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感化主角失败以后[穿书]   作者:妾在山阳   文案穿书之初,裴景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按照套路,他要收命途坎坷的主角为弟子,用爱、温柔感化他,抱紧他的大腿,顺便阻止他黑化。   但剧情猝不及防,主角还是黑化了。   黑化了的主角,亲手抽他筋骨、毁他修为、灭他宗门、推他入无尽地狱。   对于如此操蛋的剧情,裴景表示:呵呵,有意思:)   于是他在地狱里,也黑化了。   从万鬼窟中走出,昔日白衣仙尊化成血色修罗,他将主角断四肢、镇深海。   本以为这就是结束,没想到,是新的开始。   他重生了。   但重生的身体,不是他自己的。   *   裴景穿书后,第一时间就是找主角,然后收他为弟子,寻寻觅觅,在某个街角,他终于找到了。   裴景心花怒放,弯身,朝主角伸出手:“小友,你可愿拜入我门下。”   主角抬起脏兮兮的头,一脸懵。   而此时,裴景的手却被另一人搭上。   那人一袭黑衣,容颜诡丽。微笑着,漂亮而危险:“仙人,你看看我如何?”   裴景:“???”   这样他一下子就收了两个弟子,想想还挺赚的诶——不,等等,这个发展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啊?   cp:一点都不了解攻的盛世美颜迟钝受X非常了解受的重生归来黑化攻   1、自攻自受!(划重点!!请看清楚!!)   2、很苏很甜了~   3、谢绝人身攻击哦宝贝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甜文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景 ┃ 配角:楚君誉 ┃ 其它:   ================== 第1章 归来   沧华,深冬。   云霄外峰,霜雪覆满悬桥。   桥上,一群五湖四海集结于此的散修,左顾右盼,打量着风雪之后,巍然浮于空的七十二座山,面露惊羡之意。   “早听闻沧华云霄是剑修圣地,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就这七十二座外峰,已经灵力充沛,剩下三十六座内峰,想必更是得天独厚的宝地。”   “我还记得,当初云霄选拔弟子,千人只取一。选拔条件非常苛刻,却还是有无数人削减了脑袋进来。”   有人听了一笑,指了指脚下的悬桥,道:“那你们有所不知,当年云霄选拔,这桥就是选拔的关卡之一。要一群筑基未到的十几岁少年,一步一步,从桥头走到桥位。桥上还会有恶鬼邪灵出来阻挠。路长道阻,心性稍不稳,就会跌下去,而这一跌下去,一生都没资格再参与选拔。”   众人微微一愣。   悬桥以险闻名天下,横挂在两座山峰之间。云深飘渺处,之下是万丈高空。   他们现在都不敢低头看。行于桥上,如履薄冰。很难想到,当年,一群十几岁的少年怎么做到。   众人唏嘘道:“怪不得。天底下有些名声的剑修,十个有九个出自云霄。”   前头说话的蓝袍修士闻此轻轻一笑:“可不是嘛。碧云剑,拂霞剑,了一真人,无痕仙子。在云霄最鼎盛的时期,一代人皆是惊才绝艳。其中风头最盛的,还是当时身为云霄首席弟子,问天试第一人的,裴御之。”   众人一愣,听到这个名字,神情有些古怪:“裴御之?”   蓝袍修士慢悠悠走在风雪中,语带笑意说:“是。只是现在流传的,大概都是他欺师灭祖、逃叛宗门的事了。”   人群中有一青年面露极深的鄙夷之色:“他根本就不配被称作是人,就是个畜生。为了突破元婴期,不惜拿自己的徒弟为药引,紫阳真人自废修为,才从他手下挣扎逃生。”   有人接道:“更叫人不齿的是,裴御之怕名声扫地,狗急跳墙,还亲手弑师,杀了对他恩重如山的云霄掌门。登上云霄掌门之位,把杀师罪名推给紫阳真人,让天下人追捕。其心险恶当诛。”   “幸得紫阳道人天资绝伦,得上天眷顾,成了沧华第一个半步出窍期的大能。卷土重来,将他的阴谋公之于众。而这时,裴御之还负隅顽抗,躲在云霄派后面,当缩头乌龟不敢出来。”   说到这,那人脸上涌出了怒意:“害的云霄上上下下万万人,因他而惨死,血染一百零八峰。巍巍大宗,一夜之间,元气大伤。”   “恶人有恶报,裴御之最后被揪出来,紫阳真人废其修为、抽其筋骨,把他推入了万鬼窟里,让他受尽折磨死去,也是活该!”   活该二字重重落地。   悬桥之上修士们,也都颇为赞同地点头。裴御之做过的恶事,罄竹难书,那么死都是便宜他了。这样的恶人,就该千刀万剐。   听青年把话说完,蓝袍中年修士依旧不紧不慢笑,只道:“的确大快人心。但诸位可能有所不知。其实,裴御之在没走火入魔前,也是位风光霁月名动一时的人物啊。”   他步伐从容,衣袍掠过悬桥之上堆积的雪,道:“要我说,不论他的罪行和阴毒。裴御之所在的时代,应该是修真界千百年来最繁盛的年代了,少年英雄并出。”   “百年前有一句话,沧华人人都能背——‘血池生碧花,白骨化蓝蝶,舍利佛心凤凰眼,一剑凌霜无妄峰’,这话里暗藏玄机,对应的,就是当年问天试决出的天下五杰。”   “其中,最后一句说的就是裴御之了。当初无妄峰妖魔作乱,方圆百里之内哀鸿遍野。传言里,是裴御之一人一剑,一夜之内屠山灭门。整座山头,血流成河,白骨森然。而他一出山门,日初升,天遍下起雪来。白茫茫一片把盘恒无妄峰上的残尸悉数泯灭。一剑凌霜,这名头便那么传了起来。”   众人缄默不言。   一剑覆霜,十里苍茫。   即便不在那个时代,也能猜测,当初问天试第一,修真界传奇的少年剑修,该是怎样的风姿和意气。   只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最后会从骨子灵魂里开始腐烂。   蓝袍修士慢慢道:“我还小的时候,就是听着裴御之的事长大的。没想到再次回来,已物是人非。云霄派,当初的第一宗门,如今竟没落至此。”   他唏嘘一声,众人也在心中微有惆怅。   细雪从天落,青灰苍穹,万山皆寂。   云霄一百零八峰,峰峰覆雪,掩盖了当年的血气沉沉。   悬桥很长,但也慢慢走到尽头。   云消雾尽,出口立着一方青石,上面三道剑痕,旁书:俯仰无愧,以剑为证。   每一笔划都透出极为深邃的剑意,散修们肃贪起敬,神情复杂。   这块千年不变的石头立于悬桥口,风雪莽莽,依稀可见云霄当年风华。   而这时,人群中,走出了一位外罩黑袍的瘦高年轻人。整个人都在一团黑雾中,叫人看不清。   浑身透露出一种冰冷孤僻的感觉。如僵直的死人。   众人一直觉得他奇怪,但出于莫名其妙的畏惧,不敢招惹也不敢去询问。现在看他突然向前走出来,惊愣之余,也默然不语。   青年人半蹲下身,他手指苍白,慢慢扶上了这块青石。   其余人看到,面有不虞,出声提醒:“这块青石,是云霄派开山始祖云霄真人所立,你这样,未免有些冒犯。”   只是黑袍年轻人充耳不闻,他的手很白也很瘦,皮包骨,泛着死人般微微的青。修长的指尖一点一点,拂过上面的字,风雪这一刻都静止。   迎客青石上霜雪消融,在他指尖,仿佛是隔了百年的亲昵。   在年轻人低头的一刻,叫人看清了他帽檐下垂落长发,苍白的,根根胜这风雪。   众人再次愣怔。   这个死人一样的男子,将青石上的八个字一一描摹过。整片灰白的世界,浮现一股莫名的哀伤。很久他似乎说了一句话。声音很低,也很沙哑,咬字古怪,被消融在风雪里。   没人听得清。   诸位散修困惑不已。   有人却听清了。   在云霄最高峰,洞府内,今日飞升盛典的主角。如今名震天下的紫阳真人,缓慢睁开了眼。   *   滴答。   滴答。   血沿着台阶一路蜿蜒,染红雪地。   慕名而来的天下人,谁也没想到,紫阳道人的飞升大典,会成为现在的修罗域。   那个神秘人终于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   黑袍之下是一袭沉郁的青色,如滋生在岩石暗处的青苔般,冰冷森然。   如今青袍被血染红,三千如雪白发落在身后。   手中的剑一滴一滴淌血,步伐一步一步靠近。   一地的尸体、断臂,还苟延残喘的人颤抖地往后缩,不敢出声。   季无忧捂着胸口,被逼到大殿的角落里,血红的眼,是偏执和憎恨,隐隐还有不可置信和对死亡的恐惧。   “你怎么可能还活着!你怎么可能还活着回来!”   断断续续咳出血,手指撑着地,骨骼发白。   他吼得撕心裂肺。   血衣曳地的年轻人,神情冷漠。他皮肤惨白,没有杀人之前,如行走的死尸,冷漠、孤僻、阴沉,一言不发。杀了人后,骨子里的暴虐、血腥被激发,连带整个人似乎都带上了一层血色。   他从地狱归来,本来就该是这个世界的噩梦。   裴御之似乎是一笑,挥剑,眼也不眨,先废了季无忧的双腿。   “啊——!”   季无忧发出生不如死地痛呼。呲目欲裂。   他眼里露出惊恐,看着眼前血气森然,冰冷邪佞如修罗的男人,根本无法把他和曾经那个光风霁月,对他温柔又耐心的师尊联系到一起。   几滴鲜血溅到了他的白发之上,红得刺目。裴御之的眼黑若深渊,压抑毁天灭地的疯狂和怨恨,他用沙哑古怪的声音,道:“废我修为,抽我筋骨,杀我师尊,灭我宗门,向天下人诬陷我。季无忧,这些账,我们怎么算。”   季无忧内心的恐惧终于溢出,头皮发麻,苍白的脸上全是挣扎和抗拒。   语无伦次:“不,你不可以杀我,我是天魔后人,你怎么可能杀的了我。”   裴御之没有说话,一剑又挑断他的手筋。   他现在见血就是个疯子,刀剑划上季无忧的脸,整个世界被血染红。   一道一道,千刀万剐。   季无忧垂死挣扎,破声大骂:“裴御之——!”   裴御之最后一剑,直接贯穿了季无忧的喉咙。   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季无忧瞪大的眼死死盯着裴御之,里面是怨恨、是憎恶、是杀意,浮在一层血雾之下,慢慢地神识散尽,又变成了更深更复杂的东西。   裴御之伸出苍白泛青的手指,直接把他的两只眼珠挖了出来。   季无忧甚至喊都喊不出声!   只剩空洞洞的眼眶,对着上方。   裴御之直起身来,发上、衣上、手上,全是血,神情冷漠而残忍,眼里是一片杀戮。   他转身而去。   出门,却见云霄茫茫的大雪还在下。   季无忧终于死了。   神魂尽散。   绝无生还的可能。   他站在青灰色苍穹下,慢慢地抬头。又是一年的雪,很久远的记忆里,他在另一个世界,往窗外看,也是那么一场雪。或者就在不久前,无妄峰前,深雪如初。   曾一剑浮霜,名动一时。   只一百年。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季无忧死了。   主角死了,这个世界会怎样呢。   很快,天道和这个世界,给了他答案。   天地间刹那风云变色,风雪扭曲,罡风四起,甚至大雨倾盆,天光被吞噬,余茫茫漆黑一片,金光紫光成雷劫,狂风怒吼,撕碎空间,撕碎时间。   裴御之笑了起来,无声疯狂的笑。   扭曲的世界里,大雨成幕,雨水在空中凝结成了一面镜子。   隔着茫茫的雾气,漆黑的镜面,慢慢倒映出了一个人的身影。   裴御之的笑容猛地一愣。   镜子里是个穿白衬衫的青年。容颜俊朗,捧着杯茶,在极其遥远的距离之外,朝他微笑。   眼眸清澈,干净明亮。   难以言喻的痛和愤怒一下子灼烧理智。   裴御之吐出一口血来。   一剑将青年的脸粉碎,他踉跄着往前走了一步,脸上的雨水混着血,白发如雪深凉。   他走在这个秩序崩塌的世界,在黑暗的罅隙里,最后一个人喃喃自语:“天崩地裂,日月颠覆又如何,我也会和这宇宙和这时间共生,永远、不死。”   不死。 第2章 选拔   云霄第一峰,长极。   裴景出关,才发觉洞府外的桃花都开了。   粉白花蕊,绿叶相间里,一只小黄鸟不知道等了多久,昏昏欲睡,鸟喙有一下没一下往下栽。   裴景看着好玩,用手指戳醒了它。   小黄鸟一个激灵,差点从桃枝上摔下去,幸好反应过来自己会飞,扑腾扑腾翅膀,心惊胆战、后怕不已地站到了裴景肩上。它圆溜溜的黑眼珠极其怨念地看了裴景一眼,但还是尽职尽业地抖了抖身体,一卷小纸条从翅膀下掉下,泛着淡淡银光,而后浮空,在晴天下映出一行字来。   ——是师尊给他留下的话。   裴景若有所思看完,把小黄鸟揪下来,似笑非笑说:“师尊去历练,要我当临时掌门?那么信任我的吗?”   小黄鸟愤愤不平,挣扎出来。   裴景不继续逗它,放开它:“有空把你炖了吃,只要传话,就不是什么好事。”   小黄鸟躲他躲得远远的,临空不忘控诉地看一眼。   裴景笑一下,初春之际,枝头还覆薄冰。他衣袍掠处,流风回雪,清华万丈。风过,桃花簌簌,有细雪落在他发梢,凝结不化。   陈虚御剑前来,入长极峰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裴御之自桃花下走出。古簪墨发,白衣如雪,乍一看还真的狗模狗样。   他扯了扯嘴角。对于裴御之,不了解他的人,把他夸到天上。稍微了解他的人,听到那些夸词,都恨不得自戳双目。   裴景笑一声:“够义气啊兄弟,来的那么快,你别不是就在山门外等了我几年吧。”   陈虚瞪他一眼,道:“你正经些,今日是宗门选拔弟子的日子,别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凌尘剑出鞘,发出清鸣,横于空中,裴景一跃而上,白衣飒飒,回首疑惑道:“宗门选拔弟子,什么时候要我们参加了?”   陈虚御剑与他并排,说:“今年的门选,掌门修改了制度,打算在入宗门的那两百人里面,再来一次选拔,取十人,直接入内峰。而这十人,交由我们来决定。”   裴景嗤笑:“有意思。估计是上一回宗门比试,外峰一个人都没能入内峰,把师傅气着了吧。要我说内峰那些长老简直就是无理取闹,自己百岁才筑基,就要求人家小朋友十几二十上天入地。要真有这能耐,还拜在他们门下当徒弟干什么。”   陈虚听了这话,翻个白眼:“行了,掌门能被这事气着?除了你裴御之干下的那些混账事,我还没见掌门生过气。”   他没干过什么混账事。但把师尊从一个仙风道骨的宗师,活生生逼成暴躁老哥,倒是真的。   裴景不想提那些尴尬事,只道:“这是你对临时掌门说话的态度?”   陈虚翻个白眼,“要你当掌门,云霄怕不是要完。”   裴景凝气空中,结雨成珠,砸了陈虚满脸。   “云霄完不完我不知道,不过我看,你要先完。”   陈虚被砸个猝不及防,差点从剑上掉下去,气得跳脚:“裴!御!之!”   没有掌门压制他,他这人嫌狗憎的性子越发让人抓狂了!   裴景没理他的暴跳如雷,目视前方,笑容散漫:“不过这样也好,去见见新面孔。”   陈虚:“……”   这一届弟子是不是命犯太岁。   两人从长极峰御剑前往山门处。在   悬桥之前停下来。当年先祖开山之时,曾定下规矩,此处必须步行而过。悬桥口是一块青石,立门之始,便立在这迎客,青石上书“俯仰无愧,以剑为证”,旁有三道刻痕,划得乱无章法,十分扎眼。   陈虚每过此处,都是一阵唏嘘。摇头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裴景顺着他的目光,落到石头上,道:“我又怎么了,这字写的不好看吗?”   陈虚:“这上面就不该有字,当初先祖立此石警示众人,百年来,门派弟子无一敢触。你倒好,掌门叫你对石思过,结果你拿剑在上面刻花!也是云霄真人已经羽化,不然非掐死你不可。”   裴景只道:“你不懂就别瞎说。”   他持凌云剑,当着陈虚的面,从青石上纵划到尾。陈虚惊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你在干什么!”   裴景收剑,抬下巴:“自己看。”   只见凌云剑划出的淡淡的痕迹,很快便被一股柔和的光给消磨。   陈虚呆愣的表情僵住了,“这?”   裴景说:“这块石头里藏着云霄前辈的灵识,哪是想刻字就能刻字的?当初师尊罚我面石思过,倒是让我顿悟了一番。在顿悟之境里,与云霄前辈见了一面。我之所以刻字,就是受前辈所托。”   陈虚:“你居然还有这种奇遇。”   裴景往前走一步,半蹲下身体,手指扶上了青石,嗤笑:“你以为天才的世界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陈虚:“……行行行。”   俯仰无愧,以剑为证。   八个字,是云霄的训导,也是先辈的期望。裴景垂眸,指尖传来冷意,很快被一层柔和的光包裹。他笑了一下,顿悟之境里跟云霄真人打下的赌,没过多久他就实现了,问天试第一,天下第一。也算是不辜负他的期望。   只愿悬桥之前这块迎客石里,先祖之魂永在。   看山峰亘古、云霄辉煌。   *   外峰的首峰大殿内,已经占满了人,都是云霄盛名一时的年轻一辈。裴景的到来,让不少人眼睛一亮,当然更多人拉下了脸。   裴景在外人面前,一向是高冷人设。雪衣掠过门槛,前走,站到了人群中央,他不说话时如一柄覆雪的剑,寒芒映得所有人心头发慌,不敢说话。   大殿的上方悬浮着几面玄水镜,将参与选拔的弟子一举一动都记录了下来。   现在山门还未开,来自五湖四海的少年们站山脚下,翘首以待,眼中有紧张,也有兴奋。   裴景饶有兴趣看着,偏头问负责的人:“试过灵根了吗?”   负责此次选拔的是名女修,容颜秀婉,姿容曼妙,上前一步面带喜色道:“回师兄,试过了,这一回倒是资质挺好,出了好几个双灵根,还有一个单灵根。”   裴景挑眉道:“单灵根?”   女修笑道:“对,水系单灵根,很纯粹,内峰不少长老都暗暗盯着他呢。”   陈虚也颇为惊讶,道:“那不是资质都快赶上你了?”   裴景说,“远着呢。”   他把视线放到玄水镜中。   玄水镜里,一张张稚气的脸,写满憧憬写满期望。   终于一声鹤唳,调动了少年们的所有情绪。   只见一行白鹤破云而下,其上蓝白衣袍的剑修们临风而立,头戴玉冠腰配长剑,气质身姿都潇洒清绝。为首的是一名女弟子,自仙鹤上一跃而下,水蓝衣裙荡漾如波,风华无端。   少年们张大嘴,看着师兄师姐们的风采,眼中涌现无尽的向往。   女子落地后,笑了一下,便道:“我是此行接引你们的人,杜双双。你们可以唤我杜师姐。今日踏入我云霄山门,此后便是我云霄弟子,门规一万,戒律三千,都要熟烂于心,万不可犯,明白么”   少年们兴奋得脸通红,正豪情万丈,齐声道:“明白!”   “好。”   杜双双满意地点头,手一招,瞬间浮在天上的仙鹤齐齐展翅,遮天蔽日。飞下来,落到地上,弯下脖子,等着少年们。   第一次见这样的阵仗,年纪尚小的少年们紧张得不知所措,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踩上去。还没定下神,忽听口哨一响,白鹤起飞,天旋地转,吓得在一众少年尖叫出声。白鹤渐行平稳,他们后知后觉四顾才发现,已经到了天上。茫然抬头,见身立云海间、金光漫漫,山河如画。没见过世面的少年们,张大嘴,满是震惊。   “这就是云霄吗?”   “也太美了吧。”   杜双双带他们到了悬桥之前,从白鹤背上跳下,少年们看到的就是浮在薄云淡雾中的一座桥。下面是万丈高空,不少人吓得脸一白,哆哆嗦嗦问道:“杜、杜师姐?我们要走过去吗?”   杜无双笑说:“对,这桥是你们入云霄的第一个挑战,沿着此桥往前走,中途可能会有幻象频生,但是发生什么都不要信。坚定心性,走过这桥。”   少年们脸色还是没缓过来。   悬桥没有栏杆,就是短木相接而成,稍有不慎就会坠落下去粉身碎骨。但是他们吃了那么多苦来到云霄,又怎么可能因此怯步。平复下心情后,众人按捺住恐惧点头:“明白了。”   杜双双满意一笑:“好。你们挨个往前走吧。”她往后退一步,把空间留给了这群少年。   将少年门的一举一动收入眼中。   大殿之内,裴景问陈虚:“悬桥上有幻境?我怎么不知道?”   陈虚:“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呢。”   裴景:“那你跟我讲讲呗。”   陈虚不以为意:“说是幻境不过就是个障眼法,糊弄一下炼气期的小弟子而已。无非就是什么恶鬼骷髅,血雨尸山罢了,吓吓人的玩意。”   裴景噎了一下,神情有几分古怪:“哦。”   在陈虚嘴里吓吓人的玩意,对于这一群未谙世事的少年来说,足矣成为毕生梦靥。他们本来就怀着恐惧的心思踏上的桥,一举一动兢兢战战,恨不得闭眼走直线。   没想到,只是一秒钟的功夫,周围的景色全都变了。   青色苍穹瞬间变得血色森森,密密麻麻下起了浓稠恶臭的雨。   那雨也是红的,脚下的路变得异常难走,又滑又黏。少年们怕得不行,心中默念假的假的,但是血雨落在脸上身上,奇痒无比,那种痒渗到了骨子里,他们不得不伸出手去抓,一抓马上变成钻心的痛。   血雨淋漓,少年们视线都模糊,突然有罡风起,带来冤魂恶鬼的凄厉呼嚎。从桥的边缘,慢慢伸出一只只青白的手,试图抓住他们的脚。   仿佛身处修罗域。悬桥之上,很多少年展露了最原始的恐惧,尖叫、仓惶、奔跑。只是他们越恐惧,出现的鬼怪就越多,甚至追着他们跑。   第一个人手忙脚乱,惊惧之下,从悬桥之上掉落下去。掉下去时发出的惊叫,听得裴景都于心不忍。云霄不会让人受伤,少年很快便被候在一旁的云霄弟子救下,只是他平安落地后,还是哭了出来,为自己断送的资格。   悬桥之上人人自危,也有心性比较稳的,任血雨纷纷,任恶鬼纠缠,不为所动,沉默往前走。   裴景的目光却被一个人所牵引,指道:“他是谁?”   这样一个人大概很难不引起人的注意。   血色漫天,云霾沉沉,他握着一柄伞,手像死人一样苍白。   黑衣如同沉寂的河。   伞是灵力汇聚而成,雨水落在上面,将它映成红。   最开始藏于众人间,没有显山显水。落到这样的幻境里,他的气质却仿佛被带了出来,几乎和背景融为一体般森冷。   裴景眉头一皱。   陈虚惊叹道:“凝气成物?那么年轻就已经到筑基期了么?”   裴景问女修:“他叫什么名字?”   女修收回震惊神色,道:“师兄,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单灵根的少年。楚君誉。”   凝气成物筑基。要知道,被誉为天之骄子的裴景,筑基也是在十八岁,而这个少年看起来甚至不足十六。   裴景敛了几分笑意,认真观察起他来。比起陈虚的兴奋和激动,他的视线里,更掺了一分打量和深思。   陈虚激动道:“以他的实力,可以直接入内峰了。”   裴景淡淡道:“也未必。”   陈虚难以置信偏头看他:“为什么,那么好的资质。”   裴景笑,眼里却半分不退让:“再看看。”   玄水镜里,选拔还在继续。   那位名叫楚君誉的少年,不出意外,就快要走到悬桥尽头。天地混沌,他手中一柄血色的伞隔开外界魑魅魍魉。   黑衣在雾中掩藏虚实。   桥上有人被雨淋得痒痛难耐,嘶喊着追上他的步伐,想要躲到他的伞下。少年充耳不闻往前走。追逐的人被幻境中的鬼怪抓住了腿,直直摔倒在他身后,掉落前手指抓住了少年的一角衣袍,痛苦地大喊救命。   而血雨纷纷。   挣扎求助融在风里。   少年将伞微偏,伸出手,指尖一道血色弧光,薄如刀。   割断衣袍。   一声凄厉的尖叫后,那人掉下悬桥。   目睹一切,裴景脸上的笑容在某一瞬间散了。   他语气冷淡,点评道:“这少年未免也过于冷血无情。”   陈虚皱眉,解释说:“他们本就是竞争对手的关系——没有伤到人,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裴景:“你就那么欣赏他?”   陈虚被他一噎:“我是就事论事好不好!他天赋那么好,不收入内峰是真的可惜。”   裴景抬头,笑容散漫,声音也漫不经心:“他那么厉害,这等试炼怎么够呢。”   陈虚一听他这话就知道没好事,压抑怒火:“你又要搞什么鬼?这场选拔可不止你一个人负责。”   “我哪是搞鬼?”他的手指虚虚往玄水镜中一指,唇角勾起懒洋洋的笑:“我是给他一次机会——再来给他一关,他过了。内峰那些长老都可以歇了,我亲自收他为徒。”   殿内的修士都瞪大眼,惊疑道:“裴师兄……这样是不是不妥?”   云霄每一任掌门毕生只收一徒,徒弟不仅是门派的天之骄子,更是下一任掌门人。   陈虚真生气了:“你别一时兴起行不行,掌门都不在,你收什么徒?”   裴景看着玄水镜,没说话。   桥上血雨成幕,少年似乎预料到即将走到桥头。他停下脚步,把伞慢慢收了回来,露出一张苍白俊秀的容颜。   伞在他指间化为血色的水,很浅的琥珀色眼眸隔着血雨织成的幕望了过来。   就似在和众人对望。   大殿内除了裴景所有人都浑身一寒。玄水镜里的凄风苦雨似乎传来,挣扎着、困苦的、血腥的、冷漠的。   少年眼中是纯粹的冰冷,没有情绪。   他们却从他的眼中,看见地狱。 第3章 风雪断桥   裴景愣了一会儿,很快回神,偏头说:“我觉得我都不用试了,他肯定不适合云霄。”   陈虚:“你简直不可理喻。”   裴景道:“你放心,我绝对比你了解他。”   陈虚气得骂浑话:“你了解个屁。”   裴景往前一步,散漫的神情里却有一分认真:“信我,我看人很准的。”   陈虚神色严肃起来说:“凭你一己之言就否定他入门的资格,这样对他不公平!”   裴景笑意淡了:“什么不公平,不适合就是不适合!云霄弟子修的从来不是无情大道,他的天赋惊人,骨子里的冷漠残忍同样惊人。”说到此处,裴景声音低了下来:“或者换句话,是云霄不适合他。他呆在云霄,云霄所传承的剑意反而会磨灭他的天赋。”   陈虚道:“你又怎么知道他不适合?”   裴景说:“看着吧。”   他的指尖涌出一丝灵力,灌入了玄水镜中,瞬间天地扭转,悬桥之上,出现了新的幻境。   *   天空扭转,气流变得急促。   然后血雨消失、断桥覆雪,瞬间天地苍茫,成了一个普通的下雪天。   楚君誉原来站着的地方,从悬桥口,变成了一块平地。   寒风呼啸,像刀子一样刮在人的脸上。   视野范围内,全一色白。   楚君誉没有动。   等了很久,他等到了身后人的声音。   听声音是个少年,一惊一乍的,被冷得说话抖索:“——我的天,这又是啥。云霄选拔也太变态了吧,我刚都快被鬼吓哭了,现在它又想把我冻死?”   楚君誉转过身,隔着茫茫苍雪,看向那个少年。   少年穿着单薄的褐色衣衫,鼻子在冰天雪地里被冻得通红。头发用草绳松松垮垮地扎起,容颜俊秀,皮肤很白,眼睛很大。   现在整个人都冷得抱胸缩着。   他左顾右盼,在看到楚君誉的那一刻,就跟见到亲人一样,眼中猛地光一亮,往前跑了过来:“哇!居然是你!太巧了吧,刚刚我们还坐在同一只白鹤上呢,你还记得我不?”少年笑起来颇感欣慰说:“没想到我们会一起出来。”   楚君誉视线一动不动落在他的脸上,凝视很久。   风雪呼啸,某一瞬间整个世界乃至整颗心脏都静止了。   很久,他也笑了一下。   “真巧。”   声音很低,但每一个字都清晰。   少年一愣,旋即眼中的光越发亮了:“啊,你居然开口说话了!我看你一个人在云鹤上都不说话的,我还以为你会不理我来着呢。”   楚君誉视线落在他身上,道:“你很冷吗?”   少年说:“这冰天雪地的,我穿那么少,肯定冷了。唉,别说了,赶紧想办法走出去这里吧,我怕再呆下去我就要冻僵硬了。”   他说着,伸手去拽楚君誉的手,碰到的一瞬间,吓得立刻缩回来,眼眸震惊地看向他:“我的天,你的手怎么比我还冷。”   楚君誉摊开手,雪花堆积在掌心,不化,慢慢一股血色灵气盘旋在他手里,再次凝成一把伞。他撑伞,搁开风雪,打在少年头顶:“先找出口吧。”   少年眼里涌出无限震惊:“这伞……你你你……”他咋咋呼呼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是低声说了句:“你也太厉害了吧。”   楚君誉对他的赞美不置可否。天地一白,他却好像知道方向一样,步伐不曾停,往前走。   两人行在雪中,一伞之下,传出的只有脚步压过疏雪的声音。少年乌黑的眼珠子一直明目张胆打量楚君誉,视线里除了敬佩和惊艳外无其他情绪。   他等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说:“我叫张一鸣,冀州人,这次一个人离家出走来沧华,就是为了拜入云霄的,你呢?”   “楚君誉。”   黑衣少年高举伞,语气平静。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张一鸣嘴里念了几遍他的名字,嘀咕道:“听起来就好厉害啊。”   在同辈人绝对实力面前,他连嫉妒都懒得了,反而与有荣焉地兴奋起来,说道:“那你要是出这雪域,怕是会直接被收为内峰弟子了。”   “怎么说。”   “这是我听到的小道消息,说云霄放出了十个内峰名额给我们,选择表现优异的,你那么厉害,肯定是其中的一个。”   楚君誉低头看他一眼:“是吗?”   张一鸣重重点头:“肯定的。随随便便就变出一把伞来,那么多人我还没见谁有这个能力。我觉得你现在已经可以想想拜在哪个长老峰下了。”   楚君誉垂眸一笑。   张一鸣冻得哆嗦,还是咧嘴笑:“自信就完事了。我打赌,你一定会进内峰,运气好一点说不定能直接拜入云霄掌门门下呢——多有面子。”   他现在已经把兄弟叫上了。   楚君誉道:“云霄不是有规矩,掌门一生只收一徒吗?”   张一鸣道:“那你可以拜入掌门徒弟的门下嘛,也算是拜入掌门门下了。你知道现在云霄掌门的徒弟是谁吗,说出名号来可能会吓死你。”   楚君誉像是被他勾起了兴趣:“说来听听。”   张一鸣道:“那可是被誉为‘天纵奇才’的裴师兄,裴御之。”   “一剑凌霜无妄峰说的就是他。还是问天试第一人呢,可谓是修真界新一辈的领军人物,我听说他现在已经快突破元婴了。”   楚君誉唇角的笑,在风雪中,有点冷,有点意味不明:“继续。”   张一鸣一愣:“继续什么?”   楚君誉:“继续吓我。”   “……”   张一鸣语噎,笑容僵硬在脸上。琢磨出意思后,瞪大眼:“不是,兄弟,你来云霄连裴御之都不知道的吗?他可是现在云霄的首席大弟子,未来的掌门呢!”   楚君誉语气很敷衍的:“哦。”   张一鸣:“……好的,明白了。”   谈着谈着,已是峰回路转,茫茫雪中出现了一座断桥。立在前方,尽头隐于云深处,也不知通向何方。楚君誉收伞,白雪覆上他的黑发,如一瞬白头。   他望着前方的桥道:“过了桥就算是过关了,你先走吧。”   张一鸣满头问号,疑惑:“啊?为什么?就不能一起走吗?”   楚君誉说:“雪天路滑,不方便。”   张一鸣点头:“哦哦。”   他总觉得最后一段路是楚君誉嫌他烦了不愿意和他走,内心悻悻然,怪不好意思。但麻烦人家那么久了,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张一鸣抱着胳膊,冲进风雪中,在雪地里走了太久,腿脚僵硬,手都没什么知觉。他又心思不宁,一脚踏空在桥前。   桥上的几块木板早已不稳,积雪覆盖看不出罢了,他这一脚直接把木板踩了下去。断桥动荡,一瞬间失重。张一鸣大叫一声,幸而他反应快,手攀上了雪地的边缘。只是手臂僵直,抓不稳,整个人缓慢地往后滑,就要滑下悬崖。   他慌张向整个雪原唯一的人求助:“救我啊——!”   楚君誉立在风雪里,浅色的眼眸被白色映得近透明。听到他的求救,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过来。   张一鸣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这么一吓后,被冻得不清的神志也醒过来,看着楚君誉走近,他只差热泪盈眶了,豁出命地喊:“救我——!”   楚君誉半蹲下身子,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从悬崖边缘救了回来。   劫后余生,张一鸣魂都快吓没了,在雪地上坐半天,也没觉得冷,只呲牙咧嘴:“我这是倒了什么霉!云霄穷到这地步了?连桥都是烂的?”   楚君誉没有站起来,就这么与他对视,过分苍白的脸在雪色照应下,浮现一层淡而神秘的光。黑发如瀑,华衣重锦。极浅的眼眸此刻似乎带着笑意,只是内容冰冷。   “都说雪天路滑,你怎么还是那么不小心。”   张一鸣扯嘴角:“这不是路滑啊,这就是云霄设下的陷阱。”   楚君誉朝他伸出手:“还能走吗?”   张一鸣动了动手,却发现手按在雪面上太久,已经和冰粘在了一起。他欲哭无泪,撕破一层皮,手掌血肉模糊,由楚君誉扶着,才站起来。站起来也站不稳——腿刚刚撞到悬崖壁,受了伤,走也走不得了。   张一鸣叹口气:“……我可能无缘云霄了,你快点走吧,别管我了,争取做第一个出这个幻境的人。”   楚君誉垂眸,淡淡道:“那么早就放弃,不像你啊。”   张一鸣瞪圆眼,哭笑不得:“怎么说的你很了解我一样。”   楚君誉又说:“我背你过这桥吧。”   张一鸣傻眼:“啊?”   楚君誉笑起来自带一种矜贵优雅的气韵,伸出手,很自然地扶着张一鸣的手臂,然后把他背到了背上。   张一鸣只感觉他身上的气息近雪深凉,诶了几声,挣扎道:“可别。太麻烦你了。”   楚君誉道:“也还好。”   张一鸣见他如此,心中无限唏嘘。   他头有点痛,便只能哑着声感叹道:“兄弟你真是个好人。”   楚君誉顿了顿,说:“你生病了。”   张一鸣也觉得自己头晕晕的,憋了一个喷嚏在喉咙里,应了声:“可能吧。”   楚君誉似乎是笑了一下,说:“真是难为你了。”   张一鸣嗤笑,瓮声瓮气道:“什么鬼,应该是难为你了。”   风雪断桥,两山相对。寂静的雪原只有他们两人。   很久,张一鸣似乎真的神志混乱,胡言乱语,问了句:“你觉得云霄如何?”   楚君誉道:“仙门之首,剑修胜地。。”   张一鸣喃喃:“可他规矩又多,戒律又严,真烦。”   说罢他又问道。   “你觉得裴御之如何?”   楚君誉垂下的眸子里没什么情感。   “不如何。”   张一鸣哼笑一声,沉沉睡去:“行吧,我看好你。” 第4章 返璞归真   走出断桥的瞬间,风雪消尽。阴冷湿寒的气息也散得一干二净。天光露了出来,金云浮日,处处青山。   最后只剩楚君誉一人立在青石前。   刚刚风雪荒原仿若一梦。他却早有预料般,甚至不曾回望去寻找那个消失的人。   视线只落在前方。   立于此处千百年的青石静默无言,上面三道剑痕潇洒放肆,看出刻画人的意气风发。   楚君誉弯身,苍白的手指扶上青石,轻轻滑下。   黑发倾落,遮住神情。   手指描摹字眼,如在拂去墓碑上的尘埃。   *   裴景一脸悻悻地将神识收回来。   陈虚在旁边就差大笑出声,难得见他吃瘪一次,更是幸灾乐祸道:“我看他是个好苗子,入内峰,我定了。”   裴景:“你算老几。”   陈虚道:“你别不是恼羞成怒了吧,吹自己吹成这样,活该栽跟头。”   裴景扯了扯唇角:“呵。”   陈虚摇头:“你还想收他为徒,人家根本瞧不上你。”   裴景瞪他一眼:“滚。”   大殿之内人人憋笑,只是除了陈虚也没人敢对他这么放肆。负责的女修上前,递上一本名册,柔声道:“裴师兄,入内峰的十名弟子我们已经选好,请您过目。”   裴景不再理会陈虚的嘲笑,接过女修手里名册,握着笔,看到着最上方被朱笔圈起的名字,神色一愣,陷入了沉思。   陈虚留意到他的表情,皱了皱眉说:“他这也算通过了你的考核吧,你就别再整什么幺蛾子了。”   裴景语气很淡:“说的好像我是刻意刁难他一样。”   陈虚:“你不就是吗?”   “你说是就是吧。”裴景认了他的诬陷,懒得解释。   提笔,只在下笔的时候顿了一下,很快便干脆利落,一撇将楚君誉的名字划去。   “你——!”   在陈虚震惊生气的眼神里,裴景道:“我还是觉得他不适合。但是放弃他我又觉得可惜,先让他在外峰呆着吧,过段时间再看看。”   陈虚跟他呆在一起每天都在暴躁边缘,气得磨牙:“你就不怕掌门回来削死你?”   裴景想了想,懒洋洋笑:“不会的。”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偏头对陈虚说:“我是真的觉得,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他。”   这话他是发自肺腑。而陈虚只当他在放屁,气得拂袖而去。   裴景把名册还给女修,对接下来的选拔也没什么兴趣了。他能理解陈虚的心情,大概就是觉得一个好苗子被他糟蹋了吧。单系灵根,少年筑基,怎么看都是以后会名震一时的人。   只是,这个叫楚君誉的少年绝对没那么简单。   抛开其他不说,最明确的……《诛剑》的情节里,根本没有这么一号天才人物。   这一点就足够让裴景起疑心。   穿进书里的世界已经几百年了。   从被云霄掌门收为徒弟开始,一切都在按照书里的轨迹发展,楚君誉是唯一一个意外。裴景不可能不在意。   这是一本书里的世界,但穿书并不是裴景自愿的。毕竟在这本书里,他不是主角,是一个活生生把自己作死的伪君子反派。   想到书中原主里惨烈的结局,裴景就是一阵头疼。   这本叫《诛剑》的书原文里,裴御之空有一副好皮囊,表面上仙风道骨,私底下却是个极其自私狠毒的人。为了突破修为,干了不少丧尽天良的事,最作死的一件事,就是看中了主角的纯阳体质,居心叵测收他为徒,欲夺取主角的金丹作药引。   只是主角怎么可能死,最后死的只能是裴御之。   主角逃离沧华后,觉醒了血脉,得到各种秘境传承,很快就成为修真界第一人。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废了裴御之的修为,把他抽筋剥骨,让他在众人面前尊严尽失。裴御之被丢下万鬼窟后,痛不欲生嚎叫一夜,最后神魂尽散,肉身破碎,死不瞑目。   他现在成为了裴御之,可不想重蹈覆辙,再这么死一次。   穿书的这些年里,他也尝试过改变一些东西,但天道如秩序的守候者,全部不动声色还原了回来,尤其是与主角有关的。   是主角的奇遇,就不会让他得到;是主角的妹子,就不会让他遇见。   裴景深刻认识到了,什么是剧情的不可逆转。   那他就这么等死?   怎么可能。   他穿越到这个世界,本就是六合之外的变数。   不能改变主角开挂般的人生,他改变自己总行了吧。   起点文里的套路安排的明明白白,顺男主者昌,逆男主者亡。以后他遇见男主,不惹事不作死,抱紧他的大腿,别逼他黑化,事情不就解决了?   要知道男主季无忧小时候也是个心性善良的孩子,见到兔子死都会掉两滴泪那种。   长大成为那样鬼畜冷血的人,完全是被以裴御之为代表的一群炮灰逼的。   炮灰们竭尽脑汁侮辱男主、践踏男主、欺骗男主,仿佛人生就是为了膈应男主而活。在这样的环境里男主想保持初心也难,不出意料成为了后来笑里藏刀的变态,虐翻了以前瞧不起他的人。   而作为后来被虐翻的炮灰之一,裴景表示:或许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   闭关三年,回到云霄主峰天堑,一草一木他都看得怜爱。   大殿前的山路蜿蜒,重翠叠绿间,有几朵粉色夹竹桃摇曳生姿,云雾皑皑风飘渺,天光如泻。   这座世间仅几人能踏足的山峰,格外的生机勃勃。   裴景走到宫殿中央。殿中央是一湖池,池中玉雕人手,拖着一颗珠子。他将凌云剑放置一旁,手指沿着珠子的轮廓,简单的画了一个符。   很快,蓝烟在珠子上方盘旋,白光照亮漆黑肃穆的天堑宫。   水面上浮现了云霄掌门的脸。天涯道人穿一身青锦玄衣,眉发皆白,不发火、不瞪人的时候,看起来就是个和善清逸的隐士高人。   裴景也收了一身的不正经,站得笔直,礼道:“师尊。”   天涯道人很吃他卖乖这一套 ,点点头,问道:“这一回闭关可有所收获。”   提到这个问题,裴景稍愣。他这次的闭关只能说是福祸参半吧。突破金丹期大圆满,却怎么也破不了结婴的那道屏障,每一次试图化丹成婴,就有一股冷意横生骨髓,阻碍灵力运转。   天涯道人见他迟疑,皱了皱眉:“遇到心魔了?”   裴景摇头:“心魔倒没有,就是卡在了金丹大圆满,找不到突破的点。”把遇到的问题一五一十告诉了师尊,他有些困惑:“那股冷意我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但我觉得,如果不把它逐出体外,我应该难以结婴。”   天涯道人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严肃下脸,沉声道:“结婴之事不可操之过急”   裴景乖巧点头:“是。”   天涯道人得了他的保证,才缓慢说:“你遇到的事我也没听说过的,稍后我帮你问问经天院那群人——你现在要做的,是先稳住心性,不要急躁。明白吗?”   裴景:“是。”   天涯道人满意地点头,又问:“这一回入宗门的弟子你都看过了?”   “看过了。”   “如何?”   裴景诚实道:“挺好的,资质都非常好。其中一个少年约莫十几岁,已经能凝气成物,修为估计快要筑基,听人说,他还是单灵根。”   天涯道人颔首:“哦?那倒是个好苗子。”   裴景:“不过我把他安排在了外峰。”   天涯道人怔了:“……为什么?”   裴景:“他身上杀气太重了,我不敢贸然收他入门。毕竟云霄修行的是有情剑道,他留下来,对两边都不一定是好事。”说到这,裴景抿唇:“只是随后,我额外给他设了一道关卡,他又表现的非常正常,我一时拿不准,便先把他安排在外峰,留着看看吧。”   天涯道人对他的决定不置可否,到他现在的地位,对于天赋早已看淡,说道:“嗯,我授予你掌门之职,这些事你自行处理即可。”   被他这么一提,裴景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还有临时掌门这回事,一时间规规矩矩乖巧的徒弟形象也维持不住了,试图挣扎:“可别,师尊,我觉得云霄有很多人比我更能胜任临时掌门之职,像陈虚师弟,眉清目秀,就挺不错。”   天涯道人瞪他:“怕什么,你迟早是云霄的掌门!”   裴景现在是真不想接这个位子:“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天涯道人不理他的强词夺理,“一个掌门能把你忙成什么样。挂个名号罢了。”   裴景:“……成吧。”   在斩断神识联系之前,天涯道人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问裴景:“若我没记错的话,你从引气入体开始,就没遇见过心魔?”   “好像是的。”   裴景也疑惑,不知师尊为何会提起这事。   天涯道人神情变得有些严肃:“我最开始觉得这是好事,但现在看来,也不尽然。没有遇见过心魔,说明你七情六欲一窍未开。云霄剑法有一阶是苍生,对你可能会是一道坎。”   裴景一愣:“那怎么办。”   天涯道人给他留下的只有四个字:“返璞归真。”   说完,整个人影便消散在水池间。   裴景想要挽留,整个人趴到池边,差点就栽进池子里,欲哭无泪。   “师尊你倒是说清楚啊,什么叫返璞归真!”   但天涯道人不会理他了。 第5章 经阁问事   裴景琢磨那句“返璞归真”半天,也没想明白。现在师尊不在云霄,他能询问的人也就剩陈虚一人。   在天堑峰休息过一宿后,裴景直奔陈虚所在的问情峰。   问情峰栽了不少桃花,这个时节正艳得欲燃。   他入殿之时,陈虚正给那十名新弟子嘱咐完规矩。   十名弟子依次退下,在殿门口,就撞上了匆匆赶来的裴景。   白衣佩剑,玉冠乌发,气质若霜若雪。   一时间众人都呆住,难掩激动,拔高声音喊:“裴师兄。”   裴景被他们吼一嗓子,才注意到他们。点了下头,不做多言。   十名弟子兴奋之情溢于行表,还想和敬仰的人多说几句。但碍于背后陈虚阴沉的目光,只能悻悻地离开。   裴景心思不在他们身上,对着陈虚开门见山道:“我问你个事。”   陈虚怀里抱着一叠书,都是刚刚宣读给几名内峰弟子听的云霄规矩。对于裴景把楚君誉放在外峰的事,他越想越气,故也没什么好脸色。   冷漠地:“不知道!”   裴景了解他的脾气,直接问道:“返璞归真是什么意思?”   陈虚一愣:“什么?”   裴景重复一遍:“返璞归真,一个成语,师尊昨天丢给我的,叫我悟一悟。”   陈虚无语:“掌门叫你悟,你找我有什么用。”   裴景道:“他说我七情六欲未开窍才需要领悟,我琢磨着你对情。欲挺懂的,就来问问你。”   陈虚炸了:“……你什么意思!”   裴景意识到表达方式有点错误,赶紧改正:“我是说你见识广博来着。”   陈虚这才缓过气,想了想皱眉道:“你是不是找错重点了。”   裴景果断摇头:“绝对没错,他后面留下的就这四个字。师尊说,云霄剑法有一阶是苍生,跟七情六欲相关。我修行至今没有心魔,练到那一阶估计过不去。现在我破元婴不能急,只能在这上面下下功夫了。”   陈虚出了个馊主意:“七情六欲不就是情情爱爱吗?要不你去找个道侣?”   裴景信他有鬼,假意道:“可别,我找道侣怕不是要引起修真界动荡,天底下的女修会打起来的。”   陈虚冷笑道:“呵。”想了想,他又道:“你问我也问不出答案,不如藏经楼天阁内问一问,那里说不定会有大能知道。”   裴景听了,神情有几分古怪,说:“也行,你陪我去。”   陈虚翻白眼:“你就不能自己去?”   话虽这么说,他却已经把手里的一叠书放到了桌案上,取过佩剑。   裴景与他一前一后出门,说:“我要能去还带你干嘛?——藏书楼前那老头不让我进,只能混在你背后溜进去。”   “你怎么他了?”   裴景比划了一下,道:“也没怎么,天阁不是规定提问和回答都得用神识吗?有一日练剑过后,我闲来无事,就在天阁呆了一天,把能回答的都回答了,直接用旁边的笔墨写的,不小心打翻墨瓶,弄脏了地。打扫过后还是被老头发现了,他气的跳脚追我跑了半座山头,扬言见我一次打我一次。我现在哪还敢当着他的面大摇大摆进去啊。”   陈虚不厚道的笑,很公正地点评:“你自找的。”   裴景不以为然:“要我说,为什么非要用神识,天阁内的笔墨都是摆设吗?——迂腐!”   陈虚道:“你把这话留给楼长老说吧。”   裴景道,“算了吧。”   藏经楼的楼长老在云霄是出了名的刻板严肃。一天到晚阴着脸,把自己罩在黑大衣里,瞪一眼能使恶鬼哭嚎,脸上就差写上凶神恶煞四个字。加上修为深不可测,资历古老,门派内没几人敢招惹。裴景也被师尊下过命令,少在此处惹事。   他疯了才去撞枪口上。   藏书楼高百尺,掩映草木间,。陈虚被裴景逼着去跟楼长老寒暄,一步一步踱过去,硬是挤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楼长老和他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陈虚哪遇到过这种尴尬场景,心里把裴景骂了个狗血淋头,但答应的事还是要做到,只能僵着脸道:“楼长老,我想向您问一件事。”   楼长老可不是个慈善的长辈,特别讨厌被人打扰,嶙峋的手按着书页,一脸不耐烦,就差动手。   裴景已经抓紧机会,贴墙走,把脸挡在阴影里,趁着楼长老没注意,一溜烟跑了上去。   陈虚见了,忙道:“其实也没什么,长老您忙。”在楼长老冻得能结冰的视线里,他也是跑着上楼的。   裴景在上面乐得不行,“瞧你这怂样。”   陈虚恶狠狠瞪他一眼。   裴景推攘着他往前,直奔天阁:“快点走,别被他发现了。”   天阁在藏书楼的顶楼,整个云霄唯有金丹期以上的修士能入内。关上门,转过头,就是千万卷宣纸直垂而下。   书卷浩瀚无垠,浮在四面八方,按着一定的方向慢慢转动。   裴景第一次看到天阁内的场景时,人都震撼了。   师尊跟他解释说,天阁是修士间神识交流的地方,修真界每个门派家族都有,用以传道解惑的。里面问答都随意,偶尔还会混进一些隐士大能。   直到亲眼所见裴景才明白,这不就是类似于百度问答一样的东西吗?   或者,按他的理解,它更像古代般的知乎,只是答主不会说“谢邀”罢了。   天阁正中央,是一桌一案一席,典雅朴素,桌上有纸有墨有笔。   裴景看到嘶了声,走过去,拿起笔:“怎么还在,这又不能写又不能画的,留着干什么。”   陈虚心里虚的不行,人站在窗口,不断留意下面楼长老的动向,催促道:“你管他那么多,赶紧写,赶紧走。”   裴景席地而坐,衣袍散的整整齐齐,手里握着笔。他眉修目正,雅冠黑发,在万卷凌空的诗书里,看起来还颇文质彬彬,只是说话吊儿郎当,瞬间气质全无:“急什么,他还能冲上来吃了我们不成。好不容易来一次天阁,你都不学点东西的?”   陈虚骂:“学个屁。”但他口嫌体正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转头确定楼长老沉迷看书没空管他们后,还是臭着脸走到了裴景旁边。   裴景往旁边稍了稍,给他腾出个位置,自己拿着墨棒开始研磨。   天阁里画卷一副一副转动。   各大门派内金丹期年轻弟子占了不少,都是少年心性,在天阁这个没长辈管束的地方,认真询问丹法秘境的有,瞎提问乱八卦的更多。就如现在,浮到他们面前的,明明白白是一修士无聊提出的问题。   “猜一猜,下次问天试,你们觉得谁最有可能夺得第一?”   裴景放下笔,手一点,把这一卷定住了,笑道:“有点意思。”陈虚皱眉,也从上到下顺着看了起来。   问题下方各种笔迹横行,龙飞凤舞的,一行一行。   插混打科,各显神通。   ——我赌一块灵石,还是裴御之,上一回问天终试我亲眼所见,裴御之三招之内打得凤衿节节败退,当世第一,绝不带假,信我!   首答就是那么气势汹汹,充满挑架的意味。其余门派发出质疑和嘲笑。   ——三招?逗我呢,是我在梦里看的终试?还是你活在梦里。   ——上面那是云霄的弟子吧,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明明就是裴御之运气好,一招之隔险胜凤帝。不懂就闭嘴,下一回天榜第一还说不定是谁呢。   和事佬开始出现。   ——这有什么好争的,要我说,上回天榜决出的那五人都有可能。我赌瀛洲扶桑仙子,没什么理由,作为唯一的女修,长得好看就够了。   混迹在一群人之间的佛门弟子表示有话说。   ——就没人猜我佛门悟生大师吗?小道消息,大师最近刚破初莲境,功力大涨!问鼎第一,指日可待。   下面云霄弟子进入瞎几把扯环节。   ——孤陋寡闻,不知道我裴师兄前些日刚出关,已经突破元婴了吗?   ——我可以作证,宗门选拔之日,裴师兄出山,御剑飞行过云霄,我有幸在旁边看到,观其气色、神态,已经完全不像一个金丹修士,周身威压接近元婴大能。裴师兄厉害!   裴景看到这个,气笑了:……我突破了元婴我怎么不知道。   这些云霄弟子大概就是仗着神识交流,找不到真人,才那么放肆的胡编乱扯吧,真丢人。   陈虚也看到了,偏头看他一眼,丝毫看不出裴景身上所谓“元婴修士”的气色、神态,就他现在这副坐没坐相的样子,说是个人间的富贵闲人他都信。   这个问题到后面就变质了。有人在此立下雄心壮志,也有人纯粹为了皮一下。   ——修真界代代人才出,说不准又会冒出有潜力的新人来,问天试五杰大换血也不是不可能。   ——赞同上面的道友,请大家记住徐皓然这个名字,明年他将战胜旧五杰,登鼎第一,别问我为什么,自信。   ——我叶霸天也要在天榜上留名。   ——别争了,我昨夜做阵观星,掐指算,天榜上没你俩名字。   ——那是你学术不精。   ……   ——我是徐皓然,对天榜没自信。上面那个拿着我的名字丢人现眼的兔崽子,别让我找到你。   裴景笑出了声。   但笑归笑,他还是留意到了一些消息的——譬如寂无端现在已经能够炼出死尸,悟生破了初莲境,虞青莲在蓬莱秘境有奇遇,而凤矜觉醒了一部分先祖记忆。   天下五杰,另四人这几年内都有所获,只剩他被卡在金丹大圆满,死都突不破。   但裴景还是有自信,下回天试第一,依旧他的。   陈虚泼凉水:“人人都在进步,就你原地踏步,你拿什么跟他们打?”   裴景满不在乎:“我原地踏步一百年,他们也赶不上我。当年在经天院我一个捶他们四个,现在就更不用说。”   陈虚想起经天院那段鸡飞狗跳的岁月,一脸黑线:“……你还有脸提那些事。”   经天院是修真界顶级大佬云集的地方。   千年之前,天梯崩塌,断绝了与上界的联系,此后再无一人能飞升。化神期的大能们为了修复天梯,修建了经天院。   以裴景师傅的师傅、上任云霄掌门为首,耗时几百年,以灵力渡天梯,一阶一阶修补。   只是修补的过程太过无聊,再考虑到他们飞升后,修真界会后继无人。大能们干脆把门派内杰出的弟子接了过去,进行指导,是以,经天院又变成了一个类似学堂的地方。   而当初云霄去了六人,在经天院混得最风生水起的,大概就是裴景了。   世人不会知道,天下五杰,其实年幼就认识。   世人更不会知道,裴景小时候,一人就把另外四人得罪了个遍。以前的问天试第一都是团宠似的人物,活成裴景这样的人嫌狗憎,也是稀奇。   裴景手指横空一划,很快,浮在空中的一卷卷纸又开始转动了。留在天阁里的问卷,都是两年之内提问的人还没选出满意回答的。他视线落在一卷纸上,挑眉,轻轻“咦”了一声。   提问人问的非常直白。   ——“一剑凌霜无妄峰,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裴景说道:“我上回在天阁回答了很多问题,记得其中一个就是这个——居然又出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陈虚皱眉:“……他这问的是什么意思。”   裴景手指点了点桌子,笑得懒洋洋:“我猜他想问的,应该是成为天下第一是什么感觉吧。”   这问题问的假大空,于是下面的回答也都是各种调侃。   ——简单,等我一百年后再告诉你。   ——为什么不直接去云霄问裴御之?   ——大概就是一人一剑屠一峰,苍天细雪为证的感觉吧。论实力,我还是很钦佩裴御之的。不过上天是公平的,实力和样貌我和他各占一样,谁也不亏。   接下来的画风马上就歪了。   ——那么好看?十块灵石悬赏上面那位道友的门派、道号。   ——啧啧,我派女修搞出的修真界美男榜上,裴御之名列第一。敢问上面道友,姓甚名谁,叫我等开开眼界。   ——嘻嘻,有意思。瀛洲风华岛桃源山,姚芊芊。道友,千万来玩啊,说不定我们就成道侣了。当然长得丑的话,就别怪我鞭下不留人咯。   裴景不由笑。   海外瀛洲上女修居多,泼辣程度闻名修真界。   他想到了虞青莲,论泼辣,她也是个中楚翘了。   只是不识她真面目的一群男修,还是把她当女神跪舔。   在裴景的映象里,她就是个管不住嘴还认不清现实的胖子。   比他还自恋,小时候没张开,胖成球,就自诩天下第一美人。那时裴景才被她坑过一次,她耍阴招,告状到他师祖面前,害他面壁思过足足十天。裴景怎么可能逮着机会不怼她,当即笑得前仰后翻:“得了吧,你的腿都有我腰粗,怕不是我心血来潮女装一回,你这第一美人的名头就要易主哦。”   就这一句,虞青莲记到了现在。   他也是服气。   陈虚反应过来:“你当时回答的都是些什么问题,都是关于自己的?”   裴景:“哟,聪明,这都被你发现了。”   陈虚:“……你真无聊。”   裴景理所当然:“不无聊我来天阁干什么?”   陈虚开始好奇:“那你当初怎么回的。”   “这个‘一剑凌霜无妄峰’?我当时觉得好玩,就随便说了一下。意思大概是,没什么感觉,头有点冷吧。这没骗人,是真的,我都没想到会下雪,杀完人出门一看,全是雪,白花花一片,差点晃花我的眼。当时我衣服穿的也少,不冷就怪了。”   陈虚:“……”   裴景的墨也快研好了,捡起刚刚被他放下的笔,拂袖沾墨,行云流水般。   他道,“上次那个回答了,现在这个也回答一下吧。”   陈虚注意着他的动作,提醒:“天阁规定用神识书写,你又忘了?”   裴景嗤笑一声道:“哪门子规定,其他门派都是用笔,就楼长老事多——我觉得用笔写,此才能体现我字的飘逸潇洒。”   陈虚:“无怪你会被楼长老追着打了。”   裴景扯着书卷的底部,把它从空中拽下。他一只手压着宣纸一角,一只手悬腕执笔。玉冠之下墨发如水,泻在桌案上,侧脸俊秀清逸,看起来颇有几分贵公子的风雅。下笔也是挥洒自如,风骨天成。   陈虚凑近,看清他写的回答,一脸不忍直视:“估计没人会相信,这是本人回答的吧。”   裴景道:“所以说世人多愚昧,是是非非真真假假,都分不清。”   陈虚:“……”   这位无聊至极、瞎问问题的修士,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本尊会亲自出来回答吧。虽然本尊的回答看起来就像个傻子   ——谢邀。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头有点冷,那雪挺大的,建议模仿的人多穿点。   ……居然还挺贴心。   陈虚心道,你那不是头冷,是头铁吧。   裴景墨水准备充足,才记起来了此行的目的。扯过一张宣纸,把自己的问题写了上去。   天阁内嬉笑玩闹的问题虽占多数,不过大家都是金丹修士,各人有各个的道法,不同的角度会得出不一样的结论。   何况,还有不少隐士高人在这里,有事没事也会进来逛逛。   ——如何返璞归真?   写完搁笔,注入灵力,将宣纸腾空。混在其间,随着一起旋转。传到修真界各个门派的天阁之内,集思广益。   “等着几天后再来看吧。”裴景刚说完,视线一扫,就愣了,难以置信地眨眨眼:“不是吧,这么快就有了回复?”   只见他的问题之下,一层灰色的字迹。   那人应该是用神识写的,一点一点浮现。   ——看是怎样的返璞归真了。如果是遇到了心魔,那就以毒攻毒,根治本源。如果是因为阅历不够,不能悟道,那就入世吧。   裴景愣了。重新把自己的纸卷拽下,拿着笔,潦草写道:求问如何入世?   那个人也还在。   灰色的字迹缓慢写。   ——不一定要洗去记忆入人间,世俗在万千世界里,有人的地方便是红尘。   裴景瞬间肃然起敬,这个人成功把他唬住了。看这架势,要么就是个金丹期满口胡言的装逼仔,要么就真的是个超然世外的大佬。而裴景比较倾向后面的一种。   只是这话云里雾里的,叫他一时也摸不清头脑。   他还欲追问。   一行细细的灰体字又浮现。   ——年轻人,入世还是要自己悟的。别问了,我帮不了你。   好吧。   裴景默默收回笔。   陈虚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裴景拧着眉头:“不知道。不过他说入世,我倒是有一点头绪了。”   得到了一点思绪,裴景来天阁算是心满意足了。他不再坐着,站起身来,打算走,不过因为心里惦记着入世的事,脚下没注意,踩到了长到拖在地上的宣纸,宣纸往下滑,上面摆着墨砚,瞬间啪地反倒在了地上,发出声响。这一幕是如此熟悉——不就和他上回打翻墨一模一样吗!连动作都是差不多的。   裴景暗道要遭。   陈虚也吓一跳。   裴景忙道:“快快快,把这里收拾了。”   只是来不及了。楼长老毕竟是长老,耳朵一动,就注意到了墨砚打碎的声音。还是来自天阁的方向。敢在他眼鼻子底下干出这等混蛋事,除了裴景还有谁!   当即怒火从中烧,把书重重一合,黑袍凌空就直接飞上楼去,吼道:“裴御之!”   擦。听到吼声,裴景对陈虚道:“我先溜了。你自求多福。”   凭着丰富的逃跑经验,脚底抹油地翻窗走,离楼长老封锁窗户和门就差瞬息的功夫。   剩下陈虚一个人,气到吐血,面色扭曲捶墙大吼:“裴御之你给我回来!”   而裴御之已经走远了。 第6章 入世   裴景上次才被楼长老追着捶,绕着云霄一百零八座峰跑了个遍,简直可以成为心理阴影。现在脑子坏了才回去——上赶着送双杀吗?   但他到底还是个心性善良的人,毕竟陈虚是陪他来的,总不能丢下他不管。于是从天阁的窗户跳下来后,裴景也没走远,就在藏书楼前的领事堂坐下了。用法术稍微变换了下容颜,坐在角落里,随便拿了本书看。   领事楼是给宗门弟子,发派任务兑取灵石的地方。   裴景没来过,毕竟他一出生就被掌门收为徒,久居天堑峰。大部分时间都在修炼,除了前往经天院的那段时间,平日能见到的人只有师尊、陈虚,简直贫瘠可怜。   翻了翻领事楼的任务,任务对炼气期筑基期的弟子,要求很简单,猎妖兽,或者采灵药。一个任务十个灵石,抽点时间去做做,对于初入仙门一贫如洗的新弟子,倒也挺划算。   正想着,裴景就看着几个新入门的弟子成群结队走了进来。说是新入门,因为裴景对他们有所眼熟,昨日选拔时应该见过。   三人穿上云霄的道袍,白衣蓝边,银带飘飘,走路似乎都有了气势。他们排在队尾,等着领任务,谈笑间说着话。   最前方那人是个圆眼少年,笑起来和善亲切,他转过头来,小声道:“有一个小道消息,我听人说的,说昨天的选拔并不简单,内峰的好几位师兄师姐都有在看,打算在我们当中选出十名弟子,直接入内峰来着。”   后一人愣住了:“真的?”   前人道:“千真万确,你没发现少了人吗?就是进了内峰。要我说他们运气是真的好,按云霄以前的制度,进内峰那可是比登天还难。”   第三人嬉笑:“没那么夸张吧。”   前头的少年摇头,神情唏嘘:“不夸张。我给你算一算,外峰唯有上阁弟子才有入中峰的资格——而成为外峰上阁弟子,你需得在外峰每五年的大比里,进入前一百名。进了前一百名还要通过内峰长老们的考核,长老们看上了才能进,看不上,一百个进不了一个也是有的。像上一回,就一个都没能进内峰。”   听完圆眼少年的话,另两人都露出震惊的神情,倒吸一口气。   须臾,有人叹道:“这还只是云霄派,竞争就如此激烈,沧华大陆芸芸众生,我辈何时才能崭露头角。”   圆眼少年洒脱一笑,只说:“崭露头角,有个办法。”   他一指正天南方,从领事楼的窗口望过去。那里有一座直耸入云的奇山,不在云霄内,却比云霄任何一峰都要高伟雄壮。它立在沧华大陆中心处,受亿万修士瞻仰,人称问天。   “那是问天峰,天下第一峰。每五百年举行一次天试,你若是能在问天榜上留名。别说云霄派,放眼整个修真界,无人不识君。”   剩余两人其倒吸一口凉气,眼神炙热。他们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前方排队的、旁边坐着的新入门的修士纷纷侧耳过来听。连一些早入门师兄师姐,也悄悄投来视线,他们不是不明白,但听人说起,又是另一回事了。纷纷低头笑,笑他们不知天高地厚。   只是,马上又听圆眼少年笑吟吟:“可留名问天榜,比入内峰,难了不止一万倍。知道问天榜上都是哪些人么”   两人摇头,问:“哪些人?”   圆眼少年顿了顿,脸色郑重起来:“血池生碧花,白骨化蓝蝶,舍利佛心凤凰眼,一剑凌霜无妄峰。这段话你们可能没听过,但身为沧华人士,我却是自小听到大。话里暗藏玄机,包含了,上一届问天试决出的天下五人。”   新的弟子竖耳倾听。   师兄姐们摇头哂笑。   与他同行的两人道:“这……都跟我们讲讲。”   少年缓慢一笑,慢慢道来:“血池生碧花,说的是问天榜第五,蓬莱岛的扶桑仙子,虞清莲。她为蓬莱岛主之女,百岁结丹,嫉恶如仇,曾一鞭屠尽蓬莱魔修,化灵渠为血池,故此得名。”   “而白骨化蓝蝶,则是问天第四人,鬼蜮的少主,寂无端。鬼修炼死尸,御鬼气。听闻寂无端一指,可令活人顷刻毙命,可令死人一霎成灰。而那灰烬滕飞空中,栩栩然如蓝蝶,鬼魅异常,这称呼便这么来了。   说着,他用手指比划个蝴蝶飞舞的动作。圆眼少年说的引人注目,本来嘈杂的领事堂,渐渐地就安静下来。问天榜上前五的强者,何等的遥远和神秘,他们现在只是微尘,只是蝼蚁,而那群男子女子已经立在修真界的顶端,成为无数修士仰望的传奇。   青袍少年继续:“问天榜第三舍利佛心,乃天下佛修之首,空门悟生法师。悟生法师大慈大悲,天生佛子,舍利为心。一人一杖,铲平食人谷,渡万千亡灵。一战成名。”   “凤凰眼,问天榜第二,妖族的新帝,凤衿。凤衿本体为上古神兽凤凰,如今涅檠第一百世,一双眼睛流光赤金,沉三千业火,天下人莫不敢与之相视。他出生时,百鸟齐鸣,万兽伏息。无需功绩,便已天下瞩目。”   圆眼少年轻嗤一-声,笑道:“凤帝出生之时,妖族便放出豪言,说五百年后问天试,第一势在必得。但谁也没想到,这半路,杀出了个裴师兄。”   新入门的少年们聚精会神,提心吊胆等着第一人。乍听师兄二字,大脑呆愣,人都兴奋炸了。面面相觑,惊道:“天试第一是我云霄弟子 !   云霄派是剑修圣地不假,但问天试,试的却是天下群雄。修真界漫漫无边,海上蓬莱,阴间鬼蜮,甚至佛门妖族,六合八荒,没有哪一派是简单之辈。而第一是他云霄弟子!何等的荣耀!何等的自豪!   师兄师姐们摇头叹息,翻过了一页书,看着这群少年,就仿佛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只是云霄裴御之,到底也是世人难以磨灭的印象。   圆眼少年眼放光芒,语气也加了一丝激动,难掩敬佩和敬仰道:“对!天试第一!一剑凌霜无妄峰!说的就是我云霄内峰、掌门亲传大弟子——裴御之!裴师兄!”   一众哗然。   这首歌谣短短三十四个字,道尽天下修士一辈子的追求。   两人其一偏头笑道:“那我岂不是可以喊天下第一叫师兄了,说出去都特有面子啊!”   圆眼少年却泼冷水道:“你也得见到裴师兄才行啊——我们是外峰弟子,平日里见到一位内峰师兄都不易。何况是掌门亲传的裴师兄呢!”   他这冷水一时间把两人的热情都浇灭。悻悻然摇头,也是,他们是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但在云霄不过是最底层的外峰弟子罢了,筑基都遥遥无期,又怎么敢奢求去见那等活在传奇里的人物呢。   裴景从他开始讲时,就没心情再去看书了。   一直备受盛誉,这类夸赞的说辞他都不知听了多少,早已麻木。   让他动容的,只是这三个少年身上那种如日初生的朝气。   浩瀚修真界,大道通天,这样的赤子之心开始时人人都有。只是随后艰难险阻,千磨百炼,还能坚持初心的就不多了。每一回云霄涌入新的血液,他都会听到类似的发言。对梦想,对力量,对未来。少年们就像一张白纸,热情无休无止。   所以见到此时,他们两人焉了一样的失落。   裴景笑了一下,他手指点了点桌子,出声道:“想见裴御之,那就入内峰啊。”   青年的声音像水一般清润、风一样和煦。   三人齐齐把目光转了过来。   就看到角落里有个白衣如雪的修士,样貌平凡,笑容却给人非常不一样的感受。三人不自主地站直了身体,因为知道这肯定是内峰的师兄。   裴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们三人一眼,道:“你们三个年纪加起来都不过六十,怕什么呢。”   说到这,他想到了楚君誉,那个风雪断桥上冷漠孤僻的天才少年。   问他你觉得裴御之如何,一句“不如何”怼的他哑口无言。裴景当时心里暗骂臭小子。现在回想,唇角不由自主扯出微笑,他其实很欣赏他。   裴景对少年三人说道:“你们努力一把,说不定,以后就是超越裴御之的人物了。”   他是真心实意地鼓励。   但三个少年怎么都不敢接受这份鼓励,纷纷摇头,诚惶诚恐:“多谢师兄指点,不过超越裴师兄还是算了吧,这辈子估计都不可能。”   同时,一些一直不说话资历较老的云霄弟子看不下去了,出言冷嘲热讽:“超越裴师兄,说的那么轻巧,你自己怎么不去试试。”   裴景轻描淡写回:“你又怎么知道我比不过他。”   那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里写满嘲弄:“成,我等着你天榜留名。”   裴景似笑非笑:“好的,天榜第一见。”   “……”   众人都被他的口出狂言吓到了。现在确定,这就是个疯子。   圆眼少年是个情商高的,见这架势两人要吵起来,赶紧扯开话题:“诶诶怎么扯远了,刚刚还没说完呢,介绍了前面四人,还没说裴师兄名号的来历呢。”   另两人反应过来,忙应声:”对对,我们还想知道这一剑凌霜无妄峰的由来呢。“   领事堂里不少人对这感兴趣,屏息,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少年清脆的嗓音,款款道来,神色是无尽的崇拜:“这事啊,发生在四百年前。”   四百年前。离国闹瘟疫,遍地饿殍浮尸,疮痍满目。适时裴御之云游四海,被瘟气所引,见此人间惨状,惊疑,于是入城调查,没想到,幕后竟是无妄峰所为。   无妄峰上的云中十四州在当时,也是闻名天下的宗门,谁料宗门第一的元婴老祖渡劫时被心魔反噬走火入魔,成了需要吃人的妖怪。   元婴大圆满的强者,倾一宗之力也不能抵,一番恶战后,无妄峰上上下下全被摄了神智,成了魔修,帮着老祖烧杀抢掠,造成离国这样的惨剧。   无妄峰下云中城的百姓都记得那一天。   血气郁沉、黑暗无光的十四州,殿门前出现了一白衣少年,一身浩然正气,驱散阴霾。在魔修的颤声质问里,他手握冰蓝长剑,唇角噙着笑,道:“哦,我来杀人。”   来杀人。   一人一剑,屠尽魔修。那一日,云中城血流成河,白骨森然。尖叫哭嚎彻夜不修。一片狼藉里,白衣少年收剑回身,沿阶层层下。   这时,天空忽然下起了雪,片片莹白。   呼啸过后,白茫茫,压住了十四州所有的黑血腥罪恶。   银装素裹,圣洁纯白。   倍受欺凌的云中人都立在山下。   看着漫天风雪里长剑染血的少年走来。   天色青灰,殿门血红,而他黑发白衣,风华绝代。眉心落了片雪花,不化。恍如天人。   云中人热泪盈眶,齐齐跪拜。   一剑灭世,天地苍茫。   这一剑凌霜无妄峰的名头,便那么传开了。   裴景在一旁,听着有关自己的传说。   其中一些关键点,他自己都记不得了。世人却一五一十讲了出来,还把他美化,跟天神下凡似的。   这要是让陈虚听到,怕不是得气死。   等陈虚找过来时,领事堂的人都差不多要走完了。   和裴景想的不一样,陈虚没有被揍的鼻青脸肿,除了脸色臭了点,其余都很正常。裴景绕着他转了半天,然后下结论:“楼长老就是针对我。上次我被他打得几天不敢见人,怎么到你小子身上,就一点伤都没有。”   陈虚一拳就要砸上去。   裴景笑得不行,躲了过去,问:“他怎么刁难你了。”   陈虚恶狠狠瞪过来:“他刁难我干什么,事都是你做的,楼长老也清楚,你小子等着吧。”   裴景:“那你让我等了那么久,是在藏书楼看书?”   陈虚神色狰狞:“屁!就是因为掩护你进去,楼长老罚我在那里抄了整整一本规矩!下次再跟着你瞎搞,我自己先弄死自己。”   裴景不厚道地笑出声,马上又捂住了嘴。他从位置上起来,揽着陈虚的肩膀,把怒气冲冲的他推攘了出去:“吵吵闹闹像什么话,也是现在领事堂人少,没什么人认识你,不然面子都丢完了。”陈虚冷笑一声:“你裴御之什么时候要过面子啊。”   裴景接道:“行吧,可我不要面子,你还要啊。”   出了领事堂,月色皎皎,裴景才发现,原来已经到了晚上,幸灾乐祸想,陈虚抄的书应该挺厚的。当然这话他没敢说出去。   裴景坐在领事堂一个下午。并不是一无所获,从在天阁里得到提点开始,他便思索着入世方法。适才那三个少年给了他新的思绪。   御剑回天堑峰的路上,裴景忽然一停,吓陈虚一跳。   陈虚现在就怕他又搞什么幺蛾子,心力交瘁:“祖宗,求你了。回去吧。”   裴景虚情假意:“哎呀,这就祖宗叫上了,怪不好意思的。”   陈虚只恨自己修为,不够打不过他:“你又要干什么?!”   裴景忽然就正经起来,脸上没了散漫的笑意,眼神都精神了:“我想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关于入世。”   陈虚警惕的:“说。”   “师尊想要的,是我七情六欲能开窍,下红尘走一走便是了。而就如天阁里那位前辈所言,有人的地方就是红尘。你说我从头来一遍如何?”   “什么从头来一遍?”   “就是重新踏入修真界,掩藏修为当一个外峰弟子。摒弃掉天才的身份,或许才能领悟到一些我以前不曾在意的。”   陈虚知道他是认真的,不是说来玩的。   裴景在轻云淡月里微笑,广袖流风,气质出尘:“你觉得呢。”   陈虚对他的事很少操心,两人一起长到大,他了解裴景,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   沉默一会儿,说:“可以试试,你在外峰留点分寸就好。”   裴景抚掌,笑:“那必须的。好歹我现在也算半个云霄掌门。”   陈虚黑线:“你居然还记得你的身份。”   *   裴景拜入外峰,除了所谓返璞归真一事,还有其它的想法。   第一就是主角,按照剧情,一年之内主角就会误打误撞进入云霄,成为外峰弟子。而他在外峰受的各种凌霸侮辱,是季无忧黑化的一根重要导火线。   现在他混入外峰,暗里保护季无忧,不让那些脑残炮灰有机可乘,把黑化的苗头掐死在摇篮里。   第二是楚君誉。裴景不知道楚君誉骨子里那种令人胆怯的黑暗从何而来,可那股血煞之气像是扎根在灵魂。放任这样一个人在门派内,他亲自监管,才放心。而且,他对楚君誉有很深的兴趣,这个少年如果能摒弃血液里的杀戮,一定会成为云霄的新一个奇迹。   裴景缩小骨架,变成少年形态,给自己换了身衣服。干净的褐色短衣,黑色鞋子。头发也变短,短到用草打个结,就能捆成一小束。他对着镜子咧嘴一笑,少年眉清目秀,英姿飒爽。   陈虚心不甘情不愿地领他去最外峰,坐在云鹤上,千叮咛万嘱咐:“别乱发脾气,你一剑削平外峰,我也要跟着你一起倒霉。”   少年裴景晃着脚丫子在空中,自他学会御剑飞行开始,很久没坐云鹤了。手揪着云鹤的毛,柔柔的,还挺舒服。瞬间玩得起兴,揪一根鸟毛:“我又不是那么暴躁的人。”   陈虚信他就有鬼:“别任性,我先谢谢您嘞。”   裴景揪一把鸟毛:“好嘞。”   把他送到最外面的迎晖峰,陈虚孤高临下,说:“外峰比不得经天院,由不得你折腾,记住,不要乱搞事,”陈虚真是无语了:“我现在操心你真是跟操心我儿子没两样。”   “得了吧,你昨天还叫我祖宗呢。”裴景最后揪一撮鸟毛,跳下云鹤,催着他走:“你快回你的问情峰吧,让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有后台,我怎么融入其间。”   陈虚:“……”滚啊。他和他脚下的鹤一样,没一个想在这多呆一分钟。   只希望裴景在外峰能入世个百八十年,这辈子别回去祸害他们了。   裴景是第一次来迎晖峰,地很大,树特别多,害得他差点迷路。中途问了一名女修才搞清方向。外峰弟子大多刚刚练气入体,对什么都一知半解。故第一年云霄布置了课程,关于修真体系、丹田识海、阵法丹药等,硬性要求这些弟子准时去听。   新入门弟子在云霄的第一年往往都不怎么自由,戒律森严,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修行都规定的一清二楚。想偷懒也不行。   裴景倒是不在意这些,当初经天院内更变态的要求他都熬过来了。身为云霄首席大弟子,还会怕区区一个外峰的规矩不成。   迎晖峰的主殿。   偌大的房子内,整整齐齐站了两百多人,包括新入门的弟子,管事,还有教习剑法的师傅。   站在正殿中央的是一个黄袍修士,金丹初期修为,高且瘦,中年模样。   正是迎晖峰的峰主——黄符道人。   黄符道人背着手,一脸严肃:“规矩什么的,刚刚你们师兄都念给你们听了。每一字每一条都要用心记牢,切不可犯,明白吗?”   少年们白衣蓝带正衣冠,声若洪钟:“明白!”   黄符道人满意地点头:“好。现在我跟你们交代一下在迎晖峰的一年里,你们需要做的事……”   裴景是后来赶到的,候在殿门口的女修拎着他领子,不让他进。还是他仗着现在这张脸,撒了个轿,卖了个可怜,才溜进来。   他插了个队,问旁边的弟子:“现在讲到哪儿了?”   旁边的弟子小声道:“快到分房间了。”   裴景:“哦。”   迎晖峰的住宿条件参差不齐,笼统来讲,可分为天地玄黄四个阶层,天中天最好,听说是个洞天福地,堪比内峰。而黄中黄最差,是一个类似人类居住的小院子,地方偏远,灵力贫瘠,近乎无。黄符道人把这事隐瞒了,只含糊道:“为了公平起见,我们抽签来选择住的地方。有的地方灵力差,有的地方灵力好,一切随缘。今天,你们要明白,修真界,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弟子们齐声:“明白。”   管事拿着一个箱子,走向众人,要他们抓阄时。众人还是有点胆怯了,推推嚷嚷,喊着你先去你先去。毕竟谁都不想自己成为运气最差的那个,首先面子上就过不去。   黄符道人看了,皱眉说道:“在这样你们就直接睡地上吧。”   他话一出,殿里的少年们才悻悻然,往箱子里伸手。他们拿出纸条后,全都悄咪咪掩着看,就怕别人知晓。   裴景觉得完全没必要,他对自己的运气有迷之自信,抓就是了,再怎么也会是一个天阶的。   拿出一个小纸条,裴景打开,就傻眼了。怎么回事。   上面一个黄字,只是黄字背后,密密麻麻地用褐色小体写着一套云霄入门心法。字歪歪扭扭,跟狗啃过似的,看的裴景头疼。   旁边的修士抓到了个地字好房间,心花怒放,左右问,问到裴景这来:“诶诶诶,你是什么。”   裴景扯了扯嘴角,把手里的纸摊开给他看。   男修也傻眼了:“怎么我们的不一样啊。”他拿出自己的纸条,干净的白纸上,只有一个清清楚楚的“地”字。   裴景:“……不知道。”   什么鬼哦。写着一套最基础的,他两岁练习的心法敷衍他就算了。字还写的那么辣眼睛。长这么大,第一次发现自己非酋本质的裴景,默不作声地把纸给撕了。撕成一条一条,吹着玩。   “都抽完了吧。”   黄符道人这时候又发话了。他道:“这是你们入云霄进行的第一场竞争,竞争的不是实力,而是运气。修真界就是那么残酷无情。气运对于所有修士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的。你们有的人选中了天字房、地字房,已经是赢了其他人一步,但也不可过分骄傲怠慢。而抽中其余房间的人,更不要气馁,要知道天道酬勤。”   他话不说还好,一说殿中抽到黄字的少年委屈得都快要哭了。   瞬间有人欢喜有人忧,叹气声,响在整个大殿。   只有裴景显得非常与众不同,懒得去想住宿问题,继续撕着他的纸条,撕到越来越细。他都金丹大圆满,差一线元婴了,对灵力还能有什么要求。反正现在快乐就完事了。   黄符道人等他们唉声叹气半天后,忽然又故作高深的一笑:“都叹气完了?现在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什么?!   众人瞬间又纷纷打起精神来。   黄符道人意味深长道:“这是我今天教你们的第二课,什么叫福祸相依,有时候命运就是那么大起大落。迎晖峰有一间房,可谓是上上品,灵力虽说比不上问情峰天堑峰,但比起其他内峰,也还是比得过的。这间房我没有写上天字,我写的是黄字——这就是人生的惊喜和出人意料!”   原来哀声载道的少年们发出欢呼,都瞪大着明亮的眼。   唯独裴景,撕纸的手停了停,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就听黄符道人说道:“那不是一张普通的黄字纸,后面我还耗费不少心血,亲手一笔一划,写上了云霄的入门心法,那种东西只有内峰弟子才能拥有——现在是白白送给那位气运之子了。那张黄字纸,对应的房间就是最好的一间。好了,现在,谁抽到那张纸,站出来,让大家看一看。”   裴景:“……”   *   他就知道他不可能那么非。果然吧,天选之子,幸运儿就是他。   只是现在幸运儿快乐不下去了。   大家交头接耳,询问着谁呀谁呀,四处寻找,最后所有人目光都落到了裴景身上,就像定格了一样,一脸惊悚。黄符道人乐呵呵走过来,而看到裴景手里的东西后,笑容僵硬在脸上。   峰主费尽心血一笔一划写满心法的纸,在他手里碎成一条一条。   裴景默默举手,“长老,我觉得我可以解释。”   而黄符道人给出的答案,在他意料之中。   不用解释了。   ——小少年有个性,去黄中黄的房间,磨练一下心性吧。   裴景简直是以活人为例,向一众新入门的弟子,展现什么叫真正的、人生的大起大落。   裴景跟着一群少年,到内务处,领了一些被褥枕头和衣服。迎晖峰最差的房间,其实装饰也还好,毕竟云霄派巍巍大宗又不缺钱。是一个小院子,在离主殿很远的地方,后山的灵圃之前。门口一株桃树,而院子里种着竹子、石榴、芭蕉。院子装饰挺好,但并没有什么用。走进里面,裴景才感叹,灵力贫瘠是真的没骗他——这哪只是贫瘠啊,根本就没有一丝元素。   他抱着被子走进去,院子有四个小房间,另外三人是哭着上气不接下气,一个搀着一个搬进来的。裴景觉得自己才是最需要安慰的一个。   把床铺铺好,他才想起自己忘记留意楚君誉在哪儿了。   这不行。   裴景从床上跳下来,快速穿好鞋子,想着,他得去找楚君誉。   只是迎晖峰是真的大,路也是真的烦。   他绕了半天也没找到,最后还把自己整迷路了。   裴景把自己的修为压制到了炼气初期。根本就做不到运气凌空,更别说御剑飞行。   他只能无头苍蝇般乱撞。   不过他对自己的运气有绝对的信心,相信自己乱撞也能出去的。   撞阿撞。   天都快黑了。   真给他撞出一条路来。   不,真给他撞到几个人。   裴景本想直接上前问路的,但见那几人鬼鬼祟祟,心起疑心,就停下了。那四人是和他一样的新弟子,今早还一同在主殿站过的。现在他们手里都抄着家伙,麻袋、棍棒,看那架势,就是去打架了。炼气初期的弟子,其实跟凡人也没区别,就是力气大了点而已。   裴景踮脚抓着根树枝,矫健地把自己甩了上去,稳稳坐上树枝后,扯片叶子嚼。看他们要干什么。四个少年谈话交流的声音,传到了裴景耳朵里。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嗯。”   “那就行。我把他的玉佩偷了丢井里,他一定会去捡的,我们等他出来,趁他不注意,把他套上麻袋,揍一顿就行了。反正他也不知道我们是谁,只能自认倒霉。”   “哼!揍那么一顿,还是便宜那小子了。打完之后,把他丢井里让他先饿个一晚吧。也算是为袁兄报仇了。”   裴景跟看小屁孩打架一样。觉得现在的小师弟们真是越来越暴躁了。短短一个选拔,也就相处那么几天,能结什么仇什么怨啊。他从树上跳下来,打算跟着去看。   走进,断断续续又听那四人道。   “他不说话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果然,不是个善茬。”   “悬桥上我亲眼看着袁兄掉下去的,楚君誉只要偏一下伞,或者稍微拉他一把,袁兄就能留下来了——结果姓楚的是真的冷心冷肺,理都不理,断送了袁兄一生的希望!”   “今天打他一顿,为袁兄出出气。”   “对!”   裴景听清楚后,差点把叶子吞进去,咳得够呛。   袁兄?楚君誉?他慢慢才回忆起来,悬桥之上,那个楚君誉求助无果跌下桥的人。   所以这四个人是那个人的好友,想要去围殴楚君誉报仇——   一群炼气期去干一个筑基的?   ……活得不耐烦了吗。   裴景到底还是有点仁爱之心的,心里清楚,这四个人落到楚君誉手里,怕是要遭一番折磨。他捏了个简单的术法,变换出一缕青烟,青烟缓慢聚型,远远望过去,就是个披头散发白衣服的女鬼。裴景从地上捡了根树枝,弄的树叶沙沙响,做出阴森诡谲的气氛。   四人走着走着感觉到不对劲。   “诶,老大,我怎么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啊。”   “凉什么!都是云霄弟子了还疑神疑鬼,丢脸丢到姥姥家!”   “……哦。”   裴景被他们逗笑了,哟,还挺有身为云霄弟子的自觉的。不过他们不知道,不得欺辱同门也是云霄的规矩吗?   裴景轻轻吹了一口气。   瞬间青烟化成张牙舞爪的女鬼,绕着树林一圈一圈地转。傻不拉几的。但是吓他们足够了。   树影嗦嗦,隐隐约约仿佛传来女鬼的笑声。没有风,一片树叶忽然就落到最前方“老大”的额头上,老大不耐烦道:“谁在吓老子!”他霍然回头,就对上倒立着的,挂树上的,青色狰狞的女鬼的脸。   “啊————!!!”   静夜里老大发出崩溃的尖叫。另外三人被他吓得也直接原地跳脚,大叫起来。蹬着腿就往回跑,脸色苍白,这个时候哪里还有心情去想着怎么整楚君誉,当然是小命要紧。   裴景笑出声来:“胆子那么小,还学人家报仇?”   他拍拍手,从树上跳下来,往前走。去会会楚君誉。 第7章 井下   往前走了没几步,裴景就看到了那口井。   枯井旁荒草萋芜,颇有几分惊悚,树影交叠。下面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裴景撑着边缘,半个身子往前探,喊道:“楚君誉,你在不在里面。”   没有人回答。   裴景捡起脚下的树枝,手指一弹,点起火。   他举起火把,往里面倾身,继续喊着:“楚君誉!”   井里面传来少年冷漠的声音。   “闭嘴。”   裴景看清了下面的情景。   楚君誉站在井中央,正在往上看,火光沉沉,映得他眼睛似乎也染了一点猩红,格外妖异,眼如浅色琉璃。   裴景心想,这小子真是有前途,混到这种地步口气还那么狂,他初入筑基,再怎么也不可能飞出来吧——搞没搞清楚现在能帮他的人是谁啊。   裴景扒着井口,带点邀功的口气道:“刚刚我见那四人鬼鬼祟祟,就偷偷跟了过来,他们果然没打算干好事,只是我没想到他们要害的人竟然是你——怎么样,我装鬼帮你赶走了他们,算不算救了你一回。”   楚君誉没说话,视线沉默望向他,不见悲喜。   裴景又笑道:“你还记得我不?我是张一鸣。”   裴景道:“上次你背我过桥,这次我救你出井,咱俩算两清了。你等等,我去找根绳子。”   楚君誉终于又开口:“你就那么喜欢多管闲事吗?”   裴景:“……啥?”   楚君誉抿唇,随后垂眸,声音冷淡:“算了。”   裴景:“???”   裴景四处转了转,从一根树上扯了下几根两指粗的藤蔓,打结绑在一起,做成了一根很长的“绳”。回到井口,然后把绳子的一端往下丢,喊道:“你接住,等下我把另一端捆在树上,你就借着它爬上来,明白不。”   藤蔓落到井中,楚君誉伸出手,缓慢地抓住了。他的表情隐在半明半影的光里,虚虚实实,错乱斑驳。   等裴景把绳子绕着树捆好,他一扯,感觉到阻力。   上方少年清朗的声音传来。“我捆好了。你上来吧。”   楚君誉抬眸,往上看一眼。   井口的少年脸白白嫩嫩,有两个酒窝,眼眸漆黑清澈,笑起来若有光。   井外是清风明月,井内的世界却全然是修罗地狱。   鬼怪滋生在黑暗处,毒蛇盘旋,为杀人而准备的坟墓,此刻没有了意义。   需要以血平息的心中杀意,因为这么一个眼神就散了。   裴景见他迟迟未动,催促他:“你听到我说话没。”   楚君誉低头,道:“听到了。”   “那你快上来啊。”   楚君誉脚踩着井的边缘,往上攀爬,手指却在摸索着一个点,一、二、三,他眼眸一冷,手指顿扯。   一股冷气顺着绳子蔓延。   裴景在外等着他出来,眼看他都要爬出来,突然出现了变故。   轻微的声响,是藤蔓断掉的声音,牵扯树的地方,有一个结不小心松了。   楚君誉在半空,根本找不到支撑物,在裴景眼皮子地下,直冲冲往下坠——从这个高度坠下去,不死也得半残。   裴景愣住,眼疾手快拽住了楚君誉的手。但他都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一股强大的、不容反抗的力量,牵扯着他整个人往下坠。   井的边缘不高,他也这么站着栽了下去。   裴景一头雾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藤蔓会断,为什么他会抓不住一个小孩。   往下坠的过程中,裴景抱住楚君誉,用手护住了他的后脑勺,只是他现在也是少年的身体,甚至比楚君誉还单薄,根本护不了。   “你别怕,我保护你。”   裴景艰难道。   楚君誉似乎是笑了一下,伸出手,回抱住了裴景,“好呀。”   在快落地时,裴景道:“闭眼!”   楚君誉没什么表情,缓慢闭上了若有所思的眼。青草初雪般的气息,如他所想。   裴景不能暴露修为,只能给楚君誉当肉垫了。   尽管金丹修士身体已经异于凡人,但后背磕在冷硬的井底时,他还是感到一阵剧痛。撞得他眼冒金花。   有多久没受过这种纯粹的肉体上的痛了?——这一波是真的亏。   楚君誉从他身上站起来,问他:“你没事吧。”   裴景一手支撑地,半立起身子,回道:“还好,我皮糙肉厚的,等等——”他视线凝聚在一个点,幽幽月色照亮楚君誉身后。   井壁上,一只苍白的泛着尸斑的手正在慢慢出来,颤抖狰狞,而井底一条毒蛇盘旋——   裴景头皮发麻,有没有搞错。   他怕蛇啊!   蛇类这种生物,简直是他的心理阴影,在现代的时候,他很小就被蛇咬过,从此见了蛇就崩溃。   这是什么破井。又是鬼魂又是毒蛇。   楚君誉顺着他的视线就要转头。   裴景眼疾手快,把他拽了回来,嘶一口凉气道:“哎哟,我去,好像真摔着了。” 第8章 善良   楚君誉看他一眼,又低头:“我帮你看看。”   裴景暗中在自己的手臂上掐出一道红来,捋起袖子,可怜兮兮道:”你看这都摔红了,超疼。”   楚君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裴景见他沉默不言,心中起了逗他的念头,嬉笑道:“所以你要不要帮救命恩人吹一吹。”   他只是为了分散楚君誉的注意力,却没想到楚君誉愣了一会后,真的伸出手,把住他的手腕扯了过去,垂眸,吹了一口气。   楚君誉的手很冷,乍一接触,裴景都打了个寒颤。   那口气缓缓拂过皮肤,他傻眼了,而后哭笑不得,这小子……有点不按套路出牌啊。   “哈哈哈,别吹了怪痒的。我逗你玩呢。”   楚君誉听了,又神色冷淡收回手。   井壁上的鬼已经爬出了半个身体,看样子是个在井中溺死的小孩。没有头发,脸浮肿,整张脸青白,只有眼眶。它张嘴,朝着裴景咧嘴笑。鬼孩子没长牙,舌头也没有,颇有些阴森。   裴景按着楚君誉的肩膀,假意道:“借我扶一下。”   然后在楚君誉看不到的地方,手指快速比划,画了个血气森森的符,隔空贴在那井鬼的脸上。   鬼婴吓得大叫一声,面色恐惧地缩了回去。那毒蛇也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尾巴怕得都翘起来,把自己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裴景见它们安分了,立起上半身,坐直,靠着墙壁,笑道:“看来我们要在这里过一晚了。”   楚君誉佯似不经意地问:“你后悔吗?”   裴景:“嗯?”   楚君誉视线直直看着他,眼如浅色琉璃,纯粹冰冷。   “你知道他们不是我的对手,所以支走他们;你知道我掉下来会受伤,所以跟着我一起下来保护我。其实没有必要,我不会弄死他们,我摔下来也不会死,你现在受的一切伤都是白搭。”   裴景:“……”气笑了,这小子是真的不会说话。   他很想敲他一个榔头,但以他现在的身份,只能一脸茫然,干笑地挠挠头,说:“啊?我当时没想过那么多,脑子一时发热,就跟着你跳下来了。”   楚君誉唇角很缓很慢地勾起一丝笑意,讥讽又冷漠:“你什么时候能收一下你这些莽撞的善良。”   他讥诮的情绪散得很快,甚至笑意也转瞬即逝。偏过头,又变成了平时那副孤僻冷漠的样子,浅色的眼眸盯着前方,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裴景:“……”   这真是他见过的性格最古怪的小孩了,这小子的三观果然不是很正,需要他好好磨练一下。   等着,我们看是谁先影响谁。   两个少年并排坐在井底,裴景先说话:“你别说我了,我其实还挺想问的,当初在悬桥上,那个人要掉下去时,你伸一下手就拉回他,为什么不帮呢。”   楚君誉答得很快:“不想帮。”   裴景语噎,摸摸鼻子:“……成。”   身为临时掌门,是时候把云霄救死扶伤、斩妖除魔的精神在新弟子间发扬光大了。   裴景试图以理服人:“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拉他一把,让他入云霄,以后他可能会带给你不小的机缘,毕竟修真界讲究因果报应。”   楚君誉笑一声:“那你还真是高看了他,是他这样的三灵根,我都不好意思踏入修真界。能带来的机缘,怕也是如同鸡肋。”   裴景听他口气那么狂,是真的想揍他一顿,让他看清人外有人。不过丢了张一鸣这个身份,以后想悄无声息混到楚君誉身边就难了。   为了维持人设,他得忍。   裴景艰难挤出一抹笑,愉快道:“啊,原来是这样啊,所以你当时背我,是看中我骨骼清奇必成大器了?”   楚君誉没说话,闭上眼,似乎是想睡了。   裴景皮笑肉不笑:“真是再次谢谢了,相救之恩,赏识之恩。”   楚君誉不耐烦地道:“闭嘴。”   裴景难以置信:“别吧,在这你都能睡得下去,你就不怕突然井里突然窜出什么东西?比如鬼啊蛇啊。”   楚君誉被吵烦了,睁开眼,转身,伸手捂住了裴景的嘴。   裴景一百年没人敢近身现在直接被动手动脚,嘴巴触及冰凉掌心的一刻,懵了。   月光下黑衣少年有着一双极纯粹的浅色琉璃目,注视人时仿佛能穿过所有表象,他半倾身,一个俯视裴景的角度,冷漠警告道:“只有你怕蛇。”   裴景迟早被他气出病。   什么叫只有你怕蛇,你裴师兄是除了蛇什么都不怕。臭小子,懂不懂尊重人。   不过之后他也确实没有去骚扰楚君誉。   他能察觉到楚君誉真的很累,那种疲惫很奇妙,像是几百年未曾休眠的人,这一刻有了睡意般。   月色皎皎,照在枯井里,黑色衣服的少年面若霜雪,闭上眼,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看起来有一种冷淡矜贵的美感。   旁边褐色衣服的少年索然无趣,双手放在后脑勺,看着井外的天发呆。   他后知后觉又反应过来——不对?楚君誉怎么知道他怕蛇,这件事太羞耻,他身边也就只有师尊才知道。瞎猜的? 第9章 种田   ——那还猜的挺准。   裴景在井中毫无睡意,一想到那条蛇和他在同一个井里,他就毛骨悚然。解决它是分分钟的事,但裴景不想看也不想碰。靠着井壁,望着天空,心想,装成新弟子的第一天就遇到这种事,是不是已经暗示了他今后的坎坷生活?   他实在无聊,干脆自己闭眼,运气调息。   天终于亮了。   迎晖峰之所以取名迎晖峰,因为它是整个云霄最先迎接朝阳的山峰,红光一线,天地明。烂漫的霞光赤红,从井中逼仄的角度望去,绚丽像胭脂铺开的画。   裴景无聊了一晚,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叫醒楚君誉了。   他侧过身,去拽楚君誉的衣袖,扯动好几下:“醒醒醒醒,天亮了,别睡了。”   楚君誉慢慢地睁开眼,冷静看裴景一眼,眼眸清明,没有半分茫然,像根本没睡着一样。   裴景愕然:“你是不是早醒了?”   楚君誉坐起身来:“被你吵醒的。”   裴景:“瞎说,我根本没吵。”   楚君誉抿唇,没说话。   天亮了,井里面的场景也看的一清二楚。   裴景偏头,视线一顿,目瞪口呆地发现,井角落里那条盘起来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一寸一寸,身体扭曲,死的时候仿佛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在地上挣扎过。蛇头翻上,竖瞳血红。   但是他怕蛇,死蛇尸体给他的刺激更加强烈。看得头皮发麻,只看一眼,裴景就想呕吐,下意识就拽着楚君誉的衣袖,往他身后躲。   楚君誉低头,看了一眼他放在自己袖子上的手,又视线偏移,看到那条惨死的毒蛇。   裴景真心实意地崩溃:“为什么它们死都能死的那么恶心。”   楚君誉却道:“为什么你会连死的蛇都怕。”   裴景一噎,瞎扯:“我不是怕,我只是恶心。”   楚君誉似笑非笑道:“是吗。”   “对啊。”   迎晖峰规矩严格,新入门的弟子都要在这呆满一年才可拜入其他峰。早课之时会有点名,管事发现他俩失踪了,肯定会派人过来找。金丹修士在一座山峰内找两个炼气期弟子轻而易举。   他们现在等着人来就行。   裴景盘腿坐,掰着手指,非常自来熟地算:“你看我们之间,你救了我一次,我救你一次,加上昨晚又一起在这鬼地方呆了一晚,不说情同手足,也是过命的兄弟了吧。”   “上次我把我的籍贯都给你报了一遍,你就敷衍我一个名字——现在是不是该坦诚一点。”   “你来自什么哪里?应该不是沧华人士吧。”   褐衣少年笑起来时,眼睛仿佛落入霞光万倾。   楚君誉一愣,与他对视一秒后,别过头说:“一个你没去过的地方。”   裴景心道这世上哪个地方我没去过,他继续道:“你说说,说不定我恰好知道呢。”   楚君誉没再理他。   ——这就热脸贴冷屁股了?   裴景说:“哇,你这人会不会聊天啊——我打赌你这性子,除了我,在整个门派都交不到一个知心朋友了。”   楚君誉神色冷淡,“不需要。”   裴景很自信:“算了,没事,你有我也够了。”   “呵。”   没过多时,黄符道人就带着人前来,把他们救出了井。   昨天骗楚君誉下井然后偷走绳子的几个弟子也被拎了出来,战战兢兢,缩在一边,话都不敢说。   黄符道人沉着脸,质问裴景:“迎晖峰有规矩,入了夜就不得外出——楚君誉是遭人陷害,你呢,在外散步吗?”   裴景如实道:“……我就是迷了路,找不回去,没别的意思。”   黄符道人暴跳如雷:“你糊弄我都不能认真点?”   裴景:“……真没糊弄您。”   他气到磨牙,对裴景的印象再次深刻了一次,“长到现在还能迷路,我看你蠢成这样,别的事也就不安排你了。你就在灵圃浇浇水吧。”   说罢,恨铁不成钢地回头瞪了裴景一眼,挥袖:“散了。”   前来围观的修士们瞬间嘻嘻笑笑,一哄而散。隐隐约约还传来一男修幸灾乐祸的声音:“要我说啊,这哪是什么天选之子啊,这就是个倒霉蛋。我们去猎杀妖兽,他去种田哈哈哈哈。”   迎晖峰弟子每个月都会被布置相映的任务,不需要去领事堂领,算是作业,也是一个锻炼的机会。现在他在外峰简直就是边缘之外,住最差的宿舍,干最累最无用的活。   裴景等人走完,嘀咕:“这黄符道人也太记仇了吧,不就是昨天撕了他张纸吗,用得着那么针对?”   楚君誉是最后才走的,同样从井里被救出来,他身上就是不见一丝狼狈,走在晨光里一言不发,自带生人勿近的气场。   裴景都来不及感叹自己即将种田的命运,赶紧小跑着追上楚君誉,“诶,等等我。”   楚君誉当没听见。   裴景稍微加快步伐就追上了,他边走边道:“什么叫遭人陷害才半夜出门。要我看,峰主就是看你资质好,不想罚你。觉得我没救了,才让我去种田。”   越想越是这么回事。   “不公平,真的不公平。”   楚君誉轻描淡写说:“那你去把他杀了。”   裴景:“啊?”   楚君誉侧脸白如冷玉,视线落下也似初雪薄凉,道:“还你公平。”   裴景心大惊:这小子简直了,三观歪到没边。   裴景教育他:“……这种欺师灭祖的事,我们还是别干吧,想都不要想,在云霄这可是大罪。”   楚君誉笑了:“大罪?”   裴景点头:“云霄门规的第一条就是不得杀害同门,更别说师长了。”又说:“其实我们遇到事情可以不用那么血腥的方式解决。你信不信,我很快就会让黄符道人对我刮目相看。”   楚君誉笑容意味不明:“凭你高超的种田技术?”   裴景没理会他的嘲讽,说:“才不是,你看着吧。”   现在迎晖峰早课讲授的是关于灵根的知识,金木水火土,天地五行,万物之源。书上还有记载,变异的水灵根为冰,变异的木灵根为风,变异的火灵根为雷。   五行灵根,以单灵根为最优,可最大范围吸收灵力,进行修行。而杂灵根中,五灵根最次。   能拜入云霄,再不济也是三灵根,所以大家听到此处时,都纷纷探起了自己的灵根。   裴景给自己设定的,是个三灵根,哪三种,他现在还没想好。 第10章 后台   为了方便种田,裴景给自己定了水、木、风三灵根。灵根的作用只体现在元婴前,他也算半步元婴,和天地有了一定共鸣,即便本身没有木风两种灵根,也能幻化出木和风来。   上完早课之后,老师叫一些弟子去拿衣服。   云霄外峰弟子的衣衫,样式简单,白色锦衣外罩浅蓝薄纱,穿在身上却让人感觉气质都变了。   回去的路上,经行郁郁葱葱的山林。   带他来的师姐柔声道:“你也别记恨峰主,你那日撕了他亲手写的心法,当众人拂了他的面子,峰主不罚你一下,立不住威信。这次安排你去照看灵圃,也是想磨一磨你的心性,你就安心浇浇水,峰主总有一天会原谅你的。”   裴景点头:“多谢师姐。”   师姐又道:“一年后会有一场选拔,安排你们今后去向。即便环境不好,你也要刻苦修行、不得怠慢,明白吗?”   “是。”   灵圃在迎晖峰山背的山腰处,被分隔成一块又一块草地,种满了炼丹需要用的灵草。   裴景一眼都望不到尽头,可以想象如果真是个炼气期弟子,想要把这片地浇完水,一天一夜都干不完。   原先负责管理灵圃的是个杂役弟子,能力不行、心比天高,见裴景过来接管任务,脸上的嫉妒刻薄之气都快化成实质,先是一阵冷嘲热讽:“入了外峰又如何,最后还不是沦落到这个地步。我看峰主是已经放弃你了,你不如换身衣服,安安心心在这里照看灵圃吧。”   裴景似笑非笑看他一眼 ,认真道:“可别,我这三灵根不能浪费。毕竟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资质。”   杂役弟子哪听不出他话里有话,气到吐血,面色狰狞把手里的桶教给他,一板一眼道:“后山有口井,每天挑水把这片灵圃浇两次,隔半月施一次肥,也是用这个桶,往前走几里有个茅厕,大仙人可千万别嫌脏。”   裴景从善如流接过桶:“行。”   他当然不嫌脏,反正最后这差事不会落到他头上。   杂役弟子瞪他一眼,然后走开。   而他走后,又有看戏的人来了。是一群外峰弟子,头正冠,腰佩剑,站在云鹤上,是要下山猎妖的架势。   他们幸灾乐祸,为首的人尤甚。云鹤飞过裴景头顶时,还专门探下头跟他大声说:“云霄内的灵草都是金贵物,你浇粪浇水的时候千万要谨慎,可别怠慢了它们。”   众人大笑。   傻子。   裴景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招惹他们的,值得这群人这么过来嘲讽。真想问问他们,要不要搬个凳子嗑瓜子来看戏,不过来了,也就别想走了。   日暮时分,外出猎妖的弟子们归来,各个兴高采烈意气风发,在食堂吃饭都高谈阔论,说着那妖兽有多狰狞恐怖,吼一声地动山摇,跳一下山崩地裂,极尽夸张。   裴景在一干人里显得格格不入。   食堂很小,他坐到角落里,也避不开人。用筷子戳着一块滋油的五花肉,百无聊赖听旁边人高谈阔论。   “本来那妖兽是打算冲过来咬我的,那么大那么尖的牙齿,离我只差一线。我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谁知道,这时候我自己都控制不住我的手,突然就闭眼拔剑,往前一刺,直穿那妖兽的喉咙。哗——那妖兽吐出一口恶臭的血,轰然倒地,我这才反应过来,我竟然杀死了他。”   说者眉飞色舞。听者也聚精会神,很给面子地鼓掌,赞叹:“何兄,厉害啊。”   一人说完又换一人说,都是妖兽恐怖如斯,自己怎么急中生智怎么潜力爆发降服它的。   裴景心中好笑,云霄给新弟子练习猎妖的山林都是假的,里面的妖兽很自家养的没啥区别,除了能吃就是能跑,半点攻击性都没有。吹牛也不打草稿,他们怕是做梦看到的巨山一样大的妖兽吧。   他还没吐槽完,已经有人想要过来吐槽他了。   “张一鸣,大家都说了,你也来几句。”   裴景早已断了口舌之欲,碗里那块五花肉快被他戳烂了,也不见他下口。乍一听他名字,抬起头,一秒之间起了个心思。他眼眸从周围每个人脸上过一遍,然后故作心虚地往后靠,小声道:“没什么,就是担水担了一天。又苦又累的。”   听到自己想听的话,众人满意了,继续虚情假意:“唉,也不能这么说,你要知道这些草药都是长老们用来炼丹的,在外千金难求。”   裴景思索一会儿,特别小声慢吞吞地:“千金难求吗?那怪不得……”   他说话跟蚊子似的,众人没听清,道:“你在说什么呢,大声点。”   裴景吓得面色一白,慌忙摆头,就差把心虚写在脸上:“没没没,没什么。”   众人这下子确定这小子有事瞒着他们了。   裴景被他们疑惑探究的目光吓了一跳,火烧屁股似的站起来,先遛:“你们吃你们吃,我饱了,先去修行了。”   众人盯着他那碗一粒米未动的饭,面面相觑,心中都在想:这小子藏着掖着肯定有古怪。   静思室内灵力充沛,是用来给新弟子们修炼参悟的,一间房可容一百人,夜间时分,累了一天的弟子们就坐在蒲团上,闭目调息。每间静思室还会有长老在此监督,防止突发事故。   裴景在人群中一眼就找到楚君誉。以他为中心,一米之内没人敢靠近,楚君誉换上了云霄第子的衣裳,蓝衫曳地,衣袂雪白,本就是冷漠孤僻的气质,这样看起来真像高岭之花了。再一想他那歪到没边的三观,大概是朵高岭食人花。   裴景不怕他,直接坐过去。   静思室内不少视线都暗中观察这里——   楚君誉和裴景此时都算迎晖峰的知名人物了,一个以天才出名,一个以倒霉出名。裴景自己断送了天中天的洞府后,峰主转手将它安排给了楚君誉,偏心得显而易见。   众人参与选拔时,隐约就知道楚君誉很厉害,至于楚君誉为什么没能进内峰,他们也百思不得其解。有消息说,说是他得罪了人,但得罪了谁,没人猜得出,猜出也不敢说。   他们也想向楚君誉示好,但是人家从头到尾看到没看他们一眼。现在看裴景那么主动,上赶着去巴结人家,纷纷心中冷笑,不自量力。   静思室的角落里,楚君誉靠着墙,也没闭眼修行,就安静翻阅着手里的一本书,睫毛很仓,根根分明,在白净的脸上落下阴影。他认真看书时,敛了锋芒,侧脸看起来秀雅而安宁。   裴景变戏法似的,从自己的袖子里拿出一个镯子来,众人只见那镯子翠绿色,流光溢彩,其间涌动微蓝的光,一看就不是凡品。   献宝似的把镯子举到楚君誉面前,裴景压低声音,还是抑制不住洋洋得意:“你看我发现了什么?”   楚君誉视线只落在书页上,理都没理。   裴景道:“你看一眼啊,我跟你说这镯子可神奇了,戴在手上好像还有聚灵的功能。我本来还寻思着,又是最差的房间,又被安排种田,这刚入门就那么不吉利,可以直接卷铺盖回家了。没想到,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竟然被我发现了这东西。”   他说的特别特别小声,都快凑到楚君誉耳边了,跟说悄悄话似的。   楚君誉只觉得耳边一股热气,偏过头,对上裴景的脸。少年笑得像只小狐狸,眼里全是狡黠,一看就知道不怀好意。   楚君誉目光微抬,见静思室不远处一群看似闭眼修行,实际上把耳朵竖的老高的人。再看一眼裴景,也明白他想要干什么了。   将书合上,配合道:“那么厉害?”   裴景一愣,忙点头道:“对对,你没发现整个静思室,就我们这边的灵力最浓郁吗,全是它的功劳。这可是好家伙啊!有了它,修行少说也得快个好几倍。”   楚君誉继续道:“你从哪得到的。”   裴景心一愣,这小子今天怎么那么上道,跟他肚子里蛔虫似的,想让他问啥就问啥。他忙哎呀一声,面露慌张四顾一圈,见没人留意这边,才心虚道:“……我自己凭运气捡着的。”   楚君誉:“哦?”   裴景被他冷淡似乎洞悉一切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再次确定没人注意这边后,极小声说:“是真的,等下晚上我带你去个地方。你是我在云霄认的第一个朋友,我不会唬你的。”   楚君誉笑了一下,浅色眸子里光泽动人:“我很期待。”   这下话都说完,就等那群人上钩了。   裴景真情实意地拍了一下楚君誉的肩:“你可真是我的好哥们!”   楚君誉收回目光,继续翻阅手里的书。   裴景悄悄瞥一眼,发现楚君誉看的书居然是一套初级剑法,云霄内峰入门的那种。   想也不用想,是黄符道人偷偷给他的。估计在黄符道人的心中,楚君誉就是一个不幸遇上恶毒师兄被打入外峰的绝世天才,他就是那个恶毒师兄。   裴景颇为无语,这老头尽瞎搞。楚君誉适不适合都还说不定呢,乱误人子弟。   裴景装作兴致勃勃跟他说道:“你看的这本书是峰主给的吧,他也给过我,不过是写在一张纸上,我对它还有点印象。”   楚君誉道:“我也有印象,你把它撕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裴景打个哈哈,揭过此事,说:“这是不是一套剑法,我看上面有写云霄九式,第一式是行云,还是行水来着。”   楚君誉垂眸道:“行云。”   “哦哦,好像是这个。你看了那么久,有没有什么收获?”说的是收获,其实问的是疑惑。   刚刚楚君誉那么配合,现在裴景生出一点想要指导他的心思。   楚君誉低声道:“没有。”   裴景反问:“真没有?”   这本剑法从云霄开山之始,就代代流传下来,内峰弟子接触得的第一本书都是它。裴景更是三岁就开始练习,百年内反复阅读,对于里面的内容倒背如流。想起当初,师尊给他取字御之,御字就是出自这本书。   御心御八方。御剑御红尘。   他对它比其他弟子更多了几分亲切感。   他参悟了整整百年才把行云摸透,要说楚君誉一个筑基期的弟子没疑惑,他是不信的。   楚君誉的手指一一扶过上面的字,眼眸深处是冰原,冰原之下复杂幽远。黑色墨迹似乎穿越的亘古的时空。   等了一会儿,他还是不说话。   裴景顿了顿,便自己说起来道:“你没疑问,我确实有的。云霄行正道,行云的第一法也是摒弃苦、忧、怖、怨,诸般邪念。我当时看就觉得好奇怪,情感若是能受控制,那人间就没那么多惨剧了。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你觉得呢。”   这确实是他小时候参不透的地方,如果没猜错,也将是楚君誉过不去的一关。   楚君誉听了,看他一眼,却很短促笑一声,把书关上淡淡道:“是挺强人所难,所以没必要学。”   裴景:“……”   逐出门派吧。没救了。   他暂时不想和楚君誉说话。   静思室晚修散后。   裴景还是记得坑那群人的事,拉着楚君誉,悄悄咪咪,故意等人走光后再走。   当然他越是如此,越可疑,不少人没走远,暗中跟着他。   他就当没看到。   月影婆娑,经行树林时,隐隐约约还有萤火虫在草叶间扑朔。   在黑夜里一闪一闪,格外动人。裴景所呆的天堑峰,虽不说常年积雪,也是个清冷的地方,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他兴起,还去抓了一只在手里玩。   萤火虫光微凉,在他洁白的掌心闪烁。   裴景道:“你知道这虫子是用什么来发光的。”   楚君誉顾自往前走。   裴景身处修真界,但毕竟前世也是个社会主义接班人,基本科学知识还是了解的,他笑道:“我听我们那村里的人说,是它身体一种叫荧光素的东西。藏在荧光细胞里,不过荧光细胞是什么,你就不用知道了。”   楚君誉似笑非笑:“你们村真厉害。”   裴景也笑起来,他在现代没什么羁绊,对原来的世界,经过那么多年思念的情绪也淡了。不过稍一回想,还是有些怀念,道:“一般般啦,也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而已。”   楚君誉道:“想家吗?”   裴景偏头,眨了下眼,不明白楚君誉怎么突然问这么感性的问题,笑笑:“不是很想。来了云霄,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这话他倒是认真的。出生起就被掌门收入门下,漫长的岁月,都在此处渡过,天堑峰一草一木,春夏秋冬,都刻入脑子里。   师长、朋友、名誉,全在这里得到圆满,这里就是他的家。   楚君誉嗯了声,表情在萤火森林半明半暗的光影里看不清虚实,细看之下,似乎有些冷淡的讥讽之色。   裴景礼尚往来地:“你不是说你家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吗,你现在想家么?”他掌心的萤火虫扑楞扑棱,光映在他的脸上,眉眼清澈如赤子。   楚君誉似乎是笑了一下:“不想。”   裴景道:“你也可以把云霄当家。”如果你能收了心中杀意的话。   楚君誉眼眸掠过冷意,只道:“家就不必了。”   裴景一愣,想要再追问时。楚君誉已经大步向前,留给他一个背影。   裴景暗道:这人年纪轻轻,心思怎么那么难猜呢。   他到现在还看不懂楚君誉,云里雾里的感觉,甚至楚君誉对他的态度也捉摸不透。   纵容他靠近却又不亲近,与他交谈又话藏半分。   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就像楚君誉看透了他的一切,又以一种模糊的身份站在高处冷漠审视他。   很不舒服的感觉。裴景希望这是他的错觉。   *   裴景带楚君誉到了灵圃。   灵圃之内有些草,在夜间是会发光的,莹莹泠泠,夜幕四合之时,看起来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确定后面一群跟屁虫跟上后,裴景才取下手腕上的镯子,刻意压低声音道:“我本以为峰主罚我来照看灵圃是门苦差,没想到啊,这竟然是天上掉下的馅饼。我今天挑水挑累了,就坐下休息——一想到以后的生活,忍不住悲从中来,揪着田里的杂草泄愤。没想到这一揪,把地皮翻过来,掉出了这块镯子。”   “我猜啊,这灵圃可是种植灵草的地方,对灵力的要求肯定特别高。而迎晖峰又不是什么宝地,想要培育出上等的灵草,就只能往土里塞一些能聚灵的宝贝,估计这镯子就是其中之一。”   楚君誉听他满口胡话,立在一旁,衣袂翻飞,也不作答。   反正裴景也不是说给他听,也不需要他说话,他道:“这秘密我可就告诉你一个人,以后这块地里的好东西,就我俩分了。我们小心点,偷一个两个,峰主肯定也发现不了。”   楚君誉神色冷淡:“说完了?”   裴景道:“说完了,唉你这人怎么都不表示一下呢。我这么大的秘密我都告诉你了,够意思了吧。”   楚君誉转身就走。   裴景忙跟上。   走远了,往后意味深长看一眼,又转过身笑嘻嘻道:“你说那群傻子会不会上当。”   楚君誉:“无聊。”   裴景笑道:“他们这就上当了,真是我整过最呆的人了。”   要知道他当初为了报复凤矜那个臭小子,可是预谋了好几天呢。   初入经天院时,大家都是族内数一数二的天才,谁也不服谁。算一算,他和凤矜的纠纷最开始还是在凌尘剑上,凌尘剑是院长给他们的见面礼,裴景一招险胜凤矜夺得。从此就结下了梁子。   凤矜其人,如果不说他本体为凤凰,裴景还以为他本体是山鸡呢,争强好胜,又小肚鸡肠。   有一次把他害大发了,整整被师祖罚站在天梯前半月。   回来后,裴景把凤矜烤来吃的心都有了,不过后来,他也确实让凤矜自己烤自己。   他胡编乱造向来擅长,编出一道独门绝技,叫五形融合。说□□相遇并以火,法力无边。他家独创,不可外学。凤矜手那么欠,怎么可能忍的住,一边冷冰冰说他胡言乱语,一边又真左手聚水右聚雷,他体内凤凰火熊熊,那结局当然是噼里啪啦,火花带闪电,差点把他一身尊贵的凤凰毛都烧焦了。   裴景不能想凤矜当时表情,一想就想笑。   闭关百年,他也是很久没见那些老朋友了。不过那群老朋友,大概不是很想见他。   和楚君誉在小径口分道扬镳,裴景却不打算回去。他到处转悠了会儿,晚安时分他滴水未沾,辟谷之后没有口舌之欲,但不代表不会想吃东西。   裴景现在就有点嘴馋,在迎晖峰的山路上,摘了几个果子,果子清爽可口,一咬甜汁四溅。他算准了时机,又顺着路走了回去。   果然,在他和楚君誉走后不久。   几个人就从黑暗处走了出来,正是白日里和他吃饭坐在一起的那一群人。   为首的青年啧啧啧半天,一脸自得:“我就说那小子说话吞吞吐吐,鬼鬼祟祟的,肯定心里有鬼,静悟室他拿出那块镯子,我就知道不对劲。果然,被我抓到证据了吧。”   另一身材稍矮稍胖的青年呆呆道:“那李兄我们要不要把这事上报给峰主啊,叫峰主收拾他一番。”   李兄翻个白眼:“收拾个屁——你傻啊,聚灵的宝物,上哪找去!我们先把这里搜刮干净了,然后全部推到张一鸣身上嘿嘿。”   其余人纷纷两眼放光:“有道理,还是李兄足智多谋。”   说罢,几人从旁边捡起树杈当棍子,开始当铲子挖土。夜黑风高的,光也照的不清楚,踩到灵草什么的,也顾不得了。眼睛发红,满脑子都是聚灵的宝物。   裴景坐在树干上,一口一个果子,看着他们把整座山头的灵草灵药都糟蹋了——迎晖峰这快地其实在裴景眼中算不上灵圃,草木灵气非常低,只能当药,给凡人用,不能炼丹。不过就算这样,搞成这样,也够这群人喝一壶了。   他从树梢上跳下来,装作忘记拿东西地回去,走进灵圃,站在边缘外,目瞪口呆看一群吭哧吭哧挖土的人,尖叫出声:“你们在干什么!”   他的尖叫打断了这群人手中的动作。   为首的李姓修士原地呆若木鸡,手中的棍子啪地掉到了地上。   裴景气得脸通红,愤愤跺脚:“你们太过分了,我要告诉峰主!”   几位修士叫苦连天:“别!不是你看到的这样的!”   裴景哪理他们,转身就跑,往迎晖峰主殿跑去。   几人在后面狂追:“——别告诉峰主,我们就是在松土!”   *   黄符道人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这一届的弟子事情怎么那么多!   他站在殿中央,沉下脸,不怒自威,怒瞪瑟瑟发抖的几个人:“松土?大半夜不好好呆着,你们跑出去给灵圃松土。”   几名修士快哭了,看峰主的样子,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又见规规矩矩站一边的裴景,顿时怒火中烧,他们不好过,这小子也别想逃。   “峰主!我们都是被他陷害的!”   “就是他骗我们灵圃下面埋着法宝,勾引我们去挖的。”   “没错,张一鸣先动的手,我们去的时候灵圃已经被挖了一半,他手腕上那个镯子就是在灵圃挖的。”   黄符道人气得脑仁疼,这群兔崽子反了天了。   裴景看的是哭笑不得,他知道这几人呆,没想到能呆到这个地步。这不是自掘坟墓吗,一口咬定松土可能罪名还轻一点。   黄符道人瞪裴景一眼:“拿来!”   裴景乖巧地把手腕上的镯子取下,拿给黄符道人,一脸茫然说:“我这镯子不是在灵圃挖的啊,我根本就没跟他们说这镯子的来历,他们诬陷我。”   说着,委屈了起来。   黄符道人一拿到镯子就愣了。   镯子内水系灵力浓郁纯粹。他靠近,细看,果然,镯子内侧,三个字龙飞凤舞,潇洒绝伦。裴御之。   黄符道人顿时手一颤,眼眸如刀落到裴景身上:“你这镯子哪来的?”   裴景一头雾水挠头:“啊?我、我刚来迎晖峰第一天就迷路了,遇见了一个穿白衣服的师兄,是他带我到主殿的。中途又跟我说了不少话,最后离开前夸我骨骼奇佳,心性可嘉,就把这枚镯子送给了我。说是赠与有缘人。”   这大概就是,真正的我夸我自己了。   黄符道人心大惊,狐疑:“真的?”   “千真万确。”你尽管去找他对峙。假的算我输。   裴御之居然来了迎晖峰?还对这个小弟子青眼相看?   黄符道人握着镯子的手都颤抖,半信半疑,还是把镯子还给了裴景。云霄裴御之,不仅是天神一般的存在,更是一百零八峰的信仰。   “你要是说谎,看我怎么教训你!”   黄符道人毫无威慑力地警告裴景。   然后重新看站着的一群弟子,换脸一样,眼睛瞪圆,阴森森的。   “诬陷同门弟子,罪加一等!你们那么喜欢挖土,就留在那里照看灵圃吧——我让你们挖个够!”   几名弟子把裴景在心里翻来覆去骂了个遍,却又不敢违抗峰主的命令。苦着脸,悲惨兮兮:“是。”   裴景在峰主背后,朝他们微笑,他是真心实意地同情着四个倒霉蛋。   但这笑容在几人眼中讽刺意味十足,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裴景对黄符道人的决定没太大意见。企图窃取宗门东西,本就心性有问题,也该好好磨一下。种田种久了,人会变的清心寡欲。   而不出他所料,黄符道人真的写了封信送往天堑峰。   陈虚看到信后,整张脸都抽搐,裴御之能把自己夸成这样也是厉害。他御剑来了迎晖峰,影藏气息,谁也没察觉。   彼时院子里另三人都以睡下,裴景设下一个结界,邀他进来。   陈虚左看看右看看,幸灾乐祸道:“能在云霄找出一个没有一点灵力的住所,也是不容易。黄符道人为了折磨你真是煞费苦心了。”   裴景坐在石凳上:“我让你来是说风凉话的?”   陈虚把黄符道人的信递给裴景,道:“我看你要怎么回。”   裴景拆开信纸,果然又是黄符道人那扭扭曲曲的字。   不过这次比上次写在纸条上的好了很多,大概因为收信人是他,所以特别慎重吧,甚至措辞都分外恭敬,看得他哭笑不得。   裴景用手握住笔,笑一声:“还能怎么回,当然是先把自己夸一顿了。”   他边写边说:“张一鸣这小孩灵根虽然不出众,但是心性善良,谦虚知礼,模样也是端端正正,加以培养必成大器,你可要替我好好招待啊。”   陈虚被他的不要脸气笑了:“你这是入世?当初还赶着我走,不想让别人以为你有后台的吗,这就变卦了?”   裴景转着笔,道:“我只是给他提个醒,让他别刁难我而已,没打算叫他另眼相看。”   “你裴御之亲笔要求招待的人,他还能不另眼相看?”   裴景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后面又加了几句:“那就叫他不要过分干预我吧。把我当成普通弟子。哦,对了,换地方是最重要的,我要住到楚君誉身边去。”   陈虚等他磨磨蹭蹭写完。   临走前,不厌其烦:“迎晖峰的灵圃你毁了就毁了,其他出格的事就不要再做了。”   裴景笑骂:“你烦不烦,这些话要说几遍”   陈虚骂一声:“我说一万遍你都不会听。”   第二日早课的时候,裴景安静坐在桌前,无视那几人恨得牙痒痒的目光,笑得纯真灿烂,视线就一直在楚君誉身上。以后他们就是室友了,他就不信他还治不了一个小屁孩。   长老教导完如何引气入体的课后。   黄符道人就走了进来,他神情特别复杂,看了裴景一眼。   怎么也没想到,天堑峰居然真给他回信。他紧张惶恐得手抖,差点拆信都拆坏。而信的内容,叫他整个人都梦幻。裴御之是未来掌门,他虚长百岁也没用,按辈分得喊师兄。   所以,裴师兄真的青睐这个入门三天就闯祸不断的兔崽子?   想到这,他颇为可惜地看了一眼楚君誉。把明珠当鱼目,把鱼目当明珠,裴师兄这怕不是修炼之时,不小心把眼睛弄坏了吧。   当然,这话他没敢说出来。   黄符道人咳一声,把昨天的事情简单交代。再次批评那几人后,慢吞吞到:“张一鸣及时发现,上报于我,保住了大半灵圃,算是将功补过了。我们既往不咎,该属于他的还是属于他,以后就换回本来该去天中天,以后也不用照看灵圃了,和其他正常弟子一起,完成其他任务吧。”   众人惊愕,纷纷转头,看向主人公。   在各种羡慕、打量、咬牙切齿的目光。裴景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眉清目秀,特别讨喜:“多谢峰主。”   他就说嘛,自信就完事了,他运气不会那么差的。   楚君誉对于突然多一个室友,一句话都没说,甚至没回过头看裴景一眼。   下午时分,外出狩猎。裴景坐在云鹤翅膀根处,这是一个临风口,非常帅又非常不要命的地方。除了他没什么人敢坐。怀里揣着一堆昨晚发现的清甜的果子,裴景等啊等,终于等着云鹤飞过田圃。   云鹤低飞,裴景都能看清那群人幸苦劳作的样子,背上扛着水,汗都打湿了衣服。天不热,但是太阳照久了,还是让人口干舌燥的。   啧了一声,裴景非常热情地跟那上回领头嘲笑他的李姓修士挥手。   李姓修士见他险些气歪鼻子,转过身,眼不见心不烦。   云鹤在迎晖峰内飞的特别慢,慢到裴景还有空去调戏一下他。   “哟,李兄,你怎么留了那么多汗啊。累了半天了吧。饿不饿啊,你饿的话,我吃给你看啊。”   李姓修士:“滚啊——!”   裴景又咬了一口果子,果子是红的,汁水也是红的,染得他的唇更红了。玉冠束发,蓝衣翩翩,云鹤飞过苍穹,吉光片羽,他笑起来,意气风发。   气得灵圃里几名修士心脏肺都在隐隐作疼。   裴景看日头还挺高,颇有兴致吟诗道:“我给你们念诗打气,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念到一半,下面的人没被气死,他自己先笑起来。   而这时云鹤出了迎晖峰,展翅腾空,浮云拨日。   清风铺头盖脸,太阳就在尽头。   裴景头发被吹的往前飞,遮住眼睛,他人都一呆,这什么妖风。   要死了,他当初还在玄水镜里嘲笑他们大惊小怪,怎么没人告诉他,这鹤飞的那么快啊。现在他连拔毛的兴趣都没了,只想赶紧落地。   他伸出手理头发,偏头大声问旁边的人:“我们还有多久到啊——!”   “半个时辰。”   裴景哀嚎一声:“……”这路没法走了。他想念他的剑。   在云霄隔壁的山脉猎妖于他而言简直就是小孩子办家家。   匆匆敷衍了事。   裴景莫名其妙就和一个不认识的人走到了一起,找半天都没找到楚君誉。只能散步一般,随意和他扯。   同时,裴景问出了一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   “我怎么感觉,你们对我的意见的都挺大的。我被罚种田,一个个上赶着来嘲笑我。为什么?”   和他走一起的是个身形瘦小的修士,瘦小修饰苦不堪言,却不得不答:“这个我也是瞎猜的,你别放心上。我们一起拜入云霄的,大家都认识,毕竟都是经过重重关卡,层层历练才脱颖而出。大家来自五湖四海,虽说灵根不同资质不一,但起点却是相同的。你就不一样了。我们暗中问过了,没人对你有印象,你根本就没参加过选拔,你是直接入外峰的。”   “大家都是年轻人,凭实力服人,就看不惯你这种凭关系进来的。”   裴景嘴边的笑容僵住:“……”   合着他有后台的事情早就暴露了?大意了……   瘦小修士暗中偷偷打量着他,确定他没生气后,才舒口气,慢慢道:“还有选房的时候。你直接就抽中了天中天,要说没暗箱操作,大家都不信。但你是个傻的……”瘦小修士卡一秒就发现不对劲,马上改口,赔笑:“但你玩心重,非把纸撕了玩,惹怒峰主,才被罚的。”   裴景沉默很久,叹口气:“了解了。”   原来那些在他看来黄符老头刁难他的事,在这群愤世嫉俗的小弟子们看来都是偏袒。   不过说句实话,这瘦小修士也没错。人人都以为他有后台,他也确实有后台。   只不过这个后台是他自己罢了。 第11章 目的   猎妖结束后,裴景总算可以搬离了那个没有一点灵气的地方了。   天中天别名修雅院,落在一丛竹林之间,沿山径行,一路都是奇珍异草。竹林间白雾氤氲,风起一阵阵叶海涛声。有鸟雀掠过,在月光照耀下,落下白羽,掠影浮光。   为他引路的,还是原来那个劝他潜心修炼的师姐,若有所思笑道:“你真是我这几年见过的最特别的新人了。说你倒霉也不是,说你幸运也不是。”   裴景道:“应该还是幸运的,毕竟遇到了贵人。”遇到我自己。   师姐笑了笑:“说来也是,命中的贵人,也算是机缘。”   停步山梯前。   师姐道:“往上就是修雅院了。换了住处,你更要刻苦修炼啊。”   “好。”   应下师姐的话后,裴景往上走。   山梯很险,却不长。   到了修雅院门口,灵气浓郁清新,真的可以媲美内峰了。院中场地空旷,一棵槐树,几页芭蕉,草木葳蕤,适合清起练剑。自门口看是很舒适的环境。   唯一可惜的是这里只有一间房。   这意味着从今以后,他和楚君誉得睡一起。   裴景还没进去就先喊了一声楚君誉的名字。虽然楚君誉对他的到来不冷不热不表态,但他还是挺热情的。   一进屋,就见楚君誉在看书。楚君誉已经换了衣服,发冠摘卸,乌发如云落在雪白寝衣上。他没有拿笔,一根手指就在书页上比划着什么。   不过不再是昨天见的云霄入门心法,是另一本远看就有些诡异的书。纯黑色、很薄,上面的字很淡,远看甚至看不出有字。   裴景走过去,道:“你听见我喊你了没?”   楚君誉听他的声音,手指一顿,在书页上轻轻一划,血色的隐光被吸收,他半仰起头来,轻微皱了下眉:“你真来了?”   裴景心道这可是我自己千方百计安排的,怎么可能不来。   他坐在楚君誉对面,视线落到他手里的书上,来了兴趣:“这是什么?无字天书?”   楚君誉却没回答他,将书合上,直截了当说:“我没有和人住在一起的习惯。”   裴景心想,好巧我也是,一间房就行,一张床还是别了吧。   裴景忙举手道:“别赶我走,我可以睡地下。”   在他的认知里,楚君誉再天才,现在也不过是个筑基期的小子,休眠还是很重要的。他强行进入了他的身边,可不是为了干扰他修行。   楚君誉静静凝视他,浅色的眼眸冰若琉璃。   裴景赶紧表决心瞎扯说:“我小时候家里穷也是睡地上,睡了十几年,皮糙肉厚的,现在睡床都睡的不踏实。刚刚好,咱俩各睡各的,谁也别耽误谁。”   楚君誉继续冷漠看他,几秒后,道:“好。”   说罢起身,挑灭了灯花。   裴景都还没反应过来,室内已经一片漆黑,只有月光从窗户外洒进来,照出对面那人的身形轮廓。   他目瞪口呆。这就关灯了,他啥都没准备,直接睡地上?   楚君誉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冷漠道:“现在闭嘴。”   裴景张了张嘴,还是把话吞回去。   这小子……   他暗中摸索,悄悄地把床给铺好。   月光淡淡,窗外山间的云岚如梦似幻。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裴景转过来转过去睡不着,辗转难眠很久后放弃了,侧过身,对着楚君誉的方向小声道:“我们来聊聊天吧。”   他知道楚君誉也没睡。   楚君誉眼眸睁开,里面的冷意几乎可以冻结人。   裴景无视这种视线,眨巴着眼,继续小声道:“你是因为什么来云霄的啊。”   他觉得楚君誉可能会生气,但楚君誉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又闭上了眼,转了个身不面对他。   裴景得寸进尺:“说说呗,我先说我的,我是因为想变得更厉害才来这里的。”   楚君誉转过身后,其实眼睛一直睁着,在窗外星辉云雾掩映下,极浅的眼眸纯粹冰冷。   身后少年稚气清朗的嗓声还在继续,充满赤忱:“因为他们说云霄是仙门之首,有最厉害的功法,最厉害的长老,想要变强,这里是不二的选择。”   赤忱又无知……   楚君誉垂眸,道:“变得多强呢?”   裴景扬起一个笑容,他就知道楚君誉会理他,调整睡姿,平躺着,双手抱在脑后,望着房顶。   裴景回想刚穿书的自己,道:“天下第一不奢求了,天下第二就行。”   反正第一肯定是主角的。   想了想,又道:“强到能保护我自己和我想保护的东西就好,当然,要是能名流修真界就更好了。”   楚君誉缓缓闭眸道:“不够。”   裴景一愣,问他:“什么不够?”   楚君誉道:“天下第一都不能保护你自己。”   裴景:“……”   虽然问天榜前五他招惹了四个,剩下一个是他自己。   虽然他在书里本身就是个大反派。但话也不能那么绝。   裴景认真地:“为什么?我有那么招人恨吗,成了天下第一都保护不了我,所以我要超了这天,顺便把天道压在脚下?”他说到这,哼笑出声:“哥,你逗我呢。”   楚君誉听他的笑,唇角也勾出一丝笑意。   他低声道:“是呀。”   浅色的瞳孔掠过极红的猩光,毁天灭地的恨与杀戮转瞬消失,而一剪月光落在他黑发之上,某一瞬间,白如霜雪。   裴景:“……还真是逗我。所以你呢,你来云霄为了干什么。你回答了我,我就闭嘴,真的。”   楚君誉不去纠正他的理解,说:“也是为了变强。”   “一样的?”   裴景震惊,可你连云霄剑法都说不练就不练,不知道还以为你来云霄玩呢。   裴景又问:“多强呢?”   楚君誉淡淡道:“把天道踩在脚下。”   裴景:“……”看来当初断桥上他评价裴御之说“不如何”都是给面子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对于年轻人,裴景决定还是鼓励。   “好的,加油,晚安,睡吧。”   梦里什么都有。 第12章 后悔   来迎晖峰已经有几日了。裴景完美融入其间,扮演一个靠后台进来的不被人喜欢的少年形象。   这一回入世,他实在没体验出什么来,可能是对手太菜,他太强吧。   一日清早,像往常一样学堂前方,长老正在教授草药知识,说起奇珍异草,绝世丹药。   裴景听得无聊,干脆低头,靠在桌子上,自己拿张纸折千纸鹤玩。   等他满手都是小千纸鹤时,忽然就听曹长老慢慢道:“算着日子,你们拜入云霄也有五天,五天,修真界一些基础的东西都该明白了。按以往迎晖峰的传统,接下来的几天,我该带着你们下山历练一番。但这一回,我峰内有些事需要处理。所以我变了一下规矩。”   “我们可以下山了?”一群弟子瞬间精神起来,两眼放光。   曹长老不理会他们欣喜的目光,继续道:“这一回历练的地点在云岚山脉,说近也近,说远也远。我会派几个师兄保护你们,同时安排任务。你们五人一小组,彼此照应,半月之后我会检查你们的收获。”   裴景也一愣,抬起头来。云岚山脉——终于不是小打小闹了。这座山脉少说也存在千年之久,深处潜伏着不少强大的妖兽,不过作为历练场地,应该只会让他们在外圈活动。   弟子们也喜难自抑,低声交谈,交流着关于云岚山脉的信息,本来死气沉沉的学堂瞬间热闹起来。   曹长老咳了一声,打断众人的喧哗。等人都安静下来,曹长老才一甩拂尘,缓慢道:“山外的世界对你们来说并不陌生,但这一回你们却是要以一个全新的身份下山。以前你们是凡人,是弱者,而现在你们是修士,是云霄弟子。你们是带着斩妖除魔、维护世间秩序的使命下山的,明白吗?”   满座弟子齐声应和:“明白!”   曹长老道:“你们都收拾一下。今天下午就出发。”   听清楚规矩散课后,裴景就非常主动地去找楚君誉,很热情地抛出橄榄枝:“我们两个一组怎么样?”   楚君誉坐在位置上,蓝白衣袍白玉冠,眉目清冷,冷淡看他一眼。   而赶在裴景之后,一大波人涌过来,上赶着拉楚君誉入伙,七嘴八舌。   “楚兄不如加入我们,就差你一个我们就集齐五个人了。”   “君誉兄,看我,我组四人皆是炼气七层,你和我们在一组那就是强上加强。”   后面的哥都喊上了。   “楚哥你听他们瞎扯,炼气七层又怎么样,他们手脚功夫不行,对付妖兽肯定吃力!”   “哥!我云霄选拔第一轮是跟你在一起,你还记得我不!”   “哥哥哥……”   被人潮淹没,很快远离中心地带的裴景,听得嘴角抽搐。咯什么咯,跟母鸡下蛋似的。   他重新拔开众人,从人群里钻出头来,站到楚君誉面前,转身面对众人道:“你们散了行不行,都说了我和楚君誉一组,两个人就够了!”   “你走开,有你什么事!”众人狠狠瞪他一眼,不明白他一个关系户在这里瞎得意什么。   这时楚君誉站起身来。众人顿时眼放光,理都懒得理裴景,眼巴巴等他做决定。而楚君誉无视所有人,扯着裴景就往外走。   众人:“……”   人被带着走,反应过来的裴景心中啼笑皆非,首先第一个动作就是回头对呆若木鸡的众人做鬼脸,然后笑嘻嘻摆手,很得瑟地:“知道为什么他选我不?”   在众人能杀人的目光里,他意味深长地笑:“因为我能一打五。”   众人:“……”   气到说不出话。   你一打五你不需要队友那你把楚君誉让给我们啊!   走出学堂,裴景就没那么狂妄了,在回修雅苑的路上,他唇角噙着笑意,侧过头悄悄看着楚君誉。   越想越觉得这小子今天表现不错。   道路狭隘,草木沾露。   裴景想起了袖子里那堆小千纸鹤,   他把它们紧握在手中,握成拳头,然后递到楚君誉面前,说:“我给你变个戏法如何?”   楚君誉低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去:“不想看。”   裴景张开五指,说:“你不想看也得看了。”   五指张开的瞬间,一团白光在他掌心绽放。   纸折的千纸鹤真有了生命般,翅膀闪着银色星辉,飞散到了空中。   在云雾缭绕的山林间,在层层稀薄的日光下,成流光,成幻影。美丽绝伦。   楚君誉的视线冷淡望着这一切。   旁边裴景笑道:“好看吧。”   楚君誉没作答,伸出手,他的手指苍白毫无血色,修长、僵硬。   有只千纸鹤轮到他指尖。   裴景哼笑一声道:“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其实你心里也把我当朋友了,要不然你今天怎么会选我。”   楚君誉偏头。   少年习惯草绳束发,眼睛微圆,瞳仁很大,笑起来给人格外温润清爽的感觉。每一个笑都重合到一场雨中。如初明亮。   “是不是?嘿嘿,别不好意思,跟我做朋友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自小在我们村就受欢迎,天天一群人追在我屁股后面呢。”虽然都是追着捶我。   楚君誉一笑,停在他指尖的千纸鹤顷刻化为灰屑。银色的,一点一点浮于空中。   他垂眸说:“你会后悔的。”   裴景一愣:“后悔什么?”   楚君誉朝他笑了一下,一直以来冷面示人似乎只是想压抑什么。   短暂的一笑,让裴景重新感觉到了第一眼看他时所察觉到的危险。   浅色的眼眸琉璃破碎,冷漠的背后,狂暴与血腥挣扎。   他俯身说:“后悔靠近我,接近我。”……甚至,放我进来。 第13章 灵芝   裴景听了,反而唇角一勾,笑起来。   楚君誉冰冷的面具破碎一角,对他来说是件好事,这几日他和楚君誉相处总是感觉不真实,玄水镜中那个一眼地狱让他感觉到危险的少年,果然没那么简单。   “不会后悔的,”裴景朝他笑出一口大白牙:“我看人特别准,信我。”   楚君誉很快掩藏自己暴戾的一面,神情漠然,浅色眼眸了无笑意,道:“那你记住今天说的话。”   他拂袖上前,脚步踏上云梯,往深处走去。   裴景留在原地,低头笑了一下。   小朋友脾气还挺大的啊。   不过这世上,能让他裴御之后悔的事,还没出现过呢。   山路明净,雾气轻薄。   前脚后脚走上修雅院,风吹得楚君誉发冠旁坠下的珠玉泠泠响。   裴景在他背后问:“你刚刚好凶啊,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平时的你虽然冷冰冰不爱搭理人,但也没可怕,为什么突然就变脸了呢?”反正他是绝对不会承认是自己烦的。   楚君誉走在前方,一言不发。   裴景试图猜测原因:“按照我阅人无数的经验,一个人有两副面孔,多半平时表现出来的都是假的。所以,那才是你的本性吗?——那么凶!”   楚君誉冷漠敷衍道:“是呀,怕不怕?”   裴景心中乐得不行,嘴上笃定答:“不怕,反正你不会伤害我的。”   楚君誉评价说:“真有勇气。”   裴景笑:“反正自信就完事了。”   “这话你当初也对我说过,说我能入内峰。”   裴景傻了一秒钟,反应过来,悻悻道:“上次那是意外。”   “是吗。”   山风低吹,楚君誉的声音显得几分飘渺。   一直疏冷的音色带点嘲弄,就像被拉下神坛,有了几分人气。   裴景打算循循渐进去了解楚君誉,今日就差不多。   一个人身上的恶总归是有原因的,按楚君誉的年龄,多半他童年曾经遭受到过不可磨灭的伤害。这种伤害可能来自于父母,也可能来自于亲戚。   终有一天他会帮他找到心结,清除魔念,愿他能在修真路上走得更远吧。   他们下午坐上飞船,深夜时分才能到山脉,而那个时间段,恰是野兽出觅食的点,即便在外圈也不安全。师兄们干脆把飞船开到了离云岚山脉不远处的云岚城内。   云岚山脉以两样东西出名,一是常年不散的浓雾,二是漫山遍野的灵芝。云岚山脉的灵芝奇效颇多,对凡人能延寿解毒,对修士也是洗经伐髓的好物。而这类植物常常会吸引一些灵智初开的妖兽在旁边守着,想要采摘灵芝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曹长老把历练地点定在云岚山脉就是看中了这一点,布下的任务就是他们五人一组采集灵芝,半月之内,采集的越多越好。   裴景听完任务就觉得已经赢了。   只是跟一群新入门的弟子比赛实在是太欺负人,他决定先让他们个十四天。他要做其他的事情,入世,自然要体验人间风光了,吃喝玩乐不能丢。   进云岚城,裴景先给自己买了一堆糖,装在袖子里。他辟谷之前就嗜甜,现在可算是有机会回味了。嘴里含着一颗糖,他很满意,是久违的甜腻感觉,丝丝入喉。   裴景很有分享精神地给了楚君誉一颗:“要不要。”   只是楚君誉没接。   裴景拨开糖纸,递到他嘴边,笑嘻嘻:“张嘴,我喂你,特别甜。”   楚君誉一脸嫌弃地推开他的手。   裴景塞回自己嘴里,在他后面跟着,嘟囔:“真不识趣。”   云岚城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不少视线落到他们身上。见这两少年,一前一后走着,同样模样出色,只是气质截然不同。前方黑色衣服的少年,持剑而行,神情冷漠若冰雪。后面的褐衣少年却是给人一种特别亲和的感觉,笑起来仿佛眼睛都能说话。   回到客栈休息一会儿,天微微亮,就被集合起来,准备出发。   带领他们前来的是位筑基后期的师兄,在他们临行前,嘱咐说:“你们就在山脉外圈寻找,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进山脉深处,入夜之前必须回来,若是真出现了什么事情,捏碎剑穗上的珠子,我会去救你们,但机会只有一次,明白没有?”   “是!”   从云岚城前往云岚山脉,走也得走一两个时辰。到达目的地时,天光破晓,已经彻底亮了。裴景吃了一路的糖,腮帮子嚼得有点疼。   云岚山脉雾气很重,整座山林都笼罩在一层灰蒙蒙里。他远远看一眼,就知道为什么那位师兄那么谨慎了。浓雾深处有隐隐的血光,很淡,混入其中,却显得特别诡异。   裴景心道:怪了,几年之前他路过云岚山脉,可没那么邪气。   怕又是有妖魔作乱了。   但血光只在深处,里头也没人住,应该还没造成什么伤亡。而且云霄已经开始察觉,那么不久就会处理,他现在无需瞎操心。   云岚山脉灵芝虽然多,但也不是随处可见的。   雾气那么大,走远点都看不清人影,更别谈找那小一个灵芝了。   裴景本来是跟着楚君誉的,只是中途横出的一根树杈扯了下他的衣袖,袖子里的糖都掉了出来。   他弯下身捡糖的功夫,再站起来,楚君誉就不见了。   “人呢?有没有点小组意识啊。”   裴景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话梅糖,喊了声楚君誉的名字,没人回。   山林里雾气森森,树影绰绰,回声一阵一阵,颇有些惊悚的意味。   裴景其实完全可以御剑凌空,无视浓雾找人的,但没必要。   因为他发现了更好玩的东西。   山脉里外圈活物也没见几个,一片死寂,浅淡的光线下,隐隐约约勾勒出人影。有脚步声在前方响起。   裴景停下脚步。   树的枝桠狰狞,穿过浓雾,慢慢走出来一个佝偻的身影。   曲成九十度,是个老翁,背上背着个锄头,手里提着个篮子。裤腿挽起,衣服上面还沾着点泥巴。头发花白,低着头看路,穿过裴景往前走。   裴景拦住他:“诶,老人家,我能问你个事不?”   佝偻老头被吓了一跳,手差点拿不稳篮子。下意识把篮子抱在怀里,恶声恶气道:“干什么?”   裴景道:“我有一个朋友和我走丢了,就在这附近,你有看到吗?”   老头抬起头来瞪他一眼。他额头上布满沟壑,瘦得跟皮包骨一样,一脸不耐烦。   下一秒就要拒绝时,他鼻子忽然动了动。   头往前伸,脖子扭曲成一个有点恐怖的弧度。   老头使劲吸了吸,浑浊的目光带上贪婪之色,重新看向裴景,里面流露出的垂涎和兴奋显而易见。他笑出一口黄牙:“长什么样的。”   裴景感叹:这年头,那么傻的妖怪也难见了。不过他还要向他套话,于是诚心道:“很高,很瘦,有我三分好看,穿黑衣服,你见着没。” 第14章 婴儿   老头压根就没认真听他在说什么,眼珠子转了转,说:“我来时的路上好像是有见过这么一个人,你跟着我,我带你去找他。”   裴景笑一声:“好。”   老人抱着篮子,慢腾腾往山脉深处走。他走路姿势有些古怪,腿张很开,左摆右摆。不过吸引裴景注意力的,还是他一直当宝贝护在怀里的那个篮子。   篮子上盖了一层黑布,边缘渗出一点点红来,像血一样。   往深林里走,雾慢慢变得更浓的,稠得伸手不见五指。   裴景装作害怕说:“我怎么感觉这地方有点邪门啊。”   老人家哼哼道:“哪邪门了,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胆子小,我天天在这山里转也没见到什么。”   裴景来了兴趣:“你天天都在山里面干什么啊?”   走在前面的老头一卡壳,半天才支支吾吾应声,“摘点果子灵芝出去卖呗,我们村都靠这个维持生活。你来的时候没看到吗,在山脉口,就叫木头村。我们祖祖辈辈世世代代都靠卖木头卖草药为生,对这片地形了如指掌。”   裴景的视线根本就不受雾的遮掩。   越往深处走,老人的外形就变得越来越奇怪,头慢慢变得扁平,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变成青黑色,上面附着一层粘液,手掌间甚至长出了半透明的蹼。它可能是刚化形不久,一回到家就心痒痒,恨不得马上原形毕露。   “这样啊,”裴景问出关键点,“所以你篮子里都是要拿出卖的灵芝?”   蛤蟆精已经回到了山脉深处,身心舒坦,阴森森说:“是啊,可新鲜呢。”   裴景喜道:“那太好了,我们长老给我们布置的任务就是采灵芝,我找半天都找不到一个,我可以跟你买吗?”   蛤蟆精口水都快流出来,“可以,你过来吧。”   一股恶臭弥漫在雾气里,隐隐约约还有气泡破碎的声音,脚下的路变得泥泞不堪。   裴景看的一清二楚,蛤蟆精恢复原形,就是一只半人高长满脓包的癞蛤蟆。   赤红着眼,蹲在一片沼泽地里,等着他过去。   他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沼泽。沼泽地污浊不堪,黑红色,浓稠的气泡滚动翻涌,旁边堆着白骨森森,不知道死过多少生灵。   蛤蟆精眼睛就顶着裴景的脚,只要他在走一步,就是它的盘中餐了。   蛤蟆精催促道:“快点,你还买不买了。”   裴景轻笑一声:“别急,我在想着拿什么跟你买,就来。”   蛤蟆精嘴角都要列到耳朵边,目光炯炯。就看着这个傻了吧唧的修士,黑色的鞋子踩上沼泽——   踩上沼泽……   然后如履平地地走了过来。   蛤蟆精:“……”   穿过雾气,剑光横扫阴霾。浅褐衣袍的少年风姿卓绝,把剑架在它的脑袋上,笑吟吟:“想到了,不如就拿你的命来换你的灵芝吧。”   蛤蟆精好歹也开了灵智,马上反应过来,吓得瞬间整个身体想往沼泽地里钻。却被裴景一脚踩住了蹼。   “别跑啊,你把我引来你家里做客,不该拿点东西招待的吗?”   蛤蟆精快哭了,庞大的体型浮在一片黑色叶子上,双爪合十模仿人类做一个祈求的姿势,但无奈长得太辣眼睛,表情别扭又丑陋。它哭嚎说:“神仙,放过我吧,我就是一只刚成年的小蛤蟆,以前只吃吃落到沼泽里的野兽,今天是第一次想吃人。这篮子里的东西不是灵芝,你要你就拿去吧,别杀我啊,我还小,我不想死。”   裴景当然知道它没吃过人,否则第一眼就被他宰了。   “不是灵芝?那是什么,你给我拿过来。”   蛤蟆精委委屈屈,黑色的蹼扒拉过篮子,递给了裴景。   裴景收回剑,手提过篮子,黑布之下隐隐约约是个凸起的东西。   他一扯将布扯下的刹那,瞬间瞳孔一睁。   极尖极锐得婴儿哭声突兀地响在耳边,浓郁的仿佛要化为实质的怨气和血气扑面,篮子里赫然是一个婴儿的头,血红色,五官模糊,牙齿却是露在红肉外面,有三层。   裴景沉下眼眸:“这是什么?”   蛤蟆精就差以死鉴清白:“这真这不关我的事啊,也不知道这玩意儿什么时候有的,反正一下雨就从土里冒出。我不敢到外面去吃人,只能捡捡他们饱饱腹。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平时我见到人都躲开的。”   说到这,倍感委屈。第一次动邪念就遇上瘟神,造成心理阴影,它的蛙生注定吃不到活人了。   裴景重新盖上篮子,问它:“从土里冒出来?”   蛤蟆精点头:“对对,下雨过后,在林子里转一圈,时不时就撞见一个。”   裴景笑意都淡了几分。看来他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云岚山脉深处血光森森,肯定已经有大妖做乱了。   将篮子放入芥子中,裴景低头看蛤蟆精一眼:“我饶你一命,你告诉我,这山脉深处是什么人。”   蛤蟆精生无可恋苦着脸:“神仙,我哪知道里面是什么人,我没成年前不敢去,成年后有了灵智就更不会去了。”   裴景倒是信它的,这蛤蟆精见他出剑瞬间吓得屁都不敢放,胆子能大到哪里去。   警告蛤蟆精一番后,裴景还物尽其用给它布置了个任务,把十五天的灵芝量安排给了它。   蛤蟆精一头想把自己淹死在沼泽里。   今天本该是个硕果累累的好日子,它可以无忧无虑幸福快乐,都是眼瘸害了它。   裴景仗剑往深处行,他遇到事情习惯当场处理,拖到后面恐量成大祸。   越到深处,鬼怪越多,全碍于他的威压,在角落瑟瑟发抖,不敢靠近。已经到了血气最浓郁的地方,却是一块平地,光秃秃几杆树,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这妖怪还懂得把自己藏起来?”   裴景在空地上转了几圈,还没找出异样之处。   万籁俱寂时,忽然听到一声尖叫,从他不远处传来。   顺着声音望去。是个云霄弟子,穿着身不伦不类的黄衣服,背后有一团黑影穷追不舍。   他被追得脸色苍白,嘴巴张大,手臂拼命挥摆,一副快断气的样子,看到裴景的那一刻,嘶声尖叫:“啊啊啊啊救我——!”   裴景嗤笑,摇头:“身为云霄弟子,落到这么狼狈的地步,丢人。”   拿好剑,出于师兄之责,裴景上前一步,打算去救这个小弟子。   而在看到那团黑影的真面目后,他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小弟子哭哭啼啼,巴着他肩,躲在他身后:“张师兄干他,这王八蛋蛇追了我半个山林,不就偷它一个灵芝吗,不知道我从小就怕蛇啊!”   立起身子一米长的蟒蛇浊黄竖瞳森森视下。   裴景头皮发麻,反手就是给那小弟子一拳:“干你个头啊!”   要他赤手空拳跟这恶心玩意正面刚不如杀了他。   小弟子眼角的泪还没干,就被裴景拽着往前跑,他反正过来,脸更白了:“你也怕蛇啊!”   裴景是真的想打他一顿:“你可闭嘴吧!”   如果不是怕暴露修为,他早就一剑把这蛇劈了。   绕着几棵树转了个圈后,裴景干脆拽着这小弟子往山脉外跑,雾很浓,蛇的视线却是不受影响,庞大的身躯扭动,紧跟在他们身后。   跑了不知道多久,小弟子气喘吁吁,扶着树停了下来,“不行了,我不跑了,我们跟它决一死战吧。”   裴景站在一旁,扯了扯嘴角:“你觉得你现在这样能打得过它?”   小弟子:“不是还有你吗,你说的你能一打五!”   裴景反问:“我说什么你都信的?”   小弟子说起这,才蓦然回想过来,四顾周围:“你不是和楚君誉一组的吗?他人呢。”   裴景:“不知道。我太强,他羞于与我为伍吧。”   小弟子发出不近人情的狂笑:“哈哈哈哈哈哈我知道他嫌弃你太弱了——”   裴景:“……”   小弟子把剩下的哈咽回喉咙,热情道:“要不你加入我们吧,六个人也可以。我们组人都挺好。”   裴景:“你先把你背后这条蛇解决吧。”   小弟子一扭头:“啊啊啊啊——!”   只是他的尖叫很快止住。   一道血色剑光从天而落,在蟒蛇张巨口的瞬间。   刺穿蛇身,砍断蛇头。蟒蛇整个身体抽搐,撞得旁边的树木摇动,最后不甘地倒在了地上。   裴景往前望。   从漫天血雨中走出黑衣少年,长剑滴血,不知道是雾太浓还是光线不齐,他的发似乎是白色的,而眼眸血红。 第15章 深夜   从蛇口逃生,小弟子惊魂未定,吓得腿软,扶着树干才立起来。   裴景见了楚君誉挺开心,朝他挥手,等他走过来后,追问:“你去哪儿了,我都找你半天了。”   楚君誉道:“出了点事。”   裴景继续问:“什么事?”   楚君誉没回答,视线落到了脸色苍白的小弟子上。   他瞳孔很浅,看人的时候总带几分舒离冷意。   小弟子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惨兮兮喊了声:“楚楚、哥。”   楚君誉朝他伸出手,冷声说:“给我。”   小弟子一头雾水:“啥,给你什么啊?”   “你在这条蛇身边拿的东西。”   小弟子被他看得人都在抖的,丝毫不敢遮掩,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灵芝,战战兢兢放到他手上,道:“就是这个,我去摘的时候。这蛇根本不在旁边,走了一段路它才追过来。”   裴景呆片刻后,哭笑不得,说:“兄弟你这不是抢劫吗,要的话我们自己去摘啊。”反正他已经找了个免费跑腿的了。   楚君誉没理他。   裴景凑前,看清那灵芝模样后,笑容也一凝。   躺在楚君誉掌心的灵芝,一看就是个邪门的东西。本身就是紫红色,被他苍白的皮肤一衬,显得更加红艳。灵芝上的纹路是黑色的,渗入其中,如一道黑气横行血肉。   裴景问那小弟子:“这你也敢摘?”   小弟子比他还懵:“这为什么不能摘啊,灵芝不都长这样的吗?”   裴景:“……成。”你开心就好。   他们被那蛇追着跑了半天,也没跑出云岚山脉,还在中间地带。   天色也一分一分变暗了,再过一会儿就要到晚上了。而雾气浓厚路难寻,小弟子一个人去探路,硬是原地转了个圈,磕磕绊绊又走了回来。   他生无可恋放下罗盘:“天都要黑了,今天赶不回去,师兄肯定要骂我们了。”只是把幽怨的视线望向另两人,他更悲催地发现,好像就他一人在操心这事。   楚君誉嫌地上脏,坐到了树枝上,手里拿着一本黑色的书,神色冷淡在书上笔画什么。   而张一鸣就更过分了,居然在烤灵芝!   小弟子走过去:“你干什么?!”   裴景刚刚堆起枯枝生成火,理所当然道:“饿了,准备晚饭。”   小弟子难以置信:“这是我们的任务啊,你就打算直接吃?”   裴景:“人都快饿死了,谁还惦记着任务。”   小弟子气不打一处来,“你问过楚哥的意见没?”   裴景一笑,手里拿着串灵芝的树枝,朝楚君誉的方向摇了摇,喊道:“楚君誉你要不要吃!”   楚君誉视线都没动,淡淡道:“不要。”   裴景摊手:“那我自己吃。”又转过头,对目瞪口呆的小弟子道:“看见没,他没意见。”   “……”   小弟子崩溃了,整个人扑上前就要抢裴景手里的棍子。   被他这么一扑,裴景差点没坐稳往后倒,“你干什么!”   小弟子磨牙:“你把灵芝还给我!”   说着,揪着裴景的衣袖,要和他厮打。   裴景被这小朋友磨得没脾气。   最后还是楚君誉从树上下来,出声救了他。   “让他烤。”   小弟子揪着裴景的衣袖,悲愤欲绝回头:“别啊楚哥,找这么个东西花了我一天时间呢!”   楚君誉走进,黑衣几乎要融入夜色。   火光微红,他脸色愈发苍白阴冷,瞳眸浅若琉璃,不含感情看裴景一眼,讽刺说:“无妨,看他要烤到什么时候。”   小弟子还是很怕楚君誉的,迟疑一会儿,松开了手。   裴景终于拽回自己的衣服,心道这小子是真的暴躁。   他把灵芝架火上,慢慢转动,对楚君誉的话嗤之以鼻,道:“就我这烧烤技术,半个时辰你们就能闻到香了。”   于是半个时辰后。   什么也没有。   “……”   火焰熊熊,那株紫红色的灵芝没有半点变化。   烤了半天,灵芝表面还是冷的。   小弟子幸灾乐祸:“香呢?”   裴景:“……”   他知道这灵芝邪门,本来就是想用丹火烧一烧,看能不能烧出什么门道。没想到它居然坚固如斯,金丹修士的丹火都不能伤动分毫。   ……成精了吧。   裴景淡定瞎扯道:“你见过灵芝熟了有香的吗?我那只是打个比方,一点常识都没有。我看它色泽红润,里面肯定已经熟了,可以吃了。”   楚君誉道:“你吃 。”   裴景:“……”吃个鬼,这玩意摸起来就跟石头一样,咬一口得把他牙磕坏。   裴景把灵芝从棍子上取下来,道:“谁说我要吃灵芝的,它就是个入味的,我要吃的是这棍子。烤前又剥皮又细削,它才是主食。”   小弟子丝毫不给面子放声大笑起来。   楚君誉意味不明夸赞道:“那你可真厉害。”   “一般般吧,”裴景把用丹火淬烤过后非常脆的树枝掰断,递过去,试图转移话题:“你们饿不饿,要不要来一口。”   他递过去的一瞬间,忽然林子里就刮过一阵妖风。   风掠过,响起一阵鬼婴嘻嘻嘻的笑声。   小弟子坐在原地,浑身一激灵:“什么东西!”   风呼呼不止,却没有接近这边,以火堆为中心,就在旁边转着圈。婴孩尖锐诡异的笑特别刺耳,一阵接着一阵不停息。天中央的月亮被渡上层红,如血雾。火光也是微红的,雾中影重重,模模糊糊就看到,几个矮小的红色影子,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像皮球一样蹦着。   裴景能看清他们的模样,没有眼白,双眼空洞洞,脸浮肿,皮肤血红色,褶皱不堪。就是婴儿刚出生的模样。不过现在他们都是一些智力低下的邪祟,没什么伤害,一般都是趁人被吓得精神不齐时,再钻入人体内寄生的。   让裴景心下一沉的却是,这么多的婴孩,都是死在这里的吗?   其中一个小鬼在跳的时候撞到了树,脖子纤细,撞一下的功夫,头就断了。被风一卷,滚到了那名小弟子脚下。头颅七窍流血,散发出浓郁的腐臭味,没有眼白的眼珠子就直直盯着上方。   小弟子吓得尖叫:“啊啊啊——!”他一脚踹开婴儿的头,跑过去躲到了裴景后面,捂着耳朵崩溃喊道:“这都是什么东西啊!”   裴景从容地还给火堆加了点柴:“你都是修士了还怕鬼?”   小弟子:“突然一个脑袋掉到你面前你能不害怕吗?”   裴景:“我还真不怕。”   这时罡风再起,鬼婴的笑声嘻嘻嘻同时,还惨杂了一些女人的哭声,借着月光,能看到一圈的红皮婴儿背后,突然出现露出几个女人的身影,披头散发,脸色青白,带着古怪的笑。   小弟子再次崩溃:“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裴景好心安慰道:“不会的,她们应该怕火,不敢过来。”   小弟子舒口气,垂头丧气:“那就好,我们等着天亮吧,师兄应该会过来找我们的。”   裴景又作为难之色:“天亮吗?那可能有点难办了,这柴不够烧。”   小弟子瞪大眼,低头一看,柴却是快要烧完了,他哭了:“那可怎么办!”   裴景心想逗他是真的好玩,沉思一会儿,说:“在这等死不如先出击,她们也就是些低等妖魔,我们肯定打的过的,不如派个人先去试试?打不过再想办法。”   “那……谁去试啊。”   裴景认真说:“你去,最帅的去。”   小弟子头摇得跟拨浪鼓,哭天喊地:“不不不,还是你吧,张哥!”   哥都喊上了。   裴景:“凭什么?”   小弟子被他整疯了,他又不敢去跟楚君誉说话,只能闭眼吹:“我们三个中就数你最帅,不,整个云霄我都找不到比你更帅的了,你长得好看你去!”   裴景整个人神清气爽,心满意足了。刚刚被这小弟子看了场笑话,现在终于报复回来。   他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嘴上还特别欠的:“总是麻烦我们这些长得好看的,你们长得丑的就不能勇敢一点吗。”   目睹全程的楚君誉:“……” 第16章 镜子   裴景直直往雾中那道若隐若现的红影走去。   风越来越急,鬼婴儿本来嘻嘻笑笑,血光猛地一闪,它们就突然张嘴哭了出来,声音很小却很尖,像猫叫一样。   裴景走进,发现这群鬼婴儿嘴里空空荡荡,舌头像是被拔掉了。   婴儿哭了,它们背后的女人也焦躁起来,长满血丝的眼怨毒地盯着裴景,藏在袖子里的手蠢蠢欲动。   裴景懒得跟这群邪魂浪费时间,它们灵智全无,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用。   从剑鞘中抽搐凌尘剑。剑出的一瞬间,一道清寒雪光,穿过浓雾,刺得这一群低阶邪魂痛不欲生。   几只女鬼青色的脸变得苍白,发出刺耳的尖叫,伸出五指、扑过来就要过来杀裴景。只是身体堪堪到他一米之外,就被雪白的光影割碎,千刀万刃一瞬之间,化为一滩浓郁的血水,流在裴景脚下。   一群鬼婴下意识察觉到危险,哭得更大声了。   嘴巴张得特别大,露出半截漆黑的舌头。   裴景冷声道:“滚。”   他释放出了威压,顿时所有邪魂都不敢放肆了。   妖风慢慢停息,一群鬼婴儿也抽泣着,手牵着手,身形消散在浓雾里。   裴景收剑,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地上慢慢深入地里的血水。   他在这边的举动,小弟子是看不到的,雾很重,他也设了屏障。所以坐在火堆旁的小弟子只知道,他走过去一分钟,那种诡异的笑声和风声就都没了。   等裴景回来,刚才差点魂都没了的小弟子热泪盈眶,欣喜若狂,把他当救世主:“你也太厉害了吧!”   裴景装作不好意思道:“没有没有,这都是群没什么灵智的鬼怪,吓一吓就自己跑了。”   小弟子由衷感叹:“多亏了你!不然我觉得我们真会死在这里。”   裴景心中好笑,怕是只有你一个人这么觉得吧。   说来也奇怪,被那群小鬼这么一闹后,山林里的雾反而淡了。月光明净皎洁,把林子里的路照的清清楚楚。   裴景:“趁现在光线好,我们先下山吧,我刚刚也只是把它们吓走。说不定它们还会回来。”   一听到那些鬼还会回来,小弟子吓得直接从地上站起,连声应和:“走走走,这里呆不下去了。”   裴景想了想,看向楚君誉:“你觉得呢。”   楚君誉起身:“走。”   “那就先下山吧。”裴景其实暗中有留意楚君誉,却发现少年自始至终都很冷静,近乎于冷漠。无论是婴儿的笑声响起,还是脑袋滚过来的时候,都没能引起他的一丝表情变化。   给他的感觉很奇怪,不像是胆子大,倒像是对这些东西,熟视无睹。   下山的路上,裴景问楚君誉:“你刚刚怕不怕?”结果只换来少年冷淡的一眼。   裴景暗恨:这小子又无视他的问题。不过他在楚君誉这里碰到的冷钉子已经够多了,都快习以为常。   下了云岚山脉,顺着田间的路走。   走到尽头,能看到一块石头,上面写着“木头村”三个字。居然真有这么一座村庄。   石头旁边一颗枯树,像个扭曲人影。   半夜时分、寒鸦寂寂,小弟子提心吊胆,站在裴景旁边,试探着:“我们要不要换个地。”   裴景:“这方圆几里就这一个村子,你干脆睡在田里吧。半夜从泥土里伸出什么东西,别怪我不去就你。”   小弟子:“……”他选择安静如鸡。   这个时间点,村民大半都睡着了。裴景想找户人家住宿,连敲了几家,喊了好几声,却没一个人开门。   咚咚咚。   “有人吗?”   “里面有人吗?”   毫无回声。   这倒也是,半夜三更,谁傻谁开门。   可上天待他不薄,被他敲门的声音弄醒了,还真有一位老人家怒气冲冲地点起灯,把窗户打开,对他们吼:“吵什么吵!”   裴景心一喜,望过去,差点被一道白光刺到眼,他拿袖子挡了挡后才特发现,原来是墙壁上的镜子反光。   老人家被吵醒,怒道:“你们干什么的!”   裴景走过去,诚恳道:“老人家,我们是云岚宗的弟子,这一回是跟随师兄师姐们入山去采集灵芝的,没想到半路跟他们走散了,在山里迷了路,现在才走出来。我朋友已经累的不行了,您看能不能收留我们一晚。”   老人家眼睛眯起,“云岚宗?”   “对对。”裴景忙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玉佩,上面写着云霄二字,他瞎扯:“您看,我们确实是云岚宗的。“   老人家根本不识字,看到是两个字,就信了。虽谈脾气暴躁,但到底是个好人。又见裴景看起来怪老实的。重新关上窗,然后过一会儿,把门打开。   “我这没什么地方给你们住。你们今三个晚先住柴房吧,我给你们拿一床被子。”   “好的,谢谢您。”   老人的家还挺大,进去之后,还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堆了不少木头,按老人的说法都是拿出去卖的。柴房在最南边,跟茅厕相邻,带着一个臭味,地也潮湿。不过现在也不能嫌弃。   老人家头发花白,但力气不小,给他们抱了一重被子来。   “刚好我明天也要进城里去卖木头,顺便把你们送回去吧。”   裴景受宠若惊:“谢谢您。”接着,欲言又止,思索很久还是问道:“老人家,你们这边,有没有孩子走丢的。”   老人家铺被子的手一顿,然后说:“这村子里女人都没几个,哪来的孩子。”   “为什么?”   老人沉沉道:“穷乡僻壤的,怪事还多,我要是人家姑娘,我也不愿意嫁过来。”老人似乎不愿多谈,警告他们:“就收留你们一晚,给我安静点。”   裴景也不多问,笑道:“会的会的。”   等老人走后,一直安静如鸡的小弟子终于坐在被子上要哭出声来:“这地方哪能住人啊。又脏又臭又破,我这还不如睡田里呢!”   只是没人理他。   裴景总觉得这片地方诡异,在房子里转圈圈,每个角落都找了一遍,也没看出什么门道。   他刚想和楚君誉说他心里的古怪,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楚君誉已经站到了角落里的木柴前,浅色眼眸往上看。   “你在看什么?”   裴景走上去,顺着楚君誉的目光看,愣住了。   一面镜子。柴房的墙壁上也用钉子挂着一面镜子,映出门楣。   “这一家人,都那么喜欢照镜子的?”裴景心生疑惑,偏头问道:“你也觉得这里古怪吗,反正我一进来就觉得怪不舒服的。”   楚君誉垂眸,掩去眼中冰冷。   裴景提议:“我们要不要出去看看不对劲的地方。”   楚君誉却道:“等吧。”   裴景一愣,等什么?   不过他倒是乐意相信楚君誉一回。   然后等着等着,就等到了第二天早上。   一进门就哭闹矫情的小弟子,反而是三个人里面睡的最香的。   老人驾着牛车,载着木头进城,他们三就坐在木头堆上。   山野间风光晴好,老人戴一顶斗笠,问道:“睡的怎么样?”   裴景:“挺好的。”   好个屁!他真是脑子抽信了楚君誉的鬼话。   老人道:“你们也真是不怕死,以后可长点心吧,云岚山脉的晚上,就是野兽都够你们受得了。”   裴景笑一笑,没说话。   快要到云岚城,裴景才问了那小弟子的名字。许镜。   许镜这一趟云岚山脉之行真是从身到心到灵魂都得到了升华,一回客栈,看着面色铁青的师兄都觉得亲切。   而本来想训斥他们一顿的师兄,硬是被许镜那感动欣喜的目光给弄的气都没了。   师兄板着脸问他们:“不是说了入夜以后必须回来吗!”   裴景如实道:“雾太大,我们不小心和众人分散了。在山林里面找不到路,半夜才下山,还是在山脚下的小村子里过的夜。”   师兄道:“为什么不捏碎珠子?”   裴景道:“因为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情况。”   师兄咬牙切齿道:“你们可知道昨晚我有多担心,就差回报给长老了!今天你们就在客栈里呆着,哪里也别去,给我好好反省,下次我跟着你们一起!”   许镜悻悻然:“是。”   裴景本来也不想去采灵芝,自然乐意。他偷偷溜了出去,走到了街道。   老人把木柴卖给一个木匠后,又在街角站着,卖起了从山上挖的草药。   裴景找了旁边的一个茶铺坐着,刚好能看到他的一举一动。   茶铺里生意清闲,没什么人,老板娘闲到拿着把扇子打蚊子。裴景喝了口茶,兴致勃勃地跟老板娘聊了起来。先是夸了她几句,把老板娘逗得咯咯笑后,颇为同情地道:“我看那老伯好久了,日头那么烈,怎么就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卖东西,他都没儿子的吗。”   老板娘只当是裴景刻意找话说,为了和她聊下去,打心眼里觉得这小少年长得又俊嘴又会说话,乐呵呵把话题顺下去,道:“他呀,都是我们这公认的倒霉汉了。”   裴景一愣:“怎么说?”   老板娘扇着扇子。她这茶铺开在闹市处,每天都有人谈天说地,久而久之也算是个百事通了。   “这老头的妻子在生二儿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剩他一个人把两个孩子拉扯大。本来吧,这个年纪也该享福了,谁知道飞来横祸,他儿媳妇生孩子后,不到一个月就感染风寒去世了,大儿子伤心欲绝,砍树的时候没注意,又被树压死了。祸不单行,儿子和儿媳出事后不久,孙子也死了,大半夜死在田里,死法怪邪门。”   裴景心道:是真的惨。   他问:“那他二儿子呢?”   老板娘说到这,扇子一扬,摇头叹息道:“他们一家都很倒霉。他二儿子啊,怕是这辈子讨不到媳妇了,连娶了两户人家,女方在过云岚山的时候,都失踪了。”   裴景震惊:“失踪了?!”   老板娘神色有些复杂,点头:“说来也是奇怪,礼队敲锣打鼓把轿子送到他们家门口,打开轿子,才发现里头早就没人了。关键是抬轿的人,连轿子轻了都不知道。娶了两次都是这个结果。”   “后来人找到了吗?”   老板娘摇头:“没有,更邪门的是,从他这二儿子以后,谁家娶亲的队伍过那边,新娘子都会消失。不止新娘子,只要是女人过那条路,都会莫名其妙失踪。现在云岚城的姑娘人人都避之不及,怎么也不敢过那条路了。”   裴景心道:怪不得那老人说,女人都没几个哪来的孩子。   所以昨天夜里那一群鬼婴的后面,都是失踪的新娘们?云岚山脉里住着什么妖怪,吃人还看性别?或者,是个蛤蟆?   裴景视线越过老人,望向了最远处,被云雾遮掩的山林。   作恶多端。   既然如此,怕是由不得它活了。   他都在山脉最深处走了一圈了,只是那怪物躲着不出来,他也拿它没办法——或者把它引出来?   裴景回客栈,许镜正趴在桌前,老老实实抄宗门规矩,垂头丧气的。细看之下,许镜长得还挺清秀,皮肤很白,眼睛有点大,眉毛细长,唇色红润。   裴景稍微想了一想,有了主意。   他从手里掏出一把糖,放到了书桌上,“要不要?”   许镜对糖不感兴趣,但是自从昨晚之后,他现在已经对裴景崇拜得不能再崇拜了,见他来立马坐直身体,拿过一颗糖,说:“谢谢。”   裴景朝他一笑,眉眼弯弯,特别亲和:“许镜,我跟你商量个事怎么样?”   许镜撕开糖纸,疑惑:“什么事?”   裴景道:“我后悔昨天放走那一群鬼怪了,她们虽然不是我们的对手,但是却是搅得云岚城百姓人心惶惶——我刚刚才知道,她们竟然还拐过路的女人回去吃!”   许镜吓得脸色一白:“吃、吃人?”   “对!”裴景瞎扯道:“但你不用怕,我昨天能把她们打的落花流水,今天也照样。不过被我那么一吓,她们怕是见到我也不敢出来,我们得把她们引出来。”   许镜回忆了一下他昨晚的风姿,迟钝地点了点头:“所以?”   裴景又塞给他一把糖:“所以今晚,我们偷溜出去,你扮作女人,重新走一回云岚山脉吧。”   许镜:“……”嘴里的糖都显得有些苦涩。   他颤声问:“你……你可不可以去找楚哥。”   裴景心道:得了吧,他提出要楚君誉扮女人的要求,楚君誉不得杀了他!   但话不能这么讲,裴景慢慢道:“楚君誉啊……他不够善良。”   许镜:“……”   裴景忽悠人还是挺有一套的,他道:“你还记得昨天好心收留我们的那位老爷爷吗,他二儿子的两门婚事,都是被山里的鬼怪搅黄的。”   许镜有些犹豫:“那么可怜?”   裴景趁热打铁:“对!再有,曹长老在我们下山前说的话你都不记得了吗?我们这回下山,不再是以贪生怕死的凡人,我们是云霄弟子,铲恶锄奸降妖除魔是我们的责任。云岚城万人受她们干扰,苦不堪言,这个时候,我们不该站出来吗。”   许镜被他说也是一股热情在胸膛翻涌。   不去细想,如果真是他们两个炼气期弟子就能解决的麻烦,为什么云岚那么多修士,没人敢上。   不去想,如果昨天那几个邪祟真有胆子吃人,他们怎么活的下来。   反正他现在被裴景忽悠到了,头脑一热:“你说的对!一鸣兄!我们今晚就出发!”   裴景憋住笑意,颇为怜爱地看了他一眼:“我带你先去换身衣服。”   这小子虽然单纯好骗,但心性善良,倒也不错。   坐在镜子前,被裴景拿着胭脂瞎涂的许镜后知后觉,问道:“诶,你为什么不扮女人啊。”   裴景能屈能伸:“我长得没你好看。”   许镜:“……”所以,你昨天说的话就是放屁。   *   “这样,真的可以吗?”   许镜换上身女人的衣裙,红色罗裙,外罩白色烟纱,头发绾成高髻,珠钗摇摇。他脸上被裴景直男审美地乱涂乱画,嘴巴红得滴血,脸上也是紫紫白白,大半夜乍一看,比鬼还恐怖。   裴景道:“信我,特别好看,我就躲在暗处,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怕。”   许镜快哭了。   听了裴景的话往前走。林子里雾很大,他提心吊胆,处处留意却又不敢细看。怕突然哪棵树的背后就出现一道红色的影子,或者树上滚下个头。毕竟这种事他昨天就经历过。裴景说消失,就真的不给他一点气息。   整个浓雾缭绕的森林,只剩下他一个人。寂静无声,荒山野岭的,风呜呜吹都能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脑海里不断掠过各种恐怖画面,许镜念着静心诀都不能静下心来。   走的越久,他越怕,总觉得背后跟了一个人。阴冷的气息慢慢逼近。   他不敢加快步伐,做出任何异样。   而那个东西却是越来越近。   他额头涌出一滴汗,闭上眼,根本不敢回头看。   雾很大,眼前树影重重。一步、两步,那个东西散发的腐臭味都他都能闻到了。他甚至能感觉,一道古怪的视线已经落到了他脖子上。   许镜记起裴景跟他说的话,把尖叫憋了回去。   不去看不去看。   他心里默念着,往前走,走了一步后,人已经在了一团浓雾里。突然,许镜一愣,后面那个东西消失了,阴冷的感觉不复存在。   刚刚像是一场梦一般,是他自己在吓自己。   难不成者迷雾还有致幻的作用?   许镜心中舒了口气,抬起袖子准备擦汗,手却碰到了什么东西,硬硬的。   紧接着,他后背一沉,一股极阴冷的气息覆盖全身。   背上多了个人。   许镜再也忍不住了,尖叫出声:“啊啊啊啊啊啊——!”   他叫得非常大!整片林子里的鸟都被他惊飞!   林子有人点起了火把,唰,火光驱散雾气,把这边都照得明亮。   从里面走了出来一个人,一手拿着砍刀,一手抱着木头,赫然是昨天的那个老人。   老人家最恨别人吵闹,“乱叫什么!见鬼了?”   然后他看到许镜的妆容后,整个人都吓懵了,瞬间冒出冷汗,手里的砍刀掉到了地上。   许镜一见人跟见到救世主似的,就要扑过去抱住老人。   老人吓得连连后退:“——你不要过来!”   一阵鸡飞狗跳。   裴景暗中帮许镜解决了上他背想拉他做替死鬼的冤魂。听到吵闹声,嘴角扯了扯。   他疑惑地往山林里望了望。   那股血色竟然没有丝毫动静,为什么——难道因为新娘太丑了?   ……早知道把楚君誉坑过来了。   *   老人气得不行:“我今天叫你不怕大半夜来这里,你应得好好的,结果糊弄老头我呢!”   裴景把许镜拎开,陪着笑道:“我们这不是想要报答你昨夜留宿之恩吗?听说这边有吃女人的妖怪,特意过来斩妖除魔的。”   老人家暴跳如雷:“胡闹!就算有!是你们两个小弟子能解决的吗?”   裴景尴尬地挠头:“哈哈。”   许镜从他背后探出头:“不不不,老人家,他别厉害来着。”   老头现在一看许镜的脸就心脏一梗:“厉害个屁,那你们现在怎么办?还留在这里瞎闹?!”   裴景把许镜揪回去,故作为难道:“不闹了不闹了。但现在我们也赶不回去了,老人家您就再发发善心,收留我们一晚吧!”   老人抽了抽嘴角,把斧头扛到肩上,刀子嘴豆腐心:“最后一晚,下次你们死在这里我也不管了。”   “好好好。”   先应下再说。   下山的过程中,裴景问出心中的疑惑:“老人家你怎么大半夜的还出来砍树呢。”   老头沉默了会儿,道:“晚上有空就出来了。”   裴景惊道:“你劝戒我们晚上不要上山,你就不怕的吗?”   老头低头,继续沉默,随后缓缓说:“这山里的鬼怪不会伤害我。”   裴景一惊:“此话怎讲。”   老头道:“这我也是前些年才发现的。那一天我砍树的时候,忘记时间,呆到了晚上。砍到一半,突然从树上掉下来一个血淋淋的头颅。我往上看,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正在吃人,女鬼看到了我,却什么也没做。吃完就消失了。之后几次,也有半夜看到脏东西,但都没伤害我。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那天敢半夜给你们开门。”   裴景:“你这是好人有好福了。”   老头苦笑一声:“……我这算什么好福啊!倒霉了大半辈子了。”   裴景观老人的眉宇,是一团和善之气,他生平肯定也是好事做的多,积累下来了福源。   不过,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住的房子会给他那么奇怪的感觉。   裴景直截了当问道:“我那天在柴房住的时候,发现墙上挂着面镜子,怎么会在那挂面镜子。”   老人摇摇头:“是我孙子整的,他天生愚钝,三岁了话都说不全,有一天就忽然在街市抱着一堆镜子不撒手。哭闹着,要我们把它都买回来。估计是小孩喜欢亮晶晶的玩意吧,把镜子贴的到处都是。”   裴景沉默一会儿,问道:“您的孙子,是怎么一回事。”   老头苦笑一声,回忆起了伤心事,用长满老茧的手擦了擦眼角说:“我这孙子……身上倒是发生了不少事。他生辰很不吉利,一出生没多久就克死了他的爹娘。村里头算命的,要我去寺庙里给他求个长命锁,保他平安。我就带他出门了,结果半路上遇见暴风雨,我爷俩躲到了一个野寺里。然后遇到了一个僧人。”   “僧人,好像是个眼瞎的,眼上蒙着层白布,坐在蒲团上,旁边摆着根金杖。我孙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平时都不与人亲近,见了那僧人非眼巴巴地上前,坐在他旁边。我呵斥也不听,索性不管他。后来那僧人应该是睁眼了,看到了他,笑起来,然后用手摸了摸我孙儿的额头。跟我说,我孙儿七魂六魄虽少了一魂一魄,但是命格却是好的,只是体质有些奇特,易招邪物,今日有缘,便帮他一回。”   “于是他就伸出手指,在我孙儿的两眼点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神仙,但此后,我孙儿好像真的慢慢聪明了起来,会说话了,大病小病也少了很多。”   裴景听他的描述,这回是真真实实愣住了,问道:“你说的那僧人,是不是眉心还有一层淡淡的金纹,穿着一身金白,手腕上挂了三条佛珠?”   老头吓一跳:“对对对!你怎么知道的。”   裴景扯了扯唇角——这装扮,不就是悟生吗。天下五杰里的舍利佛心,经天院人人都知道的老好人。悟生那时应该也破了佛门初莲境。   这老人的孙子小时候被悟生点化过,那么今后也该人生平坦,怎么会死了呢?   裴景道:“我小时候见过他,是位高僧,您继续说你孙儿的事。”   老人听说是个高僧,又悲怆起来:“果然是个高僧啊。那个时候老二两门婚事都黄了,亲家那边咄咄逼人,我忙得焦头烂额,所以没顾及我的孙子。现在,我真是,悔不当初啊。”   他低头,苍老的眼角渗出眼泪来,声音悲凉:“那天我送我孙儿回去睡,他却忽然拉住了我的袖子,跟我说,房檐上有个红衣服的女人,在对他笑,他很怕,要我留下来陪他睡。我只当是他多想了,没理会,当时事情特别多,呵斥他一声,帮他盖上被子就走了。结果……结果……”   老人声音颤抖:“结果第二天,我去他房子里喊他起床时,他人不见了。后来有人跑着过来告诉我,我才发现,我孙儿整个人倒立着被栽到了田里。挖出来时,气没了,眼珠子也被挖了。”   裴景心下一沉。   那小男孩的眼睛被悟生点过,看到的肯定是真实的。所以……这栋屋子里真的有鬼怪。   许镜听得头皮发麻:“这也太邪门了。”   老人家悲从中来,不再说话。   裴景安慰他:“您的孙子福运深厚,这一世落了个这样的结局,下一世肯定会愈发富贵安康的。”   老人家苦笑:“希望吧。”   快到家门口了,月色下,本来普通的房子隐隐渗出一丝血意来。   裴景抬头,眼里掠过一丝冷意。然后他偏头,道:“您孙子以前住过的那间房子,能带我去看看吗?”   老人警惕地:“你要干什么?”   裴景道:“您相信我,我毕竟是仙门子弟,有保命的法子的。我觉得您孙儿死前说的话,不是假的。”   老人的眼睛还微微红,认真看他,随后闭眼,摇摇头。在前面走着,一下子苍老了十岁般。他点起灯,拿着烛火,带着裴景慢慢的走到一间尘封很久的房子前。   锁都快要积灰。   老人拿钥匙的手微微颤抖,还是把门打开了。房间很小,一张大床,一张桌子,窗前还有小孩的鞋子。可见他死后这里就没动过。   “就是这里。”   裴景果然在墙壁上发现了一快镜子。   许镜一进这里就头皮发麻,半点不像个修士,抱着裴景的手臂:“你你你你想要干什么?”   裴景在这里察觉到了那种让他觉得不舒服的气息,心想,今天一定要宰了那玩意。   他对老人道:“让我在这住一晚吧,我能为你的孙子报仇。”   许镜:“你疯了吗?”   老人目光难以置信,苦笑摇头:“可别,你要是在这里出什么岔子,老头我死前都会良心不安。”   裴景道:“不会的。”   他微微笑,一直以来有点肆意妄为的少年气质,某一瞬间变得沉稳有力。叫人不由自主信服。   老人愣愣看他很久,说了半天,也说不过他,只能叹息着提着灯离去。   许镜犹豫半天,最后一脸壮士赴死的表情:“既然都是斩妖除魔,我也不能退后,我跟你一起,死就死吧,云霄弟子不再怕的。”   然后被裴景一脚踢了出去,“就你这胆子和能力,尽瞎添乱,滚去柴房睡。”   许镜又要哭了:“我我我我怕啊!”   裴景扯了扯嘴角:“剑穗上的珠子不还在吗,这东西不光是信号,里面还藏着一道我云霄金丹长老们的真气,捏碎的一刻,能消灭你周围所有的鬼怪。护你一晚不是问题。”   许镜呆呆地:“还有这事?”   “可不是,快滚!”   许镜一步三回头地滚了,频频道:“你要好好保重。”   裴景哭笑不得:“你快走。”   你不在,我把那群鬼怪捏在手里玩。   等许镜走后,关上门,整个房间只剩下他一人。月光冰冷,从窗户射进来,落到窗前那双孩子的鞋上。   裴景轻声道:“老人的孙子被悟生点化的是命格,那就不止眼睛通灵,他肯定也知道怎么提防鬼怪。虽然可能不清楚,但会下意识那么做。所以……镜子。”   他转过身,在窗户所对的方向,果不其然,看到了一面镜子。   “窗户,门,对应的墙上都挂着镜子。就是为了防止鬼怪进来吗?”   “红衣服的女人在房檐上。”   裴景运气浮空,衣袍翻飞,凌厉的气势瞬间四散。他坐到了房檐上,然后抬头,清清楚楚地看到。贴在屋顶,也有一面镜子。   只是这面镜子……   被人砸碎了。 第17章 银发血眸黑衣人   “镜子碎了,怪物才能进来。按照镜子对应的位置,门、窗……”裴景从房檐上一跃而下,视线落到了地面上:“所以怪物是从地下钻出来的。”   裴景眼眸一沉,出剑,刺在了地面上。木板发出吱呀声响,再拔剑时,剑尖沾到的泥土都是红色的。   他低声道:“可算让我找到你了。”   他用凌云剑在木板上划出一个正方形的口子。   下面是一片猩红腐烂的土壤,缠绕着不少黑色的头发。而将这层土刨开后,却什么都没有。   裴景闭眼,用神识探查了一下周围,只有一些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邪灵。   线索中断,那妖怪已经不在这间屋子里了。   他重新睁开眼,坐到桌子边,对于云岚山脉发生的事情,一时间思绪重重。   “血灵芝,鬼婴,消失的新娘,还有老人死去的孩子。”   他从芥子里重新拿出那个篮子,取出血肉模糊的头,把它放桌子上。   蛤蟆精没说谎,这婴儿头应该真的是下雨天从土里冒出来的,头颅和牙齿上都沾满了泥土。   裴景想起那天夜晚见到的那群手拉手鬼婴。   它们张大嘴哭嚎时。没有舌头。   想到这里,裴景用木棍敲开婴孩头的牙齿。里面很多泥土,浊黄恶臭,寄居不少蚂蚁。但细看,果然,舌头被人捡去了一截。   他神色凝重。   “看来,有必要先把云岚山脉的事搞清楚了。”   第二天清早,老头过来看他,确认他安然无恙后,有些忐忑地试探问:“有什么发现吗?”   裴景摇摇头,道:“没有,害死你孙子的那个鬼怪,应该已经不再这里了。”   老人听了,神色有些悲恸,说:“那么多年,肯定早走了。”   裴景四顾了一圈,问说:“一直就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怎么不见你二儿子。”   老人垂头丧气:“老二的两门亲事黄了后,云岚城没人愿意嫁到这边来,村里讨不到媳妇的人都赖他,背后嚼舌根对他指指点点。他呆不下去,就去外面做生意了。几个月回来一次,算着日子,过几天也快要回来了吧。”   裴景心想:怪不得,老人家虽然表面简朴,但有一些茶具摆设,根本就不是寻常村民买得起的。   看来老二在外面做生意做的还挺风光。   老人用牛车栽木柴进城,想顺带捎上他们俩。   裴景把许镜推上去,自己留了下来:“你把他送回去就成,他在这里尽拖后腿,我要去山脉里走一走。”   许镜挣扎着:“别啊!我也要采灵芝做任务的,让我跟着你!”   裴景道:“跟着我干什么,你太菜了,我保护不了你。你回去跟着师兄,和大家一起才安全。”   许镜还想说什么,已经被裴景塞了一嘴巴糖,堵住了嘴。   “别耽误事!”   裴景说完就转身。   “喂——!”   许镜咽下糖,伸出手,看着裴景的背影,神情一愣,又把话收了回去。   少年一身浅褐色衣衫,抱剑低头,山村陌道,朝阳初升,瘦小的背影却仿佛承载天地,自有一股旷达清逸之态。   *   裴景往山林深处走,雾还是很大,不过不影响他的视线。   他照着记忆,回到了那片沼泽地里。   蛤蟆精正蹲在一片荷叶上用璞洗灵芝,边洗边哭,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倒霉了,难得一次鼓起勇气去吃人,结果招惹到一个瘟神,它那么小就被威胁四处奔波做事。   简直毫无人道。   洗到了一半哭饿了,就顺手把灵芝塞进自己嘴里吃了起来。于是它洗了一个下午,灵芝越洗越少。   裴景走过去,见他洗一个吃一个的,挑眉,直接问:“照你这洗法,十天后你打算给我什么?”   蛤蟆精吃到一半,愣住了,呆呆地抬起头来。看到裴景,下意识拔腿就要跳进沼泽地里。不过被理智还是在的,它强忍住害怕,把半截灵芝吞入肚里,道:“不、不是十五天后吗,神你怎么今天就来了。”   裴景朝他微笑,明朗清透:“我回去认真想了想,自己的事得自己做,采灵芝这事还是我自己来吧,就不麻烦你了。”   蛤蟆精呆愣着,蛙眼差点就湿润了,学着人类的样子,双爪合十想要谢天谢地。   却被裴景拦住,他心想这蛤蟆精也算是丑萌丑萌的了,道:“可我对这云岚山脉不了解,找半天也没找到地方,你带我去你平常觅食的地方找找吧。”   蛤蟆精只想快点送走这尊瘟神,连连点头:“好好好。”   高一米、宽一米的青黑色蛤蟆,一蹦一跳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个腰佩剑的俊秀少年。少年边走边四望,漆黑的眼眸里若有所思。   跟着蛤蟆精走,裴景问道:“就上次那个篮子,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那些人头的。”   蛤蟆精回忆了一下,说:“十年前吧,那个时候我灵智还未开,有一天下雨,跟往常一样找东西吃,被一个东西绊倒,挖出来就是它了,看着虽然恶心,但吃起来还不错。”   十年前。   裴景心中算着时间,又问:“你从小住在这山脉里,有没有见到过新娘子。”   蛤蟆精:“啥子叫新娘子啊。”   裴景解释:“就是一个女人,穿着红衣服,坐在红轿子里。”   蛤蟆精恍然大悟,然后补充:“是不是旁边还会跟着很多人,乱吹乱叫的?”   裴景:“是,你见过?”   蛤蟆精说:“见了可多次呢,过林子的时候吵得要命,每次都把我吵醒。我小时候最烦她们了。不过这几年好像没了,我也睡踏实了。”   裴景问它:“她们过这林子闹出那么大动静,你被吵醒了,都不去看一看的吗?”   蛤蟆精道:“看啊,怎么不看,不过也没什么好看的,回回都那样。坐在轿子里的就是新娘子?红衣服?不是吧,我好几次看到的轿子里都不是红衣服,还不是人。”   裴景眼眸一冷,道:“不是人?”   蛤蟆精一蹦一跳,在山脉里活了那么久,也寂寞了,跟人聊天,心情还不错。“是啊,不是人,轿子坐着的,有时候就是具尸体、有时候是个鬼,你说的穿红衣服的新娘子早被人接走了。”   “被人接走了?”   “对,被一个男人,估计是山下村子里的人。我看他好几次,拿个袋子,拿个斧头。趁雾大的时候。当着一群人的面把新娘带走,剩那群傻子还在乱吹乱敲。”   裴景沉默了。   蛤蟆精兴致勃勃:“你还有没有什么要问的?”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夜晚。   裴景抬头望了眼月色,快到十五,月亮很圆、明黄色,周围有一圈淡淡红光,显得有几分不祥。他隐隐约约有了线索,甚至这件事的脉络也慢慢清晰起来。新娘子失踪的事,竟然是人为。那么现在……他只需要求证一样东西了。   蛤蟆精把他带到了它经常找东西吃的地方。   也算是在深处,一个很偏的地方。   如果不是他引路,裴景也不一定能找到。雾气变成瘴气,一片沼泽地在前方,蛤蟆精到这里跟回家一样。   沼泽是血红色的,不断冒着泡泡,里面毒蛇、蚂蝗密密麻麻,白骨皑皑堆在一边。   裴景给自己捏了一个净身诀,形成一道莹白色的平屏障,隔绝了外界的脏东西。他选择闭眼不去看沼泽里那些缠绕在一起的毒蛇。   蛤蟆精左蹦右跳,被打开了话匣子后,它就再也停不下来了,洋洋得意说:“这地方好吧,是我无意间发现的。如果不是我舍不得出生的地方,我真会搬到这里来。”   毒蛇几乎把沼泽填满,一条一条,花色斑斓。   蛤蟆精说:“真的很好,我到这里跟回家一样。”   裴景压抑住肠胃里那股翻涌的感觉,道:“……挺好的。”   终于出了沼泽地。   瘴气散去,云雾散去,一片明显不同于外面的林子出现在裴景面前。   整片林子都血气沉沉,泥土都是红色的,树也歪歪扭扭,奇形怪状,长满青黑色苔藓,散发着腐臭的味道。   脚踩在泥地上,往下陷,会渗出红色的像血一样的水。   蛤蟆精说:“前两天没下雨,你要找那些人头,应该挺难找的。我那天也是花了好久时间才找到一个,可稀罕了。”谁知道被人打劫了。它不由又失落起来。   裴景扯了扯嘴角:“我是来采灵芝的。”   ”哦哦。“蛤蟆精呆呆地反应过来,侧着身,用爪指了指:“那我带你来错地方了——这里灵芝也多,不过摘不动,而且你最好别摘。”   裴景笑:“再换个地方也没多少时间了。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蛤蟆精被他笑得头皮发麻,扁平的头上两只蛙眼愣愣的,扭头看了看,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它都来这边觅食,就今天带个瘟神来后,这里给它一个很不好的感觉。很危险,得逃。   蛤蟆精心下发凉,说:“随便你,我得走了。我把你带到地方你自己摘,这是你自己说的啊,以后别来找我。”   裴景只笑笑:“嗯。”   这蛤蟆精被他这么一吓后怕是这辈子都不敢再动歪心思了。   等蛤蟆精离开后。整片林子的气氛都变了,道路幽深隐到深处,像是一张血盆大口,等着他走近。裴景持剑入林中,认真留意着脚下。   蛤蟆精说灵芝很多,果然是很多。他走了两步,就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一只灵芝,隐于草丛里。   只是这灵芝与众不同——和那天许镜拿出的一模一样。   紫红色,布满黑色的纹路,远看去,就像从土地里凭空长出的一团肉。   裴景拿剑从灵芝底部砍,却发现,剑刃砍不动。   他蹲在地上,陷入沉思,凌云剑削铁如泥,这东西果然古怪。   竟然不能从地步削,那就干脆把它根也挖出来吧。   把剑插到土壤里,滋一声地表渗出了鲜血,裴景察觉剑尖碰到什么硬东西,他运用灵力,暗中用劲,撬动了这片土。土下的东西蠢蠢欲出,旁边土都松动了。裴景绕着灵芝挖了挖,然后挖到一个白白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挑开土屑,发现是牙齿。   裴景心下一凉。   等灵芝旁边被挖出一个坑,露出的东西更是叫裴景头皮发麻——是一个被活埋在土里的婴儿!   还未完全腐烂,皮肤褶皱血红,眼睛是全白,被迫张着嘴,伸出青色的舌头。   这灵芝就长在婴孩的舌尖上。要取这灵芝,只能从婴儿柔软的舌苔处割断。   “拿婴孩养灵芝,这等邪术不可能是个凡人想出来的。”   裴景低声说:“别让我找到你。”   他正准备站起身来,突然感觉头顶多出一只手,用力把他往土里按,背后传来女人狰狞的磨牙声。裴景眼眸一冷,横剑回砍,鬼怪发出一声尖叫。   裴景缓慢地转过身去,果然是个女鬼,穿着白色的寿衣,脸色灰青。刚刚被裴景砍断了一只手,现在正抽搐在地上嘶叫。   “刚说别让我找到你,现在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裴景现在也不想掩藏修为了。   强大的威压笼罩,地上的鬼怪嘶声尖叫。   一剑荡清光。   释放修为后,他身形一点一点拔高。   少年那种有几分稚气的潇洒,变成青年俊眉修目的凌厉。   褐衣变成雪白长袍,草绳化玉冠。青丝垂落,漆黑的眼眸若沉浮光万顷。   血雾瘴气笼罩的林子。他一人流风回雪,气质清华。如山巅月,驱散阴霾。   女鬼浑身都在受煎熬,整张脸都扭曲着,挣扎着,仿佛要挣脱什么。   裴景勾唇,笑了一下:“你供出你背后的人,我就饶你一命如何?”   女鬼终于受不了了,发出一声震碎耳膜的叫声,整张青白的脸就从头上挣脱出来,剩下一团没有五官的血肉。   一张脸浮在空中,狰狞着、怨毒地看了裴景一眼,往山林间溜去。   “还想跑?”   裴景提剑,逗她玩似的跟在后面。   只是很快,他的步伐就停下了。   因为,四面八方,都有东西再靠近。   土地在动,一只只长满尸斑的手从土里伸了出来。   草木招摇,在沼泽里沉睡的群蛇吐着蛇信子走过来。   甚至就连那些奇形怪状的树,上面都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尸体,吊死了,被树枝穿腹而死的,荡着身体,眼珠子幽幽看向他。   “你以为叫人来了我就会怕?”   裴景玩味一笑。他自幼成名,剑动八方,眉眼间有天才的轻狂和傲慢,此时一笑,尽是少年的意气和自信。   雪衣扶光,如星辉月色。   一剑横扫,清唳如凤啸。   所有试图从土里爬出来的尸体瞬间僵硬,被一道无形的压力,逼着不敢出土。挂在树上的尸体哗啦啦也落到了地上,眼珠子掉了出来。   唯一没有受影响的就是一大拨涌来的毒蛇了。   裴景此生最恨蛇。   一想到要亲手杀掉它们就头皮发麻。   不过他还没压抑住恶心,重新挥剑。   沿着草地前行的毒蛇忽然发了疯一样,调转了方向,齐齐往另一个地方去了。   裴景一愣。   顺着毒蛇攀爬的方向,往前看,从沼泽的瘴气里慢慢走出一个人来。   月光森森,落到他身上,成了一层冰冷的白光。来人身材颀长,穿着黑色锦袍,外罩黑色斗篷,沉郁如夜色。低着头,只能看到下巴,和浅色的唇。沿着帽檐垂落几根发,在森林隐隐的血光里,银白如霜雪。   他的手修长苍白,毫无血色,拿着一根棍子。   棍子一折、再折。   毒蛇赤红着眼,甚至还没靠近他,半路就抽搐着死了,形状扭曲。   裴景心中警惕起来,他摸不清眼前这个黑衣人的修为。   毒蛇死光了。黑衣人也进入了林子里。   他将棍子丢掉,脱下斗篷,一头银发垂落,若染三千风雪。隔着诡异的月光和林间的雾,黑衣人眼眸极冷极疏离望了过来。血红色,唯有瞳仁一点黑。   他没说话,那种孤僻、沉郁的血腥气息,已经叫裴景心惊。   在他记忆里,修真界可没这号危险的人。   裴景下意识地握紧了凌云剑,愣了很久后,问他:“你是谁?”   黑衣人视线很淡,落在他眉眼,却似乎隔着很多东西,   裴景皱起眉,道:“既然道友不欲先说,那么我先说。”   他举剑,白衣皎皎,气若芝兰。   “在下云霄,裴御之。” 第18章 红叶如织   “裴、御、之?”   黑衣人轻轻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沙哑低沉, 带着一丝古怪意味。   星辉月色落在他的白发上, 光泽细腻, 像覆一层薄薄的霜雪。他眉目如画,画上却是那种阴郁冰冷的色彩。想了些什么,似乎是笑了一下,血眸沉沉浮浮,语气很淡割碎月色:“嗯,我知道你。”   裴景皱起眉头来,跟这个人说话,他处处提防放不下戒心。闻言只道:“既然我已报上名号, 道友是不是也该礼尚往来?”   黑衣人却反问:“你很想知道我是谁?”   裴景直言:“是。”   黑衣人视线冷淡望他一眼, 过分阴郁苍白的脸面无表情, 说:“以后吧。”   裴景一愣。他是第一次遇见这号人,又是在这血气森森的鬼林里,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不过眼前的青年不欲多言的事情, 他也不会过分去追问。   黑衣人慢慢走近,行过脚下的疮痍尸山, 神情也一分一分变得冷淡。他血红的眼眸望着山林深处的方向。因为他的到来,整片山林变得更加古怪。   原来只是阴森血腥,现在能明显感觉到林子深处怪物的恐惧和暴躁。   忽然一阵罡风刮过, 婴孩像猫一样的哭声起起伏伏响了起来。诡异可怕, 狰狞刺耳   裴景心道:这些妖怪真是不知死活。   但他还没找到声源, 就见林子里的树开始张牙舞爪,活了一样。树叶渗上血色,脱离树枝,漫天飞舞。土地猩红,漆黑诡异布满尸体,血红如枫的树叶在空中织成一道道绚烂红光,美虽美,落到地上,却马上化为血水,腐蚀一片草地。   这叶子沾人则死。裴景还没来得及反应,一转身,一柄伞已经隔开红叶雨,打在他头顶。   他偏头,看到的是青年如玉山挺拔的鼻梁,侧脸俊美冰冷。   周遭都笼罩在一层血色不详里,夜幕沉沉,猩红泥土红叶成雨。青年三千银发,持伞的手修长苍白,倒是成了唯一亮色。   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断桥上风雪成诗,山林里血雨如织。   裴景低声道:“多谢。”   黑袍人并未看他,缓缓往前走,红叶零落在旁边,他衣袍掠过去,血流旖旎。山林里鬼怪嚎叫,桀声大笑。伞下却像是隔开所有的声音,安静地只有他二人行于天地。   裴景见他往林深处走,便道:“你深夜来此处,也是为了除那妖魔吗。”   黑袍人手指微紧,道:“不,我来拿一样东西”   裴景微愣:“那妖怪身上的?”   黑袍人道:“是。”   他唇角忽现一丝笑意,淡而远,渺渺如这林间雾。   “我要活的,所以你怕是杀不成那妖物了。”   裴景一愣,旋即视线冷凝,皱眉道:“抱歉,这妖魔作恶多端,杀人如麻。我今日定不会放过它。”   黑袍人意料之中,垂下眼帘,淡淡道:“可你不是我的对手。”   裴景不欲与他起争执,若是寻常人跟他说这种话,他肯定是不信的。但面对这个人,裴景只是心下一沉,道:“试试看吧。”   黑袍人意料之中他的答案,冷声道:“值得么。”   裴景:“什么?”   黑袍人俯身,气质冰凉如深雪,苍茫之下压抑着血腥肃杀,一字一句缓缓说:“为山脚下那群和你无亲无故的凡人与我为敌,你要知道,惹怒我,我真的会杀了你。”   他将伞抬高,月色皎洁,流泻在他手指上,骨骼分明,白得诡异,纯粹如血玉的眼眸清清冷冷。   裴景相信他说的话,这个人真的能杀了他,但不知为何,他并不惧怕。对这个陌生人,有一种来之莫名的熟悉感和信任,虽然是第一次见,却有一种仿佛很久以前邂逅过的样子。   手指按住凌云剑,雪衣剑修皱了下眉道:“不是为他们。”   黑衣人手指微紧,很低地轻笑一声,意味不明:“那是为什么,是云霄斩妖除魔的祖训,还是你心中自以为是的正义。”   裴景:“……”有点生气,但是打不过他。   黑衣人神色重新冷淡下来,目视前方,似笑非笑:“收起不必要的正义吧,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裴景脾气都没了。他年少成名,修真的路一帆风顺。第一次被人这么训,想一想还有点稀奇。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裴景都不想压抑本性了,雪衣玉簪,光风霁月,朝他一笑说:“这样吗,可我觉得我会长命百岁。”   黑衣人丝毫不意外,垂眸,只说:“我也希望。”   裴景本以为是嘲讽,但细下心琢磨一下,又觉得不像是了。   他声音很轻,疏离冷淡中多了另外一分情绪。   真是个怪人。   红叶漫天纷飞,血色沾染大地。   裴景察觉他真的没什么恶意后,顿了顿,认真道:“或许只是我们之间追寻的道不同罢了。云霄自开山之始,秉承的都是正道,我身为云霄首席大弟子,更应当以身作则。斩妖除魔本就是责任乃至义务。何况我受天下景仰,一份荣誉的背后,就该有一份承担。”   反正,我是无敌的。   当然后面这话裴景没好意思说出来,毕竟在外人面前还是要点脸的。   山林走到尽头。红叶淋下的雨也停了。回首望是一条寂静阴森的路,尸山血雨不为过。黑衣人收伞,袖子稍滑,露出苍白的手腕,像一道玉色河流。他听完裴景的话,不置可否,静在原地。   山林尽头,露出一个山洞,洞口都是一层青色的诡光。   银发黑衣人停下脚步,一指前方,说:“沿着山洞往前走,它就在深处。”   裴景愣住,“你不进去了?”   黑衣人低头看他一眼,容颜苍白俊美,银发胜风雪,此刻眼底没有情绪:“让你杀。”   裴景没想到他会就这么放弃。   他都做好最坏的打算了。犹豫会儿,裴景道:“你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若果是内丹之类的,我可以先给你取出来,再杀它。”   “没必要。”   他重新戴上帽子,整个人隐在黑暗里。像来时一样,往回走,一步之后,人就消失了。   裴景扯了扯嘴角,“难不成他是被我那一番话感动了?”   不过想想都不可能。   依着这人的话,他们之后还会再见的。   裴景站在洞口,回头望了一眼。月与星交映,血与土斑斓,这样诡异的场景,刚刚那一路,却因为那人演绎出另一种风月无边来。   现在,他要面对的,该是那个鬼怪了。   入了山洞,先是一股浓郁的血味。   脚下的路也泥泞不堪。他取出照明的珠子,把山洞照亮,洞壁上倒挂着蝙蝠,脚下的路有一股阻力在妨碍行走。   山洞中央是一个血池,池子里挤满了一堆婴儿,不知养了多久,白白胖胖,皮肤透得仿佛一戳就破,像变大的蛆虫一样挨在一起。洞壁上各种红色的细流,缓缓涌入池中。   池边上蹲着一个女人,头发很黑很长,拖到地上。   哼着歌,歌声嘶哑难听,还透着分古怪。   她的手在血池里搅和,没注意到裴景的到来。   察觉到危险的时候,裴景已经把剑抵到了她的后背。   女人身体僵硬,然后猛地头一百八十度旋转,转了过来。   她模样诡异,没有五官,脑袋上密密麻麻附了十几张脸,交叠在一起,狰狞扭曲。转头的一瞬间,表层的七八张脸脱落,尖叫着,朝裴景撕咬过来。   裴景甚至不需要出手,长剑一刺,几张鬼脸灰飞烟灭。   它发现打不过后,几张脸一起嘶叫,头发涌动,把自己包裹成黑色的蛹。   裴景道:“有用吗?”   凌云剑横扫,破开黑发结成的蛹。它身上的衣服,瞬间裂开,里面根本不是人的躯体,成百上千张脸堆叠而成,痛苦的、挣扎的、哀嚎的,每一张脸都是忧怖之色。躯体瞬间四分五裂,奔涌而出,千张人脸在山洞里四处逃窜。   裴景垂眸,冰蓝的光从以他的剑尖溢出,瞬间照的天地大白。长发猎猎,雪衣翻飞,他眉眼清逸,在浩瀚的灵力里,恍如仙人。   “一个也别想跑。”   整个山洞尖叫声不绝于耳。洞口被设了屏障,逃不出去,千张恶脸在绝望的嚎叫里化为灰烬。等光散去,咚,只有一张脸没有灰飞烟灭,掉了下来。掉到裴景的脚下,里面的恶灵已经死了。它慢慢凝结,成了一个面具。   黛色眉毛,红色的唇,涂抹胭脂。安安洋洋闭着眼,却能看出是一张美人脸。   裴景半蹲下身体,把它捡起来,面具上有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阴冷气息。   “这又是什么。”   越看越诡异。   裴景把面具收入芥子,又在山洞里转了一圈。   他视线重新落到那些婴儿身上,慢慢地,也发现了不对劲。   “这些婴儿,怎么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云岚城附近没听说过有婴儿失踪,如木头村的老人所言,女人都没几个,那这么多的婴儿又是怎么来的呢。   裴景的视线若有所思,目光冷淡:“或许,这就该问问那个拐走新娘子的人了。”   裴景走下云岚山脉,又变成了少年模样。   到木头村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进院子,老头正在割木头,看到裴景,眼睛瞪圆。   放下手中的刀,难以置信:“你怎么从山里下来,你在里头呆了一晚上?”   裴景吐出嘴里叼着的草,笑嘻嘻道:“对啊。”   老人家脸都快抽搐了,感叹,现在的小娃是真的不怕死。   裴景却突然问:“老人家,你那二儿子啥时候回来啊。”   老头也不知道他问这做啥,心里算了算日子:“快了,一个月后吧。”   裴景朝他咧嘴一笑,“那成,我到时候再来看你。”   老头一头雾水:“你来看我干什么,你一个仙门子弟,稀罕我这破地方?”   裴景笑意不明,往他背后的屋子看一眼:“可稀罕呢。”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老二的房子下面关押着很多女人,不过邪魂出现山林里,怕早就死了。他现在不能打草惊蛇,得等他回来,毕竟还有一些疑惑。   他回到云岚城后,没被领他们来的师兄骂,倒也是稀奇。问过之后才知道是许镜帮他打了掩护。裴景越看这小子越顺眼了,心中感叹,同样都是新弟子,楚君誉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呢!   许镜听说他在山脉里过了一夜,表情十足惊悚:“那你在里面得见了多少鬼啊。”   裴景随便敷衍:“还行吧。”   反正现在最恶的那只鬼已经没了。   怪物死后,他从山洞走出来,那片林子马上枯萎,土里的血一夜之间蒸发,土壤松动,露出了一具具残骸,诡异的灵芝也都悉数凋败。山林以前本就是个乱葬岗,鬼怪丛生,阴气重,被怪物当成家后,邪气更甚。   十五天转瞬即逝。   裴景从蛤蟆精那里拿的灵芝也够交差了。坐在云鹤上,他却是心事重重。云岚山脉的事还没完全解决,但,他有必要先回一趟云霄。   天堑峰常年无一人,清冷寂寥,飞鸟难渡。他的归来让殿门前桃花争相迎,白衣拾阶而上。   裴景回到了自己以前居住的地方,取出了一块玉佩,漆黑通透,写了一个大大的“鬼”字。   这还是当初他打赌从寂无端身上坑下来的。古怪邪门的事,他不清楚,可是身为鬼域少主,寂无端确却是很了解。   不管寂无端现在想不想见他,他都要去鬼域会会他了。 第19章 天郾城   鬼域在沧华大陆的北端, 与云霄毗邻, 御剑一去千万里, 来回一趟,控制在一天之内还是可行的。   往北走, 穿过死气沉沉的轮回山,一条大河横流截道。   河名忘川, 水是碧绿色的。   鬼域的忘川水没有书中所言洗去人前尘记忆的功能, 就是普通的水,沾了点尸气,青碧色,散发一股似香非香的怪味道。   裴景以前来过鬼域一趟。   和寂无端、虞青莲他们一起。   那时他们刚从经天院出来,结束五年惨无人道的修行。逃离老祖宗的魔爪后,就差放鞭炮庆贺解放。   压抑了那么久本性, 重出江湖,难免手痒痒,十几人便做了个半年约——携同一路斩妖除魔。其实说白了就是找点小妖怪打一打, 放松放松。   那段时间落到他们手上的鬼怪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半年, 对修士而言,足够踏遍山河万里。   其中有一回就路过鬼域。   初见奇峰怪石的轮回山和青碧浑浊的忘川水。   裴景颇感兴趣,询问过山的名字、河的名字后,笑个不停, 指指点点:“你们怎么不架座桥呢, 再在河边种点花, 名字都不用想了, 桥叫奈何,花叫彼岸。明明是个人间的城,却样样模仿着阴间。你们是不是和死人呆久了,所以把自己也当死人?”   寂无端身为鬼域少主,也没被气到,经天院短短几年他对裴景已经摸透了。甚至表情都没变,冷冷反讽:“你每天上上下下一身白,也不见有谁死啊。”   裴景只笑笑,说:“这不是料到了五十年后问天试你肯定会输给我吗,先为你的失败披麻戴孝一番。”   寂无端磨牙:“你等着。”   “等着就等着。”   正在对着忘川水面顾影自怜的虞青莲闻言,只翻个白眼:“披麻戴孝不是这么用的,真没见识。”   裴景少时真的是杠精本杠了,笑吟吟:“能把沉鱼落雁用到自己身上,你好意思教我成语?”   在他旁边的陈虚冲上去就要捂住他的嘴:“好了好了,别说了。”   虞青莲姣好美艳的容颜瞬间扭曲,她豁然起身,艳艳石榴裙拂过青碧忘川水,抽出鞭子。   怒吼:“裴御之!你给我再说一遍!”   赤鞭落地的瞬间,忘川水惊起骇浪。   裴景打开陈虚的手,想叫她认清现实,还是被人抢了先。   老好人悟生惯例出来当和事佬。“别闹了,先过了这忘川河再说吧,都还没进鬼城呢。”   裴景笑看了悟生一眼,懒洋洋道:“行,你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毕竟悟生可不像另三人那么手欠,天天明里暗里招惹他。   凌空过忘川。   行在空中,一直不说话的凤矜突然道:“问天试你就那么有把握?”   裴景偏头。年轻的凤帝正挑眉望着他,暗金色的眼中警惕打量。   凤矜其人,争强好胜不是一朝一夕了,从一开始就喜欢和他争高下。裴景眨了下眼,微微笑:“一般般吧,拿个第一还是不成问题的。”   凤矜轻蔑一笑:“口气倒不小。”   裴景:“毕竟我对你的实力还是有自信的。”   凤矜磨牙:“……你什么意思。”   裴景在鬼城前回头,黑发飞扬,白衣清逸,少年笑起来,尽是自信意气。   他嘴很欠的:“我说你一天到晚跟我比有意思吗,能不能认清差距了弟弟——好好修行,先争取个天下第二吧。”   说完赶紧跑,就怕凤矜这小肚鸡肠和虞青莲一样,突然发飙跟他打起来。单挑裴景是不怕他的,关键是这里看他不爽的人太多了,就怕到时变成群殴,他找谁说理去。   跑到前面和陈虚并肩,裴景暗暗回头。   凤矜果然气得脸发白,肩膀上那只小红鸟都炸毛了,还好他跑得快。   陈虚真是服了他,在旁边说风凉话:“你那么放肆,就不怕他们三人联合起来揍你一顿。”   裴景很自信:“不怕,我一打三没问题。”   陈虚叹息说:“凤矜遇见你真是倒了大霉。”   裴景扯嘴:“说的好像是我先招惹他一样。”   陈虚:“人家是妖族新帝,自幼养尊处优,性子傲慢一点也正常。”   裴景:“这就是他天天找我茬的理由吗?”   陈虚操碎了心:“你不都报复回来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裴景懒洋洋笑:“你怎么尽帮他说话,我看凤矜这小子就是缺少磨难,一路顺风顺水的。我帮妖族锻炼锻炼他们的新帝,也是在做好事。再有,他这傲慢又自负的脾气,真不像个帝王。”   陈虚:“那像什么。”   裴景:“像个弟弟。”   陈虚:“……”   虽然不是很明白,但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重游故地,风物犹存,当初几人一起过此河的场景历历在目。   金色僧袍、白绫覆眼,悟生大部分时间嘴噙笑意,一手持杖,听着他们闹;   虞青莲把鞭子缠在光洁白皙的手臂上,脚系金铃铛,走起路来是一道叮铃作响红色的风;   寂无端裹在青色衣袍里,浑身散发阴沉之气,像个郁郁不得志的人间书生;   凤矜如个富贵闲人,一身懒骨,打扮得花枝招展,肩膀上的那只鸟永远昏昏欲睡。   而陈虚在他身边,满脸忧心忡忡,不知操心个啥。   自忘川河上御剑而来,裴景若有所思地往下看一眼。   碧水汤汤,如岁月奔流。   他不由笑道:“也不知道天阁里面那群人说的是真是假。这几人都在我闭关的日子里都偷偷修炼,进步如飞?”   他突然就又想起了《诛剑》原书中的设定。   这本书还没完结,很多暗线都没出来。因为是以主角季无忧的视角,所以对裴御之的描述不多,但书里面,裴御之和天下无杰中的另四人好像没什么联系,甚至经天院都没被提到——最后裴御之落到那样狼狈卑微的地步,也没见有谁出手相助。   裴景道:“要是我拯救主角失败,季无忧还是黑化了,真被杀上门来,估计也就只有悟生会来救我了。”想了想,又说:“不对,虞青莲欠我一个人情,这女人恩怨分明得很,也会来。寂无端这小子有把柄在我手里,威胁一下,也能叫到。至于凤矜,虽然他是个弟弟但我觉得他舍不得我死,毕竟我是他的人生导师。”   裴景很不要脸地分析一下后,数着指头:“可以啊,那么多人都在,说不定我就不用死的那么惨了。”   不对。   细回想一下原书的内容,裴景摇摇头,哭笑不得:“真按剧情发展,季无忧也有化神的修为了,喊他们过来那是货真价实地送五杀,还是别了吧。”   裴景敛了笑意:“看来还是感化主角合理一点。”   就等一个主角出现吧。   过忘川河,他往鬼城走去。   鬼城前立着两座浮雕,牛头马面相,浮雕下守在城门口的是两个凡人。通身一黑,百无聊赖。毕竟守在这里,几个月不见一个生面孔,再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来了。   两小儿兴致怏怏,瞎交谈着。   右边的人道:“我最近听闻一个消息,城主好像卯足了劲在给少主张罗婚事呢。”   左边的人瞪眼:“啥子?婚事?”   右边的人唏嘘:“对啊,真是奇了怪了,元婴期的大佬们想法都那么诡异的吗。少主刚破金丹大圆满,差一线元婴,这个时候不是应该以修行为重吗,怎么城主就瞎操心起少主的婚事来了呢。”   左边的人迟疑了一会儿,默默道:“你,你有没有听过一种偏门的修行方法。”   右边的人一愣,和他对眼,两人都从对方视线里看出一丝古怪。   齐齐惊道:”双修?!“   左边的人摸摸下巴,慢慢道:“我觉得很有可能,金丹到元婴是一道分水岭,不知道天下多少修士夭折于此,少主应该是遇到了瓶颈,唯有双修能解。”   越想越有道理,两人一扫原先的疲倦,已经开始皇帝不急太监急。细数着天下女修,看谁能那么幸运当上鬼蜮的少主夫人了。   “我觉得我们鬼域阴长老的大女儿就不错。”   “你能不能把眼光放长远一点。论女修,瀛洲好看的多得是,扶桑仙子知道不?和我们少主简直是天造地设,天榜第五天榜第四,实力相当,郎才女貌!”   这位修士很明显是虞青莲的爱慕者,说到扶桑仙子,瞬间口若悬河:“我曾有幸见过扶桑仙子一眼,她从忘川河那边走过来,红衣轻纱,金铃铛,朱唇贝齿,眉眼含情,天底下再无这般绝色的人了。”   “要是她能当上鬼域少夫人,我死都愿意了。”   这时,一道青年含笑的清朗的声音传来:“你这话说给你们少主听,说不定他真会让你先死一遭。”寂无端和虞青莲在一起,那瀛洲和鬼域两边怕是都不得安生了。   “谁?”两名弟子吓了一跳,转过头望去。   却见一人,从鬼域常年不见天日的青灰色暗影里走。   雪衣无尘,风姿冷峻。玉冠黑发,瞳仁若点漆。此时唇角带着一点冷淡笑意,身形笔直,像一把出鞘的剑,立于天地间,明亮而夺目。   左边的修士刚说天底下再无这般绝色的人,现在就有一点脸疼了。   他愣愣看着眼前的雪衣剑修很久,被旁边的人掐了一把才回神,尽职尽责道:“仙人,入鬼城是需要通行证的。”   裴景一笑:“我知道。”   把从寂无端身上坑来的玉佩,举起来给两个人看,“现在可以进去了吧。”   两人只觉得这玉佩有几分奇怪,不像普通的通信证。但那上面的字和气息又确确实实是鬼域的。挠挠头,还是把裴景放进去,目送裴景背影消失后。两人还在困惑。   “你怎么感觉他那玉佩有几分熟悉啊。”   “我也觉得。”   突然灵光一现,两人同时转头,眼睛里全是震惊,喊出声来:“少主?!”   那玉佩和少主常年带在身上的一模一样!   能和少主扯上关系,白衣,持剑,风光霁月。   两人说不出话来,心里却都掠过一个名字。   一个传说里的人。   云霄。   裴御之。   *   一路畅行无阻入了鬼城的主殿。   寂无端的喜好非常古怪,喜好骷髅,喜好黑暗。主殿四壁挂满青色鬼火,映出站在正殿中央的青年眉眼更加阴郁。   灰色锦袍,书生扮相,他瘦的有些异于常人,视线冷幽幽的。   外人对他的描述,多半敬畏掺着恐惧。毕竟一指令枯骨化灰,此般情景想想都叫人心寒。   裴景一进殿,四顾望了望,不由感叹:“你这诡异品味还真是百年不变。”   寂无端唇色苍白,看起来病怏怏的,闻言嘲弄道:“你这招人嫌的性子也没见得改。”   裴景道:“这话就过分了,我是来给你送好东西的。”   寂无端信他才有鬼,苍白消瘦的手拿着一盏青灯,衣袍曳在地上,往宫殿里走。   裴景想起城门口那两个小弟子的对话,颇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听说你爹现在正在四处为你张罗婚事?”   寂无端脚步一顿、神色一僵,说:“关你什么事。”   裴景道:“怎么不关我的事,你大典的那天,说不定还要邀请我呢。”   寂无端冷笑:“呵。”   裴景知道他应该是有点不好意思了。寂无端这小子外表看起来阴沉病态,但是骨子里却跟个愣头青似的,特别纯情。   入了一间宫室,在一方案桌前对立而坐。白骨头颅做成笔筒,里面摆放着各种珍贵毛笔。寂无端长得像是个人间书生,兴趣爱好也差不多,琴棋书画诗酒花,一股儒生气。   裴景顺着道侣的话题,打趣道:“你可有心仪的女修?”   寂无端脸上有几分不自在:“没有。”   裴景忽然心生玩意,道:“那我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我前几天才遇到的。”   寂无端说:“你会那么好心?”   裴景笑:“那可不,咱两好歹同窗过五年呢,是我在云岚山脉发现的一个女妖,真可谓是身材曼妙,千变万化。”   寂无端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妖?”   “对。”身上有一千张脸的妖,裴景换了个表达方式,意味深长:“千百面,你喜欢的样子她都有。”   “……”   寂无端猜都能猜出来裴景不是认真的了。   一手拂袖,从骷髅笔筒里抽出一根笔,直接朝裴景扔过去。这笔在鬼域放着,久而久之,也沾上邪灵。笔端毫毛散开,咿咿呀呀叫唤,声音颇小也颇为可爱,扑到裴景的脸上。   裴景伸手把笔拿住,放置到桌上,也不开玩笑了:“不逗你了,我在云岚山脉发现了一些古怪之处。今天把它们带了过来,就是想问问你。”   打开芥子,取过血灵芝,婴儿头和面具。三样东西放在桌子上,不用细看,血腥诡异的气息已经十分明显。寂无端身为鬼域少主,却是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奇,轻轻咦了声。他手指拨弄了一下那块面具,闭眸的美人尖脸长睫,气韵端庄。   触手一阵冰凉。   寂无端举起它对视很久,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裴景道:“你知道它?”   寂无端放下面具,说出三个字:“千面女。”   裴景道:“还真是个形象的名字。”   寂无端道:“不过这也只是千面女的一部分罢了。二十年前它突然出现在天郾城,生吃活人、无恶不作,搅得周围的宗门人人自危。当世几位元婴大能连手,才将她击败。千面女死后,身体分裂,脸尖叫逃窜,虽然大部分被销毁,还是有几张漏网之鱼,不知道逃到哪个地方祸害人间去了,这应该就是当初逃离出来的一张脸吧。”   裴景一愣:“天郾城?”   天郾城是座恶人集聚的城市。修真界不少亡命之徒在那里游荡,甚至包括元婴期的强者,以前还没那么恐怖,近百年不知道怎么回事,越来越神秘和危险。连师尊都告诫他,不要轻易招惹。   这千面女居然是来自天郾城?   寂无端病弱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我也是听我父亲说起才知道的。但也不算来自天郾城,她不知出自何处,凭空出现的……很强。”   是了,要几位元婴期连手才能制服,最起码也得有半化神的实力。当世到达化神期的人物,屈指可数,经天院内,至今都只有一位。   寂无端的手又直接扶上了腐烂模糊的头,神情厌恶:“千面女的每一张脸都可以靠吞噬活人,重新长出身体。吃入腹中的人脸会浮出来,长在她身上。这活婴养出的血灵芝,大概就是为了稳固肉身。”   “用活婴养灵芝是一门邪术,手法非常残忍。古书上有记载,成功率非常低,一般这类活婴都不是正常的婴儿,与之对应的,会有母蛊。把蛊虫灌入一个女人的肚中,蛊虫会在她肚内不断产卵,只是从肚子里爬出来的,却是人类婴儿的模样。”   裴景眼眸一冷,长长舒口气道:“我知道了,”   寂无端道:“千面女的实力深不可测,幸而是你去调查此事,不然……”   裴景明白他的意思,换任意一个金丹修士,怕都是有去无回。   一张脸大概只有原主千分之一的能力。可单单是千分之一,就已经能避开他的神识,掩藏起来,可以想象本体该有多恐怖。   裴景又问:“当初诛灭千面女的那几位元婴修士,可有它其他张脸的下落。”   “应该差不多都消除了。”   寂无端的手指点在桌案上,皱了皱眉,灰褐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深沉的情绪:“其实我刚刚说的也不全对,那五名元婴修士挣扎到最后,也不是千面女的对手……最后还是天郾城城主出手,才将她降服。”   裴景:“天郾城城主?”   “对。千面女越战越强,眼见几位修士就要落于下风,突然天郾城街道上卷过一道风,风冰冷寒冽,如卷风雪。紧接着千面女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叫,像是被人死死捏住脖子,整个人匍匐到地上扭曲着,每张脸都流出血来,痛不欲生,自爆而逃。那风来自天郾城最深处的方向,众说纷纭,大部分觉得应该就是无郾城的城主。”   裴景说道:“天郾城什么时候有的城主?”   寂无端刚刚说了很多话,气色更加虚弱了,往后靠了靠:“一直都有,只是太过神秘,不被众人所知罢了,近百年才传出风声,天郾城估计也只有极少人知道他的存在。”   裴景心道:怪不得师尊叮嘱他不要靠近无郾城。那位城主最起码也是化神期的修士,天下能与他为敌的,大概只有经天院内已经避世不出的师祖了。   但是他有些困惑,“天郾城既然是恶徒集结之地,那么它的城主也不该是良善之人,怎么会出手相助呢。”   寂无端摇头道:“没有,风差点把一名元婴修士的神识给碾碎,那位城主出手应该只是想对付千面女,并无帮助的意思。”   裴景点头。   不见面目,不露身形,不闻其声。从城深处直接卷过一阵风,便将妖魔镇压,魂飞魄散。这位城主……当真神秘。   临行前,寂无端忽然视线落到他身上,道:“你也没破元婴?”   裴景看他一眼:“你不也是吗?”   天阁那群人果然都是瞎扯的,   寂无端道:“我以为你会破的。”   “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每次突破结障时,从他丹田处都会慢慢涌出的冰凉气息。裴景回忆起来,就有些烦躁。但师尊对他说不可操之过急,他也不敢过于执着。   寂无端苍白的唇角扯出一抹笑意,道:“那下一次问天试,你可能要被凤矜超越了。”   裴景只笑,俊美的脸上尽是云淡风轻:“他?算了吧。”   寂无端嗤道:“莫名其妙的自信。”   裴景笑:“可有它就完事了。”   从鬼域回来,也不过一夜的事。   他都来不及回天堑峰,到了云霄山门口便缩小身形,变成张一鸣的模样,上迎晖峰,直奔修雅院。   天将明未明,拂晓时分雾色很轻很白,渗入衣襟透着凉意。   裴景推开门扉,觉得楚君誉可能还在睡。   一入门,却与楚君誉的视线撞上。   少年在山岚轻雾里,衣袍扶风掠雪般风雅。   裴景一愣,挠挠头笑起来:“你起得真早。” 第20章 二儿子   实际上已经不早了。   这个时间点, 是云霄的早课时间。   裴景刚回来就要走。   天色青灰,霜雾凝结在道路旁的草木上, 添了好几分湿寒。   楚君誉对他昨天的夜不归宿似乎毫不在意。裴景却认真跟他说起了云岚山脉那个老人家里发生的事。   “我后来和许镜又回去了一趟,老人家房里的那些镜子果然有蹊跷。镜子贴在窗和门的对面, 都是为了防鬼怪进来。老人的孙子小时候得高僧点化,双眼通灵, 对鬼怪之事也比其他人敏感。”   “只是他还是死了, 房檐上的镜子被人打碎,鬼怪从地底下钻出来。他们家人口不多, 那时能进入他的房间的, 只有两个人。所以我猜, 小孩应该是被他身边的人所害, 最大可能是他二伯。”   “要么就是受妖魔所惑,要么就是利欲熏心。”   裴景走在路上, 随手扯了跟狗尾巴草捏在手里摇, 跟在楚君誉旁边, 说着自己的发现。   “然后当天夜里, 我进山林, 真见到了那鬼怪,模样狰狞, 全身上下都是脸——怪不得怕镜子, 估计是怕自己吓到自己吧。本来我是打不过她的, 但是我遇到了贵人, 贵人救了我一命, 让我有惊无险地下了山。吓死我了,我差点以为我要被那妖怪吃了呢。”   他说了一路,得楚君誉一句平静的点评:“你运气挺好。”   裴景丢掉手里的草,走过去,很亲切和楚君誉勾肩搭背:“可这事还没完呢,老人的二儿子下个月回来,你和我一起去抓他怎么样,我怕他身上有鬼怪,我打不过。”   他靠过来的一瞬间,楚君誉步伐停顿。   少年身上朝气蓬勃,气息如青草溪涧般干净。   他极浅的眼眸落到裴景脸上,“凭什么?”   裴景说得特别理所当然:“凭我俩关系好啊。”   *   天色青灰,田间陌道泥泞不堪。春夏相交之际,暮雨纷纷。男人披着一袭蓑衣,坐在马车前方,从千里之外归乡。   靠近村庄的时候,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尤其在经过一片田野时,蓑衣人把呼吸都屏住了。那片田野早就荒芜,因为离奇地死过人,村民们刻意避开,现在长满了荒草。男孩被活埋倒栽泥地形成的洞,被云游四方的仙人插上了一个稻草人,说是为了渡亡灵。   实际上他心里清楚,那是骗人的,仙人是自己花钱请来的。稻草人的作用不是渡亡灵,是镇压那小孩的鬼魂,让他不得超生也钻不出来寻他报仇。   怪只怪他那双眼睛,总能看到一些不该看的。   把马车停在屋门外,他叫了声爹,老头却没回他。男人摘下蓑衣,露出一张凶恶的脸,进了院子里,找半天也没看到老人的声音。顿时自言自语,语气轻蔑道:“又进城里去卖木头了?这老不死的累死累活能挣多少钱,尽瞎折腾。”   他赶了一天的车,又渴又困,进厨房,把头埋进水缸里大口喝水。喝到一半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柔柔的东西碰着他的脸。他睁开眼,缸的内壁长满青苔,所以显得水浑浊。而现在这混浑浊缸底被人扭曲身体,塞着一具女尸。尸体凸起的漆黑的眼与他对视,脸浮肿,看久了神情有一股怨毒之色。   男人吓得大叫了一声,咳进一大口水,呛到快要窒息。可他作恶多端,早就不怕鬼怪了,从旁白的灶台上拿下一块砖头。   捏着转头,用力砸碎水缸。水缸碎了,缸里的女鬼也消失,他把头抬起,大口大口地呼气起来。   用袖子一抹脸,男人道:“真晦气。就你还想找我索命,做梦呢。”   他喝完水后,眼睛抽了抽,浑身疲惫。拖着步子往房子里走,老头不在,马车里的那一群女人他现在也不忙着处理。   回到房间,脱掉鞋子,男人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一睡睡到了晚上,夜色降临,这间房子的气氛马上变了,月光透过纸窗都带着血色。   男人梦到了他的大哥。   大哥活生生被木头压断腰,整个身体断成两截,所以在梦里面也模样扭曲。大哥活着的时候就是个愣头呆脑,死也死不明白,找他问话还一脸老实相,说:“你为什么要杀我儿子?”   男人在梦里也懒得伪装自己,轻蔑一笑:“那小兔崽子能活那么大全是命硬,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老子过够了这山沟沟里的穷日子,好不容易找了条发财的路,谁拦谁死。”   大哥像个懦夫一样哭了起来。   这时他嫂子的冤魂也出现了,比起懦弱无为的大哥。他嫂子生前就是个泼妇,化为厉鬼也凶残至极,两只眼睛布满血丝,指甲青黑,扑过来:“你还我儿命来!”   只是毕竟是在他的梦里,根本伤不到他分毫。但被恶鬼掐着脖子那种窒息感,却非常清晰,他在床上身体抽搐,猛地惊醒,落了一身汗。   醒过来,房间里光线忽明忽暗的。他喉咙又干渴起来,突然背后一凉,当初在云岚山脉误入一片林子,跟那女鬼做成交易后,他就很少被鬼怪缠上,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下了床。听到了尖锐的指甲挠窗户的声音,定眼一看——只见纸窗上出现了无数条女人的手臂,血红色的,索性好像被挡在外面,进不来。男人后知后觉地往后看,他的墙上也挂着面镜子,反着幽幽的白光,是那小侄子非坚持给每间房子都弄上的   若不是后来那女鬼提出要求,他还不知道原来这镜子有辟邪的作用。   “你也怪不得我,怪只怪,你那眼睛留着迟早会害事。”   从小侄子说二伯你背上有个女人时,他就知道,留不得他了。他低头,穿鞋,嘀咕着:“我把自己两个媳妇都搭了进去,杀你也就不算什么了。”   弯身的一刻,什么东西从天而降,碎在地上发出声响,他怔怔地往前看,是面镜子。镜子从房顶上掉下来的,映出什么一团红色的东西。他额头渗出冷汗,后背发寒。   往上看。   房檐上一个红衣服的女鬼四肢爬行,黑发覆面,低头,裂到耳边的嘴,朝他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半夜,男人发出了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   云岚山脉里那些没有灵智,却依旧含着恨意的冤魂,齐齐集聚于此,如潮水一样涌入男子的房间,将他分食,整座屋子都被血染红。   房子外,裴景、楚君誉还有老人,慢慢走出。   老人神情呆滞看着前方血光冲天,干涩的眼中没有感情。   裴景道:“你二儿子心性歹毒,这也算罪有应得。”   老人一瞬间苍老了十岁,闭上眼,一地眼泪从眼角缓缓渗下:“他小时候就心术不正,长大了更是无所事事,赌博成瘾。我就说他哪来的钱去还那么多的债……原来……唉。”   老人颤颤巍巍道:“只是可怜了我的孙子。”   裴景没有说话。   等老二被分食完,冤魂的怨气似乎也解了,东方吐白,太阳出现,女人和婴孩都一一化为烟尘。   把老二的房翻个底朝天,露出一个入口来。   往里面走,是个地窖。地窖里面恶臭无比,肮脏黑暗。白色堆积在一起的是一群大肚女人,蓬头垢面,都已经没有了呼吸,肚子里的东西却还在蠕动。裴景闭眸,一剑划开了一个女人肚子。   瞬间从里面钻出一条一米长的青色虫子来,大概就是寂无端说的蛊母了。   在老人的授意下,裴景一把火把这片房子烧了。希望那些被残害的女人可以安心转世,不再化为恶鬼游离。   马车内几位被拐的少女被救后,后怕不已,哭哭啼啼跪下来,再三叩首感谢。裴景不理凡间事已经很多年,给了她们一些银两,把她们带到城镇就离开。   接连几日下雨。再回云霄的路上,经过当初那个小孩死去的地方。   裴景走进田地,把稻草人拔了出来,青灰色的雨里,一个模样乖巧的男孩魂魄,从洞里一点一点钻了出来,他天生七魂六魄不全,即便被悟生点化,也还是存留几分痴傻懵懂。   男孩手和脚都很短很白,看起来特别小,漆黑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望着裴景,不知道该干什么。他甚至死了,都没有什么怨恨的情绪。   裴景能看出他眉心一道金色的佛光。本该是福泽流长,生生招惹上妖魔。   男孩愣在原地。   裴景轻笑一声,他一指点在了男孩的眉心。   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去吧。”   男孩疑惑地眨了下眼,一道白光汇入眉心,又忽然恍然大悟般。恭恭敬敬朝裴景鞠了个躬。脚步不由自主地往一个地方走去。身影慢慢隐在青色烟雨里。   路上,裴景若有所思:“那老人一辈子积德行善,最后却是毁在了他二儿子上。真不明白,他们一家都是良善之辈,怎么会养出这样一个畜生。”   楚君誉唇噙一丝讥讽冷淡笑意:“大概有些人天性本恶吧。” 第21章 再问天阁   山中不知岁月, 在迎晖峰也渐渐呆上几个月,裴景对入世一事还是没搞懂。喜怒哀乐,七情六欲, 听着简单, 做起来却有些难。毕竟大多数时间, 情绪都只是浮于表面,触不及灵魂五尘。更何况,一般只有他气别人的份。   外峰弟子一月一次的休沐日, 裴景打算重新去天阁一趟。   他的问题也放了那么久了, 说不定有其他的解答。   到问情峰见陈虚, 陈虚听了他的来意, 脸色扭曲就要赶客。   裴景道:“先听我说完再赶客呗, 这回不那么麻烦你, 我以张一鸣的身份去, 你引我进藏书阁就行。”   藏书阁只有筑基期以上的修士能入,他若是以外峰新弟子的身份入内,必须有人接引。   陈虚上次简直是被他坑出心理阴影。   一个人被关在天阁面对怒气冲冲的楼长老,现在回想还心有余悸, 冷着脸:“不去。”   裴景道:“别这样,你难道想我下回天试惨败给凤矜那个弟弟?”   陈虚冷嘲热讽:“你不是一锤四不是问题吗。”   裴景道:“我几月前去鬼域见了一回寂无端, 他也破了金丹大圆满。人还是要有点危机意识的,不能自信过头。”   他挑了下眉:“真让凤矜打败一次, 以他的性子, 不知道要吹嘘多少年。绝对会成为我人生的阴影。”   陈虚一听就知道裴景在瞎扯。从小一起长到大, 他还不了解他。能让裴御之低头认怂的,这世上除了师尊,怕就只有经天院内的师祖了。不过他就是个老好人的性格,被裴景磨两句,还是板着脸答应了。出门,边走边回讽一句:“我倒希望有人能打败你,你说凤矜需要磨练性子,我看最需要磨练的是你。师祖在经天院对你耳提面要的话你都当耳边风?”   裴景听了,心中乐想:但求一败。不过有求于人,这话嘴上还是没说出来。   回想了一下经天院内师祖对他说过的话,太多了,一时间捉摸不透陈虚指的是哪一句。   云霄茫茫,时值夏秋相交之际。藏书楼前有一条走道,霜叶半染红,远看像一团红色的云,错落在山林里。   坐于白鹤上,陈虚问到了楚君誉的事。   “那个弟子在外峰如何?”这样一个天才弟子活生生被裴景耽误,他现在依旧觉得心疼。   裴景揪着白鹤毛,思索了会儿,笑道:“你怎么对谁都是操着颗老父亲的心。女修都没见着几个,就想着当爹了?”   陈虚:“……滚。”   裴景笑一声,才慢悠悠接道:“楚君誉身边有我,在外峰修行得好好的,不劳你费心。”   陈虚翻白眼:“就是因为有你我才不放心。”   裴景端坐身子,想了想,认真道:“再过三月,这群新弟子在迎晖峰也呆满一年了,会有一场比试,决定他们的去路。你说要是楚君誉得第一,我以真身出现,收他为弟子,他会不会很感动?”   陈虚:“……”   沉默一会儿后,很有远见的:“换成别人可能会感激涕零跪下来,但如果是楚君誉的话,我觉得你会被拒绝。毕竟他觉得你‘不如何’。”   裴景:“你记性什么时候那么好了?”   陈虚难得膈应到他一次,整个人都精神气爽,说:“我觉得他说的也挺有道理的,是个有灵性的人,见都没见过一眼,已经知道了你的本质。”   裴景气笑了:“你要不要清醒点,他就是因为没见过我本人才大言不惭。”说罢,很不要脸地竖起五指,细数:“论修为,我天榜第一当世无双,论相貌,我是修真界亿万女修梦中人。我敢说,他要是见了我真人,一定会收回那句话,心甘情愿拜在我门下。”   陈虚硬是没想到他会那么不要脸:“成,等着。”   裴景:“等着就等着。”   开玩笑的了……虽然不想承认,但裴景心里都有点认同陈虚的话。刚刚最后一句是他瞎扯的。   楚君誉那种性子,怎么想,都不会拜人为师。   到了书峰,行过红枫林。叶子将红未红,半垂半掩间荻花瑟瑟。   裴景踏入其中,有一瞬间愣住,他想到了云岚山脉那一晚,那个陌生的黑衣男人,银发血眸,神秘莫测。不由心中暗自嘀咕,他到底是谁呢?   楼长老平日也不是个特别管事的,裴景大摇大摆从他面前走过,都没留心。他一个人到了顶楼,天阁有很多间,裴景惯常是去最里面的那一间。推开门,还是不变的场景,万丈书卷倾泻而下,壮观华丽,他走到最中央,才发现楼长老把笔墨都撤了,只留下一张桌子。估计是接连被他两次打翻墨瓶弄得暴躁,附庸风雅的心都没了。   裴景笑得不行:“早该撤了。”   他盘腿,坐到桌案前。伸出手在空中画了一个符,瞬间千万宣纸快速转动,属于他的那一张,慢慢停在了面前。   ——如何返璞归真?   上次他和那位的交谈之下,多了很多条回话。当然大部分是废话。   ——返璞归真啊,我给你解释解释,意思呢,即使去掉外在的装饰,恢复原来的质朴状态。或许道友……你可以试着裸奔。   很快他就被人骂了。   ——上面出的什么馊主意,别误人子弟好不好。我师傅也跟我说过返璞归真一词,多是心魔扰乱,要你摒弃杂念。   裴景看到第二条,扯了下嘴角,那怎么他师尊就刚好相反,要他返璞归真是去产生心魔呢。   往下翻,也有人隐约懂了他的意思。   ——按照道友与第一位回答人的对话,你所言的返璞归真,入世,应该是为了体验七情六欲和人生百般滋味。其实很简单,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道友,去找个合眼缘的人来一段情缘,什么情绪都能体会,准让你看透这尘世。 第22章 长天   裴景看完之后, 若有所思。   以前陈虚也给出过建议,让他找个道侣,被他开玩笑地拒绝了。   如今在迎晖峰待了整整几个月, 半点进展都没有, 他开始琢磨起这事的可行性——历经情劫未尝不是入世的一种。但琢磨一会儿他就摇头,不赞同。   出于目的去找情缘, 对另一方到底是不公平的,可要是直接坦白说的话,就更扯淡了,这么说?——“我师尊要我返璞归真, 叫我入世体验七情六欲,我寻思着跟你谈个恋爱可能会有收获,你觉得如何?”   裴景想了想,自己先笑出声来,能如何,怕是没人会愿意。   看缘分, 姻缘际会本就不可强求。   将手上的宣纸慢慢松开,任由它重新卷入万千纸卷里。裴景今日来天阁还有一事,他动用神识, 在一张纸上,缓慢写下了“千面女”三个字。天郾城的事情,寂无端也一知半解。而在天阁这么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不知道会不会有隐士高人了解一些。   即便师尊再三叮嘱, 裴景觉得, 自己有朝一日,会去天郾城走一遭。   视线随着纸张向上,天阁内书卷成海,浮动金色的光。   裴景的心也慢慢沉静下来。   走出藏书楼,回到迎晖峰,休沐日,弟子们多在潜心修炼。毕竟不久之后便是决定他们去路的一战,即便是外七十二峰,也有上、中、下等之分,如果在这一战中大放异彩,说不定还会被外峰金丹长老看上,直接收为弟子。   裴景某一日午间课后,问起了楚君誉对未来的打算,想要入哪一座外峰。本来以为楚君誉会冷冷淡淡回一句随便或者干脆不答,没想到他垂眸静了几秒,说:“天堑峰如何?”   裴景一愣,差点就把嘴里的糖吞了,捏着脖子半天缓过劲来,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脸上装出难以置信的样子,语气十足惊恐:“你疯了吧,天堑峰可是掌门所在的地方——你想拜入掌门门下?”   楚君誉低头,手指翻过一页书:“嗯。”   裴景:“云霄掌门一生只收一徒,你这样,裴御之也不答应啊。”   楚君誉道:“跟他没关系。”   裴景扯了扯嘴角:“怎么没关系了。”就算师尊破例收了你,我也不认你这个师弟。   楚君誉低着头,浅色的眼眸在光下纯粹漂亮,眼底一层薄冰,语气平静:“如果可以,我这辈子不想见到他。”   裴景一怔:“为什么?”   楚君誉垂眸,少年的脸白得透明,睫毛修长,语气冷淡至极:“蠢。”   裴景:“……”   真想看楚君誉知道自己身份后是什么表情。   他和楚君誉住一间房、共一张桌,在外人眼中可以说是亲密无间。楚君誉在整个迎晖峰是特别的存在,高岭之花,众人敬畏不已只敢远观的强者。   连带着和他亲近的裴景也跟着特殊起来,不过是另一种特殊法。除了走后门这个标签后,他又多了一个趋炎附势的帽子。   许镜悄悄跟他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裴景只一个反应:“你们那么闲的吗?”   许镜:“……我专门留意着关于你的话,还向他们解释来的,不过他们不听。”   裴景拍他肩膀:“有心了,回去告诉他们,大比之前的秘境试炼里面小心点。”   许镜呆呆地:“为什么?”   裴景微笑:“因为在秘境里面殴打同门是不受惩罚的。”   许镜:“……”   云霄的条例刻板不变。   宗门选拔要过悬桥,新入门的弟子要在迎晖峰学习一年,甚至一年后外峰大比前的秘境试炼,都是定好的死规矩。   秘境就在云霄内部,唤长天,相传是先祖云霄道人飞升之前留下的洞府,变幻莫测,奇珍异宝无数。大部分弟子一生可能就只有一次机会入长天,就是现在——在他们初入云霄,离开迎晖峰正式入外峰时。   长天秘境的作用因人而异,有的人在此得到莫大机缘,有的人只是看了一遍风景。裴景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入长天时,就误闯了一个山谷,却意外邂逅了先祖之灵。他与云霄道人见过两次,一次在悬桥之上,一次就在长天秘境。说来,他也算是先祖钦定的传承人了。   临行前长老对他们道:“长天秘境是先祖所留,没有凶残的野兽也没有未知的危险,对你们来说很安全,入秘境只是给你们一份机缘罢了。若是有,自然皆大欢喜,若是没有,也不必垂头丧气。你们未来的修真路上,会走进的秘境不计其数,机会总会有的。”   长天秘境坐落无极峰旁。   云霄第一峰。   坐在云鹤上。   这是不少弟子第一次入内峰,见霞光万顷,一道一道漫越过山头,纷纷惊呼出声。有一人高指朝阳里,立于云霄正中心,最挺拔陡峭的山峰,惊呼道:“那就是天堑峰!”   云鹤上弟子们齐齐抬头,阳光落入眼中,满是激动和震撼。   天堑峰远看就像一柄出鞘的剑,光落在山巅,如一层薄薄的积雪。   裴景还记得楚君誉那日的话。虽然这小子出言不逊,但对身为张一鸣的他却又是真的好,有恩有情的,望了眼天堑峰,裴景偏头对他道:“快看,天堑峰。”   楚君誉安静地坐着,低头,用帕子擦拭着长剑:“哦。”   裴景挑了挑眉:“那不是你想过去的地方吗,你就态度那么冷淡的。”   不过他靠近了,马上被楚君誉手中的剑给吸引去了注意力——剑刃清莹,白若秋霜,染上一层红色的霞光,与他通身的冷漠不同,这倒像一把女子的剑,还是那种温润秀婉的女子,盈盈如秋水。   一直以来信奉剑如其人的裴景愣住了。   他不怎么见楚君誉用剑,所以也没认真看过他的剑,但几次的印象里,楚君誉出剑都凌厉万分,腥风血雨,和这柄剑的外表截然不同。   他凑得很近。   楚君誉擦拭完,抬起头来,鼻尖就堪堪擦过他的唇。   微凉,像一片雪落在唇间。 第23章 浮屠殿   裴景一愣, 下意识往后靠了靠。   楚君誉苍白的手指在剑上微顿, 僵硬的神色转瞬即逝。视线落回裴景脸上,道:“我不经常用剑。”   裴景盘着腿,坐没正经,只笑:“那真稀奇,一个剑修不常用剑。”   长天秘境,是一片很普通的森林山谷,树木合抱, 遮蔽天日。没有危险, 也就没有了结队的必要性。众人入秘境后,都各自道别, 分头行动, 毕竟谁都不知道机缘什么时候到来。   裴景问楚君誉要不要一起。楚君誉看他一眼, 扭头就走。   裴景立在一棵树前,往嘴里塞了一颗糖,无奈道:“行吧,希望你在里面能发现奇遇。”   长天秘境里存留着云霄道人的气息,而裴景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得他点化, 与这里面的草木、动物都有一种的亲切感。故不少灵兽, 都凑到他身边,亲昵地触碰他。   他少时就来过这里,里里外外摸清了个遍, 没多大兴趣再探索一番。   时间过去一边, 裴景尝遍了山林里的果子。在河边洗手时, 一只五色鹿突然从林子里面跳了出来,它神色慌张,腿上还被人划出了一道伤口,不断冒血。见裴景如见亲人,鹿眼含泪就凑了过去,躲到了裴景身后。   裴景一愣,用手揉了揉它的头,道:“怎么了?”   五色鹿呜咽一声,没回答他,后面匆匆赶来的修士,却是先不打自招。   “张一鸣你走开!那鹿是我们先找到的!”   为首的气势汹汹的人,赫然是那一晚上想要教训楚君誉的人。身后四个小弟也没变,人人手里握着长弓,可见进长天秘境之前就悄悄做了准备。   裴景安抚地拍了拍五色鹿的头,视线落到他们手中的弓箭上,微微冰冷:“你们手里拿弓做什么?”   领头的老大气急败坏:“要你管!你滚就是了!这只鹿是我们的猎物,你给我滚一边去。”   “猎物?”   琢磨着这话,裴景气笑了:“我派先祖留下来用以福泽后辈的秘境,你们这么对待?”   这几人恨极了楚君誉,无奈实力相差太大,打不过,只能暗恨藏心头,憋久了,连带着看和楚君誉走的很近的裴景也不顺眼起来。   老大往后一看,见四名小弟手里都操着家伙,人多气势也足,便有了底气回头对裴景恶声恶气吼道:“废话那么多干嘛!就问你一句你走不走,不走的话,别怪我们不客气!长天秘境内,与同门斗殴可不违规!”   裴景闻言一笑,低声对五色鹿说了句去,让它先走。   “诶我靠!”另五人看在眼里,:“非要和我们作作对是不是!”   “别让它跑了!”   修士拉弓射箭,对着五色鹿奔跑的背影。   长箭斩碎在一道清寒剑光里。   咔的一声,箭矢在空中分为两半落下。裴景伸出手,接住了箭尖的一端。然后迅雷不及掩耳把箭扔了回去。   他动作极快也极准,人还没反应过来的,老大的腿已经被箭射穿。   “啊——”他大叫一声抱着流血的腿瞎叫唤起来:“我的腿!我的腿!”   另四人懵了,完全不知道刚刚发生了啥。   裴景心道:筋骨都没碰到,不知道你瞎吼个什么劲。   这一届弟子能力不行,心态不行,歪心思倒是不少。娇生惯养,缺教训。   老大痛得合不上嘴,频频吸气,指着裴景,咬牙切齿:“你们快给我报仇啊!楚君誉又不在,四个打一个还能输了不成!”   四人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拉弓射裴景。都是炼气期,基础的法术要念半天,剑招也没达到了行云流水的地步,真正打斗起来,他们也就只能靠靠武器和蛮力了。   裴景嗤笑:“说的好像楚君誉不在,我就打不过你们一样。”   长箭如雨。他走过去,箭端擦发、擦衣襟,没有一根伤他分毫。挥剑一砍,把箭全砍半,握在手里直接甩了回去。   五人大叫,惊慌失措,却避不开,被射成了刺猬,箭入肉不深,但还是痛得他们死去活来。   裴景走过去,拍干净手上未干的水,视线冷冷:“现在可以说了吧,帯弓做什么?不说你们今天的下场可就不止如此。”   老大腿上中了一箭,手臂上也被戳出一个伤口,痛得话都说不清。他现在算是明白了,他们五个加起来也不一定是张一鸣的对手,当即识时务地跪下,不断磕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哎哟张哥放过我吧!你别怪我!这都是肖晨那个王八蛋出的馊主意,肖晨说他问了不少师兄师姐,一百个里面都没一个在长天秘境内有奇遇。我们这辈子可能也就只能进来一次了,不能白来,化神期大能留下的秘境里,动物植物都是在外千金难买的宝贝,能带几个就带几个!都是他!都是他教唆我的!”   裴景摸着下巴:“肖晨?”这名字有点耳熟啊。   老大哭得面子都丢完了,恨毒了那王八蛋,忙道:“就是那个在被峰主罚到灵圃做事的!满脑子歪主意!我真是信了他的邪!”   裴景想起来了,那个傻了吧唧被他坑了一把的弟子。没想到,在灵圃种田几个月,也没把他那些歪心思修养归正,还变本加厉,打到长天秘境里来。   有意思。   “肖晨在哪?”   裴景的手按住剑,冷冷问道。   老大脸都皱成一坨:“这我哪里知道啊,他一个人走的,好像往北边去了。”   北边。   裴景转过身,往北边望,还没回忆起那个方向有什么时。   就听到北边响声一阵爆破的声音山体轰隆隆滑落,紧接着一声野兽的狂吼,惊得整片地都在颤抖。同时传来的是一群修士哭爹喊娘的逃命声,被野兽追的上蹿下跳。   “真是会惹事情。”   裴景叹道。   长天秘境没有危险,是因为秘境里面的野兽对云霄弟子都没敌意,不会特意去攻击他们。   但有人去刻意招惹,这里面的灵兽也不是吃素的。   他赶过去时,就见一队人呜啊啊乱叫,脸色苍白,从山上奔逃下来。   后面跟着一条模样似鳄鱼的怪物,长三米,半人高,嘴巴很大,眼睛赤红,模样十分狰狞。一扫尾巴,横断好几根树木。它张大嘴,足足三排牙齿。   吓得众人头皮发麻。   裴景随便拽住一个人,道:“你们从哪把这怪物惊动的。”   被拽住的倒霉蛋急得脸色苍白,频频回头,眼看怪物越来越近又挣脱不开,语气非常崩溃:“别问我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裴景很直接道:“你不说就留在这里喂它吧。”   倒霉蛋难以置信,像是第一次认识张一鸣这个人,快哭了:“不关我的事啊!他们追一只鸟追到了这山里面,山里面有个洞,往里走也不知道是谁触动了什么机关。石壁一开,这怪物就裂开嘴冲了过来。”   山洞。   裴景想起来了。   他似笑非笑看了小弟子一眼:“你们挺能耐的啊?”有出息,误打误撞还进了浮屠殿。   浮屠殿乃当年云霄道人破心魔的地方。先祖奉行以毒攻毒,故殿内尽是恶念邪祟、心魔的起源。虽然造不成什么实质伤害,但心怀杂念的人入内,精神却会受千刀万剐。   这怪物守在门口,把他们追出来,实际上是一种保护,阻止他们入内。吓吓他们而已。等他们出了这座山,也就不会追了。   裴景放开他,这位弟子撒腿就溜,气都不带喘。   鳄鱼追到了山脚下,见人都走了,红色的眼睛转了转,马上就从一个凶神恶煞吃人的怪物变成垂头丧气懒洋洋的咸鱼。闭上嘴,耷拉着眼,收起爪子,爬行都跟老年人一样缓慢。   裴景四顾看了下被它尾巴甩得东倒七歪的树,忍不住苦口婆心教育道:“你以后吓唬人能不能换种方式,别总是甩尾巴,一甩断几棵树,每回都这样,迟早这片林子里的树得被你糟蹋完。”   鳄鱼眼皮子掀了一角,瞥他一眼,红色眼里透露出浓浓的鄙视,不说话。四肢缓慢往前走,看架势,恨不得腹贴地爬回去。   裴景吐槽道:“那么懒,怪不得几百年胖了这么多。”   鳄鱼充耳不闻,任由他在后面跟着。   裴景打算跟着它回浮屠殿一回。   能把守门兽惊动,那群弟子在里面准破坏了什么,他过去看看,先善后,出来再收拾他们。   裴景上回入长天,也进过浮屠殿,却没受一丝影响,云霄道人说因他心思纯正、不生杂念。而现在重新站在洞口,他心中却有一丝古怪的感觉。   洞口掩映在花草间,黑黢黢的。   草绿花红,灵气氤氲,深处隐隐青紫光萦绕。是为不详。   裴景问鳄鱼:“这洞什么情况?”   鳄鱼缓慢伸出了自己的爪,一脸困倦地在土地上画了个叉。   “你也不知道?”   鳄鱼想了想,红彤彤的眼珠子看了裴景一眼——紧接着开始他的表演。闭眼,身体平摊,四肢舒舒服服摆着,做出个睡觉的姿势。裴景正纳闷这通灵的鳄鱼要做什么,就见它马上又睁开眼,爪子在刚刚画好的叉上拍了拍。   裴景可算是明白了:“你是说你一直在睡觉,啥也不知道?”   鳄鱼又困又懒地眨了下眼。   裴景笑骂一句:“要你有什么用!”   手握着凌云剑踏入了里面。   一入内,他就感受到一股子冰冷阴冷邪佞的气息,不像是这片修真大路上该有的,有点熟悉,跟千面女身上很像。想到千面女,裴景的警惕心就提了起来,但是思索一会儿,又觉得不可能,长天秘境在云霄内部,哪那么容易混进脏东西。就算有,它们进来又是为的什么。   “带我先去主殿。”   裴景吩咐道。   主殿摆放着好几面玄水镜,把浮屠殿每个角落照得清楚,整个殿内发生什么都能看到。   门在鳄鱼居住的池子边上,要它的尾巴才能打开。   石壁大开,青幽幽的光从头顶倾落而下。   裴景入了主殿。   脚边的鳄鱼已经快要困死一样,眼睛睁不开。   主殿上空,玄水镜映四面八方。   裴景脚步一停,视线落到了最中央的一块——先祖曾经闭关的密室前,漆黑幽寂、布满心魔恶念的甬道里。少年静立,缥碧色的衣袂翻飞,神色清冷,眼眸暴戾。 第24章 五杰初遇   裴景愣愣地“楚君誉也在里面?”   他低头,问趴在脚边的鳄鱼“这人你是怎么放他进来的。”   鳄鱼懵头懵脑地睁开鳄鱼眼, 看看玄水镜中的人, 又抬头看看裴景, 满脸迷茫。   裴景摇头“真没用, 迟早把你烤了吃。”   楚君誉应该也是误打误撞进来的,心魔室没太大的危险,所以比起他,裴景更关心的是这浮屠殿里进了什么怪物。八面玄水镜映出过道、宫室、门口、各个方向, 看不出一丝异常,但刚入洞口那股阴冷的气息, 却不会骗人。   一面一面玄水镜细看, 终于,裴景在一间偏室内,看到了不对劲的地方。那间偏室是书房, 书房的桌面上一片狼藉,被人弄乱。正中央留下一张很薄的纸,纸上红色墨水渗开, 血腥森然。   是一首诗。   我生不为逐鹿来,都门懒筑黄金台。   状元百官都如狗, 总是刀下觳觫材。   四句话,笔墨张扬, 本该正气浩然的诗, 却因为扭曲的撇和捺,生出几分诡异来。   裴景心道“还挺有文化的。”   他将鳄鱼留在主殿内, 一个人往书房的方向走去。书室内也是安安静静的,只有他衣袍拂过留下的声音,书室很简单,一桌一架,书架靠着墙,上面整整齐齐摆满了书。站到桌案前,低头看着那一张纸,裴景轻声道“你又往哪里跑呢?”   他豁然转身,手指自左到右,一一化过书架,然后在某一本停下。   唇角勾勒出一丝冷淡笑意。   取书,空隙里出现一双血红的眼。   拔剑,只在一瞬之间。   “嗷——”,墙里的鬼怪发出一声哀嚎,迅速化作一缕青烟,往门口逃窜。   裴景紧跟其后。   寻着气息,却是行过回廊,站到了心魔室之前。裴景走着步伐猛地一顿,一道剑气似有若无横在上方,阻止他入内。裴景皱了下眉“先祖这是在给我暗示什么吗?”   他小时候来过心魔室,没受到什么伤害,现在先祖意却图阻止?   难道心魔室里有那怪物的本体?   这鬼怪与千面女的气息很像,若出自同一个地方,他确实打不过。   可是。   裴景的眼眸一分分冷下来。   楚君誉也在里面。   裴景没多犹豫,对着上空深紫的剑气说道“多谢祖师爷提醒,但是我还是得进去一趟。里面有个小朋友,若我不去救他,必死无疑。我寻思着,您阻止我,很大可能时我也打不过那怪物,”裴景笑着举剑“到时还麻烦祖师爷祝我一臂之力,毕竟我可是云霄的唯一继承人啊。”   “”祖师爷真的不是很想管他。   在长天秘境,裴景倒不是很怕,毕竟受云霄道人庇护,是真真实实的有后台。   心魔室不是一个房间,是一条很长的寂静的走道,一入内,脚下绊过一条细细的红线,先听到的是铃铛响的声音。只一声,清脆又遥远。   入内一片漆黑,裴景伸手摸了摸,两面都是墙壁,脚下有一层薄薄的水,寒气自脚底渗入。   和小时候的感觉一模一样。   他在黑暗中嘀咕“这次又是什么呢?”他不知道别人走这地方是怎样,他在这里看到的,却是自己的过去。   小时候,看到的就是现代的记忆。   那个遇见灵异天气不躲回房间,还兴致勃勃端杯咖啡到窗边围观的自己。   对那个着镜子理发形,然后被一道雷劈穿越的自己。   回想起最后一秒,他还在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干杯、耍帅,裴景就是一阵头疼。   他怎么能傻缺到这个地步,帅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怎么就那天非要把窗户当镜子照!,活该被雷劈。   脚下的水缓慢流动,如静渊。   只此一生,走马观花。   铃铛的响声终于停了下来。   黑暗中有了星星点点微蓝色的光。   在两旁的墙壁上,凝结汇聚,最终成了一片皑皑的雪景。   隆冬大雪,山河俱白,裴家诞生了修真界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宴上,天下仙门之首的云霄掌门亲临收徒,赐字御之,满座哗然。   一出生便风光无限,名动一时。   之后的岁月,悟道、习剑,降妖、除魔。枯燥又漫长。说起来,他真正开始在修真界留下传说,还是在离开经天院之后。   而在经天院内,他给当世诸位强者留下的恐怕都是阴影、麻烦。   一月初,乍暖还寒的时节。他被师尊强制送往了经天山,入经天院内学习。石阶覆雪,路滑难行,还不能御剑飞行。他和陈虚并排,百无聊奈,闲得拿剑去挑旁边的花叶。   陈虚精神却非常亢奋,眼睛里能放出光来,把激动转化在言语里,说“我刚刚在路上,随随便便一看,全是能叫得出名号的人。空门的悟生大师,妖族的凤帝,鬼域的少主,一直久闻其名,可算是见到真人了。”陈虚往后看了看,又满脸感叹地转回来“还有瀛洲的几位女修,是真的很好看啊。”   裴景翻个白眼道“你出来丢人的?”   陈虚不明白“我怎么了。”   裴景冷哼“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别说跟我一个门派。”   陈虚再往后看了看,道“你不觉得她们好看?”   裴景转头,就见离他们不远处。一群烟蓝长裙容颜秀婉的女修,正说说笑笑踏雪而来,风姿无双。不过吸引裴景注意力的,还是她们中间那个一言不发、看起来就不好相处的胖子。直言人胖子不是很好,但那位除了这个也没别的特征了。   裴景转回来“好看,但没什么用。你信不信,你在背后夸他们的同时,她们也在背后夸我。”   陈虚翻白眼“夸你什么?”   裴景“俊美无俦,气宇轩昂。”   陈虚“你这鬼话连篇的性子能不能收一下。出了云霄,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裴景“我都不嫌你乡巴佬丢人,你还埋怨我实话实说。我真是修真界亿万女修梦中人,不信看着。”   他抬头四顾,眼看着一直小红鸟飞过苍穹。心生一念,从旁边的树枝上折片叶子,于指间横射。叶片边缘利如刀,硬生生削光一小片鸟的红毛。这鸟是只胆子小的,吓得瞬间空中炸毛,然后翅膀一停,啪叽掉下来。   裴景弯身把那小红鸟捡起来,认真看,才发现这鸟羽毛还挺漂亮的,赤红色,边缘有层淡淡的金。他停了会儿,等瀛洲岛的那群女修靠近。   陈虚看他要搞什么把戏。   红鸟被裴景拎着脚爪子,甩向了后方。   鸟毛炸起,它挤出一泡眼泪,在空中叽叽叫。   一位好心的瀛洲女修见此一愣,伸出白皙柔软的手,接住了小红鸟。她犹豫片刻后,喊住了裴景“前面那位道友。”   陈虚扶额。   裴景持剑在风雪中停步,然后回过头,见手掌捧着红鸟的蓝衣女子,神情一顿“有什么事吗?”   蓝衣女子面上闪过一丝惊艳之色,旋即有些害羞地低头“这只鸟,是你的宠物吗?”   裴景垂眸看她指尖接过小红鸟,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宠物谈不上,猎来的小东西罢了。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你要是不喜欢我就当今日的食物吧。”   蓝衣女子皱了皱眉“道友若不喜欢放生即可,为何要当作食物,它那么小未必能果腹,何况我等已经辟谷。”   裴景笑了一下“行,你要是不喜欢就放生它吧。毕竟拿它当食物是为了庆祝今天的幸运,若是这样做,让令我感到幸运的人不开心,也没意思了。”   蓝衣女子一愣。反应过来后,只觉得手心的鸟都有点烫手,羞赧地低下了头。   瀛洲女子多是开放肆意的,她旁边一女修打趣“你这话说的,是不是对我家阿媛图谋不轨。”   裴景笑着摇头“没有。”   瀛洲女子们笑起来。这时有人冷冷道“你这么做,问过鸟主人的意见了没。”   说话的就是最开始吸引裴景视线的小胖子,近看五官还蛮精致。被人众心捧月般围在中央,裴景稍微一想,都能知道她的身份。瀛洲岛主之女,虞青莲。   他从女修手中拿回瑟瑟发抖的小肥鸟,道“那你说要怎么办。”   裴景其实只是想向陈虚展现一下自己的撩妹技术,装个逼、达到目的也就可以收手,继续瞎撩,到时候真让人家喜欢上他,师尊不剥了他的皮。   虞青莲一指他背后,道“它主人来了,你跟他交代吧。”   裴景手里的小红鸟忽然发出一阵又是委屈又是控诉的声音,卯足了劲从他手里钻了出去,往后面飞。裴景回过头,就看到他后面站了三个人。   中间的少年,红色长袍,黑发落到脚踝处,眼眸是暗金色的,此刻能喷出火来,面色狰狞,一副要吃了他的样子。   他旁边有另两少年,一人书生扮相,面色阴郁,此时嘴角挂着幸灾乐祸的笑。一人白绫覆眼,神色悲悯。   小红鸟哭哭啼啼回到主人肩头,伸出翅膀指着裴景,叽叽叽就是一阵又气又恼地告状。   裴景想陈虚这小子真是神奇,刚说了这三人,这三人就到。   寂无端说话总是带一股阴嗖嗖的味道,病怏怏的“把凤族的神兽烤来吃,道友好大的胃口。”   那又肥又废的红鸟居然是凤族的神兽?凤族要完。   裴景很乖地认错,抱拳“多有冒犯,望见谅。在下云霄弟子陈虚,陈旧的陈,虚弱的虚。”   陈虚气到吐血“裴御之!”   天下五杰的第一次碰面,他拿着凤族的神兽尬撩妹子,也真是怪倒霉的。 第25章 少年游   凤矜的肩上那只困怏怏的肥鸟, 自那以后, 见了他就叽叽叽大叫。搞得他跟洪水猛兽似的。   之后又因为凌云剑之争, 他和凤矜把梁子结大了。   经天院里的一群前辈,年纪大了喜欢瞎管闲事,非要当和事佬, 想尽办法缓和他们的关系。   然而, 他和凤矜。   住同一个院子, 打架;   坐同一张桌子,打架;   课上有观点不合,继续打架。   只要两人离得近, 基本周围就玩完。   更无语的是, 因为凤矜太弱打不过他,师祖拧着他的耳朵说他仗势欺人。   裴景真是无话可说,也不看是谁先招惹谁。   眼看经天院要被他搞得鸡飞狗跳,师祖寻思着, 在同辈的佼佼者前, 年轻人面子薄, 总会有所顾忌。于是把老好人悟生插在了他们中间,又在前面安排了寂无端和虞青莲, 想让他安分点。   然后这下好了, 裴景不愁没架打了。   以前是得罪一个, 现在是得罪四个, 好像也没差。   后来陈虚发出叹息:“他们四个居然能忍那么久, 没合伙起来揍你一顿, 也是难得。”   那个时候裴景被师祖罚抄经书,手握三只笔,一次抄三遍,字迹龙飞凤舞,边写边道:“他们四个怎么可能齐心协力来打我,悟生慈悲心肠不说了。剩下三个,骨子里的一个比一个傲慢——你看凤矜,就差把本座天下最牛批写脸上了。”   “另两人,寂无端一副‘活人死人皆傻叉’的样子,虞青莲认定了‘众生只有我如花’。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她如什么花?狗尾巴花?”   陈虚一脸黑线:“你居然还有脸说别人,论自恋谁比得上你啊。”   裴景抄到一半放下笔,翻个白眼,还想继续说他的见解。   背后就传来了虞青莲阴森森的声音:“还有空背后非议别人,我看你真的闲。三遍不够抄是不是,我这就去告诉涵虚前辈,再给你加几遍。”   涵虚是他师祖的道号。   裴景身子一僵,脸变得比翻书还快,回头尬笑:“我这不还没说完嘛,如花怎么可能够形容你的美,再怎么也得加个似玉吧。”   虞青莲皮笑肉不笑:“不了,我觉得狗尾巴花就挺好的,你还是留点体力抄书吧。”   裴景对着虞青莲气冷冰冰离去的背影,痛苦地伸手挽留,“虞姐姐”这种不要脸的称呼都喊上了,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陈虚幸灾乐祸笑个不停:“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不?”   裴景一想到要直面迎接师祖的唠叨就头疼,摇摇头,重新拿起三只笔,对陈虚道:“我有空要教教虞青莲,什么叫人丑就该多读书。或者换句话,皮相的美她已经不具备了,心灵的美她还要放弃吗?——那她这做女人做的也太失败了。”   陈虚下意识往门口望了眼,就怕虞青莲没走远听到了,回来直接抽鞭和裴景干起来。他要做好溜的准备,免得被殃及池鱼。见虞青莲真离开去告状,陈虚才偏头,对裴景束起拇指:“你这经天院第一贱的称号名副其实。”   裴景寻思了会儿:“第一剑,我还有个这称号?我的剑法是不错,不过被你这么突然夸一番,还叫人怪不好意思的。”只是嘴角笑得裂开花,根本看不出哪一点不好意思。   陈虚冷酷的:“我说的不是那个剑。”   笔一顿,裴景反应过来后,明白了。顿时笑意慢慢僵硬,面无表情,偏头郑重其事对陈虚说:“你看这世上,总有这么些人,打不过就背后说闲话。好端端一个善良正义的少年郎,平白背上这臭名。这来自弱者的嫉妒,真可怕。”   陈虚只能翻个白眼。   虞青莲在很胖的时候,其实也是个美人,长大了,出落更是得越发冷艳。   每年不知多少修士为见她一面,亲自渡海去瀛洲。   经天院一别之后,裴景云游四海,也曾随一艘凡人的船,到了瀛洲岛。   瀛洲仙岛,白雾氤氲,仙乐不鼓自鸣,仿佛天外极乐世界。   他到的时候,瀛洲正是动乱时分。虞青莲的母亲瀛洲岛主在闭关突破的关键时期,遭人暗算,陷入了长眠。长老们觉得她太过年幼,无法胜任岛主之责,于是夺权代理。   事情那么突然,一看就有蹊跷,以虞青莲的性子怎么可能愿意。只是那时她刚破金丹后期,   寡不敌众,还是被关起来。   裴景在宫殿里找到虞青莲时。   她已经憔悴了很多,只是眼神里的狠厉和血性还在,她一把抓住裴景的袖子,只道:“帮我!”裴景把袖子扯回来:“也成,那你记得欠我一个人情。”   一剑一鞭,两人在满月之夜,惊起了瀛洲百年的腥风血雨。揪出长老阁中内鬼,一举端了魔修老巢。   他负剑一旁,看她亲自了断恩怨。   一鞭化灵渠为血池,尸横遍野。   她碧色衣裙,回旋过处,如花开。   血池生碧花,这个称号就这么来了。   万鬼哭嚎,虞青莲脸上还残留着血。转过身的一刻,却神色释然般,朝他笑起来。   裴景想了想道:“你还是别笑吧,本来就丑,现在更吓人了。”   虞青莲认真道:“你活到现在肯定不愁没人揍。”   裴景摇头:“那也得有人打的过我啊。”   虞青莲翻个白眼说:“我凤矜、寂无端、悟生四人连手,还治不了你?”   裴景笃定:“你们四个连手是不可能的。”   虞青莲突然就想了起来,说:“因为众生只有我如花?”   裴景一愣,也接着:“是呀。”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突然都忍不住偏头笑起来。   血流成河,尸骨垒垒。明月照山谷,他们谈笑着,恍若脚下不是地狱,只是路过人间。   *   裴景在心魔室里看着这些,只觉得啼笑皆非,这算什么心魔啊。   就因为他浑身上下都是浩然正气,没有一丝阴霾,心魔拿他没办法,所以用过去的记忆糊弄他?   之后都是一些断断续续的回忆。   他云游之时捉了一只画鬼,烧也烧不死,擦也擦不掉,干脆送到了寂无端那里。寂无端爱好诗书,没搞清裴景想干嘛,打开一看,里面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直冲到他眼前。   鬼域的少主当场变了脸色,大骂滚啊,然后惊魂未定地往后退。   寂无端怕鬼。这个弱点裴景那时才知道。说起来挺好笑的,寂无端炼尸、收集骷髅、与死人长伴,但他是个怕鬼的小可怜。   裴景愣了下后,明白了,抱着画卷上气不接下气,蹲在地上笑到肚子疼起不来。   寂无端气急败坏推攘着他,就要赶他走。   裴景举着画卷道:“别啊兄弟,我这是来给你送女人,你别看她长得吓人,身材可是很好,风情万种。”   寂无端:“……你滚不滚?”   裴景不滚,寂无端被他逼得先滚了,能在鬼域把堂堂少主气到自闭,也是前所未见。   后来有一回,五人误入一魔修的巢穴,里面全是长相诡异无比的鬼怪,前后两张脸的女鬼,断头的小孩,冷不灵就从某个地方冒出来。   寂无端强装着震惊,脸色苍白无比。裴景笑得浑身发抖,然后干脆按着他肩膀,伸出手,把他眼睛捂起来,推攘着他前进。   凤矜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裴景瞎扯:“哦,他想模仿悟生,叫我帮他呢。”   悟生听了,苦笑不得:“我覆了这白绫也看得见。你小心点,别撞着。”   虞青莲道:“我怎么感觉是你又在坑寂无端呢。”   裴景顿时觉得冤得不行,推了下寂无端:“快说,是不是你想模仿悟生的眼,要我帮忙地。”   寂无端艰难启齿:“……是。”   不过他怕鬼的事,没瞒多久,另三人就都知道了。每个人的神情都非常古怪,一秒后,全部放声大笑起来,非常不顾形象,也不顾寂无端的面子。   问天试结束后,山阴小筑,众人饮醉,说起了生平的愿望和追求。   裴景那个时候就已经不把这个世界当成一本书,毕竟遇见的每个人都有血有肉,恩师挚友,弥足珍贵。他心里想的是:找到主角,改变自己的命运,之后随便主角怎么逆天牛逼都不用管。专心修炼,斩妖除魔,求证大道。   嘴上却说:“天下第一我已经到手,那么就争取成为修真界历年来最年轻的元婴修士吧,要让有一天人人都知道裴御之,玉树临风,是个高手。”   虞青莲先翻个白眼:“人人都知道裴御之,心高气傲,是个疯子。”   寂无端喝醉了,醉了之后,表现虽然看不出什么,说话却慢吞吞的。平时阴郁暗沉的气质一扫,像个呆头呆脑的小屁孩。问半天一个字吐不出来。问到凤矜时,天试屈居第二的凤帝心情不爽,扭头哼了一声。   悟生的愿望就高尚很多了,尽平生,渡化天下之人。   轮到虞青莲时,她也有些上头,一拍桌子,手腕上铃铛叮铃响,豪情万丈:“我要这天下,所有比我美的都没我强,比我强的都没我美。”   裴景笑到拍桌:“唉哟我去,原来你的梦想是成为天下第一强者。”   陈虚当即扯过裴景,对悟生道:“大师你先把他渡了吧,我受够他了。” 第26章 真正的心魔   裴景往前走。   这里风停息、水静默, 渗透脚底的寒意漫卷全身。慢慢的, 两侧的墙壁上,柔和温暖的白光开始散去,过往一幕幕皆成幻影。   经天院青葱翠绿的山林, 云霄内矗立雾海的一百零八峰,还有数十年的仗剑四方, 折花问道的岁月, 都隐入黑暗。   裴景停下脚步, 恍惚间感受到一种苍凉。他轻声道:“要动真格了吗,所以现在才是心魔室真正的考验?”   他的前面再度浮现画面, 这一回,每一帧都泛着血光,站在很远的地方, 能直接感受到毁天灭地的恨意。   还是云霄, 一场大雪覆满长阶,雪地混杂斑驳着人血, 红的白的,鲜明而冰冷。   裴景皱了皱眉, 他记忆里可没有这样的一幕。   紧接着由远而近, 他听到了人的声音。   枝头冰雪结冰,两个云霄弟子腰佩长剑行过悬桥,声音也在风雪中模糊不清。   “裴掌门一日不出来, 季无忧就杀百人, 半月了, 云霄上上下下,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估计也没多少人。想我云霄,巍巍大宗风光无限,没想到,也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另一人沉默很久,忽然问:“你为什么不走呢?”   前人笑了一下,眼底一阵唏嘘:“走什么,我无父无母,是前掌门天涯道人云游时收我入门的,这里就是我家,又去哪里呢。”他又问:“你呢,怎么不走?”   “我?”另一人的手抚过手中的剑,低头道:“不想走吧,我总觉得云霄不会命运尽于此。”   前人摇头道:“天涯前辈死于非命,经天院一夕之间也断了联系。现在云霄生死存亡,大概都寄托在裴师兄身上了。陈虚长老说他现在在闭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突破化神期,大概才有可能与季无忧一战吧。”   说到裴师兄,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风雪缓缓,无限的寂静。   很久,右边的修士道:“现在外界人人都说他是个伪君子,残害师尊谋杀弟子,心思歹毒至极,但我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我最开始拜入云霄就是为他而来。”   “我是云中十四州的人,家人都被无妄峰的魔头诛杀,那个时候魔修猖狂,旁边的宗门不敢插手,视而不见这人间惨剧,反倒是路过的他,一人一间,上无妄峰,屠尽百鬼,解救了云中城的万万人。我的命就是他救下来的。他下山,我远远看着就在想,什么时候我也可以成为这样的人。”他仰头,苍天细雪落入眼中,灰茫茫一片,喃喃:“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如外界传的那般不堪。”   左边的人顿了顿,声音轻如飞雪,说:“其实我也不信,这是我留下来的另一个原因,对于云霄很多弟子来说,裴御之不仅是座难以超越的大山,更是一种信仰。有他在,就让我相信事情还有转机,他可是曾经天下第一啊,五杰之首,风光无限。”   “你说他能救云霄吗?”   “应该能,不,肯定能。”   而桥的尽头,迎客青石沉寂千年、哀默无言。   裴景在一旁看得很懵的:“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飘渺的风雪、模糊的对话,都一一映入天堑峰主殿的镜台上,落入掌门人的眼中。   紧接着裴景看到了自己。   画面中青年剑修是他,又不是他。长袍曳地,银发如雪,在镜台前痛苦地弯下了身。手指颤抖,握不住剑,凌尘剑落地的一霎那,青年终于再也压抑不住,落下泪来。   嘶吼无声而悲恸。   “你说他能救云霄吗?”“应该能,不,肯定能。”   风雪茫茫把这一幕遮去。   转眼是红衣少女颜如花,眼眸坚定而明亮:“裴御之,现在只能靠你去联系经天院内的师祖们了,季无忧这次摆明了就是想灭云霄满门,拿你当借口推罪而已。我们几人先试着拦住他,为你拖时间。”   凤矜皱眉训斥道:“你平时那副狂得六亲不认的样子哪去了,不是自诩天下第一,还怕一个季无忧?”   寂无端往外看了一眼:“行了,云霄道人留下的护山大阵快撑不住了,我们先出去吧。”   悟生犹豫很久,往回走,轻声安慰他:“你不必过多自责,所有的事和你都没关系。”   见此,虞青莲大小姐翻个白眼:“遇事怂成这样,说出去,都丢我们的脸。”   凤矜难得起了点善心,把她推出去:“给他点时间缓缓吧。”   虞青莲在宫殿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的一刹那,衣裙明艳如风如火,声音清朗,初雪般明透:“上次瀛洲岛你说我欠你一个人情,这下记着,我还清了。”   是还清了。以命相赎。   他终于联系上了经天院,只剩一丝没有神智的游魂告诉他。   天梯出了故障,经天院所有人,被天道所诛,无一生还。   无一生还。   再也没有了后路。   他往殿外走去,望眼是白茫茫一片的雪。   清清冷冷天堑峰,空空蒙蒙这世间。雪下深埋枯骨累累,挚友恩师,弟子同门。百年倥偬如一梦。   他持剑往山门外走去,脚步深深浅浅,发丝从底端开始染上白霜。一瞬白头。   他在悬桥之前,脚步忽然停下来,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阻止。他却弯身,手指扶上青石,嘴角扯出一丝苍白的微笑。   “师祖,我还是要让你失望了。”   他哭了出来。   “我保不住云霄啊。” 第27章 再遇   雪覆千山, 天地苍茫剩一人。那种悲恸太过深刻压抑,就连身为局外人的裴景都感受到了一阵难过。   画面中白衣剑修头抵青石,垂下的发根根苍白。   少年的意气风发散尽,只剩荒芜和冰冷。悬桥上有轻轻的叹息, 为千百年云霄最后的命运。   裴景多想伸出手, 为他擦去眼泪,或者扶他一把, 碰得到却只有冰冷的墙壁。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想:这就是原书中裴御之的结局吗?   巍巍宗门最后留下的只一块无言青石,最后的墓碑,葬送过往。   裴景的目光也哀伤起来,后面的事残酷到甚至他都不敢看。   问天峰前殊死一战, 看他惨败天下人前。   看曾经那么骄傲的他, 在万人咒骂声里, 被废修为、抽筋骨,坠入万鬼窟。看他落入深渊最后的一眼,眼眸猩红,狰狞汇聚了毁天灭地的恨和杀意,如恶鬼重临。   问天峰上血迹斑驳。   风雪停息。   裴景却久久不能回神, 沉默很久,声音很低地说:“裴御之……”   《诛剑》里关于裴御之的描写很少, 裴景看完后, 也只记得他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伪君子,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残害师门、死不足惜。   和画面里的人完全不一样。   所以,这不是原书里的裴御之。   “这应该是我吧。”裴景喃喃:“是我内心深处的恐惧,恐惧最后还是会走上原主的路。”   “师门不保,亲友尽死,经脉寸断,永坠黑暗——真的会走到这一步吗?”   云霄先祖所留下的心魔室果然名不虚传。   一个虚构的未来都让他难过起来。   但他上一次走这条路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只有过去的回忆,没有虚构的未来。所以越长大越多烦忧吗?连带着心魔都产生了。   裴御之坠入万鬼窟的那一刻,墙壁上的痕迹灰飞烟灭,整个世界重新陷入漆黑。   心魔室内的铃铛又响动起来,脚下淌过冰凉的水。   裴景感觉前面渐渐开阔,应该是要走出心魔室了。过道出去后,是一个山洞,也是浮屠殿的另一个出口。   楚君誉比他先一步进来,大概已经出去了,那个怪物没伤害他?   话说回来,那个怪物呢?   裴景正想着它躲在哪里,忽然就感受到了毁天灭地的怨念和杀意。他愣住,抬起头来,瞳孔瞪大。   出去后。   不是山室,而是地狱。   眼前血光冲天。   鬼魂藏在罡风里,呼啸狂躁。风卷过大地,仿佛要把人撕碎。   无尽的血雾、遮蔽天日。   血光一闪一闪,偶尔看清楚的几个场景都让裴景心惊胆战。   四面八方都是穷凶极恶的鬼怪,面目狰狞,张开着牙齿锋利的巨口;某一处毒蛇潜伏黑暗里,万条盘旋扭曲在一起,不分彼此,密密麻麻;底下堆叠成山的尸体,每一具都被撕咬得只剩碎沫沾在骨头上。   各种浓稠诡异的味道融合,腥风恶臭,令人作呕。   裴景只看一眼,就已经有些受不了。里面的气息太过危险恐怖,他从未见过这样修罗炼狱般的地方。这应该是那个怪物布下的幻术,只是……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地方吗?   但他还是得往前走。   风扯在耳边都是一种煎熬,鬼魂刺耳的尖笑,能震碎耳膜。慢慢地,他还听到蛇与蛇之间鳞片摩擦发出的声音,粘稠诡异。   脑海里猛地划过那座蛇山的画面。   裴景心中暗骂一声,赶紧低头闭眼,逼迫自己克服头皮发麻的感觉。   对一种动物的恐惧深入骨髓后,就很难改。   无论自身强大到什么地步,一条无毒的小青蛇都可能把他吓得够呛。在黑暗中央,风的呼啸反而变小。   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半男扮女,雌雄莫辩。   桀桀怪笑着,不知道在对谁说话。   “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你一进来秘境,我就知道了。躲到这里,不过是为了引你进来罢了。云霄先祖的心魔室滋味可好受?——哈哈哈,这一趟走下来,怕是你神魂俱伤,还拿什么跟我斗。”   “本来我只是想杀裴御之,现在,把你杀了也好。”   裴景豁然睁眼,往前看。   空间撕扯,时间扭曲的地狱中央,漫天的红云血雾扭出出一张人的笑脸,嘴角裂开的弧度诡异森然,在空中,居高视下。   与它遥遥对视的是一个银发青年,衣袍纯黑如同浓郁的血,他长身玉立,与周围混沌暴戾的环境几乎融为一体。闻言,青年语气冷漠又嘲弄:“一个心魔室而已,你寄希望于它,不如先想想怎么保命。”   人脸笑意慢慢僵硬,而后磨牙切齿,大叫着:“你还在装什么!我们都是一类人,走过那间心魔室,我就不信你现在一点事都没有。”   它忽然又古怪地笑起来:“你看看周围的场景,熟悉吗?能被我探得内心,捏造出最恐惧的记忆,你还说你现在神识没问题——你今天,必死无疑!”   说完整张脸往前凸起,化形成了一条头长犄角的长蛇,张开血盆大口,从天覆下,吞噬过来。   青年血红的眼眸内容冰冷,语气很淡,漫不经心:“凭你?”   他伸出手,五指在空中微微弯曲。   云雾形成的巨蛇就像是被卡住了喉咙,痛不欲生,扭曲翻动起来。血色的身形慢慢变淡,在快要消散之际,重新聚集成一张脸,大叫一声,眼神怨毒又震惊之极:“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不被心魔困扰。”   青年玩味一笑:“我的心魔?我自己都不知道。”   人脸露出了难见的慌张之色:“我入这秘境只是想杀裴御之,没想加害于你,你又何必赶尽杀绝。”   青年道:“我不杀你,也行,你带我去找你的主人。”   人脸扭曲又暴戾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想逃,但根本没走一步,就被一道不知名的力量捏碎元神,痛不欲生的嘶吼后,爆炸,灰飞烟灭。   制造幻境的鬼怪被消除了。幻境却还存在。   裴景站在遥远的地方看着,大概知道这个人是谁了。云岚山脉那一夜,红叶如织,送他到山洞前的男人。他说还会再次见面,没想到现在就见到了。   忽然就见银发青年身形一晃,弯下身,吐出一口血来。   裴景皱眉,迟疑了会儿,想着该不该走出去。却听到青年冷淡微哑的声音:“出来吧。”   裴景:……也对,这个人的修为远高于他,肯定早知道他在附近。   从黑暗中走出,少年一身明净白衣,通透如玉。黑发草绳束起,眼眸望过来时,带着一些犹豫和试探:“你没事吧。”   银发黑衣人抬起头,望过来。   一眼隔着修罗地狱,却似跨千山万重水,穿越生死。   裴景被他眼中说不明的情绪震撼到了,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   银发人用手背擦去唇角的血,眼眸隐去冷光,收剑,缓慢站起来。   裴景见他不答话,四顾看了一眼,想了想道:“我比你了解这里,先带你出去吧,也算是报答了上次的恩情了。”这人修为比他高,一眼就能识破他的伪装,没必要掩瞒。   他走过去,想要去搀扶他,不出意料被拒绝了。   裴景心想好吧。   银发青年浑身冷漠往前走,一看就知道心情暴戾,远不如上次在云岚山脉亲和。   裴景是少年模样,腿也比较短,在青年走得快的时候,还得一蹦一跳才能跟上。其实他有很多问题的,但只问了最关键的,也是他最想知道的。可能人变小了,也就不怎么在意面子了,有一种反正不是自己丢脸的感觉。   裴景很直接地问:“那人为什么想要杀我,我感觉我这些年也没结到这么厉害的仇家啊。”   银发青年垂眸,漠然道:“谁知道呢。”   裴景哇了一声:“那他还会不会重新找上门来?”   “会。”   裴景扯了扯嘴角,看来有必要去经天院要点保命的东西了,他偏头,漆黑清润的眼眸里有些困惑,嘴上却真心实意道:“那这次又得谢谢你了,谢谢你救了我。”   银发青年步伐微顿,三千雪丝落在沉郁黑袍上,低头看他:“缩小骨骼,变成少年,混入外峰伪装成新弟子,是你新的乐趣?”   裴景一噎,搞不明白他问这干什么,说的好像他有特殊癖好似的:“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原因。”   银发青年眼底有疏离之外的情绪,嘲弄般笑了一下:“你是突破元婴了吗?这么清闲。”   裴景:“……”幸好不是真身见他,现在这副少年模样,显得不是特别尴尬。他决定如实道:“我就是为了修行才混入外峰的,师尊要我返璞归真,我入外峰,体验另一种人生罢了。而且,我云霄内部的事,你不懂可以不用发表见解。我虽没破元婴,但我身为云霄临时掌门,更有培养优秀弟子的责任。”   银发青年:“需要掌门亲自培养优秀弟子,云霄已经落魄至此了?”   裴景:“……”能不能闭嘴啊兄弟。   裴景说:“人是我放到外峰的,我自然有责任去培养他。要是那小子能改邪归正,说不定还是下下任云霄掌门。”   银发青年手指微收,偏头,似笑非笑:“这样啊。你想收他为徒?”   “……也不是。”这种云霄内部的事他真不想和一个外人说,裴景四处望了望,叹口气,“那小子也进了这心魔室,我就是想着救他才闯进来的,半天没看到人影,最好的结果是他已经走出去了,要不然,”顿一顿后,裴景问:“你有看到他吗?一个少年,青白色衣袍,看起来冷冰冰的。”   银发青年想都没想:“没有。”   裴景低头:“那奇怪了。”   走着走着,熟悉的窸窣声让裴景整个人都僵直了。幻境消除还需要一段时间,那种可化实质的怨念和杀意消失了,但蛇山骨堆都还在。嘶嘶嘶,出口的地方,恰是万蛇堆所在处。   裴景顿下脚步,同他道:“往前走,就是个山道,沿着山道就能出浮屠殿了。你先走,我回去找找,我怕他还在殿里。”   银发青年唇角勾起一丝玩味戏谑的弧度,只是在阴影里,裴景看不到。   “你不用回去找,那个少年不在殿里。出口的山道崎岖凌乱,他在里面迷路的可能性还大一点。”   裴景:“……说的有点道理,但是我还是觉得保险起见,要回去看一眼。”浮屠殿出口那么多,不差这一个。   银发青年说:“刚刚那个只是书阎的一缕分神罢了,他入这长天秘境,可能不止这一丝神识。你多拖延一会儿,你那个小弟子就多一分危险。”   裴景:“……” 第28章 星河为证   裴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也成吧,认了。   “说的是, 我们走吧。”   修罗地狱, 万鬼呼号, 寂无端在这, 估计能吓掉半条命,不过他现在也够呛了。数以万计的毒蛇扭曲着缠绕在一起,摩擦发出声响, 黏腻恶心, 令人头皮发麻。估计能成为他的阴影了。   稍微一瞥,裴景看到一条青紫色的蛇像是得了病一样,眼睛滴血,把自己扭成麻花,一点一点蚕食自己的尾巴。   ……我吃我自己。   难以抑制的恶心感涌上心头。   裴景干脆闭上眼扭头,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许是他的动作太明显, 银发人也发现了不对劲, 稍微一想都能明白原因。   冷淡道:“怕蛇为什么不直说?”   裴景结丹之后五感通明,闭上眼也能感知脚下的路, 摸黑前行,解释:“什么叫怕, 单纯地不想看到它们而已。”   银发人:“你的手在抖。”   裴景:“我担心那个小弟子, 怕他现在遭遇不测。”   黑暗里清晰传来一声银发人的低笑,似嘲弄似叹息。   幻象在他一指间悉数泯灭。   “睁开眼吧。”   裴景悄悄睁开一条缝。   却见血色炼狱的幻象已经不见了。   眼前是一条狭窄崎岖的山洞, 尽头一线霞红色的光照了进来, 驱散黑暗阴霾。是出口。   他愣愣地偏头, “你能结束它的幻术?”   然而银发人已经消失了。   一点痕迹都没有。来无影去无踪。   他叫了两声,山洞里只有自己的回音。   从红枫林到长天秘境,他见了他两次,一点信息都没打探到。   裴景心道,“那么神秘的吗。”   他爬出山洞,外面已经是傍晚时分。长天秘境里同样有星辰变动。金色紫色红色的云彩浮在天尽头,赤火鎏金,波澜壮阔。绿林旷野无边无际。千山黛色,在昼夜交际时分,如沉默的巨兽。   光带着暖意。从漫长又令人难过的心魔路走出,乍一看这人间风采,总是有几分恍惚。   “我怎么会沦落到那样的地步呢?”   裴景还没给出自己回答,就被不远处树下的少年吸引去了视线。   少年抱剑而立,衣衫缥碧色,玉冠墨发,气质清冷,此刻浅色的眼眸写满不耐,明显是等的有些烦躁。   裴景长长地舒了口气,走过去,道:“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在里面走丢了呢。”   这云霄的弟子真是一届比一届胆子大,能折腾。   楚君誉说:“你怎么进去那么久?”   这小子居然还有脸质问他,裴景说起来就气:“我听到响声赶过来,马上有人跟我说你进山洞了,我怕你一个人出事才跟进去,结果里面路又多又绕,还是运气好,歪打误撞走出来的。”   楚君誉听完没有半点感动,反而似笑非笑道:“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觉得,我要是出不来,你进去能救我?”   裴景:“……”能把他气到哑口无言的人这个世上不多了。平静心情,裴景索性装傻充愣:“这不多一个人多一分力吗,我想你一个人可能在里面会害怕。”   楚君誉道:“怕蛇吗?”   聊不下去了。裴景换话题:“你在这里等我是不是在里面看到我了?”   楚君誉道:“我听到了你的声音。”   裴景一愣:“我说了什么?”   楚君誉:“忘了。”   幸好忘了。   依楚君誉的意思,他应该是在心魔室外听到他的声音的。   会在这里等他,说明楚君誉也走了一遭心魔室。   在裴景看来,楚君誉这样冷漠孤僻的少年,十有八九是有过一段充满创伤的童年。在心魔室回忆到的、见到的,估计都不是什么美好记忆。他说要帮他解心结,对症下药,当然早知道病症所在。   裴景问:“你也走了一遍那个黑黢黢的过道,那你看到了什么?”   楚君誉在他旁边走,思索了会儿,很平静地说:“一些不太想回忆的事。你呢?”   为了把话题接下去,裴景坦诚道:“我起先看到的,是一些零零散散都还算愉快的回忆。后面突然给我来了场噩梦,噩梦里云霄在下雪,和我关系近的师傅朋友都死了,我也最后也死了,死在了别人剑下。真的好惨。”   一场绝望悲伤的噩梦,但毕竟也只是场梦。梦里情真意切,但醒过来,记忆都模糊,情绪更是多为唏嘘。裴景说出来的时候,就跟转述别人的故事一样。   楚君誉手指微收,笑了一声,声音很轻:“是好惨。”   裴景道:“但我觉得我不会那么惨,还是那句话,自信就完事了。”   楚君誉:“那这次你自信对了。”   裴景笑:“怎么说。”   楚君誉偏头看他一眼,浅若琉璃般的眼眸折射万千霞光,绚烂到惊心动魄。很快转过去,视线望着前方。语气很轻,却认真。   “我保证。你不会再那么惨。”   明明他是开玩笑问出的话。   却得到像一个承诺般的回答。   裴景稍愣后,哭笑不得,假意受宠若惊:“哇,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以后可一定要成为特别厉害的人物,关键时候救我一把啊兄弟。”   楚君誉无声笑了一下。   前方夕阳如血染红山峦。风带着暖意,光也有几分明亮。那种滋生在骨髓在灵魂深处的冷意,却没消半分。   裴景也感觉到了。   厌世暴躁,浮动在冷漠孤僻的外表下。   他想,这个少年一定在里面看到了很不想面对的过往,人间至痛,莫过于生离死别。   “我给你看个东西怎样?”   长天秘境的昼夜变换都是准时的,他当初进来就发现了这个点。   当最后一只鸟飞过群山头,当最后一丝光收尽晚霞。   天就会一瞬漆黑,挂满天繁星。   飞鸟在远处成黑色的一点。   掠过一座座山峰。   他伸手挡在楚君誉的眼前。少年浓密的睫毛扫在掌心,有点痒。   裴景不会安慰人,但他会撩妹,尬撩也是撩。   “那我也保证,我会成为很厉害的人——咱们互帮互助,天下无敌嘿嘿。我来保护你,让你这辈子再无坎坷磨难。所以过去的不要用在追忆悔恨,没来到的也不必惶恐不安。”   “我送你一片星星吧。”   “人心难测,世事变幻,可山河草木永生,日月星辰不朽。”   “让它们见证。”   他收回手的时候,打了个响指。   孤鸟飞过尽头。   风云舒卷。   天地变色。   千丝万缕的星光落了下来。   楚君誉抬起头,深蓝夜幕上,繁星碎钻般斑斓。银河漫漫,流光璀璨。耳边少年的声音也充满热忱。   楚君誉后知后觉笑起来,笑容几分暖意无奈。眼底冰冷——   可这个世界山河草木、日月星辰都会分析崩离。不朽不腐的,只有天道,和,我。   但他还是偏头,语气难得几分温柔地:“行,那说好了。”   *   出了长天秘境。裴景先回天堑峰。   那个银发人只是轻描淡写说出的两个字,却叫他留了心。书阎,有着跟千面女相同的气息,那么也应该来自同一个地方。   现在跟师尊联系不上,他干脆写了封信,寄给寂无端,把在浮屠殿书室内的诗也记录进去,‘天地万物以养人,世人犹怨天不仁’——七杀歌,煞气那么重的吗?   寂无端钻研邪魂鬼怪,人间异事,对这应该比他了解。可以向他询问其他的信息。   这书阎是奔着他来的,为什么?   原著里,裴御之好像也没什么仇敌,或者说本来有,只是着墨太少、没点出来。   裴景收笔,稍作细想。还是决定先放一放,不能轻举妄动。   有先祖的护山大阵在,至少他在云霄内是安全的。   秘境之后,裴景被黄符道人喊去了主殿。这一回峰主面对他难得不是一脸怒容,反而和眉善目叫他先坐。   裴景在桌案另一头,有点不明所以,直接开口问:“峰主喊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宫殿内点着香,袅袅飘渺,带一点苦涩的味道。   黄符道人声音也很沉:“你在长天秘境有看到什么东西吗?”   裴景决定隐瞒,说:“没有,就是平常的在里面呆了一天一夜。”   黄符道人挑眉,神色有几分疑惑:“怪了。当初裴御之在秘境内可是直接看见了先祖的遗魂,千百年来第一人。你作为他亲自关照的弟子,竟然什么都没遇到?”   裴景得先装作一脸迷茫的样子:“……峰主,我有点不明白。”   黄符道人喝了口茶,平静神态,缓缓道:“还记得当初给你镯子的那个人吗?这大概是你人生里遇上的第一个贵人了,你小子气运是真的不错。那人就是裴御之,我云霄首席大弟子。镯子内侧就写了他的名字,我起先是不信的,写信到天堑峰一问,却得到了裴御之的回话。他说你是个可塑之才,要我多多关照你。”   裴景受宠若惊,张目结舌:“那、那是裴师兄?”   黄符道人哼一声,翻了个白眼:“镯子里面的三个字那么大,你带了一年都没发现?”   裴景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镯子呢?拿出来。”   黄符道人朝他伸出手。   裴景没想过还会有再用到的一天,早就不知道把它丢到哪里去了,悻悻然挠头:“没带在身上。”   黄符道人对他都没脾气了,再喝口茶压惊:“裴御之赠的那镯子,有聚灵调息的作息,你要是日日夜夜佩戴在身上,现在相当于洗经伐髓了一遍。你,唉。”   继续喝茶。黄符道人摇头:“我发现你小子,气运是很不错,但并没有什么用,上天赠给你什么好东西,都会被你用各种方式搞砸。”   裴景莫名被他戳到了笑点,扬起了唇角。   而他这嬉皮笑脸的态度,让黄符道人和善的表情直接碎了。   他重重放下茶杯,怒道:“你居然还在笑!你以为这是很好玩的事吗?”   裴景端正姿态,尝试为自己辩解道:“没有,峰主别生气,我只是在想,我这样算不算也是另一种脚踏实地。”   黄符道人扯了扯嘴角,说不过他,也不打算说通他。   他今日叫裴景过来,有另外更重要的事。   “你现在炼气第几层。”   裴景综合其他人,给出一个靠前的数字:“第七层。”   炼气到筑基,共有十二层。十二层大圆满,踏入筑基之境。放眼如今整个迎晖峰,一年下来,刚刚引气入体、卡在炼气一二层的不在少数。第七层都算是佼佼者。   黄符道人终于点了一次头,捋着胡子:“尚可,迎晖大比后,你应该能进资源较好的两座外峰,紫玉峰或上阳峰,这两峰毗邻内部,灵气所差无几,两位峰主,也都是金丹中期的大能,不比三十六座内峰差。”   裴景道:“是。”   黄符道人恨铁不成钢:“你要是能多用点心在修行上,现在炼气十层都有可能。”   裴景突然问道:“我要是练气十层,有没有进内峰的可能。”   黄符道人冷笑一声:“你知道同你们一起入门被选入内峰的那十名弟子,现在如何吗?最低的都是炼气十层。你想要进内峰,最起码得超过他们吧。要我说你们是真的幸运,云霄以前曾来没直接入门就进内峰的规定,除了裴御之那种真正举世瞩目的天才,或陈虚这样的长老之子,每个内峰弟子,都是经由外峰层层淘汰,万里挑一才选出来。”   “还得感谢上一回内峰选拔,那几位眼高于顶的长老,直接拒绝了外峰百强,惹了掌门不悦,才让你们有这等机会,多少师兄师姐嫉妒得咬牙切齿——可是你不珍惜,双灵根,你的资质不差,入内峰绰绰有余。你且跟我说说,你在悬桥之上都是怎么表现的。”   裴景:“……”这老头还真挺有意思的。不过是真的关心他,裴景扯了个理由:“我觉得我表现的挺好的,临危不乱,处变不惊,他们都在瞎叫嚷,我如履平地过去了。”   黄符道人听他瞎扯:“那么优秀,你怎么到我这来的。”   裴景说:“不知道。是不是裴师兄其实早在悬桥上就看出我的资质了——觉得我是快未经打磨的璞玉,但性子顽劣。又想着峰主你育人有方比内峰长老都强,所以先把我送到这里一年,让我在你的教导下,真正顿悟成长。”   他这马屁拍得出神入化天衣无缝,自己都得给自己点赞。   黄符道人被他夸的手抖了抖,差点杯子拿不稳,心乐开花,但是表情还是得端着。   “有可能。你知道自己性子顽劣就好。”   裴景道:“其实我好奇的是楚君誉,峰主,我看不透他的修为,他现在炼气多少层。”   黄符道人抿唇,摇头:“他呀,你怎么可能看透,入宗门就是炼气大圆满,现在已经筑基初期了吧。未满二十筑基,当世有几人能比。”   裴景哇了一声,很震惊,又明知故问:“那他怎么没能入内峰。”   黄符道人也琢磨不透,只能含糊糊弄道:“他肯定会入的,现在只是一番考验吧。”又想到他们离得很近,劝告:“修行之事,人自有命数,你不必妄自菲薄,也不要心存嫉恨。”   裴景哈哈笑,“不会的。”他本来以为黄符老头得在背后说他坏话呢。   在离开前,裴景顺便告了个状。   “峰主,长天秘境里的灵草灵兽是可以带出来的吗?”   黄符道人挑眉:“你听谁说的。那是我云霄开山前辈遗留的洞府,一草一木都弥足珍惜,谁敢带出来。”   裴景说:“啊,我听肖晨讲的,就被罚在田圃干事的那个。他说里面都是宝贝,与其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机缘,不如自己动手,偷点天材地宝拿来卖。”   黄符道人气得差点喷茶,手捏得咯咯响:“种田都不能让他修身养性?——你去给我把他叫过来!”   “好的。”   就等他这话了。裴景重回灵圃,肖晨一群人正在累死累活担水,看到白衣翩翩神清气爽的裴景就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肖晨放下扁担,扑过来想和他干架。   裴景拿随手折的树枝挡住了,笑:“诶呀兄弟你怎么那么热情,别,我就是路过带话的,也没带什么东西看望你,犯不着这样欢迎。”   肖晨气得骂脏话:“我欢迎你大爷!就是个龟孙子!害了老子两次。”   裴景道:“哪有。”   肖晨磨牙:“害我在这里种田的不是你?在长天秘境捣乱的不是你?就是你那样乱折腾,老子一个东西没带出来!操!”   “哪有。”裴景心平气和补充:“明明是三次。这一回我帮峰主带话,就是让你去住店呢。”   肖晨:“……”   他从牙缝里蹦出我他妈三个字,真的红了眼,扬起拳头就要揍过来。   他用尽全力,却被裴景拿一根树枝轻飘飘定住。   肖晨愣住。   裴景冷声道:”三次了,你还没搞清楚你错在什么地方?”   肖晨怒吼:“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为了修行!你一个靠后台进云霄的废物有什么资格说我!”   又是后台。裴景转着树枝,笑起来,慢条斯理:“没参加宗门选拔,只是因为没必要,我怕我太强,打击你们的自信心。满脑子都是投机取巧,歪门邪道,你这算哪门子修行,没救了。三天后,迎晖大比,但求一败,你要是输在我剑下,就滚出云霄吧。”   肖晨眼睛充血,恶狠狠瞪了裴景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往主殿走去。   裴景看着他的背影。   为了修行,就真的可以什么都不顾?为了修行,提升自己,所以做什么都是对的?   强者为尊的观念。   虽然觉得有点可笑,但裴景依稀记得《诛剑》原书里,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三日后,迎晖峰大比。   新入门的弟子迎来一年后的结业考核。   外峰的长老们前来坐镇。   场地就在迎晖峰,设有十座擂台,就是一个自我展现的机会,将自己一年所得展现给外峰的长老们看。   弟子们又紧张又期待来到场地,却发现只有孤零零的十座擂台。   没有一个人给他们解说比赛规则。   顿时傻眼了,像一群呆头鹅般愣在原地。   远处高台之上,云雾飘飘,金丹长老们坐姿各异,有人正襟危坐,一丝不苟,有人东倒西歪,混身懒骨。   模样各异,不变的却是身上那种深不可测的威压。   天色青灰,看样子要下雨了。峰峦在山雨欲来之前,显得萧瑟,树叶沙沙。一群新入门的弟子没有一点方向,不知道干什么,面面相觑,干站着。   高台上,七十二位外峰长老,早就习惯了这种尴尬场景,见怪不怪。   闲得没事,顺便还能聊几句。   一人道:“我前些日子去藏书阁,差点被楼长老的脸色吓出来,跟要吃人一样,是谁又招惹他了。”   马上有人接道:“还能有谁,裴御之咯。”   第三人剥了颗荔枝:“想都不用想啊,敢惹到楼长老头上的,放眼云霄也就只他一人了吧。天阁里那摆来看的纸墨没了,能改了楼长老这人到中年偏爱附庸风雅的破毛病,裴御之能耐啊。”   一人笑说:“毕竟是天试第一人。听说他一年前出关后,马上又出门游历了,真的假的。”   “真的吧,我去过一回天堑峰,没见到他人。”   “那他突破元婴了没?”   “应该没,突破元婴天有异象的,雷劫都未现,应该是卡在了瓶颈期。”   问话的人点头:“我那段时间也闭关了,没留意,在天阁里看到有人说他破元婴才问的。果然天阁不可信。”   剥荔枝的年轻修士顿了顿,偏头:“你看的是天阁那个‘猜一猜,下一回问天试谁是第一’。”   “对对对。”   往嘴里塞颗荔枝,年轻修士道:“那个啊,我说的。在天阁这么个说谎不用打草稿的地方,气势再输就没面子了,你都没看到其他门派的人有多狂,我云霄怎么能甘拜下风。”   “……”一位女长老扶额:“我算是知道天阁里那些插浑打科的都是哪些人了。就是你这种吊儿郎当闲的没事的。”   这几名交谈的都是新破金丹的年轻长老。另外几位年纪较大的长老,坐的笔直,视线一眨不眨看着外面。在他们心中,选弟子是件重中之重的事。尤其今年被留在外峰的还有一名单灵根少年。   年轻的长老就没什么顾虑了。资质好的一般都轮不上他们,还能闲的没事,点人数玩。点到一半,有人道:“那少年叫楚君誉吧,单灵根都没能入内峰,也真可惜。”   “真不知道裴师兄怎么想的,内峰的三十六位长老估计得心疼得死去活来啊,这回便宜了紫玉峰、上阳峰。”   “话说得太早吧,且不说五年后他也能通过选拔入内峰,单是这一次迎晖峰大比,我都觉得内峰不会放人。可能结束后,突然就云鹤飞来,把楚君誉接走了。”   众人笑出了声。   笑虽笑,他们对选弟子之事,也是很郑重的。出于责任感,也出于使命感。不光是培养出优秀弟子的荣誉,更是为宗门做出贡献的自豪。等了很久,跟往常一样,这群不知变通的弟子呆在原地,缩头缩脑,到处看。   几位长老唏嘘。   “要有多久才能打破僵局啊。”   “他们真是太年轻,不知道第一个站出来的,永远是最显眼的。”   人群中。两名少年并列而立,分外出众。一人气质张扬,一人气质清冷。都是眉清目秀少年郎,正是裴景和楚君誉。所有人呆若木鸡,又是忐忑又是迷茫。他俩那种浑然看戏的状态格格不入。   裴景左看右看,对楚君誉说:“你猜他们想让我们干什么?”   楚君誉没回答,只望了眼天色。青灰朦胧,沉沉压抑,就像在等待着什么。   旁边的许镜特别紧张,人都在抖,就算裴景不是对他说话,他都想插句嘴,缓解紧张:“我猜这是在考验我们心性,考验我们遇到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事,能有多冷静。”   裴景扯了扯嘴角,看一圈众人傻眼呆愣的样子,“你跟我说这是冷静?”   许镜挠挠头,猜测:“是的吧,我们就这么站着,不喧哗不吵闹,说不定等下就有长老跳出来夸我们了。然后宣布规则。”   “牛批。”   裴景笑得不行,扶着楚君誉的肩膀才能站稳。   许镜简直逻辑鬼才,佛系大佬。   但他还是要让鬼才大佬认清现实:“可你们这不叫处变不惊,你们这就是单纯地吓傻了。我猜他们在等一个站出去的人。”   许镜呆呆地:“等谁?”   裴景:“等一个最帅的吧。”   他把自己早就准备好的木牌拿了出来。上面龙飞凤舞,特别张扬四个大字——“但求一败”。   许镜隐约感觉到他要做什么,吓得目瞪口呆,话都说不清:“你要干什么?”   少年手里举着块大木牌,腰佩长剑,衣袂翻飞,黑发飞扬,青灰色苍穹下自成明亮的一道线。“看我帅就完事了。”   高台上等得不耐烦的长老们突然就坐直了。   只看着人群中走出一白衣少年。跃上擂台,衣袂掠过,如携卷风雪,意气风发。他把手里的木牌重重立在地上,剑出鞘,道:“那就我先来。但求一败。” 第29章 上阳峰   他这一番操作是真的强, 唬住了擂台下所有没反应过来的呆头鹅。   诸位弟子傻傻地看着他, 不明所以。   许镜猜测成真, 生无可恋扶额:“他居然真的这样上去了。”   而高台上的几位长老, 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阵仗。稍愣过后,说道:“这小朋友倒是有点意思啊。”   “但求一败都写上了,那么自信, 想来资质也不会差到哪去。”   众人对视一眼, 笑道:“那就拭目以待吧。”   青灰色的天终于下起雨来,斜风细雨,迎晖峰白雾氤氲,山岚渺渺,裴景一人一剑在擂台上, 往下面看,还喊了一句:“怎么没人上来啊。”   诸位弟子:“……”   在长老没发话之前,他们屁都不敢放。   绝世高手的出场,没人理会的下场。   许镜都替他尴尬。   楚君誉闭了闭眼, 然后睁开,深呼口气, 说:“下来。”   裴景心道, 可别, 装逼只装到一半,他不要面子啊。   探头下去, 说:“这怎么行, 站都站上来了, 下去是不可能的,除非有人把我打败。”   楚君誉:“你说的。”   挥袖,就要上台。   许镜是个和事佬属性,吓得够呛,怕这两人真打起来。忙扯着楚君誉的袖子,“别别别,楚哥别冲动,我相信一鸣兄是有分寸的。”   楚君誉冷笑一声,语气极冷极淡:“他能有什么分寸,上去丢人的吗。”但他还是收了浑身凛冽的气势,没去拆裴景的台。   裴景暗自舒了口气,万幸,他可不想在这里跟楚君誉干一架。   见局势再次陷入僵局,高空上的几位长老都摇头叹息,一位年纪比较大的长老坐不住了,站了起来,语气十足恨其不争:“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都有人站出来你们居然还不知变通!迎晖峰比试,从来都没有规则,一个给你们展现自己实力的机会罢了,谁能把握谁就是胜者!一群呆子!”   诸位弟子这才茅塞顿开,喧哗起来。又是悔恨又是羞愧。   马上有人一跃上擂台:“我来和你战。”   是个身材有些魁梧的修士,年纪较在座弟子大上几岁。观其周身气势沉稳,已经有了炼气八层的修为。   裴景负剑细雨中,风姿潇洒,笑道:“请。”   “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位修士马步起势,出剑也凌厉,招式有些青涩僵硬,但能看出平时有多加练习。   裴景打他就跟欺负小朋友似的,为了给小朋友点面子,还是选择在三招后打败他。   擂台下的弟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比试。裴景的剑招都特别基础,没有一点花哨的地方,却就是给他们一种特别的感觉。出剑收剑都仿佛自成一境,行云流水顺畅。   一个。   两个。   三个。   败在他手下的人越来越多。   裴景收剑,说:“还有谁?”   擂台上雨花随着剑光,沾湿少年的鬓发,在他笑吟吟望过来的瞬间,所有人一愣。   少年轻狂,大概就是这样了。烟雨平生,但求一败。   许镜在台下有一瞬间也真被他帅到了,感叹:“这小子虽然大多时候都嬉皮笑脸,可关键时候还是靠谱的啊。”   不少弟子沉默不言——印象里那个靠后台进来,趋炎附势巴结强者的废物,居然……那么厉害的吗?而另外一些被裴景专门教训过、知道他多可恨的弟子则黑着脸,咬牙切齿。心里就求着盼着有个好心人,能上去把他捶下来。   只是好心人一直没出现。   长老们点了点头。   年轻一辈啧啧叹道:“张狂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问天试呢。哈哈哈,这小子有前途啊。”   老一辈更看重他的心性和悟性:“剑法纯粹,剑意初成,是个好苗子。”   在裴景意气风发时。没有人知道,云霄门外误打误撞闯入了一个少年。   *   季无忧打小到大,听到最多的字眼就是“傻”。走在路上,能听到别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说“就他,季家那个傻子”;眼巴巴拿东西讨好村里其他小孩,让他们带他一起玩,也都是他站在中间,其他人绕着他唱傻子歌。   他娘说,其实他不傻,就是心眼老实。老实在哪,季无忧说不明白,问村里的教书先生,先生只摸着他的头叹气。   他爹和他娘不幸坠崖身亡,还是他好心的姑姑收留了他。姑姑人特好,偶然得知他有灵根,有可能成为大仙人,还特意给他找了师傅,让他跟师傅出门。   师傅不喜欢说话,每天给他吃奇奇怪怪的丹药,但这没关系,至少师傅不嫌弃他。他在路上救了一只受伤的兔子,兔子特别大,眼中是奇怪的紫红色。   他兴致勃勃拿给师傅看,却被师傅打了一巴掌,当天晚上就把兔子烤了,烤完还扯着一块兔肉塞他嘴里,逼他吃。肉里有血丝,腥味特别重,他吃完就一直在那里吐,边哭边吐,慢慢地就睡过去。   等睡醒时,师傅人已经不见了。   只有他一人,还有已经熄灭的火堆。火堆里是兔子的尸骨,白森森的,堆在一起。他挠挠头,隐约记得,昨天晚上还没那么多的。   没有了师傅,他想回家,却找不到路。迷迷糊糊进了一片森林,捡到了一块特别好看的石头,五颜六色的,摸起来的特别舒服,他把它挂在脖子上。   出森林后,有人找上了他,还给他捎上了两个包子,说他灵根不错,有没有兴趣加入云霄。季无忧两手捧着包子,灰头土脸愣愣地:“云霄,那是什么东西。”那人表情僵硬了一秒,有点难以置信,还是耐心跟他解释:“云霄是如今天下第一的宗门,你想不想变强,想不想天天有饭吃,跟我来就对了。”天天有饭吃啊。他眼巴巴地:“想。”那人心花怒放:“把你脖子上那石头给我就当是报酬了,我给你信物,你拿它去云霄,马上会有人出来接你的。”   季无忧转了转眼珠,把脖子上的石头取了下来。   那个人给他一个锦囊,千叮咛万嘱咐,不到云霄不得打开。   他就信了。   依着那人的指示,特别坎坷,翻山越岭,来到了云霄山门前。衣服破了,手上腿上也割出不少伤口,很痛,但他还是开心的。   云霄特别大,也特别好看,下着雨,天是灰的,山是青的。山门后没有路,是群山万壑,云雾缭绕。   他满心欢喜,打开锦囊。只有一股恶臭味袭来。   愣了愣后,他用手指把锦囊扯开,往里面瞅,什么都没有?   季无忧伤心地从怀里拿出一个馒头,抽抽搭搭吃了起来。想他被骗了。   这时突然天上掉下来什么东西。   一只路过的白鹤被锦囊打开时释放的味道给熏晕了,摔到他跟前。   季无忧眼角泪还没干,噎着了,把咬到一般的馒头塞回衣服里。想这是过来接他的?   云鹤只晕了几秒,甩了甩头,站起来,又是鄙视又是厌恶地瞪了这个看起来就傻不拉几的胖子一眼。展翅,就要重新起飞。   季无忧叫了一声,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赶紧抓住了云鹤的爪子。腾空的一刻,他吓得哇哇叫,干脆闭上眼,手更是拽进了。   云鹤怎么甩也甩不开,烦躁地长鸣两声,干脆先飞到了离山门最近的迎晖峰,想把这狗皮膏药踢开。   于是暮雨歇歇,伴随鹤声长泣,迎晖峰的比试场地,从天上飞下来一个不速之客。   *   肖晨昨天算是真真实实被教训了一通,精神肉体双重折磨。   也终于在峰主的苦口婆心里,明白了自己过去那些是怎样的邪门歪道,他能走过悬桥,本就是心性清明的人,真正愿意去醒悟,一点就透。   不由深感幸运,新弟子第一年遇上的是黄符道人,犯错都还有被原谅的机会。明白后,他也不求能入外峰了。为了赎罪,跟黄符道人定了三年之约,三年里就在迎晖峰田圃内修行,什么时候真正收心,什么时候再出去。   虽然他知道自己错了,但并不代表他会原谅裴景。几次三番都是这个兔崽子搞得他,现在这“但求一败”的狂妄姿态更是气得他五脏肺腑都在疼,越看越不是个东西。   肖晨站在最外层,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就他厉害,就他牛批,就他天下第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等着你哭的时候。”   他身后忽然想起了一个少年的声音。   少年嘴里还嚼着东西,含糊不清:“你们都在看什么呢?”   肖晨转头,只看到一个胖子,看样子就是个呆头呆脑木讷的。穿着破破烂烂打满补丁的衣服,正腮帮子鼓起,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前面。   季无忧被云鹤甩了下来,滚了几个圈后,揉揉眼,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跟着声音,就跟过来了。没想到会看到那么多的人,都围在一起。   他隔得很远,却依稀能看到人群中心处有个台子,上面有个人,年纪和他差不多,穿白衣服,笑起来,特别好看。   他吓到馒头都咽得很慢:“那个人是谁啊。”   肖晨一脸嫌弃,往旁边走了走。这哪来的乞丐啊,云霄什么时候这种人都放进来了。不过他现在被张一鸣气得够呛,也懒得管这胖子。突然听胖子指着张一鸣问是谁。   肖晨炸了,磨牙:“他啊,是个心思坏到极致的阴人,现在人人喊打呢。你上去打他一顿,打赢了,就能被外峰长老看中,收入门。”   季无忧眼放光:“被收入门后就不会饿肚子了吗。”   哪来的土包子,不过现在肖晨上头了,嘴角狞笑:“是呀。现在都没人敢上呢,你赶紧趁此机会去打他一顿。”   季无忧哇了一声,脸上写满了期待,犹豫一会儿,把脏脏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偏头问:“可我打得过他吗。”   肖晨翻白眼,你打得过个屁,嘴上却怂恿:“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我觉得你挺壮硕,能行。”   季无忧得了鼓励瞬间充满动力,又有吃饱喝足的诱惑在前。给自己打气,马上从外面往里头钻。   擂台上,裴景高处不胜寒,但求一败不得败,遗世独立,非常帅气。   而许镜已经看烦了,出言问:“你什么时候下来啊。”   裴景心情很好吹了个口哨:“输了就下来,等一个有缘人。”   许镜:“……”有点后悔那个时候拦着楚君誉了。现在跟楚君誉说还来得及吗?   他偏头,想跟他楚哥提出建议,忽然就被人在背后推了一下。   是一只有点脏的手。   许镜回身,只看到人群里钻出一个小胖子,从头到尾都灰扑扑的。   他默默往旁稍了稍。   季无忧终于冲出了人群,站到了擂台前。   擂台上,裴景一直挂在嘴角的笑,在看清来人的面貌后,慢慢散了。   台下是个灰头土脸的少年,有点胖,脸带点婴儿肥,胖是应该的,他从小到大都特别能吃,也特别容易饿,这是天魔血统的原因。少年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对比背后一群白衣胜雪,衣冠整洁的同龄人,滑稽又可笑。   但少年的眼眸却干净无尘,纯澈到仿佛少根筋一样,充满稚子的懵懂、憨傻气。   “我可以跟你一战吗?”   风淅淅,雨纤纤,一切像静止的水墨画。   裴景掩去心中的惊涛骇浪,从擂台上跳了下来,顺手扯过他“但求一败”的牌子。笑着说:“不行啊,我太厉害了,欺负你就不好玩了,你跟我的手下败将们继续比赛吧。”   季无忧有些失落。   裴景却把他的牌子立在季无忧身前,说:“但不管怎么说,是你让我下来的,那么这个表现的机会就让给你了——‘但求一败’给你,要站到最后啊。”   季无忧愣愣地抬头。   淡烟疏雨晓寒轻。眼前的少年气质温和,笑起来,给人无尽的温暖和善意。   季无忧呆呼呼地拿过牌子,然后在裴景含笑鼓舞的眼神里,按着擂台边缘,动作笨拙又滑稽地爬了上去。   众人还在纳闷这脏兮兮的胖子怎么没见过,就被裴景这一举动弄得想吐血,感觉受到了莫大羞辱。   而许镜也愣是没想到,他会这么下来。   等裴景到旁边后,问:“这就是你所谓的有缘人?”   裴景想了会儿后,笑了起来,有些意味不明:“是啊。”   裴景一眼能看到季无忧身上的修为,炼气七层,主角不愧是主角,自幼丧父丧母,遇到的没一个好人,刻薄自私的姑姑,黑心黑肺的师傅。但他还是在各种阴谋算计里坚挺又坚强地活下来,不仅活下来,修为更是突飞猛进。放眼整个迎晖峰,打得过他的人估计也不多。   他偏头跟楚君誉说:“你别小看这个胖子,我慧眼识人,他以后会很厉害的。”   说完才发现楚君誉有些不对劲。   耳边斜飞的风和雨都冻结,暮雨微光明明灭灭。楚君誉像是一个人进入另一个无人之境。浅色眼眸望着前方,琉璃般冰冷,也琉璃般纯粹。所有情绪,滴水不露。   但裴景能感觉到,他现在很不对劲。   裴景怔了一秒,问:“你怎么了?”   楚君誉说:“没怎么。”   裴景心道主角不愧是主角,影响力就是惊人,居然连楚君誉都能打动。   他抱胸往擂台上看,自他下台后,不少人都心里乐开花,一个接一个重新挑战,以为季无忧看起来呆头呆脑好欺负。   但无一例外,被季无忧一脸迷茫地打了下来。   炼气七层和炼气五层之间的力量的差距不可比拟,即便没有任何招式,季无忧出手打他们也是绰绰有余。可他赢也赢得莫名其妙,别人出手惊风带雨刺过来一剑,他就是随随便便扬手一挡,那剑就被他弄断了。怎么回事?季无忧站在擂台上不知所措。   裴景在台下笑得不行:“被打的人一头雾水,打人的人也捉摸不清,真一群傻子。”   许镜道:“这少年哪来的,我怎么不记得迎晖峰有那么一号人?”   裴景道:“管他哪来的,反正以后都会成为我云霄弟子。”   许镜:“你怎么那么肯定?”   裴景微微一笑 ,没说话。   终于一名在季无忧手下惨遭折剑的弟子痛彻心扉,不想再隐瞒,气急败坏哭着对长老席那边喊:“长老!他不是我迎晖峰弟子!根本没有资格参与比试,凭什么让他站在这里!”   长老们面面相觑,其实早在看这弟子衣着的时候,他们就觉得不像云霄的弟子,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外人。一个外人,是怎么进来的?许久,年长的紫玉峰长老恪守规矩,慢慢道:“那你们怎么不早点说。”   那名弟子有点羞愧,赤红着脸道:“先前弟子没注意!”   ——本来以为是个好欺负的傻子,可以用来表现一下,现在踢到铁板了,还留着干什么?   紫玉峰长老神色严肃:“依照云霄的规矩,不是我云霄弟子,自然没资格参与迎晖峰比试。让那个少年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一位年轻的长老面带犹豫,提议:“他现在已经练气六层了,放在外峰都是佼佼者。而且,看他衣着扮相,在外估计也是个流浪的散修,不如收入门中,也算是行一分善。”   紫玉峰长老瞪他一眼:“云霄选拔弟子从来只有一条路,规矩摆在那里。除了掌门,谁敢冒然收他入门。”   年轻长老悻悻低头。   很快从长老席那边,一名女性长老款款过来,她走到季无忧前面前来,身姿曼妙,气质温和,笑道:“你既然不是我云霄弟子,那你是从哪儿来的。”   季无忧脸一白,手和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他只能如实说:“我……我是有人引荐的,他给了我一个信物,要我带过来,说我过来后就是云霄弟子了。”   女长老扶额,无奈笑道:“我云霄从来没引荐的说法,你该是被骗了,也不知道是怎么误打误撞带到迎晖峰来。你跟我走吧,我送你回家。”   季无忧彻底慌了,他不想走,回了家其实也不好,姑姑从来不会给他吃饱,因为有表弟要照顾。他想留下来,他一直都很饿。无助至极,他不由自主把祈求的目光望向了裴景。那个一开始就向他展示友好的少年。   但是很快,他就被吓到了。因为那个少年身边,另外一个人,浅色的眼眸透过他,仿佛蚀骨般冰冷,他没接近都感受到一种危险和害怕,顷刻跌入地狱一样的惊悚。   裴景得到他的目光,朝他灿烂一笑。   他当初会追《诛剑》这本书,很大一个原因,是主角的设定有点好玩,天魔之血还没觉醒前,季无忧的神识是没完全长开的,就是个懵懂稚子,傻里傻气的吃货。虽然前期憋屈,但毕竟是逆袭黑化打脸流,这是必然的。   不过,现在他穿越在书里,当然不会让他黑化。   ……放心吧,主角哥,你会安安稳稳留下来的。   而且原著里所有在外峰遇到的屈辱,都不会出现。   季无忧走后,但求一败的牌子也别拿走,属于裴景一人领导的风光终于过去,其他弟子重重舒口气,舒展拳脚,开始自己的表现。另外几个擂台也被运用了起来。   比试进行了三天三夜。   裴景当然不可能留在这里看他们菜鸡互啄。   楚君誉天赋实力摆在那里,根本就不需要表现,后面两天自然也回到了修雅院。   在天堑峰内,裴景执笔写了封信。   《诛剑》这本书他只模模糊糊记得一些大概情节,好像季无忧也是应该在迎晖峰大比上出现,误打误撞进外峰的。   书里面,是上阳峰的长老被他的天赋震撼,跟掌门求情留下了他。但后面季无忧表现差强人意,辜负了他的期望,才让上阳长老冷落。   这一回,不用上阳长老求情了,临时掌门亲自给季无忧安排去处。   “去哪儿呢?”裴景拿笔抵着下巴想了想,还是决定顺应书里的情节:“那就还是上阳峰吧,我也去那。”   他处理完主角的事,发现寂无端给他回了话。   关于书阎的事。   寂无端对书阎的名字不清楚,但对他加上的那几句诗,却不陌生。   因为,虞青莲在前些日子,也给他送来近乎一模一样的字迹,瀛洲发现的,更为全面。   我谓狂徒夜磨刀,扫尽眼前不平事。   翻天覆地从今始,杀人何须惜手劳。   不忠之人曰可杀!不孝之人曰可杀!   不仁之人曰可杀!不义之人曰可杀!   不礼不智不信人,逆我心者杀杀杀!   张狂而又疯狂,字迹扭曲,像是一个死徒在狂欢。   裴景愣了:“它不是冲着我来的吗?为什么虞青莲那里也会有。”   寂无端还道:这首诗出现在一个自杀而死的瀛洲长老房间内,事情严重,虞青莲不日可能会来沧华大陆一趟,拉他一起调查此事。   裴景嘴角抽搐。提笔,直接明说他现在化形成小弟子正在云霄外峰体验生活,她要过来,先把自己年轻个几百岁吧。允许她不还原体重。   毕竟依虞青莲那性子,再怎么都不可能把自己变成小时候那个胖妞的。   *   是夜。   修雅院。   楚君誉手里又拿出了那本漆黑色的、很薄的书,字迹淡不可见。   裴景努力说服他:“上阳峰你觉得怎么样,毗邻内峰,灵力、资源什么的都不差,上阳峰主你见到没,就是人群中最玉树临风的那个老头,修为也高,金丹后期,放眼云霄都是一流的高手——我觉得可以,要不我们一起去。”   楚君誉惯常没搭理他。   裴景道:“哥,你别不是还寄希望在天堑峰上面?不可能的,你死心吧。你看上阳峰多好,什么都不缺,听说上阳峰的女弟子是最多的。真是稀奇。你知道放眼整个云霄女修有多少吗,少得可怜,你看我们这一次新入门的里面,一个女弟子都没有!”   楚君誉修长的手指在纸上轻轻划动,不为所动。   裴景干脆打感情牌:“你若是不去上阳峰,那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楚君誉闻言,说:“你这是在给我说不去上阳峰的好处?”   裴景:“……哇,你是真的绝情。”   楚君誉合上书,月光流泻在他的指尖,莹莹冰冷。少年神色清冷,垂眸,道:“我去上阳峰也可以。”   裴景:“嗯?”   楚君誉:“在我视线范围内,你离那个叫季无忧的人远一点。”   裴景迟钝很久,问:“为什么?”   楚君誉道:“没有为什么。”   裴景:……牛批。楚君誉果然是隐藏的真大佬,讨厌的人从来都那么刁钻、与众不同。   讨厌裴御之也就算了,连主角也不喜欢。   不过其实,就算楚君誉不说,裴景这段时间也不会和主角有太多接触的。可能暗中相助,明面上却不会过于亲密。毕竟他自身还有事没解决,而且按照剧情,以裴御之的身份真正收季无忧为徒,也在外峰大选时。   外峰大选,还早得很。   *   上阳峰和迎晖峰截然不同。迎晖峰人很少,只有他们这群新弟子,显得清清冷冷。而上阳峰却是格外热闹,领事堂、修炼室、剑池、炼丹房,每个地方都有师兄师姐。衣着也不再是单一的蓝色、白色,姹紫嫣红,御剑来去,风风火火。   刚入门时,还有人细心引导,现在他们已经入门一年,悉知门规。   上阳峰主身为金丹后期的大能,自然也不会抽空见他们。   一切都是由一位师姐交代。   入了外峰,就少了很多琐碎的规矩,不用上课,不用足不出门。   闭关、游历,时间都由他们自己安排。峰内每月提供规定的灵石、草药,领事楼也会经常更换任务。   师姐道:“上阳峰的资源在云霄外峰都是数一数二的,不过你们进了这里,也不要得意忘形。外峰之上还有三十六座内峰,人外有人。且每十年一次外峰大选,会评比出有资格入内峰的一百名弟子,这是唯一入内峰的机会,你们切记潜心修行,不可荒废。”   裴景只觉得她这话似曾相识。好像迎晖峰上,他听过很多类似的。   云霄传承自律、慎独,新的弟子走的每一步都要被前人提醒。不得妄自菲薄,不能得意忘形。一次又一次念叨,一次又一次教诲,非要把这种性格深深写入骨子里。   在上阳峰的第一天。   裴景先去了这座山峰的领事楼。   在他看来,每一座山峰,最为重要的是藏书楼,其次是领事楼。   云霄最大的藏书楼和领事楼在内峰,慧源峰,也就是他经常去的地方,由楼长老镇守,天阁所在之地。但其余山峰也有藏书楼,领事楼,藏书、布事虽不多,但对炼气期的弟子绰绰有余。   上阳峰的领事楼颁布的任务比不得慧源峰。任务分五阶,四阶以上只有筑基修士可以接手,在这里的都是些一二阶任务。   裴景跟闹着着玩似的,接了个养灵鼠的任务。那灵鼠只有巴掌大,毛绒绒,闭着眼,懒洋洋晒太阳。他回去的路上,就有一戳没一戳的点着灵鼠的头,想把它叫醒。灵鼠一点一点缩,快要自闭了,最后干脆整只鼠把头栽进肚子里,不给他碰。   裴景笑出了声:“那么可爱的吗。”   他把玩着灵鼠,过上阳峰领事楼掩藏花草间的长廊,隐隐约约听到了人交谈的声音。   都很熟悉,大概是老朋友了。   日头西斜,在红木相接的回廊上勾勒出人的影子。   一人说:“居然又和张一鸣在一个峰,万幸不用天天见到,我真是看了他就来气。”   “啥?你也和他有仇?”   这个也字就用的特别奇妙了。   裴景驻足,露出几分古怪的表情。   前人说:“可不是吗,这梁子我一进迎晖峰就跟他结下了,本来就不关他的事,是他非多管闲事!我兄弟因为楚君誉见死不救,白白葬送了入云霄的机会,我气不过,想教训一下楚君誉来的。半路被人装神弄鬼吓走的,一年了,怎么也该反应过来,不用说,就是张一鸣搞的鬼,那个时候他和楚君誉一起从井里出来我就该猜到的,呵!”   “你别说了,我是和肖晨一起被这小子坑的,在田圃里挑水挑粪了一年,挑的我手上都生了茧子。这事,一辈子忘不掉的。”   前人惊疑:“那你被发送管理田圃还能入上阳峰,真的天赋不错了。”   “嘿,天赋不错个什么啊,挑水挑粪久了,累死累活,心反而容易静下来。我就是常常在累完后修行,事半功倍。”   “要我说,张一鸣就是个坑人于无形的混蛋。以后能离他远点还是远点吧”   一群修士里也还有没和裴景结仇的。   唏嘘:“最开始就是觉得他靠后台进来,来路不正、又整天巴在楚君誉身边,是个小人,没想到迎晖大比上倒是叫我们大开眼界了。”   “但求一败四个字,虽然狂的很,但他那个时候能站出去,勇气也是值得钦佩的。”   最先发话的人呸一声:“你们可别夸他,那哪是什么勇气,就是他不要脸到了一点程度。‘但求一败’说不定是他心里话呢,不是虚张声势,他可能真的觉得自己天下无敌。”   有人哈哈哈笑出声来。   季无忧一直插不上话,眼巴巴地四望,他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小村子里,面对一群小孩,想要融入进去,却又找不到方向。众人谈笑风生,走过回廊。他一个人灰扑扑跟在后面,抓耳挠腮,却也想不出该说什么。   有人却留意到了他,眼里带着一丝微不可见的嫌弃和疏远,面上笑问:“季无忧,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啊。”   季无忧乍被提名,心脏都要跳到嗓子口,受宠若惊,“我,我说什么。”   湛蓝衣服、面容白皙的修士慢慢道:“我还挺好奇,你那天是怎么进来的,莫名其妙就上了擂台。又是怎么留下来,还是在上阳峰。”   其余人也纷纷转过头来。他们未踏入修真界前,也都是出生尊贵的人,养尊处优,金枝玉叶,对季无忧的第一印象就是脏兮兮的,像个乞丐,与他们不在一个世界。这种印象定格后,很难再改,修养摆在那里,表面上不流露厌恶,心里却也是有隔阂,那种高人一等的疏离。   现在突然问他,也是出于好奇。   大家纷纷接话。   “对,我也想问这来着。”   “你从什么地方来的。”   季无忧突然被那么多人盯着看,有一种很不好意思的感觉,挠挠头,说话都小心翼翼起来:“我,我是被一个人骗过来的。在山门口,运气好,见到了一只大鸟,跟着它就莫名其妙进来了。上台也是意外,有人跟我说打败台上那个人就能以后吃饱喝足……我就上去了。然后为什么会留下来,我也不知道。”   众人:“……就这样?”   真是一问三不知,说了跟没说一样。   有人皱眉,问道:“那你进山门时,怎么穿成那样,你以前是个乞丐吗?”   他话问的刻薄又刁钻,藏着浓浓的怒气,毕竟那一日他也是败在季无忧手下的修饰人之一。   其余人看戏模样,却只觉得好笑。   季无忧呆愣愣地说:“没有,我不是乞丐。我把师傅跟丢了,找不到回去的路。”   “找不到回去的路?所以浑身上下都是泥巴,几天都没洗澡。”   季无忧苦恼地皱眉,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人笑道:“那怪不得,你身上总有股味道,怪难闻的。”   大概在他们看来,弱者的自尊都是可以随意践踏的。   “当时他从人群里钻过去,我是自己绕开,就是被臭到的哈哈。”   季无忧傻在原地,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跟着他们一起笑。就像在村子里,那些小孩扔他石头,骂他傻子,他要是笑了,那些小孩也会笑,这样在别人看起来,就像他们在做游戏。   只是这一回,效果不一样。   他笑起来。   另几人却没再笑了。   有人嗤笑一声,道:“真是个傻子,骂他还能笑出声。”   “跟傻子呆久了会不会也变傻?”   “哈哈哈,你这问题问的好。”   几人加大步伐,刻意甩开他。   留下季无忧在原地,更无助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明明在所有人看他的时候,他紧张到说话都小心翼翼,就怕惹他们不开心。但是好像,他还是搞砸了。   “没意思,还不如一起骂骂张一鸣。”   “毕竟张一鸣能骂的东西太多了。”   “又狡诈又阴险,人嫌狗憎,什么时候天降正义,把他收拾一番吧。”   “我是不想收拾他了,巴不得别再见到这瘟神。遇到就没好事。”   “哈哈哈哈,人见嫌。”   花草浮动余日的金辉。   夕阳晚照。上阳峰最美的黄昏时分,季无忧却像往常感觉到了很深的孤独和饥饿。饥饿的感觉与生俱有,伴随了他很久,孤独却是他近几年才学会的词。应该是孤独吧。整片天地剩下自己一个人。他低头,身上是刚换的衣服,很干净,所以衬得他皮肤有点黑。指缝里泥巴是怎么也洗不干净。但他闻了一闻,没有味道啊。。   裴景在第二层的长廊上目睹了一切、也听清楚了一切。   只觉得有些荒谬。   这是《诛剑》里没有的情节,应该是世界自动补全,毕竟一本升级流小说,主角再憋屈也憋屈不到这个地步啊。   他手握着他的灵鼠,缓步下了楼梯,走到了光影中那个迷茫落寞的少年身边。   还是个小胖子的季无忧,悲伤起来也不可爱。   裴景看他就像看手里的灵鼠,又怂又可怜,懒洋洋笑道:“天都快黑了,你还不走吗?”   季无忧回头,就见黑色衣服的少年倚在楼梯口,黑发一根木簪束起,笑容灿烂明媚,风过,带来一种草木般皎洁干净的香。   他呆呆地:“啊,是你啊。”少年身上明亮的感觉唤起了他心里另外一种情绪,那是他还不知道这叫自卑。把手藏进袖子里,季无忧往后躲了躲。   裴景道:“对呀,是我。你是不是应该该感谢我,让你在擂台上把该揍的人先揍了一遍。”   季无忧傻眼:“啊?”   裴景偏头,朝他笑了一下:“就刚刚那个阴阳怪气骂你的人,犯不着气,他说你两句,你揍了一顿,不亏。”   季无忧也憨憨傻傻笑起来。   笑到一半,他后知后觉:“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裴景道:“我叫张一鸣。”   季无忧差点没站稳,从回廊边的台阶上摔下去,扶着柱子,眼睛睁得很大:“张张张、一鸣。”   裴景歪头:“正是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季无忧:“……他们刚刚说的是你吗?”   “是呀,人嫌狗憎,恶毒阴险。我都听到了。”   季无忧怔愣:“可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你是好人。”   裴景笑出声:天魔血脉还未苏醒的主角还真蠢得可爱。   裴景道:“我当然不是那样的了。”   “那他们。”   “他们瞎。”裴景斩钉截铁地下结论,托着灵鼠往前走,说:“所以这么一群瞎子说的话,你为什么要放在心上。”   季无忧呆了会儿,傻笑了两声,再抬头,他眼睛里亮晶晶的:“你真好,我什么时候可以成为你这样的人?”   裴景差点被他吓到,手一用力,灵鼠被弄醒,发出叽叽叽愤怒的叫声。裴景神色有几分古怪,跟他说:“你不用成为任何人,做好自己,无愧于心就行。”   季无忧重重地点头。   裴景现在也不欲与主角多做接触。提着他的灵鼠,就回了洞府,他和楚君誉是同时入门的,洞府都相邻,奈何楚君誉闭门不开,把他拒之门外。于是裴景只能另辟蹊径,用一个铲子,在墙壁上凿出一个洞来。   洞还挺大。   凿完,能把头都探过去。   另一侧洞府中,烛火幽幽,一袭银白衣袍的楚君誉,盘腿坐在石床上,感觉到了响动,缓慢睁开眼。视线冷冷和裴景对上。   裴景僵硬了一秒,特别不自在,他这怎么跟个偷窥狂一样。   忙道:“我就借点光,现在马上给你补平。”   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凿壁偷光了。   于是幸幸苦苦凿出来的洞,他又幸幸苦苦填了回去。   楚君誉往后靠,发丝落在苍白的脸上,眼眸里含了其他的情绪,轻声说:“真蠢。”   第二日,吃饭的时候,裴景还是和楚君誉一起。上阳峰的食堂很大,许镜在人群中找半天,眼一放光,坐到了他们旁边。他是个人来熟的性子,不一会儿,已经把上阳峰上上下下的八卦信息打听得清清楚楚。吃饭的时候还一五一十,讲的津津有味。   “你们知道现在上阳峰除了峰主外最厉害的人是谁吗?”   裴景拿筷子戳米饭,说:“我。”   许镜:“……我认真的!你也认真点好不好!”   裴景心道我也是认真的,但还是很给面子:“愿闻其详。”   许镜满意了:“是位师姐,人称无痕仙子,现在已经是半步金丹的修为!整个上阳峰,容貌第一,天赋第一,实力第一,追求者也第一!以她的实力,早在五十年前就可以进内峰的,但是无痕仙子一直不肯进,你知道为什么吗?”   裴景:“愿闻其详。”   许镜:“因为无痕师姐怕一入内峰自己就道心不稳!”   裴景:“……内峰有吃人的妖怪?”   许镜意味深长笑起来:“没有,但依几位师姐们的说法,内峰有偷心贼。”   裴景被这土得要死的称呼乐到了,笑得差点用筷子把碗底插烂:“牛批,有趣,你继续说。”   许镜说到激动处,拍桌子,露出一丝嫉妒和叹息来:“听说过裴御之的名字没。”   裴景,乐不下去了:“……”   楚君誉,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这裴御之就是藏在内峰的偷心贼,上阳峰的师姐们都说,不能多看他一眼,一见就钟情,二见就倾心,三见就没君不行。无痕师姐见了两次裴御之,每一次回来都魂不守舍半天,再来一次,就要万劫不复了。”   可以的。很强。   看我会怀孕。   裴景:“……”   他可不可以拒绝那么土的外号,这要是被他师尊知道,他还要不要活了。   许镜道:“在迎晖峰的时候,基本没什么人谈论裴御之,因为大家都刚入门,什么都不了解,而现在啊,在上阳峰,真是处处可以听到这个名字。”   “云霄首席大弟子,问天试第一,光风霁月,一剑凌霜无妄峰。你们说,这到底得长什么样啊。”   裴景被夸的还蛮不好意思的,客气说:“也就比我现在帅个三分吧。”   许镜认认真真看他一眼,马上道:“那不还是没楚哥好看吗!”   裴景:“……”这小子是真的欠揍。他有点手痒。   许镜是个会察言观色,知道自己一不小心说了实话后裴景要打他,忙改口换话题:“不提这个。换另一个关于裴御之的话题,这是我在另一些师姐口里听说的。”   “她们说啊,裴御之是个断袖。”   “啪。”   这回碗底真被裴景戳烂了,发出清脆的声响。   吓得许镜一呆:“你怎么了,谁惹你了?”   裴景脸部僵硬地抽动了一下:“没有,你继续。”   许镜拍了拍胸口,才继续道:“推论也是有理有据的。裴御之要是真如传闻里说的那么优秀,爱慕者肯定无数,修真界女修都比凡间女子要洒脱,投怀送抱不成问题,我上阳峰内就有一位师姐直接写情诗到天堑峰,但是石沉大海!这么想,几百年,裴御之在外游历也罢、在云霄内修行也罢,得遇到多少送上门的女修。只是那么久过去了,他还是童子之身。云霄并不要求清心寡欲,有人说亲眼见过裴御之和好友间的相处,随行洒脱,肯定就不是禁欲之人。拒绝上百女修的求欢,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啊,志不在此。”   裴景:“……厉害。”什么狗屁逻辑。处男真是招谁惹谁了。有师尊在那里管着,他想风流也难。   许镜道:“听说他和问天试第二的凤矜陛下相爱相杀几百年了,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裴景:“……”   这句话要是搁凤矜耳中,估计必杀了他还要难受。   裴景把筷子放下,心平气和,很佛:“这种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事,你就不要去瞎打听了。我觉得我可以代表裴御之给出解释”   许镜往嘴里塞一块白菜:“为啥?”   裴景:“丑的人各有各的幸福,帅的人烦恼却是一致的。”   许镜:“……”   他又想起了云岚山脉里他被张一鸣这贱人摆的一道。   裴景:“他那么多年还是童子之身,可能是没遇到对的人。至于凤矜,谁会和一个弟弟相爱相杀。打就完事了。”   许镜:“啥叫弟弟,他们有血缘关系。”   裴景:“给你换个词解释,就叫废物吧。”   许镜:“……”自诩和裴御之一样帅,张口骂凤帝为废物,张一鸣,你是要上天?   裴景听许镜那么瞎扯一通,偷心贼、断袖等等,听得浑身都难受。赶紧叫他换,别再提关于裴御之的事。许镜同时也被他的不要脸吓到了,想换话题。在换之前,留意到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楚君誉。   突然问:“我看楚哥一直没什么表情,是早就知道了,还是对这些不感兴趣。”   裴景:“……肯定是不感兴趣了。”   许镜后知后觉哦了声。才慢慢道:“还有一件事,也是我从是师姐们嘴里听说的。”说着,许镜害羞地笑了一下:“师姐们人可真好啊,真热情。”   “她们说最近云霄外好像出现了魔修,修炼的方法极其残忍,那人体为引,尤以修士最佳。别的小门派好像有弟子失踪,找到时,泡在一个池子里,五脏六腑都被剥去了,神情惊恐,应该是活着的时候被开膛破肚的,特别残忍,现在已经有长老在调查此事了。虽然云霄内部还没出现这种事,每座峰又有金丹长老坐阵,但魔修猖狂,恐有弟子受骗,还是要多多留意。”   裴景一愣:“魔修就在云霄之外。”   许镜点头:“好像是的,就在云霄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几个小门派,接连弟子失踪才引起重视。不日应该会有长老专门下来跟我们说。”   裴景心想:连云霄方圆百里都敢指染,什么魔修胆子那么大? 第30章 教训   虽然被楚君誉告诫离季无忧远一点, 但是主角的身份摆在那里,裴景还是时不时会留意一下。   季无忧在上阳峰,格格不入像个外人, 被排挤冷漠, 原因有很多。   其中有一个和裴景在迎晖峰很像, 因为他不是名正言顺进的门派, 空降入上阳峰, 怎么能不惹人嫉妒。另外就是他自身原因了,木讷傻气的小胖子, 看起来实在太好欺负了。   吃完饭后,上阳峰的藏书楼。   裴景与许镜相对而坐。   从藏书楼二楼的窗户口,能清清楚楚看见下面的情景。   就见季无忧低声下气跟在一个炼气四层的弟子身边, 寸步不离,指哪走哪。   那个炼气四层的弟子眉眼生得一副刻薄样。   众人问起季无忧是谁时, 只得意洋洋道:“他啊!是我新养的一条狗,我说往东他不敢往西,可听话了。”   众人起哄:“哎呀,那你让他叫两声。”   弟子回头,就换了一副面容,笑容满面:“那么多人看着, 你要不要叫两声, 就当讨个乐子。朋友之间开开玩笑而已。”   季无忧很迷茫地看着他。他印象里学狗叫是一件很侮辱人的事, 但是眼前这个人是他新认识的朋友, 也是至今为止唯一一个肯跟他说话的人, 朋友之间怎么会有侮辱呢。   而且好多人视线都在他身上,他特别紧张,太想讨好别人了,犹豫很久,手指卷着,低头声音极低地“汪”了一声。   众人一愣哈哈哈大笑起来。   “我去,还真叫了?”   “上阳峰居然真招了个傻子进来。”   “能不能大点声。”   季无忧挠挠头,看他们笑,自己也笑了。   许镜是个闲得没事又心地善良的,频频往窗外面望,嘀咕:“也太过分了吧。”虽然他对季无忧也谈不上什么好感,可这么践踏人尊严的事,还是看不下去。   但看不下去也爱莫能助。   “季无忧怎么跟这群人混在一起了。”   他们是上阳峰臭名昭著的一群废物,吊儿郎当,心思全不在修行上,入内峰无望,筑基无望,只能每天浑浑噩噩过日子。跟那么一群人讲道理压根没用。   裴景正拿着笔,在纸上回忆着书阎的字迹,写七杀歌,但怎么写都是原来那份潇洒飘逸,模仿不来那种又丑又扭曲的感觉,索性放弃了。   听了许镜的话,他也往下看,发现季无忧站在众人堆里,旁边人都是恶意嘲弄的目光,但他察觉不出来,只跟着众人一起笑,以为融入了他们,傻里傻气。   许镜道:“那群人最高修为不过五层,没一个是他对手。他图什么?”   裴景想了想,说:“你认真观察季无忧的眼神。我觉得他心智就跟个小孩子一样,可能只是单纯地想找人玩吧。”   许镜忧国忧民,叹息:“这哪是玩啊,这是明年张胆的侮辱。他连别人的善恶都分不清吗?”再细细观察,许镜不忍直视:“哇,你看他那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   裴景指责他:“会不会说话,人家明明是不谙尘世好吧。”   许镜:“……成,你看他那一副不谙尘世的样子。”   裴景转着笔,视线有些意味深长:“你怎么不看看其他人那一副要死的样子。”   “啥?”   裴景:“让他们现在笑笑吧,很快就乐不出来了。”   他不会出面帮季无忧解决,但暗地里收拾一下这群渣碎还是可以的。   许镜说:“我记得你在迎晖峰时,差不多也是他那个情况,人人都觉得你靠后台进来,看不起你、孤立你,出了点事就一堆人去挖苦嘲讽。怎么给我的感觉,你们两个面对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啊。”   裴景放下笔:“本来就不是一回事。我在迎晖峰,根本没想搭理那群人,是他们一个个自己上门送死。而现在季无忧是反过来,真心实意想交朋友,把自己送到这群人渣前面了。”   许镜:“真的可怜,不过你怎么那么向着他啊。”   裴景笑了一下说:“他只是太年轻,不知道有些人,揍就完事了。”   许镜:“……”   夜晚的上阳峰,寒露压枝。   几名弟子又无所事事过了一天,走在回洞府的路上,边走边聊天。   “你说他是真傻还是装傻啊?”   “真傻吧,叫他学狗叫都叫,下回叫他学狗趴在地上试试。”   “可别,换个方式行不行。这可是炼气七层的大佬,你就只用来欺负?”   “也是,虽然有他当走狗很有面子,但还是要长久考虑,我觉得我们以后可以天天去领事楼了,多领些任务,任务给他做,灵石自己拿。”   “哈哈哈,我觉得可以。”   裴景就跟在他们后面,心道,还挺聪明吧,把未来都安排好了。   几名弟子中有一个年纪特别年轻的一直没说话。   等众人美滋滋说完,才抬头,说:“你们都觉得他是真傻吗,为什么我有时候,看他觉得怪怪的。”   一人转头,道:“啥怪怪的啊,因为他蠢得有点超乎想象?”   众人噗嗤笑出声来。   年轻小弟子扯了扯嘴角,皱眉,认真说:“不是。他那么大个人了,心智跟个小孩子一样,关键是修为还那么高,你们不觉得诡异吗?尤其他看我的时候,我总是瘆得慌。”   “你怕是没睡醒吧。这季无忧,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吃,胖的跟猪一样还在吃,能有什么好怕的。”   裴景在后面嗤笑出声,心想,少年你直觉敏锐啊。   几人走着走着,忽然就觉得不对劲。穿过林子间的山路,越走雾气越大,凉风嗖嗖刮过,乌鸦叫一声,都把他们吓得够呛。频频回头,树影绰绰,月光婆娑。   “怎么感觉奇奇怪怪的?”   一人摸着手臂,嘀咕着。   最前面的一人说:“能不能别瞎想,你搞得我也有点慌。”   突然有人身体一僵,指着前面:“看!那是什么?”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路尽头,出现了一团白雾,雾周围泛着一层血气,在深更半夜里,显得特别诡异。紧接着,他们听到了一声声狗叫。雾气散去,就见好几条模样凶狠、半人高的恶犬,从森林尽头跑出来,恶犬狂吠,露出的牙齿,锋利到可以直接将人咬碎。   “汪汪汪——!”   “什么东西!”   “啊啊啊!”   众人大惊失色,尖叫一声就往后跑。   被这狗咬一口,开膛破肚肠子都得流出来。   被狗追的感觉跟被鬼追也没什么区别。冷汗直流,大脑空白。汪汪叫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们心里哭爹喊娘,头皮发麻,一想到狗啃噬自己尸体的画面,就崩溃。   这辈子不想听到狗叫了。   但他们每天无所事事,修为都是摆来看的,自然跑不过这些恶犬。很快所有人都被追上,一条狗制服一个人,撕咬大腿出血,痛得跑不动,只能倒在地上哀嚎。灰黑色的狗,爪牙坚硬,目露凶光,落在他们的脖子上,看样子下一秒就要咬过来。   众人吓得屁滚尿流。   “别吃我别吃我。”   “别吃我啊啊啊!爷爷,狗爷爷,别吃我!”   一声少年的低笑声传来,懒洋洋的,如泉过青石般清润。“你们那么废的吗?这就喊上爷爷了?”   众人抱着头,缩成团,听到声音,呆呆地抬起头看。   就见路尽头,缓缓走出一个白衣服的人来,带着面具,看不清面容。但观其身形,是个少年。少年身形挺拔,修为莫测。走过来的时候,释放的威压让所有人心惊胆战。   “你你你你……你是何人?”恶狗磨牙霍霍,都比不上这个人带给他们的威压恐怖。   白衣少年是裴景。   他思索了会儿笑:“你们都认狗做爷爷了,我是狗的主人,那你们就叫我声祖宗吧。” 第31章 老妪   一听到这狗是他放的, 几名弟子又是愤怒又是恐慌。   只是狗的牙齿就悬在脖子上, 寒意森森, 他们快哭了, 也顾不得面子,哭爹喊娘:“祖宗放过我们吧,我们就是路过, 你赶紧把这些狗收回去啊!”   裴景:“路过?你们干了什么你们自己不清楚, 喜欢听狗叫吗, 来,给你们听个够。”   说罢几条恶犬又汪汪汪吠了起来。   几名弟子愣了愣,顿时后悔不迭,早猜到季无忧能进上阳峰靠的就是后台,只是他们被他傻了吧唧的表象迷惑, 居然忘了这一茬。   现在为时已晚, 后悔得肠子都青在原地磕头。   “不敢了不敢了, 我们一点都不喜欢听狗叫, 祖宗你饶了我们吧!”   “我们就是跟季无忧开个玩笑,你看他不也笑得很开心吗。”   裴景笑出声:“我觉得你们也挺开心的。”   几人这回哭都哭不出来了。   裴景也没想赶尽杀绝, 毕竟季无忧是真心觉得孤独、想要和这几人交朋友,让他们去善待季无忧, 对那个呆子的感化效果肯呢个也不错。   “放过你们也可以, 答应我一件事。”   众人哪敢不应, 喜极而泣, 点头。   “您说您说, 刀山火海我们也给您去。”   裴景嗤笑道:“就你们这喊狗叫爷爷的胆量还刀山火海呢?。”他想了想,慢慢说道:“季无忧是我一位故人,今日不想杀你们,是因为那小子把你们当朋友,我不想让他难过。他心智未开,而我不能常在他身边照看,难免会被人欺负。所以,你们今晚想或者离开,就给我以后把他当祖宗侍奉。明白吗?”   众人心里苦。   早知道季无忧背后有这么个活阎王,他们一句话都不会和他说。   裴景挑眉,笑:“不答应?”   狗又叫了两声。   众人:“答应答应!!”   裴景满意了,笑道:“那成,我过段时间会回来看的,要是你们敢骗我……”后面的话藏在笑容里。   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头皮发麻,虚弱笑道:“不敢不敢。”   裴景怜悯地看他们一眼。这群人可能不知道,他是在救他们。现在只是被狗吓一吓,等季无忧觉醒黑化,那真的就是被虐得渣都不剩了。   等裴景消失,狗的身形也慢慢不见,几人怨声载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草屑,心里一万个绝望。   “本来以为收了个傻子当个跟班,没想到惹到个活阎王。”   “我还把未来安排的圆圆满满!没想到是我们被安排了!我呸!”   季无忧也不会想到,明天他会收获一群多么热情的“朋友。”   现在他迷路了。   回洞府的中途,被一个不认识的师兄硬是塞了个送灵药的任务。他也不懂拒绝,就这么傻傻地应下。   出上阳峰,对云霄一无所知的他,来到了云霄最边缘的终南峰。   终南峰位置很偏,毗邻一片山林,晚上的时候,这里星光月色也暗淡,一片漆黑。   寒鸦惊叫,扑翅从枝头飞起,随同林间一闪而过的鬼影。   林子里好像有人。   季无忧有些怕。但是答应过别人的事,一定要做到。   他吞了吞口水,抱进怀中的盒子,往山林深处走。   “送给长梧师兄,长梧师兄又在哪儿?”   这个时间,修士都在自己的洞府修行,也没什么人出来。他一个人到处乱转,也不知道该转到什么地方,入了林子里,东南西北都是一个样,他有些难过地想,他迷路了。   风吹得很大,他又冷又饿,走不动,干脆在一棵树下坐下。   “等天亮再去找吧,我好饿啊。”   说完,他往后一靠,就听到了女子幽幽的声音:“你很饿吗?”   季无忧吓得马上坐起,左右看,却没发现人。   那个声音飘渺又冰冷:“你饿吗?”   季无忧抱进盒子,吞了吞口水,“你是谁?”   女人低低笑:“我是谁不重要,你只需要回答我就成,你饿吗?”   季无忧脸色青白,说:“不、不饿。”   女人说:“小骗子,骗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哦。你老实告诉我,你饿不饿。我不会害你。”   她说不会害他。   季无忧的肚子叫了两声,他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小声说:“有点饿。”   女人款款诱惑:“真可怜,我给你点东西吃吧。”   季无忧问:“什么东西?”   女人说:“你闭上眼睛,张开嘴。”   季无忧信了,真的站在树下,张开嘴。他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后背被什么东西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闭上眼后,世界一片漆黑,什么风吹草动都清楚,他突然耳边风声一利,感觉什么东西直冲而下,带着恶臭和腥味,覆盖他一脸。   但马上,消失了,紧接着是女人崩溃绝望的叫声。   凄厉到令人头皮发麻。   季无忧吓得马上睁开眼,只看到地上有一个女子的头颅,青白色,瞪出的眼睛里有浓浓的恶毒怨气。   他大叫一声往后条,背却碰到了什么东西。   转身,往上看。   挂在树上,是一具女子的尸体,被风吹得左摇右晃,穿着白色葬衣,脚上却穿着新娘的绣花鞋。脖子无限伸长,直垂到腰,   刚刚脖子延长,是想一口吞掉他。   季无忧七魂六魄都被吓没了。捂着眼,半蹲下来。边哭边念着:“别吃我,别吃我,别吃我。”   而地上的女鬼死不瞑目,眼睛瞪着,怨毒地望着季无忧背后的那个人,却什么也说不出,顷刻头颅化污血。   季无忧抱头把自己藏起来,忽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很轻,像是浮在空中走路。   来人说话了,很轻很温柔:“她吃不了你了,不用怕。”   那种温柔像在梦里一样,把他的眼泪都止住了。   季无忧回头,看到的却是一个和声音完全不符合的老妪。老妪拄着拐杖,弯着腰,长着一张很慈善的脸,笑起来,眼睛成缝藏在皱纹里。   季无忧吸了吸鼻子,突然就感受到一种亲切。   老妪道:“你遇到麻烦了吗?”   季无忧想起了小时候看的画本,呆呆问:“你是神仙吗?”   老妪温柔一笑:“是呀,我可以帮你解决麻烦,只要你说出来。”   季无忧眼睛放出光来,擦干眼泪:“真的吗!我找不到长梧师兄的洞府了,但我今天要把这个盒子送给他,你能带我去吗。”   老妪道:“当然可以。”   她拄着拐杖,从深蓝色的袖子里,露出的却是一双保养很好的女子的手。十指纤纤,和她的脸很不搭。   老妪头发花白,黑的银的杂在一起。她带着笑容,语气亲和,整个人却给人一种飘渺又遥远的感觉。像在天之外。   季无忧跟在她身边,就像小孩子:“刚刚是你救了我吗?”   老妪说:“不是,是你自己救了自己。我很抱歉,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季无忧:“啊?”   老妪却只是笑笑,没回答他,说:“沿着这条路走,尽头有一个洞府就是你说的师兄的住处,去吧孩子。”   季无忧边往前走,边回头,不明白:“你是这里的人吗,为什么我感觉我见过你。”   老妪笑:“我看着你出生,看着你长大,还将看着你以后漫长的人生,你当然熟悉我。”   季无忧觉得她在骗他:“可为什么我不记得。”   老妪说:“不用记得,你以前不知道我的存在,以后,我也希望你不会知道。”   季无忧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追问。慢慢地往前走。   老妪目送季无忧离开后,立在原地。偏头,藏在皱纹里的眼眸,没有情绪,飘渺虚无,空空寂寂,偏望向了北边上阳峰的方向。她站在草木山川黑夜里,却融不入任何场景。光与尘都不沾。却带给这一片,所有开智的未开智的生灵,一种从灵魂深处的震撼。   季无忧心想:“刚刚那个老婆婆,我真的见过吗?”   他敲响了洞府的门。   里面传来一声恶声恶气的声音:“谁啊。”   季无忧咽了咽口水:“长梧师兄在吗?”   一扇门之隔,门后的世界,是一片炼狱。血池,断肢,放下嘴里在啃食的头颅,名叫长梧的修士,眼睛是不正常的血红。他吸了吸鼻子,嘴角裂开一丝诡异的微笑。   他闻到了很奇怪气息。   在外面。   叫他从深处产生敬畏、惶恐,却又让他,无限垂涎。   *   裴景回到洞府,先给灵鼠喂了点水,它用爪子挠着笼子边边,发出清脆声响。裴景笑一声:“想越狱不成?”   用手指把灵鼠的头点回去:“老实给我呆着。”   紧接着,惯例去骚扰楚君誉。楚君誉这一回难得的没关门,他就自然而然地进去了。   裴景开门见山的:“我今天做了一件好事。”   楚君誉盘腿坐在石床上修行,听到他的声音就睁开了眼。   裴景往嘴里塞了颗糖,吊儿郎当坐到了他对面:“我教训了欺负季无忧的一群混混,虽然答应你不理会季无忧,但霸凌同门这种事,我觉得还是可以管一管的。”   楚君誉沉默很久,浅色的眸往南方看了一眼,极深极远,整个人气质如冰一样。   裴景道:“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楚君誉收回视线,说:“多管闲事。”   裴景:“……怎么就叫多管闲事了。”   楚君誉道:“季无忧的事,轮不到你插手,有人把他保护得好好的。”   “谁呀。”裴景来了兴趣,开玩笑呢,楚君誉这个土著难不成还比他这个看过原著的更了解主角?   “你倒是说说。”   楚君誉伸手,把他凑过来的头挡开,道:“你惹不起的人。”   裴景:“这正常得很啊!我一个炼气期的弟子在整个云霄惹得起谁!”   楚君誉垂眸看他一眼,唇角勾起一丝冷淡笑意:“你惹不起人,但你丢得起人。”   裴景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这小子,居然又在骂他。又好气又好笑:“不行,你今天得给我说明白了!我怎么丢人?迎晖峰大比那次你敢说我是丢人,不是帅得让他们说不出话?”   他扑上去,就差把楚君誉壁咚了。   楚君誉,深深吸一口气:“……”   他推开裴景,从石床上下来。   衣衫雪白,气质高冷,一言不发,直接送客。   裴景被他赶出去时,还频频回头:“我劝你不要对季无忧抱有偏见,兄弟,我看人很准的,那小子非池中物。”   楚君誉无声冷笑。   等裴景走后,石门关上。楚君誉重新坐下,神色冷了下来,眼底浮了层冰。   对着烛火,手指划过剑刃,整个人气场瞬间天翻地覆,危险而又邪佞。   “不愧是主角,只是你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第32章 虞青莲   第二日, 藏书楼,同样的位置。   季无忧一进来, 就受到了一群人热切的欢迎。   各个脸上笑开花。   “季兄早呀。”   “你小子可算是来了。等了你好久了!”   “今天我们在领事楼接了一个任务, 正想着拉上你呢。走走走。”   季无忧昨晚没睡好,眼下青黑色, 整个人都浑浑噩噩。乍被他们扑上来,傻愣愣还以为自己在梦里,使劲掐了自己一下, 惊喜发现居然不是梦。   “你、你们……”   几人昨天晚上是真的被狗吓怕了, 现在见了季无忧真把他当祖宗。上去就是勾肩搭背, 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推着他往门外走:“饿了没,饿了的话,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季无忧第一次被人那么热情招待, 就像真的是朋友般相处,迟钝又害羞地笑起来。   眼睛亮亮地, 重重点头:“好!”   旁边抱着书路过的许镜看的是一个目瞪口呆, 差点撞墙。   恰好裴景从外面走进来。   许镜指着簇拥而去的一群人:“是我瞎了, 还是他们疯了。”   裴景扫了一眼, 说:“可能幡然悔悟了吧,毕竟季无忧那么可爱一个小胖子。”许镜扯了扯嘴角:“我信你个鬼。”   裴景说这话, 目光却在季无忧的背影上顿了顿。   他隐约在主角身上感觉到了一种血腥、危险的气息。只是淡到可以忽略不计, 恍惚间像是他的错觉。   “季无忧这小子昨天去了哪儿?”   裴景对《诛剑》的剧情记不太清。   可主角前期好像也没什么奇遇。   真正的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道路, 还要在他血统觉醒后, 也就是从裴御之手下逃出去开始。   又想起许镜所说的,云霄外又妖魔横行吃人的事。难不成昨晚季无忧遇上了魔修?但他现在还活蹦乱跳的,估计也是有惊无险。裴景暂时把这事放在心上。   季无忧在上阳峰收获了生命里的第一份善意和温柔,与新朋友们相处的其乐融融。而裴景也收到了寂无端的最后一封来信。由陈虚亲自送上门。   他真是一见到陈虚,头就疼,“你传话告诉我就行,过来干什么?”忙推攘着他出去,怕被楚君誉看见。但是楚君誉还是看见了,就在洞府门口。   花草掩映里,陈虚青年模样,蓝白衣袍,气质温润。乍一跟楚君誉对上视线,也愣住了。   裴景忙解释道:“这是云霄送信的,我家人给我来信了,我先出去一会儿。”   陈虚真是气出一口血。但被裴景拽着衣袖往外扯,话都来不及说出来。   楚君誉静立原地,偏头,少年的侧脸精致,神情清冷。   走远了,裴景和陈虚吵闹的声音传来。   陈虚:“要是有一天我沦落到给人送信,云霄估计已经完了。”   裴景:“得了吧,就你?有你没你云霄一个样,有点自知之明行不行。”   陈虚:“你一天能说一句人话吗。”   楚君誉收回视线。   衣袍掠过路旁的花草,像一道带雪的风。   寂无端的来信,有了一个关键的消息。同样的一首七杀歌,出现在了第三个地方。而且出现在很早之前,在无妄峰边境,一个落魄书生的家里。   这是他从鬼域一名前辈的记录里了解到的。那位前辈只是觉得那首诗用鲜血写在墙上,有几分诡异,便记录了下来,寥寥提了几笔,还是被寂无端留意到了。   裴景心道:无妄峰?这世上应该没有第二个无妄峰吧。   寂无端说,算了算岁月,应该发生在四百年前。   四百年前,刚好是当初云中十四州魔修横行,他一剑扬名的时候。   裴景愣了愣,他当初深入,只以为是一位元婴老祖走火入魔,现在综合寂无端的描述,可能还有更深的真相,他没发现。   寂无端又说,虞青莲已经到了沧华大陆,不出几天应该就会到云霄,拉你结伴去无妄峰。   裴景皱了皱眉,把信纸收起来,偏头对陈虚道:“我要出去一趟,近几日云霄附近有魔修为乱,你多加注意。”   陈虚一愣,慢慢说:“我知道。旁边几位宗门的长老向云霄求助,现在我也在查这件事。”   裴景点了点头。   那些魔修现在还没露出什么蛛丝马迹,不好下手。而且有云霄插手,他们近期定会有所收敛,并不用急。   上阳峰弟子的修行历练都是自己安排的。   裴景出门不需要报备任何人,他只是在等虞青莲而已。   这一去无妄峰也不知道要多久,裴景把他的灵鼠交给了另外一个女修。   在转送灵鼠的时候,裴景道:“你知道上阳峰一名叫季无忧的修士吗?”   女修把灵鼠放在手心,有些疑惑道:“那个傻里傻气的小胖子吗,知道啊,怎么了?”   裴景有些日子没看到季无忧了,想了想,随便扯了个理由说:“我和他是一个地方来的,想多关注一下而已,近几日没怎么见他,有点奇怪他去哪里了。”   女修笑起来:“他这几日天天给人跑腿呢。”   裴景皱眉:“什么?”   女修摇摇头,道:“看他人傻好欺负,不会拒绝人吧,一些师兄被长老安排的,送草药、送灵丹到的苦事,都找上他。一天到晚就见他几座峰之间来回跑,吃力不讨好。”   裴景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果然,不是给季无忧安排几个“朋友”,就能让他在上阳峰过得真正无忧的。还是懵懂时期的季无忧,被欺负,是因为性格。现在只是跑跑腿,以后就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情节了。   他又见了季无忧。季无忧身上那种古怪的气息更重了,不是出自他本身,应该来自于他接触过的人。血腥又诡异。   裴景暗中留意着。   虞青莲来到云霄,是在一个下雨的午后。烟雨润得山峦一片黛青墨色,雾蒙蒙,山岚飘渺。刚好裴景在领事楼接了个任务,从外面回来。过悬桥,人未见,先听到了她系在脚腕上的铃铛声。   一片青碧烟云里,一抹红色格外显眼。   少女身姿曼妙,乌发如云,挽流云髻。扶着悬桥慢慢走过,步步生花般风情。   微雨落在她洁白的双脚,脚腕上的金铃闪亮。   虞青莲说:“我好久没来了,云霄几百年还是这传统,不能御剑、不能飞行,一定要脚踏实地走过去,真不知变通。”   她旁边还有人。金白衣袍,手持僧杖,长绫覆眼,是悟生。   悟生含笑道:“毕竟云霄门规一万,戒律三千。”   虞青莲走过悬桥,顺手在道旁折了一朵花,拿在手里摇,颇有几分少女娇俏。她嗤笑一声:“骗人的吧,门规一万——从哪凑出来的一万,我瀛洲王宫上上下下细算下来规矩也没有以一千,真有一万,我把我手里这花吃了。”   从背后传来少年懒洋洋的声音。“你到我云霄,是来骗吃骗喝的?”   虞青莲和悟生同时回头。   烟云细雨里,走出一个白衣少年,每一分眉眼都潇洒,笑起来,朗朗意气。   虞青莲愣了半天,才想起,寂无端跟她说过的,裴御之现在闲得没事把自己变成了少年混进外峰。但她还是难以置信,皱眉:“你居然真的那么无聊。”   悟生静立一旁,整个人气质通明温和。笑:“好久不见。御之。”   还是悟生讨人喜欢。裴景微笑:“好久不见。”   问天峰一别后,是有很久没见了。   不过虞青莲这人不值得叙旧。   她摇着手里的花:“你变小也就变小吧,把自己变得那么乖巧是怎么回事。”   裴景但笑不语,直截了当:“一万条门规写在书里。这花你打算怎么吃?生吃还是伴点土。”   虞青莲:“……好一个待客之道。”   悟生笑出声,而后道:“别吵了,还是先说说正事吧。”   裴景带他们自然是去天堑峰。   烟雨伴青竹,露滴携霜。   虞青莲一进宫殿,就左右四顾,道:“你这天堑峰是真的冷清。”   裴景说:“云霄主殿哪是谁都能进来的,人少了自然冷清。”   他把当初在长天秘境找到的那张纸,拿了出来,放在桌上:“你有印象吗?”   虞青莲低头,从自己的袖子里也拿了出来一张纸。   对比。血红色的字迹,同样扭曲狰狞,一看就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她皱了皱眉,沉声道:“这是我在青鸾长老的尸体旁发现的,母亲外出,就交由我来调查这件事。青鸾长老在瀛洲也是元婴期的强者,能悄无声息把她杀害,这个人实力深不可测。”   裴景道:“若果说那人留下这首诗就要死人,那么这一次,它应该是冲我来的。”   虞青莲一愣:“怎么回事。”   裴景简单交代了一下在长天秘境内发生的事,犹豫了一会儿,只含糊带过了那个银发黑衣人。   悟生道:“我们这一回去无妄峰,得小心谨慎点了。”   虞青莲顿了顿,又道:“我母亲在临行前,跟我交代了一句,破元婴后直接到经天院,你们有收到类似的消息吗?”   悟生偏头,“有,我也收到了经天院内藏法先祖的传话,叫我破元婴后去找他。”   裴景:“……我师尊没跟我说,经天院是出了什么事吗?怎么忽然有这种命令。”   虞青莲也并不清楚,道:“好像是天梯的事。其余的,只有过去后才明白了。”   天梯。又是天梯。飞升到上界的唯一渠道。   虽然《诛剑》一书没写完,明线暗线不明显。但裴景想都不想,将天梯修补好的关键还是在主角身上。   回到上阳峰。   裴景就见到楚君誉坐在自己的洞府内。   他一愣,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不知不觉一年了。   和楚君誉整整相处一年。   只是最开始风雪断桥那个神秘又冷漠的少年,到现在他也还是没看清。   放任不知根底的人在自己身边那么久,是他以前想都不会想的。   这种熟悉感和信任真是来的莫名其妙。   裴景纳闷想:他这是被下了蛊了吗?   楚君誉也等他回来。   微微烛光,映在少年苍白透明的眉间。发丝漆黑,衣衫雪白,浅色瞳孔望过来的一瞬间,惊心动魄的亮。   “你来找我的?”裴景问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一直都是他去缠着楚君誉,没想到有一天楚君誉会主动找上门来。   楚君誉垂眸,嗯了一声。   裴景哇了一声:“荣幸荣幸,什么事直说,就冲你这专门找上门的诚意,刀山火海我都为你去。”   楚君誉可不要他什么刀山火海,皱了下眉,说:“你近几日要出门的话,我陪你去。”   裴景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我要出门。”   楚君誉道:“你都把那只老鼠送走了,不是要出门是什么。”   裴景是个会抓重点的,笑得不行:“你平时都那么关心我的吗?”   楚君誉也笑了一下,眼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裴景早就习惯了他这破性格。   走上前,却惊奇地发现,自己闲来没事在桌上自己跟自己下的棋,被人弄乱了,应该是楚君誉动的。   “你还对下棋感兴趣啊,来来来,我们对弈一把。”   楚君誉:“不感兴趣。”   裴景想了下,道:“你怎么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啊,一年了,我都没见你真正有什么爱好,不过也可能是我不怎么了解你。”   楚君誉听了他的话,微愣,而后神色几分古怪说:“你怎么可能了解我呢。”   裴景说:“话也不能说那么绝对。我只是不知道你的爱好而已,但很多细节,我都有观察。你晚上不喜欢光,烛台熄得特别早;睡眠很浅,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醒来;你不喜欢和人接触,也不喜欢说话。最重要的,对云霄的大师兄有着很深的偏见。”   楚君誉听着他前面的废话,到最后一句,淡淡道:“偏见?”   裴景道:“是呀。我打赌你没见过裴御之,莫名其妙就给人扣了一顶又一顶帽子,又是‘不如何’,又是蠢,我要是裴御之,非把你打一顿。”只是现在他是张一鸣。   楚君誉视线落到裴景脸上。   对面的少年眉与眼尽是风流意气,说话的腔调也是懒洋洋的,七分潇洒,三分散漫。   他突兀的就笑了一下。笑容短暂而美丽。   裴景都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然后说:“是这样啊。”   楚君誉道:“要我说说你吗?”   裴景坐直了身体:“怎么说?”   楚君誉:“固执死板,一往无前的鲁莽。挑剔话多,识人不清。”   裴景:“……我可没说你坏话。”   楚君誉道:“你对我怀有偏见,是因为你相信你的直觉,是吗?”   裴景愣住了。楚君誉琉璃般浅淡的眼眸像水珠子,带一点疏离笑意:“或许你对我的偏见更大吧。”   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呢,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哪怕是天道秩序,创世本源,都是可逆的。   裴景没想到会得到这个质问。顿了顿,缓慢说:“刚开始是有点,不过断桥上你救了我一命后就好了很多——也不叫偏见吧,只是我觉得,你要是放下你心中那些仇恨,可能会快乐很多。”   放下仇恨。   楚君誉久久地凝视他,想笑,又笑不出来。   他凑近。眼睛深处染上一抹红,如深渊。   裴景感觉他有点误会,忙解释:“别别别,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叫你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哥,我的意思是,你尽管去报复那些欺负过你的人,千刀万剐都随便,但别因为他们坏了心情,堆积仇恨。万千傻逼随他去,不要因为一个渣,就觉得世界都是黑白颠倒的,楚君誉,你现在明白了吗。”   万千傻逼随他去。   楚君誉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刚刚涌上心头的血腥郁气便消散了。   再听他惊慌失措的解释,往后靠,笑了一下。眼眸冰冷。他轻声说:“谁都可以叫我放下,唯独你不能。”   裴景对这话是真的不明白了,问:“为什么?”   可是楚君誉不会给他答案。   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相对无言,也不算相对无言,是裴景干巴巴睁着眼看着他,而楚君誉一脸冷淡、不为所动。   裴景心道:不说就不说,吊什么胃口。   他变成少年后,吃喝睡觉都像凡人一样。和楚君誉住一起一年,早就习惯了彼此气息,他不走,裴景又不想硬找话题,还不如睡觉。   他趴在石桌上,把自己的意识潜入识海修行,五感封诀,在外人看来,也就跟睡觉差不多了。   他五感封闭后。   楚君誉放下了手中擦拭的剑,把桌上烛灯拿起,起身,往外走去。   给他一片无光的安静氛围。   在出去之前,临门,楚君誉转身回望了一眼。   光微微,照着少年酣睡的侧脸,乖巧得不像平般那样张扬意气。   一千年,混沌里挣扎一千年,时光溯流回现在,看这张脸,都陌生而又熟悉。   他内心的仇恨源自黑暗,从地狱出来,在世间浑浑噩噩游历百年。   毁灭,是活下来的唯一愿望。   像恶鬼一样靠仇恨存活太久了。久到直到遇到以前的自己,他才恍惚间记起自己,现在,还是个人。 第33章 出发   裴景再见季无忧, 刚好撞见有人拉着他,要把怀里的东西塞给他,让他帮忙去送。季无忧很急, 急得说话都有些口吃:“师兄,我有事,我在领事楼领的任务快到时间了, 我、我必须去交任务。”   那名师兄顿时不乐意了:“你答应别人都答应的好好的,到我这就不情不愿,是不是看不起我。”   季无忧吓到了, 他从小到大被排挤孤立,养成了下意识讨好的习惯,拒绝别人就会很惶恐:“不是的……”   那名师兄见他露怯, 当即变本加厉,直接把东西砸他头上,哼一声道:“东西我放这儿了, 要是天黑前你没送到,别怪我不客气。”   盒子是木头做的,尖角砸在季无忧头上, 砸出一个青紫的印子。很疼,疼得他捂着伤口、呲牙咧嘴蹲下身。   裴景冷漠看着。那个所谓的师兄也不过炼气五层的修为,季无忧动动手指就能打得过。   可他懵懂无知, 卑微怯懦。   这是原书里主角的设定。   所以他天生适合被欺负。   一切都顺理成章在逼季无忧走上黑化的道路。   季无忧手都在颤抖, 他怕被打, 但是领事楼的任务一次没交齐, 三个月内他别想再接了。他把那个木盒子抱在怀里,望天边看,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哪边都来不及。他陷入了很深的迷茫。   他觉得眼睛有点酸,然后看到了一角翻飞的白色衣袍。   他抬起头,逆着光来的,是那个叫张一鸣的少年。   一直脸上洋溢着笑意的少年这一刻面无表情。   他不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很严肃的感觉。   季无忧不敢说话。   裴景忽然低头问他:“你知不知道其实他打不过你。”季无忧睁着眼,摇摇头。   裴景唇角勾起一丝笑,朝他伸出手,“把那个盒子给我。”   季无忧很信任张一鸣,或许不仅仅是信任,藏在向往敬仰的背后,是更深的自卑和惶恐。他把盒子拿了出去,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裴景打开这个木盒子,里面是一株人参,观其模样,大概也有几百年了,炼丹也是枚珍贵的药。   珍贵又如何?裴景拿起那株人参,顷刻间手掌用力,人参化为粉末簌簌落下。   把盒子往后扔,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季无忧瞪大的难以置信的眼睛里。裴景道:“你去领事楼交任务吧。不用管这事了,要是刚刚那个人还来找你,直接打回去就行。”   季无忧茫然地:“我……我打不过他。”   裴景目光如电道:“是不敢打还是打不过。”   季无忧一愣,低下了头。   裴景道:“你不是说想成为我这样的人吗?很简单啊,能靠打架解决的事,少费点脑子就成了。”   季无忧愣愣地。   裴景这话要是被他师尊听见,又是一顿捶。   不过他现在对季无忧算是没脾气了,这小子就是要这种极端的方法。   “整个上阳峰没什么人打得过你。”   毕竟打得过他的人都懒得搭理他。   季无忧还是低着头。   裴景有那么一刻,觉得有点气又有点好笑。   会把一本小说看下去,最开始都不会讨厌主角的。原著里,季无忧刚开始是个挺好玩的吃货小胖子,作者只说他心智未开,被很多人当傻子欺负,但是着墨不多,更多的,是小胖子自己悟道那种牛头不对马嘴,偏偏阴差阳错成功了的剧情。   现在身临其境,把书里没写的欺凌展现给他看。裴景只觉得,主角这个小胖子,实在是太憋屈了。   “你在这里天下无敌。以后谁惹你你揍谁,谁让你不开心你揍谁,信我,到时候,用不着你讨好他们,一群人为你鞍前马后——知道鞍前马后的意思吗?”顿了顿,他好像也不会解释,算了:“你也不用懂,反正很厉害就是了,你会比现在开心一百倍。”   “明白没有?说话!”   底下传出季无忧抽抽搭搭带着哽咽的声音:“明、明白了。”   裴景:“……”这是被他凶哭了,还是感动哭的。   不行把他留在云霄,指不定积累更多的怨气。   裴景道:“算了跟你说不明白,你收拾一下,过几天跟我一起出一趟门吧。”   季无忧:“啊?”   裴景扯了扯嘴角:“擦擦眼泪。几日后我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季无忧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   有点受宠若惊,又有点对未知前路的不安。   裴景看他一眼,也不知道自己今日种下的因会结出怎样的果。   但做就做了,用不着后悔。   因为要带上楚君誉和季无忧,所以他还是强制性要求虞青莲和悟生变回了少年模样。   不出他所料,虞青莲丝毫没有还原体重的认识。   反正他记忆里,虞青莲这个时候根本就是个球,而不是眼前娉娉婷婷的少女。对着水池顾影自怜,虞青莲满意地拍拍手,“行,为了你那个小朋友,我就重回一段少年时光吧。”   裴景残酷揭穿她:“你的少年时光可不是这样的。”   虞青莲笑得阴气森森:“裴御之,你是以为我拿不动鞭子了吗?”   悟生没多大变化,从青年和尚变成了小和尚而已。   小和尚也依旧在做和事佬。   “该走了,节省时间,你们一个瀛洲岛主,一个云霄掌门,要做的事怕也不少。”   虞青莲叹气:“临时的而已。”   裴景很不要脸:“这不有陈虚吗。”   虞青莲扯了扯嘴角说:“陈虚真是从小被你压榨到大。”   “什么叫压榨,他管理云霄可开心了。”   虞青莲说:“是开心,我昨天才见他,开心得人都老了十岁。”   裴景:“你隔了有一百年没见他了吧,说他比上次老了十岁,那不就是年轻了九十岁吗,还不开心?想要延年益寿,返老还童,你可以常来我云霄做做掌门。”   虞青莲:“……你也就是趁着你师尊师祖都不在,才那么放肆。”   裴景都没想到她敢提这事:“他们在,你又要去告状了?”   虞青莲也气笑了:“你真以为我联系不上经天院。”   裴景:“我等着师祖隔空训话。”   虞青莲:“呵。”   *   裴景跟楚君誉说会带上季无忧时,以为会被冷嘲热讽一顿。没想到楚君誉只是愣了一秒,偏头,唇角慢慢勾起,说:“好啊。”   裴景没搞清楚他那笑得意义。只是觉得莫名其妙。   虞青莲走过上阳峰都是一道风景。红纱裙,金铃铛,乌发如云,唇红齿白。不少女修暗自投来嫉妒又惊艳的目光。这个世上效仿扶桑仙子穿着的女修有很多,但能学出那份神韵气质的却很少。   藏在明艳张扬外表下的矜贵冷淡。   风风火火,赤绫金铛,行遍天涯。   虞青莲对那些目光,全做无视。   收获太多艳羡和太多爱慕,她早习以为常。   这世上她唯一想惊艳的人,大概就是裴御之了。   只是狗嘴吐不出象牙,裴御之这辈子就认定了她小时候的样子,永远别想从他嘴里听到一句夸她的话。   她现在少女模样,晴空之下,盈盈一笑,“我叫扶桑。”   她的眼珠子一眨不眨落在楚君誉身上。   这是裴御之带来的一个弟子。她却莫名其妙地在第一眼就心生好感,就好像初相识,已是故人来。   ——世人唤我扶桑,大概是因为扶桑花红如火,我也喜欢穿红吧。   ——那这个世上红色的花有很多啊,譬如牡丹,为什么不叫你牡丹仙子呢,或者鸡冠花,鸡冠仙子如何?   ——因为土啊!你可以闭嘴了吗!   裴景扯了扯嘴角,没想到她会给自己取名叫扶桑。   楚君誉视线落在她脸上只一瞬,脑海里呼啸过的却是风雪皑皑、碧血红颜。   森冷的白骨。   最后的回眸。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下意识地偏头去看裴景,从少年清澈的眼里,静下心来。   “楚君誉。”   礼貌疏离,不冷不淡。   虞青莲朝他笑了一下,眼睛弯起,又问下一个:“你呢?”   季无忧没怎么接触过女修,还是那么美丽的师姐,吓得话都说不明白了:“我、我叫季无忧。”   虞青莲鼓掌赞叹道:“好名字啊,季无忧,无忧,你的父母肯定特别温柔,愿你这辈子无忧无虑的。”   她对不熟悉的人从来都是冷淡神情,但是裴御之带来的两个小弟子,还是愿意去花心思了解一下的。   悟生出家人不打诳语,直接说了自己的道号。毕竟世上,跟风唤悟生的人太多了。季无忧是个小傻子,连天下五杰都记不清;而楚君誉,那副态度冷冷淡淡摆着,都知道不会深究。   飞行时前往无妄峰时,虞青莲坐在裴景旁边,视线不停地往楚君誉身上看:“那个小弟子还挺有意思的,很合我眼缘,感觉很熟悉一样。”   裴景突然想起好像陈虚也说过类似的话,他对楚君誉,除了惜才之心,百般维护也是由于莫名其妙的好感。   再回头,认认真真观察楚君誉的神情,裴景怎么都找不到一丝亲切的感觉。问虞青莲:“你是不是看到长得好看的,都合眼缘。”   虞青莲跟他聊不下去了,问悟生:“你觉得呢?”   悟生顿了顿,笑道:“有一些。”   悟生都说有了。   那就做不得假。   裴景只能道:“……那你们看人还挺不准的。”   云鹤飞行时,过云岚山脉,往下一望,已经看不到那种浓郁的血气。雾气重重,茫茫一片,裴景想到了那个老人。   行善多年攒的气运被孽子一朝败尽,最后只剩下一个人,聊度余生。他现在,一个人过,也很孤独吧。   他偏头问悟生:“你几年前有没有点化过一个小男孩。”   悟生神情微愣,然后若有所思,点头:“好像是有。那时候我徒步从终南山回来,遇雨,就到了附近一座废弃寺庙,盘坐修行。修行到一半,有一对爷孙走了进来。孙子天生少了三魄,心思却极为纯澈,我打坐时,就在我旁边有模有样地学着我,时不时睁眼看我,颇为可爱。我见那老人眉间福泽不浅,想平日也是常年积德行善之人,便起了相助的心思。”   “他与我有缘,我便点化了他,让他完整七魂六魄,也赠与了他远离邪祟的能力。你突然问起这事,是后来遇见他了吗?他现在如何?”   裴景目光朝下,想起暮雨纷纷,那个田地朝他道别的孩童灵魂,一时心中百般滋味。   他道:“死了。那老人的二儿子心思不正,被鬼怪钻了空,连带了他们一家人都死了,只剩下那老人一人。”   悟生有些震惊,叹了口气后,摇摇头,“其实当初他们走后,我看了那老人一眼,金光紫气相交缠,他命中家人定有一大劫,他能躲过,活下来,大概前半生攒的福运相顾。”   裴景道:“那老人真的是个好人了。我去调查此事时,无名无姓,莫名其妙出现在大晚上,也就他肯收留我。”裴景皱了下眉:“大概好人好报就这个理,只是他运气不好,养了个那样狼心狗肺的儿子而已。”   悟生摇头不语。   虞青莲听得也一愣:“怎么死的?”   裴景:“被鬼怪害死的,你们可知道千面女。”   虞青莲蹙起柳眉:“有些熟悉。”   裴景道:“我也是从寂无端那里才了解清楚的,千面女无郾城里莫名其妙出现的鬼怪。实力深不可测,几名元婴期前辈联手都打不过,最后还是无郾城城主出手才将其措灭。只是还未杀绝,千面女身上几张脸流窜四方,其中有一张就落到了云岚山脉,然后造成一系列事情。”   顿了顿裴景道:“此一行,可能也会有些危险。因为写七杀歌的人,给我的感觉跟千面女很像,他们就好像来自同一个地方。我在长天秘境得人指点,它叫书阎。”   虞青莲:“书阎?书中阎王??。”   裴景:“反正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书阎。   风从楚君誉的指间掠过,他垂眸,浓密的睫毛下眼睛血红。   阎罗书生。 第34章 状元村   无妄峰, 云中十四州,这地方对裴景来说并不陌生。   寂无端给出的线索,是一个离云中十四州较远的小村庄。   村子隐藏在山林里, 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是山, 却并不与世隔绝。相反, 他们在附近一带还挺有名, 光是名字就已经非常凸显特色,状元村。   云中城的一间酒楼。   裴景倚着窗户,往外面望, 人群熙攘,叫卖声不绝。对比现在的热闹繁华, 再回想当初他经过云中城所见的一片疮痍。裴景摇头, 心道:“希望这回,书阎不要闹出太大的事。”   横尸遍野, 血流成河的场景太过惨烈。   无论看过多少次, 依旧触目惊心。   虞青莲用勺子搅动着茶杯, 托腮, 也侧头看,慢慢道:“我听说当年云中十四州掌门走火入魔,以人为食,巍巍宗门上下一夕全部入魔, 害的山下云中城的百姓也不堪言。如今这里一片太平, 真难想象, 以前竟是座地狱。”   裴景说:“所以每过此处, 我都会想起天试第一的裴师兄,救万人于水火,一剑凌霜,真的帅。”   虞青莲翻个白眼,忽然握勺子的手顿了顿,眼一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在天阁里看到有人问‘一剑凌霜无妄峰是什么感受’。那个回复头冷的是不是你。”   悟生在一旁,忍俊不禁。   裴景愣了愣,“为什么你觉得会是我。”   虞青莲道:“凭直觉。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   裴景笑个不停,且没有回答是否,只道:“我觉得那个人说的挺在理的,突然下大雪,头肯定冷了。”还顺便扯过楚君誉:“你说对不对?”   楚君誉看了一眼他扯他的衣袖的手,很快转移视线。   去之前他们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譬如状元村还真是个盛产状元的地方,每十年,村子里总能出一两个状元。   最盛名的时候,有一年离国科举,状元榜眼探花,全部出自状元村。那一年不少人千里迢迢到此,就为观赏它的特别之处,不过基本上都是发现不了什么败兴而归。而且他们不能呆久,状元村在林子深处,毒虫猛兽不少,村民已经习惯,外人留个一两天就浑身不适。   跟他们说这些的,是一名老者,也是酒楼的掌柜。   老者拿帕子擦着花瓶,道:“状元村吧,别人不想进去,里面的人不想出来。就连考出去的,到最后也会回去。按他们那玄乎其玄的说法,状元村是受文曲星眷顾的地方。只有呆在那里,子孙才能高中。”   裴景笑了一下,真的受文曲星庇护,还会出现那张纸?   老者想了想,又慢慢道:“状元村里有个状元庙,庙里供奉的就是文曲星。他们的文曲星,和书本上长得完全不一样,我说不出来,如果你们真的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但我还是奉劝你们,能别进去就别进去。我最近越来越觉得那村子瘆得慌。”   “好的,谢谢提醒。”   裴景忽然问道:“这状元村是什么时候有的。”   老者放稳花瓶,慢慢道:“四百年前的事吧。无妄峰妖魔作乱,能跑的都跑了、跑不掉的就躲起来——有人躲进深林里,找到一块平地,就是那时的状元村。他们还是运气好,一直没被发现。不过等那位仙人到来,妖魔祸乱的事过去,深林里的人也不想出来了。外面都是亲人的尸体鲜血,不如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裴景一愣,没想到这状元村的来历居然是这样的。   状元村。状元庙。不知道村民世代供奉的文曲星到底是神,还是鬼。   老者说瘆得慌,裴景下意识觉得那村子肯定死气沉沉,充满诡异。   但依山路往里走,苍郁擎天的树木慢慢分隔,曲径通幽,看到状元村真正的情景,裴景差点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早上的村子沐浴在一片温和的阳光里,阡陌相通,稻田灿灿,桑音柳树鸡犬声。妇女捣衣归,孩童相嬉戏,盛世之下,和平宁静的田野生活,大概就是这样了。   裴景凭神识,也没发现这里的异常。   他古怪地打量着这座村子时,这座村子里的人也古怪地打量着他。   小孩子睁大着眼睛,小声交谈。   成年人收在眼里,把这事告诉了村长。   村长年过花甲,精神却抖擞,见怪不怪地到村口来,说:“我们这里现在不欢迎外人。”   裴景笑道:“不对啊,我是听来过的人指引才上来的,为什么以前欢迎,现在就不欢迎了。”   村长掀了掀眼皮:“反正现在就是不欢迎,你们走吧。”   村长旁边有个小女孩,应该是村长的孙女,七八岁的样子,睁着大眼睛,疑惑地看着他们。 第35章 雕像   裴景视线落在了那个小女孩身上, 女孩皮肤嫩得能掐出水, 衣着朴素,引人注意的是她的双眼,纯黑色,没有眼白,乍一看颇为瘆人。她手指紧紧攥着爷爷的衣角, 有些怕生。   裴景想了想,笑问:“这是你的孙女。”   村长板着脸:“有完没完,再不走,我叫人来赶了!”   裴景蹲下身, 与那个女孩面对面。女孩见陌生人, 往后退了退。   少年微微一笑, 俊秀无双:“在你眼里, 我是什么颜色的。黑的,还是白的。”   村长气得翻白眼,快速扯过自家孙女, 拿手里的拐杖点了点地,往身后吼:“村里人都死哪去了,没看到外人都欺负到头上了?还不快点帮我把他们赶出去。”   裴景慢悠悠站起身,笑:“别啊, 老头你脾气怎么那么大,我这不看你孙女太可怜, 想要帮帮她吗。”他目光含笑对上女孩漆黑的眼:“在你的世界里应该是黑色吧。”   女孩站在爷爷身后, 探出头, 在爷爷气急攻心的时候,用很轻的声音说:“是黑色的。”她的声音含糊,糯糯的。带着稚子的纯真,格外好听。   裴景朝她温柔一笑。   村长一腔怒火却是因为这一句话猛地熄灭,瞪大眼睛,豁然转身,难以置信道:“阿茹,你说话了?”   唤阿茹的少女朝爷爷挤出一个笑容来。   村长又偏头,目光诧异望着裴景。   少年笑起来,特别灿烂。   “我能把你孙女的病治好,但是有一个条件。”   状元村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迎来了一蹲瘟神。   要在这里住几天,自然不可能都挤在一个人家里,村长给另外几人安排了别的住宿,裴景跟着去他家。村长家住的还有点隐蔽,在更深的山林里,深林湿气寒意重,有很多毒虫,鸟叫声断断续续。   路上,裴景自然不会闲着无聊,问起了村长的孙女:“她这眼睛是怎么弄的。”   村长拿着拐杖打旁边的草,吓走潜伏的蛇,说:“她不听话,自己活该的。”   阿茹扁了扁嘴。   裴景低头,认认真真看女孩的眼,笑道:“自己弄能弄成这样?你这孙女是妖怪吧。”   村长很明显是不想在这事上多说:“你只管把她治好就是,管那么多干什么。”   裴景:“老头,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求人求得最暴躁的。”   村长:“……”   好在裴景来这里本就别有所图,所以脾气也还挺好,继续问:“你为什么最开始那么拦着,不让我们进来啊,我现在进来了,左右看,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暴躁村长努力不暴躁,闷声说:“你们来的不是时候,没几天就是祈福日了。”   “祈福日?”   “嗯,祭拜文曲星的日子,各家各户杀鸡宰牛为自家孩子来年春试祈福。”   裴景:“哇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不该人越多越热闹吗。”   村长瞪了他一眼:“文曲星每年只会选取三四个人赐福。凭什么要把这机会给外人啊。”   裴景装作很震惊:“赐福?你们这的文曲星还真的会显灵啊。”   村长含糊其辞:“反正说了也没你事,你别动什么歪心思。”   裴景乖巧地:“哦好,其实我就是进来参观一下的,家里也没人要科举。”   说完,他感到一道视线,低头和那个纯黑眼眸的女孩对上。   裴景一笑。   女孩表情有些疑惑。   村长哼一声,这才把他往家里带。村长家倚着一棵大榕树,木屋两层,楼梯就盘旋在树边。还没走进,裴景就看到屋前蹲着一个人。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拿着木棍在地上搓泥巴玩。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少年长得倒是眉清目秀,就是看起来傻傻的。   一开口说话,裴景也坐实了自己的想法。   “爷爷,妹妹,你们回来了。”   憨声憨气。   村长望天无语,拿拐杖打了下他的手:“说了多少遍了,怎么又在玩泥巴!”   这一下打的很用力,少年的手背瞬间出了一道红色的印子。   少年被打痛了。躲到了妹妹身后,委屈巴巴:“爷爷,痛,痛。”   阿茹愣了愣,偏过头,眼珠子在自己哥哥脸上凝视了很久。   然后她又很快低下头,把自己哥哥护在身后,没有说话。   村长一脸糟心,摇摇头,也没说话,带着裴景往里走:“你要是还有能耐,把我孙子这病也治一治吧。”   裴景进屋前,若有所思往后面望了一眼,九岁的女孩,十六的少年,明明是兄妹相处却像是姐弟。女孩低头,轻轻为少年吹着伤口,垂下的睫毛乖巧又安宁。少年抽着鼻子,整张脸皱成一团。   点起油灯,村长从灶上拿了两个冷硬馒头出来,放盘里。坐在桌前,慢慢说:“也是造孽,一个瞎,一个傻。”裴景道:“我看你这孙女也挺懂事的,那么小就已经会照顾哥哥了。”村长握着筷子的手一抖,而后深深叹了口气,笑容也有几分苦涩:“能不好好照顾吗,她哥就是被她害的。”   裴景静默不言,等他说。   “神仙赐福那么神圣一件事,历年来的规矩都是不准人靠近的,违背规矩的人要遭受惩罚。我跟她说,她哥被文曲星选中正在庙里接受点化呢,她就是不听,一直哭一直哭,半夜还趁着我们不注意,偷偷跑出去。”   老人家灌了一口酒,神色有了几分疲惫。   “那是规矩啊。坏了规矩,什么都完了。她铁定是在庙里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所以神明夺去了她的眼。她哥哥,也连带地变成了傻子。”   裴景心中好笑,还神明,有那么邪性的神明?不过这对兄妹也确实可怜。   村长用筷子夹着花生,面无表情嚼着,“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但到底是自己的亲孙女,能怎么办。自那之后,阿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前活泼爱笑一个小姑娘,现在见谁都不说话。”   裴景说:“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让我和她单独呆上一会儿。”   村长用筷子拨弄盘里仅剩几颗的花生:“去吧,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她不怕的生人。那孩子喜欢你,你去跟她聊聊。”   裴景跟阿茹真正聊上天,还是第二天的早上。他也不知道该跟小孩子说什么,干脆直接开门见山问:“你还能想起那天晚上,状元庙发生的事吗?”   阿茹手里还提着水,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掠过他走了。   裴景身后是刚睡醒的阿茹哥哥。   阿茹哥哥有点可怜说:“我饿了。”   阿茹认真回:“马上就可以吃饭的。”   阿茹哥哥扁扁嘴:“我现在就很饿。”   阿茹说:“再等一等啊。”   村长扛着锄头,手里提着几把菜回来。   裴景望着两个小孩离开的背影,道:“他们关系真的挺好的。”   村长不以为意:“一个娘胎生的,关系能不好吗。两人打小就跟长了一颗心似的。”   裴景:“心有灵犀?”   村长皱眉:“是那个意思吧。”   来到状元村,当然要去拜一拜状元庙。这几日的状元庙尤其热闹,山谷间的那条小道都快被人踩平了。   裴景没找到楚君誉,是先和虞青莲一起来看的。   虞青莲大小姐娇生惯养,在这种环境不可能睡着,昨天干脆隐匿身形,把村子里每家每户看了个遍,只是都没找到寂无端所说的那个地方。   “一间房,一个院子,一口缸,家家都是这摆设,他是不是在逗我。”   裴景道:“我也觉得奇怪,当初那书阎一入秘境我就感受到了它的气息。可我在这状元村睡都睡了一晚,半点邪门的都没发现。”   虞青莲卷了卷耳边的发,慢慢道:“我昨天用摄魂术,忽悠了一个人,打听到了一些消息。这一村子的人都信那文曲星信成了疯子,每三年都要举行一次祈福活动,为了人间科考做准备。祈福吧,也邪门,戴个面具在庙里围着神像转一圈,获得神垂怜的人会听到神的声音。”   裴景:“有趣。我怀疑人间的神仙和我们修士所说的神仙不是同一个东西。”   虞青莲笑起来,道:“我们所说的神仙,是飞升之后,具有有毁天灭地能力的永生之人。他们所信奉的神仙,都是闲的没事只会庇佑他们的。”   裴景往后看了看,警告她:“你声音小点。”   虞青莲低头一笑。   状元庙没被翻新过。一直就是最开始那种落魄样。牌匾缺了一角,墙壁也红漆剥离,台阶更是裂痕无数。山谷阴气重,状元庙远远看着,也挺突兀。毕竟这深林山谷,莫名其妙出现这么一座破旧诡异的庙,很难叫人不多想。   而村民们多想后得出的结果,就是——这是神仙建起来的。   真是可爱。   他们两人走时,刚好一位大娘同行,大娘很热情地跟他们道:“我瞅着你俩面生,应该是昨天进来的几个小仔吧。”   裴景腼腆一笑。   大娘道:“你也别怪村长老头子非逼着你们出去,以前这个时候也有人来,赶上我们的祈福日。只是毛毛躁躁不懂规矩,害得文曲星不高兴了,最后一个人也没被选中。那一年,村里头没一个考出去。”   裴景挠挠头:“我听村长说,文曲星会选有缘人,这有缘人可以是我们这种外人吗?”   大娘是个脾气好的,笑:“这我哪晓得,以前也没这先例。”   快到状元庙了。   大娘喜上眉梢:“你们若是第一次来,等会儿可能会吓一跳,因为我们庙里那位文曲星啊,长得格外俊俏。”   虞青莲笑一声。   裴景装作惊讶:“有多俊俏。”   大娘说:“你们见了就知道了。”   进状元庙。窗檐落魄,香烟沉沉。光线昏黄,从山谷的一侧照到了正中央。不是神像,是一座雕像,立在神台上。一个青年模样的书生,一手握着一卷书,一手握着一支笔,头带纶巾,衣衫朴素,表情在光影里变幻莫测。庙里的蒲团上已经跪着不少人。   裴景和虞青莲就站在门口。雕像没有一丝人气,阴冷潮湿,如暗虫生于滑苔。   裴景笑起来,同虞青莲说:“我觉得的吧,拜他不如拜我。”   虞青莲翻个白眼:“拜一个文盲干什么。”   裴景往前走:“你逗我笑呢,怎么跟经天院第一才子说话的。”   雕像湿冷。   但更让裴景感兴趣的是这雕像底下的世界。   热闹的很。 第36章 无妄峰   这雕像看久了,总让人觉得病怏怏的。   眉眼病态, 表情寡淡, 一副命短样。   裴景直言说:“这文曲星看着像个病弱书生。”   顺道稍他们来的大娘视线也落到神像上, 目光敬畏痴迷, 说:“读书人又不用像我们一样操劳,身体弱点没关系。”   裴景只笑:“这不是身体弱不弱的问题。”是我看他命短的像要夭折。   当然后面的话不能说出来,否则会被打。   状元庙里倒是香火不断,鸡鸭鱼都摆的整整齐齐, 观看之后, 虞青莲先留下, 裴景随着那大娘一起走了。   他低头, 看着大娘粗糙长满茧子的手,走在山路上, 问道:“我听外面人说, 你们这的进士老爷, 后面都会回来, 怎么我没见一个。”大娘一手提着篮子,闻言一阵笑:“他们啊,都是临终前回来的,你哪能见到呢。”   裴景有了兴趣:“临终前回来?”   大娘说:“对,死前回来,有后代的就把年幼的孙子孙女寄养给亲戚。这都是村里言传不知道多久的规矩了, 我嫁过来的时候, 我家三伯就是那一年的进士, 可风光了。这不,二十年后就回来了,还把他的几名小孙子寄养到了我这里。”   裴景见她朴素简陋的打扮,只笑:“说句不恰当的话,怎么你那三伯在外发达了,都不晓得接济一下你们呢。”   大娘愣了愣,支支吾吾想含糊过去,但与裴景的眼睛对上。   一瞬锐利的刺痛后,整个人大脑一片空白。   她神色僵硬又放松下来,叹了口气说:“我们这里,只分为两种人,村里人和村外人。考出去后,就不是村里人了,富贵风光都是他们的事,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裴景:“那你们大张旗鼓让子孙读书图的啥?”   大娘说:“图文曲星高兴,图他保佑我们啊。有一年吧,几个不懂事的外人搅和的许愿夜不安宁,文曲星生气了,一个人都没选。不出所料,那一年所有参考的人都名落孙山,顺带着接下来的三年,村里出现了各种天灾人祸。我的小儿子就是那三年里去世的。”   大娘中了轻微摄魂术,眼神迷茫,走在路上,干脆一五一十交代了自己知道的。   “我听我爷爷说,几百年前大家逃到深林里,无妄峰的魔头并不是没发现,只是追过来后,都被震慑在了状元庙外。神像救了所有人,为了报答状元庙,众人才取名状元村。”   “我也是嫁过来之后,才知道村里有那么多的习俗。祈愿夜,传承夜,每三年都会有那么几个人被选中,选中之后必会中举,只是出去了,也就断了所有联系。”   裴景问:“出去后就断了所有联系,你们还舍得儿孙科考?”   大娘说:“有什么舍不得的,被文曲星看上是他们的福分。他们能荣华富贵一生,我这当娘的做梦都能笑醒。而且,没人去读书,文曲星会不高兴的。”   裴景算是知道了,对应状元村的人来说,读书科考并不是为了光宗耀祖,只是为了讨好庙里那座神像。某种意义上,也算一种祭祀。   怪不得。   怪不得他放眼状元村,连个书塾都没有,家家户户那些适龄的人,也看不出多用功寒窗苦读。都等天上掉馅饼,可哪有那么好的事呢。   慢慢走到山谷口,大娘的眼睛才慢慢清明。她手指攥紧篮子,神情困惑又迷茫:“奇怪,是我昨晚没睡好吗?”   裴景以前游历四方,也见过不少被邪灵缠上的村子,各种祭祀活动,要么就是抓个小孩投河,要么就是抓女人火烧,村民们跟中邪一样,传承好几百年。这状元村也差不多,一群呆子。   不过比起揪出神庙里那作怪的鬼,裴景更感兴趣的是别的事。   那首《七杀歌》,还有无妄峰上云中十四州当年的事。   回到村长家后,裴景看到阿茹在淘米,小姑娘垂眸,模样很是乖巧,脚下叽叽喳喳绕着几只鸡。裴景在远处,低头笑了一下。   他想,这应该是个很聪明的小姑娘。   村长傍晚扛着锄头回来了,阿茹也已经做好了饭菜。   点一盏油灯,裴景坐到对面,说:“我大概有了恢复她眼睛的方法了,明天出去一趟采药,三日后祈愿夜再回来,到时可能还要借助一下文曲星的力量。”   村长懒洋洋掀了下眼皮,神色麻木嚼着颗花生:“嗯。”   第二日,兵分两路。   虞青莲带着季无忧继续在村子里找《七杀歌》的下落。   裴景和悟生去无妄峰一趟。说起来,他这几天一直都没看到楚君誉的人影。   临走前,虞青莲修长的手指剥着瓜子,对季无忧做点评道:“你这个小弟子倒是有意思,我感觉我一天说的话可以抵得上他一个月说的。问他什么,都是嗯,哦,啊。全程低头,搞得我差点以为自己是吃人的妖怪。”   季无忧在旁边,面红耳赤不敢说话。   裴景好笑地看一眼,道:“是你话太多。”   虞青莲咬了颗瓜子,拍拍手,衣角系的铃铛发出清铃响声,翻个白眼只对裴景道:“你快去吧,无妄峰到底还是你熟悉一点。”   和两人道别后,路中裴景问悟生:“这几日相处下来,你觉得季无忧这小子如何?”   悟生微愣后,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裴景道:“毕竟是我带来的人。说句实话,我觉得这小子根骨挺好的。”   悟生一手拿着法杖,一手转动佛珠,闻言,摇摇头:“根骨挺好,心性还需要磨练。”   裴景:“我这次带他来也就是磨练他的心性。他幼时的环境不是很好,智力未全,对什么都懵懵懂懂的,出来多涨涨见识。”   悟生停了下,慢慢笑了:“怕就怕你弄巧成拙。他既是稚子心性,那么是非善恶都不知道,你就不怕他见了太多的恶之后,将对错颠倒?”   裴景愣了愣:“虽然我不是很懂,但你说的应该是有道理的,到时候我多留意一下他。”   悟生含笑不语。   无妄峰自四百年前,云中十四州动乱后,便荒芜下来,毕竟当年一夜血洗,不知多少亡魂恶鬼盘旋在峰头未散尽。   悟生此行的目的之一,也是帮裴景善后,超度无妄峰的亡灵。   荒芜虽荒芜,人却也还是有的。天阁能出现那样一个吹嘘“裴御之一剑凌霜无妄峰”的话题,肯定就会有很多人前来模仿或者瞻仰。   随随便便就遇上一群。   皆是白衣剑修装扮,玉冠束发,拥挤在山道上。乍一看,白成一团,花了他的眼。 第37章 等你很久了   无妄峰山路很险, 有一段路极其狭窄,布满滑台, 临靠悬崖,一不留神就会跌个粉身碎骨。绝壁上怪柏丛生,遮拦人的视线,限制身形,更增加了行走的难度。   裴景用手抬高缘路的树枝,低头钻过去, 四顾打量之后道:“我当初来的时候, 这路还没那么难走的。现在变成这鬼样子,是多久没人来了?”   悟生以杖探路, 笑:“毕竟闲人只是少数。”   裴景瞬间就懂了他的意思, 再看前面兢兢战战一群少年, 后知后觉笑起来,“是挺闲的。”   那群少年差不多都筑基期, 御剑都才初入茅庐, 更何谈凌空, 掉下去就真的是九死一生。   他们面色紧张又隐忍, 每一步都走的兢兢战战。但是山路曲折, 还是有人没注意,在一个转弯口, 撞到了一棵长在山崖间的柏树。脚踩空, 直直掉了下去。   少年发出一声绝望惊恐的尖叫。   前面的人也都转身, 瞪大眼, 惊呼他的名字,却不知该怎么办。   裴景在后,笑着摇头,“真麻烦。”   他长袖一拂,花叶凝结成绳子,化为长龙猛冲下,卷住了掉下去少年的腰,把他从鬼门关拽上来。少年重新回到路上,却是脚都软了,跪下来。   而亲眼目睹一切的其余人都傻眼了,震惊地抬头,呆呆看着云雾里走出的两个少年。   一人金白僧袍,白绫覆眼。一人灰褐寒衣,草绳束发。前者慈悲温和,后者潇洒明亮。   少年们大惊,心中有呼之欲出的名字,却不敢置信。   悟生到底是出家人,往前一步,修长的手扶起了那个瘫坐地上的少年,轻声道:“无妄峰当年就是魔窟,现在也是冤魂不散。你们才筑基期,留在这里凶多吉少。不要再往前了,下山吧。”   坐地上的少年吓得魂飞魄散,鼻涕眼泪糊一脸,抽抽搭搭:“谢谢、谢谢恩人。谢谢恩人救我一命。”   其余少年惊愣原地,哑声不言。   云海风呼都成了背景,迟疑很久,领头人还是硬着头皮问道:“两位前辈是?”尽管心里有了猜测,但他们还是不敢下定论,那样的人会叫他们遇上。   裴景松了一手的花叶,笑起来:“别想了,我们不是你心里想的那两个人。”   “呃。”少年尴尬地站在原地。   悟生摇头,但笑不语。   裴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们一番,笑容带几分揶揄:“我猜你们不是云霄弟子,怎么一个个都是这个扮相。”   几名少年瞬间羞红了脸,但领头人还是个沉得住气的。   上前鞠躬作揖,把他们的目的来路都一一交代了一番。   “我们云中城云隐宗的弟子,此次前来无妄峰,是奉掌门之命,上山除魔的。”   裴景来了兴趣,懒洋洋道:“上山除魔?你逗我笑呢,无妄峰上的妖魔,岂是你们一干乳臭未干的小子能对付的。我说,你们是不是得罪了掌门人啊。”   领头少年脸一红一白,低头道:“前辈有所不知,自当初裴御之一剑屠峰后,山上所剩妖魔不多了。大部分都是被魔气污染的花草野兽成精,祸害山下百姓而已,不难对付的。”   裴景好笑:“是吗?”   领头的少年继续道:“是,而且上了山,我们都只在边缘猎捕。云中十四州的宗门所在地,半步都不会踏入。这也是掌门安排此次历练时,千叮咛万嘱咐的。”   裴景点头:“倒算谨慎。十四州虽然已经灭门,可鬼知道那些魔修的鬼魂散没散尽。”   他又重新回归最开始的问题:“那你们为何都打扮成这样。”   领头少年不要意思地挠挠头,说:“这是以防万一呢,怕十四州当年死去的魔修魂灵作乱,所以打扮成裴御之的模样,想着也能吓一吓他们。”   裴景心中一乐,看来是他和悟生想错了。   想想也是,真要模仿他,那在怎么也得一个人来,再怎么也得金丹修为。   少年们恭敬给地他们让路,让他们走在前方。裴景含笑回看了他们一眼,在少年们噤若寒蝉的表情里,又转回来,摇头说:“学我学得一个都不像。”   悟生有些无奈:“在你眼里,自然是谁都不像了。”   裴景抬头望了眼天,慢慢道:“其实我不喜欢穿白衣,我喜欢黑色来着,脏了也看不见,还特别神秘。但我师尊有洁癖,而且在他眼里,白意味着雅正光明,黑意味着罪恶混沌,所以小时候,就逼着我和云霄上上下下所有人一起披麻戴孝,啧。”   悟生笑道:“若是叫天涯道人听见你这话,你怕是又要遭一番打。”   裴景也笑:“这不他不在吗。”   无妄峰很高。云雾缭绕,气温寒冷,当年盘旋上空的血色阴沉一年一年也隐于苍穹。   山林茂密,野兽蛰伏。   唯独最北边是一片荒芜。   当初云中十四州宗门驻扎之地。即便百年过后,依旧神秘如禁区。   几名少年在山林外面就跟他们道别。   裴景和悟生直接往里面走。   十四州山门在顶峰处,往上有一个山坡,台阶层层,在缝隙里还有干涸的血迹。   裴景望着前方,若有所思。   “我当初一入十四州,看到的就是几名魔修在分食一个妇人。整个门派像中了邪一样,一路都是枯骨,人间地狱。找到十四州的掌门时,他也又哭又笑像个疯子,很明显精神已经错乱。我本来以为我会很费劲,毕竟对抗的是个元婴期大能,都已经想着要祭出师祖给我的法宝了。没想到,那个疯子倒是不堪一击。”   “我一直以为他是走火入魔灵力紊乱,现在想来,另有蹊跷。”   当初一剑屠山门,外人言传的绝世风姿,其实在当事人看来,也有几分莫名其妙。   无妄峰。云中十四州。山门矗立月色云海里,当初一人一剑笑谈来杀人的少年,如今又重新归来。   几乎是第一时间,裴景就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和恐惧。   阴气太重,就会滋生邪灵,当年门派内都是修士,时间久了,总能借助邪灵找到方法安魂引魂。   此刻,暗中,不知道潜藏多少双眼睛。   裴景笑了一下,还很有礼貌地劝告他们:“好久不见,不过我觉得你们可以歇歇了。死前打不过我,死后成为一堆孤魂野鬼的,就更不要想了,省点力气投个好胎吧。”   “……”暗中的一群魑魅魍魉气到不想说话。   悟生笑着摇头,相识多年,早就习惯了裴景这样子。   他握法杖,在山门前,同裴景道:“你先进去调查吧,我在此处开始渡魂。”   裴景点头:“嗯,多加小心。”   一场大雪覆盖消融后,也不能完全把血腥掩去。过山门,过悬梯,来到了十四州的主殿。   这里的血色未散尽。白骨垒垒,凡人的、魔修的,堆积一处。蛛网密布,鲜血洇红墙壁石阶。   裴景顺着记忆,来到了掌门所在的地方,入门内,笑意淡下来。   这间宫殿里,多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入眼就是狰狞血红的字迹,墨未干,像血一样流下来。《七杀歌》写在正前方主座的背后屏风之上。还是那种扭曲张狂的风格。每一个字背后,都仿佛寄居着一个恶鬼。   “你还真是,才学浅陋到就只会这一首诗啊。”   裴景懒洋洋笑着,往前走。   站在主座前,却是直接拔剑,凌厉如风,咔嚓将屏风四分五裂。每一个字都扭曲了一下,发出呻吟,墨水像是活了一样,四处流动但溢不出边缘。   屏风轰隆倒下。   裴景看到了后面的场景。   死去的掌门遗骸堆在墙角,旁边,是一个被人打开的暗道。   书阎来过这里,但是已经走了,所以现在,这里面是谁。裴景挑了下眉,他执剑向前,身形消失在黑暗里。   却没留意到,身后倒下的屏风上,墨水终究还是一点一点溢了出去。   暗道内没有光,没有岔路,一路前行,裴景越走近越感受到一种寒意,冰冷蚀骨。视线所及,一团红雾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从暗道的尽头飘过来,红雾貌似有腐蚀人神志的功能,裴景只吸了一口,便感觉世界天旋地转。但幸而他道心坚定,很快屛住了呼吸。   视线到底还是不清楚了。   这个时候,他背后传来了一人熟悉的声音。   “你怎么进来了。”   裴景回过头。   一片血色雾气中,少年站立,清姿无双。   蓝白衣袍,缥碧发带。楚君誉。   裴景愣了几秒后,笑起来:“我就说你这小子这几天怎么都不见人影,原来是到这里来了。”   楚君誉看他一眼,然后说:“既然来了,那就一起走吧。”   裴景笑:“嗯好。”   楚君誉走了几步,忽道:“这地方是当初十四州掌门入魔的地方,雾气有毒。你别呼吸,也别说话了。我在云中城调查,得到了几枚静气丸,你先服下。”   他张开手,修长苍白的手心是一枚青玉色的珠子。   光芒仿佛能驱散周围的血雾。   裴景打趣:“你什么时候那么贴心了。”   楚君誉闻言一愣,笑了一下,柔和明净:“毕竟等下也不知道会面对什么,两个人总是比一个人好。”   裴景倒是有趣地看着他的笑容,原来楚君誉笑起来是这个样子。   也是,他本就生的好看,消融了气质的冷漠,这么温柔的一笑,眉眼仿佛都蕴着风月。   裴景突然低头一笑,指尖拿起那枚珠子,细细端详。   然后,珠子在他手里一瞬粉碎。   咔嚓。   “你还是不够了解他。”   裴景将粉末拍赶紧:“楚君誉那个人,除非变性,否则哪会这么体贴又温柔。”   “看来除了文化水平不高,你模仿的能力也不行啊。”   对面的少年愣了愣,然后嘴角扯出一丝扭曲的笑。整个人开始变化,身体各处渗出血,一点一点,最后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血人。或者说,由红色墨水凝聚出的“人”。   没有五官,只有四肢。头颅下凹,像是一张巨嘴。   裴景道:“你本体又不在,留下一堆墨水,还想对付我?哥,你逗我玩呢。”   血人可能是被他气到了,磨牙。声音雌雄莫辩,沙哑难听:“我现在杀不死你又如何,这雾有毒,毒会入侵你的神识,让你在雾里疯癫死去。”   只要碰到就会有毒。   真阴啊。   裴景却笑:“那你还真是沉不住气,告诉我会侵入神识,我封闭神识不就行了?”   血人恨出一口血:“封闭神识,那你这辈子呆在这个暗道里,别想出去了。”   裴景:“我死不死还不知道,你先下去等着。”   跟他废话那么多,就是因为碰了这雾,感觉到不对,套话而已。现在话套出来了,这话痨鬼也就没必要活了。   根本不需要用剑,裴景本就是冰灵根。一道冰蓝的光从指尖渗出,形成冰凌贯穿血人的头颅,然后在里面停下。   血人痛苦地扭动身体,寒冰迅速凝结。   他整个人来不及逃走,成了一尊丑陋的血色冰雕。   封闭神识,在这黑暗里甬道里,其实就是完全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盲人。这倒不是恐怖的,恐怖的是——这间房里,当初十四州掌门的鬼魂,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要还在,就有点意思了。   ……以及,比他先进去的人到底是谁。   裴景往前走。   才明白那血人说的意思。   这条路根本就走不到尽头。   渐渐的,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世界混沌无光,漆黑暗沉。   十四州掌门低沉喑哑的声音,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响起。   像在空中,又像在地下,飘渺不知,每一个字都渗着冷意和杀意,寒气透骨。   他桀桀笑着,灌入耳中,带来元婴修士的威压,撕裂的痛楚。   “我等你四百年了,裴御之。你,终于来了。”   “……”擦。   裴景扯了扯嘴角,他现在关闭神识,又看不清。等于敌在暗,他在明,非常不利。   就在裴景响着该怎么对付时。   他听到了另一人的声音。   一个方向穿来,音色清冷,漫不经心。   那人笑一声。   “等我过来散你魂魄?” 第38章 山路   云中十四州掌门叫的, 不就是他吗?裴御之。这个世界上哪那么巧, 有第二个裴御之, 还叫他在这里遇到了。   裴景收了神识, 在黑暗里, 就跟个瞎子一样往前摸索,他心中有疑惑,总觉那声音有几分熟悉。但他本身就是个路痴属性, 直觉不如狗,现在这种处境, 更是只能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一墙之隔。   密室里空空荡荡, 四壁却挂满了书画, 每一幅都是青红之色, 鲜明得有些诡异。   元婴修士闭关的地方总是有几分独特的,就譬如这个地方,上方开了一个口, 渡劫时为引雷,现在却是叫天色月光流泻而下,照着一地白骨森然。   白骨之上横着一口棺, 里面悬浮着一颗头,是个老人, 头发虚白,脸颊凹陷, 眼露怨恨的青光。棺前, 立着一个少年, 青丝如墨,白衣如雪。   老者笑起来,一口血色獠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那日不过是我被妖魔蚀心才叫你占了上风,这次你来了,就别想走了。”   楚君誉:“真稀奇,你就那么肯定我是裴御之?”   老者声音阴桀,刻满滔天的怨气:“你纵是化成灰我都认得!”   楚君誉笑了一下:“你比某些人聪明多了。”   老者只以为是他在羞辱他,瞬间怒气化作青烟,从头顶冒出。元婴长老的威压四面八方袭来,如流水铺陈开。窒息、毁灭、怨恨,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掐着人的脖子。   楚君誉不为所动,视这种威压为无物,白衣掠地,往前走。   老者威压猛地收回,瞪大眼,难以置信:“你……”   脚踩枯骨而来的少年,浅色的眼眸冰若霜雪,轻声说:“云中十四州上下因你一人尽入魔,你身为掌门,死不足惜。”   楚君誉站到了棺材前,眼眸里倒映十四州掌门惊恐难以置信的表情。   十四州掌门头颅瞬间破碎,露出里面一个泛着黑气的元婴,面目狰狞,就要逃走。   楚君誉伸手,修长的手指直接把它捏在手里。   小小的元婴露出了极度痛苦的模样。   少年低头,眼眸微微血红,笑容都带了份邪性诡异:“我倒是很好奇,书阎是怎么把你变成这副模样的,那个山林底下的世界,到底通向什么地方。”   掌门眼球布满血丝,元婴本就脆弱不堪,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坠入一片寒窖里。看着白衣少年唇角的笑,如见恶鬼,他艰难地:“你……你不是……你不是裴御之!”   楚君誉将他的元婴捏碎,垂眸,外表秀雅温柔的少年,眼眸嗜血:“是啊,我早就不是裴御之了。”   “啊——!!”   元婴爆碎的一刻,十四州掌门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   真元外露,力量从无妄峰上空爆炸,整座山都在动摇。   地动山摇,惊动了在山上的每一个人。   “发生了什么?”   “这地怎么在动!”   上山猎妖魔的几名弟子都被惊醒,呆呆望着波动中心,一头雾水。   “啊——”有人被力量波及,直接吐出一口,跪了下来。   众人的心瞬间提到嗓子口,聚在一起,扶起那位少年:“双城!你怎样?”   唤北城的少年捂着胸口,神情像见鬼一样,指着一个方向:“是北方出的事,北方,云中十四州!!”   云中十四州,五个字一出,所有人打了个寒颤。他们都是云中城人,四百年前的人间地狱被无数人口耳相传,即便未曾经历,他们也对那样一个吃人魔修横行的时代心存畏惧。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而在山门外的悟生也一愣。   覆白绫的双眼,静静望向了前方。一团浓郁的血色,遮盖住了所有,那团血气还不是最恐怖的,恐怖的是另一股力量,阴冷黑暗,来自深渊。   他盘腿坐着,身后是慈悲大光相。   旁边跪了一地的冤魂。   悟生皱了下眉。   被困在暗道里的裴景非常难受。   他只听清了一句话,那老不死的就开始释放元婴威压。祸及他时像是被人捏着脖子,痛不欲生,五感被活生生剥离,眼不见耳不闻,差点以为自己人要归西。   还好那威压散的快,可他还没来得及庆幸,更倒霉的就来了。   地面开始摇动,天旋地转,筑墙的砖块都在咔咔咔作响。   头痛欲裂。   裴景也找不到扶的东西。   跌跌撞撞往前走。   很久没有这么狼狈了。   漆黑混沌,不见方向,身受内伤,又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压制修为,无能为力。   手指挨着冰冷粗糙的墙壁,缓慢前行,每一步踏出,都像是走在鬼门关,   不知道是血雾的迷惑作用,还是他受伤后神志不清。   裴景的思绪紊乱,想七想八。   想到了初入这个世界时的惶恐。想到满月酒上第一次见师尊时的模样。   想到了数百年清冷寂寥的修行生涯。   这条路暗淡无光。   最后他和压抑在灵魂深处,很早、很早以前的一条路,重叠在了一起。   一次野外露营,一场车祸。   一个人贩子,一个山洞。   一条路,一条蛇。   幼儿园带他们上山春游的校车,不小心撞到了道旁的树,差点出人命。司机叫他们先下车等待。山道上出意外,围观的人很多,各种指指点点,吵个不停。   他背着书包在旁边等着,忽然就感觉嘴巴被人捂住,往后拖,想挣扎,但一张嘴就吃进了什么甜甜的东西,人马上没了意识。   等他醒来时,被塞进了一个山洞里,洞口还堵着一块大石头,他一个小孩子当然没力气推开。   他抱着书包,吓得整个人头脑空白,却也知道不能呆在这里。往另一个方向走,地面越来越潮湿,蝙蝠倒挂在头上方。那是他第一次面对未知的恐惧。路是那样长又是那样窄,还有岔路。就像命运的分岔口,错一步便是深渊。   他们会卖掉我的器官吗?   这个山洞里有鬼吗?   路的尽头又会是什么?   走了不知道多久。   他到了尽头。   路的尽头,是出口。   只是森森月光,照进来,出口盘旋着这一条花蛇。很长很大,直接堵住了洞口。   紧接着,他听到了警车的声音。   背后却有人气急败坏在撬开石头。   “妈的,运气真差,赶紧把这小子转走。”   小时候的恐惧和创伤能够叫人铭记很久。即便现在他已经到了另一个时空,成为移山倒海的修士。但那一晚每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晰。衬衫都被汗水打湿,人贩子发现他逃了,马上骂骂咧咧跑着找过来。   他咬牙,抱着书包,想从蛇身上跨过去,却惊醒了蛇,被狠狠的咬住小腿。很痛,可他不敢停留,就拖着蛇往前跑。蛇身缠绕上他的腿,让他摔了一跤,从山坡滚下去。   滚下山坡的那一刻,他大声哭了出来。   他怕蛇。一看到蛇就会头皮发麻,感到窒息。   对外人谎称是恶心,唯有自己知道,是因为再也不想回忆那一晚上的心情。   裴景心无波澜回忆着,越看这一条路,真的越像小时候的噩梦。同样没有光,于是沿生出同样的绝望。裴景想:云中十四州这老头,这一手还真是阴呢。   他握着凌云剑,像是那一晚的自己,抱着书包。   无妄峰地动山摇。   元婴修士爆体,真元之气足以粉碎整个云中十四州。宫殿崩塌,屋檐下陷,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唯独掌门所在的宫殿,在剧烈的晃动之后。   就停了下来,被人用灵力稳住。   一地的白骨化成灰。   本该沦为废墟的地狱,在他一念之下,保存下来。楚君誉此行本就只是为取十四州掌门一丝真元做钥匙,现在应该离开,却发现,这个地方,进了另一个人。手指一转,收那一丝红血入芥子。   他抬头,目光清冷。   神识遍布,看清一切。   其实他猜得到,裴景会来,毕竟他那么了解他——   了解他的近似可笑的善良和犹如智障的勇敢。   楚君誉低头,轻声说:“我真该给你一点教训。”   暗道里毒雾是书阎留下的,书院惯会制造人心深处最难忘记的幻象,痛苦的,恐惧的,扰人记忆,蚀人神识。若是心智坚定应该不会被影响,但刚刚他与十四州掌门交锋,元婴威压应该伤到了裴景,。   褐衣少年手握凌云剑,在黑暗中坎坷前行,神色悲悯又哀伤,含着一丝压抑。   将裴景每一个细微之处的表情都落入眼底。   楚君誉眼中的猩红慢慢褪去,眼眸浅若琉璃,明明净净映浮世万千象。   ……他或许知道,裴景看到的是什么。   少年笑了一下,“怎么不更逼真一点?”   他手指一点,瞬间,甬道所有的布局都变了。   砖头砌成的墙变成了山壁,长满青苔。一排蝙蝠倒挂,脚下山路泥泞。   红雾消散,但是更深远的神识覆盖在上方,抑制了裴景的修为。   幻境里还有月光洒进来,朦胧荒芜,照着前方。   *   “我想什么呢,这前没毒蛇后没人贩子的,哪里和小时候那条路像了。更何况就算有,现在也打不过我。”   裴景低头自言自语着,摇摇头,但是脑海里的恐惧的害怕还是挥之不去。”我到底在怕什么?“   怕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没有根源的恐惧……那就更应该,战胜它。   他进来无妄峰,就没想过会把自己交代在这里。   “……没什么好怕的。”   他刚对自己说完,就猛地发现自己身边的场景在千变万化。裴景豁然抬头,却撞上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很快,一群蝙蝠乌压压振着翅膀跑开。   裴景瞪大的眼眸映着前方的情景,一条在暗淡月光下曲折向黑暗的山路,熟悉得令他头皮发麻。   他回头,是被一块巨石堵住的洞口,缝隙里射进来森白的光。   时空错乱,记忆交叠。   裴景浑身,连血都是冰冷的。   他这辈子也入过不少幻境,知道它们都是探知人心营造出最原始的恐惧——但是,这一回,他自己记忆里都没那么清楚!   暗骂一声靠,裴景往前走。越走越熟悉,记得半路他听到一阵水流声,吓得够呛。这一回也听到了。淅淅流水声,在深夜逃亡时,激起人一身的战栗。   裴景真的生气了。他停下来,笑着说:“可以,再来个人贩子。”   然后他真的听到了岩石外,几个男人的交谈声。   “动作快点,警察就要来了!有病,把人关在山洞里。”   “这也没办法啊,又没地方放。”   “你帮我把着棍子,撬开,怎么没劲啊,那边推一下。”   裴景:“……”   还打算继续放狠话,他突然感受脑袋一阵剧痛,像一柄刀在使劲横插。他捂着脑袋,识海翻涌,痛苦地半蹲下来。理智也分析剥离,那种故作镇静的表象撕碎,回到最初的恐惧、惊惶。其实,对于这个噩梦,他从来,就没释怀过。   “跑了?居然让那个小兔崽子跑了!赶紧给我去追!”   他们追来了。   两个时空,不同的年龄,却是下意识做出的同样的举动。   成名数载,风光无限,可最开始的时候,他面对生死关头也是这样狼狈莽撞。山洞的另一个方向,唯一的出路。   跑,跑的时候,脑子是各种错乱的画面,神识搅碎,又痛苦又绝望。   他跑到一半,像小时候一样,差点跌倒。那么熟悉。那么真实。真实到仿佛几百年的岁月只是一梦,在他逃亡的时候匆匆闪过而已,现在,才是当下。   扶着洞壁,他往前看,出口尽在眼前。   而山洞口,盘旋着一条毒蛇。   裴景真的又气又急又怒。   精神被一股力量操纵扭曲,扭曲到只剩下一个幼年状态的自己。呆愣愣看着前方的毒蛇,慢慢流下一行眼泪来。   一切如初。他跑过去,踩到毒蛇,毒蛇牙齿咬进血肉。   翻滚而下,出了山洞,他看到了天幕明亮的星光。   重演了一回当年的噩梦。   ……今天进无妄峰,将会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举动。   *   滚出山坡见到的应该是警察。但是在这里,幻境消失,他看到的还是一团血红的雾。裴景的血依旧冰冷,脑袋里的痛却慢慢消失。他低头,呆呆看着自己的小腿,没有那条盘旋的蛇。   幻境中的幻境?   裴景现在腿还是软的,根本站不起来。   停了很久后才扶着墙壁站起来,咬牙,继续往前走,他现在心情特别差。   暗室里。楚君誉一挥袖,所有的灯都亮起,镶嵌入墙壁的壁画也褪掉色彩。他出门,雪白的衣袂上纹理冰蓝,气质冷漠像一块冰。   裴景并不担心自己出不去,毕竟师祖留下来保命的法宝他都还没用。而经历刚刚那一茬,现在他大脑浑浑噩噩的,想的东西乱七八糟。摇摇头,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扶墙的手还是有点抖。   就在他以为自己得栽下去时。   一只冰凉的手,提着他的衣领把他拽了回来。   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清冷戏谑。“知道自己会落得这个下场,你还会进来吗?”   裴景呆呆地回头。   不知什么时候墙壁两端的人鱼烛都被点亮。他一转身,就看到少年精致秀雅的容颜。   说话还是那么讨厌,但这一刻,裴景却觉得他是一道光,驱散幻境里各种扭曲的时空,告诉他这是真实。就像他乡逢故知,深深的亲切感从心里涌出,温暖得叫裴景差点热泪盈眶   激动之下不由分说伸手抱住了站在他面前的少年,真情实感哭嚎起来:“楚君誉!”   猛地被抱住的楚君誉:“……”   他以前的风光霁月真是喂了狗了?   裴景化为张一鸣在他身边时,给自己定的人设就是没皮没脸,现在更是没有负担,声泪俱下:“在这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我差点以为我得交代在这里,这房子里有鬼啊!”   楚君誉嫌弃地推开他:“你还怕鬼?”   裴景也就是夸张性地激动一下,他真是被刚刚那幻境的操作秀一脸,现在只能靠楚君誉找点真实感。   乖巧地松开手,如实说:“是比鬼更恐怖的东西,这地方的主人会探人神识制造幻境,太恐怖了,什么都瞒不过他。他连我小时候尿床的事都知道。”   楚君誉:“……你没有。”   裴景:“谢谢,不过你我之间不用顾忌面子问题的。”   楚君誉:“……”   真的欠教训。   裴景想要起来,结果一惊一喜后,把脚崴了。快乐不下去,愁眉苦脸蹲下身。   楚君誉虽然不明白他这一番装疯卖傻是为什么。但看到少年脸上那种不似作假的愁苦时,还是敛眸,伸出手:“扶着我。”   裴景啧一声,也不客气整个人靠在楚君誉身上,感叹:“我们不愧是过命的兄弟。”   楚君誉偏头,视线冰冷,咄咄逼人:“你有没有听到我刚才的话。”   “什么?”   楚君誉:“后不后悔进来这里。”   裴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勾了下唇角,笑起来:“有点后悔,但也不算后悔。”   楚君誉闻言也笑了,眸里一丝红光:“可以。”   两个少年就这么搀扶着出密道。   “你是怎么进来的。比我先还是比我后。”   楚君誉不作隐瞒:“比你先。”   裴景道:“这些日子你都在调查云中十四州的事?”   “嗯。”   “我来这里就是被吓了一遭啥都没看到,你呢,有调查出什么吗?”   楚君誉稍停,缓慢道:“回去再说。”   有人相伴,这条路,居然很快就走到尽头。   裴景说:“我先闭眼,你告诉我尽头是什么,我再睁眼。”   楚君誉垂眸,算是明白了裴景想要什么,而他自始至终都懒得去隐瞒。   “不会是蛇的。”   裴景想,他到底是错了的。早在从楚君誉眼中看到地狱开始,就知道他不是什么简单之人。可下意识以为他是因为童年悲惨才变成这样——所以想要去接近他,开导他,甚至……保护他。只是,貌似需要保护的人不是他。   他在黑暗里偏头,看着少年秀雅清冷的侧脸。   想到一年的朝夕相处,想到他很多次对自己的纵容和相助,再想到那个星辰为证的誓言。   裴景忽地把头靠过去,小声说:“你是不是不乐意把我当兄弟?”   楚君誉冷淡看他一眼,意思很明显。   裴景继续道:“不当兄弟也可以,我们可以发展一些其他关系。”   他声音越来越低,挣扎了一下:“比如父子关系?”让我用父爱如山回报你的情感什么的 第39章 活埋的村庄   他声音再低, 楚君誉都听得到, 面不改色平静道:“我可没你那么蠢的儿子。”   裴景笑骂:“滚吧。”   他是被楚君誉搀扶着出云中十四州的。   下台阶的瞬间,身后殿宇灰飞烟灭, 巨大的波动震撼土地。裴景回头看, 巍巍掌门殿,在血色与月色里,顷刻轰塌化为粉末。灰烬簌簌从天落, 飘渺苍白, 像一场雪。   裴景一愣之后笑起来,频频回头:“有点意思啊。”   他扯着楚君誉的衣袖,道:“快快快,你回头看。”   楚君誉停下脚步, 顺着他的指示看去,入眼是漫天洋洋洒洒的白色尘埃。   一如当年。   长剑弑天下。   悟生在山门外等了他很久, 看到他和楚君誉一起出来,疑惑问道:“怎么是你们一起出来的?”裴景一点都不想回忆:“先下山再说吧。”   回到状元村, 裴景先调整了一晚, 将识海和丹田受的伤都治愈。几个小周天后,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 睁开了眼。偏头看着放在身边的凌云剑,裴景眼眸浮现一丝困惑。从无妄峰下来就有很多的疑惑,只是另一个人不会回答他, 他只能自己去猜测。   一条他都放不开神识的密道, 楚君誉却能畅行无阻。一些关于自己的十分私密的事, 楚君誉似乎一清二楚。   裴景抚摸着凌云剑,喃喃:“……你到底是谁?来云霄又有什么目的?”   留一个身份莫测的人在云霄,对其他弟子难免造成威胁。如果不是这一年的相处,对楚君誉有了一定的了解。他身为临时掌门,现在就会去盘问出真相。   说他是来寻仇吧,也没见他对外人上过心。   说他来修行学习就更不可能,细数楚君誉这一年来的表现,大部分时光都独自一人,平时也拒人千里,唯一接触多的人就是自己了。虽说是自己刻意接近,但楚君誉好像从一开始对他就很特别。   裴景的表情有了几分古怪。   对于状元村而言,三年一次的祈福之夜是大事。要准备的事很多,鸡鸭牛羊,瓜果喜糖,鞭炮一连响了好几户人家,大红灯笼也高高挂起。裴景看这架势,还以为要过年。在祈福夜来临前,状元村村口的茶铺总是坐满人,打探着各家适龄孩子的情况。裴景带着阿茹坐下,和另几人围成一桌子,阿茹很乖巧地不说话,吃着裴景递给她的蜜饯。   虞青莲盯着小姑娘看了很久,皱了下眉,说:“她原来的眼睛应该很好看。”   裴景也不介意阿茹在场,说:“她体内被魔气入侵才导致眼睛出了问题,我现在在想办法帮她引出魔气。”   虞青莲点了下头,也不做多言,说其他的事:“这村里的祈福夜,我们得想个办法混进去。”   裴景:“哪还用想办法啊,都带着面具,谁知道你是谁。我看我们当务之急,是要想清楚,在祈福之夜上揪出了那妖魔后该怎么办。”   虞青莲:“杀呗。”   裴景说:“不提那怪物难不难对付,光是这群疯了一样的村民都有的你受的。”   虞青莲偏头看了一眼远处,人们正红光满面喜气洋洋交谈。   她反应过来,道:“把妖怪引出去,或者先把他们都打晕。”   裴景:“可以,这事你去干。”   他们这边聊着,上次带裴景前去状元庙的大娘,突然一脸笑意地走了过来:“哎呀,你们都坐在这儿呢?”她手里还算提个篮子,上面盖一层红色的布,估计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对他们几个外人都很热情。从篮子里拿出几个染红的鸡蛋,人手一个。“你们也别把自己当外人,这是我今早蒸的,新鲜着呢。”   裴景接过,笑:“大娘你心情很好啊。”大娘笑弯了眼:“还行,我孙儿明日也要参加祈福,我刚刚在那边算了几卦,都是好事。”   裴景:“都是好事那好啊,看你这面相,你孙子也是个有福气的。”   不过有福气才不会被选上当短命鬼。   大娘见他们只有五个人,还有空位,就挨着阿茹坐下了,笑道:“阿茹居然也肯跟着外人出门,看来这孩子很喜欢你们。”她也越发对这几个小少年有好感了,模样又好性格又好,于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祈福的事也不是说外人不可以参与,你们要是想看,偷偷溜进去也成的。”   五个人,楚君誉惯例神龙见首不见尾,阿茹规规矩矩吃东西,悟生不轻易说话,季无忧现在还处于极度的惶恐中。于是只剩裴景和虞青莲跟大娘寒暄。   裴景听大娘拐弯抹角地吹嘘他儿子多么聪明,突然就有了兴趣,他指着自己:“大娘,你看我怎么样?”   大娘话被打断,一头雾水:“啥子怎么样。”   裴景笑出一口白牙:“就我啊,你看我有没有被文曲星选上的福分。”   虞青莲扯了扯嘴角。大娘被他逗乐了,笑了半天却是摇头:“我虽不敢说能猜测神意,但那么多年看下来,也该知道一些规律了。小公子你看着是聪慧,但是啊,不会被选上的。”   虞青莲幸灾乐祸:“我劝你还是要有点自知之明。”   裴景不理她,笑道:“大娘你可别坑我啊,我从小就被人说才华横溢文曲星下凡呢,为什么不行?”   大娘继续摇头:“不行就是不行。”   裴景道:“那这样吧,你告诉我文曲星得选什么样的人,让我见识见识。”裴景一指周围,道:“我们在座的所有人,有没有谁可能被文曲星选中。”   虞青莲说:“你何必自取其辱。”   悟生笑道:“我就不必算进去了。”   但是大娘还是仔仔细细把每个人都打量了一番,最后实现落到了全程低头的季无忧上。手一指,喜笑颜开:“你们当中啊,我看,就这小伙子最有可能。”   被点到名的季无忧骤然抬起头。   小胖子瞪大的眼眸里写满了错愕。   三个人的视线都落到了他有些傻气呆滞的脸上。   浑然不在状态的季无忧因为众人的视线,有点不安地挠挠头:“……我、我吗?”   大娘笑道:“哎哟真可爱,可不就是你嘛。”   裴景愣了一会儿后,后知后觉笑起来:“还真是,有点想不到呢。”   虞青莲也稍怔,意料之外。   大娘道:“你们都在状元庙见过文曲星了吧。你们几个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子弟,没吃过苦,可这小胖仔不同,他啊,心事太多了,而且看模样,就是个有慧根的老实人。”   三人:“……”论慧根,他们堂堂天下五杰居然输给了这么一个老实人。   季无忧慌忙摆手:“没有没有,您、您别夸我。”   大娘笑道:“我说实话呢,你这孩子怎么那么招人疼呢。”   招人疼……   *   等众人先行,裴景和虞青莲走在最后,一起商量计划。毕竟追随七杀歌到此的,才是他们二人的初衷。   虞青莲道:“你在无妄峰都得到了些什么消息。”裴景道:“我没了解什么,倒是楚君誉告诉了我很多。”   他低头,看着脚下的土地,说:“其实这块土地上,原来也有一个村庄,没有状元庙没有文曲星庇佑,但也是人杰地灵出过很多官。然后,大约五百年前的时候,一次地震,一场山崩,把整个村庄都埋了。” 第40章 张青书   虞青莲道:“那倒是有点意思, 怪不得我总觉得这地方阴气重,呆久了可能神志都不清。”   裴景笑:“他还跟我说了一下书阎的来历。”   虞青莲眼眸一转, 有点震惊:“这他都知道?”   裴景道:“他在云中十四州掌门殿里找到了很多东西, 其中就有一本云中手札, 记载着千年来云中城发生的各种古怪之事。书阎的故事也被记录其中, 他生前名唤张青书, 是离国天武十年的进士,一路平步青云官拜三品, 却遭奸人陷害,在权势最盛时,被诬蔑通敌叛国。”   “在人间,这是大罪。皇帝不信任他,朝中众多奸人煽风点火,将他剜心挖眼。   “离奇的是, 他这都没死。”   “张青书浑身是血, 在朝廷上跌跌撞撞站起来, 跪在帝王前, 至此还在求证清白。而帝王又惊又惧,以为他是妖怪,不敢再罚, 只叫他告老还乡。”   “他的家乡就是这里。那个时候叫忠廉村。”   “他本该是他爹的骄傲, 但回来却成了全村的笑话, 他爹极好面子, 对于这样一个让他蒙羞的儿子自然没有情感。某一日喝多了酒后, 直接把张青书从病床上拉下来,塞进院子盛水的水缸,用木板盖着,活活淹死。”   “等他爹酒醒后,回忆起来却也不后悔,对外直接说是自己杀了张青书,顺便把他除名族谱,坟墓都懒得立。村里人对此举却赞叹有加,毕竟是忠廉村,张青书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他们看来什么都活该。”   “不过村民们没高兴多久,村里开始一直出现怪事,半夜总听到指甲挠木板的声音,水缸一放进水就会变成红色。村民们反应过来是张青书的鬼魂作怪。忙去找张爹想办法,只是他们进入张家后,才发现张爹已经死了,靠在水缸边,被人活活掐死的,脖子上五个青色的手指印——淹死张青书的水缸,木板还盖着,也没人敢去打开。”   “村民吓得屁滚尿流,连夜想搬家,却遇上了一场地震泥石流,百户人家一夜间全被埋了。”   “后来皇帝查明当年真相,回来想要重新任用张青书,前来却发现此处已是一片平地。有侥幸逃出去的村民,跟皇帝说清当年的事,皇帝心中自责不已,念张青书才华横溢,举世皆誉文曲星转世,便在平地上立了一座状元庙,以他的模样做雕像,慰告他在天之灵。”   虞青莲听完,沉默很久,才轻声提出疑问:“……侥幸逃出的的村民?”   裴景道:“书上说那人佝偻着腰、头发苍白,穿一身黑。我猜,估计就是张青书本人吧。那帝王倒是还有一点良心,不过也庆幸他有一点良心,不然张青书也不会放过他。”   虞青莲道:“这么说来,还是个有原则的魔头,可他既然不杀无辜之人,这状元村是怎么回事。”   裴景模仿了很久书阎的笔迹,写那首七杀歌,现在都能背下来了。“不忠之人杀,不孝之人杀,不仁之人杀,不义之人杀,不礼不智不信人,奉天之命杀杀杀。他要求那么多,总有理由杀人的。我看这状元村那些人,估计就是不智吧,尽想着投机取巧。”   虞青莲想了想,往状元庙的方向看了一眼,祈福之夜临近,热闹的可不止村民。明月浊黄,边缘浮现青色脉络,隐在群山之间。清风带了腐土腐木的气息。她忽一笑:“也有可能不是书阎杀的人,毕竟这地方冤死的又不是他一个,地下还有一群呢,书阎在不在这村里还不一定。”   裴景道:“也对。”   虞青莲又问:“那无妄峰魔修一事?”   裴景和她相识幼年,还是有点默契的,直言:“一个凡人在死后纵使怨气再深,也不可能突然获得强大的力量,排山倒海,我辈修士都很难做到,一个刚死的恶鬼却可以,十四州掌门估计就是发现了这一点,才跟书阎扯上关系的。”   虞青莲点头:“不过张青书剜心挖眼都不死,本身就邪气。难说。”   裴景最后道:“楚君誉跟我说的就是这些了,暂时还得不出什么对付书阎的方法。”   虞青莲的表情在某一瞬间变的有几分古怪,她柳眉蹙起,“你就不觉得,你门中这个小弟子有点太神秘了?”   这问题他都不知道思考多少天了:“……我当然觉得。”   虞青莲行在月光下,摸着下巴,秀丽的容颜若有所思。   “虽是一起出行,但是我就没见过他几次,听说还独上无妄峰,我筑基期的时候可不敢那么狂,不简单啊这小子。”   裴景扯了扯嘴角。   她边分析还不忘嘲讽一顿:“我就说你当年一剑凌霜无妄峰靠的是运气吧,元婴大圆满的修士,纵使你剑意至臻,也难以对付,这回你进去不就是光挨打了?——可楚君誉这小子非但救你一命,还得到那么多消息。你说,他会不会隐藏了自己的身份,实际上是个修为奇高的大能。”   裴景:“回去之后,我把他交给师尊吧。”   虞青莲钻研一件事的时候,就抽不出神,继续摸下巴:“不对啊,若真是这样,他潜入你云霄是干嘛?盗取你们云霄剑法,得了吧,那破烂心法都烂大街了,稍微有点渠道就行,我都能背一点。复仇?一年了,听你说的,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他有没有明确表示自己恨一个人。”   虞青莲的话点醒了他。   “……有。”   虞青莲偏头:“谁。”   裴景指了指自己:“我。”   虞青莲:“嗯?”   “我是以张一鸣的身份在他身边呆着的,他多次跟我坦白,他不喜欢裴御之。”   虞青莲不厚道地笑出声来:“可以的,有眼光。”   她摆摆手:“算了,这是你们云霄内部的事,我看楚君誉也不像什么奸邪之人,由着你自己去处理吧。”   她轻飘飘地放下。   裴景却是一时半会还在执着。   两人走一段夜路,都不说话。乡间陌上田蛙争鸣,萤火星星,狂风暴雨来临前,一片夜色静好。   虞青莲自得清闲,修长的手指扶花扶草扶萤火,纱裙飘飘,美人无双。   她折一根枝,枝头盈盈的花。   忽听旁边少年闷闷的声音传来。   “你说一个人对着天地日月许诺要保护你,会是什么意思。”   虞青莲摇了摇手里的花,腕上的铃铛发出清脆声响。   “你这半夜跟我畅谈心事,是又被哪个女修缠上了?”   她道:“这个嘛,要分场合,也要分人。她平时是个怎样的人?”   真是有一堆可以吐槽的。   裴景:“又孤僻又冷漠,行事古怪,说话很毒。”   虞青莲呆了呆:”还有这样的?”   她又恨铁不成钢叹息:“你能不能对一个女修温柔点,不过要真像你说的这种性格,会对你许下那么美好的约定,她应该是真心的很喜欢你了。”   裴景:“???如果不是女修呢?”   虞青莲笑起来,意味深长:“一生守护,星河为证?我不信这世间有这样的知交之情。也不信那样性子的人说出这句话,是把你当朋友,肯定是其他的更为重要的关系。”   她又道:“我们和你关系也不算差,你敢不敢现在对着天地日月说一句保护我一辈子?”   裴景:“……”   虞青莲想了想,摇头:“算了,想想都腻歪。”   她下结论:“承认吧,就是爱慕之情了。”   少女啧啧两声:“我在瀛洲听得比较多的,是你和凤矜之间如何相爱相杀的事,很多人以为你是断袖。当然我不那么认为,因为你和凤矜的关系,真的纯粹就是撕架。我本来以为你不近女色是因为眼光有病,毕竟天天说我丑,全天下的女修谁还能入你眼,现在吗,我倒是有几分怀疑其他原因了。”   裴景抽扯嘴角:“我觉得你丑,请你不要扯到天下其他女修。”   虞青莲笑弯了眼,眸光潋滟,格外动人。   “那么多投怀送抱的,暗送秋波的事,你不问我,那男人一个许诺,你就来向我提问。裴御之,你这是……栽了?”   裴景:……   他本来问虞青莲,就是觉得女人对人的情感动机会敏锐一点,她可能会有所见解。   现在算是见识到了女人的可怕。   他就说了一句话,她已经把来龙去脉乃至今后发展都想完了。 第41章 祈福   虞青莲细细观察了一下裴景的表情, 顿时笑得美眸弯弯:“别害羞, 告诉我是哪个倒霉蛋。”   “滚, 没有。”   裴景都不想理她。   虞青莲说:“啧,真稀奇。我还以为就你这人嫌狗憎的性子,要孤独一生来着。”   裴景跟她聊不下去了:“再见。”   虞青莲噗嗤笑出声, 拦住他:“别走别走。再聊会儿啊。”   褐衣少年走两步, 想到什么, 还是不甘心地慢慢退了回来,估计是贼心不死依旧想听听她的高见吧。但是虞青莲下一句话, 马上让他决定这辈子再也不找这个女人聊天。   “其实你不说, 我也知道那个人是谁。”   裴景:“……你又知道了??”   虞青莲垂眸, 手指拨弄花瓣,笑容意味深长:“我们认识也有几百年吧, 你发现没, 其实你根本就不会转移话题,某些事情上,思想也直得像只有一根筋。谈论一件事,就只会一直围绕这件事。譬如刚才, 我们正在讨论楚君誉呢, 还没讨论出结果, 你突然抛给我这么一问题,你说我猜不猜得到。”   裴景:“……”   虞青莲笑起来:“别否认了, 主人公肯定就是楚君誉嘛。”   裴景:“……”他真是作死找她聊天。   虞青莲被他从小气到大, 难得看到他现在吃瘪的样子, 饶有兴趣多欣赏了会儿。   最后,她下结论:“可以,栽就栽了吧,毕竟论长相气质,楚君誉都甩你一条街,修为可能还比你高,我觉得不亏。”   裴景:“……你仿佛在逗我笑。”   虞青莲哈哈哈笑出声。   裴景没笑,她先笑了。   这天是真的聊不下去了。   裴景御剑落荒而逃。   他没有回村长的家,而是半夜找到收留悟生的那户人家,直接从二楼窗户口跳进去。悟生刚结束打坐,见他那么急匆匆赶来,哭笑不得:“你这是怎么了。”   裴景还沉浸在刚刚一言难尽的氛围里,说:“虞青莲这个女人太恐怖了。”   悟生微愣,毕竟一直都是其他三人吐槽裴景,难得会有反过来的一天,顿时笑道:“她怎么你了?”   裴景:“她有毒,让我很没面子。”   悟生:“……”   裴景甩甩头,争取把刚刚的事忘记,和悟生商量明天祈福的事。   悟生此行来的目的已经完成,剩下的不过是陪他们罢了,皱了下眉:“其实我比较担心的是那些村民。”   裴景:“不用担心,我有办法的。”   悟生太了解他了:“杀人家神,毁人家庙,打完就跑?”   裴景无话可说。   祈福日的当天,各家各户都起的很早。村长家天还没亮,裴景就听到了下楼的脚步声,他本就不用睡,也跟着起来,看到村长在烧香。桌子上摆着一盘面团,一盘花生,三炷香。阿茹跪在蒲团上,一个接着一个磕头,磕到额头都青了,她爷爷依旧在旁边面无表情看着。声音沧桑:“继续。”   阿茹的哥哥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沾水在桌上画画。   裴景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天还没亮,终有烛火照明,烟缓缓升起,映在布满沟壑的村长的脸上,有几分历经世事的麻木。“祈福日是文曲星出来的日子,叫她先拜拜,惹恼了神明就该受罚,不然到时候后果更惨。”   裴景细细观察他的表情,又看看阿茹,小姑娘很乖巧,不喊疼,都不知道跪了多久。   “神都是积功德的,惩罚一次已经够了,没必要这样吧。”   村长道:“你不是想去看看祈福是怎样的吗,面具我给你准备好了,跟我走吧,让她在这里跪着。”   裴景:“???”   出门前裴景往后看了一眼,阿茹跪在地上磕头,她的哥哥在旁边用水画画,像个小孩子一样。神情呆滞,唇角绷紧,却在烟雾缭绕里,显现出一种冷漠和残忍。   天光欲晓,山林深处雾很重。   村长惯例用拐杖边走边探,裴景在后面细细打量着面具,青面獠牙,像是恶鬼一样。摸在手里,冰凉粗糙。   “你就这么混进去吧。”   裴景:“我记得第一天你可是还想着把我们驱逐的。”   村长道:“做做样子而已,你不是还要借文曲星的力量治好阿茹的眼睛吗。”   裴景愣了愣,笑起来:“也是,虽然我拖了这么久,但你要相信我。”   村长回看他一眼,然后转过来:“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声音很沉,敲击在人心头。   走在田间,村拐杖一个洞一个洞,插在泥地上。   裴景笑道:“村长你有什么嘱咐就尽管拜托我,虽然我不一定做到,但是吧,说出来总是有个依靠。”   村长皮笑肉不笑:“是吗。”   他也不打算隐瞒。   声音沙哑:“从阿茹出事后,我就一直被睡好过,总是胡思乱想。其他人可能不知道,但我身为阿茹的爷爷不可能不清楚,她和她哥哥两个自小关系就好,甚至心有灵犀。能让她半夜不听话跑出去见哥哥只会是她哥哥,出了事啊。”   裴景认真听着。   “我在这村里活了几十年,祖上也出过两三个叔伯被文曲星选中,选中之后,出去便再也没有消息。死前回来,只有三四十岁。村里人都说正常,因为状元庙里的文曲星看起来就很虚弱,读书人荣华富贵享尽了,命短点又如何呢。老了人反而清醒……什么读书人命短,那荣华富贵是不是真的都还不一定。”   裴景不由想起了云中城那位掌柜,跟他们介绍状元村时,也说过的,越老越觉得那文曲星长得邪门——对于邪灵之事,往往孩童和老人看的清晰,大概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返璞归真,半步入土,尘归尘,土归土。怎样来,怎样走。   村长慢慢说:“我留下你,不光是因为阿茹,能治好阿茹的病,且在状元村里都安安稳稳过了那么久。你应该都是修士吧。”   裴景:“老人家好眼光。”   村长不接受他虚假的赞扬。   远处开始放起鞭炮,噼里啪啦,红色的烟雾传过来,村民陆陆续续行了,准备前往状元庙。   村长浑浊细小的眼望前方。   “我虽是这一村的村长,但也想这场噩梦,快点结束吧。”   状元庙前挤满了人。神婆在面前各种手舞足蹈,念了一通让人听得云里雾里的话后,才哑着嗓音大吼了一声“开”。裴景在人群里先看到了楚君誉,他来的还挺早的,少年一袭白衣,气质冷如冰霜,三尺之类不敢近人。他觉得今天楚君誉的表情有点奇怪,但还没细细看呢,突然肩膀被一人的手搭上。   金铃响彻,红纱飘飘。   少女笑吟吟道:“怎么这么盯着人家啊。”   裴景憋屈了一晚上,现在忍无可忍:“你可闭嘴吧。”   虞青莲道:“敢做还不敢让人说?”   裴景:“……”   大哥你搞清楚没有,就你她分析有道理,那也是楚君誉暗恋他好不好。他做了什么??? 第42章 神   进了状元庙, 每个人都带上了面具,天还没亮, 庙里面烟雾还挺重。煌煌烛光里,漆红的蜡烛, 映得文曲星的脸有几分狰狞。神婆让他们有依次入内,然后紧挨着跪下。   虽然每个人都戴着面具, 但因为是一起进来的,裴景也知道自己旁边的人是虞青莲。在神婆有点低哑奇怪的声音里,裴景听到虞青莲悄悄说。   “我见到这面具就觉得奇怪了,像个妖怪一样, 被神选中面具会动, 依我看估计就是被鬼附身了。”   他们用神识交流, 旁边的人也听不见。   裴景道:“反正你又不会被选中,你瞎操心这些干什么。”   虞青莲道:“谁说我不会被选中的,隐藏修为, 隐藏气息,我们又是修士, 这庙里都是些低级的鬼怪,说不定会觉得我们更可口。”   裴景:“先看看吧。”   这个村的规矩,是被选中的人来年春就必须要参加科考。有些被选中少年,连秀才都不是, 但往往下场就一帆风顺, 一路上进士。   神婆唱完, 让他们站起来, 围绕着神像成一个圈。人群被打乱,所以裴景和虞青莲也分开了。他站在神像的正前方,抬头能望见文曲星的表情,淡淡的悲悯和冷嘲,红香乱雾里格外真实。   轰啦一声,外面的鞭炮大响,然后一阵风进来,所有的光都暗了。庙在山谷里,这个时候还处于一片漆黑。裴景闭上了眼,听到了很多细微的声音,从地底下慢慢蔓延,有点像咀嚼。本来刚戴上面具时他直觉触感奇怪,现在更是有一种窒息感,被尘土掩埋,堵住呼吸。   就像被活埋时的感觉一样。   祈福开始了。   他紧闭着眼,身边活人的气息都没了,只余自己在一片空空荡荡的世界里。状元庙的大门打开,一道强烈的光在上方响起,刺得他睁开眼,静静抬头,是文曲星的眼,嘲讽里带着一丝厌世的乏味。   沉默和他直视。   本来以裴景的视角只能看到雕像的下巴和神情。   现在雕像低了下头。   文曲星活了,但是它没有说话,裴景自然也没有动作,他觉得自己脸上的面具在缩紧,在融化,像是要融入进自己的皮肤里,取代自己的脸。   剧烈的白光在上方,照在成一个光圈,只剩裴景在其中,光甚至把文曲星的身形都变淡了。   天地初蒙,他听到一个男人朗读的声音,铿锵正气,带着冉冉书香,回伴鸟语。   “天生万物以养人,世人犹怨天不仁。不知蝗蠹遍天下,苦尽苍生尽王臣。草民生死皆如狗,贵人骄奢天恩眷。如此云荒非人世,逆天而行应天谴!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翻天覆地从今始,杀人何须惜手劳?不忠之人,杀!不孝之人,杀!不仁之人,杀!不义之人,杀!不礼不智不信人,奉天之命杀杀杀!”   每一个杀字落下,都如刀铁染血,如千军万马破土而来。   白光里,裴景看到了张青书,他幼年的时候。   从他十年寒窗开始。日日夜夜苦坐房中,一个近似木头的少年。   而在这个落后粗糙的村子里,他显得特别不同,身体瘦弱、面黄肌瘦,下不了田干不了农活,起初人人都冷嘲热讽,嘲笑张爹不如生个女儿,直到后来他一举成名。   巍巍皇城,朱门锦衣后。   当时的第一才子挥笔洒墨,国之栋梁,意气风发,回眸一眼都是万卷诗书。   他出自寒门,却位高权重。忠义礼信皆备,受万人敬仰。   每日门庭若市,官员争相巴结。   一片风光。   画面里都是这样风光的一面,无论是朝廷上唇枪舌战,还是私底下红袖添香,万千艳羡的目光投来,让人觉得,要是能活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圆满了。   裴景不明白给他看这个干什么。   很快,一道幽幽的雌雄莫辩的声音响起。   “羡慕吗?”   裴景:“……”现在明白。这是被文曲星选上了。有点想笑,但他本来就隐藏自己的身份,自然是点头,面具遮住无所谓的表情,语气倒是很惶恐:”你是文曲星吗?”   那个声音道:“我不是。”   裴景:“那你是神吗?”   它的声音带点蛊惑人的味道:“你可以当我是——你羡慕刚刚那个人吗。”   裴景心中一乐,摇摇头:“不是很羡慕。”   “神”微微一愣,然后继续端着:“你不想名利双收,让过去瞧不起你的人羞愧?”   裴景随口瞎扯道:“不不,我辈读书人不图名不图利不图他人眼光,但求为天下人鞠躬尽瘁。”   “神”再次沉默了,很久后,声音悠悠:“那我可以给你无边的智慧。”   裴景:“可我已经够聪明了。”   神:“……”   裴景当然不能让神自闭,赶忙道:“但是我想见您一面。”   神:“嗯?”   裴景:“这是我奶奶死前的心愿,说我自小就没福分,能见一见你去去晦气也是好的。”   神估计不想和他多说了,声音沙哑冰凉,说:“那明日午夜来这里找我吧。你是我这一回选中的人。”   裴景受宠若惊:“哇真的吗,谢谢您。”   文曲星选中人之后有一个传承仪式,当初阿茹和阿茹的哥哥在这一阶段出事的。   裴景心想,就怕你到时候不敢出来见我。   裴景能感知这就是一个小妖,藏在神像背后装神弄鬼。但是它背后肯定有人,估计那一整个死村的人都在。   神消失后,周围古怪的场景边散了,裴景再次抬头,文曲星已经恢复正常。往旁边看了看,熹微的日光照进来,落到每一个人脸上。   面具遮住了神情,但是从肢体动作能看出,情况应该不妙——而对村民不妙的,无非就是没反应罢了。其实在他看来,反而是好事。   庙里剩下的只有几十个人,神婆看他左右四顾的,皱了下眉,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背,一指门口。意思很明显,叫他出去。   裴景也没多留。倒是神婆看到他的脸后,画的乱七八糟的妆容都难掩惊讶。不过仪式还在进行,她没说话。   裴景一出寺庙,马上摸了摸脸,摸到的不是冰凉的面具,而是青色的泥,可以擦掉。   他心想,这妖怪什么鬼,装的倒像个万能的神,可以满足所有人的欲望,这村子里以前那些呆子也都是这么被骗的?   不过依他们对文曲星的崇高敬意,步骤绝对没那么烦。   脑补一下场景。   大概就是,那个雌雄莫辩的声音“想不想扬名立万,成为人生赢家?”   然后村民感动地痛哭流涕:“想想想”   裴景等了等,一声长钟响过后,刚好,日光偏移穿过山头,照亮了这座远古又神秘的寺庙。   一道光越过门楣。   紧接着神婆苍老的声音:“起!”   庙里所有人睁开了眼。   各自相视,然后都有几分失望。他们四处找面具有变化的人。找到人后,所有人,失望都顾不上,呆若木鸡,吃屎一样难受。   一个外来的胖子,神色惊惶,眼神怯懦。   一个外来的女人,表情不耐,一脸冷漠。   一个孤僻的少年,孤僻嘛,就是那副死人样。   一个外来的僧人,眼睛瞎的,一直笑着。   状元村每三年一次的选人。   这一回全部选的是外人。   外人全部选了。   所有村民包括神婆:“……”都在心里暗骂,觉得可以考虑换个村长了。   一群人在后面用异样眼光打量他们,叽叽喳喳讨论不休。   而他们除了季无忧心惊胆战,羞愧不已外,每一人理会。   整个状元村的气氛都变了,人人阴着脸,敢怒不敢言。   当事几个人闭门不出,商量着明晚传承的事。   裴景觉得他们在那几户人家也呆不下去,干脆叫他们都来村长家,毕竟村长是个明白人。   裴景先说明了自己遇到的场景:“就是一个人忽悠我,说他是神,可以给我想要的东西。要我明晚去传承。”   虞青莲:“我也是。”   裴景:“起先是不是还放了一段张青书以前的事?”   虞青莲:“对啊,挺风光的,那个人见我是女的,估计吓到了。本来许诺名利双全的,马上改口说赠我美貌。”   顿了顿后,她说:“然后我说,我已经够美了。”   裴景听到前面就已经知道她的后面了,都懒得理她,他比较感兴趣的是楚君誉——这么多天,楚君誉第一次认认真真坐在他们中间。   裴景问:“他打算给你什么。”   楚君誉坐在这里,也像是局外人,语气冷淡:“给我天下第一的武功。”   裴景:“……你是不是也拒绝了,说不用了我无敌?”   不知道为什么,裴景就是觉得这个神今天被拒绝了个遍。   楚君誉抬眸看他一眼,没否认。   “噗。”   裴景没忍住笑出声。   这个神今天真倒霉,到处碰壁。   问起悟生,悟生摇头:“我什么也没听到,只知道那个人在看着我,没说话。”   裴景笑了:“估计你浑身气质都那么清心寡欲,那个妖怪无从下手吧,只能看着,给你压力,让你知道被神选中了。”   悟生笑笑。   最后裴景问季无忧:“季无忧,你呢。”   季无忧精神有点不在状态,没反应。   裴景再次问了一句:“那个人说要给你什么?”   在他们几人中,季无忧心事最多,也最容易被迷惑。   季无忧猛地反应过来,收获几人的视线,脸霎红,然后又有了一分怯意。他刻意避开楚君誉的那边,身体缩了缩:“我……我也什么都没听见。”   他在撒谎。   裴景静静看着,却没拆穿他。   只当是少年此时微薄的自尊心,不想说出内心的渴望。   回想了一下,裴景道:“我在前面,还看到那个文曲星动了一下。”   只是另外几人都没表示。   裴景有点奇怪,难道就他一个人看到了?   村长家房间不够,虞青莲和阿茹睡,悟生和季无忧。裴景和楚君誉一年的室友,自然是在一起,不过这一晚,谁都睡不着。村长家二楼的位置,窗外是静谧的树林,星光灿烂。   裴景轻声说:“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楚君誉不言。   裴景:“一次性选中我们几个人,感觉像是已经察觉了我们的身份,将计就计等着我们去送死呢。”   楚君誉浅色眼眸流转月光:“你怕了?”   裴景:“这倒不会。他将计就计,那我也将计就计。谁死还不一定呢。”   楚君誉笑了一下,眼底嘲讽:“我猜,你死。”   裴景:“你倒是挺会说话的——”他脸上露出狰狞的表情,磨牙:“不是说好的生死与共吗!”   楚君誉闭上眼,不想理他。   裴景道:“大哥,你这快就忘了我们在长天秘境还掏心窝,对着天地结拜来的,真无情。”   楚君誉:“那不是结拜。”   裴景:“不管怎么说,我们关系也不一样了。”   楚君誉被他一噎,清冷的神情难得有了几分古怪,眼神莫测。   裴景:“你就说,我现在是不是你在云霄最重要的人。”   楚君誉:“谈不上重要。”   裴景心里气笑了,还是问:“至少跟别人不一样吧。”   “是又如何。”   裴景:“可以。”   稳了。   两个相背而眠。   却都睁着眼。   裴景有点懵:楚君誉……大概是是真的,对他有点其他的心思。   楚君誉若有所思。   这一晚,不能睡的还有一个人。   季无忧。   所有人都在神庙里听到神问他们想要什么。   只有他在一片白光里,看到文曲星腐朽的外壳脱落,一个青年手持笔纸走了下来。   青年书生扮相,青衣纶巾,神色倦怠,厌世的眼里充满嘲弄。   “真可悲啊。”   四个字,把他随虽裴景出行这一路,所有的卑微惶恐以及近乎丑陋的羡幕,都揪出来。   五脏六腑炙热像是被火在燃烧。   血液滚烫。   体无完肤,   他是真的,很可悲啊。 第43章 季无忧所遇   季无忧自己仿佛整个人处于烈火之中, 心中一股血气在肆意横流,大脑崩溃。   痛得他大吼一身, 半蹲下来。   经脉寸断,新血滋生, 脱胎换骨。   那个从神像里走出的青年说:“我一直在注视你,从你进来这里就开始——蠢, 懦弱,无能,不善言辞,自卑胆怯, 这样卑微的你, 有什么资格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心智不全, 资质一般。除了体质特殊外,其余平平。”   他开口,像是诗书写到最后一笔, 冰冷煞气定最后结局。   “此生,大道难成。”   青年转着笔, 灰白不健康的脸上只有淡淡讥讽。   他不是在激励他,也不是为点化他,单纯以外人的视角评价他。   “季无忧,你凭什么活着?”   像一个挑剔的神。   状元庙里一片漆黑, 旁边空无一人。他半蹲在神像前, 头痛欲裂。凭什么活着。第一个有人问他这样的问题。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好像已经思考了很久了。   凭什么活着。如果不是运气好, 其实他已经死很多次了。   娘还在世时, 就说他出生的那一晚,电闪雷鸣、天昏地暗,山里的野兽焦虑又恐惧地尖叫整整一天,差点把产婆都要吓跑。   万幸他出生了,他出生的时候身上还有一层淡淡金光。   娘说,这是有福气。但村里人都骂他是克星,因为那天晚上,村里所有家畜都暴毙而亡。而他也真如此,克父克母,克身边的一切。   喜欢的永远会死去,拥有的马上会消失。   他像是被人诅咒,被一个藏起来的死神捏着脖子。但一直没下手。   小时候,被村里同龄的小孩子推下水,水鬼抓住他的脚往下拖,水冰凉又浑浊,光乱七八糟,他看到水鬼肿胀恐怖的脸,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没死。醒过来时,人躺在岸边,衣服都是干的,就像是场噩梦。有一天晚上毒蛇钻进被子,牙齿已经靠上他的皮肤,却突然就蛇身僵直,不动了。走在路上也会如此,莫名其妙掉下来的石头,和总是遇到奇形怪状的人。   这种倒霉的现象消失在他五岁,莫名其妙没的。   但即便没有诅咒,他活的也懵懂又可怜。   那个差点害死他的小孩,一句道歉他就原谅了。   不知爱恨,不知荣辱。   而长到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入云霄,暮雨歇歇,他灰头土脸地来到迎晖峰,越过人群首先看到的,是高台上白衣飘飘的少年。但求一败,明亮潇洒。如一道光。这是荣耀。而旁边人的眼神,都是不含恶意的嫉妒和羡慕。   他其实一直羡慕张一鸣,好像不用做什么,就能成为众人的焦点,于是想要去模仿他。   他们入了上阳峰。穿上了同样的衣衫,带起了同样的发冠,但讨好的性格写入骨子里,他永远成不了张一鸣。那个一句话得罪所有人的张一鸣,来去如风,自信潇洒。   张一鸣是个好人,看他孤独一人,想要帮助他,带他出来,带他认识他的朋友,可没有用。   他一直就像是个局外人,身处在他们不同的灰扑扑的世界里,那种刻意的照顾更像是以另一种方式展现他的可怜。   他们谈笑风生,他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和扶桑单独相处的时候。   他一直暗中学张一鸣握剑的手法,被她发现了。   少女眸光落到他的手上,一愣后,笑出声:“哟,你这是在学张一鸣吗?”   其实她只是调侃。   可他神魂震荡,整张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如一个跳梁小丑。   长大了会慢慢理解以前很多不懂的事。   在状元庙的那短短一炷香,他仿佛过了一生,被人点通心智,但他宁愿没有被点通。   没被点通,就不会知道自己以前惶恐无措的样子,有多可笑,不会有压抑在心头难消的耻辱,   比刀子更痛更煎熬。   书阎说:“我真想杀了你,但是不能。她给了我永生,而你是她照顾的人,那群死人以我的名义装神弄鬼,明天这个时候,你来这里,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手刃这些瞧不起你的人。”   瞧不起我的人……   书阎说:“和你同行的四个人,三个没把你放眼里,一个恨不得杀了你。”   “我忠于她,于是杀她所恨,救她所爱。你的性子必须用血锻造。”   青年垂眸,极其乏味。   “明日,来便是。”   来便是。   季无忧夜半睡不着,光着脚从床上下来,动作很轻,没有惊醒悟生。他悄悄坐到床边,看着外面的月亮,婴儿肥的脸上表情呆滞又迷茫。   心头那股热血褪去。   他半夜肚子又饿了起来。   饿,他就想到了那个要吃他的断头女鬼。又想到了那个温柔的老人。他小时候应该见过她,只是自己不记得了。山林夜色里,她走来,就给他无尽的勇气和温柔。   她说她看着他长大,并为他指明道路——目光亲和,与山与月与风与时间融为一体。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那个老人,他就慢慢清醒过来。   觉得书阎的话很不对劲。   他有了羞耻心,知道自己很可悲,但是这样一个懦弱的自己,凭什么人家要给他尊重?   能善意对他已经很好了啊。   为什么还要恩将仇报。   他额头上还是很多汗,长长地对着夜色呼气。   “你要是在,应该也不想看到我这样的。”   可是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催促他。   ……去吧。 第44章 地下   即便再不情愿, 村民们还是按这规矩,给他们把状元庙打理好了。传承是不能由外人进的, 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会受惩罚, 阿茹和阿茹的哥哥就是最好的例子。   白天的时候,裴景根本就没把这个放在心上。   大概是被楚君誉的事搞的有点懵,他没怎么在状态。   虞青莲发现了,难得良心的,给他支招:“你呀, 不要明说, 实在是接受不来,用行动拒绝就行。”   裴景真是服了她:“你又明白了?”   虞青莲笑吟吟:“我怎么可能不明白, 不过就你这睡一晚跟失身似的模样,我劝你还是从了吧。”   他选择无视她。   夜幕降临。悬挂的钢丝串满红灯笼。蜡烛从山谷入口,一路摆到庙前,红色烛火照的山路也添一分血。村长在他走前, 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裴景回之一笑。这一晚注定不平静,山里的野兽陷入焦躁,地下的虫子开始撕咬。风压过来,每一根草木都折腰。   村民们陆陆续续回去睡觉了。状元庙前只剩他们, 两个大红灯笼, 远看像流血的人头。   虞青莲说:“幸亏寂无端不在这里, 不然能被吓死。”   悟生摇头:“也不一定。”   虞青莲又说:“真好奇传承会是什么样的, 我游历过不少秘境, 都没遇到这种稀罕事。”   裴景道:“废话那么多干什么,先进去,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事。”   虞青莲:“你好暴躁啊。”   说是那么说着,她还是一脸兴奋地走了进去。   庙里和白天也没什么不同,病怏怏的神像立在中央,五个洗干净的蒲团摆在神像前。   “这是要我们跪着?”   虞青莲挑了下眉。   裴景低头,看了下蒲团,选择按照这里的规矩,率先跪下。季无忧是第二个随着他一起跪下的。小胖子主角估计没见过世面,一整天比他都还心不在焉,现在更神经兮兮的。虞青莲:“不是吧,还要跪?我们把神像端了,揪出那鬼好不好啊。”   悟生拉着她袖子,冲她摇了摇头。虞青莲扶额,只能和他们一起跪了。   五个蒲团跪满了人后。庙门口的灯笼就暗了,整个神庙也瞬间漆黑,只剩下香火微微的几点红。修士的视力极好,夜视也不成问题,但是古怪的就是,当神庙暗下来后,他也什么都看不见了。裴景在纳闷,就听到了楚君誉的声音,“闭眼。”   于是他真的很乖地闭上了眼。   庙里面涌入了一种泥土的气息,掺杂腐朽腐臭的味道。狂风呜呜,他听到了神庙门被吹开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有一群人从庙外走进来,步伐整齐统一。   传承之夜不可能有村民敢进来,而那群人走路的姿势也很奇怪,一蹦一跳的,像是两只腿长在了一起。僵尸吗?裴景正想着,两个僵尸忽然就走到了他的身后,一人按住他的头,一人按住他的背,把他身体往下压,成一个罪犯的姿势。   裴景愣神,又听楚君誉说:“别动。”   黑暗里,他的声音冰冷,却给人一种定下心来的感觉。   神像那边出现了动静,外壳剥落,地表泛起森森阴气,什么东西从地下一点一点爬了出来。   白光如雪从文曲星神像头顶缓缓落下。   一丝飘渺深奥的神识,笼罩在了整座神庙的上方。   裴景整个人呆住了。   那道神识所过之处,他都忍不住去亲近,去敬畏,如孩童对母亲般。天地万物一道光,稚子心情,毫无杂念。只是,毫无杂念,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状态的浑浑噩噩。   裴景感觉自己站了起来,跟着两个僵尸一起往前走。再次跪下,在更接近神像的地方,一只冰凉腐朽的手,慢慢掐上了他的脖子,身体内什么东西被汲取,灵魂一寸一寸变得单薄。   麻木的咀嚼声,在四面八方。   裴景藏在袖子里的手一点一点握紧。   他知道不对劲了,但不敢打草惊蛇。   从那道神识开始,他就觉得这事变得很棘手。   紧接着,他又清楚地听到了楚君誉的声音。   来自更遥远的地方,一字一句,跟他说:“睁开眼。”   于是他睁开眼。抬头,和正在食取他灵魂的鬼怪对上。是一具从地下爬出骷髅,躲在巨大的黑色衣袍里。骷髅僵硬转动着头颅,低头和裴景的眼对上,迟钝到没有一丝反应。   裴景却很快挣脱开骷髅的手,退后站起来,拔剑往前挥砍。   凌云剑一出,剑气如凤鸣清啸,银光大绽,骷髅的半边身子被他砍去。   骷髅头没有表示,和半截身子一起倒在地上,空洞的眼渗着冷气。   而黑袍被撕裂刹那,裴景听到了万千撕心裂肺的吼叫。   衣袍落尽,露出了黑袍下的场景——是无数双从地下伸出来的手,布满尸斑,青灰色,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裴景发现自己在空中,回头看,五个蒲团上都还跪着东西,一团漆黑的影子,在慢慢转化其中他跪的蒲团,影子的头已经露出五官,赫然就是他的模样。   裴景:“吃完人后,用邪术捏造出新的肉体来?——虞青莲他们呢?还有楚君誉,他是在哪给我指示的。”   只是他来不及分心去想这些事,那群手就已经向他发起了进攻。   无限伸长,掌心出现血盆大口,唾着粘腻腐朽的毒液,朝他撕咬过来。   “那些地下被活埋的人吗?”   裴景还不至于怕这么一群鬼,瞬间手起剑落,血洒当空。哗啦啦,地上掉落不少手掌、手指。   紧接着,裴景听到了一声冷笑,从文曲星神像上传来。碎屑剥落,伴随鲜血烛火光,裴景看到了那个他通过字里行间想过无数次模样的男人。   头带方巾,交领行衣,一手执笔,一手握卷,眉眼森严厌世。   裴景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张青书。”   张青书眼眸视下,像看一个死人:“追寻那么久,急着过来送死。终于见到我,开心吗?”   裴景笑起来,他长这么大还没被人威胁过呢:“开心啊,能杀了你我就更开心了。”   张青书说:“死前蝼蚁的挣扎。”   裴景冷下脸:“你把他们弄哪儿去了。”   张青书道:“放心,还死不了,在等着你一起下地狱呢。”   裴景没有说话。   张青书视线打量他很久,忽然说:“其实我并不想杀你,甚至并不讨厌你。”   裴景似笑非笑:“真巧,我很想杀你。”   张青书面无表情点了点头:“你身上有化神期大能的气息,敢出来与我对抗,肯定是有一两件保命的法宝的,你的那几个朋友也差不多,可,也得你们用的出来才行啊。”   张青书没有笑,垂下的视线里也只是厌倦,没有一点意思。   “你没被吸取神识拉到地下去,想来是楚君誉在暗中帮忙,”   “只是现在他都自身难保了,我看还有谁来救你。”   张青书一挥手,瞬间那些被裴景一剑砍掉的断臂残肢都动起来,重新接回去。从地下伸出的手,抓住他的脚腕,以一种巨大的力量把他往下扯。   地面也开始变得古怪,变成一滩沼泽,缓慢下陷。   裴景还打算反抗呢,忽然又听到了楚君誉的声音,和前面的冷静漠然不同,这一回,更多了几分压抑的痛苦,却一如既往给他方向。   “到地下来。”   到地下来。   裴景问他:“你怎么样?”   楚君誉说:“没事。”   裴景:“嗯。”   怎么可能没事,他都没听到楚君誉那么虚弱的声音。   张青书以为他是放弃,认命了,唇角勾起,“下去吧,决定你命运的人,是你想都不会想到的人。”   裴景心里骂他:傻子。   他感觉自己的下巴,鼻子,眼睛,头顶,一点一点被泥土淹埋,然后整个人脚下一空,直直地往下坠。随着那几百条手臂,落到了地下。这个当初第一次他进状元庙,就觉得会很热闹的地方——被活埋了几百年的村庄。   而他最后一眼看到,那五个蒲团上,黑影慢慢化形,和他们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脸色青白,闭着眼,跪在那里,完完全全代替了他们。   裴景心想:如果今晚之前,从这地下出不来,那大概,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从空中掉落,他栽在了泥地里。   这里的水和泥都是黑的,幸好他穿的是褐色的衣服,顶多颜色显得深一点。   果然,不装逼就不要穿白。   被恶臭熏得咳了两声,裴景爬着田地边缘,站了起来。这里天是青黑色的,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就一点微光,把周围的样子照的清楚。   他站在村前,木牌上两个“忠廉”二字,是红色的。   一座全是死人的冥村。   “他们也都被拉到了这里面?”   不过裴景感觉,自己会落到田里,应该是楚君誉出了手,虞青莲他们该是落到一块去的。   他步伐地往前走,被泥土掩埋过后的村庄,还保留着生前的模样。死村里,红白都是颠倒的,现在村子里正通红一片,最热闹的地方,在村子中央。 第45章 赵又晴   裴景往最热闹的村中央去, 这一路上, 他越走, 越觉得不对。四百年,当初那么一个小小的鬼村, 现在发展地有点超乎他的意料。忠廉村入村之后, 是一条小道,微有坡度, 往上走, 脚下的路有点奇怪,他总能听到咔咔的声响。旁边老树曲折, 叶子腐败,被凝结在枝头, 落不下来。   往前走视线稍微好一点。   他看到了旁边黑魆魆树林里整整齐齐摆在路边的墓碑。   停下脚步,他往回看,不出意料地看到被他踩过的地方,土层很薄, 露出了森白的一堆人骨。   入村的路就是死人堆积而成。   裴景在没进村之前,看到村中央热闹的很,可真的走进村子里后,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光线不好, 旁边的房屋也如黑暗里的巨兽, 蛰伏着。   裴景不敢生火, 怕惊扰黑暗中的一些鬼怪, 初来乍到还是小心为妙。这村子繁华的像是一个小镇, 房子都在一起,分布两侧,中间空出一条街来。   现在他就走在街上。   街上有不少纸和灯笼,纸被剪成小纸人的形状,用朱色的笔画上嘴巴,十分诡异。灯笼是白色的,上面还沾了点红色的痕迹,看起来像血。   裴景仔细留意了一下,也确定了,是活人血,大概五六日的样子。   裴景心里纳闷:“这死人村现在还有活人?”   他还没来得及纳闷完,就听到了后面敲锣打鼓的声音,一缕青红色的烟从后面飘过来。   空空荡荡的街突然出现了送亲队?   裴景望四周看了下,干脆飞上了屋檐上,半蹲着躲在一个烟囱后,往下看他们。   结果,不是送亲的,是送葬的。   红烟青雾,锣鼓敲得啪啪响,从街尽头,慢慢驶来了一顶棺材。棺材是被拖着走的,本来裴景以为拖棺的是一只狗,等走近了,才发现是个人,这人四肢爬行在地上,裸露着身体,悬着棺材的绳索紧勒脖子。   棺材旁边拿着锣鼓的,是穿得通白的一群人。他们瘦骨嶙峋,皮肤呈统一的青灰色,表情麻木往前走。棺材里时不时传来指甲抠刮得声音,隐约是人的哭嚎,尖锐又绝望。   裴景暗道:“奇了怪了,这怎么都是活死人。”   所谓活死人,实际上也还是活人,只是七魂六魄都丢失罢了。   等送棺的队伍磕磕绊绊走过他,裴景屏息,终于发现了他在这村里看到的唯一一个正常的死人。   一个青年,穿黑大袍,手握着鞭子,踩在一个活死人背上,表情暴戾。是人是鬼的依据,看灯,这青年头顶和两肩三盏魂灯俱灭,也不知道死了多久。   他脚下的活死人用手臂膝盖爬行,曳出了一条街的血。   棺材最前方的活死人在撒白纸,一人一盏白灯笼,点青灯,照得整条街明明灭灭。   裴景算是明白这地上的纸和血是怎么来的了。棺材里放着活人,死人在外面抬棺,还真是生死颠倒。他不知道棺材里的人是谁,虞青莲和悟生定然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如果没有其余外人进来,那这里面,只可能是季无忧了。   是季无忧吗?   裴景试了一下,结果神识探不进去。   而他神识刚刚放出的那一刻,脚下的瓦片突然一动,连带着他整个人往下滑。他攀着旁边的烟囱,一个婴儿模样血红色的怪物却从烟囱里探出来,三排密密麻麻的牙齿,差点把他手咬断。   他扯了扯嘴角,伸手把那怪物活生生重新摁回去,骂一句:“安分呆着。”   但动静还是惊扰了下面送棺的人,率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个青年死人,鞭子重重一打,惊破寂静的夜,所有锣鼓声也安静下了,哪怕神魂被夺,也能看出被他踩在脚下的人的恐惧。   青年阴冷冰凉的视线往上抬。而房檐上,空无一人。他动了动鼻子,又重新恢复懒散的表情,脚一踩,出声:“走。”   裴景对这么一群小鬼还是不虚的,毕竟棺材里有个活人,见死不救不是他的作风。   他是想直接刚的,结果活生生被人从房顶上拽了下来。拽下来后,又马上被扯到了门背后,一个黑暗的角落。   拉他的人比他矮,手指纤细,身上有死人常有的腐臭味,可很淡,被专门的香掩盖,掺杂混合出一股莫名好闻的气味。   裴景顿了顿,直言:“姑娘你谁?”   回答他的,是姑娘小声地警告:“嘘。”   好吧。裴景安静了一会儿,等外面的声音消失的干干净净,马上问:“我们可以出去了吗。”   姑娘冷笑一声,说:“你想的太天真了,看墙上。”   于是裴景往墙上看。和那个死人青年的脑袋撞了个面。   墙大概有三四米高,那个青年直接把脖子拉长,探进来,脖子扭了三百六十五度,四处找了找,确定没人后,才把脑袋收回去。裴景安静等着,果然,收回去不足三秒,那颗脑袋又唰地重新从墙头冒了出来,而且是以一种特别狰狞的模样,血口大开,舌头伸长。死人青年发现底下还是没动静后,才兴致怏怏地把头收回去,下命令:“走吧。没意思。”   敲锣打鼓撒白纸的声音再次响起,哗啦啦朝着街的另一头驶去。   过了一会儿,小姑娘才说:“这回应该都走了,可以出去了。”   裴景道:“还懂得声东击西杀回马枪,你们村的鬼都那么聪明的?”   小姑娘沉默一会儿,先反驳的是:“声东击西不是那么用的。”   然后再反驳:“我不是这个村的人。”   裴景含笑看着她。   天光微微,小姑娘从门背后里走了出来。生前大概十五六岁,穿着一身青色纱裙,杏眼朱唇,乌发如云。尽管死后皮肤惨白,也不影响她的气质。一看就是富贵家庭的女儿。   裴景道:“不是这个村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姑娘说:“你比我更可疑好吧。”   裴景笑了一下,“那我先说,我叫张一鸣。是个活人,过来找人的。”   小姑娘噎了噎,估计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自报家门吧,悻悻道:“我叫赵又晴,死了就在这里了,没什么好问的。”她叮嘱一句:“你一个活人在这种地方还是少说点自己的名字吧,名字这东西,对人来说,总归是特别的。”   “好,谢谢又晴姐。”   裴景对忠廉村的事是一头雾水,有一个帮他引路的人,当然嘴甜人乖。   赵又晴:“……你就不怕我是恶鬼,处心积虑害你的?”   裴景笑弯了眼,他少年模样做什么都真诚可爱:“我相信你,你长的那么好看,肯定不会是恶鬼。”   赵又晴说:“我总感觉你在敷衍我。”   裴景转移话题:“这倒不是,你要是想害我,刚才就不会救我了。”   赵又晴摇摇头,从袖子掏出一根铁丝,走到这间屋子的门前,用铁丝撬开锁:“这屋子的主人快回来了,我们先出去吧。”   裴景听她的。   出去后,还是那条街,赵又晴在这生活了很久,对什么地方都熟悉,找了一个小巷,东绕西绕把裴景绕到了村子外,上了一座很高的山。这山的草木都是黑色的,腐烂的,赵又晴把他带进了自己住的地方,居然是一个山洞,山洞里布置的很温馨。   她点燃一盏蜡烛,整个世界颜色沉郁浓烈,唯蜡烛微黄的光明亮。   裴景左看看右看看,“这是你家,你把我带到你家来是什么意思?我们人鬼殊途,你要想清楚。”   赵又晴说:“放心,我看不上文盲。”   裴景笑一声。   赵又晴道:“你应该是个修士吧,能大摇大摆走进这里的人我还没见过呢,希望你能平安来,也能平安走。”   裴景也直接开门见山地:“我倒是想平安走,但前提是得走的出去。”   赵又晴挑眉:“你不知道怎么出去,那你进来干什么。”   裴景懒洋洋笑道:“我说过了啊,我来找我朋友的。”   赵又晴心思通透:“你朋友叫你下来的?”   裴景:“是啊。”   赵又晴淡淡说:“把你喊到这个地方来,你那朋友不像是什么好人啊”   裴景摇头:“他不会害我的。”   赵又晴看他就像看个被人卖了还不知的傻子,皮笑肉不笑:“那么肯定?”   裴景笑出一口白牙:“那当然肯定,因为他喜欢我。”   赵又晴:“……”   灯火下,她的眼眸有一种淡淡灰白色,里面的情绪十分古怪。半响叹息:“情之一字倒真是害人不浅。”想了想又说:“她喜欢你,把你乐成这样,到底谁喜欢谁啊,傻子。”   裴景:“……”   赵又晴说:“你那朋友和你一样是修士吗?”   裴景点头。   赵又晴顿了顿,修长的手指从旁边洞壁上扣了一点漆黑的土,然后借着烛光,对着石桌慢慢画起来:“忠廉村每隔十几天就会进来一些活人,这些人的下场有两种,一种是被直接吸干魂魄当作奴隶,另一种则会被养在缸里。”   “缸?”   “每家每户都有缸,养个几年后拿出来分食,鬼吗,总是有一点特殊癖好的。”   赵又晴对这种事已经麻木了。   在这昏天暗地全是恶鬼的地方,她能精神正常活到现在,裴景觉得也是不容易。   裴景道:“那我朋友是被养在缸里了?”   赵又晴道:“修士体质特殊,大概吧。这个村的缸邪门的很,我是没碰过任何一口缸。你要去找你朋友还是得小心谨慎。”   裴景觉得她还真是清奇,“你在这里,是不是都是闭门不出的。”   赵又晴:“……”   裴景:“我见古书上写着,忠廉村全村毁于一场泥石。你说不是这座村的人,又不像后来被拉进来的活人,我猜,你应该当时就在这片林子,被泥石祸及跟他们一起死的吧——”下结论:“可真倒霉。”   赵又晴:“……”不想说话。   裴景有点心疼她:“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   赵又晴兴致很低:“出去干什么?死都死了,把这当阴曹地府,得过且过吧。”   裴景:“我有一朋友可以超度你,帮你入轮回,重新转世。”   赵又晴低头,眉眼在灯火阴影里,苦笑:“不了。我执念未消,还入不了轮回。”   裴景乖乖闭嘴。   赵又晴:“你去找你朋友,等今夜过后吧。每三年的这个时候,忠廉村所有人都会聚在一起,你要是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裴景明知故问:“他们在干什么?”   赵又晴讽刺一笑:“在传承,传承生死。每三年的这个时候就和人间有了通道,活人进来,死人出去——出去后继续在人间为恶,时不时丢进来新的活人当奴隶食物。”   她十分厌烦:“你刚刚看到的,就是又有人被丢进来了。这里是死界,棺材却通阴阳,这村子在地底,上面说是天,其实是土。把活人装进棺材埋进来,就会有抬棺的人去接。四百年了,一直这样。”   裴景算是明白状元村那些出去的进士,为什么都与村子再无瓜葛了。进庙时还是人,出去后就变厉鬼,入朝为官,也是一方毒瘤。   赵又晴淡淡道:“在这里鬼比人尊贵。说来可笑,村名叫忠廉,养出的一群人,却都丧尽天良。你看到的那些活死人,在这里都是畜生,打骂随意,饿了还可以生吃。”   裴景唏嘘:“这世界还真是颠倒。”   赵又晴说:“人多了,忠廉村也变了样,变大了,东南西北,四方村,这里才是西村。你要找你朋友,可没那么容易。”   裴景笑了下。   如果楚君誉真的是被困在缸里。   那么整个忠廉村唯一能困住他的缸,只会是这一切罪恶的原始地。   裴景说:“不难找,又晴姐,你可知道这忠廉村,有没有一户姓张的人家?”   啪。   这里的蜡烛升起的也是冷火,红烛滴泪,在她手臂上。   赵又晴眉眼莫测,慢吞吞地摸着手,说:“张家吗?在南山那头,不过你别去,那是禁忌。” 第46章 罚罪雨   裴景挑眉:“禁忌——那就是说去不了?”   赵又晴用指甲刮着蜡烛, 她本身是温婉的长相, 却因死后一直呆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染上一层灰暗, 唇抿成一线,语气冷漠:“你去不了,这村子里的人也去不了,放心吧, 你朋友不会被关在那地方的。”   裴景摇头:“不, 他就在那里,他亲口告诉我的。”   赵又晴抬起头来,灰白色的眼眸带着极深打量,一字一句反问:“他亲口告诉你?”   裴景瞎扯:“是啊,我们心有灵犀, 他托梦跟我说的。”   赵又晴闻言笑了:“可真是情深义厚, 那你去吧。就在南山,你从这一直往南边走——过南村的祭祀台, 有一片废墟, 废墟的尽头, 就是张家了。”   裴景:“多谢又晴姐。”   赵又晴心情明显不好, 垂眸说:“叫什么姐, 我的年龄够当你祖宗了。”   裴景笑, 心道:那可不一定哦。   传承夜还没结束, 这里即便没有星月, 也分昼夜。赵又晴点了两根蜡烛, 说蜡烛燃尽之时他就可以出去了。裴景百无聊赖,看着蜡烛上的火一点一点往下移,火声嗞嗞,他视线又落到了旁边赵又晴的手上,干瘦的、青白色,却能看出生前的养尊处优。   她用一根小棍子拨弄火芯,悬腕挽袖,动作优雅。   裴景想,她生前一定热爱书画。于是说:“又晴姐你生前一定还是个才女。”   赵又晴变放下棍子,说:“你还想知道什么,直接问便是。”   裴景马上眼睛一亮,正襟危坐:“那么爽快,我其实还蛮想知道这张家到底出了什么事的,这整个村子都是鬼,你们鬼之间也有禁忌的?”   赵又晴说:“恐惧不敢触碰的东西,就是禁忌,还分什么人鬼。”   她低头,轻声说:“谁知道当年张家发生了什么,反正整个村都对那里避犹不及,又厌恶又敬畏。他们自己不敢进,也不让别人进。我刚刚应该嘱咐你的,去张家的路上小心点,别被发现。”   “好的,谢谢又晴姐提醒。”   裴景表面上继续装嫩。心中却慢慢沉重下来,当初他和虞青莲就探讨过的,能让无妄峰峰主一个元婴期的修士走火入魔,忠廉村里绝对藏着一股不为人知的神秘力量——赐予张青书莫测的能力,赐予这个地下世界的人永生。   他现在唯一的疑惑是张青书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以及,楚君誉真的是被张青书困住的吗?   蜡烛燃到一半,忽然外面传来了下雨的声音,一滴一滴落在黑色泥土里,渗入白骨,滴滴答答,很响。   赵又晴猛地抬起头来,站起身,风一样地往山洞外跑去。   裴景纳闷,也不明白她急啥。跟着出去,却看到,赵又晴止步在山洞前,抬头遥望着外面漆黑色的大雨,眼眸如沉寂千年的灰。   裴景奇怪地看她一眼,然后伸出手,雨滴落到他手背上,由皮肤映衬,留下一道红色的印记。   他嘀咕:“原来不是黑色的啊。”   紧接着他听到了,在忠廉村方向,各种响彻天际的恶鬼的哭嚎呻吟,贯耳欲聋。   “怎么回事?”   赵又晴没说话,也伸出一只手,摊开,掌心向上接住从天而落的雨。腐蚀皮肤,腐蚀血肉,然后腐蚀白骨,她的手活生生在雨中“没了”,只留下狰狞的断口。   赵又晴似有若无扯了下唇角,把手收回来,鬼的身体都可以再生,她的表情怏怏:“你运气真的不好。”   裴景:“什么?”   赵又晴说:“你去不了张家了。张家的人回来了。”   裴景明知故问:“谁?”   赵又晴答:“一个你最好不要去招惹的人。”   她心情似乎更低落了,看着自己消失的手,“这雨可以说是整个忠廉村的噩梦了。刚到地下的时候,就一直下着这种雨,那个时候房屋都倾塌,没处躲,村民们只能在雨中一直腐烂后重生,周而复始,不过当初我不会被雨伤害,就像你一样。”   “这雨是来罚罪人的。罪孽越重,痛苦越重。邪念越深,折磨越深。”   “我现在居然也有了罪孽和邪念?”   她声音越来越低,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裴景对张青书的性子差不多也有了个了解。   一个沉浸在自己的善恶是非观中,执迷不悟,企图拯救世人的疯子。   七杀歌,罚罪雨,张青书就没想过——这一切的罪恶源于他自己吗?   他才是最大的恶人,怎么不选择自杀?   *   季无忧醒过来的时候,肚子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他还没睁开眼,先闻到一种恶臭味,冲得他胃部翻滚。地下室里,灯火泛着一点微微的青色,人油灯挂在两壁。   他被人拽着头发,往上提。先看到的是墙壁上被摆开的几张人皮,视线更清楚,看到一张布满沟壑的脸。   一个老人,表情古怪,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见他醒来后,扬手声音下命令:“可以了。”   季无忧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但两边的人力气更大,直接把他摁在地上。他的脸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破,是地上的人骨,血流满脸,但现在他已经感受不到痛苦了,大脑里只有恐惧。   老人说:“这小胖子肉倒是多,不用养缸里了,直接吃吧。”   一句话相当于在季无忧脑袋里放了个炸弹,吓得他浑身冒冷汗,呜呜呜想说话,却被死摁着头,鼻涕眼泪混合着血一起流入地下。   这时,有人从外面走过来,声音凉飕飕:“长老,另一个祭品也醒了。”   长老慢悠悠应了声,人骨做成的拐杖轻轻敲了下地面,然后转身:“那就去看看吧,把这个人也带过去。”季无忧又被人提起来,拖着往前走,烛火森森,照着两边被挂在墙壁上的断肢、内脏,血腥又恐怖。   他闭着眼,不敢抬头。   长老带他来到了另一个房间,房间摆着一口棺,他还没走进,先听到了熟悉的铃铛声。   一愣后,惶恐又害怕地抬起头,就看到虞青莲坐在棺材里——血红纱裙,乌发低绾,面沉如水。浑身的气质张扬又冷艳,如寒刀出鞘,完完全全另外一个她。   地下烛火沉沉,她一人成一景,美人如花。   长老忽然就停下脚步,藏在皱纹里灰褐色的眼眸露出一丝淫邪的目光来。   季无忧心提到嗓子口,不知道要不要喊她。他觉得眼前的少女,陌生得让他有点害怕。这几日,只见她嬉笑怒骂人间,待他如阿姐般温柔细致,未曾想,这样的少女身处困境、面对邪灵,是这样的。   长老往前走一步,低低笑起来:“今年倒是送来一个好东西,我都多久没见到女娃了,还是长得这么俊俏的女娃。”   虞青莲迷迷糊糊只记得自己在文曲星神像上看到一束光。   那光如天地孕育,日月共养,之后她便失去了记忆,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棺材里。站起来,面对的还是一群低等妖怪。   她用手揉了揉太阳穴,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半闭的眼眸里慢慢渗出冰冷杀意。   那个老头还在慢慢往前走,声音流露出一丝贪婪:“女娃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就是阴曹地府。在我们这,活人都是畜生。要么就当奴隶,要么就当食物,可我见你,心生喜爱,再给你一个选择。你跟了我,我让你活下来如何?”   虞青莲挽了挽衣袖,从棺材里走出来,红纱飞扬。一直缠在手臂上做装饰的鞭子,慢慢掉下,落回她手中。“不劳喜爱,我没这命。”   老人意味深长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是修士,但在这里,你用不出灵力。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小美人。”   虞青莲琢磨着小美人这三个字,念着有几分好玩。这天底下,敢这么叫她的人可不多了。   血池生碧花,当年瀛洲那一晚,血染红灵渠,她杀死的人,或许比这个村子还多。   不用灵力,你们也不是我的对手啊老人家。   她握着鞭子,衣裙如血,往前走。   一身杀气。   逼得长老都面色微僵。   天下五杰里,和她性子最近的大概就是裴御之了,都是以杀出名,其余三人行事都各有顾忌。   凤矜身为一族之帝,一举一动都事关妖族声誉;寂无端是鬼域少城主,性子阴晴难测,被鬼族人人紧盯;悟生更不用说,佛门中人,忌讳太多。   她不知道裴御之遇到的是不是也是这种情况。   反正一醒来就那么不爽。先把这里血洗一遍再说吧。   随破碎空气的风声,金铃响彻。   一鞭,身首分离。   长老头颅滚到地上,至死都是惊恐的表情。   二鞭,她手腕高扬,衣裙回旋,众人只见红影如鬼魅,她鞭子所到之处,无人生还。   踩过一地活死人的背,她伸出手,把两个压着季无活死人用鞭子捆着,甩到一边。   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季无忧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她牵住了手,往外走。少女身上是新花雨露的香,一身血气,却不然污秽。   “走。”   她声音果断而决绝,如一道风,如一道光。   季无忧脸上很脏,鼻涕眼泪口水鲜血都混在一起,凝结在头发上。他本来是已经害怕到不想哭的,但现在遇到熟人。遇到把他救出去的人,忽然就眼眶一热。   一直以来,都被忽视被冷遇被不当人对待,如今却在生死关头,感受到了被人在乎的感觉。   鬼又复生的功能,很快,掉在地上的长老咬牙切齿,头重新和自己的身体结合在了一起,声音森冷:“你们以为能跑得出去?”   虞青莲当然没自负到和一个村子的鬼为敌,没灵力又打不死,简直浪费时间,不如先跑。   她神识还在,自然找得到出路。   把季无忧也拽出地牢。借着暗转明的天光,他转头却看到这个脏兮兮的小胖子居然哭的一抽一抽的。   哭的特别狼狈,却特别真实。   一是以来惶惶不安,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小胖子,第一次真实流出自己的情感,后怕的、难过的。   虞青莲一时间愣神,然后笑得不行:“哎呀,我的乖乖,你这是感动哭了。”   季无忧抽气,抹眼泪:“扶、扶桑姐。谢、谢谢你。”   虞青莲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一天,摆手:“不用谢,你在我这边,我要是把你给丢下。以后都没脸见裴……呃,你张师兄了。”   季无忧还在哭:“谢、谢你,谢谢你没有丢下我。谢谢你们。”   虞青莲扑哧笑出声。   不再说话。   他们现在逃到了村子的后山,旁边是废弃的农田,前方是荒冢。枯木森森,坟墓堆集。季无忧很怕这种场景,可怕自己成为麻烦,也不再哭了,他每一步都走得特别瑟缩。相反虞青莲在前面,倒是挺悠闲,一路上左顾右盼,观察地势。   她灵力不能使用,可威压还在,寻常小鬼自然不敢近身。 第47章 铃铛   季无忧在后面紧跟着, 脸发白,时刻注意着地下, 心惊胆战怕被什么东西从土里伸出来拽住脚,土壤表层稍微露出一点白骨,就把他吓得不轻。   虞青莲也是发现了他这一点,刻意慢下脚步来等他。   她毕竟也是女生, 比另几人细致温柔多了, 从见这小子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以前过的一定特别苦,想了想, 她从手腕上解下一个铃铛来,递给他:“这个给你。”   季无忧愣愣低头, 看着少女掌心纯色流光的金铃, 哑声:“我……”   虞青莲道:“拿着这个就不用怕了,我小时候怕黑,这铃铛是我娘给我求的,有避灾避祸的功能。”   “不了,不了。”季无忧听了忙摆手, 小声说:“扶桑姐,这太贵重了。”   虞青莲低头笑一声:“不贵重, 她路边买来骗我的玩意,瀛洲处处都有卖。”   季无忧把金铃收在手中, 哭后还有点通红的眼, 此时又慢慢浮现水光。铃铛小巧又精致, 质地光滑, 在这地底森冷的世界,映着光,流淌过浮生种种喜怒哀乐。他用手握紧,身子一弯,哑声说:“谢谢。”   虞青莲只笑:“这些日子我一直觉得你的道心不稳,或者说你根本就没有道心——修真界千千万万人,或求名或求利或求长生,有情也罢,无情也罢,心中总归有一条清晰的路。你呢,你入修真界,到底是想干什么?”   荒冢寂静得可怕,季无忧听着她的声音,一直浑浑噩噩的脑袋里,如被重重撞击。他握着手里的铃铛,用力到掌心出现红色的痕迹,低声轻喃:“我也不知道,我最开始入云霄,就想着能吃饱就好了。”   虞青莲笑起来:“挺好的呀,你尚未辟谷,吃喝是头等大事。那么现在呢,现在你不用担心吃的了,就没有别的愿望了吗?”   她像一个温柔而亲切的前辈,含笑引导他明确人生的路。   别的愿望。季无忧像是被师长提问的小孩,手足无措:“我……”   虞青莲:“不用急,我又不是非要知道答案,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了。修行的路太漫长,有一份初心,或许会对未知的前路少几分害怕。”   她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季无忧心如刀绞,他泪眼朦胧地低头,想起来传承之夜前那一晚他听到的书阎的声音。   “和你同行的四个人,三个没把你放眼里,一个恨不得杀了你。”   “我忠于她,于是杀她所恨,救她所爱。你的性子必须用血锻造。”   “你来这里,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手刃这些瞧不起你的人。”   ……去吧。   他为什么会进来这里呢——归根究底还是压抑不住内心那份贪婪,想要不劳而获就获得强大的力量。   没想过伤害他们,但内心却一直想要向他们证明自己。   懂得了荣辱,总是不由自主向往光明的存在,从第一眼看到张一鸣始,自卑和羡慕就扎根于心。   扶桑姐真好。可这份好,也是来源自于张一鸣。彻彻底底两个世界的人,他没有的,张一鸣都有,出众的样貌,讨喜的性格。受人敬仰的修为,生死相交的知己。前段时间这种压抑的情感差点扭曲成恨,好在他清醒过来。不该恨的,也没资格恨。   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我的愿望……现在,大概是超过张一鸣吧。   超过你。   有一天能堂堂正正站在你身边,以对手的姿态,或者以朋友的姿态。而不再是如今这样,自己都厌恶的可怜模样。到那天,你们会不会都认真地看我一眼?   *   无边无际的黑暗,时间停止,万籁俱寂。黑暗正中央站着一个少年,衣衫如雪,长发及腰。一道浮光出现在他的指尖,凝结成银色的冰晶,如他的发、如他的眼。空荡荡的世界,回响着的,是另一个少年心中赤诚又明亮的愿望。   声音稚嫩,却仿佛获得新生,褪去自卑惶恐,充满朝气。他说:“一定会有那样一天的。”   楚君誉垂眸,瞳孔浅色,蕴着冷光。   他白衣,却并没有那种纤尘不染的圣洁感,一如坟地上的雪,猩红诡异。这个空间是一个牢笼,但他知道,处在这里面的不止有他。   脱离五行六合。除他之外,是天道。   到这之后,他看到的全是季无忧的内心世界。   幼年时,孩童时,少年时,一直现在——他入忠廉村,遇虞青莲,被开导、被点化。   楚君誉说:“够了没有。”   季无忧的心理活动终于停止。整个空间,也安静下来。   只剩他一人,楚君誉抬眸,对着空中的某一个点,视线固定,慢慢笑起来:“你是不是想要我放过他——给我看他内心的挣扎,内心的改变。让我怜惜他童年的遭遇,让我知道他现在还心存善念,让我释怀当初他对我的所作所为?”   少年的笑讽刺而冰冷,眼里也蕴出极深极烈的红。人与鬼之间踌躇太久,前世今生的记忆都快模糊,唯独问天峰上那被抽筋扒骨的痛苦,他生生世世不会忘记。   重生之后一直不曾动怒,唯独这一刻,真真实实,腥甜的血涌上喉。   深埋着的被压抑的,疯狂倾泻而出,试要拉天下陪葬的怨恨,破土而发。   “我早就该死了,靠着仇恨挣扎活下来,就不是为了新的开始。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同情季无忧,他出生开始遭遇的所有不幸,本就是我一手安排。我杀,你救,周而复始罢了。”   少年的唇角带血,疯狂决绝:“你要么杀了我,要么就看着我怎么亲手折磨死你的主角。再没有别的选择。”   空中终于出现一丝波动,似乎是有人在叹息,缓慢而冗长。   楚君誉凝视的点,也出现变化。暗黑世界里,微小芥子慢慢凝结,在空中勾勒出一个人的形状来,没有具体的形态,可视线像是穿过了空间和时间,渺渺万物。看似温柔,却又无情。   她轻声说:“你别在执迷不悟。”   楚君誉说:“执迷不悟的从来不是我。”   他心中的怒火也散了,低下头,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少年的眼寒若深渊:“我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你的规则对我没用。”   “重生一次,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有那么好的事?”   他的声音有了几分邪佞残忍的味道。   *   那个长老毕竟是一方长老,手下的奴隶妖魔无数,很快就追寻他们,疯狗一样找过来。跑过乱葬岗,前方是一条大河,河水乌青色,还冒着泡,一看就不是什么正常地方。这水反正她是不敢淌的,河旁边也都有屋子,她左右四顾,一眼就相中了道路尽头,最华丽的一栋大宅子。按着这鬼地方的规矩,越大的宅子住着越厉害的鬼,说不定还能帮她们挡挡这群阴魂不散的小鬼。   “我们进去。”   她动作从来雷厉风行,拽着季无忧就往里面冲。季无忧光是看到那宅子前质地奇怪的灯笼和一地的纸人就吓得腿软,扯着虞青莲衣袖,试图阻拦:“可……可我感觉那里面的东西更恐怖啊!”   虞青莲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你怎么那么笨啊,我怕的是鬼厉害吗,我怕的是鬼多啊,跟它们纠缠浪费时间。我还得去找另外的人呢。”   季无忧哑口无言,还是一脸怂样。   虞青莲安慰他:“有我在,怕什么,不会让你掉一块肉的。”   她都这么说了,季无忧也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鬼住的宅子当然处处都是不对劲的地方,推门而入,吱呀声里,风就把挂在回廊两边当摆设的人头灯吹得转过头来。清幽幽的眼珠子,把季无忧吓得够呛,下意识哇了一声,马上遮住了眼。   虞青莲哈哈大笑,反应过来后立刻噤声,也猫身对季无忧说:“嘘,虽然我不怕这宅子里的鬼,不过能少惹点事还是少惹点吧。”   季无忧当然听她的,乖乖点头。   几个鬼仆端着血红的液体往前院走,为了避开她们,虞青莲拽着他往院子里的石桌下躲去。鬼仆都是活死人奴隶,没有七魂六魄,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往前走。但引领她们的两个女人却是不同,她们算是妖怪修成,模样花枝招展,嘴是血的红。   一边走,一边讨论着。   “今年传承下来的那个小和尚倒是俊俏的很。”   “啧啧,可不是,那一身圣洁的样子,我都恨不得把他衣服给扒了。还用白绫覆住半边脸,我起初以为是长得难看,没想到啊,把他白绫扯下后,我人都呆了。活几百年没见过那么俊的人,尤其那一双眼,居然是淡金色的。”   前人娇娇笑:“你个□□,满心思都是这些龌龊事。”   “老妖妇你好意思说我,长老说要放进缸里时,不是你央求着留下来玩几天的?”   “我是把他留下来,不过可不是玩。这和尚从头到尾荣辱不惊的,真没意思,我让他破破戒,变变脸色。”   她停下脚步,笑吟吟地端起一杯酒:“这是一杯活人心头血,不知道他喝下去会是什么表情。”   两妖对视一眼,纷纷掩唇而笑。她们浑身上下都散发一股异味,款款走过回廊。   在石桌下,把她们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虞青莲,浑身都在颤抖。季无忧也感受到了,心中一惊,他知道他们感情很好,悟生大师受这等侮辱,身为挚友气也是正常的。他小声说:“扶桑姐……别难过……”但他看到虞青莲的表情时,这话就说不出口了。这哪是难过啊,分明就是憋笑,差点破功。   等两妖众鬼仆的气息彻底消失。   虞青莲忍不住了,笑得不行:“悟生可以啊,都光头了还能那么招人爱。那两个女妖想看悟生变脸色,我也想哈哈。”   季无忧:“……”   虞青莲拍拍衣裙上的灰,往前望了一眼:“他可真能忍,白绫被拆都不动怒,那么多年,我也就只见他露过一回眼。啧,还是得帮帮这个呆子啊,他别自己把自己坑了。”   季无忧硬着头皮:“我和你一起去。”   虞青莲:“好呀。”但她往前走了两边,马上察觉到什么东西,视线一凝,神色凝重下来。季无忧小心地打量着她:“怎、怎么了?”虞青莲转过头,脸上颇为古怪,跟季无忧说话也是难得的严肃:“你不用跟我去,前面的危险有点超乎我想象,你就在这里呆着,哪也不去。”   季无忧看着她的表情,心马上踢到了嗓子口。他亲眼见她把那一群鬼玩弄鼓掌间,知道她的实力,而现在她说前路很危险。   瞬间一股股森凉寒意,从指尖渗透到他头皮之上。   在这个陌生又恐怖的地方,虞青莲是他唯一的依靠。   “我,我和你一起去。”   虞青莲皱了下眉,很果断地摇头:“你去反而是给我添加负担,在这里还安全点。不用怕,我不是给了你我的铃铛吗,遇到危险就摇铃铛,我会马上回来救你。”   季无忧还是很怕,可是虞青莲的表情那么严肃,他只能把肚子的话都吞了回去。紧握着那个铃铛,认真点头:“嗯。”   他想要成为张一鸣那样的人。张一鸣是个怎么样的人呢,至少一直都不是弱者的形态,不会成为他人的负担。   虞青莲还是挺怕他被那些追过来的鬼怪发现的,季无忧现在才炼气期,灵力被压制,随便一个小鬼都能生吞活剥他。她皱了下眉,“你先躲起来。”季无忧点头:“好。我躲在哪儿?”   这宅子里房间里处处是恶鬼,哪儿都不安全,呆在后院可能还会安全一点。虞青莲把季无忧带到了后院,后院的摆设仿照人间,一堆木柴,横七杂八,靠墙的地方有三口缸,另外两口被关着,中间那一口却是空的。   虞青莲走过去看了看,缸还挺大的,容纳一个人不成问题。   不过她还是要询问季无忧:“你要不躲缸里?”   季无忧浑身都僵硬,他小时候遇见的怪事多,久而久之,对危险的反应就成了直觉。那三口大缸摆在墙角下,阴阴森森,像是三张巨口,传出浓郁的血气。   可是这本就是座鬼宅,什么东西都那么阴森。而且,哪怕心性在转变,性格也是亘古不变的。   譬如,他永远不会拒绝。   即便不喜欢的事,即便很艰难的任务,即便明知道很危险的地方。   季无忧小声说:“好。”   虞青莲起初以为他不乐意,还打算找其他地方的,现在听他说了,因为顾虑悟生心急,也就没在意那么多了,“那成,你先躲进去。我会马上过来找你的,遇到危险就摇铃铛。”   季无忧浑身血液都是冷的,但还是乖巧点头。把自己蜷缩着,躲进了正中央的那口缸里。缸是空的,没有水。壁上有青苔,滑滑的湿湿的,一股腥味。   虞青莲说:“那我先给你盖上了。听到什么都别发声,等我来。”   季无忧点头。睁着眼,看着木板一点一点把缸盖上,光一寸一寸变窄。狭小密闭的空间,五感被无限放大,他气都不敢喘气,一直屏息。   最后一眼,从一条缝里,他看到的是后院屋顶上的情景。   一个四肢趴在屋檐上,浑身红的剥皮人,正注视着这一切。   刹那四肢冰凉。他惊恐之余,尖叫,却没有发出声。   虞青莲把季无忧安顿好后,立马急匆匆地去追随那两只妖。她记忆里很好,方圆百里内,对悟生的气息还是很熟悉的,东绕西绕,也不知道绕了多久。   她终于找到了紧关悟生的那间房。整座宅子最高的楼,在上面,几乎可以俯瞰到那条大河。漆红的灯笼,轻扬纱幔,微火过西窗,照出盘腿静坐床上,闭目修行的少年和尚。虞青莲放轻呼吸,运气,足尖点在围栏上。在阴影里,她能看清里面的场景,里面的人却看不到她。   悟生坐在那里。很快,爬楼梯的声音一点一点近,吱呀,门被推开,两妖之一的紫衣女子手持杯盏,步履妖娆走了进来。   她将鲜红的血倒在杯子里,走到悟生身边,指甲一点点划过他的衣襟,娇声道:“小师傅,你要不要睁开眼看看我。”   悟生恍若未闻。   紫衣女人娇笑:“你不看我,可是我想看你。”   “我一见你就倾心啊,小师傅。在这地方修炼成妖,整整四百年,我没见过像你这么和我口味的人。蛇性本淫,我是罪人,那么你就是我的救赎。”   悟生依旧不言。   虞青莲也不敢轻举妄动。她半步元婴,自然能清楚看见,悟生的身边锁了一层黑气。那黑气,不止是限制他的修为,更是限制了他的行动。她就说嘛,悟生即便再怎么老好人,白绫都不可以能被扯下。   只是那黑气到底是什么?   虞青莲有困惑,她身上没有,季无忧身上也没有,为什么就悟生身上有这玩意。   紫衣女人伸出舌头,是长而细的蛇信子,她眼睛一变也是浊黄的竖瞳。张开嘴,整张脸瞬间变形,五官消失,长出鳞片,成了蛇首人身的怪物。   想要一口咬到悟生的脖颈。而奇异的事情发现生了,那女妖牙齿刚触上悟生的肌肤,突然浑身一颤,露出了极度疯狂极度痛苦的表情。滋滋滋,围绕在悟生身边的黑气,往她脸上涌,腐蚀掉了半边脸颊。   “啊——!”她大叫一声,捂着脸痛得在地上翻滚。重新化为人行,半边脑袋只剩血肉。女妖目光惊恐,声嘶力竭:“你——啊啊啊啊!”   悟生依旧闭眸。   他被摘下白绫,就不会再睁眼。   女妖气急败坏地从地上站起来,手中人血灌成的酒也撒了一地,她说:“可以!你好,你好的很,我碰不了你,那么你这身血肉也没存在的必要了,今天就把你先蒸熟了。”她气冲冲地下楼,大吼了一声:“来人。”   虞青莲一愣。那黑气……那黑气限制了悟生的修为限制了悟生的行动,却不让这个世界的人靠近他,乃至伤害他。所以是另一种保护吗。   她确定没人后,走了进去。一直闭目跟睡着似的悟生,终于轻轻舒了口气,然后睁开了眼:“你来了。”   少年弥僧的眼是淡金色,如寺庙里传承不绝千年的佛光,纯粹明净到普化一切世间邪念。   虞青莲笑起来:“你刚怎么不睁眼啊,说不定,被你一看,那妖就洗心革面改恶为善了呢。你的愿望不是渡化世间所有人吗?”   悟生难得地抽了一下唇角,有点无奈:“你在外面看了那么久,就是等着看我出糗?”   虞青莲:“不是啊。”她皱起眉来,认真道:“你身上被人下了咒是吗,有一团黑气绕着。”   悟生沉默一会儿,道:“我修为被限制,身体也无力。而且……我感觉寿元在慢慢散尽。”   虞青莲一愣:“寿元散尽。”   悟生道:“是,我刚到这座村,从棺材里醒来就是这种状态。本来一开始就该被处死,可是那些鬼怪都近不了我的身,他们没见过这种情景,打算把我抬缸里。是这两个女妖把我留了下来。”   虞青莲眉心更紧,她伸出手,尝试的去碰一下悟生的手,但是离奇的,那团黑气并没有攻击她。   “我能碰你?那些鬼和妖却不能?”   悟生抿了下唇,想说什么,神色猛地一变,苍白如纸。   虞青莲忙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悟生的额头渗出细汗,忽然整个人弯身,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虞青莲震惊之余,马上拉过他的手:“要不要我现在渡点灵气给你。”   悟生说:“带我先出这栋宅子。”   虞青莲二话不说,搀扶住他,带着他往外走。靠近悟生的刹那,她只感受到一阵寒意,像在扶着一块冰。体温越来越来冷,一点一点下降,仿佛马上就要死去。   “张青书干的吗?”悟生叹息一声,浅金色的眼眸莫测深远:“可能这还是他给我的恩赐。”   虞青莲气笑了:“疯子一个。他认为是善,那人就是善,他认为是恶,那人就是恶,可真能耐呢。”   悟生:“张青书处世,囿于他自己的原则。”   虞青莲翻白眼:“是啊,杀人还讲究。你估计是这辈子老好人当太多,又是佛门子弟,七杀罪一条不沾,这说不定还是他给你的恩赐呢。让你不被这地下的妖和鬼侮辱,让你这里不痛不痒的死去。”   悟生笑了:“有道理。不过若这样死去是恩赐,说明等待你们的,会是更惨烈的结局。“   虞青莲气到不想说话道:“先找到裴御之吧。我们联手弄死他。”   悟生忽然身体又是一阵僵硬,在出门槛的一刻,他的手指抓住虞青莲的手臂,几近痉挛。这辈子情欲不沾身,苦恼烦忧皆无,对于悟生而言,身体发肤之痛几乎都不算痛。这是虞青莲第一次看到他那么难受的样子。   悟生说:”必须出这个村子。“   虞青莲信他,人在临死关头,对于事情的直觉,总是超乎想象。   她扶着悟生楼梯也不走,直接从栏边跳到了较矮的屋檐上。这个时候那女妖已经回来了,发现空无一人的房间,嘶声大叫:“人呢!啊啊啊——都给我找,给我把那和尚找到!”   虞青莲扶着悟生其实也很难受,毕竟灵力不能使用,她靠的是实打实的力气,那女妖一声令下,瞬间所有房间都传出的动静,四面八方。   要带悟生走,可不能让她们发现。   虞青莲打算走时,想到了那个还躲在缸里的小胖子,微微愣神,这小胖子很怕黑,一个人躲在那狭窄的地方肯定很怕吧。   裴御之真是一天到晚,坑人不浅,那么个炼气期的弟子,怎么就非要带过来呢。小胖子说等她去找他,不过,可能要让他等得久一点了。   虞青莲站在墙头,往那个后院的方向看了眼。拽着悟生的手臂,往下跳。在跳出宅子的一霎那,铃铃铃铃铃,她整个人僵在空中。   她听到疯狂的铃铛声。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快,传递出无尽的绝望的惶恐。   铃铃铃铃,来自后院的方向。   那个小胖子……摇响了铃铛。   ——“那我先给你盖上了。听到什么都别发声,等我来。”   ——“你先躲进去。我会马上过来找你的,遇到危险就摇铃铛。”   虞青莲一时间心情复杂至极,但是悟生的气息已经一点一点淡下去,几乎到微不可闻的地步。紧抓她手臂的手也一寸寸松下。   虞青莲咬了咬牙,权衡只在几秒内,最后回望一眼,眼里有歉疚,更多的是决绝。   那铃铛的声音本就有驱魔的作用。   你再多坚持一会儿啊。我马上会回来的。   对不起了,小胖子。   *   季无忧在缸里,把自己整个人都埋缩着。他后悔了,他不该进这个缸的,黑暗的环境,无限放大恐惧。他不敢动一下,脑海里一直是最后看到的房梁上那个被剥了皮的东西。它看到我了,它看到我了。   胖胖的手指紧紧攥着铃铛,毕生的勇气都寄托在这里面了。   时间流逝的特别慢。   他觉得自己已经等了好久好久,可是虞青莲还是没有回来。精神紧绷,他忽然听到了指甲一点一点扣弄东西的声音,来自两边。声音很近,隔着缸壁清晰传到他耳边。再然后是手拍木板,一下一下,世界死寂,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左右……他的左右是那两口封闭的缸。   季无忧脑子里浮现各种画面,小时候就一直招邪祟,吊死的女鬼,淹死的小孩,各种狰狞的模样掠过,他浑身僵硬,恐惧已经到了极致,随便一根稻草都能压垮他。   另外两口缸里有人。   不,有鬼。他全力屏住呼吸,缸与缸之间隔得太近了。甚至铃铛他都死命捂着,不让它发出声。   心里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虞青莲身上,快点回来吧。   他咬牙,恐惧的泪水顺着两颊留下。   季无忧怕泪水滴到缸底发出声音。   忙抬手,想过去擦,接过一抬手,他碰到什么东西。很长,很糙,人的头发。季无忧大脑一片空白。咚咚咚,那种指甲划刻缸壁的声音再次传来,只不过这一回,他反而把远近听得更清楚了。是在左右,不过不是在左右两侧的缸里,是在他的左右,就是在这口缸。   这缸里还有一个人!!   季无忧终于忍不住了,大叫一声,伸手去推那块压缸的木板。   只是拼尽全力,也只能推开一条缝。   上面有人坐着。   他那么大的动静,自然惊醒动了缸里的另一个,借着光,那人慢慢转过头来,脸已经不能形容是脸,被水泡的肿胀,薄薄的一层,里面仿佛还有虫子在涌动。缸底慢慢渗出水来,一点一点,就快要淹没他。那人的头发在这里疯涨。   季无忧使劲推门,就在他绝望之时,一线光外看到的场景,让他欣喜若狂。   虞青莲。   虞青莲。   他看到虞青莲了,在那边的墙上。   疯狂地摇着那个铃铛!伸出一只手,疯狂地摇着。   金陵响彻的声音响彻黑夜。 第48章 最后的永生   虞青莲。   虞青莲。   季无忧鼻子、嘴巴都被密密麻麻浓稠的头发纠缠, 刺入皮肤, 鲜血淋漓。他奋力地举手,用尽全力, 让铃铛的声音能传出去。   叮铃铃,叮铃铃。   缸口打开的一丝线里,他用赤红的眼死死盯着那道背影。   光线明晃晃,墙头上, 她终于回了头。最后一眼, 看向了这个反向,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季无忧心中欣喜还没开始上涌,就被一团冷水狠狠泼灭。   她从墙上跳了出去。   跳了出去。   没有回来。   咚。   手臂终于无力, 五指松开,铃铛掉到了地上。   季无忧的脸上扬,僵硬又苍白, 呆呆看着外面, 布满血丝的眼里,空洞的甚至没有眼泪。缸里的那个人身体扭曲,填满空间,把他包围蚕食。大脑早已被恐惧占据, 一片空白。他要死了, 死在这个夜晚,死在这个缸里, 死在冰冷的绝望中。他小时候遇到过很多生死关头, 从来没有一次, 像这样让他害怕。或许不是害怕,是一种迷茫和惶恐。   因为……曾有过希望啊。   啪嗒。   滚烫的眼泪落下来。他在缸里发出了幼儿般的呜咽声。窒息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和那个人就皮肤贴着皮肤,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忽然压缸的木板被人推开了。   吱嘎吱嘎。缸里的那个人浑身颤抖,像是遇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头发收回,迅速化为了一滩血水。季无忧劫后余生,猛烈地咳嗽,咳出了几根细长头发,在地上化为血丝。   什么东西打在身上,一点一点,他愣愣地抬起头,抬头看到乌云黑压压一片,下起雨来。   一场黑雨,浊荡人间。他听到远处传来各种痛苦的嘶吼,听到众鬼在惊惶疾奔。硕大的雨滴打在身上,生疼,但他现在也感觉不到痛了,少年从缸里缓缓站起来,浑身是血,是伤痕。   天地空茫茫,他的视线也一片空茫。   那么短的一霎那,却仿佛过了一生,给了他脱胎换骨般的记忆。   他往前走,漫无目的。在这时,他又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   “那么你现在的愿望是什么呢?”   神殿里厌世的青年,在雨夜里缓慢走出。一把黑伞,一袭青衣,整个人寡淡地似乎要融入这雨里,脚步踩过草地。季无忧的脸上淌过血水淌过雨,眼睛还是红的,狰狞地望着他。   张青书笑了一下,眼里满是高高在上的讥讽:“现在还是那个可笑的答案吗?”   ——我的愿望,现在,大概是超过张一鸣吧。   ——超过你,有一天能堂堂正正站在你身边,以对手的姿态,或者以朋友的姿态,而不是如今这样,自己都厌恶的可怜模样。到那天,你们会不会都认真地看我一眼?   ……认真看我一眼。   季无忧不说话,低头,捏紧拳头,只往前走。他每走一步,泥地上就留下一个深深浅浅的红色的印子。衣服湿了,头发也湿了。   张青书:“你走不出去的,这里是地下,到处都是妖魔鬼怪,你只要被抓到,就注定会死。”   季无忧停下脚步,抬头,雨水流出少年苍白的侧脸。   张青书平静说:“看到了吗,生死关头,最后能救你的只会是你自己。”   季无忧偏头,眼眸里是麻木,开口声音沙哑:“那我该怎么做。”   张青书等他这句话已经等很久了。他神色厌倦,将伞折好,于手中化为一支笔,遥指天南方:“这个村子的存在本就是罪恶,既然是罪恶便没有存在的必要。想出去很简单,把这里毁了吧。”   “南村那里有一口缸,是所有邪恶的起源地,你去把它砸了,一切就结束了。”   季无忧手一点一点松开。一直以来清澈惶恐的眼,此刻带了一丝隐忍挣扎。   张青书倦怠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毁了这里,随你进来的那几个人也都将和恶鬼一起永埋,你下不了手。可,现在摆在你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你毁灭这个村,要么这个村毁灭你。”   “刚刚的事还不能叫你明白吗?他们选择抛弃你,因为你不是那么重要。”   “你生来就不被喜爱,一直被抛弃。那么为什么还要去追求别人的喜爱,为什么还要给人抛弃你的机会。”   “超过张一鸣——你知道你的张一鸣张师兄是谁吗?”   季无忧咬紧牙关。张青书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片刀子,在他本就千疮百孔的灵魂上再次割出一道极深极深的伤。   而张青书估计是第一次说那么多的话,越说越烦躁,他一直都是这样阴晴不定的态度,厌世又冷漠,不像个恶人,倒像个落魄桀骜的读书人。说到张一鸣,却又平静下来,视线落到季无忧身上,似笑非笑:“云霄首席大弟子,天试第一裴御之,卑微如你,又怎么可能超的过他呢。”   轰,如惊雷炸在脑海。   季无忧豁然抬头,眼睛红得能蕴出血来,声音也不像是他的,一字一字蹦出来:“你、说、什、么?”   一场黑雨,永夜将至。   张青书笑了:“他是裴御之啊,我都听说过的名字,你身为云霄弟子又怎么可能不听闻。”   “所以现在,你还觉得他是真心待你好的吗?”   “你只是他历练之时见到的一个可怜虫罢了,他若是真的想帮你,以他在云霄至高无上的身份,自然能给你安排最好的山峰、最好的师傅、最好的同门,可,都没有。他就看着你被欺凌被嘲讽当乐子,然后无聊了出来助一把。”   “你是他闲来无事救助的蝼蚁。于是生死也如蝼蚁。”   “既带你出来,却又不护你周全。他都没管你的死活,为什么,你还要去管他的死活。”   季无忧浑身如坠冰窖。   张青书的嗓音依旧那样低哑,像生病一样。   “裴御之没做错,所以你这样又怎么算错。”   “恩恩怨怨在生死面前太廉价,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活下去和变强,才该是你踏入修真界最原始也最本质的愿望。”   张青书的身形在雨中近乎透明,最后,他似有若无的笑了一下,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道:“而且,这里有她,他们才那么被动。出了这个地下世界,你又怎么可能杀得了裴御之。”   季无忧只觉得脑子浑浑噩噩,但内心有什么东西在苏醒。狂风暴雨,万鬼哭嚎,这个世界天崩地裂,一片血色黑暗,其中有人给他指出了一条路。   *   裴景等着雨停,这场罚罪雨下了挺久的,也不知道那个神经病书阎在罚谁。   等雨停了后,裴景打算出发,临行前,赵又晴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从山洞里走出,跟裴景说:“我跟你一起去?”   她这主意变得莫名其妙,裴景先问:“为什么?”   赵又晴眼神望着外面,也不知道想什么,只说:“没什么,就是好奇,想看看一直被村里传成禁地的地方会是什么样。”   裴景想了想,笑得特别灿烂:“这样呀,也行,有你带路我也方便点。”   赵又晴有点苍白的笑了笑:“在这个地方,我不喊你名字,就叫你小师傅吧。”   裴景一听有点好玩,小师傅,还怪可爱的。有赵又晴引路倒是方便了很多,至少他不用担心迷路或者中途被什么大鬼怪发现。   往南村走,一路上这个地方没有昼夜,到了一定的时间,就是漆黑一片。   下了一场雨,鬼都缩在房子里不肯出来,地上的纸钱润水后,形成一团团浓稠的白。过了村口,又是山路到村另一边。   山路也如裴景来时一样,棺材节节堆积成梯,泥土下全是白骨。   赵又晴对这些早就见惯不怪了,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   裴景在林子里,倒是发现了各种各样扭曲狰狞的死人,被挖眼的,被啃食的,被掏腹的,还有被用针线拼接死在一起的双胞胎,千奇百怪。他想,这个村子里的人真是死不足惜。   一只断臂从树枝上横下来,赵又晴没注意,被打了一下额头。   她抬头,发现那手臂早已腐烂多日,散发恶臭,衣服却完整。样式对她而言很熟悉,毕竟是离国几百年不变的宫用刺绣。   赵又晴细细思索了会儿,记起了这是谁,神色颇为复杂。   裴景也注意到了,观察一下,发现这吊在树枝上的手臂,五根手指生前都被活生生折断。“这死的也太惨了吧。”   赵又晴心情怏怏说:“这是离国皇宫内的一个宫女,不知道怎么被拖下来的。我试着救过,但是没用,在这地方,估计死了还轻松点。”   裴景:“是啊,这么个鬼地方,呆久了人都要疯。”   赵又晴看他一眼,没说话。   裴景想了下,认真说:“你心态真好。”   赵又晴:“我觉得你不是在夸我啊。”   裴景:“没有,就是在夸你,不过我有一个问题。你在村子呆的不快乐、不想回地上,又不想去投胎,说是执念未消——”   “是有还没杀的人吗?”   赵又晴笑弯了眼:“你这想法倒还真是少年人心性,执念未消就是有大仇未报,恩仇快意的,真好。”不过很快她的笑容就淡,“可惜女人的执念啊,一般都不是仇。”   裴景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该闭嘴了。   赵又晴也只看他一眼,活了四百年,早就没了跟人吐露情绪的心情。   裴景越接触越觉得赵又晴给他的感觉很熟悉。疲惫的,倦怠的,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厌世的……   像张青书。   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还挺相似的。   赵又晴说张家前面有一片废墟,其实裴景猜都能猜到,那些废墟应该是最原始忠廉村的痕迹,而忠廉村,本就在深林山谷间。   过南村,他看到一条河行在前方,河水是青色的,滚烫翻涌,时不时从上流游下来几截骨头。   赵又晴见那河,稍微愣了愣,说:“幸好我陪你过来了,时间太长,我都快忘了这条河的存在,没有我你指不定找半天都找不到地方。”   赵又晴往前走了一步,咬破自己的手指,一滴血从指尖涌出,落到了青色河水里,她的血滴在滚烫河水里,像是被寒冰禁锢,咔咔咔,很快,一条血色凝冰的路,从河这端,一路蔓延到了河的另一端。   “过去吧,走的时候专心点,什么都不要听什么也不要看,河里有善于偷窥人心的妖怪,会迷惑你,把你拽下河。”   裴景点头:“嗯。”   他没什么心魔,过这种迷惑人心的幻境还挺轻松的。裴景从桥上走过去,时不时还低头看下河底那个鬼,隔着青色的水面,和人头龟身的怪物相顾无言。   怪物吐了个泡泡,生无可恋。   于是裴景边走还跟它聊两句。   “老哥,你在这里天天偷窥别人的心思,是不是不太好?”   怪物又吐个泡泡。   “老哥,你知道你这种行为在我们人间有多被人嫌弃吗。”   怪物不想说话。   裴景低笑一声:“不过没事,很快这个村子、这条河、甚至你,也都将不复存在了。抓紧时间多吐几个泡泡吧。”   怪物:“……”   泡泡破了,它生气了。   于是裴景走到一半,耳边也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大部分是师尊师祖。   “裴御之你活得不耐烦了?给我去悬桥面壁三个月!”   “经书十遍,不服,那就二十遍!”   “你在经天院再乱欺负一次人,我腿都给你打断!”   裴景起先一愣,后来反应过来,差点笑出声。这真的是迷惑人心的妖?感觉它是来卖个萌的,也不对,过来卖个蠢。可能这些被长辈教训的话太过幼稚,泡泡怪也看不下去了,画风一转,变得旖旎暧昧。   “裴郎,我喜欢你。”某个不知名的女修。   “少侠可愿一起同行?”某次游历遇到的人间小姐。   “公子……嗯……”送上门勾引他的女妖。   甚至虞青莲的声音都模仿了出来。   “御之,我心悦你久矣。”   裴景给泡泡怪提意见:“你不知道我两袖清风、不沾女色?”   而且虞青莲就算了吧,被她喜欢那不是暧昧,是恐怖了。   赵又晴是第一次见有人还能和这河下的妖怪聊起来,一脸无可奈何,推着裴景往前走。她是鬼,这里对她没有障碍。   她恨铁不成钢对着河下面气得直吐泡泡的妖怪道:“你要拿他要去救的人迷惑他啊,那才是他心上人。”   卧槽。裴景被吓到了。   “你别害我。”   本来就被楚君誉的事搞得有点懵,再来被告白一下,就算是幻境,他都吃不消。   裴景忙低头跟河下的怪物道歉:“泡哥别听她的,我就是路过此处,没什么好说的,就祝你寿比南山吧。”   赵又晴笑得不行说:“小师傅,你怕了?”   裴景脑门疼:“我求求你闭嘴吧。”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不断重复甚至明示暗示一直强调他喜欢楚君誉!有毒啊!   到底谁喜欢谁啊!   走过那条河,落地,前方是一片荒芜的山林,灰扑扑的,每棵树的叶子上都还有泥巴。一条裂缝,从林深处如蛇一样蜿蜒到他们脚下。山崩、地裂。树林黑压压一片,经年累月的血色一直不消。   赵又晴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眼眸望着前方。   似乎穿越时空,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泼天黑雨,地动山摇,空气混杂血腥和烟尘。视野所见是一片动荡,涌入鼻腔是窒息泥土。生死挣扎的尖叫在耳边萦绕。   极度慌乱和极度的恐慌里,她下意识吼叫出他的名字。   闭眼的一刹那,四方天地下合,整个世界崩塌。   往地下去。   她的手指抓着旁边的树,树却也慢慢下陷,她以为她会摔的很痛,但是没有。空中有个青年,衣袂融入雨夜,脸颊消瘦苍白,眼神厌倦又沉默地望了下来。   永坠黑暗的一刻,有人授予了她没有痛楚的永生。   他给的,最后的仁慈。   裴景注意着她的神色,道:“你要不要先缓缓我们再进去?”   赵又晴摇摇头,她的手指颤抖,但是唇角的笑容还是惯常的冷淡:“不用了,做人的时候不怕这里,做鬼的时候还怕了?”她视线落在地面上,这个地方于她而言太过触目惊心,任何轻微的变动都逃不过眼。   赵又晴说:“有人比我们先来了。你猜猜会是谁。”   裴景愣了愣:“你说的那个,张家人?”   赵又晴笑了一下:“是的啊。”手指一寸寸僵硬,她声音颤抖,轻声说:“小师傅,请你一定要阻止他啊。”   裴景偏头:“啥?”   只是他们还没在山前呆多久,那条河上忽然传来咔咔咔的声音。   鬼血凝冰,一条条一条条通道从青色河面上蜿蜒。   而另一岸,一只只狰狞的恶鬼,四肢爬行,青面獠牙,赤红着眼朝他们跑来。   远远的,是一个老者的怒吼。   “禁地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的就走的吗?”   裴景反应还是挺快的,马上拽着赵又晴的手往山上跑。   “快走!” 第49章 毁灭   赵又晴听到声音也马上反应过来, 回头看了一眼,瞬间整张脸都苍白如纸。   她拽着裴景的手, 声音微微颤抖:“他们全是从缸里出来的人。”   缸里出来?裴景看她的表情,一瞬间愕然:“你不是说养在缸里的都是用来吃的吗。”   赵又晴:“大部分用来吃,极少数用来养成这样的怪物。”   “他们不会死,死了也能原地复生。被它们咬到, 无论是人是鬼,都当场化为血水。”   裴景一脸惊悚:“这东西那么变态?”   赵又晴:“本来就是他们留下来的最后杀手锏。这一回, 可算是有机会祭出来了。”   她视线遥遥望了山头一眼, 迅速提起裙子,拉着裴景先沿山坡边缘跑。那些似人似狗的怪物, 长久被关押在缸里, 身形扭曲, 脸色青灰色,五官肿胀得模糊,张嘴怒吼, 从桥上疾驰而来。   赵又晴道:“这些怪物在这个世界无解。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找到张青书!”   裴景一愣:“找他干嘛?”   一路穿行过树林重重。她往前跑,手指扶开拦路的枯枝,脚步踏过遍地的白骨,每一步都是五百年前她自己走过的。终于跑到林子的正中心,是一片废墟,砖瓦堆积在地上, 刻着忠廉二字的木牌已经腐朽在泥土里, 弥漫着浓郁到撕不开的血色。   赵又晴停下脚步, 说:“你知道张青书回来干什么吗?”   她似乎是笑了一下,又像是没有。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他一直都是那样极端的人,极端的恶,极端的善。他的到来,要么是噩梦的开始,要么是噩梦的结束。”   “他回来了……”赵又晴望了眼前方,声音轻似飞雪。“这一回,终结这里,也终结自己。”   裴景:“什么?”   赵又晴往前走,这片废墟被什么东西统治,连空气都沾染了一丝粘稠的腥味。   她一入结界内,气息便开始变得虚弱,身形也慢慢变淡,整个人接近透明色。   裴景拉住她:“你别进去,就在外面等着吧。”   赵又晴偏头看他一眼,苍白又古怪笑了一下,说:“为什么在外面等着,我一直等的人就在里面,执念消了,就什么都结束了。”   裴景觉得她疯魔了:“我帮你了结。”   赵又晴忽然说:“小师傅,你救救他吧。”   裴景:“救谁。”   “张青书。”赵又晴笑一下,眼眸猩红,带一点转瞬即逝的泪光:“也是救你的朋友——他要结束这里。要所有人,一起陪葬。”她的手指寸寸攥紧,近乎痉挛:“那口缸,是所有罪恶的起源地,是这群怪物永生的秘密。却也是他重新活下来的地方啊!   她在这村子几百年。   什么都知道。   雨夜。惊雷。山峦倾覆。大地分开。   皇宫。少年。才满京城。惊鸿一眼。   记忆颠覆如潮水。她想起了摆在寝宫内那套巧夺天工的嫁衣。   她亲手绣了一年,只是还没来得及穿上,她的未婚郎已经被她的父皇处以极刑。血从乾坤殿一路蜿蜒而下,她急匆匆赶来,却在殿门口被丫鬟拦住。丫鬟说:“公主回去吧,你不该看这些东西。”   丫鬟捂住她的眼,漆黑世界里,她愣愣站在雨中。   少年绝望崩溃的吼叫,此后日日夜夜让她梦中惊醒。   张青书是个怪人,亦正亦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可是她在年华最好的时候,第一眼相中的,偏偏就是这个与周围人格格不入、浑身懒散的古怪书生。   于是爱恨痴缠,恩怨执念,难舍难分。   赵又晴死死拽住裴景的手臂,滚在眼眶中的泪水落下,她近乎是咬牙,一个字一个字说:“那口缸里有他的身体,缸底连通着另一个空间——你快去——你去阻止他!——别让他把缸毁了啊!”   撕心裂肺,牙齿间已经渗出鲜血。   她也想结束这个地方,但不想他用这种方式。更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魂飞魄散。   裴景忙不迭点头:“你别激动,你别激动。”   他突然回想起了书阎的模样,倦怠的、烦躁的。那时还想张青书那么极端,自己就是最大的恶人,清荡人间的话怎么不自杀。没想到,这疯子真就没想过活着,难怪总是一脸厌世。   只是他死就死,能不能不要拉上他?   裴景让快要消失的赵又晴留下来,自己往深处走。   而这时,从河上追赶过来的不死怪物也到了废墟口。   这里的结界似乎只对村子里的东西有用,怪物们一进来也是马上鲜血淋漓,皮肤爆破,青筋翻涌。因为剧痛,嘶声尖叫。只是它们身体有复苏功能,于是裴景一回头,吓得嘴角直抽搐。那群变成人的怪物,肚子破了,皮肤裂了,肠子拖在地上,就是死不了,眼睛赤红,直奔着他咬。   “靠。”   裴景难得骂一声脏话,头也不回地就往里面跑。这片废墟没有多余的路,他一路往前走,终于看到了尽头,完好如初的一户人家。   门扉紧闭,门背后血光冲天。   裴景用手死命怕打着门,扯,拉,拽,撞,用尽全力,就是弄不开。他很急,一点都不想和张青书这个神经病死在这里,而且,他是来救楚君誉的啊。视线死死盯着门缝,他动用凌云剑刺,还是弄不出一道痕迹。   奔跑尖叫声逼近。   往后看,是一群杀不死的怪物,血色狰狞,越来越近。牙齿锋利得叫人绝望。   裴景从怀里拿出一张师祖当初给他的护身符,也不知道用来干嘛,反正先拖住那群怪物吧。   滴血在纸上,直接一甩,符纸停在空中,短暂的平静后。本来平平无奇的纸,忽然涌上一道浩瀚深邃的剑意,蓝光冰冷,刺破苍穹,化神期老祖的威力极其恐怖。哄的一声爆破,整个空间炸开,巨大的威压甚,至波及到了院子里。   一瞬间周围石木粉碎,身后的怪物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   而裴景满心满眼盯着的门,还是没有一丝动摇的痕迹。   这是一个屏障,一个结界。   “那些怪物是不死之身,估计也镇压不了多久。等下扑上来,我会不会死的很难看?”   裴景扯了扯嘴角:“楚君誉,我这回救你,算是把自己栽进去了。”   他真的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扇门,连化神期老祖都无法打开。院子里有一种让他绝望的气息,绝望又亲切。   他师祖给他的法宝都是动用了十成威力的。云霄师祖,半步飞升的化神圆满修士,当之无愧巅峰大能。   这样的人十成威力不能撼动,创造出这个混沌世界的人,该有多恐怖。   不,裴景忽然整个人一冷。   或许……不该是人。   ……这个世界还有凌驾于生灵之上的东西。   他感觉自己的脚踝被抓住了,刺骨的寒冷。   一股浓郁的恶臭。   裴景低头。   一只浑身血红四肢爬行的鬼怪,缓慢仰起头来,眼眶空荡荡,脸上一片模糊。   在这最后的关头。   爆炸过后的尘烟缭绕。   浩瀚剑意里。   他隔着一扇门。再一次,听见了楚君誉的声音,少年的声音清冷,像一捧雪。如最初模样。   他说。   “裴御之。”   ……裴御之。   他喊他什么? 第50章 缸   裴景呆了很久, 才轻声说:“楚……君誉?”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楚君誉喊他的名字,遥远又真实。莫名的,一种奇异的感受却在心中蔓延,世界在一瞬间静止,烟尘剑气肆意飞扬。   他突然听到吱嘎的声音。   一道浓郁强烈的血光从门的背后涌出。   裴景仰头,还是年少微显稚气的脸上,流露出一份呆愣。   这扇他怎么也推不开的门, 现在正在一点一点, 打开。   楚君誉好像受了伤, 声音却很冷静。   “裴御之,阻止他。”   阻止他。   从门内涌出的血光对追逐他的那群怪物似乎有另外的伤害,怪物们肉身腐烂, 尖叫抽搐着往前爬行,咬牙切齿,对裴景恨之入骨, 只想咬烂他。   轰——   而此时, 门终于开了。   一个普通的院子,院子的空中, 却是万千条血色红锁纠缠交错, 犹如阵法封印着什么,黑气血气, 弥漫一方。   院子正中央, 是一口缸, 那口缸是源头所在, 是这样极恶世界的起源地,却沐浴在一片白光里,纯粹圣洁,干净到不可思议。   白光轻柔,温柔像是日月星辉。   在血锁中央,缸的前方,站着两个人,一青年,一少年。   裴景在进去的一瞬间,直接祭出凌云剑,破门、破光、破这横锁,人随剑直刺向书阎的后背。   他要阻止这个神经病!   他的剑离书阎后背还有一米,张青书却迅速转过身来。   剑光落在书生脸上,清俊厌世的容颜,露出一丝古怪和讥讽。   “你居然追来了。”   裴景磨牙:“我可不想陪你一起死!”   但他的剑直直穿过张青书的身体,出来后,沿着剑刃慢慢流下的,却是漆黑的墨水。   张青书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口漆黑的洞慢慢融合,手指沾了一点自己的血,面不改色淡淡说:“我是不死的啊。如果不是我想死,这个世界上谁能杀得了我呢。”   他的声音却还惊动了另一个人,站在张青书旁边的少年转过头来。   裴景瞳孔一缩。   “季无忧。”   铁锁分隔空间,少年手里捧着一块巨石,小胖子的脸上,是一种裴景从未见过的表情。像失了魂魄,又像是换了灵魂。麻木的,冷漠的,仅有的几分错愕在瞬息后便消散。   他只看了裴景一眼,万般情绪,又转过身去。   裴景怒瞪张青书:“你对他做了什么?”   “这重要吗?”张青书道:“我说过的,决定你命运的人,是你想都不会想到的人。”   张青书给裴景的感觉,一直就不像个恶人,甚至不是个合格的反派,他没有杀人的欲望,对什么都厌倦又烦躁。   现在想起来,就是个求死的疯子。   裴景心里暗骂一句,懒得理他,冲向前要拦着季无忧,却被脚下突然涌出的墨水,化形手掌,死死拽住。   裴景厉声道:“季无忧!转过来!看着我!”   季无忧的身形颤抖了一下,却还是抱着石头,一步一步往前走。   张青书在旁边说道:“你不是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吗?拦着他干什么,让他砸了那口缸,铲除这个世界所有的妖魔鬼怪,不好吗?”   裴景面沉如水:“我自有办法毁了这里,不劳你操心。”   张青书道:“有趣,我都毁不了,你还能毁了这里?贪生怕死而已。”   “以你一人性命,换此地众灵安息都不愿,还仙门正道,呵,蝇营狗苟之辈罢了。”   裴景气笑了。   他周身的气息变动,一层薄薄的蓝光,落在眉眼长发,整个人如冰晶般。他手腕一横,心中运念云霄剑法第三式,瞬间冰棱拔地而起。   以他为中心,成剑阵。   断了方圆一米之内的所有邪祟。脚下的墨水淅淅退散。   少年负剑而立,说:“你难道不知,我身为修真界万千女修的梦中人,性命贵重得很?”   少年半立空中,发随风猎猎,冰蓝的灵力汇聚身旁。   一袭灰褐衣衫,也给人一种光风霁月的感觉。   笑起来特别张扬,但在张青书看来,也格外刺眼。   裴景懒洋洋说:“贪生怕死了一辈子,第一次遇见要我舍己为人的——我这还有点不习惯呢。”   张青书目光只盯着他,同样气得笑出声来。   “好啊,贪生怕死,不仁之人——杀!”   一声杀字落下,瞬间空中的所有红锁抖动,发出震耳响声。土地翻涌,从地下慢慢地爬出来无数墨水凝结成的人性怪物。   张青书的手里拿着根笔,乍看去,和庙里的文曲星有几分神似。他眉眼阴郁道:“你想先走一步,我就送你一程。”   那些人,都分不清是墨水凝结还是血水凝结,红到发黑,浓稠恶臭,张开嘴,去能看到森白牙齿。墨人朝他扑咬过来,剑阵的威力也维持不了多久。   这时,忽然院子门外一阵涌动,裴景在空中回首,发现那些四肢爬行的人形怪物已经挣脱痛苦,全身腐烂地涌进门来。   它们睁着一双双赤红的眼,手脚疾驰,怨气都能把裴景的脸腐蚀了。   这些怪物本就是从缸里被赋予力量,在本源的附近,自然也是实力暴涨。   他们的突然闯进,让这片地区作为镇守的红锁,马上又飞快抖动起来。   我操。   裴景心里哔了狗。   这真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雪上再加霜。   只是张青书也愣住了。显然,他也不明白这群怪物怎来的。   裴景迅速镇静下来,内心慌得一批,脸上却挂起了万事俱备的淡淡笑:“怎么?就允许你叫人,不允许我叫人了。”   张青书眼眸豁然瞪大。   裴景还是那副淡淡的笑,伸出手,对着身后向自己撕咬来的千军万马,下命令:“上,给我把这个病秧子咬死!”   很明显,他这气势是足了,张青书眼眸莫测,手指在空中凝成一个诀,瞬间围绕在他身侧的墨人,都化为水渗到地下,又重新出现在张青书旁边,围成一个屏障。   裴景也就过一下嘴瘾,吓吓他而已,等下这群怪物朝自己咬来,就啥都暴露了。没想到张青书居然真是个傻的,墨人消失的瞬间,裴景迅速找准机会,一手拔出在地下成剑阵的凌云剑负剑背后,脚踩过空中的血锁,直奔季无忧的方向。   张青书冷笑一声,“我会让你这小子得逞?”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召唤,那群怪物已经从门口以一种鬼魅的速度跑过来,牙齿撕咬过后,墨人瞬间倒地,在他脚下形成一滩滩水。张青书愣住了,低头,无数个怪物抬起头来。居然不是恶犬,是实实在在的人,即便已经血肉模糊,五官还是依稀可见,此时这个人四肢爬行,抬头看他,眼神是绝望是恶毒是怨恨,是彻骨的悲伤。   ……他们是被拖下村关在缸里做成怪物的人。   ……而创造出这个村的人,就是他。   裴景回头看了一眼,张青书被怪物包围,青年的脸上不再是那种厌世的态度,神色扭曲,眼里全是震惊和挣扎,他在自己逼自己疯。   裴景心中暗舒一口气。本来以为会遇到两拨人马,没想到他们狗咬狗去了。   其实现在,他也明白了,这些怪物的养成,本就是村民们为了对付张青书的,灌入缸里的一刻,对张青书的恨意就一直在滋生。   一场罚罪雨,惊动了所有人。   他就说这种不死的杀手锏怪物怎么可能是为了对付他的呢。   村民们知道张青书回来了。回来张家。于是这一回,出动所有底牌,把这个害他们死去的魔鬼,杀死。   这群怪物,最初的敌人和目的,就是张青书。   裴景一把抓住了季无忧的手,小胖子有几分错愕回头。季无忧其实生的有几分呆,眼睛很大,眉毛平平。   他的突然出现,戳破了那层冷漠麻木的表象,季无忧如梦惊醒。眼里藏着的,却是极度的抗拒和害怕,还有难过。   裴景想,小胖子在这里一定是被吓的神志不清了。   裴景努力挤出一个笑,说:“听我的,我带你回云霄。”   季无忧怔怔看着他,突然两行泪就从眼角流了下来。下一秒,他突然动作剧烈的挣开了他,手里抱着那块泛着血光的巨石,摇头,声音凄厉:“不!”   裴景被他的反应下到了。   季无忧死死盯着他,浑身颤抖,被他勾起梦魇,一直在摇头。整个人陷入魔怔,往后节节倒退,泪涕横流,口齿不清:“你不会管我的,没人喜欢我,没人会管我的。我摇铃铛她没来,她明明听见了啊,她听见了的,她就在墙上,她还看我一眼,我就要死了,缸里有个人啊,缸里还有个人,我要死了,我要了铃铛啊,她骗了我!她骗了我!”   小胖子的手死死攥着石头,太用力,手指破皮出血,可他已经感受不到了。   他哭够了,眼睛里却只有迷茫,“他说得对,你们不要我,不来救我,都没有错。是弱小的人不配活下来而已。我要活下来,我要活下来,只能靠自己。”   他往后退,身体已经贴到了那口缸,缸壁冰冷,周围的白光却给他一种极其熟悉又温柔地感觉。季无忧喃喃:“我要活下来,我要活下来……”   “——我要活下来啊!”   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吼了一声,神色一瞬间变得狰狞,额头涌出青筋,像是魔鬼复苏一般,少年的眼睛赤红,含着泪转身举起手里的石头,咬牙,用尽全力,就要砸碎这口缸——这个丑陋世界的根源。   他高举石头,重重往下砸的刹那。   千钧一发之际,裴景也顾不得这么多了,直接上前,一掌把他人砍晕,季无忧瞳孔一缩,眼里还蕴着泪,一点一点往后倒。裴景极其复杂地看他一眼,眼疾手快地接过石头。把手里沉甸甸的石头放到了地上。   他站在白光里,慢慢蹲下身,在缸前。   追寻了那么久。   终于真实地站到这里。   这口缸,被一块木板压着,尘封了五百年。   “楚君誉,你在里面吗?”   柔和的白光照在少年身旁,周身一层淡淡光影,鬓发垂落,几分温柔。裴景伸手,缓慢地移动木板。   他其实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张青书的尸骨?或者是另外的神秘的不可知的东西?   五百年前醉酒的父亲亲手把儿子淹死缸里。这里面是罪恶、是阴毒、是邪佞、是盘踞不散的怨气。   只是最后推开。   从缸里伸出了一只苍白修长的手。   那只手先握住了裴景的手腕。   裴景愣愣地抬头。   另一只手沿着缸,从缸里出来的人,他既熟悉又陌生。   银发如雪,血眸冰冷,眉眼是那种阴郁邪佞的色彩。   身后是万千血色巨锁,这一地纯白的光,却也散不了他留在血液里的黑暗。   裴景眼眸愣怔,说不出话。   黑衣人视线掠过他,落到地上昏迷的季无忧后,才说了话,语气如那日红叶翻飞时般,淡的割碎月色。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 第51章 出去   裴景半蹲在缸边, 瞳孔微缩,张着嘴, 一脸复杂。虽然知道楚君誉身份不普通,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可怎么也没想到, 居然是他。   突然就想起上次遇到的时候,他问他是谁,他留给他一个莫测回答——下次再见就知道。果然……这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了。   “楚君誉?”裴景有点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不过声音很低。   但两人隔得那么近,再低楚君誉也听得见了。   楚君誉垂眸看他一眼, 忽然笑了一下。   裴景浑身一怔,仰头。   楚君誉的唇角带着一丝很淡的笑意,纯粹如血玉的眼眸,如深渊,看不清真实。他俯下身,说:“裴御之, 谢谢你。”   声音极轻极珍重,像久逢一个故人。   听得裴景莫名有些难受。   可他并不喜欢这样, 楚君誉的语气让他很不喜欢。   裴景也只错愕了几秒, 回神后, 迅速抓住了楚君誉的手, 有点别扭:“先别感谢了, 我们先想办法离开这里吧。”   他话还没说完, 忽然身后传来巨大爆破的声音。   轰,青黑的光四溅,怪物痛苦的呜咽声此起彼伏,张青书忽然仰天发出一声狰狞的大笑。裴景回头,对上了一双没有眼白,黑得诡异的眼。   张青书的模样在慢慢发生变化,头发不断伸长,皮肤越来越白,像是被水泡的太久,直至透明,身形猛的拔高。   他浮在空中,低头,与裴景对视。   脚下那些不死的怪物陷入魔怔,把自己扭曲、盘旋着,以一个被折弯关在缸里的姿势,绝望又痛苦地尖叫。   张青书桀桀笑起来,笑到最后,发出声音,雌雄莫辩,已经彻彻底底成了一个怪物。   “我求死你们都不让,非逼着我先杀你们。”   “那就杀了吧!反正这个地方,死的人也不少了!”   他手中的笔成利刃,一股诡异的威压从四面八方渗透空间,悬在空中的红锁在咔咔咔动摇这一回的气势太过强烈,沙尘飞扬,把张家的院子旁的门都振开。   裴景早在遇到千面女的时候,就在猜想,他们这种怪物全盛时期,实力到底有多恐怖。现在算是见到了,张青书魔化的瞬间,忠廉村又下起雨来,泼天的黑雨淅淅沥沥,诡异阴冷。   天地黑云重重,遮蔽天光。   半空中,脚踏万千横锁的怪物,一支笔,横划之间,天崩地裂。   裴景:“这就发疯了?!”   而离奇的是,即便世界凄风苦雨,这口缸周围都仿佛是一片圣地,白色的光淡淡,被某种和天地相融的力量守护着。张青书的力量根本碰不到这片地。   怪不得他需要依靠季无忧来杂碎这口缸。   裴景在光的范围内不怕,可是季无忧晕倒后,就躺在雨中。   每一道血刃自天而降,都在地上留下焦黑色很深的痕迹,要是落在人身上,绝对四分五裂。   他把季无忧带出来,就没有理由让他死在这个地方。   “你先想办法,我去救他。”   裴景说完,站起身来,默念口诀,周围出现一层薄薄的冰蓝色的屏障,拿着剑就冲入雨中,跑到了季无忧身边。这里的邪气恶意太重,季无忧在昏迷中也被惊扰,神色惶恐绝望,一身汗,手脚都在颤抖。   从天而降的血刃四面八方,裴景小心躲避,一个翻滚在地上,把季无忧抱了起来。   这个年纪的主角,还是个小胖子,有几分吃力。裴景低头看了一眼,他紧皱的眉头,不由想:“大概这就是主角吧,天将降大任,于是前期磨难重重。”   张青书大笑:“我就知道你会来救他。”   漫天黑雨下落的速度,突然一下子变慢了,雨滴停在空中,时间停止,而后一滴一滴开始汇聚在一起,密密麻麻涌至一块,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怪物。   没有实体,没有五官,但怪物一脚踩过来的刹那,裴景周围的冰蓝屏障碎了。   他抱着季无忧疯狂闪躲。   张青书嘴角咧出一丝狰狞的笑。   他以天地为书,执笔写了什么东西。   裴景耳边嗡嗡作响,怪物就在身后,快要到缸的边缘、白光范围内时,忽然一行漆黑的小字浮现在他身边,封锁住了他全部的退步。   每一个字眼甚至清晰可见,他仰头,发现一颗一颗,停在空中的雨,全部变成了字。千千万万,从上至下。   这场景,让他头皮发麻。   破旧的院子,横空的血锁,雨水变幻文字,最多的是杀。   那首七杀歌。   “杀,杀,杀!”   裴景想,张青书现在是真的疯了。   一个极端到用自己的是非善恶观要求别人的人,对自己却更严。   张青书一辈子追求仁义礼智信,看着这一地在缸里养成的怪物时,终于被内心的愤怒和崩溃逼疯。他知道自己制造了灾难,一心求死,可只有事实血淋淋摆在眼前,才会明白是多深的罪恶。   裴景抽出凌云剑,以为会迎来一场恶战,但是并没有。一道很轻微的响声过后,集聚空中的那些字,忽然像被抹去存在般,变淡变消失。   雨不下了,甚至,黑云也开始消散。   天光渐渐明亮。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裴景错愕回头,首先看到的,是楚君誉的衣襟。纯黑暗绣银纹,衣袖宽广。他从光中走出,身形颀长,银发如雪,却与周围的气氛浑然一体,甚至更为神秘和阴冷。   张青书的眼睛落在楚君誉身上,半响,古怪地笑了一下:“你居然没死?”   楚君誉收回视线,其实他并不想管张青书。洪水滔天,世界倾覆又如何。   只是他都还没来得及阻止,就已经看见裴景冲出去救季无忧了。   裴景刚才心惊胆战,东躲西躲的差点就凉,现在终于可以舒口气。坐在上,低头看一眼季无忧,小胖子还在噩梦中颤抖,所幸没事。   裴景捏了把汗,对楚君誉道:“谢谢。”   他刚刚滚了趟地,泥水把脸弄的脏兮兮的,衣袍上也是斑斑点点的污痕,看起来挺狼狈的。   楚君誉低头看着他。   裴景有点心虚,当初把楚君誉骗到上阳峰,就是答应他离季无忧远点。结果,他现在就当着人家的面这么出生入死就了一回季无忧。   少年有点窘迫地抓了下头发。   楚君誉半蹲下身体,衣袍委地,银发冰凉触到了裴景的手臂,他血眸没有情绪,喜怒莫测。   裴景不知道怎么开口,突然楚君誉伸出手,手指苍白冰冷,扶上了他的脸颊。   裴景:“?”   楚君誉嘴角似有若无扯出一点笑意。   ——执迷不悟的下场是什么呢?在那个天道存在的空间里,时间静止,一遍一遍辗转当年的无能和绝望。是抽骨断魂的煎熬,反反复复,轮回不止。   云霄宗灭门,问天峰惨败。   尊严、期待碾入尘土,少年时的意气成为郁结心中的一口气,生生世世,地狱不散。   他的神色非常平静,缓缓说:“她让我怜季无忧的痛苦,怜他的这一世的悔悟,怜他如今年幼尚存的善意。”   他的手慢慢滑下,勾起裴景的下巴,唇角勾起一丝讥讽又冷淡的笑意。   “那么谁来怜你呢?”   “……怜你现在的善良,现在的勇敢,现在的一腔赤诚。”   书阎在空中怒了:“呵,你活出来了又如何?——既然来了,你就别想出去了!”   平地罡风起,张青书本就是这个地下世界的恶魇,主宰一切。哗啦啦,一直以来不曾错位的红锁终于露出本来的面目,除了那口缸外,其余地方,土地寸裂。   紧扣的锁拔地而出,一条一条横在四方。形成一个牢笼,一个困境。锁的本源在缸底,身上自有一股神秘而玄奥的力量。   裴景感觉身下的地皮在涌动,身后杀气血色齐飞。   他想回头,但被楚君誉捏着下巴,还往前了一点。   楚君誉低头,银发几乎融入白光里,血色的眼眸却是第一次露出真实的感情,冰冷又温柔。   他语气轻得似情人低语,但其间的冷意让人彻骨冰寒。   “虽然你的善良愚不可及,勇敢也犹如送死。”   “虽然我现在很生气,但我答应过要守护你,就不会食言。”   裴景被他浑身的威压吓到了,楚君誉身上的那股力量超乎他所见,甚至好像不是这世界的天地五行——以楚君誉为中心,一股黑色的能量开始蔓延。   裴景愣愣抬头。   背后是万千狰狞血锁横布成笼,脚下是裂开的大地,鬼魅奔涌。天地昏暗,书阎在大笑,人怪在尖叫,血气与黑光纠缠里。   楚君誉逆着光,靠近他的耳边,说:“凌尘剑借我。”   裴景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但还是松开了抓住凌尘剑的手。   每个剑修对自己的剑都有一种奇异的感情。而剑对剑修也是的,通灵之后会有依赖感。可是当楚君誉从他手里夺过凌尘剑,他竟然感受不到排斥。   他不排斥,凌尘剑也不排斥。   楚君誉握着剑,笑了一下,他站起身来,负剑而立。   裴景抿唇——楚君誉不是个好人——这是他第一眼悬桥上看到就知道的,现在也没有改变过这种想法。这个人骨子里就流淌着挥之不去的血猩煞气,性格阴晴不定,灵魂如在地狱滋生,   可当他拿着凌尘剑,背着光站立的一刻,裴景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奇异的熟悉感。   ……熟悉感。   书阎怒道:“你别挣扎了,这有她的力量,你出不去的!”   楚君誉饶有趣味地笑了:“她困住我这一遭,就已经耗费了九成精力——你觉得她还会在这里?”   书阎眼睛猛地睁大。   同一把剑,在裴景和楚君誉手上,是完全两种感觉。   寒光绽锋芒,凤鸣鹤啸,整片天地被一股来自世外的力量撕散,摧枯拉朽,毁灭天地——书阎的永生是天道赐予,但他的力量,在规则之外。   剑意浩瀚,凡落到血锁上,无一不将其斩断。   这个牢笼在崩离,书阎感受到了痛苦,呲目欲裂,整个人手里拿着笔,成利器,往楚君誉脸上扑。   “不自量力。”   凌尘剑的刃锋利了万倍,书阎进,他挡,一剑血墨四溅。蓝光大盛,光影混乱绚丽。裴景坐在地上,只听到书阎一声大吼,把张家的屋瓦都震碎。   书阎身体僵硬在半空,眼里是不可置信,手上的毛笔咚地掉在了地上,但它并没有死,被天道眷顾的怪物,本就已经是天道的一部分,他在暴躁的边缘。   眼中是恶毒,是怨恨,是一切人世间负面的情绪。   一股诡异的力量在书阎身边蓄积,他此时要是自散元神,除了楚君誉外,这个村子里所有死人活人,都得给他陪葬。   书阎的身体一点一点肿胀,庞大,脸也变的恐怖起来。   时间仿佛静止。   裴景心中有不好的感觉,这疯子又在打什么注意?   只是那股正在凝聚的力量没有持续多久。   张家的门再一次被人推开,一个女人的声音急切的传来。   “张青书!”   这一声仿佛穿透了人世生死,穿透了百年的生死无常。   疯癫的人,眼睛一瞬呆滞,而后慢慢醒过来。   ……张青书。   这声音真熟悉。   混乱痛苦的记忆里,有一道温柔。是少女妃色的宫裙,在一个明净的午后,翻飞如粉色蝴蝶。她小跑过宫廷的回廊,临行前,错愕地回眸,和他冷倦的目光对上,缓缓露出一个有几分羞涩的笑意来。雨后一切都空澈,她的眼睛也像泉水,流过人心。   那是他被圣上下旨定的未婚妻,离国的最小的公主。   小公主偷偷跑到御花园来看他,中途却被侍女喊住暴露身份,忙不迭地跑走,有点懊恼又有点狼狈。   草木扶疏,宫檐相鸣。   他的……未婚妻。   “噗——”   停在空中的怪物,突然吐口一口鲜血,整个人下坠,落到了地上。   赵又晴提着群跑了过来,她浑身都在颤抖,手脚冰冷,心也是冷的。手臂僵硬扶起在血泊中的青年,什么话没说,眼泪先落了下来。五百年,执念纠缠五百年,而这一刻,所有压抑的情绪却都奔涌而出。   “张青书,张青书……”她手指痉挛,紧抓着他的手臂,一遍一遍重复,却话都说不完整。   张青书慢慢转醒,睁开了眼,脸色苍白如纸,眉宇间的郁气挥之不去,但眼眸却有了几分释然——他快要死了,刚才楚君誉的一剑,直接杀了他。原来……这世上还有另外的死法啊,体内的灵力在消散,他又要变回凡人,五脏六腑都在剧烈的痛,但心情出奇地平静下来。   耳边是少女的低声抽泣。   她的哭声其实他听过很多次。   张青书说:“别哭了,都结束了。”   赵又晴咬唇,眼泪无声,但气息很快平复下来,声音颤抖:“你不觉得,你其实才是最大的恶人吗。”   张青书唇角溢出血,神色冷漠:“我知道。所以我该死。”   赵又晴:“是啊,你该死,你是个恶人。可我更该死,我居然喜欢上一个恶人。”她笑起来,眼角还挂着泪,绝望又疯狂,“那么夫君,这一回,一起死吧。”   一起死吧。   张青书摇头,说:“你不会死的。”   赵又晴眼泪落下来:“离国人人说你是文曲星转世,而文曲星是神仙,神仙是没有感情的。可我又觉得,张青书,你应该是喜欢我的,是不是,夫君?”   “三年前那个人是你吧——传承之夜,那个误闯神殿的女孩,是你救了她,对不对。”   张青书说:“忘了。”   赵又晴说:“你又在骗我。你把我一丝魂魄安放在了那个女孩体内,为了什么?为了我的新生?人的寿命只有百年,百年后我就是她——可当我真的用别人的身体,从棺材里爬出来。这世界没一个我爱的爱我的人,新生的意义又是什么?”   张青书沉默不言。   赵又晴低下头,眼泪滚烫,流过书生苍白的脸颊,她吻住了张青书的唇。唇齿颤抖,绝望又深情:“求你了,我们一起死吧,夫君。”   一起死吧。这个地下世界的本源是那口缸。   缸内是天道的力量。如今天道不在了,张青书也死了。   缸的周围,白光在一丝一丝变淡。   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也在化为粉末,化为星辉。   裴景遥望着血泊中相拥的男女,神色复杂。   阿茹的眼睛,只能看到黑白两色,是因为她体内沉睡着一股不属于她死去的灵魂,而他驱除不了。现在明白了,驱逐不出是因为书阎的力量。   赵又晴在影响着阿茹,她的情绪甚至她的世界,忠廉村最沉郁的颜色就是黑色、白色。   这一回,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天地崩塌了。这个世界,草木生灵,都在缓慢僵硬,石化,然后成灰屑碎沫,消散天地。   留下来的,只有他们。   一股力量在将他抽离出这个世界,裴景最后回头,看一眼,发现张家的祠堂门是打开的,上面挂着一幅字。白纸黑字,一笔一划,分明爱很。   “天地万物以养人,世人尤怨天不仁。”   “不知蝗虫遍天下,苦尽苍生尽王臣。”   ……   “翻天覆地从今始,杀人何须惜手劳?”   ……   当初鬼域先祖游历之时,看到的,大概就是挂在张家祠堂这一副。   ——我生不为逐鹿来,千年沧桑大梦还!   *   身体在被抽离出这个混沌阴暗的世界,季无忧感觉浑身暖洋洋的,他揉了揉眼,起来,却发现周围一片柔和的白光。   他在天上,而低头,是那个噩梦一样的村子——跪立的,尖叫的,奔跑的,怒目的,一切鬼怪化为石雕,奔涌的青色河流静止。   他活着出来了?!但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他只盯着自己的手,久久不言。   季无忧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无忧。”声音是个女人,温柔到让人落泪。   季无忧猛地抬头,却只看到光影里一个模糊的身影,即便她变了模样,但季无忧还是下意识地知道。   是她——那个帮他引路的老人。   “你……”季无忧想说些什么。   那个人微笑着,先开口,堵着了他的话。   “我来跟你告别,我可能会沉睡很久,不能继续伴随在你身边。”   季无忧愣神。   那人道:“不过,不用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没人会伤害你。”   “我曾希望你走另一条没有捷径的路,但是世界的规则已经被人打乱,你要更快地变强起来。”   季无忧喃喃:“变强……”   那个人声音飘渺空灵说:“你要尽快到化神期啊。” 第52章 瀛洲长老   送悟生出村子,一路奔波, 最后在一条河前停下。   虞青莲皱眉, 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悟生的脸色很苍白, 没有回答她的话, 河边有一片林子, 他扶着一棵树慢慢坐下,闭眸盘腿,将体内气息运行了一个小周天。他生命的气息很弱, 在这样的关头虞青莲也走不开,安静站在他身后,为他提防这地防不胜防的鬼怪。   没多久,天空忽然下起雨来,纯黑色, 如泼墨,邪气与怨恨四溢。   整片天地都是蒙蒙黑色。   虞青莲眉头皱得更紧,指尖变幻出一柄红伞来,举起手,为悟生遮开一片宁静的世界。铃铛轻微摇晃了一下,合着风, 僧人的睫毛随之轻颤。   很快, 悟生捂着胸口吐出了一口血。   “如何?”虞青莲半蹲下身子。   悟生缓慢睁开眼,对上虞青莲焦急的神情, 摇摇头:“书阎不在附近, 影响微弱。我舍利为心, 能驱散一部分阴毒之气,应该已无大碍。”   虞青莲心中松了一口气,说:“好。”   悟生凝视她,淡金色的眼眸是担忧和怜惜,说:“快回去吧,他等你应该很久了。”   虞青莲勉强地笑了一下:“你摘下眼纱,还真就成了火眼金睛?”   悟生笑了一下,眼眸却还是悲悯的,道:“铃铛声,我记起来了,你带我走的时候,院子传来了铃铛声——你那时就不该管我的,应该先救他。”   虞青莲顿了顿,举手把伞架在树的枝桠里,撑开在悟生头顶,光落在少女脸上,复杂而又冰冷。“哪那么容易做选择呢。我只庆幸,当时不是裴御之和你让我选。”   悟生不说话。   虞青莲道:“你先在这呆着,等我。”   少女匆忙离去,洁白的脚踝踏过泥泞的黑土,暗色的雨,青色的河,所有的色彩沉郁冰冷唯她红裙如火,金铃明亮。   哪那么容易做选择呢?只是抛弃就是抛弃,没有借口。   小胖子啊……   虞青莲冒雨前行。雨落在发上衣上,冰冷彻骨。   她在雨中低声说:“真是对不起了。”   她逆着雨,沿着奔流的河,不知走了多久,才回到原来的地方,一阵地动山摇的声音响起。一群鬼怪如潮水涌过来,奇形怪状,爬着、蹦着、跳着,但无一不是赤红着眼,神识疯癫地往一个方向赶,视她如无物,往她来的方向跑。   虞青莲微愣,手指握着鞭子,屏住呼吸,也不敢做多余动作。   逆着尸海鬼潮,她的心慢慢提了起来。   ——这是出了什么事?   又不知多久。   她终于回到了那间房子,这里的鬼怪都跑空了,一路畅行无阻到那个院子。   三口缸都被打翻,浊黄的带着一丝血的液体留在地上,缸里的场景,她也看清楚了,是人的皮肤,头发,凝结在一起,中间还有灰白的眼珠子,泡的太久邪祟的身体腐烂如泥、   现在缸里怪物估计已经跑出了,可残留下来的阴冷和血腥还是让她久久地怔在原地。   ——所以季无忧当时就和一个鬼在同一个缸里吗?   再往前走几步,虞青莲的足尖碰到了什么冰冷的东西。她低头,在雨水泥地里,浅埋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铃铛。   她的身体这一刻僵硬无比,表情凝固。   那个小胖子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情摇铃铛。   而又是以怎样的心情丢了它呢。   肯定哭了吧。   虞青莲缓缓地蹲下身,伸出手拾起,金铃落在掌心,冰冷磨着血肉。   她一点一点握紧,吻上了拳心,闭上眼,落下眼泪。   紧接着天地突然翻覆,一道刺眼剧烈的白光,由遥远的方向渗透过来,光影里这个世界万物都僵硬,化成尘埃、微粒。时间静止里,只有微尘浮动。   虞青莲豁然睁开眼,站起身来。   她只感觉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把她拉扯出这个空间。   ……这是什么?   *   一夜之间,状元庙化为废墟。一夜之间,离国好几位官员,暴毙家中。   村民们清早起来,看的就是自己信奉一百年的神庙,只剩下一堆碎瓦。顿时气得差点当场晕过去,抄起袖子,拿着扁担,拿着木棍,就堵在村长的门口,沸反盈天,叫嚷着要给个交代,村妇门破口大骂,乡音能传遍这个山头。   村长家住在林深处,也是第一次那么热闹了。   人们总喜欢自己吓自己。   “都说了不能叫外人进来!现在好了吧!”   “状元庙都没了,文曲星生气了,天要亡我们啊!”   “这日子也没法过了,能活几天都说不准,我听说,我那出去当官的侄子就是昨晚死的!天要亡我啊!”   裴景不是很想听他们吵,而村长显然也没有一点放人意思,把门关的死死的,闭门不见,就在屋里,一张一张烧着纸钱,也不知是在祭拜谁。   “爷爷,爷爷。”   从楼梯上跑下来一个少女,如穿着单衣,如梦初醒。   此时清澈的眼眸里写满了惶恐,手紧紧拽着村长的袖子,扁嘴委屈说:“爷爷,我刚刚,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村长低头,瞥她一眼,沉着气说:“做梦而已,怕什么。别在这里碍着我,出去,我和别人有话要说。”   阿茹挠挠头,那个梦乱七八糟,但阴森恐怖的氛围她现在回忆起,还是浑身颤抖。不过睁开眼看到至亲之人,心中也多了分踏实。她很乖地离开了。   裴景看着女孩离去的背影,道:“她没有了记忆,倒也好。”   村长良久,才道:“这一回,多谢你了。治好我孙女的病,也救了这整整一个村子。”   裴景站在这里都能听到外面的骂声,一下子觉得有点好笑,他侧过头,道:“还行吧,斩妖除魔本就是我辈职责。”   少年的打扮很朴素,褐色粗葛,草绳束发。   但是这么云淡风轻的一笑,窗边的光影都落在他的眼角和嘴角,恍若一柄立天地间的剑,刃却温柔。   村长久久地看了他一眼,说:“你那几位朋友如何?”   裴景听他问起这个,唇角的笑意就僵住了。季无忧昏迷也就算了,楚君誉从那里面出来后,居然也身体不对劲,踏出状元庙就脸色苍白,倒在了他身上。好在楚君誉那时是少年模样,裴景也能扶着他出来。   “受了点伤,应该没事。”   村长点头:“这一回辛苦你们了。”   裴景问:“之后你打算如何?”   村长沉声说:“他们选我为村长,我就该给他们引出条路来,文曲星有没有又有什么必要呢。这地方邪气太重了,换个地方继续开始吧。”   裴景歪头笑:“也挺好。”   他出门找了一趟阿茹。   阿茹清醒过后,却还是对他有莫名的好感。   裴景半蹲下身:“做了一个梦,你还记得梦的最开始发生了什么吗?”   阿茹看着这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哥哥,手里提着水,试探着去回忆,幼儿般纯澈的眼眸里是恍惚,还有一丝迷茫。   “我半夜和难受,去找哥哥,然后看到了……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人,他们把哥哥抬进了棺、棺材里,地上好像还有手,从下面伸出来的。我很怕,往后移了下,发出了声音,庙里的人都看了过来。”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衣服,“他们的脸被掏空了,朝我走过来。”   “我以为我要死了,但是文曲星显灵,救了我。”   文曲星显灵,救了我。   他那哪是救你呀,是为了利用你。   *   虞青莲出来后,居然亲自照看季无忧,这倒是让裴景怪惊讶的,关上门,从房间里退出来,虞青莲的表情有几分复杂和不是滋味——她直接和裴景坦白在忠廉村发生的事,末了,稍愣说:“我觉得,我给小胖子应该留下了一点心理阴影。你对他那么特别,大概是起了收他为徒的心思,回云霄后,可能得疏导一下。”   裴景扯了扯嘴角:“你自己闯下的祸,责任就这么推给我?太不是人了吧。”   他也算是明白为什么在缸前见到季无忧,主角会是那么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估计是被吓傻了,或者,是被抛弃后怀疑人生了。   从地下世界出来看到季无忧安然无恙后,虞青莲的心也落下来。听了裴景的话,翻个白眼,“说的好像你是人一样。以前在外干了什么坏事,你不就直接报我们的名头?”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裴景道:“……你要我怎么跟他说?”   虞青莲的脸色郑重起来:“季无忧这一行性格变化了很多,我先提醒你一句。”   她怕裴景太粗心,看不出,认真道:“可能你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但对他而言,并不一样——季无忧的性格敏感又自卑,从小估计都是被欺凌的,我救他一回,他能感动得直接哭出来,那么这样彻头彻尾的抛弃,就能让他陷入另一个魔怔。”   说到此处,虞青莲皱了下眉:“这个小胖子为什么入了你的眼,我现在还不明白。你欣赏他的心思纯澈?”   裴景在好友面前也懒得遮掩,说:“我看中他骨骼清奇,他以后会是个厉害的人,你信我。”   虞青莲:“骨骼清不清奇我不知道。但我并不相信,你当人师傅的能力。”   裴景:“为什么?”   虞青莲:“裴御之,我现在是认真的。你和季无忧完完全全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性格天壤之别。很多微小的事情,你不曾在意,但可能影响他的一生。我怕你自己给自己挖坑。”   裴景沉默了会儿:“你这说的跟我要养孩子似的。”   虞青莲:“季无忧现在什么观念都没形成,你跟养孩子有什么区别——是不是觉得很麻烦?”   裴景:“……嗯。”   虞青莲:“觉得麻烦,那行,换一个徒弟吧,或者别收了。”   裴景:“……”   五人之中,属虞青莲的心思最为细腻。将季无忧的事说清楚后,回归到书阎的正题。虞青莲身为瀛洲未来岛主,这次亲自出动,本就说明了书阎在瀛洲所做之事的严重性。   “你还记得瀛洲那一次动乱吗,我母亲闭关,几位长老只手遮天囚禁我的那一次。”   裴景:“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那些魔修是怎么混进瀛洲,甚至混入长老之中的,我这些年一直在调查。前几月才出了一点线索,就是被书阎杀死的那个长老。我的女官从她的行踪里打探出一丝蛛丝马迹。”   虞青莲道:“那个长老……”她的眼眸有几分冰冷:“一直都和天郾城的人有来往。”   裴景一愣。   天郾城。   虞青莲道:“只是我刚打算对付她,去找她时,推开门,看到的就是她的尸体,然后旁边是书阎的字。” 第53章 回云霄   裴景道:“可现在书阎已经死了, 你到哪里去调查。”   虞青莲说:“从他身上我没得到什么, 不过在那个地下世界,我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一股极其神秘又强大的力量——你应该也有感知。”   裴景点头:“我从书阎和楚君誉的对话里, 听到了一些信息,书阎的背后还有一个人。”   虞青莲蹙眉, “果然, 赠与他撼动天地的力量和永恒不死的身躯,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大能吗?”   她的疑问和裴景一样。他们幼年时受训经天院,接触到的, 都是这个世界站在巅峰的强者, 对力量和强大的理解本就不同寻常。现在这一遭,算是重新刷新了观念。   修真者, 与天地相争, 大道初心就是长生不老。而张青书的不死之躯,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种永生。   裴景若有所思,忽然道:“我记得你跟我说, 你母亲叫你在结婴之后前往经天院, 事关天梯?”   虞青莲微愣,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裴景道:“我曾经接触过一个妖怪, 叫千面女, 她给我的感觉和书阎很相似, 而且据寂无端所说, 就出自天郾城。你说会不会,是天郾城有魔头要出世,打算毁天灭地?”   虞青莲:“魔头?”   裴景:“天郾城一直就是修真界亡命之徒的聚集地,城中发生的事,谁说的准呢。”他视线放远,发挥想象力:“说不定千面女和书阎都是他的手下。”   虞青莲扯了扯嘴角:“然后呢?”   裴景:“然后就要靠我们拯救这个世界了。”   她本来有几分凝重的心情瞬间就没了,又好气又好笑:“厉害了我的救世主。不过再拯救世界之前,你要不要先进步那么一小点,比如破个元婴?”   裴景也笑:“那可真是一小点。”   两人走下楼梯之时,虞青莲想起什么,回头看一眼,道:“楚君誉应该醒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裴景一愣:“好像是哦。”   虞青莲道:“你顺便问问他什么来历吧,我总觉得他,有一些危险。”   裴景垂眸,思索一会儿:“他初入云霄悬桥试那会儿,我对他偏见也不小,总觉得他杀气太重很危险。但现在觉得,他人应该还不错。”   虞青莲扶着楼梯,眼眸深深地看他一眼。   裴景被她看的有点懵。   良久,虞青莲说了句:“也行,栽了不亏。”   裴景:“……”   *   推开门,楚君誉大概是早料到他会来,门发出吱嘎声响的一瞬间,就扭头看了过来。两人依旧是少年时,只是四目相对,裴景一时间竟然语噎——嘴里的问题在“你怎么样?”和“你到底是谁?”之间纠结。   最后望着远处少年熟悉的清冷神情,裴景干脆闭嘴,不说话了。   他现在才反应过来,楚君誉可能很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那以前他竟然在自己面前直言讨厌裴御之……看来是真的很讨厌了。   不过,要是真的讨厌,为什么枫林间又相助,为什么忠廉村又相救……真烦。   楚君誉也在等他说话,少年大概真的受了伤,脸色苍白,唇无血色,加之瞳孔很浅,整个人看起来就更加虚弱了。   这间屋子在深林里,清晨,云雾缭绕,光影温柔。   裴景走上前,先坐到了他床边,本来已经暴露裴御之的身份,他就不好意思皮下去了——严肃着脸,心里默念着自己是云霄下一任掌门,要端出高冷气势来面对他。   但又转念一想,秘境里、枫林里,他在楚君誉面前好像就没什么架子。而且,跟楚君誉比冷不是找死吗。于是瞬间又垮了。随手从桌上拿过来一个苹果,先张嘴咬一口润喉壮胆。   楚君誉就沉默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裴景把嘴里的东西咽下,才一脸认真说:“你进我云霄是不是别有目的?”   楚君誉看他就像看个笨蛋,淡淡道:“我救了你,你不先问我伤如何?”   裴景从善如流:“……那你伤如何?”   楚君誉:“不如何。”   裴景心都一惊:“啊?你真的受了重伤?”他把苹果咬在嘴里,伸出手,就要去帮楚君誉把脉。   楚君誉没有抗拒,垂眸。   “真受了伤?”   裴景还是难以置信,他其实也不会把脉,只是在探知灵力罢了。   褐衣少年突然靠近,带来的是青草初雪般的气息,遥远熟悉,却又烙入骨髓。   楚君誉低头,黑发落下,衬得他的脸更苍白,目光沉默而深远,情绪隐在深处。   他想起出入云霄,被困井下那一晚。脚下是逼仄阴森的泥地,一仰头,是少年逆着月光干净又纯澈的笑。心生恶意把他也拉下井,少年却在空中反抱住他,遮住他的眼,要他别怕。   一直都是这样喜欢多管闲事的性子。对谁都一样。   裴景现在有点尴尬,他竟然察觉不到楚君誉体内的一丝灵力流动!按了半天也没什么收获!……怪他修为太低。   楚君誉看着裴景搭在自己手腕上尴尬地不知道该不该收回去的手,也不为难他,平静说:“收留我一月。”   裴景:“啊?”   楚君誉道:“我现在形同废人,需要先在云霄修养一月。”   “可以吗?掌门。”   他喊他掌门。   云霄掌门眼眸瞪大:“那么严重?”   楚君誉似笑非笑:“是啊,你不是很善良吗,我因救你而受伤,你待如何。”   裴景皱了下眉,认真道:“我会尽量帮你养伤,且在云霄,我保你周全。”   “我们明日就回去。你先好好休息一会儿。”   待裴景离开合上门。   许久,楚君誉突然笑了一下,窗外的光落在脸上,睫毛如翼,看不清神情。   他声音很低,似一声叹息:“傻子,你连自己都护不住啊。”   *   虞青莲接到了来自瀛洲的信息,而裴景同样受到了陈虚的传音。   当初他为调查书阎的事,把当时在云霄附近作乱的吃人魔头先放下——不想他离开的这几月,那个魔头,越发嚣张,被开膛破肚惨死的修士越来越多。   云霄附近的大大小小宗门的掌门,甚至已经亲临云霄求助。挤在天堑峰下,等他回去处理。   而陈虚的最后一句话,才是让他心惊的。   云霄最边缘的终南峰,既然也有弟子惨遭毒手。 第54章 小黄鸟   陈虚的怨气几乎要溢出纸张, 前面一堆言简意赅的报告之后,最后一句话, 几乎咬牙切齿——你再不回来, 就等着掌门剥了你的皮吧!   裴景嗤笑一声, 心道,还真是沉不住气呀。   他去面对那些宗门掌门当然不能是以现在的模样。   与虞青莲悟生在山门前告别。   裴景托了一个弟子, 将昏迷的季无忧送到上阳峰。   脚步踏上飞过来的云鹤背部,裴景将系着头发的草绳摘了下来。   一头青丝垂落,如瀑如墨。   少年的身形慢慢拔高,灰褐衣衫被雪白的锦缎代替,玉冠玉簪, 长剑佩腰,清辉萦绕在周围, 一尘不染如净土,衣袖边缘一层暗绣的青纹,被风吹的猎猎。   此间流风回雪,山烟氤氲, 他的气质也和这风雪山烟一般,遥不可及。   裴景抬手看了一下,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长大后的模样。   云鹤起飞后,他回头道:“你先住在天堑峰吧,我帮你养伤。”   楚君誉视线落在他脸上, 点了点头。   裴景道:“但你也不能突然就这么进天堑峰, 我云霄主峰主殿岂是一个外人能入住的呢——要不我就跟他们说, 你是我在外面认的弟弟?”   他换了形态后,看少年模样比他矮一个头的楚君誉只觉得可爱。   稍弯身。   突然记起在忠廉村曾被楚君誉抬起下巴,于是眼眸一弯,伸出手轻轻勾着下巴,抬起少年的头。   “所以我们要不要先训练一下——你先喊我一声,哥哥。”   楚君誉说:“为什么不是你喊我?”   裴景笑:“你这样子,谁信啊。”   楚君誉忽然抓住他的手。   云霄十八峰晨雾金光间,少年的浅色眼眸变成血红,只是一息的功夫,已成青年。漆黑长袍扑在云鹤洁白羽间,银发红眸,与裴景四目相对,近的能察觉到彼此的气息。   裴景的笑一瞬间微有凝固。   楚君誉问:“现在呢?”   裴景:“我……”   楚君誉说:“我还记得,你说过的,父子关系。这不是就有身份了吗。”   裴景也想起来当时的场景,是他醒悟过来楚君誉对自己的心思,无以为报,想着做长辈来关爱他。不过现在回忆,觉得自己挺呆。   谁给谁做长辈还说不定呢。   裴景讪讪收回手,掩袖咳了声:“算了吧,没事,以我在云霄的威严,我不说他们不敢问你身份的。”   天堑峰,云霄主殿。此处常年寂寥,少有人近,沿途桃枝染霜,柳眼相续,裴景一入山,在枝头打瞌睡的小黄鸟瞬间就醒了。扑腾着翅膀,落在了他的掌心。   这黄鸟平日除了吃就是睡,大部分时候都是帮师尊给闭关的他托信,特别招人嫌。   他低头,眉眼带笑:“你怎么知道我要回来的,专门在此地迎接。啧,不怕我炖了你吃?”   毕竟他以前可没少拿这话威胁它。   小黄鸟圆溜溜的眼睛怒气腾腾瞪了裴景一眼,然后用小小的鸟喙,叼起他的一缕头发就往前使劲的飞。   在努力地把他带往主殿方向。   肯定是收了陈虚的好处,在这就等着他呢。   裴景把自己的头发扯回来:“等下我是以云霄掌门的身份去见外人,急什么,高手都是最后登场的,要他们等我?知道吗,笨鸟。”   笨鸟停在空中,翅膀左挥右扭,叽叽喳喳,又急又气。   裴景轻笑一声:“听不懂。”   小黄鸟:“……”   裴景手指一点它脑门:“我觉得你可以去和凤矜肩膀上的那只蠢鸟认个亲——不过人家是凤族神兽,你就是只土鸟,虽然性格一样招人嫌,但身份差距有点大啊。”   小黄鸟:“……”   妈的,气得炸毛!它真的一点都不欢迎这个人!再也不等他了!   感觉一腔情怀不被理解的小黄鸟眼眶都有点湿了,孤零零在空中怀疑鸟生,却落入了另一个人掌中。   这只在天堑峰活了好几百年还是长不大的小黄鸟委屈屈抬起头。   看到的是一个陌生人。   天堑峰的山道,处在微凉的云海间。古树桃花下,黑袍银发的年轻人,容颜俊美,气质冰冷邪气,却给它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裴景偏头,稍愣后继续笑道:“怎么,你还喜欢小动物啊。”   楚君誉低头,和小黄鸟湿润润的眼睛对上,它落在掌心很轻,两只小翅膀放在胸前,表情满是困惑。   银发青年开口:“它叫什么名字?”   裴景想了会儿,他初到云霄的时候,这鸟就在了,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相伴了几百年。   好像以前是有给它取过名字,不过多是一时兴起,报复居多。   这鸟贪生怕死卖主求生的事简直不要太多。裴景拉着它干了什么坏事,被师尊发现追究起来,它绝对立刻埋头把自己藏起来,啥也不说,锅全部给他。   偶尔兴起,拉着它去什么鬼穴魔洞历练,也是一样,大难临头,它飞得比平时快一百倍。   裴景笑:“名字太多了,傻鸟,胖子,胆小鬼,饭桶,丑鸟。一段时间换一个,凭心情。”   小黄鸟瞬间气到语无伦次,继续叽叽喳喳吵起来。   楚君誉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来:“那最近的一次是什么。”   裴景觉得他这样的笑还挺好看的,不染其他晦暗的情绪,纯粹又干净,搞得他还呆了一秒。   反应过来后,说:“上一次是胆小鬼……你是不知道它有多贪生怕死,遇到什么妖魔鬼怪,跑得飞快就算了,还要在跑之前在你身边叫个不停,把敌人全部引过来。卖主求生的家伙。”   小黄鸟:“……”焉焉地低下了头,虽然很想反驳那个混蛋,但它……就是很怕死啊。它只是一只可怜弱小的小小鸟,这么做有错吗?   楚君誉笑意还是未散:“它不胆小。”   裴景笑道:“你又知道了,怎么知道的?从它呆滞傻气的眼,还是从它笨拙僵硬的飞行姿态?”   小黄鸟已经对那个混蛋的话免疫了,气饱了,只是满眼星星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讨好的伸出翅膀扑在他的指尖。这个人它好喜欢啊。   察觉指尖柔软的绒毛和温热的体温。   楚君誉轻轻一笑。   “它也不怕死。嗯,就是傻得很。”   傻得很。云霄和经天院相隔千万里的路程,一只没有修为,平时只会赤吃吃喝喝的鸟竟然偷偷溜出去,想给他传信。只是当时季无忧逼山,血洗宗门,天罗地网,谁能出去呢?它最后怎样了,可能落入人腹,可能死在中途。他也不知道。   只是出关时,再也不会有一只鸟在他耳边叽叽喳喳了。   裴景愣住。   没有说话。他觉得楚君誉一入天堑峰后,人就变得有些奇怪。   楚君誉神情冷淡的松开手,把小黄鸟放到了道边的枝头上。还没表达喜欢,就已经失宠了的鸟抱着翅膀,又慌又乱地看着他。   楚君誉勾唇笑:“而我不喜欢蠢的东西。”   小黄鸟僵住了,心都碎了,眼里又涌起了一泡泪。它以为自己远离那个混蛋主人,在这一天遇到了它真命天子!可以欢天喜地换主人了,结果这个人更混蛋。   同样躺枪的还有裴景。他可清晰记得当初问楚君誉对裴御之的评价,这人在明知他身份的情况下,还说“蠢”的。   不喜欢蠢的东西。   在看一眼在枝头委屈巴巴快要哭出来的笨鸟,裴景心情复杂,难得良心发现,揪着它的翅膀把它拿下来,眼对眼:“别哭了,现在知道我对你有多好了吧,虽然你又蠢又怕死,但我还是每次玩都带着你。”   小黄鸟不领情,张嘴直接咬上他的手——玩个屁!明明是干坏事想找人背锅!连鸟都不放过!禽兽!   它趁机飞了出去,被鬼追似的往前跑。   “诶——你这破鸟!”裴景磨牙,也大步向前,非要捉住这只鸟胖揍一顿。   “……”   楚君誉就在后面看着他们闹。   但是鸟飞得太快了,不久,就飞到了主殿之前。   怒气冲冲的白衣青年猛的刹车。   宫殿威严,青瓦白墙。天空之上紫气东来,三清浩气绵绵不断。他要以云霄掌门裴御之的身份去见里面的人。   裴景心道,破鸟,忍你一手。   马上,身上吊儿郎当的气质就没了。   风光月霁,一代天骄。 第55章 认了个什么   宫殿里坐满了人,都是各大宗门的掌门或长老。魔修为祸云霄一脉已经有些时日, 但每次弟子遇害, 他们过去时, 看到的都只有已经被掏空内脏的尸体,一点线索都没有。   陈虚坐在主殿右侧, 听着下面一群老者的质问, 面上勉强挂着微笑, 心里把裴御之骂了千百遍。   “陈长老……我们在这都等了两个时辰了,掌门人呢?”   他们身份卑微 ,也不敢对云霄掌门不敬, 只能小心翼翼地提问。   陈虚道:“快,快来了吧。”   几位年迈的长老面面相觑,都选择了沉默。   只是里面也有年轻气盛的,性子急,等到现在心里非常不耐烦,暗压怒火说:“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天涯掌门出去历练悟道, 现在应该只是个弟子充当临时掌门——一个临时弟子, 就这么晾着我们?”   陈虚说道:“这也不能怪他,他出门时, 不知情。”   年轻长老一身玄袍,气笑了:“不知情, 好一句不知情。这魔修在此地招摇作恶, 残害四方, 身为云霄掌门,连这事都不知情,那么他还知道些什么?”   陈虚:“……”他也想知道啊。   裴御之都在搞什么?   旁边跟他一个宗门的老者擦着额上的汗,小声劝他:“行了行了,没必要,我们是来求人家的。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玄袍青年偏头说:“这不是求不求的问题。云霄身为仙门之首,斩妖除魔本是职业。”   “他既然受尽了天下人的尊崇,那么也该做出表率——不知情不为,是无能。知情而不为,是冷血。”   陈虚听他的话,手指握着剑柄,也只能笑着,大宗气派得稳住。   和玄袍青年在一起的老者人一脸抽搐,挤眉弄眼,各种暗示,青年都看不见。   最后咬牙切齿,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都是恨铁不成钢:“什么临时弟子,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玄袍青年看他一眼,端正身体。行事光明磊落,直接大声开口掷地有声:“不管他是谁——总之这件事是他没理!”   老者:“你——!”气的抬手想打人。   叽叽叽。   所有人都在看戏之时,突然从殿门外飞进来了一只鸟,扑腾着黄色的翅膀,直冲向陈虚那里,天堑峰外,是青瓦高墙轻云蔽日,鸟身上似乎带着微凉的风。   众人一愣,只感觉到一阵威压从外面传来。   陈虚心提起来一半,伸出手接住鸟,小声道:“他人呢。”   小黄鸟抬翅膀,指了指自己后面:“叽叽。”在后头追着我砍呢。   陈虚扯了扯嘴角。悄悄用指尖弹了下它的脑门:“笨鸟。”   那威压太明显。众人肃然起敬,屏住呼吸,都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而玄袍青年满不在乎,“来就来,还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他身旁的老者重重地拍了下他的头,恶狠狠说:“你给我看清楚他是谁?!”   青年有自己的执着说:“管他是谁?!反正这事就是他的错!”   碰。   宫殿的门大开。   青年止住了话,和众人一起往外看去。   只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逆光中,站在殿门口,衣袂皎洁如雪,手握剑,冠簪之下发飞扬,如谪仙临时。   玄袍青年愣住了。他才出关不久,对外界的事不甚了解——天涯掌门出门历练,裴御之闭关修行。   临时掌门难道不是一个云霄内峰得宠的弟子吗……   只是很快他的侥幸便被打破。   人未现,声先至。   “我来晚了,真抱歉。”   白衣青年语调有一份散漫,带点笑意。   随着微冷的风和光,显出一种仙人般的遥远矜贵。   他从光中走出。   雪衣掠过门槛。   一个人似乎带动了这座沉寂的山峰。衣纱飘渺,如袅袅青烟孤云,眉眼俊美,笑容却遥不可及。   所有人心中大骇。   玄袍青年也愣愣的,眼睛瞪直,脸上全是不敢置信,这份不敢置信后,是羞愤难当,和尴尬。脸一阵青一阵白。   他算是知道了长辈的意思。   ——睁开眼看清楚他是谁?   是谁?   云霄裴御之。   他一直向往又崇拜的人。   小黄鸟把自己藏在陈虚身后,圆溜溜的眼悄悄抬起看裴景。   陈虚的心终于落下,站起身来,裴御之装足了逼,他当然要给面子,毕恭毕敬道:“掌门。”   裴景朝他颔首,往前走,衣袍如流云坐到了主位上,面向众人道:“让各位久等了。”   各大掌门浑身都精神了,哪敢口吐半句怨言。   “没有没有,掌门能见我们,就已经是我等的荣幸了。”   裴景道:“前些日我在长天秘境遇见妖魔,实力莫测,便连同瀛洲虞青莲一起去调查了一番,所以时间上耽误不少,望各位莫怪。”   瀛洲虞青莲。这下子,在座的长老们都不敢说话了。一点怨言都没有,甚至羞愧难当。   事有轻重缓急。问天峰天榜,能让天榜上前五的两位天骄一同调查——这妖魔该有多厉害,得残害过多少无辜百姓,那肯定是重中之重啊!   陈虚在旁边道:“既然掌门来了,你们想说什么就快说吧。”   裴景对外的人设,就是高冷寡言。   闻言不说话。他稍侧头,就看到躲在陈虚身后的怂鸟,一个警告的眼神给它。   瞬间小黄鸟吓得把自己埋进了陈虚的头发里。   陈虚只想把那笨鸟丢出去,但还是容忍着,对众人说:“掌门出门历练,对这一月内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你们都说明白一点,好让掌门对那魔头有个了解。”   几位长老瞬间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掌门,最开始事发我神道宗,我门中一名长老的女儿,某一晚忽然失踪,等找到时,整个人都泡在池子里,而五脏六腑都被取走,死状极其惨。那小娃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资质出众,谁料竟然遭此毒手,望掌门能助我等找出妖魔,报此血恨之仇。”   另一人道。   “我门中出事的都是些记名弟子,男女皆有,死时也是被开膛破肚。之后宗门严阵以待、步步提防,还是有人惨死——这几日,更是事发频繁。”   “能入我宗门如入无人之境,那妖魔至少也是金丹修为。”   几人你一言我一言说完,裴景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   这都是他在离开云霄之前就听许镜提起过的。   故作高深听完,故作高深点头,再故作高深说一句“我知道了”后,裴景就眼神示意陈虚送客。   陈虚扯了下唇角,特别给面子,又站起来,跟众人道:“几位长老莫急,还有什么没交代的线索我会亲自跟掌门说,你们先回去吧,这几日切记小心。”   长老们有很多话,却也都按捺住,点头。得见裴御之其实他们心就已经落下一半,当今世上,踏足元婴的都是活了几千岁隐世不出的大能。   裴御之如今年纪轻轻,半步元婴,天试第一不是虚的,放眼天下,少有敌手。   有他出面,这事已经解决了八成。   当然他们可能不知。这位天下第一,出关之后,就一直在遇到惹不起的魔头。   而之前一直说不停满腹怨言的玄袍青年,在裴御之来了之后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低头,闷闷不言。直到结束。   出了天堑峰主殿,云霄一百零八峰浩瀚风光一览无遗。   随他前来的长老,瞥他一眼,说:“一直暗示你闭嘴,你就是跟我犟。是非对错,孰轻孰重,人家裴御之需要你教?也怪我事先没跟你说明白。幸好裴御之根本没把你放眼里,不然你的那些话,他不追究,传出去也够你吃一壶的。”   玄袍青年还是不说话。   长老打趣道:“你不是一直以超过他为目标吗,现在见到了,放弃了没?”   玄袍青年别扭说:“为什么要放弃!离下一次天试还有五十年,我还有时间!”   长老挑了下眉,哼笑一声,“倒是有志气,那我就等着看你名登天榜。”   玄袍青年握紧拳头。他初结丹,本来意气风发,一腔傲气,心生凌云志。只是这种少年轻狂,在刚刚天堑峰主殿看到裴御之后,就崩离粉碎。成为灰尘,落入尘埃。   问鼎天榜。大概是每个少年的梦。大陆的最高峰,最高的荣耀。   而刚刚,他与上一届的第一,近在咫尺,却又遥如天堑。   在他说了那么多不敬的话后,那个与他年岁差不多的青年,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就那样轻描淡写入座。白衣如雪,长剑浮霜。   长老暗中时刻注意着青年的神色,见他真的有些受打击后,才摇摇头,出声安慰,叹息说:“你跟他比什么啊,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玄袍青年道:“长老你别说了,希望我下一回和他再见,在问天峰顶。”   长老摸了摸胡子。   笑起来,眼里却是支持和赞扬。   “好小子。”   沧华大陆,芸芸众生。   天阁里曾经有一句话,风靡一时。   问“云霄裴御之是怎样的人”,一名不透露姓名的云霄女弟子答。   一个让人目的很明确的人。   男修的毕生愿望就是和他问天峰顶见。   女修的毕生愿望就是和他洞房花烛见。   当真,亿万女修梦中人。   只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多少爱慕者,这辈子没见到真容。   *   人都走了,裴景先把那只敢叼他头发的鸟教训一顿,拔几撮毛以示惩罚。   “胆子变得不小啊你。”   陈虚看的头疼,把叽叽惨叫的小黄鸟抢了回来,“你能不能先考虑一下眼下的事。”   裴景从冰凉的掌门主座上起身,吹散指尖的鸟毛,说:“那群老头说了半天,都没给出点有用的。考虑什么,先找找线索吧。你不如先跟我讲讲终南峰发生了什么?”   陈虚磨牙,心里记着裴御之一堆破事,就等着掌门回来告状。   “终南峰一个外门弟子出事了,死倒是没死,就是人傻了,修为也废尽。”   裴景挑眉:“哦?那他现在人在哪?”   陈虚道:“我让终南峰峰主先照看着。等着你回来。”   裴景点头。   往天堑峰的后殿走。   陈虚问:“我记得你这次出门还带了两个外峰的小弟子?”   裴景道:“是啊。”   陈虚眼一瞪,声音都提高了:“你刚刚说和虞青莲调查魔头!——这么危险的事你带他们出去干什么,他们人呢?”   后殿的回廊在云雾间,天堑峰的山光风物都似仙家。   裴景说:“你叫那么大声干什么,他们俩,再怎么都死不掉的。”   一个比他还厉害。   一个就是书的主角。   陈虚只问:“他们人呢?”   裴景说:“季无忧昏迷了,现在在上阳峰,至于楚君誉。”一想到他那么多日的欺骗,顿了顿:“中途被一个女妖勾去了魂魄,回不来了,死在温柔乡。”   陈虚:“……”   气笑了磨牙:“可以啊,你堂堂云霄掌门带弟子出去居然还少了一个回来。”   裴景一笑:“没有少人,虽然我弄丢了一个,但是我带回来了一个。”   陈虚:“……什么?”   裴景:“给你带回来一个侄子。你要记得对他温柔点。”   陈虚吓得差点气没喘过来,拽住裴景,眼睛里是惊悚:“你在外面有了孩子?一个月不到,裴御之,你是人吗——被女妖魅惑的人是你吧!师尊不在,你连人都不做了?疯了疯了。”   裴景好气又好笑,拍掉陈虚的手,“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是在外面认了一个——”   他的话没说完。   在云廊的尽头,男人低沉又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   “认了个什么?”   青幔扶摇,回廊立云端,雾蒙蒙,山回路转夹竹桃开,盈盈俏俏在回廊外,探枝来。   对上银发青年一扫过来血色的眼眸。   裴景愣住,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不好意思。   “认了个什么?”   楚君誉再次提问。   “……”裴景不是很敢惹楚君誉生气。趁着陈虚也被楚君誉吸引视线,及时改口,特别含糊,跟哼似的低声说。   “认了个哥哥。” 第56章 尝试吧   陈虚感觉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哥哥?”   裴景心里恼羞成怒, 把陈虚往后面推, 暴躁说:“你管这么多干什么——这都快到掌门寝殿了,是你能进的地方吗,还不快点给我走。”   陈虚还沉浸在震惊里,频频回头,望着云廊深处,银发黑袍的男人。他震惊的有两件事。一是裴御之这怼天怼地的性子居然会认人当哥。二是裴御之这人嫌狗憎的性子居然会有人认弟。   “不是,你让我看看你的哥哥呗。”   裴景一听这话,直接气急败坏捂住他的眼,逼他转过身, 说:“有什么好看的,你这辈子没见过外人?”   陈虚被他死按着脑袋, 不能回头, 在裴御之的拉扯下, 蒙着眼往前撞上了柱子, 柱子旁探进来的花枝抖了他一身凉水。   “行了行了。”陈虚整个人一激灵, 把裴景的手从眼上扯下来:“不看行了吧。”   裴景道:“赶紧回你的问情峰,你怎么那么闲。”   陈虚差点一口气没传上来。   他今天那么早就在这冷得要死的天堑峰坐着是为了谁?   他每天被人堵在门口问时这混蛋还不知道在哪快活呢。   陈虚气得咬牙切齿:“你是真的狗!”   裴景没忍住笑出声来,拍了拍陈虚的肩膀:“成了,这段日子幸苦你了。其实你才是真正的掌门, 到时候我一定让师尊好好奖励你一番。”   陈虚翻个白眼,裴御之从小狗惯了, 他都快习以为常, 真该让那些憧憬他的人看看他的本性。   冷笑一声:“你先想着怎么不被师尊打吧。”拂袖而去。   关于裴景说的楚君誉失踪的事, 陈虚倒是不信,朝夕相处一起长大,他了解裴御之的为人。哪怕裴御之对楚君誉心存偏见,也不会让他受伤。   至于为什么隐瞒不说,大概有他自己的思量。   送走了陈虚,裴景终于暗舒口气,转过身重新面对楚君誉,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来:“我先带你进殿吧。”   楚君誉却不理他的转移话题,慢条斯理说:“不是该喊我哥哥吗。”   裴景扯了扯嘴角,只当没听到。   往前走,云烟错开,露出尽头的悬空楼阁殿宇来。   他抬头望着前方,若有所思,道:“这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无涯阁,天堑无涯,不知道是哪任师祖取的名字。”   楚君誉听着。   天堑峰由外之内,是议事殿、天堑殿、无涯阁。议事殿是主殿,召见外人的地方。天堑殿是掌门修行处事之所,中央是一方镜台,镜台能映出门派万物,平时也用于和师尊联系。   无涯阁则是他的寝殿。   不过对于裴景来说,只存在小时候的记忆里。   他长大后出门游历居多,哪怕在云霄,大部分时间也是在长极峰闭关。据他上一次睡在无涯阁,都不知道多久了。   这座空中楼阁宛如仙宫,隐在云岚飘渺间,点缀琪花瑶草。将楚君誉引进殿,入眼的每一件摆设都很熟悉,床在另一侧,沉香木,青玉枕,鲛绡幔,尊贵无双。殿中央是一方很长的桌案,上面摆满了笔墨纸砚,基本都是被罚抄写门规时候用到。   窗悬地,帘幔落在地上,随着凉风轻拂,让外面的光落进来。   裴景偏头,就看到了自己挂在墙壁上的东西,是几个丑不拉稀的泥人,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每天默念一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才能睡,后面接受了,反而有点期待仙侠世界里排山倒海的威力来。引气入体后,闲得无聊,模仿女娲造人,想渡点灵气给这些泥人,让它们活起来。但是泥人没活,他还差点被师尊以为智力有问题,整天跟对着泥人说话。   “你猜它们是什么?”   裴景故作神秘指着墙上的泥人,刻意沉声问道。   楚君誉顺着他的手势,没有回答,只语气很淡道:“你捏的真丑。”   裴景继续高深地摇头,否认道:“这不是我捏的,你别看它长得丑,但它却是云霄世代留下来的镇山之物,驱邪避鬼的法宝,极为珍贵,不过你救了我很多次,你要是喜欢,我可以送给你。”都送,别客气。这玩意丑的恐怖,挂在这里,每天半夜看到能做噩梦,师尊却不准他拿下来,说是让他牢记自己小时候的缺心眼。   只能这样委婉地送人了。   如果不是这次回来,他都快忘了这傻玩意。   楚君誉笑起来,银发流动光波,眉眼弯弯,好看的很:“真大方。”   裴景有点不好意思咳一声,道:“你现在无涯阁住着吧,这里灵力算是云霄数一数二的,对养伤和修行都有益。”   楚君誉视线落到了地上的桌子上,垂眸道:“你这么信任我?”   裴景:“这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你要是喜欢都可以拿去。”他对这里感情倒不是很深,修真之人四海为家。   楚君誉走过去,坐在阳光里。黑袍如重锦压下,银发落一身。   桌案上是凌乱的纸张,墨水凝固,毛笔也被摆放的乱七八糟。   裴景心里念着季无忧的事,便道:“你先在这呆着,我还得去处理些事。”   得去上阳峰安排一下。   楚君誉点了点头,看着青年离去的背影,低头笑了一下,唇角意味不明。   待白衣青年离开,他的手指触到了桌案下的暗格,轻触机关,一个小匣子弹了出来,里面放着一堆小东西——是小时候闲得无聊折的千纸鹤,和初来乍到孩童时握笔在纸上瞎写的日记。字迹跟鬼画符一样扭曲。   不过他认得出。   太小了,握笔都不好握,所以像是用左手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   一线光过窗柩,纸张上似乎浮现一层淡淡光芒。   他活了太久,小时候的事就像是隔世,半分喜怒都不能感同。于是看到这些字迹,脑海里不是回忆当年,而是在想象裴御之当年在这里的模样。   应该是月盈盈、烟冉冉,白胖白胖的小孩愁眉苦脸,伏案书写,一笔一划衣上手上全是墨。   ——今天被打了,垃圾陈虚垃圾鸟。   ——今天被打了,垃圾陈虚垃圾鸟。   ——今天又被打了,垃圾陈——为什么师尊打的永远是我!   ——……垃圾裴御之,傻逼诛剑。   楚君誉翻过纸张,唇角似有若无地笑,暗红的眼眸被阳光镀上一层温柔。   不死的混沌光阴,磨灭尽了七情六欲,唯恨永恒。   于是,他的归来从来不是为了救赎谁。   宗门陨落,便永远葬在那一场风雪。   师友尽死,便永远是黄泉下的故人。   现在的一切,都不是他的。   所见的过去的自己,也不是他。   他活在阴冷记忆里,封闭情绪,成为恶鬼,心中眼中只有杀戮。   那么……又为什么允许人接近呢?   青年的气质孤僻冷冽,手指若白骨森然。   日记又翻了一页。是少年的叨叨。   ——季无忧还是牛批的啊,这本书到底是围绕着他转的,而且小胖子除了能吃也没啥大的缺点了,我又干不出原主那种事,彻彻底底走剧情是不可能了。我觉得可以想着怎么挽救一下。   天堑峰常年清冷的山峰如今热闹起来,掺杂寒气的风卷动帘幔,卷动青年银白的发。   他低头,血色的眼眸内容冰冷。   耐心用尽。   他也想清楚了。   少年时的一腔孤勇啊,唯有用血终结。   日记的最后一句话。他能想想男孩在皱着眉咬着笔想半天后,写下来的场景。   ——或许我可以尝试着感化他。   楚君誉温柔地一笑,双手拿起那张纸,吻上了边缘,声音很轻。   “尝试吧,你会来求我的。” 第57章 终南峰   裴景来到了上阳峰, 踏入山中的第一刻,上阳峰的峰主便已经察觉, 整理衣襟,亲自出来见他。上阳峰峰主岐丹长老,在外峰七十二位峰主里也算是年纪大的。   金丹中期,剑法与丹术双修,一身黄色衣袍, 身上总是有药草的香。   裴景把季无忧安排在这, 一是他本来就属于上阳峰,二就是为了让岐丹长老为他医治。   “那个小弟子怎么样了?”   从剑上飞下来, 裴景直接问道。   “裴师兄。”岐丹长老虽比他大上几百岁,但按照辈分还是得喊他师兄, 听了裴景的问话, 他皱了皱眉回道:“有些不妙,我给他洗经伐髓了一遍,现在点了香,暂时让他睡过去。”   裴景皱眉:“那么严重?”   他以为按虞青莲的说法,季无忧顶多心理上有点问题, 没想到身体上也出了事。   岐丹长老叹了口气, 眉宇间是凝重:“他体内真气紊乱,几近爆炸边缘, 很危险。我查探了很久, 也没找出根源。”   裴景眉头皱得更深, 季无忧有天魔血液, 体内真元本就异于常人——只是现在就出现端倪会不会太早?他可记得,原著里季无忧觉醒,还是在被裴御之活活虐待九九八十一天后。   他心中感觉不妙:“你先带我我看看他。”   “是。”岐丹长老带他往主殿走,边走边说:“那弟子昏迷时,有一个异象,就是身子会发热,被火炙烤一般,极为滚烫。”   “有多热?”   “淬火炼丹的温度,也不过如此。很多次,我都以为他会死掉。”   裴景点头:“我知道了。”   上阳峰的主殿深处,裴景终于再见了季无忧。小胖子几经折磨,脸已经开始消瘦下来,躺在床上蜷缩着,汗流了全身。即便在梦中,也像是在经历什么痛苦绝望的事。牙齿紧咬,呼吸颤抖,手无力地紧缩。   “他又醒了?”   岐丹长老皱眉,转身,又在房里点了几柱安魂香。香味很沉微苦。   裴景走到床边,手指落在少年滚烫的眉宇间。他的身体成了一个战场,体内各种灵力在撕咬吞噬,摧毁他的意识。半步元婴后,对天道五行也有了一定的顿悟,裴景能察觉的三股力量,一是普通人的灵气,二是一种藏在血液里的暴戾之气,大概就是天魔之力。第三种,炙热如岩浆。估计也是导致季无忧成这样的原因。   这股岩浆般滚烫的力量,绝对不来自忠廉村也不来自书阎。像是在他体内蛰伏了有一段时间,现在终于找到机会出来叫嚣。   裴景不敢为他治疗,怕事态更糟。香烟很快起了作用,季无忧的气息逐渐平稳,手指松开,皱着眉在痛苦中睡去。   裴景只看他一眼,然后和岐丹长老一起走出了宫殿。   岐丹长老问出了藏在心里很久的话:“裴师兄,你当初下令让我收留他,现在又对他那么照顾,是看中了这小子的资质,想收他为徒吗?”   不然他想不出裴御之对这个外来小弟子那么照顾的原因。   上阳峰绿意如洗,金光散漫半边山,比起常年冷烟凉雾的天堑峰,这里更加生机勃勃,也更加温暖。裴景手握剑,低头笑了一下:“有这个想法,不过不是很确定。”   岐丹长老皱了皱眉,对这个少年成名的小师兄不是很放心:“你收徒,关系到云霄未来的继承人。裴师兄,望三思。”   裴景:“你觉得他不适合?”   岐丹长老迟疑了会儿,如实道:“论天赋,他当不得第一,论努力,他也不算出众。云霄万万弟子,他在上阳峰尚不起眼,何谈七十二座外峰,更不用说,还有三十六座内峰的弟子。依我之见,他现在,担不起这个位置。”   裴景想了想,笑了笑说:“挺有道理的,我也觉得,我要是冒然收他为徒,肯定一堆人反对,师尊那关也过不起。不过季无忧,总是有几分特别之处的。\"   怎样才算一个合格的修真男主呢。   他当初能看得下去《诛剑》,本质上就不太可能会讨厌主角。   小时候,是一个吃饱喝足就能得过且过的小胖子,被欺负都是一脸懵逼的,有点憨傻稚气但还是善良。觉醒后,是个大魔头,就有了另一种品质,看修真文都是图爽——杀伐果断,废材逆袭,打脸炮灰,谁不愿看呢。   季无忧的性格,他现在接触的只有懦弱胆小,不过裴景记得,季无忧在觉醒后的修行里,最明确一个性格就是狠和固执。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固执于报仇,固执到疯魔。   裴景意味深长同岐丹长老道:“他要是固执于修行,那么他会是超越我的存在。”   岐丹长老张嘴,瞪大眼。他和裴御之不熟,但是对这位名动天下的首席弟子也有所耳闻——傲慢写在骨子里的裴御之,亲口说出被超过的话。   对那个弟子,真的那么信任?   季无忧,真的那么潜力无穷?   裴景也不管岐丹长老的表情,先离开了。他还有挺多事要处理的,出主殿,陈虚已经在外等他很久。夜幕时分。月明星稀,柔和的光流动在挺立的山峦上。   陈虚道:“你是要亲自去终南峰问,还是我直接把人带过来。”   裴景道:“去终南峰看看吧。可能会有些收获。”   过夜间薄薄的云层。   陈虚偏头,问他:“怎么样,那么久了,你的入世之行如何——七情六欲体会了几样?”   裴景道:“没几样。”   陈虚道:“那换个问法,以一个普通弟子的身份,在云霄修行,感觉如何?”   裴景瞥他一眼:“你真的要听?”   陈虚哼笑一声:“是不是很不习惯,你娇生惯养惯了,肯定惹了一堆人。”   裴景道:“惹没惹到人我不知道,不过走在路上,每时每刻都听到人夸我,还真是有点不好意思的。”   陈虚:“……你活该入世一无所获。”   裴景侧头笑,此刻月色烟岚在身侧,眉眼清隽:“什么叫一无所获,收获也还是有的——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救被人保护被人承诺呢。”   陈虚:“???”   裴景:“这种感受算不算红尘内。”   陈虚吓到了,僵硬着:“谁?”   裴景若有所思看着前面越来越近的终南峰。   白衣青年唇角勾起了一丝懒洋洋的笑。   “暂时不说了。”   陈虚心中大骇,追上去,裴御之刚刚那是什么表情?   *   刚刚见了上阳峰峰主,现在就来见终南峰峰主,裴景感觉自己今天还是很尽职尽业的。   终南峰在云霄的边缘,夜间就显得有几分阴森。   陈虚道:“那个弟子是与那魔头接触后,唯一活下来的人。他灵根尽废,人也傻了,想要从他这里获得信息,便只能用窥灵之术。”   窥灵之术,就是坐阵窥探人脑海里的记忆。窥灵不是摄魂,不会伤及人的身体。所以其实能得到信息也不一定多,甚至不一定对。   裴景道:“所以他现在在阵法里?”   终南峰峰主是为女子,一身道袍,带着帽子,像个苦行僧般,不说话看不出性别。闻言,低声道:“是,我前些日就已经备好了阵法,等着裴师兄回来。”   往宫殿的地下走。烛火幽幽,一方高台悬空,下面是流动的黑色的河流。八方立眼,高台上盘腿坐着一个男子。模样普通,穿着外峰衣服。   双手被锁链卷在一起。闭着眼,表情却安详,仿佛睡着了。   终南峰峰主道:“他醒时疯疯癫癫,还会咬伤自己。我便让他先沉睡。”   裴景问:“他什么时候出事的。”   终南峰峰主皱了下眉:“那一日我再给门下弟子讲道,他突然就冲了进来,眼睛赤红,衣服上浑身是血。发了疯似的,见人就咬,咬伤了我不少亲传弟子。其中我座下二弟子,差点被他咬断手。”   裴景:“那些弟子被咬伤后如何?”   终南峰峰主道:“大部分都是些小事,就是长梧伤的有点严重。” 第58章 青眸与火   裴景问道:“那他现在还好吗?”   终南峰峰主说:“长梧闭门修养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我也没怎么见过他。”   裴景点头。   终南峰峰主:“既然师兄来了, 我先启动阵法。”   “好。”   窥灵阵启动的一刻,从高台上直落入水里的锁链发出清晰的振动声, 轰隆隆。而坐在阵法中央, 闭眸沉睡的男人身形猛地晃动,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的变红。   裴景在下上望。   窥灵阵能把人潜意思里, 最鲜明的记忆勾出来。他看到那个弟子眉头紧锁,牙齿颤抖,四肢都在战栗——呈现一种像极冷又像极热的状态。紧接着, 高台上哗啦啦燃起了虚火, 火是诡异的青色,围绕在弟子的周围,把他的眉眼炙烤得森冷。   因为手臂被锁禁锢, 他身形不得动弹,蜷缩着, 冷汗流了满脸。隔得很远,但昏睡的少年噩梦中的呢喃还是能听清, 他说:“火……好大的火……我好疼啊……”   一直重复火和疼。   陈虚说:“这类颜色的火我还没怎么见过。”   裴景道:“异火,蓝色或是灰白色,大概是鬼火。至于青色……挺罕见。”   火烧灼着少年灵魂和肉体, 他在睡梦里, 把自己整个人弯成一个扭曲的姿势。   就在火势加大, 越燃愈烈之时——熊熊大火烧至高空, 突然由下而上火焰变化汇聚, 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眼。   众人都一愣。   眼是半圆形的形状,眼白干净,瞳孔是和这火一样的青色,眼睛没有光泽,死气沉沉,骤然望过来,有一种直入人心的凌厉和寒气。   青眸在火海之上——它出现的一刻,那名少年嘶声尖叫!“啊——!”他双手抱头,十指插进头发里,深深抠出血来。   紧紧是窥灵就已经让他如此崩溃,这个弟子生前到底看到了什么东西。   终南峰峰主将阵法的机关按下,锁链缓慢移动,青色虚火也沿着高台边缘,散去。而那名弟子,在噩梦散去后,手指才一点一点放下,陷入继续的长眠。   出暗室。   陈虚道:“那眼睛有点古怪,我总觉得它不是人的眼睛,人的眼不会长成那样。”   裴景道:“哟,你真聪明,这都叫你发现了。   陈虚懒得理他,继续说自己的猜测:“不像人的眼睛,倒像是,禽类的眼睛。”   裴景没忍住,低声笑了一下:“你不觉得很眼熟吗。我怀疑这眼的主人和天堑峰上那只胆小鬼是远房亲戚。”   陈虚一经他提醒,一下子转过身:“对!就是鸟禽的眼!这妖魔是一只吃人的鸟妖?!”   裴景若有所思:“可能吧。”   出了暗室,裴景和终南峰峰主说话。   他问:“终南峰曾经起过火?”   峰主摇头:“不会,我这几月一直在峰内,若是起火不可能不察觉。”   裴景顿了顿,便问:“这弟子的身份是什么?”   峰主沉吟一会儿,才慢慢道:“他出事后我才去调查了一下他的身份,这弟子叫玉明,入仙门之前是一个凡人富家公子,但年岁过久,这些前尘往事也不重要。两百年前拜入云霄,入我终南峰,一直以来默默无闻。”   裴景道:”那倒是有意思了,你与门下弟子讲道,是在终南峰的主殿。他一个默默无闻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怎么进来的。”   终南峰峰主一愣,眉头皱起来:“这我不知。我询问过领事堂,按理来说。那段时间,他应该在山下做任务,不该在宗门内。”   裴景立在殿宇之间,月色皎皎,说:“你这几日好好查一下这座主殿。”   终南峰峰主领命:“是。”   在看到那名叫玉明的弟子身体变红之时,裴景心中就有了一种诡异的猜测,他在上阳峰所见,季无忧也是这样的,甚至动作都出奇地相似,蜷缩,抽搐。   青色的虚火,青色鸟眼。   “青火,青鸟。”裴景偏头,问陈虚:“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   陈虚和他对上眼,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从云霄至经天院,接触到的人也都重合。   陈虚几乎是不假思索:“凤族。”   裴景道:“涅磐之始,凤族一直以来都是以火为灵。当初在经天院,除却凤矜,也有几位凤族的小贵族。这种浮夸的五颜六色的火不就是他们一族最喜欢的吗。”   陈虚抽嘴角:“你能不能放尊重点。”   裴景没理他,自顾自说:“但没道理,虽然凤族远古时期有食人的本性,可凤栖山离沧泽大陆太远了,他们基本都娇生惯养。跋涉千里来吃人,这种事他们不会做的。”   陈虚沉吟之后:“会不会是凤族的逃犯?”   裴景古怪看他一眼,点头:“但也有可以是逃生的难民。”   陈虚:“???”   裴景:“凤矜当新帝,子民生活在水生火热中不是正常的吗。”   陈虚叹了口气:“……你们还真是出奇地一致了。凤矜当帝王,你觉得凤族得完,你当掌门,凤衿觉得云霄要凉。”   裴景道:“凉不凉,要他来看一眼不就得了。”   陈虚不以为然:“他现在好歹是一族之帝,哪是那么闲的。”   “凤矜尚不足千岁,族里那些长老不会把重务交给他,就是个挂名的——而且你放心,他现在特别想来云霄,一定会同意的。”   陈虚摸不着头脑:“为什么想来云霄?”   裴景拈花摘叶,故做高深一笑:“因为我。”   陈虚差点得吐了:“你真以为你和凤矜是话本里说的相爱相杀的关系?你疯了吧你。”   裴景继续笑,拍拍陈虚的肩,顺便把手擦干净:“这些话本,看了会变傻,你少看点——我出关后,有没有破元婴,现在修为如何,他比谁都想知道,做好迎接凤弟弟的准备就行。”   陈虚竟然觉得他说的还有点道理,跟在他后面:“准备什么。”   “烤乳鸽,炸麻雀,炖山鸡,安排一下。”   陈虚:“……”   终南峰毗邻一片小山林,星光月色都暗淡,树枝婆娑,一股阴凉之意。   裴景四顾看了看:“我以前路过终南峰,可不是这气氛,这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他说着,脸色沉了下来。七十二座外峰,若是峰内出事,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陈虚道:“我总觉这件事,虽然看似发生在云霄山脚下,但其实就是冲着云霄前来。”   裴景没说话。   那只鸟眼其实并不能证明和凤族的关系,但裴景还是选择给凤矜写了封信。要他来云霄一趟,毕竟身为上古神兽转世,凤矜   青火燃烧起的那一刻,那种炙热的感觉,熟悉的气息,叫他想起了很多的事情。千面女,书阎,乃至现在的青鸟,不约而同出现在他身边。   当初长天秘境,他听书阎的□□或是属下说,是为了杀他而来——那么所有的人都为了杀他吗?——不对,书阎的杀意只源于那扭曲的忠诚,他所忠的人恨他,所以他要杀他——杀意并不强烈,长天秘境里只放入一缕分神,甚至在忠廉村也一直懒得下手。   天堑殿。裴景执笔,在纸上点着关系。   “书阎背后有人,那个人恨我,但没有下令要杀我。”   “我以前惹过谁吗?”   他曾经听寂无端说,千面女出现在天郾城是凭空的,没有来历,莫名其妙。《诛剑》篇幅长达几百万,他只看到季无忧回来复仇,但前期作者埋下了特别多零碎的伏笔,甚至天魔血统都还没解释。所以在和虞青莲谈话时,裴景做出的假设是——千面女来自这个世界的另一个面,在极深极深的地下或者在比瀛洲更远更莫测的海外,与天魔有关。   而当初追查书阎,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书阎给他的感觉和千面女那种阴冷感很像,裴景觉得他们可能来自一个地方。   但,书阎居然是离国人?货真价实有名有姓的张青书?只因为一口缸所以拥有了那么强大的力量。   所以假设推翻。   “他们是从人变成魔的,书阎生前是张青书,那千面女生前会是谁,身上长着一千张脸,她活着的时候是干什么的?美容整形的?修真界也有这个,不不不——女修想要易容换脸,施个法就行了啊。”   “可能她生前是个凡人。”   裴景表情瞬间变得有点古怪,有了一个猜想。   “她生前是不是那种把别人好看的脸撕下贴自己脸上的疯子?而且不只爱美,还容易喜新厌旧,一天换一张……”   他脑补就已经想象出了一个病态的大家闺秀。   坐在房中,玉鼎香炉青烟袅娜,对着泛黄铜镜,用簪子按压着脸的边缘。   铜镜里映出美人死气沉沉的眉眼,还有未干的血迹。   裴景想了想,道:“真,美人千面。”   你喜欢的样子我都有。   “假设这个猜想成立,张青书是进缸后魔化的,那千面女呢?”   想了半天,裴景也没想出关键的点来。   千面女的死因太多了,这样的恶毒的女人,仇人遍布,死法有一千种。   最简单的一点,那些被她害死的少女,活活扒皮而死,极度的痛苦和怨恨,按理说那些会变成恶鬼纠缠。   不过千面女能活到集齐千面,应该是有镇压的方法。   “算了。说不定书阎和千面女不来自一个地方。说不定人家只是个卖面具的……而且,男女老少的脸都有,千面女吃了人就会在身上对应出一张脸,可能就是一个吃人魔头。”   “还是先查查这青眼鸟的事吧。”   裴景给凤矜的信很简单。   两句交代事情原委,最后一句:弟弟,来云霄。   无涯阁到夜晚时分会显得热别冷。整座天堑峰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温度。   月色照烟岚,玉辉光色恍如新雪初霁。裴景一踏入无涯阁。楚君誉席地坐在书案前,抬起头来。亮银流转,一瞬间,如雪满白头。   裴景刚刚在梳理青鸟的事情,心情不是很好,困惑和不安居多,但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这系诶你给徐忽然就莫名其妙的散了。心变得特别平静。他自己都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   走过去,坐下,他发现摆在楚君誉手边的东西,头都要炸了!   擦。   他的日记!   他小时候初来乍到时的涂鸦!   裴景又羞又恼,急匆匆把那些纸稿拔过来,但是装得很镇静:“这东西,你从哪看到的。”   楚君誉对他的到来毫不吃惊,慢条斯理合上书:“桌子下的暗格。”   裴景低头看了看,才有点庆幸,小时候估计他也是怕被发现吧,用的都是现代的简体字,龙飞凤舞。这个大陆的字形和现代相似,但到底是不同。何况他那时握笔都握不稳,写的就更难看了,除了他本人,估计没几人能认清字。   咳了一声,裴景道:“这是我小时候跟着师尊钻研符术,在纸上的练笔之作。”   楚君誉闻言意味不明笑了一下,说:“原来是符文,那还真是挺有天赋的。”   “……”是的啊,毕竟天才。   他现在来找他也不是没事——当初调查他的身份,被楚君瑜轻描淡写避了过去,念在他重伤,裴景也就没追问。如今真正让他在了云霄,还是天堑峰,自然这件事是要追查到底。   “你是不是也该跟我坦白,来云霄是为了什么?”   楚君誉纯粹的血眸古怪望了他一眼:“这问题你当初不是问过吗?”   “啊?什么时候。”   楚君誉慢吞吞:“迎晖峰。修雅院。第一晚。”   裴景:“???”   迎晖峰的一年,他心思基本都在楚君誉身上,又是住在一起,于是没皮没脸问了一堆问题。楚君誉性子虽冷,但那时对他的问题,十个有九个是会回答的。   楚君誉凝视他,提醒:“天下第一,记得么?”   天下第一。   迎晖峰上中上的住房,翠竹叠倚的修雅院,第一个夜晚。   床上的少年,和衣而睡睁开浅色的眼,地上的少年,闲散靠着,活泼热情。   ——“我们来聊聊天吧。你是因为什么来云霄的啊,说说呗,我先说我的,我是因为想变得更厉害才来这里的。因为他们说云霄是仙门之首,有最厉害的功法,最厉害的长老,想要变强,这里是不二的选择。”   ——“变得多强呢?”   ——“天下第一不奢求了,天下第二就行。强到能保护我自己和我想保护的东西就好了,当然,要是能名留修真界就更好了。”   修雅院浅色眼眸冷冷淡淡的少年,现在无涯阁内黑衣银发的神秘青年。   他盯着裴景的脸,重复了当初的回答:“不够。”   天下第一都不能保护你自己。   “我记起来了。”裴景想了起来:“你当初说,你来云霄也是为了变强,然后你要,你要把天道踩在脚下。”   楚君誉:“是呀。”   裴景:“……”   当初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那现在是什么?   白衣青年就这么看着他,坐姿雅正,衣袍如雪,表情临近破碎边缘。   楚君誉得到了他的视线,很久后,开口说:“骗你的。”   裴景:“你骗我?!”他当初以张一鸣的身份,和楚君誉自以为肝胆想照来的,他居然骗他。   “你不也骗了我,皮糙肉厚喜欢睡地下,云霄小时候虐待你了?”   裴景:“……”好的。   楚君誉笑了一下,虽然眼眸不染笑意,但他性格一向都是如此。不再看裴景,低头把手里从他桌上拿的剑法再次打开,声音很低,说:“我为了一个人而来。”   当他放低声音,月色都似乎轻柔了几分。   裴景:“???”   银发落在身侧,青年的眉眼隐在月色星光的阴影里,微微勾起的唇,带另一种温柔。   裴景突然脑一热。想起了虞青莲当初跟他一板一眼的分析。   少女手里摇着花,走在田间陌上,手腕上铃铛伴随花香,美好又清新。   我不相信这世间有这样的知交之情,也不信那样性子的人说出这句话,是把你当朋友,肯定是其他的更为重要的关系。   然后是他晚上对楚君誉的试探。   “大哥你这么快就忘了我们在长天秘境还掏心窝,对着天地结拜来的,真无情。”   “那不是结拜。”   “不管怎么说,我们关系也不一样了,你就说我现在是不是你在云霄最重要的人。”   “谈不上重要。”   “至少跟别人不一样吧。”   “是又如何。”   与别人都不一样。更为重要的关系。我为一个人而来。   裴景只觉得耳朵有点热,又是尴尬又是羞耻,强作镇静,不想在追问这个问题背后的答案,也不再问那个人是谁——他现在还完完全全没做好准备啊!   稳一手稳一手。   赶紧换赶紧换。   “那你呢,你到底是谁?”挠挠头,这话问出来都没之前那句有气势了。   楚君誉还等着他问为谁而来呢,突然就听见了另一个问题,微愣,抬眼。却看见那边裴景也低下了头,似乎是在整理那些被他称作符咒的日记,不过,他耳朵是不是有点红。   耳朵红。他了解他的每一个小动作,甚至知道每一个敏感点——耳朵红,因为什么,紧张或者害羞。楚君誉的眼眸静静望去,心中想,他在紧张什么,又在害羞什么。   应该是紧张吧,猜想到了他对季无忧的恶意,所以故意转移话题?   又是季无忧。穿书真的把脑子穿傻了,眼里心里都是主角。   楚君誉心中生出一丝暴戾来,来之莫名的暴戾,嘴角笑容戏谑:“若我不想说呢。”   裴景:“……”能如何,不想说就把他赶出去?但楚君誉救了他啊,这样也太不道义了。   说实话,楚君誉要是不想说,他也没办法。修真界太大了,一个隐士高手的来历虚无缥缈,追溯不到底。   若是别人在这,说这话,裴景已经磨牙走人。   可这人是自己的爱慕者啊,虽然很羞耻,他还没想好怎么拒绝,但货真价实啊!保护了自己那么多次,自己应该温柔一点。   那好吧。   “那我问你,你只点头摇头好不好。”   退退退,再退一步。   楚君誉与裴景对上视线,那边年轻的掌门已经收拾好情绪,玉一般的肌肤,黑发白衣,说话的语气很正常,是商讨的,可是他却听出了一分很微弱的示好。   这和他想的并不一眼。少年时的裴御之,年少轻狂,骄矜傲慢,现在应该气笑了拂袖而去。而不是坐在这里跟他示好。   楚君誉心中的暴戾之气散了。直起身,视线却一直落在裴景的耳尖上,皮肤很白,是那种有光泽的白,此刻泛一点微红,如覆雪之下的红梅。   裴景问:“你不是沧华大陆的人?”   难得的,楚君誉很配合,道:“不是。”   裴景道:“你对云霄有没有心存祸心。”   “没有。”   “你是不是天郾城的人。”   最后一个问题,裴景手指按着那些旧日的纸张,清凌凌的眼眸深处,是出奇地认真。   天郾城。千面女的事指向天郾城,书阎的事指向天郾城。千丝万缕,一点一点,都在揭露这个修真界阴暗世界的王都,恶徒狂欢之所。   楚君誉久久凝视他,而后淡淡说,“真聪明。”   被他夸聪明他是真的一点不开心,当初的蠢字简直深入人心。   裴景说:“你是。”   楚君誉道:“我说过我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一个,这个世界,唯我和你知道的地方。   “???”裴景被他搞疯了:“你到底是不是啊?”   楚君誉道:“是。”   天郾城。   那就不奇怪了,那种毁天灭地的罪恶。   楚君誉是天郾城的人,是天郾城里怎样的一个人?   而天郾城里又居住着怎样的人? 第59章 肖晨   裴景问道:“天郾城里, 是不是都是十恶不赦之人。”   楚君誉闻言,笑了一下, 语气淡而远:“是呀。”   裴景挑眉, 不说话。   楚君誉翻过一页书, 银发流淌过月光, 他的侧容清冷无双:“那里不适合你,你也最好不要踏足。”   裴景低头, 手指扶上凌尘剑,皱起了眉。   他很早就发现的那种长辈对晚辈的感觉越发强烈。迎晖峰上还是少年模样的楚君誉, 望向他时, 那双浅色的眼眸里情绪一般都是审视。   “我觉得。”   雪衣青年说:“你还是太小瞧我了的。”   楚君誉听着他的话,垂眸。   裴景道:“我想你要改变一下对我的看法。我并不弱,只是最近遇到的鬼怪都特别变态罢了。而且,你要相信……”青年稍加思索, 可能是觉得即将说出口的话有点好玩,自己先低声笑起来, 笑够了,才正经脸。“我身为云霄首席弟子, 亿万女修梦中人, 上届天榜第一, 并不是浪得虚名。”   楚君誉视线落在他脸上, 敷衍夸赞:“真厉害。”   裴景觉得他给做出一点什么给楚君誉看看。   大概除师尊外, 他第一次, 那么想要在一个人面前证明自己。   起身, 裴景歪头说:“那就拭目以待吧。”   白衣似雪,眉如墨画。   楚君誉对上青年充满笑和朝气的眼。   忽而也一笑。笑容割碎琉璃月色。   眼中的审视,心中的冰冷,奇迹地慢慢消融。   他曾经很不喜欢旧时的自己,但这个少年非要如光如火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藏在暗格里的日记,挂在墙上的泥人,青色的窗幔曳过光滑冰凉的地面。   九州一色还是少年的霜。   他轻笑:“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什么呢?瞎许诺完后,裴景一出门就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了。要证明给楚君誉看自己的强大,得怎么证明,拯救世界?得了吧,看楚君誉那样恨不得毁灭世界。   裴景站在无涯殿前往后看。   光影里静坐银发黑衣的青年,孤僻而冷漠,像是暗夜茕茕行走千万年的不死者。   他想了想,轻声说:“也让我保护你一次。”   季无忧和那名叫明玉的弟子,身上出现的症状倒是一样的。在上阳峰时,他只知道季无忧一直被人欺凌,但怎么个欺凌法,不清楚,就撞见过一次他被逼着学狗叫——但事后裴景也教训了那群人一顿,估计那群小屁孩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狗叫了。   让楚君誉在无涯阁养伤,裴景重新回到了上阳峰,去见许镜。   这个当初被他逼着穿女装,哭哭啼啼胆小怕事的弟子,入上阳峰后像是醍醐灌顶,发觉了他八卦的天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俨然成了上阳峰百事通。   连裴景都不得不感叹一句强大,毕竟许镜是一个刚入上阳峰就可以当着他的面夸夸其谈裴御之断袖之癖的男人。   上阳峰后山,紫竹林。许镜抱着一堆笋从土坑里爬出,衣袍上全是泥巴和叶子,探出头就与专程寻他来的裴景对上视线。   许镜愣了几秒后,喜不自胜:“哇张哥,你回来了?来得正好,快快快,帮我拿一下笋,我卡在洞里,不好出来。”   裴景见他灰头土脸,接过那一包紫笋,挑眉:“这是你在领事楼接的任务,穷疯了?”   气喘吁吁从土坑爬出来,宝贝似的拿回紫笋,许镜笑出两颗虎牙:“不,是我自己嘴馋,想吃。听上阳峰几位师姐说,这儿的紫笋口味清甜爽口,直接吃或蒸煮都行,就过来了。”   不愧是上阳峰的百晓生。   许镜问道:“你要不要吃?”   裴景辟谷后,只对甜的糖感兴趣,摇头说:“你自己吃吧,我找你来问事的。”   许镜:“啊?啥事。”   裴景正色起来:“你有没有留意过季无忧?”   许镜抬头望天,转了转眼珠子,才想起来:“就那个看起来呆呆傻傻的,比试上莫名其妙进来的?”   “对。”   许镜:“你问他做什么。”   裴景笑了下:“突然觉得他有点意思。”   许镜扯了扯嘴角:“你这样就像个变态。”   裴景敛了笑意:“你就说说你知道的关于他的事就行。”   许镜抱着他的宝贝紫笋,一五一十道:“我平时也没咋关注他,但他过得实在是太可怜了,经常听师姐提起。季无忧吧,看起来傻,实际上人也真的傻,老老实实,不懂拒绝人,很多弟子在领事楼接了任务,不管完不完的成,都交给他去做。”   “所以他一天到晚都忙的跟个什么似的,我很少看到他。除了内峰不能入外,云霄七十二座外峰,估计他跑了个遍。一个上阳峰弟子,混成他那样,也是没谁。“   许镜突然想起曾经在书楼张一鸣为季无忧说话的事,皱了皱眉,道:“我觉得你可以不用管他,他能力足够,可以欺负他的人其实很少,只是性子懦弱而已。这个没得救。”   裴景笑了一下,没理他的劝,道:“终南峰他去过吗。”   终南峰非常偏僻,上阳峰的弟子应该很少有人会接那边的任务。   许镜:“好像去过。不过终南峰最近的事那么多的吗,你居然也调查起来。”   裴景道:“季无忧去终南峰干什么?”   许镜:“他胆子小,一般不会接那么远的任务。十有八九是替人去送东西或者做任务。”   出了紫竹林,是后山的一座比武台,一座被削平的半山上,晴光大好,台下熙熙攘攘挤满了人。远远的裴景就看到比武台上的人,模样有点熟悉。   他偏头问许镜:“这是在干什么?”   许镜拧起眉头,然后说:“就是单纯地弟子间的切磋啊,只是今天人特别多而已。”他压低声音:“是不是觉得台上那个人特别眼熟。”   裴景点头:“有点。   许镜一脸不知道是什么表情,摇头:“他是肖晨啊。”   “谁?”   “迎晖峰被你坑去种田种了一年的倒霉蛋。”   “???”   裴景慢慢转过头,逆着光终于看清了比武台上的肖晨。   种田种久了,真的外观气质都大不一样。身材拔高了一截,麦色皮肤,头发高高扎起,以前的一个弱鸡小公子,现在看起来还有点魁梧。许镜只说对了一点,其实他坑了肖晨三次,种田是一次,长天秘境里有一次,还有告密又是第三次了。   这小子心术不正,他刻意惩罚他来着。   但裴景以为这小子应该还在迎晖峰勤勤恳恳种田,没想到居然在后山看到了他。   “他怎么进了上阳峰?”   许镜说到这个,语气一股子酸味:“有奇遇呗,听说现在已经炼气期大圆满了,五十年之内可以筑基。这样的实力,又有黄符道人引荐,自然能入上阳峰。”   裴景挑眉。   许镜继续酸溜溜:“真的是大机缘,这修行越往后,每一阶之间的差距就如同天堑。卡在炼气大圆满数百年的人都有,他居然就那么轻轻松松破了。”   裴景道:“他这是种地挖到宝了?”   许镜摇头:“鬼知道他啊,他不愿意说就不说呗。”   突破炼气期大圆满这种机缘,裴景倒看不上,这是这个节骨眼上,什么事都可疑。拽着许镜上去打算凑热闹。   紫竹林潇潇,叶子落到了比武台上,云海之间,肖晨一人独立,眼里全是狂妄,心里压抑了不知多久的闷气今天也算是出完了。   “没有人了吗?我还以为上阳峰弟子有多厉害,不过尔尔。”   “你们比我先入峰又如何?呵。”   迎晖峰大比,独独他被留下。一个院子里的人,都在假仁假义看他笑话!那种惊讶的,同情的,看好戏的眼神,他恨一辈子!   虽然有峰主点化,洗心革面没了邪念,可毕竟是少年,心里有气当然就要出!   肖晨把高声音:“这就没人了吗?你们在上阳峰那么久,就学了这点功夫?”   围在旁边的,除了看戏的几位师兄师姐,大部分都是同一期迎晖峰的弟子,此时恨恨咬牙。一人道:“你在这装什么样,学张一鸣耍威风呢?!”   肖晨的脸色唰地变了,阴沉无比。   那名被他打败的少年内心充满屈辱,又是嫉妒又是气愤,咬牙道:“你不过运气好而已!跟我们在这较什么劲,有本事去报复张一鸣啊——当初人家张一鸣亲自来找你,迎晖峰大比上你怂的狗不如,打都不敢打,呵。”   在肖晨一听张一鸣的名字就炸,“你闭嘴!”   其余的少年多多少少也对他狂妄的样子心生不满,专门拿张一鸣刺激他。   “你丢不丢人,怎么不写个‘但求一败’的牌子呢。”   “人家张一鸣是问鼎迎晖峰,你在这后山就出这点风头?”   “呵,装模作样!”   本来只想围观吃瓜的裴景和许镜:“……”   许镜抱着他的笋,头上叶子衣上泥巴,转头:“你现在知道你那次给他们留下多大阴影了吧。”   裴景:“哪叫阴影,是震撼了他们好吧。肖晨在学我耍帅?他耍的的明白吗,毕竟我是真帅。”   许镜服了他的不要脸,但肖晨刚刚阴阳怪气暗讽的人里也包括他,于是接话:“就是就是,他这不就东施效鳖?”   “……”裴景:“你才是鳖,东施效颦,文盲。”   许镜悻悻摸了摸鼻子,拽着裴景就要悄悄退出去。但他们刚刚一番谈话吸引了一部分人。一名曾经的迎晖峰弟子,转过头来后,眼睛亮光,惊声叫。   “张兄你也在??!!”   裴景:……   许镜:……   许镜现在只想拿手里的笋遮住脸,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路过的农民。   被台下的人激得早就不行的肖晨自然是第一个跳下来的,扒开人群,目光如炬,咬牙切齿:“张一鸣在哪儿?”   裴景是真没想和肖晨浪费时间。他堂堂云霄掌门,不至于欺负一个小屁孩。   人群如流水,给他们绕开一条路来。许镜抱着紫笋,恨不得钻到地下。裴景穿着上阳峰的衣着,蓝白纱衣,发带束发,表情有点一言难尽。   肖晨恨得牙痒痒,他以前就想揍张一鸣一顿,奈何打不过,还屡次被他整。   现在今非昔比,他终于可以出一口恶气。   “张一鸣,我等你多时了!”   裴景:“……我们之间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吧。”   肖晨几乎是吼出来的:“屁的没深仇大恨!就是你!老子迎晖峰所有不爽的事都是你干的!现在知道怕了?晚了!上去跟我比试,不比是我儿子!”   许镜紧抱竹笋,用袖子挡着他横飞的唾沫,愁眉苦脸小声对裴景道:“别答应别答应,你打不过他的,退一步退一步。”   裴景真不想理这小屁孩的,但这小屁孩居然敢在他面前,差点把口水喷到他的脸上,而且,许镜居然说退一步?   退一步!   退一步,他在楚君誉面前一退再退,甚至认了个哥。   现在来到外峰,还要憋着?   裴景微微一笑:“不比是你儿子,那你要是输了,是不是该叫我声爹。”   若是陈虚在肯定崩溃——裴御之你想当爹想疯了吧!   这其实是差不多算裴景心里的一道坎了,那声哥哥现在回忆起来还脸疼。   许镜瞪大眼:“他炼气大圆满已经突破了!你疯了!”   肖晨得意洋洋一笑:“你先打赢我再说。”   裴景一笑,虽然虐菜没什么快感,可弘扬一下云霄尊师重道的规矩,还是有必要的。不然,这小子真无法无天了。   不过他稍微走进,便眼眸一冷。   肖晨的周围,自带一层热气,不是人体应该发出的温度,寻常人可能察觉不到,但裴景却是很清晰注意到了他。微微的火红色,绕在少年周围,干燥,炙热。   裴景停下脚步,懒洋洋笑:“我答应你,但不是今日比试。”   肖晨冷笑一声:“怕就怕,磨磨唧唧干什么。”   裴景也不气:“我可没你那么闲,今日是领事楼任务截止的日子。且你今天比试耗尽体力,我怕我赢了你觉得我胜之不武。就大后天吧。”   肖晨继续冷笑:“怂就怂,但三天也改变不了什么。好,我就等着你,三日后午时,这个地方。”   他恶狠狠刮了裴景一眼,在众人的目光里,转身,往紫竹林里走去。   许镜苦不堪言:“你在干什么!楚哥怎么不在,估计只有他才能阻止得了你。”   几名曾经的迎晖峰弟子也不知道说啥,肖晨半步筑基,他们可不认为裴景能打的过他。刚刚只是口头之快罢了,现在目瞪口呆,半天反应过来,悻悻道。   “那张一鸣,你加油。”   “其实打不过也没关系,他是走了狗屎运。”   裴景朝他们淡淡一笑,扯着许镜往另一个方向离开。   许镜依旧不可思议:“你真应了?”   裴景道:“你慌什么。”   许镜操心不已:“你要不要求助一下楚哥,以肖晨这睚眦必报的性格,指不定要怎么侮辱你。”   “想太多,你等着看戏就成。”   “看什么戏?”   裴景偏头,少年笑起来说:“上阳峰大戏——肖晨认爹。” 第60章 苍生   从紫竹林去往上阳峰洞府有一段路。   许镜问道:“你别骗我, 刚才外面回来你哪来的时间去领事楼领任务。拖延三天对你有什么好处?还不如现在就答应,至少输了没什么人看。你要知道以肖晨的性子,绝对三天内弄成满门皆知的事。”   裴景可没沦落到怕一个小弟子:“让他传, 他想认爹认得隆重,我也随他。”   许镜眼角一抽:“行, 我等着。”   张一鸣身上那种自信,是他一直困惑却又向往的。   这个少年在迎晖峰一直是最出彩的一笔。   比起楚君誉高高在上的冷漠疏离, 他留给众人的印象更为鲜明也更为真实。像一道光。一道无所不能的光,习惯了众人的期待习惯了众人的注视。   许镜一直好奇:“你叫张一鸣, 但是我怎么就没说过沧泽大陆有姓张的修真世家?”   裴景随口扯:“这个嘛, 小世家小世家, 你没听过也正常。”   沧泽裴家小世家。大概整个大陆百姓会沉默。   许镜:“这样?”半信半疑。   裴景扯开话题, 看着他怀里抱了一路的紫笋,出言好笑道:“别说我了,你看看你——你就这点出息?人家肖晨都狂妄到这份上,光明正大看不起你们了,你就不想着努力修行, 教训教训他?”   许镜抱着一怀紫笋, 摸摸鼻子,笑的有点腼腆但有一种另外的清爽:“教训他干什么?”   “人家有机缘,比不得比不得。”   他说到这个,拧了拧眉, 然后开始深深浅浅的唏嘘说。   “我在上阳峰这段日子, 其实还是学到了挺多东西的。譬如很多事情, 都还是要你自己做决定。上阳峰内我见了太多人,穷极一生筑不了基,卡在一个阶段直到老死。长生太过遥远,结丹对我等都是遥不可及。既然都是要死,生而苦短,还是及时行乐吧。”   裴景反问:“你入云霄来行乐的?”   许镜眼睛睁大,缓缓看他一眼,才慢慢道:“也不,其实我是被逼的。”   裴景挑眉。   “我的家族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修真世家,规矩森严,强者为尊,弱者为奴。我想要让我娘在家族里过上点好日子,就必须来云霄。”   许镜的表情出现一丝怀念和低落:“我那时想的是,我成为云霄弟子,家里也就没什么刁钻的恶仆欺负她了吧。”   浮云渐遮日,峰回路转,是道狭草木分离开。   光落到少年脸上有几分落寞。   “你这样不行的。”   裴景摇头说。   许镜都没想过有一天会和张一鸣谈这些。他就愣愣看着旁边气质潇洒清贵的少年,一字一句,开导他。   “引气入体之后,修士就多了两百年寿命,筑基一千年,结丹一万年。比起仙者,凡人一如朝生暮死的孑孓,黄土白骨,你入云霄,凡尘的事还是尽早忘记为好,不然终究是自讨苦吃。”   沉默很久。   许镜眼睛里写满震惊:“这话你真不是从哪位仙人的手札上背下来的?”   裴景:“我自己说的。”   许镜笑弯了眼:“还别说,我差点被你唬住了。”   他手指微动,声音带笑,话语有一种洞彻很多东西的通透。   “不过,哪是那么容易放下的,我入仙门本就不是自愿,长生也不是初心。一直以来,只想着给我娘争口气罢了。”   裴景:“怎么不继续争气了?”   许镜嘿嘿一笑:“她前些日子给我寄了封信。”   裴景:“嗯?”   许镜的声音很轻:“她说她现在过得非常好,家族以我为荣,她也因此沾了光,享尽荣华富贵。现在人老了,操心的就越发多。告诉我,真的吃不了苦就不要去逞能,活的开心就好。”   他掰手指。   “我觉得吧,也是这个道理。”   偏头有些好笑:“是不是很不可思议,云霄内居然还有我这么不求上进的人?”   裴景微愣,偏头认认真真看着许镜。点点头。   当初云岚秘境里,咋咋呼呼被蛇追跑过来的小男孩,现在笑得像只懒散的猫。抱着他挖来的食物,有另一种餍足的感觉。   许镜道:“虽然不求上进,但也算是人之常情。大道艰难,你看这世间有多少元婴期的大佬——放眼我云霄,加上掌门、寥寥几位内峰长老,也不超过十人。能走到最后的,要么心智坚定,要么天赋出众,要么气运逆天。后两者我就不用想了,至于前者……太难了。”   太难了。一条路走到跌跌撞撞头破血流。三年五载一指间,百年千年万年,沧海桑田,红颜枯骨,为什么那么多人修无情道?   因这生死离别太无常。   “你不觉得很恐怖吗?最后天地只剩自己一个人,一个亲人朋友都没有,还不如死在最开心的时候呢。”   他终于擦干净一根紫笋,咬一口,吧唧吧唧吃了起来。   裴景想了很久,抿了抿唇,没说话。   许镜和他接触到的所有人都不同。   从出生起,他遇到的都是这个世界的天之骄子。对于许镜来说遥不可及的筑基或者结丹,他们在一个不可思议的年纪就完成了。   于是每个人满载荣耀出生,相应的从小被赋予责任。   只是现在还年少,他们可以在人间停留嬉闹。   许镜可能也是说了太多,有点伤感,紫笋的清甜都不能堵住他的嘴,他怅惘地看着前路,说:“芸芸众生啊,我不过是其中的一员而已。”   芸芸众生。   七情六欲。   裴景想起了有一年经天院的秋天。午后金色的阳光铺陈一地。   那是前辈讲解过顿悟与七情六欲后的一次课间。   他们几个人在书院角落里,离其他人很远。毕竟他们那里经常稍有不合,就是一顿干架,把书院闹得鸡犬不宁,早已经被师祖化为危险区域。   每个人都在干各自的事。   凤衿趴在桌子上逗鸟玩,凤族的神兽叽叽叽叫唤个不停。   悟生安安分分用手摸索盲读经文。   寂无端阴测测,不知在捣鼓什么法术。   而虞青莲在窗边伸手,指尖掠过千丝万缕的光,接住一片从天而落的枫叶,对着铃铛的光面,小心地别在自己发上。   闲的无聊。   裴景去骚扰前面的陈虚:“断情绝爱这事,你怎么看?”   陈虚凶巴巴转头,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问点正经的!”   裴景道:“好的,正经点,你喜欢怎样的人?”   陈虚:“……”   气急败坏后陈虚诡异地脸红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这事有点羞耻,但当时少年,他还真就被裴景忽悠出来了。   “要求也不多。就温柔一点,又不软弱,娇纵一点,又不暴躁,修为要在天榜上留名,但不可以超过我,性情坚韧,但也得需要我。然后,不要长得太过好看。”   裴景偏头:“小胖子,要不要考虑一下?”   虞青莲面无表情,咔,指尖的枫叶粉碎在头顶。   裴景笑个不停:“你要求真多。”   陈虚有点恼羞:“你说那么大声干什么!”   叽叽。   被凤衿逗弄的小红鸟发出欢快的声音。鸟圆圆的眼珠子往他们这边看,翅膀打着桌面,好像在嘲笑。   陈虚听到,立马偏头对小鸟吼:“再笑把你毛扒光。”   小凤凰:“叽。”切。   凤衿嗤笑一声,转过头了:“怎么了?说都说出来了,还不让人听?”   陈虚:“呵。”   裴景哪会让陈虚受欺负,对着那小红鸟说:“笑什么,听说你们鸟族雄多雌少,一妻多夫是常事,小破鸟你先担心自己有没有人要吧,我陈虚师弟在云霄可是有三万追求者呢。”   神兽炸毛:“叽叽!”   在凤栖山里备受尊崇的神兽殿下,自从跟着主人来经天院,已经成了个受气包。还反抗不了那种。   陈虚小声:“哪来的三万?”   裴景接道:“我分你一半。”   小红鸟可怜兮兮望主人。   年轻的凤族新帝用手指拨弄鸟毛,继续冷笑:“就他?”   陈虚气的差点站起来。   裴景把他拽下,同师门当然一起出气,偏头:“弟弟,话可别说那么早。我可记得那次喝醉,你说什么来着,取个凤后,矢志不渝,一生一世一双人——要美人不要江山。”   “你那么娘的爱情观都有人要,为什么陈虚不能有三万追求者?” 第61章 剑法八阶   凤矜拍桌而起:“裴御之!你说谁的爱情观娘!”   悟生做惯和事佬,叹息一声, 扯了扯凤矜的衣袖, 道:“先坐下来吧。”   寂无端凉飕飕开口:“要打出去打, 别又害我们一群人跟着受罚。”   传言里凤矜出生时, 睁开眼的一刻,沉溺三千业火,估计也是这个典故,在经天院, 年轻的凤帝经常眼底冒火。   裴景真不是针对他,每一次都是凤矜先招惹上来的。   好脾气的悟生在,他们最后也还是没打起来。   但也因为这一个话题, 谈到了七情六欲。   年少知慕艾, 作为几人中唯一的女性, 虞青莲非常落落大方,一手托着脸颊,一手玩着枫叶说:“这有什么好聊的,道侣不过是修真路上一个伴罢了, 同朋友、同亲人什么区别。要求么, 天赋不能低于我, 长相不能低于我, 不然我怕他自卑, 造成我们之间有隔阂。”   凤矜嗤笑一声:“天赋不低于你的, 基本都在经天院内了。”   虞青莲放下支脸的手, 转过头来。   凤矜:“别看我, 我喜欢温柔的,想当凤后你等下辈子吧。”   裴景觉得好玩,也懒洋洋往后靠,凑了一句:“别爱我,没结果。”   虞青莲:“呵呵。”   悟生笑着摇摇头:“青莲以后身为瀛洲岛主,瀛洲不会由她嫁到别处的。”   虞青莲偏头,说道:“悟生你提醒他们干什么,让他们继续做白日梦。我疯了?放着外面那些青年才俊不嫁,嫁给他们——一个败家玩意,一个登徒浪子。”   凤矜暗金色的眼阴沉沉,一字一字:”败家玩意?”   虞青莲侧头,窗外金秋灿灿,似笑非笑:“败不败家你心里没点数?那次酒后怎么说的——只要美人不要江山,为她一笑翻天覆地,我的天,我在人间都没见过那么混的帝王。这话我要是告诉经天院凤老前辈你看你那身凤凰毛还剩几根。”   凤矜:“……”   此生恨酒。   裴景不满:“你说他败家我赞同。但说我登徒浪子,解释一下。”   虞青莲冷笑一声道:“第一次见面你就拿着凤族神兽在撩妹,失忆了?”   被提名的凤族神兽又想起那一日差点被吃的恐惧里,瑟瑟发抖抱着自己的羽毛,圆溜溜的眼睛怒瞪罪魁祸首。   裴景是真的冤,那时只是给陈虚展示一下他的魅力而已,居然平白背了这么一个罪,他长到现在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浪什么子。转身,对陈虚:“都怪你。”   陈虚:“……???”这又是哪一口锅。   寂无端掌心灰蓝的蝴蝶栩栩飞出来,绕在青年的周围。他听了半天他们吵,不阴不阳地开口:“一个昏君,一个浪子,一个泼妇,还谈什么情爱,你们这辈子跟自己过吧。”   一句话惹了三个人。   虞青莲手里的枫叶成刀,玉指翻转,直接飞过去。   风刃却被寂无端身边的灰蓝色的纸蝴蝶给挡住了。   寂无端唇角一扯:“泼妇。”   虞青莲:“跟你的骷髅死人过一辈子吧。”   凤矜有点恶劣地笑:“要我猜猜,你每天都是这副恹恹的样子,是不是身体不行,你和陈虚换个名字吧。我看你是真的虚,虚到不行。”   虚的不行。四个字意味深长,在场几名少年都心照不宣笑出声。   寂无端气得磨牙。   悟生有点好笑又有点尴尬,扶额:“怎么说远了。”   虞青莲翻个白眼,她虽然不懂,但也没去问,因为看他们的表情就不是什么好事。   对比另两人的反击,裴景反应倒是还挺独特,托着下巴思考着,白衣少年笑起来经天院外满山的秋色都暗淡:“先否认登徒浪子,但我觉得吧,我一个人过也挺好的。”   “你们的存在让我打消了对鬼域、瀛洲、凤宫女子的向往——加上我如此优秀,这世间有谁能配得上我,估计通天大道只能一个人走了。”   众人,“呵。”   课后,出书院,外面是长长的走廊。   枫叶落了满山,金光灿灿铺成一地。   秋日的风干燥清爽,山顶之上碧空如洗。   一名凤栖山的弟子跟他们一道,便谈了起来:“凤栖山的秋天也是如此,枫叶红的跟火一样,诗里面。枫香晚花静,锦水南山影,描述的大概就是那模样。”   裴景疑惑问道:“你们凤族那么多人就只住在一座山头。”   眼眸翠绿色的凤栖山少年笑一下:“不是,凤栖山只是因为凤栖宫而得名,山外还有山,天脊绵延,百花齐放。赶上朝凤节,更是热闹。你若是有空,可以去看看。”   裴景道:“真美。云霄就一百零八座山峰,各种云云雾雾的,我居住的天堑峰更是冷的把人冻成冰。”   陈虚推他:“你活腻了?”裴景道:“师祖在天梯那,没精力管我们,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凤栖山弟子笑出声:“我倒是挺想去云霄看看的,长极峰上的烟霞很出名,还有雪中悬桥。”   裴景又道:“欢迎来。”   碧眼少年腼腆一笑:“好啊,不过出了经天院。回到孔雀族,我怕是就没时间了。”   裴景:“我觉得你这族长当的都比那位凤帝有样子。”   碧眼少年早知道他们不对头,只笑:“不不不,凤帝其实在族内很受爱戴的——他本体为凤凰,一出生,族内长老包括我爹爹对他的要求就非常高。小时候见到他,都是坐在帝座上,一本正经冷冰冰的,来到经天院后,少了很多管束,才放开了许多。”   陈虚:“听到没,人家凤矜好歹有个表面功夫,你呢。”   裴景觉得他今天杠精转世,指着自己:“你敢说我在云霄不是一个备受景仰的大师兄?”   “在说什么呢?”   这时虞青莲从长廊后面走过来,旁边跟着寂无端。   少女水蓝衣裙曳过金色枫锦,手腕上的铃铛在风里发出轻轻的声音,她发间别一枚枫叶,缀在银玉珠子上方,暗藏风情。   陈虚先出声:“在听裴御之吹嘘自己。”   裴景:“……那是实话。弟弟。”   虞青莲莞尔:“难为你那么多年,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吧。”   裴景道:“不骗你们,我在云霄,真的备受景仰。”   寂无端说:“按你的说法,我在鬼域也一样,深受喜爱。装模作样谁不会啊。”   虞青莲啧啧两声:“行行行,你们都厉害,就我在瀛洲因为美貌让所有人不敢靠近。”   瀛洲的女修掩唇笑起来。   裴景聊不下去了:“一群弟弟。”   *   “我最开始觉得这是好事,但现在看来,也不尽然,没有遇见过心魔,说明你七情六欲一窍未开,云霄剑法有一阶是苍生,对你可能会是一道坎。”   “那怎么办?”   “返璞归真。”   *   芸芸众生。七情六欲。云霄剑法九阶,第一阶行云,第八阶苍生。他记得第一阶行云,就是摒弃苦、忧、怖、怨诸般邪念,犹如无情道。第八阶苍生,则是要他重新拾起这些邪念?或者,只是一部分?   当初在天阁那个人说,世俗在万千世界里,有人的地方便是红尘。   裴景回天堑峰,先到了无涯阁,楚君誉出去了,不在。他翻箱倒柜,找半天,才在自己乱七八糟的桌子上,找到了最初的那一本云霄剑法,早在五岁时,他就已经把剑法的每一字记入脑海,因为专注于破元婴,所以没细细钻研。   剑法六阶之后,就没有了解释,只剩名字。   第七阶是正道,突破它在无妄峰之后,一剑屠峰,血流成河,那是他第一次杀那么多人,细雪飘落之时,恍惚之后,道心却更为坚定。   第八阶,苍生。   再翻一页。   第九阶,千秋。   “苍生——拯救世界吗——那么千秋呢?要我干什么?”他盘着腿坐,有点散漫,像人间的富家公子。举着书,袖子落下很大一截,露出玉河一般的手腕。   踏月色归来的银发青年,在门前冰冷开口。   “要你永生不朽。” 第62章 天魔之气   “要我干什么?”   裴景一时间没听清, 手指摩挲着纸张, 偏头出声问道。   楚君誉刚从外面回来, 坐到他前边来, 男人也不知道是去干了什么, 衣袖发端尽是寒气。   楚君誉回答说:“你突破化神也就自然而然得了千秋。”   千秋万载,永垂不朽。说的倒是轻松。裴景好笑地翻一页, 也不要遮掩, 手指点在苍生二字上,道:“先不提千秋了,光是苍生这一道我就悟了很久——你那日不是问我为什么隐姓埋名入外峰吗?就是因为它。”   “嗯。”   裴景:“我突破元婴陷入了瓶颈, 师尊让我先突破剑法八阶,他说我七情六欲都没有,心魔也没有,想要破苍生就要返璞归真。”   “返璞归真, 就是再入红尘,我在天阁里受启发, 便以一个小弟子的身份重新拜入云霄了,打算体会一把平平淡淡的人生。”   楚君誉面无表情听到这,开口说;“然后你失败了。”   裴景一想,还真是挺失败的, 平平淡淡个鬼, 本想安稳过日子, 结果还是出了名。那时整个迎晖峰, 谁不认识他。果然, 长得帅又有天赋的人,注定低调不起来。   想到这一点,裴景深沉道:“这也不是我能阻止的。”怪这魅力无处安放。   而裴景一低头一开口,楚君誉就能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了,嗤笑一声,也懒得说。   他挨近,广袖垂落,从裴景手里拿过云霄剑法来。手指翻到最后一页,纸上有几行字,笔锋苍劲,行云流水,是他在天涯阁这几日,闲来无事,重读剑法,以另一个角度写出的一些误区。只是视线落在那字上,几秒,他便将书重新翻页,遮盖住。   “你抢过去干什么?”裴景稍有不满。   楚君誉把书放回暗格,道:“或许你师尊要你做的返璞归真,不是入世。”   裴景早就对云霄剑法熟烂于心,刚刚也不过是怕时间太久有所遗忘确认一下罢了。此时听楚君誉的话,马上就注意力转移,疑问:“那是什么?”   楚君誉却反问。   “你所认为的苍生是什么?”   因为师尊当初说的重点在心魔,所以他理所当然,把苍生归于七情六欲之上,楚君誉现在猛的问出这个问题,搞得裴景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尝试回答:“大概就是……黎民百姓,芸芸众生。”   楚君誉,“而你也是众生之一。”   “我……我也是苍生。”   楚君誉说:“知道你为什么一直没心魔吗?”   裴景不说话。   银发青年淡淡一笑:“因为你在最开始的时候,根本没把自己当做此间苍生。”   接下来的话,裴景听得人都发懵。   楚君誉的话很慢,语气也很冷淡,听不出一点教化的意味,就像是在单独为他陈述一件事。   “历劫苍生很简单,云霄剑法最后两阶不写过程,不是因为太深奥,是因为太苍白。千秋境界,突破化神后自然而然就会破。至于苍生境界,千岁光阴,你什么时候能真真实实活在这片天地里,什么时候苍生就是你。”   “返璞归真?”青年念出这个词都有点戏谑的味道,“我觉得你师尊,是想让你在最开始找原因。”   裴景紧张的时候,小拇指会无意间蜷缩,他刻意将语气调的轻松,表现出不在意的样子,笑:“好像有道理,那我要怎样真真实实活着。”   怎么真实地活着。   忘掉这是本书的世界。   忘掉天道和主角。   忘掉季无忧。   忘掉这个世界的剧情和秩序。   甚至,忘掉我。忘掉一切不该出现的变数。   楚君誉垂眸,手指一点一点松开,想通了一些事,反而笑得愉快起来。   现在他才明白,重生之后,最后一点仅有的温柔和耐心,他都给了裴御之。   笑意在眼角滟开,银发青年血色的眼眸却幽深可怕。   轻声说。   “杀了季无忧,你就能破苍生。”   这话在裴景脑海里炸开一个惊雷。他瞪大眼,眼睁睁看着离他咫尺近的青年,太近了,楚君誉手就撑在他身侧,气息入刀刃染血。压迫感,冰冷感,叫裴景无所适从。   “不,不,这还是算了。”   在天堑峰天堑殿,身为云霄掌门,裴景内心一直警示自己不能失态,腰杆挺拔,仪度翩翩,凝视楚君誉的眼,佛系含笑拒绝了。   杀一个人就能破剑阶?   不管季无忧是不是主角,都不可行。   楚君誉料到他的反应,却没后退,手臂环过裴景的身体,银白如霜的发都落在了裴景的身上,刹那,一股热气在裴景身上,由大脑皮层一直蔓延到耳朵,不用想都知道,他现在耳垂肯定很红。   裴景抓耳挠腮想劝他一句,在云霄对掌门不敬是不行的,犯了云霄禁令的,换个地方行不行——   我呸!什么玩意!他在想什么!   还没等他胡思乱想一圈,楚君誉清冷的嗓音已经就靠着他的耳朵响起。   “闭眼,转过去。”   气息温热,紧贴着耳廓。天堑峰常年积雪带霜霁的低冷气温,此刻都给他整出来燥热的感觉。   裴景怎么可能闭眼,“你要干什么?”   “帮你破元婴。”   “???”   他破元婴遇到瓶颈今日只是一言带过而已,楚君誉这就找到源头了?   还有这等好事?   被人半圈在怀里是从未有过的体验。自诩亿万少女的梦中人,但他现在跟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似的,手足无措。   又不可能真闭眼,那更羞耻。   于是裴景只好继续正襟危坐,低头,玉冠下俊容冷静,手拿过一旁的笔,心烦意乱,开始抄写门规。通红的耳廓暴露了他。   抄了大半辈子门规,这是第一次抄的那么真心实意。   楚君誉只看到他拿纸笔,目光淡淡一扫,没明白,也懒得去深究。   “你破苍生,不如破元婴实际。”   裴景手写心念:第一条,不得欺师灭祖,不敬尊长。   白衣青年身上那种初雪青草般干净的气息在一次围绕不散,肩膀显瘦,衣袍流风,皮肤是透彻如玉的白,耳尖上的一抹绯红惊心动魄。   楚君誉垂眸,视线落在他耳朵上。   裴景继续写:第二条,不得恃强凌弱,擅伤无辜。   但还是不自在地开口:“你对我云霄剑法那么了解,是以前也研读过,破过苍生吗?”   “是啊。”   楚君誉探寻着裴景的脉络,这样的姿势能更快更周全找出原因,听到裴景的问话,淡淡说:“我师傅死后,我就破了。”   裴景一愣。   为什么从楚君誉嘴里轻描淡写说出来的话,会让他突然一瞬间,那么悲伤。余光瞥在落在他肩头的苍白的发,那种冰凉,就像身后人冰天雪地的内心。   楚君誉道:“闭上眼。”   这一次他只有三个字。语气已经有了命令的成分。   裴景察觉他应该是在他身体里发现了端倪。便一咬牙槽,真闭上了眼。手指紧握笔,开始默写。   第三条,不得同门嫉妒,自相残杀。   忽然,楚君誉的手掌就扶上了他的胸口,心房之上。血液脉搏汇聚处,丹田之上另一乾坤。   一瞬间,浑身僵硬。大脑空白,写不下去了。   楚君誉说:“你体内有天魔之气。”   而裴景只是呆呆低头,看着自己写不成样的字。   他刚才……   握笔,都是抖的。 第63章 紧张   而裴景本来就很乱的心思, 因为楚君誉的一言, 镇静下来,脑子里回荡着这四个字。天魔之气?天魔,是他想的那个天魔吗,突破元婴时总有一股阴冷之气横生骨髓血液,阻碍灵力运转,原来是天魔之气。   月色过窗,清冷雅致的无涯阁内, 楚君誉从身后环抱住他, 手指轻轻点在他心口上方,他俯身而下,气息如一捧雪。   “蛰伏很久了,应该是你出生时便有。”   裴景一愣,霍然转头:“出生时便有?”   楚君誉微微一笑,语气竟然有几分温柔:“是呀, 你命中注定破不了元婴。”   裴景皱了下眉,想到《诛剑》原书里的情节,里面裴御之想要夺取季无忧的金丹炼药,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现在倒没什么惶恐的心思, 一路顺风顺水至金丹大圆满, 坎坷磨难总会来, 他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会是在这一关。   “有什么破除的办法吗?”   楚君誉松开手, 无意间掠过裴景的发, 柔滑冰凉, 一时间手指便停下,绕着玩起来,轻描淡写说:“我可以帮你。”   裴景问:“怎么帮?”   楚君誉:“先找一处温池。”   裴景第一反应居然是问:“要不要脱衣服?”   问完。   裴景:“……”   楚君誉:“……”   两人都陷入沉默。   银发青年就这么与他对视,很久缓缓开口:“不用。”   裴景:“……好。”真想钻个地缝。   天堑峰是没有温池的,而离的最近的,应该是在书峰的后山。找到病症,当然不能拖延。   前往书峰的路上,裴景想了一些事,按楚君誉的人设和他那么厌恶季无忧的性格,在原书里应该也是个反派,而且那种是《诛剑》后期出场就直接带给主角窒息般碾压的反派,不是他这样只活跃在前期的炮灰。想到楚君誉说,来云霄为了一个人,裴景便问:“你是不是没来云霄之前就认识我?”   楚君誉却问说:“你想听到什么回答。”   裴景:“别骗我就行。。”   楚君誉深深看他一眼,说:“认识。”   裴景继续问:“我在你记忆里很蠢吗?”为什么蠢,,他记得他对外的形象还挺光明伟大的。   楚君誉一笑,说:“会问出这种话,你说呢?”   裴景停下脚步,俊逸的脸上是另一种执着:“哪件事。”以前顶多被楚君瑜气得磨牙,但他现在却不由自主地认真起来。“哪件事让你觉得我蠢。”   书峰藏书楼的山路前,有一条霜叶染红的走道,白天看像一团红云,夜间却显得有几分萧瑟来。楚君誉不知道他在执着什么,淡淡说:“非要在我这得出一个答案?”   “嗯。”   楚君誉忽然似笑非笑问,“裴御之,你觉得我的耐心很好吗?”   “……”好个屁。   裴景沉默地低下头。想起云岚山脉枫叶落如雨的那个夜晚,从黑暗里走出的神秘银发人,对他也是一样的语气。心情莫名奇妙就低落了起来。   在枫林的后山,寒意层生,草木结霜的深处,落座一处温池。白雾一点一点往外渗,但却是冰冷,更像一处寒泉。   楚君誉说:“进去。”   裴景以前修炼,也在冰室里呆过,所以并不怕冷,很自然的将身体沉入水中,寒气一点一点渗入骨髓,让他眉宇都染了一点白霜。事关自己破元婴的事,裴景还是挺积极的,偏头:“然后呢?”   楚君誉:“然后闭嘴。”   裴景恨得牙痒痒,果然还是少年的楚君誉可爱,虽然同样冷冰冰,但任由他勾肩搭背也不会嫌烦。居然嫌他话多,他对谁话多过。   楚君誉道:“当自己在闭关,试着突破元婴。”   裴景在温池里偏头,愣怔又惊讶:“在这里怎么可能进入闭关时的心境。”   他乌发落了一肩,发白的雾气里,漆黑的眼眸显得温澈又明亮,雾失楼台般动人。   楚君誉直视他的眼,放低声音说:“试试。”   裴景眉心一皱,但也还是很听话地转过去,背对他。开始运气凝神,金丹破元婴并不是说的玩的,感知天地,顿悟万生,少说也要十年。怎么可能一息之间进入状态。心里想着不可能,但他还是尽力去试。能登顶天榜,裴景本身的意志和心性就不会差。   很快摈弃杂念,风吹草动尽入耳,空中的金木水火灵力星星点点,连光都实质化。   他丹田内的金丹已经达到最终状态,浓郁精髓,甚至有溢出的征兆,就像盛满的水缸,需要打破,换另一个容纳之所,金丹化婴。而随着神识一点一点变长变深远,他周围蛰虫出动草木生长,声息都更加明显。紧随而来的却是身后之人的呼吸,轻轻浅浅,如丝如缕。然后一切都变了样,山川静止草木不言,他被拉回现实,识海甚至开始临摹楚君誉的模样,发与眉眼,风姿卓绝。裴景努力想要自己的神识正经起来,然而它们像是一群调皮的小孩,根本不听话。   楚君誉将一滴血滴入寒池里,血色很快淡的看不见。守在一旁,等着蛰伏在裴景身体里的天魔之气出来,见半天没有动静,低头,却看到裴景复杂的表情。这个年纪还是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于是这种纳闷的表情做出来,竟然有一种稚气的可爱。   楚君誉心中叹口气,按住裴景的肩膀,喊了声:“裴御之。”   裴景几乎是一瞬间就睁开了眼,又是纳闷又是恼羞,他刚才在干什么?!   楚君誉眼眸沉如寒星,说:“你刚才在想什么。”   裴景一窘,开口:“我……”说不出口啊。而楚君誉的神情那么认真,裴景诡异地生出一份羞愧之情来。他靠在岸边,小声说:“今晚怕是不行,离上次闭关太久,我可能还要点时间。”   不是这个原因,他在撒谎。   只是他放低语气后,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楚君誉深深看了他一眼,只道:“好。”   楚君誉说了好,然而裴景一夜无眠。静坐在天堑殿里,呆了很久,黑发雪袍都冰冷,直至天拂晓。他答应的肖晨之约在三天后。   所以今天的安排是去一趟迎晖峰。   见到陈虚后,两人乘白鹤飞往外峰。   陈虚觉得裴御之今天很奇怪,木讷讷地一言不发,就坐在白鹤一端,不知道想着什么。想当初,他第一次坐白鹤,可是说一句揪一撮毛,极尽讨人厌之能。   “你思春了?”联想裴御之那一晚说的那番话,陈虚问出了很关键的。   本来以为裴景会笑着怼回来。   没想到裴景皱眉,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真心实意地提问:“当一个人靠近,你会忍不住紧张是为什么?”   陈虚差点噎死,瞪大眼,“这你问我?”   裴景困扰地想要抓头发,但一想他现在不是少年模样,是云霄首席弟子,就收回手,改揪身下白鹤的毛,“也不是紧张,就慌张,怕表现不好。”   陈虚听了觉得有意思:“怕表现不好?真稀奇,你居然还有这份心情,想当初经天院,你在在师祖面前都没这觉悟。”他凑过去,很八卦:“到底是谁。”   裴景一脸厌烦地把他头推开,复又陷入纳闷的边缘:“你别问是谁。烦着呢。”   他其实是问错了人,若是问虞青莲,大概马上会收获意味深长的笑,问陈虚,那就是另一种思路了。   陈虚择偶的标准自相矛盾至极,在女修面前又总是端着,可以说七情六欲了解的没比裴景好多少。   陈虚想半天,嘀咕道:“紧张,表现不好,这不就是我在师祖面前的表现吗,经天院那会儿,我看到师祖就恨不得绕道。。”   云霄祖师爷比掌门更恐怖。如果说天涯掌门已经被裴景逼成暴躁老哥,喜怒形于色。那么涵虚师祖就是笑面虎,看起来总是和颜悦色,下手可一点都不含糊。   化神期大佬的不含糊,对他们来说,简直噩梦。   他转着脑袋,想裴御之这是遇到了谁?可思来想去,天堑峰一年四季不见过去个人。现在那里,只有……哦,他哥哥。   陈虚眼眸瞬间瞪大:“你说的不是你那个哥哥吧。”   裴景提哥就翻脸:“……滚。”   陈虚见他表情就知道猜对了,乐得笑起来。   那神秘的银发人倒是真的厉害。   “哈哈哈,你居然也有今天。能让你产生紧张的情绪,天底下独他一分了,真是个狠人。”   裴景手里攥着的鸟毛全部扔他脸上。   陈虚用袖子一挡,贱兮兮说,“害怕表现不好,你怕哪方面的表现不好啊。觉得自己不能当个好弟弟?”不得不说,在裴御之身边呆久了,陈虚怼人的功夫也不差。   “滚。”   裴景直接起身,白衣一扬,御剑横空,打算离开离开神经病一样的陈虚。   陈虚拍拍鹤脑袋,跟上,说:“不开玩笑了,认真地,你怕表现不好,是把他当长辈吧。这人你到底哪带回来的,我第一眼看就觉得特别危险,实力深不可测,你确定把他留在天堑峰。”   裴景皱了皱眉:“我说他能助我破元婴,你信吗。”   陈虚下巴都掉了,助裴景破元婴,那少说也得化神期修为。这天底下化神期的,他这辈子见的还只有经天院的师祖。   “你……”   裴景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放心。”   陈虚闭嘴,其实他对那个银发人还挺有好感的,但好感的背后是畏惧,现在听裴景一说,就觉得更危险了。“这事,你要不要先问问师尊?”   破元婴可不是小事。   裴景垂眸,“我心里有数。”   陈虚抿唇。   裴景站在剑上,清逸俊秀的脸上有一点烦躁:“就昨夜,他助我之时,我因这份紧张出了差错。”   看着从小大日天日地的好友,表情这样复杂。陈虚呐呐两声,由衷叹息:“你哥哥真猛。”他的猛接近的意思大概就是厉害。   裴景一时没反应,顺着他:“是啊,哥哥真猛。”   一瞬间空气都安静了。   陈虚:“……”   裴景:“……”   凌云剑在瑟瑟发抖,白鹤左看看右看看,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好可怕。   裴景:“操!”   第一次骂出口的脏话,就交给陈虚了。御剑破风,直冲沐浴晨光里的迎晖峰。   陈虚也尴尬得不行,吓死他了,刚刚差点以为裴御之要揍他。忙拽着今天倒血霉的白鹤,“快快快,跟上。” 第64章 长梧(修)   迎晖峰上没有新弟子时, 冷清了很多,寥寥几个都是派送信件或者采摘药草的修士。作为靠近山门最近的一座峰,这里晨时最美, 金光漫漫照山头, 拂晓万物, 草木初生。   主殿前两名女修正谈笑着, 忽然察觉一道深邃浩瀚之力。错愕间抬头, 就看到云天上下来两人。   一人锦蓝衣袍,容颜温润。一人白衣如雪,如霜清寒。逆着光, 后者身上遥远冷淡的剑意和光同尘, 四方天地都黯然失色。外峰弟子少有入内峰的机会, 更何况天堑峰, 可这样的装扮和气质, 两名女修还是猜出了他们的身份。杏眸圆瞪,又慌又惊。   裴景收剑, 低头问道:“峰主在么?”   一名女修当即正了神色,手指攥紧衣衫, 压抑着涌上心头的喜悦, 落落大方笑言:“回师兄, 在的。”   裴景点头,与陈虚往前走去。   白衣仙尊拂袖而过, 方寸之内, 一尘不染。   剩下两名女修在殿门前, 彼此对视,而后惊呼出声,脸上是难以掩盖的惊喜和震撼。   “那真的是裴师兄?”像是在做梦。   “有陈虚师兄在旁边,还能有假不成。”   “我的天!我居然见到了真人?看来今天接了这个任务是对的。难怪那些内峰师姐都为他要死要活的了,师兄真的好看,也真的好厉害,他刚刚来的一瞬间,我心跳都停了。”左边的少女吐了吐舌,用手摸自己发烫的脸。   “好看是好看,不过你收了那点花痴的心思吧,师兄不近女色的。”右边少女冷静下来,翻个白眼。   “你又知道了?”左边人有些不满。   “内峰都传遍了,你没听见风声?”   “什么风声。”少女来了兴趣。   右边少女往后看看,确定裴景和陈虚走远后,悄悄凑到她耳边,用手挡着,小声说:“裴师兄啊,爱好男风。”   “啊?!”难以置信抬头,少女清澈的眼中满是震惊,“不会吧。”   “骗你干什么,有证有据,她们都说,裴师兄和凤帝表面上争锋相对,实际上相爱相杀呢。”   少女感觉世界都颠覆了,她压低声音,“真的假的,凤族那边也那么说。”   “孤陋寡闻,我骗你干什么。快点结丹,等你有资格去书峰藏书楼,问问天阁就知道了。”右边少女轻笑一声。   “我筑基都不知道要几时,你能不能闭嘴。”这回轮到左边少女翻白眼了   而她们不知道的是,以裴景和陈虚的修为,离得再远、声音再小,这些话都一字不漏能听得清清楚楚。   陈虚没忍住笑出声,但先前惹了裴景一次,现在也不好意思再出言嘲讽,只能憋着。   裴景早就听过类似的事,心态平和:“好笑吗?”   陈虚道:“若是凤矜来云霄,听到我云霄弟子间那些编排你们之间的事,会不会以为是你授意特地侮辱他的。”   裴景道:“以他的脑回路,很有可能。”   陈虚笑出声。   裴景道:“只希望他有点自知之明。”   见到黄符道人时,他正在房中练习书法。   身为金丹长老,一峰之主,黄符道人修行之余,唯一的爱好就是写字。   对他的字迹,裴景是有印象的。毕竟当初他化身张一鸣来迎晖峰的第一份礼物,就是黄符道人写在纸背后的《云霄剑法》,扭曲臭路,让他误以为鬼画符撕着玩了。因这事害他好长一段时间被人误解有后台。   不得不说,有些东西看天赋。就像黄符道人,是真的没有写字的天赋。   他的到来同样让黄符道人受宠若惊。搁下手中的笔,用砚台压住纸,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喊了句:“裴师兄。”   裴景身为掌门之徒,辈分非常高,一百零八位峰主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位外,都得叫他师兄,按理来说刚才那两名女修该叫他师祖的,但这样喊实在太显老,于是他很早以前就对外说了,不用拘泥于辈分喊师兄就好。   以前是张一鸣的时候,黄符道人对他关爱有加。   现在换了个身份,他对黄符道人也不陌生。   裴景从容一笑,“峰主不必多礼,我是来问一件事的。”   黄符道人还是难掩惶恐,试探着:“是为张一鸣的事吗?”   陈虚在一旁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裴景凉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头,对黄符道人说:“是为肖晨。”   黄符道人听到这个名字,眉头微微皱起,神色有几分复杂。   迎晖峰后山的药田被人精心打理,一片勃勃生机,放眼望去草药绿油油一片。   行在其间,黄符道人慢慢道:“肖晨因为心性不端被我留在迎晖峰打理灵圃,就是在这里。约莫在半月之前,他实力开始突飞猛进,甚至逼近筑基,我便将他推荐给了上阳峰。”   裴景在这种过地,不算陌生,问:“他是在何处获得机缘的。”   黄符道人皱了皱眉,“这些事他没说,不过一般迎晖峰弟子少有外出的机会,我记得半月之前,他唯一一次出门,去的是缺月林。”   裴景停下脚步,偏头,认真问:“缺月林,终南峰后的那一片?”   “是。”   “他去那里干什么?”   黄符道人细细回忆,而后道:“药圃缺一味药,他跟我说想要一个锻炼的机会自己去采集。我看他这几月表现安分,便允了他,告诉他雾影草在缺月林比较多。好像就是从缺月林回来,肖晨开始变得不太一样。”   裴景:“怎么个不一样法?”   黄符道人:“气质,神态,还有他周身总有一股热气。”   裴景若有所思笑了,嘴角勾起:“真的是机缘么。”   黄符道人大惊:“师兄可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   裴景淡笑道:“是有不对,不过你不用操心。”   黄符道人看着眼前的白衣青年,神色掠过一丝复杂,而后又笑着摇头。   大概天之骄子就是这般,自信又强大。   上一次见到裴御之时,皑皑雪覆天堑峰,踩过一地月铺成的霜,从宫殿尽头走过来的青年,眉眼刀剑作画,笑容烂漫人间。   风华绝代。   *   上回他留下话给终南峰峰主,要她查一遍终南峰主殿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本想等着她自己报上来,不过今天得知这个消息,裴景决定再去那里一趟。   裴景道:“又是终南峰,这地是不是风水不好,看来有必要跟师尊说一下,弄个护山阵法。”   陈虚的疑惑却是刚才那个名字,说:“肖晨是谁?我怎么没听过。”   裴景道:“哦,一个外峰的小孩。和我一直不对付来的。”   陈虚一听,惊了,还生出几分同情来:“和你不对付?好惨一小孩,估计没少被你整吧,我看他被留在迎晖峰种田就是你的手笔。”   裴景笑:“什么叫整他,我这是在磨他心性呢。这小子应该感到庆幸,这些年向我宣战的人多不胜数,我就应了他一个。”   陈虚瞪圆眼睛脸色僵硬:“你要跟一个筑基都不到的小孩比试?”   “是啊,怎么了。”   陈虚:“……裴御之,你太欺负人了。”   裴景只笑笑,心道,要是让陈虚知道这还是父子局,肯定又要逼逼一通了。不过依现在的情况来看,这场比试也没应错。   终南峰在云霄的边缘,后面就是缺月林,林深树高,经常遮云蔽日不见月,久了就取得名缺月林。   缺月林毗邻云霄也没什么妖魔鬼怪,但晚上格外阴森,少有人入内,只用来白天采药。   终南峰的主殿在一处断崖上,前方突出一块平地,下有瀑布垂落,白浪惊石,声大如雷。上次夜间来他还没发现这样的情景,裴景有了兴致,从剑上下来,选择沿着瀑布旁的山路上去。   陈虚扶额:“你怎么总是想一出是一出。”裴景道:“你不觉得这水挺好看吗。”   陈虚偏头,见那哗啦啦的瀑布,愣是没看出一点奇怪之处:“是你瞎还是我瞎。”   “你瞎。”   裴景看了眼瀑布奔流在山壁底汇成的池。   浮花浪蕊此起彼伏,白沫吞吐,不见底。   沿路直上,白天的终南峰倒是显得正常很多,没那么阴森。他们尚未走近,先听到了哎唷哎唷的声音。殿前有四个人,三个穿着云霄衣袍的人站一起,剩下的一个青色衣衫的少年正被踹倒在地。   三人为首的青年一脸戏谑:“就你还想见我们峰主?呵,门都让你进不了。”   地上的少年鼻青脸肿,愤怒地抬起头:“你们这样是有违云霄门规的!”   青年弯身,嬉皮笑脸:“哪违规了,云霄禁止同门斗殴,可你算什么同门。我不过是在赶跑一个打扰峰主的外来人罢了,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少年咬牙切齿,试图挣扎但很快被人连手都踩在脚下。   他气急攻心,吐出一口血来,嘶吼:“你们欺人太甚!那长梧白纸黑字在我家店铺里打下的欠条,现在却不认账了!我今天死也要讨个公道!来人啊!来人啊!”   青年:“啧,吵。”手指一点,就下了闭口诀,让少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他身后的一人出言:“把他丢出去吧,在这瞎闹,被峰主发现了,我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青年皱了下眉,表情阴桀:“晦气!我以为他会识趣的下山,没想到还让他跑到峰主这来的,幸好追来的早。”一想到这事,他心中的戾气更甚,揪着少年的衣领,“回去叫你那半死不活的爹把这事忘了,不然我杀了你。”   少年不能说话,但手脚颤抖,眼里明明白白写着恐惧。   身后另一人说:“就先这样吧。”   青年点头沉声:“嗯。”   他们三人平日里是长梧的跟班,有一个筑基期的师兄撑腰,惯会欺善怕恶。这一次长梧师兄闭关,把杂事都交给他们处理。本来是有五十块灵石付给这小子的,可他们吃喝玩乐用掉了,想不出办法,只能用武力解决的。而且,这种事长梧师兄知道了,一般也懒得追究。本以为这么一个凡人,被吓吓也就屁滚尿流回去了,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胆大包天,背着他们上了主殿,幸好及时赶过来。   少年则是气得牙齿都在颤抖,他祖上也是云霄弟子,只是后代都没能资格入云霄内,便居住在了云霄山脚下的仙巷里,那里大部分都是和他一样的人,平日就收集转卖些小物件过日子。   没想到头遭让他遇上了云霄的败类。因为祖上的缘故,少年对云霄一直充满向往,即便自己没有灵根也是敬畏的,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现在他真是又气又委屈又难过。   三名弟子倒不敢在山内杀人,用武力恐吓恐吓而已,揪着少年打算把他丢下去。青衣少年挣扎不得,只盼着能路上遇到其他的好心人。   峰回路转,居然还真让他遇上了。少年眼一亮,奋力挣扎起来。   “呜呜呜!”救救我!   提着他的青年凶神恶煞:“你又在动什么?不想活了?!”而他身后二人,身体僵硬,动都不敢动。   空气一瞬间凝固,青年愣愣地抬头,隔着一棵树的枝桠,两个人站在他们面前,实力深不可测,身上的那种气质,却是他在外峰见不到的。青年内心惊恐至极,手一松,手上的少年就直接掉在了地上。   青年颤声道:“前、前辈。”   陈虚极其冷漠地看着他。他身为问情峰峰主,司门规戒律,最是厌恶这样的弟子。   裴景倒只笑了一下,走向了倒在地上捂着屁股嘶气的青年,低头。   “凡人?”   少年揉着屁股,就听到一道极为动听的声音,抬起头,对上一双含笑漆黑的眼眸。瞬间整个人都怔愣了,感觉五脏六腑涌入清风,一切开阔明朗,被人点化般,身上的闭口诀消失,疼痛也消散,人都变的耳聪目明了。他回神后,点头如捣蒜:“是是是仙人,我是凡人,请你一定要为我做主啊。我本是仙巷一户人家,前些日子……”   少年一五一十道清来龙去脉。   终南峰的三名弟子脸色灰白在一旁,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撕了他的嘴。   裴景听闻,神色莫名,偏头道:“你看,我云霄多穷,连十块灵石都给不出。是不是被你败光了?”   陈虚气极,还被他逗笑了:“这话你要问你自己吧。”   这下,三名弟子更是心如死灰,先跪了下来。   “前辈恕罪,我们再也不敢了。”   他们猜不出眼前人的身份,只想是内峰的某位师兄,或者长老,反正都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裴景一笑,折下旁边的树枝,用冰冷的尖端,挑起跪在最前方的青年的头,问道:“云霄门规第二条,是什么?”他话语问的轻飘飘,但那树枝如剑刃,冰寒杀气让青年弟子的骨髓都冻结。仿佛回答不出正确答案,这树枝就将往下直接刺穿他的喉咙。   汗水顺着鬓发落下,青年咽了口水,喉结涌动,颤声说:“云霄门规第二条,不得、不得、不得恃强凌弱,擅伤无辜。”   答对了。收枝,还是有几片叶子落下,那叶子随风飘起,刮在青年的脸上,瞬间血痕狰狞。   陈虚脸色阴沉。   裴景道:“你是终南峰的弟子,我不罚你,自有人罚你。”他手中的枝桠落地,直插入土地,如一柄剑。   三人两股战战,浑身冒汗。   陈虚呵了一声,将手里的一块令牌交给地上的少年,道:“去终南峰刑堂,他们怎么对你的,你现在就报复回去。欠你的钱,也叫他们解决。”   少年喜出望外:“是!”他终于可以出口恶气了,另三人心有不甘也只能含恨咬牙。   目睹四人走了。裴景才道:“我方才若是没听错的话,那个少年说,长梧?终南峰长梧,我怎么感觉有点耳熟。”陈虚也思索了一会儿道:“上回终南峰峰主所说,一个被玉明咬伤最重的弟子,就是他吧。”   裴景道:“好像是。”   陈虚皱眉:“有这样的手下,这个长梧怕也非善类。”   他们的到来,倒让终南峰峰主有些意外,毕竟这一次很是突然。峰主低声道:“师兄吩咐后,我这几日都在调查主殿,一间房、一间房地查看,并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裴景却问:“你若是传经授道,指点座下弟子,留他下来,住在什么地方。”   峰主蹙眉:“我传经授道不会留弟子,倒是闭关之时,会让门下弟子住在这里帮忙打理峰内事务。”   裴景笑道:“上一次是谁。”   终南峰峰主脸上浮现一丝迷茫:“是我座下大弟子长梧。”   又是长梧。裴景点头:“带我去他在主殿住的地方看看。”终南峰峰主心有很多疑惑,但裴景不开口,她也不敢提问,带着裴景来了门下弟子所居住的归元殿。   归元殿在主殿的最前方,临近门口,窗外是云海浮沉,住在里面,还能听到瀑布的声音,离远了反而有几分让人静心凝神的作用。这里东西摆放整齐,一床一案,一香炉一书柜,裴景找了很久,一块地一块地搜寻,也没发现不对。复又随着终南峰峰主找了其他殿,直至天黑,一无所获。   他们走前,终南峰峰主面色忧愁:“师兄,可是在我殿内察觉到不对之处?”   裴景拢袖,只同她道:“你不用查了。这几日来留意一下缺月林,进出缺月林频繁的弟子,都告诉我。”   “是。”   随着他搜了半天,陈虚很无奈:“你都在怀疑什么?”   裴景望了眼天上浊黄色的月,道:“终南峰主殿哪是那么好进的,阵法设列,那唤明玉的弟子炼气五层的修为,跟那凡人也差不多,能进去就不错了,何谈见到峰主,甚至养伤她座下弟子。依我看,那弟子说不定之前就被关在里面。”   陈虚道:“可你什么也没查出。”   裴景:“没查出就没查出。”   出殿门,一轮明月之下,穿着单薄青衣的小孩抱着胳膊在风中瑟瑟发抖。见到他们出来,眼一亮,飞快地跑了过来。   陈虚一愣。   裴景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青衣少年脸通红,眼亮的却像天上的星星。   陈虚皱眉:“你在这做什么。”   少年还有些害羞:“我……我,我在这等你们。”   裴景好笑道:“你等我们干什么?”   少年腼腆笑起来,说:“就,说声谢谢。说、说完我就走。”他放下挠头的手,飞快跪在地上叩拜,然后起身,认真说:“谢谢。”然后真如他所说,通红着脸往山下跑去了。   陈虚一头雾水:“这……”   裴景哼笑:“倒还挺有礼貌。”   不过这傻小子在这里等到夜里,下山的路可就难了,云霄内虽然没什么邪祟,可终南峰除了这些事,现在难说。召唤出来一只白鹤,追上那小孩,裴景站在白鹤上,朝他道:“上来。"   小孩激动到晕过去,特别不好意思,但还是坐了上去,他紧张地手足无措。   裴景问他:“你大费周章来一趟终南峰,就是为了讨要那五十两灵石?”   青衣少年点头:“嗯。那灵石是我家半年的伙食了。”   仙巷里住的人家,祖上都是修士,所以流传下来的血脉总掺杂一些乱七八糟的灵根。而且他们住在仙巷就是冲着云霄的灵气,为以后子孙后代有更好的资质再入云霄,故吃的喝的也都是用灵石才能买到的灵草灵物。   裴景笑:“稀奇了,什么你们卖五十块灵石。”   青衣少年挠挠头,估计也记不太清:“好像是个面具。” 第65章 现在如何   听到他说面具二字,陈虚在云鹤前偏过了头, 皱眉:“一块面具值那么多钱?”   青衣少年继续挠头, 说:“这是我爹卖的。”   裴景稍愣过后, 却是认真问他:“那面具长什么样,是男是女。”   少年哪知道这个啊:“这……我就是过来要钱的, 其他的也不知道。”   裴景观他神色, 也不再为难他, 送他出山门时, 只问了一句:“你家在什么地方。”   青衣少年惊喜:“我家就在仙巷西胡同深处,看到一棵很大的榕树的话, 树下那个当铺就是我家开的。”   裴景微微一笑, 他往日出门都是一去千里, 又久居天堑峰, 所以几百年来对云霄周围的事了解不多。知道仙巷的存在,但从未去过。   少年欲言又止, 眼中亮亮的, 这样的赤诚和仰慕太过单纯。   裴景颇有好感, 便叮嘱了他一句:“近日云霄外不太太平,你注意点。”少年从云鹤上跳下来, 笑容腼腆又羞涩:“多谢仙人。”在云鹤起飞之时,少年忽然又把手做成喇叭形状, 大声喊:“仙人!可以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吗!”   凌空俯看, 草地上凡人少年显得如蝼蚁般渺小。   陈虚轻哼了一声。   裴景也只是笑, 没有说话。萍水相逢, 一面之缘,其实是没必要告知名字。   星光千丝万缕落下来,一百零八高峰矗立云海,巍峨远大。裴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想着那个凡人少年眼里的光,又想着上阳峰许镜恬淡知足的笑,说道:“他若是真的踏入仙途,或许还没现在那么快活。”   陈虚听他话中的意思,不赞同:“你不是他,你又知道?”   裴景难得没杠他:“你说的对。”   芸芸众生,各有其道,各尽其命。   *   寒池的水一点一点打湿长发,渗透衣衫,裴景的手指轻轻按在池子的边缘。雾气茫茫里,他的手指琢玉般,攥着青草,折弯月光。   要将体内那股天魔之气引出来,就要回归破元婴时的状态。   他当初闭关破元婴,静坐长极峰,外界一草一叶一花一木的抽枝生长都了然于心,甚至睁开眼,花叶葳蕤在前,身侧是洞壁斜斜探出的红色的花。与天地自然合而为一。   身体沉入水里,水中有一股很奇特的力量,伺机在身旁。裴景努力去捕捉浮动空中的元素灵力,但它们都像是调皮的精灵,左躲右躲,神识也不合他的愿,照看的世界光怪陆离。清清楚楚感知身后楚君誉的呼吸、心跳,心根本静不下来。   裴景干脆破罐子摔碎了,随缘,爱悟不悟。大概是修行那么久,第一次静不下心,他想通后,也不再挣扎,光明正大地神识满山飞,最后停留在楚君誉身边。   守在他旁边的青年,肤色不见天日的苍白。   以神识的状态,裴景半蹲在他身边,细细看楚君誉的眉眼,才发现楚君誉的眼眸,算是一双凤眼,眼尾微微斜上蕴藉风流,却被他本身孤僻冷峻的气质压下,垂眸时,有一种别样禁欲之感。黑袍曳地也沾了湿气。银发每一根都冰冷如霜,像他整个人一样。眼珠子是血色的,最深沉黑暗的颜色,却纯粹像水珠子。   真的好看。   裴景枫林见他,只觉得来人神秘不可招惹,银发血眸看起来就不像好人。但接触到现在,他却觉得楚君誉的眼睛真的好看。冰冷纯粹的红,像是雪地的梅、傍晚的霞。很多美好但转瞬即逝但长在深渊的东西。   悬桥上第一眼,隔着狂风暴雪,楚君誉撑着伞回首向他望过来的时候。裴景从来不会想,有一天,这个人竟然能做到影响他修行的地步。   他背他过悬桥,紧贴着身体,冰天雪地里是彼此间淡在风雪间的呼吸。问他,“你觉得云霄如何?”他答,“仙门之首,剑修胜地。”裴景那时哼笑:“可它规矩又多,戒律又严,真烦。”   或许是幻境里雪下的他头疼,不知道是真的想问,还是莫名其妙问出来:“你觉得裴御之如何?”天光藏在云层之后,木板相接在深崖之上,雪天路滑,少年都不曾停留,垂下的眸子毫无感情:“不如何。”   回想起这些。   裴景忍不住笑出声,但笑意很淡,转瞬即逝。他现在以神识的模样,伸出手,绕着一点楚君誉银白的头发,卷在指尖往下扯了扯。   声音很轻,“那现在呢。”   “现在你觉得裴御之如何?”   问完这句话后,裴景忽然脸色煞白,感觉胸口一阵剧痛。   痛楚从骨髓里蔓延,撕裂神魂——他的神识瞬间化为星辉重归本体之中。   所以他也没看到,银发青年,抬眸望向前方的一眼。   寒池里的青年猛地一抖,眉心盘旋出一股浓郁的血色来——很小的血痕,参杂着混元黑气。裴景自视身体,发现自己的金丹在龟裂,裂痕像是细蛇般密布。然后从裂缝里发出更为耀眼的蓝色光忙来。   他是单一水灵根,这是……元婴初成?   不!很快裴景便否定了这一点。   应该是到了金丹破元婴的那一线。   只是有这天魔之气在,他不可能成功。   果然,在金丹慢慢裂开之时,当初一直阻碍他突破的那股阴冷湿凉之气再一次溢出来,从丹田的底部,不知道蛰伏多久,黑红色的,力量深邃。天魔之气——算是这个世界最神秘也最远古的血液。楚君誉说这东西是他出生始就在体内的,裴景不由想,难道原著里裴御之的身份也不是那么简单吗。   只是现在身体和精神都撕裂般疼痛。   这些胡思乱想很快被他用意志压住。   在极度的冷和极度的热交替间,裴景听到了楚君誉的话。好像每一次,在困境或者危险中,总是楚君誉为他指引方向。   声音一如既往淡如初雪:“不要挣扎。”   裴景莫名想笑:也行。   于是他就真的,让体内灵力不再挣扎,任由那股天魔之气,缠绕上他的金丹。就在那股寒冷几乎要把它金丹冻结粉碎之时,一直藏在水池里环绕他周身的那股力量,涌入体内。摧枯拉朽,声势浩大。   一瞬间抚平所有血液骨髓里的疼痛。   最离奇的是,他身体居然没有一点排斥。   温流驱散寒冷。裴景缓缓睁开眼,当初长极峰闭关时见到春来秋去花开在肩头。现在他偏头,只看到楚君誉的下巴,垂落的银发和抿成一线红色的唇。   突然就心情很好,在楚君誉为他驱散天魔之气时,裴景手搭在岸边,趴在小声问:“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好看。”   楚君誉凝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指尖掐断一根草。   裴景体内那一缕黑气同时毁灭。   他沉默低头,对上那双含笑清澈的眼眸。一样干净明亮,和那个捧着热茶,站在办公室顶楼,对着窗户微笑遥遥望过来的青年。   冰冷雾气,泼天黑雨。   记忆颠倒,时空交叠。   曾经难以言喻的痛楚、愤怒,现在慢慢消散,不再灼烧理智。   他很清醒也很冷静,低头微微笑了。   “有很多,不过,我都忘了。”   裴景微仰头:“忘了,是因为夸的人太多了吗?”   “算是吧。”   裴景啧了声,“我们还真像。”   楚君誉唇角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   那股阴寒之气去除之后,裴景也没察觉身体有什么变化,可能是潜伏太久也没作妖只出现在突破的时候,所以没太大感觉。他从池水里出来,稍微用一点法术,衣服就干了。头发卸冠后,垂落在腰侧,青丝如瀑,白衣皎皎。   破元婴,或者破苍生。现在他终于可以走出前一步,导致瓶颈的原因消除了,裴景打算等云霄现在这事解决后,就马上闭关。   他借着月色看楚君誉,真是越看越觉得这人怎么那么好,“等我破元婴之日,我一定登门拜谢。”   楚君誉冷漠道:“前提是你能找到我。”   裴景反问道:“若我找到你,你会见我吗?”   楚君誉道:“看你为什么而来。”   裴景有点心虚道:“就是为了道谢啊。”   楚君誉笑了一下,语气薄凉:“不见。”   裴景:“……”擦。他问:“那要怎样才见?”   楚君誉没理他。   裴景气得磨牙,笑说:“没关系,天底下还没我去不了的地方,以前是,以后也是。”   自信就完事了。   楚君誉偏头,笑容极浅:“那希望再见时,你不要太狼狈。”   裴景:“???”什么意思。   书峰的枫林晚景很美,花叶如织,星河烂漫。过这一条银红暗火的路,尽头是藏书楼。这个时间点,书楼的灯还亮着,作为云霄最大的藏书楼,不高但是占地很广。   裴景一见到藏书楼,想到的就是楼长老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然后就是天阁了。   一时心血来潮,裴景忽然偏头,跟楚君誉说:“我带你去个地方!跟着我!”   楚君誉慢吞吞看他一眼,在他后面走着。   楼长老人到老年除了偏爱附庸风雅外,还学起了凡人的修身养息皈依天命。这个点一般都回去了,留下一个书峰的女修在这里,百无聊赖翻着古籍。裴景乍一看他不在,笑道:“还真是上天助我。”   守在的女修身着内峰弟子的春衫,衣裙随风翻卷,曳水生花,此时一手托腮,枕着桌案,一手翻着枯燥的草药,打哈欠。   没有楼长老就不用整那些遮遮掩掩的了,裴景直接往楼上走,这也就惊动了昏昏欲睡的少女。   听到动静,她猛地放下手,道:“二楼现在不可随意上去!”   裴景闻言,在楼梯口回头:“为什么?”   女修愣住了,脸一下通红,但还是认真负责:“楼长老说,他不在,不允许任何人上二楼。”   裴景嗤笑一声,果然这老头的破规矩总是一年比一年多。   他玩心起,朝那个女修眨了下眼,楼梯半阴半暗间,有一种别样的味道。   “你别告诉他就成。”   女修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见到那绸缎一样的黑发和纤尘不染的雪衣,气质似芝兰玉树。   眨眼时,岩浆炸裂在她脑海,炸的她浑身僵硬。她鬼迷心窍想点头,但楼长老那张瞪谁谁哭的脸把她拉回现实,摇头:“不不不,不可以。”   裴景懒洋洋:“也行,你就说是陈虚师兄执意上楼。”   一直在旁不言的楚君誉忽道:“又是他。”   裴景经他一提醒,也乐了,陈虚还真是专业为他背锅——不过其实这也不叫背锅,因为楼长老根本就不会信小时候能被他瞪哭得陈虚有这胆子,最后记仇还是记在他身上。   “也行,不让他背锅了。”扶着栏杆,裴景偏头对那女修说:“那你直接跟楼长老说我名字,他会理解的。”   女修愣住,其实心里隐隐有一个名字,但还是不敢确定:“敢问,师兄……”   裴景不待她说完,笑道:“天堑峰,裴御之。”   他作为亿万少女的梦,修真界美男榜上常年占据第一的人,魅力自然是不会低。平日里师尊在,端着架子,对外高冷了点罢了。现在这么一笑,眉梢写尽风流。   女修满面桃色,睡意全无,还没回过神,裴景已经上楼了。她拿书捂着滚烫脸,在原地激动了一会儿后,感叹:“怪不得别称内峰偷心贼,师兄这也太招人了吧。不过好像他不近女色,唉。”想到这一点,又是酸楚又是惋惜,还没几刻,女修忽然就反应过来——等等,刚刚站在师兄身边的人是谁。那人在黑暗里,不过身材高挑——然后衣服是纯黑的,看起来就不凡——楼梯口的月光稍移。发……头发好像是白色的。   “黑发白衣,白发黑衣……”常年被周围几位朋友摧残的少女杏目圆瞪:“师兄这是,移情别恋,不要凤帝了?”   就像凤矜不会知道,他来云霄为什么会收获一堆同情的目光。裴景也不会知道,之后云霄是怎么传出他天堑峰金屋藏娇的事的。   二楼的功法都是留给金丹期的。   云霄藏书很多,有各种听起来神秘莫测高深的功夫,裴景以前也无聊翻阅过几本,诸如乾元真抄、金羽仙典。混元心法,但在经天院时,师祖就跟他说明白了,要从一而终——这些都是给门派内剑法不精的人准备的。毕竟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他已经把剑法修炼至第七阶,也就没必要弄这些了。   除了功法外,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诸如穿针引线,种植养畜。更人惊讶的,裴景曾经找到过专为女修准备的功法,关于双修之术。真的是容纳百川。   不过这一回,他来,不是为了这些功法。   就像他以前上二楼,也都是闲得无聊去天阁耍。   最里面,推开门,依旧是波澜壮阔的书山画海,每一个字都散发淡淡金辉,从天而上垂泄而下,缓慢旋转,瞬息之间千变万化。天阁最中央,笔墨纸砚被收走,剩下一桌、一垫子。当初因为返璞归真的事,他在这里问过,所以手指在空中一划,穿越万千书卷,当初他的那一帧回到身边。   “师尊当初要我返璞归真,我一时琢磨不出,他又断了联系,我就来天阁问了。”   ——如何返璞归真?   区别于歪歪扭扭的日记字体。这一行字,提案顿挫,风骨天成,带着少年的意气潇洒。   下面那行灰色的字迹也依然在。   ——看是怎样的返璞归真了,如果是遇到了心魔,那就以毒攻毒,根治本源。如果是因为阅历不够,不能悟道,那就入世吧。   ——不一定要洗去记忆入人间,世俗在万千世界里,有人的地方便是红尘。   楚君誉视线从上至下看完,然后语气淡淡开口:“所以你就隐姓埋名到了迎晖峰。”   裴景手搭在桌上,俊逸风流,像是人间富家子弟,笑:“原因之一,当初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还有一个目的,是为了选拔弟子。”   楚君誉说:“选拔谁?”   裴景目光坦荡荡迎上他:“选拔你。”   楚君誉别开视线,留给裴景他苍白拒人千里的侧脸。   手指一点桌子,裴景继续说:“你当初悬桥上是不是就认出了我?”   楚君誉:“嗯。”   裴景现在也不尴尬了,反而来了兴致:“那你当时是怎么想我的?”   楚君誉说:“无事生非,考核的手段真蠢。”   裴景早有预料,笑出声——难为当初楚君誉还肯陪他演戏,撑伞扶持,温柔做尽。   一目十行看着后面的内容,又落在当初让他动了另外心思的回答。   ——你所言的返璞归真,入世,应该是为了体验七情六欲和人生百般滋味。其实很简单,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道友,去找个合眼缘的人来一段情缘,什么情绪都能体会,准让你看透这尘世。   他的视线落在这上面,恍惚出神。   为什么在问出那句话后竟然摸到了突破的瓶颈,引出天魔之气呢?这个问题压在裴景心里一路,只是他不说,也不想去问。金丹破元婴,当实力溢满,那么差的就是一丝顿悟。   闭关几十年,顿悟天地,或者一刹那间,顿悟……情爱。   裴景笑不出来了。   面无表情心想:大哥,你这话是真的有先见之明啊。   可这样一来,楚君誉说的反而是对的,师尊要他返璞归真,所谓的归真从来不是七情六欲。不然现在他也该破苍生了。裴景手指一动,将这副问卷销毁,神识勾画的字迹没入空中,墨香恒久。晚风吹进来,纸张哗啦啦作响,抬头是一片金光,像置身在九天十界,周遭千人千言。   楚君誉这时也伸出手,拦截了一张。   从他苍白的指尖停下,最上面的字迹写道“一剑凌霜无妄峰,到底是个什么感觉?”这已经成了天阁里的热帖,回复太多,甚至交叠,需要一点一点下拉。作为问题主人公,裴景第一次看这问题,只是觉得好玩,甚至大大满足了虚荣心。   上面依旧是各个门派的插浑打科。   “一人一剑屠一峰,苍天细雪为证”,活在口耳交谈里的天之骄子。   裴景见他在一字一字认真看,心中莫名有一种骄傲感,但装得不动声色、满不在乎,说:“天阁里怎么都是这种无聊的问题,说实话,我觉得他们年纪轻轻,应该多问点有关修为方面的。”   楚君誉淡淡道:“你没见过这一卷?”   裴景能说他不只见了还很不要脸地装了个逼么,咳了声,说:“没见过。”   往下翻,在一群神识留下的灰色字体里,用墨水写上去的一段话格外显眼。   ——谢邀。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头有点冷,那雪挺大的,建议模仿的人多穿点。   楚君誉笑了一声,不是平日那种冷淡戏谑的笑,似乎真是被逗乐了。   裴景:“……”其实楼长老的规定有些时候还是有点道理的。   楚君誉眼眸里似笑非笑:“谢邀,嗯?”   裴景怎么可能承认,道:“原来还有人和我一样,不喜欢用神识书写。”   楚君誉点头:“是呀,字迹还和你一模一样。”   裴景:“……”   很简单的话,但那种装逼之气渗透纸张,充满了写字人不可一世的狂妄。   裴景扯了扯嘴角,闷闷道:“其实这是我真实感受。”   楚君誉偏头看他,血色纯粹的眼眸染了笑意,便月光都柔和了。   “我信。”   一剑凌霜无妄峰。一字一句都是少年时的精彩纷呈。在这个天才并出的时代,他是最优秀的人。下面的回答,也像是另一种证明,或自嘲或夸赞或打趣的笔墨,猜出那个少年会是怎样的风采。   他曾御剑凌风。白衣绝世。   他曾名动一时。剑起剑落间,山川失色,天地退让。   裴景被他看的有一些不好意思了。   楚君誉轻声说:“无妄峰的雪真的很冷。”自顾笑了一下,他又道:“你不是问我,现在的你如何吗?”   裴景愣住。什么?   楚君誉说:“你现在很好,比我预想中的你,不那么讨人厌。” 第66章 凤矜   裴景怔怔地:“你, 你都知道?”   楚君誉认真看一个人时, 血红色的眼眸总有深情的错觉, 缓缓点头:“嗯。”   裴景一想自己的所作所为, 尴尬地咳了一声, 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声音变小:“我……”   楚君誉却淡淡问:“我的看法对你来说很重要?”   在他记忆里,裴景不止一次跟他争论这个话题。   裴景道:“以前不重要, 现在不一样了。”这话说出口他就眼神一滞,觉得要遭——楚君誉若是顺着他的话问下来, 那他要怎么回答。为什么现在不一样……因为我好像喜欢上你了啊。内心脑海若岩浆爆裂, 那种炙热的情绪烫得他手都在颤。裴景有点懊恼地偏过头,心道, 好歹是风靡九亿少女的人,怎么跟个毛头小子一样。   而楚君誉笑了一下, 什么都没说。书峰外深黄的月光照进来, 落在纸张上, 晕染出一层清白之色。他微抬头, 三千银发如风雪, 侧容冷峻,纤长浓密的睫毛下视线深邃遥远。   这张纸的最后,围绕着裴御之开始了很多的讨论。   一说:“我曾有幸在云霄山门口见过他,人间四月里桃花开了一路, 他自青空一跃而下, 花染鬓角, 人映桃花。真,风华绝代。”   一说:“能和他这样的人春风一度,一生也算知足。”一说:“你们女修脑子里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怪不得他看不上你们。"   一说:“呵,他看不上我,我也不会去找你。”   两人隔空对骂好一会儿后。   有人冒出来说了一句:“我真想知道,千百年后,谁会是他的道侣。”   百岁之后,谁人携手。裴景看前面都看得津津有味,到最后一句话就有点出神了,下意识地看了眼楚君誉,而楚君誉那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点着桌子,裴景不由胡思乱想起来,修真的道路特别漫长,可若是有一人共度风雨,此后一年四季或许会不一样。天堑峰常年积雪,冬季尤甚。   长极峰秋来枫如火。   悬桥夏季凉风徐徐。然后……他在想什么?猛地收回心思,裴景一拍脑门,嘴角无可奈何扯了扯,什么鬼,他这是单身太久了吗?   “走吧。”楚君誉忽然道。   裴景心不在焉点头:“好。”   回到天堑峰,在云中的回廊上,裴景还是忍不住问:“你的伤现在康复的如何了?”   楚君誉道:“还行。”   裴景:“伤好了就走吗?”   楚君誉垂眸:“嗯。”   裴景欲言又止,最后悻悻不说话了。一个人回天堑殿,空空寂寂的主殿,坐在高座上,两侧的烛火明珠都凄寒。旁边是睡的正酣的小黄鸟。细微的风声卷动他雪白的衣衫,泛微微的蓝,如一层冰青色的纱。   寂寥寒冷的大殿,传来青年低着头,似有若无的喃喃。   “若我有心魔……应该就是你吧。”   *   裴景在楚君誉那里攒了一肚子少年心思,很不爽,所以今天跟肖晨的对决,是真的想揍他一顿出气。真如许镜所料,三天内,上阳峰已经传遍了他和肖晨父子对决的消息。天还没亮就有人在紫竹林前的擂台上等着,熙熙攘攘,守着看戏。毕竟比试的两个人,年纪轻轻都已经在上阳峰拥有了姓名。   闻风而来的还有一些闲的没事的师兄师姐。   “有意思,输了认爹,还有这个玩法?是我们老了吗——哈哈哈哈。”   “别笑了,有没有下注的,猜猜谁赢?”   “有有有,我押肖晨,气运之子。”   “加我一个。那个张一鸣好像是在迎晖峰选拔时出的风头,另辟蹊径罢了,实力不可信。”   “我也押肖晨,”   这些话都飘到了后面到来的裴景耳里。   他啧了一声:“一群没眼见的。”   许镜头都大了:“你先想想,别输得太难看吧。”他以为这三日张一鸣会在洞府认真修行练剑,还专把自己熬好的紫笋汤送过去怕他太紧张,结果洞府内空无一人!许镜忍不住问:“你这三天都哪去了?”   裴景道:“肯定是有事啊,都说了我很忙。”   许镜嘀咕:“你能有什么事,不过,楚哥呢,我感觉好久没见到他了。还在外面历练?你们不是一起出去的吗,怎么你一个人回来。”   裴景真是怕听到楚君誉的名字,以前是觉得他暗恋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现在是发现自己喜欢他,又不确定他的心思来。   不过今天就是来打架和当爹的,暂时就不要想这些风花雪月了。   他扯过许镜的袖子,下巴往人群那边抬了抬,小声说:“你现在赶紧加入他们,买个几百灵石,压我赢。发家致富就在今日了。”   许镜瞪大眼满是惊悚:“是你疯了还是我傻了。虽然我们关系是不错,但也不至于让我为你倾家荡产吧。”   裴景推攘他,懒洋洋笑:“你怕是对我有误解,放心吧,区区一个肖晨我还不放在眼里。”   许镜挣脱他,眯起眼:“那么自信?”   裴景道:“云霄第一帅跟你开玩笑的?”   许镜嘴角抽搐,狗屁云霄第一帅,第一不要脸吧。   而与此同时。   问情峰。   陈虚一出门就察觉到不对劲之处。   哗啦啦,是禽鸟从枝头飞起,他抬头,就看到林子上的鸟雀盘旋,遮云蔽日,很是壮观,一派欢庆吉祥之态。鸟的羽毛渲染吉光落下,晶莹剔透。上百只鸟一起鸣叫,叽叽喳喳,声音成涛成海。远远望去,如梦似幻。   跟在他身后的小弟子惊呼:“峰主,这是什么。”   陈虚望着虚空中的一点,拢袖,说:“能是什么,讨债的来了。”   凤矜其人,外界评价五花八门,甚至不少人将他神化。   天榜第二,凤凰转世。   业火三千,涅槃而生。   修真界口耳相传的话语里,“舍利佛心凤凰眼”,说的便是他和悟生。   天下五杰,每个人的形象都大相径庭。   碧池生血花,未来的瀛洲岛主,倩影藏在每个男修梦中。手指晶莹脚腕纤细,金色铃铛随着她的步伐轻轻作响,红裙翻卷在竹林深处,一如带雨的扶桑花。   枯骨化蓝蝶,这位久居鬼域闭门不出的少城主,在传言里则多了分神秘和阴森的味道,青色长袍、黑色袖领,常年与死人为伴,病弱体虚全是阴冷之气。舍利佛心不用说,佛门最富盛名的佛子,舍利为心,长绫覆眼,一袭金白僧袍手握禅杖,所到之处万物逢春、恶鬼虔诚。   后两位“凤凰眼”和“一剑凌霜”在民间的传说最多,话本也最多。   毕竟前三位,一是同性别的女子,二是只喜欢死人的少主,三是六根清净不染红尘的僧人。五杰能肖想的,也就只剩凤矜和裴御之。   世人心里的裴御之是遥生在天边的高岭之花,雪衣银剑、玉冠黑发,目光所及尘埃都结霜。   而凤矜则是另一个极端,像个嬉笑人间的帝王,风流多情,邪魅妖冶,笑一下都能让女人怀孕。   本来各有各自的迷妹。谁知道从哪天起,传出了裴御之不近女色之名,芳龄少女们极度悲痛之下,开始了扭曲的心思。恰好凤矜喜欢人间富贵之色,和裴御之一白一红还真凑上了一对。她们稍得慰藉。   陈虚曾经“有幸”看到过这样的话本,差点自戳双目,乃至怀疑人生。话本里裴御之是那种高冷寡言的仙尊,动不动脸红。凤矜则是个脑子进水的神经病,一天到晚以让裴御之脸红为趣。两人相爱相杀,亲亲我我,由问天榜做媒,一对神仙眷侣。   他觉得,这话本要是被当事人看到,先疯的人会是凤矜——经天院问天峰也就算了,真要一辈子和裴御之绑在一起,这位不满千岁的凤帝会选择再次涅槃。   毕竟现实里完全反着来,裴御之不寡言,话很多,不只多还很讨打。凤矜笑起来也不风流,只有扭曲,不怀好意。甚至,只有裴御之让凤矜气到脸红的份。这么一对比,真不知道这两人的仰慕者知道真相会是怎样崩溃。   问情峰钟灵毓秀,最有名的虹桥。横跨一山两峰之间,云海翻涌,旁边红桦树如火,渲染冷雾出虹光。   陈虚走上虹桥,旁边的小弟子战战兢兢,左顾右看:“峰主,我们,我们这是要去见谁。”能让问情峰峰主虹桥上相迎的人,身份不可能一般。   陈虚凉凉说:“见你裴掌门的老相好。”   弟子吓得脚一滑,差点就从虹桥上掉了下去。他扒着桥锁,半天声音更颤抖了:“峰主,这这这。”   在虹桥的尽头,传来一声笑,语气薄凉又风流,真的像人间拈花惹草的富家子弟。   “听说裴御之当掌门了?”   从红桦林里走出,那人的衣袍也是深红色。金丝巧夺天工刺绣凤凰图纹,衣摆很宽,曳过虹光霞色的云端。   肩膀上是又肥了一圈的小红鸟,一直昏昏欲睡的凤族神兽大人,一入云霄就精神了起来,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珠子到处转,在没见到那个给它童年造成阴影的坏人前,它还是很喜欢这里的。   跟在陈虚后面的小弟子,愣愣望着来者。虹桥那端缓缓走来的人,金冠绾发,衣袍华丽,骨子里透出的矜贵慵懒,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之人。对上凤矜那双含笑似多情的桃花眼,瞬间又惶恐地低下了头。   凤矜:“啧,你们峰的小弟子还怕生?我以为都跟裴御之一样不要脸。”   小弟子瞬间就抬起头来,脸涨得通红,气度不卑不亢——不许他侮辱裴师兄!   陈虚真不是很想见这个同窗。他万幸当初问天试拿了个第十,不用和这群人绑在一起,毕竟这五人,除了悟生外没一个是正常的。   使了个眼色叫小弟子退后,陈虚道:“你那么开心,破元婴了?”   凤矜微微一笑道:“快了。你知道我收到信时是什么想法吗?”   陈虚:“你不用说。”反正不是什么好的。   凤矜道:“听闻裴御之担任掌门,我真是远在凤栖宫都为云霄感到担忧。”   陈虚把裴御之的原话告诉他:“那真巧,裴御之也一直觉得,近日在云霄附近作乱的妖魔是你们凤族的难民。”   凤矜:“难民?”   陈虚巴不得这两人互掐:“他说你执政,鸟族生活在水深火热里很正常,入个魔也能理解。”   空气一瞬间冰冷,凤矜笑得寒气森森:“他在哪?”   陈虚本想带他去天堑峰,忽然想起,不对,裴御之有跟他说过的,今天会和一个外峰弟子在上阳峰比试。这样欺负人的事,陈虚都为他感到害躁,实在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凤矜道:“你不说,我也找的到他。”   陈虚心里叹口气,认真道:“云霄不是经天院。你们要是打起来伤及无辜,我就算告到经天院师祖和凤老那里,也不会饶了你们。”他惯是这样老妈子的性格。   凤矜了解,又恢复那富贵闲人般的气质:“放心。只要他不惹我。”   他屈尊纡贵从千里外来云霄,可不是为了来找麻烦的,当然,也不是为了帮裴御之解决麻烦。查探他的修为才是目的。下一次天试,第一他拿定了。   陈虚凉凉道:“他惹不惹你重要吗。”   反正你一点就炸。   凤矜对着陈虚一笑,现在还是脾气挺好的一代新帝。   快到上阳峰时,凤矜肩膀上的红鸟突然炸毛了,叽叽叽暴躁起来,扇着翅膀想要往前飞,但它好吃懒做惯了,又把自己养成了个球,比天堑峰那小黄鸟还没用,飞得一上一下,憨态可掬。   凤矜不忍直视,手指揪起它的的尾巴,挑眉,“你急什么?”   红鸟小翅膀四处乱指,瞪圆眼。   凤矜了悟笑了:“哦,仇人见面。”   上阳峰紫竹林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   遥看,如同紫色的雾。   凤矜问:“他在上阳峰干什么?”   陈虚想了想,斟酌了一个好听的说法:“检验门下弟子功力。”   凤矜想,这倒是个看他如今修为的好机会。   *   肖晨在擂台上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   在裴景走上去之前,许镜悄咪咪塞给他一颗糖。裴景低头,诶嘿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糖。”   许镜忧心忡忡:“在云岚山脉就发现了,你喜欢吃甜的东西。上回在集市多买了点,今天就给你带过来了,别担心,放轻松。”裴景手指剥开糖纸,将糖粒抛入嘴里,笑:“你真的不去下注?这可是暴富的机会,到时候别后悔哦。”许镜嘴角一扯:“你赶紧上去吧。”   没有战鼓雷雷,但肖晨往那一站,加上台下人山人海,无数双看戏的眼,一下子气氛也变的紧张起来。   肖晨身材魁梧了不少,衣衫无风自动,嘴角咧着得意的笑。对比起他这兴致勃勃地样子,裴景的上场就显得非常普通了。甚至不如当年迎晖峰,抱着牌子“但求一败”的风采。   嘴里嚼着糖,慢条斯理挽着衣袖,露出光洁的手腕。   少年穿着简单粗糙的灰褐葛衣,不知道是图方便还是皮糙肉厚习惯了,张一鸣惯常的打扮就是这样。头发也简简单单,随手折根长草就捆起。寻常人这样装扮可能寒碜,但偏他长此以往这样,众人都快觉得这是一种隐世天才的扮相了。   肖晨最看不惯他这悠闲散漫的样子,咬牙切齿:“我看你还能轻松到几时!”   裴景嘴里是甜的,于是心情也很好:“当然是轻松到当爹了。为了照顾你,我不用武器。”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擂台下的众人都愣了。   “张一鸣那么狂妄的?”   迎晖峰的人道:“他一直都那么狂妄。”   有人说:“不不,我觉得他是在装样子,这样就不会输的太难看。”   “有道理!我觉得就是这样。”   “殊不知这样更可笑。”   许镜愁眉苦脸叹口气。   肖晨气得直接抽出剑,横刺向前,“你装什么装!今日就是我手下败将!”   裴景把糖吃完了,在肖晨刺过来的一瞬间,出手。   抬起头,上阳峰的空气刹那凝结。   紫竹林结霜,空气中的水元素在颤抖,僵硬,天地间风都被禁锢在一处。   众人不明所以。   本来以为的刀光剑影,你刺我躲,你退我砍的打斗,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黯然失色。   肖晨的这一剑甚至没有刺出去,手脚都冰冷,他呲目欲裂,但心中的怒火和愤怒更甚!张一鸣个贱人个混蛋!害了他那么多次,这一回,众目睽睽之下,他还要出丑吗!   丹田内那沉睡的青色火焰熊熊燃烧起来。他整个人周围都泛着一层蓝绿色的光。火焰驱散寒冷,肖晨还没来得及高兴,只觉得自己的脑海一瞬间混乱苍白,然后脑海里,是双青色的鸟眼,无情无欲。   “啊——!”他突然仰天长啸。然后眼里漫上青色的丝,分布在眼白上,格外恐怖。   众人提心吊胆:“他获得的机缘尽然如此强大。”   裴景就等着他激出体内的青火。   别人看不见,但裴景确实能看的清楚,肖晨现在已经陷入了魔怔,眼里布满杀意,像个疯子。   “受死吧——!”他骤然凌空,面色扭曲至极,手握长剑,锋芒凝火,直刺裴景的喉咙。   裴景仰头,唇角的笑也隐去,伸出手,一团冰蓝色浩瀚的灵力融合。   汇聚天地元素,然后结成一杆枪。   在肖晨面目狰狞朝他杀来时。   裴景的长枪一指,却是穿过肖晨的头顶,直刺那背后一片虚无的天空。   这一幕看的下面的人都张大嘴,目录惊恐。   张一鸣在干什么!   许镜别过头,不想看到太惨的一幕,但又猛地反映过来——肖晨是想要他的命!一瞬间身心俱凉,许镜面色煞白,大声吼:“张一鸣!”企图让他回神。   所有人都慌了,因为肖晨这一剑若是穿喉而过,必然会死人。云霄内,这是大忌。这已经不是比赛了。几位筑基期的师兄师姐上前,想要阻止,但一团青色的火焰把擂台圈住,隔绝了他们。   众人心胆俱裂,只是想象里血溅当场的惨烈场景没有发生。   咚。   肖晨手里的剑落地,他人在空中,僵硬。   空中突然爆炸般,一声人人可问的鸟兽的尖叫传出 。   裴景的长枪刺在肖晨身后的虚影上。   在场只有他能看见的,偌大的青鸟。   鸟喙极长,青色羽毛带流火,展翅翼如风,身形巨大而狰狞,眼睛里极深极深的怨恨和嗜血。   裴景千辛万苦把它引出来,可不是为了就这么让它消失,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瓶,手指一捻,随风将青鸟的虚影尽吸入瓶中。而在外人眼中,他就只是抬了下手而已。   热浪散去,风波平息。肖晨失魂落魄的倒在了地上,人都是迷茫的。许镜见状,第一次先冲上去:“张一鸣,你怎么样!”台下的几名师兄师姐也忙的上来,面露担忧。   裴景手里捏着那玉瓶,摄魂琉璃瓶现在居然摸起来发热,看来这妖来历不凡。   他偏头对众人笑道:“我没事。”   然后看了眼在地上跪着的肖晨:“不过我儿子好像不是很好,劳烦各位帮我照看一下。”   许镜:“……”   众人:“……”   肖晨感觉自己刚刚做了一个噩梦,梦里全是火,烧的他五脏六腑剧痛,然后一双鸟的眼,盘踞脑海。他自从缺月林归来发现体内的怪异后,一直没认真去想,它助自己修为步步高升,只以为是天降机缘。这一次被张一鸣逼出那团火,命悬一线才知道……是潜伏在体内的隐患。   裴景还有事要问肖晨,只是现在肖晨的状态,问不出什么。   裴景道:“那位好心人先扶我儿子去休息一下,我还有事,先走了。”   许镜在后面伸手:“喂。”   众人都是一言难尽,现在才开始回忆刚刚发生的事。不过怎么回忆都觉得古怪,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在肖晨提剑刺下去的时候,像是时间停止。   少年如风,从擂台上跳下去。而裴景稍一偏头,就看到紫竹林外的两人。陈虚。   还有一身红的,凤矜。   凤矜肩膀上的红鸟本来看到裴景就叽叽喳喳叫不停,横眉怒眼,但刚刚青鸟虚影出现的一刻,它一愣,就安分下来,圆圆的脸上做出了一种深思的表情,看起来很滑稽。   凤矜说:“裴御之已经堕落到欺负炼气期的小朋友来涨自信了?”   陈虚:“……”   哪怕改了样貌,改了身形,他们还是能一眼认出裴御之。毕竟那种少年轻狂又肆意的气质,是从骨子里流露的。他白衣如雪,手持玉剑。或是灰褐葛衣,草绳束发。都一样。 第67章 青鸟一族   众人的视线追随者张一鸣, 所以自然而然看到了离他十米外紫叶纷飞间的两名男子。   衣袂翻飞, 风姿绝世,力量深不可测。   一群人顿时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年纪小, 见识也浅,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心中不可谓不震撼。   凤矜肩膀上的小红鸟举着翅膀暴躁叫唤起来,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裴景可不想在这里跟他们相认, 看了那圆滚滚的红鸟一眼, 挑衅的目光把神兽大人气得咬翅膀。   裴景边走边道:“你们来上阳峰干什么。”   陈虚扶额:“你下次可不可以不要那么胡闹。”   裴景往后看了一眼, 压低声音道:“不要在这说话。”   说着,往紫竹林深处走去,陈虚无可奈何也只能跟上。   凤矜在旁边看戏, 则抱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心思, 非要在口头上找点乐子:“怎么?怕别人认出你的身份?”   这位凤族骄矜尊贵的帝王, 一遇到裴御之,马上变成嘴碎刻薄的小人形象。   懒洋洋笑道:“你敢做还不敢认了, 当掌门当到这份上, 我若是你师尊, 我得把你赶出门。”   他肩膀上的小红鸟抖抖翅膀,和主人统一战线。   裴景就知道这对主仆来云霄,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   紫竹林外, 是停在空中的云鹤, 此时非常乖巧, 甚至隐隐还有一些激动和畏惧。   待云鹤展翅,裴景上去站稳后,才回凤矜:“你这些年长进的就只有嘴头功夫?”   陈虚摇头,紧随其上,故意站在两人中间,毕竟他们打起来,云霄一百零八峰都得遭殃。   凤矜拂袖踏上云鹤,衣袍款款,笑吟吟:“自是比不上你长进。我说,你就算破不了元婴,也没必要自甘堕落去欺负炼气期的弟子啊。”   他一上去,云鹤明显就是一阵颤抖,感受到百鸟之主的威力,它骨子里生出膜拜的心思,但还是稳住身形,飞往天堑峰。   裴景漫不经心道:“怎么是自甘堕落呢?”   凤矜逮着一个点,肯定是使劲嘲:“恃强凌弱,算不算违了你云霄门规,可真让祖上蒙羞呢裴御之。”   裴景:“啧,什么是强又什么是弱呢。”   说罢,不待凤衿回答,   “其实吧,弟弟。”裴景朝他微微一笑,特别明亮善良:“在我看来,你和他没什么区别,都是手下败将,唯一的不同是,这个小朋友谦卑有礼,输了后选择认我为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还直接管我叫爹。”   凤矜:“……”   裴景继续添一把火:“你要不要学学我云霄弟子的心胸?这声爹若你喊出来,我今日也就勉为其难应下了。”   瞬间空气凝固,气温都下降了几个度。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陈虚深深深深地呼口气,在凤矜发狂之前,先挡在了两人中间,对凤矜道:“陛下是不是忘记答应了我什么?”   他这声陛下喊出来就是提醒凤矜注意身份,云霄不是凤栖山也不是经天院,他的一举一动都事关凤族颜面。   凤矜压下怒火,呵呵一声,面沉如水甩袖到旁边。   而后陈虚又瞪了裴景一眼,咬牙切齿:“你那么想当爹,你怎么不自己生?”   裴景:“……”他不能生还是错咯。   他们三人离去,留下变幻莫测的传说。紫竹林擂台前的一众人傻了眼。有人喃喃:“那个红衣服的我没见过,但绝对不是我们能接触的人。而那蓝衣服的,若我没记错,应该是内峰三主峰之一,问情峰的陈虚陈峰主。”   内峰峰主,还是三主峰之一。众人瞠目结舌,就连许镜都呆住了。   “早就知道张一鸣有后台……原来后台那么大的吗。”   “若是认识陈虚峰主,那么他直接入内峰都有可能。”   “这……”   所以,人人不屑的关系户,其实还是个自强自立积极向上的仙二代?   *   裴景和凤矜在经天院都吵成习惯了,所以怼完之后,都懒得放在心上。   凤矜还有心情,吊着眉梢,看天堑峰的景色啧啧称奇,“人人都说天堑峰地处云霄天枢位。正目极空寒,山冷不生云,果然如此。”   裴景也有兴趣调戏那只肥鸟:“喂,你怎么又胖了?”   “叽。”   凤族的神兽用把自己的头埋进翅膀,气鼓鼓不想理人。   凤矜翻个白眼:“它叫赤瞳。”   “赤瞳?不如叫小红。”恢复成人模样的裴景随手折了枝花枝,戳了戳赤瞳毛茸茸的脑袋,“你来我云霄一趟也不容易,不如我给你做个媒吧,我这山上也有一只鸟。虽然一股傻气,却也憨态可掬,虽然贪生怕死,却是活得长久。和你倒是相得益彰。”   陈虚:“……”   凤矜:“……”   可怜的小神兽把脑袋探出来,朝裴景撕心裂肺叽了好几声声——它!不!同!意!   裴景扔掉手里的东西:“可真不识抬举啊你。”   小肥啾抱着主人的一撮头发,眼里一泡泪,哭唧唧要回凤栖山。这里太可怕了,眼前这个魔鬼不仅第一次见面就想拿它炖汤,现在连它珍贵的童鸟之身都要剥夺。它要回去。   凤矜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重,再动就把你丢了。”   小肥鸟:“……啾。”   眼泪都吸回去了。   裴景没忍住笑出声来,陈虚也是。此时在天堑峰一处山头喜滋滋摘果子的小黄鸟大概不知道,它差一点就被无良主人嫁出去了。   回到天堑峰,裴景下意识往无涯阁的方向望了一眼,唇角的笑意也慢慢散了。   楚君誉现在在干什么呢?一个人养伤,或者一个人静坐。看云深处,积雪长风。   他经常有一种,楚君誉把自己隔绝世外、特别孤独的感觉。这种想法,在察觉到自己的心思后,更加清晰。一点一点去回忆曾经的相处——当初迎晖峰浅色眼眸的少年好像也一直这样,不冷不热、沉默寡言。   没有朋友,从不主动去接触谁,甚至自始至终,说话的人只有他。   孤僻冷漠,但不让人觉得心疼或者可怜。楚君誉有一种自深渊中来的气质,哪怕现在,裴景也并不认为他需要人陪伴。   ——可他不需要人陪,不代表他就要退让啊。   *   就像裴景在峰回路转地,遥望云深处。   冷风盘踞的无涯阁,楚君誉站在窗前,沉默望着前方。   指尖血染的纸张化为青蓝色的灰烬,随风,消散在薄雾中。   他算着日子,也快了——千面女,书阎,下一个,就在云霄内。   天道身为规则,对世间万物的掌控却都有度。上一世他破碎虚空、颠倒日月,她让时光溯流已经是耗尽灵力——为了守护季无忧得道,最后只能分化神魂,散落人间,成就了所谓审判者。   赐予那些在极度的怨与恨中死去的人翻山倒海的力量,让他们获得永生,从血色深渊里挣扎出,成为决定他人命运的人。她是想告诉他什么呢,又是想证明什么。   “他们都曾是你。”缸里面那方漆黑的世界,纯白光影里,女人的声音飘渺而悲悯。“他们体会过你的所有绝望,所以,最有资格来审判你。”   窗外枝头的雪白色的花蕊颤颤,一副娇怜楚楚之态。空中被销毁的来自天郾城的信如蝴蝶,冉冉在他周身。   “谁有资格审判我呢?”   楚君誉伸出手,黑袖稍落,手腕如夜色里蜿蜒出的玉色的河,血眸深沉诡谲近妖,声音散漫:“留下分神在人间,你就那么自信?”   “待我一个一个铲除之后。季无忧,又能活多久。”   他唇角带笑,语气却若冰霜。   骤然地一股杀意和冷气把从远处叼着花果回来的小黄鸟吓了一跳,翅膀一抖,东西就哗啦啦往下掉。   它眼一瞪,叽叽叫着飞下去,穿探花丛,羽毛上沾了一堆叶子花瓣,才把果子重新找回来。   果子鲜翠欲滴,小黄鸟飞向云亭间的天涯阁,一眼就看到了立在窗边的楚君誉。   扑腾翅膀,往上,站在窗框上,献宝似的双翅捧果,到楚君誉眼前。圆而大的眼睛全是得意和对赞美的渴望。   楚君誉低头,垂下的眼帘遮盖住了所有情绪。   小黄鸟:“叽叽叽。”尾巴都要翘到天上,乖巧等夸。   楚君誉挑眉,说:“你在裴御之身边那么多年,就只学会邀功?”   小黄鸟:“?”   楚君誉轻声:“他还是太惯着你。”   他甚至不愿意用手去碰一下鸟的头,看着这只鸟就想起它的主人。   那个他很了解,但太久没接触,忘却模样,于是一直让他意外的人。   “张嘴,我喂你,特别甜。”云岚城的街道上,嬉笑着把甜到腻牙的糖往他嘴边塞的少年。恶鬼环伺的深林里,一环一环逗着人,最后还要贱兮兮说一句,“你们长得丑的就不能勇敢一点吗。”暮雨纷纷,抱着块木牌,跳上擂台,“今日在此,但求一败。你们看我帅就完事了。”   贪玩年少狂妄自信,这是裴御之不为人知的一面,他却深藏深处。灵魂沉入深渊,鲜血滚过淤泥,记忆停止在漫天风雪——可少年的自己,再见时,依旧干净明亮,照他一身的血污。   稍有出神。   楚君誉视线下落,许久,低声说了一句:“或许,我还是太惯着他。”   *   主殿内,在镜台前,裴景取出了那个小瓶子。   这里有早已飞升的先祖留下的阵法,任这破鸟之魂再厉害,也不敢造次。他拔开瓶塞,瞬间一声凄厉愤怒的吼叫,响彻大殿。   青鸟化形,形容狰狞,在它极恨要咬死裴景之时,一道静静的视线似乎穿透宿命,把神志剥离,给它无尽的哀伤。   它就半停在空中,青色瞳孔稍低,对上一只没长开的圆圆的小红鸟,漆黑剔透的眼珠子。   一只看起来用点力就能掐死的幼鸟。在某一刻,让它甘心俯首称臣。   小红鸟觉得自己应该做出深沉威严的样子,所以把翅膀都放正了,贴着身体,小爪子也站得笔直。   殊不知,这样只显得越发憨。像是在卖萌。   不过反正它不靠外表展现威严。   青鸟之魂明显只是原身的一线神识,在凤凰神威之下,再次发出一声吼叫,悲恸荒凉,身上的愤怒没了,气息却也一点一点弱下来。幻影消失,而后聚集,一阵耀眼的青光过后,从空中然然落下的,是一片羽毛。   是那种极深的青黛之色,极尽华丽。   凤矜伸出手,那片青羽落在了他掌心,年轻的凤帝表情莫测。   陈虚挑眉,没想到这事居然真的牵扯到了千万里之远的凤族,他道:“应该就是你族中人。它在我云霄附近杀人无数,我们此行邀你过来,就是为了它。”裴景则是用手点了点小红鸟:“你认得它?”凤族小神兽和他主人一样傲娇,仰起头哼了声,不理。现在知道它的作用了?   而比起另三者的满不在乎,凤矜开口,语气多了一分深沉:“是我族中人。”   “嗯?”   凤矜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三百年前,西昆仑被灭族的青鸟一族,唯一血脉会流落到此。”   裴景一愣:“青鸟一族?”   还有西昆仑?那不是神话传说里西王母住的地方吗?   凤矜将这片羽毛小心地重新放入瓶子里,道:“青鸟族祖先,是孔雀后人。”   “凤育九雏,金凤,彩凤,火凤,雪凰,蓝凰,孔雀,鲲鹏,雷鸟,大风。九子之中以孔雀最美,最得凤凰喜爱。华丽夺目,霞光漫溢。古籍里记载,佛曾与之交往,不得,乃怒,约之大战于昆仑山下。孔雀性情凶猛,鲸吞佛,佛艰难破其背而出,欲杀之。为众人劝阻,杀之恐凤凰怒,才作罢。”   “但这之后,孔雀一族便世代在昆仑山下。青鸟是孔雀之子,西昆仑原主西王母对青鸟先祖有恩,青鸟一族于是奉她为主,居住西昆仑。”   虽然凤矜说的很沉痛。   但裴景还是从前因后果里得出了结论。   “所以这是你孙子,按辈分要喊你做爷爷。”   凤矜:“……”   他握着瓶子,愤怒抬头,吼:“你闭嘴听我说完!”   因为后面会扯到青鸟一族灭族之事,特别沉重,于是裴景也正了脸色。   凤矜道:“凤凰也罢,西王母也罢,都是上古时期的事。之后修真界天梯崩塌,灵力衰竭,飞升难如登天,成神更是空话。西王母也学我凤族先祖,开始世代轮回新生。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去过西昆仑。”   说到这,凤矜皱了下眉,陷入思索:“那一代的西王母,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差错,竟然是一个灵力毫无的女孩。一百岁了,模样还是七八岁的样子,怎么也长不高。而且不爱说话,青鸟族长告诉我,她好像是个哑巴。”   “说来也可笑。壁画中的西王母,手指引春,衣裙飘飘,雍容华贵。现实轮回后的本体,竟然是个干瘦丑陋,胆怯又怕人的女孩。”   “青鸟一族顾及当初恩情,心疼之余,寻遍人间的奇珍异宝,为她调理灵根。悉心照顾,但是毫无收获。那个女孩像是被下了诅咒,早早死了,不久,重新轮回的西王母诞生莲台上。”   凤矜沉声说:“又是一个毫无灵根的女孩。”   裴景皱起了眉。   凤矜道:“青鸟族族长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说这个新生的西王母性情比之前都要古怪,甚至,有入魔的征兆。最让人恐惧的是,侍候她的婢女从她枕头之下,发现了鸟的骨头。”   陈虚拔高声音:“鸟的骨头?!”   凤矜点头,道:“对。而那时刚好,青鸟一族,有不少人神秘失踪。”   裴景静静说:“看来,她是真的入魔了。”   凤矜:“三百年前我方年幼,族中长老将事情告诉我,却也不让我处理。可约莫一个月后,我就听到了青鸟一族被灭族的消息,西昆仑上草木枯折、血流成河,横尸遍野。孔雀族长大怒大悲,一一对应,发现死去的尸体里少了两人。一个是西王母,一个是当时的青鸟族少族主,若我没记错,她名叫……青迎。”   青迎。一个美好又温柔的少女的名字。   凤矜又陷入了思绪里:“我见过她几次,比起青鸟族以往的少族主,她显得过于软弱。有传承的实力但迟迟不能觉醒,身为一族之主,胆怯的像个人间小女孩。族内很多人都对她恨铁不成钢,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她跟西王母走的很近。” 第68章 苏醒   裴景听完他的话, 接过白玉瓶, 里面静静躺着一片纯青色的羽毛,似乎是沉睡着一个灵魂。他低声道:“你的意思是,现在在云霄为恶的,是失踪的西王母和那位少族主?”   凤矜从回忆里抽身,脸色不是很好看,对身为凤凰的他而言, 青鸟一族的灭门是切肤之痛, “我不清楚, 但我要找到青迎, 她是青鸟一族唯一的后人。”   裴景挑起眉, 神色也多了分认真, 他本来以为只是个从凤族逃叛而出的魔修, 没想到背后牵扯出那么多的事。西王母三个字就足以让人震惊,毕竟上古神祗,和云霄创派之人云霄剑尊一个时代的人物,纵使代代轮回, 实力也不会弱到哪里去。   陈虚想了想, 开口:“可近几月死的人都是被开膛破肚掏空内脏, 青鸟一族, 靠食人为生的吗?”   凤矜听这话就不乐意了:“什么叫食人为生,青鸟一族在落魄也不会沦落至此, 何况是少族主。”   裴景打断他们的谈话, 道:“当初西昆仑的事, 你们查清楚了吗?”   西昆仑一夜之间被血洗,可不是件小事。青鸟族族长至少也是元婴修为,有元婴大能坐阵的山峰,能顷刻覆灭此处,必然是灾星出世。   凤矜沉默很久,然后说:“西昆仑所有人,死于骤风。”   “骤风?”   凤矜道:“西昆仑树木尽折,房屋倾颓。倒在地上的青鸟一族,五脏六腑,都被风揉碎。更重要的,在上古,西王母的能力就是……”他顿了顿说:“就是司人间阴气,造化之风。”   裴景了悟:“你的意思,青鸟一族是被西王母所害?”   凤矜没说话。   裴景也觉得不可思议,一起相处了几千年相安无事,西王母为什么突然对青鸟族出手。按凤矜的说法,在西王母转世失败成为毫无灵根的废人之时,青鸟一族也悉心照顾,待她不薄。   这时,玉瓶之中的青羽不知道是怎么,微微发了下光。吸引了所有的人的视线。   微弱莹绿色的光,很淡很轻,像是垂死之人的一声呼唤吸。   “啾。”站在凤矜肩膀上的赤瞳忽然感应到什么,叫了声,拖着笨重的身体往前飞,小爪子抓住瓶子的边缘。   它低头,眼睛看着瓶内那根青羽。   凤族的神兽,由涅槃之火所化,出生神宫梧桐树顶,和凤凰一起诞生。凤矜是完完全全记忆清空,赤瞳却因为是兽的形态,保留了一部分。可以说,赤瞳比凤矜所能领悟到的东西更多。   “啾啾。”赤瞳试探着说了话。   微光闪烁,青羽微弱回应它,一点都没有最开始那种毁天灭地的戾气。   赤瞳看了很久,翅膀耷拉,似乎是伤心了。它与青羽交流完,转过头,漆黑干净的鸟眼里湿漉漉的,到凤矜的掌心,啾啾没两声,眼泪就吧嗒落下来。   凤矜蹙眉:“它跟你说了什么。”   赤瞳难过的叫了两声。   凤矜听了,暗金色的眼眸猛地一怔。   裴景偏头:“它说了什么。”   凤矜表情复杂,有些恍惚又有些愣怔:“它说,对不起。”   对不起。   裴景把目光重新放到瓶子里那根羽毛身上。   上面寄存着一丝灵力神魂,来自西昆仑上最后的青鸟血脉。   族人尽死,流落异乡,这个伤痕累累的孩子,在凤凰面前——它最亲近也最信任的人面前,第一句话,却是对不起。   赤瞳哭的有点伤心。   凤矜稍微安慰了下它,吊儿郎当的气质终于收起来,眼里一片凝重:“带我去找你那个弟子。”   裴景道:“我正有此意。”   *   肖晨跪在上阳殿的大殿内,还是懵的,自从他和张一鸣比完武后他就浑浑噩噩过了好久。脑子里光怪陆离,一次又一次浮现缺月林所见的画面,就是拼凑不出完整画面。地面冰凉,光洁如镜。上阳峰峰主大人就站在一边,看他的视线很是复杂,似乎在等某个人。   肖晨心和脑海还是乱的,越发不自在,但在峰主面前,他内心惶恐,也不敢问到底要干什么。   紧接着,他听到峰主毕恭毕敬的声音:“裴师兄。”   此时已近傍晚,上阳殿的余晖漫漫,从殿外走进来的人,气质驱散晚霞的辉煌,清寒如月出。   肖晨猛地偏头,像是被一盆冷水狠狠从头浇到尾,彻骨的冰凉。震惊到一定程度,连呼吸都停止了。   裴景朝峰主颔首,却是大步往前。   肖晨张着嘴,心都提到嗓子眼。   然后就看到裴师兄那一角雪白的衣袍在他眼下停了下来。   “肖晨。”   传闻里独居天堑峰冷若寒霜的天榜第一人,说话也真如此,冰冷遥远。   “把你在缺月林所闻所见,都告诉我。”   肖晨甚至还不知道为什么裴御之会知道自己这么一个无名小辈的名字,就已经被“缺月林”三个字,刺激得整个脑袋都在痛——身形踉跄,捂着脑袋,痛苦地伏下身去。   陈虚和凤矜也跟上前来。   “啾。”   小红鸟赤瞳睁着眼,疑惑又试探地叫了声。   在有关鸟族的事上,这只看起来只会卖萌的神兽还是作用很大的。   肖晨的瞳孔骤然紧缩,眼白都显得大了一圈,被青鸟之魂缠缚的痛苦感缓下来。那一晚上的事情,他也开始回忆清楚,失魂落魄,断断续续开始说。   “那日,我去缺月林采集雾影草,忘做地标,迷了路,走不出山林,一直到晚上。缺月林的晚上一点光都没有,怪阴森吓人的,我就把篮子放到树下,想着先休息一晚,白天再寻路。没想到半夜忽然就听到一声极其惨烈的鸟的叫声。”   说到这,肖晨的脸煞白,那一日所见,给他留下了毕生的阴影。   “从林深处,传开一种可见的青色气流,特别热。青白色的光照的整片林子都亮起来。然后我也看到了,就在我休息的树上,盘旋着一条巨蟒。动静把那条蛇也惊醒,蛇身一扭就往我这爬来。我吓得篮子都不要了,往光源处跑。然后……我就看到了。”   肖晨骤然拔高声音:“一只青色的大鸟,三米多高,特别大的鸟,在森林中央的空地上,浑身是血,眼睛里也全是血,被人累着脖子,仰天绝望地大叫。”   “光太耀眼,我也看不清。但越靠近那只鸟,那种恐怖的力量越强烈——鸟的身体扭曲着,有人站在它背上,用长鞭勒着它的脖子。我很怕,不敢出声。那只鸟被活生生勒死,死后身体爆炸,血肉飞溅,好多溅到了我身上,我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发现我。我疯了似的往另一个方向跑,地动山摇,我被绊倒,滚到了一个洞前。洞里很潮湿,我顾不得,继续跑着往前走。最后发现,洞的尽头是瀑布口。穿过瀑布,在终南峰内。”   那一晚从迷路开始,于他而言就是一场噩梦。说完一切,肖晨已经冷汗冒了一身。回到云霄后,他一直避而不谈这件事怕惹是非,现在浑身冰冷。   凤矜听完,压抑着怒火,问:“你可有看清那人是谁?”   肖晨六神无主:“那人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但……”肖晨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恐的神色:“最后,他好像转过身了。面具!他戴着一张面具!”   所有料想的都被证实。   裴景深深吸了口气,开口:“是不是张女人的脸。”   回忆着他在云岚山脉捡到的千面女的面具:“抹着胭脂,唇色鲜红,闭着眼。”   肖晨瞳孔缩成一个点,痛苦地大叫一声。   终于一切明晰。造成他噩梦的根源。在血肉纷飞,青羽飘零的林深处,月光照不见黑暗。   空中的人猛地转过头,血色里,诡异微笑的女人脸。   裴景看着他在地上挣扎,偏头对上阳峰峰主道:“你先带他下去休息,我去看一下季无忧。”   上阳峰峰主点头:“是。”   裴景吩咐完,径直往上阳殿的外面走,跟凤矜道:“跟我来。”   在得知青鸟惨死的事时,凤矜气得手都在抖,恨不得将那恶人碎尸万段。   这一趟云霄没来错,他一定要那人血债血偿!   跟着裴景出门。凤矜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裴景轻车熟路地往季无忧沉睡那个房间走。   “知道,但时机还不到。”   《诛剑》的主线到底是什么,他从穿越到现在就一直在想。   季无忧天魔之血觉醒归来复仇之后,剧情又该怎样发展?   他现在所处的时间点,是主角启蒙的前期,两件大事,上阳峰被众人欺凌,被裴御之收为徒。   现在莫名其妙的昏迷至今,剧情变了,这是裴景想的到的,甚至也预想到了,因为他是变数。   从他以张一鸣的身份接触季无忧开始,一点小小的偏移,就让整个轨道天翻地覆。但剧情必须变——若是不变,裴御之最后的结局,死无全尸。   裴景的表情很凝重。   千面女、书阎和西王母的事,千丝万缕牵绊在一起,涉及凤族、瀛洲,乃至云霄、天郾城。像一张巨网笼盖在天地上方,而布网的人,在云天之上。   现在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季无忧。   这个世界的力量系统。天魔族,最强也最神秘,可以追溯到上古。他是主角,所有的事,最后都会和他有瓜葛。   一丝天魔之气就能断他成婴,季无忧身为货真价实的天魔后人,又会是怎样的强大。   不管怎么样,季无忧,必须先醒来。   上阳峰后殿。   白色凉石做寒床,衣衫单薄的少年躺在床上,冻得浑身苍白,嘴唇眼睫发梢都覆了层白白的霜。小胖子已经变得消瘦,露出书里面主角英俊的脸。   裴景道:“你能不能看出他是怎么一回事。”   凤矜皱了下眉,但还是往前一步,伸出手指,一团赤金色的凤火凝在指尖,光覆盖少年脸上。   季无忧的睫毛明显颤抖了下,霜开始溶解。   脸皮之下青色的血液顺着血管流动,汇聚到他的眉心,竟然凝聚成一个点,青色的点。   凤矜以凤火相引。   一股青色的火焰在季无忧的眉心燃烧,慢慢向上,似乎是要涌出。终于,在季无忧猛地吐出一口血后,那一枚青火,落到了凤矜掌心,然后被他熄灭。   “如何?”   凤矜说:“这是青鸟心头火,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你这个弟子是被当成了人丹。上古时期,凤族也食人,尤以孔雀为首。所谓人丹,就是以人为食材、用心火淬养的灵丹。用以固神。不过早就被凤族严禁,知道的人也不多。”他在裴景出声前,便又道:“应该不是青迎所为。赤瞳跟我说,青迎本体,现在处于一种极度的癫狂状态。”   裴景道:“那会是何人。”   凤矜也挑眉:“青鸟一族的生死,不是看肉身,看的是神魂。有人在为青迎固魂,谁那么好心?”   裴景:“可它半月前又被人毁灭肉身。”   凤矜想了很久,转过头,暗金色的眼眸是冰冷:“或许这两件事,不是同一个人所为。而且,你这个弟子真的很让人意外,青鸟心火在体内蛰伏,一旦发作,三日之内必亡,他居然能活在现在。”他肩膀上的赤瞳也故作高深点头。   裴景目光重新落到季无忧身上,心道,废话,人家是主角吗,天道庇护的。   少年紧皱的眉头在一点一点舒展,嘴唇也开始有了血色。   裴景心里理着线索。   云霄外出现魔修吃人,在他们入上阳峰之前。   季无忧出事,在他们入上阳峰后。   终南峰那个弟子出事在一月前。   青鸟出事,在半月前。   “所以,其实青鸟族少主不是半月前才出现在云霄的,很早它就在了。”   裴景往外看了一眼,声音低沉:“我现在有一个怀疑对象,但不敢轻举妄动。人丹固神的事,你说只有少数人知道,而我所了解的那个弟子,不可能知道这种凤族邪术。种种迹象都表明,他背后还有人。”   凤矜挑眉:“那该如何?”   裴景偏头,跟一直在思索、沉默不说话的陈虚道:“陈虚,你去帮我把终南峰峰主找过来,要她在天堑殿等我。”   陈虚看他一眼,点头应下。   就在这时,石床上发出了少年微弱的声音。“水……水……”   从干渴裂开的嘴唇里传出的,气若游丝。   裴景现在哪有地方给他找水喝,随便拿了块冰融化做水,浇在他嘴上。   季无忧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条幽深寂静不见头的路,他孑然一身往前走,旁边是恶鬼猛兽伺机而动,就像他从前懵懵懂懂却布满杀机的人生。   诡异生死颠倒的村庄,绝望令人窒息的缸,叮铃铃的铃铛声,每一声都响彻灵魂,把稚子时期空白的情绪唤醒。   哭、笑,荣、辱,对、错。   漫天黑雨里撑伞而来厌世冷倦的书生,用嘲弄的口吻,给他指明一条路;而纯白光影里,一直给他温柔的女人,轻声嘱咐他,你要尽快变强啊。   变强。   他要变强!   昏迷的这段日子。五脏六腑灼烧,血液冷热冲撞——不知是体质原因,还是因为疼痛产生的幻觉。   他经常梦见一只鸟。鸟的灵魂藏在盘旋在丹田的那股火内。本来是充满戾气暴躁想要将他焚烧,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渐渐平静下来。可它哪怕什么都不做,存在就让他痛不欲生。   痛苦里,五感会加倍。那只鸟的情绪一直在影响他,他时不时会陷入幻境里。   这一次,幻境里是一方青青净土,干净的仿佛让人忘却忧愁忘却痛楚。   朝云飘渺处,暮雨霏微。一条山路出现在脚下。风带着润湿得泥土的香。处处可闻,放眼所见,是仙葩异草,群峰相倚。行云在身侧,如绸缎细水。   往前走,路况却艰险异常,山重水复,错综复杂。   正愁无路可寻时,忽闻一阵花香。是女子身上雍容又华贵的气息,伴随女子的轻笑,偏头。   看到云雾中走出来的神女,一袭水青色夹银线榴花纱裙,随云雾隐去。发髻轻绾,手捧青鹤瓷九转顶炉,香炉烟冉冉,她笑起来,眉眼尽是风雅,从容大方。   女子的身旁飞着一只青鸟,鸟尾极长极美,青黛色,若山峦。   神女含笑对他道:“此处是蓬山,若要往西昆仑,小公子可能还需绕两个山头。”声音温柔动人。   他在幻境里沉默不言。   神女抬手,衣袖宽大,露出玉腕,抚摸旁边的青鸟,笑说:“我看这人是迷路了,你要不要帮帮忙。”青鸟翻个白眼,很不情愿,但还是展翅飞在了前方。神女见此,眼里满是温柔笑意。   烟水重重,她的衣角、鸟的尾羽,相映成画。   昆仑仙山,色含轻重雾,香引去来风。   可这样如梦似幻。   止在一刻。   顷刻间,天地就暗了。   白色的仙雾,变黑、变浓、变血腥,粘腻缠在人周围。一草一木,以可见的速度枯萎。仙山净土,被魔化。   笑吟吟站在原地的神女,也在变化。   眼里的微笑冻结。一点红从她眼角溢出,晕出成花纹,诡异又魅惑。手中的香炉成了血淋淋头颅。她往前,一身的典雅风华成为嗜血疯狂。   季无忧吓到了。   她口中话语说出来,也带了点扭曲的味道。   “原来你就是,她选中的人啊。”   季无忧浑身冰冷,大叫了一声,想要后退。但被她眼中的血泊束缚住神识般,怎么也不敢挣脱。   紧接着,他听到一声鸟的叫声,划破长空,回过头——   那只为他引路的青鸟,身体扭曲至极,在骤风中仰天长啸。   肉身已经摧毁,剩神识,在受无边无际狂风撕裂之苦。   而捧着头颅,衣裙无风自动的神女,古怪地笑了,而后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这是报复啊,青迎。”   季无忧骨子里的血液都冰冷。他还没来得及转过去。   忽然,眼前诡异的女人向前一步,跟他说:“天命之子,你该醒了。”   “放心,我们会再次见到的。”   他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内。彻彻底底晕了过去。   *   看季无忧已经有要苏醒的迹象,裴景吩咐上阳峰峰主给他换了间房。   他回天堑峰时,终南峰峰主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掌门。”这一回,她没有叫师兄,而是掌门,可见是真的出了严重的事。   裴景问她:“我知道我找你来,所谓何事吗?”   终南峰峰主神色苍白,说:“我按你的吩咐,去查了一下进出缺月林频繁的人——询问弟子,不少人都说,在里面看过我座下大弟子,长梧。”   裴景颔首:“继续。”   终南峰峰主道:“他如今出门游历,我便独自去他洞府内查看了一下。我发现……”终南峰峰主神色一层灰暗,咬牙说:“他的洞府,往深处有一个被杂物掩盖的隧道。沿着那隧道往前,通向我终南主殿下,瀑布之后。更重要的,我发现那瀑布之下,被水流掩盖,尽是森森白骨。”   裴景反而笑了,“那长梧是一个怎样的人。”   终南峰峰主稍有犹豫,说:“他是一个资质不高,但心性坚毅,能吃苦耐劳的人。”   “他两百年前入外峰,十年如一日苦修,一心一意变强大入内峰,每一次外峰大选,都极尽全力,我亲眼看着他从万人之外,入围五千,入围一千,但运气不好,上一回外峰大比哪怕已经入了百人榜,也被内峰长老刁难,没能进。这大概已经成了他的执念。”   “之后他便更加刻苦修行,跟走火入魔了吧。”   “想来是天道酬勤,本来以他的资质,我以为筑基无望的,没料到,他现在居然成了我峰内最杰出的弟子。”   裴景轻轻一笑。   终南峰峰主也意识到了,这或许不是天道酬勤,是他入魔走了捷径,叹了口气:“这逆徒做出这种事,任凭掌门发落。”   裴景道:“先别急。”   外面一轮月光,照着黑暗中沉睡的一百零八峰,在天堑至高顶,一览无余。   “离上一次外峰大选多久了。”   终南峰峰主稍愣,回答:“七年了。”   裴景笑了下,意味不明:“七年啊……那也算是久了。提前三年又何妨呢。”   终南峰峰主猛地抬头。 第69章 收徒   对于外峰子弟来说, 每十年一次的外峰大试是关乎命运的事。云霄每一个弟子, 在入门派之前,总会被一而再再而三强调“不可怠惰”的思想,夜以继日修行,为的就是十年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外峰大试,从七十二座山峰选出一百人,再经由内峰除去问情峰长极峰天堑峰三大主峰, 剩下的三十三位长老选拔。   能不能入还要靠运气, 像上一次, 外峰可就没有一人入内峰。   终南峰峰主皱了下眉:“这样会不会太仓促。”   裴景道:“不仓促。”   他转身, 往天堑殿高高的主座上走去, 衣袖如一捧雪, 吩咐道:“你去传令, 叫七十二座峰峰主来天堑殿。”   终南峰峰主稍愣,却也不敢反驳他,毕恭毕敬点头:“是。”   她出了门。   裴景站在掌门之位前,手指按上了座位把手浮雕处精巧的机关, 清脆的一声响, 一枚白玉色缠绕紫色剑气的珠子, 从座位后面缓缓升起。玉珠流光溢彩, 紫气深邃浩瀚,是整个云霄护山大阵的阵眼, 唯有历代天堑峰继承人可以召唤。同时, 它也是掌门用来传达号令的法宝。   裴景在长天秘境和悬桥, 见过两次云霄真人,得到了他的认可,所以这颗珠子对他也很是亲近。紫色光波温柔绕在指尖,把裴景刚才一愣严肃冷峻的眉眼也映的有些暖意。   “作为临时掌门,用紫玉珠号令全派第一件事,居然是外峰大试,师尊指不定要骂我了。”裴景心情便轻松了点,唇角勾起,眼里却一片深思:“可,必须引出他来啊。”   他将一丝冰蓝灵力注入紫玉珠中。   刹那一声清啸,震撼万生。   似长剑出鞘,似蛟龙入海。巍巍天堑峰,以主殿中心,漫开一圈紫色的光,远古又深远,向外扩散,笼罩一百零八峰。内峰,或灯火重重的宫殿,或人迹罕至的山洞,或精密古朴的书楼。白发苍苍的老者睁开眼,气质温和的青年停下笔,妖娆女修掌心的灯盏熄灭,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望向了一个方向——正中心,天堑峰。   内峰峰主无一不是金丹中后修为,甚至大圆满,离元婴差一线,或在闭关或在游历,但都会留下亲传弟子负责门内诸事,包括掌门传召。随着紫光照过来,深邃剑意驱散黑夜的深沉。   三十六座内峰之一,飞虹峰的峰主掌灯走出,紫衣妇人不老的娇媚容颜掠过一丝惊讶,朱唇轻启:“裴御之?”   在云霄所有普通弟子沉闭目修养时,三十六座内峰峰主,全然醒了过来。与此同时,外峰七十二座峰主,也收到了来自天堑峰的命令。   而启动紫玉珠的瞬间,一直以来波澜不惊的镜台,出现了一丝波纹。裴景收回手,然后走到了主殿中央,他其实启动阵眼传令,为的就是让师尊感应到。果不其然,上一次给他留下“返璞归真”四个字后,就再也没出现过的师尊,这一回气急败坏出现在了殿中央的那方池上。   一袭青锦玄衣,眉发皆白,平时面无表情,是个仙风道骨的高人,现在横眉怒眼,就是裴景熟悉又害怕的暴躁老哥形象。天涯道人恨不得隔空就打裴景一顿!声音咬牙切齿:“你动紫玉珠干什么?”   裴景站在水镜之前,说:“师尊,我想将外峰大试提前三年。”   天涯道人更气了:“区区一个外峰大试你就想着动紫玉珠?”   怒火透过镜面,表情狰狞,像是要跳出来打人。   裴景心慌慌,咳了一声,道:“我动用紫玉珠只是想把你引出来而已。其实,更关键的,是我想在这次外峰大试上收徒。”   天涯道人听完,神情一愣,眯起了眼,“收徒?”   裴景说出来也就不那么怕了,点头,认真地:“是的。”   天涯道人了解自己这个徒儿的性情。   裴景从小就是不服管教的性子。打也好骂也罢,嘴上应着乖乖听话,一转身又是一副样子。   都敢动用紫玉珠,还专门跟他说,那就是心里有了答案了。   他磨牙:“你现在就收徒?老头我还没死呢。”   一代元婴老祖,云霄掌门,动一动脚让修真界颤抖的人物,现在却连火都发不出。   裴景忙解释:“只是看到了好苗子。想要他早入天堑峰,有更好的修行资源罢了。”   天涯道人冷笑一声:“能入我天堑峰的人,修行还需要靠资源?”   “……”他竟然无法反驳。   裴景想了想,道:“师尊,这个弟子不一样。但你要相信,他会给整个修真界带来奇迹。”   天涯道人:“你拿什么保证?”   裴景:“拿我的声誉。”   天涯道人无情嘲笑:“你在我这连信誉都没有。”只会闯祸的小兔崽子。   “……”   真的是亲师傅了。   裴景表情认真起来,说:“师尊,他真的会是改变修真界的人,甚至,包括天梯的修补。”   天梯二字让天涯道人眉心一跳。再看裴景,眼里的怒火消了点,语气却威严:“你知道天梯是什么吗?就敢说出这样的话。”   天梯的事,裴景只了解大概,历史也没记载。只知道,是在一个很漫长的时代后。突然诸神陨落,修真界灵力枯竭,天梯崩塌,与上界彻彻底底失去了联系,再也无法飞升。   裴景犹豫很久,还是说了出来:“师尊,你知道天魔一族吗?”   天涯道人猛地瞪大眼。   这时,水镜里传来另一道声音,笑呵呵的,特别和蔼。   “小景那么大一个人了,云霄掌门之位迟早是他的,你瞎操心那么多干什么?”   天涯道人顿时转头,身上的火气消了大半,恭敬道:“师尊。”   从旁边走进来另一人,身形矮小,瘦骨伶仃。声音沧桑慈祥,模样却是孩童。身上青黑色的衣袍,随着他扬手的动作,衣袖口有很明显流动的痕迹。不是人间的棉麻丝绸,是真的由光尘织就。   来人正是如今经天院院长,裴景的师祖——虚涵仙尊。   裴景看到师祖头更大了。   经天院那三年,笑面虎师祖简直是噩梦。   他心虚地喊了一声:“师祖。”   虚涵仙尊笑呵呵,脸圆圆的眼睛也很圆,但与常人不同,他的瞳仁大了一圈,有三色,琥珀色眼珠外浮现一层灰青,掺杂眼白里,仿佛容纳天地。   到了化神期的修为,基本上参悟透天地,成为世界的法则。这个世界上,众人已知的化神期修士,现在就一位,也就是云霄的上上任掌门涵虚仙尊。   只是涵虚仙尊避世几千年,久远到成为传说,极少被人提及。   虚涵仙尊道:“小景刚刚说的什么?老头我没听清。”   裴景也不打算隐瞒。   哪怕自己是穿书而来,哪怕自己知道季无忧是主角。可不清楚剧情发展,他还是更加依赖已经是化神期前辈的先祖。   “师祖,我打算收一个身负天魔血液的人,为徒。”   这是裴景已经考虑很久的打算。青鸟之事解决之后,他将入长极峰闭关,破元婴,这一闭关也不知道会是多少年。所以季无忧的事,必须早早安排妥当,现在季无忧还是赤子之心没有黑化,但难保在他闭关这些年会出什么差错。若在外峰大试后收他为徒,他就是下下任云霄掌门,不会再有人不长眼的人来刁难他。   毕竟天堑峰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虚涵仙尊听清楚,笑容也淡了,问他:“天魔一词,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裴景:“我……我从古籍上看到的。”那本古籍叫《诛剑》。   虚涵仙尊眯起眼来,慢吞吞道:“你可知道天魔血液是多么可怕的存在,若一朝觉醒,将是人间大祸。”   裴景道:“我知道。但身为天魔后人,他不可能不觉醒。觉醒在世间哪一处都是祸星灾难,不如就让他在云霄之内。”   他话一出,云霄师尊和师祖都皱起了眉。若是其他人听来,裴景这样的行为无疑是引祸在云霄,可天涯道人和虚涵仙尊都曾是云霄掌门,天下大义深种于心,就像每一个云霄弟子在入门时就被一直教导的,以斩妖除魔为己任。   将祸种留在云霄内,他们倒不会反对。   “而且,”裴景轻声说:“那孩子现在,心性还纯善。”   虚涵仙尊闻言,意味深长说:“是吗。心性是不能定论的。很多时候,是非对错,颠倒只在一瞬间。无关他本性是善是恶,以前是善是恶。”   裴景愣了愣:“是。”   比起面色犹豫的天涯道人,虚涵先祖显得更为轻松,也更为豁达。   “不过,你按你自己的意思来吧,你是未来的云霄掌门,很多事情也应该自己做决定。”   裴景猛地抬头,难以置信,他以为他还要把季无忧拽过来给师祖看看呢。   “师祖,你……这是同意了?”   虚涵仙尊笑了笑,少年模样却不显一丝稚子之态,眼眸深处是看尽千帆的平静:“是对是错,交由时间来证明。小景,你现在是不是快破元婴了。”   裴景愣了愣,点头:“是。”   虚涵仙尊道:“你破元婴之后,速来天经院。”   裴景愣住,再次点头:“是。”   当初虞青莲他谈及过这件事,她的外祖母告诫她破元婴后,去经天院,甚至悟生佛门中也有类似吩咐。经天院,真的出了事?   天涯道人皱起花白的长眉,出言说:“师尊,收一个天魔之子入天堑峰,是不是有所不妥。”   虚涵仙尊一笑,话藏玄机:“有什么妥不妥的呢。他一出生,我们就必须妥了。”   天涯道人叹息:“太危险了。”   虚涵仙尊白了他一眼,“在这点上,你该向小景学着了。自信一点,一个小屁孩而已,还能闹翻天?”   突然被点名的裴景悻悻摸了摸鼻子,师祖夸他,他是真的不敢接。   被师傅那么说,还是当着自己徒弟的面,天涯道人老脸也搁不住,不再说话。   “御之。”先祖突然喊他的字。   裴景站在主殿中央,仰头。   水镜上,光尘为衣的化神期先祖,眼眸三色交融广袤深渊,语重心长说:“记住,这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   裴景藏在雪白衣袖里的手慢慢紧握。   “是。”   水镜慢慢消散。   裴景深深呼了口气,师祖的眼神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往殿门外望去,紫光如烟,照亮山峦。   一百零八峰峰主正在往此处赶来。   与此同时。   水镜消散。   经天院的一处宫殿内。   天涯道人还是很不放心:“师尊,小景现在自己都不服管教,都怎么有能力去管教一个拥有天魔之血的人呢。”   虚涵先祖因为个子问题,只能随手拿过拂尘,狠狠敲了下天涯道人的脑袋。可怜仙风道骨的天涯道人现在还要被教训,但他也不敢反抗。   虚涵先祖懒洋洋说:“你操心那么多干什么。人间不有句话么,儿孙自有儿孙福。”   天涯道人:“……”   虚涵先祖又道:“若是以前,我也不会让他收的。”   天涯道人疑惑:“那今天……”   涵虚先祖伸了个懒样,一点都没化神期修士该有的高深莫测的感觉,扯到了另外的话题:“上次你不是跟我说小景破元婴遇到瓶颈,总是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阻挡吗。”   天涯道人凝神:“是。”他这才反应过来——等等,裴景这是要破元婴了?   涵虚先祖笑笑:“这孩子来经天院时,我就发现了——他体内不知道为什么,盘旋着一股天魔之气。”   天涯道人瞪大眼睛。   涵虚先祖道:“他闭关我知道必然会失败。所以我让你劝他先破‘苍生’,毕竟天魔之气可不是那么好消的。但这一次,”他眼睛一眯:“小景体内的天魔之气已经没了。”   天涯道人张嘴:“这……”   涵虚先祖笑呵呵说:“这小骗子,天魔血液,哪是什么古籍能记载的呢。不过,那人能帮小景引出天魔之气,应该就没存害他之心。小景身边有这么一个人,那个尚未觉醒的天魔后人,又有何惧。”   他嘀咕着往外走,“居然还跟我们瞒着这事。”这位化神期修士摇摇头,就像是个人间长吁短叹为子女操心的小老头:“老了老了,孩子都有秘密了。”   天涯道人:“……”   他跟上前,苍白的须发飘飘:“师尊,为什么不乘那天魔之子尚年幼时,就将他消灭呢。”   虚涵先祖抬头。   经天院的上方是一片星辰,银河流转,浩瀚深远,如同亘古不变的时间长河。他伸出手,年轻人的手,健康有力,然后一点一点变得苍老,灰褐色布满斑点。   “且不说恶人最后不一定会为恶。”   化神期修士的声音飘渺,惨杂了一丝冰冷的味道。   “你又怎知,我们一定杀得死他呢?”   经天院的最高处,那里去天三尺,云层泛金。   虚涵先祖道:“很多人修行,都奉天道为尊。可到最后,他们会明白,修士本就是逆天而行。”   他声音渐低,带了一丝古怪的意味。   “你既逆天,又怎能怪,天道不仁呢?”   *   陈虚在紫光漫过问情峰时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凤矜暂居问情峰,看到这场景,只觉得好看,毕竟他就是偏爱人间富贵色,大红大金大紫都合眼。   “这是什么,比人间的烟花还好看。”   陈虚提着剑,往外走,阴森森:“呵呵。”   这是什么?是紫玉珠光!是云霄阵眼!是掌门重令!   裴御之在搞什么?   等他赶到天堑峰时,这里已经站了一堆人,每一个放出去都是威震一方的大佬。   现在或坐云鹤,或御长剑,或躺飞毯,自天上下来,踏上天堑峰清冷的山路。“怎么回事啊。”一名浑身金灿灿的男子打着哈欠,揉着眼,睡眼朦胧:“怎么突然就把我们都召集过来?”这是内峰流焰峰的峰主,平日就是嗜睡。   跟随他其后的是飞虹峰峰主,紫衣美人踹了他一脚:“睡不死你,别挡道,你不走后面的人还要走呢。”   流焰峰峰主暴怒:“老女人!你敢打我!”   他们打起来。   但陈虚已经心烦意乱,懒得去劝架了。   在前面的几位是内峰有些阅历的长老,他们大多已经半隐世,大风大浪看遍,所以现在也从容。   后面又传来声音,外峰的峰主们也依次赶到。   大家一看人齐了,神色凝重起来。   有人问陈虚:“掌门这是在干什么?”   毕竟身为三大主峰,长极峰是用来闭关之所,他身为问情峰峰主,又与裴御之交好,最有说话权。   陈虚知道个屁,面色阴沉:“急什么,等下不就清楚了。”   天堑峰这一晚格外的热闹。   紫气东来在殿宇上空,清冷月光流泻一地。   众人入殿,看到寂寥冷淡的夜明珠,看到中央清澈无暇的池,看到站在至高之位前,尚还年少的临时掌门,朝他们望过来。   雪衣玉冠,清华绝世。   “参见掌门。”一百余人,齐声下跪,声音洪亮。   裴景一一看过他们,对上陈虚质问暗恨的眼神,微微一笑:“诸位,今日我把你们召见过来,只为宣布一件事。”   “我将把十年一次的外峰比试提前,时间就定在一周之后。”   “并且,我将在这一次外峰选拔时,收徒。”   *   送走一开始非常懵逼,然后突然炸开的一百零八峰峰主。   陈虚神色非常复杂:“你是真的厉害。”   裴景道:“我已经跟师尊、师祖请示过了。”   陈虚有的时候是真的佩服裴御之的勇气,“所以这次外峰大试,就变成了宗门大比?内峰弟子一个场地,外峰弟子一个场地。”   裴景说:“是啊,他们是怎么想的,竟然以为我是要挑最优秀的人为徒,还非得给内峰弟子一个机会。他们不知道吗,人我已经内定了?”   陈虚已经佛了:“所以你真的,是打算收季无忧为徒?”   裴景低头笑了一下,意味不明:“可能。”   陈虚道:“师尊、师祖同意,我也懒得说了。”   裴景道:“你别急,这次大比可能还要拜托你操持。”   陈虚:“……”疲惫到生不起气来。   裴景笑弯了眼:“终南峰那个弟子,请一定要安排和我比试一次。记住,上阳峰张一鸣。”   陈虚:“……”你怎么不上天?   再送走陈虚。裴景听到了一声鸟叫,他站在天堑殿前,偏头,是扑腾着翅膀飞过来的小黄鸟。叽叽叽,飞到了他的掌心。大概是师祖的话让他现在心神有点恍惚,所以托着这只笨鸟——他低头,沉默很久后,笑了下后,轻声说:“看来天魔一族的事,要到经天院才能找到关键了。”   小黄鸟听不懂,困惑地眨了下眼。   裴景弹了下它的脑袋,心中有了决定,转身,往无涯阁的方向走去。 第70章 布阵   无涯阁。   楚君誉拿着笔在一个纯黑色无字的本子上, 朱笔勾画着什么。   裴景则坐在他对面,手指缓慢逗弄着那追随着他来的小黄鸟,一边出声道:“我刚刚,召集所有峰主到了天堑殿,将十年一次的外峰大试提前了三年, 定在七日后。”   楚君誉神色如常, 平静道:“为什么?”   裴景道:“近几月山门外有妖魔作祟, 我追究下去,发现它藏在我门中弟子的身后。”   楚君誉:“所以你打算这样引出它?”   裴景点头:“嗯。”   楚君誉挑了下眉,眼神望过来, 语气冷淡:“只是因为这个?”云霄紫玉珠, 上一世他只动用过两次。一次在师尊死后,一次在季无忧逼山之时。区区一个外峰比试,根本动用不到阵眼传令。   裴景的手停顿在温热的鸟身上, 他动用紫玉珠,最根本的原因是联系上师尊, 为了收徒一事。但一想到楚君誉对季无忧那毫无掩饰的厌恶乃至杀意, 裴景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黄鸟轻轻偏头,用嘴戳着他的手指。   裴景感到痛楚, 回神, 避重就轻:“还有另外的事, 你到时就知道了。”   楚君誉垂眸, 无声勾了下唇。   他避而不谈的话题, 只能是关于季无忧啊。   这本薄薄的书已经被他翻到尾, 该死的都差不多死了。   最后一笔杀气凛凛,朱红色如血,洇透纸张。   他微笑,眼底冰寒:“好啊,我等着。”   裴景有点疑惑地盯着他手里的那个本子,在修雅院就常常看楚君誉拿出来的,以前没多过问,现在他想转移话题,便道:“这本无字书,你看了一年了,还没看完吗?”楚君誉道:“今天看完了。”   裴景还没问。就见楚君誉忽然站起身来,他手中的纯黑色本子,周身燃起幽幽黑火,顷刻之间化为血红色的灰烬,散落在桌上,而后被风吹散。   “……”裴景,还真的看完了,可以烧了。只不过,他偏头看那些浮在空中灰烬,为什么是红色的?这是什么邪书。   楚君誉往外走,只道一句:“跟上。”   裴景怀里的小黄鸟早就吃里扒外,成为楚君誉的狂热追随者,一阵闹腾,蹭的裴景一手毛后叽叽叽飞了上去。   裴景在后,气笑了:“明天就把你卖去凤栖山。”   他抖了抖雪白衣袖,也起身,走上前。“去哪儿?”   云霄内居然还有楚君誉要带他去的地方?到底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出乎裴景意料之外。   楚君誉带他来了长极峰。   云霄第一峰,而穿过月色下银白清辉的桃花林,楚君誉所站的地方,正是他当初为破元婴时闭关的洞府。   裴景停下脚步,眼眸瞪大。小黄鸟也非常熟悉这里,站在旁边的桃枝上,一直叽叽叫着,彰显存在感。嫌它实在是吵,裴景干脆从树上把它拽下来,捏住了嘴巴,往前走一步:“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楚君誉道:“把手给我。”   裴景一头雾水,但还是放开了手里的鸟,把手给了楚君誉。   在楚君誉的脚下,以他为中心,漫开血黑之色的气流,八方聚散,像是一个阵法。裴景还在纳闷时,手碗就握住,猛地拽了过去。楚君誉从骨子里就有一股阴冷之意,手指也惨白得如同死人。裴景霍然抬头,却见楚君誉举起他的手,俯身,银色的发映衬红唇如血,牙齿狠狠咬在了他的指尖。   十指连心,痛也是痛的,但皮肉之痛对于修士而言不足挂齿。裴景人都是呆的,看着楚君誉静落的白发和半垂的眼睫,星光照亮他认真的神情,霎那间身边的风都温柔下来。   一滴血从他的指尖涌出,滴答,落到了地上。那似乎是阵法的中心,而后整座天极峰的草木在摇晃、颤抖,蛰虫在洞里瑟瑟发抖,小黄鸟也害怕地紧紧抱着树干怕被抖下去。   楚君誉在以他血作阵。   裴景心情复杂,甚至……心乱如麻。   动静变小,阵法成形。楚君誉睁开眼,手要松开。视线却不经意瞥见青年如玉掌心上,那一小片黄色的鸟羽。他神色冷淡,轻轻吹了一口气,将那片羽毛吹走。   而气息太近,于裴景言,就是一个落在掌心的吻。   “……”   疯了!   楚君誉松开手,跟他道:“你闭关之时,将血洒在洞府外。”   裴景被火烧一样,收回自己的手,贴着冰凉的衣袖,让自己冷静下来。小黄鸟被吓到了,哭唧唧过来求安慰,吵得他心烦,只想把这鸟烤了。故作淡定,裴景道:“你在长极峰施了阵?”   楚君誉:“嗯。”   裴景:“什么阵。”   楚君誉道:“杀人的阵。”   裴景气笑了,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你在我云霄,用我的血,布下杀人的阵,嗯?”   楚君誉看他一眼,慢慢道:“你的血是开阵和破阵的钥匙,闭关之时,记住将长极峰所有人遣散。在你出关之前,这里方圆一里内,无人敢靠近。”   他这一番解释,裴景算是明白了,那种郁闷一扫而散。莫名其妙的喜悦涌上心头,他眼中的光都亮了。“你这是在作阵护我结婴?”显而易见的事,楚君誉都懒得搭理他。   裴景心花怒放,甚至觉得旁边那只鸟的叫声都好听了,简直天籁之音,又悦耳又清脆。   耳尖通红,唇角忍不住上扬,但他从来都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心里乐开花,嘴上还非说一句:“其实不用那么麻烦,我若是闭关,云霄弟子畏惧我的威严,都自觉退散的。”   楚君誉再次饶有趣味地盯着他的耳尖:“你是不是很容易耳朵红?”   “???”裴景下意识摸了下耳朵,果然滚烫。   他打小就有一个很奇怪的点,害羞或紧张就会耳朵红,但几百年里也不见害羞紧张几次,所以久而久之他快忘了这特性。现在骤然被楚君誉说起,还要想了一想原因,想明白后,瞬间人都尴尬了——总不能说是害羞了吧。   不过身为云霄首席大弟子,表面功夫他还是有的,装作云淡风轻:“应该长极风寒,吹的吧。”   楚君誉道:“有意思,长极峰竟然比天堑峰还冷?”   裴景试图挣扎:“我已经习惯了天堑峰,不行?”   楚君誉笑:“行。”   裴景心情现在特别好。果然,楚君誉对他不是一般的情感。   那挺好,确认了,不是单相思。   只是贸然开口,是不是有些唐突。他云霄的掌门夫人当然是要天地为媒、日月为证娶回来宠的了。   于是现在裴景看楚君誉的眼神都泛着温柔,明亮如水。毕竟他的心上人表面上冷冰冰不近人情,实际上又温柔又贴心,虞青莲说的没错,栽了不亏。   在离开长极峰的时候,裴景就怀着这种柔情,开口道:“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快走。”   只是他以为的铁汉柔情,在楚君誉听来就是另一种滋味了。   青年的话和在风里,很软,甚至有一种撒娇的感觉。摘了颗果子的小黄鸟,差点被他的语气吓得抱不稳食物,见鬼了似的看裴景——它那又狂又坏讨人厌的主人改性了?   楚君誉失笑:“怕了?”   怕什么?裴景没搞懂楚君誉的意思,不过没事,他笑吟吟道:“外峰大试后我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就是其实我也心悦你呀——留在云霄吧,山珍海味、四时佳景,天材地宝,应有尽有。   只不过……裴景心虚地想,惊喜之前,你可能还要先被我气一下。   但不慌,问题不大。   在外人眼中高冷遥远的天堑峰主现在眼中溢满笑意,雪衣翻飞,回望过来的一眼,占尽风月。   楚君誉稍愣,凝视他,眼眸如血深沉浓郁,滟在黑夜里,缓缓笑了:“嗯,我等你。”   *   第二天清早,金日初升时拂晓的光落在迎晖峰山头,云霄一百八峰,每一峰弟子,无论在外游历还是在峰内修行,都被峰主传信或传神识,告知了一个让他们吓得站起来的消息。   ——外峰大试提前了!   ——不仅提前!这一次还是整座云霄的比试!内峰弟子一个场地,外峰弟子一个场地!可以说是给了所有人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安排,但峰主给每一个人传音最后,都有一句话,慎之又慎。   “切记珍惜,这或许是你们人生最大的机缘。”这句话重重砸在云霄弟子心头,他们纷纷站起身,眼中迸出热烈的狂喜之色。一时间整个云霄都洋溢在一种惊喜、震惊、期待的情绪里。   每时每刻,云霄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人在讨论这件事。   开口就是“你听说了吗,七日后……”   青迎寄居在羽毛内的神识,被赤瞳以涅槃之火超度,赤瞳告诉凤矜,青迎现在肉身虽灭,但神识尚在,对于鸟族而言就还有一线生机。凤矜的心也安下来,不再那么沉重。   既然事情已经交由裴御之处理,他还是可以放下心的。   在问情峰住了一晚,闲得无聊,又懒得修行,便找陈虚要点东西打发时间。   陈虚提防地挑眉:“你不是来盗取我云霄心法的吧。”   凤矜懒洋洋一笑:“我尚沦落不到这地步。你们云霄的心法,甚至——不如你们云霄的规矩出名。门规一万,戒律三千,听着都吓人。”   陈虚道:“入我云霄,这些规矩都是必须遵守的。”   凤矜嗤笑:“真的?裴御之那样子,可不像是一万规矩约束下长成的人。”   说起裴御之,陈虚就一肚子气,暗咬牙:“你把他当云霄特殊的人。不,你别把他当人。”   赤瞳听到一生之敌的名字,就困困的眼睁开,听到这句话,故作高深点了下头。   凤矜笑得优雅:“啧,裴御之那么不得民心,看来云霄真的要完。要是云霞真有一天完了,我不介意你投奔我凤栖宫。”   陈虚以前还顾及他凤帝的面子。但常年在裴御之身边带着,经天院又相处三年,对他的弟弟形象深入脑海。扯了下嘴角,从问情峰的书柜上,拿出一本当初从门下弟子那没收的话本来。   因为辣眼睛随便搁在了底层,现在终于重见天日,交给当事人看。   陈虚:“他不得民心,但是得你心啊。”   凤矜接过话本,语气慵懒:“什么心,揍他一顿的心?”   陈虚:“你自己看。”   他说不出口。   凤矜一身懒骨地靠着墙壁,和肩膀上的小红鸟一起看话本。然后最开始的一行话,就让他身体僵硬了。   第一节 “天榜定情”……天榜定情???   赤瞳也是识字的。   随着主人一目十行看完,一人一鸟都陷入了沉思。   凤矜做出评价:“要是我真和裴御之有那么一段孽缘,先涅个槃吧。”他转头,对赤瞳说:“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照顾好自己。”赤瞳沉痛地点头。   陈虚笑出声。   凤矜合上书,“虞青莲最初泼妇一样不许我穿红,怕让世人误会我与她有暧昧,大概想不到,红衣和白衣竟然才是一对吧。”他淡淡道:“不过早知道这样,我就听她的换了,其实金色也挺好看的。”   陈虚抬袖轻咳一声。笑:“你别抱怨了,其实裴御之估计也是不肯的。”   凤矜呵地笑了一声,把书合上,“走,赤瞳,我们去天堑峰。不能我一人被膈应到,这东西也得给他看看。”   陈虚忙拦住他:“你去天堑峰干什么。”   凤矜挑眉:“怎么,不允许我进?”   陈虚道:“以前随便你进,但现在不行。天堑峰有另外的客人。”   凤矜来了兴趣:“哦,谁?裴御之在金屋藏娇呢?”   陈虚:“……裴御之的哥哥。”   凤矜:“哟,那我更要去了。”   别以为裴御之在他身后,喊的那一声声“弟弟”他没听见。用头发丝想都知道不是什么好称呼。凤帝桃花眼笑眯眯:“认了哥哥啊,那他现在也是个弟弟了。”   陈虚:“……”   裴御之大概是第一次挖坑给自己跳吧。   凤矜逮着这个机会怎么可能放过他。   其实凤矜心里还有另一个原因。想知道住在天堑峰那个客人,修为如何?和他比试一下,又谁胜谁负。 第71章 回峰   凤矜来天堑峰时, 裴景正在处理七日后比试的事。   他看着一张张信笺, 眉头紧皱。   外峰的峰主们还好, 内峰那几个老油条简直不可理喻, 提出了一个又一个建议, 想方设法为自己门下弟子谋取益处。并且各种夸赞亲传弟子,几岁引气几岁筑基几岁名动四方, 在人世降妖除魔的功绩足足写了三张纸。   估计就是想打动他。   裴景耐着性子一一看完, 最后喃喃道:“谁要看你门下弟子多优秀啊, 再优秀能有我优秀。”   他这话说的很轻, 却还是被人听到了。   殿门外传来凤矜懒洋洋的声音:“是啊, 可优秀了, 毕竟是我经天院第一剑。”   裴景当初已经被陈虚告知此贱非彼剑了,但现在心情非常好,春风得意时对什么都生不起来气, 看凤矜这个弟弟也顺眼, 只是接他的话:“可不,百岁结丹,天榜第一, 跟你开玩笑的呢?”   凤矜:“……你有病?我在骂你你听不出来?”   裴景放下手里的纸,只问:“弟弟,你被陈虚赶出来了?”   凤矜终于有机会反击了, 温柔一笑:“不,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哥哥而已。”   裴景:“……”   凤矜催道:“快带我去看看。”   裴景说:“我的哥哥为什么要带你去看。”   凤矜下定决心要见那位神人, 抖了抖华丽的衣袖, 恬不知耻说:“你喊我弟弟不是喊了几百年吗,你的哥哥,也就是我的,我去见见自己哥哥怎么了?”   裴景:“……滚。”   话虽如此,裴景还是带凤矜去了天涯阁。   无他,他想做一个验证。   一直以来,无论是陈虚也好,悟生也好,虞青莲也好,每一个和他相识的人,对楚君誉都有一种来之莫名的亲切感和好感。第一眼看过去,就觉得熟悉。   这说明了什么——裴景心里乐开花,说明了他和楚君誉天生一对,有一种宿命感。   虽然和凤矜平时都是打斗居多,但也算是相处多年的朋友。   裴景想让他看一眼楚君誉,同时心里还有种的得意之感,他云霄未来的掌门夫人,就是那么好看又厉害。   行在云中横桥上,   凤矜心有期待:“厉害吗?”裴景毫不吝啬地夸赞:“比我厉害。”凤矜暗金色的眼瞬间放光,打起精神起来:“果真,你从哪认识的?”裴景摆手,掩住笑意:“哪有什么认不认识,他专门为我来云霄,我专门寻他去外峰罢了,缘分就那么莫名其妙。”   凤矜:“???”   为什么他听着这话有点不对劲。   他大概不知道今天的天堑峰主云霄掌门已经被爱情冲昏了头。   天涯阁前有一株桃花,枝桠茂盛,斜斜横过云雾,绽放在桥廊上方。花朵簇拥里,小黄鸟正在酣睡,脑袋埋进花叶里。在凤矜走过来时,鸟族之间奇异的感应让它醒过来,睁开圆溜溜的眼,睡眼朦胧抬起头,就看到一袭金红灿灿。   远在凤栖山遥远尊贵的帝王正站在它眼前。   “……叽?”它是在做梦吗?   而裴景见它醒了,伸手抄过,递给凤矜,开口道:“我给小红找的伴,你看如何?让它们好好培养一段情,生个小凤凰,那也是云霄和凤栖山的秦晋之好了。”   小黄鸟:彻底醒了!   在凤矜肩膀上来看好戏吃瓜的赤瞳:瓜吃不下去了!   两只鸟彼此对视一眼。   然后齐刷刷别过头去。   并在心中同时万分嫌弃。   这黄鸟是真的丑。   这红鸟是真的胖。   凤矜视线落在裴景手中瑟瑟发抖的鸟身上,意味深长笑了下,“别,云霄和凤栖山永结秦晋之好,还是不要靠它们了?”   裴景挑眉。   凤矜这才想起来来天堑峰的另一个目的,膈应裴御之,从袖子里掏出那个话本,倚着桃花枝,笑意风流:“御之,来看看我们天榜定情、相爱相杀的过往。”   裴景:“……”   他早就听闻过这无聊玩意儿,没想到现在居然见到真本子了。不过凤矜弟弟调戏人的手段实在低级,搁以前他就直接反击回去了。但他现在有心上人,自认是有妇之夫,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没心情做,正直推拒:“不了,你留着自己看吧。”   凤矜心里啧了声,只以为裴御之是不好意思。膈应他的机会难得,那就更应该珍惜了。于是凑上前,拨开桃花枝,含笑盈盈:“为什么?我觉得我们还是挺配的。”   桃花眼柔情似水,乍一看还真有话本上那风流妖孽的模样。   他手指扯着花枝,倾身,半个身体重量都压在桃枝上。   然后一股冰冷之气从云廊尽头传来,咔嚓,清脆的声音,长在天涯阁旁亭亭生长的桃树,就这段被拦腰折断。从中途断,树倒了下来。凤矜正心理想着膈应裴御之,没注意,被桃树砸了个满头。甚至身体前倾差点撞上柱。   “啾啾。”赤瞳吓了一跳。   裴景正饶有兴趣,想看他能逼自己到什么程度呢,凤矜膈应他,实际上是在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没想到就这么被打算断了。   凤矜捂着额头站起身,气得痒痒,瞬间暴躁,扶开一身的桃花,就往前方望去:“何人?”   就见不远处,无涯阁窗口处,烟岚似流风回雪。   楚君誉的指尖正划过空中,一道血色的刃。   裴景一边嗤笑,想着凤矜一点就炸的性子还真是一万年不会变,一边又想那桃花树是楚君誉弄断的?然后反应过来,凤矜刚才在调戏自己,所以……楚君誉生气了?!!这是吃醋?!!他再次心花怒放——哈哈哈,凤矜终于有一次行为不那么弟弟了。掩袖轻咳一声,按捺雀跃心情,裴景当然是偏袒自家人,训道:“你自己太重压垮了我云霄的树,你还想怪谁?”   而凤矜在看到楚君誉的第一眼,就已经没心情再去听裴景说话了。   隔着云空,隔着天光。站在阁楼窗边,银发三千的黑衣人,望向他的眼眸冰冷血色毫无情感。但他恍惚间生出一份熟悉,甚至生出一种与之一战的想法。   这位容易暴躁也容易恢复的凤帝,脾气瞬间消了,眼睛里散发出明亮的光,往前一步,高声道:“你就是裴御之藏起来的哥哥?”   什么叫藏起来的哥哥?   能不能别提哥哥?!裴景咬牙切齿,暗骂果然还是个弟弟。   凤矜对那边的黑衣人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我很欣赏你,我们出去打一架怎么样?”   裴景验证成功,他身边的人对楚君誉都挺有好感的,但是现在,他只想把凤矜拖走!   “要打我陪你打!”手下败将别烦我夫人。   凤矜说:“不了,跟你都打了几百年了。我对你哥哥更感兴趣。”   在裴景脑海中,哥哥已经自动用夫人代替了——感兴趣?!!对我夫人感兴趣?裴景恨不得掐死他,今晚炖凤凰,吃百鸟大餐:“你有完没完!”   凤矜探身上前,暗金色的眼眸里尽是亮光,充满战意,衣袍无风自动,上面金丝红线绣出的凤凰似乎展翅欲飞,“怎么样?”   楚君誉没看他,视线紧盯着在凤矜后面难得气急败坏的裴景。又看到裴景上前伸手狠狠拽着凤矜头发,雪衣青年俊美的脸上一片漆黑,远远望去,彼此间竟然有一种亲密默契感。上一世,他和凤矜的关系有亲密到这个地步吗?   凤矜抬手从裴御之手里抢回头发,也不回头,满心满眼都是楚君誉:“你要是同意,我们在天堑峰就能打一场。”裴景气到冷笑:“你做梦!”   看烦了他们之间的争闹。   楚君誉指间转动风刃,似笑非笑说:“你若能过来,我便和你比。”   赤瞳生无可恋,抬起双支翅膀捂住脸,不想承认现在这么丢脸的人是自己的主人。   凤矜眼中光更盛,骄矜懒骨褪去,反倒像一个好战的毛头小子:“好!”   裴景眼眸微瞪:“……不是。”   从云廊到窗边的路也就空中十米。对于天榜第二来说,自然是轻而易举。凤矜甩袖而去,却在空中骤然被两股莫名的力量阻拦,冰蓝色,黑紫色,掺杂骤风之间。凤矜唇角扬起笑容,只觉得这种考验轻而易举。掌心一摆,瞬间赤红色的凤火熊熊燃烧。   然后……   裴景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一幕。   早在经天院时,他就这么摆过凤矜一道,瞎编了一种灵力相融的秘术,水火相交辅以雷电能产生强大的力量。然后凤矜还真信了,自己把自己炸成了黑凤凰。当时年轻凤帝那种迷茫的表情,经天院每个人都有印象。   现在,好像旧事重演了。   凤矜出手就察觉到不对劲,但为时已晚。水火雷相遇,瞬间爆炸,空中发出一声巨响。凤火能焚烧万物,但楚君誉出手的雷和水都在六界之外。   在云廊上的裴景赤瞳和小黄鸟,就看到火花闪电耀眼白光,凤矜从空中一个不稳,往下坠,落到了下面的桃花林里。   裴景都愣住了,两鸟一人站在栏杆边,往下望。   凤矜修长的手指拔开错乱的树枝,发冠掉了,一头黑发毛毛躁躁,全然没了平日里金枝玉叶优雅娇贵的气质。   楚君誉手收回袖中,垂眸视下,道:“看来你没这个机会了。”   凤矜:“……”   气到不想说话。   裴景摇头,摸着小黄鸟的尾巴,喃喃:“这么混账的吗。”   *   游历在外的长梧大师兄回来了,对终南峰内的人来说是件大喜事。毕竟外峰大试,每一年自己峰内能有多少人入前一百,都是弟子门格外关注的。   长梧师兄现在筑基中期,哪怕在内峰,都找不出几个旗鼓相当的同龄对手。   是他们这一辈心中的楷模。   “师兄,峰主叫你去主殿一回。”早已芳心暗许的小师妹,红着脸小声道。   长梧冷淡地点了下头。他刚从外面来,还没换上门派衣服,一身的褐色长衫。头发规规矩矩扎起,面容平凡,但眼神坚毅,一看就是心性踏实的人。   小师妹娇俏地吐了吐舌头,道:“应该是为外峰大试的事,师兄你可要好好表现,虽然我们都很舍不得你,但内峰,确实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   长梧点了下头。   背过去,往主殿走的时候,平凡坚毅的面容上勾起一丝阴冷如毒蛇的笑。   终南峰主殿的瀑布直垂,打在礁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瀑布之下有白骨累累,只是没有人会知道。   甚至,现在知道了也无所谓。   他不再是当初那个没有天赋只能靠努力的人。   也不再会任人宰割。   主殿。   坐在峰主之座上,终南峰峰主面色如常,苦行僧一般的修行已让她能控制所有情绪不显,哪怕心中充满悲凉和愤怒,开口也是平静的:“五日后的外峰大试,你可有把握?”   长梧道:“师尊放心,徒儿这次,誓夺第一。”   他眼眸里掠过一丝晦暗,何止是外峰的第一,甚至内峰的第一他都要拿,要狠狠羞辱那些内峰弟子。   让上一次那些看不起他资质拒他门外的内峰峰主都后悔、都恼怒、都不得不过来求他。   终南峰峰主心中一声叹,不再看他:“那就好,你先下去吧,好好准备。这一次,掌门都格外重视。”   长梧道:“是。”   他在主殿有一间房,临近瀑布。   回到房内,在外人眼里踏实又平凡的年轻人瞬间就变了,浑身是一种不详诡异的血光。他关上门,站在房间内,沉默站了很久,突然就仰头,哈哈哈大笑起来。   笑够了,他往前走,动了动手指上纯青色的玉环,玉环上雕有青鸟盘旋的图纹,华丽尊贵。   咔咔咔,在房间的地上出现了一条往下的暗道。   楼梯一阶一阶隐入深处。   这个暗道通向瀑布的背后一个密布的房间内。   四个角落延伸出的锁链现在已经荒废,散落一地的青色羽毛,以及斑驳的血迹。   长梧神经质般的笑,低声道:“真是有意思,你们主仆残杀,倒是让我占了便宜。”   “哈哈哈哈,吃了青鸟的肉,又吸食了那个女人的力量,我看这云霄还有谁能与我为敌!” 第72章 蓬山神女   上阳峰。   季无忧睁开了眼。   他像是大梦初醒, 手指动了动, 冰冷又僵硬, 四顾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溢满寒气的石床上。张了张口, 想说话,最后喉咙堵塞般,哑了说不出话来。季无忧扶着脑袋,缓慢从床上走下来, 站到地上轻飘飘地, 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又渴又饿, 往门外走出去。   过门槛, 小腿似乎勾过一丝线,在他踏出偏殿的同时, 回廊屋檐的铃铛清脆响了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   季无忧人像是被定格在一瞬间, 猛的愣怔, 瞳孔缩成一点, 记忆如洪水蔓延涌入脑海。   晨辉照在他苍白虚弱的脸上。   铃铛的声音是恶魇。   他发出一声嘶哑极低的声音,痛苦地扶着柱子, 弯下身。   在铃铛响起的一刻,上阳峰的峰主就已经知晓,放下手中的事务, 赶了过来。就看到宫殿长廊处, 一个瘦弱的少年蜷缩在地上, 衣衫单薄,消瘦到只剩骨架,他手指紧紧插入发间。   上阳峰峰主皱眉,走了过去,喊了声:“季无忧?”   老者充满担心的声音响起。   季无忧猛地抬起头,脸庞瘦下去,他的眼睛就显得格外大,大到出奇,瞳孔漆黑此时含着一层泪,泪水冰凉,眼眸深处一线极重、极远的黑紫光。   上阳峰峰主微愣,他知道季无忧变了。迎晖峰比试时,误打误撞闯进来的小胖子,眼里纯澈懵懂,有吃有喝就能笑得特别开心。只是现在,扶着柱子,猛地抬起头的瘦弱少年,眼里是另一种神情。   一夜知人世,一夜知爱恨。   季无忧死死盯着眼前的老者,试图从以前浑浑噩噩的记忆里对应出他的身份。   上阳峰峰主叹了口气,看他这样防备的模样,道:“你刚醒来,尚有些不适应,先跟我来吧。”   室内一片宁静温暖,驱散了冷意。   安神香燃起,白色的烟雾袅袅在空中。   上阳峰峰主为季无忧披上了件厚衣,坐下后,稍拨弄了下桌上的炭火,缓慢道:“你可还记得你是谁?”   季无忧尚未回神,沉默不言。   上阳峰峰主叹了口气道:“你是我上阳峰弟子季无忧。\"   季无忧坐在他对面,一个字一个字轻声喃喃:“季无忧?”   上阳峰峰主颔首,目光悲悯慈爱,也不在说话,让他自己去回忆。   季无忧心空荡荡的。但是这个名字响在耳边的一刻,灵魂深处就涌出了一丝温柔。一个人坐在位置上,手指不自主地颤抖。   不多时有弟子过来,给峰主递上参与外峰大试的名单。上阳峰峰主皱眉,念起还有事处理,便跟季无忧道:“你先在这里呆一会儿。”   他要去通知裴师兄,毕竟季无忧是裴师兄特别看重的人。   上阳峰峰主离去。   房间里只剩下季无忧一人。   烟雾缭绕在周身,他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指,青白色,指尖似有若无淡淡的黑色。   无忧……   无忧……   记忆里有这么一个人轻声唤着他的名字,纯白色的光景里,模糊不见,但他清楚地知道她曾出现在自己的人生里,出现在每一个他濒临死亡的瞬间,或许是亭亭少女,或许是白发老妪,甚至可能是男人,可能是河边的一株草,或者拂过他脸庞的一缕风。   “你到底……是谁呢?”   “嗤。”   寂静的宫殿,忽闻一声笑。   季无忧猛地抬头。   只见香炉里的烟越烧越多,充斥整个宫殿,营造出了一种飘渺仙境的感觉。   那个在他昏迷时,无数次出现的蓬山路上端丽风雅的神女,从白色烟雾里走出,风姿绝世。   她梳着凌云髻,头顶斜插碧玉步摇,坠下深海纯白珍珠。碧蓝色的薄水长裙烟逶迤拖地,淡扫蛾眉,朱唇琼鼻,远远望去,一种冰清冷玉般的高贵。   季无忧浑身警惕起来。   神女往前走,步步生莲,眼神戏谑,声音带笑:“为什么要惊讶,我说过,我们会马上见面的。”   季无忧咬牙,眼眸望着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遇到危险第一时间抱头哭的小孩了。   神女忽然凑近,指尖轻佻地抬起他的下巴,往前闻了闻,而后意味深长地笑了:“天魔之子?——那么纯正的天魔血液,我几万年没见到了——这就是她选你的原因吗。”   季无忧还是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往后面靠。   碧蓝衣裙的神女勾起唇角,说:“还是个小孩子啊,那敢情好。少年人,我跟你做个交易如何。”   季无忧抿唇不说话,他打心里觉得这个女人可怕。   幻境里,昆仑蓬山上发生的事,让他深刻认识了这个女人清丽出尘的表象后,是怎样的扭曲血腥。   神女缓缓站起身来,衣裙曳地生花,不待他回答便笑道:“我助你觉醒你将我放出来,怎么样?”稍愣,她眼若秋水温婉,笑道:“或许我还可以告诉你,你口中的‘她’是谁。”   季无忧平静的心情被惊起大浪。   他呆呆抬头看着眼前绝色优雅的女人,吞了吞口水,才慢慢开口:“真的吗。”   神女笑起来,从容不迫:“真的。”   季无忧想起了那个漫天黑雨中持伞走出的书生。他们明明表现出的气质截然不同,但那个男人和眼前的女人,诡异地给他一种同样的感觉。   一个厌世冷倦烦躁,一个优雅端庄从容,但他们仿佛是一类人,骨子里是一样的。稍微回忆起那个生死颠倒黑白不分的村庄,季无忧就是一阵干呕,再看眼前的女人,心中惧意更甚。   但他真的特别想知道‘她’是谁,想见‘她’,说句谢谢或者更多。于是他说:“我要怎么帮你。”   神女满意地笑了:“我被陷害,困在了一个人的丹田里。你帮我杀了他,捏碎他的灵魂,我就能出来了。”   季无忧眼睛一缩,摇头:“不,我不能这样。”   神女挑眉:“为什么?”   季无忧皱起眉峰,大病初愈后神色苍白,但气势坚定:“这样是滥杀无辜,不对的。”   水蓝衣裙的女人一愣,而后笑出声来,散漫又诧异:“真神奇,一个天魔后人,居然还有这样的善良。”   季无忧抿唇,不做声。   神女说:“她要我保护你,所以我来了云霄。但我觉得,你需要的不是保护,你需要的是认清自己的身份。”她俯身,暗香浮动似是西昆仑的雪,好看的杏眼里带笑:“你是天魔一族,注定以杀证道,你知道吗?你们一族的法力需要靠鲜血堆积,你若是不杀人,你也就废了。”   废了。轻描淡写两个字,让季无忧浑身冰冷。天魔后人是什么他都还没搞清楚,这个女人似乎已经微笑着给他未来的人生做了判断。   如果说忠廉村那个阴郁的男人,让他告别懦弱,孑然一身,认清这个世界强者为尊的真相。眼前的女人,就是在把他拉向一个深渊。   季无忧咬唇,说:“我就算是杀人,也只杀这世间恶人。”   昆仑神女微笑,“世间恶人?有趣,善恶又哪是那么容易判断的。譬如你看我,是恶是善?”   她凑近,清丽温婉的美人面,撩拨尽天下男人心。   只是一转之间,肤色转青,獠牙生出,狰狞恶鬼相。   咚。季无忧吓到,碰倒了桌上的茶杯,浑身虚汗,屛住呼吸。   昆山神女一笑,又变了回去。施施然坐下,她现在没心思去跟这个小孩讨论这些,修长的手指扶开桌上灰尘,道:“我的要求和你的信仰并不矛盾。那个胆大包天吞噬我的人,就是个十恶不赦之人。”   她道:“你身为云霄弟子,难道不知这几日云霄山门外的几次血案?人就是他杀的。”   “你杀了他,也算是替天行道。而且,那个人还曾经想害你呢。那人名叫长梧,是你云霄终南峰弟子。”   季无忧震惊,道:“人是他杀的?!你口说无凭,我为什么要信你?”   神女眼神里掠过一丝暴躁杀意,但很快掩藏在笑意里,手指卷动黑发,身上轻佻和端庄并存,矛盾至极。   “你不记得了吗,终南峰,夜晚,你送信而来,推开门就昏迷了过去。”   季无忧隐隐有了印象。   神女笑:“他养了一只青鸟,要用人丹固魂,你就是他选中的药引。你要庆幸上一个人丹出了差误,咬伤了长梧,不然现在的你,不死也疯。”   季无忧直觉头痛欲裂。   被逼着去送送信,迷路,饥饿,断头的女人,然后黑暗里,有人扶起他,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声音沧桑温柔,给他指明了路。沿着路走,一扇石门。推开之后,留在他记忆的只有一双青年阴冷的眼。   第二天回到上阳峰他就生病了。   他记起来了!   神女道:“想起来了吗?就是他。云霄十年一次的外峰大试提前了,你去参加,我会助你,助你帮我……”   她温婉一笑,眼角沿生出血色的花枝,“杀了他!”   *   裴景和终南峰的峰主见了一面。   终南峰的峰主轻声道:“他参加了外峰大试,这一次应该是有备无患。掌门,我……”   裴景知道她失望至极,恨不得亲手铲除逆徒,但还是慢慢道:“你不用急,能把他引出来就好,剩下的事我来安排。”   终南峰峰主叹了口气:“出此逆徒,我也有错。”   裴景笑道:“你只是为人师罢了,他从善或从恶又怎是你能控制的呢。”   与终南峰峰主告别,又接见了几个山门外受此妖魔为祸的宗门长老。裴景安抚了一下后,御剑去了仙巷。按照那个凡人少年的指示,仙巷一处胡同尽头,老槐树下。   他下山自然是换了身装扮,就以张一鸣出场。仙巷多是凡人,所以街道也如尘世般热闹——各种小吃杂食,酒楼铺子,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颇有几分热闹。   看到卖糖葫芦的,裴景先去买了一串,结果人家只收灵石,倒是让他哭笑不得。   仙巷居住的百姓祖上都出过云霄弟子,自认仙人后辈,不肯重新回到凡世。   咬了颗糖葫芦含嘴里,裴景也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对还是不对——他突然又想起了许镜在紫竹林前跟他说的那番话。一个云霄弟子想着自在人间,一群凡夫俗子想着步入仙门。有点意思。   隐隐的,他的道心有了点改变。   老槐树下有个当铺。   深巷阴凉,午后风徐徐,吹得趴在桌子上的少年昏昏欲睡。似乎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还吧唧了下嘴。   裴景走过去,敲了敲桌子。   咚咚咚。少年一个激灵醒了,含含糊糊:“谁啊。”裴景清了清嗓子笑:“我是云霄一位仙人派过来的使者,过来打听消息的。”听到云霄二字,少年就彻底清醒了,眼放光:“你是云霄来的?”   同一年龄的褐衣少年笑出一口白牙:“如假包换。”   凡人少年裴景去找了他的爷爷。   老人家正坐当铺入门口的柜前,闲的没事,用鸡毛掸子清理桌面。听到帘子被掀开,眼也没抬,开口:“客人是来典当东西的还是来买东西的?”裴景微微笑:“都不是,我是来问你一点事情的。”   老人家放下鸡毛掸子,视线沉默望了过来。   人家毕竟是生意人,裴景怎么能让他亏呢。从袖子拿出来一块极品灵石,他自小入云霄,就没在金钱方面愁过,所以什么概念都没有,根本不知道极品灵石的贵重,俨然一副败家子的样子。   而老人本来阴沉臭着的脸,在看到那块灵石后,瞬间阴转晴,笑得跟花似的:“哎哟,小友要问什么,老朽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知。”   裴景坐到了凳子上,神色认真起来了:“你卖出去一张面具,你还记得吗?”   “面具?”老人想了想,道:“好像是有那回事。”   裴景道:“能不能把那面具的事跟我说一说?”   老人摸了摸胡子,转了下眼,慢慢道:“你说的是不是张女人的面具?”   “嗯。”   “这个吗,说来话长。好像是一个雨天。”老人陷入回忆:“雨下的很急,风也挺大,大晚上的,院子里的花架被吹散了,我睡得不安生,就出门打算把它扶起来。没想到,在花架下躺了一个人。浑身是血,受了重伤,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   “这地方是仙巷,修士凡人对半分,遇到仇家落到这地步也是常事。我心想着不能让人死在院里,招晦气,便把他拖进房中。还给他敷了点草药。一看,还是个僧人,年纪挺小。”   “那僧人梦里一直在哭,手指死都不肯放那个包袱。我就换了间房,去和我孙子睡了。第二天起来,发现他已经醒了,但魂都没了似的,昨天那个被他抱在怀里的包袱扔的老远,见了我,什么都还没说,先跪了下来。”   老人嘀咕一声:“也真是个怪人。他硬要我收下那个包袱,可看他那样,我就觉得包袱里的东西不祥,不肯要——僧人对我磕了好几个头,跟我说,那确实是个邪物,但因人而异,像我这种善人拿着它只会有善报,财源广进。”   裴景听到这,说:“这你就信了?”   老人抬袖咳了一声:“没,那时没信。但那僧人在我这养伤之时,我把那包袱里的东西挂到了墙上,是张面具,画的挺逼真,怪好看的,做装饰也好。结果啊,还真如那僧人所言,我那几日,赚了大几百灵石。”   裴景已经能猜想到后面的事了:“所以你收下了?”   老人摸了摸鼻子:“我们生意人吗,就图个吉利,而且我救了他,这就当是他的谢礼吧。那僧人没呆几天就走了,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别把面具卖给任何人。”   “那僧人去了哪儿?”面具佑护善人?——裴景只觉得好笑,一个僧人,慈悲为怀的出家人,都不是善人吗?   老人:“我怎么知道他去了哪儿。”   裴景直起身子,眼眸子紧盯着他:“可你最后还是把它卖了。”   老人的神情有一瞬间古怪,含糊说:“还不是你们云霄那位仙人非要强买?”   裴景笑:“说说。”   老人道:“一位云霄的仙人,其实算是我这里的老顾客了。时不时就来我这里低价卖一些阵法符纸的。有一天忽然就过来,向我买了那块面具。”   裴景冷声:“什么时候。”   老人道:“我也记不清,一月前还是半月前。但他来的时候,好像受了伤,手臂缠着布。”   裴景不说话。受了伤……大概是被咬伤的吧。至于时间,裴景已经可以确定了,就在那个终南峰叫玉明的弟子发疯之后。   老人说:“关于面具的事,差不多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他的眼睛已经长在灵石上了。   裴景把那块极品灵石直接推给他,说:“最后一个问题,我问你,那个僧人的眉心,是不是有一点红。”   喜笑颜开接过极品灵石,老人瞬间瞪大了眼,惊呼:“你怎么知道。”   裴景懒洋洋笑说:“你管我怎么知道。”   从椅子上跳下来,出门,阳光从槐树的枝桠里落在,少年的脸上却是一片冷意。   眉心朱红,僧人,只能是释迦寺的弟子。   释迦,佛门圣地,悟生所在的门派。   真有意思。凤栖山,瀛洲,云霄,释迦寺……是不是还有一条线索,通向鬼域呢?   他回了云霄,又马上遇到了上阳峰的峰主,说是季无忧醒了。裴景心想,这事还真是堆在一块去了。只是他觉得季无忧现在不一定想见他,或者敢见他,一直以张一鸣的身份,突然变化,他不一定接受的了。   吩咐峰主多加照看后,裴景到天堑峰主殿,用灵玉传神识,一给寂无端,一给悟生。   不过其实……裴景想,他们终究会在经天院聚齐的。   *   天堑无涯。   无涯阁。   楚君誉沉默站立,一片青色的羽毛自他掌心缓缓上升,而后一道强烈的光过后,星辉千丝万缕,无尽的长风中,羽毛化为光影,从长发到眉眼,在空中勾勒出一个少女的身形来——   乌发如云垂落,她身上的青色羽衣带着斑斑血迹,白皙的脖子上是一圈狰狞的红痕,血肉依旧翻滚。   楚君誉道:“睁开眼。”   伤痕累累的手指动了动,紧闭的眼眸睁开,少女身上稚气未脱,眼睛也是灵动有神的。苍穹之青的颜色,不谙尘世而又干净无暇。她有些迷茫地望了望周围,从空中下来,洁白的脚腕上也是未合的伤口,踩到地上是钻心的痛,但痛的麻木,她已经习惯了。   沉默望着眼前银发黑衣的男人,青迎却不敢说话。他身上那种毁天灭地的阴冷邪气,比她此生遇见的都要可怕,不自觉的想把自己的气息隐藏起来,呼吸放缓。   楚君誉道:“西王母在哪?”   青迎听到这个名字,身上的痛感就加剧了一倍,往后瑟缩了一下。   只是眼前的男人耐心和脾气似乎都不好,血色的眼眸望过来,神情冷漠,但杀气毫不掩饰。   青迎忽然一阵窒息感。   脖子处伤口还在,又被人隔空、紧捏。血液和骨肉都翻滚,痛楚撕心裂肺。   她张嘴,发出的却是鸟族濒死的呜咽。   楚君誉收手,开口语气薄凉:“西王母在哪。”   青迎倒在地上,扶着地,浮现红色水雾的眼眸慢慢变得清明。她因为喉咙受损,所以说话很轻,如游丝般:“……她已经死了。我肉身消亡,她也跟着死了。”   楚君誉笑了一下,眼底冰冷:“她若是死了,我也就不会问你。”   昆仑王母,蓬山之女,九世神明,又有了天道的力量,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死呢。甚至本来,就是永生的。   青迎瘦弱的手指一点一点握紧,瞳孔瞪大,脑海里只回旋着一句话。   ……她没死。她没死。   压抑在内心的怨恨、愤怒、委屈、绝望,这一刻再次铺天盖地。   她本以为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没想到最后死的只有她。   楚君誉道:“罢了。我留你还有别的用。”   青迎久久跪着,月色冰凉,发也冰凉。这位年纪轻轻惨遭灭族的青鸟族少族长忽然发出一声悲恸的呜咽,用布满伤痕的手捂住脸,从指缝间,渗出滚烫的泪来。 第73章 定情信物   陈虚把事情都办妥之后, 跟裴景汇报:“这一次宗门大比, 定在占地最广的玄云峰比武台。按照以往的规矩,七十二座外峰, 每一峰独占一个擂台,先由峰内弟子抽签,自由比试,选前五十再入下一回合。”   裴景道:“啧,真麻烦, 还得欺负小朋友。”   陈虚呵呵一笑:“我看你乐在其中。”张一鸣在上阳峰可是名人, 说起这个陈虚就来气:“你说你要入世, 你那叫入世吗?性子半分不收敛,说白了,就是换个地方继续祸害而已。”   裴景不赞同他的话:“你眼中的入世就非要去体验人间疾苦?——譬如五灵根入门,修为最末, 备受刁难,惨遭压迫, 这样才叫体验了一把人世?”   陈虚:“……”   裴景:“我在迎晖峰一年,种了田,读了书,收了妖, 并且凭高尚的品格,获得一众弟子的爱戴, 怎么就不叫入世了。”   陈虚被他的不要脸吓到了:“你确定那是爱戴?”   还高尚的品格, 呕了。   裴景已经变成了张一鸣的模样, 就像最初他入迎晖峰一般。干净利落的褐色短衣,黑色的朴实鞋子,头发剪短用草根能简单的扎成一束。唇角带笑,气质都是明亮轻狂的。   大概谁都不能把他和活在传闻里,遥不可及的天榜第一联系到一起。   跳下天堑殿前的汉白玉阶,裴景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转头问陈虚:“那内峰弟子在哪儿?”   陈虚道:“内峰肯定是要区别于外峰的,有不同的场地,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他苦口婆心地叮嘱:“还有,你最好不要暴露身份。”   裴景和他想一块去了。   师尊从小把他当掌门人培训,雪衣玉冠标准打扮,就是为塑造一个高冷威严的形象。实际上裴景觉得没必要,毕竟师尊自己就是个暴躁老头,还想培养出怎样刻板的徒弟。   而且用外表来威慑众人实在愚蠢,他向来信奉以德服人,用高尚的品质去获得爱戴。   不过,想一想自己在上阳峰的所作所为,裴景也有些不好意思,咳了声:“放心吧,不会的。”   小号放飞自我了那么久,还是别拖大号下水了。   去到上阳峰,告别陈虚,裴景跳下云鹤。   回洞府的路上,遇到上阳峰每一个同门看到他都是一脸复杂。   路途中有人叫住了他,是个模样清秀的女修,裴景记得她,刚入上阳峰的时候他养了一直灵鼠,后面就是托付给了她。   女修喊住他,道:“你是要回洞府吗,好巧,我也住那边,我们可以顺道一起走。”   裴景:“???”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边临近山崖处,只有他和楚君誉两个人。   女修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起先寒暄两句:“好久不见你,是出门历练去了?”   裴景客客气气:“是啊。”   女修手指绞着衣袖,有点懊恼,脸色绯红,但还是鼓起勇气小声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裴景偏头看她,眼里带点困惑又带点了悟。   果然,一个人的魅力是藏不住的,再低调也没用。   “你说。”   裴景以为又会收到千篇一律的告白。心中斟酌着怎么拒绝,毕竟他现在是张一鸣,不能崩人设。而且一份单纯的少女心思,处理得有分寸,温柔一点。   结果就看少女的脸,骤然通红,声音更低地说:“你知道楚……楚君誉,去哪儿了吗。我、我好久没见他了。”   裴景把心里的那一份温柔掐灭,笑了下,说话直白无情:“哦,你喜欢他?”   少女脸被被他吓到了,但脸更红,低下头,不说话。   裴景说:“那你可能是错许芳心了,楚君誉在人间已经有了未婚妻。”   “啊?”少女眼眸瞪大,掩不住的失落,却还是试图挣扎:“可我觉得他应该没有啊,我观察着他在上阳峰的一举一动,并没有与人间有过联系。”   裴景决定让她放弃,有模有样地说:“因为他未婚妻跟人跑了啊,所以他痛彻心扉,决定修无情道,才上云霄来的。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那么冷漠孤僻,就是被你们女人伤透了心。”   少女手都快把袖子揉烂了,半天才又是委屈又是难过:“这样啊。”   裴景又说:“你现在筑基都还没有,就想着道侣的事了,反省一下自己,脑子里都是情情爱爱,怎么修行!峰主让我们同门团结,以兄弟姐妹相待,所以你这是什么你知道吗,你这是□□。”   少女人都傻了:“……呜呜呜张师兄我错了。”   裴景没忍住笑出声来,这都信了?   通往洞府的路有点偏僻,两侧都是很深的草,绝壁怪柏丛生,风卷着衣袖,裴景懒洋洋道:“你再往前也看不到人的。先回去吧,大比就要开始了,你还有心思关注这些。”   少女刚刚被他那么一训,已经伤心欲绝了,听到他谈及大比的事,稍微提起点精神来:“张师兄,你现在筑基了没有?”   裴景说:“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少女点头,星星眼:“那你肯定已经筑基了,好厉害,百岁之内筑基的,我长到现在就见了你一个。”   裴景不好意思笑笑:“也还行吧。”百岁结丹要不要了解?   少女又道:“张师兄你这回肯定能入内峰。”   裴景笑了笑。   少女又道:“这一次比试,大家看好的,有四人。紫阳峰的步衡师姐,终南峰的长梧师兄,玄云峰临枫师兄,还有一人,便是你了。前三人上一次大比都名列前茅,张师兄,不要让我们上阳峰失望哦。”   裴景低头,看着少女明显失落但还是努力扬起来的笑。一时间忍俊不禁,说:“放心吧,我从来不让人失望。”   身后忽然传来沙沙的声音,似乎人的衣袂掠过地上的花草。只是这里临涯绝壁,路途狭窄难寻,正常人不会往这边走。裴景和少女同时回头,就看到翠竹低垂,扶开林间云雾,似带一身雪的少年慢慢走来。   衣衫蓝白色,黑发如瀑,少年眼眸浅色干净若琉璃。   “……”少女也吓到了,突然见到心上人,有了解他那么一段往事,惊喜过后是深深的复杂:“楚楚师兄,你是去哪儿了。”   楚君誉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看了眼她旁边的裴景,似笑非笑道:“哦。我去人间安葬我的未婚妻了。”   裴景:“……”为什么遇到楚君誉总是有这些破事。   少女:“啊?!”   楚君誉道:“你若是无事,可以先走了,我与张一鸣有话说。”   少女哦哦两声,心情更复杂,看向楚君誉的目光除了仰慕还有深深的同情。等人走后,裴景不好意思挠挠头,试图掩饰过刚刚的事,笑:“怎么不在天堑峰呆着呢。”   楚君誉视线带着审视,落在他身上。   裴景干脆坦白,正色道:“近日在外峰为祸的妖魔,似乎藏在我门中弟子内,我打算借此机会,将它逼出来。”   楚君誉淡淡说:“你知道那妖魔是谁吗。”   裴景:“大概知道,但是不确定。”   与青迎一同逃出来的,只有那位昆山的西王母,可尊贵为神祗,裴景不认为她会做出这等惨绝人寰的事来。而且他就说西王母这三个字怎么那么耳熟,虽然《诛剑》的剧情他没追到后期,但评论区盘点的,那些可能成为主角后宫的妹子,人气之首似乎就是她。蓬山神女,力量强大,身份尊贵。   容貌绝色,气质冰冷。这么一个清冷女神,简直满足了所有男人的幻象。   所以,开膛破肚,女主会那么血腥?   “不确定?”楚君誉似是笑了一下。却没说其他,从袖中拿出了一颗珠子。珠子晶莹纯澈,白玉如切脂,里面清晰可见有一点晕开的青色水滴,在日光下更显的精致完美。   “把它带身上。”   “??”裴景接过那颗珠子,入手一阵温凉。   楚君誉说:“或许,它会救你一命。”   这算什么?裴景卡壳半天,才反应过来——这算楚君誉怕他出事,所以专门给他的防身物?   或者说,定情信物!   一瞬间烟花炸在脑袋,上阳峰山山水水,天光云影都变的有意义,都变的明朗。   或许变回少年模样,总是少了些顾及多了分放纵,裴景没忍住傻笑出声,然后激动地抱了上去。   “谢谢!”   很用力,身高相近,所以他的下巴是搭在楚君誉肩上的。   就像迎晖峰那一年,随随便便勾肩搭背。   只是这一回肢体接触,他心里的情绪更为简单又愉悦,眼眸是难掩的笑意。   楚君誉一愣。裴景突然凑近抱过来,重力都压他身上,人都不由自主后退,伸出手揽住裴景的腰才站直。   只是这样的姿势都更为暧昧。   其实他们在云霄的第一个夜晚也曾拥抱,深夜枯井。少年身上青草初雪的气息一如当初,但带给他的感觉却变了。当日井底心不在焉想着,果然还是那么蠢。而现在心思沉沉、追溯不到底。   裴景喜欢他每一个样子,而少年模样是最熟悉的。   于是也没有一点拘束,笑出声:“楚君誉,你怎么可以那么好!”   楚君誉浅色眼眸掩去神情,语气淡漠:“我那么好,你还让我被未婚妻抛弃?”   裴景知道他在说未婚妻的事。可现在一点尴尬都不觉得,只是满心欢喜,他未来的夫人,一点都不比那昆山神女差吗。相貌气质天下第一,修为也深不可测,虽然总是拒人千里,但骨子里还是温柔的。   裴景凑到他耳边,带点风流笑意:“让你死了一个未婚妻,我赔你一个未婚夫如何?”甚至赔你一个掌门夫人之位。   说完其实有一点不好意思,耳朵滚烫,不待楚君誉反应,他收回手站直。   然后手指一划,空中的水汽凝结成一根长长的针,穿过珠子的最上方,成为绳索,自己给自己戴在了脖子上。而戴上的一瞬间,珠子里青色光似乎稍稍闪了下,裴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就是珠子里的人终于安下心来进入沉睡……等等,珠子里有人?   楚君誉却垂眸,思索着少年的那句话,一字一句重复:“陪我一个未婚夫?”   裴景挠挠头,说:“嗯。”   楚君誉看着裴景,看他通红的耳尖,笑了一下,低声道:“这算是你给我第二个惊喜吗。”   裴景人都要结巴:“算、算是吧。”   *   楚君誉在上阳峰没待多久,便走了。   裴景留都留不住,他继续往洞府走,边走边举着珠子对天光,眯眼看着珠子里那青色的血缓缓晕开,唇角一直上扬:“可以的,定情信物都有了!”   稳了。   只不过楚君誉这定情信物,为什么给他一种很压抑的感觉?不管了,心上人送的东西总是好的。   简单收拾了一下,翻出洞府里那快要发霉的外峰弟子衣衫,换上后,裴景拿了把木剑就打算出门。走出一步后,他忽然听到一声极轻的呜咽。   愣住,裴景低头,视线落在了脖子间的玉珠上。   青色光辉温润又纯澈。   似曾相识。   他刚刚是被高兴冲昏了头,现在冷静下来,也寻得端倪。   而那光似乎也是,想要向他求助,沿着绳索蔓延,在玉珠的外面,出现了小小的幻影,幼年时的青鸟——消瘦可怜,遍体鳞伤。一双粹青的眼眸,含泪含哀伤。   裴景停下脚步,便伸手握住这颗珠子,神情平静,声音极轻:“青迎,是你吗?”   这位青鸟族的少族主不再跟他说话。或许是因为他和凤矜相处时间过长,身上带了她熟悉依恋的气息,所以在她的掌中,她温顺地像是个孩子,一个在凤凰面前尚未成长未经风雨的小孩。   裴景道:“我带你去找凤矜。”   ……他心上人送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青光猛地一盛,珠子颤抖,冥冥中,裴景听到了少女微弱的声音:“不要”   她在阻拦他。   出于怜悯,裴景耐心跟她解释:“他是凤凰转世,按理来说,是你的长辈。你受了很重的伤,需要找他康复。”   青迎还是摇头,喉咙受损后,说话也断断续续:“不要,麻烦,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 第74章 昆仑   裴景皱了下眉:“你不用说对不起, 凤凰并不怪你。”   少女沉默很久,半天没有回话。   玉珠内青色的血液却慢慢流动, 如一滴眼泪, 凝固百年。   裴景问她:“当初西昆仑发生的事, 你还记得吗。”青迎声音虚弱,想说话,但伤口太深, 张了张口, 因为痛楚, 气若游丝, 组不成句子。   裴景心中叹了口气, 温柔道:“不用急。你先在珠子里好好修养,等伤好了我再问你。你若现在不想见凤矜,那就不见吧。”   青色的光微微闪, 似乎是一句道谢。她闭上眼,陷入长眠。   裴景将珠子放入衣襟内,往玄云峰走。外峰大试, 今日是抽签。他赶过去时,偌大的,矗立云海间的比武台已经占满了人。先是每一峰的内试。   上阳峰众人齐聚在一个擂台下,由仙袂飘飘的师姐为他们分发令牌。裴景走过来, 众人都默不作声地给他让出一条路——有内峰问情峰陈虚长老做后台, 惹不起惹不起。   而裴景平时都是这样待遇, 也习惯了, 一时间走的竟然还挺自然。   他这理所当然模样在有心人眼里,就更显的张扬跋扈了。   走到许镜身边,裴景发现许镜竟然也是一脸复杂地看他,摸了摸脸,问他:“我又变好看了?”   许镜叹了口气,摇摇头:“没,就是感叹在迎晖峰的一年,真是委屈你了。”   裴景满头问号:“啥。”   许镜憋不住了:“你竟然认识问情峰峰主,为什么不直接入内峰呢?我记得我们入门之时,有十个内峰名额,你完全可以争取一下啊。”   裴景算是知道了——陈虚和凤矜从紫竹林过来,让上阳峰众人证实了他的后台。   他转头朝那些暗戳戳瞧向他的弟子们,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唇红齿白,很是友好。   一众弟子:“……”哼!走后台的废物。   裴景收了笑意,低声跟许镜道:“这群人是不是脑子有坑,我哪怕是走后门进来的,实力也吊锤他们,打哭他们不是问题。不要命了,竟然还敢给我脸色看?”   许镜一听,还真是了,往后面看一眼。不少人耳朵竖的高高的,聚精会神想偷听他们在谈什么,但表面上还装的一点不在意,只是眼珠子一直在乱转。   许镜转过头,给他解释:“不一样,以前你有后台,觉得气愤的是迎晖峰弟子,但一年了,你差不多把他们收拾服帖,也没人对你有啥偏见。现在这些人,都是上阳峰的师兄师姐呢。”   裴景笑了下:“哦,这样啊。”   许镜作为上阳峰的百事通,什么都能说上一二,说道:“现在对你的评价还挺两极分化的。我们和你呆过一年,都了解你的实力,现在更是佩服你的品性——有那么好的资源都不利用,非要靠自己的实力入内峰,值得钦佩。”   裴景假装不好意思:“没有没有。”   许镜皱了皱眉,往后示意了一眼:“然后就是另一批了,这些上阳峰资历较长的师兄师姐们。他们觉得你就是个废材,有陈虚长老做后台都进不去内峰,实力得有多垃圾——恐怕迎晖峰大试和与肖晨的比试,都陈虚长老安排的,给你出风头的戏。”   裴景仿佛说的不是自己:“那我戏还挺多。”   许镜都不知道他怎么还笑得出来,恨铁不成钢道:“我们一起进上阳峰的弟子,付诸心血,到处宣传,硬把你塞进外峰四杰,你可不要让我们失望。”   裴景笑个不停,许镜简直是他的快乐源泉——他身为天下五杰之首,入个云霄外峰四杰还要靠虚假宣传。真是堕落啊。   许镜生气了说:“严肃点!”   裴景一秒正直,点头:“好,感谢大家的支持。我要是拿了第一,山门口摆两桌,请你们来喝酒。”   许镜:“……”喝你个头。   师姐依次发令牌,发到了他们这里,见他们聊的不亦乐乎,冷淡地哼了声。   裴景和许镜马上规矩地站好。   站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位筑基中期的师姐,样貌在美人如云的修真界都算得上上乘。柳眉如画,规规矩矩的外峰衣裙,碧玉簪,黑发柔顺。就是神色很不好看,说话的语气也不善:“适才我在讲规则,你们有听吗。”   许镜一见坏事了,赶在裴景前面小心翼翼道:“有听的,有听的,多谢无痕师姐。”   无痕师姐的神色稍微好转,但还是冰冷冷:“拿了令牌就去排队,喊到你再上去。”   许镜:“是是是。”   等那师姐走的有点远,裴景才问:“这谁啊。”   许镜翻个白眼,觉得他简直井底之蛙:“那是无痕师姐啊,我上阳峰第一美人你都不认识?我以前还跟你说过她呢——就是那个怕爱上裴御之所以一直不肯入内峰的师姐。”   裴景:“……哦。”   是的了,传言里,他是内峰偷心贼,风流断袖没感情。   许镜道看着师姐离去的倩影,嘀咕说:“不过这上阳峰第一美人,倒也名不虚传。”   裴景颇具风度,毕竟这是他曾近的爱慕者,夸就完事了:“嗯,不错。”眼光不错。   当然,若是虞青莲在这,估计得活活气死。   许镜低头一看自己的牌子:“四十三,估计要轮到好久才能到我了。”   裴景也瞅了一眼,七十二,说:“我比你还后面,我们现在可以去吃点东西。”   日头正晒,玄云峰的比武台旁一堆临时建起的篷子。一群人挤在那里,喝茶或者看戏。离擂台最近的篷子最热闹。裴景和许镜进去的时候,一群人正挤在一起,在下注。   远远就听到有人高声说:“猜这一局输赢没意思,不如赌个大的,猜猜这一次第一会是谁如何。”马上人接话:“你说的,赌大的,那就十块中品灵石起价。”众人嬉笑:“可以啊!输了可不准反悔!”   一群少年人心性都火急火燎,捋起袖子,就在桌上分了几块地。   “那行!我押终南峰长梧!”   “终南峰长梧啊,那可是匹黑马,上一次外峰大试好像名次就不低吧。”   “那上一次外峰大试第一的临枫师兄,怎么能忘?”   “临枫师兄不过险胜步衡师姐罢了——我押紫阳峰步衡师姐,紫阳峰和我上阳峰并列外峰之首,实力不会差到哪儿去。”   说到这,上阳峰的弟子颇为唏嘘:“也是无痕师姐,怎么都不肯入内峰,不然这第一指不定是谁呢。”   “你们都把人说完了,我就压个冷门吧。上阳峰楚君誉,知道吗?——或许也不算冷门吧,我听人说,这小子入云霄时就已经是筑基修为了。”   入云霄就是筑基修为,在场可没几人信,嗤笑:“你别不是被他的那些追求者洗了脑吧——骗谁呢,长得好看就是好,虚假实力都快吹成真。而且,他好像没报名吧。神出鬼没的,现在都没见过他一次。”   说起这虚假实力,几人笑着笑着,想到了一个人这笑容就挂不住了。   先呸为敬。   “我听说有人把长梧师兄,临枫师兄,步衡师姐,和张一鸣那小子搞成外峰四杰。没长眼吗?”   “张一鸣,听名字就和前面的人不是一个层次的。传言他跟问情峰陈长老有关系,什么狗屁关系,追溯几辈子才找出的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关系吧。”   “他也就欺负欺负迎晖峰那群小孩,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次叫他认清自己的实力。”   一字一句都传到了裴景的耳朵里。   许镜想:“他们还是太天真。”裴景却笑吟吟:“挺好的啊,知道我有后台,依旧威武不屈。这才是我云霄弟子。”   许镜寻思着他这话怎么怪呢。   裴景在人群边缘,拍了拍一人的肩膀:“兄弟,让让。”前面的人聊的正欢,回头瞪他一眼:“干嘛来的!”少年笑得灿烂,“来发财的。”前面的人不认识他,骂骂咧咧,还是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桌上乱成一锅,一块块灵石重重压下,众人捋起袖子,唇枪舌战,唾沫横飞。   “长梧师兄_信我没错,终南峰就靠他了!”   “我步衡师姐筑基初期圆满!即将破中期!”   “临枫……”   “梓琪……”   沸反盈天里,传出一声很突兀的少年的声音:“我押张一鸣,还有地没。”   “???”   众人安静下来,就看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少年,长得倒是眉清目秀,笑容明朗干净,就是说出的话有点没过脑。   做庄家的男子只以为是个冤大头,嘿嘿笑:“有地有地,你要压多少。”   许镜是后面挤进来的,就怕张一鸣进去挑事,气喘吁吁站到张一鸣身边,“喂……”,话还没说完,突然就感觉腰间一空。根本没带钱的裴景眼都没偏,把许镜挂在腰上的钱袋取了下来。用气吞山河,把钱压在桌子的一角,往前一凑,目光如电:“压我所有!”   众人:“……哦豁。”   许镜:“……”   你妈的,为什么。   *   许镜气得磨牙:“张一鸣!!!”   裴景笑嘻嘻:“别气别气,等着我村口摆两桌。”   他加快了脚步,怕许镜这么一个佛系好脾气青年都暴躁起来打他。   玄云峰的这片地很大,在山峰一处断层,篷子建的很高,有个小山坡。黄色的紫色的小花开满,蒲公英摇曳其间,裴景从山坡上跳下,衣袂卷动了蒲公英,白色的冠毛纷飞一空,有一朵落在裴景眼前,他笑吟吟地吹散。然后抬头,看到了在树荫底下,站着的,羸弱苍白的季无忧。   这是他们回云霄后第一次再见。   裴景有些意外,但毕竟是自己以后的弟子,他上前一步,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季无忧人都愣的,如果说以前对张一鸣是仰慕是亲近是感恩,那么现在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后,情绪就千变万化——成了敬畏成了陌生成了手足无措。甚至当初那种和他并肩的可笑心思也散了。   他呐呐开口:“张……裴师、裴掌门。”   裴景能看得出季无忧对自己的情感变化,书阎果然告诉他了,不过这样也好。   他敛了笑意道:“你也要参加这次外峰大试?”   季无忧抿唇,点了点头。   当初小胖子长成现在消瘦的少年,和所有玄幻文主角一样,有一双坚定漆黑的眼。   裴景道:“也行,你好好表现,我看好你。”   裴御之的鼓励让季无忧朦朦胧胧心生了一丝胆怯,然后又被那种变强的欲望战胜。那个古怪村庄里癫狂恐惧的情绪散去,他也慢慢清醒过来,犹豫很久说:“裴师兄,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景道:“你不记得了?”   季无忧低头:“嗯。”   只是现在的主角还太年幼,撒谎都撒的错洞百出。裴景知道他还记得,却不拆穿他:“也没发生什么,你被那个妖怪控制了神识而已。现在出来了,也就没必要去想这些了。”   季无忧声音更低:“嗯。”   裴景问:“你是几号?”   季无忧说:“七号。”   裴景道:“那快去擂台吧。\"   季无忧所:“是。”   衣衫单薄瘦弱的少年。走了没几步,忽然又转了过来。   裴景想,他真的成长了很多,从当初呆呆傻傻的稚子,变成现在会隐瞒会试探会期盼的少年。裴景手里摇着花,视线也和他对望,笑道:“还有什么事吗。”   季无忧说:“对不起。”   少年的声音散在风里,裴景了然,道:“或许,我应该替虞青莲为你说声对不起。”   季无忧腼腆苍白地笑了笑,没说话。   转过身,笑容却慢慢淡了下来。前往擂台的路,逆着风,云雾薄凉,他听到脑海里那个女人散漫又有趣的笑。   “你这又是何必?”   季无忧心里不理她。   神女道:“你那一日是真的想要不顾一切走出去的吧,包括牺牲他们的命。啧,天魔之人没觉醒都是自私的。”   季无忧为自己辩解说:“我只是想活下来。”   神女意味深长的笑。   季无忧慢慢握紧拳头,说:“那个世界,没有人会帮我,我只是想活下来而已。”   神女嗤笑:“是啊,你没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季无忧看着自己薄的似乎只剩一层皮的手,青色血管里流动沉睡血液,一直低声重复:“那个时候,我没有办法。我只是想活下去。”   神女似乎窥见了他的未来,散漫敷衍笑道:“你没错——修真的道路就是那么残酷,命运无常,真的会面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地步。师徒反目,夫妻相残,诸般事太多。活下去变强才是关键。”   季无忧抿唇。   他不怪虞青莲——   只是这以后,再也不会信任何人罢了。   神女的话至此,想到了其他的事。她现在是幻影,端庄优雅坐在云端,水蓝色的羽纱衣衫随风,荡漾如深海的波。修长的手指卷动长发,视线却深深地望向了裴景的方向。红色的唇角勾起,笑意都带了分狰狞。   她好像……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   裴景的对手,被他三秒钟搞定。迎着所有人咬牙切齿的目光,他从擂台上跳了下来。现场都是师兄师姐,没一个为他高兴。只有许镜,脑子里全惦记着他的钱,裴景赢一场他就松一口气。   “你下一个对手是谁?”   裴景道:“我怎么知道。”打就完事了。   各种看他不爽的师兄在旁边阴阳怪气说风凉话了。   刻意提高声音。“你们听说终南峰那边的比赛了吗。好像长梧师兄一上场,不出一息,他的对手就屁滚尿流投降走了下去。”   “对啊。还有更厉害的,步衡师姐那边……”   因为是峰内比赛,所以长老峰主们都没来,是由几位年长的师兄师姐们组织的。他们年岁已过,筑基无望,心生嫉妒,自然规矩捏的死死的。这样简直是全方面保证了公平性。   不过也因为峰主不在,弟子们无法无天,说什么的都有。最为诡异的是,猜他和陈虚的关系,有人说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有人说可能是一面之缘小恩小惠,当然最奇葩的,是以为他是陈虚的鼎炉。   当然这个说法实在阴暗,提出来的那人被打了一顿后就再没发言。   裴景听着他们嚼舌根,懒得理。   现在只是小试牛刀罢了,他等着那个终南峰的弟子呢。   回到玄云峰给他们准备的房间。   裴景忽然感到脖子处一阵凉意,把项链拿出来,一阵耀眼的青色光芒过后——那个才沉睡一天的少女,苏醒过来——而裴景也是第一次,真真实实看清楚了这个青鸟族少族主的模样。   年龄不大,身体娇小,细白的手臂上全是伤口,一点没有青鸟一族的暴戾和凶恶。相反,青色瞳孔纯澈,嘴唇苍白,黑发落在脸侧,显得很虚弱。   “你怎么醒了?”   青迎是被那种让她心悸的气息给弄醒的,如深渊泥沼噩梦,浑身都在颤抖,但她现在已经可以平复心情。喉咙处出的伤口在愈合时更为疼痛,她发不了声,于是用手指,在空中,把想说的告诉裴景。她的指甲脱落,手也骨折几处,非常狰狞,血迹慢慢浮在空中。   很淡的字迹。   “西王母,长梧,终南峰。”   “杀她,不死,面具。”   裴景却能猜到她的意思:“西王母在我终南峰长梧的身后?”   青迎摇头:“内。”   裴景:“她在长梧体内。她是不死的,消灭它,需要借助面具?”   青迎点了下头。   和裴景猜想的差不多,裴景不想让她废力太多,问:“西昆仑青鸟灭族后,你和她一起逃出来,是不是她控制了你,让你为她杀人?”   青迎闭眼摇头。   裴景道:“她控制了长梧?让长梧为她杀人。”   点头。   裴景:“她杀人做什么,还把那些人五脏六腑挖出来。”   青迎神色隐痛,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深的哀伤:“吃,秘术。”   裴景:“她吃那些内脏,以秘术修炼功法。同时,还培养人丹,来为你固魂?”   青迎沉默很久,点头。   裴景这下子觉得有趣了:“她还帮你固魂?我听凤矜说,你们当初关系还挺好的。”   青迎不言。   裴景慢慢道:“但是她是你灭族之人,对吗?西昆仑青鸟一族都死于她手。她帮你固魂,控制长梧养人丹给你服用——但你挣脱控制,让那个人丹清醒了过来,你支配着那个人丹,跑出去,在终南峰主殿咬伤了长梧,却借此告诉他对付西王母的办法。”   “那个你早看到的……面具。”   只是后来长梧对付了西王母,也没有放过她。或者青迎一早就知道的,求一个同归于尽罢了。   裴景停了很久,只轻声问:“昆仑蓬莱山,西王母曾对青鸟一族有恩,世代交好,传为佳话。我记忆里的蓬莱神女,也不是这样的。凤矜说有一世西王母灵根全无,早早夭折。和你们青鸟一族,有关系吗。”   “她为什么会对青鸟一族出手。”   他的话落下。   青迎缓缓闭上了眼,泪水溢出来,流过满脸,混杂着血迹斑驳。   欲呕的心情翻涌而来。   皑皑白雾里神隐的蓬莱山,沾露欲滴清晨的行人道。壁画里雍容华贵的王母,当初一回眸,也曾笑得如少女般无暇纯净。林间携花过,水蓝衣裙掠过昆仑的春。青梅白瓷碗,梅花雪中酒,数世羁绊,相救相知,此生挚友。   最后抵不过,命运的无常,人心的叵测。   昆山黑暗无尽的夜晚。风吹得很大,她心神不安,着衣去宫殿寻她。还未到,先闻到了血的味道。踮起脚尖,年幼的少族主,望窗口处望。   那一幕,至今让她手脚冰冷,惊慌绝望,脑袋爆炸一般疼痛!   她看到血流成河。   她看到阵法森冷。   看到高高在上的少女被人捆住手脚。   看到她脸上是痛苦是狰狞,是愤怒,是无尽的恨和痛。   西昆仑狂风暴雨,灯影绰绰,映在墙壁上几头巨鸟的影子,癫狂又贪婪。   她看到族中长老,化为巨鸟——在分食神明。   颤抖地伸出手。   青迎在空中一字一字写。   “吃,秘术。”   “神、明。” 第75章 我出来了   裴景沉默地看着她的眼泪, 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   青鸟一族血脉源自孔雀。   孔雀明王,当初试图吞噬佛祖的大鸟,又怎么可能都是善类。他问:“青鸟族的几位长老, 靠分食西王母血肉,来提高修为, 一直都瞒着你吗?”   青迎伸出颤抖的手, 却在空中停住, 许久, 缓慢点了点头。   裴景道:“你现在神魂还很虚弱, 先好好睡一觉吧。等睡醒了,一切都结束了。”   青迎神色哀伤望着他。翠青色的眼眸写满担忧。   裴景朝她温柔地笑了下, “不用担心,到时候,我会让凤矜带你回家。”   她苍白的唇角扯出一丝笑,张张嘴,气息很虚, 每一个字都似乎是穿破喉间血肉, 沙哑出声。   “谢……谢。”   青鸟陷入沉睡。裴景握着珠子想,西王母竟然黑化了,但他更好奇的是,为什么千面女能有压制西王母的力量?   还有, 楚君誉知不知道这珠子里面有青迎的灵魂, 或者, 就是因为有才送给他的?   送了个活人给他……   裴景无奈地笑, 小声道:“你也太随便了吧。”   上阳峰的比赛对裴景来说,其实没必要大展风头,随随便便拖点时间让人家小朋友也输的光彩点。   随着他接连获胜,许镜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大。每次他一跳下擂台,就火急火燎地跑过来,这次尤其热情,甚至兴奋到先给了他一拳:“张一鸣!你进前五十了!”进前五十,就意味着入了下一轮,可以和外七十二座峰的英雄豪杰一战高下。   裴景心中感叹终于这结束了,看许镜毫不掩藏的兴奋,让他没忍住问:“你那么稀罕你的那些灵石,是老婆本吗?”许镜听他说起就肉痛,瞪过去:“何止老婆本,棺材本都在里面了。”   裴景笑着往外走,下了擂台后,甚至没回头望一眼。   而他身后一众上阳峰的师兄师姐们气得牙痒痒。   临时来的还有别峰看戏的,啧啧称奇:“这张一鸣那么狂的吗?”   有人道:“不过好像也有点狂妄的资本啊。”   上阳峰知情的弟子酸了,说:“他一直都这么狂,眼高于顶,就没把人放眼里。呵,我等着他出了上阳峰,被揍的爹妈不认。”   比起外峰大试这样不受重视,内峰场地可谓是火热朝天。比起外峰弟子单一的剑术比拼,内峰弟子拥有的资源更多,接触到的功法也更多——往往各有各压箱的法宝。比赛场上刀光剑影、阵符玄妙,折花摘叶,精彩绝伦,看的下面的人目不转睛。   而长老峰主端着姿态,遥坐高台,却明显心不在焉。他们视线一直在峰入口处打转,半天没看到裴御之的身影,越等越心急。   有人提出疑问:“掌门不是要收徒吗?不亲自来看看的?”   众人眉头一皱,也都觉得不对劲。   “你们想太多。”内峰唯一的女峰主笑起来,声音娇媚:“说不定是嫌麻烦吧,他一直都是这个性子。到时候把第一送到天堑峰去就是了。”   内峰的长老们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读出了无可奈何的情绪。说起来,他们也算看着裴御之长大的,对他的性子有点了解,摇头感叹:“这大概是云霄历史以来,最随便的收徒了。”   而他们惦念的掌门,现在正在问情峰。裴景来找陈虚。“我要你第一场就给我安排我和长梧比试,你弄了没?”无视问情峰的阵法,褐衣少年直接走到了峰主之位前。   陈虚正在整理名单,被他这么凑近,吓一跳,差点把一手的纸砸他脑门上。其实一般的比试,根本不用麻烦问情峰主,这一次特殊就特殊在掌门要收徒。   因为裴御之莫名其妙给他搞了那么多的事,陈虚恨得牙痒痒,但也还是从一叠纸张抽出了一张,道:“知道,第二回 ,第一场就是你们。”   那张纸上有长梧的画像,平眉鹰鼻,容貌生的平凡,眼神却凶恶。看起来可不像是终南峰峰主所说的良善之人、   裴景伸手拿起,嘀咕:“就是他吗。”   陈虚拿着笔,说:“你一个外峰弟子这么光明正大进问情峰成何体统,赶紧给我滚出去。”   裴景道:“居然都有画像,那我的是什么样,你给我翻出来看看。”   陈虚没好气:“还能怎样,丑呗。”   裴景非不信,动用法力在数千张纸中,找出了自己,结果大失所望。画师连他千万分之一的帅气都没有表达出来。最后还是裴景亲自动笔,重新画了幅,不过画了一个脸后,他就卡了。在陈虚凉飕飕的目光下。只能干脆破罐子摔碎地在脸上空白的地方写了个帅字。   “……”陈虚忍不了,拔剑要把他赶出去。   他们在这边吵闹。   凤矜施施然走进宫殿来。   上次天堑峰遇挫后,这位凤族新帝非但没有气馁,反而兴对楚君誉趣更大了——但是裴景怎么可能由着他去骚扰自己未来夫人,直接在天堑峰前布下阵法,他敢过来就烧了他的鸟毛——闲得没事又没架打的凤矜,干脆就在问情峰长住了。   他走进来时,陈虚手里的纸张飞了,落到了凤矜手里。   看清楚后,和肩膀上的神兽大人一起发出了冰冷嗤笑。   “厉害啊,裴御之,你现在是在云霄外峰混的风生水起呢。”   裴景帮陈虚把问情剑收回去,听凤矜的话本想说两句,结果他胸前的珠子骤然冰凉,那种近亲情怯的颤抖和惶恐,沿着绳索传到裴景脑海中。于是顺带着,裴景看凤矜的眼神都变的非常复杂。凤育九雏,孔雀生青鸟,按辈分来说,青迎算是凤矜……孙女?   凤矜把纸放在桌上,对上裴御之的视线,瞬间浑身寒毛束起,警惕:“你干嘛?”   裴景错开话题,问他:“你打算在云霄待到什么时候?”   凤矜挑眉,呵地冷笑一声:“你不知道一句话吗?请神容易送神难。”   你算哪门子神,顶多个神经病吧。但碍于青迎的缘故,裴景没怼他,只是意味深长告诫他:“都是那么多个孩子的娘了,你能不能稳重点。”   陈虚:“……”他们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赤瞳:“???”   在凤矜炸毛前,裴景先走了。   留下问情殿在一团涅槃之火中瑟瑟发抖。   陈虚护着自己的书,心里把这两瘟神都骂了个遍。   而赤瞳在裴景走后,有点奇怪地转头看了一眼,清澈的眼眸里泛着疑惑。   陈虚忙着很,对外峰比试的事一点都不看重,匆匆定好,便离开。   凤矜只是过来要点东西看。   很快问情殿便空了,橘黄的日光过窗面,落到地上,把烟的轨迹都照的明晰。空无一人的问情殿,在虚空缓缓出现一人身形,她坐在桌边上,衣裙扶了一地。洁白的手指一页一页翻过那些名册,红唇勾起:“凤凰也来了吗?倒是有意思了。”   “只是再有意思,该死的都要死。”   她的手指掠过那些文字。   第一回 合,终南峰长梧对上阳峰张一鸣。   血渗入纸张,张一鸣,缓缓变成了季无忧。   *   楚君誉把珠子送到裴景手中,便在无涯阁内不出去,对天堑峰外发生的所有事,毫不在意。   长风卷动窗幔,也撩动他银色的发。他的手背上停了一只黑色的蝶,翅膀扇动闪烁星辉,远看华丽绝伦,近看却只见翅膀上狰狞的恶鬼相,这只蝴蝶浑身都是腐烂血腥之气,却与青年的气质诡异融合。   楚君誉饶有趣味:“天郾城那帮老家伙终于开始有动作了?”   黑色蝴蝶动了动,似乎有话传出。   楚君誉淡淡一笑:“我出来了那么久,他们现在才敢动心思。这样懦弱胆小,倒是和他们的主人一样。”   黑色蝴蝶继续颤动翅膀。他垂眸,轻声说:“不用防。天魔之主,觉醒不觉醒,都是废物。甚至,我等着他觉醒。”   说罢。   蝴蝶飞至他指尖,然后成为一滴血,渗入皮肤之下。   楚君誉往天堑峰外望了一眼,翠色山峦隐在云潮雾海中。   这个位置他非常熟悉,不过前世今生,两种心情。   他不知道裴景在搞什么,可只要一想到是关于季无忧,心头便涌起烦躁杀意。   上次被他翻动的日记,裴景恼羞成怒下全部烧了,但在无涯阁,每一处都算是少年时的痕迹。   楚君誉睫毛垂下,遮住血红的眼眸,手指把玩着挂在墙上的那个小泥人。   “你给我的另一个惊喜,我绝对不会喜欢。”   *   第一轮终于决出名单。七十二峰,各峰五十名弟子,共三千六百名,竞争外峰前一百入内峰的资格。每一年外峰大试耗时都非常久——因为第二回 合,每一场比试,都是在众目睽睽下的。   比赛当日,晴光大好,仙鹤排云而来,内峰的长老们臭着脸依次到场,不过他们高站云端,下面的弟子只能仰望见他们的翻飞的衣角,眼里脸上都是深深的敬畏向往。   陈虚领头,往后看了他们一眼,微不可见扯了下唇角——这一届内峰长老们就是这眼高于顶的破性子,上次外峰大试,一个弟子都没看上了。这一次要是再一个都看不上,怕是要被狠狠打脸。   陈虚道:“请你们把这事放心上。”   问情峰主说话还是有威慑力地。虽然内峰的三十三位长老非常烦,只想留在内峰看自己弟子如何夺得魁首,但还是忍着不爽,依次落座。   金锣一敲。   山东面百鹤齐鸣。   同时,擂台两边的战鼓被人击打。   听到声音,兴奋不已的诸多外峰弟子,瞬间安静下来。接下来是冗长的比赛规则,云霄的所有规则基本上都又细又长,得说一个时辰。   裴景听得索然无味。   许镜第一轮就被刷了下来,不过他本来就是佛系修仙佛系比赛,也没太上心。心心念念惦记的是裴景坑他的那笔钱。现在到了第二轮,逐渐忧愁起来:“你到底行不行啊。”毕竟七十二座峰,每一峰都有了筑基的师兄师姐,张一鸣跟他们比起来,年龄上有点吃亏。   裴景:“为什么不行。”   许镜愁大发了:“你说你要是赌的是能不能入内峰该多好,筑基期的师兄师姐也就那么十来位,可以你赌的是第一啊!你拿什么跟他们打!”   裴景安慰他:“放轻松,不过是一次小比试,钱没了可以再赚,那个时候气势输了那就是一生的恨了。”   许镜怒吼:“因为那不是你的钱!”   他们在讨论别人。   别人也在讨论他们。   终南峰弟子这次可谓是扬眉吐气,毕竟终南峰地处偏僻处灵气稍弱,在七十二座峰算是实力偏差的,以前大试可都没那么风光。小弟子们众星捧月,围绕着长梧,各种吹捧。   “长梧师兄,这次誓夺第一了。”   “我观察了其他人,都不是你对手,师兄一年比年优秀,这次一定能入内峰。”   长梧面色稳重,没理他们,但眼里尽是得色。   往周围看了一眼,露出一丝轻蔑。   吃了青鸟血肉后,他根骨重塑,现在已经是筑基后期,内峰都少有敌手。更何况吸食了那个女人的神魂,把她封印在了自己丹田内,天地灵力源源不断在丹田聚集,他的修炼畅通无阻。   右手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翠绿扳指,长梧嘴角勾出一丝自信又贪婪的笑。   何止云霄,他的名字,终有一天会出现在天榜上。   弟子们还在说:“若是上阳峰无痕仙子出手,可能与长梧师兄还有一战的可能。但她……唉。”   说道无痕仙子,众人便不由想到了另一人。   只是那一人甚至不是他们能想象的。   弟子们唏嘘。   有人却不乐意了,是一名女修,女人对女人总是更加严格。   她冷笑讥讽:“你们叹什么气,我看她就是装模作样,还不入外峰怕陷入情爱,戏太多了——陷什么狗屁情爱,自己在外峰有一点名头被封个第一美人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进了内峰又如何,别说天堑峰,怕是问情峰她这辈子都进不了几次。”差点拧破袖子,女修继续酸道:“妄想谁不好,妄想大师兄?呵,山鸡真把自己当凤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裴师兄什么美人没见过。就说天榜第五的瀛洲岛主,扶桑仙子,聂无痕比得上人家一根头发?内峰那么多师姐,估计都把她当笑话看呢。”   男弟子们擦汗,这师妹糊涂了,扯什么扶桑仙子,对他们来说吃了雄心豹子胆都不敢奢望。   对于外峰男修而言,第一美人聂无痕是他们心中的女神,听到心上人被说难免不愉快,但毕竟是自己峰内小师妹。还是得让着的。于是纷纷开始转移话题。   “无痕仙子没有参加,上阳峰这次看好的,好像是个入门不足两年的新弟子吧。”   “叫张一鸣吧,还说是什么外峰四杰。假的吧。”   “我……我听说还和问情峰主有一点点亲戚关系。”   这话一出,众人瞪大眼,纷纷倒吸口凉气。然后纷纷四顾,想找那个少年的身影。   长梧也听见了。   他往上阳峰那边看过去,就看到有两个少年特别显目,都穿着蓝白色的弟子衣衫。   一人絮絮叨叨满面愁色,一人笑容散漫云淡风轻。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知道谁是张一鸣。人群中那个少年自成风景,气质明亮,长相出众,甚至身份尊贵。   长梧心中就涌现了密密麻麻的恶意,嫉妒又阴狠。   在云端念规则的长老合上书:“最后。比赛是两人之间的事,死伤不论,其余人等不得插手。”   规矩说是死伤不论。但云霄历年来,都没出现过死人的事。   毕竟……云霄的门规就摆在那里。   简直是自相矛盾。   季无忧在人群的最末端。他心不在焉,视线往前望,总是不由自主看到张一鸣,或者说裴御之。   他曾经也在想,他要怎样才能有张一鸣那种明亮的气质和视众生为草芥的轻狂。   现在明白了,他怎样都不能有。   这些是先天浸润出的,举世瞩目的绝世灵根,无与伦比的尊贵身份,有些人一出生便带着万丈光芒。   人和人,从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   他身后是西王母的魂。   手捧香炉,神女眉眼如画,说:“你为什么要嫉妒他?按天赋,你并不比他差。”   季无忧轻声说:“不光是天赋。”他心想,你不会懂的。因为你和裴御之都是一类人,光芒万丈,照的他仿佛阴沟里的老鼠。   西王母微微笑,不想懂,也懒得懂。   “嫉妒他,那就杀了他呗,人死了,就什么也不是了。”   季无忧皱眉:“他对我有恩。而且,我不滥杀无辜。”   他的嫉妒,只是加强了变强的欲望而已。   西王母道:“你不是不滥杀无辜,你只是找不到让自己心安的理由。”   季无忧想反驳,但哑口,选择沉默。   西王母道:“你终有一天会变得不需要理由的。”因为,到时,你杀人已经不会心不安了。   她吹散落到自己肩上的花,轻轻一口气,咔,那花粉碎空中。   神女眉眼极冷带一丝癫狂:“说那么多干什么,你先帮我捏死那个蝼蚁。”   裴景已经做好了上场准备。   众人屏息,却听得天地俱静时,云层之上,长老一字一字道:“第一场,终南峰长梧战,上阳峰季无忧。”   高台之上,问情峰主豁然抬起头。   人群之中,裴景震惊只在一瞬,而后视线冰冷望向了长梧。   季无忧被喊到名字时,心还是下意识提了一下。但他握紧拳头,稳下心情。瘦弱的少年神色苍白,眼神坚毅,往天地中央的擂台上走。人群为他让开一条道了。   众人听到他名字,才恍惚间忆起来,这个季无忧,似乎曾经也是上阳峰的名人,很难想像,当初那个唯唯诺诺的小胖子,如今这般模样。   长梧皱了下眉,在众人簇拥下往前走。   季无忧的名字他根本就没听过,自然也没放在眼里。三声鼓声后。擂台中央,长梧看着缓缓走上来的瘦弱少年,唇角掠过一丝轻蔑,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甚至还不到炼气期圆满的修为。   长梧话都没话,直接抽出手中剑。当初那个女人只吃食修士内脏,剩下的肉他也没浪费,靠食肉增长灵力,长此以往,他的剑也浮上层血腥气。青年面貌平凡,拔出剑的一刻,却像是变了个人般。变成了个……让人望之胆寒的疯子。   高台上,几名内峰长老,不由自主皱起了眉。   流焰峰峰主道:“这弟子我有映象,当初不收他,就是觉得他心性不稳,易生邪念。没想到,七年不见,还真的越长越歪。”   陈虚沉默不言,目光却落在季无忧身上……这个弟子,他好像有点印象。而且,他不由自主握住了手,是谁……改了。   毫无悬念的一场比赛,擂台下的弟子们甚至开始嗑瓜子。说:“这第一场估计结束的会有点快。你们猜猜会有多久。”   没人看好季无忧,就像当初他误打误撞入云霄,没人看得起他一样。   裴景视线前所未有的凝重,看着季无忧。陈虚或许真没把这次的比试放心上,但是比试安排他都是在问情殿内写完的——光是能无视问情殿的阵法,直入主殿篡改信息这一点,就足以让人警惕。   会是谁做的呢?整个云霄,又有几个人有这样的能力?   许镜在旁边喃喃:“我的天,季无忧这是第一场就要惨败吗,也太可怜了吧。”   擂台上。   长梧道:“终南峰,长梧。”   季无忧抿唇,“上阳峰,季无忧。”   季无忧现在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剑,用的还是当初门派发送的木剑。木剑拿出来的一刻,满堂哗然。其余峰的弟子们笑得前仰后翻,“上阳峰这是没人了?都选出的什么东西。”上阳峰弟子也觉得掩面挂不住,不想看季无忧丢人现眼。万千道戏谑的目光落在季无忧身上,无比熟悉,无比痛彻,他苦笑了一下,自出生开始就是这样了,只是当时不知荣辱,现在知道了。   季无忧深深地吸了口气,等着长梧出招。   长梧的目光在他拿出短木剑后更加轻视了。   手中惊云剑汇聚空中的风灵力。   他的招式一出。   高台上坐着的几位长老纷纷一愣。   这是风灵力……但又在风灵力之上。微蓝色的气流紧贴擂台,绕着剑端,盘旋在季无忧身边。风中有一种很微弱的气息,来自上古,生于鸿蒙,草木颤抖,空气撕裂。虽然只有一丝,但金丹期以上的长老们还是感受到了。他们直起身子,望向长梧的目光惨杂了震惊和复杂。   弟子们没察觉那么多,只觉得好厉害。裴景却是勾起一丝冷笑,风,传闻里西王母司人间阴气,造化之风。   季无忧咬牙,那种恐怖的力量他也有感觉到,但历经忠廉村一事,他的承受能力也强了很多。   他身后的西王母咬碎银牙,望向长梧的眼眸,淬了血般凶狠,她怎么想都想不到,她会载在这么一个人间蝼蚁手里。不过蝼蚁也只是蝼蚁,惹了她就要付出代价。   “嚄——”   是风卷地,剑出鞘,长梧踏步往前一刺。季无忧没回神,狼狈地后退躲开,但还是被剑气刮伤手臂,鲜血汩汩。长梧冷笑,用只有二人听得到的声音道:“你要是现在爬下去,我就饶你不死。”他就像猫逗老鼠般,根本没把季无忧当一个对手。   季无忧没理他,用手里的木剑反击,横档住长梧气势汹汹地进攻。长梧越看越厌恶眼前的瘦弱少年,手腕一翻转,凌空剑卷八方之风,将季无忧禁锢在一个风形成的空间里。   青蓝色的风撕裂空间,强大的力量像是能粉碎一切。   他阴测测说:“你那么不识趣,就别怪我不念同门之谊了。”   台下弟子都不忍直视,输就输吧,这输的太狼狈了,毫无抵抗之力。   就在众人以为结局已定时,忽听到一声笑声,瞪大眼,就看到飓风中央浑身狼狈的季无忧忽然站起来。气质一瞬间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神秘高深。   季无忧抬起头,用袖子擦干唇角的血,勾起一丝笑容。   明明是少年的脸,说出的话却是女人的声音,阴冷又癫狂。   “今日,是你别想活着出这里。”   “??”众人,怎么回事?   停在空中的长梧却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脸色唰地血色全无,露出了最原始的恐惧。   西王母附在季无忧身上,衣衫自动,她本就是风之大成者。   长梧靠她沉睡的神魂营造出的这个风阵,对她而言就是个笑话。   举起手中的木剑,瞬间狂风更剧,飞沙走石。   长梧的身体极尽扭曲,眼睛布满血丝,此刻想要自欺欺人也不能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还活着!不!她已经被自己杀死吞噬入丹田内吗?现在的只是一丝神识。   西王母曾经给他长久的恐惧,让他现在已经疯了,只能不断安慰自己,一丝神识杀不了他。一丝神识杀不了他!   心态天翻地覆。   长梧咬牙,眼睛充血:“你已经死了!杀不了我的!”   他拔剑往前刺,但罡风成墙,他动都还没动,剑已经被卷碎。   西王母冷笑一声。   长梧哇的吐出一口血,从空中滚了下来。咚,从他的袖子口,滚出了一个面具。   正面朝天,柳眉朱唇美人面。   西王母见到那东西,眼中恨意更深,往前走一步。   长梧整个人都是绝望的,手脚冰凉,想起这个女人以前的招数,如坠地狱   。但面具滚出来的一刻,他骤然从这种下意识地恐惧的抽身。   眼眸清明,复又溢上鲜血。他连滚带爬地往前,手指痉挛抓着面具,桀桀大笑:“哈哈哈哈!我怎么忘了!我怎么忘了!我不怕你了!哈哈哈我不怕你了!我能杀你第一次,照样也能杀你第二次!”   他手指颤抖,把面具带上,又是那种如跗骨之蛆的阴寒冰冷,这面具贴上脸,像是活生生给他撕下层皮再生出来。极度的痛苦之后,是几近爆炸的力量在体内蔓延。他听见咔咔咔,面具伸展,什么东西在复苏。   西王母冷笑道:“你以为我还会输在同一个地方吗?”   长梧没有说话,带上那面具后,他手握着剑,周身是红到发黑的血丝。   瞬间空气中有两股力量在对峙,在扩卷。风墙风刃,血剑血光——都是一样的,阴寒邪肆,叫人胆战心惊。   长老台上,一位年轻内峰长老已经站起来了。   “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另外几位年长的却伸手,道:“坐下!”   “忘了规矩吗,死伤不论。”   对他们来说,外峰弟子的比试,到底是要生死关头,才能看出血性和潜力。那位长老咬牙,还是坐了下来。   众人此生都没看到过这样的反转,吓掉了下巴。   许镜都紧张起来了:“他们这这是怎么回事。”   裴景道:“能是怎么回事,看就是了。”   千面女和西王母对上,喜闻乐见。这两人全盛期的力量,足以粉碎整个云霄,幸而现在,西王母只剩一丝神识,千面女也只有一张脸。   长梧的身后,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雾,千丝万缕如头发,在雾周围,蓄势待发。冰冷妖邪的美人面具,也像是活了过来。   西王母森冷笑道:“若不是我不设防,你又怎能接近的了我。”   她本就是骄傲到了骨子里的人。蓬莱王母,九世神明,怎么可能允许自己被一个凡人暗算。   两股力量相撞!风墙血雾!天昏地暗!   擂台下的弟子们都受了影响。用袖子挡着风,却还是按捺不住激动心情,踮脚去看发生了什么。   蓝色的墙和血色的雾相接,光亮刺得人眼疼!长梧带着面具看不出神情,但手指颤抖,明显也是在忍耐,隐隐落于下风。   西王母神色苍白,唇角却露出胜利的狰狞的笑——她起身,五指成爪,要撕开长梧的身体。   却猛地被一道深绿微凉的光,刺得大叫一声,倒了下去。   绿光源自长梧手上的戒指。   纯粹欲滴,来自,上古青鸟一族,先祖之力。   西王母眼里的难以置信和疯狂,呲目欲裂:“——戒指!青鸟一族的戒指居然在你这里!”   长梧都没料到会有这一幕,但看着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落败,心里的快感和暴戾达到极致,猖狂笑了起来:“我说过,你能杀你第一次,自然能杀你第二次!我吃了你那坐骑的肉,把她熬成汤,喝干净,最后居然剩下的是这枚戒指。哈哈哈哈!天助我也!哈哈哈,天要亡你!”   青鸟之魂出来后,局势瞬间天翻地覆。   长梧一直以来被她命令被她指使被她奴隶,现在只恨不得扒了她的皮。   他带着面具,拿着重新凝聚的滴血长剑。从天而刺,身后血雾猛地散开。   男人的声音咬牙切齿,藏着滔天恨意:“去死吧!贱人!”   裴景巴不得现在千面女杀了西王母,然后他再对付千面女,但是不可以,西王母,现在附身在季无忧身上。他手指按上凌尘剑,心道:……季无忧,你真该谢谢我了。   *   即便是千面女的一张脸,力量也是可怕的,加上青鸟一族的威慑,实力越强受到的影响越大,长老台上都自顾不暇。云霄弟子被震得往后退几步,纷纷心中警惕,有了不好的预感!   但想象中肉身粉碎,少年痛苦的喊叫没有传来。云霄弟子们都只察觉自己旁边一道清光闪过。   纯粹的冰蓝色,几近银白,涤荡天地——同时也震撼他们心灵。   少年的声音冷静又清晰,从空中传下来,像是来自九天外。   “我云霄的弟子,是你随便能杀的?”   长剑破空的声音响起,如凤鸣鹤唳——   风声血雾散去。   擂台的风云截止。   众人呆呆地放下袖子。   擂台上多了个人。   穿着的是外峰弟子衣衫,长发草绳束起,一贯散漫的容颜此时冷峻如覆霜雪。剑指地,天光落在他身侧。   一点寒光,万里山河。   万籁俱静。   许镜太熟悉那个背影了,喃喃:“张……一……鸣。”   他声音很轻,但是太安静,传遍了整个山头。   张一鸣!!   所有人的目光凝在一个点,脸色煞白。   长梧愣在地上,很久,咔——,面具从他脸上掉了下来。他神色迷茫,又惶恐,最后变成愤怒。刚才那一战,几乎耗费了他所有能力——但他现在不杀死那个女人!他以后就完了!比赛要继续,比赛必须继续——   长梧气得发抖:“你是谁!谁准你上来的!”   擂台下的弟子也有从震惊里反应过来的,喊道:“张一鸣!你快下来!你违规了!”刀光剑影里,他们甚至没看清上面发生了什么,也只以为是一场普通的比试。   西王母之魂已经被强行驱逐。   季无忧手指撑着地,慢慢坐起来,迷茫一闪而过,而后看到站在他身前挺拔的少年,内心涌出一种极深极复杂的情绪,喃喃:“裴师兄”   长老们目瞪口呆,却也按规矩起身,厉声喝道:“下去!”   “生死不论!不得插手!你是要反了规矩吗!”金丹期长老的威压从云层上空传来。   裴景真是恨西王母,杀了那么多无辜人,但更恨千面女。斩妖除魔,匡扶天下,是他入门便被教育进脑海的。   本来这一次比试,就是为了引出西王母。只是他没想到,西王母居然不在长梧身上,而是在季无忧身上。他久久不动,擂台下的弟子都急了。陈虚嘴角扯了扯,没说话,而暴脾气的一位内峰长老,受不了他这样的忽视,撩起衣袍,就飞了下去。   “你在干什么!”   赤眉长老向来都是暴躁的,一个外峰弟子的忤逆让他气出血。   一掌携内力下去,要将裴景击退。   裴景眼风一抬,冰冷之意,直接让赤眉长老生出一份熟悉的恐惧感,但他身为内峰长老的尊严在,阴冷开口:“不遵我云霄规矩者,不配入门。”   裴景笑出声:“你瞎了吗?”   赤眉长老大怒。   少年扬起剑,简单朴素的蓝白衣衫慢慢变成华丽无尘的雪衣,笑容散漫:“云霄规矩,不得杀伤同门。你都记不住的话,还是别当这峰主了。”   赤眉长老气极了!   怒目:“你是何峰弟子,我今日就要把你逐出门派!”   裴景嗤笑出声,一道温柔的亮光从他的剑尖滚过,而后星辉漫漫,少年的身形拔高,变成了挺拔似玉树的青年。   这……   擂台下所有人瞠目结舌。   他出剑的一刻,山河倾覆。黑发如瀑,衣袍清冷,宛若高山之雪,却又似寒空之月。   赤眉长老看清他的样貌,眼睛瞪大,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听得青年唇角勾起,声音带笑,却是寒凉。   “天堑峰,裴御之,赤眉长老是要赶我出云霄?”   *   裴御之,裴御之……这个名字象征着太多东西了。   久久地沉默。   咚。   人群中有人受不了刺激,晕倒了。   剩下的少年都愣愣抬头,望着擂台中央,似乎集日月光辉一体,要不可及的背影。   天堑峰,裴御之。天地俱静。六个字,不需要任何累赘的描述,足以搅动天下风云。   张一鸣。   裴御之。   张一鸣就是裴御之!!   这个消息是炸弹,爆开在他们脑海。   上阳峰的人尤其僵硬,想起了那些个可笑的赌注,想起了一直以来各种关于张一鸣的猜测。说他走后门,说他和问情峰主有关系,说他狂妄,说人外有人天外有人他会被打脸。   但是现在,打脸的是他们。   只是,打脸没有难堪。唯有长久的震惊和深深的恍惚。裴御之,天榜第一……和他们曾经那么近?   人群中,无痕仙子愣愣地看着他,黯然低头。许镜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   不过愣过之后,有人癫狂了,哈哈哈大笑,在上阳峰人群中间,肖晨揪着旁人的衣袖,眼里全是亮光,兴奋地一拍大腿,大喊:“我爹!看到没,那是我爹!”   赤眉峰主愣是半天没说出话来,嘴唇颤抖。   裴景道:“上一回你们眼高于顶被我师尊训了,现在居然还不长记性。外峰弟子就不是人了吗?滚下去!”   他的三个字滚下去,让赤眉峰主脸上无光,但现在巴不得赶紧走。   将碍事的人赶走,裴景视线落到长梧身上。长梧现在已经脚发软,半跪在了地上。   裴景暂时不想管他,长剑一挑,那张面具四分五裂。狰狞的声音喑哑难听,面目上的美人唇色变得青黑,似乎是感到了威胁,千面女想要逃窜。而裴景留下一面给寂无端检查,剩下这个,可不会轻易放过。   他出手,剑出剑收,千面女发出惊破行云的尖叫。然后爆炸,粉碎。   长梧双腿一抖,吓得裤子都湿了,颤抖着想走,趁裴御之不注意,但往后退,没想到退到了季无忧身边。长梧顿时心生恨意,目光狰狞,伸出手殊死一搏,就要杀死他——都是这个贱人害的。   季无忧重伤在身,被他掐住脖子——呜呜呜发不出声,却在最后时刻,眼里重新燃起了新的火——那火炙热而愤怒!   长梧一凛。   西王母重新回来,露出狰狞地笑,伸出手,五指直接穿过人体皮肤,血淋淋,把长梧的内脏都掏了出来。   长梧死不瞑目!   裴景收拾完千面女,听到季无忧的声音就回头。   却见一地的血。   而后血泊中,季无忧一点一点缓慢笑起来。   从长梧身上猛地爆发出摧枯拉朽蓝色的光。   而后虚空中有一个人影,化为实形。   远山之眉,杏眼朱唇,容颜绝色。乌发如云高绾,华贵优雅,水蓝色的迷离繁花丝锦,衬她一身气质端丽无双。   昆仑蓬莱仙境的神女,此时眼角蔓延出血色枝蔓,邪佞冰冷。   她微微笑。   轻声说。   “我出来了,那么这一次,这里,别想活下一个人。” 第76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   玄云峰天空之上笼盖住一片惶惶之色,随着女人的身形一点一点清晰, 勾勒完成。罡风大起, 青蓝色飓风呼啸卷过大地, 吹着她衣裙翻滚。也把震惊不已的外峰弟子们吹得七零八落, 摔倒在地上。来自上古神祇的威压沉沉在心头,惨叫声里呜啦吐出一口血来。   众人手指撑地, 呆呆抬头望着, 眼里是惊恐是畏惧。   “她是谁?”   “……好恐怖的力量。”   他们对危险的下意识反应时逃避是退让,头皮发麻口干舌燥。但视线落在擂台中央那一抹雪白身影时,却又奇迹般安下心来。张张嘴, 选择缓慢站起身来。   那是裴御之, 是这一辈云霄的信仰所在。   昆山王母的力量恐怖如斯, 造化之风横行的一刻, 整座山头上,仿佛横下一柄大刀。   裴景回头,极其冷漠地看了眼长梧的尸首。   手中的凌尘剑因为强大的对手而展现出兴奋, 嗡嗡颤抖。   西王母笑容优雅, 红唇如血,声音温婉:“云霄剑尊那老东西的后人是吗?只是你现在那么年轻,又如何是我的对手,我从西昆仑逃至此处,贵为九世神明, 被你门中弟子如此冒犯——这仇, 必要以血终结。”   以血终结四个字从口中说话, 瞬间空气紧张,天上的那把刀蠢蠢欲动!   裴景闻言,只冷笑:“我门中弟子冒犯你?——不是你先恃强凌弱,威胁我门中弟子杀生作恶的?”   他举凌尘齐眉眼,冷若冰霜道:“你信奉冤有头债有主,那么我今日,也替那枉死的几十余人,要你偿命。”   “哈哈哈哈。”西王母大笑,笑罢眼中一片煞气,神色扭曲,整个人癫狂,不像传说里端庄风雅的王母,倒像是个从地狱深渊的杀神:“无知小儿!”   她褪去那优雅端庄的皮相,现在就是个怨恨、杀伐占据头脑的疯子!   唰——她背后飓风成形,如一个巨人,能排山倒海,撕毁一切。西王母伸出手——五指养尊处优,修长洁白。自裴景脚下,立刻盘旋起一道风眼,漆黑的风眼满含暴躁毁天灭地的力量!   裴景一剑插入那眼中,凌尘剑迸发出极强的银光。凌尘剑是涵虚师祖,在他入经天院时送他的礼物。若是寻常剑,此刻怕是被来自鸿蒙时期的风粉碎,而现在,却是凌尘剑搅碎风眼。   咔,风眼碎裂。   白衣剑修往前一步,裴景唇角勾起嘲弄的笑道:“在云霄,你以为你能像在西昆仑一样放肆?”   其实论单挑,他根本就打不过这个女人,甚至可能没两下就要被她弄死——西王母最起码是半步化神的修为,身上有了一股类似张青书那样的混沌邪恶力量,永生不死。   青迎说用面具才能镇压,裴景也知道今日杀不死她——但,云霄千万年的阵法就在这片天底下,她真以为自己无敌?   西王母眯起眼,道:“你以为,我会让你将云霄阵法启动?”   “——去!”   她清喝一声,在她身后的风卷成的“巨人”蓦然张嘴一声大吼。   声波成形,擂台上除裴景外的人,都肺腑一痛,吐出口血,滚到了地上。   咚咚,风巨人踏上擂台,一条裂纹咔咔咔,在它脚下蔓延。它身形巨大,却同样矫健。   蕴藏上古造化之风力量,神秘浩瀚,摧枯拉朽。   裴景衣袂翻飞,沉默抬头看着高出自己数十倍的巨人。   西王母笑吟吟道:“我先杀了你,然后,屠、云、霄。”   巨人狂怒,伸出手,手化为一柄大刀!——自上而下,遮天蔽日,霎时整个天地这里成了绝境。   高台上的内峰长老们心急如焚,却怎么也进不去——裴御之为了保护外面的弟子,以凌尘剑为主,用内力,在擂台边缘施了一层法!   擂台下的弟子,都搀扶着缓慢站起身,看着狂风巨刀下的雪衣剑修,心提到嗓子眼,“裴师兄!”   他们的嘶吼响起刹那,裴景同时听到一道声音。   叮,极低却极为清脆的声音。   像清晨的露珠顺着叶脉滑落入土。   造化之风带来的压力消散。   裴景的四周,绿色的游丝一点一点把他保护起来,绿光清新如梦似幻。胸口一片冰凉,他戴在脖子上的珠子挣脱绳索,上升到了空中。   昏天暗地,世界浑浊,唯那道莹绿色的光照亮天地。   西王母笑容一寸一寸冷了下来。   手指在衣袖里紧握,眼眸淬了冰渣子。   珠子粉碎,少女化为实形。   漆黑的长发一泻而下,她缓慢睁开碧青色瞳眸,万般情绪万般沉寂。遍体鳞伤,万千雀羽精妙绝伦编制的衣裙,翻飞下带血的羽毛。青迎的脖子口,一条伤似一指宽扭曲的蜈蚣。   她沉默不言,稍稍偏头,在血泊中青鸟一族的圣物戒指,慢慢飞起,而后无比亲昵地飞到了她的身边。   西王母大笑一声,癫狂一般,她往前走,空中冷意杀意翻涌。从牙缝中一字一字蹦出:“青、迎!果然是你!我当初就不该顾念旧时情谊留下你——甚至还救回你——你们一族合该覆灭在西山之顶!”   戒指重新带到手上,青迎望向眼前陌生又熟悉的女人,早已痛到麻木。   因果太沉重,最后爱恨成荒,什么都没意义了。   少女轻声道:“你报两世之辱,我报灭族之恨,没有对错。”   西王母大笑:“好一个没有对错。你们青鸟族一族,刺我双眼,断我手脚,食我血肉,散我神魂,让我转世成痴儿。假仁假义帮助我,背地里却日夜磨我根骨——要不是你们终于决定彻底杀死我,我恐怕还不会恢复记忆。”她恨极,咬字斩冰断玉:“这些账,这辈子,算不完!”   青迎声音很低,“那你呢。灭我子民,毁我灵根。我和你的账又要怎么算。”   西王母眼眸充血,牙齿咬的咯咯响。   青迎内心一片平静荒凉。   她伸出手,瘦弱苍白,掌心燃起幽青色带闪电的火。   责任与使命,情义与正义,她到底是两都不能全。   西昆仑山上风雨飘摇的夜晚,她疯了一样闯进去,用肉身为她抵挡了青鸟族三长老的撕咬——尚未觉醒的少族主何其脆弱,只一下,手臂鲜血淋漓,露出森冷白骨。长老们化为人形,唇角还是血,望向她的眼神冰冷:“你出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幼小的女孩泪如雨下:“不,长老,不要吃她。为什么要吃她。”三位长老从来不喜欢她,觉得懦弱胆小有辱先祖之魂——暴戾地一巴掌扇下来:“你再不走我们就连你一起吃!”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胸口一片冰凉,大脑空白。   身后是奄奄一息的挚友,从来风雅端庄,如今跌下神坛狼狈不堪。   神女伸出手,颤抖绝望紧抓着她的衣袖,像是最后的依靠。   青迎闭眼,又睁开,擦去眼中的泪,说:“我不会让他们杀你的!”   那是她第一次动用青鸟的力量。没想到,对付的却是族人。西昆仑宫殿,南明离火熊熊燃烧,三位长老大怒,也彻底起了杀她的心。比斗之中,她把加诸在西王母身上的阵法、疼痛全部转移——让自己,替她受神魂散尽之苦!   最后两败俱伤,她奄奄一息在地上,却听到了身后一声极低极低的冷笑。   山河飘摇,月光冰凉。   从血泊中起身,衣裙破碎,头发垂落,两世被活活分食的神女笑起来,眼角是血的纹路。她恨极,在深渊里归来,身上多了另外一股气息。   让青迎陌生又熟悉。   “青鸟一族,背信弃义,辱没神明,其罪,当、诛。”   之后的记忆她不愿起回想。三长老和少族主自相残杀,受了重伤。整个西昆仑,还剩谁来庇护她那些无辜的子民。狂风骤雨里,她翠青色的眼眸一片绝望。   三长老死前,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是你——!是你害死了青鸟一族!贱人——你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这句话,成了她此后的魔怔。   她最后陷入昏迷,被人抱起,熟悉的青梅冷香,她却落下泪来。   往事恍惚如一梦。   她对不起青鸟一族,对不起凤凰。   她这样的罪人,又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   掌心的火焰越燃越烈,戒指散发悲恸的光,似乎是列祖列宗之魂在阻止她。   青迎唇角勾勒出一丝笑意,却摇摇头。   青鸟一族最强大的招数,是本命真火,南明离火。她当初受了重伤,无法使力,才选择借用千面女的力量一起杀死西王母。但如今,凤凰也在这山头,那枚玉珠也愈合了她神魂的伤。   燃烧万古之魂,引究极南明离火,一起死去,倒也是最后的方法。   西昆仑的恩恩怨怨,早该埋葬。   西王母看到她掌心火,脸色煞白,然后气到极致,笑了:“南明离火!哈哈哈南明离火!你就那么想杀了我!不惜魂飞魄散也要杀了我。青迎,好啊,哈哈哈哈,你不念旧情,我又何必放过你——我送你下去,送你和你心心念念的子民团聚。”   最后一句,她是吼出来的。   裴景猛地一愣,偏头,看着在空中漂浮的少女,开口:“你别这样,凤凰并没有责怪你。”   听到凤凰二字,一直来古今无波沉默的少女,猛地泪如雨下。   她眼中全是泪,声音颤抖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用——是我没保护好青鸟一族。”   南明离火内闪电狂暴,来自远古神兽血脉的力量,穿破时空——她瘦弱的身形也在火中变得无比神圣。   她在自燃神魂!   裴景想阻止她,却不知该如何阻止。西昆仑种种恩怨其实与她无关,但她身为青鸟一族少族主,哪怕从小没受到过应有的尊重,却出生就有了使命。   在南明离火即将彻底将她燃烧,化为巨龙,与西王母一战时!天边传来了一声凤凰的鸣叫——痛苦哀伤又愤怒——赤红色涅槃之火熊熊,自远方来,   一袭金红衣袍的凤帝声音冰冷:“青鸟一族的覆灭,与你无关!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赤瞳心疼地哭了,小胖鸟扑着它的翅膀,飞的特别快。边飞眼泪边掉,穿破擂台外的屏障,无视南明离火,直接飞到了青迎的身边。它叽叽叽叫了半天,说不出是愤怒还是什么,眼泪却一滴一滴打在青迎手中。   青迎愣住了。   赤瞳用嘴想去啄她的手,但看到那些狰狞的伤口,愣住,笨拙的用翅膀轻轻扶上。   青迎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喃喃:“……吾主……我……”   赤瞳的眼泪,一点一点把她掌心还未成形的南明离火消散。   凤矜自天上下来,暗金色的眼眸全是怒火,恨不得杀了对面那个女人。   “欠你的青鸟一族都还尽,现在你欠我凤族的孽,也该归还。”   长久的寂静。   西王母面无表情,无尽的愤怒过后,她仿佛也彻底变了个人,最后一点人情味被掐灭。   乌发随风,衣裙翻卷,清丽仙颜上一片冷冰之意。   她冷笑开口:“云霄剑尊,凤凰灵主,后人都是这么不自量力的吗。”   “且不说我九世神明。如今我承天道之力,永生不死,你们联手,都是送死!”   青迎猛地抬头,担忧地望向凤矜:“凤帝……”   凤矜回头,暗金色眼眸是愤怒,对她道:“闭嘴!眼睁睁看着你自焚,我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孔雀。”   青迎欲言又止:“可……”她已经觉醒,继承了先祖之力,才能唤出南明离火。而现在的凤帝尚是幼年,又怎么可能与之抗衡。   凤矜道:“你没听她说吗,西王母继承天道,永生不死。你就算自焚引出南明离火,也不过是伤她一时罢了!”   青迎咬了下唇,目光看向那边水蓝衣裙的女人。   西王母的视线却没有望向她,只是笑意森森望着众人。   刚刚青迎引出南明离火的瞬间。   她们情义、尽断。   没有了最后一丝尘世羁绊,她整个人气势越发恐怖。   咔咔,裴景以凌尘剑做出的屏障,粉碎。   擂台下不少弟子,第一次直面西王母的威压,尖叫出声,肺腑剧痛,吐出鲜血——高台上的长老们也惶惶不安,被逼的跪下来。陈虚手拿问情剑,自云端落下,站到了擂台上。整个玄云峰都在惶恐、呻、吟中。   西王母眼角的血纹往上涌,变成了开在眉心的一点花。鬓间金步摇颤动,环佩相鸣,衣裙仙仙,神女站在云巅,风华无双。她旁边的‘巨人’自散。四面八方,山地呼啸,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如潮水般袭来,比之前的更甚百倍。   狂暴的像是要把天地日月都撕碎!宇宙深处,天道之上!   “啊——!”毫无防备的外峰弟子,根骨尽折,发出呐喊。   众人狼狈倒在地上,痛不欲生。   她自极风尽头,在云之端,身上不仅是蓬山神女的力量,更有一股和光同尘、远在六界外的气息。   西王母:“我说过,无人生还。”   *   玄云峰的力量波动太大。   甚至传到了天堑峰。   小黄鸟吓得在瑟瑟发抖。屁滚尿流,想用翅膀抱住那人苍白的指尖。   楚君誉却冷漠抬手,衣袖拂过桌案,从位子上站了起来。黑色玄袍随风动,威震四海的造化之风,对他没有一丝影响。银发随风飘散,青年血色的眼眸沉一片冰川。   “终于出来了么。” 第77章 你要收谁为徒   西王母彻底黑化了。不止玄云峰, 一百零八峰所有生灵都在这股强大恐怖的力量下颤抖瑟缩。风起云涌, 众生如蝼蚁。裴景沉默抬头,望着暗淡天地,黑色眸子亮如闪电——这就是化神期的强者吗!   陈虚面露焦急, 走上前:“云霄门内所有元婴祖师都不在, 该怎么办。”   裴景拿起剑, 安抚他道:“我计划把她引出来,就有对付她的办法,你速带外峰弟子离开此处。”   陈虚扯住他的衣袖,目露惊恐:“你要干什么?”   裴景语气冷静道:“若是在我手中云霄出事,师尊得活活扒了我的皮——她纵是化神期修士又如何, 云霄境内, 由不得她放肆!”   陈虚瞪大眼:“你要启动阵法!”   裴景盯着远处飓风之巅衣裙翻飞的西王母, 说:“不然呢?”   他下命令:“你速带这些外峰弟子离开。”   陈虚想要说话, 却被裴景的一个眼神止住。   他咬牙, 握紧问情剑, 从擂台上跳了下去。问情剑本就代表了云霄世代传承的一种威严, 他身为问情剑主, 自然可以动用。捻指作法,以他为中心,玄云峰上空出现一道橙光, 普照众人, 暂时隔绝造化之风, 给了痛不欲生的弟子们片刻安宁。弟子们挣扎爬起来, 却听到问情峰主冰冷喊道:“走!”   长老台上,内峰的诸位长老也下来,得到裴景的示意不敢靠近擂台,选择一起保护修为低浅的弟子们撤退。   凤矜神色凝重道:“你引阵需要多长时间?”   裴景抬头,雪衣飞舞,黑发拂过冷冽眉眼,道:“一刻钟。”   凤矜:“我给你拖时间。”   裴景点头。   云霄的阵法,只能有掌门人启动,虽然他现在还不是,但幼年时期便得到了云霄剑尊的认可、同样有此能力。   裴景闭了闭眼,凌尘剑开始嗡嗡响动。   忽而紫气东来,在剑的周身盘绕。   轰——!   一种堪比西王母之力的远古剑意,在裴景脚下,破土而出。   紫龙雷点,震山摄海,漫过山头,是上古剑尊飘渺浩瀚直逼天道的剑意!   西王母狞笑:“你以为,你能召唤出云霄护山阵?!”   她衣袖拂过,两侧风,凝聚成巨鸟模样,面容狰狞,仰天尖叫一声,直扑向裴景。   而裴景闭着眼,全心召唤阵法,紫气盘旋,   凤矜眼一利,快速出手,涅槃之火熊熊燃烧成火墙,赤金色,挡下西王母的一击。可他尚未觉醒,力量在上古神祇前还是显得太过微小。光是这样的一次就已经承受不住,后退一步,唇角渗出一丝血来。   修士每一阶之间的差距都如同鸿沟,何况是金丹与化神。   青迎担忧地上前一步,“凤帝,我来拖住她吧。”   凤矜不赞同地看着她,生怕她又犯傻,冷声:“你退下!”   少女碧青色的眼眸流露出哀伤:“殿下,我已经让青鸟一族灭亡西昆仑山顶,现在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你受伤。你尚未觉醒,撑不到阵法启动之时的,让我来吧。”   凤矜眼眸掠过一丝狠厉:“到底我是凤凰还是你是凤凰,我要你退下!听到没有!”   青迎目光更加悲伤,却被赤瞳揪着衣衫往后面走。   赤瞳由业火化成,比凤矜继承的记忆更多,是真把青迎当自己孩子。   现在青迎的状态一点都不好,唯一能与西王母一战,也就只是自焚神魂召唤南明离火。   它怎么舍得让自己的孩子去送死。   “啾啾啾。”   赤瞳努力把她拽回来。   青迎咬了咬唇,眼眸遥遥望向了云端的神女。   西王母也似乎有所感觉,视线往她这边看了一眼,极冷极森然,而后快速瞥开,冷笑对凤矜道:“蚍蜉撼树。”   凤矜擦掉唇边的血,看向西王母的眼神就是几世仇人蚀骨冰冷。涅槃之火从眼中灼灼燃烧。   他虽然没有觉醒——可身为凤凰,在生死关头,远古先祖沉睡之魂也将同在。   艰难爬行逃离此处的云霄弟子们,都听到了声凤凰的鸣叫,铿锵嘹亮。   火光映出弟子们苍白的脸,眼睛是无尽的战栗和恐惧——为那擂台上三股互相盘旋的力量。   这片天地成了远古战场,沧华几千年,再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怖的战斗了。   天地初开鸿蒙时期的顶尖力量,集聚于此。   神族王母,妖族凤主,人族剑尊。   造化之风成巨鸟,撕咬天地。   涅槃之火化凤形,焚烧众生。   同时紫龙如电,冰冷的阵法咔咔响起,摇动山河。   西王母绝色容颜扭曲,冷笑:“不过是借先祖之力负隅顽抗罢了,你能撑到几时。”   风与火旗鼓相当,两种洪荒之力在撕咬、在交缠。但凤矜引出的涅槃之火,是先祖所留,毕竟不是真正的业火,很快便一点一点弱下来。最后流光大绽,是青蓝色的风鸟占了上风,一口咬断火凤的脖子。   “哇——”凤矜吐出一口血来。起头,暗金色的眼眸一片冰冷。   西王母大笑,她从云端一跃而下,水蓝色衣裙漾开,神情冻结成冰:“青鸟一族犯下的罪,怕是要让整个凤族来偿还。红莲之眼,三千业火。呵!那我现在就挖了你的眼。”   伸出染血的五指,她面部狰狞,就要取凤矜双眼。   “不要!”青迎神色煞白,无视赤瞳的阻拦,直接扑了上去。   张开双手,拦在凤矜之前。   西王母瞳孔一缩,手指在空中骤然停下。   这一幕何其熟悉!   西昆仑山上的那个雨夜,那个瘦弱的少女也是泪如雨下,扑到了她身前。   密密麻麻的痛楚过后,是被背叛的愤怒,气得牙齿颤抖。   啪——!   一巴掌狠狠甩下。   青迎被扇到了地上,脸上的伤口裂开,一片血。她却顾不得自己,神色却担忧看向凤矜,颤声问道:“凤凰,你没事吧。”   凤矜恨铁不成钢道:“我叫你别来,咳!”   话没说完,又吐了口血。   西王母神色平静下去,语气薄凉:“你倒是一如既往善良啊,那就和你至亲之人一起死吧。”   青蓝色的造化之风轰地在她身后。   万丈平地起!   再不念旧情,像当初雨夜,骤风灭了一切西昆仑所有生灵。   如今,同样是这样叫人恐惧的死亡气息。   不过她没能撕毁昆仑。   “成!”青年冷冽的嗓音响起。   天地玄黄,龙战于野——龙啸从云霄正中央发出,紫玉珠光大绽!   摧枯拉朽,天崩地坼。云霄创派师祖,上古人族至尊,一剑,苍生为劫,千秋不朽。   这是云霄剑尊倾尽毕生之力,临近飞升,才造就的阵法。   力量堪比他全盛时期。   剑意化紫宵雷龙,缠住了西王母的身体。   西王母神色骤僵,呲目欲裂,她如今身处轮回中,力量不比当年,哪怕继承天道部分的力量,也不敌真正的远古剑尊。神魂被紫龙撕咬,她发出一声大叫,双手插入发中,痛不欲生。   珠钗环佩皆落,三千青丝纷飞狂风之中,她被压迫地半跪下来。   裴景睁开眼,启动云霄护山阵,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雪衣青年神色发白,往前走了一步。   凤矜擦掉唇边血,也吃力地站起来:“幸好你没让我失望。”   裴景目光却只落在跪于地上的西王母,“我怎能让云霄在我手中受害呢。”   西王母头痛欲裂,发出一声大叫!她两世被活生生分食而死,疼痛铭渗入骨髓。如今被苍茫锋锐的剑意直搅肺腑,痛到极致,反而生出熟悉感,想起了遥远的记忆。   她当初被三长老重伤,元神散尽,即将陨落濒死时,冥冥上空传来的轻轻的哀叹。有人伸手扶起了她破碎的神魂,温柔似熹微尘光。听不出年龄性别,但她知道,那人是谁!是这个世界遥不可及的存在,是最根本也最原始的规则,是天道!   天道给了她救赎,给了她永生,让她来保护所谓的天之子。   天之子。   “呵呵呵呵。”西王母忽然阴森地笑了,她现在很狼狈,但更疯狂。   天道赋予了她永生!永生使她不会死,哪怕被困在云霄一万年也不会死!只是……她何其骄傲,一点耻辱都要百倍偿还。又怎么可能允许自己这样被封印。   天之子……她轻声说:“我若是杀了天命之子,这个世界会如何?”   多可笑,天魔最后的血脉,是天道选择的救世主。   天道赐予她力量,是要她来保护天命之子的,可她是谁——   西王母唇角一点一点漫开绝对冰冷的笑。   她是出生便列神位的蓬山之主。   她是高居昆山王宫的九世神女。   她骨子的骄傲,极端到让人胆寒。   因一恨灭一族。因一辱屠云霄。   她这样的人。   这辈子——怎么可能,懂、臣、服!   怎么可能——懂、忠、义!   “她会愤怒,她绝对会愤怒,哈哈哈哈!”   西王母浑身是血,站起身,披头散发,雍容华贵不在,眼眸癫狂:“与其被封印,倒不如让着天地与我一起灭亡!谁都不能杀天命之子,但天道可以杀,哈哈哈!我是天道选中的人——我可以杀!”   “让她愤怒,让秩序颠覆,让规则重塑!”   “让你们,都陪我下地狱!”   她发出最后的吼叫!赫然整个人眼睛都溢上鲜血,然后丹田内的能量要爆炸般,发出耀眼的光——西王母的最后一击,超乎所有人意外,向的是躺在地上的季无忧!   早在云霄阵法出来的的时刻,玄云峰上的弟子都心中松了口气,伤痕被抚平,相互扶着站起来。那三股力量已经退去,风烟俱静,擂台上的一切,他们现在也看的清清楚楚。那个恐怖站在云端的女人,现在就是个疯子——整个人往前扑,五指僵硬弯曲,掌心是崩天裂地的力量。   击向,一直被人忽视在擂台边缘的弟子。   每个弟子眼中映出深深地震惊:“……季无忧”   裴景同样表情变了。   ——她想要杀主角!   裴景不知道主角死了会怎样,但看西王母的神情,猜也能猜到。主角死后,天道发怒,规则倾覆。世界崩塌——西王母想和他们同归于尽。不管是出于哪一个理由,裴景都不可能让她杀季无忧。   季无忧有几分迷茫地睁着眼,看着那个神色扭曲的女人朝自己扑来,毫不掩饰的杀意。   生到现在,他第一次真真实实感受到死亡的威胁。   死亡。   他的脸庞瘦弱青白,也不知道为什么,哪怕选择了不相信任何人,但他还是下意识地看向了张一鸣的方向。不是求救,也不是害怕,就是单纯地想看他一眼。   一个羡慕到快成为执念的人。   要是有来世,他还是想成为他那样的人,没有刻入骨子里嫉妒的原罪。   出生就有万丈光芒,有恩师挚友。意气风发,明亮张狂。   ……该多好。   “季无忧!”   裴景喊了声。   西王母最后倾尽全力的一击,气凌霄汉,叱咤喑呜。   而季无忧预想中的痛苦没有到来。   冰凉的黑发拂过脸颊。   一道顶天立地的挺拔背影出现在他面前。   雪衣无尘,眼前的人也锋利像天地一柄剑。   季无忧瞬间眼眶湿了,声音颤抖:“裴……师兄……”   西王母话语冰冷:“你以为你能保护他?”   裴景剑指后土,沉沉说:“我裴御之的徒弟,也是你能伤的?”   西王母眼一缩,哈哈哈大笑:“好一个师徒情深,那我就先废了你!”   云霄阵法保护的是一百零八峰,诛异心之人,现在却也拦不住西王母了。裴景心中的想法很明确,季无忧不能死,且不说他是云霄弟子。光是他死后规则倾覆,天地重组,众生陨灭的后果,都不是他敢去赌的。   举凌尘剑在眼前,紫气宣华,青年眉宇凛然。   以一己之力,护天下太平。   云霄后人,当如是。   西王母的力量何其可怕!   她眉间那一点血彻底爆炸,碎开,神明自爆,掌心的青色风眼气吞虹霓,漩涡一样暴躁跳动着让云垂海立的力量。风吹得裴景衣袂卷动,眼眶欲裂,发也纷飞。凌尘剑一片冰冷,血液在寸寸冻结。甚至——裴景感受到自己的金丹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在裂开。   万万年之前的威压,昆山神女的力量,几乎把他识海搅动至翻天覆地。   喉咙一片腥甜,裴景后退一步,刚才在凝阵之时已经耗尽精力,现在不过强弩之末。   他剑插地,抬头,脸上是一片决绝。   云霄弟子们呲目欲裂,撕破喉咙尖叫:“裴师兄!!!”   西王母露出势在必得的微笑。   忽而,天地起一片阴冷湿寒的风,像从地狱深渊卷过。   变故,又一次发生了。紫龙盘旋,凤啸皆息,造化之风臣服。   这一次,不是那般鸿蒙时期撕裂时空的力量。而是,仿若在时间之外,空间之外。   六合之外,宇宙深处,一股神秘冰冷,让人浑身寒颤的力量。   本来应该击向裴景的强大昆仑之力,突然间,烟消云散,被吞噬!   西王母的笑容僵住,然后再次大叫一声!   人匍匐在地,因为痛苦脸色扭曲,脸色青白,手指不由自己往脖子处抓。她恨极,眼珠子瞪出,风华不在,狼狈不堪。   风停了,落在擂台上枯黄的叶子,因那人的衣袍拂过,发出沙沙声响。   落地无声。   玄云峰所有人都愣愣抬头,僵硬着,呼吸停止,看着那缓慢踏上擂台的黑衣银发男人。   裴景也是怔住,偏头。   踏过一地狼藉,逆着光,这样一个浑身气质若地狱的男人,此刻像是救世神。   银发三千似雪,宽大的黑色衣袍下皮肤惨白。而他红唇如饮血,眼眸也是一片冰冷血色。   裴景喃喃:“楚君誉……”   西王母眼睛瞪得格外大,血丝布满,脖子被无形的力量捏住,她颤抖着唇:“……是你……!”   而楚君誉没有看她,他走到裴景身边,居高临下看着此时半跪着受重伤的青年,眉眼尽是讥诮和冷淡。玄色锦衣曳地,他缓慢蹲下身来,修长苍白的手指挑起青年的下巴,语气淡若飞雪:“你刚才说,要收谁为徒?”   裴景没想到会这样和他相遇。   视线沉默与他相对。   楚君誉神色平静,淡淡说:“第几次了,你因为季无忧如此狼狈。”   手指骤然用力,裴景都能感受他压抑在薄凉外表下的愤怒。   黑发落在裴景此时白到透明的脸侧,他衣袍如雪,显出一分平时难见的脆弱。   “收季无忧为徒?”楚君誉忽然低声笑一下,然后平静的表象崩裂,眼里是有史以来裴景所见,最深最狂热的愤怒,血色浓郁。   他一字一句,寒彻骨:“裴御之,这就是你给我的第二个惊喜?!”   裴景开口想说话,但是喉咙一动,便是干呕出一口血来。   楚君誉冷笑:“好一个惊喜,还真是有惊无喜!”   只是瞥见裴景的神色,他还是放开手。起身,浑身的怒火几乎成实形,眼含戾气回头看着在地上的西王母,森冷一笑说:“和我一样的人,审判者,她还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们,也配?”   西王母不惧生死,但是在这个男人身上,还是感受到一种从未体验的深渊之气。她颤抖地笑,边笑,唇角的血边流,气若游丝:“配不配重要吗,你的结局,又能好的到哪儿去。与天道相抗,必死无疑!”   楚君誉看她像看蝼蚁。   眼冰霜消融,唇角勾起,反而有了一层妖异的诡魅:“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废物?”   西王母何从受过这等耻辱,张嘴,胸口大痛,却又吐出一口血来。   “天道如今陷入沉睡罢了,待她真正苏醒之时,哈哈哈,你以为你还能活着。”   银发翻飞,楚君誉戏谑一笑:“你以为,她为什么沉睡呢?”   西王母募得眼睛缩成一个点。   只是她再也没能问出那个问题。   楚君誉的手猛地一拧。   “啊———!”西王母抓着脖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轰隆隆,天地变色,乌云齐来。竟是电闪雷鸣。九世轮回,蓬山神女。她这一生极端的骄傲,容不得一颗沙。   而最后,死在血泊中,一身污泥。   擂台上,青迎缓慢地别过眼,眼含泪光。   不过西王母之死,代表神祇的降落!必有异象!   裴景手握凌尘剑起身,却发现天下起雨来。 第78章 临别一吻   万壑雷动, 乌云密布,大雨哗地倾泻而下。   西王母披头散发, 仰天怒吼, 身体自胸口处爆破。   万古神祇的陨落让天地齐哀,草木衰鸣。   惊雷一闪, 照的雨中的所有人面色发白。外峰弟子们衣衫湿透, 已经说不出话了,他们何其渺小,甚至筑基都遥遥无期,却在今天亲眼目睹诸神之战。   弟子们脑袋一片空白, 震惊恐慌后是一种极深的迷茫,尤其在西王母死后, 喉咙堵住,视线牢牢盯着擂台中央。   裴景握着剑站起来,雨水打湿黑发,滑过他苍白近透明的脸颊,他咬牙, 目光看着楚君誉。   楚君誉没有看他,黑色衣袍翻卷在风雨中, 视线落在西王母身上冰冷至极。   西王母神魂散尽前, 五指插入石地,抬起头来, 吐出一口血, 面色扭曲, 断断续续说:“杀了我,你又能活多久。你是忤逆规则的存在,你是这个世界的变数。注定要被消除。哈哈哈,注定要被消除。”   楚君誉唇角一丝嘲讽的笑:“规则?我倒要看看,是世界意志先摧毁我,还是我,先毁灭这个世界。”   西王母久久地愣住,再说不出话来。   神之陨落。   她的身体自发梢开始,化为清风,化为光尘,化为天地间微小的粒子。   满腔的屈辱和愤怒,在最后竟也变得毫无意义,身体变轻,神魂变淡。   造化之风亲昵依偎在她身边,同她一起毁灭。   青蓝色,一如西昆仑的春。   西昆仑……的春。   西王母狰狞邪恶的眼眸慢慢凝固,神情一点一点僵硬下来。倥偬大梦来。衣裙上的血污被雨洗尽,伤口愈合。她整个人慢慢浮于空中。   如瀑的长发飞散,水蓝色夹银丝绣累花的衣裙翻卷,雍容华贵。最后一眼,眉如黛唇点朱,风华无双,依稀似昆仑壁画上携风伴鸟含笑风雅的神女。   往事如水滑过,灰飞烟灭之前,她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回头——对上了那人多少年不变的碧青色眼眸。   青迎也看着她,眼眶也慢慢浸湿,最后别过头去,泪水落在赤瞳的翅膀上,不成声。   西王母似乎是笑了一下,带着她当年惯常的骄纵和傲慢,只是眼底一片苍凉。漫天的大雨落到地上,泛起白沫,最后织成一片雾。她在最后,仿佛看到了西昆仑。   山峦雨后,朝云飘渺。衣裙掠过潮湿的青苔,有人手捧香炉,声音含笑:“此处时蓬山,若要往西昆仑,小公子肯能还需要绕两个山头。”   来自过往,来自世外。   只是这一次,引路的人是她。而蓬山路远,再无归途……   西王母终于死了。   季无忧在裴景身后,手撑着地,一点一点艰难地站了起来。他从昏迷中苏醒面色就苍白,此刻血溅了一身,更是衬得脆弱狼狈不堪,看起来马上要晕过去。他张了张嘴,声音极低喊了句:“裴师兄。”   而裴景现在根本没空理他。   楚君誉在处理完西王母的事后,也想起来跟他算账了。   他转过身,银发深凉如雪,血色眼眸落到裴景和季无忧身上,眼底那层疏离的薄冰被愤怒冲散。   他气极反笑:“裴御之,你可真是让我惊讶!”   裴景急着跟他解释:“没有,我是打算此次大比之后收他为徒,但这不是我说的惊喜。”   光是收徒二字已经彻底激怒楚君誉,他笑了一下,眼眸冰冷,猛地出手——季无忧只感觉一阵毁天灭地的气流卷过来,然后身体不由向前,双脚离地,脖子被楚君誉狠狠掐住。他挣扎不能,对上那双血色深冷的眼眸,如枯井映古木森森。劈天盖地的恐惧涌上头皮,季无忧张嘴,脸色青紫。   裴景眼一瞪,急了:“不是,这跟季无忧有什么关系啊,你不能杀他,杀了他天下就完了。”   楚君誉神色冰冷:“天下又与我何干。”   裴景急得不行道:“你也会死!我也会死!天下人都会死。”   楚君誉低声一笑,轻声重复他的话:“天下人会死,我也会死,你也会死……”   最后眼中戾气与厌恶一闪,他松手,直接把季无忧甩到了地上!   “呕——”季无忧从窒息濒死的边缘回来,整个人倒在地上,痛苦干呕。   裴景松了口气,却忽然听到了排山倒海昆虫飞舞的声音,自玄云峰外来。   世界混沌,雨很大,微微的天光照出远处一团黑色的云。   是蜂拥而至、密密麻麻的黑色蝴蝶。   外峰弟子们齐齐仰头,张着嘴,看那些外表华丽,却透出一股血腥的蝴蝶,飞到了楚君誉身边。在他身边,在他脚下——最后蝴蝶悉数成粉末,一条漆黑的巨龙咆哮而生,神色狰狞,鳞片森冷!搅动天地风云!   楚君誉站在蛟龙之上,三千银发猎猎,雨水不近他身。   黑衣红眼,像是远古杀神!   裴景骤然瞪大眼,心中涌出一种极度的恐慌——楚君誉要走了。   楚君誉自重生以来,还未有像现在这样愤怒过。气极过后反而平静下来,裴景会收季无忧为徒,他是料到的,可看他奋不顾生拿命相救,依旧忍不住勃然大怒。   楚君誉心中眼中一片冷意道:“季无忧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值得你去送死。”   裴景也冷静下来,跟他解释:“我拿命去保护的,不是他,是天下,是苍生。”   楚君誉似笑非笑道:“只怕最后你护苍生,他灭苍生。”   蛟龙扬天啸,似是要离开,楚君誉笑意骤然收,声音冰冷:“裴御之,下一次见面,若我要杀季无忧,你拦不拦?”   大雨滂沱,裴景听着他的话,却是在意的另一点,心中慌乱:“你要走了?”   楚君誉皱眉,怒意却散了点,讥诮说:“不过真到那时,你拦,也拦不住了。”   他一拂袖,银发血眸若修罗,神色冷淡道:“你收他为徒,可以,望云霄掌门好好好好栽培——我等着他破化神,复天梯,我等着他,带我去见天道!”   裴景咬牙,深深看他一眼:“那我呢。”   楚君誉停在空中,目光如深渊,望着他。   裴景往前一步:“你不如先等我,你先见到的也只会是我!”   突然之间,天堑峰发出一声悲怆的长鸣,撼山动地。   裴景豁然转身,往云霄中枢处望去。   人群中是陈虚先反应过来,惊声:“是紫玉珠!”   西王母陨落,天降罚雨,云霄阵法在受到天地自然的破坏——而阵眼紫玉珠发出长鸣,必是出了事,需要他回天堑峰!   紫色剑意盘踞不散,地面却开始摇晃。   楚君誉在高处,冷眼看着这一切。   裴景站在擂台上,一动不动。   外峰弟子们因为晃动,都站不稳身形,七歪八倒在地上,一片一片响起呻、吟。   陈虚不知道楚君誉和裴御之之间发生了什么,他现在焦急地望向天堑峰方向,那里紫气动荡,风云诡谲。   陈虚怒吼:“裴御之!回去!天堑峰!”   风撕拉吹得长发猎猎。   裴景闭了闭眼,然后再睁开,清亮如刀光。   楚君誉脚下的蛟龙移动开始僵硬身形,准备离开——天郾城即将迎来彻底地变动和血洗。   他去意已决,抬眸望了眼天堑峰的方向,漫不经心道:“你再不回去,紫玉珠怕是要碎了。”   裴景长久的不言后,忽然就一咬牙。   雪衣青年一跃,凌空,飞到了黑色蛟龙之上。   外峰弟子们倒在地上,都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天地昏暗浑浊,只有高空上,那一抹雪衣、一抹黑衣,浓墨重彩。   既然要走!那什么也不必要隐瞒了!凌尘剑竖插,卡在龙角处。裴景伸手拽过楚君誉的衣襟,然后向前,用一种极度霸道野蛮的姿势,咬上了他的唇。   这临别的一吻,豁出他大半的勇气。   愤怒,委屈,不甘,甚至带破釜沉舟的气势。   他咬还不够,伸出舌头,去敲开楚君誉的牙齿,势要将那些参悟后辗转反侧的七情六欲和朝夕相处的心魔痴念,全部告诉他!   裴景黑发落了一身,雪衣翻飞,像是白色大鸟。   楚君誉愣住了,长久的沉默后,他低头看着裴景。   青年眼睛浮了层雾恶狠狠瞪着他,表情决绝,耳尖却赤红。   像是害羞到极致只能装作凶狠。   鬼迷心窍,楚君誉张开了嘴。   裴景借此手臂攀上了他的脖子,唾液相缠,唇齿间的气息,清新冰凉若青草初雪。   脚下是漆黑邪恶的巨龙,空中落茫茫无尽的雨,云霄一百零八峰,紫玉珠光大盛!外峰所有人,现在都僵硬成了木人,看着天空之上,相拥相吻的那两个人。   裴景在差点意乱情迷时猛地回神,往后退,手握住了凌尘剑。   他眼中尚有雾,脸色潮红,声音却异常冷静:“不是惊喜,是我想告诉你的第二件事罢了。”   楚君誉现在脑海里还是刚才青年唇温凉的触感,视线只落在他的耳朵上。   裴景不敢看他的眼,咬牙切齿,大声道。   “这个惊喜就是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想和你结成道侣相伴一世!想让你当我云霄掌门夫人!”   “我喜欢你!你现在明白了吗!”   没有看楚君誉的神情。他最后从黑色蛟龙上一跃而下,雪白衣袍,清华万丈,还是众人忠言光风霁月的天之骄子。   前往天堑峰时。   裴景最后一眼,回首望过去,眼里雾气散尽,目光清亮像剑出深渊,声音也冷冽坚定。   “楚君誉,天郾城,等我!” 第79章 其剑名诛   云霄弟子们在雨中淋着, 眼睛瞪直,呆若木鸡。   内峰的长老们也是, 严肃的表象破裂,脸皮僵硬,风化在空中。   今天一场诸神之战,接二连三的转变, 各种措不及防, 让在场的人都快要麻木。可没想到,真正让他们颠覆世界观的居然在最后——他们刚刚听到了什么?!他们的大师兄说了什么?!   啪——!   赤瞳吓得直接从青迎肩膀上掉了下来,摔得很疼,一下子就出了眼泪。   青迎从震惊里回神, 忙上前,弯身把赤瞳放在手掌中。   凤矜还算平静,大概也是相处那么久, 裴御之做出什么他都不惊讶吧。   暗金色眼眸沉默看着前方, 轻声道:“他居然还真是断袖啊。”一直以来互怼争斗,只要能损裴御之的事他都开心,于是凤矜的脑回路很奇怪, 想通这一点, 瞬间心情特别好。   裴御之居然栽在一个男人身上,而且好像还是单相思,啧, 他真想看经天院其余人, 知道这件事的表情。   这一句我喜欢你, 穿过雨幕,直冲苍穹,也碎了在场女弟子们一地的芳心。以裴御之在修真界的风光,怕是不出一月,天下人都知道了。   不少女修面色仓惶又黯然。心中是深深的震惊和伤心,可真望过去,看着那两人,却又生不出酸意。墨发雪衣,银发黑衣,仿若真的天生一对。   许镜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是坏掉的,他刚刚听到的名字是什么……楚君誉?是哪个楚君誉?是那个楚君誉没错吧!他这一年来都是和两位怎样的人相处。可怜这位抱着混吃等死的心情入云霄的炼气期弟子,被两个消息打击的摇摇欲坠,差点昏厥。   一场大战,都不敌最后裴御之这一番话让所有人崩溃。   内峰长老们震惊过后,操碎了心——掌门夫人?!云霄历代哪来的掌门夫人啊!何况这个黑衣男人那么危险又那么强大,看起来就不是好招惹的。   虽然平时骂裴御之的性子人嫌狗憎恨得牙痒痒,但毕竟是看着长大的,长老们差点背过气,只怕自家年轻气盛的新掌门被欺负了。   在场唯一的胜利者大概是肖晨了。   迎晖峰被逼着种了一年田、吃了一堆瘪,原来是苦尽甘来,刚刚楚君誉出场的姿势几乎在他们心中留下震撼且恐惧的种子。   肖晨却哈哈哈哈直拍地板,“我操!我还有了个直接弑神的娘哈哈哈。”   他旁边的外峰第一美人无痕仙子咬碎银牙,直接一掌教他做人,把他拍到了地上,然后转身离去。   往人群中留下一颗炸弹后。裴景却像是没事人一样,御剑直往天堑峰。背影挺拔,风姿无双。   但陈虚知道,裴御之现在肯定心乱如麻,就是落荒而逃!   妈的,他也震惊也想揪着裴御之问个清楚,但是他不能,他从小打大就是老妈子的命,专门处理这些破事。   所以这种时候,还是得他主持大局,转身面对所有弟子,高声道:“阵眼动荡,紫玉珠出事,诸弟子听令,现在速速回峰,回洞府内,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撤退!”   内峰长老们也不得不心中长叹口气,按捺住焦心。开始疏散弟子,离开玄云峰。   雨还在下。   山河今日注定不得安宁。   空中,黑色蛟龙上方。   僵硬出神的楚君誉也慢慢缓了过来。他垂眸,伸出手轻轻触了下冰凉的唇。   想起裴景那出乎意料的一吻,想起他赤红的耳朵和微湿的眼。   或许早有预料,毕竟他那么了解他。   风雪断桥的相遇,星河为证的誓言,忠廉村的那一晚,他躺在他身边问出那一个问题时,不就已经有了判断吗?   楚君誉唇角微勾,极低地笑了一下。   裴御之……这还真是惊喜呢。   青年的衣袍几乎与昏暗天地融为一起,黑色浸入雨水中。   抬起头时笑意却已经淡了,拍了下身下巨蛟的头。   黑蛟腾空而起,哮动山林,扶摇万里。   他临九天,出云霄。   飞出山门的一刻,楚君誉身上仅剩的那点温柔散尽,眸里的喜怒哀乐也冰封,黑袍猎猎,血气森然。   他面无表情,望向遥远空中某一个点。   *   裴景回到天堑峰时,耳朵还是红的,脸也很烫。心烦意乱,闭眼睁眼无数次还是在想他刚刚的所作所为。他刚刚都做了些什么?!   握着凌尘剑,心中骂了句脏话。   裴景无限懊恼又郁闷,猜都能猜到,这之后天下会传出什么了。   只是现在他不能分心去想这件事。   紫色的光芒漫过巍巍天堑殿。他一入内,就感受到冰凉强大深邃的剑意,布满整个宫殿。   云霄掌门之位上,紫玉珠腾空,隐隐颤抖。   裴景赶紧上前,掌心汇聚出灵力,注入紫玉珠身内。   他在长天秘境和悬桥上都见过云霄剑尊,得他引导和认可,对于紫玉珠自然也可以操控。不过是神祇陨落天降罚雨惊动了紫玉珠,让它如临大敌,准备自爆护山罢了。   裴景的安抚,让暴躁的剑意稳定下来,而后光变淡变轻,狂躁的紫玉珠重新陷入沉睡。   与此同时,他按下了座位后的开关。   咔咔声中,阵眼重新归位。   盘旋在玄云峰上紫龙收紧身体,低低长啸一声,散为本源剑气,归于沉睡。   裴景长长舒了口气。   他这一次是直接祭出了护山大阵。   千年都可能只出一次,护山阵一动,峰外闭关隐世的元婴前辈都会知道,甚至包括他远在经天院的师尊。   裴景都做好了师尊开启水镜来骂他一顿了。   但等了好一会儿,殿中央的水池居然一点波纹都没有。   他没有等来暴跳如雷的师尊,水纹一点一点散开。   金色光穿过云层,照辱殿内,外面的雨竟然有要停的预兆。   空中若有若无紫色的光,温柔却冷冽。   裴景愣住,心中生出一股极深的敬畏之情。   他不由自主站直身体,抬起头来。   这样的感觉,幼年时的记忆深邃入骨……   他知道,是谁来了。   一个虚影出现在了水镜上方,紫色的锦袍配长剑,低垂广袖,身材颀长。他身上甚至没有修士的气息,中年模样,剑眉挺鼻,唯独一双眼,让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胆战,太过锋利。   整个云霄,唯独天堑峰。   这一刻,万物臣服,道法归宗。   不同于天涯道人的仙风道骨,也不同虚涵师祖那看不透的飘渺。   这位创派之祖,周身的气质沉稳内敛,就像是人间一位普通的剑客。   裴景轻声:“先祖。”   云霄剑尊与他见过两次,一次长天秘境,一次山门悬桥,都让他获益匪浅。长天秘境内助他筑基,固道心练剑意淬心法,出来之后,人都像是脱胎换骨。而悬桥之上,却只是让他在迎客石写下八个字,“俯仰无愧,以剑证道”,刻字入石,起身时长天远阔清风徐来的感觉,此生难忘。   现在只是云霄剑尊的一缕神识,藏在紫玉珠中已经千万年,这一次被惊醒罢了。   他的眼眸落到裴景身上,像是有质感,很深也很重。开口,“刚才是西王母,还有凤凰?”   裴景不敢隐瞒:“是。”   云霄剑尊被故人唤醒,思绪蔓延千万年,依旧面无表情:“该来的还是来了。”   裴景以前面对云霄剑尊也不是那么拘谨,当初出长天秘境之时,更是年少轻狂与先祖直接作赌“百年,天榜第一”。   但这一次,他虚了。   前一秒当着云霄所有人的面像一个陌生男人告白,他不信先祖不知道——那条紫龙还盘旋在地上呢!   所以,裴景现在怂的不行。   云霄剑尊怎么可能不知道裴景现在的心虚,一阵沉默。但神识能停留的时间短暂,他没有多说,伸出手。   一声清越的鸣叫。   裴景一愣。   腰间的凌尘剑出鞘,飞到了空中,然后银白的刃滚过一层紫色的光。   云霄剑尊说:“裴御之,你还记得你曾经在秘境之内答应过我什么吗?”   裴景抬头,手慢慢握紧,道:“记得。”   云霄剑尊声音冷冽:“百年天榜第一你做到了。现在我要你,千年,天下第一。”   裴景:“啊?”   云霄剑尊出手。   凌尘剑滚在紫霄雷劫中,发出怒吼发出尖锐的叫声,裴景与它感同身受,也只觉一阵痛苦铺天盖地。但先祖在前,他哪怕神识撕裂,也站的笔直,咬唇不说话。   电火之中,凌尘剑在一点一点发生变化,流光过去,是紫龙盘绕——剑柄处雕刻的云龙图纹,这一刻空洞的眼,骤然发出耀眼的光。   云霄剑尊声音威严:“我赠凌尘与后人,传给每一任云霄掌门,虚涵在你不足百岁时便赠与,是因为你幼时曾得我道,云霄万古,第一人。”   裴景抬起头,心中久久的震撼。   云霄剑尊视线遥远:“凌尘,凌九千尘世,御之,御六合八荒。赐你字为御之,不光是你师尊的想法,也是我的想法。裴御之,你可知凌尘剑在万年之前另有其名?”   裴景僵硬:“……什么?”   云霄剑尊收手,声音落下,却让裴景眼珠子都瞪大了。   “万年之前,其剑名‘诛’。”   “藏于九幽魔域,我自天魔之祖心中取的。”   “我当初不能破的轮回,不能斩的因果。这一次,希望你能替我诛尽。”   裴景人都傻掉了,听着先祖说……天魔之祖?!   还有其剑名诛……诛剑?!!!   云霄剑尊说到此处,话语忽然一阵苍凉,道:“我羽化之前,留三丝神识于云霄,等的或许就是这一刻。你今日所对的,并不只是西王母,是你不能想象的存在。当初天梯崩塌,诸神陨落,妖族神族皆入轮回,人族修行更为艰难。海外三山遭浩荡血洗,九天佛陀莲台碎尽。天地灵气散于虚空,我们废尽全力,也只是将天魔压在九幽。”   “我将剑觉醒后,也将魂飞魄散。现在我跟你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   云霄剑尊的神色突然就冷了下来。   身上是化神之上的威压,扭曲空气。   “你根本就破不了苍生这一劫!”   “你是世外之魂,你出生时对这个世界的排斥和疏离无法挽回!”   裴景瞪大眼抬头:“先祖!”   云霄剑尊道:“你要参悟的不是苍生也不是千秋!你要参悟的。”   “——是无恨。”   无恨二字落下。   凌尘剑发出撼动山河的光!   同时,云霄剑尊的身形,也在光中散尽,先祖最后一丝魂,望过来的视线,是深深的叹息。   泛着紫光的剑重新回手,裴景愣愣地看着剑柄上睁开的龙眼,轻声喃喃:“……无恨。”   *   玄云峰所有人都走了。   陈虚忙着疏理弟子,凤矜带着青迎回去疗伤,几乎是所有人都忘了在擂台上的季无忧。   他脖子处被楚君瑜勒出的伤痕现在阴冷疼痛。大脑一片空白,他往前走,却踢到了长梧的身体,然后一下子跌了下来。半跪在地上,发落在满是伤痕的脸上,刺痛。为什么……对他而言,仅仅是活着,就那么艰难。   咚。   从长梧的另一只袖子,忽然又翻滚了一个东西。长梧屠杀西王母吃掉青鸟后,云游四海,可不是去斩妖除魔——他在寻找天底下另外一张面具,以防万一,万幸,他还真的找到了。   季无忧低着头。   那面具,滚到他面前。   紧闭双眼,柳叶眉,朱红唇,腮红轻染,风情万分美人面。   季无忧的呼吸深深浅浅,血沿着唇角,滴答落下。   血落在美人眉心。   然后睫毛微颤,冰冷诡异的美人面具,缓缓,睁开了眼。 第80章 闭关   陈虚安顿完一切, 急匆匆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裴景拿着脱胎换骨的凌尘剑,在殿中央发呆。   陈虚忙看一眼主座上, 见紫玉珠无恙后, 才松口气, 道:“幸好阵眼没事,不然师尊回来得杀了我们。”   裴景握着剑, 一动不动。   陈虚挑了下眉, 但想起刚刚裴御之的所作所为,他就心中呕出一口血,他很气,可是他不说。现在看他这样黯然失神的样子,甚至忍不住关心道:“你没事吧。”   裴景终于从长久的震惊中回神, 将无恨二字记住。   收剑回鞘, 抬起头, 跟陈虚只说正事:“季无忧在哪。”   陈虚这才想起了季无忧被他们忘在了擂台上,皱了下眉, “他应该自己回上阳峰了吧。”   裴景:“走,去上阳峰。”   陈虚差点就暴跳如雷,跟上去,劈哩叭啦:“今天这一连串的事已经够多了!你还要干什么?嫌长老们还为你操心的不够吗。你可真够能耐啊, 首席弟子, 下任掌门, 当着全天下表白一个陌生男人。你你你, 你就不能换个场合吗!”   裴景想起那一吻,现在还是有点心虚。不过他也就只怕师尊师祖,面对陈虚的质问,还是云淡风轻道:“长老们为我操心什么,我给他们找了个那么优秀的掌门夫人,他们应该感恩戴德才对。”   陈虚呸了一口:“感个屁的恩,你那夫人一看就是个杀神。”   裴景:“可他对我却是极好。”   陈虚吐血:“……”   告辞!   裴景把他拉了回来,毕竟今天多亏陈虚出手处理很多事,于是难得放轻声音,好声好气:“你记不记得我那时跟你说的,我在迎晖峰第一次体会到被人保护被人许诺的滋味?”   陈虚刹住脚步,回头,脖子被卡住一样:“就是他?!”   裴景点点头,眼中明亮温柔:“是啊。他救了我很多次,对我特别好,甚至助我破元婴。”   陈虚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一如女儿出嫁的老母亲,酸溜溜:“救命之恩无以回报,所以你就以身相许了?”   裴景笑了一下:“也不,或许我是真的很喜欢他。师尊叫我返璞归真,我现在知道了,这璞和真我此生无法归返。但若是要生心魔,我此生的心魔,也只能是楚君誉了。”   陈虚怀疑自己耳朵坏了:“楚君誉?”   那时雨太大,他先被裴景一通告白震得脑袋晕,也没清他后面的话,现在冷静下来,一身冷汗。楚君誉?   裴景望着前方,心情极好:“是呀。”   陈虚:“……”   看着曾经一肚子坏水笑容永远又欠又傲慢的裴御之,现在这副有了心上人的模样,陈虚只有恨。恨楚君誉这王八羔子,枉他当初那么为他说话想让他入内峰,结果人家真的居心叵测,只待了一年已经把他们掌门的心勾没了。也气裴景——去外峰顿悟返璞归真,不是让你去和野男人谈情说爱的?!   裴景唏嘘:“我当初天阁内问如何返璞归真,多数插浑打科,让我去做点风月的事。没想到误打误撞,居然还是真的。”   陈虚已经麻木了,不想听有关于裴御之任何感情方面的问题,“你先想想怎么跟师尊师祖交代吧。”   裴景想到这个也苦恼啊。   他向来我行我素无法无天,做出这事随性所欲,自己开心。   但是他那虽然暴躁可满脑子规矩的师尊就不一定了。   再想到笑眯眯捉摸不透的师祖,裴景就一阵头疼。   他结婴之后去经天院,怕是得做一番准备。   不由继续唏嘘:“喜欢个人真难。”   陈虚:“呵,你身份在这。掌门夫人之位,你以为是好玩的?”   裴景存心气他,笑着回头,“但为了他,再多解释,也是开心的。”   陈虚差点没被气过头,打不过裴御之,只能咬牙切齿拂袖而去。   他受不了了!让这对狗男男滚吧!   裴景在后面哈哈哈笑出声来。   他来到上阳峰,还没多久,内峰外峰所有的峰主也都闻风赶了过来。   主殿里,站满了人。一双双眼执着又坚定地看着他,几乎是拦住了他的去路。   裴景的笑意僵在脸上,“诸位长老有事吗?”   众峰主现在对他以前做的破事都既往不咎,一颗心只惦记着这位未来掌门的感情问题。   “掌门,我们只有一事相问,关于掌门夫人。他出现的时间莫名其妙,恐怕不是善人。”   马上有人直白地奋力抵制。   “掌门!那男子危险至极,绝不是良配!”   “掌门!你年纪尚轻,不要被人骗了!鬼迷心窍!”   “你就算喜欢男人我们也没意见!但万万不是他!不知底细,神秘邪恶,掌门夫人之位关乎我云霄一百零八峰弟子安危,往您三思啊!”   也有自诩长辈,打感情牌的。   “御之,虽然你小时候坏事做了一堆,麻烦惹了一通,可那都可大可小,不是问题。唯独这事,你最好赶紧断了这份心思,不要任性。”   “是,御之,听我们一言,你身为我云霄首席弟子,前途大好,何必为一男人要死要活。”   他们堂堂金丹长老,一峰之主,平日里性格各异,但在这一刻出奇的统一战线。脸上差不多一个意思“这门婚事我不同意”。   裴景扶额,真是无奈。   陈虚呵了声,冷着脸,心中冷笑,乐见其成。   裴景自小就是吃软不吃硬,且不说内峰长老们都是看他长大的,就冲他们这操碎了心的表情,也说不出啥重话。只能先安抚道:“诸位长老不必担心,我自己的私事,我会处理妥当的。”   长老们信他个屁。   “我们……”   裴景见他们还想开口,眼尖地看到了人群边缘外的上阳峰峰主浮丹长老,马上眼睛一转,嘴角露出慢慢笑意:“先别谈这事了,此次竟然人都齐了,我来宣布一件事。”   长老们心力交瘁,张嘴无言。   他往前一步,对浮丹长老道:“你去把季无忧喊来。”   浮丹长老早知道真相,叹口气,点了下头。   一百多位长老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季无忧接到命令的时候,手忙脚乱将面具藏到了枕头下来。然后慌忙往主殿赶,上阳峰主殿他住了很久,可还是陌生且惧怕。   天谴雨过后,烟雾轻淡,缭绕在山峰之上。白色山岚外露出一行青色山松,空明清新。   季无忧深深地呼了口气,握紧拳头,想着,不会再有更糟糕的了。   他一入主殿,差点就要下跪。   主殿占满了人。   云霄一百零八峰长老列两侧,峨冠广袖,衣袍翩翩。金丹期的威压传来,庄严又厚重。在场的或老或少,或男或女,身上都是遥远高深莫测的气息。   每一个人神色各异,但眼睛里都是冰冷的审视。   一层一层望过来,几乎刮他一身皮。   季无忧没忍住,一下子,跪在大殿之中。   他低着头,咬唇。   内峰峰主们没有说话,但眼中的冰冷更甚。   裴景知道峰主们是想给季无忧一个下马威。   没人看好他的这一个弟子,但是留他在天堑峰,却是现在最明智的做法。   季无忧感到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   又是尴尬,又是难堪,又是羞耻,又是恨。   恨自己的弱小与无能。   突然地,遥遥主座之上,传来一声他熟悉的冰冷嗓音。   “季无忧。”   季无忧抬起头。   隔着云霄百余长老,上阳峰主殿。那人衣袍华贵,不苟言笑时,遥如空中之月。   玉冠下容颜精致俊美,声音却清冷如昆山玉碎。   “今时今日,云霄一百零八峰峰主为证。”   “我欲收你为徒,你可愿?”   *   对于季无忧的事,裴景在等待一个时机。   陈虚对此很是疑惑,这疑惑甚至超过了他对裴御之那见鬼的感情纠葛的烦躁。   “你喜欢楚君誉,而楚君誉恨不得杀死季无忧,你现在还执意收他为徒是何意。”   裴景的衣袍曳过天堑峰的白阶,修长的手指折断沾水的树枝,语气淡淡:“没什么意思,并不矛盾。季无忧现在死不得,那不如让他在天堑峰。这里的冷清寂寥能改变他的心性最好,若是不能,天堑峰,又何尝不是一个囚笼呢。”   陈虚拧眉,没说什么,却想着以后天堑峰可能他还要照顾下。   凤矜不日便带着青迎回凤栖山了。   青迎的神魂都受了很重的伤,可能要再入轮回,重新出生。不过对她而言,这是最好的结局。   临行前,还笑吟吟道了句:“哪门子哥哥,果然还是金屋藏娇。”   裴景:“快滚。”   处理完所有的事后,裴景回到天堑主殿,看着从释迦寺和鬼域传回来的书信。悟生和寂无端似乎都开始闭关了,对于千面女的事,没有深入调查。   裴景稍微皱了下眉。想起先祖的话,海外三山遭浩荡血洗,九天佛陀莲台散尽。   海外三山,蓬莱,瀛洲,方丈……   他垂眸轻声道:“或许,到经天院,才能弄明白一切。”   他按照楚君誉的吩咐,将长极峰所有人赶了出去。   一人重新站到了当年闭关的洞府前。   桃花依旧,小黄鸟在枝头昏昏欲睡。   裴景笑着戳了下它软软的身体:“还不出去,等我闭关之后,你想出去都出去不了了。”   小黄鸟睡的正香,挪了一下,没理他。   裴景失笑。   他滴血在洞府前,面色凝重。   开启了他的第二次闭关。   破元婴。 第81章 风月史   十年, 于修士而言也不过是转瞬之间, 闭关修行不知岁月。几朝夕花开花败, 云霄又迎来了第二次外峰大试。白鹤飞在霞光浮云中, 给七十二座外峰弟子传递指令。   白鹤落到了少女葱白的指尖, 无痕仙子抬头看了一眼瓦蓝的天, 檐角的风铃轻轻晃动,吹来的风,告诉她这已是他闭关后第十年的春。   上阳峰峰主闭关破金丹中期,琐事全然交由下任峰主无痕仙子掌管。   她现在要去紫竹林的比武台,看峰内弟子竞争, 选拔出五十位的弟子入第二回 。   跟在她两边的女弟子, 说着日常见闻。   “你猜猜这一回, 我们峰有谁有资格入内峰?”   “我猜是王鸿斌, 那少年算得上是后起之秀, 最开始不显山不显水,如今才初露锋芒。领事楼困难级的任务,他接了不少,而且全部做到了。”   “我觉得胡静也有可能啊。听说已经筑基期了。”   “可筑基期的我们上阳峰一抓一大把好吧。许镜师兄不就是, 但他好像没参加选拔。”   “啊,”圆脸女修微微一惊,目光往前看一眼, 压低了声音:“那不和无痕师姐一样吗, 为什么啊?”   另一女修皱了下眉, “这有什么为什么, 志不在此罢了。许镜师兄性格随和洒脱,对争名逐利和修道之事,似乎就没放在心上。”   圆脸女修点了点头,然后一抬头,突然道:“我们是不是忘了个人。”   另一女修也闭了嘴。   两人目光对视,都从眼中流露出了复杂的情绪。   “……肖晨。”   这位也是数一数二的外峰弟子,十年间简直是火遍了上阳峰。   圆脸女修道:“若是知道他是这副性子,我猜十年前裴师兄定不会为教训他定下父子局。”   另一女修道:“是啊,可把他得意坏了,什么鬼,张口闭口就是爹爹爹,我都想把他锤死。”   圆脸女修没忍住笑了:“无痕师姐不先出手了吗,随便安了个罪名,又把他发放去灵圃种田了,哈哈哈哈。”   另一人也忍俊不禁:“他活该。种田收收性吧。”   “可他在灵圃居然突破了筑基期,真是,什么运气啊。”   两人说的声音很轻,但无痕仙子毕竟修为高她们很多,听得一清二楚,回头狠狠瞪了她们一眼:“再乱嚼舌根,一人给我抄一遍门规。”   云霄的门规,那简直是噩梦。   两位女修瞬间站直身体,装乖卖惨。她们哭兮兮地交流一眼,摇了摇头。   无痕师姐真是太恐怖。   应该说受了情伤的女人真是太恐怖了。   外峰大比进行的如火如荼,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绝对不会有上一回那样精彩。   三人出主殿,御鹤前往紫竹林。忽然远远看到一人,无痕稍皱眉,停下。一行弟子都一愣,紧接着齐声规规矩矩道了句:“季师兄。”   站在紫竹林前的是季无忧,最开始那个暮雨时间闯入云霄的小胖子,任谁都想不到,短短十年内会有这样的变化。烟紫色的竹叶翻飞,落在他深紫色的衣袍,外罩白色鲛绡,尊贵绝伦。竹冠下黑发如水,消瘦的少年长大,露出英俊又坚毅的脸。他的性情似乎也变了很多,听到她们的声音,面无表情,遥遥点了下头。   这是裴师兄亲传弟子,哪怕他们心中再怎么震惊再怎么不服,再怎么难以置信,面上的礼数和恭敬都不会少。   无痕仙子道:“季师兄来上阳峰,所为何事?”   季无忧目光稍转,道:“我自外游历归来,想着今日是十年一次外峰大试,来旧地看看罢了,你们不用管我。”   诸位弟子心中不止一星半点的酸。是的啊,这位季师兄曾经也是他们上阳峰的人,那时丝毫不起眼,甚至就是个逆来顺受的受气包,鬼知道,是怎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运气,居然让他被裴师兄收为徒!   内三十六峰都是她们梦中肖想的对象,何况是天堑峰呢。   弟子们酸气都快化作实形。   无痕仙子淡淡往后,警告了她们一眼,然后对季无忧道:“那就不打扰季师兄雅兴了。我等先行告退。”   季无忧颔首。   等走远了,在云鹤上,两名女修再也忍不住了。   “我怎么就没他那么好的运气。”   “裴师兄到底是看中了他什么?因为在上阳峰亲眼目睹他被欺负,心生怜悯?——呜呜呜早知道有这好事,我当初就花灵石买几个人,专门在裴师兄面前扇我巴掌了。”   无痕想训她们,但听到这话,一时间笑出声。威严散了就不好找回,但她心中还是偏着裴御之的,板下脸道:“你们说够了没有。裴师兄收他为徒,就定然有他的道理。”   圆脸女修还在呜呜呜:“可他天堑峰修炼了十年筑基都还没破。”   无痕:“那也不是你能在背后说三道四的。”   微风吹散她们的话语,飘零的紫叶从指尖穿过,季无忧低下头,没说话。   他肩膀上出现了一个女娃,穿着大红的衣袍,眉心一簇红色的火,眼睛纯黑色没有瞳孔。   女娃伸出舌头舔下嘴唇,眼中有不合年龄的媚,望着无痕的背影,道:“那个女人的脸我挺喜欢的。”   季无忧眼含厌恶,看了她一眼:“我说过,云霄内,你不准伤任何一个人!”   女娃只朝他微笑,纯黑的瞳孔里,没有表情。   “她们骂你废物呢。”   季无忧道:“她们没有。”   女娃说:“可她们心里在骂你废物。堂堂天魔之主后人,沦落到这个地步,你不愤怒不想杀人?”   季无忧说:“不想。”   女娃笑了一下,不再说话,只是视线似有若无望了眼云霄最高峰的方向:“裴御之应该出关了吧。”   季无忧喃喃:“师尊他……”   女娃咧嘴到耳根,笑道:“不过他应该不在云霄了。”女娃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邪恶:“长极峰外的阵法可真厉害,我不能靠近一步,甚至天劫都不能穿破。难得一次看到破元婴没有异象的。季无忧啊,季无忧,想杀你的人那么强大,你还不想着快点强大起来?”   季无忧久久地沉默紫竹林前。   远处击鼓三声,是比赛开始了,他抬眼,看着飘渺云海里巍峨的一百零八峰,想到最初也最傻的愿望——吃饱喝足,活下来。是不是血液里就流淌着罪恶,所以他的存在天地不容。   或许……不是天地不容,只是一个人不容,于是天地难抗。   *   仲春时间,花柳抽枝,绿色的痕迹漫过皑皑雪,远望却似青山为雪白头。   二月的风带点料峭之意,吹得茶铺酒楼内游仙浪子、江湖雅客都醉醺醺。   此处是断脉城,位于乾天山脉与人间桓国之间。   往右是仙家禁地乾天山脉,传闻山脉内危机重重,元婴以下入则死。可即便如此,天下人还是趋之若鹜,不远万里来此处,只为一睹乾天山脉那座正中央隐在齐天云海间的山。   毕竟,那是比沧华问天峰还要高的山峰。   “真的比问天峰还高吗?”   饮酒作罢,一名虎背熊腰的散修抹嘴,深深望了眼前方。   他旁边是位柔情似水的女修,媚眼如丝,娇笑道:“这哪能看得出高低呢,问天峰望不见顶,这山也望不见顶,在奴家看来,都差不多。”   这间茶铺,集天下各色的人。   一气位质儒雅,一看就出生不凡的正道弟子收折扇,笑道:“话可不是那么讲,这两山还是分得出高下的。登顶两峰,一览山河,差不多就心中有了判断了。”   散修回头看他眼,哼了声,不屑道:“道友说的倒是轻巧。”   正道弟子脾气也好,微微笑:“四十年后问天试不是就要开始了吗,千岁以内皆可参加,你不妨去试一试。说不定运气好,还真的挤入前一百,登上问天峰。”   散修不说话,但眼珠子却在转。   他旁边的女修掩唇笑:“前一百?公子说笑了,海外有瀛洲,陆中有沧华。释迦寺,凤栖山,鬼域,鼎足而立。谈何容易。”   散修不满地看她一眼,却不说话。毕竟说的是事实。   正道弟子笑眯眯:“姑娘为何不去试一试,天榜第五的扶桑仙子,不也是女子吗?”   说到问天试,茶铺里的人都提起了兴趣。   茶铺的老板娘是个性子开朗的,用帕子擦着花瓶,高声笑道:“少侠所言极是,我都有了点兴趣。”   旁边算账的是她弟弟,翻个白眼:“你?炼气三层的修为,去干什么?去丢人现眼?”   老板娘把花瓶擦得咔咔响,面无表情瞪他一眼,皮笑肉不笑:“谁说参加天试就一定要拿个名次,就不允许我去碰碰运气,找个天之骄子当情郎?”   “噗——”   茶铺中不少人吐出一口茶。   弟弟吓得算盘打错,嘴脸抽搐,真不想认这个姐姐。   修真界的女修多是性格洒脱的,一位观其打扮就是瀛洲来的少女笑出声,道:“姐姐这个想法倒是挺好,我也想去看看,问天试那么多男人,总会有模样俊俏、修为出众还眼光独特的。”   老板娘把花瓶擦干净,点头:“就是这个理。”   她弟弟在旁边吐槽:“看上你的话那不叫眼光独特,那叫眼瞎。”   老板娘想拿手里的抹布塞他的嘴,被弟弟一脸嫌弃躲过。   她很淡定说:“那也总有长得好看又眼瞎的。”   茶铺里的男修们来了兴致。   问老板娘:“姑娘可有特别中意的。”   老板娘故作娇羞,说出的话却惊死个人:“裴御之那样的。”   茶铺安静片刻后,轰然大笑。   “天榜第一?”   “姑娘倒是志向不小。”   瀛洲那位女修托腮笑吟吟:“姑娘可知道天阁?”   老板娘摇头。   瀛洲女修道:“那怪不得。姑娘这芳心啊,怕是付错了。”   老板娘问:“怎讲?"   瀛洲女修说:“天阁内曾经有两个问卷我印象非常深,一个是问,下一届问天试谁得魁首,一个就是十年前爆出的,有关裴御之的风月往事。云霄万万弟子可以作证,当初邪神出世,一场恶战过后。裴御之……当着所有人的面,吻了一个男人。”   老板娘的花瓶都差点没握住,吞了下口水:“当真?”   茶铺内,不少人都知情。   十年前,亿万女修哭天喊地,亿万男修在门口放起了鞭炮烟花。   瀛洲女修道:“骗你干什么。裴御之喜欢上的人似乎也不是善茬,修为高深,隐姓埋名在云霄内也不知为什么。云霄弟子说,那唤楚君誉的少年,入峰就是副冷淡孤傲的模样,独来独往,没人敢接近。而裴御之在外峰时,好像还挺受欢迎,招很多人喜爱——天阁内云霄弟子说的。本来两人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偏偏阴差阳错,峰主安排他们在一间房内。”   “估计就是那么日久生情吧。还别说,楚君誉生的挺好看的。”   瀛洲女修继续道:“他们怎么相互爱上的我也不知道,但两个长得同样好看的男人之间有那么段情,好像也可以理解。”   老板娘十年后才失恋,神色复杂至极。   男修们可听不得裴御之的好话,尤其是从一个美人口中说出,两个无门无派的炼气期散修当即道。   “什么叫相互爱上,听说是裴御之单相思呢!嘿,也不嫌丢人!”   “就是,天榜第一又如何,还云霄掌门,当着所有人的面表白一个野男人,呵!”   瀛洲女修凉凉地扫过去:“幸好这里没云霄弟子,不然你们别想四肢健全出去了——裴御之喜欢男人又如何,他比你们优秀一千倍,喜欢的男人也比你们优秀一万倍。”   茶铺里所有人都能察觉出,这个女修约莫金丹初期,比他们在座九成的人都强,撇撇嘴,没敢说话。   瀛洲女修道:“我倒还挺像见见楚君誉的。毕竟裴御之喜欢的人啊。”   众人默,裴御之喜欢的人,云霞掌门夫人,光是这两个名号,就已经让所有人惊掉了下巴。   瀛洲女修说:“我还在天阁看到,裴御之最后一句话,似乎有关天郾城。天郾城,是我想的那个天郾城吗。”   离她两桌有一个玄色衣袍的中年修士,一身气质同样深不可测,喝了口茶,道:“这世间也就只有那个天郾城了,但现在,天郾城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这十年来,一直诡谲神秘的天郾城,更多了分阴冷和血腥。   瀛洲女修颔首,卷了卷发:“也是,似乎要入城令牌。不过裴御之若是想进,杀进去也可以。”   玄衣修士道:“不尽然,裴御之杀进去,那就是与全城恶徒为敌。”   瀛洲女修莞尔:“怎么说到天郾城去了,那恶徒聚集的罪恶之城,我巴不得这辈子绕道走。说起来,我以前一直以为裴御之和凤矜陛下是一对,现在剩下凤矜陛下形只影单,我觉得不公平,上天应该给他安排个温柔善良的女孩子。”她露出牙齿:“比如我这样的。”   众人:“……”   怪不得她和老板娘有共同话题。   凤栖山的一位男修扯了扯嘴角,“算了姑娘,我凤帝如今尚年幼,没立后的想法。”   瀛洲女修吐了吐舌。   男修们想听裴御之的事,可不是他的风月。   就算是风月,也总得找个不好的角度。   “裴御之又是诉衷肠又是献吻,结果人还是跑了。我猜他就算找上天郾城也没用哈哈哈哈。”   “对!十年前我门派的女修们哭得让我那叫一个心花怒放!裴御之要是求而不得,才好玩。”   “上天给了他那么多东西,总是要夺点回来的,嘿嘿。”   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修默默开口。   “……只有我关注他是个断袖吗?要是能当上云霄掌门夫人,坐拥天下资源,我也愿意啊!”   众男修:“……”想骂他滚,但一想云霄仙门之首的地位和裴御之的风姿,沉默了。   好像有点道理诶。   *   茶铺的二楼。   因为虚涵师祖规定必须徒步上经天院的裴景,修长苍白的握着一只茶杯,久久地凝视茶水。   陈虚憋笑得不行:“我觉得她们说的对,你去天郾城,又有几分把握找到楚君誉?”   一口饮尽。   白衣青年气质遥如远山雪,说:“百分百,我们两情相悦,你懂个屁。”   陈虚:“得了吧你,哥哥都喊得出来。你在楚君誉面前什么怂样你心里没数?”   裴景微微笑,突破元婴后,青年身上的气质更添了分神秘和冷冽。   他放下杯子,刮了陈虚一眼。   心中默念。   我不生气。   我不生气。   我要毫无恨意。   陈虚继续欠欠道:“不行啊,你哥哥那么猛,你能行吗。”   裴景:   操。   陈虚淋了一头的茶水,默默擦掉,咬牙切齿:“你说好的闭关之后脾气大好呢,我信了你的邪!” 第82章 师祖之命   步行上经天院, 一听就是师祖的惩罚。   十年前的事闹的那么大, 哪怕师祖隐世不出, 也总有人闲的没事到他身边告状。   裴景心想,最好别让他揪着那个乱嚼舌根的人。   乾天山脉中央,阵法启动, 云雾散尽,阔别百年,经天院那条一阶一阶通往汉霄的路还是没变。   仲春二月,山中积雪未消融,草木一白,从上而下的风带着料峭寒意。   陈虚走到半路, 才反应过来的:“不对啊!师祖只点名要你徒步上去,我干嘛要跟着!你慢慢走,我先走一步。”说罢,御剑直飞而上。   “呵。”   裴景面无表情折断了手里的木枝。   经天院又一次热闹了起来。   裴景慢悠悠徒步到山顶,去找先祖。   沿着覆雪的走道,迎面撞上了虞青莲和寂无端。   十年内, 五人断断续续也都破了元婴期。   三年前,虞青莲便已经接手瀛洲诸事,成为一岛之主, 身上的气质也多了分稳重。水红色的衣裙华丽芳艳, 洁白的脚踩在雪地, 也丝毫不觉冷。手臂上是细致华丽的纱, 一条条垂立风中, 腕上系着金铃铛。   她旁边的寂无端还是病怏怏的,苍白书生相,身上是那种行在阴阳两界间的阴沉。   虞青莲本来和寂无端说着什么。寂无端也惯常那副的样子听着。   两人绕过庭院,撞上裴景。   视线相对,顿时一阵沉默。   裴景咧嘴一笑:“好久不见。”   还是当初那副招惹尽整个经天院的笑。   寂无端看向他的视线十分古怪。   虞青莲却先掩唇,没忍住笑出声来。   忠廉村一行时,从裴御之问她的那些话题,她就猜到了大半。本以为他要很久才开窍,没想到这一回云霄就闹得天下皆知了。   虞青莲笑问:“你怎么来的那么迟?”   裴景如实道:“师祖让我一步一步走上来。”   虞青莲意味深长道:“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先去了天郾城一回呢。”   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幕,裴景假惺惺道:“不不不,得了师祖的吩咐,我当然是出关第一时间就来经天院了。”   一直不说话的寂无端现在也确定了,十年前那事是真的,扯了扯唇角:“没想到我们五人之中,竟然是你先找到伴侣。”   天知道当初他在鬼域听到消息时,手一抖,差点捏碎了手里的骷髅。心情复杂至极,甚至生出几分稀奇——就裴御之那样这天底下也有他瞧得上的人?以及就他那人嫌狗憎的性子也懂得爱人?   差不多就这种感觉,非常一言难尽。   裴景其实也疑惑道:“是啊,十年前我去找你时,你爹就在为你找道侣,怎么找到现在,你还是一个人啊。”   寂无端提起这个就是又头疼又烦:“谁知道呢。”   裴景又问:“我不是赠给你一个千变万化的美人吗?”   寂无端想起那个阴森鬼怪的面具,磨牙:“……算个屁美人。”   虞青莲倒是没想到有这一茬,略有几分震惊:“你爹居然想着给你找道侣?”   寂无端没好气瞪过去:“不可以吗。”   虞青莲可还记得,当年论情时他们那要么娘要么直的爱情观,笑弯了眼:“没,当然可以。我说啊,你要不要学学裴御之,修真界的男修可是远多于女修,放松一下对性别的要求,说不定会找到适合的呢。\"   其实吧,两人都了解她的潜意思。   找妹子是找不到了,你找个男的凑合一下吧。   寂无端一笑:“修真界男修那么多,也没见你把自己嫁出去啊。”   虞青莲笑容消失:“呵,关你什么事。”   裴景乐得见他们两个斗嘴,在旁边瞎煽风点火:“我倒是有个提议,当初我去鬼域的时候,就听得城门口两个小鬼再讨论你的婚事。他们觉得你和虞青莲天生一地地设一双,郎才女貌,要不要考虑下。”   又偏头对虞青莲道:“我觉得讲的挺对。你们一个‘众生只有我如花’,一个‘活人死人皆傻叉’,脾气都对到一起去了。”   虞青莲:“……”   寂无端:“……”   裴景继续不要脸地道:“现在修真界亿万少女都还在为我伤心欲绝,眼中容不下其他男人。我破坏了太多姻缘。慢慢赎罪,能凑合一对就先凑合一对吧。”   虞青莲本来气得就要挥鞭,谁料抬头,目光愣怔,然后秒变脸,温柔地笑起来。   寂无端也是,手中鬼蝶化为灰烬,一副恭谦之态。   两人对着他背后,齐声道:“虚涵前辈。”   裴景:“……”   妈的。   身后是师祖久违的笑呵呵的嗓音:“亿万少女伤心欲绝,哎哟,你倒是跟我说说,哪亿万少女啊。”   亿万少女的梦中人僵硬成石头。   裴景恨。几百年了,为什么还不能光明正大打一架,非要叫长辈,两个垃圾。   虚涵道人一身光尘织就的黑衣,少年模样,青色的眼眸满是笑意:“不得了啊,我和你师尊练得都是无情道,断情绝爱,倒是养出了个风流多情的好徒弟啊。先招惹尽亿万女修,后断袖断的天下皆知。御之,厉害了。”   裴景硬着头皮:“师祖,我可以解释。”   虞青莲和寂无端在后面非常解气地看戏,就差没笑出声。   这天底下,能治得了裴御之的大概也就他的师尊师祖了。   *   “解释吧。”   虚涵一下坐到了床榻上。   风卷着经天院外雪松青竹的气息,他的衣袖流动,是星辉的痕迹。   裴景其实还是挺羞耻的,但一想早说晚说都得说,便道:“亿万女修那个是玩笑话,但我对楚君誉,却是认真的。是真的想让他当我夫人。”   虚涵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为子孙后代的婚事操心,问:“你了解楚君誉吗?”   裴景停了停,说:“不太了解,但他挺好的,救了我很多次,也帮了我很多次。”   虚涵一时心情非常复杂,他远离尘世万余栽,不懂这叫嫁女儿的心酸。活到他这个岁数,很多事看的通透,憋半天只憋出一句不像告诫的告诫:“那个人修为远在你之上,你若是以后被欺负,别找我哭鼻子。”   裴景扯了扯嘴角,说:“不会的。”   虚涵又问:“你当真决定去天郾城?”   “是。”   “找你那夫人?”   “……咳,师祖。”能不能不要那么直白。   虚涵道:“巧了,本来我要你结婴后来经天院,就是打算让你去天郾城一回的。现在倒是不用逼着你去了。”   裴景微惊:“师祖要我去天郾城干什么?”   虚涵看他一眼,“要你去探个究竟。”   裴景:“啊?”   虚涵从床榻上跳下来,伸出手,“把凌尘给我。”   裴景奉上。   凌尘剑周围有一层肉眼可见的紫光。   虚涵神色凝重起来道:“看来剑尊已经将他觉醒,你就算遇上天魔也有一战之力。”   见裴景还是一头雾水,虚涵道:“这一回,把你们都召见过来,不是天梯出事,是天郾城出事。不过,天郾城和天梯本来就没什么区别。”   裴景收回凌尘剑皱眉:“天郾城,是里面的恶徒叛乱吗?\"   虚涵笑了一下,青黑白三色的眼眸略带冷意,“若只是恶徒叛乱,又哪值得我关注。这一回怕是天魔出世,”他缓慢说:“天魔一族出世。”   天魔一族。   裴景下意识想到了季无忧。   虚涵看他神色就知道他要说什么,道:“你收为徒的那个孩子且不用去管他,毕竟你想管也管不了。\"   裴景道:“师祖是想我入天郾城,诛尽天魔一族?”   虚涵被他逗笑了:“上古时期,神族人族妖族一起,才堪堪把它们封印。你小子口气倒不小。”   裴景挠了挠头。   虚涵说:“你去一趟,把里面的事都摸索清楚,回来告诉我就行。不用弄出太大动静。”   裴景:“是。”   虚涵想到什么,眼一横:“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我云霄有个掌门夫人,你要是进了天郾城人带不回来,也就别出来了。”   “嗯……嗯嗯嗯?啥?”   师祖说啥?   虚涵:“装傻也没用。你自己捅的篓子,自己收拾。别拖累我一大把年纪跟你一起丢脸。”   裴景无言以对,跟师祖讨论这话题太羞耻了,不如去抄书,于是他婉转换话题:“那师祖,我去天郾城要注意些什么。”   虚涵和善一笑,语气却阴森森:“别惹事。你要是乱惹事,我扒了你的皮。”   裴景:好的吧。看来是不能高调了。   *   经天院的前辈们,差不多都跟自己的后辈交代了关于天郾城的事。   陈虚中途被虚涵叫过去,临行前恶狠狠瞪了裴景一眼。   裴景真的是冤得没边,这还没去呢,就怪上他了?   院中小亭。   外面是翠竹积雪,一地大白。   虞青莲托着腮,蹙起了好看的眉,神色有几分凝重:“你们都得到了些什么消息。”   寂无端:“鬼域前辈告诉我,天郾城内,天魔一族貌似有出世的预兆。”   凤矜逗着赤瞳,也说:“当初天魔为祸,一场大战后,天梯崩塌,生灵涂炭,若真再出世……后果不堪设想。”   悟生悲悯地叹了口气。   虞青莲道:“那我比你们知道的可能还多一点。当初瀛洲魔修作乱,我顺藤摸瓜找到了长老阁内应。沧华一行后,继续寻蛛丝马迹,三年前登位,终得查明真相。”她说到这,忽而笑起来,只是眉眼冷艳不见一点温度:“我本以为她和天郾城勾结,是觊觎岛主之位,没想到……还真让我惊讶。”   “上古海外三山,瀛洲蓬莱方丈,本就由神祇掌管。我先祖为浮世青莲化形,也为神之一族,只是诸神之战后,没有选择同其余神族一起入轮回。而是选择自散神魂,护我瀛洲岛上,万万子民安全。”   “我翻到了扶风长老死前藏在密室内的纸,原来她一直,在寻觅,唤醒青莲一事。”   “我先祖之魂,并未散尽,而青莲本体,沉睡在天郾城内。”   其余四人都愣住了。   虞青莲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天魔一族,其恶当诛。我跟妙灵姑姑说,要去天郾城,但她拦住了我,说为时尚早。”   凤矜淡淡开口:“巧了,凤老也是这么劝我的。”   寂无端道:“天郾城如今只出不入,我族长老都说切莫轻举妄动。”   裴景一一扫过众人的神色,举手道:“所以只有我师祖是命令我去天郾城?”   “——!”四人目光齐刷刷落到他身上。   凤衿皮笑肉不笑嘲讽:“你去天郾城不是寻夫吗。”   裴景纠正道:“是寻夫人,请你说完整谢谢。”   寂无端挑眉道:“你真要去天郾城?”   裴景懒洋洋地笑:“那可不。师祖让我去天郾城一探究竟。”   悟生道:“会不会太危险?”   凤矜很不满:“为什么要他去不让我去。他在里面谈情说爱,忘了正事怎么办。”   这话裴景就不爱听了,手指点着桌子坐直身体,笑:“请你放尊重点,我现在是整个经天院唯一的希望。”   寂无端:“呵。”   虞青莲笑个不停,来了兴趣,手一扬,铃铛叮铃响:“那我们唯一的希望,你打算怎么去,就这么一人一剑?”   凤矜对于不能去天郾城一事耿耿于怀,道:“别希望了,他是去见男人的,指望不上。”   寂无端饶有兴趣:“你别到时候流连忘返,出不来。”   裴景回以两人一个微笑:“弱者的嫉妒真可怕。知道前辈为什么不让你们进去吗,就是因为你们人菜话还多。”   凤矜、寂无端:“……”   在他们快要打起来时。   悟生老好人出来打圆场:“不如我们先问问御之的计划吧。”   虞青莲卷着头发,偏头笑吟吟:“刚刚我问来着,让他们截了话。”   她看着裴景:“希望,说话啊。”   裴唯一的希望景,客客气气接受了,然后道:“这需要什么计划,自信就完事了。”   三人齐声冷嗤。   悟生无奈摇头。   裴景也没理他们:“不过吗,师祖叫我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所以不能直接拿剑杀入城。可能还需要你们,帮我去弄个入城令。”   说到入城令,虞青莲眼一亮。   少女笑靥如花,往前凑:“那你问对人了,我三年前查明真相后,就一直想去天郾城,不过被我娘拦着。可我让我手下的女官查了不少消息。”   “近十年来,天郾城的入城令越来越少,几乎快要绝迹。”   “想要获得,要么杀人夺宝,要么就得去拍卖所寻。这拍卖所也得,是些不正规的黑市。”   “经天院乾天山脉边缘的断脉城,鱼龙混杂。好像就有那么一个地下拍卖场。”   她眨了下眼,顾盼生姿:“叫,花醉三千。”   *   陈虚没猜错,师祖叫他过来,果然是关于裴御之的事。   陈虚几乎是想都没想把裴景卖了。   重点吐槽了裴御之这个临时掌门有多混账,尽在外峰和野男人厮混!   还天堑峰金屋藏娇,认哥哥,伤风败俗。   虚涵:“……”   他都化神了,为什么还要听这些。   疲惫地挥挥手,让气急败的陈虚先下去。   天涯道人从天梯处回来,也知道师尊见了裴景的事,四顾看了看,没见到裴景,火气一上头,仙风道骨的表现维持不下去,道:“他人呢!我要去教训一顿!”   虚涵轻飘飘看他一眼:“你这是为人师的样子?”   天涯道人就是气不过。   云霄掌门代代修无情道,这兔崽子真给他们长脸。   喜欢也就罢了,还喜欢个男人。   男人也就罢了,还非要搞得天下皆知。   这是太久没打要上天了。   虚涵道:“从小到大,你打的罚的还少吗?”   天涯道人:“……”   虚涵道:“我给了他一个任务。要他孤身入天郾城。”   天涯道人一听,愣住,火气都散了点:“师尊,这会不会太危险。”   虚涵道:“他也该担起责任了。天郾城,化神期以下,能入内查清真相且全身而退,估计就只有御之了。”   天涯道人心塞:“他不行,他才初破元婴。”   虚涵淡淡道:“怕什么,天郾城里面,你不还有个不简单的徒媳?”   天涯道人:“……”   一口血呕在喉咙。   虚涵道:“我吩咐其他人,跟那几个小辈说明了上古时期的那场大战和天梯崩塌的原因。希望他们能承祖先之志,完成当初祖先们不能完成的事。”   天涯道人皱眉:“师尊,我在天梯下守了七日,天梯并无异样。会不会事情没我们想的那么糟糕。”   虚涵微微笑,眼眸穿过尘世万千:“天魔一族即将苏醒,她,怕是也将苏醒了。” 第83章 拍卖会   断脉城, 沿着城中央的淮河, 乘舟横过人间繁华的都市,穿破漆黑重重的毒雾,看到的是另一片光景。   这里的水显出微微的红色,一望无际的河上漂浮着一盏一盏纸折成的莲灯。   裴景闲的无聊, 取了盏莲灯, 发现纸的材质有几分奇怪,火很小, 灯油一股难闻味道。   他高举,没看多久。   寂无端就发话了:“不用看了。纸是死人皮,油是尸油。”   裴景把莲花灯放下,唇角挑起一丝笑意,道:“有点意思。”   夜色迷离, 远处是三座精致华丽的高楼,立在水中央,上面人影憧憧。   风里掺杂魅惑的沉香, 伴随琴瑟萧笛丝竹悦耳,吹得人微醉。   这片红河上, 类似他们这样的船有很多。   密密麻麻,绕着有左拥右抱的世家贵族,有独立船头的落魄散仙,还有把自己藏在黑暗里不见光的怪异人士。   虞青莲对此处调查了很久, 算是比较了解, 坐在船边缘, 脚伸入河中。   拔下发中钗拨弄一盏盏莲花灯,说:“这是四百年前断脉城城主所建,拍卖会什么里都有,转接各种来路不明的丹药法器甚至鼎炉。我也是费了有些心思,才知道这么一个地方。天郾城隐隐有闭城的趋势,我唯一得知消息的入城令,就在这儿了。”   她的发簪碰到的每一盏灯,都会冒出肉眼可见的黑气,怨恨消散在香风中。   虞青莲皱眉:“哪怕是对死人扒皮抽油,也很残忍。这什么鬼地方,怨气积久了,不怕被反噬?”   赤瞳昏昏欲睡在凤矜肩头。熏香仿若沾点酒意,让它眼皮越来越沉。   凤矜看了眼周围,百无聊赖说:“留着迟早出事,不如今晚先把它灭了。”   寂无端虽然欣赏死亡的美,但这些充满怨气的莲灯在他看来就是糟粕,非常嫌弃地四顾一眼,面色寡淡道:“我没问题。”   裴景想说的是:“那我的入城令呢?”   虞青莲把发钗重新插入发,“想入天郾城的人,都是些犯了重大过错遭天下追杀的恶徒。这些人最不缺的就是钱。所以我猜,入城令应该是压轴才会出现的。”   悟生道:“看来也只有等。”   裴景听她的。他们都是元婴修士,联手铲平一座城池都不在话下,何况一个小小的拍卖会的。   突然有指甲刮着船壁的声音传来。   裴景低头,就看到从水上冒出来一个面色浮肿五官肿到一块的青面水鬼。爬满水蛭的手,攀着船披头散发,眼神怨恨至极。   裴景和她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   然后伸手拍了拍寂无端的肩膀:“过来,给你看个美人。”   寂无端也就信了他,探过身:“在哪?”   “往下看。”   鬼域的少主和女鬼四目相对。   半刻过后。   “滚啊——!”   砰!水花四溅!   女鬼还没反应过来,就遭受重击,奄奄一息沉下水去。   而寂无端豁然起身,咬牙切齿就朝裴景攻过去。   另外三人早料到这一幕,没忍住笑出声。   裴景往后靠了点,笑道:“对不起,我忘了你怕鬼的这一茬。”   寂无端:“呵!”   幽蓝鬼火,灰白骨蛾,来势汹汹。   裴景旁边是凤矜。   凤矜正饶有兴趣看他们打,忽然就感觉肩膀一空。   伸手揪起就快要睡的赤瞳,挡在了眼前。   裴景道:“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暴躁。学学我,你看你打我,我都不还手的。”   凤矜转头,差点气炸毛:“裴御之!”   赤瞳猛地惊醒,漫天火与飞蛾附在周围,吓得尖声大叫,扑着翅膀就要飞走。   凤族神兽也不是好惹的,它翅膀扇出的风,把那些轻飘飘的鬼火白蛾都吹到了虞青莲那边。   虞青莲正对着红色的水面,对花簪、理鬓发,顾影自怜。忽然妖风刮过,她眼一花,就被白色的脏东西糊了满面。   晕头转向的飞蛾把粉沾到了她的的眉睫上。   “……”   扶桑仙子额头冒青筋。   哗啦啦,池水涌起,在她手中成长鞭形状。   头都不回地,往后一甩一斩,瞬间,船篷就四分五裂。   悟生扶额,未免弄出太大动静,手指捻出金色佛文为屏障,护住了脆弱可怜的船只。   血色长鞭散开雨滴,在空中。   这不知道死过多少人才将河染红的水,淋在了每个人的头顶。恶臭阵阵。   裴景一脸嫌弃,用赤瞳挡在了头顶。   “啾啾啾——!”   被鬼火吓了一通的神兽大人现在又被河水淋了一脸。   赤瞳气得声音都变形——它就是想睡个觉而已——为什么那、么、难!   凤矜气得牙痒痒,从裴景手里抢过赤瞳,怒:“你找死吗!”   瞬息之间,这边就是一场暗潮汹涌的大战。   若是有人留意,估计得吓掉眼珠子。   裴景忍住笑,但只要锅甩的够快,就砸不到他头上,于是先发制人,对寂无端道:“就是。我是看你找不到道侣才给你介绍美人,你看不上人家,也不用生那么大的气啊。瞧这闹出多大动静。”   寂无端:“……呵呵。”气到还想再打一架。   但已经没时间给他们闹了。水面上浮立的三座高楼,中间一座敲响了长钟,嗡——,九震不散,曲乐同时停。   池上莲灯俱灭。   唯独高楼灯火通明,照天不夜。   船上五人也都把目光望了过去。   高楼之顶是空台,空台之上是个老者。   老者旁边站着三位风情万种的美人,素手拖着覆盖红布的金盘。   老人面对着楼下,漂泊在河上的上千人,沉声道。   “入我花醉三千,无论是正是邪,是恶是善,来者皆客。”   紧接着,老人身为拍卖师开始说明规则。   但裴景没怎么认真听,毕竟他们来这就不是当“客”的。   这片地突然暗下来,河上的船都往中央靠,于是周围也热闹起来。   虞青莲还将脚放在河里,坐在船边。   若是有人能看到水面下的场景得吓死,全是死去的恶鬼,眼馋围在她周身,觊觎着却不敢轻举妄动。   她懒得收拾那些小鬼。现在没什么比她的妆容重要,修士一个净尘诀能解决的事,她非要弄得麻烦一万倍。手指凝风,借着水面,一点一点擦去脸上的脏东西。   手腕上的金铃响动,清脆悦耳,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拍卖会刚开始的东西都普通且乏味,于是很多人把目光放到了她身上。   美人船头点妆,红裙金铃,那是无尽的风情。一艘华丽非凡的船靠了过来。穿上走下一个衣着富贵的筑基修士,修为虽低,但一看世家就不凡。他身后跟这个佝偻着腰的瘦弱老者,浑身阴森绕着黑气,看不出修为。   筑基修士长得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笑得也是憨实里透出一股猥琐,把一块绣帕递到了虞青莲面前,声音压抑不住垂涎之意:“美人,不如用这个擦?”   虞青莲动作稍止,心想着上一个这么口头轻薄于她的,好像是忠廉村那个老不死?她如今心情不好,搁在以前已经把这人摁水里喂水鬼了。可眼眸一抬,落在他旁边那个瘦弱老人身上时,瞳孔微微一缩。   手指接过帕子,虞青莲道:“多谢公子。”   筑基修士那叫一个心花怒放,美人接过了他的帕子,四舍五入就是接受了他这个人啊!   于是挨地更近了,套近乎:“姑娘哪里人,在下沧华萧家二子,萧泽成。”   船上另四人都坐在黑暗里,沉默看着这个倒霉蛋惹上虞青莲。   裴景对沧华萧家有点印象。   沧华大陆,第一世家为裴家,第二世家就是萧家。不过他出生时便拜入云霄,与裴家的接触都少之又少,对人间这些修真大家就更没记忆了。不过,这萧家二子,来花醉三千干什么?   虞青莲微微笑:“公子叫我青莲即可。”   萧泽成眼放光:“青莲?好名字!好名字!”   虞青莲的真名天下没什么人知,一般都唤她扶桑仙子。而这位老兄有二十个胆,估计都不会想到在自己面前的美人是天榜第五。   虞青莲刻意不去看那老头,笑问:“沧华离此地可不近啊,公子不远万里来这,大费周章为的什么?”   萧泽成被美色冲昏了头:“我啊。为的那天郾城的入城令。”   “咳。”他旁边的老者轻轻地咳嗽了下。   萧泽成瞬间毛骨悚然,瞥了下嘴,然后偏头:“你要是觉得冷就先回去。别打扰我。”   虞青莲掩袖眼波冰冷,却心中编排一个身份,快速入戏,装作震惊地样子:“公子你也是为的入城令?!”   萧泽成懵:“啊,是啊,你也是?”   虞青莲眼眶瞬间就红了圈:“我……”   美人落泪,最为致命。自诩风流浪子的萧泽成急了,哄道:“哎哟怎么哭上了,别哭别哭,你是有什么隐情跟我说便是。”   虞青莲泫然若泣,学着话本上那些开场白。   道:“公子,我的命好苦,我本是家中二姐,上头有一个大哥,下头四个弟弟。父母皆是金丹修士,家庭融洽,姊弟和睦,谁料有一天来了一个魔头,屠杀我父母,掠走我大哥,让我一介弱女子飘零无依靠。我打探到现在,才查出当初那魔头是天郾城的人,这一次带四个弟弟来这,也是为了得入城令,好进去找他报仇,顺便寻我大哥。”   后面的四人“……”   萧泽成被美人哭的心都碎了,手忙脚乱:“哎唷哎唷心肝别哭,但你这么冒然进去,也是去天郾城送死啊。不如把那魔修的名字告诉我,我帮你报仇如何?”   虞青莲擦拭眼角的泪:“可我不记得那魔头的样子了。”   萧泽成道:“那你总记得他修的功法吧。天郾城外城,恶徒聚集在一处,久了也会分帮结派。据我所知,现在有名的也就那一宫三门五教,他是妖修、人修鬼修还是佛修?”   “咳咳!”萧泽成身后的老者差点把肺咳出来,浑浊的倒三角眼睛,透过褶皱的眼皮,冰冷看着虞青莲。   虞青莲装作吓到了,维持着擦泪的,然后忽然眼一红,颤抖着声音:“啊——!我记得,我记得,那人和你身后的老者很相像。”   萧泽成前看后看,扯着嗓门:“哪相像啊。”   虞青莲:“呜呜呜,记不得了。”   萧泽成眼一瞪,摸下巴,然后灵光一现,指了指自己耳后:“是不是他这里有个黑色的胎记似的东西。”   老者恨不得掐死这个废物。风吹散老人耳边的发,在苍老黄褐的皮肤上,赫然也有一块黑色的疤。   虞青莲眼含泪,迷茫道:“好像……是的。”   萧泽成一拍大腿:“哎呀,那就好找了!那肯定是尸鬼门的人!你找对人了,我身后的就是尸鬼门的长老,嘿嘿,帮你报仇轻而易举。”   老者终于勃然大怒,拎着萧泽成的衣服往后拉,“够了!”   萧泽成被勒的翻白眼,挣脱后,怒骂:“你反了天了!当初让我救你你是怎么说的!愿意为我当牛做马,你别忘了你的命符现在还捏在我手里呢!”   老者被提到痛处。   阴沉的脸更加漆黑,却是松开手,语气不善:“公子,我是怕这女子来路不明。”   萧泽成:“你别自己十恶不赦就看谁都是坏人!”   虞青莲都差点被逗笑了。   船身微动。却是寂无端走上前来,远处楼阁上的灯光落在这位鬼域少主身上,玄青色衣袍,五官儒雅苍白,病怏怏含着分阴冷煞气。   他道:“不知道这位老人何名何姓。”   虞青莲卷着头发,偏头笑:“四弟怎么出来了,你身子虚,不怕风吹着着凉了?”   寂无端眉心微蹙看了她一眼,却没说话,目光直直盯着那个老人。   萧泽成见他觉得诧异,这才看到美人背后的居然还有四个人,她的四个弟弟。几人分散而坐,一男子血红衣袍金玉冠,矜贵优雅天成,肩上停着只湿淋淋的鸟。一僧人金白色衣袍,眼覆白绫,如坐莲台气质出尘。还有一人正笑吟吟望过来。雪色衣衫碎了微醺的风月,玉冠黑发,气质如高空之月,唇角的笑意却风雅。   萧泽成哑声了。   心中大骇。   这些人……   老者在看清寂无端眉眼后,整个人都僵硬在船上,像是被人捏着脖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与此同时,花醉三千高阁上。拍卖师再一敲,笙歌又起,他声音拔得很高。   “下一件,天郾城,入城令,无价,提供者,成先生。诸位宾客自行拿出法宝来交换,合成先生心意者,得!”   压轴之物一出。满河的莲花又开了,灯光照清楚所有人眉眼。   老者看的一清二楚,终于认命,几乎是从牙缝里冒出来,黑色衣袍鼓动,他伸出手,就是白骨上裹着层黄皮!   “是你?!”   寂无端微笑:“我鬼域十殿之一的谛风长老?当年你炼活人犯下的恶果,我父亲没跟你算清,我可还记得。”   老者声音饱含怒气和恐惧:“寂、无、端。”   砰——!   船身四裂。   谛风长老临空而起。   一阵尖叫声里,船上的人落入水中,被水鬼纠缠,惨叫不绝于耳。   这边动静太大,把所有人都吸引了,入城令出来的欣喜都被压下,风浪让船四动。   “发生了什么?”   “怎么突然就打起来了。”   拍卖师也懵了,急的不行:“怎么回事?现在哪能让他们闹。”他想到了在楼阁内的那位元婴期修士,也就是拿出入城令的成先生,忙唤人:“快把成先生喊来。”   小仆点头,忙往楼下跑。   只是他跑到成先生应该在的隔间,却只看到从门缝地下蜿蜒出的黑色的血。   小仆嘶声大叫!   隔间内。裹在漆黑斗篷内的年轻人,修长苍白的手指轻描淡写捏碎了面目狰狞的元婴,血溅了一手。   他旁边浮空着一团黑色的蝴蝶,最后慢慢汇聚,成一个人形。   黑影毕恭毕敬道:“入城令该怎么办。”   他淡淡道:“毁了。”   黑影又道:“那这里的人?”   青年的嗓音冰冷,漫不经心:“都杀了。” 第84章 夺令   船裂的一瞬间, 五人几乎是同时而起。   足尖点在一盏莲花之上。   虞青莲的脚在水中半天却一都没被打湿。她偏头,灯火落美人眉眼, 笑涡浅浅:“萧公子, 你这仆人来历不小呢。”   萧泽成扑腾着在水中,被肮脏恶臭的水呛得差点昏过去, 水下都是些低级的水鬼,伤不到筑基修士,可纠缠之下也让他难以脱身。   虞青莲的衣角碎着一河的水光, 却没伸出手,淡淡道:“枉你身为沧华萧家二子,随随便便救下一个魔修,不怕引祸入门?”   萧泽成愣愣地看着她。   从她不沾滴水立莲花上时,他就知道了眼前的人实力有多恐怖, 瞪大着眼,刚才被美色冲昏头的萧泽成后知后觉——青莲, 青莲,寂无端,这名字他怎么就那么熟悉呢。   裴景不想碰这些死人的东西, 于是站到了其他人的船上。这船的主人已经吓得躲进楼里, 留下一个貌美的侍女,面色发白坐着。   面前摆着一矮桌, 船的主人附庸风雅, 矮桌上一叠一叠摆满珍贵香料, 是为调香用。   她一袭妃红色衣裙, 没有修为,手脚僵硬,茫然无措。   被声音惊动,且没有虞青莲的威慑,水鬼们都露出了狰狞面目。泡肿透明的手攀上船边缘,还有头发丝从缝隙里密密麻麻冒出。侍女吓哭了,尖声往后退缩,她一介凡人女流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的哭叫声惹了船头的裴景注意。   裴景顿了顿,四处望,发现不少船上都有女人和修为低下的修士。   在水鬼的进攻下慌成一团。   裴景倒是能一剑铲平,但那势必会造成很大的动静,强大的剑意会伤及无辜。   筑基期以上的修士都躲了拍卖楼内,在上面闲着看热闹,估计水鬼吃人对他们而言也是刺激的表演。   裴景远远看他们一眼,心道,这花醉三千被铲平也不亏吗。   船内,从缝隙里冒出的头发丝缠住了侍女的手腕,侍女尖叫着挣脱开,心中涌出无限绝望,不由低低哭泣起来。   紧接着银白的光一闪,就听那邪物发出沙哑的痛叫,重新化为血流回河内。   侍女愣怔,含泪抬头。   她在阴暗逼仄的船角落,看那人进来,驱散黑暗,落漫天星月光辉。   那人从雪白衣袖中探出骨骼分明好看的手,一把抓起了桌案上的香。他弯身,精致玉冠下黑色的发流下,气质高深莫测又无端风雅,声音悦耳好听。   “姑娘,借香一用。”   凤矜骄奢惯了,是不会容忍自己还在那肮脏水面上的。   带着赤瞳,就跃上了三阁楼最左边的歌楼。   他的出现,吓坏了坐在一起弹奏的歌伶。   赤瞳现在睡意全无,扑着翅膀,往外看。   歌伶们茫然又震惊。   凤矜却偏头,一副富贵闲人的娇贵样,懒懒道:“继续弹啊,停什么。”   “……”长久的沉默后。   嗡。   女子的手颤抖拨弄了琴弦。   与此同时,拍卖楼内,暗地里也是腥风血雨。   “这两人是谁啊!”   花醉三千有元婴期修士坐阵,所以他们倒不是很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   弃船而走,舍弃那些被带过来的女人。   修士们坐了一堂,震惊地望着高空上的两人。   “不知道,不过能弄出那么大动静,绝对不是我们能惹的。”   “这是仇家见面分外眼红了?哈哈哈,打起来好。”   他们来到这罪恶之所,本就没什么良知。   有人提出疑问:“会不会是为入城令打起来的?”   他这话都有道理,顿时众人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倒是有可能,看着两人,长得都不像什么正道人士。”   楼外传来,扑腾扑腾,人被水鬼拉下水的声音。   掺杂着女人的惊声哭叫,涕泪横流,甚至隐隐有尿骚味。   花醉三千酒楼里,不少修士哈哈哈笑起来。   “这娘们胆子也太小了,谁带过来的。”   “本来带人过来是怕路途无聊,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出好戏。”   他们探着身子,兴致勃勃,等着看人被分食的画面。却没能如愿,那女子在水中挣扎,旁边是密密麻麻的恶鬼。恶鬼咧开血盆大头,要将她撕烂时。   一阵金铃响动的声音响起。   水鬼静止,眼珠子脱落。   同时,未名的香不知从何处传来。那香是人间宫廷华诞上常见的沉香,如今却掺杂了另一种冷意,淡如雪月。   闻到这香,水鬼们浑身冒着黑气,发出痛苦的呜咽。花醉三千内,修士们也只觉一阵气堵烦闷,干呕不止。   落入水中崩溃的女子得救后,人也没力气,几近昏厥。   虞青莲脚步落在满河莲花上,衣裙不沾水。   救起那女子,扶着她上船。   她被香弄的差点打个喷嚏,然后偏头往传来的方向,蹙眉道:“裴御之,你在搞什么鬼?”   裴景拍拍手,把香料粉末也散入水中,笑道:“来为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添几分风雅。”   虞青莲:“……毛病?”   裴御之。   她的声音很轻,但不远处的萧泽成却听见了。   裴御之,寂无端……虞青莲?   萧二公子翻个白眼,吓得没气了,晕在木板上。   高空之上,谛风长老本就身受重伤,几招之下,便被同在元婴期的寂无端压在下风。   他浑浊的眼中全是震惊和恶毒,惊声:“你已经破元婴了?!”寂无端轻蔑一笑:“很稀奇吗。”谛风长老吐出一口血道:“我倒是小瞧了你。”寂无端指尖鬼火幽幽,身后是靠腐尸为食的蓝蝶,表情冷漠:“我还记得你逃出鬼域,在两百年前。活炼了人间一城的人为走尸傀儡,我父亲发令天下追杀你,也没结果,原来是躲到天郾城去了。”   谛风长老嘴角溢出鲜血,笑出一口黄牙,眼睛却冰冷异常:“我当初能从你父亲手下逃脱,现在,自然也能从你手下逃脱。”   寂无端稍愣。   却只见谛风长老瘦弱佝偻的身体开始膨胀,脸皮碎开。   当年活炼一城,积累的怨气为他所用,充斥在周围,爆炸扭曲!   “小儿!老夫先走一步!”   他桀桀大笑,然后身体四散,一个光头红色的元婴从黑色雾气里拖出,却是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往拍卖主楼的高阁上冲——入城令!   寂无端怒,朝他发起攻击,却发现,谛风长老如今元婴状态下,以一种秘术遁入虚空,外物根本碰不到。   此时,高空之下。   虞青莲和裴景站到了一块。   她已经手痒很久了,往上看了一眼:“寂无端打完了没?可以开始杀人了吗。”   裴景自从被剑尊告知“无恨”之后,就强迫自己处于一种佛系状态,不打架不惹事——虽然没人觉得,但他还是自我感觉良好认为自己脾气好了很多。   于是很佛的天榜第一说:“急什么,打打杀杀的。不如欣赏欣赏现在的风雅美景。”   虞青莲四顾一眼,确实很风雅。   高楼琴瑟争鸣,满河微火莲灯,熏香阵阵,醉三千客。   但她还是翻个白眼:“你事怎么那么多。”   裴景道:“这不是事多,这是一种对天地万物的态度。无怨无恨,不争不抢,顺其自然。”   虞青莲久久地凝视着他,她眼一瞥,惊愣,看着谛风长老的元婴不受任何阻碍往主楼阁楼上走,当即惊道:“不好。”   裴景很佛,慢条斯理:“怎么了。”   虞青莲:“他要抢入城令逃走了!”   裴景:“……”   长剑破空起,凌厉的杀气照九州!   虞青莲话还说没说,就察觉身边一阵冰凌般的剑意。   看着直追而去的雪衣剑修,她眉心突突跳,扶额——不争不抢?信他有鬼。   裴景怎么可能让那个老不死的抢了入城令——他还要去找媳妇呢。   拍卖师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小童,心焦意躁,急得跟热锅蚂蚁一样。跟旁边的侍女道:“你再去看看?”侍女却没回话,神色苍白,看着他身后:“先生……”拍卖师还没回神,甚至叫都来不及叫,只感觉一阵刺痛,血花溅在了脸上。   谛风长老的元婴张嘴,直接咬断他的脖子。   然后哈哈哈哈大笑,去捡掉到地上的入城令。   他心中恨极,却也知道如今在寂无端手下讨不了好。   谛风长老抱着入城令,就要往河的另一端逃——   却还没来得及高兴。   一道冰蓝剑意化成屏障,挡在他身前。   同时风化剑刃,万剑归宗,一个威力强大的剑阵把他的来路困死。   谛风长老的遁空时间已过。回头,红色小婴气极:“你——!”   裴景轻飘飘地落到台上,雪衣翻飞,唇角是懒洋洋的笑:“居然敢抢我的入城令?老头,你活得不耐烦了?”   谛风长老面色扭曲气吐血:“好狂的语气——你的入城令?我怕你进了城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裴景道:“这不劳你担心。”   谛风长老心揪到一块,却也知道不能硬刚,沉沉道:“这天下流落在外的入城令还有很多,不急这一块。我是尸鬼门的长老,你若是今日放我走,下一次你入城之时,我必助你一臂之力。”   裴景笑:“客气客气。不过我对我夫人相思成疾,等不急下一块了。”   谛风长老再次气吐血!利诱不成选择威胁!   他目光阴沉道:“你要是想进天郾城你就不能杀我!尸鬼门在外城只手遮天,我的魂灯也在门内。我死了,魂灯留下的记忆,也会让你的名字被列入尸鬼门追杀谱,还有你的气息,你的长相——让你一入城就被挫骨扬灰!”   裴景微微笑,这小老头,真有意思。   “那你知道我名字吗?”   谛风长老噎住了,怎么都想不到会是这个发展,于是下意识:“不知道。”   裴景再次朝他一笑,“那记好了,裴御之。”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等着你门上下来找我麻烦。”   剑阵启动,冰蓝色含着紫光的剑意直接把谛风长老如今虚弱的元婴搅碎。   谛风长老死前怒吼:“尸鬼门不会放过你的!”   他身上的一城恶气也彻底爆发,一阵乌黑的风卷起,里面是各种人扭曲的脸。   鬼域长老炼尸气控亡灵,在他的影响下,倒在地上被他活活咬死的拍卖师忽然就眼一瞪,直立立地从地上站起来,青面獠牙,朝裴景撕咬过去。   裴景根本不怕,金丹以下近他身都难,甚至懒得理。   直接去捡那块入城令。   但一阵湿冷强悍的力量卷地而起。   在他肉眼下,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黑色蝴蝶,化成一只巨手,握住入城令,就要将之粉碎!   裴景脸上笑意淡了:“又来一个送死的?”他周身元婴修士的威压不再隐藏。凌尘剑觉醒后,那种剑意也更加深邃。巨手感受到了威胁,为首的一只赤红眼睛的蝴蝶,疯狂朝他撕咬过来。   花醉三千。   悟生一直在这里寻找,终于找到了怨恨最深最重的地点,推开门,只有一地鲜明的血,和七八具活人尸体。他握住禅杖,微不可闻叹了口气。   那香里也不知道掺了什么,众人捏着脖子,越来越难受。然后楼外,河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飞来了漫天黑色的蝶,血腥又恐怖。   冲入楼中,几瞬之间,一个活人就变成白骨——还是个金丹修士!   众人大骇。   “啊——!”   “什么鬼东西!”   起身慌乱逃走!   虞青莲寂无端凤矜都注意到了,三人眼中渐渐浮起一层凝重。   血色微红的水面开始震动,似乎地下有什么东西被惊醒。   一个巨大的黑影逼近水面。   然后哗啦——   破水而出,天地俱动——   是一条沉睡在水中的双头巨蛇!它的身体几乎盘旋整片水域,蛇头成三角形,竖瞳棕色,张嘴大吼一身,蛇信子都有三米长!   虞青莲咬牙道:“不好。”   她抽出鞭子,护在一众凡人之前。   只是这条被惊动的双头巨蛇却没有攻击她——而是愤怒的眼睛落到了主楼高台上!   巨蛇挪动身体,激起水浪泼天。   裴景对入城令今日势在必得,那黑蝶却也不可小觑。   一群没有灵智的生物都能与他战个五五分,裴景皱起了眉。   甚至,他有种感觉,他对黑蝶所有的伤害都依靠凌尘剑。觉醒了的“诛”剑。   他往后退一步,忽然一道巨大的黑影覆盖住了他。   裴景回头。一直以来平静的眼眸。   这一刻,猛地睁大。   楼阁在涛浪中动荡,夜色下,双头巨蛇朝他吐出了恶臭猩红的信子。   血流成河。   一直泛着微微红光的蝴蝶,在莲灯上起飞,然后直追上前。   飞过蜿蜒的河水。   蝴蝶落到了黑色斗篷男人的指尖。   蝴蝶化为一个浮空的人头,道:“城主,摧毁入城令,受到了阻碍。”   青年另一只手摘下斗篷的帽子,风吹起他的发,银白色森凉。露出的面貌苍白英俊,眼眸暗红色如血。   “说。”   人头道:“有人和我们抢。”   楚君誉说:“杀了便是。”   人头面露难色:“怕是有点难办,我不敢和他全力打,杀了会引起很多麻烦。那人背后是整个云霄,此处离经天院不远,怕会惊动那位化神期先祖。”   楚君誉沉默很久,看不出喜怒,说:“裴御之?”   人头点头。   楚君誉笑了,笑容带点凉薄之意,却下令:“那就撤吧。”   人头愣住,“啊?”   楚君誉语气很淡:“他那么想来,让他来又何妨。”   远古巨蛇苏醒,河水在他脚下翻涌,却不敢弄出太大波动。   楚君誉察觉动静,眼眸往那边看一眼,这才想起:“你把水下的双头蛇惊醒了?”   人头没有五官,只是一团雾,说:“是。您说的,要杀了花醉三千所有人。”   楚君誉勾唇,戏谑地笑了。   蛇啊。   人头道:“那我们……”   楚君誉重新带上斗篷的帽子,纯黑的衣袍融入夜色。   修长苍白的手扯着斗篷边缘,转身离去时却道:“入城令不用摧毁,让它们把这蛇杀了。” 第85章 千面佛   裴景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和那双头蛇面对面。   双头巨蛇身体一扭,张大嘴,嘶吼一声, 就直直朝着裴景咬下去。猩红的蛇信子沾着浊黄的液体, 恶臭又剧毒,滴落在木板上, 瞬间腐蚀一大块。蛇眼浑浊, 毒牙狰狞。   它进攻凶猛,裴景心里暗骂。   起身跳开, 裴景对蛇类有一种刻入骨中的恐惧, 何况现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强大的对手。   入城令要紧!   裴景一卷剑气, 刺入蛇眼, 惹得双头蛇勃然大怒, 藏在水下的身体, 蜷住了整栋楼, 一点一点缩紧。咔咔咔, 房梁红木寸断,桌翻晚碎, 楼上各种尖叫。   裴景此时兼顾不暇, 回身欲夺那入城令。   “给我!”   他伸出手穿过蝴蝶群, 它们翅膀上灰烬流落, 尽是冰凉轻盈如月光。   微凉过后, 是剧痛, 直穿神识的痛!   整个主楼在晃动, 漆黑的巨影遮蔽光线,凌厉恶毒的杀气在后面,针一般裴景扎在背上!   “碰——!”   双头蛇俯身而下!   木板碎裂。蛇头左右袭击,浊黄的竖瞳满是暴戾。   裴景忍痛终于摸到了入城令,额边都落下一滴汗。   他以为自己前后受敌,定会有一场恶战时。   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恶蝶忽然像是受到了某种指令,轻微的停顿后,清脆一声,四散开——蝴蝶翅膀落着银色的辉,淌过月色,如梦如幻。星星点点,散在空中,像是夜空的繁星落下。   蝴蝶身上那种戾气散了。   裴景人都愣住。   呆呆看着,在那双头巨蛇头伸过来时,绕在他周围的黑蝶一哄而上。   只是瞬息之间,远古巨蛇发出震天动地的嘶吼,水面下蛇身剧烈扭曲,掀起狂风大浪。   船上凡人惊声尖叫,虞青莲几人施法平静风浪。   但双头蛇没作妖多久,肉身被啃噬为白骨,只留下森冷的空架子,然后哗啦坠入水中。   裴景一头雾水:“这蝴蝶怎么回事?”   他不用亲自屠蛇倒是松了口气,只是心中的警惕更甚。几息之间杀死一条堪比元婴修士的妖怪,这蝴蝶有这实力,所以刚刚和他打斗,是没用全力?为什么,因为他太帅了?   他手紧握着凌尘剑,就怕那恶蝶突然又反身向他冲过来。   不过他想多了,杀死巨蛇之后,那些蝴蝶顷刻化为光尘,落在如今被染成深红色的河上。千盏莲灯烛火微动,这些的尘埃,细细碎碎像雪一般,迷离夜色下华丽绝美。   花醉三千遭一场血洗,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   风平浪静后,所有人都面色苍白看着这一幕。   主楼高台上。   裴景将入城令放入袖中,将疑问抛之脑后,心情很好地勾唇一笑。   算了,入城令到手,管那么多干什么?   一朝之间,高楼倾塌。   裴景自上面一跃而下,和虞青莲他们汇合。   脚踩莲灯上,虞青莲看他的神情,也知道事情多半成功,便问:“得了入城令,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天郾城?”   裴景稍微思索了会儿道:“明日就出发吧。”   虞青莲促狭一笑:“可真心急啊,我当初说的有没有道理?”   裴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寂无端也下来,却是关心另一件事。   “谛风你杀了没?”   裴景很自然道:“杀了。他死前还威胁我来着,说我要是今天杀了他,以后我入天郾城,尸鬼门一定把我挫骨扬灰,但是这老头真蠢,连我名字都不知道。”   寂无端虞青莲点头。   就听裴景又道:“我看他可怜,就把名字告诉他了。”   寂无端:“……”   虞青莲:“……”   同时赶来的凤矜和悟生把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四个人僵硬在原地,齐齐沉默。   还没入城,先给自己惹一堆仇人,这果然是裴御之做的出来的事。   只是,虚涵前辈叫你别惹事的劝告被狗吃了?   虞青莲说:“这就是你说的低调?”   凤矜笑了:“我说你大费周章抢个入城令干什么,不如直接拿剑冲进去。反正结果都是一堆仇人。”   裴景说:“想多了,我怎么可能以裴御之的身份进去。”他的名头那么响,进去一定会招惹一堆人的。   灯火水光温柔少年眉眼,血色的水,成堆的尸体,腐臭的罪恶被漫天落下的星辉淹埋。奄奄一息的幸存者们愣愣看着他们,五脏六腑都卷在一起。   那五个少年少女,每一个人的模样扮相都流传天下很久了。   他们瞪直着眼,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血池生碧花,白骨化蓝蝶。   舍利佛心凤凰眼,一剑凌霜无妄峰。   *   回到经天院,虞青莲单独跟他道:“你此去天郾城帮我做件事。”   裴景一点即透:“是关于浮世青莲的吗?”   虞青莲神色凝重点了下头:“我从长老阁她留下的只言片语,大概了解一点天郾城的事。一宫三教五门,在外城权势滔天。而与浮世青莲有关的,是追魂宫。”   裴景道:“一宫三教五门中的那一宫?”   虞青莲道:“是。你多加小心。”   裴景一笑:“当然。”   他回房,一条幽僻小径,却看到悟生,僧袍在草间萤火点点中翻飞。   裴景皱了下眉,他有感觉悟生来经天院之后沉默不少,不像是以前经常含笑看着他们打闹。   这一回,似乎有很重的心事。   裴景道:“悟生,你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悟生抿了下唇,他道:“我想了下,还是应该告诉你。”   裴景有预感是关于千面女,点了下头。   经天院的一草一木都有灵气,萤火分流,在草丛间。   悟生道:“你将那面具模样画给我后。我便找到我师父,问是何物。”   “我师父见了后,久久地沉默,起身带我去了释迦寺的往生殿,往生殿内是九天神佛像。万年前诸神之战后,佛陀莲台碎尽,禅识落尽人间,入孕妇肚中。每一禅识代表一位佛陀佛心,而我佛门修的正是心。换句话来说,相当于他们转世重修。”   “往生殿内,我看到了一尊破碎的佛像。佛像之后是偌大金轮,上面一张张笑脸叠加,远看只觉喜乐安宁。”   “我师父跟我说,这是千面佛。”   裴景喃喃:“千面女……千面佛……”   悟生道:“本来不欲告诉你,因为这是释迦寺的事,恐给你添麻烦。但我今日在花醉三千,发现……”他顿了顿也形容不出,只说:“天郾城远比我们想象中危险。那面具出现在云霄,可能祸害就藏在你身边,将这事说与你听,也让你有所准备。”   “这位佛法大乘的前辈,最喜欢混迹人间中,装扮成男女老少,帮助世人,变幻千面,故得千面佛之称。”   “而让师傅没想到的事,五百年前,千面佛禅识竟然落入一个女婴体内。女婴出生富贵家庭,那对夫妻老来只得她一女,分外珍惜,溺宠之下养了一身骄纵之气。”   悟生顿了顿,继续:“师傅找到她时,已是十五年后。十五年,一个人的性子已成形,大概她是最不像佛的佛了。秦家这位小姐,懒惰骄奢、爱美爱财,甚至因为极端的偏爱,嚣张又跋扈。我师傅说明来意后,直接叫仆人把我师傅赶出门。”   裴景沉默了。   迦寺的断念前辈,估计也是头一回吃这种闭门羹吧。   悟生道:“师傅欲说服她皈依佛门,那小姐的父母差点气得背过去,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毕竟,秦家小姐的性子与佛门一点都不沾。秦家小姐也是笑个不停,但她被娇宠到大,对新鲜事物颇感兴趣。竟然不顾父母以死相逼跟着我师傅来了释迦寺。”   裴景道:“这还真是……”任性妄为。   “师傅觉醒她体内禅识,赐予了她变幻千面的能力。秦小姐大吃一惊,然后开始沉迷于此,变得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每天做的事,就是换一张脸出去街上走一遭。”   裴景想笑,但想到云岚山脉,那个疯狂丑陋的女人,就沉默了。后面的故事,可不会那么轻松。   悟生说:“师傅见她这样不是办法,于是单独带她出门,游走大山南北,让她看尽人间苦厄。好在她心性还是良善的,一开始嫌苦嫌累,后面也习惯。甚至在一个小山林里,顿悟禅识。”   “她第一次救人,兴奋地一晚上都没睡,然后就开始尝试用自己的能力渡化世人。”   “修行至筑基期后,她就按捺不住,留书一封,出门历练去了。”   “只是这一次出门,结果却是往生殿内千面佛像剥离,她再没回来。”   裴景轻声说:“她这样的人,从善便是至善,从恶便是至恶。”   悟生叹了口气说:“她被困在了当初让她参悟禅识的山林里。村民愚昧,代代近亲结姻,生下的子孙都是怪物,她本欲渡化那些畸形孩子,却遭那山中混入村民内的元婴魔修所害。”   “魔修觊觎她佛心久矣,用一块镜子照向她,她当时化形成老人,一下子就变成了原来模样。村民们大骇,魔修污蔑她是居心叵测的妖怪,煽动者村民把她关进了地窖。”   “她被震碎丹田、形同废人,在地窖中受尽苦难后。终是,入了魔。等我们赶过去的时候,村子里所有人脸都被扒了下来,而她不见踪影。直到不久之后,天郾城,凭空出现了一魔头。”   而悟生轻声略过的苦难,裴景知道绝对不会简单。   裴景说:“谢谢,我知道了。”   悟生抿唇,想起了些事,轻声道:“我现在知晓,为什么那日寺中相遇,那孩子会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原来,都是因果。”   裴景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转移话题:“可那抱着面具逃亡的释迦寺弟子,又是怎么回事。”   悟生摇头说:“那弟子当时前后几年都不在寺中,正外门游历。应该是机缘巧合下得到的面具,然后遭反噬。”   悟生又叹了口气。   裴景也视线遥远望向了群山,看来他以前的猜想是错的。   可要怎么样恨,才会让一个娇气却善良的少女,被逼成那个样子。   况且她生而为佛。   他不由想到了张青书和西王母。   一个被父亲活生生淹死在缸中,一个被青鸟一族分食两世。   那千面佛呢……能扭曲那个样子,在地窖里,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同时,裴景不由嘀咕:“这些人遭遇怎么都那么像呢……” 第86章 入城   天郾城在天之南,地势偏僻、风水诡异。入城前要穿过深林, 猛兽恶虫毒物, 层出不穷。过了林, 还要过河。   也不知道修真界是不是有这传统, 只要不是什么正经地, 总有一条大河拦路。忠廉村那里有条河,鬼域山前有条河, 天郾城也是。而且, 天郾城承前的河水是黑色。纯黑色, 浓稠得像是不会流动的水。   河下藏着什么不知道,可从它上方透出来的寒意, 没人愿意上前。   一行人沉默站在河岸,都不说话。里面男女老少皆有, 各个面色阴沉。会逃往天郾城,十个里九个不是好人,剩下的一个也不是好惹的。   从黑水上, 茫茫雾里, 有人骑着一只巨大似龟的兽从另一岸走过来。   裴景混迹在人群中,他四顾看了下。   他前边是个半边脸毁容的紫衣服女人, 左边是个衣服被血染红的中年修士,后面是个七八岁小孩,头比常人大一倍、看起来就邪气, 右边是个背着长刀的白发老人。   一个比一个散发的戾气大, 看着就难以接近。   唯一正常的, 就是那个在森林哭哭啼啼嚷了一路的娇气包。娇气包一身细皮嫩肉的,娃娃脸显得年纪小,看外貌只有十五六岁,不过修真界的年龄从来不是凭外貌判断的。   筑基修为,菜的不行;发白的青衫,真的寒碜;目光一直闪躲,心智不坚。   裴景微微笑,兄弟就你了。   他穿过人群,轻轻地拍了少年的背。   娇气包整个人寒毛束起,脖子一僵,转过身的时候,已经吓飞了七魂六魄。   看清楚在自己面前是一个同龄的笑起来特别好看的少年后,那口倒吸的凉气才慢慢吞回肚子里。   裴景打招呼:“道友好,我叫张一鸣,看你合眼缘,过来交个朋友,想着入天郾城也好有个照应。”   简单两句交代明白来意。   娇气包傻了,跟被人捏着嗓子似的,惊声开口:“啥?”   他旁边的几个人也齐齐余光瞥向这边,带着冰冷审视。   拿着入城令,来天郾城交朋友?   裴景无视那些目光,笑若清风明月,说:“我要去天郾城寻人,可能会多呆一点时间,城里谁都不认识,看你我年岁相仿,想着多一个朋友也多一分安心。”   娇气包听他说完,顿时眼睛放光,伸出手和他紧紧相握:“我叫乔慕财,道友,太巧了,我也是来天郾城寻人的。”   裴景问:“寻谁?”   乔慕财说:“寻我哥哥。你呢?”   裴景一本正经地说:“寻我弟弟。”   乔慕财更惊喜了:“嘿嘿嘿那我们还真是有缘。”   裴景客气客气:“好说好说。”   黑河上那缓缓行过来乌龟也不知道要多久才到。裴景和乔慕财自觉脱离那群看起来就不不好相处的人,站到了一边。乔慕财往后一退,踮脚探身看一眼,确定没人注意他们这边后。   长长地叹口气,傻白甜的面貌也不装了,一副精明样用手挡着跟裴景说:“张哥,我是真把你当朋友了,你可别骗我。”裴景:“当然,今日你喊我一句哥,以后我们就过命的兄弟了。”乔慕财一笑,然后又马上板下脸,指了指那四人,说:“你离那群人远一点。最后不要跟着他们染上是非。”   裴景故作疑问:“我还想着稍后跟他们聊几句的。”   乔慕财连连摆手说:“没得聊,这地方正常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出生乔家,梅花楼乔家知道吗,这修真界的消息我一清二楚呢。就那四个,没一个是好人。”   梅花楼乔家是刚石州那边的名家,虽是修真世家,走的却不是正统修仙,反倒像贩卖消息的商人。裴景以前去过几次,所以有点印象,乔家人,出了名的抠。   乔慕财紧盯着裴景脸上的神色,期待他露出震惊的神色。但见他一脸茫然后,知道了这肯定就是个散修,也不知道怎么得到的令牌。   乔慕财指着那边的四人道:“那个毁容的,是血蛛母,用活人养五毒,被正道发现后天下追杀,现在走投无路;她旁边的小孩是双生鬼,看起来头很大是不是,因为你撩开他的头发,下面还有一个巨大的瘤,那是他未成形的弟弟,本该是双胞胎,生下来的却是这么个怪物。而且天生心狠手辣,一出生就吃了他们爹娘。啧。”   裴景道:“你知道的可真多。”   乔慕财自豪的挺胸:“那当然,我可是乔家人。那个一身血的青年修士,比其他人正常,却也是个疯子,杀妻证道,把女儿活埋后,断情绝爱,突破金丹。而她妻子出生沧华许家,沧华叫的上名字的有哪一个好惹。估计也是被逼到这里来的。”   裴景:“还有一个老人。”   乔慕财面露不耻和愤怒:“那就是个老畜生。算了我懒得说他,我是没见过人到古稀开始学合欢之术的。被他糟蹋的少女最后都被大刀碎尸,我真的……”   裴景笑意凉凉:“我也很气。”   乔慕财脸色一变,马上拦住了:“别!就算要教训他们也等离开天郾城再说。”   裴景来了兴趣:“怎么,天郾城还有恶人保护法的。”   乔慕财没搞懂他那什么什么法,只说:“天郾城没有规矩没有法则,但穷凶极恶之人,死前什么手段都用得出。何况,你又怎知在你和那人殊死拼搏时,旁边围观的有多少人心怀恶意。”   裴景点头:“有道理。”   乔慕财松了口气,然后猛然惊醒,上下打量着裴景:“你呢,你又是怎么搞到入城令的。”   裴景半真半假:“拍卖会上得到的。”   乔慕财不信:“你可别骗我。”   裴景嗨呀一声:“都是过命的兄弟了,我骗你干什么。”   乔慕财皱眉看他一眼,然后道:“我的入城令是从家里偷的,他们每一个人打算来这找哥哥,我就瞒着他们来了。”梅花楼有一块入城令倒也不稀奇。毕竟有些消息,堪称无价。   裴景道:“你才筑基期,不怕?”   乔慕财吞了吞口水,挠头:“但我身上保命的宝贝很多。”   裴景乐了:“你就那么相信我,这都跟我说?”   乔慕财深深看他一眼,说:“我觉得你不是坏人。”   动物的蹼拨动水的声音清晰传来,那乌龟已经到了岸边,龟壳是玄青色,眼睛明黄,只是一张嘴,尖锐的牙齿让人不寒而栗。站在乌龟上的是个戴高帽、白斗篷的男人,男人声音沙哑雌雄莫辩。   “拿出入城令,一令上一人。”   裴景被乔慕财拉住衣袖。   乔慕财说:“别急别急,千万别急。”   他就停住脚步。   看到最先迈出脚步的是那背大刀的老人,从怀中掏半天,才找出入城令。正准备上前,忽然人就僵住了,苍老的面容霎时苍白,整个人什么话都没发出。咔嚓,自腰处,身体横断,上半身掉到地上时,老人眼睛瞪大死不瞑目。很快老人的身体被蚂蚁密密麻麻覆盖,入城令滚到了紫衣女人前。   紫衣夫人面无表情,染着红色蔻丹的手指,捡起入城令,一跃上了龟背。   目睹这一切,在场甚至没一个人露出震惊的神情。   高帽白衣男面不改色,说:“下一个。”   乔慕财沉默半天后道:“我就知道,四个人里有人没有入城令。”   裴景上去时,那老人已经被吃的只剩一具骨头。   高帽白衣男在收到他的令牌时,微愣,额外地看了他一眼。   裴景:“有事吗?”   高帽白衣男别过头,踩了下乌龟的背,没回他。   乔慕财终于要入城了,紧张地手都在抖。   裴景只是有些担忧地看着随着时间慢慢逼近的城门——这破城随随便便揪出一个人都那么扭曲,楚君誉在这样阴暗邪恶的环境里,三观还只是歪了那么一点点,可真是了不得。   他有点心疼了,同时心里嘀咕,跟他回云霄多好,在这破城有什么前途。   天郾城有外城、内城之分,而裴景现在得到的所有信息都只关于外城。可以楚君誉的能力,会在外城吗?   就算在外城,估计也与那一宫三门五教脱不了关系。   乔慕财说:“当年天郾城没闭城时,随意出入,我哥哥是被我家族仇人骗进去的。现在也没出来,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可他当时已经结丹,应该也不会太惨吧。唉,希望如此。”他想到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裴景,于是问:“你弟弟是个什么情况。”   裴景苦恼地皱起眉,最后说:“不知道什么情况,死活不肯跟我回家,跑到这里来。”   乔慕财瞪大眼:“你弟弟是自己跑进来的?”   裴景:“是啊。”   乔慕财:“这也太太太……”他找不出词语,半天蹦一句:“太调皮了。”   裴景差点乐出声。却没再多说。   乔慕财想着跟他套近乎,便道:“说起天郾城寻人,你知不知十年前的一件事?”   裴景:“嗯?”   乔慕财似乎对八卦天生有兴趣,眼放光:“我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这个运气,能在天郾城等来裴御之!”   裴景,似笑非笑。   乔慕财:“你不知道我乔家,云霄总是知道的吧,天榜也听过吧。”   裴景自夸:“知道,云霄裴御之,天榜第一长得很帅那位。”   乔慕财点头:“对对对就是他!好像裴御之的爱人就在天郾城,他十年前就放出话,要来这里,十年,也不知道他破元婴没。但他要来,天郾城绝对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裴景打了个嗝。   乔慕财继续眼放光:“当初他屠山时,就是那样一人一剑,天地苍茫。天郾城之行估计又是他一件名传天下的事了,我举得裴御之那样风光月霁的人,来此处,一定也是一苇渡江、剑指城门的。只见白衣如雪,剑光四射,然后哗啦啦,城门四分五裂,嘿嘿。”   裴景低头笑。真不好意思告诉他,风光月霁的裴御之,现在为了掩人耳目还得跟人交朋友。但他还是打断这个少年人的思想:“你想多了,裴御之没那么厉害。”   乔慕财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无所不能。金丹期时剑灭元婴老祖,现在呢,又是怎样?”   裴景问:“你是不是天阁逛多了?”   乔慕财脸一红,讪讪道:“可能吧,然后被云霄弟子带偏了。”   裴景说:“他是来寻他爱人的,为什么要和一整座城杠上。他爱人就是城中人,要是不小心惹到了他爱人所在的门派,不是很惨?”   乔慕财挠挠头:“好像也是哦。”   裴景语重心长教导:“你是等不来裴御之的,死心吧。”   你能等到的,只有你眼前同样帅气的张一鸣。   乔慕财说:“要我有他那样的实力,现在,一定就不会那么慌张了。”   裴景轻声说:“也不,他其实也慌。”   一种你不会明白的慌。   乌龟靠岸。   天郾城终于在浓雾中,露出了狰狞血腥的面目。城门口挂着密密麻麻一排的人头,血滴在路上,染红了入城的路。其余几人见怪不怪,乔慕财却是人都吓得跳起来:“那是什么?!”裴景笑:“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闭上眼,别看就行了。”   乔慕财胆子小,深吸一口气,扯着裴景的袖子,闭上眼,跟着往前走。   靠近,却没有想象中的恶臭,淡在空中血腥之气甚至蔓延出一股香甜之意。   脚下的路淌着血,也并不泥泞难行,行过处,血液四散、溅出花型,步步生花。   终于入了城,还没等他们看清楚整座城的样貌。一个东西先直接飞到了脚下。   众人低头一看。   是一具尸体。现在已经被剥光了皮。露在外面的血肉红彤彤。   咚咚咚。   是老虎踩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   天郾城入城是一条街,街两边都是酒楼,坐满了人,每个人都有一段毁灭人性的过往,所以谁都不比谁善良,目光视下,饶有趣味或者冰冷不屑。   老虎上坐着一个黄袍修士,一甩拂尘,狞笑说:“惹上我飞蝎教,还想在天郾城内留个全尸?”   裴景:“……”哦豁。   高帽白袍的修士把他们接引到这。见此,面不改色吩咐了句:“这里可以助你们逃离外界追杀,却也并不安全。金丹后期以下的,若想活命,最好加入一些门派。”这估计是他仅有的善心了,说罢,转身离去。   双生鬼和青年男子都不说话,往前走。唯独血蛛母似乎早就有目标,直直往着一个方向去。   乔慕财惊了,他一个筑基期的小屁孩,法宝再多也心虚。弱弱问裴景:“张张张哥,我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张哥财大气粗,伸了个拦腰,抬腿跨过脚下那无名尸体,说:“现在能怎么办,先找个地方,吃点好的,睡一觉,累死我了。”   乔慕财紧跟上去,吓死了:“等等我!”   裴景现在是少年打扮,那叫一个眉清目秀,笑起来惹得酒楼老板娘心花荡漾。   老板娘是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托腮,媚眼如丝:“这是刚进城的小哥呢,要吃点什么,还是直接睡啊。”   裴景笑嘻嘻比出一根手指,脆生生道:“老板娘,一间房,一晚上要多少钱?”   老板娘说:“一百上品灵石。”   裴景还没说话。   他身后的乔慕财先跳起来了!恐惧啊什么的瞬间忘得一干二净!脑子充血,大声:“一百上品灵石,你这是黑店,抢钱呢?”   酒楼不少人,目光望了过来。   老板娘也愣住了……她几百年没遇到过这种单纯小孩了。   裴景默默转身。   看着乔慕财义愤填膺地拍桌子:“一口价,五十块中品灵石!”   老板娘哟一声,笑得更欢了,一身的胭脂水粉香,熏得刺鼻。她娇娇的。视线却是看着裴景:“五十块中品灵石啊,也可以。”   乔慕财气消了点。   老板娘道:“不过吗,不是给你的优惠。是给你旁边的这位小公子的。”   乔慕财:“???”   裴景扯了扯嘴角。   老板娘就忽然凑了过来,柔若无骨的手指轻轻滑上他的喉结,然后拨弄了下的衣襟,伸出舌头舔了下嘴唇,极尽勾引道:“或者,我不收你钱,你今晚来我房中如何?”   裴景:“……”   帅气的男孩子出门在外,要好好保护好自己。   酒楼的客人都见怪不怪,这位老板娘与阴阳教的长老是相好,背景强大,在外城素来风流。   乔慕财眼珠子都瞪大了。这天下还有这等好事?   一百块上品灵石一晚上!   他兴冲冲地挤开裴景,朝老板娘笑着举手:“老板娘!你看我如何,看我怎么样?我其实也可以的。”   裴景知道乔家人抠,现在算是再一次见识到了。   他守身如玉几百年,怎么可能在他夫人的地盘上勾搭女人。伸手,嫌弃地推开乔慕财,从怀中直接拿出一个储物袋,“不用我有钱。”   老板娘眼波一横,冷笑:“呵……”   裴景道:“一百极品灵石。”   老板娘被口水呛着,那声呵突然变调,然后整个人都摆好身体,收起那副风流放荡的样,眉开眼笑:“哎哟我的小乖乖,你怎么不早说呢。”   她手指哗啦啦记账,很快撕下一页纸,顺便抛了个媚眼:“三楼,最右边那间房。”   裴景接过纸,洁身自好地走。   乔慕财刚刚脖子像是被人掐住,直接哑声。   然后现在回神,人突然精神一百倍,跟上去,更热情了。   “哎哟张哥等等等等,你衣服上好像落了点灰诶,我帮你擦擦。” 第87章 尸鬼门   裴景找酒楼, 也不过是找一个落脚点。天郾城太混乱, 在外危机四伏, 何况他来之前就已经的罪恶外城一大巨头,小心谨慎为好。   房间内, 乔慕财现在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光, 恨不得把一片赤诚之心掏出来,张口闭口就是哥,“张哥你要喝水吗”“张哥你要我帮你拿剑吗”“张哥你看我是睡这边地上还是那边地上”,极尽狗腿之能。   梅花楼乔家也算是修真界的大世家, 不知道这抠门爱钱的性子, 是从哪位祖上流传下来的。   裴景第一次遇见那么浮夸的奉承, 居然还挺受用,坐在凳子上大爷似的:“不渴,不要, 随便你。哎哟, 这风有点大, 你去帮我把窗户合合。”   乔慕财也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毕竟有钱真是大爷。他们之间过命的兄弟情, 在金钱面前, 不值一提。   乔慕财屁颠屁颠去把窗户合上,探头一看, 传闻里恶徒云集的天郾城就是不一样, 晚上阴森森跟地狱一样, 风一卷就是血腥的味道。他鸡皮疙瘩都起来, 把窗户合上,然后赶紧回去,坐到了桌子边,和裴景面对面。   “张哥,还与什么吩咐吗。”   裴景心中乐个不停,却还是决定告诉他实话:“其实我想说,在天郾城,命比钱重要多了。”   乔慕财一愣,被他泼了一盆冷水,瞬间萎了。   裴景道:“不如先讨论下该怎么去找人。”   乔慕财恹恹地低下头:“天郾城传到外面的消息少之又少,难啊。”   裴景问:“你觉得,你哥哥会在城里怎么活下来。”   乔慕财挠头:“这我怎么清楚啊。”   他挠头的动作忽然一愣,整张脸唰地变苍白,僵硬地放下手。只见衣袖褪下,少年的手腕上有一个白玉镯子,此时镯子微微发热,散发着红光。乔慕财人都傻住了。   裴景皱眉:“怎么了。”   乔慕财七魂六魄都快要吓掉了,只是颤抖地用手指指了指了房顶之上,唇微动:“上上上面。”   裴景用神识探了探,才发现好像他们房梁之上,真的有一团东西。   “我知道了。”   裴景点头。   起身,走到了窗边,伸手推开了窗。乔慕财正瞪大眼,想看他要干什么呢。就见裴景忽然手指一弯一握,房顶上什么东西发出呜咽声,然后顺着瓦片滚了下来。裴景揪着那东西的头发,直接甩到了屋子里面。   一团冒着黑气的东西滚到了乔慕财脚下,是个人,或者说是俱傀儡。   乔慕财眼珠子瞪出,吓得跳起来:“这是什么东西。”   裴景拍了拍手,“问问不就知道了。”   只是这具傀儡本就是死尸炼成,在被抓到的瞬间,控尸人知道不妙,立刻斩断了尸魂。   尸体散发恶臭,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上滩出一堆深色液体。   乔慕财快要呕出来了,捏着鼻子:“哇,好臭。”   裴景却饶有兴趣地,弯下身,用手拨开了这具死尸的发,看着它耳朵背后那块黑色的印记,眼一弯笑起来:“哎呀不得了,是我老朋友呢。”   乔慕财人都愣住了:“啥?”   裴景坐回了桌子上,想了想,跟他说:“一宫三门五教,尸鬼门听过吗。”   乔慕财毕竟是梅花楼的人,吞了口口水,僵硬地点了点头。   裴景说:“我和尸鬼门,有仇。”   哐当。乔慕财从凳子上滚了下来。   裴景静静看着他。   乔慕财:……我们现在恩断义绝分道扬镳还来得及吗。   可是这个张一鸣好有钱。   乔慕财陷入了两难。   最后在裴景的注视下,咳嗽一声,把震惊压到心里,扶起凳子来,然后说:“我知道,尸鬼门,大部分都是鬼修。”   裴景把他的小心思都看在眼里,心中一乐,嘴上却苦兮兮道:“啊我就说他们怎么一个个长得那么恐怖。怎么办,尸鬼门的人发现我了,我该怎么办。”   乔慕财呆了半天:“要不我们先出城?”   裴景从没见过那么怂之人,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   乔慕财脸一垮,委委屈屈:“可是我们现在出了城,以后就再也进不来了呜呜呜呜。”   裴景还得安慰他:“其实不用怕,天郾城那么大,尸鬼门也不是一手遮天。我们今夜就走,他们找不到的。”   乔慕财吸了吸鼻子,“那我们躲去哪?”   裴景忽然意味深长一笑,伸出手拿过桌上的油灯,慢慢道:“我们先躲去——”声音骤收。   砰!   他反手把油灯直直砸向旁边墙壁上。   用力极猛,酒楼的木板隔层瞬间粉碎,然后“啊”地一声大叫从隔壁房间传来。木板碎屑积了一堆,有一女子捂着耳朵,鲜血从指缝间流出,眼神极其恶毒地看着他们。   乔慕财吓得瞪直眼。   隔墙有耳!   裴景起身往前走,少年一身褐色衣衫,却潇洒意气,微微笑:“姑娘,我们的灯坏了,借个光。”   姑娘耳朵被砸的快要聋,看着他脚下的油灯,气到五脏都抽痛。   *   与此同时。   天郾城尸鬼门。   幽森的大殿,骷髅口中吐出冰蓝鬼火。尸鬼门的门主手指摸着坐骑的头,他的手指被人砍短一截,新长出的却只有枯骨没有肉,看起来格外恐怖。   下面是两位尸鬼门长老,此刻都面色阴沉。   风长老道:“又有一批新人入城了,我已经派人去追踪他们的消息。”   门主像是没有实形,躲在一团黑雾里,声音沙哑:“再有十日,天郾城将彻底闭城,这几日来的人你都一定要认真追查。”   风长老点头:“是。”   另一位宇长老却面露一丝难色:“门主,那人可是裴御之,我们确定要与他为敌?”   门主极阴极冷一笑:“裴御之又如何,一个初破元婴的毛头小子罢了,在这里我还治不了他?!我一定要为谛风报仇!”   风长老点头:“就是,我就不信集我尸鬼门上下之力,还杀不死他!往好处想,裴御之是谁,云霄未来掌门人,他身上得有多少好东西。而且,”老者眼里流露出垂涎的光:“他死后我一定把他的身体炼成千万年难得一见的傀儡。”   宇长老摇头说:“我还是觉得不妥。”   尸鬼门门主冷呵:“怕什么,在这座城里,他可就只是一个人。”   宇长老叹气:“可若杀了他,我们怕也得不到好处。别忘了,云霄可还有经天院的那位师祖呢。”   经天院的化神期前辈,像一座山一样压在他们心中。   尸鬼门门主的手动了一下,却摇了摇头,眼中露出笃定的杀意:“不用怕。经天院那位,十日之后也进不来。别忘了,闭城是谁做出的决定。”   宇长老愣住。   风长老却是马上又眼放光:“对对对!”   虽然他们都不知道内城那位是怎么想的,可有他在,哪怕是云霄那位师祖也不敢轻举妄动。   ——到时候把裴御之所有存在的痕迹抹杀,让他死得悄无声息,也就没人知道是他们做的了。   这时,忽然宇长老的无名指一动。   抬起来,牵扯在手指上的红绳断了。   他蓦然瞪大眼:“……傀儡死了。”   尸鬼门门主抚摸坐骑的手停了。   风长老脸上也露出疯狂之色:“能察觉傀儡存在并杀死,修为势必在元婴之上,哈哈哈,天底下有几个元婴修士,又会有几人在这个时候来!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他最近才得到一门邪术,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傀儡,现在倒是有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送上门来了。天榜第一裴御之,举世闻名,百岁金丹。   风长老心中生出浓浓的嫉妒和暴戾,他迫不及待说:“门主,我现在就去把他抓回来。”   尸鬼门门主冰冷的看他一眼,满是嘲弄。   宇长老都不由心里骂他蠢货。   裴御之是那么好抓好惹的?   金丹期便越阶杀人,一剑屠山。现在破了元婴,怕是更不得了,上赶着送死吗?   风长老看两人的神色,也反应过来。有些难堪,同时心里更恨——裴御之被抓到后,他一定要好好折辱他,把他踩在脚下。   尸鬼门门主从黑雾里走出,他藏在一件血色的斗篷里,沙哑开口:“去,传令给寒鸦门和转日门的两位门主。”   一宫三门五教,一宫为首,三门并立。   追魂宫与内城有牵连,素来神秘。   剩下的就是他们三门,在这外城盘踞!   可以说,现在裴御之,是遭受了整个外城的追杀。   宁长老这才安心,没了这些后顾之忧,心里也开始算计起来。他近日倒是缺一枚药引。   尸鬼门门主狞笑:“我倒要看看,他死不死。”   他身下的坐骑觉醒,缓慢抬起头来,是一只火焰三头鸟。   “走,去城门。”   他亲自去!   *   借光吗,当然要借的全面了。   裴景干脆扯着乔慕财,直接进了这位姑娘的房间。一入内,就是一股子奇异的香,像女子脂粉,又像是某种催情的药。   反正闻的裴景是不怎么舒服。   乔慕财也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捂着鲜血淋漓的耳朵,女子看着两个强盗,连连后退。   裴景笑弯眼:“偷听人讲话是不对的。”   女子声音惊恐:“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裴景哪管她是不是故意,慢条斯理地抽出剑。   女子瞬间大叫一声:“不不不!你不能杀我呜呜呜!我是魅香教的人!你不能杀我!”   哟,真巧。裴景靠近,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笑道:“这话可真耳熟,上次那个尸鬼门长老也是这么说的。”   女子骤然哑声,再抬头时,看眼前笑容明亮的少年。   如看见地狱恶鬼般,心生极深极深的寒意。   裴景道:“我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偷听。”   魅香教的女子放声大哭:“呜呜呜,我只是想听听你们休息了没,我只是想着从你们身上偷点值钱的东西而已。”   乔慕财几乎是马上明白,肉痛地埋怨起来:“你看你那一百块极品灵石花的,财不外露知不知道。”   裴景慢慢收回剑,耳朵忽然一动,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望向了楼下——   有人再往这里来。   乔慕财一愣:“怎么了。”   裴景径直走到窗边,看着寂静荒凉的街上,一堆人正往这边走来。夜色低沉,空中尸鬼之气四散,为首的——三名元婴修士!   以乔慕财的修为,感知不到这些,他只是目光直愣愣盯着走在最前方的巨鸟,惊道:“火焰三头鸟?!——这不是这存在古书上的妖物吗?”   裴景问:“很厉害吗?”   乔慕财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见多识广:“成年的火焰三头鸟,堪比我人间金丹大圆满修士,你说厉害不?而且,它最独特的不是他的实力,而是它的嗅觉。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的气味,人与人之间可能察觉不到,它却是能极其细微地分辨这种味道。”他赞叹地说完,开始后知后觉,“诶诶诶,他们怎么好像是朝这边走来——”   倾尸鬼门全宗门之力,三位隐世不出的元婴修士前来,还能是干什么呢?裴景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拍了拍乔慕财的肩膀:“乔兄,我们可能该逃了。”   寂静的夜,被猛烈的敲门声打破。   睡眼惺忪的老板娘扯着薄纱遮住露出的肩膀,气哼哼走出来,“格老子的,让不让老娘睡个好觉,老娘都把那小孩衣服扒到底了,都看到他的——!”   她匆匆玉指打开门,一脸的怒容在看到外面的阵势后,瞬间僵硬。   一口气涌到喉咙再猛地咽回去,呛到了,可她不敢说话,颤抖着:“前前前前……辈,有什么吩咐?”   尸鬼门门主沉默不言。   本来是可以精确到位置的傀儡,结果,被人用神识断了全部信息。现在他们也只知道,人是在这一边。   可城门口一堆的酒楼,而且入城的人里总有深藏不露者,全部杀掉不太实际。为不惊动裴御之以及追魂宫,他们只能这样找。把酒楼围住,一个一个查。   有火焰三头鸟在,裴御之插翅难逃。   老板娘被一位尸鬼门弟子拽到一旁。   自三头鸟上跳下,尸鬼门门主道:“你们去把所有人抓下来。”   门下弟子齐声道:“是。”   老板娘气得不行却也怕的不行,想要挣脱,偏头,却被人狠狠甩了一巴掌。她怒瞪过去,却看到是个死人,眼珠子已经掉出眼眶,嘴巴裂到耳朵边——翻个白眼,老板娘直接吓晕了。   此时房间内。   砰砰砰,上楼的声音不断响起。   乔慕财脸色苍白盯着裴景:“什么叫逃?”   裴景微微笑道:“应该是尸鬼门的人来找我了。”   乔慕财身体一瘫,就要晕过去。   裴景笑:“别急啊弟弟,尸鬼门不敢直接来个全灭,肯定就是怕搞出大动静。我们还有机会。”   乔慕财以为自己找了个人傻钱多的伙伴,没想到找了个走哪死哪的灾星。他人生绝望了,“完了完了完了。”他手指按着地板,起身,哭唧唧撇清关系:“你快走,我们现在就当个互不冒犯的陌生人。”   裴景啧了一声:“却说,那可不行,我还得让你帮我个忙呢。”   乔慕财生无可恋脸:“你要干什么?”   裴景说:“我要找点东西遮住气味,我看着姑娘的胭脂水粉香就挺不错的,不过一个男人涂脂抹粉太奇怪,一个女人孤身入城也招人视线。”他四顾望了下,蹲下身,好看的眼睛笑成月牙,“来,乔弟弟,我们来扮一对逃命鸳鸯吧。”   乔弟弟:“……”滚啊!!   *   “干嘛啊——”   有人美梦被吵醒,嘟嘟囔囔。   尸鬼门弟子只冷声道:“下去,别说话。”   不过入城的大部分都是心狠手辣心思深沉之辈,沉默着合衣,跟着下去,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而在酒楼的最里层,却是有一对主动出门。   乔慕财人都要疯了,看着旁边一身脂粉香,雪衣出尘冰清玉洁的“少女”。   他颤声:“张哥饶了我吧!我哥哥丢了,我乔家就我一个男的了!我们乔家不能绝后啊”   裴景说:“稳住,不慌。”我也看不上你,弟弟。   乔慕财不得不慌,哭着崩溃了,挠墙不肯走:“啊啊啊啊——死断袖你放开我!啊啊啊我不喜欢男人啊!这要是传出去我怎么做人。”   裴景说:“一千灵石。”   乔慕财一噎,愤怒:“我不是那样的人!”   裴景笑:“极品灵石。”   “……”   挠墙的手松开。   乔慕财咳了一声,把自己头发衣服打理好,客客气气挽着裴景的手,笑得油光满面:“夫人早说嘛。”   这对“逃命鸳鸯”走下楼,除了少女过于好看外,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乔慕财谄媚说:“来慢点走,摔着了,为夫会心疼的。”   裴景自认有家室,警告他:“你再自称一句为夫,我把你头拧下来。”   乔慕财缩了缩脖子,有钱特别好说话,从善如流:“好好好,夫人慢点走,摔着了,乔乔会心疼的。”   裴景:“……”本来不会摔,被他那乔乔都要膈应地摔一跤了。   不行,到时候得给乔慕财一笔封口费,他这算什么?花钱找男人?妈的,他怎么跟楚君誉交代。   裴景难得有了点心虚。   尸鬼门三位长老冷着脸。   火焰三头鸟在每个人面前都停了停,一一掠过。   他们皱了下眉,却没出声。   往下一家酒楼走。   老板娘晕乎乎醒过来,今晚心情极差,揉着太阳穴呲牙咧嘴:“都回去都回去。”   清冷少女裴回到了房间,却是根本就没打算休息。   乔慕财屁颠屁颠:“张哥张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裴景笑了,月色下竟有一种另外的冷意,懒洋洋道:“来天郾城吗,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乔慕财:“???”   裴景往外看了眼:“你信不信,以尸鬼门对我的恨,很快整个外城都会开始追杀我。”   乔慕财:“啊???”   裴景轻声:“竟然已经被发现,不能低调了,我就给他们一个惊喜吧。”   “来吗,总得准备点礼物。”   裴景说:“我先给他放朵烟花?”   乔慕财:“???”   *   尸鬼门门主走到下一栋楼之前,才猛然意识到不对劲。他太过自信,却忘了,若那人身上有其他味道,本来的气息就会被遮住,刚才可有不少男修身上恶臭难闻。   他停了停,道:“回去。”   门主轻飘飘的字眼刚落。   突然身后响起巨响!   砰!   在人群最末尾,跟着前行的傀儡们,被极端强悍、参杂微微紫光的剑意卷住,然后被抛空——在空中炸开!   所有人惊愣抬头。   傀儡炸开后,是冰蓝色的剑气,流光四散,美妙绝伦,在夜空绚烂。像是人间的烟花,而且这烟花还是有形状的,上面两个弯弯向下的弧,下面一个弯弯向上的弧。像某种奇异的图纹。   尸鬼门门主感受到了侮辱,不,这就是赤裸裸的侮辱!   气炸了!从牙缝里一字一字蹦出来:“裴、御、之!”   整个天郾城都被这场烟花惊动。   乔慕财扒在窗口处,目光震惊,他修为不够,所以不知道刚刚是怎样强悍的力量。   只说:“张哥,你也太厉害了。”   裴景谦虚:“一般一般。”他心里乐开花,惊动满城的浪漫示爱,操,他简直是个天才,不愧是风靡整个修真界的男人。   乔慕财眼放光:“太厉害了!你用烟花拼成的是不是一个上古诅咒,见者即伤那种?——或者,应该是挑衅,啊啊啊太帅了,谁看到都得气死,哈哈哈哈!”   裴景:“……”   气你个头。   不懂就闭嘴!   那是我给我夫人的微笑。   傀儡炸尸做烟花,血雨纷飞当示爱,大概天底下,能懂的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外城,追魂宫。   追魂宫主匍匐在地,呼吸都很轻,手指颤抖。内城的纷争他大概了解一点,于是心中对眼前人的惧意更甚,看着他纯黑的衣袍曳在冰冷宫殿上,甚至不敢抬头。   楚君誉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说:“我不在的日子,天魔族的老东西倒是弄出了不少事。我可真好奇,他要你广招弟子,是为了什么。”   真好奇,却听不出一点好奇之意。他话语凉薄似乎带着点笑,暗红的血眸里却冰如寒川。   楚君誉笑了一下,又道:“听说想从外城到内城,需要参加试炼,天魔一族的试炼么。”   追魂宫宫主感觉自己的魂魄被人捏在手里,稍稍用力,就会魂飞魄散。他额头上冒出汗,流入衣服,手心一片冷。颤抖着,喊着那个让天下闻风丧胆的称呼:“城主……”   楚君誉说:“外城的事我懒得过问,但谁给你的胆子,插手到内城。你若不想活,今日——”   他话被打断。   砰。   寂静的天郾城上空,忽然发出巨响。   冰蓝的光照亮整片外城。   楚君誉一愣,抬眸,往前方的天空望去。   大难不死,得到喘息机会的追魂宫宫主猛地咳嗽两声,手指颤抖扶着地,人都慌了,大脑一片空白。   天郾城的夜,因为那冰蓝色的烟花显得如梦似幻。空中形成一个笑脸,眼的弧度由深及浅,像是流星。昭告着一个人的来临。   楚君誉:“……”   许久。   他垂眸,轻声说:“这个笨蛋。”   追魂宫宫主现在五脏六腑都紧张地揪在一团,爬着靠近楚君誉,想要解释,但还没靠近,楚君誉已经转身走了。追魂宫宫主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城主,这是,放过他了?   。   不出裴景所料,外城一日之内,就开始散落追杀令,没有说名字,却是直接画出他的模样。甚至,每一日都有火焰三头鸟养育的信使,在街上游走,防不胜防。   以至于他不得不维持着那副样子。   乔慕财看着贴在墙上的画,左看看右看看:“不是啊,画上的人明显比你帅很多。”   裴景:“滚。”   “我说你到底怎么惹了尸鬼门啊。”   裴景:“家仇。”   乔慕财除了贪财其实也是很聪明的,不多探究,看着众人没注意这边,悄悄问:“张哥,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裴景想到了虞青莲的吩咐,意味深长看了眼某个方向,笑着说:“一宫三门五教,这三门不让我活,不还有个追魂宫收留吗。” 第88章 青桥   乔慕财愣愣地:“可我们要怎么去追魂宫呢。”   裴景把那不如他本人百分之一帅的画像摘下来, 微微笑:“找个人问问不就知道了。”   乔慕财睁大眼:“问谁啊。”天郾城的人,一个一个可不简单, 心肝肺都是黑的。   清丽无边的雪衣美人把画像撕成条, 吹散空中, 轻飘飘说:“后面不有个现成的吗?”   乔慕财:“?”   哐当。   一直跟踪在他们身后的男人被踹进了偏僻的小巷子,撞翻了破旧的竹筐。巷子偏僻潮湿,还有老鼠窸窸窣窣爬过。   男人脸上有一道疤, 看起来凶神恶煞, 现在一片惊慌。本来淫邪的目光现在这剩下浓浓的恐惧,他捂着被竹尖刺破的脸, 直直看着逆光走过来的人, 声音颤抖。   “不要杀我, 不要杀我……”   裴景笑了一下说:“杀你干什么, 我还有问题要问你呢。”   刀疤男要哭了,尤其在听到他的声音后,这哪是什么出尘绝世的仙子, 这就是个变态男的!他大喊:“前辈饶命!前辈饶命!是我鬼迷心窍,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裴景笑说:“你再吵一下?”   刀疤男鼻涕都憋住了:“……”   乔慕财眼一瞪,心里对这位一看就与众不同的张哥更加敬佩了。装成个高冷美人,一身娘兮兮的香,随便一句话,还是有操天日地的气场——牛批得不行啊!乔慕财屁颠屁颠道:“张哥, 我们向他真的能问出什么吗?”   裴景说:“不试试怎么知道。”那跟地上的竹竿指着刀疤男脖子, 问:“说, 追魂宫怎么进,快点。”   刀疤男哭了,他今天是惹上了怎样一个灾星。   “我说我说我说,前辈饶命。追魂宫在外城的最南边,你直走,会看到一片血红色的桃花,过桃花林有一座青色桥通向追魂山,山巅之上就是主宫。现在广招弟子,你只要通过青桥就可以进宫。呜呜呜,我知道的全部都说了。”   桥?   裴景笑起来:“可真有意思。”   乔慕财瞪大眼:“你们天郾城门派招人那么随便的吗,就只是过一座桥?”   刀疤男生死关头,嘟囔着:“那青桥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啊。”   乔慕财:“咋不好过,还能长出张嘴,吃人不成?”   刀疤男说:“……我也不知道!但就是很奇怪!很多人在桥上莫名其妙掉下来!”   乔慕财挑眉:“那么稀奇?”   刀疤男:“是啊是啊。”   裴景思考了下,却问:“叫青桥,是因为那桥本来就是青色的吗?”   刀疤男说:“好像不是,但具体长什么样子我也不清楚。”   裴景:“成吧。”   但他还是把刀疤男打晕了。   往城南走。   乔慕财成为一个合格的小弟:“张哥,你什么时候发现他的啊。”   裴景被他这样浮夸捧,还有点受用,说:“他开始跟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人一看就不厉害,还只敢偷偷摸摸跟踪,估计在天郾城就是个软柿子,不找他找谁。”   乔慕财哇了声:“张哥好聪明!”   裴景春风得意:“一般般了。”   两人往城南走,越走街道越窄,甚至最后空无一人,阴森森地只有一片黑雾在尽头。乔慕财有些害怕地躲在裴景身后,这条巷子里风呜咽,似乎冤魂哭泣。   乔慕财声音打颤:“张哥,我们会不会走错路了。”裴景本人是个路痴,但对自己的运气就是有迷之自信:“怕什么。”   事实上,他的运气也真的非常好。穿过黑色的雾气,走出巷子,就撞上了一场五毒分尸的好事。   地上是个样貌出众的女修,现在掐着自己脖子,痛苦狼狈地在地上翻滚,旁边是毒蛇蟾、蜍蝎子蜈蚣,密密麻麻覆盖她全身。   她的旁边,则站着一个裴景和乔慕财都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血蛛母。紫衣妇人就站在旁边,腰上环着条金银蛇。她半边脸狰狞丑陋,眼里的妒意和恨,在那女子彻彻底底化为血水后,才消停。   乔慕财:“……”   把吓出来的嗝咽回去,再往后躲了躲。   裴景也:“……”   这女人腰上盘什么?   血蛛母淡淡看过乔慕财,又落到裴景的脸上,本来压抑下去的恨和怨毒忽然又浮现。可她刚杀了个人,不愿意再费力,恐遭人暗算,咬牙转身就走了。她往殷红色桃花林走去。   桃林口那里从各个入口已经来了不少人。   而且,让裴景惊讶的是,在里面居然还混有尸鬼门的人,清一色带着尸傀,耳朵后一块黑色的覆盖脖子的印记。格外明显,估计也是想到他会躲去追魂宫,所以派人在这里守着。   人好多,乔慕财打起了退堂鼓,弱弱开口:“好危险……”   然而在他话还没说完的时候,裴景就笑吟吟转身,手指揪住了他的衣襟,每个字从牙缝里蹦出: “乔乔,我想去看桃花,你要是不陪我,你就把你喂蛇。”   乔乔:“……”呜呜呜。   尸鬼门的人不敢惹怒追魂宫,便只能在这条必经之路上守着,一个一个查看,他们这回长了心眼,身上有味道,非得从你身上撕下层皮露出点血来。队伍很长,裴景探头往前面看了看,皱了下眉。   乔慕财一直在丧:“张哥,嗷——”他被裴景踩了一脚才马上改口,呲牙咧嘴还得摆出副深情像:“夫人,我觉得这队伍太长了,怕累着你,要不我们先回去?”   裴景:“怕累着我?乔乔真贴心。那就你在排着吧,我先去休息一下。”   说罢,毫不留情吧乔慕财一个小白兔留在了一堆恶徒中间。   乔慕财:“???”   “喂——!”啊啊啊,他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裴景靠在一棵桃花树下,在想蒙混过去的办法。他心里的想法是直接搞死那几个尸鬼门的,然后闯进去,不过那样就直接暴露了自己身份,后续会有一堆麻烦,而且三门长老很容易就找上追魂宫——   所以,要怎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搞晕那他们?   他正想着!   忽然一声怒喝就从旁边传来——   “贱人!害我雯光师妹昏迷不醒的人是不是就是你!”   凌厉的掌风袭来。   裴景闻到熟悉的香,瞬间就有了心思,微微一笑。   折取一根桃花枝横在了自己身前挡住那人的攻击。   这株桃花的背后也是一个入口,黑雾重重,人还未至,声先至。是一个穿着绿色衣裙的女人,额心坠下一枚弯月,身段妖娆,此时怒容满面。   “可算是让我找到你了,害我雯光师妹的贱人。你身上的香是我魅香教弟子专有,我从城门一路寻香至此,现在你往哪里逃!”   裴景满含笑意地看着她,将手中的桃花插在她发上,靠近轻声道:“此刻出现的你,真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女人。”他的声音很低,只让人觉得清冽悦耳,气息温柔,撩动人心。   绿衣女修:“……”   骤然地心跳一空,头脑发愣之后。   她满脸通红,勃然大怒:“贱人!!竟然羞辱于我!”   把发上的花直接取下,拿着尖端就要画烂裴景的脸。   裴景已经一挥衣袖,提着裙裾往桃花林入口处跑了。   绿衣女修:“——你往哪里跑!!”   裴景唇角勾起一丝笑意,边跑还能便给自己安排一出戏,他悲哀说:“你何必要恼羞成怒呢,乔乔和你定了婚约又如何,天郾城可没媒妁之言那一套,入了城外面的姻缘恩果也就断了。我们现在两情相悦,你这是棒打鸳鸯。别跟我说什么先来后到,咱们都不是什么好人,凭什么拿你那一套来要求我。”   众人:“……”   这是两女争一男的戏码?   绿衣女修吼:“你都在胡说八道什么?!看我今天不撕了你的皮。”   她气得颤抖,把手指的桃花尖直接扔向裴景,要刺烂这人的眼珠子。   裴景装作被桃花打了一脸,吓的脸色苍白,然后仓惶苦笑起来:“行,我打不过你,你有魅香教那位长老撑腰,我什么都没有。但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大不了就不呆那破教了,换个地方,我还是不会放弃乔乔的!”   绿衣女被她胡言乱起气得磨牙,只听到她最后一句话:“你怕不是个疯子!呵,逃,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众人之见那风华绝代的雪衣美人苍凉一笑,“外城之大,还真不是魅香教能一手遮天的!”   然后她眼眸一利,疯了一样往桃林跑。   在桃林口的尸鬼门都愣住了。   魅香教的内斗居然都到这里来了?   绿衣女一挥手。咔咔,从地上裂土而出枯枝,硬生生绊住雪衣少女的腿。然后把她人卷到眼前,魅香教女子大笑:“我说了,你往哪里跑。”裴景就等着这个机会呢,装作崩溃的样子,挣扎中,用剑意划破了绿衣女子的手臂,鲜血崩裂而成,落到了她手上。   同时枯枝也寸断,裴景落到地上,抱着自己的手臂,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啊啊啊,贱人!”   绿衣女子大怒!   裴景却狼狈又惹人心疼地跑,梨花带雨,到了那几位尸鬼门金丹弟子面前。   取下发上的簪子,狠狠戳到自己的手臂上,鲜血直流。横在他们面前。   “让我先走!这疯子要杀我!求求你们了!”   三头鸟信使没什么反应。   几位尸鬼门弟子愣怔过后,皱起眉,这是魅香教里的事,还牵扯到了教内长老?啧,贵教真乱。   把手收回去,这位较弱的美人,逃命似的往里面跑。   绿衣女子怒:“你往哪里跑!”   只是过了这一关,裴景还怕她干什么呢?   血色桃花林里,花瓣纷飞。雪色衣裙染血,刚刚上演了一番苦情大戏的美人眉眼冷淡下来,唇角勾起一丝嘲弄的笑。   与此同时,长长的队伍末端。不少人偏头,视线复杂看着乔慕财。   有一个圆脸少年笑问:“那美人口中的乔乔就是你?”乔慕财:“……是。”少年问:“她是你夫人?”乔慕财咽回去血:“是。”   *   过血色桃林。白云氤氲处,他终于看到了这座青桥。桥不是青色的,桥身是结成的冰,透明的,只是里面流动着植物液体,天光照射下,显出纯青色。   他从那个刀疤男口中听出青桥时,就觉得熟悉。   过青桥就可以如追魂宫。青桥试?这不就是仿照他云霄的那破规矩吗。   不少人从上面掉下去。   因为什么。因为这里也有幻境吗?   悬桥上是乱七八糟的尸山血海魑魅魍魉。吓吓没筑基的小屁孩还行,下一些资历较深的修士就不行了——呃,寂无端除外。所以青桥上会是什么呢?裴景倒是有了点兴趣。   他自言自语道:“一般这种桥,大概都跟心魔相关吧。”   长天秘境心魔室,他没有半点压力。可现在,裴景不是那么自信了,不是不自信他过不去。而是不自信,他到底有没有心魔。   青桥之上其实很美。浮云飘渺,冰桥华丽,桥内流动的液体泛微微银光,往后是一片如血的桃花林。   桥好像有点长。   至少他走到半路,还没出现心魔或者幻境。于是裴景干脆把注意力转移到那液体上了。停下脚步,手指覆上冰冷的桥栏:“青色的,有点像植物的汁,会不会跟浮世青莲有点关系?敲开看看?”他一般想什么就做什么。   手指转了一下,出现薄薄的刀,直接割在了桥上面。   冰晶裂开一个长长的口,里面青色的液体发出一阵醉人的芬芳。   裴景凑近要去看清楚,脸侧的黑发倾落,看着就要沾上那从裂缝渗出的液体。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俯身,帮他发挽了回来。微凉像一捧雪的气息。   指尖稍稍划过脸颊,裴景愣住了。   那人的声音依旧是熟悉的淡漠。   “你若是碰一滴液体在这桥上,就别想活着离开。”   裴景久久怔愣后,却是笑了。   ……原来他也是有心魔的啊。   青桥果然如他所料。   不过是心魔是楚君誉,那再好不过了。   他半蹲在在桥上,然后回头,青丝垂落,仰头,吻上了身后俯身的人。   那人愣住。   裴景移开唇。   真好,那些见面不敢说的话,现在能坦然说出来。   他望着那张脸。   深呼口气,说。   “我承诺我会来天郾城找你的,现在我来了。”   “十年了,我很想你。”   裴景的声音很轻,伸出手,想去扶他冷冽的眉眼。   然后,唇角一点一点扬起。   “我见到你了,楚君誉。”   只是手腕被人握住在空中。   裴景:“???”   楚君誉是没想到裴景会那么大胆,至少这不是他想象的再遇。   裴景现在为掩人耳目,是女子装扮,雪色衣裙曳在冰桥之上,五官柔化,所以淡了那份锋利,显出一丝楚楚之意。衣肩上还有刚刚过桃花林,沾染下了一朵血色桃花。   现在表情愣怔,眼中是明显的僵硬。   楚君誉垂眸,唇角的一丝笑意被压下,修长的手指取过他肩膀上的桃花,却扬腕插在裴景鬓间。话语却冷淡。   “以后你别女装,真的很丑。”   裴景:“……???” 第89章 入追魂宫   这不是心魔。   这是真的。   裴景人都傻了, 张嘴,慌得差点咬到舌头。   十年前闹的天下皆知, 因为知道那个时候楚君誉要走了,他才狠下心,又是强吻又是表白。可撩完就跑,他根本不用面对后面的事啊。而且告白完,他都不敢去看楚君誉的眼神, 心跳如雷直接跑回天堑峰。   但,青桥之上。   现在,刚刚,他都干了什么?   裴景耳尖在以可见的速度变红:“我……”从来轻狂潇洒的天之骄子,如今紧张地话都有点说不清。   他第一次那么喜欢一个人,也第一次做出那么轻薄的举动。   可楚君誉的心思他一直摸不透。在没喜欢上他之前,笃定楚君誉为他而来。喜欢上后, 反而不那么自信了。楚君誉到底怎么看他?当初被他强吻后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裴景试图为自己的行为做解释:“我刚刚把你当心魔来着,以为是个幻影。”   但这个解释说出口, 他都想掐死自己。   楚君誉好笑地看一眼,他现在整个人害羞到要疯的模样。没有提刚才的事, 只是饶有兴趣问:“所以你的心魔是我?”   裴景:“……”   他多想破罐子摔碎,可又怕吓着媳妇。   裴景咬牙:“是。”若我有心魔, 那只能是你了。   楚君誉又道:“你还打算蹲多久。”   裴景后知后觉站起来, 甚至有一点腿麻。   雪色的衣裙卷着寒风。落在发上的桃花瓣也被吹走。   裴景深吸口气, 终于把那种慌乱压下。   他视线直直盯着楚君誉, 眼眸漆黑冷静:“所以, 我当初对你说的那一番话,十年之后你还没想出答案吗。”   问完后,他觉得心都提到嗓子口。   焦急等待着一个回答,比他破元婴时还紧张。   楚君誉偏头,暗血色的眼眸深深,却笑了一下,说:“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裴景抿唇。   楚君誉语气很淡:“因为我救过你?因为我承诺守护你一生?”   裴景摇头:“是,但又不全是。”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楚君誉又说:“可你知不知道,在去云霄之前,我很讨厌你,甚至想过杀了你。”   裴景有点难过了,但他还是轻声说:“那都是过去了,并不重要。楚君誉,你现在呢,怎么看我?”他皱了下眉,又问:“或者,换句话说,你对我有没有一点喜欢。”压下声音,混着风,竟有一丝委屈之意。   楚君誉久久地凝视他,唇角的笑意消了,声音清冷却又遥远,说:“你不该喜欢我,我从地狱来,我的过往现在乃至未来,都会是你的噩梦。”   裴景道:“你觉得我会怕吗,我只问,你喜不喜欢我。”   少年这样滚烫又执着的视线。让楚君誉久违地有了一丝恍惚,许久他平静说:“不喜欢。”   有过最坏的打算。只是从楚君誉嘴中听出这三个字,裴景还是很难受,又酸又涩,感觉心很空。原来真是他自作多情把自己掰弯了。然后眨了下眼,竟然一滴眼泪就那么出来。   楚君誉眼眸一缩,手指微收。   裴景咬了下牙,好气,但他认了这么一个人就不会轻易放手。用衣袖擦去眼角的泪,然后面色带点虚张声势的狰狞,上前,想要扯着楚君誉的衣领。但因为化身少女,身高不够,只能踮起脚指尖堪堪够到他的衣襟。   少年的眼睛被水洗过后,清澈明亮。   裴景说:“可以。虽然我没被人拒绝过,但没关系,我千里迢迢追到天郾城,可不打算空手而归。”   是的啊,不是两情相悦,那就追呗。   毕竟在楚君誉面前,他似乎除了长得帅外也没什么优点。   想到这里,裴景又委屈起来,他为什么要喜欢上一个嫌弃他蠢的人。   裴景说:“楚君誉,我会让你喜欢我的,然后跟我回去做我云霄的掌门夫人。”   反正自信就够了。   他仰头,楚君誉视下的眸子古今无波。   裴景心猛地一虚。   然后一万个后悔,为什么把自己变成少年模样,这样仰视的角度,根本体现不了他的霸道之气啊。但他气势不能输。认真说:“你现在就把我当作一个你的追求者!等着我——”把你追到手。   桥面是冰晶做成,他因为穿的是女子的软底鞋,没走稳,狠狠一滑,整个人往前栽。话语猛地止在喉咙口,眼看着就要脸着地。   楚君誉无奈叹了口气,伸手搂住了他的腰,将他拉到了自己怀中。   裴景一愣。   骤然扑面的是他熟悉的冷香,遥如高空之月,却出于邪恶深渊。   楚君誉道:“我应该加个‘是’,不是喜欢。所以你不用那么难过。”   不是喜欢。但你始终是这个世界上于我而言,最为特别的人,所以,也不用哭了。   裴景:“……”不喜欢和不是喜欢有个屁区别。   楚君誉垂眸,看着怀中少年又怒又委屈想装的很凶很霸道的模样,唇角不由扯出笑意,可眼眸中的温柔马上淡去。他其实都搞不懂他对裴御之是什么情感。意料之中的表白,意料之外自己的反应。   不过,或许也并不需要了解。   罪孽因果轮回,他的结局只会是和天道同归于尽。   曾经也想着,让过去轻狂莽撞的自己也狠狠跌一跤,跌入尘土,为愚蠢买单。   但最终,还是舍不得。   楚君誉将他扶稳,淡淡说:“你现在不该呆在天郾城。”   裴景收拾好情绪,凶狠:“为什么不。我来追媳妇的。”   他话说完。   后面忽然传出一阵喧嚷声。   他和楚君誉在这纠缠那么久,那群人再慢也差不多走到了这里。   魅香教那位绿衣女子中途被体内伴生兽拦走,毕竟入了来到青桥上,就算半只脚踏入追魂宫,叛教。现在走过来的是乔慕财一行人。   乔慕财在裴景走后,本来是又急又气。结果没想到,刚才两个魅香教绝色美人为他大打出手的事,反而让他被不少人崇拜。   你一句“乔兄艳福不浅啊。”   他一句:“乔兄魅力不小啊,爱慕者那么多,夫人也是天姿国色。”   虽然天郾城的人说出的话,分不清心思,调侃都可能是试探。   但一路被这么说,乔慕财还是飘飘然了。   想着这也是在为张哥掩藏身份吗,干脆就吹起牛来:“还行还行,我与我夫人幼时便相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是世事无常,长大后分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可那么漫长的岁月,却还是阻止不了她对我的思慕之情。再见之时,她在我面前,直接落泪诉衷肠。唉,我也非草木,怎能不动于衷,于是就这么顺理成章在一起了嘿嘿嘿。”   话音落,又是惹得一种男修倒吸口凉气。   那白衣美人提裙奔跑,含泪回眸的一眼,胜过这十里殷红的花林。他们久久惊艳,记在心中。现在又知道美人的痴情,顿时唏嘘起来,怎么他们就碰不上。   乔慕财得意得不行,继续编:“阿鸣对我的真心,皇天后土可作证。而我也是对她真心实意。我本修无情道,但不忍有负佳人。毁道重来。唉,我们彼此都为对方付出了不少。阿鸣这丫头,此生就非我不可了。”   他综合以前看的话本,还打算加点苦情戏,突出阿鸣对他的矢志不渝。   就发现旁边的气氛猛地一变。   鸦雀无声。   乔慕财肩膀被拍了拍。   旁边的修士往前一直,愣愣说:“乔兄,那位,是不是你夫人。”   乔慕财往前一看,差点就要气吐血。   冰晶青色长桥,横在云端。桥上有两人,一人银发黑衣,高大挺拔。一人白裙翻飞,清丽出尘。挨得很近,气氛暧昧至极。远看甚至像天造地设的一对。被声音惊动,两人同时转过身来。银发男人眼眸暗血之色,狭长冰冷,还没走近所有人都感受到一阵寒意。   乔慕财也是,怕得发抖。想躲到人群后面去。但他刚刚才吹了这么一个牛,夫人被别人欺负,他不出头算什么男人。在他眼里,张哥是被当成女人欺负了的,看那眼睛,好像是哭过的痕迹。   乔慕财心里也在哭,但是他得装做愤怒的样子,脚颤抖地走过去,心想张哥一定要给他加钱。   顶着楚君誉冰冷的目光,和裴景僵硬的神色,走上前,像一个合格的男人一样,抓着裴景的手臂把他扯过来,然后怒吼:“这是我夫人!你要干什么!离我夫人远点!”   楚君誉:“……”   裴景:“……”操!   楚君誉似笑非笑:“夫人?”   乔慕财心中哭的很大声,不敢看楚君誉,只能偏头装作焦急关心的问裴景:“阿鸣,你感觉怎么样?这人有没有欺负啊!啊,他是不是把你弄哭了。”   裴景刚刚放出豪言要追妻,现在就出来个丈夫,他真是倒血霉。一脸狰狞地把乔慕财推到一边。   裴景跟楚君誉说:“不是,这人是我花钱买来掩人耳目的。”   楚君誉笑意加深,但周边的空气瞬间都冷了好几分。   “哦?你花钱买了个丈夫。”   裴景:他是猪吗!   楚君誉极冷地看了眼乔慕财。   乔慕财被裴景打的推开的一刻,狠狠撞到了桥上的栏杆,痛得他呲牙咧嘴。但被这么看一眼,腰上的痛都不是问题了——呜呜呜他现在跪下,还来得及吗。   楚君誉收回视线,转身,往追魂宫走。   裴景赶紧追上去,怕踩到裙子再摔一跤,只能提着,急匆匆往前走。   “不是,你听我解释。”媳妇我真的冤啊。   他扯上楚君誉的袖子。   楚君誉垂眸,淡淡道:“夫人,请自重。”   裴景一愣后问:“你是不是吃醋了。”   楚君誉眉心微蹙,不回答这个问题,语气平静:“你来天郾城,杀人放火的,好玩吗?”   裴景一噎,才想起来,杀人放火是不是那个烟花?   他马上厚着脸皮邀功:“也还行,那是我给你放的。不是诅咒,是个笑容。向满城宣告我迫不及待见你的喜悦。”   楚君誉:“……真蠢。”   裴景:???   楚君誉挣脱开他的手,往前走,下令:“回去,这里不该是你呆的地方。”   裴景不信邪:“我偏要!你就是在吃醋,承认吧——喜欢我不丢人的,我风靡亿万少女,不喜欢我才丢人。”   楚君誉扶额,气笑了。   这个笨蛋,就这样还想追到人?   裴景自己夸自己是家常便饭,所以脸不红心不跳,甚至想来段长篇大论推销自己。不过楚君誉走的太快,他得往前走,所以说话也挑少的说:“不喜欢也行。那你这十年里,有没有想过我?”   楚君誉眼眸微眯,有些恶劣地想着,要是说不想,他会不会又会难过?   只是回忆刚刚少年突然就出来的一滴泪,愣住,又散了这个心思。   声音淡漠:“毫无意义的问题。”   裴景:“喂——”   他们就这么争吵着走过青桥。   剩下众人:“……”   乔慕财想要起来,却发现——诶诶诶,他身体怎么和桥连到一起了。   像是被什么东西封印着,动弹不得。   乔慕财大喊:“我动不了了?!”   刚刚羡慕他不行的男修们,都有些同情看着这个男人。好惨一男的,夫人被拐走,自己还被奸夫教训了。   乔慕财瞪大眼:“你们什么眼神啊,先帮我一下啊。”   只是入天郾城的人,又有几个人有这份善心呢。看完戏摇摇头,半点出手相助之意都没有,也往前走去。   乔慕财:“???来个人啊!我动不了了!”   他最后甚至仰天大喊“张哥救命”。   只是他的张哥现在在忙着追媳妇,色令智昏,没空管他。   *   青桥过后,就是矗立半山腰的追魂宫。   山阶重重,这座恶徒之城的第一宫,却像是个正道仙门——仙门之前,是一池的莲花,芬芳馥郁。   楚君誉挥袖,往宫中直接走过去。   裴景也想入宫,却被一个透明的结界挡住,撞得他额头都青了片。他捂着头,喊:“你等一下我啊。”   楚君誉说:“外城内城对你而言都太危险,你就呆在这里,哪儿别想去。”   裴景试图破结界,但失败了,他拍门:“行行行,我听你的,但你总得让我见到你啊!”   但楚君誉根本就没理他。   身形消失在一池菡萏水雾中。   裴景气死了。   旁边在这为新弟子引路的侍女,刚刚差点都要吓哭了——那不就是前□□的宫主下跪相迎的男人吗。等那男人走后,侍女才敢说话。颤抖着往前,对这位一脸怒容的白衣姑娘道:“姑、姑娘是是入我追魂宫的新弟子吗。”   裴景视线冷冰冰盯着她:“我要怎么进去。”   侍女声音更抖了:“姑姑、娘,那不是你能进去的地方,新入宫的弟子,要往山另一边走,我是来带你们去的。”   裴景怒了:“我要进去!你没看见我和我爱人吵架了吗?”   侍女:“爱、爱人?”她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这就晕了?   裴景觉得这破宫迟早要完。   他心烦意乱地,回头,看到一池怒放的莲花后,视线一怔,冷静下来。   菡萏香清浅,那一池的水是极浅的碧色。他把自己的感情压了压,皱眉,想起了虞青莲嘱咐的事。   本来入追魂宫,原因有二。   一是为了躲外城三门的追杀,二是为了浮世青莲的事。   一遇到楚君誉,正事全忘了。   楚君誉不想见他,他是追魂宫的人?现在是在处理什么事吗?   裴景知道楚君誉那性子,从来就是冷冷淡淡软硬不吃,自己在这等一天估计都不会打动他。不如先去查探其他的事。想通这一点后,闷闷地站在一旁。   冰雪美人一身冷意。   侍女晕过后不久,另一个引者从东边过来,踩祥云,坠黄符,浑身都透着一股阴冷之意。   他跳下来,说:“这次入追魂宫的人怎么那么多?”   青桥仿佛成了一座普普通通的桥。   只要是今日来的,全部通过。   男子面色带着疑惑,眼中却露狠厉。   算了,不管来多少,都一样。   “过了青桥就是我追魂宫弟子,现在排成两列,跟我走。”   裴景一言不发在众人之前。   现在所有人都认识他了。   各种视线,复杂至极。   有人鄙夷厌恶,有人饶有兴趣,有人目光淫光,蠢蠢欲动。   侍女也幽幽转醒,她拉住另一名引者的手臂,颤声说:“花润前辈,这位姑娘,我们是不是应该给她安排另外的地方。”   花润眼一沉,不耐烦:“她怎么了。”   侍女几乎是有些恐惧地想起刚刚的一幕:“她……好像是跟着前些日来宫的那位大人一起进来的。”   花润瞳孔一缩,转身去看裴景。   却见少女雪衣花颜,哪怕冷着脸都是风华绝代。   花润心一惊,万般考量,望了宫门入口一眼。往前一步,问裴景:“姑娘……”   裴景看他眼,然后笑起来:“别别别,不用特别的地方。你别听那侍女瞎讲,我和宫内那位没什么关系。我是真心实意想来追魂宫当弟子。”   花润怎么可能信,可仅凭侍女的一面之词,他也判断不出来。上面没有给出任何命令,不过和现在宫中那位扯上一点关系的,他们都不敢掉以轻心。   心中对这女子有了分警惕,花润只能按照职责说:“那好,姑娘,你先和大家一起跟我来吧。”   裴景道:“不,再等等,我要等我家乔乔。”   他终于良心发现,想起了乔慕财。   众人:“……”你这水性杨花的毒妇可算是想起你相公了。 第90章 虫子   人群中有男修不阴不阳道:“你那夫君现在被人定在桥上, 你在这等到天黑都等不到他的。”一女子语气也极尽鄙夷不屑:“你现在做这一套又是为了什么呢,可真够虚伪的。”   裴景冷冰冰看他们一眼,瞬间两人噤声。   他偏头对花润说:“我家乔乔好像出了点事,我要去救他。”   花润怎么可能让入了宫的人再出去, 心道这女人真麻烦,如果是其他人现在已经被他毒死了, 哪有资格那么放肆。但现在追魂宫人人自危,他也不敢冒险,便上前说:“这就不劳烦姑娘了,我去把他带过来。”   裴景看了他一眼,然后退回去, 点头:“多谢。”   乔慕财被定在桥上, 嗓子都喊哑了, 但是天地孤零零的好像就只剩下他一人,根本没人理他。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哪受过这等委屈,眼睛一红,就干脆不挣扎了,把身体往桥上一挂, 呜哇哇哭起来。边哭边骂:“张一鸣你这个负心汉,就这么跟野男人跑了, 把我丢了。我是你一千两极品灵石买回来的你都不珍惜, 你还是不是人啊!一千两诶!王八蛋!”他一把鼻涕一把泪, 心里把那个白头发的奸夫也骂了个半死。   花润走上桥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这座桥像是沉睡了一样, 他伸手摸上桥栏, 细看之下,却发现平日缓慢流动的青液,凝结在空中。   花润皱起眉,喃喃:“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所有人都通过的原因?”   没有了迷惑人心的幻境,这就是一座普通桥。   他心中疑惑,准备将此事还有那女子的身份,一起上报给长老。按捺下其他心思,再看一眼把自己晾在桥上哭天喊地地乔慕财,眼中露出浓浓的鄙夷:吃软饭的孬货。   乔慕财出现众人面前的时候,眼睛还红的跟兔子一样,一边用袖子擦鼻涕,一边抽抽噎噎走过来。他这副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媳妇样,看的众人都是一惊,难以想象,一个男人可以窝囊到这地步。   裴景却是被他逗笑了,装作心疼地往前走,担忧道:“乔乔你没事吧,怎么哭了。”   乔慕财挣开他的手,扭过头:“哼!!!”   裴景微笑:“乔乔受伤没?是不是生我气了?”手指却是毫不犹豫地把他拽了过来,同时竖起一根指头,眼风冰冷扫过去。   一。   一千两。   乔慕财缩了缩脖子,又有点害怕又有点舍不得,幽怨地看他一眼,然后低头嘟哝:“没有。”   裴景点点头。   众人:“……”感觉有点反胃,一想到这对天造地设的渣女贱男还要一直辣他们的眼,他们就很难受。   人都到齐了,引路人把他们带往该去的地方,在追魂山的山脚下,一片山林入口处,立着一座宫殿。   进宫殿,殿深处缓慢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妇人来,妇人的眼睛有一只空洞洞,剩下的一只是烟灰色,注视人的时候视线冰冷像毒蛇添过肌肤。   花润行礼恭敬道:“骨婆,这是今天新的一批人。”   妇人慢吞吞吐了口气,嗓子跟裂开一样,声音沙哑:“怎么那么多?”   花润一噎,含糊说:“青桥出了点事。”   妇人视线如看死人,森冷掠过一行人,道:“罢了,人多点也热闹。”   她往前走一步,衣裙摆动,露出手和脚,森白的枯骨没有皮肤。   她除了一张脸外,处处是白骨。   骨婆说:“你们分成两列。想入内城的,站右边,单纯入我追魂宫的,站左边。”   裴景一愣。   入内城?这是什么东西。   他并没有这打算,所以也没动,静观其变。   就看到人群中有五个人,自觉站到了右边,都是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的人。   其中一人就是血蛛母。她半脸狰狞,神情冷漠,但她腰上盘毒蛇,头发上蜈蚣挪动,浑身阴毒狠厉之气。而另外四人差不多和她一样,身上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恶气息。   骨婆一一掠过他们,面露不屑之色:“你们该感谢今天青桥出了事。不然就你们,怎么可能过得了试验。”   五人沉默不言,半点不为所动。   骨婆招了招手,从宫殿伸出缓慢爬行出一个半人半蛇的怪物。   骨婆说:“带他们去炼神楼。”   怪物朝五人吐了下蛇信子,然后匍匐在地,往宫外爬。血蛛母是第一个跟上去的,后面四人也不说话,往前走。   众人一头雾水目睹他们离开。   骨婆慢悠悠道:“那剩下的诸位,都是为入我追魂宫而来了。我先给你们说几件事。”   “我不管你们外面的身份是什么,来了此地,就在遵守我宫内的规矩。天郾城名为恶徒之城,我追魂宫自然就不会问你们的过往,恶人善人,在我眼中,没有区别。遵守规矩,第一件事,就是吃下我手中的蛊。”   她伸出手,从袖子里密密麻麻爬出了青色小虫子,爬到腕骨上,爬到她掌心。那些青色的虫子全身透明一样,相互交缠,触角似乎在不断分泌白色的粘液。乍一看十分恶心。   乔慕财不由自主往后退一步。   气氛瞬间压抑下来。   众人都沉默不言,没人敢做第一个出头的人。   骨婆接引了那么多人,已经习惯,淡淡道:“入了追魂宫。要么你吃了它,要么它吃了你。”   她的话引起不少人面色一僵。   乔慕财快哭了,他为了这一千两真的付出太多。   裴景却笑出了声。骨婆闻声,面色瞬间沉下来,一只眼凌厉望过去。   裴景走上前,手指洁白如玉,从骨婆手上拎起一条虫子,道:“不就吃个虫子吗,多大点事啊,你快把我家乔乔吓哭了——诸君莫慌,我来为你们尝尝味。”说罢,丢进嘴里。   众人精神一擞,视线只盯着他的嘴,看她牙齿嘴巴闭合之间,自己都能脑补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   青色的液体从他嘴角流出,裴景抬袖擦了擦嘴,咽下去后,回头分外温柔看着乔慕财:“乔乔不怕,是甜的。”   骨婆看她像看个疯子。乔慕财要被他逼疯了,现在听到乔乔两个字就浑身疼!   有一个人走出第一步,剩下的人犹豫一会儿,也开始陆陆续续上前,从骨婆手里拿虫子。   所有人都当着骨婆的面把虫子吃完。   骨婆才慢慢地收回手,道:“你们跟我来。”   这一次,是她亲自带人走。   花润在旁边,皱着眉,想了想还是跟上前,小声说:“骨婆,那雪衣女子貌似是跟着宫内那位大人进来的。”骨婆烟灰色的眼眸露出一丝冷意:“你怎么知道不是她信口雌黄?宫内没传令,一切就按规矩办事。”花润讪讪褪下:“是。”   骨婆说完,却还是偏头,盯着裴景看了一眼。   裴景则抬起头,朝她特别明媚的一笑。   骨婆面色阴沉,转过头去,往深林内走。   乔慕财现在还捏着脖子,感觉那虫子的尸体,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难受死了。他试着干呕试着吞咽,甚至试着用手去扣,都没用。裴景看他折腾的那么狼狈,便道:“吃了就吃了,毒不死你的。”乔慕财苦兮兮:“这哪是甜的,什么破味,恶心死我了。”裴景道:“你以为你是来享福的?”   乔慕财:“她到底是要我们干什么?”   裴景目光沉沉望着前面的老太婆,说:“接下来不就知道了。”   骨婆带他们出林子,幽闭昏暗的小径豁然开朗。   前方是一片望不见边的湖,碧蓝色,上面挨挨挤挤,荷叶亭亭,几朵莲花破水而出,粉白娇嫩,香也淡雅。现在入夜,月色照这一池莲花,如一场轻盈的梦。池中央,一根巨大的柱子撑起一座宫殿。宫殿的檐角飞入夜空,昏灯暗火,显得鬼魅。   骨婆说:“上去。”   众人想要御风浮空飞上去,但是当他们开始运气之时,猛地发现不对劲!   丹田根本抽不出灵气。   这一认知让所有人白了脸色。   他们用神识内视,被丹田内看到惊恐情景吓一跳——只见那只被他们咬碎强忍着吞进去的虫子,根本没死,身体又在他们丹田内复苏重组。现在盘在他们丹田中,一点一点吸食他们的灵力。   “这是什么意思——!”有修士忍不住,愤怒地向前质问。   骨婆却淡淡说:“急什么,我都说了,这才是第一条规矩。”   她袖子一挥,瞬间池面上的碧绿的荷叶动了,枝干开始拔高,然后依次形成一个通往空中阁楼的楼梯。   “跟上来。”   修士们咬紧牙关,握住手。事情到这个地步,他们已经没得选择了。   只是人群里,也有转着眼珠子,得意一笑,悄悄低下头的。   乔慕财是捏着脖子生不如死上去的,踩在那荷叶上,他人都慌得很,怕一个不小心就掉下去。但意外的,荷叶出奇的结实,反应他走的还挺顺。裴景在他后面慢慢悠悠的跟上。修士一个一个面色不渝上楼梯,都进行的很顺利。   变故出现在倒数第二个。   他低着头,踩上第一片荷叶,然后身子猛地一空。   骤然抬头,男子唇角得意的笑还没散,视线里全是震惊和惊恐。他没吃虫子,想要是用灵力挣脱,可下面像是有一个力量扯着他下坠——荷叶歪斜,他直接掉入池子里。   碧绿色的湖,现在开始露出狰狞面目,扑通,惊起轻微水花,翻出了一堆密密麻麻的虫。瞬息之间,把他啃咬的干干净净。   要么吃了虫,要么被虫吃。   在最前方的骨婆神色冷淡,说:“这天下总有那么几个自认聪明的蠢货。”   寒风吹过。   众修士原来的愤怒不满现在都消失,脸色苍白,眼中只有恐惧和复杂——   那个男子定有秘法迷惑过关,但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   乔慕财掐着自己脖子的手都僵住了——吞了下口水,神识恍惚地觉得,或许那虫子真的有点甜。   裴景懒洋洋说:“乔乔看到没,这就是不听话的后果。”   乔慕财:“……”   走上高台,入殿,这里有很多间房间,地非常宽广。   众人集中在一处。   骨婆却是慢慢道:“以后这就是你们修炼的场所,你们现在的情况无法辟谷,与凡人无异。每日吃食都会有人负责。我将给你们我追魂宫的《追魂术》,什么时候破了造化境,什么时候,你们就可以出去。” 第91章 莲花   每个人手里都拿到了一本书,薄薄只有几页纸, 翻开一看, 上面的功法名叫《追魂术》, 令人触目心惊的是, 功法内容非常详细, 每一个小周天的运气轨迹都清清楚楚。   众人心思一沉, 心中生疑,更加不敢贸然去修行。   骨婆把每个人的神色都看在眼里,也不多说,只缓缓道:“能不能出去, 就看你们的造化。会想着进追魂宫的, 多半在外城都有仇家, 呆不下去。可入我追魂宫,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劝你们珍惜这段时间,十日之内, 破不了造化境, 你们就下池喂虫子吧。”   她森冷一笑, 然后在走前冰冷回眸, “别想着耍花招, 我见多了自作聪明的蠢货。”   骨婆走后, 一挥手, 那些组成楼梯的莲叶瞬间齐齐入水, 河水翻滚出密密麻麻的虫子。   他们一群毫无灵力的人, 孤独留在高空之上。   在所有人面色凝重、气氛冰封压抑到极点时。裴景打了个哈欠, 把这片绝望的宁静打破。   众人又往他的方向扭头,看向她的视线,已经变了,由最开始的憎恶不屑,到深深的打量。   而这位风评极差的少女显然没意识到自己的独特。   他揉揉眼,声音懒懒地说:“既然变成凡人了,就该睡觉啊,我好困哦,乔乔我们走吧。” 似乎是真的困了,眼帘不断往下垂,她转身,就往二楼走去。   乔慕财在这个地方恨不得把裴景供着,马上屁颠屁颠跟了上去。剩下的人在大厅僵硬了半天,也各自分开,好在宫殿足够大,留出的房间也有很多。   裴景选了个最边上的,一推开窗,就能见到无边的莲池。   乔慕财跟上来问:“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一边走一边翻那本书,里面的心法是全然他没见过,“真的就这么修炼?”裴景倚着窗月下观荷,恢复本来的声音,平静说:“修个屁。”   乔慕财:“……那咋办?”他现在也就只会问这种问题了。   在裴景的计划里,是没想着把乔慕财拖进来的,不过人已经带进来,放任不管也不是他的作风。倚在窗边的少年伸出手,然后从手腕上,慢慢爬出了一条青色的虫。   乔慕财还在嘀咕:“我们还得吃东西,这破地方的东西绝对不那么好吃,你要不要……”他抬头,猛的哑声,眼珠子要掉出来似的,看着眼前的画面。   裴景把玩着手里拿条虫,唇角勾起丝笑意:“我觉得这个小东西,会是我们离开的关键。”   乔慕财跟被掐着脖子一样:“你没吃?!!!!”   裴景说:“这破虫长这么丑,傻子才吃。”   乔慕财气死:“——那你还捏着我下巴把这虫子喂我嘴里!”   裴景道:“因为我不吃没事,你不吃会死啊。”   乔慕财怒气收回,愣愣地:“为什么。”   裴景没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说:“好好睡一觉。”   乔慕财被他赶出门。   等他走后,裴景望眼那一池的莲花,复又把视线落到手心的虫子上,道:“若是没有你,我应该走不进这一片区域吧。你可真是娇弱,靠吸食灵力为生。若不是我破元婴,估计根本不可能把你活着带进来。”   裴景又盯了眼那只知道吃喝睡的胖虫,面无表情:“出去就捏死你。”   胖虫非常愤怒在他手里打了个滚!   裴景把它收入袖中,关上窗,没有做其他动作。到床边,翻开了那本《追魂术》,一目十行看过去,觉得倒是稀奇,第一个要求就是闭神识。   本来就已经没了灵力,再关闭神识,那就彻彻底底与凡人无异了。后面,相当于从头开始重修一门心法。   第二天,众人一觉醒来,只觉得饥肠辘辘,下楼,就看见一个全身皮肤青色的妖怪,抱着一个木桶,从池子里走上来。木桶里盛满了碧绿色的液体,液体浓稠,随着妖怪的走动,缓缓流动。它后面跟着一堆小蛤蟆,每个头上都顶着个小碗。   妖怪把木桶放在了殿中央,小蛤蟆们则把碗一个一个垒在一块。   青色妖怪和蛤蟆们眼神空洞,做完这一切,又都一一跳回水中。什么话都没说。   木桶和碗。   看着这一幕,人群中有人彻底爆发了:“这就是她给我们吃的东西?!我还不如在外城和飞蝎教死磕,进来受这破罪。”有一部分开始应和,非常暴躁。也有一部分人一言不发,开始走过去拿碗。桶里有一个勺,很大,但是对这东西,没人会想多吃,都只是舀了浅浅的一瓢。   乔慕财是被裴景踹了一脚,才上去的,那碧绿色的液体看着恶心,闻起来却有股淡淡的香。   最终难抵饥饿,几乎人人都捧着碗,坐到了一楼的角落蹲着喝,思考着之后的事。   乔慕财有点反胃:“真的要吃?”   裴景:“饿了就吃呗。不吃饱哪有力气干活啊。”   裴景往门口走,高台的边缘坐着不少人,眼眸凝重看着脚下的湖水。   裴景拉着乔慕财坐到正中央,他们现在简直是知名人物,一过来,就暗中吸引了所有视线。   乔慕财喝一口,吧唧一下嘴,又喝一口,又吧唧一下嘴。   白天见这一池莲花,还是很美的,天高云淡,荷叶田田,菡萏十里摇曳。   乔慕财开始和裴景聊:“那个黑衣白头发的男人是谁啊。”   裴景想到楚君誉就是一脸复杂,恨恨地说:“是我弟弟。”   乔慕财一口把嘴里的水喷了出来。   裴景万分嫌弃地往旁边偏了偏。   乔慕财差点被自己呛到:“那就是你要找的弟弟?你确定他是你弟,不是你是他弟?”   “……”   乔慕财让这消息吓得不行,只说:“你弟弟被抓进了追魂宫?”他开始发散他感人的思维,“为什么?这也太可怜了吧,他是不是被这破宫的老不死宫主当成男宠了,所以那么大邪气?”   裴景把他头摁进碗里,冷冷说:“闭嘴吧你。”   乔慕财埋头:“唔唔唔……”   旁边的人:“……”   这信乔的都没脾气?   等乔慕财把脸擦干净,转过头,想要和裴景讲道理时。忽然就见裴景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他说:“怎么办,我看着池里的莲花好好看,好像要哦。”   乔乔:“……”   可是他话还没说,已经感觉到腰间被系了一条绳子,盯着裴景含笑的眼眸,咽回口中的血,乔慕财谄媚地笑说:“夫人若是喜欢,那我肯定万死不辞了!”   然后他就被裴景推了下去。   “啊啊啊啊——!”   少年破声的尖叫响彻云霄。   几乎是所有人震惊了,猛喝一碗水,压住恶心感——同情都不用同情了,让这俩天造地设的一对相互折腾去吧。   乔慕财悬在了离池水一米之上的地方,魂飞魄散,往最近的那朵莲花伸出手,想要去摘取。只是那莲花的梗无比坚硬,他怎么都弄不断。   试着连根拔起,却差点整个人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吸入池中。   乔慕财哭了,大吼:“摘不了!摘不了!放我上去吧!”   但是高台上的裴景捏着绳子的末端,回他:“啊,乔乔你说什么?够不到,要我再放低点?”   乔乔:“……”自闭。   只是在他抓狂时,忽然绳子上有什么东西也顺着下来,落在他鼻子上——正是那只青色的虫。青色胖虫爬过乔慕财苍白僵硬的脸,然后顺着他的手指,挪到了那朵莲花枝蔓上。开始抱着纸一点一点啃噬,它吃的很快,莲花开始倾斜,乔慕财眼疾手快接住。   青色胖虫身上也有一根线,银色的淡到看不见。   莲花落到了手中,乔慕财就感觉腰上猛地一紧,整个人飞速腾空,被甩回了高台上。   众人都把他们当疯子看了。   裴景惊喜道:“乔乔好棒。”   乔慕财忍气吞声,强颜欢笑:“夫人喜欢就好。”   莹白的指尖接过那朵花。美人如花。   外人齐齐一嗤,这毒妇白瞎了这张脸。   青虫躺在花心,吃累了在睡觉。   裴景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冷意来。   吃完之后,没有人在楼下停留,全都回房开始修行功法。   毕竟这是在追魂宫内,他们除了按照规则行事别无他法。   裴景拿着莲花回房,细细观察了它的构造,发现了枝蔓处的异常,那里似乎有银色的亮光。他将莲花放在暗处,看到在枝的中央,真的有一条极细的线。   “浮世青莲……”   这片湖底,必然有异。   深夜时分,他御剑到了莲池之上,寂静的夜,风都轻柔。   拎出白天偷偷就把一整朵莲花吃掉的胖虫。   裴景道:“这片地你比较熟悉吧,你在前面走,带错路,我弄死你。”胖青虫吃好喝好、懒洋洋翻个身,被裴景放入水中后,也不慌不忙,往前游动。   裴景随它潜入水中。   池下一片漆黑,月光投不进来。青虫的周身散发出淡淡光,而其余在水中的生物,似乎都慢慢远离。最后青虫停在了某个地方,而裴景也跟着驻足。他看到幽深寂静的池底,千万条银丝从一个点爆发,散生在这片天地,边缘晕出微青的光。与此同时,他手上的凌尘剑发出了一声低鸣。   紫光绽放,与那银丝共鸣。   青色胖虫偏头,触角动了动,感到熟悉,爬到了裴景的手上。   诛剑之光。照亮这片沉睡的土地。   长久的沉寂之后,在哪千万缕的银丝中,有一点青色的幽火缓缓升起。仿佛有人在苏醒。   裴景沉默往前看。只看到幽火慢慢成形,竟然是一个花苞,紧紧闭合。   这不是浮世青莲。但这东西,与浮世青莲绝对有关。   裴景猛地想起了虞青莲在经天院交给他的东西,从袖中拿出那枚金色的铃铛,然后深湖地下,轻轻摇晃。   叮铃——   叮铃——   花苞开始一点一点,慢慢绽放。 第92章 诛天罚道   小巧的花苞一点一点绽放。   每一片花瓣都卷着银色流光, 星辉顺着莲花舒展的弧度, 流落,把这幽闭漆黑的湖底世界照耀的像是人间仙境。   裴景能感受到凌尘剑在颤抖,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似乎唤醒了它。胖青虫停在裴景的手背上, 两根又小透明色的触角, 摇动着, 在等着某一刻。   终于, 莲花彻底盛开。   裴景手中的铃铛被一股力量吸引,从他手中离去,往莲花那处飘。然后停在一个点, 静止的湖水里, 星辉银光慢慢凝聚出一双手,肤如凝脂, 洁白而精致,轻轻拖住铃铛。   然后千丝万缕的光, 由上至下,把她的黑发,眉眼,和衣裙一一勾勒。   这位远古瀛洲的神女,在死一般寂静的湖底,睁开双眼。   双眸异色, 一蓝一青。她身上月白色的衣裙柔软, 黑发尽散在空中, 目光似叹息似悲悯,盯着那枚铃铛然后将它一点一点握入掌心。   裴景肃然起敬,说了句:“前辈。”   这位应该是他至今为止接触的,最强大的人了。其他远古大能,云霄剑尊只是一丝神识,西王母也早轮回几世,唯独眼前的女人。在追魂宫极深极深的湖底苏醒,还是千万年前远古神族的模样。她眼角有银色的莲花图纹,给整个人的气质添了分疏冷。   把铃铛握住,她的视线却落到了他的手上,目光是深深的恍惚,启唇:“诛剑居然在你手上。”   声音也是飘渺,清清冷冷。   裴景不知道该说什么。   瀛洲神女问:“你是云霄后人?”   裴景:“是的,前辈。”他手背上那个虫子,在神女苏醒后,就一直乖乖地动不也动。   瀛洲神女得到答案,异色的双眸往身边望了眼。   倥偬大梦初醒,已是万年之后。她眼眸暗了暗,复又转身往前,衣裙轻曳,步步生莲。   裴景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却只见她走进,然后手指虚虚一点,点在他手背上的小虫子身上。   一直乖巧的青虫,蜷缩的触角伸开,很是亲昵。   往她指尖蹭。   瀛洲神女低头,轻声说:“当初我化为本体浮世青莲,自散真元,封印天魔之域。没想到,还有醒过来的一天。”她逗弄着虫子:“你之一族与我伴生万载,没想到,最后居然是你带人来找到了我。”   青虫动了下触角。   瀛洲神女问:“是它带你来的吗?”   裴景没好意思说是他威胁的,只咳了声,道:“嗯。我入追魂宫就是受友人所托,为了寻浮世青莲。看到这一池的莲花就觉得诡异,而这虫子似乎和这片湖有非同一般的关系。我将之放入湖底,它便把我带到这里来。”   瀛洲神女闻言,温柔笑了一下:“我本体青莲生于息壤之中,这青虫一族久居息壤之内,它是识得我气息的,不过时间那么久,应该已经没什么记忆了。或许是你身上诛剑的影响,让它找到我。”   裴景挑眉:“息壤之虫?”   瀛洲神女顿了顿,又想起来:“对。现在息壤难寻,它生存艰难。你是从何处找到它的。”   裴景察觉到事情不对,说:“前辈,你现在沉睡的地方,已经成了一个魔宫。我一入宫,就有人拿出这虫子,说要吃下肚才能入内。”   瀛洲神女叹了口气道:“千万年诸神之战后,息壤之虫也几乎绝迹,你们吃下去的应该是它们的假体。假体就是他们的卵,模样跟普通的虫一样,却是死的。唯有在极度充沛的灵力内,修行脱壳,才算是活过来。”   裴景大概是知道了,追魂宫想要干什么,他们想要用活人丹田养息壤之虫——那所谓的功法,大概也只是为了让修士丹田成为更好的容器吧。他本以为自己能让这胖青虫活着,是因为破了元婴。不过经瀛洲神女这么一说,裴景视线落到了凌尘剑上,或许,是“诛剑”的威力。   瀛洲神女在这湖底刚刚醒来,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她生而神族,尚未入轮回。对天地自然有一份感知,淡淡说:“若是有人想要培养息壤之虫,那大概,是与我的本体有关了。”   裴景:“前辈的本体在什么地方,我帮您夺回来。”   瀛洲神女神色恍惚,抬头望着漆黑的河水:“我苏醒的地方就是浮世青莲所在之地。但有人将我的神魂和本体分离,且在这里设了诅咒,封印着我五感神识,也禁锢了我。我现在出不去,也不知道本体在何处。”   裴景:“设下诅咒的人,是天魔一族吗?”   瀛洲神女蹙眉,一青一蓝的眼眸泛着冷意:“他们,也配?”   裴景看着她。   这位容颜温婉,真如青莲遗世的神女,话题却转到了诛剑,轻声说:“这柄剑应该是云霄剑尊给你觉醒的。当初神魔两败俱伤,是他一人仗剑入九幽,自爆真元,杀死了天魔之主,才把快要崩塌的天梯救了回来。”   “诛剑取自天魔之主心脏,是他力量的本源。这柄混沌初始便立于人世的剑,从天地初分就不见踪影。谁也没想到,最后出来,是这样血淋淋的画面。”   瀛洲神女看着他有些迷茫的神色,缓慢说:“知道它为什么取名叫诛吗。因为它存在于世界形成前,存在于规则得道前,它能诛尽这人世间的一切,当初天魔之主,能用它断天梯,如今你也能,用它——”   她的眼眸如雾失楼台迷茫美丽,声音却仿佛来自远古,来自鸿蒙。冰冷、肃杀。   “诛天罚道。”   四字落下,这一片水域都似乎僵冷。诛天罚道?!裴景人都懵了,诛天罚道,这是什么发展?这种听起来就关系天下人命运的事,不该是季无忧去做吗。   瀛洲神女把他的震惊都看在眼中,却是轻轻摇了下头,说起了另一个问题:“你现在是不是,还不曾和诛剑有过共鸣?”   裴景后知后觉点了下头:“能感知一部分喜怒。”   但神识相通的共鸣却没有存在过。   尤其在它觉醒之后。   瀛洲神女笑了:“这已经足够了,诛剑只认一主。当初被天道放在天魔之主体内几千年,心血浇灌,这一世本该是属于天魔之子的剑。可落入你手,你还能感知它喜怒。说明,你是它认可的人,甚至已经有了羁绊。”   裴景都不知道自己那么厉害。   等等,诛剑本该是季无忧的剑?!   瀛洲神女说:“诛剑择主极其严格,或许它在等着你顿悟一个境界。”   裴景目光轻轻地视下,看着陪伴数百年的凌尘剑,想着剑尊的话,轻声回答:“它在等着我破无恨。”   瀛洲神女微讶,目光微微复杂,却是又笑了:“无恨,也是,诛剑是天下至诚之剑,一丝邪念都不能有。你心中有恨?”   裴景愣了愣:“晚辈自认没有。”   瀛洲神女道:“恨,或许是怨念,或许是遗憾。但这是你的心法,我不会多过问。你叫什么名字?”   裴景:“晚辈裴御之。”   瀛洲神女温柔笑了下:“御之,我刚刚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可明白我意?”   裴景:“……”他现在只记得了一个诛天罚道。但这四个字陌生又荒谬。瀛洲神女又问:“你在遇见我之前,应该也遇到了另一位仙山之主。”   她说的是蓬莱。   蓬莱之主,西王母。   裴景:“是,遇到了。但她……”   瀛洲神女很自然的说道:“但她已经疯魔,是吗?”   裴景愣住,点了下头。   瀛洲神女笑起来,眼下的莲花亮了亮,远看像是一滴泪。   “她就不该步入轮回。步入轮回,天道怎么可能会放过她。”   裴景犹豫很久,问:“前辈,您所说的天道,是我认为的那个天道吗。”   瀛洲神女神色复杂遥远:“你所认为的天道,是哪一个天道呢。”   裴景说:“天道,不该是自然的法则、天地的秩序吗。无处不在,无处在。”   瀛洲神女沉默很久,轻声喃喃说:“你说的对。或许这已经不是天道了,当规则有了情绪,那就不再是规则,”   裴景握紧剑,脑子里没什么概念。至今为止,他就没接触到过天道。甚至,感悟天道那得是化神期才能做到的事吧。   瀛洲神女良久,苦笑了一下说:“真矛盾。你是诛剑之主,我想让你去诛天罚道,所有人都想你去诛天罚道。我应该把天道所做的恶都告诉你,让你恨之欲死。可是偏偏,诛剑要你无恨。”   裴景茫然,天道所做的恶……雷劫劈死人算吗?   她扶袖,在裴景身边,从深不见底的湖地下,幽幽扶起了莲花虚影。   “天道的本来面目,你终有一日会参透。”   “我就怕在你知道真相后,还没有能力去杀她。”   瀛洲神女说:“你这几日,晚上就来这湖底陪我吧。我比诛剑晚一步出世,但同样是鸿蒙之物,你云霄心法注定参悟不完全,剑法也就随同废了。”   “我承太初意志,你来,我教你太初剑法。”   太初剑法。裴景立在万粒莲花虚影中,他愣愣抬手,旁边幽幽的光一点一点渗入体内,然后极其锋锐极其强悍地爆炸在身体内,一瞬间痛得他神色扭曲,整个人不由自主蜷缩,在这深暗的湖底。   瀛洲神女说:“御之,感知它们,然后诛灭它们。”   感知。裴景感觉头痛欲裂,他这几百年修行积攒的灵力,在这些莲花面前,似乎都灰扑扑的,充满杂质。元婴也是,在浮世青莲之主绝对的上古之辉面前,显得无比丑陋。可是,他怎么去感知,这些莲花,都是虚影,甚至像是万年前留下的痕迹,根本不在这世间。   瀛洲神女说:“诛剑能碰到它们,现在就看你能不能感知到。”   裴景头痛欲裂,想要分出一丝神识出去,却被一股窒息的感觉堵住。身体在容纳完完全全不同的灵力,颠覆前四百年修行生涯。像是新的一场洗经伐髓。   但他,根本承受不住。   这一晚上,最后他在瀛洲神女怜惜又哀叹的目光中,活生生晕了过去。   裴景醒来的时候,天刚刚拂晓,他睡在一池莲花之中,衣裙已经干了。   胖青虫在他脸上滚来滚去。唇干口燥,四肢酸痛,荷叶上的露水滚到他脸上,裴景有些郁闷地用袖子把脸擦了一把,顺便摘下胖虫,直接把它塞进袖里。   “太初剑法,那是什么剑法。无影无形,全凭本心?”   “还有……为什么要诛天罚道。”   他现在对天道还是个恨模糊的概念。   最近一次听到、是在西王母口中,她说她继承了一部分天道之力。   其实现在,他已经完完全全不把这当作一本书的世界了。除了季无忧身为主角,不能死之外,现在事情的发展已经天翻地覆。甚至,他低头看着手中沉睡、剑刃一点紫光的凌尘。   诛剑,以它为名,肯定是这本书这个世界最至高无上的东西,本来属于主角,现在在他手中。剧情……全变了。   裴景喃喃:“那是不是,到这一步,季无忧其实已经不用走剧情了呢。”   “师祖说天魔一族开始觉醒。”   “我现在手握诛剑,将天魔一族诛尽,把罪恶掐死在源头。季无忧这辈子无忧无虑,不用觉醒天魔血脉,事情,不都解决了吗。”   他皱了下眉,声音很轻:“换句话说,诛剑落到我手,本来该季无忧去做的事,我去帮他做完。是不是这个世界,也算完整了?”   凉薄的晨光落在裴景身上,他忍着疼痛起身,然后御剑,飞了回去。   在房间里休息,这一睡就睡到了下午。等他稍微整理一下出门,就看到一直蹲在他门口的乔慕财。   裴景:“……”乔慕财一见他出门,眼睛都亮了,站起身,却因为蹲久了腿麻,还得扶着门槛才直起身子。   裴景说:“你找我有事?”   乔慕财心虚说:“不不不,没事,我就是看你一直没出门,怕你出事。”   裴景可不信他有这心思,往楼下看一眼,猜也猜到。乔慕财是在下面被欺负了。不过现在大家都是凡人,乔慕财脸上也没青肿痕迹,估计都口头上的。   裴景晚上还要去湖底练剑。打算保留点体力,少惹点事,也就懒得照顾乔小公子的玻璃心了。   他直接道:“你现在开始,别喝那东西了。”   乔慕财:“啊?那不会饿死吗?”   裴景从手里给他拿了朵从胖虫那里抢来的莲花,“吃这个。”   乔慕财呆了,呆愣过后,兴奋得差点跳起来,然后热泪盈眶:“张哥,我对我真的好!那群不懂的人,尽瞎说,呜呜呜!”   裴景把东西给他,就把他赶回房,闭门修行了。   *   第二天晚上的时候,裴景感觉好了很多,他本就是心志坚韧之人,并不惧怕疼痛和孤独。深无一人的湖底,经脉被啃噬,无边幽寂里,是莲花的光熹微。   他开始习惯疼痛。   这倒是让瀛洲神女愣了下,顺便目露赞叹。   “你的悟性和心性,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过了。”   裴景经历过一轮的莲花入体洗经伐髓后,感觉血液都是冰冷的,冷汗直冒。隐隐约约,他已经能捕捉那些莲花具体的方向了。瀛洲神女一挥袖,撤了那些东西,月白色衣裙掠过花端,坐在盛开的银色莲花之上,轻声说:“你先休息一下吧。我们来聊聊。”   她从袖子里,掏出那枚银色铃铛,目露一丝怀念之意:“你说受人所托,过来寻浮世青莲,可是我瀛洲后人?”   裴景也盘腿坐在黑暗中,愣了愣,点头:“对,她是下任瀛洲岛主。”   瀛洲神女笑了下:“我以前也带铃铛,这孩子随了我。她是个怎样的人呢。”   在虞青莲长辈面前,裴景当然要往好的地方说。顿了顿,艰难挤出几个好词:“她挺漂亮,然后挺善良,挺聪慧的。”可以了,这话要是被虞青莲听见,他能被嘲一辈子。   瀛洲神女说:“你跟我讲讲外面的事吧。”   裴景点头:“嗯。”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说,就先从天榜开始,说起了上一次问天试的一些趣事。   瀛洲神女笑了下,“真好。天下五杰,若是你们先祖知道你们现在的风光,也该欣慰。”   裴景微笑,因为是以自己的角度,所以零零散散说了一些趣事,讲着讲着,到了闭关元婴失败后。这时楚君誉就出现了。他不由自主小指蜷缩一下,心情不知是何。   瀛洲神女托腮,异色的眼眸轻轻看着裴景每一个表情,温柔像是在看自己的后辈。   裴景道:“其实我……来天郾城,也是为寻他而来。”   瀛洲神女道:“楚君誉?”   裴景:“嗯。”   瀛洲神女又笑:“你的爱人。”   裴景:“……”   吓得差点坐空,直接倒下去。   他一脸震惊甚至加懊恼,看着对面的神女。   瀛洲神女笑说:“你又不需要修无情道,有个爱人,并没有什么怕的。”   她笑容又慢慢淡了,说:“你是个好孩子,会被你喜欢上,他应该也很好。”   裴景这回真沉默了。好个屁!   瀛洲神女脸色有几分出神,可能想起了很早以前的事,但又摇了摇头,唇角的笑意淡入光中。   她轻声说:“太初剑法,需要你自己悟。你能在湖底,一息之间诛尽所有青莲之魂,就已经算入门。”   “现在,我开始下一轮了。”   裴景屏息,郑重点头:“嗯。”   *   与此同时。   追魂宫内。   紧闭石门上盘旋的螭龙图纹,从眼中渗出一点红,像血液,蔓延开每一个缝隙。最后轰隆隆,石门大开,剧烈的白光耀眼,之后露出了石门内的模样——   门内是一个阵法!复杂的图纹,狰狞又血腥,上面盘旋万道天魔之气,摧枯拉朽,仿佛能把人搅碎。   追魂宫主看着眼前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紧跟在楚君誉身后,跪下颤声:“城主,我什么都不知,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奉三长老的命令行事。他们要我拿人养虫,他们要我开放炼神楼,我什么都不知道。”   楚君誉抬手,漆黑的黑袖滑落,露出死人般苍白的手。   他指尖一点红光。   瞬间室内阵法上所有天魔之气做臣服状,瑟瑟发抖,盘踞在阵眼处。   楚君誉脸上半面光半面影,没什么情绪。   两日,他将这个石室打开。   楚君誉说:“看来,天魔一族那三位长老也不全是废物。居然将九幽之门打开了。”   他唇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真有意思,以为躲到九幽就安全了?”   他伸出手。   黑翅蝴蝶哗啦啦腾空,逆着白光,像一场华丽盛大的新生。冲进去,把阵眼处覆盖,与那些天魔之气做殊死拼搏。   黑衣人落出他最后一句话,轻描淡写之下是腥风血雨的杀机。   “可我闭城,本就是为了屠城啊。”   *   天堑峰。半夜下起小雨来,淅淅沥沥打在花草上。这里一年四季都清冷,没什么人。风穿进袖,绕着指尖,季无忧忽然感觉到彻骨的寒意。他走到窗边,往外看,是雾蒙蒙里,静默的云霄一百零八峰。天渐冷,凉意袭来,他的心也空荡荡的,幼年时如影随形的饥饿感,现在更重了。   他很饿,但他不敢说,因为会遭那个女人耻笑。那个从面具里出来的女娃,从第一眼就认准了他、怎么甩都甩不掉。说话傲慢又刻薄,笑容也总是那样看戏般,让人讨厌。但他讨厌之外,是更深的恐惧。   说曹操曹操就到。   那个女人又重新出现在了他肩头。不过这一回,是个老妪的形象。   她看着一个遥远的方向,说:“我感觉天郾城出了事。”   天郾城。季无忧嘴中一阵苦意,有些茫然。   老妪荡着没有血肉的双腿,诡异又惊悚,慢慢说:“你师尊去找他的老相好了,那个恨你入骨的老相好。你说他们互通心意之后,你师尊会不会恨爱人所恨,联手一起过来杀了你?”   季无忧咬牙,眼里冒出一簇火,愤怒地眼眶微红:“够了!你什么时候可以闭嘴!”   老妪笑嘻嘻:“恼羞成怒了?原来废物也是会生气的。”   季无忧手捏得咯咯响:“等我不是废物,我第一个先杀了你。”   老妪眼眸却干净地像一泓水,声音孩童清脆,笑说:“季无忧啊,你真可怜,又可怜又可悲。”   “你是不是破金丹又失败?”   从她嘴里说出金丹二字,带着浓浓的嘲讽。   季无忧咬牙。   老妪说:“出去游历吧。你也该出门了,我受人所托,祝你变强哦。”   季无忧死死盯着她,眼渗出血。   千面女笑,模样百变,同时声音千变。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千人千口。   她说:“你答应她要变强的,你忘了吗?”   ……纯白的光影,那个温柔的身影,轻轻的呼唤。   “无忧,你要变强啊。”   丑陋的老者说:“我会助你变强。”   一转,是妙龄少女微微笑,眼里一轮血色。   也会助你成魔。   不,你本就是魔,只是或早,或晚。 第93章 错不在你   裴景在湖底和瀛洲神女呆了七日。或许是有她亲自指点, 所以进步神速。最开始痛不欲生, 而后习惯疼痛。再之后神识缓慢开放,模模糊糊能感知到了身边一盏一盏的莲花。   终于,他闭上眼, 忍着神魂撕裂的痛楚, 伸出手, 在空中一个漆黑处轻轻一点。   嗡的一声,在他指尖显形出一朵莲花。   浮世青莲之魂。   瀛洲神女坐在花蕊上,微微笑了:“御之,你做到了。”   裴景睁开眼,额头上的汗没入水中。他感觉自己全身的灵力都被洗了一遍, 洗去杂质灰尘,圣洁浓郁一如上古时期。甚至丹田内的小元婴, 都有了另一层光辉。久久不言,裴景愣愣盯着自己的手。与其说这是在参悟太初,不如说这是在让他触碰规则。他现在很累, 说不出话,但眼中的疑惑未消,抬头轻声说:“前辈……”   瀛洲神女眼角下的银莲似一滴泪, 听到他沙哑出声,就已经知道他想问什么了。   她柔软洁白的手将他身上的疲惫拂去,青蓝色双眸是深深复杂:“你比我想的要快很多, 或许这跟你曾经体内有过天魔之气有关。”   裴景怔住:“天魔之气?”   瀛洲神女说:“你一出生就是带着天魔之气修行的, 会比常人艰难百倍, 只是你的资质太过出众,所以才没察觉。你修行大道上,最大的阻碍就是它,它扎根你的血液,融入你的灵魂。即便是我,也不敢贸然为你驱逐。但……你的气运也比我想的要好很多。你破元婴之时,甚至没有天劫是吗?”   裴景低头,手指不由握住,“嗯”了声。   瀛洲神女了然地点头,眸光微动,笑了:“不愧是诛剑之主,你一出生就被天道针对了。”   裴景懵,震惊开口:“那我体内的天魔之气,是……”   瀛洲神女点头:“极其纯正的天魔血液,除了天道,也不会有人有那么大能力了。”但她同时有所疑惑:“可你一出生,天道就这般提防你,为什么?”   裴景只觉得毛骨悚然。他昨天才知道天道意识的存在,今天就得知其实从自己一出生始,天道就对自己有过杀机——可同时,又有一股很奇异的感觉在心头挥之不去。   裴景问:“前辈,上古时期,可有什么不出世的大能?”   瀛洲神女蹙眉,道:“神族,妖族,人族。千万年前,诸神之战,祸及天梯,涉及整个天下。不可能那个时候还有人隐世不出的。”   裴景有点迷茫了。他其实一直在想,楚君誉的身份,最开始以为,他是天郾城内一位隐世的化神修士。但那日玄云峰,他直接将远古之神西王母弄得魂飞魄散,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如今,瀛洲女神又说,那扎根于他体内的天魔血液,连她都不一定能去除。   裴景心中生起一丝焦躁,但慢慢压下。   楚君誉的力量,根本不像是这个时代该有的。   甚至,超出五行之外,不该属于这个世界。   现在瀛洲神女说,楚君誉不是远古大能。那么,他到底是谁呢?   瀛洲神女见他神情,多少也猜到了:“帮你破元婴的,是不是就是你不远万里,前来追寻的那位爱人?”   她心思通透至极,眼眸望过来,秋水般温婉又哀怜。   裴景不由自主握住诛剑,沉默不说话。   瀛洲神女抿了下唇说:“我从你口中了解到的天郾城,是座极恶之城,他若是天郾城之人,还拥有如厮恐怖的力量……”她点到即止,裴景却已经知道她的意思了。   青年皱了下眉,说:“前辈,我知道你所担心的。但我相信他。”   瀛洲神女看着他眼中坚定的光,一愣,微微笑了。还真的是少年啊,爱与恨都鲜明,炙热如骄阳。   她难得打趣说:“那么你的信任于他而言重要吗?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多的信任,最后都是捅向自己的剑。”   裴景:“……”卡壳了,不知道该怎么回。   第一眼见到楚君誉时,他比谁都先生出防备之心,以至于刻薄打压之名传遍云霄。   但是现在,他比谁都愿意去信任他。   楚君誉不是恶人。虽然他杀人不眨眼,薄情又冷漠,不拿人命当回事。但,他并不嗜血,并未疯狂。   他的心上人,心中有极深的放不下的恨,但从来没有发泄在无辜人身上。   若是对虞青莲,裴景一句自信完事回过去。可是现在对面是瀛洲神女,算是半个师傅,裴景想了想,认真说:“其实我现在还不知道他对我什么看法,重与不重要,我说了不算的。他曾经隐姓埋名入云霄,和我一起在外峰住过一年。本来我的目的,是把他三观纠正回来,毕竟他身上杀伐之气太重。但……”   说到这,裴景不由自主笑出声,眼中是深深的怀念。   但最后,谁也没说服谁。   楚君誉口中的蠢,他其实现在已经有了模糊的概念。毕竟不止一次他口中说到的“可笑的善良、愚蠢的孤勇”。   血染枫林,楚君誉曾冷淡劝他“收起不必要的正义吧,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可那个时候刚认识,骨子里怎会服气,只觉得又气又好笑,干脆怼了回去。   不过哪怕到现在,裴景都没后悔。   “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曾经,他明确跟我说过,他放不下。而且说这世上唯独我不能劝他放下。”   “我试着去了解他,但我现在见都见不到他。我喜欢的人,似乎把所有人隔绝在世界之外。”   瀛洲神女轻声说:“不,或许你已经走进了他的世界。你对他而言还是特别的,不然,很多事他不会为你去做。”   裴景有些疑惑,“是爱人的那种特别吗。可他跟我说不是喜欢。”心里轻声道:那个混蛋说不喜欢我。   瀛洲神女目光慈爱,笑容浅浅,仿佛浸了尘世千万载的月色。   “不是喜欢,那或许在喜欢之上。”   裴景豁然抬头,瞳孔都缩成一点。   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瀛洲神女看他就像个迷惑苦恼的孩子,偏头一笑说:“这是你的事,我即便是长辈,也不会去插手。但御之,我想提醒你,你不光是一个人。你的爱恨也不该那么简单。你是云霄掌门,你是诛剑之主。”   云霄掌门。   诛剑之主。   她话语温柔,但每一个字的力度都打在裴景身上。   “你出生便受万千宠爱,天下爱戴。你的尊荣,与生俱有。可这些,也是责任。”   裴景手握紧,感觉凌尘剑的剑身散发一阵冰冷之意。   瀛洲神女说:“所以,不要让云霄失望,让天下失望。”   裴景沉默很久,给不出她想要的答案,或许瀛洲神女希望的是他说出,若有一天他与楚君誉站对立,也能毫不留情出剑的话。   但他说不出。   紫色的流光漫过剑身。   深深的湖底,想起青年冷静的声音。   “前辈,我曾经在云霄悬桥上跪了三天三夜。遇到云霄剑尊之魂,剑尊要我在迎客青石上,拿剑刻下了八个字。”   裴景慢慢说:“俯仰无愧,以剑证道。”   瀛洲神女唇角的笑意淡了,目光变得更加复杂和哀伤。   裴景说:“我不会喜欢上一个恶人,所以我不会有朝他拔剑的一天。正义是种很虚无的东西,甚至你口中,天道都似乎失德。什么是云霄掌门之责,什么事诛剑之主该做的事?没有定论,可是竟然它们都选择了我,就是信任我。那么我,是不是也该信任我自己。只要俯仰无愧,无愧于我心。”   所以,不该是它们驱使着我去行事。那这样,诛剑认主,毫无意义。   瀛洲神女沉默很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裴景恍惚想起了一些事。   他舍身救过季无忧两次。   一次在忠廉村,一次在玄云峰。   玄云峰,楚君誉曾经想杀死季无忧,是他阻止了。因为季无忧不能死,死了,天下人都得陪葬。他其实现在都不知道楚君誉对季无忧的恨何来,季无忧哪怕是主角,可现在也什么都还没做。   但这就是一根刺。   所以他将季无忧留在天堑峰,是一种保护,也是一个囚笼。   闭关之后,直往经天院,这个亲传弟子,甚至没见一面。   裴景说:“我收了天魔之子为徒。”   瀛洲神女的神情终于露出一丝震惊。   裴景笑了一下,说:“人性是善是恶,我并不清楚。但杀不得,不如尝试让他一直如稚子般懵懂无知。我给了他足够多的善意,或许有些小的坎坷,但那些,我认为并不足以让他变恶。”   “即便有一天他觉醒了,造成不可挽回的恶果,那也是本就有的隐患,毕竟从他来到云霄开始,一切就不可逆转。”   说完,他顿了顿,在这片极深的湖底抬眸。   青年眼中明亮的波光,倾了万盏浮灯。白衣皎皎,芝兰玉树,一字一句说:“我觉得,我没有错。而且现在,仁至义尽了。”之后,全看季无忧的造化。   说完这句话,他心中忽然就愣住。   恍惚间,想起了长天秘境的心魔室。   幻境中,那漫天的风雪、沉默的青石,还有那个一夜白头的年轻云霄掌门。   那是他最害怕的事吗。   师门离散,亲友尽亡,一想到,就忍不住绝望和悲伤。   他在青石前哭,是因为自责和无能吗?自责引狼入室吗。   裴景不由自主难过起来。如果可以,他真想步过覆雪的悬桥,在青石之前,蹲下去。为那人擦去眼泪,告诉他,你没错,不用难过。   季无忧来到云霄的那一天起,只要他魔化,什么都无法避免。错不在你,不用自责。   瀛洲神女座下的银色莲花一瓣一瓣收拢,她掌心的银铃缓缓化为光辉。   一青一蓝的眼,透着久远的沧桑,和长者的怜惜。她笑了一下,虚无但哀伤,轻声说:“御之,或许你说的对。”   “有些事,并不是年岁越大,越看的通透。”   她的身形一点一点淡了下来,眼角的莲花银纹闪着细碎的光,道:“我能教你的,现在已经教了。不过都是最基础的入门。太初也罢,无恨也罢,都需要你自己去参悟。我被封印在这片湖底,出不去,这几夜耗尽精力,估计要陷入沉睡了。”   “让息壤之虫追随你,你找到我的本体,将它带回瀛洲吧。”她垂眸,有一些怀念:“我已经好久,没回家了。”   裴景一愣,许久点头:“是。” 第94章 炼神之楼   瀛洲神女陷入沉睡。那只又胖又懒的虫子重新落回他掌心。   裴景一点一点收拢手指。   然后收剑回鞘, 破水而出。   他出水的时候,又是黎明时分, 朝霞把天际晕成一片赤色,透着凉意的风吹动他的长发。   裴景望了眼停在高空的宫殿, 轻声道:“那个骨婆说十日之后过来,现在也是第十日了吧。”   他回房间重新变幻模样,剑收入袖中, 出门下了楼。   早早的, 修士们就已经在楼下集合了。   他一出现, 顿时集中了所有目光。   裴景这十日, 晚上就去湖底修行, 白天就在房内休息, 几乎就没出现在众人眼中。而他之前一系列举动早就成为人群焦点,不少人暗中留意他, 这一次众目睽睽下失踪那么久, 所有人都心中起了疑心。对他的戒备也越来越眼中。   裴景心平气和,由他们看。目光一扫周围,发现没有看到乔慕财, 才冷淡开口:“怎么不见乔乔?你们把我家乔乔弄哪儿去了?”   没人敢回答他的话。死一般安静里,人群边缘, 一人呼吸骤然错乱加粗。   裴景冷漠看过去。   末端是一个娃娃脸的男人,此时正懊恼地屏住呼吸, 察觉到他的视线, 马上低头, 肩膀耸动,手指微微颤抖。   裴景笑了一下。   竟然已经打算今天把这搅个天翻地覆,那么他也就不必要隐瞒实力。   咻——   沉默不言的众人只察觉一道极为锋利的剑气、从脸侧划过,冰蓝色,肉眼可见的凌厉。   直接穿行过人群,然后紧接着一声惨叫。   娃娃脸男人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臂,吓的瘫倒在地上。   他的脸色再也崩不住了,眼里露出恐惧,声音颤抖:“我没动他……我没动他……我就是把他关了起来想给他一个教训而已!”   裴景说:“我家乔乔那么可爱一小孩,你都下得了手?”   娃娃脸快要吓哭了:“没有!没有!我就是有一次看他没有喝那水,也不饿,去找他,才发现他正在吃湖底的莲花。我也试过,但根本就摘不了。就……”   裴景:“就抢他东西,还把他关起来?”   娃娃脸涕泪横流。就现在这个女人表现出来的实力,谁还不知道她的恐怖。他现在悔得肠子青,只能泪流满面,一直磕头:“我根本没动他,我只关了他一晚上!”他太害怕了,感觉一柄剑就悬在自己头顶。   四肢战栗,五脏六腑颤抖。   突地,娃娃脸身体一抽搐,崩溃的神色一变。   僵硬之后瞬间苍白,然后伏在地上干呕起来。呕不出,他就用自己的手指伸进喉咙,魔愣一样,扣出鲜血也不罢休。   裴景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娃娃脸男修“哇——”地一声,终于吐了出来,不过吐在地上的不是污秽物,而是青色的漂浮着血液的水。   众人大骇。   男修也是,吐出这一口清水后,抱着肚子在地上尖叫起来!   “啊啊我的肚子!好痛啊啊!”   他的反应让在座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本来重点都在这个神秘又强大的少女身上,现在,人人开始自危。丹田里寄生着一条虫,这些日子喝那水、炼那功法,那条虫子似乎越来越大。   隐隐地,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他们上方。   裴景抬腿迈过娃娃脸,然后寻着气息,在一间房里找到了乔慕财。   乔慕财正昏迷在角落里,额头上有一个血窟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砸的,但这位梅花楼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生的细皮嫩肉,所以伤口看起来格外狰狞。   裴景也不想叫醒他。   他从袖子里放出青虫,然后吩咐道:“你去把他丹田里那个虫子弄出来。”   青虫懒洋洋动了下触角,然后爬到了乔慕财脸上。它身上发出银白色的光,照在沉睡少年苍白的脸上。   乔慕财的嘴角缓缓流下青色的液体。   裴景皱了下眉:“那现在他的修为也恢复了吧。”   青虫回到他手上,疲惫地闭上了眼。   裴景伸手,将乔慕财的伤治愈。   但也没在这里留多久。   因为这座宫殿之下,莲花池开始出现明显动静,一片一片荷叶出水,形成一个阶梯,有人过来了。   他出去,刚好和领着一众奴仆气势汹汹的骨婆对上眼。   骨婆一身骷髅隐在黑色斗篷里,烟灰色的眼此时是深深的愤怒:“你没吃那个虫子?!!”   裴景微笑,从容说:“太丑了,不吃。”   在他手腕上的昏昏欲睡的胖青虫猛然惊醒,感到羞辱,怒得用触角去蹭他!   骨婆勃然大怒!   她一上楼来就发现了不对劲。   看到在地上翻滚的修士,还有明显剑气割出的伤口时,心已经提了起来。   再看着裴景毫不掩藏威压地从房中走出,顿时瞳孔紧缩,心中被怒意溢满,牙齿咬的咯咯响。   她被一个小辈耍了!奇耻大辱!   “入我追魂宫,你以为是好玩的吗?!我今日就把你碎尸万段喂虫子!”   骨婆身后冒出浓稠恶臭,黑色的雾。   随她而来的追魂宫弟子也都脸色狰狞,戒备起来。   哗哗。白日里静谧美好的湖,在骨婆的愤怒下,现出恐怖模样。从水中爬出水蛭、蟾、蜍,奇形怪状的虫,沿着偌大的柱子,一点一点往上爬。密密麻麻堆积在一起,远看令人头皮发麻。   裴景笑意微冷,懒洋洋嗤道,“把我碎尸万段么,我几百年没听过这话了。”   他恢复本来的声音,清冽而张扬。   骨婆猛地瞪眼,呲目欲裂!   ——男人!他是个男人!   被欺骗的耻辱,让骨婆越发疯魔。   她大喝一声,衣袍鼓起,露出只剩一根白骨的手臂!脚下黑雾成形,此时湖底那些虫子也爬到了她脚下。就见,在她指令之下,水蛭拼接,成了一条恶心长虫,奋力朝裴景撕咬过来!   裴景笑了:“我们,你们天郾城里的人怎么都这样,谈不上厉害,但恶心人的手段却是一流。”   骨婆磨牙,阴测测道:“杀了他!”   但裴景根本没把她放在眼中。当初和上古神祇西王母杠上他都不虚,现在还怕这个白骨精?   经瀛洲神女的一番训练后,他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灵力越发浓郁,剑意越发深邃。   何况这虫子自湖中涌出,这片湖存在的意义就是关押瀛洲神女。   裴景取出凌尘剑来,目不斜视,往前走。   那长虫还未靠近他,就被一股莫名其妙、令它熟悉又恐惧的力量吓住。瑟瑟发抖,身体四散。   骨婆也愣住。   她身后的弟子察觉不对,开始往前,对裴景出招。   但是那个拿剑的少年,只是轻轻一抬眼,瞬间空气凝结,每一道风都是剑阵。把他们卷在地上,遍地哀嚎。   骨婆总算知道了眼前人的强大,浑身都在抖。   但已经晚了。   裴景的衣角掠过一地肮脏的虫子,剑指向了骨婆仅剩一只的烟灰色眼眸。   “你们用修士丹田养虫,养完之后都把他们送去哪儿了?”   骨婆往后退,没有回答,一直在摇头:“你今天杀了我,追魂宫不会放过你的,追魂宫不会放过你的。”她嘴里重复喃喃这句话:“追魂宫不会放过你的。”   裴景朝她咧嘴一笑,少年清秀,明亮张扬:“那敢情好啊,我惹了外城三门五教,现在再惹个追魂宫,彻底齐全了呢。”   本来已经被变故横生而弄呆的其他围观者。愣愣看着裴景,白衣玉冠,银紫长剑。   一种荒谬的熟悉感从心底升起。   骨婆惊惶之后,也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怒喝:“你想与整个天郾城为敌?!”   裴景懒得跟她废话。   一剑把她的脑袋砍了下来。   骨婆没有血肉,所以只有一响骨骼错位的声音。很清脆,她死前眼睛都没有闭上,充满恐惧绝望愤怒。   裴景低头,笑了下说:“谁给你的脸代表天郾城?”   “不如说,是你追魂宫,想与我云霄为敌。”   云霄。二字落下,所有人心中那个荒谬滑稽的猜测,成了真。血色桃花林前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少女,追魂宫前青桥上见异思迁水性杨花的毒妇,这个在他们眼中神秘又恶毒的少女。原来……每一面都是假的。   眼前的少年有着另一个闻名修真界的身份。   一剑凌霜无妄峰。   云霄,裴御之。   众人张嘴,说不出话来。他们都是在外面穷凶极恶之人。做尽坏事被正道诛杀,才逃到天郾城来,打算今后在这阴暗的地狱苟且活着——   而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被他们嘲笑一路的,却是正道第一人。何其荒谬,又何其讽刺。   修真界无人不识他。   外界如日当空的天之骄子,哪怕到这恶鬼之城,同样光芒万丈。   骨婆嘴里套不出话。   裴景把剑驾到了吓得魂飞魄散的追魂宫弟子身上。   “在哪儿。”   追魂宫弟子面色苍白至极,过于怕死,声线都在抖:“在在在在,在炼神楼下的一片湖。黑色的,黑色的湖,湖底有一条通道。平时我们就是把人带到那里去的……其他的,我们也不知道。”   炼神楼。   裴景倒是有点印象。   当初骨婆把人分成两边,入内城的,似乎就是被带去那个地方。   天郾城内城。   “啧。”   裴景收剑,懒得去管那群被养成虫器的人,是死是活都跟他没关系。他往前踏出一步,凌尘剑划过一道紫色的光,卷半边天,满池莲花凋零,然后花瓣粉碎成灰沫,在空中铺成一条路。   炼神楼的位置太明显。   追魂山的最高峰。   十八层楼,檐角直冲苍穹。   裴景一扶衣袖,唇角一丝懒洋洋的笑,道:“看来是注定低调不了了。” 第95章 血帘   追魂山顶, 炼神楼前。十八楼矗立天地,青色檐角下缀着红色的丝带。随过山峦的风,扬起血色的弧。窗门漆黑,石柱斑驳,远看就一股萧瑟沉郁之气。   裴景御剑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炼神楼前, 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滋生在地底下。湿寒,阴冷, 仿佛来自极深之渊, 无尽之海。   “炼神楼, 这名字取的就那么张狂,里面肯定有秘密。”   他收剑,皱起眉, 仰望巍然立在前方的高楼。   抬头, 看不到尽头。   “不过, 早晚我要把你这里搞的天翻地覆。”   裴景轻声说着, 笑了一下, 淡淡收回视线。   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瀛洲神女的本体,浮世青莲。   他把困怏怏的胖青虫弄醒,弹了下它的触角,说:“快点。带我去找那片湖。”   青虫极不情愿睁开眼, 缩了下触角, 缓慢挪动身体, 从裴景的手指上滚落,到旁边一片还沾着露水的叶子上。虫身和叶子连在一起,浮空中,凭着嗅觉,边闻边走。比蜗牛还慢。   裴景也不急。跟着它在这野草杂树丛生的追魂山上行走,用剑劈开一条路来。   最后,他们穿越曲折的黑树林,看到了一片湖。湖是黑色的,纯黑如寂夜,风过没有一丝水纹,平静的像是面镜子,只是映不出影子。   “就是这儿吗?”   裴景往前一步,鞋底踩过一片枯叶,发出清脆碎裂的声音。   而就这一声响动。   整片湖的旁边!   瞬间一个暗紫色的阵法现形!   这在裴景意料之中,他握着凌尘剑,已经做好了对战准备。但那只胖青虫往前,站到阵法边缘,阵法令空气都凝结的杀意便淡了。不止淡了,还自行转动,八方互换,整片地落叶飞扬。   同时。   正中央漆黑的湖中心处,出现一个漩涡。   “你用处倒是还挺大的。”   裴景跟着虫子往前走。   胖青虫脱离叶子,爬到了湖面上,水是固态胶状的。   裴景停了下,也紧随其后。   青虫入了漩涡之内。   他的脚步踏上去,身体也开始下陷。过程非常慢,黑色慢慢侵蚀四周,光一点一点被吸收。   黑色的水漫过腰、漫过肩、漫过眉眼,漫过发顶。   最后他感觉自己处在一个异世界,周遭一片漆黑,青色的虫子浑身通透,发出柔和碧色的光,为他指引前路。   裴景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这里五感被剥夺。声音也散在虚空。若不是青虫迎路,他说不定会被困在这里。   这就是浮世青莲所在的地方吗?   等等。   裴景身体一愣,眼眸慢慢变冷。   万年前诸神之战,如瀛洲神女所说,她是把自己封印在了天魔之域的入口处。   她与本体分离,苏醒在那片莲花池里,那么本体,就该还在原地。   所以……其实这是通往天魔之域的路?   裴景瞬间神色严肃起来。   黑暗尽头,是片纯白。   他以为穿过去,会看到尸山血海、白骨成山,凄惶地狱。只是,脚步迈出第一步,迎面而来的先是珠帘相碰发出的悦耳清脆之声。   光渐暗,眼前的场景也清清楚楚落在裴景眼中。   脚下延展开的是一条冰晶做的路,宽可供三人行,冰蓝色,冒寒气,光滑可鉴,低头隐约能看到自己的模样。   路在前方一处分叉三道,而后分支又分叉,再分叉,一眼望去,如细网般错综复杂。   蓝色冰道上。是一粒一粒血色珠子串成的珠帘,从顶部的岩壁上垂下来,美丽又惊悚。   而冰道铺成岩浆上,暗红色的岩浆如沉睡猛兽,此地有风,把珠帘吹动,挤挨叮咚清脆响。   也让岩浆活动,漫过边缘,炙热之气烫在脚底。   青虫一到这里,整只虫都严肃起来。触角笔直着,胖胖的身体半立起,有一种诡异的庄重感。它一路向前,在冰道上流下了层淡白液体。   珠帘越到尽头越密,甚至到了阻碍人视线的地步。血色的如泪滴形状,森森冰冷。   裴景用手扶开,那一滴一滴滚过手腕,如同真的泪水,红尘苦痛烧灼皮肤。   风吹叮铃响,清脆悦耳。   背后却有人千面千口在咒骂在哭嚎在尖叫。   裴景面无表情,视线却渐冷。   胖青虫又遇到阵法。它是活过来的息壤之虫,与浮世青莲双生双伴,自然有破解的办法。但是似乎也有些困难,将自己蜷缩成一个圈,在那里僵持了很久。   裴景在它后面等的也有些闲。   旁边是一条一条从天壁垂下的珠链,太多了,叠在一起,把他四周的视线隔绝。血蒙蒙一片。   裴景心里就觉得这帘子不详,现在兴趣更大的,反而是脚下的岩浆。   他这是到了地心吗?   没那么深的距离吧。   暗红色、金色、黑色,各种鲜明滚烫的液体,相互交融相互侵蚀。   裴景稍微一弯身,就感觉热气烤着发稍。   “这岩浆从哪儿冒出来的……天魔之域不是已经被摧毁了吗。而师祖说天魔一族隐隐有复苏的痕迹。难不成现在,天魔之域又重建了?”   他心生疑惑,半蹲下身子。   突然!   一直看起来平静无波的岩浆,扭曲成一张人的脸,砰,滚烫岩浆化成人的手,伸手要把他拖下去。   裴景神色不变,笑了声:“可真沉不住气呢弟弟。”   手腕一翻,凌尘剑卷动紫光,自上至下,就要把这只手砍断。   但是他被阻止了。   三千珠帘清脆响动,有人的衣袍轻软扶过地面,沙沙像落雪。   裴景愣住,他的手半空中,被人紧握住手腕,不能动。   但那试图攻击他的岩浆,也像是看到了什么特别恐惧的东西,人面模糊,哀嚎一声滚了回去。   裴景听到了那人冷淡嘲弄的嗓音,“可真沉不住气。”   明明是讥讽的语气,但裴景这一刻,偌大的狂喜过后,心间都溢满了温柔。霍然回头,果然是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楚君誉!”   裴景笑了起来,少年眼中都似乎带着亮光。   楚君誉神色却不是很好,讥诮说:“你挥出去那一剑,被捕捉到气息,就等着葬身岩浆底吧。”   裴景好久不见他,恨不得把他每一分眉眼都细细描摹。   懒得去解释刚才自己的意图,不想让夫人操心。   本来兴致勃勃,想问一堆。可是一回忆到他那一日把自己拒在屏障外的举动,瞬间又萎了。   他还是有点恼的,这混蛋什么都不告诉他。   于是裴景把狂喜压下,哼了声,故作高冷道:“你看你躲着我,闭门不见有什么用呢。我随随便便进片湖,不就又见到你了。缘分这事根本挡不住,我们就是天生一对……”   不是,他说的啥?!   他本意是想表示愤怒的。   操。裴景悔的肠子都青了。   楚君誉对他的了解,远超裴景想象。他唇角勾起丝笑意,血色的眼眸暗了暗:“你还真是什么都能扯到缘分上。”   裴景恼羞都顾不上了,更开心:“不是缘?所以你是特意寻我而来?我等了那么久,你终于承认了……唔……”   楚君誉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了他还要喋喋不休的嘴上。青年阴郁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冷淡道,“裴御之,你能不能正常点。”   裴景抬手,握住他的手腕,眼眸是无比的清澈温柔。   楚君誉手指微顿,眼一眯。   裴景说:“这不是不正常,我喜欢你,要我说多少遍?我没什么爱人的经验,但是看他们,好像都是这么追人的。男人要面子的话,媳妇就走了。”   楚君誉垂眸看他,似笑非笑:“你还要面子,花钱给自己买个丈夫的面子?夫人,你的夫君呢,一口一个乔乔叫的可真亲切。”   他最后一句话,从夫人开始,带了点轻佻的色彩。纯粹血玉般的眼眸波光流转,轻笑一下时,仿佛真是人间鬼魅,只是话语里寒意森森。   裴景不喜欢一个人时,觉得那人处处都可疑,比如第一次红叶山林初遇,他就觉得楚君誉是个三观扭曲还试图带歪他的变态。   现在,看他银色的发血色的眼,只觉得心软成一块。   声音也不由自主温柔。   “那是特殊情况!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叫他乔乔,显得太亲昵了,像是爱人之间的称呼。那我不叫了,好不好,楚楚?”   楚楚……   明明是一个极其可笑的称呼。但从少年刻意放软的嗓中说出,却像春三月的风扶过青色山峦。   楚君誉收回手,静静看他一眼,转身往前走。   又是这样!   裴景一愣,抱着剑上去:“楚楚挺好听的啊,你觉得这名字如何。我也不建议你叫我阿裴的。”咳,能叫老公最好了。不过修真界应该还是相公居多?   “或者你想我喊你什么。”   楚君誉把挡道的珠帘全部扯下。   珠子一路噼里啪啦掉了一路,滚到光滑的地上。   他视线一顿,突然想起裴景甚至能在青桥上摔跤,在这,估计就是跌入岩浆。   楚君誉停了脚步。   同时目光望了眼尽头,青虫蜷缩破阵处。   心中漠然想:单单依靠这虫,怕是得三天三夜。   裴景见他停下,也就不急了,看到一路滚到自己脚下的珠子,当即庆幸。在这里摔一跤可不是好玩的。   他嘴上还道:“你说啊。想让我叫你什么。”   楚君誉心中涌起一丝自己都不知道的情绪。   “你不如喊我……”   他笑了下,意味不明:“……哥哥。” 第96章 我的喜欢   裴景人都愣住了。认认真真,试图从楚君誉脸上看出哪怕一分开玩笑的情绪。   但楚君誉神情十分淡漠, 唇角的笑意也是似有若无, 就这么望过来,眼光深沉。心思莫测。   裴景心中涌出一丝很奇异的感觉---好像, 他从来都猜不透楚君誉, 可楚君誉却似乎非常了解他。   他想,这并不公平。   穿过碎落一地血泪形状的珠子。   裴景站到他面前, 心中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问:“你真的要我喊你哥哥?”   楚君誉垂眸看着他,没有说话。   裴景抬头,眼眸乌黑如棋子, 笑了下,然后说:“哥哥。”   少年的声音清润、透澈。   这样亲昵的字眼说出来,像天堑峰上卷过雪松的风。轻而易举让这昏昏暗界的每一处都变了色彩。   哥哥。   也让楚君誉愣住了。   三千珠帘如泪水凝固。他死死盯着他, 血色的眼眸加深, 极其凌厉阴郁的五官在一瞬间,出现了一种罕见的恍惚和痛苦。   裴景并不知道楚君誉的想法, 但这时他喊出这声哥哥, 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楚君誉本来就该比他大, 喊前辈太生分, 还不如哥哥呢。他甚至仰头, 笑问:“我都喊你哥哥了, 你是不是该礼尚往来喊回来?我觉得我本来名字就挺好听的, 你唤我御之如何。”   楚君誉沉默很久, 笑了,唇角缓慢扯开一丝弧度,僵硬而冰冷。   裴景稍愣,就对上他远比平时还要红的眼眸。   他眼中的纯澈和热诚,如一团火,灼烧楚君誉的心魂。   久处黑暗,冰封的灵魂在煎熬,微微一笑,喉间似乎有腥甜的滋味。   楚君誉换了种语气,一字一句说:“不如何。”   裴景有些怔住,然后他皱了下眉:“不,你说谎。”   第一次风雪悬桥上遇到,楚君誉也这么说过,不过那个时候,语气里满是淡漠轻嘲。但这一次,他压抑的情绪,沉重到他都感受到了。   裴景伸手拉住了楚君誉的宽大的衣袖,执着地:“你当时说不是喜欢,我很气,所以忘记了另外的可能。现在我几乎可以证实了,你果然,对我也不是无动于衷。不是喜欢,而是在喜欢之上,对吗?”   楚君誉愣住,冷淡道:“有趣的结论。”   裴景装作没听懂他语气里的嘲弄,自顾自说:“我对你的事一点都不了解,甚至楚君誉是不是你的真名我都不知道。”他顿了顿,说到这有几分难过起来,可还是冷静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你背负着什么,即将去做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身份背景,一无所知,但我还是这样的喜欢上了你。像喜欢一个虚构出的陌生人,有一天你打算走,我拦都拦不住。”   “我现在能追随你到天郾城,那么下一次呢?你不告而别,我去哪里找?如果你不想见我,我该怎么办。书峰上你说不见我时,我人都慌了,特别难过,自信了一辈子,就栽在你身上。我裴御之自小到大就没这么患得患失过,甚至也没想过有一天,会因为一个人哭出来。”   裴景说到这,气急攻心,怒吼出来。   “你让我哭了——楚君誉你个混蛋!你知道我这辈子哭过几次吗?!”   操了。   “承认喜欢我你会死吗?”   楚君誉闭了下眼,再睁开,鸦青色睫毛下,眼睛红的可以滴出血。脑海中一直绷着弦断了,喉间的血辗转出铁锈味的腥甜。   他极低地笑了一下。   修长苍白的手擦去唇角的红,眼中一片疯狂。   “裴御之,你逼我的。”   他转身,伸出手一把拉过裴景的手,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强大疯狂的灵力四溢,把裴景都吓住了,但他还义愤填膺气不过,张嘴:“不会死的话把话说明白行不行!说不喜欢然后一直……唔?!”   裴景蹬大眼,清明的眼中全是震惊!   腰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搂住,楚君誉搂着他,用一种揉进骨子里的力度。他就眼睁睁看着一直以来冷漠疏离的男人,现在神情疯狂,俯身而下,银发散落,给了他一个带着血腥色彩的吻。像是一种惩罚,直冲而入,在他口腔内肆意扫荡,争城掠地。   头被一只手不容反抗按着,裴景吓得呼吸都不能。   楚君誉心中一腔无名由的怒火。牙齿直接咬上了裴景的唇。   血液漫开,一下的刺痛,让裴景回神,跟这比起来,他前两次的吻都跟儿戏般蜻蜓点水。   看着楚君誉眼里极其扭曲的红,疯狂暴戾欲望并存,仿佛要真的吃了他。   裴景浑身一愣,然后懵了,心中有了分害怕——不是,这不是他想的发展。他现在少年模样,神色慌乱,伸出细白的手想要阻止。   但楚君誉禁锢他腰的手却顺着背向上,用力握住他的手腕。   加深那个让他窒息的吻,炙热缠绵,生死之间。   他用劲实在太大了,裴景感觉自己的手腕得青一圈,这种不受掌控的感觉他很不喜欢,脑子里又晕又麻,下意识想回应,又被弄疼。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妈的……   气氛逐渐再往一个禁忌的深渊发展,暧昧充满欲望,而又暴戾血腥。   裴景眨了下眼。   少年眼角,因为雾气太重,凝结下的一滴泪。泪水沾在了楚君誉的脸上。察觉到他哭了,楚君誉心中的冰冷欲望,瞬间熄灭。一切意乱情迷也终结。握着少年的手,结束这个吻。   楚君誉的声音冷漠又危险:“我又让你哭了。”   裴景:“……”   楚君誉似乎是笑了一下:“上一次你哭,我很慌乱。但这一次,我不想停。”   裴景:“……”   他不由自主往后,却被楚君誉抱着腰,重新拉近。   楚君誉像情人般,温柔吻过他的泪痕。   眼眸之中却是薄冰般的寒冷,诡异又邪佞。   “裴御之,你为什么非要逼着我承认喜欢。我的喜欢,你真的承受得住吗?”   裴景其实一直知道楚君誉有这样的一面。   疏离冷漠都只是层掩盖杀戮的表象,可真的毫不留情在他面前表现出来,裴景还是一时难反应过来。   我的喜欢,你真的承受得住吗?   裴景有点怕,但还是固执地沙哑开口说:“你终于承认喜欢我了。”   楚君誉被他逗笑了。   “所以呢?”   裴景刚刚被他亲个七荤八素,现在好不容易稳下心情,再见他冷漠的样子,心中的不安更加深了。   他几乎是脑子一热,先轻声喊了句:“哥哥。”   瞬间,掐着他腰的手松了。   楚君誉眼一沉,身上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却消了大半。垂眸看着他,等着他说话。   裴景终于可以喘口气,把狂跳不已的心按捺住。   “所以,我们也算是两情相悦了对不对。”他眼刚被水洗过,更加明亮,“把天郾城的事处理完,你跟我回云霄吧。从此以后,你的背负与痛苦,我都替你分担。”   楚君誉淡淡评价:“很天真的想法。”   裴景发现自己喊哥哥还是很好使的,至少楚君誉不会那么陌生,也就放弃了那点脸面:“并不天真,我当初就说过,我想和你结成道侣,相伴一生的事,怎么算天真。”   楚君誉伸手为他扶开头发,手指苍白冰凉,穿过发间。   裴景头皮不由一阵酥麻。   楚君誉说:“一句喜欢并不能让我放下所有。”   裴景盯着他的脸道:“没打算让你放下的。你现在做的事,我可以帮你!我很强,我现在是诛剑之主,为了你,我可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真的,你信我。”   诛剑之主。少年时许出的承诺是不是都那么狂热,非要皇天后土作证。   从不朽星月到九天神佛。   楚君誉笑了一下,神情却冷静又遥远。   裴景怕了他这副表情,再喊了声:“哥哥。”   楚君誉想,或许他把自己的把柄,亲自送到了少年手中。   那种流过心间的嘲讽散去,楚君誉低头,冷淡说:“来不及,也不需要。”   裴景一咬牙:“你就说你要杀谁?”   楚君誉:“我要杀天道。”   裴景猛地一愣,天道,又是天道。瀛洲神女那种毫不掩饰的憎恶重新浮现眼前。天道,所以这个世界真的规则混乱,道不成道?   楚君誉说:“你现在不该出现在这里。”他想,他所有温柔和耐心果然都给了裴御之。   “我会在她苏醒之前,将这里血洗,然后和她同归于尽。”   裴景心猛地揪起,拔高声音:“为什么是同归于尽!”   楚君誉没有回答他,平静说着另外的话说:“你现在应该在天堑峰。闭关破化神也罢,四海去游历也罢,携朋伴友,饮酒论道。你会一直是云霄万人敬仰深信的掌门,带着你的骄傲和尊荣,问天试再得魁首,成为修真界的传说。一剑凌霜无妄峰,活在众生的艳羡里。”   楚君誉神色很淡:“无畏、赤诚、狂妄,就这么活下去。”   “天郾城的血不该溅到你的脚下,我和天道的恩恩怨怨你也不该知晓。”   “甚至,如果我早知道我会像现在这样喜欢你,我不会去见你。”   裴景久久地看着他,眼眶红了。   楚君誉拂袖,银色的发流淌过冷光,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但他殷红的唇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眼眸穿过亘古的风雪,望着裴景,唯一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对他袒露最深最深的想法。   声音很轻,来自世外。   “裴御之,你不会想知道我是谁的。”   我代表罪恶,代表深渊,我是另一个你,光和暗怎么可以交融。   裴景没忍住,眼泪就落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难过和酸楚就一直萦绕在他心中。   他很久,沉默用袖子擦去眼泪,说:“楚君誉,三次了。”   他轻声说:“你让我哭了三次了。但我想,也是最后一次。”   他手指颤抖,握着诛剑。   “我不需要知道你是谁。我只知道,现在,你是我用命去喜欢的人。”   “这把剑名诛,它生来的意义就是颠覆这个世界,天道又何惧。我不后悔让你入云霄,也不会让你后悔遇到我。”   楚君誉却不为所动,声音清淡:“诛天罚道,获得那样的力量,你知道要经历什么吗?即便是诛剑之主。”   裴景眼中的光亮得惊人:“我不怕。”   楚君誉微笑,平静说:“可我不想。”   裴景愣住。   楚君誉脸色顺便变了,眼底是冰冷的戾气:“我若不想你走出这里,你以为你出的去?我不打算惯着你了,你在这呆到一切结束吧。”   裴景气的牙疼!   楚君誉转身,黑色衣袍掠地无声,银发如雪,背景决绝。   青色的胖虫还在沉睡着,试图感应一扇门后的青莲。   楚君誉直接跨过它,指尖溢出一丝黑气。眉目冷漠,打算开门。   裴景慌了,特别怕楚君誉就这么把他留在这。那句不打算惯着你了,听着就让人害怕。只是真如楚君誉所说,他不想他出去,那可能真的只有一切结束后他才能出去。   楚君誉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性格。   一想到他出去之后,尘埃落定。   裴景就心堵地不行。   操了,为什么逼楚君誉说出喜欢后,会是这结局。   他快速往前走,说:“你不要那么□□,你这是看不起我!能不能学我一样,对我自信点?”   楚君誉充耳不闻。   裴景被一道法术拦住了,化神期之上的实力。   绝对的差距面前,他显得特别无能为力。   裴景气极了说:“楚君誉!让我跟你一起!”   见那扇通往天魔之域的门一点一点打开。   纯白的光刺得裴景眼疼。   他见楚君誉真的铁了心,急得糊涂了:“你这样不是保护我!你是在气死我!我呆在这里,越呆越气,说不准就跳进岩浆一了百了。你不会想看到我死的吧,你不是喜欢我吗?啊啊啊,你就算看不起我,求求你看得起一些诛剑好不好!”   门彻底打开。楚君誉一直没转身。   裴景骂了声,也不管不顾,开始用剑去划去砍,挡在自己面前的那个阵法。无影无形却强悍异常,本来阵法是不会伤害他的,可诛剑之力刺激到了阵眼,一股吞并天地的强大力量反噬过来。太过强悍,裴景手中的剑没拿稳,往下坠,他一愣,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剑。但只抓到了剑刃,极度的用力之下,手腕被划出了深深的口。剧痛刺激着灵魂,鲜血流了一地。   楚君誉还是没回头,而胖青虫也忘了他一眼,见门开了,挪动着身体往前。去寻找浮世青莲。   裴景这一回真的很难过了。   他握着鲜血淋漓的手,极轻喊了声:“哥哥。”   在门最后关闭之前,楚君誉回头,逆着光,血色的眼眸看他一眼。   裴景声音很轻,不离身的剑落在脚下,手上全是血。   “哥哥,别留我一个人,我真的很怕。”   是真的很怕。   怕我出去之日,再也见不到你。   ……哥哥,我真的很怕。   胖青虫慢吞吞回过头,才后知后觉,想起,那个人好像就是带自己来的。   一片刺目的光里,楚君誉沉默很久,垂眸笑起来,声音听不出喜怒:“裴御之,我还真是手把手教了你,怎么对付我。” 第97章 九幽魔域   裴景愣住, 然后清晰感受到, 困在他前面的那个阵法消散了。他狂喜, 也不顾手上的伤口, 拿起手中的凌尘剑就往前走。大步往前,一下子就来到了入口处,周遭事一片刺眼的白光。裴景仰头看着楚君誉, 笑容却明亮而得意:“你不会后悔放我出来的。”   楚君誉视线落在他鲜血淋漓的手上,淡淡说:“手给我。”   裴景很乖地伸出手。   楚君誉用法力愈合诛剑造成的伤口, 面色淡漠警告说:“别再喊我哥哥。”   裴景听他这话,没忍住, 笑出了声:“那我叫你楚楚?”   楚君誉看他一眼,没理他。   裴景抱着剑跟上去,心情飞扬,眉眼都是笑意:“别害羞啊, 楚哥哥。其实很公平, 你叫我一声御之, 我也什么都心甘情愿为你做。你要知道, 我从小到大都没对谁那么予取予求, 你是第一个, 所以你其实还是赚了的,不亏。”说起来,他又唇角不由勾起:“然后我也不亏, 双赢, 我们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胖青虫慢吞吞跟在两人后面, 无聊地吐泡泡。它身为息壤之虫,天生具有灵性,对人间情爱也知一二。和裴景在一起那十天,被这个大坏蛋又是威胁又是强迫,现在听他那么自卖自夸,触角缩了缩,心里腹诽,什么叫不亏,遇上他真是倒了大霉。   楚君誉则一针见血:“你有哪一次是亏的。”   裴景噎住,挠头想了想,说:“还是有的,最亏的,应该是玄云峰那次就这么吻了你,什么都没敢说。”   楚君誉也想了起来。   万众瞩目,黑蛟之上,那个来自青年的草木初雪般干净的吻。   想到当时裴景赤红的耳尖,和水雾重重的眼,楚君誉不由眼一暗,却平静评价:“吻技真差。”   裴景:“……”操了!   他又羞又怒:“我那是第一次去亲人!反倒是你,你活了几千岁了,是不是都有过好几任道侣?”   楚君誉:“没有。”他只是没裴御之那么害羞。   裴景越想越气:“我身为全修真界女修梦中情人。九亿少女在我面前任我选,我都还守身如玉百年?!你难道不该夸我吗,还反过来嘲笑我,你太过分了!”   他这亿万女修梦中人的称号还真是时时刻刻不忘。   楚君誉笑了笑,说:“有意思,亿万少女梦中人?你自己封的?”   裴景:“……”   吹牛吹到这份上,哪有虚的道理。   于是裴景瞎编:“不是,修真界公认的。”   修真界=他本人。   楚君誉怎么可能不了解他,却没拆穿,意味深长:“是吗。修真界可真有眼光。”   裴景脑中烟花爆炸,耳朵泛了点红,他都不知道有一天被人夸好看,那么显而易见的事,都能让他那么开心。   裴景咳了声,谦虚地说:“其实也还好,也就一般般。”   楚君誉笑一声。   一般般帅,当初云岚山脉,你可不是这样的。   裴景自认很善解人意,眼亮晶晶夸心上人:“你也好看。我超级喜欢你。”   楚君誉:“……”   裴景见他突然沉默,便偏头,清亮的眼中写着明明白白的困惑。   楚君誉现在觉得,他的每一个眼神似乎都烫在他心尖之上,让寒冰融化撕扯血肉,鲜血淋漓却又甘之如饴。   裴景道:“你怎么了?”   那痛蔓延上喉间,楚君誉却是唇角微勾,血色眼眸里有裴景害怕的神色。   他说:“裴御之,两件事。”   他眼中,疏离之下情绪炙热似岩浆,滚着欲望和戾气。   “一,不许喊我哥哥。二,不许再说喜欢。”   裴景:“???”为什么?   但他现在不是很敢惹他,愣了愣,僵硬点了下头。   然后心中恍惚,早知道自己喊哥哥对楚君誉有那么大的影响,他天堑峰上还在矫情什么。   追夫人不能要面子,好像当个弟弟也可以接受。如果经天院有人听到他这番心里话,估计有人会被气死,有人会被吓死。   他们站在一片漆黑里。脚下是悬空的大桥,旁边是木制的机关,一道一道黑色的雾气穿行,呜呜呼啸。往前走了不知多少,一点碧青色的光把脚下的路都照亮。   裴景抬头往前看,看到了一朵巴掌大的莲花盛放在高空,每一瓣都洁白无暇、流光溢彩。不可亵渎,又远古深邃。浮世青莲本体,自生混沌之气。即便是远远看着,都有一种来自天地的震撼。   裴景轻喃:“这就是浮世青莲啊。”   楚君誉挑眉:“你是为了它而来?”   裴景稍愣,点头,而后又问:“那你是为了什么来。”   楚君誉并不隐瞒:“我为摧毁它。”   裴景吓到了,想着虞青莲的嘱咐忙道:“可以不摧毁吗?它是瀛洲之心,并不是邪物。”   楚君誉瞥他一眼,没说话。   他们脚下的桥突然咔咔咔触动了什么机关,一点一点升起,两人一虫,到了浮世青莲的面前。鸿蒙之光,温柔而强大,但是这份强大里,似乎隐隐有了点血腥味。裴景走近了才看到,在青莲底部,游离着血丝,断断续续,自下而上。   裴景低头,看到了让他头皮发麻的一幕。   深渊底下,是密密麻麻的息壤之虫,却不是青碧色,是透明的血色。那些养虫的修士,一个个面目狰狞死去。而息壤之虫涌动在他们的脑海里。从虫身上不断冒出血色游丝,一条一条聚集,上浮,盘旋在浮世青莲之下。而且,似乎是夺取青莲的力量。   楚君誉说:“你脚下是天魔之域,它扎根在这,封锁了魔域的入口。将它摧毁,才可以打开。”   裴景有点懵,说:“……为什么要打开天魔之域,那不是放任天魔一族出来了吗?”   楚君誉的手将花一折,语气平淡:“因为我想杀人。”   莲花一动,清光大绽。   裴景急了,忙扯住他的袖子:“哥哥!”   楚君誉嘴一抿,神色依旧冷淡却手腕一转,把花递到裴景面前。   裴景双手没空,只能张嘴轻轻咬住了莲花的花瓣。眼眸隔着莲花清华望着他、   楚君誉说:“最后一次。”   裴景愣愣的松开手,然后把浮世青莲捧在掌心。   脑袋有点空,理解了楚君誉的意思后,一股又甜又喜的情感流过全身。   他像个毛头小子傻笑起来。   还真是……对付楚君誉,喊哥哥就完事了?或者是,只要他服个软撒个娇?   裴景想起瀛洲神女的嘱咐,将莲花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同时,皱了下眉,眸光冷冽看了眼脚下深渊的百人尸体。毁了浮世青莲,就是打开了天魔之域的门。所以,追魂宫用人养虫,不是为了唤醒青莲,而是为了将它吞噬?毕竟这些靠人养出来的虫子,好像不是那么正常,不是那么温顺。   跟随他们而来的胖青虫把自己缩进浮世青莲的花心,然后身体变透变淡,似乎一个横跨千年的重逢。   裴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追魂宫是想打开魔域的门?”   楚君誉道:“不是他们,是已经觉醒的天魔三长老。”   天魔一族觉醒了三长老。   只是最重要的人,天魔之子季无忧,却还没觉醒。   裴景:“所以你想打开魔域之门,是为了进去杀人?”   楚君誉微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是啊。我帮那群蠢货一把。”   裴景:“……”   楚君誉淡淡说:“我知道你不会同意的,这样前行打开,注定生灵涂炭。不过我最开始的计划里,天郾城本该无人生还。”甚至,这片天下,也不得安宁。   裴景轻声问:“那有没有别的方法进去。”   楚君誉道:“自然是有的。”   不然那三位长老,怎么逃回去的。   他们脚下的那块自桥上凸起的木板,现在又动了,往上直行。逐渐逃离黑暗,是红梁楼阁,血色丝带。他们好像直接出现在了一栋楼的正中央。   裴景皱眉,隐隐有了预感。想起了,入湖之前看到的那十八层楼。   楚君誉说:“入内城还要经过天魔一族的试炼,真有意思。”   内城,天魔试炼。裴景和楚君誉从地下,直接到了炼神楼的一层,木板停住。   裴景才看清这栋楼的构造,它没有底部,下方深不见底,一片漆黑。只有一条条楼梯,纵横交错,杂乱无章,横在空中。外面望是十八层楼,在里面,却只是一个密闭空间。   楚君誉踏上了楼梯,裴景跟上去。   沿着往上走,最后停在炼神楼顶。   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凶神恶煞的炼神二字,神字染血,冰冷邪恶。   裴景四周望了下,说:“这会不会是阵眼,我总感觉,这栋楼整个像是个阵法。”   楚君誉:“你所见追魂山上方的天,都是阵法。”   裴景呆了。   黑袍无风自动,银发青年的手,捏住那块木板,生生捏碎。   咔嚓,炼神楼里漂浮不定的楼梯,瞬间停止。   像是凝固,从地底盘旋起阴冷呼啸的罡风。   炼神楼檐角的红丝带爆破。整栋楼从顶端开始,灰飞烟灭。露出了纯净的天空,蓝的不染一丝杂质。裴景伸出手,去碰了一下,那片天。   蓝色,水墨一般漾开,露出里面狰狞的黑。   然后瞬间天翻地覆,真正意义上的天翻地覆。   裴景感觉自己身边一切在扭曲。   身体直坠!   中途,楚君誉握住了他的手,让他不至于在狂暴的风中迷失。 第98章 孽镜地狱   真如楚君誉所说, 炼神楼这一片地, 包括天空都是幻境。   世界颠倒、直线下坠后。   脚步再次踩到地上,有一种轻微下陷的感觉, 低头, 是红色的泥土, 土质松软碾压能泛出红色水来。旁边有一股热浪,炙热灼烧着肌肤。   裴景冷静下来, 往旁边看,首先看到的是两座巨大的山,说是山, 不如说是一块黑色岩石。岩石顶端缓缓流下金红的液体渗入土地,那液体比岩浆纯粹, 却比岩浆更为炙热。   天地似乎成了一个熔炉。他们正在岩石中间。   楚君誉对这种环境似乎熟视无睹,半分不惊讶, 看着前面土地明显留下的脚印, 只说:“往前走,应该会遇上人。”   裴景皱了下眉,道:“我入追魂宫后,一个宫中长老把想进内城的人单独拉了出来, 引他们到了炼神楼。我们会不会遇到的,就是他们。”   楚君誉漫不经心:“恩。”   很明显没把他们即将遇到的事放在心上。   裴景低头想了想,也是, 对于楚君誉来说, 遇见谁真的不重要。   不过裴景还是很好奇, 问:“内城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   毕竟天郾城就已经在外界让人闻风丧胆。   那让天郾城外城人人闭口不言的内城,得有多恐怖。   楚君誉淡淡说:“一个很无聊的地方。”   裴景依旧好奇:“有多无聊。”   楚君誉垂眸看他一眼,顿了顿,还是道:“灵力暴躁,虚空四裂。你呆不下一天。”   裴景嘀咕:“那么恐怖的吗?”还有什么叫他呆不下去一天,楚君誉这也太看不起他了吧。   楚君誉说:“外城内城之间隔着往生之海,往生之海底下就是九幽魔域。浮世青莲虽然没毁,压制在此的上古之力尚在,可你将它移动,就势必会有影响。何况天魔一族蠢蠢欲动,接下来,没有我的允许,你什么都不要做。”   裴景发现表白心意后,楚君誉对他的态度也变了,纵容的显而易见。要知道以前他问楚君誉的十个问题,九个会遭到无视,还有一个也是他顶着楚君誉冷漠的眼神,自问自答得出的结果。不过纵容的同时,强势的一面也出来了。就比如,以前楚君誉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命令他。   可裴景居然还挺受用,笑得明亮又乖,他想如果他回“好的哥哥”,楚君誉会是什么表情。不过预感遭殃的绝对是自己,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虽然叫哥哥真的好使,他也不能真把自己当弟弟啊,传出去他裴御之不要面子了?   “好的,我听你的。”   他们往前走,果然看到了另一行人,四个,其中有三个裴景都熟悉。紫色衣服半脸毁容的血蛛母,那个脑袋大常人两倍的男孩,还有杀妻证道衣袍全是血的中年男子。裴景皱了下眉,心道,还真的巧了,竟然都是同一时间进城的人。   四人之中,只有一个小女孩是裴景陌生的。   小女孩梳着两个大大的辫子,落在身后,皮肤奶白,眼睛很大,一身简洁清雅的绿色衣裙,笑起来清甜动人。   和她旁边的人,乃至这个世界都格格不入。   四人同时看到他和楚君誉,最先作出反应的,是那个女孩。   她笑吟吟站出来:“你们也是要去内城的吗?”   裴景眼眸也是似带笑意看她一眼。   白衣少年收剑,广袖随风:“是呀,我们是后面进来的。”   碧裙少女稍愣,凝视着他的脸。   许久,颊上的梨涡加深:“小师傅,要一起吗。入内城的路可是很艰难的,听说要过刀山火海、修罗炼狱,我们都是同道中人,不如结伴而行?也好有个照应。”   裴景对付这种表里不一的小姑娘非常有经验。声音很温柔,内容却句句带刺:“同道中人?姑娘,你又是哪一道呢。”   碧裙少女听罢,笑弯了眼。反问:“小师傅哪一道的?”   血蛛母明显也认出了他,眼珠子里是经久不散的怨恨恶毒,声音沙哑,却是对那个女孩说:“人家明摆着看不上你,还不如赶紧走,别耽误时间。”   碧裙少女偏头,轻软说:“不嘛。”她的撒娇,在每一个人耳中,却都是冰冷警告。   血蛛母压抑着极深的阴郁之色,咬了咬牙,却没再说话。   裴景还想说什么,却猛地手腕被握住。   他偏头,看着楚君誉银发下冷若冰霜的侧脸,突然就察觉到了他的怒气。腕骨被捏的生疼,裴景讪讪想起了,自己前一句才答应的不轻举妄动,然后现在就跟小姑娘斗起来了。他忙咳了声,也收了那副吊儿郎当的风流态,很严肃冷静地跟那女孩说:“我和你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别一起吧。”   碧裙少女视线向下,直接落在了他们的手上,很久,天真困惑道:“可是小师傅,这前往内城的路只有一条,你再怎么都会遇到我的。”   裴景想说,大哥,我爱人不喜欢你,你可以走了吗。   但是赶在他开口前。   楚君誉发话了:“只有一条路,结伴而行,倒还是保险点。”   他不说话的时候,气场强大,让另三人不敢发言。如今开口,莫测的威压更是让每个人心中都压了层霾。   唯独那个碧色衣裙的少女,回视他,笑:“是的呀。六个人,什么都不怕了。”   裴景都顾不得手腕上的疼了,震惊地看着楚君誉。   心中对这四人涌出深深的同情。   不过楚君誉已经发话,他也不好拂面子,说:“既然一起,也要选个领头人,我看姑娘你似乎比我们都了解此处,那就由你来带路吧。”   碧色衣裙的少女明显对他的兴趣要大一点,微微笑:“小师傅愿意相信我,那真是太好了。”   她伸出葱白的手指,指向东侧:“我们要往那里走,翻过山林,就是往生之海了。”   在出发前。那个双生子视线在他们身上来回打转,声音很奇怪,是孩童的稚嫩又有大人的阴冷。   “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血蛛母和青年男子也望过来。   碧裙少女眼睛清澈,清澈过头,什么情绪都看不见。   这问题简直问到裴景心坎里去了。好不容易把楚君誉的喜欢逼出来,就是那样一个操蛋的结局,他高兴还没高兴完呢。   当初表白天下皆知,现在终于两情相悦了,怎么可以没有见证人。   于是他的手动了动,手腕挣脱楚君誉的控制,却是反过去,主动与楚君誉五指相扣。   朝着众人,笑容清风明月,“哦,他是我爱人。”   血蛛母:“……”   双生子:“……”   青年修士:“……”   唯独碧色衣裙的少女说:“可我觉得不像啊,小师傅。”   裴景说:“那你眼神不太好。”   碧衣少女,笑容差点维持不住。   楚君誉沉默看他一眼,却没挣脱。视线重新落到那少女身上,冷的却似乎能刮下人一层皮,语气淡漠:“你该走了。”   裴景:“就是,在这都耽误多久时间了。”   碧衣少女愣了下,收拾情绪,浅笑说:“那就跟我来,小师傅。”   她这小师傅,自始至终只对裴景喊。   另三人却也都不作声,毕竟谁也不知道谁的底细。   顺着猩红的土,往东侧走,是一片森林。森林远看就是一团黑色的雾,魑魅魍魉横行期间,隔得很远,都能听到撕心裂肺的吼叫声。   少女说:“要过地狱了。”   三人都没什么表情,毕竟每个人的过往都并不光明。正如她所说,入森林,就是步入地狱。森林的树扭曲,乌青色枝桠狰狞,恐怖像个倒立的人。一条湍急的河流过林间,上有一木船,少女踩上去,叫他们跟上。木船往前行,树影散去,入了一个岩洞。岩洞里一声声痛苦呻吟,岸边是一个一个跪地的人,披头散发,赤身裸体,张着嘴,舌头被恶鬼拉长,长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再活生生弄断。弄断的一刻,惨状让人触目惊心。手足被绑在木桩上,每个人的神情极度痛苦恨不得死去,青筋暴破。   少女立桥头说:“这是拔舌地狱。专门惩罚那些生前油嘴滑舌,诽谤撒谎之人。不过人之一生,又怎么可能没有隐瞒、没有欺骗、没撒过一句谎,想来,这该死后每个人必经的审判吧。”   她有感而发,只是没人理她。   碧色衣裙的少女眼中流露出深深厌恶。船继续前行,剪刀地狱,罪人十指活生生被剪刀剪断,发出的惨叫。而后第三层地狱,铁树生刺,人被倒挂,剥皮拆骨,鲜血甚至流到了河水中。   碧衣少女说:“若是真有这样的十八层地狱就好了。为什么要给恶人轮回之路。”   裴景觉得好玩,在这个地方嫉恶如仇,这姑娘有点意思。   她身后的双生子年纪小,闻此似乎是低笑了声,不阴不阳:“你一上来就居心叵测地拉拢。只是看你似乎对这有了解,我们才跟着你。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天郾城本就是一座罪恶之城,能进来,你又会是什么好人呢?这些话说给谁听。”有风吹拂他的头发,后脑的那个大瘤露出来,漆黑色,隐约却可见人的五官,诡异又阴森。   另两人沉默不言。他们是和这少女一起进来的,谁也想不到在炼神楼中,看起来弱不经风的女孩,一入天魔之境,气质会发生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们依赖她寻路,可并不惧怕她。毕竟亡命之徒,连死都不放在心上。   碧衣少女也不气,轻声说:“什么罪什么恶,下去一层不就知道了。别急,下面可是孽镜地狱呢。生前种种罪恶,照一下,不就现形了?”她眼波流转,说:“你们都和我一样,想入内城,要想换取某样东西。只是,内城哪是谁都能入的呢。”   “孽镜地狱,罪孽越深,越容易迷失。” 第99章 极恶之人   船继续往前行, 后面传来三层地狱拔舌剪指、铁树扯皮的声音,人的哭喊毛骨悚然,在这阴冷寂静的石洞内回响。   裴景盘腿坐在船上, 表面还是挂着笑, 偏头打量着四周。   他生的唇红齿白, 收了一身的凌厉剑意, 黑发如墨白衣皎皎,颇像人间的富贵公子,没什么威胁。是以, 在场的另三人都没怎么把他放心上, 所有的戒备都给了楚君誉。   裴景想捣鼓点东西,左右看了看没功夫, 低头把船上没人用的轻浆拿起来,在水里拨了拨,水面划过一道银蓝色的痕迹。好像水很浅,下面有什么东西。他直接伸手,从河底, 掏出了一块通身玉白色的石头。唇角一弯,眉梢一挑,送到了楚君誉面前:“上次你送了我颗珠子当定情信物,我还没回礼呢, 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好看吗?”   一直暗暗观察他们二人的三人:“……”   楚君誉轻轻看他, 却问:“定情信物?”   裴景:“对啊, 那是你第一次送我的东西,还那么珍贵,怎么能不算定情之物。”   珍贵到沉睡着人家青鸟一族少族主之魂。   他现在心情非常好,不介意秀恩爱给那暗暗偷听的三人看。略偏头,露出两个小虎牙,笑:“你还没回答我,好不好看呢。”   楚君誉慢吞吞回复:“恩。”   “你喜欢就好。”裴景现在就喜欢逼着楚君誉说话。   用灵气在石头上钻了洞,然后扯了根自己的头发穿进去,做成个吊坠,身体往前倾,讨好地道:“我帮你带上怎么样,当初你给我珠子我可是贴胸口带的呢。”虽然后面与西王母大战时,青迎出来就碎了。   知道他又要放肆。   楚君誉先伸手,掐住了裴景的腰,牢牢定住他。   银发青年容颜禁欲冷淡:“坐好。”   裴景乐得不行。   但是从铁树地狱到孽镜地狱的路,突然变得湍急。一个往下的坡出现在前方,船直接下坠。搞得他笑意僵在脸上,一个不稳,往前栽直接载到了楚君誉怀里。脑门撞上了楚君誉的锁骨,痛的脸色都变了,手里握着的那个吊坠也飞出去。   楚君誉心中叹息一声,把少年的腰搂住,固定在怀中。   血色的眼眸一抬,空中嗤嗤有几只黑色的蝴蝶,将飞出去的吊坠咬住。送到了他手里。   船往下流,近乎九十度,所有人都不由自主闭上眼。   等平稳之时,才惊魂未定睁开眼。   发现所在的空间一片幽蓝,一面通天地的镜子立在正前方。   孽镜地狱。   所有人脸色都冷了下来。   船后方。   裴景坐在楚君誉怀中,捂着额头,倒吸凉气:“什么鬼,突然就那么一下。诶不对,我的吊坠呢。”   还没感叹完,一双修长的手,从后面绕过,给他的脖子戴上了个冰凉的东西。   楚君誉的声音几乎贴在他的耳侧,看似温柔实则警告:“裴御之,我对你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离得那么近,裴景耳尖一下子就红了,但黑发遮掩。   楚君誉看不到,裴景胆子也大了几分,笑了下没回答。他现在不是很怕楚君誉,注意力反而被脖子上那么石头吸引,用手扯了下,没注意力度,发丝就断了。   他皱眉,然后回头,小声问:“向你借样东西。”   楚君誉眼眸一暗,就感觉一点微痛。   少年的手指勾着他的发丝,扯下了一根银发。然后再从自己头上扯下一根。垂眸模样认真而乖巧,将两根发丝缠在一起,穿过石头,带了自己脖子上。裴景做完,才想到一件事,笑:“我们这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结发?”   楚君誉:“……”   裴景道:“结发与君知,相要终以老?”   随随便便就记起一首诗,他简直是个文武双全的天才。   他偏头,侧脸在微蓝的光中格外温和,笑容却灿烂。   楚君誉垂眸,淡淡说:“相要以终老,夫人,你记错了。”   裴景:“啊?”   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楚君誉推着站了起来。   早就下了船站在孽镜前的众人,就沉默地看着他们腻歪半天。   血蛛母语气冰冷:“两位还真是恩爱呢。”   碧衣少女的笑没散,视线却带着极深打量看着楚君誉。   裴景没理血蛛母,把那块石头,小心翼翼放进衣衫内,纳闷说:“明明是我送给你的东西,怎么又回到我身上了。”   那个杀妻证道的青年修士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过孽镜后就是往生之海了吗。”   碧衣少女收回视线道:“别急,孽镜之后,还有刀山火海呢。”   青年修士道:“怎么过孽镜,穿过去?”   碧衣少女绕着头发:“是啊,穿过去,孽镜照死人生前的种种罪恶。对于修士而言,却是你辜负最深的人。他们会化成恶鬼,纠缠你身边。”   青年修士猛地脸色一变。   那边裴景还在问:“那我去往生之海上看看有没有没什么好东西吧,弄回来给你。”   楚君誉道:“不用。”   血蛛母脸色也变得不好:“化成恶鬼?是哪种恶鬼?”   碧衣少女道:“取决于你。”   取决于你。这四个字如一块重石,压在众人心间。   双生子问:“取决于我怎么对他们?”   碧衣少女笑:“应该是取决于你怎么看他们。”   与众人格格不入的裴景继续问:“为什么不用,我想让你开心啊。”   楚君誉声音冷淡:“你之后安静,会让我开心。”   裴景说:“刚刚结法,你还叫我夫人来着……”   “……”忍无可忍的众人。   血蛛母、双生子、青年修士沉默。他们每一个人都心怀极深的恶,为报血海深仇而来,命都不顾,打算和城中恶魔做交易。   只有这两人,仿佛是来谈情说爱的。   修罗地狱,也是风花雪月。   裴景大概不知道自己一个恋爱脑在一堆苦大仇深的人眼中有多可恶。毕竟孽镜地狱,对他来说,也不过是面镜子。   他现在心思都放在楚君誉身上,后知后觉:“不对,你怎么也知道那首诗?”   那首诗,他是现代的时候背的啊。   碧衣少女终于决定打断他:“小师傅,我们已经到了孽镜地狱。”   裴景眼眸终于落到他们身上,看着那面通天地的镜子,镜面蓝白之色,之上金色橙色的光一圈一圈,像游走的细蛇。   他脸上的神色淡了,道:“这就是孽镜?”   碧衣少女点头,笑说:“我见小师傅坦荡潇洒,不如你先?孽镜对生平无恶之人,没有威胁。”   裴景倒是不介意第一个,但楚君誉刚刚的警告,他还是放心上的。   忙摆手:“不了不了,我犯下的罪孽还挺深的,仇人太多,耽误时间?”   血蛛母冷笑一声。心中不屑,这乳臭未干的小子能害过谁?   碧衣少女来了兴趣:“小师傅也害过人”   裴景微微笑:“恩,成千上亿呢。心都被我弄没了。”   云霄内峰偷心贼,了解一下。   三人:“???”   原来这个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少年,背地里食人心修邪术?   但裴景这样,他们心中却稍微安定了点。毕竟一个看起来光风霁月的少年出现在恶人城,太过可疑。   楚君誉低声笑了一下。   碧衣少女眼珠子如黑葡萄清润,说:“这样啊,可这孽镜一次只能过一人,我们谁先入呢?”   血蛛母似乎是不愿意呆在这里浪费时间,往前走,“那就我先来吧。”   众人默不作声。   她的身形一半入镜。   镜面扭曲。画面是惊雷雨夜,出现了一个村庄,浊黄的灯被吹的晃晃,挂在墙壁上的长弓照出影子,像坐在桌前的妇人手中的蛇。   窗户没关紧,黑雨飞入户,打湿她的裙角。紫衣妇人怀里还抱着一个沉睡的女婴。空中有女人轻轻的哼唱,她温柔哼着曲,雷电一闪,却把女人脸上的神情照清楚。面容姣好,却诡异森冷,邪恶得惊人。她对那女婴说:“囡囡,不要怪阿娘。你出生在这里就是个错的。你爹是个窝囊废,自己走火入魔修为废尽,想着吞噬你阿娘的灵力。他算计我被五毒分尸,却没想到我活了下来。那个贱人,枉我那么信任他。”说到这,她眼中怨气极深。   另一只手敲开了手中毒蛇的嘴,声音却温柔:“罢了,一个死人也没必要说了。你爹现在已经尸骨无存,我人不人鬼不鬼,也没那个心情照顾你。与其让你以后受尽欺凌,不如阿娘现在就了结了你。囡囡,不痛的,睡吧,不痛的——”   咔,鲜血溅上墙壁,毒蛇钻进了襁褓,把女婴的脖子狠狠咬断。   紫衣夫人神经质的笑起来,但她笑意停止在女孩睁眼的一刻。   婴孩睁开眼,睡醒已经身首异处,但是她并不慌乱也没哭,只是懵懂呆愣伸出手,手指刮到了紫衣夫人的脸,还不会说话,她虚弱,奶声奶气地说:“娘……疼……”被五毒之蛇入侵,女婴浑身都是毒。   紫衣夫人愣愣听着她说话,没反应,半边脸已经被毒侵蚀。   女婴眼眸清澈似有光,在她心中割开伤。她自己费尽心血养出的五毒之首,毒性极强,又痛又痒,但她没有动,很久,紫衣夫人突然尖叫一声,疯了一样,把手中的襁褓扔到了地上。狂风把窗纸吹破,她半边脸流着鲜血,眼中赤红。   “你爹是个贱人!你是他的种!你也是贱人!贱人贱人小贱人,死了还要刮我层皮是吗?!”   她狠狠踩过女婴的身体,扯下墙壁上的蓑衣,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孽镜照出生前恶行。   镜中恶鬼取决于你。   裴景算是明白碧衣少女的意思了。   血蛛母害过不知道多少人,就他所见,已经两个的——入城那条河前就杀人夺令,血色桃林前又折磨死一个女修。只是她害了那么多人,出现在孽镜中的,却只有她的女儿。大概因为她心中的愧疚。   取决于你……你心存一丝良善,越发愧疚,恶鬼就越发强大。   裴景心道,果然是天郾城的选拔,天魔测试。什么样的人可以过孽镜呢?   要么就是极善之人,那么就是……极恶之人。但极善,这个世上能有几人?   裴景都自认做不到。所以天魔一族,是要选取极恶之人。   孽镜中。血蛛母现在面临的就是她女儿的轻声质问。旁边是五毒窟,她女儿坐在一条巨大的蜈蚣上。手脚都又短又白跟藕一样,神情懵懂又无知。她感觉到了痛,眉宇隐忍,却不会说话,只无助虚弱地喊:“娘……”   血蛛母沉默很久,忽然冷冷一笑:“别喊我娘。你都死了那么久了,怎么还不去投胎?”日积月累被杀戮鲜血蒙蔽双眼,当初雨夜里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她已经再也没有了。甚至扭曲出了被毁容的恨。她上前一步,也不顾女孩哀伤的目光,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脸色狰狞:“那我再送你一程贱人!如果没有你我怎么会深中剧毒!贱人!贱人!没有你我怎么可能求到天郾城内城来——!”她恨极,手指用力到青筋崩起,把女孩活生生掐死。   小孩的神情难过又痛苦,嘴角流出的血,身影虚了下来。血蛛母呼吸很重,望着前方,极冷极冷笑了一下:“现在告诉你真相也无妨。你爹那个窝囊废,实际上是我嫌他没修为,想毒死他,被他发现,他反过来对付我而已。可他就是个废物,怎么会是我的对手,呵,你也一样。”   她用沾满女儿鲜血的理了理发鬓,往前走,孽镜内再无纠缠。   孽镜重新归于平静。   碧衣少女望着一切,眼中是极深的厌恶:“这就是人心啊。人,真是种肮脏的生灵。”   裴景笑了下,血蛛母这种杀女喂蛇的恶人,他生平都没见几个。这绿衣服的也太以偏概全。   不过,她对人的偏见那么大——她不是人?会是什么呢?   血蛛母这样过的孽镜。   对于双生子和青年修士来说,反而松了口气。 第100章 六合之外   血蛛母走出了孽镜,双生子紧跟着进去。对他影响最深的人, 果不其然, 是他的父母。孽镜里的女子神情苍白,空荡荡的白衣上全是血, 发鬓凌乱,眼神狰狞到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我怀你们的时候,就感觉不太对劲, 果然是那个妖道对我下了诅咒。我真恨, 我当初就不该留下你们。我死了,也该拖着你们在娘胎里一起死。”她旁边的是个神情严肃古板的男修, 看了他,气的胸口起伏, 却咬紧牙关, 只骂了句:“畜牲!”   双生子面色沉沉,眼里却是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阴狠, 他狞笑了下:“你们自找的,如果不是你们试图掐死我, 我又怎么可能对你们出手。”   白衣女子久久凝视他, 尖声:“我那是杀你?!哈哈哈哈, 我那是杀你?!”满腔的恨聚集在胸口,她牙齿都在抖:“你一出生脑袋上就有一个血色巨瘤,邪毒之气尽在其中, 我和你父亲不过是想把那个瘤砍下来而以!结果你一口咬死了我们, 孽子!你这个孽子!”男修皱了下眉, 上前安抚的按着女子的肩。   双生子站在原地忽然笑了,他轻声说:“不是杀我?”   他声音极其古怪,沙哑低沉,混杂着两种音色。   忽然少年的头转了一百八十度,后脑勺面对着夫妻二人,抬起手,扶开发丝露出了那个漆黑丑陋巨大的瘤。   夫妻二人惊恐瞪大眼。   凹凸不平的瘤表面,五官若隐若现,似乎是另一个人。再出声,截然不同的声色,瘤说:“爹娘,你们是要杀我吗?”   受不了这样的惊吓,夫妻大叫一声,身形突然扭曲,而后瞬间在空中化为一缕青烟。双生子又把头转了回来,厚重的头发披下,遮住了他的同胞兄弟,少年脸上挂着冷笑,像看一个笑话:“我在你肚子里的时候就有了神志,一直和它殊死拼搏,好不容易杀了它,让它的力量成为我的一部分,怎么能让你们砍了呢。”   “一胎只能活一个。怪就怪,你非要怀两个。”   少年拍了拍后脑勺,往前走,无视孽镜里各种恶鬼哭嚎,阴沉说:“没想到他的力量我吸食完,最后却成了害我之物。双胞胎共生共死,想拖我一起死,呵,没那么容易。”   他也径直穿过孽镜。待双生子的背影消失,孽镜又归于平静。   裴景连续看了两个人,也大概明白了。   前往内城,似乎每个人都有所求。   血蛛母想要恢复容貌解除剧毒,双生子想要除掉脑袋上的瘤。   裴景疑惑地问道:“内城之中是不是住着一个神仙,专门帮人实现愿望?”   楚君誉平静说:“他们求的是天魔一族。”   裴景嘀咕:“那他们又拿什么跟天魔一族换呢?”   那边碧衣少女也不急着催促他们,对那个青年修士伸手,笑:“道长,请。”   青年修士面无表情,往前走。   他杀妻弃子,断情证道。   孽镜里自然也只是他妻子女儿的魂魄。   他在孽镜中是呆的最久的,因为他的羁绊最深。甚至险些被妻子反杀在孽镜中。最后重复当年画面,把妻子横腰斩断,用手捂死女儿,才跌跌撞撞爬了起来。   他依旧是没有表情,用手抹了把脸上的血,奄奄一息走了出去。   碧衣少女说:“没想到啊,他对她妻子居然还有一分歉疚。哪怕是极小极小的一分,在这孽镜中也足够弄死他了。”她的惊奇很快掩去,继而望向裴景二人,笑问:“两位,你们谁先?”裴景下意识就去看楚君誉,却被楚君誉按着肩膀,往前,淡淡吩咐:“你先过去。”   裴景挠挠头:“也行。”   他其实还想看看楚君誉的孽镜呢。但,总感觉楚君誉的孽镜应该是空白一片。   想想也是,楚君誉这样的人,哪会有愧疚的情绪。   他往前走了一步,镜子周身泛着银白色的光,脚步一踏入,如破水帘,感觉是过了另一个世界。犹豫片刻,裴景整个人进入了孽镜中。   只是他面临的,却和另外三人完完全全不同。   他没有看到任何人,视线一点点清晰,是一条白茫茫的路,雾气特别重,潮湿沉重得令人窒息。   裴景在镜中愣住。他感觉自己前面似乎站着个人。   那人身上的衣裙融入白雾里,气质柔和宁静而又遥远,声音也是那种渗透到人心的温柔,“裴御之,我终于见到你了。”   裴景愣愣抬头,玉白石阶三层外,云雾为引勾勒出她的身形,看不清真实,但裴景也不需要看到真实了。   浮世青莲在微微颤抖,息壤之虫再次醒来。   天地万物,风与云与尘,都缄默。   日月并存,投下的光,交错在她指尖。   裴景轻声说:“……是你。”   镜外。   楚君誉一挥手,一行黑色蝴蝶如同刀剑,绕在了碧衣少女脖子上。   银发如雪衬得他眼眸血色近渊,似笑非笑:“你是第四个?”   他的气势让碧衣少女笑容僵硬,水灵到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终于露出本来的模样,写满毒蛇般的厌恶。少女的躯体立刻就化成水,头颅融化,身体融化,从黑蝶的啃噬下逃出。   她唇角溢血地站到了孽镜之前,笑得猖狂又得意:“我是没想到,随随便便接引一群猎物,居然会遇上你——不过遇上了,那就更好了。当年的账,我还没跟你算清。”   顿了顿,少女深深浅浅吐息,似乎是俏皮的一笑:“你猜,我给你那爱人准备的是什么。”   楚君誉往镜中看了一眼,前面几人所经历的都特别清晰。   唯独此时,裴景入内,孽镜是一片模糊。   碧衣少女见他神情,终于放声大笑:“哈哈哈!是往生之海上逆行的天梯——我在那里获得新生,现在,我让他——”她咬字如断铁干脆冰冷:“——也重新获得新生!”   楚君誉眼眸一眯:“你在找死?”   少女的脸皮开始苍老生皱,头发也寸寸灰白,她恨极,颤声:“你当初入我天郾城,夺我城主之位,将我赶到往生之海上,没想到我会有重新回来的一天吧。”从亭亭玉立的少女,瞬间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妪,碧色的衣裙成了一团青色胶体,覆在她手上。   前任天郾城主:“天不亡我哈哈哈哈,天道自始至终,想要杀的都是你!”   楚君誉唇角勾起嘲弄之意:“真巧,我想杀的,也是天道。”   他脚下灰尘簌簌,腾起空中成嗜血黑蝶,密密麻麻朝那个女人撕咬过去。   楚君誉声音漫不经心:“你以为我真没认出你?只不过碍于他在场,不方便罢了。”   “你现在将他封闭在虚空,正好给了我杀你的机会。”   前任城主欲反抗,但是她的能力在这个男人面前似乎不值一提,手臂上的肉被撕扯,她大叫,怒声:“你若是杀了我!你的爱人也会和我一起死!”   楚君誉笑了:“就你,也想从我手上夺他的命?”语气甚至连嘲讽轻蔑的情感色彩都没有。   前任城主眼中流露出了深深的震惊。她自以为承天道之力,脱胎换骨,能一雪前耻。没想到,最后竟然还不是他的对手。用修为在身边聚起一层绿色的护盾,神魂肉体被撕扯,痛不欲生,但她断断续续说:“我差点死在往生之海上,死前,天降圣光出现了那道天梯。是天道救了我,给了我永生,我是永生的,我不会死。”   楚君誉说:“张青书,西王母,秦千幻,加上一个你。一个比一个无用。”   天郾城前任城主瞪大眼珠子。   充血一般盯着他。   脑海中有一个念头在慢慢成型。   楚君誉神色疏离:“在极度的怨恨之中得到永生,模仿我的过往,自以为是,称为审判者。你们也配?”   天郾城城主嘴唇颤抖。   楚君誉道:“审判我,她想告诉我什么呢——仇恨是没有必要的,或者恨带来的力量并不强大?终有一天,我将如你们死在我手里一样死在她手里?”   银发青年极轻的笑了一下。“真讽刺。你们怎么可能是过去的我。”   黑色蝴蝶一哄而上,前任城主的修为屏障破碎,她大声尖叫。   楚君誉淡淡说:“我的地狱是我自己走过的。这是我们最大的区别。”   前任天郾城城主眼睛瞪大,几乎快要裂开。   她完完全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以为楚君誉没认出她!等着让他和他的小情人一起死在被她做过手脚的孽镜里!   前任城主一口气提在嗓子口,手指只剩白骨和鲜红的蔻丹,她毕竟也是元婴大圆满修士,极度的愤怒之下,自爆元婴,狠狠碾碎一只黑蝶。那只黑蝶粉碎的片刻,她的神情忽然就安静下来。   “你能杀我?”她声音很轻又很低:“审判者,我都不知道我是审判者,你却知道了。你是天道对付的人,你能杀我,因为你在六合之外。你是世外之人,所以当你真正断情绝爱,与这尘世再无一丝瓜葛后,你拥有了这样恐怖的力量。”   六合之外。   六合之外。   她嘴里不断念着这四个字,最后霍然抬头,神经病一样的大声笑起来!   神情是彻骨的恨,眼神疯狂,穷途末路,这真是她听到的最好的一个消息。   半步化神,早就和天地有了感应。当初她创天郾城,就是因为世人罪恶懦弱,七情六欲都是罪恶,让人恶心的东西。   “六合之外,六合之外。”   她极其嘲讽地笑了:“真有意思,当无情的人动了情,当为恨而生的人懂了爱,你与这世界有了最深的羁绊。你还是世外之人?你还在六合之外?”   她披头散发站起来,身形血肉模糊,却声嘶力竭:“哈哈哈我等着你!楚君誉!我等着你死!” 第101章 众生蝼蚁   烟云渺渺, 白阶层层而上不见尽头。少年衣衫翻卷, 握着剑的手微微用力。   风卷过他耳边的发, 身形颀长挺拔, 腰与肩每一处弧线充满朝气。   光是站在那里,都像是青松明月,出鞘的剑。   离他三步外的少女轻轻笑了一下,说:“裴御之, 我一直想和你聊聊的。”   裴景心中对她的提防更甚,只问:“你是天道吗?”   少女闻言,手指似乎动了一下,扶开了一点云雾,轻声说:“天道, 什么是天道,天之道法,天之意志?意志又怎么会有意志呢。可世人都这么唤我,那便是吧。”   裴景眼一沉,身上的杀气骤然变得剧烈。   天道明显的察觉到了,笑意飘渺柔和:“你想杀我?”   裴景没说话。   心道:我若是有一天拥有能力杀你, 必然会杀你。   天道轻声:“为什么?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诛剑握于手一片冰凉, 眼前的少女给人的感觉太过温柔, 让人如同回归最初回归母亲怀中,无忧无虑迷恋放松, 稍有不慎就会神志恍惚。   一直提醒阻止他的, 是藏于身上的浮世青莲。花瓣冰冷洁白, 把他从道的影响中抽出来。   裴景皱了下眉,还是没说话。   天道微笑:“云霄门规不是有一条,不得滥杀无辜?”   这个地方,裴景也不知道是哪。旁边被白雾遮挡,茫茫只能看清脚下的阶梯。但他知道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人,绝对不会是真实的天道本体,可能是千万分之一的一缕魂。不太敢轻举妄动,裴景轻声冷静说:“可你为道不仁。”   “为道不仁?”   天道轻轻念着这句话,依旧是温柔的,笑起来似乎还带了点无奈:“裴御之,我还是想和你聊聊。”   裴景想说,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   但是抿了抿唇,没有选择反抗。   或许,他也想从她这里知道些什么。   她的衣裙星纱层层,挥袖,玉雕般的指尖,让石阶的前路清晰出来。她在一团纯白的光里,裴景能看到的,只有她的裙摆和手指。天道化形成的少女气质不高冷不圣洁不阴沉不傲慢,光明与黑暗都不是,简单诚朴,似巍巍山河。   少女的声音也是温柔的:“三千世界,万万规则。你来自另一个世界,是我所见的最特别的存在。我一直都挺想知道,你原来的世界是怎样的,那边有你的亲人爱人吗?”   她往前走。   裴景停了停,眼眸一沉,也跟着往前走。   雪衣拾阶而上,空气都是深远清新的。   天道唤了声:“裴御之……裴景?”   裴景。   听到这两个字,裴景有点恍惚。毕竟对他来说,“裴景”才是真真实实两个世界不曾变的名字。名字真是一种奇妙的羁绊,牵扯前后生,一切爱恨过往。原来的世界是怎样呢?离开的时间太久,久到已经快忘记故乡。   可是,他的心一寸一寸冷下来。   裴景说:“你不用迷惑我,我在现代并没有牵挂。”   天道问:“你的父母?”   裴景沉默很久,有点出神,才道:“他们死在了自己喜欢,且为之骄傲的领域上。”在他十六岁的时候。   天道又问:“真的一点牵挂都没有吗?朋友,恩师,毕竟你是这样一个重情的人啊。”   她说完后面的话,停了停,笑意带了份悲悯和凉薄。   裴景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定义人类的情感,如果是以时间长短来的话,现代的那二十年太微不足道。毕竟,我在这个世界已经活了快五百年。”   天道走在他旁边,听他说完,又轻轻说:“可最初的记忆对一个人影响不该是最深吗?裴御之,如果我现在让你回到现代社会,你会愿意吗?”   裴景笑了,在天道面前笑得淡然无畏:“你急着送我走,是怕我杀了你吗。”   天道没有情感波动,手指一点,云雾散尽,露出了高远的蓝天,和绵延万里的青山、江河。裴景才发现自己走的梯子,在空中,极高极高的地方,低头似乎能把整个大陆映入眼。   天道说:“我不怕你,我只是不想事情再次步入一个死循环罢了,你知道你是怎么被卷到这个世界的吗。”   裴景有有了点兴趣,偏头,看她。   少女完美无暇的指尖有流光,银色淌过万载的光辉:“我当初以诛剑为轴,集万物恶气,创天魔。在诸神之战中,天梯被砍断,整个世界混乱,能量穿破规则束缚,扭曲甚至涉及到了你所在的时空。于是把你带了过来。”   裴景想起了穿越前,透过玻璃窗看到的金雷紫电、浩浩天光。   原来,那就是诸神之战吗。   天道说:“不过,我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过来。或许有一个我所不知的契机。”   契机。裴景心一提,有一种很深的预感,天道口中的契机或许和那本书有关。   天道往上走,继续道:“为道不仁——这话是谁跟你说的?云霄剑尊,瀛洲神女,凤凰,佛陀?或者你云霄那位化神期的先祖?”   裴景说眼眸清凌凌:“你创天魔一族,就已经不仁了。”   天道愣住,虽然纯白一片看不清容颜和神情,但裴景还是感觉的到,她应该是在笑的,视线投自极高之处,温柔又遥远。   裴景道:“逼得诸神轮回,人类修行举步维艰。你所做的,不是恶吗?”   天道说:“这就是恶了?”   裴景心里补充了一句,你还让我的爱人背负一段沉痛的过往。于是,感同身受,恨到极致。   天道的反问很轻,如在人耳边轻轻絮语,这条梯子走了不知多久,星月似乎都在脚下。   她出声:“裴御之,你往下看。”   裴景往下看,深深震撼住了。是大陆星罗棋布,星海湛蓝无垠,山脉起伏一道一道鬼斧神工的弧度,一眼望去,长天广阔,清风徐来。似乎是站在世界之巅。森林、谷底、高山、海洋,赤红的土,深白的云,勾勒成一副画。浓墨重彩,草木虫鱼,众生芸芸。   这一眼,撞在裴景心头,他感受到了寒冷。   天道慢悠悠地说:“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拥有了意志。或许,是这个世界再向我求助,所以我醒了。我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一朵花枯萎在我面前,脚下的土地在颤抖,所见的江河在枯萎。我站起身,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灵力在逝去,在干涸。”   “他们都说天道不仁,什么是仁?我又为什么要对他们仁。”   她说到这,温柔的外表剥落一角。露出身为规则冷冰森严的一面,说:“你们汲取天地灵力修行,将它们化为己有,归于丹田。可曾想过,金木水火土,这些灵力是我力量的本源,也是一草一木的生之根本。而归于修士体内的灵力,在你们死后,就是肮脏的废物。你们靠夺去我的力量变强大,然后——然后排山倒海。”   她笑了:“可是与我而言。山、海,又怎么不是生灵?”   裴景使劲握住凌尘剑,才能稳住呼吸和心神,不被这个女人带偏。   天道一字一句,目光隔着虚无望过来彻骨深邃。声音温柔平静:“你们一直在剥夺我的力量,糟蹋我守护的世界,凭什么怪我不仁。”   生而为敌,没什么好说的,裴景道:“你可以设立天劫,劈死逆天之人,为什么要创天魔一族。”   天道笑了,说:“因为你们修士,死而不休,前仆后继。”语气一冷:“我必须来一个彻底终结。”   裴景现在确定了,这个天道疯了,或者不是疯,是她心中有了另一套秩序和规则。   天道偏头问:“你的那些前辈是不是都说我失德,说我以众生为蝼蚁?”她似乎是笑了一下:“所谓众生,不过就是单指你们修士罢了,或者范围更广一点,人。”   她轻轻一笑,星纱月织的衣裙在云端翻飞,纯白的光影里,若隐若现露出无尘飘渺的身形。   “蝼蚁,是呀,我把人当蝼蚁……可这世上,万万生灵,人又何其微不足道。”   声音来自至高的天空,来自这个世界深处。她甚至没有释放威压,已经让裴景觉得胸口都堵在一起,丹田内灵力暴躁,只能紧紧握着诛剑,才能在它身上找到了一点清醒。   天道说:“我若不杀尽天下修士,终有一天你们的自私,让这里的灵力耗尽。所有生灵,将一起死。”   纯白的光散去,少女站在高高的白玉阶上,衣裙简单而精致,极度冰冷道:“所以我创天魔,断天梯,绝了你们飞升的路。培养九幽魔域,创天魔一族,他们靠吃食修士汲取丹田之力成长——我要这世间,再无修士,再无人逆天。”   “……”   空气凝固。   裴景久久的沉默。   天道把不小心外露的情绪收回,继续她的话:“这会是一个很好的结局。没有人修仙,天魔就不会出动,我封印它们在九幽,成为世界暗的一面——多好,灵力不会枯竭,众生欣荣,天下太平。”   “可是……”天道顿了顿,她说:“一万年前,我错在低估了那群化神修士的威力。诸神之战,两败俱伤,谁也没讨到好处。万幸天梯崩塌一半,神妖佛步入轮回,现在这世上也不剩几个化神修士了。我想,我的孩子……”她将天魔称之为自己的孩子,轻声说:“我的孩子会重新觉醒,拿起诛剑,把一万年前没斩断的因果斩断。一切都在计划中,我守着他长大,让他夺回自己该有的东西,本来事情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他要破化神圆满,飞升断天梯了。然而……”   “我还是错了。”她伸出手,精致莹白的手缓缓指向了裴景,笑了下,带着极深的疲惫和无奈,是极恨和极怨的妥协。   “一万年后,我低估了你!”   天道的声音近乎泣血。   裴景这回真的愣住了。什么叫……低估了他。 第102章 你才是他的   天道看着他懵懂无知的表情, 片刻过后, 心中涌出了她自己都抑制不住的情感, 似乎冰冷的嘲笑、又似是虚无的得意。像冰凉的水, 一层一层浇过她的心。   她拢袖,衣裙飘飘,把不该属于规则的情绪,碾碎。   大道公正无畏, 但从她觉醒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有了偏差。和楚君誉明争暗斗了几千年,那种不受掌控的感觉,日积月累,终于让她柔和的表象崩离。   裴景愣愣地问:“我?”   天道平静地叙述往事:“你是世外之人, 修为费尽之后,却是顿悟了真正的混沌之力。诛剑曾认你做主,哪怕被我强行斩断联系,也依旧有一半力量存在你体内。只是我没想到的是,你心中的恨意居然那么深,深刻到, 一点一点把这把天下至诚之剑——粉、碎。”   粉碎二字一出, 裴景身体都僵硬了。他有些迷茫, 不知道天道在说什么。凌尘剑的剑柄紧贴着手心,每一个纹路他都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剑之于剑修, 是灵魂是皈依,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也不夸张。他甚至不敢想, 有一天,他会亲手粉碎这把剑,陪伴他那么久的老朋友。   天道冰冷笑了说:“诛剑一生只认一主,我将它养在天魔心脏万年也没得到它的认可。短短百年,你就让它认主,不愧是修真界万古第一人,真厉害。”   她说厉害,但语气里没有半点夸赞,阴寒刻骨:“体魂分离,诛剑之体落在天魔手中,诛剑之魂却跟着你去了地狱。”   “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毁剑证道的剑修,或许也是唯一一个。”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很久,之后一声短暂的笑。苍凉而复杂。   “置之死地而后生。经脉寸断,灵根被拔,丹田毁于一旦。我真的没想到,你居然,你居然,又活了回来。”   “毁诛剑,代替它成为这个世界凌驾于众灵之上的存在。在地狱引混沌之气入体。从头再来,百岁炼虚。”   “——把我的计划毁于一旦!”   最后四字沥血,梯子旁边的空气一瞬间都扭曲暴躁,乌云云集,风雨欲来之势!   裴景心中戒备起来。   但很快,天道把强烈的恨收回,世界也清明如初。纯白色的光,温柔的风。   衣裙静静垂落,唇角弧度完美,她柔声说:“没关系,我也可以,从头再来。”   “当我觉醒的一刻起,我就不再是规则,规则之外更有规则,我不能亲自出手断天梯,不能亲自出手灭绝修士。但是我的孩子可以,我耗时那么久用心血培养的孩子可以。”   “只是你把他杀了。”   她像是个人间的母亲,神情痛苦又悲悯。“我让空间扭曲,时间倒流,耗尽全力、用时千年,才堪堪回到了离我孩子出生的四百年前。”   “从头再来,第三次,最后一次,我绝对不会重蹈覆辙。但——你又回来了。”   天道沉沉笑了。   “你说对了,天崩地裂,日月倾覆又如何,你也会和这宇宙这时间共生,永远,不死。”   她须臾,近乎疯狂的问。   “裴御之,你为什么不死呢?你为什么不死呢?!——当初在万鬼窟,你放弃抵抗,你死了,你就会回到你原来的世界。你为什么不死?!”   裴景脑袋一片空白,望向她的视线却还是冷静的。他嗓子干涩,心不由自主地提起。感觉有一个近乎荒谬的真相将一点一点浮现在眼前。   “你为什么不死?一个人的恨,真的可以那么深吗?”   天道喃喃:“我让时光倒流已经精疲力尽,即将陷入沉睡,但我的孩子该怎么办。”   天道从愤怒中离身,空灵飘渺,一字一句说:“从你身上,我还真的很想知道,一个人凭恨能走到什么地步。昔日天之骄子,一朝跌落尘土,受尽欺凌尊严尽失,这样的人,世间可太多了。从昆仑到人间,从往生之海到蜉蝣之缸,我就见到了四个人。将仅剩的力量一分为四,让他们成为我沉睡之时在人间的使者,保护指引我的孩子,顺便……杀了你。”   天之骄子,卑微如尘。西王母,千面女,张青书。   裴景说不清现在心中什么感受,大脑苍茫,只心中念过一句:原来是这样的吗。   天道说:“我逆行时光受了重伤,可你也没好到哪里去。谁也杀不了谁,多好。”   “你是我认为的恶人,祸害苍生之人,是不是经历过你所经历过的人,才有资格去对付你,去审判你?我选那四个人去审判你,但都失败了。他们告诉我,恨的力量并没有多强大。”   “不过我也没抱希望在她们身上。我的孩子一步一步在觉醒,整个九幽魔域在觉醒,我也在觉醒。”   “我曾经给过你机会,在蜉蝣之缸,我的孩子他那么善良,他的双手不曾沾染过鲜血,他的使命是断天梯,他是世间万物的救世主。他甚至那么崇拜你,可你,杀了他一次,还不够。”   天道往前走了一步,逼近裴景身前。   气质与光同尘,渺渺间是山河的芬芳。   穿过虚无望过来的眼,一片寒霜。   “上一世你不过是侥幸,在我不备之时,杀了我的孩子罢了。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如愿的。”   裴景静静看着她,天道说了那么多他满头雾水的话,他的目光还是纯澈又冷静。   天道字字清冷说:“裴御之,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现在让你回到你最初的世界——你回不回?”   裴景回神。浮世青莲源源不断给他清凉的灵力,让他不至于在天道的绝对威压面前识海恍惚。   裴景说:“终于到我说话了?”   天道沉默。   裴景笑了笑,道:“斩天梯?你一直没有说天梯的作用,但是我所知道的,天梯连通上届,不光是修士飞升的路,也是灵力传递的渠道。”   天道依旧沉默,稍后,冷笑了一下。   裴景:“为什么要把自己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修士从天地初开时就存在,天梯也是,你有什么资格去断天梯?”   “口口声声说怕灵力枯竭,可是天梯不就是世界的灵力来源?”   可真自相矛盾。裴景懒洋洋一笑:“我想,不过是万年前九天神佛化神期越来越多,无视你的威严,挑战你的权威。让你愤怒至极,才想出那么一个阴损至极的法子吧。”   裴景:“化神飞升,与天同寿,突破了生老病死,规则的存在似乎都没有了意义。”   “你很愤怒是吗?”   “化神修士呼风唤雨,排山倒海,主宰万物。”   “让你觉得自己无用是吗?”   “我怀疑你不是天道。或许你是和诛剑一起出生在这个世上的灵,仗着天地育生、年纪大就自称天道?”   天道:“……”   裴景说:“或许你本来是天道,可是当道有了感情,那么,也就不是道了。”   “因为私心打乱这个世界的运行。”   “德不配位,不仁当诛。”   他是世外之人,即便踏入修真界几百年,也没真正对天道有过敬畏之心,所以他破金丹期的天劫,恐怖到师尊都惊讶。   不过,那又如何呢。裴景风度翩翩她一笑,咧嘴露出牙齿,“你好奇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契机?我可以告诉你,应该是一本书,一本名叫《诛剑》的书,它告诉我季无忧是天魔之子,是主角,是以后彻彻底底改变修真界的人。”   天道神情恢复自然,轻声反问:“一本书?”   裴景点了下头,笑了:“是啊,原来是这样改变修真界吗?”   “那本书为什么会被我看到,在惊雷阵雨我穿越之前,我也不明白。但或许我穿越过来的使命,就是杀了你。上一世如此,这一世,同样。”   “我对季无忧没什么感情,他自始至终,也不过是你的棋子罢了。魔化也罢,不魔化也罢,都无所谓了。既然杀了他,你会扭转时空,不如直接杀了你。对你而言时光溯洄不是杀生,但苍生确实是死了一遭。我身为云霄首席弟子,斩妖除魔不在话下。那么此刻——”   裴景把剑指向她,白衣少年背脊挺拔,眉眼一弯,色若春晓,又如明月照亮天涯。   “诛天罚道,也义不容辞。”   纯白的光散尽,露出女人淡漠的脸,那层温柔的表象终于彻底撕裂。她周身高高在上的疏离,九天神佛都黯然失色。   女人没有回答他前面的话,只轻笑:“裴御之,我给过你机会了,可你还是选择送死。”   她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唇角勾起,声音降了下来。   温柔如同身侧的云,柔软清甜淬在刀锋毒药上。   “你回去与不回去,对我而言都是好事。”   “你回去,我少了诛剑之主的威胁。你不回去,那么楚君誉,绝对不是我的对手。”   她微微笑了:“他居然爱上了你,居然爱上了你?!”   像是极其一件超乎意料之外的好事。   天道神经质地笑起来:“真是我意想不到的惊喜呢。”   “他毁剑证道,步入无情。”   “人类修士吸纳天地灵气,他却是直接吸收混沌真元,步入化神之上炼虚期。道法本源,七情六欲皆是苦是罪。他动情,他爱上了你,爱与恨会消融,靠恨维持的诛剑之力会消散。怪不得,他那么急,闭城屠天魔寻我。”   “怪不得他那么急!哈哈哈哈。”   天道笑起来,那种和日月山川融合的温柔破碎,露出她本来面目。   “他爱上了你,一个从地狱归来热血冰凉的人,爱上的,原来会是少年时意气风发的自己。”   像是一道雷电直接劈进脑海,留下翻滚血肉烧焦血腥的痕迹。   裴景脸色僵硬,死死盯着她……   她在说……什么?   天道继续说:“审判。什么是审判呢。我就知道我当初一开始没弄死你,只是留了丝天魔之气防限制你,是正确的。”   女人洁白的纱裙翻飞,眼眸极黑,眼白处有一圈青空之蓝。   她一点一点笑了。   “审判。原来不是相似经历的人,够资格审判他。能定他的罪,让他受到惩罚的,从来只有他自己。”   天道的话每一个字都扎在裴景已经爆炸空白一片的脑袋里。   女人冷静下来,轻声笑说。   “原来,你才是他的,最终审判。” 第103章 赌我百年   裴景的情绪很奇妙, 一直提到胸口的心慢慢落地, 荒谬离奇又真实的真相终于浮出水面,却让他茫然无措。心和大脑都是空的。天道低而遥远的笑声近乎疯狂, 裴景的脑袋乱糟糟,乱七八糟想了很多事。想起了第一次在楚君誉眼中看到地狱,想起了迎辉峰的第一个夜晚。   他说只有你怕蛇……只有我怕蛇。   心口突兀一阵冰凉,然后剧烈的酸楚和疼痛,疼得叫他差点弯下身。   天道见他的表情,笑容越深。   却最后抬袖, 将疯狂的一面压下,重新变成了温和柔情的模样。   衣裙融合日月, 她轻声道:“宋碧凌在死之前倒是干了件好事, 把你送到我面前来。我给过你机会, 但你冥顽不灵。”   她意味深长说:“可与神相抗, 注定是有惩罚的。”   她身形在变淡,脚下的天梯也是, 茫茫云雾重新聚拢, 把世界笼罩在一片纯白里。   “你是楚君誉的惩罚, 楚君誉又何尝不是你的惩罚。诛剑的力量,要么至诚,将它唤醒, 要么极恨, 将它摧毁。可他遇上你, 注定恨不真实;你知道了他的过往, 又怎么能做到无恨?”   她笑起来,温柔似清风明月山河草木。   星纱织就的长裙淌过天边霞光,极美,极冷。   浩瀚深渊来自上古太初的力量在卷动空气,撕碎时空。   “这是因果,也是宿命。”   天道缓缓说。   “裴御之,你真的想了解你的爱人?那么,我成全你。”   她本体依然在沉睡,留在往生之海上的是分身,像在蜉蝣之缸内一样。但即便只是一缕万分之一的神魂,所展示的力量都不是现在的裴景所能抵抗的。话落,雾越来越浓,裴景僵硬地站直身子,往上望,只能看到少女的裙角,不染纤尘、纯净无暇。就像她给外人展示的一面,正义温柔怜悯万物,遮掩内心早已失德的疯狂扭曲。   裴景嗓子干涩,紧接着感觉耳朵进水一般,周围声音变得空,什么都在远去。   他身体轻飘飘的,最后落到地上,才有一点真实的感觉。   厚重的云层终于开始消散,旁边的景象清晰。初冬的雪冰晶般飘零,天空是青灰色——裴景瞪大眼,以一种灵魂的形态站在悬桥之上。   往前望,巍巍云霄,一百零八峰,拂晓的光照在起伏山脊上,像沉睡的野兽。   他轻喃:“这是,云霄。”   脚步踩过堆积不深的雪,沙沙作响,裴景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感受,他这是在哪儿?在楚君誉的世界里吗?明明是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的家,但是此刻,对他而言却那么陌生。   他往前走,走过迎辉峰,今日似乎是个大日子。迎辉峰挨挨挤挤一堆人挤在一艘飞船上。每个少年都意气风发,蓝白衣袍冰清风雅,高冠佩长剑,有说有笑兴致勃勃。   为他们领路是一位外峰长老,大概是每三年都有那么一次引导,所以长老脾气非常好,体型偏胖,神情和善,不厌其烦说:“安静点,都安静点,听我说。长天秘境我是云霄先祖云霄剑尊飞升前留下的洞府,里面没有凶兽恶灵,对你们来说非常安全,秘境奇珍异宝无数,但是你们别动不该动的心思——不许碰知道吗?”   弟子们按捺住欣喜,眼中亮亮的,有些疑惑问:“那长老,我们进去是干什么?”   长老摸着胡子,道:“去悟道。”   众人哗然:“悟道?”   长老耐心跟他们解释:“大部分云霄弟子,一生就只能入一次长天秘境。这份先祖留下的机缘,特意安排在你们刚入云霄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因为懵懂所以更容易接纳。往年有的人顿悟道心,有的人提升剑意,而大部分人,却就是在里面看了一回风景。不过哪怕一无所获也不必气馁,毕竟你们才刚刚踏入修真界,未来的路还长。”   飞船上弟子们满面红光,认真聆听。   长老笑:“记得你们入云霄,我给你们上的第一课吗,要坦然面对气运一事啊。不嫉妒他人,不抱怨自我。而且论气运,你们不算差了。要知道你们今日入长天秘境,可让不少外峰内峰的师兄师姐们嫉妒得牙都酸了。”   弟子们有点懵,挠头,问:“我们今日入长天秘境,很特别吗。”   长老嘴角勾勒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何止是特别啊。今天内峰有一位师兄,可是和你们一起入内呢。”   少年们张大嘴,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   “内峰师兄?!”他们已经入云霄一年了,自然知道规矩,在他们眼中内峰本就是一个神圣而令人敬仰的地方。七十二峰,三十六峰云泥之别,十年一次大比,万万人中前一百,才有资格被内峰长老挑选。何其苛刻又何其振奋人心。迎辉峰一年,他们都没见到一名内峰师兄,现在听到这个消息,又是期待又是紧张。那可是三十六峰的天之骄子,曾经外峰数一数二的人物。   少年们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师兄为什么会和我们一起入内呢?他不该早就进去过了吗。”   “也不知道师兄现在是什么修为。”   “啊啊,我进去能不能看到他,就一眼足够了,真好奇内峰弟子会是什么风采。”   长老听着他们讨论,不由笑着摇头,只是一个内峰的名号就叫他们那么激动,知道真名,怕不是得震惊得下巴都掉了。同时他心中也涌现出一丝别样的滋味来,又是骄傲又是埋怨,掌门也真是的,十六岁就直接把人塞进长天秘境,一点准备的时间都没有。要是知道裴御之今日也入内,他前一年里绝对把这群兔崽子好好整治一番,免得让他们别在里面丢了丑。   少年们猜来猜去,忍不住问:“长老,这位师兄是来自哪一座内峰啊。”   三十六座内峰,每一座峰的名字他们都一清二楚,毕竟向往了好久。心里一一数过名字,飞虹峰,流焰峰,断落峰,鸣长峰……   然后就听为他们领路的长老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说:“天堑峰。”   天堑峰。正在心里数名字的弟子们有点懵,起初还有点困惑,毕竟不在他们猜测范围内。   然后等反应过来,所有人一瞬间齐齐抬头,动静大的似乎脖子都要断,眼珠子瞪大,差点咬到舌头般。   空气一瞬间安静,片刻发出齐声灵魂深处难以置信的惊喊:“——天堑峰?!!”   长老对他们的反应意料之中,但还是愉快地大笑出了声。   毕竟他今天的心情也非常好。   “是啊,天堑峰。你们可是撞大运了,今日有幸见到掌门亲传弟子,内峰多少人,呆了十几年也见不到一面呢。”   长老说:“一出生便惊动沧华,修真界万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一岁引气,十岁筑基,你们的裴师兄,裴御之。”   飞船长久的沉默。须臾,少年的声音爆炸般,响彻在这方天地上。   “裴御之?!”   一百零八峰之首,清冷陡峭的天堑峰他们现在也能看到,但总觉得会是一生都难以到达的圣殿。云雾渺渺,晨光灿烂,唯独那一座立在天地间,遥远高不可攀。   弟子们顾不得形象,傻乐起来。笑得得意忘形,然后差点从飞船掉下去。他们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喧哗吵闹,含偌大的惊喜和发自灵魂的期待。   “怪不得长老说,外峰内峰那些师兄师姐们嫉妒的牙痒痒。哈哈哈哈,十岁筑基,我的天,会不会我看裴师兄一眼,就从他身上顿悟,突破练气五层了。”   “你想得美呢!”   现在是春冬交替之时,初雪未消,冬日沉沉,但压盖不住云霄的朝气蓬勃。   少年如骄阳,如烈火,如新春,带给云霄永不颓废的生机。   裴景恍然。现在是他十六岁的时候,入长天秘境第一次遇见云霄剑尊之时。   他现在心情还是迷茫的,从这群少年嘴中听到裴御之的名字,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   裴御之……   裴景跟着他们一起进了长天秘境。这片山谷他太熟悉了,树木环绕,葳蕤遮蔽天日,脚下的土地厚黑色。少年们在秘境内,除了寻找机缘外,有了更迫切的期待。   不过裴景知道,他们最后谁也没见到他们期待的人。   从浮屠殿往后走,是一片深谷,深谷曲径通幽尽头,出现一座桥。踩着桥,绕着绝壁山缘,入眼,粉白色华丽张扬的桃花林。   缤纷一地。   他伸手想接住一片花瓣,但它轻飘飘的从他掌心穿了过去。   往里面走。   他先听到了老者慢悠悠的声音,伴随清雅的桃花香和微凉的春风。   桃花深处,一间茅屋,一条溪水,一张白桌。   桌子旁坐着两个人,老者是云霄剑尊的一缕神魂,老态龙钟,眼神却如年轻时一般锋利冷冽。不过毕竟是老了之后,所以也沾染了点老头的惯性,比如啰嗦。   他断断续续说:“你虽然天赋异禀,但是修仙一路可不是光有天赋就够了。这几日,我所能教的已经教了,其余的现在的你也根本无法理解。之后长路慢慢,就看你的造化了。外面的浮屠殿是我飞升前留下的,秘法书籍很多,你见了我也算是得了我认可,浮屠殿对你毫不设防。出去后,切记走一趟心魔室。趁着年纪小,把心魔斩断。”   他对面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闻言轻笑出声:“先祖,可我觉得,我没有心魔。”   云霄剑尊扯了扯嘴角,故意板下脸,说:“你这性子迟早给我了!你说没有心魔就没有心魔?若是真有心魔,破金丹之时,有你受的!还有,不要对修行总是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你这是什么,这是仗着自己天赋就松懈怠慢?”   少年又是轻声一笑。   老者剑尊气得花白的眉毛颤抖:“裴御之——!你这样要我怎么放心把云霄交代在你手上。”   少年打断老者的话,说:“先祖,我们打一个赌如何?”   老者没好气:“赌什么?”   一片桃花落到了少年修长白皙的指上,他唇角一勾,将之吹散。   玉冠精致清冷,也衬得少年的眼,淡而狂妄。衣袍翻卷,若流风回雪,他轻声说:“赌我百年,天榜第一。” 第104章 今生前世(上)   赌我百年, 天榜第一。   少年的声音带一点笑意,眉眼却是清冷的。   一见桃花下, 白衣如初雪。   云霄剑尊被他口出狂言气到了, 却也没说什么, 苍老的手指将桌面上零落的叶子扶开, 想继续严肃着脸训两句, 但是唇角压不住笑意和骄傲。   咳了一声,没好气说:“那好, 这个赌我应下了。若你输了, 就给我在天堑峰好好磨练性子!你赢了,今后你的事我也不过问,甚至,会再给你一样东西。”   少年若有兴趣:“当真?”   云霄剑尊哼了声:“我说话还有假。”   雪衣少年偏头, 似乎是笑了一下。   青丝被风吹拂掠过眼, 桃花纷扰,染他眼底三分轻狂。   少年唇角的弧度也是不深不浅的。   “那就这样说好了。”   云霄人人敬仰的首席弟子,出生便轰动修真界的举世天才。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似乎自带清华万丈, 皎皎皓月当空, 不可触碰。   裴景认真凝视那个人的眉眼,视线是茫然的, 心中堵着一口自己都不知道的闷气。   这就是他啊, 这是少年时的他。   但是这个世界, 是楚君誉的回忆。   一想到这种, 五感荒谬,却又让他不由自主难过起来。   “你怎么会是我呢?”裴景轻声喃喃,淡入风中。   可这一切却又那么真实,像是平行世界,像是前世今生。   他以一种漂浮的灵魂状态,跟在他的身后。   看天堑峰积雪消融又聚、春夏秋冬交叠更换。   目睹那个少年乌黑的发变长,身形逐渐挺拔,五官也变得越发清冷凌厉。   百岁结丹,出关时,剑寒九州,名动四方。   他坐在无涯阁前,修长的手搁下笔。窗外翻进来一只冻的不行的小黄鸟,抖出一张纸。   少年将纸捡起来,一目十行,然后轻声说:“去经天院。果然,我一见你来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消息,应该关窗的。”   小黄鸟很气,但是冻的慌,根本就没理他,连滚带爬到了炉子边取暖。   天堑峰外簌下着雪,白茫茫一片,把天地映衬得格外空寂。   少年捏着纸笑了一下。   一月乍暖还寒时,经天院迎来了新的生机。未来惊艳修真界的天榜五杰,最开始也不过是一群贪玩爱笑的少年。鸡飞狗跳的第一次见面,拉开了之后各种针锋相对的书院生活。裴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着他们插浑打科,心却一片空茫,楚君誉呢,楚君誉看着他和另四人相处,又是怎样的心情。   不……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裴景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回想着天道跟他说的那一番话。在几乎接近窒息的沉默里,等一个因果结局。   那些他熟悉的回忆戛然而止,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第一次破元婴失败,他出关,同样的悬桥试,只是这一回,没有楚君誉。没有那个第一眼就让他感受到危险的少年,没有接下来的一连串事情,于是什么都不一样了。   裴御之并没有去外峰,朱笔选了几个人名,便回了天堑峰。自师尊口中得知同样的返璞归真,他选择的是直接入世。在人间隐姓埋名走了一遭。   凡间入世,一无所获。   饮酒折花赠美人,他带着斗笠,衣袍如雪,重新回到了云霄。   这一回,天翻地覆。   暮雨纷纷、仲春时节,迎辉峰大比,白鹤带着一个少年误打误撞闯了进来。   脏兮兮的乞丐少年,双眼懵懂又无知,自然成了所有人奚落嘲笑的对象。甚至这一次,他连上擂台的资格都没有。   发挥失常的几名弟子把他当成出气筒,狠狠教训了一顿,直接丢到了迎辉峰山外。   他不请自来,本就逆了云霄规则。是以,没人同情他。   而且都只是皮肉伤,修士们只当一个小小惩罚。可对修士而言的皮肉伤,对一个又渴又饿奔波千里的少年,痛在筋骨。   虽然饥饿的感觉一直不曾消,但他还是长的很胖,胖的不自然。   整个人抱着肚子缩在泥泞里,春雨冰凉如刀丝,抽在身上。季无忧想起了那个把他骗过来的人,吸吸通红的鼻子,眼泪就大滴大滴落了下来。   他好饿,他好难受,他不想来云霄了,他想回家。但是姑姑不要他了,师傅也消失了,他没有家了。   想到这里,小胖子哭的更伤心起来,大滴大滴的泪渗入翻滚的血肉里,又疼又痒。他的手指甲脱落,泥土掺进来。肚子发出很响的声音,胃部痉挛般痛,太饿了,他只能暂时忽视身上的疼痛,撑着地面坐起来。谁料手一滑,整个人又重重跌回泥水里。这像是压到小胖子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吃了一嘴泥巴,眼睛却是迷茫的,哭都哭不出来。   然后他愣愣盯着前方,着迎辉峰暗沉的天色里,有一色雪白的衣袍出现视线,鞋子绣着银边,精致而尊贵。   仿佛那抽打在身上的雨也停了。凉而远的风,清而淡的香。   那人方寸之内似乎自带玉白光辉,气质似云巅之上。   季无忧僵硬地抬头。   对上那少年含笑视下的眼。   “季无忧?”   一瞬间小胖子的眼珠都瞪大了。   雪衣少年轻笑声:“看来我记忆力还是挺好的,一回来就撞上了你。幸好来得早。”   季无忧还是稚子,对人的评价形容,只有那几个单薄的美和丑好与坏。   他在肮脏的泥地里卑微如尘土,仰望面前的人,湿咸冰冷的雨水进了眼,也没在意。   心中只有一种自己都说不明白的心思。   他想,他真好看,他真好。   ……我也想成为他这样的人。   裴御之朝他伸出手,手指洁白如玉,说:“很饿吗?我带你先去吃点东西吧。”   季无忧眼泪止住,不敢去碰他的手,畏畏缩缩地爬了起来。   山道旁的夹竹桃被风雨吹低。   裴御之偏头,笑了一声,见他这样,轻喃了一句季无忧听不清也听不懂的话。   “不愧是走黑化路线的主角,现在混的是真惨。”   迎辉峰的众人不久后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毕竟谁也没想到,那和莫名其妙闯进云霄的不速之客,最后会被裴师兄收为徒!   那可是裴御之啊,云霄万万女弟子梦中人,云霄万万男弟子毕生敌,一个见一面都能吹嘘半年的人!   众人扼腕,那灰头土脸又怂又孬的胖子是怎么入了裴师兄的眼的,简直是祖上烧高香,现在人人恨不得那天被揍一顿躺泥地上的是自己。   季无忧这个名字在云霄名声大起。   起初人人惊艳于他的运气,同时好奇于他的今后。   他们对裴御之有一种谜之崇拜,觉得裴师兄能看上的人吧,肯定有他的过人之处。   在那日欺负过季无忧的弟子们都讪讪摸鼻子,弱弱心想只是揍了几下而已,那胖子不会那么记仇吧、   季无忧入天堑峰的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暗中有无数视线在盯着他,期待着他给云霄一个新的惊喜。但是到之后,第十年,第二十年,第一百年,那个惊喜一直没出现。   甚至……身为云霄裴御之弟子,他百年,还未筑基。   众人皱起眉头,茶余饭后交谈的声音越来越多。甚至有不服者,嗤笑:“就这天赋还敢赖在天堑峰不走呢?那么一个洞天福地,随随便便拉一个修士过去呆着,也都筑基了。裴师兄十岁筑基,百岁结丹。季无忧真是他人生的污点了。”   流言风语如刺在背,季无忧一次闭关,差点产生心魔,活生生痛死过去。你是他的耻辱……他第一眼就认定发誓却崇拜的人……   季无忧吐出一口血来,最后浑浑噩噩,是被人渡真气救醒的。   光影焕焕,坐在床边的师尊一袭雪衣拢蓝色薄纱,惊艳世人的脸上是不动声色的平静。   “你急什么,我不也卡在金丹大圆满一百年?马上下一次问天试到来,我听说凤矜那个弟……咳,凤帝都快破元婴了,也不见急。修心本就是循循渐进的过程,顺其自然便好。”   季无忧现在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又是屈辱又是委屈又是羞愧,低下头,轻声说:“是。”   裴御之站起身,清冷疏离道:“你好好修息,呆在天堑峰,少去听点风言风语。”   季无忧握紧拳头,眼眶红了圈,眸子晦暗。   但出了这扇门。   裴御之就去了问情峰。   拽着陈虚往天阁走。   陈虚:“你有毛病?”   高高在上师尊,一身的淡然冷漠散去。   裴御之扯了扯唇角,凉凉说:“我要是还不破元婴,问天试输给凤矜,那真的人都不要做了。”   陈虚笑出声:“确实,按凤矜那睚眦必报的小性子,得嘲笑你五百年。”他眨眨眼:“听说你那小弟子破个筑基都走火入魔差点出事?”   裴御之淡淡看他。   陈虚收了笑意:“当初你要收季无忧为徒,内峰外峰一百名长老,恨不得跪在天堑峰日日夜夜以泪洗面求你收回指令。但你就那人嫌狗憎的破性子,他们认命后心灰意冷等着奇迹,现在吧,等了一百年,没看到奇迹,却是看到了个笑话。我说裴御之,你确定季无忧是合适的人选。”   陈虚的话似乎落在他心上。   裴御之垂眸,淡淡道:“我倒是宁愿他一辈子这样。”   陈虚一愣。他很多时候都不了解这个好友的想法,但并不会插足:“那你真的要将云霄交给他?”   裴御之说:“不会。”   陈虚更疑惑了,却换了个话题:“我听说,他的心魔是因为听多了外面那些冷嘲热讽?”   裴御之抿唇,笑了一下,漫不经心说:“他还是太容易受外人影响。你看外界把我和凤矜的关系传成那样,我说什么了吗?”   陈虚:“……” 第105章 今生前世(二)   裴御之往天阁走去, 衣袂翻飞,气质若芝兰玉树。   陈虚跟在他后面嘀咕:“你什么时候在乎过面子,不过这件事传到凤栖山,凤矜倒是气的够呛。”   裴御之低声笑一下, 淡道:“和我扯上关系, 他还觉得他亏了?”   “不不不, 绝对是你亏了,你亏大了。”陈虚翻个白眼, 说:“我可真好奇你以后会喜欢上怎样的人。”同时心中诅咒道, 最好你喜欢的人还不喜欢你, 那可太欢喜了。   到时他啥事也不干,就搬个凳子到天堑峰门口坐着, 成天嗑瓜子看戏。   裴御之抬头望了眼明月,清冷精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其实, 我也很好奇。”   不止他好奇, 修真界很多人也好奇。   这位云霄生性淡漠不苟言笑的高岭之花,最后会和谁度过余生。   但了解他本性的陈虚很有远见:“你估计得好奇一辈子了。”屁的高岭之花, 又狗又恶劣, 娶谁谁倒霉。   裴御之无所谓笑笑。   他们入了天阁,万卷诗书飞扬在空中。   陈虚说:“你上次不是来问过返璞归真的事吗。没什么结果, 现在还来问什么。”   裴御之道:“来打探敌情。”   陈虚:“???”   裴御之坐下, 慵懒风流像个人间贵公子, “哦, 我开玩笑的。”   语气可一点都不像开玩笑。他的手指点在一张纸上, 认真看过,漆黑如古潭的眼眸掠过一丝深意:“或许,我该去一回经天院了。”   陈虚下意识说:“去干嘛,去讨打?”   裴御之偏头,眼珠子浸了水般清冷,认真地:“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好。”   他之后也确实去了经天院一遭。经天院秋季枫叶灿灿,金黄色铺成一条烂漫的路。云霄师祖是瘦弱少年模样,青灰白三色的眼眸却露出看破万物的深刻和沧桑。   他声音很好听,介于青年少年之间:“你大概是我见过的,破苍生耽误时间最久的。”   裴御之面有困惑:“可能,我应该先破元婴?”   云霄师祖点了点头,而后说:“你破元婴失败时,我在经天院和你师尊都知道。“”   “对修士而言,元婴是最根本的分水岭,我破了化神都不敢轻易去指点你。当初希望你不要操之过急,才叫你修习剑意,但可能使得其反了。现在你师尊已经回云霄了,那边的事你暂时可以放下。接下来的日子,你就在人间好好游历游历,等顿悟的契机吧。”   裴御之点头:“是。”   秋日的风微燥,午后的光却是微凉的。   裴景跟在少年裴御之后面,皱眉想:所以这一世的他,没有被天道注入天魔之气吗?   行在人间,天南地北。   真正让他破元婴的转机,出现在释迦寺。   他走了很多地方了,一路斩妖除魔,剑上的亡魂成百上千,衣衫却依旧洁白如雪。   悟生那时也破了初莲境,周身的气质越发通透明朗。   见好友拜访,唇噙笑意相迎。   木鱼声袅袅,浮屠塔顶逸出青烟。   摘下掩人耳目的斗笠,裴御之站在寺门前,四顾一笑:“你这还真是佛门净地,我这一上来,一个活物都不曾看见。”   悟生笑着摇头,视线隔着白绫依旧清明说:“几百年不见,你身上的杀气倒是越发重了。”   裴御之抖落衣上的叶,散漫道:“也没,就是刚刚端了个魔窝,沾染了点血腥之气而已。”   悟生揶揄说:“看来你去过的地方不少,有没有见到另三人。”   裴御之说:“见是见了,不过过程不是怎么友好。”   “我在瀛洲被一个老妖婆看上,她要和我结为道侣,最难消受美人恩,我只能躲到了虞青莲那里。谁料那妖婆辈分挺高,居然是虞青莲的一个姑姑。看到我在虞青莲身边,气了一宿后,不知是不是气坏了脑子,竟想着撮合我和虞青莲,非要把我留下来。还说,云霞瀛洲永结秦晋之好,就在我们这一辈了。”   “这算什么?果然,长得帅的人烦恼都是莫名其妙的。”   悟生忍俊不禁。   想起鸡飞狗跳的瀛洲之行,雪衣剑修眉眼也露出一丝苦闷:“当时我很惊讶,虞青莲可能比我更崩溃吧。在几乎全瀛洲都要知道这门婚事,她清白不保时,终于我和她合手瞒过那群长辈,逃了出去。好险,差点婚书都要送到经天院了。瀛洲真可怕,那里的女人如狼似虎。我再也不去了。”   悟生听完说:“怕是青莲损失更大吧。”   裴御之笑出声:“可别这么说。不信你问问全天下的女修,谁的损失大?”   悟生扶额,哭笑不得。   裴御之道:“凤栖山我也去了一遭。恰好赶上百鸟朝凤的时候,传说倒是没错,枫香晚花静,锦水南山影。那时万鸟朝宗,枫红如火,很美。但不知道秋季是不是他们求偶的季节,反正我在上山的一路,所见苟合的鸟挺多。”   “可真伤风败俗。我猜是凤矜开始掌权了,百姓们民不聊生颓废度日,在只能靠原始的情爱来麻痹自我。”   悟生一个出家人听他说这些,真是无奈又好笑:“行了,打住。你在山上没见到凤矜吗?”   裴御之:“见了,你猜他在干什么?”   悟生来了点兴趣:“什么?”   “他在选妃。”   悟生都愣住了。   裴御之:“千姿百态的美人足足跪了一整殿,长老们怕他不好选择,还要他全部先收入宫。我远看着,凤矜的脸色精彩极了,笑的比哭还难看。”   悟生叹息道道:“依他的性子,这倒是为难他了。”   “是啊,一生一世一双人,要美人不要江山。那么娘的爱情观,是真的为难他了。”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笑出声。   悟生道:“你看到了他那么狼狈的一面,他应该是不会欢迎你的。”   裴御之漫不经心说:“没想过要他欢迎。他欢迎我才是灾难。”   悟生问:“那鬼域呢。”   裴御之咳了声,道:“我没能进鬼域。我我在去之前,先给寂无端备了份礼物,就人间地上随便买的美人图,他不是爱琴棋书画诗酒花吗——那画上的美人簪花抚琴,完全符合他那附庸风雅的审美。我以为他会喜欢,结果,没想到那画上居然寄生了个恶鬼,听说差点把寂无端吓昏了。”   “你能想象吗——寂无端下令给十殿长老,封锁我入城的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去鬼域屠城的呢。”   顿了顿,给出结论:“他是真的狗。”   悟生:“……”   你什么时候能反思一下自己?   释迦寺的晚钟响起。   说了一路见闻,也有些累了,裴御之手指接一片落叶,停了下,侧头笑起来:“悟生,我觉得我快破元婴了,应该就在这几日。”   悟生也露出微笑之色:“恭喜。”   裴御之抬头,眉眼含笑看夕阳晚霞落枝头,淡淡说:“所以下一次天榜第一,还会是我。”   悟生饶有兴趣:“那我等着啊。”   裴景坐在树上,往下看。   看着悟生,看着裴御之。   看着这段截然不同的经历,看着那个白衣如雪、气质清冷的少年。   低头,心中轻声喊他的名字:“裴御之,裴御之……”一声一声,最后道:“……楚君誉。”   你是怎么变成楚君誉的呢,一身光芒被血洗过,眼中再无灼灼光彩。   裴御之回到了云霄。   簌簌雪落天地,这一年的第一场初雪,伴随着惊雷夜雨。离奇诡异的天气,把一切都压抑得深沉。裴景有些担忧,心提到嗓子口,甚至已经猜想到了不好的事。   天堑峰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传出,混杂草木的香,辗转出冰冷阴凉的味道。   归来的白衣青年霍然抬头,眼中的光如剑如刀,穿过黑夜,直直望向了主殿的方向。   他拾级而上,握着剑的手在颤抖。   直到站到天堑主殿前,看着血迹蜿蜒从石阶上。   混着雨水一层一层流下。   惊雷一闪,电如银蛇,照得青年的脸,一瞬间煞白。   主殿里,天涯道人元婴散尽,丹田出了一个大口,血不断流了出来。在他不远处,崩溃地跪坐着一个茫然无措的少年,少年双手都是血,嘴角也是血,目光却是茫然的。   天涯道人眼中是浓浓的悲痛之色,仙风道骨的云霄掌门此刻神色愤怒之下是更深的哀痛,感觉生命在一寸一寸散去。声音都在颤抖:“你终究还是觉醒了”   季无忧头痛欲裂,往后退了一步:“不,不是的,不是我,不是我!”   天涯道人气息虚弱,苦笑一声:“我以为你破不了筑基,是灵脉堵塞,想帮你疏通灵脉。没想到你身负天魔血脉,人类的修炼之术,对你根本没用。”   季无忧再退:“不,不是我。”   天涯道人咳出一丝血来,断断续续说:“你注定需要以血修道,生而为恶。我当初,就该阻止御之怪我,怪我……”   季无忧退无可退,抱着头蹲在地上,痛苦地吼叫出声:“啊——!你闭嘴!不要再说了!”   天涯道人目光冷冽又厌恶,在完全不设防下遭季无忧体内天魔之力反噬,元婴顷刻撕裂。剧痛之后,他明白,天魔之子,还是觉醒了。   这是个祸害,想到自己现在还在外面一无所知的徒弟。天涯道人胸口一痛,唇角流出血来,目光哀怜:“当初你师尊顶着所有长老反对的意见将你收入门下,你今日却做出这种事来。”   “外人传言,你会成为他的耻辱。我现在只怕,你从此会成为他的心魔。”   他手指撑地,慢慢站起身来,宽大的道袍染血,元婴修士的威压覆盖整座宫殿。天涯到人胸腔的愤怒逐渐冰冷,一字一句说:“我今日死,也要拉着你一起死!你的师尊,不该有你这样的孽徒!”   季无忧手指在颤抖,外面的雨特别大,吹拂到他的脸上,彻骨寒冷。   少年的眼睛充血,迷茫的神色僵硬。很久,扭曲成了一个有点天真又有点狰狞的表情。   他喃喃,然后越说越激动:“你想杀了我,我怎么能让你杀了我,我要变强,我要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像狗一样跪在我面前!”   他声音颤抖:“你说的没错,师尊还没回来,师尊还没有回来——”   他猛地抬头,眼白处一层紫黑色的纹路,神经病一样笑:“他还什么都不知道,我杀了你他也不知道。”   “你现在元婴已经没了,就是个废人。我把你杀了埋了,谁也不知道。哈哈哈哈,谁也不知道!”   天涯道人苍老的脸上涌出一丝愤怒,往前,用最后的灵力御剑直刺季无忧身上。   “冥顽不灵,季无忧,你——”   但是他的话止在口中。   疯狂的季无忧身上爆发出一道惊天动地青黑色的光,呼啸成为一张嘴,吞噬万物,将他的剑生生粉碎。   同时,天涯道人感觉眼前一黑,胸口剧痛。   低头竟然是一只手,穿破他的胸膛,掏出了一颗心脏来。   季无忧捏着那颗心脏,神志全无,喃喃:“是你非要过来的,你要过来探我丹田,你要过来毁我丹田——是你非要过来的!”   天涯道人听着他声嘶力竭的吼叫,眉发皆白,惊愣很久,惊怒悲恨都散尽。   剑意苍生,修至元婴,对生死早已看淡。   鲜血直流,在最后死的时候,云霄掌门只有担忧……   他的御之,他最骄傲明亮意气风发的弟子……或许有了一道永远跨不过的坎。   天涯道人彻底死了。   季无忧也跌在了地上,他脑子里全是杀意,肚子里饥饿感蔓延上,他手指颤抖捧着那颗心脏。然后神志全无,咬了一口。血溅满口腔,他却有一种冲到头皮的释然和爽快。一直突破不了的筑基期屏障,在某一刻破碎。   季无忧的慌乱很快被狂喜所覆盖。   这时,他听到了他这一生再也不会那般惧怕和惊恐的声音。   混杂在有雪的夜里,血气诡谲,黑云盘旋的天。身后的人嗓音沙哑,没有半分平时的疏离冷淡,每一个字都如生锈剑切割。   “季无忧。” 第106章 今生前世(三)   季无忧霍然抬头。   看着惊雷雨夜,站在门口苍白如纸的雪衣男人。   手指松开, 季无忧往后退, 紫黑色的眼中浮现惊恐:“师尊……你听我解释……”   裴御之此时像是完全被剥夺神志的傀儡, 衣角被雨打湿, 往前走一步,直接扑到了已经倒地气息尽散的天涯道人身边。   “师尊!”   轰隆。青年的怒吼撕心裂肺, 和电闪雷鸣相交。响彻云霄。   只是任他怎么呼唤。再也没有人醒来。   季无忧已经把自己退到了角落里, 一脸迷茫,不知道事情为什么发展成这样。   许久的死寂,裴御之笑了,声音也是颤抖的:“我该死,我真该死。”   他声音哽咽, 泪水甚至已经流了满面。   季无忧浑身冰凉。   裴御之缓慢站起身来,苍白的脸上眼眸血红如杀神, 往前走,身上是冰冷的肃杀。当脚尖碰到那颗通红的心脏时,空气都是似乎静止了。   风尘仆仆一路归来的青年精神似乎崩在一条线, 腥甜的血先从喉间涌出。   他半蹲下身,修长白皙的手, 颤抖捡起那一颗心脏, 将上面的灰尘弄干净。   一声剧烈的响动。凌尘剑出鞘, 风鸣鹤泣, 剑破苍生。   浩瀚剑意漫过整座宫殿。   季无忧能够杀死天涯道人, 是因为刚刚体内觉醒一时的天魔力量。但现在, 又是一个懦弱无能的筑基弟子,在裴御之面前卑微如蝼蚁。被踢出天堑殿,滚下好几个台阶,他又回到了泥泞中。浑身骨架都散了,裴御之的一剑,直捣他的丹田。   从雨中走过来的白衣仙尊如杀神般,“你死也不配死在天堑殿。”   季无忧颤声:“师尊,我没有……”   裴御之几乎被他的这副天真的表情气笑了。天魔天魔,天生为魔,所以他以前做的都是什么呢?多可笑。   “你没有,你是没有。是我,是我引狼入室,是我罪大恶极。”   雨水混着雪,流过他冷如刀锋的脸。再不愿多说一句话,长剑淌过清光,刃尖直接划破季无忧的喉咙。   血脉尽断的痛涌上头皮,季无忧匍匐在地上,死死盯着他——同样的雷雨夜。他不由想到了第一次见到裴御之的时候,彼时也是这样,他在泥潭,他在云端。百年师徒情谊,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什么都没有改变。   季无忧的身体突然被一层白光覆盖,纯白色,耀眼胜过裴御之的剑光。   一丝从来压在心底的仰慕和嫉妒,终于今时今刻发酵,成了魔化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季无忧回想起了那个女人的话,他从来不敢去细想的话。   “呵……”极低的笑声从唇角溢出,他断断续续说:“你一早就知道我是天魔收我为徒只是想把我养成废人是吗你其实一开始就不想对我好,我是天魔,按照人类的修行方式,怎么可能破筑基。你一定一早就知道,他们嘲笑我,你安慰我不用去理,但你在背后肯定也嘲笑我。我什么都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他睁眼,眼里是浓浓的恨,突然大笑一声,声音却响自出血的肺腑:“——你手中的剑本该是我的!”   他想起了那个女人对他说的话,此刻,疯魔般大笑:“是你夺走了属于我的剑!诛剑的力量甚至能改变人的天赋!你所有的一切,本来就该是我的!”   “你抢了我的剑!你抢了我天赋!你生而为天之骄子,你受万人敬仰!我呢,我呢,我一出生就如过街老鼠,卑微肮脏。裴御之——都是你!你就是个伪君子,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在陷害我!”   “如果我没觉醒,我是不是就一辈子筑基期,活在天堑峰,直到老死?死在众人嘲弄的视线里,死在傻子一样的愧疚里!”   纯白温柔的光把他围绕,季无忧身上的伤在慢慢恢复,神情却狰狞万分。   裴御之甚至生不起一份愤怒,只笑了一下,说:“有意思,天道为了让你觉醒,真是什么理由都给得出。”   季无忧牙龈咬出血,手指扶着湿滑泥土,跌跌撞撞站起来。   他受够了!第一次就是这样的一幕。   从此,一百年内,他心中的懦弱自卑不减反增。   季无忧说:“凭什么,凭什么,你偷走了属于我的东西,我却还要在你面前那么卑微。”   天堑峰的雨越下越大,裴御之感受到自己握剑的手被一股力量阻止。   满腔的怒与杀意,被强制堵住。   他的手背蹦出青筋,却还是不得动弹——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天道。   季无忧趁此捂着手臂,握着剑出逃,临行前眼眸阴邪至极,回头说:“总有一天,我也要把你拉下来。像我这两次跪在你脚下一样,让你成为废人,卑微地跪在我脚下。”   烟雨将群山打湿。   裴御之面无表情。   雨还是不停,天道似乎对他很不满。   一道神识压上他的心,让识海翻滚,灵魂撕裂。他痛苦地弯下身来,袖子中,师尊早已冰凉的心脏滚入泥中。猩红色,和茫茫灰黯天地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瞬间眼睛红的出血。   一生不曾妥协的少年,这一刻背脊如折了的青松。   手握成拳重重垂在地上,用力到骨骼粉碎。   热泪混着雨水,流进土地。   无尽的长夜,哽咽压抑无声。   裴景脸色同样苍白。隔着雨,看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脆弱无助的模样。心疼到揪在一起,不知不觉眼眶也觉得酸涩。   他上前,想去抱住他,但是身体虚无,什么都没有碰到。   转眼又是云霄茫茫的雪。   天堑峰经历一场血洗后,越发寂寥。   天涯道人之死轰动了整个修真界,但云霄却是谁都闭门不见。天地缟素,一百零八峰往日的朝气沉默在死一般的寂静中,青灰色的苍穹下,所有云霄弟子都目光担忧望向一个方向。   忽然天降异响,扭曲的雷云声势浩大到整个沧华大陆可见。   横劈下的一重雷,几乎要削平长极峰的半边山。   剩下焦黑恐怖的痕迹,危险至极。   但是这几道天劫,对所有云霄弟子而言,却是莫大的好消息。   裴师兄,裴师兄破元婴了!   裴御之出关后,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那一场雨洗去了太多东西,洗去了年少轻狂,洗去了肆意张扬。身上的冷意却如荒原雪。甚至,裴景在这个裴御之身上,依稀看到了几分楚君誉的影子。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冷静地等故事的结局。   但是长天秘境心魔室里,那一幕幕出现脑海。   竟然是,最坏的结局啊……   “我算是知道当初云霄那事的真相了。我们人人都被裴御之那副样子骗了,其实他就是个彻头彻底的伪君子!我说他怎么可能莫名其妙收季无忧为徒——原来啊,打的是让人做药引的主意。”   “啊?你这是哪听来的。”   “外界都传遍了。我就说,季无忧在天堑峰一百年就是破不了筑基,怎么离开云霄,百年元婴——甚至这次天榜直接第一!”   “这次天榜不是好多人没参加吗,上届五杰没一人到场。季无忧这算是钻了空子吧。”   “什么叫钻了空子。我看季无忧才是真正的天才,裴御之估计就是早发现这一点,心生嫉恨吧。所以困季无忧在天堑峰,美曰其名收他为弟子,实际上背后干着不知道什么勾当。季无忧活生生被他毁了大半生。幸亏他运气好,天赋出众。呵,当初修真界把裴御之神化成什么地步,现在自食恶果了吧。”   “……我总觉得,裴御之不是这样的人。”   但少年稚嫩又困惑的声音,被一群等着看热闹的修士掩盖。甚至骂骂咧咧起来。   “你怕不是跟云霄那群人一样,被洗了脑。呵,他不是这样的人,你见过他?”   “我早就觉得裴御之这人虚伪至极!呵!”   “我再告诉你们一件事,天涯道人怎么死的——就是被裴御之杀死的。我可从紫阳道人那亲眼看到了,裴御之手握天涯道人心脏的一幕,那是水月镜,做不了假!”   “啊——?!”   “水月镜!真的!他登临掌门之位后,还把罪过推给紫阳真人,发令天下。害的紫阳真人好长一段时间,人人喊打,备受欺凌。真的是,恶毒至极。”   天下各处都在传。尤其是当季无忧攻上云霄,轻描淡写重述真相后,更是众生哗然。   裴御之的形象,瞬间崩离倾塌。   修真界本就是强者为尊,更何况,当初裴御之受季无忧为徒,本来就是修真界百年内人人困扰的问题。   现在,抽丝剥茧,原来是这样的真相。   瀛洲。   宫道内,侍女们交头接耳。   “我听闻,紫阳道人最开始入云霄是误打误撞的。他那时还年幼,被一群恶劣的云霄弟子狠狠毒打,筋骨尽断,丢弃在了山门口等死。是裴御之救了他。”   另一侍女喃喃:“云霄内部原来是这样的吗,自诩天下第一正派,怎么感觉弟子杀人不眨眼,跟魔宫一样。”   前者笑:“不是魔宫怎么出了一个养徒弟做药引的掌门呢。可怜紫阳真人,那时候觉得脱了狼窝,却是入了虎口。”后者说:“真没想到……裴御之是这样的恶人——啊!宫主!”   一道鞭子混杂着极其凌厉的风,直接打在两名新入宫侍女的背上。背脊几乎断裂,她们惶恐地跪下来,目光惊恐看着在尽头,众人簇拥的红衣少女。   新任的瀛洲宫主,衣裙华丽冰冷,气质冷艳,手腕上的金铃铛轻轻响动。她眼中是毫不遮掩的杀气,血池生碧花,当年杀人如麻的少女,现在戾气也不减半分。   “宫主……”两名侍女哆哆嗦嗦。   虞青莲嘲讽一笑:“裴御之是怎么样的人,由得你们来讨论?人云亦云,乱嚼舌根。我看你们的脑子那么没用,割下来如何。”   其中一名侍女年幼,毕竟心高气傲,咬牙仰起头:“宫主!我知道你与裴御之交好!但是那是他的表象,你也被他蒙蔽了,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肯看清裴御之的真面目?”   虞青莲往前走,红唇笑意如血:“有趣,那么你眼中我是怎样的呢——我让你认清我的真面目。”   长鞭一勾,少女张大的嘴只感觉鲜血喷涌。一截舌头,掉在了地上。   瀛洲一片死寂。扶桑花一样明艳的衣裙卷过血渍,名传天下的美人笑:“认清我的真面目了吗?”   所有人沉默。   凤栖宫。凤衿伸出手,把死死咬着人手臂赤瞳揪下来,皱起眉,暗金色的眸淡淡看它:“你又发的什么疯。”   赤瞳又委屈又气,伸出翅膀,指着地上那人,叽叽喳喳说了半天。   地上是个朱雀族的贵族少年,此时捂着出血的手臂,年轻气盛,咬牙切齿:“陛下!哪怕是神兽也该给我一个公道吧,我什么都没做,就这么活生生被撕下层皮来。”   凤衿听赤瞳说完,俊美的容颜上勾出一丝笑意来:“他当初把你欺负的那么惨,你现在居然这么护着他?”赤瞳摇摇头,又说了一堆话。   凤衿颔首,目光似沉三千业火,炙热又凉薄。   “季无忧攻上云霄,你想带人去那里趁乱偷东西?”   朱雀族少年一噎,却换了种说法道:“是,云霄现在还在包庇裴御之那个魔头,都不是好人。我们去是匡扶正义。”   凤衿笑了,没理他。跟赤瞳说:“你咬错了地方,应该弄瞎他的眼或者咬下他的耳。”   朱雀族少年猛地瞪大眼,却在这位年轻帝王身上,看不出一丝玩笑意思。   富贵华丽的金红长袍,曳过宫殿冰凉的台阶。   凤帝轻声说:“季无忧攻上云霄了吗。裴御之大概想不到,养出这么一个好徒弟吧。”他似乎是笑了下,但没什么实质意思,低头跟赤瞳说:“走,我们去看他笑话。”   顿了顿。   凤衿说:“不过裴御之那样的人,再狼狈也狼狈不到哪里去吧。”   无视瑟瑟发抖的贵族少年。   年轻的凤凰低声 :“他可是裴御之啊。” 第107章 今生前世(四)   云霄山门外, 破化神期的紫阳真人喋血复仇归来。   布下天罗地网, 只为让云霄交出裴御之。觉醒天魔血脉之后, 季无忧的修为突飞猛进, 早就不再是当年那个懦弱卑微、卧在泥土里的少年。   他脱胎换骨, 一袭紫衣,身材挺拔, 墨玉冠高束黑发,强大又神秘。   又是一年初雪时节,天地是灰白青沉。   青年的脚步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唇角勾勒出自己都不能理解的, 疯狂又扭曲的笑意来。   季无忧声音沙哑又低沉:“裴御之,我又回来了, 我的好师尊……哈哈哈哈, 我又回来了。”笑声含杂报复的快感, 混合他的修为,传开在云霄,枝头抖落了一地的积雪。   在他旁边的是一位水蓝衣裙容貌绝色的女子, 手抱香炉, 皱眉看他一眼,而后问:“你就真的那么恨裴御之?”   季无忧声音冷冽之极:“夺剑之仇, 百年之辱,杀身之恨。还不够吗。”   蓝衣女子仙裙飘飘, 气质端庄, 闻言笑:“够了, 只一件就足以灭云霄满门。”她眼眸不含感情,毕竟生而为神,她骨子里的骄傲偏执到可怕,容不下一粒沙子,何况季无忧还是她的救命恩人。西王母顿了顿,却又笑说:“不过吗,我还是挺好奇裴御之的样子的,只可惜,在他名声最盛时,我没能一睹天榜第一的风采。”   季无忧面色阴沉。   西王母忽而偏头看他,盈盈眉眼带了丝困惑:“诶,怎么你今日换了身衣衫,不穿白衣了吗?不过相比起来,我倒是还更喜欢第一次见你时你的样子。”   她温柔笑:“你在昆仑迷了路。穿着灰褐的粗糙葛衣,长草为绳束发,云雾湿重,我当时一看你背影,就觉得你该会是个很有意思的少年。”   她说着,忽然察觉季无忧神色不太对。   神女的脸色也出一丝慌乱:“无忧,我说错什么了吗。”   季无忧神色狰狞到似乎下一秒就要杀人。久远记忆里,那种根深蒂固的卑微怯懦,如刀子一下又一下捅在心口。从西王母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把他肮脏可笑的想法挖出来,暴露无遗。   季无忧眼眸赤红,跟她说:“闭嘴!”   西王母皱起了眉,不明白他的愤怒从何而来。   就像她也不会知道,第一次见面觉得有趣的背影,从来都是他滑稽可笑的模仿。   他以前是那么羡慕裴御之,从第一眼开始,深入骨髓。那个人就像一道光,却没有驱散他世界的黑暗,而是他把照的越发丑陋——   葛衣草绳,少年轻狂;雪衣银剑,气质凌霜。   季无忧心中涌现出密密麻麻的恨和怒,牙齿咬的咯咯作响,眼通红:“他就是个小偷,这些本都该是我的!凭什么,他凭什么!”   不过没事了。   季无忧的手指紧握,他很快会按照上天指示夺回属于他的剑,而裴御之,也该得到他应有的惩罚。   他要把他从云端拉下!让他从来不染纤尘的雪衣沾上泥土,从来疏离冷漠的神情失控愤怒!让他在天下人面前被折辱,让他和过去的自己一样卑微!   西王母抱着小巧炉子,眉眼静好,没有在说话。   只是看着季无忧现在的状态,她暗自唇角勾起,更加好奇:“裴御之啊,会是个怎样的人。”   此时。   曾经的天下第一仙门前,密密麻麻站满了看戏的人。云霄启动护山大阵,深邃浩瀚的紫色剑意苏醒,成远古巨龙,威严盘踞在山峰之巅,像是云霄最后的守护神。   当初人族剑尊耗尽心血塑造的阵法,扎根在沧华,万年后依旧尊贵强大不可撼动。   即便季无忧已经化神,同样不能踏足一步,被困在山门外。   众人隔得很远,看着那道穿破苍穹的紫光,也忍不住战栗。   “这就是云霄啊……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紫霄剑尊威严尚在,看这架势,裴御之就算躲一辈子,我们也不能奈他何。”   有人却摇头,幸灾乐祸说:“你想多了,云霄护山大阵,能一直护住的也就只有天堑峰。因为那里是阵眼所在,不过其他峰的云霄弟子就难说了。”   “裴御之想一直躲在天堑峰当个缩头乌龟,真的能眼睁睁看着门中弟子因他死去?要我说,云霄摊上这么一个掌门,真是师门不幸。”   有人接话,困惑:“真不知道,裴御之怎么给云霄弟子洗脑的。都闹到这个地步了,还是死保着他。”   一人嗤笑:“大概剑修都是榆木脑袋?不过,当年,谁会想到,裴御之有这么人人喊打的一天呢。”   是啊,谁能想到呢。   风雪沉沉,众生寂寥。   紧密的密室,年轻的云霄掌门,神色一僵,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那血落在他衣袍上,红白交错的鲜明刺眼。   体内真元大乱,在几近疯狂的高速运转里,终于出现反噬。   他闭了下眼,而后睁开。   手指扶着石床,僵硬站起身来。   久闭的石门大开,外面的树枝上昏昏欲睡的小黄鸟被惊醒,它眼睛放光,但是看到青年的神色后,到嘴边的声音重新咽回去,它安安静静不说话。   死一般的沉默里,有人往这边走来,衣袍掠过树枝,是陈虚。   “裴御之。”陈虚气喘吁吁过来,看到眼前人的模样后。   眼睛瞪大,本来的喜悦冰冷,满腔都是荒凉苦涩。“你……你的头发……”   一夜白头。   衣袍如雪,他的发也如雪。   裴御之没什么表情,当初少年眼中的光隐没,只剩平静荒芜。他声音也很轻:“虞青莲她们来了是吗?”   陈虚只感觉眼眶一热,咬牙:“是!现在都在天堑殿,你去见一见他们!”   裴御之笑了下,却说:“我不见,让他们都回去。”   陈虚愤怒地上前一拳打在他脸上,眼中有水光,磨牙:“你到底还要颓废到什么时候?!区区一个季无忧,你到底在怕什么?——你到底在怕什么?”   狠狠挨了一拳。裴御之往后退一步,捂着脸,银白的发遮住神情,许久沙哑低声说:“我到底在怕什么,我到底在怕什么……”   他笑起来,唇齿间尽是血的腥甜。他声音颤抖,“我到底在怕什么,陈虚你知道吗,我在石室内怎么封闭五感都没用,一闭上眼,耳边全是他们的求救,鼻间也是挥之不散的血气。那死去的云霄弟子声嘶力竭质问我,云霄的列祖列宗在上冰冷俯视我。我是罪人!我是云霄万古的罪人!”   他似是笑了,又似乎是哭,说:“季无忧恨的是我,是我犯下的罪,生死都与云霄无关。”   陈虚恨不得扇他一巴掌让他清醒点。   但最后只是重重地打在了旁边的树干山。   青年眼睛血丝布满,说话的声音却是掷地冰冷。   “你以为你死了,季无忧就会放过云霄,是我太天真还是你太天真?——季无忧就没想过放过这里任何一人,现在做出这样的事,不过是在刺激你折辱你。裴御之——现在云霄万万人的命都在你身上。我以前不想说,是怕你有压力,但是你现在这样,跟个缩头缩脑的废物有什么不同!你是云霄的掌门人,你是所有人最后的救世主!”   “云霄不会亡,也不可能亡,我昨天联系上了经天院,那边传来了一丝魂息,师祖还在!”   陈虚望着裴御之。   两个人的眼睛如出一辙的红。   簌簌雪落,白了少年头。沉默很久,陈虚声音沙哑,他用手捂住眼睛,似乎是一个恳求:“裴御之,你现在去天堑殿……只有你能联系上师祖……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冬风不解意,呼啸漫过云霄的山头。踩过覆雪的台阶,女子的衣裙艳艳如盛放的蔷薇花,清脆的金铃声似乎给世界都带来了一分生机勃勃。   虞青莲轻声说:“真没想到,再来云霄会是这种局面。”   在她旁边的是一袭灰色狐裘的鬼域城主。   寂无端眉眼一如既往阴沉,声音散漫:“裴御之倒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徒弟。”   悟生摇摇头道:“这事也不能怪御之,我当初第一眼见季无忧便觉得不对。他百年化神,必是入魔修的邪道。现在对付的云霄,恐怕下一个,就是我们了。”   凤衿近日凤凰血脉觉醒得更加深刻,闻此,蹙了下眉,说:“在他身上,我确实感受到一种阴冷之意。似乎万年前就有过。季无忧此人,不太正常。”   寂无端抿了下唇。   他们沿着天堑峰上前。   虞青莲莹白的手指折花,说:“季无忧攻上来。经天院还要靠裴御之联系,我们能帮他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另三人点头。   赤瞳眼眸清凌凌的,也跟着栽了下头。   虞青莲看着它的眼,一下子笑出声,将花揉碎,淡粉色的花瓣落了它一身红色羽毛。   “叽?”赤瞳有些疑惑。   虞青莲说:“好像第一次见,也是这么一个雪天。哈哈哈,我还记得裴御之当初的浑话呢,拿你来撩拨我宫中一个小师妹。”   她咳了下,促狭地笑说:“——毕竟拿它当食物是为了庆祝今天的幸运,若是这样做,让令我感到幸运的人不开心,也就没意思了。’   “仅仅遇见你就让我感到无比幸运,哈哈,我家那个小师妹,可是好长时间看到裴御之就脸红呢。”   凤衿翻了个白眼:“我好长时间看了他就暴躁。”   赤瞳想起了它险些被炖汤的经历:“……”   茫茫风雪让千山沉寂,鸟鹤抖落翅尖的霜,万物荒凉。   裴景一直以世外之魂的状态看着这一切,现在手指不由自主握紧了凌尘剑,有几分茫然地想,最后的结局会是怎样呢,浮屠殿只是轻描淡写过的惨烈结局,在这里会告诉他一切吗。   “上次瀛洲岛你说我欠你一个人情,这下记着,我还清了。”天堑殿的宫殿前,虞青莲停下脚步,回眸笑说。   声音如初雪般清透明朗。   金铃红裙,明艳如花,逆着山峦碎白色的光,仿佛是一生最美的回首。   ……一生最美。   裴御之在镜台中看到的一切。   裴景也以另一种形式看到了。   听着悬桥上两个弟子轻声的讨论,把所有期望,寄托在那个他们深信且愿以命相护的掌门身上。   “你说他能救云霄吗?”   “应该能,不,肯定能。”   裴景觉得喉咙发涩,却什么都说不出。   他看着季无忧派了人手,占据一百零八峰,揪出无辜弟子,大肆屠杀。   血气盘旋而上,染红云天。   他看到虞青莲四人分开行动,往离山门最近,被受摧残的迎辉峰走。   踏出这一步,再无归路。   迎辉峰的洞天福地,修雅院,一个黑裙女人手提云霄弟子的人头从院子中走出。   身上褐色的衣裙被鲜血晕深,出门看到不远处的人她就停下了。   微微笑,上挑的眼角带三分刻薄之色。   潇湘竹被风吹的碧波横生,一阵一阵落下的竹叶,如刀子般,掠过美人眉眼。   虞青莲站在一个陡峭山坡的台阶上,沉默和她对视。   黑裙女人沉沉笑了:“宫主,好久不见。” 第108章 今生前世 五   虞青莲面无表情, 平静道:“果然, 季无忧的目标从来就不止是云霄, 但我还是没想到, 我在这里居然遇到了你。”   黑裙女人眼角流露出分狰狞:“你是说紫阳真人吗?——放弃挣扎吧, 你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你也没资格掌管瀛洲。”   虞青莲讽刺一笑:“我没资格, 你就够资格了?”   黑裙女人把手里的人头丢下,沾满鲜血的手捂着脸,笑起来:“你没资格,我也没资格, 只有她有资格!我瀛洲先祖根本就没死,是你们一家子——毫无神格的卑贱凡人, 冒充她后人, 恬不知耻占领了瀛洲。不过, 她很快就会复活了,哈哈哈,她很快就会活了。”   “海外三仙山, 瀛洲蓬莱方丈, 仙山从来就不该一群低贱凡人该居住的地方!都是你们!都是你们把瀛洲搞得乌烟瘴气!”   黑裙女人笑,手上的血沾到脸上, 更加显得神色疯狂。   “虞青莲——你怎么好意思叫青莲呢?我就恨当初没能弄死你,不然, 哪会让我落到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明明你们才是罪人, 为什么被逐出瀛洲的——却是我!”   她神色扭曲, 大吼一声,眼里的恨熊熊燃烧,脚步往下走,边走边说:“幸好我遇上了紫阳道人,他知道我的想法,他支持我的想法,他帮我复苏瀛洲神女,他助我一臂之力。”   她狰狞大笑:“也助我,今日——杀死你!”   她站到了虞青莲面前,染血的手直接伸向虞青莲的脖子,指甲瞬间变得极长,锐利如恶鬼,来势带着刻骨的杀机。   虞青莲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同时鞭子挥地。咔咔,她们所占的台阶四分五裂。   两人齐齐收手,然后各自退到了一方。   黑裙女人猛地瞪大眼,难以置信喃喃:“元婴后期……你居然已经元婴后期了。”   虞青莲眼眸冰冷:“我那时念旧情,只是将你修为废尽逐出瀛洲,现在看来,当初就该杀了你。”   黑群女人无声冷笑,“什么念旧情,不过是我侥幸逃离而已。”   说到此处她眼眸都涌现出一层血色:“你把我修为废尽,那一夜的痛苦我毕生难忘。你知道我是怎么从瀛洲逃到天郾城的吗?”   她声嘶力竭:“我成了一群筑基修士的鼎炉!我曾经是瀛洲长老内阁高高在上的元婴长老,结果只能像狗一样被他们轻贱凌辱——虞青莲!你可知道我当时有多恨?!我很我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我心里发誓,我当初的屈辱如今一定要你一一偿还。”   她咬碎牙齿,“然后,我今日也终将如愿。”   “世人口中高贵遥远的扶桑仙子,不可亵玩的瀛洲宫主?哈哈哈,我也要像当初你废我修为一样,抽你筋骨,让你成为废人!把你拔光衣服卖到最低贱的拍卖场!哈哈哈哈!”   虞青莲的眼眸甚至一分厌恶的神色都没有,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淡淡说:“我废了你修为,却没毁你灵根,也没夺你身上的法宝——你真的连一群筑基期的废物都打不过?”   黑裙女人愣住,然后恨恨不休:“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害我堕落到那个地步!”   “啊啊啊啊!我要杀了你!”   这位黑裙长老重新修炼,有季无忧相助也只是元婴初期修为。   根本不是虞青莲现在的对手。   但是虞青莲还是轻微皱起了眉,觉得事有蹊跷。   果然,就见那黑群女人发完疯后。突然脸色扭曲地冷笑,眼里尽是轻蔑之色:“你以为你真的是我的对手?我在天郾城继承了青莲先祖之力,她将觉醒在我身上。”她缓缓的张开了嘴,舌尖慢慢推出,在猩红舌尖上有一朵洁白的莲花。   黑裙长老周身气流爆破,鼓起她的发和衣裙,像是索命而来的女鬼。   “今日,必是你的死期!”   虞青莲闭了下眼,然后笑了下,轻声说:“我就说你怎么可能目的那么简单,苏醒浮世青莲。我当初还是太傻,以为你的罪只是放魔修入瀛洲。呵,让神女觉醒在你身上,”她抬眸,眼眸碎了冰:“不如说,是你想吞噬她的力量!”   黑裙女人再也不打算假装,大笑起来:“那又如何?!哈哈哈,你今日注定是一死!不,我不会让你死,我要把你毫无反抗之力的丢在人间去,被那些肮脏丑陋的人羞辱!”   她眼神怨毒,一股碧青色的力量融汇到她肌肤里,强大的混沌之力把四方草木都震的响彻。   远古之力,虞青莲到底不是对手。几番交手,最后一个不慎,被黑裙女人重伤,沿着石阶层层滚下,到了山顶一块覆满白雪的平地上。   白的雪,红的衣裙,虞青莲五指撑着地,眼眸望向前方。   黑裙女人对她出手,每一掌都要拍碎她的经脉。   她现在喉腔一片血的冰冷。   看着那个女人往前。   已经疯魔的长老说:“你有没有想到你会有今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日!”   她五指成勾,就要从虞青莲眉心探入,捣碎她的识海,粉碎她的灵根。   虞青莲的呼吸深深浅浅,五脏六腑粉碎般疼痛,丹田内不剩一丝灵气,手指蜷缩在雪地上。   目光隔着飞雪,就看着她的手逼近。   黑裙长老眼中的戾气和报复的快感越来越重,甚至脸上浮起得意的笑。似乎是看见了虞青莲被人践踏的样子,郁结多年心口的那股恶气终于吐了出来——   但最后关头,千钧一发。   她蓦地瞪大眼!   手指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阻止,堪堪停在了虞青莲一厘的地方。   “这是什么……”她面色惊恐,喃喃。   碧青色的光在她身上越来越烈,这位瀛洲前任长老突然抱头,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叫。   刺眼的碧光爆破,她的皮肤也随之裂开,血肉淋漓,痛苦的嚎叫在静而远的雪地上,响彻云霄。   虞青莲笑了下,张开嘴,一片红。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缓慢站起身。声音很轻:“浮世青莲,你以为真的是你能吞噬的吗?你又怎知我不是她的后人我不是神族……呵……”   她说断断续续说:“我佛眼莲子为心,我不是她的后人?……哈哈……真是我从小到大听过的最大的笑话……我与先祖是有感应的……你身上的莲花已经枯了……”她眼底一片荒芜,轻声说:“她当年只是陷入沉睡,而今却是完完全全死了,是你干的还是季无忧干的?……不过,不重要了。”   她手指强硬掰开黑裙女子的嘴巴。   变成血人的长老,眼睛红欲滴,泼天怨恨纠缠深渊。   虞青莲中指和食指成剪刀,面无表情,咔嚓,把长老舌尖的莲花剪了下来。   一团血色滚到了雪地上,肮脏的青灰色血也溅到了她脸上。   长老浑身一震,已经发不出声的喉咙仰天无声大喊,身体痉挛屈服在雪地上,狼狈不堪。   虞青莲轻声说:“我自毁莲心换青莲反噬,纵是死,也不会,让先祖在你手中受辱,也不会让你继续活着……屠杀云霄万万无辜弟子。”   黑裙长老还在挣扎,拖着她一起狼狈死去。而虞青莲现在同样手无缚鸡之力,一个踉跄,和她一起滚到肮脏的血泊里,滚到肮脏的雪地里。   黑裙长老现在只剩狰狞的血肉之躯,用最后一丝力量,欺身而上,活生生掐着虞青莲脖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贱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去死!!”   虞青莲面色苍白,窒息的痛苦剥夺五感,她眼神越发恍惚,旁边是落雪的声是女人崩溃的尖叫,嘈杂刺耳。   但她视线却茫然看到了背后青黛色的山峦和高远的灰色苍穹。   一眨眼,似乎是几百年的岁月流光。   长鞭裂瀛洲,血池生碧花……那么多年的欢笑,肆意,骄傲,愤怒,最后只成此刻飘零在她眉心的一片雪。冰凉。   她曾行遍千山,叫世人折腰。   她曾路过人间,屠百鬼万魔。   铃铛微弱响动。   如同那经天院慵懒的午后,打在她指尖,光的声音。   泛着金色的枫叶会飘过窗,落到她掌中,成为她鬓发上的装饰。旁边裴御之可能在和凤衿斗嘴,陈虚寂无端说着风凉话,然后悟生无奈出言劝架。   鸡飞狗跳,又静谧美好。   在她最无忧的少女时节。   虞青莲嘲讽的扯了扯唇角,最终还是没有笑出来。   她闭上眼,心中空荡荡,苍白许愿。   愿瀛洲无恙,愿母亲不悲,愿挚友安全。   恍惚间,她听到了少年时的对话。问天试后,山阴小筑,各诉生平志。   懒洋洋的少年音:“天下第一我已经到手,那么就争取成为修真界历年来最年轻的元婴修士吧,要让有一天,人人都知道裴御之,玉树临风,是个高手。”   醉醺醺的少女翻个白眼:“我看是人人都知道裴御之,心高气傲,像个疯子。”   蓝衣少年打住:“你两先别吵!先让悟生说。我还挺想知道他的。悟生,你的愿望是什么?”   僧人无声微笑:“我的愿望,大概是尽平生,渡化世间之人吧。”   “哇。”   所有人意料之中,还是装作意外表示支持。   兜兜转转又到她。   少女一拍桌。   “我要这天下比我美的都没我强,比我强的都没我美!”   雪衣少年笑的前仰后翻:“哎哟我去原来你的梦想是成为天下第一强者。”   蓝衣少年没眼看,“大师你先把他渡了吧,我受够他了。”   虞青莲眼角渗下液体,她笑了下,轻声道:“裴御之,我真的从小美到大,只是你个贱人一直眼瞎……”   气若游丝,消散天地间。   苍天细雪,覆盖两具冰冷尸体。   她一生爱烂漫,爱美丽,爱人间珠玉,爱山间名花。没想到命运无常,如刀锋森冷。最后死在泥泞中。死在脏土上。   “不……”   裴景眼睛赤红,心中歇斯底里的呐喊,从口中溢出却是绝望又无助的轻喃。   师尊死时压抑的悲伤难过,终于因为虞青莲的死,叠加一起,崩溃而出。   他是灵魂状态,下意识地就走了过去,手指穿过渺渺雪,穿过虞青莲的尸体。   铺天盖地的悲伤绝望涌上心头,青年半跪下来,泪如雨下,却是哽咽出声:“是……你一直都很美……一直都很美……”   一生都很美。   裴景感觉自己的心口被捅了两个血淋淋的洞,痛得他站都站不稳。   迷茫和惶恐现在,都被仇恨和悲痛覆盖。   但残酷的回忆,还是没有停止。   像这场雪一直在下。   画面一转,是迎晖峰一个漆黑的山洞里。   湿湿冷冷,青苔上爬行着不知名的虫子。   一点幽蓝的鬼火生起,旁边灰蓝蝴蝶振翅,微弱的光照出青年阴郁的眉眼,黑色的大氅,衬得他脸色愈发虚弱。   山洞有个小台阶。   寂无端依着火往前走。   血迹蜿蜒在他脚下,台阶转弯,他终于在一个空荡荡的台子上,看到了,他知道会遇见的人。   “谛风长老,好久不见。”   寂无端冷笑一声,薄唇开口。   谛风长老缩在黑色斗篷里,身躯只剩皮包骨,眼神阴冷如同毒蛇。沙哑低沉道:“你竟然来了云霄。”   寂无端说:“我在外面,看到那些云霄弟子的死状,就猜到会是你。”   谛风长老桀桀笑:“哈哈哈你猜到是我又如何?你来云霄也好,省的我还要杀回鬼域去找你。”   寂无端高高瘦瘦,总有股人间书生的病弱气,此时阴冷的眉眼却涌出浓重杀意:“你杀人抽魂,把他们的魂魄都放在了哪里!”   谛风长老大笑,满是猖狂:“放哪儿了?当然是来炼我的玄阴百鬼阵了。没想到吧,被你们当做极恶之人下令追杀,我却在天郾城竟然得了上古鬼王的秘籍和阵旗哈哈哈!待我阵成之时,这世间死人皆为我所用,我定会踏平鬼域,我要把你们所有人活生生炼成傀儡!”   寂无端青黑色的瞳孔猛地一缩。   玄阴百鬼阵阵旗?!   谛风长老继续狞笑:“云霄弟子的魂魄真的是养阵上好的材料。哈哈哈。若是得裴御之魂魄,我成功的可能性怕是百分百。寂无端,还有你那老不死的爹,你们懂什么鬼修——修罗鬼道,从来没有可笑的怜悯心。你们都该死!!”   寂无端眯了下眼,冷笑:“不自量力,口出狂言。”   谛风长老怒:“你以为你现在有资格在我面前说话?!”   他拂袖,瞬间一股黑色的罡风,直接卷动山壁上的蝙蝠,叱剌剌,朝寂无端撕咬过去。   黑色蝙蝠露出青色獠牙。   寂无端眼风一扫,旁边鬼火瞬间暴躁,往前涌动,把那些蝙蝠吞噬焚烧,动物痛苦的呻/吟声里,灰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冉冉似蝴蝶——   枯骨化蓝蝶。   谛风长老瞪眼,艰难出声:“……你——你不是元婴中期?!”   寂无端神色虚弱,嘲讽笑了:“你以为呢。”   他往前,身边的鬼气尸气四散,把空气扭曲的压抑森冷。旁边的鬼火成一条链子,就要束缚住谛风长老的神魂。   谛风长老神色大变。   “锁魂绳?!你居然有锁魂绳?”   他惊恐往后退一步,手指慌乱在背后的石壁上按,胡乱一通,最后终于摸到一个机关。咔咔咔,石壁的门打开,露出了深渊般的悬崖。   谛风长老转身就要逃。   寂无端却眉心一冷,“你以为你今天能逃的出去吗?”他身形如诡烟,紧跟上去,但是踏进去的第一步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谛风突然回头,嘴角露出一个极其狰狞的笑。他电光火石间,手指刺入寂无端的眉心,鲜血溅到了二人之间。玄阴百鬼阵突然发出耀眼红光。深渊之下,似乎什么在苏醒,各种恶鬼的哭嚎传来。   谛风长老眼神阴毒:“我一直在找阵眼,本来计划是裴御之的,因为这里也只有他有这个资格。不过你送上门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我现在是作阵人,你是阵眼,命运生死都掌握在我里——寂无端!我看你还跟我狂!滚下去和那些恶鬼作伴吧。”   他拽着寂无端的手臂,就要把他往深渊推。   谁料寂无端却不为所动。   谛风长老声音戛然而止,愣愣盯着他。   年轻阴郁的鬼域少主眉心出了一点血,红若朱砂,视线却是讥诮而嘲弄的。   “你以为我身为鬼域少主,对玄阴百鬼阵的了解会少于你。”   谛风长老瞪大眼——同时能明确感知到,自己的法力在流逝,元婴在嘤咛哭泣,四散开来。他张嘴,这下子,眼中终于是真是的恐惧:“你……”   寂无端说:“生死门换,乾坤交替,阵眼杀阵——你以为阵眼就不能杀造阵人吗?”   谛风长老恨极,想要挣扎,可是四肢无力。而且脚腕被从深渊爬上来的东西握住,冰冷刺骨,是恶鬼——他呲目欲裂。   谛风长老很快平静下来,视线变得极其怨恨也极其恶毒:“阵眼杀阵,持阵人死了,那么玄阴百鬼阵会暴躁会狂怒。你杀了我又如何,我所忠诚的紫阳道人会继承这里,他会替我炼好这个阵,让万年前真正的修罗鬼道重回人间!让鬼域被真正的恶鬼主宰,而不是你们一群废物!”   寂无端伸出苍白的手指,将眉心的血擦去,只是红色的印记却再也不散。   他许久,苍白病弱笑了,轻声说:“有意思,可你把我炼成了阵眼啊。”   “阵眼杀阵,可不光是杀造阵人。”   谛风长老眼珠子都要瞪出来。难以置信过后是怒不可歇:“寂无端——你是想你——!”   只是他的话语再也说不出,被从深渊爬上来的女鬼一口咬掉了头。   咔嚓清脆的声响,血模糊了寂无端的言,他抬袖擦去。抬眸,对上了那个披头散发,五官浮肿扭曲,血红之光的女鬼。从她身后,越来越多的鬼往上爬,布满尸斑的手攀上悬崖。   石门在一点一点聚拢。   寂无端看着女鬼,看着深渊,抿着唇。   白色的光一点一点随着石门关闭而消散。   手指颤抖,只是……他出不去了……也不能在出去了……   以身饲鬼,阵眼杀阵。   “寂无端!不要!回来!”   裴景再也忍不住了,硕大滚烫的泪冲出眼眶。   再也不能把自己当个世外之人!再也不能平静看着这一切过往!   他冲上去想要把那个沉默站立如青竹的病弱青年拉出来。但是手指被放在石门之外,白光剧烈。   “寂无端!你回来!你怕鬼啊!!!你回来!你知不知道你怕鬼!!”   “你知不知道你怕鬼啊!”   他赤着眼嘶吼,但是这个世界没人听到!   最后一刻,漆黑的青石门关闭,病恹恹的青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他钟爱琴棋书画,常年伴在死人身侧,眼中却是不符合年龄的清澈。他逆着光,身后是慢慢爬出深渊的恶鬼。   衣袍翻飞,望着某一个点,寂无端呼吸很轻,唇角淡淡笑了下,平静说:“裴御之,靠你了。”   咚!石门关闭!   裴景仿佛看到了最后一幕,一只女鬼攀上了寂无端的肩膀,张大嘴撕咬而下。而这位病气阴沉的少城主,缓缓闭上了眼。   “啊——!!!”   从天堑峰主殿,传来了青年的声音!发自肺腑,发自灵魂,绝望、愤怒、悲痛,穿破这茫茫苍天。照出人世间的冰冷猩然。   裴景已经痛得麻木了。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脸,一片冰凉。他只是一个世外人,看着所有的一切,就已经濒临崩溃。那么裴御之呢,那么楚君誉呢……他感觉灵魂都被揪起。   他在这里可以随意穿梭,跌跌撞撞回到了裴御之身旁。   天堑主殿,镜台之前,三千银发的年轻掌门痛苦的半跪地上。一拳捶着池壁,骨骼轻碎,鲜血直流。   镜台上显示的,是死在雪地唇角溢血紧闭双眸的虞青莲,是洞门之外深渊恶鬼中平静转身的寂无端。   还有悟生,还有凤衿。   空旷的宫殿内,千面佛成魔,生取他舍利心,白衣僧人覆眼的长绫落下,淡金色的眼写满慈悲而哀伤。他曾立志渡化世人,不料最后是佛来杀佛。舍利心毁,莲台也碎。这位最具慧根的佛子,最后,留在世间的只有一声轻轻浅浅的叹息。   曲折的山路上,西王母衣裙潋滟,追溯起了当年青鸟一族的恩恩怨怨。她终于如愿,挖出了那双呈三千业火的眼,笑容狰狞:“凤凰眼……哈哈哈!”赤瞳眼眸通红,在靠着山壁奄奄一息的主人边叽叽喳喳,但怎么也唤不醒他来。   血池生碧花,白骨化蓝蝶,舍利佛心凤凰眼,一剑凌霜无妄峰……   再也回不去了……   裴景眼泪也一直在流。   却知道自己的悲伤只是现在半跪地上那人的万分之一。   “啊——!”   银发青年像濒死的野兽吼出声,发出来却是哑声的哭腔。   裴景往前,虚抱住他的头,眼眸赤红,声音也是颤抖的:“不哭了,求你,别哭了……不哭了……不哭了好不好?他们没死,他们不会死的……别哭了……”   但是他什么也做不了。   看着他一点一点僵硬抬头。   银发如雪,眼神空洞,一片血腥。当初那个明亮肆意的少年郎,被这一年的雪活生生杀死。   裴景想为他吻去泪水,但是跨越时空只有虚幻。   他只能看着他僵硬地站起身。   重新走到镜台中央。   差最后一步,将神识通往经天院。   裴景多想上去捂住他的眼,告诉他我们别看了。   但是他还是什么都不能做。   这种无助让人崩溃,但是他知道,眼前的人比他更无助,比他更难过。   经天院。   经天院。   真的是最后的期望吗?   水镜终于浮出画面来。   银发青年神情麻木,冰冷往前望。   空空荡荡经天院——天梯之下,无人生还。   很久水镜猛烈地波动了一下——   似乎是化神期大能在死前,用尽全力,在挣扎。一行用血写出歪歪扭扭的话,浮现在镜面上。   ——御之,逃。   御之,逃。   裴景已经闭上了眼。   空气死寂,让人窒息,这一年的雪格外冷。很久,他听到了青年的一声笑。笑声空洞冰冷,而后停顿片刻,转为压抑的哭声,   曾一剑浮霜,名动一时。   只一百年。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第109章 云霄劫难   御之, 逃。   可是天下之大, 又逃到哪里去呢?   裴景心和胸腔是一片冰凉, 忍住眼中的酸涩和悲伤,穿过时间空间,目光担忧又心疼望着裴御之。   雪衣白发的青年,半跪在地上,他的笑短暂、哭也短暂。   片刻之后, 他插剑于地,苍白的手指握着剑柄,缓慢僵硬站起身来。   天堑殿外,是空雪茫茫,是山河戚戚。   仙门之首,剑修圣地,如今沉默无言。巍然云霄像是遍体鳞伤的剑客, 在保持最后一份尊严。   裴景也呆呆看着外面。   灰色的天, 青色的山, 颓败又寂寥——这是他从来没想过的云霄。   一出生便拜入天堑殿, 这里就是他从头到尾的家。   他记忆里云霄哪怕在深冬,也是很美的。银装素裹, 静雪空明,峰与峰之间, 会有少年弟子们御剑飞行, 嬉笑怒骂, 笑声响彻长空。   只是现在……   什么都没有了……   他云霄弟子, 人皆天骄,那些尚且稚嫩的少年少女们,如红日初升,一直朝气明亮。他们在天阁中插混打科,吹牛瞎掰,在酒楼里编排风月,肆意八卦。谈起梦想来,眼中却都带笑有光。   但仗剑天涯,问鼎大道的梦想,注定夭折在这一年的冬天。折剑深渊,热血冰凉。   裴景跟着他往前走。   出天堑峰,世界安静到让人害怕。   遥遥一线明红,是太阳出来了。   橘色的光落在青年的侧脸上,他微微仰头,银色的发拂动,脸色苍白到透明,隐约可见青色血管。元婴大圆满后,这天地间的声音,他若有意去听,每一句话都能听的清晰。   “迎晖峰那边是发生了什么吗?刚刚,我好像听到了凤凰的叫声,特别凄厉,听的我心都一紧。还有那边似乎下雨了。师姐,我好担心,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女子皱眉清喝。   “去看什么?!——现在这个关头,哪都不许去。落入季无忧手中,只叫你死无葬生之地!”   “啊呸!季无忧个白眼狼!倒打一耙狼心狗肺,我听着那些话都要活活气死,裴师兄听了得多伤心啊。”   “……不过,师姐,裴师兄什么时候出关啊。我……我有点怕了。”   女子沉默很久,说。   “不怕。这是云霄立宗以来最大的劫难,你我身为云霄弟子,更不能退缩。相信裴师兄,相信经天院。”   “嗯!好!”   少女们的声音清清脆脆,掷地有声,复而停顿会儿,好奇问起了其他的事。   “师姐师姐,我听他们说你喜欢裴师兄,这是真的吗?”   “我还听说那时候上阳峰流传着一句话呢,对裴御之,一见倾心,二见钟情,三见就没君不行。哈哈哈,人人说内峰有个偷心贼。”   阳光出来,檐角的积雪融化,滴答落到了女子洁白的裙角,晕开一朵花的形状。   沉重的气氛也似乎因此变得轻松了些。   无痕仙子垂眸笑了一下。   现在峰外步步杀机、同门生死未卜。可是师妹们懵懂的话,还是让她思绪飘到了很久之前。恍惚又怀念。   “天下爱慕他的女子不知凡几,我只是其中之一。其实也不叫爱慕,或许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向往和喜悦。裴师兄的话,万万人之中,你总能第一眼就看到他。就好像,他身上有光。”   “哇——”   她们对这位一直活在别人谈话里的掌门更加好奇了。   无痕笑了下,积雪消融得越发快,滴答滴答,妙龄少女伸出手,看晶莹的水落在掌心,轻声说:“他身上有光,代表奇迹,他那么骄傲,不会失败的。就算输了,那也是……”少女声音轻似飞雪:“云霄注定的死劫,并不怪他。”   裴景以灵魂的状态,跟在裴御之身边,听到这话,眼眶一酸,心疼又涌出密密麻麻的痛来。   “是啊,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可他的声音注定传不到银发青年的耳中。   空中四面八方都传来对话。   是长老们无奈又担忧的叹息。   “紫霄阵法的威力和范围都在变小,情况不容乐观。”   “你我当初,真的是引狼入室啊。”   “唉……也不知道御之,能不能挺过来。”   暴躁老头一拍桌子说。   “——哼!他挺不过也得挺!他是云霄的掌门,是顶天立地七尺男儿,还能缩着不成。这小子还光着屁股的时候,爬遍一百零八峰,各种折腾捣蛋,皮成那样,现在更不能惯着了!自己养出的祸害徒弟自己收拾。”   “……说的有道理,可你为什么频频天堑峰方向望。”   “…………”   “谁在看天堑峰!谁担心那臭小子!我明明在看天气!太阳出来雪停了看到没!”   长老们相处百年早就了解彼此习性,也懒得拆穿他,“行行行。太阳出来,天佑云霄。”   ……天佑云霄。裴景抿了下唇,认认真真看着裴御之的神色。   青年依旧面无表情往前走,眼眸深潭般寂静。   当少年时赤诚的光暗去,眉心一片冰冷,他就麻木像行于风雪中的孤鸟。   裴景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   快到迎辉峰时,已经出了剑阵外,听到更多的,是外人的恶声奸笑。   “——要我说云霄的小娘们怎么一个比一个水灵,看得我真是心痒痒,什么能让我们逮着一个。先爽爽再杀也不迟。”   “嘿嘿,我也有此意,云霄的女修一个比一个心高气傲,玩起来肯定不一样哈哈哈——不过这是迟早的事,紫霄剑阵护不了多久了。”   “这迟早是多迟多早啊。这山中人死光,别说女修了,来只鸟给我饱饱肚子都是好的。说起来,上次你带回来那只黄色的肥鸟,味道还真是不错。灵力充沛的我都惊讶——这鸟从小到大吃的都是灵草灵果吧。”   “哈哈哈,你想吃鸟啊,这山中不还有一只吗。”   “……你是想我死呢。凤族那位神兽大人,我吃了,估计活不过两天。”   “怕什么!打狗还要看主人,有紫阳道人在,谁敢杀死你。”   那人咦了声,动了点心思,却问:“它现在在哪儿?”   “裴御之以前装模作样的,倒是骗了不少人,天下另四杰都来相助,只是有什么用呢,过来送死罢了。应该在某处山道上,真人手下那位神女似乎和凤族有过节,专门等着他过去呢。”   “那里?!——我刚刚好像看到云霄的问情峰峰主也往那边去了。”   “估计是凤凰叫引过去的吧……陈虚?他倒是裴御之的一条好狗。呵。”   他们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子,扎在裴景的心上。刀起刀落,鲜血淋漓。   他下意识地却是去看裴御之。   银发青年猛地停下脚步,刹那风雪停止,眼中露出了刻骨的恨与愤怒,撕裂天地。   握剑的手颤抖,只是最后轻轻闭眼,呼吸极深极长。   脚步一深一浅踩着雪,往山门口走去。   穿过迎晖峰,是云霄名传天下的悬桥。横挂山崖绝壁间,下方是缥缈云深,望不见底。悬桥立在开派之初,是云霄剑尊一剑分山二而成。摆在宗门入口处,一直以来就是一道试炼。   云霄门规一万里,关于悬桥就有几百条,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弟子出行经过此处时,必须步行而过。虽然门规一个月有三十天被弟子拿出来骂,可是却没人敢不遵守。   看着堆满苍雪的悬桥。   裴景稍愣,想起了第二次见云霄剑尊的时候。   第二次就是在这悬桥之上。   他闯了祸,被气成暴躁老哥的师尊丢来这里面壁思过。   只是那个时候的他怎么可能真的静下心,反而对着迎客石用剑各种瞎折腾来。这块石头怎么画、怎么刻都留不下一丝痕迹。正当裴景玩的不亦乐乎的时候,隔空吃了一个暴栗,敲在额头上,疼的他龇牙咧嘴。   随后紫色的光大盛,云霄剑尊气呼呼地出来,怒喝了声他的名字。   然后把他拉入了一个顿悟的空间内。   剑尊在青石内的魂魄,是少年模样,所以脾气急了点。   裴景有点尴尬。   顿悟之境里。   他和剑尊展开了对话。   剑尊问他:“你师尊把你放到这儿来,是要你来糟蹋我留下的石头的?”   少年悻悻:“这不是没糟蹋成吗。”   剑尊:“呵呵。”   少年扯开话题:“这石头好奇怪啊,应该说这桥就好奇怪。先祖你立它于此是干什么的,走过桥就算是心志坚定?——骗鬼的吧。”   剑尊说:“你不理解就不要说奇怪。我算是了解你的性子了,现在我先告诫你,以后你成为掌门,悬桥的规矩一定不能改,记住!”   少年裴景:“……呵呵。”   剑尊说:“宗门选拔之时,它当然不会是一座普通的桥。不过即便现在,它也不普通。这桥的木板绳索万年不损,你以为,是凡物?还有这青石,我取自幽冥之川,补天之石,和息壤同等珍贵!你居然拿着剑在上面乱画!”   少年裴景:“……原来它那么值钱吗。”   剑尊哼了声:“你以为?!上古之物,早就通灵,它当初伴随我那么久也算是我的一个好友。我的神魂散去后,青石将代替我,看着云霄,看着你,你给我小心点。”   少年裴景咳了声:“师祖放心,云霄会万古昌荣,我也会名流千古的。”   剑尊冷笑:“呵呵。”   少年裴景突然想起邀功来,笑:“师祖,百年天榜第一我做到了,那个承诺你是不是该兑现了?”   剑尊:“……”   少年紫霄剑尊深沉看了他一眼:“还早,不过在那东西给你之前,我可以先实现一个你的愿望。”   裴景眼发光:“真的?!我想要……”   紫霄剑尊:“我看你挺想在青石上刻字的,那我就成全你吧。你给我在迎客石上刻八个字,俯仰无愧,以剑证道,要是字丑或者字错,你就刻在你自己脸上。”   裴景:“……”没忍住:“师祖你对愿望两个字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但是剑尊没理他了。   紫光淡去,留下一句:“青石在如我在。我将云霄交在你手里,你别让我失望。”   裴景:“……喂。”什么都没得到。还得当免费劳动力。   于是那个夏日的夜晚,他半蹲在青石桥,拿剑小心翼翼刻了一宿的字。   俯仰无愧。   浮屠殿这一幕给他感触太深。   裴景已经猜到会发生什么了,所以这些回忆,都牵扯神经般疼。   混着沙的雪入喉,磨砂出血的腥甜味。   裴御之被一股的力量阻止。   青石之灵,先祖之魂。   一个僵持和停顿后。   他唇角扯出一丝苍白笑意,弯下身,手指掠过冰凉的石壁和那八个字。   轻声说:“师祖,我还是要让你失望了。”   莽莽苍白大雪。   寒风凛冽。   裴景看着他的眼泪落下来。   他说。   “我保不住云霄啊。”   裴景也沙哑出声。   “错不在你,裴御之。”   阳光出来似乎只是一瞬间,云层笼盖,风雪加大了。   大到裴景有了种空间扭曲的错觉。   雾茫茫,灰沉沉,静默的长石,半跪的青年,似乎都模糊。   他愣住,感觉熟悉的气息在逼近。   然后裴景感觉自己的下巴被人挑起。   黑色的衣袖露出那人玉河般的腕。   来人嗓音清冷,漫不经心说:“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爱哭了。”   顿了下,他又一笑,轻声问:“错不在我?” 第110章 再上问天峰   裴景抬头, 视线开始清明。   茫茫雾气、胧胧初雪消融, 露出那人俯身而下、似笑非笑的神情。   楚君誉血色的眼眸此时化着云霄晨光, 三千青丝如雪,不是幻影不是虚像,而是真真实实站到他面前的人。   裴景眼眶红着,张了张嘴,话语却哽在喉间, 说不出来,心尖都在颤抖——刚刚师门败落,亲友死去的被还压抑在心中,扯出密密麻麻彻心扉的痛。   可是,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苦难都似乎到了尽头。   楚君誉见此,笑了一下, 淡淡道:“所以, 现在还需要我来安慰你?”   裴景咬了下牙, 心里闷闷的, 向前一步就抱住了他。   楚君誉一愣。   少年把头埋在他胸口,呼吸轻微, 身躯在战栗。   明显能感受到裴景情绪不太对,楚君誉皱眉, 手指扶上了他的背。   裴景轻声说:“对不起。”   楚君誉垂眸, 静静看着他。   裴景感觉难过得快要窒息, 颤声说:“对不起, 我不知道你的疼痛,不知道你的过去……若我早知道,我一定会——”   楚君誉低笑一声,听到这,就该知道打断他了。   “不用。”   他按着裴景的肩膀,让他抬起头来。   裴景几分懵地看向他。   楚君誉手指揩去他沾在睫毛上的泪,清冷的视线里有几分温柔,平静说:“你哪怕早知道,也什么都不会改变。甚至于我,于你,都是麻烦。”   裴景怔住。   楚君誉说,“这一世季无忧没有魔化,没犯过错,甚至生死关乎天下——你知道我的恨后,反而是个左右为难的死局。”   裴景下意识想反驳,但不知道该怎么说。   “裴御之,”楚君誉微笑说:“你完全不像我,我也早忘了这个年纪的心路。可我还是好了解你,了解你的每一个样子。”   你的赤诚,你的勇敢,你心中的正义。   我曾想过摧毁这些,改变你。   但是最后,却是你改变了我。   这些没说出口的话,冷静掠过心间。   楚君誉说:“你我之间,与其说是今生前世。不如果说是两个陌生人,曾共用一个姓名、共有一段记忆罢了。”   他神情似这一年云霄的雪淡而远,语气却是温柔的:“所以,我的过去,你不必背负,也不必为之如此伤心。明白吗?”   裴景还没从刚刚走出来,心空洞洞在流血,用手擦了下眼后,闭上睁开,一片血红,冷声说:“明白个屁。”   楚君誉视线沉默看着他。   裴景恨到牙齿疼,说:“你以为我为什么哭?这些事我在浮屠殿就看过一模一样的,但我那时只当它是心魔,当它是假象,甚至猜想若这是自己的未来,也仅有难过和惋惜。”   “我为什么哭——因为这是自己的前世?你以为我是代入自己吗?”   师尊之死,好友之死,宗门颓败,钝钝扎在身上,却也是隔着雾蒙蒙时空和岁月,恍惚不真实。   或许在他心中,一直都不是不相信的,不相信他们会是那么惨烈的结局,所以撕心裂肺的难过后只是空茫。   真正把刀捅入心室,真正让他崩溃落泪的。   是一想到,这是楚君誉的记忆。   裴景:“楚君誉……我难过,我崩溃,仅仅是因为我喜欢你。”   他颤声说:“因为这是你的过去,我心疼。”   楚君誉愣神,很久之后,一时间笑出了声。   裴景:“……”他好气啊!感觉一腔真情表白,在楚君誉耳中就是个笑话?很好笑吗?   楚君誉也是看见了他狰狞的神色,稍稍敛了几分,换了个话题,对裴景说:“先过悬桥吧。天道不让你看到最后,是不会让你离开的。”   裴景脑子果然跟着他走,心惊胆战:“看到最后……?”   楚君誉说:“恩。”   裴景又难过起来说:“之后,你在问天峰和季无忧比试,输了后,被他摧毁灵根堕入地狱是吗?”   楚君誉说:“恩,不过我没死,你别难过。”   裴景在浮屠殿见过一次那样的惨状,心中一片冰凉。   这已经不是难过不难过的问题了。   楚君誉视线看了眼周围。晦暗的天色 、青灰的群山。   周遭风声切切,手指接过一片雪,他神色平静,轻声说:“原来当时,是这样的光景啊。”   想到他在迎客石前痛苦弯身的一幕,裴景顿时心疼地不知如何是好,焦急地说:“真不是你的错。从季无忧进云霄开始,他魔化就注定有了这一结局。这是苍生的劫,这是天下的劫,错不在你。云霄也没有人怪你,不是你护不住云霄,不是你引狼入室。你不收他为徒,他在外峰受到一点欺凌或者直接被云霄赶出去,都会恨至疯魔。”   “天道创造出天魔之主,为了让他觉醒,总有各种办法的。”   楚君誉神情有了几分恍惚,“不是我的错……”   那片雪融化在指尖。   当初世界崩塌,五感失常,绝望到宁愿自己没出现在这个世界。   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天真,云霄的没落一如大山压在心头,他跪在青石前,千古罪人。   而时隔千年,有人告诉他,这不是你的错。   楚君誉笑起来,眼中有波光,说:“怪不得你说错不在我。”   裴景说:“我当初在浮屠殿看到这一幕,就一直想和你说这句话的,没想到居然真的有机会。”   浮屠殿心魔室,看他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只剩荒芜冰冷,看青石无言如墓碑葬送过往。这些话就一直想说了。   楚君誉视线落到他血丝还未散的眼眸上,笑了声,说:“恩,我知道了,错不在我。”   他低声在他耳边道:“所以夫人,别难过了。”   裴景:“……”   操。为什么感觉最后,反倒是楚君誉过来安慰他?   不过,“……夫人?”   楚君誉道:“你不是才与我结发之礼吗?”   裴景:“……好的。”   走过悬桥,是问天峰。天下最高峰,五百年一次问天试。每一次都是腥风血雨,举世瞩目。而今日,不是问天试开启的时间,依旧人山人海,热闹堪比最盛之时。   山壁陡峭,怪柏丛生,飞鸟难越的问天峰,在一片凉薄的日光中,向世人展露它的威严。问天山道覆雪,极窄,稍有不慎跌落粉身碎骨,可人还是趋之若鹜,络绎不绝向这里走来。   他们说:“我本以为紫阳道人那么恨裴御之,等他出来,一定是直接杀了他,扒皮拆骨,没想到啊,居然是要裴御之来问天峰和他比一场。”   “这算什么,上一届天榜第一,和上上届天榜第一一争高下吗?”   “哈哈哈,没那么简单。我看紫阳道人是想在全天下人面前羞辱他。”   “当初裴御之的名头怎么起来的。我想想,出生拜入天堑峰便轰动一时,紧接着无妄峰一剑成名,随后天榜第一奠定了修真界第一人的名号。看来,紫阳道人心中必是藏了极深的恨,要裴御之在他曾经最骄傲的地方受辱。”   “哈哈,那真是出好戏了!”   人人眼中都是嘲弄和看戏之色。表情疯魔,似乎是压抑很久的嫉妒终于有了宣泄口。   裴景偏头去看楚君誉,却对上楚君誉同时望过来的清冷眼眸。   裴景脑子很乱,却开口,“你不要去听。”   楚君誉被他笨拙的安慰逗笑了 ,说:“恩,我不听。”   他身上的恨和杀伐之色淡了很多,似乎心如止水。在裴景看不到的地方,血色眼眸却猩冷、望不见底。   裴景抬头,细雪落在问天峰顶。   问天峰,问天试……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是和陈虚一道。各个地方的天之骄子,齐聚一堂。   陈虚往后看看,往前瞧瞧,悄悄问他:“你对这次天榜,有几分胜算?”   裴景那时候嘴里嚼着糖,漫不经心笑笑:“胜算啊,四舍五入就那么个百分百吧。”   陈虚一口气没提上来:“你口气怎么那么大?能不能认真点!”   把糖纸往后一抛,白衣少年说:“你急啥,看我帅就完事了。”   陈虚都替他羞。   他的糖纸好巧不巧砸到了身后虞青莲脸上。少女正把随手摘的花并在铃铛上,突然被一片东西糊住眼,瞬间空气都停止了。   而把他话听得清清楚楚的寂无端冷笑一声说:“你别让我们看你哭就行。”   裴景还想回头怼他,就见一条鞭子就横空打来,气势汹汹吓他一跳。再看到虞青莲脸上的脏物后,裴景咽了下口水,呵呵一笑,丢下陈虚就跑了。他不怕虞青莲,但不占理时不敢惹她。因为她是个告状精。他跑到前面躲到了悟生旁边,悟生好笑:“你又惹了谁?”裴景满口胡扯:“惹了虞青莲,那女人看不得我比她好看,想毁我容。”旁边的凤衿呵呵:“你算个鸡毛好看。”   于是他又和凤衿在路上打了起来。剑过长空,踏雪无痕。悟生拦都拦不住,其余路人吓傻了。   赌我百年,天榜第一。   裴景在想,这一次呢,裴御之是以怎样的心情走上问天峰的?   不敢细想,一想就是酸涩。   看突然庆幸起来,楚君誉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不让他真的不敢往前走,不敢去看接下来的事。 第111章 爱恨尽头   这场问天峰上的比试, 裴景曾在浮屠殿看过。   只是当时今日,两种心情。   随着众人往问天峰走, 天下第一峰的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峰顶很小一块平地,覆着经年累月的雪。这里天光尽收层云之中,云雾飘渺, 缠风如白浪浮蕊。   问天峰顶矗立一块漆黑石碑,古朴坚硬,上面一笔一划,凿出了一百人的名字。天下至高无上的排行榜——问天榜。它似乎开天辟地之始就存在世间,而留名问天榜,一直是千岁之内所有修士毕生的愿望。   它代表着无上的荣光和世界的肯定。   裴景是灵魂状态,站在问天石前,看着上面第一“季无忧”的名字、沉默下来,视线有些遥远, 不知想起了什么。   莽莽风雪, 天地寂静,问天峰顶只能留下两人。   其余人都被阻挡在山下,只能在一个坡上仰头看着,眼中是艳羡也是唏嘘。上届天榜第一,和上上届天榜第一之争, 千年难得一遇、   季无忧在这里站了很久了,手指冰冷, 风雪压的他神志恍惚——恍惚时光溯洄, 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 也是这个时节。   在他未觉醒稚子时期。懵懵懂懂到云霄,遭人毒打遭人践踏,被丢出山门,倒在泥泞里,又累又饿却怎么也起不来。   然后那人折花踏月,载着茫茫细雨上来。   白衣如雪,视线含笑。   成为他眼前遥不可及的光,也成为这一生再难摘除的刺。   西王母说他天生就是恶人。   他由最开始的愤怒到如今沉默,慢慢接受了生而为恶的性子,他一出生就注定了杀戮,注定了无情,也注定了忘恩负义。   那些说给天下人的话,到底是在欺骗自己,还是在欺骗世人,他也分不清。   只知道,裴御之必须死,不然他……魔道难成。   这算什么呢,季无忧抬头,眼中疯魔的嫉妒慢慢消散,手指拂过手中的剑。   冷笑一声,这算,杀师证道。   蓬莱那位水蓝衣裙风雅无双的神女,昨日了解一切后,笑着说:“有意思,这就是你们天魔一族的无情道?恩情,爱情,友情,怜悯,嫉妒都不可以有?”   “那你真是天生的恶人,”   她唇角勾了下,“寻常人在那样的场景下遇见裴御之,被他所救。一定死心塌地认准了他,要么产生濡沫之情,要么心生敬仰之意,奉他为神,奉他为信仰。唯独你,也独独你——深渊看到光芒,先是自卑;逆境得到救赎,先是嫉妒;看到他的风姿,先是想取而代之。”   她鲜红的唇中吐出的话,如毒蛇,咬破他假仁假义的表象,毒液渗入早就腐烂黑暗的内心。   季无忧冷冷看着她,看到她眼中意味不明的笑,最终选择转身离开。   他和西王母注定不一样。   尽管那个疯子一样的女人,衣裙之下同样白骨累累。屠山灭族,坏事做尽。   但依旧不一样。   那个女人骨子里的原罪是傲慢。而他大概,是带着罪出生的。   直到他把剑抵上裴御之喉咙处时,季无忧的思绪才慢慢回神。   那人插剑雪地,半跪着,衣衫全是血,银发垂下遮住神情。但这副屈辱又卑微的样子,还是让季无忧笑起来。   山坡上众人哗然,有人神色复杂目露悲悯,有人大笑起来痛快解恨。看天之骄子的陨落,于很多人而言,都是种肮脏的爱好。   天地静音。   季无忧往前走了一步,轻声说:“裴御之,师尊。”   他眼神狰狞,心中所有冷漠之外的情绪都被碾碎。   只是还不够,嫉妒还是没有散。   他视线带了几分怀念,轻声说。   “我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立志要成为你这样的人。”   “你看,你救了我,我不是想着感恩,不是想着回报,而是我要成为你这样的人。光风霁月,世人敬仰。我果然一开始心思就是错误的。”   “而几百年可笑滑稽的模仿后,我终于明白了。其实最开始我的那种想法,是不能执着的。执着到最后,已经不是向往,而是恨。”   “对你的恨甚至成了我的心魔,成了我迟迟不能飞升的坎。”   “该怎么消除这种恨?呵,不如断了最初的向往。”   “譬如现在的你,有哪一点值得我去向往呢。”   他身侧涌现出黑色狂暴的灵气。整个人开始出现诡异的变化,皮肉变淡变透明,唯独骨头散发莹白泛青色的光,裹在一团黑雾中,远远看去,就是一具骷髅。   季无忧神色平静后下来。   “我要夺回我的剑。”   他伸出手,折断了裴御之的手。   青年吐出一口血,手臂落了下去,一点一点在地上蜷缩起来,却握不住任何东西。   季无忧说。   “我要废了你的修为,让你成为废人。”   他剑穿进裴御之的丹田,翻转,嚼碎血肉。   “我要断了你的经脉,让你永坠地狱。”   季无忧说。   “我要你的骄傲,荡然无存。”   季无忧听着青年因为剧痛而忍不住发出的嚎叫,终于没忍住,平静的表象破裂,丑陋又狰狞地笑了:“师尊,别怪我,是你先抢了不属于你的东西在先。”   问天峰的背后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但季无忧知道。那是万鬼窟。   天下至圣之地,与天下至恶之地,相邻相伴。   “你去死吧。”   他轻声道。   “你死了,世上再无裴御之。”   他用剑把青年苦苦攀着断壁边缘的手指砍断,黑雾散去,紫衣飞扬。   他得意的笑着,一字一句说:“只有我,季无忧。”   当初取而代之的愿望。   今日、终现。   *   裴景气的眼通红:“他个畜牲!”   青年的怒吼嘶喊混在风雪里,搅的他心脏生疼。   随着青年坠入万鬼窟。   楚君誉也拉着他的手往下走。   裴景被他握住手腕,一愣,没有挣扎,只是心疼得不行,问:“你当时是不是很痛。”   楚君誉淡淡道:“还好。”   裴景问:“还好?”   楚君誉说:“忘了。”   裴景反握住他的手,不再说话。   往万鬼窟的路混沌无光,声色全隐,只有楚君誉的手是他能感受到的存在。   还没走进,血腥黏稠的气息就已经传到了鼻尖,刺得人浑身难受。这是极恶之地,魑魅魍魉,纵横邪生。   这里对楚君誉而言并不陌生,甚至凭着记忆,他清楚每一个方向。被废经脉成为废人,落入万鬼窟,是他最绝望也最无助的时候。没有修为,无能无力,迎接他的是恶鬼的撕咬,是毒蛇的盘绕。幸得诛剑之魂在,让他哪怕肉身七零八碎,也没有死去。靠一股恨意,活了下来。   楚君誉的力量即便在天道创造的幻境,依旧可以使用,制造出光来并不是难事。   但他宁愿一片漆黑。   毕竟有些事,他不想让裴景看到。   脚落地,还是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东西。   裴景心一提,不由喊了声:“楚君誉?”   “恩。”楚君誉应了声,安抚他:“跟着我走过去,就能出幻境了。”   裴景想说的不是这个,有些焦急地四顾:“你在哪里?”   楚君誉轻笑一声:“你感受不到我在哪里?”   裴景:“不是,我是问你落下了万鬼窟后,在哪里。”   楚君誉笑意微收:“忘了。”   裴景闷闷地低头,在黑暗里顺着他的手,摸到他的背。   然后上前一步,抱住了他的腰。将头贴上去,脸部触到是冰凉的发,冷淡的气息。   楚君誉隐约也感受到了,裴景在这个幻境里或许真的有被影响心境,所以变的特别粘人。   他将身上清冷的气质收了收,足够的耐心,低声说:“我在万鬼窟所受,不过是皮肉之痛,没你想的那么苦。”   “之后毁诛剑之魂,重塑丹田。也不过是重新修炼一便罢了,并不难。”   他今日太过温柔,温柔到裴景眼眶一热,却先笑起来。心中有些讽刺自己,明明是在楚君誉曾经经历的地狱,为什么被安抚的还是他。   皮肉之痛,毁诛剑,重塑金丹。他轻描淡写说出的话,对当初那个信念崩塌的青年而言,该是怎样的切肤剔骨之痛。光是剑修毁剑……就让他觉得浑身冰冷。   裴景轻声说:“这就是你当初阻止我的原因吗。”   楚君誉一愣:“什么?”   裴景:“炼神楼底,岩浆室内。你不让我跟随你,说获得诛天罚道之力,要经历磨难重重,你是怕我受不住吗?”   楚君誉沉默一会儿,笑了:“是。”   裴景:“所以,并没有你说的那么轻松,你又骗我。”   楚君誉道:“对我来说很容易的,对你来说很困难。”   裴景冷静问,“可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人,为什么你觉得你能做到的,我不能做到!”   本来是一个人。   楚君誉笑了,垂眸,声音很低:“我曾经是你,但你永远都不会是我。”   裴景被他这话堵了回来,开口,喉咙苦涩,什么都问不出。   楚君誉轻声道:“很多时候,我看你,像看一个陌生人。想来,你见我应如是。”   是啊,楚君誉于他,更是陌生。   完完全全相反的一面。   光与暗,热与冷。   楚君誉的视线在黑暗中冷静而温柔,说:“不过,正因为我了解你,所以我知道你不能。”   脚下是地狱,旁边是吞噬光影的黑暗。   因为太过安静,所以思绪也不在沉浸悲痛难过里,裴景愣愣听着他的话。入幻境得知真相那一刻的恍惚还没找到答案,大脑一片空白时,他心头出现的疑问扎根心脏。   此刻浮出来。   于是裴景听到自己轻声问。   “那我于你,到底是什么呢?”   仅仅一个过去的自己吗?这样一个荒谬的标签。   楚君誉稍愣一会儿,说:“哪怕我那么了解你,你也一直再给我意料之外的惊喜。”   而后他转过身,手指按着少年的肩膀,语气淡如飞雪重复裴景的话:“你于我是什么?”   他笑了下,说:“是我了如指掌的陌生人。”   裴景死死咬住牙。   楚君誉停顿了下,心头忽有布满柔情。   隔着黑暗,倾身,在地狱里轻轻吻上了眼前的人。   才发现,原来少年的眼角早已冰凉湿润。   他说:“是我现在的爱人。”   是我眼中光,心中火。   时光万古,爱恨尽头,这世上最后的执念。 第112章 出万鬼窟   爱人……于是, 恍惚荒谬的感觉轻飘飘落地,很多事都不那么重要了, 喜悦和感动蔓延在心间。裴景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抬起头,眼眸在黑暗中亮得惊心, 他轻声说:“楚君誉,我真的好喜欢你。”   楚君誉搂着他的腰,笑一声:“我知道。”   裴景也笑了,脸上泪痕被风干,他认真地说:“出去后,我们一起诛杀天道。你再陪我回云霄好不好?”   楚君誉沉默看着他。   裴景试图说服他:“师尊师祖都还在,云霄没有败落,四杰也没有死去。一切都是你熟悉的样子,他们也都是你熟悉的人, 然后, 你以我爱人的身份重新回到他们身边,把前世当成一场噩梦。可以吗?”   楚君誉笑了一声,眸光沉沉,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他垂眸,暗血色的眼眸里, 掠过一丝寒光。   不行的啊。   过去当不成噩梦,这一世的师友也并不让他怀念。因为属于他的, 早就埋葬在那一场风雪里, 再无痕迹。   可以吗?   不可以。他在心中极其冷淡地回答这个问题。   面上却不动声色, 轻轻将裴景放下,在这个幻境里,楚君誉觉得自己温柔到不可思议。   怕他难过,也怕他再受刺激,于是楚君誉弯身,清冷声线里加了几分轻柔:“这些事,等出去以后再说,好吗。”   裴景稍愣,也很乖巧地点了下头。   两人往前走,血腥之气慢慢转淡,甚至恶鬼的哭嚎声也渐息。脚下的路本来是泥泞的,似乎踩在尸体上,滋滋溢出鲜血,越往前,路便越发坚硬。   然后隐隐约约,有风吹过来,清凉明朗的风。   楚君誉说:“万鬼窟有一条路,通向往生之海。”   裴景一怔。   万鬼窟在问天峰下,而往生之海在天郾城内城,之间的距离纵使他御剑飞行,也要三天三夜。横跨千万里。   他惊讶地问:“从沧华到天郾城吗?”   楚君誉点头,说:“万鬼窟的极恶来源,大概便是往生之海下的九幽魔域。”   裴景道:“那我们出幻境,就是在往生之海上?”   楚君誉:“恩。”   “那太好了,我们可以直接杀进九幽了。”   他阻止楚君誉毁浮世青莲开九幽之门,耽误他杀人,其实心里还是有点愧疚的。   楚君誉笑了笑。   裴景想和他说些话,便提到了之前发生的事:“我一进孽镜时,就见到了天道,一个藏在云雾白光里的疯女人。”   “说话也是颠三倒四,云里雾里。明明是愤怒自己的威严受损,非要说的冠冕堂皇,创造天魔拯救苍生……她也挺能耐的。”   提到天道,楚君誉唇角的笑意冷了几分。   裴景说:“我才知道,原来天道创造季无忧是为了断天梯。”   “断天梯,就断了这个世界灵力的源头,然后彻彻底底铲除修士。没有引入,也没有消耗,她所追求‘平衡’,不如说是她一人至高无上的权威。”   “我遇到过瀛洲神女,跟我说天道不仁。但我觉得,那个疯女人已经不配称为天道了,她更像是这个世界的bug。”   楚君誉听到bug这个词,稍稍一愣,而后淡淡说:“她就是个疯子。”   裴景本来说出bug下意识想解释的,但是后面猛地反应过来,根本就不需要解释。   楚君誉懂他懂到难以置信的地步。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   裴景回味了一下,自己先没头没脑乐了起来。   不过他很快又反应过来:“不对,你那么懂我,是不是以前看着我出了很多丑?”   楚君誉随便一想,就不是什么好的记忆,微不可见的扯了扯唇角,说:“没有,我倒是看你出了不少风头。”   迎辉峰大比,扛着块牌子上台但求一败。上阳峰一年,凭实力让所有人都咬牙切齿。到每一个地方,都肆意狂妄到让人移不开视线,又好气又好笑。   裴景讪讪,觉得自己应该尴尬的,但实在是尴尬不起来。   只能说:“啊,是吗,其实也还好吧,我在外峰挺低调的。”   楚君誉反问:“怎么个低调法,一打五?”   裴景:“……”   想起来了,那个时候去云岚山脉组队,他被楚君誉拉着往学堂外走,专门回头说这话气那一群人来着。   不过,“但我,确实是一打五啊。何止一打五,一打五百、五千都行。”   楚君誉笑了,淡淡说,“你还跟我说,你在你们村特别受欢迎,在以前的学院里特别受追捧。”   裴景:“……”是的了。那个时候为了和楚君誉成为他单方面认定的过命兄弟,裴景给自己立的人设就是个山里头皮糙肉厚人见人爱的帅小伙。   楚君誉似笑非笑:“你在经天院很受人追捧?”   裴景:“……”   根本就骗不过楚君誉。   哪门子追捧,他在经天院受众人追打还差不多。   裴景:“好了。你不要说——”   他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里,步伐停下。   头皮发麻站在原地,看着前方。   临近幻境出口,也是临近万鬼窟的出口,已经有了一点弱弱的白光,熹微但是在这极黑的地狱里,却依旧能照出狰狞一角。   出口处,是一座蛇山。五彩斑斓,密密麻麻,一眼望去,让裴景差点脚软,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但是裴景现在的心情却很复杂,搁在平时,他已经转头就告辞了,再不济也会闭着眼过去。   可一想到楚君誉在身边。   想到曾经他和自己的惧怕是同等的。   这种恐惧过后又滋生了揪心的疼。   裴景第一反应,居然是把走在自己前方的楚君誉拉到了身后,极力抑制住害怕说:“闭上眼,你别怕,我带你走。”   楚君誉被他反握住手腕往后拉时,还愣了下,听到他的话,终于在黑暗中抑制不住笑了起来。   他在裴景身后,抬起手臂,宽大的黑袖浮动暗暗冷香,驱散血腥之气。   冰凉的手覆上了裴景的眼。   裴景身体一愣。   楚君誉在他耳边说:“往左走三步。”   裴景:“……”   走出万鬼窟,走出地狱,走出这个幻境。   再睁开眼,看到的是茫茫一片仙海,深蓝近黑的颜色,一望无尽,死气沉沉。像是没有一个生物,但是它的名字叫往生。   他们在一处暗礁上。   裴景感受湿咸的风拂面,有些愣怔。突然从无尽的黑暗里,看见光,总是恍惚的。   或许真的该感谢楚君誉。   如果不是他进去陪在他身边,如果不是他那样的温柔和耐心。   裴景觉得,自己走出幻境,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轻松。   眼睁睁看过段残酷绝望的回忆后——对瀛洲神女口中的不仁,终于明白。对天道的恨,终于成型。诛天罚道,成了他现在最迫切也最真实的愿望。   不过……   海水拍打礁石,溅起的水打湿他的衣袍,冰凉。   裴景轻声念了两个字:“无恨……”   无恨。   ——你知道他的过往,又怎能无恨?   那个站在盈盈白光里的女人,声音温柔,内容森冷。   裴景紧紧握着凌尘剑。   在他猛然醒悟,浑身僵硬之时,在不远处传来了女人震惊的声音。   “你们居然还活着?”   裴景往前望。   看到了一艘船,船上是血蛛母三人,此时都神情复杂望着他们。   从孽镜地狱出来后,血蛛母三人等了很久也没等到那个碧衣少女和裴楚二人。   只以为他们是无能懦弱,迷失在孽镜里被杀害。   三人心中冷笑,先行离开,找到一条船,顺着那条河继续往下,过刀山油锅十八地狱,出了森林,沿着那条河便汇入了这片海。这大概就是往生之海——他们要入内城,和内城长老交换东西,必须经过的地方。   到这个地步,所有人都不愿意再惹是非。在一艘船上,各怀鬼胎,也没出手。此时见到裴景和楚君誉,三人面色冷硬很久,血蛛母心思千转,眼眸一眯,却说:“你们也是要去内城?”   裴景被她喊回神,也静下心,按捺住情绪——   毕竟现在,铲除天魔一族要紧。   他一笑说:“是啊,大妈你能载我们一程不?”   血蛛母:“……”   呵呵。   不管她愿意还是不愿意。   最后裴景还是拉着楚君誉上了船。   孤舟漂泊在这片海上,水流静默往一个方向流动——天郾城内城。   *   秦千幻从季无忧肩膀上下来。变换出少女模样。鹅黄衣衫天青腰带,裙裾散花覆盖薄纱。她脸上带那张面具,杏眸美人,红唇如血。长长的发垂落腰间,手腕上有一串黑白红绿的舍利子。   最不像佛的佛,走在偏僻的村子里,诡艳得让人心惊。   季无忧把自己的脸藏在兜里之下,不想去听她说任何话。   秦千幻四顾望了下,笑:“这是你小时候的地方?”   季无忧沉默不言。   暮色四合,炊烟袅袅。村子里的孩童打打闹闹,犬吠鸡鸣,牧牛人吹笛归来。人间烟火,静谧又美好。   秦千幻藏在面具下的脸应该是笑着的,说:“真有意思,你猜猜,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你?不如我们玩个游戏?” 第113章 天魔之骨   季无忧从心中是恐惧这个女人, 咬牙低吼:“你又要做什么?!”   秦千幻将面具取下,露出一张脸,明眸皓齿、眉心烈火。   轻笑着:“我能做什么,当然是帮你早点成魔, 早点恢复记忆啊。”   在她修长好看的手指里,面具寸寸变小, 最后别在她鬓发上成一个装饰。   秦千幻说:“天魔一族的转世,某种意义上也是轮回。觉醒——觉醒力量,觉醒血脉,也是……觉醒记忆。”   季无忧不说话。   秦千幻懒洋洋道:“不过你的记忆也没什么好觉醒的——生于九幽,呈天之力,然后与诸神战,被云霄剑尊刺穿胸膛,魂飞魄散, 单调而充满血腥的一生, 呵。”   季无忧怒道:“你闭嘴!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只知道他现在是云霄弟子, 是掌门亲传, 是正道魁首之徒。   什么天魔, 什么诸神……   他听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季无忧浑身都在颤抖, 脑子里却固执的坚持着一些东西。   秦千幻皱了下眉:“看来你心中的嫉妒怨恨还没发酵啊。不过时间太紧迫,也给不得你其他时间了。”   “季无忧, 跟我来, 我让你看看, 你这一世活得有多么可笑可悲。”   季无忧牙齿咬的生疼, 想转身就走,但是想到温柔白光那个女人轻声的呼唤,硬生生克制住自己,站在原地。   她说“无忧,你要尽快变强啊”。   变强,他多想见她一眼。在他流离颠沛善恶懵懂的人生里,一直守候在他身边的人。   秦千幻就侧头,盈盈笑着看向他,视线戏谑。   季无忧感觉脚步重如千斤,但还是跟上了她。忠廉村那个冷倦厌世的书生,西昆仑那个傲慢清冷的神女,还有眼前这个似佛似魔的女人,这三个人,带给他的压迫和窒息感是一样的。他们出现在他身边,使命似乎就是颠覆他的世界。   村子里很热闹,日暮昏黄,橙色的余晖照出木屋的影子,拖在地上很长。村口的榕树下,老人坐在矮凳上,摇着蒲扇赶蚊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几个两三岁的小孩子光着屁股坐地上,玩着蟋蟀和石子,嘻嘻哈哈,热闹非凡。老人们在谈新科状元,在谈天气收成,在谈子孙后代。   风暖暖,他们的声音也很轻。   “我前些日子,路过季家,看到他们欢天喜地的,把房屋院子都整理了一遭。说是没过多久,就要搬到县里头去了。要我说季家老二也真是命好。”   一人不屑笑了笑:“可不是命好吗。不过那两口子干了那么多缺心事,迟早会遭报应的。”   “季家那妇人方圆十里出了名的刻薄刁钻。季家那老二,是个看起来老实懦弱一肚子坏水的。这两人倒是绝配。”   “我巴不得他们出去呢。留在村子里,碍眼。”   “但,他们这命也真的太好了吧。”   几名老人说起季家那两口子,脸上都是奇妙的神情。   有人忍不住酸到:“命太好也是会遭报应的,他们就不怕季家死去的那对夫妻晚上来索命?”   季家的恩怨,当初在村子里也都不什么隐秘事。只可惜,季家老大那根独苗,是个傻的。而且还是个出生就雷鸣闪电,夭折相的。村民们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却也懒得理。   唯一气不过的就是季家那对讨人嫌的夫妇,凭白得了那么多好处。   砰。   一颗鹅卵石从小孩子的手中滑出。   他呀呀叫了声,赶紧四肢着地爬过去追。   他的爷爷注意到了,出声喊到:“一个破石子你追什么!二虎,你给我回来。”老人骂骂咧咧站起身,“地上那么脏,你到时候又要把那石头含嘴里,得了病,治病的钱去哪里整。你那对白眼狼爹娘早看我这老骨头不顺眼,怕不是逮着个罪名要把老头我赶出去……”   只是老人的嘀咕消散在喉间,起身后,原地不动,直愣愣望着前方。   这颗从山林溪涧里掏出的奇圆无比的石子,往前滚,滚到了一人鹅黄色的衣裙下。   山村傍晚。   村门口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小孩子怔怔抬头。先看到的,是她手腕上黑白红绿的舍利子链,佛光流动,对纯真无知的稚子而言,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但是他张张嘴,咿咿呀呀叫了下,反而往后退了点。   弯下身,从地上捡起那枚石子。   秦千幻看着这个小孩,笑:“这是你的东西?”   小孩子的眼睛大而黑,干净地像一捧水,对上她的脸,下意识感到恐惧,嗫嚅半天,抽抽搭搭哭起来。   秦千幻眼神变了,笑意冰冷。   她一直讨厌小孩子。   如果不是有其他事,她已经用手里这个珠子,把这小孩杀了。   但,现在还不行。   “是你的东西?那给你。”   她在人间时就是娇纵傲慢大小姐,学不会温柔,想假装善意,把珠子抛过去的动作也是骨子里透出的盛气凌人。   可毕竟是小孩子,在意不了那么多。伸出手接住那块石头,吧唧落下的眼泪就止住了。   榕树下,所有人都沉默望着她,望着这个一看容貌气质就根本不属于这里的女人。   二虎的爷爷张了张嘴,提到嗓子眼的心落下,缓缓开口:“姑娘……”   不待他说完,秦千幻先笑了,说:“老人家,冒昧打扰一下,我是奉故人之约来此地,找一个叫季无忧的少年的。他可还在?”   季无忧……几名老人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想起来是季家那个傻儿子后,目光都变了!   “敢问姑娘和他的关系是?”   秦千幻笑吟吟:“我的母亲和他母亲是世交好友。家母很担心季无忧,不知他现在如何?”   村里的老人皆是一愣。   季无忧的生母在村子里一直都是个神奇的人物,谁也想不到,为什么那样一个天仙般的女人会嫁给村里头平平无奇的季家老大。村里男人心中都酸的冒泡——因为那位夫人不仅长的好看,手段也是一流的。帮季家老大做生意,闻名城郭,死后留下了好几亩田,好几间铺子。   不过现在这些,都归季家老二那对吸血鬼夫妻了。   看着眼前鹅黄衣衫的少女,老人们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心中冷笑,季家老二那对夫妻,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人家找上门了。   老人假惺惺叹息声:“姑娘怕是找不到他人了。”   秦千幻道:“为什么?”   老人唏嘘:“这事啊……说来话长。姑娘你先坐下,我们跟你说说那孩子有多命苦,唉,这些年我们能帮的都帮了,不能帮的也无能为力。如今你来了也好,无忧受的苦太多,现在恶人还在猖狂呢。”   秦千幻蹙起眉,故作惊讶:\"这样吗。\"   她迟疑点点头,走过去,坐到了一块很大的石头上。   她身后隐身的季无忧躲在蓑衣斗笠中,手指颤抖,也跟着坐了过去。   他幼年时很多记忆都模糊,善恶不分,懵懵懂懂,所以对这个村子的印象还是充满美好的。   只记得那些同龄的小孩子虽然总是欺负自己,可还是愿意和他说话。姑姑虽然一直让他吃不饱睡柴屋,但偶尔也会给他带糖回来。   现在秦千幻带着他回来,亲手帮他撕开那些年的真相。   老人说:“其实无忧这孩子从出生起,就注定了命不好。他娘生他那一天晚上,又是打雷又是下雨,山里的野兽叫的人心惶惶,产婆差点被吓走。第二天起来,无忧是活下来了,但是我们村子里所有的家畜都死了,唉。”   老人面露惋惜之色。   季无忧却平静回忆起来,帮他把没说完的内容补完。   家畜都死了,村里人大怒,背地里都骂他灾星,小时候没一个人喜欢他,街上遇到,也暗暗吐口水、吐痰在他身上。他不知道这举动意味着什么,回去后揪着衣服上那一团脏东西问娘。娘放下手中淘米的盆,弯下身轻声说:“这是他们的嫉妒,嫉妒你一出生就是有福气的人,不用理会他们。”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嫉妒这个词。   老人继续说:“季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出了老大外,另两人都不是什么好货。”   “有些事,我听别人说起,都觉得心寒。”   “季无忧的爹娘死在在一次去城中的路上,好像是季无忧病了吧。他们去拿药,结果半路马失控,连人带车,坠落悬崖,尸骨无存。”   “马失控,马怎么可能突然失控呢。我猜啊,就是季家老二搞的鬼——呵,他们一家都是吸血鬼,在季无忧的娘没嫁过来之前,全部仰仗着季家老大活。根本不拿自己当外人,好吃懒做,把田事都推给季无忧的爹。借钱也从来不会还,看到什么好东西直接拿回家,不说一声。季无忧的爹憨厚老实不会拒绝,他娘却不是这样的性子。有两次,是直接拿刀把季家二房赶出去的,表情真的跟要杀人一样,任凭他们在地上哭天喊地也不理,之后那对夫妻才收敛。”   “不过收敛是收敛了,却活生生快饿死。那个时候季家生意做的还行,我猜,那对恶毒的夫妻就是因此起了歹心。” 第114章 可以先不看!!   秦千幻认真听着, 脸色看不出悲喜,轻声道:“原来当年的真相是这样吗。”   说起季家老二那一家人。   老人们都是一腔愤怒与嫉妒,握着拐杖的手颤抖,咬牙切齿数着他们的恶行。   “季家老大死后, 他们马上恬不知耻的霸占了所有田产、商铺,理由却冠冕堂皇, 说无忧还小他们暂时替他管理。但收留了季无忧,却也不见着对他好。我们平日看到的。就是那个傻孩子,任劳任怨包揽了家里的活、吃的却是残羹冷炙,睡的也是漏雨柴房。他们继承了那么大的财富,哪怕有一分善良,也不会这么对季无忧,唉。”   “村里人都看不过去,就讲几句公道话。却被季家那二儿媳骂回来, 说那是他们家里事, 季无忧都什么没说, 我们一群外人瞎操什么心。”   “——可季无忧能说什么呢, 他就是个痴儿。被杀了父母, 被抢了家产, 还把那仇人当亲人,每天能吃饱喝足就傻呵呵笑。”   “本来若只是单单虐待, 我们也不至于那么恨那一家子。关键是, 他们丧尽天良, 想要的, 是季无忧的命啊!”   秦千幻眯起了眼,季无忧在她旁边,头低得越低。   视线能看到的是在岩石下破土而出欣欣向荣的青草,绿色暗淡,很多记忆如洪水猛兽,喷涌而出。   老人继续说:“季无忧死了,那财产就彻彻底底是他们的了,就我了解到的,他们不敢在吃的里面下毒,就带季无忧去河边,不止一次想推他下去,但那孩子命好,居然一次都没死成。那夫妇二人不甘心,甚至还拿糖暗示着我们的孩子,帮她们杀人。小孩子懂什么呢,只以为是帮季无忧洗个澡,哪知道那池水里全是缠人的水草,掉下去就要死人。”   “不过,”老人的声音沉了下来:“季无忧哪怕是这样,都还是没死。或许他真的命硬。”   命硬在村里的说法,却是不详的,自己的命太硬,就会克其他人。   老人继续道:“村里头的捕蛇人说,季家夫妇曾经在他那里买过一条剧毒的蛇。那两人都是怕蛇的,也不喜欢吃蛇,买过去的目地,想也能想到。”   “但这么十几年过来,季无忧居然还活着。季家夫妇终于也是放弃,然后把季无忧卖给了一个吃人的妖道。”   老人叹息一声:“真是个吃人的妖道,进我们村子时背着一个麻袋,有人悄悄看倒了,里面全是人骨。”   说到这个妖道,老人眼神闪烁了下,没有继续说,点到即止。   把季家夫妇的罪行一五一十说完后,老人心中爽了,面上却装着哀怜,叹口气说:“无忧那孩子……怕是已经死于非命了。唉,造孽哦。”   秦千幻挺热爱听这种故事的。她将腕上的舍利子取下,把玩在手里,一颗一颗数着,笑容加深。轻声道:“我虽与季无忧倒没什么交情,但是在他身上出了这样的事,我却是不能坐视不管。老人家,你且告诉我,那对季家夫妻住在哪儿?”   老人就等着她这句话,苍老干枯的手指,往村东头遥遥一指:“那看起来最气派的就是他们家,不久就打算搬到县城里去了。”   秦千幻起身,颔首:“多谢老人家。”   看着她一个人往村东头走去。老人一愣:“姑娘你就一个人?”   秦千幻点头:“嗯。”   季无忧沉默跟在她身边,直到小巷转弯,木屋高树遮住了那些老人孩子的视线后,他才慢慢现行。   黑色的蓑衣黑色斗笠,整个人都仿佛在黑暗里。   秦千幻似笑非笑:“不过你小时候那么蠢,长大后也不见聪明。”   季无忧没有说话,风燥热,他的心却是茫然又冰冷的。   童年的外表剥落,他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他满怀善意去回忆的事和人,都是……假象。   秦千幻却说:“这命是得多硬啊,你这都没死成。搞不懂在这样的环境里生长,你怎么还是那副懦弱好骗的性子。你就没一丝恨?”   小时候对什么都不知情,但他依稀记得,是有人跟他说过的,说你叔婶不是好人杀了你爹娘你赶紧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只是他没听明白。   想来,懵懂无知,也是种罪。   季无忧张嘴,感觉喉咙被风割的生疼。   秦千幻笑说:“一个吃人的修士来到这个村。季家夫妇把你送出去,估计是全村都乐意看到的吧。”   叔婶和姑姑说:无忧有灵根,是能修行仙人,我们给你找了个师傅,让你跟着他去学习。于是他就去了。   那天是大晚上,月亮又圆又红,山里的狼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再叫,他一步三回头,却发现送他出门后,家里的门飞快紧闭,枯叶像办丧事用的纸钱,呜呜飞着。   一个村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安静的让人害怕。   他在村门口见到了他的师傅。背着个很大的袋子,弯着腰,眼神和山里的毒蛇一样。   季无忧很怕,先喊了声师傅。师傅听了,古怪笑起来,满意地看着他,用袖子擦了下口水说‘走吧’。季无忧愣愣点头,回头,隐隐约约,看到有几家的窗户悄悄打开一条缝,露出人们惊恐又庆幸的眼。   可是他当时,乃至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觉得那时村里人在送他——他们舍不得他。   走近了那栋熟悉的院子。隔着墙能清晰听到他婶的话。   “诶,那边那个藤椅,我当初学着城里富贵人家买的,树下歇凉的玩意儿,可宝贵了,不能落下。诶诶诶,季老二你愣着干什么,别歇啊,动作麻利点。我们快点收拾完,搬城里去,去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让你那个蚂蟥一样甩不掉的妹妹求不上门。”   “请人帮忙?请什么人!大费周章搬个家,动静那么大,给你那个只会吸血的妹妹留线索?好不容易把那难伺候的小姑子嫁出去,我可不想以后还遭罪。”   季家二儿媳王氏挥着手帕,各种命令后,突然了听到了不停的敲门声。她皱起了眉,唾骂一声,不情不愿往门口走。   手布满粗茧,却带着花花绿绿的翠镯子,灰褐色的指甲也不伦不类涂着凤仙花汁,一推开门,看到前面的人,神色就僵硬了。   把门敲的嘭嘭响的季家那位嫁出去的小姑子,季家两个男人都是憨实惧内的,这位小姑子却是生的一脸刻薄相。   此时皮笑肉不笑:“哟,嫂嫂这是要搬家了,搬到哪儿去啊,也不跟我说一声。合着大哥的家产全给你们独吞是吧。”   王氏也不阴不阳:“哪来的话,搬个家的事还得过你的耳吗。这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你一天到晚往娘家跑的,也不害躁?”   季小姑气笑了:“你们想要清清白白抛下我,我告诉你,门都没有!”她往前一步,咄咄逼人:“当初怎么杀大哥大嫂,怎么杀那傻侄子的事,我可还留有证据呢。大不了全部抖出去,谁也得不到好处?我求你们家什么了?田和店子都给你们,就偶尔过来要点钱罢了——你就那么自私自利,容不得我?”   王氏气的脸疼:“要点钱——你那是要点钱,你嫁一回人,我陪上了三年的钱!”   季家老二听到声音,也慢慢吞吞走出来,看到媳妇和妹妹吵起来,假惺惺劝说:“怎么在外面吵起来,进去说,给别人看了笑话怎么办。”   季小姑冷笑连连:“呵,给谁看啊,这村子里还有谁愿意到你们家门口来啊。明眼人心里都清楚你们干的勾当,只是找不到证据而已,但是我却有。”   王氏恨不得撕了这个小贱人的嘴。但是季家老二暗中给她使了个眼神,意味不明。   王氏一愣,心领神会别过头,哼了声,手指却恨恨揪住了性子。   季小姑用着把柄逮着他们吸血吸了两年,回回都能如愿,此刻得意笑了声,也往门里走。   眼酸嫉妒地看着周围的摆设,“这些东西,我家那边儿一个都没有,你们夫妻俩倒是活得滋润。”   她跟着进了柴房,闭上门后,似乎和王氏又吵了架,但没吵两句就发出来一声惊恐的大叫。   之后再无声息。血溅薄窗,鲜血流到门处,慢慢渗出来。   一墙之隔。   季无忧和秦千幻却是把里面的场景看的特别清晰。   季老二手里藏着把菜刀,趁着两人争吵的功夫,绕后,把季小姑的头直接砍了下来。季小姑眼珠子几乎瞪出,脸上是无尽的痛和恨。王氏没忍住笑出声,“由着你作威作福那么久,菩萨都有脾气了。这也怪你贪得无厌,自作自受。”   秦千幻转着舍利子,说:“这倒是狗咬狗了。”   季无忧神情愣怔,看着记忆力熟悉温柔的人露出这样真实丑陋的一幕。很就,一拳砸上了墙壁。   被骗的愤怒,和父母之死的恨,跨过那么长的时间,心中滋生。   “你准备怎么对他们。”   季无忧沉默很久,哑声说:“让她们去陪我父母吧。”   秦千幻皱了下眉。   到晚上,村子下起了雨,天气不是很好。但是季家这对夫妻杀了人后心有后怕,把季小姑分尸埋在地下后,拽着两个熟睡的子女,上了马车。连夜奔往城里。他们坐在马车上才输了口气,季老二还是那副老老实实的样子,谁都想不到上一秒,他才用刀子把亲妹妹砍死。王氏拍着胸脯,却分解气:“早就看她不顺眼了。索性以后搬了家没人认得,今天一并解决了。”   “早该弄死她的。不过那时候铺子有一些手续麻烦的很,我怕出事,才有着她。你大哥倒是娶了个好女人,死了也想着法子折腾咱。”   季老二说:“进城了就轻松了。”   王氏喜滋滋:“我终于把那铺子和田卖了,换了些钱,都放在钱庄。我们拿着那些钱,下半辈子不用愁了。”   他们两人都好吃懒做,又毫无头脑,拿着田和铺子,也没什么用,因为季大夫人生前的安排,耽误十多年,才全部出手。现在可算输了口气。只是还没来得及安下心,忽然觉得路一抖一抖的。   王氏差点被晃的头昏,她掀开车帘一看,却发现周围的树越来越密集,路也也来越偏。   “怎么回头——”王氏气呼呼地掀开帘子,骂车夫:“你是没长眼还是怎么的!这是往哪去——啊啊啊啊啊!!!”   下着雨的夜,天色暗淡无关,坐在马车上的只有一具僵坐着的躯体,头被活生生砍下。半挂在肩膀上!   王氏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季老二跟着过来看,同样瞳孔缩成一点,大叫出声。   与此同时,马跑的越来越快,路更加抖,枝桠更加密——直冲前方,悬崖。   当初他们害死季无忧爹娘的悬崖。   王氏想要从车上跳下去,却被吓傻了走不动的季老二死死扒拉住。王氏急红了眼,用牙齿去咬这个懦夫的手,但没有用,甚至转身的一眼,她看到高高山峰上站着一个人,所在斗笠蓑衣里,长相却是她熟悉的。   王氏愣住。   马车坠入悬崖,她粉骨碎身死不瞑目时。一个名字绕在她喉咙处——季、无、忧。   夜雨茫茫,秦千幻戏谑地说:“你终于杀了一个人。”   季无忧看着自己掌心紫色的魔气。有些恍惚,他终于杀了个人。多可笑啊,活在修真界,他那么大,只杀了一个人。不!季无忧一愣,想起来当初“师傅”消失的早上,他掌心似乎也有这样的紫色,甚至因为这个他的修为突飞猛进,到云霄时才能打败那么多人。   “我……”   秦千幻说:“你本就是天魔道,力量靠杀伐,你不想好人,我也随你。但是现在,你还是有很多人可以杀的。”   她手腕上的舍利子雨水浸过后,越发鲜艳。红唇一勾张扬明艳:“比如那个村子,一村子的人,可是都盼着你死呢。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人。” 第115章 漩涡   雨一点一点把土地润湿,他往前走, 一步踩出一个坑。   这一夜虽然淅淅沥沥下着雨, 月亮躲在云层后,却依稀可见。   浊黄色的月边缘一层暗淡血光, 给这静谧的长夜填了几分诡异阴森。   像是他出生的那一晚,也像是他离开这个村子的那一晚。山林里野兽暴躁, 群狼哀嚎,凄厉无比。从山上走下来的青年, 手握着一柄剑,剑刃流淌过鲜血——那个车夫。   秦千幻说:“去杀人吧。让鲜血激起你的天魔血性。天道已经归还了你的记忆,时间到了, 你也该觉醒。”   季无忧猛地一愣,脚步停下,回首, 目光如刀撕开这未央长夜。   他看着秦千幻, 僵硬道:“……天道, 是谁?”   雨流淌过他苍白的脸,青年眼中一圈紫黑色在成形。   秦千幻指尖转着舍利子,笑吟吟:“你不是一直很好奇她的身份吗。”   季无忧死死咬牙,当初他与西王母结盟,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她告诉他那个白光里的女人是谁。   只是后面玄云峰诸神大战, 西王母那个疯子最后还想杀了他。此事不了了之, 甚至让他对她们一行人从心里产生了恐惧和厌恶。   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 秦千幻偏头, 吟吟笑道:“现在我告诉你呀,那个人是天道,你是天道之子,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怎么样,满意吗?”   季无忧像是被什么打了一拳,往后退了一步,失了魂一样喃喃:“我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   他靠后,撞到了一棵树,手指扶着树干,在雨中痛苦地笑起来:“天之骄子——我这样的算什么天之骄子——我这样算什么天之骄子!”   如过街老鼠的天之骄子,出生在黑暗里,于是一辈子和自卑怯懦相伴。   秦千幻觉得季无忧还是有点意思,那种让人想笑的、猜不透的意思。   怕她、惧她、不肯接近她,却又理所应当地享受她的帮助。   因为她代表邪恶,一直对她恶言相向、肢体排斥。但她说起天魔修行的方式时,却又安静下来全部听进去,还打算照做。   哦,照做都还要先假惺惺挣扎一番。   明明一心向恶,为什么还甩不开那层正义的表象呢?   以及,他是不是以为,她是天道派到他身边来的,所以就该任劳任怨当他的奴隶和丫鬟?   西王母的事还没给他教训?她们一个是三山神女,一个是九天佛陀。骄傲都写入血液,怎么可能懂臣服。   但是秦千幻还是自认和那个傲慢到发疯的女人不一样的。   她在人间时性子虽然乖戾娇纵却也随性,不会因为一点侮辱而大开杀戒。   她想杀人,一般都不需要理由,就像当初,她想救人一样。就像现在,她想帮助天魔一族毁天梯。   秦千幻说:“可你就是天之骄子啊。”   “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呢,如果你真的懂了天道的心思,或许你就不会在那么排斥你现在所作所为。”   秦千幻红唇勾起,将舍利子重新挂到手腕上,雨水洗的她眉心火焰更加逼真。   她轻声说:“季无忧你有没有想过,天道为什么会选你一个天魔后人当使者。”   季无忧被她问住了,低头,雨水顺着头发淌过脸颊,心中却有自己都不愿意去承认的期待……为什么。   秦千幻说:“你可曾想过,你杀人,或许拯救的是天下苍生——要知道苍生包含万千生灵,可不单单有人呢。”   季无忧愣住,声音飘忽:“……什么?”   秦千幻唇角笑意愈发深刻:你想要一个赦免自己无罪的理由,想要一直保持你的善良懵懂和正义。那么可以啊,这个理由,我给你。   秦千幻盯着他的眼睛,开口。   “修真界众人修行运用天地灵气,一直以来都是逆天而行。若不阻止他们,终有一天,灵气散尽,终生凋零,这片天地谁都逃不过一死。”   “修士生而为恶,天道创造你,就是为了对付他们的,所以,恶的从来都不是你。”   这些都是天道当初的喃喃自语,她听来只觉荒谬可笑。   不过,秦千幻毫不意外看到季无忧的表情僵硬几秒,然后开始痛苦挣扎。果然,这种疯子讲的话,只有傻子会信。   她心中冷笑,却还是慢慢道:“还有,其实一切本不该是这样的。你是天之子,你一出生就该修真界瞩目。可惜的是,你把你的剑丢了。”   “上古开天之剑,诛剑。它本应该在你的心脏内,赋予你绝世的天赋、赋予你罕见的灵根。但这一切,被另一个人剥夺了。他抢了属于你的剑,抢了天地给你的剑。”   季无忧一点一点抬起头来,眼中布满黑紫色之气。   雨雾蒙蒙。   秦千幻说:“就是你的好师尊,裴御之。”   这一刻对季无忧来说,堪比世界崩塌,灵魂搅碎。   秦千幻用甜蜜的语气说出沾满毒液的话。   “世人传言裴御之一出世,天赋便惊动四方,满座皆惊,云霄掌门直接前往裴家,将其收为徒。风华绝代,名动一时——可这本该是你的待遇的。”   “他的风光都是诛剑给的。”   “所以拜入云霄的应该是你,万人敬仰的应该是你,你所见的他拥有的一切,本该是你的。”   最后一根稻草压下。   轰隆,天西方裂开一道闪电。   “啊啊啊啊啊——!”   季无忧痛苦地抱头大吼出声,半蹲在了地上,已经变成幽紫色的眼眸浮上猩红血光,“本该是我的!本该是我的!本该是我!”   “啊啊啊啊啊!”   他所有的羡慕和仰望这一刻显得多么可笑——   云霄迎辉峰,暮雨纷纷时节,那个高台上万众瞩目的白衣少年,顷刻粉碎。   季无忧眼眸充血,拿起剑跌跌撞撞起身。   秦千幻低头无声笑想,季无忧啊,还真是装疯卖傻很彻底呢。   他只要稍微用点心,就会发现她说的不对。诛剑是裴御之在经天院得到的,可是他摒除一切把一切往最极端的方向想。给自己的成魔找理由。   就像当初她在他记忆里看到的,他在忠廉村,想一个人逃跑害死其他人。可固执地不认为自己有错,固执地安慰自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只是想活着。   秦千幻多想弯身,告诉他,没必要那么累的。说句“不惜一切代价变强”,比这些理由都真实,也没人会笑话。   但她决定告诉他另一真相:“而且,你再不觉醒,你的子民怕是要死光了。”   *   天涯道人从经天院离开,回了云霄。十年前,裴御之收徒和他当众示爱一样闹得天下知,在回来的路上,天涯道人就一直在想自己这个徒孙会是什么样。   只是踏上天堑峰,神识一感,偌大的天堑峰清清冷冷,并没有人。   天涯道人皱了下眉,心中微移,广袖一拂,腾云驾雾到了主殿。   主殿的镜台除了观察云霄各地,还能追寻弟子的踪迹。尤其是他天堑峰弟子,老人手指一点,一阵蓝光过后。   镜台里面先是出现了电闪雷鸣乌云遮涌的黑天,一座山枝桠横生,一条路流着鲜血。   天涯道人瞳孔一缩。   他看到他那位还没有过一面之缘的徒孙。拿着剑,裹在蓑衣里,一身杀伐走进了一座村庄。   老人的白发飘飘,道袍鼓风。眉眼沉下来,心中一片冰冷。   回云霄的第一件事,他没有与一百零八峰峰主见面,而是直接瞬息移行,往沧华大陆一个极其偏僻的喜爱小村子里走。   往外走,天堑峰没有下雨,但是乌云沉沉,却也是,山雨欲来之势。   *   一艘船漂浮在往生之海。   裴景坐在船上也不老实,总想着把手伸进水里,去捞点什么东西出来。但是让他失望了,往生之海就是一片死海,下面什么都没有。海水深蓝色,连倒影都映不出。   裴景说:“这地方真穷,我还想送你什么东西来着。”   楚君誉淡淡道:“下面就是九幽,你抓个天魔上来让我开开杀戒?”   裴景:“……好像有点道理。”   血蛛母早就受够这对死短袖了,冷笑:“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你们就不怕死在这里,做一对亡命鸳鸯?”杀妻证道的中年青年也是嘲弄不屑地看他们一眼。   裴景看她一眼说:“只许你们苦大仇深,不许我玩点风花雪月?”   血蛛母:“呵呵呵呵呵呵。”   裴景往她背后一指,说:“婆婆别呵了,你看你后面是什么?”   血蛛母脸色苍白回头,所有人也齐齐抬头。刹那水流变得湍急,似乎下面形成了一个漩涡,而在血蛛母的背后他们的正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团黑色的雾,把地平线齐齐遮住,极黑极重,像是一个远古狰狞的巨兽。让人一眼望去就心生压抑。   “这水在下陷!”   船下的漩涡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他们在正中央,和涡眼一起下陷。   外人想要入内城,只能通过追魂宫,从炼神楼到往生之海。所以现在是去哪,直接入九幽?——天魔一族就那么放心追魂宫?不怕遇上他和楚君誉这种专门来杀魔的? 第116章 宫殿   这漩涡来的莫名其妙, 海平面上黑雾遮天蔽日, 让人迷失方向。船到了往生之海下,人却没有被水淹没的感觉, 只感觉坠入一片黏稠之中,眼前是一片沉郁漆黑,不见一丝光, 胸口仿佛被什么撞击, 闷闷作痛。   往下沉的过程中, 船只受不了某一处的水压,咔咔粉碎,船上的人一下子分开。   血蛛母三人愣神过后,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也不在挣扎,跟着水流向下。   越往下,越接近底, 一层结界若隐若现。   然后一座宫殿出现在深海之底,门大开着,如一个等待很久的海底巨兽在张开了嘴,等着人自投罗网。   远望只见黑墙金瓦,檐角盘坐蛟龙, 龙身曲折狰狞。   殿内四根大柱鼎立。   微弱的光在结界边缘发出, 落入宫殿内, 却只照亮它的台阶, 投下影子, 然后延伸向更漆黑处。   裴景一看这座宫殿心中就紧张起来。   手上的诛剑也有些不对劲,冰寒之气顺着它的柄传遍全身,冷到骨髓。   诛剑在颤抖,传递给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裴景连是好是坏都不知道。   他皱起眉,这座宫殿到底是什么?   四人落地,踩在一层很薄很薄的纯白结界上,下面依旧一片漆黑。   宫殿就矗立在他们前方,吞噬光线,恒立万古。   血蛛母紫色衣裙落地,笑了,一半脸被毒腐蚀,让她笑起来格外狰狞:“终于,让我看到它了。”   双生子眯起眼:“传说中的还愿宫?”   裴景四顾,发现居然没有一个人面露惊讶之色。   所以只有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血蛛母先往前走,扶着脸上那块挤满毒素正在缓慢侵蚀自己生命的疤,冷笑着往前:“那么多年,我总算可以摆脱这玩意儿了。”   双生子则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唇角一丝血腥的笑:“你终究是斗不过我的,哈,哈哈哈。”他没忍住笑出声,越笑声音越大,眼中涌出无尽的恨和得意,弯着身,一步一步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往前走。   比之他们俩,中年修士就没那么急切,似乎是在等着裴景他们先走。   裴景留意着刚刚双生子说的话,问:“还愿宫,顾名思义,是实现人愿望的地方?”   居然有那么好的事?   楚君誉冷笑一下,淡淡道:“外人取的名字罢了。跟天魔许愿,他们拿什么换呢。”   裴景心中一凛。   又问:“这地方是不是直接连着九幽?”   楚君誉说:“你想象里的九幽是什么样。”   裴景卡壳,在他的想象里,九幽魔域,听起来就是一个类似地狱般的存在,应该有城池,有血河,有万鬼。和正道恰恰相反的一类人居住的地方。思考一会儿,裴景说:“可能我想的是错的。”   楚君誉笑一下,说:“也许,这就已经是九幽了。”   “啊?”   楚君誉不作回答,握着他的手,往宫殿走去。   踏入殿内,感受瞬间天翻地覆,空气中一点灵力都没有,只有诡异压抑的力量,不知道来自何处。殿门四方石柱上,浮雕刻画天魔一族诞生之路。   裴景仔细留意了一下。   靠近殿门口的两根柱子,一根画的是烈火焚天,隐隐约约一个身影出现在虚无之中。另一根上浮雕画着则一柄剑,插在一片湖上,光芒万丈。第三根是一万双手在黑暗里挣扎,试图逃出去。第四根,是一个婴儿的出生,出生在池上,被众魔簇拥。   裴景想,那应该是季无忧。   血蛛母和双生子依次入内,进入黑暗,没过多久,彻彻底底消失了,一点声音都没传来。   裴景问他:“我们要进去吗。”   楚君誉则是看他一眼,反问:“我要你在这等着,你会听话?”   竟然无言以对,裴景:“……哈哈。”   楚君誉抬头,血红色的眼眸往上看了眼,晦暗神色一闪而过。   银发落黑袍,冰冷肃杀,与这栋宫殿的气质合二为一。   他说:“你若是遇到天魔一族的长老,先不要轻举妄动,等着我去找你。”   裴景点头:“好。”   他皱眉:“我们到时候会分开?”   楚君誉愣了下,没说话。   每根柱子上浮雕轮廓都似乎有一层淡淡金光。   黑暗里,那些图案无比神圣。   天道诞生,血炼诛剑,万魔觉醒,魔子出世。   往前一步,耳边嘈杂起来,本来裴景没觉得有什么的。   可就在他毫不在意的瞬间,突然嗡的一声,耳膜仿佛被穿破,刺出的鲜血沿着他的耳朵流了下来。   裴景:“……”   他是不是要聋了?后知后觉去摸,裴景才发现,不只是耳朵他的眼睛、鼻子和嘴,似乎也在流血。   七窍流血?   黑暗里,楚君誉伸手在他眉心画了什么,那种影响马上淡了很多。楚君誉皱眉说:“你不是恶人,这里对你有排斥。”   裴景一愣。   往前走是一扇门,一扇黑血之色的门在路的尽头。   裴景皱眉,说:“穿过那扇门,就是九幽吗?”   楚君誉说:“不是。”   裴景:“啊?那是什么,嘶——”他感觉那种穿击耳朵的痛苦突然加大,识海翻卷。   楚君誉伸出手帮他捂住双耳。   他身上的气息也缓解了他的疼痛。   裴景下意识地就抓住了他的袖子。   在门的前面,楚君誉停下,忽然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裴景愣住,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楚君誉冰凉的手往下握住了他的手腕,挣脱开他的拉扯。   另一只手则轻轻推着他的背,将他送入门内。   裴景惊讶回头。   却只看见门周围的红光照在青年的脸上,银发苍白,眼眸如血。   楚君誉神色如常清冷,冷静说:“等我。”   裴景瞪大眼,伸出手想抓住他的衣袖,却已经被门后莫名的吸引力往内扯,他大喊:“楚君誉——!”   只是银发青年看他一眼,似乎是笑了一下,然后毫不留情,转身离开。   裴景:“……”妈的!   *   瀛洲。   虞青莲这一次闭关结束的很早。   因为某一刻,她手腕上的铃铛忽然全都响动起来。   声音清脆,幽幽响彻在密室内。   虞青莲猛地睁开眼,然后神色凝重,走下了石台,走出密室。   在门外守候她的侍女,瞪大眼,结结巴巴:“宫宫宫宫、主,你怎么那么快就出来了。”   虞青莲的神色在半明半暗间,说:“不要宣扬出去。”   侍女吓住了,僵硬点头。   虞青莲往瀛洲王宫的一条暗道走。   手举一盏灯,她提着裙子,神色凝重走出漆黑甬道。出去,是一片偌大的竹林。   绿叶如波,秀丽挺拔的竹竿沐浴在一片月色中,荧光洁白,一条小溪顺着竹子蜿蜒,如青罗玉绕竹而行,声音清冽动人。她赤足踩上这方净土,手腕上的金铃才停止响动。似乎竹林深处有人在召唤她。殷红的衣裙掠过青青芳草,虞青莲看到了她小时候,娘抱着她跪拜的地方。   王宫的禁地,却也是瀛洲的中心。   溪流尽头一片湖,湖上一朵莲花幻影,当初她所见还是一个小小花苞,今夜,却在月色下成型。每一瓣都纯白无暇,流光冷色,虞青莲愣住了,她站到池边。   万林停息,草木安宁。   浮世青莲的光孕育天地,也千丝万缕,勾勒出一个人的形状来。   衣纱月白色,微蓝如这夜色。   三千黑发落于腰间,在池上醒来的神女,静静看过来,一青一蓝的眼眸透露出穿过千万年凝视后人。   虞青莲愣愣看着,她几分和自己相似的眉眼,紧张地差点魂都没了,喃喃:“神女……你醒了吗。”   藏在瀛洲皇宫沉睡千年的先祖之魂,这一刻苏醒。   瀛洲神女神色却平静,听到虞青莲的话,却没有回答,反而含笑轻声问他:“你是现在的瀛洲宫主?”   虞青莲一愣,点了下头。   瀛洲神女温柔道:“好孩子,我没有醒来。这只是我万年之前留在瀛洲的魂。甚至,我并不知道现在我自己在哪儿。”   虞青莲呆呆开口:“那您。”   瀛洲神女遥遥望向了一个方向,轻声说:“我会苏醒,只能是一个原因,浮世青莲本体被人动了。我当初沉睡在天魔之域外,就是为了封印他们。现在,浮世青莲被动了,怕是过不了多久,九幽之门就会打开。而我苏醒,唤你来,也只是为了告诉你的一件事。”   虞青莲心提起来:“先祖请讲。”   瀛洲神女:“在我消失后,这朵莲花就会开败,剩下一枚青珠。”   “那是我为了防止今天,给你留下来的,你是我的后人,吃了它能继承我三分之一的神力。天魔觉醒,天下大乱,你身为我瀛洲之主,乱世当出。”   虞青莲瞪大眼,因为她的话而愣住了。   瀛洲神女说:“带着我三分之一的力量去沧华,去寻找云霄剑尊的后人,诛剑之主。万年之前,我们一群人化神圆满,也只能和天魔之主同归于尽。在灵力式微的万年后,你们更是无能为力。”   “我知道天道会卷土重来,但是这一次,不幸中的万幸,诛剑在我们手中。”   “而那位云霄的弟子,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第117章 天魔归来(一)   血沾着雨水顺着他的剑刃流下, 嘀嗒、嘀嗒。   惊雷雨夜,他一袭蓑衣走进这偏僻的村子,身影与黑暗同源。   村子口的一家灯火还亮着, 夫妻俩似乎吵了架, 纠结着生活中鸡毛蒜皮的琐事, 声音被嘈杂雨声覆盖。他们的小孩则侧趴在窗头, 伸出又短又胖的手, 屋檐下接雨玩。   季无忧慢慢走近。   夜色四合, 大雨倾盆, 两岁半的孩子耷拉着眼, 身后爹娘就一辆牛车的问题吵个不停。他其实已经有点困了,但是没有人帮他洗澡,抱他去睡觉。迎面吹来的风,湿咸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小孩把手伸在空中, 眨巴着眼。天边忽然闪电如银蛇, 照的天地一白,可是他不怕,他的视线已经被提着剑朝他走来的人吸引住了。   那个带着斗笠穿着蓑衣。   小孩子清澈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   季无忧也在朝他走近。   走到窗户前。   木屋不远处是稻田, 稻田间的小路尽头有一棵树。   季无忧的身形刚好遮住了小孩的视线。   小孩愣住,有点怕,收回手, 但又想了想, 现在是在自己家里, 没什么好怕的。   于是他问:“大哥哥,你来找人吗。”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个杏黄衣衫的女人站在雨中微微笑,水不沾衣。她的眼眸含笑望过来,没有怜悯也没有恶毒。   无悲无喜,无爱无恨的佛。   吵架的夫妻俩也听到了,从内屋往这边走。女主人叫嚷:“怎么了,豪宝,你在跟谁说话。”同时恶狠狠回头对当家的说:“反正我不管,你明天就把那牛车退给那杀千刀的老骗子,不退我就带儿子回娘家,你自己睡车里吧。”女人的脚步声朝这边靠近。   小孩知道娘来了,就更不怕了,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盯着季无忧,脆生生问:“我怎么没见过你呀。”   雷电一闪,蓑衣人缓慢抬起了头。五官被血雨洗过,曾经懦弱自卑的少年,脸庞越发刚毅也越发煞气。   他的眼睛也是冰冷的,幽紫色,像毒蛇的瞳孔。   投过来的一瞬间,小孩子就发现了不对劲,张了张嘴:“大哥哥……”只是来不及了,一把剑过窗横来。   他的眼睛甚至没闭上,就感觉视线颠倒,头似乎在往下掉,脖颈喷出血来。   同时,女主人走的越来越近,叨叨:“大半夜你不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吧,水快好了,你赶紧给我脱衣服洗澡去。豪宝?”掀开帘子一刹那,有什么温热的红色液体直接喷到了她脸上,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失了魂魄一样僵住。   半刻后,凄厉又悲痛的尖叫响彻整个雨夜。   男主人坐在炕边,本来左右为难纠结的不行,听到妻子的尖叫,也马上急急忙忙赶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只是他走过来,看到的却是妻儿倒地,一片血色。   季无忧已经进了房中,看着那个抱着孩子尸体哭的肝肠寸断的女人,没有怜悯,抽出第二剑。女主人眼眸充血,恨不得扑过来咬死他,只是口腔中那些恶毒的诅咒还没说出口,她一转身,听到了清脆的骨头被斩断的声音。   拦腰,一剑。   外面惊雷阵阵。   季无忧现在大脑空荡荡,整个人却沐浴在一种出奇的舒适里,收割人命仿佛才是他本该有的归宿。   他握着剑,一回头。   看到的是闻声赶过来,木讷一辈子,此时脸色苍白的男人。   所有的血色似乎都集中到了他眼中、通红。   他看着季无忧,瞳孔紧缩,牙齿都在颤抖。   眼前的凶手穿着蓑衣斗笠,眉和眼,他是熟悉的。男人五脏肺腑都在扭曲地抽痛,声音凄厉穿破茫茫长夜:“——季、无、忧!”   季无忧勾了下唇。他甚至回忆不起来他是谁,可现在杀人得了趣,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慢慢成型,季无忧甚至没有理他,面无表情,挥剑就要直劈而下。   剑要将那男人横劈开时。   突发异况。   一道银白色的罡风咔咔穿过窗户,浩瀚的元婴之力直接把季无忧的剑从手中打落。蕴含着勃然怒气的声音从天而降:“季无忧!你在做什么!”   威压漫卷,让还是筑基期的季无忧一个不稳,节节后退。   张嘴,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季无忧霍然瞪大眼,脸色瞬间苍白之极,因为那罡风中的剑意他太熟悉了——云霄!   男人得救了,从鬼门关回来,腿软跪下去,爬到了死去妻儿身边,埋头痛哭起来。   一道深邃剑意,直接劈开这栋低矮木屋——   天涯道人气的手都在颤抖。夜雨茫茫,在他身边一点一点成白色星点亮光,元婴大能的威压恐怖至极,他看着地上惨死的女人小孩,淡泊尘世多年的眼,布满震惊和愤怒。   天涯道人闭了下眼,而后说:“滥杀无辜,其罪当诛。你本就是天魔,本就是恶人,今日我是清理门户,也是替天行道!”   季无忧倒在地上,呆呆看着半空那个仙风道骨白发飘飘的老人……   “师祖……”这是云霄的掌门人,这是他的师祖。   季无忧忽然感觉心口剧痛,恍惚间知道什么东西彻底没了,纠缠血液刺痛,手指插在地上,他大口喘气,喃喃:“师祖……师祖……”   天涯道人冷漠至极:“不敢当你这一声师祖,我天堑峰出不了你这样的人。”   秦千幻本身佛陀转世,又承天道之力,修为自然在元婴之上。隐藏身形后天涯道人自然看不到。她就站在不远处,转着舍利子,冷眼看着这一切,不打算出手也不打算阻止。   季无忧如遭重击,弯身,久久的沉默后,低声笑起来。   “是啊,我本来就不属于云霄,也不属于天堑峰。我是天魔,注定与你们,大、道、殊、途。”   *   释迦寺。   悟生手持一盏灯,踏入了尘封很久的往生殿,这里尘埃都堆积了几层,万千佛像在上,沉默视下,见众生如见蝼蚁。   脑海里回忆起了师傅跟他说的话。   ——“我见莲台之上如来之眼,就知道,事情已经发展到最不容乐观的地步了。”   ——“经天院的先祖跟我说,终有一天,要你一人走过往生殿,结束自己的往生,你可明白?”   悟生顿了顿,他将手中灯高举,朝着尽头走去。   ——“你出生之时,万物皆光明如灯,我便知道你不是凡人。”   ——“万年之前,九天佛陀陨落,禅识四散,唯有一人,是把禅识独自封印,在往生殿内。”   ——“为什么叫你白绫覆眼?……因为这世间一切皆浊,与你而言,连光都是污秽。”   “我听到往生殿神像剥落。露出真实。”   “你也该结束你的往生。”   “你出生舍利为心。”   “你自定光如来。”   他终于走到了尽头,将手中的灯,放到了佛龛上。修长的手缓慢摘下覆眼的白绫,睫毛颤抖。   年轻的僧人睁开眼,淡金色近纯白,蕴含万千佛光,神圣而遥远,他在这静默的古殿,抬头,看着佛像尽头,一尊神像剥落露出真实,圆光七尺,身光万丈。此刻紧闭双目,双手合十。   悟生心中轻轻念过他的名字。   燃灯上古佛。   ——万佛之祖。 第118章 天魔归来(二)   裴景气笑了。   楚君誉的性子还真是一点没变, 打算的做的事情从来不会跟他商量。   说走就走, 一点面子都不给。   他怎么就不知道自己性格里还有那么独裁的一面?   穿过黑暗尽头的那扇门,是一个偌大的宫殿,四根漆黑石柱矗立, 地面光滑可鉴, 放眼望去,空空荡荡没有人。   宫殿正中央是一个龙头, 冒着幽紫之气。   往前走了两步,裴景还是没看到人, 但是隔着一扇门, 隐隐约约听到了对话声。   宫殿的内室, 灯火莹莹,照出两个人的影子, 在地上拖得很长。   裴景认出来其中一个是血蛛母。   内室。   血蛛母沉下脸,毕竟在人间就是连丈夫都可以设计杀死的女人,疑心病很重,现在都还警惕地问:“还愿殿,真的什么都可以帮我实现吗?”   她对面的人影子有点奇怪,头的形状有点诡异,像是鸟,突出长长的喙, 此时沙哑开口:“当然, 只要你肯拿出东西来换。”   血蛛母舒了口气, 转眼神色又狰狞起来, 说话恨恨不休:“我的脸被一个小贱人弄烂了,她浑身上下都是毒,害得我现在就要死了。只要你救我,我拿什么换都行。”   鸟头人问:“把你二分之一的灵魂给我,你也愿意吗?”   血蛛母身形一僵,但她现在跟亡命之徒一样除了去赌也没有办法,问:“二分之一的灵魂?怎么给你。”   鸟头人不慌不忙,“要你忠于我天魔一族,心甘情愿把灵魂奉献给魔主。”   血蛛母喃喃:“……魔主。”   鸟头人说:“我将在你脚下布下阵法,你只需要不反抗就能完成祭祀。”   血蛛母迟疑了会儿,点头:“好。”   鸟头人青绿色的眼睛掠过一丝嘲讽,警告她说:“你进了这个地方,就没有退路了,别想着反抗。阵法形成过程中,反抗只会暴毙。”   血蛛母脸色煞白,却艰难笑了一下,摸着自己脸上那块毒疤:“我怎么会反抗呢……毕竟……这是我唯一的活路了啊。”   鸟头人缩在一件黑色的大袍中,无喜无悲,伸出人类的双手,黑紫色的天魔之气在他指尖溢出,慢慢缠上血蛛母的身体。   她腰上的蛇骤然狂暴,出于恐惧,蛇身扭曲,勒得她脸色发青。血蛛母额上冒出冷汗,伸手把那条蛇头颅捏碎,她发上的蜈蚣钻进她的头发,却也难逃一死,蜷成一团,死在了地上。   血蛛母整个人身体在颤抖,感觉周围的黑紫色灵力,穿过皮肤血肉,融入她的灵魂。   然后虚无飘渺的灵魂此刻有了重量,沉沉下坠。   从宫殿的四个角落,慢慢渗出不止从哪里来的红色液体,沿着地面交叉的凹陷的线,汇聚到了她脚下,成为一个血泊。   血泊里似乎有一双手,在接应着她灵魂的下坠。   灵魂被抽离的痛苦涌入大脑,堪比血肉腐烂、筋骨崩离。   站在宫殿中央的紫衣女人终于崩溃抱头,跪在地上,仰头尖叫出声。   “啊啊啊——”   听着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声,鸟头人脸上是习以为常的麻木。   裴景在外面,把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看到幽紫的魔气如同一张巨嘴,把血蛛母包裹。而那些四个角落渗出的血,在地上交叉成十字,交叉处如一个小小的湖泊。她的身体出现一个脱离肉体的虚影,纯黑色的,神情狰狞,充满嫉恨和怨气,一点一点在慢慢被血泊里吞噬。   极恶之人的灵魂。   原来天魔一族要的是这个?   裴景心中起疑,他们要这个干什么?   还有,为什么那个鸟头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按理来说,天魔殿里随便一个长老,修为都比他高,甚至遥遥看一眼,他就知道那个鸟头人长老不是他现在能惹的,修为最起码高出他两阶。   察觉不到他,是因为他的气息被诛剑或者浮世青莲掩盖了吗?   裴景暂时不敢做什么,毕竟楚君誉也说过,遇到天魔一族的长老,不要轻举妄动。   可真要他安静等着,那又不可能。   裴景四顾,研究了一下整个宫殿的布局,走进一条暗道,内室的侧窗就在这里。   他在黑暗中摒住呼吸,听着血蛛母的声音慢慢变弱变小。   祭祀似乎是完成了,正中央的红色液体翻滚,餍足地顺着地面上的浅沟,倒流回了角落。   鸟头人往前走了一步,说:“祭祀完成,你身上的毒也没了,现在你出那扇门,按着原路走回去。”   血蛛母整个人蜷缩着,身体被横劈成一半,痛苦铺天盖地,五感都淹没。可是听到毒没了,她还是断断续续笑出声。颤抖地伸出手摸上脸,那恶心的丑陋的疤终于消失。她笑得喘不过气,在地上咳嗽,低声道:“小贱人,你终于滚了,不再阴魂不散缠着我了。”   鸟头人厌恶说:“赶紧滚。”   血蛛母如愿后,也不想在这里呆着。捂着肚子站起身来,紫色裙子掠过地上那些毒虫的尸体,也蜿蜒出血迹斑斑。她痛的不行,但还是边走边笑,牙齿颤抖。沾染着狠毒和恨,扭曲恐怖。   鸟头人转身,手扯过黑袍,身形隐入一团黑雾里,消失不见。   裴景确定他真的走了,用剑破开侧窗,从窗子里翻身进去。此时血蛛母正站在门口,手指堪堪搭上门,突然就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她眼光阴冷至极转身,就看到从窗口蹦进来一个白衣少年。   血蛛母眼眸一缩,心中大骇——是他?!   裴景一眼就看出了血蛛母命不久矣,眉心一片灰败。   心中不出意外道,果然,天魔一族哪那么好心,说什么一半灵魂,估计是全部灵魂吧。他打赌,血蛛母出去后活不过三年,天魔长老留她一命,估计也是为了迷惑更多恶人进来。   裴景本来是计划,入内城后亲自杀了船上三人的,不过现在想想没必要了。反正他们必死,他也懒得闹出动静。   此时看到血蛛母,就是单纯微微一笑。   他觉得这女人性子挺极端的,不过见了那么多疯女人,裴景都快淡定了。   再极端也没有西王母的傲慢极端,跟个神经病一样,睚眦必报,千面女也算一个,加个疯婆娘天道。   她们“珠玉”在前,血蛛母简直可以说无害。   血蛛母见他却是如临大敌,可她现在身受重伤,根本不是裴景的对手。色厉内荏道:“你怎么也来了?”   裴景说:“阿姨你是不是记性不好,我们一起进来的,你能来我怎么不能来。”他四顾,明知故问:“诶,人呢,我还想许愿呢。”   血蛛母脸色还是煞白,心中舒口气,缓了缓,说:“那个人现在已经走了。”   裴景后知后觉哦了声,然后说:“没事,我可以等。”   血蛛母眼露轻嘲之色:“那你在这里等吧。”   她这一路对裴景的印象就是个没脑子的断袖,许愿,能许什么愿,让人笑掉大牙。   裴景眼一眯,善解人意的问:“诶,我怎么感觉你身体不太好?”   他这句话让血蛛母一瞬间,浑身都起了冷汗,心再次紧绷,强作镇定:“没什么,就是有点不舒服。”   裴景纯粹吓她一下,听完假惺惺说:“不舒服啊,那记得好好休息,多喝热水。”   血蛛母:“……呵呵。”   裴景又道:“哦,好像没热水,但我记得出去后炼神楼有片岩浆。”   “那就多喝岩浆吧。”   血蛛母:“……”   心中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弄死,但碍于身体。血蛛母只能道:“你在这里慢慢等吧,他会来的。”   确定他不会从背后偷袭后,血蛛母强忍不适,转身推开门。   门外不是宫殿,而是一团黑雾,如她来时一样。   她忍着痛苦踏入其中。   背后,裴景笑意微凉,冷漠看着她离开。   等整个房间都只剩下他一人,裴景开始找地上的那条线,走到正中心,哪里有一个小小的圆形凹陷。   “就是这里。”   手指摸上地面,圆形凹陷旁边,是四条线,两两对称,把整个房间对角分开。   “那血是怎么来的?”   裴景沿着那个不显眼的沟,走到了内室的角落,沟没在一个黑色的洞中。裴景半蹲下来,看半天,都没看出门道。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袖子动了动,低头竟然是那只胖青虫。它从浮世青莲中爬了出来,青白色透明的身子越发圆润,估计是吃的很好睡的很好了。   “你怎么出来了?”   裴景和它大眼瞪小眼,有点惊讶。胖青虫触角动了动,没说话,然后虫身沿着裴景的手指爬,爬到了地上。   紧接着,裴景就看着,这条虫子,在啃墙壁。   在啃——墙壁?!   “……”   虽然不知道它没有牙齿,怎么啃的动。以及这玩意吃了它到底会不会死。   可毕竟是息壤之虫,远古之物,应该没自己把自己吃死这么智障吧。   裴景选择相信它。   息壤之虫确实没有牙齿,但是分泌的唾液却像是一种腐蚀性极强的毒,只要碰到它,墙壁瞬间消融。土石瓦解,露出了一条悬着的红色的线。裴景一愣,息壤之虫身体往上爬,分泌的液体,在房间墙壁交错的夹缝上腐蚀出那条线的全部面貌——其实是一条极细的管子。管子的血液是凝固不懂的,通往上方!   同时,那么近的距离接触,一入天魔殿诛剑给他的那种感觉越发强烈起来。   甚至裴景觉得,诛剑里有什么东西在觉醒。   嗡嗡嗡,剑身颤抖,发出耀眼的蓝白色的光。   息壤之虫还在往上爬,爬到天壁顶,才又重新沿着管子下来。   “……辛苦了。”   胖青虫触角恹恹,爬到了裴景的肩膀上。   它吃了那么多土,身体也不带一点变色,依旧透明晶莹。   裴景突然脑海里想起了,初入殿时看到的刻在柱子上的浮雕。   “一柄剑,插在血泊中。以诛剑孕育出的天魔……”他抬头望着这条细管:“所以这上面就是当初那个养育天魔的血池吗?”   裴景一个凌空,跃到了房间的最上面。   用手拍了拍墙壁,却发现,很硬也很结实。他将灵气注入凌尘剑,试图劈开,可是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裴景意识到了问题,“天魔一族怎么可能把血池就这么直接摆在外人面前,进这个房间都弯弯绕绕,还要穿过虚空。”   同时心里暗自吐槽,就算是在上面,他好像也没办法上去。   “……算了吧。”   裴景重新跳回地上。   胖青虫触角动动,似乎翻了个白眼。   “别以为你能吃土就可以骄傲,可以鄙视我。”   裴景把它利用完了,毫不留情直接甩回去,让它继续在浮世青莲里呆着。   “……”   胖青虫对这个人的无耻又有了新的一步认识。   裴景在内室又找了找,什么都没发现。   同样是推开门,他出去就是原先降落的宫殿,不是那团黑雾。   这像是个密闭的空间,主殿没有门,墙也凿不开,根本就出不去。   半天没结果,他又走近了那个内室。   “该怎么办啊。真的等楚君誉来找我?”   想了想,裴景心中毫不犹豫抛弃了这一点。估计等楚君誉来,是所有事情都处理完了后。   而且楚君誉绝对不会让他接近那血池。   楚君誉对他真的是一点信任都没有。   不过换个角度想,楚君誉也可能觉得,他真的是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裴景扯了扯嘴角,“算了,我自己找。”   诛剑身上的蓝光一直微微闪烁,搞得裴景很纳闷,把它举起来:“你别光顾着闪啊,有点用吧,不能吃土,能不能劈墙?”   诛剑根本没理他。   裴景又转了一圈,看着墙缝中那封闭的血色管子半天。突然脑海中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想起了,他一进来就一直刻意去忽略的东西。   白衣少年转身,重新回到了房间的中央,看着地上那条死相狰狞   的毒蛇。   “血蛛母那时好像衣裙上也沾了那些血,在地上的全部流了回去。只是还有一点好像沾在了蛇身上。”   “诛剑是被养在那池子里的。应该就是对池水有了感应。”   裴景沉默很久,最后叹口气,自暴自弃的蹲下去,他一看到那毒蛇身上的花纹就头皮发麻,只是现在也没办法了。因为还得找血迹,忍着恶心,裴景在蛇头处看到了一丝淡红。   “赌一下。”   裴景拿出剑,用剑尖去触碰那一点红。碰到的一瞬间,剑柄处突然炙热,热到他感觉皮下血肉都在烧灼,只是不能放下。   裴景咬牙。   剑尖处发出极其耀眼刺目的白光,把整个房间都照成一片纯白。然后一声清脆的嗡的声响,似乎来自上古时期,宇宙初开,鸿蒙混沌里第一个回声。剑柄上的炙热感越来越强烈,可是剑刃却是极度的寒冷,冒着冷气,外罩一层血色。冰火两重天,裴景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差点被强悍的力量粉碎,手指被迫松开。   诛剑却没有掉到地上。   池水似乎唤醒了它。   它横在空中,然后直接破窗破门,往前冲。   裴景:“??”   真的劈墙了。   破开了封闭的墙。   外面却是一片纯黑,裴景紧跟着,发现自己在虚空之中。   而诛剑的光芒凝聚成型,在他脚下汇成一条路,通往前方,远远望去,尽头似乎是和这里一模一样的一个宫殿。   掌控了天道的力量,对空间也是可以串改的,他刚才所在的,应该是虚空里一个宫殿的投影,只是细管却是真实存在,或者是功能重叠的。通向同一个地方。   裴景轻声道:“你要带我去哪儿呢?”   *   将裴景推入那扇门。   楚君誉转身,直接回到了宫殿门口的位置。   对其他人而言,是一片漆黑。   可是当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一点微青色的光,从正中央照下,把所有黑暗驱逐。   四根石柱上浮雕都开始扭曲,轰隆隆,宫殿的门彻底关上。而他一人在青光底下,银发黑袍,煞气如杀神。   宫殿露出了自己本来的面目,前方是一个白骨累积的王座,王座旁边有两个梯子交错扭曲,通往上方。   一声轻微的叹息从空中传来。   楚君誉抬头,血眸冰冷。   一个老者拄着白骨拐杖,从梯子上走下来。天魔一族的大长老,大拇指上扣着一个翠绿色的扳指。   弯着腰,脸上布满皱纹,身体单薄地只剩骨架,似乎下一秒就要粉碎。他走到了王座旁,安静站着,如同万年前不变的护法。   大长老讥笑,轻声说:“你居然是这样来的,我以为你会粉碎浮世青莲,打开九幽魔域,直接进来杀人。”   楚君誉看他一眼,淡淡道:“我倒是不介意帮你们这群废物一把,只是有人不让。”   大长老冷笑,但生命垂危,笑到咳出鲜血。只能扶着胸口,含着恨意说:“世上哪有人有那么大能耐,让天郾城城主退步。无非是你自己不想罢了,你顾及天下苍生,就和那些虚伪该死的正道修士一样。”   楚君誉笑了一下,眼中冰冷,没有内容。   猜错了。   他还真没把天下人放在心上。从一开始,对他而言,这个世界都是虚妄,万物也是假象,唯一真实的只有季无忧和天道。恨的根源。   杀了季无忧全天下陪葬,他倒是乐意,只是天道一直阻拦而已。   不过现在,到底不一样了。   多了一个人。   而那个人也以为他是善良、顾及苍生的。   殊不知,如果他没动情,某种意义上,对于这个世间众生而言,他比天道更像恶人。   “天魔池在哪?”   楚君誉不想跟他费口舌,开口问。   大长老见到他时,就已经完完全全放弃了抵抗。甚至早就料到他会找上九幽,所以在不多的时间里,奉献了自己的全部给魔主。   如今虚弱又得意地笑:“我怎么会带你去圣地,我马上就要死了,你再也不能奈我何。”   楚君誉衣袍掠过冰冷的宫殿,银色的长发轻扶,他轻声说:“你死了,我还可以留住你的元婴和魂魄,炼魂抽出记忆。天魔一族有你们这些蠢货,怪不得万年前落到这个地步。”   大长老神色僵硬一秒后,勃然大怒,怒极攻心,话还没说出来,先吐出一口血。血溅到了他旁边的枯骨王座上,大长老脸色瞬间苍白,蹲下去,跪在地上颤抖地用袖子去擦上面的血迹。   楚君誉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俊美的银发男人俯身,眼眸是浓郁的红,“你还不死,那我帮你一把。”   一只黑色的蝴蝶不知从何处来,停在了大长老的鼻尖。   从翅骨上扑朔下来的粉,似乎进入身体里。   片刻后,大长老感觉自己的元婴被一根一根细线纠缠,勒紧,分割。痛不欲生,他扭曲在地上,苍老的手指紧紧攀着王座边缘。   他是知道楚君誉的可怕的,天郾城内城,就一直不敢和他斗,楚君誉出城后才敢背后做动作。   甚至知道会有那么一天,天魔长老早就做好了打算。   他元婴被勒得四分五裂,声音虚弱,满含恨和怨毒,怪笑着:“你找到天魔池又如何,我和另外两大长老,用生命唤醒的是神的守护——你找到——你也是过去送死。”   “纵你手段滔天,在神的面前也不过是蝼蚁!是蝼蚁!”   他老脸涨的通红,苍老沙哑的声音吼到破音。   听在楚君誉耳中,像个笑话。   楚君誉说:“挺好的。本来我找天魔池,就是想逼出她本体。现在你倒是帮了我一把。”   大长老骤然瞪大眼——他在说什么?!   楚君誉说:“我一早杀了你们,留到现在,就是想知道,你们天魔一族的蠢货,会给我什么惊喜。”   银发的黑袍青年语气淡若周身的光。   每个字听入大长老耳中却是如锥子搅动脑海,搅出鲜血。刺痛猩红颠覆一切。   楚君誉的气质疏离淡漠。垂眸微笑,笑意却冰冷嗜血,   “倒也没让我失望。”   大长老现在看楚君誉,像看个疯子,像看个陌生人,心中涌出了浓浓的恐惧。   楚君誉弄碎他的元婴,修长的手指在他眉心一引。   一段记忆幽幽浮现。   沉默凝视。   很久,楚君誉无声笑了。   *   沧华。   雨夜。   天涯道人记得经天院前辈的话,倒也不敢真的对季无忧下死手,哪怕现在被气的差点失去理智,也只打算先毁了季无忧的灵根,然后把他关在云霄惩罚罪人的坐忘峰。   他一拂袖,不出世几百年的长虹剑破雨幕,苍生剑意,让这旷野所有野兽臣服。   季无忧光是元婴威压就已经难受至极,脸色煞白,此时看到天涯道人出剑,大脑更是一片空白。冰凉的雨水淌过脸上,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助和弱小,在忠廉村在玄云峰的那种卑微愤怒,重新涌上心头。为什么,为什么——他仅仅是想活着就那么难!那么难!   季无忧眼眸血紫之色,毫不犹豫地想去求秦千幻。他颤抖地伸出手,只是距离不够,离他两米处,秦千幻就这么静静站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季无忧咬牙,威压之下动弹不得,整个人爬在泥泞里,手指去拽秦千幻的衣裙,声音祈求痛苦:“救我……求求你……救我……”   秦千幻俯身,身上是似有若无的檀木香。   她腕上的舍利子被雨洗的华艳。   明黄色的衣裙灿灿如杏花,此时红唇勾起,“真有意思。”   她可没忘记,季无忧之前对她是多么抗拒和厌恶。   现在却像狗一样扯着她的衣裙救命。   娇纵蛮横写入骨子里的大小姐怎么会亲自放过他。   秦千幻说:“我救你,那么你拿什么来换?”   季无忧对她天然就有恐惧的,“等我继承力量,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救我……求求你……救我……”   秦千幻手指一点,想了想,笑说:“好啊,我救你。等你觉醒,帮我把释迦寺那往生殿毁了吧。”   季无忧神志不清,连往生殿都听不清楚,嘴中只喃喃:“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救我……”   天涯道人在空中只看到季无忧趴在地上,手扬起,以一个祈求的姿势,不知道跟谁说话。他心沉下来,然后剑出的更加毫不犹豫,剑如长虹贯日,强大的剑意,打算穿过肉身,直砍季无忧的神识丹田。却在半空中,被一人缓缓接下。   天涯道人瞪大眼。   漆黑的夜,漆黑的雨,本来的虚无中缓慢露出一个人的身形。衣裙杏黄色,少女模样,她伸出手,空中出现的——居然是一个佛印!   血色的佛印,把他的攻击全部挡下。   天涯道人眼眸一缩,却先注意到了她鬓发上的面具。   他是当世屈指可数的强者,知道的消息自然广阔。   包括当初天郾城的事,看到那个面具当即怒不可歇:“千面女?!!!季无忧,你竟然跟千面女这种恶人勾结在了一起!”   秦千幻微微笑:“鼎鼎大名的云霄掌门就那么沉不住气?”   脸千变万化,一会儿是老人,一会儿小孩,男男女女,都在阴冷地笑。   千人千口,重复说:“我是怎样的恶人呢。”   天涯道人现在已经提起了心。   他不知道千面女现在是不是全盛时期,但他今日必然会与她一战。   对秦千幻来说,杀人就跟折一朵路边的花一样,平淡且随意。   她笑着说:“你徒弟连续碎了我两张脸,他有人护着,我下不了手,我是不是该找你算账啊?”   她取下腕上的舍利子,脚下出现密密麻麻的梵文,本来该是金黄色,此刻却被血染的鲜红。   雨滴打在地上,茫茫起雾,身后出现了一个长三米的红色衣服的女人,头发很长拖在地上。笨重的女人如同怪物,抬起脸,没有五官。   遍布的,是一张一张错乱紧挨着的扭曲的人脸。看起来又恶心又邪恶,让人头皮发麻。   往生殿内,慈悲含笑,背光上万张笑脸整齐铺散的千面佛,谁都想不到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秦千幻站在那个红衣怪兽的阴影里,笑吟吟:“按辈分,你该喊我一声前辈。所以我这不算为老不尊哦。”   她背后的怪物,脚板踩在地上,震的山河颤抖。   其实这座村子里所有人都已经被惊醒了,但是没人敢睁眼。   天涯道人脸色凝重。   红衣怪物全身都是脸,每一张都在惊恐、在呻、吟、在尖叫,像是人间极恶的象征。   恶意扑面而来,天涯道人只感觉识海一片刺痛。   红衣怪物头发四散,狰狞如蛇。脑袋上每张脸都张大嘴,扑向天涯道人,要将其吞噬。   他举起长虹剑,一剑划过——却只感觉剑意微渺,在远古神佛面前,不堪一击。   甚至只断了红衣怪物的一撮发。   远处,秦千幻闭了下眼,伸手,接住了耳边落下的一根发丝,幽幽冷笑。   “我可不是西王母那个蠢女人,在天魔之子身边修养那么久,我现在全盛时期,又不在云霄,你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   “去死吧!”   她手中的头发粉碎。   红衣瞬间怪物大怒,像恶兽一样,庞大的身形扑向天涯道人——纵然是元婴后期的大能,也显得无能为力。衣袍猎猎,天涯道人沉默抬头,白发白须飞扬,看到的只有这个三米高的女人,密密麻麻的人脸。人间最深最绝望的恶意,混合着这夜冰冷的雨。天涯道人活到这岁数,不至于吓到手足无措,但握剑,已经做好了爆破元婴的准备。   只是,咚。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一声佛杖点地的声音。很轻微,但一层一层圣金色的光却蔓延在大地上,安抚所有在邪恶下颤抖的生灵。而红衣怪物身体僵住,然后仰头大吼一声,往后退路了一步。   秦千幻也是,往后踉跄退了一步,眼神森冷却没有逃避。   她往前看。   穿破晦暗的重山,凄苦的大雨,那个手持金色佛杖,过田陌而来的僧人,如天地的一道光。   秦千幻慢慢站稳身形,从牙齿缝中蹦出来两个字:“燃、灯。” 第119章 天魔归来(三)   冥冥黑夜里, 拄杖而来的白衣僧人,周身佛光,润泽山川。让这一夜的雨都显得空濛。   红衣怪物笨重地站立原地,每张脸都在痛苦地嘶吼,手指扯着头发, 叫声凄厉恐怖。   天涯道人回过头,就看到悟生慢慢走近。   年轻的僧人伸出手, 指尖是金白色的光,驱散空中扭曲的邪念。   他如今取下了覆眼的白绫,淡金色的眼眸真如长夜明灯。   天涯道人张嘴,想说什么。   悟生却先道:“前辈,请先退后。”   他自往生殿出来,眉眼之间悲喜更加淡,望向秦千幻的眼眸一片沉默冷静,轻声说:“这是我佛门的孽果, 该由我佛门斩断。”   每个字都很轻,穿过这茫茫的雨,却犹如圣音。   天涯微怔, 颔首退后一步。   不远处,秦千幻眼波凝固,却是幽幽笑了:“佛门孽果?可真有意思。”   “谁说我曾皈依佛就一辈子必须是佛。我的去留, 成魔或成佛, 你们有资格干预?”   她腾空而起, 坐到了红衣怪物的肩膀上, 杏黄的衣裙成为昏暗天地最明亮的一色,浑身的阴冷杀意,却比那怪物更重。   “你刚继承禅识,真就是我的对手?可笑。”   她赤足晃在雨中,手指按上了那个别在鬓发上的面具。将它取下,面具变回原来模样。   秦千幻嘴角扯平,神情冰冷,将它重新戴在脸上。   从她坐上来的一刻,红衣怪物就像是彻彻底底有了灵魂。   不在扭曲害怕,反而低吼着、抬起头来。漆黑厚重的头发浓稠拖在地上,怪物脸上层层叠叠的人脸眼睛血色,远望如布满的密密麻麻红点。   悟生抬头。   带着面具的少女冷漠低头。   万年之年,一门同道。   万年之后,佛魔殊途。   悟生阖眸,说:“或许我早该醒来渡你。”   秦千幻伸手,扯断了腕上的舍利子。   声音讥笑。   “渡不了的。”   “你渡不了我的。”   “因为我,也曾是佛。”   悟生闭眼再睁开,神色中的悲悯消失的无影无踪,说:“如今你杀生无数,不入地狱,罪孽难洗。”   秦千幻不屑一笑,说:“啰嗦那么多干什么,今日要么我碎你佛心,要么你灭我神魂。结局就那么简单,何必把因果弄的复杂。”   她手腕上断了的舍利子哗啦啦滚到地上。   红衣怪物往前踩了一脚,步伐厚重地动山摇,舍利子顷刻粉碎,迸发出一道道耀眼的红光,照在她寂寥苍白的面具上,像是往生殿内剥落百年的千面佛。   悟生叹息一声,掌心禅杖尖端涌出了青蓝色的幽光,集燃灯古佛之力,汇成一面镜子。   没有边框,没有边界。   以他为中心,隔绝空间。   镜面被雨水洗的清晰。   红衣怪物往前走,突然驻足在原地。   然后和怪物几乎动作同步。   秦千幻抱头,发出了一声尖叫!   “啊啊啊——!”   她痛苦至极,手指颤抖捂着脸,面具被自己抓烂,咔地落在地上。   镜子。   镜子。   曾经也是一面镜子,送她入地狱。   偏僻山林里的山庄,狭窄恶臭的地窟。   日日夜夜挖心之痛,撕脸之苦。   她幻化千万人,愚昧的村民以为她是妖,非要逼她现出原形,剥皮新皮再出再撕,佛陀不死,成了永恒的噩梦。   她看着地上碎裂的面具。   感觉就是自己的皮肉再一次被撕扯下。   脸上所有情绪消失的一干二净。   秦千幻抬袖擦了把脸,额心的三出火焰红得滴血,站起身来,她旁边的红衣怪物也彻底暴躁。   罡风狂卷,草木寸折。   一瞬间风云变幻,天地无光。   只有庞然的红色怪物,如深渊野兽,立在风雨中。   秦千幻轻声说:“我佛。”   声音出自万人之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震耳欲聋。   她笑得讥讽:“我现在不求生,也不求死。凡我所为,皆承我意。无余无欠,算不算大自在?”   悟生知她化魔,一开始就动了杀心。   淡金色的眼清明如镜台,一字一句冷静说:“你一直在求死。”   在上古大佛的能力面前,万物卑微如蝼蚁。   季无忧趴在地上泥泞里,因为痛楚和酸痛,手指根本屈伸不得。雨水淌过他的眉眼,他只呆呆看着掌心黄色的泥土。   这一幕太过熟悉,太过刻骨铭心。   可他好像没有这么狼狈过。   但这样的雨夜,这样的姿势,这样的懦弱,却仿佛今生前世,似曾相识。   从悟生出现之时,季无忧便如坠冰窖。   白衣僧人的模样太过熟悉。他记起了忠廉村一行,张一鸣是裴御之,悟生甚至没有改名,那扶桑呢,是虞青莲吧。   名扬天下的五杰,他当时竟然蠢得这都看不出——他们一直都在骗他。   季无忧捂着胸口,大口地喘着气,脑海里混乱一片,很多不属于他的记忆一段一段浮现。   是这样的夜,一个折花带雨上山来的白衣少年;是这样的夜,他衣衫染血跌跌撞撞跑出天堑峰。   只是顾不得脑袋爆炸的信息,季无忧往后爬,想要趁乱离开这里。   但是站立一旁的天涯道人一眼就看到了他的举动。   他对季无忧失望厌恶至极,怒吼:“你还想跑?”走上前,就直接一掌拍在了季无忧的后背。   “哇——”季无忧重重倒地,吐出一口血来,天涯道人这一掌混杂着元婴期强悍的力量,凛然劈下,直接粉碎了他的丹田。丹田毁灭,肝胆俱碎。季无忧充血迷茫痛苦的眼,却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呆呆仰头,看着无边的夜。   凄苦的大雨茫茫,可他仿佛看到了一片纯白的光。   嗡。   脑海中一根弦动。   那片光至纯至白,容纳一切污秽肮脏。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   小时候每一次生命关头,都是她。在湖底快要窒息的瞬间,水草招摇里出现的白光。在床上被毒蛇缠身的时候,夏夜窗户外出现的白光。   可是记忆还是不停止   滚滚向前流。   他的出生。惊雷雨夜,万兽蛰伏。   甚至——他的死亡!   季无忧霍然瞪大了眼。   这是什么?!   他的死亡——   他死在天堑峰!飞升大典上!   风雪断桥送来故人,那个青色衣袍发白如雪的故人,一剑屠峰,步步紧逼,砍断他的四肢,挖去双眼,留他一息沉入往生之海。   那个故人……   是裴御之!   季无忧瞳孔缩成一点,呼吸停止,身边的风雨停歇,似乎时间也停了。   时光倒流,记忆回转。   他看到了问天峰,苍白风雪里,看到那个当着天下人,被他踩在脚下杀死的裴御之。   他看到四杰惨死,云霄颓败。   他看到自己亡命天涯,卷土重来。   他看到自己手刃师祖,逃出天堑峰。   手指一点一点颤抖地蜷缩起。   看到他拜裴御之为师,百年活在流言蜚语里。   看到最初,最初。他跌跌撞撞跑进云霄,滚入泥中,而那个风光霁月的白衣少年,谢花踩月,笑着朝他伸出手。   “啊啊啊啊——!”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季无忧浑身僵硬,迷茫之后却是恍然和冰冷地醒悟。   那是前世?   原来两世,不管初遇的地点,不管初遇的时间,他第一眼见裴御之的心情,从来都是不变的。   不是感恩,不是敬佩,也不是喜爱。   他的心情一直都是。   我想要成为他这样的人,取而代之。   “啊啊啊啊——!”   丹田爆破,浩瀚的紫黑色天魔之气滋生蔓延!   季无忧身上突然觉醒一种毁天灭地的力量!   季无忧的身体开始拔长,从少年长成一个青年。   雨中那块纯白的光影似乎出现一个老妪,弯着身,眼眸温柔看向他,驱散他的迷茫,驱散他的痛苦。   季无忧陷入了极深的魔怔中!   前世的记忆不断轮回不断重复。   他哇地一下再次吐出一口血来。   天魔的力量在血液里循环。   他感觉身体要爆炸。   诛剑养育万年,承天之力。   皮相变薄,骨相越发漆黑。   季无忧手指扶着地,跌跌撞撞站了起来。   记忆还在溯洄。   是万年之前,云霄剑尊闯入九幽,把他胸口的剑生生拔出。   是天梯半断,经天院上,漫天神佛和他两败俱伤。   久久地挣扎后,是死寂一片。   季无忧喃喃:“我是天魔之主,我生而为断天梯。”   “我是天魔之主,我是天选之人。”   他双手抱头,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我是天魔之主!!!”   季无忧浑身裹在一团黑雾里,骨相漆黑。   人已经疯魔。   他疯子一样喃喃:“我是天魔之主!我是天魔之主!”   他是天道养育的人,他是这个世界的至尊强者。   所以他们——也、配?   也配瞧不起他?也配让他如此狼狈?   黑色雾化成大氅,季无忧五官变得硬朗狠厉,眼里是喋血的光。头发变得很长,眼是深邃的紫黑色。   季无忧重新看向天涯道人。   只觉得异常讽刺。   上一世,是杀了这个老不死,开始他的觉醒之路,这一世呢,他已经觉醒,可还是要杀他。   悟生再与秦千幻打斗,根本注意不到这边的变化。   哪怕现在体内灵力还处于暴躁时期,季无忧不能掌控,可杀死一个元婴修士还是轻而易举。   他声音沙哑难听:“我杀了你,裴御之一定会很难过吧,像上一世一样。”   死时的恨让季无忧血液都在翻滚。   他轻声说:“让他难过,我就开心了。”   “真蠢,我之前都是在囿于什么东西。”   “真蠢,我为什么要费心思想借口来杀你们。”   “你们就是蝼蚁,我想杀就杀啊。”   季无忧伸出手,指甲长如手指,天魔之气如剑刃,就要挖开天涯道人的胸口取出心脏。   他出手电光火石之间,那种远古深奥的力量根本不是天涯道人能抗拒的。   瞬息之间,杀机临头。   那边秦千幻一声怒吼,红衣怪物在金色的光芒里,四分五裂,人脸扭曲散开。   而悟生收杖回头,眼眸一瞬凝固!   天涯道人心中一寒,也确定自己应该是死了。   季无忧脸上扯出扭曲的笑。   可千钧一发。   空中却忽然传来铃铛的声音。   叮铃叮铃,响在雨夜,响在这片旷野。   看似柔和实则不容抗拒的青白光芒,把天涯道人笼罩。   季无忧只感觉一阵钻心的寒冷和痛,让他瞬间收手——   幽紫的眼睛嗜血,看着远处走来的女人。   悟生闭眼,长长舒了口气。   虞青莲神色冰冷,一袭红裙。赤足踩过废墟,每一步都似乎有莲花足心绽开。   季无忧久久看着,冷笑起来:“浮世……燃灯……哈哈哈,神佛都觉醒又如何?万年之前你们不是我的对手,万年之后,凭后人、凭转世之身,又有什么资格和我为敌!”   虞青莲站到了前方。   悟生也走了过来。   三方对立,让整片天地都静谧。   山河飘摇,夜空血色诡谲。   虞青莲艳丽的脸上尽是肃杀,说:“我没想过天魔居然是你,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亲手把你淹死在缸中。”   季无忧也想起来了,戏谑地笑:“忠廉村的事,我还需要感谢你呢,是你给神志未开的我先上了一课,打开了个口,才让我觉醒的那么顺利。”   虞青莲丝毫不被他影响:“你生而为恶。”   季无忧现在体内魔气爆炸,魔骨未成,自然不是虞青莲悟生的对手。   而且这一次,他最想杀死的人,可不是他们。   想到那个狠狠折磨他的青衣雪发的师尊。季无忧几乎是一瞬间就知道是谁。   “裴御之,楚君誉,哈哈哈哈。”   觉醒的天魔之主往后退了一步。   身体散在黑色的雾中。   他现在要回去,要回九幽,卸骨重塑。   季无忧阴测测说:“我今日先饶你们一命,等我归来之时,你们这次连轮回的资格都没有!”   虞青莲冷笑一声,抽出鞭子,碎裂长空横劈过去。   季无忧的身形一分为二,却根本就阻止不了,消散原地。   虞青莲咬碎银牙。   悟生微愣,在旁边轻声出言道:“不用追,我们追不上的。”   虞青莲冷静下来,复又望向了经天院的方向,说:“他是想断天梯。看来,我们都得再去一回经天院了。” 第120章 大结局(一)   秦千幻半跪在地上。   旁边的红衣怪兽身躯倾塌, 面具剥落随雨滴粉碎。   千万张脸融在血中, 滚成一地红色。   她双手撑在地上,视线所见是红的青的细碎的粉末, 浮在土壤上,不被雨打湿, 也不被泥污染——是她被自己活生生踩碎的舍利子。   悟生一步一步走了过来,金白色的僧袍,把周围沉沉夜色照出辉芒。禅杖点地,地上那些舍利子碎屑因他的气息散发微微的光,星星点点浮了起来。   金色佛文一圈一圈, 绕在空中。   秦千幻抬起头,脖子紧绷身躯单薄,背脊直成一线。   她的视线痛苦而茫然,恍若垂垂欲死的枯叶蝶。   “你作恶多端, 地狱也容不下你。”年轻僧人淡金色的眼若纳千万年的星河, 语气平静说:“你本是佛,可佛一入魔, 便再无归路。”   禅识崩离,舍利粉碎, 她身上所有的佛性被自己摧毁的一干二净。   秦千幻感觉自己的魂魄被一股力量抽离, 可她从来都不惧死。半跪在真佛面前,她短促地笑了一下, 说:“你最好今日要我魂飞魄散, 不然以后, 就是你跪在我面前,我取你佛心,断你慧根。”   悟生目光悲悯:“你现在心中还有恨。”   秦千幻口齿间是腥甜的血,喃喃:“是啊,我恨。”   她手指蜷缩,抓住的却只有空虚的风。   “一直以来都是你们逼我成佛……可我从来都不想成佛或成魔,禅识落于我身,我就注定要普度世人?”   “我根本就不想担任这个责任,让我在人间,做我无忧无虑、张扬跋扈的富贵小姐……多好。”   悟生道:“我师傅从未强迫于你。”   秦千幻莞尔一笑,杏黄的衣裙沾上血变深色:“是的了,是我一意孤行贪玩爱闹,不顾父母相劝,非要上你释迦寺。可我这一出事,是不是也算给你师傅一个警钟?”   她嘲讽着:“不是前世是圣人,就会九世为善。他当初第一次被我赶出府时就该知道——我根本就成不了佛!逼人成佛的后果,他看到了吗?”   悟生沉默不言。禅杖顶端,泛出幽幽的火,燃灯照万古长夜。   秦千幻眉心的三簇红火被炙烤,成为近透明的白色。   她全身上下,从灵魂到肉体,每一寸都在慢慢变得虚弱,痛苦让气息都微弱,但她还是断断续续地嗤笑:“就像你们妄图让季无忧成为善人,多么可笑,他怎么可能成善……他就是天道手下的傀儡,他的宿命和原罪都是恶,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恶啊。”   秦千幻轻声说:“他根本不是人,没有七情六欲。天道在恶池里养育成他,赠予他的性格,只有嫉妒、自负和暴戾。”   悟生垂眸说:“季无忧自有他该得的结局。”   秦千幻冷笑说:“我怕最后,是他让你们重复万年前的结局。”   悟生面无表情:“他的因果,可不止万年之前。”   僧人俯身,手指在秦千幻的眉心隔空一指。   他手指莹白若生莲,从秦千幻眉心火焰中心溢出了一丝血红色游丝状的禅识。   禅识离体,她彻彻底底成了凡人。秦千幻却闭上眼,仿佛最后归宿。她的皮肤瞬间苍老,皱纹堆积,褐斑丛生,一头青丝也变成灰白色。   然后灰发脱落,血肉消散,只剩白骨。   苍茫天地间只剩一具骷髅半跪地上,手骨撑地,被雨一打,哗啦碎在了地上。   那边虞青莲上前一步,走向废墟之中被吓昏的中年男人,手指隔空拂过他的脸,稳定他的神志。   他旁边是妻儿的尸体,估计醒来,对他也是场噩梦。   金色的铃铛轻轻响动。蒙蒙的雨雾里,废墟上缓缓出现两个虚魂,一大一小,女人牵着小孩。妻子的表情茫然又痛苦,小孩子却依旧懵懂,在这个年龄,对他而言生死都太过陌生。他们被天魔所害,魂魄郁积在这废墟之上,不得超生。   虞青莲为他们解开束缚,不知是对他们说,还是对自己说:“你们且安心去吧,杀害你们的人,会有报应的。”   *   裴景被诛剑引着,穿过混沌漆黑的虚空,脚踏上了一块楼梯,这楼梯的造型还挺古怪,是两面交互盘旋。   走在上面总感觉怪不真实,怕下一脚就会落空。   他往下看,是死气沉沉的主殿。四根石柱浮雕血腥冰冷,沿着楼梯往上走,本以为会是二楼,没想到却是直接出去了。   宫殿的背后当时隐在黑暗里,现在发现,是一座巍然大山。   这条从主殿王座背后蜿蜒而上的楼梯,直通宫殿顶端,直通山壁。   诛剑到此,发出一声嗡鸣,然后重新落到了裴景掌心。   裴景从檐顶一跳,跳到崖壁上,用手攀着一块凸起的岩石,喃喃:“你把我带到这来,要我干什么?先说好啊,我暂时打不过天道,你别害我。”   他总觉得诛剑在坑他,可还是硬着头皮往里面走——天道那个疯婆娘好像还在沉睡修养,他应该运气不会那么差。对修士而言,飞檐走壁,都不是什么难事。裴景绕着它半天没走到头,干脆往上走,感觉一股热气越来越明显,温度高的烫手。   等他站到了山顶才看清楚,这座山的顶端是空的,往下看,是深不见底的洞,周遭本来就漆黑,光一入内,更是被吸收的无影无踪。   诛剑又动了动,它的意思,裴景却是明白的。   裴景脸色非常一言难尽:“你要我跳下去——真不是在害我?”   微冷的蓝色曦光流淌过剑身,似浸染万年风霜,沉默给出坚定的回答。   “……成吧。”   裴景收剑,纵身一跃,跳了进去。   下坠的时候,裴景感受到旁边风在咆哮——凌厉暴虐到撕裂万物,浮世青莲在他周围形成一圈莹白色的光,让他不受干扰。   落地,四处皆暗,唯一线微火红光在地面蔓延,曲折探向深处。   裴景:“这就是天魔池所在的地方?”   他沿着这红线往里面走。   道路狭窄,布满滑苔,青色的藓上流过红色的血液。   在光暗的交错口,裴景停了下来,诛剑冰冷彻骨,而他则愣愣抬头。   看着立在山中央、夜中枢,悬空而立的一处血色高台。   高台凌空,唯有左右两道玉阶往下接地。粗大的铁链从台底延伸,挂在八方石壁,每一处接连口都是岩石雕琢出的神兽头颅,张嘴衔住链子,面目狰狞。   台子边缘不断溢出鲜血,如瀑布,下三千尺。下面是深渊,空空荡荡,似乎有云烟翻滚。   青蓝色的雾涌起,翻滚沾染血色倒流的河。   夜幕天光这一霎静默深远,照五兽口耳栩栩如生,照血池浓艳欲滴,照中央一具浴血的白骨彻骨晶莹。   第一眼望去,就觉得极致的血腥和庄严,尤其是那魔骨,带着邪性、汇聚万恶,可又给人圣洁明朗的感觉。   裴景却气都不敢出,因为高台左右的台阶上。   一层一跪,都是天魔一族的人。   他们衣着统一的黑,皮肤是青白色的,游离世间、深埋九幽,万年不死如同幽灵,看似苍白脆弱,却是尖牙利爪、眼眸里藏着压抑许久暴躁的杀戮。   在人群前方,一名鸟头人身的男子,张嘴用古老的语言轻声念着什么。   观其模样应该是一族长老,高帽黑氅,目光虔诚凝视着空中某一个点。   裴景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心道:“这鸟人在搞什么。”他虽自信,也没莽到一人战群雄。打算等他们搞完事离开后自己再琢磨。   随着时间的推移,竟然是魔骨出现异象。魔骨本来是透明的,突然被注入一丝丝黑气。黑气来源,在正上方,只见一个小小的口,裂在空中,而且越来越大。   鸟人长老面目喜色,闭上嘴,也随着身后众人一起,半跪下来,额头贴着台阶。宽大的衣袍曳在空中,如同大鸟。   池水惊动,翻腾翻滚,逆流往上,汇成了一个台阶。仿佛那撕裂虚空中,会走下神明来。   裴景隐隐感觉不对,低头,看着蠢蠢欲动地诛剑,小声问:“你是不是在坑我?”   诛剑上面的光顿了下。   然后诛剑用它的实际行动,告诉他,什么叫真正意义上的坑主人。   嗡——!声音似龙战于野,凤泣空山。   清越的剑光横扫过绝壁万仞。   诛剑突然脱离他的掌控,直冲而上,光芒乍现的一刻,整个天地沉默。   天魔一族的人大惊,愤怒惊恐地抬头。   却难以置信,看着血池中的魔骨,似乎僵硬缓慢地再抬起头。   “谁?!”鸟人长老先反应过来,他后背长出了两双鹰一样的翅膀,腾空,双手是锋锐的爪,要去拦住诛剑。   裴景气得恨不得现场表现个徒手掰剑,但还是压着性子,语气森冷:“回来!”   他现在还是诛剑的主人,剑修对自己的剑有绝对的控制。诛剑对那血池有非常深刻的羁绊,可裴景的意念在后面扯着它。   感觉到不对,它在空中一个掉头,向下躲过鸟人长老,回到了裴景的手心。   这下子,天魔一族跪在台阶上的所有人,都面色阴沉站了起来,一双双恶意狠毒的眼望向前方。   看着山洞门口,半明半暗光影里,收剑负背的白衣少年。   鸟人长老一窒,眼神眯起:“你是谁?!”   裴景决定把这个逼装下去,催眠自己,他就是来剑挑九幽的,而不是被诛剑出卖才落到这下场。   心平气和后。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平静地剑指血台,刃与眉眼一般冷冽。   “死人不需要知道我的姓名。”打不过就逃,实在没必要留名。   鸟人长老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修为,冷笑出声:“无知小儿!今日入我天魔禁地,就别想活着离开。”   他心里还是忌惮这个少年的,能无声无息找到这里来,就不可能是简单之人。   留不得。   长老眼中掠过杀意,袖袍一挥,地动山摇,从深渊传出鸟类振翅的声响。血色高台下,是蝙蝠倒挂密密麻麻,如今都被惊动,穿破瀑布,哗啦啦朝着裴景撕咬过来。而随着长老的出击,跪在台阶上的天魔一族也不在犹豫,各自跃下,抽出武器,剑与刀与鞭,光影交错,蕴含邪恶的天魔之气。齐齐袭向裴景。同时,裴景身后的阵法启动,道路被金沙封锁。   天罗地网。四面八方都是杀机,   天魔一族修行靠的是天魔之气,强悍程度本就胜过人间灵力。他们的金丹修士的力量,就堪比人间元婴。何况此时站在裴景面前的,没有一人低于金丹。   照常理,他一个初破元婴的小子,下一秒就会灰飞烟灭。   天魔一族的长老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收翅站在台阶高处,目光冰冷,等着裴景死无葬身之地。   却不想,少年衣袖一掠,剑过长空,脚下升腾起寒冰剑阵,一股深邃远古的能量拔地而出,汇成屏障。   仿佛天克天魔之气,冰魄屏障隔绝所有攻击,甚至反噬,把所有蝙蝠震下,让所有出手的族人口吐鲜血、接连退后。   “你!”天魔族人瞪大眼,目光是惊恐。   裴景也惊讶了那么零点几秒。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最开始觉得自己打不过,是因为天魔之气曾经困了他四百余年,师祖都奈何不了,让他产生阴影,对这群靠吸纳天魔之气修行的人先怂了。但……现在,似乎他修行的,也不光光是人间的灵力。那片湖底,瀛洲神女,让他顿悟的——   “混沌。”天魔一族的长老出声,脸上是惊是怒是深深的震撼,心中的杀意却快在眼中凝结成血。   “多久了,有多久,我没感受到这种力量,创世之初,混沌之力。”   他背后灰褐色的翅膀大张,每一根羽毛都紧绷,元婴后期的力量,逼的裴景都得退后两步。   湖底短短的几日,根本不足以让他彻底掌握混沌之力,对付天魔族金丹期的修士可以,对战元婴后期的修士,就非常吃力了。   “果然,留不得你!”长老目露杀意,字字森冷:“你现在主动送上门,对我们来说,倒是好事。”   裴景拿着诛剑,眼中却有一团火在燃烧,亮如星辰。   他对自己的力量好像一直还没一个了解,到底强到什么地步,也不知道。   虽然吃力,可到底谁胜谁负,还难说。   他笑着:“我主动送上门,你确定是好事?”   少年雪白的衣袍如大鸟,足立悬崖之边,仿若剑挂青山,一眼断苍穹。   长老狞笑,嘴开始变长、变尖,大展双翅,手指开始退化成鸟爪,似乎血液都是毒的。俯冲而下,似乎天雷携霜降,靠近,要撕裂他!他自信于自己修为压制,让裴景根本就反应不过来。只能如等死的蝼蚁,任他粉碎。   谁料裴景仿佛丝毫不受影响,反应极快,躲过他的致命一击,同时挥剑砍在它的左翅上。   裴景微笑:“我有浮世青莲护体,你的威压算什么呢?”   长老眼珠子快要瞪出眼眶,牙缝间都冒着丝丝寒气:“浮、世、青、莲?”他眼眸一冷,活了那么久,自然也不会在裴景手下落下风,一爪击向裴景的脖子,把裴景逼退后立马转身,护住了自己的翅膀。旋风而起,在震动的双翅里似乎惊雷涌动,长老再靠近,却是用翅膀来做武器。黑紫色的雷电,遍布每一根羽毛,被他扇到顷刻就是尸骨无存。   裴景向后靠,斜站上了山壁的一块凸起点。   这鸟人把翅膀送上来,他不砍都对不起了。   也没什么花里胡哨的招式,就一剑,砍在了长老的左翼上。   鸟人长老露出得意又冰冷的笑:“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敢拿剑碰我翅膀的人。人间所有武器都伤不了我,但你这跟用手接天雷没两样了。”   他的力量居然是修士渡劫之时的天雷?不愧为天道的走狗啊。   裴景轻轻一笑:“真可惜,你猜错了,我手中的,从来都不是人间武器。”   天魔长老表情僵硬,眼眸这一刻凝结,冰冷冻骨。接下来发生的,竟不是裴景被天雷撕裂身体,而是他左肩一阵粉碎灵魂的剧痛。   而后血溅三尺——   “阿——!”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伴随凋零带血的羽毛,让整个山壁振动。   天魔长老右手捂着鲜血淋漓的左肩,险些掉进深渊,左手分奋力攀着平地边缘。   抬头,眸里现在只有——恐惧。   裴景笑了,诛剑之上染了血,却马上流干净。   “原来我已经那么强了。”   他往前一步,剑轻飘飘落在天魔长老的手腕上。其余金丹期的族人受了重伤,七零八落倒在高台左右同样悬空的台阶上,大气不敢出,眼睁睁看着他们的三长老,在那少年剑下生死一线。   裴景说:“你最开始不是问我的名字吗。”   少年俯身,在光影里,容色与剑光如出一辙的寒冷。   “裴御之。”   他剑下压,直接断了这天魔一族三长老的手筋,让他再没力气攀爬,死死瞪眼,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地坠入深渊。   裴景一笑:“听清楚了?那就记住我的名字,还有,我带给你的故事。”   既然打的过,那么就要装逼到底。   他这话说的气势十足,众人唯有死一样的陈静。看着那华光万丈温和风雅的少年,这一刻锋芒毕露,狂妄如寒霜,直刺灵魂。   三长老死前怒吼,声音惊天破石:“你给我等着!魔主不会放过你的!神不会放过你的!不会放过你的——!”   血池之下深渊里,寄居着什么,天魔一族没人知道。但三长老被这少年断左翅,相当于被毁了修为,掉下去,九死一生。   气氛瞬间凝重。   而裴景重新看向了他们。   心中有了定论,得诛剑、悟混沌之力,他现在的实力,怎么说也是快接近化神期了。   裴景神色一动,却是往那处玉阶上走去,只是他还没站稳!   忽然,从高台底下伸出的铁链一直不停抖动!   衔着铁链端的石雕兽头,此时眼睛,鼻孔,耳朵,嘴里都流出鲜血——   “啊”天魔一族中不知道是谁先叫了一声,瞬间,命令至心灵般,所有人齐齐跪拜在了地上,呼吸颤抖,为那即将到来的人。   一众人匍匐于地。   唯裴景白衣飘飘显得格外突兀。   他却也只是轻轻挑眉,抬下巴,看着血池中心,那具周身全是黑丝的魔骨,头颅正正对着他。   与此同时,本来上空撕裂的小小一道缝,越来越大,形成一块等人高的虚空出口。   池水逆流,从至黑的虚空里,散发出的却是至纯的白光。   诡谲艳丽,邪气四溢,又纯又恶,如这熔炉天地里矛盾的规则。   如那规则之上的疯女人。   至纯的白光里,传来裴景从未那么清晰又真实听到的声音。   飘渺空灵,落入耳侧,像是卷过落雪山河的风。   “裴御之。”   女人的声音似乎是笑,又似乎是气急后的森冷。   “你的愿望实现了。三千世界,芸芸众生,唯独你的名字我刻骨难忘。”   裴景心想,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不过。”从虚空里,赤足踩在逆行的血池上,女人星月织就的衣裙光辉漫漫,她气息短暂地冷笑一声,语气含着冰渣子:“你带给我的故事,今天也该刻下终章。”   裴景终于看清楚了这个女人的脸。   真实又惊悚。   她无疑是美的,出世之美,只是秋水般的温婉、珠玉般的艳光,都被深银色眼压下。一般人拥有这双眼,给人的感觉都会是惊艳,唯独她给人的惊悚寒意。   来自骨髓,源自天性,仿佛生在这个天地间,就没有资格对视她的眼。   银色,雷雨欲来前的云,深海光芒戛然而止的那层水。   她给自己造出这样出世清艳的皮囊,皮囊之下不该存在的灵魂,却是污浊又疯狂的。这女人的真面目,或许该是个披头散发,眼睛布满血丝的丑女人。   裴景知道上一世的事情,现在对她只有见之欲呕的厌恶。   天道看见他的神色,开始嗤笑起来:“如何,你是不是该感谢我。是我,让你们情意相通,互诉衷肠呢。”   在裴景面前装不下去温柔表象后,她也不再伪装,话语暴露真实的灵魂。   虚伪、世俗又阴晴不定。   而裴景沉默不言,极力抑制自己才不至于动手。   天道从血阶上走了下来。   赤足站在高台边缘,那些血沾染不了她的衣裙,她半蹲下来。   这是裴景第一次看她蹲身,如同神明走下神坛。   她的手指扶着浴血的魔骨,轻声说:“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闯到天魔池来,真以为我把你放眼里么?”   她的手指穿过魔骨的头颅,只是轻轻一点。   咚,声响轻微。   裴景却立刻“唔”地一声,剑也拿不稳,痛苦地半蹲下来。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被利器凿穿。   而且根本无力反抗!   天道的手指像是在作曲,一点又一点,咚咚咚,“我要你死,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   那利器左出右进,左进右出,翻滚出血肉脑髓,这一刻天翻地覆。   令人疯魔的痛苦,却找不到罪恶来源。无力感比痛苦更让人崩溃。   裴景抱着头,汗水流进眼中,大口大口喘着气,眼中唯剩恨分明浓郁。   天道停止了打击的动作,却是微微一笑,说:“你是世外之人,我就真奈何不了你?你信不信,我能驱使着你从这跳下去。”   她把魔骨的头部重新放好,站起身来,手指上还有血。   唇色寡淡,笑意温婉,用一种奇异的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声音,说:“跳下去。”   然后他缓慢站起身来,然后往后倒退。眼眸死死盯着天道,灵魂是清醒的,躯体却不受控制。身体骤然下坠,和三尺血瀑一起,滚滚向深渊之底。   他刚刚送那天魔长老下去,现在自己就要去陪他?   倒立着往下,身体失重,看到的是那女人汇纳星芒的衣裙,闻见的是浓郁呛鼻的血腥味,耳边是哗啦啦水声。   这深渊不见底,裴景却无比清楚地知道,下去,必死无疑。   因为送他下去的人是天道,她对这个世界那么熟悉,怎么可能还给他一线生机。   “疯子。”   裴景对这女人的性子极度的厌恶,也不想去接触。   只想一剑了结她,让她收了那不阴不阳的笑容。可现在,自身难保的是他。   裴景咬牙,僵硬地抽出诛剑,想要把它卡在石壁内,阻止自己下坠。手指都在颤抖,天道的指令让这具身体根本不容反抗,就像是上一世天堑峰放任季无忧离开一样,无力。   天翻地覆,血色瀑布越来越急,就要把他的身体也卷进去时。   他感觉,手中诛剑被人夺取,最后一根稻草被抢走,绝望还没溢上脑子,他落入了一个怀抱。熟悉的气息,清冷如这深渊落雪。裴景一愣,而后大喜,情不自禁伸出手,先抓住了他的衣襟。纯黑色的衣袍擦过簌簌而落的碎石,诛剑在他手,似乎才是真正的归宿。   楚君誉搂着裴景的腰,剑劈山仞,绝地而起。   他周身的气场太强大,奔流而下的瀑布都在某一刻凝结。空气中肃杀的氛围弥漫,一触即发。   立在高台边的天道,手指一紧,银色的眼眸里露出了不逊色于裴景的恨。 第121章 大结局(二)   万年的仇人。   天道的笑意再也维持不住了。往前一步, 衣摆处流苏如细雪,混着来自深渊的青岚雾色,她俯身, 暗银色的眼中光芒凝结成冰,轻声说:“你们今天, 是打算一起死吗。”   “想做一对亡命鸳鸯,我成全你们啊。”   楚君誉的衣袍掠过腾飞的血沫,立在了悬崖边缘,同时修长的手指,翻转过诛剑。   下一秒剑光如虹, 刺破苍穹, 随即是咔咔咔清脆的声响。   剑意化惊雷从天落, 直断八方漆黑巨大的链锁。   吊挂在空中的血池, 再也没有了支撑点, “砰”地往下落。   天道脸色一变, 身体前倾,却也没有失态。衣袖一挥,从她脚下溢出纯白空灵的力量,将高台拖起。   楚君誉却未停手, 又一瞬间, 诛剑一分为万。万万虚影,冲砍旁边巍峨的山壁。剑凿开石头的声音, 分外清晰。   哗啦啦, 飞石从天落, 灰沙铺天盖地。一条一条狰狞的缝,在山壁上蔓延。   裴景还没稳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瞪大眼,看着旁边一整块、即将倾颓的山壁。呐呐开口:“你……在干什么?”   天道也没料到楚君誉一出场,就是这样直入主题的杀意和毁灭。   她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要让血池入深渊,要让禁地被摧毁,让山崩塌,让地分离。血洗九幽。   天道咬牙,从牙缝里霍霍笑出声:“我倒还是小瞧了你。”   楚君誉出现,便一直没说话,气质清冷如空山雪月,神色却是平静的。   平静里暗藏刀锋。   而他也平静地伸出手,剑尖直指那座养育天魔的高台。   被诛剑直指,天道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   她是不该觉醒的部分规则,而诛剑,远在规则之上,出生在天地之前。   克制住那份惶恐,她冷笑着:“你这一世已经不是诛剑之主了,装腔作势,以为吓得住我。”   裴景愣怔,感觉到腰上手臂的力度,才反应过来自己还被楚君誉抱着,赶紧挣脱:“等等,你先放我下来,我现在很强,我帮你一起对付天道。”   楚君誉察觉到怀中人的动静,唇角一丝冷笑,说出了第一句话:“很强?”低头,神色如霜雪淡淡道:“强到差点葬身于此?”   裴景一噎。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裴景却能感受到楚君誉压抑的怒火。   他生气了怪不得一出场就带着这样翻天覆地的毁灭气息。   “若我来晚一步,是不是你死在下面我都不知道?”   楚君誉问。   裴景被他问懵了。   楚君誉语气冰冷说:“我记得我叫你不要轻举妄动。”   裴景深呼口气:“……对不起。”这次是他鲁莽,根本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天道。   楚君誉沉默看着他。   他一开始就没想过裴景会安安分分等他来。   只是没料到,裴景居然找到了这里。而且,差点命丧于此。想到少年刚刚坠下的身影,和自己万年不曾有过的心与魂的惊愕惶恐。   楚君誉眼眸杀意更深,血色浓郁。   他松开裴景,让他安稳站到地上。   裴景下意识抓住楚君誉的手。   八方石链粉碎,这个地方很快也会崩塌,乱石倾颓里,天道冷幽幽望着他们,:“倒还真是情深意切,楚君誉,看来你动情已深啊。”   这对她而言,可是个好消息。   楚君誉现在除了杀她外,不想和她有任何废话。   藏在宽大黑袍下手腕一转,指向高台的诛剑骤然一收。   他反握住裴景的手,转身,把剑柄放到了他的手心。   剑柄青龙盘旋,浮雕栩栩如生,此刻落在掌心,于裴景却是重千钧,他道:“你拿着吧,我现在发挥不出它的力量。”   楚君誉说:“你才是它的主人。”   黑袍银发的青年立在崖端,睫毛鸦羽青色,华发生霜。   神情却是裴景从未见过的。冷静又认真。   “而我,也不需要。”   裴景一瞬间愣怔,然后心中涌出无限慌乱。   “你要干什么?”   楚君誉微笑,轻抚过他的脸:“去做我上辈子没有完成的事。”   “不,你再等等我。”   明白他的意思,心脏揪在一起,裴景瞪大眼。   楚君誉刚才千剑破山,现在从天上滚滚下的是巨石泥沙。   每一颗都像是炸弹,砸向深渊,砸向裴景身边,顷刻爆炸,碎石锋利像刀片。   他太急着去抓楚君誉的手,不小心被那碎石划破脸颊。   血丝伴着发丝,凝固在少年的眼中。   楚君誉一愣,笑了一下。   最开始的怒气也消散。   他伸出手,在乱石纷飞里,接住裴景。   无视旁边飞坠的岩石,和高台上的森冷神明。   裴景抬头,焦急地说:“相信我一次,我们先走!等我有能力再一起,这次先走吧,楚君誉,走。”   “听话。”   楚君誉低头吻上裴景的唇,堵住他口中的哀求,堵住他眼中的悲伤。   “你也相信我一次。”   相信他什么?信他和天道同归于尽?   裴景心中涌现莫大的愤怒,伸出手死拽他的衣服,把这个安抚意义的吻粗鲁结束,眼眶赤红:“你跟我走!”   楚君誉跟他说:“走不了。天道觉醒,九幽复苏,季无忧估计也快赶来,到时你怎么可能走得掉呢。纵然是我护着,也不行。”   裴景只拉着他的手,紧紧不放开,眼底少年时的意气狂妄成空,变的脆弱和迷茫。   楚君誉似乎是轻轻叹了声。伸出冰凉的手,覆上他的眼。每一次见裴景难过的眼神,都如炙热刀锋滚过心脏。   他想,天道这个女人这辈子唯一的聪明,或许就在这了。   留下了少年裴御之的命,长成为他的心魔,成为他的最终审判。   “我会没事的。”   楚君誉耐心跟他解释。   “这一次,不是抛下你,而是我把命交给你。”   “什……么?”   从唇齿间发出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   楚君誉说:“你会知道的。”   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就在他们头顶正上方。血池腥沫,深渊岚烟,远处传来了野兽的咆哮。   埋葬往生之海下万年沉郁的九幽,这一刻彻底暴乱。   禁地崩塌,黑暗里无数双眼睛睁开,望向此处。   而电光火石间,楚君誉猛地把他往外一推。   逆石滚滚,落在地面上,震耳欲聋。   大地在颤抖。   裴景在此间,大脑一片空白,感觉手指被人一根一根掰开。   隔着沙尘,似乎是楚君誉朝他一笑。   只是这一次,他的心思,他一点都不知道。   “楚君誉!”   裴景嘶吼出声,重重地喘气,人却被骤然落下的巨物逼的往后退。大块石壁脱落,横立在眼前,烟尘入喉,他最后看到的,是楚君誉转过身,立在昏黄的沙尘里,与高台上的天道遥遥相对。   “混蛋!”他重重伸出拳,捶在那块石头上,骨骼咔咔摩搓出血。眼中液体不由自主冒出。   巨石之后。   整座山都在下坠,唯独高台巍然不动,天道神色冷若冰霜,“我是真的小瞧了你。但以你现在的力量,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和我同归于尽。值得吗?”当楚君誉走过来时,她就已经心生了一丝忌惮,往后退了一步。   楚君誉:“和你一起死,当然不值得。”   天道表情瓦解,手指攀上身后的通向虚空的血梯。心中勃然大怒,但对上楚君誉的淡漠的眼,却又情绪峰回急转。   嘴角扯出一丝弧度,笑容狰狞如白骨之花:“你那么急着找我,是时间不够了吧。你动了情,力量一日不如一日。马上就要变成废人了——唔呃!”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一只黑色的蝴蝶,落在了她喉咙上。   蝴蝶是轻软的,扇动翅膀的刹那,却仿佛时空停止。   楚君誉:“所以真该感谢你手下的那些蠢货。”   天道愣了很久,抬起苍白冰冷的手。   那在人间腐食一切的蝴蝶,在她手中也不过肮脏卑微的昆虫,轻轻一捏就死去。   灰色的痕迹在她脖子上留下。   天道已经站到了虚空缝隙之下,面无表情:“那就看我们谁活得久。”   她不会在这个时候和楚君誉对上的,因为她的孩子刚刚觉醒,而万年前那些老不死又以各种方式开始作乱。   她要等楚君誉形同废人时出手,要保留力量帮助她的孩子断天梯!   手指攀上血梯,天道纯白的衣裙开始化为碎羽,身体发肤变淡,她眼含戾气,沉沉说:“你给我等着!”   转身就要虚空,谁料她消亡过后,虚空之门却没有关闭——   天道愣愣俯身,看着下面的男人。   “你——!”   楚君誉眼含杂讥讽之色,银色的发掠过眉。而衣袍浴血,猎猎在风中。   *   裴景被堵在山洞里,往后是已经被天魔一族用流沙封锁的出口,往前是依旧在滚下巨石的山洞。   他平复下心情,往前走,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喘气喘得大口,就吸入了带着血腥的沙砾。   堵在喉咙,煎熬难受。   一尘不染的白衣,此刻落全身肮脏的灰。   大概天下人谁都不会想到,裴御之会在这样一个逼仄的山洞如此狼狈。   低头望着流光微凉的诛剑。   裴景声音沙哑:“你看,你果然是坑了我。还有楚君誉那混蛋……”   说起这,他沉默,闭上眼,把深红的血丝掩盖。   “他等我。等一个怎样的我呢。”   山洞里自己的呼吸都能听到,手指攀着岩石,少年跌跌撞撞站了起来,唇间一声似哭的短促笑声。   他举起剑来,一如当年秘境桃花深处,剑断秋水。   轻声喃喃:“……混沌之力,太初剑法……”   而后又想起那片幽深静谧的湖底,在莲花上,那位青蓝双眸神女的话。   ——“真矛盾。你是诛剑之主,我想让你去诛天罚道,所有人都想你去诛天罚道。我应该把天道所做的恶都告诉你,让你恨之欲死,可是偏偏,诛剑要你无恨。”   裴景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在这个昏暗的空间。   “要我无恨。”   “可什么才是无恨呢。”   前所未有的困惑和狂躁压抑在心头。   他抱着剑,弓着身子,忽然感觉肩膀上什么东西轻盈落下。   微微的光在身旁亮起。   裴景僵硬地偏头,看到的是一只黑色蝴蝶。翅膀上的纹路是暗红色,扑腾间,簌簌落下银蓝色的灰,如落雪。   裴景愣住。   这蝴蝶……   他在花醉三千也看到过一样的……   只是当初那暴戾血腥的蝴蝶,这一刻却不带一丝杀机。   它温顺地停在裴景肩膀上,收了所有戾气邪恶,像个安静的陪伴者。一种预感呼之而出,裴景伸出手,想要去抓住它。   似乎是他的动作惊动蝴蝶,也告诉蝴蝶他情绪稳定。   黑暗里神秘诡艳的蝴蝶片刻身体碎成千万片。   炸开在眼前,烟花绚烂。   随后一道刀刃般的流光,直注他的眉心。   那道流光蕴含毁天灭地的力量。   进入身体的一刻,接踵而来是彻骨的冰冷,和撕碎灵魂的痛。   自刚才一直沉睡的诛剑,突然又嗡地响了起来。   清光万丈,茫茫织就成一个无垠界中界。   他还没接纳那股霸道的力量,就已经直接被拖入其中。   “喂——”裴景凭空从逼仄的山洞消失。   而就在他消失的后一秒。   哗哗哗,堵住山洞口的流沙下坠消散,露出了本来的路。   而路尽头,万里归来,高大的天魔之主。   发湿衣寒,目光邪佞望着前方,唇角勾起嗜血冰冷的笑。   天郾城某一刻,内城外城,所有人齐齐愣住,停下脚步,恐惧抬头。   从大地深处蔓延的冷意从脚底顺上心头,五脏六腑生寒。   恶徒云集的罪恶之城,瞬息之间,风云变幻。   *   一场雨后,修真界所有人也心神大乱。   仙门之首云霄彻夜传令,妖魔出世为祸人间,所有宗门弟子即刻都出动,护宗门四方百姓平安。   天下哗然。   第一道晨晖照在了迎辉峰上方,山头翠色,顺延到悬桥之前。和天涯道人同行是各洲掌门。   人人神色凝重:“天魔出世,此言当真?”   天涯道人却没回答他们,只问:“天郾城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稍微语噎后,一老者慢慢开口:“天郾城闭城之后,无人敢近。但是昨夜,即便在万里之外,我也能见城上空血色弥漫,乌云遮日,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止,”另一人接话:“我听门下人说,城中似乎是海水翻滚,各种尖叫撕咬声不绝。现在,里面怕是不留一个活人。”   老者嫉恶如仇,冷笑:“天郾城里的人,死了也是活该。”   一群人中,唯有天涯道人周身气息越发压抑。   众人一愣,才后知后觉想起,天郾城内……似乎有一个不一样的人。   ——裴御之。   瞬间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天涯道人衣袍拂过悬桥,桥上断痕里的青苔因为过雨,越发鲜艳。   沉默很久,一人开口:“天涯,你的徒儿。”   天涯道人语气听不出喜怒:“御之不会有事的。”   众人眼眸瞪大。   悬桥上云霄掌门的话,淡若山中岚烟:“他就算死,也不该是死在那个地方。”   “裴御之不会死在天郾城的,他可是自诩希望啊。”   从金叶华璨的梧桐树上跳下来,年轻的凤帝嗤笑出声。   被树叶分割的光斑驳落在他肩膀上,把渐渐成熟,尾巴变长,越发尊贵也越发爱睡的神兽大人照出了一身光斑。   光滑可鉴的玉白宫殿上,跪着一众族人,于此处祝贺他们的新帝涅槃成功。   凤衿伸出一根手指,从指尖窜出了赤红业火。   矜贵风雅的青年帝王微微笑:“不过,他这算不算为了相好不要命?”   呵,就他这样,当初居然好意思嘲笑他的爱情观幼稚。   赤瞳听到某人的名字,就被吓醒了,缓慢睁开眼,“叽?”地叫了声。   凤衿瞥它一眼,用手一戳,道:“别叽了,经天院催得急呢。”   同样的讯息传到鬼域。不同于金光华丽的凤栖宫,这里常年阴郁,白骨青火幽幽浮沉。   十殿长老静候在石室门前。   许久,从石室咔咔打开的缝里,先出来的是一团一团幽幽磷火。   众人心提到嗓子眼,源自骨髓的敬畏还没生出,看到踏火而出的青年,张大嘴,话都说不出。   寂无端皮肤依旧苍白如纸,却有了明显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一条红色的线深入耳骨,沿着耳廓,更添一分死气。这模样,让十殿长老不由自主想到了万年之前创修罗道的鬼王。   “少主……”   寂无端轻轻抬了下手,阴郁青白的眉眼,看不清真实。   声音也跟冷金属一样。   “我也要去一趟经天院,现在,鬼域弟子听我令。”   “全部出城,随云霄,诸天魔。”   神佛轮回,妖鬼觉醒。   修真界,千秋浩荡。   滴,圆满硕大的雨滴从叶脉滑下。   空山新雨后,和外面诡谲的气氛不同,经天院从来寂寥清冷,仿佛只有当年满座弟子时热闹过。   一条山路曲折幽静,往向云深处。涵虚道人走在最前方,衣袍汇纳光尘,自顾自说着:“当初把你们招到经天院来,就是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早在百年前,天梯的修补便遇到了瓶颈,还剩下的三分之一,恐怕是需要你们四人联手,才能完成。”他仰头,三色瞳孔道不明的情绪:“我这几日,对天梯的存在和形成,想了很久。”   他站立,遥遥一指:“你们现在看它,像不像是一柄剑。”   “一柄破天地而生的剑。”   四人沉默不严。   这里是万年前诸神大战的地方,涵虚道人遥指的方向,天下至高峰之顶。   一道金色的光柱从九霄垂落。   其光浩淼,照众生万道。   “天魔会来摧毁它,在这之前,天梯只能靠你们。”   *   裴景站在界中界内,有点迷茫,这里说一片漆黑,不如一片混沌。   有光,但光是错乱的,有云,可云是接地而生。他还没来得及差异,喉间一甜,捂着胸口倒吸一口凉气就半跪在了地上。等等,这里是没有天地的,那他是跪在哪里?一直迷茫的眼渐渐清晰,裴景看到了被自己压在掌下的晶莹莲花,柔和白光裹在他身侧——他在浮世青莲的花心处!   “这里是哪?”   很久,传自此间上下的一道声音回答了他。低沉又飘渺,很难想象这两种音色,怎么同时存在,可听在耳边却毫无违和感,如佛寺钟声。   “这里是诛剑神域。”   裴景吓得差点坐地上,咬牙,维持住表情,“你是谁?”   那声音来自太初,像个中年男人,又似老者。   “我应该是把你带到这个世界的人。我是诛剑之识,或者说天地之识。”   裴景瞳孔一缩。   “你低头看你手中的剑。”   裴景按着他的指示,沉默低头,在这片混沌里,诛剑的光芒越发清晰,淌过剑刃的流光纯澈又凌厉。   老者语气没有一丝起伏说:“天地本就是没有实体的,当规则生出情绪,那就是错误,而错误就该被抹除。”   “你所见的那人没资格称为天道,只是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   沉默很久,他沉声说。   “真正的天之道,在这柄剑内。”   裴景坐在莲花上,人都懵了。   老者说:“你看这人间,没有永恒。山会倾颓,水会枯竭,星辰终于永夜,时间也可以溯洄。万年的动荡中唯一不变的,或许只有你手中的剑。”   混沌天地里这道声音似乎破万古而来。   “我要你来到这世间,就是为了粉碎错误。”   粉碎错误。粉碎天道。   裴景想起最后楚君誉的眼神,就感觉肋骨随着心脏一起在疼,他垂眸,静静说:“那我要怎么办呢。”   “这片天地,时间是静止的。等你能用剑劈开混沌的一天,就是你剑成,出去之时。”   劈开混沌。   如当初开创天地。   一股凉意从胸口处传来,夺回他的注意力。那蝴蝶注入他体内的力量,终于停止折腾。   裴景内视丹田,却只见自己的丹田内空空荡荡,所有的灵气都没有了,元婴也只剩一个透明近似无的壳子。但他的修为却还是在的。惊疑过后,裴景尝试着引气入体,混沌时间里翻滚的力量,沿着脉络,流入丹田内。是白色,纯白色,填充他的元婴……混沌之力。   裴景盯着自己的手,恍惚间明白了什么。“这是要我以混沌之力,重新修炼一遍吗?”   他捂脸,指缝间依稀有水光,轻声喃喃:“我要快点……楚君誉还在等我呢,他还在等我。”   现在他还是不知道,无恨到底是什么。   可那已经不重要了,当务之急,是先出去。   得混沌之力,自成太初剑法。   端坐莲台,他一低头,看到的就是从脖子上那块穿发的石头,眼光凝结,一捧雪浇下,内心的焦躁奇异平息下来。   ——“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   漫漫回忆潮水般卷来,先想起的,却是修雅院在墙角浓淡不一的修竹,如同楚君誉从来不冷不淡的神情。浅色的眼眸合着清淡山岚,给人的感觉总是孤僻难以亲近的。   他们互相伪装成少年,相处却仿佛真的是少年。   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不由自主,把视线全部放在那个不苟言笑的少年身上了?   四季一同走过的路,春摘山茶夏取桑。   无数次,都是他抱头喋喋不休,而他在旁边静默聆听。   不是风雪断桥、枫叶如织那样惊心动魄的邂逅,仅仅是日常拐着歪,逗他露出点不一样的表情,都让他乐在其中好久。   山路上,万物明朗。   褐衣草绳的少年似乎口水不嫌多:“你就不能多说一句话。为了维持我们之间过命的兄弟情,我真是操碎了心。迎辉峰那么多人把目光放在我身上,我还是没有抛弃你,只和你好,天天跟你自言自语。我真是卑微到感天动地。”他拿着随手摘的树枝,指向楚君誉:“而你还不主动点——任何事,犹豫就会败北的,知不知道。”   少年模样的楚君誉,塞了他一嘴的叶子。   “这样主动?”   裴景:“???”   “呸。”他虽然有时候是喜欢叼根草装逼,可不代表他喜欢吃这玩意啊:“你这样以后会挨揍的。”   楚君誉眼若浅色琉璃:“你都能活到现在,为什么我会挨揍。”   这话他就不爱听,这两者有关系吗?他活到现在是因为想揍他的人都打不过他好吧。   裴景:“我怎么了。也是我们这一届没有女弟子,要是有,你都不知道我能受欢迎到什么程度。就算没有女弟子,你问问,迎辉峰谁人不背地里喊我一声张哥。”   张哥是编的,那群小气鬼背地里估计喊张孙。不过吹牛皮就完事了。   楚君誉:“所以你受欢迎到先去种了三天田。”   裴景:“……”呵呵。   住在一起第一个惊雷闪电的夜晚。辗转难眠后,裴景干脆坐起身,和楚君誉聊天。只是楚君誉对他的厌烦毫不掩饰,宁愿闭眼听雨声也不想理他。那时他大概是个受虐狂,偏偏天下人都以听他一言为荣,贴冷屁股后,就跟楚君誉这爱理不理的性子犟上了。   于是深更半夜,从冷硬地地板上滚到了床上,到楚君誉身侧。   察觉到那种冻死人的冷意,裴景假装毫不知觉问:“楚哥,你怕打雷吗。”   楚君誉睫毛颤了下,明显在忍耐。   裴景大大咧咧说:“我本来是不怕的,但是后面村里老人告诉我一个传说后,我就有点怕了。传说我们村曾经有个长的特别帅的姓裴的年轻人,因为太帅了,在下雨天站在窗边观雨,结果被天上的王母看中,见色起意,一道雷劈下来,把人给劈上天了。一下子就没了。”   楚君誉的睫毛猛颤,睁开眼。   裴景猜他是想打人,不过他这半真半假说着,也注入了点真实情感,支起神身子在他耳边小声说:“当初我听完这个故事。好长时间晚上打雷,就不敢一个人睡,我娘说我是村里最帅的。要是我一下子也没了,该多可怜。”   楚君誉深呼口气,冷声说:“闭嘴。”   裴景心中乐个不停,委委屈屈:“我怕啊!”   楚君誉:“蠢货才会被雷劈死。”   裴景心说,屁嘞,老子穿书就是被自己帅的。   楚君誉又闭上眼,语气清冷:“你就算天打雷劈,也是活该。”   裴景:“……”气笑了。   怎么办,这小孩越逗越好玩,虽然很多时候想扯着他的嘴打一顿。   月光过窗户,褐衣的少年转了个身,外面雨声淅淅沥沥,旁边人干净清冷的气息却萦绕不散。   他抱头,望着天壁,笑了下心想,来日方长。   真的来日方长。   然后逗着逗着,最后都不知道是谁逗谁了。   沉寂时间凝固的世界,传来少年一声低哑的笑。短促而苍凉。   裴景不敢想象,楚君誉在自己生命中消失,会是什么样子。   时光里孤僻清冷有一点毒舌的浅眸少年,碧落黄泉不再有。   强大神秘无数次护他安全的银发青年,春夏秋冬不再有。   第一眼的意中人。   唯一的情窦初开。唯一的心魔横生。   “楚君誉……”他努力抑制住自己沙哑的声音,在和空无一人的世界里,说:“等我。”   *   天郾城已经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不知是哪一天,往生之海忽然逆流,泼天大水起万丈俯冲而下。淹没了所有建筑,淹死了所有畜牲。剩下的只有混浊的水,和缩在阴影里,瑟瑟发抖,不敢出来的修士。海底出现了一群人,他们喜爱挖食修士丹田,压抑万年的恶鬼出笼,展开疯狂的屠杀。   一块浮木靠在被淹的只剩一角的城墙边。   仅仅一墙之隔,是利爪撕开肚皮取食内脏的咀嚼声。   绝望的哭泣,痛苦的呜咽,像这座城上空沉沉压下的乌云,压抑森冷。   紧绷成一张纸,等死神的利爪。   乔慕财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屏住呼吸,呆了多久。那群怪物刚出来,还未适应周围的幻境,似乎还是双目失明的,只能凭气息寻找修士。   隔墙的倒霉蛋,就是不小心被水蛇咬了,血渗出来吸引了怪物。   乔慕财坐在浮板上,抱着自己的腿,身后是一片血腥。   可他大脑空荡荡,什么也不愿去想。神色苍白,眼下是很重的青灰色。乱七八糟开始理思路,他入天郾城是为了什么?哦,是为了找哥哥。不过最后找到的,是湖底一具早就腐朽的白骨,剩挂在脖子上的锥形红玛瑙告诉他,那是哥哥。他是一个人进来的吗?好像不是……   他把头埋进怀中,不敢大口喘气,甚至不敢哭。   因为眼泪也也是气息的。   ……好像不是,其实还有一个小伙伴的。很厉害,很有钱,拔剑的时候还特别帅。不过,现在应该也和他一样,缩在某个角落等死吧。   不,张一鸣不会这样死的。他就算死,也不会那么狼狈。   乔慕财这辈子娇生惯养,本以为追魂宫之行,已经是人生最大的难关。没想到,一转眼,命运的真相森然剥落,直接露出终结。   他太疲惫了,把背往冷硬的石墙上一靠。   突然,一道深紫色的光,在海底发出,荡漾在水面上,刺得人眼泪都出。   乔慕财愣住,墙后怪物咀嚼的声音,似乎也停了,随即发出呜呜呜的语言,惶恐而敬畏。   万物静止,这被死海淹没的城池,没有一丝生息。天地风云卷动,轰啦,是惊雷自天地声,裂开苍穹。   阵雨劈天盖地下了起来,像冰冷石子打在身上。   乔慕财死死瞪大眼。   看着紫光中央,让惊雷阵雨为背景,深海里走出的男人。他裹在一层黑雾里。深雾浓厚如撕不开的夜,下面的衣衫似乎是紫色的,但也不重要了。这男子的皮相裹在雾中让人看不清,骨相却分明。莹白色,淌过冷光。隔得很远看去,就是雾中的一具骷髅。他的出场伴随着疯狂的大笑,桀桀响在人的耳边,比着雷声更响,震耳欲聋。   海前所未有的平静,怪物们也像他们一样不敢呼吸。   天魔之主,蓦地仰天大笑。   “我醒了,我醒了,哈哈哈,都得死!都——得——死!”   哗啦又是一阵卷动天地的浩荡,从深海底下,一条褐斑巨蛇破水而出。   张大嘴,蛇信子狰狞,宛如天幕上的一道闪电。季无忧眼底一片血红,魔骨重塑后,他终于彻底觉醒。脚踩在巨蛇之上,俯眼看底下绝望惨叫的众生,心中的暴戾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这才是他。   这才是他。   要什么假仁假义的正道。   季无忧眯起眼,立在天地中央,遥遥看着天尽头,一道金色的光柱,狞笑一声,语气如锈剑上凝固的血:“我先依她的指令,毁了天梯,然后,再收拾你们。”   黑蛇长啸,破云而去,一瞬间紫光炸收。   乔慕财下意识抬起袖子,遮挡了一下视线。   然后他听到耳边一声,很轻很轻的“嘶”,一个和他一起躲在这里的老人没忍住轻嘶了一声。但这一声,两个人的血液都都冻结了。墙的另一边,怪物继续咀嚼,已经吃完了,到了舔食的一步。吃着吃着,听到声音,忽然就愣住了。   未开智的天魔模样和人差不多,可苍白诡异,多盯一秒就会头皮发麻。他把手搭在墙上,头就探了过来,天魔的吐息就打在身后。   乔慕财愣愣看着那个老人。   那个老人明显也被吓傻了。   乔慕财心生不忍,这雨下的很大,那声“嘶”不足以它找到他们。   于是他伸手,想跟老人做一个噤声的动作,让他安心。   可是手刚扬起的瞬间,就见老人眼中闪过一丝狠辣。   枯槁般的手直接捂住了他的手腕,然后猛地一拽,把他拽到自己那边。   直接送上了天魔眼前。   乔慕财脸色煞白瞪大眼。和他接触的,是一张皮服青灰湿冷笑容诡异的脸,牙齿上还沾着肉沫,头发上有食物挣扎被活生生掰下的指甲。   死神离得那么近,这一刻乔慕财心脏急剧缩进,大脑一片死寂,眼神都僵冷。手在抖,可他现在连恨都生不出,只有恐惧。这初代天魔恶心地凑上前来,闻着新的食物,龇牙笑起来。手指往下,探到乔慕财的肚皮上,利爪一点一点长出。   他会直接撕烂我,吃了我。   乔慕财小时候就有一个怪毛病,遇到什么害怕的事,第一反应捂耳朵。仿佛捂耳朵就不痛了不怕了,安全了。现在生死一线,也是,再也不想忍耐,压抑三日的绝望终于崩泻。   “啊啊啊啊啊——!”他捂着耳朵,叫出声来!眼泪夺眶而出,是害怕,却又不只是因为害怕。   什么冰凉的东西隔着衣服抵上腹部。但却不是他想象的怪物的爪子,而,像是剑尖。   一种不属于这污浊人世的淡淡青草香传来。   咔。   天魔发出痛苦地呜咽,开始暴怒——但怒吼,戛然而止在喉间。   乔慕财愣愣抬头。   是白如雪的衣袍,翻飞在凄惶黑夜里。在他旁边的老人也死了,不知道怎么死的。血液把水染红。来人一脚踩过老人的头,站到了墙头。束发的草绳脱落,一头黑发猎猎扯在风雨里。身形挺拔如珠玉皎月,雨水映出着他的脸,寒芒却比手中剑刃更加冷冽。   乔慕财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难以置信,惶恐是梦。 第122章 大结局(终)   乔慕财张嘴, 雨水又咸又苦,混着血的味道。仰头,静静看着那白衣少年。张一鸣张一鸣, 是不是太过饥饿和疲惫,让他记忆出了差错,现在终于他想了起来。想了起来, 僵硬的手指按着冷硬石墙, 当初莲池高台上,他走出来时,不是已经被人告知了他的另一个身份吗。   乔慕财声音沙哑,一字一字“裴御之。”   白衣少年垂眸,用袖子擦干净剑上的血, 昏暗的天地也把他的表情覆盖, 看不清神色。许久,只是低沉开口“现在是天魔作乱的第几天”   乔慕财愣怔“第、第三天。”   擦剑的手一顿, 少年唇角抿成一线。   哗啦, 什么东西从上方落下,然后披在乔慕财身上。   青草初雪般干净的气息, 是一件雪白的衣袍。   像是所有的慌乱绝望都有了归宿,乔慕财目光赤红,手指颤抖揪着衣袍的一角, 低头,眼泪落入海中。   少年立在墙上,淡淡说“你先在这呆着, 云霄和其他宗门应该很快就会过来。”   乔慕财眼眶通红,嘴里含糊说“谢谢。”   裴御之也不知道听清楚没有。   衣袂翻卷,不在此地停留。   一道银色的流光划空,是他御剑而去,山朝海拜。   乔慕财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手指寸寸紧握,眼神迷茫恍惚。   他想起了当初在天阁内,众人说五杰。其中一云中城弟子谈起裴御之,只唏嘘道“他当初拿着剑走下无妄峰,身后空雪苍茫,我们却仿佛见光生大道。”   “若非亲眼所见,你很难想象世上有这样的人。”   “一个眼神,就让你相信他无所不能。”   乔慕财忽然短促地笑出声。   好像开始明白了他的话。   裴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诛剑神域呆了多久。   无休无止的修行,百年如一瞬的打座。   直至剑破混沌出来,劈头盖脸的风雨才将他的神志唤醒。   丹田之内是纯粹浩瀚的混沌之力。   大概百年,大概千年,突破化神。时间在那个空间没有意义,可对他而言,思念和焦躁却真实,真实陪伴了他那么漫长的岁月。   天之正东方,星河闪烁。   天梯现行,刺破人间魑魅魍魉。   到了化神期,剑修对剑的理解更甚一层,但诛剑之于他,却更陌生。   因为了解而陌生,他了解它的每一处构造,可摸不清灵魂。   遥遥望着经天院的方向,裴景的眉眼被风雨洗的有几分冰冷,眼眸深处却掠过迷茫,“是因为破不了无恨吗”   那什么又是无恨呢   在诛剑神域无尽荒芜的时光里,他也问过残存的诛剑之识。   它用最后一丝力量探入他识海,却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你本就无恨。”   堪比问天峰的天下第一峰,于经天院也是禁地。   如今,禁地的封印被打开。   曲径尽头,灰色衣袍的院长往前一步,踏入山洞。   只一步,天翻地覆。外面是春日曦和花草荣生,里面却是砭骨寒冷空空冰室。   冰洞通天,正中心是冰蓝的瀑布逆流,往青天,托付金色长梯。   像一道雪色长龙盘旋天地,俯身光前。   山洞里的气氛庄严肃穆,空气却纯净无暇。   没有一丝灵力,又似乎含杂万千道法。凤栖山的火,西昆仑的风。鬼域无尽的死气,佛陀指尖的光。   虞青莲腕上的铃铛轻声晃动,她皱眉,出声问“前辈,天魔觉醒,我们不是应该联手对付季无忧吗。为什么带我们到这里来。”   另三人也有这样的疑惑。   虚涵仰头,望着这自天体初开始便矗立此处的光柱,声音低沉而遥远说“对付不了的。”   “当初集诸神之力,也不过是把他封印在九幽。最后还是云霄剑尊舍命,去取出他心口诛剑,才换得万年的太平。现在的你们,更不会是他的对手。”   “而且,天魔觉醒,真正的敌人,也不是季无忧。”   凤衿皱了下眉。   悟生的眼眸也露出一丝困惑。   寂无端抬袖气虚地咳了声,问道“那是谁”   虚涵摇了下头,他的皮肤开始老化,乌发灰白,黑白青三色的眼眸是莫测的情绪。   “她在天梯之上。”   即便虚涵没说清楚,可是他们也猜到了,那个“她”会是谁。能在天梯之上的,还有谁   “你们必须在他回来之前,重塑天梯。”   虞青莲偏头“回来是季无忧吗”   虚涵摇头“是御之。”   她愣住。   凤衿眼眸一凝“裴御之”   虚涵道“天梯出现异象在几十年前,应该就是季无忧出生的日子。而天梯真正显形,却就在这几日。你们当初在经天院那么久,是不是都没见过这道光”   虚涵道人的话,在场无人反驳。   经天院的三年,真的从未见过这道金色的光。   甚至对他们而言,天梯都是个模糊的概念。   “这道光,意味着诛剑出世。”虚涵轻声说。   “天梯,不过是当初剑分天下时,诛剑留下的残影罢了。”   “你们仔细看。”   众人抬头,雪龙之上,那道贯彻天地的光中,是一层一层往上延伸的白色浮石。肉眼可见,横断在中央处。   “这浮石生于这条逆流的瀑布。它本该是天下灵力最为浓郁的地方,如今灵力全无。”   虞青莲似乎有所了悟,往前走了一步,红色的衣裙沾染腾腾雪沫。指尖涌出一股青蓝色的力量,纯净明亮,成为一道青色华光钻入瀑布的中心。然后隐隐约约什么东西被催动,瀑布逆行的速度加快。   她一愣,偏头道“前辈,这是要我们用灵力将天梯补完吗”   虚涵点了下头,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对,唤你过来就是为此事。你们在此处,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去,记住,什么都不要管。让天梯成型,是你们现在唯一的任务。经天院现在只剩我们五人,我去外面为你们争取时间。”   对于天魔之主来说,其他人留下也不过是送死。   虚涵让经天院其他长老驻守在乾天山脉下,防止其他人上来。   最后望了眼这他耗费千年守护的地方。   虚涵转身,衣衫汇聚星芒和尘埃,朴实又华丽。而他的掌心也一点一点,凝聚出一柄剑来。   星尘剑,星与尘,天上华光,地上微芒。   冰洞的门,彻底关闭。   云霄不出世的先祖,一步一步走到了那条常年覆雪的山阶前。   季无忧也在经天院的石梯前停下了。这里太高,一年四季,都覆着经年的雪。   山脉里驻守的那些元婴修士在他看来就是蝼蚁,甚至不足抬手,把他们交给自己带来的属下,直奔经天院。   季无忧从巨蛇上跳了下来。大蛇在他身后怪叫一声,变小变僵硬,最后蛇头成柄,蛇尾为尖,成为一把漆黑精致蕴含邪气万分的剑。   落在他手中。   他原本周身全是黑雾,唯有骨相分明。   可站到地上,季无忧身边的雾边散了,露出了本来面貌。   灰褐的衣袍,简单的草绳,唯独眉宇间的杀气和邪佞,彰显身份。   他隔着九九高阶,眯眼看着阶顶的人。   久,似笑非笑“师祖”   虚涵声音冰冷“当不起。”   季无忧挥了挥袖“师祖不认我哈,你不觉得我这身打扮很熟悉吗。”   虚涵看清楚他的扮相,大怒,眼底浮现冰凉的杀意。   季无忧缓慢说“像不像你那个好徒孙,啊,也是我的师尊呢。”眼底掠过轻蔑之色,天魔之主道“你们云霄还真是我毕生之敌。万年前一个云霄剑尊,入九幽从我心脏内拿走诛剑。万年后又是一个裴御之,今生前世,两次阻碍我。不过这些账,今日也该算清了。”   虚涵冷漠说“你不配学他扮相。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取而代之他。”   季无忧眼眸一凝,然后扭曲出刻骨的恨意“是他不配你放心,等杀了你,我就把裴御之抽皮扒骨扔下地狱去陪你。”   虚涵已经不欲和他多言,三色的眼眸淡过杀意,道“那就来吧。”   星尘剑,剑端溢出一股紫色雷霆。   修真界当世第一人。   和那群初初觉醒或继承力量的少年少女不同,虚涵真正活了几千年,自破化神,实力放在万年之前,亦不会弱。   那道紫色剑意是如此熟悉。   季无忧神色一变,胸口已经下意识一痛,然后想起了当初闯入九幽,刺穿他的心脏的云霄剑尊。   天魔之主咬牙切齿笑起来“云霄剑法,千秋剑意哈哈哈哈你们云霄真是每个人都该死。”   云霄剑法九阶,千秋。永生不朽即为千秋。   虚涵依旧是十三四岁介于孩童少年间的模样,衣袍流动,他的剑和其他人都不同,当年破化神后,剑身直接粉碎入万物,是星辉是尘埃,是他可运用的万物。   就像如今,紫色雷霆贯穿山林,九九石阶咔咔碎裂,山林呼啸,似乎是一条中间沉睡千秋岁月的巨龙醒来。而在虚涵身后,真有一条紫龙成型。   “去”   紫龙仰天咆哮一声,撕咬向季无忧。   龙尾所过之处,草木折腰。   季无忧目光阴冷“万年前,他能杀死我,从我胸口取走诛剑,不过因为那个时候,我与诸神战罢疲惫不堪而已。”   “趁虚而入的小人,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千秋剑意”   他眼中幽紫之光一冷,手中漆黑的剑一指前方,语气疯狂“那我倒要让你们看看 ,这世间,到底是谁的千秋”   轰隆黑紫色闪电从天劈落,竟然是直直把这座山峰拦腰斩断。   巨石成洪流,奔泻而下   那道气势汹涌的紫龙,被季无忧伸出手,直接捏住了头。   虚涵神色一白,后退一步,吐出一口鲜血。   剑意就是他的神识一部分,现在他就感觉灵魂被季无忧揪在手中。   他抬眸,眼眸里不见喜怒。   季无忧粉碎那条紫龙剑意,心中只觉得荒唐讽刺。   “我当初在玄云峰,还被它吓到了。现在看来,也就是条蚯蚓吗。不过如此。”   他想到夺剑之恨,就恨不得把眼前的老头给撕碎,但是他往前走,稍一停,想到了更好的折磨人的办法。   季无忧唇角一勾,出声道“师祖,你看看我是谁。”   魔骨变化万端,身形变小,灰褐色的衣袍,草绳束发,只有眉宇的郁色怎么都洗不去。   季无忧站在积雪的台阶前,笑“师祖,你可一定要睁眼啊,睁眼看着是谁杀死你。”   虚涵倒在地上,看着他步步逼近,天魔有迷惑人心的力量,只是望着这跟裴御之一模一样的皮囊,虚涵淡淡开口“我说过,你再怎么学也不像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取而代之他。”   季无忧眼睛瞬间血红,冷笑一声。   也懒得跟这老家伙费口舌。   手中的剑一动,剑柄处的蛇眼睁开,瞬间活化回真蛇。   “谁要取而代之他,我说过多少次了”   “他不配他根本就不配”   天魔之主眼底疯狂,声音低沉。   他要刺穿这老头的喉咙,刺瞎这老头的眼睛。   以血来洗刷心中那自己也不清楚的,为什么那么浓郁的恨和嫉妒   “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罢了。你等着,他很快也会来陪你的。不,我要把他挫骨扬灰,让他灰飞烟灭。”   那灭字也接近破音   蛇剑浑身散发污浊幽紫的光,赤黑色,不是人间的灵力,源于九幽生于上古洪荒。   天魔之力。   “去死吧老头”   季无忧被三言两语就激的失控。   只是,那一剑最终还是没有刺下去。   天忽然下起雪来。冰凉纯白,落到了他的眉心。   季无忧犹如困兽抬头,可在看到,踏着茫茫细雪走来的人时,心中的疯狂和暴虐又离奇的冷静下来。   他牙齿颤抖,笑了一声。   一点一点的雾气在周围凝固,又成为了天魔之主。   下雪后的天地,越发空而远。   经天院顶,天梯之前,人间是血色地狱。   这一处,却仿佛在五行之外。   衣衫皎胜过这苍雪,少年玉冠乌发,眼眸淡漠如深海千年的冰。   季无忧桀桀怪笑“你是来和你师祖一起死的吗。我可找了你好久呢。”   虚涵支撑着地,愣愣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晶莹的雪花落在裴景的发上,凝固成霜。   裴景在诛剑神域,曾以为他再见季无忧,必然是恨之欲死,想立刻把这畜牲挫骨扬灰的,但现在心中一片冷漠。   看他,恍如看一个自欺欺人的蠢货,和一个自以为是的笑话。   季无忧从来没见裴景这种神情,一种被羞辱的愤怒从心底生出,可他很快压抑住了,他现在是天魔之主,裴御之一届蝼蚁有什么资格跟他斗。他顶着和裴御之一样的脸,意味深长笑“万年前诸神在我手下都不过是败者,你来送死的”   虚涵往后望了一眼,天梯还没成型,心中一紧,喊了声“御之”   裴景大概知道师祖要说什么,停下脚步,朝他一笑。   “师祖你放心,我今天把他头都给拧下来。”   眉眼明亮,不见一丝阴霾。   虚涵一愣。死死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一分气愤或者凝重,可少年眉眼轻描淡写,连战意都没一丝半点。   季无忧过载黑雾里,气息沉重,视线湿冷。他上一世就是被裴御之亲手杀死的,那个从地狱归来的白发青年,眼中的戾气毁天灭地。现在和当初完完全全不同的感觉,可一样的压迫。   裴景盯着他,声音淡淡“天道创你时,给你规定了使命斩断天梯。所以赐予你强大的力量,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赐予你。包括七情六欲,包括脑子。”   “她可能只想把你当作一个诛剑的载体,但好巧不巧,你无师自通,有了神志,有了那颗肮脏的心。”   “我真的蠢,你不过是天道汇聚人间恶养育在血池的工具。我却试图因为一个可笑的原因,想着去感化你。”   “万年之前,你就是一个麻木的工具,只懂杀戮。万年之后,估计也是因为我,你才有了七情六欲,哦,不,不是七情六欲,是嫉妒、是自卑。”   “根本不存在什么觉醒,你现在也不用装什么天魔之主,季无忧,你就是你,两世被我所救,而后嫉妒于我,卑微如蛆虫的你。”   裴景神色平静,漫不经心说到。   而每一个字,落在季无忧耳中,却是长长锋利的刀,直接刺穿灵魂,撕裂血肉把他试图掩藏的,最深处、最不堪的真相揪扯出来。   “啊啊啊啊你闭嘴”   藏在黑雾中的魔骨发出白光。   他疯了一样,手中蛇剑汇聚天地黑气,直刺向裴景。   苍山负雪。裴景无视他的愤怒,往前走了一步,说“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包括青莲神女包括云霄剑尊,跟我所言万年前的事,都只有天道的恶,却没具体提过你。提过万年前你的样貌、你的性情、你除了斩天梯外的所作所为。”   “现在我明白了,万年前,你根本没有意识,就是被天道掌控的傀儡。你所有的意识,都产生万年之后。产生在你的第二次轮回。”   季无忧的眼睛已经快要出血,想要撕烂裴景的嘴。   声嘶力竭“你、闭、嘴”   诡谲暴躁的天魔之气形成低低的罡风,呼啸天地间。   吞噬万物,也撕碎山河。   裴景眼眸冷漠看他,带着点讥诮的意味“所以你现在都那么恨我,所以你那么想取而代之我。”   “从一个没有意识的傀儡,到一个只能模仿他人的傻子。我现在连恨你都懒得,只想杀了你背后的天道。你真的,不配,我动手。”   灵魂在撕扯,血肉在翻滚,季无忧突然仰天“啊”地怒吼一声。的天魔之力从魔骨胸口处溢出,经天院风云涌动,花草树木一瞬之间粉碎,浑浊天地,连雪都变得灰黑。   他嘶吼后,手指撑着地,沉默很久。   天地死一般寂静。   许久,他哈哈哈笑起来。笑声邪恶而冰冷,却包含深入灵魂的恨。   “你猜对了。”   裴景的表情都未变,眼眸隔着雪,也深如雪。   “你猜对了。”   天魔之主,不过一个躯壳,一具魔骨。灵魂和记忆,自始至终,都只有季无忧。   “可是那又如何呢。”   他半跪在地上,手指捧起地上的血,哑声道“我的记忆自认识你后才开始明细,我所有的情绪都产生于你,嫉妒的,自卑的,惶恐的。”   季无忧抬起头来,露出裴景熟悉的那张脸,轻声说“所以我才要杀了你。”   他重新站起来。   天地间低低黑色的罡风开始汇聚,一股撕碎虚空的力量,由地底生出。天地五行的力量被融合,金木水火土,天魔之主的实力,让整片天地都静默无声。万里之外,天之尽头,云霄、瀛洲、凤栖山、天郾城,无处不起风,无处不阴云。呜呜咽咽,是魍魉横行。的力量,撕裂时间,雪都在空中停下。唯独那一具魔骨,是光,森白带血。季无忧在想,裴御之带给他的是什么,是屈辱是自卑是嫉妒,就像他上一世所说,天魔不该拥有情绪因为若拥有情绪,必然是阴暗的。   哪怕是这些阴暗的情绪成就了他。   “上一世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有直接把你灵魂都抽出来鞭挞。这一世我绝对不会重蹈覆辙。”   裴景垂眸一笑,气质若流风回雪。轻声说,“季无忧,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没有诛剑,你说什么都不是。”   季无忧霍然瞪大眼。   却见一道冰蓝色刺穿九霄的光,在少年手中的剑上溢出。   雷云顿转,时间不再僵硬,雪下的更大了,而后,却是空间变换   砰   一道紫色惊雷破开昏黄。   季无忧胸口突然钝钝一痛,眼前所见。   是苍雪茫茫问天峰。   突兀在天地里的小小平地上,光与影尽收。周围云雾飘渺,白浪浮蕊。   季无忧往后靠,感觉碰到什么冰冷的东西,回头一看,是屹立万年不倒的问天石。上面现在,最上方,还清晰刻着三个字“裴御之。”   他的眼睛一点一点瞪大。   从裴景出手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不对劲。裴景身上的力量,绝对不是凡间灵力,甚至他的修为,也绝对不是元婴。   “你”他喃喃仰头。   裴景俯视他,笑了一下,清风明月皎皎无尘。   “季无忧,我是真的想杀了你。”   “但是不够,你带我爱人的那些痛,千刀万剐不为过。”   季无忧半跪在地上,狼狈不堪。   裴景神色冷淡。   “诛剑本就不属于你。”   他伸出手,斩断了季无忧的手。   季无忧视线放空,已经不去想,为什么裴景能够杀他。   耳边呼呼雪声,卷起如大河汤汤的记忆。   也是问天峰,也是这场雪,可是身份倒转,狼狈的人成了他。   “我甚至不需要废你的修为,你本就是废人,甚至,你本就不是人。”   裴景的剑直穿,魔骨头颅的眉心,声音淡漠。   他断其灵根。   “你生而在地狱,不需要送你下去。”   他毁其丹田。   “我想粉碎你的骄傲,但好像,你这辈子都是那么愚蠢卑微。”   说到这,裴景笑出声。   这世间能够凿开天魔之骨的,也就只有诛剑了。   裴景想起了他的最后一句话,说“世上再无裴御之,只有你”   “季无忧,你有多可悲。”   血池养育万年的魔骨,分析崩离。   季无忧也如蝼蚁一样,蜷缩在地。   黑色的雾气慢慢散开,咔的声音,那么轻,却是魔骨碎裂,成灰。   他的脑海,一根线也轻微断了。   他被剔骨后,就是凡人。   身形变小,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穿着褐色的沾满血的衣衫,视线在痛苦之后,生出迷茫的情绪来。雪花落在身上,很疼,像是大滴的雨。   雨啊   迎辉峰。   记忆里传来少年清朗带笑的声音。清而淡的香,艳艳亭亭的夹竹桃。方寸之内,雪光月色不及他眉眼,那个少年朝他伸出手,语气含笑“季无忧”前世今生。   一样的雨,暮雨纷纷的时节,“我可以跟你一战吗”是稚子时期的自己怯弱开口。站在高台上万众瞩目的少年眉眼洒脱一笑,“不行啊,我太厉害了,欺负你就不好玩了。你跟我的手下败将继续比赛吧。”   他僵硬地抬头,试图看清风雪中那人的眉眼,曾经,他那么向往的人。   恨变得无所谓,嫉妒也成空。他想起了天堑峰那备受谩骂的一百年   他也曾想成为裴御之的骄傲啊。   季无忧感觉到疼痛、惶恐又无助,像是当年,他又冷又饿,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而这次是真真实实要死了,那个救了他两次的人在面前,再也不会,朝他伸出手   裴景越过他。   往前走的时候,却被问天试绊住了脚。   看着上面的名字,曾经的尊荣,现在唯剩心中空空茫茫。裴景轻声说“我给你报仇了,不过好像你上一世就报了仇,但没关系,我现在也解气了。”他眨了下眼,竟是落下泪来。   他往前走一步,走出变换的空间。   虚涵道人站在雪地前,想说什么忽然天边,一声清响像惊雷穿万壑,紧接着,一道耀眼的金光,漫照天地   “天梯”虚涵道人瞪大眼,然后大喜,“天梯成了天梯成了”   裴景收剑,静静仰头,看着天尽头,那辉煌威严的大道,穿天地,引万生。   光太强,把其余色彩都吸收,于是什么都是刺眼的白。   天梯的光照在少年的脸上,照他意气如锋芒。   黑发猎猎,裴景许久,眯了下眼,轻声说“楚君誉,等我”   天梯之上是什么,裴景想过无数次,可能是另一个世界,可能是一片黑暗。但是当他真正一步一步,踩着岩石往上后,看到的是一片光。说是星河,却也不是星河。苍青色的灯光,延伸九霄,照耀一地碎玉流光,往尽头苍青色的王座上。空寂无声,仿佛空间只剩下他和尽头的那个人。那个坐在王座上,如今一点一点站起来的,拥有暗银双眸的女人。初见时那种盈盈风华已经不剩,她虚假的温柔悲悯,现在化为凝固唇角,冰冷狰狞的笑。   纯白的衣裙散在虚无中,她看到裴景的那一刻,就不再坐着。魔骨粉碎的那一刻,她也受千刀万剐的痛眼前的人就是眼前的人毁了她所有的计划,几次三番践踏她的尊严   “裴御之,你真的该死。”   她语气古怪又低沉。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   轻声说“你以为你赢了我吗做梦”   “粉碎魔骨,我可以再创。这个世界归我掌控,时间可以再次溯洄,但是下一次轮回你就再也不是我对手了”   裴景只是冷漠开口“楚君誉呢”   天道一直在等他的这一个问题,报复的快感从心底涌起,红唇勾起“他啊,终于变成了一个废人,被我抹杀在这天地间了”   疯狂的笑被她压抑在唇间。   她用轻松的语气说“你看,没了楚君誉,下一次轮回之时,你拿什么跟我斗。”   “你靠混沌之力修至大成又如何。”   “你这辈子都参悟不了无恨”   女人眼里淬出冰冷的毒来“从你们相爱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一次,我绝对不会输啊”   她的视线骤然一凝。   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年,和插在她胸口的剑。   裴景轻声说“你应该是被他困在了这里吧,不然我杀季无忧的时候,你早就下去了。”   天道神色只僵硬半秒,然后,伸出葱白的手,握住了剑柄。   “是啊,所以感谢你来见我,感谢你通天梯,给了我一条出去的路。”她笑得嘲讽“我不想杀你,因为杀你需要动太多力量。而你也杀不了我。”   裴景抬眸,眼若春日的桃花,带着笑意风流薄凉。   “你想再一次轮回。你以为,我还愿意陪你玩这个游戏吗。”   黑发落满身,绝色的少女,神情狰狞如老妪。暗银色的眼,是冰冷的讽刺“你没资格说不”   “你不是很好奇,是谁让我来这个世界的吗”   天道眼眸一缩。   裴景说“是诛剑之识。”   气氛瞬间变得冰冷无比。   天道神色若霜雪“哦,所以呢,诛剑之识让你来对付我。可你有那个资格杀我吗。”   裴景根本不想去听,也不愿去听她的每一句话,手中的剑,又往前递了一寸,可天道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就这么嘲弄似笑非笑看着他。   “你算什么天道,不过是苏醒的不该存在的天地意识罢了。”   上天梯的那段路,每一朵云彩,每一道光,似乎都在诉说过往。   裴景感觉自己的心出奇的冷静,好像事情到了最后,只有空寂。   “我曾经也想过,怎么可能无恨。我看你上一世的所作所为,只想把你千刀万剐。怎么消除这种恨,我甚至想过抹除那段记忆。但记忆消失,它也不会磨灭。”   “我以为这是绝境。”   “但是直到神域内,诛剑之识告诉我,我本无恨。”   天道的平静的表情终于瓦解,暗银的眼中是难以置信,她往后退了一步,像是听到一个笑话“怎么可能,你以为我会信呃啊啊啊”   突然,她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   往后退,低头,看着脱离诛剑,肚子上那个不会愈合的洞,漆黑色,长在她身体上。而且,慢慢生长扩散,似乎不会停   天道终于崩溃,尖叫出声“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裴景垂眸说“我本无恨,于修士而言,恨是产生心魔的根源。”   “诛剑之识说我本无恨,是从我道心上所见。你看,我修道之始,从未有过心魔。”   “但我迟迟没能顿悟诛剑的力量。”   “因为,诛剑剑意的最后一阶,无恨,从来都不是在我身上啊。”   天道痛苦地靠在王座上,手指试图阻止那越来越大的黑洞,却无能无力。它在吞噬她,它在抹杀她。最后抬头,暗银色的眼已经涌出血丝第一次彻头彻底的疯狂   裴景忽然笑了一下,有些迷茫“所有人都忽视了,甚至我自己也忽视了。”   “我和楚君誉是一个人。”   “万物变换,唯诛剑不朽。所以哪怕你逆转时光,在诛剑身上做出的改变都是永恒的。包括当初,一分为二”   天道已经顾不得自身了,大脑被裴景的话炸的空白,很久,喃喃笑出声来,笑到最后,狼狈不堪。   “你们是一个人,哈哈哈哈,你们是一个人”   裴景声音轻若飞雪,和天道是一样的恍惚。   “是啊我们是一个人。”   “所以诛剑要求的无恨,从来不是对我。”   “而是,对楚君誉。”   怪不得。   怪不得。   他想起了当初乱世纷飞时,楚君誉望过来的那一眼,还有他那莫名其妙的等待。   楚君誉是早就知道了这一点吗,所以把命也交给了他。   裴景轻声说“他把你困在虚空,是为了给我更充足的时间。”   天道眼眸充血,咬碎银牙,大笑出声“是啊他是为了给你充足的时间,让你杀了季无忧,让你登天梯找到我,无恨,哈哈哈哈,楚君誉居然为你做的那么绝”   “但是你来晚了,你来晚了啊”   她现在心中只有浓浓的报复要让裴景也和她一样痛苦   “我就说他怎么力量消失的那么快,哈哈哈,原来是逼着自己无恨只可惜,你在他彻底成为废人之前,没找到我”   裴景眼眸一红,举剑,直接指向她眉心。   沙哑道“闭嘴”   沿阶的苍青色灯在一盏一盏熄灭,天道的内心只有无尽的讽刺和懊悔。   她什么时候有意识都忘了。在多少万年之前,突然睁开眼,就是一片山河。她拥有操控世间一切的能力,包括日月包括星河包括时间,包括生死。她被众生敬仰,她也享受着这种尊荣。只是修士的崛起,让一切都变了样。永生不再是她的殊荣,排山倒海不再是她的神力。   当一个一个人通过天梯,飞升站到她面前,破虚空往另一个大千世界,无视她的尊严。   当世人敬仰的,是那些卑贱的修士,她成了传说,成了虚无的概念。她再也忍不住了。   天道断断续续“规则是不会拥有意识的。我是怎么产生的,我想,应该归功于你们修士。”   裴景死死等着他。   天道苍白一笑,“因为你们所有人都以为有一个天道所有人”   “修士的意念何其强大,何况万万人,信仰这种东西,和神明也一样,哈哈哈,是你们创造出的我。”   “是不是没想到呢。”   天道咳出鲜血,发丝散在虚空里,身体化为星灰,那纯白星月织就的衣裙终于漫漫归还宇宙。她知道自己要死了,或许不叫死,叫抹杀。   笑容嘲讽“只是你们创造出我让我来,亲手杀你们。”   裴景说“你是错误的存在。”   天道的眼神恨极,最后一双眼终于永夜前,她轻声说“只要你们心中那子虚乌有的天道不死,那心心念念助你们长生的引路人不死,我就还会再回来的。”   裴景讥讽一笑“你想多了,那是多久之前的修真界,顺天而行”   “现在谁还追寻于你,寄希望于你的眷顾。”   裴景轻声说“你不会在回来的。”   一声轻微的响声,散在着空虚的宇宙,苍青色的灯灭尽,无尽的黑暗里,裴景静静转头。   楚君誉的那一世,季无忧死了,天崩地裂,那么天道死了呢。会发生什么。   他忽然听到了雷声,在黑暗深处。   裴景愣住。   这里没有天地,可却飘起雨来,那雷声也不知道传自何处。   往前一走。   裴景撞到了块玻璃。扭曲的世界,大雨成幕。天光被吞噬,时光扭曲。   他呆呆看着这块玻璃,镜子里倒影出的是一个穿衬衫的青年。   容颜在茶水的雾气里显得明亮温柔。   眼眸也清澈。他望过来的瞬间,裴景眨了下眼。抑制不住,眼泪落下来。   帅到被天打雷劈,所以穿越。   难以言喻地悲痛刚涌上心头。   镜子另一端的人,忽然再一笑,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   裴景一愣。   玻璃另一端的青年 ,黑色的短发在变长,银发如雪,五官也变换。   惊雷照亮此处。   银发青年走过漫漫的时光,重新回到他身边,微笑“我等你很久了。”   裴景还想说什么。   被他吻住,熟悉清冷的气息,还有一句似带笑意的话“别看了,真的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