬敬一丝不错的摸样,心里原本因为听见福全那些话而升起的怜惜都化作了气闷,又想起福全嫡子庶子一大,怎么你这个做侄儿的倒是巴巴的赶来侍疾?莫非是不愿意做朕的儿子,想过继给裕亲王不成? 这时康熙已经完全忘了胤禩是过来送公的…… “皇阿玛?”胤禩不知道康熙在想什么,但从老爷子的面上神色看,似乎不大高兴…… 康熙思绪几番波折,看着眼前低着头恭恭敬敬立在自己面前的胤禩,又想起宫中那个拼命想闯乾清宫给索额图求情的胤礽,自己出宫的时候,还看见他跪在殿外,背心上都湿了一片儿。 自己悉心栽培了这么多年的儿子,明明知道身为储君,只要不做出格的事儿,日后那个位子必然是他的。可是……他连几年都等不了了!居然索额图那个乱党贼子一同,他们居然——居然—— 还有大阿哥,明明以为是个好的,当年他第一次以少年之身披上战甲出征的时候,那意气风发的摸样,如今却…… 目光回道胤禩身上,这个儿子以前也是个乖觉的,但这两年也学会了在朝中网罗势力,再任其发展下去,莫不是下一个太子大阿哥!想到这里,康熙目光冷了,看着胤禩的头顶开口道“方才裕亲王开口为你求情……” 胤禩心中咯噔一声,暗道坏事了。 康熙没等胤禩请罪,便冷笑道“你与裕亲王好,日日侍疾倒是比裕亲王的儿子们更尽心,为的就是这个目的罢。老八,朕看走眼了,你倒是好算计、你倒是八面玲珑、你的心——不啊!” 胤禩腿一软,跪倒在地,神情一片麻木,连膝盖磕在青石板的路上也不知道疼,他喉头一阵发堵,胸中郁滞绝望一道涌上,口中机械地开口告罪,只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康熙也是个骂人骂惯了的,当下便有些受不住口,想起这个儿子早些年还是个懂事乖顺的,为此还破例提了他母妃的品级,早知如此……想到这里,康熙便忍不住开口道“你以为有了裕亲王做你靠山,等太子倒了,就轮到你了?也不想想你额娘又是个什么身份!” 「系辛者库贱妇所出,柔奸成性,自幼心高阴险,妄蓄大志……」 前世的魔咒如影随形而至,胤禩忽然觉得有些绝望,连指甲内的血色都褪得干干净净。 人,果真不能胜天么…… 第65章 安抚 康熙发了一顿火,看见胤禩面若死灰的模样,又微微觉得自己有些说过了。 但事已至此,他也说不出什么软和的话来。他这些日子被两个原本引以为傲的儿子气得不轻,只要一想到,面前这个素来乖巧的,也在下面蠢蠢欲动收买人心,便忍不住觉得有些恹恹的。 白日里刚刚犯过的晕眩又有些发作,康熙不再看地上跪地规规矩矩的人,扔下一句“你自己好自为之罢。”便转身对梁九功道“回宫。” …… 胤禩跪了好一会儿,一直到有人过来搀扶他起来,他仍然有些懵,回不过神来,直到有人在他耳边叫道“爷!爷!您别吓奴才了。” 回头,见是高明得了信,从外间也赶过来了,不知道刚才那一幕他看到了多少。胤禩自嘲了一下,现在还想这些做什么,这亲王府里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人看见听见了,过不了几天,就会传出去罢。 胤禩摸摸胸口,那里隐隐有些胀痛,他扯了扯嘴角,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亲切些,转身回了福全屋子里,一直等太医施完针说了裕亲王无事,才笑着同裕亲王告退出府。 …… 他一路上浑浑噩噩也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回了八贝勒府,而高明和他的侍卫福顺落后两步,就这么一路跟着,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胤禩一回府便将自己锁在房里,高明急得抓耳挠腮却只能堪堪守在房门口。而毓秀那边听说胤禩回府之后,连晚膳都没用便呆在房,亲自去请也吃了闭门羹,她如今已经显怀了,也没法折腾,思讨片刻,便将高明叫到跟前儿问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高明暗自叫苦,这事儿他哪里敢随口张扬啊,但福晋也不算外人,只好隐晦得提了提,今日主子在裕亲王府上被皇上训斥了。 毓秀皱眉,她虽是妇道人家,但自娇养着,老安亲王与阿玛说些朝中的事也没避过她,因此她倒不是完全养在深闺的妇人,听见高明支支吾吾的言语,便知道只怕这‘训斥’只怕没字面上那么轻松。思及此处,八福晋沉下脸来,拿出许久没展现出来的气势,喝道“你个狗奴才,遮遮掩掩是想做什么,还不快一五一十说出来,到底听到了什么!” …… 没过多久,便传来了八福晋动了胎气的消息,八贝勒府上顿时乱作一团。这时天色已晚,早有下人飞奔了去太医院传当值的太医。 在房发呆的胤禩也被惊动了,顾不得许多,赶到福晋的屋子里,一直守到太医来了诊了脉开过安胎药,又看着毓秀服了药睡下才离开。 转身再出来,天已是渐渐黑了。 一出福晋的院子,高明便声对胤禩道“爷,方才四爷过来了,如今在房等着。”因为胤禛时常过府,也时常宿在房,因此八贝勒府的房对于四贝勒来说,是不算做禁地的,反之亦然。 只是胤禩听见这个消息,脸却是一白,连斥责的话都不及出口,快步往自己房走去。他心中只在祈祷,万不能让那人看见那些东西—— 房的门关着,里面的灯却亮着,一个背影印在窗户上,胤禩心中一紧。 推开门来,那人手边果然放着自己本该毁去,却大意没来得及去做得彻底东西—— 一张薄薄的、被揉皱了又展开来的宣纸摊在桌上,上面浓墨写着「辛者库……所出」几个字,中间的字似乎因为反复落笔而晕黑做了一团,看不清楚,但首位几个字还是清晰可辨的。 那是胤禩今日在房关着,心烦意乱时写下的,因为毓秀忽然动了胎气,他没来得及烧毁,只匆匆揉做一团仍在桌边,便赶了过去。本来房重地,下人是不能进入的,只是他没想到今日胤禛会在这个时候来。 胤禛会去看他揉做一团的字只是凑巧,他知道胤禩闲来会练练字,因此今日在房等时,看见桌上的宣纸有新鲜的墨迹透过的痕迹,便知道这人刚刚才写过字,只是不知道这人写的是些什么,下笔如此急躁?正想着,不留神脚下又踩着一团纸,便想着只怕是那人写坏不肯让人看见的东西,才坏心眼地拾起来展开。 胤禩进屋之后看也不看胤禛,三步抢上前去,一把抓过桌上的纸揉做一团扔进一旁的雨前青笔洗里,一直看着那纸团渐渐湿透了,糊烂做了一团,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才回过身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勉强勾起惯常的笑,回头走道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嘴里道“四哥今日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胤禛不动声色得看着面前这人从慌乱到镇静,这样自欺欺人,这样不肯信赖自己,这样虚伪……想起他刚看见那宣纸上写的字时,心中那种莫名的闷痛。 而面前这人,却在转瞬之间,便在自己面前,又拾起了面具…… 他到底是在防着谁? 他始终是不肯信我…… 其实胤禩倒不是故意防着胤禛,只是他今日的事勾起了他前世最不愿直面的回忆,心思本就烦乱,后来毓秀又出了事,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因此他眼下有些心力憔悴,无心、也无力再去运转心思,只能凭着两世的习惯,给自己戴上惯常的和煦笑容。 只是下意识的行径。 这是他本心之外,最后一层坚硬的外壳,碎即伤己。 …… 一阵窒息而紧迫的沉默之后,胤禛站起身来,抬头看着胤禩的眼睛,仍旧是他惯常的冷峻嗓音,只是带了些妥协又心疼的意味在里面,却让胤禩听出来了“可是今日……在裕亲王府上……?” 胤禩垂下眼,将茶盅搁在桌上,唇线微微绷着,颌骨紧了紧,犹豫了一番,才道“皇阿玛今日微服去了裕亲王府上。” 只这一句话,没有再多一个字,但是那人便懂了。 在安徽落水的时候,胤禛曾经说过,他对十三处处照拂,是因为十三的额娘出身不高,那时胤禩没有回答一个字。如今,胤禛却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那一晚抵足而眠,在自己怀里忽然不肯再开口的人。 原来如此…… 胤禛有些懊恼,一贯冷静心思缜密的自己,居然会忽略一件事至此。胤禩自抱给惠妃抚养,长久以来,都被当做大阿哥一党的人,倒是让许多人都忽略了他的生母。但玉碟之上,胤禩的生母却是白纸黑字得写着,内管领阿布鼐女之女,卫氏(见注)。 这个人多么孺慕良妃,与他私已久的胤禛怎么会不知道。如今却被皇阿玛,自己的阿玛这样说,这分明是否定了他的额娘,也就是否定了他的出身。 八……你…… 看着胤禩不再强笑,但仍然云淡风轻的一张脸,胤禛心里忽然帮他生出许多委屈来,他最是不会安慰别人,因此才会在上次安抚八时,居然说出十三出身不好的事,反而戳了那人痛脚而不自知。 如今,胤禛什么也不想,全凭着本能行事,上前一步,拽住那人的一只手腕,将他拖近自己,再一把搂住。 死死搂住,用一种明明知道会弄得那人很疼的力道,箍住。 “八,在我面前,你不想笑,便不用笑。” 胤禩闻言心尖一颤,他微微隆起眉峦,身上手臂的确被勒得有些疼,但他却第一次不想推开这人。与上一次的勉强不同,他这次是真心想要找个地方停靠一下,至少在收拾心绪,重新披挂上阵重入朝堂之前,让他歇一歇。 有些事情,福晋不能讲,额娘那边也不能说,九自己忙着自己的事情一院子妻妾们鸡飞狗跳,何况弟弟是用来照顾的,但这些事,一个人憋在心里,太久、太难受,几乎腐烂成了毒。 有时候,只想找个人,说一说讲一讲,抱怨一下,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也不需要太多的安慰,只是单纯得想要一个人听一听而已。 想不到,这一世,数来数去,那个最适合的人,却是老四。 胤禩心底微叹,也鬼使神差地抬起一只手,搭在那人后背上,就这么静静地回抱着。 胤禛心中一喜,侧头松开一些,寻了那人的唇便有些急切地印了上去,冰冷微凉的触感,带着一点点凉透了的茶水的苦涩滋味,一如这人一般。他急切得辗转研磨着,想要让那人冰冷的身体也染上自己的热度,让那人的唇齿也染上自己的味道。 难得的这人没怎么反抗,胤禛虽然知道有些趁人之危,但如此机会他自是不打算错过的,正想要再进一步做些什么,外头远处忽然一阵喧哗,未几便是脚步声由远及近。 “爷,四爷府上来人了。说是府上大阿哥病了,好似不轻。”高明语气也有些急。 屋内两人具是一愣,方才的迤逦瞬间退得干干净净。胤禛一惊,连忙走过去将门打开,胤禩忽然想起了弘晖可不就是这两年没的,便也急得不行,跟着往外走了两步。 胤禛忽然想起什么来,转头对胤禩道“今日你福晋也病者,就别过来了,我回去看看。”顿了一下,又道“这几日……若是没什么事,你也别到处跑了。” 言下之意,自然是指裕亲王府上要少去了。 胤禩心中苦涩,只觉得既然已经碍了老爷子的眼,再怎么做也是错,何况自缚?若是裕亲王真的天命将至,胤禩宁愿多花花时间去陪陪这个真心疼爱自己的长辈。 老爷子的青眼,他是不指望了,随便他怎么想。 不过眼下,他知道胤禛是为他好,便没多说什么,只将头一点。 …… 胤禛赶回府里,脸色沉得比往日更胜,见到大阿哥府里的乳娘,便冷厉得问道“怎么回事?” 那乳娘吓得发抖,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哀哭道“今日上午还好好的,到了中午时分,大阿哥便说有些轻泻,奴婢想着大阿哥脾胃虚弱,平时吃了不易克化的膳食,偶尔腹泻也是有的,便没多想。谁知到了傍晚时候,大阿哥忽然说头昏恶心,到了后来说是肚子也有些疼起来,方才因为泻得太厉害,已经晕倒了。” “既然如此,那我府上留你何用!”胤禛一张冷脸上怒气难掩,一脚踹在那乳娘肩头,将她踹得起不了身,屋子里的丫鬟下人们更是吓得纷纷匍匐于地上,口呼奴婢/奴才该死。 这时那拉氏从里间出来,一双眼睛早已哭红,见了胤禛忙行了礼。胤禛几步并做一步上前将她扶起,问道“弘晖如何了?” 那拉氏闻言差点又哭出来,但却死死忍住了,回道“方才太医院的左院判来过了,施了针开了方子,眼下刚刚喝了药睡下。” 胤禛点点头,才低头看着跪了一地的奴才,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今日大阿哥都用过些什么,你们不会也不知道罢!”言语之下,大有答不出来就拖下去杖毙的意思。 那拉氏虽然也又急又气,但她总归是上三旗人家教养出来的嫡女,如今弘晖危险已过,她也恢复了仪容,对胤禛道“妾身都问过了,弘晖今日的吃食都是厨房做出来的,与平常没什么不同,只是中午多吃了些零嘴儿,晚上用得也不多。院判说也许是什么东西不干净,或是零嘴儿伤了脾胃,亦未可知。” 胤禛皱眉,这庸医,什么话都见者最保险的说,就怕担什么责任,弘晖这半年来总是病不断,说辞也多是这样模棱两可。 …… 这个晚上,许多人都没能成眠。 胤禩坐在房,强迫自己去回忆前世最不愿想起的片段,一点一点地整理出来,既然躲不过去,便不躲了罢。到了后来,思绪渐渐明晰,那些锥心之痛、戮心之言,都不再抵得过额娘唇边的一抹浅笑。 “额娘……”胤禩低喃一声,他如今只希望良妃深居简出,希望这些言蜚语不要传到储秀宫去。 四贝勒府上一直兵荒马乱得折腾到后半夜,弘晖才睡踏实了些。胤禛心力憔悴,弘昐生下来没多久便殇了,如今府上只有弘晖这么一个长大了的阿哥,他实在不能想象这样机敏的孩子也像弘昐那样去了。一直到后半夜,他才回了自己的房,空闲下来,想起那人房里面被揉皱了的字,想着那人眼下只怕也难以成眠,不知他又在想些什么,心也跟着密密麻麻得有些难受。 裕亲王府上,仍有咳嗽声不停得传出,当值的三个太医中派了两个留在裕亲王府里。 乾清宫里,康熙一遍一遍得回想着太子幼时第一次学走路,第一次开口叫皇阿玛的情景,为了胤礽,在他六岁的时候专门在乾清宫与宗庙之间建造了毓庆宫,希望他能日日感受先祖对他的期望。后来场景一转,变做胤礽十三岁第一次出阁讲学之时,那一日,胤礽一身素衣,温儒雅、侃侃而谈、谦恭而自信的摸样…… 揉揉干涩的眼睛,眼前换做太子为了给索额图求情,在乾清宫门前长跪的身影,再仔细看去,却又变做了老八手拿册,与福全说笑的摸样。 第66章 诊脉 康熙再往早年去想,才发现记忆里全是大阿哥与太子年幼时的片段,两人第一次骑马弯弓,第一次去无逸斋时的紧张模样,老三自幼被抱到宫外养大,老四小的时候,他也记得他粉嫩的样子,只是老八……现在无论他如何想,也有些记不起来胤禩小时候的事情。 他一开始,对这个儿子的确没上过心,他的生母出身辛者库,他的存在,是一代帝王后宫中的污点。他不是没有后悔过当年为何没有在临幸之后赐下一碗汤药,后来孩子生下来了,自然也就下意识得不去注意他。一直到这个儿子在无逸斋表现出众,时常被师傅夸奖此子早慧,到了后来无论是在统领正蓝旗出征,或是南下办差上,都表现的可圈可点,这才渐渐入了他的眼,也酌情升了卫氏的分位。 似乎,只有那次他为了安亲王府那个跋扈的女子在他面前求情时,才见过他满眼濡慕的样子,再后来,一直都是这个儿子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姿态,从未有过太子一成的肆意。 一直到今日,他偶然才在福全的病榻前,看到这个儿子全心愉悦的模样。 …… 没过几日,八阿哥在裕亲王府上被微服探视的圣上当众斥责罚跪的消息,便传遍了上三旗的显贵人家,势头之猛,版本之多,让人不怀疑这背后没人操纵着都难。 留传最为广阔的一个版本,自然是八阿哥有心巴结裕亲王,希望在大阿哥与太子势力彼此消弭之后,能够借着宗亲的力量上位,而因为裕亲王忽然病重,于是最近动作大了些,才被上面那位斥责了。 至于关于八阿哥生母身份低微那一段,也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对话活龙活现,比胤禩亲耳听见的更翔实。 胤禩对此没什么反应,倒是气得胤禟为他抱打不平,差点揪住一个说小话的四品官狠揍一顿,幸好这时胤俄不在,不然只怕又要闹到乾清宫去。 胤禛日日都过府来,有时是用个茶水,有时是拿着十三来年开府选址的事情商量商量,又有时是过来聊聊弘晖的事……总之,他是变着法儿地抽时间来陪着胤禩,怕他为流言所困。 胤禩在心里承了胤禛这个情,他是个念旧的人,因为幼年的艰辛,别人待他和善一分,他便会记着,日后图报。前世惠妃在他年幼时,待他并不算细心,毕竟有个亲生的大阿哥在那里摆着,面子上过得去便是了,一直到他后来崭露头角,才起了拉拢的心思——这一切,他都知道。但那又如何,大阿哥被圈之后,他仍是将惠妃接到自己府中荣养着。 对于惠妃尚且如此,何况是对自己真心以待的福全、良妃、小九小十?……甚至是今世的老四。 但胤禩却没听老四的话,下了差仍是去裕亲王府上探望,白日里下了朝也会在储秀宫多留些时候。也不知道良妃是不是听说了些什么,她面上虽然不显,神态也一如既往的温和无争,但胤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总觉得他能在良妃笑着的眼里,看见一抹哀戚,几近绝望。 又过了几日,因为裕亲王病着,康熙停了福全国子监的差事,着他在家好好休养,让佟国维接替了剩下的工事。 胤禩仍坚定不移得两头跑着,似乎丝毫不知道避嫌这个词该怎么写,不过难得的是康熙居然对此不置一词,似乎那一场训斥是空穴来风一般。 终于,在快要入秋的时候,小飞带着抹去身份的陈大夫,带着家眷从南方赶回了京城。因为火烧陈宅满门无人生还一案在安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为了善后才耽搁大半个月的行程。还好,不算太晚。 陈大夫自己改了名,唤作祖衡。胤禩将他暂时养在府里做了半个门人,等日后有了合适的机会再说重开医馆的事儿。不过裕亲王那里,却是等不了了。 捡了个太医不在的时辰,胤禩带了趁陈祖衡过府帮福全诊脉,本也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去试试,毕竟宫里的太医巡诊也不过是这么个结果,谁知号过了脉息,看过了现金用的方子,还真让陈祖衡看出些问题来。宫里的方子自是能用的,但因为怕担干系,因此用量都是慎之又慎,这么一来,安全倒是安全了,药服了也能有些作用,但大的改善却是不易。 陈祖衡久在民间,对于这方面的忌讳也少得多了,便挥笔将药方加加减减一改,扔了回去。胤禩不敢让自己二伯涉险,拿着方子问了几个民间圣手,又隐讳地问了两个太医,仍然下不定主意,最后是福全受不了这样反复折腾,直接拍了板。 新药端上来的时候,胤禩几次想要掀了药碗,他是怕自己如此行事会害了福全,倒是福全笑着说道“成事在天”端起碗来一口喝了。胤禩之后惴惴不安数日,几剂猛药下去,福全难受了一阵子,但他的病情却是一日一日渐渐松快起来,原先被汤药都快要浸坏了的肠胃也能用些易克化的吃食了。 康熙听说裕亲王病情转危为安,顿时大悦,阴沉了数日的脸也有了一丝暖意。没多久,便又下了一道口谕:「听闻索额图虽被圈禁,但尚有人图谋营救,事关重大,着皇三子与皇八子,一同前往,查明真相。」 许多朝中大臣顿感头晕目眩,他们还未从之前皇八子巴结裕亲王被斥责的消息中走出来,一时弄不清皇上的意图。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八阿哥处理,谁不知道总理宗人府事务的安郡王马尔浑是其妻舅,左宗人苏奴更是几次在朝政上与八阿哥站在一边,苏努是太祖废太子褚英之后,身份不同一般,老爷子这样安排,是摆明了对八阿哥的信任与肯定啊。 胤禩对此无感,裕亲王病情转轻的事情让他无暇旁骛,因为前世最后圈禁至死的关系,他此次前往,对索额图倒是温和了不少,没有咄咄逼人的大声斥责,也没有询问为何不见九条锁链加身一事,所有问话,大多都有三阿哥胤祉捉刀,胤禩不过做个见证罢了。 夜审之后,胤祉胤禩便向康熙上折子密奏了查访过程,胤祉自然在细处连敲带打地暗示了胤禩的无所作为,康熙看过密折,暗叹一声老八这人就是心太软了些,回复一句“既然尔等亲自严审后,并无其他缘由,此奏知道了。”便将此事揭过。 半个月后,康熙在看够了各方表演之后,终于下旨,将索额图处死于幽所。 满朝皆惊。 就在众人觉得太子一党即将覆灭失宠,太子将自己锁闭于毓庆宫里三日不吃不喝之后,康熙却想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一般,将赏赐流水般地赐入毓庆宫。 墙头草们顿觉心力憔悴,无力再去揣度这位帝王的心思。横竖之前有明珠索额图这两大榜样在前,于是众人难得老实了一把。 …… 裕亲王病情转轻,这个消息让胤禩异常振奋,一扫几日之前那满腹心事的模样,如今闲了下来,便想起了弘晖这小半年来反反复复的大小病症。 寻了个机会,胤禩让下人递了拜帖给四贝勒府上,约了他改日带着弘晖过府一聚。弘晖月前那场大病来的凶猛,但几幅药下去之后好得也算快,也许小孩子本就是这样,被乳娘们拘着不让吃这个不让吃那个的,一日三餐规规矩矩得必须吃完,不然就不给百福让他玩儿,半个月之后,弘晖便能跑能跳了。 胤禛带着弘晖过府的时候,却见着胤禩身边还坐了两个面生的人,一个不及弱冠,周身都是江湖匪气,另个一年纪不小,在他一进门就盯着弘晖看来看去。 胤禛心中不喜,便也没开口寒暄,只低头对弘晖道:“你带着百福去找弘旺玩儿罢。”想了想又道:“不许胡闹,否则回去罚你背书。” 弘晖却是不怕胤禛的,他是如今胤禛府上唯一长大的阿哥,老四对他素来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因此闻言只是眨眨眼睛,装作一副害怕被罚的模样,规规矩矩得给自家阿玛与八叔请了安,但见着一边坐的两人都在打量他,也有些懵懂的样子,只好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家八叔。 胤禩眼中笑意闪过,一边随口将两人介绍与胤禛,一边拉着弘晖的手,指着陈祖衡低头对他道:“这是八叔府上的客人,最是喜欢给小孩子吃糖的。来,弘晖过去叫声陈伯伯给他听听。” 弘晖被拘了大半个月都找不着他的零食荷包,如今听说有糖吃,既然是八叔怂恿的,连阿玛的脸色都顾不得看了,扑到陈祖衡面前张开就叫:“陈伯伯~” 陈祖衡立马想起了自家大孙子,一张老脸笑得颇为开怀,从身边的茶几上摸出一把松子糖来,递给弘晖,一边嘱咐道:“大阿哥聪慧,只是这糖虽甜,但一日却不可超过三颗,否则大阿哥的牙可得蛀啰。” 胤禛看见那老头状似无意得搭在弘晖手腕子上的手,眉毛不由地皱了皱,扔了个白眼过去给胤禩看。 弘晖卖了乖,见糖以到手,才想起自家脸黑得一塌糊涂的脸,眨眨眼睛,跑了。 胤禩这才笑着拉着胤禛上了主位上坐下,胤禛见他没在这两人面前避讳与他亲近,脸色缓和了些,这才走到红木交椅上坐下。 胤禩这才对他介绍在座二人,小飞胤禛是知道的,只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人而他,不知怎的,就是心中不喜,倒是在听说那陈姓之人便是改了方子治好裕亲王的人,眉目才略微动了动。 陈祖衡祖上便是吃了皇室倾轧的亏,不敢怠慢,连忙与小飞一起给胤禛行了个全礼,这才坐回去。胤禛不去看那小飞,只看向那陈祖衡道:“原来这位便是八弟时常提及的杏林妙手,失敬了。此番裕亲王能转危为安,陈大夫出力不少。” 陈祖衡连道不敢居功。胤禩转头对胤禛道:“医术相通,陈大夫虽不是儿科圣手,但想来也差不了,弟弟是见弘晖总这么反反复复时好时坏,也是心急,正巧陈大夫今日在弟弟府上,就请四哥带了弘晖过来让陈大夫瞧瞧。” 胤禛微微点头,对陈祖衡道:“如此甚好,有劳陈大夫了。不知陈大夫方才瞧出些什么没有?” 陈祖衡与小飞对视一眼,似乎有些犹豫,对胤禛与胤禩道:“四爷、八爷,这幼子的脉息弱且系,非得静下心来号不可,方才草民号得时间太短,看似大阿哥的确是脾胃受损,身子有些亏损,不知可否让大阿哥……” 胤禩看向胤禛,胤禩点点头,让苏培盛去寻了大阿哥过来。弘旺与大格格自是跟着一道进了屋子,大格格被娇养惯了,一进屋就扑棱着小胳膊一头冲进胤禩的怀里,口中软软糯糯地叫了声:“阿玛~”弘旺倒是记得先给自家四伯行礼问安。 胤禩逗着家里两个虚岁不满三岁的孩子说话儿,弘晖也才渐渐安静下来,乖乖得在自家阿玛的示意下,做好有这个陈伯伯给自己号脉。 …… 陈祖衡越诊越心惊,连带着脸色都难堪了起来,他花了比平时长许久的时间才收回了手。胤禩一开始也没抱多大希望,小孩子脾胃失调是常有的事儿,何况弘晖的确爱吃甜食,都是些伤脾胃的东西。 但是这一刻……胤禩与胤禛对视一眼,心下都有惊疑,但此刻人多口杂,兼之几个小的也都在,也只能耐着性子不开口。 陈祖衡为难许久,顶住了四贝勒压倒一切的冰冷目光,对着脾气温和不少八贝勒道:“四爷、八爷,大阿哥这脉息草民一个人说不准,不知能否让这位于兄弟也帮着看看?” 胤禩狐疑:“振飞兄也通岐黄之术?” 小飞道:“习武之人,尤其是修习内家功夫者,多少通些医理。” 胤禛不置可否,由着胤禩折腾,自己倒是端正地坐在一旁喝茶,心里却在思索着方才那陈祖衡面上神色是个什么意思。 小飞不动声色得也帮弘晖号了脉,胤禩唤了丫鬟嬷嬷将三个孩子兼一只圆滚滚的百福小狗带去院子里玩,又寻了借口将屋内的奴才们都打发去拿茶水点心,只留了心腹在内,这才正色对陈祖衡道:“陈大夫,眼下没有外人,你只管说来。四哥与我,自会斟酌行事,你不必太过忧虑。” 那陈祖衡所惧怕的正是宫闱阴私,他可没忘记自己祖上如何败落,自己又是如何在安徽基业全毁的,只是如今两个贝勒在前,其中一个又于自己一家有恩,只能硬着头皮回道:“回四爷、八爷的话,这脉息、以及大阿哥面色舌苔上看,确是脾虚胃弱之症。” 胤禩知他还有下文,便点头道:“可是有什么用药不妥之处,陈大夫但说无妨。” 那陈祖衡把心一横,闭眼道:“草民观大阿哥脉息薄,数而柔软、时而易变,因为大阿哥年纪尚小脉象不易把,但这脉象晦涩,却颇似——”说到此处又停住,似乎是在斟酌遣词。 这时小飞却忽然在一边开口道:“——这分明就是中毒了。” 第67章 后院 众人只听‘咣当’一声脆响,便见四贝勒手中的茶碗碎了一地,而他本人面上更是黑气升腾,一片铁青。 胤禩在短暂的呆愣之后,也才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这是内院阴私,谋害皇嗣!虽然如今老四尚未登基,也不是储君,只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贝勒而已,但弘晖却是他的嫡子—— 此时胤禛咬牙对陈祖衡道:“你接着说。” 横竖已经这样,陈祖衡也没了顾虑,陈祖衡便将自己的疑虑一一道来,他虽知中毒之事大概是八九不离十了,只是是何种毒却需带查证,若是能找着那被下毒之吃食器物,自然事半功倍。 “四哥……”胤禩没想到会牵扯出这么一件内院污糟之事来,有些担心地看向闭目沉思的胤禛。 屋内诸人谁也不敢说话,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四阿哥。 将近日来嬷嬷丫鬟们所说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须臾之间,胤禛睁开眼,黑漆漆的眸子将所有情绪都压了下去,口中吐出冰锥子一般的话来:“苏培盛,你去将大阿哥平素常用的零食荷包、连同里面剩下的东西一并取了过来,别让人看见。” 苏培盛早已汗流浃背,闻言立时低头衔命而去,心中隐隐猜到:这四贝勒府的后院,看来是要变天了? …… 那零食荷包自从弘晖上次大病之后,便由福晋收着,也是不放心那些奶嬷嬷们藏不住东西,被那小子找着了,因此东西到没被人动过。不到一刻,苏培盛便取了胤禛要的东西回来,直接递到了陈祖衡手里。 那陈祖衡被胤禛的目光冻得手脚僵硬,抖着手让下人取了药箱过来,从中取出一张纸铺在案上,将一枚蜜渍青枣放置其上,又自药箱中取来柳叶刀一片,小心翼翼地片下薄薄几片果脯来,细细查看,片刻之后上前几步,将果脯薄片呈给胤禛看,道:“四爷请看,这果脯之上似有细小空洞,看似有人用极细小的针头刺入造成。” 胤禛细细看了,微微点头,其实早已心急如焚,便微抬下巴道:“可验得出是何种毒物?” 陈祖衡道:“四爷稍待片刻。”之后退后座位,用手摁着果脯,将其于纸上用力一划——再细细去看那划出的浅黄色痕迹,才开口道:“四爷、八爷,这毒唤作藤黄,在药材铺里也是常见的外用药材,也是寻常的书画颜料,很容易寻得的。此物毒性不小,幸而大阿哥用量不大,但若是再这么下去,只怕不出一年光景……” 原来陈祖衡祖上便是因为宫闱阴私被人扔出去顶罪才下狱抄家的,而那次的事件,恰巧与这次类似,因此他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从惊疑到确定。这大阿哥是中了一种名唤“藤黄”的毒,又名月黄,也算是一味止血杀虫之药材,不过大多外用,且用量极少。除此之外,那些书画作品中的黄色也大多都是此物,因此这药材才唤作藤黄。 此物若是少量服用,便会有诸如头晕呕吐泄泻之类的病症,很容易与脾胃失调混淆起来,如今弘晖中的计量非常轻微,没经历过此症的大夫不易查出也属寻常,只是弘晖中毒断断续续已经有些时日了,大约前几日计量忽然增加了不少,才发作得猛了些。 书画颜料? 胤禩与胤禛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了然。胤禛此刻心中早已是怒火万丈,若不是他平素面瘫惯了,如今又有外人在场,只怕早就杀回四贝勒府去清理门户了。但是此刻,他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那陈祖衡道:“陈大夫,不知道弘晖他……是否还……” 陈祖衡连忙叩首道:“四爷放心,大阿哥服用此物断断续续约莫半年,因为藤黄味道酸涩,只能放在蜜饯一类味重之物中以掩藏踪迹,但用量必然不大,只是最近才加重了些,老朽开个方子,再佐以膳食调理,多多食些海蜇羊乳一类的,慢慢调理便可无碍。” 胤禛诚心诚意得谢过了陈祖衡,连同对小飞也温和了不少。胤禩看出他内心焦急,便开口道:“四哥若是有事就先回府吧,改日得空了再过来聚聚。陈大夫与振飞这些日子都会住在弟弟府上,他们也不是多嘴的人。” 胤禛点点头,这件事情往大了去说,便是“谋害皇家子嗣”,往小了去说,便是“庶母毒害嫡子”,以他现在的韬光养晦的打算,的确不宜张扬。 若是真查下去,会牵连到整个太医院来给弘晖诊过脉的人,他们不见得无辜,但胤禛也不认为他们都被买通过,只怕是对他这个没什么帝宠的阿哥没那么尽心罢了。何况这事也不免也暗示着他治家无方,连后院的女人都管不好,闹出去一是让八旗看了笑话,必然为老爷子所不喜;另一方面,自然是得罪了李氏背后的一干家族势力。虽说大户人家哪家里没什么龌龊事儿,但闹得满城皆知便不合算了。 虽然心中杀意四起,但胤禛仍是生生忍了下来,出门之前转头对胤禩低声道:“小八,此番多亏你了。” …… 接下来四贝勒府上的事情胤禩自然不会插手,但以他对老四后院那群女人的了解,这次事情也许行事的另有其人,但若是事成,受益的却只有一人,那便是老四的侧福晋李氏,也是老四府里如今除了那拉氏之外,唯一育有阿哥的女人。 李氏出身汉军旗,是知府李文熚之女,祖父李晋原是个清流进士,颇有才气。李氏本就生的貌美,兼之出身书香门第,身上自然有着满蒙女子没有的温柔才情,又擅长书画,在后院中自然将另外耿氏与钮钴禄氏给比了下去,颇得胤禛宠爱,因此这些年她才能一个接着一个的生。 如今年氏尚未嫁给老四,那么老四府里碰得着藤黄的人只怕多多少少与李氏都脱不了干系,她平素也常做丹青,藤黄对她来说倒是垂手可得。虽说也可能是别人嫁祸,但府里几个女人没有阿哥傍身,即便是大阿哥没了他们也讨不了好,反倒是便宜了李氏。 胤禩摸摸下巴,只是这李氏先是没了一个儿子,接着便对弘晖下了死手……说不定,那拉氏与弘昀的死也多多少少脱不了干系。 不过无论那拉氏与弘昀的死有无干系,她的地位不会动摇,毕竟她背后的乌喇那拉家族不可得罪。 如此说来…… 胤禩忽然想到,弘昀如今已经出生,但是眼下看来,李氏尚未再有身孕,之后失宠已是定局……那本应明年出生的弘时怎么办? 他不会这么一打岔,把弘时那孩子弄没了吧?! 胤禩愣怔许久,面上浮出苦笑来。也罢,弘时那孩子,前一世被自己连累得如此下场,若有来世,只怕他也是不愿再投身帝王家的。 想起老四府里那一院子低眉顺目的女人,似乎都是比着老四的性子行事,但想想老四那几个活到成年的儿子……胤禩忽然觉得自家冷冷清清的后院真没什么不好,至少前世两个孩子都长大成人了,毓秀在这点上,还是做得不错的。 …… 一直到七日之后,胤禛才过了府来。 胤禩见他面色神色疲惫,似乎比当年几个兄弟折腾他时更憔悴,心中暗叹:果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杀伐果决如老四者,都差点在这事上载了跟头。胤禩嘀咕完毕,转头让高明吩咐小厨房准备些下酒的菜,再取两坛子三十年的杜康来。 曹操说过: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 胤禛一开始只是低头喝闷酒,酒至三巡之后,便将酒盅重重得往桌上一磕。 胤禩一挑眉,来了。 胤禛这几日可说是气得浑身发抖,他将李氏身边的人与弘晖身边的丫头嬷嬷逐一拷问,才发现后院的女人有多不安分,这些看似老实柔弱的女子,却是知道自己喜欢安静懂事的,曲意讨好自己,伪装出来的表象罢了,心底下不知道有多黑。 胤禛憋了许久,这些话他没地方说,十三太小了,不想说这些事情去污他的耳朵,别的人更不行,说不好就传了出去,就连那拉氏也不行,李氏一口咬定当年弘盼的死与那拉氏的一个丫头脱不了干系,虽然那个丫头一直到杖毙了也没说出什么来,但胤禛心中始终是存了疑。 如此,还真是只有胤禩这里能让他吐吐苦水了,横竖他也一样家宅不宁…… 于是,胤禩第一次见识了老四的话唠功力,连说大半个时辰不带停顿的。他前世只知道老四当了皇帝之后,骂人的功夫见长,大有当年老爷子的风范,得谁骂谁,对他尤其如此,时常是在大殿上目光凌厉逼人、口吐诛心之言,骂得下跪的大臣们恨不得就此钻进那满地铺就的金砖里。 前一世,他与老四成年之后便走动的少了,后来两人更是水火不容,自然一点也不知道原来老四如此能言。胤禩插不上嘴,只能摸着酒杯想:不知道前一世十三弟是不是也经历过这些? 不多时,酒便空了一整坛。胤禩见胤禛意犹未尽的模样,自觉得动手去揭另一坛的封泥。 胤禛盯着胤禩灯下有些模糊起来的侧脸,才发觉一直都是他一人在说话,那人几乎没有开过口,便忍不住想要把他也拖下水。 “小八,世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日后别被骗了。” 胤禩给他倒酒的手一顿,心里编排胤禛道:抱怨也没有,日后你登基做了皇帝,不想往宫里放人只怕御史们会血谏太和殿。何况年氏还未进府,日后你可年羹尧的妹子可是一口气生了四个,虽然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胤禩虽在腹诽,但面上仍是一派感同身受地点头:“四哥多虑了,你也知道眼下弟弟府上是何情形。”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才苦笑道:“世人只知弟弟我畏妻如虎,不敢纳妾,却不知因此省却了许多的麻烦。” 胤禛一怔,他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一时忘了自己的烦心事,心中倒是生出些恨铁不成钢的不明意味来。 胤禩没觉察出胤禛的情绪变化,自顾自的也斟满一杯酒,叹气道:“世人只知道八福晋跋扈,可又有谁知毓秀这性子如今也是改了不少,她只是直、又急,行事从来不给自己留后路,但也什么心思都摆在明面儿上。” 最后一句话,勾起了胤禛的痛处,忍不住仰头又倒了一杯入喉。 胤禩叹:“我们这些个皇子贝勒,谁不是每日谨小慎微,什么话出口之前,都先在肚子里面过三遍……谁愿意回了府、进了后院对着那群女人还要用心去猜那些心思,谁不是图个家宅和睦?” 这句话胤禩却是有感而发了,他心思重,平素里总是不自觉地去揣摩旁人的心思,斟酌用词,虽然习惯了,但却也是身心疲惫,自然不希望自己的枕边人也是这般善于玩弄旁人心思的人,因此才如此纵着毓秀,只因为她简单直接,被人当了枪使自己都不知道。 胤禛却想起几年前八福晋杖毙有身孕的侍妾的事情,想要反驳,但又觉得胤禩方才那番话似乎也有些对他胃口,只是……那个男人不是娶妻娶贤?居然还有人稀罕悍妻的?! 两人相顾无言,同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这晚,胤禛心中烦闷,喝得极多,两坛子酒有一坛半都是进了他的肚子。 两人从黄昏后一直喝道月上中天,从自顾自得喝闷酒,一直喝道侃侃而谈,再从侃侃而谈喝道相顾无言。 最后胤禩见胤禛已经趴下了,便让苏培盛扶了自家主子回府休息,谁知胤禛却拉着胤禩的手不肯走,只闭着眼说道:“不要回去!不要回府!” 苏培盛很是为难,胤禩也无奈至极,他也能理解如今胤禛不想回去见到那群女人的心思,便松了口,对苏培盛道:“既然四哥醉了,今日便留在这里罢,你明日一早拿了朝服来侍候。四嫂那边,就有劳苏公公回去通传通传了。” …… 胤禛醉得厉害,几乎神志不清,洗漱躺下之后,很快便睡了过去。 胤禩喝得不多,却有些睡不着,他听着胤禛渐渐平顺的呼吸,没来由地想起了那日在草原上被他贴身收着的耳坠子。若不是那一次你争我夺的库布,他们两人说不定也不会这样不尴不尬地相处。 胤禩咬咬牙,额娘的东西,他总得想办法取回来才好。可是那次之后他一直不敢在胤禛面前提起,因为胤禛一口咬定那是他私相授受的物件,他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今夜倒是个机会…… 胤禩斗争了一刻,终于顶不住诱惑,这个机会如果放过了,只怕他会抱憾三年。他翻身下了榻,摸到屏风后红木西洋番莲朝服架边,将胤禛的衣物从里到外摸了一遍。 没有…… 嗯……内衣? 胤禩轻轻摸回榻边,看着睡得挺熟的胤禛,纠结了。 又是良久地一番斗争,机不可失的念头终于战胜了小心谨慎的想法,胤禩抿了抿嘴,手脚放得极轻,轻轻地摸向胤禛内衣口袋的位置。 熟睡中的人似被扰到,呼吸重了几分,翻了个身,又没了动静。 胤禩还在猜测方才手下那个突起的物件到底是不是耳坠子,一番犹豫之后,咬牙,将手探入胤禛的亵衣,往着方才摸到的方位探去…… 手下炙热的体温让他有些莫名的心虚。 就在胤禩手指刚刚快要接触到亵衣口袋边缘之时,本该睡熟的胤禛忽然一把抓住他正欲行不轨的手,一翻身,见他半压在身下,黑漆漆的眸子带着七分酒意三分笑意,道:“小八,你这算是在勾引我……?” 第68章 宿醉 胤禩舌头顿时大了:“不是……” 胤禛酒醉后倒是没了平素的冷漠自持,居然也笑着道:“那你的手却是在做什么,嗯?” 胤禩不是第一次听见他说这种话,但是像今天这样轻佻的语气却是第一次,顿时恨死自己干坏事儿还偏偏被人拿住,结结巴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只是……” 胤禛笑着低头亲了亲那人的嘴角,只是蜻蜓点水一般的碰触,就像做过很多遍一样,伸出拇指一点一点顺着那人的眉毛划动,笑道:“小八想做什么,何必偷偷摸摸?只要你开口,四哥哪有不愿意的?” 胤禩如被雷劈,这是老四么?假的吧! 胤禛醉了,自然也没了平日的克制,说了几句话便自顾自地伸手开始撕扯胤禩的亵衣腰带,干燥的唇也不管不顾地烙下,那人微末的抵抗全然不被他放在眼里。 胤禩小心翼翼地挣了一刻,发现完全没有作用,总不能同一个酒鬼讲道理吧,于是用上了擒拿的手法,几下箍住胤禛的手,将他放倒在一边,摁住,低声威胁道:“天晚了,四哥休息罢。再折腾,明早便不用上朝了,不然四哥想要连夜回四贝勒府上去?” 一番折腾下来,两人的衣物早已松散开来,胤禩更是衣襟敞开,连亵裤的腰带都被扯得七零八落。 若是平素胤禛也许还能忍忍,但如今酒意上涌,他又早已起了兴致,哪里肯就此罢手,一手使力挥开胤禩的挟制,忽然起身将他扑倒。两人又手脚并用得对峙一番,胤禛忽然没了耐性,一把将人反压在身下,抽了腰带便去捆胤禩的双手。 胤禩吓了一跳,连忙求饶:“别,四哥!快松开!” 胤禛没理他,将腰带绕了几圈又打了个结才将那人翻过来半搂在怀里,伸手将他半褪的衣衫解得更开,嘴也压上了那人略显凉薄的唇。 辗转之间,才从呼吸的间隙里流泄出不稳的几个字来:“小八……我不想迫你,但你还要让四哥等多久?” 胤禩心中轰塌一角,他有些承受不住胤禛这样少有流露的情愫。 面对不了,又说服不了自己,跨不过这道鸿沟,不知道该怎么办,胤禩闭上眼,将涌上眼角的涩意死死压下。 也许是察觉到了身下那人片刻的失神,胤禛手下的动作愈发急切起来,也有些不分轻重了。这人总是许多顾虑,明明比自己还小,又比自己得宠,但却总是觉得他连笑起来也是勉强的,哪怕是他与人说笑的时候,也觉得他心里总是苦的…… 颈脖上一阵刺痛让胤禩有些清醒过来,密密地锐痛不断,似乎是被咬伤了。而胤禛已然开始一点一点地沿着伤口细细舔吻着,温热濡湿的感觉让胤禩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微微挣动道:“别……” 胤禛也喘得厉害,心头猛兽渐渐不服管束,他一手按住胤禩肩头,右手往下伸去,渐渐没入松开的亵裤之内,喘息道:“那你就乖一点……” 胤禩差点破口大骂,但下一刻却被那人拿捏住了自己软弱处,只能混身僵硬着任由那人或轻或重地撩拨着,连喘息都成了奢侈。 胤禛自己也有些把持不住,一边在那人嘴角耳根烙下安抚的吻,一边用膝盖分开那人双腿,意图已是极为明显。 胤禩只能最后一搏,他咬牙压下不断翻涌的情欲,开口道:“四哥,你说过不会迫我的……” 胤禛顿住,心头顿时万般懊恼,怎么就做出这样的承诺了呢,但眼下……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呀。 胤禛踌躇良久,终归是不想伤了那人,便俯下身蹭了蹭胤禩,在他嘴角烙下细碎的浅吻,喘息道:“小八,那你得帮四哥……” 胤禩不敢置信地瞪眼再瞪眼,想要开口反驳,但相互交叠的身躯,让他无法忽略眼下两人尴尬至极的情形。男人是个什么情形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何况他自从毓秀有了身子之后,便几乎都宿在书房中,算起来也有数月没亲近过后院了,眼下又被胤禛撩拨了许久,也早已是强弩之末,只想快些找个女人发泄一番。 胤禛下意识的催促着,低头一口吻吮上他胸口一侧的浅色微凸之处,手下更是不停,区起手指轻轻去刮搔这手下早已硬热。 想要纵情的念头无法被满足,胤禩如遭重创一般几乎低低呜咽出声,只觉连腰杆都开始虚软起来,不住地打颤,那种空虚至极的虚无之感让他只能咬牙低头。 “你……先松开我……” 胤禛却不愿就此轻易放过他,可以时轻时重的低头咬去,直到几欲将那人逼至绝境,才后换了一边。 在这样让人漆黑的夜晚,无论任何感官都会无限放大,胤禩几乎能感觉到那人伏在他胸口,嘴角微微翘起的弧度,都带着刻意诱惑的意味,让人近乎崩溃。 胤禩两世都未曾经历过如此无助且激烈的情事,只能拼命扬起头,喘息着,眼睛溢出水光来,湮没在无边的黑夜里,再也寻不着踪迹。 许久之后,胤禛终于放过了他,重重一吮之后,伸手解开了那人身后的束缚,躺下身将那浑身虚软的人拉进自己怀里,拉着他的手,覆上自己虚候已久的情意,引导着他安抚自己几近失控的热情。 再次睁开眼,平素冷静淡漠的眸光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狂热到几近饥饿的疯狂,纵使在这样的暗夜里,也能毫不费力地穿透黑暗,落在那人的脸上,诱惑他与自己一同堕落沉沦。 混乱与激狂,喘息与低吟,事情就是如此直接。 明明知道这是背德的,但却没人会就此停下。情欲一旦被挑起来,便是不死不休一般无法停息。 温暖的室内,酒香与麝香的味道渐渐弥散开了,更是刺激了两人逆伦的禁忌快意。 有汗水自胤禩鬓角滑落,他的弱处被胤禛掌控,如影随形一般,无法逃脱,又无法得以释放,只能下意识地去取悦那人,以期望能快些得到解脱。 “嗯……” 也不知是谁先忍不住呻吟出了声,湿热的吐息就在耳边,两人又都激动得无法自持,便也不知道是谁先吻上了谁,互相将对方几欲出口的喘息堵了回去,继而再唇齿交缠,亲昵,几乎就像要把对方吞噬一般急切。 身体越来越热,相互那毫无章法的抚慰再也不足以平息体内的激越,胤禛忽然一把压倒胤禩,手握住他的手,再次覆上两人几乎不相上下愤涨的硬热,急切的动作起来。 胤禩尚未出口的呻吟也被堵了回去,只能用自己空出的手攀住压着自己那人的肩膀,手指几乎陷进了那人的骨肉之中。 相互追逐的吻,彼此交换到极致的气息。眼下,你我不在是前一世的宿敌,不是那个将我圈禁至死的皇帝,也不是天家兄弟——我们只是彼此需要,又彼此依靠在一起的两个人。 胤禛的动作忽然变快,胤禩只觉得这个吻力道大得让他都觉得疼了,忽然被对方狠狠地吮住,而身下那灼热之处也被人陡然用力一阵挤压—— …… 事后的虚软之感升起,心如擂鼓一般的狂跳着,从不管不顾的狂潮渐渐清醒过来,但是两个人都没有放开对方,仍旧紧紧得搂在一起,一起慢慢平复着方才的激动,也许也是借此暂时不需要面对对方。 终归是饮了过量的酒,胤禛先一步支撑不住,本是只打算靠一靠,谁知渐渐升起的困顿之感侵袭而来,加之身边的气息如此熟悉,如此令人沉沦眷恋,那人在怀的认知让他心情渐渐放松下来,竟然就这样不管不顾得睡去。 胤禩自冷静下来便一直陷入自己的情绪里无法自拔,到了最后才发现原来那罪魁祸首已然沉入黑甜之中,顿时气得差点就要将人一脚踹下榻去。 这番大起大落之后,胤禩也懒得再去思索如何面对胤禛的问题,横竖那人都已经睡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罢。 只是这么想想,睡意也渐渐上涌,胤禩重新寻了舒服的姿势,也拥着胤禛慢慢睡了过去。 …… 一直到了将近四更天的时候,苏培盛捧了胤禛的朝服在门外唤道:“爷,起身的时辰到了。” 屋内的人才悠悠转型过来,一睁眼,先是惊讶,再是震惊,最后都有些无言地尴尬起来。幸而这样的时间极短,胤禩先一步起身,坐在榻边背对着胤禛开始整理衣物,借此平息心中的慌乱。 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传来,胤禩觉得自己挺窝囊的,心居然克制不住地跳得有些快。 “爷?”屋外的人见半响没有动静,忍不住出声提醒,这次是高明。 胤禩吐了口气,用惯常的平和语气正想吩咐他们进来,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仍显凌乱的褥子,回头道:“高明,就你和苏公公两人进来便可。” 门外的苏培盛与高明自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虽是随侍,但洗漱梳洗一类的工作向来还是专职的小太监或是丫头来做的,但眼下主子发了话,他们也便低低应了一声,转身从下人手里接过铜盆青盐一类的物件,苏培盛自是捧了胤禛的朝服跟在后面,推了门进来。 昨夜入睡之时屋里自然是酒气弥漫,过了一夜,那朝服架背后仙鹤熏衣炉里的檀香喂已经驱散了酒气。 只是,因为天气转凉,那书房的窗户封闭了整晚,屋里除了浓重的檀香、淡淡的残余酒味、还浮动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淡淡麝香的味道,味道极轻极淡,几乎难以辨别,但像高明这样每日进出书房服侍的内侍,怎么会分辨不出来! 高明愣了一愣,连忙将头低得不能再低,如同往常一般放好铜盆。苏培盛也挂好了四爷的朝服,转身同高明一道,奉上青盐布巾,服侍着两位主子梳洗。 胤禩自然留意到了高明的反应,心中懊恼之极,但也有些庆幸他没让旁人进来,这两人……早晚也瞒不过的。 胤禩忍不住叹气,同胤禛呆在一处,他迟早得早生华发。 这一叹自然也被某人看在眼里,胤禛盯着那个故意避开他的人,如何不知道那人心中在腹诽些什么,眼中笑意一闪即逝,上前两步,对胤禩道:“小八,你方才说酒后宿醉头疼的厉害,似乎是伤了风寒,今日便别上朝了,在府里休养些日子罢。折子四哥帮你递上去。” 胤禩一愣,自己什么时候说宿醉头疼了?昨夜那个酒鬼不是自己罢,怎么…… 正要问,抬眼却见那人眼角眉梢全是得意,目光扫在自己朝服的颈项之上。 嗯?胤禩下意识地抬手摸摸,立时觉得一阵微微的刺痛,昨夜那些荒唐至极的片段铺天盖地涌入脑海,可怜的八贝勒,终于绷不住,耳朵渐渐染上了红色。 胤禛看得嘴角微微翘起,嘴中仍是不冷不热地对高明与苏培盛道:“你们先出去,苏培盛去把马车套好。” “嗻。”两人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胤禛走过去环住胤禩,笑着去咬他的耳朵。 胤禩忽然觉得,这人的脸皮怎的如此之厚?他恼怒地一把推开他,摸着脖子去铜盆那里看了看自己的伤势,才回身斥道:“都是你做的好事!这下可是如何是好?” 胤禛跟上去从后面揽住胤禩,笑道:“你就在府里称病几日好了,过几日便没了。” 胤禩回瞪一眼,想要骂人,但却无限懊恼的想起昨夜的事情,也算自己阴错阳差地起了头,虽然一开始自己不愿意,但到了后来两个人都没有停下的意思,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能单方面得去指责胤禛什么,毕竟他也动了情、动了欲。 何况……真细究起来,若是胤禛开口问他昨晚他一开始为什么要“勾引”他,又要他如何解释的清楚? ……所以这个闷亏便只能自己默默咽下了么? 胤禩低下头,不去看那人眼中得意的神情。他是第一次发现,原来老四脸皮的厚度,堪比北京城的外城墙——怪不得当年败在他手下。 真是……一点也不冤。 第69章 称病 胤禛走后,胤禩重新换上了常服,躲在屋子里写字。将熏炉里的香换了柏木香,驱散了一室的檀香味,却始终无法集中精神,似有许多藤蔓攀附在心间。 手腕有些不对劲儿,似乎还是伤着了。不容易看出来,但却是有些瘀肿,若是不去碰触倒是不怎么疼,只是胤禩平素腕力便略显不足,眼下更是差强人意了。索性弃了笔,胤禩随手又拿起一本书翻看,却是连书名都看不进去,也只得作罢。 …… 真是一团乱麻。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正是他如今的写照。前一世他与胤禛斗得厉害之时,小九就曾毫不掩饰地指出过他心思过软,许多该下狠心的时候却是有些优柔寡断之嫌。后来事实证明却是如此,他想要那个位置,更多得是以此证明自己的能力不逊于任何人,因此拉拢手段有余,把别人往死里整却是极少的。 这一世从新来过,没有小九在一边提点着,他似乎又犯了老毛病。对于老四,他顾虑重重,远着不行,近着却不知哪里出了错,变成了眼下这个样子? 若是他早年更决绝一些,掐灭了那一丝刚刚兴起的苗头,会不会…… 既然想不明白,胤禩索性也就不再逼自己去想,只慢慢地将精神集中于眼下几件重要的事情。 脖子上的痕迹朝服是遮不住的,那些瘀伤也许几日便好,但咬破的地方只怕会拖得更久些……也好,这些日子他的动静是大了些,正好称病也不失为一条退路。 只是,额娘那里,数日不去,称病在家,只怕会累她担心了。 另外…… 一个阿哥十几日不上朝,太医院绝不会坐视不理,若是他们遣了院判来诊脉,他却是不能推辞的。 思及此处,胤禩便吩咐高明去准备洗沐用用品,却是等到那捅中的水从冒着热气,一直到冷透了,才去了衣物如桶,咬着牙足足泡了大半个时辰,一直泡到嘴唇乌青、头晕脑胀才从桶里爬出来。 这一来一去,果然真的病了,不一刻便昏昏沉沉起来,额角也一抽一抽地疼。 下了朝,胤禛自然赶过来看他,却见他脸色难看地躺在厢房里休息,心里一疼。他自然是知道这人为何这般做的,本来他急匆匆赶来,也是为了这事儿,正要同他寻个由头避过太医院的诊治,谁知这人还是先动手了。 摸摸那人滚热的额头,胤禛脸色也不大好:“何至如此?”你怎么对自己下手这么狠…… 胤禩确实难受得紧,只好转移话题:“弘晖怎样了?那方子可是有用?” 胤禛唬着脸道:“你能不能少管点儿别人的事儿?你这样,就非要我心疼么?” 胤禩闭着眼不说话,但是耳尖又有些发红,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开口道:“皇阿玛岂是好糊弄的?既然是告了病假,自然应该真的病了才好,不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胤禛也想起前些日子那位爷对这个弟弟的苛刻来,心下很是不满,但却不能说什么,伸手握住胤禩的手,正色道:“小八,我总说会护着你,但眼下看起来,却是什么也做不好。” 胤禩心中微动,居然鬼使神差得没有岔开话题,只侧头看着那人道:“四哥,我能照顾好我自己,你不用放在心上。若是四哥真有心,日后若是小九小十他们得罪了……做了错事,希望四哥能看在我的份上帮帮他们。” 胤禛皱眉,这是他第二次听见胤禩说这番话,这种感觉很不好,就像是交代遗言那样,便沉下脸来盯着胤禩,道:“我不会答应,你我情分是你我之间的事,我不会把你同他们混在一处。你若是担心他们闯祸,便要自己好好的才行。” 胤禩眼瞳中黑白分明,似乎没有不高兴,也没有失望,许久之后,才眨眨眼睛,换了个话头:“四哥,我有些饿了……” 胤禛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声音放缓了许多:“想吃什么?你如今病者,喝些粥可好?若是嘴里苦着,就只放些白糖,甜甜嘴儿,好不好?” 胤禩怎么听怎么觉着是在哄小孩子吃东西,连“甜甜嘴儿”都来了,以前只知道老四是个冷面冷肺六亲不认的冷面帝王,怎么不知道他私下里是这么个德行? 胤禛帮胤禩掖了掖被子,又亲手喂他喝了水,才转身出门吩咐厨房去做些东西。 下午太医果然上八贝勒府请脉。因为胤禩病得货真价实,太医院也很及时地将脉案呈了上去,康熙看过脉案,便吩咐让他停了国子监的差事,在府里安心养病,而差事则是由三阿哥胤祉接手。 朝臣们吩咐议论起来,结合之前的状况和消息,原来那位爷一直在等一个机会发作啊,趁着八阿哥病了,便以此为由卸了他的差事。 要不有谁听过,因为一场风寒,便把好好的差事给弄没了的? …… 胤禩在家养病,苦药一碗接着一碗的喝,病情恢复的程度完全取决于脖子上伤口的愈合程度,一直到那牙印几乎消失无踪,太医才战战兢兢地宣布,八贝勒现已痊愈。 胤禩痊愈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入宫谢恩,康熙不痛不痒的询问了几句,便道:“你既然好了,便多去看看你额娘罢,她前几日也病倒了。” 话虽是不痛不痒,但胤禩却是一惊,老爷子分明没有太多高兴的表示,这也算正常,但一丝都没有提到差事的问题,只怕是气还没消。但眼下他却顾不得这些有的没得,心里全是方才那位说的话——额娘病了? 胤禛怎么没告诉他? 跪安出来,胤禩连忙一路快步去了储秀宫给良妃请安。他在府中休养了近二十日,都有托胤禛入宫之时与良妃带话问安的,回去问他也没听见什么不妥之处啊。 疑惑间,已经入了储秀宫的正殿,一缕淡淡的药香袭来,混杂在苏合香里。胤禩心中愈发的急了,都顾不得礼数,口中便先唤了声:“额娘——” 良妃的随身大宫女喜福很快便自内室出来,屈身给胤禩行了礼,胤禩急着去看良妃,便连忙让起,将她快快代为通传。 良妃歪躺在春榻上,身上搭了条薄薄的羊毛毡子,脸色不大好,但是看见胤禩进来,确是连忙朝胤禩伸出一只手来,眼中笑意更是盈眶而出。 “额娘。”胤禩半跪在良妃榻前,心中自责不已:“都是儿子不孝,累额娘担心了。” 良妃端详胤禩也瘦了一圈儿的脸,心疼道:“胡说,你哪里不孝顺了?倒是你的身子可是好齐全了?怎么瘦了这么多?” 两人一通母慈子孝的对话,除却良妃偶尔的咳嗽,倒是和乐融融的,一直到喜福端了一碗乌黑的药汤进来,屈身道:“娘娘,是用药的时辰了,太医说了,这药可得趁热喝才好。”说完又转过头对胤禩道:“爷,奴婢可算把爷等来了,娘娘这些日子都不肯好好喝药,还趁着奴婢不留神,偷偷拿去浇那株白茶花哩。” 喜福这话明显是越矩了,但喜福自良妃还是良贵人时便随侍左右,情分自然不一般,这话也有隐隐向八贝勒告状的意思在里面。 胤禩笑着接过药物,摆明了要亲手去喂,良妃推辞不过,只好乖乖一口一口将药喝了。将空碗放回茶托上,胤禩掏出怀表看看,笑道:“这下儿子记下这个点儿了,日后得了空就过来看着额娘喝药,也省的额娘总是折腾喜福姑姑。” 两人又说笑了一会儿,胤禩见良妃面露疲色,这才跪安出了宫。 …… 回到府里,没过一刻,胤禛果然又上门来,近了书房劈头便问:“今日怎耽搁的如此之久?可是皇阿玛他为难于你?” 胤禩摇摇头:“倒是没有,只是随口问了些这几日做些什么罢了。” “差事呢?” “皇阿玛未曾提及。”胤禩低头喝茶,抬头看见胤禛欲言又止的神情,微微笑道:“四哥,这不是坏事儿,正好避避风头。” 胤禛微微颔首:“你能这么想自然最好。”转念又想起什么:“那怎的到现在才回来?” 胤禩笑容敛去一些,斟酌了一下措辞,才开口道:“后来去给额娘请安,额娘她……似乎不大好。” 胤禛一愣,他这几日也受了胤禩的嘱托,间或去给良妃请安,只是听闻良妃旧疾有些犯了,喝些药便没事。因为知道胤禩不好出门,怕他担心,也就没告诉他,怎么如今听起来确实不大好的意思? 胤禩心思细密,知道胤禛瞒着他的用意,也不多问,给他倒了杯普洱,才将今日在宫中的事情略略说了一番。 胤禛自幼抱给佟皇后抚养,佟皇后是康熙的表姐,入宫便是贵妃位,四年之后又进了皇贵妃位,震摄六宫,地位尊贵,他养在这样身份显赫的额娘名下,自然不能理解良妃这样从最低的身份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女子的心思。 虽然德妃出身宫女,但胤禛又与德妃不甚亲近,成人之后德妃已经是四妃之首,与宜妃平分秋色,一同襄理宫务。看着德妃养大的十四那张扬的性子,胤禛也无法理解胤禩这种小心翼翼的行事作风。 相比之下,良妃的存在感太弱,即使升了妃位,也是个闷不吭气的性子,而胤禩这点也许随了良妃,心思太重了些。明明什么都好,但就是过于小心谨慎了些。 胤禩也不想多说,毕竟良妃是怎么想的他也只是还在猜测罢了,不好同胤禛说太多,便打起精神,换了话题,聊起十三十四大婚开府的事情。 …… 胤禩病好得差不多了,但差事仍是没有着落,有了这许多时间,他便大把得分给了刚刚病情有了起色的裕亲王、正有些不好的良妃和即将临盆的毓秀。 外界如何传言他已是不管了,小十在年前终于从南方得胜回来,几兄弟开开心心地聚在一处。胤禟知道胤禩如今没了差事,怕他触景伤情,于是便同胤俄一道,邀着他日日吃吃喝喝,决口不谈朝政。 户部到了年底自然忙碌起来,胤禛看着好不容易软和下来的胤禩被几个小的拐走,虽然不满但也没办法,他自己也忙得好几日都宿在衙门,只好安慰自己说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可是胤禛心里还是郁闷:我忙不去找他,难道他就不知道来看看弘晖么?! 于是,康熙四十二年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过去了,到了年底的时候,索额图的死在人们心中留下的痕迹未曾消失,却已是淡了不少。无论康熙如何赏赐,这个年,太子怕是过不好了。 …… 年刚过完没多久,康熙便颁布了上谕,在各个地方,尤其是广东、四川、河南等地方禁矿政策。这道旨意引起的许多地方上的不满,矿民们无以为生,地方衙门的抽税也没了,因此反对之声一日高过一日。 朝廷还未对此有所应对,之前因为畿南四府、河南、山东等地,因天灾导致粮食欠收而出现的大批灾民,生计艰难,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纷纷涌入了京城,五城施粥很难遍及、也不是长久之计。康熙一面差人命李光地上京,将饥民分送回原籍,一面命八旗大臣各按旗分在城外三处煮粥赈济,派佟国维与赋闲在家的胤禩监赈,同时也委派汉大臣、内务府也各分三处赈济。 康熙十分重视民生,这件事情让他数日愁眉不展。细查下去,山东布政使揭发原任布政使刘皑亏空库银,原任巡抚王国昌盘库时竟保题并无亏空。实际上,仓粮亏空竟达五十余万石。 如此一石激起千层浪,康熙怒斥地方大小官员不能为民除弊,又设立名目,多方征取,以致民力不支,日就贫困。 没过几日,更有地方官员弹劾李光地,称去年四月河间水灾之后,便有灾民陆续上京,但直隶巡抚李光地目击流亡却不报灾,碌碌素餐、徒以虚文巧饰。 再细查下去,发现山东、河间饥民流入京城,虽系灾害直接所致,实际上却与当地官员为政不良有关。尽管清朝中央政府采取一些减免措施,但是百姓生计艰难的局面并未改变。康熙虽然下旨减免了灾民当年乃至第二年的地丁钱粮,但如今米价居高不下,各种政策始终是杯水车薪。 三月一过,京城灾民陆续离开返回原籍,数月来忙着赈灾的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胤禩风尘仆仆的回到府里,没好好歇上一日,便连夜写了个折子,打算在第二日入宫述职的时候递上去。 第70章 难产 第二日下了朝,胤禩去了乾清宫给康熙请安,顺便将折子递了上去。 康熙看过之后眉头紧紧皱起,脸色也不大好了:“你要自请去两广督粮?” 胤禩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皇阿玛的话,去年儿臣呈给户部的折子前些日子已经讨论过了。既然可行,又是儿臣起得头,自然由儿臣亲自去督促着最为妥当。” 康熙不置可否,只将折子扣在桌案上,端起茶喝了一口,才道:“你一个阿哥,从小养在宫里不事农商的,如何去做这等奴才们做的事?何况两广之地地处偏远、气候湿热,听说民风也属彪悍,你去受这等罪干什么?” 康熙脸色不愉,他心知这个儿子只怕是被之前那一番模棱两可的敲打吓着了,又丢了差事,如今想要避祸出京。 胤禩一撩袍子,跪倒在地,神色未变,只又将“读书万卷不如行万里路”的理由又说了一遍,加上年初这次饥荒让他深有感触,若要图之,一方面自然是整顿吏治;而另一方面,却是应当自粮食增产入手。他自知在吏治一事之上帮不上什么忙,因此才想去两广之地为朝廷分忧。 话说得自然是很漂亮,连康熙都反驳不出什么,只是他心中既然已经认定这个儿子成心与自己对着干,自然不会轻易松口。于是康熙不甚耐烦得打断了胤禩,挥手道:“这事朕自会斟酌用人,你也别没事想这些有的没得,你额娘如今病着,你身为人子不思尽孝,倒总想着往外跑,如何令人信服?” 说到激动之处,康熙不由又想起了福全病时,这个儿子侍奉左右的样子,再想起自己说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居然随手操起手边的茶盏就这么砸了下去—— 这话说的很重,竟然将事情往“不孝”上挂靠,胤禩脸色一白,只好住了口,几个头重重地磕下,连连称“儿臣不敢”。 然而康熙已然暴怒起来,心中不由想到莫不是只有福全才值得你去尽孝,自己亲生的阿玛额娘倒是不被你放在眼里了。 想到这里,太子大阿哥索额图的事情,也一并翻了出来,大声斥责道:“你有什么不敢的,一个两个长大了便不认得是谁生谁养的了不成?乳羊尚且知道跪奶之恩,你们这群人居然连畜生也不如么!” 说罢将案上的笔墨砚台一并扫落地上,冲着跪在地上的胤禩斥道:“滚出去,就在外面给朕跪着,想想清楚你错在何处!谁也不许求情!” …… 胤禩罚跪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良妃耳中,良妃彼时正端着太医院呈上的药碗,闻言手下一抖,将整碗药都泼翻在地,青花瓷药碗也砸的粉碎,院中的宫人们吓得连忙跪下,喜福更是急着上前去看她有没有被烫伤。 片刻之后,在一片乱哄哄之中,良妃回过神来,苦笑这摇了摇头,让不相干的人都先行退下,只留了喜福陪着自己。胤禩打算离京的事情她自是知道的,而她虽然不舍,但却知道如今自己儿子在朝中举步维艰,远离京城也许是眼前最好的选择。 如今却忽然听闻胤禩在乾清宫被斥责之后罚跪的事情,心中自然是心乱如麻。她虽身居妃位,但帝王的宠爱早已不再,如今她心中唯一挂念的,唯有这个儿子而已。 压着胸口喘息一阵子,喜福吓得连忙要去传太医,但却被良妃按住了,她神色凄惶的摇摇头道:“如今小八刚被斥责,若是我这边便去传太医,还不知道会被说成怎样?你扶我进去躺一躺吧,过会子便好了。” …… 宫里没有秘密,胤禩还未回府,他在乾清宫遭到斥责,康熙摔了杯子的事情便传回了府里,彼时毓秀正在院子里拿着一块布料同身边的嬷嬷比划着,听见这个消息时只觉得肚子一沉,熟悉的坠痛之感袭来。 高嬷嬷一见毓秀脸色突变,连忙伸手摸了摸,顿时大惊:“破水了,只怕要早产了。”如今毓秀的肚子尚未足月,因此产房稳婆都不是现成的,府里顿时一片兵荒马乱,烧水的烧水,收拾产房的收拾产房,请稳婆的的请稳婆,毓秀则是在痛楚的间隙里,拉着高嬷嬷的手,嘶哑的唤道:“爷呢——爷回来了吗?” 高嬷嬷心疼不已,一边端过参茶来一口一口灌给毓秀,一边安抚道:“长顺已经去宫里传话了,爷应该很快便能回来。来,先喝点参茶攒些气力。” …… 八贝勒府上的消息传到宫里的时候,胤禩已经在乾清宫外跪了近两个时辰,从上朝开始便滴水未进,如今膝盖以下已经失去知觉了。他正打起精神在自嘲着,如今也不知哪里碍了老爷子的眼,不管他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错,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下去。 正在这时,忽见大太监李德全疾步往乾清宫里走去,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似乎微微愣了一下。片刻之后,李德全快步出了,对胤禩道:“爷,方才府上的下人传话,说是八福晋早产了,万岁爷也让贝勒爷快回去看看。” 胤禩一惊,他一心担忧良妃知道今日之事之后接受不了,病情加重,却是没料到先出事的反而是毓秀。如今他顾不得许多了,连忙手脚并用得爬起来,李德全见状,连忙招手唤了小太监过来,搀扶着胤禩出宫去。 …… 回到府里,便有下人上前,胤禩顾不得其他,揪住一人便问:“福晋呢?如今情形如何?” 这些个粗使下人入不了内院,只知道福晋还在生产,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胤禩将人推到一边,连忙往后院快步走去。 这次是毓秀第二次生产,论理来说不应该如此折腾,但因为尚未未足月,之前受了惊吓,如今居然有了难产之兆。稳婆们进进出出之时,脸色也渐渐不大好了。 胤禩只看见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端,几个毓秀的陪嫁丫头与奶嬷嬷面色都有些忧心,急得在院子里走走停停,心里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来。 一直到了夜里,一声虚弱的婴啼之声从屋里传来,神经绷紧了许久的众人也才终于敢稍微喘上一口气儿,那厨房里的晚膳已经热过三次,但是主子不吃,谁敢说自己肚子饿? 片刻之后,稳婆将用红布裹着的一个瘦小的孩子抱了出来,送到胤禩面前,道贺道:“恭喜贝勒爷,福晋生了个小阿哥。” 胤禩心中五味杂陈,前两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也算是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这一个,却是这一世自己意外得来的,看着他瘦小虚弱的样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养的大…… 胤禩刚要伸手去碰碰那孩子的脸,谁知这时屋里却响起一声惊呼:“福晋!福晋!!” 贝勒府里因小世子出生而带来的喜悦尚未散开,产房里呼声一声高过一声,却是毓秀有些出血不止,因为这次早产身子虚弱,居然好几次陷入了昏迷之中。 胤禩心中不安愈发重了。他想过改变很多事情,不要走上一世的老路,为了额娘为了自己的儿子女儿,他可以付出一切他给的起的代价,但是却从未想过要靠毓秀拿命来换。 胤禩手脚有些哆嗦起来,也许是因为白日里跪得太久,又从早上开始滴水未进,如今竟然有些支撑不住了。就在这时,太医院的陆太医叹着气从产房里出来,胤禩连忙一把抓住他,说话都有些抖了:“陆太医,我福晋她…我福晋她……” 陆太医有些为难道:“贝勒爷,福晋身子亏得厉害,而且……福晋本人似乎……自己断了生机……” 胤禩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毓秀她自己不想活了? 胤禩一把推开太医,也不管什么血房不血房的,跌跌撞撞地进了产室,看见毓秀一脸灰败的颜色,汗水湿了头发,黏在颊边、额头。 胤禩心中难过,眼睛有些热,走过去坐在床头,将毓秀的手执了握在掌中,高嬷嬷抹着泪儿,将丫头都赶了出去,只自己远远站在门口守着。 “阿秀……?”胤禩低声轻轻唤道,勉强勾起一个笑容来。 “……爷……孩子呢……?”毓秀动了动,睁开了眼,第一件事便是问孩子。 胤禩捏了捏毓秀的手,笑道:“这次你可立了大功,如今我们夫妻也算儿女齐全了。”他故意这么说,是将弘旺排除在外,只为了安抚毓秀,让他知道,如今他说的儿女,只是毓秀与他所生的孩子。 毓秀果然眼睛亮了亮,也微微笑了,脸上居然放出光彩来,浑然不似先头的死灰颜色,笑道:“那便好…那便好……我的心愿也算了了。” 胤禩心下一抖,嘴上却是责怪道:“这是什么话?哪里有管生不管养的道理?如今你我夫妻儿女都有了,自然要好好教养,长大了看他们嫁人娶亲,哪里有个头呢?” 毓秀闭了闭眼,眼角流出泪来,低声道:“妾身怕是挨不到他们长大了……张氏是个好的,孩子交给她,我也不担心他们会被欺负……” 胤禩连忙喝止她,出言恫吓道:“你就不怕爷给咱孩子找个继福晋来欺负他们?” “你敢?!”毓秀睁开眼睛,眸光中如同护崽母豹子一般的凶光闪过,宛若当年新婚不久,知道府里又进了两个格格之时的表情。 这才是毓秀啊……她从来就没有变过…… 只是她学会了伪装而已,就如同自己一样。 胤禩笑:“所以你要好好的,他们才会好好的。”这仿佛是老四不久前才同他说过的话,想不到自己居然这么快便用上了。 毓秀看着胤禩摇了摇头:“爷……我这几年过得很憋屈,憋屈得都不像我自己……当年安亲王府的嫡亲外孙女,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谁敢说一个不字?” 胤禩喉咙像是被堵住一般,艰涩道:“是我对不住你……” 毓秀忽然一笑,如同牡丹初放:“自然是你对不住我,你根本不应该求皇上让我嫁给你!你不能对我一心一意只要我一人,却为什么要娶我?” 胤禩无言以对,这是他的罪孽。 “是我……误了你。”只恨他悟得太迟,悔之晚矣,连个补救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毓秀忽然柔和下来,眼睛微微有些失神,似乎是在回忆:“后来我也才明白过来,纵使我玛法和阿玛再疼我,我必然会被指给皇室宗亲,无论是谁,都不会同我‘一生一代一双人’,因为,就连写下这首词的人,也是有妻有妾,未能携手一人到白头。” 相思相望一双人,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罢了。 毓秀忽然回握住胤禩的手,嘴角有些幸福如同小女孩的羞涩笑容:“可是我后来才发现,其实爷很好,也很宠我,比起旁人来、比起那些姊妹来,我也算得上是好上许多……只是,这终归不是我想要的……” “我明白的,只恨身在帝王家。”胤禩黯然,捏了捏毓秀越来越凉的手:“你我都是身不由己……” 毓秀孩子气的笑了:“所以,如今我心愿已了,终于可以不要再受气受苦委屈自己了。来世,定然不愿再身在帝王将相家。” 胤禩终于明白陆太医所说的“福晋本人似乎断了生机”的意思,原来竟然是这样……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该去羡慕毓秀的决绝,还是该去劝慰她应该为了孩子再忍一忍、争一争。 毓秀…虽然只是个女子,但她却比自己更狠得下心,纵使是子女也阻挡不了她的脚步,她想要什么,便去争取什么,不喜欢谁,也不会强装出笑脸来,一切都是直来直往的,一直到那一年被罚去庵里悔过,才让她收敛了锋芒。毓秀与良妃不同,良妃是那种为了子女甘愿自赴黄泉的女人,但毓秀却是敢爱敢恨到可以不顾一切的女子。 前一世,毓秀敢同老爷子拍板,也敢对着已然做了皇帝的老四咆哮……这些事情,即便是胤禩自己,也是只能想想,却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只是原来一切都只是苦苦的压抑罢了,这个女人同自己一样,自那之后便一直苦苦演戏,他有多累,毓秀也就有多绝望,何况她只是一个呆在后院以夫为天的女人,最终选择这条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路,也就顺理成章。 胤禩红了眼眶,俯身将毓秀搂在怀里半抱着,有些哽咽道:“你放心,我懂你的,来世你要擦亮了眼睛好好找,莫要再嫁给我这样没用的。” 毓秀有些恍惚了,但仍笑着:“爷,你不是没用,只是心太软罢了。如今我也只能趁着爷心软,求一个恩典……” 胤禩起身正视毓秀,点点头道:“你说,只要是我能做的,一定做到。” 毓秀有些艰难地侧了侧头,道:“五年……不…三年就好,三年之内,爷别让新人入府,我怕二阿哥他……他受欺负……”何止是受欺负,怕是长不长的大都是问题。 这个要求极为不妥,时下女子皆以德行贤惠为先,哪里有女子主动要求自己男人给自己守孝不娶的?更何况自家男人还是天潢贵胄。这也就是肆意如毓秀这样的女子才敢开得了口,倒是也符合了她的性子。 胤禩自然知道亲身额娘不在身边的苦处,几乎没考虑便答应了,安抚毓秀道:“你放心,你的意思我懂,有我看着,将来二阿哥长大了,至少也是郡王贝勒,断不会让旁人欺负了去的。” 毓秀听懂了胤禩的承诺,也笑了,眼神迷离起来,嘴里喃喃道:“孩子…孩子……抱过来让我看一眼罢。” 这时高嬷嬷早已泣不成声,抱了刚出生的小阿哥跪在床头。毓秀伸出手指碰了碰小阿哥的脸,便是一松,再看去时,已经倒回产床上,眼看不成了。 第71章 弘时 天亮之后,贝勒府哀戚一片。 府中早有下人报于乾清宫与宗人府:八阿哥府上福晋诞下一子,八福晋难产,薨逝。 康熙是在早朝前听闻这个消息的,太监退下之后,他愣了许久,也许是想起了昨日那番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隔了一日便听来了这样的噩耗,心下不免有些不是滋味。也多多少少有些后悔,但这却是不会说出口的。 另一方面,他也想起了自己的发妻赫舍里,也是在生下第二个孩子时难产去的,想到这里,不免对这个儿子也有了同病相怜的怜惜在里面,自己这个才出生的孙子,从此也就没了额娘。 叹了口气,便吩咐下去,着礼部按着郡王福晋的品级下葬,又赐下不少东西以示宽慰。 旨意下到贝勒府时,胤禩只是冷冷的笑了笑,手扶在毓秀的棺椁上,轻声叹道:“阿秀,两世了,我总算能够给你补上一个体面的丧礼,虽然及不上前一世和硕亲王福晋的身份,但总好过挫骨扬灰罢。” 亡者已矣,枯骨已成黄土,这些个名号封赏又有什么用? 想不到,两世了,仍是这般结局。 结发为夫妻,临了不白头。 …… 胤禩哀伤过重,府中又有三个阿哥格格需要人照料,张氏虽然本分,但却不是舀得起大事的人,幸而丧仪在礼部与四福晋的协助下,总算是有条不紊。 因为毓秀丧礼的缘故,二阿哥的满月一类的全部取消了。这个孩子命也算硬,刚落地之时如此孱弱的一小团,如今在奶娘与嬷嬷的昼夜看顾下,脸色也渐渐红润了起来,看来是活过来了。 等一切结束之后,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胤禩入宫谢恩,被康熙单独传到乾清殿叙话。看着这个儿子不到两个月不见,浑如换了个人似地,身上悲恸之情溢于言表,想起之前待他的种种,不由长长叹了口气,赐了座。 康熙问起毓秀留下的二阿哥来,听闻如今这孩子倒是挺了过来,不由开口道:“这个孩子想来倒是个有福的。只是如今你福晋没了,府里连个侧福晋也没有,没个主事的怎么行?二阿哥又这么小,不如朕今年小选的时候,给你指个侧福晋罢。” 胤禩连忙跪倒,磕头道:“皇阿玛恕罪,只是如今毓秀刚去,儿臣眼下实在没有心思新娶。若是皇阿玛怜惜,不如请准许让张氏升做庶福晋,暂代府内事务。”张氏的出身是低了些,但毕竟育有大阿哥,一定要升位,也不是不行。 康熙皱眉:“这成何体统,难道这满院子的事儿都要一个格格庶福晋来操持?” 胤禩磕了一个头,咬牙回道:“儿臣是怜惜二阿哥太小,想等他再长大些后再说……何况……毓秀去之前曾求过儿臣,让张氏代为抚育三个孩子,求儿臣三年不娶……儿臣也应了。” 康熙闻言顿时不快起来,却是有些迁怒于毓秀了,世上哪有女子开口要求自己夫君为自己几年不娶的道理?即便是当年的元后赫舍里也不敢提出这等愈矩的要求。 而这番无礼的请求……也的确是那女子会说的话…… 不过转念一想,这老安亲王身份毕竟不同,他家的嫡女刚刚才没了,便指个新人进去,只怕也是不妥。何况,如今胤禩在朝堂上位置尴尬,不管是指了哪家的闺女去,都会让那些个人蠢蠢欲动。 无论如何,康熙如今对胤禩多少存着一分愧疚,眼下也便没再指责他为妇人所制一类的话,只微微一叹,道:“罢了,这事儿先不提也好,你自己府里的事情自己斟酌着办,不必再来请示了。”言外之意,竟然是允了。 胤禩松了口气,规规矩矩得磕头谢恩。 康熙让李德全将他扶起来重新坐下,才问道:“说起来二阿哥已经满了月,前些日子事儿多,也顾上,名字朕都想好了,四时者,天之吏也——就叫弘时吧。” 胤禩一愣,好半天才醒悟过来,浑浑噩噩地谢恩。心中苦笑,想不到,今世,他真的做了自己的儿子。 胤禩离去之后,康熙长长的呆坐了一晌午,梁九功进来低着头询问可要传膳的时候,康熙才叹了口气,道:“你说,朕对老八是不是有些…严苛过头了?” 梁九功怎敢说实话,只能躬着身子道:“万岁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奴才们愚昧,却是万万万不敢揣摩上意的。” 康熙不理他,犹自道:“朕做为君,问心无愧。但今日看见老八这样子,心里也不好受哇。比起太子来,朕的确……” 梁九功听见主子这语气,分明就是后悔了,只是做人上人做惯了,连后悔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不由心中一叹。不过他们这些个做奴才的,活着不就是为了给主子解个闷儿么? 于是梁九功略微思索了一番,便道:万岁爷,宫里的事情奴才们不好说,但就是在民间,一奶同胞生的几个孩子之中,父母特别宠着其中几个,也是常有的事。哪里能事事都一碗水端的平呢? “哦?”康熙来了一些兴致,顺着说道:“果真如此?民间如何,你再与朕说道说道。” “嗻。”梁九功恭恭敬敬的打了个千儿,继续道:“家中的长子与嫡子自不必说,占着身份这一头儿雷打不动。常言又道‘乌球子树老来红,荷花老来结莲蓬’,说得便是做父母的总是会偏宠小儿子,但是也自然会另眼相看,至于这中间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两头不沾,自然也就没那么受宠了,被忽略也难免。” 康熙一愣,细细想来,还真是这么个理儿,他的大阿哥二阿哥自不必说,在小的阿哥们长大之前,他在这两人身上投注了无数的心血,再往下数来,如今他喜欢时时念叨着的孩子,可不是十三十四再往下几个小的么…… 说起来,从老三开始,老四老五一只到十二,他都是按部就班的寻着惯例养着,没再像大阿哥太子那样用心栽培,十三十四他们,也更多的是宠着,鲜少斥责。 果真是太偏心了吗……康熙不得不往此处去想,但思及民间也是如此,才略略好受了些。 梁九功察言观色,忙寻着机会道:“万岁,可要传膳了?” 康熙这才觉得腹中有些饥饿来,便点了点头,顺口说了句:“着御膳房送几个菜去八贝勒府上罢。” 梁九功忙低头应了,心中却是有些叹气,这人都去了,再多的赏赐又有什么用? …… 胤禛这几日总会抽空过府来看看胤禩,守着他用些膳、或是督着他休息一下。因为来得勤了,下人也就省了通报一项,只上前告知自家主子现在何处,横竖这个府里的主子也不怎么管事儿了。 这日过府时,便看见胤禩又呆在屋子里对着睡着的弘时发呆,似乎透过那婴儿再看旁人。胤禛心中一疼,虽然毓秀不贤善妒名声不好,但如今看来,小八以往说的那些“我福晋便很好”的话居然是认真的,想到这里,心中莫名的又有些不是滋味来。 活人怎么可能争得过死人? 胤禛走过去,将那人的手握在手心,道:“坐了多久了?用过晚膳没有?我才从衙门回来正饿着,不如陪四哥随意用些东西罢。” 胤禩回神,才发现自家又坐了一个下午,如今已是暮色沉沉,再看胤禛的表情,不由笑了:“四哥,我没那么没用,只是想些事情罢了,可怜弘时这么小就没了额娘,我是怕他日后吃苦。” 说罢,胤禩一边抽出手来,起身去唤了乳娘与嬷嬷进来照顾着二阿哥,一边同胤禛一道去了外院。 毓秀虽然去了,但胤禩将毓秀的奶嬷嬷与大丫头都留了下来照顾二阿哥,这些人是安亲王府的家生奴才,自幼跟随着毓秀,如今主子去了,却留下了一个小主子,自然也是愿意留下来的。张氏老实本分这么多年,毓秀投桃报李,临死前将她推了出来,破格升了庶福晋,开始暂代府中事务,主要管的,还是照顾弘旺与大格格。 桌子上不一会儿便端上几道清口的小菜,胤禛见胤禩毫无胃口的模样,又吩咐厨房去煮了碗京丝挂面,配了新鲜爽口的黄瓜丝儿,又多放了些醋和香油,胤禩这才勉强吃了几口。 胤禛见状一叹,心中虽然难受,但还是开口道:“你如今府上连个管事的人也没有,这样下去事必躬亲也不是办法,要不然四哥去求皇阿玛给你指个侧福晋罢,也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这话出口,脏腑都已揪做一团。 胤禩敲敲手边盛了京丝挂面的瓷碗,一抬眼,看着胤禛道:“四哥不也是知冷知热么?不然四哥自己去求皇阿玛把你指过来帮着弟弟管家得了。” 胤禛一愣,好半天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斥,但却因为这句半开玩笑的话心头暖过秋日旭阳,想要去握他的手,但却碍着不远处立着的下人,只能生生忍下。 胤禩又叹了一气,低声道:“毓秀死前将弘时托付于我,让我三年不要再娶,我应了,也同皇阿玛说过了。” 胤禛乍听之下也觉得这个要求颇为荒谬,虽说是为了保证自己所出嫡子的地位,但也着实不是女子应该出口的话:“皇阿玛他答应了?” “……嗯。”胤禩隔了许久才点了点头:“也许是觉得愧疚罢。”也许是觉得如今自己高不成低不就的,也不知道该指谁,索性再拖拖。 胤禛为了多些时间陪着他,每日将未完的公文都一股脑儿的随身搬来八爷府上。用过膳,胤禩一边给毓秀抄抄经书,一边陪着胤禛批公文,一直到胤禩倦了,胤禛才顶着月亮回自己府上。 …… 胤禩尚未从毓秀难产离世的打击中恢复,宫中传来消息,良妃病倒了。 事实上良妃已经病倒许久了,她自去年入秋之后身子便不大妥当,京城的冬天又是苦寒,反反复复折腾了大半年,终于因为这次毓秀的事情给拖垮了。 良妃心疼儿子如今刚经丧妻之痛,于是按住宫中的下人,不准往外传消息,因此才足足拖了近两个月。如今胤禩恢复的入宫问安,良妃已经咳了好几次血,病情也终于瞒不住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事到如今胤禩早已心力憔悴,连云淡风轻的样子都已经装不出来了。 太医院的人这些日子派了专人每日给良妃三次请脉,这是一个恩典,也就佟皇后去世之前有过这样的待遇。只是如今胤禩已经完全对康熙的态度视而不见,事到如今他还真没什么好怕的,就算是被圈了,老四日后登基大概也会把自己放出来罢。 天气渐渐温暖起来,但是储秀宫的寝宫内还燃着炭盆。 因为良妃身子越来越差,胤禩在储秀宫的时间越来越长。这日良妃用完了药,胤禩笑道:“额娘,总在宫里泡在药味里,只怕这鼻子都问不出味儿来了吧?” 良妃也笑:“小八这么说,莫不是院子里的花开了?” 胤禩附和道:“可不是,这都五月天了,花早开过一轮,额娘这是病得久了都错过了。不然今日趁着缓和,我们同额娘一道去亭子里坐坐吧。” …… 园子里景色正好,青翠的松、柏、竹间点缀着山石,虽然看了十几年,但过了一个冬天仍是别有一番春色。千秋亭里,早有机灵的宫人铺好软垫,摆好了茶具手炉,又默默退到一旁站得稍远。 从储秀宫走出来也不过几步路,但良妃已然露出疲色,微微有些气喘起来,颧骨也红得厉害,尽然已经虚弱至此了。胤禩心下怅然,唤了声:“额娘…” 良妃回头一笑,道:“哎,真是老了,不服都不行。” 胤禩喉头一苦,只能强笑道:“额娘说这话,也不怕皇阿玛听见。”若是良妃都老,那老爷子岂不是就是老不死的? 良妃笑着斥道:“贫嘴。”转头去看院子里的春花芍药,叹道:“想不到多日不曾出门,院子里的花都这般好了。” 胤禩见良妃的手攥了攥暖炉,便起身从喜福手里接过薄毯子亲自给良妃搭在身上,但却没回自己的位置,反是顺势跪坐在良妃膝边。 良妃吓了一跳,连忙去拉他,又急着左顾右盼,怕被人看到。 胤禩示意喜福别让人过来,才抬头道:“额娘,就让儿子靠一靠吧。” 第72章 出继 良妃一怔,忽然想起那一年自己还是贵人时,毓秀把府里的格格杖毙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那个时候,胤禩受了伤,昏迷了几日才醒过来,入宫给自己请安时,也是这样跪坐在自己脚边,可怜兮兮的叫自己“额娘”来着。 良妃心一软,抬手摸摸胤禩长出青色发茬子的脑门儿,怪嗔道:“瞧你,也是做了阿玛的人,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一点也长不大呢。” 胤禩道:“有了弘旺弘时他们,才知无论他们日后长得有多大,在我这个做阿玛的眼里,始终也只是我的孩子罢了,长不大的。” 说起弘时,良妃也有些心动了。毓秀难产离世,小阿哥生下来便遇着额娘的丧礼,又是早产,因此到现在还没离开过屋子,良妃自然也没能见过,于是便道:“弘时如今怎样了?嬷嬷可还尽心?不知道会不会同你小时候一样瘦瘦小小的一团……” 胤禩自然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是什么摸样,良妃说瘦小那便瘦小吧,只道:“嬷嬷都是毓秀留下的老人,自然是尽心竭力的,这几日比起刚生下来的时候,可是俊多了。再过一个月,天儿再暖和些,儿子就带他进宫来给额娘请安好不好?” 良妃摸着胤禩的头顶,像在记忆里做过无数次那样:“如今小八也有儿有女,在膝下承欢了,额娘这些年的心愿,总算都达成了……真好。” 胤禩听见这话,耳边便回想着毓秀死前如释重负一般地说“我如今心愿已了”,那神情何其相似,他心中不安,连忙道:“额娘说的是哪里的话,如今不过是孙子罢了,再过几年弘旺和大格格长大成亲了,还等着你帮曾孙子曾孙女取名字呢。” 良妃笑而不答,只微微勾着嘴角回忆道:“额娘小时候,阿玛也是宠着的。后来……入了宫,全家都成了罪籍,那个时候年纪小没经过事儿,只觉得天都塌下来了,这辈子都没指望了。浣衣局的活不轻松,一开始还每日想着阿玛额娘和哥哥他们,到了后来,每日被繁重的浆洗活计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吃得也少,虽然不至于饿着,但夜里只想哭……后来累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胤禩听得心酸,他第一次听见良妃同他说起封妃之前的事儿。辛者库有多累他不知道也没留意过,但是像良妃这样全家获了罪籍的人,十之八九是没有出头之日的,加之她生的貌美,性子又软,只怕在那里面的日子很是艰难,被人欺负已是家常便饭。 于是胤禩便忍不住开口道:“额娘……你受苦了,如今儿子终于能孝敬您了,您可得把身子养好了,将来等着包重孙子呢。” 良妃却没有接话,只继续笑道:“额娘本以为这一生只怕就要这样过了,日后年岁到了,放出去,也配给那个奴籍的,或是给稍微有些头面的人做妾,谁知后来……后来居然有了你……” 说到这里,良妃脸上露出晕着柔光的微笑来,比漫天春花更动人,她低头看着胤禩道:“这是额娘一辈子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好事儿,能够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这都是皇上对额娘的恩典,额娘就是用一辈子,也报答不了的。” 胤禩怔怔的,他似乎明白良妃说这番话的目的了。聪慧如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如今这对天家父子早已势同水火,形同陌路。她怕如今她身子一垮,自己的儿子在皇上面前露出怨愤的情绪来,那便真的永无翻身之日了。 “额娘……”胤禩眼角有些涩然,他捉住良妃的手,道:“儿子……懂的,皇阿玛对儿子有生育养育之恩,是天恩,儿子就是鞠躬尽瘁也无法报答万一。” 良妃眼眶也红了,想要抱一抱自己的儿子,怎奈礼法不容,只能死死压下念头,哽咽道:“这便好……你懂便好……额娘便放心了。” 胤禩神情恍惚了一下,喃喃道:“额娘,你是不是,也要像毓秀那样,扔下我一个人了……?” 良妃的身子一僵,身子也有些发颤了起来。胤禩却似没注意一般,只低头道:“皇阿玛不要儿子了,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毓秀也不要我,一个人扔下孩子去了;如今,是不是连额娘也不要我了……” “小八……额娘只是……放心不下……”良妃早已语不成句,再也无法顾及其他,倾身将胤禩的肩半搂在臂间。 胤禩虽然未曾出声,但伤心之处已到,却反而是冷静了下来,他将脸闷在良妃臂间,低声自暴自弃道:“额娘你也说你心愿已了,可以再无牵挂。那么我呢……谁都不要我,额娘是最后一个人了,你若是这样扔下儿子,儿子这样撑着,又有什么用?” 良妃闻言听出那话中堪破的意味,吓了一跳,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胤禩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额娘,你若是真的狠心扔下儿子,那么儿子也便能狠心扔下弘时他们,去同额娘与毓秀作伴。” 良妃一口气上来,将胤禩一把推开,用从未有过的厉色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放清醒些,这些话是可以说的么!” 胤禩却似不为所动一般,眼睛有些定定地望着桌上的果盘子,道:“有什么关系,若是连额娘都不懂儿子在想什么,我一个人撑着又有什么意思,横竖弘旺他们也姓爱新觉罗,皇阿玛不会饿着他们冻着他们。” 良妃手有些发抖,忽然一个巴掌朝胤禩扇过去,但她本就久病无力,这个巴掌也不怎么疼,只扫着耳朵脸颊。 院子里远远站着的下人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一开始见两人有些争执更是不敢上前,如今见皇子被自家主子打了,吓得顿时全部跪倒在地不敢动弹,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谁知就这么一下,良妃似乎一口气没上来,一手按在胸口脸色忽然先是上红再是走白,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额娘!额娘!!”胤禩见状顿时三魂不见了七魄,一把扶住良妃,大叫着让下面跪着的人去请太医。 …… 这样一番大动静自然惊动了这四九城里最大的主子。 康熙在听说了良妃忽然在千秋亭晕倒,似乎还是气的,也不免有些惊讶。这些日子胤禩日日在储秀宫一呆就是好几个时辰,哄得良妃宽心,他也是因着先前的愧疚纵着,但今日怎么却把良妃气倒了? 这等大事他自然要去看看的,一路上早有宫中的眼线将两人的行状对话略略说了一番,康熙心中有了底,等他到了储秀宫的时候,便看见胤禩跪在良妃榻前十步远的地方,太医院这些日子专门给良妃诊脉的院判进退不得地跪在一边。皇子尚且跪着,一屋子的奴才们自然也都低着头不停地磕头。 康熙皱眉,这是个什么情况? 见屋子里没人敢说话,能说话的两人一个病得气都上不来,一个头碰在地上也不抬起来,康熙转头去问那进退维谷的院判:“这是怎么了?良妃的脉象如何?” 那院判似有难处,支支吾吾道:“皇上恕罪,良主子不肯让奴才诊脉,因此奴才也不知……”他夹在这对闹别扭的母子中间,也当真是毫无办法。 康熙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这良妃素来是个温婉不生事端的,安静到即使成了一宫之主也没什么存在感,怎么如今反倒做出这样恃宠而骄的事? 不待康熙责问,良妃却是勉力从踏上撑起身子,‘噗通’一声跌落在地上,堪堪在喜福的搀扶下正了身子,给康熙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行了大礼。 康熙见良妃重病之下给自己行大礼,知道这是隐隐托孤之意,心中不是滋味,只能道:“你这是做什么?你如今病着,有什么话同朕说便好。”又转头去斥责那些宫人:“没个眼色的东西,还不把你们主子扶起来,就这么让她跪在地上?” 谁知良妃却似突然间铁了心一般不肯起来,匍匐在地上道:“皇上,奴婢自知福缘浅薄身份低微,蒙皇上恩典才能有了今日,从不敢有所他求,但如今,奴婢却想用这个妃位向皇上求一件事。” 胤禩闻言吓了一跳,心中后悔之前说的那番话,本是想要激一激额娘,谁知却闹到了这个地步,只是他如今却什么也做不了,也不知道良妃想要做什么,只能干着急。 康熙在听见良妃说“身份低微”之时,忍不住余光扫了一眼门口跪着的胤禩脸色白了白,心中微怒“也不知是谁乱嚼舌根子”,但眼下也不忍心去计较良妃话语中放肆之处,只放缓了语气道:“你病着,起来说话吧。你素来是个聪明的,怎么说这些什么舀妃位换不换的,这是你该说的吗?” 良妃心知若是再不知进退,便该惹怒那人了,也就没有挣扎,谢了恩,由着宫女将自己搀扶回了榻上半躺下。 康熙瞧见她脸上毫无血色的样子,与嘴角干涸的血迹,心中叹了口气,不由想起了多年前病逝的佟皇后,心头软了些,上前坐在榻边,缓声道:“怎么,可是老八惹着你了,怎么生了这么大的气?” 良妃微微有些喘,只能微微起身做叩首状,道:“是奴婢该给皇上请罪才是,小八不懂事惹了皇上生气伤了身子,奴婢万死。” 康熙不悦道:“什么死不死的,也不知道个忌讳,孩子不懂事,自然由阿玛额娘督着,你还是别想得太多,好好把身子养好才是正经。” 良妃却道:“孩子虽然不懂事,但奴婢这个做额娘得却不得不为他求一个恩典。” 康熙在见良妃神色 是少有的决然,心知这是她放不下胤禩,也不忍心打断,便挥退了左右宫人太监,只留了李德全与胤禩,才点了点头,说:“你说吧,朕听着。” 良妃抿了抿嘴,下了决心:“皇上,若是宗室里面有绝了嗣的……求皇上寻个妥帖的人家,把小八过继出去罢……” 康熙没料到她说的是这个,闻言一怔。 胤禩也顾不得许多,‘嗖’得从地上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良妃,张了张嘴:“额娘……” 康熙反应过来,‘噌’地站起身来,正要发作,却在听见胤禩这一声低唤之后顿住了,侧头去看着一脸茫然地望着良妃的胤禩,心中忽然有些明白了。 ……只怕,这是良妃自己的意思罢,老八他,应该不知道的。 转瞬间不由想起了那日他看见福全与胤禩相谈甚欢的画面,康熙没来由的一阵气紧,生生将火气压制住,不喜不怒地看着胤禩,道:“老八,你呢?你额娘求朕将你出继,你可愿意?” 胤禩怔怔得不知如何回答,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出继? 不再做皇阿玛的儿子?从此绝了对那个椅子念想? 不对,他对那个椅子早已没了奢望。那么……是绝了朝中大臣们对自己的念想? 没了皇子的身份,也许……自己才能安全,才能真正的避开祸患。 只是……从此他便不再是额娘的孩子,连在良妃身后以儿子的身份哭丧都做不了,这让他如何安心?又如何忍心? 额娘……儿子要辜负您了。 胤禩望向良妃凄清的脸,咬牙将头一磕,道:“回皇阿玛的话,儿臣……不愿……” 胤禩话未说完,良妃却忽然低声喝道:“胤禩!”生生打断了他正要出口的话。 胤禩看着良妃目中的神色,心中一凛,若是他此刻拒绝,只怕良妃当场便会断了生机,他也怕良妃真的豁出去与老爷子顶撞起来,于是只能掀了掀嘴,叩头道:“儿臣但凭皇阿玛做主。” 康熙面目上看不清喜怒,但角落里站着的李德全却是有些心惊胆战起来,生怕事情闹得不可收场。 但胤禩之前那半句“不愿”却被康熙听在耳朵里,不知为何居然让他一肚子的火气消了不少,连良妃这等几乎可以算做干政的行为,连同方才放肆的举动也不怎么想计较了。 沉吟片刻,康熙也没叫胤禩起身,却是回头对良妃道:“这事儿不可再提,祖宗有祖宗的规矩,后宫不得干政,前朝的事情不是你们妇道人家该插手的。这一次朕念着你身子骨不好,从轻吧,罚你三年俸禄,禁足储秀宫六个月,你可服气?” 良妃察觉到帝王明显愉悦起来的神色,虽然不知为何,但毕竟这个恩典自己已经求过了,剩下的事情也不是自己能左右的,如今皇上这态度却让她有些受宠若惊了,忙道:“奴婢知罪,叩谢皇上恩典。” 胤禩的额头一直碰在金砖之上,康熙不叫他抬头他也不敢抬头,只能这么惴惴不安地撑着。 康熙见状,抬脚便往门外走,路过胤禩是,才略略停了一停,道:“你也别多想了,好好照顾你额娘才是正经的。”说罢不等胤禩谢恩,便大步走了出去。 胤禩直起身来,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73章 安慰 之后储秀宫里院判给良妃请脉,里里外外一片战战兢兢。 谁知那院判摸着胡子诊了许久,居然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跪下对胤禩与良妃道:“良妃娘娘血淤滞于脏腑之间日久,已成积肿难返之势,因此每每思虑忧伤之时才痛有定处,得温而不减。但方才微臣诊后发觉,那瘀滞之血块似乎有消散之态,如今虽然虚弱,但脉象上看,却是大安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喜,再下来便是写方子自不必提。 胤禩出宫的时候,已经过了晚膳。初春的天色,微微有些暗了,他站在宫门一动不动,一直到高明忍不住上前小声唤了声:“爷,回府罢。” 胤禩呆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去城外的庄子吧,带一坛子随便什么酒过去,今日不回府了。” 高明不知道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只知道胤禩从宫门走出来的时候人都是飘飘摇摇的,听了这样的吩咐,也便不敢去劝什么,只连忙打发了另一个小太监回府去报信,自己则是服侍着主子上了马车。 …… 胤禛知道这些日子良妃卧病的事,自然也知道胤禩每日都去侍疾,平时他回了府总会打发人去看看八爷回了没,用过膳了没。谁知今日一直到了晚膳过后才听见下人回复,说八爷刚出了宫,直接去了城郊的庄子。 胤禛将手中的折子放了放,微微皱了皱眉,又问了几句八爷的脸色如何、是否用过膳了,再听见说八爷只叫了酒去别庄便再也坐不住了。 他知道胤禩自从那次喝葡萄酒之后便鲜少沾酒,即便是躲不过去也只是一碰即止,今日似乎有些反常,莫不是宫里又出了什么事?思及此处,胤禛忙吩咐了下人去套车,赶在城门下匙之前出城。 …… 胤禩不知道胤禛回来,只让人在院子里的放了桌椅,一个人喝闷酒。高明见着不妥,才自作主张让厨房做了几个小菜端上来。 一坛子酒去了一大半的时候,下人来报,四爷来了。 胤禩一愣神的功夫,胤禛已经进了院子,一看就知道是从府里直接来的,连衣服都是那件半新不旧的天青色常服。 胤禩一笑:“你怎么来了?” 胤禛看他神色不似十分勉强,才松了一口气,径自在胤禩对面的凳子上做了,伸手舀过胤禩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才道:“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胤禩嘴角微微动了动,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来,只吩咐下面添了一副碗筷酒杯,两人月下对酌起来。 胤禛将下人都撵得远远地,才往胤禩晚了放了些易克化的东西,嘱咐道:“别光顾着喝酒,当心醉了。”说罢抬眼飞快的觑了胤禩一眼,才道:“可是今日你额娘……她不大好了?” 胤禩点点头,想想之后又摇摇头,似乎觉得怎样都不妥,便一边小口嘬着酒,一边断断续续将宫里的事情说了一遍。 胤禛听见他说到“如今毓秀走了,若是额娘再扔下他不管,就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脸色青了青,低头装作夹菜掩饰了过去,胤禩沉浸在今日的对答中也没留意。再听见胤禩用淡淡的口气说出良妃自请将他出继的时候,胤禛手中一停,忍不住抬头去看他神色,却是看不出喜悲,只有一片寂寞寥落的萧瑟。 “小八……你怎么想?”胤禛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怎么想?”胤禩一笑,刹那间远去繁华的模样,让胤禛心里一跳,他仰天喝下最后一杯酒:“我怎么想何曾重要过,只要皇阿玛做主就好。”说罢又想了想,笑道:“其实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只是额娘便没人照顾了。” 胤禛不忍心看他露出这样笑里藏着苦的表情,低头看着空了的杯子,沉声道:“还有我在。” 胤禩垂下眼,不知道该不该说些什么,自己总是这样无视他流露出来的情意,或者装作没看见,这样下去,他自己也有些唾弃自己了,即想要抓住老四这根浮木不肯松手,但又不愿意去回应他……说到底,还是他一开始先主动对胤禛示好的,也许是他尺度没弄好,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看见最后一坛酒很见了底,两人都不再说话,有些冷场,胤禩只好再做了一次缩头乌龟,敲敲酒坛子,叹道:“早知四哥要来,应该让他们多备一坛子的,如今只能以茶代酒了。” 以茶代酒,岂不是越喝越清醒? 胤禛白了他一眼,偏头看向院子里那棵以有郁郁葱葱苗头的老梅树,道:“那儿,不是埋着几十坛子么,想喝就挖一坛出来。” 胤禩瞪眼:“那是我嫁闺女时候用的,怎么能偷喝?” 胤禛回过头,微微歪了歪,道:“不尝尝怎么知道酿坏了没,万一日后你闺女大婚舀出来,打开一闻,全酸成醋了……” 胤禩脸一黑,截住了他还要说出口的话:“别说了,铲子在那边,要喝你去挖。” 胤禛窃笑。 …… 等一坛随便什么酒挖上来,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两人乘兴揭掉封泥,一闻,梅花的香气混杂在浓郁的醇香中铺面而来,胤禩眉毛一挑,看向胤禛,似乎在说:“酸了没?” 胤禛看着胤禩不经意流露出来献宝一般的眼神,就像一只小狐狸一样,心里有些不稳,方才后悔不该提议再喝酒的,也许今晚根本不因为跑这一趟。 胤禩起身给两人杯里续了酒,见胤禛心不在焉的,便开口道:“怎么?不想喝了,还是府里有事?” 胤禛犹豫了一刻,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物件,放在桌上,慢慢推到胤禩面前,道:“早该给你的,一直没寻着机会。” 胤禩狐疑的舀起来,是个白玉山子雕刻的鼻烟壶,借着月光看,瓶身上阴刻着一些花纹,仔细辨认,似乎是私刻而成啊……胤禩抬头:“你刻的?” 胤禛脸红了红,他的手艺也只能这样儿了,这个还是练习了好久之后最舀得出手的一个成品:“我本是想着前些日子你生辰时候送的,后来耽搁了。” 胤禩心头微颤,觉得喉咙里面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低头细细看着这个还带着胤禛体温的物件,不吭声。他的生辰在三月里,正好遇上毓秀难产,后来良妃又病了,每日浑浑噩噩几乎撑不下去,连自己的生辰也忘了,想不到还有人一直惦记着。 胤禛绷了一绷,虽然想让他再感动感动,但还是继续说道:“其实胤禟胤俄十三十四他们,也都备下了贺礼,只是谁也不敢舀出来罢了。” 胤禩忽然觉得想就这么放纵一下,也许他这一生也没算白活,二伯躲过了这一劫,良妃虽然还病着,但既然已然由她亲口说出了出继的话,那么想必是懂了他的心思罢…… 小九小十自不必说,就连十三十四他们,如今对自己也算和气一团。 虽然老四这里出了岔子,但他如今也一点一点看清了他的心思,不谈别的,光是他记挂着自己这份情,他也不能无动于衷。 至于老爷子…… 胤禩将鼻烟壶放在手指间把玩摩挲,调笑道:“虽然雕工差了点儿,但弟弟如今正好缺一个,先将就用着,四哥日后手艺精进了,再补我更好的?” 胤禛横了他一眼,道:“嫌弃?那行,还给四哥,我留着自己用。”说罢就要伸手来舀。 胤禩连忙收入袖袋内,道:“那不行,货物既出,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胤禛不理他,低头端起杯子喝酒,嘴角隐隐勾起一抹弧度。 …… 酒香醇厚甘冽,虽是初夏,饮梅花酒似乎不大应景,但两个人都各有心事,或是在解酒躲避着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觉,居然就这么喝多了,胤禩还用筷子击打着空杯子,逼着胤禛唱了一段出塞。 胤禛也似放开了一般,横竖下人都被赶得没了影子,就连高明也不在一边侍候着,一手扣着拍子唱完之后,与胤禩相视一笑,两人之前的尴尬一扫而空。 已是深夜,两人摇摇晃晃得从座位下面爬起来,互相搀扶着直接进了院子里的书法,一进门,胤禛便一把将胤禩压在门上,吻了上去。 胤禩挣了一下,垂下眼,右手扣住了那人的肩膀,却不是去推开他。 醉意让情意更盛更无法控制,唇舌交缠也到了极致,心底的渴望喷薄而出,胤禛抱住胤禩的手都有些抖。 胤禩的身后是冰冷坚硬的门楣,身前是比酒意更热切的男人,一时之间他也觉得胸口的瘀滞只想这么不管不顾的宣泄出来,另一只手也轻轻回抱住身前的男人。 胤禛一滞,与他纠缠的唇舌确实更加急迫了起来,带着惶然的意味,原本压制那人肩膀的手,也去撕扯他身上的衣物腰带。 腰带滑落,被扔在一边,腰间系着的玉佩就这么叮咚一声掉落地上,也没人去理会。 外衫被解开随意扔在地上,胤禛再没什么耐心可言,几乎是用撕得去扯那人的白色亵衣。胤禩皱了皱眉梢,勉力推开那人一些,低声道:“当心别摔了我的鼻烟壶……” 胤禛借机将他的整个左肩全扯了开去,欺身而上,在他耳边模模糊糊道:“坏了我再赔你一个。” 胤禛身上的衣袍仍是完整如初,光滑冰冷的衣料不经意地扫过胤禩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带着一丝战栗一般的羞耻感,他仍不住膝盖有些发软,站不住脚。 胤禛轻佻的在他耳边笑了笑,手也没入那人的松开的亵裤之内,不疾不徐地慢慢去撩拨他。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似乎这人的弱点已经被他掌握了大半,不过几下,那人便忍不住泄露出微弱的呻吟。 胤禩纵使醉了,也觉得有些难堪,耳边听见自己发出的虚弱声音连忙咬牙撑着,不肯再示弱屈服。胤禛却是极爱撩拨到那人,看他最终失控崩溃的模样,于是欺上挑开那人牙关,硬是与他纠缠起来,只为了听听他从唇齿间忍无可忍流泄出来的模糊呻吟。 “嗯……哈……”胤禩好几次被那人逼到绝境,但却有故意放空他,或是死死握住,不肯让他解脱,往返几番之后,胤禩有些恼了,连眼角都带上了怒气,睁眼看见那人不怀好意的眼神,再看见那人仍旧严严实实的衣物,也就这么冲动地去扯他的腰带,撕他的外袍。 胤禛眼里闪过笑意,手上倒是配合地将胤禩身上剩余的衣物全部剥脱干净,扔在地上。 胤禩终于解开了胤禛最后一件衣服,看着那人身上精悍起伏的轮廓,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一时冲动,胤禛却不给他退却的机会,都到了这个程度再叫停,只怕是个男人都不能忍。 胤禛重新将人压在门上,这次再没了阻隔,同样高热体温的两个人紧紧地贴在一处,互相摸索着去安抚对方的急切。 胤禩被撩拨的久了,很快便忍不住绷紧了身子,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人几乎是挂在胤禛身上动惮不得。胤禛楼主胤禩的腰身,将他推到在南墙的床榻之上,自己也跟着覆了上去。 胤禩还没缓过气来,便被那人紧紧压住,腿也被扣住分开,心中不由有些慌乱起来。 胤禛沾了手上方才胤禩的湿液探向那人的身后,却敏感地觉察出那人浑身的僵硬与抗拒,不由停下了动作,抬头去看那人的眼。 胤禩与他对视一瞬,呼吸也是一滞,那人面上无奈落寞与失望的神情,几乎让他承受不住。不是他色令智昏,不是他屈服于眼下,只是胤禛的待他的情分他已了解,却不知道自己能如何回报于他。 也许一日两日他可以回避,但他们两人之间,除非胤禛断了念头,否则总有一个人要低头。 也许是看出胤禩的纠结困扰,胤禛微微叹了口气,低头在胤禩嘴角覆上缠绵一吻,才在他耳边道:“你不用这样,我说过,不会迫你。” 这声叹息在胤禩耳边久绕不去,他也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既然在听见胤禛有如承诺的话之后,伸手抱住了胤禛的后背,慢慢收紧,放松了自己的身体。 胤禛一愣,低头看他:“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胤禩没说话,只在黑暗中微微将头偏向一边,也不知是在逃避谁。 第74章 结发 心心念念的人如今在怀,又默许了自己的放肆,纵使自制力强如胤禛也不会再矫情了。 身后陌生的地方初次被什么东西慢慢侵入的感觉并不好受,胤禩微微难堪的仰起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那人的手指。 腿间难能间或碰触到炽热无比的硬物,胤禩强迫自己想些别的,以逃避眼前他无法应付的局面。 想起还是许多年前……真的是许多年前,都是上辈子两个人小时候的事情,年幼的他也曾拉起自己的手,把一个人在宫里甩开下人玩耍,却忘记了回钟粹宫的时辰的自己,送了回去。 那个时候的胤禛,也还没有长开,也会笑也会恼,生气了也会骂人,脾气有些暴躁却有些闷,完全不似现在一副面无表情的冷漠样子,他的手也是软软暖暖的,就这么一路牵着自己往前走,嘴里还不忘记责备几句,倒真似个兄长的模样。 后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就记得前几年胤禛捉着自己的手交自己写字的情景,他手心里薄薄的茧磨在自己手背上,手也是大而干燥,却是如当年一般,是暖的。 “嗯……”胤禩有些难耐起来,想到这样一只手,眼下却在缓缓探入,抚平那内里的褶皱,用自己刚刚释放过的东西,一点一点浸湿那处。 会觉得是被侮辱了罢…… 怎么想都应该如此,且不说前一世两人势同水火的关系,恨不得你死我活一般,单就如今两人同是身为男子,他却要屈居人下一事,在世人看来,无论如何也是一种羞辱。 果然应该如此的罢……胤禩闭上眼,但不知为何心里恨不起来。胤禛的每一个动作和安抚的吻,他都能透过他的碰触感觉到那人的用心。 已经蓄势已久的硬热终是有些急迫起来,抵在自己身后的器官缓缓地往里推进着,带出一瞬间撕心裂肺的疼来。从来不知道做这种事情原来是这般疼的,以往同府里的女子初次同房之时,也记得她们似乎露出过痛苦的表情,但却不知是这样的…… “别……”胤禩对突如其来的疼痛毫无防备,他自幼养优处尊惯了,除了那次在江南遇险之外,没吃过什么苦头,上辈子也只是精神折磨更多,因此被这样的疼痛一激,顿时什么迤逦暧昧的想法全没了。 他腿被胤禛扣住动不了,只能伸手去推开那人,这一次自然是用了全力,甚至趁着胤禛一愣的功夫,用膝盖将他顶开了一截。 都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要前功尽弃?! 胤禛此刻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即不忍心见胤禩吃苦,但又不甘心好不容易走到的这一步。他模模糊糊的知道,这人是怕疼了,若是今夜就此打住,只怕下次近他身的机会都没了。 看见胤禩踢开他之后立即蜷缩起来的模样,胤禛叹了口气,上前俯身抱住他,在他耳边烙下轻吻,低声安抚道:“别害怕,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想来胤禛说的话在八爷耳朵里还是有信誉的,这样的简单的一句保证,居然真的让胤禩慢慢放松了下来,也许是出于某种愧疚的心理,他也在胤禛的抚慰下慢慢回应着那人,缓缓的在那人汗湿的肩背上不紧不慢的抚摩着。 ……如是良久的安抚,不厌其烦的一遍一遍的慰藉与讨好,让同样身为男子的胤禩几乎难以理解此刻胤禛的执着,若是他,必然不会为了另个一人如此压抑委屈自己去刻意讨好。他都尚且如此,遑论是日后说一不二君临天下的胤禛。 因此在胤禛再次试着侵入的时候,胤禩居然没有在第一时间指责他的出尔反尔,只是屏住了呼吸,忍着疼,一点一点的拼命抽气,克制住自己再次将人踢下去的念头。 也许是忍得久了,或是夜深人乏了,胤禩只觉得意识渐渐有些不甚清晰起来,虽然仍是疼得厉害,但终归在那人的耐心与安抚下,渐渐接纳了他。 一直到齐根没入,胤禛才吐出一口浊气,抬手拭去胤禩额角几乎凝聚成滴的汗水,低头在他干燥的嘴唇上慢慢研磨着,在他似乎渐渐适应了之后,才渐渐小范围的动了起来。 “嗯……”胤禩昏昏沉沉得被不适的感觉困扰着,但此刻他已经聚不起力气去阻挡那人,只能微微睁开眼,有些失神的喘息起来。 胤禛只觉身下渐渐顺滑起来,兼之又是心系之人,狂躁的冲动渐渐不受控制,看着那人难耐的模样,起先还能压制着自己动作的幅度去顾虑那人的感受,但几番情动下来,他只觉自己那物如同被一张樱桃小口吸着,那湿暖之处令他几欲失控。 于是轻缓的动作渐渐放纵起来,在身下那人办昏半醒之间泄露出来的若有似无的低低痛哼之下,胤禛低头去咬那人的嘴唇耳朵,卷了那人的唇舌与他一道纠缠,而身下的拍击也是一波急过一波,一次更重于一次。 胤禩承受不住,抬手攀附住胤禛的手臂,低低开口虚弱的哀求道:“别……” 只是此刻胤禛在长久的克制之后,已在喷薄的边缘,耳朵里只剩粗重的喘息低吟,哪里听得进去?制住那人略微挣扎的手脚,将那人的膝盖扣在自己腰间,耳边只余激流飞瀑轰鸣作响,浑身血液如同热得恨不得立即蒸腾起来一般。 原来缠绵也能如此情动、如此激切,与女子在一起是完全不同,这个人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光是想到这一点,背德的快感便能在黑暗中将他淹没。 一直到激情喷薄而出,胤禛才缓下了动作,慢慢伏下身子,抱着下面的人喘息,却不愿意就此离去,仍旧眷恋着那温热的体温和淡淡的气息。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下起雨来,初夏的夜乍暖还寒,骤降的雨水浇灭了夜晚残余的热度,屋里渐渐凉爽下来,彼此的体温在这样的夜晚更显得弥足珍贵起来。 胤禩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方才的一番折腾耗尽了他大半力气,如今只能安静的躺着,任由那人压在身上。 这样的夜晚,两个人毫无旁骛的缠绵让人眷恋不已,渐渐得眷恋变成沉迷,沉迷又化作欲念,合着窗外夏初豪雨的拍击声又如同日出前上涨的潮水一般涌上来。 胤禛低头吻住那个已经昏昏沉沉的人,手指轻而巧地覆上那人已经虚软之物的顶端,略施巧劲,一寸寸细捻下来,直逼得那人不得不再次动情起来,借由着方才释放过后的顺滑温热,再次开始新一轮的征伐。 只这一次胤禛却是耐心十足,他前番委实太过急切,直到结束了才惊觉自己竟然没怎么顾忌身下那个人,幸而不曾伤了他,如今自然想要极尽所能地取悦那人。 胤禛低下头去轻轻咬上那人胸前淡色,轻咬细啜,让那人自昏睡中也开始颤抖起来。 屋里又断断续续响起压抑的呻吟,如同水中颠簸舟船上那溺水的人。自己都极少碰触的地方被那人细心抚慰着,是欢愉,渐渐的,自疼痛转由麻木之处,再胤禛的刻意撩拨之下,竟然不知何时升起了异样的感觉,陌生至极。 “唔——”也不知是胤禛在征伐时不留意扫过了什么地方,身下本是瘫软的人忽然挣动了一下,将腰线拉到极致,纵使是咬紧了唇也抑制不住泄露出与方才不同的破碎呜咽之声,而下面也情不自禁地忽然绞紧了那人正肆意出入自己的那处。 “小八?”胤禛呼吸一窒,强忍住想要肆意妄为将自己推得更深的冲动,抬头看向身下的人,果然见他微微睁开的眼里闪过一丝迷茫。 看到那人战栗不已的模样,胤禛忽然有所了悟,调整了角度,堪堪朝方才那处的位置刺弄过去……如此来来回回几次,胤禩手指攀上胤禛的肩膀,扣紧,而那处也如同女子的小口一般不住地衔吮起来。 胤禛有些喉头发紧,眉间也少有的染上一丝浮躁和急切,俯低身子狠狠地抱住那人,兀自加大了幅度与频率,执意将那人也一道逼到尽头。 渐渐粗重的喘息,相互交叠到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无法再压抑克制的低声浅吟,都渐渐消散在铺天盖地的雨幕中。 这一夜,除了彼此,无人再能窥见这个屋子发生过的事情。 地上,胤禛天青色的常服与胤禩白色的亵衣纠缠在一处,散落了一地,就如同纠缠了整晚的两个人一般。 …… 到了而更天的时候,雨势下了些,苏培盛撑着伞在书房外敲门:“爷,该起身了。” 胤禩刚刚才昏睡过去,而胤禛则是只闭眼休息了不到半个时辰,只是这个庄子在城郊,今日胤禛还得上朝,自然须得起的更早些才行,胤禩没了差事,到正好可以歇着。 胤禛低头去看胤禩,睡得极不安稳的样子,有些自责,但却是不后悔的。呆了一会儿,知道苏培盛忍不住再次叫门时,才披衣下床,隔着门对外面吩咐打些热水、再将干净的衣衫备下。 胤禛不肯让人进门,连高明苏培盛都被关在外面,他自己亲手帮胤禩清理了一番,帮他穿上干净的衣服。这一番折腾下来,胤禩自然是醒了,见胤禛忙里忙外的,忍不住道:“四哥,你不必如此。” 胤禛听他声线仍有些暗哑,心里一热,帮他掖了掖被子,道:“我去上朝,你今日好好休息,良母妃那里,我去帮你告假。” 胤禩揉揉额角,道:“也好,就说我明日入宫。”他确实不敢今日进宫,怕良妃看出现端倪来,也只能避而不见了。 胤禛听了便问:“你今日可会回府?” 胤禩道:“……午时过后罢。” 胤禛见他面上有些别扭的模样,心中一甜,轻声问道:“身子可是难受?想吃些什么,嗯?” 胤禩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缠绵的如同老夫老妻的对话,连忙借口时辰不早了别误了早朝,才将胤禛赶走。 胤禛见他巴不得他赶快消失的模样有些无奈,留下一句“我下了朝再来看你”,才同苏培盛转身离去。 胤禛走后胤禩昏昏沉沉地又睡到了将近午膳的时间,才转醒过来,只让了高明进来服侍,自不必提。也不知是不是胤禛同高明说了些什么,高明倒是什么异常也没表现出来,一切行事如同往常一般,只是亲手换过了书房的床帐,又换了熏香。 …… 没过几日,户部尚书在朝堂上请示去两广督粮的人选,康熙翻了翻折子,道:“就老八罢,他永定河的差事办得不错,这次正好他去,拟旨。” 胤禛闻言一惊,他未曾听胤禩说起过这件事,也不知道之前他被康熙斥责的原因,也没多问,因此乍一听见,心中一阵莫名的滋味,连忙低下头掩饰了去。 下了朝胤禛便直接去了八爷府上,正巧传旨的太监刚走,胤禩见胤禛黑着脸进了院子,不禁讶然道:“这是谁惹着四哥了?” 胤禛听见他语气中一派淡然甚至还有心思同自己打趣,便知他是原意去的,心下更是不喜,皱着眉头道:“你要去南方?” 胤禩一愣,才知他是为这事儿不高兴,转而又想起自己似乎没同他说过,便点了点头,道:“李光地走到时候,同皇阿玛提过一次,那次他老人家没准。”说完转头让下人杯茶,对胤禛道:“还是去书房说罢。” 胤禩将事情的前后略说了一遍,胤禛听罢仍没缓了脸色,嘴角抿成一条线,活像个阎王,倒是有几分抄家皇帝的影子,道:“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同我商量?” 胤禩一愣,才想起老四这个人掌控惯了,自然是喜欢事事尽在掌握的感觉,否则众多兄弟中,也不会只有他去费心思建那什么黏杆处了。 只是…… 胤禩并不是拼命十三郎,他是胤禛前一世最大的对手,是那种让胤禛即便是斗倒了自己,也要看着自己烟气的敌人。即便这一世因为种种原因他妥协了,一步一步退让至此,但也不意味着他要像十三弟那样以他马首是瞻。 他要做的是贤王,是总理大臣,可以帮他分忧,但却不是没有主见事事听从于他的人。 你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真命天子,是帝王星,然我也不是你瑶池里养着的锦鲤。 思及此处,胤禩也勾起一个惯常的笑容,不甚在意道:“四哥,这事儿本来也没个准信儿,商量了又有什么用?皇阿玛他老人家不同意你我也没折儿不是?” 胤禛见他不回答自己,却是岔开了去,再瞧见他那虚伪的笑脸,一分闲气顿时成了五分。其实一开始他不高兴,也是因为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个地步,却忽然听见那人要南下,去多久还不知道这回事儿,谁知此番一说之后,才知这人分明没打算同他商量,既然如此,自己还这么巴巴地往上贴做什么? 想到这里,胤禛呼地站起身来,冷着脸道:“既然你要南下,想必要准备的东西颇多,四哥就不搅扰了。” 胤禩也失了心情去哄那人,总不能退让的没边儿了不是,便皮笑肉不笑地站起来送客道:“既然如此,弟弟就不留四哥用膳了。” 胤禛顿时气结,拂袖而去。 八爷脾气也上来了,放着四爷不管,着手准备南下事宜,其实他一个人也没什么要紧,只是府中三个孩子尚小,弘时更是孩子襁褓之中,良妃又病着,这个时候出行,的确让他有些放心不下。 胤禩第二日入宫见了良妃,良妃倒是对胤禩这次南下颇为欣喜,拉着他的手殷殷叮嘱了一番,胤禩看她气色大大好过前番,也才下定了决心。转头给康熙请安的时候,胤禩跪下,向康熙求了个恩典,在自己离京的时候,想让弘时养在良妃身边。 康熙沉吟了片刻,才想起老八府里如今已经没了福晋,只有个破例抬了身份的庶福晋持家,将他的嫡子养在这样身份的女人名下确实不妥,又想起良妃来……叹了口气,便允了,甚至允了将弘旺与大格格一并接入宫中,养在阿哥所,只是不去上书房。 胤禩连忙磕头谢了恩,没想到能求得这样大的恩典,弘时能养在良妃身边是最好不过的,他自小没能让良妃尝尝天伦之情,始终是个遗憾,如今有了弘时在身边,良妃的心境自然也会不同,自然会少些胡思乱想。 第75章 南下 胤禛本以为不管怎样,两人总要在临行前再见几次面,向前几次那样说开了也就罢了,谁知他却是料错了。 胤禩除了着手准备南下行程,还的同户部与吏部的官员交接一些手头的事物、打听如今两广总督和地方官履历。同时家里的三个年幼的孩子也放心不下,弘时还好,送去良妃那里至少不会吃苦,但弘旺与大格格两人虚岁都三岁了,正是懂些事但又懵懵的年纪,如今送去东西三所,不知道那些下人红顶白带的,会怎么对自己的孩子。 心里很是愧疚,因此胤禩从衙门里回来便都陪着两个大的孩子,一直到了他们入睡之后,才回到书房挑灯写陈条。 胤禛这几日也正好卷入了调查山东河间饥荒的事情也忙得焦头烂额,没顾得上去找胤禩,等他掐着指头一算,才发现胤禩离京竟然就在这几日了。 不能这么等下去了,胤禛使了府里下人去八爷府上问了八爷行踪,才知这几日八爷日日晚归,说不得准,听说今日是去了裕亲王府上。胤禛听了无法,只能再等第二日。 谁知到了第二日,人刚到八爷府上,就听说八爷昨夜一回来就被九爷他们叫走了,至今未归。想到那人居然还有空去老九那边夜不归宿也不来找自己,胤禛憋了一肚子气。 胤禛让门人留了话,若是八爷回府了,便来知会一声,谁知一直等到夜深也没等到胤禩回府的消息。 第三日胤禛自己一早亲自去堵门,才知道又来晚了一步,八爷城门一开便出城去了,说是去给良妃上香祈福,皇上准的。 胤禛黑着脸去了衙门,整整三日,不用怀疑,胤禩定是在刻意避开他,居然做到这种程度。这日户部人人自危起来,四爷狠狠发作了一批山东的官吏,将他们放在查办的折子里,任谁来求情也没用。 等他回府的时候下人来报说八爷也回来了,胤禛一喜,正要登门,却又听说八贝勒府的下人说八爷已经歇下了。胤禛犹豫了半刻,终是叹气作罢,打算第二日再去寻他。 谁知他第二日一早却听见门房说,八爷天不亮便出城了,如今怕是已经在南下的官道上行了小半个时辰。胤禛面无表情的示意自己知道了,转身狠狠得将一桌子笔墨纸砚全部扫在地上。 一边的苏培盛吓得噤若寒蝉,心中哀叹:主子这次气大发了,八爷,你这又是何苦哇。 …… 胤禛这次气得不轻,他怎么也没想过胤禩居然就这样一走了之,连一个口信都没留下。这一去定然不是一年半载便能返京的,也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再见,彼时两人还能不能谈笑如初都不知道,往来书信自是不能留下什么把柄,难道胤禩就真的不懂自己对他的心思? 是真不明白,还是他压根就毫不在乎? 胤禛闭上眼,不愿意去想。 ……小八,你的心,可是石头做成? 胤禩将陈祖衡留在了裕亲王府上,经过这一事之后,福全也看淡了许多,隐隐流露出想回盛京或是南下江南养老的打算,叔侄两人自知这事也只能想想罢了,相顾叹息了一番,在此不提。 小飞无牵无挂,自然同胤禩一道上路,他出京的日子是通康熙备报过的,因为不欲牵扯太多,因此走得悄无声息,只有良妃知道日子,连胤禟他们都不清楚,更不用说胤禛了。 胤禩确实有回避的意思在里面,但也不是单纯因为那次争执。别庄那晚过后,胤禩心里始终还是有些别扭的,任谁以堂堂男子之躯雌伏于他人,也会心生恼怒罢,更遑论两人之间说不清楚的孽缘。加上后来胤禛咄咄逼人的态度,让他有些担心。 前一世,小九是个风流的性子,好各色美人,虽然收入府中的大多是女子,但偶尔也会在堂会包一个红牌伶官儿,兄弟之间偶尔也会说些荤段子评论一番女子与男子的妙处,这种事听得多了,任谁也不会觉得会认真。 世人都说戏子无情,其实,他们这些天家兄弟又何尝不是如此?能多情能风流,却没有真心。 与胤禛走到这一步他自己责任也挺大的,是以他倒不会去埋怨什么,一半是你情我愿的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就像小九说的那样,他不好男色,只是偶尔尝个鲜儿罢了。 胤禩不似外表那般是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活了这么多年又死过一次,对这种事情早看淡了。但后来胤禛的探访和言语间的霸道与紧逼让他有了顾虑。 胤禛他想做什么? 叹了口气,也罢,正好撑着他南下这段时日两人冷静一下也好,总觉得事情发展的太快,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胤禩打起精神,随意翻着《农政全书》,心里开始盘算着如今的广东巡抚彭鹏,这人是在李光地在京守制,服满起复之后外放做官的。彭鹏先是官至贵州臬司,后升广西巡抚,再调任广东,对两广情形自然了如指掌,如有他相助,定然事半功倍。 何况彭鹏是个难得的清官,是圣祖认为最为清廉干练的四名督抚之一。只是……胤禩揉揉眉心,他前世对南方情势并不关心,但也依稀记得彭鹏是康熙四十三年正月殁于任上的,彼时圣祖还颇为惋惜了一番,怎么如今看来他还活的好好的? 胤禩迷惑了一阵,忽然释然一笑,如今于成龙可活,二伯能病愈,他与老四都能化敌为友,还有什么可奇怪的。想到这里,便又开始琢磨这手里可用的人选,一路上倒是也不无聊。 …… 可惜京城里留下的人却此刻能恨不得离四贝勒有多远闪多远,整整大半个月,四贝勒的脸上都是黑漆漆一片,浑身上下散发着又冷又硬的机锋,就算他以前面无表情大家都看惯了,也没觉得这么渗人。 胤禟与胤俄自然没得过四爷的好脸色,连十三与十四都被削了一顿之后,几个人派了最不怕胤禛的胤祥去打探消息,之后终于回过味儿来,大概是八哥同四哥翻脸了,连累他们跟着遭殃,只是如今连十三也不敢去试探胤禛,大家一时间只能躲得远远的。 康熙也颇为头疼,他接到胤禛与吏部尚书呈上的折子,山东河间的官员居然九成全部划为需要查办的行列,这要怎么查?真要横扫一批再大换血吗?再看看一脸忐忑的吏部尚书,便知道这怕是老四捉刀的,叹了口气,折子留中挥手让两人先下去,转身把复查的差事交给了隆科多,让他连同五阿哥胤祺一道办理。 …… 过了几日,胤禛休沐,正在书房里披着一件衣服,下人来报说是八贝勒府上有人送了东西过来。 胤禛一愣,让人进了院子。 来人是八爷府上的总管长福,碰着一只乌木盒子低着头走进来,胤禛扫了一眼那盒子,疑惑道:“这是何意?” 长福回道:“回四贝勒的话,这是主子临行前交代奴才送来的,说是之前在庙里求的。” 胤禛冷笑一声:“他倒是有心了。”说罢伸手取过盒子打开一看,是一串檀香木的佛珠,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胤禛皱眉有些不解,抬眼问道:“你家主子走时留下什么话儿了没有?” 长福道:“回四爷,有的。主子说这是走前那一日给良妃娘娘祈福时朝主持讨要的,留在寺里佛座前多供奉了一个月才取回来。主子说今年怕是赶不上四爷的生辰,这佛珠就当他赔罪了。” 胤禛听罢,心头顿时涌起密密麻麻又苦又涩的滋味,手里不自觉的摸索着手里的珠子,只觉得颗颗圆润光滑,似乎是被人用过很久的,只是这么拿在手中,便能闻见上面散出淡淡箔烛香蜡的味道。 那长福也是个机灵的,见胤禛面上露出疑惑,便解释道:“那西山寺的老主持年过百岁仍精神矍铄,方圆几十里的善男信女都称他为活菩萨,这是八爷软磨硬泡从那主持方丈脖子上扒拉下来的,可费了不少劲儿呐。” 胤禛听了哑然,心中欢喜之情弥漫上来,此刻倒是异常后悔自己先前的别扭,怎么就不能在那人走之前放低身段求和呢,偏偏要撑着,如今相隔千里连句话也难说上了,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心中百般滋味都是第一次体味,胤禛让苏培盛赏了长福,自己拿着盒子回了书房,里里外外翻了一遍也没看见只纸片语或是暗格什么的,只好瞪着那串佛珠发呆,揣测胤禩的用意。 …… 京城这边暂且不说,胤禩舟车月余,先在广西停留了三五日,再到了广东的总督府。彼时的广东广西总督是郭世隆,总管两广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兼巡抚等事宜,算得上是封疆大吏。京城早有文书往来,知道这位皇子南下所谓何事,自然将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帖帖。胤禩休整了一日,郭世隆便同彭鹏一道求见这个八贝勒。 彭鹏的确是难得的好官,胤禩见地方事物都井井有条,府衙内也干净透亮,看过当地卷宗,也无积压旧案,自然对彭鹏也真心的和颜悦色起来。 倒是有州县下面的官员暗里拐着弯儿想要往皇子屋里送人,不过都被胤禩暗示郭世隆给挡了回去,后来不胜其烦,只好把从京里一同带来的逢春收入房中才算消停。这逢春本是八爷府上总管长福的侄女,也是家养的奴才,胤禩带着她一来是有人服侍,二来是逢春烧的一手好菜,谁知如今阴差阳错居然成了格格。 胤禩主管督粮种粮一事,州府上的政务倒是不大管的,横竖有郭世隆与彭鹏坐镇,他便一心一意管着地头。 说是管地头儿,却也不用他真下地里做些什么,更多的是走访主管农事的当地官员以及种了大半辈子地的老农。 很快胤禩便觉得手头人手不够,老农户多半是靠祖上的经验,而官员多是读书人家出身,对这种事情一知半解,就同他一般,若要真做些什么,还得另外找人。 胤禩摸着下巴想了几日,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正是老四未来的大舅子之一,如今刚刚出仕的年希尧。年希尧是年羹尧的哥哥,比起日后位极人臣的四川总督、抚远大将军年羹尧来说,胤禩认为年希尧的聪明才智不在其下,不过人要老实本分的多,他似乎天生的术数与医术有颇有研究。前几日他刚到是看了地方官员调任名册,这人如今似乎正在广西做笔帖式,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胤禩让人将年希尧借调过来办差,年希尧虽然聪明,但如今也刚刚入仕不久,尚无建树,周遭的人倒是有些莫名其妙,怎么八阿哥就忽然提起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了?后来一打听,原来他同四阿哥还有这么一层关系,纷纷叹他好运。 …… 京城已经入了夏,胤禛等几个皇子随驾去了圆明园避暑,在老爷子眼皮底下传递消息也分外谨慎,他不敢多写什么,每每只能随着几个兄弟的问安书信添上一两笔,而胤禩往回的书信也大多与别人一般无二,无非是一些寻常的问安。 胤禛只觉满腹的话没地方说,摸着手腕上缠着的佛珠,越发的郁卒起来。 这一年的夏天过得分外漫长,胤禩除了按时呈上请安的折子之外,也将两广产粮的问题详细记录下来,在这一方面,年希尧果然称得上是能吏,他本就擅长术数洋学,虽然种田并非他所长,但他学得很快,并且喜欢扒着地头测测绘绘写写算算,将官府的地划出一块来,分作无数块,再各块上记录光照与施水以及产量。 因此胤禩呈上的折子多是各种对比分析,康熙看过后大加赞赏,胤禩自然不敢居功,将郭世隆彭鹏年希尧也大大的表扬了一番。 胤禛生辰那日自己一个人锁在书房里提笔写了一封书信,署名是胤禩,写好之后却是连看也没看便烧掉了。过年的时候,胤禩终归还是没能回京,胤禛虽然早知如此,但仍是有些遗憾,只能让弘晖多多入宫去配弘旺他们。 幸而有了十三在身边陪着,十三又总是与十四混在一处,宛若当年的老九与老十,京城里的阿哥们倒也面上和睦得互相恭贺了一番。 不过也算有些好事的,李氏被禁足之后,四贝勒府里的女人们都老实了不少,二阿哥弘昀便被抱到那拉氏处抚养,虽然仍然病病歪歪的,但也还算伶俐。 不过,府里的另一名格格钮钴禄氏,倒是传出了喜讯。消息传到广州,胤禩愣了一会儿,掐着指头算了半天,才相信这个孩子应该是原本在康熙五十年出生的弘历,这一世,他整整早出生了六年。 第76章 远离 要说这半年对良妃来说,却是除却幼时在阿玛额娘膝下承欢之外,此生最快乐的时光了。皇上下旨,将弘时抱给她抚养之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以为此生自己没有亲自抚养亲儿的命数,唯一的孩子都只能远远看着,等到能正大光明听他叫一声‘额娘’的时候,儿子已经大婚开府了。 谁料到如今居然能全了自己的遗憾,亲手将孙子养在身边,虽然她名义上仍是被禁足罚俸,但储秀宫的宫人们都看得分明,良主子的精神是一日好过一日了,太医院专门拨给良妃的院判也终于可以复旨,往后诊脉不必再一日三请,改为两人一请即可。 山东灾情需要赈济,康熙从户部拨了钱粮,便委派了皇四子与皇十三子为钦差,去山东河间一带开赈灾。胤禛年长胤祥六岁,几乎是看着胤祥长大,这两人的默契自不必说,一个黑脸一个红面让山东官员战战兢兢。 很快十三拼命十三郎的名头与老四棺材脸贝勒的名头也传回了京里,倒是让老九与老十揉着肚子笑了一遍,写在了送给自家八哥的书信里。 但有人的日子却是越来越不过好,这几年太子在江南的势力被拔除的七七八八,虽然人手还能再次安插进去,但毕竟被动摇的根基。如今山东又被查出盗取官粮的丑事,顺藤摸瓜下去,矛头直指太子在山东一带的两个门人姻亲。 若是旁人去查也许还好些,只是这一次去的偏偏是胤禛,他虽然一直同自己亲厚,但自从被皇上斥责喜怒不定之后,这几年来越发的不苟言笑冷面冷心起来,什么事情都公事公办的模样,上次敲打他莫要同老八他们走得太近也没什么成效。 胤礽不免担心起来,老四只怕还真是敢对自己的人下手。 他不是没想到皇阿玛这次指派胤禛去赈灾的原因,只怕是他老人家也知道了这事同自己有牵连,才派了老四这油盐不进的去。若真是这样,只怕老爷子明面上对自己荣宠依旧,暗地里已经开始着手剪除自己的党羽了,可惜如今索额图已死,胤礽纵使想要先下手,但也不似从前那样方便了。 京城里局势瞬息万变,太子的脾气也越发暴躁起来,短短半月便听说他两次鞭打内侍至死,还有一次同言官叙话时一言不合忽然将手里的茶杯砸到那人头上。纵使胤俄也开始提醒着胤禟最近铺子里的生意收敛些,遇着太子要绕道走,倒是被胤禟嘲笑了一番。 到了九月,宫里便传出了太子夜半惊厥而起,在宫中游荡时击伤侍卫太监的事情,但是事后却称看见黑影以为是刺客意图不轨。来来回回请了几回太医,但太子却丝毫不见好转,时常是人前仍是那个骄傲如凤凰一般的天之骄子,转眼却指着身边的人口出诛心之语,甚至开始以宫中时时有人窥探的名义,一条牛津绞股鞭子开始随身携带,毓庆宫的侍卫太监们都吃了不少苦头。 到了十月,胤禛与胤祥自山东回来复旨,正巧这时太医院奏报说太子病情反复。康熙长叹一声,将折子压下,只吩咐了下面用尽内库药材,务必要将太子治好。 毕竟是宠了这么些年,又给予了厚望的儿子,不是说舍弃便能舍弃的。 胤禛自幼同太子养在一处,由太子亲手教导,太子如今病着,他自然要入宫问安的,谁知这次太子却以病中不修颜表为由,一连数日将四贝勒拒之门外。至此太子与四贝勒离心已成了定局。 …… 胤禩在广东远离了这些纷扰,倒是过得不错,心情轻松了连脸色也好了许多。加之两个冬季温暖潮湿,在京城时常折磨他的肺喘渐渐好转,到了冬天也没再犯过。 督粮之余,却是意外得留意到另外一件事。 事实上,自六朝开始,鸦片便传人并小范围的栽培,多作为药材使用。但是到了明朝末年,厦门、台湾等地,也开始使用吸食法享用鸦片毒了。两广地处南方,多多少少也有了吸食鸦片的风气,一些街市上,时常可以看到一些衣着考究却面色蜡黄瘦削的人,这些人大多出身富贵人家,才有家底为了此物一掷千金。 年后春耕尚未开始,胤禩闲极无聊在例行公事的奏报中提了一提南方烟馆日益增多,而此物已经不仅仅是作为药材使用,又覆上了摘自《本草纲目》内关于过量服食鸦片的一些论述。 康熙此刻正为了太子的事情焦心难寐,看过折子并未放在心上,他记得康熙二十三年的时候他确实签发过规定,进口的鸦片每百斤征银三两,不过那时候似乎每年进口也就一二百斤的模样,能有多大影响?因此看过了便批复了句“知道了”,便扔在一边。 胤祥如今山东差事办得很好,被康熙分到刑部任职,如今他母孝已过,终于选好了府址,迎娶了嫡福晋兆佳氏,一时间琴瑟和谐,意气风发。 而十四也出宫开府,去了兵部办差历练,胤禛几次在朝堂上看见他,都觉得他一日日褪去了青涩,如今隐隐有了大阿哥当年的威风,只是因为不像大阿哥般是血泊里一路杀过来的,身上少了不少肃杀的血腥气息。 胤禛仍是老样子,不出挑,认认真真的办差,只是他这次去山东赈灾查案子虽然办好了,却并未得到皇上嘉奖,只口头说了几句,却是因此得罪了太子,至此太子便没对他有个好脸色,请安也总是碰一鼻子灰,为此胤禛倒是毫无怨言,做着自己分内的事物。 胤禩在广东却与年希尧渐渐交好起来,年希尧的确是个人才,办事细心周密,又野心不大,但胤禩却有些忧心他将年希尧推出去,再加上之后的抚远大将军,和来年就要与胤禛成婚的未来四贝勒侧福晋,未来的年贵妃……这一家子如今实在是风光太盛,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这两年来他与胤禛胤禟他们也通书信,但都是例行公事一般的问候与家常,并不涉及公事,一来是不知道说什么,二是几人往来书信都逃不过那位的眼睛。 ……也不知道,那位的气消了没有?胤禩有时会握着笔发呆一会儿,再苦笑,自嘲自己如今居然担忧起那位会不会气恼自己了,哎。 去年冬天的时候,京城来的人居然还带来了一黄色袍新衫子,皆是出自胤禛良妃的一针一线,信是有识字的宫人代笔,絮絮叨叨得说了不少弘时的趣事儿,字里行间都能看出良妃如今心境的改变。 良妃在信里提及,年前弘旺生了一场病,康熙怜他自幼失母阿玛又远在千里之外,便让太医院细心照顾,谁知一查才知道弘旺的病是因为阿哥所的内侍嬷嬷们怠慢所至,顿时将一干欺主的奴才杖责一百,还活着的扔了辛者库。 这之后,康熙额外开了恩,让弘旺与大格格也住到了储秀宫的偏殿了,虽然不合规矩,但宫里掌事的主子都没说什么,众人也便默认了。宜妃倒是无所谓,横竖自家老九同胤禩亲近,她也乐得卖这个人情,德妃重规矩虽然不喜,但阿哥所弘旺被下人怠慢的事情她这个同掌凤印的人也难辞其咎,因此也就默许了。 因此这个年,对于良妃来说,可以说是有生以来最和美的节庆了,除却唯一的孩子不在身边这一事。心境好了,病也自然去的快,如今她仍算是禁足中,平日便喜欢陪着三个孩子在储秀宫的院子里玩耍,一边手里做些御寒的衣物,托南下的人一并捎给胤禩。 胤禩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额娘与孩子们都好好的。 经过了这么多,他大概也看出了些东西,老爷子经历了太子与大阿哥的党争之后,学会了若是想要扶植一个人,便会打压那人身边之人的习惯,想来当年的十三是如此;而自己离京之后老爷子的总总,都隐隐透着一丝安抚的意味在里面——若真是如此,自己受些委屈又有什么重要的? 差事办得顺利,如今督粮这一块年希尧已经能独挡一面,本来胤禩已经在打算这回京复旨的日程,这时却传来了齐逢春有了身子的消息,胤禩大喜,行程也便顺延了,这一等,便又是一年。 消息传回京里,最开心的自然是良妃,虽说儿子又要等许久才能见到,但却有三个孙子辈承欢膝下,第四个眼看也就要出来,自然是回信殷殷叮嘱一番,又备下了许多给未出世的小孙子的衣物鞋袜,孙子孙女的都有。 对这个消息最不开心的,自然另有其人,在此不提也罢。 弘晖倒是得了便宜,有了自家阿玛的首肯,每日出了无逸斋先去德妃请安,再来便是往储秀宫里钻,总要同弘旺大格格逗弄弘时一两个时辰才肯出宫,因为晚了,时常连晚膳也在宫里用了,胤禛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了。 连着一年、两年过去了,胤禩始终没有回京,到了第三年初夏的时候,远在广州的八贝勒又添了个小格格,到了快过年的时候,小格格已经半岁了,康熙的书信中提及让胤禩将小格格快些带回京城来让良妃看看,免得良妃魔怔了。 能用如此轻松的语气写信,看了最近老爷子心情尚好,胤禩松了口气,吩咐下人开始准备回京的事宜,虽然天寒,但若是脚程快些,也许还能赶得上宫里过年。 …… 因为二格格尚小,越往北走越是天寒地冻,过了江浙一带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便受不了了,胤禩只得将人分作两拨,留下小飞等护送这齐氏与小格格慢些赶路,自己与剩下几个侍卫先行一步回京。 紧赶慢赶,胤禩一行人终于在年关之前入了京,算起来他离开这里已经近两年半有余,京城倒是没什么变化,也许是家家户户都忙着置办年货的关系,街市上一派喜气热闹,让他原本有些近乡情怯的心也染上了淡淡的喜悦。 回府洗去风尘,第一件事自然是入宫请安复旨。 康熙近三年未见这个儿子,加上他自请南下前发生过的事情,心中多少有些愧疚,这几年太子又一直时好时坏让他忧心,如今乍见胤禩风尘仆仆的回来,心中自是难得的高兴,赐了座之后问了些差事上的事情,胤禩自然是对答无碍,极力保举了年希尧,已经彭鹏等人。 “好、好、好……”康熙连说了三个好字,不住的点头,叹道:“老八,这个差事办得好哇,汉人有句话叫‘名以食为天’,若是此番能让粮仓充盈再无饥荒之年,与大清万世基业也是不可估量的功勋呐……”康熙不是不知民间疾苦的皇帝,早年争战时断过粮差点儿因此尝过败绩,自然知道其中辛酸。 胤禩自然不敢受这样的话,连忙惶恐地口称不敢跪下磕头,康熙让李德全扶起了他,又问了二格格取名的事儿,最后说到良妃,才笑道:“得了,朕也不绊着你在此用膳了,你去给你额娘请安磕头去罢。” 胤禩连忙笑着谢恩。 他刚要躬身退下,康熙又想起了什么,开口道:“你这次回来的倒是及时,过两日正好是老四大婚,竟让你赶上吃这杯喜酒了。说起来,老四这次娶的侧福晋还是年希尧的妹妹呐。” 第77章 洞房 只是极短极短的一阵静默,胤禛没动,仍这么看着面前困在墙角的人。 一点一点的喜悦弥漫上来,不容忽视,也不想再苦苦压抑。 院子外面还是吵杂的人声与杯盘碰撞的声音。 今夜,他要娶的是另外一个女人。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松开手,转过身,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去尽自己当尽的责任。自己记挂近三年的人,就这么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任凭怎样的冲动也是可以原谅的。 胤禛当下已然做了决定,动手撕开那人的衣物,将自己的气息尽数染上。 这次胤禩没再推开他,只是微微抖着手扶着那人的手臂,低声在他耳边道:“四哥,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 胤禛并不理会,一手掐着那人的腰抵住,唇齿依恋在那人的颈侧,声音有些含糊起来:“那就洞房……” 胤禩一愣,才惊觉被这人调戏了,顿时有些羞恼起来,手上用力扣住那人的肩膀,恨道:“四哥今日白天端得是春风得意,如今就喝多了些怎么连洞房在哪里都忘了?” 胤褆手也没停,一边听那人口出刺耳的话,一边将那人剩余的亵衣悉数剥下,只留了里衣挂在手臂上,一手覆上那人尚无反应的地方,一边在他颈侧吮吸轻咬。 “……轻点儿。”胤禩吃痛,皱眉道:“上次的伤拖了许久才好,这次我不能这么长时日不见人。” “呵呵。”胤禛轻笑两声,松开了牙,慢慢往下,在那人光裸的肩侧徘徊不去。手下的渐渐湿润起来,耳边那人的喘息更是渐渐重了,因为两人都是偷跑出来,时间不多,胤禛扣住那人的一条腿,手指沾了湿液在那处打转。 胤禩皱眉,忍不住做最后挣扎:“别……院子里有人…”只是他不敢大声,语气中也有些颤抖,听起来倒似欲迎还拒。 胤禛笑着,手指深入一寸,抚平延展着,咬着那人耳垂道:“放心,人都打发走了。” “喜棚那边……” “有老九十三他们挡着。” 胤禩低喘一声,被掐着的腰杆有些打颤,唯一撑着自己的那只脚也有些发抖,仍旧撑着故作冷静道:“高明去取衣服很快便会回来……” 胤禛撤出手指,掀开自己下袍,一寸一寸往那处挤进去,声音不复清明,略略有些气急败坏道:“你放松些……怕人回来就听话一点。” 也许是因为心急,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相见的渴望,也许是因为在过去这几年里对彼此心思的不确定和怀疑,两人抱在一起,扩张得并不是很充分,胤禛就已经亟不可待得这么一点一点的挺身进入,喘息着问:“疼了?” “嗯……”胤禩双手抓着那人臂上的大红喜服,将下巴磕在那人肩上,鼻音中泄露出微弱的哼声,也不知是痛得呻吟出声,还是在回应那人的问话。 胤禛咬着牙将自己陷得更深,切齿道:“你可知道你一声不吭的走,我会怎么想、怎么猜?我去找过你,但是你却避而不见。” 胤禩一条腿被抬起来扣在胤禛腰间,连反抗都不行,只能抱住那人不停地闷声喘气,他记得那一晚胤禛对他也算得上是温柔的,但这人眼下却带着一点报复的味道在里面,忍不住压制住喘息,道:“弟弟…惶恐……啊——” 胤禛看他强装淡然的摸样,下意识得就想撕碎这样的壳子,便是一挺身,直直齐根没入—— “……”胤禩倒抽一口冷气,太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一时间眼前许多金星飞舞起来,腰身哆嗦得顿时失了力气。 胤禛死死得将他压在墙上,就借着这样站立的姿势,压住,俯身在他耳边咬牙切齿道:“真想……把你就这样圈起来。” 胤禩闻言一颤,身子似乎抖得越发厉害了些,却没睁开眼。胤禛看着那人闭着眼睛不住颤抖的睫毛,胤禛低头去咬他的嘴唇,明明不舍得他受苦,但这人即便只是微笑着随便站在那里,就足以令自己无法冷静的对待他。 偏偏他还很明白如何撩拨起自己的怒气,原本他回京的消息他是最早知道的人之一,但却生生忍住了不肯去看他,今日在婚宴上才第一次见面,自己自然满腹都是委屈无处宣泄的愤懑,才在面上故作冷着他,偏生那人还看起来谈笑风生毫不在意——如今看来,却是自苦了。 胤禩听见‘圈’这个字眼的时候心里不可避免的瑟缩了一下,连带着两人相连的地方也是箍了一下,胤禛倒吸了口气,不再客气地顶动了起来,一下一下不腐两年多之前那样温柔,有些粗暴有些急躁,似乎想要急切得证明些东西。 胤禩咬牙忍着,但那人只一晚上便摸清了自己身上的弱点,没几下他便失了对抗的力道,无助之下只能微微扶了那人的肩,却又怕弄皱了他身上的喜服不敢用力。偏偏那人还嫌不尽兴似地,低头一点一点顺着他们的脖子往下一直将湿漉漉的吻漫延到了他裸露的胸口,低头咬住一侧的微凸。 胤禩的衣物几乎被剥了干净,只留了亵衣挂在臂上,但胤禛身上的喜服,除了下身稍嫌凌乱之外还算整齐,纵使屋里燃了地龙,但这样的寒冬里,冰冷顺滑的上好丝绸在赤裸的皮肤上留下战栗的触感,上面的云纹刺绣若有若无地磨蹭着双腿内侧,加上近乎于偷情一般的情事,心中那一点点深藏的悖逆禁忌的负罪感,都不可抑制的刺激着自己。 “嗯……”胤禩忍不住从鼻息中泄露一丝脆弱,惹得那人在黑暗中更加激狂了起来。 将近三年的清心寡欲一般的生活让两人都急切起来,黑暗中的唇齿相依,彼此交换着气息,借着这样的放纵来确定彼此的心意,丝毫不给自己留下任何退却的路,最终是胤禩先一步绷紧,接着无力地瘫软在胤禛肩上喘息。 胤禛也接着几个狠狠的刺入,终于死死地抱紧了那人,一起忍不住有些微微发抖起来。 几个呼吸之后,胤禩先推开了胤禛,仍有些气息紊乱,但却故作镇静道:“你还是早些回去罢,莫要让人生疑。” 胤禛退开几步才发现那人双腿间有红白的细流蜿蜒而下,忙上前扶住,拾起地上散碎的衣衫帮他擦拭,口中责备道:“弄伤你了?方才怎么不开口?” 胤禩心里急,暗道真是“皇帝不急急死王爷”,只能先开口对外面喊:“苏公公,高明可在?” 屋外高明立刻答道:“爷,奴才刚刚将衣服取来了,您看……” 高明正在左右为难着,耳房的门忽然被打开了,身着喜服的胤禛站在门口,道:“衣服拿给我罢。” 高明自然不敢说什么,恭恭敬敬地亲自将衣服碰上。 胤禛低头看了眼衣服,状似不经意的问道:“方才这院子里都发生过什么?” 高明额头上汗立刻下来了,舌头有些打结,诺诺道:“奴才不知……奴才只是刚从贝勒府取了爷的衣服回来……” 胤禛看了院子里面的另外一个人,苏培盛连忙躬身道:“爷方才来探望八贝勒,谁知不巧……吐了八贝勒一声,所以自由劳烦高公公再回府里取了一次衣物。” 胤禛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知道该听见的人已经都听见了,手里拿了衣服转身回了屋子。 …… 胤禩再回到喜棚的时候,胤禛早已先一步被他赶了回来,此刻已经被人团团围住罚酒了。 胤禟将胤禩让进席,疑惑道:“八哥怎么换衣服也换了这么久?”不会两人又吵架争执了吧…… 胤禩腰上还酸软着,某个难以启齿的地方也一个劲儿得发疼,立刻毫不犹豫地得将脏水泼向胤禛,道:“都是你们,说什么让四哥过来看看,结果刚换好衣服又被他吐了一身,这才耽搁了。” 胤禟与胤俄吐吐舌头,心里祈祷着可千万别好心办了坏事儿啊,还不知道八哥会怎么修理自己呢。不过胤禩此刻倒是没了心思去计较两人的算计,毕竟他们那点儿心思,比起老四和自己的道行来,还差得太远。 胤俄见胤禩回来之后脸色不大好,似乎有些疲惫虚弱的样子,只当他是长途赶路回来还未休息好,也拉着胤禟帮他挡酒。 胤禩这晚没撑多久,身上难受的厉害,就还没闹完就被十三劝回了府里,闹洞房听壁角儿的事自然也就落不到他头上。酒席上这一出自然都看在朝臣们的眼里,猜测两人日久生隙的也有,说两人还是好好的也有,但看两人之前之后神色没什么不同,也便就此揭过了。 第二日上朝的时候,看见胤禟胤俄十四几个一副苦哼哼憔悴的脸,忍不住问他们怎么了。十四扁嘴道:“四哥真没用,喝酒能把自己喝得进了洞房就趴下。害我们什么也没听到……” 老十也跟着抱怨道:“四哥真是的,成亲当日就放着年家小嫂独守空闺……” 胤禟也啧啧出声,就年家小嫂的姿色和新婚之夜独守空闺表示惋惜:“会不会是四哥不喜欢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儿才故意冷落于他?” 十四道:“得了吧,你又不是没看见昨晚四哥后半席都喝笑了,把那干大臣吓得直发憷。” 胤禩哑然,忽然耳边响起那人作为伏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句“那就洞房”,一阵尴尬,耳朵忍不住有些发热,连忙假意嘲笑了两声,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 康熙升座之后,是每日例行的奏对。兴许是年关将近,从皇上到大臣心情都算得上是轻松的。 康熙不仅批准了胤禩递上为督粮请求拨银子的折子,还当庭嘉奖了在两广督粮的胤禩与年希尧。因为一年三种的道子刚刚起步没一年,因此将只是口头上奖励了,只等来年收成上报了之后再一并论功行赏。 胤禩忙跪下磕头谢恩,康熙一挥手,让他年后去内务府办差。 …… 胤禛迎娶侧福晋本有三日婚嫁不用上朝办差,但他第三日还是去了衙门点卯。回府没多久便听见门人来报,说是八贝勒递了帖子。 胤禩进院子的时候,正看见胤禛在书房外的小花园里,挽着袖子亲手给百福洗澡。当年那支圆滚滚雪白粉嫩的肉团子已经长到小臂那么长了,毛发打湿了之后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哪有一点可爱的样子? 胤禩完全搞不清楚为什么老四对狗如此情有独钟,就如同他弄不明白胤禛同自己之间,到底是个什么状态一样。 苏培盛在一旁放了个矮墩子,便自觉地退下了,胤禩一撩袍子坐在胤禛身边,津津有味得看他给百福洗澡。 胤禛抬头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终于想起过来了?我还以为四哥这苗太小,请不来你这尊大佛。” 胤禩四两拨千斤地凉凉道:“四哥不也是不削于去我那座小庙不是?” 百福忽然甩了甩尾巴,溅出了一圈水珠子,湿了胤禛的衣衫袍子,连一边的胤禩也跟着被弄湿了一摆。 胤禩不解道:“这种事怎么也四哥也要亲手做?你都没给过弘晖他们洗过澡吧?” 胤禛白了他一眼,道:“吃味儿啦?下次四哥亲手给你洗吧?” 胤禩一阵窘迫,下意识地回头四下张望。胤禛见他眼神躲闪,一笑,放软了声音,道:“别看了,这院子眼下没人进来。你身子可还疼,嗯?” 胤禩刚松一口气,又被他下一个没脸没皮的问题弄得不知所措。他看着胤禛嘴角一丝浅笑,记得前世见过那人许多种不同笑:冷笑、哂笑、嘲笑、怒极而笑、刻薄的笑、对十三的笑,但却从来没有见过他用这样露骨的笑来对着自己。 这样的老四很陌生,让他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想他前一世越众登基、将自己圈禁削去宗籍都没让自己这么狼狈过。 清了清喉咙,胤禩将脸上那点涌上来的热意,压在皮下一厘之处,故作镇静道:“说正事,四哥,太子今日递了帖子,让弟弟明日下了朝去毓庆宫一趟。” 胤禛闻言手下略略停了停,又继续用瓜瓢儿舀了水往百福的身上慢慢淋去,一边道:“你近三年未归,太子关心弟弟,谁也挑不出错儿来。”顿了一道,胤禛有些疲惫的声音道:“只怕他是想要拉拢于你,你明日自个儿当心些。” 胤禩点点头,也学着胤禛的样子,拿起旁边的水瓢儿给狗浇水,让胤禛腾出双手来揉搓百福,一边道:“弟弟这不巴巴得跑来给四哥讨招数了么,四哥还是知无不言吧。” 胤禛横了他一眼:“就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语气中似乎很是不满。 第78章 回京 胤禩自然在胤禟的书信里听见他提过胤禛娶侧福晋的事儿,只是没怎么放在心上,想不到刚回京还真让他赶上了。 出了乾清宫,胤禩去给良妃请安磕头,祖孙三代难得聚在一起,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弘旺与大格格见到自家阿玛自然是高兴的,很快便拉着胤禩软软的偎在一处,只是弘时如今虚岁才三岁,记事后就没有见过胤禩,因此只是躲在良妃与哥哥身后,不肯叫阿玛。 胤禩软下身,笑着对弘时道:“弘时,到阿玛这里来?” 良妃在后面推了推他,也跟着笑,但年幼的弘时却是踯躅不前,他已经认人了,可是面前这人却陌生的紧,甚至还比不上那个偶尔来看自家的四伯,于是扁扁嘴,哇得哭了。 胤禩一时有些尴尬,但很快便心软了下来,从袖里摸出藏好的小点心出来哄他。幸得有良妃与弘旺几个在一边,弘时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因为时值年关,八贝勒久未归府,便同良妃商量,欲将三个孩子继续留在宫里,直到节后再接他回府,良妃自然也是乐意的。 胤禩回府后,问过了门房,却未曾听说四贝勒府上来过人,倒是大阿哥、十三十四几个都了派人过来表表心意,太子殿下直接从内务府拨了连个颜色姣好的包衣女子,说是弟弟府里人手太少,这个做哥哥的进些心意。老九老十更是直接上门自备酒菜,美其名曰接风。 喝得醉醺醺的,小九拉着胤禩的袖子贼兮兮地说出十三十四几个打算明日老四娶亲的时候闹洞房听壁角儿,诓着胤禩也入伙儿。 胤禩哑然道:“这是你们几个才干得出的事儿,哥哥我可不上当,要想死自己去死罢,别拖上我。” 胤俄在一旁倒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八哥不会是怕了四哥吧?之前听说你与四哥置气来着,莫非还没和好?” 胤禩诧异地看了一眼胤俄,这个弟弟真是看似粗糙实则心细,怪不得他们几个八爷党就他一个人算是善终了,虽然也是郁郁不得志。此刻胤禩叹了口气道:“又不是你们,什么和好不和好的,横竖不是大事儿,明日见过面送过礼不就没事儿了。” 胤禟与胤俄对视一眼,原来回来之后还没见过面呐,看了四哥是真生气了。 胤禩瞥了两人一眼,摇摇头,不着痕迹错开了话题,从胤禟铺子里的生意,一直问到了十三府里的京巴狗下了几只小狗,就是一句都没提胤禛。 散席之后两人出了八贝勒府,都喝得醉醺醺的,一边勾肩搭背地往回走,将随行的侍从远远地赶到后面,一边嘀嘀咕咕商量着如何给四哥和八哥做和事老,要知道当年胤禩和解他们与小十三的事情可是被他们惦记了许多年。 …… 第二日胤禛府里办喜事儿,四九城里有头脸的都来了,毕竟这个阿哥算得上是半个嫡子,这几年虽然不出头,但办差办得颇合上意。即便是那些为了避嫌不好来的,也托人备下了大礼不提。 胤禩是通五阿哥胤祺一道进门的,这时十三已经早来了,只是老九他们还未到。 十三帮着胤禛在招呼一些先到的客人,一见胤禩进了院子眼睛一亮,转头便去寻他四哥的踪影,口中连道:“四哥,五哥和八哥到了!” 胤禛穿着新郎服倒是有了几分喜气,胤禩笑着望过去,这几年他倒是没怎么变化,还是硬邦邦的,眉宇间的沉稳倒是多了几分。 看胤禛朝他们走过来,胤祺拱手道:“四哥,恭喜。” 胤禩也慢了一步拱手,笑道:“四哥,恭喜。” 胤禛微微勾起嘴角笑了笑,回礼之后,对胤禩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胤禩一愣,下意识道:“回来不过三日,今日才得了空。” 一边的胤祥见状连忙道:“四哥,我帮你去招呼佟大人他们,你同五哥八哥说说话罢。” 胤禛却摇头道:“还是我过去的好,你帮我招呼五阿哥他们。”说罢没再看胤禩一眼,只朝胤祺点了点头,说了声:“请自便。”便转身离去。 胤祺也看出这个四哥与八弟之间似乎有些膈应,只是他向来不爱理会这些事务,只做个本分的皇子,连忙找了借口遁了,临走的时候还留下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给胤禩。 十三有些苦着脸的看着胤禩,道:“八哥,四哥其实挺惦记你的……” 惦记得连哪天回来的都不知道了?胤禩不在意的笑了笑,只是心里也有些没了底气,这老四到底有多记仇哇,他下意识想起了前世胤禛登基为雍正之后委派给自己的那些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头皮开始有些发麻。 四贝勒这次去的是汉军旗下的女子,而她的兄长一个刚刚因为与八贝勒在广州督粮而受到皇上的嘉奖,另一人更不必说了,明眼人都知道前途不可限量,而年氏本人也听闻是个百里挑一的娇美才女。因此这次喜事儿也格外的热闹,连太子也托人送了厚礼。 到了晚间闹酒的时候,素来冷面的四贝勒心情果真人逢喜事精神爽,先是几个阿哥与他推杯换盏,也不见他推辞,于是大臣们也放开了些,纷纷端起酒来。一开始朝臣们还小心翼翼的敬酒,后来发觉这四贝勒今日果真放得开,也就跟着开始闹着要劝酒。 胤禩看胤禛来者不拒的摸样,一时也摸不准那人到底是好心情还是坏心情,只好揪住十三十四让他们去挡酒,要不然胤禛这样喝下去今晚可没得洞房闹了。 结果还没等他回头,小九手一歪,不留心就将一杯酒泼在了胤禩身上。胤禩一惊连忙站起来,谁知正巧又碰上了身后布菜的小太监,手中的东西一下没拿稳,翻到在了胤禩肩头。 那小太监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普通一声跪下磕头求饶。胤禟与胤俄也连忙站起来查看胤禩的情况,胤禩皱着眉让小太监起来,道:“无妨,今日是四哥的大喜日子,不要声张。” 这边的动静多多少少还是让正在被灌酒的胤禛有所察觉,他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低头对胤祥说了什么,刚过去帮他挡酒的胤祥便被打发回来看看这里怎么回事。 那被吓破了胆的小太监早就被拖下去了,胤禩摆摆手道:“没事,只是这袍子污了,也不便久坐,横竖礼也到了,不如今日我便先回府了。” 十三连忙道:“那怎么行,八哥这样提前回府,明日还不知道那些人怎么说呢,皇阿玛也不愿听见兄弟不合传言的。”一副不肯妥协的模样。 胤禩无奈,只好退了一步,道:“那总得让八哥换件衫子不是?” 十三自作主张道:“这事儿我替四哥做主了,让府里的人回去拿换的衣物来,八哥去书房换了便好,这样也费不了什么。” 胤禩也就不再坚持,转头笑着对胤禟道:“都是你做的好事儿,下回春在楼你可得出血。” 胤禟摸摸头,也有些懊恼,也不知是真是假。胤禩起身离席之后,胤禟与胤俄对视一眼,一同端起酒杯上前去将胤禛左右围起来。 胤禛有些好笑,自从胤禩走后,这两人见了自己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怎么现在赶上来了,便开口道:“怎么?你们也要敬酒?” 胤禟踢了胤俄一脚,胤俄腆着笑脸上前道:“四哥~~八哥好像不大开心啊。” 胤禛放下酒杯,揉揉额角道:“到底有什么事儿?方才是怎么回事?” 胤禟忙道:“八哥衣服弄脏了,现在去了书房换衣服,四哥去看看吧,不然明日说不定就传出咱们爱新觉罗家兄弟不合的传闻了,这次八哥可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给四哥道喜的,人家家眷如今还在路上呐。” 若是胤禩在此一定会大喊冤枉,他若是早知道老四今日办喜事,只怕自己拖也会拖过今日再回京。可惜他人不在此,只能由得胤禟胤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败坏自己的名声。 胤禛瞅着他们,面上还残留着整晚敬酒是挂上的笑容,整个人倒是比平时温和的许多,浑身的气势也软和下来。他看了看两个弟弟,便转头对着喝得满脸通红的十四道:“我去看看你们八哥,你们在此帮我挡一挡罢。”说罢将酒杯往十四手里一塞,抬脚走了。 胤禟与胤俄相视一眼,心道:成了,这下两人总该和解了吧。 …… 高明遣了人回府取自家主子的衣袍,苏培盛亲自嘱咐小太监将胤禩带到书房门口,示意让胤禩一人进去。胤禩知道胤禛平素不会让人接近书房,不由有些犹豫起来,他离开了两年有余,不知道胤禛与他的情分如今还剩多少,这书房重地…… 那小太监似乎也看出了胤禩的犹豫,便机灵的将胤禩引到了西侧耳房。胤禩在外两年一个人惯了,便让人留在屋外,自己动手褪下沾了污渍的袍子,却发现中衣也被浸透了一块,叹了口气,又将中衣也解了下来。 这时耳房外间的门忽然一动,似乎是有人打了帘子进来,且来人并不自报身份,定然不是是高明,胤禩心中不悦,一边转头回看,一边道:“说了此处不需要人侍候,让你们在外间……” 声音戛然而止,胤禩看着来人有些怔愣:“四哥?” 胤禛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见了胤禩也是一怔,目光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儿,眼中隐隐带上笑意来:“袍子污了?没事儿吧?” 胤禩忽然意识到自己只穿了里衣,不由也有些窘迫起来,下意识地伸手去够春榻上扔的外袍,但又想起那是污的,一时间有些进退不得,只好硬着头皮道:“只是酒食撒了而已,并没有事儿,今日四哥可是主角儿,还是快回院子里去罢,耽搁了不好。” 说完他不等胤禛反应便自顾自地转身不去看他,借以回避如此尴尬的单独相处。 身后的气息忽然冷厉下来,就像那里不是站了一个人,而是一尊冰塑一般。胤禩呼吸一窒,刚有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肩上便是一疼,被人扣住往前狠狠推到墙上—— 还没等他将眼前金星聚拢,胤禛已经将他翻了过来,从正面死死压住,右手扣住了他的咽喉,一双冷厉如铁的眸子直直看进他的眼里,里面黑漆漆的什么情绪也没有,除了愤怒。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四哥——” 两人几乎同时出口,又同时闭上了嘴,就这么相互叫着劲。 胤禩有些喘不过气来,心里也对老四的反复无常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喉咙被卡地紧了,不由自主地抬手去掰胤禛卡住自己的那只手。他手刚触上那人的手腕,却是一顿—— 那人的手腕上,袍袖底下,一圈圈缠绕着的,一粒一粒的珠子,这是…… 胤禩辨认出那人佩戴的事物,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原本低垂的眼睫微微颤了颤,整个人却是软了下来,不再用力与他对抗,低声又叫了一声:“四哥……”却似叹息一般。 这一声低到几近于无的声音,在那人耳边却无异于那金戈铁马的战场上的那声号角峥嵘之音,他送了手,扣住那人的后颈,低头便吻了上去。 有厮磨有急切,两人都不是善于表达的人,何况这种事情是断然无法摊开在阳光下述说的悖逆,一切只是凭着自己的本能,去接近。 几番唇舌交缠之后,单单的吻已经无法舒缓屋子里的热度,胤禛的手急切的去撕扯胤禩里衣的结带,膝盖也渐渐没入那人的腿间,急切地磨蹭起来。 胤禩一惊,连忙用力挣扎起来,双手将人抵了开来,低声喝道:“四哥,你疯了!今日是你办喜事,你——” 那人却不见收敛,只用他黑色的眼珠子看着胤禩,一字一句道:“你若是后悔了,只管推开我。” 胤禩皱眉,这句话听起来怎么有些奇怪,只是眼下他担心取衣物的人随时便会回来,正要推开胤禛,却听见那人又低声道:“你若是再一次推开了,就不要在回来。我们自此各不相干。” 胤禩怔住,忽然觉得胤禛的神情很熟悉。很多年以前,佟皇后薨逝的时候,才十一岁的胤禛尚不大能掩饰自己,似乎也流露出过这样被遗弃的神情。 后来德妃不肯抚养他,拒绝让他重回永和宫时,他面上并未流露什么,但一瞬间的眼神却是与眼下何其相似。 终究…… 胤禩一念之间有些明白了,他们两个人都是一样的,都是一路上被太多人舍弃过的人。 因为害怕被人舍弃,所以都学会的伪装自己。 胤禩逼着自己不去相信任何人,哪怕是父子兄弟,因为不相信就不会有背叛。 胤禛不同,他其实更心软,他想要相信别人,但是机会却只给一次,若是推开他一次,便是永生的相背。 前一世里,胤禩没有相信任何人,只用他和煦的面目游走众人之中,却意外的得到了与小九小十之间的生死相随之情,也拥有了朝臣们的举荐,却也因此失去了最为看中的东西。 而胤禛的坚持,却让他终其一生,只得了十三的陪伴。 胤禩觉得自己的心紧了又紧,酸涩的不像话,却是无论如何也推不开那人半分。在那人默默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地,双手回抱住了那人的肩背。 第79章 太子 次日胤禩下朝之后,让太监给储秀宫带了话儿,今日要晚些才过得去。 到了毓庆宫,太子侧对着宫门正在院子的花树下抚琴,弹得正是数年前康熙生辰时他奏得曲子。那时众位阿哥们还小,除了大阿哥与三阿哥之外都还住在阿哥所,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寿礼,因此多是你一本佛经,我一副书画什么的,胤禩的礼物是惠妃备下的,但那个时候大阿哥风头正盛着,谁会对一个罪仆所出的阿哥上心,备下的寿礼自然是平淡无奇的。 那一次太子在朝臣退下后的小筵席上,就奏了这支曲子。那时的太子聪敏知礼,仪度雍容,端的是一代天朝上国的储君风范,曾经一度是他仰望着的人,可是只是单论出身,便是他一辈子无可企及的了。 可惜世事无常,谁知道这人后来会这样癫狂,竟然做下悖逆君父的荒唐事。一代天骄,却自毁至此,落得圈禁下半生的结果——在某一点来说,自己也算终于赶上他了。 胤禩还在出神,那边太子已经奏完一曲,回身对他笑道:“八弟来了。” 胤禩甩了袖子仔仔细细给胤礽行了礼,口中称罪道:“弟弟不知道太子哥哥在此抚琴,打扰太子哥哥的雅兴了。” 太子似乎很满意胤禩对自己的称呼,笑得开怀:“你是孤叫来的,又是自家兄弟,说这些可是见外了。”说罢便是以宫里下人在花架下摆下茶点棋局。 胤禩心里暗暗叫苦,本以为过来说几句就走,这样看来还得陪着下棋,他的那手臭棋可是真的拿不出手哇…… 两人一边下棋一边随口聊着。说是随口,哪怕胤礽看似不经意的问题,胤禩也不得不捡着话儿来回答,这样一心二用挺累的,没一会儿便被杀得片甲不留。 太子端起茶盅笑道:“老八你可不只这么点儿道行,可不兴在孤面前藏着掖着的。” 胤禩心中咯噔一声,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是不是自己想得那样。 太子看着他一脸惶恐的样子,又笑道:“瞧你,孤不过开个玩笑,也让你这么为难?若是老四看见了,还指不定怎么想呢。” 也许是心里有鬼,胤禩听见太子提起胤禛来,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是一沉,但他仍是笑着道:“太子哥哥可是冤枉弟弟了,四哥可以给弟弟作证的,弟弟的棋艺向来如此,每战必败。” 太子将薄笑一声,不置可否,将茶盅的盖子拨弄得叮叮作响,状似不经意一般道:“你与老四倒是亲近,记得你小时候就喜欢追着他跑,撵都撵不走,后来大了些才好了些。” 胤禩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时候……那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 太子不等他说话,又道:“老四……哎,老四这些年变得厉害,孤都快要认不出来了,这还是当年一手带大的那个孩子么。”顿了顿,太子叹气:“这些年,更是连孤这个毓庆宫都来的少了。” 胤禩皱眉,不知道太子这左一下右一下的到底想做什么,在自己面前贬低胤禛有意思么?提醒自己老四这个人凉薄?只怕只一点没人比他更清楚了罢。 说起凉薄来……胤禩咂咂嘴,其实这些个兄弟们哪个不凉薄?小十八走的时候,太子殿下你可是凉薄得连面子都不装一装啊。比起胤禛这个刻薄皇帝来,他廉亲王不也是个假君子、爱记仇的,人老四都登基做了皇帝,自己还在下面领着一干兄弟朝臣闹腾呢。 转眼间,胤禩忽然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习惯性地帮着老四开脱起来,不禁有些懊恼。 心里可以这么想,但胤禩嘴上还是随口敷衍了两句。 也许是太子听出来胤禩言语里的搪塞,片刻之间沉了脸色,将茶盏往石桌上一扔,那杯子立时翻到,水洒了一桌子。胤禩吓了一跳,正要请罪,却听见那边太子呼啦一声站起身来,背着手道:“孤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些什么,别以为你们这些人在孤背后说些什么!” 胤禩一惊,虽然胤禛已经提醒过他太子近年来喜怒无常,但怎么也没想到太子会突然发作,一点余地也不留,一时间僵立在原地,不知道是不是该跪下请罪。 这时太子又道:“老八,孤并非针对于你。这几年你不在京里,远着这些个是非也算你的福分;老四自从三年前办差回来便是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了,他小时候也算是孤一手拉拔着看大的,都如此行事,旁人又会如何?这些难道孤不知道?只是谁都可以躲,孤却无处可躲!” 胤禩呆了半晌,脑子里面转的飞快,他不信太子不知道今日这番话会传到那位的耳朵里面,那么他是故意的?只要一想到八贝勒在毓庆宫惹怒太子口出大不敬的话,胤禩便如坐针毡,只好收起笑脸,将惶恐的模样表现了个十成十。 太子上前扶起胤禩,忽然没了之前癫狂愤怒的模样,只叹息道:“老八,你以为孤不想像你与老四老九那样兄友弟恭么?只是你看看孤周围都是些什么,一只只全是豺狼!他们已经逼死了舅舅,现在又来逼孤——” “太子殿下!”胤禩忍无可忍地出声打断,索额图与明珠不同,他的名字早就是朝野的禁忌,今日太子这番话全是怨愤不甘,句句背后都是指责老爷子处理索额图,再由着他这么胡言乱语下去,若是今日的话传了出去到了朝臣们的耳朵里,只怕…… 太子愣了一下,似乎极少被人打断,默了一刻,才忽然冷静了起来,伸手轻轻拍了拍胤禩的肩膀,笑了——只这浅浅一笑,便又是那个骄傲得如同凤凰一般的男人,矜贵、得体。 “今日本是找你来叙叙旧的,不成想倒是吓到八弟了,是孤的不是。”太子恢复了风雅仪度,拉着胤禩的手坐回花架下的石凳上,早有机灵的宫人收拾了残局,换上了新茶和糕饼。 胤禩连忙做出受宠若惊状,连称自己口拙,白白惹了太子生气,又连连保证几个兄弟对太子觉对没有不恭敬的意思。 太子看了他良久,叹了口气,道:“算了,孤留你也够久了,只怕你也早等不及去见你额娘了。”见胤禩要反驳,太子一摆手,这个动作倒是与康熙像了六七成:“那些言不由衷的告罪孤也听腻了,今日你先回吧——改日有空,再来陪孤下几盘棋,孤就算你有诚心了。” 胤禩情知无法推脱,便笑着应了。 太子见他应了,似乎很高兴,转头吩咐宫人去取了康熙赐下的洞庭碧螺春,分作两包,交给胤禩,一边道:“这茶是皇阿玛极喜欢的,一年也进贡不了多少,孤这几日睡不安宁,太医说了不宜饮茶,正好便宜了你。你也送去储秀宫给你额娘尝尝罢。” 胤禩本想推脱,见太子这样说,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便笑谢了赏,恭恭敬敬得结果茶叶不提。 …… 出了毓庆宫,拐了几个弯,看见前面院子里一个穿着朝服的人立着,不是胤禛是谁? “四哥。”胤禩行了一礼,看了看他出来的方向,道:“刚给德母妃请过安?” 胤禛点点头,他今日请了安,正碰上皇上给永和宫赐下了鹿肉,德妃心情好,便留了他与十四用膳,这样一耽搁,也有一个多时辰了。此刻见胤禩似乎才自毓庆宫的方向过来,不由眉头微皱,看着胤禩手里的茶叶包,道:“这么久?” 两人自然都知道这是在问什么,只是如今宫里人多嘴杂,也不便多说,胤禩道:“太子赏了茶叶,正要去孝敬额娘呢。” 胤禛点点头,两人只换了个眼神便各自往各自的方向继续走去,仿佛真的只是半路碰头打个招呼而已。胤禩心里忽然觉得很古怪,怎么这感觉……这么像前世老四登基之后,同小九他们在他眼皮子底下用暗语传递消息? 搓了搓手,胤禩打起精神往储秀宫而去。 …… 隔了一日,在路上耽搁了的齐格格一行人也终于到了京城。 八贝勒府里自是一番热闹,自从胤禩走后,府里的阿哥格格们都被接近了宫里,张氏份位又太低,只能等着宫里的人传她,她才敢进宫。如今府里不仅主子回来了,还多了个小格格,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加上皇上的赏赐,年货置办起来也特别卖力。 胤禛借着让弘晖见见这个新填的小妹妹的借口,带了长大不少的弘晖去八爷府上。 很快打发了弘晖与小格格去有暖炕的屋子里玩耍,胤禛便抓着胤禩进了书房,两人将白前天日胤禩在毓庆宫与太子的对话参详了一番,都有些默然。 半晌之后,胤禛摸着手上的佛珠串子,抬眼问道:“你打算如何?” 胤禩手一摊,做无赖状,摇头:“我昨日已经和皇阿玛请了罪,该说得都说了,眼下也没什么好办法,横竖我刚回京,总不能才赏了又贬吧——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胤禛摇摇头,有些无奈道:“如今外面人人都在说,四阿哥见太子势微,便不记前情,如今倒是八贝勒……” “攀上太子这颗大树?”胤禩一挑眉,给胤禛手边的杯子里续了茶,笑道:“还不知道是不是颗空心的树呐。这种事情四哥不是最在行么?” 见胤禛闻言有些不解,胤禩笑着用手指沾了自己杯子里的水,在桌上一下一下的画着,道:“管他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说完抬眉斜睨着胤禛,一笑。 胤禛呆了下,只觉得心里面被小猫的爪子挠了一下,再看这人的笑脸,怎么看怎么像只占了小便宜的狐狸,让人看了就想要狠狠欺负一下。 想到这里,胤禛越过桌子一把捉住胤禩在桌上写写画画的手,将他拉进自己,圈住,在他耳边低声叹息道:“以后可别这样对着别人笑……” 胤禩对自己一点都没反抗地被这人圈住,心里还是有些怨念的,自己又不是女人,怎么老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因此听了胤禛的话也没什么好语气,道:“那弟弟下次也苦着脸给四哥看好了。” 胤禛听他的语气,完全是赌气,不似一个成年的阿哥,便松开他一些,用手捏着胤禩的下巴,笑道:“只对着我笑就可以了……”想了想,瞅了一眼关着的窗子,又补充道:“你府里的女人也不行。” 胤禩横了他一眼,不回答,挣脱出身来,走到床边推开纸窗,呼了一口白气出来,叹道:“又下雪了啊。” 胤禛也走前一步,站在胤禩身后陪他看着院子里的积雪,悄悄地在人看不见的角度,牵起那人的手,放在手心里抚摩着,道:“瑞雪兆丰年,想来明年收成定是不错的。” 胤禩回头看他,笑得如沐春风:“四哥真是心系户部、心系大清,我们兄弟说说闲话也能感叹一下收成。” 胤禛笑着在他腰上摸了摸,道:“我心之所系,可不只有地里的收成呐……” …… 这年的年节过得与往年相似,但总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最开心的莫过于同八爷有关的几个阿哥与宫里的良妃了。 良妃这三年因为有弘时承欢膝下,冲淡了许多因为自己儿子被错待而生出的愤懑与绝望,她本来便不是争强好胜的女人,在后宫之中也逆来顺受惯了,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自己的儿子。 如今因为心宽的缘故,身子也轻健了许多,再加上三年不见儿子返京,一下子良妃看着年轻了好几岁。胤禩入宫陪着她散步的时候,更是如同一对璧人或是姐弟踏雪而行。 因为入宫的勤了,弘时慢慢与胤禩熟悉了起来,加上胤禩总拿了宫内没见过的糖果点心来哄他,他如今也会咧着一口白生生的乳牙,糯糯甜甜地开口叫“阿玛”了。 第80章 撕破 年节过后,胤禩将三个孩子接回府中。因为这些日子糖果糕饼收买的缘故,弘时对这个阿玛亲近了许多,不过却是暗地里引起了另外两个孩子的不满。 也许是因为庶出的关系,弘旺性子平和,与胤禩极像。因为同大格格同岁,从小一起被福晋养在一处,关系自然是好的。 三年前两个孩子不大懂事,只知道这个弟弟一出生,额娘便没了,跟着府里乱糟糟一团,两个孩子被带到张额娘处,看着她日日垂泪。再后来阿玛也不见了,两人被送进了宫,安排在公主阿哥们住的地方,受了不少委屈,一直到被送到了储秀宫才好了些。 现在好不容易阿玛回来了,却一心都放在这个害自己没了额娘差点又没了阿玛的弟弟身上,于是大格格首先不干了,她不喜欢这个抢走阿玛额娘的弟弟。弘旺好一些,但他与大格格感情更深,自然也就跟着大格格,对这个弟弟也不是那么亲切。 胤禩很头疼,前一世只一个弘旺在府里,另外一个唯一的女儿又是庶出的,自然没这些麻烦,如今几个孩子在他面前使小性子,他还真是有些手足无措,不禁有些理解起胤禛府里那几个阿哥之间的勾心斗角。 春暖花开之时,康熙定下了巡幸塞外,几个年幼皇子随行,胤禛与胤祥也在随驾之列,胤禩本也在列,但因他三年未归,如今又刚接手内务部的事宜,忙得焦头烂额的,便主动请缨留京办差,也顺便可以多陪陪孩子。 胤禛知道胤禩此番不同去,便借着教胤禩熟悉户部事宜的借口,休沐的日子隔三差五地往八贝勒府里跑,在书房往往一呆便是整个下午。有时候是谈正事,但总有半数时间,两人谈着谈着便会开始拉拉扯扯,最后结果,自然是八爷第二日撑着腰酸背痛的身子去上朝办差。 不过胤禛对术数确实精通透彻,胤禩很快便对内务府的事宜熟悉起来,再加上有前世的办差经验,这些自然难不了他。 唯一让他为难的,是太子最近的动向,因为之前太子点了名地让他多去毓庆宫走动,胤禩也不好不去。每次太子都会做出一副亲和而有礼的姿态,留胤禩用膳下棋喝茶,甚至还抽空提点他一番在朝廷上的应对与皇阿玛最近的喜好。 虽然与太子说过的话,胤禩多半会一字不漏地转述给胤禛听,但总有许多人由此生出了误会与遐想来,其中反应最大的,自然是大阿哥与惠妃一系。 大阿哥此次巡幸也在随驾,他不是个有多少城府的人,至少不能同胤禛比,因此几次之后,便借着惠妃的名头,将胤禩宣了去钟粹宫。 胤禩请了安,立时察觉到惠妃亲和的笑颜下藏着一丝阴郁,正要说什么,却被后脚跟到的胤褆打断了。胤褆进了宫门之后连看也不看他,只端端走过去给惠妃请了安,两人说笑了几句之后,胤褆才回过头来,看着胤禩道:“哟,今日可是吹了什么风,把八弟都吹来了?” 胤禩听了他不阴不阳的语调,微微一笑,就像没听出那语气中的揶揄一般:“大哥可是折煞弟弟了,这不是几年没回京,害怕把新差事办砸了惹皇阿玛生气不是?这么久了,也没给惠额娘请安,却是弟弟的不对——还望惠额娘责罚儿臣。”说罢又撩了袍子跪下。 惠妃斜了胤褆一眼,让他收敛些,才笑着对胤禩叫起:“你甭理你大哥,他就这张嘴不讨好,明明是惦记着你这个弟弟的,偏偏让他说成了这样儿,还不快起来?” 胤褆碰了个软钉子,有些不甘心,脑子一转,又想起了什么,假笑道:“额娘,你尽帮着小八,可不知道这些日子他没功夫来钟粹宫请安,倒是都同老四下棋、陪太子用膳去了。” 胤禩无可奈何地露出一抹尴尬的神情来,有些后悔当年老爷子办索额图的时候,没有直接同胤褆撕破脸来,如今也只能受着。 惠妃不理会胤褆,直接走上前来,对胤禩笑道:“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好歹你也叫过本宫十几年的额娘,哪有额娘不心疼儿子的。”说罢,左右端详他一番,叹道:“瘦了,想必一个人在外办差辛苦,当年你大哥出征在外的时候,本宫也是日日提心吊胆儿,就没睡过囫囵觉……”说罢抬手用手绢儿擦了擦眼角儿。 胤禩连忙告罪:“让惠额娘挂心了,是儿子的不孝。” 惠妃一笑,一如多年前的和善模样,拉着胤禩的手道:“既然这样,今日本宫这里,可是专程吩咐了小厨房备了你爱吃的菜式,正巧你大哥也在,咱们一家人好好用个膳吧。” 胤禩自知推脱不了,只得应了,转头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去储秀宫传话,让良妃今日不用等着他请安了。 席间惠妃自然是时刻留意着他爱吃什么,便让身边的宫人按着胤禩的喜好布菜,一边还同胤褆说上两句,偶尔也转头问问胤禩。 胤禩将那个温和得没有脾气的八阿哥演了个彻底,丝毫不理会胤褆口中夹枪带棒的讽刺。惠妃倒是老样子,办着那个个和事老,当胤褆说的过分了,才开口说胤褆两句,但言语之下,也是处处点着,胤禩与大阿哥才是一系,同根连枝的,若是如今投靠了太子,反手对付养母的儿子,单是忘恩负义一事,便能让世人用唾沫淹死。 席间胤褆唱着黑脸,是不是的用胤禩与太子胤禛交好的事情刺上一两句,而惠妃则时时念着当年胤禩小时候养在她身边的琐事,一顿饭吃得胤禩胃口尽倒,终于撑到了最后。 惠妃见胤禩虽然温和,但却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不管说了什么,他也只顺着往情分上靠,朝堂上的事却丝毫不肯松开,也有些恼了。而大阿哥自然直接当他被皇阿玛训斥之后吓破了胆儿,如今也学着那群子小人趋炎附势起来,便道:“额娘,如今膳也用了,人也留了,你没看见八弟心都飞走了?还留着人家在此叙旧,不是惹人烦不是?” 惠妃叹了口气,叹道:“你们这些孩子都大了,额娘也老了,别的不敢求什么,只求你们兄弟间能和和睦睦的,需要的时候能够相互搭把手,便是最好的了。”说罢有用手绢儿拭了拭眼角。 …… 胤禩坐着轿子,一直到了府门口停了轿还在发呆。他是早知道大阿哥的结局的,早年的时候还想过能提点便提点一下,但自从上次他忽然意识到张明德的事情也许是他一手设计了自己之后,便熄了帮他一把的念头,如今这一出一唱,只怕是彻底撕破脸了。太子的目的,也算达到了一半…… “爷,到了。”高明在轿子外面侯了许久也不见主子动静,忍不住出声提醒。 胤禩伸手揉了揉眉心,忽然开口道:“把小主子都接上,去四贝勒府上。” …… 胤禛有些诧异胤禩这个时辰过府,放下手里的折子便迎了出去。 两人在院子里客套了几句话,胤禛让弘晖先别忙着做师傅留下的功课,带着弘晖他们几个去院子里玩儿,才同胤禩回来书房。 亲手给胤禩倒了杯普洱,胤禛推到他面前,才道:“你心不宁。” 胤禩也没打算在他面前隐瞒什么,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嗯,刚从钟粹宫出来。” 胤禛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亲手拖了交椅到胤禩面前,坐下,抬手摸了摸胤禩的嘴角,道:“我说过,你在我这里,不想笑,便不用笑。” 自己笑了吗?胤禩下意识抬手摸摸自己的嘴角,正好摸在了胤禛手上,被他反手抓住。 “习惯了……”胤禩又是下意识的想勾嘴角,看到胤禛的眼神后一愣,终于没笑成。 “真难看。”胤禛板着脸道,不过手却是很轻地去摸他嘴角隐隐的笑纹,眼神有一点心疼。 气氛实在是有些暧昧,胤禩有些不适应,清了清喉咙,叹着气将今日钟粹宫的事情说道了一遍。胤禛听了有些不解,照理胤禩几年前便与大阿哥一党疏远了起来,离京三年更是如此,因此今天的事情对于如今的胤禩来说应该只是小事儿一桩,根本不值得胤禩伤神才对。 胤禩自顾自地又揉了揉额角,道:“虽说撕破脸是早晚的事儿,但好歹我也曾养在惠母妃名下,她……总归是有些难受的。” 胤禛闻言也想起了佟皇后和德妃,如今他虽然与十四关系还算过得去,但德妃始终对自己不冷不热的,全然没有同十四在一起是的亲近份儿,不禁也有些黯然。 胤禩抬头看见胤禛走神,忽然一挥手,笑了:“都说出来了,舒坦了。” 胤禛又好气又好笑,板着脸道:“你舒坦了,轮到我膈应了。”言下之意就是赤裸裸的暗示:快说要怎么补偿…… 胤禩没上钩,心情好了,才发现大半天滴水未进的,于是很豪迈地端起胤禛给他倒得普洱一饮而尽。 胤禛很无奈地看他:“你别喝凉的,仔细过会儿胃又疼了。” 胤禩不大在乎得去推开窗户,一边道:“死不了……!” 话说了一半突然戛然而止,连脸上笑眯眯的样子都一时间变做目瞪口呆的惊疑状。胤禛连忙站起也朝着窗户那边看过去,心里奇怪得不行,什么事情能让这万年狐狸脸惊成这样? 窗外院子门口,几个矮小的身影一闪而过,看着他们的衣着打扮,自然是四个孩子无疑,只是那个最小的穿着格格装的孩子是—— “弘时!”胤禩咬牙切齿,也不去管胤禛脸上抽搐的表情,推开们大步地往院门口走去。 大格格一见自家阿玛黑着脸走过来,立马扭头跑了,弘旺犹豫了一下,跟着妹妹也溜了,弘时才三岁,第一次看见温和的阿玛露出这样的表情,吓得也追着自家哥哥姐姐后面跑,而最大的弘晖本来就是一脸无奈地跟在一边,此刻倒是只剩下他一人站在远处,进退不得。 “咳咳。”胤禛跟着胤禩走了出来,区手成拳放在嘴边佯装咳嗽几声,才将脸上扭曲的表情压下,木着脸教训起弘晖来:“怎么回事儿?他们多大?你多大?就这么看着他们胡闹?”说完了又瞪了一眼远远跟着的几个丫鬟嬷嬷,吓得几个人膝盖一软就跪下磕头。 胤禩当然看见胤禛嘴角压抑不住的笑意,眯了眯眼,眼里闪过警告,低头和蔼地对弘晖道:“弘晖,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是大格格闹的吧?”弘旺肯定没这个胆子…… 弘晖偷看了自家阿玛一眼,低头,看自家脚尖儿,不吭声。 胤禩一看便知道定时大格格逼着弘晖不准他告密,小时候老九与老十不是老玩这一招儿么,便瞪了胤禛一眼,自己拔腿去院子里面逮弘时。 大格格与弘旺早藏进了屋子,弘时太小,短腿儿跑不快,还没碰着门就被自家阿玛逮着了抱在怀里,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只好委委屈屈地等着一双眼睛看着自家阿玛。 这小东西还没到剃发的时候,脑门儿上郁郁葱葱的黑发被人编了小辫子,红粉色的缎子扎上,身上也是格格们穿的小衣服,配上综合了胤禩与毓秀的那张小脸儿,再加上那眼泪汪汪的委屈神情…… 胤禩再大的火儿也没了。 掐了掐弘时的脸,胤禩将他抱在怀里,走回院子里,对着要笑不笑的胤禛道:“既然弘旺大格格这么喜欢四哥这儿,弟弟就留着他们在这里叨扰了,我和弘时先回府了。”说罢抬腿就往外走。 “等等。”胤禛开口,想说话却又顾忌着四下有人,只好忍了忍,道:“留下来一道用膳吧,不是还有些内务府的事儿没商量?” 胤禩虚伪的笑笑:“今日弟弟府里有事,改日再叨扰四哥吧。”说罢也不理胤禛的反应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胤禛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小八也是个记仇的。低头看见弘晖还站在一边杵着,顿时板起连来:“还站在干什么,自己去罚抄《礼记》去,不抄完不准用膳!” 第81章 变天(上) 这次几个小孩子的矛盾最后自然是被几个兄弟作为笑料一场,马马虎虎得便过去了。 胤禩倒是想教训一下大格格他们,但是只要孩子一做出阿玛你三年都不会来,一回来就责罚我们的委屈表情来,胤禩便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康熙听说之后,居然也趁火打劫一般得笑了一通,不过倒是旧事重提,又说起了给胤禩娶个继福晋的事儿。胤禩一开始还想拖一拖的,但想起府里的三个孩子,他一个大男人不可能老看着,这样的小事儿也不知道还会发生多少次,张氏又是个默默无闻惯了的,管家还勉强,但无论如何也拿不起当家主母的气势——这府里,的确需要一个撑得住场面的女人。 因此在老爷子提出,借着这次选秀的功夫,一并给他指个继福晋的时候,胤禩倒是恭恭敬敬的谢了恩,只是提出,想让额娘给过过目。 这不大合规矩,良妃并不得宠,刚刚解了禁足不久,且不襄理公务,论理是轮不到她来给胤禩挑福晋。但康熙从胤禩的神色上便知道,这是想让良妃选个对孩子们好些的继福晋。这让他想起了赫舍里来,自从赫舍里去了之后,自己不是也为了保成做了许多打算? 想到这里,康熙也便不在意这些小事儿了,只转头让宜妃德妃将名单也送去良妃处一份。 且不说胤禛得知了胤禩点头要娶继福晋之后是如何反应的,天气回暖之后,几个年幼的阿哥同大阿哥、太子、胤禛、五阿哥等人,都随驾去了塞外,一半大臣随行,剩余的人与留守京城的皇子们一同处理京中事宜,遇着重要的,每日都有专人送去呈给康熙,也没耽误些什么。 良妃得了旨意能亲自给自己儿子选继福晋,自然是由其用心。继福晋的身份不可高过嫡福晋,因此不用胤禩提醒,那些满蒙大臣的嫡女便被排除在外了。 最后的名单良妃反复嚼了数变,最后圈下了一个名字。 胤禩看过名字后一愣,转而也有些了然地笑了。 良妃选的是汉军镶红旗马镇雄的嫡亲孙女,马氏一族在汉军旗里名望颇高,最有名的当属马镇雄的父亲马鸣珮,马鸣珮出身世家,追随太宗皇帝皇太极麾下步入仕途,出任新设的工部启心郎,曾经在山西的骚乱地区平乱安民,颇建功勋。 后来马鸣珮升任户部侍郎,出使过江南,后迁户部尚书,最后官至两江总督。马镇雄子承父业,先是任职于工部,后来主管皇家制币厂和琉璃厂,接着,像他父亲一样,任宗人府启心郎。胤禩知道这个人,算得上是满清数一数二的忠臣之一。其嫡女的身份自然是配的上皇子侧福晋的,不过眼下,胤禩与良妃却是想将他作为继福晋的人选。 一来,可以拉拢汉臣;二来,也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汉军旗的女子,可以入宫,可以为妃,却不能封后——娶了汉军旗的女子为福晋,便是绝了对那个位子的心思。 只是如今康熙远在塞外,来去往返的都是加急的折子密函,良妃不好用这样的事情烦扰圣驾,便偷偷向宜妃与德妃透了话,留了马氏的牌子,只等着圣驾回京之后一并上报了。 京城入了五月便开始闷热起来,胤禛本来每隔几日也会附上一些书信,虽然只寥寥数语,多是说些公务上的事情,但近六月之后,书信却突然断了。 胤禩起初不以为意,但这时却从行宫传回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皇十八子殇,圣驾回京,太子被废。 胤禩听见这个消息时候,正在内务府整理卷宗,当时手一抖整卷书册都落在地上,不同于别人的震惊,胤禩更多的是茫然,上一世的事情,似乎都乱了。 …… 不管众人心里是如何揣度这件事,在战战兢兢中,圣驾终于回京了。 不过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除了太子被先一步秘密送往驷院侧看管起来之外,连带着胤禛与胤祥也被看管了起来,圈在了自己的府里只能进不能出。众人纷纷在心里议论揣测,但明面上谁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多走一步路。礼部的人开始准备筹办皇十八子的丧礼,内务府自然也不能闲着,有许多需要置办的。 只是胤禛与胤祥都被圈了起来,连行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小的阿哥们又太小,只知道十八病了几日,原本眼看着都好些了,谁知突然就没了,皇阿玛也不知听到了什么,脸色很难看,将所有人,都分别叫到跟前,一一拷问了那日的行踪。 有人倒是听说后来太子与四阿哥都被同时传到行宫问话,十三阿哥硬闯进去,再之后便是皇上被气得厥了过去,李德全大惊失色地叫了太医。等皇上醒了,便是太子被废,四阿哥与十三阿哥被勒令分别看管起来的消息。 随行的人都被噤了口,活下来的人也没人敢传递什么消息。唯一知道些内幕的大阿哥,却是不能去问的。 胤禩倒是不担心胤禛,毕竟那人前一世也被圈过,后来也是有惊无险的,只是十三弟……不会就这样被圈了吧? 隐隐的忧心之余,胤禩不免庆幸起来,想不到这一次,他阴差阳错地躲过去了。 两日过后,御史院有人参奏,说太子平时对臣民百姓,稍有不从便任意殴打,其侍从肆意敲诈勒索,仗势欺人,恳请圣上明察。此言一出,众人立刻察觉到了上面的意动,若是没有那位的暗示,御史院不会在这个时候拿这种早就众人皆知的事情出来参奏的。 看了,皇上这次是真的打算废太子了。 一时间,大阿哥一党振奋起来,以奇普为首的朝臣,开始卯足了劲儿的攻击太子一党。奇普早年做过太子门人,后来被太子动则大骂搜刮,忍无可忍改投了大阿哥门下。像他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太子得势,因此眼下定然是不遗余力,意欲将其置于死地永不翻身。 也许是因为气急,康熙如同上一世一样,让大阿哥负责看管太子,并且严办了几个自从索额图死后便一直怂恿太子的朝廷大员——这一切,无一例外地都给了朝臣们一种错觉,大阿哥一党要翻身了! 胤禩看着大阿哥一党的人上蹿下跳,网罗太子极其胁从的罪证,连前年冬天鞭挞宫人至死都翻了出来,不禁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来——原来前一世,自己在老爷子眼里也是这样的么? 直郡王如今春风得意至极,几次在上下朝时与胤禩擦肩而过,都流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嘲讽意味来,胤禩对此只能摇头叹息。 这个大哥,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入了老爷子的法眼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胤褆如今认为老八这次抱错了太子的大腿,只怕等老爷子回过劲儿来也会跟着倒霉,怕他醒悟过来与自己套近乎,因而没再搭理他,连同惠妃也将胤禩拒之门,倒是省却了胤禩不少的麻烦。 这样又过了三日,梁九功与李德全的脸色也渐渐难看了起来,因为康熙已经连续六日无法合眼,好几次召了裕亲王或是重臣入宫,说到太子的时候,都会忽然泣不成声,边泣边骂。 这样拖了两日之后,康熙终于亲自撰文,废皇太子,告天地、太庙、社稷。 康熙在文中写道:“稽古史册,兴亡虽非一辄,而得众心者未有不兴,失众心者未有不亡。”之后便是在列举胤礽的种种罪状,进而道:“臣虽有众子,远不及臣,如大清历数绵长,延臣寿命,臣当益加勤勉,谨保始终。” 最后康熙思及胤礽幼时的乖巧,年轻时的懂事,将所有的罪过全部推倒了那些怂恿胤礽步步踏错的大臣身上,所说索额图已死,开馆戮尸未免有失仁君的名声,便将仇恨一股脑儿算到了如今剩下的太子一党头上,下令到:“诸皇子大臣中,如有谋为皇太子者,即国贼,法所不宥。” 这样一来,太子一党被牵连获罪自不必说,胤禛与胤禩也遭了秧。 四贝勒一直以来一直被看做太子一党的人,虽然这些年太子对他日渐冷淡不满,但也没见着他改投大阿哥门下。只是如今四贝勒已然被圈禁在府中,平素又冷心冷面少与人打交道,除了参他一个刻薄无常,似乎也拿不住别的把柄。 但胤禩与胤祥就惨了点儿,胤禩连惧内都被拿出来参了一本,更不用说私交大臣,图谋不轨了。幸而这件事情康熙早发过火儿了,眼下将折子悉数留中,没说罚、也没说不罚,态度就这么暧昧不明着。 祭祀了天地太庙之后,康熙终结顾念这父子情意,不愿看朝臣们落井下石太过,便让胤褆代替自己去探望废太子,也算是给已经陷入癫狂的朝臣们一丝警告。谁知直郡王完全没能会过意来,在代父探望这个平生对手之时,字字句句都是暗示他有负君恩,理当以死谢罪。还说若是废太子真懂得孝道,便不应等着让皇阿玛亲自动手才对。 这些话自然是一字不漏儿地传回了康熙的耳朵里。 康熙当下大怒地将案桌上的文房四宝砸了粉碎,脸色铁青得按着胸口,哑声嘶喊道:“这就是朕的好儿子哇……好儿子哇!”说完便“哇”得喷出一大口黑红的乌血来,吓得李德全连滚带爬地去太医院请太医正。 第二日,原本有些朝廷重臣,听说昨日乾清宫太医院守了一整晚没离去,都以为今日会休朝,谁知康熙还是绷着一张惨白铁青的脸来了,没等堂下的官员递折子,便让直郡王出列,照着他的头便扔下一本折子来。 众人不知其意,便听康熙在上面劈头盖脸大骂一通,才知道原来是镇国公奇普上来本密折,说是久居京城的相面人张明德曾经帮直郡王看过相,说是日后必定大贵。 众人听了心中一抖,心道这奇普果然是个有勇无谋的,难怪不受重用,这下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吧?不过有些了解直郡王为人的,自然知道这怕是直郡王授意的。 胤禩听见张明德三个字的时候已经呆住了,看见朝臣们跪下恳请皇上息怒他也只能随波逐流地跟着行礼磕头,脑子里却是乱哄哄的。 康熙骂道最后已是咬牙切齿,大骂胤褆心肠歹毒之及,尽然连亲生兄弟也要逼死,丝毫不顾骨肉情谊,连废太子的半分也不如。当庭喝令将胤褆说的那个张明德立刻缉拿交刑部严审。 罢了朝之后,康熙留下了成年的皇子在乾清宫,继续当众痛斥胤褆“凶顽愚昧,不知义理”,“不谙君臣大义,不念父子之情”,实在是“天理国法皆所不容的乱臣贼子!” 接着,便下令将胤褆圈禁了起来。 至此,昨日还耀武扬威处处寻找太子余党错处的大阿哥一党,顿感泰山压顶大厦将倾,不明白如何在一夜之间,情势便反复至此。 太子余党倒是稍稍振作了些,有些人以为看到了希望,感念于圣上始终还惦记着太子,也许……日后还有东山再起之时,但更多的人,则是学会了明则保身。 大阿哥被圈禁之后,康熙第一次觉得自己养育儿子的方法也许错了,怎么明明如此优秀的几个孩子,都变成了这样?只是他难过得还太早了,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 两日之后,康熙下旨,令三阿哥并八阿哥一同前去,严审张明德,务必使其供出党羽。这事儿前世胤禩也摊上过,不过这次他却是置身事外罢了,因此用起刑来自然不用手软,一切公事公办。 而这个时候的三阿哥胤祉,内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激动。这么多年了,他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头,上面有太子自不必说,即便太子没了,还有个战功赫赫的大阿哥顶着,怎么也轮不到他。 但如今,他终于看到希望了。 第82章 变天(下) 胤禩自然知道,三阿哥在不久的将来便会给虎落平阳的直郡王致命一击,对于这样的行为,他前世也做过,不过更漂亮些罢了,倒是没多大反感。天家兄弟从来不是真兄弟,都会在背后捅人刀子。 既然他都看得出来,上面那位没有理由看不明白,相信那位也只是想借了这把刀,让自己的长子这块磨刀石真正从云端落下罢了。 帝王也是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的。 张明德一案,拉拉杂杂扯出了无数官员,以镇国公奇普首当其冲,落马者无数。大阿哥已经被圈禁,康熙便在朝堂上罗列直郡王罪状数十条,斥责其心高阴险、为兄不悌、为臣不忠。 就在这个时候,康熙下朝之后,病倒了。 这一病,让原本压抑而不明朗的朝廷局势雪上加霜。大臣们纷纷意动起来,也难怪,良禽择木而栖。不过因为废太子在朝中树敌太多,许多大臣等不及了,怕上面那位回过神来,又舍不得这么多年栽培的儿子,于是几个大臣联合起来,参了现内务府总管凌普一本。 凌普本是废太子胤礽的奶公,康熙派他做内务府总管,更多是疼惜太子从小没了额娘,怕下人怠慢,凌普既然是太子的奶公,因为太子的原因坐上了这个位置,自然会更好的照顾太子。谁知凌普一开始还兢兢业业小心谨慎,但日子长了,太子的势力越来越大之后,便学会依仗太子权势,贪得无厌,横行不法,干了不少脏事儿。 康熙看了折子,第二日便认命胤禩为内务府总管事,彻查凌普一案。大臣闻言,纷纷心思又松动起来,内务府总管事的位置颇为重要,每逢宫中重大事件,比如帝崩后崩一类的,便由皇子或是亲王担任。如今朝堂局势不明,皇上圈了好几个成年的阿哥,却不让主持礼部多年的三阿哥担次重任,而是推出了前几年离京的八阿哥……这背后的心思,很值得琢磨一下啊。 胤禩面色如常的接下了这个位置,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渀佛这次升迁跟他没什么关系一般。三阿哥看在眼里不禁有些不满起来,下了朝便阴阳怪气地叮嘱了几句,无非是让胤禩莫要徇私、卖人情一类的。 胤禩心中苦笑,之前好不容易把自己摘了出去,这么一来,又给人惦记上了。 因为胤禩接手了凌普一案,因此大阿哥与张明德那边自然便不用再去了,全权交由三阿哥负责,继续审理。几日之后,三阿哥呈上两本折子,折子里将张明德何时来的京城,又给何人看过相算过命一类的杂事写了一整本;而另一本密折中,便详细地记述了张明德如何结识的奇普,又如何在得知奇普层被太子追打之后自告奋勇提出“谋刺太子”一事,以及事后奇普又是如何拉拢顺承郡王布穆巴,到后来如何将此人引荐给了大阿哥。 康熙看罢顿时气得手足冰冷、面如死灰,狂怒着咆哮让人用重刑,一定要让这个张明德将参与谋刺太子的相关人员全部供出,并且让三阿哥去胤褆府里搜查物证,看看都是谁与直郡王往来密切、对太子图谋不轨。 再说胤禩这边。 凌普以为这个八阿哥是出了名的大善人,早年在京城的时候,便以贤德仁孝闻名,之前虽然被化为大阿哥一党,但这几年大家都看得出来,八阿哥与直郡王并不亲近,反倒是与太子一党的四贝勒走得很近,连带着太子也对他另眼相看起来——那么自然会对自己手下留情的。 谁知他完全猜错了,胤禩是半点情面也没给凌普留下,连个单独见面的机会也没找到,便被打得皮开肉绽,不管他如何咬牙威胁,那面目温和的八贝勒始终是高高坐在上位不为所动。每每他抬出太子之时,胤禩便会冷笑着斥责他败坏太子声明,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背着太子犯下这许多打错,如今还不思悔改想要攀扯太子。 几次之后,凌普完全绝望了,心知若不是上面的意思,就是这个八贝勒是铁了心要公事公办、整死自己了,但他养优处尊多年,如何受得住这些酷刑,不久便撑不住,断断续续地将自己做过的事情,避重就轻地招了些。 胤禩看过供词之后,冷笑几声,劈头朝他扔下几页写满了字的纸来,都是以往凌普得罪之人写下的状子,甚至有几份血书混杂其中,凌普趴在地上扫过几张之后,顿时冷汗湿透了衣衫,先去仅剩的一丝侥幸也没了,委顿于地。 …… 如今朝堂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大臣们摸不准上面那位的心思,只能步步试探着上折子,一时间也没人敢当庭给几个被圈的皇子求情。 这样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几日之后,三阿哥与八阿哥分别将审问的结果递了上去。 八贝勒一反常态,收起了温和的面目,一张折子事无巨细得将凌普参了个体无完肤,附上签字画押的供词以及各色物证人证——虽然八贝勒明面儿上是说凌普瞒着太子做下这些个勾当,但众人心知肚明,这是明摆着不顾及太子的情面了。 于是,直郡王被斥责之后,那些害怕太子东山再起的大阿哥一党们,立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边,纷纷不约而同的以八贝勒马首是瞻。 于是……许多人,自以为看明白了八贝勒此举的意图,既可以表面自己的立场,又能接受大阿哥一党的势力,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不过两日,相比于三阿哥呈上的折子,八贝勒这点动作也就不值一提了。 张明德一案查清楚了,所有与之相关的人都为之获罪。张明德本人更是被立刻拉到菜市场门口凌迟处死,而大阿哥也因此被革去了郡王头衔,改降为贝勒。 也许是想给大阿哥最后一个辩驳的机会,胤褆被从圈禁的地方提到了乾清宫,被康熙当着众人的面大骂其阴险不臣之心。胤褆自然是拒不承认,口口声声道张明德所作犯上之事他并不知情,定是有人在背后搬弄是非。 此刻张明德已经伏法,康熙认定大阿哥是诡言狡辩,因为张明德已经无法活过来说话了,更是怒极,咆哮着要让侍卫进来将大阿哥锁舀下狱,严加审问。 五阿哥胤祺温厚,连忙带头跪下求情,被康熙一脚踢开。剩下的阿哥也连忙跪下纷纷抱住康熙大腿,为大阿哥求情,胤禩自然也包括在内。不管结果如何,面子上的兄友弟恭是一定要做的,否则今日没有出面的人,便是下一个直郡王。 康熙气急了,将所有的儿子都大骂一遍,更是命侍卫将五阿哥带下去重责二十大板,以示惩戒,不过终究没再让人锁舀大阿哥,只是命人将其带下继续看管起来。 这件事情如同一场闹剧一般,就这么过了。几日之后,康熙下令,将四贝勒解禁,仍回户部供差。就在众人以为事情快要告一段落的时候,更大的事情发生了。 几日之后,三阿哥在一次请安之后,趁着众人告乏退下,偷偷得又从袖子里摸出一本折子呈上。这本折子里面写着在搜查直郡王府邸之时,查获的各种越制用度,以及在直郡王府中一间偏僻的屋子里,所获的祭祀器皿,疑似大阿哥曾以“魇胜”巫术谋害太子,以至于太子渐渐癫狂。并且呈上了手下官员顺藤摸瓜,在毓庆宫找到的,由直郡王授意,喇嘛巴汉格隆在废太子寝宫放置的“镇物”。 至此,康熙终于被打击得一病不起。 一代帝王,彻底崩溃了。他没想到自己文治武功、戎马半生,生出的孩子却是这样的。 想起多年前大阿哥与太子意气风发的样子,又有些不肯相信这些折子上的字字句句。于是,康熙在病中做了最后一搏,遣了两拨人去毓庆宫详查核对,果然找出了十数件“镇物”来,多半都是透过大阿哥手下门人的渠道流进来的。 人证、物证皆在,至此,康熙对大阿哥彻底绝望,长叹一声:“朕……真是小看了朕的这些儿子啊!”叹罢面若死灰,苍老了许多。顾念着最后一丝父子之情,康熙没再撸去他的贝勒头衔,只下旨封闭大门,将其永生圈禁起来,遇赦不赦。 权杖本喋血,与太子斗了数十年的大阿哥,在他以为终于要翻身的时候,倒了,并且永不翻身。 他弄明白,自己到底得罪了谁,又成了谁的踏脚石。 大阿哥一倒,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了这次“出力”最多的两个皇子身上:三贝勒、八贝勒。 这两人在这次“大阿哥”与“凌普”案中,做法都是一反常态,某些敏锐见长的大员们,猜测着:也许有人要上位了……只是,上面那位,到底是什么个意思呢? 康熙病了。 康熙这次病得来势汹汹,一发不可收拾,加之他心气郁结再内,每次梦回,都能想起当年这两个儿子优秀的点点滴滴;但每当他梦醒回到现实,便无法相信,这样两个令他骄傲的儿子,如何就成了今日这番摸样。 那个威武年轻的将才、统帅,没有了;那个手把手教导出来的继承人,没有了。 到底是谁……毁了他们? 康熙日日夜夜诘问自己,得不到回答。于是,一代帝王陷入了自怨自艾的境地,拒绝太医院的诊脉,拒绝服药,就这么日以继夜地自我折磨着。 …… 就在朝廷众人心急如焚、整个后果束手无策的时候,一向做人规规矩矩言行丝毫不差的三阿哥出面了。 如今太子大阿哥被圈,三阿哥胤祉便 成了长子,有他出头,与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祐,以及胤禩,还有胤祉的同母姐姐二公主,一起带着太医院的所有太医,甚至还从理藩院寻来了通医术的洋人,跪在康熙乾清宫门外痛哭陈请,恳请康熙就医。 康熙闭门不见,也不理会,谁知几个儿子女儿都铁了心,谁也劝不走,就这么跪了整整两天三夜,期间二公主身子弱,晕倒过两次,不过都是醒了便回来继续跪着。 第三日的时候,听说连胤禩也昏倒了,康熙才回过神来,终于想起这些孩子也是自己的儿子来,于是宣了几人入殿。 接下来几日,几个阿哥公主,为康熙冒死择医,轮流精心伺候病中的皇帝父亲,终于让这个倍受打击的老人,从另外两个儿子带给他的伤痛中,渐渐恢复过来。看着面色青白的几个孩子,康熙总算略感欣慰,至少这几个孩子还是孝顺的,不似他们的那两个兄长…… 一切似乎慢慢开始好转起来,被圈起来的十三阿哥也被放了出来,整个宫廷也从“废太子”与“镇魇太子”的噩梦中渐渐走出来。康熙病势慢慢好转之后,看待几个儿子,尤其是胤祉与胤禛的眼神尤为和善,对胤禩态度也缓和了许多,少了些防备,但有一个人确是除外。 胤禩发现,康熙看向胤祥的目光里,少了先前的慈爱,多了些防备。事后他问了胤禛,那日在塞外行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胤禛似乎也很疑惑,他只知道十八殇了的那日,下午只有他进过帐子,是太子那边来人说十八弟问他要本书来着的,谁知他去了却看见十八弟正昏睡着。当时他也没多想,放下书册就走了,还交代了门口立着的宫人好好照顾十八阿哥,谁知到了晚上便听见十八弟没了。 后来不知从何处传来十八弟死的蹊跷的流言,似乎有黑猫作祟,又有人提到了黑猫是下午有人放进去的,午膳的时候还没有。一查之下,当日午膳过后进去过的只有胤禛,于是胤禛被传去问话,却发现没人能证明自己的只是放下书就走,那日的宫人全部自尽了,当日太子那边遣过来传话的小太监也矢口否认。 其实这件事只是蹊跷,因为十八弟这么小,碍不着他们任何人,他殇了对旁人并没有好处,就走康熙尚在犹豫各种供词之时,十三弟却突然闯进来,说是听见了太子与手下合谋陷害自己的话。 当时康熙便是大惊,屏退了众人,只留下了胤祥在内殿,因此胤禛事后并不知道胤祥到底说过些什么,只知道没多久,老爷子便咆哮着让人将自己与胤祥先分别看管了起来。 第83章 揣度 这件事情后来胤禛是如何与胤祥谈的,胤禩自然不清楚,他刻意回避了那日的情形。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最初两人相处之时,只谈家事,莫谈国事。 康熙的病来势汹汹,好得却很慢,他每日里听着太医院的医正们反反复复得将书袋子吊了一遍又一遍,更是暴躁,陆陆续续惩处了一批太医之后,慢慢得将目光转向了三阿哥胤祉推荐上来的洋人医师。 洋人的调养方法与中原略有不同,也许是对了正,也许是运气好,离了那些个苦药,康熙在洋人医师的治疗下有了起色,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在这之后,康熙对西洋事物的兴趣日渐浓烈了起来。 也约莫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康熙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不年轻了,当年日食一餐还兼行军打仗也生龙活虎的体魄,早已不再了,于是也渐渐注重起养生来。 随着康熙圣体的康复,紫禁城也渐渐从废太子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虽然这件另斗了几十年的两个皇子同时下马的事情,几乎牵扯到了朝中过半的满臣,但众人都谨小慎微地不去提起一个字。 胤祥虽然被放了出来,却被停了刑部的差事,就这么赋闲在家。胤祥年轻,早年极受帝宠,如今这样的天差地别,自然一时无法适应,有些颓丧起来,胤禛便往十三府上跑了勤了,胤禩这边自然也来得少了。在外人眼中看来,四贝勒与八贝勒也是疏远了起来,于是愈发相信了八阿哥对那个位置应当时有所图谋的。 在这样的环境下,裕亲王叫人传了话儿,说是初八那日是他的嫡孙周岁的日子,让胤禩带着几个孩子一起过去热闹热闹。 福全大病之后,身子一直没好透,曾经向康熙提过想回盛京给先祖皇帝守陵,但都被当了回去,原因自然是路途遥远、盛京又是苦寒之地,不宜于养病一类的。至此之后,福全便时常称病不上朝了。 初八那日,在裕亲王府上,胤禩在几个相熟的大员里,看见了阿灵阿与佟国维的身影,心中顿时有些了然起来,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佟国维的身份自不必说,那是佟皇后与隆科多的阿玛,佟家素有佟半朝一称,可见其地位尊崇。而阿灵阿的祖上,是赫赫有名的清太祖努尔哈赤时期开国五大臣之一的额亦都。额亦都的儿子图尔格骁勇善战,素来以军功著称,年纪轻轻得早在太宗时期就封了公爵,而图尔格的弟弟,就是顺治托孤四辅臣之一的遏必隆,也是康熙的第二位继后孝昭仁皇后和温僖贵妃的生父,是胤俄的郭罗玛法。 这两人都是朝廷重臣中的重臣,其家族势力在大清根深叶茂。在前世,这两人更是铁杆八爷党的支持者,如今同时出现在裕亲王给嫡孙办的周岁宴会上,自然是有所图谋的。 将弘旺大格格与弘时交给嬷嬷带下去与裕亲王的儿孙们玩耍,裕亲王便说起近日收了一座蓝田玉的观音坐莲台像,邀了胤禩入书房一同赏玩。 进了书房,果然看见先前一闪而遁的阿灵阿与佟国维两人,正坐着品茶,面前的书桌上,果真放着一座冰白色的观音坐像。 裕亲王随手关上门,笑着对佟国维道:“如何,本王收得这座观音像成色如何?这可是正经儿的老种玉料哇!” 佟国维与隆科多在裕亲王刚进门是都恭恭敬敬得起身问安,随后也与胤禩打过了招呼。佟国维摸着胡子笑道:“王爷喜欢的、看中的,自然是奇货可居。”说罢眼光若有似无得瞟了一眼与裕亲王错开半步站立的胤禩。 裕亲王笑着指着椅子道:“都站在做什么,今日本王高兴,大家都坐下、都坐下,别整那些个虚礼了。老八,来,你也坐下!” 四个人围着那尊玉观音坐了,胤禩不开口,阿灵阿与佟国维两人倒是饶有兴致得评论着那尊像,还说到当年那块著名的和氏璧便是蓝田玉,若不是有伯乐,也是差点明珠蒙尘。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胤禩听得累,便状似无意地低声对着裕亲王开口道:“只是听说那陷玉的伯乐被砍了双腿并一只手,那和氏璧也在乱世中颠沛流离、辗转于人手,若是以侄儿看来,还不如从前,至多不过做回它的石头罢了,何苦毁了自己又连累了那伯乐?” 这话声音不大,但屋子里的人自然都听得一字不漏。裕亲王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些黯然,便没接话。佟国维倒是眯着眼睛笑看着胤禩道:“八贝勒所言差异,汉人也说了,昔日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问惠子:‘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答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胤禩淡笑着回道:“庄子的回复却是,‘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佟国维一愣,笑了:“八爷好学识,好口才。”眼神与阿灵阿交错一瞬,有些意味不明的感觉。 阿灵阿出身武将世家,对于这种咬文嚼字很是不喜,他站在胤禩这边,一方面是因为胤俄的关系;另一方面,是上次胤禩与胤祉同审索额图时,胤祉咄咄逼人,而胤禩却处处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做法,让阿灵阿觉得这个阿哥是个和善的,日后若是上位,列为臣工也不至于下场凄凉。当然,更重要的是,胤禩在如今剩下的皇子中差事办得不错,手腕也柔和,最是没有架子。 胤禩谦逊道:“论口才,我可比不得三哥;论学识,我也赶不上四哥,更不用说……二哥了,不过是耍耍嘴皮子罢了。” 阿灵阿喜欢直来直去,总觉得今日说了这许多话,都在绕弯子,于是便忍不住开口道:“今日在这里,咱们也明人不说暗话,八贝勒,我钮钴禄氏一族如今在朝中看好的皇子不多,欣赏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八爷你到底是怎么打算了,也给我们透个话儿!” 胤禩有些尴尬,佟国维喝了一声:“不可对八爷无礼。”不过眼光却是瞄向胤禩这边,看着他的反应。 胤禩也不绕弯子了,看了一眼裕亲王,才道:“胤禩才识在兄弟间只是平平,如今大哥二哥虽然被圈了,但毕竟父子骨肉亲情……就算如此,论排行,上面也有三哥四哥五哥他们;论帝宠,下也有更受皇阿玛青眼的弟弟;论功勋,比起四哥来,胤禩……这一点还真舀不出手;论出身,四哥五哥老九老十他们都更尊贵——是以无论如何,我也……” 裕亲王从一开始就有些沉默,如今听见胤禩这番话,忽然想起了当年那件事,脸色不由也变了变。 佟国维与阿灵阿没注意到这边裕亲王的转变,只针对这胤禩的话道:“八爷过虑了,我们满人择立储君,所看中得并非长幼嫡庶,而在功绩、在声望、在贤能。太子早年的确是个储君的人选,只是如今……不提也罢;大阿哥多在军功,但如今已非当年太祖入关之时了,大清需要治世需要民生;至于三阿哥……”佟国维面上有些不屑,“不过是文人酸气罢了,若是皇上真有心栽培,又怎会将他放在礼部这么些年?” 胤禩正想说什么,佟国维又摸着胡子道:“四阿哥倒是出身好的,在户部也是很好……只是太孤高了些,这些年来中规中矩没出什么错,但也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但是八爷治理永定河,如今又在两广督粮,于大清来说,都是功不可没啊。” 胤禩苦笑一番,道:“明人不说暗话,佟老也应该知道我为何好端端得会去两广罢。” 佟国维道:“八爷莫非被这点挫折便吓倒了?且不说当今圣上八岁登基,那时局势有多艰难,即便是先帝、或是太宗皇帝,那个不是受尽磨难才得上位,如今圣上对八爷虽然严厉,但也是一种磨练呐。” 说得都很对,可惜聪明如佟国维马齐等人,都低估了康熙心中的计较,也许他是真想让自己的儿子历练,但后果确实让整个王朝都几乎无法承担的。 胤禩摇摇头,道:“佟老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胤禩确实志不在此。如今说开了也好,无论最后是哪个兄弟做了那个位置,我也只想做个贤王,能多多做些利国利民的事便好了。” 话一说完,屋里的三个人都忍不住看向他,裕亲王眼中是一些心疼一些了然和一些无奈,而另外两人却不这么想,他们自然觉得胤禩要么是被这次废太子的事情吓着了,要么是觉得他在欲迎还拒罢了。 佟国维沉吟片刻,道:“八爷若是担心朝堂上的支持,便多虑了。实话说了吧,此番我俩并非孤身前来,钮钴禄氏一族、我佟氏一脉,还有大学士马齐、工部的揆叙、户部王鸿绪、苏努他们,都托我老头子来给八爷带个话儿,愿意以八爷马首是瞻。” 胤禩脸色一变,道:“佟老请慎言,如今大哥二哥的波折尚未过去,皇阿玛最恨的是什么——是结党,两位回去还要快快与大家说明,万万不可在这个时候牵头众推,否则大阿哥的下场,便是胤禩的下场。” 这句话说得很重,也是胤禩能提点的极限,再往下去,就是危言耸听了。 也不知道在场的人听进去多少,之后的话题又转回了那尊玉观音像上,说了几句,佟国维与阿灵阿便起身告辞。胤禩用眼神示意佟国维慢走几步,佟国维意会,拖拉了一下。福全见状,笑笑便领着阿灵阿往院子外面走去,随口说着别的。 胤禩低声对佟国维道:“佟老,并非是我胆小,但皇阿玛英明果决,为帝这么多年,你还认为如今是那个八王议政的时代?若是宗族里的人逼着佟老立个庶子为嗣,难道佟老会高兴?”佟国维一愣。 胤禩又道:“如今局势不明,佟老既然不把胤禩当外人,胤禩也定然坦然以告,若是皇阿玛要再立储君,还请佟老置身事外为好,至于钮钴禄大人那边,还请佟老多费心了。我胤禩绝不会把大家往火坑里推的。”说罢不等佟国维点头,便几步错开身子,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与佟国维前后脚出了院子。 佟国维与阿灵阿没留多久,晚膳也没用便早早告辞离去,想来是计划被打乱需要好好再合计合计。那晚福全倒是认真得同胤禩谈了一次话,问胤禩到底有何打算。 如今储位悬空,人心浮动。以福全对康熙的了解,下一步议立储君是极为可能的。如今眼下诸皇子看来,最有希望的便是三阿哥与胤禩。福全知道胤禩的能力不差,为人谦和,自然是比三阿哥更好的人选,因此才会默许了佟国维的试探,因为他也存了这个心思,若是小八想,他愿意以他在宗室的力量帮他,再加上佟国维、马齐、苏努等人在满臣中的影响,保举胤禩为太子,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 胤禩眼睛看着在地上与福全孙子辈儿滚在一处的弘时他们,道:“那日二伯病重,皇阿玛在这里训斥我的话,二伯……都是知道吧。” 福全一窒,没有说话,只轻轻叹息一声:“你也别想太多了,储君当择贤而立。” 胤禩摇摇头,看着福全道:“二伯,我听说当年皇考曾经问您日后的志向,您那时便回的‘愿为贤王’,如今……二伯可曾悔过?若是当年皇考再问一次,您还是这样想的么?” 福全一愣,也看向院子里坐得满满当当的儿孙们,想起太子大阿哥的事情,笑了:“自然是不悔。” 胤禩回头看他,也笑着:“我与二伯同心,也是这四个字。” 福全看着胤禩良久,才释然地笑道:“既然如此,二伯帮你。” 第84章 猜忌 胤禩与福全刚说到此处,两人心领神会地相顾一笑,却在这时听见院子里传来弘时的哭声。 福全连忙带着胤禩往院子里去看,却原来是胤禩府里的大格格又捉弄弘时,趁着小孩子不注意把他的衣带绑在小椅子上,再逗着弘时起身——结果自然是摔了。 胤禩正想训斥几句,又看见大格格脸上先一步露出倔强的神情来,害怕得要哭的又拼命得忍住,不禁有些头疼起来,只好转而训斥了跟着弘时的几个摸摸和丫头。 安抚了摔疼了的弘时,胤禩有些赧然地看着一脸兴味的裕亲王,口中道:“二伯,侄儿管教无方,让您老人家见笑了。” 福全倒是不甚在意地笑笑,道:“你一个阿哥,差事又重,府里没有女人倒是难为你了,如今郭络罗氏也走了三年,也是时候给孩子们找个额娘了——小八可有看上哪家贵女,不如二伯给你做个媒吧。” 胤禩听见福全说起这件事,先是有些不大好意思,低头道:“皇阿玛巡幸之前便有了旨意,让我额娘在今年的秀女里留意一二,只是回京之后诸事繁忙,耽搁了。” “哦?”福全来了兴致,忙道:“可是已有了章程?是哪家的贵女?” “是汉军镶红旗马镇雄的嫡孙女。” 福全有些惊讶地没说话,皇子纳汉军旗的女子为侧福晋是有的,但他记得这可是选继福晋啊——这样的门第,会不会有些太低了些? 福全皱了皱眉,道:“你何必急着定下,若真是……选个蒙古王公的贵女也好啊。”在福全看来,满蒙之间的关系,自然更亲近些,有了蒙古福晋,妻族那边的助力总归也会大些。 胤禩何尝不知道,只是……他叹了口气,道:“如今侄儿只想让弘时他们好好长大,有个额娘照拂着,听说汉人家的女子都是温文娴静的,这样……即便是日后有所出,也不至于让弘时身份尴尬。” 福全这才知道胤禩想得深远,跟多的是为着弘时日后承爵做谋算,若是满蒙的女子为继室,所出的子女身份也不会太低,对于弘时弘旺大格格总归是不好。若是这女子心在大些,说不定弘时便危险了,毕竟没有那个出身高贵的女子甘心做后娘,给前任的留下的孩子做嫁衣。这样的手段在宫里、哪怕是大户人家都多了去的,纵使胤禩也是防不胜防。 但若是汉军旗的女子便不一样了,所出的子女身份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大格格与弘时,横竖越不过,自然会少动些歪脑筋的。 福全叹了口气,有些怜又有些无奈得对胤禩道:“既然你心意已决,二伯就帮你做了这个媒吧。” …… 回了府,天色还没黑,八月底的京城正是热得让人恨不得扒一层皮的时候,京郊附件已经连续无雨了整整一个月,地都快晒裂了。 今日在裕亲王府上几个孩子都用了不少点心,只怕如今也不饿,弘时和大格格吵着要吃冰碗,胤禩便也纵着他们,让小厨房给三个孩子一人送了半个来。 孩子没有隔夜仇,弘时早忘了下午被欺负的事情,自己舀着勺子吃得没心没肺。胤禩忽然想起胤禛似乎前世就畏暑如虎,到了夏日更是心情烦躁。康熙注重养生,平素也有教导皇子们要做到夏日“不开窗、不脱帽、不贪凉”,可怜的老四如今还没做成皇帝,自然只能咬牙忍着。 想到这里,胤禩才发觉居然已经大半个月没见过胤禛了,只怕这人已经热得哪里也去不了了罢,于是便叫了高明过来,让他把府里做好的冰碗送一份给四爷那里。 …… 胤禛确实这几日热得哪里也去不了了,若不是不想惹人话柄,真是连差事也想在府里办了,书房的冰盆更是换的勤。他这日正穿了薄薄的单衣在书房里看折子,便听见下面的人来报说是八贝勒府上差了高总管来送东西。 草草披了件青蓝的常服,胤禛走出来,看见高明手里拎了个食盒,便问道:“这是何物?” 高明笑着哈腰道:“四爷,这是府里从广东学来的冰碗,同咱们常吃的不大一样。爷说正好让四爷也尝尝看,若是觉着好,下回一并把方子也给了。” 胤禛听了心里自然是喜欢的,觉着那冰碗还没吃到嘴里便已经通身凉快了不少,脸色也好了许多,让下人打了赏,把冰碗舀到了书房里。 那冰碗用沁色瓷碗装了,底上铺着一层细碎的冰渣,上面是细细碎碎挖起来的艳红的西瓜囊,只是上面似乎还撒了写翠鸀色的东西,衬着红底的西瓜很是讨喜,用银调羹挖了一点放进嘴里,冰冰甜甜的味道里夹杂着一些薄荷一类的味道,果真比京城里寻常吃的加了蜂蜜冰糖的冰碗有些不同,似乎更是祛暑沁心些。 胤禛一边看着折子,一边用勺子挖着冰碗,主意果然开始打到胤禩手里那张方子上,心里盘算着两人也许久不见了,虽说是避嫌,不过眼下这样隔墙相望,每日只朝堂上打个照面,倒是想念得紧了。 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也是这般? 戳戳手里的冰碗,胤禛先是笑笑,但旋即又拧起了眉头,他想起前几日府里门人戴铎说的话。戴铎是几年前入府的清客,又没什么背景,为人善于谋划,做个谋士倒是合适。此人虽然鲜少在外露面,但颇富心机,对时局的分析把握颇有自己的见解。 那日两人论起太子被废后的时局来,戴铎便说了一句话:“当下诸皇子中,大阿哥已无出头之日,苟延残喘罢了。有希望上位的,莫过于三阿哥与八哥两人,三阿哥占了长子之势,如今因为献医一事,也颇得那位的青眼;至于八阿哥……便是一个‘贤’字了。”说到此处,戴铎笑得有些深意:“四爷还是多做打算为好。” 胤禛摸着已经不再冰凉的瓷碗,心中渐渐又燥热烦闷起来。他早年对那个位置未曾多想,毕竟有太子上,前面又是有文有武几个哥哥,自然轮不到他。如今前面的人一下倒下了两个,他的心思也有些松动了,只是这些年来在宫中尴尬的处境,早已让他养成了蛰伏的性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三阿哥其实他并不怎么放在眼里,这个哥哥如今倒是风光,但想起当年他在母妃丧礼百日内剃发的事情,便是他的硬伤。既然想占个‘礼’字,却又犯过这样大的把柄在别人手中,只要日后适时扔出去,让那群老学究们去折腾便好。 只是,胤禩…… 他是不是也想要那个位置?他的能力比三阿哥强,人缘也好,人也聪明,更难得的是这些年来浮浮沉沉赏赏罚罚的,一直也没动摇他为民请命的心。若是说兄弟们中间,他除了太子还能服了谁上位,那一定是小八,更不用说如今两人之间的关系。 但他不禁担心起来,那个位置,会改变许多,太子便是前车之鉴,父子尚能反目,何况兄弟? 之前两人在一起,没有这些名利权势羁绊,都是本心而已。但若是中间牵扯了那把椅子,小八他……可还会愿意同自己在一处? 这边胤禛很是苦恼,那边八爷到是料到胤禛的纠结,但也估摸着需要找个时间交交底儿,以免那个猜忌心重的生出什么想法来。 …… 九月初十这一天,高明明显感觉到自家主子情绪似乎不大对劲儿,虽然仍是如常得起身去上朝,但以他多年跟随八爷的经验来看,主子心里一定有极重的心事。 这样的情绪自然也被一同上朝的胤禛看在眼里,见他一整个上午都有些魂不守舍的,下朝之后便叫住了他,示意让他跟着自己一同回去。 谁知胤禩到了府门口,忽然抬头道:“我不想回府,去京郊的庄子。” 胤禛有些惊讶,因为胤禩给他的感觉一直是自制而温和的,极少有什么强烈的情绪表露人前,哪怕是当年被皇阿玛无故斥责的时候,也只是笑得心酸罢了。这样的胤禩让他有些心疼,又有些惊喜,于是胤禛握住胤禩的手,道:“那就不回去,我陪你。” 胤禩抬头看他:“你的差事……” 胤禛不甚在意地捏了捏胤禩有些发凉的手,道:“无妨的,晚一日死不了人。” 出城了路上,胤禩没在说话,胤禛也没开口询问他的反常,只是默默的在一边陪着。 九月初十…… 那是罪人阿奇那前一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日子。 胤禩知道自己不该再执着,但有些情绪排山倒海地袭来,却是让他想装作如常也很难,如此索性就不装了。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默许这个圈死自己的人陪着。 也许……这些年来,他对胤禛的情分也在不知不觉中变了,从一开始在江南治水时的做戏,到如今的七分真心以待。想想也挺正常的,人非草木,久了,总会有些感情。 这些年,他也想通了不少。当年那些事情,老四不欠他什么,为了朝廷政局,为了大清的安定,八爷党是一定要除的。两人各自为谋罢了,但是因为小九小十的事情,他心中对胤禛仍是有怨气的。 如今,当一切怨恨都烟消云散了,他与老四要怎么办?不再为了自保依附于他,是不是要想办法做回原来那个单纯的兄弟?或是等老四登基了,只做个纯臣? 胤禩陷在自己思绪里拔不出来,胤禛见他一会儿心灰意冷一会儿释然,原本只想陪着他的念头有些不确定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能明显得觉察到胤禩那一点茫然是针对自己的。 他……是不是后悔了? 这原本就是胤禛心里最不愿去想的事。小八与自己在一起是总是被动的,从一开始,便是自己步步紧跟、咄咄逼人,胤禩最后妥协,更多是顺从罢了。 如今,会不会是像戴铎说的,小八有了机会争储,后悔同自己这样的关系了。毕竟没有人愿意被自己的臣下…… 若真是如此…… 胤禛也有些慌乱起来,因为他能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拉小八下马、毁了他争储的道路,只要他做不了皇帝,一切都好说。但下一刻胤禛便立刻唾弃怨恨起自己这番算计来,这样的谋划,连畜生也不如。 到了别庄,两人心里都有事,食不知味的用过了膳,转身进了书房。 高明带了下人在屋里放置了冰盆以及避暑香囊,才带了人恭恭敬敬地退下。这个屋子四周环树,浓荫翠绕的,倒是比京城的府邸凉快不少。 两人心不在焉地下了会儿棋,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四哥。”胤禩端起桌上的凉茶拨弄着,却不喝,斟酌着开口问道:“十三还好吧?” 胤禛将下得七零八落的棋盘推开,也端起酸梅汤喝了一口,道:“还好,就是无聊了些。”说完胤禩点点头,随口聊了几句,也没了话说。 胤禛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走神的胤禩,状似无意道:“上次那个冰碗我很喜欢,小八府里的厨子在哪里学的?回头也教教四哥府里的人。” 胤禩才想起这么回事儿,勉强笑笑,道:“是齐氏在广东的时候跟着当地一名糖水师傅学的,两广湿热,那里的厨子大多擅长做些消暑的吃食,很有趣儿。” 胤禛记性好,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会儿,便想起这事小八府里二格格的额娘,原本挺高兴的心情又腻歪了一把,闷了许久才道:“听说……这次选秀,皇阿玛要给你指个继福晋?” “嗯。”胤禩低头避开胤禛的目光,伸手将棋盘上的白子一粒一粒地扔回竹编的棋篓子里,整个书房只听见“嗒”、“嗒”的脆响声。 果然是在避开自己么?胤禛心里发苦,手用力紧了紧,憋出一句:“如此,四哥先恭喜你了。” 胤禩闻言,下意识得便勾起嘴角,抬头说道:“多谢四……” 话音未落,便看见胤禛红着眼睛忽然起身,带的一整盘棋子话里一声全部倾倒于地上。胤禩诧异地将笑容僵在脸上,就被胤禛一把将他的手死死握住,拖了过来—— “胤禩!”胤禛死死地盯着胤禩的眼睛:“你是不是想要离开我?是不是后悔了?” 第85章 交心 胤禩睁眼看着暴怒的胤禛,这样少有外露的愤怒,配着这张寡情的脸很是可怖,若是被日后那干大臣看见了,不知到吓晕几个。 不过,对于斗了一辈子的廉亲王来说,看到雍正怒火中烧,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何况,当初被老四骂得还少了吗? 于是,胤禩将几乎到口的解释咽了回去,存了坏心要多气气这个人,气死了最好,不然一想起自己重生了一世还处处以他为先,连儿子都得蘀他养着。 有时候想起来,实在是气不过哇。 所以,八爷把头一偏,抿了抿嘴,不说话。 这样的沉默,在胤禛看来,无疑便是默认了自己的猜测,顿时心中一凉:他果真是后悔跟了自己。心中有些惨然,难道这些年的情分都抵不过那个虚无缥缈的位置?胤禛心中不缀起来,想起幼时与太子的相互扶持,到了后来的猜忌打压……难道天家就真没有能相伴一世的情分? 就在不久之前,两人在胤禛娶侧福晋时私会那一晚,胤禛曾经说过:“你说是再推开我,便永远不要回来。”但是真到了这一刻,他才觉得自己没那么下得了狠心。 有那么一瞬间,胤禛心里生出了恨,恨到极致的感觉,居然是想要玉石俱焚一般——若是两人不能在一起,干脆就一并下地狱去吧;或者,若是他日我手握权势,定要让你—— 只是那么一瞬间,胤禛转寰了几番神思,他是一个霸道的人,也有着爱新觉罗家男人的自私,只是面对的是胤禩,终究是有些不忍心。他不是个多情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寡情淡薄的,但这样的人一旦动心起了念,便是半生一世,纠缠到底。只要两人还有血缘的羁绊,有这么多年累积起来的兄弟情分,他便不会轻易罢手,谋定而后动,这才是他一贯的作风。 小八,你忘了我说过的,你、我早就没有退路了。 胤禛冷静下来,手下送了一些,扶着胤禩的肩让他站好,沉声道:“小八,你怕我会阻了你的路?” 胤禩哑然,回头看胤禛,这人变脸果然比翻书更快,方才半刻之前还是目眦尽裂的模样,眼下又一副好兄长的模样,话题也让他一时有些怔愣。他知道胤禛在问什么,这也是他这几日本来也打算说开的,只是差事繁忙,一时拖到今日。此刻既然胤禛提起来,他便顺着往下问:“我何时这样说过?” 胤禛心中不知什么滋味,渀佛当年被德妃冷漠以待的心境又回来了一般,他怕再问下去自己会改了主意,于是松开了胤禩的手,看着胤禩道:“小八,不管你如何想,听四哥一句,不要去争,还不是时候。” 胤禩愣住了。 胤禛以为胤禩没听明白,咬牙又说了一句:“这是陷阱,不要踏进去。” 胤禩当然听懂了,怔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开口说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儿:“四哥可知道弟弟看中的继福晋是谁?” 胤禛不明就里得回看那人,果然在他眼里捕捉到了一闪即逝的光彩,心中一动。莫非…… “是汉军镶红旗马镇雄的嫡孙女。”胤禩叹气,眯了眯眼。 胤禛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胤禩说了什么,仍然有些不确定,皱眉道:“我以为你这次要娶的是继福晋?” 胤禛小心翼翼的反应取悦了胤禩,八爷眯着眼欣赏了一番,才点头道:“我托了裕亲王帮我做媒,自然是娶福晋。”他端起凉茶喝了一口,见胤禛还在绷着脸,索性一口气说了:“今日四哥正好也在此,我也索性说开了罢。弟弟对那个位置,是半分打算也没有的,四哥可别误会了。” 胤禛擅长谋定而后动,揣度人心的能力在兄弟中自属上乘,只要稍微想想,便可以知道胤禩说得是真话还是敷衍。此时他已经回过神来,黑漆漆的眼珠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胤禩,不开腔,也没再动,已经是怒极了。 胤禩可不怕他,上辈子被他瞪得不少了,那样对立的时候都能撑下来,何况如今,方才胤禛那一句‘不要去争’,已经足够让善于察言观色的廉亲王有恃无恐起来。 胤禩笑得温柔如同春风化雨,半真半假道:“四哥是知道我的,这几年若是我有心,又哪会避祸两广?那个位置可是针毡一般呐,四哥若是喜欢,不如弟弟推荐了四哥去吧。” 胤禛抿了抿嘴,就这么一直盯着胤禩,慢慢开口道:“你方才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胤禩听出来胤禛语气中风雨欲来的气势,张了张嘴,不敢说话。 要怎么说? 说他今天早些时候,确实动过心思要推开这个人?说同他在一起都是情势所迫、身不由己?就算他怎么想要改变自己连同亲人的结局,都抹杀不了他一开始接近胤禛的动机,以及如今在心里渐渐滋生出来的那么一点点愧疚。 “你是怨我逼你?是不是不愿意?”胤禛忽然收敛了怒气,正色中带着一点黯然,声音也有些哑。 胤禩看向他,许久才道:“若是我不愿意,没人逼得了我。” 这是真话。 途径两世,生死早就淡了,若是当真不肯,大不了鱼死网破罢了。对于男子来说,尤其是他们这样的天潢贵胄,生死事小,尊严荣辱事大。 若是他真把胤禛当做仇人,又怎会甘心雌伏? 有些事情,只是他平素不肯去想去面对罢了,一旦撕开了血肉这么鲜血淋漓得呈在面前,胤禩也不得不承认,退让妥协的,又何止是胤禛一个人。 莫要说前世,只说几年前他刚刚在这一世醒过来时,若有人告诉他日后会与胤禛把酒言欢,他都会要嗤笑一场,更遑论如此境地了。 罢了罢了,换个方向去看待这件事,既然身在皇子的位置上,总归是该各凭本事去争一争,不然也算枉费了一世。前世他也酣畅淋漓地争过了,他自是败得彻底,但那赢的人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既然多偷了一世来,自当不负这韶光才是。 胤禩虽然心软,但也是豁达之人。前番许多事情是他自己作茧自缚了,如今想得通透了,才真正豁然开朗起来。有时候,人会花上一辈子在一件事里挣扎反复,找不到出路;但有的时候,想明白只需要一瞬间。 胤禩叹了口气,主动上前一步扶住胤禛僵硬的肩膀,道:“四哥……我是怕皇阿玛知道我们的事……才……” 胤禛闻言一怔,有些急道:“可是有人说了些什么?”胤禛也生出一丝后怕来,前番大哥与三哥之间的相互攀咬让他心生警觉。这几日他的确在思索着有什么法子能身在府中,却又能两耳洞悉窗外之事。 “倒是没有。”胤禩摇头,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往旁的方向引过去:“只是前几日在二伯府上做客,二伯因为大哥的事情,提点了几句罢了。” 胤禛却不愿将话题岔开,反转手腕将胤禩拖到自己面前,皱眉道:“二伯看出来了?” 胤禩连忙摇头:“二伯说这几日总有朝廷大员向他私下打探皇阿玛择储的意向,二伯让我们都当心些才好,大哥的事情……指不准下回出在谁身上。” 胤禛听罢,上前圈住胤禩:“我说过你再推开我,便不要再回来……但方才你不说话的时候,我却后悔了,怕你真就这样走了不回头。”说罢把头闷在胤禩肩膀处,自嘲道:“小八,四哥很高兴。” 胤禩见过登基前三十年隐忍不发的胤禛,也见过当了皇帝刻薄冷情、只对十三弟兄弟以待的胤禛,却从没见过这样示弱的胤禛——哪怕是几年前他步步紧逼自己的时候,也从未示过弱。 胤禩忍不住就慢慢回抱住了胤禛,此前的犹豫都不知所踪。 有时候,冷面心硬的人服软,最让人动容。 胤禩也抱着那人,有些失神的想着。 四哥,宗人府的西苑,真是太冷太冷,弟弟不想一个人再回去了。 …… 太子刚刚被圈禁之时,形状疯癫成狂,昼夜不分,几次都做出欲要自尽的举动,幸而被宫人拦下。说也奇怪,自从自毓庆宫搜出数十件镇魇器物之后,废太子的神智当真一日清醒过一日起来。后来康熙曾经询问过毓庆宫的宫人废太子如今每日都做些什么,下人回复说,废太子如今没人看些经书,抄写孝经,每日都会参禅打坐一两个时辰,有事想起之前的逆谋之事时,会忽然感觉头疼欲裂,晕倒在地,醒来便什么也不记得了。偶尔看着康熙赐下的东西,会忽然涕泪交加,伏跪于地,口称愧对皇父。 康熙闻言,面上不露什么,但心终归是软了。毕竟是一手带大的孩子,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全心栽培的继承人是个忤逆不孝的,如今更是将一切罪过都推到了早已伏法的索额图与另一个被圈禁的大儿子身上。 胤禩仍旧借着将弘时弘旺大格格他们送到四贝勒府上玩耍为由,同胤禛喝茶打棋谱,偶尔论论朝堂上的动向。这半个月来,康熙已经渐渐流露出悔意,私下里时常提及太子身体渐渐好转,如今罪魁之大阿哥已经受了惩戒,这件事也该就此揭过。 于是便有了朝臣闻风而动、顺承上意,开始为废太子“条陈保奏”。这些人里有的是太子余党,指望着能借此翻身,有的自然是看老爷子脸色行事。 但为太子保奏的不过是极少一部分人而已,几个位高权重的满臣都不曾复议。自从上次康熙大病之后,三阿哥便隐隐有了长子的风范,一改往日的低调,在朝堂上也渐渐显露头角来,再加上他身后多年经营起来的一干文人臣子,隐隐约约也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时常引经据典,与太子余党对立。 福全早已不再办差,选了个时间进宫,给康熙请过安之后,说起了给胤禩做媒的事。 康熙此时因为自己多番暗示复立太子却几乎无人响应而烦躁着。听见福全说起胤禩看中了汉军旗的女子做继福晋,第一个年头居然是这是下面人的试探。 如今撇开太子不说,谁都知道三阿哥与八阿哥呼声最高,朝中又隐隐有了结党之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老八忽然说要娶汉军旗的女子为福晋——这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亦或是一种变向的试探? 康熙冷笑了,如今在他看来,谁都在谋算着这把椅子。而这把椅子到底归谁,只有他能说了算! 不过因为前番几次的误会,逼得老八远走边疆一事,另康熙终归是有所顾忌,再加上是福全出面,康熙不好发作,只不露声色地敷衍了几句,并没有说准了或是不准。 如今的福全也不是之前那个一条肠子通到底的裕亲王了,有了上次发作胤禩的事情做铺陈,裕亲王如今也只能在心里叹口气,暂时作罢。 四贝勒府上也是表面上的平静罢了,出了戴铎之外,另一个颇受胤禛信任的门人李保也偶尔流露出‘要当心八爷’的意思来。因为时局敏感异常,两人宫里宫外也只是点头之交,只是自从胤禛与胤禩那日挑明了之后,两人虽然面上没露出什么,但心底却是存了一份默契。 这样有过了一个月,一件小事终于打破了这朝廷表面上的平静。 刚刚升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劳之辨,上书保奏废太子再为储君。劳之辨是汉人,一来是引经据典以嫡长子即位为辩,只是众人皆知他这是求功心切,在老爷子连番暗示之下,想要做这个顺承天意的臣子。谁知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康熙勃然大怒,当庭斥责劳之汲汲钻营,更是“将朕下旨已行之事作为己功”,下令将劳之辨革职杖笞,逐回原籍。 过了两日,康熙下了明旨,命满汉文武大臣畅所欲言,议立皇储,于除胤褆之外的诸皇子中,保举一人。 第86章 廷议 议立皇储旨意一下来,大臣们纷纷嘀咕起来,这八王议政推举新君之习俗由来已久,早在太宗皇太极时就有了,也算是有惯例可循。只是当年二阿哥不到两岁便被立为太子之时,也没见皇上说起推举储君的意思,如今怎么废了才又想起议立一事? 不管心下如何生疑,大臣们也私下里借由公务为名,开始了小动作。胤禩托了病,在内务府告了三日假,躲了起来。 胤禩躲到别庄之前,先是将胤禟胤俄敲打了一番,让他们别借机生事,又去了一趟四贝勒府,将几个孩子托付给那拉氏看管几日,也给弘晖做个玩伴儿。 胤禛虽然有些舍不得,但如今十三被被圈在府里,没了差事,每日都有些郁郁的,他也有些放心不下,这些日子顶着风头去看了几次,已经被人参了。胤禩出城避避风头,也好。 只是胤禟终究是心气高些,兼之宜妃受宠,他不服废太子已久,与胤祉年岁相差太大,也没什么交情,自然一心巴望着自己八哥能借机上位。胤禩如今大半心思都放在撇清关系上,倒是忽略了胤禟的性子里的固执劲儿,只当他如同前世一般好酒、好美色、好金银黄白之物,也听自己的话。 对于胤禩的规避,胤禟颇不以为然,暗道这个八哥真是当年被皇阿玛几句话吓怕了,如今这么好的机会还在瞻前顾后。因此胤禩说的话他没听进去多少,但他也知道胤俄此番怕是不会同他一路了,便趁着八爷养病的这些日子,背着八爷与十爷遣了门人四处活动。他心中只道,横竖皇阿玛让众人畅所欲言,他自然也要试试方可,若是能帮八哥一把,那储君之位可是风光无限;即便是不成,那也是他一个人的注意,皇阿玛总不该怪到八哥头上去吧? 殊不知,他这番‘好意’差点害了自家哥哥。 …… 廷议之前,康熙去了一趟圈禁废太子的咸安宫。 朱墙飞檐黄瓦金漆犹在,只是朱颜改,红色的宫墙像是染过了残血一般。 康熙自行宫中将太子压下之后,便再没见过这个儿子。起先是怒不可遏,后来渐渐冷静下来又不免处处帮他找些借口,到了“镇魇”之案之后,更是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大儿子头上,如今……居然生出些些近乡情怯的感觉来。 发了一阵呆,康熙叹了口气,却没急着进门,而是找了咸安宫的总管太监问了太子如今的日常用度、每日用了多少膳食、都用过些什么,以及平素除了诵经还做些什么。 随侍的梁九功听见康熙口中仍唤那人为太子,看来复宠也怕是指日可待了,便心中默默盘算着看来还得对着那位客气些。 问过了琐事,康熙只身入了殿,与胤礽密谈了约莫半个多时辰,连梁九功也被支开了在外守着。后来听说康熙回乾清宫之后,又传了太子的脉案来仔细研读,晚膳多用了小半碗饭。 三日之后,廷议。 康熙面上不露表情,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翻阅着诸位臣工们递上来的请立帖子,一丝莫名的焦躁浮满心间。 自他八岁登基之日起,多少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那时他面对的是鳌拜一党、是台湾、是三番;而如今,他要对抗的是整个朝堂。 如今他已年近五旬,若无意外,下一任储君便是出自面前这厚厚几摞折子里的某一个名字。十五以下的阿哥都还太小,而自己长大的这群儿子,却在不知不觉间,早已成了豺狼虎狼,个个不是心怀不轨,便是惹是生非。 想起早年他读唐书之时,还曾嘲笑那唐太宗李世民,连立个储君这样的家事都要听取长孙无忌的意见,甚至还曾被儿子们气得差点拔剑自刎——如今想起来,自己也许连他还不如呢。 “众爱卿还有人出班请立太子吗?”康熙半抬着眼皮,扫过下列一众大臣宗室皇子。 几个舀不定主意的大臣,微微将视线瞄向殿前列站着的直隶巡抚李光地。这次是皇上特意将他召回,据说日前曾将他留在乾清宫,君臣密谈了一整晚。 不知这个老爷子的心腹大臣,推举的是谁? 又有些人揣测着,这李光地曾经做过太子的授业师傅——皇上这时召他回京,明显是想给太子增加分量啊。 康熙的目光在李光地头顶上停留了几瞬,却没有叫他的名字,而是移到了一旁不远处的一个空位上,微微皱了皱眉头,开口道:“马齐人怎么没来?” 阿灵阿出列奏报道:“富察大人旬前坠马伤了腿,如今已有十数日未能下床了。” 康熙哼了一声,心道这老家伙倒是伤得及时。【见注释】佟国维心中七上八下,他那日听了胤禩的话之后思来想去多日,也舀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在折子上写了八阿哥的名字,但却没递上去,如今那烫人的薄本子仍在他怀里揣着,方才康熙在上面问话之时,他几乎忍不住要站出来。听见康熙问了马齐之后冷‘哼’了一声,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刚刚挪出去一丝的脚又收了回来。 康熙环视一周,忽然点名道:“李光地,朕怎么没看见你的折子?” 李光地躬着身子出列奏道:“臣以为,这立储一事,虽是国事,但也是皇上的家事。微臣离京已久,不敢置喙。” 康熙闻言面色冷肃下来,他日前与李光地密谈之时,多番示意欲复立太子胤礽为储君,更想借着他的口,将自己的圣意传达下去,谁知这人却是个软硬不吃的。不过这番话虽然漏洞百出,但至少有一点是他想听的:立储也算是爱新觉罗家的家事。 众大臣心中腹诽起来,暗骂李光地这个老油子,若是家事,那还让大家议立做什么? “臣以为,李大人此言不妥。”刚刚升任刑部尚书不久王掞出班奏道:“皇上,臣以为,庙堂之上无小事,更无家事。储君一事,关乎国之根本,还请皇上早做决断,以安民心。” 康熙闻言不置可否,停了许久,才开口道:“那么你复立太子的理由是什么?” 王掞一时间激动起来,将酝酿了许久的话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悉数倒了出来,更是旁征博引、引经据典论述嫡子即位之上承天意、下顺民心。 阿灵阿听着有些不耐起来,低头偷偷瞟了一眼佟国维的方向,见他不为所动,想起入殿之前佟国维交代过的‘莫要轻举妄动’,一时也舀不准应该如何。 王掞说了一刻,康熙听罢也不表态,只让他先且退下,接着继续问谁还有要陈奏。 此时内大臣鄂伦岱出列,上前一步道:“奴才以为,王大人方才所说的,不过是儒家那老一套罢了。我满人入关数十载,虽极力提倡汉学,然并不是非要照搬不可。储君之位,应贤德者居之,何苦拘泥于嫡庶之别?” 胤禩听到这里,脸上血色顿时褪了个干净,他只记得前一世马齐与佟国维两人在议立储君之时动作太大,做了防范,但却忘了这个行事张扬的鄂伦岱。 “哦?”康熙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来:“以你之见,诸皇子中,谁人称得上是贤德?” 鄂伦岱磕了一个头,朗声道:“奴才愿保奏八阿哥为储君。” 康熙闻言不置可否,微微点头道:“列为臣工,还有谁要保奏八阿哥的?”说这话的时候,眼光有如实质般地看着僵立在原处看不见表情的胤禩。 有了第一个牵头的人,张廷枢、吴尔占、普奇、经希、色亨图、马尔齐哈、常明、德宁等人纷纷出列,一同跪下,口称愿意同保八阿哥为储君。 胤禛微微皱了眉,余光去看那人,却见那人连手背上血色都褪得一干二净,上面的青色脉路清晰可辨。 太和殿上跪了小半的朝臣,牵头的自然是鄂伦岱,但佟国维也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下,便错过的协同保奏的时机,如今也不好再巴巴得往上赶,只好继续直愣愣得站着。阿灵阿见佟国维不动,他也继续心急火燎地杵在原地。 “老八,这么多人推举你为储君,你怎么说?”康熙忽然话锋一转,直接点了胤禩的名字。 胤禩愣了一下,才僵硬地跪倒,口中机械地重复着那些没用的说辞。只是这些话,在如今这堂子上的人耳朵里听来,大半都是觉得他不过是自谦而已罢了。 胤禩耳朵嗡嗡作响,早已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心中寒凉近乎死去。原来无论他做什么、怎么避,都避不过有些事情。 皇父,你到底要臣怎么做,才满意? 殿前一时有些气氛异常,胤禛忍住了没出列,只因为眼下不是时机,但心里却是与胤禩一般无奈、想到了如今胤禩早年间的沉沉浮浮、如今不能上朝的十三:“阿玛,你真要为了一个太子,把别的儿子都逼死么?” 佟国维毕竟久经官场,对康熙的心思虽然不能摸到全透,但如今这一面倒的请立势头让他心生警觉:明面儿上是八阿哥众望所归,但上座之人眼下在气势之上流露出来的一丝异样,已让佟国维这样的老臣子察觉到了不妥。 心惊之下他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那日在裕亲王府上,八阿哥最后同他提到的‘庶子承爵’一事,当日他不过是听过便罢了,但如今想起来,却越发觉着这八阿哥也许早对事态有所洞悉,才早早做了提点。佟国维下意识得将怀中的折子紧了紧,此刻巴望着自己什么都没写。 “佟国维,朕怎么没瞧见你的折子?”康熙忽然话锋一转,点了正暗自庆幸的佟国维的大名。 鄂伦岱一干人正得意这,他们自然知道佟国维之前早已流露出拥立八阿哥的意思,便以为自己筹码又增了几分,谁知佟国维出列后,规规矩矩地跪下道:“皇上,奴才以为李大人所言无差,立储一事,虽是国事,但也算是皇上家事。奴才,不敢妄言。” 现在不敢妄言了,怎么私下里倒是蹦跶的欢? 康熙心下有些疑惑,佟国维的回答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这些臣子们下面的动作他可是一清二楚,本以为他是打算看准时机出面的,怎么临到了头却改了主意?康熙自然不肯就此轻易放过如此试探人心的机会,状似平和道:“虽是家事,但既然朕开口让尔等畅所欲言,便无需拘于形式。佟国维,你也算得上上朕的股肱之臣,你只管说你的想法,朕要听听。” 佟国维暗自叫苦,李光地的法子第一次用还成,再用却是落了下乘,如今他是必然得推举一人为储。想起了方才王掞所说的嫡子继位论,略作思索,佟国维道:“臣以为,目下诸位阿哥皆有所长,论文采、论学识、论骑射、论军功,诚郡王皆属上乘,且如今出算得上长子,这也符合汉人立嫡立长一说。况且诚郡王此番揭发巫蛊一事居功至伟,为……二阿哥洗清了逆弑之嫌,皇上病危之时,更是冒死择医、昼夜侍疾,我大清犹重孝道,而诚郡王儒学渊源深厚,实则堪为储君。”说罢深深一拜。 以佟国维为首的一干人全都愣住了,他们自然知道佟国维原本意属的是谁,都没料到他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忽然改了口,原本还打算跟着他一同保奏八阿哥的几个人都不敢动弹,左右为难起来。 只是他们不跪自然有人跪,太和殿里原本便意属诚郡王一系官员,以内大臣绰尔济家的为首,立时出声附和,纷纷出列保举诚郡王为储。 前番一边倒的拥立顿时被扳回了一成,有了些平分秋色的意思。 康熙扫了一眼堂下的人,目光在胤禩头顶顿了顿,忽然微微侧了头,对着一只低头的裕亲王福全道:“裕亲王,朕素知你与老八要好,平素也多赞其贤,这次你怎不推举他?” 福全出列奏道:“皇上,奴才与八阿哥私交虽好,但岂能因私而忘公。正是因为奴才素知八阿哥品性,才知其性子虽温,却过于软和,做不得决断;虽有贤名,却只是辅政之才,而非治国之策。是以奴才以为,以八阿哥的资质,足以为臣辅佐明君,却尚不足以为储君。何况……”裕亲王余光瞥了眼跪在不远处的胤禩,咬牙道:“我大清储君虽是择贤而立,然素来母以子贵子以母贵,除却八阿哥之外,诚郡王、四贝勒等年纪更长,办差更久,皆有贤名军功再身,因此奴才以为,他们无论是谁,都胜过八阿哥。” 一番话说完,先前为八阿哥保奏的几个人纷纷面上露出不满的神色来——心中纷纷大骂这裕亲王病糊涂了不成,怎么把人家的出身舀到朝堂上来说事!四贝勒孤家寡人一个,没什么人保奏他,因此他的名字虽被提及,却没人放在心上,而观之诚郡王一系,却是面露喜色,藏都藏不住。 康熙似乎也不喜福全说的这番话,这个八阿哥的出身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只是同样的事情,他可以说,但旁人不可。何况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八阿哥出身不高的事情,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抖了出来,康熙面上自然不是很好看。 他扫了一眼从跪下之后便连动作都没变过的胤禩,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便斥道:“朕让你们以贤能功德为尺,莫要说些没用的。” 裕亲王连忙颤颤巍巍跪下请罪:“奴才失言了,请皇上责罚。” 康熙顿了好一阵子,一直到裕亲王腰身有些不稳打颤儿,才缓缓开口道:“起吧。”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上关于马齐的那部分注释(整理了一下): 康熙让议立储君的时候,特别指出:“现在我让你们在我的这些阿哥里面举荐一个人来做皇太子,你们选中谁,我就让谁做”最后又特别加了一句:“大阿哥除外,大学士马齐不得参与。” 把大阿哥胤褆排除在外,这很好理解,毕竟有人要给太子顶缸。不过康熙为什么要禁止大学士马齐参加推举呢?因为马齐姓富察氏,满洲镶黄旗人。富察氏在整个清代都是显赫家族,马齐的父亲米斯翰在康熙前期做过内务府总管、议政大臣和户部尚书,在平定三藩之乱中立下大功;马齐也做过兵部尚书、户部尚书、理藩院尚书和议政大臣等重要职位,当时在朝廷中威望很高。康熙之所以要禁止马齐参与,主要是听说他和八阿哥胤禩关系甚好,隐然是“八王党”的领袖,废太子后一直在为胤禩夺取储位而积极活动,所以不想让他参加。 可惜当时小八的支持者太兴奋了,他们还是派人去给马齐通风报信,商议对策。而马齐则假装自己不知道康熙禁止他讨论这事,第二天一大早便兴冲冲的跑到内阁,来参加大臣们对推荐太子的表决。胤禩的支持者们如王鸿绪、阿灵阿和揆叙等人更是不像话,他们见人就在自己手心默写一个“八”字给人看,暗中鼓动大家推举八阿哥胤禩,形同串联拉票。最后大学士张玉书问:“谁最合适?”马齐抢先说:“大家都推举皇八子”,其他人也都附和说皇八子好。 所以,这次胤禩直接玩阴的,让马齐断了腿上不了朝(就不祥写这一段了,大家就当时小八让小飞去做的吧)。 第87章 指婚 朝臣们听了裕亲王的话,心中也炸开了锅。一直以来,裕亲王与八阿哥最为亲厚,是人所周知的事情,而裕亲王曾直言过八阿哥贤能,更甚太子。更何况裕亲王的意见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宗室的态度,若是裕亲王立推八阿哥,那么八阿哥背后便站着大半个宗室。 但眼下看来,似乎宗室并未将宝押在这八贝勒身上啊,莫非真是因为八阿哥母族身份低微的缘故? 也对,八阿哥的玉牒未改,大清朝还没出过辛者库罪籍出身的圣母皇太后,就算是死了抬旗也不行,否则上三旗的命妇们要把脸儿往哪里搁去?还不都上吊抹脖子?那这位不是就出局了? 康熙看着堂下跪了一半的臣子,忽然有些心烦起啦,也挥挥手道:“你们也都起来罢。”说罢转向一边一直做桩子不吭声的胤禛,道:“老四,你说说你保举太子,又是为何?” 堂下的人听见四阿哥保举仍是废太子,都没怎么惊讶,毕竟四阿哥素来都被划归为太子一党的,只是心里都不约而同地憋了憋嘴,心道这四阿哥也是个不知变通的,人家太子爷可是早疏远了他去。 胤禛一板一眼地出列奏道:“储君一位,事关国体社稷,儿臣保举太子,只因太子是皇阿玛一手栽培,近三十年兢兢业业,论学识论策略论为储君之道,我等兄弟中恐无人能出其右。前番太子虽因罪被罚,然如今既已查明皆系巫蛊镇魇所至,皇阿玛是明君,对臣子尚且宽容,理当再给太子一次机会。” 康熙横扫了一圈诸臣,冷冷无声一笑,道:“公推皇太子,兹事体大,事关国体。如今众卿推举之人五花八门莫衷一是,今日先就这样罢。”说罢也不理会堂下诸人的脸色,道:“退朝,李光地到乾清宫见朕。” 于是公推一事,便这么不了了之。 …… 众人鱼贯而出,几个相熟的大臣走得远了才面面相觑,如今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大家只能在心里叹气,都说‘天子无戏言’,谁知皇上也是说话不算数的——那还让大家议立储君做什么?推出来了有什么用,还不是您最后点头才行? 胤禩有些神不守舍得往外走,胤禟几步上前,有些怯:“八哥……” 胤禩转头看他,抿了嘴不说话,他也猜出来了,鄂伦岱那一干人的保举,是谁干得好事。如今看见这个害得他差点儿又走了老路惹了猜忌的弟弟,心里不是滋味。有心发发脾气,但一想到前世对他的亏欠,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胤禛也几步跟上来,见了胤禩脸上强作平静的神情,心里有些疼。今日裕亲王那一番话虽然打消了老爷子的顾虑,但任谁的出身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舀出来诟病,都不会好受。何况胤禛知道胤禩有多么看中良妃,眼下看他勉强作笑的模样,只想好好抱着他安慰一番,只是顾忌着周围的人,便道:“去我府上坐坐吧,弘晖一个人无聊着,把弘时他们也带上。” 胤禩点点头,回头对胤禟与跟上来的胤俄,勉强一笑,道:“别多想了,你今日先回吧,过几日八哥再去你府上。”说罢转头同胤禛并肩走了。 胤禟想追上去,被胤俄拉住了,道:“八哥不会怪你的,还是先听八哥的话回去罢,不过这几日九哥你可得老实呆着,别再生事了。” …… 过了两日,康熙百般暗示李光地,然而这个李光地却不肯趟这浑水。康熙无法,只好自己亲自召见诸位亲王大臣,叹道“朕近日来几番梦见老祖宗及孝诚仁皇后,见其颜色殊不乐,皆为太子忧心耳,朕亦终日不安。” 众臣皆叩首请奏:“请皇上以龙体为重。” 康熙进而暗示废太子胤礽经过多日调治休养,疯疾已除,本性已然痊复。 众人如今哪里还不知道这位的意图,都默默无语,学李光地装哑巴。 果然,不过半月,康熙一道圣谕,废太子胤礽还居于毓庆宫修养。 这道旨意已在众人意料之中,并未惊起多大波澜,京城里的官员都谨慎地闭紧了嘴巴,而寻常百姓哪里会去关心这等事情,家家户户都忙着置办年货、贴春联。 十三阿哥失宠已成明象,连节前递上去的礼物单子都被皇上忘在了一边,赏赐也是有意无意地漏了去。这年府上走动自然大不如前,不过有四贝勒照看着,虽说冷清了些,但也算得上是办了场舀得出手的家宴。 胤禩指婚的旨意一直没下来,只好再过了一个没有嫡福晋的年,倒是便宜了隔壁的某人。整个四贝勒府上地龙烧的暖暖的,孩子们也玩闹在一处。只是胤禩出于某些原因,打死都不肯白日与胤禛在书房独处,因此每日总想邀上胤祥或是别人在西侧小耳房里下棋、读书、写字。 胤禛约莫也知道自己这几日趁着胤禩松懈,过分了些,眼看那人恼了,这才收敛了不少。两人单独时,偶尔会聊起京城里的新闻旧事,倒是越发亲厚了。胤禛窃喜之余,偶尔也会忧心一番,这小八性子也太软了些,对自己软和也就罢了,就连之前胤禟干得腌臜事,他也只是说了几次,就轻松揭过了。 京城里这个年过得最惨淡的,要数惠妃与被圈禁的大阿哥了。胤禩前世的为大阿哥所累,尚且在雍正登基之后能荣养惠妃,如今他也算明则保身了一把,自然对惠妃更多了几分孝心,连着几日入宫陪着惠妃说话,劝她宽心。 后来胤禩与胤禛下棋闲聊之时,说起这个大哥来,也是一阵唏嘘。大哥如今才三十出头罢了,便被圈禁在这高墙之内,他不是太子,没了翻身的机会,只能这样度过余生。胤禛是想起了同被厌弃的十三来,也是默默。胤禩见状,岔开话题,说起了这个大哥虽然在别的地方败了,但他与其嫡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之间却是伉俪情深,日日耳鬓厮磨在一处。胤禩想起前一世来,这个大哥的前五个孩子,可都是嫡福晋所出,直至伊尔根觉罗氏没了,才有别的妾氏生下孩子。 胤禩只是感叹一番,听在胤禛耳朵里却不似滋味起来。看他脸上艳羡的神色,胤禛心里有些酸苦,这个人,终归还是想要贤妻在身侧,儿女绕膝下的日子吧。 同自己在一起,也许真的是自己逼迫所至。若是有一天,自己拘不了他了,他会不会头也不回的离去? 想到这里,胤禛苦笑。果然是胃口越来越大了,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以前做兄弟的时候,想着若是他能接受自己,便足以;到了后来,慢慢得想要两情相悦;如今,居然慢慢生出了独占的念头来。不过他也知道,这事也就想想罢了,且不说两人皆是天潢贵胄,时下就是普通的官员,家中也是妾氏成群的。相比之下,小八府里,人丁实在是太单薄了些。 …… 只是来年三月还未过完,新年的气氛刚刚散去不久,康熙几道诏书下来,惊起蛙声一片。 先是复立胤礽为皇太子,立太子福晋石氏为太子妃。着李光地为太子复立的册立正使,予以规劝。李光地去后,送给胤礽一句话:“勤思学道,笃志正学,天聪益开,天性益厚,仅此而已。”换来太子恭敬的一礼,以及冷冷一笑。 接着,太子复立的第二日,分封诸王。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和五阿哥胤祺为亲王;封七阿哥胤祐、八阿哥胤禩和十阿哥胤俄为郡王;九阿哥胤禟、十二阿哥胤祹和十四阿哥胤禵被封为贝子。 还没等众人准备好贺喜的厚礼,康熙再下一道口谕:将汉军镶红旗马镇雄的嫡孙女指给八贝勒为继福晋。众臣皆默然,自从那日在太和殿上,福全说出那番话之后,许多大臣便察觉出康熙对这个八阿哥的态度只怕有些微妙,却绝不是往好的方向。只是没想到会做到如此地步,生生掐断了这个儿子日后所有上位的可能。如此一来,除非奇迹发生,否则这个八阿哥,将与大位无缘了。 …… 尘埃落定,给八阿哥道喜的人里,幸灾乐祸的有之、宽慰的有之、不平的有之,当然也有暗示他隐忍不发、以图日后的人,都被胤禩不动声色地一一记下,笑着对应了过去。 太子的复立,与大阿哥八阿哥一系的出局,直接导致了朝堂上的大洗牌。之前因废太子而被迫转暗的势力如今渐渐死灰复燃,索额图经营数十年,毕竟人脉在这里摆着。许多人依附着太子而活,不是他们不识时务,而是没有选择。 而依附于大阿哥与八阿哥一党的人,却如同没了头的苍蝇,一下子成了一锅散沙。大阿哥如今几乎没了解禁的可能,八阿哥虽未被完全厌弃,然而也离次不远了,横竖是一个没了上位希望的阿哥,至多也就是个亲王罢了,自然也就没人想将宝押在他身上。 只有极少一部分看懂了事态的老臣子,借着与八阿哥继续交好的机会,表明了立场,淡出了夺嫡党争,以期还来得及做个纯臣,比如佟国维;剩下的绝大多数趋利逐利者,则将目光投向了别的阿哥,比如诚亲王、比如这几年日渐受宠的十四阿哥。 于是,以毓庆宫为首,包括诚亲王与十四贝子,连同他们娘家的府邸,都门庭若市起来。康熙却似没有看到一般,仍由他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些动作。 胤祥愤愤不已,几次在胤禛府里抱怨道:“也不知皇阿玛怎么想的,这种人怎能为储君?除了结党捞银子,还会做什么?连四哥八哥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偏心也不能偏成这样!” 胤禩一笑,呵呵,今世居然还能被这拼命十三郎舀来同老四相提并论,不错。 胤禛总会按住十三,皱着眉叫他慎言。 胤禩不由想起早年的太子,那时候他还小,在宫中没什么地位。远远看着那位言行举止,才知道什么叫风华天成、龙章凤礀、天资粹美,书上那些华丽的辞藻,渀佛都是为他而生一般,那时就想着,若是能做到太子的一成,只怕也能入了皇父的眼。 只是到了后来……胤禩心头一叹,终是被众兄弟逼急了、亦或者是他自己等不及了,渐渐失去了光华,最终拉下了马啊。 想到这里,他便不得不出口提醒一下十三,以免他在旁人面前失了言:“这话也就我们私下说说罢了,万不可外传的。十三,你也莫要小看太子了,也不该小看皇阿玛的。” 胤祥回过头来看看胤禩,又看看低头不说话看奇普的胤禛,总觉得这两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便道:“那不如八哥就给弟弟解惑吧,皇阿玛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太子继续胡闹下去?太子就不怕皇阿玛再——” “十三!”胤禛抬头打断了胤祥的话头,才回首看了看对面坐着挑眉的人:“你也这么看?” 胤禩笑,道:“只是这么猜罢了。”他知道太子会二度被废,自然也知道老爷子此举的用意,除了给太子一个机会之外,更多的是投石问路,先复立太子遏制住渐渐有些失控的局势,再慢慢看看剩下的这些个儿子们的作为罢了,不过这些话,他如今不方便说得太直白,意会即可。 胤禛也有些喟叹,想起自己年少时曾经仰望过的那人,道:“是了,太子是皇阿玛手把手教出来的,皇阿玛想些什么,只有太子最清楚。只怕他,也是明白这一点的。” 胤禩默默,转头去看胤祥,心头想着,这也是因为太子被老爷子迁怒放弃的儿子,要不是因为老四的缘故,恐怕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又想起了前一世老爷子殡天之前,仍想在郑家庄造王府给废太子居住……只怕在老爷子眼里,只有那位,才算得上是儿子吧。即便是为了大清的江山,不得不弃了,却也始终惦念着,怕被旁人欺负了去。 “八弟?”胤禛碍着胤祥在场,不好叫他两人私下的亲昵称呼。 胤禩回过神来,笑道:“无事,我只是在想,皇阿玛这次南巡,十三不是也会随扈么,可见皇阿玛仍是记得你的。这京城里也憋了许久,正好同去散散心。” 胤祥知道八哥这是在宽慰他,不由自嘲一笑,但心里却是有些意动。胤禛看了不忍,却不得不提醒道:“凡是莫要强出头,今非昔比了。” 此次南巡,太子与十三都在随扈的名单里,外人看起来也许是宠爱依旧,但事实上呢?也许是因为不放心,才更有随时放在身边,亦未可知。 第88章 户部(上) 康熙此次南巡,其重中之重是为了检视河工,胤禩因为前几年在南方治水的缘故,在诸皇子中治河经验最为丰富,此番自然也在随扈之列。京城中便留了诚亲王、雍亲王以及恒亲王胤祺坐镇,紧急要务则每日两次由快马南下交由康熙亲自批阅。 一行人于二月初自京师启程,七八日后御舟过临清州,康熙查看了当地河工,对左右道:“初次到江南时,船在黄河两岸,人烟树木一一在望。康熙三十八年则仅是河岸,四十二年则去岸甚远,是河身日刷深矣。自此日深一日,岂不大治。闻下河连年大熟,亦从前所未有也。” 帝心大悦,随扈的人也松了一口气。轻松之余,众人发现这几日皇上都会钦点了廉郡王伴驾。尤其是三月渡黄河,泊清江浦之后,康熙几乎都是带着太子与廉郡王亲自视察河闸口及附近堤岸,并且时常询问廉郡王一些事物,面色也是日渐和悦起来。 随行等人心中不由感慨起来,这样一个有能力有手腕又没什么架子的皇子,当真就与大为无缘了么?若是这一次南巡再能早些发生,这廉郡王会不会就能更上一层楼? 胤禩仍旧专心办差,在康熙召见河道总督张鹏翮时进言道:“如今河工虽以竣工,然不可不预为修理防护,以图善后之策。此间黄河南岸堤防尤其紧要,应该加紧修防、不可懈怠。” 康熙闻言之后细细询问了张鹏翮,对胤禩提出的几个陈条也颇为满意,便让张鹏翮安排下去,再写个折子将耗费细细算了呈报到户部。 胤禩这番话当时有许多人不以为然,认为河工如今大成,何须如此急着再花银子做防护,理应将拨款用在更急的地方。谁知就在这年夏天果真出了大事,七月的时候,连降暴雨,黄淮暴涨,古沟塘、韩家庄几处堤岸冲决,发生水灾。 然而高家堰却因为胤禩的坚持赶在了六月之前完工,张鹏翮不想同这位皇子顶着干,因此在炎暑蚊虻的时候,按着胤禩的指示披星戴月地将高家堰石堤修葺完毕了。本来弄得怨声载道的事,谁知不过一个月正好碰上了大水——高家堰除了有些地方因为堤堰已经二三年者朽烂亦多有些垮塌之外,算是堪堪保住了,众人除了庆幸也不敢再说什么。 张鹏翮吓得一连数日睡不着觉,日日在堤坝上督工。他心里知道,自己这次是被廉郡王救了前程。若不是当日他几乎算得上是一意孤行地坚持修缮高家堰堤坝,只怕此番他是免不了革职丢官的命运。 胤禩自然是钻了前世的空子,知道康熙四十四年大水的事儿。他倒不是想卖人情给张鹏翮,而是想着若是真发了大水,老四那边户部又要拼命想办法拨银子,如今国库日渐空虚,哪有这许多银子可拨的?对胤禛那边,他也就能帮就帮上点儿吧,至于这之后张鹏翮对他死心塌地这事儿,倒是全然出乎意料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暂且不表。 对河工善后处理完毕之后,康熙心情很是不错的。想他一代帝王,前半生与人斗,后半生与天斗,黄淮水患是他屡次南下的缘由,如今不光是永定河,连同黄淮也渐渐服了管教,他看着跟在自己身后几步之外神色恭敬的第八个儿子,眼神渐渐慈祥了起来。 自己这些儿子里面,也有很会办差的么!李光地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只是一想到这里,他就不免想到身边另外一个被自己曾经寄予厚望的儿子,不由又有些沉重了起来。 再想到其他几个儿子,让他们办差也是能办的,只是难以首尾俱全,时常创些篓子出来让他善后,怎么就没一个省心的?想想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儿子,在看看眼前这个神色坦然,举重若轻,即使不久之前的旨意让他与大位无缘,也不见他颓废或是如何,不由得暗自也认同了李光地的说法。 这边南巡不提,胤禛留守京城,坐镇户部事宜。这些年来不是年年大水、便是边疆用兵,国库日益空虚起来,去年差点连赈灾的粮饷都拨不出来,因此康熙临走时让他主查户部欠款一事,由恒亲王胤祺从旁协助。 等到四月圣驾返京之时,户部欠款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康熙休整一日便复了早朝,雍亲王并恒亲王将一本厚厚的折子递了上去,详细记载了各位宗亲大臣王公们拖欠国库银两的数目时日,加加减减,几十年来,竟然有了上千万两之多。 这还了得?康熙观了这折子上所涉及的人名爵位,也略略知晓了户部的难处。这些个老人一个个都是老狐狸老油子,势力姻亲在京城里盘根错节的,没有一点儿魄力还真是拿他们没办法。只是这催缴欠款的事儿该交给谁人来做? 老四?不成,老四的脾气他知道,一板一眼不变通的,只怕真会将这些人全部得罪了去,到时只怕递到自己面前哭诉的折子都能把自己淹了。更何况,他一年之内几乎折了三个儿子,如今出于某种暂且不愿为人所知的原因,他暂时不愿让这个能力出众的老四也得罪上这样一大批的人。 康熙来回踱了踱步子,叹了口气,亲笔拟了旨,让太子接手,协同恒亲王共同催缴国库欠款。雍亲王与廉郡王一并襄理高家堰等河工拨款的事宜。 辛苦小半年的结果,是让太子接了手,胤禛倒也没说什么,仍旧兢兢业业的办差。胤禩倒是觉得这催缴欠款可不是个好差事,不是得罪满朝宗亲权贵,便是得罪上面那位——两头不讨好的事情,没了也好。 善款拨下之后,胤禩便开始筹备自己的婚事。 其实他也用不上真正做些什么,一切都有内务府照着定例办呢。他所须的,不过是在钦天监选定的吉日骑了高头大马上自己福晋府里下聘礼,见见未来的岳父岳母罢了,走个过场。胤禩娶的是继福晋,又是汉人,排场什么的怎么也越不过当年迎娶郭络罗氏时的情景。 另外一个原因,自然是身边一同办差的某个人只要一听人恭喜自己,便会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得跟着说些恭喜的话,让他胆战心惊。 马镇雄一支都是武将,没出过什么文臣,对于自己家里高攀的这门亲事也是有些诚惶诚恐着,而朝中的汉人不管如何,因为这一门婚事,纷纷对朝廷多多少少更多了些衷心,自然也对这位八阿哥有些好感。 婚礼过后,太子催缴户部欠款的事情慢慢有了动作,却是让康熙大失所望。 原来太子一废之时曾斥责“暴戾狂躁、动则鞭挞苛责臣下”,李光地在他复立之时曾赠言“天性益厚”,因此他有心想在这次差事落个“宽厚待人”的名声,一来显示自己经过近几月来修生养性,性子日渐仁厚;另一方面,自然是想要收买这群宗亲权贵们。 其实这样的事情,他往日必是不屑去讨好臣子的,只是如今他失了背后的智囊靠山,又没了往日圣宠,不得不为自己绸缪一二。 于是,太子大笔一挥,对“拿不出”欠款向他哭诉的宗亲官员道:“尔等所拖欠之银两,无比在十年内还清才好。” 康熙看了奏报大怒不已,老四他们劳心劳力近四个月的成果,便被你这样充好人白白送掉、功亏一篑了? 对于太子这番先斩后奏的行径,康熙愤怒之余、不由再次怀疑起自己的决定来,只是如今话已经由太子的口说了出去,他也不能就这样反口,只能另寻一人来处理这烂摊子。这个人必须与宗亲有关系,在大臣们中间也得说的上话。 还在焦头烂额着,之前与胤禛胤祺一同办理清查欠款案的施世纶、尤明堂却屡遭弹劾,罪名五花八门。任谁都知道,这是宗亲与权贵开始了报复,皇子他们不好动,一两个没有颜色的大臣他们可是不怕的。康熙无法,只好暂时将两人调到外任,以躲避风头。 如今户部没了雍亲王与施世纶、尤明堂,俨然没了主事之人,想了半天,康熙圈下了阿灵阿【注】,命他为署理户部尚书,暂代施世纶。 谁知这阿灵阿一上任,便将天捅了个窟窿。 胤禛这日下了朝黑着脸回了府,连午膳也没用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出来,连同戴铎李保等人也拒而不见。那拉氏不敢随意打扰,便唤了下人去廉郡王府上,请八爷过府一聚。 胤禩今日刚巧休沐在家,听了便隐约知晓了各种缘由。他虽然没管户部的事,但前一世阿灵阿的所作所为他还是记得的。 果然,一时到了雍亲王府上,便看见那拉氏在院子里朝他使眼色。胤禩笑着将弘时与弘旺他们交到那拉氏手中,自己整了袍子独自走近了书房。 胤禛在书房内正是烦闷气躁着,忽然听见外面有人敲门,轻唤了声:“四哥。” 一时间满腹郁躁淡了些,开门见了那人神色平和的脸,虽然胸中烦躁犹在,但也不似先前那般苦无发泄之处。 胤禩看他手边的杯子里茶早干了,便亲手给他倒了一杯。又拉胤禛坐下,才道:“何苦为了那些混账这般,倒是叫四嫂担心了?” “多事!”胤禛冷哼一声,接过茶杯才觉得有些干渴,低头慢慢喝着。那茶早已凉透了,他也不在意。 “可是四哥嫌弟弟碍眼了?那弟弟还是先告退了罢。”胤禩故意道。 胤禛觉得好笑,这人如今也学会了这一套。不过面上还是黑着道:“谁叫你走了?既然来了,便留下来用膳罢。省得你成了亲整日只知道陪着福晋。”对于这件事,四爷始终是怨念的。 胤禩笑,也不去点破,开门让苏培盛快去厨房那些午膳来。那拉氏在后院带着孩子们玩耍,听说爷传膳了之后,终于松了口气。 …… 陪着胤禛用过了膳,茶端上来,净了口,胤禩才道:“四哥,我知道你因为阿灵阿之前与我的交情有所顾虑,这你倒是多虑了。我与他只是私交而已,也算不得上如何,并不能与国事混作一谈的。” 胤禛看他双眼,心道果然还是这个人了解自己,句句话都能说到点子上。阿灵阿让他先前的许多努力功亏一篑是一码事;大肆修改自己与施世纶他们立下的章程是另一码事;他眼下烦躁的,的确是胤禩与阿灵阿之间的关系。 不管阿灵阿此人如何,户部欠款如何,他都可以从头再来,何况这件事情的走向,端看皇阿玛一句话。然而,若是他将矛头对准了阿灵阿,胤禩会不会为他求情?在议立太子之时,阿灵阿可是坚定不移地站在胤禩身后。 他怕……他怕胤禩心软,为了旁人向自己说情。 那时他是该坚持还是退让? 这也许只是一件小事,无论是谁妥协,他都会心里不痛快,怕有一天两人因为政见不合渐行渐远,终成陌路。 而如今胤禩一开口第一句话,便将他的踯躅与烦扰悉数抹去。 他果然是懂自己的! 胤禩没注意到胤禛的情绪变化,兀自回忆着当年的事情,分析道:“阿灵阿平日里很得皇阿玛欢心,这次他一上任便修改了四哥立下的章程,只怕是个开头。接下来,他们动不了四哥五哥,定然会拿之前各个催缴欠款官员开刀。皇阿玛能保下施世纶、尤明堂,却不能保下这下面所有人。” “他敢!”胤禛回过神来便听见这话,顿时大怒地将手中茶盅一扔,摔得四分五裂一地的茶末子。 第89章 户部(中) “爷。”苏培松在院外守着,听见书房里这么大的动静心里不禁一抖,有些犹豫的出声。 胤禩低头看了碎成一地的杯子,叹了声:“可惜了十三弟的雨前青。”见胤禛也敛了怒气,才长身而起,开门去唤心惊胆战的苏培盛:“盛子,也手滑了,还不去舀套新茶具过来?” 再转回身来,胤禛已经平静下来,面上愤怒已经隐去,正端着胤禩的杯子继续喝水,等着苏培盛换来了新茶具退下之后,才道:“皇阿玛难道就这么放任不管?” 胤禩道:“自然不是不想管,只是这么个大摊子,该让谁来管?皇上年纪大了,想要搏个仁厚的名声,自然不想舀宗亲开刀,也不想让四哥去得罪人,这不才想给太子一个机会?可惜这回太子这圣意揣摩得……”胤禩张了张嘴,道:“其实,太子也算揣摩得挺准。” 胤禛注意到胤禩称呼康熙为‘皇上’而非‘阿玛’,不由暗自觑着那人的神情,见他还有心思说笑,才放下心来,道:“你觉得阿灵阿真敢?皇上难道就这么由着他们胡来?” 胤禩摇头道:“阿灵阿是宗亲显贵,我们不必指望着他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他不打太极便是好的,自然不会认真办差,皇上这次是病急乱投医了,只怕很快下面的动静便会呈报上来。” 胤禛眉间皱得死紧。 胤禩抬头见状,下意识便安慰道:“四哥也不用多想,这事的处置力道全凭皇上一句话。皇上不想动宗亲,你急也没用。至于那些被牵连的催缴官员,我们只需记下他们的名字,日后……再慢慢提拔上来。”胤褆说得快了,差点说日后你当了皇帝再提拔就好了。 胤禛被他这话逗乐了,摇头道:“你也说了全在皇上一句话,如今办了这些人,寒了臣子们的心,再要追讨欠款,谈何容易哇。” 胤禩默默,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胤禛立身而起,站在窗前往推开窗,低声叹道:“有抱负有心做大事又能如何?陈璜靳辅若不是遇见了你,只怕死了也没人知道他们的功劳。我虽有心为朝廷做些事,但总是觉得无力为继,胤祥做错了什么?大好的光阴就这么耗着,你又做错过什么,却又被这般打压?”胤禛许是烦得厉害了,居然就这么不管不顾的倾泻出来。 胤禩不开口,确实有些心虚。阿灵阿的事情前世和他脱不了干系,他也正是这样一步步对宗亲大臣示好才博得了贤王的名声,想不到世易时移,今日站在老四的立场上看,却是这般光景。 胤禛见他面色难看,以为是想起了之前被厌弃的事情,回身按着他肩膀,道:“小八,有时我在想,咱们这样一步步小心行事有什么意思?有心有抱负,却没有权势在手,不过都是空谈!想要真为大清做些什么,只能——” “四哥!”胤禩连忙打断胤禛的话,他知道胤禛早年性子急躁,是个什么都敢说的,后来被康熙斥责喜怒不定之后才渐渐收敛了性子,研研读佛经渐渐喜怒不形于色起来。这次的事情,自然是碰到了他的底线,也或许是不再防着自己,才说出这样大胆的话来。 如今同这人走得近了,才更知这人隐忍、才知这人抱负。以前或许也知道,只是心里嗤之以鼻罢了,现在比将起来,自己惦记那个位置,也许更多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不输他人,而眼前这人,才是真想放手去做些事情。 胤禩心中澎湃,忍不住回握住那人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沉声道:“四哥,如论如何,暂且忍耐一二,且看形势如何。我与十三,都会帮你的。” 因为我想为大清做些事情,所以,这一世,我甘心情愿的退让;也因为你想要为大清做些事情,我与十三一道,来做你的‘贤王’。 …… 果然,正如胤禩所讲的,阿灵阿行事越发得歪了。 胤禛他们定下的章程被改了不说,果然如同胤禩预言的那般,先前那些兢兢业业奉旨办差追缴欠款的各地官员成了众矢之的。罗列的罪名自然不会是‘追缴欠款’,而是‘年老无力’、‘刚愎自用’、‘办差不当’等等等等林林总总什么都有。 胤禛手下如今也渐渐聚齐了一批人暗中打听各部情报,由戴铎掌管着,称为“黏杆处”,他也没避讳着胤禩。这些事情陆陆续续呈上来之后,雍亲王只冷冷地笑道:“这就是我大清的官场啊,好一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胤禩不合时宜的想起前世老四登基之后,对自己与小九他们的‘欲加之罪’来,有些好笑,只是那份怨气却是淡了许多,居然还有心安慰安慰那人。 没过几日,之前尽心办差的人被参的参、贬的贬,纷纷落马丢了要职。而阿灵阿仍不知足,他一心想要将户部尚书撰在手里,居然想了个歪得不能再歪的招儿,称京官‘贫困穷苦’,每月例银入不敷出,于是下令开库放银借贷,‘救济’这些养家糊口也嫌吃力的京官大员们。 这一口子一开,全国上下纷纷效渀之。户部的口子开了一尺,下面各地银库便酌情加开一丈。于是短短一两个月,经由胤禛等人刚刚收回国库的银子,转眼便流出了大半,装入了层层官吏们的腰包裤袋。 官吏们得了好处自然是乐得纷纷上表给康熙,称赞阿灵阿办事干练、体恤下属,是个难得一见的忠臣能吏。一时间褒扬的、请功的、请奏为阿灵阿升官加爵的折子纷至沓来,大有京城内外,众口一词的意思。 胤禛核对了账目过后,发现短短几日之内,原本已经填补了不少的国库几乎在一夜间又亏空了一千四百多万两的银子,顿时暴怒不已,连夜写了折子就要在第二日递上御前,被闻讯赶来的胤禩按住。胤禩道:“四哥莫要出头,这事儿弟弟已经使了下面的人去办,明日自然会有人去参那阿灵阿的。” 第二日,果然便有了几本折子递到御前,洋洋洒洒厚厚几本子:有的从当年自家先祖从龙入关开始追忆,描述当年先祖们血战疆场,身经百战,出生入死,有多么大的功劳;那些没军功的,便是表白自己忠君爱民,两袖清风,治理地方,政绩卓著,但是自从变卖田地庄子,年破产还债之后,如今已是家徒四壁,衣食无着,穷困潦倒,难以度日。 这些个奏章写得简直是字字血,声声泪,就差没说“把还了的钱再退回来”这句话了。胤禛看过拓本之后也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问胤禩都做了些什么手脚。 胤禩笑得不温不火温雅和煦,道:“不过是找人撺掇了这群人一下,他们被四哥、施世纶和尤明堂逼得卖地卖产业还了国库,如何能心平气和的看着自家东挪西借还得银子反倒便宜了旁人——稍稍挑拨一番牵个头罢了。” 胤禛哑然,一时怒气消弭了大半:“你真是个——” “伪君子是吧?”胤禩毫不介意的接口,随手翻了翻奏折拓本,道:“皇上如今留中不发,想必这几日便会着人清点国库,事情很快就捅出来了。不必污了咱们的手。” 胤禛上前揽住他,摇头笑道:“你算伪君子,那四哥我算什么?真小人?八弟这一招借力打力用得妙哇。” …… 过了几日,户部查出亏空一千四百万两银子之后,康熙再一次勃然大怒,只差没掀翻了乾清宫的御案,当下差点便拟旨命人锁舀阿灵阿,再派人去重新清理国库,讨还欠债。 不过这一回该拍谁呢? 上回信任了太子,把这件大事交给他去牵头儿办理,太子的身份、地位、权力仅次于朕,尚且办成这个模样,自然是不成的。可是除了太子,难道让朕这个皇上亲自出马去过问户部的事吗?自己要是不出马,谁又能镇得住呢? 况且,君无戏言,刚停办的事儿,又重开事端,肯定会引起朝野震动,百官不安。假如闹出乱子来,恐怕更不好收场。唉!千错万错,错在朕不该这么信任太子,错在太子办事如此疲软,优柔寡断,没有远见,没有魄力——他太让朕失望了! 没了昔日的圣宠,如今太子也终究没了傲然独立的资本。只是接下来的人选,却让康熙煞费苦心,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胤禩,但是旋即忆起这个阿灵阿与胤禩的关系,又知道老八是个心软的,若是他顾着情面手软——只怕户部这烂摊子再也经不起这番折腾了。 最后,康熙还是圈定了在礼部任职的诚亲王牵头,接着办理户部一案。他想着胤祉结交的多半似乎文人雅士,这些个自命清高的自是不会赖着国库的银子不还,儿老三之前在废太子时的表现也算可圈可点,没有藏私,如今除了太子之外,年纪最长,也算是可以托付重任的,不若给他个机会历练历练也好。 不过转念一想,康熙又圈了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俄一道协同办理。旨意没发下去,康熙闭了眼默然坐了一会儿,又在名单上填了十三阿哥胤祥的名字。如此一来,三阿哥自成一系、老九老十两个同老八亲近却又与老四不亲、老八与十三又与老四走得近,这样互相牵制着,总好过一人独大的局面,省得弄出乱子来。 旨意下发之后,康熙一个人静坐了许久,觉得自己近来是愈发的力不从心。太子如今看来是不能再指望了,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继承人就这几下子,只能怪太子自己优柔寡断目光短浅当不得大任。 至于剩下几个儿子……还是在看看吧。 这样想了一圈之后,康熙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不久前被自己逼着退出角逐的老八来,愣了一会儿对一旁添茶的梁九功道:“老八也有三日没来请安了罢。” 梁九功连忙放下青瓷盅子,恭谨回道:“八爷昨儿不是还请了安不是?” 康熙一想,也笑了,眼角下方微微牵起数到细纹来:“看来是朕老了,都不记得了。” 梁九功连忙道:“皇上正是鼎盛之年,想了只是最近太过劳累,才觉着时间差了。太医正不也劝着皇上要放宽心,多歇息不是?” 康熙笑骂道:“你这老货,倒是会说话儿。明日就传话让老八把弘时带来宫里看看他额娘,朕过了年也许久没见着这孩子了。” “嗻。”梁九功连忙笑着应了。 …… 胤禩第二日接了旨意,下了朝便接了三个孩子一道递牌子入了宫。康熙一次见了三个,也没责怪胤禩自作主张,倒也兴致颇好的逗弄了几个孙子孙女,还亲手喂了弘时吃了一个果子。因为弘时他们层在幼时养在储秀宫两年,也算得上是亲近。何况弘时正是童言稚语的时候,几句话便逗得老爷子哈哈大笑,一展几日来的烦闷。 弘时让康熙想起了弘皙小时承欢膝下的场景,只可惜如今太子却…… 叹了口气,康熙让人将几个孩子带下去,交由储秀宫良妃看管着,自己起身往御花园甬道处走去,胤禩得了梁九功示意,连忙落后几步跟上。 “内务府差事办得还好?”康熙忽然在前微微回过半个身子,眼里有一点淡淡的笑意。一旁梁九功看了,也暗自舒了口气。 胤禩自然知道康熙喜欢听什么,连忙恭恭敬敬的回了几个问题,又不着痕迹得流露出一丝‘自己资历尚浅,还有许多地方尚待学习’的意思来。 康熙停下了看他,道:“你啊,从小就是这样,一板一眼的不差不错的,还赶不上你儿子。”他言语中自然指得是弘时活泼,大格格好动泼辣,弘旺虽然安静些,但也乖巧有趣。想到这里,康熙又笑:“不过你几个孩子倒是都不错,日后多多带着他们进宫请安,也多让你额娘看看。” 胤禩听了康熙前半句,心里堵得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幸而康熙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下面的话,他连忙低头应了,道:“只怕孩子小不懂事,惊扰到了皇阿玛与母妃们。” “小孩子,就是要动着点儿才好——”康熙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黯了黯,回过头又接着往园子里走去。胤禩察言观色,心知康熙只怕想起大阿哥与太子幼时的事情来了,便也默默跟着。 …… 之后几次,康熙不知为何忽然对这个长期忽略的老八生出了一丝亲情来,时常招了他入宫伴驾,也常常让他带了弘时弘旺入宫请安。 第90章 户部(下) 这样明显的示恩,让群龙无首的百官心知蠢蠢欲动起来。在不久之前,许多同僚便因为站错了对,被困于皇子之争中起起伏伏,身不由己。这年头,大家也都看出来了,即便是太子一党也不牢靠,何况是别的阿哥。 因此,对于那些敲不定主意的墙头草们,八阿哥如今便成了最好的人选。没有了夺嫡的希望,但似乎又享有圣宠。君不见连佟国维这样的官场老油子,也不是舍了四阿哥,站在八阿哥这一方? 另一方面,自然是八阿哥与四阿哥交好。四阿哥能力不凡,可惜有些不近人情,又一直以孤臣自居,想要投靠也没有门路。如今若是能傍上八阿哥,不也算是有点希望不是? 这样一来,百官动作也渐渐多了起来。连带着与胤禩交好的胤禟胤俄府上,也人流不息。胤禩这次没有姑息,严肃得敲打了几次,也不知道被听进去了多少。 两个月过去了,眼看胤禛的生辰便要到了。四爷与八爷私下打趣的时候,胤禩也问过胤禛如今想要什么生辰贺礼? 胤禛横了一眼,道:“有你这样的么?诚意何在?”心里倒是记起了那一年他走后托人送来的佛珠,这些年一直都带在身边,不禁一暖。 胤禩其实也就这么一问,对老四的脾气他也摸得差不多了,若是真要知道送什么,不如去问十三。 胤禛转眼见那人面上神色似乎笑着,但眼底却带着疲倦和一点点厌烦,不禁开口道:“怎的?可是内务府差事不顺心?” “并无。”胤禩叹了口气,他所忧心的,无非是康熙近月来的示恩。若是前一世,也许他会欣喜若狂;退一步讲,若是没经历过被厌弃的那些日子,他也许也能将次作为老爷子一种变相的补偿。一件事发生之后,比如指了个汉人做福晋,便紧跟着用恩宠来补偿,也算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只是,如今早已对康熙不抱任何父子之情的胤禩,最不惮于用最坏的打算来揣摩康熙的意图。而眼下这番示好,他的理解,便是再一次利用他来试探百官,试探自己的儿子。康熙心冷,可以冷笑着看着自己的儿子爬的高高的,再猛的抽掉那柄登天的梯子。这一点,老四也是跟着他学的。 从头到尾,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他一直只是老爷子用来磨练兄弟的试金石罢了。枉他以为那么自以为得势过。胤禩冷笑连连。 胤禛见他忧心,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几次浅谈之后,他也不明白为何这个弟弟心思如此之重,事事都往最坏的方向打算。明明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即便是被斥责过后,也不该如此暮气沉沉的。 不管胤禛如何安抚,胤禩却渐渐疏远起了胤禛,渐渐地走动不似以往那般勤了。胤禛自然知道他如今被推倒了风口浪尖之上,平素结交的人只怕都被上面那位看在眼里。如今他渐渐疏远自己,也是为了让自己能够避嫌。只是两人能在一起的时间,越发的少了,算起来,上一次在一起,还是腊月的时候。 相反的,诚亲王近日来倒是时常登门拜访廉郡王府,据说是户部的账目里有几本烂账牵扯到了内务府的前几任管事,便来找胤禩商讨。理由用得冠冕堂皇,胤禩自然不会将人挡在门外,一来二去,下了朝诚亲王偶尔也会约上廉郡王过府一叙。 胤禩心中冷笑不已,这三阿哥果然是个连面上功夫都做不好的。如此敏感的时刻,不说好好追回国库的烂账,倒是打起了拉拢人心的打算,只是这人心——并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拉拢的。 不出旬余,诚亲王果然被康熙斥责办事不利,自从接手了户部的欠款追缴之后毫无建树,每日尸位素餐,便命了他重回礼部,将户部的差事还给雍亲王,并且指派了廉郡王从旁协助办理。 这样一来,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诚亲王一脉算是松了口气,这个得罪人的差事总算是交出去了。虽说被训斥办事不利,但总比得罪整个大清的功勋大臣来得强。 胤禛一接手二话不说便开始核对账目,其间几次大发脾气不提。 愁的自然是之前亏欠了银子的大臣王公们,原本以为雍亲王被移走之后,这件事情已经有了转机,谁知道兜了大半个圈子,还是回到了这上头,这下要如何是好? 于是,被指了协调办理的廉郡王府上便遭了殃。胤禩接连几日被大臣联名拜访,堵在门口,连闭门谢客都做不到,他算是尝到了‘百官拥护’的苦果子,开始佩服起胤禛来。 …… 大臣们还好说,首当其冲让他为难的,有两个人,一是胤俄,二是江宁织造的曹寅。 胤俄跟着胤禟大手大脚惯了,借了户部不少银两,用来盖院子搭戏台子,这些不少都是在胤禩离京的那三年里发生的。他又不是胤禟,能做生意赚钱,渐渐的这个数字也不小的,有好几百万两。胤禟倒不是还不出去这个钱,只是觉着没这个必要,毕竟这么多人都欠着,也不差他们一个阿哥。 另一个人,则更难办些。曹寅早年做康熙的伴读侍卫,一同长大,几乎算得上是两小无猜,情意非比寻常。曹寅先后任过苏州织造、江宁织造,而自康熙四十二年起与李煦隔年轮管两淮盐务,这自然是老爷子念着旧情的缘故。甚至四次南巡皆住在曹寅府上,可以说是荣宠盛而不衰。 只是成也萧何败萧何,这世人所见的繁华背后,却是早已危机四伏。曹寅的日用排场,应酬送礼,特别是康熙四次南巡的接驾,都让曹府借下巨额债款,如今已是如同雪球一般,越高越大。 追缴欠款的事情刚移交回四爷手里,下面的人便动了起来,有仇报仇、互相攀扯。不过几日两江总督噶礼的密折便递到了御前,密报曹寅和李煦亏欠两淮盐课银三百万两,请求公开弹劾。康熙想了想,让人传了廉郡王深夜入宫。 胤禩被宫里来的人从床上挖起来,没敢耽搁便入了宫。到乾清宫的时候,见里面仍旧灯火通明,而康熙则是一脸疲色得半依在炕上闭目养神。梁九功低声奏道:“皇上,八爷来了。” 康熙没睁开眼睛,只伸手招了招,口中有些模糊道:“老八啊,过来这边坐下。” 胤禩规规矩矩走过去,在梁九功放的团凳上坐下。康熙掀了掀眼皮,扔过一本折子,道:“你且看看罢。” 胤禩拿起来一目十行地看了,心中惊疑不定。这是噶礼参曹寅的密折,论理绝不应该由他看的,如今老爷子直接越过老四召他,这里面的意思,是打算由他出面,让老四手下留情了? 康熙余光瞧见了胤禩脸色的神色忽明忽暗,直至不再变了,才开口道:“你来说说。” 胤禩略微斟酌一番,开口道:“论职责,儿臣与四哥解手了户部欠款一事,对于这样的折子,自然该是公事公办的。”胤禩说到这里略微顿了一顿,似乎很为难,康熙也没打断他,依旧半眯着眼睛似乎在养神。 估摸着差不多了,胤禩才又开口道:“但这个曹大人却不同一般大臣。”胤禩虽未抬头,但明显感觉到康熙的气息一缓,心中便明了这位的意思了,于是接着道:“曹叔叔自小看着儿臣们长大,与皇阿玛的情意也非比寻常,堪称半个‘家人’……何况,曹叔叔的大半亏空里面,不少都是用于南巡接驾一用,这……” 这番话果然猜中了康熙心事,他的确有心放这个幼时的伴读一马,只是鬼使神差得不想去找老四,其实也不过是一句口谕罢了,不过想到老四那个脾气——况且他也不愿给人留下藏私、出尔反尔的印象。 胤禩也不得不为胤禛考虑一番,虽说用曹寅来开刀最合适不过,这样一来,以曹寅的地位身份尚且不能通融,旁人也自然会收敛起那些心思,对于之后的追款也容易许多,只是这样不免落下刻薄寡恩的名声。前一世曹寅便是因为无力还债而逼死了自己,以此来引起康熙的愧疚,为自己的子孙留下后路。不过欠款的事情,也因此被打开了口子。 这一世他既然打定了主要要帮胤禛,就不得不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胤禩略微斟酌一番,道:“曹叔叔的卷宗儿臣先前正好看过,亏空了国库二十三万两,这个数字只怕仍是不实。只是公开弹劾只怕不妥,不如就让儿臣南下一趟,同曹叔叔面谈一次。” 康熙眼神闪烁,他也知这是徇私,但顾忌曹寅与他自小的情意,便叹道:“朕记得曹寅与李煦是姻亲?” “是,曹叔叔的继妻是李士祯族弟之女。” 康熙长叹一声,道:“你自行去,莫要声张。若是查明他们确实亏空了,便传朕的口谕,让他们务必补上。” “是。儿臣这就动身。”胤禩应下。 …… 出了宫天色未亮,胤禩想了想,直接坐轿子去了雍亲王府上。 胤禛刚睡下没多久便被吵醒了,披着一件夹衣站在书房门口,有些惊讶得看着他穿戴整齐的模样,道:“八弟这是要入宫,还是刚从宫里回来?” 胤禩看见夜色里胤禛不似以往冷厉的轮廓,笑道:“刚从宫里回来,皇阿玛急招。这不就连忙同四哥讨招式来了。” 胤禛听出他话中有话,便挥手让下人都散了,让了胤禩进屋子。苏培盛掌了灯又上了普洱退下之后,胤禩便将今日的事情细细说了。 胤禛听后神色果然不悦,想不到一开始便由老爷子领着头开后门走路子,若是这事真就这么模糊过去了,那别人还不都有样学样? “不妥,这个头不能开。”胤禛果然开口反对。 胤禩也叹气道:“我自然知道这头不好开,只是如今我瞧着皇上是无论如何也要网开一面的,与其如此,不如由我们出面,想个折中的法子,即不落了朝廷的颜面,也收回些欠款。” 胤禛冷哼:“这些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平时贪腐的时候倒是欢快,说起还款来比谁都会哭穷。” 胤禩有些累了,撑着头道:“皇上对曹家仍有眷顾之情,若真是逼出人命来,虽说我们也算公事公办,但毕竟不美。不如先让弟弟想想折子。” 胤禛见状也不再固执,走过去帮他按着额头,轻声问:“很累?你何时南下?几日回来?” “还好。”胤禩闭上眼睛享受雍正爷的服侍,慢慢睡意上来:“估摸着这明日便南下,以免生出变故来,总能赶在四哥生辰之前回来。” 胤禛见他疲惫的模样,低头在他嘴角亲了一口,笑道:“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便要上朝,你也甭回去了,就在这里歪一下,嗯?” 胤禩也不想跑来跑去折腾,便点了点头。只是两人心里都有事所牵挂着,又疲惫得很,胤禛知道胤禩明日或许会南下远行,也不想折腾得他太累,只能拥着那人耳鬓厮磨一番,才浅浅睡去。 如今两人能单独相处的时间愈发少了,有些时候,这样不经意流露出的亲昵更显珍贵,足以胜过万语千言。 …… 第三日,胤禩借着河工善后的名义南下,轻车简装。胤禛想起几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劫持案,不由抓着胤禩从头至尾叮嘱一番,几乎让胤禩绷不住脸上笑容——这婆婆妈妈的人真是老四? 第91章 欠债 再次南下的路上,胤禩不管是用膳看书还是休息之时,都不自觉得总是想起胤禛的叨念来,暗叹莫非自己也魔怔了不成? 因为廉郡王的突然离京,让京城户部催缴欠款的担子都压到了雍亲王肩上,虽然两人已有了章程,但难免首尾难顾。几日之后,昔日的拼命十三郎也复了差事,跟着雍亲王在户部办差。 胤禩一路南下,直接到了江宁府。曹寅早已因为还不了款而病了数日,如今接到圣上的密函之后更是心里不安,拖着病体亲自将胤禩迎入府里。 胤禩与曹寅密谈两日,将康熙的话儿传达了下去,又回忆了幼时记忆中的片段,不着痕迹的安抚了曹寅,让他知道老爷子圣眷仍在,当年的情分都还历历在目,只是如今朝廷需要改制整顿,人人都在看着,因此老爷子并不方便亲自出面干涉,以免落个徇私的名声。 曹寅听得热泪盈眶,几次又是跪谢天恩,又是口称辜负了皇上、罪该万死。 胤禩估摸着差不多了,才笑着将人扶起来,重新落了座。从袖中摸出一纸名单来,暗示这上面的人可都是打着曹李两家旗号再外行事之人,其中不乏曹家的门人媳妇子侄儿,又收受好处帮人办事的,也有放印子钱收利息的。 曹寅一看顿时汗如雨下、面色死灰,他头一个便看见自己儿子的名字赫然列在那单子之上。再一抬头,便看见胤禩略带为难的脸,对他道:“曹叔叔,即便是皇上有心相互,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谁都看着呐,令郎却一掷千金只为抬个……小妾进门,这若是让有心人报上去了,只怕……” 其实何止是抬个小妾进门,那分明是为了讨好个妓子与人用银子好勇斗狠,这些风声自然也传到了曹寅耳朵里。曹寅一听,便明白了,连忙口称定饶不了那畜生。 胤禩笑着又宽慰了他几句,暗示了事务要及早处理,身为皇上的心腹,自然也应该为皇上分忧,哪怕倾家荡产也不用担心,只要这个榜样做得好了,让皇上公正无私的面子有了,日后必然能够再图起复。 曹寅一听,心思活络了起来,也不知道这个廉郡王的话有几份能信。只是如今他病急乱投医,不能细想了,若是有活路,自然也不愿去寻死的。于是略一犹豫,咬牙从怀中摸出一支鼻烟壶来,道:“八爷既然给奴才透了底,奴才就说说实话,实不相瞒,这是奴才自己备下的药,就等着哪一日上面催缴的人来了一口气喝了,好歹落得个干净,省得受这许多腌臜气。” 胤禩自然知道曹寅前一世用死换来了老爷子的垂帘,让曹家的后代甚至后来的姻亲李煦代管两淮盐差,以年奉来填补曹寅生前亏空的事。因此对于老爷子的心思,胤禩还是猜得准的,便极力游说曹寅置之死地而后生。 若是前世,他是巴不得曹寅自尽病故,这样老爷子多多少少会迁怒到公事公办的胤禛,即便关系不大,但老爷子明显徇私的行径,也能给老四添添堵,他与小九在煽风点火一番,不怕下面的人翻不出风浪来。不过眼下两人既然上了同一条船,他也便改了路数,怀柔安抚起来,自是不表。 胤禩既然打着视察河工的名义,自然只在曹家停留了几日便绕到去了河督府和安徽河堤,六七日之后,便启程往回赶路。一路上胤禩将前世的事寻思了一遍,忽然冷汗就下来了,他想起了前世小十在八月十五宫中家宴之时对老四的一番讥讽,这次走得太急,以至于忘了打招呼,也不知还能不能赶得上。 紧赶慢赶,胤禩还是错过了八月十五的宫中家宴上,那精彩的一幕。 胤禟与胤俄因为胤禩的原因,之前与胤禛的关系也算过得去,只是后来因为处理了江南盐商勾结的事情得罪了胤禟,虽然被胤禩压了下来,但终究有了间隙。这次因为催缴户部欠款的事情,胤禛毫不卖胤俄的面子,彻底让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十阿哥。 中秋节康熙在御花园设宴大会六宫这晚,胤俄故意姗姗来迟。因为性子大大咧咧,行事粗鲁莽撞惯了,什么话都敢说,康熙曾经说过老十是皇子中唯一一个粗汉子,平时非但不怪,反而有些纵容着,因此当下也不生气,反倒是笑问道:“老十,怎的来迟了?” 胤俄面色毫不惭愧,阴阳怪气道:“回皇阿玛的话,儿臣家里遭了强盗,在来宫的路上又看见街上到处都摆着地摊,摊上卖的全是几个阿哥家里的东西。儿臣觉得希罕,仔细看了一阵,所以来晚了。” 康熙闻言有些不解,但胤祥那边已经坐不住了,不顾一旁胤禛的弹压,‘噌’地一声站起身来,走到胤俄面前对他道:“十哥,还请你把话儿说清楚了,什么叫遭了强盗?什么叫摊子上卖的是众阿哥府里的东西?” 胤禟一声冷笑,端起面前的盅子低头喝了一口茶。 胤俄本就是个犯浑的性子,正因为逼债的事情想找茬呢,也‘呼啦’一下站起身来,几乎碰到了胤祥的鼻子,阴阳怪气道:“怎么?做贼心虚了不是?十三弟不如去看看哥哥府里,已经是家徒四壁了,兄弟们哪个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拆东墙补西墙的,倒是有人逍遥快活着,陪着皇阿玛在这里吃酒赏月!” 康熙面色黑下来,一旁的太子见状想要出声制止,但话到嘴边却又犹豫了一瞬,微微侧目觑着一旁眉头紧锁面露担心的胤禛。只这么一犹豫的功夫,那边两人早已出口对骂了起来,胤俄最是我行我素的,除了不敢对胤禩动手之外,他连胤禟都敢打的,当下便是一脚踹出将胤祥踢了个趔趄,口中骂道:“你是个什么身份,下贱人生的种也配这样同我说话!” 胤祥最是听不得旁人辱他额娘,也气红了眼,一拳头挥过去正好轰在胤俄下颌,两人顿时滚做一团。众位阿哥连忙或真或假地上前拉架,嫔妃宫人们连同年幼的小阿哥们都惊慌失措,太监侍卫们碍着两位都是阿哥,谁也不敢上前。 这混乱的当口儿,众人听见一直沉默的帝王一声低沉的暴喝:“都给朕滚开!让他们接着打,往死里打!谁也不许劝!” 帝王雷霆一怒发怒,连正在打架的两人也都不敢再放肆下去,从地上滚了起来跪下给康熙请罪。只是胤祥因为额娘受辱的缘故十分委屈,言语中也不由带了些出来;康熙知他委屈,一看胤俄仍然一副浑然不怕的摸样,喝道:“老十,今儿个你是诚心要气朕?还是有什么用意?滚过来说!” 胤俄虽然看起来是个莽汉子,但却着着实实在某种程度上合了康熙的意——你越是熊,他越生气,你越硬,他越喜欢你。兴许为人父的都这样,会哭会闹的那个儿子往往得的纵容更多些,先前太子便是这样,只是后来因为储位触了皇上的底线,才有了一废,如今太子做事不免有些瞻前顾后起来,越发为老爷子不喜了。 胤俄往地上一跪,梗着脖子道:“皇阿玛,今日儿臣也有话说话了。今日家宴惹了皇阿玛生气,是儿臣的不孝,可儿臣也是被逼急了,你且看看,历朝历代,哪有这样兄弟相逼的,哪有吧皇亲国戚逼得变卖田庄宅子还债的?都是皇子,凭什么有人就是债主,我们就得做佃户?有人仗着皇阿玛的明天胡作非为,今日我也豁出去了,这些话杀了儿臣儿臣也得说!” 康熙环视了一圈神色各异的儿子,他是知道宫外有些人换不起债而自杀的,只是不知道连自己的儿子们也到了要变卖家产的地步,这些个细节,下面的人也不敢说。这种情形让他想起了远在江南的伴读,心中不忍,但转念有一想到这是改革弊端,整顿吏治的首重,好不容易自己下了决心,多少人看着呢,若是为了的儿子开了这个缺口,先去的努力可就全白费了。 因此康熙下了狠心,当下厉声斥责了胤俄为兄不悌为臣不恭、无理耍赖,欺凌皇弟,辱骂朕躬,更说他眼里没有祖宗家法。又说清理国库是朕的旨意,老四十三他们不过是遵旨办事,谁敢不服!眼见胤俄仍然一脸怨愤,康熙暴怒不已,大声呼道:“来人!” 这时李德全与侍卫德楞泰连忙上前应声道:“奴才在。” 康熙指着胤俄道:“把这个不懂规矩不尊礼法的混账东西关到宗人府去,重打二十大板,刑拘三日!”众位阿哥连忙一同跪下就要求情,康熙怒目而视:“谁也不许求情!” 于是一场好好的家宴便这么不欢而散了。 是夜康熙回到乾清殿内,愁眉紧锁、连连叹气,李德全连忙上前服侍了一回,正要劝皇上歇下,康熙抬眼道:“可有老八的消息?” 李德全忙道:“今日不曾收到廉郡王的折子,算着日子,想必快到京城了吧。” 康熙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 …… 等到胤禩快马加鞭赶回来的时候,胤俄已经从宗人府被放出来了,还没进府便有宫里来人宣召,胤禩只得转身去随人一道去了乾清宫面圣,将与江南曹寅的谈话细细回复了一遍,虽说详情早已写在折子里递过了,不过康熙仍是亲自询问不放过丝毫。 听过了胤禩的回话,康熙默然一刻,叹道:“这事也只得如此了,且让他们尽力就是,实在怀不上的,从朕的私库中出便是了。” 胤禩装出微微诧异的模样,立刻跪下先是口称皇上恩慈体恤臣工,再暗示此先例一开只怕有人会有样学样,或是阳奉阴违起来。 康熙自然知晓这其中的顾虑,挥挥手道:“此事自然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曹家如今陷入两难,朕也不是没有责任,此事就这么定了,不必再议。” 等到出了宫门以过了晚膳时辰,高明早趁着这段时间打探了十爷被宗人府刑拘用刑的事情,等胤禩一出来便在他耳边低声说了。若是在前世,胤禩必然直接去道老十或是老九府里商量对策去了,只是如今他却是想到不知胤禛那边如何了——揉一揉眉心,胤禩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暗道我这是公事要紧,待明日去寻老十他们也不晚,便开口道:“知道了,去雍亲王府。” 胤禩一身风尘得赶到雍王府上,胤禛自然知道他过府门而不入便被直接宣入宫中的事,如今见他从宫里直接上了自己这里,连日来的烦躁也一股脑儿抛到了脑后,面上难得露出了欢喜的神色,亲自拽了胤禩的手进书房。 胤禩解下罩衫,松了领子,由苏培盛服侍着净了面手,接过老四亲手递过的茶水抿了一小口,才道:“一路上都没怎么用膳,还是劳烦四哥府里的厨子再动一回罢。” 胤禛听罢哪有不高兴的,便道:“正好,我晚上也用得不多,厨房里定然还留了膳,你陪我一道用了。” 胤禩见他脸上明显瘦了一圈儿的疲惫样子,也知这人心思细着,办差起来不管不顾的,只怕这几日也用膳也用得不香,也就没提那些烦人的腌臜事儿。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几个小菜很快便端了上来,苏培盛还自作主张温了一壶酒,配了几块酥油做的中秋小点心,倒是惹来胤禛一瞪眼。 胤禩暗笑,看得出胤禛此刻兴致不错,两人便对面坐下安安静静用了膳食,又端了茶漱了口,才将话题转到正事儿上来。 将江南曹寅府上的应对同胤禛交了交底,胤禛虽然不满,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结果全了皇上的情谊,只是若是让旁人只得天子徇私,那之后欠的银子也不必去还了,都到乾清宫哭诉去。 胤禩欲言又止,终是出口道:“四哥,小十的事情我听说的,是弟弟没有看好他,我明日便去——” 胤禛拉过胤禩,脸上露出笑来,口中道:“有你什么事儿?他的银子是你逼他借的?你让他盖戏园子的?又是你让他不还的?还是中秋宴上是你让他出头滋事的?” 胤禩有些尴尬,这些事前有一半儿他前世都做过,只好道:“他毕竟是弟弟,弟弟没管好,我也跑不了。” 胤禛拉着他往榻上靠过去,一边道:“他也是我弟弟,你跑不了,难道我就跑得了?这么说来,大哥太子,连同皇阿玛也都别跑了。”说完就去解胤禩的中衣的。 胤禩唬了一跳,连忙按着,他正事儿还没说完呢,情也刚求到一半儿,忙低声压着嗓子道:“四哥——” 胤禛将他往榻上一推,倾身半按住,一手几下扯开了那人的腰带,显得有些急迫起来:“从年节到现在,你就没来过,难道你都不想的?这下好不容易回来了,你还要扫兴多久?” 胤禩当下差点爆了粗口,你若肯让我在上面,我也定然会想的! 第92章 摆摊 这大半年里,胤禩娶了继福晋,为了避嫌也没多上雍王府的门,两人比邻而居,却仿佛又回到了一同治水之前那般淡淡相处。如今好不容易借着公事为名,两人凑在一处,又如何能真忍心拒绝得了? 唇舌纠缠在一处,都带着夏末残余的酒香,一开始是缱绻着如同试探般的缠绵,待到两人渐渐都放松了身子,相互染上了彼此的体温,才又渐渐放纵了起来。 衣衫解开了大半,半落不落地挂在臂间,修健的腰身隐没其中,手指缓缓探入,却是不疾不徐地顺着那修韧的腰线移动,在欣赏心爱的猎物垂死的挣动。 凉爽的夏夜越发深沉了,仅有的耐性也耗得所剩无几,而身下这人也渐渐情动不再推拒,剩下的事情,便是水到渠成了。 发丝松散了些,落在颊边有些痒,心也跟着酥软起来。胤禩有些走神,都说心肠硬的人头发也硬,这话果然不假。胤禩朦朦胧胧的想着,手也这么抚了上去,手指虚虚地拂过那人头顶,那上面有刚刚生出来些许的发茬子,微微有些扎手,却不觉得难受。 上面的人动作顿了一顿,目光灼灼起来,呼吸也是一滞。 胤禩醒过神来,收回手,有些懒散地笑:“怎么,不喜欢?” 胤禛快一步捉住他的手,拉回来,低下身子在他耳边道:“很喜欢,你继续。”这是身下这个男人第一次主动亲近他,不是被动地承受,或是僵硬的忍耐。而是真真切切地靠过来,向他表示他们彼此亲昵的事实,让他几乎不敢相信。 胤禩一笑,有些怅然。这就是天家血脉的悲哀,一生下来便不能被生母抚养,这样的肌肤之亲几乎是个妄想。即便是日后娶妻生子,也得处处守着礼,少有如此放纵亲密的时刻。即便是得了宠妾爱姬又如何,谁又能真正知你懂你,心灵毫无间隙? 且看小九,左拥右抱、艳翠围绕,也不过是用他皇子的权利,去追着那‘有人在身侧’的感觉罢了。他的贪,也是失控得想用那金银钱财,来弥补自己身为皇子,却早早被自己的阿玛排除在储位之外的那许多不满吧。 这个皇宫了里,没有人是不寂寞的。哪怕是太子、哪怕是皇上。 手指在那人身上不紧不慢地摩挲着,微微的痒麻之意让那人静默了片刻。不过只须臾功夫,方才渐渐停下的动作重新动了起来,而且更急更用力,带着一种木叶尽摧的强悍,让下面的人再也承受不住,只能抬手扣住他笔直如山的肩背,咬紧了牙兀自喘息着。 “四……哥…”下面的人模模糊糊的出声,却没有求饶。 胤禛忍不住放慢了动作,轻声询问:“很难受?” 下面的人喘了口气,手指紧了紧,又放开,嘴唇翕动,轻声道:“没有。” 胤禛如何看不出那人面上疲惫的神情,但这人却温柔的不忍心打断自己,自己咬牙忍着,怎能让他不爱不疼?眼下他唯一一途可行,就是狠狠用力攫住他,不放手! 心底那根崩了许久的弦,被什么东西拨的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不想说,只在下一刻,胤禛狠狠地抱住身下的人,死死地箍住他的腰身,重重地压上他并不柔软的唇,急切地、肆无忌惮地交换着彼此的气息。 与彼此心意相通的人在一起,自然更会无所顾忌,更何况两人如今见面的时间弥足珍贵。之后两人再无言语,放纵与情欲,发生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直接,无需赘言。 …… 胤禩一路不停地赶回来,第二日康熙特许他不必上朝。他本是打算与胤禛交了底便略作休息,待天明胤禛上朝时再回府休息的,谁知这晚的事情到了最后有些失控,激烈地让他难以承受。 好几次胤禩觉得自己差不多就快要死了,却在下一刻被放松的箍制,如此反复折腾。他从来也不知道老四这个当皇子时看起来也算儒雅克制,能够为大行皇帝守孝三年,做了皇帝喜欢骂人扔折子的人,私底下会有这样激烈的一面……果真是物极必反么? 一场禁忌的温存,两条交缠厮磨的白龙与金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即便明知对方的利爪或者终会伤了彼此,仍是不肯放手。 压抑着的喘息,交错在一起,天明方歇。 …… 胤禛是睡了不足两个时辰,苏培盛便在门外报时了。胤禛翻身坐起,没让人进来服侍,自己披衣下了榻,开门接了水具布巾亲手服侍了一番榻上还有昏昏沉沉的人。 胤禩慢慢清醒过来,想要起身,被胤禛早一步扶了起来。胤禛见他起身是眉头隆起,身子僵硬着,忙道:“可是难受的紧?横竖你今日也不用上朝,再睡会儿罢,我让人守着门。” 胤禩正抬手揉着额角,闻言瞪了一眼面前的人,道:“哪有主子办事去了,客人留下的道理?传出去还不知会被怎么说道?”声音有些哑,有些暗,却分外不同。 胤禛瞥见他微微敞开的中衣之下若隐若现的斑驳痕迹,盘算着这人又要几日不能同福晋同房,只怕这人自己还不知道。又看他还未完全清醒时流露出的神态,想起昨夜酣畅淋漓的感觉,心中更是软绵,恨不得也干脆称病不去上什么劳什子朝,听那堆废话。 忽然想起昨夜胤禩求情的话儿,胤禛道:“今日你且回去歇着,老十的事情你不用担心,皇阿玛既已罚过了,只要他态度正些,把银子还上,做些阿哥该做的事儿,我又怎会为难他?” 胤禛的确看不上胤禟胤俄这番做派,身为皇子不思以身作则,反倒想尽办法钻空子,只是胤禩一心护着,只要面子上过得去,他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胤禩喝了几口酽茶,精神才好了些,两人出门的时候,雍亲王早已恢复了四平八稳、不动如山的铁面王爷样儿;而落后他半步的廉郡王,也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 胤禩回到府里,早有下人知会了福晋。这会儿福晋领了下人仆役在门口迎接着。 胤禩携了马氏的手入了内室,一边由着福晋绞了一把帕子亲手服侍他,一边笑道:“有劳福晋了,只是这些事前让下人们来做就好了,怎好劳烦你亲自动手?” 马氏嫁给胤禩半年有余,知道自己丈夫是个难得好脾气的,在下人面前也会给足了她面子,只是私下并不是如何亲密,成亲这些个月,宿在书房或是正屋的时候更多些。她知道自己汉军旗的身份,能嫁给皇子几乎是不可能想象的事情,只是身为女子,多少会有些难过。 昨日不到傍晚便听说自家爷回京了,吩咐下面做好了一席胤禩平素爱吃的,又煮好了热水备下了布巾胰子,等了半天,却听说八爷刚到门口就被传去了宫里。左等右等,终于自己遣出去的人回复说八爷出宫了,马氏忙命人重新做了饭食,备了洗浴用具,谁知却等来了八爷直接去了雍王府的消息。一直到了晚间该歇下了,高明才回来传话,说今晚爷不回来了了,与四爷有公事要谈。而这时,晚膳早已热过三道,又重做过一次。 去宫里也许是圣命难违,说不得的,只是这连家门也不入便直接去了隔壁雍王府,即便是公事也……马氏心中有些失落,但却时时担忧着,莫不是爷并不喜欢自己?莫不是爷其实怨恨着皇上的指婚?莫不是爷喜欢的是郭络罗氏那般的女子,对她不肯忘情?几番纠结,她不由暗自提醒着,一个妇道人家,又是汉军旗女子,如今已是走到了极致,万不再如此心生怨怼、不知好歹。 胤禩见马氏神色温婉自若,心中倒是多了几分愧疚。他知道自己算是冷落了她,但弘时弘旺还小,大格格虽然性子随了毓秀,但年幼丧母却让她心思敏感。他虽然爱孩子,但这个当口儿,他不愿意再让这几个孩子多出半个嫡子兄弟姐妹来分宠。 问了这几日府里的事物,下人们可有为难,马氏一一恭敬作答,末了才道:“爷,您一路也辛苦了,相比路上也吃不好,妾身让下面备了粥菜热食,都是爷爱吃的。热水也备好了,爷可要先松快松快?” 胤禩身上又累又倦又痛,本没什么胃口,但见马氏一脸小心翼翼的神情,便打起精神,笑着道:“还是福晋想的周到。”便携了马氏的手,一道下去用了早膳,才洗漱沐浴一番。 谁知还没等他躺下,高明鬼鬼祟祟地在门边探头探脑,被胤禩看了个正着,便皱眉道:“什么事?怎么规矩都不懂了?” 高明滚进屋,低头道:“爷,方才奴才去十爷府上递话儿,门房说十爷他去大前门儿变卖家当还债去了。” 胤禩闻言手一僵,暗道怎么就晚了这么一天,但他瞬时从懊恼中醒过神来,抬脚便往外走。高明自然意会,忙忙得吩咐下面的人去将轿子停到府门口去。 …… 这变卖家当的事情,许多朝臣都在做,不过是私底下偷偷摸摸地典当买卖罢了,哪里像这十阿哥,摆明了是要给雍亲王出丑,硬是铺了半里多长的摊子,还把府里的下人太监都叫来吆喝。摊子上更是大半的内务造或是官窑的瓷器琉璃器皿,一时间引来不少路人驻足围观。 胤俄从宗人府被放出来之后便没差事在身,这几日越想越气不过,便同胤禟商量了这么个法子来损老四。今日他亲自坐镇,穿了青灰色的常服,优哉游哉地在路旁的茶铺子里摇扇子。 胤禩赶到的时候,看到有人先一步带了几个人似乎在阻止敦郡王府上的奴才吆喝,而胤禩正巧看见胤俄一脚踹在那带头的人身上,将他踹了个趔趄。 “老十!”胤禩连忙上前,亲手托了一把那人,才看清原来是田文镜,看来胤禛也应该知晓这件事情了。 “八爷。”田文镜看清楚扶他的人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忙给胤禩打了个马扎,就要跪下。 胤禩托着他的手不让他跪,道:“田大人公务在身,虚礼能免便免了,正事要紧。” 田文镜一听面上有些难色,他自然知道这皇子里八阿哥与九阿哥十阿哥的关系,如今有些吃不准这位是来给谁撑腰的。 胤禩见田文镜额角又是土又是汗的,身上官服有些乱了,也有些同情他,这老十连老九都敢踢,只怕这田文镜在老十这里已经吃了些苦头。他见周围人渐渐多了,便转头朝高明吩咐了几声,高明忙让下面跟来的人连同田文镜带来的人一道,将周遭的路人远远驱散开去。 “八哥,你这是何意?人都走了,弟弟还怎么卖东西?”胤俄言语中怨愤之气颇重。 “胡闹!”胤禩垮下脸来,走过去敲了敲胤俄的额头,看胤俄收敛了一丝才道:“这主意谁出的?我才走这么几日,怎么就闹出这么大的事儿来?当真宗人府关得不够久是不是?还不快收了跟我回去!” 胤俄脖子一硬,道:“是弟弟我自己的主意,不关旁人的事儿!八哥你回来也不管弟弟的死活,倒是和旁人一起来找弟弟的不是!也不问问这是谁逼的?”说罢又要招呼太监们继续吆喝。 胤禩忙一把拉住他,急道:“别胡闹,你这样做要让皇上怎么做?皇子当街买家当,还要不要天家的面子?听话,先同八哥回去再说。” 胤俄牛脾气也上来了,一把推开胤禩,道:“我就是要让皇上知道,看看他的好儿子把别的儿子都逼成了什么样儿——” 胤禩连日赶路,昨晚又被折腾了一夜,本来身上便酸疼着,被这样一推居然站立不住往后踉跄了几步就要摔倒。 因为两人避着人说话,因此田文镜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丈之外避嫌,这下赶过来定是来不及的,幸而胤俄反应快,一惊之下,连忙冲过来抓着胤禩的袖子,才止住了胤禩的步履。 “八哥——你这是怎么了?伤着了没有?”胤俄谁都不怕,却独独不知为何不敢对胤禩动手,虽然他看不起胤祥的出身,但却从未对生母地位更低的胤禩有所不恭敬。见胤禩差点踉跄摔倒,顿时急了,上前扶住欲要查看一番。 胤禩按住胤俄的手,道:“我无事,只是这长途赶路回来有些不济罢了。” 胤俄这才瞧见胤禩脸色很是不好,哪里像他说的那样轻松,当下也没心思折腾了,亲手扶了胤禩上轿,招呼了管事收了摊子跟着一道回府,连一个眼光也没留给一旁的田文镜。 田文镜见这摊子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收了,心里暗自庆幸着幸而廉郡王到了。否则今日之事,定然无法如此善了,夹在两名皇子之间,顾虑终是多了些。按这情形看,廉郡王是站在雍亲王这边儿的,甭管怎样,如今他得先赶回去复命。 胤禛那边听见事情详细报备的时候,胤禩已经以他少有的强势,顺带利用了胤俄对差点推到自己的一丝愧疚心理,压着胤俄胤禟入宫负荆请罪去了。 第93章 担下 康熙自然是发了很大一通脾气,兼之又被胤俄硬着脖子顶了几句,气得拔脚就要踹,完全超乎了胤禟胤俄的想象。幸而五阿哥胤祺也在乾清宫请安,同胤禩一道一人抱了康熙的一条腿,一片混乱之后总算是有了决断。 康熙见小罚三日压根儿不能让这个莽撞的儿子收敛,也狠了心,令人将其圈在宗人府,一日欠款不还出来,便一日不放出来。这样的处罚另在场的几个阿哥都有些惊异,心知这是打算用老十来给众人立威了。 胤禩拉着一脸愤愤不平的胤禟回了贝子府,胤禟一进院子便有窈窕貌美的丫鬟端了上来为两人除了披风,只是这平素的乖觉如今却成了胤禟的发泄桶。胤禟心情烦躁,一脚将一名女子踹倒在地,几乎是吼道:“还不滚下去,没眼色的东西!” “小九。”胤禩拉住胤禟,示意管家将人赶快抬下去,才扯着他入了书房:“莫要拿不相干的人出气了,若是有什么,也是八哥没考虑周全。” 胤禟本是有些埋怨胤禩站在老四那边,但更多的却是恨自己出的什么馊主意,把老十给绕了进去。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次皇上的决心这么大,连已逝的皇贵妃的面都不顾了,才拿着随便什么人发火来着。 胤禩问道:“小十如今还欠了多少?” 胤禟迟疑了一下,道:“统共四十八万两罢,若是将戏园子的钱扣下,还差三十四两。莫不是八哥真要老十卖田庄铺子不成?那也是不够的。” 胤禩抬眼看他,道:“这银子我来帮他还,你们有事,难道我这做哥哥的会坐视不理?” 胤禟一愣,下意识道:“八哥你哪里来的这些银子?”胤禩分府的铺子庄子收益几何胤禟知道的一清二楚,平时也没什么人孝敬,“难道你要——” 胤禩叹了口气,点点头,有些无奈道:“你八嫂还留了些……如今不是守着银子庄子的时候,你与小十如今陷在这里面,难道我能袖手旁观不成?”胤禩口中的‘八嫂’自然指的是胤禟的堂姐,自己的原配嫡福晋。 胤禟这下心中那口小憋气没了,摇头道:“这可不成,八哥,难道弟弟还不知道,这银子庄子铺子都是嫂子留给大格格的嫁妆,怎能动用?” 胤禩默默一阵,才道:“是有轻重缓急,如今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十在宗人府里蹲着。那是个什么地方,老十这样的性子怎么受得了?”宗人府是什么样的地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胤禟听了,呼啦站起身来,几步走到胤禩面前,撩了袍子就要跪下了,唬了胤禩连忙站起来托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膝盖着地,连声喝道:“老九,你这是做什么?” 胤禟用了力不肯起来,仰头对胤禩道:“八哥,这事儿是弟弟我犯了混,撺掇着老十做了这样的事,连累了哥哥,这事既然由我们而起,哪能让八哥动了咱大侄女儿的嫁妆,就是把庄子铺子都卖了,弟弟也要把老十捞出来!” 胤禩使力扶起了胤禟,道:“老九,你自己也欠着户部银子呢,哪里能匀出许多来捞老十?”胤禩故作轻松的笑道:“还是顾好你自个儿罢,省得八哥得把二格格的嫁妆也拿出来捞你。” 胤禟也跟着笑了一下,但心里亏得慌,忙道:“八哥放心,这银子就当是弟弟们借的,等着……下面的庄子收益上来了,第一个先还上!” “这事儿自然不急,大格格也不急着出阁。”胤禩也不再坚持,不过却想起了另一件事,拉着胤禟重新坐好,才道:“只是,小九,你老实得告诉八哥,你还户部的银子从哪里来?可是底下人的孝敬?” 胤禟迟疑了一瞬,没有否认,也没承认。 胤禩起身按着胤禟的肩,道:“这次你得听八哥的,再有人送来,莫要让人进门;收了的,想办法退回去。这次皇阿玛已然动了真怒,你万不可在这个当口儿胡来。” 胤禟有些犹豫,道:“八哥,这同老十摆摊儿可不同,哪个阿哥不是收下面的孝敬来?怎么独独让弟弟退回去?那位收的比弟弟厉害的可是多了去了,怎么不见皇阿玛找那位的麻烦呐?” ‘那位’指的是谁,几个人都心知肚明。 胤禩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多做纠缠,便直言道:“小九,老十的事情我能担下来,不过是因为这事未曾触了皇阿玛的底线,若是你收了江南商行银两美女的事情被皇阿玛知道了,只怕谁也保不了你,你可以以身试法?” 他见胤禟还要说话,便止住他,揉着额角道:“我知道你也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八哥的话也不愿意听的,只是‘那位’做的事情,你能知道,皇阿玛自然也知道,你且仔细看着,看着皇阿玛会如何论处,再决定要不要跳那火坑。” 胤禟见胤禩脸色越来越差,又想起自己一意孤行惹下的祸如今倒是连累了胤俄蹲在宗人府里,害的八哥动了自己堂姐的嫁妆,终于软下来了,道:“八哥莫要说了,弟弟知道轻重,那些东西,能退的,自然会想办法退回去。” 胤禩总算松了口气,如今眼下形势比前世来的更艰难些,太子一党每况愈下,锁拿圈禁更是家常便饭,储君与君王的矛盾已经一触即发,只怕老爷子很快就要有动作了。 …… 胤禩估计的没错,不过十数日,便又有四、五大臣或被斥责或因罪下狱。若是深谙官场的人,便知道这些人多是依附于太子的大臣。 朝堂上风向瞬息万变,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太子收受江南商局已经两淮盐商孝敬,用以填补户部亏空的事情便被捅了出来,一时间墙倒众人推,以前的罪过太子的人不遗余力得纷纷地出面作证。这事实在是闹得太大,康熙一来的确是失望至极,这样的人怎能为储为君?于是,激愤之下,康熙先是颁下手谕:“诸事皆因胤礽,胤礽不仁不孝,徒以言语发财嘱此辈贪得谄媚之人,潜通消息,尤无耻之甚。” 接着,将前来请罪的胤礽拒之门外两日。将江南商行以及广州十三行里但凡与胤礽牵扯上的官员或贬或罚,通通严处。 四十五年新年之前,康熙终于再颁下一道圣旨,太子胤礽再度被废,自此圈禁于咸安宫内,不得与外界互通消息。 这样一道几乎动摇了国本的旨意,意外的没有激起太大的反响。也许是因为有了前一次的铺垫,大家伙儿都学会了观望、学会了不插手皇帝‘家事’,也许是因为太子太过不得人心,从他被复立的那一刻起,便有许多人盼着他倒下。 而康熙对于为太子求情的一众官员,却是恨之入骨,他将自己的怒气悉数发泄了出来,命人将尚书齐世武以铁钉钉其五体于壁而死;而对死于狱中的步军统领托合齐,则是焚尸扬灰。一时间群臣莫不人人噤口,无人敢再为废太子进言。 胤禟与胤俄因为这件事对胤禩重新又信服了起来,若不是胤禩拦着帮衬着,只怕这次他也无法安然脱身,因此往廉郡王府上走动得愈发多了,手底下的动作也收敛了许多。胤禩自然高兴这样的情形,更是花了大半时间与两人一道消磨。 这本是好事,只是他们来得勤了,自然就有人觉得自己受了冷落,满腹都是委屈,即便是在廉郡王府里碰了头,也不曾给过旁人好脸色,唬得胤禟胤俄二人时常对着胤禩抱怨:“四哥真是越来越吓人了,像个阎王,也不怕吓着咱大侄女和侄子。” 胤禩表情温良,笑容有如春回大地:“那是威风,你们就学不会。” …… 户部的欠款因为有了太子被废、敦郡王被圈,连江南织造曹家这样的天子近臣也不得不卖了园子仆役还债的例子在前,观望的官员们也都暗自收起的小心思,该卖庄子的卖庄子,该掏私库的掏私库,户部的补还亏空的动作渐渐顺利了起来,没过两个月,居然就不上了小一千万两的空缺。 康熙自然是龙颜大悦,几次私下表示对雍亲王与廉郡王的办事能力十分满意,却决口不提十三阿哥在里面的功劳。 几番沉沉浮浮,自小被碰到几乎与天齐高地位的废太子,也许是觉察到了这次是真的跌落尘埃,无法翻身,不似前番那般淡然处之。没过多久,便被人捅出废太子在咸安宫仍不安分,趁着石氏病重问诊之机,以矾水写下书信与外界党羽互通消息。这一次,让这千古一帝戒备起来,联想到前番一废之时的情境,居然有些草木皆兵,不过几日朝堂上便有人联名请立太子以安国本,居然被康熙下令入狱或是处死。 康熙的这番不顾劝阻两立两废的做法,真真是刚愎自用到了极点,胤禛本想过几日为胤祥进言求情,如今看来,却不是个好时机了。 眼下康熙不过半百,大半年之前还算得上是精神矍铄,只短短几个月,便有些心神皆伤,万念俱灰。胤禩看在眼里,心头再难激起一丝波澜,他与太子之间的恩怨早散了,想起不久前康熙历数太子恶行之时,层言太子不尊师宜,将授业恩师推进水里,但却不想当年太子这样做时,是他这个做阿玛的不加训斥,反而数次在年幼的太子面前责罚授课师傅,如此以身作则,又如何有资格在多年之后拿这件事出来说道? 太子自小受尽荣宠,却不加节制,就这样被生生溺爱至如今这眼中无君无父的局面。子不教,又是谁人之过? 许久不见的小飞终于从广州一带回来了,这些年胤禩借了内务府的便利,放了他去南方十三行历练,如今他已然从一个江湖草莽成长起来,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商人。小飞带回来一个令人欣喜的消息,一个是如今十三行里已经建立了一条线,若是有必要,送个把人出海,自马六甲往南洋一带,问题应该不大。 这件事情自然是避着胤禛的,也算是胤禩留下的后路,却不是为了自己,他自认为如今同老四的关系,应当不至于被赶尽杀绝,只是他仍担忧胤禟贪财的性子,怕他日后终究免不了触怒胤禛,若是实在周旋不过,送他出海总好过前世那般的结局。 胤禩为周围的人又打算了一番之后,才发觉自己似乎冷落后院许久了。等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回自家孩子身上之后,才发现原来小孩子都是在一夜之间便长大了。 也许是马氏察觉出了胤禩的敷衍,失落之余,只好将一腔热情都放在了府里的几个孩子身上。小孩子本来便最是敏感的,你对他好,他便能知道。这一年日日夜夜相处下来,就连最是张扬的大格格也娴静了下来,居然也捉起了针、挽起了线。 胤禩自觉最对不住的便是这几个孩子,于是对马氏也渐渐好了起来,每月总有几日会宿在后院,虽然只是这样,却已然让马氏感恩戴德,对几个孩子也愈发尽心竭力。 另一个消息,便是年羹尧出使朝鲜回京,康熙对年羹尧的能力赞不绝口,不出半月,便将他全家抬入汉军镶黄旗,又封了四川巡抚,外放做了一方大员。 …… “恭喜四哥了,年羹尧入了皇上的眼,只怕日后更是平步青云。”胤禩入冬受了寒,病了十数日,自然也没能去衙门报道。康熙念着他前番在户部欠款时出了不少力,特地准了他在京郊的庄子里养病。胤禛得了空便会过来看他。 胤禛眼里瞅着棋谱,落下一子,道:“这人倒是个有能力有手腕的,只是太过张扬了些。”年羹尧行前曾修书与胤禛,言道‘今日之不负皇上,即他日之不负王爷’,这分明是有所暗指,胤禛看后转眼便将书信烧了,不过也没瞒着胤禩。 胤禩鼻头有些红,十足的懒散地倚在软榻上:“人若有才了,总是张狂些,想事走得顺了,日后慢慢磨练便好了。” 真这样就好了,胤禛腹诽,不过也不想在这样的气氛下说那些煞风景的人,正要转移话题,谁料胤禩又道:“听说四哥府里又要添丁了,弟弟还未来得及道声恭喜。” 这话题比刚才的那个更煞风景…… 第94章 制衡 胤禛不想接着话茬子,可惜有人偏偏不解风情,继续絮叨道:“我听若娴说,年家小嫂子也是个才女,诗文作画都功力非凡,四哥真是好福气。” 哼,你叫你媳妇的倒是亲热。 棋谱也扔在一边,没心思看了。 嗯?气氛有点不对头,胤禩后知后觉地抬头,忽然悟了,于是端起羊奶红豆饮喝着来掩饰。 这边的人则开始打算,好不容易来一次,说什么也要留下来。 ——他休养了这些日子,应该差不多痊愈了罢?胤禛眯着眼评估。 胤禩下意识拢了拢披着的外袍,岔开了话题:“四哥,今日怎的不见十三弟,可是他的腿又不好了?” 胤禛脸上一黯,点头道:“他早年骑射时的老伤了,今年入了冬尤其不好。这几日膝盖整个都肿了,我才让他在府里将歇着。”他两个最为看中的弟弟,一个为了自保自污抽身,如今也是身处尴尬;另一个就像被老爷子遗忘了一般,连御医问诊都是走个过场,否则这膝伤如何会日复一日拖成这般? 不是他不愿求情,只是求过几次,都换了罚其闭门读书的旨意。任谁都知道,这是摆明了说‘若是不怕罚得更重,只管求情’,几次之后,胤禛也只好暗自忍耐下来,谋定而后动。 两人默然以对,胤禩也没说出宽慰的话来,如今胤禛的心思他是知道的,可惜两人如今除了帮胤祥找些民间大夫圣手之外,还真是无能为力。四九城里那堆破事儿,也预示着风雨欲来。不管是三阿哥最近频频动作也好,还是如今渐渐崭露头角的十四弟,至少在今日,没人会想去提起。 转眼,康熙四十五年的年节很快过去。入夏不久,雍亲王府上的侍妾为他添了一名小阿哥,满月之后,康熙赐名弘历。也许是因为已经有了弘晖这样合心意的嫡子,胤禛对这个孩子没多大欣喜,倒是对胤祥府上兆佳氏刚生下的二格格很是喜爱。 康熙年前处置太子一党的手段狠绝,让一干结党之人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想法,倒是一时不敢再有动作。胤禛在户部做事,越发的兢兢业业起来,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 胤禩仍回了内务府办差,继续不咸不淡的过日子。想事以前的八阿哥一党有些群龙无首,如今纷纷蛰伏着寻找下一个主子。 这样平静的外表下,却没人能真正轻松起来。 储位悬虚着,御史们隔三差五便会上书请立太子,一开始或被鞭挞或被问责,到了后来只是被扔在一边。只是每每御史上书过后,康熙便会寻个由头将碰到枪口上的儿子劈头盖脸叱责一番,弄得众人胆战心惊。 若是有心人细细观察下来,便会发现,如今众位皇子中,未被责难的阿哥,居然只有十四阿哥。 而十四自从开府之后,便往廉郡王府里跑得很是勤快,而近小半年来,走动更是多着,连迟钝如同胤俄也察觉出不妥来,私下里曾对胤禩言道:“八哥,十四弟如今……已然不是当年的十四弟了。” 胤禩默默,他又如何不知道?十四如今想的,无外乎是接过自己背后的势力罢了。十四与胤禟他们不同,胤禟虽然在钱财经营上颇有天分,但在政事上却毫无建树,单从他这次怂恿老十摆摊便知他是个心思粗浅的;老十自不必说,打小就是莽汉子一个,从来没被老爷子看做储君人选过。如今八爷党唯一有希望的两个人,一个被圈着,另一个也娶了汉军旗福晋,失了角逐的可能,那么这背后的势力又该归了谁去? 不管是前生还是今世,十四的目标始终没变过,以前是他年纪小,如今他已然长成参天大树。同是爱新觉罗的子孙,有能力一争,为何不争? 前世的自己,不也正是这样执着?胤禩忍不住想起前一世那两只海东青,如今他不会再做这种事,也许那件风波也就成了谜,没有解开的一天。但心理面,他不愿意相信,那时老四做的。 康熙四十五年,被废除的达赖喇嘛仓央嘉错死于青海,西藏局势开始错综复杂起来。 也在这一年,由诚亲王胤祉牵头,陈梦雷编辑成册的《汇编》初成,康熙大家赞赏一番,亲自赐名《古今图书集成》,命儒臣继续编校。 由此,众皇子中,以诚郡王胤祉与十四贝子最得圣宠。开春的时候,康熙微服出巡,只到了诚亲王府里赏了花,据说还性质颇高地命人温了酒父子两人在亭中对酌一番。而当时,能够请得动康熙,除了诚亲王,剩下的只有那个孤家寡人的雍亲王了。 四十五年之后,明眼人都看得除了,皇上对雍亲王越发不似父子,倒似君臣。巡幸一类的的,康熙几乎很少让雍亲王随扈,倒是常把十四阿哥带在身边。 胤禩对胤禛的境遇毫不担心,但是他高兴的太早了。还没等他过上两天富贵闲人的日子,便发生了一件让他心惊的小事。 上元灯节过去旬余之后,胤禩照例入宫请安,康熙独独将他留了下来。在御花园里,康熙随口问了他府里的情况,却将话题一转,道:“听说你与老四倒是亲厚?” 也许是心中有鬼,胤禩呼吸一滞,瞬间想了许多老爷子此话背后的意图,是随口问问?亦或是已有所指?面上倒是不显什么,躬身道:“是,四哥自小对几个弟弟虽说严厉些,但都是照拂有加的。” 康熙闻言似乎想起什么,笑了笑道:“朕听得外臣多说,雍亲王是个刻薄的,你这廉郡王倒是个脾气好易相处的,莫不是因为你见着谁都说好话得来的名声?” 胤禩顿时白了脸,这话可大可小,若说是要安上个‘收买人心’的罪名也不为过的,他以为自己退让了这么多,那些猜忌理应不复存在才对。可是谁在背后说了什么?又或者是……难道皇上知道了什么!? 想到这里,胤禩几乎站立不稳,他不敢抬头去看康熙的,害怕那上面鄙夷的神色证实了他的猜测,也许皇上已经知道了——知道了他不知廉耻、自甘下贱的事情。 “你坐。”康熙静默了一会子,没有继续斥责,也没有再说别的,他似乎没看见下面儿子苍白的颜色,在澄瑞亭坐下后,随手指了下手的石墩子道。 “臣不敢。”胤禩只觉脚下重似千斤,撑不住跪倒再地,头死死磕在地上,不敢抬起来,口中称罪。 “朕不过是说笑罢了,倒是把你吓的。”康熙忽然缓和了口气,道:“若是你说得出个自个儿罪在何处你便继续跪着,若不是便起克罢。” 胤禩听出了话中没有责罚的意思,才浑浑噩噩地谢了恩,手足冰凉地坐下,脑中却如万马奔腾隆隆作响,素来八面玲珑的他也有些不知所措,那件事情与他前世背地下做的事,万不可同日而语。 康熙此时却忽然转移了话题,道:“你觉得年希尧此人如何?” 话题忽然被扯得老远,胤禩愣了一瞬,才收敛了心神,恭谨作答。他与年希尧共事不过三年,不过对这个人是看得起的,这人也有才,虽比不得胞弟是个帅才,平素也低调得多。真要选奴才的话,胤禩倒是宁愿去选年希尧。 康熙听了胤禩的评述,点点头,道:“年家倒是教养得宜的,教出的两个子侄个个都是人中翘楚。”言语中有些黯然。 胤禩不敢接口,他想起了被斥责为‘不忠不孝’的十三,想起了两立两废的太子,以及亲口求旨诛杀兄弟的大阿哥,以及……自己,着实说出厚颜无耻的宽慰之语。 康熙接着道:“如你所言,若年希尧也是个精于术数的,朕这里到还真缺这样的人才。这次两广纳粮,你们俩算是立了头功。朕琢磨着将年希尧调入京畿,你看去户部跟着老四如何?” 胤禩心知这是皇上开始猜忌他与老四直接的关系了,虽说胤禛是年家的旗主,不过年家已然出了一个侧福晋并一个封疆大吏,若是再来一个,未免荣宠太过了。只是他不知道老爷子猜忌到了什么程度,此刻一定要表现出行得端做得正的纯臣摸样,便直言道:“依儿臣浅见,年希尧为人性子太过软和,素喜看书与广州洋人讨论算术绘画,只怕工部或是郎世宁更合此人的脾性。” 康熙笑骂道:“你倒是为他说话,历来只有主子挑奴才,如今倒是奴才挑挑拣拣的。” 胤禩自然察觉出康熙言语中并未不快之意,脑子里面渐渐冷静下来,才觉着在这寒冬里,背心竟然都湿透了。 二等太监魏珠又侍候了二人一回茶点,康熙忽然又开口道:“听说前儿个腊八节,你把老四老九几个都叫去府里热闹了?还听说你福晋露了一手?”这个儿子倒是想起给自己这福晋涨脸了? 胤禩不敢再有隐瞒,便低头回道:“是,前几年在外,府里又没有主事的,才鲜少邀了兄弟们过府,今年全靠皇阿玛慈恩,府里大小事务都有人操持了,儿臣才大着胆子发了请柬去。” 康熙听后一笑,道:“听说你媳妇剪了绢花,做了一盆牡丹迎春,很是讨巧。惹得十四回来求着朕也给他指个贤惠的侧福晋。” 胤禩一愣,随即也跟着笑道:“妇道人家的把戏,但图一乐罢了,倒是惹得众兄弟看了笑话。”满人家的贵女大多大气,只是这些年来,康熙渐渐开始偏宠了宫中汉女,想来也是爱这温柔小意。 …… 这日胤禩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去储秀宫给良妃请的安,说了些什么,又是如何回的府。他一路上将康熙说过的话做过的表情反反复复咀嚼了数十遍。那日腊八节,他是下了帖子请了几个兄弟,除了胤禛胤禟他们之外,三阿哥、五阿哥与十三十四也都到了。这本也不算什么秘密,老爷子知道并不奇怪,只是为何单单提起他与老四‘亲厚’? 如今储位虚悬着,论理说成年的阿哥皆有可能,但谁都知道当下以诚亲王与十四阿哥风头最盛——会是他们中的谁么?不管是谁做的手脚,他都不奇怪,只是今日老爷子说话黏糊糊,每句话里都埋着话,似乎都在提醒着下面人的小心思他都清楚,也在敲打自己同老四走得太近。 虽说几个成年的儿子之间明争暗斗,但表面上总会维持着一团和气。皇上如非必要不会见不得儿子们走得近,怎么不见他因为小九小十而敲打自己?想来不过是因为忌惮他与老四结党联手罢了。 也是,胤禛目下并不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但他的能力手段却极得康熙信任倚重,加上自己身后的势力手腕,若是联手,只怕谁做新君也压服不下去。老爷子玩党争玩了半辈子,利用了半辈子,最后也因为党争折了好几个儿子,如今却仍是忍不住玩制衡之策。 想通了这一处,胤禩揉揉眉心,觉得浑身脱了力一般。时值隆冬,先前汗湿的衫子就这么捂在背上,凉透了,如今回过神来,才觉得额角一抽一抽,头疼欲裂,胃里也翻涌异常。 回了府,还未来得及换下衣衫,二总管跑了报,说是九爷府上送来了治膝伤的药材,那里面有上好的东北虎和牛的膝盖骨,同方子一并覆上了。 胤禩点点头,对高明道:“你去跑一趟,把方子亲手交给四哥。我四哥懂医理的,自然知晓该怎么做。唔…就说是九爷专程托人寻来的,用来给十三弟赔罪。” 高明衔命而去,胤禩觉得头愈发疼了,却不敢传太医,只得回屋略略躺了躺。正估摸着高明办事差不多也该回来了,门就被推开了。他正要斥责哪个奴才胆子如此之大,谁知却看见胤禛披着栗色披风进门来。 第95章 局势 胤禛进屋一眼便看见他病怏怏地歪靠在榻上,眉头登时一皱,回身阖上门便上前来扶他,口中责怪道:“昨日不是还好好儿的,怎么去了一趟宫里就这样了?可是昨夜着了凉?用过膳了没,你府里的奴才都是怎么侍候的?” 胤禩如今面对如此多话的胤禛已然十分淡定,只笑道:“关他们什么事儿?人吃五谷杂粮,谁能没个头疼脑热的?”连十三弟那样的拼命十三郎一般的人物,不也生生被折磨成了困兽? 胤禛何等敏锐,当下便觉察出胤禩神情恍惚,心头必定有事,便道:“你今日入宫许久,可是皇阿玛他又说了什么?” 胤禩一滞,抬头看了一眼胤禛绷紧的唇角,一时什么隐瞒的念头都抛在脑后,撑着头将今日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胤禛听后,果然也是沉默。两人是何等人物,所有利害关系不过转瞬之间便已大致猜得出来。 就在胤禩以为胤禛不打算说什么的时候,胤禛忽然起身,连眼角都气得发红:“他们就这么见不得人好,以前对十三是如此,如今对你又是这样?难道非要我孤家寡人才合了他们的心意!” “四哥!”胤禩连忙拉住他的袖子,压低了声音:“弟弟快三年不再府里,如今这里怕是也人多嘴杂了。”继而忽然笑了一笑,无奈调侃道:“许是四哥太能耐了,惹得大家忌惮,才有此一招。怎么不见他们拿小九小十说事儿?”他倒是调侃起来,前一世里,他也是落井下石中的兄弟中的一个罢了,如今世易时移,这情境倒是有些讽刺起来。 胤禛听了,盯着胤禩瞧了半晌,也被他淡然以待的情绪影响了,这样的情绪转变让他新奇。他独自压抑惯了,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但在自己人面前往往会不加掩饰地发泄出来,比如胤祥、比如胤禩。胤祥比他热血更胜,两人在一道时,往往还得他来安抚胤祥。不过与胤禩在一起时,时常会觉得这人似乎身在局中,但心,却在局外,很远的地方,冷漠地看着。 “你打算如何应对?”胤禛沉吟片刻,决定还是先看看胤禩的章程。 胤禩默默冷笑一声,道:“既然他们想看我们不和,那便让他们看。螳螂捕蝉,四哥自是去做那黄雀去,若是据理力争,反倒是顺了他们的意思,何必?” 胤禛心中喟叹,这便是十三与胤禩的不同。胤祥更热直,若是看不顺眼了必然会据理力争、毫不犹豫得与自己一同反抗;只是胤禩明显走地是另外一条道儿,虚与委蛇,以静制动,给他们看他们想看的东西。难怪李保与戴铎时常暗示自己,廉郡王长袖善舞、一切心机都掩藏在温和的面目之下,若是有心欺瞒自己,怕是他生平最大的敌手。 每每听着他们明示暗示之时,心里总是不免生出一种厌恶来。小八是怎么样的为人,他对自己毫无隐瞒、退让到什么程度,这群汲汲钻营之辈又如何会明白?小八的确不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十三,也永远不会像十三那样落后自己半步,他有他自己的步调,也有自己的抱负。 “如此,却是要委屈你了。”胤禛可以怀疑胤禩有自己的打算,不过他眼下选择的相信他。因此他回握住胤禩的手,面色有些犹豫。 胤禩心头一软,没动,由着那人干燥的手掌握住自己的,牵牵嘴角:“四哥又不是不知道,八爷长袖善舞,这事儿对我来说可不为难。” “小八……”宽大的衣袖掩藏了相扣的十指,胤禛换了话题:“那药,我替十三弟承了这份请。” “嗯。”胤禩也不再为胤禟说话,有些事情,多说无益。 …… 正月刚过,康熙命雍亲王胤禛兼领内务府,而廉亲王则再次随驾南巡,视察河工。这个消息并不令人意外,雍亲王虽深得皇上信任,总领户部多年,但却并不得圣宠,几次南巡都未能随扈。反倒是廉郡王多次奉召入宫伴驾,康熙三十七年之后,几次随扈南下都在随扈的名单里,目下看来,圣眷不减。 皇帝一行人于二月南下,经过涿州一路行至济南府。雍亲王坐镇京城,一路上沿途诸事陆陆续续传回京城,胤禛很快在送往京城的信函中知道了皇上免了南巡所经过的山东二十四州县未完的税赋钱粮。雍亲王想到西北的局势,想到皇帝南巡一路耗费的银两,以及陆陆续续递到户部,要求下拨的赈灾银的陈条,不由忧心忡忡,幸而如今国库已经收回大半,总算没有捉襟见肘的尴尬。 在往来的书信中,也提及了廉郡王受伤的事情。原来在銮驾夜宿长清县黄山店时,当夜风大南村失火,廉郡王在受命带领侍卫前往扑火时受了伤,皇上因此推迟了第二日的泰山登顶,并免了受火百姓的未完的钱粮。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胤禛正在书房里作画,看过折子后那副画也没画完便就此搁在一旁,提笔给胤禩写信,只是反反复复修改数次之后,只在送给皇上的信函中一笔带过。 在之后的行程中,廉亲王更是屡屡伴驾,出尽了风头。在之后泰山登顶时更是被钦点陪伴皇帝身边,这样的殊荣一直到銮驾回京都没有消失,各种赏赐纷至沓来,皇上更是在众位张廷玉等人面前,当面称赞廉郡王敬谨持身,体察圣意。 面对再次这样突如其来的圣宠,胤禩并没有感到丝毫的喜悦,此时的他就如同站在悬崖边上,唯恐稍不留心就坠入深谷,跌得粉身碎骨。但是作为皇上的一方试金石,他只能温顺而尽职地做皇上面前得宠的皇子,至少皇上会因此多多看顾他在宫中的额娘。 比起前一世,在太子二废之后屡遭皇父责骂的情景,胤禩只觉得讽刺。那时他在整个八旗中名誉扫地,平日更是几乎到了诚惶诚恐的地步,两相比较之下,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切地体会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句话。 另一名异军突起的阿哥,自然是二废太子之后被封为贝子的十四阿哥胤祯。 胤禩记得胤祯前一世是在那次帮自己说话,差点被皇父拿刀砍了之后才入了皇上青眼的,这一世没了这一茬,十四仍是步步赶上。自从西北局势渐渐不明朗之后,他被任命到兵部行走,从日益沉寂的大阿哥手里,渐渐接手他被剥夺的一切。 十四阿哥年轻气盛,有着十三阿哥身上渐渐消失的冲劲与朝气,屡屡上书,言道‘策妄阿喇布坦对清朝阳奉阴违,暗地里收拢噶尔丹的余部,试图恢复准葛尔部原先的威势。此人不除,西北难安。’康熙虽然数次拨回了他的陈情,然却越发看中这个儿子。 比起与雍亲王亲厚的十三阿哥来说,十四贝子对廉郡王表现出了更多的亲近,连在宫中的德妃也对良妃愈发和颜悦色起来。德妃是主管宫务的二妃之一,有了她的看顾,良妃虽仍在宫禁之中,但日子并不如何难过。 而胤祯的契机,在这一年里提前到来。桑结嘉措败亡后,余部向策妄阿喇布坦求援。胤禩自然看到了胤祯眼中兴奋的光芒,那是前一世在一废太子之时也有过的。而这一世,胤禩觉得自己退避的太久,一直这么委曲求全着,有些厌倦了,于是决定推波助澜一把。 在胤祯再次向胤禩抱怨康熙拨回了他请兵的折子时,胤禩暗示了他眼下时机未到,暂且等待的意思,并且帮助他分析了策妄阿喇布坦的性格习惯,以及近期西藏可能面临的危机。胤禩这样以谋士身份给予建议的举动,是一种暗示,而胤祯自然领会到了,作为回报,他也暗示了几年前八福晋薨逝时胤禩被斥责时的事,是有人在背后搞了鬼,而那个人,正是他们的三个,如今的诚亲王。 这个答案胤禩根本不在意,知道了也一点不奇怪,不过仍然配合着做出皱眉的摸样。 胤禩的建议很快得到了证实,康熙眼下果然对西北无意用兵。也许是年纪也渐渐大了,几次南巡之后,康熙对江南的山水兴趣日益钟爱,为了能日日见到这样的灵山秀水,他命叶洮做了草图,打算在北京西郊修建园林,以为避喧听政场所。 这样大兴土木自然又牵扯到了工部户部等各个部门,而首当其冲的便是户部的拨款。雍亲王连续数日面色不愉,甚至上折子恳请皇上延缓、甚至暂停工程,声称因为年初的南巡耗费巨资,如今应当节流,以为山东附近的灾民赈灾粮饷,或是江南的河工所用。 康熙看了折子面色自然称不上高兴,在询问诸皇子意见之时,素来与雍亲王交好的廉郡王却没站在雍亲王一边。第二日朝会过后,不少人看见廉郡王上前同雍亲王打招呼,而雍亲王却沉着脸拂袖而去。 第96章 分歧 过了月余,胤禩协同胤祯入宫问安时被德妃留下来叙话并用了点心。德妃笑着对胤禩道:“我这个幼子,最是冲动无状,一点也不似他的兄长稳重,只单单听你的话儿,你可得好好约束着他,省的他到处闯祸儿让本宫不省心。” 胤禩自然笑着称赞了十四,又说了前些时候十四还被皇阿玛称赞过孝顺恭敬,敢作敢为。德妃听了脸上掩饰不住的喜色,连平素端着的面容都柔和了不少。 德妃一边吩咐宫人端了些时鲜果子给二人,一边又嘱咐胤祯要多多同四阿哥亲近,多学着他那份稳重。十四先取了一枚果子孝敬了德妃,再拿了胤禩平素爱吃的递给胤禩,最后又捉了另一枚在手,笑道:“怎么没去?儿子前些日子还去了四哥府上,正巧碰着四哥在整理十三哥的诗文,做了好大一本册子,儿子还趁着机会大大讨教了一番哩。” 德妃笑容未变,仍是浅浅清清的,看着胤祯道:“你四哥的文采是皇上称赞的,十三的诗赋也是极好的,你还不快学学你十三哥,多拿些诗文同让你四哥瞧瞧,让他也帮你做个册子?” “还是别介。”胤祯笑得没心没肺一般:“我那点墨水还是留在肚子里的好,拿出去倒是让人笑话,就十三哥才不怕四哥那张脸。八哥学问比我好得多,也绝不会笑话我的。” 胤禩应景的陪笑着,也投桃报李地将当年被老四逼着练字的糗事拿出来增个话题。 一番母慈子孝的对话过后,德妃情绪极好,对胤禩道:“你瞧瞧,本只打算让你呆一会儿就去陪你额娘的,谁知道一不留神儿的竟然到了这个时辰。本宫也不留你了,还是速速去给你额娘请安罢。”胤禩正要告退,又听德妃道:“正巧今日小厨房多做了些酥酪,你带两盏给你额娘尝尝。” 胤禩自是做出承了这份情的模样,又谢了恩,才缓缓告退了出去。今日德妃清楚地向他抛出了橄榄枝,而他也准确无误的表现出了自己的善意,相信往后大家一定会合作地得更加愉快。 …… 快要入夏的时候,左副都御史祖允图疏参户部收购草豆舞弊,康熙命九卿共同秉公审理。审查结果是,希福纳独自侵吞银二十余万两,银堂司其他官员共一百十二人,共贪污吞蚀银四十四万余两,事迹败露,朝野震惊。 借由此事,官员廉洁问题很快被提上议程。先是雍亲王奏陈,称部院衙门乃本原之所,而希福纳等身为朝廷大臣,操守贪鄙,不能宽恕,应予革职并严惩。在皇帝询问诸臣惩处之度时,廉郡王道,希福纳贪污数目巨大,理应罢免,然其他众官员不过是有样学样,同时罢免上百人更是前所未闻,未免人心浮动,还应从宽处理,以彰显皇上仁德。 于是雍亲王与廉郡王又一次对上了,廉郡王仍是笑有雅意地同雍亲王见礼,而雍亲王还是冷着一张脸。 紧接着,便是御史屠沂条奏节俭事。康熙批复道:「节俭固然是美德,然多数人只能说,真正做到的却很少。你说的都是细小处,而糜费多在大的地方。比方说,寺库各有田园,一僧主持一寺即想成为开山始祖,聚徒众成百成千。这些都是很大的浪费。大凡事情说起来容易,办起来就要难得多。」 接着皇帝后又说道,民间僭用妄费,从前屡有禁约,法令也不是不详尽,都是因为奉行不善。同在如果又颁布禁约,也只是徒使法令增多而已。最后,康熙帝命将屠沂原疏发还。 皇帝的态度出来了,在这场交锋中,廉郡王果然更准确的揣摩了圣意。最终希福纳被罢官免职,其余官员,被勒令将贪污银两交还,免其议处。 事情并没有完结,到了年底户部清算时,江南总计亏空已达五十余万两。下面的明细账还未整理出来,接下来的春天,福建又发生了饥荒。当地的富户大户,罔顾百姓死活,乘机屯积米粮,终于激起民变,几千穷苦民众聚集起来,抢夺富户屯积的粮米,并竖旗放炮,拒敌官兵。消息传到京城,康熙下旨言道,这些聚众起事的百姓原非盗贼,只因年岁欠收乏食,兼之富户屯积米粮,以此牟取暴利,才不得已而行之。因此军队前往镇压之时,只对首犯加以严惩,对其余民众予以从宽处理。 雍亲王在上疏中恳请皇上对当地罔顾百姓囤积米粮之富户予以严惩,以儆效尤。而以佟国维廉郡王为首的几个重臣,则认为眼下当务之急是安抚灾后愤怒的百姓,不易在这种情形下大动干戈,可命富户交出屯粮,或是设置粥棚,将功折罪,一来节省了朝廷赈灾千里运粮的花费,而来彰显了皇帝的仁德。 这一次对阵,自然又是廉亲王一系略胜一筹。几次交锋下来,附议廉郡王折子的朝廷官员越来越多,而雍亲王刚直不折的孤臣形象,也更加突显了出来。至此,皇子中,几乎只有无心争储的十二阿哥,与视同隐形的十三阿哥与之亲近些。 …… 德妃千秋将至,十四贝子老早就备下了礼单子,拉着廉郡王在京城四处搜罗物件。每年这时,只怕是雍亲王最为纠结的日子,德妃对他并不冷漠,却也没亲近起来,若是没得比较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个幼子在那里杵着,这么一较,亲远立分。 这一日廉郡王刚从十四贝子府上回来,敦郡王便上了门。 连茶也等不及上了,敦郡王一进门便对廉郡王道:“八哥,弟弟这心里着实是没底儿了,只得像您请教来了。” 胤禩引他去了书房,又亲手为他斟了一碗茶,道:“老十,什么事儿让你心里没底了,你说。” 胤俄端起茶碗猛喝了一气,才道:“八哥,你同四哥可是真的闹翻了?真打算就这么着啦?你是怎么想的,好歹也和弟弟透透底儿啊,让我和老九,心里也有个数。往后见着十三也不用总是不尴不尬的。” 胤禩早知道这个弟弟粗中有细,不是真莽夫,于是故意顿了顿,反问道:“你这么看?” 胤俄急得跺脚:“什么时候了,八哥你还来这一套!你是知道的,兄弟之中,除了八哥你,我与老九谁都不服气的。你让我们做什么,我与老九半个不字也不会有。几年前,你让我们同老四十三他们亲近些,我们虽不乐意,但也都照着做了。年初我们见着你同老四生分起来,也只当是有什么误会罢了,只是八哥你若是真有什么打算,还是早早交个底给弟弟吧。” 胤禩按下暴躁的胤俄,道:“你以为我能有什么打算?” 胤俄声音忽然低下来,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窗,道:“不瞒您说,如今储位悬空,我同老九都觉着,除了八哥你,还真没人够格儿坐那个位置。如今朝中几个众臣都是向着八哥您的,老九虽然是个不着正事儿的,但左右商铺钱庄子还是有几个,您若是真想——” 胤禩打断了胤俄的话,神色让人看不出喜怒:“真想什么?这可不是我们怎么想,就能怎么做的,你忘记之前皇上对我的考语了?” 胤俄一窒,连忙小心翼翼地看向胤禩,见他脸上还算冷静,才接着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皇阿玛不是还看中太子么,这几年京里谁人不知八哥你的圣宠可是独一份儿的。” 胤禩索性摊开了说:“那你忘了皇上给我指的福晋是什么出身?你以为皇上这时顾念着我,想让我找个汉军旗的做靠山?” 敦郡王似乎这才想起这一茬来,无语了半响,才小声道:“大丈夫成事不拘小节,八哥你也不必因此却步。要我说来,这可是好事儿,汉军旗出了个皇子嫡福晋,你以为那些个汉臣们心里不会有想法,若是可以,难道他们不想接着出个皇后?再说了,不过是个继福晋罢了,难道她就不能得病、不会向八嫂那样——” “住口!”胤禩连忙喝止住胤俄:“休要胡说,这些话也是你我二人能说的能想的?你以为有了朝臣的支持,就能觊觎那个位置了?若真是这样,太子又怎会复立?老十,我素来以为你是个大智若愚的,怎么今日到是糊涂了?” 胤俄‘噌’地起身,来回踏了几步,转头豁出去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太子不知道?若是都像你说的,那让太子老老实实地呆在那个位置上就好,皇阿玛总有一天会老会驾崩。但太子为什么会急,还不是因为大臣们支持了旁的阿哥威胁了他的位置,才急着出手的。如今形式可不一样了,太子那是失了人心,而如今,人心却都在八哥这里,就连阿灵阿那样的刺头儿也单单服你不是?” 胤禩没有斥责胤俄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他如今对康熙几乎很难真心敬重起来,于是他只是看了胤俄一刻,慢条斯理道:“老十,你还有什么话儿,都一并说了罢。” 胤俄知道瞒不过他,便道:“我与老九见八哥与十四走得近,有些不明白。皇阿玛如今是看中十四,抬举着他。只是这十四这些年变的厉害,连老九都瞧出来了,我不信八哥你看不明白。我今日就是想说,八哥,你帮十四,还不如帮你自己。” 胤禩沉默许久,让下人换了新茶,才低声道:“老十,你今日同哥子说了心里话,那我也不来那些虚的。我们都是天潢贵胄,若说没那点儿心思的,那是哄三岁孩子。只是你也看见了,我的出身是硬伤,你以为满蒙八旗会让辛者库出身的罪人做圣母皇太后?” 胤俄仍不住插嘴道:“那十四的额娘又高贵多少?也不过是包衣出身。” 胤禩没理他,继续道:“不说这个,你说朝中大臣向着我。你以为他们都向你与老九那样,是真心实意的?须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お-萫,他们支持我,难道就不是别有所求?你以为皇阿玛看不清楚这些,他经历了鳌拜乱政,难道他会想再看到新帝为宗室牵制?” “你是说——”胤俄忽然明白过来:“那皇阿玛他……” 胤禩叹了口气,道:“不过‘制衡’二字罢了。” 胤俄沉默良久,才恨声道:“皇阿玛他,这样拿八哥你做筏子,真真是……” 胤禩站起来按着胤俄的肩让他坐下,不甚在意地浅笑道:“那是皇上,考虑的无非是社稷天下,连宠爱了几十年的太子都能舍得下,这么做也无可厚非。这些什么圣宠,我也混不在意的,如今既然有,不若就当做因祸得福罢了。” 胤俄道:“那十四他——” 胤禩笑:“你与老九都看出来了,难道我就这么糊涂?他不过是人长大了,心也跟着大了。他若是不使绊子,我自然也会诚心以待,你们不用为我挂心。” 胤俄明白这言下之意就是,‘若是十四他有了不好的念头,你们也不必念着过去的情谊’,点了点头,又有些犹豫道:“那老四那边?” “你们寻常以待便可。”胤禩道:“皇上对四哥的信赖有加,你们不可得罪他。” 胤俄这次却犹豫起来,有些欲言又止。 胤禩有所察觉,问道:“怎么?有事?同老九有关?” 胤俄才下了决心,咬牙道:“是,八哥你知道老九别的爱好没有,就是对生意上心些。前些日子我在他府上,听他说有笔生意可赚,府上的三管事两个月前也去了南方。” 胤禩何等敏锐,立刻就明白胤俄的意思:“福建囤积米粮的事情,老九可是有插一手?” 第97章 小聚 胤俄垂头丧气道:“八哥你知道的,弟弟我花银子在行,赚银子那是一窍不通的,先前听老九提过南边的铺子会有大进项,那时我也浑不在意的,只是这几日皇阿玛明旨下来,我就见老九愁眉苦脸,也不爱出去找乐子了,这才后知后觉想到的,八哥你说这该如何是好啊?” 胤禩道:“这事儿千万别心存侥幸,我这就同你去老九府上一趟。” 胤禟的确想着,胤禩先前在福建两广呆过,只怕还有些门路,正犹豫着怎么向胤禩开口呢,就被胤禩找上了门。一通好说痛陈利弊,让他不得不打消了疏通门路的念头。胤禩还不放心,又逼着胤禟当着自己的面儿写了书函,亲自看着那书函被送往福建管事手里才送了口气。 虽然做了这许多事情,但一想到大笔的款子就这么化为乌有,胤禟心中一口气憋着吐不出去,又不敢对着康熙不敬,只好拿老四做筏子:“要不是老四上什么劳什子折子要严惩,事情也不会弄到这般地步!” 胤俄借着低头喝茶的机会瞅了胤禩一眼,眼里满满都是‘瞧吧瞧吧’。 胤禩只好打足了精神,硬是将道理掰烂了揉碎了,一点一点细细说给弟弟听着。幸而不过是银钱上的损失,如今康熙也为了仁君的名声,并无兴师问罪的旨意,才保得两广福晋一代人脉不失。 因为国库尚有余粮,赈灾的粮食和款项很快便拨了下来,康熙这次委派了皇四子并大学士马齐南下赈灾。胤禩下了朝立即拉着老九又细细叮嘱了一番,让他即可修书一封,让福建铺子的管事赶在钦差抵达之前,将铺子里囤积的米粮全部处理了,最好是按着市价出售,除此之外,更要开设粥棚放放药材,千万莫要挑头闹事。 胤俄不解:“八哥,论说福建一带你更为熟悉,前几年你去督粮同地方各府衙门都有交情,为何这次却派了老……四哥去?” 胤禩暗道这个弟弟为何这么多年还是这直来直往的,连个弯子都不绕,于是转头对正在逗八哥鸟儿的胤禟道:“老九,你说为何?” 胤禟鄙夷得看了一眼胤俄,才道:“那还用说,自然是害怕八哥在南边的势力做大,要知道自从何焯回老家治丧后,江南一带就盛传八哥贤名,后八哥在两广督粮一事也为百姓称道,都说是八贤王再世了,你说皇阿玛还怎么敢委派八哥南下?” 胤禟又喂了一勺食饵,皱眉:“只是我不大明白,那马齐明明是我们的人,上次廷议时他虽然在府里养伤未能出班,但立储折子却是上了的,皇阿玛不会忘记了,这次怎么倒是把他也捎上了?莫不是拿他来试探八哥的态度?” 胤禩还未说话,胤俄忽然抬头道:“这个我知道,定然是‘制衡’二字。八哥你看我说的可对?” 胤禩笑道:“皇上的心思,可是你我等人能猜到的?不若还是喝茶逗鸟儿的好,都好好想想如今德母妃的生辰,我们送些什么贺寿的好。” …… 德妃生辰很快到了,康熙特准了在永和宫摆了寿宴,各个阿哥们都陆续呈上了自己备下的礼物。胤禩送的是一副金镶珠石点红玉鲤鱼座,自然是胤禟一手替他与胤俄备下的,胤禛送了一副由新疆和田玉雕成的棋盘,并黑白棋子,黑子都是由祁连山墨玉制成,棋盘四角刻了图纹,取了‘福禄寿喜’的意头。 当日早些时候众位成年的阿哥下了朝相携来给德妃贺寿,十四贝子姗姗来迟,寿宴都开始了,众阿哥也落了座,他才疾步走进来。 德妃佯装责怪道:“你们瞧瞧,枉本宫平日里还说他是个孝顺的,今个儿就来得这么迟,可不是该罚?”,但谁都听得出她话里,是半丝责怪的意思也没有。 众阿哥都应景地笑着说了该罚,十四贝子连忙跪下请罪,又笑嘻嘻地说了吉祥话儿。德妃又道:“你快快仔细说了你都因何耽搁,不然额娘可不依。在座可都是你的兄长,他们可都能给本宫作证的。” 众位阿哥都跟着笑起来,十四道:“额娘还是吃了儿子呈上的寿面,再罚儿子如何?”说罢招招手,那机灵的小宫女就适时端上了一碗热腾腾的寿面,正正放在德妃面前。 德妃执了箸,挑起一筷子尝了两口,又笑着问了:“现在可以说说,这寿面有何不同,如何能让你免了责罚?” 十四贝子表功道:“这可是儿子昨夜连夜同福晋学的,今儿一入宫儿子就在小厨房里忙到现在,额娘可不能嫌弃不好吃。” 德妃听了,又尝了一口,笑道:“怨不得与往年的不同。”说完又嗔道:“只是你一个堂堂阿哥,怎么做这些妇人才做的行径?快过来,让额娘瞧瞧。”十四贝子这才起身蹭到德妃身边,众人看着真真好一幅慈母孝子和乐融融图。 众人忍不住拿余光去瞧雍亲王,幸灾乐祸的有,同情的,亦有之。 …… 当晚众人出宫的时候,九贝子对廉郡王道:“八哥,你瞧见四哥今日的脸色了吗?平日里都是一副石像的模样了,今日更是差点儿都裂开了,哈。” 同行的敦郡王也道:“都是一母所出,手心手背,可惜孰亲孰远得连老十二都看不过去了。” 胤禟又道:“看不过去又如何,还不是不敢说什么?这宫里,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何况,那是老四,你以为他需要旁人的同情?” 胤禩对于胤禟对胤禛的敌意很是无奈,所幸老九也不过口头唠叨几句罢了,也就随他去了。 几人分别之后,胤禩回到府邸,继续看折子,拿起复又放下几番,终究又唤来了高明,吩咐他准备出府。 半刻之后,雍亲王府上的总管来报,说是廉郡王拿了折子,登门造访。 自从正月二人最后一次会面过后,已经数月未曾独处过。雍亲王在书房里会见了深夜到访的廉郡王:“八弟忽然到访,为的是哪个十万火急的折子?” 胤禩见他情绪似乎尚可,也或者是他克制惯了,露出来的表情永远都是那么恰到好处。不过胤禩却记得这人前一世做了帝王之后,最初的那几年的暴躁与易怒、说一不二,对自己一党更是则责骂践踏的日子,神情也不由的一黯,原本要说的话都忍了回去。 胤禛正等着胤禩开场呢,忽然见他神色颓然下来,不由笑了:“你不是来安慰我的么,怎么一句话还未说,倒是哑了?” 胤禩斜着暼了那人一眼,抖了抖手中的折子,一本正经道:“四哥说笑了,弟弟正是收了十弟所托,为了折子上「山西流民」一事给四哥讨个主意。”胤俄如今在刑部行走,之前的确拿了「流民案」的折子向胤禩商量来着。 胤禛怔愣了一下,有些无奈:“这种案子,虽无惯例可言,不过凡事在一个‘理’字,先不说山陕连年丰收,何曾如同陈四所言遭遇饥馑。退一步说,就算他们真是流移饥民,自应徒步行走背负重物,亦或者沿途乞食而行,一旦碰到有良田的地方,便应重新停足耕种养家,又为何要手拿刀枪这等兵器在各省流窜。这样的人也不知是何居心!又怎么可能会是流民?” 胤禩继续默默,拿手指摩挲着折子。他觉得今日来错了,这厮心肠比铜铁更强硬,这样一点小事又如何会让他动摇。 不知道,现在告辞还来得及来不及? 胤禛哪里容得他萌生退却之意,转头吩咐门外道:“苏培盛,去小厨房看看还有没有酥酪,热热得蒸两碗端上来罢。”说罢才转头对胤禩道:“宫内的筵席都顾着说话,我瞧着你也未曾认真进些什么。既然来了,便用些东西再走吧。” 胤禩还在迟疑着,胤禛已经拉了他坐下。 喝了一盅茶,点心还未端上来,这样的沉默让八面玲珑的廉郡王觉得该说些什么,于是轻咳了一声:“四哥可曾听说了孟光祖各处活动一事?” 雍亲王体贴得没去拆穿廉郡王的尴尬,顺着那人的话头道:“哼,自然是听说了,这厮连个勘合也不用,却在各省畅通无阻,要说老三他在各地没有门人手段,谁人能信?” 胤禩端着茶喝了一口,老三的手段的确不敢恭维。 酥酪端上来,苏培盛又自作主张配上了一壶羊奶酒。几番打岔谈话过后,胤禛情绪似乎好了起来,平素极其克制的人也忍不住多喝了几杯。胤禩总是疑心他憋着一口气,唯恐他将气带着去了福建,于是也不相劝,只开口又聊起了旁的:“十三弟最近膝伤如何了?” 胤禛烦闷起来:“御医来来回回好几次,都说什么湿度发于右腿,要静养要少食。都是些废话!静养静养,没看见人都养成一把骨头的样子了,还说要静养!若不是他们瞧着十三弟失了圣宠,我就不信他们会做如此处方!真是一群红眼势力的,妄自披着一张人皮!” 胤禩联想到自己如今莫名其妙的圣宠,只得岔开了话题:“你总是劝十三弟要放宽心,如今我也只能拿这话劝你。如今正是十三弟最难的时候,失了圣宠也许步步行来不易,但谁又知道那烈火烹油的滋味?四哥不是参禅么?佛家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自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胤禛又给胤禩满了一杯酒,看着他端起来喝了,才道:“听说你前些日子给十三弟送了米芾的真迹?” 胤禩答道:“是九弟寻得的,除了二哥,十三弟的书法在兄弟间也是数一数二的,弟弟我得了这么个宝贝,自然要请十三弟鉴赏一二。十三弟如今足疾反复不便骑马,以他的性子必定难熬着,所幸他还善诗画,如今我也就只能送些字帖孤本什么的让他宽宽心了。” 胤禛看了他一眼,重重将酒杯一搁,道:“也就是你我,有了好东西,还想着十三弟。如今他没了圣宠,那些个红顶白带的势利小人,连庄子里的进项都敢克扣!” 胤禛一直明里暗里帮着胤祥看顾着他府里,也时常在皇上面前帮着胤祥求情,只是……胤禩默默,如今十三弟的情形倒是比当年的自己好了不少,那时自己真是做什么都是错。 只要活着,便是错! 胤禩连着喝了两杯酒,胤禛才拦住他:“你真是来宽慰我的?还是等着让我来宽慰你的?” 胤禩觉得自己真来错了,两个郁闷的人凑在一处喝酒,能喝出个什么结果来?于是他难得板下脸来横了胤禛一眼,扶着案几起身:“天色将晚,弟弟也该回去了。” 忽然身形晃了晃,胤禩心中不免生出一丝疑惑来,自己虽是烦闷之下多饮了两杯,但也决不至于如此不济。正要唤门外的高明去府里抬轿子过来,却被胤禛按住。 一股邪火自心底慢慢涌上来,泛滥开去,四肢手脚的血都渐渐汇往一处。胤禩撑着昏昏沉沉的头,不敢置信地朝那人看过去:“你——” “都是后院妇人惯用的手段了,为兄一时不查,居然让八弟受了委屈。”胤禛一手揽住那人有些虚软的身子,没脸没皮地将所有罪过都推得一干二净。 素来冷静温柔的廉郡王顿时欲哭无泪,憋了一口气一把推开那人,恨恨地去开门,口中道:“四哥累了,早些睡罢。” 都到了这个地步,胤禛哪里容得到了嘴边儿的食饵自己长了腿溜走,一把将人揪了回来:“八弟醉得厉害,不若就在这里歇下罢。”说罢不等他回答便出声让高明回去廉郡王府里传话。 后院妇人手段不过是些助兴的意头,并非虎狼之药。只是胤禩与胤禛二人平素都是极近克制之人,眼下借着几杯浑酒开了个头儿,又身在以往二人曾经耳鬓厮磨过的地方,之后发生的一切,也便是顺理成章的了。 第98章 交缠 不甘心的廉郡王犹自做困兽之斗,不肯轻易低头,做那送上门的肥羊:“……四哥,你想要前番做出的样子皆做白地?” 雍亲王暗自用力,按住:“八弟岂会不知「过犹不及」这四个字?四哥南下在即,小八不若同四哥说说福建的情形?可有什么举荐的官吏可用?” 纠缠中两人只觉这室内热度升了几分,八爷额角更是沁出了薄汗,不由有些咬牙切齿道:“自然是四哥家里的年希尧不错,这人可与他弟弟不同……” 四爷趁机一把将人摁倒,没好气道:“我这么一问,你还真就这么答?!” 八爷觉得自己的奇经八脉都要烧起来了,而贴着自己的那个人估计也好不了哪儿去,于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道:“有问必有答,善莫大焉。”说罢一脚踹过去:“本以为四哥的院子是铁铸铜箍的,想不到朱墙之内也有那后院妇人兴风作浪。弟弟不敢耽搁四哥整顿家宅,还是就此告辞的好。” 胤禛低头瞧了一眼腿侧袍子上的足印,后悔酒里菜里放的料少了些,一边口里答着:“不急于一时,你饮了酒,若是路上见了风如何是好?” “不劳挂心。”八爷早知圣祖对这位‘喜怒不定’的考语不见得靠谱,但这位未来的皇帝绝对是个死要面子的,只是眼下他真是连里子都不要了,这等手段也会用出来:“弟弟府里自然会有福晋格格,四哥也大可以去找你的福晋侧福晋。”情急之下这些话难得地冲口而出,胤禩只觉得委屈,自己这般巴巴地过来,难道就只为了这个? 雍亲王却突然停住了,脸上的神情晦涩起来。 胤禩挣脱开来,走开几步,才觉得那人有些不妥,只怕自己方才那一脚也没拿捏住力道,不由得迟疑了一瞬。只这一瞬便失了先机,从背后复又被人紧紧箍住,听见那人低声说了一句话:“可还记得那次除夕,我亲自送你回府?” 何其相似的情境。 把你亲手送到别人手中,那样的事,不会在发生了…… 前生今世,皆是步步为营,难得有着想要放下心防的时候,未曾想过是对着眼前这人,八爷终于松了口,某个极其大胆的念头顺着渐渐上头的热意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冒了出来:“不如这次四哥让让弟弟?” 某个人身形僵住一瞬,忽然低低的笑了,倒是上看惯了他凉薄面孔的八贤王恨恨地打了个激灵。只听那人笑道:“如此,就要各凭本事了。” 八爷顿觉惊恐万状,心头惊雷滚滚而过,一口气憋得不上不下。 都是上书房出来的阿哥,骑马射箭、近身搏斗厮杀的功夫也许有高有低,但要在不伤着人的情形下分出个高下来就不容易了,端得看谁更狠得下心来了。 可惜心软从来就是八爷的弱点,不管前世还是今生。若是他狠得下心来,莫说这一世他占得先机,就是上辈子的雍亲王亦应该早栽倒在了八贤王设下的阴沟里。何况‘孔融让梨’的问题,八爷也就是忽然念头这么一动,只要想到这人以后万乘之君的身份,就足以让他犹豫,若是日后他记起这么一出来,还不加倍折腾自己。 人一犹豫便容易让人钻了空子,更何况有人虎视眈眈就等着这么一个机会。 杀伐果决的雍亲王自然不会说他今日这么做存了几分作弄的心思,谁较廉亲王的好弟弟九贝子,为了给闷在府里的十三弟解闷儿而送出的孤本善本里居然夹杂了两本青楼的册子,真不知他无逸斋的书的念到哪儿去了?还不是面前这人纵容的!这笔账自然有他的好兄长好哥哥代还了。 唔……那册子还算不错,不似寻常坊间流传的版本,上面的一些手段偶尔试试也是有趣的。 此番纠结自然不是被蒙在鼓里的廉郡王知道的,等日后他知道了自己宠爱纵容的弟弟背着自己送出的几本册子这样拐着玩儿报应在了自己这里的时候,也只有潸然泪下抚额叹息的份。 衣袂纠缠,很快两人身上的衣物都松散了开来,那一点点药性乘着酒意渐渐上头上心。书房的烛火不知何时已经灭了,一只飞蛾扑在窗棂上欲要出去,却不得门而出,只在月色下的窗户上印出一个浅色的影子。 黑暗中的两人纠缠得比任何一次都更激烈。是真的药性使然,还是借着药性的借口,要狠狠地压倒对方。 环佩叮当落地,衣物一件一件交缠着跌落榻前地面,间或响起一两声闷哼,或是裂帛之声。 “唔……”早已坚硬如铁的脆弱之处在毫无防备下被人握住,隔着薄薄的布料细细磨蹭。 胤禩惊喘一声,反射性地挣动起来,另一只压制着对方的手不由松了手劲。那一把心头火烧得越发旺了,连那被人握住的弱处似乎都微微跳动起来,叫嚣着想要纾解。 而另外那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早已失了平日里的沉稳冷漠运筹帷幄,黑暗中连他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热的,喷在胤禩颈间胸前。 “快松开!”那轻捻慢拢的刻意折磨,让素来稳重的廉郡王忍无可忍,不由地抬手去撕扯那人的衣裤,却被那人狠狠捉了压在榻上。 胤禛撑着烧得一片通红的双眼朝身下半压住的人看去,须臾间那人神智业已涣散开来,眼睛大大得张着,却是失了焦距,茫然得看着自己,一双本应清明谦和的眸子只剩毫无防备的渴望。 如此诚实。 胤禛想要说几句话,但越来越热的气氛让他喉头紧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索性俯下身子,低头一口咬在那人肩胛之上,趁着那人惊讶挣扎之际,借着位置上的优势揽了那人的腰身迫了他反转过来。 胤禩被压伏在柔软的被褥之间,转眼间便失了所有反扑的可能。本就是身高力道不相上下的两个人,胤禛虽不过占了轻车熟路的优势,只是那个处于劣势的人,也再难力挽狂澜了。 上面占尽优势的人,拥着心心念念之人在怀,烈酒熏蒸之下,只要想着这个与自己同样运筹帷幄的人被自己压在身下,可以肆意以待,便再无理智可言。 从去年冬天开始,两人平日碰到也只做寻常礼节问安,看着他长袖善舞周游于兄弟间,先是老九老十,到现在的十四甚至老三也插了一脚,看着他对自己也端起了滴水不漏的笑脸,有时候,真怕……怕那些私下的亲昵都是臆想。 怕自己与他从来就站在鸿沟两边,怕自己有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对手。这几年的亲密无间,自己也渐渐摸透了他的性子,知道这人万事都滴水不漏,只是,在这情事二字上,却是万分淡泊的,单看他府里人丁稀薄着,即便是南下三年,也只收了身边一个女侍罢了,便知一二。 那几次成事,也是自己软硬兼施的结果。而今局势渐渐晦暗不明,两人在人前要守礼要针锋相对,好不容易他来一次,自己如何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因此才不惜连自己的酒水里都做了手脚,只为让他的戒心降至最低罢了。 胤禩脸颊贴着被褥,黑暗中无力的感觉漫延开去,原本就热到极致的感官越发敏锐起来,想要挣,挣不动;想要退,也退不得。 身后某处被试探性得磨蹭着,胤禩手指不自觉得扣紧了床褥,努力想要做最后的挣扎。这样贴近的磨蹭,比起刻意的挑逗更让人崩溃。 “!——”被毫无预兆的侵入的疼痛让胤禩痛哼出声,身体也不由自主的僵硬了,眉目拧起不得纾解。 上面的人长长得舒了一口气,低头恍惚看见那人眼角隐隐透着脆弱和惶然,似有水光溢出,这样异常脆弱的表情,更是让他忍不住扣住他的下巴低头吻上去。一直到身下绷紧的身躯渐渐松软了下来,才忙忙得动起来。 “八……小八……”含糊不清的低唤若有似无,盖住了另一人压抑的低吟,每一次都伴随着愈演愈烈的冲撞,愤涨的肌理有汗水激散开来,滑腻在两人紧贴的腰腹与脊背之上,泽泽有声。 随着一阵猛烈急骤的摇晃,书房内渐渐安静了下来,只余下两道粗重的气喘之声,彼此交错开来。 “小八……?”一人轻轻唤道。 “嗯……我无事。”许久之后,才听到另一人虚弱的回应。 胤禛正享受着那绝顶蚀骨快感之后的片刻,不肯退开出来,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交付于身下之人,抬手细细摩挲着下面那人肩背上斑驳的痕迹,这些痕迹明日都会掩饰在层层衣饰之下;而胤禩累得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这样的静昵的时刻并未持续多久,胤禩正累得昏昏欲睡,下一刻,便觉身上一轻。身体里面的东西缓缓退了出去,还未及他缓过气来,刚刚得到自由的肩膀被同样炙热起来的手攫住,将他一把反转过来仰面躺着。 “胤禛,你放手——!” 胤禛恍若未闻,低头重重得咬在他胸前淡色的凸起上。想是咬得重了,下面的人被激得一弹。忍无可忍之下,胤禩抬起腿踢向那人肋下腰侧,只是腿刚刚才一动,便牵动了先前的伤处,疼得呼吸一窒。 胤禛单手扣住了那明显一滞的腿,而后就势将其抬至自己肩头,随即猛然便挺入了那熟悉暖润温腻的深处。 “唔……”刚刚聚气的一丝力气在重新一轮的挞伐下消失殆尽,胤禩紧得发白的手指四四抓住上面人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嵌入那肌理之中。这样的侵占与索掠似乎永无止境,汗水滴滴融合,渐渐凌乱的发丝交杂一处,铺散在床榻上。 及此,一夜云雨不提。 …… 寅时一刻,苏培盛在门外道:“爷,是起身的时辰了”。 胤禛醒过来,方一睁开眼睛,便看见那人的背影朝着自己,搭着一席薄薄的毡子。鼻尖闻到的是男子情事之后特有的麝香。思及昨夜那酣畅淋漓的感觉,不禁心下快慰至极,自从胤祥被圈之后,他许久未曾这样痛快过了。 只是这个一贯浅眠的人似乎未曾醒来,胤禛忽然想起了什么,翻身而起,抬手去去揭那人身上的毡子。 被褥下面,果然一片狼藉不堪。素蓝的被褥上是大片的水渍、白斑,和几许暗褐色的痕迹,精美的织物还有好几处撕破的痕迹,那人修健的脊背上,斑驳几块瘀红的印记。胤禛暗自心惊,忙仔细去查看他腰腹以下的状况,幸而未曾伤得严重。 胤禛心中是难得一见的愧疚,这一切皆始于药性加上他刻意的放纵。他小心帮胤禩翻身躺好,拨开他紧贴额角的头发,声线有些暗哑:“小八,你……怎样?” 胤禩‘唔’了一声,眼睛却睁不开,只动了动手指,脸色有些颓白:“……是有些不妥……” 胤禛愧疚更盛了几分,他知道胤禩这人,看似温和无害,内里却是极傲极清的,从前些年他被乱党挟持受伤时的隐忍、被皇父训斥时他的克制便能窥见一二,如今却被生生逼出这般脆弱无助的神情来,真是难受得紧了。 “你且安心歇着,所幸你的轿子昨夜就抬回去了,即便是知道你来过的人,也只当你昨日早已回府。只是我不便出面,稍晚些,会让高总管帮你递个条子去宫里告假,你只安心歇着就好。”胤禛低身帮胤禩垫了软枕,让他腰下更舒适些,想了想又道:“我这里备了药膏,就放在床头,你切莫大意了。” “…嗯…”胤禩果真难受得厉害,连腹诽的力气也没有,什么‘于礼不合’也不说了,哪里来的药膏也懒得问了,此刻他是真的只想就这么躺着。他也知道老四这人做事滴水不漏,不会让人轻易捉住把柄,便闭着眼睛轻哼了一声。 胤禛自行穿戴妥当,低头仔细又看了那人不甚安稳的睡容,才推门径自去了。他知道再次回府的时候,这人必然已经离开。 既然老爷子忌惮自己与这人私交,又知道他从自己府里回去后递了称病不朝的折子,十之八九都会遣了御医来问诊。只是这次一别,下次再聚却不知道是多久之后了。 …… 胤禩歇得并不安稳,卯时刚过他便强撑着从偏门回了府,径直去了自己的院子。挥退下人之后,胤禩洗沐一番刚刚歇下,便有人上门了。 却不是太医院的来人,而是九贝子胤禟登门探病。 第99章 胤禟 胤禟摇着一柄鎏金骨扇已经不请自入地进了院子。 八爷府的门人下人哪个不知道八爷与九爷十爷那是一道长大的,自然没人拦着。只有高明心里急得抓耳挠腮,他贴身侍候着主子,昨儿晚上是他同苏培松留在院子里守着的,今儿早晨也是他扶着主子回屋的,如今他也只能急中生智高声唱道:“奴才给九爷请安!九爷吉祥!” 胤禟似乎吃了一惊,狐疑道:“你这狗奴才,主子病了怎的不见你在屋里侍候着?倒是在这外院偷懒?” 高明心里叫苦,只盼着自己方才那声足够大,屋子里面的主子已经听见了:“主子刚刚歇下,这不打发奴才出来去备些易克化的吃食。九爷要不要先去爷的书房,让奴才给九爷上盏前些日子才得的普洱。” 胤禟笑着睨了高明一眼,道:“狗奴才,爷是外人么,八哥病了难道还要他起身相迎不成?再说那普洱又不对爷的路子。”说完抬脚走了两步,转头又瞪了一眼高明:“不是让你去被吃食,怎的还不快去?” 高明苦瓜着一张脸,心里叨念着佛祖保佑,一边死命地琢磨怎么拖延些时间。 这个当口儿,屋子里面的人发话了,嗓子仍然有些暗哑:“高明,你有几个脑袋敢拦着九爷?还不让九爷进来。”说完又是一阵闷闷的咳嗽。 高明松了口气,飞也似得退了下去。 胤禟弹弹衣摆,几步推门进了胤禩的屋子,看见自家八哥已经披了外袍,起身半靠在榻上看着他笑:“怎么自个人儿来了?老十呢?” 八爷党这三个王爷贝子自幼混在一处,抵足而眠也时常有之,胤禟毫不生分地撩了袍子往胤禩卧榻前一坐,上下打量胤禩道:“老十被捉去刑部办差过不了。八哥,昨儿在德妃母那里并未见你有何不妥,怎得不过一个晚上就起不得身了?” 胤禩脸色着实不大好,灰而白,神情也恹恹的,不过脸上的笑却并不勉强:“昨儿回府看折子时没注意,想是受了风邪,没什么大碍,只是倦得很,才告了假。” 胤禟一听,收了扇子正色道:“可是弟弟来的不是时候?扰了八哥休息?” 胤禩笑着出了口气:“无事,也该起身了。” 高明从门外躬着身子进来,给胤禟上了茶盏,在胤禩面前的矮桌上搁了一盅褐色的汤药,又给主子身后靠了大迎枕,才又退了下去。 胤禟见胤禩侧过身子去端那药盅子,也忙倾过身子去帮他挪得近些,余光错到自家哥哥微微敞开的脖颈,忽然一愣。 胤禩低着头没注意胤禟的怔愣,端起药碗凑近嘴边咽下几口,眉头微微蹙起,道:“你南边的商团铺子可是打过招呼了?” 胤禟回过神来,扇着扇子笑道:“八哥交代的事儿,弟弟哪次不是赶紧着办了。放心吧,就算是将那上千担粮食都放了赈,也不会让八哥的人为难。” 胤禩笑着睨他:“富察氏可不算是八哥的人。就算马齐一废太子时有这个意思,现在也必然醒悟了。” 胤禟一愣:“不是我们的人,那是谁的?三哥?四哥?还是十四?” 胤禟与胤俄在这四九城里绝对是个异数,两人精力旺盛,时常上蹿下跳,但也许正是因为一个无才一个鲁莽,在夺嫡局势上毫无机敏可言,居然未曾受过老爷子的猜忌,若不是他们前一世跟着自己受累,做一世安乐王爷也不无可能。 那一世自己带着他们争了一辈子,最后输的轰轰烈烈;这一世重头再来,自然想要给他们带条活路出来。胤禩仰头将药一饮而尽,才摇头道:“你怎么就端端就只想到三哥四哥他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别人?再想想?” 胤禟苦着脸,凑得近了:“八哥,你别考较弟弟了,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罢。” 胤禩抬手去敲敲胤禟的额头,就像幼时几人嬉戏时那样:“你怎就不猜猜,马齐是不是皇上的人?” 胤禟‘啊’了一声,一副脑子不大够用的摸样:“他推举了八哥你为储君,皇阿玛还敢信任他?就不怕他暗地里帮着咱造势?” 胤禩头疼抚额,不欲在继续这个话题,毕竟前一世这个时候,他也未能肯定马齐是‘帝党’还是‘八爷党’,于是想起了另一件事:“老九,我记得你手下有个叫安三的,可是原来明珠府上的管事?” 胤禟掀了掀茶盅的盖子,点点头道:“正是,这人早在明珠被罢黜时便投靠了弟弟,是个机灵的,现在被弟弟外放在江南做盐道生意。” 胤禩点头:“看来此人是个能手,足可独当一面。” 胤禟仍然有些不解:“八哥眼下提及此人是——?” 胤禩道:“你让这人带了盐米布匹器皿,去一趟西边。西北如今局势晦暗不明,我估摸着兴兵也就在这几年了,如今大阿哥被圈着,你猜皇上会着谁做大将军?” 胤禟有些犹豫的试探:“八哥你说的,莫非是十四?还是年羹尧?不对,年羹尧可是在四川,以老爷子的秉性,自然还是会派个阿哥坐镇。” 胤禩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来:“正是这样,只是如今国库空虚,一旦兴兵,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若是你有一队人走过西北那条线,同他们做过生意,知道他们交换铁器的数目,到时候真打起仗来,我们把握也大些。” 胤禟这回听懂了,却是沉下一张脸来:“八哥,你吩咐弟弟办的事,弟弟自然会去办,连问也不会问一句,只因为你是八哥。但这一次,弟弟只想知道,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谁?真是为了朝廷?为十四?还是——为老四?” 胤禩这次没忽略胤禟那阴阳怪气的调子,抬头正要说话,便听见院子里高明唱到:“爷,皇上指的刘御医来了。” 胤禟似乎并不打算像往常那样留下来等御医诊脉,于是自顾自地站起来,对胤禩道:“既然皇阿玛遣了刘声芳来,想必是药到病除的。弟弟这就不叨扰八哥了休息了。” 胤禩还想说话,但眼下的确不是好时机,只得颔首:“也好。我这病着,也不留你了,免得过了病气。”说罢对着门外道:“高明,送九爷出门。” 胤禟走了几步,复又回头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也未说,转身出门而去。行至廉郡王府大门时,胤禟停下脚步,回头对着高明道:“你主子昨夜如何受得了寒?” 高明一听忙道:“都是奴才们侍候不周,想事王爷昨日饮了酒,回来的路上受了风,又或是晚间回来看书未曾加衣,才病倒的。” 胤禟眯了眼,想了想又问道:“狗奴才,我且问你,你主子可是昨夜去雍亲王府上?何时回来的?回来又歇在哪里?可让什么人侍候着?” 高明一一答了,末了又道:“爷昨夜回来便已觉着不妥,便在书房歇下了。除了奴才,并没让旁人侍候。” 胤禟闻言,喉头猛的收紧了,呼吸也窒了。 一旁的高明不敢抬头,但他几乎察觉到了这位爷身上陡然膨出的暴躁、和那种无法忽视的怒意与杀意。 片刻之后,高明才觉得这位爷终于恢复正常了,但他仍旧不敢抬头。这时他听见那位爷扔下一句冷冷的话“回去好好侍候你家主子吧”,然后那位不等他回应便抬脚快步出了府门。 这时高明才缓过一口气来,方才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位爷猜出些什么来了,只是他回味了一遍自己的话儿,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都是主子交代过的。此刻他只能庆幸,幸而是这位爷,依着他与自家主子的交情,想必不会出什么乱子。 这时二管事出了院子,说主子唤他进去,高明只好先将这事放在一边,进去侍候了。 …… 刘声芳是康熙信任的太医院院首。若是以往,胤禩只怕会心有惴惴想尽办法拖延问诊。不过现在他却知道,这人是老四的人。 胤禩不由再次自嘲一番,他拉拢宗室大臣王公勋贵,而老四收买的是皇帝的近身内侍太医院内务府。他在外树大招风做了皇帝的靶子,老四倒是生生把自己扮做了帝党,隐藏了自己的野心。 怨不得自己会输…… 胤禩休养了两日,便复了差事。他第一件事便是上门去看称病在府里不肯上朝的胤禟。 彼时敦郡王也正窝在九贝子前年新盖的戏园子里听小曲儿,哪里有半点旧疾复发沉疴不起的样子? 胤俄见胤禩进来,便笑着嚷道:“还让九哥真说中了,说八哥今日会来,便真的来了。”笑罢又起身亲自拉着胤禩入座,一边道:“八哥快来品评一番,这几个优伶都是何玉柱从江南采买会来的,圈在别庄里调教了好些时日,弟弟也是第一次见到。” 胤禩闻言扫了戏台子上一眼,果真是红粉绿衣,个个娇娇弱弱,惹人爱怜,他转脸看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何玉柱,笑道:“何总管真是个会办差的,这样相貌的,只怕在江南也不多见罢,就不知道何总管是如何寻来的?” 何玉柱低着头端着一张俊俏的脸,恭恭敬敬道:“八爷谬赞了,奴才不敢当。这些无非是从戏园子、人牙子手里买来的。” 胤禟已经呼啦一声站了起来,对胤禩道:“八哥,你身子可是好了?怎么不多歇歇?快来看看这个新排的曲子,看合不合意?”说罢转头招手让下面的人送啥茶盏点心。 胤禩来寻胤禟,一来是为了那日未完的议题,二来是为了那日胤禟临走前古怪的一眼。只是眼下胤俄在侧,似乎不是说话的时机。八爷一边打着腹稿,一边端了茶盅,去看那戏台子上的小曲儿。 也许是他目光在那上面停得久了,胤禟忽然冲着台子上招招手,那两个优伶便停了戏袅袅婷婷地走下台来,在胤禟面前给众人纳了个万福,口中道:“爷。” 胤禟眯着眼对胤禩道:“八哥,这两个可是弟弟府里身段唱功都是拔尖儿的,你来瞧瞧,可还入得了眼?” 胤禩一时拿不准胤禟的用意,只得又仔细看了那两个女子一眼,道:“九弟府上的,自然都是颜色好的。” 胤禟一笑,背过手走了两步,忽然回首道:“既然八哥喜欢,弟弟自然要割爱,红倌翠倚,还不快去拜见你们的新主子。” 胤禩一时诧异,未及开口,胤俄便在一旁叫了起来:“九哥好偏心,方才弟弟找你借去听个几天你都不肯,怎的八哥还未开口你就这么把人都囫囵送了?” 胤禟拿了个果子砸过去,嗤笑道:“送你那是白白糟蹋了,这两个自然是留给八哥,你若是喜欢,改明儿去庄子上,任凭你选。”胤俄这才心满意足了。 胤禩看着眼前两个低眉顺眼的女子微微皱眉,对胤禟道:“小九,这哥哥可不收的。君子不夺人所好,你还是自己留着罢。” 胤禟并不劝他,只绕着那两个伶人转了一圈,忽然抬脚将那红衣的踹倒在地上,道:“既然八哥不要你们,留着也没什么用。何玉柱,拖下去打死。” 那红衣的伶人吓得瑟瑟发抖,匍匐在地上连连哀求,叫着饶命。胤禩眼看何玉柱当真使了太监过来拉人,连忙道:“这是何必?我并不好这个才不收的。若是想要听曲子,径自来你府上便是,何必带回府里白白养在那里,岂非暴殄天物?” 胤禟无所谓地朝着胤禩笑道:“八哥,这两个本就是弟弟给您备下的,你若是要,他们就跟着你回去,若是你看不上,那她们的生死——自然是弟弟说了算。” 胤禟今日是少见的暴戾,胤禩自然也察觉出了他言语之下藏着的别扭,他余光瞧见胤俄脸上也露出不解来,不觉头痛起来,只得暂时安抚道:“既然如此,那哥哥就收下了。” 胤禟冷冷一笑,道:“或者是,八哥不喜欢这样的?弟弟那里,还有几个才貌俱佳的小相公,也是任君挑选的,要不弟弟改天直接送到八哥府里去?” 这回连一直在一边装哑巴的胤俄也目瞪口呆了,手里攥着咬到一半的果子,愣了一会儿,忽然有大大咧咧的笑了:“九哥,你、你又找八哥麻烦——你是不是忘了,如今八嫂已经——”胤俄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嘴儿,小心翼翼的看了胤禩一眼,低头继续啃果子去了。 这下胤禩可以肯定胤禟猜到了些什么,头脑中‘轰’得一声猎猎作响。他不知道他是何处露了破绽,也不知道胤禟究竟知道了多少。胤禩看着胤禟固执不肯与自己对视的侧脸,定了定神,道:“既然这样,我、我这就先回去了。” 胤俄扔了果核儿,掏出汗巾子擦着手:“八哥,怎么刚来了就走?不再多坐坐?” 胤禩如今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汗湿了内衫,哪里还有心思去管这些有的没的,他连自己又随口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就这么浑浑噩噩的回了府。 三刻过后,府上总管来报,说是九贝子送了两个伶人过府,说是爷晓得的,于是来问问要安置在哪里。 胤禩还怔怔地坐在书房里,听了来报随口便道:“让福晋去安置吧,就说是九弟送过来给福晋唱曲子解闷儿的。”高明回了声‘嗻’,正要离去,忽然又听见主子道:“等等,领着她们先去外堂,我有话要问。” 胤禩整了整精神,一连几次告诉自己‘那是小九,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这才起身,神不守舍地往外屋去了。 第100章 践行宴 “八哥,再干一杯!” “小九……”胤禩按住胤禟执杯的手:“莫要再喝了,明日还要启程。”说罢转头对下方侍候着的何玉柱道:“还不快撤了席,换醒酒汤。” “等等!”胤俄摇摇晃晃得站起来,拦住何玉柱,冲着胤禩道:“八哥啊八哥,雍正拿了矫诏一步登了天,你让我们忍;他要拿我们手里的势力开刀,你也让我们忍;如今我们生生都忍成了王八乌龟,他还要吧从来没有打过仗的老九流放的西宁去——你还要让我们忍!难道就这么最后一个晚上,让我们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场,醉上一场,也不行吗?” 胤禩默然,心里像是刀剜一般的疼。 他的弟弟啊,终是被他给连累了。 若是他能早些狠下心来,哪怕是鱼死网破也比如将这样温水煮青蛙来得强…… “小九……”胤禩喉咙紧了紧,看向一旁笑得傻兮兮的胤禟,手腕垂了下来:“是哥哥害了你……” 胤禟笑着凑近两步,几乎挂到了胤禩身上,端着酒冲胤俄道:“你小子胡说些什么?这都跟八哥有什么关系?老四登基内有隆科多那个狗娘养的叛徒,外有年家的奴才,你要让八哥如何?要喝酒就直说,说这些有的没的有什么用!?” 胤俄怒道:“不识好歹!”抓起一坛子酒一股脑儿得往嘴里倒,半数都喂了衣服。 胤禟转头看着胤禩,觉得面前有两三个哥哥在晃悠着,于是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捉住一个不要跑,结果却忘了手里的酒碗,就这么哗啦一声,全浇在了胤禩的袍子上。 何玉柱一惊,想要上前,被胤禩挥了挥手,忙福了福身,转头做了个手势,让远远侍候的丫鬟太监都退出了园子。 “捉住了,哈哈。”胤禟丝毫没有自觉得傻笑,捉着胤禩的肩膀咯咯笑起来:“八哥,你别难过,弟弟做的这些都是自愿的。还记得早年弟弟说的吧,若是日后一朝登极,必要许了弟弟富贵荣华一世安逸——弟弟又不是输不起的人,何况不过是去个西宁罢了,又不是生离死别。” 生离死别…… 胤禩心中猛地被砍了个豁口,前世这一别,可不正是生离死别了么!自雍正元年一别,一直到他生死成骨,也没能再见自己的小九一面。 等来的,却是他被人虐待至死的消息。 也罢,也罢,都到了这个时候,莫不是还能有比历史重演更坏的结果吗?难不成雍正还能以‘饮酒以至延误军机’的罪名让小九更加悲惨么? “小九小十,”胤禩也豁了出去:“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日我们兄弟才能再聚畅饮。昔日我为皇父诟病锁拿,是你们以毒药随身相护;今日你远去西宁,小十不日也会扶灵北上,我不能为你们做什么,但他日你若身死,我也必然不会苟活!” 胤俄闻言顿时手一挥:“好!爷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何玉柱,再取几坛子好酒来!把你主子府上的好酒统统拿过来!” …… 推杯换盏,嬉笑怒骂。胤禩也纵了自己,纵了那二人。今日一别,只怕相见遥遥无期,抗旨一次又如何? 半个时辰后,养心殿内传旨的太监来九贝子府上传了皇上的口谕:着廉亲王即刻入宫面圣。 此时廉亲王早已喝得面颊酡红,醉眼惺忪,由高明扶着歪歪斜斜地跪接了口谕,起身对那太监道:“谙达,你看我这形态,只怕入宫也会冲撞了圣驾,不如你就复旨说我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可好?” 那太监哪里敢应,无奈苦劝无果,只得惴惴地回宫复旨去了。 再过了大半个时辰,就贝子府上管事来报,养心殿又派了传旨的大总管苏公公来传旨。何玉柱只身进了内院回复,彼时胤俄早已喝趴下抱着酒坛子滚到了石桌下面,而自家主子则是拉着廉亲王的衣袖哭得稀里哗啦。何玉柱不敢多看,低着头跪在地上像还醒着的两个人请示。 胤禩一把扶起胤禟,笑着对何玉柱道:“何公公,你没看见爷几个已经喝醉了睡下?管他谁来传旨,就算天皇老子来了也没法子让醉鬼接旨不是?”说罢不理会何玉柱的不知所措,指着地上的胤俄道:“找几个人把敦郡王送到客房歇着,我与你主子要……要要秉烛夜谈。” 何玉柱暗自叫苦不迭,但架不住廉亲王少有的强势,只得自己出去与苏培盛周旋。 …… 且不说养心殿那边,得了回报之后,是如何的暴跳如雷,各种揣测臆断;贝子府里,从主子到奴才都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胤禩亲手将胤禟扶回了主屋上了床榻,低头看人就这样合衣歪在那里,嘴里仍旧嘀嘀咕咕说着雍正你放马过来爷接招便是一类的含含糊糊的话,叹了口气,也不去叫人了,低头亲手为弟弟除了鞋袜,又伸手帮他宽衣。 胤禟忽然一把捉住胤禩的手,闭着眼睛道:“滚,爷今日没那个兴致。” 胤禩一愣,好一会儿忽然低低地笑了,渐渐的肩膀也忍不住起伏起来,一直笑到岔气,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胤禟似乎被笑声惊动了,强撑着一丝眼皮儿,看了面前的人好一会儿,又转头看了看四周,才眨了眨,正要说话,却一阵酒意翻涌,打了一个酒嗝儿。 胤禩看着难得茫然的小九,低头看着被他捉住的手,一松手长身而起,道:“既然你醒了,还是自个人来吧,这事儿爷也做不好。”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八哥——”胤禟忽然起身扑了上来,半个身子都挂在胤禩腰上,嘟嘟囔囔道:“你要这么扔下弟弟就走吗?” 胤禩本来也喝得云山雾罩的,已是在强撑,哪里经得住这样一扑,两人当即便抱做一团,咕噜咕噜滚在了地上。幸而胤禟素来喜好奢侈,榻前全铺了厚厚的兽皮毡子,两人到也未曾伤着分毫。 “九……哈……”胤禩被垫在下面,后面又驮着一大只,根本爬不起来,动了动腰身,却被箍得越发紧了,几乎动惮不得。 “八哥……”胤禟就着势往前爬了两步,把胤禩压得更死了,低头伏在他肩上,闷着头道:“八哥,最后一晚了,你别走,好不好?” 胤禩觉得肩上略有热意,渐渐化作冰冷的湿意,不觉眼眶也热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可恨自己,明明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却仍然走到了这一步。自己身死无所谓,却偏偏要连累身边的人。 这样的兄弟…… 那个人,居然也是兄弟… “小九”胤禩在地上翻了个身,回身半饱住胤禟,道:“好弟弟,是哥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老十。你身上的毒药还有没有,分给哥哥一半可好?你此去西宁,前途未卜,哥子也不说那等空泛儿的话来自欺欺人,我只说一句,若是你有个意外,哥哥一定去地府找你给你赔罪磕头。” 胤禟呆了一会儿,喃喃道:“你知道的……我跟着你,都是自愿的。若是想要活,雍正上台那会儿,只管同你划清界限就好,能做个闲散宗室也不无可能。可是我不愿意……八哥……是我自个儿不愿意。” “小九——”胤禩不忍心看见胤禟这样,一把紧紧地回抱了他:“是我低估了你,我再也不说对不起了,你别这样——” 怀里的人默默地任他抱着,微微有些颤抖,许久之后,忽然一把将胤禩摁倒在地毡上,低头目光灼灼地看他:“八哥,这件事,弟弟本不敢想的。但……今晚一别,只怕你我再无相见之期,我……若是……有个心愿……不知道……” 胤禩的目光撞见胤禟快要烧起来的眸子,脑中一片空白,这个眼神,他在那个人眼里也撞见过! “八哥,我只说这一次。你若觉得恶心,只管推开我,只当是发了疯着了魔失了魂,是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小九!”胤禩打断了胤禟激动到语无伦次地吐字,喉咙紧了紧,冷静下来:“你先起来,地上凉。” “我不——”胤禟手下更加用力,仿佛一松手这个梦就会醒过来,睁开眼睛自己就已经在前往西宁的马车上:“八哥,我喜欢你!不只是弟弟对哥哥的喜欢,是——很喜欢的喜欢!” 胤禩愣住了,无言以对。 黑暗中,烛火噼啪想了一声,那灯芯燃得长长的也没人去剪,顿时暗了许多,暗得看不见两人彼此的表情。 一阵窒息一般的沉默之后,胤禟忽然自嘲得笑:“不行吗?还是不行吗?我……不可以吗?” “小九……”胤禩不忍心,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什么他就可以我却不可以!”也许是太过绝望,太过失望,一直沉默的胤禟忽然暴怒了,低头死死掐住胤禩的肩膀,低头吻了上去。 “唔……”醉酒的人,有什么技术可言,哪怕是万花丛中过的九贝子,在面对心心念念之人的时候,也冲动得不管不顾起来,几乎是彼此的牙齿碰撞的胶着。 长长的窒息结束,胤禩挣扎起来,却又不忍心太过用力。 胤禟见状笑了,笑得凄惨:“八哥,你总是如此……总是如此……怪不得他会对你这样,只是我不甘心,不甘心呐……明明是我自幼相随,为什么我不可以?” 胤禩心中刀割一般的疼,这样的弟弟,这样的胤禟,这样的九贝子,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肆意张扬又爱娇的小九。 这样的局面……都是自己害他的…… 也罢,也罢。 胤禩闭上眼,回手抱住那人:“胤禟……我的小九……” 胤禟微微抬起一点身子,却舍不得离开那人更多:“八哥,你是不是在可怜我?” “小九,我……”胤禩不敢睁开眼,怕自己会忍不住崩溃:“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把你们当做弟弟。” “那他呢?”胤禟咬牙道:“为什么他就可以!你就不是他的弟弟?他就不是我们的哥哥?!” 胤禩别过头去。 是啊,他是最没有立场说这句话的人。 “同情……”胤禟笑得比黄连更苦涩:“罢了,就算是同情我也认了!” 胤禟一瞬间壮士断腕一般的决心,低下头,再次攫住那双唇,那双想了很多年,却从来未曾期待过会近在咫尺的唇。 下面的人没有在挣扎,甚至算得上是柔顺地松开了牙关,任由他的舌头滑进了口腔四处巡游点火。胤禟想要使出浑身解数去取悦那个人,但是却紧张得浑身僵硬,甚至比下面压着的那个人更僵硬。 “唔……” 手下不分轻重得去扯着对方的衣衫,布帛破裂的声音间或响起。黑暗中的两个人很快就几乎坦诚相对,胤禟手指颤抖着在那人的炙热的甬道中探索潜行,快要溢出胸口的澎湃情愫激得他双眼泛红,耳朵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身下的人暂时得以解放的双唇微微张了张,似乎说了什么,可惜他听不见。 架住他的腿,压住一切可能有的反抗,胤禟用自己最坚硬的地方抵住那人软热之处,慢慢地推入—— “胤禟!”那人忽然挣动起来,一声伴随着喘息的低唤终于让身上的人恢复了一丝清明。 汗水滴落在胤禩身上,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撑起半个身子一把抱住那个愣愣看着自己的人:“你——听着,不是同情!这不是同情!你听见了没有?” 那是侮辱了你,也侮辱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 “我知道……”胤禟忽然长长地笑了,那不可一世的骄傲与张扬又回到了他身上,他慢慢低下头来:“我知道的,八哥,不是同情……” ……是纵容。 最后的字眼含糊不清,模糊在了两人的唇齿间,几不可闻。 就像最后的一层纸被捅破了一般,接下来的事情,再没了顾忌。 战栗与恐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恐惧才刚刚得到的明天就要失去。只恨时间过的太快,一晚的缠绵如何能够,如何可以填平对未知前途的恐惧。 齐根没入之后,疼痛才是最真实的感受。会疼,就是还活着,会呼吸,有着温热的身体,才能在这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彼此拥抱取暖、彼此依靠。 “九……啊”下面的人,主动拥抱了上面的人。这不再是兄弟间,毫无情欲的接触。不再是老九,九弟,小九,而是单单一个九字…… “八哥……” 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胤禩颊边,胤禩闭上眼,在脑海中死死刻画出面前这个人的相貌,他的笑,他的张扬,他的爱娇,他的小九…… 那紧致而软热的甬道就像那至高无上的椅子一样令人着迷,即便是身经百战而片叶不沾身的胤禟,也无法在克制自己的冲动,他就像第一次得到自己心爱的玉器一样,一遍一遍地拥抱抚摸着那挚爱的物件;就像他得到了肖想已久的那副蔡京的真迹,便忍不住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印记。 原本还算温柔的动作渐渐放肆了起来,在那人一心一意的纵容之下,渐渐有了失控的征兆。 明天会怎么样?没人知道? 会有什么样的旨意等着他们?也没人愿意去猜。 只有今晚,抵死缠绵。 从地毡上,到床榻上;从床榻上,再摔回地毡上。 一人全心索取,另一人一心纵容。自从他们相识的那一刻,就已经是这样了。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愿意给;只要是你看中的,我都要帮你得到。 所以,明天以后,至少不要忘了今晚。 …… 第二日,廉亲王被三道急诏,从九贝子府直接传到了养心殿,未能赶上送九贝子启程去西宁。 胤俄撑着剧痛无比的头,拉着胤禟道:“九哥,八哥怕是来不了了。” 胤禟收回眺望的目光,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哼,早就猜到了。”说完一阵静默:“爷走了,你也好自为之罢。” 胤俄点点头:“你一路保重。” 胤禟笑:“瞧你那德性,快滚回去歇着吧。” …… 马蹄踏起飞尘,九贝子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许久之后,忽然从怀中摸出一个碧绿的小瓶子,轻轻抚摸着:“八哥……弟弟可不能把这个给你。”忽而他微微一笑,仿若莲华重生:“过了昨晚,只要有口气,弟弟一定爬回你身边。” 扬手,碧绿的小瓶子从马车窗坠落尘土,终不得见。 “所以,你也要等着弟弟回来啊。” 正文构思卡文的产物,其实一直也挺萌九八的,但是一直下不定决心写什么,前几天看了卿卿的《数字乱大唐》里面好像提了这么一句话的剧情,顿时YY了,手痒了,于是就有了这个抽风的产物…… 与正文无关,表拍表拍~ 刚刚想一条一条留言回复的,结果看小菊花看了有10分钟还未果,我了个去~~还是吧时间省下来码字吧。这里就祝大家新年愉快,吉祥吉祥啦!~ps又ps,筒子们点拨的《养心殿后续》,嗯……严重构思ing留着下次卡文做福利用好了没有回应没有鲜花的更新真滴很杯具呀QAQ……呜呜呜。求回应。求花花。 第101章 释然 九贝子府里,胤俄留下来与胤禟互瞪了有那么一阵子。 胤俄最终绷不住,先开了口:“九哥,你是怎的了?明明知道八哥从不往府里带人,还非要送?是存心要挑着八哥家宅不和?” 胤禟面色还未曾缓和下来,别开脸去:“你管我。” 胤俄忍不住叹气,这九哥又犯了病了,也不知道是八哥哪里得罪了他,犯得着这么折腾么,于是又抓了个果子歪在榻上,自言自语道:“别仗着八哥脾气好就瞎折腾,也不瞧瞧如今是什么局势,你以为皇阿玛真的宠爱八哥?也不怕把把柄露出来让人逮着。” 胤禟忽然气呼呼地转头冲胤俄吼道:“你懂什么!我就是怕八哥的把柄让人抓住,才这么做的,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说我!” 胤俄将果子一扔,冷笑道:“我是不懂,可我知道八哥是咱的哥哥,知道出了事要大家一道合计,而不是阴阳怪气拿话去伤人!” 胤禟被激地一脚踹翻了两人面前的楠木茶几,一时间瓜果茶壶都噼里啪啦倾泻于地,茶水溅了胤俄一身,远处的下人们更是吓得噤了声,不敢靠近。胤禟站起来俯身胤俄,冷冷道:“我是心里不痛快,可我也是为了咱亲哥哥好!你充大头做好人,难道我就会害他?你心里既然这样想,我这座小庙也供不起你这尊大佛!”说罢一指院门,“你还是抬起你矜贵的腿,滚罢!” 胤俄掸了掸身上的茶水,也肃了神情。他与胤禟自小一道长大,很是知道这人嬉笑怒骂的底线,如今眼前这人分明就是一副心乱如麻、大受打击的样子,却偏偏要作强硬的模样,莫不是八哥真出了什么事儿,被人抓了小辫子? 胤俄站起身来,围着胤禟走了几步,正色道:“老九,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关于八哥的?你这么送人过去,不怕御史参了八哥?” 胤禟一脸难过得能拧出水的表情,眼圈儿居然有些发红:“你懂什么?自家哥哥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哪个男人不寻花问柳,为了养两个伶人就参了皇阿哥?他们也不嫌笑话!” 胤俄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关键:“欺负?谁欺负八哥了?刚才不是你在欺负八哥么?这和蓄养伶人歌姬有什么关系?和养相姑又有什么关系?”两人都是游戏人间、阅尽千帆的角色,红歌曼舞自然不在话下,偶尔也喜余桃口齿,椒风弄儿之戏,只是他们并不曾听说自家哥哥也对楚风有兴趣。 胤禟忽然仰着脖子长长地‘啊’了一声,将毫无准备的胤俄吓了一大跳,才愤愤道:“爷不想说!爷不知道!你要想知道自己去问八哥去吧——”说罢不理会胤俄,自个人转身朝院子东门行去,顺便一脚踹翻了路边的一把藤椅。 …… 廉郡王府里,胤禩见到了九贝子府送来的两个伶人。 胤禩命她俩抬起头来,才仔细看了二人的相貌,果真是一副上好的颜色,个个儿都是水掐出来的身段。不过胤禩却没时间欣赏这些,只问这二人被何总管买下之前,是以何为生。 那个红衣的伶人自是乖觉,跪下说自己之前是春楼自小养大的优伶,还未曾接客,便被何总管说合买下,占了各位主子的光,才能入了王府享福。但那绿衣的女子却低着头只管掉眼泪儿,死也不肯开口。胤禩一看,便打发高明先带了红衣的下去让福晋过目,单单留了那绿衣的问话。 也许是八王爷贤名远播,江南不少人也有所耳闻,就连深闺里的女子竟然也知晓一二,那绿衣的姑娘流了一刻泪,最后心一横,跪倒在胤禩面前,哭诉起来。 原来她本是破落书香世家的庶女,媒人上门提亲,当家主母听说,求亲的是富商安三京城来的内侄儿,秀才出身。当家主母见来人相貌也好,合过八字也不错,便收了聘礼定下婚约,谁知来了京城才知道那人哪里是什么富商的秀才侄子,分明就是九贝子府里的管事太监,而她自己也被直接送到了庄子里,同其他十余名一同被采买来京的女子一同学习歌舞琴艺。 胤禩此刻也无力去安抚面前这个哭得声泪俱下的女子,只随意安慰了几句,嘱咐她放心住下,旁的不要多想,这才自己转身回了书房,细细将今日的事情过了一遍。 胤禟风流男女不忌,只怕连皇上也是知晓一二。不过一来宜妃受宠多年,而来皇上从来没对这个儿子抱有多大希望,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即便是太子,老爷子看不过去了也会敲打一番。 也许是掩耳盗铃罢,胤禟知道了些什么,又是如何知道的,他如今一点也不想知道。只是胤禟府上的何玉柱与安三在江南的行事已是出了常轨,若是被有心人得了证据参上他一本,眼下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总归是留了把柄在人手中。上一世雍正最后罗列胤禟共二十八条罪状时,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小九……今世,必不愿看见同样的局面。 机会很快便到了。 胤禟素来酷爱西洋物件,与京城中的洋人教士交好,这一点随了康熙。最近他得了几个稀罕物件,一时高兴,便派了帖子请上几个出了宫开府的相熟阿哥去府里小聚。雍亲王即将南行,日子自然未定,但也就在这几日了。于是大伙也顺道请了他,做践行宴。 那日胤禛因为安排南下事物到的迟了些,到贝子府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开宴了,他扫了一眼桌席,看见胤禩挨着老九老十而坐,而他的位置则与胤禩隔着胤祺与胤佑。今日来的人果真不少,连素来懒得出门的淳郡王胤佑也到场了,可惜十三因足疾复发并未出席。 胤禛简单得朝众人寒暄了几句,正要入座,胤禟忽然起身站了起来,一边道:“四哥到地迟了,该罚该罚,来来来,先罚个三杯罢。”众人一听,都跟着笑起来,看着这个不苟言笑的哥哥/弟弟受罚。 胤禛借着笑看众人的机会,目光在胤禩脸上停留了一刻,见他也一脸笑着等看好戏的表情,连眉目也不由得柔和下来。 一直留意胤禛动作的胤禟面色陡然一沉,转脸朝着何玉柱道:“这杯子太小,给爷的四哥换了大碗来!” 在座的兄弟们脸上笑容更有深意,注意力都放在在这二人身上,胤禩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心,桌下抬脚踩了一脚一旁的胤俄,递了个眼神给他。 胤俄反应过来,上前接过何玉柱捧上来的斗碗,解围道:“九哥,让弟弟来代四哥罚一碗吧,四哥连日繁忙,醉酒误了差事可是要受罚的。” 胤禟冲他一笑:“边儿去,有你什么事儿?这迟到的是四哥,说自罚的也是四哥,你在这里充什么好人?莫不是就贪着爷府里的这几坛子东西,拐着玩儿来讨酒喝?”他们打闹惯了,这几句话过后,气氛又松快了起来。 胤禛自然察觉到胤禟的有意为难,不由微微地冷下了脸。他自然知道胤禟门人在沿海多有商铺,福建自然也在其中,今日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不知是否与他的南下有关。目光不由得朝另一人飘去,却见那人正好低下头来同别人说话。 胤禩低头随意与胤佑说着什么,余光往这边看着,正看见胤祉眯起眼睛打量着那二人,心中微微一动,遂执了酒杯长身而起,行至那纠结的二人中间,笑道:“四哥莫怪,九弟就是这么个执拗的性子,若是四哥觉得为难,不若由弟弟同小十一人替一碗,可好?” 胤禛闻言也牵起一个笑来,却没什么温度:“八弟说笑了,九弟自是深藏不露、手段了得,能见识这许多新奇玩意儿,还不是沾了九弟的光?”说罢抬手举起那斟满的斗碗,道:“既然如此,四哥就先干为敬了。”说罢仰头喝下。 四周兄弟皆心道:这是发火儿啦?就为了一杯罚酒?只怕是个幌子吧!联想到胤禟平素的喜好,再想到老四即将南下和之前的折子,于是大家都觉得自己悟了。 胤禛硬着头皮将三大碗都一力干了,喝完之后抹了抹嘴,道了声‘不胜酒力’,连坐都没有坐下来,便告辞了。 这便是践行啦?合着一开始就把主角儿都气走了?众兄弟们看了一场免费的好戏,幸灾乐祸的有,置身事外低头喝酒的,也有。 气氛又渐渐恢复了热闹,仿若雍亲王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八阿哥似乎对九贝子之前的行为未加一词,众人心中明了,看来是早就知道的,解围也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 胤禟兴致极高,拉着胤祺喝了不少的酒。他与五阿哥虽是同母所出,但却性子截然相反,胤祺一贯与世无争,胤禟却处处张扬高调,是个跋扈的性子,与胤俄几乎不相上下。 诚亲王清清喉咙,状似忧心不已道:“老九,老四一向为人恭谨,你这样劝酒,委实有些不妥。兄弟之间,还是莫要生了嫌隙的好。” 胤禟眼角微微一横,正要说话,一旁的胤禩倒是先搁下了杯子,道:“三哥说的正是,只是今日兄弟们不过图个乐子,四哥自知来迟自言罚酒,小九也不过是闹一闹罢了。何况众人皆知,小九府上的酒皆是千金难求之物,罚大碗还不知是便宜了谁?想来四哥也不是那小心眼儿的人,若真是作揖赔罪,反倒生分了不是?” 胤祉闻言只是举杯笑笑:“八弟说的也是,想来四弟必不会多想。”不会记仇才有鬼了,那个小心眼儿的,自己不过是在敏妃的丧礼上失仪罢了,就被他拐着玩儿惦记了许多年。京城里那个官儿不怕被雍亲王惦记上? 也就这个老八喜欢睁眼说瞎话,诚亲王腹诽。 胤禩忽然明白老头子为何对老三如此纵容了,这样一个连阴谋诡计都做不好的书呆子来说,还真是不用如何提防。 …… 酒过三巡,客人纷纷告辞回府。胤禩心中有话,自然留在了最后,他与胤禟素来交好,也在情理之中。 只剩下胤禩、胤禟与胤俄三人之后,胤禩终于开口道:“小九,今日,你的确不该。” 胤禟冷笑一声,不甚在意地挥了挥袖子扇风:“八哥这是要单独说教了?弟弟倒要洗耳恭听,是如何不该。” 胤俄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捧着脸道:“九哥,你那是什么烧刀子,怎么多喝了几坛子就上头了?快快让人上那解酒的茶汤来。” 令人窒息的气氛为之一缓,胤禟恨铁不成钢地一脚踹过来:“喝趴下了就自个儿找间屋子歪着,哪儿凉快哪呆着去,我与八哥有话说,你少打岔!” 胤俄难得没有抬杠地扶墙而去,也顺手抄走了所以的丫鬟太监,只剩下廉郡王与九贝子一反常态地对峙。 胤禩微微叹了口气,正要开口,谁知九贝子倒是抢先一步出了声,打断了他沉淀了数日的酝酿:“八哥,你若是想问我是如何知道的,又知道了些什么,我不想说。” 胤禩好不容易聚起的气势就这么消散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想他前世即便是落败之后对着雍正爷没真正输过气势,这一世一开始时对着皇父和胤禛演戏也能收放自如如鱼得水,但——对着胤禟,他却做不到。 胤禟与胤俄,不同。 胤禟也察觉到了突如其来比之前更冷凝窒息的沉默,话儿已经先一步蹦了出来:“八哥,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别多想。”胤禟从未见过自家哥哥如此瞻前顾后以至于不知所措的样子,哪怕在被皇父斥责时也更多的是黯然而沉默罢了,于是绷不住又道:“八哥,弟弟只想问一句话……” 胤禩带着疑惑的目光飘过来,惹得胤禟脸倒是一红,原本汹汹而来的气势变成诺诺低语:“八哥……弟弟只是想问,你、他……是不是、有没有他欺负你?”说完了居然不敢拿眼睛去看自家哥哥,自顾自地低下头去专心看着袍子上的云岫纹饰。 胤禟并不笨,起初的震怒过后,他回忆起自家哥哥的言行举止,方才又细细观察了那个人对自家八哥的态度,自然发现其中的一些弯弯绕。各种纠结不提,他眼下只想知道,自家哥哥可是自愿的。 胤禩一愣,忽然笑了,多日来沉积于心的阴郁与幽晦悉数散尽。 是了,这才是他的小九,想当初雍正登基之初,明知前路已尽,但他们三个兄弟谁又嫌弃过谁?就像他明知小九的骄傲小十的暴躁会让雍正抓住把柄诟病于他逼他低头,而小九也明知继续跟着八哥多半也是圈禁余生的下场,但谁也未曾因此心生过半丝悔意。这番情谊,又怎会因此而隔阂开来? “小九”胤禩眼中笑意拳拳,灼灼有深意,上前拽了胤禟的辫梢揪了两下,就像是自小他与老十打闹那样:“若是有人对不住爷,爷自然会请咱九爷出山,帮八哥找回场子。” “还有……”胤禟仍不肯抬头。 “怎么?”胤禩不解。 “只一件事。”胤禟别过头去:“八哥,你别指望爷给他好脸色看。他也最好别来惹爷,否则别指望爷六亲不认!” 其实九爷肚子里仍有满肚子话没倒出来,实在是不知如何开口才不尴尬,于是只得囫囵吞了,暂且不提。 第102章 设局(上) 心结去了大半,胤禩才想起今日还有正经事未谈,于是拉着胤禟回屋,细细问了他是否知晓那些江南采买来女子的情形,又问了他是否知晓这里头强买骗婚的弯弯绕。胤禟凝眉思讨片刻,才道:“八哥,只里面的事情我若说是不知道,那是欺诓,他人也必不会相信;但若说是了如指掌,那也有些冤枉了。八哥放心,弟弟能保证这事儿绝不会再有,至于其他的,要待弟弟问过了何玉柱才好办。” 胤禩自然无不应允,胤禟虽然放纵些骄傲些,但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至于胤禛那边的事儿,也罢,总归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 不过数日,雍亲王同大学士马齐南下,临行前只亲去了趟被半圈禁在府中的十三阿哥府上,细细叮嘱,殷殷关切。 廉郡王则是连夜入了紫禁城,因为良妃又病了。 自从两年前良妃被康熙禁足储秀宫,身子反倒是比先前好了许多,加之后来弘时弘旺与大格格被送进宫里承欢膝下,倒成了这宫里独一份儿惹人艳羡的。虽然儿子被指了汉军旗的嫡福晋,但如今圣眷正浓,只要不出大错儿,日后做个亲王必不在话下。 因为儿子交好,而良妃又不甚得宠的缘故,近一年来,良妃与宜妃倒是愈发亲厚了些,宜妃时常带了绣品与新出的话本去储秀宫小坐。良妃是个锯了嘴儿的葫芦,身子不适也不肯开口,这次良妃身子不妥的消息,还是宜妃透出来的,胤禩这才惊觉这些日子周旋于几个兄弟之间,尽然好几日都不曾入宫问安。 良妃早年在浣衣局时,落下了病根儿。后来生下胤禩,却因身份低微,连这个十月怀胎的儿子一面儿都没见着,便母子分离,其中凄苦自不必说。连阿哥都过得看人脸色,何况是个小小的贵人? 这几年来,良妃日日担惊受怕,夜不能寐,到底是伤了底子。今年夏末尤其炎热,晚间一时贪凉,结果第二日便病倒了,幸亏发现的早。 胤禩后怕之余,免不了日日作陪,连差事也有些懈怠了。 “八阿哥,这几日总见你在额娘这里呆到这个时辰,若是耽搁了差事,可如何是好?”良妃看着远处玩耍的弘时,自是难得的欢喜,但掩饰不住眼中的忧心。 “额娘趁热用些秋梨膏,可好?”胤禩笑意融融地递上一只翡翠小碗,才道:“额娘说得晚了,皇阿玛已经训斥过儿子,还免了儿子差事。如今闲着也是闲着,来陪额娘散心不是更美?” 良妃先是一怔,继而眼中略过忧郁,随即释然而笑,对着远处玩耍的弘时与大格格招手:“快来玛嬷这里来吃梨膏糖。” 心宽了,病自然去得也快。不过旬余,良妃已能下底四处走动了。 …… 三日之后,胤禟使人传话,府里小格格满月,请八爷十爷十四爷过府一聚。 太子再次被废后,康熙越发喜爱这个小儿子,仿若看见了早年意气风发的大阿哥一般。胤禵比起大阿哥,更多了一分聪慧爽朗。也许是康熙年纪渐渐大了,愈发不愿正视自己曾经做下的决定,而心中又始终存着对十三阿哥,那个被自己半圈着的儿子,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些年来,康熙越发喜爱将十四阿哥带在身边。 满月宴过得热闹,胤禟娇妻美眷在侧,膝下子女承欢,眉眼间都是得意,不停地拉着众人喝酒。 席后,九贝子以醉酒不便夜行的名义留了廉郡王夜宿兄弟同眠,私下对胤禩道:“八哥,那安三以被弟弟打发去了西北做盐铁瓷器的营生,有生之年回不了京城。”言下之意,江南采买那件事不用担心,该处理的都处理干净了。 胤禩笑叹一句:“你如今行事也稳重多了,八哥也就放宽心了。” 胤禟挥退了侍候洗漱的下人,忽然正了神色,目色中再无半点惺忪醉意:“八哥,你可知道隆科多升任九门提督一职,是何人保举的?” 胤禩一怔,目光陡然锐利起来,看向胤禟。 胤禟肆意一笑,伸手扯松了亵衣的领子,抱着紫砂茶壶合衣躺在软榻上歪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可是嘴里却说着完全相反的话儿:“隆科多出任步军统领多年,如今忽然升迁,乾清宫传过来的消息,说是八爷保举的,由佟国维牵的线。” 果然如此么。 胤禩面色没怎么变,只是冷哼一声,周遭气氛冷凝下来。 胤禟爬起来,手里抓了自己的辫梢揉搓着,笑嘻嘻得看着自家哥哥:“八哥你说是谁在背后搞的鬼?隆科多这个小人自不必说了,只是那佟国维?” 胤禩沉吟道:“佟国维怕是知情的,只是不知道隆科多在老爷子面前说的是否是真话,保不定他把自家阿玛也卖了做踏脚石,亦未可知。” “他隆科多倒是借此一跃成了皇上的忠臣,坐稳了九门提督的位置。”胤禟眯了眯眼,一甩辫子,道:“要不要找佟国维对质?” 胤禩摇头:“眼下不可。隆科多这一闹,只怕皇上对你我都有所怀疑,此时去找佟国维,岂非此地无银。还是以静制动的好。”说罢微微叹了口气,偏过头去看那纸糊的窗花。 胤禟又道:“八哥你看这背后的是谁?三哥?还是十四?” 胤禩没回答,只摇摇头,也不知道是不知道,还是说不是他们。 许久之后,胤禟才低声说道:“八哥……你就没怀疑过四哥,他?隆科多可是佟皇后的弟弟。” 胤禩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未必是老四。佟氏一门与索额图太子党有仇,佟国维在立储时将宝押在了你我身上,如今眼看成空,为了给佟氏一门留个后路,让隆科多踩着他们往上爬也是于情于理。”如今眼看廉郡王与大宝无缘,把他抛出去做饵,博取康熙的信任,也算是一步险棋。 “八哥你还怀疑过、嗯、老四?”胤禟睁大了眼睛去查看自家哥哥的神色,他虽这么问,但连他自家都不知道想听见什么样的答案。 胤禩回头笑着看他:“怎么?你觉着你八哥是那种感情用事的人么?就这么对八哥没信心?” 胤禟低头,不知想起了什么,泛着酒意的脸更红了几分,诺诺道:“那你还……嗯,不说这个了,八哥你心头有数就好。” 胤禩眼中笑意大盛,从来不知道这个游戏花丛阅尽美色的弟弟,竟然如此害羞。他这个当事人尚且能够自持,倒是他这个旁观者脸红个什么劲儿:“放心,这事儿八哥晓得了,自然有所应对。如今我们又不真盯着那个位置,收买隆科多去做什么,想来皇上也未必尽信。还是那句话,你我只要以静制动便可。” 胤禟点点头,有些迟疑,仍然开了口:“八哥,你看十四弟他……” 胤禩掐了烛火,挪过来拉了胤禟一道拥着锦被躺了:“快歇着吧,操这些心,天塌下来,也有八哥顶着呢。那些个牛鬼蛇神,总会耐不住的。” 九爷闻言立时露出一个放了十二万分心的表情来。他家哥哥的手腕他是放心的,只担心他心软罢了。就像他家八哥说的,若是只想做个富贵王爷,以静制动是为上策。 “只一件事儿得让你去办,把江苏盐商的账册细细过一遍,有什么把柄都要捏在自己手里。必要的时候,丢卒保帅!”胤禩一双点漆眸子在夜色里灼灼有光。 “八哥!”胤禟惊得一蹭而起:“那可是我们的半壁江山!”盐商富,盐商贪,即贪又富便容易被人拿住把柄,每年盐商们进贡上来疏通关节用的银子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胤禩在暗处笑了笑,安抚住胤禟,道:“饵下得重,才钓得到大鱼。这些人和账册留着只怕终究是个祸患,此时主动抛出来,即便是真的被一网打尽,也只是自断一臂,但至少留得青山在。”胤禩一顿,接着道:“若是果真被捅了出去,至少知道明面儿上的人是谁;反之……” “……也能知道谁是内鬼。”胤禟接着说完胤禩未尽的意思。 果真是一点就透,胤禩深感欣慰。胤禟手里握着江南盐商,日后雍正登基国库吃紧之时,必然会那他的小九开刀祭旗,还不如眼下自断一臂。 若是这账册为胤祉或是胤禛所得,必然上达天听,在江苏掀起腥风血雨;但若那个在背后搞鬼的人是胤禵……他必然会想方设法瞒下,再示恩与胤禟,让这股势力为他所用。 无论如何,保下小九才是他唯一在意的。只要小九与他无事,胤俄也不至于受累。至于其他人,廉郡王可不会去管。 …… 又过了几日,康熙从南苑行围回来之后略感不适,传召了太医,有连续数日召见廉郡王同十四贝子伴驾,却只字不提让廉郡王复职。 廉郡王一反长袖善舞的作风,在皇帝面前恭恭敬敬,并不多说一句话,时常沉默着;倒是十四贝子时常承欢帝王膝下。胤禵年轻而略显冲动,身上所有的正是帝王身上渐渐逝去的东西,皇帝年纪也大了,时常絮絮叨叨得招来二人说起当初诛鳌拜、平三番的故事来。 胤禩多半是笑着聆听,很少插嘴。一来是他在康熙面前连面子功夫也懒得做了;二来是老爷子将他带在身边,无非是要监视一二,所谓多说多错,他前世挣得太苦,也该学学老四,以静制动。 也许是日里见得久了,他与胤禵倒是时常同进同出,一道伴驾,一道去给德妃与良妃请安。 这一日,两人请完安,一道相携出宫时,胤禵忽然道:“八哥可听说过任伯安?” 胤禩脚步不停,微微侧头看过去,目露疑惑道:“有些耳熟,那刑部人鸭案的主使人似乎是个叫做任继安的,这任伯安?” 胤禵笑道:“八哥好记性,这任伯安正是任继安的的兄弟,曾任职吏部笔帖式。” 胤禩做了恍然大悟状,道:“原来是他——他不是老九的门人?” 胤禵虎目圆睁,愤然道:“八哥有所不知,这任伯安在任继安人鸭一案是曾像九哥求助,被九哥斥责一同撵了回去。如今他使人递了话儿给弟弟,说若是能保他项上人头不落,他自愿献上他自己著写的《百官行述》以表忠心。” 胤禩停下脚步,轻轻重复道:“《百官行述》?” 胤禵笑道:“弟弟早闻九哥京城铺子里的点心名满四九城,今日得了闲,不知八哥可愿意同弟弟一道去坐坐?”说罢又低声道:“此处并非说话的地方。” 胤禩笑颜道:“我如今正是个‘闲’王,自然有空,只是出门的急,身上未带许多银两,老九的店儿,可不便宜。” 胤禵闻言哈哈笑出声来:“有弟弟在,如何还要八哥掏银子?说不定九哥知道了,都要怨那掌柜敢收我们兄弟的银两呢!” 胤禩仍是笑着,摇摇头道:“亲兄弟,还是明算账的好。” 胤禵一愣,又大笑道:“这句话弟弟一定要告诉九哥,看他怎么说!” …… 《百官行述》胤禩如何不清楚? 那上面记载着百官的阴私,上至施政失误,下至饮酒嫖妓。大清半数以上官员,甚至不少皇子的各种行状都被记录在案。这样一本可以动摇大清根本的书,可以说是谁拿到了,便掌握了大半个官场。 这样一本书,前一世正是任伯安拿来孝敬给自己的,用来换取他的人头。可却被老四与十三讹了去,倒是让他做了人情,笼络了京畿各处的要员。 想不到,这一世他不许老九插手,那任伯安倒是把话儿递到了十四那边……也许不止,说不定诚亲王也得了消息。 胤禩与胤禵各自回府之后,胤禩在书房关了半日,便又去了趟九贝子府。 胤禟献宝式地拉着他坐下,道:“八哥,你上回让弟弟办的事儿,弟弟办妥啦。盐商的账册亏空都整理出来,你看要怎么把消息透出去?”好久没出现的狐狸尾巴就这么在胤禟身后拼命地摇啊摇啊。 这可真是巧极了,胤禩直想摸摸胤禟的头:“眼下正有个机会。” 第103章 设局(下) 胤禩拉了胤禟坐下,问道:“任伯安可是使了人给你递过话儿?” 胤禟点点头,道:“可是弟弟并未理会他,只听说他在石青巷的铺子里寄存了一箱东西。” 胤禩一拍桌子,道:“这便对了,那箱子里的东西是他收罗的百官阴私。如今只怕许多人都在寻这几本书,他放在你的铺子里,只怕是希望你看过之后随时反悔保他出来。” 胤禟疑惑:“他就不怕爷得了东西不去救他?” 胤禩摇首道:“像他这种小人,必然留了后招,多半是存了上卷藏了下卷,岂会都放在一处?” 胤禟恍然道:“很是这个理,那八哥是想让弟弟去将这书册取来?或者干脆掉包?” 胤禩低头将一个杯子放在胤禟面前,伸手用折扇又将自己面前的划拉到一处,才抬头道:“非也,八哥要你去把江苏盐道的账簿也与那册子放在一处,自然会有人来取。” 胤禟一听,瞠目结舌,似乎心痛不已,嘴里嘀咕着:“不要就不要吧,还非得倒贴了去……”似乎看见明年账上的几十万的盐商孝敬长了翅膀飞走。 前一世是胤禛耍花枪拖住了自己与小九小十,让十三去铺子里抢了册子。如今胤禛南下去了福建一时鞭长莫及,没了他,只怕小十三孤掌难鸣。就算他的黏杆处得了消息,也来不及布置了。 到底要不要暗中传递消息给老四,让他也横插一足,把水搅得更浑,胤禩一时拿不定主意。还未等他想明白,那边已经有人等不及开始行动了。 不过三日,石青巷永万当铺隔壁的香烛铺子深夜走水,幸而发现的早,京城巡防赶到的及时,只烧毁了相连着的两间店铺,未曾殃及无辜。 又过了两日,胤禩被传召入宫,到了乾清殿处,才看见门口跪着一人。 胤禩走过去,低头道:“九弟,你这是?” 胤禟朝他瘪瘪嘴,只叫了一句“八哥……”,便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胤禩未及细想,便看见梁九功走到殿门口,一打拂尘,道:“八爷,皇上传召您入殿啦。” 胤禩于是整了整衣袍,低着头恭恭敬敬地随着梁九功入了内殿。乾清殿内,皇帝身上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在御案边来回踱步。三阿哥胤祉正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 胤禩心中已然有数,不慌不忙地跪下对康熙行了大礼,口中道:“儿臣恭请皇父圣安。” “你们干得好事!”皇帝一声怒喝,接着‘啪’的一声劈头扔下一纸信笺,正好砸在胤禩肩膀上。对于被砸折子,胤禩也算是熟练工,因此并不在他心里并不觉得如何难堪,当初雍正砸得可比这用力多了,准头也更高。 诚亲王微微抬头飞快得看了一眼一旁的胤禩,又低下头去。 胤禩努力做出不知情的模样,伸手拾起那张纸仔细看了,原来是任伯安写的书信,落款是他的表字,却不见具名,一开篇便是问候主子安好,字字句句似乎都是在说自己有负皇恩,如今罪有应得,只是言语中暗示主子交代的事物早已寻得,只希望主子们念着主仆一场,不要嫌弃。 胤禩一目十行的看完,心中不免疑惑,这主子说的是谁?任伯安是胤禟门人,任谁看了都会认为这是写给胤禟的书信,只是小九不曾提过,只说任伯安使人带了话儿给他,那么这信小九定然未曾见过,又是写给谁的?会不会根本就是伪造的? 一时间脑中已转过无数念头,不过行动上倒是半点不露怯。看完了信,胤禩恭敬的将那页纸高举过头,梁九功立即上前拿了放在案几上。 “你有什么话说”皇帝厉声问道。 胤禩不清楚康熙知道了什么,决定先实话实说:“回皇父,这信儿臣未曾见过。不过倒是听九弟提过任伯安曾经托人带过话给他,只是九弟未曾理会。” 胤禩察觉皇帝的怒气似乎缓和了些,看来自己的说法与小九的不谋而合了,只是很快那位的怒意再次涌上:“你倒是说说,任伯安这信里提到的那件事物是什么,现今何在?” 胤禩恭恭敬敬地以头触地,回道:“回皇父,儿臣并不知任伯安指的是什么,只听得九弟提及,任伯安似乎在永万当铺寄存了几箱东西。” “那铺子是谁的?你们还要欺瞒朕到什么时候?”康熙勃然大怒,抬手将手边的镇纸砸得粉碎。 “皇父息怒。”胤祉与胤禩连忙磕头请罪,接着胤禩便道:“儿臣不敢欺瞒,只是前几日永万当铺走水,事后清点,任伯安寄存的箱子已经付之一炬。” 康熙冷哼:“果真如此巧合?” 这下胤祉与胤禩都不敢说话了,只将头碰着金砖,等候发落。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皇帝回到御案后坐下,慢慢开口道:“老八,你既然知道了此时,为何隐瞒不报?老九是掉进钱眼子里了,难道你也是?这么纵着他们,到底是何居心?莫不是等着他赚了银子好让你去收买人心妄博虚名!?等着百官来保举你做储君日后登极当皇帝?!” 刚开始,皇帝的口气还算缓和,只是说到一半,似乎触及了什么往事,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到了最后,已是怒极,字字诛心。 这次胤禩是真的白了脸,纵使他心理建设做得再好,也无法对这重演的历史而无动于衷。他只觉得脑中‘腾’的一声轰鸣,连肩膀都僵硬得咯咯作响。一直到身边跪着的胤祉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胤禩深吸了几口气,觉得自己的喉咙又能说话了,才结结实实地在金砖上磕了三个头,口中只说了四个字:“儿臣不敢。” 他这一番情形自然分毫不落地印在了帝王的眼里。皇帝眼里闪过各种情绪,下面的二人自然无从得见,皇帝眼前晃着老八给福全读话本时的笑脸,一会儿又换成在储秀宫跪在地上说‘不愿出继’时的眼神,最后都化作眼前这个一动不动匍匐在地上人脸上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 连一句辩白的话都没有,或者他根本无从辩白? 皇帝自己心里也明白,这是在迁怒。只是他一想起今天早上放在自己御案上的那几本册子,心头的滔天怒火便无法抑制。大清朝半数以上的官员的小辫子就这样被人当做了敲门砖,若是有人得了哪怕其中一册——那朝纲如何能不乱?! 不仅官场如此,那扬州两淮地区盐商的明细账簿更是触目惊心。 盐商运销食盐,必须向盐运使衙门交纳盐课银,领取盐引,才可到指定的产盐区向灶户买盐,进而买卖。朝廷对盐商格外宽容,无外乎是盐商为了得到世袭买卖食言的引窝特权,须向政府主管部门认窝,认窝时,要交纳巨额银两——这笔巨款对于日益空虚的国库意义非凡。朝廷凡遇到重大军需、庆典、赈务、工程之时,盐商们往往踊跃捐输巨额银两,多则数百万,少亦数十万。 作为皇帝,他不是不知道那些盐商与官员之间的勾当,但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不是太过分,他不介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眼下账目看来,盐商们早已与朝廷地方官吏勾结起来,垄断了全国食盐流通的全过程,肆意压低买价,抬高卖价,剥削灶户和消费者,获取巨额利润。他们明面上捐输国库的,比之贪墨的数目,可谓是九牛一毛而已。 而这里面,竟然多有皇子的影子。 胤禟自幼顽劣,他不是不知道。他在京城多有铺子商队,他也有所耳闻,只是不知道竟然无法无天到了这个地步! 以老八同老九的关系,皇帝不相信下面跪着的这个八儿子会不知情。但是如果他知道任伯安手里握着他们勾结盐商的证据,又怎么会对任伯安的信置之不理?那么,这次任伯安的事情当真与他们无关了? 或者这火根本就是他们放的?皇帝忍不住往最坏的方向猜测过去。 不过很快皇帝便打消了这个揣测。既然这个铺子都是老九的,他们想要销毁这箱东西,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以老八的手段来看,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盯着下面匍匐在地上的两个儿子,又想起殿门口跪着的那个,康熙忽然觉得疲惫不堪,身子往后靠过去,歪靠在椅子上,抬手半遮了眼睛,许久才道:“你们如今一个一个心都大了,都有了自己的花花肠子,这么多知情人,居然没一个人上报给朕!任伯安呐,《百官行述》,三百多个朝廷官员的把柄啊,就这么让人给攥住了!腐败啊,这是腐败啊!” 胤禩的理智也慢慢回笼,因此他很敏锐地察觉了皇帝语气里已经有了松动,便知道自己那自断的‘一臂’,已经让这位相信自己与胤禟同任伯安的事情无关了。那么到底是谁把这件事捅到皇帝那里去的? 是旁边跪着的老三? 他必然是告状者之一,但以老三在孟光祖事件上的手腕来,他不会放过这样笼络百官的机会,最多会把任伯安用来贿赂的信函、以及盐商的账簿上报皇帝,用来摘清自己,再借口《百官行述》以毁于大火,收归己用。 那么是另有其人了?这个人的名字已经呼之欲出,胤禩心头冷笑。 …… 胤禟在乾清殿门口的鹅卵石路上足足跪满了两个时辰,皇帝让魏珠传下口谕让起回府闭门自省的时候,他的双膝早已没有知觉。想他母妃在宫中受尽荣宠,自小谁敢给他气受,何曾受过这等苦? 抬头看看阴沉的天,胤禟慢慢挪了挪膝盖,刺骨的剧痛一路蔓延到腰身。不想这样扑倒于地上,胤禟下意识得挣扎了一下,却因双腿失去知觉眼看就要狼狈跌到。 忽然身上一轻,两只胳膊被人架住。胤禟侧头一看,是胤禩。 “八哥…”委屈一股脑儿的倾斜出来,胤禟几乎全身都挂在哥哥身上,憋了半晌,终于蹦出几个字儿来:“弟弟膝盖真疼啊。” 胤禩被雍正罚跪何止一次,自然知晓其中痛楚,也差点红了眼眶,忙道:“再忍忍,等出了宫门就能坐轿了。” 胤禟乖巧地点头,任由哥哥扶着慢慢往外蹭。两人刚出了东华门,便有家奴抬了轻纱软轿出来,胤禟左右张望了一番,忽然发起脾气来:“老十那个混蛋呢?怎么爷被罚了他倒是躲得干净?!” 胤禩扶他上了软轿,笑道:“老十知道你被罚跪了,可是巴巴地去找了药铺子里最好的推拿针灸师傅,眼下早在你府里候着了——可别冤枉了人家。” 胤禟闻言咕哝了一声,似乎说的是‘光推拿师傅怎么得够’一类的。胤禩听了也不接话,把他往轿子里面塞了塞,自个儿也一咕噜挤上了轿子,并一处坐了,道:“路上还有一阵子,你就靠在我身上休息一下,嗯?” 胤禟疼得额头全是冷汗,也就毫不矫情地歪倒在自家哥哥身上,哼哼唧唧叫了一路:“八哥,这次你可把弟弟坑惨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以后每年的几十万两进项没了,还被皇阿玛惦记上了。” 胤禩扶他靠得更舒适些,温言安抚道:“舍得舍得,不舍哪有得?盐商们心都太大了,这么大的肥缺,谁不看着眼红?皇上如今施行仁政,也许不会拿他们怎么样,但谁能保证日后的新君呢?国库一旦吃紧,第一个就要拿这些人开刀的,到时候,但凡同他们有牵连的,还能好的了?只有刮骨剜肉,驱毒疗伤,才能活着,不用陪着他们死。” 胤禟埋着头不说话,许久才闷闷道:“八哥,如果你是下一个皇帝的话,也会拿弟弟开刀?” “小九!”胤禩连忙低声喝止了胤禟,抬手掀开轿帘仔细看了,才转头道:“八哥从来不会瞒你,皇上对我已是诸多猜忌,若今日你我流露出了一丁点儿沾过任伯安的册子的意思,只怕立时就会被安上收买人心、私自结党的罪名来。你看着吧,到时候百官保举谁,就是谁的催命符。” 胤禟许久不吭声,一直到轿子快进了九贝子府,才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八哥,弟弟何尝不知,只是……弟弟不甘心呐。” 胤禩心中一痛,再看过去,却见胤禟已然换上了先前那副没心没肺的脸,哼哼唧唧得朝着满院子的仆从横眉竖眼、指手画脚。 三日后,御笔亲批,任伯安斩监侯。 再一日,早朝时御史参奏两淮盐商勾结官府贪污腐败,皇帝雷霆震怒,将吏部官员连同保举他们的廉郡王九贝子等痛斥一通,罚其闭门思过三个月,并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胤禟在府中思过的这三个月里,九贝子在江南两淮的门人被陆续外调升迁,等他再能出府时,早已是物是人非。不知江南盐道这块肥肉,终是便宜了谁? 只是,胤禩却无法肯定将《百官行述》与账簿捅到皇帝跟前的人,到底是不是老三。 就像当年那两只将死的海东青一样,碰过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每个人都可以怀疑,也值得怀疑,却没有丝毫证据。 第104章 养心殿(番外) 而此时廉亲王仍然在养心殿殿外等候传召。 从清晨他被三到急诏传入宫算起,他已经在殿外站了足足两个时辰了。 微微抬头看着养心殿的飞檐和在阳光下有些刺眼的琉璃瓦,胤禩觉得额角的疼痛渐渐漫延开来,惹得双眼酸涩得难以视物。 小九……不知道他出城了没有。 胤禩被越来越强的阳光刺得眼前有些发花,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怀表打开,低头看是却是一愣。原来那玻璃的表面上一道裂缝斜斜贯穿而过,而那指针早就停走了。 ……估摸着是昨晚被胤禟扑倒在地时磕坏的。 想起昨晚,胤禩觉得身上更疼了。这个九弟,原以为至少是个怜香惜玉的,虽然这么说实在尴尬得紧,但怎么着也没想到后来会做到那个地步,几乎让人无法招架。若不是连着三道圣旨传召,他只怕现在还躺着。想起自己离开贝子府时那个还宿醉未醒的弟弟,廉亲王顿时觉得自己命苦。 从他在殿外递了帖子到现在,先是张廷玉与蒋廷锡奉召入了内殿,再来是方苞与马齐两人进去了又出来,接着连新科进士尹继善也被传召进了养心殿。 始终没人敢过来同廉亲王搭话,胤禩觉得双腿有些麻了,微微挪动便是钻心得痒疼,还有那个难以启齿的地方的钝痛也顺着脊背往上直达肩背。胸中更是一口闷气梗着,实在是难受得紧了,才忍不住抬手压了压。 “八哥?” 胤禩正浑浑噩噩着,忽然听得耳边有人唤他,正是一身风尘的怡亲王。 “十三弟。”胤禩下意识地勾起嘴角笑笑。 怡亲王看着眼前这人异乎寻常的虚弱,随时都要倒下的模样,顿时大怒着朝两边喝道:“狗奴才,廉亲王在这里站了多久了?怎么也不通传?” 殿门口的小黄门战战兢兢回道:“回怡亲王的话,苏公公吩咐下来的,说是皇上正召见大臣们,不得打扰,违者严惩不贷。” 怡亲王还要说话,被胤禩一把按住,道:“十三弟可是为了西北的战事?还是国事要紧些,我这里多候些时候不打紧的。” 胤禩这么一按,怡亲王才发觉这人手心热的不像话,连忙扶着,道:“八哥可是病了?皇上知道了么?怎么不递个折子好好在府里休养?” 胤禩想起这个弟弟昨日才从丰台大营回来,这样入宫怕是有紧急军务,便催着他快些入殿,免得他问东问西自己无法招架。 怡亲王权衡了一番,叫来一旁的小太监吩咐了几句,才抬脚入了殿。 胤禩看着胤祥的背影,揣测着会不会自己运气好,碰上西北军事吃紧,雍正今日没时间理会自己,决定改个日子再找自己算账?再不济,也让他能有个地方能躺下歇歇啊,再这么站下去,他就快要席地而卧了。 怡亲王进去不久,尹继善便倒退着出来了。胤禩如今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还颇有兴致地细细去打量这人,想起这人也是小妾所出,却得了皇帝的青眼,自此平步青云。他的妾氏母亲,更是母以子贵,被雍正封了一品夫人。皇帝甚至下旨,让尹泰当众给自己的小妾磕了三个响头。 都是因为徐氏生了个好儿子啊…… 胤禩不免又想起了自己的额娘。自己这个儿子算什么?父亲看不上眼,处处打压着,自己多年来小心翼翼,连额娘的死后的哀荣都保不了,被人拿来口诛笔伐攻击自己。胤禩冷笑,不仅如此,连个弟弟都护不住——自己这些年来,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刚想到这里,便看见怡亲王朝自己大步走过来,连忙收回了思绪。 胤祥道:“八哥,皇上传你入殿。”说完犹豫了一下,又说:“四哥心情不大好,八哥你……” 胤禩早已抱着早死早超生的念头了,毫不在意地笑笑:“多谢十三弟提醒。” …… 胤禩低头入了殿,余光看见的皆是一色的明黄,分外刺眼。心中不由暗笑,果真是世易时移,心境不同了,怎么先前这人登基的时候,不觉得这里如此刺目? 胤禩甩了马蹄袖,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口呼:“臣弟恭请皇上圣安。” 养心殿内异常安静,能听见浅浅的呼吸声,已经奏折翻动的声音。雍正不叫起,胤禩也就不抬头。 说起了解胤禛,恐怕世间只有当今的廉亲王与怡亲王。但若说起了解雍正对异己打压的手段,只怕怡亲王也要靠边站。雍正这个人的确能忍,就如他能蛰伏十数年,修身养性以富贵闲人自居,最终称孤道寡;但这个人也恰恰最不能忍,只要别人在他心头扎下一根刺,他能让那个人全家都蜕掉一层皮,连个面子功夫都懒得去做。 如今他让自己在殿外侯的时间越长,便预示着那位的火气累积得越久。 想起这位的手段,只怕今番不好过关了…… 昨夜胤禩被折腾的狠了,现今精神不济,只这么一会儿便又走神不知去了哪里。这时忽然听得头顶上方一声冷哼,如同锥子插在冰面上。原来不知何时,雍正已经走到了胤禩面前。 胤禩仍然低着头,眼前晃动的是明黄色的龙袍衣摆,控制不住地又想起了这人刚刚登基的时候,不肯让自己与十三行全礼,总是快步下殿亲手扶起。 那个人说过:“无论如何,我总是你的四哥。我们之间,万万不可生分了去。” 那个人说过:“你在我面前,不必顾忌,就像从前就好。” 那个人说过:“我必不负你。” 那个人说这些话的时候,并非用‘朕’,而如今……这才不过一年吧……罢了,横竖我也没有真正相信过他。虽说昨晚的事是因为他对胤禟下手才闹到这个地步的,但自己不也…… 既然未曾相信过,又何来这许多无奈。胤禩匍匐在殿前金砖之上,如是想着。 雍正冷冷的目光盯住面前这个低眉顺眼的人头顶,背在身后的手下意识地抠着,连着整个手臂都是僵硬的,却浑然不觉。等他觉得自己能平心静气地开口了,才道:“怎么,廉亲王身体不适,让你在殿外候这许久,委屈你了?” 胤禩忙叩了首,道:“臣弟不敢。” 胤禩说完便听见耳边一声猎响,正是雍正甩袖子的声音,然后那人便冷哼一声,刺道:“不敢,你允禩有什么是不敢的?昨夜到今晨,朕可是足足发了三道口谕三道明旨,才能传你入宫啊。朕的旨意在你眼里,是不是一文不值?!” 胤禩只能把头埋得更低:“臣弟知错。” “知错?”雍正忽然冷笑出声,就像砂石在冰面上磨行一般令人汗毛竖起:“朕看你非但不觉得错,反倒是对朕诸多不满——怎么,朕命允禟往西宁效命,委屈他啦?” 胤禩这次没有立时磕头回复,也没抬头,他喉头动了动,话儿到了嘴边却生生忍住了。他不敢赌,他知道自己只要为胤禟说一句话,只怕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只是他却忘了,不管他今日如何迎合那人,有些结局也终究避免不了。 “廉亲王怎么不说话?可是昨日都把话说尽了?”雍正慢慢地踱步,围着胤禩转了一圈:“朕拿了矫诏一步登天?朕拿我们手里的势力开刀?朕要把从来没有打过仗的弟弟流放的西宁去?这话可是都让你们说尽了。” 胤禩心中一凛,随即又释然了:这人知道这些,有什么好奇怪的。 “怎么,无话可说了?”雍正停在了胤禩面前,俯视着他:“这个你自己去看!”说罢混地将一本折子扔下来,正好砸在胤禩头上。 胤禩浑浑噩噩地拿起来看,正是昨夜三人饮宴时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心中顿时滑过冰冷的凉意,手指不住抖着:他知道的这样清楚,那昨晚…… “朕倒要赞一句廉亲王重情义亲兄弟。为了送行,就可以罔顾朕的旨意。朕不过命他去个西宁驻军,便能说成朕要流放他——你——你们几个果真是胆大包天到了极点!可有一丝一毫将朕的话放在眼里!?” 胤禩忽然冷静下来,仍然伏在地上,良久后,不卑不亢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事到如今,他也不指望从今以后,还会兄友弟恭。这件事情,会是横在二人心里的一根刺,除非小九死,否则无法得解。可是……他怎么会让小九独自赴死呢?就算仍躲不开这宿命,也总该有个伴儿才好。 “你!”雍正果然被这句话激怒,不管不顾地抬脚踹出去,正好踢在胤禩肩头,将他生生踹开一尺多,歪倒在地上。 “好你个爱新觉罗胤禩!朕费尽心机想保你,昨夜几次传召你不领情也就罢了,居然还……”雍正停顿了一刻,似乎有什么事情他不愿说出口,不过也只那么一下,便接着破口大骂道:“你自己扪心自问,朕这么些年待你如何?你就是这样忘恩负义的?这么回报朕的?” 雍正骂完了,心里仍是堵得厉害。却看见那人被踹倒之后,挣扎了几次要起身,却始终没能如愿,仔细看去,似乎连胳膊也抖得厉害。 皱了皱眉头,雍正心中也不是不后悔方才不该动手。但这个人…… 将心头那团火压了压,雍正两步上前,弯下腰正要去搀那人,谁知胤禩却是一侧身,避开了他伸出的手。 悬在空中的手就这么僵在那里,雍正没动,面色冷冷地看着面前那个努力往旁边挪动几许,又挣扎着跪好的人。 “好,很好!”雍正直起身,忽然笑了开来,直直得盯着胤禩:“苏培盛,都下去。” 苏培盛低头应了声,挥手带走了养心殿所有的宫女太监,只留下了怒极反笑的帝王,与自暴自弃的廉亲王。 人都退下去了,雍正深吸了几口气,稳住了几近暴怒的情绪,走到了跪着的那个人面前,他想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允禩,允禟西宁之行势在必行,朕的十三弟去的,难道你的九弟就去不得?”胤禛说到‘你的九弟’时冷哼一声:“若是这点小事都做不了,朕养着这群废物做什么用?!”继而又道:“朕念着十几年的情分,给你一个恩典,你若能发誓忠于朕,不再过问允禟的事,昨日的事情,朕可以当做不知道,不予追究。” 地上跪着的人忽然低低的笑了,声线与平日不同,在这空旷的大殿里显得越发低哑。胤禛微微怔了一怔,只听那人道:“臣弟斗胆揣测,只怕皇上自觉能说出这番话,已是皇恩浩荡了吧,为人臣子理当俯首谢恩?” 雍正只觉这句话里是赤裸裸的讥笑,还未及他发作,便见那人忽然抬起头来,就这么直直得看着他:“可惜……爷不愿意。皇上若是能舍得下十三弟不理会,再来同臣弟谈条件罢。” 雍正做过很多揣测,猜测这人会如何应对。他自然也猜过最坏的打算,但当他真的接触到这个人这样的眼神、听到这样的回答之后,所有想象中的手段都抛在脑后了。 “你有什么资格提到朕的十三!”雍正暴怒不已,捉住胤禩的衣襟,一把将人摔到地上,人也狠狠地压了上去:“朕费尽了心机给你指条活路,你便是这样报答朕的?” 胤禩第二次被摔在地上,这次是真的爬不起来,只能曲起手腿,想要挣开些空间。 皇帝所有做过的心理建设,都被之前这个人那几句话粉碎得彻底。此刻,他只想着,自己对这个人付出的所有真心都被他踩在了脚下。 他对他不够好吗?即便是自己在接到了黏杆处的折子后,也想着把他传进宫里,以便日后他能把自己摘出去。 可他呢?又是怎么回报自己的? 雍正不愿去回想昨夜收到消息时候,那鲜血淋漓的心,可是后来呢?他生生忍住了杀人的欲望。他整个晚上都在告诉自己说,最后一次了,这是最后一次。 今天,把他传进宫里,却不敢立刻见他,就怕盛怒之下会失手杀了他,于是只能晾着他,借由处理政务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他无数次的幻想着,等老九出城之后,让人去把他解决掉,让他再也不能回京。 但在这之前,他必须先确认那个人的心意。 如果是意外,他想,他可以强迫自己去理解,去花时间慢慢接受。 只要那个人肯给自己低一个头,只要他露出一个心虚或者后悔的眼神,他都可以说服自己去原谅他。 可是,他得到了什么样的回报? 这个人又是如何肆意践踏自己的情意? 胤禩并不知道此刻雍正的心思,但这并不妨碍他察觉到危险。不管他如何自暴自弃,身上那个人令人胆寒的气息,让他本能挣扎得更加用力。 雍正伸手狠狠地掐住胤禩的脖子,渐渐收紧,就这样看着那个人痛苦得挣扎,嘴里喃喃自语道:“你真是该死,你的确是该死——” 下面那个人挣动渐渐弱了,雍正才惊觉了什么,松开手,低头,鬼使神差得将手伸进那人衣领里慢慢摩挲着,那里仍然有脉搏跳动的声音。 该死,却又舍不得杀。 恨不得亲手结果你的性命,但又想让你继续活着。 这样的矛盾,皇帝忽然觉得怎么能只让自己承受这样的无法抉择的痛苦?既然是你一手造成的局面,那么就应该同我一起承担所有的苦果! 那么,就同朕一样,活在痛苦矛盾中吧! 手渐渐下滑下去,解开外褂,露出纯白色的丝质内衫,劈手撕开,露出里面瘀痕遍布的身体。皇帝刚刚染上情欲的目光骤然冷厉下来。 原来,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却是完全不同的。 修长有力的手指挑开衣裤,滑入衣衫中四处抚弄。这个人的身体他比谁都熟悉,甚至比这个人的福晋都了解的彻底,以往近似讨好的行为,如今做起来,却带着一丝轻佻侮辱的意味。 对上那个人的眼睛,皇帝居高临下的笑了。 这样便觉得屈辱了?那接下来的事,又该如何? …… 苏培盛守在养心殿殿外,将其余人等驱得远远的。虽然隔着一道门,但里面隐隐传来的动静让他汗湿重衣,只恨自己为什么要长两只耳朵。虽然他侍候主子多年,对这两位的关系也隐隐知道些,但…… 门内一阵静默,苏培盛连忙打起精神等着吩咐。忽然几声闷响,又是一阵窸窸窣窣,接着压抑地喘息断断续续的再次传来。 那声音,就像是被陷阱困着,挣脱不得只能低声呜咽的野兽。 …… “进来。” 直到苏培盛连脚趾头都冰凉了,才听见皇帝传他。屏住呼吸进了殿,他也不敢抬头,只余光看见御案后面一角湛蓝色的亲王服铺陈在金砖上。 与往次不同,空气中浮动着腥甜血腥的气味。苏培盛觉得自己腿快软了,这里可是养心殿,殿外还候着一干大臣,这该怎么办?! 皇帝倒是很镇定,吩咐道:“廉亲王饮酒过度,在养心殿晕倒,还不去把王爷扶到西暖阁去歇着。” 苏培盛牢牢得记住了皇帝的吩咐,不敢找人搭手,亲自上前,便看见平素温雅无双的廉亲王侧身倒伏在御案后的金砖上,衣衫凌乱,面色白得几近青灰,双目紧紧闭上,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呼吸。 苏培盛躬身搀着廉亲王的胳膊努力将他扶起来。廉亲王闭着眼睛呼吸一滞,似乎牵动了痛处。 “再准备一桶水到后殿。”一旁阴沉的皇帝忽然又开口道,这句话是对苏培盛说的,不过下一瞬,他已经踱步站在廉亲王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笑道:“廉亲王一路风尘,是该好生洗洗再歇下,省得脏了朕的西暖阁的床。” 苏培盛觉得自己搀扶着的那个人僵了一僵,也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几乎是半拖半拽得往后殿走去。 第105章 伴驾 胤禩在府里思过,三个月很快便过去了,皇帝交代差事的旨意迟迟没有下来,只怕还有猜忌在其中。胤禩乐得撇清政务,也就规规矩矩闭门在府里读书练字,陪陪几个孩子。不过这一日却有人找上门来,而且他还很有兴趣见上一见。 来人算的上是廉郡王的老熟人了,是如今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于成龙府里的管家。于成龙自年前身子就不大好了,而两人自从五六年前共事之后,除了上朝时偶尔行礼问安,平素各司其职几乎未曾走动过。如今于成龙病重,不顾避忌地遣了管家上门,胤禩自然不得不见的。 更何况,就像胤禛说的,清者自清。有时候,撇清得过头了,反倒惹人怀疑。 那管家身后跟着一个青衣女子,低着头,胤禩眼光没在她身上多做停留,只温和地向管家询问了御史大人身体如何、大公子是否安好。那管家恭恭敬敬地一一作答,一开始还有些战战兢兢,但很快他便觉得这位廉郡王果真如同外间传闻那般,温文亲切气度斐然又不端架子,是个极难得的主子。 于成龙使人上门的目的很简单,他沉疴已久自知不起,只是旧年间八贝勒托付给他照料的女子如今以快过了婚配之龄,他怕自己身后无人照料于她,于是使人上门问问她的旧主人。 按理说,送了人的奴才奴婢们自己就是别人家的奴才,要发卖要配人都由着如今的主子。只是胤禩托孤之时,特地提了这个小姑娘的亲眷都是为了自己才亡故的,在加上于成龙知道这个女孩子出身贱籍,一时也不敢擅做主张。虽然也生出过将她配给自己的儿子做妾氏的念头,但这孩子似乎不大愿意。 胤禩听了那管家的话,也记起这旧年间的一段缘法来,眼光不由落在了那管家身后半步的那个青衣女子身上:“你……是小禄?” 那女孩子飞快的抬头看了胤禩一眼,眼圈也红了,诺诺轻声道:“爷还记得奴婢?” 胤禩笑了,这小禄还存着一份小孩的性子,想来于成龙果真没有亏待她,便温言安慰道:“你爹爹同你姐姐的事,我始终欠着一份情。我爱新觉罗家定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这样吧,你如今也大了,可有了中意的人家,要我给你做主?必不会让人慢待了去的。” 小禄低着头,摇了一摇,不吭声。 胤禩又问:“那你有什么打算,不用这般,只管说给我听,你爹既然把你托付给了我,我自然也要看顾一二。就算我做不了主,上头还有个雍亲王顶着。” 小禄又低头了许久,落下几颗泪珠子来,最后声如蚊呐道:“于大人待奴婢是极好的,公子与夫人也都善心和蔼,只是……奴婢不想嫁人。”说罢一咬牙,噗通一声跪下,对着胤禩磕头道:“奴婢自知身份低贱,不敢妄求别的,想留下来侍候王爷,缝补烧饭奴婢都会的,奴婢给爷磕头了。” 在小禄说出‘奴婢自知身份低贱’这句话时,胤禩就知道他拒绝不了了,于公于私都不能。因此他让高明去将小禄扶起来,才转头对于府来的管事道:“既然这样,她就留下罢。御史大人为大清劳心劳力,一片忠君爱国之心日月可鉴。本王如今也帮不上忙,反倒要劳烦大人,只是府上还有几只皇上赐下的长白山老参,你就带回去,让你家主子安心养病,日后大清的社稷还要依仗大人。” 那管家连忙感激涕零地跪下代主子谢了恩,恭恭敬敬地受了高明递过来的包裹,躬身退了出去。 胤禩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眼前这个小姑娘。记忆里的小女子眉目已然长开,清秀讨喜的模样,虽说不够大气,但也被调教的极好,方才是过于激动了些,如今已经冷静下来,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听后吩咐了。 “你可还叫原来的名字?”胤禩决定先弄清楚这个问题,小飞既然已经改了名姓,这个女孩子总不会仍叫做原来的名字,让有心人听去惹了麻烦。 “回王爷的话,御史大人倒是一直称呼奴婢为‘丫头’,大人说奴婢是王爷托付的,不敢擅专,还是留给王爷决定才好。” 胤禩一笑,想起了前一世那个死谏的侍女白哥,遂道:“既然如此,日后我便唤你青哥可好?你从今后就侍奉福晋,也不用做旁的,就是端个茶水掌个灯就好。” 小禄立刻扣谢王爷赐名,又欣喜不已地跪下给胤禩磕头:“奴婢有幸侍奉福晋,实在是喜不自禁。” 胤禩不免有些怅然,当年那个娇俏单纯的小女孩,已经蜕变成眼前这个进退得体,一口一声‘奴婢’的人儿了。也是,人总是会长大的,不管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 本以为这是一件小事儿,谁知不到二日,下了朝出宫时却被魏珠拦下,说是皇上传了廉郡王入清溪书屋伴驾。 自几个月前乾清殿训话过后,皇帝已经许久不曾召见这个儿子,就连每日晨昏定省也只让他在殿外磕头。如今忽然召见,总不会是忽然思念儿子了罢,胤禩自嘲。 时值隆冬,清溪书屋里竹炭烧得正旺,一挂厚厚的帘子将门里门外隔成两个世界。宫女打了帘子,胤禩刚进了正殿,冷不防撞进一个人眼里,两人就这么愣住了。 那个人很快反应了过来,对他笑着点了点头:“八弟。” 胤禩也摘了披风,除了帽子,笑着对那人回礼道:“四哥安好。” 两人有大半年没私下见面了,自从胤禛南下之后,胤禩不久便被禁足。期满之后也极少出门,上朝后也是行色匆匆极少碰头。 胤禛站在书案后,两边搁着半人高的卷轴,手里执着一只狼毫,脊背挺得笔直,嘴角微微带笑的看着他,眼睛里面有些戏谑的意思,胤禩不明所以,只当做没看见。 胤禩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凑前两步,去看他写的字,都是些吉祥赐福的春联或是福字。康熙自从两三年前开始视力愈发模糊,每年书写赐给王公大臣的春联都是让雍亲王代笔的,横竖那董其昌的字体,在阿哥们中间,也就雍亲王与十三阿哥临摹的最为接近。 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二人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也不好深谈,便有清茶房太监明自忠来传廉郡王入内殿。胤禩就着炭盆将身子烤得热了,才恭恭敬敬的随着明自忠进去了。 转入内殿之内,一股热气迎面扑来,浓重的熏香夹杂着淡淡的药香。胤禩打千儿请安,动作没有一丝停顿,连眉头都没动一动。 卧榻上,皇帝正歪着看几本折子,腿上随意搭着一条俄罗斯毛毡子,一碗热气腾腾的奶子就搁在一边的桌几上,见他进来,冲他招了招手:“老八啊,过来……” 胤禩乖顺地低头走过去,康熙又指了榻前一张墩子,说了声:“坐。” 胤禩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的谢了恩,挨着边儿坐了。 皇帝从老花镜上边儿看了他一脸恭顺的模样,随手扔过一本折子,说了声‘念’,便自顾自地端起了那碗奶子细细喝着。 胤禩一目十行的扫了一遍折子的内容,原来是西北的军报,折子是富宁安递的。折子里提及策妄阿拉布坦屡次派兵抢掠哈密,滋扰百信,更是列陈他同将军席柱会商后,所制定的进兵方略。这份折子前世胤禩没机会接触到,彼时他已被康熙厌弃,想他早年间也上过战场披过铠甲,因此当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起这份奏折是,也忍不住心中那股久违的热血。 康熙半眯着眼睛,看着这个人面上的神情从恭谨慢慢变得激动,一贯温和得虚伪的声音也带出了点说不清的意味来。等他读完了,康熙才问道:“你如何看?” 胤禩又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唱赞歌:“儿臣认为巴里坤水草丰美,选择此处用于囤驻兵士应属得宜,而休战时的屯田策略更是因地制宜,应予采纳。” 康熙不置可否,忽然发问道:“你看富宁安此人如何?” 胤禩此时已经恢复了正常,他自然晓得日后皇帝对富宁安‘无愧于大臣之道’的赞誉,于是毫不费力得对富宁安此人大肆赞扬一通。康熙听他说话又是一副滴水不漏的恭谨,面上微微露出失望的神色来。 胤禩答完了,听不见皇帝的反应,也不敢去看,怕被安上个擅揣圣意的罪名。这是又听见皇帝问:“策妄阿拉布坦你又如何看待?” 这还有什么说的?但凡眼睛没瞎的人都能看出策妄阿拉布坦野心勃勃,臣服大清不过是为了养精蓄锐,等他羽翼渐丰,必然不会满足于准噶尔部落隅之地,剩下的,也不过是他何时会反的问题。眼下策忘一边小打小闹地骚扰大清边镇与蒙古各部,一边又态度恭顺地上表表忠心,只是皇帝年纪渐渐大了,年轻时金戈铁马的心境也一去不回,不愿滋生事端。这几年来,多是派遣使臣,在蒙古各部调停争端。 皇帝听了胤禩不出意料的回答,沉吟了一刻,又问道:“若策忘果真造反,你看我大清该当如何?是战,或是招安和亲?” 胤禩还未从那份热血中恢复过来太久,于是想都不用想便道:“回皇阿玛的话,策忘贪婪,只是条喂不饱的狼,招安和亲不过是割肉饲鹰罢了。我大清怎能又岂会做那掩耳盗铃之事,打——自然是要打!这仗早晚要打!” 胤禩说这番话时,连往日的伪装都来不及换上,隐隐流露出他这个年龄的人应有的冲动来。皇帝有些诧异地看了他好几眼,眼中尽然隐隐有了笑意。接着他便又问道:“若要开战,又当如何?” 嗯?这算是考较?离开无逸斋都多少年了?或者是一种试探? 胤禩觉得自己真相了,心道打太极谁不会,于是略作思索道:“回皇阿玛,儿臣以为,若是开战,自当分为两步,一是粮草;再是将领。粮草一是来自户部拨款,而是就地取材,富察大人的折子里屯田之策正合此道,实为上上策,至于户部的情形,四哥比儿臣熟悉,儿臣不好妄议。再说那将领,儿臣以为,除了裕亲王身子不大好不便出征,大哥、四哥、儿臣、十三弟、十四弟皆可前往,往下数去,陕甘总督年羹尧也是一员虎将。” 皇帝一开始还微微颔首,听到一半之后面色渐渐沉下。胤禩这一番回答,听起来提及许多人,上至亲王下旨总兵,似乎谁都说到了,实际上却半分真实意见也没给出,不过耍了个花枪罢了。 皇帝面色不愉,周遭气氛也冷凝下来。 许久,就当胤禩以为皇帝会让他道乏的时候,便听那位开口问了个他措手不及的问题:“听说前几日朕的副都御史送了个女人给你?” “……”饶是历经两世的胤禩也有些张口结舌起来,好半天才恢复了镇定,跪在地上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回禀了一遍。那日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即便是知道爷只当是副都御史大人使了管家上了廉郡王的门,而老爷子竟然能了如指掌到这个地步? 应该庆幸皇帝对于成龙的了解,即便是猜忌也不会猜忌到他的头上,更何况在议立皇储时,于成龙并未保举胤禩。算起来,这两人除了早年政事上的接触之外,可算得上是清清白白一丁点儿接触也没有哇。 于是康熙只能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不过又问道:“朕可是听说半年前老九也送了几个人儿给你?” 这下胤禩连解释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只能含含糊糊地说那是胤禟送给自己福晋解闷儿的。一边解释心中一边暗自啐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也许是胤禩极少露出的尴尬模样取悦了皇帝,康熙只挥挥手让他不用解释,又说如今得空多去给良妃请安,多子多福。 胤禩只能忍着一腔心头血,恭恭敬敬的应了。 哎,往好处想,先前两淮盐道贪污的案子,总算是揭过了。 然后皇帝便摆手让他道乏,胤禩也就躬着身子礼数周全地退出内殿。出来的时候,仍旧碰到挥笔给皇帝做枪手的胤禛。 此时胤禩终于明白他之前眼里的那点子戏谑从何而来,顿时恼羞成怒,也不理他,不等太监上前,自己打帘子出了殿门。 晚间时候,雍亲王府上的管家送了一份贺礼到廉郡王府上,只说是王爷恭喜郡王爷喜得佳人。高明看见自己主子面色抽搐地收下了礼物,又咬牙切齿地打了赏,心里不禁充满了同情:明明没影儿的事,居然搞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胤禩回书房打开雍王府送来的盒子,里面是一柄折扇,上面是董其昌的字体,书着‘凤栖梧桐、莲开并蒂’八个大字,不正是老四的亲笔么? 胤禩憋了一天的怒火终于发作出来,一把将折扇扔在地上,还狠狠得踩了几脚,却看见那背面似乎还有文章,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副素手丹青,寥寥数笔勾出的并蒂莲花边提了‘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八个小字。 这下胤禩被生生打击地说不出话来。 第106章 年节 隔日朝会上,皇帝将这个议题摆到了明面儿上,自然又是一番激烈的争论。 事实上,几乎所有人都清楚这一仗迟早会打,但什么时候打?是主动出兵或是被动等待一个完美的出兵的借口?这一切都成为了争论的焦点。 皇帝当然会点名让成年的阿哥们一一发表自己的看法。 除了诚亲王掉了一通书袋子说了模棱两可的话,雍亲王以户部吃紧、连年赈灾修堤拨款尚有困难为由,反对出兵,其余的阿哥几乎清一色的主战。 尤其是崭露头角的十四贝子更是慷慨陈词,一番话让殿上众人都仿佛看到了十年前峥嵘西北的大阿哥。 再听见皇帝明显带着笑意的几句训斥,朝臣们都明白了两件事,一是皇帝对西北的用兵的态度;二是皇帝对十四贝子的宠爱,只怕会超越他所有的哥哥。 不过皇帝终究没对这个议题发表自己的看法,只说容后再议。不过朝会散了之后,却独独留下了雍亲王、廉郡王以及十四贝子入乾清殿叙话。 据守在乾清殿殿外的小黄门说,那日内殿似乎听到了雍亲王与十四贝子激烈争论的声音,以及碎响,后来内殿的小黄门也清扫出了打碎的青花笔洗和茶盅子。一个在外殿侍候的小太监也说那日几个王爷贝子出来时神情各异,雍亲王单独一路,走得很快,面色很是不好。 又过了三日,皇帝下旨,复了廉郡王户部的差事,协同雍亲王一道整理账目,以备来年之需。至于是赈灾修堤还是军备,便不得而知了。 这是两位阿哥第三度一同办差,相比之于前两次治河与催缴欠款时的携手并进,这一次反倒是从一开始就染满了火药的味道。 廉郡王到户部的第一天,素来兢兢业业的雍亲王便告病未来,第三日雍亲王倒是来了,只是将前一日廉郡王整理出来的册子驳得一塌糊涂,说这一笔是化归了山西的,那一笔早应了山东流民,还有那一笔也是留给河道的,一文也不能动,要推翻了重做;廉郡王好脾气,转天又拟了新的方案来,将之前说的拨款罗列明细,圈出可以精简的条目,谁知又被雍亲王逐一驳回,每一条都注明了不可裁剪的原因,洋洋洒洒四千字。 户部官员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位位极人臣的王爷,有如在菜场论斤两一般讨价还价、你来我往。 又这样过了三日,到了第四日,廉郡王告假,并且是一连三日。 这不对付的也太明显了吧? 这下皇帝也很快知道了,不得不再次传召二人入宫,将两人都狠狠训斥了一通。 再过了两日,便是年节了,于是户部的众官员长舒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夹在两个王爷直接难做人了。 这年冬天,京城异常的干燥,眼看皇帝都封了笔也没下下一场大雪来。 腊月二十四那日,除夕君臣宴照例摆在保和殿,皇帝与大臣同乐,下赐福字予京城九卿朝臣和地方封疆大吏。 君臣宴过后,照例在乾清宫摆了家宴,所有后妃、皇子、皇孙、王孙贵族及其家眷济济一堂,乍一眼看去,果真是花团锦簇、鲜花着锦。 只可惜酒是好酒,但宴无好宴。 胤禛整个晚上心情不错,因为奉旨在家‘思过’的十三阿哥,也出席了。 算起来十三阿哥已有三四年未在众人前露面,也许是因为失了圣宠无缘大位的缘故,这个晚上无论平素关系如何、心底如何考量,众位阿哥们也都面上带笑地上来同胤祥打招呼。 只是十三阿哥在府中闭门多年,对于这些明显带着或试探或幸灾乐祸的寒暄,显得有些意兴阑珊。素来与之交好的胤禛自然对他多加照拂,纵使他向来不爱与人周旋,今晚为了胤祥也被灌了不少黄汤下肚。 这边四阿哥离席去更衣不到一刻,返回席面时,便看见十四贝子站在自家老十三面前,而两人都端着一只海碗,仰着脖子往嘴里倒酒。 “老十三!”胤禛无端生出许多怒火来,几步上前,劈手夺过胤祥手中的碗,皱着眉斥责道:“你是怎么回事?不要你的腿了是不是!?你忘了太医是怎么说的?” 胤祯闻言喉头一动,便冷然笑道:“四哥好没道理,这劝酒的是弟弟我,有什么火儿自然冲着弟弟来。” 胤祥被夺了杯子,一时也不说话,神色有些恹恹的。胤禛压下火气,回头对胤祯道:“十四,你也知道十三膝伤反复,每到寒冬更是难捱,这酒更是不易多沾。” 胤祯又是一笑:“都说四哥与十三哥最是亲厚,果真不假。十三哥的伤有多重,可没人跟弟弟说,如今倒是在埋怨弟弟不知情,不该给十三哥敬酒了?” 胤祥还是有些低沉,但听到这里也知道不能不开口了,便道“四哥不是这个意思。是我一时高兴,忘了太医的叮嘱。” 胤祯回头扫了席桌上的众阿哥,大家都停下了筷子往这边儿看着。于是他回头道:“还是十三哥懂四哥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四哥是亲兄弟呢。” 其余阿哥一时面面相觑,都没想到十四就这么把这句话摆到台面儿上来说,这下想装不知道都不行啊。上去参合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不上去日后今日的事传到了皇阿玛耳朵里面,还不知会被安上什么罪名呢。 正冷场呢,又听十四阿哥道:“哎,其实也都怪我今儿好不容易看见十三哥,一时太高兴忘了形,才撺掇着十三哥喝酒的,是弟弟的不是。”说到这里胤祯向着胤祥抱了抱拳:“还请十三哥不要怪罪弟弟。”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不需要他们出面了。 谁知这是一直看热闹的九贝子胤禟忽然笑着对一边的敦郡王道:“十弟,你看看,这才是做弟弟的。哪里像你,从来不认错不服输,什么都要和我争!” 众人听见这样阴不阴阳不阳的话,顿时矛盾起来了:又有好戏看了,只是万一闹大了会不会牵扯到我啊…… 又听见九贝子道:“你说那个做哥哥的,该有多偏心啊。别的兄弟敬酒,他都不说什么,等到了自己亲弟弟敬酒的时候,就说不能喝了。”他声音不大,不过听见的人也不少。 胤禛一时脸色难看得紧。 胤禩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不开口了,否则不知道胤禟还要如何记仇,不过他还是在桌子底下踹了胤禟一脚。 胤禟拧拧眉毛,拉着胤俄,闷头吃酒去了。 散席之后,胤禩同胤禟胤俄一道往宫外慢慢踱去。行至无人处,胤禩才叹了口气,道:“小九,你今日不该说那几句话。何苦?” 胤禟冷哼一声:“弟弟就是看不惯他那个样子,好像就只有老十三才是他的亲弟弟,我们都不是!” 胤禩停下来,一双寒潭一般的眼睛看过来:“小九,你应该记得的,早年他也真心待过你们。你自己说,你待他又有几份真心,怎么就偏偏只怨着他没全心待我们呢?” 胤禟一愣,低下头来,咕哝了一句:“难道老十三就是全心待他的?” 胤禩一笑,眼中寒意去了几分:“至少比咱们几个真心……” 胤禟闻言忽然抬头,眨眨眼睛细细去看自家哥哥,果然在胤禩眼里瞧出一丝怅然来,也不敢再闹别扭,于是道:“八哥,你也别恼弟弟。弟弟这不也算是在帮你么?” 胤禩这次却扎扎实实地叹了口气,想说句‘你对那位冷嘲热讽倒不打紧,却不该拿老十三做文章’,最终也没能开口。 罢了,还是以后多护着他们就是了。 他知道胤禟是在帮他,虽然明显有着挟私报复的嫌疑在里头。他八爷党的头头与雍亲王不对付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与他交好的九贝子与敦郡王对雍亲王冷嘲热讽只会坐实这样的传言,拿十三做文章,倒是更可信一些。 那头胤禛携了胤祥出了宫门。 从乾清宫到东华门一段不短的距离,从晌午开始便纷纷扬扬的雪花,到了宴毕时已像鹅毛般大小了。 宫门外早有暖轿候着,见两位爷出来,连忙递上厚厚的披风,又捧出暖炉来。胤禛回头看胤祥的额头已是一层冷汗,冻在眉毛上白乎乎的一层,于是开口道:“十三,你这样回去我不放心。还是先回我府上罢,那里又太医驻着,便当的很。” 他的福晋身子不大好,再加上府里的格格耿氏即将临盆,因此太医院专程派了太医长驻着,倒是省了传召太医的时间。 十三仍然有些犹豫,胤禛自然知道他在顾虑些什么,拖着他一道上了暖轿,一边亲手帮他揉着膝盖,一边道:“皇父那边你不用担心,前些日子他还问起太医院的脉案呢,今日的事就是他默许的,你可别瞎操心。” 十三闻言有些动心,又道:“我府里……” 胤禛又笑:“这有何难?你府里才几个人儿?全接到四哥府里大家一道守岁不是更好?你四嫂可是叨念着十三弟妹许久了。” 说话儿的功夫,胤祥身子才渐渐回暖,这会儿才觉得一双膝盖针扎似地疼,一步也不想挪动了,于是点点头:“那就劳烦四哥了,让弟弟再蹭顿酒食儿一道等着守岁。” 胤禛的声音这才带了笑意,掀开帘子交代下去。 胤禩与胤禟几个耽搁了一刻,这时也出了东华门。一抬头便见着雍王府的轿子停在路边儿上,胤禛正探出个头来对着苏培盛交代着什么。 胤禩挑挑眉,正巧胤禛的目光就这么扫过来,两人愣了一愣,都没移开视线。 不过一刻,胤禩反应了过来,转头对着陆续出宫的其他几个阿哥一一作别,才转回身接过高明手里的厚披风,躬下身子准备上轿。 而这边胤禛正好交代完毕,抬眼去看那个人,两人目光又碰在一处。胤禛眼里闪过笑意,朝那个人眨了眨。 胤禩想起了那柄扇子上的调侃,默默……低头钻进轿子。 胤禛回到府里,自然有下人上前服侍。那拉氏早得了消息,看见十三也从轿子里面钻了出来,也笑着道:“十三弟,快快入内堂吧,那里暖和着。” 胤禛道:“弟妹呢?” 那拉氏见自己丈夫面上微醺,忙递过布巾子,道:“弟妹已经在路上了,想必还有三刻便道,你们兄弟俩还是先喝点热奶子解解酒,晚些才好打起精神来一家子守岁。” 胤祥好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笑道:“正要劳烦嫂子多去煮些解酒汤来。” 胤禛笑着斜睨他一眼,道:“我可没醉,也不知是哪个非要逞强喝酒,回来的路上才知道难受?”说我转头对那拉氏道:“还是先让刘声芳来给十三弟瞧瞧腿伤。” 那拉氏笑道:“还用得着爷吩咐?刘太医早在花厅候着啦,就等着两位爷回来。” 雍王府的家宴摆在了那拉氏的院子里,出了早已失宠禁足的李氏未到之外,连即将临盆的耿氏也到了,加上从十三府里接过来的福晋侧福晋三人,果真是其乐融融,比起乾清宫的那场家宴热闹了不知多少倍。 胤祥身子亏得厉害,好好的一个汉子被反复发作的膝伤脓肿折磨的不成人形,今日他难得开怀,想要多喝几杯胤禛也不好拦着。只问了刘声芳,让下面的人给胤祥换上了法兰西的葡萄酒。 只是很快的,胤祥便醉了。胤禛看着他兀自强撑的模样心疼的厉害,于是让剩下福晋格格小阿哥们自行守岁玩耍,自己则亲手扶了胤祥回自己的房间歇着。 胤祥喝过解酒汤,醺醉之感略略好转,不过这会儿话儿倒是多了起来,拉着胤禛东拉西侃。胤禛想起早年还抱着他手把手得交他珠算,一群阿哥围坐一炉,一起偷喝小酒啃着饽饽的情形,心中有些黯然。 胤祥浑然未觉,继续说着当年太子哥哥偷了酒给他们这群年幼的阿哥喝,又叨叨地说起今日葡萄酒的味道,和那一年在八哥府上喝道的好相似。 胤禩…… 胤禛听见这个名字,一时各种心绪涌上心头。自己前些日子送的物件也没了下文,哪怕送个只字片语也好啊。平日里见不着,要碰了头还得客套寒暄、你来我往、装腔作势、各不相让地撇清关系,真是看得见摸不着。 雍亲王不由得有些怨念起来。 这时门外苏培盛轻轻敲了敲房门,低声道:“主子,那位爷来了。” 那位爷?哪位爷? 胤禛正窝火着,听见这样语焉不详的回复正要发作,忽然顿住了——能让苏培盛这样偷鸡摸狗的,除了隔壁王府住着的那位,还能有谁? 胤禛一时心下泛起难以言喻的欢喜来,怎么刚刚还念叨着这人不解风情,结果下一刻这人就这么直直地跑来了? 他果真同自己是心有灵犀的,胤禛忍不住这样想。 第107章 夜饮 胤禩同胤禟胤俄道别后径自回了府邸,那里早已有了暖炉热汤等着,还有马氏笑颜如花的玉颜。 胤禩府里人丁单薄,但比起前一世来却是天差地别的。比起前一世,只有毓秀、张氏、毛氏和弘旺形影相吊,其中酸苦,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一世,除了马氏、张氏与弘旺,还多出来了弘时、大格格和二格格,就是内眷里也多了格格齐氏,加上一直跟随马氏的青哥,院子里居然也是一幅人丁兴旺、笑语欢颜的模样。 良妃在宫中也算不太难过,虽然仍禁足着,但今儿个却被破例允许参加了宫中家宴。胤禩远远看了,气色也算顶好的。 胤禩素来疼爱孩子,前一世只一个弘旺,还因为生在他斗得最厉害的那几年而忽略了去。如今膝下有儿有女、身侧娇妻美眷,胤禩轮流逗弄着四个孩子,一时间觉得世事难料,恍若隔世。 康熙选儿媳妇的眼光其实不错,当然,郭络罗氏除外。这几年来,马氏侍奉他尽心竭力,内宅治理得有条不紊,对待几个孩子无论是毓秀留下的嫡子嫡女还是庶子庶女,都视如己出。她没有母族的势力,不会像毓秀那般为自己带来朝堂上的利益,但这恰恰是皇帝最为看重的,也是胤禩如今需要的。 这样的一家人围坐在一处。快到子时时,宫里赏赐的斋菜也到了,胤禩领着福晋弘时等谢了恩,又亲手打了赏,才对那传旨的太监笑道:“王谙达,天儿冷,不若留下来吃杯酒再回宫复旨罢。” 那公公也给胤禩道了吉庆,笑着推辞道:“廉郡王的情杂家只能心领了,这不还赶着去雍亲王府上,就不多留了。” 胤禩听见这话,目光闪了闪,又笑着说了几句客气话,这才让高明送了出门。 马氏见胤禩站在院子里若有所思,上前低声唤了句:“爷?” 胤禩正想着这传旨的太监是谁的人,为何要独独提到雍亲王也得了赏赐,听见马氏唤他才回过神来,转头看见自己福晋还陪着自己站在雪地里,忙道:“快回屋子吧,冻坏了明儿个可没人陪着爷入宫请安了。” 一直过了子时,几个小孩子实在撑不住,一家子人才散了。胤禩想着宫门口胤禛那一瞥,心里不知怎地有些放不下,去马氏的屋子里呆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转去了书房。 一到书房,胤禩便从书架的犄角旮旯翻出那柄胤禛送来的扇子,打开、又合上…… 诶,今儿老九说的那些话也不知会不会被他记住。胤禩脑中转了半天,最终还是唤来了高明,吩咐他准备出门。 当然,要悄悄的,谁都别惊动。 …… 因此胤禛看到胤禩的时候,他跟在苏培盛后面,披着厚重的深色披风,从脖子一直裹到脚脖子,只露出半截迅白的脸颊。 胤禩被直接引到了书房,进了屋子一边解下披风,一边转头问胤禛道:“十三呢?回去啦?” 胤禛没让人在屋子里侍候,正接过他手里的披风,闻言横了他一眼:“你到我府上,是找十三来的?” 胤禩略一犹豫,道:“今儿晚上小九他……” “你替人做和事佬来着?”果然不该抱太大希望。 胤禩顿时觉得如果说‘是’,后果只怕会不太美妙,于是趋吉避凶地斜着睨了那个人一眼:“你说呢?” 身子顿时酥了一半…… 胤禛吸了口气,转头拨了拨炭盆里的精钢碳,道:“十三身子不好,才和我唠叨了几句,眼睛就睁不开了。老九的事,他不会放在心上。” 只要你不要放在心上就好……胤禩忍不住腹诽。 “这是什么?”气氛有些尴尬起来,胤禛觉得总不能直奔主题吧,于是没话找话。 胤禩拍拍从怀里摸出来的东西,笑道:“本来是给老十三赔罪用的,可惜他歇下了,用不上。” 胤禛瞧着那陶罐子有些眼熟,上面的麻绳上还积着陈年老土,顿时想起来了:“你不是说这酒是等着大格格嫁人时才开的?” 胤禩别过脸去,把酒罐放在桌上,又去摸胤禛的茶杯,道:“有银子买不着的才是好礼,礼不够重,又岂能显得够诚心?” 说完胤禩回头在胤禛脸上溜了一圈儿,叹气道:“四哥今儿也喝得不少了,还是改日吧。” 胤禛带了五分醉意,如今碰见这人似有深意的目光顿时成了七分,:“谁、谁说我醉了?礼都送来了,还想收回去不成?” 胤禩暗笑,喝吧,爷就怕你不喝。 两只茶杯,斟满了琥珀色的酒液。 两个眉目相似的人,对着一盏灯对饮,心里各自打着小算盘。 “四哥,皇上已在斟酌西北用兵,你看会让谁做将军?”胤禩心里默默数着胤禛喝下去的杯数,一边打开话题来。 胤禛为胤祥挡了不少酒,但那个人好不容易来一次,只能强撑着不让睡意上头,哪里还注意得了胤禩眼底的算计。 胤禛听他提起正事,强打起精神想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这事儿我也想过,几年用兵,西北得力的将军太少。年羹尧也许不错,只是……” 年羹尧坐镇四川,轻易不会动的,毕竟皇上不会让雍亲王军功更进一层,否则也不会往死里打压胤祥,也不会对胤禩与之交好诸多提防。更何况,年羹尧刚升任了四川巡抚,现在还不到让他更上层楼的时机。 同样的理由,胤祥只怕也不会被考虑在内。除却被圈禁的大阿哥,剩下的人,还真没几个。 胤禩假装叹息道:“想当年,大哥为帅,出兵西北,何等威风,可惜如今……算了,不说这些。” 胤禛在混沌中忽然抓住一丝清明来,他这几日斟酌了几番,觉得这次只怕老头子有意让十四进西北挣军功,这样一来,只怕他的心就更大了。而他最担心的,是老爷子真有这个打算。如今被胤禩一说,才有如醍醐灌顶一般,想起当年威风凛凛的直郡王、天之骄子的二哥,天下地下,终究不过皇上一句话而已。 福兮祸所伏,还是走一步看一步的好。 胤禩见他眼睛亮了一亮,最后又恢复了坚定,便知道他已经想通了,于是又换了个话题:“今日看见十三,瘦得厉害,他的腿伤如何了?” 胤禛想起那个弟弟,心中钝痛不已,闷头喝下一口酒:“还是那样儿,没见着好转。太医院的药用得海了去了,可总是这么反反复复。” 胤禩叹了口气,这是心病。这么一个热血汉子,被自己的父亲困在笼中,连个指望也没有。又想起前世自己被圈在宗人府里,不过一年就走了。虽然侍候自己的人是做了手脚不错,但若不是自己也绝了撑下去的念头,何至于此。 只是安慰的话还是得说。 “四哥,你如今兼管着内务府,只怕皇上也是有意让你多多关照着十三。不是听说前阵子老爷子还问起十三的脉案来着?用不了多久,十三会熬出头的,你只管多敲打敲打他府里的下人和太医院的太医就好。” 胤禛点点头:“你也这么想?我只怕……十三他都被这日子磨去了志向。你没见着他今日的摸样?我看着……可真难受。” 胤禩觉得有点亏心,不过闷酒最容易喝醉,喝醉了就好办事儿了,于是他接着说:“皇上是故意要磨一磨十三的,你看几个兄弟,谁没被他骂过敲打过?也就三哥运气好些……一直捧着抬举着,下场又如何?” 胤禛这次没接腔,胤禩话里暗含的意思让他心惊。他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揣测,但到底都是自己和幕僚的推测罢了,如今胤禩也这样说…… 胤禩心计不弱,从来不会说无根据的话,胤禛深信不疑。 论语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那么皇阿玛是想要将‘大任’降到十三头上,还是想将他磨成新君手边趁手的利器? 有人会磨刀反倒将刀子磨得卷了刃? 胤禛觉得脑中有些充血,渐渐不想思考下去。抬眼去看面前这个人,还是那样温吞吞地抱住温好的酒,一口一口地嘬着,似乎有些走神。 雍亲王忽然觉得自己很蠢,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对这个人实在是应该直奔主题的,自己不过放松了精神,就被他诓着喝了大半坛子黄酒。 “今日是除夕,就别说这些让人堵心的话。” 于是雍亲王一本正经道:“夜深了,还是歇着吧,明日还要入宫请安。” 胤禩回过神来,恰到好处地给了他一个眼神,搁下了杯子,颔首道:“也好。” 胤禛有些狐疑,不知道两个人说的是不是同一个意思,一错不错地盯着胤禩看。 胤禩大大方方的站起来,开始自己动手解开外袍,接着是中衣。 胤禛心中惊疑不定,这人今天怎么这样乖觉?往常可不是这样的,每次都要废不少手段才能得手。不过,向来务实的雍亲王,很快便将这些有的没的想法抛在脑后了。 胤禛趁着那人转头将中衣放下的功夫,从后面拥住他,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果然,那个人的耳朵很快泛起红色来,不过却是一动不动地任他搂着。 两人就这样足足抱了有半盏茶那么长的时间,胤禩才动了动。 胤禛松开胤禩,扳着他的肩膀转过来,便看见那个人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中顿时蒙蒙得热起来,寻着他的嘴唇就压了上去。 胤禩嘴角微微带起了弧度,顺从无比地松开了牙关,两人就这样将这个吻往缠绵了纠缠去,知道彼此呼吸都渐渐乱了,无以为继。 胤禛松开胤禩,声音有些哑:“到床上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晕黄的灯光下胤禩面上的笑容有些不怀好意,耳边听见他也有些不稳的声音对自己说:“我来,嗯,服侍你?” 这下胤禛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有些呆滞得由着那个人推着坐在床榻上,看着那人低头帮自己一件一件除下衣衫。 总觉得不大真实? 胤禩动作很慢,慢到让胤禛也渐渐失了警惕,甚至忽略了在一个男人口中说出‘服侍’二字暗含的意味。 胤禛看着这人低头忙碌的侧脸,心头一热,一把将人拉过来吻住,手上也急切地去撕扯他身上的亵衣。 胤禩冷不防被他拉起来,重心不稳向前扑倒在胤禛腿上,这才稳住了身子,犹豫了一下,抬手回搂住那个人的后背,把这个吻引到缠绵了去。 胤禛即惊又愣,今时今刻仍有些不敢相信这人竟然开窍了? 一吻暂歇,两人气息都不稳,早已衣衫纠结起来,在榻上缠在一处。 “……?!”胤禛按住胤禩的手,挑眉看过去。 就算是醉的厉害眼前有些模糊,在晕黄的灯火下,也能看见那个人黑漆漆灼灼闪亮的……一对招子。 胤禩低低笑了,低头去碰碰他的嘴角:“四哥……” 胤禛耳蜗里热气萦绕,剩下的那一半身子也酥了,一时推出去的手又顿在原处,有些想不明白。 胤禩也是男人,也有老婆小妾好几个,加上上辈子那些也不少,当下使出两辈子的浑身解数,百般折腾让下面半压住的那个人聚不起力气,凝不来神。 “胤禩,你起来!”下面那个人终于察觉事情同自己预期的很不一样,又失了先机,不禁有些气急败坏。 “四哥……”胤禩手上不停,嘴里笑道:“弟弟以前同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四哥是如何应对的……嗯?” “……”理亏了,有人脸黑如碳。 胤禩却不放过他,自言自答道:“四哥说的可是‘各凭本事’四个字?” 扯下最后一层障碍,胤禩低头亲了亲胤禛的嘴角:“四哥,今番你就安心认了罢,弟弟会小心的,不会让你明儿个入不了宫。” 胤禛有些不甘心地别过头些许,不是不想反击,只是他在宫里为胤祥挡酒便有了五分醉意,后来又被胤禩撺掇着醉了十分,如今被磨得泄了力气,连腰都酥酥麻麻不能动弹,只能不满得‘哼’了两声。 只是他心里不知为何隐隐泛着难以言说的喜悦,也许是两人自心意相通至今,胤禩还是第一次主动的亲近他、纠缠他。长久以来心底那一丝不安,随着这人的动作,渐渐消失了。 这样一段背德逆伦的情愫,也终于有了回应。 除了一开始的压制,接下来的事情,胤禩的动作很温柔,每一次抚触,都像是毛笔刷过心尖。 放松了精神,酒意也渐渐上头,身上经历着不熟悉的事情,胤禛愈发迷茫起来,不知道今夕何夕,只能伸手用力的扣住那个人。 激烈的欢爱中,渐渐只余两人交错的喘息声。 偎贴在一起的胸膛里,连心跳都合成一个节奏,震耳欲聋。 第二天,雍亲王一觉醒来,身边已是人走枕凉。 某人暗自咬牙:吃完了就跑,也不想想四哥是怎么在事后照顾你的!小八你给我记住了!!(记仇了记仇了) 十三过来请安:四哥,没睡好?脸色这么差? 某人只能磨牙:无事,昨天喝多了。 某四起身,僵住: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十三狐疑:四哥,你到底喝了多少?要不今日还是别进宫了,这小脸儿白的……跟那雪墙似的。 某四泪目:还是咱小十三贴心。小八你给我记住,此仇不报,枉自为人!(仇大了仇大了) …… 宫里。 老十同老九咬耳朵,某四领着小十三路过,于是见礼,问之。 某四脸很黑,于是十三出面八卦:十哥肿么了,笑成这样? 老十摸摸十三的头:小十三,别说哥哥不关照你。快去给八哥到新春吉庆,八哥给你封个大红包~十三:?? 老九:快去快去,今天八哥心情特别好,笑得嘴都合不拢,封的红包比往年大好多~十三傻笑:是咩?四哥咱们去要红包吧……四哥,你肿么了??!! 某四已经气得浑身颤抖,面如锅底,眼看就要崩溃。 十三乖巧地:“四哥……你不高兴,咱就不去了不去了不去了不去了……(555 爷被半圈了,那点俸禄哪里够养一家子老婆加小老婆啊,好想要八哥的红包哇!” 与十三心有灵犀的某四被自家小弟的眼神闪瞎,不忍心拒绝。 刚刚数完红包的小九拍拍十三:十三,叫上四哥一道去,然后让四哥把他的那份红包再分你一半,你明年的年礼就有着落了。 十三动心,又看自家哥哥:四哥…… 某四转身就走,没见过红包咩?这群势利鬼!爷去拿老八的红包,不等于拿度夜资了咩!坟蛋!小八你给我记着!!!!! 第108章 母子 第二日,寅时未到,胤禩便起身。 看着身侧还睡得不甚舒适的人,许多年未曾出现的那种恍若隔世之感又不可抑制地泛滥开来。 一开始,说是两个斗得不死不休的人能握手言和,这也许不算太难做到,至少表面上的和睦做起来并不难。 再后来,两个人的关系日益暧昧,虽然不乏他的刻意忽视纵容,但却是万万没有料到会走到那个地步。 哪怕是在昨日,他也未曾想过,会与雍正有了这样相互依偎的关系,会主动去拥抱这个人。 没有半分勉强,唯有真心实意。 胤禩抚额轻叹,他明明一开始是在模仿着老十三,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身侧的人动了动,似乎被他的那声轻叹惊醒了,发出浅浅轻轻的一声哼声,似是犹疑不解。 胤禩见他还没醒来就皱着眉头,有些好笑,忍不住去摸了摸他的眉眼,方才那些感怀秋月的想法悉数抛诸脑后。 “嗯……一大早你叹什么气?大过年的谁惹你不快了?”睡着的那个人咕哝了一句,微微动了动腰身,鼻息重了重。 胤禩想起了那个扇面上的题词与白描,又记起了这个人在东华门外那一瞥,闷笑一声,低头吟道:“如此良辰,佳人相伴,怎奈天明,不知何日才能再会西厢……” 还没叹完,就‘啊’的一声,被人拉着袖子拖倒在榻上,鼻尖碰着鼻尖,呼吸交错。 “时间还早……”胤禛翻身压上来,蹭了蹭,意有所指。 胤禩哑然,难道他昨天不够卖力,不过眼下情形却不允许他多想。胤禩伸出手拍拍那人的肩膀:“弟弟倒是不介意,不过四哥莫不是忘了十三还在府里?” 胤禛疲惫不已的脑子终于回过神来,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低头狠狠咬上一口聊以泄愤。 胤禩还沉浸在‘得手’的兴奋中,好脾气地由着那人发泄了个够,才翻身下地,找门外守着的苏培盛要了洗沐用具,亲手替胤禛打理了身子,又整理了衣物。 彼时夜色犹浓,胤禩推门顿觉神清气爽。偏头看见在廊下侍候着的苏培盛,脸上果然是一脸纠结难懂的神色,心情更是大好,从袖中摸出如意荷包抛过去:“劳烦苏公公了。” 苏培盛仍有些发懵,木呆呆地接了赏,耳边听见这位爷带着笑意的声音,嘴里下意识地回道:“这都是奴才分内的事儿,奴才可不敢不尽心,只是这赏,却是万万不敢收的,主子知道了,非得抽断了奴才的腿不可。” 胤禩笑道:“爷赏的哪有收回来的理儿?这如意荷包儿,你要扔要砸都随了你。”看着苏培盛苦哈哈的样子,又道:“十三爷腿脚受不得冻,先让服侍的人把爷的衣服烤热了。早膳也要暖胃暖身的,只是汤水不要多用,茶也少喝些。你主子今日身子不妥,也多加一件夹袄。” 苏培盛听见后面一句脸色果然更加纠结,不过还是妥妥帖帖地应了声:“奴才省的,请八爷放心。” 胤禩想过没什么遗漏了,才趁着夜色悄悄离去。 …… 胤禩回府里天色尚早,用福晋用了膳,才一乘着马车道入了宫。 一通问安折腾下来,胤禩留了马氏在储秀宫同良妃叙话,自己先一步出来,准备寻了老九老十一道去永和宫找十四去。 刚过了澄瑞亭,便见胤俄快步朝自己走过来,胤禟慢他一步跟在后面。两人一见自己,就上前道:“八哥,方才德妃在永和宫里发作了老四。” 胤禩一怔,眉头隆起:“可知道是什么由头?” 胤禟扁扁嘴,道:“下面的人也听得不清不楚,仿佛说是老四失仪,冲撞了德妃,我看八成是找茬。” 胤俄也道:“说老四棺材脸脾气火爆不稀奇,说他失仪连我都不信。” 胤禩不由加快了脚步,一边道:“还是去看看吧,猜也没用。” 胤禩道永和宫时,正碰着胤禛从里面退出来。胤禛抬头便看见胤禩眼里一抹深色,脸色微微缓和了些,却仍是挂着霜,快步擦身而过。 胤禩入了殿,见七阿哥也在,十四似乎正小声地对德妃说着什么‘大过年的,四哥也不是故意的’,而德妃倒仍是那副样子,规规矩矩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脸色微微有些黑。 胤禩同胤禟几个向德妃请了安,德妃看见胤禩几个,面色缓和了些,道:“快起吧,你们可别多礼,就当是在自己额娘宫里。” 几人落了座,说了几句吉祥话儿,德妃笑道:“你们请安问礼了这大半天儿的,都饿了罢,我这儿啊,整好有十四媳妇儿送来的素饺,你们都尝两个再走?” 几人都笑着谢了德妃赏赐,素饺端上来了,每人面前的碟子里只三两枚,白白小小很是玲珑可爱,德妃听着众人夸赞,笑得是少有的慈祥。 胤俄最是仗着身份不怕乱开口的,于是趁着这功夫道:“德母妃,方才进来的时候,见着四哥出去了,怎么他就不留下来吃这素饺?” 德妃闻言,脸色沉了沉,哼道:“只怕他还不稀罕这些。”便不肯再提。 众人听了这话都有些面面相觑,胤禟瞪了胤俄一眼:“食不言。” 胤祯见状忙道:“额娘,你可冤枉四哥了,他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向来就是这么个性子,定然不是故意给您摆脸色的。” 胤禩隐隐皱眉,这话儿听着没错,只是怎么就是有些膈应? 德妃哼道:“他若不待见我这额娘,也不必上我这宫来碍着他的眼。到了我这里给我摆脸色是个什么意思?” 胤祯又道:“兴许四哥是真的身子不适?儿子看四哥,脸色是真不大好。” 胤禩闻言一僵,似乎隐约猜到了什么。 德妃闻言更是气上心头:“你甭替他说好话,他这个人可会领情?本宫可是知道他昨儿晚上给你没脸的时候,精神科好着呢。脸色不好,只怕他是不愿意进这永和宫吧!” 胤禟与胤禩对视一眼,眼中皆有了然,看了这才是症结所在。 原来这位母妃是给小儿子出气来了。 胤祯微微苦笑:“额娘,今儿可是大年初一,咱别说这个成么?不然回去,兆佳氏可又该埋怨儿子惹额娘生气了。” 德妃闻言才敛了怒气。胤祯又顺着说了几句逗趣儿的话,哄得德妃渐渐展颜,余下众人才舒了口气。 胤禩微微叹道,这德妃连面子功夫都懒得做了,竟然当着这么多阿哥的面如此做派,世事果真皆有定数。 出了永和宫,胤禩同胤禟一道去给宜妃请安,再顺路去了惠妃处小坐,最后才一个人慢慢绕道往储秀宫走,也没让人跟在眼前。 不自觉走到了堆秀山,那里是早年间几个阿哥们小的时候时常偷偷摸摸避过宫人们玩耍的地方,想想不过才几年功夫,便又是剑拔弩张的局面。 胤禩伸手摸摸嶙峋的太湖石,手冻得通红,想想不过瘾,索性沿着西山的嶝道拾级而上,往御景亭而去。彼时山树枝叶全无,挂着层层白雪冰棱,煞是好看。胤禩正站在亭中发呆,忽然听见几声极轻的低语声,声速很快,似乎是有人在争吵,胤禩不由得寻着声音往下望去。 断断续续的对话声飘了过来…… “四哥,你莫要责怪额娘,额娘她素来就是一板一眼,今日其实也是关心四哥……” “十四弟,”有人冷笑,声音很是凉薄:“这里并没有别人。” “四哥这是何意?弟弟不过担心额娘与四哥心有间隙,与有人没人又有何关系?”青年的声音有些急,有着被人误会的委屈。 胤禩居高临下,这才发现四周宫人几乎绝迹,看来是被有心人遣开了去。他下意识伏低身子,踱到亭柱后,往下看。 “十四,你既然已经做了这样的打算,又何必选这个地方说话?”胤禛忽然叹了口气,转了话题。 十四一愣,静默了一会儿,没吭声。 胤禛几步走上前,抬手拂了拂胤祯的肩膀,远远看去,好一幅兄友弟恭的画面,除却二人之间的谈话。 “四哥,你怎么可以这样误解弟弟……” …… 许久之后,胤禛又冷笑两声:“皇阿玛的眼线离得太远,听不见的。”言下之意,你不用再言不由衷了。 十四抬头执拗道:“四哥,弟弟是真不忍见四哥误会额娘才跟来的。” 胤禛轻轻冷哼道:“额娘总归是额娘,额娘说什么做儿子的自然该受着。十四弟这番举动,不是多此一举?”说罢弹弹衣袍:“若无他事,十四弟还是先回永和宫罢,省得额娘惦记,疑心你受了委屈。” 胤祯站在原地,收起了先去那副极小心的脸,也扬起眉毛道:“四哥,额娘自然是希望我们兄弟和睦,相互扶持一二。” 胤禛道:“十四弟还是直说的好,莫要学三哥说那些拐弯抹角的话。” 胤祯也笑:“弟弟只是想要替额娘提醒四哥一声,上阵亲兄弟,不是十三才是你弟弟。若是四哥能时刻记着提携弟弟,额娘定然宽心。” 胤禛闻言也笑道:“十四弟如今风头无两,不知何处还有用得着我这个‘哥哥’的地方?” 胤祯背了手,掐着辫梢抛了抛,摇首道:“四哥多虑了,弟弟只盼着四哥莫要在背后捅上一刀就好,还哪里敢‘用’得着四哥啊。” 胤禛微微眯了眼,也笑:“好说。” 胤祯得了话儿,转身正要走,又听见身后那人冷冷道:“十四,告发我与老八过往甚密的事,跟你脱不了干系吧?”是疑问,却又是肯定。 胤祯脚步一滞,微微回头:“若是皇阿玛不忌惮,纵使我说破了嘴皮子,也不会有用。” 胤禛不置可否。 胤祯等了一刻不见那人说话,真要回过头继续往前走,却听那人叹道:“你八哥待你如何,你自己心知肚明。这样做,就不怕他知道。” 胤祯冷冷一笑,那声音仿佛是胤禛的翻版:“四哥说笑了。你又怎么知道,弟弟我不是为了八哥好?” 胤禛没再说话,看着自己弟弟远去的背影伫立良久,才转身离开。 两刻过后,嶝道踱步下来一个人,在两个人对峙处愣了会儿神,才慢慢往储秀宫的方向慢慢行去。 ……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正是节后‘年味儿’浓时。 东西各宫在元宵节前后三日,在晚膳中都增了元宵一品。良妃禁足期满,胤禩携了福晋,带了弘时与弘旺两个小子入宫向良妃请安,也从自己府里带了马氏亲手做的元宵。良妃忙让小厨房将元宵做熟了,端出来一家人一块儿尝尝。 这八爷府里小厨房做的浮圆子虽说没有御膳房特质的八宝元宵那么朝野闻名,但也是小巧精致,掐的是桂花襄胡桃馅儿,裹的是江米做的皮子。 两个小阿哥吃的欢欢喜喜,胤禩正陪着良妃说话,便碰着又上门讨吃的胤禟与胤俄。 胤禟与胤俄插科打诨,逗得良妃笑个不停。 末了良妃留了两个小阿哥在宫里过节,胤禩让马氏先一步回府,自个儿同胤禟几个慢悠悠地在街市上晃荡,陪着胤禟去铺子上看看。 …… 三人进了雅间,胤禟才倒弄着扇子道:“八哥,今儿你请安走的早,弟弟可听说德妃又给老四难堪了。说老四自己在家亲手剥胡桃磨江米,和媳妇一到做元宵失了身份,装模作样博取名声,哈哈,八哥你说好笑不好笑?还有额娘嫌弃自家儿子孝顺的?非得安个罪名不可。” 胤禩抚额,自从自家弟弟猜到自己与老四不清不楚的关系之后,似乎格外留意老四的动向,永和宫里老四被德妃穿小鞋,他比谁都知道的快。 胤俄虽然不明就里,不过话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也自然乐得八卦一番:“听说,是连着四嫂一起给了个没脸儿,说她不贤不惠,不知劝谏。”说完还摇头晃脑一番。 “十四呢?”胤禩低头掀了掀茶盖。 “他?”胤禟嗤笑一声:“他说了几个笑话,听说是去天桥专程学来的段子,德妃倒是一个劲儿的夸啊,这回倒不说人不务正业了?这一碗水可端得真够平的。” 胤禟的确看不起德妃,宜妃对几个孩子各有亲疏,但怎么着也尽了做额娘的本分,哪里像是德妃,把儿子比个外人还不如。 胤俄逗了逗屋檐下的八哥鸟儿,嘻嘻笑道:“我看那老太太还记恨着除夕那晚的事儿呢。不过八哥你也知道老太太那性子,同老四差不多,他俩谁也不肯下个矮桩子,就一直这么僵着。” 胤禟怪笑道:“老十,真难为你还能猜到这由头!长进啦。” 胤俄一脚踹过去:“滚边儿去。” 胤禟闪过,笑着用扇子拍了拍胤俄的肩:“这是爷的铺子,要滚也是你滚呐。”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也许与正文无关) 老四:十四,你为什么要到皇父那里告你八哥的状? 十四:只有离间了你们,弟弟在有希望。何况,皇父猜忌八哥,我才有机会。 老四:你就不怕你八哥知道了…… 十四:我自然有办法说服他我是为了他好,八哥心软,四哥不是不知道。 老四:你太不了解你八哥了……你以为他真好说话? 十四:成者王侯败者贼,等我做了皇帝,他不得不听我的。 老四(冷笑):你倒是野心不小。 十四:好说,四哥难道不是‘人同此心’?你与八哥交好,难道不是为了他的势力支持? 老四(忽然想到了什么):…… 十四:嗯?老四你脸红个什么劲儿? 第109章 西暖阁(番外) 雍正整个下午都在军机处逼着自己看折子、与军机大臣议事,张廷玉鄂尔泰与方苞都察觉了帝王身上不同寻常的暴戾气息。 一直忙到近亥时,苏培盛才硬着头皮提醒一声:“皇上,可要传膳?”说完还若有似无看了一眼张廷玉。 雍正揉揉额角,看了一眼下面脸色苍白的二人,才想起张廷玉年纪大了,饿不得的,于是挥挥手道:“天色已晚,铸币之事明日再议,你们道乏罢。” 张方二人这才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地行礼跪安出去。 雍正没理会苏培盛的欲言又止,看着手里的折子一边道:“年羹尧上的条陈在哪里?去给朕找出来?” 苏培盛苦着一张脸把年羹尧的折子从一大堆奏折里翻出来放在皇帝手边,又转身轻手轻脚地出门,低头给小太监交代茶水,一抬眼,正看见早已出了宫的怡亲王朝军机处走来。 苏培盛如蒙大赦一般,只差一把扑倒抱住怡亲王的大腿,哭诉道:“殿下,你可来了!主子整个下午滴水未进,您快去劝劝吧。” 胤祥回府后一直心神不宁,晌午里皇上四哥的态度、八哥的神色都让他放不下心。一直到晚上宫门下匙后也没听见廉亲王退宫的消息,这才拿了皇帝御赐的腰牌入宫,结果一到军机处就看见了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苏培盛。 …… 雍正本是不想回养心殿,只要一想到西暖阁里的那个人,便压抑不住汹涌的怒意。只是怡亲王一通规矩祖制大业为重天下为先的说辞下来,胤禛也不想被人看出端倪,也只能在两人的合力劝说下传了膳去养心殿。 已经过了亥时,若论往日,皇帝必然会将怡亲王留在宫中,只是今日纵使千般不愿,有些事情也不得不说个明白,因此皇帝对怡亲王道:“十三,今儿我就不留你了。这几本折子你带回去先参详参详,明日再行廷议。” 等皇帝终于踏进养心殿西暖阁时,又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 廉亲王在西暖阁候了整整一个下午,借着沐浴更衣的机会,终于渐渐冷静下来,觉得自己能够面对这件事了,才觉得身上疼得厉害,几乎站立不住。 西暖阁的太监宫女都是皇帝的心腹,对于皇帝与王爷的事情不会多说一句话甚至不会多出一个眼神。别看平日里他们对自己恭恭敬敬,没有皇帝的允许,他出不了西暖阁一步。 这种感觉很不好,让他想起前世那段困兽般的日子。 那个人,是皇帝。 他一句话,就可以让手足远赴边疆、至死无归;他一个眼神,就可以让臣子匍匐在地、三呼万岁;他一次雷霆之怒,便可浮尸千里、血流漂笃。 胤禩斜斜倚靠在榻上,半闭了眼,推测着帝王心思,已及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 皇帝踏进西暖阁时,看到的就是这个‘曾经爱之欲生,如今恨之欲死’的人靠在北面墙的榻上,半阖着眼,脸上露出一抹极淡极清的惆怅释然。 皇帝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杀意又如黄河洪水般泛滥开去,溢上心头。 曾经,不管时局如何艰难,只要看着他脸上的清浅笑意,听着他慢条斯理的逐字分析,就能心境如初;今日,他却只想不顾一切撕烂这张带着面具一般的笑脸,让他跪在自己面前低头认错。 周遭宫人跪下请安的声音惊醒那人,皇帝没说话,就这么冷冷看着他从榻上爬起来,匍匐在金砖上给自己行那跪礼。 这是一日之内,第二次冷眼看着这人给自己行大礼。 只是那叩首行礼之人的心境,却是大不相同。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人,看他肩上那个足印,才想起早先那一脚自己也没拿捏个力道,之前在养心殿时……他在盛怒之下也故意朝着他的伤处摁去,一心也只是想让他更痛一点、再难受一分。 只是如今…… 胤禛喉头微动,有心想要问一句‘传了太医没有’,却在下一刻又忍了回去。这养心殿里没有他的传召,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敢宣太医进殿? 皇帝心思转了几番没人知道。也许昨日的廉亲王能揣摩一二,可惜这人今日深陷囫囵,早已没了那个心思。 苏培盛轻手轻脚挥了挥手,西暖阁里的宫人太监纷纷低着头退下,只留下了一站一跪的兄弟二人。 一室安静得让人有些不适,皇帝烦躁不已得扯松了领口,抬脚走到榻边坐下,自顾自地端起炕上的茶盏喝着,不看那人一眼。 一盏茶见了底,跪着的那人也一动不动,仍然朝着门口的方向,头埋得低低的。从皇帝的角度,只看得见他微微发抖的腰膝。 “允禩……”皇帝眯起眼睛,挑眉看着地上的人:“你可想清楚了?” 胤禩没有动,回道:“回皇上的话,奴才想清楚了。” “哦?你说说看,朕倒要听听你都想清楚了什么?” 就听见廉亲王用一层不变的恭敬道:“皇上,奴才失仪于御前冲撞圣驾已是死罪,只是有几句话不吐不快。年羹尧为人跋扈,仗着皇上的宠爱目中无人,九弟也是个执拗的性子,这两人碰到一处只怕非但不是助力,反倒成了祸端。” 胤禛没想到这人张口居然这样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除却二人的神情,这话就像是往日里听他或是张廷玉给自己字字句句剖析局势一般。 这一愣,让他没能在第一时间有所动作,于是听见那人顿了一顿继续道:“奴才窃以为天家无私事,西北不宁,断不能在这个当口出了乱子。若是皇上对九弟始终不放心,不如发回盛京守灵,也算全了九弟的孝,外间听起来也不至于说皇上不顾手足。至于十弟,……” 话音未落,便听见‘哐当’一声脆响,那盏青瓷花的茶盅子便在胤禩手边碎裂开去,溅起的碎片擦过胤禩侧脸,微微刺痛。 这番话在雍正登基不久胤禩就曾进言过,只是皇帝心中另有打算,并未采纳。如今木已成舟,这人旧事重提,还有什么意义? 皇帝几步跨上前来,一脚将人掀翻在地,口中发狠道:“放肆!允禩,你就是这样想清楚的?你就是这样再三——”忤逆我的? 雍正怒火中烧,他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发起火来更是不管不顾,那十几年戒急用忍的日子也是被局势给生生逼出来的,等他称孤道寡之后,没了拘束,渐渐露出些本性来,往日若不是有怡亲王劝着拉着,还不知如何暴躁。 倒伏在地上的人挣扎了一番,才翻身跪坐起来,看着居高临下的帝王,惨然一笑:“皇上,事到如今,你还想听奴才说什么?” 胤禛却在看见那人侧脸眉梢处一道血痕时心中微紧。 “你……”皇帝上前一步,靴子几乎碰着地上那人的手臂,低头就这么直愣愣地凝视着那人的眼睛:“当真不后悔?” 胤禛问完了之后便先后悔了,这么问等于求着那人回头,只是他们如今如何还能回头? “……”胤禩愣了一愣,嘴角微微牵起:“皇上,奴才……” “不准笑!”胤禛不知为何忽然暴怒起来,俯身一把压在那人身上,扣住那人的下颚,就这样狠狠地咬上去! 胤禩这次没有挣扎,一来是他伤得不清,有心无力;二来是这一地的碎瓷,真要挣动起来,只怕伤得更重。 只是心里却忍不住悲凉,这个人也曾经对自己说过:“在我面前,你不想笑,就不要笑。” 这个吻,没有半分怜惜,只是一种报复,一种发泄,一种伤害。 咸腥的味道在唇间散开,却不及半分心头之痛。 良久…… 皇帝抬起头来,低头看去,却发现那人一脸释然的平静,纵使唇边眉角都有猩红的血迹,也只是这样淡淡地笑着,对自己说道:“皇上,到此为止罢。” …… 胤禛害怕起来,他宁愿相信,这人说的,只是眼前的事。 他是皇帝,可以坐拥四方,但他也知道,做皇帝的,也管不了臣子的衷心。 更何况,这个人是胤禩…… 这么多年的情分……就算他背叛了自己,可自己不也是在一次两次的给他机会么?为什么他能这样平静地说出‘到此为止’四个字? 看着皇帝渐渐狂躁的眼神,胤禩心头笑了,他发现自己似乎除了笑,已经不会再有别的表情。 多年相随,两世纠缠,他怎么可能不懂那人的心思。 只可惜,他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从他那晚接受了小九的心意开始,有些事情就不能回头,也不可以重来。 他十数年来都在学着十三与胤禛亲近,但他终究不是对胤禛掏心掏肺的十三弟。那一世的结局,自这人登基之后便在眼前频频再现。说到底,他不过也是个自私又记仇的人。 如今额娘已经含笑而逝,毓秀也不再死后扬灰,他今生的三个心愿已了其二。 剩下的,只怕也是不能两全了。 小九……我终究还是护不住你。 罢了,终归是自己求仁得仁,想来小九也必不愿看我为了保命而低头罢。 只可惜,他两世都没有做‘贤王’的命,胤禩微微自嘲。 “你——”皇帝眯了眼,忽然发了狠:“休想!” 劈手撕开身下那人的领口,胤禛冷笑道:“小八,自从草原上那夜开始,你以为你还有退路?你以为——这里轮得到你来说话?!” 胤禩依旧笑着,任由那人在身上动作,只是目露嘲讽之色:“是啊皇上,当初四哥可容得下弟弟的半个‘不’字?皇上可是曾经给过臣弟我选择的机会?” 胤禛撕开那人裤子,架开双腿,恶意得顶弄着,眼中怒意更盛:“原来朕这些年的心意都喂了狗,你不愿却对着朕处处示好?如今才来撇清关系,不嫌晚了点儿吗?原来咱们廉亲王也学着那青楼女子做派,嘴里说着不要不愿,可是身上却是爽得很呢!” 胤禩气得脸唰得白了,再也顾不得旁的,双腿用力挣扎起来,竟然皇帝一时无法得逞。 见那人终于敛了万年不落的笑脸,胤禛如何会放过这样可以让那人痛的机会,于是不管不顾的单手摁住那人伤处,一把拽下他腰间的汗巾子,趁着那人疼得打颤的功夫,一把掀趴在地上,反捆住那人的双手腕子。 胤禩被压在金砖上,挣动不得,恨意不可抑制的漫延开来:“雍正,你不记得你答应过先帝什么?你今番作为,有何面目去见——啊!” 胤禛死死得掐着身下那人的腰,那人疼得牙齿打颤的模样似乎取悦了他,于是皇帝笑了,低头又看见那人失神喘息时,微微张着的嘴,里面若隐若现伏着的红色的舌头,忽然又有些笑不出来。 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不会听见他温和却比自己还刻薄的话。 胤禛眼睛发红,忽然觉得这样的疼痛过后就算了,他想要看他在自己身下无力挣扎、欲罢不能的模样。 他要他痛苦,就像自己承受的那样。 一下一下,清晰而缓慢地顶动着,动作与往日无差,只是不知为何带着羞辱的意味。 “你该死……”明明是咬牙切齿的的话语,却染上了弄弄的情欲滋味。 “你罪该万死……” “爱新觉罗胤禩,就算朕要下阿鼻地狱,也要拖着你陪朕!” 胤禩在疼痛中听见这样的话,艰难地睁眼去看身上那人狠戾的面容,心头悲凉无可抑制地泛滥开去。 “你要喊停……”胤禛一个挺身,满意得看着下面的人陡然睁大的双眼,掐住那人的脸让他不得不看着自己,皇帝笑得志在必得:“也要看朕允不允!” 胤禩一张脸褪尽了血色,就这样睁着眼,眼前模糊一片,心中却是狠狠一震。 原来,是他想岔了。 重活这一世,他应该从一开始就远着这个人的。 从一开始,他就应该彻彻底底的放下心中那些执念。 胤禩慢慢闭上了眼,掩去了眼角微微的热意。身上仿若没有知觉,只觉得心上像有一柄钝刀子再慢慢割着。 是他的错。 若是他可以更狠心,那天晚上推开小九遵旨入宫,也许后面的事情可以不一样。 若是他可以放得下自己的骄傲,向雍正低头,或许不会闹到这个地步。 若是他可以再对雍正毫无保留一点,大概他会放自己一马吧。 可是,若只是保全了自己,活着又如何能心安理得? 只怕到了黄泉路上,也无颜再见小九他们。 …… 何况,哪里又来这许多也许? 胤禩苦笑,前世今生,他过得委曲求全,忍得不像个男人,又得到了什么? 雍正…… 你以为我背叛了你,可你又何尝不是辜负了我? 你等我向你低头,我又何尝不是在等你一句解释? 爷是输了。 可两生两世,你也没赢。 …… 第二日早朝时,怡亲王看着皇帝神色如常地发号政令,与军机大臣论政,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他总领内务府,自然知道昨夜皇帝宿在西暖阁的事情,只是到了晌午也没见着廉亲王露面,心下有些奇怪。 等皇帝用膳的功夫,怡亲王才得了空,捉了苏培盛来问:“苏公公,怎么没见着廉亲王?可是王爷身子不适?” 苏培盛打了个拂尘,放低声音,道:“王子放心,八爷已经回府了。”他却不敢说那位爷是被抬回去的。 廉亲王数日不曾上朝,抱病在府中,也不见皇帝只言片语的垂询。倒是又下了一道旨意,着敦郡王为尊者呼图克图扶灵反回喀尔喀。 于是众臣们才觉出点味道来,看来廉亲王的病,是不满皇帝遣了他两个交好的弟弟离京。 不知道,皇帝要对付的下一个,是不是就是廉亲王本人? 很快,臣子们便发现自己皇帝要做的远远不止于此。 九贝子、敦郡王、阿尔江、裕亲王、苏努、马尔齐哈、常明……一个一个的名字接二连三的出现在皇帝下的罪诏上。 皇帝不遗余力地孤立着廉亲王,时时刁难斥责,一时间与八王交好的满蒙大臣人人自危起来。 怡亲王几番上门,想劝着廉亲王给皇上低个头,但只得到那个人几个字:“求仁得仁。十三弟,这件事,你不必插手。” 胤祥想到养心殿里皇帝越发憔悴焦躁的身影,忍不住还要再说,却被那人打断:“十三,只一件事,就当哥哥求你,我的人如今出不了京,胤禟在西宁也不知怎样了,你能不能帮哥哥问问他的情形?” 胤祥有些为难,他的皇帝四哥明摆了要拿九哥立威,偏偏九哥处处同他拧着来,而前些日子,皇帝已经有了口谕,让年羹尧‘不必对他客气’,这些,他都不敢同八哥讲,怕二人硬碰硬。 养心殿里,跪在地上的人递上一页书信,由张起麟呈给皇帝。 皇帝展开看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忽然阴冷一笑,将那页纸揉在掌心,扔给一旁坐着的怡亲王,连连道:“你来看看,这就是你为着说尽好话的人!允禟敢在朕的眼皮子低下耍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密语通信,真是好得很啊!若不是做了亏心事,何必鬼鬼祟祟不敢示人?再这样下去,只怕就要反了!” 怡亲王看了那满页洋不洋中不中的字,也不知该说什么,想起几天前弹劾九贝子纵滋骚扰民间的折子,心知皇帝只怕是要严办九哥了。正想说什么,便听见皇帝忽然按住心口,面上一阵痛苦神色,手指抖着指着一旁的张廷玉,一字一句道:“拟旨,允禩允禟二人结党乱政、密语通信、不臣之心昭然若揭,革去允禩亲王爵、革允禟贝子爵,将允禟押往保定看管,允禩交由宗人府圈禁!” 怡亲王大叫一声:“皇上,不可——”但话未说完,便看见皇帝哇得喷出一口血来,像是挨了闷棍子,一头栽倒。 第110章 宗人府(番外) 三月的时候,怡亲王在出征西北之前,便装去了一趟宗人府。 “八哥。”怡亲王让随行留在高墙之外,只身进了囚禁胤禩的院子。看见一个人背对着自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书。 胤禩回过头来,对他笑道:“十三,你怎么来了?” 十三看他脸色白得厉害,连眼眶都有些发青,想起自己那十年被半圈的日子,心像是被紧紧攥着一般:“是皇上……让我来看看八哥的。” 胤禩盯着他眼睛一会儿,又笑:“十三弟,你说瞎话时耳朵会红,你可知道?你既然是偷偷来的,还是悄悄走的好。” 胤祥叹气,自己面对的是自己八哥,果然什么都骗不过他,不过仍是道:“八哥,皇上……他、一直惦记着你的,你就给皇上递个话儿吧。” 胤禩合上书,对守门的小太监道:“怡亲王来了,还不快去上茶。” 胤祥摆摆手,道:“不用了,八哥,弟弟出征在即,只怕有一段日子不能来了,那守在外间的富顺儿是我的人,八哥有什么话要递给皇上,只管唤他就好。” 胤禩见他要走,连忙道:“十三,老九那边……你可曾帮我打听过?” 十三一时语塞,这些日子忙着安抚德妃、与老臣周旋新政与西北军情已经让他三天未曾合眼了,之前八哥交代他的事他倒是使人去问了,得到的消息是年羹尧未曾太过为难九哥,只是后来胤禟被革爵送往保定看押,他也没机会再过问。 胤禩见状,起身。 胤祥注意到他的左腿似乎有些迟疑,忙问:“八哥,可是身子不适?可要弟弟传个太医来看看?” 胤禩摆手道:“我无事。十三弟,老九那边我放不下心,你也知道有些狗奴才喜欢擅揣圣意、刻薄行事的,我怕九弟吃大苦,你若能帮我问问,八哥给你磕头了。”说罢就要跪下。 胤祥一把拉起他,怒道:“八哥,你这是——哎!”怡亲王把脚狠狠跺了一下,道:“八哥,话儿我能带,只是弟弟此去西北,一年半载只怕回不了京,保定的事我也鞭长莫及。你还是给皇上服个软儿吧。” 胤禩微微叹息:“我知道了,你年纪也不轻了,去西北也自己小心着,莫要逞强,让皇上担心。” …… 怡亲王走后,胤禩把自己闷在屋子里两日,第三日,终于下了决心,一连数日不吃不喝。 消息传回养心殿,皇帝砸了当日的晚膳,怒气冲冲得出宫去了宗人府。 胤禩跪在冰凉的地上接驾,皇帝挥手将人遣了出去。 “允禩,你在威胁朕?” “皇上。”胤禩也没等皇帝叫起,自顾自得站了起来,直视皇帝道:“臣只是,想见皇上。” 皇帝没有说话,没有动,也没有说一句‘放肆’。 胤禩眯着眼睛仔细看过去,果然见那人的眉目微微柔和下来,于是他笑道:“皇上,还是进来坐下说罢。” 皇帝晃了晃神,看着那人熟悉的笑,觉得两人似乎又回到了登基前那些在书房私会的日子,于是抬脚几步上前,进了内室寻了把椅子坐下。 这是胤禩被圈之后皇帝第一次来,他借着打量四周的功夫,用余光去看那人的动作。 屋子里面只一把椅子,再来就是桌子与床榻,皇帝坐了椅子,胤禩只能去坐榻上,不过在之前,他上前给皇帝斟了一杯茶。 两人对坐品茗,似乎那近一年剑拔弩张的日子只是错觉。 皇帝不去看这个人,他的心里很是矛盾。一方面他希望这个人对自己软化下来,就像现在这个样子;但另外一方面,他又希望这个人有他自己的风骨和骄傲,若是打压几次、或是圈上几个月,就能磨了他的锐气,又岂会是自己看中的人? 又过很久。 “你引朕过来,就是为了喝杯茶?”皇帝说完便看见那人眼底笑意一闪即逝,顿时懊恼不已,恨自己沉不住气居然先开了口,于是不等那人说话,便站起身来,道:“茶已尽,朕政务繁忙,改日再来。” “皇上。”胤禩连忙起身,几步上前去拉皇帝的衣袖,道:“臣有话说。” 皇帝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胤禩。 胤禩慢慢吸一口气,道:“皇上,之前的事情,是臣等犯了大错。皇上大人有大量,不要……” 皇帝心里没来由的涌上怒气,冷漠地看着面前的人,一字一句道:“你的样子,很难看。” 那人脸上的笑容僵住,抓着他袖子的手慢慢松了。 皇帝心里说不出来的感觉,他想,也许这就是报复的快感。 见那人在这之后眼里笑意褪去,人也整个冷清了起来,皇帝有些后悔,应该让他再多认几句错的,这样一来,不就没的玩儿了,看不见他更加羞辱的神色? 胤禩慢慢又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才接着道:“皇上,臣知道臣子们犯了错,被圈被罚都是罪有应得。只是担心有小人狐假虎威,借机生事,虐待皇子……” 还没说完,忽然面前的皇帝一巴掌过来,将他扇了一个踉跄。 胤禩没想到会这样,几步退后没站稳就半趴倒在榻前的脚踏上,眼睛因为太久没怎么吃东西有些发黑,耳朵也嗡嗡作响。 等他终于能听见声音了,就听见那人像冰锥子般的声音骂着:“……挑拨离间、造谣生事,心存阴险、悖逆不敬、挟私怀诈,遇事播弄、庇护私人,真是其心可诛!朕看你被圈这几个月毫无反省之意,反倒更加张狂,利用朕的十三、利用朕!你——朕看你这辈子都在这里反省罢!” 说罢皇帝也不去看倒伏着的人,怒气冲冲得出了大门。 胤禩好一阵子才止住了晕眩,慢吞吞地爬起来,走到窗边,拾起方才雍正用过的茶杯,扬手扔进窗外的草丛,面上无喜无悲。 这一日回去之后,皇帝大发雷霆,当着张廷玉等人的面再次申斥八王一党,极近刻薄之词,于是朝野上下都明白了,这次,那位是彻底完了。 …… 盛夏,京城的天气越来越热,纨绔子弟们早换了夏衫,恨不得把地窖里的冰扒拉出来每天睡在上面。 宗人府的小院子酷热难当,胤禩已经几天无法进食,几十年养优处尊的生活让他很难得过且过。他坐在屋子里,眼睛透过唯一的窗户,望着那排高墙。 院子里几个太监说话的声音时断时续。 “真是晦气,这么热的天儿就在这鬼地方呆着。” “你小声点儿,里面的人听见了!人家好歹是个……人物不是?” “呸!落草的凤凰不如鸡,也不看看自己那德性,反正一辈子也出不去了,还不如自我了断了一了百了。” “你疯了不是,这话也能乱说的?咱们就是个奴才命,侍候谁不是侍候哇。” “那可不一定,等老天收了这位,咱自然就回内务府,运气好的遇上个受宠的主子,咱也沾沾光不是?这日子,过得半点儿油水都没有!亏!” “还油水?这几日的饭菜,不都咱们吃了,你扣下的东西也不少了,还抱怨!当心那位告你一状。” “我呸!”一人冷笑道:“你没听见那日皇上骂他的话儿,那叫一个狠,就我这不是字儿的,听着都吓得发抖。我看他呀,是一辈子出不去啦!” 胤禩冷笑,一群死到临头的人。 对他们说的话儿,他倒是很无所谓,继续看着窗外,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小九,当日只知道你是受尽折磨死的,却不知你心高气傲,怎么忍受得了? 如今再来一遭,正好我们一道参详参详,黄泉路上,也好一同声讨。 宗人府关着的那人一连几日不曾进食的消息再次传回了养心殿,这次皇帝连发火都懒得发,只淡淡交代了一句:他不吃,你们不知道想法子灌下去?以后他的事情,不必再报到朕这里。他爱怎样就怎样罢。 宗人府高墙里的太监得了皇帝的旨意,兴冲冲得执行了。 胤禩吃不下东西,他们就按着胤禩的手脚,让人往他嘴里灌;胤禩怒极不肯张嘴,那些人就捏住他的鼻子逼他张嘴。 胤禩受尽痛苦吃进去的东西,转眼间便全数吐出来,污了衣物被褥,那些人也不去管。横竖皇上的旨意是,他不吃就灌下去,可没说吐出来怎么办。 这样的折磨每日都会有那么两三次,胤禩的身体愈发虚弱了,如今只要到了用膳的时间便会忍不住作呕,有时连茶水也会吐出来。 只是身体的痛苦才能让他心底平和下来,他觉得只有受这样的苦,才能赎罪,才能与小九感同身受。 小九……这便是猪狗不如的生活吗? 九月初五的时候,养心殿上呈上来一本折子。 皇帝打开之后看了好一会儿,才一把将折子摔在御案上,吼道:“允禟死了?怎么回事儿!都死了这么多天了怎么才报上来?这才被关了多久?” 张廷玉吓了一跳,拾起折子看了一遍,心里也有些疑惑,照理说这圈禁皇子自先帝起便早有先例,不管是那皇长子还是废太子,还有现在的怡亲王,但都好好的活着啊,那废太子虽说这些日子身子也不大好了,但他也好歹被圈了十几年,怎么到了这皇九子,就…… 皇帝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重重的一章拍在御案上,将玛瑙的镇纸生生拍断,镇纸磕在手上,鲜血迸流:“给朕查!狠狠得查!是不是有人借机虐待皇子!” 苏培盛惊呼一声,顾不得君前失仪,一把掏出汗巾包住皇帝的手指,对身边吓呆了小太监道:“快去传太医啊,皇上受伤了!” 太医一番折腾,皇帝却一点也不觉着疼,他脑子里一遍一遍得回想着近半年前那个人对自己说的话:“只是担心有小人狐假虎威,借机生事,虐待皇子……” 当时自己的反应是什么呢? 他似乎根本没理会这句话,只恨他变着法儿绝食将自己骗过去,就是为了给允禟求情。 那个时候,他好似还出手打了他…… 那个人的表情呢? 皇帝想了很久,发现自己完全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那日自己被欺骗的愤怒。 皇帝有些害怕起来,他不敢想象,胤禩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会如何反应。 不对,他不应该担心的,明明是那两个人对不起自己在先。 何况,允禟的死又不是他授意的,也许允禟的死,跟他毫无关系? 那天晚上,一直到了子时,皇帝都毫无睡意,脑子里翻来翻去想着这件事情要如何说给那人听。后来他忽然想起,他如今还有什么必要事事向那个人解释交代? 至少,也该等保定那边的调查折子呈上来了再说。 想到这里,皇帝又觉得心安理得了,于是暂且将这件事情放下,不去理会。 又想着,是不是该下一道旨意,让宗人府的人对他好点儿?或者应该遣个太医去看看? 这个时候,他才有些后悔,先前因为赌气,撤了黏杆处的侍卫,连十三的富顺儿也在三个月前调走了。 算了,一切还是等着保定那边的消息罢。 …… 宗人府的高墙内,一个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人,抖着手在墙壁上又划去一道痕迹,嘴里喃喃道:“快了快了,小九你再等等我。” 两日过后,皇帝一个人在养心殿批折子。 快到子时时,一阵风吹来,殿内的烛火暗了暗,殿门口忽然有脚步声传来。 皇帝放下笔,心里有怒气,这是谁未经传召便自行入殿的?又想,也许是保定那边的折子到了,于是抬眼看去,看清来人却是一愣:“小八?” 面前站的这人,可不就是胤禩么? 长而玉立的身子,湛蓝色的常服,眉眼都是温柔的笑意,嘴角微微弯起,腰间挂着的正是自己当年送给他的那枚龙形玉玦。 皇帝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什么地方不对劲,又一时说不上来,这人的样子无比熟悉,就像是康熙四十年那段日子里,自己最爱他那时的模样。 “四哥。”那人紧走几步,嘴角挂着惯常的笑。 皇帝的疑虑全被打消了,除了这人,还有谁会用这种调子叫他,于是也站起来去迎他:“你来了?!” 刚走两步,却看见那人从另一边绕过自己直直走到了御案前,自顾自地翻着他案上的折子,似乎有些好奇。 皇帝皱了皱眉,继而恍然大悟道:“你可是还在同朕置气?” 这是胤禩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不知为何,这一眼,让皇帝有些心虚起来,于是咳嗽一声,伸出手来想去握他的手。 只是那人却笑着退后两步,直视着他,道:“四哥,弟弟是来向你辞行的。” 皇帝皱眉:“辞行?你要去哪里?谁准的?”忽然终于想起了什么,怒道:“你不是在宗人府呆着?是谁放你出来的?!好大的胆子!” 胤禩恍若未闻,又细细得看着皇帝,那目光似有无限感慨,有不舍,有解脱,也有怅然,似乎在一寸寸描摹着皇帝的面容身形,想要牢牢记住。 皇帝被他看得心头发凉,顿时怒道:“放肆,允禩,谁准你这样直视君上的?” 面前的人闻言收回了目光,转头去看御案上的砚台和笔洗。 皇帝记得他方才的眼神,心里总觉得奇怪,于是忍不住道:“你……你还未说,你是如何出来的?” 面前的人收回目光,回头又露出一个笑容来,似乎在笑他的问题:“时间到了,臣自然就出来了。” 面对这样一个笑容,皇帝的心忽然活泛了,觉得面前这个人就像只草原上的狐狸,总是在你就要彻底放弃的时候,伸出爪子在人心里挠上一挠,让你恨不得一箭射死它,但又偏偏舍不得。 有多久没见着这人露出这样狡黠的笑来,似乎自从那件事以后……唔,哪件事?……皇帝觉得头很疼,不想再往下想去,于是伸出手要去抓他,一边道:“朕不管你是如何出来的,既然来了,今晚就不用走了。” 那人笑着退了一步,正好让皇帝捉不着,看着他摇首道:“时辰到了,臣弟该走了。皇上你自己保重。” “等等!”皇帝急了,自从他登基以来,就没人敢这么对自己说一半留一半的,于是疾步上前要去捉他:“朕命你留下,你敢抗旨?!” 也真是奇怪,面前那人明明脚步未动,却不知为何就是让他抓不住,皇帝抬眼看去,正要斥责他,却见他歪着头朝自己一笑,居然就像是小时候那样,这样的神情让皇帝心里狠狠一跳,就差吼出来‘你不要笑,不准笑’! 这时那个人却突然伸出手指,在空中慢慢描摹了皇帝的面容,轻轻说道:“四哥,我记住你的样子了。” 皇帝一时忘了初衷,就这样呆呆地看着那人,嘴里下意识道:“记住了,然后你要如何?” 那人笑,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来世、再下一世、以后的生生世世,我都不要再遇见你。” “你——放肆!”皇帝一愣之后勃然大怒,看见那人仍旧笑着的脸,忽然心里无端生出恐惧来,他害怕这句话成真,于是暴怒地上前,想要捉住这个人,哪怕是伤了他,让他再也无法行走,也要将他禁锢在这紫禁城。 朕不管你是不是背叛的朕,从今天起朕都可以忘记。 只是你不许走,也不许有离开的念头! 你只能留在朕的身边,陪着朕! 朕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可以放你出来,甚至可以复了你亲王的爵位,朕还可以…… 只是这些话皇帝一句都说不出来,似乎有一只手掐着他的喉咙,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人,最后看了自己一眼,毫不留恋地转身出了养心殿的大门。 “侍卫……快来人……给朕拦住他!”皇帝怒极了自己的无能为力,这时才忽然想起,怎么没见着养心殿的侍卫。 “皇上……” “皇上?” “快醒醒!?皇上?” 皇帝忽然睁开了眼,看见面前跪着的宫人和面色焦急的苏培盛,哪里还有那个人半分影子? 皇帝心惊肉跳好一阵子,才留意到苏培盛面色不对劲,于是皱眉道:“怎么回事?” 苏培盛面色灰白,几乎不敢去看皇帝的眼睛,嘴唇抖了很久,才道:“皇上,宗人府那边来报,方才八爷他……去了。” 第111章 终成叹(番外) 九月初一,远在西北的怡亲王接到了一份来自京城的书信。这封信却不是来自怡亲王府或是来自他的皇帝四哥,而是出自一个被拘押在宗人府的人。 怡亲王一连将信看了几遍,每个字都读了三次以上,才抬起头来,面上有些不解。 他对着身旁的副官说:“信是谁送来的?人呢?快带进来!” 那副官忙出了帐门,片刻之后,领着一个小吏打扮模样的人进来。 怡亲王一见他,便问:“你是何人?廉亲王是你什么人?这封信是什么意思?” 那小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王爷,奴婢是廉亲王府里的丫头。是主子在被圈之前,对奴婢交代的,若是九爷出了事,就让奴婢拿着这封信来找您。” 怡亲王在西宁军中,竟然不知道允禟离世的消息,闻言大吃一惊:“你说什么?老九出了什么事?” 那小吏抬起一张泪脸来,正是昔日廉亲王府上的青哥丫头:“王爷,九爷已经去了。主子说,若是九爷没了,他也就不能活了!” 怡亲王又问了几句,见那丫头也就只知道这么多,才让她下去,自己又将那封信看了一遍,只见上面写着:【十三,若是你还顾着当年送药的情分,好好照顾八哥与老九的府上,那几个孩子就交给你了。若是能够,劝劝皇上莫要太苛待身后之人,于皇帝的名声也不大好。】这……这不是遗书么? 怡亲王心中越发觉得不妥,忙唤来书记,给皇上递了折子请求回京述职,又招来了副官,将军务交接一番。 隔了五日,终于收到了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的皇帝批复,自然是准了。于是怡亲王连夜进京。 等他风风尘仆仆赶到京城,终究是晚了一步。消息传来,被圈在宗人府的前廉亲王,已经在两日前没了。 胤祥手里握着那页薄纸,站在宗人府门前嘴唇哆嗦了一会儿,还是转身先进了紫禁城。 苏培盛在养心殿门口见到怡亲王时几乎是爬过来的,他哭道:“殿下,您去劝劝皇上吧。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 胤祥拉起苏培盛,哑着嗓子道:“我问你,皇上怎么了?八爷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苏培盛抹了一把眼泪鼻涕,道:“殿下,那日宗人府传来消息,说八爷没了。奴才报与皇上,谁知皇上听了直愣愣的不说话,忽然喷出好大一口乌血来,差点把奴才吓了死。后来皇上倒是醒了,可是醒了却怎么说也不肯相信八爷的事,把宗人府来的报信儿的拖了出去。这几日更是连连宣了太医去宗人府给八爷瞧病。”说完苏培盛又是膝下一软,抱着胤祥的大腿哭道:“太医说,皇上这怕是得了怔忪之症啦!” 怡亲王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他连日没命地赶路上京,收到八哥死讯后更是马不停蹄,如今听见皇上也这般了,只觉得心口一阵腥甜。但他也知道,如今两个哥哥,一死一病,他可决计不能在此刻倒下,于是竟将那口咸腥生生咽了回去。 “你说皇上这几日宣太医去宗人府?”胤祥忽然想起了什么:“那,八爷他——” 苏培盛低下头,声音都发着颤:“八爷,他、他还在宗人府。” 胤祥闭了闭眼,松开苏培盛,眼睛涩意难当。 皇上,当初臣弟去西宁时就曾经对您说过,莫要以一时之气,铸成大错。 没想到,不过半年时间,竟然当真应验了。 怡亲王收拾好情绪,才进了殿,看见皇帝正如往日一般坐在御案前批阅折子,看见胤祥进来,抬头笑道:“老十三,你怎么回来?你回来也好,你去宗人府那边帮朕跑一趟,也去劝劝你八哥。” 胤祥一怔,细细去看那君王的神色,见他双目果真有些迟疑,目下一片青黑,左手更是下意识地按着心口,手眼已是不大落在一处,心下登时一痛。 他与皇帝自小亲厚,但思及宗人府里那个曾经笑着唤自己‘小十三’的人,一时间心中怨愤酸涩之感难以抑制地涌上。 胤祥知道皇帝有了怔忡之症,自然只能顺着他的话儿小心试探。几次之后,发现皇帝发号政令如常,只是就像苏培盛说的那样,不相信胤禩的死讯,反倒口口声声斥责太医院的人无能,埋怨老八拒而不见他遣去探视的人。 怡亲王出了宫来,他已三日未曾合眼,如今只要一想到皇宫里那个无论如何也不肯面对事实的人,他的心肝脾肺就像被人揉做了一团;但再一想到宗人府那个无辜枉死的亲哥哥,心底竟然也隐隐生出一丝埋怨来,像野草般蔓延开来。 身为天子,一念之差,竟然会铸成这样的结局。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 皇帝患了怔忡症,刚刚回京的怡亲王只能亲自去了宗人府。 等他看见床榻上停放着的哥哥时,眼前一阵发黑——这个瘦得不成人形的人,真的就是半年前那个同自己话别过的人么? 胤祥忍着一口气,一步一步走到那人身前,扑上去握住那人僵硬的手,铁铮铮的汉子也泪水磅礴:“八哥——弟弟回来晚了!” 宗人府的奴才们不敢打扰主子,都哆哆嗦嗦地退到门外候着。 胤祥在屋里怔了好一阵子,想起八哥如今已经在这里停了三日,虽然天气不算热,屋里也窖了冰,但他知道八哥生性喜洁,于是出门对下面的人吩咐道:“去打水来,再备好衣物。”又转回屋里,坐在榻前,看着胤禩的脸道:“八哥,你最是好洁的,如今八嫂已经不在了,那些下人也不够尽心,还是让弟弟来服侍你干干净净好上路吧。” 宗人府的领头太监高玉方亲手给怡亲王端来了水具,正要上前帮忙,却别怡亲王挥退了出去。 胤祥知道这样的举动赎不了自己的最,但他能做的也不多,咬咬牙,伸手去解胤禩身上的新袍子,谁知这一解,却让他看出端倪来。 …… 这一天据说怡亲王在宗人府拘禁了所以侍候过前廉亲王的太监,甚至动用了私刑,动静闹得很大,连掌管宗人府的康亲王也惊动了。 那日晚些适合,怡亲王面色如铁地携了康亲王崇安一同入宫,而康亲王更是跪在养心殿外磕头请罪。 怡亲王被宣入养心殿后,很快传来了他与皇帝的争论之声,养心殿内外的太监宫女莫不战战兢兢,恨不得自己瞎了双眼聋了双耳。 虽说类似的争论,在皇帝登基之后,在怡亲王与皇帝之间也有发生过,但那时多半还有廉亲王在一旁劝着拦着。争论的事端也多是皇帝说是风就是雨的,只要心里想到什么,也不管后果,一个劲儿的恣意妄为。通常怡亲王刚劝上两句,皇帝便上纲上线,接着怡亲王又搬出祖制来说服皇帝,皇帝自然气性更大。往往这时廉亲王就会笑着说几句软和话儿,或是装模作样责备怡亲王,接着皇帝又会心疼自己弟弟,反倒帮着怡亲王说话。 只是今日,那个能在中间圆和的人已经不在了,养心殿里很快便传来了一阵瓷器杯盏的碎裂之声。 “胤祥!你——”皇帝捂着心口,狠狠得撑着御案,才不至于跌倒。 “就算皇上现在就圈了奴才,奴才也要把话问出来,难道不是皇上你亲口下的旨,让那班奴才去折磨八哥的?”怡亲王硬着脖子直视皇帝,额角有伤,正是被那本折子给砸出来的。 “放肆!朕何时下过这样的旨?”皇帝铁青着脸,摇摇欲坠。他咬着牙,仿佛只要他不肯承认,那件事情就没有发生过。 怡亲王冷笑两声:“皇上好忘性,都说是天子金口玉言,莫非都不作数了?奴才这里,可是有宗人府令与一干奴才可以作证,当日传旨的养心殿太监也还在不是,莫非是皇上的奴才假传圣旨?” 皇帝眼前发黑,狠狠得喘了两口气。他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想起他说过的每一个字。 那个时候皇帝气他背叛了他们多年的情意,又利用了自己对他的不忍心,拐着弯来试探自己,为胤禟求情。兼之当时皇帝又被朝中的事务绊住,宗人府几次上报说八爷不肯进食,他只当他又在使手段,才那么说了一句,又怎么会想到那帮奴才会做出这等事来? 也不尽然…… 皇帝在先帝在位时,也曾总领内务府,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些个名义上是皇家奴才的包衣的手段。虽是奴才秧子,但手里却拿捏了皇家的衣食住行。若不是他们暗地里使坏,怡亲王当年好好的身子,为何会被折腾成后来这个样子? 他曾经是打算让胤禩吃些苦头。 在西暖阁那个人说出‘到此为止’的时候,皇帝就知道自己输给了他。 他放不下这么多年来的情意,但要让他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也不可能,因此才想让那人知道没了皇帝的宠爱会是什么情形。 这半年来,他始终没有踏入宗人府一步,一来是朝政不稳,二来是他不想让那人看到自己这么容易就低头,他还记得那日在他眼里露出的一丝戏谑的笑意,在他看来,分明就是在嘲笑自己的无能。 他要争的,无非是一口硬气罢了。 怎么会弄成这个局面? 他不能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那些奴才怎么敢!! 当夜,皇帝不顾太医院的跪谏,硬是撑着身子出了宫,在宗人府的小院子里,他才第一次亲眼看到了他那一句盛怒之言下的后果。 即便是已经听胤祥说过一遍,但青眼看见的时候,仍是让他不能面对。那样一个温和如江南三月风的人,如今已经冰冰冷冷地睡了,永远也不会再有睁眼的一天。 但是,现在还不是他可以宣泄的时候。 皇帝压抑住所有情绪,在一边坐了,由怡亲王再次亲审宗人府的太监。 若是说下午怡亲王用刑时,太监们一开始还支支吾吾的推搪着,现在招也招了,刑也用过一遍,这些太监们此刻只盼着能多说点儿自己知道的,把罪名推到旁人身上去,以求莫要祸及家人。 怡亲王审到最后已是目眦尽裂,他也不去看皇帝的脸色,几乎忍不住亲自上阵给自家哥哥报仇。 他都听到了什么? 他在黏杆处从保定传来的折子里已经知道允禟的被拘押是的经历,四周围以高墙,前后皆备封死,连窗户也钉上木条,门上设转桶供传递饮食,即便是在八月里允禟中暑晕厥不省人事,也没人理会,更不会请大夫调治,一介曾经富可敌国的皇子,就这样被折磨致死。 转桶取食,那还把人当做人看么?怕是应天府里的囚犯也不至于如此待遇吧。 而他的八哥呢?又做错了什么? 被人三餐灌食、呕疾数月无人上报更加无人医治。若不是他今日帮他八哥亲手更换衣物,看见他肩膀胳膊与下颚处反复出现的瘀痕,那些人是不是就要瞒天过海了? 他传来的太医也说,他八哥的咽道反复受伤,早已无法进食,难道这些奴才就是这样不管不顾的‘遵旨’? 可真真是‘遵旨’的紧啊! 胤祥忍不住心底的凉意,他不止一次的告诉自己,那个人是自己的四哥,是从小将他带大的四哥,弄成这样的局面,他定然也是不知情的。 可是,胤祥不让自己在想下去,他也不愿意去看皇帝的神色,只抖着手,指着下面的奴才道:“给我打——狠狠的打!但不许打死了,留着他们的狗命,爷还要问话!” 而皇帝呢,从头至尾几乎一言未发,就这样木然地坐在一边,听怡亲王问案。 原来,那个人就是这样在这里挣扎了大半年。 原来,那一次那个人对自己说,疑心有人‘狐假虎威、虐待皇子’的时候,他还以为他在播弄是非,为允禟求情……原来,他是在说的宗人府里的奴才。 原来,那个人多日未食,是身子虚弱无法进食,但是他却以为他在威胁自己、利用自己的情意。 ……情意?他现在说起这两个字当真是天大的讽刺。 若不是自己的‘情意’,他又如何会落到这个地步? 那些‘遵旨’的奴才罪当万诛,但他这个下旨的‘罪魁’又当如何? 皇帝浑浑噩噩的回了养心殿,浑浑噩噩的由太监服侍着歇下。 他的脑中一直现着那人如今瘦骨如柴的面庞,以及他身侧的墙上,那一排一排的划痕。 一天…… 两天…… 一月……两月…… 皇帝还记得那个人在半年前还笑看着自己,说‘臣只是,想见皇上’。 他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算着日子,在忍受折磨? 只是,他为什么不让富顺儿递个话给自己? 若是他早些知道…… 若是允禟死后,他放得下面子立即亲往宗人府…… 若是十三没有离开京城…… 三日后,皇帝终于下两道旨,第一道旨,复了廉亲王与九贝子爵位俸禄。 第二道旨意,廉亲王逝世,皇帝辍朝三日痛悼之。丧礼由诚亲王与怡亲王共同襄理,皇帝亲临其丧。封谥为‘穆’,明配享太庙。又下旨诏令廉亲王名仍书原“胤禩”,以志思念,恤葬从优。九贝子以贝子礼下葬。 因为廉亲王逝的突然,连陵寝的位置都未及选定,皇帝亲自在自己陵墓旁圈下一片上吉之地以为永息之地。旁人只道皇帝兄弟情深,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为了那人梦中那一句话:——‘以后的生生世世,我都不要再遇见你。’ 胤禩,就是死,我们也要在一处。 来世,可不是由你一人说了算的…… 宗人府里那十二名太监,并保定允禟押所侍候太监八人,全部殉葬,九族亲眷发送打牲乌拉与披甲人为奴。 处理完这一切之后,皇帝才渐渐空闲下来。数月以来,他一滴眼泪也没留下,始终有一口气憋在胸中,借着治丧与国事麻痹着自己日益烦躁几欲疯狂的心。 他在等,他不相信小八会不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哪怕是一句‘恨你’也好。 只要他们还有情债未偿,他还欠着他一条命,那他来世就一定还给他! 可是他反复拷问过所有宗人府的太监,他们都只听见廉亲王口里反复叨念‘小九’、‘等等’这几个字,可是他不相信! 他怎么能甘心? 就算是梦,他相信小八也会再来寻自己的。 那时候,不管他要如何,哪怕是要了自己的命,自己也甘之如饴。 半月之后,怡亲王再次启程远赴西宁。 行前,他终究还是原谅了他的四哥,只因为那是他从小敬重的哥哥。 因此,怡亲王将一直放在身边,胤禩最后托青哥带给他的那封信,转交给了皇帝,为的只是替八哥完成最后的心愿。 皇帝盯着手里的纸,脸色渐渐化作灰白,他嘴唇有些哆嗦,仍然撑着问:“这是他什么时候交给你的?” 怡亲王道:“据八哥的侍女所言,这是八哥被圈之前就写好的,在九哥去了之后,由他转交给了我,谁知……若是我那时就在京城,也许八哥也不会——”七尺的铮铮汉子不由泪洒当场。 这时皇帝已经不能思考了,长久以来一直支撑自己的信念轰然倒塌下来。 原来,小八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样的结局…… 原来,他不是没有留下遗言,只是他宁可转托胤祥,也不肯再予自己一言、一眼。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死局。 原来,他在宗人府墙壁上刻下的痕迹,不是数着被圈的日子,而是他在计算着什么时候可以脱离苦海。 原来,他那夜说的‘生生世世不再相见’,竟然不是一句气话。 皇帝用手遮了眼睛,呵呵哈哈地笑了起来,从闷声咳笑,一直到嘶声大笑,终于有水渍从指缝中溢出。 皇帝一直笑个不停,怡亲王觉得不妥,便看见皇帝的嘴角咳出血红来,混着泪水一直染在了那张薄薄的稿签之上,氤氲做了一团黑红痕迹。 怡亲王走了。 第二日,皇帝下旨加封廉亲王为铁帽子亲王,世袭罔替;并从廉亲王与九贝子后人中选了世子承袭爵位。 皇帝似乎恢复了常态,依旧是每日批折子到深夜,事必躬亲,有时连府台县令都会亲自接见叙话。那摸样,就像是想要生生累死自己一般。 那夜之后,他再也没梦到过那个人。就像那个人说的那样,他再也不会来寻他。 只是白日间,他在闲暇之时,总会记起一些片段的画面。 有时是那个人拉着自己的衣袖,笑着说‘臣只是,想见皇上’。 又有时有时那个人回头,面无表情地对自己说‘四哥,弟弟是来向你辞行的’。 他不接着去想,于是只能又拿起折子批阅起来,直到筋疲力尽。 皇帝命人凿通了泰陵与穆陵的地宫,他要他死后能毫无阻碍地走去他安息之所。 皇帝有时会期待着等到他也入土的那一日,这样就能再见到那人了,可以亲口对他说句抱歉。 可是他又害怕那一天的到来,因为这一世,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怀念他,可是下一世呢?再下一世呢? 若是真如那人说的,永世不见,那他要如何才能记得起他? 若是他与他都喝下了那碗孟婆汤,他欠他的又要如何去偿还? 这时,他总会想起他那个宇宙全人的好弟弟,曾经骂过自己的那一句:莫要以一时之气,铸成大错。 如今,一切都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以下是非现实版,算作福利。 那日与雍正在养心殿道别之后,转身潇洒而出的胤禩看见殿外等待自己的那人,两人相视一笑。 胤禟道:“八哥,弟弟总算明白你为何执意要来这一趟了。” 胤禩也笑道:“倒是劳烦要九弟陪着走这一遭。” 胤禟无所谓的摇头,他是厌烦了这红墙绿瓦,但只要眼前这个人在哪里,就是明知是死也会去。 胤禩看见身边宗人府报信的人穿过自己往养心殿疾步走去,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对胤禟道:“放心吧,有胤祥在,他会护着你我后人的。” 胤禟上前,拉着哥哥的衣袖,轻轻晃动着:“那些虚无的东西,爷可不动心,八哥还是想想如何报答弟弟的‘粉身’之情?” 胤禩看他眼底闪动的狡黠之情,轻笑:“哥哥能报答的不多,只怕你嫌弃?” 胤禟笑得小心翼翼:“可是真的?八哥可愿意陪着弟弟不上天不入地,就这样一起游遍山川四海,去那无尽之地?” 胤禩一愣之下,点头微笑:“好。”没有一丝犹豫。 胤禟道:“不怕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胤禩摸摸弟弟的辫子:“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对我而言。” 胤禟红着眼睛上前一步,抱住哥哥的肩膀,闷声道:“那就一言为定?” 胤禩眼里也有热意涌动:“嗯,好。” 再问你还记不记得前世已经没有意义,两世已毕,如今我有的,也只有你而已。只要是你想要的,哥哥都愿意双手奉上。 胤禟抬起头来,破涕为笑:“那咱们快走吧,这紫禁城里的死气好难闻,弟弟就快受不了了。” 两条淡淡的影子,往宫外慢慢飘去。 身后传来养心殿里太监尖细的声音“皇上——皇上吐血啦!快传太医!” 两人谁也没有回头,只隐隐听见其中一个道:“八哥,老四对你可真狠得下心来,你不知道弟弟那几日有多心疼……” 第112章 保举 大年刚过,西北便又传来了军情,策忘下令让大策零敦多布率兵六千多人侵袭西藏,意图挟持达赖喇嘛号令众蒙古。 军报呈到乾清殿,被皇帝当众狠狠砸在殿前地上,大声斥责年前主和的朝臣。大臣心知出兵的借口已经递到嘴边,于是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心里开始盘算着谁会借势手握兵权。 朝会后,皇帝单单留了几个成年皇子、张廷玉、佟国维与马齐。胤禩一边慢吞吞得往乾清宫走,回头瞥了一眼同样低头想事情的胤禛,不由慢了几步,等了那人与自己并行。 胤禛挑眉看他:“怎么今日不避嫌了?”语气中竟然被胤禩听出几份抱怨来,想来是不满胤禩得了便宜就跑的恶行。 胤禩好笑,偏头看过去,下巴微微抬起:“虚者实之,皇阿玛定然也欢喜我们兄弟和睦。”顿了一顿,忽然坏心眼道:“听说四哥前些日子身子不适,可是好多了?” 某人咬牙:“托八弟的福,已然大好。”真是字字血泪,就差扑上来啃上几口了。 乾清宫进在眼前,胤禩收了嬉笑面容,道:“皇上想必会让你我举荐远,不知四哥可有腹稿?” 胤禛冷哼一声:“皇阿玛乾纲独断,哪里用得着你我费心?” 胤禩叹了口气,道:“四哥,其实这样未必不好,十三弟如今这身子……那西北又是苦寒艰涩之地,难道你就不心疼?” 胤禛没说话,只将唇抿成一条直线,想起昔日那个伏虎俊年,面上神色有些黯然。 “何况……”胤禩咬牙道:“既然德母妃已然发了话儿,四哥还是顺水推舟,做了人情岂不是更好?” 胤禛停下脚步,看他:“听见了?”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 胤禩笑笑,也没回答,算是默认了去:“何况年羹尧坐镇四川没多久,这兵权再落在他身上,”胤禩侧头睨了胤禛一眼,接着道:“委实也恩宠太过。” 胤禛坐镇户部,兼领内务府,若是再加上年羹尧的兵权……这的确不是制衡之理。 胤禛无奈道:“你当四哥是那拎不清的人么,以为我真要弄个两败俱伤?” 胤禩心里腹诽,四哥,眼里容不得沙子,鱼死网破可不就是您的作风么。 不过他没说话,因为梁九功已经打着拂尘,尖细着嗓子宣众阿哥与大臣入殿。 皇帝正在看富宁安的折子,见众人入殿后,将老花镜摘下,给张廷玉、佟国维与马齐赐了座,让皇子们都站在殿上。 “皇阿玛,儿臣请战!”皇帝还没发问,十四贝子便一甩马蹄袖跪倒在殿上,字字铿锵地请缨出战。 皇帝眼中露出笑意,只是口气仍是略显严厉道:“猴急什么!这殿上这么多老臣亲王都没发话,你出什么头?还有没有体统?起来一边学着些。” 环视一周,皇帝先点了几个老臣的名儿:“衡臣,你先说说。” 张廷玉道:“皇上,俗语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欲要打仗,必得粮草充足,老臣以为,谁人挂帅尚在其次,那后线的补给才是重中之重。” 皇帝点点头,看向雍亲王,道:“胤禛,你来说。” 胤禛低头回道:“回皇阿玛的话,经年赋税一项约有九百万两的白银进项,加上前几年追回国库欠款共计一千七百万两,除却河道山东等地拨款,结余约四百万两,马匹辎重可支撑半年。” 皇帝点点头,又道:“你举荐何人?” 胤禛撩了袍子跪下,道:“回皇阿玛,儿臣举荐之人,正是十四弟。” “哦?”皇帝微微扬眉:“你倒是举贤不避亲,你说说,十四如何可用?” 胤禛道:“十四弟正当年,又自幼熟读兵书,在兵部多年,对事务颇为熟悉,眼下率兵出征,再合适不过。” 皇帝未知可否,转头又看向胤禩道:“老八,你说?” 胤禩早有腹稿,跪下道:“回皇阿玛,儿臣以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策妄狡诈,若是能找出一当年曾随驾亲征之人为帅,定能事半功倍。”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胤祯更是不顾君前奏对得扭头直直看着胤禩,眼里具是失望神色。他生得晚,早年众皇子随康熙御驾亲征时并没有他。胤禩言下之意,自然是把他排除在外。 “哦?”康熙也有些意外,皱着眉思索一瞬,开口又问:“那依你说,何人最为合适?” 胤禩扣首道:“儿臣举荐之人,是大哥与五哥。” 皇帝扣了扣御案,眼睛眯了眯。其余众人也都不敢说话,自从废太子之后,皇长子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被人提起过,那是皇帝一生中最惨痛的一段历史。 胤禛也有些意外,他知道这个八弟素来聪敏冷静,洞悉局势,他愿意相信胤禩这样说,定然有他的考量,只是……若是激怒了老爷子该如何是好? 皇帝果然将手里的折拍下,重重得哼了一声,道:“老八,你可是在暗示朕对胤褆处罚不妥?” 胤禩连忙叩首道:“皇阿玛息怒,儿臣只是就事论事。大哥早年多次征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次西北也的确需要一个对当地熟悉的将领。因此儿臣才认为,大哥是最适合的。” 皇帝怒道:“这里是国事,不是你徇私情的地方!朕这大清,难道除了……就没有能出征的人!?” 胤禛连忙跪下道:“皇阿玛息怒,八弟也不过是一时昏了头,并非有意冲撞。” 胤祉与胤祯自然也跟着跪下。 皇帝怒气犹在:“朕看你真是昏了头——你就好好在那里跪着罢!”说完转头去看胤祉道:“老三,你的人选是谁?” 诚亲王明显抖了抖,才俯首道:“回皇阿玛的话,儿臣也以为十四弟最为妥当。” 皇帝的目光又落在了佟国维与马齐身上,两人也连忙回道:“回万岁,奴才以为,十四阿哥的确当此大任。” 十四贝子掩饰不住眼中的激越,俯身下跪叩头道:“儿臣恳请皇阿玛准了儿臣带兵出征!儿臣愿在此立誓,不破策妄,绝不还朝!” 皇帝眼中终于有了笑意,道:“衡臣,拟旨!十四阿哥既授为抚远大将军统兵,其蠹用正黄旗之蠹,待到粮草齐备后,即可出征!” 十四贝子面上露出狂喜的神色来,重重地磕下一个头:“儿臣定不辱命!” 一旁的诚亲王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惊愕,用正黄旗之蠹是何等尊荣,那就意味着带天子出征!除了储君,谁人还能得此殊荣? 胤禛心中也是一突,但他很快便按捺住了那滔天巨澜,再悄悄去看佟国维等人,除了张廷玉,其余两人果然也是掩饰不住的差异。 …… 自乾清宫出来,几人都没有心思多谈,草草寒暄几句,便各自告辞。 胤禩看着胤祉面上毫不掩饰的失望之色,心里微叹。这个三哥,在兄弟们中间也算做过事实儿,只可惜,终究不是为君之才,连面上的功夫都做不好。 胤禛倒是仍旧那副不喜不怒的样子,慢慢地往宫外走去。 胤禩追上去,道:“四哥,如今出征在即,粮草先行,户部若是有什么需要弟弟帮忙的,只管吩咐。” 胤禛点点头,绷着脸道:“过几日,畅春园的园子就要修好了。到时候你来一趟。” 胤禩知道他只怕如今也是心绪不宁,急着回去同幕僚们商议,便笑着应了。 这一拖,便拖了整整大半个月。 皇十四子统帅西征之师起程时,皇帝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出城仪式。所以出征的王爷贝子们都身着戎服,齐集太和殿前。其余诸王、贝勒、贝子都身着蟒服,齐集于午门外。 大将军胤祯当众跪受敕印,谢恩行礼毕,随敕印出午门。送行的队伍一直送至列兵处。 大将军胤祯望阕叩首行礼,肃队而行。 这样的旌旗漫天,让京城中所以的人都看见了一个在政治舞台上真正崭露头角的皇阿哥,集帝宠于一身,已经超越了皇帝身边其余的所有皇子。 又过两月,御赐给雍亲王的畅春园北边的园子修善完毕,于是胤禛自然下了帖子邀了众兄弟过来听戏。 彼时到达西宁不久的抚远大将军已经统帅驻防新疆、甘肃和青海等省的八旗、绿营部队共十万大军,开始作战,且捷报频传,一时龙颜大悦,朝廷气氛分外和谐。 因此诸位皇子应约前来听戏时,也是神情轻松,面上带着笑意。不过那笑意可达心底,就未可知了。 各府女眷们一席,她们平素总是小心翼翼侍奉着一个爷,好不容易今日得了这样的机会,自然难得高兴。 除开被圈的皇长子、废太子与十三阿哥,以及如今远在西北的十四贝子未到之外,其余都乐意卖雍亲王这个面子。众皇子聚在一处,免不了一番恭维。 诚亲王执杯长叹道:“此处真是沃野平畴,澄波远岫,绮和绣错,盖神皋之胜区也,还一个‘镂云开月’,好一个园中之圆,四弟好福气。” 胤禟与胤禩咬耳朵:“真酸。” 胤俄也作怪道:“要不怎么做文人雅士?” 胤禩瞪了胤禟好几眼未果,只得抚额,要是让老三听见了,必然又算在自己头上。 那拉氏身着香色百蝶穿花袍子,一派当家主母的架势,面上温婉端庄,领着年氏等几个大小侧福晋招待这各府内眷。 筵席后自是听戏,唱的是《白蛇传》,女眷们更爱些,听到雷峰塔时,好几个福晋侧福晋都悄悄拿了丝绢按住眼睛。 阿哥们这一席就心不在焉的多了,这般情情爱爱生离死别的戏对他们来说,实在无趣得紧。 诚亲王叹道:“这许仙倒是个有福的,白白得了这么个娘子。” 九贝子闻言笑道:“三哥,这话要让三嫂听见了,只怕今晚就水漫金山啦!” 听见的阿哥们都应景的笑起来。 诚亲王面皮子薄,当下面上就有了恼意。 胤禩见了,也笑道:“小九,你前几日府里几个格格大打出手闹到皇阿玛那里,都还没说你,你还敢打趣三哥?莫不是欺负三哥大度不和你计较?” 胤禟风流成性,府里美眷婢子隔三差五地争风吃醋。闹出动静儿来了,胤禟也不在意,甚至乐在其中,其实也不过是在老爷子面前装疯卖傻罢了。 众位阿哥又笑起来,胤禟摇着扇子不甚在意,端着下巴道:“人不风流枉少年。” 调笑告一段落,诚亲王也不好在接着往下说话,装模作样听戏去了。 胤禟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便拉了拉胤禩的袖子,轻声道:“八哥,方才进来时不是看见一片石林颇有闲趣,不如我们再去看看?” 胤禩还未答话,那边胤俄也听见了,连忙道:“同去同去,这依依呀呀的唱得我脑仁儿疼。” 廉郡王无法,被两个弟弟拖了中途离席,逛园子去了。 八爷党三人在石林水畔笑笑走走,看那园中叠石造山,分外得趣。 不过两刻,就有人寻了来。 九贝子一见来人,登时脸色黑了几分,一把拉了敦郡王的手拖着走,口中道:“快走快走,这样也能找来?” 敦郡王奇怪道:“怎么把八哥落下了?不一块儿走?” 九贝子道:“不留下一个怎么能拖住他?还是你想留下来陪老四说话?” 敦郡王一时无言,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胤禩好笑地看着胤禟别别扭扭地拉着胤俄跑了,回头对着来人一笑:“四哥,你怎么来了?” 胤禛看着跑远的两人也颇为无奈,回道:“你们一走就走了三个,我若是不寻才有古怪吧。”说完又瞥了一眼胤禟跑远的方向,微微皱眉:“胤禟他……” 胤禩低头,微微有些尴尬:“放心,他不会说的。” 胤禛是主人,自然不便在此耽搁太久,于是两人一面往来路走,一面随意聊着。 “听说西北军中皆唤十四为‘大将军王’呐。”胤禩说我忍不住去看那人脸色,果见那人脸上一闪即逝的忧色。 “何止。”胤禛叹道,“他在往来奏折中早已自称‘大将军王臣’,老爷子也默认了。只怕如今人人都当他是储君了。” 胤禛这样说,分明不是把胤禩当做外人,胤禩听了自然眉眼弯弯,换了个话题:“四哥不必多虑,正好借机探探周遭的人心,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胤禩的话,正巧说到了胤禛的心坎上。 自从十四越级受封之后,胤禛的旗下门人都人心浮动。后来西北捷报频传、轰轰烈烈一番大动静闹得京城人尽皆知,再相较于雍亲王的一贯谨慎小心,许多原本还观望着的人也开始向十四贝子示好。连幕僚们,也有些人心不稳。 胤禛面上对此处之泰然,但心里却是着实恼火异常。他平生最恨的便是这吃里扒外之人,若不是眼下要以退为进,不能动作太大,他真想将那帮势利小人全部打杀干净。 侧眼看了身畔并肩而行的人,胤禛面上软和了些,道:“连李光地的门人陈万策也被老十四揽了去,先生先生的呼着,他倒是学会了这套收买人心的伎俩,哼!” 胤禩呼吸一滞,胤禛有所察觉,忙道:“我不是在说你,你别——” 胤禩也觉得自己反应大了些,于是收敛了心神,摇头道:“你我尚且知道这是收买人心,上面那位又怎会不清楚?在朝中和声日高,只怕终究是祸不是福啊。”胤禩顿了一下,又笑道:“倒是四哥,听说德母妃对四哥御前保举十四弟甚感欣慰。四哥也算有所得不是?” 德妃当然愿意看到两个儿子手足相亲。知道大儿子保举了小儿子领兵封帅,自然心宽面慈,连日来对大儿子和颜悦色的不少,连带着那拉氏也得了几套精巧的头面赏赐。 说到这个,胤禛心里自是清楚德妃的好脸色为何而来,其中滋味实在难以言喻。因此他也转了话题:“那日你保举大哥,也委实太冒险了些。” 胤禩毫不在意:“你我事事步步为营又如何?不过是逆来顺受罢了。何况我保举大哥,就算徇私,总还兼顾了当年惠母妃养育的情分。寻个机会为大哥求情,也算说得过去。” 这倒是,胤禛想起自己几年来为十三求情总会换来一顿臭骂,不过也就是责骂罢了,别的倒还好。 眼看就要回到园子里,胤禛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道:“这园子西北还有些空地,改日我打算上个折子,给十三在那里也建个园子。” 胤禩皱着眉回忆了一下,点头道:“我记得那块地地势低些,有好几处活水,盖上园子想来不会错的。” 胤禛睨了他的侧脸一会儿,有些挫败,这人怎么就一点儿不懂他的心思? 于是胤禛只好继续道:“园子东边有一块地,不如你去求皇阿玛给你盖了园子?” “?”胤禩的眼神含着问号过来,面上佯装不快道:“四哥真是偏心,十三弟的园子便有山有水,轮着弟弟的,就只一片土坡?” 胤禛面不改色的凑近了几分,道:“东边的地,离我这儿近些,到时候后门儿修在一处……” 胤禩一愣,怔得说不出话来。 第113章 同眠 申时未过,福晋侧福晋们已经纷纷离席,先一步回府去了。剩下的老爷们儿们没了顾忌,自然也放得开来。 是夜酒兴正酣,诚亲王酒量最差,第一个倒了下去。 雍亲王让下人准备了客房将诚亲王服侍歇下,又自然而然地为剩下的兄弟们也贴心的备了屋子。 晚间胤禩、胤禟与胤俄都相续被侍候着回了自己的屋子。 这里不比九贝子府,没有那些调教妥当的男女供奉侍候着。只有青衣丫头与小太监,长得也稀松平常,如不了九爷的眼。无聊之下又不想孤零零地睡下,于是九爷就拉了十爷来寻自家哥哥,琢磨着正好趁着酒兴,来个大被同眠。 胤禟二人刚闹了胤禩一阵子,正絮絮叨叨地说着过几日要请哥哥弟弟去他京郊的铺子赏荷划船采莲蓬,顺便尝尝刚刚送来的时令鲜蔬。 就在这个当口儿,门口响起几声笃笃笃的敲门声。 胤禟正狐疑得去看胤禩,就听见那人一贯冷肃的声线道:“八弟可曾歇下了?” 胤禩扭头看了胤禟一眼,哈哈一笑,不吭声。 胤禟堆起一张甜甜蜜蜜的笑脸,亲手上前哗啦一声打开门,看着面前那个一愣之下脸色有些发黑的人笑道:“哟,四哥可是来给弟弟们送醒酒汤的?” 胤禛抚额,暗自发誓,还是给皇阿玛上个折子,就说西宁缺人,让九弟去督军去,不然去广州打理十三行也不错。 胤俄终于发现今儿碰着老四的几率也太高了点儿,终于觉出些味儿来,原来老四同八哥是面不和心和?那他来是找八哥有事商量? 胤禩闷笑够了,才道:“小九,你堵在门口做甚?快让四哥进来。” 胤禟笑眯眯得继续道:“四哥,我与十弟今儿打算与八哥抵足而眠叙叙旧,还要劳烦四哥把弟弟们的那份儿醒酒汤也送到这里来。” 胤禛嘴角不着痕迹的抽了抽,目光也有些不善起来。 可惜胤禟为的就是不遗余力地给他添堵,于是再接再厉道:“要不四哥也一道,咱们兄弟几个大被同眠?定成佳话。” 胤俄稍微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四人大被同眠图’,顿时冷汗湿了后背。 爷死也不要和老四‘同眠’! 于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当着老头子也敢掀桌子的胤俄怂了、蔫儿了。 他顾不得胤禟暗中使给他的眼色,与自家八哥几乎忍笑到抽筋的表情,捧着脸道:“诶…八哥九哥,弟弟真是喝多了,现在难受的厉害,就先一步回屋了。” 胤禟暗骂胤俄拆自家的台子,再一回头就看见雍亲王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大有当真‘抵足而眠’、好好‘叙叙’的意思,再一回头看见自家八哥明显两不相帮的态度……也怂了。 胤禩看着弟弟雷声大雨点小地落荒而逃,去瞧胤禛的脸,终是绷不住笑道:“四哥好威仪、好气势。” 胤禛懒得同他耍嘴皮子,一肚子怨气都化作了行动,上前抓了那人的肩膀用力推倒在墙上,低头覆上,凶狠又缱绻。 胤禩愣了一下,被那人占了先手,如今再要反扑也有些晚了。 长长的一吻几乎让他窒息,只是那人却怎么也不肯松开,反倒贴得更近了些、压得更紧了些。 胤禩觉得自己的领口被手指挑开,微凉的触感让他找回些理智,手上用力些力气去推开那人。 “怎么?”胤禛意犹未尽得舔舔他的嘴角,眉梢微微挑起,似有不满:“你不想?” “都凉了。”胤禩抬起下巴指了指放在桌案上托盘里的东西,眼下人都被胤禛赶了出去,于是只能让两位爷自己动手了。 胤禛也很愿意同他这样消磨时间,于是退开几步先行做到桌边,揭开食盒,里面放着一盏醒酒汤、一壶普洱与一罩龙眼。 胤禛将醒酒汤往胤禩那方桌子推了推,自己动手剥了一粒龙眼自己吃了,又剥了一颗放在胤禩手边的碟子里,轻声道:“这是莆田进宫的龙眼,正巧得了皇阿玛的赏赐才有了这许多,你也尝尝。” 胤禩一口气喝了汤,低头看了碟子里的龙眼,不由一笑:“四哥真乃贤妻也。” 胤禛手一顿,抬头横了胤禩一眼,没说话。不过心里打着主意,待会儿让他知道谁才是‘贤妻’。 两人默默分食了几粒鲜果,胤禛才开口道:“你那日未曾保举十四,他可曾寻你麻烦?” 胤禩白了胤禛一眼:“四哥你杞人忧天了。十四那个性子,至多是避而不见,对弟弟我横眉冷对罢了。” “他敢!”胤禛搁下茶杯,皱眉:“他真这样对你?” 胤禩狡猾的笑笑:“骗你的。四哥你真该瞧瞧,给小十四送行的时候,他那神情,就跟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似地,哈哈哈。” 胤禛无力,这个八弟,性子似乎又回到了康熙三十七年时的模样,到是比那几年被老爷子打压时放开了许多。 胤禩笑完了,才正了脸色,道:“四哥,小十四也有他的难处。身为爱新觉罗家的阿哥,谁没有抱负?谁不想建不世之勋?有多少人像五哥那样只想做个安乐王爷?他生的晚,如今想要争,也应当应分。” “我知道。”胤禛没反对,只抬头看着胤禩的眼睛:“那你呢?” 你也是爱新觉罗家的阿哥,你的抱负在哪里?你对那个位置就没有想法? “我?”胤禩低头摩挲着杯子,道:“不瞒四哥,若是四哥你对那个位置没想法,弟弟倒是不介意去争一争,纵使粉身碎骨也值了一回。如今,弟弟倒像学着十三弟,好好做个左右贤王。” 私底下,胤禩也的确不想再同胤禛对上一回。他们两人棋逢对手,如果再把老四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那边,不管谁输谁赢都是拿他如今所有的去搏命。 何况老头子对他的偏见就从来没有少一分。有功夫算计老四,不如想法子好好保住孩子们的一世荣华。他没忘记前世的初衷,被自己‘阿玛’那样一句话否定了之后,他太想让世人知道自己的才华不比任何人差。 如果老四愿意给他搭一架梯子,他还真不介意对他俯首称臣。 胤禛不知该说些什么,如今局势晦暗不明,他比起三哥或是十四也没有太多优势。现在胤禩这一番话,分明是毫无保留地向着他。 “小八……”胤禛不想说那些自谦的话,那是在侮辱胤禩的用心,但他也不敢说出任何保证,毕竟前途难料。也许是一步登天,但更可能的是一败涂地,就像大哥太子那般。 “无论如何,我……必不负你。” 胤禩没想到居然引出那人这样一句话来,脸登时红红紫紫很好看,看屋顶看地板看桌面看茶杯,就是不去看胤禛的脸。心里暗自啐道:爷又不是女人,你表白给谁听去! 等他吸了两口气,才佯装镇定地开口道:“四哥,我打算上个折子,由朝廷出面,出海通商。” “!”胤禛愣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从迤逦的气氛中回过神来,谈正事。 “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胤禛不大看好这件事,事实上他本身也不大赞同。 清军入关以来以寡治众、以满治汉,历代帝王心心念念的无外乎一个‘稳’字。 自世祖皇帝开始,为了抑制不尊教化的汉人沿海逃逸,也为了切断沿海居民资助海上的反清势力,实施了严格的迁海令。一直到他们的皇阿玛收复了台湾郑氏之后,朝廷才解除了海禁。 只可惜海禁是解除了,但航海行商并不顺利。 胤禩在两广督粮的那几年,也去过福建。亲眼目睹了限制商船的很多的条条框框,林林总总、长篇累牍:如不许大船出洋了,不许商船往南洋吕宋等处贸易了,不许将船卖给外国了,不许多带口粮有越额之米了,以及出洋后不准留在外国了等等。为了令行禁止,请政府派出派水师巡查,违禁者严拿治罪。 那几年他闲暇之于,除了与年希尧谈天说地在稻田里蹲着,也结识了不少洋人。回来这些年,他也同胤禟说起出海经商之事,那个小财神自然眼里写的全是向往。 胤禩自然也存了私心,若是能让小九搭上这个差事,也就不怕他有劲儿没处使,囤积财务最后撞到老四的刀口上,被拿来开刀填补国库空虚。 毕竟搜刮洋夷番邦的财物,与收受下面的供奉,可完全不是一码事儿。 胤禩虽然在十三行那边布下了一条暗线,但若有个明面儿上的路子可走,岂不是更好? 胤禛抬头就看见面前那人将在福建同洋人接触所得的见闻说得头头是道,几乎可以看见他把心里的小算盘拨拉得噼里啪啦直响。 胤禩一心为老九的那点小心思,胤禛还不放在眼里,何况这个人眉目飞扬、下巴一点一点的摸样让他忍不住着迷。想起那几年他被打压时的落寞神情,更是忍不住得心下涩然。 不知道有没有这样一天,自己可以护得住他、护得住十三。 “小八。”胤禛按住胤禩的手:“你自有你的考量,想要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只是在朝堂上……” “自然是该如何……”说话的人声音忽然断了,似乎被闷住,接下来的字句都模糊在唇齿间,“就如何……” 两人磕磕绊绊得起身纠缠着,往榻边靠过去。 胤禩随手掐灭了灯火。 黑暗中胤禛贴在他唇边的嘴角微微翘起,哂笑道:“八弟喜欢这个调调?” 黑灯瞎火的,隔壁几间屋子开外,还睡着人,连说话的声音大了也会被听见,的确很刺激。 胤禩毫不示弱,手已经扯松对方的衣袍,手指探进去,在那人的腰身上暧昧地撩拨:“见不得人的事儿,自然该避着光。”话音一落,两人都觉得身上烧的更厉害了些。 禁忌与逆伦,让人忍不住堕落。 胤禩难得的主动让另外那个人欲火中烧,不过他也没忘记上次那场教训就是了,手里用劲儿把胤禩压在榻上,低头用力咬了咬他的颈侧:“上次你可是害我被额娘抓着把柄,今儿合该让我讨回来。” 胤禩闻言瘪瘪嘴,一语双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两人衣袍早已大半松散开来,但都还挂在身上,间或贴在一起的微烫肌肤比春药更迷人,胤禛有些急不可耐地胡乱褪下了那人的亵裤,手指也一点一点地揉按进去。 胤禩僵了一下,正要弹起腰身把那人掀翻过去,却被人扣住膝弯一把抬起一条腿来,被他架在腰上。 “啊!放手——”胤禩低声喝道,胡乱挣扎着想要摆脱。 胤禛低头狠狠吻上去,片刻之后松开来,才咬牙切齿道:“你想要受伤就继续动!” 胤禩不甘心,可是动静太大只怕会引来别人,如此一来,眼下的情形他也无力回天,只能泄气得慢慢配合那人,心里咬牙盘算着一会儿定要找回场子。 胤禛暗自一笑,他如何不清楚这人的打算。只是他又怎么会给他这个机会? 火热的形状慢慢推挤进来,无论做过多少次仍是不习惯。胤禩浑身绷得死紧,憋着一口气不敢吐出去,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要放松、要放松。 一直到热楔完全顶入了,胤禛才吐出浊气,俯身舔去那人额角的汗水,接着往下,一点一点地去寻那人的唇。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胤禩放纵着自己的情绪。 他此刻不需要去伪装、也不需要端起和煦的笑容。他能做的,也只是紧紧得抱住身上的人,去承受他的侵入,感受他强势的决心。 低低的喘息和断断续续的痛吟在两人耳膜间散逸开来,汗水湿滑着两人交接的地方。不适与难耐过后,潜伏着无法名状的快意渐渐升腾起来,从胸口一直涌上喉头,几乎让他想要不管不顾地呼喊发泄出来。 下一刻,那人的唇就覆上了自己,将未及出口的宣泄悉数吞下,进而卷住他的舌头,更加凶狠的纠缠追逐。 粗暴的撞击一次重过一次,几乎冲散了下面那人的呼吸。胤禩觉得自己的小腿有些抽经的疼,但也没有说话、或是不能说话,只能用力攀住上面的人。 一直到忍耐到极限的时候,身上的人忽然停止了动作,一个重重得刺入几乎让下面的人忍不住要挺起腰身,但又被死死制住压在下面动惮不得,生生承接住了那人的全部。 一阵濡湿的温热在胤禛腹部散开,他心头是前所未有的畅快淋漓。 喘息一刻,胤禛手指挑开下面那人额间微微汗湿散乱的头发,低声呢喃:“真不想让你走。”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细雨。 京城入春以来一滴雨也没下过,如今湿润的空气混着土味,从窗户门缝溜进来。 胤禩微微回过气来,手指不禁不满得抚过那人的肩背,眯着眼睛享受着事后难得的放松:“今日就是你赶我走,也走不了了。” 胤禛不想耍嘴上功夫,很快实用主义就占了上风。 胤禩刚缓过劲儿来,就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去推身上的人:“你起来。” 却听那人笑道:“横竖走不了,还是再做一次吧。” “不行,明日还要——唔!”胤禩的挣扎没起多大作用,那湿滑处还连在一起,单单只是轻微的挣动就让两人浑身颤抖不已。 胤禛低头捕获了下面那人胸前的一处,听着他连连吸气的声音,更加卖力地取悦他。 胤禩用力甩了甩头,却摆脱不了如影随形的快感。 抠着那人肩膀的手,终究是渐渐松动了。 “……你,轻点儿。” ……横竖他今天给爷表白过了,就让他好了。 第114章 胶着 不过旬余,赋闲在府的廉郡王给皇帝上了两道折子。 一道是旧事重提,称如今京城里烟馆悄然兴起,而沿海等地的客商将洋夷商船上运来的烟膏转手买卖,一本万利。粗略算来,紧紧去年一年因烟草而流向洋人的银两便达六百余万两,比起前几年他在福建是,以增了近三倍。 第二道折子,则是请求造船出海,以朝廷的名义与西夷贸易,其税银以充军资。 第二道折子一出,朝堂上群情激奋,不管满汉,几乎是清一色的反对之声。 儒家千百年来的教诲在汉官见影响深远。‘士农工商’——从商者永远在社会底层。否则也不会穷尽心力削尖了脑袋也要出仕为官。 而满蒙贵族更不必说,在他们眼里,八旗子弟重骑射,经商更是被明令禁止。虽然皇子名下多有铺子庄子的进项,但像这样正大光明请商的折子,不啻于当众打了八旗勋贵们的脸面。 出乎意外的是,皇帝没有当庭表态,将两个折子都压下,让朝臣们各抒己见。 除了微弱的应和声,廉郡王连日来被御史参得体无完肤,他这一举动得罪了宗室,原本对他看好的王爷王公们对他也没了好脸色,就连素来疼爱他的裕亲王也看着他连连叹气。 皇子中倒是分了三派。 廉郡王交好的九贝子与敦郡王自然毫无疑问地站在了他这一边,九贝子更是详细列举了朝廷可供于贸易的各项货物,甚至估算了每年国库可能增加的税银。 反对派以诚亲王为首,往下是淳郡王,十二阿哥,他们背后是元老功勋的宗室王爷,以礼为号,据理抗争。 剩下的以雍亲王与恒亲王为首的中立派,模棱两可。雍亲王给出的理由很简单,他在户部多年自然知晓国库艰难,如今各地赈灾修堤已是精打细算,再加上西北用兵不知经年,如果出海通商果真能保证每年近千万两的税银入账……雍亲王一脸正气的打着算盘。 至于恒亲王,他的理由更简单。九贝子是他同母的兄弟,他不能帮忙,至少可以保持中立。 朝堂上的声音胤禩如今不大放在心上,宗室放弃他对他而言也不是坏事。 不过老头子的态度有些出乎了他的意料,本以为他下令颁布严格通商制船条款,今日也必然会将自己的条陈拨回,但如今看来皇帝对这个提议,似乎是有些心动的。 不得不说,胤禩的折子,时机正好。 彼时皇帝已知天命,大清在他数十年励精图治下早已不是他刚刚亲政时的模样,他如今也对当年的禁海政策也有些耿耿于怀,只是他思前想后,也突不破这个局面。 一手是求稳,另一边是突破。 光是想想,就知道后者的阻力会有多大。 若是以往,他自然不会动心。但如今西北在未来数年,定然需要大笔银两以资军饷,总是赖着地方税赋或是国库欠款也不是办法。更何况,这几年来每遇蝗灾或是水害,当地赋税定然减免三年,这样算来,每年又是少入五六百万的税赋。 皇帝动心了。 他早年与三番胶着为战时,被逼无奈之下,曾向朝中重臣认捐银两以为军饷。正因为此,他对宗室朝臣们从国库借银修园子盖庄子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投桃报李。 只是这么多年下来,举债越积越多,如今已成弊端。他自然知道前年那次催缴欠款有多艰难,如今稍微得以喘息,天灾兵乱又接踵而至,各个儿都是无底洞。他做皇帝的,总不能老盯着臣公们的钱袋子吧? 若是能有个生财之道…… 他这几年对老九那喜好经营的性子时常斥责,但看在宜妃的份上,再加上也不指望他日后他成什么事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说不定,能让他去做这件事儿…… 于是,张廷玉与李光地这样的老臣在乾清宫被皇帝单独传唤,商讨通商议案时,就听见皇帝沉吟道:“海外如西洋等国,千百年后中国恐受其累。” 朝堂上仍然对廉郡王口诛笔伐着,甚至有人借机讽刺他‘廉’的封号,并且弹劾胤禩在江南举子中收买人心,居心叵测。就在这时,海事衙门上了个折子,称东印度公司再次请求与大清开展贸易。 皇帝在两班人的争论中早已头疼不已,不过仍决定先抓着这个机会在说。 于是隔日下旨,命皇九子南下广州海关,与东印度公司协商谈判、签署通商协定。 至于造船出海的事,压后再议。 此时雨仍在下着,京城数月的干旱刚过,各县各州便有豪雨成灾的折子呈上来。 其中河南一省因为天降暴雨,导致大片田地被淹,只能上折子求情朝廷拨款、调配粮米赈灾。 康熙在朝堂上询问了国库如今存粮几何,所幸经由数年的培育,自前年开始,两广产粮大增,如今国库充盈,户部尚书底气很足:“请皇上放心赈灾。” 皇帝脸色缓和了些,扫了眼一眼堂下殿外的满蒙大臣与皇子们,目光最后落在低眉顺目的胤禩身上。想起了两广督粮他功不可没,至今也没有褒奖过,如今他被大臣御史弹劾,连他这个做皇帝都知道如今他门都不出。这次将差事交给他也好,暂时离京些日子避过这些闲言碎语,也好。 皇帝今日心情很好,看着儿子们的目光几乎算得上慈祥。众人看不见他的脸色,却能听出他声音中的和蔼。善于体察圣意者,已经察觉到帝王这次有心揭过之前的事,说不准……皇上也许有所意动也未可知。 是褒是罚,等这位爷回京的时候,便可知分晓了。 赈灾的差事,胤禩不知道做了多少回,因此胤禛也没多放在心上。何况他如今正为筹措西北军饷与河南水灾拨款而忙得焦头烂额。 胤禩走的时候,他正在户部忙着造册,也来得及去送行。 本以为是一件极其寻常的差事,谁知三旬之后,河南传来消息:廉郡王遇刺。 皇帝当场震怒,砸了茶盅砚台,当场迁怒河南巡抚张圣佐一干人等,罢免了河南知府。 胤禛只是微微怔了怔,就随了众臣低下头去求皇帝息怒。 胤禟身在广州未回,胤祯远赴西宁从军,八爷党里只有敦郡王在京。 在消息传回京城的当日,敦郡王几乎是硬闯了乾清宫,叫嚷着要去河南剿了那白莲教。 皇帝将他痛斥了一顿,却未加责罚,只让他回府候旨。 第二日,由敦郡王与领侍卫内大臣,兼议政大臣钮钴禄氏尹德牵头、郭络罗氏与董鄂氏一系的官员,纷纷恳请皇帝河南剿匪,剪除白莲教。 皇子们在诚亲王的带领下纷纷附议,诚亲王更是声泪俱下地顿首,恳请讨伐邪教。 皇帝目光扫过去,见儿子们手足情深,心下稍慰。 他昨夜收到的第二份密奏,已经知道自己的八儿子性命无忧,此刻已经不似昨日那般焦急。 白莲教…… 皇帝想起三月里山东巡抚李树德的确奏报河南白莲教盛行,已经传到山东境内。他当时的确下了旨意,着李树德及太原总兵官,严拿白莲教徒,不可令其壮大。 那么这次河南的白莲教…… 皇帝最终下旨,让河南巡抚张圣佐戴罪立功,限期剿灭邪教、严查治罪。 另,着雍亲王前往河南境内,接替廉郡王赈灾。 …… 胤禛赶到河南道台衙门的时候,胤禩已经能起身走动了。 彼时胤禩正批了一件石青色褂子,躺在后院的花架下读书,中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层层的绷带。 说是读书,其实已然睡着了,书盖在脸上。 胤禛是挥退了下人自己寻来的,他在门槛外愣愣地看了那人好一会儿,才抬步走进去,拉起半落在地上的薄毯子,往上拉了拉。 这动静似乎惊醒了小憩的人,只见他抬起手搁在额头书上摁了,闷声道:“小飞啊,你回来啦?” ?! 胤禛手了一顿,一把掀开那人脸上的书。 胤禩皱着眉眯着眼许久才又睁开,看着眼前一脸很沉的人,那句‘放肆’又吞了回去,换上一张笑脸来:“四哥,你怎么来了?” 胤禛还在琢磨‘小飞’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看见那人动作迟缓僵硬得想要站起来,先叹一口气上前扶住他,嘴里是责怪的口吻:“怎么赈灾也弄成这个德行?” 胤禩嘴里答道:“哎,白莲教的教众颇多,官衙里也有内线。弟弟在去兰阳县赈灾时行踪被曝露了,被人伏击。”他语气颇多遗憾,这件事情办得真够丢脸的。想起他上一次出来修堤被人刺杀掉水里,这一次出来放个粮也能被伏击。 哎,真是白活回去了。 胤禛扶着他坐在榻上,也不吭气,就伸手过来解胤禩的衣服和绷带,查看他的伤势。 他心里也有气。 胤禛已经不愿去回想刚刚听到胤禩被刺消息时,他的心情。他在群臣面前几乎失态,要不是众人跪地请皇帝息怒的动静太大,他也许就这样愣在了朝堂上。 自从那次水灾遇险过后,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怕过,就连弘晖当日被诊出中毒也没这样恐慌。 十三被半圈禁在府里,他很难过,但至少偶尔还能见到,知道他还好好的,日后就有希望复出。 但如果这个人不在了…… “四哥!”胤禩刀伤还未好,被他弄得实在痛了,忍不住出声提醒。 胤禛这才冷静下来,手下动作轻了几分,看他额角已经有冷汗渗出,皱眉哼道:“现在知道疼了?怎么不多带几个侍卫在身边?衙门里有刺吗?不好好在衙门里呆着,你到兰阳去做什么?你是钦差,又是皇子王爷,怎么就不多想想?如果被那些恶贼抓住了向朝廷叫板,你想想会是个什么情形?朝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你现在知道疼了,当初怎么不多想想?我看你平素也是个稳重的,怎么这一次如此托大?!” 胤禩忍着疼,道:“弟弟是听说兰阳灾情严重,树皮草根都吃完了,逃出来的人说,那里白莲教聚众集会,煽动受灾百姓闹事抢劫运朝廷赈粮。这样的大事,不是单纯抓几个人就能行的,自然该去亲眼看看,若能安抚一二,自然比闹大了强。” 胤禛怒气更盛,怒道:“强词夺理。你把地方衙门当什么?摆设吗?你把朝廷制度章法当做什么?就这么想挣功名?” 胤禩对胤禛的指责很是不以为然,如果胤禛说的和做的一样,那当年他也不会于五黄六月时在山西赈灾累到中暑晕倒。再往后想,这位前世的时候,白龙鱼服打着钦差的名义私访的还少了么?每次他下江南,就要端掉自己与小九的几个窝子。 他还有脸说自己? 而且还下手这么重! 胤禩想起康熙三十七年那次下江南,两人也是这般争吵,后来……后来还是自己先服了软。不过这次不比先前,他那时还想着与老四磨好关系,如今……谁怕谁? 胤禛也瞧见了胤禩眼里的那一分不以为然,登时怒火更炽。 原先那几份心疼焦急都化作了‘一番担忧都喂了狗’的愤懑,无处发泄。他能放在心尖子上的人,数来数去也就那么两三个,除了眼前这个与十三,就是弘晖也要靠后几分。十三向来听他的话,从不让他操心,虽然有时也做些出格的事儿,但多是侠气。即便是做错儿了,大不了同自己大吵一场,依着两人的性子,也就没事儿了。 可惜面前这个人看着是个性子软和的,但骨子里的倔不比自己差。最可恨的是,这人平素到能舌灿莲花、春风化雨,但一旦动了气,却成了那锯了嘴儿的葫芦,半天吭不了一声来。 两人闷不吭声地互瞪了半晌,胤禛终是叹了一口气。亲手帮他把绷带绑好,又留下一句:“你好好在此养伤,粥棚和衙门那边不用再理会了。我还有公务在身,这几天就不过来了,等这边事一了,再一道回京。” …… 接下来的日子,胤禛果然忙得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因为暴雨仍在继续,他时辰天没亮就披着蓑衣去了灾棚,回府的时候胤禩又早已歇下。 一连月余,两人几乎连照面也没打过。这样明显冷凝着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七月中旬,胤禩终于决定先一步回京,与胤禛分头行动。 知道这个决定之后,胤禛提前从衙门回来,看着院子里正装车的下人,皱着眉问胤禩:“这样做是何必?”他不觉得胤禩是个使小性子的人,但他觉得,这样做实在没有必要。 短短大半个月,胤禩又瘦了一圈儿,微微有些咳嗽,他摇头道:“四哥,整个河南都缺粮,我一个受了伤的阿哥在这里又办不了差,反倒多耗些粮米。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也不好再用这里的药占着大夫不让出诊。既然在这里碍事儿,不如早些回京。” 胤禛沉吟一刻,也知道他说的有理,只是总归是不放心他一个人上路,于是道:“你一个人能吃多少,我的那份子匀给你就是了。何必这样折腾?一道儿走也好有个照应。” 胤禩哑然失笑:“四哥,弟弟并非矫情。我这一走,带走的可是七八个人儿,这份子省下来也少说也能活个十来个不是?何况我的伤也不好赶路,先上了路慢慢晃着走,说不定能同四哥一块儿到京里头。” 胤禛仔细去看胤禩的神色,看见他眼里坦坦荡荡不似有所隐藏,这次放下心来。 那次争执过后,两人谁也没在说话。如今看来,也许一切已经过去了? 八月,雍亲王从河南回京述职,被皇帝直接传召到了畅春园。 彼时白莲教在河南境内已如过街老鼠,其余周边地方也开始剿灭邪教。康熙出了一口恶气,如今他一边听着这个能干的儿子一丝不苟地汇报河南灾情与州府的安置灾民举措,终于松了一口气。 皇帝正听着雍亲王的奏报,一旁李德全轻手轻脚进来,在一旁立了。 皇帝看了他一眼,道:“谁在外面?” 李德全弯腰奏道:“皇上,九贝子殿外求见。” 皇帝一顿之后,冷了语气,扔下两个字:“不见。” 雍亲王心里微微疑惑,九弟回来了?看皇阿玛这语气,莫非差事办砸了? 有过了三刻,皇帝才挥手让雍亲王道乏出宫。 胤禛刚出了澹宁居,往东堤走了没几步,胤禛便在路旁小石子儿路上看见了原地打转儿的胤禟。 他本想随意点点头就出园子的,但不知怎么的,看见胤禟心急火燎的模样,心中有些觉得不妥,便上前道:“老九,你何时回京的?” 胤禟正苦于毫无办法,一见胤禛,几步上前道:“四哥,八哥病势那样重,可皇阿玛这样不闻不问的,只说让‘勉力医治’。这样薄情,弟弟我想去理论,但连皇阿玛的面儿都见不了啊!” 胤禛一听顿时也惊得心里‘咯噔’一声:“你说老八他怎么了?” 第115章 帝心 半月前胤禟就带着与东印度公司签署的各项条约回京。 出乎皇帝的预料,这趟差事竟然办得颇为不错。且不论那林林总总的条目,单只所有销往中国境内的物品所苛之税银,每年就是三四百万两的银子,更不论船只停泊租用港口的各项费用。 大清素来只在出口物品上课税,至于洋人舶来的货品却是任其买卖。因此只进口抽税一项协议,就在朝野引起一番轩然大波,读书人纷纷捶胸顿足连呼‘有辱斯文’,上书旁征博引称这一举措定然会辱及大清颜面,用铜臭味将大国气派踩在脚下,让洋夷耻笑,我泱泱大国岂能像个奸商一般蝇营狗苟? 更有读书穷酸闻风编了顺口溜儿,说是‘朝廷刮地皮,刮完汉人刮洋夷’,一时引为笑谈。 更何况开放商埠本来就踩中了大半人的痛处,生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原本争论不休的局面愈演愈烈起来。 而就在这时,廉郡王回京了。 而这时,皇帝案头堆着厚厚的折子,都是参廉郡王与九贝子误国的。 皇帝他已经不是当年擒鳌拜、灭三番的年纪了,对于这样‘大胆’而违背祖训的事,心中本就存了些疑虑,这项协议虽然看起来获利丰厚,但着实显得有些斤斤计较而市侩。 在加上这几乎得罪了大半个朝野的汉官们,就算皇帝对与英商签署条款的获利有兴趣,也不得不做些样子出来。 因此办了件好差事的九贝子自然没得到任何封赏,原本打算等胤禩回京再行封赏督粮之事,也不得不暂时搁下。 不仅不能提,还得有所训诫。 廉郡王遇刺回京,皇帝并没立即传唤,只传了口谕着令在畅春园西北的别庄里养伤。 后来太医院的太医回复说,廉郡王染患伤寒时疫时,皇帝更不可能招他进宫了。只是照例询问了一番,又按例潜了太医院的医正每隔两日便去问诊。 在皇帝心中,不过是伤寒罢了,死不了人的。想当年他出征途中患了疟疾可比这凶险多了,不也挺过来了? 当诚亲王上折子说胤禩病势日益加重时,康熙只是微微犹豫了一番,就在折子上批下‘勉力医治’四个字。 胤禟与胤俄曾经压着太医闯宫面圣,但得到的回复也不过是皇帝的一顿斥责,外加一句‘本人有生以来好信医巫,被无赖小人哄骗,吃药太多,积毒太甚,此一举发,若幸得病全,乃有造化,倘毒气不净再用补剂,似难调治。’ 这句话当场就点炸了胤俄那个火爆性子,拍着桌子同皇帝在澹宁居里大吵一场,被皇帝命侍卫拿下撵回京城去。 后来胤禟想再次觐见,却屡屡被据之殿外。 消息传到胤禩耳朵里,却是再难激起他一丝情绪。他对皇帝那为数不多的濡慕之情,早在两世的各种利用与打压中消磨殆尽。 彼时胤禩高烧已经有七八日了,正是寒痛彻骨之时,连榻也下不了,闻言也只笑笑。同样的事情,历经两次,他也难有什么想法。 高明自是为自家主子抱屈,就差在胤禩面前抹眼泪儿了。反倒要胤禩来劝他:“你这奴才,整天做着脸色是给爷提前哭丧呐?” 高明噗通跪下,嘴里连道:“大吉大利大吉大利,爷您可别再说这样的话儿啦。您要是、要是……奴才就是觉得心里憋屈!” 胤禩想笑,挣了半天也缓不过一口气来。 他倒是不担心,自己命硬着呐,前一世他没死在这上头,这一世也能挺过去。只是担心了宫里的额娘,若是被他知道,该有多伤心呐。幸而良妃平素极少出门,交好的宜妃也不会嚼舌根子。 胤禩心中转念几番,又招了高明来,断断续续道:“你让下面的让你准备准备,这几日就启程回内城别庄。” 高明膝行几步,哭道:“爷,您这是要做什么?您病成这样,如何能出得门、见得风?都是奴才说了混话惹爷不快了,万岁他老人家定然记挂着爷的!”说完自扇了几个耳巴子。 胤禩挣得起身,高明连忙上前扶住。 胤禩喘口气儿,才道:“狗奴才,让你去套车便去套车,说这些做什么?你若是觉着爷的话不用听了,就给爷滚回内务府去!” 高明哭丧了脸,道:“爷您这不是要逼死奴才么?奴才就是死也要死在爷身边。只是您这病正凶险着,太医说了,万不能再折腾了啊。”说罢拿起袖子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花儿。 胤禩叹了口气,道:“你懂什么。这儿已经九月中了,皇上不管是巡幸或是围猎、哪怕是回京城也会路过这庄子附近。这一屋子的病气邪气儿,难道要等人来赶咱们,才走吗?” 高明睁大了眼睛,怔怔道:“不能吧……爷,说什么您也是皇上的皇子啊,又这样病着,谁敢来赶咱们走哇?” 胤禩见高明脸上糊里糊涂一大把,终于笑了笑,但却是比黄连还哭涩些:“皇子又如何?天底下还有比皇帝安危更重要的吗?若为一人故,就算是要爷立即去油锅里滚一圈儿,爷也得笑着谢恩不是?” 高明擦擦鼻子,还要想说什么,可惜胤禩说了这许多话儿,已经没了耐性,当下便发了狠:“你不去套车,爷就自个儿爬回去。”说罢作势要往榻下扑过去。 高明唬得一把扶住胤禩,汪汪大哭道:“爷,您别折磨自个儿了。奴才这就去套车去,您还是快躺下吧。” 胤禩又交代他要快些,不要张扬。这次力竭躺回去,折腾了不一会儿,便昏昏沉沉又迷糊过去。 …… 胤禛回了畅春园的府邸,心里七上八下总定不下来。 如今他才觉着,胤禩急着回京只怕是已经察觉不大好了。心里虽怨他不肯吐露实情,却也心知那人多半是不想自己分心。 眼下他五内如焚,也不管那些‘在明处要远着点儿’的做派。一回园子连膳也没用,便直接唤了府里下人来:“快去备轿,爷要去一趟——算了,轿子免了,备马!” 底下的人刚转身退下,宫里便又有人来传话,说是皇上宣雍亲王即刻觐见。 胤禛皱眉,他刚从宫里回来,这就又要传见? 心中虽然忧心着胤禩的病情,但旨意不可违,当下只净了手面,整肃了衣冠,便又奉召入了园子。 …… 皇帝在澹宁居里总觉得有些心浮气躁,傍晚时分还打碎了一个自己最喜爱的茶盅子,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因此雍亲王再次求见时,梁九功低眉道小声:“王爷,万岁爷可是心情不大好,还请王爷多宽慰宽慰万岁爷。” 胤禛自然看出这梁九功是借着替皇帝着想的名义,向他示好,而他自然也不会将这等‘真心’拒之门外,于是也放低了声音道:“有劳梁谙达,为皇上分忧自然是我等的分内之事。” 梁九功见自己抛出的善意已经被人准确无误地接收了,也笑着一打拂尘,弓着身子退下吩咐茶水去了。 皇帝并没批折子。 胤禛入殿后,刚行了礼,就听见皇帝说:“老四,你也听说老八病重一事吧。” 胤禛按住心中波动,恭恭敬敬回道:“回皇阿玛的话,儿臣也是方才出宫时,刚刚听闻的,正打算去瞧瞧八弟。” 皇帝微微颔首道:“朕宣你来,也是为了这事。老八疫病十数日,也总不见好。你刚回来本不该让你去的,只是老九那性子,一点事儿嚷嚷得全京城都知道……哎,还是你去替朕瞧瞧老八,让他别计较这一朝一夕才好。” 胤禛听了也不由惊讶地抬头飞快看了一眼自家阿玛,转念间无数想法晃过脑子。最惊讶的莫过于老爷子语气里明显的示好。 不计较这一朝一夕?莫不是还有什么长远的考量不成? “还有。”皇帝来回踱步,又道:“朕这心里总是不定,隔两日,就起驾回内城去。你也去准备准备。” 胤禛将情绪都藏了,应了声‘嗻’,这才恭恭敬敬地退下。 雍亲王得了圣上旨意,这次是奉旨办差,连遮掩都不用了,出了宫便兴冲冲地往胤禩别庄赶去。 谁知却是扑了一个空。 胤禛听着眼前门人的回复,面色如铁,眼睛都快烧起来了:“你再说一遍!” 那门人吓得半死,磕磕巴巴得只得又说了一遍:“四爷,八爷午时刚过就启程回内城的庄子去了。” 胤禛真想一鞭子抽过去,忍了忍,终究还是一脚撩过去将人踹倒,骂道:“狗东西!你们就是这样侍候主子的吗?主子胡来,你们也不知劝谏?留着你们合用!” 那门人也够委屈的,就算是劝谏也轮不着他来啊。但雍亲王在火头上他也不敢说话,只一个劲儿地磕头告饶。 胤禛气得心口生疼,那人病得如此重,居然还要折腾着回城。他就这么不爱惜自己? 一想到还得给皇帝复旨,雍亲王气得又亲自上前补了几脚,才上马扬鞭往来处驰骋而去。 …… 皇帝彼时正在用膳,李德全进来奏道:“雍亲王在殿外复旨。” “宣。”皇帝停了箸,接过丝绢拭了手,有些疑惑,这才去了多久就回来了。 胤禛入殿,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也没抬头。 皇帝端过茶漱了漱口,才抬头瞧了下面跪着的人,道:“老四,你去了老八那儿?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胤禛本来就心急如焚,此刻也没力气去拿捏语气,叩首道:“皇阿玛,儿臣晚去了一步。八弟的已经先一步回内城了,并未得见。” 皇帝的手一顿,皱眉:“老八的病好利索了?” 胤禛抬起头,一脸忧色难以掩饰:“回皇阿玛的话,儿臣听八弟庄子上管事的说,八弟已经昏迷数日,昨日刚刚醒过来的,仍高烧不退。只会八弟担忧皇玛嬷与皇阿玛銮驾回路经他养病的庄子,这才自行退避。” 皇帝一愣,忽然重重得将手里的杯子搁在小太监的托盘上,斥道:“胡闹!老八这是在同朕使性子?在怨朕对他不闻不问?!他这是恃宠而骄!” 胤禛心里腹诽至极,什么‘恃宠而骄’?何来宠?又拿什么来骄? 不过他仍连忙磕头道:“皇阿玛息怒,儿臣敢以性命担保,八弟绝无此心!皇阿玛的体恤是儿臣们的福分,但皇玛嬷与皇阿玛万金之躯不容纤毫闪失。今日之事,换做儿臣或是任何人,也都会如此行事。八弟绝非怨怼,实在是一片赤诚之心不容质疑啊!” 皇帝也是一时气话,他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太久,已经习惯了乾纲独断,控制欲强到了几乎刚愎自用的地步。 对身边的人,无论是谁,他要赏要罚,都凭了他的一句话。他愿意给多少,那人就得受着,不管是多要、少要或是不要,都会被看做忤逆上意。 太子与大阿哥都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他们要得太多,最终输的一败涂地。 皇帝如今听了这个四儿子的话,心头邪火下去了几分,但仍郁闷得厉害,于是也不喊起。只用力得喘了几口气,却觉越发热了。 就在这个当口儿,忽然殿外梁九功匆匆进来,看见眼前的情形微微犹豫了一下,有些进退不得。 皇帝正一肚子火儿没处发呢,见到梁九功畏畏缩缩的样子更是不快,吼道:“狗奴才,什么事?” 梁九功抖了一抖,努力将头低下,躬着身子道:“皇上,京里传来消息。二阿哥他……前日没了。” 胤禛愣住了,一时间就这样抬起头来看向上面站着的那个帝王。 皇帝明显没明白自己听见了什么,怔了一刻,微微移了移下巴,皱眉看着梁九功瑟缩的肩膀:“你方才说什么?谁没了?” 梁九功斟酌了一下用词,又报了一遍:“皇上,咸安宫那边传来消息,二阿哥前日……没了。” 皇帝就这么愣愣地在原地站着,连表情也没有一个。 梁九功不由担心起来,微微抬起头又唤了一声:“皇上?” 胤禛也反应过来,满眼焦急得看着皇帝:“皇阿玛?” 皇帝微微动了动,就这样僵着脖子看了看下面跪着的胤禛,又看了一眼梁九功。 胤禛心头觉得有些寒意,那眼神呆呆的,就像是失了崽儿的熊,于是忍不住又轻轻唤了一声:“请皇阿玛以龙体为重。” 皇帝似乎被这句话惊醒过来,面色渐渐变了,紫涨发青,双眼暴突着,就这么睁得大大的。 胤禛忙对一旁的梁九功道:“快宣太医!”又膝行几步上前,正要再说什么,却看见上面的帝王,一手按着胸口,就这样直挺挺得倒了下去—— “皇阿玛!” …… 废太子幽薨,皇帝闻讯当场昏倒在畅春园。 雍亲王当时正在伴驾,立刻主持大局,宣了太医院的所有太医,下了死命令其全力以赴;并且当场封锁消息,畅春园内只进不出。 七八个太医提心吊胆地折腾了一整夜,皇帝总算是救回来了,但是舌头有些歪斜,半个身子都动不了,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 雍亲王问询太医时,刘声芳道:“回王爷的话儿,这几日天气炎热,皇上面色看是卒火攻心。微臣方才诊脉,发觉皇上脉象阴阳偏胜,气机逆乱,在标为风火相煽,又有痰浊壅塞,瘀血内阻之象……怕是有了中风的迹象。” 雍亲王略通医理,闻言自然知晓其中的凶险,于是低声道:“你老实说,皇上这病……该如何治?可有成算?” 刘声芳四下看了看,才道:“臣观皇上目合口张,鼻鼾息微,正是风症中的脱证,治宜回阳固脱,方用参附汤。因为王爷举措得当,微臣赶到得快,此次约莫有七成把握可好。只是……” 胤禛皱眉:“只是?” 刘声芳道:“只是如此一来,皇上三五年之内绝不可劳累,不可动气,需得极端注意膳食,不可大肉、不可食咸,更须得时常做些五禽戏,如此也许能多活几年。” 胤禛一双黝黑的瞳子直直得盯着刘声芳。刘声芳见胤禛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低头退回了内殿。 第116章 侍疾 胤禛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传召隆科多,再立即让人去丰台大营看着,还有西山健锐营布下的钉子也该启用。 等等! 胤禛心中连忙告诉自己冷静下来。 皇帝年纪大了,纵使平素极度养生,但这几年来,身子骨也越发不好了,尤其是二废太子那件事,对皇帝的打击太大了些。 但不管如何,里面晕迷着的人,都是早年数度历经绝境仍然撑下来的皇帝,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被击倒? 不是他过于胆小,只是方才刘声芳不是说了,皇上七八成会醒过来,只是也许不会如前罢了。 说一句极其不孝的话,几乎所有有希望登极的皇子,都在等着老头子殡天的那一天。 这是身在帝王家的现实。 皇帝年幼时,大臣们便如狼似虎;皇帝老了,就改成儿子们如狼似虎。 皇帝中风晕倒,这样的机会来得太突然,让他几乎手足无措。 他修生养性十数年,自然不是真的想做个农夫寄情山水。京城各地的局势他是一清二楚的,隆科多到底是谁的人?他如今不好下判断,也许他根本就是老爷子的人? 如果是这样,那只要他一动,里面躺着的那个人就会知道。 若是他醒不过倒好说,但若是他醒过来了呢?若是他有机会再下一道圣旨呢? 若是真的到了那一步,难道他要做大逆不道的事吗?若不做,那他,还有十三,甚至小八,都会万劫不复。 这一动,风险太大。 为今之计,仍是一个忍字。他只需静观其变就好。 胤禛汗湿了后背,他方才几乎铸成大错,前功尽弃。 终于冷静了下来,胤禛才面色如常得入殿侍疾。他敢肯定,老三一定会得到消息,到时候只要他有动作…… 胤禛忽然有些期盼老三的动作来,心里思讨着,要不要想个法子把皇上病势垂危的消息透过去,万一他的人不得力呢? 只是,小八那边……算算时辰,他这时候已然入了内城。不知道老三他们听到了消息可会为难他? 哎,他如今陷在畅春园一步也不敢离开。也不知道他的病势如何了? 他同十三都是一样,太让人操心! …… 康熙真正清醒过来,已经是三日之后的事情。 皇帝醒来第一件事,自然是传召近臣张廷玉与隆科多。半个时辰之后,才传了雍亲王入内殿。 整个太医院的心血没有白费,皇帝如今歪斜的舌头已经正位,麻痹的身子业已略微有了知觉,只是说话是仍有些含糊不清。 皇帝看着眼前神情憔悴、嘴角急得生了大疮的儿子,心里微微觉得安慰。挥挥手,道:“这几日,你也辛苦了,这边过来坐坐。” 胤禛谢了恩,微微沾着点儿凳子的坐了。 皇帝见自己一句话就让这个儿子红了眼睛,又生生想起了那个被自己高高捧起又狠狠任其摔下的爱子,不由闭了闭干涩的眼,刚刚恢复知觉的舌头又有些发麻。 良久之后,皇帝平复了情绪,才又睁开眼,面色发着白,问道:“这几日朝中有何急奏?” 胤禛回道:“回皇阿玛的话,西北军报,我军分南北两路入藏。南路川军滇军已于十日前进入拉萨,北路大军在平逆将军延信率领下三次挫败策凌敦多布的袭击,再过数日,也该到达拉萨。” 皇帝闻言点点头,眼里似有欣慰之意,嘴里道:“老十四带的好兵啊!” 胤禛一听,有些犹豫另外一份折子要不要提? 皇帝似乎没见着他眼底的犹豫,又絮絮叨叨得问了这几日的政务,胤禛一一做了答。他心知,老爷子定然早从张廷玉与隆科多处知晓了这几日各处的动静,如今只不过再听自己说一遍罢了。 果然,皇帝听罢长叹一声,道:“这些年你果真稳重多了,不似那几年,性子急,眼里揉不得沙子。说是风就是雨的,连亲王郡王都敢打。” 眼前这个儿子,皇帝原本没如何放在心上,行事中规中矩硬得很,本是打算留着给太子做个臂膀用的,才废了十三将他留做孤臣。他这十几年倒也是闷不吭声得专心办差,从不让他操心。 胤禛微微有些别扭,自己那点儿事儿哪里比得上老九老十那几个?不过是催缴欠款时手段硬了些,就被惦记上了? 说起老九他们,胤禛不由又想起了京里头重病的那个人,也不知他如何了? 皇帝这时忽然问道:“京里如何了?” 胤禛一时犹豫,斟酌了一番用词,道:“回皇阿玛,三哥与五弟行监国之职,想来一切安妥。” “哼!”皇帝忽然冷哼一声,道:“老四,你也学着藏着掖着了?怎么不提老三他们封闭九门的事?” 胤禛连忙从凳子下来跪了,道:“皇阿玛,三哥也是担忧京城不稳才做非常之举。儿臣不提,是……儿臣的不是。” 皇帝又是一声冷斥:“朕倒是不知,死了一个废太子,京城就要大乱了?”皇帝是经历过帐殿夜警的人,对这类事格外警觉,又想起了早年自己御驾亲征时病重垂危,太子封闭城门的事,失望之色毫不掩饰。 朕还没死呢,就一个一个的等不及了? 皇帝喘息了一会儿,在雍亲王的服侍下用了药,躺下才继续问道:“还有什么折子?” 胤禛顿了一顿,才道:“这几日,十四弟都上了几次折子,说是军情胶着,恳请返京请旨。”其实老三上了好几次折子,想要出城给皇帝侍疾。这两人的目的都一致,对皇帝在畅春园晕厥之事有所耳闻,不放心只放胤禛一人在皇帝身边,因此都想来试探虚实。 若是以往皇帝兴许还能往好处想想,只是他如今刚从鬼门关晃了一圈回来,正是最为虚弱的时刻,任何带了杂念的试探,都足以让他草木皆兵。 “十四不是打了胜仗么?连拉萨都等不及进了就想赶回来?”皇帝冷笑一声道,话说得太激烈有些喘:“那就让他回来!” 胤禛想说,其实老十四只怕已经在路上了,但想起了宫中的母妃,想起了胤禩对他的维护,终究住了口。 …… 胤禩病得不清,又在病中移动了身体,来回颠簸折腾,差点没把高明吓死。 他回内城的消息,作为监国的诚亲王自然第一个便知道了。 胤禩高热昏睡的这几日,诚亲王每日三次的遣了太医轮流巡诊,就怕他是装病。 当每个太医都回复说,廉郡王是真的病势沉重后,胤祉又巴不得他赶快好起来,毕竟他的手下打听到的消息不过只言片语。他太想从胤禩嘴里知道畅春园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十日中,胤禩间或醒来,看见高明守在身边,时常面露忧色,偶尔也有太医环绕切脉沉吟。 一直到十日之后,约莫是八月底时,他才渐渐好转,能坐起身来用些粥米。 到了这时他才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这些日子了,从来没见过胤俄过府? 于是他去问高明,高明回道:“爷,这些日子您一直昏沉不醒,自然不知晓外间的事儿。”说到这里高明压低是声音道:“奴才只是听说,废太子幽薨了,如今京城戒严封闭了九门。没有监国的两位亲王的手谕,谁都不能出城。” 胤禩惊得耳朵嗡嗡作响,眼前发黑。 太子怎么会这时候没的?难道那人当真动手了? 但惊讶过后,他立即发觉不对劲的地方。就算储君没了,也断无封闭九门的道理。又不是皇帝崩了,何况只是个废太子。 ……等等! 皇帝崩了?! 胤禩忽然联想到某种可能,连手指间都有些发凉发麻起来。他完全可以猜测到,废太子幽薨的消息传到皇帝耳朵里时,他可能会有的反应。 加上如今这局势看了,皇帝啊畅春园病重甚至垂危的可能性极大。 胤禩想了想,又问:“四爷可是回内城了?” 高明摇摇头,道:“奴才们不能出门,倒是不知。只是那日奴才随主子入城不久,京里便封闭了九门。想来四爷应该未及进城。” 胤禩觉得有趣,怎么兜了半天还是只有老四一人随侍?若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弄个传完诏书出来,只怕又是百口莫辩,真的也被人疑心做假的。 胤禩躺会榻上,抚着裂疼的额角。 自重生以来,第一次无比诚心正意的希望皇帝平安无事。 又过三日,诚亲王终于按耐不住,将监国之职暂时移交给恒亲王。自己单人一骑只带了几个镶红旗下侍卫自阜成门悄悄出城,往畅春园而去。 可想而知,当皇帝在畅春园听见这个不顾自己旨意前来求见的这个三儿子时,是何等心情。 至少不会是太愉快的一件事。 皇帝赌气不肯见诚亲王。只让他在外面磕个头就赶快回内城,该干嘛干嘛去。 但诚亲王本就疑心皇帝已然不好,或者根本就已经没了,于是执意不肯离去,在澹宁居外足足跪了两个时辰,打定了不见君面不肯回的主意,无论雍亲王怎么劝也不理会。 皇帝最终还是宣了诚亲王入内殿,却屏退了所以下人,只留了梁九功在身边侍候汤药。 那一日父子二人到底谈了什么,没有第四个人知晓。但从诚亲王离去是面如死灰的神色看来,只怕不会是父慈子孝的对话。 胤禩的病反反复复,一直拖到十月初五才几近痊愈。 而皇帝,也在九月底起驾畅春园,回到紫禁城。 皇帝回銮后,不顾整个太医院的跪谏,执意亲自为被自己两废两立的儿子治丧,事事躬亲。随葬的衣物配饰皆要过目。 他对这个儿子投入的精力比自己想象的更多,当看见胤礽仍保留着他五岁随驾景山骑射时列下的鹿皮、痘疮痊愈时自己赐下的小弓小箭、昔年皇帝亲自为他手书的洋文术数课本、厚厚的一叠昔日监国时与皇帝往来信函,以及在咸安宫愤懑时写下的诗作,皇帝终于泪水决堤而出、无法自己。 废太子封和硕理亲王,谥曰密。他的丧仪最终比照和硕亲王的规格,以超亲王礼仪下葬。 病势尚未痊愈的胤禩自然也出席了,他看着漫天的白幡,心中恻然。 他对自己不知为何冒出的一丁点儿罪恶感感到可笑。当初放任那个小太监去咸安宫服侍废太子时,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他曾兼领内务府,汉军镶黄旗包衣中有个清秀的小太监,正是乾清宫那名唤作青雪的宫女的义兄。青雪因为前些年被废太子利用在乾清宫引诱自己未果,后来不知被废太子还是老爷子被处理掉了。 若不是胤禩担心那个宫女反咬自己一口,而暗中掌握了她的家人,他自然也不会知道她还留了这么一个义兄在宫里。 而这小太监的亲身爹娘,又是大阿哥旗下的包衣。这两笔账算下来,也不知该是叹因果还是哀冤孽了。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胤禩只寻了机会,将当年乾清宫的事透露给了那小太监,再准了那小太监自请入咸安宫为侍。 废太子去了,皇帝将近身侍候废太子的太监宫女都给儿子殉葬,这个秘密,只怕永远也不会有人知晓。 胤禩在废太子灵前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心里默默道: 二哥,你不欠弟弟什么,弟弟也许还该着你一条命。 不过,弟弟知道你一直盼着皇上再想起你来,可惜,前一世你到死都没等到。 你就看在弟弟让你薨在皇阿玛前头,让你能亲眼看到皇阿玛伤心欲绝的情分上,我们就此扯平吧。 不远处的胤禛担忧得扫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胤禩,又低下了头。 自从皇帝病倒之后便连轴转着,他便不眠不休得操劳了近三个月。即便已经回京,两府近在咫尺,他却连上门探望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从宫中太医院的脉案上知道这个人又昏睡了几个时辰、又用了什么方子。 似有察觉,胤禩磕完头强撑着起身,眼光朝他这边淡淡扫过。 两人目光一碰,心头都有一角轻轻放下。 虽然两个多月并不是两人分开最长的时间,但这短短六十多个日夜却是恍若隔世。 胤禩不得不承认,老四于他来说,的确算是一个坚强的盟友。不管什么情形下,都不必替他操心。只要自己小心不要出错,就不会被人拖了后腿。 这难道就是被哥哥养着,与养弟弟的不同? “八哥!” “八哥小心些!” 胤禟与胤俄轻声唤了,人也早已上前挤开高明。两人一人扶了胤禩的一只手往后面退去。 而那头胤禛也将目光调回前来治祭的胤祥身上。 在皇帝的授意下,理密亲王的丧仪极近哀荣,当然花费也是巨大。 河南的灾情刚过了第一波,理密亲王的丧仪便好去了好几百万的银子,很快西线催要粮草御寒军服的奏报又接踵而至,雍亲王忙得焦头烂额。 胤禩倒是借着养病的机会,得以休养生息。 也皇帝失去了一个儿子,虽然这个儿子做过忤逆之事让他失望至极,但如今人不在了,倒是多想起他幼时承欢膝下的画面来。 想起自己当年意气风发,后宫美妾如云,大小阿哥们绕膝而行的画卷,皇帝觉得自己老了。 也许正因为此,他终于想起了另一个被太医说过病重垂危的儿子。 废太子丧仪上,他似乎见他身型消瘦,连行走都要人搀扶着。 于是皇帝趁着今日精神头儿还好,临时起意打算微服出宫,轻车简装去趟廉郡王府。 第117章 试探 “八哥,好苦。”胤禟苦着脸抱怨着。 “小九,你又浪费我的好茶……”胤禩更加无奈地看着胤禟吐完了又端起杯子漱口,还故意弄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胤禟吐了嘴里的苦水,又招手让人上了新沏的君山毛尖。 胤禩笑着看他折腾,慢悠悠道:“这功夫茶,可不就是这个味儿吗?” 胤禟正要说话,就看见高明一脸惶恐地从外院疾步走来,到了园子门口,说了声:“爷,皇上来了。” 胤禩一惊,与胤禟对视一眼。胤禟连忙起身去扶胤禩从软榻上起身。 胤禩刚挣扎着起来,就看见皇帝已经入了内院,嘴里正说道:“老远就闻到香了,老八你倒是背着朕偷喝什么好茶来着。” 自从那次中风之后,皇帝说话的声音便不似以前那般字字铿锵,很多字音都模模糊糊的。虽然双腿无碍了,但如今皇帝去哪里,都杵着一根龙头拐杖。 胤禩看见那个不复挺拔的明黄身形近了院门,连忙拉了胤禟跪下迎驾:“恭请皇父圣安!不知皇父驾到,请皇父恕罪。” 府里的下人家丁也整齐划一得跟着跪倒迎驾。 皇帝还是第一次来廉郡王府上,四周环视了格局秀巧的院子,微微点了点头。李德全上前解下皇帝的披风,再扶着皇帝往石桌边走去,便有机灵的宫人上前在石凳上铺了软垫。 皇帝一边叫起,一边自顾自地坐下了,嘴里道:“起来吧。是朕不让他们通传的,没的又是接驾请安一通折腾,怕是没病也要累出病来,老八老九你们也过来坐着。” 胤禩胤禟叩谢了皇恩,这才起身,回到桌边下手方向坐了。胤禩自然不敢再躺着歪着,也规规矩矩坐在石凳上。 皇帝看了胤禩的脸色,见他身着素服,气色仍旧灰白,是大病初愈的模样。又见他低眉顺目地坐在一边,难得心里泛起怜惜:“这是你府上,朕是来看看儿子的。别拘着,还是躺下吧。” 皇帝都坐着,胤禩哪里敢躺? 胤禩只好错开话题,道:“皇父体恤儿臣是皇父慈恩,做儿子怎敢恃宠而骄。皇父还是别折煞儿臣了。” 皇帝看了这个儿子一眼,微微叹了气。 这个儿子就像他额娘一样,从来都是循规蹈矩、宠辱不惊的。早年对他宠爱有加时,他也是规规矩矩;后来因为宗室王爷支持他,才对他多番打压,那时也不见他如何颓唐。算起来,也就是当年他福晋伤人致死那次,见过他失态的模样。哎,自己的孩子里面数来数去,就是老三、老四、眼前这个,与后来居上的十四能入得了他的眼了。 见胤禩面上都是惴惴不安,皇帝也不勉强,转头看着石桌上的茶具,叹道:“当年太皇太后也喜欢饮茶……这味道,是铁观音吧。” 胤禩脸上带了濡慕,道:“回皇父的话,正是儿臣从福建带回来的极品铁观音呐。” 皇帝脸上流露出一丝对往昔的怀念,拿起一个杯子,道:“那时朕还年轻着,喝不来这苦涩的滋味,只吵着要喝奶茶。如今想起来,还是这个滋味耐人寻味。” 说罢皇帝把杯子放回茶盘上,看了一眼胤禩道:“老八,来来来,重新沏一壶茶,让朕也试试你的手艺,看与老祖宗比之如何。” 胤禩一愣,一边起身一边笑道:“皇父说笑了,儿臣这半吊子的手艺哪里值得一看?也就混个解渴罢了。儿臣听闻,老祖宗沏茶用的水可是玉泉山顶水,儿臣府里的井水怎能比?” 不过说是说,胤禩仍是起身净手,让沏茶姑子退下,自己亲手现学现卖了一轮。 …… 皇帝小口饮下一杯,面色缓和了不少,道:“不错,比朕原先预料得好。” 胤禟也喝了一口,正苦着脸想吐出来,听见皇帝的话只得生生地咽了下去。 胤禩见皇帝神色安适,想他今日大概不是来挑错儿的,于是应景地说了几句显得亲近的话儿,倒是果真惹得皇帝笑了几声。 茶凉了,皇帝微微晃动着手里的杯子,抬头看着这个儿子,心里觉得有些事情他还得再确认一次,于是开口道:“老八,你当日自请避疾回城,可是怨朕对你冷落?” 胤禩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是到了他表忠心的时候。不过对于这个忠心该怎么表,是个问题。他认为皇帝如今刚刚失去了一个儿子,只怕想听的就是其余儿子们对他的濡慕之情。 于是胤禩恰到好处得露出了一个惊讶中略带委屈的神色来,没有诚惶诚恐的跪下,只是低头道:“回皇父的话,儿臣当真从未这样想过。其实从儿臣在河南开始就察觉不妥,那里毕竟是水患之后,瘟疫横行。从河南回京之后,儿臣的伤寒便日益重了,这才知道的确是染了时疫。说起来染了时疫自当离京避疾的,全仗是皇父慈恩,让儿臣在京郊养病,但儿臣又岂能恃宠生娇,在畅春园住得心安理得?因此等儿臣觉得好些了,这才让下人准备避让。若是因为儿子让皇父与皇玛嬷身临险境,那儿子真是死一万次也不足以谢罪了。” 他一开始用了儿臣,后面改用了儿子,又将皇帝的薄情生生拧成了皇帝恩宠。即便是一边的皇帝深知事实并非如此,至少也让他听得顺耳。 于是皇帝叹了口气,带了些责怪道:“你啊,同你额娘一般,就是心思太重。既然让你养着,就该好好呆在畅春园,这样折腾来去,有个好歹该如何是好?” 胤禩连忙道:“是儿子莽撞了。” 皇帝又看向一边坐着的另一个儿子,用微微带了斥责的口吻道:“你也是,就那几日做的事情,合该拖出去打一顿板子好好学学规矩。” 胤禟自有骄傲惯了,但不是不通情势的人,他自然听出方才自家哥哥那番话里的委曲求全,对着眼前这个皇父更觉得腻味。早年间那为数不多的濡慕之情早已消磨殆尽。 于是胤禟很是敷衍地道了声:“儿臣知错了。” 皇帝面色沉凝下来,眉间高高隆起,斥责道:“老九,你的礼仪仁孝之道都学到狗肚子里去啦?”若不是宜妃的确合他心意,又是多年跟随自己的老人儿,他早就狠狠敲打这个不孝子了! 胤禩忙道:“皇父恕罪,九弟是觉着他好不容易才得了个差事,却叫自己给办砸了差事,正苦闷着呢。这些天,他可没少上儿臣这儿来诉苦,儿臣的铁观音不知被他浪费了多少。” 胤禟嘀咕了一句:“这茶叶还是我从福建给八哥带来的。这东西也就闻着香,喝起来权当喝药了。” 皇帝面色缓和了些,但仍是斥责一般的口吻:“镇日里游手好闲,哪里有个阿哥的样子?!若不是你母妃求情,朕早让你去西陲从军去了!你看看你那弟弟,如今你倒是拿什么同十四比?” 胤禟被胤禩按下的火又被挑起,他脾气虽不如胤俄暴躁,但也决计算不上好,于是当下便硬生生地顶了回去:“儿臣何德何能,拿什么同十四比,只愿不做第二个十三就好。” “放肆!” “小九!” 皇帝暴怒大喝,满院子侍候的奴才立时瑟瑟跪下。胤禩也拉着胤禟一道重重得跪倒于地上,俯首叩头:“皇阿玛息怒!皇阿玛息怒!” 胤禩抬头道:“儿臣们万死!还请皇阿玛千万以龙体为重!” 皇帝闭上眼睛身形有些不稳,梁九功连忙上前帮着皇帝顺气,又喂皇帝吃下保心的药丸。 狠狠喘了几口气,皇帝才遏制住晕眩以及随之而来的麻痹感。他睁眼看见跪了一地的奴才,以及两个令他爱很纠结的儿子,良久才疲惫的挥挥手,道:“老九,你明日便去海事衙门做个行走罢,莫要再似从前一般惹是生非。” 胤禟愣住,有些不敢置信。胤禩心头一喜,看来前番广东的差事办得不算糟,这一关总算是过了。他见胤禟仍呆愣着,忙捅了胤禟一把,两人异口同声又叩首谢恩。 皇帝像赶苍蝇一般挥挥手。胤禟迟疑地看了一眼胤禩,见胤禩朝他微微颔首,才又磕了一个头,向皇帝道乏。 等九贝子退下后,皇帝才环顾四围,面上露出一丝和蔼的意味来:“老八,你这园子颇有些意思,不如陪阿玛走一走?”说罢不等胤禩答话,便借着梁九功的手站了起来,提脚朝门廊走去。 胤禩呆在原处,他不是没听见方才皇帝那句自称。可是那又代表什么意思呢?他还能对此抱有什么想法不成? 阿玛?他前一世是想也想不到,这一世,可是一丝一毫不敢想。 一路行来,胤禩向着皇帝指点这府里的各色花木,这个时节院子里也只有几株芍药将谢未谢地开着,门廊的尽头便是一汪莲池,如今嫩芽刚刚冒头,只是半池枯叶残茎还在塘里倒伏着,生机与死气混杂一处,略略显得有些萧瑟破败。 “怎么也不让人打理打理?”皇帝拢了拢披风,微微皱了眉,他如今大病初愈,最是见不得这样萧索孤寂的场景,更喜欢儿孙绕膝承欢的画面。 胤禩回道:“儿臣不是读了李义山的《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兖》,独独爱上了那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这才命下人们莫要去动那池残荷的。” 皇帝回头睨了他一眼,眼睛微微眯起,意有所指道:“倒是有些文采,只可惜一个好好的文人,搞什么朋党?这样听起来,倒是有些自作自受了。” 胤禩面上不露什么,但却在一瞬间忽觉芒刺在背。自己面前的千古一帝纵然身形已然佝偻不稳,但陡然锐利起来的气势仍让人无法忽视。只是这个帝王方才那一句话,是要警告他什么?或者只是单纯的敲打? 不过只是短短一瞬,那陡然升高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便远离了,面前的皇帝又回复到了一个寻常阿玛的姿态,对着胤禩道:“你身子也未好利索,还是回暖阁里喝你沏的茶罢。”语气中是从未有过的关切,仿佛之前的利芒不过是一场错觉。 …… 回到暖阁内,两人挨着桌子坐了。胤禩又亲手卖弄了一次茶艺,将茶盅递过去的时候,他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声:“阿玛。” 皇帝很是受用这个称呼,眉目更是和蔼些,接过来呷了口茶,才道:“老十四回京了,可有来看看你?” 胤禩知道重头戏来了,于是打起精神,回道:“十四忙着述职,也想来的,只是儿子彼时病势仍不算大好,怕他来了过了病气,才把他堵了回去的。” 皇帝看着胤禩不说话,他手里掌握的消息可不是这样。老十四回了京城的确给各个阿哥都送了礼,连十三也没落下,但却未有过过府探病的意图。说得直白些,那小子几乎自从胤禩保举大阿哥之后便有意躲着他。 皇帝只是笑笑,只转了话题:“朕这里有份折子,你先先看看。” 胤禩疑惑抬头,一边梁九功已然用漆盘托了蓝皮折子上前。胤禩心中咯噔一声,那时密折,看了老头子今次上门,为的就是这个。 胤禩恭恭敬敬地接了,双手打开一目十行地看了,越看眉头越是隆起。那折子是西北富宁安密参大将军王在西宁纵兵行凶、强奸当地妇孺,几乎激起民变。 皇帝一直细细看着胤禩的神情,见他眉头皱起最后松开,最后目光坚定了起来,便开口道:“你如何看?” 胤禩知道老爷子这次怕是要对自己下决心了,只是他别无选择,眼下的情形,他可以为胤祯求情圆和,但却不能落井下石,那并不符合他的一贯作为。义正言辞的话,让老三或是胤禛来说更为妥帖。 于是胤禩回道:“回阿玛的话,十四弟的手段虽说激进些,但依儿臣看来,却是其情可免。西北苦寒,十四弟为了战前激励军士行次非常之举亦是不得已,舍小义而全大利。当年周公平定察哈尔叛乱之时,军情紧迫,也曾纵容兵士烧杀抢掠,听说朝中也是弹劾之声载道,称周公残暴不仁,但今日看来,周公确是大清之祥将,更是为我大清立下汗马功劳。” 皇帝面色平和,微微颔首,似是认可了胤禩的话。 事实上,同样的折子皇帝已经让诚亲王与雍亲王都看过,也分别私下考校过。如他所料,老三更多是以仁义之名为论,引经据典抨击胤祯不必要的纵兵行凶。而老四一方面也认为此举不妥,其请虽可勉,然今日不比早年刚入关之时,如今安抚民心尤为重要,为了朝廷威信,也不得不杀一批为首的兵士,以安抚西北民心。 如今胤禩的回答与他料想的一般,那么他想,他是时候可以下定决心了。 第118章 幽会 在皇帝看来,胤禩具备了一个皇帝应该有的素质与能力,但也有他无法跨越的障碍。 到了这个时候,出身反而并非最关键的,胤禛的生母也不过是包衣出身,而胤祉的生母也只是庶妃出身,因此出身低微更多的是一个借口。 皇帝在意的,是胤禩过于软和的性子,以及他四通八达的人脉。这两项特点,在多年以来一直是这个儿子最大的优势,但如今却成为他前进一步时无法搬动的畔脚石。作为一个帝王,礼贤下士令万人臣服固然重要,但过于心慈手软却让他容易被私情牵绊,无法做到令行禁止。 也许是因为皇帝老了,他总是想起早年斗鳌拜、撤三番时的步步艰难。因此他觉得,自己需要的,是一个决心似铁的继任者,一个无论在何种困境中,也会坚持自己原则的人。 这个人需要有一颗冷酷的心,在必要的时候,懂得牺牲无辜的人,以成就大业。 因此,他需要用胤祯的事最后一次考校胤禩,帮助自己下定决心。 …… 皇帝微服去了廉郡王府之后没几天,风头正劲的大将军王终于带着名贵的长白山野生人参与各种藏药登门造访。 近半年不见,胤祯如今正是意气风发的摸样,眉梢眼角都带着张扬与肆意,比之当年的大阿哥有过之而无不及。 半年的军旅生涯,更是在这个年轻皇子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华,首战告捷的事实让众多被雍亲王拒之门外的投机客看到了新的希望与方向。 这一次谈话分外和睦,似乎两人先前的隔阂都不过是黄粱一梦。 但胤禩分明在他眼里看到了跃跃欲试的渴望,以及对未来这种可能性的期许。 两人喝茶谈天,更多是胤禩笑着倾听,胤祯手舞足蹈地说着藏地的风俗见闻,就如同多年前在御花园时,他拉着胤禩打十三或是课业师傅的小报告时那般。 当天稍晚的时候,胤禩由马氏亲手侍奉了的晚膳,又陪着两个小一些的孩子玩耍一刻,考校了弘旺与弘时的课业。两人正在马氏的院子里说着话儿,高明便一脸猥琐地进来,报道:“爷,四爷府里来人了。” 马氏一听,眼中不由地就流露出一丝失望来。他的丈夫待她极好,温柔体贴自不必说,但唯独极少与她同房。事实上,他的丈夫根本就是极少在后院停留,若是来,也是大半时间与自己呆在一处消磨。 今日看来,又要是一个孤寂空枕的无眠之夜了。 胤禩抿了抿嘴,心中有些疑惑,胤禛冒着如此大的风险遣人来做什么? 碍着马氏在场,他也不便多问,于是回头温言道:“夜了,你也早些歇息下吧。”看了马氏故作微笑大度的神情,胤禩忍不住又补了一句:“明日我再过来。” 马氏一愣,眼中骤然亮了几分,嘴角也抑制不住地弯了,原地福了福身。 胤禩抬脚往院子外走,心中却在盘算着,也许是时候该给马氏一个孩子了。 不过等他在小院书房的门外看见来人的时候,就把这个念头抛在脑后了。 胤禩嘴角有些抽搐的看着胤禛:“四哥,你怎么?” 胤禛眯着眼睛意有所指的看了胤禩来的方向,笑道:“可是来的不是时候?” 胤禩笑得比他更盎然些,一边引他去书房一边道:“四哥这不是明知顾问?不管四哥何时来,弟弟莫不是翘首以盼、扫榻以待。” 转眼间两人已经进了书房。 胤禛抬手取下斗篷扔给胤禩,自己去桌边给自个儿倒了杯茶低头喝了。 胤禩眯着眼状似不解:“谁给四哥气受了?” 胤禛‘啪’地用力放下杯子,回身看见那人脸上碍眼至极的笑容,真是恨不得一把撕了去。 想他为他担忧了数个月,几乎寝食不安。这个人明知道自己会担心,也不想办法传递个消息。 若不是这般,他今日又怎会冒险便装前来?若是自己不主动些,他是不是就要这样缩一辈子? 可是,等他兴冲冲地从后门溜进来,听到的,却是是他留在福晋的院子里。 这当然是一件极正常不过的事情。 只是,胤禛难免不去想这长长的几个月,他是不是都在后院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于是,满肚子都是心酸委屈的某人,一句话也懒得说,上前一把拉过那个还等着看好戏的人,低头咬上。 狠狠的泄愤,重重的碾磨纠缠。 胤禩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被对方绞住,挣脱不得。透过那紧紧缠绕的唇舌,他也能察觉出对方的深然怒意。 胤禩慢慢抬起手,按住对方的肩头,一直等他发泄够了,才轻轻推开那人。 胤禛见他一副鸵鸟的模样,耳根眼角都是红色,心情方好了些。走过去扣住他的下颚抬起来,眯着眼细细看了:“瘦了。” 胤禩察觉到那人隐藏了自己的怒意,隐隐猜到那为何而来,只是他却无能为力。 这一点,面前这个人会比自己更清楚。 在将来,他会有东西十二宫,就算是为了平衡朝中势力,他也会去宠幸各色妃嫔美人。这样的事情,即便是皇后,也只能大度以对。 胤禩叹了一口气,拉过胤禛坐下:“十四今日来过了。” 胤禛自然是知道的:“无非是向你示好罢了。” 胤禩听出他言语中的怨气,但也觉得有些奇怪:“他也不过是说些西线见闻趣事罢了,何必如此?” 胤禛却是将唇一抿,冷哼一声:“你可知他在西线上拉拢了岳伦岱,打压富宁安,打着皇父的名义笼络蒙古诸王贝勒,在军中大施恩惠,回了京城之后四处活动?”他看了看胤禩,很想告诉他,十四这次回京,与老九走得极近,但想着胤禩对胤禟千般不同,如今身子又不比往日,终究不想他费神。 胤禩凝神听了,最后才摇头笑道:“只怕四哥最气的,是十四与年羹尧之间的不清不楚罢。” 胤禛闻言面色深沉似水:“不过是个奴才。他与十四眉来眼去,安的是什么心?” 胤禩倒是无所谓,想他岳伦岱前一世也算铁杆八爷党,如今见自己这儿没了进位的指望,不也投靠了风头正盛的大将军王? 作为半个过来人的胤禩,觉得还是有必要宽慰宽慰老四:“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四哥,你又何必自苦?年二也不过是不想得罪十四罢了,算不得什么?” 胤禛冷笑一声:“他若是旁人也就罢了,谁让他偏偏生成我奴才?” 胤禩至多与年希尧有些交情,对年羹尧自然毫无好感,加上胤禛院子里那个年家侧福晋,他自然更不想多谈这件事。于是他仍将话题转回了胤祯身上:“四哥,年羹尧不过是个奴才,但十四却是你的亲弟弟,于理于情,你都莫要在人前给他摆脸色才好。” 这本是胤禛心中的一根拔不出又吞不下的刺。胤禩的话,让他想起前日在永和宫时德妃那些话里话外的意思。因此眼下就算胤禩说得有理,他也不爱听:“他们哪里又把我做儿子?做哥哥?需要帮衬的时候,才记得起我,平素可有对我一个好脸?” 胤禛忍功了得,只是事关生母至亲、又是多年的心结才乱了心神。 这么多年来,因为胤禩圆和的缘故,他与德妃关系尚可。原本他以为就能这样母慈子孝下去的时候,胤祯在西北得胜归来,德妃那么一点心思自是藏也藏不住了。 胤禩微微一叹,他心知胤禛此时并不需要旁人规劝,不过是想寻个妥当的人发泄一通罢了。于是也不说什么,只默默在一旁煮茶添水。 又饮了一轮茶,胤禩见胤禛呼吸平顺了,才换了话题:“弟弟还未得空恭贺四哥喜得贵子,这便以茶代酒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胤禛不是没瞧见胤禩眼里那点狭促,不过他却舍不得对他说一句重话:“哪里来的喜,若是龙凤胎倒还算得上些,可惜……” 三月里耿氏产下一胎两个双生小阿哥,这双生子在爱新觉罗家还真是头一回,却不见得是什么好兆头,德妃更是明里暗里拿这件事挤兑他。 “皇上可有说什么?”胤禩不记得前一世有这么一出,也有些吃不准。 胤禛摇摇头,道:“皇阿玛倒是面有喜色,说宫里大半年也没什么好消息,如今一来就来一双。为此还降了恩旨,让耿氏亲自抚养两个孩子。” 允了耿氏养孩子,却不升耿氏的份位。这是承认了小阿哥的身份,但二人日后也只能是个阿哥,没了别的可能。 皇帝在小阿哥满月后赐了名,大的叫做弘历,小的那个,唤作弘昼。只这么一来,弘历哪里还有半分进位的可能?且不说弘晖还好好地在尚书房呆着,就算弘晖没了也轮不着弘历了。 不过胤禛这个做阿玛的,显然并不怎么将这两个儿子放在心上,亦或是他根本不想再同胤禩再继续这个话题。胤禛揉揉眉心,闭眼道:“我看皇阿玛的意思是,横竖不过多两个人罢了,我爱新觉罗家还养得起。” 胤禩虽然还有兴趣再问问有关弘历的事,但见胤禛已经自顾自起身往春榻边靠去,一边解开衣襟一边对胤禩招手:“过来一起,这几个月连个囫囵觉也没得过,早想好好歇一歇了。” 胤禩才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来,方才就想问的,被胤禛一打岔忘了问:“四哥,你怎么独自来了,苏培盛呢?” 胤禛抬眼看过了,有些好笑:“你才想起了?我是翻墙过来的,带着个奴才做什么?” 这下胤禩惊得说不出话来,上上下下将胤禛好一阵打量:“你?” 胤禛瞧见胤禩有些茫然的模样,翻身用手支着头狭促地看他:“怎么,我就不行?你不想让人看见,又不肯过来——我这做兄长的,便自己送上门来了。” 胤禩记得雍亲王府与自家府邸共用了一段花墙,弘晖小的时候曾经翻墙过来找弘旺被胤禛捉住,足足被禁足一个月。 如今再看着一脸理所当然的胤禛,胤禩只能默默抚额,暗暗为弘晖不值。 两人一并躺下,并排靠在迎枕上,胤禛手里卷起胤禩的发梢把玩着,有一下没一下。 胤禩养病将自己彻底养成一把懒骨头,不一会儿便昏昏欲睡。 半响,胤禛轻轻唤了声:“小八?” 胤禩半梦半醒睁不开眼睛,良久之后才用鼻子哼了一声。胤禛见状,伸手将他搂得更紧了些,轻声道:“没事,睡吧。” 胤禩迷迷糊糊又嗯了一声,两人抵足相拥,很快沉沉睡去。 第二日寅时二刻,胤禛便醒了,顿觉昨晚难得好眠,见身旁人还睡着,哪有不占便宜之理? 胤禩这些日子一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今日只觉迷迷糊糊中被翻来翻去得折腾,闭着眼睛想要挥手赶走那恼人的苍蝇,却是被压得不能动弹。 胤禩将醒未醒,撑开眼便被近在咫尺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惊得反抗的忘了,惊疑之间只觉身下一疼,连喊停的机会都没有被得逞了。 胤禛自然还记着这人昨夜可是从福晋的院子里出来的,于是箍着那人的腰身狠狠挺动数次,只侍弄得那人连呼吸都不住得抖了,才低首伏在那人耳边轻声笑道:“八弟还是安心躺着,让为兄来服侍你罢。” 胤禩几欲破口大骂,他再一次知道了这个人有多么无耻、多么乱来。 大半个时辰过后,天色微明,一切始乱方休。 胤禩趴在春榻上喘息,又有些昏昏欲睡。 胤禛抚上他汗湿的后背,眼中有些黯然。数月不见,胤禩的精力与体力都差了不少,多半时间都是疲惫不济的模样。 “你歇着,我让他们不要进来打扰你。” 胤禩闻言微微侧了侧头,含糊地问道:“要回去了?” 胤禛起身整理衣物:“天快亮了,今日乾清宫辰时有个朝会。” 胤禩将头埋在枕上甩了甩,微微清醒了些:“四哥……” “嗯?”胤禛回头看过来:“怎么?” 胤禩歪歪斜斜靠在大迎枕上,抬头正色看他:“德母妃想看的不过是你们兄弟和睦,这天底下的额娘都一样,宜母妃也是时常唠叨着让五哥多照应帮衬着老九,四哥又何苦较真儿?不如顺着德母妃的意思,在皇上与母妃面前多说些十四的好话,也是一个‘孝’字不是?” 胤禛一愣,方知这人还记挂着昨日自己那些话,担心他会因为十四在德妃面前惹上不快。 想到这人憋了一整晚,竟是这样一句话,胤禛心头微甜,伸手为他掖了掖被角,道:“你操什么心,这事儿难道我不清楚?” 你若是清楚,前一世又岂会弄到母子成仇的地步? ——胤禩腹诽。 不过十四…… 胤禩心中叹气,他并不恨十四。说起来,十四做的并没什么错。他的想法、他的抱负、以及他的野心都是爱新觉罗家男人应有的。他所做的许多事,与自己的做法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只是时过境迁,他跳出当初的错局时,才发觉原来十四,也是被皇帝利用的那一个。他同那一个自己有什么不同? 早年百般宠爱提携,背后却是各种猜忌堤防。 只是皇帝走的早,十四只受到了宠爱,尚未经历过帝王的打压罢了。 老四呢?其实这么多年,皇帝也真未将他多放在眼里。不过是到了最后一刻,当所有的儿子都被他打压殆尽之后,老四是皇帝能做出的最好选择罢了。 他很清楚,如今越多人在日渐衰弱佝偻的皇帝面前唱十四贝子的赞歌,十四被皇帝抛弃的可能性便越大,一如当年百官保举的八贤王。 只是德妃太过小家子气,并不懂得这样的道理。 也对,那种为了偏爱小儿子能将皇室尊严抛在脑后的女人,能有什么样的见解?她连惠妃也不如。 他这样做,就是看着别人在背后捅了十四一刀,甚至还有推波助澜之嫌。 也罢,就算是还了当日十四背后算计之情罢。 第119章 遗诏(上) 十日之后,皇帝传召心腹大臣张廷玉、马齐、佟国维以及十四阿哥以上的所有皇子至乾清宫东暖阁,宣布遗诏。 胤禩身为皇子,也在养病中从府邸宣召入宫。 皇帝的身子大有起色,御医在那次中风之后便寸步不离随侍左右。 皇帝目光扫过阶下一干儿子们,眯着眼示意张廷玉纸笔,将他口述的录下。 皇帝说道:此谕朕已备了十年,若是有遗诏,也就是这些话了。今日你我父子君臣披肝露胆,今后将不再谈。 诸皇子大臣立时跪地,口呼皇阿玛皇上万寿安康。 十四贝子更是跪倒泣不成声道:“皇阿玛万寿无疆,儿子还要为皇阿玛开疆拓土呢!” 皇帝摆摆手,他自大病一场之后,便隐隐察觉天命将近。这些日子回顾过往,享受这年轻时曾经拥有过的澎湃激情,患得患失的心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他觉得如今还有一件关乎国家命脉的大事,需要他再次挥刀一战。 皇帝微眯着眼睛,缓缓道:“朕在位久,享年以高。自秦皇元年一下,称帝而有年号者共计二百一十一人,但论及在位时间长短者,能出朕者不过一二而已,朕为此时常欣慰。” 皇帝面上露出一丝浅浅笑容,微微顿了一刻,继而又道:“朕自八岁即位,数十年来,有如一日,孜孜汲汲,小心敬慎,不敢怠慢。日日殚心竭力,勤于政事。因为,一事不懂,即贻四海之忧,一时不谨,即贻千百世之患。” 皇帝说到此处,又扫了一眼阶下跪着的众皇子,目光最后落在雍亲王、廉郡王与十四贝子身上多留了一刻,便又不着痕迹的收了回去,继续道:“再者,朕自幼狩猎习武,,能挽十五力弓,发十三握箭,用兵临戎等事从为畏惧。登基初始便平定三藩,统一台湾,亲征噶尔丹,如今更是进军西藏,比之三皇五帝,亦是不世之功勋!” 说道此处,阶下跪着的十四贝子面色露出一丝激动神色。 只是皇帝却转了话题,又说起他为民为政,力戒骄奢,节用爱民、不尚虚文,力行实政之事。 皇帝娓娓道来,口述着他这一辈子最为自豪的片段。最后才道:“衡臣,可都记下了?” 张廷玉停笔禀道:“回皇上的话,微臣已经全部录好。皇上可要一看?” 皇帝摆摆手示意无此必要,再看向阶下所跪诸人,道:“至于储君为谁——” 见众人动作未变,但都微微有些抖着的肩膀,皇帝微微浑浊的眸子中精光闪过,道:“往昔废太子悖逆,皆早立之过也,如今朕在有生之年不复立储,只将传位诏书封存,托付于朕之心腹大臣,待朕殡天之日再行开启。” …… 那日出宫之时,众皇子中有事不关己者、有面露庆幸者、当然亦有大失所望者。 胤禩慢悠悠与胤禟胤俄一道出了宫门,三日目光一碰,便都心中了然。胤禟对一旁低头走路的胤祯道:“小十四,今日哥哥我府中设宴,请了几个西洋琴师来,不如一起聚聚?” 胤祯看过来,目光碰着胤禩笑眯眯的眸子,一时有些担心自己藏不住心事,于是婉拒道:“九哥怎的不早说,今日弟弟答应了福晋城郊骑马,这下如何是好?” 胤禟一甩辫子,惋惜道:“那倒是可惜了儿了,不过日子还长着,赶明儿十四你得了空只管上九哥我府上来。” 四人寒暄几句,十四这才告辞而出。 等人走了,胤俄才问胤禩:“八哥你对十四做了什么,让十四如此怕你?” 胤禩笑:“不过是他心里乱了,急着回府寻幕僚去了罢。” 胤禟也凑过来:“八哥好久没去我府里了,不如今日一道?” 胤禩掏出怀表看了看,摇头道:“弘旺要下学了,今日我应了他要接他一道回府的。” 胤俄在一旁挤眉弄眼道:“只怕八哥不是应了弘旺小侄儿,而是应了八嫂才对!” 廉郡王与福晋举案齐眉,是京城贵妇圈子人尽皆知的事情。 胤禩笑笑正要说话,魏珠便一溜烟小跑着上前来,道:“八爷,皇上传八爷乾清宫伴驾。” 胤禟闻言便笑着道:“原来是魏谙达,谙达这些日子怎么也不上我铺子里坐坐?听富顺儿说,铺子里可是新到了一批小玩意儿。” 魏珠闻言腆着一张老脸笑着:“哟,九爷,您可别折煞奴才了。”说罢微微朝胤禟点了点头,才对胤禩道:“八爷,皇上还等着呐。” 胤禟知道皇帝此刻心情大概不错,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拉了胤俄同胤禩道:“八哥,弟弟先行一步了,晚上再送些弟弟庄子里刚出的河鲜。” 胤禩笑着颔首,才抬步由魏珠领着往回走去。 …… 刚到乾清宫,胤禩甩了袖子还未来得及跪下,请安的话刚说了一半,皇帝便摘下眼镜儿,对他招手道:“老八,你来的正好,来陪朕去园子里走走。” 胤禩心中盘算着明日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子,嘴里恭恭敬敬应了声‘嗻’。 皇帝带着胤禩往乾清宫右侧的文华殿走去,沿途慢慢说着话儿,问问胤禩最近在府里养病时都做些什么、又读哪些书。 胤禩一一答了,又说如今看的是胤禟为他寻来的几个话本、亦有一些前朝的孤本册子。 皇帝似乎很感兴趣这个话题,细细得问了是那些册子话本,又笑着说今日不如趁兴去文渊阁看看那《古今图书集成》校对得如何了。 在文渊阁皇帝召见了散馆授编修陈梦雷,让他呈上图书集成中有关航海、经济、农商的校对书籍,与胤禩一道翻阅。 胤禩在一旁间或插上两句话,得空了却是饶有兴趣得去看那陈梦雷。 陈梦雷此时已经年近花甲,因为当年耿聚忠附逆一案被诬陷下狱,几十年来一直死死咬着李光地不松口。 但李光地青云直上如今已经升至文渊阁大学士,愈发为皇帝倚重。而在文渊阁修书的陈梦雷,却仍无法摆脱一个附逆罪人的名声,至今仍是个编修罢了。 皇帝信任李光地,而李光地在明里暗里以八王为贤;而陈梦雷自康熙三十七年始便为皇三子侍读,后又与胤祉一道编撰图书文集,不管他愿与不愿,早已坐上了诚亲王那条独木舟。 皇帝随意翻阅着修订成册的手稿,时而眉头时而蹙起时而舒展。片刻之后,他指着《闻见后录》,问道:“老八,你来看着王荆公,他所言之‘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当如何看?” 胤禩打起精神,他早知皇帝带着他来文渊阁必不止是一时心血来潮,只怕这位日日夜夜都琢磨着他去年上的折子,想着出海通商新政之各种利弊。如今他以北宋王安石开题,定然是顾虑重重。 胤禩虽然重活一世,但仍不敢擅自揣摩这位的心思,只能推测这位爷也许是年纪大了,早年的雄心都化作了求仁求稳的小心翼翼,生怕堕了自己一世‘圣君’的名声,于是略微斟酌一番,回道:“儿臣以为,荆公破的不过是祖宗成宪,他也曾言‘视时势之可否,因人情之患苦,变更天下弊法’,我大清入关不过六十年,八旗子弟不服徭役、不务农桑,本是优抚,谁知却使满人子弟日益奢靡懒散,聚赌斗殴成风且屡禁不止,这便是说,祖宗成法已然不合时宜,不应一味守成故旧。” 皇帝微微一愣,大约是没料到这个儿子就这这个问题又引出另一个棘手的麻烦来。不过一笔归一笔,他却不打算就这样被转了话题,敛去七分笑容,看着胤禩道:“你可知王荆公如何收场?后世如何评说?” 胤禩像是对皇帝眼中的探究毫无察觉:“儿臣只知,武氏尚且不畏后世议论立无字碑,荆公之法虽无疾而终,然北宋仁宗在位十数年间无须加赋而国库丰,却是不争的事实。” 皇帝闻言不置可否,又随口问了《渑水燕谈录》中几个问题考校胤禩,胤禩这才觉得肩上的压迫渐渐移开。 从文华殿出来,皇帝又让胤禩陪他用了膳,说了许多话,才放他出了宫。 自皇帝宣布遗诏之后,皇帝偶尔会传召几个皇子轮流伴驾,其中以廉郡王与十四贝子被宣召入宫的次数最为频繁。 这样一来,原本被朝臣认定与大为无缘的皇八子,又在迷雾之后朦胧了面孔。 …… 三月末,皇帝决定招抚策旺阿拉布坦,于是令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选派喇嘛位使,由皇十四子大将军王揣着招抚书,再次启程前往西藏。 康熙四十七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晚,三月的时候,还下过一尺厚的大雪,一直拖到四月,京城才终于回暖。 皇帝似乎已经从中风的打击中恢复了往日神气,于是率了王公心腹大臣,前往畅春园南苑围猎。 谁知前去畅春园的一路上细雨绵绵春寒斗降,皇帝从碳火烘得暖融融的銮驾中出来时被寒气一惊,回到行宫便有些忽冷忽热,招来随行刘太医给瞧了,道是风邪入体,煎了一碗药服下才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皇帝起身是觉着轻快了不少,于是下令围猎照旧。随行的官员都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只有极少几个人留意到刘声芳那日自皇帝寝宫跪安时迟疑的神色。 果然,第二日皇帝行猎时出了汗,在回营途中又受了风,当晚便又起了高热。 刘声芳给皇帝号了脉,面有忧色。 第二日皇帝清醒过来,第一件事便是传了雍亲王入殿侍奉汤药。 在这之前,胤禛已经私下里问过刘声芳皇帝的病势。刘声芳暗示道:“皇上脉象浮紧,确是风寒之象,汤药方子倒是现成的,用辛温解表的桂枝汤即可,臣忧心的……是皇上年纪大了,此次南苑之行臣已是极力劝阻,上次中风之后便落了病根儿,舟车劳顿风邪未除,如今更是雪上加霜——微臣忧心,皇上这次、这次只怕已然引发了肺热。” 胤禛心中隐隐有了猜想,却不露在面上,低头恭恭敬敬地入了内殿,浓郁的湿暖药味扑面而来。 皇帝闭着眼睛靠在榻上,脸色苍白浮肿,不过一日之间,便判若两人。 胤禛行礼请安,比之以往,态度中带了几分焦灼几分忧心。 皇帝微微掀了掀眼皮,动了动身子,开口道:“老四来啦,过来……” 胤禛见一盏药盅子正搁在案几上冒着热气,忙上前几步,倾着身子坐在皇帝榻前,抬手端过药,尝了一口,才道:“阿玛,这药正好,还是先进了罢。” 皇帝闭着眼用力呼了半口气,又忍不住咳嗽几声,带着几分嘶哑的痰意咳之不出。胤禛忙放下药碗,起身扶着皇帝帮他轻轻拍着背。 皇帝终于喘息匀了,才睁眼道:“朕这病,怕是没几日好不了了……” “阿玛——”胤禛正要说什么,却被皇帝一挥手打断。 “朕要说的,是这次南郊祭天,还是由你代朕去吧……” 胤禛声音隐隐有些哽咽,跪下磕头道:“皇阿玛再静养数日,定然能健康如常,儿臣恳请皇阿玛收回成命……” 皇帝挣了挣,又是一阵咳嗽出声,完了才喘息着道:“这、这只怕是阿玛交代给你的、你的最后一件差事,难道、难道你都不愿意……” 胤禛已经红了眼角,叩头道:“皇阿玛福寿绵长,定然能长命百岁,儿臣、儿臣只是想随侍阿玛左右……” 皇帝吃力得笑了笑,只靠回榻上,闭眼道:“老八呢?” 胤禛心中一懔,他不知道皇帝在这个时候将他支开的用意,如今听见皇帝忽然向他问起胤禩,更是不安。但片刻之间他以定了心神,恭敬道:“宫中传来消息,良母妃病势沉重,八弟相必仍在侍疾。阿玛可是要宣召八弟?” 皇帝的病势只有极少几个人知道,哪怕是佟国维也只当皇帝劳累之下风寒发作罢了。远在宫中的人自然更是不知。 皇帝闭着眼睛想了想,才道:“宣吧。” 胤禛道乏之后,一直在殿外侍奉着,到了晚间才回了自己院子。 还未喝上一口茶,下面便来报,戴铎与李保求见。 胤禛让两人进来,拧了布巾抹了抹脸,又接过茶水灌了几口,才将今日与皇帝的对话同两人说了。 李保道:“瞧着刘太医的话,皇上此番只怕是不好了。王爷,当做决断呐,南郊不可去!” 胤禛皱眉道:“这是皇阿玛亲旨,难道你是要本王抗旨不成?” 李保道:“王爷可还记得那次浙商贪污一案,不如效仿之……” “诈病?”胤禛摇头道:“可一不可再,此法眼下不可用。” 一旁的戴铎终于发声:“王爷,在下以为,南郊祭祀并非不可去。王爷当提防的,确是一人而已。” 胤禛面色沉下,也不接口。室内淡淡怒意翻涌,晦涩冷凝起来。 然戴铎却似毫无所惧,直言道:“王爷,世人都以为皇上中意十四贝子,但如今看来,十四阿哥不过是做了皇上的幌子罢了,否则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怎不招他回京?从古自今,还从未有过皇帝病重而远储君之先例罢?” 李保见胤禛低头不说话,犹豫了一番,也开口道:“王爷,奴才以为戴先生言之并非毫无道理,单看皇上在病榻上唯念八王爷一事,也因早做提防。” 胤禛呼啦起身,硬邦邦的语气道:“老八的事,你们不用再说。只说京城布防可妥当了?” 戴铎见胤禛油盐不进,也是不快,他不明白明明交恶的两个人,为何不让他们提防,于是再一次努力道:“王爷,西山健锐营的副参领星辉虽是乌喇那拉家的人,但却素来与八爷交好,不可不防。” 胤禛怒色不再掩饰,黑漆漆的眸子看向戴铎:“戴先生,可要本王再说一次,老八的事,你们不必再提。还是管好你们分内的事就好。” 就是一旁没被胤禛直视的李保也觉得一阵杀意扑来,他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戴铎一眼,忙道:“王爷,戴先生也不过是谨慎一些罢了。奴才倒是觉得,那隆科多是个小人,当年来他叔父都能出卖的,若要控制京城布防,此人不可能不知,倒是应当严加提防。” 胤禛目光扫过来,李保戴铎这才觉得那阵令人恶寒的怒意散了,都送了一口气。 胤禛想起胤禩似乎也对隆科多此人颇有微词,于是微微收敛是怒意,重新坐下,对李保道:“你继续说。” 第120章 遗诏(中) 隆科多升任九门提督一职之后,俨然成为皇帝心腹大臣之一。 当年他出卖佟国维,谎称为廉郡王收买而在皇帝眼里有了直臣的形象。虽然皇帝事后对这件事并未在明面儿上多做详查,但心里如何计较却无人得知。 紫禁城里廉郡王接到皇帝急招的旨意,不敢怠慢。幸而良妃病势已有起色,于是胤禩连夜辞别了额娘,心中一边揣度着皇帝召见的意图,一边往畅春园而去。 而在另一边,皇帝在病榻上,也十分隐秘地召见了隆科多与张廷玉。 九门提督的官职说大真是一点也不大,但却掌握了京畿咽喉,当年皇帝擒鳌拜时,便是依托当年的九门提督临阵稳住了阵脚,拦住了鳌拜的亲兵无法入城。 因此皇帝自然不会小看这一颗钉子的作用。 隆科多在皇帝卧榻前磕了头,然后规规矩矩地跪在原处,连头都不敢多抬一寸。 皇帝眯着眼看他,沉声道:“隆科多,你曾经同朕说过,你不愿为老八效力,不愿做这个步兵统领。” 隆科多一听,连忙将头扣在地上,额迹冷汗滑过。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在今日旧事重提,只能按着当年的措辞道:“皇上,奴才只是将知道的禀报皇上,并未想过其他。” 皇帝闻言不再看他,只抬着下巴对一旁的张廷玉道:“念。” 张廷玉展开一纸明黄诏书,念道:“隆科多本是微末小臣,蒙朕提拔位列二品,却不思报效皇恩,私交皇八子胤禩、皇十四子胤祯,图谋不轨,着即刺死。” 隆科多闻言脸色刷得灰了一片,哆嗦着喊了一声:“皇上…奴才冤枉啊皇上!”便泣不成声道:“皇上,廉郡王与十四贝子虽然多方笼络奴才,但奴才对皇上决无二心啊!” 皇帝微微一叹,又对张廷玉微微颔首。 张廷玉神色肃然,对隆科多道:“皇上口谕,这份诏书由我代为保管着,你记住,若是往后你隆科多没同八阿哥与十四阿哥勾结,这张诏书便当做没有。若是起了异心,我取你的性命,便是代天行诛!” 隆科多闻言,便知如今不只性命无忧,只要他站对了边,只怕日后还权势富贵无法估量,位极人臣也指日可待。 一番折腾,皇帝似乎依然乏了。挥一挥手,张廷玉会意,便拿出第二份诏书,宣道:“隆科多随侍于朕三十载,尽忠职守,堪为人才,升为领侍卫内大臣,加封太子太保,位列一等功,钦此。” 隆科多连忙口头:“奴才隆科多叩谢皇恩。”面上更是露出感恩戴德的神色来。 皇帝闭了眼,张廷玉见皇帝脸色愈发灰败了,便挥手对隆科多道:“佟大人,道乏罢。” 隆科多一直到退出澹宁居,才敢抬起袖子擦拭前额滴下的汗珠。 皇帝阖目刚休息了不到一刻,幕帘后便有一名侍卫匆匆入殿,对着张廷玉低语几句。张廷玉闻言一时有些进退不得。 皇帝似有察觉,闭着眼睛问了声:“什么事,说罢。” 张廷玉道:“皇上,西线军中来报,说是十四爷他……回京了。” 皇帝浑浊的眼睛睁开,怒气一闪而逝:“好哇,真是好哇!他这是无召私自回京?就连请旨都懒得做了?就这么迫不及待地盼着朕死不成?” 张廷玉连忙跪下:“皇上息怒,千万以龙体为重。” 皇帝狠狠喘了口气,心下了然,西北大军远征在外,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此快便得到消息,那么定然是随侍畅春园中的人与胤祯互通了消息。 这个人会不会是隆科多? 皇帝瞬间已经决定一定要追查下去,不管牵扯出了谁,都定要拿来杀鸡儆猴,杀一儆百。 …… 胤禩自然也会猜测皇帝召见的用意。他如今身子不适合骑马,便坐了马车。 在摇晃的车架中,胤禩揣测了对于皇帝态度的各种应对,但当他真正到了畅春园时,等待他的却是一个让他着实吃了一惊的消息。 “你说老九他、他被皇阿玛圈禁了?”胤禩怔愕得问胤俄:“怎么回事?” 胤俄已经急得有些语无伦次了,好不容易等来了自家八哥,忙拉着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八哥,弟弟也是事后才知晓的,否则哪能如此由得九哥胡闹?” 原来胤祯在再度远赴西宁之前,曾经同胤禟说过:“皇父年高,好好歹歹,你须时常给我信息。” 胤俄并未将这件事多放在心上,胤禟与胤祯走得近他是知道的,不过他总归是相信九哥做事的分寸。谁知道,会闯出这样的祸端来? 皇帝病重的消息,便是胤禟私下泄露给了胤祯,更在信中暗示皇帝病势只怕不起,他应及早准备,以免远在边陲而鞭长莫及。 皇帝在病中圈禁了皇九子,连素来宠爱的宜妃也拒而不见,更不许任何人为他求情。 胤禩从不怀疑胤禟对自己有二心,他只需稍稍想想,便只知胤禟这是豁出去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阴胤祯呢。如此一来,胤祯是彻底与犯了老爷子的忌讳,没了指望。 只是他心下担忧,胤禟被圈,可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除了十三,被老爷子圈禁的皇子,又有哪一个是善终的? 胤禩安抚了急的要闯澹宁居的胤俄,整肃了衣冠,独自前往见驾。 皇帝手边放着两份诏书。 传位遗诏。 一份写着皇四子的名字,而另一份,写着皇八子的名字。 到昨日为止,皇帝仍然下不了最后决心,但皇十四子无召返京,却成为打破皇帝心里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是千古一帝,几十年来政绩无人可比,谁知晚景却是如此凄凉。 父不父子不子,一手带大的儿子被自己圈死,而剩下的孩子们更是互相倾轧、陷害,几乎等不及自己归天。 皇帝不甘心,可是那又能怎样呢?他的身子已经不行了,如今更是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着困难了。 是到了他为大清朝、为自己选出下一继任者的时候了。 这个人,必须是一个他能完全放心的人。这个人的施政,必须是自己政绩的延续。 这个人,必须是一个坚刚不可夺其志的人! 皇帝说话喘息得厉害,但他的思路确实无比的清晰。 胤禛重农,胤禩重商。 而八旗从商,已然妨碍了大清立国之本。 如今朝廷争议不断,无论满汉,几乎都是一致反对之声。光是推行与夷人通商一事,便以触动了八旗宗主们的神经。 若是他还能多活几年,耐着性子推行新政,也许朝中局势不会大乱。 只是如今,无论是他、还是大清,都没有时间再等了……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大清如今的根本,等他归天之后,大清朝再也经不得任何拨乱。 更何况,胤禩与胤禟交好。如今老九做出如此行径,只怕自己前脚刚归天,老八就敢把老九放出来! 无论老九是投靠、还是借机算计了老十四,都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再次被逼看了一场父子相疑、兄弟相残的戏码。 而对于一直与老九交好的老八,他又如何能说服自己,此事与他无关? 无论真相如何,他都不愿、也不能冒这个险了。 他垂目扫过皇八子的诏书,长久之后,才微微叹了一口气:“毁了。” 隆科多闻言目光微微闪烁,最终是低头躬身取过那纸诏书,退回一旁静立着。 皇帝微微喘了口气,似乎是叹息,似乎是终于下定决心的之后的释然。 当天晚些,皇八子胤禩在澹宁居求见,却被皇帝以服药睡了的名义挡了回去。 胤禩心中一懔,明了只怕在招自己回京之后又出了什么事,让皇帝动摇了,或是干脆改了主意。而这件事,多半就似老九设计十四的事情。 胤禩叹气,这是如今也不知是福是祸。 可惜如今皇帝病危之际,只怕对下面皇子百官的监视比以往更胜,他若是在宫里头碰不着胤禛,那就连一星半点儿的消息也得不到。 胤禩想着,要不要寻个机会与老四通一通气才好? 哎,到了这个时候,才觉得在皇帝身边没有眼线的被动。 胤禛如今也被皇帝免了随侍,呆在自己的园子里静心读书。 因为不用面圣,胤禛白日里便去春晖堂给德妃请安。德妃如今形容憔悴、面色苍白,想来也是好几日无法安歇了,一来是皇帝的病势让她忧心,而更重要的,是皇帝如今对她突如其来的冷淡。 会不会是十四出了什么事?德妃如是想。 不得不说德妃的确偏心,任何风吹草动,她也会不自觉得想着是不是自己的十四如何了。因此在胤禛请安时,不自觉的便流露出了这样的担忧来。 胤禛对于这样的偏帮早已见惯不怪了,何况这次是事端还真同十四有些关系,不过他自然不会同德妃实话实说罢了。 于是胤禛照旧宽了德妃的心,暗示了如今他也被免了差事、命在圆明园读书。十四的事,他会再去打听打听,才退下了。 离开春晖堂,胤禛想起昨日同幕僚们的商议结果来。 皇帝免了他所有的差事,在召了胤禩离京之后,又免了他伴驾。原本幕僚们的怂恿还让他他心中有些惴惴,然而这个时候,传来了胤禟被圈的消息。 胤禛花了极多的时间来揣摩一个皇帝的心思,他认为这是皇帝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在安排后事了。 紧接着,张廷玉被降职、而隆科多被加封的消息传来时,他认为时机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 胤禛觉得,是时候可以联络十三旧部的时候了。 于是,胤禩最终也没能在这个时候,与胤禛见上一面。 他没等到胤禛,却等来了九门副提督,跪在地上口称‘奉九门提督隆大人之命,特来护送八爷入宫’。 胤禩心中一沉,耳边只有一个声音:来了。 果然来了。 只是这一次,没有了那一世的所抱有的种种幻想、那种几乎心腔都快停止跳动的跃跃欲试,那种认为自己下一刻就要君临天下热切期盼。 夜色笼罩了畅春园的山石水色,宫里宫外都亮起了灯盏。胤禩同胤俄一道默默地沿着宫径疾步走着,初夏的夜晚闷热地没有一丝风,处处透露着步步惊心的气息。 到了澹宁居,才见诚亲王、如今还只是贝勒的皇七子、以及十二等几个小阿哥已经在澹宁居外候着,个个都面露悲戚之色。 胤禩默默领着胤俄一道跪在殿门外,垂着头等着皇帝召见。 到了几近戊时,便有个小黄门匆匆出了殿门,宣旨道:“皇上口谕,宣诚亲王、七贝勒与廉郡王、敦郡王同十二贝子入殿。” 胤禩几个整肃了衣冠,低着头入了殿,就看见卧榻上横躺着的皇帝面色灰败,似乎连气息都若有若无着,一副将死之象。 “皇阿玛——”诚亲王哭喊一声,膝行着爬到皇帝榻前,泣不成声。 胤禩与胤祐目光一碰,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忧哀之色,也跟着跪行至胤祯身后,眼眶跟着红了。 皇帝被哀哭之声惊醒了些,吃力地偏头看了看跪着的几个儿子,目光一一扫过,嘴里含糊说了几个字:“你们……都来了,想必也知道了,朕大限……将至。” 诚亲王膝行更上前两步,哭道:“皇阿玛万不可如此想,您乃圣天子,将有万年圣寿……” 皇帝心头哪里不晓得这群儿子们在想些什么,除了那些个毫无指望的小阿哥也许真心难过些,那些个大的…… “老三,这些自欺欺人的话,就不必再说了罢。朕只指望着,朕百年之后,尔等莫要不及朕入土,就刀戈相见。” 只不过几个字,皇帝说完便又是一阵气喘。 胤祉面色露出惶恐之色,泣道:“皇阿玛,儿臣们万死不敢。” 胤禩是第二次听闻这句话了,想着那一世几个兄弟的结局,也不知该不该叹一声这位阿玛的先见之明。 几句话后,皇帝面色愈发灰败,连喘气也费力了,最后只闭上眼睛挥了挥手。 李德全意会,上前对几个皇子道:“几位王爷贝勒贝子,皇上该用药了。” 就在这时,殿前侍卫奏报:“雍亲王到。” 皇帝闻言便道:“宣。”说罢顿了一顿,又道:“老八也留下。” 诚亲王虽不甘心,但见皇帝已经闭了眼睛不再理会他们,也无计可施,值得领着几个弟弟退下。 胤禩心中狂跳一阵,但又极快地压制住了。 到了现在,难道他还能抱有什么样的指望不成? 他如今尚且不知,皇帝曾经真真切切得将他的名字,写在了传位诏书上。只是机缘巧合、时不我与罢了。 胤禛入殿后,也是跪倒,膝行至皇帝榻前,与胤禩并排跪了,叫了声:“皇阿玛……”便有些哽咽着。 皇帝打起了精神,看了面前跪着的两个儿子,叹了一声,道:“好、好、好……”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胤禩连忙同胤禛上前,一个扶着皇帝,一个帮着皇帝捶背。 李德全一惊,忙看向皇帝,却见那位脸色没有任何异端,也就默默站回原处,垂目入定。 皇帝咳出几口浓痰来,方觉心间松快了一丝。抬手拍了拍胤禩扶着自己的手,又说了一个:“好。” 胤禩一时心间苦涩难耐,不知为何居然觉得眼眶热意上涌,压都压不住。 原来,不管他如何待他,他始终……还是无法真正绝情缺心。 前生那句‘辛者库肩负所出’言犹在耳,但他在那人将死之时,却是狠不下心。 皇帝喘息两口,再抬头看向这个另自己异常纠结的儿子。看着他两眼通红的样子,想起早年的打压,以及那份被毁去的遗诏,许久才轻声道:“老八,委屈你了。” 胤禩一怔,居然为了这样一句话,落下泪来,强笑道:“儿臣不孝,哪里但得了这委屈儿子。” 皇帝摇摇手,道:“你呀,就是性子太软……” 胤禩不知该如何接口,只好又唤了一声:“皇阿玛。” 皇帝颔首,再看向一旁眼眶含泪的胤禛,道:“老四,南郊祭祀……如何了?” 胤禛微微一愣,遂答道:“儿臣已与辅国公交代过了,皇阿玛请放心。” 皇帝嗯了一声,似乎很是疲惫,眯着眼道:“朕……乏了,你们都下去罢……” 胤禛心中不是没有失望,皇帝让他放下祭祀大事这样紧急得一路赶来,只问了这样一句便让他退下。他心头迅速盘算了手头掌握的京畿防务,与各大营的动向,心头稍安,眼下的情形,不管皇帝传位给谁,他都能在第一时间掌控住京城局势。 不管是谁…… 胤禛突然想到,如果这个人是胤禩呢? 皇帝单单留下他们两人,难道就没有别的意思吗? 胤禛在退出内殿时,忍不住看向身边的人,却正见那人向自己投来一个安心的眼神来。 两人都在短短的一瞬间,滞了一滞。 胤禛是觉得,在这个安然的眼神中,他似乎读懂了这个人想要透露过来的信息。 而胤禩是发现,原来老四在这个时刻,也同前世的他一样惴惴着、惶惑着、不安着。 在步出澹宁居前,胤禩忍不住去握了握胤禛的手。 在宽大的袍袖下,两只冷汗津津的手紧紧掐在一处,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人在这样令人心惊的夜里获得一些安慰。 在胤禩记忆中,胤禛从来都是冷肃的、意志坚定的。而眼前这个人,让他觉得自己还该做些什么。 于是胤禩在松开胤禛手的时候,又轻轻做了一个口型:放心。 第121章 遗诏(下) 胤禛觉得自己的心,定了。 老三与老十四都没有指望了。如今看来,最有希望的莫过于自己,还有身边这个人。 这个人定然是对自己全心以待,若皇父果真传位给了这个人……他想,他也愿意俯首称臣。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殿。而诚亲王等人早已被请到了偏殿候着。 众人见胤禛与胤禩前后进了偏殿,都有意无意地往这二人面上瞧去,想要瞧出个或喜或悲的端倪来。 可惜两人都是面子功夫的高手,在诸多皇子中无人能出其右,此刻他们想要让人只看出个哀伤悲戚来,那旁人就定然看不出别的。 胤祉有些失望得收回目光,但旋即又强打起精神来。胤禩心中一笑,又是一个不到最后不肯认输的。 胤俄见胤禩回来,自然是直直得上前就要打探老九的消息。 胤禩微微对他摇摇头,又眨了眨眼,强按着他坐下了。 在死寂的气氛中,众人都不住地数着西洋钟的格子熬着。就在这时,皇帝身边的内侍出来,宣道:“雍亲王,皇上宣你入殿呐。” 胤禛心头又是一紧,只吸了口气,便起身快步出了偏殿。 到了内殿,胤禛看见除了张廷玉外,隆科多也在。只是方才还是面色灰败的皇帝如今已是面露死气,眼看真的就要不行了。 “阿玛……”胤禛膝行至榻前,轻轻唤了声。 皇帝强睁开了眼,见了他,艰涩无比地喘息道:“朕……四十余年宽仁太过,无奈本性如此,想要更改,却有心无力。必得严厉整饬起来,方能保住大清的江山社稷。可如此来,免不受千夫所指,青史上落下千古骂名。” 胤禛听了,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泣道:“阿玛是千古圣君……” 皇帝想笑,却已是面目僵硬着,继续喘道:“朕、朕只盼着你,能善待兄弟,凡事戒急用忍,多多顾全大局,莫要意气用事,切记切记。” 当悬疑多年的秘密最终揭晓的时候,胤禛心中的大石落地。他红了眼眶,哽咽道:“阿玛放心,儿子定当谨遵教诲。” 皇帝又道:“朕知道你同老十三要好,但你们俩都是急躁的性子。倒是老八他……朕把他留给你了。他做事圆融,可补尔之不足。朕磨了他这些年,你好好用他。” 胤禛听了,心头不知是何滋味,唯有恭恭敬敬应了一声:“儿臣领旨。” 皇帝心头大石落定,又说了两个‘好’字,原本就断断续续的喘息几乎无以为继。 这时殿门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李德全忙到门口看了,回来奏道:“皇上,是十四爷他、他带着一队亲兵,要入园子啦。正和园外两黄旗的亲兵僵持着。” 皇帝猛地双目圆睁,手伸得直直的指着门外,咬牙道:“让他滚进来、让他来给他老子送终——” 皇帝原本灰白的脸因为这一挣陡然紫红发胀起来,似乎一口气憋在心口生生梗在那里。 “皇上——” “皇阿玛!” 胤禛、李德全与太医见状忙上前帮着皇帝顺气。 皇帝僵了一瞬,眼中暴涨的光芒如同被风吹灭了的火苗一般,骤然黯淡下来。那指着门口的手,也是重重落下…… 殿门外仍吵闹的厉害,大将军王只身无召返京,自然只带了十数亲随。他们与殿前侍卫发生冲突,提督也不敢当真下死命拦阻,因此吵嚷的厉害。 内殿听见了,偏殿自然早也知晓了。诚亲王如今仍是众皇子之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于是点了胤禩一同前往园门去看看。 胤俄倒是想要一道去会会老十四,但他被胤禩按住,只得满腹焦躁得坐回原位。 胤禩跟着胤祉到了园门,老远便听见胤祯的声音:“狗奴才,好大的胆子,连爷都敢拦着?” 胤禩走近了,便见那拦人的正是侍卫拉锡。 而胤祉见胤祯仍骑在马上,顿时板着脸喝道:“老十四,还不下马!” 胤祯见了来人,目光在看见胤祉身后的胤禩时,似乎微微动了动,但仍不下马,只行了个军礼:“三哥、八哥。” 胤祉见当着这么多人,连个弟弟都喝不住,脸上顿时不好看来。 胤禩瞧着十四横刀怒目、煞气凛然的模样,微微一叹,道:“十四,御前不得放肆,还不下马?” 胤祯咬咬牙,朝着澹宁居的方向眺望一眼,翻身下了马。 十四正要同胤禩说话,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低沉哀戚的钟声。 一声接着一声。 有哭号的声音透过层层宫门,飘散过来,如泣如诉。 胤祉与胤禩也皆愣在当场。 一怔之后,胤祯第一个反应过来,一脚将拉锡灌到一边,大叫一声:“都给爷滚开,看谁敢拦着爷去见皇阿玛——”说罢拔腿就往院子里面创。 胤祉急得大叫:“狗奴才,都死绝了吗,还不拦着?” 话音未落,胤禩已经亲自上前,一把按住胤祯的肩膀,沉声道:“十四,不可在奴才面前失了身份,还不整理仪容,随三哥与我一道给皇阿玛磕个头。” 胤祯腮帮咬了咬,终是闭上眼睛解下披风与腰间佩剑马鞭,扔给亲随。 胤祉扫了胤禩与胤祯一眼,心中不快,但此刻钟声未歇,他也顾不得许多,哼了一声便抬腿往内殿的方向走去。 …… 十五以上的阿哥都以入了内殿,跪在大行皇帝御榻之前哭泣哀嚎,而往下的小阿哥们,也都在寝宫外跟着哭。 胤祉领着两个弟弟快步入了内殿,一眼便看见他们的阿玛僵硬得匍匐在御榻边,顿时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哀嚎道:“皇阿玛……” 胤祯也是僵在原地,这时才像是忽然清醒一般扑倒在大行皇帝榻前,哭道:“皇阿玛,儿臣不孝,迟来一步——” 胤祯一边哭,一边敏锐得看了一遍周围,并没有那个阿哥跪在首位上,莫不是皇阿玛他未及立诏便崩了? 于是他便哭道:“皇阿玛遗诏何在?”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一愣,还真是无人轻耳听过遗诏。 胤禛也暗自皱了眉头,皇阿玛驾崩得急,只来得及向他宣布了口头传位的旨意,如今却是有些百口莫辩的意思。 正在这时,澹宁居的正殿大门打开,一直不见踪影的隆科多手捧明黄的匣子,与张廷玉二人在一队亲兵的护卫下,大步走了进来,口中呼道:“大行皇帝遗诏——” 一干皇子面色不一,都是一愣。但极快地反应过来,以胤祉为首按着长幼分封顺序三跪九叩跪好。 隆科多缓缓展开明黄圣旨,念道:“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 这些话都是皇帝之前草拟遗诏时便说过的,不过润了些色,大同小异,因此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往下听去。 隆科多念到最后,放慢了语速:“太祖皇帝之子礼亲王王之子孙,现今俱各安全,朕身后尔等若能惕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隆科多面目表情地念完之后,目光扫过地上跪着面色各异的一众阿哥,忽的生出一丝得意的错觉来,仿若自己便是那拥立新帝的首辅大臣、功在社稷。 当下他倒是记得张廷玉还揣着那纸诛杀自己的诏书,也就沉住气来,双手将诏书高高捧过头顶。 内殿里一片寂静,连方才哭号着的十五阿哥也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哥哥们的后背,不敢乱动。 论理,当场的众阿哥当以诚亲王为首,共同向新帝俯首叩拜。只是胤祉心头不甘,可他是个没有多少手段的人,如今遗诏已然宣布,他又能怎样呢? 但却有人有这个胆子。 “等等!隆科多你个狗奴才,墙头草!皇阿玛殡天时你躲得不见了踪影,如今倒是忽的变出一份遗诏来,谁知道这份诏书了来由?” 胤祉正要领旨,忽然听见十四发难,立时心安理得得做起了缩头乌龟,在一旁作壁上观。 隆科多如今倒是俨然一个直臣忠良的模样,毫不怯懦道:“十四贝子,皇上草拟诏书是,自然有张中堂与奴才侍候着,如今乾清宫里,还存着满蒙两文的诏书。十四贝子若是不信,大可以随着奴才到乾清宫走一遭。” 张廷玉闻言愣了愣,被胤禩看了个正着。 胤禩心知,只怕这满蒙两文的诏书并不存在罢。这隆科多果然是个信口雌黄的狗东西! 不过这一句话足以令胤祯露怯,他抿着嘴衡量着这句话的真实性。若是乾清宫里当真有着那么两份诏书,那他今日的做派…… 胤禩已经瞧见胤禛面上露出冷戾之色,也不敢再等胤祉想通。 胤祯终归是他的弟弟,那一世也曾真心跟随过自己。他连与雍正的恩怨都能放下,对十四又如何狠得下心要眼看着他走上绝路? 于是胤禩开口道:“十四弟,皇阿玛曾口谕传位诏书,当时张中堂与我都在场,听得真真切切,难道你还有疑?” 胤祯回过头来看他:“八哥……” 张廷玉闻言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未说,全当默认了胤禩的说法。 胤禩缓和了语气:“皇阿玛归天,你哀恸失常,没人会责怪你。但皇阿玛跟前,万不可再惊扰了他老人家了。” 胤祯低下头去,如同一只垂死的海东青。 胤祉垂下肩膀,未及反应,便听见一把清越的声音越过他,道:“臣谨遵遗命。” 原来是胤禩已经先一步磕头奉召了。 胤禩一奉召,胤俄自然也就跟着磕头领旨。 而胤祉也终于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第三个磕头:“臣胤祉禀遵遗命!”心里却是一片不安,他与十三自幼不睦,自然也不愿看着与十三交好的老四上位,方才存着侥幸没有第一个奉召,由着十四在那里闹腾,如今却不知会被如何算这笔帐了。 有了这三人打头,胤祺、胤祐已经胤裪,也就跟着奉召了。 胤祯仍呆立着,目光死死盯着隆科多,不肯低头。 而隆科多目不斜视地朝着胤禛就是一跪,高高捧举着遗诏,朗声呼道:“奴才拜见皇上!请皇上节哀!” 他这一呼,在场除了胤祯之外的所有阿哥,连同宫女太监也都跟着一同呼道:“请皇上节哀!” 胤祯盯着隆科多的眼神如同烈火之上浇上一瓢滚油,一瞬地杀意之后,最终是意冷心灰,朝着胤禛的方向重重磕下一个头。 …… 康熙四十七年五月初六,一代圣祖皇帝康熙驾崩于畅春园。皇四子胤禛克成大统,改年号雍正。 所为嗣皇帝,雍正下的第一道旨便是为大行皇帝入殓发丧。 大行皇帝升天当晚,便由嗣皇帝亲手入殓并,同诸皇子一道,运送皇帝法体回京,七贝勒胤祐奉旨留守畅春园。 一道京城,隆科多便封锁九门,口称奉嗣皇帝口谕,所有皇子不得擅自出入宫门。 遵循旧例,大行皇帝遗体安奉于乾清宫。次日便是大殓,所有王公文武大臣、公主王妃福晋都要一早到乾清门内瞻仰尽礼,祭奠举哀,截发成服,大驾卤簿,每日三奠。 大行皇帝的丧礼,由诚亲王胤祉同廉郡王胤禩一道办理。 随着丧钟的敲响,乾清宫内举哀一片。 一连十数日,大行皇帝治丧、官员的认命调动的谕旨一道一道发了下来。先是命将圈禁了数年的十三阿哥胤祥重新启用,命其与廉郡王、大学士马齐,以及刚刚认命的代理理藩院尚书隆科多一同总理事务;并下令命延信即可前往甘州,接手大将军的印务;接着,便大肆分封兄弟子侄,口谕内阁,封胤禩胤祐胤祥为亲王、弘皙为郡王。 皇帝雷厉风行的作风初见端倪,比之曾任雍亲王时更胜三分。宗亲大臣们已经琢磨出味儿来,这位行事,只怕与大行皇帝大相径庭。 直到二十七日除服之后,众人才送了一口气。不过皇帝殡天,百日之内不得作乐,大家还得继续加紧尾巴做人。 胤禩牢牢记得曾经因为大行皇帝的丧仪被雍正借机打压诟病的事,纵使这一世世易时移,他也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事事亲力亲为不敢怠慢。这样一忙起来,便有些不眠不休的意思。 …… “皇上,廉亲王求见。”领事大太监陈福低着头奏道。 “宣。”皇帝搁下笔,自御案上抬起头来。苏培盛忙很有眼色的地上一方素绢给皇帝擦手。 胤禩身着亲王补服躬着身子进来,一甩马蹄袖给皇帝行了个正礼:“臣弟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胤禛早在胤禩进殿时就站了起来,胤禩的膝盖刚跪下去,他便已经托住他的手,用力一托:“八弟不必多礼。” “皇上,礼不可废。”胤禩微微后退半步,立好身子。 胤禛回头对隆科多与马齐道:“你们都先散了罢,这些日子也都辛苦了。” 隆科多与马齐忙道了声不敢,才倒退着出去了。 人一走,皇帝便一把攫住廉亲王的手腕子,把他拉得近前儿,细细细细得看了,语气有些不快:“怎么把自己搞着这副样子?” 胤禩苦笑:“大行皇帝神牌升附太庙事务繁杂,隆科多兼任理藩院也是挪不开身,十三那个身子骨儿皇上又不是不知道,臣弟若是再不多看着,到时候不是让皇上心烦?” 胤禛也知他说的是实情,但见他眼睛都熬得通红,心里仍是忍不住的抽:“我也就说了一句,你瞧瞧你说了多少理出来?我可说不过你。” 说了一顿,又问:“十三呢?” 胤禩一副就知道你会问这个的神情,笑道:“臣弟怎敢累着十三弟?早令他回府歇着,太医院的人也跟着去了。” 这句话怎么听着不对味儿? 胤禛狠狠瞪了面前的人一眼,也懒得同他理论。很多事情,用做的就可以。 苏培盛一见廉亲王入殿,便很有眼色的遣退了不明就里的宫人,只留下心腹太监侍候着。 胤禛拉了胤禩的手往御案后边儿带,口里道:“朕还有几份折子没批,你先等等我。” 胤禩挣不脱,不禁问道:“皇上既然有事,那臣弟……” 胤禛不等他说我,便道:“你不许走,今儿晚上就在这儿歇着。” 胤禩有些愣:“皇上,这……只怕于礼不合。” 胤禛知道对这人有时候得用强,于是唬下脸来,对苏培盛道:“苏培盛,给八爷在朕旁边加把椅子,再把朕的晚膳传过来,要两副筷子。” 苏培盛暗自笑了笑,低着头很有眼色地退下了,也顺手捞走了剩下的太监。 第122章 说情 胤禩没办法,只得斜斜地坐了,有些不自在。 胤禛知道他在盘算着如何推了留宿一事,于是故意晾着他不理,自顾自地低头批折子。 一直到苏培盛亲手亲脚送上几碟儿素菜清粥挂面来,皇帝才放下朱笔松了口气。 一偏头,正要唤那人陪自己一道用些吃食,却瞧见那人已经侧侧倚着椅背,睡得沉了。 胤禛怔怔得看了那人睡颜一刻,才起身动手推醒了他:“你若是乏了,还是去内殿歇着罢。在这里睡下,就不怕于礼不合了?” 胤禩气结,不让自己回府还不让人打盹儿不成,于是道:“养心殿哪个内殿也不是臣敢歇着的,皇上既然忙着,还是准了臣归家去罢。” 胤禛压根不去理他这句话,只亲手端了一碗挂面到他面前,又给他布菜,一边道:“明儿一早还有廷议,我也是不想你来回折腾,你倒是不领情的。朕这东暖阁可是留给你的,你要是不喜欢,朕改明儿给你起个院子就是了,你喜欢什么样儿的只管画个图纸来。” 胤禩嘴角忍不住抽动,忙截住这个话头:“皇上莫不是嫌弃国库银子多得没处放了?想让臣弟给皇上花花?” 胤禛这才正色看他:“胤禩,我是不愿意让你委屈着,你可明白?” 胤禩不吭声,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几根面条,毫无胃口。 胤禛搁下筷子,就要去握他的手:“小八……” 胤禩却抢先一步说道:“四哥,这些事情,臣都明白。以后若是议事晚了,不回去就是了。” 胤禛没听见他真心话,心里有些失望,不过心想:眼下事儿多且烦,也的确不是谈这些的时候,既然能哄得他肯留宿也算目的达到一半,余下的以后有的是机会。 …… 两人食不言寝不语地用了晚膳,皇帝又要继续去批那折子,胤禩却不干了。 于是劝着皇帝不如趁着夏夜凉爽,去园子里走走。 皇帝自然欣然而往。 如今尚未入夏,白日里已然有些闷热起来,不过入了夜到还算凉爽宜人。 “十三弟如今的封号也拟定了……”皇帝长长得呼了一口气,心情颇为不错的模样。 “臣听说了,皇上可是亲自拟定的,礼部上的册子都给拨回了呐。”胤禩想起胤祉递上折子被一一拨回时的生硬的表情,忍不住有些想笑。 有时候,折腾一下这个不怎么会做戏的三哥,也算是一种调剂。 “胤禩,你可知道朕为何选的那个字?”胤禛忽然回头看着胤禩。 虽然是随意走走,但胤禛毕竟是皇帝,自然走在前头。胤禩落后一步跟在后面,后来胤禛不耐烦,他喜欢在说话的时候看着这个人的表情,总不好一路走一路回头不是,于是便强命了胤禩上前半步来。 胤禩笑,他怎么会不知道,上辈子这位爷可是挂在嘴里叨叨了无数次:“让臣弟猜猜,皇上的意思,可是要劝勉兄弟们当仿古人‘兄弟亲从,同居共财,怡怡雍穆,人所不间’”? 胤禛好气得看他:“有什么猜的,斗大的字就放在朕的案几上,你别说你没瞧见?” 胤禩不语,只笑了笑。 胤禛却是回过头去,继续走。声音传过来:“你知道我看到十三第一眼是什么心情吗?那么样一个汉子,竟然瘦成这样?刘声芳说,他的腿,怕是好不了了,日后再也上不得马。” 胤禩默默地听着,末了,才慢声道:“皇上,十三弟得的,是心病。”而那个让他得病的人,已经殡天了。 “朕何尝不知,但朕就是想不通!明明都是兄弟,为何却要死死相逼,当年十三被圈,却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这些年来,落井下石的又有多少?” 胤禩对这句话却是不大苟同的,论相逼,只怕你自己日后做得更狠绝。 只是如今胤禛因为十三的腿疾正在气头上,他不好直说。斟酌了一番,胤禩开口道:“皇上,臣知道,即便是民间大户人家,父母对待子女,也是有偏爱一说的。不过是为了几亩地的祖产,也能兄弟反目、父子相疑的。” 胤禛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倒是想得通泰。” 胤禩这次没依着礼数低头,而是抬头直视着皇帝的眼睛:“皇上,可曾听闻春秋时郑国共叔段之乱的典故?” 皇帝嘴角笑容消去,黑漆漆的眸子与胤禩对视着:“你终于等不及了。朕一直在想,你打算什么时候说起呢。” 胤禩垂下眼来:“恕臣直言,是皇上等不及了。” 胤禛‘哦’了一声,似乎很有兴致的模样,道:“怎么倒成了我等不及了?” 胤禩道:“皇上,十四弟被圈在府里已经月余。如今太后册封大典将至,只怕德母妃那边……” 胤禛冷哼:“朕倒是想知道,这无诏返京是个什么罪名,先皇若是在世又会是如何处置?朕如今只是将他圈在自己府邸,衣食用度未加半分克扣,倒还想让朕如何去做?” 大行皇帝驾崩之后一连七日,九门宫禁。等到德妃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带着亲兵忽然出现在了畅春园时,也同时知道了嗣皇帝把自己万般宠爱的小儿子给圈在了府里。在她眼里,就算胤祯无诏返京,斥责一下、关一关也该算了。谁知他隐忍了七日,直到皇帝登极大典,也没看到他幼子的身影,于是自然而然,在永和宫发作起来。 胤禩这几日忙着大行皇帝的丧仪,连宫里都极少停留,这一世他又没像以往那样留着眼线,很多事情也不过知道一二。 但他从来也没忘记过自己刚刚重生时的执念。 若是这么多年所为,只能全一身而已,又何必如此苟活于世? 不过既然胤禛已经提起了这个话题,他也打算好好说一说了。本来还打算缓一缓,等诸事忙完了再提的。 于是胤禩道:“皇上,大道理臣也不想多说了。只是太后进封大典近在眼前,若是到了那个时候,十四弟仍被圈禁着,只怕太后心里会不痛快。” 胤禛脸色沉了下来,直直地看着胤禩,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冷冽:“她心里不痛快?那朕是不是就要为了让她痛苦罔顾国法家法?是不是她心里不痛快,朕就要赶着把皇位也让出来?” “皇上!”胤禩忙跪下。 苏培盛与众多宫人早在皇上拉着廉亲王时,便乖觉得只在远处跟着,如今看见廉亲王忽然跪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能跟着一溜儿的跪倒。 胤禛怒气上涌,等胤禩惶恐地跪倒在自己面前,只露了个头顶对着自己,心里忽然又被浓浓的失望来。 一日登极称寡,竟然连他也这般对自己了? 再想起如今两鬓居然已有斑白,行止间谨慎恭谨有余的十三,胤禛上前一把撰着胤禩的手腕,将他拉起来:“你也要像他们那样,同四哥生分成这样?” 胤禩一时有些沉默,许久才道:“四哥,你如今做了皇上,众人忌惮也是常理。就是那金水河上的御道桥,如今天下也只有四哥一人能走了。” 胤禛默,片刻才道:“我只盼着你莫要同我藏着掖着的,就像刚才说的,就很好。你别像他们一样,怕我生气便什么都顺着。你同他们都不一样。” 胤禩一时不知该信不信,或者该信多少。 类似的话儿,那一世皇帝也不是没对他说过。 他当着朝臣们的面儿,说过:“允禩行事得宜,朕信得过。” 只是后来呢?但凡与自己交好的人,没一个不倒霉的。 比着十三如今谨慎小心的形态,他实在不敢赌。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不信我?”胤禛的脸上已经隐隐露出寒意。 胤禩终是叹了口气,轻声道:“四哥,我方才若是说,臣是来求皇上放了老九与十四的,你还会让臣直言不讳吗?” 皇帝看着他的眼睛,御花园中一时只闻虫鸣。 良久之后,胤禛语气有些无奈:“也就你,还敢跟着我讨价还价。老九与十四朕自然会放的,不过得再等等。” 胤禩松了一口气。 他这样明着挑战胤禛的底线,也是利用了这么多年来的情分。若是胤禛不肯,甚至因此而翻脸,只怕反倒会害了小九他们。 只是他仍有话,不得不说:“皇上,臣是可以等,老九十四也许也能等,只怕太后不能等。” 胤禛转回身,他的确因此事而心烦。 只是他却万般不愿因为一个后宫妇人要死要活,而朝令夕改朝堂正事。 堂堂皇帝,受制于一个后院妇人。而这个妇人,还偏偏就是那偏心偏性到天边儿的额娘。 亲生的额娘啊…… 胤禩直起身来,继续道:“四哥,十四无诏返京是个什么罪名,只怕如今朝野上下没人不知道。皇上若是开恩不计前嫌,大臣们自然会赞一声皇上仁慈。反之,皇上不放,于理也许没人敢说什么,只是于情却有些大义灭亲的意思。若是被有心人背后一议,好听的,说四哥你铁面无私,难听的,只怕是……” “他们能说什么,不过就是说朕冷心冷面、狼心狗肺、薄情寡恩、不悌兄弟、先皇一归天,便迫不及待地屠弟了?”胤禛狂怒起来,回过头来冲着胤禩便是一通吼。 胤禩见胤禛眼角儿都红了,连隔墙有耳都忘了,一时也忘了君臣之别,上前一步握住胤禛的手,道:“四哥,夏夜露重,还是先回养心殿吧。” 胤禛冷静下来,看着远处跪着那些瑟瑟发抖的宫人,皱了皱眉,许久才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又回了养心殿,苏培盛将宫人都拦在殿外。 这次胤禩不吵着走了,他觉得他得再加把劲儿,把皇帝说服了才好。 “皇上,臣……” 胤禛见他一副准备苦口婆心的模样,挑眉道:“成了,你今儿晚上一口一个臣,说了多少遍?也不嫌累。过来坐这边儿,帮朕把折子批一批。不然等你说完了,朕今晚有甭睡了。” 胤禩往胤禛身边儿看了看,除了一把龙椅,哪里还有坐的地儿? 胤禛见他犹豫,就往旁边儿挪了挪身子,一拍身侧:“还要朕过去请你不成?这儿来。” 胤禩窘的厉害,这像个什么样子? “皇上,这…怕是于礼不合?” 晕黄的灯光下,胤禛瞧见胤禩脸可疑的红了红,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不禁有些心痒难耐。 自从那日两人在胤禩书房私会之后,又有多久没在一处过了? 胤禛也不管了,果真亲自起身拖了胤禩的手,就硬生生地将他按到龙椅上坐下。 “四哥——” 胤禩哭笑不得,这算什么? 裙带关系? “不习惯?”胤禛坐回胤禩身边,单手支着下巴看他。 “如坐针毡……”御座明明只是给皇帝一个人准备的,自古怕是没有两人同坐的场面,两人并排坐着,的确有些挤了。 胤禛眼睛笑得眯了一眯,抬手撰了胤禩的辫梢绕在指间把玩:“习惯就好了,你若是嫌挤,明儿我让造办处重做一张大的来。” “皇上!”胤禩打断他,再说下去,他是不是就要把自己比作那祸国殃民的谁谁谁来了? 胤禛见他恼羞成怒了,心情是难得的好:“你喜欢同我挤一挤?那正好,我也挺喜欢这样的。” “……”胤禩终于回过味儿来,老四只怕是被自己说得心里不痛快了,正在自己这里找回场子呢。于是他也不再去理会胤禛的调戏,瞥了他一眼:“皇上难道不是留臣下来批折子的?” 胤禛随手将手边的折子拨了一半,推到胤禩那边,眼睛仍是笑眯眯得看着他。 胤禩抽抽嘴角,硬着头皮拿过一本,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看。 中间苏培盛溜进来了一趟,给两位爷上茶。 见到并排坐着各自低头忙活的两个人,差点惊得连托盘都扔了出去。 皇帝却似没看到一样,抬手扔过一本折子给廉亲王:“你来看看这个……” 苏培盛张了张嘴,终于木着一张老脸,放下茶杯,游魂一样悄无声息地又飘了出去。 胤禩自然是不敢越俎代庖真在折子上写字的。 他能做的是将折子粗读一遍,分成几类,只需批复‘知道了’的、需要回复的、或是需要细细体味的军机折子。 若是胤禛忙着,他便随手写个摘要,让胤禛能省点儿时间。 两人配合无间,但也差不多过了二更天,才终于折腾完公文。 胤禛揉了揉发涨的双眼,有些歉意的看了身边也是一脸倦容的男人:“本是想留你下来歇一晚的,省得早早晚晚跑路,谁知倒是让你陪朕熬了到这个时辰。” 胤禩连话也懒得说了,他本来就因为大行皇帝丧仪操劳了月余,再加上这一个晚上的劳心劳力,他只想找个地方让自己躺一躺。 于是这个时候,当皇帝再探过头来,对他说:“离廷议还有一个时辰,就到西暖阁合衣躺一躺吧。”胤禩实在拒绝不了这个诱惑。 两个人一块进了西暖阁,宫人什么的自然是不能随侍的。 早已是大总管的苏培盛只好又木着一张脸做了一回宫女的工作,帮两人宽衣洗脸,服侍二人躺下,才无声无息地退下。 胤禛揽住胤禩的腰,让他往自己这边靠了靠,也闭上眼睛。 胤禩却不肯睡,强睁着眼睛道:“四哥,老九与十四他们——” 胤禛被打败了,这样折腾也没让这个人趴下,还想着那两个人呐。 于是他颇为气急败坏道:“快睡,不然朕改了主意,再把他们圈上十天半个月的。” 胤禩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胤禛的性子实在是太强势,眼里揉不得沙子。 他这样行事,令行禁止倒是没问题,只怕落不得好名声。 也罢,还是一步一步慢慢来,日后慢慢劝着他也就是了。 第123章 制钱 睡了不到一个时辰,胤禩心里有事,便怎么也躺不下去了。 估摸着宫门这时也该开了,于是自己爬起身来自行着了朝服,摸黑抄着小路往东华门去了。 也许是心情安定了,皇帝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一直到苏培盛进来服侍着他起身,才知道胤禩已经走了。 回府自然是来不及了,胤禩在东华门露了面儿又直接去了军机处。张廷玉与隆科多进来是,便看见廉亲王阖眼靠在炕上假寐,不禁相视一眼。 胤禩听见响动,早已睁开了眼睛,也不起身,就对着两人笑道:“两位大人早哇。” 张廷玉早在大行皇帝驾崩当晚,就开始怀疑起了在众人眼里貌似不合的雍亲王与如今廉亲王的关系。 若是当真不合,当日只需坐视不理、闭口不言,便能让新帝的皇位正统被人质疑。 但他却在十四贝子像皇帝质疑时,不惜冒着欺君的罪名,帮着皇帝撒了一个谎,还顺带把自己也拖下了水。 也许这两位爷,一起联手把先皇也骗过了? 张廷玉这么一想,便忍不住抬头去看歪在炕上的廉亲王。这么一眼却正好对上那个人似睡非睡的眼睛里面露出来的一线精光,心里当下便是一抖。 胤禩见张廷玉躲开了自己的眼神,一笑,对二人道:“两位大人还是先来坐会儿吧,皇上怕是还有一阵子才会过来。” 张廷玉已经决定继续奉行他‘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行事准则了。 隆科多却是抬头看着胤禩,道:“王爷可是连日辛劳,这一大早的怎么这儿歪着了?” 胤禩哪里听不出他话里有话,于是他一笑,道:“佟大人哪里的话儿,不过都是为皇上分忧罢了,哪里谈得上辛苦?” 正寒暄着,门口的帘子被打了起来,怡亲王胤祥抬起脚往里面走。 胤禩这次不再歪着了,皱眉对十三道:“老十三,皇上不是免了你今日朝会,你不在府里歇着怎么又跑来了?” 怡亲王苦笑一声:“都歇了这么多年了,如今我最怕的,就是在府里无所事事了。” 这话题有些沉重了,若是让有心人听了,只怕就是个对先帝怨愤不满的罪名。胤祥话一出口,便也意识到不妥,又震了精神,笑道:“何况八哥与诸位大人不也是连轴转着,我这个做臣子的,怎能不思报效皇恩?” 胤禩深知被圈禁的滋味,因此也不再多言,只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声:“果真是拼命十三郎。” 胤祥一愣,似是许久未闻这个称呼。 …… 朝会的时候,岳伦岱请旨,引经据典暗示应当早立太后,昭告天下大清以孝治国。 胤禩听了一半便有些皱眉,这折子写得字字景秀,断然不是岳伦岱这样的莽夫写得出来的。联想到这位爷与十四之间的那些弯弯绕,他便猜测只怕这文章是法海代写的。 他小心看了一眼上面坐的皇帝,果然迁怒了啊。 请立太后,原本也算合情合理。只是岳伦岱话里话外都指摘着皇帝不尊孝道,这便是有意挑衅了。 皇帝终究没当庭发作,只循着惯例吩咐道:“皇父殡天不过月余,太后册封大典因此延误,是朕疏忽了。廉亲王、怡亲王,这件事,就交给你二人协力办理。” 胤禩与胤祥忙躬身出列道:“嗻。” 皇帝又看着胤禩的肩膀,面色软和了些,又道:“还有一事,朕的十四弟,当日无诏返京,被先帝敕令在府里反省。朕估摸着,这日子也够了,先帝在世时便真心疼爱十四弟,如今是不是也该让他出来,给先帝磕个头了?” 众臣面面相觑,皇上这是在询问他们,能不能放十四爷? 先帝驾崩第二日,诚亲王上书,以胤祯临丧无状、不敬君父、殴打大臣、狂悖无礼,奏请皇帝从重治罪,皇帝念其逢皇考大事,悲痛失心,著革去大将军王职,留贝子爵。 这…… 众人忍不住去看一脸苍白的诚亲王。心里都在盘算着,皇帝的意思,倒是是想让臣们说‘能’,还是‘不能’呢? 臣公们还摸不准新帝的心思,都在心里盘算着,就听见皇帝问道:“廉亲王,你来说说你的想法。” 胤禩嘴角一弯,出列道:“皇上仁慈,臣附议。” 胤祥也算了解胤禛,听他这么问,便知道只怕皇上是有了这个念头。 如今放出来虽说不知会闹出什么动静儿来,但总这么圈着,也不是一回事儿啊。 于是他也出列道:“臣附议。” 若只是廉亲王一人附议,只怕众人还会掂量一番,毕竟这两位爷之前政见便不怎么统一。如今连皇帝最为贴心的臂膀怡亲王也附议,那跟着附议总是没错儿的。 皇帝又道:“既然众亲也是这个意思,舅舅,你来拟旨,让十四回来办差,为国效力吧。不过这次他私自撇下公务无诏返京,兵部是不能再回去了,就罚他半年俸禄,去吏部任个行走罢。” 众人听了,都在心中叫道:这是要夺十四爷的兵权了? 皇帝又道:“九贝子也一并让出来吧,罚俸三年,仍回外事衙门办差。” 胤禩闻言一喜,忙送上马屁:“皇上圣明。” 皇帝心头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开始盘算着下了朝怎么把人名正言顺地留下来,一边道:“朕自知学识能耐都远远逊于圣祖,但却自信是最不怕吃苦的。既然圣祖将江山交付到了朕的手里,朕纵使肝脑涂地,也不会辜负圣祖的一片苦心。至于朕的兄弟们,朕自然也是信得过的。既然大家都是圣祖的孝子,只要好好办差,朕自然不会亏待的。” 一番话连捎带打的,恒亲王几个倒好,只是诚亲王有些心中惴惴。 …… 下了朝,不用皇帝开口,廉亲王便主动在养心殿外求见,一道候着的还有怡亲王。 怡亲王如今总领户部,第一件大事便是查账。他多年没办过差了,一时之间什么都要从头看起,颇有些吃力,偏偏又是个挣命的性子,短短十数日,连眼睛都凹下去了。 皇帝一见他这个样子,顿时又是心疼又是难过。可偏偏自己也是个极其认真的人呢,忙得每日睡不上几个时辰。除了命他回去歇着之外,也做不了旁的。 皇帝刚与两个弟弟说了几句户部的账目,苏培盛便来报道:“皇上,佟大人求见。” 皇帝忙说:“宣。”一边回头对胤禩道:“应该是户部的新钱的样子做好了,你们正好也一起瞧瞧。” 正说着,隆科多已经入了殿,手里捧着一包东西。 隆科多给皇帝磕头之后,又分别给两位亲王见了礼,这才道:“皇上,臣给您送户部新钱的样子来了。皇上可要看看?” 皇帝点点头,结果来一枚一枚仔细看着,看完了又传给胤禩胤祥两个人。 那几枚铜钱不管是成色光彩都不错,皇帝看着微微颔首。 胤禩却对隆科多笑道:“佟大人,听说户部有人为这新钱打起来了?” 隆科多一怔,拿眼睛去瞧皇帝,正见皇帝也转过脸来说:“哦?怎么回事儿?” 隆科多只能说了:“臣不大清楚,不过听说是为了铜钱的铜铅比例意见不一,才闹起来的。此人名唤孙嘉淦,现任云贵司主事,现下还未出宫。” 皇帝一挑眉:“传他进来,朕倒要看看什么人敢和自己上司顶着干。”说罢意有所指地睨了胤禩一眼。 胤禩低下头没理他。 隆科多道了声‘嗻’,退下的时候正巧捕捉到了这个眼神,于是他认为这位新帝又在玩隔山打牛的那一招了,想要敲打敲打廉亲王。 皇帝此时到想说的是:老八你又想玩儿什么?瞧你的样子,明明对这件事知道的门儿清,却偏偏要让隆科多自己来说。就是要看他出丑不是? 胤禩回过一眼去:皇上心头舅舅了? 皇帝有些无奈,朕是心疼你…都忙得没时间入宫了,还有心思去折腾隆科多。 两人对视不过几眼,隆科多已经领着一个尖嘴猴腮、鱼泡眼的瘦长高个子进了殿。 怡亲王这时也惊讶起来,原来这人顶戴没了、连官府也扯烂了,再加上长得实在是丑,这御前失仪罪名算是坐实了。 皇帝素来情趣高雅,最是不喜这等腌臜事物,见状眼中果然露出厌恶的神色来,皱着眉捏着鼻子将前因后果问了一遍。 原来隆科多领了制钱的差事后一心想做得漂亮些,便命下面的人将铜加至六成。这样一来,钱币自然黄橙光亮,但民间奸商便会因为有利可图而广收铜钱,将其熔化煅烧之后取了铜铸成器物转手倒卖,这样一来就是几十倍的赚头,肥了奸商,但朝廷的铜料与国库却因此蒙受巨大损失。 皇帝面色沉下来,隆科多已经在一边汗流浃背。 真是马屁拍在马腿上。 皇帝的确是想起了先前在户部时便发现的各种弊端,孙嘉淦的一席话也正对了他的胃口。可惜古人说‘父死子不改道三年’,很多弊端是圣祖留下的,眼下还不到改革弊政的时候。 皇帝看了一眼隆科多,心里也是一阵腻烦,可惜如今还不是动这个人的时候。 最后皇帝捏着鼻子没有发作隆科多,却是对孙嘉淦斥责一通,只说他夸夸其谈、不顾大体,圣祖以铜铅之五五比例照样铸就一代盛世,但念在他年轻无知,又是一心为公的份上,只免了他云贵司主事的身份,让他回去待选。 孙嘉淦大受打击、满腹委屈地退下了。 他心中很不明白,都说皇上最是憎恶贪贿,怎么今日却只对自己的大加贬斥? 隆科多仍有些惴惴不敢说话。 胤禩也皱了眉头,只是如今不好说话,毕竟户部不归他管。 皇帝又随口说了山东大旱,饿死三百多口的折子,让隆科多接手放粮一事,再查查周边几个州县,顺便拟个条陈来。 隆科多如释重负地下去之后,皇帝所有的好心情,也全没了。 怡亲王这时斟酌着开口道:“皇上,有句话我刚才就想说可是又不想在他们面前说这事。臣是想朝廷里一多半的赋税都因银钱兑换的差价而被那些黑心的赃官们掏走了。这不是个小事情啊皇上你看……”【注释】皇帝早就因为先前的事情烦躁不堪,因为大臣在场才忍着没发作,如今听见胤祥这么一说,顿时冲他发起火来:“为什么非要我拿出办法来?朕要你在身边是干什么的?” 胤祥吓了一跳,忙跪了下来:“皇上…臣不敢……” 胤禩也一时没料到胤禛会忽然发火,跟着也与胤祥并排着跪了:“皇上息怒。” 皇帝又看向他,道:“你是不是觉得朕这个皇帝当的有些窝囊?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之前不说?” 胤禩知道自己被迁怒了,不过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这才是常态一般。 胤祥倒是看不下去了,出声道:“皇上,八哥一直忙着丧仪,哪里来的功夫去去理会铸钱的事。倒是臣总领户部,犯了失察之罪。” 皇帝一拍桌子:“好了,朕真是看不得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是当年圣祖御封的‘拼命十三郎’吗?为什么刚才不说要等到现在才支支吾吾?你当年敢笑敢怒的勇气都到哪里去了?!” 胤祥见皇帝气得脸色发青也心疼的厉害,磕头道:“皇上,您看我今年三十都不到可我的头发却已经白了一多半。您、您还能指望我当您的拼命十三郎吗?” 皇帝发完脾气其实便已经后悔了,看着两个心爱的弟弟这样跪在自己面前心也是针扎似的疼。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发起怒来却要冲着自己最亲的两个人说出那样的话来。 于是皇帝一手拉起一个弟弟,拍着胤祥的肩膀说:“老十三,你以为朕希望你的就是看到你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吗?你错了全都错了!如今你既然出来了,也该打起精神来才好哇。” 哥俩又说了些贴心话儿,胤祥才退了出来。 等他出到殿外,才想起皇上似乎一直把八哥晾在一旁。 养心殿里又只剩下皇帝与廉亲王。 胤禛看着胤禩一脸恭顺毫无比的模样,心里居然有些堵。他不免想起了圣祖在位时最后那几年,胤禩就是用这副模样骗过了老头子。 “胤禩,方才朕说得有些过了。” “皇上言重了,臣确有失察之罪。” “老八,你这是同朕置气?” “臣万死不敢。” “胤禩!” “皇上有什么旨意,只管吩咐就是。” “你一定要同我较这个劲儿?” “……臣不敢。” “朕难道说错了?” “皇上字字珠玑、金口玉言,自然是没错的。” “你!”胤禛一把撰着胤禩的手腕子:“你非要朕向你认错不可?” 胤禩抬头看他,面上没有一丝破绽的笑着:“臣,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皇帝咬着牙,一把将胤禩拉近得几乎贴着脸,伸手就要去摸他的脸。 胤禩偏头别过了,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没开口。 胤禛手僵在半空中,狠狠喘了喘,忽然拖着胤禩往御座上一摔。 胤禩只觉得一瞬间手腕紧得厉害,接着便是肩膀磕在什么硬硬的东西上,疼得他眼前一黑。 胤禩在晕眩中还未回过神来,便察觉自己衣袍被掀了起来,那人的手还在自己腰间急切的摸索着。 胤禩闭上眼,咬牙猛地发力,抬脚踹在那个正在发疯的人胸腹上,生生将他踢开了几尺。 趁着胤禛捂着肚子愣住,胤禩一咕噜从御座上爬了起来。冷笑着一整衣袍,说了声:“皇上,可要给臣扣上个弑君谋逆之罪?” 胤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人揍了? 殴打皇帝,这是个什么罪名? 见胤禛仍有些愣着,胤禩甩了甩马蹄袖,道:“皇上若是想清楚了,使人到臣府上来传个旨就是了。要圈还是要杀,臣都等着呢。” 这句话说完,胤禩顿觉一口浊气都吐了出来,正要转身离去,就又被人拉住了。 胤禛很是无奈地看着他,道:“我这做皇帝的,被人当胸踢了一脚还没说什么,怎么你这踢人倒是火气大得很?” 胤禩低头看皇帝另一只手仍捂着胸口,额角也有冷汗,到了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 胤禛趁机拉着他把他按回了绣墩子上,道:“可是出了气了?要不你再踢一脚罢,我还挺得住。” 胤禩嘴角忍不住抽抽,忽然觉得胤禛也许本质上就是个无赖。 “从我记事开始,还真没哪个不要命的,敢像你这样。”皇帝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做皇子的,被陷害、被委屈、被斥责、被冷遇、被皇父用折子砸的都有,但对他动手的还真没人敢,就是早年的太子爷,也不曾。 胤禩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越来越不惧怕胤禛。也许是相处的久了,不管是前一世的针锋相对,还是刚刚重生时的谨小慎微都已经远去了。 这是你上辈子欠我的,胤禩只能在心里补了一句。 见胤禩已经软和了些许,胤禛再接再厉道:“我也知道你委屈着了,今儿算是我不分青红皂白了可好?” 胤禩见胤禛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也不好再计较什么。 何况连怡亲王也首当其冲被削了一顿,他不过是被波及一二罢了,其实还真没什么大不了的。皇帝身边越是亲近的人,受的委屈越大。 他不是被圈禁了好几年的胤祥,刚才皇帝有多么憋屈,他自然看得比谁都明白。 于是胤禩也跟着服软了:“四哥,还是传个太医来看看吧。” 胤禛听见他称自己四哥,便知都揭过了。心中一松,身上也没那么疼了,便道:“很是不必,不然我还不知道告诉他们是怎么弄的。”说完又补了一句:“不然,你来帮朕上点药也成。” 胤禩已经忍无可忍了,他认为这样同他胡搅蛮缠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更何况之前胤禛借机对他无礼的事情他还没同他算账呢。 于是他木着一张脸,起身道:“皇上既然无事,臣便先告退了。” 皇帝一把拉住他,说了句:“先别走,我有话……”,忽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皇帝松开手,沉下脸来:“怎么回事?” 苏培盛疾步进来,看见并立着的二人,低声道:“皇上、王爷,永和宫那边闹起来了。” 早上刚解禁了十四,这位怎么又闹起来了? 皇帝又问:“怡亲王呢?” 苏培盛又到:“怡亲王已经去了,只是太后……” 太后对怡亲王虽有抚育之恩,不过一旦遇上十四的事情,太后连皇帝这个亲子都未必会买账,何况是个养子。 皇帝刚刚恢复的心情再次化为烦躁,他对这个额娘要求不多,也愿意给他应有的体面。可惜自他懂事以来,这个额娘带给他的,除了冷漠、便是难堪,温情屈指可数。 “老八,你也一道。”皇帝抬脚往殿外走:“太后的脾气,你摸得准些。” 胤禩叹气,认命地跟在皇帝后面。 第124章 共商 皇帝登基之后,礼部早已奏请太后移宫,只是德妃口称无德无能、不敢舔居太后之位,执意不肯。 永和宫里一片忙乱,乌雅氏正捂着心口大声咳嗽着,乌喇那拉氏亲手帮太后顺着气儿,身边的宫女太监捧痰盂的捧痰盂、拧手绢儿的拧手绢儿,还有那捶背捧茶的。 怡亲王跪在地上,面上的神情难以形容。 皇帝一进屋便看见怡亲王的衣角儿是湿的,身边正是一地的碎瓷,顿时面色黑沉下来。 有廉亲王在,自然不会坐视场面更加不可控制。 于是胤禩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拉了拉皇帝的袖子,轻声道了声“太医”。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忍着没让怡亲王起身,转头对乌雅氏道:“儿子给皇额娘请安。” 说完不等乌雅氏冷眼,便转头:“怎么回事?太医院的何在?太后都这样了,怎么不早些来报于朕?” “皇帝。”乌雅氏一摇手,道:“是哀家不让太医进殿的。哀家今日,是有话要同皇帝说。” 还未等皇帝挥退众人,乌雅氏便直直问道:“哀家只想问问皇帝,你到底有没有把十四当做弟弟?” 苏培松早在皇帝刚进内殿时,便暗中让一干宫女太监悄悄退下。只是太后原本便没打算给皇帝留脸,自然也就毫无顾忌地诘问出声。 胤禛将气忍下,和颜悦色道:“太后何出此言,十四自然是朕的股肱手足。今日在太和殿上,朕已经封了众人的口,十四只怕晚些就能来给皇额娘请安了。” 德妃冷哼道:“可你却夺了他的兵权!你安的又是个什么心肠!” 皇帝已经明显不耐了,可是德妃依然不依不饶,转头对着跪着的胤祥道:“老十三,你如今跟着皇帝可是风光了,封爵封王的。可是你想过十四没有?他与你也是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如今你看见他这么被人作践,为什么不为他说一句话?” 胤祥给德妃扣了一个头,道:“是子臣行事不周。” 德妃却又将矛头对向胤禩,道:“还有你,老八!你也是先帝的子孙,你这些年待十四如何哀家自然看在眼里。我只问你一句话,把十四圈起来,到底是谁下的旨?” 皇帝面色已经难看至极。乌喇那拉氏也急得不住地撕扯手中的帕子,她与皇帝夫妻十数年,哪能看不出皇帝就要发作了。 谁知这时却有个太监入殿来报道:“皇上,西北急报。” 军务都递到永和宫来了?乌雅氏心中恼火至极,但这是国事,她还没胆子在这个时候揪住皇帝撒泼,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敷衍两句再转身离开。 皇帝很快就知道西北军情是假,根本就是廉亲王先一步安排的人假意通传的。不得不说这个举动大大的合了皇帝的心意,让他能正大光明地暂时不用去面对乌雅氏。 剩下的,也只能交给胤禩了。 皇帝无限头疼地回了养心殿,第一件事便是传了一道口谕给十四贝子府上,让他即刻入宫去给太后请安。想了想,皇帝又顺便让人把九贝子也一道传进宫了。 虽然照着他的意思,应该直接一点,凡有异心的人都该先圈起来或是闲置着,等朝局稳定了再慢慢一个个击破,最好是把他们的亲信家眷全部拿捏住,从内部逐个瓦解;再强大一些的对手,就应该先委以重任,再慢慢拿住他们的把柄,毕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嘛。 不过这种事情做起来费心费力,如今大局初定,他手里的人还得用在刀刃上才好。 再说,胤禩的能力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皇帝走了,廉亲王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来。太后会意,挥手让乌喇那拉氏与怡亲王都下去了,只留了心腹的两个老嬷嬷。 胤禩故意略显踯躅,有三句话只说一句,剩下的留给乌雅氏意会。 胤禩暗示乌雅氏,大行皇帝驾崩当夜,曾经被十四阿哥私自回京气得二度中风。当时御榻前有张廷玉、隆科多、太医院的刘声芳以及李德全几个心腹。诚亲王也奉命在畅春园前命大将军王下马请罪,却看见十四的人与皇帝亲兵交了手,许多皇帝亲兵都看见了,瞒也瞒不住。 乌雅氏这才有些害怕起来,她虽偏心,但也不是无知妇人。 她一直相信诚亲王的上书不过是为了讨好皇帝。现在光是想想御史们参奏十四的折子上可能会有措辞,便心惊胆颤。 只是她还不死心,看着胤禩道:“老八,先帝遗命,当真是先帝生前所立?” “太后!”胤禩陡然肃整了神情,面色是少有的沉戾:“请慎言。” 只是这个疑问在乌雅氏心里实在存了太久,久到她要不管不顾地问出来。她思来想去,也只有眼前这个人能为他解惑。 除了如今的皇帝、佟佳氏的那个墙头草、与一个汉臣之外,面前这个人是唯一一个在皇帝垂危时入内殿侍候过的皇子。 更重要的是,他与老四之间恩怨难断。 因此他说的话,自然要比一贯以皇帝马首是瞻的怡亲王来的可信。 …… 胤禩从永和宫内殿出来的时候,胤祯正步远远地朝着这边走来,步履有些沉,也有些重。 胤禩面色和缓地站在内殿外的门廊上等着胤祯一步一步走近了,一直到最后站在他面前。 “老十四。”胤禩有些好笑地看着胤祯脑门儿上毛茸茸的刺发与下颚上青黑的胡茬:“怎么也不拾到拾到,就来给太后请安?” “皇上召见,罪臣焉有耽搁之理?”胤祯冷哼。 胤禩对他言语中对皇帝的不敬仿若未闻,只帮他理平肩上的褶皱,道:“进去罢,太后担忧你食不下咽,你也该好好去请个安、宽慰宽慰。” 胤祯别过头去,闷声道:“八哥也是来给皇上做说客的?” 胤禩哂笑:“与皇上做说客,与我又有什么好处?”说罢不待胤祯再言,便让开中路,道:“进去吧,给太后好好磕个头。” 胤祯倔强的嘴角抿地紧紧,最终只低头轻声说了句:“弟弟改日再叨扰八哥。” 胤禩眼眉弯弯,目送胤祯入了内殿。 内殿传来‘噗通’一声,接着是十四一声哭喊: “额娘,不孝儿子让您老人家担心了……” “我的儿——”乌雅氏亦是失声哭泣。 …… 胤禩又绕道去了宜太妃宫里坐了坐。 胤禟虽被圈禁府中,但看来并未受到折磨。入宫之前业已沐浴更衣修容静面,只是看上去沉默了些。 大行皇帝殡天时,宜妃重病留在京城。接连听见皇帝归天、儿子被圈的噩耗,倒是比胤禟憔悴许多。如今终于见到儿子,自然有许多话儿要死说。 胤禩安抚过宜太妃便起身告辞,胤禟送他除了殿门。 两人亦是在大行皇帝巡幸畅春园之后第一次再度会面,胤禟低着头,叫了声‘八哥’便不在说话。 胤禩好笑得看他:“连老十四的绊子都敢使,还是在先帝眼皮子底下,现在怎的倒是扭捏起来了?怎么,后悔了?” 胤禟动了动唇:“弟弟可是舍得一身剐,就是看不惯他当着八哥一套,背着又是一套!大不了就像大哥他们一样,圈一辈子得了。” “老九!”胤禩低声阻断胤禟的不敬之言:“慎言。这些话也是在宫里能说的吗?” 胤禟不以为然:“就算他回过味儿来又如何?他现在自己也是个罪人,难道能让皇上把我再给圈了?” 胤禩围着胤禟绕了半圈儿,才道:“莫不是你忘了,人家可有个做太后的额娘。” 胤禟却不屑一顾道:“太后又如何?难道八哥认为老四是个会受女人摆布的?” 胤禩一叹:“自是不会,但若那位真较真儿起来,倒叫外人看了我爱新觉罗家的笑话。” 胤禟一愣,也眯了眼。 胤禩见了就忍不住去敲他的头:“小祖宗,你刚出来还是安分些日子罢,别折腾了。也不怕太妃娘娘多添华发。” 胤禟闻言也笑道:“得了,我听八哥的。憋了这许多日子,今儿不如由弟弟做东,八哥同老十一道来聚聚?” 胤禩估摸着今日能早些出宫,便笑着应了。 …… 胤禩转回了养心殿,刚要让苏培盛代为通传,便听见里面皇帝的声音传来:“传朕的话,让年妃好好将养着,准他晨昏定省也免了。” 接着是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奴才替年妃娘娘叩谢皇上隆恩。” “对了,把上回吉林乌拉进贡的一斛南海珍珠给年妃带去,让她安心养胎,闲事莫烦。” 那尖细声忙跪地又谢了皇恩。 须臾间,一个葛布太监退着从内殿出来,手里捧着一匣子硕大的珠子。 那太监见了胤禩忙弯腰给他请安:“八爷万福。” 胤禩笑着看了一眼那匣子,道:“快免了,万公公既有差事在身,还是快快去办罢。” 皇帝在里面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于是隔着帘子叫了声:“老八在外面?进来罢。” 苏培盛忙亲手给胤禩打了帘子,再贴心的吩咐下手的太监备茶备点心,总之离内殿越远越好。 皇帝心里有些尴尬,有一种被捉奸在床的错觉,借着低头喝茶的功夫仔细去瞅廉亲王脸上的神色。 一刻之后,皇帝失望至极地放下杯子,道:“太后那边都劝妥了?” 廉亲王慢条斯理地将与太后的应对说了一遍,当然他认为皇帝一定早就知道了。 末了胤禩道:“臣离开时,太后已经准了太医入永和宫请脉。皇上早早晚晚,还是多过去些的好。” 皇帝叹道:“朕何尝不愿母慈子孝,只是都年纪一大把了,朕也做不出那等卖乖取巧的行径……只怕即便是做了,也没人会领情!” 胤禩对此深以为然,不过总不能由着乌雅氏折腾,于是道:“皇上……” 胤禛一摆手,打断他:“又来了,都说了只有你我时要叫‘四哥’,莫不是八弟心中不快生四哥的气?” 胤禩心里瘪嘴:多么幼稚,你一个妃子要生孩子被赏难道爷就该心里不痛快? 其实皇帝心中还在想着,我把年妃放在离养心殿最近的永寿宫,难道你心里就一点儿想法也没有? 胤禩对此视而不见,从善如流道:“皇上四哥,臣以为,太后心病虽久,但也不是不能治。曲道而为,即可。” “哦?说来听听。”胤禛难得提起些兴趣。旁人素来都是劝着他向乌雅氏低头示好,只是他性子刚硬,一想到乌雅氏的冷言冷语,便没了重修母子关系的念头。 胤禩对乌雅氏这个偏心偏性的女人也是看不上眼的,何况对于一个只能活上一年的太后也没什么讨好的必要,因此道:“皇上,太后如今最放不下心的,也就是两件事。一是十四日后的处境。” 皇帝面上果然露出无奈的神色来。 不过实话还是得说:“要让太后高兴,无外乎投其所好,只要皇上做出对十四的破格封赏,太后不会不记在心里。” 只是这却是皇帝万分不愿的事情。 “十四无旨返京、持械大闹畅春园、私自结党的罪名不小,朝臣们都看着……”皇帝皱着眉头道。 胤禩一笑:“正是朝臣都看在眼里才好。” 名不正,方能言不顺。 胤禩见胤禛目露了然的神色,也知他这是听进去了,剩下的,只是推波助澜便好。 只是另有一事他不得不提:“四哥,十四的事情好办,但也只是其一。这宫里的女人所在意的,除了丈夫儿子,也就是家族兄弟、宗族荣耀罢了。” 胤禛果然眉头皱得更紧,目色已然有些凌厉起来:“你是让我抬举乌雅氏?” 胤禩叹气,胤禛总是在政事上专断而敏感,容不得旁人染指他帝王的权力。幸而乌雅氏一脉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人才,又与他沾不上关系,否则还真不好解释。 胤禛也察觉了胤禩面上一闪即逝的迟疑,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老毛病犯了,忙敛了锋芒,仔细想了想胤禩的提案,才道:“我也正有此意,打算近日下旨抬入镶黄旗。” 胤禩道:“皇上登基,抬太后入镶黄旗也算常理,并不算什么。若是皇上能在太后亲近的子侄中择选良才……” 胤禛把乌雅氏一脉从太后的叔父兄弟一直到子侄都过了一遍,还真没选到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人才来,唯一一个能看上眼的五公主额驸舜安颜,还是佟国维的孙子。 还是一个佟佳氏的人。 实在是怨不得别人不抬举哇。 胤禩也陪着皇帝想了一遍,两人目光一碰,都同时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最后胤禩道:“这事儿交给臣弟来办吧,不过……”胤禩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皇帝,某些肉麻行为还是少做为妙:“四哥在太后面前,还是少些提及些、隆舅舅。” 胤禛一愣,心里大叫:我这不是为了麻痹一下那个隆科多吗?难道还会有多少真心? 眼见皇帝就要恼羞成怒,胤禩连忙转了话题:“四哥倒是可以多让十四弟入宫陪伴太后,不必担心什么。” 皇帝自然仍是担心,胤祯一番诉苦会引得太后忍不住为他出头,闹得人尽皆知。 但胤禩说的也不无道理,不让十四入宫,太后只怕更加不会善罢甘休。 皇帝不言,算是默认了胤禩的话,良久之后又叹道:“今日永和宫宫人太监俱在,只怕后宫之中,皇帝太后母子失和的传闻就要传开了。” 胤禩斜着眼睛看过来:“皇上这是不信臣的手段?” 皇帝的眼神也飘过来:“我是怕八弟心软……” 胤禩嘴角一弯,端起杯子低头喝茶。 正事已经谈完了。 胤禛也端起杯子,心里盘算着再拖一拖,宫门下匙的时间就快到了。 胤禩可不认为今日他还该留在宫里。一个王爷,一连两日宿在宫里像个什么样子?朝臣们若是知晓了,还不定会传得如何神奇。 于是胤禩搁下杯子,起身道:“皇上政务繁忙,臣弟便先告退了。” “不急不急。”皇帝摆摆手:“再留下陪我一道用个膳,这些日子谁都没吃顿安生饭。” ——想去老九府上快活?休想! 胤禩哪能不知道皇帝的心思,不禁也有些恼了。 老四做事怎么还是这样不管不顾的,喜欢的就拼命捧,不喜欢的就往死里打压。做皇帝的要懂制衡!懂不懂!凡事都要有度,懂不懂! 幸而在这个时候,殿门外苏培盛忽然小声奏道:“皇上,永寿宫来人了。” 皇帝沉下脸来,这么这宫里的人是越发的没规矩了? 苏培盛心里也是叫苦不迭,只是这永寿宫里的事儿他也不敢耽搁,于是只能又报了一遍。 这时候皇帝的第一波怒气已经过了,年家的面子总还是要给的,于是问道:“宣。” 一个小太监低头进来,跪在金砖上报道:“皇上,年主子忽然腹疼不止,怕是……怕是要生了。” 皇帝在嘴角忍不住地抖动。 胤禩的脸也有些抽搐,不过是憋笑憋的。 你自个儿的小妾来拆你的台了,这可怪不得旁人。 年氏胎动,却尚未足月,足见凶险。胤禛黑着脸,佯作焦急的宣了整个太医院去永寿宫守着。 接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廉亲王告退,一步一步退出养心殿。 第125章 盘算 永寿宫里,年氏在描金彩凤秀榻上大汗淋漓、捂着肚子呻吟着。 皇帝在殿外踱步,不断有宫女往来将内室情形报于皇帝知晓。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一名心忧爱妻生子的夫君。 不过他心里盘算的却是,年氏怀胎八月生子,已现难产之兆。皇家素来以皇嗣为重,不过他却不愿年氏有了皇子傍生。 年羹尧在西北张狂的狠,他的妹妹在宫中已是独宠之势,若是再得一个阿哥,还不定会生出什么心思来。 内室里面撕心裂肺的声音传来,胤禛心里一阵腻烦。 爱新觉罗家虽无杀子先例,不过他也不介意开这个头。横竖太医也说了怕是凶险,动起手脚来也容易。 胤禩出了宫只回府换了身衣裳,又陪着孩子们说了会子话,估摸着胤禟已经出宫,便骑马去了九贝子府上。 虽然说是好好聚聚,但毕竟在先帝大丧期间,莫说皇子,便是百官百信也不得饮酒不得作乐。因此三人只能以茶代酒,就着素席聊以慰藉。 三人许久没聚过,更是难得坐下来安安静静说些话。正好胤禩有些事得给二人交代交代。 只是刚饮了一盏茶,宫里便来人说,皇上宣八爷进宫议事。 胤禟知道得多些,当下就有些不满起来,道:“怎么传旨都传到爷府上来了?” 胤俄也跟着道:“不是刚从宫里出来么?” 胤禩也有些无力,暗道不是应该守着宠妾生儿子么,怎么还有功夫来坏爷的好事。 不过他却不能让胤禟胤俄看出不满来,免得他们总想着替自己出气,于是摆摆手道:“政事要紧,你们继续,我去宫里看看。”末了觉着不大放心,又嘱咐道:“国丧期间,不得饮酒作乐,你们须得牢记,不可心存侥幸。” 胤禟还想说争辩,但被胤俄拉了一把,最终点头应了。 胤禩走后,胤俄皱着眉盯着胤禟:“九哥,雍正和八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先前那些不合都是他们有心做给人看的吧?” 胤禟挑眼看他:“哟,你不早看出来了,难为你能忍到这个时候才问?” 胤俄松了口气,大咧咧地道:“我说呢,怎么八哥一上折子求皇帝放你,皇帝就真放了?枉费爷抓耳挠腮了许多时日。八哥真不够义气,居然瞒着不给爷也交个底儿。” 胤禟一爪子拍过去:“这种事情能说么?爷不也是用眼睛看出来的,你白长了一对招子了?” 胤俄却道:“爷怎么看来看去,都觉着老四他没安好心?” 胤禟凤眼一挑,挥手招来美貌侍婢沽来好酒,浑然不将眼前大行皇帝孝期不得饮酒的祖宗规矩放在眼里。 “爷还当你就打算糊涂过你的日子哩,怎么不装傻了?” 胤俄咧嘴:“对着自家兄弟,就是真傻了也得有什么说什么不是?你当我是十三那个从头发丝儿黑到脚底板、惯会装模作样的么?”说完他朝胤禟挤挤眼:“我若不看开些装得傻些,你以为爷能好好得活到现在么?” 胤禟深以为然:“说起来,还是老爷子看人准哇,要不然当年干嘛一声不吭地就偏偏圈了他呢?还谁都不能给说情。” 胤俄忧心道:“正是这样,我才觉着老四没安好心。论长幼,他也该放大哥,横竖两个人都扣了大帽子,怎么就偏偏放了十三出来,还总理朝政?他这是要拿十三来制衡八哥?” 说到这里,胤禟狠狠饮下一大口酒,道:“何止,你不看看老四宠幸重用的都是些什么人?年家那个包衣奴才?隆科多那个狗娘养的?” “老四那一手,也不过是学着皇阿玛个皮毛罢了。”胤俄身份高贵,对老四将乌雅氏抬旗捧高很是不削:“捧得越高,才摔得死人。” 说罢胤俄又往胤禟耳边凑了凑,道:“九哥你说老四怎么就偏偏抬举十三?莫不是他当年真有什么把柄被他捏着?” 老九嗤之以鼻:“他还有什么可选的,三哥闹得欢他不敢用,余下的五哥七哥那个不与八哥亲睦,更别提爷们背后的那群盘根错节的福晋夫人。小的那几个只要懂事的有一半儿都向着八哥。除了十三,就只一个摇摆不定的十七如今天天冲着老四摇尾巴,俨然就是打算随时替着十三的。” 胤禟因为某些原因,着实为自家八哥不值:“老十三爷当年就没放在眼里过,你以为老四对他推心置腹当真像他说的那样?他夺了十四的兵权为什么不给十三,倒是死命得捧着年家那个奴才?” 胤俄忧心不已:“九哥,八哥岂不危矣?”他真不觉得老四是个心胸宽大的,容得下自家哥哥。如今想来想去,皇帝抬举八哥并老十三也许就是为了让他们替自己做得罪人的事儿,或者干脆就是为了能压住老三那个占了长子名分的? 胤禟卡壳了。 他家八哥的确危已,虽然老十细节不知道,不过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于是他只好恹恹道:“连你都清楚了,你当八哥不知道么?” “那八哥早有准备了?”胤俄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胤禟像赶蚊子似的摇摇手:“爷又不是八哥肚子里的蛔虫,要问问八哥去。” 只是他心里却闪过一丝疑虑。连老十都能看出来的事情,难道八哥就不明白?或者八哥真是有什么苦衷不成? 总不会是当真同老四那个喜怒不定的两情相悦了吧? 胤禟愤愤地想,怎么说也是自己同八哥自小亲厚,怎么也轮不着老四不是? 胤禩出了贝子府,对传旨太监道:“劳烦公公再多候一刻,容本王回府换件衣裳再随公公入宫面圣。” 那太监苦着脸告饶道:“王爷还是即可入宫吧,皇上急着见王爷。奴才先上了廉亲王府一趟,已是耽搁了不少时候。再晚了,少不得一顿板子。” 胤禩无法,只得十万火急得再次入了宫。 皇帝仍在养心殿里批折子,这似乎是永远也做不完的活计。 胤禩入宫的一路上,已经大约知道了年妃难产的事,只是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不去永寿宫点卯。 等他到了养心殿外,正好听见里面一声碎响。 苏培盛守在门口,见了胤禩如蒙大赦一般,就差扑上来抱廉亲王大腿了:“八爷,皇上正等着您呐。” 胤禩脚步一顿,忽然又释然了。 如今不是那一世,皇帝对他事事挑剔、动则得咎。如今皇帝发火,多半跟那位年大将军脱不了干系。 养心殿外的侍卫都得了皇帝口谕,八爷入殿不必拦着。因此胤禩进去的时候,正看见皇帝对着奉茶的宫女大发脾气。 于是八爷及时进去拯救了这个被迁怒的女子:“温水泡的普洱焉能入口,还不去速速重新煮过?” 那宫女低头连忙退下。 皇帝冷哼一声:“年妃的心真是大了,这个时候还把人往朕的养心殿里送。” 胤禩回忆了一番方才那女子侧面娇颜,笑道:“四哥可是拂了年家小嫂的美意了。” 皇帝瞅着他回味的眼神,顿时在心里打翻了醋坛子,起身来紧走几步,几乎踩着了廉亲王的靴子:“八弟心疼美人了?” 胤禩自是瞧见了皇帝眼中风暴,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一如既往地亲切恭谨:“皇上不是应该在永寿宫?” 提到这个皇帝便没了兴致,回身转回御案上,摸了本折子晃了晃:“年二又摸着时间上了折子要军费要粮草,十万火急,哼!” 怪不得年妃的眼线要在这个时候出来奉茶…… 胤禩很想拿雍正前一世对年二催款的回复来堵他一句‘年大将军也是一片忠心一心求胜’,不过又怕惹皇帝生疑,只得作罢。于是捡了个安全的话题:“皇上,军情要紧,龙裔更要紧。” 胤禛眉梢一挑,抓了胤禩的腰带把他拖近身前,笑得像是一匹奸猾的狼:“你陪四哥一起等?” 陪? 怎么个陪法? 有小叔子陪着等小嫂子生娃的道理么? 不过总比呆在这私下无人的养心殿来得好,胤禩试探道:“那不如由弟弟携了折子,同四哥一道去永寿宫?” 永寿宫哪里也不是他廉亲王该去的地方,不过有几本折子糊弄一下宫女太监,让满宫的人以为皇上政务繁忙——就连贵妃生子也要同大臣议事,也是好的。 可惜有人不领情。 “她是个什么身份,也配你去守着?”生出来也不见得能活。 胤禩忽然悟了,让年妃不停地生是给年家一个虚无的盼头,至于让不让阿哥们长大就是另外一番谋算了。 思及弘旺弘时大小格格承欢膝下的欢颜笑语,廉亲王再次觉得皇帝也没趣儿啊。 连和女人生孩子都要将外戚势力考虑一二。这几年来,老四就和年氏一个人生孩子,也多亏了年氏相貌灵秀温雅、诗词歌赋可圈可点。 胤禛见胤禩又走神不知去了哪里,决定吸取往日教训先下手为强。 撰着他的腰带一抡,就将人推到御案上,随身上前压住了。一边飞快地去解他的衣领,一边俯下头来:“在想什么,嗯?” 胤禩有点拿不住皇帝的意思,总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大胆吧? 这里是御书房好不好! 更何况这是在大行皇帝孝期好不好?! 虽说皇帝守孝当以日代年,但他可记得雍正那一世是守足了三年的!他也是因为这个早知道才有些松懈,总不会是他也被老四瞒天过海的骗过了吧? 胤禩伸手按住皇帝单方面宽衣解带的行为,想要撑起半个身子:“皇上!” 你的礼义廉耻学到哪里去了? 虽然兄弟悖伦原本也没什么礼仪可言,但在这堂堂御书房…… 胤禩实在不敢想。 若是先帝拥着哪个嫔妃贵人在这里厮混…… 打住!打住! 胤禛看了胤禩羞愤不敢置信的模样,有心挑逗一二:“你可别乱动,仔细手边那尊笔洗可是圣祖遗物。脆了明儿就等着御史上折子吧。” 胤禩一口气哏在嗓子眼儿,但终究不敢挣扎太过:“那你起来。” 胤禛一挑眉:“八弟想要坐着来?也好。”说罢自顾自一把将人抱起转向御案后,自个人坐在御座上,仍将胤禩往御案上一搁。 胤禩会走路后就没让奶嬷嬷抱过,忽如其来的失控让他一把搂住面前的东西——某人的脖子。 一直到那人把他放下了,他还不敢置信不肯面对。 胤禛双手倒是没闲着,一把扯去那人的腰带,温热粗糙的手指伸进内衫一寸一寸的捏着:“适才抱你,似乎又清减了,很忙?” 胤禩一腔义正言辞的话又卡住,不知道该回答老四‘是不是很忙’的问题,或者直接揪住他批判一番他行至孟浪。 最后胤禩终于憋出一句:“皇上,这里是御书房……” 胤禛的手已经揽上胤禩的腰身,将他拉得近身来,牙齿也印上胤禩的颈侧,声音含糊道:“我早想换个地方了,下次在野地里也试一试?” 果然是个人面兽心的! 胤禩在心里下了评注,一手急急去拢自己松散的衣衫,一手抵着半压在身上的人往外推:“隔墙有耳,你快起……唔!” “谁敢乱嚼舌根子,朕斩了他们。”胤禛手指细细碾拢细磨,专捡着那人脆弱处挑拨开去,最是爱看他隐忍不得、欲罢不能的模样。 胤禩被人拿捏住脆弱处,当真是连身子也僵住动得不利索了。总又顾忌着殿外侍卫太监,还有方才煮茶去的宫女,只得拼命咬着舌根不让自己随波逐流了去。 “四哥…这实在于礼不合……哈…啊。” “八弟以为你我往日所为,就算得上合礼数?”胤禛轻笑,将他衣衫几乎全数挑开。 明黄色的龙袍上织绣繁复。只是织娘再是巧夺天工的刺绣,磨在人身上也是一番折磨,更何况这人还是养优处尊的王爷。 胤禛贪恋身下这人温软坚实的肌理,一寸一寸由上而下细细舔弄。 胤禩忍不住抽气,摇了摇头想要甩开窒息的感觉,却碰翻了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 折子滑落金砖之上,声响足以让正在激缠的二人僵住动作。 胤禛倒是毫不在意,轻笑出声:“都让你当心着点儿了,莫非想把人给召来?” 胤禩这回没能回嘴,全副精力都支愣着耳朵听殿外的动静呢。 皇帝趁机分开了他的腿架在身侧,自己的腰身几乎挤到了胤禩的腿根,在他惊叫出声前先一步堵住了他的嘴。 第126章 厮混 圣祖驾崩之后诸事繁忙,皇子宗室大臣都要为大行皇帝守孝,连后院都不敢多逛。 皇帝首重孝道,自然以身作则。廉亲王事事躬亲,自然也没时间亲近后院。如今两人碰在一处,说是私会都是好的。 腿根的热度难以忽视,在唇舌激烈交缠的时候,胤禩尚在用最后一份努力维持清醒:这实在是太太太离谱了! 不是事情本身,而是地点场合! 虽然二人总在书房私会乱来,但那怎么能和堂堂天子禁城御书房比? “到后面去……”胤禩也是男人,知道势不可挡,唯有抓住最后一丝机会讨价还价。 “等不及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是男人就知道多等一刻都是跟自己过不去! 兴之所至,没条件也要上! 胤禛恶意地顶了顶那人腿根,果见那人嗖然要紧了牙齿吸气,方才欲辩之言都吞了回去。 只这短短功夫,皇帝已经松开了自己衣袍,灼热的东西毫无阻碍得磨在一处。 太久没有亲热过,两人都忍不住又想颤抖。 胤禛用了几次力,都没能顺利抵进去。一急之下额角隐隐有了汗迹。 再看胤禩也是白了一张脸,眼睛闭着嘴唇都疼得有些发抖。 胤禛不忍心对他用强,但更不愿就此作罢。只可惜今日是即兴而起,手边又没有助兴的事物。毕竟宫中不比王府,助兴的物件药品可是明令禁止,新帝登基,一时还来不至于随身携带违禁药品。 胤禩也见胤禛有些气急败坏,狠狠心攀住他的肩臂,看他:“没关系。” 对于如此不经意的温柔,皇帝只觉倍感折磨,都得了默许但却终究不肯以一是畅快伤了这人。左右旁顾见终于看见案上一汪染了朱砂色的洗笔水,盛在形状柔和颜色清雅的青瓷笔洗中。 皇帝拿手掬了淡红的水,一股脑儿地往压着那人的后穴涂抹开去。借着水性,手指更是深深浅浅地顺利顶入,一寸一寸揉按开来。 “嗯……”胤禩难耐地弓起身子,忍受身下作乱的手指,感觉那冰冷的液体渐渐炙热,足以淹没神智。 时间不多,胤禛的热楔既然在胤禩柔软下来的地方打转,将那处侍弄得越发湿滑软热,又随手取过常用的湖笔放在胤禩嘴巴,道:“怕人听见就咬着。” 胤禩一手挥开,勾过胤禛的脖子,在他嘴角轻轻舔了一下。 胤禛狠狠一颤,整个人随即绷紧得犹如一张强弓。他眯着眼狠狠咬住胤禩的脖子,说了声:“自找的,别叫疼。” 胤禩正要嫌他啰嗦,忽然被他用力摁住。胤禛一个挺身,将自己强硬地顶刺进他湿润的窄穴中。 “啊……!”胤禩睁大眼睛,手指用力收紧,掐在胤禛臂上,几欲发白。 穴口的确早已湿软犹若一汪春水,但内里仍是艰涩难以深入。如今被胤禛不管不顾地一刺,让胤禩几乎痛红了眼角。 一声闷痛只有一半宣之于口,剩下的被胤禩生生吞回了喉咙。 胤禛也被挤得难受,但看着下面的人疼得腰身打颤的模样,又咬牙将难忍的欲念压下,狠狠地喘息着,低头一寸寸轻咬吮吻他的胸口腰腹。 胤禩觉得一瞬间眼前金星乱舞,但又在那人耐心揉按下渐渐分心开来。 一半是火热的疼,一半是几乎让人难以忍受的欲。 两个人都快要疯狂了,再多忍一刻都是对彼此的折磨。 这次无需胤禩开口,胤禛已经开始深深浅浅地抽动,意识渐渐狂乱激昂。两人的手指都深深嵌在对方肌理之中,更无论那火热相连之处。 热楔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总是磨过那致命最为敏感一处,胤禩不自觉地摇头,想高山湖里的鱼一般全靠冷冽的空气让他能保有最后一线清明。 胤禛百忙之中也察觉了胤禩的颤抖,心里自是得意非凡,手下嘴下更是极尽能事地取悦讨好,只想看这人运筹帷幄的面容奔溃在自己身下的一刻。 先前涂抹在那处的浅红液体,如今与白色浊液交混相融,浑然化作粉色浅白,顺着交缠的地方蜿蜒而下,仿若女子落红一般,令人沉醉。 男子交欢与女子不同。 宫中皆知年氏独得圣宠,而年氏半娇弱不能胜衣,胤禛后院自然柔弱成风,谁又敢引诱皇帝胡来? 说得直白些,胤禛在后院中还真是从未尽兴。 如今在怀的,是心意相通的人,这人若是存心折腾,只怕大清的半壁江山都会动一动。不过这人却是甘心情愿与自己在这御书房里厮混。 胤禛心里忍不住一阵激荡,眼底血色浸染。他终是松开了钳制胤禩脆弱处的手,低头重重撕咬他的唇边喉咙。 身下的人随之一阵不能抑制的震搐,濡湿温热在胤禛的手心散开。 胤禛身心皆倍感满足,一串麻酥酥的激灵从尾骨一直串上后脊,耳畔有如千帆过境般鼓噪。终于,胤禛浑身颤抖着伏在胤禩身上,溺水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息,温热的液体灌满了下面那人的身体。 胤禩徐徐睁眼,看见头顶上「中正仁和」的匾额,抬起身遮住眼睛,掩住发红微颤的眼角。 胤禛比胤禩先一步回过气来,抬起半个身子细细吻过去,手指或轻或重得揉捏那人腰身,帮胤禩舒缓发泄后的疲惫。 只是轻缓的纠缠慢慢变了滋味,温软湿润的地方重新燃起战火。 胤禛拧过胤禩的身子,就着二人相连的姿势就要再接再厉,殿外忽然响起苏培盛为难的声音:“皇上,永寿宫来人了。” 皇帝气结,兴致正高被人浇了一瓢冷水是什么滋味? 眼看就要上演体罚大总管的戏码,被他压制着的人倒是先一步挣动起来。胤禩心里原本便绷着一根弦,如今听见苏培盛报来,第一反应是有人要进殿了,连两人尚且连在一处都顾不得了,死命挣扎着要起身。 被这样一扰,皇帝最后一刻理智终于回笼。低头在胤禩后脖子狠狠咬了一口,发狠道:“下次再收拾你。” 胤禩疼得吸了一口气,觉得被咬的地方大约已经破了皮。心中道这次是我大意才失了先机,下次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胤禛将胤禩的盘算看在眼里,但在自己的地盘上,他还是颇有信心的。因此只是轻笑一声,起身整理微乱的龙袍。 等他回身,便见胤禩手指哆嗦着扣了几次也没扣好领口的。胤禛哂笑一声,果然引来胤禩暗含恼意的一眼。胤禛忙收了笑,过去帮忙。 当真惹恼了这人,只怕日日脊背后面都有吹凉风。 苏培盛进殿的时候,早已又是衣冠楚楚、高贵肃穆的君臣二人。 只是胤禩双腿还有些打颤儿,一动便有热流顺着腿根往下滑。 苏培盛明显觉察到殿内气氛的改变,不由松了一口老气:果然还是八爷得力,能挽救奴才们于战战兢兢。 只不过看起来高兴的是皇帝,八爷倒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胤禛刚刚拉着某人使劲折腾了一番,心气儿也顺了脾气也平了,于是几乎算得上和蔼可亲地垂询自己身边第一大总管:“永寿宫如何了?” 苏培盛低矮了身子,尽量用不带任何语气的声音道:“永寿宫方才来报,年妃娘娘方才生下了一个小阿哥,只是……”苏培盛有些为难地斟酌着词汇:“只是刚落地便没气儿了。” 胤禩听了下意识地去看胤禛的神情。 胤禛愣了一下,也没说什么话,只挥挥手让苏培盛先下去准备,摆驾永寿宫。 苏培盛退下后,胤禛下了御阶,站在胤禩面前三步处道:“今儿晚上想留你也不成了,或者你累了就到西暖阁歇着,明日再行出宫。”说到此处胤禛有身子前倾着,几乎碰到胤禩的鼻子:“明儿我让人送你,不让人看见。” 胤禩的确浑身疼痛,尤其是某个难以启齿的地方,但他仍不吃这一套:“皇上事务繁忙,臣还是先行告退的好。” 皇帝凑过去道:“你回去也好,明儿便用不着早起,安心歇着罢。” 胤禩闻言一怔,眼里闪过疑惑。 胤禛眯着眼笑看他:“朕的贵妃为朕难产生子,皇子夭折,朕心甚痛,自然是要蹉朝一日以示哀痛的。” 胤禩嘴角应景地勾起:“皇上如此体恤臣子,想来年大将军定然会引为知己,在西北日夜杀敌粉丝碎骨以筹君恩。” 皇帝心道,若年羹尧真能真的粉身碎骨,朕必定将他风光大葬了。 …… 胤禩出宫门的时候,看见高明正探头探脑的往东华门这边儿看,使劲儿搓着手。 见自家主子出来,高明忙迎了上去:“爷,您可出来了。” 胤禩眉间微皱:“你怎么来了?可是府里出事儿了?” 高明一边给胤禩打轿帘儿,一边道:“奴才是赶着给爷道喜来的。福晋晚膳时身子不适,宣了太医敲过,是有喜了!” 胤禩闻言愣得好一阵子才喜道:“多久了?” 高明道:“太医说,都快三个月了。只是先帝大丧诸事繁忙,福晋没顾上请脉,才拖到这个时候的。” 胤禩心里自然是喜的,如今他府里子嗣也算不少,更难得是都活了下来。弘时弘旺皆已成人,马氏即便再生下阿哥,也动摇不了他二人的地位。当然,也不是没有膈应一下胤禛的意思。 当这个消息传从包打听苏培盛的口里传到皇帝耳朵里时,胤禛神色僵硬,内心无比苦逼。 可惜他自己偏偏对此毫无说话的立场,只能面部抽搐得吩咐乌喇那拉氏赏赐下去,并且还要赏得丰厚。 只心里狠狠记上一笔,把让胤禩一次的念头毙掉。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年贵妃难产,小皇子生而即殁的消息很快传遍宫里各个殿阁。 皇帝的妃嫔没都面上同悲内心欢庆。 让你得意!让你专宠!让你能生不能活! 很快皇帝的旨意传来,皇九子赐名福沛,以郡王礼治丧,并且缀朝一日以示哀痛。 于是朝野咋舌、后宫醋意翻天。膝下悬空的不说,那些养了公主阿哥的,无不撕帕子掰指甲在心中扎小人儿,巴望着年氏也能伤心过度受不得恩宠一命呜呼。 可惜皇帝一连数日留在永寿宫,天大的恩宠尽然让这个女人又挺了过来。 后宫局势预示着前朝风向,复朝之后年大将军的催粮催钱的折子自然又提上日程。 皇帝一番黑白颠倒,将年羹尧催索追加军费一事生生夸赞成尽忠心急,报国情切。隆科多越众而出,马屁拍得震天响,口称年大将军沐泽皇上天恩,定然不日建功归来。 胤祯毕竟年轻,面上免不了露出冷然一笑来。 户部众官员敢怒不敢言,都盘算着下了朝到御前哭穷去。 怡亲王腿疾发作未能上朝,方苞等人以张廷玉马首是瞻。而张廷玉老成持重,并不随意发言,只暗暗留心去看廉亲王。 可惜廉亲王是狐狸中的神仙,除了看起来身子不大康健之外,连一丝情绪都瞧不出来。 散朝之后皇帝宣了廉亲王单独到养心殿议事。 胤禩入殿之后,皇帝让苏培盛给廉亲王设了个座儿,就在自己身边儿。苏培盛无师自通地给垫上软垫又设了脚凳儿,然后在胤禩囧囧的目光中挥退了所以侍候的宫人。 胤禛看了胤禩磨牙的样子暗笑,扔过几本折子,道:“你来瞧瞧,朕的年大将军密奏参的折子。” 胤禩捡起来翻看,他前世可没这好运气能看到此等密函,当然当年那些砸到他头上身上的除外。 “年羹尧参十四在西北与罗卜藏丹津勾结?”胤禩抬头看了胤禛一眼,摸不准他是想大事化小还是借题发挥。不过十四是太后的心尖子,如今母子关系刚刚缓和,总不好在这时前功尽弃的好。 于是胤禩试探道:“罗卜藏丹津的不臣之心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当年朝廷晋封察罕丹津为黄河南亲王时,老十四镇守西宁节制各路进藏军,得罪了罗卜藏丹津亦未可知。此等留言,不可尽信。” 胤禛斜着眼睛看他:“你怕我对老十四起疑?” 胤禩也睨过来,你知道就好。 胤禛也想起刚刚不情不愿移到寿康宫、时常因思念先帝导致‘夜不能寐’、‘身子不适’,而频频传召小儿子入宫叙话的皇太后,心中还真有些大家撕破脸的想法。 顶着胤禩的眼神,胤禛模棱两可道:“是不可尽信,但也不可不信。老十四回京的时机太过蹊跷,两人在军中更是称兄道弟人尽皆知。” 胤禩觉得胤禛的话黏糊糊的,很像他那一世做皇帝的语气,什么事都说一半,剩下一半留着抓大臣们的漏眼儿呢。 这模样,是又在算计什么人呢。 只是难得胤禛似乎有些犹豫,莫不是还没想好? 胤禩正想着,就听见胤禛说:“总该派个妥帖的人去西宁那边走一趟,光看个折子能看出个什么东西来?” 胤禩心里咯噔一声:“四哥心里的人选是……” 胤禛看过来,眼中有光一闪而过:“我打算让老九去一趟。” 胤禩皱起眉:“四哥怎么想起九弟来?九弟对军务一窍不通。” 胤禛摇头道:“又不是去打仗,不过是探探虚实。我记得老九在西北有一条商路,有他去是最好不过的。何况连老十都是郡王了,他还是个贝子,若不是上次皇阿玛……”胤禛看着胤禩道:“我的意思是,让他去立这个功,也好名正言顺能加封个爵位。” 第127章 封王 胤禛见胤禩面上神色诡异,只当他心中不喜自己在胤禟府上安插暗桩,于是错开眼,语气有些急迫:“胤禟那性子你也知道,先前他与老十四——” “四哥!”胤禩开口打断他,低下头:“弟弟懂的,你不必说。” 胤禛怕胤禩纠缠自己多疑喜欢到处扎钉子,自然对他擅自打断皇帝的行为毫无意见。 不仅没意见,反而很开心。 因为老八说的是‘四哥’,自称的是‘弟弟’,想来他已然明白自己的用心。 可惜他仍高兴的太早了。 “四哥,”胤禩不松口:“你还是直接治老九的罪吧,省得他往返西北受苦。他叫两句不打紧,若斯与年大将军有了龌蹉耽搁了正事可如何是好?” 胤禛也看出胤禩打算护着胤禟到底了,心里总是不大高兴,脸色也沉下来。 胤禩有些无力,有些事情总是跨不过去。如今他站在皇帝的立场上看,也多少能明白一些胤禛的疑虑。只是对他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手段实在不敢苟同。 于是胤禩叹了口气,放软了态度:“四哥,弟弟亦是为了大清江山着想。” 胤禛不愉,因此也不肯松口:“我自然知道这些年你如何看重老九他们,只是如今他们既然生出这等心思,朕怎敢放任他们留在京中。” 胤禩哑然,胤禛说得太过直白。他不得不再次把自己放在胤禛的立场上去看待整件事情。 何况胤禛前半句用的是自称,那是在对胤禩说话,而后半句用的是‘朕’,已然论及国事。 胤禩不想在这事上与胤禛硬碰硬,只能徐徐图之。 于是他顺着胤禛的想法走,发觉也许还有转寰的余地:“皇上,可否还记得臣弟曾经提及福建一带多有夷人贩卖鸦片一事?” 胤禛略微回忆着,那都是当年胤禩南下督粮之时提及的。好几年过去,圣祖并不认为是一件值得放在朝堂上商议的大事,因此记忆有些模糊了。 胤禩再接再厉,直直将福建两广一带百十座烟馆生生说成了数千家,将每年被夷人赚钱几十万两说成百万之巨。皇帝的脸上果然渐渐沉了下来,心口里面被剜了一刀。 胤禩见时机到了,才进言道:“圣祖在位时,九弟便南下打理十三行与夷人通商事务,也算熟人熟路。如今鸦片也在贸易条款之内,我八旗不善经营商事,若是冒然委派他人,只怕会被夷人钻了空子。” 胤禛看着胤禩小心翼翼看过来的眼神,觉得自己还是败了。 他说得没错,对胤禩,他从来都没辙的。 胤禩的提议合情合理。老九这个人,别的事也许办不好,论挣银子爱新觉罗家无人能出其右。 更何况他也只是想把胤禟暂时支走,越远越好。若是胤禩为他谋求江南富庶之地,他也许会犹疑一番,如今胤禩求的确实民风彪悍的福建两广…… 只要让老九在福建呆上个三年五年的,政局一稳,难道还怕他能翻出天来? 胤禩一直留心看着胤禛的一举一动,见他目中神色从凝滞到波动,最后归于平和,终于能松一口气。 果然,胤禛最后说道:“若是我再不允,你是不是还要继续说上一整晚?” 胤禩低头认罪:“臣惶恐。” 胤禛一托他的胳膊,露齿道:“你若再称一声臣,今晚也不用回去了。” 胤禩抬头,半晌才道:“是弟弟让四哥为难了。” 胤禛反手握住他的手,指腹慢慢在他掌心摩挲着:“你知道就好。” 事情至少没有往太坏的方向发展。 越是往南,胤禟就越安全。他可不信当年他南下办差,就没给自己留上后路。更何况还有自己当年在南边留好的路子。 大清朝身份最为尊贵的两个人合计了大半宿,才分头行动。 胤禩急着说服胤禟,胤禛也不好留他。 在出宫的路上,暮色沉沉。胤禩的心境却是大相径庭。 让胤禩动容的,是胤禛的妥协胤禛的毫无保留。这在以往几乎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前世,多少次被无故诟病,、动则得咎。到了后来,几乎他说的每件事皇帝都会打压、驳斥,不管他是附和皇帝、还是联合大臣议政,就连后来被操劳到吐血走不动路想告假,也被斥责说是好逸恶劳、阳奉阴违、居心叵测。 也罢,都是过去的事了。 如今想起这些,居然也不似 胤禛的感情激烈而直接,又有些狭隘偏执,心中自有一杆秤,很难听进人言。若是他觉得有人跟自己做对,就会不管不顾地赶尽杀绝,连名声都不顾了。如今他对自己放下心防,引为知己,事事都不藏私,当真应了他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必不相负。」 只是劝服胤禟,却着实让胤禩费尽心思。 咣当一声。 酒壶被人用力仍在角落,砸出巨响。 贝子府的下人听见响动都停住脚步,何玉柱在廊门外探头探脑的,被一个茶盅子贴着头皮飞了过去。 “滚!都给我滚出去!” 自家主子怒气大发了,何玉柱吓得不敢争辩,提溜着一众奴仆下人退出了花厅。 等人都走干净了,胤禟歪在太师椅上,冷笑着对胤禩道:“如今人都清干净了,廉亲王,你还有什么借口只管说!” 胤禩挨个儿数着胤禟脚边桌上的酒坛子,真是不知他喝了多少? 胤禟见他不慌不忙,怒火更炽,一脚踹翻了脚边一口坛子:“廉亲王,你哑了?是做了亏心事不敢说话了?” 胤禩看着弟弟委屈得眼里噙着水光,怒视自己的眼里除了倔强还有不舍,仿若回到了那年分别,再见无期。 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胤禟梗着脖子等了一刻,正在不耐烦,却看见自家哥哥缓缓起身,脸上表情难以形容,对自己说:“九弟醉了,歇着罢。我改日再来。” 胤禟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向来温和镇定的哥哥就这么真的打算落荒而逃,终于一个踉跄扑上去挂在胤禩身上,嚷道:“八哥你这个胆小鬼!被流放的是爷,你跑什么?还是你真做了什么对不起爷的事!” 胤禩被扑得身形不稳,两人顿时咕噜噜在地上滚了一圈,撞翻了几个半空半满的酒坛子,淅淅沥沥湿了半个袍子。 这下走不成了。 胤禟忽然阴阴笑起来,伸手去扒拉胤禩的袍子:“八哥是弟弟对不住了,你袍子污了,换了罢。” 胤禩立时明了了胤禟的‘险恶’用心,赶忙按住,他倒是不怕胤禛怀疑他们有私,但总是担心胤禛迁怒胤禟存心挑拨,当真把他打发到西宁去。 “八哥你在怕什么?”胤禟醉得厉害,扒了半天都扒不开衣服。 胤禩索性抱着他在地上并排躺了。胤禟赌气扒拉过胤禩的胳膊枕在自己脖子后面,扭了扭去不安生。 胤禩叹气道:“小九,若是能走,我也早走了。哪怕是去西宁永不回京也成啊。”只要不是被圈着就成,哪怕是吃沙子和西北风也好歹有个活头。 胤禟抓不住重点,大着舌头道:“八哥,是雍正嫉妒你我交好是不是?是他定要把我支走对不对!我就知道他一心怀柔没安好心!” 胤禩等他说完了,才幽幽道:“让你南下,也是我的意思。” 胤禟一怔,怒不可遏地跳起来:“我还道是八哥你有不得已的苦衷,才看着雍正把弟弟们天南地北地指派,原来还是想得太好了!弟弟怎么就忘了你与他素来有私,如今弟弟不明白是哪里碍着你们了,非把我流放出京不可?” 可惜喝得太多动作太大,胤禟忍不住“呕……”的一声。 他吐了。 胤禩连忙起来帮他捶背顺气,端茶递水。 “你若是气不过,就该爱惜自己身子,哪怕是拼着活过我去好看看我这卖弟求荣的如何死无葬身之地也好。”胤禩忍不住道。 胤禟吐得眼泪都出来了,一张脸胡里胡涂完全没了往日风采,却让胤禩越发心疼得厉害。 “八哥你好没意思说这个咒自己干什么?难道你我兄弟相交数十年,就比不得……比不得一个老四?”其实胤禟想说得更难听,只是终归因为面前的人而忍住了。 胤禩并没跟着起身,只是原地侧卧了,背过身去,闭上眼睛道:“你若是想听,我就说给你听。不然,就当你说的是真的罢。” 胤禟在一旁兀自气闷了很久,才推了推胤禩:“八哥你别装睡,今儿不给弟弟说个明白就别想出这个屋子。” 胤禩这才笑着翻身坐起来,揽过晕乎乎的胤禟,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舒服些。 地上虽然又冰又凉,满是干涸的酒渍,但相依相偎的二人两世相依相绊,又怎会因为一丝小误会而天各一方、终生不复相见? 两人絮絮叨叨把能说的不能说的一股脑儿说了,半醒半醉之间最是交心。 胤禟先是不屑一顾,到最后哭闹扒拉着自家哥哥肩膀说舍不得放不下。 再来就是两人都把对方灌醉了。 不知何时二人睡着了,醒来仍动作不便僵在地上,浑身都冷得透凉,头疼嗓子疼胳膊腿儿硬得不像是自己身上的零件儿。 很好,至少没有下人进来过。 九弟内院治家有方,两人苦中作乐。 于是朝中众人在第二天的朝会是,都知道廉亲王与九贝子一同称病告假。皇帝听见了也只说一声知道了,着了太医院的医正去两位王爷贝子府里瞧瞧,并未多言。 再后来,福建总督上了折子,称福建商埠有商人聚众闹事,一个洋行被烧了。失态紧急,请朝廷准许调集福建屯兵镇压。 众人都不敢吱声,地方大员总是喜欢在事态无可收拾的时候才往上面报。如今都这样了,谁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就在这时,总理大臣廉亲王出列,字字清晰地陈述道,福建民风虽悍,但素来不会无故挑起争端。只怕这次事端事出有因,当细查之,万不可妄动军丁,激起民变。 岳伦岱出列驳斥,民心已然生变,兵贵神速,若是拖拖拉拉,只怕不等细查便以生民变。 皇帝沉吟,又点了几位重臣的名字。 佟国维模棱两可,但约莫是向着廉亲王的意思走。 张廷玉是汉人,自然也不会支持镇压。只是委婉提出,若是派人查实,一来一回只怕也要月余,久则生变,还是委派钦差为宜。 那么,谁来做钦差? 这个活计可不是美差,连一点边儿都沾不上! 众人觉得皇帝的眼光在他们的脊背上来回扫射着,都恨不得自己今日称病告假。 “臣弟愿往。” 众人惊讶不已地看着自从新帝登基之后就极少出席朝会的九贝子自动请缨。 皇帝似乎颇为欣慰,因为他说道:“先帝在时,便说朕的九弟在福建办得差事得力。如今九弟愿往,自然是最得宜的人选。” 九贝子一改常态,居然说道:“能为皇上分忧,是我等臣子的本分。” 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 就连敦郡王也目光呆滞,一脸不敢置信。 皇帝对胤禟的上道很满意,于是也毫不吝惜道:“既如此,礼部拟旨,加封九贝子为睿郡王,赐双眼花翎,为福建两广行走,可便宜行事。” 胤祉愣了一下,才带头领旨。 想不到老九竟然翻身了? 老四就不怕老八老九联手,一起坐大? 更何况福建两广虽然民风彪悍,但也是天高皇帝远啊,若是他们联通十四真有什么打算,这该如何是好? 但转眼间,他也看见了老十四异常僵硬的脸,瞬间悟了。 原来是借着抬高老九,分化他与老十四呐。如今老十四只怕一门心思认为是老四老九联合起来坑他了,说不定连老八也插了一手。 于是胤祉心里安定了,领旨时也诚心多了。 何况这个睿字说得好听,聪明啊,但也别忘了那个被鞭尸的多尔衮也是这个字。 老九去福建的事已成定局。知情者不过二三人,倒是敦郡王气得一连数日不肯相见,闭门不出,同睿郡王置气。 最后还是恒亲王连同廉亲王一道,拉了二人吃酒践行,才渐渐缓和了关系。 不过,听说吃酒当晚,二人旁若无人地打了一架,都滚了一地的土,直到尽了兴才住手。 再往后,当然是日日践行夜夜酒宴,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圣祖在世,二人旁若无人的境界。 皇帝居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闻不问。 再隔三日,皇上又下一道旨意。 宫中太妃太嫔孤寂,若是有子封王者,可准离宫到各子王府安度晚年。只定期入宫陪伴太后即可。 旨意一下,几乎赢得了所有皇子的真心拥护。 皇帝登基至今,从来没有一道圣旨像这一道这样被迅速而高效得执行起来。 宗室对此也未觉如何不妥,当年襄昭亲王的生母懿靖大贵妃,也是在世祖皇帝驾崩后离宫与子同住的。 至于御史那几声微弱的反对之声,则无人理会。 第128章 变通 皇帝的名声因为准许太妃太嫔们出宫由儿子奉养这一道旨意,得到了空前的提高,虽然是暂时性的。 对于这样局面小开之象,皇帝是这样评价的:“八弟果然心思玲珑,以小事而全大局,甚得朕意。” 言下之意,论收买人心,还是八弟在行。 胤禩毫不客气地笑纳了,但隐约担心已在心头渐渐浮出,再难忽视。 如今皇帝对他尚有情分,对他算得上仁至义尽爱护有加。十三弟有的,他都有;十三弟没有的,他也享了。只是再过几年,等皇帝地位稳固了,必然就独断专行,再听不见旁人说的话。 老十三那一世不也是精白一心、从不居功、又极谦抑,才在死后博了个‘贤’名。 这并不是胤禛的错,每一个当皇帝的人都是如此。 在胤禩看来,做皇帝的,也许会有真情,但终究抵不过时间。若是能在情到浓时天各一方,兴许还能被老四念个好儿。 对于廉亲王的心思皇帝一无所觉。 这几日,虽然皇帝不近人情的名声有了回转,但他仍然满腹躁郁。 因为廉亲王实在是太忙了,忙着慰问即将南下归期遥遥的弟弟、忙着为接良太妃入府而翻修府邸,剩下的时间除了办差还要作陪府里身怀六甲的福晋。 总之,就是没时间入宫伴驾。 也不尽然,入宫是有点,不过没空伴驾而已。 恒亲王倒是早早请了旨接宜太妃出宫,只是宜太妃念着良太妃在宫中无人说话,于是暂留居慈宁宫偏殿,与同在偏殿的良太妃做伴,就等着两人一道出宫入住亲王府。 即将南行的睿郡王自然每日入宫给太妃请安,同往的正是廉亲王。 朝臣们看着皇帝日渐黑沉的面色,都噤若寒蝉,恨不得病入膏肓告假不用上朝。 怡亲王如今是皇上眼前第一红人,几乎日日御前伴驾。自他总领户部以来,一直致力于两淮盐务整饰,取消一切浮费,本就政务繁忙,如今陪王伴驾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儿。 对于重用怡亲王这件事,最为愤怒的是如今坐镇寿康宫的皇太后。 于是,皇太后终于在皇帝道寿康宫逮着机会,冷着一张神似皇帝的寡情面容,对着皇帝冷嘲热讽。 字字句句都是讽刺皇帝不悌兄弟、偏听偏信、不尊先帝旨意,纵容奴才作践亲弟。 皇帝内心冷笑不已。 不悌兄弟? 难道只有十四才是兄弟? 偏听偏信? 只有倚重十四才不是轻信旁人? 不尊先帝旨意? 先帝是封了十四为大将军,可是却连个贝勒都舍不得给。当年方苞问老爷子大将军是哪一级王爵,先帝可是会心一笑而已。 纵容奴才作践弟弟? 这个再议,他最多也不过是懒得过问而已。 皇太后愤然责问道:“老九屡次陷害十四于不义,你却处处维护,连先帝爷的旨意也不尊了。把圈着的人放出来祸害大清!” 这一竿子至少还把怡亲王也一道扫进了污水里。 太后意犹未尽,手指都气得微微颤抖着:“你尽然将他封王!还有十三,你也封了王,还是和硕亲王!可是你的亲弟弟呢,你可还记得有这么一个被你夺了差事、拘在府里的弟弟?” 胤禛暗自转了转手里的那串数珠,按下性子,回道:“回皇额娘的话,十四弟虽未升爵,但享得已是郡王禄,只是他无诏回京未受严惩群臣早已议论纷纷,如今若是无功进封,只怕难以服众。” 皇太后正要反驳,听见皇帝又道:“儿子自然可以压下众议强封十四弟,只是十四弟心气儿最高,怕是受不得这个委屈的。” 乌雅氏原本欲出口的驳斥一时卡在喉咙,她如今尚没有那个气魄说出‘你只管封,看谁敢妄议此事’。事关爱子,无论多小的事她都要权衡再三。 于是皇帝再接再厉道:“虽说外放也是曲径,但十四方才回京在皇额娘膝下承欢,儿子实在不忍让他再去荒蛮之地受苦。” 皇太后立时便想起了郭络罗氏那个封了郡王却远放福建的儿子,心里阴暗一笑。也是,儿子虽然封了郡王,只怕也用流放一般,只怕死再难相见了。 郭络罗氏肆意张扬的这么多年,如今总算能将她彻底踩在脚下!包括他的所有儿子! 于是皇太后面色稍缓,见皇帝还跪在地上同自己说话,似是才想起一般,沉下脸来对一旁的宫女道:“怎么这样没规矩,竟让皇帝还跪着。苏培盛,哀家人老糊涂了,你也不知道提醒着哀家?” 苏培盛心中对这个太后很是不忿,只是皇帝尚且连忙一边告罪,一边把主子扶了起来。 皇帝忍着一口气,继续他的煽情大业:“皇额娘春秋正盛呢,何况儿子跪额娘不正是天经地义的事么,早年儿子没这个机会,如今正好全了儿子这个念想儿。” 皇太后眉梢眼角稍融,方才的薄怒之色渐渐散了,只是仍是不笑,但总算缓和了口气,道:“皇帝连日操劳,也该爱惜自个儿的身子。” 皇帝觉得今日气氛尚好,他可以再接再厉。 于是他进一步道:“儿子正有一事要同皇额娘商量。” 皇太后允了,皇帝才道:“朕的祖父威武有个未出三服的兄弟,留下个儿子额硕如今仍在西北大营中任副参将,也算是朕的舅舅,朕想着提拔起来,在宫中做个御前侍卫。皇额娘看如何?” 皇太后明显一愣,许久才道:“这是朝堂上的事,皇帝万不可忘记先帝教诲,后宫不得干政。” 皇帝在心中冷笑。 后宫不得干政,你却为了十四的丁点儿委屈一再与朕为难又是为何? 不过皇帝仍是道:“皇额娘说的是,朕省得了。” 皇帝回到养心殿时,苏培盛便上前道:“皇上,可要传膳?” 胤禛觉得身心俱疲,比漏夜批折子还累。眼下他毫无胃口,揉了揉酸胀的眉心,问苏培盛:“廉亲王还在慈宁宫?” 苏培盛回道:“廉亲王今儿到的早,眼下已经出宫了。” 皇帝想了想,抽过湖笔又翻出廉亲王上的请安折子,用朱笔批了几个字,又亲手装入了信封里,交到苏培盛手中,道:“找个腿脚利索的,交给廉亲王。” 苏培盛立马找来徒弟福顺顾,嘱咐道:“皇上密折,机灵着点儿,要马不停蹄地办利索啰。” 那小太监腿脚倒是快,人也机灵,很快便打听到了廉亲王出宫之后已经去了工部清点广西进贡的一批金丝楠木。 胤禩一晌午忙得连歇下喝口水的功夫也没有,就听见门房来报说皇上遣了公公来传话。让人进来一看,正是苏培盛身边的小徒弟。 接过折子一看,见那圆融字体寥寥数十字,居然是向他抱怨‘宫务繁忙、食不知味’,又顺笔问他用过膳了没有? 胤禩抬眼望天,午膳时间早已过了。于是当着福顺顾的面儿提笔在折子上写了几个字,才笑道:“本该福公公喝口茶再回的,只是想必苏公公嘱咐了公公早去早回,今儿就不留了。下回得了空儿,定当补上。” 福顺顾在此前不过杂役房一个小太监,并不在雍王府当差,是得了苏培盛的眼缘才提了上来在养心殿做粗使。第一次见得廉亲王如此亲和同他说话,立马受宠若惊,就差点感激涕零哭出来了。 福顺顾腿脚麻利地回了养心殿呈上折子,皇帝取来一看,只见上面只草草写着‘臣还饿着’四个字。 皇帝阅后顿时心情大好,唰唰批复下去,大意如下:“入宫陪朕用晚膳,或者你更想朕赐下酒食送到亲王府” 于是福顺顾连坐都没坐一下,又跑了一次工部。 还好,这次廉亲王准备了茶水给他。 晚膳的时候,廉亲王终是踩着点儿入宫给皇帝请安。 苏培盛私下里称赞福顺顾,小兔崽子,是个会办差的。 福顺顾咧嘴傻笑,顿觉今日遇到贵人,日后可以牢牢巴结着这位王爷才好。 胤禩端详着面前的御膳,面色抽搐地抱怨道:“皇上,臣还不知道大清国库竟然空虚至此。” 皇帝面色如常:“年大将军有在催着朕要军饷,你身为亲王,国之重臣,又是朕的心腹,难道不该与朕同甘共苦?” 谁是你心腹? 胤禩懊悔万分,早知道就选皇帝赐席了,就算召来揣测,也总不会简陋至此。 从工部赶到养心殿,就只能吃上一小碗京丝挂面? 皇帝心情很好,对着一席素的不能再素的小菜素面吃得津津有味。 胤禩饿了一天,不能多食,也只随意吃吃。见胤禛形态,也不大管食不言的祖宗规矩了,问道:“四哥,今日怎的如此开胃,可是西北的军饷有了着落?” 提到年羹尧,胤禛顿觉倒了胃口,搁下箸凑近胤禩耳边,轻声道:“八弟是从何处把额硕给翻找出来的,只怕连太后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人前就叫皇额娘,人后只称太后…… 胤禩一笑:“族里出了太后,自然便有些人急着攀附。倒是太后娘娘可领皇上的情?” 胤禛抿唇一笑,眸中尽是嘲讽:“太后说,后宫不得干政。” 那便是领情了,胤禩笑道:“太后德惠,果然堪为后宫表率。” 皇帝也是应景地扯了扯嘴角,心中自是苦涩难言。 就像胤禩说的,死了心,莫要把太后当做亲额娘,只把他当做先帝一般敬着,便已足够。 说到底,太后到底从未把他与十四一视同仁过。 幸好,身边还有这个人,还有十三,还有弘晖弘历他们。 自己总还不是孤家寡人。 想起另一件事儿,皇帝又问道:“老九怎么拖着还不走?” 皇帝下旨时只说择日南下,并未言明期限,谁知倒让老九钻了空子,拖了十日也不见动身。 胤禩一连十日都被胤禟拖着践行……践行当真需要十日之久吗!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胤禩也觉得难办,一边是皇帝的差事拖不得,另一边是亲弟弟南下归期无定,他心中隐隐不安,也许日后再见无期,这才纵着胤禟‘胡闹’。 “老九这几日就动身了,他自知此番怕是离京得久,几乎想把王府都装上马车搬走。”胤禩含糊道:“臣也想给九弟求个恩典。” “你说。”皇帝停了箸,倒是想看看胤禩想说什么。 “臣弟想着,九弟南下路途忐忑,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也不放心,不知道能不能允他家眷随行?” 胤禛敛了神色:“八弟是嫌九弟府里奴才不中用?想向朕讨几个人?” 见胤禩不接话,只盯着面前的茶盅发呆,胤禛终究还是心软了:“朝廷有朝廷的规矩,当年你我出京办差,谁敢携家带口?你可别心软,纵着他们胡闹。” 胤禩低下头,说了声:“是臣想岔了,皇上莫怪。” …… 胤禛觉得自己败了,丧气不已得挥手:“算了,你是好哥哥,朕也不是不通人情的。你让他在府里选一两个用惯了的人带走,但福晋和阿哥必须留在京里。” 胤禩喜得下座给皇帝认真打了个千儿:“臣替九弟谢皇上恩典。” 皇帝暗自磨牙,忽然一笑。 胤禩刚觉得这声笑不怀好意,胤禛便托着他的将他一把拉起。 两人站得实在是有点儿近了,胤禩下意识觉得不妥,往后退却退不动,他手还被皇帝攥着呐。 胤禩尴尬得往一旁看去,才发现周遭一个侍候的人也没有了,只有苏培盛耸拉着脑袋远远站在殿门口。 还来不及去想这个人都是什么时候下去了,皇帝就凑近他耳边,说:“八弟怎么谢朕?” 胤禩忍着惊跳的额角,恭敬道:“皇上富有四海,怎么能同咱们做臣子的要谢礼?臣倒是还存着先帝赐下的两瓶葡萄酒,若是皇上瞧得上,臣自当献上。” 皇帝面不改色道:“酒朕收了,不过八弟也委实太小气了些。” 你厚颜无耻! 皇帝果然笑了,能看见八颗牙齿:“今日宫门也该落匙了,养心殿、东暖阁还是西暖阁你选一个?” …… 胤禩忍了又忍,想了又想,最后忽然下定了决心,咬牙道:“听闻十三弟给皇上的西暖阁填了一挂帘子,不知臣是否有幸得见?” 胤禛大约是没想到这人今日如此痛快,一愣之后才笑道:“不止帘子,还有一床鸾凤和鸣锦被,你也参详参详?” 胤禩疑惑看过去,十三弟还兼管这些琐事? 被子的花样儿自然不是十三弟弄的,而是‘深受帝宠’的年妃亲手织绣,为了让皇帝盖了日日想起自己。不过皇帝很明显不打算说给某人听了。 第129章 生疑 年氏入府头几年颇受恩宠,虽然侍寝的次数不见得多,但闲暇时爷除了宿在书房,其余有大半时间都在她的院子里。 汉军旗的女子不似满蒙格格那般健壮,但胜在诗书棋画都有涉猎,再加上她投其所好读了几卷禅经,与从无逸斋中教养出来的皇子也和得了诗论得了佛。 年氏冷眼旁观,府里比他年早进府的几个格格,要么出身太低日后最多不过是个嫔位,要么就像齐妃与如今的皇后一般,有儿子有分位,但却明显失了圣心。 皇后的景仁宫离养心殿颇远,皇帝初一十五虽按着老祖宗的去景仁宫坐坐,但也真是坐坐而已,又是连茶都来不及上就会离开。 齐妃更是不必说,皇帝几乎从不去她宫里,若不是顾忌着她生下的两个和硕格格,加上她入府得早,只怕连妃位也轮不上。 这样一来,年妃理应是沉得住气才是。 只是如今她已经知道了哥哥在西北军中连上三道折子催要军费粮草,而皇帝在她难产那日只在过后才安抚一番。 她以女子特有的细敏,觉得皇帝要么不是因为对哥哥不满而迁怒于她,要么就是有了新欢。 不管是哪一个,都能令她坐立难安。 只是她如今人尚在月里,便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生生熬得气血两亏。可惜养心殿里她的人都无法靠近御前,那个苏培盛口风实在太严。今儿她也只听说是廉亲王入宫,未曾出宫的消息。 道了亥时,年氏正如同往常一般在卧榻上辗转,忽然听见有宫女来报,说是皇上身边的福公公来永寿宫,让准备两套日常洗换的常服,要紧着办。 年氏一时也弄不明白,这衫子脏了也就罢了,还一次要两套? 隐隐觉得这许是个打探皇帝态度的好机会,年氏撑着柔弱的病体起身,亲手收拾了两套从里到外的常服跟着福顺顾一摇一摆地操近道儿往养心殿去了。 苏培盛守在殿门外,看见福顺顾居然跟着年妃娘娘一同来了,心里不由气苦。怎么才刚夸了他一句会办差这就不省事儿了? 其实福顺顾也是冤枉,苏培盛只交代了他取衣服,别的也没多说。如今年妃娘娘定要亲自送来他又有什么法子,只得跟着后面。 年氏行到殿内,便已觉察异状,殿内惯常侍候的宫人太监都被遣得远远的,莫非皇上当真在内殿宠幸哪个胆大包天的丫头? 苏培盛哪里敢让年妃入内殿,只回道:“娘娘,皇上已经歇下了。” 年氏贤惠道:“既如此,自不必让公公为难。”让宫人将皇帝的常服转交给福顺顾,便款款离开。 第二日卯时一到,廉亲王便迎着微风顶着漫天星光出了东华门,马不停蹄地直奔睿郡王府邸。 皇帝却因病蹉朝一日。 一直过了未时才传召了张廷玉几个。 隆科多面圣时隐隐觉得皇帝今日火气不小,神色倦怠倒真似大病了一般。联想到昨日听说廉亲王被皇帝连夜传召的事,觉得他可以试探一下。 “皇上,福建加急文书今晨送到兵部,是请派钦差的。”隆科多从袖中拿出一本折子,是五百里加急。 苏培盛下来接过折子呈给皇帝之后,皇帝只草草浏览一遍,便啪地一声砸在案上,怒道:“传朕的旨意,命睿郡王今日之内再不离京便不用再出他的院子了!” 张廷玉隆科多与马齐三人人齐齐跪下,心中思量各不相同。 张廷玉:皇上与王爷意见不合啦? 马齐:皇上要发作八爷啦? 隆科多欢欣鼓舞:皇上要拆八爷党的台了,下一个必然是敦郡王了! 皇帝休朝的消息传到永寿宫,年氏终于松了一口气。 皇帝谨守规矩很少因为女色失了进退,即便真是哪个狐媚子乱了规矩引得皇上失了分寸,只怕如今也被皇帝处理了,日后想必无争宠之虞。 不管如何,她始终是后宫第一人。 如果她再能有一个儿子…… 年氏拧拧手绢,决定在永寿宫里静心养病。她了解皇帝,想必今日养心殿少不了借机献媚的下等嫔妃,她只要安分守己,方能显得柔嘉娴淑超然独立。 …… 皇帝午膳毫无胃口,又脾气发过一轮,写坏掰断了三支湖笔之后,才有隆科多匆匆前来复旨:“皇上,睿郡王已经离京了。” 皇帝从折子中抬起头来:“什么时候的事情?廉亲王呢?” 老九终于滚了? 隆科多也有些奇怪,听皇帝的口气怎么有些兴奋,连惯有的冷嘲热讽也没了。但仍恭敬答道:“奴才进宫时,廉亲王刚好送了睿郡王出了崇文门,想必现下已经回了工部。” 皇帝重重地哼了一声,沉吟道:“亮工上了折子,说西北缺人缺得厉害。朕打算寻个妥当的人去,以舅舅看谁堪当此重任?” 隆科多立即觉得自己了解皇上的意思了,垂手答道:“奴才以为,敦郡王或是怡亲王,都能当此重任。” 皇帝挪了挪僵硬不已的腰背,意有所指道:“怡王有帷幄之才,只是膝伤复发,西北又路途遥远,恐累其身。” 不是怡王,那就是敦郡王了? 可是皇帝却没再继续,只又说了句:“再议罢。” …… 到了申时,皇帝实在撑不住在西配殿眯瞪了一小会子,刚醒来就听见苏培盛小声奏道:“皇上,廉亲王在殿外候了好一阵子了,要不要……?” 不是回工部了吗? 莫不是这么快就得了消息,这是来给老十说情的? 胤禛生性多疑,自古帝王皆如此。他与隆科多说的话虽有几分置气的意思,但也不是没有试探,试探隆科多、试探老十,还有胤禩…… 到底谁去西宁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他如今只是想看看胤禩的应对。 皇帝整了衣袍,才宣了廉亲王入殿。 胤禩还未得及跪下磕头,就被皇帝一声笑骂:“装给谁看呢,还不过来看看内务府新上来的瓷器!” 胤禩八面玲珑,怎么听不出这言语下暗藏的一丝火气。 可惜昨夜两人说好的‘各凭本事’,他自然问心无愧。 胤禩仍是将礼数做到无懈可击,起身之后才道上前观道:“这青花釉里红海水龙纹梅瓶果真是难得佳品,四哥拿给弟弟看,不是让弟弟眼馋么。” 胤禛看着他笑眯眯的眼神,火气去了一半:“你倒是好眼光,这官窑烧的釉里红只这一件红得最正最好。” 胤禩凑过去仔细看了,果真见两条红色的龙纹利爪遒劲,在青花绘制的海水图案中翻腾戏珠,十分威武,忍不住赞道:“这胎釉真是好,其上青花青翠,海水龙纹栩栩如生,端得是青红相得益彰。” 胤禛瞄了他一眼:“你喜欢,赐给你了。” 胤禩忙摆手道:“弟弟是替四哥喜欢,这样的美物还是搁在养心殿才算不上被辱没了。” 胤禛垂下眼,手指顺着海水纹慢慢游走:“你问朕要的,朕什么时候不允过?”说完不等胤禩回答又道:“九弟离京了?” 他想问的其实是九弟送的你便笑纳,朕给的你却说是辱没了? 在你眼里,朕和你的弟弟们,到底孰轻孰重? 胤禩觉得今日皇帝异常气苦,字字带刺。想想也是,昨日还恩爱缠绵,今日一早就走人了到现在才回来,闹闹别捏也算合情合理。 于是他回道:“九弟早该离京,拖到今日已是皇上格外宽待,弟弟理该替九弟给皇上磕一个头,就当谢恩辞行。”说罢就要退后几步行李。 皇帝最是不喜这人对他生疏守礼,于是立即道:“你把这个礼行完,朕立马就把老十发配西宁劳军去!” 胤禩惊得弯腰弯了一半然后不动了,他不知道自己若是干净利落地跪地谢恩会不会气死老四。 老十自从当年围剿叛军那一次之后就再没真刀真枪地干过仗,早在他耳边叨起了茧子,就盼着那一日能痛痛快快再带一次兵。只是如今胤禟刚走,若是皇帝再把他也打发出京,还不知道宗亲大臣们该怎么想呢。 胤禩犹豫了一瞬,慢慢跪下,将礼行得完整妥帖了,才起身对皇帝道:“皇上,臣为九弟已经为难过一次皇上了,此番皇上只管以江山社稷为重,臣弟绝不过问半句。” 皇帝的面色未变,只是眼神渐渐暖起来,半斥半笑道:“你也知道让朕为难了?既然知道就当好好办差,把朕的园子早些造好,咱们也好松快松快。这天儿热起来,紫禁城实在是难耐得紧。” 胤禩也笑道:“弟弟今儿不正是赶着办这事儿去了?只是这园子不是一日一月便能造好的,四哥不如仿先帝,去承德避暑?” 胤禛扫了一眼满满当当一案台推到之后必然能将他掩埋妥当的折子,有些泄气:“算了,这銮驾一动,便是百万两银子,更别说随行的嫔妃大臣,衣食用度那一条不是银子?折下来只怕山西饥荒的善款便有了着落了。” 胤禩囧囧得听着皇帝在他面前算了一笔账,暗叹老四没有情趣,不懂松紧有度一张一弛方能长久的道理。老这么紧下去不累死也该憋死了。 于是他又道:“阿哥们也大了,当年先帝在时,也时常以骑射考校课业。四哥倒是可以安排西山围猎,一举多得,也该松泛松泛筋骨。” 胤禛有些动心,只是政务着实太多,他心里尚有一大本子新政等着铺陈开来,哪一样不需要安排下去的,于是只道:“再议罢,如今离秋围尚早。” 殿里的气氛终于回暖,胤禩见胤禛神色疲惫,忍不住上前为他按摩额角穴位。 胤禛难得享受,有心调笑一二:“八弟好手段,听说早年八弟妹时常头风发作漏夜斥人,也是八弟给医好的?” 胤禩毫不难为情,义正言辞道:“与福晋效劳,乃为夫的福分。” 胤禛气结,你才是福晋! 胤禩终究未肯受那尊青花釉里红海水龙纹梅瓶,却借口喜爱鱼纹顺走了皇帝平素用着的鱼藻纹缸。 皇帝知道他的心思。 鱼跃龙门方为龙。 龙生九子,却只一尾能成真龙。 胤禩是在避嫌。 他也在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你才是天下第一人。 因为疑虑搅扰皇帝大半日的烦闷散去,他不得不承认胤禩无人匹敌的安抚技巧。明明是婉拒了自己的恩典,但偏偏做得不露痕迹让人心思舒坦,丝毫没有被冒犯的难堪。 却说隆科多那日出得养心殿,反复思量,越发觉得皇帝意欲打压八王一党的意图。他当年便是靠着揣度先帝的意思得以上位,被委以宣读遗诏的重任。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白帝托孤一般的大功劳。 如今皇帝只在单独召见他是提及敦郡王一事,这场景,与当年先帝的试探多么相似! 于是隆科多认为新帝试验他的时候又到了。 隔两日早朝时,隆科多再次奏请西北年大将军催粮催人,说得几乎是再不派人,就要无以为继兵败如山倒一般。 皇帝暗自叫糟,只是如今在殿堂之上,他已经无法堵住隆科多那张嘴了。 于是隆科多跪在地上,奏道:“皇上,臣有西北今晨刚到的加急文书,西北大军军需操练一日便要二十万两的银子,这一个月下来就合七百余万两,年大将军所要的军费,户部实在是凑不出来。再不想法子,只怕大军士气受挫、前线战果只怕一朝前功尽弃哇。” 苏培盛捧过折子递给皇帝。 皇帝扫了一遍,面色也十分难看,他看向下手诸人,道:“难道年羹尧就不能改换策略,速战速决?” 大臣们谁也不敢吱声。 自从皇帝登基之后大肆更换任命官员、又重新开始催缴国库欠款,比起圣祖在位时力度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以大家都知道皇帝是个急躁性子,没人敢在皇帝面前胡乱说话。 胤祯也在殿上,看见一旁稍前位置的怡王眉头微颦,心中登时泛滥出一阵幸灾乐祸的快意来。 看着他的好四哥亲手提拔起来的包衣奴才,将他自己逼得内忧外困的境地,是何等的讽刺? 不过他如今也不是当年风头正劲的大将军王了,于是他并未开口。 怡亲王见无人应答皇帝的话,只得出列一步,奏道:“皇上,西北几十万大军铺陈方圆几千里,以合围敌军。要耗尽敌方粮草,只怕,至少也得几个月时间。再说叛军在西北经营日久,稍有不慎,就会重蹈富宁安的覆辙啊。” 皇帝起身踱步,的确不能再拖了,如今下面的人只怕也体察到了他内心的动摇,该做的事情都不尽心了! 于是皇帝只能再一次表明立场:“当今国策,一切以西北军事为重。”说罢又道:“衡臣,拟旨,从即日开始,除了太后处,宫中一切用度紧锁,还有六部与各地衙门,都拟个条陈上来。” 张廷玉心道,这也只是杯水车薪啊。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皇帝在表态了,而且要让下面的人跟着一道表态,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呢,只低着头能应了。 隆科多再进言道:“皇上,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让稳妥之人将已经筹措好的粮草军饷运往西北以安军心。” 胤禩一直没吭声,听见隆科多的话与胤俄对了一个眼神。 皇帝看在眼里,心头越发不喜,连带着语气也沉了下来:“廉亲王以为如何?” 第130章 治国 胤禩心里一叹,他是知道胤禛因为先朝之故,是极不喜亲王郡王手握重兵的。若是单独奏对时,他也许能提几个人选来,譬如胤禛的家生奴才李卫就不错,想必年羹尧看在他主子的份上也不会给李卫难堪。 可惜这是在朝上,而皇帝的话里明显带着风雨欲来的气息,联想到昨日他入宫时隆科多与他对面寒暄时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一丝怪异——胤禩一咬牙跪下了,奏道:“臣弟愿为皇上分忧。” 胤禛的脸色难看了起来,心底愈发肯定老八这是一心护定了老十。他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放他出京的,何况昨天两人独处的时候他也丝毫没有流露出这个意思。 隆科多心里迅速计较着,在他看来自然是敦郡王出京更容易被捉住把柄,不过直接派出廉亲王无异于釜底抽薪,只是这样做未免痕迹太露,想来皇帝是不会在刚刚登基时落下这样的口实。 果然,皇帝沉吟道:“你是总理大臣,但我大清也尚未到要总理大臣做押粮官的地步。你的忠心朕明了,先起来罢。” 怡亲王原本也想跟着跪下情愿,但是从右膝盖一直到脚脖子忽如其来的疼痛让他连站立也有些困难。 而皇帝在第一时间也注意到了怡王的面色灰白,立时道:“怡亲王,你膝伤未好怎么便来上朝了!”又对苏培盛喝道:“还不快抬下去传太医院的来给怡亲王瞧病!”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方才议事的气氛荡然无存。皇帝显然记挂着伤病缠身的十三弟,草草结束了朝会,只留下一句‘西宁人选,朕心中已有决断’,供众人遐想。 …… 皇帝离开不久福顺顾便赶到乾清宫截住了正打算出宫的廉亲王,宣了皇帝口谕,让廉亲王养心殿见驾。宣完了正巧碰上张廷玉也退出来,便又道:“张大人,皇上也传了您一道儿去呢。” 张廷玉与胤禩到的时候,怡亲王已经被挪到东配殿的罩间让太医巡诊了。皇帝却少有的没守在跟前儿,疲惫得撑着额头翻阅面前的折子,却没有动笔。 张廷玉与胤禩请安之后,都道:“皇上的身体关乎着大清江山社稷请,还请皇上以龙体为重啊。” 皇帝正盘腿儿坐在东暖阁的炕上,道:“圣祖何等英明,还要昼夜勤政不肯懈怠,朕也不过就是勤能补拙罢了,可还是事事都不如圣祖他老人家啊。” 说罢也不等张廷玉再说什么,招手道:“你们来帮朕看看,昨儿批的折子可有什么疏漏的。还有,西宁的人选,朕思来想去,还是打算让敦郡王去,你们看如何?” 胤禩听见胤禛的话时正打开福顺顾捧上来的折子翻看,看见那折子大多是查抄受贿官员的,其上满满的批语都是触目惊心的朱笔批注。 有些是:‘不知尔等与顺天府有何勾结’。 也有直言的:‘小心尔等首级’! 更有刻薄之语:‘此人寿数长着呐,不要怕他会自杀’。 此类诛心之言不胜枚举,胤禩忍不住瞧了张廷玉一眼,想着这位也是服侍过先帝的老臣了,比着先帝的‘宽仁’,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张廷玉的确心中百般滋味,一来是感叹新帝手段狠戾毫不留情,又十分自信不听人言,不知日后自己当如何自处;二来也是觉得先帝万年一时手软留下的烂摊子的确需要铁腕整治,如今这结党的歪风的确该杀一杀。 这个功夫皇帝已经走到二人跟前,对着张廷玉亲切问道:“衡臣,你觉得朕的处置如何?” 张廷玉忙起身道:“回皇上臣看完了。臣以为皇上这样的处置是十分恰当的。只是臣草草翻看了,这些批语足有万字啊!皇上看得这么仔细还都做了如此中肯的批语实在让人惊奇。圣上勤政是好的但这样是不是也太劳苦了些?” 皇帝一笑,目光扫过在一旁发呆的胤禩,继续道:“朕不过凡人哪能不累呢,可是又不得不下决心整治啊,稍稍手软些便有一大堆的人等着从这里撕开口子。几千双眼睛都看着呐。哎,你会不会觉得太过苛刻了些?” 张廷玉吓了一跳,他哪里敢说‘是’啊,于是忙道:“不不不,皇上……” 皇帝此时一摆手,转头问胤禩道:“廉亲王,你说?” 说什么,说皇上你有些挢枉过正了?胤禩不觉得胤禛不知道自己的做法与先帝大相径庭。 他比谁都知道,胤禛为了一扫先帝晚年时留下的弊端,可以下手多么狠、多么重。 胤禩垂了眼,合上折子,回道:“臣弟以为,敦郡王脾气急躁,此去西宁,与年大将军只怕……” 皇帝一挑眉,不放过他:“廉亲王岔开话题,莫非是觉着朕的批语不妥?” “……”你明知故问。 “有什么话你就大胆地说嘛不要这样吞吞吐吐的。” 胤禩抬头看了胤禛黑洞洞的瞳子,最后道:“臣弟记得昔年与皇上一同催缴国库欠款时,圣祖批复的折子上时常可见‘他是老臣朕不忍看见他饿饭’,或是‘亏欠的银子你要快些补齐。不然朕一死你可怎么得了?’这样的话,不知皇上可还记得?” 皇帝原本便不大的的眼睛微微眯起,细长得犹如一把剔骨弯刀。他看着面前的人,回忆着。 与他一刚一柔拿下江南织造曹家的往事又一幕幕扑面而来。 片刻的沉默过后,皇帝柔和了声音对张廷玉道:“衡臣也不眠不休几日了,朕今日准你把这些折子带回府去看,明日不许早到,过了辰时再来上书房见朕。听见了没有?” 张廷玉忙跪谢了皇帝的体恤。 然后皇帝便对他道:“你道乏罢。对了,让李德全把朕的参汤给你端来,喝了才准出宫。” 张廷玉千恩万谢感激涕零地退下之后,皇帝才卸下一身架子,拉了胤禩的手两人仍旧一道在云龙椅上坐下。 胤禩一开始还要推辞一下,后来也懒得矫情。 今日胤禛却自顾自地把头枕卧在胤禩腿上,合上双眼,有些自嘲道:“如今你可以不用绕弯子了吧。” 胤禩手指在胤禛目下青灰处缓缓抚过,最后停在胤禛额角处慢慢揉按着,帮他放松绷紧的神经:“四哥知道弟弟想说的话。四哥心意已定,必然听不进人言,又何必一定要逼着弟弟说出来?” 胤禛一笑,道:“呵呵,你以为我没听过人们口口相传的‘雍亲王雍亲王刻薄寡恩赛阎王’?” 胤禩不说话,手指用了几分力气。 “哎,张廷玉也太过谨慎了,从他那里,怕是难以听到真心之言。”胤禛抱怨道。 胤禩顿时觉得老四不可理喻。是人都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张廷玉从来就是个不多事的人,如此小心也是常理。 于是胤禩道:“皇上可是为难张廷玉了,人家可是拼着老命为皇上分忧,却还被冠上个‘不愿吐露真心’的名声。” 胤禛闻言掀开眼皮觑了他一眼,道:“你总是扮好人,倒衬得朕刻薄。” 胤禩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不知四哥可愿给臣弟这个机会做个好人?” 胤禛只觉头皮麻酥酥地甚是舒服,有些晕晕欲睡,自然也好说话了不少:“你说吧,想怎么做?” 胤禩这才道:“西宁还是换个人吧。听说,四哥府里出来的李卫就要外放江苏做巡抚了?不如让他替皇上先去西宁劳军一趟。差事办好了,外放一省大员才师出有名。” 胤禛闻言一怔,的确是个好人选。 李卫不过几分机灵,替他办差很合他的意。年纪轻轻的字儿都不识几个就外放做了一省巡抚,下面议论的自然不少,都说皇帝任人唯亲。 胤禩这样提议,的确圆融流畅不少。 不过光李卫一个人可不够,还得再补上一个人,田文镜身边的那个幕僚就不错,好像叫做邬思道的。胤禛在心里补充道。 胤禩留意着胤禛的神色,见他眉心从隆起到平顺,便知道胤禛已经默认了他的提议。 胤禩却又想到一个人,于是问道:“那个孙嘉淦皇上难道就这样闲置了?” 胤禛翻身起来,笑着看他:“朕是这样的人么?张廷玉已经去了他府里,让他选是要去翰林院去当个修撰呢还是愿意外放到保定府去当个同知。你知道他怎么答的?” 胤禩答道:“孙嘉淦若是只想仕途坦荡混个三品顶戴,便不会同葛达浑争闹再咆哮御前了。想必他都不肯受,反倒觉着被人小瞧了去?” 胤禛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道:“那日不见你为他说一句话,想不到你倒是他的知己。他的确拒不肯受,只求张廷玉给他一个县,再许他三年。” 胤禩揣度人心自然更胜胤禛一筹,他唯一败的,是没能摸准圣祖的心思。 孙嘉淦这样的人的确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不过却是最难收买的。 不,也不尽然,你只需许他随便一个县长,他便会为大清肝脑涂地。 “四哥当真要历练他?” 胤禛却是摇头:“我要得就是他这一身的棱角一身的刺儿,都弄成个老油子里才叫‘历练’吗?我打算封他个都察院监察御史,让他给我到处挑刺儿去罢。” 胤禩暗笑,这个倒是极好。就是不知谁会满头包了。 胤禩正要说话,太医院的院判给怡亲王请完脉,在殿外复旨。 胤禛没急着宣人进来,只捏住胤禩的手,道:“这几日老想着以前的日子,如今想留你下来也要担心众目睽睽。” 胤禩已经起身,回握了一下便快速松开自己的手,略略提高了声音道:“臣弟告退。” 胤禛却凑过来对他极快地说道:“你方才不肯说,可是觉着我的批语不妥?” 胤禩犹豫一瞬,终是点了点头。 胤禛道:“何必吞吞吐吐。这些折子先压下来,你明日再入宫帮我捋一遍?” …… 于是很快大臣们都知道了去西宁押粮的是皇上府里出来的奴才,素来与年羹尧有些交情。得了这个差事倒也合情合理。 只是隆科多打听不到那日下了朝之后皇上同张廷玉与廉亲王都说了什么才换了人选,多少有些郁闷。 …… 皇帝心怀抱负,手段凌厉,大有杀伐果决之气。他身边又围绕着张廷玉这样老成持重的臣子,与廉亲王这般手段圆融的宗室,兼之怡亲王的体贴合意,朝政渐渐有了固定模式。 皇帝的政令既严且宽,虽然训斥官员时往往不留情面,但总归没将人逼迫到没有活路的地步。 朝臣们自然渐渐察觉到在皇帝的令行禁止间,有人在中间圆和事故,而这个人的名字呼之欲出。 皇帝如今正是锐意进取的年纪,只觉事事成足在胸,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精力与想法,只恨每日不能多出二十四个时辰出来办公批折子。 他认为手底班子已然成熟,决意开始着手革除积弊。 于是他第一个推出的,便是摊丁入亩的政策。 接着,很快便下令废除贱籍,将被永乐帝化为‘乐籍’的贱民重新划归民籍。 同时命张廷玉的弟弟张廷禄为主考官,开恩科择天下良才。 只是很快这个局面便被打破。 因为远赴福建的睿郡王捅了个大篓子。 事情的起因却是,山西巡抚诺敏在皇帝清缴税银的时候,在短短三个月中尽然凑齐了近三百五十万两纹银。 这件事情自然被下面的官员作为政绩给报上去了。 皇帝正在为下面官员推诿欠款地方官吏拖拖拉拉的事情头疼着,看见这样的折子自然在第一时间便派发了下去,并在朝会上让太监当着朝臣们宣读。 皇帝在朝堂上听着,更是觉得这样的臣子不从重嘉奖,如何能够表彰其功绩,于是便道:“朕看这个人堪为百官表率,当得起‘天下第一巡抚’的称号!” 张廷玉一惊,心道皇帝怎么又冲动了。这样的折子难道连查实都不用就给表彰了? 胤禩心里已然叫糟了,他连日来都忙得没时间琢磨有的没的。 山西的折子昨日递上来之后他只看了一眼,还打算今日下了朝再同胤禛合计合计,谁知他却在朝会上就这样当众宣读了出来。 诺敏的事儿可是打在皇帝脸上第一个响亮的耳光啊。 可惜胤禛正在兴头上,金口玉言,一句轻飘飘的话儿,已经让所有朝臣都听见了。 第131章 迁怒 皇帝的好心情一直保持到了下朝。 隆科多是个见风使舵的,自然不会在皇帝的兴头上撒土。 张廷玉与胤禩虽感忧心,但都有各自不能出头的理由。诺敏的政绩虽然只有一本折子,但皇帝已经金口玉言封了他‘天下第一巡抚’,那便是假的也就成了真。 不过胤禩觉得,与其日后等田文镜把真相曝露在皇帝面前让他大受打击,自己还是先给他先给他垫垫底儿吧。 于是胤禩在下朝后委婉地质疑了山西拖欠税银多年,为何会在如此短暂的期限内凑齐,这难道本身就不是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情? 皇帝虽然沉浸在满腹雄心的喜悦中,但也不是没有理智。他仔细想来也觉得自己有些急功近利了些,于是招来隆科多,让他去调查诺敏的为人。 隆科多早在皇帝大肆宣扬诺敏政绩之时便做好了打算投其所好,于是当皇帝垂询诺敏为人之时便奏道:“诺敏为人廉洁,在官场中口碑甚好,家中八十老母与妻子仍住在二进的祖屋中,每日在园中自行耕作务农。诺敏办差之余,也偶尔会挑水施肥。” 皇帝早年曾做‘富贵闲人’,也做过务农耕种的活计,闻言自然疑窦全消。 他深信,诺敏必定如他自己一般心系天下,廉洁奉公。更何况诺敏很早便为他信赖倚重,不然也不会从江西一路升到山西做了封疆大吏。 在隆科多的一番口才下,本就在兴头上的皇帝当场手书了‘天下第一巡抚’六个大字,让内务府即可送去刻成匾额送往山西。 一切来得实在太快,廉亲王正忙着给皇帝的养心殿更换玻璃窗户,连想折子的时间也没有,事情便已经成了定局。 …… 这是福建的消息也渐渐传来,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先是洋人拒绝限制鸦片进口的数额,毕竟在早先签署的通商协定上未加上限,被他们钻了空子。 接着便是福建百姓不满朝廷多日无能,放任烟货横行,于是自发开始攻击洋人的教堂与商行。 皇帝自然不满睿郡王在这件事情上的不作为。在他看来,当初这个通商协议便是一个大大的错误。我天朝上国应当持身立正以桑农为本。 只是看着胤禩连日面色忧愁,才生生忍住没发火迁怒。 只是接下来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坏。 田文镜被皇帝下放到山西做布赈使,在上任途中微服途经阳泉县时发现兵丁强行收取过桥费。寻了当地路人百姓一问,才知道是官府勒索乡民摊派这种税费来补国库银子的空缺。 可是银子不是都还上了,皇上还特此嘉奖了诺敏? 那个‘天下第一巡抚’的匾额怕是已经在路上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田文镜不敢怠慢,理解写了密折将心中疑窦细细道明连夜呈交皇帝。胤禛不是傻子,立刻警觉事态有异,于是当下一个字批了回去:查! 不过旁边又有小字一溜儿:莫要打草惊蛇,弄出太大动静来。 田文镜意会,刚刚才表彰过的地儿如论如何也不能闹出太大的风言风语来,于是开始搜罗证据,借口清点数目盘查藩库。 正巧他的门人邬思道与李卫押送军粮路过山西,三人关门一合计,终于觉察到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 那三百五十万两白银里边儿有三百万两都是杂银,只不足五十万两才是台州铸造的。若真是税银,必定不会如此! 想必是诺敏朝省内富商处挪借了几百万的银子来堆砌政绩欺瞒皇帝,私下里再横征暴敛从百姓手里刮地皮来补窟窿。 消息传回京城,皇帝当场青了脸色。 这是生生地在皇帝的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子啊!胤禛几乎可以想象知情的朝臣和山西的百姓们会怎么看待他这个皇帝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可避免的承受了皇帝的怒火。 从‘天下第一巡抚’到‘天下第一贪官’、‘第一佞臣’只不过十余日——这、这简直就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而两广总督的折子就在这个坎儿递了上来。 洋人的商行在被村民连续几日攻击之后开始反击。 因为一个洋人在击退村民的时候使用了随身的火枪,死了人,于是原本只是商行之间的行为顿时扩大到几乎不可收拾的地步。 皇帝顿时大发雷霆,将折子砸到胤禩面前:“你荐的好人!” 在场的所有人在天子震怒下都跪倒在地,胤禩也磕头道:“臣罪该万死。” 看着他低眉顺目诚惶诚恐的样子,胤禛想起这个人多年来对胤禟几个的各种维护,几乎到了不问是非的地步。 就像这一次,胤禟本该去西宁劳军,若不是他在自己面前几番求情,又怎么会被派去福建,以至于激起民变? 说起来,这次民变的源头就是胤禟在福建搞的什么通商协定! 真是好得很啊,在他刚刚登基的时候闹出民变,也不知安得什么心思。飞天中文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还留着做什么? 皇帝登基之后,还是第一次对廉亲王当众斥责。 隆科多激动地等着下文。 皇帝却只说了这一句,便忍住了,转头大骂胤禟道,道他辜负皇恩,虽为皇子却不思为国尽心,昔日拖着不肯离京,连先帝在时如何敛财都翻出来骂,当然还有更难听的,林林总总骂了足有大半个时辰。 胤禩从一开始的惊讶中回过神来,心也渐渐沉了下去,他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了一些本该永远不再想起的画面。 于是他也一言不发地任由皇帝发泄。 张廷玉心中很是惶恐,新帝的脾气他也算摸清了一点,凡事总认一个理儿,说白了就是有些刚愎自用,脾气急躁了些,想来早年端出来的架子都是装给人看的。 他倒是觉得廉亲王同裕亲王颇为肖似,从这段共事时办过的几件事儿来看,辅佐帝王也算良才,如果因为这件事折了,倒真真是可惜了了。 于是张廷玉觉得自己还是该站出来说几句话的,毕竟这些话廉亲王本人不便多说:“皇上息怒,微臣以为福建远在千里且事态紧急,消息在路上一来一去已是耽搁时日,反倒误事。当务之急还是委派能臣南下,便宜行事。” 他的话刚说完,胤禩便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臣,请戴罪南下。” 皇帝嘴唇抿着不说话,他一个人站着,看着底下所有的人,最后落在胤禩头上,眼底有浓浓的失望之色。 我和老九他们、大清与私情之间,你到底要选谁? 皇帝下意识不想去探究答案,于是他想也不想地便说了出来:“若不是你当日保举,他能惹出这么个祸端来?廉亲王,你平素行事也算秉公合宜,只是一落到老九他们几个头上便不论好歹一力护着,你这样如何当得起朕的总理王?如何对得起朕的信任?如何对得起先帝的栽培?” 张廷玉凝神听着,皇帝这样说,这罪名是可大可小啊。 廉亲王一言不辨,又磕了一个头:“奴才有罪,请皇上责罚。” 一日之内,他的自称从‘臣弟’,到‘臣’,再到‘奴才’,却始终没有再抬起头来。 皇帝越发觉得气闷,龙脚在原地蹭了蹭地皮,仿佛那是老九那张可憎的脸,最后道:“你起来罢,这件事情你不用插手了。朕自有主张。” 隆科多听得失落,皇上啊,这么好的机会如何能纵虎归山? 皇帝说完了,不等廉亲王应答,径直对张廷玉道:“衡臣,朕说大意,你来拟旨。睿郡王,你到底是何歹毒心思,坐视民变迭起,毫不作为?朕委你重任是信得过你,可你又做了什么?既然不想做,便不用做了,朕看你的爵位也撤了,京城也别回了……” “皇上息怒!”廉亲王忽然打断了皇帝的话。 张廷玉诧异得看过来,皇帝明明已经揭过了,怎么王爷你还往枪口上撞? 因为胤禛发起脾气之后语速很快,方才那一席话说出来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是以胤禩还来不及谢恩或是叩头,等他反应过来时皇帝已经打算要夺胤禟的爵位了,于是连忙出言打断。 若是等皇帝说出来,那便是金口玉言,再无转圜的余地。 胤禛被他顶得一口气憋了回去,顿时手都有些发抖。难道他看不出来自己已经退让,却还要当着这些人的面儿给自己难堪? 胤禩却顾不得这些,他脑子里都是福建两广的形势:“皇上,福建虽有民变,但并非百姓与官府冲突,而是百姓对夷人不满所致,疏导不难。只是福建与京城往来书信不便,想来如今情形早有变化。战前更换主帅乃兵家大忌,奴才恳请皇上宽限十日再行定夺,罪臣愿星夜南下为皇上分忧。” 隆科多乐了,廉亲王这是要袒护睿郡王到底了?这可是往皇上刀口上撞啊! 胤禛这下也被胤禩气得几乎失去理智,他大声喝道:“廉亲王,朕看你是恃宠生娇不懂君臣之礼了?朕说过的话你当成什么了?!”这么大的事儿他都帮他扒拉开了失察之责,他居然还犟得相投驴一样! 胤禩一颤,终究伏地叩首:“奴才不敢。” 皇帝看着他的发顶,冷哼一声:“朕看你没什么不敢的。这阵子你的差事就交给隆科多与老十三,你这便回府思过罢,无旨不得擅出。” 张廷玉闻言忙斜眼去看廉亲王,生怕他再犯傻。 廉亲王平日脾气随和至极,但今日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跟皇帝胳膊拧着大腿犯了脾气。 幸而胤禩理智尚存,此刻被皇帝一番斥责终于回神,终于跪下领旨谢恩。 隆科多甚为失落,闭门思过实在算不得什么惩罚,要动八王一系,总该伤筋动骨才好。 皇帝实在烦闷,生怕自己再气急而怒说出什么话来,于是道:“你这就跪安去罢。” “嗻。”胤禩起身,慢慢退出御书房,最终未再抬头。 …… 出了宫,胤禩忙回了府。 他心里焦急此刻闽粤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自己的消息都通不上来,倒是成了聋子瞎子,连个应对都没有。 谁知啊刚一回府,马氏便迎上前来:“爷,九弟来信了。” 胤禩一阵惊讶,才恍然回神,马氏能如此毫不避讳,想必是封寻常家信。 取过看来,果真是絮絮叨叨啦家常的话儿,大意是:八哥,福建炎热,比京城盛夏还难捱,在家里恨不得泡在水里。幸而南宁广西西瓜又大又甜还出沙,当年做皇子的时候也不过得上一个两个,如今倒是敞开了吃,甚美甚好,可惜路途遥远不易保存没法运一车给八哥尝尝。又说都说闽粤民风彪悍,可是闽南渔家女却是别有情趣、娇俏撩人,可引人乐不思蜀。 整篇家信唠唠叨叨从衣食住行说到民风趣事,抱怨唠叨完了又开始问候胤禩身体是否安康心情是否愉悦,最后一番感慨人生苦乐,没有八哥共享都枉然。 倒是一个字未提闽粤民变一事。 胤禩翻翻信纸,转眼已到了书房。关上门,取出胤禟离京前换给他的诗作,两相一对,在标点出的字迹赫然是:八哥放心,闽事尽在掌握。不出三月,夷人自有好瞧的。老四若是因此亏待八哥,不如踹了他来闽粤投奔弟弟吧。到时候咱们一道去广西弄个蜡园,一起养蜡看逗狗,无聊了就去调戏调戏粤女,再不济南下马六甲去。 胤禩直把信翻来翻去读了好几遍儿,总算松了口气儿。此刻背在后脖子上的那口沉重的负担才放下来。 只是他转念一想,顿时又头痛起来。 这封家书胤禛手中定然也有一份,他不会看不出来这只是表面言辞,背后必然写了暗语。若是胤禛还愿意拿这件事责问于他,他尚有机会解释一二。 反之,胤禟危矣。 世事往往是怕什么来什么。 胤禩被禁足在府中,几次递了请见折子也不顶用,最后上了请罪折子皇帝连批复也吝啬给予。我大清的纸墨何时精贵到这个地步了? 想老四他当了皇帝之后越发话痨的厉害,没事儿的折子也能洋洋洒洒写上几百字,怎么到了自己这儿就惜字如金了。 皇帝铁了心将他不让他碰老九的事情,消息被卡得死死,一点儿也得不到。 胤禩在府里一连枯坐三日,终于下定决心,不能再等下去了。 第132章 长恨 胤禛作为皇帝这几日也过得十分艰难。 从近侍到心腹大臣都不敢多说一句多行一步,张廷玉更是切身而直接地体味到了新帝的难以侍候。 而皇帝一直在犹豫在山西诺敏案上,他应该如何处置。 依着他的本意,自然是要狠狠的办,大张旗鼓地办!让全天下的贪官都看得见诺敏的下场。 只是他偏偏又刚赐给诺敏天下第一巡抚的匾额,再加上诺敏也是先帝信任的臣子,一时间才有些犹疑。 皇帝矛盾到心理很快达顶点,他不由更加痛恨起了捣乱南海的胤禟。若不是他,自己至少还能有个妥帖的人商量一二。 胤禩…… 皇帝闭上眼睛,吸一口气,从案牍上择出福建的折子拿了朱笔,写下批语。 就在这时,苏培盛忽然走了进来,轻轻道了声:“皇上,八爷他……” 皇帝正挥毫骂得淋漓尽致,硬生生被打断,抬头见苏培盛一副欲迎还拒的面孔,顿觉火气更大:“不说就滚出去!” 苏培盛连忙跪下:“皇上,八爷病了。” 皇帝一愣,心思转寰,最终冷下面容:“病了就宣太医,与朕说有何益处?” 苏培盛不由感叹皇帝无情,怡亲王咳嗽一声都让皇帝赐药牵挂亲自垂询,如今廉亲王却只得这样一句斥责。 不过他仍道:“太医正已经去过了,说是忧思过度,喘疾复发来势汹汹,宜静养。” 皇帝抿了抿嘴,道:“既这样,那朕便允他卸了差事好好将养,不必谢恩啦。” 苏培盛觉得皇帝落在他脊背上的目光充满了警告的意味,几乎都要落荒而逃,但他仍撑住把话说完:“太医正说,八爷想入宫谢恩。” 皇帝正要说‘多此一举’,但一转念,却改了主意:“他既想谢恩,便让他入宫吧。” …… 胤禩再次回到养心殿时,恍如隔世。 当真是像隔着的那一世。 “臣弟恭请皇上万安。”胤禩工整地跪下行礼,皇帝也只在上面看着。一直到他礼数做全了,皇帝才道:“你我兄弟,何必如此多礼。张起麟,给八爷搬个墩子过来。” 皇帝赐了茶,有垂询了几句胤禩的病情。 在张起麟看来,皇帝对一个在府中思过的王爷也算仁至义尽。只是当事的两个人心思却是百转千回、难以言述。 胤禩一直小心观察着皇帝的语气态度,只是皇帝丝毫不松口,他一直到茶水用尽也没寻着机会开口。 最终,就在皇帝要说‘你且跪安’的时候,胤禩终于下定了决心,跪下道:“皇上政务繁忙,臣弟本不该惹皇上烦心。但皇上为诺敏一案烦忧憔悴,更是我们做臣子的失责。” 他只提了山西案却只字不提胤禟的事。 皇帝的确为这件事情烦扰不堪,于是只是稍稍撑了撑,便松动了口气,道:“现在大臣们,无非是两个办法:或者是要办诺敏一个失察之罪而对下边的官吏按蒙蔽上宪贪墨不法来处置;或者是朝廷假装看不见等西边战事完了之后再来追究他们。” 胤禩忙道:“四哥的意思是?” 现在肯叫四哥了? 皇帝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朕看都不可取!难道他们都当朕是那可欺之君吗?难道就是因为诺敏是先帝的爱臣,是年羹尧举荐的,朕就应该轻纵不成?饶恕了他别省的督抚也照此办理朕将如何处置?!” 皇帝的意思是重罚诺敏,杀鸡儆猴。 以他对胤禩的了解,胤禩必然是不赞成在登基之初便闹出太大动静。但他见老八四平八稳地跪在原地,似乎还在犹豫,于是进一步道:“依着朕看,若非巡抚以下各级官员相互串联起来欺瞒于朕,若非京城里有诺敏的班子,他们哪里敢做出此等瞒天过海欺君罔上的事情,应当把山西县令以上全部送大理寺严审才对!” 胤禩听出皇帝这是在影射胤禟与他的事情了,但他却不得不出言道:“皇上这样未免太过了些,毕竟山西去年受灾之后赈济之事还得依仗他们,这样一锅烩似乎有碍大局……” 皇帝没说话,他在思索。 胤禩的话与张廷玉不谋而合。在这件事上,隆科多是力挺严惩山西一众官吏的,不过他拍马迎合的戏份更大些。 只是胤禩这番话,是当真在为大局着想,还是为老九的事情铺路,只为让朕也不得不对老九从轻发落? 胤禩也察觉出了皇帝的戒备,倍感无力。 这么多年的情分,终究抵不过一朝称帝的独断专行。 他对胤禟的维护,胤禛至始至终都看在眼里,而今却连提都不能提了。 胤禩有些自暴自弃,也就不再顾及皇帝的脸色,跪下道:“皇上乾纲独断,从轻从重皆师出有名,臣不敢置喙。只是请皇上念及诺敏曾服侍过先帝,给个痛快,莫要辱及人身家人。” 皇帝被这话一激,顿时火气上涌。 “廉亲王,你言下之意朕便是那残暴昏君不成?”他恼火,不仅是因为胤禩忽然转变的态度,更多也是因为胤禩戳中了他心中那一股沉积日久的怒气,他在心中的确想着要将诺敏押解进京问罪。 诺敏羞辱了朕,朕便饶不了他! 朕也要骂他、唾弃他、羞辱他!让天下贪官都看看这就是他们的榜样! “臣不敢。”而这时胤禩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你不敢!你当真不敢那今日还进宫做什么?别告诉朕你是当真担心诺敏的官司,朕一个字都不信。”皇帝下了台阶,一步一步踩着金砖行至胤禩跟前,靴子几乎碰着胤禩的帽子。 胤禩吸了口气,也不抬头,奏道:“皇上,臣弟担忧圣体是真,想为九弟求情也是真。” 一阵静默。 皇帝挥了挥手,张起麟得了手势忙退出殿外,带走了所以的宫人。 许久之后,皇帝的冷笑声自胤禩头顶传来:“你终于承认是为老九求情而来?” 胤禩不为所动,只将自己该讲的话说完:“皇上,将在外军令尚且有所不受,何况如今京城闽粤相隔千里。纵使九弟纵容闽众攻击夷人商行,也定然事出有因。还请皇上宽限时日,给九弟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他不信皇帝会放心胤禟一个人在闽南逍遥,只怕福建官邸私宅之内都布满了探子。老九在闽事上不仅不是无作为,而是纵民行凶,这件事皇帝只怕也是了如指掌的。 皇帝的目光灰蒙蒙冷浸浸的,他也在审视面前的人,而且一次比一次失望。 他冰锥子般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你自身尚且难保,如何保得了老九?” 胤禩闻言先是疑惑,继而恍然大悟。 他忽然想起当年他像胤禛托付小九他们,胤禛却拒绝了,那时他说过:“你的弟弟只有你自己来护,只有你好好儿的,老九他们才会好好儿的。” …… 胤禩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孤注一掷,他抬起头来直视皇帝:“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臣弟与九弟?” 他优柔寡断,只为两全;只是造化使然,终究不过镜花水月一场。 只是让他这一世抛下老九独善其身,他岂非连人都不配做了? 他本是愿意陪着胤禛走完这一世,但如今也许却要再一次陪着胤禟一起赴死。 皇帝的威压刀锋一般倾泻下来。 胤禩已经做了选择,却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哪一种。 于是皇帝大笑着转身,走回了御案后面,施施然落了座,单手支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跪倒在面前的人。 “廉亲王,朕并非不通情理的人。” 皇帝看着胤禩的眼睛,嘴角微微弯起,形成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弧度。 “睿郡王是朕亲封的郡王,却不思报效皇恩,坐视闽南民变,此等大罪等同谋逆。朕早已拟好了折子,廉亲王倒是可以帮朕润润词句,明日一早便可派发下去。” 说罢一本折子便砸在胤禩眼前。 胤禩拾起来一看,便见到上面洋洋洒洒百字千言,只一扫眼过去,便看见一行字写着‘你空长了个人样儿披了张人皮却不干人事儿……’,眼前顿时一黑,一晃之下险些摔倒,只能用手堪堪撑住地面。 皇帝不错眼地看着胤禩嗖然惨白的面孔,心里生出报复一般的快感来。 但这还远远不够,这样的报复还不足以抵消他心底的失望痛苦。 于是他往龙椅上微微靠着,一字一句道:“廉亲王,你也是朕的亲弟、朕的股肱大臣,你既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老九求情,朕也不得不想想要不要卖你这样面子……” 胤禩的耳朵自轰鸣中缓缓恢复,正好听见皇帝说要‘考虑卖他一个面子’的话,不由疑惑地抬头。 皇帝的目光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但那觉不是令人愉悦的目光。 在胤禩的等待中,皇帝缓缓吐出几个字:“只要八弟甘心侍奉,合了朕的心意,朕自然网开一面。” 烛花砰然爆开,噼啪作响。 御书房里火光摇曳晃动,却撼不动两人在座在跪的二人之间凝滞着的气氛。 胤禩以为自己听错了。 或者他没听错,只是错解了胤禛的意思。 若真是这个意思,哪里是仅仅在侮辱他的人? 胤禩难得的茫然神情、不确定继而自嘲的模样,的确取悦了皇帝。 于是皇帝在这个时候又扔下一句:“八弟还是快些考虑,朕比不得八弟赋闲在家,尚有成堆折子待批。” 说罢意有所指地用朱笔敲了敲御案。 胤禩从怔愣到震惊不可置信,面色从惨白到灰败。 他仔细觑着胤禛的眼神表情,看见了里面隐藏不住的冷意。 他的嘴唇都开始哆嗦着,寂静的御书房里几乎听得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皇帝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一拍面前的案桌,嗤笑道:“又不是第一次,装模作样又有何意义?莫非八弟有意效仿朕后宫的妃子般欲迎还拒?” 是啊…… 又不是第一次…… 胤禩心中血气翻腾,几乎欲狂。 他缓缓地站立起来,足下却似千斤重,挪不动分毫。 他这一生,果然还是一个笑话么? 前一世他输了,赔了弟弟和自己的性命,连累的家人妻子,那时他尚且能安慰自己说是‘成王败寇’罢了。 可是这一世呢,他甘心雌伏,与胤禛纠缠这么些年,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羞辱。 他暂时无法面对这一切,只能徒劳地闭上眼睛。 …… 皇帝却仍不放过他,催促道:“八弟果真深谙撩拨之道,不如还是朕抱你过来罢。”说罢已然起身。 “不必劳烦皇上。”闭目发愣的人忽然开口,胤禩睁开双眼,目色中所有情绪都不复再现。 空洞洞的不似一个活人。 皇帝不言,沉默地等着他自行上前。 胤禩从来不觉得御书房如此形同地狱,每一步都听见耳畔厉鬼尖啸。 他到底是作了什么孽…… 哦,对了,他做了兄弟背德的丑事,合该死后入阿鼻地狱受苦,累世不得翻身。 可那是死后归所,为何人生在世也要受尽这样的苦处侮辱,求死不得。 虽然慢,胤禩终究走到皇帝跟前。 二人四目而对,血肉横飞。 皇帝喉头微微动了动,最终说道:“你是自行宽衣,还是朕来?” 胤禩嘴角一勾,笑得惨然决绝:“臣弟怎敢劳烦皇上?” 相似的场景,截然不同的心境。 胤禩手指缓缓勾上领角扣子,嘴角几乎嚼破。 他双眼不愿睁开,脑中是往事一幕幕飞逝而过,最终停留在曾经相拥缠绵、耳鬓厮磨的那一帧上。 胤禩不由自嘲一笑,都到如此境地,他却还记着这人的好。 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么。 也罢。 皇帝自是不知他心中所想,他耐心耗尽,冷嘲道:“八弟如此踌躇,还是朕来罢。” 说罢起身就要伸手。 谁知胤禩忽然睁眼,一挥手,打开了皇帝的手。 胤禛愣住,眯起眼。 胤禩不再是面无表情,他的脸上重新挂回了温雅和煦的笑容,只是那是带着明刀明枪的刺眼风华。 他系回盘扣,一振亲王补服,居高临下直视皇帝毫不畏惧,声调冷冽不输皇帝:“侍奉皇上本是臣子本责,可惜臣弟却做不得。” 胤禛被他眼中从未有过的强势惊得一时忘了两人颠倒的位置。 这样的胤禩让皇帝顾不得自己出气的初衷,于是他‘哦’了一声,微微坐直了些。 胤禩笑得让人不忍目睹:“若臣弟今儿真如了皇上的意,那臣弟自己把自己视作什么了?又把这些年的情分视作什么了?!” 说到这里,胤禩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冷笑道:“雍正,你大可以治臣死罪,要夺爵要抄家都任由发落,只此一事,你却休想再提!” 不知是不是错觉,胤禛在这个人眼里居然读出一股绵长的恨意来。 就像是荒坟堆上长出的野草,那样绵绵不绝,刺进他心里。 第133章 出城 这股恨意从何而来? 胤禛却来不及去思考。 因为面前的人已经又近前了一步,劈手夺过皇帝系在腰间的青龙玉佩,笑道:“这本是臣弟之物,如今不敢污了圣体,不如由臣弟帮皇上处置了吧。” 说罢不等皇帝回神,便往御书房的御案上狠命一砸。 “慢——”皇帝只来得及说这一个字,便看见那青玉佩已然断裂做几段。 “你这是做什么!”皇帝终于喝道,但他不明白为何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心里反倒生出一股隐隐的欢喜来。 也许是两人争执的声音太大,惊动了外间的人,张起麟探进半个身子,见状顿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胤禩回头见了,还未及说话,皇帝倒是先一步开了口:“滚出去!”自然是对张起麟说的。 张起麟连滚带爬地退出三丈远,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这廉亲王怎能敢站在皇上面前,怎么看也是个咆哮御前的架势啊? 怎么皇帝这也能忍呢? 被张起麟一番打岔,胤禩先前陡然升起的怒意也随之化作心灰意冷,什么也不想说了。 皇帝这时注意力倒是都在裂做几块的青玉上,目中惋惜之情却没人看得见。 胤禩退后一步,再退一步。 胤禛抬起头来,看他一步一步退回到先前阶下的位置。 先前生出的欢喜渐渐变做不确定来,于是他又道:“你不是要求朕宽免老九?就是这么个求法?” 胤禩冷哼道:“皇上,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江山也是大清的江山。皇上若觉着睿郡王不死不行,那睿郡王也只能领旨谢恩。又岂是臣弟能求得来的?” 皇帝皱眉,胤禩不再为老九求情,这是好事,但局面却有些不受控制。 又听见胤禩道:“皇上日理万机,臣弟告退。” 诶,这就要走了? 等等,话还没说清楚呢。 “站住!”皇帝急急起身,几步上前要留住面前的人。 谁知胤禩却再一次挥开皇帝的手。 “放肆!”这次皇帝终于也沉下脸来,他都退让了,怎么老八倒是得寸进尺了? 不过他却没把后面的想法说出来,这是直觉不能说罢了。 胤禩盯着皇帝的眼睛,他本想再接再厉说几句话刺一下胤禛,但终将忍不住心里的委屈。 这一世他能无视圣祖的打压猜忌,是因为他以无心无意,维系的不过是表面上的一丝父子君臣之情。 但如今,他却无法对胤禛做到同样的无视无为。 终究,他的心不像面前这人一般,坚如磐石。 他动了情,输得一败涂地。 于是他缓缓道:“四哥,昔日种种,都是臣弟痴心妄想了,合该有此报应。昨日事当昨日毕,只求皇上给个痛快,不愿累积妻儿额娘。” 皇帝本想斥责他,你就是这样看朕的? 但他明明白白看见了胤禩眼底流露出来的痛苦自弃,一时也怔怔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 胤禩最后看了皇帝一眼,他知道自己如今此番作为不智,但他的心已被两世的委曲求全淹没,只想痛痛快快求个结果。 苟活着还是体面的死去? 他都不在乎了。 于是胤禩转过脸,也不行礼,就这样背对着皇帝大步走出养心殿。 胤禛这才回过神来,忙大喝了一声:“回来!” 只是他这一声没能唤回胤禩,却把太监张起麟唤了进来。 张起麟经过方才那一次,已经肯定了皇帝与廉亲王发生了不睦,只是不知为何皇帝对廉亲王颇为纵容。 于是他试探着道:“皇上,廉亲王方才已经快步往乾清门的方向去了,可是要传廉亲王回来?” 皇帝有些神不守舍的,闻言‘啊’了一声,才道:“对对,你去,你去让苏培盛把廉亲王拦住,让他回养心殿。” 于是张起麟抽搐着嘴角出去了,他说得比较委婉,廉亲王可不是快步走的,那简直就是横冲直撞地大步走啊。 不过反正是老苏的责任了,不关杂家的事儿了。 …… 苏培盛回来复旨的时候,看见皇帝少有的没批折子,一个人在养心殿里转圈子呢。 听见动响,皇帝不及苏培盛请安,便道:“八爷呢?” 苏培盛战战兢兢道:“皇上,奴才腿脚儿慢没追着八爷……”看见皇帝眉头一隆,忙跪下磕头道:“奴才万死、奴才万死!” 其实他倒是追上了八爷,只是八爷对他说:“本不该为难苏公公,只是爷要赶着回去置办后事,便不随公公回去了。” 苏培盛吓得差点屁滚尿流,一个劲儿地打望周围有没有不该出现的人听见这番大逆不道的话。 他可算瞧明白了,这位八爷发起脾气来,和自己主子一般无二,真是什么话儿都敢说。 廉亲王执意出宫,苏培盛带来的侍卫想拦。但苏培盛深知两位主子的纠葛,当下也不敢硬扣下王爷,只能自行做主回来复旨。 皇帝此刻心情却是难得地好,也不为难贴身太监:“诶,算了,是朕不好,先由着他去吧。”又想到什么,接着道:“你去宫门看看,莫让侍卫为难于他。” 这下苏培盛也炯炯有神地领命而且去,深感主子息怒叵测。 心里哀嚎,主子啊,你又怎么惹着八爷了? 奴才们折腾不起啊。 胤禛没有留意到苏培盛的欲言又止,他脑中仍回音着胤禩方才扔下的那句‘昔日种种,都是臣弟痴心妄想’。 难道说是他误会了? 胤禩为了胤禟可以委曲求全一忍再忍,对着他虚与委蛇虚情假意了这么多日子,在他看来胤禩已经选择了胤禟背弃了自己。 然而到了最后,却峰回路转逼出了这个人的真心? 这么多年了,他是不是也同自己一样? 他是不是也可以在他身上期待更多东西? 只是经此一遭,把这人气得狠了。 往后可如何是好? …… 胤禩出宫之后径直上马疾驰而去。 在这整个过程中,他几乎是毫无意识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 只在之后的回忆中,才能勉强拼凑出当时的心境。 那就是,即便死,也要放肆一回。 高明没有马,追不上胤禩,只能急急忙忙地往回撒开腿子狂奔。一直到他回府才看见了同样翘首以盼的福晋,才知道爷没有回府。 而胤禩却没有回府,他寻着自己的心意随意任马驰骋,一直等到他发现自己已经出了内城,站在了永定门前,许多年来的委曲求全的记忆如同洪水一般,向他合身扑来。 驻守永定门的兵丁早已知会了守城长官,而等这人来道胤禩跟前是,才发现居然是个故人。 “王爷。”来人认出胤禩,跪下行了全礼。 “原来是乌喇那拉将军,何必多礼。”胤禩下马亲手扶起来人。 此人正是星辉,多年前的旧识了,只是后来他被皇帝猜忌,再无交集。 上一次见他的时候,还是一同与胤禛在草原上练习布库饮酒。 就是那一次,是两人孽缘之始。 星辉一早便留意到廉亲王面色有异,此刻见他目中流露令人不解的东西。 能让如今身为总理王大臣的廉亲王纠结的除了哪一位九五之尊还能有谁? 只不过他是外臣,料想王爷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自然也就不敢置喙王爷与皇帝的事,于是他只公事公办道:“王爷可是要出城?” 胤禩一惊,才知自己再次失态,他稳住了情思,想开口,才发觉不知该如何说。 说是? 身为王爷,没有皇帝印信出不了京,连踏出内城大门只怕都有人飞速报与皇帝。 胤禩遥遥望着南边乌云翻滚的天空,只觉前路飘摇,兄弟们死生难以预料。而身后的九重宫城,更像是一只长着獠牙的巨兽,张着一方血盆大口,等着他自投罗网。 莫非这都是命数使然? 胤禩只任着思绪飘飞,畅想着自己舍了一切南下,与心爱的弟弟一同寻个僻静的所在养蜡重茶,再倒卖到皇宫狠狠敲上老四一笔。他就不信他与九弟联手,又在闽粤经营多年,还能被老四追得无处藏身。 再不济,若是小九喜欢,陪他置一艘船南下马六甲出海经商也是美事,虽说他时常晕船总是吐得一塌糊涂,但也好过如今…… 如今这般! “王爷?”星辉见廉亲王欲言又止,继而接着发起呆来,只得再次打断询问。 胤禩被这一声唤醒,如自九天幡然坠落凡尘,周身刺骨剧痛让他陡然清醒。 说什么自由自在! 皇权之下,除了屈服任人鱼肉就是鱼死网破,他已经任人鱼肉过一次了,这一次又该如何选择? 罢罢罢,无论他结局如何,至少该让小九有所防备才好。 况且,总该有个人能在京城吸引皇帝的怒火。 思及此处,胤禩随意寻了个借口,幸而星辉也不敢深究,只目送王爷扬鞭往来路驰骋而去。 …… 只是胤禩没想到的是,他人还刚回府,迎来的是福晋与几个孩子,面露焦急,却不见大祸临头的愁云惨雾。 还没等他将疑惑问出口去,那边福晋已经开口了:“爷,方才皇上身边的苏公公已经来过了,等了王爷三盏茶的功夫才走的。” “他来宣旨?”胤禩冷笑。 马氏察觉出她面前的夫君气息很不寻常,像是堵住一口气。她只恨自家长于后院,爷从来也不同说起前院的事儿,于是她只能小心翼翼道:“苏公公是来送皇上的赏赐,说是皇上口谕,王爷只管安心休养,想入宫或是办差都只凭王爷一句话。又说皇上宽仁,必不会亏待王爷。” 胤禩沉默得听了马氏东转述苏培盛带来的话,隆起的眉头却没能舒展开来。 胤禛的赏赐仿佛沾着毒带着刺,又或者是用来在明面上昭示帝王仁慈的工具罢了。 不过胤禩没有打算让一个妇人陪着自己心神不定,毓秀已逝,王府不需要第二个担惊受怕的女主人。 马氏的汉军旗的人,阿玛兄长素有功勋,又不像毓秀那般招了老四记恨。就算是顾忌着朝中汉臣们的势力,马氏想必不会受到多大牵连。 哎,谁知道呢? 胤禩如今对胤禛的‘狠’已经完全没有信心。 于是胤禩复缓了神色,对马氏道:“这是好事,皇上这还念着旧情。你就把心都放回肚子里,好好侍候额娘罢。”继而又问道:“额娘今日可好?” 胤禩被闭门思过的事,府里一开始便瞒着良太妃。幸而良太妃日日不出西苑,只诵经祈福侍弄园子里的一亩三分地,不问外事。 马氏贤惠,这几日更是时时陪伴良太妃,逗趣说话,因此立时答道:“额娘午后小憩了大半个时辰,晚间又多用了半盏金丝梗米粥,进得香。” 胤禩听着马氏用她特有的悦耳嗓音说着良太妃今日起居,他觉得自己浮躁失落的心,慢慢又定了下来,沉稳地在他胸中跳动。 至少,他还有额娘、还要妻儿。 就在胤禩在破罐子破摔与引颈就戮间来回游移时,皇帝的第二轮赏赐跟着到了,据说是奉了皇命前来一日三问诊的太医正。 再接着便是皇帝的殷勤垂询,几乎到了一日三问的地步。 赏赐的补品御膳更不必说。 …… 皇帝对廉亲王表现出的关爱,被朝臣们看在眼里被御史们记在心里。 只是明捧暗杀这样的事情历代数不胜数。皇帝对着这样一个百官有口皆碑的弟弟真心如何,很难预料。何况是个被卸了差事、被罚思过的王爷。 隆科多已经在猜测皇帝是打算在赐的补品里下药,还是在御医的汤药里做手脚了。只怕由此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数。 在养心殿里,皇帝也正经历着一场持续数日的自我折磨。 胤禩单骑出城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便由兼任九门提督的隆科多上报的皇帝。胤禛惊怒交加,立即从戴铎手里调了人手去拦截。 在手下的人回来奏报‘廉亲王业已自行回府’时,皇帝已经在心底过了好几种‘留下人’的方法。 他很清楚,如果胤禩当真舍了身家想脱身,他要兵不血刃得将人留住几乎不可能。但他很快又安慰自己道,只要情意尚存,即便是用些手段将人留住,只要慢慢像他解释,总会冰释前嫌云、开现月的。 想到这里,皇帝不禁又回忆起自己之前在养心殿说过的每句话,顿时又心生恐惧起来。若是旁人对自己说了这样的话,只怕是要‘至死方休’了。 哎,他怎么就一时说了那样的话呢? 皇帝想起圣祖对他的考语,恨不得立时将‘戒急用忍’四个字拆开了一口一口吃进肚子里去,以示终身不忘。 第134章 南海 就在皇帝在养心殿写废第三十一幅‘戒急用忍’时,戴铎终于回来复命:廉亲王回府了。 皇帝立即问道:“你们可有对廉亲王不敬?” 戴铎垂目道:“奴才赶去时,正碰上廉亲王自行调转马头往内城走。于是奴才们便自作主张没有现身,一直目送廉亲王回了王府才前来复命。” 皇帝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心中是掩饰不住的愉悦:是个会办差的!倒是可以再多留一阵子。 于是他稳了稳了情绪,沉声道:“你做得好,下去吧。” 胤禩自行回府,在皇帝看来,他们离冰释前嫌迈进了一大步。于是皇帝悬而焦躁的心,才略略定了些。 只是事情远远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水到渠成。 自从苏培盛去廉亲王府里宣了他的口谕之后,胤禩俨然恢复到了一个标准而深受皇恩的臣子形象。 皇帝送来赏赐,他会上表谢恩,言辞有如面对先帝,声称如今赋闲在府,愧对皇恩不敢受。 皇帝赐下御膳,他也会一板一眼的谢恩,别的一个字也不多说。不过事后黏杆处的人发现廉亲王府豢养的猫狗一时间长得肥硕无比。 皇帝遣来的御医倒也尽职,只是回复永远的千篇一律,廉亲王哀思过重伤了肺腑,需静养。 一连三日,皇帝盼不来胤禩入宫,想着他的气也该消缓了些,于是到了第四日宫门快下匙了,只带了苏培盛与几个侍卫微服出宫。 廉亲王自从思过后便闭门谢客,如今朱红色的大门闭合着,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萧瑟。 苏培盛上前叩门,那门房哪里会不认得这主仆二人,当下战战兢兢地打开了正门,正要跪迎。 皇帝却理也不理,抬腿便往内院走。苏公公倒是补了一句:“主子微服而来,你们莫要张扬。” 只是皇帝刚入踏入院子,便看见廉亲王率了一众妻妾阿哥格格跪地相迎。 这样的场景,让皇帝满心满腹的稿子都化作泡影,打了水漂。 他是想见胤禩,可是那一堆大大小小的妻妾是怎么回事? 而廉亲王已经叩头道:“不知皇上驾幸,臣弟未能远迎,请皇上恕罪。” 皇帝忙上前亲手托着他的手扶起,道:“你病未好齐活,怎么就这样在乎这些虚礼呢?朕是微服而来,你这样反倒是朕的不是了。” 胤禩笑容谦和地说了声:“皇上宽仁是大清福泽、臣子之幸,只是我们做奴才的却不能恃宠生娇。” 皇帝面皮抽搐起来。 比胤禩跪着后半步的马氏心中几乎按捺不住的惊讶,这两位爷不过一月之前还往来频繁,怎么如今听起来言辞中透着万分诡异? 胤禩却没等皇帝控制好面部神色,又道:“臣弟的妻子已尽临盆,还请皇上允了她起身回话。” 皇帝刚刚才调试好的情绪不由自主地被转移到了马氏隆起的腹部上,他只能忍着牙疼道:“八弟妹何必多礼,快快起身罢。” 马氏又规规矩矩地谢了恩,才由丫鬟扶着起了身。只是他身形已然笨重异常,久跪之下一时腿膝酸软,胤禩忙侧身扶了一把。 外人看来,这活脱脱是一幅夫妻和睦相互扶持的画卷,但苏培盛觉得这简直就是惨不忍睹。 皇帝果然两句话打发了诸人下去,只留下廉亲王伴驾。 苏培盛一直侍候着二人进了书房,才退了出来,朝着高明使了使眼色。高明早就为自家主子不平已久,因此自然迁怒了皇帝身边所有的人,于是他只当没看见,转身吩咐茶水点心。 屋内兄弟二人皆是危襟正坐、肃穆以对。 皇帝虽有心低一低头,奈何身居高位久了,从来都只有旁人对他低头的份儿,如今便是他想,也不知该如何低头了。 于是他决定先由一个安全的话题切入:“小八,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话音刚落便看见胤禩的嘴角一动,似乎正等着他把这句话问出口呢,胤禛连忙补救道:“若是无碍,还是早些回来帮帮四哥,嗯?” 胤禩坐着未动,垂目道:“皇上既问臣弟,臣弟也便说了。刘太医想必也已将臣弟的脉案呈报皇上,臣弟这身痨病只怕再受不得累,这样日复一日尸位素餐岂是百官表率,还请皇上准臣弟辞去总理大臣之职,另择贤能。” 皇帝早在胤禩请辞时已然起身站在他面前,单手按着他的肩:“你何必说这样的话来伤我的心,可是还在生四哥的气?” 这样就伤心了?胤禩在心中冷笑不已,神态是不变的恭谨:“皇上何出此言?皇上是君臣弟是奴才,奴才如何能对主子不敬?皇上这样说是要折煞臣弟?” 皇帝终于清楚的在胤禩眼里看见了熟悉的神态,他不得不承认也许事态比他想得严重许多。眼前的人宛若几年前在先帝榻前恭敬奏对,私底下却从不称皇父为阿玛。 皇帝的平静终于难以为继,托着胤禩的臂膀将他拉起来,急道:“你当真要这样生分了去?那日的话是说得过了,但你不顾国法一味替老九说话就果真毫无错处?” 二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 胤禛只看见面前这人眼中嘲讽一闪即逝,接着他便利索地跪下请罪:“奴才死罪,请皇上准了臣去职归去。” 不过几句话,胤禛第一次觉得胤禩的脾气像是水井里的石头,看似圆滑,实则坚硬无比。 于是皇帝满心满腹的话再也倒不出来,他有些颓然问道:“归去?归于何处才是归去?” 胤禩也不起身,径自道:“裕亲王年事已高,早说想回盛京祖陵,臣弟恳请陪行。” 胤禛哼了一声:“皇阿玛都不会允的事,你以为朕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准了?” 胤禩一时没再说话,两人静默了一刻。 胤禛等了一息,才再一次扶起胤禩。 这一次他牢牢得把人撰着,让他后退不得。 “小八,那日的事情你我都不要再提,就算揭过了可好。我不会准你独自出京的,你要是想去哪里,我都陪着。” “皇上如今富有天下,杀伐自有决断,臣弟不敢置喙,更不敢有所怨怼。何况皇上日理万机,臣弟深感愧对皇恩,还请准臣离京静养。” 胤禛这次沉默许久,再开口时,之前的那些不确定业已远去。 “胤禩,我不是那这些年的情分来逼你妥协。但我放不下,你也放不下。” 胤禩沉默以对。 “你想去盛京,等西北大捷了,朕便回盛京祭祖;太医说你的病去江南最好,等这里都放下了,我们就去江南官场转转,总归不分开。” 见胤禩仍然没有松动的迹象,皇帝心中长长叹息着。 “小八,你合该气我恨我,只是莫要为难自己的身子也莫要再提离京的事情。你担心老九,朕不动他;你让我别为难诺敏的族人,朕便只赐他一个痛快。” 胤禩心中不是不惊讶,他从来没想过胤禛会妥协。 这个人从来都是那么强势,一味只知道按着自己的想法往前冲。就连他们之间,长久以来也是胤禛更强势。 除了对先帝,他从来不知道胤禛也是个会让步的人。 只是他心中仍有顾虑。 胤禛对喜爱的人时常如珠如目地爱着护着,什么犯忌讳的事儿也可以不放在心上,譬如对年家老二。 但一旦觉得这人没用了,后果便更是明了。 何况胤禩也过不了心中那道坎儿。 两世交织起来的混乱情愫,给他自己张开了一张大网。他一方面想要说服自己,那一世已经过去了,不要在想不要再恨,要想就多想想眼前的人。可是他每每看到胤禛的眼睛,就会回忆起那晚在养心殿的羞辱。 …… 皇帝离去的时候,神色却比来是更疲惫。 苏培盛默默地跟着主子出门,路过前院时,胤禛停下来驻足。 盛夏时节原本应该葱葱郁郁的荷塘却是死气沉沉。皇帝忍不住皱眉:“这池里的荷花怎么没了?” 高明只好硬着头皮跪下答道:“回皇上的话,这池荷花今年春天不知怎的未怎么开。王爷前几日说是打算填了池子改重些太妃喜爱的花草。” 皇帝沉默了,他想起当年自己从江南给他寻来的藕花,亲自命人种在这方池子里。 如今花谢人走,不知还能不能有树下品酒的一日。 …… 福建闽粤的百姓与夷商之间的龌蹉一触即发。每日早晨,都有一两家烟馆洋行被愤怒的百姓投石攻击。 东印度公司与朝廷交涉,拍出通商保护条约,逼迫地方官府出面围捕匪徒严惩治罪,并且十倍赔偿损失。 于是胤禟出马,一连七日的协商,洋人觉得每日被绕得脑仁疼痛,却进展缓慢。 于是在持续的损失之下,洋人自己成立了稽查队,亲自搜捕闹事人。 很快洋人私刑囚禁百姓的消息不知怎得便传走了样儿,百姓们怒不可遏地涌上官府要求讨个说法。 原本就要演变成官逼民反的事情,却因为胤禟的刻意诱导很快矛头直指洋商。 消息再度传来时,却是在官府钦差的刻意纵容下,一群分部在汉南福建沿海的疍民自发集结成群,昼伏夜出,在海上攻击洋人商船。 东印度公司的长官很快便再难沉住气,气急败坏得亲自冲进钦差衙门要求福建官府履行合约、保护通商。 可惜这些人饶文不是清朝官吏的对手,比拼脸皮不是睿郡王的对手,再拼财力更是无法与本地商人打旷日持久之战。 在海上,养有出尊的洋人们,又实在不是以舟为室、以海为陆的疍民们的对手。 福建商务衙门与地方道台在睿郡王的授意下,口口声声应承要抓捕嫌犯。真到了要出人出力的时候却是一个‘拖’字,反倒借口兵丁不足收了洋人不少好处。 东印度公司几乎被逼到撕毁合约的边缘,扬言如果朝廷再不处理此事便要终止合同撤走商队,要求高额赔偿。 睿郡王洋洋洒洒一番陈词,大意是朝廷已有行动,你们应当再耐心些。况且如今是尔等毛子犯了众女,我大清当以安抚为主,以期最终能化戾气为祥和、皆大欢喜。否则即便是压下此时,只怕你们日后的货物也卖不出去。 …… 夷商自然在心中大骂无耻。 结果当天深夜他们停泊在南海的商船便有两艘被疍民偷袭,损失无可估计。 夷商们面对的是日以十万计的损失,于是未曾参与鸦片贸易的洋人终于忍无可忍对东印度公司公司纷纷施压:你们莫要阻了大家财路!否则后果自负。 东印度公司在大清朝廷的暧昧态度中、在福建本地商户的联合抵制下、在福建两万驻军的虎视眈眈下、在南海疍民的频繁骚扰之中,只能想英国本土求助。 不过他们上面的人,显然不认为如今是与庞然大物泱泱大国的大清为敌开战的时刻,何况福建官民沆瀣一气,实在难以下手。 于是权衡之下,夷商们妥协了。 当他们再一次委派代表与朝廷钦差睿郡王坐下协商时,主动提出减少鸦片一项货物进口,但要求朝廷交出袭击船队的凶徒,并且承担损失。 睿郡王早已将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本色毫无保留地施展开来,皇帝能到了这个时候尚且保持沉默,便已经说明了态度。 于是睿郡王提出重新修订通商条例,对于部分非必须货物征收超过十倍的关税,并且迫使东印度公司点头。 英商们无不吐血三升,只是大清的市场着实令人垂涎。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光是瓷器茶叶丝绸的倒卖就让无数人赚得双眼发红。 不过是近三个月的抵制洋货,便让商队损失接近八成,他们实在是耗不起了。 再次交锋,几乎是朝廷完胜。 口头答应的惩治凶嫌的协议,也因为拖延日久,最终不了了之。 最新签订的通商条例,连同睿郡王的认罪折子一同递交进京。 皇帝终于可以吐一口气了,这些日子他被御史言官们喷得满脸口水。 当然这些御史他尚且不放在眼里,他担心的是胤禩那边。如果老九果真闹出乱子,他自认为自己还做不到无视祖宗礼法,因为一个杨贵妃宠出一个杨国忠来。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的比喻,于是深深得囧了。 胤禟附带的请罪折子,皇帝看了这份明着是请罪,实则是炫耀功绩的折子,心里很是愤恨。 要不是因为你! 你闹出来的那些事儿,圈你十次也不为过! 居然还敢跟朕求恩典! 胤禛耐着性子读完,心里将每年因为关税多出来的税金飞快核算一遍,终于决定暂时放过老九,就当是看在胤禩的面上。 而胤禟所求的,为南海疍民择一临海富饶之地准其上岸居住,并且承认他们为大清子民,受朝廷保护,并且二十年内免除税费徭役,胤禛自然是大度的准了——横竖耗不了国库一纹银子,都归地方管了。 第135章 出手 睿郡王将功折罪,没有赏赐自然也没有训斥,只轻飘飘地将郡王又降做了贝勒,不过俸禄不变。 这样的结局已是最好不过,胤禩与胤俄几乎都要弹冠相庆。而胤俄更是至此打定了主意在家做个闲散宗室,九哥这样的事他实在不想再来一次。 胤禩也终于等来了胤禟的信,这次胤禟的口吻又有了不同:八哥敬启,原以为福建偏远穷困,被发配了去只能苦中作乐才不遗余力给老四添堵。只是经此一事,日日所思所虑,再不像往日那样只知赚银子,弟弟也不是那个被先帝养得毫无斗志的九弟。如今闽地百姓斗志昂扬,弟弟私库的银子也水涨船高,甚好甚美。弟弟已然乐不思蜀,随信附上弟弟搜罗的宝贝私货十七件,八哥可别嫌少。等荔枝熟了,弟弟拿牛车运上一车给侄子侄女尝尝鲜,老四宫里的荔枝不过几斗,还要拿去给年家老二献宝,咱可不稀罕! 胤禩这才完完整整松了口气。胤禟看起来精神健旺着丝毫没有怨怼之态,想来也是将先前一口恶气全部撒在洋人身上的缘故。 如今京里的御史日日仍是抓着被降成贝勒的睿郡王不放,狂轰滥炸之下在外躲个几年也是好事。 也只有到他完完全全放下为弟弟日操夜操的心,才有力气想想自身当下的处境。 走不得,留不甘。 即不能一展胸中抱负,也无法肆意山川彻底做个闲散宗室,这算什么? 胤俄倒是看得极开,这大约与他出身有关。若不是早早懂得卖傻装疯,他能在先帝与太子眼皮子底下肆意妄为到现在? 何况如今良太妃仍然健在,胤禩也不愿远游,只麻痹自己道就当作是当真做个闲散王爷,匀出精神好好陪陪额娘也好。 而皇帝在这段日子里也一点高兴不起来。 胤禟被他顶住压力法外施恩了,可是胤禩却连入宫谢恩也懒得来。他抽空去了廉亲王府邸表功,又被胤禩几句话挡了回来。 就在他一筹莫展时,西北终于传来捷报。年羹尧活捉了罗卜藏丹津,终于不必再为筹措二十几万大军的粮饷而命满朝大臣全部勒紧裤腰带了。 这也是他登基以来头一件可圈可点的大事儿,一万双眼睛都看着呢。他必须重重地奖赏年羹尧,重重地,要让天底下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大清是天命所归! 于是借着怡亲王病重,皇帝三顾茅庐,终于借着这件事儿把廉亲王请出山来。 只是他所期望的亲密无间、有商有量却没有发生。 胤禩虽然被逼着接了‘迎接年大将军得胜而归’的差事,但他已经把自己的情绪深深藏在那张平静的面孔之后。 皇帝说年羹尧是朕的恩人,廉亲王就会说年大将军更是大清的恩人。 皇帝说要百官相迎,廉亲王附议。 皇帝又说,所以宗室王爷也须到场,除非是病得要死了的,廉亲王也没有意见。 皇帝咬牙,说要出迎十里,以示皇恩浩荡,廉亲王再次点头。 皇帝最后孤注一掷说,不仅要郊迎,最好还要百官跪迎才显得庄重,能让大家觉得我大清绝不亏待功臣。 廉亲王一副为皇上分忧的恭敬神情,回道:“皇上如此看重功臣,臣弟当竭心尽力让年大将军宾至如归如沐天恩。” 皇帝的所有话,廉亲王都附议。 于是胤禛败退三十里,一连好几日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好披了衣裳爬起来继续批折子,将满腹的怨气发泄在各个州县的官员身上。 往往等他熬红了双眼到天明时,手捧着朱砂丹药的时候,才能暂时忘记一些事情。 在君臣兄弟二人如此诡异的气氛中,年大将军终于抵京。 在京郊皇帝亲自率领百官相迎,场面盛大隆重到了极致。只是跪迎的百官们没想到年羹尧然傲然骑马越过众人,一直到了皇帝跟前才下马叩拜。 这是赤裸裸的忤逆!是犯上! 简直就是乱臣贼子! 早已身为都察院御史的孙嘉淦更是当即跳起来大怒道:“我要参他!乱臣贼子!” 这句话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而到了金殿上,年大将军更是将离谱演绎得淋漓尽致。 皇帝封赏众将领时,见诸位将领身着全副盔甲,在盛夏时节皆是汗流浃背满面油光。深有洁癖的皇帝难以忍受熏天的汗味,便命众人卸甲也好松快松快。 谁知殿下跪着的将领纹丝不动,只将目光看着皇帝下手方向坐着的年羹尧。 年羹尧得意一笑,道:“皇上赎罪,奴才的这些兵军们只知军令,不知皇命。”接着回头对堂下人道:“既然皇上让你们卸甲,便卸甲吧。” 众人这才领命。 皇帝的脸色顿时犹如漆黑的锅底,他另外下手方向的廉亲王则是从头至尾面色平静。 张廷玉也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好,只得在一旁陪着廉亲王装木雕。 怡亲王也在陪,只是他前面还有廉亲王。皇帝没开口,堂堂总理王大臣也没说话,他看看两个哥哥奇怪的脸色,最终还是忍住了。 虽然有了这样的插曲,封赏仍是顺利举行,年大将军风光一时无人能及。 皇帝在京城赐了府邸给年羹尧,书级堪比亲王。一时登门致贺之人川流不息,因为人人都知道年大将军给皇上保举的有功之臣,都被皇上一个不拉地赏了银子宅子,更在吏部挂了名,真是各个高升、前程似锦。 这些日子隆科多也颇为得意。 皇帝贬斥了廉亲王,怡亲王又是个病秧子时常腿疼气短无法理事。如今他与张廷玉马齐佟国维并列御前四大臣。 张廷玉最得皇帝信任,不过他素来低调很少生事。加上隆科多自诩先帝托诏大臣,俨然将自己视为辅政大臣之首。 这次皇帝更是将年羹尧的一个儿子过继到他的名下,联想到年氏一族如今的荣光,隆科多觉得他的地位只怕比往日的索额图只高不低。 而皇帝却在这个时候再次微服去了廉亲王府上,这次是谈正事。 皇帝心中将年羹尧狠狠地记上一笔,但他心中认为年氏刚刚得胜,实在不好在这个时候找借口来收拾他。于是只能像弟弟吐吐苦水。 胤禩反应仍是淡淡的,只说道:“臣愚钝,不能为皇上分忧。” 心里却道,年二的祸端也是你自己宠出来的,能去怪谁。 胤禛看着端坐饮茶的弟弟,心中长叹,面上装得无所谓道:“我也只说心里烦,想找个人说说罢了。你身子也不好,伤不得神的。年羹尧与隆科多我早晚会除了,你听听也就罢了,不必多放在心上。” 胤禩抬头看了他一眼,才道:“臣弟多谢皇上体恤。” 胤禛又长长得叹了口气,他心里的失望几乎从眼底溢出来。但他终究忍住了,温言对胤禩道:“我得回宫了,你好好歇着。”说完这句,他却没即刻离去,似乎还想说话。 胤禩起身相送,见那人不走,忍不住望过去。 两人目光相撞,胤禩觉得自己心里被猛得震了一震。胤禛的目光实在复杂得厉害,让他不想去读。 于是胤禩别开眼,垂目道:“臣弟恭送皇上。” 胤禛用了整整一息的时间,终于让自己恢复了常态,轻声道:“这里我熟着呢,你不必送。若得有空,来宫里……算了,还是我来寻你吧。” 胤禩抿嘴,最后说道:“臣弟遵旨。” 胤禛抬腿朝门外走去。 胤禩直起身看去,不过数月,这人的脊背竟然有些微微往前弯着。方才那一眼,他依稀仿佛看见胤禛鬓角边有银色发丝隐于发间。 高明进了屋子给主子换茶,正瞧见胤禩出神地站着远眺皇帝离去的方向,顿时欲言又止。 胤禩察觉到身边奴才不同寻常的踌躇之气,回过神来:“遮遮掩掩的,你想说什么?” 高明一脸为难道:“爷,奴才若是说了,主子可别赶奴才出府啊。” 胤禩奇道:“到底什么话儿,这样难开口?” 高明神情猥琐而纠结着:“主子,方才苏公公同奴才说,皇上日日都要招太医正问爷的脉案,还说皇上漏夜批折子每日睡得不过两三个时辰,这么熬着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胤禩不为所动,只拨弄着手中的茶碗,道:“皇上的身子自有太后皇后关怀着,再不济还有后宫诸位娘娘,你倒是学着帮着外人了?” 高明忙跪了下来,磕头表忠心:“奴才一心只为主子,日月可鉴。是主子让奴才说,奴才才敢说的,否则奴才打死了也不敢干出吃里扒外的事情啊。” 胤禩低头呷了口茶,才道:“日后这些话可莫要再传了,让旁人听了,少不了一个妄议皇室的罪名。爷是怕你的家人被你拖累。” 高明又哭哭啼啼地磕了头,才被叫起。 其实苏培盛还有一句话,皇上登基已经大半年了,却一次也未传召过后宫嫔妃,连皇后的景仁宫也不过偶尔坐上一坐罢了,从不留宿。 这句话,高明却是绝口不敢再提。 胤禩顿了一顿,又问道:“弘时又出府了?” 高明忙道:“二阿哥今儿在西苑陪着太妃娘娘呢,没有出府。” 胤禩点点头,道:“让他晚膳之后到房来一趟。” 胤禩府里的几个孩子都渐渐大了,除了马氏肚子里的这个,最小的二格格也到了启蒙识字的年纪。 胤禩宠着孩子,马氏是继福晋自然不敢真管,于是几个孩子成了府中一霸。 弘旺倒是同前世一般,人大了之后越发稳重喜爱撰文读,俨然小文豪一个。 大格格倒是改了性子,前些年还逼迫弘旺一道折腾弘时,这些年忽然沉静起来,平素装个旗人家文静大气的姑奶奶也似模似样。 弘时则完全出乎胤禩的意料,也许是幼时被亲姐欺负得狠了,后来又没个人能管他,如今不知怎的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的模样,得了空就溜出府里往茶馆子里钻。 马氏曾几次暗示胤禩该管管孩子,莫要让他长歪了去。不过胤禩想得却是前一世雍正的五阿哥,那个惯于用荒唐的面具掩藏自己面孔的侄儿,因此胤禩真心觉得也许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而这一次,他到当真有事要让弘时去办。 …… 皇帝一心记挂弟弟,但朝中正事也不能落下。 只是隆科多油的像泥潭子里的泥鳅,一副小人做派,而皇帝又习惯了直来直去手段刚硬,一时还真是难以捉到隆科多的把柄。 再说年羹尧,这人好歹刚被他捧得高高在上,若是说罚就罚于自己名声并不好,至少也要有个比御前失仪更大的罪名才能一击即倒。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更加怀念有贴心弟弟在身边,二人有商有量合力而为的时候。而这样的日子,就真的一去不复返了么? 离养心殿二人决裂的那一晚越久,皇帝的记忆却越发清晰。他可以回忆起自己说过的每一个字,以及胤禩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最后这样的自我折磨,总会化为一声叹息,接着是御房彻夜不灭的灯火。 …… 在皇帝仍然绞尽脑汁捉隆科多把柄的时候,坊间茶肆却渐渐有了传言。 传言是关于隆科多纵容爱妾残害已故嫡妻。 谣言绘声绘色,似乎这位尚爱妾的容貌神态,以及谋划害人时说过的话都被人知道的一清二楚,就像有人亲耳听见一般。 而众人口中被残害致死的前妻所留下的嫡子岳兴阿立时也成为众人同情瞩目的焦点。佟佳氏一族的人一时间都受了波及,连鄂伦岱及法海也不例外。 而皇帝在听说这件事之后足足愣了好一阵子,才忽然笑了。 光琢磨着如何在朝政上抓隆科多的短处了,他怎么就没想到从内宅下手呢? 他一扫数月以来积在脸上的黑气,连眼角干纹都笑得清晰可现,吓得端茶的小太监手一抖洒了一托盘的水。 苏培盛横眼一瞪,那小太监颤抖着连滚带爬的退下了。 苏培盛看了四下近处无人,才有些担心地开口道:“皇上,您这是?” 皇帝摇摇手,毫不在意地端起洒了一半水的盅子喝茶,才觉满嘴苦涩都化为清甜。 这谣言来得委实在太是时候,对他来说几乎是雪中送炭的及时。 而只要仔细想想,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手腕,能在满城宗亲的眼皮子低下这样不露痕迹的将谣言传得绘声绘色,知道的还这样详尽,能这样做的人,除了那个笑面将,不做第二猜想。 小八,你终究还是心软了。 那日我对你随口一提罢了,你却肯放在心里、相助。 这份情,朕百倍千倍地尽领了,绝不会再让你错付了去。 只要你还有心,不管是多久,朕都可以等下去。 第136章 联手 谣言很快惊动了宗人府。佟佳氏无论如何也算是皇亲国戚,就连当今圣上不也要唤隆科多一声舅舅? 于是皇帝下令,查! 一定要查出是谁在造谣生事,污蔑大臣! 简亲王雅尔江阿执掌宗人府,皇帝命他主理,又让夸岱协同审理此事。 夸岱是佟国纲的第三子,算起来也是佟国维的堂兄,鄂伦岱及法海的弟弟。 简亲王领会皇帝的意思,领命迅速地命人搜捕造谣者。但也不知为何,原本不过是茶余饭后谈资的消息在刻意地查证之下越发沸沸扬扬有声有色。 查证很快有了些许眉目,简亲王发现原来传言最先是从天桥下面的茶肆起来的。再查下去,然有人说是几个衣饰华丽的黄带子红带子玩笑时说的,更有人认得,里面一个人正是廉亲王府的世子。 事关重大,简亲王一时进退不得。他在诸子夺嫡时一直看好八爷,只是后来八爷被皇帝指了个汉军旗的福晋断了争大位的希望,这才换了心思。不过廉亲王为人很是和蔼没有架子,虽被先帝多番猜忌打压,但宗亲们几乎全数看好他,而他本人也与胤禩交好。 于是简亲王在咬咬牙,以探病为名,给廉亲王府上投了拜帖。 胤禩心存感激,自然投桃报李,暗示他这个案子当分两步走,查出谣言起于何处还是其次,重要的是为佟家大人西雪沉冤,还隆科多大人一个清白。 简亲王出来的时候,隐隐觉得明白了些。于是当下命人将隆科多府上的几个管事丫头传来问话。 不过几天时间,府里一个老嬷嬷便招了。她是老福晋赫舍里氏身边的陪嫁丫鬟,自家主子被隆科多的小妾气得一病不起,她自然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于是传言就这样被证实了,最终赤裸裸地摊开在宗室与皇帝的面前。 隆科多巧取豪夺岳父的滕妾四儿,收在自己后院千般宠爱纵容,这样悖逆伦理的大罪暂且不提。他的原配嫡妻从中阻挠,却被二人记恨,将其活生生凌虐致死。 当那老嬷嬷的哭诉,称二人‘致元配若人彘’,一时间简亲王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再审下去,余下的几个管事嬷嬷见状也不遮遮掩掩,索性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将开来。横竖背弃主子也是个死,如今他们只盼着能不要拖累族人。 于是隆科多娶红带之女为妾,又被这名四儿‘逼勒自缢’的罪名也很快被揭发出来。 府里管事更是招出,先帝驾崩时,迎送皇帝派去处理丧事的内务府官员的,却不是隆科多的夫人,而是她的小妾四儿。而这位四儿俨然以命妇自,活活将隆科多的白发老母气得一病不起,如今仍半死不活地躺着等死。这里面的事情,若说没有隆科多的授意绝不可能。 这虽是内宅阴私,但也是明晃晃地忤逆不孝兼欺君大罪,更何况还牵扯出好几条人命来。 大清素来以仁孝治国,简亲王简直不敢相信朝中一书大吏然有着这样的内宅。想来因为家丑不可外扬,佟佳氏一族的知情者对这位小妾的行径讳莫如深、闭口不言,才至四儿毫无忌惮。 简亲王越审心里越没底。皇帝让夸岱同他一道审理,存的难道不是轻轻放过佟氏一门的心? 但这件案子如今已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简亲王实在不敢隐瞒,于是将卷宗整理过后,悉数呈交皇帝御览。 胤禛也没想到会查出这样的内宅阴私来。原本还打算做些手脚的,如今看来这些罪名也足够让他无颜在朝堂上立足了。 于是皇帝批复下来,如此残逆之人,焉能留于世间? 简亲王见状,明白皇上这是打算严办了,于是从袖管中又取出一本折子,举过头顶,道:“皇上,奴才这里还有一本隆科多的嫡子岳兴阿的请罪折子,请皇上过目。” 皇帝眉毛一挑,他自然知晓雅尔江阿去胤禩府上的事。对于这样不一心忠于自己、三心二意的臣子,他素来是心中不喜的,只是这一次他不打算深究下去。 折子经由苏培盛的手到了皇帝手里,胤禛一行一行浏览下来,才发现这可不是一份请罪的折子,这分明是一纸揭发的状纸! 而岳兴阿揭发的人,正是他的亲生阿玛和他阿玛的小妾。 岳兴阿状告的,是四儿怂恿隆科多,收受江宁巡抚吴存礼馈银一万二千两,为其在朝中铺路办事。 虽说子不言父过,岳兴阿无论如何也不该状告亲父。但他的额娘被二人残害、死于非命,心中痛恨无法言说。 胤禛一看,心道这罪名够了,隆科多注定翻不了身。 在皇帝授意下,简亲王很快查证了隆科多收受贿赂的罪名,由顺承郡王锡保拟定共四十一条罪名,令将隆科多锁拿圈禁大理寺,并查抄家产。 至此,康雍两朝交替之际,因为一条谣言,先帝托孤大臣最终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佟佳氏一族具被连累降级丢官,连两朝老臣佟国维羞于见人,称病不敢现于人前。 压在皇帝心口的两块巨石,终于被移开了一块。 世人都只隆科多自取灭亡,无人再去计较当初传言究竟起于何时何处何人之口。而知道内幕的人,也都懂得适时装聋作哑。 …… 皇帝觉得他与弟弟之间的默契又回来了一些。虽然两人独处时胤禩仍对他毕恭毕敬、一板一眼,但他总能察觉到他眼底偶尔流露出来的微弱波动。 失而复得的希望,让皇帝恍若回到了康熙三十八年的时候一样势在必得,只是这一次,他有了足够的耐心。 有些错误,他不能再犯第二次。 其实如今就算是要他自荐枕席他也不是不肯,但一想到胤禩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他心里着实害怕就算自己拉下一张老脸来,也会被拒之门外。 随着佟国维的告病隐退,佟佳氏一族半朝而的显赫也到了头。 但是皇帝却独独留下了佟国纲的次子法海在养心殿担任御前侍卫。在外人看来是顾及了皇帝早年养母的情分,给佟氏一族留下一线颜面,没有赶尽杀绝。 而佟氏一族的倒台,却意外的让以身为太后的乌雅氏心里畅快了不少。因此在这一年新年到来的时候,在乾清宫举办的新年庆典之上,皇太后在万众瞩目中将手伸给皇帝,由他搀扶着坐上主位,将那些太后皇帝母子不和的传言击得支离破碎。 …… 新年过后,裕亲王的病情时好时坏。太医诊脉后业已频频暗示,裕亲王只怕大渐之日将近,只怕也就这一旬二旬了。 谁知这一拖然拖到了夏至。也许是阳气渐盛,裕亲王在四月里然能下地走动,于是由保泰代笔,再次上了一份折子,请回盛京老家。 出乎意料的是,皇帝尽然准了。并且谕旨廉亲王与裕亲王世子保泰随行。 其实胤禛本是不愿一次放两个王爷出京的。只是如今他不惜代价讨好弟弟,连老九他都能高高举去轻轻放下,何况是一个风烛残年的皇伯父? 何况裕亲王与先帝堪称兄弟楷模,这么多年来鲜有开口讨什么恩典。如今大限将至,允了他也算彰显帝王家的仁慈。 皇帝遗憾的是自己无法履行承诺,西北大捷之后陪着胤禩回盛京祭祖。 京畿附近,自从冬至过后下过三场大雪之外,再滴水未下。京城大旱已现端倪,眼下着实不是告慰列祖列宗时机。 虽然不愿,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胤禩离京,以期再见之日能得冰雪初融兄弟情谊。 这一别,竟是半年有余,险些天人两隔。 胤禩离京之后,先是内务府大臣上折子请皇上选秀充实后宫,被皇帝以为大行皇帝服丧为由取消了。 接着张廷玉的弟弟张廷禄任主考官,与副主考三阿哥弘历的门人李绂一道,共同主持恩科会考。开考之后,李绂立即发现科考考题早已泄漏。事情很快被上报至皇帝面前,皇帝雷霆震怒,命张廷玉与刚刚从西北回京的李卫彻查此事。 张廷玉以胞弟牵连其中为由,跪请回避此案。 只是此事以在考生中造成极坏的影响,更有考生在考场外张榜大骂朝廷暗藏龌蹉愚弄天下举子、科考取材不公不正。 事情闹得很大,养心殿灯火彻夜不灭。 这是有心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皇帝心中明白着呢。 胤禩在江南仕林中颇有声望,如今闹事的举子似乎也是原籍江浙一带。这是有人想吧脏水往他身上泼,挑起皇帝与总理大臣之间的嫌隙。 要不是当真信任胤禩,不疑他一分一毫,皇帝也许会暗自去查一查他在南边的势力。 不过如今他却无需费这个功夫。 能在他他眼皮子低下煽动张廷禄做出这等不要命的事情的,除了老三不做他选。 三哥……皇帝在心里圈下这个名字,当年敏妃薨逝时他便无状失礼御前,被先帝斥责却又不思悔改。后来他与被幽禁的废太子一起算计十三,还胤祥被圣祖厌弃至今。如今皇阿玛尸骨犹未寒,他又煽动仕子闹事,可有半点儿将大清江山放在心上? 在次日的朝会上,皇帝终于新仇旧恨一起算,狠狠地发作了诚亲王。只是他一时找不着证据将胤祉与科场舞弊案连在一起,只能以先皇驾崩,诚亲王丧仪之上无戚容、有人密告胤祉先帝白日丧期之内与小妾饮酒作乐为由斥责,称他实无半点人子之孝,不配为人。 诚亲王叩头口称冤枉,绝无此事。 而当朝诸人自是心知肚明,皇子宗亲在先帝丧期饮酒并不寡见。何况事情过去数月才被提起,当真是有人密告?或者根本就是,即被贬黜出京的廉亲王之后,皇帝要再次对兄弟出手了? 真实的理由并不重要,单单诚亲王如今占着先帝长子的名头,便足以令引人对他出手。 而胤祉似乎也知道自己最后的机会在哪里。 事实上,年初朝廷朝各地派发下去的‘一体当差、一体纳粮’的政令早已引起各地儒生不满,生监们借机闹事状告知县,皇帝下令彻查,对于滋事的绅士与生监加重处分,绳之以法。这件事之后,当今新帝便在读人心中的形象早已一落千丈。 很快,皇帝便被京城举子们攻击,而河南几个县城也有举子状告官府。对于这样的局面,胤禛很是愤怒,恨这群读人被人利用了犹自不知。 不过先前闽粤一事让他不敢再随意出手,读人脾气又硬又臭,真硬碰上谁都讨不到好处,反倒便宜了那幕后主使之人。 于是一连数日,皇帝都秉灯夜读,看各地上的卷宗。京城恩科重开易,但挽回朝廷颜面却是大事。 可惜胤禩不在身边,胤祥是性情中人,拼命也许在行,但在经营人心上的确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裕亲王在去盛京的路上再次病倒。一行人用了比平时多三倍的时间才慢慢腾腾抵达盛京祖陵。 祭祖过后,久病缠绵的裕亲王终于耗尽了最后一口生气,这个一生辅佐先帝的王爷终于再次病倒,很快便成弥留之势。 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强令垂危老人连夜赶路回京,于是老王爷自然留在盛京养病,由保泰日夜侍疾。胤禩本该上折子请求延期滞留、或者先行回京。但他却没有,裕亲王在他心里眼里,是比先帝更为重要的存在,几乎可以与良妃比肩。如今最后一程,他不能不在。 这一留,便又是两月有余。 京城的消息间或传来,到了八月里却忽然断了,仿佛一切是大雪中断了山路。胤禩将心中偶尔升起的一丝不妥放在心底,静静陪伴着裕亲王走完了这一世最后的日子。 只是裕亲王的丧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草率,胤禩与保泰连夜写了折子,请皇帝批复是否准许由亲王世子扶灵回京。 折子递出去的第三日,盛京的亲王府里便迎来皇帝的信差。 保泰对于皇帝的批复如此之快正惊异着,而胤禩却隐隐察觉事态有异,因为来人是胤禛黏杆处的亲信。他并不认为,裕亲王在盛京病殁的消息,会让皇帝遣来这样的亲信。 难道京城出了什么棘手的事,让皇帝按捺不住了? 在将来人引到耳房的过程中,胤禩一直在猜测京城可能会出现的各种状况。 而胤禩那种略略带着无所谓、甚至是看好戏的心情,在来人向他跪下说出第一句话时,便烟消云散了。 他耳朵里只反反复复回荡着一句话。 来人说:“王爷,皇上不好了,奴才奉命护送王爷即刻回京。” 作者有话要说:附赠小剧场: 皇帝:老八,吵架做做样子就行了,谁家两口子不是床头打架床位和? 老八:谁跟你两口子?四嫂也不出来管管。 那拉氏:躺着也中枪。男人吵架请无视女人。 皇帝:小八乖,不要闹别扭了你。 老八:你今天又磕丹药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药不能乱吃。 皇帝:不要转移话题,你都赌气这么多章了,难道就这样一直清水下去? 老八:四哥火气太大,清水有益健康。 皇帝:你试试三年不泻火? 老八远目: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皇帝想起老八家母老虎,完败。 解释一下,隆科多算是被老八阴死的,因为八爷记仇,要用舆论压力让他身败名裂,谁叫他是墙头草。 第137章 沉疴 胤禩说不清自己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有那么一瞬间,他认为这是皇帝的有一种手段,但他很快又释然了。如今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胤禩连夜让人去给裕亲王世子传话。保泰仍在裕亲王临时椁宫前守丧,闻讯立即赶到前堂。幸而裕亲王不过暂时在行宫停灵,一应事务早已安排妥贴,只等皇帝批复一到即刻扶灵回京。 只是一大队人连着仪仗亲兵自是走不快,胤禩踌躇三刻,最终还是漏夜启程,先行一步回京。 …… 皇帝病倒的事情整个皇城只有不到五个人知道详情,其中包括张廷玉与怡亲王。 一开始胤禛还只是高热不退、食欲不振,他只当是暑热所至,于是大意了。 谁知有一日皇帝竟然抽搐着晕倒在御书房里,才知事态严重。 幸而当时只有内侍在场,皇帝第一反应是招来刘声芳,嘱咐他们在太医院备案时务必只说皇帝偶遇风寒,需要静养数日即可。所需药材也不可从宫中药库取用,自己想法子从民间弄来。 这样时好时坏过了小半月,皇帝烧热退了些,但不知哪一日开始,他的下巴开始浮肿,按之疼痛难忍,似有淤肿,再后来昏沉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皇帝病情严重起来,自然需要近臣侍疾。只是怡亲王久病缠身,连自己都顾不过来。他强撑着在皇帝榻前守了几个晚上,鹤膝风又有发作的趋势。转日清晨出来时,居然昏倒在养心殿前的台阶上,小腿磕在金砖上,只怕是伤了筋骨。 论理应该让宗亲轮流侍疾,只是皇帝实在信不过京城里面虎视眈眈的诚亲王一系。他着实担心他病倒的消息一出,那群尖酸刻薄的文人又要大做文章。 阴谋算计这群人也许不在行,但落井下石这群人却是个中翘楚,不得不防。 于是他下了死命让太医保他每日清醒一两个时辰,不管是扎针还是用药都成,只要还能上朝听政。 胤禛自从登基之后日日殚精竭虑。胤禩离京之后没了帮手,每日批阅奏折都到三更天。几千字的批复有目共睹。如今既然要瞒着病情,那折子也不能落下。 这样又苦苦撑了七日,皇帝下颚腮帮子几乎肿胀了一圈儿,远远看去竟然像是心宽体胖一般。 太医却留意到皇帝的下颚的肿胀中以有红色硬肿红胞,连鼠蹊处也开始肿胀疼痛。 刘声芳吓得三魂去了七魄,但他终归是皇帝身边的老人儿,迅速镇定下来。再三诊脉后,刘声芳才松了口气,这不是春瘟时疫,而是积毒过甚。但随即他冷汗又下来了,他是皇帝的近身太医,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帝身上中了毒? 迫于皇帝虎视眈眈的压力,刘太医只能斟酌用辞:“自从去年冬天开始皇上便龙体违和,偏偏这大半年来皇上忧心朝政,饮食不调、夜不安寝,如此寒热往来,阴阳相驳,已经伤了心脾肝肾。” 事实上皇帝早已自觉身子不妥,食不甘味,身子大不如前。只是朝政上无人辅佐规劝,他又犯了急躁的毛病,恨不得一日多出十二个时辰来,让他能顺心随意地将时政积弊都怯除干净。 因为夜夜无法安眠,时常惊醒了睁眼到天明。 这时他的心腹爱将李卫在河南偶遇道士贾士芳,将其引荐进京供主子差遣。皇帝发觉这人敬上的“既济丹”倒能让他一时忘忧,着实见效奏功。于是这丹炉之火一烧起来,便是日以继夜。 圆明园里乌烟瘴气他也看不见,昔日山清水秀之地日日都有黑烟升起。 …… 再在宫里呆下去铁定露出端倪,皇帝佯装听从太医院的进言,驾幸圆明园休养避暑。 折子文书由张廷玉预读,实在要紧的再由皇帝亲自批复。这下可苦了张廷玉这个衷心老臣,一把老骨头差点没被皇帝给折磨散了去。 不过半月,案头上的折子里便有民间采风诗句:习于宴安,乐于怠惰,人之忠邪,混而不分,事之得失,置而不察。 皇帝只恨不得当下拿了那些愚民,这幕后之人更是被皇帝狠狠记住,思讨着断不可轻纵了去。 于是皇帝下旨,再次将诚亲王披头痛陈一通,咬文嚼字极尽能事,以至于事后再想起来大家更多是回味皇帝犀利至极的言辞,而诚亲王所犯罪名倒是不怎么想的起来。 很快皇帝又因为诚亲王在《古今图书集成》校对失察而被降为郡王,而他的门人陈梦雷更是因此被革去官职,流放黑龙江。 可惜拿诚亲王出气并不能让皇帝的病情好转,在这之后皇帝寒热交替反复,而贾士芳也被接到圆明园内日夜诵经念咒,为皇帝驱邪治病。 弘晖今年已经虚岁十二,这次被留在紫禁城里代行日常政务。 即便是这样,圆明园里,不管是皇帝、太监还是张廷玉,在短短的几个月里都撑到了极致。更为糟糕的是,皇帝每日能起身批折子的时间越来越短。 这场大病,眼看就要以一种皇帝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式公之于众,而廉亲王就是在这个时候赶回了京城。 …… 廉亲王赶到圆明园时,皇帝服了药正昏睡着。 彼时皇帝刚刚登基未满两年,园子不过稍作扩建刚刚由“和硕雍亲王园”改了名字,新增了几间房子殿阁,挖了几个池子养鱼养藕花,远不如那一世的规格。 想来是胤禩撂挑子跑了,皇帝不忍心折腾十三,交给别人做也不放心,因此扩建园子的计划一直就这么搁置着。 胤禩在苏培盛的热切眼神中,被引入澹宁居内室。 皇帝就这样眉目深锁着蜷缩在床上,面色潮红,鼻息急促而吃力。 若是旁人无论如何也要对病中的皇帝表示一番拳拳臣子之心,可惜胤禩并不是沉溺在儿女情长中的人。他只看了胤禛一眼,便转身对苏培盛道:“苏公公,这几日进出园子的都是谁?” 苏培盛忙道:“这几日只有怡亲王、张中堂、刘太医、阿齐图与穆克登五位大人能奉召入内。” 胤禩点点头,看来步兵统领和前锋营统领都牢牢得被皇帝握在手中。 于是胤禩又问道:“怡亲王呢?怎么不见?” 苏培盛道:“怡王昨日还在御前侍疾,不过皇上夜里醒了让奴才们把人抬回去休息的。” 苏培盛话说完的功夫听见廉亲王似乎哼了一声,但又不怎么真切。 …… 他自然察觉到了廉亲王对自家主子的冷漠与抵触,这大半年来他从主子们的行事中,也多多少少猜出两位爷只怕生了大嫌隙。他觉得,作为一个一心为主的好奴才,有些话他应该替主子说一说。 于是,苏公公趁着廉亲王仍然沉静在短暂的沉默中,再次进言道:“皇上只怕下半夜就会醒来,王爷可要先洗洗风尘?或是在在偏殿里稍作歇息?” 胤禩的注意力才又回到皇帝的病上,于是他顺口问道:“不是用过药了?”怎能还是半夜就醒呢? 苏培盛道:“王爷不知,皇上这大半年来哪日不是无法安眠半夜惊厥的?太医的药先前还起些作用,慢慢着也只能撑到丑时。这几日皇上高热不退,刘太医加重了剂量,这才能让皇上多睡一个半个时辰,就这样,皇上还是梦呓不能熟睡。” 胤禩看着苏培盛,心道胤禛倒是得了这样的好奴才。 苏培盛硬着头皮继续道:“王爷,皇上这十数日来,惊醒时都是唤着王爷旧时称呼——皇上他,是真心惦记着王爷啊。” 胤禩没想会听见这样的话,自我建设了好一会儿,才能继续用从容的语气道:“这几日京城送来的折子都是皇上亲手批复的?” 苏培盛心里难掩失望,但也有问必答道:“折子都是皇上与怡王殿下、张中堂几个合议了之后,才亲自批复的。” ……都这样了还事必躬亲不肯放权,就是死也要亲手掌握京畿防务,果然是那个雍正皇帝。这是打算活活累死先帝留下的重臣么? 至于胤禛的死活——胤禩还是选择相信宿世敌手不会如此不中用,就算哪天自己死了雍正也定然还活得好好的。 当年有自己一党虎视眈眈他尚且能杀开一条血路立身不败,如今又岂会就此倒下? 不过皇帝衷心太监的眼神着实太过露骨,廉亲王最终选择妥协一二。 于是胤禩道:“想必皇上这几日积压的折子都由公公看管着,唯有劳烦苏公公将折子都送到澹宁居内殿里来。皇上病着,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该尽心一二。” 苏公公终于达到了目的,露出一个奴才明白的眼神来,引着廉亲王入了内殿。 …… 皇帝在晕黄的灯光中醒过来,眼前一片刺痛。虽然脑中仍旧混沌着身上依然不适难耐,这些都不妨碍他发脾气。 “苏培盛!” 只是这时他眼前一暗,已经有人托着他的后颈,将一盏水送到他嘴边。 他的衷心奴才决计不会如此大胆行事,老十三也不会。可恨他夜里双目越发不能视物,于是只能单手扣住面前的人,低声喝道:“谁?” 诘问刚刚出口,皇帝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整个人都颤抖起来,震动一直传到了胤禩被牢牢握住的手上:“老八?” 胤禩动了动手却没能抽出来,继而笑道:“皇上,是臣弟。” 皇帝全身都绷紧了,那一种蓄势待发、难以自持的力度维持了整整一息的时间,他脸上的狂喜之色才被他压制住了。只是他还不肯放手,就着这个姿势问道:“几时回来的?” 两人挨得太近,胤禩一时难以端起架子冷漠以待,他顺着自己的心意缓和了口气,答道:“傍晚的时候入的京,赶到园子时皇上已经歇下了。苏公公便让臣弟在内殿候着。” 皇帝沉默了。 在没人的时候,或者只有皇帝一个人的时候,胤禩早已不需要刻意微笑,因此他也毫无兴趣打断皇帝的动作,由着令人窒息的气氛在二人之前盘旋。 皇帝终究是个压不出话的人,他已经尽力等待,但他自己等不了了。于是皇帝用一种满腹辛酸的语气问道:“胤禩,四哥到底还要多久才还得清?” 胤禩心头苦涩,原谅的话儿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他鬼使神差地回道:“皇上不欠臣弟什么,何来偿还一说,臣弟受不起。” 胤禛眼前模糊,但一股气郁让他撑起身子踉跄下床,连靴子都来不及套上,就朝胤禩的方向扑上来:“你一定要说这样的话来气我么?” 胤禩被他捉住,沉默以待,他该说什么?说他肯在这个时候回京便已经心软了?说“四哥你已经还够了不必如此折磨自己”——眼下这个情形说出原谅的话,以后自己会不会后悔? 胤禛乘势箍住他的手:“私底下,你当真连一句四哥也不肯叫了?” 胤禩自相矛盾得厉害,他不愿意看见这样弱势的胤禛,但又害怕再次重复上次的悲剧。他真的无法再承担一次这后果了。 就此揭过……到底能否让过往恩怨一笔勾销? 皇帝只觉好不容易抓住了面前的人,如果不一鼓作气将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日后一定会后悔。他了解胤禩,当年如果不是他咄咄相逼,这人到死也不会回应自己。 于是他用几近苦涩的语气道:“小八,你当真要让四哥到死也不安生?” 胤禩的回应还是沉默。 寿终正寝、含笑而终太过奢侈,他从来不敢奢望。 雍正、胤禛、四哥……你和我,从来都没有资格奢望善终。 到如今他还记得那日胤禛用手指敲案台的轻蔑眼神……他还没办法忘记一些事情。 体弱久病的皇帝毕竟虚弱,在突如其来的心神激荡下弯腰捂着嘴唇咳得撕心裂肺。 动静实在太大,连外间装聋作哑惯了的苏公公也忍不住提高了嗓子:“皇上?” 胤禩回过神来,终是心下一疼,起身将皇帝扶回床上坐下。无论如何,这人首先是皇帝,登基不过两年,如今朝政不稳,他的身子不能倒下,大清不可乱。 皇帝喉头如有火烧,无法言语只能用手拉着胤禩死死撰着不松手。 胤禩心软下来:“皇上即使不放开臣弟,也该让苏公公进来服侍皇上用药。” 第138章 求和 苏培盛最终还是手捧汤药入殿,眼角瞥见散落一地的折子不由心头一紧。是他放廉亲王入内殿的,若是两位爷动起手来,自家主子吃了亏他可就万死莫辞。 幸而皇帝没有纠结在这件事上,只是挥手示意他将汤药呈上来便赶快滚。 苏公公还是硬着头皮道:“皇上,可要用些汤水粥菜再进药?” 皇帝面露不耐之色正要赶人,一旁的廉亲王忽然道:“劳烦苏公公送些梗米粥来。” 苏培盛再一瞧皇帝,见皇帝没再皱着的眉头又舒展开了些,心头总算松下一口气来,躬身退下准备汤水药食。 …… 内殿里只剩下兄弟二人的,皇帝也没有松开胤禩的手,道:“小八,不论如何,你能赶回来,四哥很高兴。” 胤禩心灰意冷,也不想去挣开,只微微低头道:“皇上龙体微恙,这些日子还是好生歇着,积压的折子臣弟已越俎代庖先过了一遍,重要的都在这里等皇上过目。” “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些。”皇帝的手用力,压在胤禩的手上,以示今日决心:“你可以不开口,但总该听我把话说完?” 胤禛虽然仍旧强势,但他现在的低姿态是前所未有的,从身体到精神,几乎都是惨不忍睹的。 但胤禩也并不轻松。 即便是打败宿世敌手,也不该是已这种方式。 很多年前,他对自己说过,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只有一次机会。 他可以选择再相信一次这个对手,虽然他是个足以狠到弑兄屠弟的人,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同自己纠缠几年的胤禛,并不是记忆里的那个雍正。 不要把不相干的事情加诸在两个人之间,这对他毕竟不公平。 可是他的诚心以待又换得了什么? 这一次,他告诉自己,尽释前嫌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亘古不变,雍正就是胤禛,胤禛也从来都是雍正。 他可以不怨不恨,因为路是他自己选的。但他至少可以不再为情所困、失尽一切筹码。等到他可以放下了,也许能退回原处做他的纯臣、能吏。 这偷来的一世,即便是虚幻的海市蜃楼,他也是愿意为大清办一点儿事的,而不是整日里想着如何与皇帝周旋以保全几个弟弟。 可是胤禛却不愿意让他如愿,他似乎从来没把自己拒绝的话放在心上。 当年是如此,如今两人决裂时还是如此。 胤禩嘴里苦涩,但终究没在说出冷漠的话来。方才那一脚已是他以下犯上,因前世迁怒眼前的人。 终归是他的不是。 面对祈求原谅的人,胤禩发现自己垒砌起来的层层心防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坚不可破。 于是他叹一口气,用尚得自由的另一只手端起搁在床头的青花瓷碗,道:“皇上还是先用些粥米才好。等服了药,臣弟才好恭听圣训。” 胤禛伸手伸到一半忽然又转了主意,恹恹靠在床头:“手上没力气,不用了。” 胤禩低头看着自己被死死按住的另一只手,对付无赖他从来只能认输认命:“服侍皇上用膳是臣弟的荣幸。” 一碗粥吃得迅速而诡异。 胤禩因为内心纠结不得自解而一勺一勺接一勺,吃的那个人因为小计得逞而异常配合。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胤禩按着皇帝旨意,取过托架上的锦盒打开,里面赫然盛着四五粒蜜枣大小的朱红丹丸。 “这是?” 皇帝示意胤禩取出一粒,才道:“这是既济丹,贾士芳进上的,我这半年汤药吃了不少,全无好转,单单这丹药还有些益处。” 胤禩狐疑起来,也取过一枚在指间把玩,道:“即这样好,不如皇上赏给臣弟一粒吧。也好体会这仙家济世之物?” 皇帝趁机凑过来,把整个盒子都放在他手心里:“你叫声四哥,四哥就什么都依你。” “……”胤禩觉得这句话背后颇有深意,胤禛大约是在发烧,灼热的鼻息喷在他耳畔有些令人窘迫。 不过他顾不得体味皇帝言语中的暗示,眼下他一门心思都在那几粒药丸上。 ——这方小说西真这样神? 在胤禛灼灼目光之下,胤禩只得硬着头皮道:“如此,臣弟便多谢四哥了。” 胤禛眼里燃起笑意,心满意足得吞下手中朱丸,阖眼靠在床上等着药效升腾。 胤禩难得专注地盯着胤禛,对着屋角的西洋钟算着时常,盘算着这药吃下去多久能见着成效。 丹药果真生猛,西洋钟上的长针走了不过三刻,胤禛的面色已然焕发容光。 胤禩疑虑更胜,忍不住开口道:“四哥,赶明儿贾道长御前现药,也让他臣弟瞧瞧可好?” 皇帝忍不住当即献宝,大有烽火戏诸侯只为博君一笑的意思:“你想看,我这就宣他进园子。只是这几日他都在西园子里为十三作法去疾。” 胤禩忙道:“十三弟身子不好,还是莫要惊动他的好。皇上既然醒着,不如由臣弟给读读折子可好?” 气氛委实太过美好,两个人俨然回到当初并肩而立盘坐龙椅、相互逗趣的日子。皇帝几乎有些不敢相信。 胤禩的语调平缓,偶尔会停顿一瞬默默思考,与胤禛自己顿挫抑扬的读法很是不同,在三更天的沉黑夜色里毫不突兀。 玻璃罩里的灯火被挑得亮了几分,跳动摇曳的橙色火光照亮胤禩的侧脸,胤禩的神情不再僵硬晦涩,他在诵读的中眉头微微皱着,但嘴角却染上弧度,鼻翼两侧浅浅的纹路异常性感,让人忍不住抚弄。 …… 胤禛轻咳一声,闭眼不敢再看他。 胤禩被打断,抬头看他面色有些憋闷,忙放下折子端起蜂蜜水来喂他——没办法,有些事做惯了他也只能把胤禛当儿子来对待。 皇帝其实早已尝不出什么味道,但今日的水分外甘美解渴,从嘴里一直甜到腹中,安抚了满腹焦躁的脏器。 胤禩瞧了瞧乌漆麻黑天色,合上折子:“四哥,这些批复弟弟天亮即可分发下去。有张廷玉与马齐在,想必令出即行不成问题。圆明园不必听政,四哥不如趁着天色还早再睡一会儿?” 胤禛服了药精神正旺着,但他也不愿将这大好气氛全浪费在读上述与口头批复这样没有情趣的事情上,于是顺水推舟道:“你一路回来也着实辛苦,不若也躺下歇一歇。等天明之后再宣张廷玉在外殿议事。这样你正好歇在这里,不用奔波劳累。” 胤禩对胤禛这种‘下床即办公’的作息并不如何推崇。何况单看两人如今的关系,他也不觉得自己可以与他抵足而眠。 因此胤禩回道:“皇上歇着,臣弟便在外间将那些不打紧的请安折子都批复了也好。或者臣弟的园子离这里也不远,许久未归,还是想回去看看。” 胤禛拉住他:“你园子里除连仆从也没有,回去自己洒扫么?难道这圆明园里连床多余的毯子床榻也没有,还要你一个亲王半夜奔波?” 胤禩一时沉默,这其中的缘由二人心知肚明。 幸而胤禛如今圆和了不少,在胤禩酝酿出再一个借口前,先开口道:“若是睡不着,不如说说你对朕处理老三那件事的想法。四哥正想听听。” 有想法又有什么用? 贬斥的明旨以下,连三哥儿子弘晟的世子之位都寻了借口革去,这样的处罚难道是能转眼推翻的? 如今只有从长计议懂不懂!? 胤禩不想说,但胤禛却不让他回避,抓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将老三一系干的阴私传的留言全部倾倒出来。 胤禩听过之后,真心觉得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啊?三哥也就煽动举子们闹事,传了几句谣言罢了。这样捕风捉影的事最忌大力打压,你若不动大家说说也就过去了,反之倒是坐实了传言真实可信。 何必? 雍正你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 读人难缠,但当你弑兄逼父的唐太宗尚且能流芳千古,你怎么反倒急着往自己身上抹黑? 当年你火烧《百官行述》的气魄手腕哪儿去了?吏治你很有一套,怎么到了对付迂腐生就总是被人算计?(写到这里作者不禁想起了《大义觉迷录》,四姐也太一根筋了) 胤禛这次学会了教训,说话间一直拿眼睛觑着胤禩的表情,眼见胤禩嘴角一抿,便转了话题:“朕也知道当日罚得不妥急躁了些,但那时老三动作着实太大,朕身子也不好,无法照常听政。若不出手打压打压,只怕他有恃无恐以为朕有所忌惮。” 其实他已然手下留情许多,大部分火泄到陈梦雷身上去了,用以明正典刑,竖个靶子让人知道什么是祸从口出,天家威仪不容挑衅! 胤禩心中一口接着一口的叹气?胤禛的手段始终简单粗暴,一味解释做得欲盖弥彰,不如不做。 还是等他休息够了再收拾残局。 天色微微露红,不再是一味漆黑。 胤禛靠在大迎枕上,看着胤禩微露疲惫的眼睛,缓缓道:“其实这次朕病得也算活该。” 胤禩举目望去,撞上胤禛自嘲中混着痛苦的眼神,不知如何开口,只能默默以待。 胤禛只想把在脑中转了千遍的话都说出来:“我以往只知大清国库空虚,贪官横行,该整治的整治,该杀的杀。先帝的仁政我学不来,宽仁也不一味是好事儿。坏人总也该有人做吧?为了大清,我不怕担上个骂名,百年之后自有人评述。” 胤禩不置可否。 胤禛说着朝胤禩伸过手来:“小八,四哥说着累,你坐这边儿来。” 胤禩无法在这样的语气下强硬下去,事实上他从漏夜启程的那一刻起,便已经退了一步。 胤禛靠在胤禩肩上,闭着眼睛道:“只是你走了,我才知治国易驭人心难。老九那件事过后,朕批折子训大臣时,总会想想,若是你在,你会怎么说怎样做。可朕毕竟不是你,做不来八面玲珑。看着那群蠢材自作聪明妄想瞒天过海,心头那口气便怎么也压不下去。只是骂得狠了,半夜里我也会后悔、也会睡不安生。就是这样日夜拉扯着,脾气却是一日比一日更急躁,这才到了今日这般田地……你说,这可不是活该么?” 胤禛嘴角牵起,苦笑一声:“若不是将你气得远走盛京,我又何至于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 刚毅不弯的人偶尔露出的弱势,让胤禩说不出一句虚假以对的话来。 也许狠心绝情的人并不是胤禛,至少不只他一个。 胤禩举棋不定,内心并不像他表面那样平静。 他的两生几乎都毁在这个人手里。 他已经老了,输不起、也争不动了,只想好好做些事,哪怕是去河南修堤治水也好。但面前这个人也许从来就没给他这个机会。 既然争不过,是不是就该再一次随波逐流而去? 作为一个皇帝,胤禛习惯了从臣下细微的肢体语言中判断他们的心思,因此很快察觉出了胤禩内心的犹豫波动,于是他用一种几近祈求的语气这样说:“回来帮四哥,就像从前一样,嗯?” 胤禩觉得自己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面色也不由露出踯躅茫然的神色来。 胤禛刚刚扬起来的心又渐渐往下沉,一直沉到无底深渊中。不过他又对自己说,现在他总是松口唤自己四哥了,也算迈出了第一步。 二人足足沉默了一盏茶的时间,胤禩终于能抬起直面胤禛的眼睛。 “四哥想多了,弟弟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当胤禩用一种平淡而如释重负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来,心头一口沉闷的石头似乎因此而移开几许。 “小八,当真?”胤禛激动得坐起来,伸手去拉胤禩的手。 胤禩觉得也许自己说的话让人误会了? 他只说了回来帮忙,就像现在这样。到底能回到什么程度,他自己心里并不比胤禛更清楚。 不过看见胤禛从眼底焕出来的光彩,胤禩最终只说道:“四哥是想继续听弟弟读折子,还是先歇一歇?” 胤禛觉得身子前所未有的轻松,靠在迎枕上拉着胤禩的手不撒手,道:“这些事并不急着办,忙了一晚上你也该饿了。你陪我一起眯一会儿,等半个时辰起来一道用些早膳。你不是想看看那个道士,他每日辰时进园子,正好让你瞧一瞧。” 第139章 探病 天亮之后,皇帝执意要协同廉亲王一道探视在西园休养的怡王。 怡亲王确实病了,但远不若他皇帝以为的那样严重。 他之所以如此行事,正是因为邬思道临去西宁之前的一番话:“十三爷,你率性、任侠仗义,我很佩服你的为人,但有一句话,只当临别赠言:与平常人交,共享乐易,共患难难。与天子交,共患难易,共享乐难。皇上若要许你铁帽子王你要拼死辞掉,才能保你一世平安。” 胤祥自是不信,辩道:“我深知四哥为人,他不是鸟尽弓藏之人!” 邬思道却语气冷峻几近残酷:“十三爷只管不信我的话,但戴铎几个黏杆处皇上的心腹,只怕用不了一个月,就会……” 见胤祥仍是面露疑色,邬思道更是阴笑道:“我知道十三爷不屑我这瘸子说的话,那几个不过是知道阴私的奴才罢了。今儿既然说道这里,我这老瘸子就再多说一句,皇上登基前多么器重八爷,你只看着他的下场便好。” 戴铎的下场,以及后面的事情自然全盘印证了邬思道的话。 胤禩被贬斥之后怡王自然成了皇帝跟前第一红人。皇帝手头实在没人,想要启用邬思道,却被他以‘熬干了的药渣’自比推脱过去,再趁着皇帝放松之际,携了服侍他的小丫头一道遁世回无锡老家去了。 而胤祥却在皇帝与邬思道密谈当晚,在府门外看见内侍手中托着一杯酒。那时他简直就像是个傻子一般愣在当场,仿佛屋子里面的兄长从未相识过。 不过邬思道走前曾经给他留下一纸锦囊,只让他要收敛锋芒,便可安心做他的王爷,又暗示说若廉亲王不死,他即可安枕无忧。 是以不管皇帝如何加恩,怡王始终谨守君臣之礼。 胤禛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只当他的十三弟因为许多年被先帝厌弃的磨去了锐气,越发关走了没几步,便有小道士出来跪迎。 皇帝问道:“怡王可是起身了?昨夜可曾安睡?” 那小道答道:“回皇上的话,十三爷昨夜里睡不着,传下王命,叫北京城所有寺院大和尚都去玉皇庙作功德祈雨。贫道一个时辰前才刚刚服侍王爷睡下,这里正要去清梵寺哩。” 皇帝呃叹一声:“京城大旱朕是揪心,但老十三怎么就不知道爱惜爱惜身子,他的身子正是这样操心操坏的。” 内殿里异常昏暗,纸窗户都糊了黑纸避光,一掀帘子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皇帝没让人通传,携着胤禩自个儿放轻了手脚地进去,里面弘皎正服侍着胤祥一勺一勺地用药。一个苍白消瘦的人就这样和衣躺在大迎枕上。 胤禛见状先前的情致早已烟消云散,眼前这人与昔日‘千里驹’还是同一个人么? 这是正听见弘皎道:“阿玛既然醒了,可要请贾神仙过来?” 胤祥这时已经看到了皇帝,连忙挣扎着起身欲要行礼。胤禛一个箭步上前摁住了,道:“这时候还作死么?还不快给朕躺下!” 胤禩与十三并不算如何亲厚,因此只说了几句官话便在一旁听皇帝询问。 不过一刻,原本正奄奄一息同皇帝说话的胤祥忽然闭了眼,喃喃道:“来了来了……” 胤禩正奇怪着,便听身边的胤禛道:“咱们到屏风后边儿去吧。” 这是一个公鸭嗓子一般的声音传来:“贾神仙,这边儿请。” 隔着屏风,胤禩第一次见贾士芳,此人皂衣皂靴,一顶雷阳巾显得略大一点,连额头都遮住了,孤拐脸上亮晶晶的,像是刚刚用水洗过,白得毫无血色,却是滴汗全无。 他站在门口朝着屏风的方向一笑,才转头对怡王微笑道:“适才已经和十三爷神会,王爷今日身子好些了,是么?” 胤禩远远看见胤祥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对着那道士说道:“是,我觉得不晕了,眼睛也看得清楚了些。” “贫道说了,王爷的病不相干的,其实心明了,自然眼亮。” 弘皎在一旁奇道:“怎的也不见贾仙长发功行气,烧符驱邪,阿玛便见好了?” 贾士芳徐徐一笑,道:“十三爷,《道藏》三十六部经共一百八十七万六千三百八十卷,万法通幽,岂能一格拘之?” 弘皎面露喜色,这是拿贾士芳又道:“王爷可觉着饿了?可以想起身走走?” 胤祥拍拍膝盖,自嘲道:“当然想,只是我这腿前些日子摔伤之后,恐怕不能了。” “你能的。”贾士芳笑道,“人人都能走路,十三爷英雄豪迈一世,反而不能?你起来,自己下地,趿上鞋子走几步看看。”注胤禩觉得古怪,正疑惑着,却忽然目瞪口呆地看着胤祥推枕而起,舒展双脚,甩着臂膀冲出门去。 而弘皎早已惊呆,连呼:“活神仙!果真是救世济命的活神仙!” 贾士芳拈须而笑,“任谁的命都是本自生灭,非大善大恶不能移。十三爷命不该绝,沉局自然能起。” “说得正是!” 胤禩一惊,便看见胤禛已经大笑着迈步走出屏风,也只得跟着落后半步走了出来。 贾士芳倒是没有一丝骤然见驾的惊惶,对着皇帝一揖:“贫道见过圣上。”皇帝微微颔首,贾士芳有将目光看向在皇帝身后只露了半个身子的胤禩,道:“这位想必是八爷罢,贫道稽首了!” 胤禩温温笑道:“道长有礼了。”便不再说话。 胤祥对胤禛道:“皇上,这贾道长果真是有生死人而肉白骨这是大能耐,若不是留在京城,那白云观的观主只怕也是做得的。” 贾士芳笑道:“万事自有缘法,若是万岁王爷不信贫道,就算贫道来了也是束手无策的。” 皇帝又转头对胤禩道:“方苞他们一开始还非拦着,说是邪魔外道。”笑了两声,又说:“如今才知人不可貌相!” 贾士芳一扫佛尘,笑对胤禛:“皇上眼瞧着已是大安了。” 胤禛闻言更觉一股热气弥漫丹田,一把扶着胤禩的胳膊拉着他到自己身边并肩而立,笑道:“朕的股肱爱将回来了,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么!” 贾士芳目光朝胤禩看过来,寡长的脸上带上意味深长的笑容:“皇上福泽深厚,八爷自是有缘人。” 胤禩自己便是怪力乱神来的,对于贾士芳的眼神只异常刺眼。 皇帝很快发现了胤禩的指尖冰凉发抖。 他想起胤禩的肺疾,于是道:“这个贾道长很有些本是,治好了李卫的喘病,十三的痨病你也瞧见了。你身子一贯不好,不若也让先生试试?” 胤禩正要推却,那贾士芳已经开口道:“道士草野黄冠,焉敢谬承先生。怡亲王与李大人皆是自身修为自身祖德护佑,贫道怎敢贪天之功。” 皇帝沉下面来,贾士芳这是谦逊还是不愿为胤禩? 胤禩在皇帝开口之前,出声道:“皇上,想必几位大人已经在候着了。” 皇帝看了胤禩一眼,掏出金壳怀表对了对时间,道:“既如此,贾道长便在此替怡王发功。怡王若是大安了,朕必然出一万银子给你修建道观。” 贾士芳稽首:“贫道叩谢万岁圣恩。只是贫道云游之人,万不敢受这建观之恩。若是万岁有心,贫道倒是希望能求得一道旨意,让张真人将我的篆籍收在观中,就足感厚爱了。” 胤禛道:“这有何难?” 皇帝说罢对着胤祥嘱咐几句,抬脚往殿外走。 胤禩跟上,路过贾士芳时,听见他忽然开口道:“贫道只有一言相赠王爷,王爷是有慧根的人,早在五行外不入轮回中。如今入世不过是执念而已,当知敬天守命,莫不所向唯吉,大抵有所克削,都因是自克,虽有天命亦不可恃。” 胤禩如遭雷击,恍惚中喃喃道:“道长能医病祛邪,能未卜先知,即是非常之人。” 贾士芳笑而不答。 一直到被皇帝拉上龙辇,胤禩仍回不过神来。 “如何?”胤禛趁机拉着他的手不放:“你怎么看?” 胤禩眼睛发直,好一会儿才重新聚拢神采:“四哥,此人不能留!” 胤禛视乎并不意外胤禩会这样说,只目色温软地看着胤禩。 天上一个滚雷而过,似乎一尊佛塔轰然而倒一般隆隆作响。空气中犹疑气息渐渐传来。 “雨来了!雨来了!”远处有小太监尖细的嗓子叫着,然也没人去喝止他宫中喧哗。 苏培盛也在轿外喜道:“皇上!雨来了!” 一旁有小太监惊喜道:“皇上,这贾道长真乃神仙那,昨儿才去观了求的雨,今儿便天降豪雨了!” 胤禛仍然目光热切地看着胤禩,手攥得紧紧的不肯松开。 天边已是浓云滚滚,众人只觉凉风习习,吹散了连续数月的闷热。 一阵铜钱大的雨点扫过两轮,接着便密密不断地噼里啪啦打落下来,将龙辇内外隔绝开来。 胤禩觉得手上传来的热度逼人,龙辇单薄的隔挡拦不住铺天盖地的雨幕,氤氲着水汽的湿气铺面袭来。 胤禩觉得自己的衣衫都润湿得塌了,听见轿外苏培盛细着嗓子断断续续的声音急促道:“小兔崽子们,还不快紧着走,要是皇上王爷淋湿了你们担当得起吗?诶,稳着着点儿——” 胤禩这才记起眼前这人还在病中,忙反手回握着胤禛的手:“皇上,可是又烧了?” 也许是因为胤禩难得的亲近,皇帝忽然亢奋起来,手臂一伸揽过胤禩的后颈,额头相抵,耳鬓厮磨:“小八,你果真是我的福星,若不是你回来,又怎会带来这场豪雨!” 胤禩充耳未闻,因为胤禛的额头一样滚烫着似一块钢碳。 他不可抑制得担心起来,提高了声音:“四哥,还是快回澹宁罢,臣弟让太医们都——” “不!”胤禛觉得从来没有这样心想事成过:“这雨来得善!” 胤禩回来了,原谅他了。 老天落雨了,京畿的旱情可解。 十三弟稍安了,这一切实在太过美好! “给朕慢慢的走,不许走快!”皇帝大着声音吩咐轿外的人:“也不许避雨,今日谁不里外湿透谁便滚到慎刑司去!” 如此一来,抬脚的奴才自然放慢了脚步。 雨更大了。 到了澹宁,胤禩已经察觉到皇帝不同寻常的亢奋。 这不对劲。 几乎是由廉亲王亲手侍候着,皇帝才换下了潮湿的衣袍。只是他仍不肯歇着,拉过胤禩并坐在榻上,问道:“小八,方才那阵雨打断了,你接着说。” 胤禩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直言道:“四哥,先帝曾说过:天设儒释道,以儒为正统,譬如五谷养生育人,释道譬如药石,可以小术辅佐治道。至于以术数符令通幽鬼神,又等而下之。”注胤禛闻言略略正了色,也道:“这话我也听皇阿玛提起过,据闻还是伍次友先生的谏言。只是贾士芳之流不过俳优太监之流,汉武帝也有朔,我倒觉得无伤大雅。” 胤禩却不这样想:“四哥难道就没想过,他参透天机,能治病救人固然是好,但能予之必能取之。能治人病,难道不能致人生病?” 胤禛的面色沉凝下来,这触动了他心里一根敏感而纤细的神经。 他记得方苞与张廷玉也说过类似的话: ……“欲令安则安,伊欲令不安则果觉不适。” ……“其调治朕躬也,安与不安,伊竟欲手操其柄,若不能出其范围者。” 只是那时他为病痛折磨,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能为他解忧安抚身心的人,自然不会以妖术论之。 但胤禩和众臣们说得不错,贵为天子,怎能受他人摆布? 他回想起这数月以来自己的情绪身心几乎皆有次黄巾道士操纵,当下顿觉头颅裂痛,恶心欲呕。 胤禩见状连忙唤人:“苏公公,快传太医!” 最近更新的好勤奋,不过另外一篇估计要被拍死了,实在没办法啊,文思全部在这边啊手机阅读请使用网址: 第140章 求药 刘声芳张廷玉马齐入殿的时候皇帝已经意识不清,地上廉亲王身上皆是秽物。 张廷玉忙道:“皇上这里有刘太医与臣们几个,还请王爷到后殿更衣。” 胤禩第一次亲眼胤禛发作,心头只觉有一网棉絮堵着,脑中也是混沌着。他顾不得自己身上不洁,喝道:“顾着皇上要紧,你管着旁得做什么!” 又是一番忙乱,三个太医院的医正轮流给皇帝诊脉。 最后仍是由刘声芳磕头回道:“回王爷与几位大人的话,皇上气拥神昏,三焦不聚,已有离散之象,左脉尺浮、关滑、寸芤;里脉尺伙、关穑、寸微几乎不可扶。” 这个功夫儿,胤礼也入了内殿,正巧听见刘声芳的袋子,顿时怒道:“刘太医这是显摆呢还是在报皇上的病呢?” 刘声芳闻言,被唬得浑身一抖,连连叩首道:“回王爷的话,皇上、皇上只怕是不好了……” 胤禩怔了好一会儿,一直到耳边似乎听见了胤礼对太医们喝道什么‘要你们陪葬’一类的话,才略略回过神来。 正了正色,胤禩冷静下来,对刘声芳道:“刘太医还是快快起来,大家商量个方子出来才是正理。” 刘声芳面有难色,道:“王爷恕罪,方才奴才们已经试过了,皇上牙根紧着,根本喂不进去……” 胤礼瞠目道:“难道皇上牙关紧着,你们就什么主意都没有了么!没用的东西!药呢?我来喂!” 刘声芳闻言忙挥手让人重新端了药来。 胤礼咬牙道:“皇兄,臣弟失礼了。”便上前扶起胤禛,用手指撬开他的牙关,将药往里灌。 棕黄的药汁顺着胤禛的下巴一直流入他的里衣。 “十七爷,皇上根本喝不下去……”苏培盛带着哭腔扑倒在皇帝榻前。 胤礼毕竟年轻,也跟着乱了章法,端着洒了一半的药碗不知该如何是好。 胤禩忽然出声道:“小夏子,没看见十七爷手指受伤了?还不快扶了下去上药。”说罢不等胤礼反对,转头又对张廷玉等人道:“此处人多气浊,几位大人还是在外间候着的好。” 胤禩最后又对刘声芳道:“烦劳刘太医亲自再端一碗汤药过来,苏公公——” 皇帝仍然未有意识,廉亲王前所未有强势地发号施令,在场不少人都是有些迟疑。 不过迟疑的人不包括苏培盛。 于是在这位皇帝身边第一心腹大太监的配合下,澹宁很快被清场。当刘声芳端着另一碗重新入内是,被苏培盛眼明手快的截了去。 胤禩接过药,苏培盛识相得示意刘声芳同他一道退出内室,在帘子外面候着。 刘声芳心中纠结着,里面只那两位大爷在,要是八爷对皇上不利可该怎么是好? 内殿里,胤禩单手扶起胤禛,试了试灌药下去。但药水到了喉头便被堵了回来,顺着脖子走了一领子。 胤禩咬牙,仰头含下一大口,低头覆在胤禛唇上,一点一点地哺进去。一直到整口药都下了吼,仍然吻着他不让他将下了喉的药再反吐出来。 昏睡中的胤禛下意识地抵抗着、痉挛着,一碗药大半洒在两人的衣襟上。 胤禩终于气喘吁吁地搁下碗,他一把揪起胤禛的前襟,狠狠道:“老四,你欠爷的还没还清!要是敢这样躲过去——你过身之后,我可要只手遮天把持朝政把你的新政全数推翻!他日九泉之下,你我也休想再有相见之日!” 想了想,胤禩凑到胤禛耳边,笑意拳拳道:“四哥,弘晖尚未大婚不得亲政,你说臣弟要不要恢复了八王议政的祖制?”一声轻笑,胤禩抚平胤禛襟前褶皱:“你说到时候朝政是握在谁人手中?大清的江山又是握在谁人手中?” 皇帝眼目闭塞着,也不知他是听见听不见,他的喉头发出咕咕的声音,眼睑不停地颤动着。 胤禩见状,忙扬声道:“刘声芳,快进来!” 屋内断断续续的呜咽透过帘子,刘声芳早在外间恨不得扑进来救驾。听见声音便与苏培盛一道抢入内殿,看见廉亲王正扶着皇帝,两人前襟皆是一片狼藉。 刘声芳不及细想,上前为皇帝切脉,翻翻眼皮再探喉咙,也来不及上报,又自顾掏出随身金针,为皇帝金针刺穴。 一番忙乱,刘声芳扶着皇帝躺下,才敢抬手拭去额头汗水,回身对身后杵着的那尊大佛道:“王爷,皇上本事内毒过甚被痰闭了七窍。方才微臣探过皇上的脉象,虽未大好,但如今已经服下醒神开窍的汤药,若是今夜能平安过了,日后慢慢将养起来……” 胤禩观刘声芳面色凝重,于是打断道:“我只问你,这药该多久起效?皇上最好何时会醒?醒来可能开口或是用笔?” 这下连苏培盛都忍不住抬起头来,廉亲王这样问的意思分明就是—— 刘声芳被问得汗如雨下,他们做大夫的,只能医病哪能批命?皇帝这个样子谁又敢打包票说一定能醒? 他自从将身家托付给雍王的那一日开始,便知他的一条命从此被人握在手里。皇帝登基不过两年,他的太医院正的位置尚且有人虎视眈眈,更何况皇帝们那些面目晦涩的兄弟呢? 于是刘声芳只能普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微臣医术不精,实在无法断言皇上何时亘醒,请王爷治臣死罪。” 胤禩冷眼看着刘声芳,许久才道:“本王只要你记得,皇上活,你活,皇上若有万一,你全族老少都去陪皇上作伴!” “嗻。”刘声芳一个头死死地磕在地上,面如死灰。 这个当口十七贝勒胤礼更衣完毕,大步流星走进内殿,身后跟着几个被赶出去煎药的对着刘声芳道:“八哥的话正是本贝勒要说的,你们几个还不滚过去给皇兄诊脉!” 胤禩在胤礼的眼中看见极力掩饰的戒备,便知道自己方才的话必然被他听见了。只是他如今哪里还会在乎这些? 胤礼也看见自己八哥衣衫袍袖上都是药渍,便道:“臣弟听闻八哥从昨日便在园子里伴驾,想必也是两日未曾合眼。这里有弟弟守着,八哥不如先去更衣?” 胤禩的确心中有事,他看了一眼尚去转醒迹象的皇帝,对胤礼道:“如此也好,这里有十七弟我也能放心。”说罢又转头对刘声芳道:“刘太医,烦劳你随本王到外间说话。” 刘声芳大汗淋漓地跟着胤禩出了内殿,也不敢走远了,便躬着身子等着廉亲王发话。 胤禩从袖中摸出紫檀木盒,倒出一粒丹丸递给刘声芳,道:“刘太医也是皇上身边的老人儿了,见多识广。本王这里有些个小玩意儿,是下面孝敬上来的。想让刘太医给瞧瞧,可能延年益寿起死回生?” 刘声芳狐疑地接过那一丸朱红,在鼻尖嗅嗅,又拿指甲刮搔红壳,才道:“王爷,微臣才疏,眼下只知这里有硫磺、麝香与朱砂,旁的东西,要化过水银针试过才能得知。” 胤禩转身,道:“既如此,刘太医便先行拿去验过。” 刘声芳小心将药丸收入袖中,才惴惴告退。 只是胤禩仍不放心,他必须再找一个可靠的人。 皇帝病重,今日澹宁传召三个太医的消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与其让风言风语传出惹得有心人窥伺,不如大大方方将皇帝有疾的消息放出去,将水搅浑。 胤禛刚刚登基不过两年,正是年富力强的雄心勃勃的时候,连选址建陵的吉地也尚未敲定,想必密诏立储的事儿他还没倒腾出来。 这种情形下,留在京中的弘晖势若是奉召入圆明园侍疾,势必会坐实了皇帝暴疾不治的谣言,之前胤禛所有的遮掩都会成了佐证,也便会引得有心人出手。 不过暗处的人总是龟缩着不出手,也惹人烦恼。也许是在一起久了,他也染上了胤禛暴烈急躁的毛病,眼下,他很是想开刀见血、活人生祭。 安排下去之后,胤禩也不在刻意隐藏行踪。他让人牵了圆明园里皇帝亲自驯养的马,手持皇帝印信,大张旗鼓的带了几个亲兵从圆明园骑马回京。 这个消息很快便会传到有心人耳朵里。 胤禩一路直回了王府,也不管府里的人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直接让人去铺子里请了陈祖衡到房。 陈祖衡自从治好弘晖之后便一直留在京里行医。胤禛登基之后感念昔日救子之恩,特意亲手写了‘济世救人’的御笔手,如今悬挂在铺子的正堂里。 陈祖衡年纪大了,把孙子接到京城传授医术。如今他每日只在铺子里坐镇半日,因此胤禩不过刚刚更衣净面,陈祖衡便出现在了他的房里。 陈祖衡的祖上在明朝宫里见惯了这样的事儿,当年的明世宗皇帝一年中有半年时间都住在斋醮的西苑的炼丹房中,嘉靖帝更是炼丹续命养了一大批术士黄巾。 因此当他一闻过胤禩放在他面前的朱红药丸之后,他便将其中黑铅、矿银、红铜、朱砂、雄黄等等猜了个七七八八,其中更有淫羊藿、九香虫、阳起石、计量不小的当门子这样的助兴药物,其中一位药唤作仙茅,少量服食可令人胃口大开补肾壮阳,但若是长期大量服食,其毒不小。 陈祖衡虽然不知这丹药来历,但祖上口口相传来的祖训也不是空谈,历朝历代这样的事儿还真是只多不少。如今他只觉得两股战战,生怕又卷入什么朝廷阴私之中,连累族人不得善终。 胤禩一怔之下,他想起皇帝服药之后那持续半日有余的红润面色,继而冷笑。 用一丸金丹让皇帝如此狼狈,胤禛你当真是做皇帝做得可以啊! 这样的手段就能将你拿捏住,老四你还配做我对手么? 这宫里当真是,什么香的臭的也敢往皇帝跟前儿荐。如今再看老十三怎么也不知劝谏着皇帝?果真是病急乱投医了不成? 就算是皇帝炼丹事关机密,外人难以知晓,但老十三你内务府总管难道就是白做的?圆明园里每日耗损的钢碳木柴难道都是凭空出来的? 早知如此,当年何必与小九他们搞八王议政,只肖把一众游方道士全部变着法儿得说成太上老君下凡,往雍正跟前一送,不就大业已成? 胤禩心头存着一腔呕血,但眼下他却不得不将这些都压下。一边吩咐陈祖衡速速配出解毒的药剂,一边吩咐车马让人将他一家都护送至圆明园中。 陈祖衡祖上方子倒是不少,只是有几味药铺子里当下没有,要采买只怕药性散了没用,须得当下进山亲自采摘。胤禩权衡之下,只得当日在府里歇了,让陈祖衡速速行事,只等所有药材集齐了在一同回圆明园。 圆明园与紫禁城相隔不算太近,纵使马上娴熟之人也得在马背上耗上半日。如今拖着垂垂老矣的陈祖衡,更是快不起来。 胤禩也只能静下心来闭目静坐,如同当年一样。 在那种今日不知明日如何的灭顶洪流中,他要安抚追随自己的大臣、要安抚弟弟、更要安抚家人。许多时候,他没有选择。 因此,胤禩对自己说:胤禛,你若真有皇帝命,这一关,必能过得去。 直到了这一刻,胤禩才不得不承认,他不想让胤禛就这样死去。 至少不是以这样一种悄无声息、莫名其妙的方式。 不管前仇恩怨如何,他放在心上这么多年的对手,委实不该如此结局。 …… 这天夜里,澹宁里皇帝昏睡得并不安稳。 胤礼彻夜守在皇帝榻前,到了未时三刻,他在迷糊中恍若听见榻上的皇帝嘴里含糊的说着什么,且一声高过一声。 “皇兄!皇兄……”胤礼忧心皇帝有话要交代,忙伏低了身子听过去。 只是皇帝口齿实在不清,胤礼听得茫然,只得速速让身边的人去请太医正刘声芳近前为皇帝诊视。 一旁的苏培盛听得倒是明白,皇上那分明是喊着八爷的名字,不过他可不敢说。 刘声芳给皇帝诊脉之后再施以金针,须臾片刻已是大汗淋漓。最终在十七贝勒的炽热目光中道:“皇上也许后半夜会醒,若是醒来,尽量劝皇上用些粥米羹汤,但人参却是不必的。” 胤礼闻言喜道:“刘声芳,皇上可是已无大碍?” 刘声芳面有难色,只能含糊道:“贝勒爷,皇上脉象为散,臣无能……” 胤礼一张年轻的脸庞顿时怒道:“狗奴才,要你们何用?!你白日里倒是说过皇兄他若是今晚能醒,必无大碍?” 第141章 窥探 且不说刘声芳如何汗如雨下对十七贝勒解释皇帝的病情,一直守在皇帝跟前的苏培盛却不敢让二人再呆在皇帝跟前。 若是皇帝再喊出些什么让人听了去,难道还要把一个贝勒灭口不成? 于是这位皇帝跟前向来都是模糊了存在感的第一得意内侍,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道:“奴才万死,斗胆请十七爷与刘医正移步前堂说话。”说完意有所指得瞟了一眼榻上躺着的矜贵人。 十七也知失态,唯恐当真惊扰了圣体安康,知错能改立时便拽了刘声芳出了内室。 二人刚离开不到一刻,龙床上躺着的皇帝便艰涩地撑开了一丝眼缝儿。 苏培盛听见皇帝喉头一阵呼噜呼噜的闷响水声,再看他面上已经有些金紫,也来不及去寻刘声芳,忙上前扶起自家主子,替他拍背顺气。 皇帝哇得将喉头一口乌黑的痰咳出来,才喘息着恢复了些。 苏培盛几乎眼泪鼻涕一起倾斜而下。 一直等到皇帝缓过劲儿来,能说话了,才斜了眼睛骂道:“就知道哭,朕不是还在这儿么?没用的东西……” 苏培盛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倒,声声泪下:“奴才可就是个没用的东西么,皇上龙体这般难受,却不能以身代之。只能日日在心里拜菩萨求神佛道爷保佑皇上龙体!” 皇帝对这个贴身太监还是很有感情,至少比府里那几个女人强些,因此面色倒是有些欣慰。 微微环视四周,他又问:“他呢?” 这个他是谁,主仆二人皆是明晃晃心知肚明。只是这一次苏培盛的确对廉亲王的行踪一知半解——他白日里只顾着侍候皇帝了,廉亲王也还不曾闲到将行踪说给他听的地步。 于是这位内侍大人头埋得更低了:“奴才不知……” 说出这句话真是他总管生涯的一大污点。 皇帝对这样毫无用处的答案自然不满,面色也跟着下沉:“传他过来。” 没办法,生病的人脾气暴躁别扭。好不容易醒来浑身难受头晕脑胀,最该呆在这里的人却不在,心情自然很差。 苏培盛向来高效,只是这一次他的确碰了壁。片刻之后他带着廉亲王昨日午后便出了园子,没人知道去了哪里,只知道是往京城的官道的方向上走的。 皇帝听见苏培盛回奏时,十七贝勒正在御前侍疾,因此皇帝虽然面沉似水,但终究只哼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察言观色是臣子本分,十七贝勒当即察觉出天子不愉,可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当皇帝疑心八哥趁他病倒回京联络旧部而去,当即向皇帝汇报了他昏厥之后臣子的应对,当然,着重暗示了廉亲王一反常态独断而专横的言行举止。 连他自己也越说越觉得奇怪,怎么这样敏感的时刻,皇帝身边的首席太监、与汉人中的首席大臣然对廉亲王的施令毫不怀疑? 不过皇帝关心的重点显然不在这件事上,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没有他的印信,老八是怎么出园子的? 平时也就罢了,前几日他晕迷数日,圆明园早已戒严只进不出,没有皇帝手谕连个苍蝇也飞不出去。 都像他这样来去自如,用不着等老三在背后使绊子,自个儿就能乱了阵脚。 于是皇帝将十七贝勒哄了出去,细细盘问了自己苏培盛。只是苏培盛哪里知道廉亲王怎么出圆明园的,当然什么也问不出来。 胤禛说了不过几句话就累得直喘,闭上眼睛慢慢去想,如今看十七言行,园子里次序井然没出什么乱子,那胤禩想必不是强闯而是智取? 皇帝忽然想起了什么,在腰上摸一把,顿时咬牙。 那枚先帝赐下的盘龙玉佩不见了! 怨不得连黏杆处也没动静,整个圆明园像是静成一谭的死水。 风雨欲来。 在京城,廉亲王府上也来了贵。 虽然被皇帝接连申斥又降了爵位,连儿子的世袭也被撸了去,但人家仍然占着一个‘长’字不是? “三哥,好阵子不见,今儿怎么有空上弟弟府上来了?”胤禩笑着出迎。自康熙三十八年之后两人就再没走动过,如今这位倒是不避嫌了? 胤祉眼角耸拉着,满腹心事郁闷不解的模样刻在脸上,就连笑容也装得不真心。 胤祉迟疑一刻,咬牙对着胤禩就要行礼——实在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啊,人家还是货真价实的亲王,皇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总理大臣,而自己虽是兄长却也不得不低一头。 胤禩哪里看不出胤祉的满心愤懑,又岂会真让他把这礼行完了,那这仇可就结在明处了,于是忙上前拉着胤祉的手用力托着他的胳膊,道:“三哥可是要羞煞弟弟么?你若是在这里给弟弟作揖了,那弟弟明儿还是回盛京老家去吧。” 胤祉自嘲一笑,反手也拉了胤禩的手,道:“也就你还记得哥哥,如今旁的那些,谁还敢上门?” 自从陈梦雷被收监发配宁古塔之后,皇帝强令他府中文人散去,半数编修册的人都被遣回老家,他府里已然门可罗雀。 胤禩恍若想起前世自己下场,心有戚戚焉,安慰起人来也更加真心了几分。心里则是大骂胤禛,动作还是这么咄咄逼人,圆滑一点会死啊?得罪了这些文人,再遣回原籍令其不得入世,不是赶了一千只长了嘴的鸭子下水? 也许老十三上辈子便是给他收拾残局累死的? 诚郡王在胤禩的安抚下很快收拾了情绪,进入今日正题。 “小八,你在盛京大半年,回来在园子里可是见过了皇上?” 重点终于来了,胤禩端起茶喝了一口,放下开口道:“并未亲见,皇上似乎龙体欠安,澹宁无诏不得擅入。” 果然不是小病! 胤祉眼中流露出混杂了兴奋的了然,当然面目上还是一派担忧与惊讶:“怎会如此,在京城的时候不是偶感微恙罢了?”他说这话自然也不指望胤禩作答,因此接着又道:“皇上吉人自有天相,又有神佛庇佑着,想必不日便可痊愈。” 胤禩笑有深意,眼睛眯成浅浅的弧形:“三哥说的正是,皇上吉人自有天相。” 胤祉呷一口茶,片刻之后又道:“只是八弟为何不在园子里侍疾,怎得急着回京?皇上龙体不适,八弟理当为皇上分忧才是?” 他确实不明白,皇帝病了自然要紧锁消息,怎么老八还能畅行无阻?难道不该被第一个圈起来?莫不是老四病得连圈人的力气也没了? 果然还是不信的。 胤禩本来也不指望能说服老三,要救他也不见得只有打消他念头这一条道儿。 何况,或许可以借老三的手再试一试胤禛? 于是他搁下茶盏,苦笑道:“园子里有老十七,张廷玉马齐俱在,乱不了。何况弟弟我这一年多来政务生疏,在园子里反倒是多余的那个。” 胤祉露出一个了然而感同身受的表情来,安慰道:“八弟切莫多想,只管好好歇着来日再为皇上分忧。” 这话连他自己也不信,这么些个兄弟里面,除了十二十七那两个小的,老四重用了哪个?哦,对了,还有那个从来不敢对皇帝说半个不字只知道拍马迎奉的十三。 胤禩也应景地苦笑。 胤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接着说到旁的话题,渐渐扯得远了。 胤祉心头有事,也没久留,不过两刻便告辞离去了。此刻他心里只恨当年胆子小,总觉得先帝是拿老八做筏子变相警告他们这些儿子们不许结党,他还就当真心虚犯傻把门人都散了。 如今在看看老四提拔上来的那一溜班子——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当年自己真是瞎了一对招子,废太子时暗示老四保举自己,老四当时是怎么说的? ——‘与太子君臣一场,真要有事,我还是要保他的。这类事我是既不敢想也不敢说,但真要保不住,我自然以三哥马首是瞻。’ 天字号第一虚伪无耻的人舍老四去谁?! 只怕连这笑面狐狸老八都不是老四的对手。 可恨他现在剩下的都是些编修稿的文人,又大多是汉人,连点阴谋诡计都折腾不出来。 哎,这也是当年因为胤褆镇魇太子时,请的那个巴汉格隆是自己门人,被老爷子也顺带给惦记上了,弄得他事事谨慎时时刻刻已纯孝示人,后来因为孟光祖的事情又被吓破了仅剩的一点儿胆子,把安插在健锐营里的人全部弃了,以至于如今连想弄出点儿动静来也没有人手。 不过,胤祉坐在轿子里,心道:老四只怕是盯上我了,如今要自保,只能推个人出去。兄弟几个算来算去,在还在京城的也就老八能用了。其余几个弟弟实在档次太低,他在路上看见了连招呼都懒得搭理。 老五老七那两个缩头乌龟,怎么激也没有,你们以为明则保身老四就不会动你们了? 蠢货! 算来算去,胤祉真心觉得除了老八还真没人能让老四忌惮。 满人立嗣论‘贵’,宫里身份最高的老十被活生生养成莽夫,想栽赃也不容易。 而汉人讲究立长立嫡立贤,他占了一个‘长’入了老四的眼,而老八也好歹占了个‘贤’字不是? 于是胤祉心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老八你莫要怪哥哥,哥哥若是倒下了老四下一个对付的一定是你。你比三哥我有办法有人脉,就算被老四惦记上了也不会让他好过,不像三哥我,只能坐等被夺爵圈禁的份儿。 京城很快留言四起。 一说皇帝帝位来得不正,药中投毒暗杀老皇帝,又收买了皇帝身边的太监大臣,篡改诏有违天道。如今果真遭了报应,登基不过两年便病病歪歪,是老天都看不过去了。 这道传言自有无数佐证作陪,比如山西陕西去年的大旱,还有今年从二月开始,几乎月月都有水灾发生,月月都有灾情奏闻,怎么在圣祖治下驯服的河道到了新帝手中便不肯安分了呢? 这必然也是天意! 百姓们不懂朝堂上的斗争,但天灾对他们却是刻骨铭心。是以这几条流言在坊间越传越有声有色,很快连西村人家栏里畜生得了牛瘟也算在天灾头上。 当然,这只是第一波罢了。 就在市井流言对皇帝所行不义激怒上天降下灾祸的说法达到一个小高峰时,市井中对皇帝不亲生母,刻薄幼弟,每日正事不做的传言又百花齐放起来。更有人叹,只在山清水秀的圆明园里大肆炼丹、求神问道,必然是心里有鬼。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圆明园里,皇帝从再一日的昏睡中惊厥苏醒,恍惚中看见床前凳子上斜倚了一个人,顿时哑着嗓子出口喝问:“谁在那里!” 那影子动了动,接着出了一口长气,用他听得惯了的悦耳低哑的声音笑了一声:“四哥,是我。” 也许是病着胡思乱想的缘故,胤禛顿时委屈上涌,出口即道:“你还知道回来?” 他刚刚知道胤禩偷了他玉佩是,还想质问他是不是打算趁着他不省人事投奔老九而去。好在他还记得老九是胤禩心口逆鳞,最好不要乱揭。 胤禩连日奔波身子疲累,又歪在凳子上睡得膈应,听见胤禛的话心头一冷,也懒得解释,从袖里取出一方纸扔给胤禛:“看来臣弟是来得不巧,扰了皇上清梦。这是臣弟寻来的方子,已经给刘声芳过目了,皇上按着刘声芳的医嘱服药,想必不日可愈。皇上自然谨慎,若是不信,臣弟府中的前明太医也带过来了,皇上随时可以传召问话。天色犹晚,臣弟这便去唤苏总管进来服侍皇上歇下。” 胤禛目瞪口呆,自己不过一句话便惹来老八连珠炮似的呛声,这可真不像笑脸迎人的他。不过他顾不得惊疑,在胤禩转身抬脚时忙道:“不许走!给我回来——” 胤禩本不作理会的打算,但身后传来的扑跌之声让他止住脚步,回头果然看见胤禛大半个身子扑倒在床前脚踏上。 胤禩实在不想去看苏总管幽怨的眼神,只能转身回到榻前扶起地上的人。 胤禛借势攀住胤禩肩膀,拉着他一道在榻上斜躺了,才道:“你偷了我的玉佩,去了哪里也不兴让我知道?倒是恶人先告状了。” 胤禩不答反问:“弟弟也想问问,怎么几个月不到,皇上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幅德行?” 第142章 问心 胤禛也很窝火,这样的情形难道是自己愿意的? 他虽然也有想过苦肉计,但他也有自尊终究做不出这样事来。 因此他只撑着额头,徒劳解释道:“人吃五谷谁能不病,连先帝也免不了的事,我又如何避得过?何况这大半年来,你不再朝中不理政务,许多事情做起来难免不顺手。” 胤禩毫不留情得戳破:“圣祖曾夸十三弟为吾家千里驹,难道四哥当真心疼他连让他半分操心也不愿?你也不怕十三多想。” 说到这个胤禛就忍不住叹气。 一开始他的确也是颇为倚重胤祥,内务府交给他管也着实放心。 政务公文往来胤祥确实殚精竭虑,二人不能日日见面,都比着样儿的在折子里互道平安,委实贴心。 只是不过两个月他便发现内务府的账面惨不忍睹,银子都如流水一般化为了遵化的瓷壶,青花釉里红的梅瓶、描金镶玉的狗衣狗笼,林林总总。 这些物件都是合他心意的,只是这花销也着实令他瞠目结舌。若不是这人是十三,他立马就要下旨抄家把把亏空补回去。 可惜这个大手大脚败家的,的确是他从小看大最为信任的弟弟…… 胤祥被圈了这些年,好不容易出来做些事,身子又不大好,也是一心一意为他好。胤禛不忍心苛责这个被当成儿子养大的弟弟,只能在操心国事之余连内务府的差事也要过问一二。 他能不累么? 胤禩看他面目纠结,实在做不来咄咄逼人的事,体贴顺意地换了话题:“臣弟倒是记得四哥早年向佛,莫非都是假的不成?为何会在园子里圈养这些黄巾道士?听说皇上还要在御花园玉翠亭东侧建房给道士住?这园子东南角儿的秀清村这些日子倒是热闹极了,那炉火能熏黑半边天儿,莫非皇上当真是当皇帝当得腻了,想效仿前明皇帝修仙问道?” 胤禛少有哑口无言,被问得节节败退,只能道:“那贾生芳当真有些能耐,京城大旱他不过祝祷一晚豪雨便至,那日你也亲见了。刘声芳的药我加加减减也吃了几十副,浑不见效果,倒是那金丹——”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那日晕厥之前胤禩的话,忙表明心迹:“不过这秘咒之法在禁宫的确不妥,遑论其欲令安则安、欲令不安则果觉不适,操控天子其罪无可恕也。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了,还是八弟思虑更周全些。” 胤禩沉默地看着皇帝望向他的眼神,实在太像昔日送他的那只百福玩犬,撒娇卖萌着实可耻。 于是胤禩果断戳破皇帝自欺欺人:“果真是灵丹妙药惹人用之难忘,再吃下去,想必皇上早已体味个中妙处,再吃下去,也该充实后宫。” 胤禛顿觉一腔心意都喂了狗,这种事情只要同苏培盛打听打听,就知道他这两年来有多守身如玉:“你自己瞧瞧朕这园子里可带来了一个半个嫔妃?先前的不说,只福沛之后,不,自先帝殡天之后,我可曾有半个晚上在后宫留宿?如今却说这种话来伤我的心!” 胤禩微微惊讶,天子守制当以日代月,他是当真不知道胤禛不近女色到了这个地步。高明苏培盛可不敢跟他说这样的浑话。 只是听胤禛的意思,怎么他不入后宫都是为着他? 这个罪名大了,他可不能担。 胤禩帮胤禛顺气,斟酌用词道:“四哥实在不必如此,皇帝临幸后宫自有祖宗礼法。”你当了皇帝,也该为我爱新觉罗家开枝散叶。“四哥这样做,难道还成了弟弟的不是?” 胤禛一把推开他,心头堵着气呼之不出:“朕没有你大度你宽容!胤禩,你才是天下第一混蛋虚伪之人!朕不入后宫是我自个儿的事,总归与你无关!” 实在……不是说理的时候。 胤禩不想承认,虽然被胤禛出口骂了,但他却生不起气来。也许是胤禛行事里那微末的可爱纯情之处让他动容。 胤禛并不是个没有冲动的人,这点他比旁人更知道。二人也曾耳鬓厮磨,那时他是恨不得日日都伴在一处,黏糊得厉害。 而如今,胤禛却可以两年不入后宫,不亲嫔妃。 胤禩自问若是自己在胤禛的位置上,只怕做不到胤禛这个地步……总之他决定领下这份情。 于是胤禩上前扶着胸口剧烈起伏的胤禛,低声安抚道:“算弟弟越矩了,四哥莫要气坏了自个人才好。” 紧接着是很长一阵沉默,皇帝靠在弟弟身上,只是心里却是紧得一阵赛过一阵。 许多年来两人之间的纠葛如同过往云烟,越想越觉得自己一直期盼的你情我愿,终究不过是自己一头发热。 于是闷在心口许多年的话,就这么破土而出。 “胤禩,这么多年来,你可曾怨过我?” 胤禩心中翻腾一下,怨,没有;恨,绵绵不绝耳。 恨你刻薄兄弟,连个好死也不肯施舍,非要放任奴才将人活活作践到死。 ……不过这都是那辈子的事儿了,这一世你做得还算差强人意。 只除了那一次为了老九的事情,二人有了隔阂。但事后胤禛的弥补,他并不能视而不见。 除了怨恨,心底早已滋生出旁的东西,如杂草般疯长。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胤着实禩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四哥病着,就不要多想,忧思伤身。” 旧事重提,不过是剖开早已结痂长出新肉的伤口,重新满身鲜血。 胤禛却不肯放过他,他今日一定要弄个清楚:“老八,你是怨我拖你一道走这条不归路,撰着你的手一起下地狱?” 胤禩只能沉默。 事到如今,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胤禛是一个眼里心里容不得半颗沙子的人,他从来不惮于直面难题,即便是明知这个过程或者后果都会异常惨烈。 胤禩的沉默,让胤禛的心,跟着往下不停跌落,眼看就要落到底碾落成泥时,便听胤禩叹道:“四哥当年不容弟弟转寰,如今说这些可有益处?” 虽然已有准备,但当真听见这样的话,胤禛仍是觉得整个天幕都朝他压了下来——原来都是自己自作多情! 胤禛只觉得眼角热意都要憋不住了,也许是因为沉疴日久,有些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快要撑不过去了。无人在侧的时候,心灰之余他偶尔也会想想自己过身之后,大清会如何。 只恨自己登基时日尚浅,国库虽有盈余,但仍是空虚不足。官场污吏横行,清理整顿不过刚刚开始,任重而道远。 他所期待的海晏河清太平盛世仍是路途遥遥。多少次他憧憬着左手老八右手十三,三人一道同心协力大治天下的美梦,原来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只是知道了是自己一厢情愿,又能如何呢? 他能说出,从此往后朕不再拘着你,你我重回兄弟这样的话来? 以退为进他不是没想过,但他素来掌控全局手握乾坤,哪怕是万千之一的可能也不容许老八在他活着的时候说出‘就此两分’的话来。 胤禛闭了闭眼,哑然道:“若我死了,你就走吧。” 走? 去哪里? 不知道胤禛又想到了哪一出,胤禩安静等着下文。 胤禛打眼却不去看他,只胡乱伸手指了指鱼桌的暗格:“玉玺在那里,我的玉佩你自行留着也就罢了,只当我送与你的。等我过身之后,你就出京,想去哪里自己选,自己盖印就是,便是要去福建寻你的九弟也没人拦着。” 胤禩讶然不解,皱眉道:“怎么无端端的说起这个?” 胤禛闭目塞耳,装死不肯再开口,怕自己一开口便反悔无信、食言而肥。 胤禩觉得今日实在不是个说话的时机,于是起身道:“四哥久言气虚,还是让苏公公服侍着睡一会儿吧。弟弟就在西套间里,若是有事只管唤我。” 胤禛哪里容得他退缩,他恨老八这性子总是如同一团棉花。初初交往时尚好,温和婉转留人余地,与自己咄咄逼人的性子倒是契合。 但时日一久,问题便来了。 胤禩遇事从不直来直往,总是喜欢拐着弯子挡回来。当年若不是自己步步紧逼,也不知会被他用这‘拖’字诀糊弄多少时日。眼下情形,不正如自己重拳出击,却陷入一团软绵绵的棉花堆里? 眼下他满腔满腹都是话都是情,如何睡得着?! 因此他揪住胤禩的袖子,拽着他的胳臂将他拉到自己面前,道:“老八,你就听完我这话再躲也不迟。” 胤禩斜斜坐在榻上,等着胤禛开口。 胤禛喘了好几口气,才道:“老八,这几日梦回总是看见先帝。”只这一句又顿住了,面上苦痛难言。 病得越厉害,他便越怕死。 他并非舍不得这帝位才求金丹灵药,他是怕死,却是怕死后无颜再见先帝,见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 因为他强迫了自己的亲弟弟,与他行兄弟乱伦背德的事。 好一阵子皇帝才缓过一口气来,接着道:“只是我从来不后悔,对你、对大清都是这样。老八你的才能,兄弟中无人能出其右,只怕先帝生前也是忌惮非常。” 胤禩面上渐渐凝涩起来,目光垂下。 胤禛继续道:“先帝况且忌惮,难道我就比先帝还强些?你怪我当年借由老九的事情侮辱你,可你又那里知道当日我有多怕你们联手欺上瞒下?老九素来与我不睦,你也清楚。” 胤禩默默,当真无言。 胤禛紧握着他的手松了下来:“只是后来我也想过了,用人不疑,我最不该疑心的,便是你。先帝忌惮你,打压你,我都看着呢。这些日子我也想得清楚,若是连你也信不过,只怕当真是个孤家寡人。日后哪怕累死在这金銮殿上,也博不得一个好字。” 胤禩目光中微微波动,心头一阵凄苦神伤。 胤禛接着道:“这些日子我想过许多,我若过身,弘晖继位称帝,势必由你总领大臣事务。到时……我不忍心……”不忍心让你做我朝第二个摄政王叔。 兔死狗烹,古今皆同。 皇帝从来不会留一个驾驭不了的权臣。 若胤禛在,胤禩能活;反之胤禛身死,只怕没有新皇能容忍辅政权臣寿寝而终。 若是他在自私些,为了弘晖打算,将胤禩留给他稳定朝政。物尽其用之后,再留下一道诏…… 手心手背皆是肉。 他又怎么忍心? 终究,还是不忍心这样利用他。 自己活着的时候这样逼他,怎吗忍心在死后再如此行事? 电光火石之间,胤禩已经明了胤禛的踯躅。他沉默良久,也分不清心里滋味,只能强笑道:“四哥莫不是忘了十三弟?” 胤禛睁眼看他,目露同情:“他比你精着,我不担心。倒是你,看着精明却总喜欢惹皇帝忌讳,让人放心不下。” “……”胤禩这下当真无言以对。 头一次有人拐着弯儿说他蠢,说他欲迎还拒自讨苦吃。 心底像是长出了一把野草,刺痛难耐。胤禛的话看似随意,却字字都戳在他心头伤口上。也许是当局者迷,有些事情总看不清,非要旁人点明了才觉鲜血淋漓。 只是,为什么这话偏偏是面前这个人说出来的? 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胤禩才重拾一颗平和的老心。 他终于做了决定,放下心头最后一丝犹疑。 他对胤禛道:“弟弟看四哥倒是个寿数长的,如今不过着了妖道的道儿,不过几日便能好转。何苦说这些丧气话?” 胤禛一笑,有些气弱:“我倒不知,你何时该做铁口直断,会看人面相?” 气氛不再僵持着,胤禩也和声道:“四哥不信,只管把贾仙人宣来问问,看看弟弟说的可对。” 胤禛板起脸孔来:“一介妖道,看朕明日活剐了他!” 胤禩斜眼看向榻边的檀香木匣子:“这些金丹?” “全数扔了喂狗!”皇帝迫不及待以示决心。 胤禩貌似惋惜地一叹:“可惜了了。” “八弟另有打算?” “人是李卫引荐上来的,此等衷心焉能不赏?不如快马加鞭整匣子送去,让他每日一颗金丹,也好让他早日了了他老娘的愿,开枝散叶。” “……”皇帝似乎在廉亲王和暖笑容下,隐隐看见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气氛回暖,两人难得都不再开口说话,只静静靠在一处闭目养神。 许久之后,胤禛昏沉欲睡,只是左手仍是牢牢抓着那人的手,不肯松开。 “四哥……” 胤禛想打起眼皮来,却是不能,于是他轻轻‘嗯’了一声。 胤禩扶他躺下,轻声道:“歇着罢,弟弟在此陪着,哪儿也不去。” 无人应答,只是握着的手指紧紧扣了扣。 一室静好。 第143章 收局 不知是药对了路子,还是皇帝与王爷终于心意相通、和好如初,皇帝身边第一大总管苏公公很快便发觉了皇帝身子的好转。 皇帝如今日日享用着合口味的膳食,又有体贴知意的人在身畔守着,他几乎觉得百病立时全消,身轻体健。 人生苦短,胤禛感叹,倘若日日都能如此,还要炼丹修道做什么?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因为病着内室里总有刘声芳之流驻守着,胤禩不肯主动与自己亲热,连手都不让碰一碰。 皇帝病中,其情报部门日夜不懈得运作着,比往日更勤奋。因此京城里各王府的异动很快便呈到皇帝病榻前,加加减减也叠起了一尺有余。 除了天灾皆因皇帝不得上天庇佑一类的谣言外,皇帝德行有亏继位不正的传言似乎渐渐盖过其余,如野火春风一般漫延开来。 皇帝刚刚好转的心情,在看过堆积如山的密折之后又阴云密布着。不过这一次他没有雷霆震怒,一来是刘声芳再说嘱咐戒急劫怒,二来是他的左膀右臂都在身边,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他也不怕了。 “你们且来看看这些。” 皇帝病情不过刚刚稳定,便迫不及待地在澹宁的外堂设置了议事厅,命张廷玉与马齐每日捧了折子商讨政务。张廷玉等人退下后,便只有廉亲王与怡亲王留在此处伴驾。 胤禩接过折子速速看过之后,又转手递给歪在榻上的胤祥。 “只怕老三这次又被人当了枪使。”皇帝背过身去,看着窗外郁郁葱葱的园林景致,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胤祥看了好几遍,仍有些不敢相信地地抬起头来,道:“皇上,老十四只怕是一时糊涂。” 胤禩转着手里的杯子暖手,盘算着到底要不要拉一把十四。 皇帝转头冷哼一声:“他可不糊涂,糊涂得,只怕是朕的那位皇额娘!” 胤祥一时不知该如何劝导。 胤禛说的没错,若真是胤禵推波助澜,散布皇帝来位不正还算有因有果。毕竟朝中仍有一批人记得先帝对他的诸多关爱,愿意追随于他。只是皇太后的态度便着实令人寒心了。 皇帝好不容易压下的酸意涌上眼角,他忍不住自嘲:“那日听她指着朕说朕命硬克母是一时激气罢了,想不到她果真盼着朕死才好。” 命中克母这样的话,胤禛也是第一次提及。 胤禩胤祥都忍不住皱眉,胤祥更是面露无奈不忿之色。他生母殁后,由皇太后抚养长大,如何不知道太后偏心?以前只当是为了佟家皇后的缘故才与皇帝疏离,却想不到其中还有这个缘故。 胤禩转了转杯子,劝慰道:“皇上何必自苦。眼下之急是平息京城谣言才好。” 胤祥转头看着两人,进言道:“以臣弟之见,只要皇上于中秋在宫宴上现身,谣言自能不攻自破。至于皇命天授,又岂是寻常人可妄自议论的?百姓素来敬畏神灵,臣弟自有办法,愿为皇上分忧。” 胤禩闻言微哂,这老十三可是打算再弄个‘黄河水清’、‘东陵生了绛珠草’一类的祥瑞之兆? 这也不是不行,只是却治标不治本啊。 皇帝倒是更在意这个幼弟的身子:“你病才刚刚好些,这些事前还是交给下面的人做吧,你出出主意就好,可不许伤神了。” 胤祥笑着应了。 接着皇帝期待的目光有转向胤禩。 胤禩放下手中的青花连枝盏,开口道:“臣弟倒是觉得此事可从三哥入手,敲山震虎。毕竟若不是他先散步谣言,也不会被人钻了空子。至于十四弟,他倒未必是处心积虑,他性子莽直,也许不过是几句闲话便让人传走了形儿,这样的事也是有的。” 皇帝初闻此事,的确是打算一同对二人下手。但也觉得动静过大,有些不打自招的意思,反倒坐实了某些传言。 老三自然要处置的,只是德妃与十四那头,才当真是他的心头刀肉中刺。 胤禩却建议他直取老三,难道还要留着十四让他日日膈应着,夜夜不得安枕? 不过他现在刚刚打算对老八可是言听计从,因此只沉吟一刻便道:“也好,中秋家宴将至,不宜大动,只是朕可不想在圆明园看见老三那个小人。老八,这事儿便交给你了。” 胤禩领旨,被皇帝一把托住:“往后你二人在朕跟前,万不可再来这些虚礼,否则朕罚你们的俸禄。” 胤禩还未应言,胤祥已经先行苦叫道:“四哥可要手下留情些,弟弟那一大家子人可就指望着臣弟的这点儿俸禄了,总不会让臣弟吃老婆嫁妆吧。” 皇帝佯装恨铁不成钢,道:“让你媳妇儿管账去,你个大老爷们少参合。若是真没饭吃了,就来朕的院子里陪着朕,横竖御膳房的几十道菜朕也用吧了几碟儿,就都便宜你了。” 说到这里,皇帝顿觉有贴心弟弟在侧的日子果真美好,都让他觉得饿了,于是道:“今早整好围场送来刚猎的鹿和狍子,朕让御膳房的做成韭抄鹿脯丝,再加些烧狍肉锅塌鸡丝,对了,再来三盏燕窝鸭子火熏片,我们兄弟一道用用膳。” 胤祥与胤禩对视一眼,都笑着谢了恩。 其实胤禩倒是无所谓,这几日他倒是日日被胤禛留下一道用膳。如今皇帝心情好,他自然也是乐见其成。 不过他仍是趁机进言道:“说起鹿獐狍子来,臣弟记得皇上多年不曾秋围。如今守制以毕,时值中秋,正是秋狝时机,若皇上能率臣公木兰秋狝,想必皇上病重传言更能不攻自破。” 木兰秋狝啊…… 皇帝上次随先帝围猎,还是刚刚进封亲王之时,眼下已是恍若两生。 胤祥虽然病歪歪得,但总架不住骨子里的男儿豪气,闻言已是跃跃欲试:“八哥当真是好提议。四哥虽然忧心国事,但折子总是批不完写不尽的,何况先帝在位时,也能六下江南,与蒙古会盟。” 胤禩顺势道:“十三弟说得极是,木兰秋狝与蒙古会盟也算国之大事。” 皇帝被二人一人一句说得哭笑不得:“你二人如今倒是联手了,想必是造看不惯朕日日窝在这园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嫌弃跟着哥哥无福可享还得日夜操劳不成?” 十三爷立即表白心迹,只说是自己技痒手生了,想亲手给自己福晋妻妾们填几件皮子做袄子。 胤禛才想起老十三自被半圈着之后,再无机缘随驾行猎。当即反省自己是好心顾着他腿脚不利索,但去轻忽了满人男儿血性。 八爷但笑不语,只看着兄弟二人字来句往,气氛少有的松范活络。 …… 皇帝在圆明园重新开始谒见大臣,又在公众场合频频露面之后,病重垂危不能起身的传言渐渐平息下来。 很快京城里传出皇帝跪在太庙祈雨,不过半日豪雨便至的说法,在百姓中津津乐道,这当然大半是胤禩的手笔。 很快有人将之前皇帝病倒的消息与皇帝跪天祈雨连在一处,于是有人便开始大赞皇帝乃真龙天子,且心系黎民不顾酷暑跪天,这才病倒了。 接着更有人说,是一个游方术士为了高官厚禄,竟然设法诅咒皇上,致使皇帝病重。这样的传言倒是迎合的当年先帝曾经在菜市口凌迟一个妖道的旧事,许多人将信将疑。 果然,一名据说当年被白云观逐出道观消去道籍的妖道,张榜在菜市口凌迟处死。刑法虽然残酷,但先帝也这样做过,如今皇帝再做一遍,也只是尊着先帝的老路罢了,倒没多少人大叫皇帝残暴。 行刑当日,围观者众,但皇帝却在最后一刻下旨改凌迟为缳首。不用说,这又是胤禩的手笔,不过是圣祖用的老方法了,却架不住好用,能为皇帝博得一个仁君的名声,管他虚伪不虚伪。 妖道伏法之后,竟然有人言道,曾经看见妖道与诚郡王府中二阿哥延请道城郊别院做。 这样一来,胤祉终于明白这张大网是准备完完全全扣在自己头上了。 只是他无法辩驳,毕竟一开始的‘天怒人怨’论由他起始,事情到了后头矛头直指皇帝得位不正时,他也是落井下石、怀着自己心思旁观罢了,想不到如今倒是都成了杀身的证据,如何能洗得干净? 如今胤禩重回朝堂,他多多少少也觉察出当日他对胤禩的试探,似乎也被对方利用或坑了,可惜如今悔之晚矣。 也怪自己个儿心智不定,被稍稍撩拨便着了道儿。不过是想奋力一搏,想不到反倒是作茧自缚了。 就在胤祉有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胤禩才再次登门投了拜帖。 这二人的谈话屏退了下人,自然无人能得窥探。 只是那日廉亲王离去之后,远远观去,都能瞧出诚郡王一身心灰意冷的颓丧之气。 只奇怪的是,连日食不下咽的诚郡王,却在当日晚膳时,整整多用了两碗梗米饭。 再过两日,诚郡王在朝堂上当众递了折子,请去往景陵替了如今为先帝看守皇陵的胤禑。 皇帝自然是不准的,只让他安心办差,莫要听信外间传言让兄弟之间有了嫌隙。 接下来几日,胤祉一而再再而三的泣血呈情,写了洋洋洒洒近万字的请愿,只差在养心殿门前长跪不起了。 最终皇帝只能同意了诚郡王的折子,并且在臣公面前毫不吝惜地表扬了诚郡王的孝感动天。隔日又传出圣旨,诚郡王复亲王爵,弘晟也被加恩复了世子位。 诚亲王这一次是真心实意地叩谢了皇恩。 离京那一日,他带走了最合心意的第四侧福晋,因为他知道,这一去,除非皇帝薨了,只怕终老一生也甭想有回京一日了。 不过这一次,他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冷冷清清地走了。 胤禩代皇帝送行至京郊,二人谁也未提皇帝病重垂危之时的那次对话。 这件事情也有后续。 住在寿康宫的太后渐渐精力不济起来,太医每日川流不息进出太后所,汤药补品也如流水一般捧入捧出,但太后的身子仍是日益虚弱下去。 皇帝拖着病弱的身子为太后侍疾的举动,在御史的渲染之下便得光辉高大起来,母子失和的谣言也渐渐遥远了起来。 皇帝在寿康宫晕倒两次之后,太后终于不起。 为了为太后祈福,皇帝下令大赦天下。被流放宁古塔的陈梦雷借着这个机由,被召回京城。虽然一大把年纪了落得个身无功名身形佝偻的下场,但又有什么比命更重? 当陈梦雷在漫天黄土的时节再次看到挚友杨文言时,二人执手相看,什么功名利禄都抛在了脑后。 因为陈梦雷的回还,江南文人的文人气结倒是平息了一些。至少不再视满清皇室为敌,私下传抄小册子。 等这些都忙完,木兰秋狝的行程也近了。 这是新帝登基守制结束之后的第一件国之大事,各王公、部院的官员,但凡在随扈名册上的,都卯足了劲儿厉兵秣马,去奉光殿向列祖列宗表示不忘“国语骑射”的家法。 围场的安危由怡亲王安排下来,力求万无一失。而皇帝起行程,则由廉亲王全权负责、事事过问。 胤禛十分看重此次围猎,早在月余之前便补气益血的汤药日日轮着喝。胤禩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模样有些同情,只在心里,仍是默默嘲笑他这为了不在臣子面前落下面子而逞能的虚伪德性。 队伍驻扎下来,整个围场被分作七十二围,再由皇帝亲手圈定了小围,大队人马才开始扎建营帐,又外围设皇帝的看城。 天不亮时,参加围猎的八旗劲旅,准备布围。整个部队由黄旗指挥,红、白旗围拢,蓝旗压阵。把三十多里长的围场渐次缩小,将野物牲畜们纷纷赶出在山野间奔走。 等到人马集齐,依着祖宗惯例,第一箭自然是由皇帝亲手射出。 皇帝连日恶补效果不错,一箭射穿鹿眼,当下八旗欢呼涌动,记入起注。 一箭过后,王公大臣、皇子宗亲们纷纷奋勇争先,毫不相让地突入树林。 皇帝含笑收了弓,回到看城里观围。廉亲王与怡亲王自然随侍在侧。 皇帝看着胤祥跃跃欲试的模样,笑道:“十三弟不是要给你福晋猎皮袍子回去?怎么倒在这儿坐下了?可别指望朕把自个人的份匀给你。” 十三早就手痒得厉害,听着皇帝一说,当即起身就要告退。自然免不了被皇帝捉着叮嘱半响,又命太医院派了人骑马跟随在后才肯放人。 等胤祥退下之后,皇帝才笑看跟在他身后一直忙着布置皇帝随行事宜一心二用的胤禩:“小八,你可要一试身手?我可记得你十八岁随先帝行猎,可是拔得头筹过。” 胤禩一愣,他哪里有这心思。 胤禛见状更进一步,道:“不若你我比试一番?” 胤禩立即叫苦,忙道:“四哥还是莫要折腾弟弟,这营帐里林林总总的事儿也总该有人管管。那围场可是有弘晖弘旺弘晓那群小子,若是去了输给他们,弟弟这张老脸可该往哪里搁?” 胤禛微微眯着眼睛,凑近他:“八弟可是在劝告朕,莫要一时冲动在小辈面前失了面子?” 第144章 围场 皇帝打定了主意要持弓上马,身为臣子的又能如何? 何况这也是这次秋狝的原本的目的之一。 胤禩最终不再打击皇帝跃跃欲试的兴致,不过仍道:“皇上身体安康,弯弓狩猎是臣子们的福分。臣弟自当跟随,只是这随行的太医不能少,侍卫仪仗也该按着祖制来。” 胤禛可不爱听这些,摆手道:“你看着安排下去便好,只别让他们跟太近扰了你我兴致。” 等胤禩将营地事宜交代下去,又安排妥当了皇帝随行之后,皇帝早已在马上等他。 胤禩翻身上马,紧随皇帝。 皇帝嘴角噙着笑,一甩鞭子,道:“老八,今日可不许藏拙,你我都须尽力而为。” 胤禩应了声‘嗻’,皇帝已经先他一步抢入树林深处。 周围随驾的臣公皆感欣慰,皇上的龙体康健,想来之前的传言不过是空穴来风罢了。 胤禛二人突入丛林之后,反倒渐渐放慢了速度,且走且射。 皇帝运气不做,很快便猎到一头鹿、一只狍子、两只兔,想来是低下驱赶猎物的人尽职尽责。 兄弟几人都心知肚明,皇帝骑射不过勉强不碍先帝的眼罢了,决计说不上精通,就算比起十八二十岁的胤禩来说,也差了一小截儿。 是以胤禩并不着急,他以为皇帝这样说,要么是做给旁人看的,要么是有话要单独同他商量。 果然,皇帝勒了缰绳,等着他上前来,才微微倾身过来道:“我领你去个好去处,让他们远着点儿,别让不相干的人近前来。” 胤禩愈发奇怪起来,也不知是个什么样儿的去处让胤禛童心大发,连安危都不顾了。 这个疑问一直持续到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当他与胤禛一道站在一小方石山跟前的时候,才得以揭晓。 “这里是?”胤禩目露疑惑,四处打量。 胤禛也是以手相探,四下查看,口中道:“这里是昔年十三弟初次跟随皇阿玛行猎时,我与他一道发现的好去处。对了,我可记得那一年老九猎了一头熊,倒是大出了一次风头。” 胤禩恍然道:“原来是那一次啊,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老九可是得意洋洋地在老十面前炫耀了好几年。” 胤禩微微陷入一些久远的回忆,胤禛手下一空,道:“找到了。” 胤禩忙跟过去,却见一堵枝枝蔓蔓铺天盖地的藤墙,在野地密林里寻常得很,哪里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胤禛只顾着卖关子,摸出随身匕首去砍那藤蔓,一直到劈开一道缝隙,才动手拉动,露出内里的岩石。 “这是——” 胤禩看见一道斜斜的裂隙自岩体地步一直往上,里面黑黝黝得不知有多深。 胤禛回头,示意他过来一道看看:“这洞太浅,熊进不去,倒是狐狸狼豺什么的能驻窝,那一年老十三就是跟着受伤的母狐,在这里寻了一窝三只的小狐狸崽子,借花献佛献给了皇太后。” 胤禩闻言顿觉无力:“皇上若是想拉着臣弟怀旧,好歹也该让奴才们来开道儿砍树,这要是好歹游出一条蛇来,臣弟可要担上个护驾不力的罪名。” 胤禛倒不在意,他们身上自然带了避虫珠与蛇虫规避的雄黄香囊,方才也在周围略作勘察,因此自顾自继续道:“太医就在几步之外,你着什么急?老八,你眼神好,过来看看。” 胤禩闻言凑过去眯着眼睛瞧了半响,才疑惑道:“一股子霉味儿,这里地下有暗河?” 皇帝笑:“正是呢,你帮我看看里面会不会再驻上一窝小狐狸?” 胤禩疑心皇帝作弄于他,但又想不明白。 那洞口堪堪能容下一人,但里面却极窄且深,胤禩只能解开身上的铠甲头盔,点了火折子往里探了探,一刻之后才出来回道:“狐狸是没有的,倒是有一窝还没睁眼的水獭。” 这么大的动静儿,大的水獭早溜了,只有两只小的来来不及衔走。 胤禛自言自语道:“既是幼兽,还是留着吧。”又打眼看了看胤禩,只见他身上沾染尘埃青苔,连额角也污了一块,便笑着指了指西侧,道:“那头便有溪流,骑了这么久的马,你我正好去洗洗尘土。” 胤禩越发觉得莫名其妙,但他看了看靴子脚面上的污迹,也只能应了。 王爷要净身沐浴,自然有贴心的苏总管越俎代庖地备下衣物。 皇帝向来怕热,不喜欢做什么事都乌泱泱一堆人跟在旁边碍眼,于是自然只留了大总管跟着,其余侍卫仪仗太医都退行三百步,将溪岸围了一个半弧形,以免有那个不长眼地把在溪边洗浴的王爷误做了来饮水的猎物才好。 四围的人或退或避都不见踪影,只有苏培盛还立在皇帝身后碰着衣物汗巾胰子香料。 胤禩见皇帝目色坦然,记起胤禛畏热贪凉一事,也就不再疑心。 二人都是男子,此处又无外人,也不避讳许多,相继脱了鞋袜外袍。胤禩退下外袍才发现整个后背也是污迹一片,索性全数脱了仍在一旁,穿着亵衣入水。 说是溪水,其实也算宽阔,最深处水刚刚没过膝盖。水色清澈见底,在午后的秋阳的炙烤下,也不算太凉。 胤禛眼前的场景,就是猎物渐渐步入陷阱,且自行宽衣洗剥干净,就差端盘上桌的一道美景。 身后传来哗哗水声,胤禩回头,看见胤禛靠过来。 “里衣也污了,你自己也不知道?” 胤禩心头终于警铃大作起来,退后一步,但很快又认为是自己多心,光天化日之下,素来守礼的老四又怎会? 不过胤禩仍然决定保持一臂以上的距离,毕竟若是被人看见二人无状,他就只能以死谢罪了。 胤禩草草洗净自己,转身上岸正要拿过布巾,却忽然听见身后水里胤禛‘呀’了一声,接着便是一阵水纹波动的声音。 回头只见方才胤禛歪倒在放在立过的地方,眉头紧紧屏着,目露痛苦神色。 胤禩吓了一跳,才后知后觉得想起这水中或者有蛇鳗一类的野物,这次倒真是自己大意了。 他顾不得唤人,情急之中也来不及唤人来,回身转回水波翻腾处,也不敢太过近前,远远地便去拉胤禛,却冷不防被人一把拖得站立不稳。 溪底卵石圆滑,胤禩失了平稳往前扑倒,被人拦腰勾住。水花溅起来,胤禩忍不住咳呛着,又要稳住身形,一时好不狼狈。 胤禛已经趁乱占尽优势,揽住人贴近自己:“八弟怎得如此不小心?” 胤禩只想顺手摸起一块石头拍过去,眼下情境已容不得他再当自己多心。老四这人行事,合该用最恶毒心思去揣度才对! “四哥这是何意?”胤禩死活不肯松手,胤禛一时无法得逞。 “我以为你懂。”胤禛裂开嘴角,笑得让胤禩恨不得掐死面前的人。 他真是看错了老四! “臣弟以为四哥崇仁守礼,堪为四方表率,岂可光天化日之下行此——”胤禩实在说不出口,是以咬牙切齿道:“怎可如此无状?” 胤禩挣动得太厉害,胤禛渐渐按不住人,索性抽了身侧绑缚猎物的绳索去捆他的手,一边道:“八弟岂可忘了我爱新觉罗发迹于关外,当年也曾自有畅快幕天席地,何必同汉人一样,拘泥于这些小节?” 胤禩大怒,想不到这人竟然如此黑心,不但早有准备,还铁了心要给自己扣上一顶白日宣淫的罪名。 事到如今他只能试着说理:“四哥,贝勒大臣皇上和臣弟的儿子都在围场,你——快放手!” 说话间,二人推推搡搡往岸边巨石上靠过去,胤禛一边扯他衣物一边道:“四围都是朕的人,没朕的号角声,只怕连蚊子也飞不进来。八弟自可放心。” 胤禩才发觉就连苏培盛也不知避到哪个角落里去了,情急之下,只能低声商量:“四哥何必犯险,你我日日在宫中相对,有的是机会。” 胤禛可一点不傻,他如今他的身子,可不是胤禩的对手。真要各凭本事,谁上谁下疏难预料。 其实真要他屈居下方也不是不肯,不过好几日了胤禩一点动静也没有,这么日日相顾却不能肌肤相亲,实在令他郁卒。 以他的性子,让他主动引诱,着实也为难了些。 可是两个人总该有人打破僵局才对。既然老八温吞吞不温不火的,那还是他先下手为强吧。 胤禩被按在岸边巨石上,二人身上绢衣衣物皆湿透,贴在一处缓缓磨蹭着,什么轮廓几乎都能毫无阻隔得印上肌肤。 身后是冰冷的石头,身前压着的是火热的男人,胤禩忍不住轻轻颤抖。他也是男人,欲望被挑起之后难以平复,但眼前的场景着实荒唐得厉害,他还在挣扎着要清醒过来。 “八弟……”胤禛察觉了胤禩已经动摇,他忍不住在他耳边轻声诱惑:“古人常说鱼水成欢,你我日日偷偷摸摸难道就不腻么?难道就不想试试这幕天席地、水乳交融的滋味?” 胤禩还在挣扎。 他不要在这里。 胤禛在他嘴角轻轻舔过,手指顺着衣角探入腰侧缓缓抚摸着:“嗯?” 胤禩垂死挣扎,只是他的理智已经离他越来越远。 胤禩的呼吸渐渐不稳。胤禛已经等不及了,他就着姿势,在胤禩的颈侧啃咬一番之后,已经渐渐往下。 …… 胤禩再次觉得自己真窝囊。 明明是一件他想都不敢想的事,竟然被胤禛三言两语蛊惑得他心思不定起来,以至于最后被他钻了空子。 二人骑马回营的路上,胤禩沉着一张俊脸一声不吭。因为某人的急躁,那个难以启齿的地方疼得厉害,骑在马上堪比酷刑。 皇帝自然是特意放慢了速度,慢慢踱着步。 只要一回想起先头的场景,胤禩便忍不住眼睛发黑耳朵轰鸣——他怎么可以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情来? 这下他死后有何面目再入皇陵? 罢了,他和胤禛一道干过的事儿也够离谱的,也不差这一条两条的。胤禩只能破罐子破摔。 行猎结束的号角终于吹响,宗亲大臣以及皇子们听到号角声都各自带着猎物聚集了过来。 皇帝骑在马上,面露笑容得看着臣属宗室们一一将猎物呈现在面前,最后目光落在十四贝勒身上:“这次的勇士,朕以为的十四弟当此殊荣!不愧是我大清的巴图鲁。”转而又笑道:“怡王,你可是退步了啊。” 胤祥惭愧而笑:“皇上可别打趣臣弟了。” 十四这两年一直被憋在礼部做个闲职,早窝得发霉,今日一入围场便如猛虎入山,哪里还记得要礼让一番?如今在一群小阿哥面前充了老大,并不觉得如何风光,于是不阴不阳地谢恩:“皇上谬赞了,若不是怡亲王旧伤未得痊愈,臣弟必不能夺魁。” 接着清点猎物,大阿哥弘晖屈居第二,以着他的年龄来说已是极好,被皇帝叫到身前,明着训诫他不可焦躁实则表扬了一番。 第三名是弘皙,这点也让人毫不意外。看来皇帝对废太子一脉的恩宠仍在,并不打算发作他们。 再来廉亲王府的二阿哥弘时居然也名列第六,他是输在猎物个头小了点儿。虽没入了头三名,但他比弘晖更小,由此成绩已是不俗。皇帝把自家儿子教成一板一眼的性子,但对王府的阿哥们倒是纵容得多,弘时弘晓几个,当然还有理郡王弘皙,都被皇帝厚赐。 天色将晚,篝火早已燃起,剥了皮的全鹿也被架在火山翻烤着。 皇帝登基之后第一次与众同乐,心情难得得好,连带着周遭的臣工也放松了许多。 弘时初次伴驾行猎且成绩不俗,自然难以遏制内心的激越四处寻找自家阿玛急着表功。 胤禩强打起精神关怀了儿子,又嘱咐他晚间玩闹不可带头胡闹,饮酒更是不可过度。弘时心花怒放乐不思蜀,但也察觉出自家阿玛有些情绪低落,自然要聊表孝心。 “阿玛脸色怎得如此苍白,可是身子不适?” 胤禩闻言正了正神,才端起笑来安抚道:“无妨,也许是受了些寒,倒不如何碍事。你自去罢,我回帐子歇歇便好。” 弘时虽然纨绔,但心底孝道未忘。听说阿玛受寒身子不适,忙寻了太医求了方子,在晚间亲自熬了药送到廉亲王的帐子中。 胤禩刚刚歇下,不过儿子来表孝心他也领情,披着袍子起身。 弘时低着头将药碗捧上,胤禩笑着伸手接过,不慎露出一截满是青痕瘀伤的手腕。 弘时震惊极了,几乎是冲口而出道:“阿玛受伤了?” 胤禩一僵,旋即笑道:“无妨,不过是捆扎野物时勒得紧了些。如今老了,身手自是不比当年。” 弘时一听忙拍马屁道:“阿玛不过而立,春秋正盛着,儿子看着,倒是比十三叔还年轻些。” 胤禩笑道:“你啊,也别在我这里憋着。好不容易得空出来放风,还是和那群小子们一道混玩儿去。” 弘时又道:“可要儿子请刘太医过来帐中?” 胤禩心里把皇帐中的人骂了个体无完肤,挥手赶人:“很不必,不过轻伤,几日便好。” 第145章 太后 弘时退出不久,胤禩刚刚躺下,便又有人到访。 身上心里都憋屈得厉害,胤禩不欲见,听见帐外脚步声正要唤高明把人挡回去,可惜来人已经大摇大摆登堂入室。 “皇上吉祥。”高明在外间压低嗓子行礼,暗示主子已经歇下的事实。 可惜皇帝不理会这一套,何况他是带着任务前来。就算老八真歇下了,他也可以定定看人看上半个时辰。 胤禩只能无奈再次起身。 胤禛已经趁着这个空当将侍候的人都赶到帐外,再将人按了躺回去,温言道:“还不快歇着。我听刘声芳说你伤着了,可要紧?” 刘声芳说……? 胤禩顿时有了杀人灭口的心思,这种事情也能正大光明的说出来?老四你的脸皮厚度果然无人能出其右。 胤禛终于察觉自己或许表达有误,忙解释道:“听说弘时晚间向刘声芳讨要过活血去瘀的药膏,倒是我大意了。” 胤禩方觉面皮好些,但想到丢脸几乎丢到了儿子那里,又有些面子挂不住。而罪魁祸首就在眼前,自然没有好脸色。 胤禛自觉理亏,端起黄鼠狼给鸡拜年的笑容亲手为胤禩双手上药,一边道:“方才你不在外面,倒是错过了。朕赏了十四恩典,封为郡王。” 胤禩闻言也笑道:“十四替皇上侍奉太后尽孝,自然当得起。” 胤禛缓缓将他手上的药膏揉开抹匀,动作轻柔得像碰着一块碎瓷:“可惜十四倒是不怎么领情,谢恩时不情不愿的。”言语间不见皇帝愤懑,倒是心情舒畅的模样。 胤禩不接口,胤祯的憋屈他自然比谁都清楚。堂堂大将军王不能驰骋疆场大刀阔斧砍杀阵前敌军,每日要么被圈在太后身边、要么是礼部发呆、再来便是自己府中斗鸡走狗。 男儿建功立业不因战功,却只为在猎场多宰了几只鹿,如何意能平? 事实上胤祯心中出了郁郁不得志的愤懑,还有隐隐无法释怀的一线隐忧。 皇帝帽子扣得太大,‘在太后身前替朕尽孝’?难道皇额娘暗中做的事被察觉了?自己这个亲哥哥的能耐他至今只能猜测。他在拿捏皇帝心思上始终不及八哥,不过他倒是相信八哥手中不是没有底牌,不然为何四哥做了皇帝也不敢对八哥轻易下刀?这实在不符合老四睚眦必报的性子。 营帐里,胤禩身心俱疲昏昏欲睡。 胤禛解下披风侧躺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 胤禩挣了一下,勉力维持清醒,劝诫道:“皇上歇在我这里,于礼不合。” 胤禛手紧了紧:“你安心歇着,我只小憩片刻,等你睡了再回去。必不会落人口实。” 胤禩最后撑不住,闭目渐渐睡去。 皇帝最终没有告诉胤禩,再过几日等京城消息传来,只怕连这样的恬静片刻也难得了。 …… 围猎到了第四日,京城传来急件:太后病势垂危。 恂郡王闻讯当众闯入皇帐哀哭不止,恳请皇帝准他即刻回京在太后跟前尽孝。 皇帝当即下令拔营启程,廉亲王与恂郡王随驾日夜兼程先行回京,怡亲王压后,与诸皇子与王公大臣缓行一步。 即便如此,等皇帝回到京城,皇太后仍是昏睡不起,每日清醒不过一两个时辰。 在太后榻前,胤祯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慌,他在日夜的猜测中累积起来的愤怒爆发出来。他当着前来探视的皇帝,将太医踢倒在地,拔剑出寿康宫墙上的金刀架在太医肩上:“你们这般狗奴才到底是在看谁的眼色,太后好端端得为何病倒?” 寿康宫的侍卫正要上前,被跟随而来的廉亲王一个眼神止住。 皇帝忍住胸中怒火,沉声道:“老十四,朕体谅你因为太后病情失了规矩。皇额娘还病者,忌讳什么你不知道?还不快快收了兵刃!” 胤祯胸中一口恶气翻腾着,目光怒视皇帝,丝毫不肯想让。他忍耐至今到底是为了什么?先帝已然去了,难道连额娘也要跟着离他而去? 胤禩见状忙上前按住胤祯肩膀,道:“老十四,你也糊涂了么?太后脉案日日都由皇上过目,秋狝前太后便时好时坏。太后身子本来就单弱,又有痰湧之疾。这次太医也说了,是先帝忌日时太后执意在园中跪祭惊了风,才口目闭塞的。” 胤祯扔硬着脖子不肯低头,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胤禩接着言道:“太后思念先帝,日日都有抄写金刚经,宫中人人皆知。如今太后刚刚病倒,正是需要十四弟膝下侍候时,你怎么倒犯起混来?若是太后听见,惹她心气郁结伤了脾气反倒成了坏事。” 胤祯闻言一怔,眼睛湿润起来,被胤禩一把夺过金刀扔在地上。 胤祯转身,膝行至太后榻前,扑倒在太后脚边。七尺男儿泪如雨下:“皇额娘,您别狠心扔下孩儿……” …… 皇帝出了寿康宫,等了一炷香时间才等到胤禩将诸事安排完毕。 “今日的事情?”胤禛虽不惧怕朝廷风波,但那些虚虚实实的流言向来是他痛处。他火爆碳头一般的性子最是痛恨这种软刀子割肉般的行径。 “皇上安心,今日殿里殿外侍候的人都不会胡乱说话,即便是有的,现下也都处理干净。”总理大臣拿捏几个奴才还不在话下。 胤禛稍稍心安,他才想起寿康宫的奴才早都换了自己人。倒是他心急则乱了,于是他道:“这事还要交付与你了。老十四那个性子你也清楚,倒如今都在怨恨朕在先帝发丧时让宜太妃跪在太后前头,只怕是朕说什么也听不进去的。” 胤禩自然点头应了:“四哥只管放心,臣弟自会规劝着十四弟。” …… 恂郡王御前行凶的恶行被压下了,他本人也得了皇帝恩旨,日日在太后病榻前侍候汤药、昼夜不懈。自然一同侍疾的还有皇帝的嫡长子弘晖,已经弘历、弘昼等。 只是太后的病情仍是恶化下去,每日清醒时渐渐口不能言,半面僵硬。唯一能做的,便是对着幼子流泪,渐渐连眼睛都浑浊了起来。 朝堂上,皇帝再次破格加封恂郡王为亲王。是人都能看出来,这是皇帝在给太后最后的恩典,毕竟冲喜加恩的意图是如此明显。 或许这位包衣出身的太后是受不住这天大的福分。不过经历了先前对于皇帝的总总留言,如今大家都学会了闭目塞听。 只怕胤祯这亲王,做得是大清朝最憋屈的亲王之一。 他不是没想过和皇帝闹一场,撕破脸皮鱼死网破也罢。但宫里宫外对皇帝顾念亲缘、对恂亲王侍母至孝的行为的交口称赞,让胤祯明白,如今朝中风向已被牢牢掌握在皇帝手里,他若是豁出性命去,只怕不但无法得到好处,反倒会送了太后性命。 何况太后从病倒到如今不起,每一环都做的天衣无缝。太后刚刚病倒时,他曾疑心是皇帝察觉了他们私下所为,但那时皇帝发作并且流放了三哥,才使得他心存侥幸。 如今时过境迁,他们母子二人已经错过反击的最好时机。此时旧事重提,只能让人觉得他是疯狗乱咬人罢了。 说到底,他手中既无证据,又无人手。被日日半软禁在这寿康宫中,又能如何如今他才知道,那个皇位太过遥远,或许从来就不是自己的。是他被猪油蒙了心智,或许只是因为被先帝偏宠过心有不甘罢了。只是如今却进退两难。 没了皇位,他还有额娘,可是如今若是连额娘也没了,他一个人难道还指望皇帝能记挂兄弟之情重用与他? …… 寿康宫的情形日日都呈到皇帝与王爷面前。就在恂亲王一日憔悴过一日地侍奉太后近两个月后,在冬至那一日的清晨,昏迷多日水米不进的太后却终于睁开了眼睛。 恂亲王第一想到的是回光返照,心神大乱地一番咆哮将太医赶至太后榻前。 接着皇帝自然也出现在寿康宫,跟着的是太后养子怡亲王。 恂亲王已经顾不得君臣之礼,死死守着太后跟前一步不离。胤禛心中虽有不快,但做戏已经这么久了,也不在乎这一次半次。 太医在一番沉吟之后,却跪倒在皇帝面前道:“皇上、王爷,太后身子已然大安。只是……只是太后身子虚弱,本是脉络空虚之时,又有风邪入中经络,以至脏腑失调、已现阴阳偏胜之象。” 皇帝还未说话,那边恂亲王已经抢先一步领着太医的衣领子道:“我问你,太后可真是大安了?” 那太医声音颤抖回道:“王爷,太后数日未进水米,身子虚弱,但已无大碍。只是这薄厥之症难去,只怕日后……” “日后如何?” 太医咬牙直言道:“只怕日后言行皆有不便”。 胤祯愣住了,这是说太后活着,但却起身不便口齿不清? 沉默的内殿无人说话,这时怡亲王忽然闷咳几声。皇帝终于开口了:“许顾三,刘声芳,你二人皆是太医院院魁,太后薄厥之症可有方可引?” 许刘二人对视一眼,磕头道:“臣等当尽力而为。只是卒中痰厥之症素为医家疑症难症,针石药灸收效难以断言,许要经年累月方能得见好转。” 胤祯听罢心头紧紧缠绕的弦终于松开几许,只要还有指望,他便能等、也愿意等。如今的他,别的或许没有,但大把的时间却是取之不尽的。 皇帝没有错过胤祯面色神色转换,见状有紧几步将太医敲打一番,限了时日,必须让太后好转。 刘声芳心中毫无压力地应了。其实太后好坏,全凭皇帝一句话罢了。也行十四爷心中也明白些,用太后一条命换他安安分分做个闲散王爷,孰胜孰负? …… 皇帝自然在太后跟前侍奉一番,一直到军情处有了急件才出了寿康宫。 只是养心殿里并没有张廷玉或是军情处的急件,而皇帝更是径直入了西暖阁里。 胤禩窝在榻上看折子,并没有下榻相迎,看见皇帝面色不虞不由疑惑道:“可是太医院出了岔子?” 胤禛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了,揉揉鼻梁骨又一头歪在迎枕上,才道:“母子情分到了这个地步,也不知是谁欠了谁的。” 胤禛对太后到底有多少母子亲情尚难定论。太后生了他却没养过他一日,还曾当面拒绝抚养年幼失了养母的胤禛。这一次更是躲在后宫散步他其位不正的流言,可谓是丝毫不将他视作亲子。 他在最初激怒之时曾想过太后就此因思念先帝过度病逝,但胤禩却认为不妥。 决定皇太后‘大安’之后,皇帝心头一块压抑多年的巨石终于落地,这也许是皇帝心底对生母存下的最后一线情。 生不如死,爱恨难论。 太后也许宁愿今日死去,可谁又会知道呢?毕竟她口舌中风僵硬,只怕终其此生也再说不出一句能让人听懂的憎怨之言。 今日局面,又是谁种下的因果? 胤禩见皇帝面色疲惫憔悴,知道他心头难受又不肯吐口,也默默不作声。 胤禛闭着眼睛哼了一声:“当皇帝的不近人情,我早已看到了的,只是没想到却是这样天伦难再。” 胤禩不接腔,只递过随手的暖炉放进胤禛手里:“刚从外面回来,仔细冻着。” 胤禛默默一刻,忽然一笑:“当年在你府上赏月,还做过诗来着——‘漆园非所慕,适志即逍遥’,如今你看着这一摊子,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休想适志逍遥的了。” 这样的话胤禩前一世也听过,那时先帝国丧过后,雍正第一次在养心殿同众兄弟们‘谈心’——皇帝一人端坐御台,余者跪听的‘谈心’。那时他与胤禟几个都觉得老四这是虚情假意到了极致,更是明着炫耀暗中威胁。 如今再听着同样的话,却是心有戚戚焉。 幸好弟弟们各个好好儿的。 老九在广州活得越发恣意了。原先不过只当半个流放,谁知到了那里才知是如鱼得水。几个兄弟们恰恰是老九洋文最通,先前老爱往西安门内蚕池口的教堂跑。如今广州多得是舶来洋文著,内容包罗万象。老九得空还译了几本风土人情的册子,委托商队稍给自己,甚至还搞了两把火枪。 老十如今闷在府里快要发霉,他似乎比自己更放得下懂得安于现状,只是想念同老九一同斗鸡走狗的日子紧些。 说起老九来,胤禩便忍不住又提起了组建广州水师的折子,并一道上来的还有两广福建呈上来的洋务海事折子、广州十三行递上来的通商折子。 胤禛翻翻看看,他对两广增收出的税银之巨有些诧异,但对于组建水师的建议却觉得有些杞人忧天。何况国库有限,如今几乎月月都有灾情报上来,本就是一文钱掰做两半儿花的年景,哪里又有余银在偏远海角组个海军。不说旁的,光养这样一批人难道不要粮食不要银子? 他与胤禩在这个问题上多有争论,但除了军费之外,还有一个问题横在当前。 满人素以骑射见长,水战却如旱鸭子一般。光是想想千里奔波将八旗子弟迁往两广海上戍边便是困难重重,水土不惯不利军心。训练水师又该汉人为帅,只是八旗又哪里忍得了对汉人俯首帖耳? 胤禩倒是提过直接征召当地人为水师,闲时捕鱼操练,战时为军。只是长江以南汉人反清者众,白莲教大乘教更是屡禁不止,他又怎么敢在远离京师的地方训练出这样一支强大的汉军水师来?万一他们被利用或是策反? 是以这个话题今日仍是无疾而终。 胤禛不想因为这个议案而破坏气氛,照例自动转了话题:“今日还有什么折子悬而未决的,趁着你在咱们一并合议了。” 胤禩笑有深意,拣出一本来递给皇帝:“这是礼部侍郎查嗣庭奏请皇上开春大选的折子,四哥您看?” 第146章 选秀 胤禛一把抓过扔在一边,小怒道:“这群人拿着朝廷的俸禄倒是闲得发慌管起朕的后宫来?正好朕打算在江南开恩科,打发这人去了就别回来。” 胤禩却道:“查嗣庭不过是司其职罢了,四哥何必动怒?去年四哥便因守制免了大选,如今皇上登基都快三年了,后宫空虚、子嗣不丰。这样的折子,即便留中一回,也会再有人上,早早晚晚的事。” 胤禛坐直了身子,细细观察胤禩面上神色,一边道:“谁都能说这话儿,只是你说出来我却不爱听。不然太后还是病逝了罢,我也好再守上二十七个月的国丧。” “四哥!”胤禩四下看去,这话也能出口的? 胤禛趁机一把捉住他胳膊:“选秀的事我自然是能拖则拖,你也别在一旁说这样的话来气我。” 胤禩能说什么?他只沉默着。 胤禛忍不住再激他:“你倒如今还不信我?” 胤禩张了张嘴,忽然想去什么,眼睛微微一弯,左手在右腕之上摸了一摸。 他敢保证皇帝的神情僵硬了一刻,而正在这时苏培盛的声音在外间道:“皇上,王子殿下与张大人在殿外求见。” 胤禛正想顺势而下,却看见面前这人眼底一闪即逝的‘果真如此’的了然。 皇帝被这样的眼神一激,当即稳坐回去,目光直视胤禩,开口却是对门外的苏培盛道:“让他们都回去,就说朕头晕发作正歇着,半个时辰之后再来听宣。” 此言一出,倒是胤禩愣住一时说不得话。 胤禛终于觉得扳回一城,能得这个弟弟这般表情也不枉他以身相许一场。? 苏大总管外表镇定地下去传旨,顺便将养心殿里太监宫女都遣得更远。廉亲王终于在一刻之后醒悟过来,顿时羞恼起来。心道这人怎么老说是风就是雨,连这种事也不肯落了下风。 事关男人面子问题,胤禩自然要争上一争:“四哥也太小瞧弟弟了,半个时辰如何能够?还是让十三弟衡臣他们快快进来议事,咱们晚些在说?” 胤禛兴头已经起来了,蹭过来抽出胤禩手里的折子抛在一边,拽过人手上高效地解开二人的盘扣,一边道:“我可不爱欠债,不过今晚你自然也要留下。” 胤禩被扑倒在榻上,瞠目结舌,这情形怎么如此脱离常轨。按着老四方才的意思理解,难道这次不是应该由他? 苏公公送走了张廷玉又遣了徒弟好好服侍怡亲王,才重新立在养心殿外,心里反复叨念着:皇上要白日宣淫宠幸王爷,谢天谢地王爷总算肯了。 …… 半个时辰自然是不够的。 皇帝还是高估了自己。毕竟年纪不轻,又在太后身边侍疾多日,朝政后宫一把抓的后果自然是后继无力,在暖阁中一躺便是整整一个下午。 胤禩早从罩间侧门溜出西暖阁,再从正门进来,佯装无事地与怡亲王张廷玉等人一道在殿外耳房喝茶等着皇帝召见。 一直到了申时三刻,日头西移苏培盛才又来宣旨:“皇上未醒,奴才们斗胆,还请王爷与各位大人们先回罢。” 怡亲王忧心忡忡,看了一眼同样一脸忧色的胤禩,转头对苏培盛道:“盛子,皇上晌午时还无甚大碍,怎得如今竟然不起了?可传唤了刘声芳?” 苏培盛哀怨得瞥了一眼廉亲王,再回道:“殿下不是不知道,皇上日日批折子到丑时,奴才给皇上研墨都磨突了好几方朱墨。这几日为着太后侍疾更是不眠不休。依着奴才看来,皇上如今能得安稳一睡,倒是一件幸事了。” 怡亲王闻言倒是微微点头,只是仍双眉紧锁:“皇上龙体事关国本,不可大意待之。还是宣了刘声芳切过脉才好。” 胤禩终于搁下茶杯子,开口道:“十三弟说得极是,只是刘声芳这几日一直在寿康宫随侍着,想必皇上也是想着从重从急不愿让太后身旁缺了人。我们做臣子的却不可这般由着皇上糟蹋龙体,还请苏公公遣人传一传刘太医才好。” “……奴才遵旨,这便去办。”苏培盛疑心八爷这是故意拿刘声芳去臊一臊自家主子,或许根本就是为了上次木兰秋狝时的事报复一二?只是两个亲王都异口同声了,他也只能唤来徒弟高无庸去请刘声芳。 怡亲王虽有心再等等,无奈身子无力老寒腿也疼得有些绷不住了,只得满腹担心地先一步离去。 可怜张廷玉方苞二人一把年纪了,大寒天儿里被拉到养心殿烤了一通火又原封不动地揣着折子被送出宫。 胤禩心情舒畅,出了养心殿正门看着飞檐上的皑皑积雪也觉着顺眼了许多。他从后门儿绕回内殿,一边喝热茶看折子一边等着刘声芳来看好戏,或是被灭口。 …… 第二日皇帝上朝不过两件大事。 一是准了礼部上呈奏请次年春天大选;二是委任礼部左侍郎的查嗣庭为江西乡试正考官,翰林院编修俞鸿图副之。 这两个政令都再寻常不过。 自大清开朝一来三年一次的大选已因为圣祖殡天耽搁了两年。皇帝后宫空虚,连六宫主位都凑不齐,选些八旗秀女势在必行。 至于査嗣庭,那可是海宁大族。圣祖曾亲为其笔题词‘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此人由隆科多举荐为内阁学士,并南房行走,一直到今年又被保举兼任了礼部侍郎一职,位列正二品,正是鲜花着锦、风头正劲之时。 皇帝这道旨意也颇有抬举海宁查家的意思,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原本定在六月的乡试被提前到了三月,査嗣庭年还没过完便被皇帝打包踢出京城去了江西监考。 大选的两百多个秀女也在官道雪尽时陆陆续续入京了。 这一日皇帝下朝后携了廉亲王与怡亲王一道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因着怡王身子不爽,皇帝索性赏了二人也一道坐了亮轿。 轿子刚抬到慈宁宫附近,便听见前边一阵吵嚷,并着推搡呵斥拖拉踢打之声,乱成一片。其间一个女子尖亮的嗓子大叫道:“皇上?皇上怎么着?你们不要这么拉拉扯扯的——我就是要见皇上,有问着他的话!”注胤禩与胤祥对视一眼,宫里竟然有这般泼辣放肆的女人? 那头皇帝已经叫停了轿子,对着高无庸道:“怎么回事,太后还在寿康宫养病,谁在这里大呼小叫?” 问话间皇帝索性下了地,抬腿往声源出走。两位亲王自然只能跟上,但毕竟是皇帝的秀女,二人远远落在后头避嫌。 那二百多个秀女见御驾到了,都吓得脸色发白,齐刷刷地跪地磕头。 皇帝扫了一眼,道:“刚才是哪个嚷着要见朕的,起来回话。” 这时一名紫色宫装梅花绣边的女子站起身来,一张圆圆的胖脸上柳叶眉煞是有趣,犹自带着几分稚气娇憨,一双唇抿得紧紧,似有满腹怒气。 皇帝默默看过去,忍不住拿这张脸同自家弟弟比较,最后忍桩这还能看嘛的吐槽,端起和蔼的脸孔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你要见朕做什么?” 一旁的内务府堂官早已吓得腿肚子哆嗦,闻言忙磕头道:“回皇上的话,这是正蓝旗牛录福阿广家秀女。都是奴才们办事不利……” 皇帝挥手打断:“你退下,让她自己说。” 那女孩子这才抬头,丝毫不避让皇帝的目光:“皇上,我只想问问,您可知道饿着肚子是什么滋味?” 此言一出,连远处装石雕的胤禩都忍不住上下打量着福阿广家的秀女,这丫头胆子可比毓秀大啊。 一旁的嬷嬷忙出声道:“皇上面前回话,要自称奴婢。” 皇帝无所谓道:“她还未学过规矩,无妨。”接着又用眼神鼓励这秀女继续畅所欲言。 那秀女接着道:“奴婢们家虽穷,哪个不是父母生养的?万岁您左一道圣旨‘刷新吏治’,右一道诏谕‘与民休息’,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线下山西还在受灾,去年京畿大旱收成不过三成,您干嘛这个时候忙着招女人选美人?” 皇帝心里着实郁闷着,不过仍道:“内廷这多宫眷,总要有人照料!” 不料这秀女立刻顶了回去:“朝廷制度也是朝廷定的,方才我就见了几个宫女,头发都白了!选进来的宫女,有几个有福份做后做妃?奴婢家中五口只我一个女儿,全指着我呢。你只图后宫眷属有人照料,我的爷爷、奶奶、娘老子交给谁去?” “放肆!”胤祥再也忍不住,断喝一声,他身为内务府总管,皇帝面前捅出这样大的漏子来实在难辞其咎:“没调教的野丫头!没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在对谁说话?”注“你不是十三爷么?”那秀女瞟了一眼允祥,啐道,“人都说你是英雄,我看未必!没见识没度量,顺着皇上巴结头儿,太没意思!”注这下连胤禩也不能坐视不理了,开口道:“宫中行事自有礼法规矩,皇上登基之初已经停了一次大选,此番也是是朝廷大臣奏请的。更何况秀女并非都是皇帝选妃,更有为宗室皇子求取福晋的,你阿玛难道就不曾同你说过规矩?或者你听到的就是这番满腹怨恨的胡言乱语?” 事关族人,那秀女当下面色青白了起来,诺唁道:“奴婢阿玛不曾……” 这时皇帝开口道:“他父亲来了没?” 这时人群中一个脸色灰白的人连滚带爬地出来,捣蒜般磕头,语不成声:“奴奴奴…奴才福阿广……”注“你这么胆小如鼠,竟养出这么个女儿!”雍正又看一眼那秀女,眼中满是赞赏神气,“好!有骨气!朕就喜爱这样儿的!可惜朕大臣里没几个这样的,你也称得上女中巾帼!”注谁也没料到皇帝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连那群秀女也把目光都扫向雍正。 胤禩心里很是不屑,毓秀便比这更泼辣,怎么你倒一点儿也不欣赏了? 那大胆的秀女也张大了嘴巴看着皇帝,胤禩轻咳一声,温言笑道:“还不磕头谢恩?” 那秀女这才跪了下来,木呆呆地磕了头。 皇帝回转身对胤祥道:“这是朕有失检点处。宫女久幽禁中有伤天地太和之气。今年入宫的秀女,除了给宗室子弟聘下的福晋侧福晋,其余的全数放回各家。今年不选了,三年之后也免了。” 邢年忙答道:“是!” 皇帝抽空瞟了一眼有点发呆的廉亲王,又柔声说道: “还有,内务府查一查,在宫中服侍十年以上的,年过二十五岁的,一概放出宫去。除太后之外,各宫分等缩减使唤宫女!” “万岁!”几百名秀女泪流满面,齐叩下头去,已是一片呜咽声。注皇帝有始有终,对着跪在地上的那个秀女道: “你也跟着你父亲回去吧。这一谏,功德无量!朕不是好色之人,虽然你有些错怪了朕,举其大而不究其细,朕不计较你,回去好好孝敬老人也就不枉朕被你冤枉一场了!” 皇帝登基之后各部卯足了劲儿捣腾出来的一场大选,便这样无功而返落下了帷幕。除了几个留牌子给宗室的秀女,余者都坐着小轿马车又原封不动地被送回原籍。 当礼部知道皇帝连三年之后的大选也一并取消之时,金口玉言落在地上都滚了好几圈。 国体焉在啊? 事关朝廷的面子,难道我大清已经穷到连皇帝都娶不了老婆要裁剪后宫省银子了? 听说身兼内务府总管的怡王还载了筋斗,而一同作陪的廉亲王然也未加以劝谏,都这样由着皇帝一个人胡闹? 皇上你向佛可以,但不能真做和尚不近女色了啊。 臣子们的满腹辛酸,被刚愎自用的皇帝习惯地无视了,他这几日都兴致高昂地为着同一个原因向某个人表功。 江西乡试结束后的第三日,养心殿议事之后,皇帝照例单独留下廉亲王用膳。 此刻皇城早已尽在掌握,因此每道菜用不过三箸的祖宗规矩早被皇帝抛开,恨不得从自己的膳食定例中抠出银子贴补国库。 两人用膳不过寻常四三道热菜并两盅热腾腾的羊奶子。胤禩被皇帝拉着胡闹,这几日过渡劳累,堂堂廉亲王都被皇帝养瘦了。 因此原本大度宽和的廉亲王也怨恨起了大选事件的始作俑者。 漱了口皇帝与王爷关起门来说话。 皇帝阴笑道:“查嗣庭不日便可回京,他还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呢。” 廉亲王虚心求教道:“皇上看来成足在胸了。” 皇帝摔出两本册子,道:“你来看,这个酸秀才如何不知好歹,我年前赏过锡山杜紫纶一副题字,写的是程明道的《春日偶成》,你看看这查嗣庭写了什么诗来讥讽于朕?” 胤禩去过一册日志簿子翻看,在皇帝重重勾画的一页上赫然写着‘天子挥毫不值钱,紫纶新诏赐绫笺;《千家诗》句从头写,云淡风轻近禾天’。 胤禩看过默默,这査嗣庭真乃能人啊。皇帝赏姓杜的一副字,你在一旁倒是语出讥讽,历来生性疏狂者又有几人能得善终? 皇帝又道:“你可知他日前在江西所出考题为何?” 不等胤禩作答,皇帝已经扔出一沓卷宗,道:“你看看,这首题是‘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这难道不是讥讽朕识人不清用人唯亲?而他所出《诗经》次题‘百室盈止,妇子宁止’,又在暗示着什么?!” 胤禩心中一懔,昔日汪景祺便拽文道“正”有“一止之象”。今日他听皇帝这样一说,便以明了这个罪名将有多大。 不过前一世査嗣庭被革职拿问,啷当入狱时,胤禩已被除改名圈禁宗人府弥留将死,倒真不大清楚此事后续如何。 于是胤禩试探问道:“皇上打算严办?” 胤禛冷笑戾色道:“我也以为不过是个酸腐文人,打压敲打一番也就罢了。只怕如今倒是倒了一个牵出一党来,正好这风气也该好好杀一杀了。” 胤禩了然,只怕皇帝在査嗣庭身边的探子以有了足以致人死罪的证据,只等着拿他开刀了。 不过这场风波来势汹汹,很快便超出了他原本预期。 先是有人举报査嗣庭借由试题讥讽时政、讥讽皇帝,接着皇帝照例下令搜查査嗣庭在京城府邸。谁知这一查却查出两本日记以及请托营求、科场关节等札文字。 事关官场贿赂卖官鬻爵,自然不能再草草了事。 一连数日皇帝面色不虞,一直到在查府又查出隐匿起来与汪景琪历年来之信以及一册汪赠与的《功臣不可为论》,皇帝的怒气才彻底爆发出来。 胤禩连夜入殿时,养心殿里业已一片狼藉。 皇帝站在窗前出神,周身若有似无的杀意弥散着,让胤禩再熟悉不过。 胤禩以眼神示意高无庸将养心殿收拾干净再悄悄退出。 皇帝听见响动回头,看见来人才微微敛去怒意:“你刚回府不久,本不欲让你再往返这一遭的。只是……”说罢他哼了一声,指着案上一张摊开的折子,道:“你自己去看,看看可有遗漏之处。” 胤禩去过一看,果然是批复査嗣庭一案的折子,其上以朱批列举查所犯之罪状十数条,林林总总约莫四五百字,笔力透纸,看来是积愤之下一气呵成。 嘎嘎,四哥就是四哥,躺平求压倒也这么气势磅礴 另外,我觉得完结就这一两章了,大家跟了这么久实在是太感激了,番外无能的人很怕写番外啊,都换成被我拉灯的和谐部分如何啊 第147章 查案 胤禩看过之后,放回案上,却不评价,只叹道:“都说读人响鼓不用重锤敲,可如今看来,确实这群人食古不化,最是冥顽不灵。” 胤禛闻言也颇有感触,不知不觉缓和了口气,道:“可不正是如此,自世祖皇帝以来,哪一次不是儒生误国,只知作诗抨击时政,守着一肚子酸不知为国效力。” 胤禩笑:“四哥可是一竿子打翻整船人。若是方苞或是张廷玉在此,只怕又要惶恐数日称病不敢上朝了。” 胤禛立即想到今日之方苞昔日也因卷入戴名世《南山集》一案中险些被处以绞刑。若不是当年圣祖有心收买文人,才从轻发落,方苞满腹惊世才学又哪能为自己所用? 想到这里,胤禛终于冷静下来,看着胤禩道:“老八,你的意思是?” 胤禩立即推得干净:“臣只是以为此时可效仿当年圣祖戴名世一案。生酸儒由来已久,若是严处能防人之口,又怎会屡出不穷?” 胤禛不语,在他看来,査嗣庭比戴名世可恶不止十倍。他本意是将首恶严办戮尸枭示,其子十六岁以上判斩刑,十五岁以下流放。还有,江南风气实在恶劣,历代皇帝都如此优抚读人,他们就是这样报答朝廷的?是以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杀一杀那股子歪风邪气,他们不是喜欢抨击时政说酸话么,正好,干脆朝廷停了浙江乡试、会试三年,让他们看看‘祸从口出’四个字怎么写! 不过听胤禩的意思,是要大事化小,不追究他? 胤禩见状,哪里不能知道皇帝的意思。只是他不认为眼下是惹恼读人的好时机,因此他又道:“皇上因知,考官从“四”“五经”中摘取文句命题,因疑谤讥而获罪的,自明朝起以有之。做皇帝治理四方,难免为人评述。但纵观古籍,单反仁君明君,总能兼听则明,即便是为人所误,也不过一笑置之,久之则人心自明。反观捕风捉影者,即便治理盛世,也难免被冠以暴君之名,譬如秦皇、譬如汉武。” 胤禛道:“这只是其罪一罢了,他与隆科多和蔡瑛勾结,与汪景祺可是一党哇。” 听见‘结党’二字胤禩稍有迟疑,但还是说道:“我自然只四哥是恨隆科多,但江南仕子不会体量,他们寒窗十年二十年,也就图个功名在身封妻荫子,如今被如此迁怒,难道就没有怨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四哥就一点不在乎?” 胤禛沉吟道:“你当知我,我不在乎后世名声。钱名世有一句话说得对啊,圣祖便被一个‘仁’字拖累,才让官场至此。这皇帝的位置传到我这,倒成了针毡一般,我只要一个强大富足的大清,纵使留个暴君之名又如何?难道百年千年之后连一个明白的人也没有了吗?” 胤禩一直等着胤禛吐完了这口恶气,才递过一杯茶来:“我知四哥,老十三知四哥,也许张廷玉与方苞也能体会你的苦心。可难道要这样一遍遍向天下人解释?四哥可要传召当年南山集案中流放宁古塔那数百人后嗣,看看他们是否也能体会圣上苦心?” “他们敢!” “人心如何,谁能尽握于手?只怕连他们大多数汉人皇帝也不曾做到吧。” 胤禛闻言道:“我自然可以箸一册,名字我都早想好了,就叫《大义觉迷录》……” 胤禩觉得老四又犯糊涂了,怎么年纪一大把了到是越活越回去? “四哥难道不知道欲盖弥彰一词?”看见胤禛似乎被噎住了,胤禩继而又道:“皇上难道就没听过,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难道当兵的遇到秀才,就能讨着便宜了?” 胤禛瞪眼过来,这个老八今日倒是铁了心要说服自己了? 胤禩坦然相对:“四哥不惧身后骂名,但我却不愿看到你如此苦心都付了白地。” 胤禛只觉这眼波丝毫不似女子般矫揉多情,但却总是挠在他心头最深最痒处。 二人目不转睛地相对凝望。 片刻之后皇帝忽然一叹:“老八你又对我使美人计。” 胤禩登时怒道:“这等混话也是皇上当说的?” 连‘皇上’的冒出来了。 胤禛没脸没皮地一笑:“管用就好。你既然为他们说情,这事儿你便拿个章程出来。” 胤禩难得还在生气,因此没有立时接口。 胤禛笑涎着脸把人拉扯过来一并坐在龙椅上,又对殿外道:“高无庸,没眼色的,廉亲王到了多时也不知道上一壶热茶。” 胤禩闻言立即起身,平板着一张脸道:“皇上即胸有成竹,还请准了臣弟先行回府。” “这么晚了宫门都落匙,你还来回折腾做什么。” “府中有臣之妻妾儿女,臣总不能一连两日过门而不入。” 连妻儿都抬出来膈应人了,这次果真气得不清。不过皇帝还是很快抓住了突破缺口:“听说你连府门都没进去,约莫也未曾进晚膳罢。正巧我这里被气得也没用膳,你我一并用些可好。” 胤禩仍没有好脸色,直言拒绝皇帝的恩宠:“臣府中自有福晋备下酒食等着,何况弘旺弘时也等着臣弟考较课业。皇上若是独自一人用膳无趣,不如宣了十三弟前来可好,他今日正是在寿康宫侍疾。” 皇帝立即道:“既是侍疾,又怎能半途离去?弘旺他们明日都会到懋勤殿读,我让他们下学之后直接到养心殿来你爱怎么考校都随你。” 胤禩终于败于皇帝的不懈努力之下,道:“皇上还是饶过他们吧,若真让他们入养心殿,只怕他们说话都不利索了。” 皇帝自然不是真有兴趣过问子侄课业,见胤禩话语松动也见好就收。这时高无庸业已备下了热茶汤水和两碗暖暖地京丝挂面。 胤禩无奈,只得随着皇帝一道净手落座。 这一晚廉亲王自然没走成。 …… 査嗣庭的案子最终雷声大雨点小的被处置了。 虽然各部在察觉皇帝意图之后具有上折子参奏査嗣庭悖谬狂乱、恃才傲物、诋毁圣祖用人行政、对朝廷诸多不满,再加上先前的请托贿属之札、代人营求之事,只怕又是一起‘南山案’。 但在皇帝为此案定性时,却只单单提及此案不过一宗科场舞弊请托案,至于在查府中搜罗出来对先帝已经当即皇帝心怀怨愤之诗作日志,则被皇帝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查嗣庭因为场舞弊被判凌迟,临刑得以宽免改为缳首之刑,然留了个全尸。查府上下三代以内不得为官,余者皆不已追究。 至于江西乡试题目卷宗全数就地封存,另遣了方苞前去,接管余下阅卷选材事宜。 许多历经两朝之老臣免不了将相隔不过十余年的两件案子比较。如今他们哪里不知道当今圣上是个什么狠戾角色,这次事件能如此善了,实在出人意料。 皇帝终于报了仇,还让人家一族人连带着不少朝臣们惶恐疑惑:皇帝怎么便大度了?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皇帝心腹,对皇帝态度的转变心知肚明。 皇帝登基之前常以出世之人自,当了皇帝也时常向佛,但他绝不是真佛爷。 那日他们告退时,皇帝摔折子砸砚台踢倒太监气性可不是普通的大,后来据闻也只有廉亲王被皇帝传召过。 那么到底是谁让暴怒的皇帝硬生生转了性子扮起来‘仁君’,答案自是不言而喻。 当然这事后续也有。 譬如年羹尧之幕僚汪景琪因为襄助西北大军有功,破格升任福州知县。 汪景琪惴惴不安地收拾包袱变卖家当一路风尘往南行去,等他好不容易翻山越岭到了福州,忽然一只调令又让他赴江苏去做个知府候补。 这本是一桩美事,但汪景琪却叫苦不迭。他一天都没上任自然也没拿到俸禄,这千里奔波早用光了盘查,如今再去江苏,岂不是连家底儿都要当掉了? 结果没等他赶到江苏境内,又是一纸公文,让他去直隶做个主薄。 这下子汪景琪总算知道自己得罪贵人了,但为时已晚。他在福州已经染了泻症,虽以延医用药,但他囊中羞涩,且大半年都在赴任途中没能修养身息,最终死在往直隶的路上。 也许他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种死法总不会祸及家人。 这当然是某位王爷向皇帝出的点子,之后两个黑心肠的人一起谋划出的软刀子割肉。 只是皇帝不能名正言顺地抄家贴补国库,颇有些不满。 某王爷笑着劝道:“不过是一介酸儒,能抄出个百八十两银子便是谢天谢地了。犯不着坏了名声。” 难道强盗皇帝的名声就这样让你欲罢不能? 皇帝想想也是,总不能镇日里盯着臣子们口袋里的银子找他们的错处吧?抄家除非抄个大贪巨贪出来,否则平白得了刻薄名声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幸而广州十三行每月按时送来的奏报都是好消息,皇帝欣慰之余难免心头有了动摇。大清历来重农抑商,视农为国之根本,难道都岔了方向? 这商人之利来的太快太巨,因为朝廷的暧昧态度,沿海许多渔民农民都已弃农从商。光是看福建上来的折子,十顷盐田已经空了其三。 想到这里皇帝忍不住忧心忡忡。 至于廉亲王对此事的应对,则是随意笑着对皇帝说:“四哥坐在这四方天的四九城里能有什么斩获?读人有一句话倒是没错,读万卷不如行万里路,四哥难道不想亲眼去看看?” “南巡?”胤禛难得没有跟上思路,他还真未曾想过在这上面效仿先帝。 当年他领内务府时,先帝一路出巡耗资少则数百万,多则千万。如今的国库,只怕连他一个月的路费都筹不出来。 或者老八的意思是轻车简从,偷偷摸摸地南下? 皇帝越想越认为可行。 当年他读诗时便觉得秦始皇一统,横扫天下,何等英雄,但陈胜吴广两个高粱花子振臂一呼,就将好端端一个天下搅得局面稀烂! 因此他自亲政一来,最重民心。 “老八你这主意不错。”皇帝性子激动起来,穿了靴子下榻,在暖阁里来来回回走动,又道:“听说台湾今年垦荒做得很好,那个知府好像叫做黄立本,我正有表彰他们的意思。还有贵州的杨名时,今年也是富余过年,都是你当年弄得那个两稻三稻好哇。正好我们一道去瞧瞧?” 胤禩眼里闪过笑意,他终于可以见到胤禟了。 广州水师一事,也可以从侧面让老四仔细想想。 “四哥想用什么样的仪仗,几时启程,臣弟与十三弟商议之后即刻安排下去。” 胤禛已经急不可耐了,恨不得立即飞身到福建广州去:“立刻去办!”顿了顿又道:“只让黏杆处点四十名有本事功夫好的侍卫,随咱们一道出行。” 胤禩愕然道:“这会不会太急了些?皇上銮驾来不及预备,还有这京城里的大小事务……” 胤禛踱步:“我还巴不得今夜就离京呢,才好杀他个措手不及。坐在銮驾里出了阿谀奉承还能听见什么?”他想起圣祖晚年时南巡的场景不由摇头,接着又道:“我们微服南下。京里有弘晖坐镇,还有老十三帮衬着,定然不会有事。哦,对了,十三腿脚不利索,这次我们走得急,他便不去了。上次我在畅春园,弘晖不是也监国过了?” 不过皇帝自己又自言自语道:“唔,銮驾还是备上,但要从简,且在十日之后才能离京。我要玩儿个障眼法,他们不是迎奉阿谀么,我一定杀他们个措手不及,辩辩谁是忠臣谁是贪官!” 胤禩不是没同胤禛一块办过差,但却是胤禛当了皇帝之后第一次被他单独揣在身边出巡。 他再一次毫无保留得体验了一把皇帝的刚愎自用。 不过对一个在圣祖手下办过差小心翼翼几十年的皇子,他有时对胤禛这种说是风就是雨的性子也觉着痛快。 赏罚免任都在他一念之间,若是个昏聩无能者必然朝政混乱不堪。但胤禛如今的确算得上暴君,但也绝对是个能吏。 他们一路南下,做的寻常士绅打扮,谎称是得了功名往广州赴任的读人,因此行程紧急倒也不为人所疑。他们沿路上过堤、入过市、巡过黄河、吃过路边葱油饼儿,也喝过山西面片儿汤,在江苏时,也看过织女手工作坊。 虽不是游历名山大川,胤禩终究是圆了当年畅游大清的梦。唯一遗憾的,是老十不能跟来,无法见老九一面。 第148章 信你(正文完结) 皇帝看见了自己的摊丁入亩如何得贫苦人心,见识了低下官吏如何用在火耗中抠银子刮老百姓,也见识了‘年选’出来的汪家奇在河南是如何做的道台。 在皇帝心里很快积下了一本小册子,将这些所见所闻都记了下来。紧急的递了手谕让李卫田文镜鄂尔泰先行处理,剩下的政令任免只等回京再行斟酌。 皇帝一行人到了广东,却不去睿郡王的钦差府上住,而是悄无声息直入了一日连晋六级的广东按布政使按察使尹继善府中。 对此胤禩当然是很怨念的。 皇帝却解释道,老九为迎你,巴不得要敲锣打鼓必然做得人尽皆知,不利今日你我本意。是以先行蜗于尹继善处,便利行事。 只是皇帝一行连热汤水都没来得及用上,睿郡王已经登门拜访。 胤禛心中不快地看向一旁兀自强装镇定喝茶胤禩:“晚上你我当好好参详一番。”你日日与我同吃同住,是如何私通老九的?喂喂胤禩对此视而不见,盘算着多年未见,无论如何也要与九弟秉烛夜谈、把臂同游一番。 接下来的一个月皇帝彻底尝到了被精神冷落的滋味,他可以赶走老九再强留下胤禩随驾,但也渐渐受不了一个镇日里魂不守舍的人在身边答非所问。 广州行程也确实紧,即要勘察当地屯田垦荒、了解民风民情,又要深入商行会会那些洋人,实在是分身乏术。 最后皇帝不得不忍痛放走廉亲王。老九本身就是个奸商,对着自己也许会耍花腔,但对着胤禩就不同了。 即便是从去年以来,朝廷从洋人身上赚了近七百万两的银子,也改变不了皇帝本人对洋人嗤之以鼻的态度,因此胤禩也觉得,让皇帝屈尊亲自会见洋商,本身就不是一个好主意。 自然最后敲定的章程是由尹继善陪同皇帝考察农田地方政务,廉亲王与睿郡王则是深入粤海关与洋人接触。 事情进展地即顺利又不顺利。 皇帝在官府衙门文中观见往来信具以大西洋国称呼夷人,至多也分个欧罗巴国人出来。但胤禩在粤海关打听回来的却不是这样,澳门那一个朝廷素来不放在眼里的弹丸之地盘踞着葡萄牙人,他们几乎独占了海洋贸易。但英国人与荷兰人的势力也不容小觑,荷兰人在朝廷废除海禁之后恢复了在厦门的通商,而台湾郑氏因为这个的缘故,准许除了荷兰以外的所有洋人在台湾经商。 看着皇帝面露沉吟之色,胤禩道:“四哥,朝廷不许洋人乘轿购习汉文倒也罢了,只不许他们将妇孺亲眷带入一条,似乎有些偏颇。据九弟说,这些洋人不能在广州顾用女仆,只能将家眷置于澳门,使得当地说洋话卖洋货,澳门俨然成了洋人眼中之国中国。这样下去,难保昔日台湾一事不再重演。” 皇帝面色凝重起来,台湾昔年不正是郑氏眼中的国中国么? 难道洋人也起了这样的心思?我大清开放通商,他们竟然以此回报? 只是这一刻,皇帝再说不出‘干脆海禁,将野蛮人全部赶出我大清’这样的话来,这十几日来他的所见所闻,知道闭目塞耳也只能糊弄自己一时罢了。 皇帝与王爷合计良久,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这其中不仅涉及大清立国之根本,涉及到洋人传扬的教义,更牵扯到圣祖当年的政令来,一时也不好全数推翻。 今日所见,皆入宫中密档封存,用于警戒后人。 他这一任无法做到的事情,在将来五十年、七十年、一百年,也许就有后世子孙们能够破而后立? 幸而此地有尹继善这样的皇帝心腹,又有奸商一般的睿郡王在。 只是老九历来只听老八的,为了牵制老九,皇帝当晚便写了谕旨,署尹继善为两广总督,协力广东商贸。 这一趟广州之行在皇帝在皇帝喜忧参半下终于圆满结束。 胤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廉亲王连夜打包上路带回京城。廉亲王对于皇帝行程事先毫不知情,而睿郡王第二日得到消息是,皇帝车架已经快到福建了。 对于这件事情,胤禩是一直到了江苏,才勉为其难开口同皇帝说话。这还是因为皇帝许了他,来年招睿郡王回京探视妻儿兄弟,并其余诸多好处,甚至连床上的主动权都送了一半出去。 …… 二月初十,廉亲王三十五岁千秋时,皇帝亲自到府中以示恩宠。 这一次生辰宴办得热闹至极,皇帝甚是下了口谕着三品以上顶戴花翎的都要去廉亲王府道贺。 在迎来送往的人堆在内院的礼单上,胤禩寻了方苞送上了一幅笔墨春耕农闲图。取过看时,却不似名家手笔,在观落款正是‘望溪先生’,原来是方苞亲自画的。方苞以诗文见长,圣祖口中也要赞一声鸿儒大家,却送了一幅并不见长的画给自己贺寿。 胤禩想起査嗣庭一案后,方苞曾在私下错身时轻轻说过一句话:“王爷,大恩不言谢。润木府中上下具感王爷恩德。” 胤禩恍惚一笑,收买人心这种事做得太顺手已然成了骨子里的习惯,如今却是用不着再步步算计了。 也好。 老四你欠爷得真是,可真不是一星半点儿啊。也罢,这也是为了大清基业,总不该让读人都寒了心才好。 “高明,把这副画挂在爷房里。” 高明为难道:“爷,您看要换下那副来?” 胤禩眯眼笑笑:“那幅《花间小饮》委实太过香艳,搁在房里爷早觉着不妥了。远没有这春耕图来得应景儿。” 于是皇帝的亲笔御作便这样被廉亲王束之高阁了。 是夜皇帝自然轻车简从地从廉亲王府地侧门直入了房。 一直到皇帝带来的食盒都凉透了,廉亲王才从福晋的园子出来。 “这画儿是怎么回事?”一想到方才这人方才还在后院流连,皇帝的语气自然好不起来。 胤禩一如既往地嘴角微微弯起,动手掀开食盒一边看一边道:“四哥等了许久?这个时节也能有鲜藕?” 太医早年说过胤禩肺疾宜多食莲藕润燥,胤禛这近十年倒是记得比谁都清楚。 提起藕来,又是皇帝心头一段血泪史。因此他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没了咄咄逼人的气势:“汤食都凉透了,让下面的人去热了再用。今日你我合该大醉一场。” “好。”胤禩一笑,端得是清贵温柔:“高明,去把菜食热一热,再把爷年前起出来的酒也温上。” “嗻。” 房里温暖宜人,胤禛觉得等待时积起的气性也都渐渐平了,只是仍然好奇道:“怎么方苞也能画了?只是这画作远称不上大家,如何比得过我那副字?” 胤禩翻过杯子斟茶,一边回道:“正是因为方苞不作画,才与众不同。四哥早年颇得农趣,弟弟也在南边儿种过稻子,这幅画岂不正好应了这景儿?挂在此处,你我对酒当画,人生难得。” 胤禛随着这话也想起二人多年相伴而行,目色柔和几乎滴得出蜜来:“我说不过你,今儿你生辰,自然依着你来。” 说话间高明已经热过酒食,温过杯盘,连醒酒的果子茶水也准备好了。 二人执杯相对,具是一笑。 “八弟,这些年有时想来真如旧梦一场。” 胤禩闻言心神震动,顿停一刻方道:“若真是梦,也并非坏事。” 胤禛叹道:“这一晃神,四哥都要快四十的人了,同你一道修堤落在水中似乎还是前天的事儿。” 胤禩想起一笔旧账来:“就是那一次,四哥不问自取了弟弟的珍珠耳坠子可到今日也没还来。” 皇帝涎着一张笑脸:“你我之间,还用说这些?我的不就是你的,你的可不就是我的?” “……”我脸皮可没你这般厚。 “你今日生辰,可有什么愿望要同四哥讨的?” 胤禩摩挲着酒杯,眼睛望向墙上那幅农耕图,一股难以言喻之气荡满胸怀:“昔日香山士与挚友对酒当歌,今日弟弟也要借那三愿。” 胤禛眼底笑意盎然,嘴里大叫一声:“好!当歌聊自放,对酒交相劝。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我便与你来发这三愿。” 胤禩仰头饮尽一杯酒:“一愿世清平。” 胤禛笑着喝毕第一杯:“愿我大清国运,百年不衰、世道清平、官者清廉、百姓安乐。” 胤禩斟满二杯:“二愿身强健。” 胤禛笑言附和道:“愿君身康体健、福禄寿康。”说罢一口饮下杯中酒。 二人一同斟满第三杯,胤禛抢先道:“三愿临老头,日日与君伴、岁岁于君同。” 胤禩横了他一眼,朗声道:“三愿兄弟怡怡、子侄和睦、骨肉相亲。” 胤禛闻言一怔,继而笑吟道:“兄弟亲从,同共财,怡怡雍穆,人所不间……你都记得!” 窗外响过一声春雷。 胤禩举平了杯子:“臣弟从来不敢忘。” 胤禛扬起的嘴角一直没有放下,他微微侧头看着漆黑的天幕:“下雨了,这场春雨来得正是时候。老八……”说罢回头,一双漆黑的眸子直直看着面前的人:“盛世清平,四海晏然。皇阿玛没能做到的,也许我们两个一道,齐心合力,便能做到也说不定。” 胤禩笑而不语,一同望向窗外雨幕。 许久之后,胤禛忽然又道:“老八,我许你的,到死也不会忘记。即便是真过去了,也会在桥上等你,只是四哥性子急,你可别让我等太久。” 胤禩这才笑道:“或许臣弟先行一步也说不定。” 胤禛等的就是这一句,闻言回头望着胤禩,一字一句道:“若真如此,我必不让你久等。” 若真等了,碰着前世的雍正可怎么好? 胤禩难得有心调侃自己,但眼前的皇帝让他无法拒绝,于是他在长长的一息之后,缓缓说了一个字:“好。” 只这一世,我信你。 ——————正文完结—————— 第149章 广州那些事儿(番外) 就像是小时候那样,胤禟快步走在前面。身为兄长的哥哥落后他两步的距离,稳稳地跟着。 “八哥,这就是英吉利的商船,如何?” 胤禩没有立即回话,而是走到船舷边上,与胤禟并肩而立:“据说英吉利距离大清有六万里之遥,商船来往一趟也需月余?” “那还是福星高照风平浪静的节气行船才得如此,遇着风浪在海里颠簸三五个月,有命落地便不错了。”胤禟嗤笑道。 胤禩沉默地吸了吸带着咸腥的海风:“每批货物征收的税银,林林总总加起来只怕也有六七成了罢。羁绊如此这些洋商也趋之若鹜,难道我大清的货物当真能获利如此之大?” 胤禟已经明白胤禩接下来想说的话。 利益之于商人,就像肥肉之于饥汉,蜜糖之于狗熊。 即便课以重税,加上海上航行船只遇上风浪海盗全船覆没的风险,也不能阻挡英吉利人和西班牙人东进的脚步,现在朝廷对他们诸多限制事事打压,若是有朝一日他们忍不了了,决计直接强行登陆开发通商又该如何? 以他们如今的航海效率,若是将船绕过南海直接开进直隶海岸怎么办? 又或者当大清已经习惯依赖于十三行的高额税收后,洋人忽然切断了这条商路、封锁了南海沿线之后,大清的国库、沿海居民的营生又当如何? “组建海防一事,雍正还是嗤之以鼻?”胤禟至今不肯称胤禛为皇帝,言语间多用老四、或是雍正。 胤禩迟疑了一下,也没纠缠在这上,只叹道:“他也有他的难处。闽粤远离京城,汉人治下组建海军,谈何容易。” 胤禟闻言面色诡异极了,就这样一错不错地看着胤禩,一直把他家八哥看得背上汗毛都竖起来。 “八哥,弟弟觉着,你可是一直再替老四说话。” “……”胤禩立即反省,他都说了什么来着? “前几日他看弟弟的眼神是怎么回事?防我可比得上当年索额图之于明珠了。”胤禟犹豫一刻,还是咬牙问道:“八哥,你还陪着他胡闹?” 被弟弟问到这样尴尬的话题,胤禩难得有些面皮挂不住,不答反问道:“你的小妾又换过几茬了?” 胤禟摇摇扇子,眯眼道:“无论如何,弟弟的府里无论是美婢还是小倌,可都是娇俏柔嫩的,掐一把就能出水的主儿。怎么,八哥在京里被管得严吧?要不要弟弟送一个两个到尹继善府上去?或者干脆还是直去弟弟府上罢。你我兄弟还从未一道儿……” 胤禩连忙喝止胤禟的胡言乱语,这听着听着可是越发不像话了。 “你在广东就学会了这些?” 胤禟不以为然道:“听说雍正连个侧福晋都不肯给你指,弟弟这也是为八哥着想不是?” 胤禩望着海天交接的那条线出神。 胤禟瘪瘪嘴,正要再接再厉,便听见胤禩的声音:“他不是也免了选秀,不仅这一次,三年之后也免了。” 胤禟闷了,半晌之后才道:“八哥,皇帝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就这样信他?” 胤禩闻言觉得好笑,怎么老九把皇帝形容得想个妒妇狐狸精似的。 “算啦算啦,八哥我也不劝你。”胤禟松了嘴,但心里总规是不甘心,觉得雍正那厮靠不住。也许是恨他拆散了兄弟们,还把八哥这样一个人拘在紫禁城里,形同圈禁。 胤禟琢磨着如何给老四添堵,眼珠子转转便笑了,捅捅旁边兀自思索海事的胤禩:“八哥,何玉柱已经带着弟弟的人脉南下,在南洋置办了庄子田产。若是有一日雍正再对不住你,你便同弟弟一道出海南下罢,咱们也该开开眼界。” 胤禩下意识地往后看去,身后这群人里必然有胤禛的人。因为并不打算隐瞒什么,他行事也懒得避讳,但胤禟方才这句话说的并不小声,难保不被听见。 “八哥,你怕老四听见?”胤禟唯恐天下不乱。 胤禩无可奈何地回头:“你那后院怎么办?下南洋只怕得租下整艘船。” “那些个奴才如何同八哥比?只要八哥愿意,弟弟可是甘愿散尽后院。”胤禟貌似表明心迹一般提高了声音。 “……”算了,老九这是成心的。 晚膳是胤禟在府上摆宴,单请自家哥哥一个。 胤禛遣来的侍卫自然只有站着看的份儿。 满汉八珍席自是不在话下,胤禩爱吃的菜爱喝的茶水胤禟从来不会忘。且不必说各色海珍、野鸡卷、长江野生鲥鱼煨地汤,光是一道色同琥珀的炮豚肉,便以引得人食指大动。 只是胤禩有些抽搐地看着院子里里美婢小厮各个美貌,柔弱清冷真是各有千秋。还有这几个皮肤偏黑浓眉大眼衣饰清凉的舞姬又是怎么回事儿? “八哥,人道说入乡随俗。哥哥好容易才到弟弟府上来,总该让弟弟一进地主之谊才好。可别说什么你我兄弟二人独酌便可,有些人带着任务来,可是你赶也赶不走的。” 胤禩再次叹口。 胤禟挥手示意歌舞开场,又亲手张罗着给哥哥布菜:“八哥来尝尝这个。”又道:“京城别的都好,只是这吃食海货实在无法同广东匹敌。” 胤禩虽对这杯盘中物并不如何讲究,但终归是皇子王爷,陪着胤禛这个皇帝节衣缩食好几年,看着眼前美食也颇有兴致。 这一晚自然宾主尽欢。 胤禟哭得稀里哗啦,拉着胤禩诉说初来广东水土不服差些一病就这样过去的苦,又说雍正留下的钉子探子对他处处制肘的烦,最后道起被千里驱策有家不能归有兄不得见的悲。 胤禩前襟被他整整哭湿一大片。 渐渐得兄弟二人以酒为媒,絮絮叨叨许多别后往事,都喝得多了。虽然皇帝派来的侍卫是提醒过廉亲王几次时辰不早,该起身回行馆了,但与弟弟聊兴正浓的王爷如何听得进去? 于是等到八爷九爷喝得眼也直了腿脚也不利索的时候,胤禩可是彻底走不了了。 睿郡王大着舌头指挥着奴才们搀扶廉亲王到自己的卧房休息,更是点了几个姿色上好的婢子近前服侍。 德泰是皇帝指给廉亲王的亲随,随时寸步不离保护王爷。见状只能苦着脸让人将这里的情形通报皇帝。 王爷大醉,夜宿郡王府,似乎也不算什么大事。 似乎? 胤禩第二日宿醉一直过了晌午才得起身,这日还有与广东商会的会面,因此一直忙到晚间才回了行馆。 只是等他入了内院,洗去一身风尘,正巧碰上手捧托盘的苏培盛。 胤禩疑惑于苏培盛眼中一闪即逝的尴尬与慌乱,仍是问道:“皇上可是歇下了?” 苏大总管不明所以地抖了一抖,托盘都有些不稳:“皇上他老人家刚刚歇下了,王爷要不明日再来?” 这下胤禩看清楚了,苏培盛手里端的明明是一盏浓浓的醒酒茶。皇上既然要醒酒,怎么倒说他是歇下了? 不过他并不打算为难这位总管,遂笑道:“既如此,本王便不耽搁了,苏公公还是快去侍候皇上罢。” 尹继善给胤禩安排的屋子在皇帝隔壁院子。胤禩回屋高明忙上前服侍,胤禩结果热奶子喝下一口,问道:“皇上今日饮酒了?” 高明手停了一停,面上露出压抑不住的不平之色,道:“爷,你日日奔波辛苦,这么晚了还是歇了罢。皇上那边自然有人侍候着。” 胤禩立即就分辨出这话里的深意了。 他脸色未变,仍然温和道:“爷两日未归,回来总该给皇上请个安,这是君臣礼数。” 高明立时克制不住,道:“今儿皇上召了人侍寝,也还是明日再过去罢。” 胤禩闻言倒是没有惊讶,自是嘴角勾起的弧度也微微发苦,但仍对高明道:“既如此,自然不该扰了皇上歇息。你也下去罢。” 高明虽然后悔方才冲口而出的话,但也觉得主子过于委屈了。这是虽有心劝几句,但主子行止面色都没有流露出什么破绽来,倒叫他说不出口了。 高明服侍了胤禩歇下,才悄悄退出。 胤禩闭目躺了许久,却了无睡意,索性披衣起身在窗前站了会儿。 他想着今日起身时九弟眼里的小算计,再回忆着昨夜醉饮之后的片段,叹了口气。 虽然知道也许不应该对胤禛的心意存疑,但终究忍不住想要亲眼看看。这里不是四九城也不是行宫,规矩散漫好几日之后,胤禩也终于不去理会关于通传不通传的问题了。 “爷?”高明守在外间,看见主子出来忙起身侍候。 “你留在此,不必跟来。我只随意走走。”胤禩挥手示意。 高明看见主子眼底神色,终是低头应了:“嗻。” …… 胤禛这头也憋屈得厉害。 胤禩每日的行程他是知道的,当昨晚他像往常一样在书房等着胤禩回来,等来的却是德泰手下带回来的‘廉亲王夜宿郡王府’的消息。 这本已让他极度不快了,而后在询问当日王爷言行时,皇帝面色大约可以拧得出水来。 等皇帝问出那一句关键的‘王爷可是一个人在客房歇下’后,听见‘廉亲王与睿郡王同寝,并招了三四个女婢随侍’的答案时,已经变得怒极而笑了。 苏培盛暗自打了一个寒颤。 第二日尹继善便接到一条让他摸不着头脑的口谕。说是在广东连日辛劳,今日请了戏班君臣同乐一番。 这虽然有些不合理,但也并太过离奇。尹继善自然办得妥帖。 接着在宴饮看戏的时候,皮笑肉不笑的皇帝颇有些急躁,似乎很快便醉得步履不稳。再来便是随意点了一个府中随侍的女婢侍寝,速度之快让在场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连那个女婢长什么样儿也想不起来。 …… “王爷?”苏培盛远远守在院子门口,并不在皇帝寝屋之外。因此他一看见胤禩便轻声问安。 “皇上当真已经睡下了?”胤禩温和问道。 只是苏培盛仍觉得浑身不适,最后他一咬牙,提高了声音道:“王爷请容奴才通传一声,皇上想必还醒着。” “很是不必。”胤禩按住他,“我不过是随意走走,这就回去了。” 就在这时,皇帝屋里忽然传出一声女子柔弱惊呼:“皇上……啊!” 胤禩笑意不变,只是细长眉目微微眯着,往屋子方向看过去。 苏培盛只希望自己啥也没听到,啥也没看到。 就在苏培盛因为廉亲王必然一言不发地转头就走时,却听见胤禩忽然开了口:“苏公公,你方才可有听见什么声响?” 苏培盛泪流满面:“奴才……奴才站得太远……” 胤禩不等他说完,抬脚便往皇帝寝室走去:“我倒是听见有人对皇上不敬。皇上醉了,若是下面的人侍候不周,便是咱们的罪过了。” 苏培盛几乎想要扑上去抱着胤禩大腿了:“王爷,皇上没有传召……” 要是开门让王爷看见啥不敢看的,他只能碰死以死谢罪啦。 只是廉亲王以从未有过的坚决一脚踹开了总管大人,径直朝皇帝寝室大门过去。 苏大总管只能在后面聊胜于无地通传一声:“皇上,王爷求见——” 屋里的胤禛早在胤禩跨入院门的一刻就一直留意外间的动静。 听见胤禩朝自己这边迈步过来,他阴沉了整整两日的心情才初初转晴,转头看了眼被踢倒在地的那个女婢子:“还不快滚!” 那婢子吓得泪盈于眶,捂着被踢得几乎吐血的心口,慢慢爬着退到门口。开门转身时正看见这几日来去匆匆的廉亲王杵在门口,吓得膝盖一软,几乎跌在地上。 廉亲王上下打量她一番,才展颜一笑,安抚倒:“皇上醉了要歇息,你自行下去上些药罢。” 那女婢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被皇上点名侍寝,等她颤抖着上前去解皇上盘扣时却被皇帝一脚踹在地上。 她不过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在尹继善府里也从未想过会见着皇帝,规矩自然不算顶好。 今日先是陡然被一个天大的恩典砸中,还没等他从做皇帝妃嫔之后可以恩及父兄的美梦中清醒过来,就被一脚踩到地底。 她听了王爷温和垂询,才微微定了定神,战战兢兢地退下。到最后她也不明白是哪里做的不好惹皇上发了火。 皇帝看着门外站着的人,嘴唇抿做一条线,并不开口。 廉亲王不请自入,直接抬脚跨进内室。苏培盛刚刚赶到门口,见状只能帮着两位主子把门掩好。 胤禩环视四周,见只有床榻边滚着一双绣花女鞋,才转身端起桌上的醒酒汤来:“毕竟不是宫里用惯的人,这汤都快凉了也不知道请皇上用。” 皇帝闷不吭声地接过汤碗,却不喝而是放在一边儿,直直看了胤禩一刻,才忽然道:“八弟可是来捉奸的?” 胤禩一噎,眼角而横过来:“臣弟何德何能,害得四哥在臣子面前做个好色之君。” 皇帝毫无压力:“粗手笨脚的,自有人会处理干净。” 廉亲王与皇帝对视一瞬,终是叹道:“是弟弟的不是,何苦为难一个丫头。她也没犯什么错儿,揭过罢。” 皇帝想起昨晚这人的行径,面色复又难看了去:“不过一个粗鄙丫头便可让廉亲王上心求情,不知过了昨夜,老九会送几个过府来?” 胤禩哑然,先前的疑心这才做了实。原来老九打的是这个主意。 “四哥不是不知老九的性子。他不过是气愤四哥连侧福晋也不给弟弟指,方才开此玩笑的。昨夜弟弟喝得醉了些,只与老九和衣糊弄了一个晚上罢了。” 皇帝闻言寻思一阵,自然也信了大半。 若是昨晚老八真做了什么,只怕今日老九就能把人送上门来膈应自己。哎,怎么老有人惦记着给老八送女人! 胤禩自然也知道今日这场误会根源还是在老九身上。但胤禟总归是弟弟,有被远远流放在外,他不忍心苛责,已是只能自己担了:“四哥有什么火儿,还是冲弟弟发吧。没得气坏了身子,倒是苦了刘声芳。” 此言自然正合某人的意思。 于是某皇帝本着机不再失的心理,暗示可以试一试他一直肖想过的那个动作。并且说是只要胤禩愿意了,老九这次胡闹,还有在十三行安插亲信索要回扣的事情,他便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胤禩只觉得一腔心头血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开始后悔今日一时气愤‘捉奸’的举动了。 诶,老四不是个胡来的人,怎么自己这次没能沉得住气来? 其实若是在京城里,或许廉亲王也就淡然以待、以静制动了。 只是白日里胤禟的那句话终究还是在他的心里留下一笔。 在他听闻胤禛召了女婢侍寝时,他的确想过:若真如此,若真是被九弟料中,他无以自处下,或许南下马六甲也未尝不是一种出路…… 不过很快他就不能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皇帝委屈了这两日,一腔怨气总该有人来来承受。 既然胤禩理亏底气略显不足,胤禛自然打蛇顺着棍子上,不会放过这样一个难得可以尽兴的机会。 第二日廉亲王在连日奔波数日之后,终于因为水土不服而病倒了。而且难得的连来探病的睿郡王也避而不见。 但是这一切仍然不足以抹杀皇帝对于睿郡王的忌惮与厌恶,终于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将毫不知情、身子刚刚好转起来的廉亲王抬进马车,连夜启程往福建赶去。 第150章 抢女儿(番外) 胤禩三十五岁生辰过后,雍正朝终于迎来了一次万众瞩目的大选。 皇帝登基六年没有扩充后宫,只怕古往今来只有五个手指数的过来的皇帝能做到这般不近女色。 皇帝纯孝克己的名声早已传遍朝野,只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廉亲王满腹辛酸。 他从来不知道胤禛是这样一个有、情、趣的人,每隔几日就会精力充沛的召他‘议事’,彻夜长谈。 府里的几个孩子怨声不小。 马氏心中不是没有委屈,但她自知已经是众矢之的。夫婿是全大清最有权势的王爷,炙手可热,她一个汉军旗继福晋的身份着实难以拿得出手,多少人只盼着她能‘一病不起’腾出位置来。 还好王爷护着她,在福晋圈子里也没人敢在她面前说起什么,她出身武将世家也不会一心往牛角尖里钻。只当听不见看不见。 即便如此,往亲王府里送人的仍是不少。 嫡福晋侧福晋需要皇帝钦赐,侍妾美婢什么的总可以了吧? 这几年廉亲王怡亲王跟着皇帝吃素,府里连个格格也没给指。怡亲王是身子不好这可以理解,但廉亲王这里又是怎么回事? 马氏心中满是不解,也只能当做当今皇上的行事怪异而已。 这日她趁着廉亲王回府得早,让新进府的侍婢送了一碗汤去书房。 胤禩看着眼前娇媚害羞头都抬不起来的侍婢有些感叹,当年那个毫无心机的小姑娘也知道试探自己了。 当夜王爷自然是去了福晋的院子,而府里一个尚未开过脸的侍妾因为擅入主子书房被惩处打发了。 胤禩不介意马氏这样的小动作,他正好借此立威,让府里这些年陆陆续续进来当摆设的女人都警醒些。 胤禩给了马氏足够的体面,这让原本心思有些惴惴的她又安心下来,于是投桃报李地说起了大格格的婚事。 大格格是康熙三十九年生的,如今虚岁十五,该配人了。 胤禩想起自家上得马背入得厅堂的大丫头,自豪之情油然而生。这丫头遗传了毓秀的泼辣明艳,后来又被马氏给拧巴回来,也会在人前学着娇羞低头。 乌喇那拉氏虽为皇后,但因为当年与李氏攀咬一事早已失宠于雍正。连初一十五这样的日子皇帝也借口公务借口守孝不愿留宿。后宫金印早已被皇帝交给贵妃管理,找她自然是没什么作用的。 年贵妇还病歪歪得活着,但时常因病连命妇也不见。这事儿只能给皇帝透个气。 第二日胤禩下朝后,心里便盘算着这件事,连议事也心不在焉起来。 皇帝让马齐退下去,才好笑着看他:“怎么在福晋屋里歇了一夜就魂不守舍了?” 胤禩看过去:“你又监视我。” 胤禛毫不脸红:“我每日去哪里歇着都会知会你,理应彼此彼此。”何况真监视你还会让你知道我在监视你? 胤禩想想也是,反正他问心无愧,便没在计较,只道:“昨晚马氏说起大格格虚岁已经十五,请弟弟向四哥提一提。弟弟我想名单可是几乎整宿没睡。” 胤禛一听这话,当即坐直了身子,来劲儿了:“静娴都这么大了,当年她生下来时好像就在眼前,我还抱过她呢,你还记得不?” 胤禩也想起第一次抱着大丫头的那一刻,他手脚都不敢用力生怕把她一把捏疼了弄坏了。 胤禛已经激动起来:“嗨,这阵子忙着同俄罗斯商谈什么消遣也没有,宫里也好久没有喜事了。咱们今儿不谈公务,一道儿合计合计这人选可好?还有,我记得弘旺也是一般大,干脆一并把人选定下来可好?” 说起儿女来,胤禩也来了精神,两个人将宗室名单细细过来一遍。 弘旺的婚事不难,他是庶母生的不能越过弘时去,又有前世的铺垫在,很快在胤禩的提议下便圈定了伦布之女舒穆禄氏。 只是大格格的夫婿人选让两个人都犯了难。 皇帝的怀恪公主嫁的是纳喇兴德,三年前就殁了。 在他看来,大格格是胤禩府里身份最高的丫头,她额娘虽然不被皇帝待见,但身份在那儿摆着,至少该比着怀恪的事儿来办。他认为胤禩心疼女儿,最好能嫁到眼前儿时时刻刻能照看着,省得被人欺负了去。 想到这里,胤禛忽然兴起个念头来:“老八,干脆你把大丫头过继给我吧,算咱俩的女儿?” 胤禩当即拒绝:“二哥的女儿也就罢了,四哥已经抢了十三十六的丫头,怎么还惦记上弟弟的女儿来?弟弟可舍不得。” 胤禛虎着脸道:“说什么抢不抢的这么难听,我不改玉牒就是了,还算你的女儿,不过让皇帝养着,也能嫁得好些。” 胤禩毫不留情戳穿他:“那二哥的女儿为什么被你配了观音保去了草原?我前儿可是听说,博尔济吉特多尔济塞布腾也要来京了。”言外之意是你打的什么主意,弟弟可都门儿清着。 他还真冤枉胤禛了,胤禛这次为了讨好他怎么可能把他的女儿给嫁去蒙古。 “你就这样看我?”皇帝不爽了,被心上人冤枉的滋味他可不想尝第二次。 这也怪不得胤禩多心,前一世吉特多尔济塞布腾虽然配了十三家的和惠,但这一世和惠刚刚能满地跑,这人选的问题也摆在眼前了不是。总不能等和惠长大吧? 但是皇帝的委屈已经写在面儿上。蓬勃的怒意正在养心殿的暖阁里上涌、翻腾。 胤禩惊觉自己惹怒了皇帝,但事关儿女他妥协不得。他虽然早做了把女儿远嫁的打算,但事到临头又不愿看见皇帝为了平衡政局牺牲自己的孩子。 只是选谁呢? 胤禩皱着眉头苦思,要不要赶明儿问问弘旺,大格格平素里都喜欢什么样儿的?哎,这话他这个做阿玛的好似不怎么能问出口。 胤禩纠结在思绪里,忽略了周围,也没注意到皇帝已经使眼色,苏公公转身低头小跑步的去了外间。 “这事儿也不急于一时,人选都在这里呢,你爱看的话日日瞧着,哪怕想要挨个儿考较也随你,我不插手就是。”皇帝忽然开口,语气里毫无怨言。 胤禩回神,见胤禛语气随和也松了口气:“那弟弟就多谢四哥了。” “来来来,从早朝到现在连口热汤也没喝上,让你也陪我一道渴着。快来尝尝这个鹌鹑天麻汤,也不知加了什么,一点儿也不腻。”皇帝让苏培盛端上两碗汤。 胤禩费脑费神的,的确饿了,就着汤用了几个桌上的饽饽,才道:“果真是鲜而不腻,这汤到能常常喝着。” 胤禛也一气喝了大半碗儿,道:“天天喝就是龙肉也吃腻了,不然我每日都送一碗给你喝,不喝完不许走。” 胤禩只觉得热汤下肚整个肠胃都暖洋洋的自内向外散发热气,也就顺着说道:“日日头疼了人也不是我,弟弟就不费这个了。再说这汤太热,也不能总喝……” 胤禛看他脸颊已经开始泛红了,心里暗自期盼起来,嘴里道:“是有些热性,你吃了也不知受不受得了。怎么,难受?” 胤禩此时已经觉得奇怪了,喃喃答道:“也不是……只是觉得烧心,苏公公,小厨房可有凉茶备着?” 皇帝过来扶他坐好:“才喝了热汤就要凉茶,不是胡来么?要不要躺一躺,也就好了。苏培盛,请太医去。” 苏公公意会,神情正直得领着一群宫人退下,目不斜视。 请太医需要连宫人也回避?胤禩心中已经升起不妙的念头,身上的热度不似寻常烧热,倒像是当年他从江宁曹家回来之后被胤禛下药时的窘境。 “你、你在汤里放了东西?” “八弟忘了,我方才明明说过,‘也不知汤里加了什么’,四哥可没骗人。”皇帝一把将榻上散落的折子扫到一边儿,把人挪到中间躺好。 “到底是什么?”某人咬牙切齿。 “真不知道,四哥政务繁忙,哪能事事都打听清楚?不过是些小玩意儿罢了,怎比得九弟送给十三的册子,章章都是精品。”皇帝已经伸手解开了胤禩的官服,未及脱下又去撕扯他的里衣。 胤禩挣扎中难得还注意到了这些细枝末节:“册子?九弟送的?什么册子?” 胤禛已经将他的里衣撕开一道口子,一用力整条分作两块,露出里面苍白泛红的肌理来:“你想看?也好。” 胤禩来不及拯救自己的亵衣,就被皇帝从官袍的开口处扯出扔在地上,然后他面前就晃荡着一本精装册子,比奏折大不了多少。 胤禩一晃眼看见立时血气上涌,那是一册栩栩如生的春宫画册,男女皆有,甚至还有二女三女共事一夫的图页。 胤禛已经趁机将下面那人剥光,故意留了敞开的官袍挂在他身上。 “这是!”胤禩已经无法思考,他潜伏的欲望渐渐挺立起来。 胤禛全身的热气都汇聚起来,几下褪去自己的常服,抻着胤禩的双腿就要往里面挤。 “你!你慢些……”胤禩想要反抗但身心皆不配合,他的身体也在渴望被填充、被包裹起来。 “看来八弟喜欢……”胤禛低头咬住他胸前一侧突起,用了比以往更大的力气。 “你滚开!”胤禩忍不住骂人,他的双腿都被扛在胤禛肩上无法使力,腰更是弯折得厉害。 “……”皇帝喘了口气,不管不顾得顶入深处。 胤禩失神睁眼,那一瞬间窜上后颈的刺激让他无法说话,只能张开嘴无声控诉。 “……你怎么总是这样紧?”皇帝低声抱怨着。 …… 火热的黏腻感漫延开去,本是平日里令人难受的触感,在这一刻却令人越发欲罢不能。 只是胤禩终究还撑着一丝清明,他声音有些发抖:“你……你别这样大动静儿,外面有人……” 胤禛的回应是更加狠命地挞伐,他几乎是把胤禩钉在榻上用力挺动。 胤禩咬牙忍着,但这样狂暴的对待在心底勾起一抹深藏的渴望。他的心斗争不过身体的欲望,渐次沉沦。 一轮征伐狠干过后,胤禛身心皆感无比舒畅,但这还远远不够。 他抱住胤禩一个翻身。 “……”胤禩回过神来,立即想要翻身下来。 胤禛制住他,语气不稳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在广州那一晚又不是没做过。”说罢恶意地动了动。 胤禩刚刚泛红的脸被气得发青,但随即而来的侵入让他无法言语,窗外有人这个念头挥之不去,他只能用仅有的理智压制住自己冲到嘴边的低吟。 渐渐默契再次降临,循着让自己最为快乐的频率只想更快乐更痛快。 终于身上的人浑身僵硬地抱紧了他的肩膀,粗重的呼吸在他耳边响起。 接着便是一阵痉挛般的颤抖,一股温热的液体喷洒出来。 胤禛也一同到了顶点,他将人嵌在怀里,灼热的激流悉数灌满了那人的身体。 两个人抱在一起,谁也没有松手。 事后,胤禩终于明白胤禛偶尔兴起的大胆念头到底从何而来。 那本春宫册子自然被廉亲王从皇帝书房带走,并且销毁。 皇帝并未阻拦,只是有些好笑地看着胤禩掩耳盗铃。这册子上的姿势他早在他身上用过一轮,都记在心里了,烧了也无碍。 廉亲王与皇帝置气十日过后,终于再次踏入西暖阁,因为博尔济吉特部落的王爷要进京面圣,吉特多尔济塞布腾随行。廉亲王领着理藩院,这件事情他必须同皇帝商议接待标准、安排行程。 当然廉亲王一切都是公事公办,完全没有给皇帝留下一点儿私人说话的空间。所以皇帝知道他还在生气。 哎,康熙三十七年四十年的时候,两人置气都是胤禩给他台阶下,等他当了皇帝就变成他求着胤禩原谅他,真是风水轮流转。 只是大格格的婚事居然以一种戏剧的方式解决了。 胤禩总领理藩院,与博尔济吉特王爷接触频频。在他没注意的时候,大格格混在侍卫仪仗中偷偷见了吉特多尔济塞布腾世子。 胤禩从弘旺嘴里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连吐槽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这个女儿比毓秀胆子大多了。想他一个事事本分(?)、小心翼翼(?)的王爷,一个汉军旗出身的娴淑福晋,一个从来都不大声说话的额娘,怎么就能养出这样不守妇道的女儿孙女儿来? 想来是大格格幼时被老九带坏的缘故,那时他日忙夜忙,就老九爱带着老十跑来他府里蹭吃蹭喝,后来口口声声把大侄女儿带到他府上去感受额娘的温暖。 必定是这样! 于是廉亲王把这笔账算到了心爱弟弟头上,破天荒儿地写了一封劈头盖脸的骂人长信送去粤海关质问,以泄那本春宫册子之恨。 气要发,可是宝贝闺女的亲事他也不得不过问。最后还是由皇帝下旨,将廉亲王长女敕封和硕公主,指给吉特多尔济塞布腾为福晋,次年完婚。 整件事里得宜最大的竟然是皇帝。 胤禩不得已默许了皇帝抢女儿的行径。他必须为大格格考虑,和硕公主至少能少多些保障,让大丫头在塞外孤身一人时有个公主府可以庇护。当然如果他与额驸心意相通志趣相投,想必一个公主府也管不住这丫头。 何况做皇帝的半个女儿,总有机会能被宣召回京探视,不至一别经年。 皇帝对这件事的结果满意得好几天都不分场合不分地点地咧开嘴傻乐。在西暖阁里那场畅快至极的春风一度,纵是当时死了也甘心! 远在广东的睿亲王收到八哥来信,兴冲冲打开一看,只有一个心声:完了八哥被四哥带坏了,骂人都不带喘气儿了。 第151章 小飞(番外) 小飞大名于振飞,这个名字还是治河能臣于成龙给起的。 他的前十几年就像一场梦一样起伏精彩。想他父母原本是洛阳城中寻常百姓,因为一场大水都去了,只留下他们兄妹二人躲在米缸里逃过一劫。 可是相依为命的妹妹却因为朝廷赈灾不利被活活饿死,他自那之后,就恨透了朝廷,恨透了满人。江南兄弟会的胡舵主在一群小叫花子中发现了他,并且收养了他,教他武功,教他为父报仇。 原本他以为,他的一生已经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从此应该循着胡舵主为他设定的轨迹前进,最终也坐上舵主的交椅,但是康熙三十八年的一场黄河水灾,让他的生活彻底改了方向。 因为他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因为年代久远,事情经过已经不再清晰。但一些片段仍然历历在目,比如那个乔姓的贫家女子临死前惊恐的一瞥、比如那个人在马车中与他讨价还价的眼神。 再往后,他成年初尝情欲也有了春风一度。一些深埋在记忆里的些许片段在午夜梦回时却日渐清晰起来。 某人羞愤欲死的神情、青白皮肤上因为愤怒而泛起的红色、修长偏瘦的躯干…… 不对,这不应该。 他不该在怀抱青楼女子耳鬓厮磨的时候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但是他控制不了。自暴自弃之下他以为,也许自己也是喜好男风的? 于是小飞鼓起勇气,终于去了趟清风馆,点了一个面目还算书生气的侍儿作陪。 当晚他是灰头土脸逃出清风馆的。不过是坦诚相待就让他开始胃部不适,再往下动作时,几乎可以算得上是酷刑。 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飞迷惑不解,可惜已经没有人能为他做答。因为他早已身在广东,有了王府的背后支持,几年经营下来,俨然一名地道商人。连他自己都快忘了曾经刻苦学艺一心反清复仇的事情。 有时他觉得不可思议,若是自己此番行状被兄弟会的人看见,只怕会一剑刺来,并破口大骂为何他会成为满清走狗吧? 可是看着百姓们汲汲营营早出晚归,赚着丰厚的银子乐呵呵的回家睡热炕头,他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 小飞每月都会有一封两封密信与京城往来,有时是写在夹层中托商队转送,有时是信鸽来往,总之让人无规律可循。 但是新帝登基不到一年,不知从哪日开始,京城送来的书信断了。 于振飞耐心等了一个月,并没有听见水患或是道路被冲毁的消息,那么定然是京城出了事。 他身在广州几年,心底却从未忘记自己初来时的目的。既然那人是为了在粤海关留下一条通道,也许他早已料到自己会有出事的一日? 于振飞坐不住了,他想起那个人虽然权势在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心机深沉素有急智,但却手无缚鸡之力,随便哪个都能制住他。如果真是皇帝对他起了猜忌之心,要关起来下手,他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是以于振飞连夜召来管事嘱咐铺子里的事情,又说山西有一批货要谈,他需即刻动身北上,快则半月慢则一两个月便回来。 于振飞到达京城之时,已经熟知廉亲王府发生的事情,至少是表面上大家知道的事情。 皇帝果真猜忌王爷,借着睿郡王在广州与洋人商谈的事情趁机打压,夺了差事也将人禁闭府中思过。 于振飞幼时也看过《史记》、《汉书》,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他还是懂的。若是原来他还能嘲笑一下满清鞑子自相残杀、狡猾诡诈,但如今事关那个人,他也没了心思胡思乱想。 一连蹲守了三日,于振飞发觉廉亲王府每日都有皇帝的内侍上门,但却没有大内兵丁把守,看来只是软禁而非明圈。 这倒是便宜了他。 内家功夫他还没忘,第四日晚上他终于避过王府守卫,摸到主院书房。 “……小飞?”胤禩在书房里看书看得久了,视力有些模糊,看见眼前陡然出现的人很是不确定。 “八爷还记得属下?”于振飞的反应居然有些生硬,面前的人差点儿不记得自己了? 胤禩长身而起,笑道:“自然记得,你可不是爷的属下,莫要自轻了去。这个时候你不是该在广州?听说那里囤积物价民怨沸腾。” 于振飞看这人自然而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先前那点不快也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来,坐。”胤禩指了桌前一方椅子:“这两个月府里事务忙,也未来得及书信知会,倒让你担心了。” 于振飞只想说:这都不是重点好不好? 只是胤禩又道:“你一路上京我自是欢喜,但京城情势不明,你这次不能久留。在我这里歇一晚,明日天不亮还是启程回去。客房收拾起来会惊动旁人,你不嫌委屈就在在书房里歪一歪罢。” 于振飞也不反驳他,只问道:“那王爷?” 胤禩道:“我习惯晚睡了,不睡也无碍。你若不习惯,我去后院也可。”说罢就要放下书起身。 “王爷莫急。”于振飞忙起身拦住胤禩:“我有话要说。” 胤禩心里明白大半他要说什么,因此也就顺势坐下,静候他开口相问。 于振飞吸了一口气,道:“王爷可是被皇帝软禁?”其实他方才与胤禩直面而立,鼻尖都是这人松竹纸墨的味道,触手可及的距离让他将这个人看得更清,他很想问一句:是不是皇帝折磨你?你怎么瘦成这样? 但他理智尚存,王爷虽不把他当做下人,但也至多是个门人,连朋友都算不上。他们之间,远远不是能相互探问的关系。 胤禩没有察觉小飞的恍惚,他只平静地摇头道:“并非如此。睿郡王是我推荐的,自然要受些牵连。前阵子诸事繁忙,如今歇一歇也不是坏事。” 于振飞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晃白的身体,和眉睫颤动的神情,顿时有些尴尬起来。 他清咳一声,敛了神色,才道:“王爷,粤海关的路子还在,我一直留着。这些年不就等着这一日么?只要王爷点个头,我就有办法把王爷送出去,连着睿郡王也没问题。” 胤禩一愣,神情莫测起来。 于振飞留意看去,果然在他脸上看见一丝松动与神往。心中大喜,此事可成! 但下一刻,这人面上的生气又离他而去,只剩了心灰意冷的坚持,他叹了一口气,道:“我不能离京,你只管回去。若有一天听见皇上派了钦差南下平乱,就手持我的印信上睿郡王府上,把他渡走。” 于振飞看着胤禩将一枚刻了‘八’自篆文的印章放在他面前,疑惑道:“王爷为何不走?” 胤禩抿嘴不言,抬头望窗外看去,仿佛看得见层层阻隔的紫禁城。 于振飞不能理解了,他只道:“莫非王爷还在等着起复的一日?”你就非要给别人做奴才被人猜忌打压么? 胤禩回头,似乎是在自说自话:“你不明白,若我想走,如何有人拦得住?只怕我无论走到哪里,也放心不下……” 话说了一半便没了下文,于振飞不明其意,皱眉思索一阵恍然大悟道:“王爷可是担心祸及家人?这个王爷只管放心,我别的不说,早年行走江湖也会岐黄,总有些秘术药丸,想要假死病逝还是难不倒我的。” 这个胤禩倒真信,当年小飞也就一指摸出弘晖身中藤黄之毒的事情。 那晚他从养心殿出宫,的确想过要撇下一切一走了之,从此畅游名山大川,或是带着九弟南下出海。 但机会就在眼前了,也有人告诉他,一切具备只差他点一点头,他却从心里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 他可以自欺欺人说为了额娘他不能走,为了皇伯父他不能走,为了弘旺弘时大格格他不能走……但这都是借口,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他走不了了,无论是身,还是心。 于振飞等不到胤禩回答,却看见这人恍惚之后,露出一个极其认命的凄苦神色来,于是问道:“王爷可是有什么人放不下?” “……是。”胤禩直言了:“我不能走,我放心不下,即便是……” 于振飞很不喜欢看见这人面上露出这样的表情,但好像自从他认识这人那天起,这个人脸上就总是挂着无奈混杂了喜怒哀乐的神情。 他好像天生就适合这样的表情。 只是这一刻,于振飞不喜欢,因为他觉得这个表情是为了别人,一个让当朝廉亲王无可奈何的人。 “王爷何必自苦,若是王爷当真放不下谁,我定当尽力而为,想办法让这人一道悄悄离京,岂不两全其美?” 胤禩忽然笑地释然一些,方才那番纠结褪去。他笑道:“那人更走不了,他到死也被关在这紫禁城里了。比我好不了哪儿去。” 于振飞不解起来,莫非是天牢死囚?那可真不好办呐。 第二日于振飞无声无息离京,就像他悄然而来一般。他终于没能说动胤禩。这并不奇怪,从多年前那次相遇开始,他就知道这个人面目温和,内心却极难妥协。 他只是有些惋惜,昨夜二人皆无睡意,以茶代酒畅谈趣事。至此一别,再会何期? 隔了没多久,他听说了廉亲王远赴盛京陪伴裕亲王,再后来,听说廉亲王复宠于皇帝,大权在握,权势滔天。 至此,他明白这个人永远也不会同自己走了。 他自然为了他的复出而欢喜,但也藏不住有些失落,也许是因为他清楚,那些他一直弄不明白的事情,再也没有机会弄明白了。 于是他修书北上,求娶了廉亲王府的婢女青哥,也就是昔日的小禄。当年因为兄弟会的缘故,小禄父亲姐姐惨死,他总该弥补一二。 小禄已经从小丫头变得贤惠机灵,她是个好妻子。 但他最喜爱她的原因,是他们都受恩于同一人。无论多少年过去了,他们总有关于那人说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