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相得 作者:寒夜飘零 权臣苗子沈澜清六岁开始伴君,做了一辈子纯臣,对君主竭尽忠诚, 仍抵不过君主对沈家的猜忌与忌惮。 得君宠,遭君弃,最终禁在桂花飘香的院子里一梦不醒。 如今重新来过…… 沈澜清决议:“如今重新来过,且容我忠君不爱君。” 友情提示:君X臣,年上,1V1,HE是必须的。 内容标签: 强强 重生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澜清,岳煜 ┃ 配角:岳渊,蔺希贤,无名子,沈铄等 ┃ 其它:重生 【卷一 断前缘】 第1章 死而复生   定安二十一年,八月二十四,沈澜清卒。   御书房内,岳煜听了剑卫的回禀,朱砂染红了奏折。   岳煜匆忙蹬上靴子,潜进卫国公府,但见那袭白影倚着树干,面色苍白凤目紧闭,唯独天生一副笑唇依旧微微翘着嘴角,神态颇似假寐。   秋风卷着桂花拂过散在肩头的发丝,露出点点星白,仅两年不见,沈澜清瘦得厉害,鬓间更是生出了华发。   满园桂香扑鼻,岳煜只闻到了沈澜清身上散出的淡淡梅香。   贪恋地看着熟悉的眉眼,小心翼翼地握紧曾无数次握住的手,骨节硌着掌心,刺疼了心,再也寻不回往日的暖意。   一滴水珠落进掌心,摔成几瓣,映着秋日午后的阳光,无声呢喃。   谁的泪烫进了谁的心里?又是谁一声声不厌其烦地呼唤着谁?   “少爷!”   “沈公子!”   “沈澜清!”   沈澜清?沈澜清。   是了,原来真的是在叫他。   循着声音睁开眼,沈澜清下意识地抬手去遮刺眼的阳光,手却猛地顿在了半空。   穿着月白底五福捧寿暗纹锦袍的小包子躺在青石板上,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小爪子,难得失了精明露出一副二呆二呆的愣样。   胖墩墩的紫色小肉球稀奇地戳戳月白色小包子的脸蛋儿:“沈澜清,你摔傻了?”   “!”月白色小包子瞬间瞪大眼——岳渊!还是长成妖孽前肉球儿状的岳渊!   “啧!啧!”紫色小肉球本着掐一下够本儿,掐两下赚一下的心态,对着月白色小包子的脸蛋又揉又掐,“真成小书呆子了啊?”   “你多大了?”沈澜清被掐得回神,扒拉着在自己脸上蹂躏地肉手,皱着眉心,脆生生的问。   “吓!”紫色小肉球瞪眼,墩粗的指头一颤一颤地指着沈澜清,“沈澜清,你敢说爷幼稚!”   “……”孔圣人明鉴,他绝对没这意思,岳渊,你敢再无理取闹一点么?沈澜清翻着白眼爬起来,任由小厮沈方给他拍打袍子上的浮尘,“小王爷,在下头晕的厉害……”   “常海,去请太医!”紫色小肉球瞬间变脸,丢开幼稚什么的,急吼吼地吩咐身边的小太监。   沈澜清挑眉,慢条斯理地问:“小王爷,你心虚?”   “放屁!”紫色小肉球跳着脚否认,肉嘟嘟地脸上明晃晃挂着尴尬。   沈澜清了然,他后脑勺上那个大包跟这个无利不起早的小肉球脱不开干系。不过,看在上辈子的交情上,姑且放过他吧,当然,最重要是,他迫切地需要安静地捋捋这匪夷所思的现况。   “太医就算了,免得王爷知道了训你,等下我让沈方顺便带我去趟医馆就好。” 笑着拍拍紫色小肉球的肩膀,沈澜清跟岳渊道了别。   马车轮子稳稳地压着青石板路,沈方担心地瞄了瞄车窗上的帘子。   少爷今天有点怪,出了宫门就说先不回家,他要看看街景,去医馆的话头提也没提,关键是这马车都绕了内城一圈了,少爷也没撩一下车窗上的帘子,该不是方才那一下摔得狠了,他可是听说真有把人摔傻了的……   这可不得了,少爷可是夫人的心头肉,老公爷的心尖子啊!   马车外,沈方那小心肝扑通扑通,焦虑地要死,马车内,沈澜清如老僧入定,端坐着一动不动,静静地想着心思。   往昔的种种,犹如刻在脑子里似的,历历在目,做不了假,而眼前……目光扫过白嫩手背上的紫印子,刚才掐的时候也是真疼,真得不能再真。   这算什么?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他刚刚将一切想了个通透,弃了执念,靠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假寐,怎么一睁眼就变成了幼时的自己?   一觉从定安二十一年睡回到了天佑年间,这也太过梦幻了些。   还是说……玉帝开眼,得天之悯,要让我重新做一回选择?   也好,上辈子三十一年里有二十五年为那薄情的帝王活着,一心做个纯臣,可他偏偏把我当成了权臣苗子……   怨?如何怨?   祖上跟太祖争过天下,外祖父是个野心勃勃的权王直接被圣宗抄家夺爵,祖父虽然迫不得已安心做了无权公爷,上辈子父亲却一路升至保和殿大学士开始结党……血统在那摆着,奴才的儿子是奴才秧子,权臣的子孙可不就该是权臣苗子?   非要当那劳什子的纯臣……   沈澜清讥讽般掀了掀唇角,终于拉开了车窗上的帘子:“沈方,现在是天佑二十几年?”   瞧吧,小孩子果然有小孩子的优势,沈方疑都不疑便痛痛快快地回了:“回少爷,现在是天佑二十五年。”   天佑二十五年六月十三,圣上立八子岳煜为太子。   现下正是秋末冬初,岳渊那个小肉球进京一准儿是因为万寿节。若是不出差错,万寿节后圣上便要为太子选伴读,今日他能随着祖父进宫,应该就是圣上在提前过眼权贵子弟。   记忆里圣上钦点了四个太子伴读,其中岳渊、殷瑜、廉若飞,乃分别为实权藩王嫡子、吏部尚书子、镇北将军子,个个都是要员之子,他这个翰林院学士、奉政大夫之子,真的不算什么,只要他不再“才华横溢”,伴读应与他无缘。   从不知,有才也是错哪。   也罢,忠心耿耿都能成错,何况所谓的才华横溢?   曾经少年应试,连中三元为了谁?   曾经深入匈奴腹地,呕心沥血手绘地形图又为了谁?   曾经是谁信誓旦旦地说:“澜清大才,他日必成朕之肱骨?”   罢!圣心在,过亦是功,圣心不再,功亦是过,早就想通了不是?   何谓纯臣,何又为权臣?端的还是要看那颗圣心。   马车驶进卫国公府大门,门口管事急匆匆打发了小厮去二门报信,隔着马车轻快地说:“少爷可算回来了,老公爷一回府就找你呢!”   沈澜清撩开帘子,眼睛弯成月牙状:“让沈方带着我看了看街景,祖父回来有一会儿了?”   “老公爷回来有半个时辰了。”   沈澜清六岁的时候,还随祖父沈尚坤住在惠风堂里。   惠风即春风,祖上以此为堂号有告诫后人待人需如春风拂面之意,或许正因如此,惠风堂沈氏大多一副笑唇,便是冷下脸时,也抹不去天生那丝笑意。   惠风堂面阔七间,左右带耳房,房前有抱厦,房后一排后罩房,东西各有五间厢房。   正房中间三间是正堂,高悬“惠风堂”匾额,内供祖宗牌位;东边设了小客厅及沈尚坤的起居之所;西边设了斋房及沈澜清的卧室。   从二门下了马车,沈澜清一路快走,进了惠风堂,没急着回卧室,直接进了东厢——祖父的内书房。   只是打眼看见父亲沈铄的时候,下意识的抿了抿嘴。   父亲待他向来严厉,就如祖父对父亲那般,祖父待他倒是向来和善,许是隔辈更亲的缘故。   沈澜清规规矩矩的给祖父、父亲请了安。   沈尚坤笑呵呵的把沈澜清抱在腿上,和颜问过沈澜清因何回家迟了之后,便板起脸,开始因为一些有的没的训斥沈铄,训斥够了,抿了口茶,让人给沈澜清拿了点心,才问:“你给二郎去信没有?”   沈铄余光飘给沈澜清一个眼刀子,垂手恭敬的回:“去了,不过去送信的董六没见着二弟,二弟的师兄说二弟已经启程回来了,想来是两人走差了。”   沈澜清被眼刀子切的莫名奇妙,索性垂下眼,安安静静的听祖父与父亲谈论那只在祖父丧礼上见过一面的二叔。   不想父、祖两人谈完二叔,紧接着又提起他,祖父提起他摔了后脑勺前在御前的表现,认为他有七成希望被选为太子伴读,心怀甚慰。   沈澜清突然觉得点心苦丝丝的,失了味道。   成为太子伴读是祖父与父亲的期望,他决意不再做他的伴读岂不是不孝?   想那如梦似的前世,成为伴读又如何?那种薄情之人,近着还不如远着。   只要在考教时敛起“早慧”与“聪颖”,想来落选甚易。   沈澜清打得如意算盘,却不知皇宫内太子岳煜已经求到了圣上面前:“父皇,儿臣想求沈澜清做儿臣的伴读。”   “为何?”岳暤闻言抬首,大冰山挑眉审视小冰块。   为何?因为一眼便喜欢上了他那清澈的眼含笑的唇以及骨子里的自信与从容。   当然,这些皆不可说,小冰块岳煜面瘫着脸真挚的回视大冰山:“今日父皇见卫国公的时候,儿臣便和云先生一起躲在屏风后面,后来云先生对儿臣说……”   恶意地顿住话头,等岳暤表示起了兴趣之后,才痛痛快快地说:“云先生说此子天资非凡,日后必成大器。”   “无涯多半是赞他骨骼清奇,练武天分不凡。”   “云先生还说,此子性情温润,堪为儿臣臂膀。”小冰块岳煜再接再厉,大冰山岳暤不置可否,垂首批阅奏折,间或考较两句政务,小冰块岳煜隐在袖子里的手指头直挠手心,却也只能一本正经的一一作答,不敢有丝毫差池。    第2章 决议从武   关于小冰块岳煜的请求,大冰山岳暤始终没明确表态,岳煜只好曲线救国,私下在云先生跟前儿将沈澜清赞了又赞。   抓心挠肝地等了几天,终于挨到了大冰山岳暤考较准伴读的日子,岳煜特意穿了件九成新的杏黄底织金锦袍,仔细收拾妥当,又不显得刻意,板着脸精精神神地前往御书房,大冰山岳暤却告诉他:“卫国公帮沈澜清报了病。”   “%……&()……”心里闪过一串不和谐字符的同时,小冰块岳煜面不改色地适当表示了下遗憾,暗地里却记下了——这么关键的日子,沈澜清你敢给孤生病!   沈澜清病得不严重,只是小风寒。   昨天降了今年冬天第一场雪,傍晚,沈澜清穿着夹棉袍子在园子里堆雪人背了汗,当然晚上就发了热。   连夜请了太医,开了方子,灌了一碗药汤子,捂着两床棉被在炕头睡了一宿,第二天一早烧退了,又开始流鼻涕。   沈澜清围着棉被窝在炕上,早饭只喝了两口白粥。   沈家第三代,自沈澜清之上,一水儿的千金。沈铄28岁,沈岳氏26岁,才给沈家添了沈澜清这个嫡长子,自然而然成了大家的心尖子。   沈澜清这一病,无论嫡姐还是庶姐,个个变着法子的给他送解闷儿的玩意儿,生怕他在屋里养病的时候闷着。   便是绵中带刚、将沈家内宅打理的和和顺顺的沈岳氏也禁不住红着眼圈跟沈尚坤求情:“父亲,您就帮澜哥儿报个病吧。澜哥儿自幼聪慧,从启蒙开始,不管什么书,看过一遍便能记住,先生教什么,一学就会,从未挨过一下戒尺,待他成年之后去应试,保不准就跟老爷似的,中个状元回来,何苦去选那伴读?选上伴读的都是权贵中的权贵,咱澜哥儿若真选上了,他那身子骨禁不禁得住起早贪晚的折腾不说,便是东宫里的戒尺也一准儿全落在澜哥儿手心儿上……”   “母亲,我后脑勺子疼……”沈澜清适时拧着眉心,软绵绵地嘟囔了一句,沈岳氏眼圈更红,乞求地看向沈铄,沈铄对上发妻的目光,斜了一眼病恹恹的沈澜清,欲言又止。   看着蔫不拉几、鼻头通红的心尖子,沈尚坤的心也一抽一抽的疼,见儿子心软、儿媳妇心疼得拿着帕子抹泪儿,沈尚坤无声地叹了口气,摸摸沈澜清的头顶,着人备了马,往宫里递牌子,陛见请罪去了。   沈尚坤姿态放的低,边说自家孙子没有福气边用袖口的姜汁刺激出了两行老泪,伏在地上的模样看起来端的有点可怜。   刚好岳暤心里正膈应着岳煜利用云无涯,不疼不痒的说了两句也没追究,还赏了一篮子柑橘。   沈澜清感了风寒,需忌口,鼻子又不通气,在屋子里摆几个闻味道都有困难,便把自己那份柑橘分给了两个姐姐。      打宫里回来后,沈尚坤情绪不高,一直在书房里看书。   沈澜清心里愧疚,穿了袍子又裹了裘衣,抱着暖炉,准备去陪祖父看书。   避选伴读的事儿已经如愿,沈澜清自然没了去雪地里堆雪人的童趣儿,老老实实的沿着廊子往书房走。   入了冬,西北风硬,卷着鹅毛似的雪花漫天飞舞,沈澜清下意识的紧了紧狐裘斗篷,往远处望了一眼,好看的凤眼瞬间瞪大了几许。   十六七岁的少年,木簪挽了发髻,穿着单薄的道袍,背着阔剑踏雪而来,转眼便从院门到了沈澜清眼前,捏住了沈澜清的脸:“小家伙,你就是咱们沈家的宝贝疙瘩吧?”   笑眼笑唇,少年这副纯良的模样,可不正是只在祖父丧礼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二叔嘛?只是年轻了不少而已。   沈澜清从袖子里伸出一根手指头,象征性地推了推在自家脸上作孽的手:“道长,您就是咱们沈家最无法无天的二老爷吧?”   “你、猜、对、了,小不点儿!”沈锐声音清亮,笑容温煦,举止甚恶劣,捏了几下脸还不够本,紧接着又把沈澜清从头捏到了脚。   沈澜清神态从容,一动不动的任由沈锐上下其手。   沈锐捏完,摩挲着下巴绕着沈澜清绕了一圈,蹲到沈澜清正前,平视着沈澜清,认真地问:“小不点儿,想不想拜师?”   沈澜清眯眼,笑了,指着沈锐背后的阔剑问:“学剑?”   “自然。”   “你剑术如何?”   “玄天教剑术无双,掌教真人都赞我一声天赋异禀。”   沈澜清摇头:“天赋高不代表剑术高。”   沈锐戳戳沈澜清的脸蛋:“小不点儿,你要知足,我这是看你身子骨弱不忍咱们沈家嫡长孙英年早逝才想收你……”   沈澜清饶有兴趣地挑眉,又很快十分不忍的垂眼。   东厢书房里听了半天话音儿的沈尚坤终于按捺不住脾气,推开窗户,一把心爱的紫砂壶装着滚烫的开水朝着沈锐呼啸而来。   沈锐右耳微动,维持着下蹲姿势瞬间跃起,足尖轻点柱子,在空中飘逸地转身,将沈尚坤那把心爱的紫砂壶接了个正着,挥袖挡下了洒向沈澜清的水珠:“爹,您这是想谋杀亲子啊你?”   “混账犊子,你自己个儿不争气,还要勾搭着澜哥儿跟你一起去当道士怎么着?”沈澜清确信,他真的看见涵养颇深的祖父被气得胡子颤了几颤。   沈锐轻飘飘地落到东厢窗前,恭恭敬敬地把紫砂壶递到沈尚坤跟前:“沈居士,贫道这也是为了沈家好,让澜哥儿跟我去学个三五年,练好了身子骨,才好多给咱沈家当几年牛做几年马不是?”   “你!”沈尚坤指着沈锐,脸色涨红,气的,“你刚才叫老夫什么?”   “啧!爹,您消消气儿,我这不是跟你逗闷子来着么……”   “请大老爷,请家法!”   上辈子做了伴读,在幼时没机会见这二叔,后来丧礼上那次见面二叔表现的也正常,所以,沈澜清一直以为自家二叔是个有点任性的正常人来着,没想到竟是……这般有能耐,三两句就逼得祖父动了家法。   当然,最不可思议的是,二叔隔着窗户拽着祖父的衣袖猛摇:“爹,亲爹,您请家法就好,别请大哥了吧!”   “……”   沈锐回家第一天,结结实实挨了一顿竹笋炒肉,沈铄亲自动手,沈尚坤坐镇监督,沈澜清安静地围观。   挨完揍,沈锐趴在长凳上眼巴巴地看沈铄:“大哥。”   “嗯。”沈铄将家法交给内管家沈元,不带情绪的嗯了一声。   沈锐两个指头捏住沈铄的袍子边,声音更加可怜:“不能走了。”   沈铄平静地看了沈锐一会儿:“沈元,找两个小厮过来把二老爷抬回兰院。”   沈锐丧气地低头,复又抬头指着沈澜清说:“别介,我伤成这样自己睡不方便,跟澜哥儿一个屋子挤挤就行了。”   沈铄笑了。   沈澜清确认,连前世都算上,他是第一次见父亲这么笑,似怒非怒,笑得无比真诚。   “沈元,把二老爷抬澜哥儿房里去……”沈铄低头,盯着沈锐的眼睛,说,“住处随了你的意,不准再出幺蛾子,如果让我知道你再气着父亲……”   “你罚我。”沈锐讨好地拽沈铄的手腕,沈铄甩手躲开,打发沈澜清跟着沈锐一起回房。      “你怎么就住在惠风堂里呐?”沈锐第十一次嘟囔,沈澜清挑眉看了一眼沈锐苦兮兮的侧脸,低头继续帮沈锐上药,“二叔本来以为我住哪?修竹院?”   “……”沈锐哀怨的斜了沈澜清一眼,“澜哥儿,你一点都不可爱。”   “伤药是父亲打发人送过来的。”沈澜清弯起眼,笑咪咪地说。   沈锐一把夺过沈澜清手里的玉瓶,藏进怀里,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祥云玉佩和一匣子药膏:“澜哥儿最可爱了,换这个药……”沈锐讨好地笑,“这玉佩是二叔送你的见面礼。”   “……”沈澜清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打开药匣子,清香扑鼻,用银签子挑了块闻了闻,“好药。”   “当然,这可是玄天教的秘方。”   “不过暂时用不上了,刚才已经上完沈家秘方了。”沈澜清笑笑,把玉匣还给沈锐,认认真真地挂好玉佩,“谢谢二叔。”   上辈子父亲给过他一块一模一样地玉佩,说是护身符让他贴身带着,带了小二十年,在深入匈奴腹地的时候替他挡下一箭之后便碎成了几瓣,没想到竟然是这个神奇的二叔送的。   神奇的二叔一回来便把老太爷气了一通,又被大老爷抽伤了屁股,接风宴自然没了指望。   沈锐只得蔫蔫的跟沈澜清这个小病号窝在屋子里吃小桌。   沈锐胃口好,大快朵颐。   沈澜清却是蚌肉不能吃,鸡鸭猪肉不能吃,银耳百合不能吃……忌口多多,对着满桌子的山珍喝了半碗白粥,更加没了胃口。   看着沈澜清可怜,沈锐十分好心又百分不靠谱的按着治风寒的偏方,驱着小丫鬟去厨下吩咐着熬小米粥。   沈锐也没说这粥是给谁熬的,熬好送来之后,沈锐嫌小丫鬟们碍眼都打发了,开始诱哄沈澜清:“澜哥儿,喝一碗,立马见效。”   沈澜清闻着淡淡的酒香,搅着盆里金黄的小米粥看了看,只有几段葱,倒是没什么不明物体,便盛了一碗喝了。   成年的沈澜清自然不怕这点儿酒,但是他似乎忘了,他现在才六岁。   于是,一碗粥下肚,沈澜清就醉了。   沈澜清酒品很好,醉了之后安安静静地倒头就睡。   一觉起来,风寒是轻了不少,头却疼得厉害,沈澜清无语地揉着太阳穴,不悦地看着沈锐,兀然心下一动:如果想彻底避开岳煜几年,出京是最好的选择,而他这个年纪想出京,只能在这个神奇的二叔身上想法子。   于是,沈澜清甚是委屈地控诉:“二叔,你那粥是让人用什么酒熬的?”   “咳,烧刀子。”   “……”沈澜清沉默,垂眼,平静地陈述,“二叔,我连果酒都没喝过,现在头疼地厉害怎么办?”   “忍忍?”   “既然二叔没法子……”沈澜清抬眼,“我还是去问父亲吧。”   “……”沈锐稀奇地盯了沈澜清一会儿,突然捏住沈澜清地脸蛋,恶狠狠地问,“小不点儿,别跟你二叔耍心眼,这套都是我玩儿剩下的,说,到底看上你二叔啥宝贝了?”   沈澜清挑眉,扒拉开沈锐的爪子:“你走的时候带我一起走。”   “不行!”开玩笑,他昨天可刚答应大哥不惹老头子生气的。   “是二叔先提的……”沈澜清慢条斯理地说,“您这是要反悔?”   “……”   “我听说江湖人最重信义二字……”   “小兔崽子,你知道个屁江湖信义!”   “不管江湖那套……”沈澜清微笑,“二叔,咱沈家家规里也是要求沈家子孙言前要三思,言出必践行的。”   “……”沈锐磨牙,“你竟然背沈家家规。”   “何须背?看一遍就记住了……”沈澜清如愿地发现沈锐眼神亮了亮,“二叔,你是在怕父亲吧?”   “胡说,我怕他?”明显底气不足。   “如果祖父知道你给我喝了用烧刀子熬的小米粥一定会生气的,祖父生气的话,父亲……”沈澜清顿住话头,作势要下炕,“我该去给祖父请安了。”   “……”沈锐伸脚踩住沈澜清的袍子,“依你,小狐狸,你说,咱要如何说服你祖父允你跟我去习武?”   “效仿二叔当年,直接留书就好。”沈澜清笑的甚灿烂,“就说二叔实在担心沈家嫡长孙英年早逝,带侄儿回昆仑山学上几年武,归期不定。”    第3章 沈氏兄弟   沈澜清借父亲的势威逼利诱,沈锐跟着半推半就,叔侄两人很快便达成了协议。   沈锐在炕上趴着养了两天屁股,第三天便再也趴不住,一瘸一拐地跑去找沈铄了。也不知沈锐做了什么,抑或是说了什么,只见他从沈铄那回来之后拐得更厉害了。   饭桌上,没见祖父动气,父亲神色如常,二叔忍痛坐在座位上反常地扮演闷嘴葫芦。   沈澜清不着痕迹地盯着沈锐的屁股研究半晌,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   一直到熄灯安置了,沈澜清才闻着一股子熟悉的药香,遂弯起嘴角轻声问:“二叔,你这是又伤了?”   “小没良心的,二叔这都是为你挨的!”沈锐边摸索着给自己屁股上涂药膏,边闷闷地嘟囔,“不过话说回来,澜哥儿,还是你精,知道跟二叔走,就你爹那股子暴力劲儿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   “哼!”   “嘶!”紧跟着门帘外沈铄突如其来的一声冷哼,沈锐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借着父亲沈铄带进来的光亮,沈澜清快速瞄了一眼沈锐的屁股,发现上面不仅有个大鞋印子,还有两道血棱子,其中一道血棱子上正插着上药用的银签子……   沈澜清不甚有同情心的在心里嘀咕了一声:啧,真是可怜!   “父亲。”   “大哥,你怎么来了?”沈锐咧嘴,匆忙往上拉被子。   一记眼刀成功定住沈锐的动作,沈铄放下油灯,拨亮了些,俯身拉下沈锐的被子,平静地拔了银签子,皱眉低声吩咐外间值夜的丫鬟送热水和烈酒进来,这才低斥了句:“多大的人了,还毛毛躁躁的,怎么不让澜哥儿帮你上药?”   “大哥——”沈锐把脸埋进双臂间,手攥着沈铄地袍子,“你下脚也不轻着点儿,我哪好意思啊我。”   “嗤!”沈铄嗤笑,“出息!”   “大哥。”   “别动。”沈铄拍了下沈锐的后脑勺,熟练地用烈酒帮沈锐清洗了伤口,上了药,又在上面垫了一层干净帕子,拉好亵裤,这才拉起被子,帮沈锐掖好了被角。   整套动作熟练非常,就像演练过无数次一样,看得沈澜清在心里啧啧称奇。   他从不知道他印象里那个待别人温文,待他严厉的父亲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虽然一直板着脸,却毫无掩饰地强势与温柔。   沈澜清心里有点微妙地嫉妒,又更加侥幸。   啊,在父亲面前,我不是最惨的啊。   父亲的温柔让人眼馋,可也不是好消受的……啧,可怜的二叔。   沈澜清盯着沈铄,目光闪烁。   沈铄沉默了一下,突然伸手摸了摸沈澜清的头顶,张开了貂皮斗篷:“过来。”   “嗯?”沈澜清一时没闹明白沈铄的意思,“父亲?”   沈澜清自幼养在沈尚坤身边,平日里待这个父亲亲近不足敬畏有余,每次见了沈铄都是规规矩矩的小大人似的,难得露出一副疑惑样。   沈铄不由露出一抹堪称温柔的微笑:“过来。”   沈澜清确认自己没听错,立马从被窝钻出来,扒进沈铄怀里,沈铄一手托住沈澜清的屁股,一手拢好斗篷,低声嘱咐:“外边风硬,把胳膊藏好了。”   “嗯。”沈澜清把脸埋在沈铄颈窝里,双手环着沈铄的脖子,鼻子发酸。   世人讲究抱孙不抱子,尤其是沈家这种书香门第,规矩更重。   沈铄这个拥抱,从惠风堂到修竹院这段不远不近的路,虽然沉默,却令沈澜清异常心安,就连从上辈子带来的满心疲惫仿佛都瞬间散了。   哪怕现在抱着他的父亲仅33岁,哪怕父亲略显文弱,但父亲就是父亲,父亲是山,只要闻到这熟悉的沉香味,他便觉得心里头踏实。   沈澜清被沈铄抱回了修竹院正房。   自出生始,抑或说两辈子加起来,沈澜清第一次与父母同住,竟然还被放在了父母中间……这对于灵魂三十一岁的沈澜清来说,深感别扭,他只得使劲儿往沈铄身边靠,后来不知不觉便钻进了沈铄被子里。   这一晚,沈铄待沈澜清格外宽容,沈澜清蜷在沈铄怀里,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沈澜清枕着沈铄的胳膊、攥着沈铄脖子上的玉睁眼:“父亲,二叔送我了一块差不多的。”   “嗯,贴身带着。”沈铄似是早就知情,拍拍沈澜清的后背,抽出胳膊,起身更衣洗漱。   用过饭后,大丫鬟彩云托着沈铄的公服进来,沈岳氏服侍沈铄更衣。   绣着径一寸五分小杂花的紫色公服,金鱼袋,象牙笏板。   岳国官员公服,四品以上用紫色佩金鱼袋,六品以上用绯色佩银鱼袋,九品以上用绿色。   按照记忆,父亲要到明年才会从翰林院转至六部,是以沈澜清见父亲现在便换了紫色公服颇觉意外:“父亲,你升官了?”   “兼了詹事府少詹事。”沈铄见沈澜清蜷在被窝里,惊讶地瞪着眼睛,禁不住笑了一下,又很快记起严父职责,板起脸训斥,“醒了便起来,在家好生侍奉你祖父和母亲。”   “是。”沈澜清拉起被子,无声的笑,重活一回才发现,原来记忆中那个严厉的父亲都是装出来的。   也好,任詹事府少詹事,辅佐太子,现在对未来君主多了解,将来才能少犯错误。   有沈铄的吩咐,沈澜清名正言顺地放下书本,尽心陪伴祖父和母亲。   第二天傍晚,屁股再次有了起色的沈锐在去沈铄跟前儿溜达了一圈之后,将沈澜清提溜到角落里:“澜哥儿,咱们今晚就走,你有啥要收拾的赶紧收拾收拾。”   “二叔,你有银子么?”沈澜清挣扎了几下,沈锐才把他放到假山突出来的石头上,没好气地敲了下沈澜清的脑门,“放心,饿不着你。”   “既然有银子就不用收拾什么了,二叔与我一起写封信便好。”沈澜清从容地理好被沈锐拽乱的衣裳,抬头发现沈锐神色尴尬,不由挑眉,“难不成二叔想让我一个人写?”   “……”沈锐扭头沉默,显然是默认的意思。   “我一个人写的话,祖父和父亲如何会信?”   “……”   “若是祖父和父亲认为我是被歹人劫走的,急坏了身子,咱们叔侄二人岂不是大不孝?”   “放心,他们不会。”   “何以见得?”沈澜清眯眼,怀疑地打量沈锐,“难不成,身为沈家子弟,二叔竟然不识字?”   “放屁,写就写,你这小兔崽子真麻烦!”沈锐丢下沈澜清,施展轻功,直接飘回了房。   沈锐绝对是沈家的异类。   沈澜清嘴角抽搐,慢悠悠地踱到房前,扒着窗户看了看,发现沈锐咬着笔杆,眉心皱得死死的,不由莞尔。   为了给这位二叔留点面子,沈澜清另找了地方写信。   于曾经十三岁便连中三元,誉满京城的才子而言,一封信自然不在话下。   铺了纸,蘸了墨,循着记忆尽力将字迹放得稚嫩。   一封信一挥而就。   先告罪,再诉因缘,最后又认真保证绝不会误了功课,最多十年,无论学成与否,必如期而归。   吹干了墨迹,封好信揣进怀里,沈澜清回房去收拾历年过年得的金瓜子银裸子,说真的,就算沈锐有银子,他也有点信不过那神奇的二叔,身上不放点银钱总是不踏实。   夜深人静。   惠风堂西边窗户里窜出一道影子,大的背着小的,小的背着一个小包袱,一路潜行,悄声摸到了国公府园子边的角门处猛地停了下来。   月光下,一道身影,清瘦挺拔,披着斗篷立在角落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准备留书出走的一大一小。    第4章 沈氏父子   “你俩打算就这么走?”沈铄踏出阴影,似笑非笑地看着一大一小。   沈锐放下沈澜清,抓着后脑勺干笑:“大哥。”   沈澜清紧张地抿起唇,规规矩矩地行礼:“父亲。”   沈铄扫了沈澜清一眼,仔细打量了一番沈锐的装束,满意地颔首,不容拒绝地递给沈锐一个荷包:“哪次离家你不是从这个角门溜走?在外不比家里,这些银票你收着。”   “大哥。”沈锐清亮的声音带上了鼻音。   沈铄拍拍沈锐的肩膀:“本来是叫你回来过年的,没想到……”   “大哥,你也知道,我本就不喜欢在家里过年,再说了,再呆下去,父亲一准儿要给我议亲……”沈锐笑着抱住沈铄的胳膊,趁机用脸颊蹭了蹭沈铄的肩头,“现在这样岂不是正好?”   沈铄失笑,屈指敲了下沈锐的脑门,蹲下身,帮沈澜清认真地理了理衣领,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澜哥儿,这是一千两银票和一些散碎银子,你仔细收好,莫弄丢了,以防不时之需。”   沈澜清将荷包与父亲微凉的手指一起紧攥在手心,凝视父亲,嘴唇翕动几下,终于发出声音:“父亲,您为何不拦着我?”   “我儿自幼早慧,功课无需为父担心,然,因早产之故,身子骨却一直偏弱,现在你有心随你二叔去习武,习武可强身亦可自保,为父为何要拦你?”   “可我沈家乃书香门第,科举传家,儿子身为沈家嫡长孙,沈氏宗族宗子,您不认为儿子离家去习武是浪费光阴,不务正业么?”   “我儿可会丢下功课只习武艺?”   “不会。”   “既如此,我儿有望成为文武全才,为父为何不能乐见其成?”   “父亲。”沈澜清猛地抱住沈铄的脖子,闷闷地说,“谢谢。”   沈铄抱住沈澜清,轻拍其背,声音依旧平稳:“今后凡事多听你二叔的,他在外人面前还算靠谱。”   “是。”   “但你不准学你二叔的行为举止,要牢记祖训与家规,无论身与心,莫忘一个‘正’字。”   “父亲放心,儿子只学父亲。”   沈铄将沈锐和沈澜清二人送出角门。   角门外停着一匹枣红色的马和一辆马车。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牵着马,领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厮在角门一侧候着。   见沈铄兄弟领着沈澜清出来,那三十几岁的汉子便把缰绳递给了沈锐。   沈锐见了那汉子一怔,望向沈铄欲言又止,见沈铄朝他微微摇头,便转身抱住了马脖子猛蹭:“大哥,你真好,小枣儿,老子可想死你了啊!”   枣红马打了个响鼻,傲娇的偏过头,对沈锐的腻歪无动于衷。   沈铄牵着沈澜清的手,低头对沈澜清说:“沈随父子将与你们叔侄二人一起上路,路上沈随充作车夫,到昆仑山后,你把他留下照顾你起居,至于沈义……”   说着,沈铄目光转向沈锐,“让沈义跟澜哥儿做个伴儿,一起习武吧。”   “大哥放心。”沈锐难得的正经,“我会安排妥当的。”   沈铄亲手将沈澜清抱上马车。   马车外表朴实无华,内里却铺着几层皮褥子,摆着白玉暖炉,车厢两侧的抽屉里装满了点心干粮,车厢角落里码着两个包袱,沈澜清抱着沈铄的脖子红了眼圈。   他知道沈随是父亲的四影侍之一,武艺精湛,深谙追踪之术,熟知各地的风俗人情,前一世他只身入匈奴时,父亲便是派沈随领人去寻的他。   而沈义,恐怕并不是沈随的儿子,而是因为自己的任性打乱了沈家惯例,身为嫡长子,无法保证在十岁时入禁地选择自己的影侍,所以父亲才提前替他选了一个,带在身边做小厮。   如斯父爱,显得他何其自私?   不管他在信中述说的理由如何冠冕堂皇,也不过是他为彻底斩断一己私情暂离京城而找的借口而已。   “父亲,我任性了。”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我都任性了。   “我儿不必自责,是为父私心作祟,有意纵容你的任性。”沈铄拉开沈澜清,“去吧,早日学成归来,也好了了为父的私心。”   沈澜清语塞,原来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父亲。   沈铄站在角门处目送他们离开,直到一车一骑完全融入黑夜才转身进门。   空寂的巷子里余下一声轻叹:“望我儿筋强骨壮,长命百岁。”   沈锐那句英年早逝,沈铄到底还是介意的。   次日,早饭后,沈铄把沈尚坤请进书房,将昨夜收起来的两封信拿出来,递给来了父亲。   沈尚坤拆开信,越看越气,直至脸色涨红,才寒声问:“那混账犊子什么时候带澜哥儿走的?”   沈铄垂眼:“昨天夜里,单骑疾驰,怕是已经跑出了八、九百里,追不回来了。”   “你提前便知道?”   是啊,不仅猜到了,还暗中推波助澜了一把,但,沈铄却说:“二弟提前与我商议过。”   “澜哥儿是沈家嫡长孙,你居然不拦着,任由他们胡闹?”沈尚坤愤怒地拍了桌子,“你这为人父的,竟送我沈家嫡长孙去做武夫!”   “父亲息怒,澜哥儿不会荒废了功课。”   “他一个稚童,又是跟着沈锐那混账犊子,没个人在一旁教导督促,怎么可能不荒废?”   “父亲,二弟只有在家里时才跳脱些,在外面行事向来有分寸,您不必担心。”   “沈家嫡长孙放到他手里我怎么可能不担心?立马着人把澜哥儿接回来!”   “父亲,太子近几日时常问起澜哥儿,云王世子岳渊也不断打听澜哥儿的身体状况,儿子担心,澜哥儿因病未参选伴读一事犯了太子忌讳,倒不如让澜哥儿随二弟去吧,既能将这事冷上一冷,也可以让澜哥儿习点武艺强身健体……”   “莫要扯太子的大旗糊弄我!太子对咱们澜哥儿另眼相看也不无可能!”   沈铄无奈,双膝触地有声,直直地跪在地上:“父亲,天家人何其骄傲?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澜哥儿避选便是折了太子面子,儿子实在不敢作此奢想,况且,儿子实在不愿澜哥儿壮年离世,白发人送他黑发人。”   “你这是信了那混账犊子的胡话,铁了心不肯接澜哥儿回来了?”   “是。”沈铄回答得斩钉截铁,“父亲也不必派人去追,沈随跟着他们一起上路了。”言外之意,有沈随沿途隐匿踪迹,追也白追,待沈锐带着沈澜清进了昆仑山,您派人追过去也是徒劳。   沈尚坤又一次动了家法,这一次他亲自动手,抽打他一直引以为傲的长子,无人旁观。   翌日,沈铄告假。   七岁的肉球岳渊再次撺掇八岁的太子岳煜前往卫国公府探病,只不过探望对象从沈澜清变成了沈铄。   暗忖选伴读之事已经过去了好几日,自家父皇应该已经消了气,岳煜便顺水推舟,带着伴读岳渊、殷瑜、廉若飞和耿彦白一起离宫,去了国公府。   正四品的詹事府少詹事、正五品的翰林院学士沈铄告病假,太子亲临国公府探病。   卫国公沈尚坤匆忙迎驾,满脸感激。   而当事人沈铄必须诚惶诚恐,忍着后背的伤,换好公服,给太子殿下行礼谢恩。   岳煜见沈铄面色发白,头顶盗汗,言道沈大人病得不轻,特意卖了个人情,允沈铄多歇息几天,好生养病。   客套过了,病情也问过了,岳渊便迫不及待地频频给岳煜使眼色。   其实从一进门,岳煜便惦记着沈澜清,只是他比岳渊沉得住气,也比岳渊能装。   见等了这么久也不见沈澜清来给他请安,岳煜故意看着眨巴得眼睛快要抽筋儿的岳渊微微颔首,憋着心底的不痛快,板着一张小冰山脸,故作随意地问:“沈大人,怎么不见令郎?”   岳煜此言一出,三个人变了脸色。   岳渊期待,耿彦白好奇,沈尚坤的脸色则黑了些许。   如果此时说出沈澜清去习武之事,此事便成了定局,即便他沈尚坤能将沈澜清从昆仑山接回来也于事无补。   沈铄看见父亲左手中指无声地点了两下腿侧,故作不知,垂眼,不疾不徐地道:“殿下容禀,犬子并不在府内。”   “哦?”岳煜挑了下英气的眉,“此话当真?”   沈铄躬身行礼:“臣惶恐,臣绝不敢欺瞒殿下,犬子当真不在府内。殿下有所不知,犬子自幼体弱,前几日舍弟回府,一见犬子便明言如此下去犬子怕是会英年离世,为此舍弟还领了家父一顿家法……”   “啊!难怪那天只是推了他一下,他便晕了过去!”岳渊惊呼,随后讪讪,沈铄对岳渊安抚一笑,随即无奈低叹,“难怪犬子宁可抄家规也不肯言明脑后的伤是如何来得,世子有所不知,那天犬子回府后便病了,不等痊愈又赶上降雪,染了风寒,这才错过了遴选伴读之事,犬子为此自责了许久,直道自己无福……”   岳渊羞愧地低头,涨红了小肉脸。   岳煜睨了岳渊一眼,心中莫名熨帖不少——沈澜清不是故意避着孤。   沈铄垂眼,掩下眸中情绪:“遴选伴读那日,舍弟回府,见了犬子之后忧心不已,与家父及臣商议,由他带犬子回昆仑山寻医习武。”   “沈家书香传家,卫国公与沈大人舍得送沈澜清去习武?”岳煜目光扫过沈尚坤,探究地审视沈铄。   沈铄神色坦然:“家父不允,赏了舍弟一顿家法,后来舍弟私下里找臣商议,挨了臣两棍子,舍弟仍不死心,臣亦有私心,唯恐白发人送黑发人,便顺水推舟地允了。”   “你的意思是令郎已经离京了?”   “是。”   岳煜皱了下眉,话虽如此,但他并没得到沈澜清离京的消息:“几时离开的?”   “回殿下,前天亥时三刻。”   岳煜狐疑地审视沈铄:“你所言当真?他们为何深更半夜的启程?”   沈铄看向沈尚坤,神色愧疚。   沈尚坤心口堵得难受,心里恨不得再狠狠抽沈铄一顿,却不得不配合着沈铄接着往下演:“殿下,此乃家丑。”   岳煜心底也有八卦因子,尤其是关于沈澜清的,于是目光扫过四个伴读:“卫国公,他们四个不算孤的外人。”   沈尚坤哀叹:“殿下,他们之所以深更半夜的启程,是为了瞒着臣,便是他们叔侄二人留下的书信,沈铄都藏到第二日上午才交到臣手里,唯恐臣派人将澜哥儿追回来。”   “信?”岳煜对信起了浓厚的兴趣,心里正估计着央云先生来盗信的可能性,便见沈尚坤老泪纵横地掏出了两封信,“殿下,您瞧瞧这些不肖子孙,合起伙来糊弄老臣。”    第5章 坑人坑己   岳煜展开信。   沈澜清一手行书虽尚显稚嫩,却隐露大家之风。   整封信文采斐然,条理清晰,便是最严格的夫子看过之后都不得不赞上一声:好天赋!   然而,岳煜心里却颇不是滋味,他忍不住又开始对沈澜清未成为他伴读一事耿耿于怀了。   沈铄那些唯恐沈澜清英年离世之类的话,岳煜压根儿就不信,此时看了信,见了沈澜清下笔力道,便更加确认这个沈澜清并非如沈铄所言那般虚弱了。   目光扫过信末:“……请祖父、父亲放心,澜清定不会荒废课业,亦不敢数典忘祖,至多十年,无论学成与否,不孝孙、不孝子澜清必归。”   不给孤做伴读,一心学武,是吗?   孤成全你。   岳煜微微挑起嘴角:“沈澜清大才,待他习武归来,孤便求父皇点他为孤的侍卫。”   沈尚坤与沈铄心里叫苦,硬着头皮谢恩。   沈铄诚惶诚恐,连道犬子习武只为强身,当不得大用云云。   岳煜不置可否,顺手将沈澜清的信揣进袖子里,接着看沈锐那封信。   甫一打开,岳煜便笑了,当然,只是在心里笑。   沈锐字迹如蛛爬,言语直白,好在还算有条理。   沈锐在信中直言沈澜清先天体弱,要是再这么下去,活到不惑之年都是侥幸,所以……   “……儿子决定带澜哥儿回昆仑山习武强身,请父亲大人有气千万留着往儿子身上撒,别怪澜哥儿,更别迁怒大哥,大哥年岁渐长,替儿子背不动黑锅了……”   岳煜轻弹信纸,难掩眼中笑意:“沈锐直率豪爽,倒是更像廉家子弟。”   廉若飞听得好奇,直接凑到了岳煜身边,偷瞄信纸。   岳煜睨了廉若飞一眼,把信递给廉若飞,摆出小冰山脸:“沈大人,看信上所言,分明是令弟与令郎相约留书出走,提前并未与你商议……”岳煜不见喜怒地盯着沈铄,“你之前可是欺孤年幼,诓骗孤?”   沈铄不慌不忙地叩首:“殿下明鉴,澜清确实不知臣早就知情,至于舍弟,则是怕臣受家父责罚,故意如此留书的。”   “哦。”岳煜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目光转向沈尚坤,“沈大人经常替沈锐背黑锅?”   “殿下,老臣这两个逆子自幼亲厚,经常相互……背黑锅,只是沈铄争气些,沈锐顽劣些……”沈尚坤说着,狠狠地瞪了沈铄一眼,“这次的事,显然是两个逆子合谋的,沈锐在信上大包大揽了责任,沈铄在家里拖着时间,待他们跑远了才将信拿出来,不肯派人去追澜哥儿回来不说,还使人帮他们隐匿了踪迹,老臣……老臣教子无方啊!”   “是臣不孝。”沈铄跟着沈尚坤叩首,再次牵动背部的伤,脸色瞬间变得更白,汗顺着鼻尖滴到了地上。   “……”岳渊甚是同情沈尚坤,瞧这老头被自己亲儿子亲孙子糊弄的!   “……”殷瑜十分嫉妒沈澜清,瞧这家伙被自己亲爹亲叔亲祖父宠的!   “……”廉若飞十分想见沈锐,没想到书呆子家里也能养出真壮士!   “……”耿彦白对沈家印象颇好,没想到卫国公府里竟然如此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至于岳煜,饶有兴趣地盯了沈铄片刻,终于确定——这沈铄哪儿是病了,分明是伤了。   沈铄的伤在岳煜眼里可是比沈尚坤父子两个那一箩筐地话有分量多了,可信多了。   “沈大人和沈锐兄弟情深,卫国公当高兴才是,可别再家法伺候沈大人了,孤和父皇要用沈大人的地方还多着呢。”   “卫国公且宽心,待沈澜清学成归来,做了孤的侍卫,说不定将来便是沈家第一个将军。”   岳煜可不管沈尚坤和沈铄心里如何作想,姓沈的这一家子一出接着一出,着实让他心里不痛快了来着,所以,他怎么好意思不回份大礼给他们?   书香门第,科举传家不是么?孤就许你们个武职。   沈澜清,你就等着给孤做侍卫吧!   而且……   小心眼的岳煜恶意地掀着嘴角,被沈尚坤沈铄父子如同送瘟神似的恭送着离开了卫国公府,回了宫。   岳煜不顾廉若飞肉疼的小眼神,无情的将廉若飞私藏的沈锐那封信没收,揣进袖子里,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了四个伴读,一个人在宫里七绕八绕,绕到人少的地方,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瞅准时机便跃上了屋顶。   太祖皇帝开国前是前朝武将,岳家这些后世子孙多多少少都得学上那么几下子功夫。   到了岳煜这一辈儿,数皇八子岳煜最精,从小便标上了父皇的好友云无涯。   岳煜上了房顶,坐到房脊上,从领子里拽出一个玉哨子,吹了两下。   须臾,一个身着靛蓝色窄袖布袍的男人背着把破刀,拎着个酒坛子无声的出现在了屋顶上,头发用一根不知从哪件衣服上扯下来的同色布条随意绑着,散在外面的发丝随着小西北风一飘,端的有几分江湖大侠的豪气。   小冰块岳煜嘴角抽了抽,咧开,笑着对着男人招手:“云先生,过来坐。”   云无涯瞥了岳煜一眼,坐到小冰块半丈之外,灌了口酒,才转过头对岳煜挑起了眉毛——有事?   岳煜舔着脸凑到云无涯身边,将两封信塞到云无涯手里:“云先生你先看信。”   云无涯不大情愿地放下酒坛子,漫不经心地拆了信,却是越看越认真。   看完之后,云无涯问:“沈澜清?”   云无涯这人声音端的好听,只可惜惜字如金,也难为岳煜能跟他交流:“就是那次我们在屏风后看见那个,你还夸他天资不错的。”   云无涯恍然:“你想要没要成那个。”   岳煜别开脸,深呼吸:“云先生!”   “嗯。”云无涯无意识地嗯了一声,显然在盯着岳煜神游天外。   岳煜无奈地叹气,这云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太呆了,太太呆了!   云无涯思考完毕,用他平时打量他那把破刀的眼神,重新打量了一遍岳煜,命令道:“拜师吧。”   “吓?”岳煜瞪着眼,惊诧莫名。   云无涯稍显不耐烦,重复道:“拜师。”   “云先……”见云无涯居然微微皱起了眉,岳煜硬生生改口,“师父,为何啊?”   “想报复,就等他回来自己揍他。”   “……”岳煜望天,他其实只是想打听打听云先生在昆仑山玄天教有没有熟人来着,当然,如果有的话,他确实想过稍微折腾折腾沈澜清那厮,居然被看穿了。   “我给他找个师父……”云无涯认真的看着岳煜,“等他回来,你必须打败他。”   说完,云无涯头也不回的飘了。   岳煜禁不住嚷嚷:“师父,你去哪啊?”   就听风里飘来硬邦邦的一句:“去给他找师父,明天开始,你每天最少有三个时辰是我的。”   “……”岳煜哭笑不得,实在没想到还没算计到别人,先赔上了自己。   恐怕从明天开始,他生活大概就得跟风里卷着的那些破树叶似的了——身不由己啊。   还好,跟云先生成了师徒,他也不算亏,还能学一身功夫……   岳煜坐在屋脊上,吹着小西北风,自我安慰着。   云无涯显然心情很好,几个纵身,便跳到了御书房上边,他也不走门,熟练的扒开一扇窗户,翻身而入。   议事的大臣们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不管心里如何作想,却必须不动声色的该干嘛干嘛。   皇帝岳暤看向云无涯,云无涯摆摆手,示意没事,自顾自的找了张纸,拿起御笔蘸着朱砂写了一行字。   他也不管用朱砂写信多诡异,当然对于写信连称呼都不写的人来说,也不能要求太高。   “你教沈澜清,我教岳煜,等你放沈澜清回来,让他俩替我们打一架。   沈澜清弱点,让小耳朵治,岳煜时间不多,算我们扯平。”   “……”岳暤挥手让大臣们跪安,拽住打算把信送出去的云无涯的腕子,“怎么又想起这出来了。”   云无涯面无表情,静静地看着岳暤,良久:“这不算我俩动手。”   岳暤嘴角抽搐:“嗯,不过你等我也写封信,一起送过去。”   云无涯点头,复又催促:“你快点,沈澜清前天就出发了,晚了换师父麻烦。”   “好。”   两封信,一条鹰腿上绑一封,飞向了昆仑山。   于是,当沈澜清跟着沈锐到达昆仑山深处的玄天教时,不等沈锐跟他的掌教师父说自己要收沈澜清做徒弟。   刚刚介绍了沈澜清的名字,沈澜清连带着沈随沈义便被掌教真人直接打包给了在后山做闲人的一个师弟。   沈锐求了又求,掌教师父只管但笑不语。   开玩笑,那个每天拖家带口的白吃饭,闲着没事就喜欢搅得他脑仁儿疼的师弟破天荒地开口跟他要个徒弟,他怎么可能不给?    第6章 一别经年   沈澜清坚持认为,他的师父郑当闲是朵奇葩,这是有事实依据的。   全教的道士、俗家弟子都着青色道袍,戴逍遥巾,只有郑当闲每日穿着殷红的锦袍,披散着头发,面具遮着半张脸。   全教的道士、俗家弟子都住在前山,各司其事,只有郑当闲带着他家白常思隐居在后山,漫山遍野地溜徒弟。   第一次见面,郑当闲扫了沈澜清一眼:“啧,真弱!”   师徒初见,沈澜清惨遭嫌弃,于是从第二天开始,他就不得不每天喝完白常思给的药汤子之后,被师父遛狗似的,漫山遍野地溜。   白天被溜完,晚上还得跟沈义一起研究奇葩师父丢给他的小册子。   至于睡觉?当然要靠打坐。   师父说了:“不把我的本事学会五成,你休想跑回去给我丢人现眼。”   在师父的不屑中,沈澜清学会了师父的轻功——流风回雪。   在师父的唾弃下,沈澜清学会了玄天教的玄天剑诀和师父的成名剑法——惊鸿十三剑。   天佑二十八年和天佑二十九年,被师父不负责任地抛弃的两年中,沈澜清几乎翻遍了玄天教藏书阁的同时,结识了一个书卷气甚浓的美书生和一个俊俏的小道士。   小道士手不离卷,美书生满身药香,三人一见如故,引为知交。   天佑二十九年十月初十,天佑帝薨,太子岳煜继位,三位内阁大学士辅国,先帝庙号定为圣宗。   定安三年四月初一,沈澜清和沈义被郑当闲放出玄天教,郑当闲赶蚊子似的赶着沈澜清赶紧回京咬人。   回想昆仑山上七八年,师父闲了,溜沈澜清;师父闷了,沈澜清弹曲儿;师父兴致来了,沈澜清和沈义必须一起上赶着上场挨揍;师父家那口子弄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药汤子、药丸子了,沈澜清和沈义两个谁也跑不了,一人一半,闭着眼睛往肚子里灌……   如此逆来顺受的任师父蹂躏,临别之际,奇葩师父也没舍得摘下面具让沈澜清一睹尊容。   那日,沈澜清殷切地提出请求:“师父,您能否摘了面具让徒儿看上一眼?”   “你这辈子都留在昆仑给为师解闷儿的话,为师可以考虑一下……”郑当闲漫不经心地睨了沈澜清一眼,取出两把剑,一宽一窄,一乌黑一银白,“银白的这把名莫邪,归澜清,乌黑的这把名干将,归沈义。”   沈义手持干将,挽了个剑花,痛快的收了。   沈澜清的笑容却僵在脸上,纠结地看着郑当闲,迟迟不肯接剑:“师父……”你敢不敢靠谱一点,按着常理出一回牌?   “啧,想什么呢?”郑当闲扬起嘴角,笑吟吟地说:“乖徒儿,长者赐不可辞呐!”   沈澜清抑郁地握住师父口中的莫邪。   “乖……”郑当闲满意地捏捏沈澜清的脸颊,“跟为师去看马,啧,咱教主派了半数子弟出去捉了三个月,才捉回这两匹让为师勉强拿得出手的马。”   两匹马,一匹通体乌黑唯独四蹄雪白,另一匹通体雪白唯独眉心处如墨染般漆黑,都是有名的西域大宛马。   这下沈澜清也不等奇葩师父分配,主动摸了摸白马的脖子:“就叫点墨好了,沈义那匹叫踏云?”   沈义点头,表示无异议。   郑当闲目光在沈澜清和沈义之间游弋一番,对着沈义勾勾手指,耳语几句,沈义神情古怪,确认似的看向郑当闲——真要这么做?   “就这么做。”郑当闲笑着挥挥衣袖,毫不留恋地打发二人启程,连沈澜清与好友告别地时间都没留给他。   如此可见,郑当闲的奇葩之处非同一般——恶劣、霸道、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沈澜清和沈义在郑当闲的精心蹂躏下,虽然没长歪,却直接奔了两个极端。   天生笑唇的沈澜清愈发爱笑,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说话的腔调总是不紧不慢,从容而优雅,当然了,经历过奇葩师父的洗礼,他想不从容都难。   至于本就寡言稳重的沈义,直接进化成了闷嘴葫芦,每日无喜无怒无言语,就是跟与他竹马竹马的主子沈澜清交流,也大多凭借眼神,眉目传情。      定安三年,五月初二,顺天府西,西山上石榴花开,映红了天边的晚霞。   一黑一白两骑划破红云,卷着浮尘自官道上疾驰而来,黑衣黑马那人健硕粗犷,略微落后白衣白马那公子半个马身,离得城门近了,两人双双勒了下马缰。   双马前蹄凌空,轻嘶一声,转为缓行,依旧一前一后,自觉地驮着马上主人排到了长长的队伍之后,等着入城。   白马上的公子,头发用墨玉箍束在脑后,身着镶银边的白色流云纹暗花纱罗单衣,腰系白底银纹束带,脚踏黑缎单靴,背着用黑布裹着的长条形物事,身姿挺拔,眉清目朗,嘴角噙着笑,丝毫不见长途跋涉之人惯带的乏色。   尽管隔着珠帘,岳渊仍然觉得眼前一亮,看得心情分外舒爽。   随着马车前行,岳渊的脖子跟着转了大半圈,直到再想看就得起来把身子探出车外了,这才摇着折扇,意犹未尽地赞了一声:“内含玉润,外表澜清,端的好风采!”   与他同乘的殷瑜笑着揶揄:“若论风采有哪个能及得上世子?”   岳渊小时候胖得像肉球,十岁开始渐瘦,三四年下来,圆圆的肉脸早就瘦成了瓜子脸,容貌愈发像他亡故的母妃,桃花眼,秀挺的鼻子,红润的唇,精致得雌雄莫辨,近乎阴柔。   正因为如此,他最厌恶的就是别人或明或暗地拿他容貌说事儿。   殷瑜和岳渊一起从小厮混到大,偏喜欢不疼不痒地撩拨岳渊。   岳渊本来大喇喇地斜躺在车内,对上殷瑜那欠抽的目光,霍地坐直身子抬脚踹上殷瑜的腰侧:“滚犊子!”   笑骂着,岳渊还不忘撺掇自酌的耿彦白:“子正,你看看那公子,眼不眼熟?”   耿彦白轻嗅酒香,抿了一口:“世子,非礼勿视。”   “只要是好看的人,不拘男女,世子哪回见了不觉得眼熟?”殷瑜话落,岳渊又踹出一脚,殷瑜顺势探出半个身子,往后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抹阴霾。   沈义收回盯着那马车的目光,无声地看向沈澜清——揍?   沈澜清心有灵犀般回头,轻笑着摇头——何必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沈义看看马车,又看看沈澜清,垂眼斩断两人的“眉目传情”,暗自腹诽——到底谁才应该算是小孩子?   朝夕相处七八年,用头发梢儿都能想出沈义在琢磨什么,不过他也不好解释,总不能说:别看我面嫩,其实两辈子加起来,我已经活了小四十年了。   沈澜清无所谓地扯了下嘴角,再度望向熟悉的城门,。   这些年,他每天被师父蹂躏着,倒是鲜少有时间想起这京城,想起如今已经坐在那至高宝座上的人。   于前世,在一梦不醒之前,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想起那人时他竟然可以做到心止如水。   前世情已去,此世又没了自幼的羁绊。   你喜欢的,我必定要藏起来。   沈澜清的笑容愈发轻松,前世你是我的君、我的命,但前世那个得君宠、遭君弃的九思公子已死,这世你即便还是我的君,但是命只能是我沈澜清自己的。   说起来,奇葩师父真是他的贵人。   如果没有师父,即便跟着神奇的二叔到了昆仑山,入了玄天教,又怎么会有今日的造化?      卫国公府门前,入城回家的沈澜清与刚落衙回来的沈铄碰了个正着,父子二人两相凝望。   沈铄业已不惑之年,穿着紫色公服,挺拔如紫竹,唇边蓄起的短须修剪得精致而优雅。   沈澜清轻身下马,跪在地上三叩首,声音哽咽:“父亲,不孝儿澜清回来了。”   沈铄不由动容,疾走了两步才又恢复了从容,拖住沈澜清的手臂,将人扶起:“回来就好,先进府给你祖父和母亲请安。”   一别七年,国公府除了门上盘头青苔更绿,门前石阶更加光亮,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小厮一路小跑着去二门传话,沈澜清扶住沈铄的手臂缓步而行,小心翼翼的模样略显夸张,沈铄却未置可否。   隔着薄薄的罗衣,沈澜清指尖的清凉沁得沈铄心神舒坦,沈铄温热的体温烫进了沈澜清心里。   沈澜清贪恋与父亲亲近的感觉,不自觉收紧手掌,突然觉得父亲瘦得厉害,频频望向沈铄,每一眼都带着不自觉的孺慕与担忧。   沈铄恍若未觉,不动声色地暗自心疼着:我儿掌心竟多了这么多茧子,不知吃了多少苦。   父与子,一样的含蓄,一样的沉默,一样的从容。   沈岳氏站在二门内,看着眉宇间已然退去大半稚气,身高窜到沈铄眉峰的沈澜清,攥着帕子,眼圈泛红:“澜哥儿,长大了。”   “路上累不累?”   “竹雨,快去端酸梅汤给澜哥儿解解渴!”   “竹青,快吩咐人去请董裁缝来给澜哥儿量尺寸做衣裳!”   “回来怎么不提前来个信儿,娘好着人提前让人给你收拾院子……”   “娘……”沈澜清握住沈岳氏的手,“您别忙了,儿子这次回来再也不走了,日后要天天惹您烦呢!”   “休得胡说,娘怎么可能嫌你烦……”沈岳氏说着,情不自禁地开始垂泪,沈澜清拿着帕子帮沈岳氏擦了又擦,求助地望向沈铄。   “咳!”沈铄轻咳一声,“夫人不必如此,惠风堂西间儿一直有人收拾,澜哥儿先跟父亲住几天,待西路的桂院收拾好了再让澜哥儿搬出来也不迟。”   祖父竟然一直让人收拾着惠风堂西间儿!   “我去给祖父请安!”沈澜清鲜有地激动,“娘,儿子稍后再到修竹院陪您唠嗑儿。”   沈澜清疾步奔向惠风堂。   惠风堂。   院子里石榴树上花红似火,大水缸中锦鲤游弋,精瘦的花甲老翁悠闲地撒着鱼食,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皱眉抬头欲低斥,却将话卡在了喉咙里。   “澜哥儿?”   “祖父,是我……”   祖父板着脸,严厉的呵斥,一丝不苟的考较,喋喋不休的问询,沈澜清含笑听着,认真答对。   待惠风堂摆好了饭,祖孙三人一桌上,食不言寝不语地用过了饭,沈尚坤才打发沈澜清去陪沈岳氏。   沈岳氏嘘寒问暖,从天佑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三离京那天开始,细细地问,问了两三个时辰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最后还是沈铄忍不住催了一声:“澜哥儿才刚回来,让他早些去歇了吧,再者说,你也不能光顾着澜哥儿忘了肚子里那个小的……”   祖父康健,父母恩爱,湛清那皮猴儿也已经钻进母亲肚子里了……   沈澜清嘴角噙着笑,发自内心的喜悦,便是跟在他身后的闷嘴葫芦沈义都受他感染,微微弯起了嘴角。   修竹院是国公府东路最靠近二门的两套打通了的院子,前边那套做了客厅和沈铄的内书房,后边那套为起居之所。   修竹院与二门之间有个水阁,荷叶的清香随风冲进鼻子里,沈澜清似是骨子里的文士脾性突然冒出来作祟,打发了小厮,自己提着灯笼,领着沈义走向水阁,说是要好好赏赏那如钩的新月。   水阁中有琴、有棋、有笔、有砚、有茶。   沈澜清登了水阁,指尖随意拨了下琴弦,抓了几枚棋子,随手把玩。   沈义站在沈澜清三步开外,手握剑柄,木着脸眼观八方。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三枚棋子点向三个方向,沈澜清笑如春风,音若清泉,“朋友既然来了,怎可不现身一见?”    第7章 终得相见   三枚棋子砸出两个黑衣劲装人。   沈义施展轻功,快速点了穴,将人拎进水阁,   看清了两人的装束,盯着来人袖口上的剑形绣纹,沈澜清把玩棋子的指尖一顿——剑卫!   剑卫竟然进了沈家!   我该为沈家所受到的重视而感恩戴德,还是该庆幸来的是剑卫而不是刀卫?   沈澜清心底的冷意染寒了笑容:“两位是什么人?”   “……”   “来寒舍所为何事?”   “……”   “这般遮掩行迹莫不是来做梁上君子的?”   “……”   两个剑卫拒不作答,沈澜清佯装着又逼问了几句,目光移向水阁之外:“既然不肯说,那便杀了吧,沈义,动手。”   沈义眼中划过诧异,手脚却无半分迟疑,黑色剑刃刺向其中一位剑卫的喉咙。   “叮!”声音清脆,剑尖偏移,墨玉棋子碎成几瓣散在地上。   沈澜清瞥了沈义一眼,沈义收剑,望向棋子射来的方向。   一袭墨影临空而起,踏水而来,在空中如雄鹰展翅,于地上若虎踞山林。   少年人一身玄色广袖宽袍,袖口襟口绣着繁复的靛色花纹,眉峰凌厉,薄唇紧抿,与沈澜清隔案对峙,和沈澜清颇有几分相似的一双丹凤眼蕴满截然不同的冷意。   岳煜!   沈澜清心底掀起狂澜,指尖掠过琴弦,发出一声刺耳的嗡鸣。   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那转瞬即逝的惊愕,岳煜挑眉,平静地凝视记忆中那双清澈的眼:“我来赴约。”   许是天生相克,遇见他,总得受点儿伤。   沈澜清垂眼,看着殷红的血珠自指腹红痕中渗出,波澜不兴地答:“恕在下愚钝,听不懂阁下在说什么。”   “七年前,家师与令师之约。”   “……”奇葩师父催着他来揍的人竟然是当今圣上!   费尽心思斩断了幼时羁绊,谁承想不知不觉中竟又扯上了另一种纠缠。   真是阴魂不散,好好的帝王,竟然拜了一个江湖人师父。   那江湖人还偏偏正是和自家奇葩师父齐名并较劲多年的绝情刀客云无涯。   刚好七年前立下的约定,是自己被算计了,还是当真那么赶巧,奇葩师父缺了个徒弟,自己就傻乎乎的撞进了玄天教?   沈澜清思绪纷乱,然而谁能帮他解惑?   扫了一眼横在地上的剑卫,沈澜清回避着岳煜的脸,静静地用帕子擦着指腹的血迹,快速在心底权衡得失利弊,揍?还是不揍?   揍要如何揍?   血珠染在雪白的帕子上,酷似朵朵寒梅。   清风徐来,恍惚闻到一抹寒梅香,岳煜的目光从沈澜清低垂的眉眼移到帕子上,不自觉地为沈澜清那一眼的疑惑解惑:“他俩是我的……小厮。”   “哦?”沈澜清确认似的看了一眼岳煜,十五岁的帝王,英姿勃发,骨子里依旧残留着一点少年人的任性,尚未练就成年帝王的薄情冷性。   揍吧!不知者不罪,权当为前世出口恶气。   沈澜清弯起眉眼,笑容突然变得真诚:“沈义,借干将一用。”   “干将不适合你,我去帮你取莫邪。”沈义反常地开口,几个跳跃,消失在视野里。   沈澜清嘴角抽搐,沈义绝对是奇葩师父附体了,竟然不听他的吩咐,跑去取被他束之高阁的莫邪!   “干将莫邪?”岳煜微眯起眼,莫名有种自家孩子背着他跟人私奔了的焦躁感。   城外西山。   岳煜看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愈发觉得碍眼。   不做朕的伴读,却跟这人相伴去习了武,习武归来,佩剑竟敢用干将莫邪,好,很好!   岳煜提刀冷飕飕地盯着沈义,越看越不顺眼,尤其是那柄乌起码黑的剑。   沈义抱着干将站在最显眼的地方,木着脸毫无反应的接受岳煜的目光洗礼。   沈澜清拔剑,出招。   剑法飘逸,剑意凌厉,莫邪剑如同一条银色匹练缠向岳煜。   岳煜拔刀迎战,刀刀狠戾,刀意绵延。   两人缠斗在一起,难解难分,沈义抱着干将随着他们窜来窜去,始终在岳煜视野中最抢眼的那一点晃荡。   岳煜被沈义晃得分神,沈澜清趁机踢落岳煜的刀,剑架在对方脖子上,含笑看着一缕发丝迎上剑刃,断成两截,随风飘走:“承让。”   岳煜脸色铁青,含怒瞪了沈义一眼:“领教了。”   虽然有胜之不武之嫌,但丝毫不影响沈澜清的好心情。   那一脚,他保证岳煜右手手腕要肿上三天,可惜,对于有权势的伤患不好明目张胆地幸灾乐祸。   沈澜清归剑入鞘,掏出一匣活血化瘀的药膏,假惺惺地说:“白先生的独门伤药,活血化瘀,消肿祛痛,兄台涂点?”   剔透的玉匣,寒梅的清香,岳煜睨了一眼,接过玉匣,不见外的揣进怀里,左手提刀,走了。   “这膏药的味道更适合你。”夜空里飘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轻而清晰。   沈澜清的后脖颈子莫名冒出一丝凉意,以他对岳煜的了解,这话绝对是威胁。   出了前世一口恶气,却要开始提防他今后的报复,这算不算是偷鸡不成蚀了把米?   罢了,想那么多做什么,他再小气也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把我怎样。   沈澜清摇头失笑,看向沈义——给个解释。   沈义眼神游移,实在躲不过去,才无奈的回应——师父吩咐的。   “……”他就知道!   “师父说,比武之后,如果你还嫌弃莫邪,他允许你换把剑。”   “不必了,莫邪不错。”何必因为一个名字而错过一把适合自己的好剑?沈澜清放慢脚步与沈义并肩而行,转过脸,微仰着头问,“师父还说什么?”   师父还说……   沈义垂眼,将脸扭向一边,摆明了姿态不愿继续与沈澜清交流,不为什么,只因为不愿意告诉沈澜清,师父还说:要是小澜清想要你的干将给他心上人的话,一定不要跟他客气,让他找巨阙跟你换啊。   他想用干将,就算有一天沈澜清会放弃莫邪,就算巨阙更适合他的剑法,他也想一直用干将。      翌日上午,沈澜清随着母亲沈岳氏回娘家省亲。   外公岳霖须发皆白,大腹便便,赋闲这些年,脾气变得愈发古怪。   上至皇亲国戚,下至末品小吏,骂词张口便来,比被圣宗夺爵前更加无所顾忌。   今日见了沈澜清,岳霖突然想起了沈家一位先祖。   岳霖端着沈铄孝敬的汝窑青瓷茶盏,抿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文人最不是东西,就说你们沈家祖上那个沈泱,自负中过状元,当了首辅就不把太祖爷放在眼里,想当初太祖爷起兵清君侧的时候,沈泱给太祖爷下了多少绊子?最后怎么着……”   岳霖抿了口茶,斜着眼看沈澜清。   “外公说的是。”笑早就成了本能,沈澜清随口应付着,心里补了一句,武将都是好东西,清君侧,清君侧,清到最后连君都清了,直接把椅子清到了自己屁股底下。   见沈澜清态度良好,岳霖满意的点头,放下茶盏,继续:“最后沈泱他儿子还不是降了太祖?再看看他这些后世子孙,有多少闺女嫁进了岳家?又有多少沈家嫡子娶了岳家血脉做嫡妻?就说澜哥儿你这双眼,不明摆着是随了我们岳家血脉么?”   “是。”从沈家曾祖开始就丹凤眼了。   “哼!要不怎么说的,舞文弄墨掉书袋子有什么用?学了一肚子坏心眼有什么用?不如练身好武艺,强身健体多活两年呐!啧啧,当年沈泱要是能活过太祖爷,说不定现在你们沈家和岳家的地位能掉个个儿呐……”   “……”这话外公说得,他附和不得。   岳霖润着喉咙,一盏茶喝完,也不管骂的有没有头尾,收了声音,不再言语,耷拉着眼皮子,头一点一点的,一副昏昏欲睡状。   被外公连累成从五品礼部员外郎的舅舅和善地笑笑,领着沈澜清进内院给外祖母请安。   陪着外公用过饭,沈澜清护着母亲沈岳氏回国公府。   听了外公一通骂,沈澜清倒也有点收获。   外公有一句话给他提了醒,沈岳两家联姻几乎成了定例,沈氏嫔妃不留嗣也成了不成文的规矩。   前世,庶姐做了皇上的嫔,意外诞下皇长子后又升了妃,引得诸多文官依附当时官拜武英殿大学士的父亲,形成结党之势,犯了皇上的忌讳。   因此,当他为岳渊求情时,皇上盛怒,终是彻底免了他所有的职位,勒令他在家闭门思过,直至一梦不醒,变相圈了他两年又一百零三天。   庶姐即将及笄,若是与前世无出入的话,明年七月便会被皇上纳为沈嫔。   庶姐心思重,任她入宫早晚生出事端,若想绝了这隐患,最好的法子便是在宫内旨意下来前,说服祖父与父亲给庶姐定下亲事。   沈澜清心里正盘算着,却见卫国公府中门大开,摆着香案,显然正在接旨。    第8章 皇上恩典   圣旨不是纳庶姐进宫的旨意,沈澜清松了口气。   旨意是圣上給沈澜清的恩典,只不过这份恩典令沈家只落了个面儿上光,其中的涩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沈家书香门第,世代科举传家,即便沈家历代族长早就开始约束着族人夹着尾巴做人,沈家于文官中的人脉亦不容小觑。   要不然,前世岳煜也不会那么提防沈澜清,算计沈家。   以沈家的人脉,就算沈澜清文举落榜,恩荫出仕,即便不能借着祖上余荫封阁拜相,但要保他个仕途顺遂也不是难事,当然,前提是沈澜清从文。   然而,今日圣上金口玉言,一道圣旨履行了七年前近似戏言的承诺,恩典给沈澜清了一个正四品的二等侍卫,赐御前行走。   端的好大的一份恩宠!   确实,沈澜清早就打定主意这辈子弃文从武以消弱沈家在文官中的影响,免得沈家被那小心眼的帝王时时挂在心上,得了这份恩典他合该高兴,不该不知好歹。   但是,岳煜强加给他的恩典和他自己争回来的前程,个中滋味到底不一样。   忘了情,前世那种身不由己、荣宠沉浮全凭帝心的滋味便更加清晰刻骨。   他的确不求与前世一样,十三岁连中三元,以翰林院修撰这清贵无比的差事做为他仕途的开端,但他想参加武举,以自身的能耐拿个武状元回来,谈不上光宗耀祖,却能让初涉武职的他走的容易些。   而不是如现在这般,皇帝一个宠幸,一个恩典,便直接享受了武榜眼、武探花的待遇,成了二等侍卫,还格外恩赐了御前行走。   纯臣、权臣、直臣、能臣……臣臣可做,就是做不得宠臣。   皇帝的恩宠,自古便是世上最不靠谱的东西。   宠臣,那是帝王圈养的猎物,帝心在,他宠着你纵着你,帝心不再,你便是那粘板上的鱼肉,唯一的用处,怕也只是充盈国库罢了。   或许,在充盈国库的时候,皇帝还要嫌你不如圈养的贪官肥硕。   这样看来,我真该叩谢圣恩,最起码前世的时候圣上再怎么发落我,也暂时没拿我家充盈国库。   沈澜清心底自嘲着,笑容满面地送走了传旨太监,便随父亲进了祖父的书房。      “九思”。   端端正正的楷书,跃然纸上。   沈尚坤于桌案前提笔凝神,听见沈铄与沈澜清向他请安的动静,摆手让二人都坐:“澜哥儿即将入仕,与人相交总要有个表字才便宜。”   “孔圣人言,君子有九思……”沈尚坤顿住话头,看向沈澜清,沈澜清会意,含笑接道,“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不错。”沈尚坤捻须而笑,看来并未被砸到沈家头上这份“恩典”影响了心情,“今日这份恩典于七年前便已注定,老夫想了七年,仅剩的不甘愿在昨日澜哥儿身强体壮地立在我面前时也尽数散了,文也好,武也好,能被划定的仅是仕途,沈家子即便从武,亦当以君子自持,不可如普通武夫那般粗鄙。”   “今后澜哥儿便以九思为表字,借以自省如何?”   “甚好甚好,澜清谢过祖父赐字。”沈澜清喜笑颜开,乐滋滋地收了沈尚坤的墨宝,言道要裱起来挂于卧室,时刻自省。   他与“九思”可真是有缘,前世祖父赐字“九思”是怕他年少成名,恃才傲物,得罪同僚,今生祖父怕他忘了沈家根本又赐字“九思”,总归是份告诫,是祖父对他的关爱。   文臣武将自古不和,沈家世代为官,即便素日里都是与人为善的,也没少在朝堂上得罪武将。   武职,于沈家子弟而言,与死穴无异。   沈澜清任武职,别说借助沈家做助力,不被拖后腿就是孔圣人保佑了。   “忠正公姚定安家嫡出三小姐年纪与澜哥儿相仿,忠正公府上的老太君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想来他家子女家教错不了,若不然让淑瑜寻个由头去相看相看?”   忠正公姚家是先皇之长兄、今上之皇伯父安亲王岳晅的舅家。   老忠正公姚正清虽然已在玄宗时期为奸相所害,但其在军中威望尚存,如今的忠正公姚定安又子承父业,于天佑二十一年被先皇亲封为定西将军,镇守西疆。   天佑二十八年,先皇一道圣旨,将安亲王宣入京师。   天佑二十九年,先皇薨逝前,亲拟的诏书,皇太子岳煜继位,安亲王岳晅摄政,大学士殷鸿、耿良申、苏硕辅政。   安亲王与舅家甚为亲厚,待舅母姚老太君孝敬有加,若能与姚家结亲,得此妻族,于沈澜清而言,大有裨益。   沈铄这般随口道来,想来平日里没少为自家儿子谋划,只可惜,他这番打算并未能合了沈尚坤的意。   “不必,澜哥儿媳妇是沈家未来的宗妇,需挑个门当户对的嫡长女才妥当……”沈尚坤板着脸,撩起眼皮子睨了沈铄一眼,“左右澜哥儿年岁尚轻,婚事儿不急。”   “祖父所言甚是,要急也该先急二姐的婚事儿。”沈澜清见缝插针,惹得沈尚坤笑骂了一句,“你这小猢狲真真是表面乖巧实则满肚子坏水,亏了你爹还生怕你吃亏,少拿你二姐的婚事儿在这做幌子,你二姐十有八九是要入宫的。”   “入宫有什么好……”沈澜清笑着咕哝,“像大姐那样嫁个门户相当的好人家不好么?”   “行了,这事儿用不着你操心……”沈尚坤笑着止住了沈澜清扯起的话头,板起脸吩咐沈铄,“与其谋划别的,不如安排个时间,尽早带澜哥儿去把影侍挑了。”   “是,父亲。”沈铄不着痕迹地飞给沈澜清一记眼刀子,毕恭毕敬的跟沈尚坤说,“父亲,依儿子看,澜哥儿今后恐怕少不了跟人动刀动枪的,届时可否让他多挑两个?”   “哼!说什么来着,算计来算计去的,生怕澜哥儿吃半点儿亏,你做主便是。”      翌日一早,沈铄便带着沈澜清出了城,明曰祭祖,实则是顺道去选影侍。   循旧例,沈氏子孙于十岁、四十岁时各可挑选一次影侍,嫡长子、嫡长孙每次可选四名,其他子孙每次可挑两位。   沈铄唯恐自家儿子出差错,七年前提前挑了一个沈义给沈澜清还不放心,如今又要替儿子多讨要两个。   族老们倒是都挺愿意卖个顺水人情给沈铄这个族长,然而,沈铄却不愿落人口舌,执意按照族规一分不差地缴足了两个影侍的身价银子。   即便是同族,那也是拿人手软的。   沈铄带着沈澜清给祖父沈炎扫了墓,又给历代祖先上了香,既全了孝心,也全了出城祭祖的说辞。   这才带着沈澜清进了祖坟外围一个不起眼的小庄子。   庄子里算不上别有洞天,甚至有点简朴的过头。   不知根底的人若是进来,充其量也不过以为这个庄子房间建得紧凑了点,院子收拾得空旷了点,半大孩子养得多了点儿。   沈铄父子在正堂里吃了盏茶,歇了会脚。   沈铄把该注意的地方仔细跟沈澜清讲了,便打发沈澜清自行去院子里挑选。   院子里,四五十个与沈澜清年纪相仿的孩子,规规矩矩的站了四排,容貌各异,体态各异,神情各异。   沈澜清逐个过了遍眼,痛痛快快地指了十几个出列,考较了几个问题,从中挑了四男两女出来。   他不挑容貌,不挑身形,俱选了神态最自若,心思最敏捷的。   于此,沈铄甚为满意。   六个影侍,四个男的,流风回雪各取一字,后加一个影字做了名字。   流影15,年岁最长,中等身形,面相和和善善的,长了一副老好人模样。   风影14,身形不大,那张脸扔人堆里挑不出他来,但是一对眸子甚是灵动。   回影14,身形高大,生了一张憨厚脸。   雪影13,脸长的甚美,容貌与岳渊有得一比,更比岳渊多了几分英气。   至于另外两个女的,俱14,姿容只算清秀,看上去老实又本分,沈澜清没再偷懒,让她们叫“X侍”了事,顺着《洛神赋》里“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为他们取名轻云、蔽月。   沈澜清日后要入宫当值,不能时时带着影侍在近前。   虽不必担心影侍的忠诚,人总要调理好了才得用,本打算回府后弹压几句再把人交给沈义管教,没想到尚未入城便迎面碰上了一早被打发去侍卫营四下打点办理相关手续的外管家沈方。   沈方匆匆给沈铄和沈澜清见了礼,禀道:“老爷、大少爷,侍卫营的姚大人说,皇上之前传了口谕给他,恩典大少爷今夜便开始轮值当差,大少爷须得快马回城,赶紧去侍卫营报到领腰牌才好。”   第9章 初次当值   一道圣旨将我架在火上烤还嫌不够,还要在众御前侍卫跟前儿那般刻意地青睐于我,生怕我不犯众怒……   沈澜清眼观鼻鼻观心,侍立在岳煜身后,不动声色地默默腹诽。   恩典?   这摆明了是明里给我恩典,暗里极尽挤兑之能事啊。   若不是重生一回,忘却旧情,好生感受了这么一遭恩典,还真不知道原来你竟然从小便小心眼到了这等地步。   前世是我被私情蒙蔽了心窍,还是你伪装的太过真实?   我竟曾觉得你虽冷清,待忠于你的臣属却是十分宽容的。   真是可笑、又可叹。      “禀皇上,保和殿大学士殷鸿殷大学士请见。”御书房外,内侍恭声通禀,沈澜清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岳煜的后脑勺,看向门口。   紫色袖子捧着圆滚滚的大肚子先行进门,肚子顶上那只仙鹤颤颤悠悠,仿若展翅欲飞。   沈澜清微扬的唇角弧度加深,好整以暇地等着看老狐狸演戏。   “微臣叩见皇上。”殷鸿额头顶着细汗,小喘着气,托着肚子跪地叩拜,肚子倒是比额头先贴了地。   岳煜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殷卿平身,赐坐。”帝王的声音清冷至极,为这仲夏平添了一丝清凉。   殷鸿谢过恩,小半个屁股坐满了整个绣墩的凳子面,掏出一封揭了火漆的信,双手捧着:“请皇上过目。”   岳煜挑眉:“沈澜清。”   好嘛!果然又是我。   沈澜清眼角跳了跳,接了信呈给岳煜。   岳煜左手拂过右手手腕,面无表情地斜睨沈澜清,意味甚深长。   以前怎么没发现吾皇这么难侍奉?   不紧不慢地拆开信……   夹江竹纸?   沈澜清捏着信纸扬了扬唇角,眼观鼻鼻观心地将信纸摊平在御案上,顺手用他觊觎了很久的田黄冻石镇纸压住信纸边缘,指腹不着痕迹的抚过镇纸上的梅花浮雕,垂手退到岳煜身后。   刚才趁机看了一眼,信的抬头是镇北将军廉骥,落款是定西将军姚定安,上面加着姚将军的私章。   这样一封信由弄权弄到被圣上清算至死的殷老狐狸踩着关城门的点儿呈上来,不知道要捣鼓什么幺蛾子。   按理说,他殷家好不容易站下的那颗独苗儿,应该不舍得往边军里送啊!   沈澜清下意识地去看岳煜……的后脑勺,前世并未听过关于这封信的风声,显然是被压下去了。   果然,岳煜面无表情地看完了信,颇耐人寻味地问了一句:“殷卿,此事可曾通禀过摄政王?”   “回陛下,臣见着此信便忙不迭地进了宫,尚不曾通禀过摄政王。”殷鸿作势抹了把汗,看着侍卫宫人们欲言又止,神态隐含着忧虑。   “把冰盆往殷卿跟前儿挪挪……”岳煜似是并未看出殷鸿的暗示,指尖扣了下桌面,无奈道,“殷卿,朕尚未亲政,此事合该交由摄政王处理。”   “陛下,这……”殷鸿忧虑之色更盛,咬咬牙一副豁出去的架势,“陛下,此事交由摄政王处理怕是不甚妥当,姚将军与摄政王乃姑表弟兄,也不知摄政王是否……”   是否会徇私?或者是否牵涉其中?原来老狐狸打得是安亲王的主意。   这便是构陷人的艺术,不说半句落人口实的言语,其中深意凭君揣测,但保你揣测不出什么好意。   只是,在圣上跟前儿构陷安亲王,真是老糊涂了……   沈澜清眼中兀然没了笑意,唇角依旧微微翘着,神情似笑非笑。   如今看来,九思公子忧君二十年,端的是可笑至极。   他甫一亲政便摆平了满朝文武,不是安亲王背后助他,分明是他本就有这手段,便看他现下这令人浮想联翩的态度……   “殷卿,父皇的亲笔诏书上写得清楚,朕大婚之前由安亲王摄政……”岳煜盯着御案上的信纸皱眉,“无论如何,此事只能交由摄政王处理。”   “陛下……”   “殷卿,你不必再说,朕信得过摄政王。”岳煜抿着着唇,眼里溢满愤懑。   真是好一个信得过!   殷老狐狸为了搬开摄政王自己揽权,怕是也要提议陛下大婚亲政了。   自以为了悟了皇上待安亲王的态度,殷老狐狸拿着出宫的手谕退出了御书房,御案上依旧铺着那张信纸,岳煜眼中再无愤懑,神情平静至极:“沈澜清。”   “陛下,臣在。”   不知又要如何指派他……   条件反射般应答出声,沈澜清懊恼之余索性单膝跪到岳煜右侧,微低着头,恭敬地静待圣命。   岳煜意外地挑眉。   这个沈澜清从戊初(晚七点)当值开始便谨言慎行,却在此时多加了“陛下”两个字,少了些干脆利落,多了点……   总之,在这看似恭敬的行为下,岳煜莫名在从容中听出了点无奈,饶有兴趣地打量近前的人,从乌黑的发根开始,顺着玉润的脖颈挑剔地看向微躬起的背……衣裳肥了。   侍卫服交领、箭袖,若是合身,以沈澜清这个姿势,身形当一览无余,此时却被略肥的衣裳遮住了大半。   十三岁的少年,虽身高抽的不算矮,终究比不上其他侍卫孔武。   沈家的人,也太瘦了些。   岳煜皱眉,收回黏在沈澜清背上的目光:“沈家家学渊源,沈侍郎博学多才。”   “……”沈澜清嘴角抽搐——圣上,您不用如此惦记沈家。   “想你也不会弱了父祖风采……”   “臣才疏学浅,当不得陛下盛赞。”   “三岁看老,你六岁提笔成章,一手行书初具大家之风,七年时间,想来足够你于书法一道有所成了。”   “臣……”   “你曾于信中对卫国公郑重承诺不会荒废课业,不会数典忘祖……”岳煜翘了下嘴角,“沈澜清你想好了再回朕,若不然朕治你个欺君之罪就不美了。”   “……”合着这是拿他当消遣呐。   沈澜清改为双膝跪地,额头触及手背:“臣惶恐。”   岳煜仔细端量着沈澜清完全显露的身形不置可否,不知是在继续嫌弃还是在暗自嫉妒着沈澜清的文士身材儒雅气息,过了良久才凉丝丝地说:“过来看看这封信,看出其中端倪,朕有赏。”      信纸依旧铺在御案上,岳煜完全没有将信拿给沈澜清的意思。   御案长七尺,宽三尺,沈澜清若想不失礼地看信,只能逾越地站到帝王身侧或者身后。   君主有意刁难,臣属无从选择。   沈澜清心里谤君,面上恭敬非常,站在岳煜右侧一尺外的地方细看信纸上的字迹,不由掀了下眉毛:“横如千里之阵云,点似高山之墬石,撇如陆断犀象之角,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钧弩发,钩如劲弩筋节……”   见颇有先皇冰山之风的岳煜逐渐勾起了唇角,沈澜清敛住废话瞬时改口,隐晦道,“姚将军写得一手好字,想来也是个雅人,竟特地用益州键为郡的夹江竹纸写信,臣在昆仑山时素日里用的纸张大多是用西北的芨芨草造的,想来凉州军民亦大体如此。”   “你把姚定安夸得这般天上有地上无的,他也不会把他家三小姐许配于你……”岳煜往左侧了侧身子,单肘支着书案,“要不然你再夸夸他的文采,夸得好了,朕便给你做主,将姚三小姐指给你如何?”   “……”沈澜清深感无力,若说前世派剑卫是为了监视保护他,那么这一世又因何故?只为听听沈家墙角,摆摆要插手他婚事的姿态?   真是……闲极无聊。   “臣惶恐,陛下明鉴,臣年岁尚轻,尚不到议婚的年纪。”   沈澜清所想没差,岳煜昨日派剑卫去探听沈澜清接旨后的反应,确实是一时兴起,闲暇之余生了些八卦心思。   方才见沈澜清跟他耍滑,岳煜一时心血来潮便挤兑了两句,此时听出沈澜清言语中的拒绝,岳煜板着脸,无良心思叠起:“沈卿,依你看这信可是当真出自姚将军之手?”   “臣驽钝,臣看不出。”   “朕送你机会替姚定安辩解几句,你都不知把握……”岳煜佯装不悦,皱眉斥责沈澜清,“朕如何说服摄政王与姚将军,将姚家三小姐许配于你?”   “陛下……”若是我知道把握,恐怕你就不是消遣我而是厌弃我了。   沈澜清甚感无奈,自动过滤掉姚家三小姐,解释道,“臣从未见过姚将军的字迹,确实无从分辨信件真伪。”   “字迹啊,只好去劳烦摄政王了。”岳煜起身,闻到沈澜清身上浅淡的梅香,复又坐下,睨着沈澜清,挑起眉毛,“沈卿,朕的腕子甚为不适……”   “臣去传太医为陛下请脉。”   “野猫踢的,宣太医不如找野猫……”岳煜自袖中摸出那晚从沈澜清那拿走的玉匣,放在沈澜清眼皮子底下的御案上,“沈卿以为朕之所言可有道理?”   “……”沈澜清毕恭毕敬,从容歌颂,“吾皇圣明。”   第10章 帝王赏赐   “呵!甚妙!”岳煜展颜,如冰山融化般轻笑了一声,旋即板起脸,若有所思地盯了沈澜清须臾,漫不经心地抬起右手,悬在半空。   “陛下恕罪,臣逾越了。”沈澜清上前一步,告了声罪,右手托住岳煜的手,轻轻握进掌心。   熟悉的体温暖得沈澜清心神微颤,旋即垂眼压下眼底波澜,平静地撩开盖过手背的玄色衣袖,沈澜清不由皱了下眉:“陛下前两日没擦药?”   尚属于少年人的声音清澈透亮,低垂着眼睑,两边唇角扬着微小的弧度,神态柔和从容。   想不透这人为何没有一点少年人的跳脱,亦不明白这人为何总是这样笑着,温温润润的,让人如何都生不出厌。   奇异地听出沈澜清言语中深藏的不赞同,岳煜的目光从沈澜清脸上移至两人相握的手上,最终定在自己青紫的腕子上:“嗯。”   “……”沈澜清无语,用不用连这种事都承认的如此理所当然?   右手握着岳煜的手,左手托住青紫的腕子,沈澜清边用拇指指腹在青紫淤青上按压,边留神岳煜的神情。   怎奈岳煜的面部神经仿若突然打了结,无论他按在哪里,岳煜那张蜕去少年人的圆润初显青年人锋利棱角的脸始终未变化丝毫,端的泰然自若。   岳煜那副漫不经心的德行,仿若在挑衅地告诉沈澜清你按的是一坨死肉似的。   沈澜清垂眼,弯起唇角。   左手握住岳煜的腕子,拇指扣在淤青最严重那处,右手握紧岳煜的手掌,环转摇晃了几下,拔伸戳按,手法柔和,动作连贯,一气呵成,一套八种推拿手法不管有用没用,尽数在岳煜的伤腕上尝试了个遍。   岳煜嘴角抽搐,玩味地盯着安然自若的沈澜清,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认为这人谨言慎行好,还是认为他胆大妄为好。   对于帝王投过来那道探究的目光,沈澜清恍若未觉。   从容地打开玉匣,用银签子挑了指甲盖大小的芙蓉粉色药膏抹在岳煜腕子上,抹匀揉开,神色恭敬,举止优雅。   玄色衣袖复又遮住了骨节匀称耐看的手,手的主人却迟迟未将手收回。   沈澜清托着温热的手,眼观鼻鼻观心,恭敬地提醒:“陛下伤得不重,明日便能痊愈。”   “看来是那野猫下脚时便拿捏好了力道……”岳煜收回手,复又睨着沈澜清将玉匣收进袖子里,“沈卿不仅文武双全,竟还通医理,若是朕的侍卫个个都如沈卿这般全才,朕再无忧矣!”   沐浴着同僚不着痕迹地飞来的眼刀子,沈澜清不紧不慢地应付着君主的刁难:“陛下盛赞臣受之有愧。”   “沈卿不必自谦。”   “臣惶恐,臣不敢欺瞒陛下,臣对医理只是略知皮毛……”沈澜清露出愧色,“说来惭愧,臣之所以学会了方才那套推拿手法,全赖熟能生巧而已。”   “熟能生巧?”岳煜设想了下沈澜清为沈义推拿的情景,略感不悦,“如此说来,你经常受伤?”   “臣之师父待弟子甚为严格,考较徒弟功夫从不手下留情,是以臣与师兄弟经常受些轻伤……”其实,师父下重手就是为了把徒弟揍成重伤啊,这样他家白常思才能大显身手,治伤治个高兴……唉,沈澜清心里低叹着,面不改色地为自家奇葩师父脸上贴满了金。   想起沈澜清嘴里那个严厉的师父,岳煜眼皮子抖了抖,兴味盎然地看着沈澜清:“无论如何,是你治好了朕的伤,朕当赏你。”   “为陛下效劳是臣子本分,臣不敢居功。”沈澜清口中谦言,目光却紧紧地盯了一眼御案上那对巴掌长的田黄冻石梅花镇纸。   沈澜清前世工行、草,善丹青,精音律,一手飞白冠绝古今,但他真正的心头好却不是名琴、名帖、名画,而是奇石与梅香。   他随着岳煜进御书房时,一眼便对那对薄意手法雕成梅花纹理的田黄冻石镇纸动了心。   田黄石只有郑国南部一条小溪两侧水田底下砂层里才有,每年采集出来的田黄石尽数入了郑国皇宫。   而田黄冻石则是田黄中的最上品,尤为珍贵。   岳煜那对巴掌长的镇纸是先皇登基时,郑国送来的贺礼之一,本是一套文房用具,先皇岳暤爱它雅致,便随手放在了御书房里。   古人云财不露白,一旦漏了白,好东西总会被人惦记,即便是皇帝的也不例外。   据传,某日安亲王岳晅、睿亲王岳昕、逸亲王岳昀这三个可谓是神出鬼没的王爷相携进了御书房,当着先皇的面大喇喇地开始瓜分那套用具,瓜分场景甚为惨烈,罄竹难书,先皇费劲了心机才勉强保住了着一对镇纸。   当然,这只是宫里的宫女太监们闲暇之余,口耳相传的,至于当日情景到底如何,怕只有几个当事人知道了。   见沈澜清难得露出了一丝欲念,岳煜将手放在压住信纸边缘的那方镇纸上,指腹随意地描摹着镇纸上的花纹。   目光随着岳煜的指尖移动,沈澜清心里的野草瞬间疯长,正不住地估算着圣上将镇纸赏给他的可能性,就见圣上那根白嫩莹润的食指兀然顿住,滑至镇纸边缘,耐看修长的手轻轻地拿起了镇纸,把玩了几下,便……   便随手放在了御案上!   圣上说:“沈卿果然有古君子之风,朕也不宜用俗物坏了沈卿的风骨,便赏你随朕去趟安亲王府吧。”   “!”这算什么赏赐!再有半个时辰他便当完值了,亥正(晚十点),宫门早就落锁了,您让我现在随您去安亲王府?   不足两个时辰,十五岁的岳煜彻底颠覆了前世那个帝王用二十五年精心在沈澜清心中铸就的形象。   年轻的帝王不遗余力地向沈澜清展现着他的恶劣、小气,甚至是刻薄。   前世与君相伴二十余载,从未如今天这般觉得吾皇如此陌生过,沈澜清抑郁地自嘲,亏他曾经还自以为知君甚深,可真是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二更天您要出宫也就罢了,随意延长我当值时辰我也认了,可您为何要当着众侍卫的面说:“朕有沈卿便够了。”   这恶劣的帝王,拿我消遣了近两个时辰还嫌不够,竟是不放过任何时机的往烤我的柴堆里添柴,浇油。   陛下,您到底有多小气,对我到底有多不满啊?   沈澜清无语的跟在岳煜身后,他完全可以预见,今后他在侍卫营的处境怕是都比不上天上那弯新月了。   新月周围还有几颗星辰相映生辉,他沈澜清在侍卫营注定要孤家寡人很久了。   “留点儿神……”岳煜轻车熟路地躲着巡逻的侍卫,“被侍卫发现了朕可不救你。”   “……”有几个帝王会大半夜带着自己的侍卫偷偷摸摸往宫外溜的?还要翻宫墙,难怪他不带其他侍卫,一般侍卫还真翻不过去……   沈澜清暗地里翻了个白眼:“陛下爱民如子。”不会见死不救。   “若被侍卫发现,沈卿便是贼了。”贼不在朕所爱范围之内。   “……”      四道身影接连自皇宫中翻墙而出,一经落地,打前锋和殿后的那两道人影便迅速隐去了身形。   月半黑,风半高,宫墙之外,京师街头,干净的青石板路上,岳煜和沈澜清,一个重度路痴和一个轻度雀盲眼,沉默对望。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路痴岳煜面不改色地挑刺儿:“沈卿是在等朕给你带路?”   “臣不敢。”   前世,沈澜清从未有过与岳煜单独出行的经历,每次出行都有随从侍卫前后打点,岳煜又是个能装腔作势的,因此,即便是亲近似沈澜清,一连二十几载也没能发现岳煜这短处。   所以,沈澜清杵在那不动弹,还真不是成心的,他只是在纠结自己个儿的轻度雀盲眼。   月光不明亮,身边没沈义,只有个爱挑刺的帝王,沈澜清不敢出差错,只好掏出两颗如李子般大小的淡蓝色珠子,将其中一颗奉给岳煜:“夜深路黑,陛下拿这珠子照个亮吧。”   岳煜拿过珠子端量了一眼,意味不明地感叹:“朕十岁生日时,父皇也曾赏给朕一颗这等品色的夜明珠。”   “……”   “朕那颗珠子本是一套,拢共十二颗,乃父皇登基时郑国恭亲王送的贺礼,父皇赏给三位皇伯父每人三颗,自己留了三颗……”   “……”沈澜清大觉不妙。   果然,岳煜总结性低叹:“没想到沈卿一下就拿出来两颗,沈家真是豪富。”   “臣惶恐。”您可千万别惦记着用沈家充盈国库,“沈家可没这等稀罕玩意儿,臣这两颗珠子是家师赐的。”   “令师着实慷慨。”   “陛下所言甚是,家师慈爱。”慷慨的是他家那口子,白先生见他轻微夜盲,便随手赏给他和沈义每人两个珠子当灯笼使的。   “看来令师是真心疼爱你。”   “陛下所言甚是。”奇葩师父总是让人又疼又爱。   “令师的家资竟然比百余年的世家还要丰厚,真是稀奇。”   “陛下所言……”沈澜清一个分神,漏看了脚下一块石头,猛地一个趔趄。   岳煜托住沈澜清的手臂,敛起眼中笑意,挑眉狐疑地睨向沈澜清:“沈卿,慌甚么?”   “……”沈澜清郁卒,“陛下明鉴,臣只是轻度雀目,没看清脚下石子儿。”   岳煜不置可否,走了两步,突然甩了下宽大的袖子:“拽着,朕赏你的。”   “……”陛下,您真慷慨,赏臣一只袖子。   沈澜清躬身谢恩,不客气地拽住了小气帝王赏的袖子,由着小气帝王带路,他只管低头看路面躲石子儿。      “花前月下……”第三次路过同一户宅子墙头探出来的玉兰花枝时,岳煜摆了下沈澜清拽着的袖子,一本正经地问,“沈卿,咱们这样像不像话本儿里的私奔桥段?”   “陛下,您若是赏完了这株玉兰,咱便去对街的安亲王府,可使得?”沈澜清无奈地垂下眼睑,嘴角剧烈抽搐——真没想到,圣上竟然是个路痴!    第11章 安王岳晅   子时一刻(晚十一点十五分),路痴岳煜和夜盲沈澜清终于到了安亲王府门前。   进府前,岳煜似是良心发现,仰头打量着鎏金的匾额:“沈卿。”   “臣在。”   “摄政王有三好,好金玉,好美色,好美言……”岳煜将淡蓝色地珠子收进袖子,回头,弯起嘴角,“所以,收好你的珠子。”   “是。”   “还有,别对摄政王笑……”岳煜指尖点了点沈澜清的嘴角,“你这笑容对摄政王太有杀伤力,他不喜。”   “……”沈澜清垂眼,抿嘴,似是要驱走印在嘴角的温热。   岳煜哂笑:“朕不会害你,你若想讨好摄政王,便尽管赞他貌美,夸得他高兴了,那姚家三小姐兴许便是沈卿的了。”   “陛下仁慈……”沈澜清无奈告饶,“便饶了臣吧,臣真无心娶那姚家三小姐。”   “朕是诚心想帮你指门好婚事,也不知你在谨慎什么……”岳煜捉住沈澜清的腕子,“仔细脚下石阶,进府吧。”      安亲王府内,灯火通明。   亭台楼阁镶金铺玉,丫鬟仆役绫罗加身,极尽了奢华。   这王府无论来上多少次,沈澜清总会忍不住被这满堂的金玉晃了眼。   不知不觉被岳煜拖到了垂花门前,沈澜清定了定神,垂眼看了一眼被攥了一路的手腕,和声陈述:“陛下,臣进此门于礼不合。”   “你我尚未加冠,未婚娶,无妨……”岳煜放开沈澜清,穿过垂花门,也不用丫鬟引路,沿着中间那条白玉砖铺成的路笔直往前走,“沈卿,好生踩踩脚下的砖,整个大岳属皇伯父这里的路最雅气。”   “啧!还是你这小冰疙瘩会说话!”低缓迷离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安亲王松松垮垮地披着件绯色直裰迎了出来。   安亲王岳晅肖似其母,没有天家的傲然,也没有姚家人的一身正气。   华光下,安亲王岳晅面如凝脂,眼若点漆,唇似抹朱,眉眼精致无暇,中等偏瘦的身材,肩宽腰细腿修长。   沈澜清见过很多好姿容的人,精致如岳渊,貌美如雪影,英挺如岳煜……无一能及得上安亲王的风采。   岳渊失于阴柔,雪影冰冷过了头,岳煜又过于冷厉,唯有这安亲王岳晅,当得“完美”二字,只是……   “这是谁家小家伙?笑得有点眼熟啊……”岳晅眯眼打量沈澜清,笑容渐淡,“该不是那奸人的私生子吧?”   “……”这性情是个瑕疵,世上果然没有十全十美的人。   “这是卫国公沈尚坤的嫡长孙……”岳煜皱眉睨了沈澜清一眼,目光中多了层冷意,“知道大伯父的忌讳,我怎么敢带不相干的人来给您添堵。”   “难不成陛下带着这么个人三更半夜的过来不是给臣添堵来了?”安亲王岳晅冷哼了一声,也不让岳煜,自顾自的往回走。   岳煜板着脸跟在安亲王身后,直到无名堂,才再次开口:“大伯父莫气了,我带这沈澜清过来只是想让你见见多情剑客的徒弟。”   “嗯哼。”安亲王岳晅懒懒地哼了一声,神色稍缓,“我赶不上那烂人有肚量,你这小冰疙瘩跑过来有事儿?”   “得着封信,想让大伯父帮忙掌掌眼。”岳煜掏出信纸递给岳晅,岳晅接过信,漫不经心地看了两眼,神色随即转为郑重,一目三行看完之后问岳煜,“这信从哪来的?”   “殷鸿送进宫的……”岳煜抿了口茶,端详着茶盏中的叶片,不带喜怒的说,“我吃不准这信的真伪,想着姚将军给大伯父做过伴读,便来劳烦您了。”   “字迹看着像是智周的……”岳晅拧着眉,低咒,“殷鸿那老匹夫又整什么幺蛾子,智周怎会给廉骥写这样的信!”   “我也信得过姚将军,只是这信总得有个说辞,若是不清不楚的终究是个隐患。”   “那是自然……”岳晅将信还给岳煜,懊恼又不忿地低声咕哝了两句什么,这才提高声音问岳煜,“我修书给他问个清楚,还是你宣他进京,由他自己来分说明白?”   “不用那么麻烦……”岳煜终于将目光投向了沈澜清,“大伯父若是有姚将军的亲笔信,方便让沈澜清比对下字迹的话,兴许马上就有结果了。”   这自然是方便的,也必须是方便的。   天家没有真呆子,无论这安亲王表现的如何喜怒不定,贪财恋色,骨子里可是精明的很。   既然岳煜已经给足了脸面,安亲王自然要投桃报李。   皇帝金口玉言,沈澜清一下子成了苦力。   无暇去腹诽帝王的独断,沈澜清站在几案前,神色安然地摆弄着一沓子信,逐封验看纸质,比对字迹。   姚将军写给安亲王的信十分有趣儿,揭短,训斥,闲话家常,不仅能暂时当个消遣,还让沈澜清窥得了不少私隐。   比如说,安亲王最厌恶的就是睿亲王,背地里一直管睿亲王叫奸人。   再比如说,安亲王看中了个戏子,捧得正上心的时候,睿亲王去逛了次戏园子,那戏子就跟着睿亲王回府进了王府戏班子了。   又比如说,安亲王有段时间常去琴阁听曲儿,睿亲王去了次琴阁,便把安亲王相中的那个琴娘拐回王府做了乐师……   此类事情不胜枚举,安亲王每每写信跟姚将军抱怨,却也只惹来姚将军一番幸灾乐祸。   沈澜清意犹未尽地放下最后一封信,躬身行礼:“启禀陛下,姚将军写给摄政王的信,用的俱是常见的普通纸。”   安亲王岳晅扫了一眼沈澜清,厌恶地皱眉,扭头问岳煜:“那封用的什么纸?”   “夹江竹纸。”岳煜撩起眼皮子,不悦地剜了一眼沈澜清翘起的唇角。   沈澜清被眼刀子切得莫名其妙,垂眼认真回忆自己又一个不小心,在什么地方得罪了那小心眼的帝王。   “啪!”玉扇猛敲了下掌心,拧眉沉思的岳晅恍然有所悟,随即大笑,“智周那家伙小气的紧,一文钱都恨不得掰成四瓣花,怎会舍得用那么名贵的纸写信!”   岳煜不置可否,似是对此早就了然于胸,不动声色地诱问沈澜清:“沈卿,可还有其他发现?”   “臣愚钝,只觉得姚将军写给廉将军的信与写给摄政王的信上字迹运笔方式及笔意神韵似略有不同。”   “说详细些。”   “两封信乍看字形相同,却耐不住细看,姚将军写给廉将军的信匠气浓了些,字迹转笔之处多有滞顿,远不如姚将军写给摄政王的信上顺畅自然。”   “继续。”   “姚将军写给摄政王的信字迹势疾,劲挺流畅,写给廉将军的信字迹势涩,偏混重。”   “姚将军写给廉将军的信……”见岳煜依然不动声色,没有叫停的意思,沈澜清腹诽着准备继续分析书法,便见岳煜盯着茶盏皱了下眉,安亲王岳晅眉宇间添了不耐。   “……”沈澜清垂眼,忍不住在肚子里谤了几句君,认命地用四个字作了总结,“像是临的。”      岳煜在安亲王面前为那封信盖了棺定了论,旋即告辞。   婉拒了安亲王的留宿之意,岳煜冷着脸带沈澜清离开了安亲王府。   沈澜清确定不是错觉,自从见着安亲王开始,岳煜看他的目光便始终带着一层冷意。   左思右想,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加倍小心地跟在岳煜身后。   小气的帝王没再赏他袖子,也没拿出从他这贪走的夜明珠,只是发挥路痴本性,朝着远离皇宫的方向简直往前走。   走到一处路口,岳煜放缓脚步,声音冰冷:“沈卿。”   “臣在。”沈澜清自忖未行差半步,应得从容。   岳煜霍然转身,夜光下,一张薄唇画着冷厉的弧度:“没有下次。”   沈澜清费解,疑惑地看向岳煜:“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若再敢违逆朕的旨意,朕……”岳煜眯眼盯着沈澜清,掀了下右边唇角,显然是真动了怒。   沈澜清满头雾水,垂眼,做惶恐状:“臣惶恐,臣万不敢……”   “尽是废话!再有下次,决不轻饶。”话未落,岳煜身影已然逐渐融入了夜里。   沈澜清立在路口,凝视着身影消失的方向,仔细品味着浸在夜空里的这凉沁沁的一句话,始终不得头绪。   直到一刻钟后,沈澜清恍然般拍了下额头,嘴角随即扯起一个自嘲的弧度。   他怎么能忘了,这个君王强势的很,最不喜人违逆他的意思。   这不是前世,他不是自幼伴君的那个九思公子,圣上没道理待他格外宽容。   “……别对摄政王笑,你这笑容对摄政王太有杀伤力,他不喜。”君主玩笑似的话响在耳边,沈澜清摸着似仍饶有余温的唇角哭笑不得——果然是君无戏言么?原来是怪他对安亲王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睿:若我为帝,令你侍寝,你可会从?   安:做梦!   睿:若我为帝……   安:刺杀你。   睿:看,我做太子,监国这些年也被你们折腾累了,这皇位还是四弟来做吧。   死宅一枚,昨天开始上班,累死了了了了,求抚慰TAT   午休的时候偷偷上来看一眼,谢谢岚岚的地雷,被炸得浑身舒爽什么的,=3333333333=耐你    第12章 新朋故友【上】   夜半被人扔在街头,对于轻微雀盲的沈澜清而言,实是个麻烦。   城内一更三点至五更三点宵禁,若是举着随珠摸索着回府,免不了被拦下盘问,若遇上个没什么眼色的,说不准还要缉拿他回衙门笞打上二十下。   好在有沈义。   当然,也要感谢奇葩师父。   沈澜清从腰间摸出一个殷红色的玉哨子,形状与岳煜当初找云无涯时吹的那个相同,雕刻地花纹略有差别。   沈澜清把哨子放嘴边,一短三长,吹了四下,并无声音传出,但,约莫半柱香之后,沈义便出现在了沈澜清眼前,身后还跟着流影。   沈义颇为诧异地动了动眉毛——怎么回事?   沈澜清无奈地笑:“前日来赴约那人是当今圣上。”   “报复?”   “格外青睐。”   沈义不屑地扯了下嘴角,转身蹲在沈澜清身前,沈澜清自然而然的伏在沈义背上:“又麻烦你了。”   “啰嗦。”   “那六个影侍如何?”   “弱。”   沈澜清耳朵微动,听了听身后的动静:“确实。”   “可以教。”   “你喜欢流影?”   “……”   “不如雪影好看。”   “……”   “你是该娶媳妇了,得空帮你去跟随叔说说。”   “你想多了。”沈义木着脸将沈澜清放到桂院院子里,“影侍年到四十才可由暗转明,婚嫁生子。”   沈义如今十六。   薄凉的月光将沈义的影子拉的颀长,摇曳的烛火照在线条粗狂的脸上,紧抿着的唇书写着近乎执拗的倔强。   沈澜清蹙了下眉,轻叹:“沈义,你不是影侍。”   但,胜似影侍。   沈澜清丢下眼中波澜迭起的沈义,转身进了正房。      五月初五,端阳节。   沈澜清轮值时间为午初至申初(11:00—15:00)。   朝廷明文规定,文东武西,文职入宫走东门,武职入宫走西门,为了上朝便宜,大多文臣都住在城东,武将住在城西。   沈家书香门第,府邸自然落在城东,而沈澜清御赐的侍卫,属武职。   巳时一刻,沈澜清便骑着点墨,带着沈义和四个小厮,暗中跟着流影和雪影,出了卫国公府大门,绕了半个城到皇宫西门时已然过了巳正。   依沈澜清的意思不用沈义他们全在这等着,但沈义执意,盯着沈澜清,浓黑的眉直接拧成了结。   沈澜清无奈,只好任他,由他。   侍卫营有内营、外营之分。   外营侍卫宿卫外廷,内营侍卫宿卫内廷,御前侍卫随驾于御前,隶属于内营,又独立于内营,平日当值均由御前大臣统领,但值房仍归在一处。   侍卫营的值房设在内外廷之间、内廷第一宫元清宫的元清门前——元清宫广场左侧的连房里。   尚不到换班的时辰,值房里,早到的侍卫们便扎做了一堆儿,一群大小伙子哄笑着讲荤话儿爆荤段子解闷儿。   “怡红院今儿晚上好几个红牌卖初夜,鹏举跟哥一块儿去见识见识?”   “六哥您可别害我,万一让祖父知道了非敲碎了我骨头不可!”   “怡红院有甚么滋味儿?鹏举,哥跟你说,要去就去揽翠馆!”   “谁说的?怡红院的闻琴姑娘可是嫩得滴水,就是他娘的规矩忒多……”   “你个夯人哪入得了闻琴阁啊?哎,我听说乐宁侯府的小侯爷在揽翠馆让人给收拾了?”   “嗤!他又去找揽月公子了?”   “有……这个王爷在,揽月公子哪轮的着那草包?听说是为了揽翠馆新来的琴师……啧,手都没摸着就让个小道士给抽了个耳刮子……”   沈澜清看的清楚,那人提到王爷时竖了竖大拇指,想来说的正是安亲王岳晅,就是不知这回睿亲王会不会适时去揽翠馆把揽月公子弄回府去来给安亲王添堵。   沈澜清弯起眉眼,笑意盈盈地进了值房:“兄弟们来得都挺早啊!”   显然,昨个夜里头一天当值,他把同僚们得罪狠了。   扎堆儿的侍卫们神色各异,默契地把沈澜清当成了空气,继续拉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人传授青楼楚馆心得体会。   沈澜清摸了摸鼻子,从容地到里边东炕边上换侍卫服。   做了三十几年贵公子,在昆仑山那几年又遇到了个心情不好便提溜着他学礼仪的奇葩师父,是以,即便沈澜清是真心想跟同僚们融到一起,却仍掩不住骨子里的优雅。   侍卫营里多权贵,但,这个权贵指的是武将,鲜少,或者说沈澜清差不多是史无前例的,头一个以文官之后恩荫入了侍卫营的。   所以,本就看不惯沈澜清的那一帮子武人习气甚浓的大小伙子们,看着沈澜清那慢条斯理地动作,神情瞬间扭曲了下。   被揪着被迫学习青楼楚馆心得那少年见状,撸了把额头,自来熟的问:“你就是沈澜清?我是廉若飞,表字鹏举,家父廉骥九庸,不嫌弃的话你可以直接叫我表字。”【注1】   廉若飞主动搭讪,几个本欲找茬的侍卫便又安分了下去。   沈澜清并不意外地加深了笑容,拱手道:“鹏举兄抬举,在下沈澜清,表字九思,家父沈铄赫奕,鹏举兄赏脸,直呼我表字便可。”   “说什么赏不赏脸就见外了……”廉若飞憨笑着凑到沈澜清身边,“若不是天佑二十五年冬天九思病了,说不得咱们早就搁一处混了七八年了。”   “鹏举兄莫要笑话澜清,澜清便是不病,那点能耐也选不上伴读。”   “莫要自谦了……”廉若飞摆手,不赞同地嚷嚷,“你可不知道,圣上可是念叨了你好几遭呢,云王世子也一直惦记着你,只可惜总算得空去国公府探你的时候,你已经被令叔带去昆仑山学武了。”   憨人不憨,大智若愚。   廉若飞几句话便将同僚对沈澜清的不忿之气抹去不少,沈澜清感激地笑笑:“圣上与世子厚爱,令澜清汗颜。”   “呐个……”廉若飞挠了挠后脑勺,黝黑地脸上现出可疑的红晕,“九思,令叔可跟你一起回京了?”   “家叔?”于前世,我这亲侄子也只见过二叔一次,这廉鹏举怎么就惦记上二叔了?沈澜清诧异地挑起眉,“鹏举与家叔沈敏之相识?”   “哈哈!他是神交!自从七年前在府上见过沈敏之的鬼画符之后,这小子就将沈敏之引为知己了……”岳渊穿着紫色公服,摇着扇子大笑着进了值房,“沈澜清,你可还记得我?”   前世廉若飞与他只是君子之交,云王世子岳渊这妖孽与他可是相交颇深,更是救过他的命。   沈澜清眼中笑意更加真诚,从容的躬身行礼,如同老友重逢般揶揄:“当然记得,当年世子玉手一推,澜清可是在府里躺了好几天,更是因此染了风寒,结果被二叔诓着喝了一碗烧刀子熬的小米粥。”   “咳!不带这么记仇的……”岳渊尴尬,合起扇子敲了下自己的脑门,凑到沈澜清近前仔细端量了一番,“啧,沈澜清,爷可真没想到,你竟然出落成了这样……”   “哎呦!爷想起来了,前几日爷在城门口见的那美人敢情就是你啊!”   “世子,休要转移话题,没用……”沈澜清似笑非笑地盯着岳渊,“在下可是从七年前就惦记着怎么宰你呐!”   “得!爷理亏……”岳渊勾上沈澜清的肩膀,认命地道,“还请公子宰得利落点,咱一刀还清,可不兴用钝刀子的啊!”   沈澜清但笑不语。   御前大臣多为王公。   岳渊这个云王世子沾了帝王伴读的光,14岁便被格外恩典成了御前大臣。   自从知道沈澜清被钦点成了御前侍卫,这厮便死皮赖脸地赖着岳煜把沈澜清弄到了他和廉若飞这一班。   只是赶巧昨天他和廉若飞都跟人换了班,没能见着沈澜清被帝王青睐的情景,这俩家伙深表遗憾。   帝王四个伴读,岳渊成了御前大臣,廉若飞钦点了一等侍卫,殷瑜进了户部,耿彦白新科状元入了翰林院做修撰。   四人关系甚为融洽,今日耿彦白和殷瑜休沐,便约好,待廉若飞和岳渊下了差,一起去内城海子边上看赛龙舟。   岳渊借着给沈澜清赔罪的借口,便在换班之后邀请沈澜清同去,不巧被岳煜听了个正着。   于是,这八九只好变成六人行。   身边长随小厮一群,暗地里剑卫刀卫影侍……一帮,沈澜清无语的盯着岳煜的后脑勺出了宫。   早就算好了申正便能出宫,忖着这个点去看赛龙舟时间尚早,岳渊便和殷瑜约了在内城最大的酒楼——留仙居见面。   总得喝口茶,吃点点心,填填肚子,听听小曲儿,才有兴致去海子边上溜达不是?   留仙居门前,岳渊正嬉笑着跟岳煜赞这酒楼里的姑娘,一枚花生化身暗器突然自酒楼二楼窗口飞出,径直砸向沈澜清的眉心。   沈澜清优雅的后飘一步,空手攥住花生,笑容依旧,眼神转利,抬头冷眼看向窗口,不由大喜:“你这昏道士着实欠打,来了京城竟不通知我,一善可跟你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注1】廉骥九庸:廉骥,字九庸,名和字连起来表尊敬,于古代,子不能直呼父名。    第13章 新朋故友【下】   总是保持着同一弧度范围、温然浅笑的唇角瞬间上扬,惊喜抑制不住地自清澈好看的眉眼间宣泄而出。   瞬间飞扬的神采夺了岳煜的眼,岳煜眯眼,心底无端涌出一丝不悦,他从未见沈澜清如此失态过,这失态还是为了……一个偷袭他的烂道士。   俊俏的青衣小道士大剌剌地坐在二楼支开的窗口,一手执卷,笑吟吟地看着楼下,举了举白玉做的酒杯,一饮而尽。   便是总是板着一张脸,基本不知表情为何物的沈义居然也浅浅的弯了下唇角,眉宇间现了一丝喜意。   “沈卿。”看不惯这主仆二人与那道士楼上楼下的对望,岳煜不动声色地唤了一声沈澜清,沈澜清回神,暗道了一声失误,敛起失态,顺眉顺眼的转身对着岳煜微微颔首,“臣在。”   “哼!”岳煜破天荒头一次觉得他人的恭顺姿态刺眼,意味不明地哼了声,甩袖进了留仙居。   沈澜清嘴角颤了颤,无奈地瞪了一眼看戏正欢的小道士,紧跟着岳渊廉若飞追进了酒楼。      “世子爷,不是小的有意怠慢,实是乐宁侯府的小侯爷执意要占您订的雅间请客……”店小二抹着额头冷汗,连连躬身,“小的和掌柜的拦也拦不住……”   “嗤!”岳渊冷笑,甩开白玉鎏金的镂空扇子摇晃了两下,“拦不住?怕是你们拦都没敢拦吧?”   “小的……”   “怎么着?你们倒是真会长眼色,怕那个草包小侯爷,倒是不怕本世子?”岳渊这人素日向来期强不凌弱,今日这般揪着个店小二发作,一半是因为在沈澜清面前损了颜面,另一半则是做给岳煜看的。   他这个藩王世子自然不需要什么好名声在京城里笼络人心,而乐宁侯府这样不疼不痒的外戚他更是巴不得多得罪几家才好。   如今瞌睡时有人上赶着送了枕头,他怎么可能放过这大好的机会不做筏子?   “本世子今儿就给你们长长记性……”酒楼外兀然传来砰地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趾高气扬地咒骂声隐约可闻,岳渊斜挑桃花眼,用扇子敲了敲店小二的脸,“啧!快去让你们掌柜的烧香拜佛保佑这留仙居别惹上官司吧!”   店小二苦着脸用袖口抹冷汗:“世子爷……”   岳渊转身,那脸色跟翻书似的,瞬间敛起跋扈之色,嬉笑着对岳煜说,“八哥,您可得给我撑腰啊!”   “哼。”岳煜板着脸轻哼了一声,却没什么恼意,“带路。”      上了二楼,进了那雅间儿的门,沈澜清眼皮子抖了抖,忙不迭赶在岳渊发作之前闪到人前:“昏道士,你怎的在这儿?”   俊俏道士执着金色书卷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沈澜清身后几人,抱怨:“沈小君子,你这才回京几日,腿脚就这般慢了,上个楼竟要这么久,用不用一善给你把把脉?啊!贫道跟一善一块儿给你换两条机械腿怎么样?保你……”   “免了!你这昏道士甭跟我这儿装疯卖傻……”沈澜清过滤掉不愿听的,笑骂着打断了俊俏道士的话,“一善在哪儿?你怎的在这间雅间里?”   “唔……一善遇着点儿麻烦,贫道自然是来这里给他解决麻烦来了……”小道士用书卷托着下巴,叹了口气,“小君子,咱们是不是青梅竹马的交情?”   “……”沈澜清嘴角抽了抽,“昏道士,你可以叫我九思。”   “哦,小君子,你青梅竹马要是闯了祸,你赶上了是不是得有难同当?”   “……”沈澜清挑眉,笑而不语。   “小君子,你不能如此绝情啊!贫道怕是不小心摔死了个小侯爷……”俊俏道士说着便要抬袖子抹鼻涕眼泪。   “无名子,你继续……”心思急转,想起同班侍卫扯得闲话,及占这雅间的人,沈澜清笑意更浓,“沈义,去揽翠馆把那琴师绑来。”   “枉为君子!枉为君子!”俊俏道士怒指着沈澜清跳脚,随即又恨铁不成钢地数落沈义,“闷葫芦,你好歹也是师兄吧,你怎么可以任这伪君子妄为?”   沈义挑眉,转身走了。   俊俏道士翻了个白眼,闪身勾住沈澜清的肩膀,眼神闪亮:“九思,君子当成人之美,告诉贫道刚才你家那闷葫芦是什么意思?有没有崇拜贫道的意思?”   沈澜清笑吟吟地转头,看够了小道士猴急地神色,悠然道:“伪君子不必想人之所想,急人之所急。”   搭肩对视,脉脉含情,这成何体统?   岳煜不动声色地盯着沈澜清肩头那只爪子,逐渐微眯起了眼。   岳渊饶有兴趣地弯起嘴角,拱了拱廉若飞,示意他偷看小道士、沈澜清与岳煜,不厚道地眯在岳煜左后方一起看好戏。   岳煜盯着沈澜清的目光愈发不善。   沈澜清恍若有所觉,嫌弃地用指尖挑起小道士的爪子,移开一步,转身颔首:“八爷,世子,鹏举兄,这个小道士乃澜清在昆仑山的旧相识无名子,一起坐坐如何?”   “大善!”岳渊合起扇子,敲着掌心顺口应了,又凑上前对着岳煜讪笑,“咳,八哥意下如何?”   岳煜未置可否,冷飕飕地剐了沈澜清一眼刀,径自坐了首席。   岳渊眯起眼,坏笑着瞄着沈澜清,吩咐侯在门口的小二重新收拾了酒席,拽着廉若飞坐在了岳煜左手边。   沈澜清被看得莫名,扫了一眼席位,忖着还有殷瑜与耿彦白未到,便给他俩留了岳煜右手边的座位,拽着小道士并排坐了下首末座。   这是在避着朕?好大的胆子。   岳煜挑眉,暗怒,冷然盯着沈澜清:“沈家不愧是书香门第,家教可不是寻常人家能比得上的。”说着,扫了一眼岳渊和廉若飞,言外之意分明。   “……”无端端地怎么又拿沈家说事儿?   君王难伴,伺候青春期的君王更是难上加难啊!   沈澜清心中腹诽,面上恭敬非常:“澜清汗颜,沈家鄙陋,当不起八爷如此盛赞。”   低眉顺眼,礼数周全。   可正是这幅谨慎姿态,又不偏不倚地戳中了岳煜正泛着的小心眼。   端起岳渊狗腿地斟好的凉茶,嗅了嗅,抿了一口,岳煜意味不明地感叹:“百余年的世家在九思眼中原是鄙陋的。”   “……”这一定是哪根筋突然打了结,要不然因何这般鸡子里挑骨头啊!沈澜清无奈苦笑,“八爷莫消遣澜清了,澜清一介武夫哪生得出那般眼光?”   “武夫?”岳煜微微弯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盯着沈澜清。   “……”沈澜清大不敬地想:那天晚上真该多踢两脚啊!   “八哥,你就别拿九思消遣了……”岳渊看够了热闹,跟边上打圆场,“九思,爷今儿个请客就是为了给你赔礼的,你坐末座算什么事儿?”   “是啊,九思,你当坐八爷右手边才是!”廉若飞也憨笑着跟着附和,“也好方便咱们世子给你斟茶赔罪。”   抬眼看了一眼龙颜,沈澜清暗自叹气,莫不是这一顿消遣就因为他没自觉地坐在皇上右手边?   沈澜清挪到了岳煜右手边,岳煜心中刚熨帖到一半,就见那俊俏道士无名子十分不见外地自觉跟着挪到了沈澜清下首,叽叽咕咕地低声与沈澜清说悄悄话。   幸好殷瑜和耿彦白适时而至,免了沈澜清惨遭岳煜气更加不平下酝酿出来的新一番消遣。   席面上只剩两张末座,耿彦白神色如常,跟几人打过招呼,郑重与沈澜清相互见了礼,道了句神交已久,便坐到了廉若飞旁边。   殷瑜余光扫过沈澜清与小道士的容貌,落座之后,看着沈澜清翘起嘴角,那张平凡脸兀然添了一丝奸猾:“啧,原来世子与九思竟有这般渊源,难怪那天在城门口,世子见了你,魂儿都跟着飞了,直赞什么内含玉润外表澜清,差点将半截身子探出马车去……”   缘分就这么奇妙,上辈子一起做伴读时合不来,这辈子初次相见依旧合不来。   重活一世,他不会再给殷仲瑾挑拨是非的机会。   沈澜清笑容依旧如三月春风,声调温润如常:“仲瑾兄真会说笑,那日在城门前,澜清可是只见着仲瑾兄探出马车的半个身子。”   岳煜的目光从岳渊身上移至殷瑜身上:“户部差事这么清闲?”   “忙里偷闲,忙里偷闲……”殷瑜赔笑。   小道士喝了杯酒,用不高不低的声音,笑嘻嘻地嘀咕:“忙里偷个闲,郊外踏个青,酒楼喝个酒,馆儿里赏个美人听个曲儿,看来做官比贫道这方外之人还要逍遥啊!小君子,贫道亏了……亏大发了呐!”   殷瑜笑容转淡,沈澜清笑容渐浓:“既如此,小道士不如还俗给我做个幕僚吧!”   “哼哼……”小道士哼唧两声,没说个所以然出来,沈义便将一个瘦竹竿似的美书生送进了雅间,这话头便岔开了去。   美书生蔺希贤眉目硬朗疏离,与沈澜清个头相仿,但比沈澜清清瘦不少,同样的白色纱罗单衣穿在蔺希贤身上,书卷气浓郁不少。   蔺希贤与小道士及沈澜清乃故旧,稍作推让之后,蔺希贤便坐了沈澜清的位置,而沈澜清则十分荣幸的、真正坐到了岳煜的右手边。   近在咫尺,岳煜又嗅到了一丝清淡的梅香,被四处艾草味熏疼了的头轻快了不少,心里也跟着熨帖不少。   吃粽子的时候,岳渊提议做游戏,岳煜也欣然允了。   提前讲好了,不拘身份,粽子叶最长那人可以指使粽子叶最短那人做一件事。   沈澜清默默祈祷孔圣人:“孔圣人庇佑,让学生吃个最长的出来罢!”   这两天他被岳煜折腾得不轻,着实想趁机折腾折腾别人,这席面上,只要不是岳煜,不拘哪个任他折腾折腾,都能纾解纾解郁气。   然而,显然,孔圣人没听到他的祈祷,他出门前更是忘了看黄历,一堆粽子叶放到一起,沈澜清的最短,好巧不巧的,岳煜的最长。   岳煜斜睨沈澜清,悠然道:“九思,天意难违啊。”   第14章 君心难测   天意难违事小,君心难测事大啊!   默默吐槽着,沈澜清弯着眉眼看向岳煜:“还请八爷手下留情。”   “嗯。”岳煜好心情地嗯了一声,盯着笑意盈然的丹凤眼故作沉思了下,“不为难你,那边有琴,抚上一曲助个兴就好。”   岳煜这人不通音律,却极爱听人抚琴。   前世,沈澜清与岳煜之间最美好的回忆几乎都是围绕着琴转悠的。   他抚琴,他聆听,缱绻情意便从他的指尖淌入了他的心里。   那时,岳煜尚是太子,听沈澜清赞焦尾好,缠了圣宗数日将琴求来,乐滋滋的捧回东宫。次日见了沈澜清,却板着脸满脸嫌弃地指着琴尾焦痕:“这痕迹端的难看,又不吉利,莫被它污了孤这东宫的风水,你快将它带出宫去丢了吧。”   沈澜清将焦尾琴带回了沈家,珍爱非常。   被圣上勒令在家思过的两年又一百零三天里,每日与琴为伴,一梦不醒之前,还在桂花树下用那焦尾抚了一曲凤求凰。   现如今回想起来,竟不知那焦尾琴是否带了魇咒,前世,他那一生与爨下桐又有何异?   目光扫过琴案,沈澜清面不改色地告罪:“八爷恕罪,澜清实在不通音律。”   蔺希贤掀了掀眉毛,与小道士对视一眼,昔日,在昆仑山上,他们三个没少把琴对饮,如今沈澜清却如此搪塞……二人默契地压下惊讶,抿着酒,静观热闹。   岳煜唇边弧度变小,别具深意地看着沈澜清:“不会?暂且欠着吧。”   “是。”欠着与否于沈澜清而言无甚差异,反正就算没这茬,岳煜想要拿他做消遣的时候,一句话出来,他也不能抗旨。   “给你时间学琴,学会了抚给我听。”岳煜喝着菖蒲酒,总觉得这酒格外醇厚。   “澜清驽钝,八爷不嫌澜清学的慢就好。”   “不嫌。”   呵!既然不嫌,臣恐怕这辈子是学不会抚琴了。沈澜清笑得从容,向右手一侧的蔺希贤敬酒:“还请一善收下我这劣徒。”   “希贤之荣幸。”蔺希贤清清冷冷地自谦了一句,面不改色地喝了沈澜清装模作样的拜师酒。   沈澜清与蔺希贤这厢装腔作势,小道士无名子似是盯上了殷瑜,只要开口定是给那殷瑜添堵。耿彦白依旧风淡云轻地自饮自酌,廉若飞憨笑着与笑得近似妖孽的岳渊一起看戏。   岳煜不动声色地扫了诸人一眼,目光落在沈澜清与蔺希贤身上,不知是否又在暗中计较着什么。   本是大好的兴致,偏有人不识趣儿地过来扫兴。   雅间的门被人从外面大剌剌地踹开,对门而坐的岳煜和沈澜清当先看清了破门而入的人物——乐宁侯府的小侯爷周慎和他那一群帮他为非作歹的健仆们。   乐宁侯府周家乃岳煜的母家,现今的乐宁侯周伯栋乃当今太后的胞弟,若论起亲来,岳煜还当唤门口那人一声表哥。   只是,岳煜与母家并不亲厚,乐宁侯府的小侯爷周慎压根儿就没见过岳煜,而岳煜上次见这周慎还是七年前,先皇为其指伴读前,他躲在屏风后看了一眼。   当初他看沈澜清一眼就合了眼缘,而看这周慎却是一眼就满心的嫌弃。   倒不是周慎面相有碍观瞻,说起来这周慎有四五分肖似当今太后,自然不丑,只是他那骨子里透出的那股子贱兮兮的骄奢跋扈劲儿十分惹岳煜嫌弃。   在沈澜清看来,周慎这人就是乐宁侯府周家那一片大好梧桐树里夹杂着的一棵歪脖子老柳树,也不知乐宁侯那么通透的人,为何不约束约束这棵给乐宁侯府抹尽了黑的歪脖子树。   周慎扬着下巴,顶着挂彩的脸,鼻孔里哼哼着扫了一眼雅间内众人,抬手一指小道士与蔺希贤的方向:“给爷绑回去!”   蔺希贤厌恶地皱眉,小道士哧溜一下溜到沈澜清身边,拽着沈澜清的袖子猛摇:“哎哟妈呀,摔死鬼索命来了!小君子,咱可是青梅竹马,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昏道士放心,阎王爷便是为了清静也不会收你。”沈澜清温润地宽慰,小道士气哼哼的想要继续歪缠,不想那一群健仆却已经扑了过来。   沈澜清顺手将小道士推进人群,闪身挡在了蔺希贤身前,三两下将两个被小道士漏扔的健仆从窗口丢了出去,用丝帕慢条斯理地擦着白皙修长的手指:“世子,吃你一顿请可真是不容易。”   “啧!改天爷补给你一顿清净的……”岳渊故作肉疼地说完,甩开扇子,挑着桃花眼,冷笑着问门口气呼呼的周慎,“周慎,你也忒不把爷放在眼里了吧?”   “一个被亲爹丢进京的质子而已,少跟爷这儿歪歪……”周慎鄙夷地倪了一眼岳渊,目光火辣辣地盯着蔺希贤,大喇喇地威胁,“美人,识相的话马上跟爷回府,要不然……哼哼!”   “……”沈澜清无语的看向已经成了光杆司令的周慎,不禁问他,“周公子哪来的这份信心?”   “当今太后是我姑妈,当今圣上是我表弟……”周慎鄙视沈澜清,“你说你们敢把我怎么着?就算现在爷带不走美人,过会儿他落了单儿,爷照样能绑走他……”   “所以说,美人,免得过后爷罚你……”周慎贱兮兮地盯着蔺希贤,罚你二字说得格外暧昧,“你还是识相点现在就跟爷走吧!”   蔺希贤眉心皱得更紧,看向周慎的目光如同看个死人。   沈澜清握住蔺希贤的手腕:“抱歉,这美人已被在下聘作西席,怕是要让周公子失望了。”   “你居然敢摸美人的手!”周慎怒指沈澜清,涨红着脸,恶狠狠地恐吓,“爷非让人剁了你的手不可!”   “周公子是想走窗还是想走门?”沈澜清笑意不变,“若是走窗的话,在下不介意帮你一把。”   “你敢!”   “嗯,我敢。”小道士无名子从沈澜清身后探出身子,对着周慎露齿一笑,青影晃动,下一瞬,当今圣上的表哥便又一次砸到了窗外的地上,好在这次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一批健仆做了人肉垫子,周慎摔得并不厉害。   周慎在楼下跳脚,岳煜冷着脸打了个手势,转瞬楼下便没了聒噪。   被扫了兴致,酒也吃得差不多了,问过岳煜的意思之后,岳渊便结了帐。   沈澜清总觉得岳煜看他的目光又有些不善,索性借着与故友重逢急待叙旧的借口,跟众人告了声罪,带着蔺希贤与小道士无名子回了卫国公府。   而岳煜闻不得艾草气味,对赛龙舟更是没什么兴趣,在沈澜清走后,也直接回了宫。      元清宫灯火通明。   岳煜在前殿御书房内翻着本该由摄政王岳晅批阅的奏折,时不时提笔蘸着朱砂写上几句批语。   鼓打三更,一道黑影轻飘飘地飘进御书房:“主子,剑鬼向您复命。”   剑卫和刀卫脱胎于先皇岳暤与逸亲王联手打造的剑奴与刀奴。   岳煜八岁被立为太子后,岳暤便令总领剑奴与刀奴的鬼面为其训练了十个剑卫和十个刀卫,而剑鬼与刀鬼则是剑奴与刀奴里最出类拔萃的两个,被岳暤指为剑卫与刀卫的队长,旨在护卫岳煜的安全,顺便替岳煜办些私密事。   沈澜清与岳煜皆师从名师,功夫比剑卫刀卫强上不知多少。   岳煜手里关于沈澜清的资料内从未出现过小道士和蔺希贤,如今见了,岳煜心下好奇,与岳渊他们分开之后,便派了剑鬼去监视沈澜清。   剑鬼三十出头,功夫虽比郑当闲云无涯之流弱上一丝,却比现下的岳煜沈澜清强上不少。   剑鬼按照岳煜的吩咐,直至沈澜清入寝才回宫复命。   岳煜听见动静,放下奏折,挥退了宫人内侍,示意剑鬼如实禀报。   虽然实在没发现沈澜清有什么不妥当,不明白主子为何要派他去监视沈澜清,剑鬼还是将沈澜清的言行事无巨细地说了:“回主子,沈澜清与您及世子等人分开之后……”   “……与小道士及蔺希贤逛了逛东市,买了两匣子金丝掐的簪子,回府后送给沈夫人及回娘家躲端午的沈家大小姐……”   “沈澜清与沈大人说,蔺希贤和小道士是他在昆仑山学艺时结识的至交好友,要在府内长住。”   “沈澜清将二人安置在国公府前院东路最大的院子——梧桐苑里。”   “小道士推脱,想要去城外道观里挂单……被沈澜清给揍了一顿直接丢进了梧桐院正房西间。”   “……”   “蔺希贤应该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沈澜清请他给卫国公,沈大人,沈夫人及沈家大小姐号了脉……”   “沈澜清私下里问沈大人,看蔺希贤如何,如果看着不错的话,不如把沈二小姐许给蔺希贤……”   “嗯?”岳煜挑眉,“沈铄怎么说?”   “沈大人尚未来得及说什么,沈澜清便被躲在暗处的沈二小姐斥了,沈二小姐说按例她指定要入宫侍奉主子的,问沈澜清这般急着安排她嫁给个没有功名的穷书生是何居心……”   “沈澜清怎么说?”   “沈澜清说……”剑鬼顿了下,嘴角微不可查的抖了抖,学着沈澜清那慢条斯理的语气学道,“二姐也说了沈氏女入宫那是惯例,当今圣上是否有心纳沈氏女还两说着,就算想纳也不一定能轮到二姐身上,庶出的女儿,就算入宫,顶天封个嫔,与其入宫跟人争宠,哪及得上嫁个好人家做当家太太来得舒心?二姐何必急言令色地质问弟弟的居心,一脉相承的姐弟,弟弟还能害你不成?再者说了,便是二姐心再高,婚事总归是要祖父、父亲来做主的。弟弟逾矩替父亲问上一句,方才二姐躲在父亲书房里所为何事?这是外书房,你一个即将及笄的姑娘进来成何体统,就算薛姨娘平日里没教你规矩,府里的教养嬷嬷也都是摆设不成?”   愈发确定沈澜清确实是在尽可能的远着他,十分不愿与他扯上关系。   岳煜挑眉,示意剑鬼继续,他则拿起方才放到一旁的折子——总理礼部与工部的辅政大臣苏硕上的、奏请摄政王于权贵府邸适龄嫡女中为皇上选后妃的折子——看了一遍,挑着一边嘴角提笔蘸着朱砂批了个“准”字,又附言将选妃范围扩至权贵府邸之适龄嫡、庶女子。   这天下,只有他远着别人的,没有别人远着他的道理。    第15章 心意难解   那份折子在御书房留了三日,五月初九,摄政王岳晅在大朝会上明示:皇上转年十六,已到适婚之龄,三品以上官员报备家中适龄嫡庶女的婚配情况,以便为皇上选后、妃。   任谁都知道,皇后人选指定要自廉家嫡长女、姚家嫡三女、殷家嫡次女、苏家嫡长女、耿家嫡长孙女之中选,便是贵妃人选也十有八九出自这几家,其他人家的嫡女使劲争也就争个妃位而已。   论家世,最具优势的是耿家嫡长孙女;论权势,最具优势的是姚家嫡三女。   前者,祖父乃三位辅政大学士之一,理着吏部的耿良申,耿家与沈家相似,同是科举传家百余年的世家,但因恪守中庸之道,并未像沈家那样,在太祖清君侧时期留下了历经几朝都难以磨灭的黑历史。   后者,忠良之后,将军之女,忠正公府更是摄政王的母舅家,姚家老太君于摄政王可谓有活命之恩,姚定安将军与摄政王可是真真地情同手足。   这二女,教养品格都是无需担心的,只是……   沈澜清护卫在岳煜身侧,余光扫过摄政王岳晅及排于文官第二位的大学士耿良申,只是这二位怕是无心让自家表侄女及嫡亲孙女争这后妃之位的。   于此,拥有前世记忆的沈澜清并不觉得意外,令沈澜清费解的是:若不出差错,来年圣上大婚,应该仅是娶一后纳二妃,何以连权贵家的庶女都要查看?   前世,圣上纳其庶姐入宫为嫔,是在大婚亲政后的第二年,那次他寒疾发作,圣上还曾亲往国公府探望于他,他绝不会记错。   这下可倒好,好不容易与父亲一起劝得祖父应允着手替二姐议亲,便节外生了这么个枝桠。      “天意难测,昨日才将给你二姐议亲的意思放出去,今日摄政王便下了这么道旨意……”沈铄公服上绣织的纹样已经从径一寸五的小杂花变成了径三寸的小独朵花,荣升了从二品的户部左侍郎,人却没怎么见老,“现下媒婆递进府里的几份帖子,适龄的家世都一般,家世相当的只有姚家托媒婆递过来得那份,却是为他家庶出的二老爷求娶续弦,若不然……”   “父亲,我们还是静观其变的好……”沈澜清扶着沈铄的手臂进了二门,“朝堂上已经明发了旨意,便是有合适的人家我们也万万不能做欺君的事。”   “为父实是没想到你那二姐心思那么深……”沈铄微微皱了下眉,“沈家女儿即使入宫也万万不能争宠留嗣的,如今为父既然已经知晓她揣了那般心思,若再任她入宫搅风搅雨,便是亲手为惠丰堂沈氏埋祸了。”   若是庶姐入宫,确实是为沈氏埋了祸根,然而沈澜清依旧温言宽慰父亲:“父亲无需忧心,此次主要是为圣上选后纳妃,想来纳嫔纳贵人的可能性不大。”   “但愿如此,若不然……”沈铄话语顿了顿,笑容微敛,“为父实不愿走那一步。”   六十五年前,适龄入宫侍奉世宗皇帝的沈氏女便是个心气儿高一心想着做那后宫之主的,结果福薄命浅,于入宫前三日暴病折了。   这也是在他加冠之后,父亲给他看的历任惠丰堂沈氏族长亲笔手记里记载的。   细看父亲,依旧笑容温文,云淡风轻。   沈澜清却从父亲眼中看出了一丝无奈,手掌下滑握住父亲温热的掌心,不由建议:“若真……不如由儿子找一善要个绝孕的方子……”   听出沈澜清言语中的隐晦之意,沈铄的笑容凝在脸上。   他知道自家儿子自小便是个有主意的,却没想到竟是这么有主意。   他摸不准沈澜清是天资聪慧,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未尽之意,才有此提议;还是生就这么一副寡情性格,庶姐如何全然未被他放在心上。   若是前者还好,乃沈氏之幸,若是后者……独木难成舟,为官为宗子有手段是好的,但如此寡情却是……   目光锐利地审视沈澜清许久,只从肖似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片清澄与忧心,沈铄叹道:“此事到时再议吧。”   “澜哥儿,你虚岁十三便想出这般计策,不做犹豫地要用到你庶姐身上……明日当不当差?”   “儿子明日开始轮休六日。”侍卫差事,当值六天,休沐六天。   沈铄颔首,拂开沈澜清扶着他的手:“如此,这几日你便在祠堂自省吧。”   “是。”   “现在便去。”   “是。”   说好听了,沈澜清的样子是无怨无尤,恭从父命,甘心领罚,说难听了,沈澜清便像是不怕开水烫的死猪,似是丝毫没把去祠堂自省当做一回事儿,可他偏偏就摆了一副任你挑不出错处来得恭顺样。   沈铄忍不住伸手,用指尖戳了戳沈澜清的眉心:“每日跪满两个时辰,一刻也不许少,抄百遍论语里仁篇,一字也不许错。”   “是。”   “哼!”沈铄冷哼一声,甩袖走了,沈澜清摸摸鼻尖,直接去了祠堂。      沈澜清到祠堂时,沈义已经将笔墨纸砚给他备好,开始替他磨墨了。   沈澜清挑眉:“沈义,我被罚,你很高兴?”   “没有。”沈义头也未抬,认真地磨墨。   “沈义,我虽没书童,但沈家没丫鬟……”沈澜清提笔蘸了蘸墨,果然还是沈义磨的墨最合他心意,眼中溢出笑意,“还是轻云弊月那俩丫头连墨都不会磨?”   沈义磨墨的手微顿,旋即恢复正常。   挥笔默了一遍里仁篇,沈澜清叹气:“沈义,这些小事不用你动手,你不能让伺候我的那些丫头小子们不干活白领月钱。”   “不能陪你受罚。”只好替你磨墨。   “……”沈澜清将写好的那页纸放到对面,“既如此,你就陪我一起抄吧,雪影磨墨。”   沈义面无表情地盯了一眼“貌美如花”的雪影,挪到沈澜清对面,开始抄写,似乎又找回了在昆仑山一起受奇葩师父蹂躏时的感觉。   里仁篇总共二十七章,六百二十六个字,沈义抄上一行,便抬头瞄上一眼沈澜清,沈澜清被他看得没辙:“沈义,有甚么话直说,莫要扭扭捏捏学小妇人状,莫说只是抄个书,便是找个画师来给我画像,也无需如你这般频繁地瞧我。”   沈义抿唇,别开脸,耳尖泛着些微的红:“流影他们几个太弱,你看遍了玄天教藏书阁里的藏书,想问你能否默几篇功法给他们。”   “哦。”沈澜清盯了沈义一眼,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垂眼,边默里仁篇边不紧不慢地说,“受罚第一天,总得老实些……”   “……明日待我考教过他们几个的身手再默给他们,顺便也默上几篇其他门派的功法贿赂下父亲……”   “雪影,墨汁溅污了几页我默好的书?”   “回主子,三页。”   “很好,接下来三个月,你替茶香她们四个给我值夜。”   茶香、琴香、砚香、墨香,是沈夫人特意挑给桂院的头等大丫鬟,除了伺候沈澜清起居,便是预备着给沈澜清做通房丫头的,性情温顺柔婉不说,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   不过比起雪影来,姿容还是差了一些。   雪影骨架比同龄人小,便是幼时被卖作小倌儿那几个月里喝药所致,若不是被去寻欢的沈家供奉看见,爱他练武资质替他赎了身带到庄子里习武,说不定揽月公子的名头也得被他盖过去。   光是看雪影那僵硬的姿态,便知他想歪了。   余光扫过沈义笔尖滴到纸上的墨滴,沈澜清不动声色地看着雪影,逐渐敛起笑容:“你不愿?”   沈澜清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撞进雪影心里,兀然打了个突,红晕逐渐染红泛白的脸色:“雪影不敢。”   “很好,便从今夜开始吧。”   “是。”      翌日,寅正。   沈澜清由雪影伺候着更了衣,洗了漱,神清气爽。   雪影没了昨日的忐忑,冰冻着一张如花似玉的脸,亦步亦趋的跟在沈澜清身后。   院子里,沈义曲着一腿靠坐在桂花树下盯着正房,露珠凝在额前碎发上,雾气湿了肩头衣衫,总是面无表情的那张粗旷的脸绷得死紧。   透过沈义的目光,沈澜清似是看到了一头伤兽,心底微微泛起波澜。   到底是错了。   错不在沈义生出何种心思,亦不在他故作姿态利用雪影去绝沈义的心思。   若真说错,只能说天意错了,玄天教那么多正常人,掌教真人偏要给他安排那么一个奇葩师父,山上七年,师父与白先生不遗余力的秀着恩爱。   耳濡目染,沈义那本就把他当做命一样的倔人,不生出这种心思也难。   “在这坐了一夜?莫要抢完丫头小子的差事又抢影侍的。”   “因为我不是影侍?”   “沈义,你是我师兄。”   沈义垂眼,抿唇,微微别开脸。   沈澜清手掌落在沈义头顶,拂去湿漉漉的露珠:“去洗个澡,睡一觉。”   沈义攥住沈澜清想要收回的手,握紧,直至骨节泛白,才有面无表情的借力起身,微微摇了摇头,执拗地表示了拒绝,至于拒绝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沈澜清心情略微不爽,便苦了六个影侍。   本意只是喂招看看几人的资质与功底,然而,资质与功底试出来了,沈澜清却仍没有收手的意思。   轻云弊月还好,流、风、回、雪四影被沈澜清蹂躏得毫无形象,在地上躺了半个时辰才爬起来,又被沈义蹂躏了一通,雪影很荣幸的得到了格外照顾。      沈澜清继续在祠堂里思过自省,沈义则被他打发着去调教六个影侍学功夫。   将准备贿赂父亲的一沓功法摞成一摞,正整理着这几日默的里仁篇,祠堂门口便传来了动静,抬眼,一袭红影越门而入。   凤眼,琼鼻,朱唇,瓜子脸,妃色齐胸襦裙摇曳生姿,环佩璆然。   沈家庶出二小姐眉眼与沈澜清有七分相似,比沈家大小姐更像沈澜清的同胞姐姐。   其袅袅婷婷地站在门口,看着沈澜清,顾盼间抑制不住的小得意攀上眉梢:“太后宫里的嬷嬷方才来过,澜弟,我这庶出的女儿也入了太后的眼了。”   “那又如何?”沈澜清从容而笑,“权贵嫡女不知凡几,二姐以为太后是要立你为后还是封你做妃?”   “或者,二姐认为太后为皇上娶后纳妃之日,还会顺带着纳几个嫔,封几个贵人?”   “后也好,妃也好,嫔也罢,不过是初封的品阶,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能稳坐一辈子,只要入了那道宫门,澜弟怎知我就一定入不了圣上的眼?”   “二姐,莫忘了你姓沈。人有上进之心是好事,却不能失了自知之明,否则惹祸上身是祸,累及家族至亲便是罪了。”   “澜弟你多虑了,只听说过嫔妃得宠加恩父祖兄弟的,却没听过女儿家在后宫得宠反而成了家族祸事的……”沈家二小姐轻笑,“澜弟且安心,二姐便是给你挣不回滔天的荣华,也能给你挣一世的富贵。”   “……”从未想到,他六岁离京,长姐次年出嫁,家中上下只剩庶姐这一个孩子,无人在前面比着,竟让她少了前世庶姐的谦恭,心气更比前世那个庶姐高了不知多少,这般性情若是入宫实非福分。   而且,显然这二姐又是个不听劝的。   他有心让人少走歧路,却拗不过人家心思难解:“沈家如今这样便很好,弟弟福薄,禁不住更大的富贵。”    第16章 好戏连台   六月初十,静宁宫前面花园子里,睡莲开了满湖。太后于湖心浮碧亭设赏花宴,请了十几个命妇、千金入宫赏花游湖,沈夫人岳氏及逐渐在权贵圈传出了贤良美名的沈二小姐也进了受邀之列。   想着庶姐惹眼的石榴裙,精致的妆容,志在必得的神情,沈澜清颇感头疼。   众所周知,太后爱莲,太后更喜静,今日破例设这赏花宴,其意必不在那满池子的睡莲花上。   因此,沈澜清着实想不通太后因何在过眼几位嫡女时还要额外请上他家庶姐。   是太后别有深意,还是前世被他当神明一样尊崇的帝王又起了什么顽劣心思消遣于他?   余光偷觑岳煜,岳煜坐在宝座上正不动声色地旁听摄政王与三大学士及几部尚书、侍郎议事。   兵部尚书说:“有昆仑圣山镇着,西番为首的五部联盟不说犹如铁板却也和睦安分,鲜少扰边。然,不知因何缘故,上月下旬突然失了平衡,势力最弱的蟒部骤然发难吞了近邻狮部,独占了天山脚下的草原,如今仍在厉兵秣马,恐其不仅有一统番地之心,更有入主中原之意,我大岳西疆安定已久,奏请圣上、摄政王裁度,是否为西关七城加派兵马,并传令定西将军加紧演练,以防意外。”   户部尚书说:“刘大人小心谨慎是好,却也不能如此小题大做,番地内乱,我大岳便闻风调动兵马岂不可笑?须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粮草,那便是国库里的银子,若真为西关七城加派了兵马,那兖州、冀州的灾也不用赈了,豫州、徐州的河工也不用修缮了……”   工部尚书忙说:“钦天监的晴雨表标的明白,东边七八月多雨,豫州、徐州的河工一时半刻也等不了的。”   鸿鹄寺卿弱弱地说:“千万留些银子待陛下赏赐北胡来使用。”   礼部尚书眼观鼻鼻观心:“来年陛下大婚的银子要留充裕了。”   理着户部的大学士殷鸿说:“兖州发水,凉州久旱,冀州又闹了蝗灾,豫州徐州洪涝与否全看老天爷的心情,北益州、北荆州乃云王和靖王封地,赋税不入国库直接入二位亲王的府库,天下赋税这就去了十之六七,余下十之三四便是来年的进项,于各州修建义学之事说不得要缓缓了……”   你一言,我一语,诸事奏毕,前一刻还觉得繁荣昌盛的大岳,骤然间便似千疮百孔,大厦将倾。   沈澜清这个有前世记忆的,乍一听闻,还不禁敛了烦心庶姐、大不敬地揣测圣意的心思,略微惊了一下,转看岳煜,依旧气定神闲。   如今的君主愈发偏离印象中的帝王,不知当真是离得远了才能更理智地看清一个人的品行,前世的帝王本就与如今这君主无甚差别,仅在他面前才故作不同而已,还是他并未一厢情愿,平白为君忧心二十余年……   然而,圣上年仅十五,心性便已如此沉稳……   沉进心底的记忆突然浮现,同是这御书房,年近而立的帝王以相同的姿势坐在那宝座上,却怒形于色:   “沈澜清!谁给你的胆子?谁准你私自潜入匈奴腹地了?你这是嫌朕给你的官职低了,为了争功连命都不要了!你真是好……朕怎么能忘了,你到底姓沈的……”   “贪恋权势那是骨子里生来就带的,比命看得都重要,朕怎就以为你与你父祖不同!”   “想要加官,想要封赏是吧?朕就赏你闭门思过,没朕的旨意不准离府半步!”   “沈澜清,你莫要太自以为是,朕的江山朕心里有数,无需你替朕操心。”   吾君所言虽诛心却也无甚差错,他的江山当真无需他来忧心的,没想到前世满腔忧君之意竟越来越像一场笑话……   沈澜清觑着岳煜愣神,岳煜尽收眼底,只当沈澜清在为了沈家二小姐之事着恼,隐晦地弯了下唇角,见几位大臣该奏的都奏的差不多了,转头看坐于他左手下侧的安亲王:“父皇在位二十九年,惩贪除恶,肃清吏治,任人唯贤,政纲清明,百姓安居,朕继位之初,摄政王曾多次赞父皇圣明,更曾私下里对朕说父皇传予朕了一座铁桶江山,怎就摄政王摄政三年,朕这江山经由诸位爱卿之口一说便似是要亡了?”   “圣上息怒,请圣上慎言。”无论真假,诸臣色变,躬身请岳煜息怒,倒是摄政王岳晅依旧不动声色,慵懒的靠着他的王座挑眉浅笑。   “朕不过与摄政王闲话几句家常,何曾怒了……”岳煜挑眉,“莫不是诸位爱卿耳目染了疾,分辨错了?”   “唔,陛下所言甚是……”摄政王岳晅慢吞吞地开口,“瞧着殷大人上下眼睑日趋合拢,只余一缝勉强视物,怕是病的不轻,陛下仁厚,便宣个御医为殷大人诊个脉吧。”   那分明是胖的!   从不知道,原来安亲王也如此恶劣,说不准这记仇小心眼儿的劲儿正是天家遗传。   沈澜清默默吐槽,看着岳煜面不改色地说完“还是摄政王虑事周全。”便当真遣人去宣了御医,不禁颤了颤嘴角,默默移开了目光,却不想正好与须发皆白的耿大学士看了个对眼。   耿大学士虽瘦却清奇不凡,不党不群,只忠于君,平日里上朝议事惜字如金,无关之事从不过心,却不知今日为何与他对视,目光中还带着那么一丝审视与挑剔……   当值这月余,被岳煜各种目光剐得次数多了,沈澜清对不同寻常的目光愈发敏感,不由在心中揣测耿大学士目光中潜藏的深意,然,尚未揣测出个所以然来,御医已然进了御书房。   殷大学士本无病,然,摄政王与圣上皆认定殷大学士眼有疾。   御医暗自庆幸着自己使银子跟传旨的内侍打听了前因后果,面色严肃,指尖搭上殷大学士的腕子,闭目凝神,眉头越皱越紧。   直至看得殷鸿心头直跳,疑心自己已然病入膏肓的时候,那御医才缓缓睁眼,述说一番,言道殷大学士眼疾虽顽固却也能治好,恭恭敬敬的在御前开了一个方子,所行合了圣心,自然得了不少赏赐。   至于那张方子,以沈澜清在昆仑山上受白先生耳濡目染七年的经验来看,只不过是一张药性较烈的减肥方子而已。   但,谁让那御医猜中了帝王心思呢?   这种事,无真假,无对错,只有帝心,君说你是黑的,你便是黑的,即便你当真是只白猫也无用。   方子进了殷鸿袖中口袋里,圣上宽仁,又照着方子赏了殷鸿一个月药量的药材。   这减肥的汤药殷鸿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了。   岳煜神色自若地受了殷鸿的谢恩,才又不紧不慢地开口:“殷大人既有眼疾,不知是否会看错户部的账册……”盯着殷鸿与户部诸卿的神色,有意顿了一下,“朕记得,朕继位之时,摄政王曾与朕说,国库里父皇给朕留了九百七十万两银子……”   “朕继位三年,之前并无天灾人祸,不曾减免赋税,亦从未听摄政王及三位大学士提过大动银钱之政事,这国库怎么反而空了?”   “朕十分好奇,到底是摄政王见朕年幼,哄着朕玩儿的……”岳煜目光定在殷鸿脸上,“还是出了别的什么差错,殷卿,你说朕的银子怎么就不见了?”   “臣……”殷鸿额头汗珠愈发密实,看着摄政王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安亲王岳晅好心让人将他身边的冰盆挪给殷鸿,漫不经心地说:“啊!回陛下,臣挪了一百万两修王府。”   “嗯,之前摄政王府邸陈旧,那是当修的……”岳煜面不改色,“便是这样朕也还应有八百七十万两,这些银子,朕便跟殷卿要了。”   “想来殷卿忠心耿耿,也不忍心见朕因为没银子而葬送了大岳江山罢!”   看把殷鸿挤兑的……   沈澜清十分怀疑,圣上与安亲王提前演练过,那一百万两银子,便是圣上请安亲王陪他演戏的费用。   定安三年清查户部、追缴贪墨一事沈澜清有印象,但他真心没想到背后竟还有这么一出好戏。   不过……   沈澜清看了看户部尚书身后的父亲,父亲怕是要忙上好一阵子了,得让一善给开个温补方子才好。   这厢戏罢,他厢开场。   议事的大臣尚未退得干净,太后身边的内侍总管便过来传话——太后请皇上去静宁花园子午湖赏花。   湖上之花尽皆出自堂中之臣家里,思量着待议政事并无紧要之事,仍在御书房内的大臣们接连告退。   摄政王岳晅最后一个起身,伸了个懒腰,理了理绯色蟒袍,一本正经中夹杂着雀跃:“小冰疙瘩,伯父带你去赏花。”   “老妖孽”起了头,小妖孽岳渊立马眼巴巴地盯着岳煜看。   岳煜慢条斯理的起身,掸了下玄色龙袍,指了指廉若飞,又指了指礼部尚书家的公子,最后看着沈澜清:“同去。”   “……”摄政王伯父为看美人,带头去看皇帝侄子的准媳妇们,皇帝侄子不仅不恼,反而指了几个未婚的适龄少年同去……   偶然想起自己那个“一盏茶外公”,沈澜清不得不再一次确认,岳氏之人真的都如此匪夷所思,他真真的从未了解过他们。   当然,自家母亲大人是不算在此列的,怎么说母亲已然冠了夫姓不是?      朱华门内,满目叠翠,草香夹着莲香沁入鼻间。   沈澜清缀在最后,绕过迎门堆叠的假山,远望子午湖,湖心八角重檐亭,经两条九曲空廊连至湖边岸上。   空廊两侧成片的碧翠几近遮了水面,碧翠之间点着各色莲花,白、蓝、黄、紫、红,或挺于水上,或浮于水面,妖娆而又清丽。   踏上空廊,暑气瞬间散了不少,莲叶间,锦鲤畅游,景色端的怡人。   岳渊不着痕迹地放慢脚步,拱着认真赏景儿的沈澜清,戏笑:“九思莫要光看那些死物,你倒是也看看亭子里的花,啧啧,姿色真是不错,无论最后定了哪几个八哥都是好福气呐!”   “世子……”沈澜清目光定在湖心一株半合起来的白仙子上,面带浅笑,语气淡淡的,“非礼勿言,非礼勿视。”   “……”岳渊甚觉没趣儿的咧咧嘴,“你跟子正合该是一家人。”   “啪!”“啪!”“啪!”   “啧!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沈澜清尚未来得及质疑岳渊话语里的诡异之处,便听安亲王岳晅语带兴奋的击掌称赞,“真是美人如斯呐!”   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便见一袭红影于庭外王莲叶上翩然起舞,沈澜清无暇观其美否,只觉得头大如斗。   难怪,安亲王会如此大喇喇的称赞品评,原是庶姐。   诸人均知此次选后、妃庶姐毫无希望可言,偏生她便跟被鬼迷了心窍似的,一头栽了进去。   第17章 镜花绚烂   满庭珠翠,沈澜清只对那个着鸭黄色齐腰襦裙的少女多看了一眼,留下了些许印象,还是因为那少女面容实在太过稚嫩的缘故。   沈澜清这份淡然落在岳煜眼里,便成了心不在焉,满腹心思都在为沈家二小姐之事头疼。于此结果,岳煜心下甚为满意,便大发了慈悲,没再生甚么刁难沈澜清的是非,赏花宴结束,便让沈澜清护着有孕在身的沈夫人岳氏及容貌与沈澜清极为相似性情却截然相反的沈家二小姐出宫回府了。   当然,岳煜免不了又派出了剑鬼尾随其后。   近来,时不时的就被派去卫国公府,探听一些……嗯,有的没的事情,随后,主子便会做些十分令人费解的事,例如,后妃人选已经内定,知道沈少爷排斥沈二小姐入宫后,主子却在那份折子上添了个“庶”字,还多跑了几趟太后的静宁宫。   剑鬼旁观的多了,十分明确地意识到——原来,主子童心未泯,突然迷上了探听卫国公府的隐私、折腾卫国公府的少爷来做消遣。   于是,剑鬼便也将潜往卫国公府的任务当成了消遣,只是,今日的卫国公府有些不寻常,温婉的沈夫人竟然发威了……   甫一回府,沈岳氏便屏退了大小丫鬟管事婆子,独留下了沈铄的两个妾薛氏葛氏、沈二小姐和沈澜清。   修竹院正房东间是沈铄夫妇的起居室,面阔两间的屋子中间被屏风隔成了一大一小两间。   沈岳氏依旧穿着入宫时那件湘色对襟襦裙,倚在外间北侧的矮抗上,隆起的肚子尽显,薛氏和葛氏恭敬地侍立在炕边儿上立规矩。   薛氏以前是沈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沈岳氏当年生下嫡长女沈淑清后六年无所出,沈老夫人便将身边最讨喜的两个大丫头赏给沈铄做了通房,后来薛氏生下沈二小姐娴清,便被沈岳氏抬了妾,仗着曾是已故老夫人身边得用的人,向来自觉比其他妾氏高上一等,便是对沈岳氏也是惧多余敬。   而葛氏却是沈岳氏一手调教出来得丫头,长得娇美,沈岳氏抬她做妾仅是为了分薛氏的宠,灭薛氏那嚣张的气焰。   因那赏花宴,前前后后折腾了三四个时辰,沈岳氏脸上挂着疲倦,靠着软垫,借着葛氏的手慢条斯理地擦着额头渗出的细汗。   见母亲摆的阵仗,便知道母亲有话要说,只是不知这父亲内宅之事,留他在这到底有何用意。   担心母亲劳累过度动了胎气,沈澜清撩开帘子吩咐院子里的媳妇子找沈义传话请蔺希贤过来后,便坐到了炕下紧挨着门口的椅子上,扬着暖暖地笑意,静待母亲开口。   沈岳氏擦了汗,喝了一口凉茶,将茶盏放回薛氏手里,神情淡然地盯着沈二小姐:“娴丫头,入宫之前我对你说过什么,你可还记得?”   沈二小姐不觉自己有什么错处,坦然浅笑:“母亲叮嘱女儿少说多看莫抢风头,但女儿不觉得女儿哪里做错了。”   “不觉有错……”沈岳氏咀嚼着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问沈二小姐,“你可晓得今日一同受邀入宫的尽皆出自权贵中的权贵家?”   “女儿自然知晓。”   “那你可清楚你今日所为不仅得罪了在场所有闺秀,还将你之前精心塑造的闺阁形象尽数毁了,日后为你议亲,那些夫人们便是越不过去的坎儿。”   “能入太后的眼,女儿便觉得值得。”沈二小姐满满的自信,显然已把入宫墙当成了囊中之事。   “入太后的眼……”沈岳氏蹙眉看着沈二小姐,隐露失望,本以为这个庶女心虽高了些,到底是个精明有心计的孩子,没想到原是痴的……   殊不知入太后的眼,也要分如何入的。   诸命妇贵女离开之后,皇上奉太后回静宁宫,静宁殿内挥退了侍奉的宫人内侍后,太后曾与皇上如此交谈——   “皇帝,沈家小姐虽美,到底是个庶女,稍欠端庄,依哀家看她那性子恐怕不适合入这深宫。”太后留有口德,到底没把心底的狐媚二字说出来。   岳煜去了冰山脸,弯着嘴角:“母后,摄政王赞她爽利不扭捏。”   “姚府老太君也对她赞了又赞……”太后周氏年近五旬,看起来却只像三十多岁的,端庄不失姿色,“那又如何?”   “母后,这说明沈家小姐确实不错。”   炭火上的山泉水初沸,太后不再言语,摆好白瓷茶盏,养水、润茶、冲水时凤凰三点头,娴熟优雅。   待浮上水面的茶叶沉入杯底,太后周氏将一盏清澈澄碧的茶汤推予岳煜:“清清心。”   “……”演得太逼真也不好啊,岳煜垂眼,嗅了嗅茶香,小口品茗,“母后,儿子从未忘记您的教诲……”   “……您说过,为君者,应守诺戒色,恩威得宜,国事为重,儿子字字记得。”   “后宫虽不能干政,但前朝后廷那千丝万缕的联系是剪也剪不断的……”太后秀眉微蹙,略作沉吟,“若她是别人家的女儿,哀家也不拦你,纳入宫里敲打敲打便是,可她偏偏姓沈。”   “皇帝,若想后宫清平前朝安宁,那个性子的沈氏女便要不得。”   岳煜清楚,沈这个姓氏,便似是天家人心口的蛇蝎,讳忌非常。   但,做戏总得做全套,岳煜收起微笑,抿嘴垂眼,盯着半盏碧汤无甚情绪地说:“全凭母后做主。”   “也好。”   随后,流水的赏赐出了慈宁宫,张张扬扬地入了卫国公府。   彼时,沈二小姐正被沈岳氏说教。   赏赐一来,尤其是见了赏赐中那匹大红的凤纹云锦后,沈二小姐再难克制,顿时喜上眉梢,薛氏更加得意,扬着嘴角,得色难掩。   便是沈岳氏罚沈二小姐闭门抄女戒,也被薛氏一语顶了回去:“太后赏了红锦缎,娴姐儿得赶着做嫁衣,哪儿有功夫抄劳什子的女戒,姐姐莫要太小题大做了。”   兴许是怒极,沈岳氏动了胎气,赶巧儿蔺希贤带着浅笑进了院子,被沈澜清拖着进了外间儿。   “早产之相,请接生婆子张罗产房罢。”蔺希贤皱了皱眉,给沈澜清使了个眼色,“带我去书房给夫人开两张方子。”   将一众事宜交给了母亲的乳母张氏操持,又打发了流影去给父亲报信儿,沈澜清与蔺希贤并肩进了沈铄的内书房:“有隐情?”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蔺希贤挑眉,自行磨墨,悠然地写了两个方子递给随后进来的沈义:“照着第一张方子三碗水熬成一碗,让夫人进产房前喝了它,第二张方子十碗熬成一碗,待夫人产后喝。”   “哦,对了,最好让信得过的人熬药。”点到为止。   沈澜清会意:“让轻云弊月熬药,熬好后你将汤药直接送给张嬷嬷,叮嘱她亲手服侍母亲喝药。”   “是。”沈义避开沈澜清的视线,木着脸应了声是,惹得蔺希贤直挑眉毛。   打发走了沈澜清的绝对狗腿子沈义,蔺希贤自顾自地在沈铄平日里常坐的椅子上坐了,微眯着眼对着沈澜清似笑非笑:“小君子,我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蔺希贤这人,祖上给了他一个菩萨名字,望他效法贤人,他则给自己取了个似是而非的善人表字,取日行一善之意。   然而,他这日行一善,绝无多做善事积善行德之意,真真只是表面含意,平日里行医救人,坚持每日只医一人,医过了,就算有人死在他跟前儿,他也不带皱下眉毛多看一眼的。   就是这样的日行一善还是因为不能在江湖上毁药王谷的名声让他家师父伤心,不得不为之。   比起行医,他更爱制毒用毒。   小道士常嘲笑蔺希贤骨子里就是歪的,无论在哪都走不成正统。   相交数年,相互了解甚深,心知蔺希贤做这种姿态定是看中了沈家什么东西又不愿欠沈家人情。   蔺希贤拐弯抹角,沈澜清便不愿轻易顺了蔺希贤的意。   在蔺希贤对面坐了,沈澜清笑吟吟地回视蔺希贤:“一善,兄弟多年,医治沈家人自当是你份内的事儿,可算不得行善。”   “君子脸皮当真是厚比城墙啊!”蔺希贤摇头轻叹,“希贤自愧不如。”   “一善过谦了。”沈澜清笑容不变,“家母因何早产?”前世湛清那皮猴儿可是足月出来的。   “内宅里常见的手段,若不是沈夫人过于劳累又动了怒也不至于发作的如此之快……”蔺希贤含混着说完,继续毫不遮掩的暗示,“听闻沈家书阁里藏书丰富,孤本珍本无数,真让人向往。”   “谣传做不得数。”沈澜清笑着故意自谦,又问,“那手段有多常见?红花?或是麝香?”   蔺希贤笑而不答:“藏书阁里便是没有其他孤本,沈家先人所作的《浮生记》,《名山志》,《海外奇闻录》之类的总不会没有吧?”   听这意思,这家伙不知已经偷摸去了书阁几次了,沈澜清扶额,好气又好笑地瞪了蔺希贤一眼:“没有。”   “蔺公子莫听澜哥儿胡说……”终于从无数同僚的祝贺中脱身归来的沈铄,打开帘子进了书房,不赞同地扫了沈澜清一眼,“书阁里藏书虽不多,先人留下的随笔还是在的,蔺公子若是有兴趣尽管去看,书阁里有一册《千金翼方》,乃药王手稿,蔺公子若不嫌弃便送予蔺公子了,也免得其在书阁里蒙尘。”   “伯父厚赐,小侄愧受了。”蔺希贤一敛面对沈澜清时的德行,起身,恭恭敬敬地对着沈铄施了一礼,“伯父尽管直呼小侄名字便可,若伯父不嫌希贤唐突,希贤这便去书阁里……”说着蔺希贤两颊微红,不好意思地低头浅笑。   “一善尽管去,有心仪的书册,尽可自行抄上一份。”   沈澜清无语地看着沈铄吩咐人领着蔺希贤去书阁,直叹自家父亲尽得祖训真谛,果然笑得如沐春风,不动声色地成人之美卖人情;又叹蔺希贤那厮演技又高明了不少,不仅得偿所愿,还得了额外好处。   书房里仅剩父子二人,沈铄敛了笑容,问沈澜清:“早上家里大夫号脉的时候还说你母亲胎稳体健,怎会突然早产了?”   “一善说母亲劳累过度,怒极攻心,又受了些内宅寻常手段,这才导致了早产。”   “说详细些。”沈铄用指节扣了下沈澜清的脑门,“无需跟为父耍那些心思。”   沈澜清笑着揉了揉脑门,一五一十将自他随着岳煜进了静宁花园始,至沈岳氏突然腹痛终,一应所见所闻,一字不漏的与沈铄讲了。   沈铄闭眼靠着椅背,扣了几下椅子扶手,招来内管家沈元,云淡风轻地吩咐:“罚娴姐儿抄百遍女戒,拨四个厉害嬷嬷教娴姐儿和薛氏规矩,没我的吩咐不准她们出修竹院后院半步。”   不管真相如何,沈铄当先发作了薛氏母女。   有蔺希贤的药汤,沈岳氏这一胎生的格外顺遂。   不到两个时辰,便有接生的婆子给沈铄道了喜:二少爷哭声亮堂,四斤七两,母子平安。【注1】   许是因为沈岳氏怀幼子的时候心情一直不错,幼子这早产儿倒是一点儿不像早产的,比同是早产子的沈澜清出生时可壮实的不是一点半点儿。   与父亲一起见过了皱皮猴子似的幼弟,沈澜清颇为不识相的又随父亲进了卧房探望产后的母亲。   母亲面色虽苍白,精气神儿却足得很,沈澜清终于松了口气。   见父亲十分含蓄地关心完母亲,又温言交代了一番他对薛氏与庶姐的处置,沈澜清刚要开口问候一二,便听葛氏跟前儿的丫头喜翠哭求到了屋外:“老爷,夫人,葛姨娘见了红,怕是要小产,求您们快请蔺神医过去看看吧!迟了……迟了恐怕……”   沈铄面露意外,随即皱起眉,打帘子到了外间:“没请府里的大夫?”   “请了,大夫说……”喜翠吞吐半天,含混地说,“孩子怕要保不住了,听说蔺公子医术高明,所以才……”   沈岳氏神色如常地听着外间动静,似乎早就料到会有此事一般,见沈澜清颇为意外地挑起了眉,遂轻声说:“澜哥儿,这便是内宅,哭哭笑笑无真假……你不收为娘给你安排的丫头做通房是你未来媳妇的福气。”   沈澜清看着沈岳氏欲言,却听沈铄在外间寡淡地说了声“知道了,下去吧。”便又将话咽了回去,母亲显然会错了意,他是意外,却只是意外葛氏会怀上孩子而已。   沈铄打帘子进来,平和地看向沈澜清:“去书阁请蔺公子过来。”   “父亲……”沈澜清起身,故作为难地皱眉回视沈铄,“一善行医有个规矩,每日只医一人,从不破例。”神色坦然且真挚。   沈铄眼中勃然怒起,看了一眼卧床的沈岳氏,按下怒气:“随我去书房。”   作者有话要说:【注1】:隋至民国一斤为十六两,伦家算数没错的话,这里的四斤七两应该等于现今的七斤一两=w=。   第18章 父慈子孝   修竹院内书房。   沈铄坐在椅子里,盯着沈澜清,面带寒霜。   沈澜清垂手立着,神色坦然地接受着沈铄的目光凌迟,毫无心虚之色。   “原因。”   “一善性情古怪,每日只肯救一人,他先前已经救过母亲了。”   “你……”修长的食指对着沈澜清虚点了几下,沈铄怒极反笑,“呵!滚去祠堂跪着!”   “是。”沈澜清应了声,转身欲走,沈铄拍了下额头,又喝道,“滚回来!”   沈澜清乖乖转身,无辜地望向沈铄:“父亲?”   “你还真是没白随你二叔去昆仑山!”这话听起来颇有一种咬着后槽牙的意味,也幸好沈铄手边没有趁手的家伙是,要不然潜藏在沈铄内心深处的暴力因子说不定就被彻底激发出来了,“你可清楚我为何让你去跪祠堂?”   “因为儿子无能,请不来一善为葛姨娘诊脉。”沈澜清垂眼,不论真假,脸绷得死死的,言语里颇有一种委屈意味。   “呵!为父倒是委屈你了!”沈铄冷笑,“澜哥儿,你真不懂?”   “请父亲明示。”既然不是恼他坚持袖手旁观,沈澜清确实不懂父亲因何让他跪祠堂了。   盯着面露懵懂的沈澜清沉默片刻,沈铄平复怒气,低叹:“你自幼聪慧,为父便想当然了。”   “澜哥儿,你六岁离家,一走便是七年……”沈铄逼视沈澜清,“归来后,你可能从心里将祖父、母亲及为父之外的人当做家人?”   “能。”沈澜清回的肯定。   “能?”沈铄却未错过沈澜清眼里刹那地迟疑,“若是真能,那日你便不会提出跟一善讨个绝孕的方子给娴姐儿,若是真能,今日你便不会寻个借口拒绝去请一善给葛氏诊脉。”   “澜哥儿,你是未来的宗子,惠丰堂未来的支柱,怎可如此凉薄?”沈铄盯着沈澜清眼睛,似是想透过此处直接看进沈澜清心里,“维系一个家族,绝缺不得情之一字,你对同父庶姐、对姨娘尚且如此,这般行事落入旁系族人眼里,他们如何看你,又如何放心、如何真心依附于你?”   “如此下去,惠丰堂交予你手里,早晚散了。”说到最后,沈铄不免露出一丝失望。   而这丝失望,准确无误地刺进了沈澜清心里,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任何辩解之词。   他如何说?   说他之所以能那般冷静的处理庶姐之事,是因为前世记忆深刻,深知庶姐入宫会诞下龙子,会为沈家累上祸事?还是坦言,他只是因为深知父亲那日未尽之语的含意,才想出了那一计,以保庶姐一命?   至于葛姨娘之事……   有沈家祖训在那摆着,葛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本就不该存在。   若是真请一善替葛姨娘保了胎,生个庶女还好,万一生个庶子,去母留子,弄个庶子到母亲眼前晃悠,不是给母亲添堵么?   沈澜清暗自冷笑,今日大好的机会,又有一善那么好的幌子,他有什么理由不袖手旁观?   弟弟,有湛清一个足矣。   但这些话又万万不能说出来,是以,沈澜清只好愧疚地红了脸:“父亲教训的是,儿子知错了。”   “有手段没错……”沈铄语气缓和,“但用了手段却万不能让人挑出错处来,若能……”   “……既使了手段达成目的,又能让被利用之人对你感恩戴德,为父便也不会让你去跪祠堂了。”   “……”说白了就是不管私底下如何面儿上必须鲜亮呗!沈澜清嘴角抽搐,前世,父亲可没这么直白地说教过他,还真有些不适应,“父亲教诲,儿子谨记。”   “嗯。”沈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读《名臣传》学阳谋,看《佞臣传》识阴谋,如今你已入仕,闲暇之余不妨看看,有益无害。”   “是,父亲……”见父亲显然已经消了气,沈澜清故意苦着脸欲言又止,“祠堂……”   沈铄心中既觉好气又觉好笑,板着脸瞪了沈澜清一眼:“不必跪了。”   “谢过父亲!”沈澜清弯起眉眼,笑得格外真诚,“最近户部忙着查账,父亲指定累的不轻,儿子给您捏捏肩?”   “哼。”沈铄轻哼,沈澜清笑着站到了沈铄身后。   昆仑山上被蹂躏七年,捏肩这事儿,沈澜清早就在奇葩师父身上练出来了。   找穴准,力道适宜,沈铄发僵的颈椎与肩胛瞬间松快了不少,索性闭上眼享受了一回自家儿子的服侍。   “父亲……”沈澜清声音里带着些许迟疑。   “嗯?”沈铄依旧合着眼,轻声应了一声。   “可否除了冠,让儿子帮你按按头部?”沈澜清低头凝视着父亲的神色,沈铄头微仰,看了沈澜清一眼,复又合上,从鼻子里“嗯”一声。   除发冠,解发髻。   沈澜清用五指作梳子,将黑亮柔软的头发梳理了一遍,食指轻轻按上眉间印堂,揉了片刻,沿着前额正中线上推,揉神庭穴,自印堂分推两侧按揉太阳,自前而后,揉百汇、枕骨……至沈澜清用指尖轻敲沈铄的头部的时候,书房门口有丫鬟传话:“老爷,葛姨娘房里的喜翠来了。”   沈澜清看了一眼父亲的神色:“让她外边候着,你去准备洗漱用具,让竹雪去取套父亲的常服过来。”   听着门外脚步声渐近,竹白在门外说:“大少爷,洗漱用具准备妥了。”沈铄微微翘起唇角,轻轻拍了拍沈澜清的手背。   “送进来。”沈澜清收手,笑着请示沈铄,“父亲,儿子侍奉您更衣梳洗?”   “嗯。”   对镜笼青丝,玉簪挽发髻。   沈澜清帮沈铄仔细梳理好头发,用水浸湿了帕子递予沈铄,沈铄擦了脸,起身张开手臂,等着沈澜清帮他更衣:“经你这么一按,倒真是松快不少。”   “父亲若是喜欢,儿子每日帮您按。”   “不必,也就是近来太忙了些,平日里没有这么累……”沈铄顿了顿,低头看着沈澜清那张开始由少年人往青年人蜕变的脸,“这些年不是有沈义在身边么,怎么还将这些事情做得这么熟练?”   “自八岁开始,师父便勒令儿子自己动手了……”沈澜清帮沈铄绑好大带,无奈地笑道,“师父的性情有些不拘常理,待儿子倒是真好,若不是师父在悬崖峭壁上守了两个月采回天山雪莲入药,白先生医术再高明,儿子也难如现在这般强壮。”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日后务必敬师如父。”   “儿子醒得。”   “让喜翠进来吧。”   喜翠是来报喜的,府里的供奉——因年老乞休隐退的原太医院院判——陈大夫,妙手回春,保住了葛姨娘腹中胎儿。   惠丰堂沈家的妾,每年都要喝一次绝子汤。   便是因想要抱孙子而被沈老夫人开口破例的薛氏与吕氏,也在沈澜清出世后,恢复了旧例。   葛氏会有身孕,完全是个意外。   思及沈澜清独子单薄,无手足援手,沈铄便未动声色,任其自然了。   只是没想到葛氏不知自己有孕,生出歹毒心思害沈岳氏的同时险些搭上自己的命。   深知薛氏有孕经过,葛氏便想着只要沈岳氏腹中孩子夭了,她就有了怀孕的机会,她却不知,为防嫡庶之争乱家,沈家先祖留下训示:为子孙计,嫡支子孙可纳妾,妾不可生子,嫡妻无子方可令妾受孕,但务必去母留子,庶子充嫡子由嫡妻抚育。   所以,身为沈家妾,怀了沈家子真真不如怀个沈家女,从这一方面看,薛氏倒是个有福气的。   喜翠是被葛姨娘驱着来请沈铄的,然而沈铄只吩咐了一句“让她好生养胎,没甚么要事便不必出后院了。”就回了正房。   卫国公府这一天,活像一出接着一出的大戏,自上至下,除了国公爷沈尚坤,个个入了戏。   剑鬼的回禀,岳煜听得津津有味:“看来不止沈澜清,便是沈铄夫妇两个也不想他家二小姐入宫啊。”   “是。”   “沈二小姐已经开始用那匹凤纹云锦做嫁衣了?”   “是,薛姨娘帮衬着剪裁,沈二小姐已经着手缝了。”   “原是个急性子,一点也不像沈家人呐!”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让剑鬼退下后,岳煜立即翘起了唇角——沈二小姐加上葛姨娘,应该足够让沈澜清头疼一阵子了……若不然,朕再推上一下?罢了,过犹不及,若是让母后以为朕对沈二小姐尚未死心,便不美了。   不过……   思及剑鬼所述,沈澜清与沈铄在书房里父慈子孝之场景,岳煜挑起了眉,无端有些嫉妒,至于到底是嫉妒沈氏父子天伦,还是嫉妒别的什么,却未深究。   但,岳煜记下了一件事:沈澜清全才,允文允武,还可做贴身内侍。   幸好沈澜清不知圣上这番心理变化,若不然,沈澜清需要叩谢圣恩么?   七月二十一乃万寿节。   因来年圣上便要大婚亲政,定安三年的万寿节将由摄政王岳晅为岳煜主持冠礼。   男子加冠是大事,少年君主加冠便是举国盛事。   五月初,摄政王岳晅与三位辅政大学士议定进京官员后,便将名单登在了朝廷邸报上,然而,直至七月二十,岳煜也未见着北益州云王的影子,只见着了一封不足百字的请罪折子。   御书房里,岳渊苦兮兮地伏在地上代父请罪,岳煜绷着脸,一语不发。   廉若飞张张嘴,偸觑了一眼岳煜的脸色,将求情的话囫囵个儿咽了回去,目光溜向自幼格外得圣上“青睐”的沈澜清,使了几次眼色,想让沈澜清开口求情。   沈澜清却只是眼观鼻鼻观心,故作不知。   开玩笑,圣上脸上都能刮下一盆冰碴子了,躲还来不及呢,他怎么会上赶着往前凑?   然而,他自己躲了,岳煜却不愿放过他:“沈卿。”   “臣在。”圣上心情不爽,沈澜清不敢有丝毫差池,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御前,听候吩咐,谁知……   目光自岳渊身上移开,落在沈澜清身上时,少了八分锐利,多了几成探究:“依你之见,朕该如何处置岳渊?”   “臣惶恐……”沈澜清嘴里发苦,前世今生,他最不愿碰的事情便是替岳渊求情,然,此时被问到身上,他却只能偏着岳渊说,“臣一介武夫,并无真知灼见,臣只知道世子自幼入京,伴君七年,从未回过北益州,无论云王作何决定,世子大概都是不知情的,陛下圣明,定不会迁怒于世子。”   “呵!”冰山消融,岳煜轻笑,“此时倒是真显出你二人有几分交情了……岳渊,你听见了?”   “回陛下,臣弟听见了。”   “那你还跪着作甚?”岳煜笑骂偷偷向沈澜清投去感激目光的岳渊,“还不赶紧滚起来!沈卿做了几个月的侍卫都能看明白的事儿,你和廉若飞还心中惴惴,摆出这幅姿态,欠罚。”   “谁让八哥龙威日盛呐!”岳渊从地上爬起来,又恢复了嬉皮笑脸,“不是臣弟与鹏举欠罚,是九思当赏啊!”   “赏他什么?”岳煜盯着沈澜清故作沉吟,沈澜清又一次赤裸裸地盯了一眼御案上的田黄冻石镇纸。   岳煜心中暗笑,故作恍然,摸着镇纸道:“沈卿可是尚未婚配?”   “是。”沈澜清深深觉得大不妙,果然,就听圣上漫不经心地说,“唔,那朕便赏你个媳妇吧。”   “……”圣上,您能否别总赏臣这无本的赏赐?前世已经赏过,今生何苦再来一次?   万寿节盛典之后,自宫中传出五道旨意,分别进了廉家、殷家、苏家、耿家和卫国公府沈家。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我一直将天山雪莲脑补成了纯洁美丽的白莲花,结果看过度受里的天山雪莲图片后,才发现……天山雪莲真像大白菜和向日葵的杂交品种TAT   第19章 赐婚旨意   近两个月来,静宁宫的赏赐不断,府内上下几乎都认定了二小姐定是要入宫侍奉圣上了。   因此,老远见着传圣旨的钦差,得了信儿的外管家沈方忙不迭地吩咐小子去二门儿给老太爷和夫人递信儿。   沈方留在门房里吩咐人大开中门,摆香案,预备茶水、点心,恭候钦差。   内院,沈岳氏得了信儿,亲自到修竹院后院放出了被沈铄禁足的沈二小姐。   两位教养嬷嬷月余的教导,颇具成效,沈二小姐见了沈岳氏恭敬地请安,便是听说门外来了钦差,也再未露出半分得色,听凭沈岳氏的吩咐,老老实实地换了一套素净端庄的衣裳。   沈尚坤、沈岳氏带着沈二小姐到了大门,钦差正好进府。   岳煜给了卫国公府好大的面子,前来传旨的钦差不是内侍,而是苏硕苏大学士之弟、御史苏颂。   苏家兄弟与沈家子弟多有不合,真论证起来两家其实并未结过怨。   不过,沈家是百余年的世家,苏硕兄弟两个是寒门士子,苏家兄弟一个是御史出身,一个现下正是御史,想要博个不惧权势的美名,自然要多参世家子弟,再加上文人相轻,大多一副老好人模样的沈家子弟便成了苏家兄弟的首选。   苏颂年二十有七,方正的国字脸,细长的眼睛,自带着一股子言官式的孤高。   进了沈府,与卫国公沈尚坤见过了礼,余光扫过穿着朝服的沈岳氏及故作矜持的沈二小姐,唇边划过一丝讥讽:“下官给卫国公贺喜了。”   “同喜同喜。”沈尚坤乐呵呵的拱了拱手,“苏大人,是先宣旨还是先到客厅小坐一会儿?”   苏硕低头掸了下袍子:“卫国公,容下官到客厅去讨杯茶喝吧。”   走了两步,方又恍然大悟似的回头对沈方说:“得赶紧去寻你家大少爷回来,这圣旨是给他的。”   沈二小姐神情骤变,木然地跟着沈岳氏回了内院。   沈尚坤反倒是略微松了口气,神色不变的引着苏颂进了客厅。   此时,沈澜清正跟耿彦白在妙音阁听琴。   耿家向来不党不群,然而,自留仙居一见后,耿家三少爷彦白便有意无意的对沈澜清散发了不少善意。   沈澜清自然乐得顺势结交,二人论起诗文丹青来,更是志趣相投,相谈甚欢,逐渐便成了堪称兄弟的知交。   妙音阁的临风公子琴艺一绝,享誉京城,然而,每月却只肯登台一次,登台时间不定。   因此,不少迷恋临风公子琴艺的,得空便到妙音阁里守着,只为碰碰运气。   今日耿彦白与沈澜清运气不错,一壶酒尚未饮尽,临风公子便登了台。   临风公子轻纱遮面,目下无尘,一眼也未投到台下,径自在琴案前坐了。台下奔着临风公子来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临风公子净手焚香。   沈澜清摇头失笑:“架势摆的倒是足,只不知琴艺如何。”   “还不错。”耿彦白勾了下唇角,“目前听过的琴音,唯在揽翠馆做过两日琴师的蔺公子可与其比上一比。”   “哦?”沈澜清挑眉,听台上临风公子抹了下琴弦,适时住了嘴,静耳聆听。   曲过一阕,沈澜清回味片刻:“确实不错,只可惜少了点儿人气儿。”   “九思不会抚琴,倒是听琴的行家。”耿彦白看着沈澜清,目光了然。   沈澜清回以心照不宣的一笑,刚要开口,便见沈府的小厮曹福悄声到了他跟前儿:“大少爷,府上来了钦差传旨,老太爷让您赶紧回去。”   该来的总是要来,想也知道圣上折腾完万寿节,终于还是想起之前提过的赏赐来了。前世圣上给他与两广总督之女赐了婚,这一世,不知又会赏他个什么样的妻子。   沈澜清遗憾地与耿彦白告罪道别,耿彦白倒是不甚在意,笑眯眯地摆手让他自便,害得沈澜清一路上都情不禁地在琢磨耿彦白那反常且颇为意味深长的笑。   他总觉得,耿彦白笑得端的是有点耐人寻味。   很快苏颂便替他解了惑。   圣旨的确是赐婚圣旨,女方便是耿大学士的嫡长孙女,耿彦白的亲侄女。   难怪他会笑成那副德行,这可不就是瞬间涨了一辈儿,从兄弟变成叔叔了么?      对于这个由天而降的未婚妻,沈澜清没有过多的想法,只觉得瞬间恍然,难怪耿大学士近来看他的目光那般诡异挑剔。   而沈尚坤和沈铄却是万分满意。   耿家,门当户对,他家嫡长孙女足以做沈家未来的宗妇了,何况,太后设赏花宴时,一众千金中,最和沈岳氏心意的便是年纪最幼的耿家嫡长孙女。   更为重要的是,沈家嫡长子娶的不是岳氏女,而沈家二小姐似乎也不必入宫了。   因为,余下那四道旨意,除了进了耿家那道是与沈家相同的赐婚圣旨外,余下三道俱是自静宁宫出来的。   一道封廉家嫡长女为后,来年八月初六大婚。   另两道封殷家嫡次女、苏家嫡长女为淑妃、德妃,亦于来年八月初六纳入宫中。   这一日,几家欢喜几家愁?   沈二小姐自从得知苏御史带来的旨意不是给她的,便又闷回了后院。   即便沈铄开口免了她的禁足,她也仅在用餐时出现在了人前,整个人看起来有点木然。      静宁宫。   陪着太后周氏用过晚膳,岳煜放下筷子,漱了口:“母后,既然你无意纳沈家次女入宫,何必还给她那些赏赐?”   太后周氏轻笑:“哀家不接连赏赐她,怎能让那些想跟沈家结亲的人望而却步?”   岳煜挑眉:“母后,莫不是……”   “忠正公府姚家的老太君相中了沈家次女,给他家庶出的二老爷做续弦……”太后周氏悠然道,“哀家怎能不成全了她?”   “只是,以沈家的门第,若无意外,是断不会让自家女儿给人做续弦的……”太后周氏垂眼,静静欣赏着于盏中沉浮的嫩芽,“哀家只好推上一把,也正好绝了皇帝对沈家次女的心思。”   饶是沈二小姐心再高又如何?终是拗不过天意。   费尽心思入了太后的眼,却只得一场空欢喜和满腹的木然。      次日,沈澜清穿戴好紫色公服,准备入宫谢恩。   途径修竹院前的水阁,便见一袭红影坐在水阁里,木然地看着池子里的王莲叶子发呆,完全没了往日的光彩灵动。   沈澜清皱眉,吩咐隐匿的轻云:“你在暗处盯着二小姐,莫让她做什么傻事。”   “是。”轻云应了一声,悄无声息的隐身在岸边的假山上,隔水望着沈二小姐。   “痴人,何苦来哉。”沈澜清一声轻叹。   黏在沈澜清背后的目光一顿,沈义垂眼收回目光,再抬眼,便恢复了无波无澜的状态。   沈义的一干变化,沈澜清权作不知。   自从祠堂受罚那日,沈义流露出那般情感之后,他便收起了以前共同习武时的亲昵,刻意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小道士曾为了沈义,义愤填膺的找他动粗,却被沈义给揍了回去,小道士被气的跳脚,宁可被揍的惨兮兮,那些恨不得全都招呼给沈澜清的机关毒药,却怎么也不舍得往沈义身上招呼丁点。   如此看来,前世的自己也不算可笑,这世间原就有痴人无数。   上辈子接了赐婚旨意,谢恩时,心中苦涩难掩。   这辈子接了赐婚旨意,谢恩时,心中平静无波,甚至在谢恩之后,还有心记得套套小心眼儿圣上的话:“托陛下洪福,臣倒是比家中二姐先行了有了婚约。”   温温润润的笑,清清澈澈的眼。   一套华贵的紫色公服,竟是被沈澜清穿出了说不尽的风流意味。   岳煜盯着沈澜清,缓缓勾起唇角:“沈卿。”   “臣在。”   “若有合适的人家上门提亲,不妨让沈大人替令姐定下来……”岳煜笑意加深,“令姐不出嫁,沈卿也不好与耿小姐完婚,子正可是从早便惦记上你这侄女婿了。”   “……”说得轻巧,有之前太后那一番赏赐,谁家敢上门提亲?沈澜清无语,却也只能做出被调笑得少年人该有的姿态,无辜又略微不好意思地笑笑。 第20章 圣上大婚   沈澜清的担心完全不是多余。   沈澜清将谢恩时圣上漏的口风跟沈铄说了,沈铄和沈岳氏便再次放出了替沈二小姐议亲的口风。   怎奈,沈二小姐之前在静宁花园得罪人在先,命妇间闲话传的最快,之前有意提亲的那些门户相当的人家便去了几分心思,后来又见静宁宫赏赐不断,便直接绝了心思,别人家又不是没姑娘,没有跟天家抢人的道理不是?   因此,风声放出去好几日,上门提亲的寥寥无几,倒是姚府又谴媒婆上门,替他家二老爷说亲,被沈尚坤一口拒了。   八月十五,中秋。   沉寂半月的静宁宫赏赐再次出现在了卫国公府,好不容易动了心思,送了帖子上门的那些人家,又打着五花八门的借口将帖子要了回去。   如花似玉的沈二小姐竟成了愁嫁的姑娘,沈铄郁气于胸,观菊赏月吃螃蟹时多喝了几杯,略带了醉意:“一善家里可曾为你定下了婚约?”   沈澜清挑眉,看了蔺希贤一眼,警告意味甚浓。   蔺希贤确实不错,无论才华还是相貌都是一等一的,但是,近来乐宁侯府的小侯爷周慎每日上门骚扰,雷打不动。   见识了蔺希贤对付周慎的手段……沈澜清便再也不想将庶姐与他拉做一对了,就算只是万一的可能,他也不想有朝一日蔺希贤那厮将这些手段用到庶姐身上。   “小侄尚未有婚约……”蔺希贤无视了沈澜清的警告,对着沈铄赧然一笑,“不过有个青梅竹马的伙伴儿,约好了一辈子在一起的。”   “……”小道士手一抖,想到进京之初,为了让蔺希贤进揽翠馆当几日琴师接近殷瑜,他答应蔺希贤的话——帮我一回,我给你试一辈子药!   小道士心里真真是拔凉拔凉的!狗屁的青梅竹马啊,这指定说的是他啊!   小道士开始心不在焉,沈铄醉意渐浓,又吃了几盅酒,沈尚坤便将酒宴散了,让沈澜清他们三个年轻人自便。   小道士笑嘻嘻地约蔺希贤、沈澜清及沈义去城外西山顶上赏月。   “明日还要当差,我就不去了……”沈澜清了然地看了小道士一眼,“沈义,你随他们去吧。”   沈义嘴唇动了动,默默地跟着小道士和蔺希贤离开了花园子。      沈澜清驾着沈铄进了修竹院,便觉气氛有异。   正堂内,沈岳氏神色冷凝,竹雨竹青带着几个小丫鬟正在收拾散落了一地的绫罗绸缎,沈二小姐跪在一旁,面露忿色。   见沈澜清扶着沈铄进来,沈岳氏舒了口气,缓和神色:“竹雪去给老爷取醒酒汤。”   沈铄喝了几口醒酒汤,醉意去了不少,看着正堂内乱糟糟的一场,冷了脸色,目光扫向沈二小姐:“你摔得?”   沈二小姐咬着唇,红了眼圈:“我不稀罕这假惺惺的赏赐。”   “混账东西!太后赏赐,这是天大的福分,你竟如此大胆,口出逆言!”沈铄确实怒了,半碗醒酒汤砸向沈二小姐,若不是沈澜清从中挡了下,怕就不是落在绯色的裙边,而是正中面门了。   “父亲息怒。”沈澜清收回湿了半截的袖子,暗叹二叔说的没错,父亲骨子里确实是暴力非常啊!   沈铄看了沈澜清一眼,对沈岳氏说:“再给娴姐儿加两个教养嬷嬷,规矩学不好,就不必出后院了。”   沈二小姐又被禁了足,开始学规矩。   有四个严厉的嬷嬷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盯着她挑毛病,那性子想不被磨平都难。   九月二十,沈二小姐规矩学得初有所成。   太后周氏在静宁宫得了消息,笑着下了一道懿旨,为沈二小姐与姚家二老爷赐婚,择吉日成婚。   姚家称心如意,沈家有苦自知,沈二小姐接了旨意,脸色煞白,久郁于胸又受了这么一激,背过人去便吐了一口血。   翌日,姚家便备了礼上门问了沈家二小姐的庚帖,请西山白云观观主合了八字,大吉。   定安四年,五月十九,姚家老太君请了安亲王岳晅至卫国公府下聘书,双方议定了吉日——六月十八。   五月三十,姚家行聘,聘礼六十八抬,为沈家做足了面子。   六十八抬聘礼已然进了卫国公府,沈二小姐却始终在房中卧病。   有蔺希贤在,沈二小姐的病自然早就好了,“卧病”只不过是因为不甘心,在置气。   等着沈铄来宽言安慰显然是想都别想,至于沈岳氏,已然在沈铄的默许下,从惠丰堂沈家旁系中选了一个六品小官家、乖巧温顺的庶女接进了国公府,教导规矩。   沈府上下都知道,沈岳氏接那庶女进国公府,是预备给沈二小姐随嫁做媵的。   不想沈家闹出笑话失了颜面,沈澜清当差回府看了聘礼后,便到了修竹院后院,隔着窗户跟沈二小姐说了几句话。   沈澜清说:“二姐,婚是太后赐的,别说你没病,就算真病了,到了吉日,你该上轿还是得上轿。”   “姚家二老爷虽是续娶,年纪却也不算大,年方二十六,之前在御前见过一面,亦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你何苦……”   “够了!无需你来假惺惺!”沈二小姐声音压抑,带着点歇斯底里,“我做他续弦就够人笑话的了,现在……母亲又弄了个狐媚子过来做媵随嫁。”   “还不是二姐自找的?若你不在房内一直装病,让人以为眼看不行了,母亲何苦做那恶人   ?”   “在这府内左右都是你们的理!”   “既如此,二姐便赶紧嫁入姚家,做正经的姚家二夫人吧。”   “我这辈子毁了,澜弟,二姐等着看你那良人是何等的脾性……”房内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须臾,沈二小姐推开窗户,看着沈澜清哽咽,“天家人的心都是黑的。”   容颜憔悴,面色苍白。   沈澜清皱眉,帮庶姐捋了下鬓间垂下的发丝:“还有二十日,二姐好生补补身体,不入那宫墙未必不是福气……”将早就预备好的一副玛瑙首饰与一千两银票隔着窗户递予庶姐,“头面首饰算弟弟一点心意,那千两银子你仔细收好,莫往嫁妆单子上添,留着做私房银子。”   “你只管好好做你的姚家二夫人,弟弟总归是你娘家靠山……”沈澜清顿了顿,“父亲、母亲也是真心疼你,只要你莫再犯糊涂,沈家自然给你撑腰。”   定安四年,六月十八,姚沈二府贺客盈门。   沈家二小姐穿着大红的凤纹云锦做的嫁衣上了花轿。   出嫁女儿哭也好,笑也好,尽数遮在了那一方红盖头下,消散于锣鼓鞭炮声中。   沈澜清接连忙了几日,倒没觉得累,相反,心中莫名轻松不少,眉宇不自觉的飞扬。   眉宇飞扬的少年,嘴角含着温润的笑,踏着清冷的月光步入视野,躲在暗处准备偷袭作弄沈澜清的岳煜心头微跳,那种感觉像极了羽毛划过掌心,痒痒的,直想攥紧手心。   岳煜伸手,攥住了清瘦的腕子,凉沁沁的,格外舒服:“沈卿倒是乐在其中……醉了?”   沈澜清今日确实喝了不少酒,酒意作祟下也失了几分谨慎,但还不至于醉。   但,他说他醉了,他便醉了。   回头定定的看着偷袭自己之人,眼神从惊讶至疑惑,沈澜清抬手抚上神情严肃的脸,轻轻摩挲了两下,骤然用力,捏住脸颊上并不怎么厚实的肉,将连日来因君主有意消遣攒下的怨气尽数灌注于拇指与食指上,狠狠拧了几下,咕哝:“不疼,原是在做梦。”   “……”岳煜脸色瞬间铁青,什么莫名的心跳,尽数抛在了脑后,抬手便卸了沈澜清一条胳膊。   沈澜清因痛皱眉,眼中凝聚怒气,索性任由岳煜拽着他那条被卸了关节的胳膊,与岳煜动起了拳脚。   两道身影,地上空中,辗转腾挪,时分时合,却始终连在一起。   两人功夫本不相上下,但是,沈澜清少了一条胳膊,便落在了下风,岳煜出够了气,略微生出了一丝心疼,脚步微错,身形左闪,顺势将还欲动手的沈澜清带进怀里抵在假山上:“沈卿,你好大的胆子。”   假山的石头参差不齐,两个人的重量抵着,咯得后背很不舒服,而脱臼的关节更加难受,沈澜清皱眉,不悦地盯着岳煜:“疼。”   “喝了多少酒?”岳煜轻轻嗅了下,厌恶的皱眉,梅香都被遮住了。   “不多,两坛。”沈澜清扬起嘴角,真挚的笑,“今天我很高兴。”   “为何?”岳煜直觉沈澜清所谓的高兴,十有八九与沈家二小姐不用入宫有关,果然,便听沈澜清醉意浓浓的嘟囔,“二姐没……啊,婚礼是喜事,臣自然高兴……”   “沈卿就这么喜欢婚礼?”   沈澜清点头,眼神清澈,神情……乖巧。   岳煜眯眼,摸了摸沈澜清头顶:“八月初六,朕赏你做迎亲使。”   “……”沈澜清微愣,随即道,“臣叩谢圣恩。”   以二等侍卫做迎亲使,还是做皇后的迎亲使,史无前例。   然而,岳煜铁定了心思,殷鸿、苏硕因自家女儿不是皇后,便乐得顺势落廉家脸面,逢迎皇帝,摄政王岳晅又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   沈澜清就这么成了迎亲使,代天子前往廉府迎亲。   未时。   二十侍卫,四十羽林骑充作傧相。   一色红里透黑的马,膘肥体壮,全套的嚼环鞍镫,配着锃亮的铜饰件。   连着仪仗,随沈澜清离开宫门,浩浩荡荡地前往廉府。   廉府中门大开,通红的绸缎,大红的灯笼,震天的鞭炮,喜庆的鼓乐。   沈澜清看着凤冠霞帔的廉家大小姐登上凤辇,亲自护送凤辇绕城半周,进了元清门,穿过元清宫,交泰殿,落在凝芳宫。   心中再没有压抑的苦涩,只余轻松。   沈家二小姐已作他人妇,惠丰堂沈氏与这皇权交叠再也扯不上关系,沈家已然不是前世那个沈家,大岳还是这个大岳。   沈澜清对着宫门释然微笑:“陛下,我以我心起誓,忠君之心不悔,但,且容我忠君不爱君。”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终于结束了=w= 【卷二 诛逆臣】 第21章 点为钦差   大岳律,藩王三年一入京。   其实,如今名符其实的藩王只有两位——封地在北益州的云王及封地在北荆州的靖王。   云王祖上与太祖是亲兄弟,太祖清君侧将那把椅子清到自己屁股下边后,便封了亲兄弟为世袭罔替的铁帽子亲王,赐封地北益州,同时署理沿江防务,掌长江水师,以防隔江而治的大郑突然北侵。   天佑十七年,皇三子,亦是圣宗嫡长子岳灿成年加冠,圣宗岳暤封皇三子为靖王,赐封地北荆州,与北益州毗邻,分走了云王府一半军权。   此后,云王靖王摩擦不断。   天佑二十九年,当今圣上登基继位,云王与靖王入京朝贺,滞留至定安元年二月方各自启程返回封地。   定安三年,圣上加冠礼,云王托辞病重,未听宣入京,只令京中嫡长子岳渊代他上了一封请罪折子。   定安四年春节,按律,藩王当入京面圣,然,直至定安五年二月,岳煜也未在京中见到云王与靖王的影子,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御书房,摆了三个炭盆,群臣却禁不住冷汗连连。   少年君主,穿着玄色交领夹棉袍子,襟口压了银狐毛边,神情莫测地坐在御座上,等着诸卿回话。   见识过定安三年因户部亏空而掀起的那场政治风暴,群臣无一敢小觑这年轻的帝王,然而,圣上方才的问话实是不好回。   自从帝王亲政,摄政王岳晅便再不肯参与政事,安心在他那金玉做的王府内享乐。   大学士殷鸿理所当然地位列文臣之首。   岳煜的目光扫过群臣,目光定在殷鸿身上:“殷卿,依你之见朕当如何?”   殷鸿捧了捧愈发圆润的肚子:“回陛下,依臣愚见,既然云王、靖王无法入京,陛下不妨派出钦差往北益州、北荆州走上一趟,送些赏赐过去,以示吾皇宽仁。”   “嗯。”岳煜嗯了一声,“殷卿可有合适的钦差人选?”   “这……”殷鸿哀怨的望向岳煜——臣都将得罪人的点子帮您出了,您就别再让臣干这往死里得罪人的事儿了吧!   哀怨地看完,还不忘瞄了一下身后的苏硕,暗示之意显而易见。   沈澜清在岳煜身侧站着,暗骂了一声老狐狸。   岳煜微微勾了下唇角,看向苏硕:“苏卿,你可有人选举荐?”   苏硕在心里将殷鸿骂了个遍,却也无法推脱,目光快速在目所能及的官员中扫了一遍,缓缓绽放笑容:“回陛下,户部左侍郎沈铄沈大人勤勉谨慎,克己奉公,当得此殊荣,代天子前往北益州、北荆州,探望云王、靖王。”   沈澜清心底涌起怒气,目光瞬间转寒,谁都知道云王靖王有不臣之心,前去那二王府邸定然九死一生,便是侥幸得回,也必定惹上一身腥臊,说不清道不明,这苏硕真是……   “沈铄?”岳煜挑眉,看向沈铄,沉吟,“沈卿,你可愿前往?”   沈铄神色不变,笑容不变,从容躬身行礼:“为陛下分忧乃臣子本分。”   “陛下。”沈澜清兀然跪倒在地,叩首,“求陛下恩典,准臣护送沈大人前往。”   其他臣子见状,不无羡慕,沈铄却拧起了眉,责备地看了沈澜清一眼。   “咳!”向来不党不群的大学士耿良申轻咳了一声,“陛下,沈侍郎乃一介文人,身子骨又不十分强健,恐怕难以承受这长途劳顿。”   “耿大学士所言甚是,前去北益州、北荆州路途遥远,文臣恐是难以胜任。”大理寺卿接着附和,随后七成文臣附议。   沈家……   岳煜微眯了下眼,冷眼扫过竞相开口的一干文臣:“既然诸卿都觉得文臣无法胜任……”   “……朕也不能令诸卿为难,便选个武职好了……”岳煜目光划过优美的脊线,落在沈澜清头顶,“沈澜清,就你吧。”   “臣领命。”   于沈澜清而言,只要钦差不是父亲就好。   然而,于大学士耿良申则不然,沈澜清可是他未来的孙女婿,那个孙女可是被他捧在心尖子上的,于是,耿大学士破天荒又一次开了口:“陛下,沈澜清仅为二等侍卫,品阶是否太低了?”言外之意,陛下,您就换个品阶高的侍卫吧!   “耿大学士所言甚是……”不等耿大学士松完整口气,岳煜似笑非笑地看着耿良申接着说,“升沈澜清为一等侍卫,正三品可能胜任?”   “……”耿良申噤言。   岳煜看向沈澜清:“行了,起来吧,耿大学士心疼你呢。”   “……”沈澜清无语,“臣叩谢圣恩。”   “诸卿无需再言……”岳煜将手炉从右手递到左手,指节轻叩了下御案,“升沈澜清为一等侍卫,点为钦差,领三什虎卉骑护送赏赐前往云王府、靖王府,三日后出发。”   “吾皇圣明。”诸臣齐声赞诺。   岳煜掀了下单边唇角,看向群臣中的岳渊:“岳渊。”   “臣弟在。”   “你八年未回云王府了吧?”   “是。”   “云王病重,三日后你便与沈澜清一道启程吧!”   “臣弟叩谢圣恩。”   诸臣欲言,被岳煜一个冷眼憋回了话头,岳煜又道:“八年未归,定有许多物事需要料理,朕准你假,现在便回府吧。”   岳渊谢了恩,退出了御书房,方才噤言的诸臣终于发出了忧心忡忡的反对之声:“请陛下三思,世子乃云王嫡长子,此等时间放他回去岂不是让云王更加少了掣肘?”   “董御史所言甚是,请陛下三思,留云王世子于京中,总能让云王心中有份忌惮。”   “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   “……”   请岳煜三思之声不绝,殷鸿、耿良申依旧老神在在,沈铄亦从容依然。   岳煜问沈铄:“沈卿,令郎乃此次钦差,你为何不劝朕留岳渊在京中为质以保令郎安全?”   “回陛下,国事为先,臣不敢因私废公,况且若世子于云王心中真那么重要的话,云王定不会将其送入京中,八年来不过问上一句。”沈铄心中无比庆幸,那云王世子可是欠着澜哥儿不大不小一个人情呢,此次一同回北益州,定能成为澜哥儿一助力,留他在京中作甚?不受宠的一个嫡子而已,若云王没有这份决断力,他如何敢露不臣之心?      “随朕去御花园走走。”群臣退了,岳煜起身,内侍忙不迭地帮其披上了貂裘斗篷。岳煜捧着手炉在前,沈澜清与廉若飞等几个御前侍卫在后,一路行至御花园东北角,岳煜望着成片绽放的红梅,“沈卿,随朕到梅林里走走。”   “臣遵命。”   廉若飞及其他侍卫留在了梅林之外,沈澜清随着岳煜入了梅林深处,点着散落红梅的积雪上,留下两行浅浅的鞋印,须臾便被雪花抹去了痕迹。   “沈卿。”岳煜停住脚步,转身,看着沈澜清,“你可知朕为何点你为钦差?”   “臣驽钝。”沈澜清垂眼,盯着岳煜的袍子下沿儿,“请陛下明示。”   “哼。”岳煜轻哼,往前踏了一步,两人间只余尺余长的距离,“驽钝?”   “臣……”熟悉的龙诞香充斥于鼻间,沈澜清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定尽全力探查云王府与靖王府实情。”   “嗯。”雪花落在沈澜清发间,岳煜莫名觉得那抹乌黑中点上银白无端有些刺眼。   “若云王与靖王真有不臣之心,臣定尽全力多探些敌情。”沈澜清垂着眼,正暗自腹诽君主,到底识不识得“知足”二字,下颌便被暖暖的食指托了个正着。   沈澜清身子兀然一僵,眸中情绪翻涌,旋即恢复正常,顺着力道,抬头,淡然地望向面无表情的帝王:“陛下?”   “嗯。”岳煜并未收直接回手,反而顺势用指背蹭了下沈澜清的脸颊,“习武之人,怎么如此怕冷?”   “……”这是您非礼了臣,还嫌臣脸凉么?“臣天生体温偏凉。”   “唔。”岳煜捉住沈澜清的腕子,将手炉放到沈澜清手里,“朕累了,帮朕拿着。”   “……”相处时间日久,愈发觉得,原来吾君是个喜欢口是心非之人,“是。”   “回吧。”岳煜拢了拢斗篷,开始往回走,将至梅林边缘,岳煜看着对着手哈气的几个侍卫,淡淡地道,“沈卿,无论如何,活着回来。”   “臣遵命。”   “如果可以,回来的时候将岳渊带回来。”   “定不负圣命。”      君臣二人离开后,梅林中闪出一道倩影,眉目清秀,举止端庄,发髻上插着金凤步摇,红色大氅披在身上,显得格外俏丽。   “小姐,刚才是皇上和沈大人……”宫女装扮那人的声音在那倩影转冷的目光下消失,那倩影握紧了藏在护手中的手,淡淡地道,“以后不准叫本宫小姐,还有,今日你什么都没看见,我们也没到这梅林中来,将那些花枝找个不显眼的地方埋了,回宫吧。”    第22章 千里之行【上】   千叮咛,万嘱咐,却仍觉得不够。   沈铄皱眉看着沈澜清,不容拒绝的吩咐:“带上沈随。”   “父亲……”沈澜清想要拒绝,终是败在了沈铄那蕴满担忧的目光里,“是。”   “到了北益州,北荆州,要格外当心……”   “是。”   “岳渊虽然可信,却不可尽信,毕竟他是云王嫡长子,谁也不摸准他们父子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   “是。”   “这件金丝软甲到时贴身穿着,归来之前切不可离身。”   “是。”   “不求功,不求业,为父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回来。”   “父亲尽管放心,儿子定不会有任何意外。”沈澜清温言安慰,言语笃定。      定安五年,二月初五。   沈澜清、岳渊与此次将同行的三个虎卉骑什长一同陛辞。   岳煜的目光始终落在沈澜清身上,昨夜那梦做得莫名,实在不太吉利。   然而,想到沈澜清的身手,又觉得自己的担心委实有些可笑。   说了几句套话,额外赐过践行酒,便让人跪了安,前往元清宫正殿上朝。   皇城外,浩浩荡荡,百来号人护着五辆马车缓缓前行。   三十披着轻甲的虎卉骑,一白一紫两个华服公子哥,其余的俱是长随小厮。   暗地里虽跟着六个影侍,但明面上沈澜清的随从只有沈随沈义两个,沈澜清目光扫过个别文弱的长随,心中虽不喜,却也没急着动声色。   京城靠北,北益州、北荆州在大岳极南,长江北岸。   靖王府设在庐江郡,云王府设在巴郡。   车队出了京城,沈澜清与岳渊商议:“世子,咱们先去巴郡还是先去庐江郡?”   岳渊骑在马上依旧不忘摇扇子扮风流:“自然是庐江郡近些。”   看来这岳渊是真心不想回云王府啊!沈澜清莞尔:“那咱们走水路还是走陆路?”   “乘风破浪岂不快哉?而且……”桃花眼瞬间飞扬,岳渊两眼放光,“咱们在北扬州下船,还能顺带看看扬州美人!”   “……”看这意思是想走海路?沈澜清似笑非笑的看着岳渊,揶揄,“世子,这数九寒冬的,您真认为乘风破浪畅快?”   “九思,为了美人,一切都是值得的!”   “……”      既然决定走海路,权衡了一下,沈澜清便指挥着车队调了头,改往东边走,打算从辽西郡入海。   京师至辽西郡,近六百里。   幸亏车队里的马俱是良驹,紧赶慢赶,至天擦黑的时候一行人总算抵达辽西郡驿站。   驿站不大,半旧不新,只有一个驿丞。   驿丞胡六,四十有余,稀稀疏疏两撇胡子,眼角一颗黄豆粒大的黑痣。   听见门前动静,胡六在里边尖声嚷嚷:“今日这驿站已经被广陵郡的陈公子包了。”   门外,沈澜清弯起了嘴角:“我怎么不知道这驿站何时改做客栈了。”虽说朝廷不禁止驿丞将空闲房间租给来往行人商贾赚外快,但那也是有前提的。   驿站驿站,最先要保证官员的需求。   胡六一听,暗道不妙,忙不迭趿拉着鞋往外跑,见了门外的阵仗,嘴里顿时跟嚼了好几根黄连似的:“下官胡六给几位大人请安。”   骑马骑了一天,大腿里子被磨得火辣辣的,岳渊没好气地冷斥:“哪儿那么些废话,还不带爷去上房!”   胡六心说,乖乖,这位爷漂亮的跟大姑娘似的,脾气怎么这么大,得罪不得得罪不得!转念又一想,这位爷不好得罪,里面那陈公子也不是好惹的啊!何况他已经收了陈公子一百两银子了……   银子……   银子……   好生为难啊!   胡六眼神飘来飘去,飘到沈澜清脸上时,心中一喜,忙不迭皱巴着脸,苦兮兮地跟沈澜清说:“这位大人,下官也不知道您们要过来投宿,便将驿站包给过路的商贾了,您看……”   沈澜清挑眉,笑如春风:“胡驿丞,你是想让我们去住客栈?”   胡六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沈澜清轻笑:“呵!那么是不是客栈你找,伙食费住宿费用你出?”   “呃……”胡六看了一眼这密密麻麻的百十号人,百多匹马,头皮发麻,他也得出的起呦!   “九思,你跟他废话作甚?”岳渊巴拉开胡六,当先进了驿站,“爷不管你把驿站租给了谁,赶紧请走!”   “博文,你又暴躁了。”沈澜清状若无奈的摇摇头,跟着进了客栈。   “……”岳渊抑郁的翻了个白眼,“九思,你能不能别跟爷摆那副老妈子德行!”   沈澜清似笑非笑:“老妈子?”   “……”岳渊无语,默默地扭开了头,小时候他为什么要推这家伙一下啊!   “呵!”一声轻笑,暗哑低沉。   面冠如玉的青年,顶白玉冠,束白玉带,踏着茶白缎子面的厚底靴子,穿着垂感上佳的茶白色阔袖交领锦袍,站在驿站二楼的回廊上,倜傥风流。裹着黑斗篷的人沉默地守在他身后,低着头,只露出了苍白的尖下颌。   青年于楼上俯视着沈澜清和岳渊,笑容完美,目光温和中暗含着侵略,从沈澜清脸上扫过,停在岳渊脸上。   这种目光与奇葩师父比起来,差得远了,沈澜清神情不变,依旧温温润润地笑。   岳渊却如炸了毛的猫,瞬间冷了脸色,不善地盯着二楼的男人:“胡驿丞,这不相干的人怎么还在驿站里?”   “爷,这……陈公子已经付过钱了……”   “怎么着?你是嫌爷没赏你银子?”   大冬天的,胡六脑门上硬是被挤兑出了一脑门子汗。   二楼的青年饶有兴趣的看着岳渊啧了两声:“挺美的美人儿,怎么就生了这么一副脾性?胡驿丞也不过是想赚两个银子贴补家用,你何苦断人家财路?”   “美你妈个头!”岳渊跳脚,“九思,挖了他那对招子!”   二楼的青年目光微闪,笑容依旧完美。   默默守在他身后、裹在黑斗篷里的人兀然抬头,阴冷的盯向岳渊。   沈澜清嘴角抽搐,此等时候他实在有些耻于与岳渊为伍,但他更加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   错身挡在岳渊身前,沈澜清瞥了一眼裹在黑斗篷里的男人,笑吟吟地看向二楼的青年:“博文最厌恶别人拿他容貌说事。”   抬手示意了一下,黑斗篷里的男人收回目光,重新低下了头,二楼的男人不疾不徐地说:“看来是陈某唐突了,陈某愿让出半数房间以表歉意,公子意下如何?”   “半数?”岳渊挑起桃花眼,微扬着下巴,冷笑。   二楼的青年故作为难地皱了下眉:“三分之二好了,但上房只能腾给你们一间。”   “一间……”   “一间就好。”沈澜清拉住岳渊,“胡驿丞赚外快也不容易,就别为难他了。”   岳渊哼哼着住了声,脸色依然臭臭的。   不放心将岳渊独自扔进二楼,沈澜清与岳渊同住上房,虎卉骑的人六人一间,随从小厮十人一间,俱住在一楼。   安排好了住处,沈澜清又吩咐沈义带着几个人随驿丞去置办饭菜,自始至终,陈姓青年都在二楼回廊上笑吟吟的看着。   “陈公子不嫌弃的话,同来喝一杯,权当沈某向陈公子致谢了,如何?”席面置办好了,沈澜清向那陈公子发出邀请。   陈公子倒也不见外:“公子不相请,陈某也要讨上一杯水酒的。”   满桌子海鲜,桌上还多了个碍眼的人跟沈澜清状若相见恨晚,交谈甚欢,岳渊实在提不起胃口,招呼了一声便先回了房。   酒过三巡,散了席面,沈澜清眼神朦胧,脚步有些晃,是被沈义架回房的。   然而,进了房门,沈澜清便恢复了清明,不着痕迹的推开沈义:“沈义,你和流影去歇了吧,今晚不用守着。”   沈义皱眉,欲言又止,默默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房门。   岳渊挑眉,了然,坏笑着摆出一副怨妇脸:“你这个死没良心的,家里有如花美眷守着,还出去打野食,你让沈义情何以堪啊!”   领口微散,乌发垂肩,唇红肤白,泫然若泣……沈澜清将岳渊从头打量到脚,指尖托上岳渊的下巴,微笑:“果然是如花美眷。”   “……”岳渊眯眼,垂眸,做羞涩状,“美人,原来你想让爷疼你啊。”   “疼?”沈澜清收手时状若不经意地扫过岳渊屈着的那条腿大腿内侧。   “嗷!”岳渊抱腿惨嚎,抬头悲愤的瞪视沈澜清,“疼!”   沈澜清无辜地耸肩,轻笑着丢给岳渊一个白玉瓶:“沈家秘药,活血化瘀,自己个儿揉开了,保你明早就不疼了。”   “!”岳渊怨念的盯着沈澜清的背影,“九思,爷收回之前说的话,什么你是从骨子里就温润的暖玉公子他是再笑也捂不住寒气的冰玉疙瘩,你跟陈正都是一样一样的,心狠手毒!”   “……”隔壁,听见这声怒吼的陈正及黑斗篷少年,一个把玩着酒杯弯起了嘴角,一个低垂着眼,皱起了眉,难掩杀意。   陈正慵懒地睨了一眼黑斗篷少年:“妆,岳渊很有趣儿。” 第23章 千里之行【下】   夜深人静,岳渊睡得像死猪,沈澜清眯着眼假寐。   莫名感觉到一丝凉意,沈澜清内力入耳,静心倾听,房间内外,除了瑟瑟风声和诸人或轻或浅的呼吸声外只有……   摸出随珠,沈澜清小心翼翼地仔细检查了一遍房间,只在岳渊耳垂儿上发现了一只蚊子。   飞虫扇翅膀的声音,原是这只蚊子精发出来得。   沈澜清略微松了口气,垫着丝帕捏死了那本不该在冬天出现的蚊子,力度不小心大了点。   翌日,岳渊耳垂儿上挂了一枚引人遐思的红印子。   昨天半夜的痛嚎加上这个红印子,虎卉骑的大老爷们儿自以为明了的相视贱笑,首个不招岳渊待见的美人——陈正微笑着扫了下岳渊腰后,状若真挚的关心正在喝洒满红油的豆腐脑的岳渊:“博文这就吃这般刺激的东西……”   “!”岳渊炸毛,更加不待见那陈正,只想着让沈澜清活埋了他,或者赶紧找船出海,眼不见为净。   然而,事与愿违,沈澜清一行人来得匆忙,在辽西港寻了好久,只寻到两条肯出海远行的船。   百来号人,还有几十匹各家主人的爱驹,两条船显然不够,由当地衙门准备又不知要停留到什么时候。   赶巧儿陈正出手了一部分从匈奴收购来的皮毛等货物,空出来几条船,便十分真诚的邀请:“沈公子不介意的话,可与陈某同行,只不过陈某船少,可能搭不下全部人马。”   不管怎么说,陈正的提议正中了沈澜清下怀,去北益州、北荆州本就凶险莫测,他可不想带着些累赘去枉送性命。   虎卉骑的马是不能撇下的,点墨,踏云更不能留下。   剔除了半数不够壮实的长随小厮,令他们赶着腾空了的马车和被撇在辽西郡的六十匹骏马回京,沈澜清拉着心存怨念的岳渊带着沈随、沈义以及岳渊的四个贴身内侍登上了陈正的船。   岳渊自从船起航就开始犯晕,水米怎么进的肚子,就怎么被吐进了海里。   记忆里,前世的时候岳渊是不晕船的。   但海上航行两日,岳渊便吐了两日,吐得面色发白,脚步虚浮,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病美人状,当真是我见犹怜。   沈澜清给岳渊把了几次脉,也将随身带的一些小药丸给岳渊吃了几颗,始终不见成效。   第三日,趁着沈澜清在甲板上悬着竿钓鱼打坐,陈正端着一碗汤药进了岳渊的客舱。   岳渊躺在床上,病恹恹的,那副惨遭蹂躏后的有气无力状引得陈正喉结微动,目光沉了沉。   莫名感觉到一抹被冷血动物盯上之后的阴冷感,撩起眼皮子看向门口,看见笑意完美的陈正和他身后那个影子般的黑斗篷,岳渊瞬间变身乍起毛的猫,毫不掩饰地戒备与厌恶:“你来做什么?”   陈正笑着举了举药碗:“送药。”   “不劳陈公子费心……”岳渊不耐烦的闭上眼,翻身把脸埋进被子里,“请回吧您!”   “我总要尽一尽地主之谊。”   “用一碗不知道加了什么料的药汤子尽地主之谊?”岳渊猛地抬头,挑着桃花眼嘲讽陈正,“陈公子倒是大方……滚吧,爷用不着你管!”   “呵!只要我想管。”没人可以拒绝。   明明是很温和的语气,岳渊却诡异地听出了几分危险,眯起桃花眼,不甘示弱地瞪视着越来越近的陈正。   陈正笑意更浓,站到床边,俯视着岳渊,温柔的问:“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岳渊瞪着陈正不说话——谁知道有没有毒,喝的是傻子。   陈正笑了笑,俯身,快速捏住岳渊的鼻子,将一碗冒着热气的药一股脑灌进了岳渊嘴里。   药刚熬好没多久,被猛地灌进嘴里,烫得岳渊舌头发木,眼圈泛红。   岳渊嘴角挂着药汁、怒目炸毛的模样陈正心里喜欢的紧,收手时指尖十分自然地抹过岳渊的唇角放进自己嘴里尝了尝:“温度正好,喝过药就该去晒太阳了……妆。”   岳渊对着陈正怒目而视,企图用目光将陈正凌迟。   面色苍白的黑斗篷少年妆从陈正身后闪身而出,面无表情地抓住了岳渊的腰带。      “砰!”收功结束打坐,沈澜清回头,正好看见妆面无表情的将岳渊丢到了甲板上,随后陈正笑眯眯伸脚窝了窝对着他喷火的岳渊,看似十分好心地帮岳渊翻了个个:“我带岳公子来晒晒太阳。”说完,陈正笑着席地坐到沈澜清身侧,侧头温柔地呵责岳渊,“晕船的时候不能闷在船舱里,应该到甲板上吹吹风晒晒太阳。”   “用里(你)雅(假)好sin(心)!”   “又不乖了哦?”   “……”   “……”他只不过出来透口气的功夫,岳渊与这莫测的陈正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沈澜清掏出帕子帮岳渊擦了擦脸颊和耳后脖颈上的褐色药汁,目光泛冷,“博文,到底怎么回事,你舌头怎么了。”   岳渊怨念地瞪了陈正一眼,对着沈澜清伸了伸舌头:“烫的。”   “陈公子?”沈澜清敛起笑意,天生笑唇翘起的微小弧度,神情似笑非笑。   陈正笑容不变:“看他晕船晕的厉害,心里过意不去给他送了碗药,他怕药苦耍小孩子脾气不肯喝,便帮了他一把。”   也就是说岳渊被陈正强行灌了碗药?沈澜清略微皱了下眉:“劳陈公子费心,不好再劳烦陈公子,不如将方子给沈某,沈某让随从熬给博文喝。”   “沈公子不必客气,至于方子,不如先看看效果再说……”陈正笑着指向海面,“鱼上钩了。”   不知是药起了作用,还是海风日光起了作用,岳渊的晕船状态缓解不少,忍着嘴里的疼喝了两大碗鱼汤。   后来,沈澜清给岳渊把脉,又仔细研究了下帕子上的药汁,以他跟蔺希贤比起来只能算半吊子的水准并没发现什么问题。   第二日,陈正再给岳渊送药的时候,岳渊便别扭着喝了,随后在甲板上晒太阳时,对陈正的态度也略微和善了些。   每日一碗药的贿赂下,大家相处日渐融洽。   隔了几日,岳渊、陈正和沈澜清在甲板上悬着竿闲聊,岳渊突然捉住陈正腰间的玉佩:“这块玉……九思,眼熟不?”   沈澜清挑眉,定睛仔细看了看:“仲瑾身上似乎有块差不多的。”   “没错,就是他!”岳渊撇嘴,“他还跟爷说是什么家传之宝,嗤!”   “说不定那位仲瑾公子与陈某同源……”陈正眉峰微动,笑着戳了下岳渊的脸颊,“他家祖籍可是豫州颍川郡的?”   “嗤!不要随便攀亲戚……”岳渊翻了个白眼,“仲瑾姓殷,你姓陈,怎么可能是一家!”   “嗯,被你看穿了,其实这玉是我在地摊上买的。”   “骗鬼啊?这玉的材质可不一般,仲瑾可是当成宝呢!”   “当成宝的东西都能随你把玩,看来你们关系不一般啊。”   “哼哼,他敢不给爷看……”   笑闹着岔开了话题,沈澜清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受了孔圣人庇佑,在海上航行数日,他们并未遇到大的风浪,托陈家的福,也未见着海盗的影子。   连着靠岸补给的时间,一个月后,船队便在广陵郡靠了岸。   广陵郡虽地处北扬州极北,到底也是扬州地界。   下了船,岳渊瞬间恢复了活力,抓着沈澜清的腕子,勉强稳住飘着的脚步:“九思别拦着爷,爷一定要好好看看扬州美人!”   “博文,为了看美人乘风破浪这一遭可还快哉?”沈澜清莞尔,笑着揶揄。   岳渊甩开许久没甩的扇子:“九思你不懂,为了美人,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些美人的姿色及不上博文万分之一……”陈正微笑着建议,“去看扬州美人还不如到寒舍去照照镜子。”   “!”岳渊挑眉冷笑,“九思,这厮着实欠抽,咱现在不坐他的船了,放开了手脚尽管揍他!”   “……”   揍他只是玩笑话,拒绝了陈正所提的至陈府小住几日的邀请,沈澜清一行人在驿站休整了两日,随岳渊逛了两处青楼,任他过足了美人瘾之后,便整装上了路。   广陵郡离庐江郡不算远,如今剩下的72人中,除了岳渊俱是孔武精壮之士,一行人清晨从驿站出发,傍晚时分便到了大门紧闭的靖王府门前。   第24章 靖王府邸   靖王府大门紧闭。   钦差南下的消息本就没遮着掩着,沈澜清一行在路上行了月余,便是那风声是属乌龟的,一个月的功夫也够它在靖王府与京师之间爬上几个来回了,然而……   七路乘九路,六十三颗黄铜门钉排布在朱红色王府大门上,亮得晃人眼。   呵!下马威?   沈澜清与岳渊对视,相互了然。   将岳渊目光中隐现的那抹无奈收进眼底,沈澜清抚着点墨的脖子,盯着王府大门上的匾额,轻笑:“王什长,叩门。”   金黄色的门环撞击门板,威武雄壮的王什长将门叩得山响,然而,门房里却始终没有动静。   “草!”王什长暴躁的低咒了一声,猛地砸了下门板,回头看向沈澜清,“这王府大门也忒难敲了!”   “兴许是王府大门隔音效果太好……”沈澜清不疾不徐的说,“胡什长,高什长,你们俩帮王什长一把。”   三个威武雄壮的虎卉骑汉子一同砸门,终于将王府大门砸出一条门缝儿。   带着缎子面瓜皮帽、穿着青布短打棉袍的干瘦小伙子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脑袋:“敲……敲……敲什么……”好不容易露出来的半个脑袋又缩回去,扁着嘴被人训斥了两句,复又探出头来,“敲什么敲,叫魂儿呐!”   “叫魂儿?”沈澜清挑眉,审视探出半个脑袋搭话的小伙子,目光不甚灵动,完全不像能说出这种话来的人,“本官手里的东西催魂儿,让人去通禀靖王爷,钦差到了。”   “钦差?是什么?”小伙子仰头好奇地望向沈澜清,兀然憨笑,“你真好看,能吃么?”   “……”沈澜清眯眼,审视小伙子的眼,内力注入声音里,轻声赞叹,“靖王府真是卧虎藏龙之地,区区一个门官便能吃了钦差,沈某果然不虚此行,端的是长见识了。”   变声期少年所特有的,掺杂着几分沙哑的声音飘遍整座王府。   王府花园里,赏着缤纷桃花饮酒吟诗的儒雅中年人兀然敛笑皱眉,皱着眉头望了一眼王府大门方向,留下半杯温热的梅子酒,甩袖出了园子。   粉红色的花瓣在风中打了个旋儿,落入杯中,似浮似沉。      王府大门,躲在门内的管事儿听了沈澜清的话,脸色一变,忙不迭一把拖回盯着沈澜清双眼冒光的傻小子呵斥了两句,吩咐人大开了中门,堆着笑向沈澜清赔礼:“这位大人息怒,憨娃小时候犯热症烧坏了脑子,并不是有意唐突大人。”   “怒?”沈澜清讶异地看着那人,“沈某不过是情不自禁地感叹了一声而已,阁下何出此言?”   “瞧小的这张嘴笨得……”那管事笑容更加真诚,“得亏大人和善,不跟小的一般计较……”   “得了吧你!跟这玄乎这些不如紧溜儿的请三哥出来接旨来得实在……”岳渊不耐地打断管事儿的话,“爷与沈大人疾驰一日,着实累的紧。”   “这位爷有所不知……”管事悲伤又为难,哭丧着脸说,“不是靖王府的人不知好歹,实是王爷卧病近半年,实在下不了床了……”   “哦?”沈澜清微挑了下眉,朝着京师方向拱起手,担忧之色溢于言表,“自打看到靖王爷的请罪折子,圣上便寝食难安,十分忧心靖王爷的身体,圣上有心亲来探望,怎奈国事繁重实在脱不开身,这才派本官与云王世子携着宫中最好的药材前来探望王爷,没想到……”   “……依下官所见,既然靖王爷病得这般厉害,便免了接旨那套规矩圣上也不会怪罪……世子,你看?”   “九思所言有理……”岳渊肃着脸接了沈澜清的话头,吩咐那管事,“别在这儿杵着了,带我们去见三哥吧!”      同是亲王府,靖王府远不如安王府奢华,却实打实的雅气,江南园林的素雅洒脱被诠释得淋漓尽致。   翠绿揽着桃红,碧水映着山石。   沈澜清与岳渊跟在那管事身后,弯弯转转,踏着刚过水面的青石,绕进一座被溪水环在中间的庭院。   庭院从篱笆到阁楼尽是竹子的,飘着淡淡的竹香。   “咳……咳……咳……”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甫一踏上二楼回廊,便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沈澜清面露担忧,加快了脚步,岳渊扒拉开前面带路的管事,疾走几步,循声推开了竹楼的门。   儒雅清瘦的中年人倚在竹榻上,丝被搭在腰间,淡黄色里衣衣襟微敞,浅浅刻着川字纹的印堂罩着浓浓的阴影,捂在唇边的帕子上点着深浅不一的红。   听见推门声,中年人抬头,露出一抹和善至极的笑:“钦差大人远路而来,本王未能亲迎恭候,失礼了……”不仅笑容和善,语气中更是透着无尽善意,只是声音虚弱得太过了些,而且这味道……   沈澜清不动声色地扫过帕子上的痕迹,适当地转达过圣上对兄长的关心,便给说了一箩筐关心话的岳渊使了个眼色,退出竹楼,言道请靖王静心休养,免得圣上挂心。      王府管家已然给他们安排好了住处,又准备了丰盛的接风宴,只是这座王府的主人抱病未能出席,由靖王嫡长子岳贤代为招待。   岳贤姗姗来迟,进了王府宴客的宽乐堂,撩起袍子,自然而然地坐了王座,俨然一府之主的模样。   于此,王府上上下下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了。   一席接风宴,将靖王府的圆滑与势力展示得淋漓尽致。   岳渊喜好的各色美人,沈澜清只有在国公府与昆仑山上才会略微多青睐几筷子的素菜,虎卉骑那群汉子们偏爱的大碗酒大块肉,豪放与文雅掺杂,又结合的恰到好处。   席间,岳贤一口一声小王叔叫着岳渊,又频频向沈澜清劝酒,沈澜清看着自信沉稳的岳贤眼神微闪,笑着喝了几杯便用内力逼红了脸,佯装着不胜酒力,由沈义架着他先行离了席。   为了装醉,沈澜清整个身子都靠在沈义身上,走得踉踉跄跄。   夹着酒香的气息时远时近地呼在颈侧,沈义垂眼,迷离的眼神红润的唇,看得他着迷,明知道沈澜清在装醉,仍是耐不住心底那头名为冲动的野兽撕磨,冷不丁俯身,将人打横抱进了怀里。   双脚骤然悬空,沈澜清身子一僵,睁眼,平静地看着沈义,一语不发。   沈义抿唇,略带生硬的解释:“天黑,你醉了,走不稳。”   “可以让随叔一起扶我。”   “义父要监视世子。”   “我记得我带了影侍过来……”沈澜清仰头靠着沈义的肩,半眯着眼看着夜空中闪烁的星星,不着痕迹地推了沈义一下,示意沈义放他下来,让他自己走。   “……”沈义固执地紧了紧手臂,转头,两人的唇只隔了一寸远,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温热的呼吸,沈义喉咙微动,试探着低头……   唇愈来愈近,沈义看着他的目光虔诚又卑微,溢满期冀,令他恍惚间看见了几分自己前世时的影子,沈澜清微微侧开头,温润的唇贴上嘴角,一触即离,犹若鸿毛拂过面颊,有点痒,有点暖。   沈澜清眼神微滞,旋即轻笑,看向沈义的目光清澈如水:“师兄,莫不是你也醉了?”   “嗯。”沈义盯着沈澜清的脸,木着脸嗯了一声,言外之意甚为明确。   沈澜清抬眼看着沈义的侧脸,轻声说:“酒醉扰人神,看你醉的不轻,等下多喝两碗醒酒汤吧。”   微扬的唇角复又垂了下去,沈义别开脸,拒绝与沈澜清对视。      走进院子,之前在王府大门赞沈澜清好看的憨娃疑惑地看了一眼被沈义打横抱着的沈澜清,旋即大喜:“你真的醉了?”   “憨娃?”沈澜清挑眉,笑问,“你怎么在这儿?”   憨娃献宝似的举了举捧着的碗:“来给你送醒酒汤……”似是怕沈澜清不喝,遂又补了一句,“王爷喝醉酒的时候最喜欢喝憨娃熬的醒酒汤。”   “憨娃,王爷经常喝酒?”   “是啊,王爷最喜欢在园子里赏花喝梅子酒了。”   “王爷今日也喝醒酒汤了?”   “嗯,听说你醉了,憨娃就顺便多熬了一碗……”   “为什么给我送醒酒汤?”   “因为你好看……”憨娃憨笑,“长得跟王爷一样好看。”   “……”   在憨娃眼里,最美的人不是长得最漂亮的,而是笑得最温柔的,他喜欢沈澜清的笑,所以便一心对沈澜清好,沈澜清问他什么他便说什么,沈澜清让他去给沈义熬醒酒汤,他也高高兴兴的去了。   沈义无奈地看了沈澜清一眼,垂眼:“我去替义父。”   沈澜清不置可否,抿了口憨娃送给他的醒酒汤,笑着目送沈义出了屋子:“这醒酒汤味道不错,师兄不喝,当真可惜的紧。”   “……”沈义离去的身影骤然加速,旋即便与漆黑的夜融在了一起。   沈澜清敛起笑容,皱眉盯着门外,一下又一下,指尖轻轻扣着醒酒汤的碗沿儿,清脆而又悠长。   须臾,沈随从门外进来,拿走沈澜清手中的空碗,扫了眼门外,低声说:“大少爷,您所料不差,宴席散了之后,云王世子岳渊随靖王世子岳贤进了王府后院,朝着靖王养病的那栋竹楼去了。”   第25章 一方锦布   竹楼里空空如也。   岳渊转身倚在门口,挑起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门另一边的岳贤:“贤侄,爷的三哥呢?”   “这里只是父王小憩之所,父王身体不适,自然早就安置了。”岳贤不紧不慢的说着,越过岳渊做了个请的手势,“渊王叔不妨坐下谈谈,总不会失望的。”   “哦?”岳渊倚着墙不动,捏着下巴故作惊讶,“难不成贤侄有美人要送给爷?”   “……”岳贤唇角弧度加深,沉默着将斟好的酒推到对面的空座前,“渊王叔,你当真愿意在京师做一辈子的质子?”   “皇恩浩荡,圣上仁慈,爷在京师过得十分舒心。”   “蜀地偏僻,刁民荒地,云王在北益州坐的不太安稳。”   “开朝至今,云王府便一直在北益州,也没出过什么岔子。”   “如今不是又多了个靖王府么?云王爷心底总会有些想法的……”岳贤举杯,自酌,“而且,据我所闻,渊王叔在云王府的地位似乎有些……渊王叔就不怕哪一天变成云王爷舍在京中的弃子么?”   岳渊笑而不语,捏着玉杯端详了一番,仰头饮尽杯中物,灿笑:“贤侄,爷心底也有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如果不当问,渊王叔自是不会问的。”   “然而,若是不问,爷心里就要养上几只猫一起挠了。”   “猫儿性子野,养不熟,渊王叔不养也罢。”   “那只好由贤侄为爷解惑了……”岳渊将玉杯放回案上,拎起酒壶,悬空倒着酒,“爷怎么觉得在这靖王府里,贤侄说话比三哥说话还要管用呢?”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岳贤淡淡的说:“渊王叔,你想多了。”   “唔,想来爷是醉了……”岳渊伸了个懒腰,晃晃悠悠出了竹楼,“要不然爷怎会做这种怪诞的梦呢……”   岳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岳贤微笑着转动了下酒壶的盖子,拎起酒壶,悬空,倾壶,未倒出半滴液体……   翌日,沈澜清正计划着如何充分利用岳渊的身份,方便在靖王府行事,岳渊便病了,病来得莫名其妙,却来势汹涌,直接绊住了二人原本计划好的云王府之行。   岳渊病了三天,沈澜清便闲闲的指挥着憨娃照顾了岳渊三天,到了第三天傍晚,憨娃照例捧着药碗进来,却在将药递给沈澜清的时候,顺势塞了一团锦布到沈澜清手心里。   沈澜清不动声色的接了,憨娃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眼巴巴的盯着沈澜清——快看啊。   沈澜清无奈地拍了下额头,摸摸憨娃的头顶:“别急。”      锦布上的内容很简单也而很触目,只有一个字——救。   锦布的料子有些熟悉,淡淡的黄色,像极了前几日见靖王爷时,靖王爷身上穿的那件里衣料子。   内力运到掌心,沈澜清将锦布化成了糜粉,救?还是不救?   是阴谋圈套,还是靖王当真在自家府邸里遇了险?   沈澜清指尖一下一下,无声地点着红木几案,举棋不定。   岳渊从昏睡中睁眼,看见沈澜清为难的德行,不由喜上眉梢:“难得,真难得,九思也有愁成这样的时候!”   沈澜清没好气地白了岳渊一眼:“世子,澜清也是人,自然有为难的时候。”   “唔,你若不说,爷还以为你跟子正一样,是个仙儿呢!”   “……”沈澜清懒得跟病歪歪的人歪缠,转头温和地笑着问憨娃,“憨娃,方才那东西是王爷让你交给我的?”   憨娃摇头,沈澜清想,果然是阴谋。   憨娃又点头,沈澜清无语:“怎么又点头又摇头的?”   憨娃扁扁嘴,指着岳渊,低头嘟囔:“那东西是王爷让憨娃交给他的,但是他靠不住……”   “……”沈澜清揶揄地瞟了一眼濒临炸毛的岳渊,忍笑道,“所以,你就把东西交给我了?”   “嗯。”   “憨娃,等下王爷问起来,你便说已经把东西偷偷交给美人了。”   “可是……”憨娃为难,直说交给你没有问题?王爷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哎呀,也不能骗王爷的……   “喏,憨娃,你只管说东西已经交给美人了就好,其他的什么都不必讲,王爷自然明白你的意思……”沈澜清摸摸憨娃的头顶,目光扫过岳渊那张美得雌雄莫辨的脸,温声道,“沈哥哥可曾骗过你?”   “没。”憨娃放心了,走了,岳渊炸毛了,忿忿地瞪着沈澜清,“沈九思!”   “嗯。”沈澜清气定神闲地应了一声,“世子,依我看你恢复的也差不多了,咱们不如早点动身前往云王府吧。”   岳渊一下子泄了火,裹着被子打了个滚儿,闷声道:“再等两天,爷病还没好利索呐。”   “……”沈澜清无奈地盯着将自己裹成蛹的岳渊,“难不成这靖王府比云王府住着舒坦?”   “爷在进京前有大半时间是跟着三哥住在靖王府里的。”   “这么说,世子与靖王感情很好?”   “如兄如父……”岳渊霍地起身,钻出半个脑袋,盯着沈澜清眯眼,“三哥让那呆小子给我什么东西来着?”   “唔……”沈澜清心思急转,“也没什么……”   “嗯?”   “就是一块求救的锦布而已。”   “!”岳渊的病瞬间好了个利索,捣腾着跳下床跑到门口,又折回来,拽着沈澜清的袖子,“九思,三哥可是皇上的亲兄弟……”   “你以为在这靖王府里,靖王爷能有什么危险……”沈澜清不动声色地抽出袖子,“世子稍安勿躁。”   “那岳贤从小就不是省油的灯……”   “万一是他们父子二人设下的局呢?”   “不可能!”岳渊信誓旦旦地保证,沈澜清未置可否,既然这事已经让岳渊知道了,不管是不是局,他都不能当没见过那块锦布了,天家的人,无论他们怎么内斗,都不会容忍外人不将他们放在那至高无上的地位上的。   暂时安抚下跳脚的岳渊,挨到是日午后,沈澜清被岳渊拖着进了王府花园子,美其名曰——结伴游园。   阴历三月,北扬州的桃花已然竞相绽放,开遍了长江两岸。   靖王府的花园子里,最惹眼的便是那大片大片的粉红。   岳渊拖着沈澜清轻车熟路地往桃林深处走,边走边感叹:“听说这片林子自三哥到了北扬州,入住王府那日便栽下了,小时候来靖王府,最爱往这片林子里钻,林子里春天有花,秋天有桃子,一年四季有三哥……”   “你这小猴子,一去京师数年,也没个音信,原来还记得你有个三哥……”温温和和的声音笑骂着打断了岳渊的话,儒雅的中年人坐在桃林深处的石凳上,笑看结伴而来的沈澜清与岳渊,微微颔首示意,“卫国公府的公子?敏之近年可好?”   沈澜清给靖王请过安,依言坐了半个石凳:“劳王爷惦记着,二叔近年一直在昆仑山上修道,乐得逍遥自在。”   靖王岳灿轻笑着,兀然用帕子掩着嘴咳了两声,用梅子酒润了润喉咙:“倒还真称了他的心了,敏之有个好哥哥。”   沈澜清笑笑,看着石桌上的酒壶,劝道:“王爷既然身体不适,还是少饮些酒为好。”   靖王岳灿慢吞吞地转了转酒杯,笑着抿了一口:“习惯了。”   岳渊不耐烦看两个人寒暄,直接夺了岳灿的杯子:“习惯不习惯的你也少喝点吧!什么时候染上了酒瘾……三哥,九思不是外人,有什么难处你不妨直说。”   岳灿无奈地瞪了岳渊一眼,指尖扣了扣石桌桌面:“你这小猴子还是这么毛躁,三哥在自家府邸里能有什么难处?”   “可是你……”   沈澜清右耳微动,心中了然,在桌下隐晦地拽了下岳渊的腕子:“王爷,明日我们便想动身前往云王府,世子近乡情怯,想请你同行给他壮壮胆,不知……王爷的身体,可方便出行?”   岳灿了然,眼神瞥向岳渊,揶揄中又夹着一丝对沈澜清的赞许,应诺道:“本王身体已无大碍,昨日方听岳贤说云王叔亦是卧病多日,至今未有起色,于情于理,本王都该亲往云王府探望一二的。”   目的达成,未免惹人猜疑,沈澜清拖着还想继续陪着靖王闲话家常的岳渊离开了桃林。   待他二人走远,岳贤手臂上搭着披风自桃林深处闪身而出,缓步行至岳灿身后,静静地将披风披在岳灿身上,掌心搭着岳灿的肩膀:“你想去云王府?”   “嗯。”   “不准。”   “呵!贤哥儿,父王是不是将你宠得忘记谁才是这王府的主人了?” 第26章 至云王府   靖王离府十分顺利,似乎并未受到任何阻拦,靖王嫡长子岳贤带着王府侍卫护在靖王的马车旁,一直护送到百里之外才掉头回府。   不得不说,这着实出乎了沈澜清的意料。   沈澜清侧头,看着错后他半个马身的沈义挑眉——靖王与靖王嫡长子真的发生过争执?   沈义眉头略微动了动——自然。   沈澜清眉头微皱,这靖王府之行虽然无惊无险,却着实在他心底留下了些解不开的疑惑。   比如,靖王父子的关系,似睦似怨。   若说靖王府是岳贤在做主,可这靖王爷却能堂而皇之的离府。   若说靖王府依旧是靖王做主,那他为何要递出那么一个“救”字?   岳贤看似对靖王打紧的紧,带着四十侍卫护送百里,可又为何任靖王只带两个仆从出行?而且,其中一个还是智力只在六岁的憨娃……   沈澜清百思不得其解,一路上对着沿途风光不免有些心不在焉。   然而,有了靖王陪伴,岳渊却是彻底活了过来,似乎也不怎么抵触回云王府了。   先皇与当今圣上虽然都是性情冷淡的刻薄性子,可这靖王……   沈澜清扫了一眼始终文文雅雅的靖王,禁不住又开始大不敬地在肚子里谤君:可这靖王还真不像圣上的嫡长兄,先皇的嫡长子,甚至都不怎么像岳家人呐!岳家,何曾出过这么文气的子嗣?   看来是像了未曾谋过面的孝睿皇后了呐!   “九思,你这么深情的偷看三哥……”岳渊用肩头拱了拱与他并排而坐的沈澜清,打趣儿,“莫不是想辜负耿家大小姐?当心她家叔叔子正不饶你啊!”   “……”沈澜清无语,笑吟吟地睨了岳渊一眼,慢条斯理地问,“世子莫不是仍在嫉妒圣上给澜清指婚之事?若是如此,待回京之后,澜清便与子正联名上个折子,请圣上将廉家二小姐指给你如何?”   “廉家二小姐?当今皇后的胞妹?”靖王岳灿放下酒杯,掩嘴轻咳了两声,笑道,“不错的亲事,廉家能将大小姐教养成皇后,想来那二小姐也错不了,若是博文有意,三哥也愿在那折子上联个名儿……”   沈澜清笑容不变,心里却打了个突,他跟子正联名那是同龄人间的玩笑,若是加上这个靖王的大名,折子到了那小心眼儿的君王眼前,他便是长出满身的嘴,恐怕也分辨不清这趟北扬州之行了。   这个靖王还真是,让人看不清、摸不透啊!   马车内出现了刹那的静谧,好在不管那岳渊真二还是假二,此时又十分恰到好处地二了一下。   岳渊猛地用扇子盖住脸,仰头后靠,哀怨地告饶:“九思,三哥,你们还是饶了我吧!就廉家那二小姐,我可消受不起,娶她还不如娶鹏举来得称心呐!”   “鹏举?”靖王岳灿看向沈澜清,目露疑惑。   沈澜清恭恭敬敬地回:“王爷,鹏举是廉家的嫡长子。”   “你这皮猴儿,还是这般顽皮!”靖王岳灿笑骂着敲了下马车中间的桌子,“不想娶便是不想娶,何苦这么埋汰人家姑娘!”   “三哥,不是我埋汰她,是她真真儿就是个假小子……”   “……”   沿途的马车上,多年未见的岳渊与岳灿在沈澜清面前尽情演示了往昔的亲昵,岳渊会时不时地犯二,岳灿则会带着丝宠溺地斥责上两句。   沈澜清看了一路,既无奈,又忧心。   庐江郡到巴郡,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   沈澜清大部分时间都被岳渊拉着与靖王岳灿同乘一车,同乘时,关于沿途的人俗风情,靖王岳灿恰到好处的做了些讲解,暂时抛却心底那些弯弯转转,沈澜清倒也听得津津有味,他甚至曾偶然间闪过些许念头——如果靖王没有不臣之念,倒不失为一良友。   沿着长江北岸,一路往东,途经南郡,岳渊耐不住美人诱惑,拖着沈澜清去逛了次青楼,岳渊看中了青楼里的花魁,花魁却对沈澜清倾了心。   花魁以礼相邀,沈澜清便应邀,独自入闺阁,在岳渊眼皮子底下做了次入幕之宾。   岳渊赌气,自此开始,拒绝和沈澜清一起去物色美人,沈澜清彻底松了口气,乐得清静自在。   之后途中再做停留,他便派了流影、雪影暗中护着,任岳渊自己去逛。   一应消息传回京城,岳煜冷着脸盯了那花魁的名字许久,随后对着耿彦白悠悠地说:“子正,朕本以为沈澜清颇具古君子之风,遂给他与你家侄女指了婚,没想到这君子竟是个伪的,也是个流连花丛的好色之徒。”   “……”依他对沈澜清的了解,沈澜清绝不是好色之徒,不过……耿彦白觑了一眼岳煜的脸色,眼观鼻,鼻观心,语调不见丝毫起伏,“陛下,无数古君子均将在风月场所闻琴吟诗视为风雅之事。”   “文人无论做什么都喜欢遮上风雅那块帕子……”岳煜指尖点了点花魁的名字,“沈澜清还真不愧是沈家出来的,你说朕命人将那花魁赎出来送予沈澜清暖床如何?”   “……”耿彦白眉心微皱,平静的眼底泛起波澜,“陛下,您已经将沈澜清指做臣的侄女婿了……”   “唔。”岳煜动了动眉毛,设想了一番将花魁送予沈澜清的场景,心底无端又生出了厌恶,遂不动声色地卖人情道,“那便不看僧面看佛面吧,总不能委屈了子正的侄女。”   沈澜清啊沈澜清,暂时便宜了你,等你回来……   “阿嚏!”临近巴郡地界,沈澜清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沈义的目光嗖然盯向宽敞的马车,隐露担忧。   马车内,岳渊斜着眼睨向沈澜清,哼哼:“鸣琴姑娘又念叨你了?”   沈澜清蹭了蹭鼻尖,弯着嘴角漫不经心地说:“眼看就到云王府了,有些迫不及待而已。”   “……”岳渊眯眼,扭头看向车外,沈澜清确认,如果没有靖王在那镇着,岳渊怕是要对着他龇龇牙,伸伸爪子的。   即便是缓行慢驰,五日后,沈澜清一行人仍是抵达了云王府。   云王虽在称病,云王嫡次子岳凌却吩咐府中下人做足了礼数,当钦差仪仗行至云王府门前时,云王府中门大开,岳凌着着蟒袍,代替父王做足了主人姿态,岳渊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摆足了钦差大人的谱。   列毕钦差仪仗,于摆好的香案前传了圣上旨意,赐了圣上恩赏,沈澜清下马,与岳凌重新见礼。   岳凌见过靖王岳灿及沈澜清后,朗笑着拍了拍岳渊的肩膀:“大哥,真是抱歉,因为不知你何时才会回来,你幼时的院子暂且被弟弟占了。”   “无妨,母妃的宣武堂都换了秋侧妃做主,本世子区区一处院子算得了什么。”   “呵!大哥,你入京第二年,父王便将母妃扶为正妃了。”   “那真是恭喜二弟了……”自近了云王府便冷起来的一张漂亮脸蛋上兀然泛起一丝笑意,“秋侧妃争了那么久,终于把二弟从庶长子争成嫡次子了。”   棱角分明的面庞现出刹那的扭曲,岳凌旋即掩饰般地朗笑着转向沈澜清:“钦差大人远道而来,凌已命人备好了接风酒宴,还请大人务必赏脸。”   沈澜清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岳渊,笑道:“郡王爷客气了,沈某与世子奉皇命前来探望云王,不敢阳奉阴违,这接风宴总得容沈某与世子先去探望过云王的病情才能吃得安心。”   “沈大人言之有理,本王亦不放心云王叔的身体……”靖王岳灿错身往前迈了半步,浅笑盈然地看着岳凌,“凌弟且前面带个路,可好?”   “三哥的话令凌汗颜,方才着实是凌疏忽了。”岳凌眼底阴霾更盛,却仍故作爽朗地扬起手臂做了个请的姿态。   至此,沈澜清倒是真相信,靖王岳灿是真心偏着岳渊的了。   沈澜清错后半步走在岳灿与岳渊身侧,妄自揣测:一个是先皇故去的原配留下的嫡子,一个是云王故去的先王妃撇下的稚龄幼子,不知是不是因为二人极为相近的身世,才使得这相差二十余岁的两人成了如父如兄的忘年之交。   当然,也不排除靖王爷自十几年前便开始布下了很大一个局……   但,无论靖王待岳渊的好出于什么目的,总归是有几分真心在的,这不是坏事。   隔了一世,再次踏入云王府,沈澜清仍忍不住自内心深处感叹:若光论府邸,这云南王府绝对是岳家最正统的传承。   没有金玉,没有流水青石,没有过多的亭台楼阁,云王府里最打眼的便是那广阔的校场,校场上,王府侍卫列队操练,神气十足。   校场之后便是二门,王府后院里亭台楼阁虽多了些许,却简朴的很。   沈澜清一行人在宣武堂里间见到了卧病的云王爷,沈澜清只想感叹一句:若论抱病,云王比靖王可是敬业的多。   当然,沈澜清还需感叹一句:这云王爷的心果然是偏的,八、九年未见,难得父子重逢,他却看都未看岳渊一眼,竟直接将自家嫡长子当成了个陌路人。   探病之后,便是接风宴。   探病时云王的态度便像一根刺,直接戳破了岳渊那本就不高的兴致,再加上岳灿又言身体不适,岳凌似乎也失了与他们虚以为蛇的耐心……心思各异的诸人坐在席间草草吃了两口便散了酒宴。   岳灿、沈澜清、一众虎卉骑的汉子及诸多随从被王府管家安排在了前院紧邻的三处院子里,一应用具虽不奢华,却整洁齐全。   连日行路,诸人不免有些疲乏,相互招呼了一声,便三三两两的各自回了安排好的屋子。   然而,身为云王世子、云王嫡长子、云王府名义上未来主人的岳渊,却被同父异母的弟弟占了住处,至于他将如何安置却始终无人过问。   扫了一眼神态隐露得意的岳凌,岳灿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牵住岳渊的腕子,温声道:“你我兄弟多年未见,渊弟若不嫌为兄病歪歪的扰你清静的话,今夜便与为兄抵足夜谈,如何?”   岳渊眯起眼,微扬着下巴睨了岳凌一眼,漫不经心地笑笑:“甚好,甚好,便是三哥不请我,我也要赖过去的……”   “……”   从靖王府到云王府,一场接着一场,看起来活像一出出的笑剧,却更似一个无形的漩涡,无声无息地卷向靠近的每一个人。   夜深人静。   沈澜清杵在窗前,用他那双雀盲眼盯着窗外黑乎乎的夜色,凝眉静思:漩涡又如何?大不了便击碎了它。无论如何,他沈澜清和惠丰堂沈家可没兴趣做那野心之人向欲望献祭的祭品。   前来送洗澡水的下人陆续退了出去,沈澜清指尖扣了扣窗棂。   四道身影无声地飘进屋子,单膝跪地行了一礼。   沈澜清张开双臂,轻云蔽月上前帮他宽衣解带除了束发玉冠。   沈澜清迈进浴桶,泡进水里缓缓呼了口气,问:“有何发现?”   雪影声音如冰:“靖王一直与世子闲话家常,并无异象,流影还在继续盯着。”   风影语调似水:“方才进府之时,有一行身份不明的武人护着一辆青布马车匆匆出了王府后门,行迹可疑,回影已经缀上去了。”   第27章 端倪初现   须臾,回影归来,状若憨厚的脸上满是愧色:“回影无能,将人跟丢了。”   氤氲雾气中,沈澜清眉峰微动,缓声问:“在哪儿跟丢的?”   “城外赤霞山。”回影低着头,认真盯着雪影的脚后跟,“那行人进了半山腰的栖云观便没了踪影,属下仔细查探了赤霞山,发现赤霞山后山有一条隐蔽小径直通栖云观后门,小径上蹄印杂乱,径旁杂草被踏平了不少,应是经常有人骑马走那条山路,山路上最新的蹄印是朝着城内方向来的,约莫二十几骑,跟从云王府出去那行人人数相近。”   大好一枚雪影,被沈澜清当成了贴身小厮使唤。   任雪影帮他冲净了头发,沈澜清自水里出来,用内力蒸干了身上的水珠,随意披了件夹棉袍子,摸了摸回影头顶示意他起来:“可曾留心那行人有何特征?”   “扈从装扮普通,毫无特别之处,不过……”回影眼珠转了转,咧嘴憨笑,“趁着起风,属下瞄了一眼马车内,总觉得车里二人似曾相识,尤其是靠近马车门口那个,从头到脚一身漆黑,所看无差的话,应该是裹着一件黑斗篷。”   “应该?”沈澜清盯着回影的眼睛,嘴角弧度加深:“回影,主子心情欠佳,莫卖关子。”   “主子睿智无双……”回影心里打了个突,故作无辜般眨眨眼,神色虔诚,“属下还未说完,属下看得清清楚楚,那人就是一直跟着陈公子那个死气沉沉的妆。”   “少溜须拍马……”指节扣了下回影的额头,沈澜清漫不经心地说:“我便是个愚的,这等小事,你嘴里也不该跟我说出‘应该’这二字。”   回影的眼神堪比鹰隼,犀利且过目不忘,既然已经看到了,何来的不确定?   自从辽西郡与陈正相遇,沈澜清便一直觉得那人心思复杂,难以揣测。   千提放,万小心,没想到途中未出差错,到了北益州却发现他与云王暗中通着款曲。   云王看中了陈家什么?财力?   若如此,江北沿岸富豪无数,远了不说,仅是北益州境内,巴郡林家、蜀都魏家便都是世代为商的巨贾,不说富可敌国也相去不远,云王何以舍近求远,费心费力地掩着他人耳目与在广陵郡仅兴起十数年的陈家暗中联系?   沈澜清想不通透,索性将四个影侍全都派了出去,从南至北,在江州县内地毯式的搜寻陈正主仆的踪迹。   而他,则白日与岳渊一起游逛王府熟悉地形,夜里与沈义一起,趁着夜深人静刺探着云王府的各种隐秘。   王府后宅的阴私、姬妾间的算计按下不表,沈澜清与沈义接连刺探了三日,云王靖王终于有了动静。   亥时三刻,暗中护着岳渊的流影回禀:“世子安置之后,靖王爷悄然起身,往园子里去了。”   夜半游园?游的还是云王府那个杂草野菜参半的园子?   靖王便是再喜欢附庸风雅,也不至于这般自虐,半夜跑去那无甚美感的园子里,喂蚊子吹夜风吧!   沈澜清与沈义对视一眼,沈义自觉地微微伏身,背起沈澜清,足尖轻点地面,纵身在王府内穿行,黑影背着白影,趁着月色悄无声息地潜进了云王府里比岳渊还不受待见的花园子。   花园子不大,沈义和沈澜清好不容易才寻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一人高的小假山后边。   肩蹭着肩挤在一起,仍有一人的肩膀假山遮也遮不住。   沈义盯着沈澜清的侧脸微微闪神,抬手搭住沈澜清的肩膀,不容拒绝地将人往怀里略微带了带。   沈澜清平静无波地睨了一眼沈义倔强的唇角,远远看着已然凑在一起的云王靖王,权衡之后,挑了挑眉梢,十分自然地靠在了沈义胸前,心里忍不住嘀咕一声:什么时候沈义也学坏了,看来归京之后得少让他跟蔺希贤在一处搀和。   内力运至耳部经络,沈澜清眯眼,认真地听着远处那二位本应抱病的王爷,在夜风冷月下,中气十足地争论。   靖王岳灿宽袍广袖,拢着披风,不温不火地问:“王叔,我听说你要将渊弟送人?”   云王岳拓武人装束,双臂环胸,不咸不淡地回:“岳渊早已不是顽皮小童,便不劳靖王替他操心了。”   “王叔此言端的见外,渊弟自幼便与我投契,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欺辱。”   “靖王在说笑话吗?”云王冷笑,“你这是在指责我这做父王的欺辱他了?”   “渊弟七岁入京,八年未归,归来之后,物非人非,连自幼住惯了的院子都被异母弟占了去……”靖王微微笑了笑,“唔,这在王叔眼里或许真算不上是欺辱,那么,王叔,再不济岳渊也是岳家子孙,你怎能开口允诺将渊弟送予他,就算你不拿岳渊当儿子,不关心岳渊的死活,你也不要咱们岳家的脸面了?”   “我欲如何,无需向你解释。”   “举兵谋反是咱们自家人内讧,若败了,看在先祖的面儿上,八弟也得留王叔一命,可王叔与那人合作便是叛国,一旦败露,万死难辞其罪。”   “谁能让本王胜,本王便与谁合作,难不成让本王等着岳煜也生个嫡长子送到南边儿来封个藩王,再分走本王一半的军权?”云王嗤笑,“靖王说得如此大义,你可知道你那宝贝贤哥儿背着你都做了什么?”   “他怎么折腾都跳不出我的掌心,就像……”靖王轻笑,“王叔怎么折腾都难以跳出八弟掌心一样。”   “嗤!”   “王叔,你想将渊弟送予郑宸……”靖王状若无意地扫了一眼假山,拢紧披风,踏着长满青苔的石板路,缓步走向离沈澜清二人较远的园子门,“我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靖王管得未免也太宽了……”云王冷笑着跟了上去,“本王要送爱子去郑国游学,何须征询靖王的意见?”   “是不用征询本王的,但总得事先问问八弟的意思……”   “……”这些话听了真不若不听,虽然知道了些连前世都未曾听闻过得事情,然而却有更多的事情愈发令人糊涂,琢磨不清了。   沈澜清拧眉,盯着靖王云王离去的背影,喃喃低语:“云王竟然跟郑国太子暗中有勾结……靖王不是反意昭然么?这会儿听起来怎又觉得他忠心爱主了……还有岳渊……听靖王言语中的意思,云王竞允诺将自己的儿子送予郑国太子……”   想到前世所听闻的那些有关郑太子的传言,沈澜清揉了揉眉心,看来仅是为了岳渊那妖孽,也得抓紧刺探,寻机趁早回京了。   岳渊啊岳渊,你上辈子救我那一命可救的真值啊!   接下来的刺探出人意料的顺利。   靖王提议去栖云观吃素斋,一行人便在观中偶遇了影侍们久觅无果的陈正主仆,陈正笑容灿烂,对岳渊格外的热情,问起他怎么也来了巴蜀一带时,陈正笑吟吟地看着岳渊:“自分别之后,时常想起博文与九思,碰巧家里有批货物要运来巴郡,陈某便争了这份差事,顺便碰碰运气,看看能否与二位再次偶遇,没想到倒真让我碰着了。”   “嗤!”岳渊嗤笑,依旧不怎么待见陈正。   “不得对陈公子无礼……”靖王岳灿不赞成地睨了岳渊一眼,转而笑看陈正,“想来陈公子应该与沈公子更加投缘,可对?”   “岳兄可是看走眼了……”陈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岳渊臭哄哄的脸色,“九思那人,无论怎么惹他,他都跟个仙儿似的,不见喜怒,实在太过无趣……”   “九思莫怪,陈某当真更喜欢博文这种直来直去的性子和这完美无瑕的样貌。”   “无妨。”沈澜清举杯与陈正碰了碰,笑得有些耐人寻味,“权当是陈兄对澜清的夸赞了。”   “滚犊子的夸赞!九思,揍他!”岳渊黑着脸跳脚,之所以忍着动手的冲动,嚷嚷着放沈澜清揍人,实在是因为在船上时已然领教过了陈正的身手。   陈正笑着饮尽杯中酒:“看,博文总是这么有趣儿。”      陈正来巴郡的目的自然不可能像他说得那么简单,然而,沈澜清与沈义接连在陈正落脚之处守了几日依旧一无所获。   若不是相信回影绝不会看错,沈澜清都要怀疑当日匆匆离开云王府的到底是不是陈正主仆了。   定安五年四月十七,夜。   待得府内只余虫鸣之声,沈澜清与沈义照例开始刺探云王府的隐秘。   经过大半个月的查探,偌大的云王府,如今仅剩位于王府后院宣武堂的内书房未曾探过。   白日里,憨娃学舌说有个漂亮姐姐说今晚王爷还要到她房里歇息,云王妃偷偷绞皱了三条丝帕。   沈澜清便决定今夜与沈义一起到宣武堂探一探云王的内书房。   “……”沈澜清无语地看着被沈义点倒得侍卫,略带责备地看了沈义一眼——如此必定会惊动云王。   沈义挑眉——不点倒他们如何进去?   沈澜清抚额,事已至此,只能先进内书房查探完了再做打算了。   内书房布置得简简单单,没有几幅名人字画,倒是挂着几把弓。   沈澜清与沈义人手一枚随珠,将内书房仔细翻了一遍,未发现丝毫异处,沈澜清皱眉,指节下意识地叩向桌面……   “空的?”沈义惊讶出声,“好狡猾。”   “嗯。”岳家盛产各种狐狸,文的、武的,冰的、热的,俊朗的、妖孽的……无声腹诽着,沈澜清将桌面边缘仔细摸了一遍,最终在书案右边底下摸到了一个凸起。   沈澜清示意沈义靠后,沈义却伸手拦住沈澜清,将沈澜清推至一旁,运起内力,真气护住周身,抢着将凸起按了进去。   书案左侧弹出一个扁平地抽屉,里面放着几封信,幸好机关内没有暗器藏着。   沈澜清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敛起笑容,冷冷地扫了沈义一眼,真气护手,将那几封信逐封看了一遍,眉头越拧越紧:“沈义,磨墨。”   沈义心情似乎不错,边磨墨,边抑制不住的猛翘唇角。   沈澜清临着信件,淡淡地说:“你是我师兄,我才关心你。”   “……”唇角瞬间下垂,沈义抿唇,倔强地盯着沈澜清的侧脸。   三封信,沈澜清临的很快。   二人合作,沈澜清将原件放进怀里,沈义将临的折好塞进信封,原样放回抽屉里,沈澜清抄起桌上的鸡血石摆件,正要离开,便听门外传来云王暴喝声:“这是怎么回事儿?!”   第28章 千里回驰   千里之外,凝芳殿。   值夜的宫女内侍微垂着头,半梦半醒,明黄色帷幔内,岳煜眉头紧锁,兀然低喝了声:“沈澜清!”   骤然睁眼,岳煜抹了一把额头,掌心尽是冷汗。   皇后廉氏起身,替岳煜拭着额头,问:“皇上可要润润喉咙?”   “嗯。”岳煜闭上眼,嗯了一声,思绪仍被绞在梦境里,有些缓不过神来。   廉氏披了件比甲下床,低声吩咐值夜的宫女倒了一杯温水,亲手伺候着岳煜喝了,这才柔声问:“皇上可是做噩梦了?”   岳煜眯眼,木着脸,淡淡地说:“无关紧要的梦而已,睡吧。”   “是。”廉氏垂眼,恭顺的上床,仔细压好了帷幔,侧身躺在了岳煜身旁。   帷幔遮住了月光,黑暗中,岳煜复又睁开了眼,眼神清明,毫无睡意。   方才的梦,太过真实。   黄沙漫天,遮天蔽日,黄的沙,白的影,沈澜清独自一人于荒漠中踉跄前行,滚烫的风吹干了润泽的唇,吹出了道道干涩的血口子。   沈澜清摸下腰间水囊,小心翼翼地抿了口水,抬手遮着烈日朝漫无尽头的荒漠深处望了望,复又前行……   骤然间,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疾射向沈澜清后心,沈澜清转身,极尽全力地侧开身子,眼中带着遗憾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吐出两个字:“陛下……”   未尽之意是什么?   方才在梦中,岳煜无暇去想,那时他的整颗心都跟着旋向沈澜清胸口的箭悬了起来,兀然惊醒,心里莫名泛起丝丝庆幸,庆幸那箭没有射进沈澜清的胸膛,却又不得不遗憾,沈澜清言语中的未尽之意就此成了迷。   都怪那梦太过真实……   岳煜垂眼,抬手,缓缓覆在胸口,梦里,那股情绪太过强烈,强烈到使他竟也失了分寸,直想扑过去挡在沈澜清身前,替他挡下那利箭。   他确定,那抹情绪不应属于他,然而,却又莫名觉得熟悉。   想起沈澜清临行前那个梦,满天红梅化作血雨,沈澜清躺在荒山里,重伤难治……岳煜眼神转冷,无端动了怒气,神谕也好,幻梦也罢,他都不允。   他的臣子,除了他,无人能动,便是神也不行。   鼓过四更,岳煜复又有了些睡意,缓缓入眠。   云王府内,宣武堂外灯火通明。   云王来的时机太过巧妙,太过及时,沈澜清与沈义措手不及,被硬生生堵在了书房之内,外遁无门。   内书房外已然架起了巨弩,云王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在沈澜清掌间有条不紊地翻转着的艳红色鸡血石兀然一顿,沈澜清笑意染上眼尾,轻声说:“沈义,等下老规矩。”   沈义拧眉盯着沈澜清的眼——这里不是玄天教,你这眼神断后太危险。   沈澜清眯眼,不善地盯着沈义,直到沈义无声地别开脸才慢吞吞地收回了目光:“外面灯火通明,不妨事。”   “……”沈义嘴角动了动,终是保持了沉默。   云王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透过光影,清晰地看见云王的手已然放到了门板上。   沈澜清将鸡血石揣进袖中口袋里,伸出三根手指,无声地开始倒数:   “三。”   “二。”   “父王。”岳渊的声音骤然响起,沈澜清与沈义积蓄的势随之一滞。   门外,云王收回放在门板上的手,转身,冷淡地问:“何事?”   “唰啦!”甩开扇子,忽扇了两下,岳渊挑起桃花眼,浑不在意地说,“方才我让沈澜清来书房里找云子,等了许久不见他回去,所以过来寻他,没想到偶遇了父王,父王身体可已大安?”   “死不了。”云王目光转冷,危险地盯着岳渊,“难不成没人告诉你这书房是王府禁地?”   “小时候儿子常随母妃出入这里,便疏忽了……”岳渊垂眼,嘴角挂着委屈,“儿子明日便要离府返京,想带着母妃生前常用的那副云子做个念想,想来父王不会介意吧?”   “返京?”云王眯眼,冷冷地盯向与岳渊同来的靖王岳灿,“谁允了?”   “儿子是奉皇命,代天子前来探望抱病地靖王、云王的……”岳渊依旧低垂着眼,“如今父王与三哥身体康健,儿子自当返京复命,也免得在府里惹父王生气……”   “京便不必返了,过几日你便启程前往郑都游学……”云王不耐烦地打断岳渊的话,转身推开内书房的门,“沈大人还想在本王的内书房里呆上多久?”   “王爷这方鸡血石摆件太过夺人心,一时间忘了出来了。”沈澜清留恋地抚摸被他复又放回书案上得鸡血石,真心十分舍不得。   云王冷笑:“一块石头而已,沈大人若是喜欢尽管拿去,只是,沈大人,岳渊让你帮他寻得云子呢?”   云王自动忽略了书房外被点倒的侍卫,沈澜清自然也不会傻乎乎地上赶着去提,顺着云王的话茬,沈澜清歉意地看向岳渊:“世子,下官无能,未能找着王妃留下的云子。”   “哼哼……”岳渊哼哼两声,“什么无能,爷还不知道你?看见美石便拔不动脚的主儿!”   “……”沈澜清讪讪的摸了摸鼻子。   靖王岳灿笑着拍了下岳渊的后脑勺:“行了,你也别竟挤兑沈公子,王叔当宝贝收着的东西哪是沈公子能寻着的,天色也不早了,还是早点让沈公子回去安置吧。”   说完,靖王温润地笑着看向云王,云王缓缓抬手打了个手势,围在内书房四周的弓弩手尽数将箭下了弦。      “沈澜清动了本王藏密信的机关……”书房内,云王直截了当的对靖王说。   靖王岳灿笑容不变,背着手站在窗前,悠然赏月,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云王岳拓无声地笑,抬手摘下那柄五石弓,信手拉成满弦,对着夜空虚射了一箭:“那信不仅有郑宸写给本王的,还有岳贤写给本王的。”   靖王岳灿目光一凝,随即轻笑:“沈澜清是钦差,总不好在王府里出什么意外,但巴郡距京师四千多里,难保半路遇不着彪悍的山匪。”   “云王府最近放了不少人出府。”   “靖王府还有几个闲人,可送予王叔使唤。”      云王靖王“闲谈”之时,沈澜清与沈义早已随岳渊一起回了住处。   关于沈澜清因何半夜出现在云王府内书房一事,岳渊半句未问,只道:“爷已经跟父王说了明日离府,所以,沈大人,你赶紧传下令去,明日尽早启程吧!”   “好,世子也早些休息,明日开始大腿就得遭罪了。”沈澜清笑着应了,目送岳渊进了靖王暂居的院子。   “岳渊不是要去郑国?”   “你让我眼看着他被云王送去郑国做质子与男宠?”   沈义嘴角动了动,扭头望天——回京不也是做质子?   “虽都是质子,待遇却有天壤之别……”沈澜清解释了一句,借着月色状若洒脱实则小心翼翼地踱着步子,“更何况,圣上口谕,要我将岳渊怎么带来的便怎么带回去。”   “麻烦。”沈义木着脸评价了两个字,攥住沈澜清的腕子,拖着他加快了脚步。   翌日清晨。   沈澜清领着一行虎卉骑的汉子与云王、靖王辞行。   云王对沈澜清客套着挽留了几句,便冷着脸问岳渊:“你执意要进京?”   “儿子也想尽孝膝前……”岳渊无奈的耸肩,“但是皇命不可违啊!”   “你知道本王指的是什么。”   “父王,故土难离,比起去郑国游学,儿子更想到京师为吾皇尽忠。”   “尽忠?”云王嘴角扯出一丝没甚么温度的笑意,抬手,示意手下将一个包袱递予岳渊,“你母妃的遗物,尽数带走吧。”   “谢父王厚赐。”岳渊板起脸,接过包裹,与靖王道了声别离,便示意沈澜清启程。   七十二骑,策马疾驰,星夜赶路,三日便到了云王领地边界,汉中郡佛坪县北界、秦岭脚下椒溪河畔。   连驰三日,仅每日寅时休息一个时辰,人困马乏。   眼看即将出了北益州境内,沈澜清抬手,随着一串骏马嘶鸣,七十二骑齐齐停在了山路上。   沈澜清环视了四周环境:“今夜在此地休整。”   “沈大人,还不如再急赶一程,过了秦岭,大家伙去山那边的城里歇脚痛快呐!”王什长高声建议,一众虎卉骑的汉子随声附和。   沈澜清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温润地笑着解释:“秦岭山高路险,谁知道有没有拦路的山匪?现下大家人困马乏,死撑着过秦岭,万一一个疏忽折在山匪手里,岂不是丢了咱们虎卉骑的威名?此地山清水秀,视野开阔,正是宿营的上好地段,不若养足了精神,明日再过秦岭,待过了秦岭,进了长安城,便休整三日,让兄弟们好生松快松快。”   汉子们扬声应和,一行人下马,饮马的饮马,喝水的喝水,拾柴的拾柴,打猎的打猎,扎营的扎营……   经过前两晚的宿营,这些倒是不用人吩咐,一旦决定宿营,便开始各司其职。   沈澜清纵身下马,放点墨与踏云结伴去河边你侬我侬,他则拖着一瘸一拐的岳渊到河上游去喝水解渴。   岳渊软趴趴的趴在沈澜清肩上,哀嚎:“九思,你到底动了我父王什么宝贝,这么赶命似的逃跑,至于么?”   沈澜清喝了两口水,撩着水抹了两把脸,用帕子拭着额角落下的水珠:“鸡血石。”   “扯!少糊弄爷,那乱七八糟的石头在你看来是宝贝,在我父王眼里跟这山里随处可见的青石可没什么差异。”   “世子,若云王真有心谋算……”沈澜清抬手指了指天,“你会如何?”   “你又会如何?”岳渊侧脸,看着沈澜清的侧脸抛媚眼,“是继续忠君,还是跟爷讲讲兄弟义气?”   “自然是忠君。”沈澜清无情的推开岳渊,伸了个懒腰,活动着筋骨,“我先是沈家宗子,其次才是沈澜清。”   “唔……”岳渊顺势躺在草地上,望着夜空中闪烁的星星,懒懒地说,“爷正好相反,爷先是御前大臣、帝王的伴读,然后才是云王世子,只怕届时我如此说了,八哥也未必信我。”   “……”是啊,至少上辈子你家小心眼儿八哥没信,要不然怎么会臭骂替你求情的我一顿之后,紧接着就圈了你呢?沈澜清同情地扫了岳渊一眼,“圣上睿智英明,宽容大度,自会信你。”   “九思,这话连你自己都从未信过吧?要不然怎会一直在八哥面前战战兢兢,不肯逾越分毫的?”   “……”事实证明,岳渊也有不二的时候,但这话沈澜清是抵死也不会认的。   沈随送来烤好的野味和干粮,沈义木着脸,再一次挤在了沈澜清与岳渊之间:“晚上我守夜。”   “你前半夜,我后半夜。”沈澜清不容拒绝地做出决定。   沈义眉毛动了动,没接话。   沈澜清余光扫了沈义一眼:“到时你若是不叫我起来与你换班,回京后,我便把你借给小道士。”   “……”沈义本来木着的脸,瞬间变成了臭着。   沈随笑眯眯的塞给沈义一只獐子腿:“你俩都睡,晚上我守夜,其实不守也没什么,毕竟还在益州地界。”   “已经到了边界,还是小心些为好。”以那三封信的内容,云王不可能放他回京,至今没有动静,怕是在等,等他们出了北益州地界。   沈澜清平静地撕了几口鸡肉,喝了碗蘑菇汤,提溜起仍在啃鸡腿的岳渊,纵身上了路边的大树,寻了个枝杈处,将岳渊往身边一放,靠在树干上合眼,无论如何,能睡的时候还是睡足些好,待出了汉中入了秦岭,这路怕是就要不好走了。   沈澜清所料无差,翌日,自从他们入了秦岭,便开始不停地遇到山匪。有些个山匪有山寨有口号,为财不为命;有些个山匪流窜作案,财命双收;还有些个山匪有组织有纪律,出手狠辣,似乎只为取人性命。   小打小闹那些便交给随从们解决,那些个稍成规模的便交与虎卉骑的汉子们,至于遇到最后一种山匪时,沈澜清、沈义、沈随以及几个影侍便成了作战主力。   路上虽山匪不断,沈澜清一行人应付的倒也还算从容,只有岳渊,大概是赶路赶得狠了,变得有些沉默。   岳煜在京中得了消息,点了百户虎卉骑出京相迎。   定安五年,四月二十五,沈澜清一行人且战且行,七十二骑还剩六十九骑,比起前世的几近全军覆没,状况要好了不知多少。   当日傍晚,行至冀州紫荆岭上,京师近在咫尺。   沈澜清略微松了半根弦,倚着紫荆树树干摸出了怀里的竹笛把玩。   竹笛是临行前憨娃送予他的礼物,做工粗糙,价值不及他送予憨娃那份回礼之万一,沈澜清却十分珍惜,收到之后珍而重之地揣进了怀里。   此时无聊,沈澜清偶然想起了竹笛,便摸了出来打算试试音。   竹笛凑至唇边,沈澜清甫一吹奏,尖锐地音色瞬间划破夜空,身后五米外搭弓放弦音罢,破空之声极速入耳,与此同时一股巨力猛地撞在他肩上,黑色身影抱着他扑倒在地,就地一滚。   待沈澜清回神,血色已染红了眼。 第29章 三道急报   四月二十七,夤夜,内侍总管谷东明肃着脸叩响了德馨殿寝殿的门。   宫中主位虽只有一后二妃,答应、常在、贵人却也不少。   皇后的凝芳宫,淑妃的淑仪宫,德妃的德馨宫都随住着几个,前几日,淑妃为了争宠,又将她宫内颜色好性子柔的宫女送到龙床上了一个。   皇上每个月至少有半个月独居元清宫,又必定固定在凝芳宫宿上四天,剩下那几日便要看皇上心情翻牌子,保不准皇上一个心血来潮就又独居了元清宫抑或直接摆驾凝芳宫的情况也是有的。   数着日子,接连月余看着皇上进了这个宫那个殿,看着内侍用锦被裹着随住德馨宫的宁贵人前去元清宫侍寝,个中滋味只有品过的人才知晓。   今夜,难得沐浴了圣上恩泽,德妃苏氏心中演练了数遍翌日清晨要如何小意温柔地侍奉皇上,不成想却被人扰了清梦。   微眯着眼,假寐着往皇上怀里偎了偎,尚未窃喜皇上未推开她,便听圣上开口宣了谷东明进来:“何事?”   “皇上,冀州传来消息,沈大人于途中出了意外,至今下落不明……”谷东明话未说完,苏氏便觉得自己的肩膀钻心的疼,不得不故作迷蒙地睁开双眼,眼泪汪汪地看向皇上,看清了皇上的脸色,苏氏瞬间将撒娇的话尽数塞回了肚子里,大气也没敢出上一下,只老老实实地缩在皇上怀里,偷偷的在心里咒了句:“姓沈的果然讨人厌,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待皇上在德馨宫的时候,跳出来添堵!”   沈澜清生死不明。   长长的一句话,过了岳煜的耳朵便成了简短的七个字。   随手推开腻在怀里的苏氏,岳煜不紧不慢地起身,撩开了帷幔:“折子。”   候在帷幔前的谷东明忙不迭将烫手的折子呈给岳煜,便开始耳观鼻鼻观心,努力减少着自己的存在感。   一目十行地看过折子,心底起初掀起的狂澜业已恢复了宁静,再无一丝涟漪。   折子上写的清楚,与沈澜清同时失踪的还有沈义。   虽然沈义那厮平日里多有碍眼,但只要沈义在,他便不会让沈澜清出事。   岳煜将折子递出帷幔,声音平静至极:“传令下去,令紫荆关守将派人搜山,三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找不到人,他那守将便不必做了。”   君主上下碰碰嘴唇,便能跑断臣子的腿。   紫荆关乃咽喉要塞,守将邸敬德顶着一双黑眼圈接了圣旨,却不敢尽数将兵士派出去寻人。   之前虎卉骑的百户长前来交涉,邸敬德已然将能派的人尽数派了出去,如今圣上金口玉言加了三天期限,只得于城中张贴告示,招募当地熟识地形之人进山寻人。   紫荆关落在紫荆岭万仞山以西,犀牛山之东,拒马河以南,黄土岭北侧,依坡傍水的盆地内。   北边的拒马河浪高水急,若人真掉了进去,这几日的功夫指定早不知被冲到何处去了;西边地势蜿蜒,紧连着盘石口,受伤之人若真去了那边,应该也会到镇子上寻医问药……   所以,邸敬德便将八成人手尽数派进了关城东、南两方的千山万岭之间。   兵士搭着百姓四散开来,穿行于山岭之间,沿途不间断地喊着沈澜清的名字,每行二百里便放个响箭,以期沈澜清看见后给个回应,然而,三日过去了两日,始终杳无音信。   邸敬德在紫荆关内急得团团转,却又不敢再加派人手,只得写了个请罪折子陈明详情,一并请圣上恩准从邻近关城暂时调些人手过来一起寻人。   八百里加急。   折子当日日落时分便进了元清宫。   岳煜听了奏报,当即将刻着“德妃苏氏”的绿头牌扣回托盘,挥退了内侍,提笔蘸着朱砂在折子上稳稳地批了个“准”字。   令周边关城守将全力协助邸敬德寻人的旨意已经发出去一个时辰,岳煜眼前却仍不住地浮现沈澜清临行前那晚所梦到的情景。   师从魔门,不信仙佛的岳煜忍不住入了空置已久的静室。   静室乃玄宗皇帝所建,玄宗皇帝在位时一心求仙问道,不问俗事,一应政务尽皆交予奸相吕良左决断。   奸相揽权,野心勃勃,于朝中党同伐异,于山野暗中扶植十八水寨意欲将整个江湖收为己用,更甚者,吕良左将手伸进后宫,在皇后郑氏眼皮子底下设计谋害贵妃姚氏及皇长子岳晅,并将其妹皇贵妃吕氏诞下的皇二子岳昕送上了太子之位。   皇长子岳晅、皇二子岳昕、皇三子岳昀及皇四子岳暤同龄,其中皇长子岳晅只比皇二子岳昕年长一日,当初为争皇长子这个名分,皇贵妃吕氏可真是没少算计,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同时进的产房,她却比贵妃姚氏多生了一个时辰。   皇三子岳昀与皇四子岳暤乃双生兄弟,俱为皇后郑氏所出,为了保全亲子性命,生产当日,皇后郑氏便命心腹带着岳昀去了大岳圣教——玄天教,直至皇四子岳暤继位,皇三子岳昀才得以恢复身份,得封逸亲王。   当初明处的先皇岳暤,暗处的逸亲王岳昀,隐姓埋名归来复仇的安亲王岳晅及直到最后才知道是自己人的太子岳昕斗得天昏地暗,直到最后,相互间通了气,决定暂且放下恩怨先行合作之后,才斗倒了权相。   是以,圣宗岳暤甫一坐稳帝位便废了宰相之职,设了内阁,封了静室。   闲置三十余年,静室内早已蒙上了厚厚地尘埃。   岳煜站在蒲团旁,静静地盯着挂于墙上的三清祖师:“谷东明,香。”   静室中,早就断了香火,三清祖师像前只余一炉香灰。   谷东明摸出火折子,点亮香案两侧烛台,自香案上捏起一炷草木香,点好,恭敬地递予岳煜。   岳煜单手接过香,不叩不拜,笔直的站着,随手将香插进香炉:“出去候着。”   “是。”谷东明退出静室,并顺手关上了静室的门。   玄色广袖轻轻荡起,掌风卷着蒲团落于香案一丈之外。   袖静风止,蒲团四周纤尘不染。   岳煜坐于蒲团之上,抬眼,静静地看着三清祖师,漫天的红梅刹那间化作血雨,熟悉的场景再次浮于眼前。   岳煜掀起唇角,冷笑:“朕从不信仙佛。”   “但,尔等若能佑他周全,朕允尔等每日一炷香。”   “如若不然,大岳境内的道观拆了也罢。”   低沉的声音,冰冷的语调,明灭的香火,缭绕的香雾,充斥于静室,三清祖师端坐于莲台,与坐于对面蒲团上的玄色身影对视,无喜无怒,无慈无悲。   静室外,脚步声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门外的人便是将声音压得再低,却也逃不过岳煜的耳朵。   德馨宫苏氏派人来问,皇上今日歇在何处,可会摆驾德馨宫。   静宁宫母后派人来问,皇上怎么突然开了静室。   凝芳宫皇后廉氏派人来说,皇后刚亲手做了些素斋,请皇上品尝。   ……   苏氏争宠,岳煜不意外,母后关心,岳煜亦不意外,而皇后廉氏无端献殷勤,岳煜不由挑起了眉毛。   若放在平时,他倒也愿意去同样充斥着梅香的凝芳宫坐坐,而今日……   岳煜垂眼,沈澜清生死未明。   “皇上,紫荆关送来急报。”   “呈进来。”   折子上字迹潦草,寥寥数语,却令岳煜心头兀然一抽,莫名地疼:“男尸?”   送信的兵士身披甲胄,单膝跪地:“是。”   “如何断定那是沈澜清?”   “回皇上,邸大人找沈大人同行的三位什长仔细辨认过男尸面貌,三位什长都说那便是沈大人无误。”   藏于衣袖中的手骤然紧握,渗出点点殷红,然,岳煜却似全然未觉,神色如常地问:“无误?”   “无误。”   “只寻着一具男尸?”   “是。”   “男尸身上可有财务?”   “三百两沈家的银票,十两碎银子,一块刻着“沈”字的上好古玉,一柄银白色的宝剑。”   “就这些?”   “是。”   “没有随珠?”   “回皇上,没有。”   “退下吧。”挥退了送信的兵士,岳煜展开手掌,盯着掌心三枚血痕,一双清冷的凤眸中情绪翻涌。   谷东明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皇上?”   岳煜合起手掌,平静地吩咐:“去卫国公府报丧。”   “是。”   “你亲自去。”   “是。”谷东明既迷糊,嘴里又发苦,实在摸不清主子的心思,只得主子说什么便是什么,面带着哀色,退出了静室。   “呵!沈澜清。”静室中响起一声轻笑,似喜,似怒,似念,着实复杂难辨。   作者有话要说:   啊!!!!上香那段写完之后,总觉得岳煜好欠抽!~   P个S:在公车上遇到一对儿萌竹马,大概八九岁的样子   “攻”比“受”个子高一头,攻面瘫严肃,受大眼睛有点小贱小自卑。   我上车的时候,受有座位,攻没有,我当时正好站在攻旁边。   过了一会,受跑前面拿了张票,回座位上坐了一会儿,又蹭到了攻旁边站着,能看出来,受很崇拜攻,很想黏着攻。   可是攻对受各种嫌弃,臭着脸酷兮兮的小声警告:别让我看不起你。   然后受低头不说话,但还是在攻旁边站着。   过了几站地,上来一醉鬼,醉鬼一直说啊说,他朋友受不了他就去后边了。   当时,受和攻一起排排站,贴着窗户看公车外边的。   醉鬼就一直揉受的头顶,或者假装不小心敲打一下什么的。   受很苦恼,但是不敢说,就转过身面对醉鬼,把头靠在了车厢上,结果醉鬼又刮受的鼻子,一直想逗受说话,受就看着他也不吭声。   然后,   攻突然转过身,说:大叔,小孩子不懂事,你别比小孩子还不懂事行么?   醉鬼说:这不是逗他玩呢吗!   攻说:头是怎么样的一种存在啊?是能随便摸的么?   正好醉鬼到站下车。   然后,攻温柔的顺受头顶的毛。   到了下一站,这对竹马下车的时候,攻很小心的扶着受的肩膀,将受护下去了!~   哎呦我去,这种只准我欺负,不准别人欺负,别扭又面瘫的小朋友萌死我了啊啊啊啊!~ 第30章 尔虞我诈   圣上恩典,允一等侍卫沈澜清之灵柩进京归府治丧,可谓无上殊荣。   接到丧信,卫国公府门前的灯笼当晚便罩上了白纱,寻了一套沈澜清的衣冠放进棺材里架起了灵堂。   身在官场,最不可怠慢的除了君主与上司,便是消息。   惠风堂沈家嫡长子意外身故的消息当晚便传遍了京师官场,皇城权贵圈。   悲痛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事不关己作壁上观者亦有之,然,不管心中如何做想,私下里如何偷笑,出了门,脸上多多少少都带着些许哀色与遗憾,只为圣上做出的那副恩宠姿态——圣上不仅恩准沈澜清之灵柩进京,还亲往卫国公府在灵前上了香。   当日耿沈两府联姻,曾令无数人士愤懑,其中以苏家兄弟为最。如今沈澜清出了意外,苏家兄弟虽面带哀戚的上门凭吊,私心里却是奔着看热闹来的。   不成想,将长孙女视为心尖子的耿良申竟然真舍得让心尖子披麻戴孝地守了灵堂,这望门寡一作至少要守孝三年。   文人士子皆赞耿家明理,耿家孙小姐高洁。   苏硕心底下嗤之以鼻:“守上三年耿家孙小姐也才十六,耿良申那老狐狸,可真是会算计,赚了卫国公府的人情,得了文人士子的赞誉,还为他那心尖子弄了个美名声……”   然而,不管真相如何,世人眼中看到的却仅是耿家的大义,耿家孙小姐的贞洁。   岳煜在卫国公府灵前见了披麻戴孝的耿家小姐,回宫便降旨封了一个三品淑人。   紧接着,静宁宫的赏赐、凝芳宫的赏赐前后脚进了耿府。   沈澜清尚未成婚生子,户部左侍郎沈铄连夜启程亲往紫荆关扶灵回京。   灵柩尚未归京,丧礼便已注定风光无限。   无数消息传出京城,几只信鹰混在其中,先后朝南飞去。      “沈澜清死了。”云王落下黑子,从容地吃了靖王五枚白子。   “唔……”靖王漫不经心地落下一子,反吃了云王一条大龙,“叨扰王叔多日,我也该回庐江了。”   “岳渊用着可还顺手?”   “……”靖王抬眼,微笑,“王叔何意?”   “无他……”云王垂眼,数完棋子,无喜无怒地说,“靖王棋艺高明。”   “蒙王叔相让,侥幸赢了一子。”   “何止一子?”云王将最后一粒棋子丢进棋笥,“靖王布了一个好局,本王自叹弗如。”   “王叔谬赞……”靖王屈指弹掉袍子上的花瓣,“灿愧不敢受。”   云王未置可否,眼底埋着嗤笑。   靖王笑而不语,仍是一副脱俗离尘的世外逍遥姿态。   相识十几年,靖王为数不多的几次染指俗事俱是为了岳贤。   便是入了靖王半颗心的岳渊,一关乎岳贤的利益,也被靖王果断地作为棋子丢了出去。   倒还真亏得沈澜清探进了内书房,若不然不知还要费多少心思才能拉靖王下水,坐实了那云王靖王同气连枝的传言。   因势利导无可厚非,但这靖王也太不拿我这个做父王的不当回事了……   云王抬手,淡淡地下了一道命令:“停止追杀沈澜清,全力寻找岳渊,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此举恰好又与刚刚离开云王府的靖王不谋而合。      紫荆岭,紫荆关关城。   沈铄带着倦色匆匆赶到,木着脸看过沈澜清的“尸体”,于沈澜清身故之事未置一词,与邸敬德略作寒暄之后便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两日未出房门一步。   定安五年,四月三十。   残月隐入云际,夜风拂过庭中盛开的紫荆,卷着暗香飘进虚掩的窗。   窗内灯火晃动,印在窗纸上的剪影放下书卷,起身驻足于窗前,须臾,轻轻推开了窗扇。   沈澜清隐在阴影里,望向窗口。   三月未见,父亲身着素服,清瘦如昔,一双凤眼清冷地凝向漆黑的夜空,夜风拂乱了发梢。   沈铄眉宇间那抹掩不住的疲倦与担忧,直直地撞进沈澜清心里,沈澜清微皱了下眉,闪身跃进房内,顺手合上了窗:“父亲。”   “嗯。”沈铄似乎并不意外,闻声转身,看向沈澜清,凤眸中清冷不再仅余温煦,眉宇间再无忧色残存。   “父亲……”沈澜清上前扶住沈铄的手臂,低声自责,“儿不孝,累父亲担忧了。”   “尽说些夯话,躺在那的是不是亲子为父的能不知道?”沈铄微嗔,随即皱眉,“这些日子都躲甚么地方去了?怎生鼓捣出假死这一出?”   “此事说来话长……”   那日,沈澜清乍一吹响竹笛,躺在草地上放赖的岳渊便跟中了邪似的,夺弓搭箭,眼神木然冰冷。   任谁也没想到,看着纤弱的岳渊竟遗传了云王的天生神力,冷箭疾劲,直取沈澜清后心。   沈澜清毫无防备,亏得沈义纵身挡箭。   箭矢入骨,刺穿了沈义的肩,仅是刹那,殷红的血喷在沈澜清脸上,染红了眼。   “岳渊状若失了心智,盯着儿子眼中只剩杀意……”沈澜清拧眉,回忆,“并且,视旁人如无物,不顾诸兵士搭箭威胁,只一心一意地想置儿子于死地。”   沈铄皱眉,沉吟。   沈澜清看了沈铄一眼,垂眼,继续道:“临行前,皇上口谕,令儿臣将岳渊带回京师。”   “嗯。”沈铄并不意外圣上会有此谕旨。   “岳渊那种状态,儿臣实在想不出安安静静带他回京的法子……”沈澜清抬眼,看向沈铄,“而且,愈靠近京师,悍匪愈多,除了些杂路子,在进入紫荆岭之前只有两伙人找儿臣这行人的麻烦,入了紫荆岭之后,便又多出了一伙,下手狠辣至极,先前两伙只想取儿子性命,后来那伙却是没什么顾忌……”   “……为了尽早抵京,儿子迫不得已便出了此等下策,累祖父、父亲和母亲忧心,实是澜清不孝。”   “那尸体是谁?”   “岳渊。”   沈铄抬眼,静等沈澜清解释,沈澜清倒了碗茶,捧予沈铄:“之前在昆仑山,白先生与一善的师父一起捣鼓出来的药丸,吃了能维持假死状态一月,当时师父拿走了两粒,其余的白先生便尽数给了儿子,这次正好派上了用场。”   “风影擅易容,儿子便让他将岳渊易容成了儿子的样貌,如此一来即可光明正大的运岳渊进京,也可暂时迷惑歹人,避开那无休止的追杀,尽早回京。”   “今日午后,儿子见追杀阻拦儿子回京的人散去不少,便知此法已然奏效,只是累父亲千里迢迢,跑了这么一遭。”   “为父不妨事……”沈铄沉吟,“曾叔祖木华居士留下的《名山志》里提起过类似的症状,言道极南深山中有蚩尤后裔,擅蛊毒,控人心智,施放无形……”   “若是蛊毒,想来一善便有法子,即便他不行,他师父也定然能解。”沈澜清松了口气,“若真如此,倒也不必为岳渊担心了。”   “我儿此行着实凶险,幸好……”我儿无事,沈铄抬手,指背蹭了蹭沈澜清脸颊的血痕,“伤得不深,待回府之后抹上一月药膏当不会留疤。”   “小伤而已,父亲不必担心,儿子自幼习武,又有沈义、随叔及六个影侍跟着,自保绰绰有余。”提到沈义,沈澜清目光划过一抹复杂。   沈铄微皱了下眉:“沈义,可还当用?”   “当用。”   “只要你拎得清,便随你……”沈铄恢复了云淡风轻地姿态,抿了口茶,道,“如今,有两件事迫在眉睫。”   沈澜清挑眉:“何事?”   “你假死的消息传进宫里,圣上不仅恩准你灵柩进京治丧,并于当晚便到灵前上了香……”   “……耿家得了消息,耿小姐披麻戴孝为你守了灵。”说完,沈铄便静静地看着沈澜清,“感想如何?”   “……”那小心眼儿的帝王,八成已经猜到了他诈死还如此惺惺作态,不知又忖着什么心思来拿捏他呢,沈澜清垂眼,很想直言腹诽君主一句,却又在父亲平静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圣上隆宠,耿小姐高义。”   “若那具尸体真是我儿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如今……”沈铄指尖扣了两下桌面,“无论出于何种缘由,诈死便是欺君,我儿归京之后,不可回府,务必直接进宫请罪。”   “是。”   “来紫荆关之前,你祖父便已令人去昆仑山给你二叔送信催他回府……”沈铄温煦地笑看沈澜清,“此次,耿家高义,给足了沈家脸面,今后沈家必不可负了耿家,耿小姐已然为你戴了孝,我儿绝不可令耿小姐难堪,待得了圣上宽恕,便由你二叔前往耿家去送聘书,尽早择个吉日成婚方好。”   “全凭父亲做主。” 第31章 入宫请罪   定安五年,五月初一,细雨绵绵。   户部左侍郎沈铄自紫荆关启程,护送嫡长子灵柩归京治丧。   先前随沈澜清出差的三什虎卉骑与迎出京城的五什并作一处,共计八什,分作两列护在载着楠木棺的马车两侧,顺着官道策马疾驰。   沈澜清化作带兄长寻访神医的江湖人,与脸色灰败的沈义共乘点墨,沈随骑着踏云紧随其后,抄着小路赶往京师。   “沈义,点墨可靠的很。”腰间的手臂愈箍愈紧,沈澜清轻勒马缰,放缓了速度。   沈义垂眼,盯着遮在乌发后若隐若现的脖颈,抿嘴:“嗯。”   “……”光“嗯”,你倒是也把胳膊松一松。   沈澜清低头,扫了一眼勒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轻叹了口气,未再多言,足跟轻触马腹,催马疾驰,心中打定主意——待回京之后还是把沈义丢给小道士照顾为好。   辰正自紫荆岭出发,抄着小路一路疾驰,骑得又是千里良驹,至申初,沈澜清一行人便进了城。   让沈义随着沈随先行回府,沈澜清依从父命,直接赶至宫门外请见。   彼时,岳煜刚举箸准备用晚膳,听到内侍颤声回禀,挑眉,淡淡地道了声:“宣。”   走时裘衣棉袍,归来时锦缎单衣。   鬓间发丝微乱,一身风尘未去,进门便倒地大拜,叩首请罪:“罪臣沈澜清,叩见吾皇,吾皇圣安。”   岳煜仔细打量着分别三月、几次出现在他梦境里的臣子,扫过愈发健美的脊线,目光定在沈澜清头顶:“沈卿,抬头让朕瞧瞧。”   “……”陛下,您这是调戏么?沈澜清默默吐槽了一句,平静的抬首,目光定在君主的绣着金龙的靴子上。   少年人的柔和被一路风霜带走了大半,眉眼间添了几分硬朗,愈发英气耐看,却恭顺如昔。   往日白皙莹润的脸颊上多了道指长的伤痕,虽已结痂,岳煜却觉得那抹暗红的色泽格外刺眼。   晦暗不明的目光盯着那抹暗红,清冷的凤眸蕴藏着不为人知的情绪翻涌,岳煜垂眼,夹了一口姚定安自凉州送来的胡瓜,不紧不慢地咀嚼。   清脆的声音,清香的味道,引得沈澜清不由有些怀念在昆仑山上的日子,暗自吞了一小口口水,沈澜清默默计算着二叔沈锐从昆仑山回京师到底需要几日。   未曾错过沈澜清私底下的小动作,心中怒气兀然稍散,岳煜莞尔轻笑:“起吧。”   “臣不敢。”沈澜清垂首。   岳煜挑眉:“嗯?”   陛下,您可敢不装傻?臣诈死,您不给个金口玉言免了罪,过后算起后账来臣可吃不消……沈澜清垂首,跪的笔直:“皇上不赦免了臣的欺君之罪,臣不敢起来。”   看似谨慎实则显而易见地不信任,岳煜微皱了下眉,指节轻敲了两下桌面:“沈卿,朕可否认为你在欺君之后又在抗旨,威胁朕?”   “……”沈澜清叩首,“臣惶恐,臣不敢。”   “那便起来陪朕用膳……”岳煜示意内侍在自己右手边给沈澜清设座,目光一寸寸扫过弓起的脊线,悠然诘问,“还是说,在沈卿心里,朕是个不通情理、不分是非的昏聩之君?”   话至此,沈澜清只能道着“臣惶恐”,谢着恩,坐到了岳煜的右手边。   满桌菜品,沈澜清只捡着手边两道,慢吞吞地吃着。   岳煜不悦地扫了一眼布菜的内侍:“退下。”   “?”沈澜清狐疑地看向岳煜,三月不见,小心眼儿帝王又多了个喜怒不定的毛病?这可不妙。   岳煜不是沈澜清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知沈澜清心中所想,只当自家爱卿是在关心他:“朕有沈卿便够了。”   “……”沈澜清无语,默然垂眼。   待殿内之人退了个干净,岳煜夹了一箸胡瓜放进沈澜清碟子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着。”   “……”陛下也不是臣的内人。   虽然心里在吐槽,沈澜清确实微微放开了些,夹了两箸稍远些的青菜。   岳煜饶有兴趣地看着沈澜清,随意吃了几口,便起身绕到沈澜清身后,开始为沈澜清布菜。   “臣惶恐……”沈澜清慌忙起身,站到一半却被肩上温热的掌按回了凳子上。   “沈卿……”岳煜按着沈澜清的肩,身子微微前倾,一箸一箸为沈澜清布菜,夹回来的尽是沈澜清爱吃的东西,“且安心吃,不必惶恐。”   低沉的嗓音,清清冷冷的语调,透着熟悉又陌生的温柔。   龙诞香的香味唤起了灵魂深处的记忆,单衣轻薄,结实有力地腿若即若离地蹭着后背……   沈澜清垂眼,强自压下心底的烦躁,慢条斯理地吃着碟子里愈堆愈高的菜:“陛下,您当是在喂猪么?”   “呵!这天下哪头猪能有沈卿这般待遇?”岳煜低笑,手掌顺着沈澜清肩膀下滑,无视了沈澜清无声的抗拒,强自攥住了搭在桌边的腕子,“沈卿辛苦这一遭,瘦了,合该多吃些。”   “……”沈澜清盯着那只骨节匀称、肌肤细腻的手,无波无澜,“为陛下做事不敢言苦,陛下,臣已经饱了。”   “嗯。”岳煜松开沈澜清的腕子,抬手,拖着沈澜清的下颌上抬,低头俯视着平静从容的脸,“淑妃前些日子伤了手……”拇指拂过刺眼的伤痕,一下又一下,“太医院配得药膏她用着似乎不错,沈卿,朕宣陈太医来给你请个平安脉,可好?”   可好?竟然在征求我的意见……   眸子里闪过一抹波澜,瞬间恢复平静,沈澜清垂眼,避开君主意味不明的视线:“小伤而已,不敢劳陛下挂心。”   “也是,沈卿府上有神医坐镇,自看不上朕的御医。”   “……”沈澜清无力地抬眼,“陛下,臣绝无此意。”   “嗯。”岳煜凝视着沈澜清的眼,清澈,宁静,越看心里越喜欢,抬手,轻轻碰触眼睑,“沈卿,九年,你丝毫未变。”   九年?这一世不知不觉又被陛下惦记了九年?沈澜清心中惊讶,眼中平静如故,启唇,轻声提醒:“陛下,臣脖子酸了。”   岳煜挑眉,松手,歪到软榻上,半靠着墙,右手支在耳畔:“朕腿酸了。”   “?”   “朕听说沈卿按摩手法不错。”   “……”沈澜清与岳煜对视片刻,认命地跪坐到软榻边,“臣为陛下捏捏?”   “嗯。”岳煜伸腿,半搭在沈澜清膝上,“因何诈死?”   沈澜清手微顿,玄色衣袖适时晃到眼前,温热的掌心轻轻覆在沈澜清手背上拍了拍:“无论怎样,朕皆赦你无罪。”   “臣……”   “无须多礼……”岳煜收回手,微微翘起唇角,“沈卿,专心捏腿,如实回话。”   “臣遵旨。”沈澜清嘴角微微抽了下,垂眼,认真地捏着君主的腿,“臣自云王府内书房发现了三封密信,牵涉甚广……”   “信在何处?”   沈澜清欲收手取信,却又被君主的目光止住了动作:“怀里。”   岳煜支起身子,自沈澜清怀里摸出信,不动声色看完信的内容:“这是原信?”   “是。”   “如何带出来的?”   “臣临了三封放进了原信封里。”   “沈卿大才。”   “臣愧不敢当,当时被云王堵在了书房里,多亏世子救场,才得以自云王府脱身。”   “嗯。”沈澜清寻着一切机会为岳渊说话,岳煜却似未听懂,对此事不置一词,转而问,“脸便是被追杀时伤的?”   “……算是。”   “何意?”   “臣一行人虽一路被追杀,但在进入紫荆岭前也仅折了三个随从,臣脸上的伤……”沈澜清微顿,话语在肚子里打了个旋,有了前世之鉴,终是未先开口替岳渊求情,如实道,“是在紫荆岭时被世子伤的。”   “岳渊?”岳煜挑眉,收回右腿,将沈澜清拉至榻上坐着,换了左腿搭到沈澜清腿上,“你能被他伤了,那几年功夫也算白练了。”   沈澜清皱眉:“那种情形,陛下未必能全身而退。”   “呵!沈卿勇武……”岳煜愉悦地低笑,“朕洗耳恭听。”   “世子失了神智,不顾自身安危,只一心杀臣,而且……”沈澜清抬眼,直视岳煜,“世子神力,不在云王之下。”   “虎父无犬子。”岳煜毫不意外,淡然评价,“岳渊现下在何处?”   “归京的路上。”   “嗯?”   “臣与……沈义联手,才将世子毫发无伤地制住……”虽明知君主必定心知肚明,却仍不愿明里提及影侍,沈澜清垂眼,掩饰瞬间地迟疑,“为了将世子安安分分地带回京城,顺便摆脱愈发频繁地截杀,臣便喂世子吃了粒白先生的药,使他假死,并将他易容成臣的模样,丢在了紫荆关关城附近。”   “沈义……”对假死之药毫无好奇之意,岳煜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沈澜清,“朕听闻他伤得不轻,马都不能自己骑了。”   “……”沈澜清从容地抬眼,“为了救臣,沈义伤了左肩。”   “嗯,所以右手便不能持马缰了,只能搂着沈卿的腰。”   “……”陛下,您难道不该忧心与郑太子、靖王世子联手密谋反您的云王么?   似是也觉得自己这般似嫉似怒的情绪来得莫名,岳煜抬手,挑了沈澜清肩上一缕青丝,拽了拽:“这么说,岳渊此时便在沈卿地棺木里?”   “……”沈澜清嘴角抽搐,何至于如此小心眼,“是。”   “时辰也差不多了罢。”岳煜毫无征兆的问,沈澜清却默契地了然,“父亲辰初便离了紫荆关,护着棺木从官道疾驰,算算时辰,也该入城了。”   “沈卿,朕送你回府……”岳煜收腿,起身,抬手晃了晃衣袖,“依然赏沈卿一只袖子,免得沈卿怕黑。”   “……陛下隆恩,臣不胜惶恐。”   路痴与雀盲眼再次合作,相互知道了底细,倒是顺顺当当地到了卫国公府,双双翻墙而入。   沈铄自紫荆关护回来的棺木已然摆进了灵堂,夜深人静,灵堂里除了烛火,只有耿家小姐与豆丁大的湛清在灵前守着烧纸。   沈铄在修住院听了影侍回禀,抬手揉了揉眉心,出了书房,转至正房:“夫人,去请耿小姐早些歇着,湛哥儿也该睡了。”   耿小姐与湛清随着沈夫人离了灵堂。   下人们得了吩咐,俱都跟着退了下去,偌大的灵堂,霎时变得空无一人。   沈澜清唇角弧度加深,看向岳煜,轻声道:“陛下,请。”   岳煜掀起唇角,目不斜视地握住手边的腕子,拖着沈澜清纵身一跃,在落地的瞬间用力一甩的同时冷不丁地松手,沈澜清本能地反手抓住岳煜的胳膊一拉,岳煜便顺着沈澜清力道叠着沈澜清砸到了廊下的柱子上。   隔着薄薄地单衣,对方的体温与心跳分外清晰。   “……”蕴满力量的触觉,淡而沁人的梅香,岳煜凝视着清澈的眉眼,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心跳。   “……”沈澜清垂眼,隔开岳煜的视线,从容平静地问,“陛下,可伤到了?”   “没有。”岳煜面无表情地站直,甩袖,背着手踱向灵堂。      灵堂内。   岳煜举着油灯站在沈澜清身侧,沈澜清躬身,仔细用药水替棺中之人洗去易容。   “这……”   “沈卿,这便是你带回来的岳渊?” 第32章 灵前月下   衣裳还是那套衣裳,月白云锦单衣,袖口内侧绣着个“沈”字。   古玉,宝剑,银票俱在,变了的仅是棺中之人。   去了易容,棺中之人现出一张清秀至极的脸,细细的眉,小巧的鼻子,薄薄的唇,唯有脸型与岳渊那张倾城脸颇为相似。   沈澜清皱眉,伸手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脖颈:“已然凉了。”   岳煜未置可否。   沈澜清转身,下跪认错:“臣无能,请陛下责罚。”   “嗯。”岳煜意味不明的嗯了一声,盯着棺中人的脸缓缓眯起了眼。   灵堂内烛火摇曳,静谧无声。-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白色身影跪伏在玄色身影脚下,影子随着烛火微微晃动。   静谧中似有飞虫振翅,岳煜兀然闪身挡在沈澜清与棺木之间,挥袖,内力外放,衣袖翻飞,舞出了一面玄色中嵌着金光的盾。   灵堂内诡异地冒出一阵嗡嗡吱吱的声音。   沈澜清抬眼,只见金色虫云化为糜粉消散,缓缓飘落,零星几点黏在玄色衣袖上,反着微弱的灯火。   凌厉的目光环视四周,耳廓微动,确认再无金色飞虫残余,岳煜敛起冷笑,转身低头:“起来。”   “是。”重活一世的好处,便是能大体猜到圣上何时心情不爽、丝毫违逆不得。   沈澜清恭恭敬敬地起身,岳煜沉着脸捉住沈澜清的腕子,扣住脉门,分出一丝内力,沿着经脉探入沈澜清体内。   炙热的内力在体内游走,沈澜清微微皱眉,强自按下挣脱的冲动,隐晦地抗议:“陛下。”   “别动。”冷飕飕一眼,岳煜不悦地蹙眉,强硬地捏着沈澜清的腕子,探遍了沈澜清体内大小经脉,语气略缓,“沈卿端的好运气。”   “……”默然看着清俊冷硬的脸,沈澜清不冷不热地陈述,“陛下如此,臣惶恐至极。”   “嗯。”岳煜转身,俯视棺中人,棺中人已然干瘪,再无了之前的鲜活姿态。   “哼!”岳煜兀然冷哼,抬掌,又放下,想起这是卫国公府,沈澜清的灵堂,瞬间便消了亲手毁棺灭尸的打算,抬手示意两名刀卫将棺木抬去空地烧了。   沈澜清默然看着岳煜行事,不由有些烦躁,吩咐剑卫、刀卫办事就不能避着他些?他真不想要帝王这份信任,帝王的信任他消受不起……   “足够控制半城人的蛊。”声音清清冷冷,无波无澜,岳煜平静的陈述,打断了沈澜清的不满。   棺木必然要进卫国公府,到时蛊虫飞出来,最先遭殃的自然是守在灵前的沈家人及前来吊唁的权贵……   温润的眸子骤然转冷,杀意溢满心间,莫邪剑轻轻嗡鸣,此刻,沈澜清便如出鞘的剑,锋利,耀眼。   岳煜欣赏这样的沈澜清,去除了伪装,真实的令人惊叹,却又不愿见到这样的沈澜清,在他印象里,沈澜清就该是清清澈澈,温温润润的。   抬手,握住沈澜清的手,安抚性捏了捏:“沈卿。”   “臣在。”沈澜清杀意内敛,恢复了温润,恭恭敬敬垂眼应声,目光不着痕迹地盯着握在一起的手。   岳煜似是忘了松手,就那般牵着沈澜清到灵堂外,肩并着肩,席地坐于石榴树下:“自离京开始,仔细回忆此行经过,可有可疑的人或事?”   可疑的人,陈正。   可疑的事,岳渊晕船与在靖王府那场莫名其妙的病。   根本不用回忆,听岳煜一问,陈正的脸立时浮现在沈澜清脑海里,沈澜清如实与岳煜讲了,又道:“在辽西郡驿站那晚也听到了飞虫振翅的声音,当时见有蚊子咬世子,便以为是蚊子作祟,臣粗心惹祸了。”   “惹祸?”岳煜不悦地皱眉,“沈卿倒是喜欢替岳渊背黑锅。”   “确实与世子无关,是臣大意了。”   “南人不会无缘无故的给人下蛊,既然他们盯上岳渊,必是他大喇喇的犯了人家的忌讳……”岳煜掀了下唇角,隐晦地笑意转瞬即逝,“以沈卿的雀盲眼,能发现蚊子便属不易,何况是从未见过的蛊虫,无需自责。”   “……”雀盲眼随身多带两颗随珠便是,路痴可没的治,沈澜清默默腹诽。   岳煜沉吟:“那个裹着黑斗篷的少年想必便是南人……”   “……能得南人追随,陈正绝不是广陵人,多半是郑人,而且还是皇室。”   “若是如此,那陈正有无可能便是郑太子郑宸?只是……”沈澜清蹙眉,“既是太子,必然无需他亲赴万里之外倒卖货物……”   “嗯。”岳煜侧过身子倚在沈澜清肩上,漫不经心地说,“除非郑王脑子被门板夹了。”   “……”沈澜清别开脸,嘴角抽搐,好歹郑王也是先皇的亲娘舅,您可否维持着帝王的风度,不要在臣面前如此风淡云轻地口出不敬之言?   “皮货只是幌子……”岳煜轻笑,凤眸熠熠生辉,“看来,郑王摆了好大一盘棋。”   “……”沈澜清垂眼,外忧内患,腹背受敌,您可敢别这么兴奋?   “沈卿。”   “臣在。”   “朕若御驾亲征,你可愿做朕的亲卫?”   “敢不从命?”想不从命,您也不会放过我吧!   岳煜五指收拢,不动声色地握紧沈澜清的手:“便陪朕一起让郑王看个明白,到底谁家棋局摆得更大。”   “臣……”新月当空,叶间渗下点点月光,缀在交叠的玄白两色衣袖上,随着夜风微微晃动,沈澜清默然注视着嫣红的石榴花落在帝王玄色袍服上,缓缓举起相握的手。   朦胧夜色间,五指相扣的手,分外显眼,沈澜清声音清朗,带着淡淡地温柔,“……之荣幸。”   脚步声近了又远,来时悠然稳健,去时慌乱急促。   岳煜回头,凝视沈澜清的眼:“沈卿,你好大的胆子。”   夜色朦胧了冷意,沈澜清回视近在咫尺的君主,答得有些漫不经心:“臣惶恐。”   “沈义。”   “臣不懂。”   “呵!无妨……”岳煜掀起唇角,轻笑,“但,朕总不能被沈卿平白利用。”   “……”沈澜清嘴角泛起一丝讽笑,“是陛下先握住的臣的手,怎么到了陛下口中便成了臣利用陛下了?”   “莫要装傻……”岳煜拉着沈澜清起身,“夜深了,山高路远,朕便不回宫了。”   “……”沈澜清嗖然抬眼,盯着岳煜的背影蹙眉,“臣命人替陛下收拾客院。”   “不必,三月未见,甚是想念,朕决定与沈卿彻夜长谈,抵足而眠……”岳煜说着晃了晃相握的手,“也顺便将好人做到底,帮沈卿彻底挡了那朵倔桃花。”   “……”沈澜清悔不当初,沈义可比这帝王好应付多了,他方才绝对是脑子抽了,才会顺便利用了这小心眼的帝王。      桂院。   得知沈澜清归府,暗自哭红了眼的四个大丫鬟早早换了新的被褥,备好了清粥小菜洗澡水。   沈澜清习惯了雪影近身伺候,当初的三月期满之后,雪影便依旧兼了贴身小厮的差事。   听见院门传来脚步声,雪影虽疑惑,却也只当与沈澜清同归的是沈义,抬手轻敲了下房门,转身,将手放进浴桶里,试了试温度。   外间里打盹儿的琴香砚香一个激灵,对视一眼,喜形于色,忙不迭的小跑向小厨房,进进出出,一个端吃食,一个准备漱口茶,洗脸水。   岳煜随着沈澜清进了桂院正房,入眼的便是这三个恭候沈澜清归来的倾城绝色:“沈卿,好艳福。”   “陛下盛赞。”沈澜清从容自谦,扫了一眼清淡爽口的小菜,“陛下先小酌几杯,容臣先去了风尘?”   “嗯,洗干净了也好伺候朕沐浴。”   “……”沈澜清垂眼,“陛下稍后。”   岳煜随意地坐在外间炕上,余光扫了眼晃动的门帘,指了指琴香:“名字。”   “回皇上,奴婢琴香。”   “琴香……”岳煜咀嚼着这个名字,微微眯了下眼,“去准备热水,再寻套你家大少爷的里衣。”   “皇上……”琴香面露难色。   “嗯?”   “回皇上,少爷的里衣都在里间收着……”琴香略微迟疑,“少爷在的时候,是不准奴婢们进去的。”   “不准你们进去?”岳煜挑眉,“那他的起居谁伺候?”   “回皇上,以前是义公子,现在是雪公子。”   沈义?   雪影?想起沈义注视沈澜清时那掩不住的深情,又想起雪影那足以倾城的容貌,岳煜心下莫名不爽,慢酌了一杯沁着竹子香的竹子酒,岳煜摆了摆手:“退下吧,朕自己去找。”-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以免小心眼帝王等不及,胡乱发作,沈澜清并未留雪影伺候,当真只是仔细洗去了一身风尘便了事。   舀水冲净了发间皂荚,捋去发丝中含着的水分,沈澜清起身,迈出浴桶,刚刚蒸干了身上水珠,披上单衣,尚不及拢衣系带,便听门帘便被人兀然打了起来。   “谁准你……”沈澜清凤眸中染上怒气,抬头冷然扫向门口,骤然哑然无声。   门口那清清冷冷的人,却不是他能随口训斥的。 第33章 抵足而眠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诗仙作此句喻指诗歌当清新自然,岳煜却只想借此句形容乌发滴水,衣襟半掩的沈卿。   岳煜神情泰然,不动声色地看遍了健美修长的身体。   沈澜清从容的拢衣系带:“污了圣上的眼,臣死罪。”   岳煜目光随着发梢滴落的水珠下滑,扫过细长的小腿落在中足骨分明的脚背上:“朕允你待罪立功。”   “……”顺杆爬的真快!沈澜清垂眼,故作感恩戴德,“陛下仁慈,臣感激涕零。”   “鼻涕眼泪就不必了……”岳煜张开手臂,“伺候朕沐浴。”   “……”      吩咐下人换洗澡水。   沈澜清赤着脚站在岳煜身前,替他宽衣解带。   窗外传来低语,虚环在岳煜腰间的手微顿,岳煜略微前倾,低头,身影映在窗上,犹如在缠绵轻吻。   沈澜清瞥了一眼窗上纠缠的影子,神色从容的收回手臂,抬手搭在岳煜肩上:“陛下,臣逾越了。”   指尖轻挑,玄色龙袍缓缓滑落。   沈澜清指尖拂过岳煜腰侧,单膝跪在岳煜脚前:“陛下,请抬脚。”   掌心搭在沈澜清头顶,暧昧地下抚,停在耳畔,岳煜抬脚任沈澜清替他除靴:“沈卿。”   “臣在。”   “朕有些好奇,需沈卿为朕解惑。”   “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义与你青梅竹马,待你一片赤诚,你尚且如此待他……”岳煜低头,仔细端量着沈澜清的神色,“朕有些疑惑,若连沈义都不行,可还有人能入得了沈卿的心?”   可还有谁能入得了他的心?   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暖了脸颊,暧昧似有若无。   这一世,这一问,如同闲话家常,吾君何其无辜?   记忆冲破闸门,浸染了沈澜清全部思绪,低垂着头,凤眸里情绪翻涌,沈澜清慢条斯理地帮帝王除了龙靴,唇边泛着似有若无的笑,“回陛下,无人能入臣的心。”   “卿可有心?”   “自然。”不过已然死了而已。   沈澜清起身,眸中一片清明,抬手,托着君主的手,将岳煜扶进浴桶:“忠君之心,孝悌之心,臣始终牢记,片刻不曾忘。”   温热的水自头顶淋下,方才冲动中握了整晚的手不轻不重的自头顶往下,顺着发丝按压揉搓,算不得温柔,却舒服得紧。   岳煜闭眼靠着桶沿儿:“当真无情的紧。”   时光似乎生了错乱。   前世,元清宫正殿,御座前,他曾不无怨愤的指责:“陛下,你当真无情的紧。”   岳煜端坐于御座,玄色广袖中握紧了拳,神色却未变分毫,清清冷冷的反问:“儿女情长,朕要它作甚?”   手上动作丝毫不乱,沈澜清垂眼,掩下眸中前世云烟,看着君主这张愈发成熟的脸,不疾不徐地道:“儿女情长,臣要它作甚?”   清清朗朗的声音滑入耳中,无端有些气闷,瞬间失了说话的兴致。   自从那个漫天红梅化作血雨的梦开始,一切都变得有些莫名。   有些情绪,分明不该属于他,然而出现时又觉得那么顺理成章。   写信给逸王叔时顺便提了一提,那不靠谱的王叔便给了他六个字——前世债,今生偿。   债?   欠谁的?莫不是他欠沈澜清的?   岳煜心中嗤笑,全是无稽之谈,只当是那逸王叔正无聊得紧,便无良地顺道捉弄他罢了。   当初,玄宗痴迷玄学,害苦了诸皇子不说,更是险些丢了岳家江山。   岳暤引以为戒,视神佛为无物,曾言:“神佛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些被神化了的人而已。”   深受父皇言传身教,岳煜只将神佛教派当做一种手段利用,从未信过半分。   至于那劳什子的情绪,岳煜先前也只当是对南方情势太过上心所致。      岳煜比沈澜清年长两岁。   自幼习武,十七岁的岳煜身量已接近成年,自然比正在从少年蜕变成青年的沈澜清身量长些,也壮些。   冬末春初,府里新制衣裳时,沈澜清尚未归京,沈岳氏便令裁缝将身量放出了一寸制了两套,放出两寸制了两套,预备着沈澜清回京时穿。   放出一寸的,沈澜清穿着有些宽松,挂在身上松松垮垮得,家居倒也舒坦。   放出两寸的,岳煜穿着还嫌紧了些,索性脱了里衣,只穿着亵裤上了沈澜清的床。   某些冲动早就刻入了灵魂,亦是生理本能,沈澜清自认不是圣贤。   前世曾与他数次亲密无间的人,腰间搭着丝被,乌发披散,半裸着倚在自己床上……沈澜清垂眼,清醒着还好,万一睡梦间轻薄了君王……   这个帝王可不是前世那个吾君,亵渎不得。-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臣在外间替陛下守夜。”沈澜清帮君主放下半边帷幔,眼观鼻,鼻观心地立于床头,平静的陈述。   无声的抗拒令人心生不爽。   岳煜眯眼,将沈澜清从头打量到脚,朕多次示好,竟还是这么想躲着朕?   “朕记得朕说过……”   沈澜清抬眼,只见那人掀着单边唇角,慢条斯理地陈述:“朕要与沈卿抵足而眠。”   “……”沈澜清无声的与君主对视。   “沈卿又想抗旨?”   “臣不敢。”沈澜清垂眼,掀开被子,坐在床上,放下了另半边帷幔。      世家子,仪礼俱是刻入骨子里的,君臣共枕一夜,始终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规矩睡姿。   寅时,五更鼓过。   沈澜清呼吸绵长,不知是睡是醒。   岳煜侧过身,支起身子,细细端量,他家沈卿眉目舒展,唇角微微翘着。   这副笑唇实在太有欺骗性,指尖情不自禁触上了唇角,往下扒了扒,惹得沈澜清微微蹙起了眉,静静地翻身将背留给了无聊的君主。   外间传来声响——   “义哥。”雪影声音没什么语调,死板得像假人。   “嗯。”沈义淡淡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主子尚未起身。”   “知道。”   “……”   外间悉悉索索,听声音像是有人落座。   沈义啊……-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岳煜缓缓掀起嘴角,展臂环着腰将沈澜清揽进怀里,前胸紧紧贴着沈澜清的后背,唇贴在沈澜清耳侧:“沈卿,你猜装睡算不算欺君?”   “……”沉稳有力的心跳如同战鼓,吹响了号角,暧昧大步越过界限,欲望悄然抬头。   沈澜清静静睁眼,胯往前蹭了蹭,稍离那缓缓抬头的物事,平静地反问:“陛下,史书里君王无数,你猜有几个君主是如此与臣子同榻而眠的?”   “往昔如何,干朕何事?”岳煜手下滑,摩挲着柔韧的腰,喟叹,“沈卿,朕似乎有点理解父皇了。”   “……”理解与否与臣无关吧?沈澜清手搭在岳煜手背上,止住其继续下滑的态势,“陛下,臣该起了。”   “嗯。”岳煜抬腿将躲开的人重新勾进怀里,无意间蹭过半抬头的欲望,挑了下眉梢,“朕好人做到底,帮沈卿……”   怀里的身子骤然一僵,旋即放软,却泄露了怀中人瞬间微乱的心绪,岳煜心情大好,箍紧手臂,轻笑着招呼,“雪影,沈义,伺候你家主子更衣。”      沈义眉头微动,起身跟在雪影身后进了里间。   帷幔挽起,床上暧昧相拥的人印证了先前的推测。   丝被微乱,滑进里衣内的手刺痛了眼,沈义默默握紧掌心,直直地看着沈澜清,神情木然悲伤。   沈澜清垂眼,避开沈义的视线,按下对君主的不满,从容地起身,在岳煜的注视下,穿衣挽发,复又伺候着君主束带穿靴,漱口净面。   目光自庭中桂树嫩绿的叶子移到眼前铜镜上,岳煜自镜中看着身后那为他挽发束冠的模糊面容:“沈卿大才。”   “陛下盛赞,臣无心做宫中内侍。”   “嗤!尔这等呆笨之人,想做内侍,朕也不要……”岳煜嫌弃了一番,起身,“莫想些有的没的,安心做朕的侍卫,随朕入宫上朝。”   “……”臣再呆笨,也不至于回家都需人带路。   不动声色地腹诽着,沈澜清后退一步,不着痕迹的与君主保持了些许距离:“陛下,臣今日无需当值。”   “嗯。”岳煜不以为意,悠然反问,“难不成沈卿想就此假死遁世,隐姓埋名去自在逍遥?”   “……”臣倒是想,您允么?   “朕不允。”   “……”   定安五年,五月初二,大朝会,被满朝文武祭奠了一遭的卫国公府嫡长孙沈澜清随在圣上身后,现身朝堂。   朝堂上,沈澜清跪于御前,双手过头顶,呈上两封密信,言之凿凿:“陛下,云王岳拓反心昭昭,证据确凿。”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肃然,堂上鸦雀无声。   便是再想捉着痛脚难为沈家,难为沈澜清,也无人敢于此时参奏沈澜清诈死欺君之事。   岳煜高坐于御座上,将诸臣反应尽数收于眼底,玩味地扣下了扶手,淡然道:“呈上来。”   信早就看过,郑宸写与云王那封密信尚在他怀中躺着。   便是这信封,也是沈澜清在他眼皮子底下现写后做旧的。   岳煜慢条斯理地拆开信,眉心缓缓皱起:“宣安王岳晅、睿王岳昕入朝议事。”  声声相传,君王的命令传出殿外。   岳煜将信递予内侍,予三大学士六部尚书传阅:“沈澜清此行功不可没,当赏。”   陛下意思明确,欺君之事不予追究,还要予以赏赐。   能熬到于朝上排班站位的无不是人精子,帝王家的物事,想赏便让他赏好了,自然无人提出异议。   怎知,沈澜清竟是殊荣无限……   “沈卿,可有甚么物事想让朕赏你?”   “为陛下尽忠乃臣之本分,臣不敢居功请赏。”   “朕说你有功便有功,看中了甚么尽管说。”岳煜心情不错,便摆出了赏赐任你挑的姿态,想将沈澜清觊觎许久的那方镇纸借机赏了。-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怎知这沈澜清却是个不识相的。   “陛下圣恩,臣感于肺腑。”沈澜清跪于堂前,当着满朝文武,叩首:“臣斗胆请陛下屈尊,于臣大婚之时替臣与耿家小姐主婚。” 第34章 庭上议事   主婚?   岳煜周身温度瞬间降至冰点之下,谷东明觑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掀起了右边唇角的主子,小心翼翼地收起了自己残留在外的最后一丝存在感——主子显然怒了,杂家还是眯着点儿吧,万一成了遭殃的鱼儿,那滋味儿杂家可受不起。   唔,不过话说起来,能让耿大学士喜形于色,这沈侍卫当真好能耐呐!   沈澜清请恩言语一出,耿良申扫向沈澜清的目光那是端的慈爱,不过君主的视线却有点如芒如刺了。   沈澜清跪于堂前,维持着叩首之姿,静候君主的那一声“准”。   婚是吾君赐的,赏是吾君让他挑的,无论吾君如何不悦,这个请求吾君必定要准的。   当然,事过之后,吾君要如何拿捏他,沈澜清暂时顾不得了,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他归京,君主的态度太过暧昧,他必须做出反应,表明姿态。   -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目光顿在沈澜清身上,岳煜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心中兀然生出的那种私有物挣脱掌控之感令他十分不爽,然而……   指尖下意识地点了下御座扶手,岳煜摆着惯常的冷脸,心中惑然——何时起,朕竟将沈澜清当成……早知如此……   岳煜抬眼,扫视诸臣,耿良申那抑制不住的满意好生刺眼:“准。”   “臣叩谢圣恩。”沈澜清再叩首。   岳煜垂眼,掀了下唇角,也不说平身,将目光扫向沈铄:“沈铄,沈澜清的婚期可议定了?”   “回陛下,尚未。”沈铄出列,恭敬躬身。   “便定在明年年末吧!”岳煜的冰山脸上现出浅笑,“婚礼若是筹备得太仓促不免太过委屈耿家小姐。”   “是。”岳煜与沈澜清同榻而眠之事自然逃不过沈铄的眼睛,此时上演了这么一出,外人看来是自家儿子在替耿家,替沈家做脸面,但在他看来事情便有些微妙了,而且陛下的态度……   沈铄恭声应着是,心中却皱起了眉。   然而,朝堂之上,也容不得他细想,殿外禀报:“安王、睿王请见。”   安王一如既往的妖孽,一团绯影施施然进殿,目光间或扫过睿王时瞬间转利,活像剐人的刀子。   睿王浑然不觉,弯着嘴角浅笑回视,目光柔和的似是在滴水。   “岳晅见过皇上。”懒洋洋的腔调,岳晅脸上挂着几许漫不经心。   “臣岳昕见过吾皇,吾皇圣安。”温温润润的语调,睿王岳昕眸中含笑,一举手一投足,礼仪丝毫不差,贵气天成。   即便都是温润如玉地笑,沈澜清的笑,观之令人如沐春风,心生亲近;而做过多年太子的睿王始终难掩天家人的傲骨,笑容再温和也总是带着一丝俯视众生的姿态,令人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或许,这也是睿王有意为之。   御座上,岳煜微微正身,嗔怪:“二位伯父怎生如此多礼……”   “……赐座。”   两把王椅分置御座两旁,岳昕余光扫了一眼岳晅,谢过恩,自行坐了右侧那把椅子:“朝堂之上,礼不可废。”   “嗤!”岳晅嗤笑一声,满意地坐进左手边的椅子,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问岳煜,“不知皇上唤臣过来,所为何事?”   “确实出了些事……”岳煜示意谷东明将信递予两位王爷,面露郁色,“两位伯父且先看看信,三皇兄……”   “唉!”君主一声叹息,透出无限无奈。   两封信,一封出自靖王世子岳贤之手,一封未具名,但看内容,显然是出自京中某位高官之手,当然,笔迹自然是刻意变换过了的。   岳晅看过了信,似笑非笑,未置一词。   而岳昕,则始终温润地笑着,唇角的弧度,眼中的暖意未变分毫,一开口便将话题自靖王身上带离:“这封信,起笔之势倒是与大哥颇为相似。”   “落笔细节之处也与睿王有七八分相同。”岳晅抬眼,冷飕飕地剜了岳昕一眼,回击。   “原来大哥如此了解本王……”话说半句,岳昕含笑不语。   岳晅嗖然冷笑。   “……”好么!正事尚未办妥,他俩倒是又要先掐起来了。岳煜微不可查地抽了抽嘴角,中间和稀泥,“朕自是信得过二位伯父的,诸位爱卿亦看过了信多时,可思虑出了甚么见解?”   信是定安三年的。   明面上看,可疑之人范围很小,似乎逃不出当时的摄政亲王、三辅政大学士及兵、户二部的尚书与侍郎。   诸官心里想的明白,但,没有把握,还真没有谁愿意做这个出头人一下子得罪这一大票人的。   冷眼扫过大殿,诸卿俱神色泰然,持着笏板垂着眼,做着耳观鼻、鼻观心状,除了……   岳煜眯眼,目光定在依旧跪于殿中那人身上:“沈卿于书法一道颇有些建树,这信又是你自云王府带回来的,你可从信上看出了什么?”   “……”其实先前那暧昧姿态俱是错觉,实在是他杯弓蛇影才会误以为陛下对他起了些许念头来的吧!   也好,被帝王消遣拿捏,总比被帝王盯上好。   沈澜清叩首瞬间略做思索:“回陛下,臣只看出那写信之人擅柳体,官位显赫,对户部兵部之事甚为熟悉。”   “官位显赫啊……”目光不经意间滑过沈澜清脸上那道伤痕,心生些许不舍,岳煜话语一顿,目光转向安王岳晅,“安王,你看这满朝文武,谁最可疑?”   岳晅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沈澜清,似笑非笑地看向岳煜:“自然是本王。”   “……”安王不就范,岳煜无语,只好转向睿王,“睿王也这般认为?”   “摄政亲王,三大学士,兵部尚书、前户部尚书,两部侍郎俱有嫌疑,不过……”岳昕打量了岳晅一眼,不疾不徐地随了岳煜的心思,“安王每日里想金玉美色还嫌时间不够,臣相信,有与云王勾结的功夫,他更愿意去揽翠馆里寻个柳,到妙音阁里听个琴。”  虽是替他脱嫌疑的话,安王岳晅听了却瞬间怒意盈眶,无他,继揽翠馆的揽月公子进了睿亲王府之后,妙音阁的临风公子亦在上个月搬进了睿亲王府。   深知内情,一听岳昕提起揽翠馆妙音阁,岳煜额角猛地一跳。   果然如他所料,岳晅眸子里霎时泛出了戾气,岳煜拇指揉了揉太阳穴:“朕自然信得过安王,也不愿揣测诸位爱卿的忠心,然,勾结云王密谋造反之事非同小可,若不彻查清楚,始终是个祸端……”   “……云王与靖王世子已然达成协议,沈澜清归京途中接连遭到两府死士追杀,若不除去京中内应,他日燃起战火,遭殃的便是无辜的百姓与浴血奋战的将士……”   “吾皇仁慈!”   “圣上仁慈!”文武百官适时歌颂,岳煜抬手示意诸卿噤声,语调转低,透着沉郁,“靖王乃朕之嫡长兄,虽相处时日不多,却也是血脉至亲,朕实不愿相信靖王他……”   “靖王心性豁达,当不会做这谋逆之事。”睿王淡然开口。-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安王斜睨反驳:“岳贤在信中说了,岳灿那臭小子听儿子的。”   “岳灿不是不明是非之人,再宠儿子,他也有他的底线。”   “嗤!说不准他的底线便是他那宝贝儿子。”   “大哥,与其在此妄猜岳灿的底线……”睿王岳昕目光一一扫过三大学士,两部尚书,四位侍郎,“还不如猜猜看,他们几个谁是内应。”   “朝堂之上,请称呼本王安王。”   “……”沈澜清跪于堂中甚为无语,君主无心让他起来,两位王爷再次带偏了话题不说,话说不到三句竟又要起争执……   他再次确认,岳家多奇葩,从祖上开始,便鲜有正常的。   堂中几个岳家人鼻子都有些发痒,喷嚏憋在鼻腔里却又打不出来。   安王剜了睿王一眼,蹭完鼻子,意兴阑珊地靠进椅子里开始装死。   睿王浑不在意,扫了一眼沈澜清,不疾不徐地建议:“陛下,臣听闻先前有人构陷姚将军,便是沈侍卫看出了端倪,既然沈侍卫精于书法一道,不妨让几位大人当场默上一篇《满江红》交与沈侍卫比对一番,兴许能得着些线索,只是当时的户部左侍郎是沈铄沈尚书……”   “无妨,沈铄朕信得过。”   “……”好一个信得过,您是相信父亲绝不会截杀我吧!   还有睿王,在下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以至于如此消遣在下?岳家,果然都是小心眼儿。   沈澜清心中翻了个白眼,与几位翰林院的学士相互传看几位大人默好的《满江红》。   不出所料,笔迹上看不出任何破绽。   线索似是就此断了,安王朝着睿王嗤笑一声:“沈澜清,本王听说你入了紫荆岭后,遇到了一伙悍匪,可对?”   “回王爷,确实如此。”   “那伙悍匪十有八九出自京师,与其对这劳什子的笔迹,倒不如探访一下那伙悍匪的踪迹。”   “安王所言甚是!”   “安王言之有理!”   “安王……”   “安王明睿,查探之事……”岳煜目光扫过神色未变的诸卿,略作沉吟,“乐宁侯。”   “臣在。”   “朕便将查探之事托于周卿了。”   “臣定全力以赴。”   “甚好,顺天府尹,尔须全力协助乐宁侯。”   “臣遵旨。”   “安王、睿王、三位大学士,稍后于御书房议事,散了吧。”   直至退朝,岳煜也未令沈澜清平身。   诸卿叩首恭送圣上,圣上却沿着丹陛,拾阶而下,驻足于沈澜清身前。   玄色衣摆,金色滚边,骤然遮住了额前光线,沈澜清额头触着手背,一动不动。   似是须臾,又似良久。   清冷淡然地声音自头顶飘落:“沈卿,同去。” 第35章 难以自制   待沈澜清起身,帝王已然当先走向殿外。   玄色背影渡着金色朝晖,尊贵如斯,漠然如斯,仿若有一堵无形之墙将满朝文武隔绝在了他那方天地之外。   吾皇,您高高在上,手掌天下权,然,独坐玉宇,自享寒凉,可会孤寂?   垂眼,掩下眸中那似嘲似讽,沈澜清默运内力,活动了下稍显僵硬的膝盖,与父亲沈铄对视一眼,疾步跟了上去。   所谓议事,不过是走个过场。   云王反心昭然,铁证如山,自然非诛不可。   国库里的银子,太仆寺的马匹,兵部的军备在朝上均已议过,此时所需议的却是靖王。   靖王乃先皇元后所出嫡子,论身份,先皇诸子属他最为尊贵。   天佑十七年,靖王加冠,满朝文武皆以为先皇会立他为太子,然,却被封为靖王,得了北扬州一州之地作为封地。   同年,皇贵妃周氏有孕,被先皇册为继后。   次年,周后诞下一子,先皇赐名为煜,亲自教导。   天佑二十五年,先皇舍了成年已久的靖王,立年仅八岁的八皇子岳煜为太子。   册立伊始,私下里不知有多少人默默腹诽,暗自替才华横溢的靖王惋惜。   什么圣上独宠周后,爱屋及乌了。   什么可叹靖王离京日久,不能在圣上眼前尽孝讨圣上欢心才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了。   什么可怜靖王母族势弱不可依,不能做其倚仗了。   什么靖王扎根北扬州,羽翼丰满之日,便是靖王揭竿而起之时了……   闲言碎语在私下里蔓延,却也逃不过先皇岳暤的耳目,岳暤将那些流言尽数摆在年仅八岁的岳煜眼前,问:“作何感想?”   “这些人或无知,或心怀叵测,父皇立儿臣为太子,必是因为儿臣有治世之才,与母后何干?”岳煜清楚地记得当日所言,“三皇兄心性豁达洒脱,绝不会反。”   “牢记你今日所言,勿做那手足相煎之事。”岳暤冷厉的目光直刺人心,“否则,朕决不轻饶。”   “儿臣谨记。”   岳煜记得,当时冷汗湿了手心。   如今,靖王世子与云王勾结证据在手,靖王世子反义明确,靖王态度暧昧不明。   云王反,他乐得顺势收回水师半数军权,但靖王……   岳煜只能请出安王、睿王议事,可这二王相遇,意见必是相左的。   睿王坚持靖王绝不会反,安王则坚持先前的靖王或许不会,但事事皆听从儿子心意的靖王便说不准了。   议来议去,未议出个所以然来。   “父皇先前有命,不得手足相残……”岳煜面无表情地表态,“朕虽仅与三皇兄见过三次,却也看得出三皇兄应是至孝之人。”   “陛下睿智……”睿王含笑称赞,“靖王绝不会反。”   “但沈澜清方才也说了,靖王府里,靖王世子地位尊崇,说一不二……”岳晅冷笑,“世事多变,睿王多年未见靖王,如何确保在如今的靖王心里,最重要的是先皇而不是岳贤?”   “世事虽多变,然,人之本性是不会变的。”   “嗤!也不尽然。”安王盯着睿王,嘲讽之意毫不遮掩,“陛下以为何?”   见安王心火已然濒临爆发,岳煜不敢再留二王于殿中:“二位伯父所言俱有各自的道理,朕也不好妄下决断,不如今日先议道这里,待朕修书一封问过靖王究竟,再做商议。”   安王只想赶紧收拾睿王,三大学士背着嫌疑,小心谨慎,不敢妄自进言,岳煜此语一出,正合大家心意,纷纷附和,告退。   屏退了内侍、侍卫,待御书房里只剩了岳煜与沈澜清二人。   沈澜清眼观鼻,鼻观心,隔着御案垂手立于帝王面前。   年轻的帝王,端坐于御座上,盯着沈澜清,神情寡淡,看不出喜怒。   一时间,御书房内静谧无音。   紫荆花香随风飘入殿内,岳煜神情微动,身子后仰,手肘杵在御座扶手上,指背支着下颌,悠然低叹:“庭中紫荆,乃朕初为太子之时,父皇带着朕与三皇兄亲手栽下的。”   “……”沈澜清嘴角抽搐,请孔圣人明示,陛下该不会是想要与我谈心吧!   “父皇殷殷教诲犹在耳畔……”岳煜抬眼看着沈澜清,兀然话锋一转,风马牛不相及地道,“沈卿,上来。”   “……”沈澜清心头微颤,抬眼望向帝王,帝王无喜无怒,没有记忆中的笑意与温情。   惊讶滑过眼眸,瞬间平静无波。   清澈的眼如初,含笑的唇如故,幼时见了只觉得此子心地纯净不胜喜欢,相处日久,了解渐深,今时今日再看那眉眼,却只觉得那笑、那温顺皆是一堵厚实无比的墙。   或许,昨夜灵堂中,那如出鞘宝剑般锋芒毕露的姿态才是最真实的沈澜清。   所以,他稍加试探,只是轻轻摸了摸砌墙的一方砖,那人便露出了锋利的爪子。   于朝堂之上,赤裸裸地撕去一切掩饰,让他明了,他对他的兴趣已然变了质,无论何种姿态,这人早就入了他的心。   沈澜清无声地疏离尽入眼底,岳煜掀起唇角,露出一抹淡笑:“沈卿莫不是在等朕下去请你?”   “臣不敢。”-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上来。”   “是。”   拾阶而上,驻足于帝王身侧一步之外。   沈澜清垂眼,目光落于帝王袍子下摆的金色滚边上,将恭敬之姿做到了极致。   君臣一坐一站,一步的距离无声诉说着不应逾越的界限。   岳煜抬手,又放下,眯眼问:“朕是洪水猛兽?”   “陛下乃圣德君主。”沈澜清从容应答。  “那便再上一步。”   “陛下,君臣之礼不可逾越。”   “朕让你再上一步。”   “至尊之地,臣不敢涉足。”沈澜清定在原地,死守臣礼,不动如山。   岳煜眯眼盯了沈澜清良久,起身,离开御座,立于沈澜清身前,喟叹:“何苦固执如斯?”   沈澜清眉峰微动,恭敬回禀:“幼时伴于祖父膝下时,父祖每日耳提面命,为臣之道早已铭于臣之脏腑,臣不敢逾越分毫。”   “是恪守臣礼……”岳煜抬手,轻抚沈澜清脸上那道伤痕,“还是单纯地避着朕?”   “……”垂于腿侧的指尖微微弯曲,沈澜清眼底波澜迭起,声音沉静如昔,“陛下明鉴,臣怎敢避着陛下?”   “呵!”岳煜低笑,未置可否,低头,在沈澜清颈侧轻嗅了一下,“沈卿的熏香很好。”   “……”臣回去就换。   “换了便说明沈卿的确在极尽所能的避着朕。”   “……”沈澜清不耐地皱眉,陛下,请不要再刷新臣对您的认知了,您这样好生……无耻。   岳煜挑眉,掌心顺着肩臂下滑,握住沈澜清的手,不动声色地十指相扣:“随朕去静室。”   沈澜清错后岳煜半个身子,微挣:“陛下,于礼不合。”   “沈卿,在你看来……”岳煜回头,看着沈澜清似笑非笑,“朕便是个将江山、礼法看得高于万物的帝王,可对?”   “……”沈澜清未语,但神情已然出卖了他的真实想法。   无论前世今生,在他心里,吾君始终是将江山放在第一位的,是以,前世他才会那么不遗余力帮他守着这江山,这社稷。   岳煜不悦地攥了下沈澜清的手,不发一言的拖着人走向门外。   沈澜清垂眼,盯着十指相扣的手:“陛下,臣到底何处惹得陛下嫌弃了?”   “朕怎会嫌弃沈卿?”   “若如此出了这道门,明日前朝便会有御史弹劾臣媚主,今日后宫便会有人用臣的名字扎小人。”   “有朕在,怕甚么?”岳煜无声的掀了下唇角,到底在拉开御书房大门时,松开了沈澜清的手。      还是那间静室,纤尘不染。   岳煜净手上香,神色未见多少恭敬。   沈澜清心中谤君:不信神佛之人,何苦做这姿态?   岳煜上过香,谷东明自觉地引着内侍退出了静室,岳煜亲手又燃了一炷香,转身无喜无怒地看着沈澜清:“沈卿,你也该上一炷。”   “臣虽出自玄天教,但不信神佛。”沈澜清说着瞎话,拒绝享受帝王的侍候。   “朕也不信……”岳煜凝视着那双清澈的眸子,不由将语调放缓,“但,朕曾在此允诺,只要沈卿平安,朕便每日一炷香供着他们。”   些许的感动漫过心田,沈澜清垂眼:“臣惶恐。”   “无需。”   “臣……”龙诞香夹杂着草木香兀然充斥鼻间,熟悉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单衣,暖了肌肤却暖不进心里,沈澜清一动不动,任帝王抱着。   强势地将香塞进沈澜清手里,掌心包着微凉的手,将香插进香炉。   帝王低头,轻啄弯弯的唇角,没有抗拒,亦没有迎合。-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转而含住了润泽的唇,暖暖的触感令人迷醉。   玄色身影覆着紫色身影,修长的腿交叠,乌黑的发缠结,轻轻浅吮,试探着探入,却久得不到回应。   温柔的吻逐渐转为粗鲁吸吮啃啮,于白皙的劲间留下殷红的齿痕,细腻漂亮的手撕扯着领口下滑,顿在腰间,摸索上了紧束的玉带。   三清祖师像高悬,两柱草木香紧紧挨着,燃出缭绕香雾。   年轻的帝王将自家臣子抵于香案上,情欲淹没了自制。   “啪!”一声突兀的脆响,玉带轻触地面,扰乱了粗重的呼吸。   紫色锦衣衣襟凌乱,半遮半掩露出薄薄的白色里衣,玄色衣袖探进里衣领口,温热的掌心贴着微凉的肌肤,暧昧摩挲,四处撩拨。   沈澜清顺从地任帝王施为,笑唇弧度依旧,一双凤眸盯着慈悲浅笑的三清祖师,眸中一片清明。 第36章 君意臣心   喘息愈发粗重,滚烫的气息交缠着,萦绕在彼此之间。   火热的欲望隔着轻薄的衣料紧紧蹭在一起,暧昧摩擦,两厢较力。   情欲染红了莹润的肌肤,却未能染进那双清澈的眼。   岳煜额头抵在沈澜清额上,凝视着那双清明如故的眼,微恼。   恨恨地咬住微肿的唇,撕咬嗜啮,掠住柔软的舌,拉扯吮吸,似怒,似惩。   舌根被吮的发疼,里衣内,滚烫的掌心贴着肌肤盘旋揉捏,滑至腰间兀然收拢手指加重了力道,险些扯断心底束缚着名为情欲那头兽的最后一条锁链,沈澜清压下冲至喉间的音节,侧头,微微躲闪。   不悦地制住闪躲的下颌,盯着始终未失清明的眸子,吮得更加用力。   人就在身下,明明没有挣扎,没有推拒,却丝毫没有亲近之感,只觉得这人离他犹如千里远,岳煜却越吻心火越盛,猛地勾起沈澜清悬于香案外的腿,扯碎了亵裤,抓着结实的臀,指尖探向沟壑深处,身下的躯体骤然紧绷。   指尖顿在幽穴入口,岳煜面无表情地凝视沈澜清,漆黑的眸子晦暗不明:“沈卿。”   “臣在。”清亮的声音染上情欲,低哑醉人,和着平静的语调带着一抹别样的诱惑拂过帝王心间。   穴口挤进了半个指节,微胀,微疼。沈澜清闭眼,掩饰着心底的震颤,缓缓放松了紧绷的身子,摆出了一副任君施为的姿态。   岳煜沉默地盯着身下人,良久,低头,轻轻触了触遮住清明的眼睑,反复亲吻着颊侧那道伤痕,一遍又一遍。   颊侧的伤口,又暖,又痒,气息拂过,又微凉。   眼睑撩开一道缝隙,沈澜清静静地看着帝王小半个侧脸,硬朗锋利的线条竟少有地抛却冷硬默然挂着一抹柔和:“你不愿。”   “臣不是男宠娈童。”沈澜清睁眼,答得平静无情。   岳煜眼中滑过一抹尴尬,迅速敛起柔和,恢复了以往的冷硬默然,略微撑起上身,盯着总是看不够的眉眼,动了动被暖意包裹着的指尖:“你并未拒绝朕。”   “陛下是君,我是臣……”沈澜清唇角弧度加深,似讽非讽,“臣怎敢不从?”   岳煜眯眼,低头惩罚似的轻咬了下翕动的唇,留恋地抽出指尖,面无表情地理着凌乱的衣衫,缓慢笨拙,认真强势:“朕会让你心甘情愿。”   “陛下忘了……”沈澜清眼中漾起笑意,手肘支着香案,温润平和地说,“臣无心。”   相似的眼,沉默对视。   一双漠然凌厉,暗潮迭起;一双温润如风,平静无波。   玄色衣袖半裹着细腻有力的手覆在紫色身影的左胸,感受着明显变快的心跳,耸腰,用力撞了下抵在一起的欲望,岳煜掀起唇角:“无心?”   “臣是正常男人。”沈澜清目光从容地自岳煜颈间滑过定在棱角冷硬的脸上,暧昧地弯起唇角,轻笑,“何况,陛下……”   “……也算秀色可餐。”   “也算?”岳煜挑眉。   “诱臣渎君,足矣。”   似笑非笑的眉眼溢满无声的诱惑,岳煜箍紧劲瘦的腰,倾身将人压回香案上,低头亲昵地碰了碰隐着情欲的眼尾,舌尖不轻不重地扫过微垂的眼睑,哑声道:“看来沈卿已然中了计动了心。”   “陛下施计,臣避无可避,然,臣早已无心可动,无情可付……”沈澜清环住帝王的腰,微微仰头,清明地眼凝视着君主,“但,臣愿与陛下共享一晌之欢。”   以进为退,沈澜清如愿以偿。   -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岳煜薄怒着收紧手臂,复又松手,冷笑着起身:“朕后宫无数,何须贪恋一晌之欢?”   帝王含怒拂袖而去。   沈澜清静静地躺在香案上听着静室的门开了又关,唇角掠过一抹自嘲,扯掉隐在衣摆下的半条亵裤,凌空摄过地上的碎帛,合在一处运用内力,将之化为糜粉。   从容的起身,慢条斯理地理好微乱的衣衫,束好玉带,弹掉衣袖上的零星粉尘,扬起温润的笑容,走出了静室。   静室落在御花园东北角叠翠山山顶,三面环水,经一条九曲清幽小径通向山脚水上回廊。   湖光山色,沈澜清全然无心欣赏。   御花园处于帝王后宫之内,可不是他一个外臣可以独自走动的地方。   踏着青石阶,故作悠然的下山,各种心思在心里转了千百遍。   绕过三道弯,未见一个守卫,沈澜清心知那个爱清静又对他心怀叵测的帝王临时将人都撤了后,盛怒下离开时定然未吩咐人回来。   沈澜清想着方才帝王离开时的神色,高高翘起唇角,一不小心便将方才在心底转得最多的那句谤君之言“占完便宜就跑,岳家人真是任性又小气。”低笑着嘟囔出了半句。   “……真是任性又小气。”清清朗朗的声音,夹着笑意与无奈,准确无误地钻进了去而复返的帝王耳朵里,岳煜眯眼,停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看着自曲径中转出得紫色身影,“沈卿,胆子渐长啊。”   “……”沈澜清微讶,顿住脚步,看向怒意全无的帝王,“承蒙陛下隆宠,臣怎能不胆子大些?”   “呵!”岳煜轻笑,压下之前想好那句自欺欺人的回返借口,直接朝着沈澜清伸出了手。   玄色衣袖随风轻摆,叶片间斑驳的光影照在金色滚边上,微微刺眼。   摸不准吾君又想出什么幺蛾子,沈澜清垂眼,拱手躬身:“臣惶恐。”   “沈卿……”手依旧悬在半空,岳煜漫不经心的问,“你想抗旨?”   “臣不敢。”父亲所言没错,妄想跟帝王讲理的都是傻子,更何况吾君还是个喜怒不定喜欢犯小心眼儿的君主。   沈澜清抬手,含笑搭住了帝王的手,前世,我竟做了三十几年傻子而不自知。   五指收拢,掌心贴着掌心。   凉沁沁的触感窜上心头,岳煜隐晦地翘了下唇角,面无表情地牵着沈澜清下山,手掌越拢越紧。   逃吧,避吧,你还能逃出朕的江山不成?   就算你真能逃往他国又怎样?大不了朕便将那片山河变成朕的。-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沈卿,朕的臣子总归是要属于朕的,你说可对?”   “自然。”   “所以,沈卿亦是朕的。”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朕必完成先祖宏愿,一统四海。”令你逃无可逃。   “臣愿做陛下马前卒。”陛下,可否先定了自家江山,再去惦记别人掌心里的四海?   “马前卒?”岳煜回首,含笑看着沈澜清,“岂不屈才?”   终日肃着的一张冷脸乍然现出毫无遮掩的暖笑,沈澜清不由微微怔忪。   岳煜心情大好,举手轻吻了下微凉的指尖,朗声而笑。   乍暖乍寒,堪比冬末春初的天了。   沈澜清垂眼盯着相握的手,不自觉加深了唇角弧度。      后宫中的眼睛没有几双不是跟着帝王转的,巧遇自是屡见不鲜。   两人行至山脚,远远便见水面回廊之上,一群莺莺燕燕,三五成群,两两相伴,赏着湖中一片碧绿的莲叶,巧笑嫣兮,极尽了娇姿媚态。   沈澜清瞬间垂眼,轻挣被帝王握住的手。   岳煜余光扫过沈澜清的神情,愈发攥紧了被他握暖的手,直至行至湖边,才不动声色地松了手,当先踏上了湖面回廊。   彼时,俊朗的脸上再无一丝暖意,只剩冷硬漠然。   德妃苏氏与新晋的宁嫔领着两宫随住的常在答应在廊中央含羞带笑地给帝王请了安,又受了沈澜清的礼。   德妃苏氏一双杏眼扫过沈澜清领间半掩的齿痕,团扇掩唇,脆声浅笑:“佛祖保佑,沈大人安然无恙真是谢天谢地!沈大人此行劳苦功高,牺牲甚重,臣妾用着太医院配的膏药甚是管用,陛下可得赏沈大人两匣子,去去脖颈上的伤,要不然耿家妹妹见了指定得心疼的落泪。”   “臣不敢居功,只是蚊虫叮咬而已,无需劳烦太医院的大人。”沈澜清垂着眼,眸子里滑过讥讽和冷意,苏家人……   “蚊虫?巴蜀之地的虫子个头可真不小。”   “虫中之王,自是不小。”   “沈大人,还是请太医看看为好,若不然中了虫王的毒而不自知就大不妙了。”   “德妃娘娘安心,臣百毒不侵。”清清润润的声音丝毫不见火气,却恼了场中身份最为尊贵的两人。   德妃笑意盈盈,暗自咬碎了牙。   岳煜掀起单边唇角,清清冷冷地开口:“世间之毒何止百种,德妃所虑不无道理,确实需得好生查看一番。”   “查看”两字被帝王咬得稍重,简直是赤裸裸地暗示,漆黑凤眸望看向湖面,深邃无底,岳煜平静无澜地吩咐:“沈卿,随朕去御书房议事。”   然,事终究未议成,岳煜颇为遗憾,沈澜清暗自庆幸。   太后遣人宣召,岳煜只好暂时放过沈澜清,任他出宫,带着黏在身后的莺莺燕燕前往静宁宫请安。   沈澜清出了宫,见了与小厮一起候在宫外的沈义微微皱眉,不悦道:“不在府中养伤,出来作甚?”   沈义目光在沈澜清领口微顿,垂眼将点墨的缰绳递予沈澜清:“小伤。”   “小伤?回府后随我去见一善。”沈澜清笑容微敛,接过马缰,纵身上马,策马回府。   卫国公府门前,沈澜清刚刚跃下马,将缰绳递到小厮手里,便听门口管事禀道:“大少爷,老爷方才在门口留了话,令你回府后即刻去书房见他。” 第37章 未雨绸缪   “父亲,您找我?”沈澜清敲响外书房的门时,沈铄正在写信。   听见敲门声,沈铄头也没抬,不咸不淡地道了声:“进来。”   接过书童沈七手中的墨条,左手捋着右腕广袖,沈澜清静静地立于书案旁,不紧不慢地磨着墨。   茶炉上的水沸起,鬼灵精似的沈七轻手轻脚泡了两盏新茶,清风拂进窗口,一时间茶香四溢。   墨色烟花在青瓷笔洗中悄然绽放。   沈铄将笔搁在笔架上,提着将将写好的信纸抖了抖,与零零散散铺了大半个书案的信纸压在一处:“小七,去门外候着。”   灵动的眼转了转,沈七应了一声,退出了书房。   门无声闭紧,书房内静谧无声,隐隐能听见沈七守在门口笑嘻嘻地哄远丫头小子的声音。   沈铄抬眼静静地看着沈澜清缓缓皱起了眉,温煦柔和的目光落在沈澜清领间,刹那间便染上了冷冽的怒气。   清瘦的掌紧握成拳,砸在黄花梨书案上,“嘭”的一声,沈铄寒声道:“欺人太甚!”   “父亲息怒,澜清知错……”沈澜清霎时跪在沈铄腿边,掌心覆上青筋叠起的拳,“您莫气坏了身子。”   清隽的眉眼间尽是殷殷关切,沈铄凝视着自家儿子缓缓松了拳,怒气尽数敛进湖底,凤眸中逐渐浮起惯常的暖意。   指尖触上自家儿子颈间那刺目的红痕,沈铄压抑着怒气,和声问:“澜哥儿,他迫你的?”   沈澜清别开脸,企图掩饰脸上乍现的尴尬与狼狈,却将晕染着浅粉的耳尖送到了沈铄的视野。   沈铄微微皱眉,指尖一下一下刮着那抹红痕,静等沈澜清的说辞。   抛却了尴尬,沈澜清转过脸,头微仰,平静地回视父亲:“父亲,圣上并未将儿子怎样。”   “嗯。”沈铄深深盯了沈澜清一眼,自袖中掏出一匣药膏,直接用指尖蘸了些,仔细涂满沈澜清脸颊的疤痕,不轻不重的按摩。   带着芦荟清香的药膏抹在脸上,清清凉凉,舒服的紧。   沈澜清眉眼弯弯,看着沈铄,眼中尽是笑意。   沈铄淡淡地瞪了沈澜清一眼,挑开沈澜清的领口,又蘸了些药膏,涂在那红痕上:“你是沈家宗子,便应有沈家宗子的傲气,我惠风堂沈家虽看似势衰,但绝未到需得任人欺辱的地步。”   “父亲安心,儿子心里有分寸。”   “为人臣者,恪守臣子本分并无过错……”沈铄不置可否,替沈澜清正好衣领,自顾自地说,“但,恪守臣子本分与任君欺凌是两回事,我沈家子无需忍此等大辱。”   “父亲……”之前一直想不通,前世时父亲因何一反常态,突然开始结党弄权,此时,看着父亲状若平静无澜实则波涛暗涌的眼,他总算懂了。   沈澜清垂眼抿唇,默默攥紧了父亲温热的手。   “这江山看似安稳,实则隐患颇多……”掌心覆在沈澜清头顶,轻轻揉了揉,沈铄风淡云轻地说,“世人皆以为当年沈家先祖败于太祖皇帝之手,沈家子孙必心有不甘,实则不然……”   “……这世上有长存的世家却没有久坐江山的天家,我沈家只求长久,并不在乎这江山由谁家来坐,亦不在乎向谁家称臣,当年,沈家先祖之所以会与太祖皇帝做那一争,只为解决两人间的私怨。”   “!”沈澜清兀然抬头,凤眸微瞪,难得露出一丝呆样。   “呵!”沈铄轻笑,指节敲了下沈澜清额头,“瞧你这出息!”   “父亲,您该不会想……”   “为父什么都没想……”沈铄托着沈澜清的胳膊,让他起来,“为父只是破了次惯例,提前将惠风堂沈氏族长继任时需口耳相传的那条族规告知于你,免得我儿不知自家底细,遇事拿捏不好分寸,平白受了委屈。”   “父亲……”沈澜清躬身,搂着沈铄的脖子,脸颊轻轻蹭着沈铄颈窝,“此事便让儿子自行处理,可好?”   沈铄未置可否,拍了拍沈澜清后背,含笑微嗔:“你这也是要娶妻成家的人了,湛哥儿都不会如你这般跟为父撒娇。”   “二弟的娇都撒给祖父了。”   “回去好好抹药,那痕迹消了之前少去惠风堂里晃悠,免得惹你祖父碍眼。”   “是!”沈澜清笑着绕到沈铄身后,“父亲,儿子给您捏捏?”-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随手打掉捏在肩头的手:“莫在这儿惹我闹心,滚回桂院去换身立领的衣裳。”   “是,儿子先行告退,晚些时候再过来给父亲捏肩。”   待沈澜清退出书房,沈铄缓缓敛起笑意,面无表情地理好方才写好的信,装进信封,用火漆封了。   指节不疾不徐地扣了三下书案,两道青色身影自房梁上飘落,一高一矮,俱是大眼睛少年。   个子矮矮的那个笑眯眯地问:“伯父,您有何吩咐?”   沈铄唇边现出笑意,和声道:“两件事,一,这封信需得观涛亲自跑一趟昆仑山,交到你义父手上,再有便是从今天开始,听海你去暗中护着澜哥儿。”   “那怎么行!”矮个子听海瞬间皱巴起脸,矢口拒绝,“义父给我的任务是保护伯父!”   高个子观涛也皱起眉,劝说:“伯父,以澜弟的功夫没有几人能伤得了他,您身边总不能不留人侍奉。”   沈铄失笑:“我何曾缺过人伺候?在敏之派你们来之前,我不是好好的?”   “人是不少,可惜身手太弱。”观涛闭了嘴,听海小声咕哝。   “所以才让你这个高手去跟着澜哥儿。”   “那不是义父交代的任务……”  沈铄笑吟吟的盯着听海,不疾不徐地问:“用不用我写信征询下你义父的意思?”   “千万别,让义父知道我不听您的话,非扒了我的皮不可!”听海连连摇头,开玩笑,义父对您那可是言听计从,俯首帖耳。   不担心沈澜清的身手不能自保,只是担心沈澜清于忠君一道是个痴的,沈铄这才将行事无忌的听海弄到沈澜清身边,以防个万一。   只是,世事难料,谁又能真的算无遗策?      新月高悬,树影婆娑。   桂院上房,东里间,罗汉床上,纱幔随风轻荡。   紫衣少年齐腰搭着丝被,和衣而卧,清朗的眉心紧紧锁起。   “陛下!”轻纱扫过清隽的面颊,随着梦中一声轻喝,少年骤然睁开了眼,哀伤溢满眼底。   失神地盯着床顶,沈澜清缓缓抬手,捂住心口,却止不住自灵魂深处溢出来的疼。   暖意裹住了冰凉的手,迷离的凤眸渐而清明。   沈澜清扭过头,眯起眼,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向单膝跪于窗前的身影:“沈义?”   “嗯。”   “你怎么在这?”   “守夜。”   “不是让你养伤?”   “……”沈义垂眼,略作沉默后,哑声道,“不求你回应,但别再让小道士照顾我。”   沈澜清静静看着沈义,眼尾泛起无奈。   “九岁以前我只知将来要效命于沈家子孙……”沈义合掌,搓着沈澜清的手,习惯性地揣进自己怀里,不小心带动伤口,微微蹙起眉心,“九岁以后,我的世界里便只有你。”   轻叹了口气,沈澜清抽出手掌,食指按住沈义的眉心,不疾不徐地揉着:“师兄,你何苦……”   “我心甘情愿。”-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沈义说得平静,其中深情厚谊既让沈澜清感动,又令他颇觉无力。   能自一众影侍中被父亲挑出来做他的玩伴、随从,其对沈家的忠心自然无需怀疑,别说沈义自己,便是沈澜清冷眼旁观,都分辨不清这份情谊里到底有多少是出于影侍的习惯,又有多少是自幼朝夕相处累积的亲情。   沈义会喜欢他,他并不意外,他亦喜欢沈义。   差别只在于,他清楚的知道他对沈义的喜欢与他对父亲、对祖父的喜欢差异不大。   沈澜清说不清若没有君主对他的倾心,他会不会接受沈义,但他心中清楚,有君心相顾,他便不会也不能接受沈义。   “沈义,我也喜欢你,这种喜欢超越情爱。”   “在你心里,我重于性命,于我心里你亦如此。”   “为你我可以赴汤蹈火,但我不能给你你所期冀的回应,我……”   “……视你如兄。”   “师父前些日子来信,说……”沈澜清看着沈义粗犷英俊的眉眼,轻声道,“师父说,他与白先生日趋老迈,年老力衰,急需个徒弟于膝前尽尽孝,所以……”   “你要赶我走。”沈义木着脸,心中绞痛,相握的手微微发抖。   沈澜清反手握住沈义的手,故作从容:“何来赶走一说?信便在枕下,不信你自己看。”   “我信。”   “师兄,沈府便是你的家,你随时可以回来……”指尖轻拭沈义湿润的眼角,沈澜清摸出殷红的哨子,放在唇边吹了吹,“我也喜欢一吹哨子便有师兄出现在我眼前,但我不希望师兄这辈子都只为我而活,你的世界不该只有我一人。”   “若有了别人我还……”沈义抿唇,闷声问,“我还是喜欢你,待我归来之时,你能否给我一个机会?”   “我……”沈澜清微哽,“不知。”   默然无语。   沉默着注视了床上的少年良久,头微倾,沈义的唇虔诚地触了触沈澜清的手背,右臂支着床沿,上身凌空虚覆在少年之上,试探着低下了头……   屋顶上,沈听海屏气凝息,双手握拳,紧紧盯着空隙越来越来小得两道身影,似是比沈义还要紧张。   两双唇眼看便要叠在一处,却听一道细微的破空踏檐之音愈来愈近,沈听海恼怒地瞪向传来动静的方向,却见一道玄影踏檐而来,翩然落于院中,又一点足,一个起落正好落在半掩的窗前。   来人所用之轻功显然正是绝情刀客云无涯的绝技——雄鹰展翅。   沈听海瞬间怒意全无,两眼放光,死死盯着那玄影恨不得立马扑过去寒暄寒暄客套客套。   只可惜,那道玄影看都未看他,只是冷眼看着窗内,抓住窗扇的手背上青筋叠起。 第38章 梦境蚀心   沈澜清慵懒地躺在床上,含笑看着沈义的脸缓缓放大,炙热的气息落在脸上,仿若烫进了心里。   厚实丰润的唇近在咫尺,身上的人心跳如鼓,凝视着他的目光虔诚而忐忑。   沈澜清心里清楚,只要他轻轻点一下头,抑或稍稍撑起身子,碰一下那抿着倔强弧度的唇,这个男人便会永远跟随他的脚步,陪在他身边,站在他身后,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然而,他不能亦不想害他。   情债难清,惹上吾君那一份儿便够了,无须再多。   按下心底略微浮起的躁动,在两人的唇触在一起的刹那,沈澜清别开脸,望向了窗口。   窗外,阴寒冷冽的眼神刺得他兀然心头一跳,却又莫名安了因梦而燥乱不已的心。   玄色龙袍与夜色融于一处,金色龙纹映着清冷的月光反出斑驳的金光,像极了化为实质的杀气。   龙颜寒霜密布,漆黑的凤眸清冷深邃,晦暗不明。   岳煜盯着被沈义虚压在身下的沈澜清,寒声问:“沈卿,还不见架?”   “臣沈澜清叩见吾皇,吾皇圣安。”沈澜清推开沈义,翻身而起,佯装醉意,故作失态,微微一个趔趄,磕磕绊绊地伏于地上,叩首请安。   乌发微乱,紫色锦衣布满褶皱,赤着脚跪于地上,眉眼恭顺,醉态昭昭。   阴冷地目光逐寸移动,隔着窗将沈澜清从头审视到脚,未见甚么异状,岳煜这才略微和缓了神色,翻窗跃入房内。   浓郁的酒气扑面,岳煜皱起眉:“沈卿好雅兴,确定了婚期乐的,还是入了朕的眼愁的?”   “臣冤枉,不过是故友叙旧,多贪了几杯而已。”宿醉初醒,清朗的声音微哑,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像极了午后静室中染了情欲后的声线。   “哼。”岳煜轻哼,冷眼扫过沈义,眯起眼不着痕迹地盯着锦衣下摆处若隐若现的脚踝,不见喜怒地道,“朕有些要事与沈卿商议。”   “……”云王反了?靖王反了?郑军杀入京师了?还是太庙起火了?无论如何,您都无需夜半潜进沈府找我一个小侍卫商议吧!   沈澜清无声腹诽着,抬头觑了一眼君主的神色,转头看向沈义。   沈义唇微微翕动,盯着沈澜清,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倔的!   沈澜清垂眼,弯起嘴角,缓声道:“沈义,你且先下去。”   “是。”默默握紧了拳,沈义木着脸转身,推门而出,再未回头。   窗外,黑色身影融入夜色,孤寂,决绝。   窗内,帝王蹲在俯首在地的臣子身前,捏着臣子的下颌,含怒肆意亲吻。      默然承受,唇齿交缠,思绪逐渐陷进熟悉的龙诞香中,似梦似幻,恍若前世,又如今生。   梦中情景连番浮于眼前,含笑的凤眸逐渐蒙上了一层迷离哀伤。   沈澜清扬手,缓缓环住岳煜的腰,紧紧地将人箍进了怀里。   得到意料之外的回应,岳煜微讶。   灵巧地舌首次主动越过齿关,在他口中急切地翻搅纠缠,眸中讶色瞬间便被笑意取代,岳煜顺势圈着沈澜清倒在地上,除冠解带。   乌黑的发铺了满地,紫色锦服衣襟半敞,露出健美的胸膛。   玄衣帝王覆着半裸的爱卿,掌心滑动间,强势地吻逐渐变得轻柔细碎,莹润地肌肤上绽开朵朵殷红。   刺痛酥麻顺着毛孔渗进心里,情欲如同被点燃的烟花,霎时绽放。   红晕爬上双颊,呼吸变得紊乱,沈澜清五指滑进帝王发间,扯了帝冠,骤然翻身将君主压在了身下:“陛下,容臣放肆。”   话落,低头含住了帝王的唇,温柔虔诚的吻,似确认,似追忆,似慌乱,似迷恋,更似刻骨铭心的恨与爱,沈澜清不耐地撕扯着龙袍,左腿强行挤进帝王的双腿之间,磨蹭顶弄。   梦景中——   桂花树下那滴泪乱了他的心,焦尾的哀鸣扰了他的神。   元清宫,空落落地御书房内,不吃不喝,孤坐三日的吾君动摇了他重生九年执意坚持的疏离。   东宫,庶姐所诞皇长子那身太子袍服,掩起了他心中残存的怨气。   茫然,哀伤,狐疑冲破情欲在含笑的凤眸中交叠涌现。   连番变幻的神情落进岳煜眼里,沈澜清这难得的热情如同一桶冷水,瞬间浇熄了岳煜心头的情欲。   拢臂环住劲瘦的腰,岳煜兀然发问:“沈卿,依旧只愿一晌之欢?”   身上的人身体微僵,旋即便又放软了身子,低头轻吻着帝王唇角,轻笑:“陛下,一晌之欢有何不好?”   清澈的眉眼中依旧带着情欲,却已恢复了往昔的清明。   岳煜扣着沈澜清的后脑,将不断翕动的唇扳至唇边,恨恨地咬了一口:“酒后渎君,沈卿你好大的胆子。”   “臣,情难自禁。”   “呵!”岳煜冷笑,“方才把朕当成了谁?”   “……”还能将谁和你混淆?似真似假,沈澜清深情地凝视清冷的眸子。   眯眼审视含笑地眉眼,其间深厚情谊令沉沦的心愈发动容。   抿唇刚欲既往不咎许下承诺,便却听那人轻笑着给了他答案:“梦中人。”   深情不再,眉眼间尽是戏谑。   勃然怒起,骤然拢紧手臂,险些箍断了沈澜清的腰。   脸埋进帝王颈间无声地笑,微凉的手掌滑进龙袍,漫不经心地四处撩拨。   沈澜清哑声请示君主:“陛下,臣可否继续?”   “滚。”冷声轻斥,却口是心非地愈发收紧了箍在对方腰间的手。   沈澜清覆在帝王身上,揶揄低笑,弯弯地眉眼溢满暧昧,微扬的唇角挂着轻佻,心思千回百转。几番试探,君意昭然。   身为人臣,避无可避,既如此……   沈澜清心中开始大不敬地谋算,前世,他甘愿为吾君付出一切,这一世,不知吾君是否亦然。   毫无掩饰的探究与狐疑,成功拔出了梗在帝王心口的愠怒。   岳煜骤然发力,两人的体位瞬间对调。   沉默凝视沈澜清许久,待怒气稍平,岳煜冷声道:“沈卿,今后不准在他人面前醉酒。”   “……”沈澜清垂眼,掩饰眼底涌现的笑意。   回避着君主无理取闹的喻旨,指尖顺着帝王微乱的领口滑动,慢条斯理地挑出帝王脖颈上的红绳,看着似曾相识地白玉哨子,沈澜清微讶:“臣也有个差不多的哨子。”   “……”废话!若不是梦后心有余悸之时骤然听你吹响了哨子,朕怎会半夜入沈府看你勾三搭四?   “不过臣的哨子恐怕要很长一段时间派不上用场了。”   “……”沈义尚在,哨子怎会闲置。   “师父跟前儿缺人养老,臣打算让沈义回昆仑山一段时日。”觉得时机不错,沈澜清不动声色地将沈义摘出了他与君主之间的是是非非,“方才便是在跟他说这事儿。”   这番解释,勉强平复了几许萦绕在帝王心头的妒意。   暗忖着回宫便命人多送些好礼给逸王叔,岳煜面无表情地道:“无事,朕允沈卿日后用那哨子与朕传递消息。”   “陛下宽仁。”沈澜清挑眉浅笑,无甚诚意地道,“臣遵旨。”   去了小心翼翼的恭敬,沈澜清自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随意从容很好地取悦了岳煜。   对比梦境中的心悸无力,怀中真实的触感令岳煜的唇角情不自禁泛起似有若无的笑意。   罢了,以这人的性子,便是胡诌出个梦中人也不稀奇。   朕有的是时间与耐心,只要他好生留在朕眼前,还怕他跑了不成?   “沈卿。”   “臣在。”   “你无需担忧,朕金口玉言,应允之事自不会食言。”   “……”臣担忧什么?   “左右无事,朕这便帮你好生查看一番。”   “劳陛下挂心,臣不胜惶恐。”   “无妨。”   “此等小事,怎敢劳烦陛下,家中小厮已然帮臣查看过了。”   “小厮?”   “小厮。”   “小厮怎及的上朕细心……”温热细腻的手滑进里衣,探向身下人身后,“何况有些地方,只有朕查看得。”   “……”放松了身子,结实的双腿环上了帝王的腰,“能与陛下贪欢一晌,是臣的荣幸。”   “呵!沈卿,你难道不知……”指尖在幽穴入口徘徊,岳煜清冷的声音染着浓浓的情欲,“,同一计,可一可二不可三,再用便失了效用?”   “臣相信亦有百试不爽的千金方。”沈澜清安然自若。   “嗯……”简短的一个鼻音,有些意味不明。   似是被沈澜清算中,岳煜轻笑着抽出在他身后作怪的手,然而,沈澜清尚未来得及窃喜,便见吾君自袖中摸出了一个极为眼熟的玉匣。   岳煜俯身贴在沈澜清耳畔,若即若离地舔着温热地耳垂,言道:“朕突然觉得,与其让你想着那梦中人,不如朕与你每日贪欢一晌。”   “而且……”白皙的指尖优雅地挑起一块淡梅清香的膏药,缓缓挤入幽穴,岳煜低笑,“朕说过,这膏药最适合沈卿。” 第39章 心愿难偿   蓄势待发之时发现错穿了一双挤脚的小鞋,返家换鞋,正欲提枪上马却又被人硬生生抱住了小腿。   情浓欲旺之时那兜头的一桶冷水,一日之内淋上三次,这种郁卒必将终生难忘。   情乱欲动,玄紫交缠,修长的指尖刚刚破了关,房门骤然被敲响。   揶揄促狭逐渐染满含笑的凤眸,岳煜不悦地低头擒住瞬间上扬的唇角,陷在温热幽穴入口的手指微顿,便不退反进,整根没了进去。   身体本能一僵,盘在帝王腰间的腿骤然绷紧,叠在一起的身影贴得愈发紧密。   温柔浅吻,安抚般摩挲着紧绷硬实的臀,岳煜轻轻晃了晃被紧咬住的食指,摸索着刮弄,翻搅。   逐渐适应了异物的侵入,沈澜清缓缓放松了绷紧的臀肌……      门敲了半晌,屋内动静却只有愈发粗重交杂的喘息。   沈听海苦着脸,站在门前,恨不得抓耳挠腮。   他不就是见着绝情刀客的招牌轻功激动了一下么!   他不就是一个激动走了个神,习惯性幻想了一番抱紧大侠徒弟的大腿,终于得见崇拜日久的绝情刀客的情景么!   还至于待他一回神,便让他眼睁睁看着那个貌似绝情刀客徒弟的男人将手指捅进……   哎哟我的三清祖师,这可真是要人命了啊!   想着沈铄的叮嘱,想着自家义父对沈铄的言听计从,沈听海冷不丁打了个冷颤,愈发卖力的砸起了房门。   敲门声一声急过一声,见门外之人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沈澜清微微侧头避开吾君的吻,压抑着焚心地情欲,哑声问:“谁?”   总算有了回应,沈听海也顾不上藏着掩着,捏着嗓子,操着脆脆的男音迭声催促:“大少爷,老爷有急事找你!”   “让您即刻去内书房见他!”   “少爷,您紧溜儿的吧!”   “老爷说了,去迟了家法伺候!”   “……”      语气着实急促,话语却太过经不起推敲,难不成门外这人只想诓他赶紧出去?   “!”沈澜清和岳煜无声对视,这对陷在情欲里的君臣终于意识到——他们竟然没察觉出门外那人是何时靠近的!   想到门外那人不知窥视了他们多久,清冷的凤眸瞬间结冰,总是不见喜怒的俊颜霎时怒意喷涌。   岳煜阴沉着脸,稍显暴躁地扯着紫色锦衣掩住了被他印满印记的胸膛。   收回环在帝王腰间的腿,慢条斯理地理好两人的衣襟,沈澜清脸上再不见惯常的温润,杀意悄然浮于眼底。   他没有被人围观房中事的癖好,方才情景既然多半被门外那人窥见了,说不得就要开次杀戒了。   无暇束冠,随意拢了发。   看来是天意如此,不容他放纵,沈澜清略带遗憾地触了触帝王的唇角,平静的道:“知道了,就来。”   莫名近了的心,刹那又远了。   岳煜皱眉攥住沈澜清的腕子,漆黑的眸子染着薄怒,无声诘问。   沈澜清垂眼,勾起唇角,传音入密:“本就只想贪欢一晌,陛下何必执着?”   五指无声拢紧,腕部关节发出细微轻响。   愤怒、无力、痛楚、暗恨……无数负面情绪瞬间浮现,交缠在心底,岳煜阴郁地盯着沈澜清:“欢只贪了一半,后半晌明日一齐补上。”   “……”   “朕说过,今后每日与沈卿贪欢一晌。”   “……”   “朕金口玉言,沈卿尽管逃,逃了的累计。”   “……”   字字句句响在耳边,似调情,似威胁,更似普普通通的陈述。   君主的反应令沈澜清惊异,同样的事若发生在前世帝王身上,前世吾君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沈澜清抬眼,看着无声翕动的薄唇,一时间竟忘了回答。      屋内又是长时间的静默,等在外面的沈听海开始盘算着破门而入,直接拎出沈澜清,顺便一剑阉了勾搭沈澜清那人,一了百了。   这还是看在岳煜是绝情刀客徒弟的面子上,要不然,沈听海绝对会选择直接一剑毙命。   抬脚正欲踹门,门便无声的开了。   紫衣少年站在门内,看着他那只抬在半空的脚,温润的目光不带丝毫温度:“小师侄。”   沈听海单脚独立,小心翼翼地盯着沈澜清,凝神戒备,他三岁习武,武功虽比沈澜清略强,但也强得有限。   眼看沈澜清慢条斯理的扬起了手,堂而皇之地做出了疑似投掷暗器的预备姿势,沈听海心里打了个突。   昆仑山上被祸害三四年,条件反射般瞬间后跃,话也不说,转头便逃。   反正局已经搅了,他的任务也算暂时完成了,实在没有留下来给沈澜清撒气的必要。只是,他光想着沈义不在,却暂时忽略了岳煜。   无声封了沈听海退路的岳煜现身,沈澜清往前一步,将沈听海夹在中间,同时发难,出手丝毫未留情面。   “喂!澜弟,咱们可是师出同门,不带联合外人打自己人的啊!”   “小师侄,绝情刀客的武功路数揍在身上,难道不是正好美在心里么?”   “沈卿,你这师侄还有着癖好?”   “陛下,我这师侄欠揍的紧,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如卿所愿。”   “臣不胜感激。”   开门见是杀不得的熟人,沈澜清瞬间换了念头,堂而皇之地打着手势命影侍们封了院子,放出吾君,联手将沈听海一顿狠揍。   满腹怒火与抑郁正好无处发泄,也乐得讨沈澜清一个欢心,岳煜出手格外狠戾。   沈听海哎呦喂呦的瘫在院子中央,哀怨地盯着沈澜清,间或瞄一眼岳煜,他那一身伤起码有八成拜岳煜所赐:“澜弟,先解了穴成不?”   “小师侄……”沈澜清施施然踱到沈听海跟前,蹲下身,笑问,“你认为我懂绝情刀客的独门点穴手法?”   “绝情刀客也无法弥补我心灵上得创伤……”嘀嘀咕咕咕哝着,沈听海两眼发亮地盯向岳煜,“你是云大侠的徒弟?”   岳煜眯眼,不置一词。   沈澜清挑着沈听海脸上青紫颜色最深的地方戳了戳:“说说,怎么跑我这来了。”   “……”我容易么我!瞄了一眼冷着脸的岳煜,沈听海眼神愈发哀怨,“知道沈义要回昆仑山给小师叔祖尽孝,义父特意派我下山保护澜弟来了……”   沈澜清含笑不语,脸上神情将意思表述的十分明确——我不信。   “义父派我来保护伯父……”   沈澜清挑眉——继续。   “伯父让我……让我来……”   “我知道小师侄轻功绝佳。”大致猜出了前情后果,沈澜清兀然打断了沈听海的话,“今晚在我屋顶偷听了多久?”   “没……”   “没多久,还是没偷看?”   “没偷看,我就是来替伯父传个话!”沈听海虽然不太着调,但察言观色的能耐还是有的,“伯父让你去书房见他。”   眼尾染上笑意,沈澜清脸上挂着意味不明地笑,暂时放过了沈听海:“陛下,看来只是一场误会。”   “这是我小师侄听海,亦是二叔的义子。”   岳煜掀了掀唇角,似笑非笑:“沈卿说是便是吧。”   “请陛下屈尊解个穴?”   轻风乍起,衣袂翻飞。   紫衣少年悠然立于月光下,温润倜傥,含笑而视。   岳煜缓缓弯起唇角:“既是沈卿所求,朕无二话,只要……”   帝王眼中深意不言而喻,沈澜清垂眼,眼中溢满疑惑,只是一个梦境便失了分寸,之前的九年他是真的忘了情,还是抱着自以为无怨的怨气自欺欺人?   深思,无果。   他兀然有些怀念那个只是喜欢拿捏消遣的他帝王,这样便不会乱了他的心,现在……   无论帝王信与不信,沈听海的谎言撒在那里,他都得去一遭修竹院见见父亲,顺便也告知父亲一声,沈听海得以二房少爷的身份在沈府里招摇招摇才好。   向君主告了声罪,沈澜清缓步出了桂院,身边少了一个如影随形的影子,多有不适。   比如,夜色已浓,即便掌了灯,他这雀盲眼走夜路时也习惯了由沈义或背、或扶。   但,方才流影悄声对他说,沈义走了。         父亲已然安置。   沈澜清制止了想要去上房传话的管事,悄然离了修竹院,一时间竟不知该往哪儿去才好。   离开桂院时,吾君正不见外地倚在他床边,吩咐完剑卫回宫去取他的衣裳,又指使着雪影去替他准备洗澡水。   想着心事,沈澜清不知不觉便踱进了修竹院前面那个水阁。   两年前,乍回沈府,与吾君于此重逢,彼时,心意何其坚定?   净手焚香,轻抚琴弦。   音色清脆如昔,曲调婉转如旧,其间的情却已然乱了。      月华如水,君子如玉。   循着琴音寻至水阁,含笑抚琴的少年轻而易举地便乱了他的心跳。   岳煜倚着栏杆,凝神倾听,眼底逐渐浮起了笑意。   曲终,   岳煜低笑:“沈卿,朕来接你回房。”   “臣惶恐。”   “宫中有事,送你回房后朕便要回去了。”   “臣受宠若惊。”   岳煜不置可否,只是揽住了沈澜清的腰,足尖点地,沿着笔直的线直接回了桂院。 第40章 暗潮初涌   岳煜并非诓沈澜清,宫中确实有事。   剑鬼回宫取衣裳时带回来的消息,太后遣人问了三次,皇后遣人问了一次,淑妃殷氏身边的大宫女一直候在御书房外。   总管谷东明急得团团转,却也不敢声张,只能木着一张马脸,死守着一句话:“陛下政务繁忙,谁都不见。”   别的都好说,太后宫里却不好搪塞,眼看便要穿帮,回去取衣裳的剑卫十一从天而降,解了谷东明的忧。   不动声色地听完剑卫的回禀,岳煜并未即刻回宫,却道:“带路,去找沈卿。”   想见沈澜清,一为道声别,二因沈澜清那雀盲眼令他放心不下。   却没想到,寻至水阁,意外听沈澜清抚了一曲。   他虽不擅音律,却喜欢听曲儿,听得多了便也能听出个一二。   不谈寓于曲间令他欣喜的情意,光说那琴技,那般娴熟,绝不是一年两年能练得的。   披着星光踏着月色,几个起落,转眼便到了桂院正房的屋顶。   岳煜松手,面对沈澜清,背月而立:“沈卿琴抚的不错,朕先回宫,改日再治你欺君之罪。”   背着光影,帝王的脸隐在夜色里,模糊不明。   眯起眼,身子微微前倾,沈澜清试图辨清帝王的神色,却徒然。   淡淡的困惑落入帝王眼里,换来一声低笑。   岳煜用指背蹭了蹭沈澜清的脸颊,纵身倒飞,足尖点在庭中桂树树梢上,借力于空中拧身,朝着城中皇城急掠而去。   目送玄色身影彻底融入黑暗,沈澜清呆立片刻,骤然抚额失笑,轻声自语:“原来如此。”   想了许久,总算想了个明白——吾君那声欺君之罪十有八九指的是两年前,五月五,留仙居,吃粽子玩把戏时,他对吾君谎称不会抚琴一事。   这真是……   两年了,他竟还记得。      翌日,沈澜清戌初至子初当值。   换好侍卫服,如往常般悄声进了御书房。   侍卫换班,向来无声无息,却不想,沈澜清刚行至御前,提笔埋首批阅折子的陛下便心有灵犀般抬头,送给他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沈澜清眼观鼻,鼻观心,佯装不知,默然侍立到了君主身后。   淡淡的梅香似有若无,自他赞过之后,沈澜清虽未换熏香,熏香的味道却淡了不少。   余光扫过那道无比恭谨的身影,岳煜缓缓放下掀起的唇角,肃着脸,提笔蘸着朱砂,继续批阅御案上成摞的折子。      窗外蝉鸣虫叫,御书房内静谧无声,白面无须的内侍小心翼翼地挑了挑灯芯,发出几声细微的哔哔啵啵声。   折子已然批了大半,岳煜搁笔,伸了个懒腰:“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亥时三刻了。”谷东明用他那平板般的声音回到。   岳煜眉梢微动:“倒也过得快。”   “陛下,可要宵夜?”   “嗯。”   揭开汤盅,见宵夜预备的是莲子羹,岳煜随口吩咐:“给凝芳宫送一盅过去。”   昨日午后,太后寻陛下,是因为皇后有喜。   昨夜,太后、皇后、淑妃一起寻陛下,是因为淑妃在德妃宫里吃了几块点心后突然晕倒,经太医诊脉,淑妃无恙,只是有喜而不自知,吃了些不该吃的,动了胎气。   而平日里给淑妃请平安脉那太医,与苏家似乎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这可真是堂而皇之的栽赃。   沈澜清无声的弯了弯唇角,后宫前朝互不干涉却又千丝万缕,无论是谁在出手,他只知道苏家怕是要倒霉了。   这样也好,免得他动手了。   沈家虽不介意甚至乐得朝中有几个排斥沈家的声音,但苏家却有些留不得了,苏家势盛,所行过了底限,若是一个不留神被撕下块血肉来,也着实疼得紧,所以,现下这种状况,刚好。   别人动手除了苏家,说不定沈家还能分得一杯甜羹,只是,不知陛下可否舍得……   沈澜清无声嘲讽:毕竟仅是一盅莲子羹,咱这小气陛下都没舍得赏给同样有孕的淑妃。   匙子在汤盅里轻轻搅动,莲子羹的甜香愈发浓郁。   香气窜入鼻中,沈澜清腹中传出一声轻响。   岳煜眸中笑意一闪而过,舀起一勺莲子羹送进口中,软软糯糯,口感正好,却皱起眉,嫌恶地放下了匙子:“沈卿。”   “臣在。”沈澜清兀自揣测着圣意,不想,吾君说得倒是直白,“羹太甜,朕吃不惯,赏你了。”   君主赐食,无论喜欢与否,臣子都需当场将吃食吃了。   莲子羹,沈澜清倒是喜欢得紧。   虽被帝王吃了一口,却也好过侍卫处那些半生不熟、油腻腻的加餐。   沈澜清谢过恩,捧起汤盅,从容优雅地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温温热热的莲子羹入腹,空牢牢地胃瞬间舒坦不少。   状若漫不经心地看着沈澜清吃完,岳煜面无表情地递出了一方帕子。沈澜清抬眼觑了岳煜一眼,谢着恩接过帕子,抹了抹嘴,顺手将帕子揣进了自己袖子里,揣得甚为心安理得。   若是他没看错的话,这帕子本就是他的,只不知何时跑到了帝王袖子里。   “洗净后记得还朕。”   “……”陛下,你能不能别时刻都不忘展示您的小气,私库很空么?沈澜清抽着眼角,恭声道,“臣遵命。”   “沈卿亲手洗。”   “臣遵命。”   “记得熏香。”   “臣遵命。”陛下,臣能不能将那莲子羹吐出来还您?   “随朕去水阁赏月。”   “臣……”抬眼,对上帝王漆黑深邃的目光,沈澜清硬生生咽回卡在喉咙里的“遵命”二字,含笑继续道,“……入宫时乌云凌空,蚂螂掠水,眼见便要下雨,怕是无月可赏。”   岳煜挑眉,起身离开御座,拾阶而下,边走边无喜无怒地道:“那便听雨。”   沈澜清看着玄色背影眸中闪过华光,缓声道:“臣遵旨。”      赏月,自是静宁宫前花园子里子午湖湖心的浮碧亭景色最佳,听雨,却属御花园东北角叠翠山山顶的静室最好。   行至叠翠山脚下,岳煜抬手制止了跟在身后的侍卫、内侍,只带着沈澜清与谷东明上了山。   帝王在前,沈澜清错后帝王半个身子。   帝王脚步放缓,不动声色地攥住沈澜清的手,与他并肩而行。   谷东明低眉顺眼地跟在身后,目光扫过交叠的衣袖,将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神功发挥到了极致。   顶替失踪的岳渊、暂代御前大臣的乐宁侯周伯栋伫于山脚,看着渐行渐远、逐渐溶于一处的君臣身影,缓缓皱起眉,抬眼望天,新月隐在乌云之后,着实昏闷压抑得很。   零星细雨飘落,冲破沉闷,为初夏的夜添了几许清凉。   静宁宫庭院里,成群的锦鲤竞相挤出水面吐泡换气。   太后周氏撩开窗纱,看着池中翠绿的莲叶,似发问似自语:“皇帝又去了静室。”   “是。”   “沈澜清同行?”   “是。”内侍是元清宫当值的,人却是太后的,岳煜和沈澜清前脚出了元清宫,这小内侍后脚便赶来静宁宫报信了。   太后周氏似乎陷入了沉思,殿中只余指节轻叩窗棂的笃笃声。   须臾,太后周氏说:“哀家有些念家,去请乐宁侯过来陪哀家说会儿话。”      接到太后喻旨,乐宁侯周伯栋望了眼叠翠山山顶,与廉若飞交代了几句,便面无表情地跟着内侍去了静宁宫。   虽为太后胞弟,但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家太后姐姐会有闲情逸致拉他去说家常。   周家除了长成歪脖子柳树的周慎,没一个是喜欢多事多舌之人。   姐弟俩见过礼,周伯栋半个屁股坐着绣墩,眼观鼻鼻观心,十分恭谨。   太后周氏屏退了身边的宫女嬷嬷,直接开门见山:“你在皇帝跟前儿伺候,可发现皇帝待沈澜清与待他人有何不同?”   “臣并未发现不同之处。”   “栋哥儿,咱们一母同胞,你跟哀家还藏着掖着?”太后周氏慢条斯理地转着手珠,“德妃跟哀家念叨过几次,说皇帝将沈澜清看得打紧的很。”   周伯栋不动声色,慢吞吞地说:“大姐,为人臣者妄议圣上可是大不敬的,弟弟不能明知故犯。至于德妃所言……苏家与沈家的关系,大姐便是身处深宫应该也有所耳闻。”   “做舅舅的总不好看着自家外甥走上歧路。”   “……”周伯栋抬眼看向太后,话语在心底转了几转儿,终是滤掉劝解的话,慢声慢语,“太后过虑了,依臣看陛下与皇后帝后相携,恩爱的紧,方才陛下吃宵夜还不忘遣人往凝芳宫送了一份儿。”   “除了皇后,也赏了沈澜清。”   “陛下嫌莲子羹太甜腻,这才将用剩的半盅赏给了沈澜清。”   “皇帝与沈澜清结伴去了静室。”   “想是要商议云王之事。”   太后无波无澜地盯了周伯栋须臾,浅浅抿了口已然冷掉的茶汤:“哀家不会让皇帝步先皇后尘。”   平静而坚定。      闪电撕裂乌云,闷雷打破沉寂。   细雨转为倾盆,凌乱急促的雨点子奋不顾身地砸向房檐、枝叶、石板……   劈啦啪达,声声响响,绵延不绝。   香案作了矮凳,君臣二人并肩坐于窗前,倚着着窗棂,默然听雨。   雨声敲着心门,锲而不舍。   岳煜略微动了动身子,靠向沈澜清。   垂眼看着在自己肩头闭眸假寐的帝王,沈澜清弯起唇角:“陛下,我们这般亵渎神灵,不知是否会遭果报。”   眯起的凤眸骤然睁开,清冷无情地盯着墙上的三清祖师像,慢声道:“借个香案而已,神灵没那么小气……”   “……若是真有果报,朕担着。”情不自禁地抬手,想要触摸沉静地容颜,却于半路摸上了腰间玉佩,随意把玩着,沈澜清垂眼掩下眸中情绪,轻笑:“臣怎么敢?”   “朕……”岳煜想说的是什么,无人得知。      淑宁宫的嬷嬷与太后宫里的内侍跟在乐宁侯身后,同时到了静室门外请见。   乐宁侯周伯栋叩首认错:“臣斗胆,自作主张扰了陛下清静,请陛下责罚。”   岳煜不置可否,目光无甚情绪地扫向跪在周伯栋身后的内侍宫女:“出了甚么事?”   “回皇上,淑妃娘娘见红小产了,太医说……”   “……太医说,是个男胎。”   果报这么快就来了?殷家的,还是岳家的?   帝王声音平静如昔,冷情如故,然而沈澜清不想去看帝王的神色,只将余光扫向慈悲而笑的三清祖师,兀自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三位祖师仙务繁忙便忘了沈家的果报可好?日后沈家子孙定然每日三炷香好生供着祖师……   无怪乎吾君从不信神佛。   次日沈澜清甫一出宫,流影便道:“葛姨娘昨夜难产去了,诞下的沈家三小姐只活了一个时辰便夭了。”   记得一善说过,观气色,葛氏胎稳体健的很……   沈澜清微微敛起笑容,揣着疑惑纵马回府,葛姨娘与未谋面的三妹已然匆匆殓了。   一月后,沈家二老爷沈锐回府,带回一男婴,笑嘻嘻地抱到沈尚坤跟前儿,言道:“父亲,这是您孙子,我生的,可不能再催婚了啊!” 第41章 婚期初定   沈锐对沈铄俯首帖耳,但在沈尚坤跟前儿,却活像块滚刀肉,一身惹老子生气的能耐着实不容小觑。   多年未归家,乍一回府便把沈尚坤气得拍了不下十次桌子,恨得沈尚坤直呼着“不孝子”,要与次子断绝关系。   近来税银入库,筹备粮草,兴修河工,扩建船厂……皇上私底下又露出了一丝清算近三年京官欠银的事儿,琐琐碎碎的事俱赶在了一起,大笔大笔的银子入库出库,沈铄这个户部尚书不敢懈怠,每日里钉在户部衙门里处理公务,不说顾不上休沐,便是近来帝王对自家儿子那似有若无的暧昧也被他暂时放在了一边儿,仅是叮嘱沈听海好生盯着,便顾不得了。   头晌,家里小厮来衙门里报信儿说二老爷回府了,笑意瞬间涌入沈铄眼底,无奈,他着实忙得脱不开身,便递予那小厮五两银子,道:“知道了,落衙我便回府,你去留仙居打包几只鸭子给二老爷添菜……”忖了忖,又觉不放心,“回去知会大少爷一声,让他好生陪着二老爷。”   怕沈锐惹父亲生气,沈铄特意多嘱咐了那么一句。   沈铄的言外之意,沈澜清心领神会。   其实,在知道二叔回府之后,沈澜清便一直跟在沈锐身边陪着,无奈,他竭尽了全力,还是眼睁睁看着二叔的针尖对上了祖父的麦芒,而诱因正是他的婚事。   眼见帝王出入自家儿子的桂院愈发频繁,沈铄暗自忖了忖,便熄了由沈锐携礼去耿家下聘书的心思,与沈尚坤一合计,未免日后节外生枝,趁着皇上发了话便请了官居左都御史的一个族兄去耿家议定了婚期。   先前沈澜清假死,沈府设了灵堂,耿家小姐也戴了孝,打着借喜气去晦气的由头,两府一合计,便在六月初二那日下了小定。   嫡长孙婚事已成定局,只差过礼迎娶,沈尚坤自是欢喜,只是,想到次子年将而立仍未娶妻总觉得心口梗着一口气。   得知次子回京,沈尚坤打算得好好的,想要压着点脾气,好生与次子说说婚事,谁知那混账犊子却是他上辈子的死敌,这辈子托生到他家找他讨债来了。   “澜哥儿婚期已定,来年十月二十四便要成婚,你这做叔叔的难不成还想在侄子后边儿娶妻不成?”沈尚坤被怒气涨红了脸,一句质问,咬牙切齿意味颇浓。   沈锐却混不当回事儿,笑嘻嘻的指了指被婆子抱向正房的男婴:“居士想让贫道娶妻无非是怕贫道无后,如今贫道儿子都有了,居士何苦执着?”   “居士?!”   湛清小皮猴儿见祖父脸色不好,踩着沈尚坤的腿晃晃悠悠站起来,搂着沈尚坤的脖子,一劲儿捋沈尚坤那把被吹起的美须。   沈尚坤忙虚圈住湛清小皮猴儿,以免他摔到地上,沈锐刚刚孝敬给沈尚坤的那只艳红的铜红釉茶碗倒是因此逃过一劫。   沈锐弯起眼睛,笑容愈发灿烂。   沈澜清看得忍俊不禁,却又着实头疼,瞧他家二叔又说了什么!   沈锐说:“爹,这称呼你早晚得适应,儿子很快就是玄天教掌门真人了,就任教主那是必须出家修道的。”   无论身为正道魁首的教主师伯是被自家师父折磨得想要让贤,还是教主师伯真得如师父所言那般想要带着魔道巨头霸刀宗云宗主去云游四海神仙眷侣,沈澜清都不甚关心。   玄天教逾千年的基业,就算由不靠谱的二叔做了掌门真人也无伤大雅,反正玄天教内不靠谱之人甚多。   沈澜清担心的是祖父的身体。   近来祖父时常心悸,一善给开了几个方子调理,方见些起色便被二叔一句出家气得脸色有些发白。   沈澜清忙提留着后脖领,将湛清提到一边儿,抚着胸口给沈尚坤顺气。   沈尚坤缓过了心口恶气,倒也未再暴怒,只是冷然盯着沈锐寒声道:“儿子?谁知是不是你的?便真是你的又如何,不过是私生子……”   “……来历不明地野孩子,生母不明,无嫡母教养,想让他承继我沈家二房香火?妄想!”   “你个不孝子,且带着你那野孩子去修你的道,此后我惠风堂沈家族长一脉只有长子沈铄一房。”   “父亲息怒!”沈锐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膝行到沈尚坤腿边儿,抱住大腿便开始耍赖不依。   沈澜清一个头两个大,拎着兴致勃勃学着沈锐在地上乱爬的湛清出了惠风堂,吩咐婆子暂且将二少爷抱去修竹院,又打发回影去衙门唤沈铄赶紧回来。   沈铄听了前因后果,急匆匆回府,直接奔了惠风堂,进门便先踹了沈锐两脚。   沈锐耷拉着耳朵,不躲不闪,只趁机攥住沈铄的袍子低声唤:“大哥……”   “呵!你倒能耐,回来不到一日便气得父亲要逐你出族了,你还唤什么大哥?”沈铄又踹了沈锐一脚犹不解气,狠瞪了沈锐一眼,拽出袍子,捧了茶给沈尚坤,“父亲息怒,二弟有错,您尽管动家法便是,若嫌自己动手累得慌便由儿子动手,至不济还有澜哥儿。”   “动什么家法?他与我沈尚坤有何关系?”沈尚坤撩起眼皮子,冷然看着沈锐,一字一顿地道,“沈府庙小容不下这位道长,你化些斋给这位道长,便让他带着孩子走吧。”   “爹,那孩子真的是沈家的。”   “是与不是我都不认,要么从族谱上划掉你的名字,要么你老老实实的留在京中成家生子。”   “爹,沈家家规不也讲个信字么?儿子已经答应师父接手玄天教了,不能言而无信。”   “少跟老子提家规,你守过几条?师父的话你听,老子的话你就当耳旁风十几年!”沈尚坤又拍了桌子。   沈澜清倒是与沈铄一起松了口气,只要愈发老小孩儿脾气的祖父不死咬着不要儿子了便好。   只是,祖父与二叔都倔得很,为成婚之事争了十几年,今日矛盾激化到这个程度,想平息何其难?沈锐与沈尚坤,一跪一坐,一笑一怒,瞪着对方,犹如红了眼的斗鸡……   沈澜清于心底轻叹了口气,看向夹在中间的父亲。   沈铄眉宇间的倦色刺得他心疼,担忧之情瞬充斥于眼底,暖了沈铄的心。      听剑鬼讲沈府八卦,听到沈锐和沈尚坤互不妥协,沈铄未急着从中相劝,开口便先支开了沈澜清,岳煜终于抬眼,饶有兴趣地挑起眉,平静地吐了两个字:“继续。”   剑鬼微不可查地抽了抽嘴角,面无表情地继续道:“后来沈大人便放低了声音,沈锐功夫了得,奴才不敢离得太近,也未听清缘由,只听到后来卫国公不甘不愿地勉强接受了沈锐带回来的那男婴做二房嫡长子,赐名净清,留在惠风堂与沈家二少爷一起教养。”   “倒也稀奇。”   “更稀奇的是紧接着沈尚书与沈家二老爷便一起挨了家法,卫国公亲自动的手,将两个儿子抽得半死,沈侍卫再三求情才住了手。”   “哼,沈澜清孝顺的紧。”   “沈侍卫将沈尚书背回了修竹院,本欲侍候着沈尚书更衣上药,反倒被沈大人几句话赶回了桂院去侍候沈家二老爷。”   “沈锐住桂院?”   “是沈尚书的意思,道是方便沈侍卫照顾二叔养伤。”   “沈锐的义子是死的不成?”   “……”主子脸上不虞之色分明,剑鬼瞬间垂眼,沉默不语。   仅是瞬间地失态,岳煜旋即恢复了平静无澜的准冰山姿态,摆手挥退了剑鬼。   御书房里仅剩了帝王一人,岳煜瞬间去了伪装,斜倚着椅背有下没一下地扣着桌面,神情颇有些寂寥。   近一个月里,太后话里话外敲打了他几次,即便有皇后那块挡箭牌,他也不好太过着了痕迹,只能暂且不咸不淡地冷着沈澜清,时不时拿捏两句。   谁知那没良心的不仅未着恼,初二那日入宫当值时竟还满脸笑意,喜上眉梢,岳煜一时没忍住便刺了沈澜清两句。   沈澜清却神色不变,恭顺非常地道:“皇上赐的婚,臣自然只有高兴的份儿。”   君臣二人就此生了闷气。   沈澜清当完值,便直接出了宫,次日开始连续六日的休沐。   沈澜清这才休沐三日,岳煜心里便想得紧。   只是,想归想,他也只能在心里想着,太后时刻盯着不说,便是为君为主久了,他的自傲在那,做不出低声下气的事情来。   听了沈府乱糟糟地事儿,有些好奇亦有些不放心,好不容易动了下去沈府的心思,谁知桂院又多了个碍事的沈锐……   岳煜自出生始运道一直不错。   中宫嫡子,三岁便被岳暤接到了元清宫亲自教养,八岁便被封了太子,十二岁登基,十六岁亲政,摄政王不恋权,恋权的大学士翻不起浪花……真是顺遂的很,仿若格外得天眷顾。   就如现在,他不过是有些拉不下脸来去沈府见沈澜清,现成的、可以名正言顺宣召沈澜清入宫的机会便送到了他眼前。   乐宁侯周伯栋回禀:“与云王勾结,劫杀沈侍卫之人已然有了眉目。” 第42章 君意如刀   自从沈义走后,沈澜清愈来愈喜欢坐马车。   车轮压着青石板路,徐徐而行,沈澜清的思绪却依旧停在父亲的书房内。   之前拗不过二叔唐僧式地念叨,给开花的屁股清洗完上了药,沈澜清便将沈锐背到了修竹院前院书房矮炕上。   父亲和二叔排排趴,一个手中执卷,泰然自若地看书,一个捏着另一个的袖子,忐忑不安地盯着云淡风轻的脸瞄来瞄去。   沈澜清没什么事干,便召唤出雪影磨墨,随手练字。   见沈铄对他一直不理不睬,沈锐便斜睨着沈澜清哼哼:“澜哥儿,你字已经够好看了,还练那作甚?不如来给你爹捏捏肩。”   “免得被鹏举见字钟情啊。”沈澜清悠然答完,随后含笑看向沈铄,“父亲,可累?”   沈铄抬眼,盯了沈澜清须臾:“抚琴吧。”   沈澜清净手焚香,坐于琴案前,刚拨了下弦,沈铄又道:“雪影,去取澜哥儿的琴。”      琴是焦尾,君主所赐。   前世那把琴,兜兜转转,又到了沈澜清手里。   一曲《渔樵问答》飘逸洒脱,听着琴音,渔樵于青山绿水间无羁无拌自得其乐的情景浮于眼前。   沈锐受琴音所染,曲至第二阕便开始跟着哼哼歌词,歌声轻快,曲意悠然,叔侄二人倒也配合默契。      曲终,沈锐晃着沈铄的袖子,一双大眼亮晶晶地盯着沈铄的侧脸,等待夸奖。   沈铄眼中带着笑意睨了沈锐一眼,不为所动,只是看着沈澜清道:“琴音不错。”   不咸不淡的四个字,配上别具深意的目光,沈澜清心中一突,佯装着从容,轻笑:“及不上父亲的绕梁。”   “喜欢绕梁抱回桂院便是,那焦尾……”沈铄话说一半,便住了口,静静地看着沈澜清。   沈澜清指尖拂过琴尾焦痕,恭顺道:“圣上所赐,理应好生供着。”   沈铄未置可否,面上神色却满意至极。   状若不经意间一瞥,其间的通透了悟却如芒如刺,奇准无比地刺进了沈澜清心里。   从父亲的书房至御书房门外,整段路途,沈澜清一直反复揣摩着沈铄的心思,直至听见帝王宣见的声音,才敛了敛神,面色平静地入了御书房。   恭敬行礼,目光只抬至龙袍下摆便再不肯往上。   是以,沈澜清并未看见帝王眼中乍现即逝的欣喜。   御书房内初掌烛火,内侍提着轻纱灯罩拨弄灯芯,烛光在金色龙纹上晃出点点星光。   岳煜收回落在沈澜清头顶的目光:“起喀,赐座。”   谷东明木着一张马脸扫了想要将绣墩搬至乐宁侯下手的小内侍一眼,接过绣墩,狗腿地摆在了便于帝王余光扫视的地方。   乐宁侯周伯栋看向沈澜清的目光瞬间添了几许深意。   沈澜清不动声色地谢了恩,侧身小半个屁股挨着绣墩坐了,抬眼对上乐宁侯周伯栋的目光,心头一凛,展颜回以温润和煦的笑。   眉来眼去,怎不见你对朕好好笑上一笑?   帝王余光盯着沈澜清的侧脸与自乌发间露出的一小截脖颈,面无表情地感叹:“看来沈卿已然知晓朕宣你入宫所为何事了,耳目果然通达。”   “……”在记仇,还是……   沈澜清跪伏于地,“臣惶恐,臣冤枉。”   “唔,沈卿是说朕冤枉沈卿了?”   “臣不敢,然,臣虽于入宫途中揣测再三,却也未能猜出陛下宣臣入宫所为何事。”   “揣测……”低声重复了一遍,岳煜眼底泛起笑意,慢条斯理地的问,“沈卿喜欢揣测朕的心意?”   “……”沈澜清看着倒映在金砖中的无奈笑容,平静道,“臣不敢。”   “不敢,还是不喜?”   “臣不敢。”   “起吧,坐。”岳煜抬手指了指绣墩,“左右无外人,沈卿不必拘谨。”   “……”左右都是陛下的理。   待沈澜清重新落座,岳煜屈指敲了敲御案上摊开的折子,示意谷东明递予沈澜清:“沈卿想向周卿道谢,只一个笑恐怕不够……”   笑?难道不是记先前的仇,只是因为刚才那一笑?还有他为何要向乐宁侯道谢?   “……周卿为了沈卿之事奔波月余,可都累瘦了。”   “?”沈澜清满腹疑惑,却未动声色。   瘦得红光满面的乐宁侯连连自谦:“臣不敢居功,事情能有进展也是托了小沈大人的福。若不是臣家那孽子在小沈大人府里听殷郎中醉酒后说起月前无意间撞见了一行黑衣人匆匆出城,臣恐怕至今也摸不着头绪。”   “……”周慎骄奢跋扈,贪恋美色,于周家而言确实是孽子。   不知沈府坏了什么风水,乐宁侯口中的孽子无论被一善收拾成什么德行,依旧死皮赖脸的整日里长在沈府,寸步不肯离。   而自沈澜清归京,沈府常客便又多了一个之前看他左右不顺眼的殷瑜,不管被小道士喷多少毒液都浑不在意,只为从沈澜清口中问出岳渊因何未归京。   沈澜清余光睨着帝王胡乱想着心思,颇似默默凝望。   岳煜唇角瞬时隐晦地掀出一个微小的弧度:“周卿无需自谦,若不是时刻将朕交代的差事放在心上,绝不能如此之快便查清截杀沈卿的主使之人。”   “为陛下解忧乃老臣之荣幸。”“……”可见是亲舅甥,看这相互吹捧、绝口不提正题的功力,真真可见一斑。   入宫前便在内侍那探了几句口风,进了御书房便惦记着弄清截杀他的幕后主使到底是谁,怎奈吾君只是无事找事地拿捏了他两句便颇有兴致地与乐宁侯玩起了你奉承我,我夸赞你地君臣假惺惺游戏。   猜不透吾君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沈澜清只好面不改色地在心中谤君。   同是于宫门即将落锁时,接到即刻入宫见驾的口谕,却不是谁都像沈澜清这般“闲适”。   同样住在东城,然苏府所在的登科胡同却比卫国公府所处的王公巷离皇宫远了不止一条街。   接到君主口谕,思量再三,未得其解,只猜测定是急事。   不敢耽误功夫,匆匆换好常服,苏硕坐着软轿,心事重重地入了宫。   于御书房外侯见,想从内侍脸上观出几许端倪,却是徒然。   大岳新君,不仅自己喜欢喜怒不形于色,便是身边得用的内侍护卫,亦是。   不是笑面虎,便是棺材脸。   按了按突突跳个不停的右眼角,苏硕揣着九、十种猜测进了御书房。   苏大学士跪地请安。   帝王眸中瞬间滑过阴寒,面无表情地盯着长了一张正派脸、满身正气的苏大学士,久久未道平身,右边唇角反倒是越扬越高:“苏卿,你可知罪?”   沈澜清瞬间恍然——乐宁侯查出来那个与云王勾结、派杀手截杀他之人竟是苏硕,真是出人意料。      “九思不信苏硕是主使?”桂花树下,几碟小菜,一壶清酒,大清早,沈澜清便被殷瑜堵在了院子里。   沈澜清捏着碧翠的酒盏,轻轻抿了一口:“只是觉得苏大人没有动机。”   如同拨佛豆一般,捏着一根筷子从左往右拨着碟中的花生米,殷瑜漫不经心地道:“苏家对沈家敌视已久,现成的动机。”   “何谈敌视?”沈澜清笑意盈然,“不过是寒门士子的清高作祟,苏大人还不至于忘了忠孝节义。”   “四月三十,我确实看见一行黑衣人自学士府出京。”   “真不小心。”   “苏大人最擅长柳体,听说那写信之人也擅柳体。”   “离京时曾于途中结识了一位公子,据博文所言,他腰间佩玉与仲瑾祖传之物极为相似……”沈澜清弯眉浅笑,“难不成那位陈公子与仲瑾有些不为人知的渊源?”   殷瑜嗖然色变,旋即敛起了眸中冰冷,唇角漾起似讥似讽的笑意:“满朝文武,除了苏家人,唯有沈家依旧认为苏大人不是凶手……”   “……九思之心胸,瑜自叹不如。”   “父祖自幼便训导澜清,与人为善便是于己为善。”   “好一个‘善’字了得!”殷瑜抚掌轻笑,“贵府果然是风水宝地,客居贵府的一善神医无视求医问诊之人,每日里抚着琴酌着酒拿小侯爷试毒。”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寄居的小道士每日里恶言恶语,尽研究些杀人害命的机关兵器,至于九思……”   “澜清洗耳恭听。”   “九思不愧是蔺希贤与无名子的至交好友,刀子可是动得不声不响呐!”   “仲瑾谬矣,澜清向来用剑……”沈澜清拎着酒壶自斟了一杯,“从不敢用刀。”   “是了,九思真仁义,真君子,自然用剑不用刀……”殷瑜捏着酒盏,截在壶嘴与沈澜清的酒盏之间,接了半杯,仰头而尽,“只是这无形剑比起软刀子来也不逞多让……”   “……九思进言,致使圣上决定三司会审苏硕。”   “臣子本分。”   “朝中人均赞沈家长公子仁义大度,然,又有几人细想过三司之中到底有多少沈家的门生故旧……”   沈澜清慢条斯理地补充:“不止门生故旧,都察院左都御史便是澜清同族堂伯父。”   殷瑜捏了粒花生米慢吞吞地搓着皮:“嗤,想不动声色地剪除沈家潜在的威胁,是沈家的事,与我无关,我只想知道岳渊的下落。”   “……”沈澜清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殷瑜那双,与其平凡无奇的面容略微违和的眼,“云王重病,世子自然是留在云王府侍疾。”   殷瑜冷笑:“这话说出来你自己可信?枉岳渊视你为知己,待你一片真心。”   沈澜清不为所动,端起手边清茶,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     “……后来,殷郎中又一次拂袖而去,沈大人在桂树下喝完了壶中酒,便往前院梧桐苑寻一善神医了。”但凡沈澜清休沐之日,剑鬼便要事无巨细地给帝王讲一通《沈府二三事》。   岳煜听完未置一词,只不动声色地给三司施了施压。   有帝王关注,三司会审,很快就出了结果。   结果即在意料之中,又出乎了意料之外。   苏府果然未能逃得了干系,然……   岳煜盯着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联名递上来的折子看了良久:“沈卿,你也看看。”   “臣遵旨。”沈澜清躬身应完,捧着折子仔细看。   指尖不疾不徐地扣着御案,状若漫不经心地看着沈澜清,岳煜见复又恢复了毕恭毕敬姿态的爱卿眼底现了波澜,开口问:“如何?”   “臣,深感意外。”   岳煜未置可否,坐正了身子,平静道:“拟旨,大学士苏硕勾结云王、截杀钦差,证据确凿,罪不容恕。然,念其辅政四年,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其弟苏颂,为官以来,刚正不阿,忠君之心昭昭,朕不忍错失栋梁,免诛苏硕九族,只罪苏硕一支,苏硕与其子于午门外施以绞刑,妻女没入奴籍,产业充公。”“!”沈澜清心中大震,抬眼看向帝王。   帝王扫过御案上拟好的旨意,平静地盖上宝印,微微动了动削薄冷硬的唇,传音入密。   “动了截杀沈卿的心思,便罪无可恕。”   “……”真是世上最动听的情话,然,陛下,您此举当真只因如此? 第43章 君要臣断   苏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其子苏霆派人截杀沈澜清,未遂。   派出的那群草包被苏颂派人追上,给了一笔银子远远地打发走了,本以为此事神不知鬼不觉,谁知碰巧有个妻子即将临盆的,在外边 熬了一个月,琢磨着风声过了,便偷摸溜回了京师。   外出月余,音讯全无,那人心中忐忑,便揣着银子进了荣宝阁,给彪悍的媳妇买金头面当赔礼。   买了套金头面,还觉得礼轻,便顺手顺了只老玉簪子。   生手,出门前既未看黄历也未给祖师爷上香,自然被眼精心亮的伙计给逮了个正着。   顺天府大牢里住了三天,往公堂上一过,那人对偷簪子之事供认不讳,姓甚名谁、何处当差、钱从何来却含糊其辞总也说不分明 。   顺天府尹心中生疑,一顿板子敲下去,便帮乐宁侯敲出了个大好的人证。   至此,苏家破家大戏正式拉开了帷幕。   君意如刀,官居一品的大学士,说绞就绞了。   午门外,苏颂身着素服提着食盒为兄长送行,苏硕尝了两口菜喝了三杯酒伏在苏颂耳边低语:   “为兄之祸源自嫉妒,不怪他人。”   “嫉,乃大恶,稍有不慎便是败家之祸。”   “寒门世子,官位再显赫,也是无根无基的浮萍,与百年世家相比,无异于蚍蜉与大树之差。二弟需谨记为兄这前车之鉴,切不 可重蹈为兄之覆辙。”   “莫去怨沈家……”   “截杀钦差,为兄死而无怨,然,为兄却背不起那勾结云王之罪,若有机会,望二弟替为兄平反。”   “……恪守忠君之道,心中莫存怨愤,苏家能否挺过这一劫,立于朝堂不倒,还得看你。”   “君心难测,莫做宠臣,君意如刀,莫做权臣,君无常情,馅饼再美也莫做帝王手中那把刀……”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古有之。你看这满朝文武,最自在的还属耿家,可见中庸大善。以前是为兄看不清……”   “……”   跪于刑场之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兄长、侄子被绞,苏颂一语不发地收了尸,抬回家中治丧。   丧礼简而不陋,低调而不寒酸。   苏颂穿着丧服,带着两个儿子守在灵堂,脑子里尽是长兄行刑之前留在他耳边的低语。   清清冷冷的灵堂,与昔日的门庭若市对比鲜明。   刚正不阿的苏御史神思飘忽,再不见先前那毕露的锋芒。   一声“有客到”拉回了苏颂的思绪,抬眼望向堂外——   耿家幼子、状元郎耿彦白与沈家长公子、一等侍卫沈澜清联袂而来,翩翩公子,素衣加身,如松如梅。   沈澜清与耿彦白先后在苏硕灵前上了香,向苏颂道了声:“节哀。”   平平常常的两个字,并无多少哀念,听在苏颂耳中,五味杂陈:“耿公子与沈公子肯来送家兄一程,颂感激不尽。”   往昔的一品大学士,门生故旧不知踩坏了苏家多少门槛,如今获罪身故,竟无一人前来祭拜。   即便早就看遍了官场的冷暖人情,沈澜清心中依旧有些唏嘘。   就算苏颂未受苏硕牵连,短期内,苏家也再难现往昔之繁荣。      六月天,闷热非常。   着人添了几个冰盆,后背依旧不住往外渗着细汗。   放下朱砂笔,用帕子抹了抹额角,微微斜倚,离冰盆更近了一些,岳煜轻吁了口气,挑起眼尾斜睨额角清爽的沈澜清,不无嫉妒 。   沈澜清眼观鼻、鼻观心侍立在侧,察觉到帝王的视线,无声地加深了唇角弧度。   玄天教的真气偏寒,乃消暑圣品。   无须隐瞒功力,动用内力祛暑之类的举动,果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尽情所为的。   见帝王忍耐暑气,因苏硕之事而莫名泛起的烦闷瞬间一扫而空,心情大好。   “沈卿心情不错?”   “罪魁伏诛,臣由衷喜悦。”   “呵!”岳煜低笑,看着沈澜清似笑非笑,拿捏地话涌至嘴边,却被谷东明附耳禀报之事压回了腹中。   岳煜敛笑,慢条斯理地坐正了身子,理了理龙袍:“宣。”      掖庭狱狱丞叩首问安,高举奏折:“谋害淑妃腹中龙子一案有了新进展,臣已在折子里写明详情,请陛下御览,圣裁。”   岳煜不置可否,谷东明自发接了折子,摊开在御案上。   垂眼,不动声色的看了折子上所谓的详情,岳煜掀起唇角:“德妃……”   德妃失德,打入冷宫。   八个字,定了豆蔻女子的命。   没了家族倚仗,又失了圣宠,于这吞人的后宫中,最好的结果便是青灯长伴,孤独终老。   运气极佳的,或许哪日能再被圣上记起,恢复荣宠,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然而,便是这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显然也有人不愿看到,抑或是还有其他一些不能为人所知的原因作祟……   德妃成了运气最差的那种。   午后,骄阳当空,清风徐徐。   元清宫,庭中水阁,琴音渺渺。   隔着半透明的纱幔,隐约能看清阁内两道身影的暧昧相偎。   谷东明木着一张马脸,在廊子里来回踱步,踱上几步便扭头往阁内觑上两眼,德妃暴毙虽不是小事,却也不敢此时去扰陛下的兴 致。   “呵!”沈澜清禁不住轻笑,“陛下,谷总管似是有要事要禀。”   “看他做甚……”岳煜不悦地拢臂,紧了紧环在沈澜清腰间的手,“朕在小憩,专心抚琴。”   顺势往后倚了倚,垂眼扫过逐渐滑入衣襟的手,抬眼间曲调一转,更为缠绵,直绕的人心痒难耐。   “知情的明白陛下只是拿臣做冰箱用,抱在怀里取个凉……”漫不经心的语调透着几分慵懒,沈澜清弯着唇角,从容自若地抚着 琴弦,含笑揶揄,“不知情的一准儿以为陛下与臣牵扯不清,袖子断在了一处,说不定那些大儒们已经在咬牙切齿地骂臣奸佞了。”   “且安心,那些大儒尽皆老眼昏花,无从知道这阁中美人便是沈卿。”   “如此甚好……”沈澜清轻笑,“便让他们以为陛下在与新宠幽会,沉迷于美色不可自拔,立志做个昏聩之君好了。”   “胆子真是愈发大了……”用力捏了捏劲瘦的腰身,低头埋在发间嗅了嗅,岳煜贴在沈澜清耳侧笑问,“只是,沈卿怎知朕没有 沉迷于美色?又怎知朕不是在与新宠幽会?”   “新宠……”琴音微乱,沈澜清无声地笑开来,似嘲似讽,“原来如此,臣懂了。”   温润少年低着头,岳煜下巴搁在少年肩上,看不清怀中人的神色,从他的角度只见少年的唇角在不住地扬高。   以为自家爱卿终于懂了自己的心意,岳煜拥着少年兀然前倾。   缠绵的曲调以一声嗡鸣结束,岳煜压着少年伏在琴上,气息微乱:“沈卿懂了?”   “懂了。”   “懂了好……”岳煜埋首,沿着诱人的弧线,啃啮乌发半掩的脖颈,“懂了,朕也好与你把袖子断在一处。”   “君要臣断,臣不得不断。”   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语调,即便欲望被帝王握在了掌心,上下抚弄着,也未乱上分毫。   曾经那意乱情迷地沈卿,便如昙花,一现即逝,那夜之后,任他如何挑动,沈卿也未再在他面前那般动过情。   岳煜动作一滞,旋即沉腰,恢复了指间律动:“沈卿,朕耐性有限。”   “陛下,君无戏言。”   “朕只知道,朕曾说要每日与你贪欢一晌。”   “臣只知道,朕与小师侄私下里有个约定。”   无声的沉默,帝王略显暴躁地将身下少年翻了个个儿,压在地上,火热隔着衣料抵在一处。   沉默的对视,帝王的眼眸深邃似海,臣子的笑眼平静无澜。   良久,岳煜微微眯起眼,慢条斯理地撩开二人的袍子,去除了欲望之间的阻隔,一并握在掌心缓缓律动。   不疾不徐地律动,撩拨到了极致,却不让人奔至顶峰。   帝王地伺候不好享用,闷在心底的情欲蠢蠢欲动,沈澜清覆上帝王的手,无声地催促。   低头含住含笑的唇,吮吸索取着,含糊不清地道:“无妨,朕早晚让卿心甘情愿。”   “臣无意做佞臣。”   “无人能拒绝朕。”   “……陛下可以下旨命臣心甘情愿。”   “嘴硬。”强行封了唇,剥夺了沈卿反驳的权利,岳煜反手,将覆于手背的手包进掌心,握着一起律动,犹如无声的圣旨。      欲望会于下腹,于较力中宣泄而出,染了君臣满手。   岳煜覆在沈澜清身上,于沈澜清袖中轻车熟路地摸出带着淡淡梅香的帕子,觉在沈澜清眼前,慢吞吞地擦净了手,揣进自己袖中 的同时摸出一条明黄帕子,一根一根,仔细擦净了沈澜清的手指,将帕子塞进沈澜清袖中:“赏卿了。”   “臣谢主隆恩。”   “谢朕的恩容易……”岳煜翻身而起,大喇喇张开双臂,意思明确。   沈澜清无奈起身,理好衣衫,静静理着龙袍。   帝王倾身,在臣子耳边轻语:“只需沈卿……”   “陛下,北益州传来紧急军情。”兵士捧着八百里急报进了元清宫,候在水阁外的谷东明终于开口扰了陛下的兴致。   岳煜不悦扫向阁外,见了谷东明身侧那长途跋涉而来的兵士,这才缓缓开口:“进来回话。” 第44章 云王起兵   一个月前,沈澜清初回京城时,便由睿王岳昕写了封信给靖王。   没想到,靖王的回信迟迟未到,潜在北益州的探子倒是先送回了急报。   秘折上,蝇头小楷规规整整,密密麻麻。   垂眸看了秘折第一句,岳煜便挑起了眉——三日前,云王府为世子岳渊治丧,云王岳拓悲伤难耐,昏厥于灵前。   唇角掠过讽笑,岳煜合起折子,平静地道了声爱卿辛苦,赏了送信兵士十两银子。   着外边候着的内侍引着兵士下去歇着,谷东明回到水阁,小心觑着神色平静的主子,欲言又止。   “谷东明。”有事不禀,一直偷看沈卿作甚?   “主子……”谷东明猛地打了个机灵,立时收回了不小心飘去沈澜清身上的目光,眼观鼻鼻观心,木着一张马脸,毕恭毕敬地回 ,“德妃薨了。”   才进冷宫三日便薨了,下手够利落,也够沉不住气的。   余光扫过帝王的脸,沈澜清不动声色地观察帝王神色——清冷、平静,无情如昔。   短暂地沉默,岳煜缓缓开口:“德妃苏氏,以妃礼入殓,规格从简。”   吾君到底念了一场夫妻情分,给德妃苏氏保留了死后的尊荣与体面。   然,一句从简,丧礼规格便不止下降一格半格。   身为四妃之一,丧礼却远不及北益州云王府为世子岳渊操办的那场丧礼奢华。   世子岳渊之丧礼,比起大岳太子的丧礼规格,有过之而无不及,云王之野心,不言而喻。   丧礼尚未结束,云王岳拓紧接着便以一场声泪俱下的哭诉与指责,当着北益州权贵撩起了最后一层遮掩的纱幔,将野心摆上了明 面,不再是心照不宣。   至此,北益州之权贵尽数被绑上了云王造反大船。   云王说:“本王待君主一片忠诚,将嫡长子送入京城伴君,一去便是八年……”   云王说:“哪知吾儿岳渊于京中受尽欺凌……”   云王说:“本王假借病重,求得吾儿回府探亲,本想趁机留吾儿于身侧侍疾……”   云王说:“哪知帝王一纸诏书,吾儿不敢违抗,不得不随钦差同路返京,结果却被一杯毒酒了结了性命……”   云王痛哭流涕:“非吾不忠,实乃是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非吾要反,实乃是帝王不仁,已不容本王苟活。”   “……”   北益州权贵相继效忠,握着半数水师的北扬州靖王府由世子岳贤出面,予以响应。   定安五年,六月初十,云王岳拓于属地内自立为帝,国号云,年号天启。   定安五年,六月十一,云帝岳拓追立嫡长子岳渊为太子,册封嫡次子岳凌为顺亲王。   定安五年,六月十五,云帝亲帅十万军马集结于秦岭之北,蓄势待发。      庄严宝殿,满堂肃穆无声。   帝王身着玄色龙袍,端坐御座,神情清冷,目光平静:“殷卿之意是劝降?”   “云王所领十万兵士尽皆我大岳子民,感念圣上仁慈,亦不会心生反意,无非是将有所命士不得不受罢了……”殷鸿习惯性捧了 捧肚子,“何况云王所道杀子之仇云云尽皆胡言,所以,老臣以为,圣上只需派 出钦差传上一道旨意,赦免十万兵士谋逆之罪,并查明云王世子亡故之因,此祸便可平息。”   岳煜未置可否,环视诸卿,似笑非笑:“诸位爱卿也这般认为?”   “臣以为,此乃撤藩良机,不容错失……”沈铄兀然出列,云淡风轻地进言,“劝降不如发兵,毕其功于一役,借此机会收回云 王、靖王两府军权属地。”   “姚将军镇守西疆,廉将军拱卫凉州震慑北狄……”岳煜指尖轻叩御座,“沈卿以为朝中何人可领兵平逆?”   “安王勇武,睿王睿智……”沈铄双手举着笏板,不疾不徐地道,“平定些许叛逆,想来不是难事……”   “……廉鹏举将门虎子,犬子沈澜清自幼习武熟读兵书,亦是可用之才,可随行军中护卫两位王爷安危。”   老狐狸,让沈澜清领兵,既可远离京城,又能手掌军权,这才是你的真实目的吧!   岳煜骤然眯眼,缓缓收拢五指:“两位伯父意下如何?”   安王、睿王分座于御座之下,难得未像往常那般针锋相对,一个斜倚王座,似笑非笑,一个   怡然端坐,浅笑如昔。   睿王轻弹王袍:“臣日渐老迈,领兵作战恐怕力不从心,不如先礼后兵。”   安王瞥了沈铄一眼,附和:“酒色醉人肠,臣沉于酒色之事日久,领兵之事早已生疏,不如找条三寸不烂之舌前去劝劝岳灿那小 子,看能否让他直接带兵攻打岳拓。”   “哪位爱卿愿献出三寸不烂之舌,为朕解忧?”目光扫过沉默地诸卿,定在殷鸿身上,岳煜不紧不慢地问,“劝降之计既是殷卿 所献,想来殷卿心中已有合适人选,说来听听。”   您这么问,没有也得有了,殷鸿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细汗,阴测测地瞥了一眼沈澜清:“臣以为,一等侍卫沈澜清对北益州、北扬 州之事知之甚详,乃上佳人选。”   老狐狸!   沈澜清无声腹诽,耳观鼻鼻观心,静听帝王裁夺。   清冷地眸子里快速滑过不悦,岳煜不见喜怒地否定:“云王恨不得将沈澜清拆吃入腹,派沈澜清前去劝降无异于送他去赴死,殷 卿所荐人选倒是真挺合适……”   “……合适云王用来祭旗,而非劝云王投降。”   “呵!”安王岳晅轻笑,“陛下此时还有闲心说笑,看来心中早有计较,不如直接下旨吧。”   “知我者,安王……”岳煜于御座上站起,俯视群臣,冷声道,“妄动刀兵,劳民伤财,受苦的是我大岳百姓,况且云王先祖与 太祖皇帝乃同胞兄弟,太祖皇帝金口许诺,许予云王府永世富贵……”   “朕不忍看百姓遭祸,亦不愿轻易违逆太祖心意。”   “户部郎中殷瑜,朕命你前往云王大营游说,只望云王乃一时鬼迷心窍,能迷途知返。”   “睿王岳昕……”岳煜话语微顿,看向起身躬身的睿王,“劳您跑趟靖王府,一解朕心中疑惑。”   “臣遵旨。”   “散朝。”      大朝散了,还有小会。   御书房内,见岳煜写好亲笔信,交到睿王手中,安王岳晅大喇喇地挤到岳煜身侧,拱着岳煜肩膀,轻笑:“啧!小冰块,你说那 奸人老胳膊老腿儿,禁不禁得起折腾呐?”   岳煜肃着脸,不紧不慢地放下御笔:“大伯父若是不放心,不如亲自护送二伯父走上一趟。”   “嗤!”安王嗤笑,“本王会不放心他?”   睿王含笑看着安王,目光温柔纵容:“大哥放心,心愿未偿,我定然会安然归来。”   “管你死活。”安王按着岳煜的肩头,借力起身,绯色人影拾阶而下,“无事可议,本王便先回府了,府中美人还等着本王回去 临幸呐!”   睿王面色未改,淡然瞥了一眼走至门口的绯色身影,躬身:“陛下,臣也告退。”   安王、睿王一先一后离去,沈澜清唇角弧度无声加深,这才是孽缘。   御书房内仅剩下岳煜、沈澜清和殷瑜,殷瑜目光在沈澜清脸上滑过,勾起唇角,哼笑:“陛下,可还有其他事要臣去做?”   “仲瑾……”岳煜指尖轻叩桌面,“莫要明知故问。”   “臣不解,请陛下明示。”   “去云王大营劝降不过是个托辞,好歹多年伴读……”岳煜轻笑,“朕确实不舍得送沈澜清去祭旗,却也没有送你去赴死的意愿 ……”   “……你不信岳渊已死,朕亦不信。”   “无需你去劝降,只需你去寻得岳渊下落,将他带回京来便可。”   “臣叩谢圣恩。”殷瑜敛笑,叩拜,“臣定不辱命。”   殷瑜躬身退出御书房,帝王清冷地声音于耳边响起,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沈卿,你猜殷瑜能否找到岳渊?”   内忧外患,陛下还有这兴致……   沈澜清失笑,笑自己杞人忧天:“陛下何不将岳渊的下落直接告诉殷郎中。” 第45章 君臣私语   “陛下何不将岳渊的下落直接告诉殷郎中。”   无他人在场,沈澜清言谈间添了几分随性。   平平淡淡的语调,岳煜硬是从中听出了一丝嗔怪,低声轻笑:“沈卿,好事需多磨。”朕还未得偿所愿,怎能让殷瑜那厮轻轻松松便 如了意?   好事多磨?   沈澜清敛笑,微扬的唇角似笑非笑,抬眼直视帝王,一双凤眸意味颇为深长:“陛下圣明,陛下所言臣必定谨记于心。”   “……”眼皮子兀然一跳,拇指按在太阳穴上,岳煜低叹,“沈卿,朕颇感头疼。”   “陛下圣体欠安?”沈澜清故作惊讶,面露忧色,抬脚便欲往外走,“臣这便去宣御医。”   “不急。”岳煜一把攥住沈澜清的腕子,将人强行拖住,沈澜清挑眉,回眸,故作疑惑,“陛下?”   “朕乃心病,宣御医无用……”手上用力,将人硬拽到竹榻上,岳煜侧身枕上沈澜清的大腿,从下往上看着优美的颈线,清冷平 静的声音隐隐泛起微澜,“不如沈卿给朕按按,兴许管用。”   “……”垂眼,看着目光深邃、好整以暇地等他服侍的帝王,沈澜清嘴角抽搐,重生一回,愈来愈觉得吾君无耻,这可怎生是好 ?“臣斗胆相问,陛下方才所言可算是圣旨?”   岳煜挑眉,指尖抚上半掩在紫色领口下的喉结,暧昧摩挲:“分明是请求。”   “呵!”   沈澜清轻笑,拇指轻按在帝王太阳穴上,中指指腹贴上帝王眉心,缓缓推向发线,“臣不胜惶恐。”   “无需……”盘旋在喉间的手滑向颈侧,捏了两下柔软的耳垂,岳煜意犹未尽地收回手,轻覆在沈澜清手背上,“沈卿,你无需 怕朕。”   “敬畏之心,臣片刻不敢失。”覆于手上的力道兀然加重,沈澜清指尖微顿,垂眼盯着那只保养得极好、漂亮却握着无数人生死 的手,不疾不徐地补了三个字,“臣惜命。”   拢紧手指,扬起闲在胸前的左手,勾着脖颈将人拉至眼前,盯着安然自若的眉眼,岳煜缓缓眯起眼,沉默了须臾,冷声陈述:“ 沈卿从未信过朕。”   沈澜清静静俯视着近在咫尺的龙颜,无声轻笑,未置可否。   沉默胜过一切言语,岳煜微恼,勒紧手臂,吞没了恼人的微笑。   沈澜清配合着松开齿关,任强势而入的舌尖在口中肆虐。   不回应,不反抗,君索取,臣便顺从。   身体贴的再近又如何?心始终仿若隔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看不清、触不到。   再未见过令他沉陷的意乱情迷,他的沈卿对他只肯动欲,不肯动情。   与他亲热,只因他是君,只因他的意愿是圣意,不可违逆。   岳煜悻悻地松手,目光触及那双看似温柔实则冷情的眼,缓缓合上了眼睑,遮起了无边的失望与落寞。   他是君,他不能、亦不允许自己失态。   自幼父皇便教他,为人君,应如何喜怒不形于色,应如何掩起真实意愿诱诸臣揣摩。   八岁那年,一时气不过,为挣那一口孩子气耍了番心计,却阴差阳错地拜云先生为师。   那时他才知道,令父皇纵容至极的云先生竟然来自郑国境内最大的门派——霸刀宗。   师父说:“霸刀宗不行侠,不仗义,万物皆随心。”   师父紧接着说:“刀在万物在。”   岳煜不解,追问惜字如金的师父,师父勉为其难多说了几个字:“刀,可令喜欢的人顺从,厌恶的人闭嘴。”   “……”   “你喜欢沈澜清,就应直接对他说。”   “他没给孤机会,直接跑了。”   “练武,打赢他,打到他从。”   “……”   他学不会师父的直接,父皇的教导早就刻进了骨血里,习惯了掌控,习惯了高坐玉宇,俯视群臣,说些诱人遐思的话。   以至于,他露出的心意,只换来母后的警示,沈卿的不信任。   微凉地指尖贴着额头,去了几分昏沉,格外舒服。   “陛下,可要除冠?”一成不变的温润语调,少年人却已变了声,曾经清亮的声音里添了一分两分沙哑,更为诱人。   心底分明有把火在烧,岳煜却听自己,清冷如故,平静如昔地淡淡“嗯”了一声。   金冠置于榻上,乌发顺着紫色单衣铺在榻边,偶有几缕贴着修长的小腿垂至地上。   微风拂过,发丝微扬。   修长的手指插入发间,自头顶滑至发梢,反复几次,沈澜清轻轻捋好略硬的发丝,小心搭在膝上,静静端详枕在他腿上假寐的龙 颜。   上眼睑搭着下眼睑,睫毛又长又黑,翘着微小的弧度,遮住了清冷的眸子,掩起了帝王的冷硬无情。   浓黑刚硬的眉,微扬的眼尾,挺直的鼻梁,平直的唇角,略薄的唇……   安静的睡颜突然于眉心处堆出两道浅纹,眼睑轻颤,带着睫毛微微抖动,莫名觉得此时的帝王甚为不安。   掌心抚上吾君的脸颊,指尖缓缓描摹着颧骨的弧度,不禁露出几许温柔一丝担忧。   梦境揪心,岳煜骤然睁眼,猝不及防对上沈澜清不及敛尽的神情微微一怔,旋即闭眼,复又睁开。   眨眼间,君臣尽皆敛起了失态。   “此生,朕绝不准你离朕左右。”   平静无澜的语调,声音微哑,仍有几分睡意未敛尽。   覆在君主脸颊的手微顿,沈澜清垂眼,指尖顺势滑入发间,慢条斯理地推按:“陛下想让臣做一辈子侍卫?”“沈卿不愿?”   “臣不敢,只不过……”沈澜清轻笑,“陛下当初不该直接赐臣二等侍卫,若从低等侍卫慢慢熬着,臣此生还有个念想,不像如 今……”   岳煜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沈澜清:“如今?”   “如今臣已经是一等侍卫……”沈澜清无奈轻叹,“臣今年年方十五,至少还有二十岁可活,却已经没了向上的奔头,只能混吃 等死,何其可悲?”   “沈卿的念想只有升官?”   “权势诱人,臣也不能免俗……”沈澜清微敛笑意,似笑非笑,“况且臣是沈家子,陛下不是觉得沈家子皆胸怀大志,想要权倾 朝野么?”   岳煜微恼,翻身箍住沈澜清的腰,将脸埋进沈卿怀里,嗅着浅淡的梅香,暗自恼怒。   腰间的手臂越拢越紧,沈澜清眼尾漾起的笑意愈来愈浓,直至轻笑出声。   这一世他变了,吾君也变了。   一声轻笑,溢满愉悦。   岳煜隔着衣料,恨恨地在沈澜清腰间咬了一口:“朕生气,沈卿就这般高兴?”   “臣不敢,只是……”抑制不住地笑意充斥于言语之间,“难得见陛下露出这般孩子气。”   不悦地捏了一把随着轻笑不断轻颤的腰,骤然发力将人扑倒在竹榻上。   玄色龙袍叠着紫色公服,乌黑硬直的发丝自帝王头顶垂至沈澜清耳侧,若即若离,微痒,微刺。   冰冷的脸,含笑的眼,岳煜压着沈澜清质问:“敢笑朕?”   “臣知错。”认错慵懒又漫不经心,毫无诚意。   无声的诱惑挠得岳煜有些心痒,低头抵上身下人的额头:“既然知错,便给朕再做六十年侍卫,只许长,不许短,否则……”   “唔,臣叩谢圣恩。”   “叩谢?”鼻尖蹭了蹭沈卿的鼻尖,岳煜唇角扬起微小的弧度,眼里尽是揶揄。   沈澜清从容地环住帝王地腰,十分认真地答非所问:“陛下罚臣再做六十年侍卫,无异于赐予臣一枚时限六十年的免死金牌,臣 自然要谢。”   “沈卿放心……”言语间,唇与唇暧昧摩擦,交换着彼此间的温度,岳煜紧紧盯着沈澜清的眼,不疾不徐地道,“朕不会让沈卿 死在朕之前,亦不会让沈卿死于朕之后……”   同生共死地承诺太过美好,沈澜清心中微微动容,将将含住温热的薄唇,舌尖描摹着唇形尚未探出,便听吾君又补了一句:“否 则谁来伺候朕?”   “呵!”沈澜清轻笑,“原来臣在陛下眼里不仅是新宠,还是贴身内侍?”   “何止?沈卿全才,实乃无上珍宝。”   “是了,臣可做暖床人,可做贴身内侍,可做贴身护卫,可为陛下磨墨拟旨,也可为陛下领兵打仗,征战……”   “沈卿,便是朕御驾亲征,你也只能在御帐中做贴身侍卫,独自领兵想也别想。”朕只需你安安分分地守在朕身边,梦中眼睁睁 看着你万箭穿心的痛楚,朕无意尝试。   深邃漆黑的眸子晦暗不明,沈澜清未读出其中的关心与紧张,只读出了他两世认知中的提防与束缚。   垂眼掩下自嘲,沈澜清漫不经心地道:“陛下息怒,臣一时忘形,说了几句戏言,不必当真。臣无甚大志,既不想封阁拜相,又 不想镇守一方,臣想领兵……”   话语微顿,沈澜清抬眼,用连他自己都信了十分的语气说,“臣想领兵,只是想像殷仲瑾那般假公济私一把,去把岳渊寻回来。 ”   未曾错过身下人那瞬间涌现又旋即退却的动容,亦未错过动容之后,含笑的眼里那一抹淡淡地嘲讽。   沈卿,你当真如此恋权?   凝视中不自觉带上了审视,审视身下人内心深处的欲念因何那般懒惰,每每探出一个细微触角,略受惊吓便又死死地缩回了壳里 ,再不肯轻易出来;审视身下人那颗心到底套了多少层壳,又到底披了多少层伪装。   要何等的演技,才能将神情伪装得如此完美?   即便他深知岳渊与沈澜清之间交往并不频繁,仅是始于岳渊的莽撞、沈澜清的宽容、沈铄的算计,而莫名衍生而出的情谊。   见了身下人那溢于言表的关心,心底依旧涌出了几许化不开妒忌。   本能堵住了翕动的唇,吮啮了两口,岳煜面无表情地说:“沈卿的职责是守护朕,岳渊之事便不必沈卿费心了。” 第46章 推心置腹   审视,猜疑,冷硬,蛮横,霸道……   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沈澜清从中读出了无数令他生厌的情绪,唯独未读出隐忍其中的嫉妒与浓烈的占有欲。   不是不能,只是不想。   不是帝王伪装过于完美,而是沈卿将他不想看到的情绪无视的太过彻底。   错开目光,视线描摹着君主颈侧微微凸起的筋脉,沈澜清平静无澜地陈述:“陛下,臣不喜半途而废……”   “……岳博文是从臣手中被人劫走的,若不能亲自将他寻回,抑或亲眼见他无事,臣良心难安。”   “只是良心难安?”   “是。”   指背抵着下颌,迫使沈澜清与他对视,岳煜紧紧盯着平静的凤眸冷声问:“沈卿,你可信朕?”   探究,无休止的探究。   吾君,既然您如此吝惜自己的信任,又何必如现在这般咄咄逼人,迫臣言不由衷?   无形的讽笑,真挚的笑容。   夹起垂在他耳畔的发丝,捋到鼻前,刚好遮住了微扬的唇角,沈澜清眼尾含笑,睨着君主的眼,轻挑地嗅着发间清香,慢吞吞地 说:“自然相信。”   无论真假,一声相信,愉悦了君心。   无论刻意与否,举手投足间,便诱惑了帝心。   挤在两人胯间的欲望缓缓抬头,帝王的声音缓慢而低沉:“既如此,沈卿大可安心。”   沈澜清无声地看着帝王,静等下文,怎知无耻的吾君突然凑到他耳侧,暧昧低语:“沈卿,朕怕是得先纾解纾解欲望。”   “……”灼热的气息呼进耳中,温热湿润的触感包裹了耳垂,毫无章法地舔舐撕咬引得心底紧锁的那头兽开始蠢蠢欲动,沈澜清压 抑着情动,轻笑,“这有何难?陛下只需移驾走上几步,便能温香暖玉在怀…… ”   “或者,陛下只需一声令下,自有人将暖床人送上龙榻。”   一番调笑,不是吃醋,只是嘲讽。   缓缓眯起眼,岳煜拖着沈澜清的手抚上自己的欲望:“朕榻上便有个现成的,何须再费那事。”   “臣惶恐。”   “朕记得方才沈卿还道可给朕暖床。”   “……”臣坚信,若论断章取义,世间无人能比得上陛下。   沈澜清无语地握着硬如炙铁的欲望,隔着龙袍缓缓开始描摹那形状:“陛下何必委屈自己个儿。”   “沈卿若是觉得用手委屈了朕……”岳煜意味深长地盯着沈澜清的唇,“不如……”   “臣绝无此意。”   “呵!”一声低笑,夹杂着不为人知的纵容与无奈,岳煜带着沈澜清翻了个身,抓着结实的臀肌半支起身子,迫使沈澜清跪坐到 他大腿上,哑声命令:“若是用手,需得沈卿一起。”   “臣遵旨。”扬眉轻笑,在炙热的视线下,慢条斯理地轻解衣袍。   君与臣,俱是衣衫半解,撩拨撕磨,茱萸挺立,红梅绽放,欲漫心间,难消难却。   炙热的欲望挤在微凉的掌心,摩擦碰撞,愈涨愈大。   喘息愈发粗重,修长的五指舞动愈发灵动。   沈澜清兀然勾住岳煜的脖颈,勒向自己,浅吻清啄,却如催情的药,催得吾君一个不察,雄关失守。   黏腻的液体混在一起,犹如胶漆,将两人的小腹紧紧黏在了一起。   盛夏,活力旺盛的两个男人,肌肤紧紧相贴,瞬间渗出一层细汗。   腥膻的液体混着细汗,黏在身上着实令人难受。   然,君主却将他紧紧勒在怀里,倚在榻上沉默着,一语不发。   “陛下?”   “沈卿。”   心有灵犀也好,孽缘作祟也罢,良久的沉默之后,君臣二人竟是同时开口打破了御书房中的静谧。   沈澜清手肘撑在榻上,微微支起身子:“陛下有何吩咐?”   略松手臂,掌心轻轻摩挲着光滑的后腰,岳煜自顾自地说:“岳渊如今在郑都,生命无忧。”   “陈正对他心怀叵测,留他在那太过危险,陛下既然找到了他,为何……”沈澜清顿住话头,静静看着岳煜。   岳煜眉梢微动,旋即恢复了面无表情:“沈卿,朕的江山,内忧外患,需朕操心的事数不胜数。”   “……”有么?臣怎么觉得您十分悠闲呐!沈澜清压下白吾君一眼的冲动,“陛下已经找到他了。”   拇指按上眉心,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松动,岳煜无奈道:“不是朕不救……”   “……”是您不想救?   “是时机未到……”轻轻拍了拍微微僵硬的背,岳煜安抚道,“沈卿放心,便是在郑都,朕也能确保他安然无恙。”   “陛下威武。”   “毫无诚意的称赞,朕不稀罕。”   “既然陛下已有岳渊下落,陛下……”话语微顿,沈澜清忖了几忖,这才问道,“因何令殷仲瑾去找岳渊?”   岳渊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沈澜清:“莫装傻充愣。”   “苏硕不是勾结云王之人,亦不是藏于那批杀手幕后之人。”“嗯。”   “陛下怀疑……殷鸿?”   “他虽未露出破绽,但他最可疑。”   “所以,陛下派殷仲瑾前去劝降云王,只是对殷鸿的一个试探。”   “算是。”   “……”   “不止殷鸿,朕要试探的人还有殷瑜……”如愿看见沈卿面露讶色,岳煜愉悦地掀起唇角,悠然道,“当然,也顺便收买了下人 心。”   “……”收买对象不言而喻,自然便是那被圣上疑着的殷瑜。   纾解之后,君主好心与沈卿一番“推心置腹”,沈澜清却只信了三五分。   他信岳渊无生命之忧,心里悬着那块石头安然着陆。   他信君主此举意在试探,试探之人却绝不止殷家父子,试探之事亦不仅是为了试出与云王暗通款曲之人。   沈澜清甚至认定,那人,陛下心中怕是早有了定论,只是在等最佳时机而已,便如那封云王与郑太子的信,以及留在郑都,迟迟 未命人救回来的岳渊。   蛛丝马迹掩饰地再好,沈澜清终日伴君,依然有所察觉。   因此,他有理由相信,吾君怕是在下很大一盘棋,这盘棋的开局时间恐怕足以追溯到天佑二十八年,甚至更早。 第47章 君恩浩荡   定安五年,七月初五,旧都守将传来急报——   七月初二,靖王府突然发兵,与云王府联手,左右夹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瓜分了北荆州,靖王世子岳贤与云贼次子岳凌于云梦凤 凰台上歃血为盟。   次日,云贼岳拓发兵入秦岭,势如破竹。   发兵之前,钦差殷瑜被缚于阵前,岳拓手起刀落,血染王旗。   急报看了三遍,岳煜不动声色放下折子,视线扫过分坐于堂下的公卿:“殷卿,节哀。”   君主的声音淡然清冷,听在耳中令人只觉得冷漠无情,心底生寒。   堂下公卿瞬间垂首,姿态愈发恭谨小心。   由不得他们不小心,年初时陛下不动声色地将颇为青睐的沈家嫡长子与云王世子一齐送往江北,且看如今,尚不出半年,云王世 子已然过了五七。   沈家嫡长子命大福大,倒是九死一生回来了,曾经的辅政大学士苏硕父子却因他丧了命。   混在官场,谁心中没有几个小六九?   苏硕父子截杀沈澜清,他们信,但要说苏硕勾结云王图谋造反,却是如何也无法相信的。   苏硕那人,奉孔圣人如神明,孤高迂腐得近乎偏执,如何做得出背弃忠孝节义之事?   只不过见圣意已决,无可更改,便无人出头跟着惹腥臊罢了。   私底下,一众公卿们没少揣测圣意,琢磨苏家父子到底何处惹了圣上厌弃,却越揣摩越糊涂。   此时,见圣上看过旧都送来的急报后,不咸不淡地让殷大学士节哀,诸卿瞬间便自以为是的懂了。   苏大学士父子被绞,殷家独子被送给云王祭了反旗,陛下原来是在清算亲政前把持朝政的权臣啊!   难怪啊!   难怪安亲王自陛下亲政开始便再也不肯上朝议事了……   陛下的亲伯父尚且如此小心翼翼,他们这些外人如何还敢放肆?   万一哪天君主一个不悦,碰碰嘴唇绝了自家的后,他们是到地府找阎王说理去,还是要像殷大学士这般,老眼含泪强忍丧子之痛 ,叩首高呼?   “为陛下尽忠赴死,乃犬子之无上殊荣,臣与有荣焉!”   君主话音方落,大学士殷鸿便持着笏板跪倒在了御座之下,圆滚滚的肚子挤在金砖之上,几乎撑裂了深紫色的公服。   老臣哀痛,帝王无情。   沈澜清垂眼,余光落在那遮在御案之后,紧握成拳、青筋迭起的手上,平静的眼眸泛起微澜。   若不是护卫在君主身侧,此时他定然与堂下诸公卿同感。   陛下,您当真是生了好一张薄情脸,真实心意被掩饰得着实完美端的无瑕。   尽数前世无数次争执,或冷漠,或怒斥,几次真,几次假,竟是让人看不清,想不透了。   层层硬壳缓缓龟裂,复又恢复如初,更添了一层细密的釉。   想那作甚?便看清了,想透了,又如何?   二十年相伴,吾君始终独坐玉宇,未曾卸下一次伪装,露出半分心意,不过是信不过罢了。   波平澜静,清俊温和的眉眼笑意盈然,唇角、眼尾讽意分明。   不该想的,无需去想。   只需记得,今世,在吾君心里,他不过是吾君一新宠便够了。   今世便让他恪守本分,再不越雷池半步就好。   熬心费神,吃力不落好的事,前世做了二十余年,够了。   滴水击在金砖上,细弱无声,却清晰无比地钻入了沈澜清耳中,拉回了漫游的思绪。   抬眼偷觑帝王,吾君神情未改,唇角甚至扬着微小的弧度,平静地凝视着跪伏在地的殷鸿,缓缓开口:   “殷瑜自幼伴朕读书习武,深得朕意,却不想尚不及弱冠之年便被逆贼所害,着实令朕心痛……”   “昔日朕之伴读有四,不足半年却已去其二。”   “岳渊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然,其父却已然替他操办了一场足够风光的葬礼。”   “殷瑜忠贞义胆,代朕前往阵前招抚被逆贼蒙蔽的兵士,却被逆贼斩于阵前,当厚葬。”   “殷瑜……”   “谥孝平,追封一等伯,以侯礼发丧。”   “陛下隆恩……”殷鸿老泪纵横,满面感激,哭声带着颤抖,连连叩首,“老臣……老臣……叩谢……圣恩。”   帝王自御座上起身,沿着丹陛,拾阶而下。   玄色龙袍贴着颀长的身姿,随着沉稳均匀的脚步轻摆,衣袂上金色绣边于满目朱色上画着道道弧线,或尊贵,或耀眼,或冷漠… …   沈澜清始终垂着眼,冷眼静观衣袂划着弧线离开视野,玄色衣袍下摆静止于殷老狐狸之前。   须臾,下摆上扬,沈澜清略微抬眼,帝王笔直的背微躬,缓缓俯身,单手托住了殷老狐狸的手臂。   或许只是瞬间,吾君的背便又笔直如松,然,沈澜清心底不可抑制地生出了一丝大不敬的旖念。   “方才那刹那,陛下甚美。”唇微微翕动,一声传音直接送入帝王耳中。   呵!好大的胆子。   岳煜心中轻笑,面不改色地收回托着殷鸿的手,清冷的声音里总算夹了一丝关切:“老来丧独子,其间哀痛自是无可名状,殷卿 无需如此强撑……”   “旧都守将温盖已将殷瑜殓入棺中,着人护送归京,如今便停在白云观中。”   “殷卿且先回府,着人迎殷瑜灵柩归家,置办丧事吧。”   无上的荣宠,谢不尽的圣恩。   殷大学士再次跪伏于地,叩了再叩,直至帝王再次将他亲手扶起,这才颤颤巍巍退出了御书房。   不动声色地支开了殷大学士,岳煜又面无表情地叹惋了几声,在诸卿连连劝慰中,不疾不徐地开始连番任命。   一道道圣谕示下,虽有出入,却也与沈澜清心中估测相差不大。   直至仅剩诛逆主将未任命,帝王将目光看向漫不经心地倚在王座中的安亲王岳晅,沈澜清平静无澜地眸子里才滑过一抹讶异。   岳煜习惯性用指尖点着御座扶手,显然业已智珠在握:“安亲王。”   “臣在。”慢吞吞地应完,安亲王于王座中挪了挪身子,挑着眉眼睨向了御座之上的君主,“陛下有何吩咐?”   “云王谋反,前往招降的钦差被祭了王旗,如今靖王府亦已举兵,与云王府共谋大逆不道之事,安亲王,你说前往靖王府见靖亲 王的睿亲王可还安好?”   “……”安亲王眯眼盯着岳煜,沉默片刻,旋即灿然轻笑,“祸害遗千年,陛下且放心,那奸人轻易死不了。”   言语倒是挺轻松,然,您不觉得那扳指拨弄得有些快了么?   目光状若无意地扫过拨弄着扳指的那两根手指,岳煜隐晦地勾起唇角:“靖王府已与云王府结盟,北荆州便是那两府结盟的祭品 ,靖王是否依旧忠君显而易见,无需再去查证,然,睿亲王与殷瑜前后脚启程,算算日程,想来此时也该入了北扬州境内了,不知靖 王会否念念旧情……”话语微顿,锋利地眉宇皱出些许忧色,“但愿睿亲王能吉人天相,无恙返京。”   “嗤!”兀然一声嗤笑,安亲王伸着懒腰起身,悠然踱向门外,“陛下与其惦记那奸人,还不如想想派谁出征来得实际……”   “若不然一个不小心让岳拓那小子攻到京师,兵临城下,你家父皇那张棺材脸可真是没地方摆了。”   安亲王言语间大不敬,诸卿皆小心翼翼地缩起了存在感。   岳煜却倒像早已习以为常,不动声色地起身,对着衣袂轻摆的绯色身影微微躬身:“大伯父所言甚是,朕受教。然朝中无良将, 朕不得已只能……”   “嗤!少来这套。”安亲王头也未回,只嗤笑着摆了摆那骨节匀称、大小正宜的手,硬生生打断了岳煜的话,“本王这老胳膊老 腿的,受不得累,便先告退了。陛下。”   岳煜也不恼,慢条斯理地直了身子,不疾不徐地继续道:“朕不得已,只能劳烦安亲王辛苦一趟,就任平逆大将军,将反贼岳拓 活捉入京了。”   最后一字落下时,安亲王手刚刚搭上御书房的门。   绯色身影收手转身,倚上紧闭的门。   安亲王脸上依旧挂着漫不经心的笑,目光却寒若九幽,再不见素日里的慵懒散漫,径自迎上帝王平静的目光,不让分毫。   沈澜清侍立在帝王身侧,成了被殃及的池鱼,按捺下心中惊讶,不动声色地运起内力以抵御那扑面而来的无形压力。   沈卿主动分担相助,身上压力骤减,岳煜缓缓抬起右手,玄色衣袖滑至肘间。   白皙的腕子,漆黑的串珠,呈于眼前。   岳煜仿若无意间一个举动,安亲王瞳孔骤然一缩,缓缓收回内力,散去压向那君臣二人的气势,哼笑:“很、好!此次当真是便 宜那奸人了,不过,陛下且记着……”   “本王凯旋而归之日,便是与你这小冰块算账之时!”   “朕相信安王不是小肚鸡肠之人。”   “嗤!不必给本王戴那高帽子,本王是否小肚鸡肠,你不妨去问问你家父皇,他当深有体会!”   问先皇?   沈澜清嘴角微微抽搐,安亲王这不拐着弯咒吾君去见阎王么?   光这一句话,他便已然见识到安亲王的小肚鸡肠了,果然,小心眼儿乃岳家通病。   不过,岳家人对上岳家人,肆无忌惮的安亲王对上冷漠强势的帝王,倒也不失为一出好戏。   饶有兴趣地将余光觑向帝王,不由微微抬眼,再三端量,沈澜清万分无语。   吾君非但未动怒,一双清冷的凤眸里竟然蕴满了笑意!   沈澜清心下无声腹诽:父亲所言无差,岳家人,绝不能以常理度之。      云王、靖王两大藩王联手造反,岳煜始终未露出半分急色,待算计着安亲王接了虎符,得了安亲王即刻启程前往旧都平逆的允诺 ,便摆手散了小朝会。   曾经的三大辅政学士,苏硕被罢黜治罪,殷鸿丧子治丧,尚且留在御书房中协助帝王处理政事的便仅剩耿良申一人。   耿良申不敛权,不结党,处理政事严谨公正,三大学士中属他最合心意,然,年近七旬的老臣,却也不好一个顶三个使唤。   殿阁大学士空缺着四个,岳煜却始终未开口点谁补缺。   如今,因帝王体恤老臣,殷大学士被放回来了家,满朝公卿满以为帝王今日必定要点个大学士出来。   谁知君主的目光在六部九卿身上扫了一遭,心思急转了几道弯弯绕绕,却只是在散朝前将户部尚书沈铄留在了御书房外间,协助 耿大学士处理政务。   户部尚书沈铄之横溢的才华,淡然温和的风骨,自詹事府时便入了岳煜的眼。   彼时,岳煜尚是太子,年纪尚幼,父皇只允他听政,却不准他议政。   有次,父皇私下里考校他政事,他绷不住,便向父皇举荐沈铄,赞沈铄有宰辅之才。   他记得清楚,当时,父皇岳暤言道:“广纳贤良无错,但,你且记着,只要他姓沈,便不可封阁拜相。”   沈家,始终是君主心头剜不得的一根荆刺。   帝王的目光在沈铄身上盘亘良久,直至沈澜清开始在心底揣测帝王是否正在转着什么心思算计自家父亲时,岳煜终于开了口:“ 耿卿,沈尚书将政事处理得可还得当?”   “回陛下,沈尚书尚未出任何纰漏。”   “既如此,便由他补了苏硕空出来的缺,耿卿以为如何?”   “陛下圣明。”耿良申人老成精,自是了悟了帝王心意,更加不会平白得罪未来的姻亲,“以沈尚书之才,足以胜任。”   “朕信得过耿卿的眼光,既是耿卿举荐,便这么定了吧。”一句话,圣意变成了耿良申举荐。   耿良申面不改色地默认,沈铄从容叩首,满面感激地谢了恩。   在君主状若无意地推波助澜下,耿家与沈家牵连得愈发紧密,却不知是好是坏。    第48章 殷府吊唁 ..   无论好坏,君主的恩宠,为人臣的只能受着。   一时旖念,堂上道了一声调戏之言,便换来这整夜的抵足同眠。   明黄的纱幔垂于床前,半掩着帐外那方天地,遮住了守夜的内侍,只余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与轻微的呼吸声,响在耳畔,清晰无比。   清隽的少年侧躺于龙榻上,缓缓撩开眼睑,琥珀色的眸子里毫无睡意。   微微往外挪了挪,搭在腰间的手反而箍得更紧,沈澜清索性靠进身后那人怀里,默默运着内劲儿驱散暑气,惹得紧贴在他身后的 人将他缠得更紧。   灼热的气息合着龙诞香的香气,充斥于帐内,烫得他无法成眠。   吾君的心,沉稳有力,一下又一下,自后心处锲而不舍地叩着那无形的壳,状若近在咫尺,实则始终远如天涯。   他无意破开竖在二人之间那道坚墙,也始终摸不透吾君的心思。   从户部左侍郎升任户部尚书,又从户部尚书升任文渊阁大学士,父亲接连幸进,他不得不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吾君那捉摸不定的 心思。   岳家人对沈家人当无真心荣宠,他仿若已然看见了那藏于幸进背后的捧杀。   黑暗中,无声讽笑。   前世今生,无论是追随还是逃离,最终皆与吾君滚到了一张床榻之上。   风华少年,交颈相拥,难舍难弃。   前世我抓着你,今生你禁着我,然,你我可曾全然信过对方一次?   岳家君主,沈家宗子,宿命使然,命中注定他们得不停地相互算计。   掌心覆上那漂亮有力的手,缓缓拢紧五指,带到唇边,轻触指背。   指尖微动,顺势摸索着侵入唇间夹住了柔软的舌,恶意地拨弄着,岳煜倾身半压在沈澜清背上,磨着怀中人的耳廓,哑声问:“ 醒了?”   “嗯。”口中含着两根手指,沈澜清含混地发了一个鼻音,像极了含蓄的诱惑。   “可是在勾引朕?”   清冷的声音瞬间染上了一丝情欲,指尖拌着唇舌,时退时进地模拟着暧昧的动作。   沈澜清按住吾君手腕,吮了下作怪的指尖,懒洋洋地道:“晨间反应。”   “呵!”指尖带着津液滑入沈卿领口,描摹着锁骨曲线,岳煜轻笑着揶揄,“原来丑时便是沈卿的晨间了。”   “臣习惯早起。”   “嗤!”岳煜嗤笑着将人结结实实压在了身下,“沈卿,莫逼朕治你欺君之罪。”   “臣惶恐。”   “惶恐?”   “万分惶恐。”   “不尽然。”   “请陛下明示。”   “若真惶恐,怎会欺君?”   “臣驽钝,请陛下提点一二。”   “当真是晨间反应?”   “……”莫不是不承认勾引你便是欺君?真是好讲道理的帝王。   沈澜清微微扭头,竭力与帝王对视,眼尾唇角似笑非笑:“陛下慧眼如炬,确实算不得晨间,臣其实一夜未成眠。”   岳煜挑眉:“为何?”   沈澜清唇角泛起一丝无奈:“臣心中惶惶不安,如何能睡得着?”   漆黑的眸子晦暗难明,沉默着凝视了沈澜清片刻,岳煜翻身半倚着床头,指尖穿入沈澜清发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抓着,像极了安 抚:“有朕在,沈卿无需不安。”   到底问都不愿问上一句,便只能……   敛起似讥若讽的弧度,唇边泛起温润的笑,沈澜清翻身枕上帝王的大腿:“满朝文武,能臣无数,陛下怎的偏偏点了家父补苏硕 的缺儿?”   肃着的冰山脸微微消融,岳煜挑着沈澜清的下颌转向自己,似笑非笑地问:“沈卿不知?”   “臣百思未得其解……”沈澜清从容地回视帝王,“还请陛下赐教。”   “因为……”拇指轻抚含笑的唇,岳煜暧昧低叹,“沈卿啊。”   “?”与我何相干?   “公事忙些,沈尚书才不会时刻盯着沈卿是否与朕私会,不是么?”   “……”在哄三岁稚童么?这等理由亏陛下也能说得出口。   沈澜清失笑:“陛下可不是因私废公之人。”   “本来不是,怎奈自沈锐回府之后,沈听海那厮便再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日带着你那几个影卫将桂院看得严严实实的…… ”岳煜微微皱眉,状若不悦,眼尾却染着笑意,“为了与沈卿私会,朕不得不假公济私一回。”   “陛下厚爱,臣着实受宠若惊。”   探不出圣意,便无意继续与君主歪缠那些有的没的,沈澜清敛起笑容,转了话头,“想来殷府的灵堂也该搭好了,陛下可要去给 殷仲瑾上一炷香?”   “自然要去。”岳煜不见悲喜地应了一声,便开始眯着眼假寐。   温热的指腹贴着眉心,不疾不徐地抚着,沈澜清逐渐生了睡意。   昏昏欲睡间,君主那平静无波的声音兀然轻叹:“不去怎能知道棺材里躺的到底是不是殷瑜。”   “陛下,您好生多疑……”   含含混混地嘟囔,随性出口,起身之后沈澜清着实想不起当时他是否嘟囔出了声音,而陛下那张近乎万年不变的漠然脸一如既往 的面无表情,也着实看不出端倪。      散了大朝会,沈澜清与廉若飞齐齐被岳煜抓了包。   好在沈澜清与廉若飞着衣都不喜鲜艳颜色不爱繁杂绣纹,去了配饰便能当得一身素服。   匾上挂着白绫,白纱罩了灯笼,偌大的殷宅满布哀戚。   上至当朝一品,下至九品皂隶,吊唁者络绎不绝。   随着帝王行至殷府门前,沈澜清方上过礼金,身侧便多了一道青色身影,紧跟着他掏出十两银子要上礼。   “无量天尊!”   海青色的道袍,拂尘替下了从未离手的书卷,小道士一改素日里的嬉笑言行,肃着脸稽首的德行倒真有些莫测高深。   “这位道长……”小道士面生,收礼的管事不由将目光看向沈澜清。   余光睨了一眼小道士的神色,沈澜清不疾不徐地道:“听闻这位道长道行高深,陛下特意请他来替仲瑾做法事的。”   收礼的管事感恩戴德,忙不迭将一行四人往里边请。   岳煜微微挑眉,终是未动声色,当先走向了灵堂。   不知是不是错觉,殷大学士的哀痛之色犹胜乍闻噩耗之时。   一夜之间,零星白发变得花白,圆滚滚的肚子仿若瘦了好几圈,死气沉沉的眸子里不知是哀还是恨。   帝王亲来祭拜,殷大学士亦只是木然地行礼谢恩,倒是见了装模作样做着简单法事的小道士,眼中多了一丝生气。   而小道士……   沈澜清确认,那仙风道骨之下遮着的,绝对多是快意。   出了殷府,沈澜清的回影被岳煜指使着随剑七潜入了殷府,而他们君臣四人则进了街角的茶楼。   二楼临床雅座,四人纷纷落座。   瓜子、花生、山核桃,酥饼、豆糕、艾窝窝。   细眉杏眼的歌女唱着哀伤小调,盛夏微风卷来淡淡的桂花香。   沈澜清捧起碧螺春抿了一口:“方才在殷府门前见着你,直以为你也路痴了。”   岳煜挑眉,捏开一枚山核桃,捡了块核桃仁直接塞进了沈澜清嘴里。   小道士看着岳煜和沈澜清哼笑:“小君子,你当贫道是那深居简出的大姑娘么?还路痴……”   扒了颗花生丢进嘴里,小道士斜眼盯了岳煜一眼,“贫道云游四海,就没迷过路。”   “……”没了殷瑜,小道士的毒液竟是看中了吾君。   沈澜清沉默不语,暗自看戏,廉若飞却不知君主是个路痴,啃着艾窝窝含混地反驳:“啧!小道士,谁说大姑娘就得路痴的?以 前跟我姐……咳!去关外骑马打猎,从来都是她带路。”   毒液攒了不少,小道士尚未喷得尽兴,斜着欺负他家沈义的岳煜眼里直放光。   岳煜不动声色,只是眼中兴味愈发浓厚。   沈澜清不敢再任小道士胡闹,含着笑意开口轻斥:“你这疯道士别尽扯些有的没的,再不交代你去殷府作甚么,休怪我拉一善过 来试药啊。”   “嗤!有小侯爷在,哪用得着贫道?”   “试药人自是多多益善……”沈澜清挑眉,“我记得,小道士似乎与一善还有个约定来着,不知……”   “打住!莫要辱没君子之风,要不然孔圣人要哭了……”小道士嚼了几粒花生,不忿地哼哼,“贫道与殷居士好歹有几桌水酒的 缘分,前去送他一程有什么好稀奇的?”   不稀奇,小道士去殷瑜灵前上香一点都不稀奇。   稀奇的是,棺中人竟然真的是殷瑜,难怪殷老狐狸哀伤如斯。   观陛下的态度,沈澜清满以为被斩于阵前的不过是个替身,谁知回影探过殷府之后,万分笃定地说:“主子,棺中人确实是殷瑜 ,并未易容。”   殷瑜真的死了,着实出乎了沈澜清的意料。   以他对殷瑜的了解,殷瑜实在不应如此轻易便丢了性命。   心中觉得蹊跷,却想不透关节,寻不出破绽,在那已然开始溃烂的尸体之前,他只能认为殷瑜真的死了。   悄然退出殷府,剑卫带来消息,太后遣人到元清宫传话,请陛下去静宁宫喝茶。   岳煜微皱了下眉,转身唤沈澜清:“沈卿。”   “臣在。”   “朕准你休沐两日,明日殷瑜出殡,以你的名义替朕设个路祭。”   “……”您倒是真不拿臣见外。   心中腹诽,沈澜清面上含笑,顺眉顺眼地恭送着岳煜满口应下:“臣遵旨。”   第49章 皇后廉氏   岳煜带着剑卫潜回了宫,回的既不是元清宫也不是静宁宫,而是潜入了凝芳宫。   翠柳茵茵,群莲斗芳。   水边软榻上,妃色罗衣,金凤绣纹,清秀佳人侧身半倚,合眼假寐。   岳煜径自入了凝芳殿,坐在上首太师椅上,看着庭中美色,薄唇微微翕动。   “伺候朕更衣。”   清冷无波的声音钻入耳中,皇后廉氏缓缓睁眼,清茶漱口,由贴身宫女伺候着吃了两枚荔枝,这才慢条斯理地起身,打发了小宫 女,带着贴身女官回了凝芳殿。   罗裙摇曳,金凤点头。   皇后廉氏躬身向帝王问安,抬手示意女官扶着廉氏入座,岳煜目光扫过晃动的步摇定在廉氏微微隆起地腹上:“身子可好?”   “劳陛下挂心……”廉氏浅然淡笑,“早上太医刚请过平安脉,臣妾一切安好。”   “嗯。”岳煜平平淡淡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只是垂眼品茗。   皇后廉氏由女官扶着坐于帝王下首,示意女官去找帝王的龙袍:“陛下又出宫了?”   “去给殷瑜上了柱香。”   皇后廉氏轻笑:“沈大人陪着?”   岳煜挑眉,不置可否。   皇后廉氏随手捏着扒好的核桃仁嚼着:“臣妾头晌去给母后请安,碰巧见着了个眼熟的小太监,像是陛下宫里的。”   “正要去母后宫里喝茶。”   “陛下也该小心些,有些时候,圣宠却是那夺命的刀……”皇后廉氏声音柔和,语调不疾不徐,带着几分随意,“无人敢伤陛下 ,沈大人却是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呐。”   “皇后放心……”微微掀起的唇角挂着些许不屑,岳煜不见喜怒地道:“朕不会让人动他。”   “书香门第出来的,总要在意下名声……”皇后廉氏挑眉,总算破了那淡然的神情,“罢了,陛下智珠在握,哪用得着臣妾闲操 心。”   “呵!”岳煜轻笑一声,转了话茬,“听鹏举说,皇后年幼时常在关外骑马打猎。”   “唔,那时候臣妾与飞哥儿尚跟着父亲住在凉州……”似是忆起了关外那无忧的岁月,皇后廉氏脸上的神情生动不少,“说句不 合身份的话,臣妾现在也想去骑骑马打打猎,边关虽苦寒,却不知比在这深宫里弄花赏月自在多少。”   “……”   帝后相携不是传言,皇后廉氏晓情知趣儿,甚合岳煜心意。   偌大的后宫,岳煜只愿捧着她这一个,不仅稳了后宫,也能安安太后的心,替沈澜清遮些风雨。   半月前,皇后廉氏受太后所命去寻皇帝,撞破了岳煜与沈澜清在静室中的暧昧歪缠。   皇后廉氏倒也干脆,面不改色地退出了静室,当即寻了个由头杖毙了随行的一干内侍宫女。   过后,皇后廉氏也未再遮着掩着,直接与岳煜挑明了道:“陛下放心,臣妾从来都知道,圣宠与臣妾没甚么缘分……”   “自得知要入宫为后那日起,臣妾便想着,待入了宫只管稳坐中宫,那圣宠且让旁人争去,臣妾只管过自己的消停日子,不曾想 承蒙圣上恩泽……”说着,皇后廉氏抚了抚小腹,“竟让臣妾怀了龙种,如今臣妾已别无他愿,无论是子是女,今后都不愁人陪着臣 妾解闷儿便够了。”   “说句有失国母风范的话,圣上心仪沈大人,倒是比独宠后宫里哪个嫔妃让臣妾安心的多,至少不用担心沈大人背地里算计着糟 蹋臣妾的清净日子。”   掰开了揉碎了,皇后廉氏就一个意思,她没那心思争宠,只想生个儿子傍身,如今儿子已经在肚子里了,不出意外的话,她那儿 子指定既是嫡又是长,只要不犯大错,后宫中再无人可撼动她的地位。   皇上你倾心沈澜清,实在碍不着她什么事儿,相反,她正巴不得陛下从此心里只剩个不会闲着没事找她麻烦的沈大人呢。   后宫清净,她才好得个自在不是?   自那之后,岳煜待皇后廉氏愈发“上心”,大至番邦贡礼,小至元清宫一碗宵夜,接连不断地赏进了凝芳宫。   皇后廉氏投桃报李,便常做些素斋补汤,挑着最惹人眼的时候送去元清宫。   太后跟前儿,好话说了不少不说,岳煜偷摸出宫去见沈澜清的时候,她也常替岳煜遮着掩着。   帝与后,不似夫妻,倒更似知己。   帝后二人闲话着家常,皇后廉氏的贴身女官已然手脚麻利地伺候着岳煜换好了龙袍。   得着剑卫传信,守在元清宫的谷东明一路疾走,气喘吁吁地到了凝芳殿外,装模作样地扬声替太后传话:“皇上,太后请您到元 清宫去喝茶。”      静宁宫。   太后周氏垂眼摆弄着白玉茶盏,唇角含着笑,神情安然平静。   茶炉上,水已沸过三遍。   一壶茶,泡了倒,倒了泡,茶汤几不见色,早已失了应有的香气,太后周氏却未换上一匙新茶。   壶底气泡又串成了串,太后周氏慢条斯理地倒了泡好的茶汤,提起水壶,重新注满了茶壶。   泡了须臾,周氏烫了两个茶盏,悬壶三点头,满满两盏茶置于手边,也不去喝,只是静静盯着茶盏上升腾而起的袅袅水汽。   这次未等水汽消失,殿外便传来了内侍唱和声。   太后周氏抬眼,看着岳煜给她请了安,便将手边的茶盏推了一只到岳煜手边:“皇帝来得正是时候,温度刚好,尝尝味道如何。 ”   “母后泡的茶自是差不了……”岳煜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与白开水无异的茶,面不改色地赞,“唇齿留香,好茶。”   “皇帝若等上一会儿再过来……”太后周氏也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味道更好。”   岳煜挑眉:“母后传召,儿子怎敢耽搁。”   “皇帝纯孝,哀家甚为欣慰……”太后周氏左手食指轻轻抚着右手尾指上那金黄色的指套,“哀家近来想皇孙想的紧,后宫嫔妃 却只有皇后肚子有动静,皇帝莫再如昨夜那般只顾着留在元清宫忙政事了,夜深了便去后宫歇着,延续子嗣也不是小事。”   “儿子记下了。”   是夜,皇上果然早早离了御书房,回了后宫,宿在了凝芳宫皇后廉氏的寝殿里。   翌日,七月初七,七夕。   夜空中,繁星闪烁,连成了河。   隔河相望的两颗星尚未汇在一处,本应宿在皇后寝殿里的帝王便已摸出了宫。   东城绕了两圈,帝王袖中多了一对儿精巧无比的磨喝乐。   抬眼望了望四通八达的街道,岳煜蹭了蹭鼻尖,摸出哨子,长短不一地吹了几下。   彼时,沈澜清正与父亲沈铄一起整理白日晒过的书籍。   本来二叔沈锐也在书房里帮倒忙。   只是耗得久了,有些耐不住浓郁的纸墨味,又想黏在沈铄跟前儿转悠,眼珠子转了转,沈锐便趁着沈铄不注意,鼓着脸屏着息, 抓起书册,也不去分类,直接噼里啪啦地甩入了书架。   迅速倒是迅速,整齐倒也挺整齐,只是书散了好几册。   沈铄抬眼,一记眼刀子,风淡云轻的一句话,便将沈锐发配到了惠风堂,去陪好不容易消了心中恶气的沈尚坤,看儿子。   湛清小皮猴不知将哪个姨娘种生求子用的小木板给捣鼓了出来,捧着长满寸长粟米苗的小木板,踉踉跄跄撞进书房:“父亲,大 哥,萝卜苗!”   萝卜苗蘸酱,湛清那小皮猴也不嫌辣,吃了一次便记在了心里,看见寸长的绿芽便叨叨萝卜苗。   沈澜清失笑,屈指弹了下小皮猴的脑门:“想吃萝卜苗便跟母亲说,不准自己去寻摸。”   湛清小皮猴扁扁嘴,不吭声,只眼巴巴的看着小木板上绿油油的粟米苗吞口水。   耳边哨子又响了一遍,那无耻的君主已然开始仗着身份威胁于他。   沈澜清将手边几册史记按着顺序排好,摆到书架上:“父亲,我得出去一趟。”   沈铄抬眼,目光似了然又似全然不知,其中深意着实难以捉摸。   无论如何,沈铄并未开口拦着,只是叮嘱了一句:“带上听海。”      自从沈锐归来,沈听海便不再是之前那个沈听海了。   就算他再迷恋绝情刀客,却也不敢在义父眼皮子底下给绝情刀客的徒弟打掩护去调戏自家义父的心尖儿亲侄子。   沈听海较了真,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沈澜清与岳煜。   岳煜掀了下眉梢,将袖中那对迷你精致的磨喝乐塞进沈澜清腕上钱袋里,大喇喇的攥住沈澜清的手,抬脚便朝着耿府方向走。   耿府虽也在东城,却与卫国公府一个居南,一个居北,完全相反的方向。   沈澜清嘴角抽搐,忍笑问:“陛下要去看子正?”   “……”岳煜脚步微顿,捏着掌心的腕子轻哼了声,“沈卿,还不带路。”   沈澜清轻笑,转身拖着帝王回了卫国公府。   沈听海缀在二人身后,不间断地碎碎念:“哎!澜弟,不带这样的啊!”   “澜弟,你倒是遮着点啊,你们这么卿卿我我,万一传进义父耳朵里,我可就死定了……”   “喂!云大侠他徒弟,只准拉拉小手,不准舔嘴角的啊!”   “……”   有沈听海这朵尽职尽责的奇葩在,岳煜留在卫国公府桂院,其实也仅是与沈澜清同榻睡个觉。   然,七月初七,他只想与沈澜清同榻而眠。   次日,沈澜清当完值,刚出了元清门,才朝着值房走了两步,便被一个满脸褶子,笑得看不见眼的老内侍拦住了去路:“沈大人 ,太后请您去静宁宫一趟。” 第50章 太后厚赐 ..   与君主如此暧昧不明,早想过会有麻烦,却没想到这麻烦会当先来自太后。   本以为会是那些“刚正不阿”的御史们,或掷地有声的弹劾他沈澜清以色侍君谄媚圣上,或铁骨铮铮置生死于度外地死谏劝阻陛下 莫要被奸佞蛊惑沉迷于男色的。   谁知,倒是一向只管品茗弄花,不理琐事的太后当先有了反应。   斜阳映阁,流韵溢彩。   琉璃珠子串成帘,珠帘后湘色身影娴熟优雅地泡着茶,茶香混着莲香沁人心脾。   太后爱茶,最爱莲心茶。   前世做伴读时,曾随着吾君沾了不少光,喝了不少太后亲手泡的茶。   那时,太后还住在凝芳宫,母仪着天下。   “臣沈澜清叩见太后,请太后安。”隔着珠帘一丈远,沈澜清叩首请安。   不是第一次见沈澜清,太后周氏却是首次仔细端量沈澜清的眉眼。   这一看,太后周氏便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沈澜清的眉眼与嫁做人妇的沈家二小姐着实太像。那少年清隽温润,不卑不亢地跪在 堂下,相较沈二小姐,少了一抹柔媚多了几分英气,丝毫不见沈二小姐那浮于言表的傲然轻浮,只有世家子弟源于骨子里的谦和沉稳 。   知子莫若母,沈二小姐能入皇帝眼的只有姿色,皇帝再心仪也不过是一时的,便看她将沈二小姐指给姚家老二时,皇帝丝毫未见 愠色,便可知一二。   而这沈澜清……   却是麻烦的紧。   “沈大人请起……”清清淡淡的声音,听不出一丝火气,太后周氏示意嬷嬷给沈澜清搬了一个绣墩,“且不说先皇是你表哥,便 是你母亲与哀家的交情,你也大可不必这么拘着……”   “坐,前几日刚到的新茶,你也尝尝。”   表哥……   岳家与沈家,若论亲戚,哪里能论的清楚?   太后宣他来,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之前他留宿元清宫与陛下同榻共枕之事,只不知太后那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不摆脸色,不拿捏发作,和颜悦色地论了亲戚论交情,论完交情又请他喝茶……   沈澜清恭敬谢恩,小半个屁股挨着绣墩坐了,双手捧着剔透的茶盏抿了一口。   不见茶香,只有苦意。   细看茶盏内点点绿意,却没几片茶叶,几乎全是碧绿的莲子心。   这盏茶,倒真只落了个闻着香。   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沈澜清又抿了一口,含笑赞道:“常听母亲称赞太后茶艺,心生向往却也自知臣没那福分,不想今日有幸 得了太后厚赐,倒是饱了臣的口福,臣此生再无憾事。”   “你这孩子,不用光捡着好听的话哄哀家高兴,若论琴棋书画诗酒茶这些文雅物事,谁不知这天下间属沈家的最好?”   “!”好大一顶帽子!   “臣惶恐,沈家哪里敢当太后如此盛赞?”沈澜清放下茶盏,从容跪地叩首,“沈家的茶水或许比寻常百姓家的好些,却绝比不 上太后亲手泡的茶,若不然家母也不至于对太后泡的茶总是念念不忘。”   “瞧你这孩子,怎么说着说着就又跪下了?”太后周氏含笑微嗔,“让你过来陪我这老婆子说几句话便令你这么为难?”   “臣不敢。”   “那便好生坐着,你又没做甚么亏心事,何须怕哀家?”太后周氏含笑看着沈澜清,倒真像一个与子侄辈闲话家常的长者,“与 哀家说说,方才那茶味道如何?”   沈澜清应诺着重新落座,垂眼盯着沉浮不定的莲子心,不轻不重地道:“这茶茶汤清澈香气四溢,方才臣甫一进来便被勾起了茶 瘾。”   “看着好,闻着香,味道又如何?”   “味道……”语气微顿,沈澜清故作迟疑,“虽有些苦,仔细一品却是回味无穷。”   太后周氏轻笑:“沈大人,你无需昧着心意说话,哀家赦你无罪。”   “既如此……”沈澜清长吁了口气,不论真假,脸上笑意却是去了几分拘谨,“臣便斗胆说句实话,这茶着实苦的紧,臣只抿了 一口便苦到了现在。”   太后周氏含笑抿了一口茶,目光平静地看着沈澜清,意有所指地道:“哀家一直以为茶似人生,沈大人以为如何?”   原是用这茶做了暗示,可见太后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连敲打人都敲打得这般雅气。   沈澜清低眉顺眼,唇角含着温润的笑,捧起茶盏又喝了一口:“臣亦深以为然。”   “沈大人偏爱这茶的苦味儿?”   “回太后,臣自幼便最受不得苦。”   “既如此,沈大人何必逞强去喝它,放着便是。”   “茶乃太后所赐,便是再苦,臣也不得不喝完了它。”沈澜清喝净盏中茶水,拱手躬身,“臣谢过太后赏赐。”   “不得不……”太后周氏低声咀嚼完这三个字,笑意瞬间达了眼底,“你这孩子,在哀家这儿哪用得着为难自己,不喜欢喝倒了 便是,谁敢挑理便来告诉哀家,哀家替你做主……”   “莲心,快将蜜饯端给沈大人。”   许是提前便得了太后周氏的授意,宫女莲心将蜜饯端至沈澜清跟前儿后,十分自然地捏了一颗喂到了沈澜清唇边。   太后周氏看在眼里,非但未斥责,反倒发出一声轻笑。   掩下眼底地厌烦,沈澜清不动声色地就着莲心的手吃了颗蜜枣:“多谢太后赏赐。”   “显见是世家教出来的宗子,礼数全的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来……”太后周氏笑问沈澜清,“沈大人,是苦茶合你胃口,还是蜜 饯更合你胃口?”   沈澜清垂眼:“自是蜜饯,臣自幼便嗜甜。”   话至此,太后周氏与沈澜清虽未明言,却也将要说的话尽皆说了个清楚明白。   殿外,内侍扬声禀报:“太后,皇后娘娘过来给您请安,正在外边儿候着。”   沈澜清适时告退。   太后周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既然沈大人公务繁忙,哀家今日便不多留你了,改日有了新茶,哀家再使人去请沈大人。”      凝芳宫的总管在前边引路,贴身女官护在左右,身后跟着八个宫女、八个内侍。   皇后廉氏被小心翼翼地簇在中间,排场摆了个十足十。   静宁宫中,由那满脸褶子笑不见眼的老内侍引着往外走的沈澜清与前来给太后请安的皇后廉氏迎面撞了个正着。   沈澜清垂眼,眼观鼻,鼻观心,跪地请安。   皇后廉氏面无表情地睨了沈澜清一眼,冷哼一声,也不叫沈澜清起来,微扬着下巴径自往静宁殿走去。   老内侍瞬间将一张褶子脸笑成了一朵菊花,扶着沈澜清的手臂,尖声尖气地劝慰:“皇后平日里待咱们这些奴才都不曾这样过, 指定是近来害喜折腾的厉害心情不佳才慢待了沈大人,沈大人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公公多虑了……”沈澜清慢条斯理地起身,眉眼含笑,“皇后何时为难澜清了?”   “没有,没有,是杂家看走眼了……”老内侍心底不屑冷笑,引着沈澜清继续往外走,边走边堆着笑假意奉承,“谁不知道沈大 人圣宠正隆,哪个敢得罪沈大人呐?”   沈澜清但笑不语,含笑的眸子冷忙迭起:倒不知是不是沈家太过低调了,竟连这静宁宫的一条老阉狗也敢这般讽刺他了。   佞臣?   真当他稀罕当不成?   静宁宫中憋了一肚子不痛快,宫门口碰巧遇见廉若飞,廉若飞伙同几个同班的侍卫拉他去喝酒,便也没推辞。   倚红阁揽翠馆,京师最大的风月之地,比肩相连,两道临街的门相隔两丈远。   几个粗鲁雄壮的汉子,着着华服,聚在两门之间,无视了两边儿的龟公大喇喇地争论进左边还是进右边。   这个道:“姐儿好,香香软软的,抱着舒坦。”   那个道:“倌儿好,结结实实的,抱着够味儿!”   沈澜清被来往行人看得不耐,缓声制止:“莫做戏了,随便进一处罢,我知道这两处的后院是连着的。”   “九思,你竟然知道!”   “熟客都知道。”沈澜清含笑答完,拽着笑嘻嘻看戏的廉若飞,进了倚红阁。      倚红阁和揽翠馆前院做的是普通权贵的生意,而那连成一片的后院招待的尽是些王公贵族,里面的姐儿和倌儿多是些雏儿,可玩 的花样也多上不少。   没有熟客带着,生脸压根儿进不了门。   前世耐不过岳渊歪缠曾来消遣过多次,今世虽只跟岳渊来过一回,却也够让后边的老鸨子记住他了。   两进的独院,种满了竹子,揽翠馆头牌的院子着实清雅。   都道揽月公子进了睿王府,又有几人知道其实那如皎月的公子已被悄声挪进了这后院?   入了安王的眼,睿王又岂会好生供着他?   盈盈笑语,环肥燕瘦。   同班的侍卫都揽着姑娘厮磨,沈澜清身边却是坐了个倌儿。   喝得半醺,他人要搂着姑娘温柔缠绵,度一夜的春宵。   沈澜清却推开小倌,留下银子打道回了府。   然,将将回府,他便后了悔,早知府中是这种境况,他实是应该明早再回来。   太后着实大方,一顶小轿便将那喂他蜜饯的莲心抬进了沈府给他做妾。   圣上赐婚,婚礼未成,新妇尚未娶过门儿,太后一道懿旨,便先赏了他一个二房。   看似荣宠,却不知已然让人看了多少笑话。   门口管事说:“大少爷,老爷让你回来后去他书房。”   门口管事又说:“大少爷,耿公子已然在客厅里等了您一个时辰了。”   想着耿彦白那副笑吟吟的德行沈澜清便头疼。   斯文有礼,软话关怀,摆足了长辈谱儿。   沈澜清无比希望耿彦白能直接上个全武行,反正那厮拳脚功夫远不如他。   只是事与愿违。   涵养展现到了极致,送走耿彦白的时候,沈澜清那额头也直突突地跳。   尚不及喘口气,沈澜清便又忙不迭地进了父亲的书房,父亲不咸不淡、意有所指地吩咐,二叔笑嘻嘻唯恐天下不乱的问询。   回桂院时,沈澜清的血已然空了大半槽,耐性也被磨走了八成。   唇角虽扬着,桂院的人都看得出,大少爷心情十分不好,个个儿都噤寒若噤夹着尾巴做人,唯恐成了大少爷的出气筒。   偏生便有那胆子大,没眼色的,沈澜清回了桂院,尚未喝完一盏茶,阴着脸兴师问罪的便闯进了门:“沈卿,倚红阁的姑娘滋味 儿可美?”    第51章 你来我往   玄色身影堵在门口,俊朗的脸似笑非笑,轻挑的眼尾蕴满了薄怒。   沈澜清状若未闻,稳坐于太师椅里慢条斯理地喝完了余下那半盏茶,这才抬眼扬眉,看着帝王无声地笑开来。   同样的眉眼,别样的风情。   稍露锋芒,便夺目得令君主再难移眼看向他处。   愈心动,心中愈苦闷。   这人看似恭顺温柔,却比那千年寒玉还要冷硬。   任他如何,都捂不热那颗寒如铁的心,攥不住这滑似鱼的人。   玄影微闪,帝王瞬间移至沈澜清身前。   搭上太师椅的椅背,俯身将人虚圈在怀里,岳煜逼视着笑意盈然的眼,缓缓掀起唇角:“沈卿,朕在问你话,倚红阁的姑娘滋味儿可美?”   “呵!”轻笑着靠上椅背,稍离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沈澜清歪了歪身子,手肘杵着扶手,指背支着脸颊,笑吟吟地道,“回陛下的话,那儿的姑娘温柔解意,小倌直爽坦诚,直教臣乐不思蜀……”   “陛下可想去品上一品?臣愿为陛下带路。”   清冷的眼微眯,掀起的唇角缓缓落成直线:“风月场里的娼妓而已。”   “贵在没有麻烦,只要花些银子,便能买个开心……”沈澜清勾起唇角,状若回味,“今日那小倌滋味着实不错……”   “雪影,记着明日去置处宅子,将人赎出来罢。”   “沈澜清……”捏着椅背的手瞬间叠起了青筋,岳煜含怒低斥,“你好大的胆子!”   “嗯?”   “你倒是嫖娼嫖上瘾了!”   “啧!瞧臣这记性!陛下息怒……”沈澜清微怔,旋即又故作恍然,不疾不徐地道,“雪影,置处宅子预备着就好,人暂且不赎了。”   “暂且?”岳煜冷声反问。   “自然,过了这几日便能赎……”漫不经心的话语淹没在了唇齿之间,舍不得骂舍不得打,帝王只能含怒含住那不断翕动的唇,吮吸,啃啮,撕咬。   似泄愤,似惩罚,更似迫不及待地确认所有权。   舌根被吮的生疼,唇上传来微微刺痛。   血腥气于翻搅的唇舌间蔓延,沈澜清头微微后仰,甫一逃离,便又被紧随而至的唇舌缠住。   玄色身影倾身,将白色身影紧紧抵在椅背上。   指尖滑入发冠,掌心扣着后脑,迫得他再不能逃离半分。   吻,愈发急切粗暴,直似欲将始终无动于衷的他拆吃入腹。   君主素日里始终清冷漠然的眼因为他变得暗潮涌动,沈澜清眼底逐渐浮起笑意,缓缓动了下舌,触着侵入他口中的舌尖,奖赏般吮了下。   趁着身上人松了警惕,兀然用力一推,瞬间挣脱了禁锢,起身,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冠:“陛下,臣该去入洞房了。”   岳煜后退了两步方稳住身形,闻言,勃然而怒:“洞房?”   看着盛怒的帝王,沈澜清似笑非笑,反问:“不然陛下以为臣为何要缓上两日再赎那小倌儿出来?”   “……”岳煜深吸了口气,强压下火气,他倒是也看出来了,今晚,沈澜清是打定了主意不让他好过。   “大岳律,官员宿娼者杖六十,酌情或降级或革职。”   “陛下,臣并未宿娼,况且,只要给那小倌赎了身,臣再宿在他那充其量不过是养了处外宅,与宿娼无关……”沈澜清眉眼含笑,端起茶盏,优雅地抿了一口,“太后赏的妾,臣不好让佳人独守空房,便不陪陛下研究律例了。”   沈澜清敢端茶送客,下人们却不敢往外请神色冷凝的帝王。   趴在房顶看热闹的沈听海见状,滚下房顶,跃入厅堂,笑嘻嘻地扬手:“大侠他徒弟请吧!别耽搁了我家澜弟洞房花烛么!”   “……”   君与臣沉默对视,一个面无表情,眼尾含怒,一个温润浅笑,喜上眉梢。   须臾,帝王怒气顿消,缓缓掀起唇角:“既如此,沈卿便好生享受这良辰美景,莫辜负了太后一番心意。”   玄色身影转身,融入了夜色。   沈澜清敛笑,扫了眼太师椅上入木半寸的指痕,抬脚出了正房,入了东厢。      婀娜佳人,静坐在床边。眉如柳叶,眼若杏核,琼鼻挺翘,点朱小口带着温柔的笑意。   于太后宫中,守着礼数,沈澜清并未看这莲心的面相,只记得一双白嫩滑腻的手。   此时细看,倒真是一个美人。   而且,正是后宫里的主子们最喜欢的那款,使唤着顺心,往龙床上送着也顺手。   抬手,用指背蹭了蹭丰腴的脸。   沈澜清自砚香手中接过药碗,递到莲心眼前:“喝了吧。”   浓郁的红花味,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这药汤子,在宫中,不知见过多少。   抬眼,看着那清隽少年温润的笑,三伏酷暑,莲心却直接从心底凉进了骨子里:“太后令奴婢过来侍奉沈大人,便是想让奴婢早日为沈家开枝散叶。”   “呵!”沈澜清将药碗递回砚香手里,食指指节挑着圆润的下颌微微上抬,看着佳人的眼似笑非笑,“难为你在宫里这么些年,竟是个拎不清的。”   “今日这话我只说一次,你且记住了……”   “入沈府大门前,你听谁的与我无关,入了沈府大门,你便是沈家的人,心里只能想着沈家,若敢吃里扒外……”   若敢吃里扒外如何,沈澜清未说,然,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却比任何言语威胁都更让莲心胆寒:“奴……妾身记下了。”   “很好。”沈澜清满意地收手,示意砚香将药碗递给莲心,“那便喝了吧,沈家开枝散叶用不着你操心。”   苦意漫了满嘴,豆大的泪珠落入碗里,于褐色的药汁上砸出朵朵浅浅的水花。   沈澜清垂眼,平静地看着莲心将绝子汤喝完,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指腹抹去残留的泪痕,沈澜清轻笑:“大喜的日子,哭什么?你总归是太后赏的,只要你安分,沈府自然会好生供着你这个二房,短不了你一世的富贵……”   “还是说,被太后赏给我,你觉得委屈了?”   “能服侍……大少爷,是妾身的福分……”莲心收了泪,起身,低眉顺眼地问,“妾身服侍您宽衣?”   沈澜清未置可否,只是缓缓张开了手臂。   砚香收了药碗,退出了东厢,无声地掩紧了房门。   这一夜,他不得不做给太后看。   被人肆意安排拿捏的感觉,沈澜清厌恶到了极致。   暖玉在怀,春宵帐暖,沈澜清心底却生不出半分柔情眷恋。   璧人一对,终是同床却不同梦。      静宁殿,烛火通明,帝王与太后相对而坐。   柔美的宫女捧着汤盅步入大殿,步伐婀娜。   太后周氏示意宫女莲香将汤盅捧给岳煜:“莲香刚熬的绿豆汤,味道不错,皇帝也尝尝。”   汤盅捧过头顶,莲香垂首跪在岳煜脚边,低眉顺眼的姿态颇有几分沈澜清的神态。   无声地挑起眉,岳煜也不接汤盅,只是命令道:“抬起头来。”   佳人缓缓抬首,清秀的眉眼竟是与沈澜清有六分相似,岳煜缓缓掀起了右边唇角,眸子愈发清冷:“有些眼生。”   “莲心被沈澜清讨走了……”太后周氏扬手拍拍肩头张嬷嬷的手,含笑道,“哀家心里总觉得空牢牢的,还是你舅舅贴心,送了个莲香过来,还别说,这丫头天生一副巧手,一点儿也不比莲心差。”   “母后喜欢就好……”岳煜接过汤盅,再未看莲香一眼,慢条斯理地揭开盖子,只是嗅了嗅便随手放在了案上,“说起莲心来,母后怎就舍得把她赏给沈澜清了?”   “沈家与岳家是什么关系?哀家与他母亲又是手帕交,他看中了个宫女,开口朝哀家讨,哀家怎好不给?”目光扫过莲香落在汤盅上,太后周氏微微蹙眉,“皇帝怎么不喝?”   “母后忘了,朕不喜甜。”   “喝些清清心没坏处。”   “朕心思通明,哪用得着喝这劳什子的,倒是母后……”岳煜轻笑,言语中带了一丝无奈,“沈澜清年轻不晓得轻重,但母后一直以来虑事最为周全不过,哪知竟也有犯糊涂的时候。”   太后周氏闻言抬眼,静静地看着岳煜,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终于露出了些许不悦。   岳煜掀着唇角,回视太后,清冷地眼中未染半分笑意:“母后光想着您与沈家夫人是手帕交,却是忘了耿家……”   “耿家长孙女是朕指给沈澜清的,如今他二人尚未成婚,母后便大张旗鼓地赏了个贴身宫女给沈澜清做二房,宠了沈澜清,却重重地打了耿家的脸。”   “耿家小姐那可是耿大学士的心尖子,耿彦白又给朕做了多年伴读,母后这般作为令朕着实为难的很。”   “耿家向来忠君,皇帝无需烦恼。”      “便是忠君,也免不了心生芥蒂……”岳煜起身,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太后周氏,“虽说外臣娶妻纳妾算不得朝中政事,却也跟朝中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母后不知前朝局势,今后还是莫要再给外臣指婚赐妾了吧。”“这些事合该由朕来操心,母后只需清清静静地品茗赏花享些清福,否则岂不是要御史谏言朕侍母不孝?”   太后骤然抬眼,死死地盯着岳煜,眸中平静无存,只余涌动的怒气。   “时候不早了,母后早些安置,朕还有些折子未处理……”岳煜状若未见,躬身行了一礼,便转身朝殿外走去。   行至殿门,岳煜像是兀然想起了什么般顿住脚步,转身,清清冷冷地道:“险些忘了,母后宫里有个内侍仗着年老竟敢妄自议君,以免那奴才不识趣儿说些有的没的惹母后闹心,朕已经替母后将他杖毙了。”   玄色身影融入夜色,青花瓷的汤中碎了一地。   太后周氏靠在贵妃椅里,缓声自语:“朕……他竟改口跟哀家自称朕了……”   “云王造反,靖王起兵,小半壁的江山落入他人手中,都未见他失半分从容动半分怒……”   “如今为了那沈澜清,却是喜怒形于色,已然不惜跟哀家翻脸了……”   “哀家的好儿子啊,可见是岳家的子孙,先皇的种!”      剑卫将太后的自语如实禀给了帝王,岳煜听罢,面无表情地沉默了良久。   “平逆,朕成竹在胸,而沈澜清……”   帝王无波无澜地一声低叹,盘旋于空旷地大殿,道不尽的无奈与寂寥。 第52章 君心弥坚   定安五年,七月初九,原礼亲王岳霖复爵,封号照旧。   定安五年,七月初十,乐宁侯周伯栋御前失仪,君主盛怒,罚其闭门思过三个月,御前大臣一职由礼亲王岳霖长子、礼部右侍郎岳珂暂代。   复爵的岳霖正是沈澜清那个被圣宗夺爵圈禁的一盏茶外公。   虽说此次只是复了虚爵,未受实权,却也比只能在家中思过强了不知多少。   最起码有了圣上的表态,舅舅们地前程无需再被外公继续连累着了。   而沈澜清,不管指望不指望,却也算多了份得用的母族助力。   得了圣意,沈岳氏喜极而泣,张罗了一车礼品,驱着沈澜清送去外公家里。   十来年,外公岳霖几乎没怎么变,依旧那么富态,依旧喜欢没头没尾地骂上一盏茶,只是花白的头发变成了银白。   复了王爵也未见多少欣喜,贺客盈门他也不见,只由着长子岳珂里外应酬,张罗搬回王府的一干事宜。   得知外孙沈澜清过来送贺礼,岳霖慢吞吞地进了客厅,面无表情地看着沈澜清给他请了安,一句题外话未说,端起茶盏便又开了骂腔。   这次倒未扒着沈家先祖不放,却是骂开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岳家人。   “岳家人都没良心,想当年玄宗不理朝政,让外戚奸相吕敬德揽了权,若不是本王在那撑着,哼!这江山说不定早就改姓吕了……”   “岳暤那小子收拾完奸相,登基就开始清算旧臣,当先便拿本王开了刀……”   “他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掣肘着奸相来着……”   “玄宗也没什么良心,儿子被恶妇吕氏迫害他不理,发妻郑氏病重他不问,只管修那劳什子的仙,问那劳什子的道。”   “太祖最没良心,一干将士亲族随着他清君侧,流血流汗,到最后分封,只舍得给他亲弟弟划了块封地,随便封了几个虚爵就把其他人打发了……现在怎么着?弟弟也靠不住,还不是反了?”   “岳家人都没良心!别看当今给本王复了爵,哪日一个不悦说收走也就收走了,有什么稀罕的?就看那乐宁侯,亲娘舅还不是说罚就罚了?”   “最喜怒不定的就是当今,满肚子心眼儿,比你们沈家那些掉书袋子的还不是东西……”   “……”沈澜清唇角含笑,低眉顺眼地听了一盏茶,起身看着两个表弟将外公扶进了内堂,这才重新落座,对着他的亲舅舅、新上司岳珂问,“舅舅,外公总这么糊涂着也不是个事儿,可要请一善再过来给外公把把脉?”   岳珂别有深意地盯了沈澜清一眼,愁道:“谁说不是呐?眼看比先前儿还糊涂了,先前顶天骂骂权贵,现在却开始对圣上大不敬了……”   “唉……还是劳烦澜哥儿将蔺公子请来,再给你外公开上几服药吧!”   “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舅舅这话说得可真是外道了……”沈澜清微恼,“别说母亲知道了一准儿伤心,便是澜清听着心中也难受得紧。”   “倒是舅舅说错话了……”岳珂挽住沈澜清的手,与他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边往内堂走边道,“澜哥儿莫恼,稍后舅舅自罚三杯向你赔礼……”   酒过三巡,沈澜清状若微醺,搭着蔺希贤的肩,晃晃悠悠出了岳府。   甫一出府,沈澜清便将整个身子的力量全数靠在了蔺希贤身上,蔺希贤瞬间眉心紧拧,满脸嫌恶:“小君子,莫再装了,否则我说不得就得喂你几粒药丸给你醒醒酒了。”   “呵!一善,你好生无情。”沈澜清抬手摸了下那颇具棱角的脸,“亏咱们还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莫抽风……”蔺希贤推开沈澜清,眼含不悦,“若不是青梅竹马的情分,我会听你一个口信便放下毒药不研究,跑你外公家里去开几服寻常补药?”   “原是嫌我耽误你拿小侯爷试药了!”沈澜清朗笑着站直了身子,眼神瞬间恢复了清明。   外公岳霖身体康泰,若先前只是猜测,蔺希贤入京后猜测便得到了证实。   能在玄宗时期与奸相争权的,又怎会真糊涂至此?   端看每次去给外公请安,外公那些看似没头尾的骂词,每每略作思索,便能悟出不少深意。   外公不出府,却不代表消息进不了府。   今日外公那些话,想来就是敲打他的,让他莫将帝王的荣宠当做倚仗。   静宁宫的内侍被杖毙,外公复爵,乐宁侯被罚,舅舅升任御前大臣……   这一系列的举措,无不是无声的歉意。   既然已然不动声色地摆明了姿态,以圣上那般小心眼儿的劲头,想来也该潜入桂院找他兴师问罪了罢。   吾君可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   是夜,沈澜清方解了外衣,便被人自身后抱了个满怀。      白皙漂亮的手慢条斯理地解着里衣衣带,沈澜清往后靠了靠,轻嗅了下龙诞香的香气,扬眉轻笑:“臣果然料事如神,若日后丢了差事,做个旗幡走街串巷的去当神算子想来也能糊口了。”   “你去当了神算子小道士怎么办?他才是鬼谷正宗的传人……”下巴搭在沈澜清肩上,嗅着浅浅淡淡的梅香,岳煜低笑,“所以沈卿还是老老实实地留在朕身边罢。”   衣带已然全部解开,轻轻按住研究他亵裤上系带的手,沈澜清转头看着岳煜,似笑非笑:“难不成陛下想要伺候臣沐浴?”   温热的唇在弯起的唇角轻啄,清冷的眼中难得泛起一丝柔意:“只要沈卿肯消气,朕伺候沈卿一遭又有何妨?”   那抹温柔如蚀骨的毒药,太过诱人,惑得沈澜清心头微颤,却更恐避之不及。   别开眼,错开了君主的视线,亦掩起了眼底的波澜,沈澜清扬起唇角,不咸不淡地道:“臣惶恐,怎敢劳烦陛下。”“……”薄怒染上眼尾,岳煜无声的收紧手臂,固执地扯断了亵裤上得系带,打横抱起衣衫凌乱的沈卿,连着衣裤就这么将人丢进了水中。   白色罗衫浮于水面,朦胧了水下风情。   沈澜清顺势坐在木凳上,靠着桶沿抹了把脸,淡然问:“雪影,你是死的不成?”   雪影无声地飘进内室,站在帝王身侧,顶着帝王那愈发冷凝的气势,默默地替沈澜清除冠,净发,搓背。   帝王收回扬到半空的手,于玄色衣袖中紧握成拳,怒火闷在胸腔,发作便称了沈澜清的心意,不发作却闷得他肾疼。   至于就此退出,眼不见为净?自幼他便没学会那个“退”字。   透过氤氲雾气,玄色的影子映在水中,清晰如画。   沈澜清垂眼,细细端量着水中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微皱的眉心着实愉悦了他心情。   他从未想过,原来吾君也会隐忍,也会伏低。   仰头,看向暗怒的帝王,笑意自唇角爬上眼尾,一双眸子温柔无情。   寸褛不挂的少年,挺拔健美,从容自若地迈出浴桶,染了一地水花。   沈澜清张开手臂,对着雪影挑了挑眉。   雪影眼皮子抖了抖,攥住布巾,慢吞吞地抬起了脚。   玄影微闪,那招式像极了沈澜清的轻功——流风回雪。   雪影微怔,手腕一痛,布巾已然易手。   岳煜亘在沈澜清与雪影之间,冷着脸自牙缝中挤出了一个字:“滚。”   雪影微微侧头,视线越过岳煜的肩头落在沈澜清脸上,见自家主子未作反对,雪影默默松了口气,转瞬便退出了内室,并顺手掩上了房门。      明明是极柔极软的细布,却将那白皙莹润的身子擦出了道道红痕。   帝王脸上,硬朗锋利的线条紧绷,带着几许肃杀之意,一副神情,不像是在逐寸擦着心上人的身体,倒更像是跟生死仇人决战于山巅。   细布里衣,月白罗衣,方头两齿的帛屐。   帝王木着脸,一件一件套在沈卿身上,笨拙却认真。   理顺了领口,衣带却系成了死结,沈澜清无声地挑了挑眉,眼中泛起笑意。   岳煜面无表情地看了沈澜清一眼,掌心拂过滴水的乌发,氤氲雾气升腾而起转瞬便散了个干净。   扬手虚抓过窗前桌上的木梳,仔细梳顺了发丝,笨拙地挽了个毛毛刺刺的发髻。   展臂将人拥进怀里,拢紧:“沈卿,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眼底的动容转瞬即逝,唇角无声地勾勒出讥讽的弧度,沈澜清淡然反问:“陛下难道从不曾让人伺候你沐浴?”   岳煜皱眉,手臂拢得更紧。   沈澜清唇角弧度愈发深邃:“还是说陛下伺候臣一遭,着实委屈了。”   “只要沈卿愿意,朕可以日日为沈卿穿衣挽发。”岳煜低头,隔着衣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沈卿的肩,“沈卿,只此一次,不准再去风月场所,亦不准再于他人眼前不着寸缕。”   “呵!陛下……”沈澜清扬手抚上帝王的脸,似笑非笑,“您能三宫六院,臣便可以妻妾成群眠花宿柳,您能使奴唤婢,臣便可以仆侍环肆……”   “陛下无心我无意,何必说这些有的没的。”   “沈卿。”拢着的手臂紧了松,松了紧,想着逸王叔的回信,终是按捺下了冲动,按着逸王叔所说最能令沈卿动容的方式,闷声道,“朕不是无心,是沈卿从不愿去看朕的心意。”   沈澜清皱了下眉,未置可否,转而道:“臣尚有一坛上好的梨花白未开封,陛下可愿尝尝?”   青瓦满月,人影成双。   君臣二人,倚在一处捧着一坛梨花白,畅饮至黎明。   他未追问,陛下为何突然开始拙劣地伏低做小,陛下为何突然将那心意笨拙地剖开捧到了臣眼前。   他未质问,为何不肯看朕的心,为何不肯为朕弃了那红花翠柳,或许逸王叔说得对,沈卿迫不得,之前他一直用错了方式,才让这人一逃再逃。   鸡鸣报晓,岳煜缓缓睁眼,低头看着怀中安然沉睡的沈卿,眸子里蕴满了从不肯表露在外的深情。      定安五年,十月十一,惠丰堂沈家行聘。   请礼部尚书萧白和乐宁侯周伯栋做了大媒,沈锐和族亲左都御史沈锋为男方亲长。   沈澜清眉眼含着喜意,护送着满满当当的九十六台聘礼绕城半圈,入了耿府。   耿府,卫国公府均置了上好的席面,至亲好友聚于一堂,道着吉祥话,阖府的喜气。   廉若飞向圣上告假,要前往卫国公府饮宴。   指婚的圣上面无异色地准了假,背过人去脸色瞬间阴得几乎滴出水来。   这一整日,御书房里虽摆了四个火盆,议事的朝臣仍哆哆嗦嗦,牙直打颤,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的降了几个音调。   十月十一,申时三刻。   在御书房几近结了霜时,安亲王的捷报飞驰入京,总算令御书房的温度略高了些许。   安亲王岳晅于捷报上奏报——   反王岳拓等一干主犯尽皆生擒,从犯降了七成,余下三成跟着靖王府大军且战且退,退入了北扬州,现死守着一州之地,不战不降。   睿亲王岳昕至今杳无音信,有传言道那奸人入了靖王府便再未出来,生死不明。   是战是劝,请陛下明示。   帝王端坐御座,指尖扣着御案略作沉吟,提笔批示——   安王骁勇,朕心甚慰。   反王岳拓一家即刻押解入京;余下主犯就地斩首,妻女罚没入官,子流放辽东,祸不及族亲。   睿王安危,不可轻忽。   平逆大军接连征战,人困马乏,可暂且按兵不动,稍缓生息,待朕御驾亲征。   另:大伯父莫急,至多半月,朕必启程,必还大伯父一全手全脚的二伯父。 【卷三 统四海】 第53章 云王定罪   且不说安亲王岳晅见了御批之后如何着恼,如何率军到阵前亲自骂阵,又如何在骂得口干舌燥之后冷笑连连地将岳拓一家人塞进囚车,着人押解着入京。   单说圣上与沈卿。   自从得了逸王叔的指点,两个月来,只要无政事缠身,岳煜便会潜入卫国公府,与沈卿或对月畅饮,或月下抚琴,或静聆细雨,或默看风雪,耐着性子只谈风月不再言情。   许是有心,或是无意,前后相连的三进院子里,处处留下了或有形或无形的痕迹。   君主敛尽傲然,尽其所能地放低了与生俱来的尊贵姿态,搓背、暖床、挽发几乎日日不落,小心翼翼地捂着那颗寒玉似的心,耐尽心思候着寒冰融化的那天。   谁知所行初见成效,沈卿对他的态度才刚稍有转变,就到了沈府行聘的日子。   行聘之后,紧接着便得成婚,婚期定在十月二十四,之间间隔连半月都不到。   婚是他指的,身为君主,无论心底如何作想,人前他只能不动声色地准假、道喜、赐恩典……   就算心里明白的很——沈澜清身为世家宗子,早晚得娶。   而他,为君为帝,也早已后、妃成群。   然,想到沈卿要在这个时候娶妻,他心底无论如何都不舒坦的紧。   耿家小姐与莲心不同。   莲心即便是太后赏的,她也终归只是个妾,在沈家,一个妾翻不出丝毫浪花儿。而且,正因为她是太后赏的,他才不必担心沈卿对她上心。   那耿家小姐却是沈卿将明媒正娶的正房,当日看她坐于一众莺莺燕燕间,低眉顺眼,娴静淡然,打眼便觉得她和沈卿合适,只觉得沈卿一准儿喜欢。   然,世事难料,谁知他竟会对沈卿动了那份心思?   婚指了,却是亲手往自己心里戳了一根荆刺。   先前指婚是真心想让那对璧人百年好合,如今却只盼着耿家小姐不合沈卿心意,只碍着规矩,碍着耿府,不冷了她便好,若不然,万一这耿家小姐真入了沈卿的心……   清风拂过,屋顶上那玄色身影按下清冷眸子里迭起的暗涛,缓缓皱起了眉——他不会允许这种状况出现。   无声地落入二楼回廊,坐在斜倚着栏杆自饮自酌的人身后,将下巴搭在沈澜清肩上,穿过腋下自然而然地拉过沈澜清的手,就着淡淡的梅香抢净了沈澜清正酌着的小半杯酒:“沈卿,好兴致。”   沈澜清缓缓扬起唇角,松开酒盏,悬壶又斟了一杯,揶揄:“确实不如陛下繁忙。”   一杯酒,两人分着喝了。   岳煜拉着沈澜清微微后仰,拥着他靠在朱色柱子上,眯眼看着夕阳渐渐隐入云际,缓声道:“朕……”   “只是不愿来看这满眼的喜气。”   怅然与落寞,毫无遮掩,化作无形的藤蔓,缠向紧锁的心。   君主愈来愈直白,沈澜清却愈发无言以对。   从来只需他仰望的人,猛然间敛起强势,小心翼翼地朝他示好装可怜……   若说心底毫无波澜,纯粹是自欺欺人,不过是那丝微澜还不足以掀起浪花罢了。   指尖弹着壶身沉默了片刻,沈澜清漫不经心地斜睨身后的帝王:“若是不愿,陛下大可以眼不见为净,勉强自己,何苦来哉。”   “朕怎么舍得……”随手把玩着沈卿腰间的玉,岳煜似笑非笑,“让沈卿饱受相思之苦呐?”   “?”沈澜清挑眉,狐疑,“相思?”   岳煜微微眯起眼,兀然收紧手臂,佯作薄怒,却未能掩住眼底的笑意:“莫非,朕三日未来给沈卿搓背挽发,沈卿竟未思念朕丝毫?”   “啊……”沈澜清故作恍然,讶声低叹,“原来陛下已有三日未至沈府,难怪……”   “嗯?”   睨着好整以暇的帝王,沈澜清忍俊不禁:“难怪臣觉得头上的发髻与冠和谐了不少。”   “沈卿,你好大的胆子!”胳膊不轻不重地勒着沈澜清的脖子,岳煜冷声斥责。   沈澜清扬手,指腹若即若离地点着帝王唇角的弧度,笑道:“臣的胆子可不都是陛下给宠出来的么?”   唇角弧度不可抑制地加深,帝王未置可否,却掩不住眼尾攀起的愉悦。   指腹滑过优美的颈线,在微微凸起的喉结上打了个转儿,岳煜转而道:“明日岳拓入京,沈卿可要探监?”   “陛下……”捉住停在领口的指尖,随意捏了两下,沈澜清从容无波地道,“云王府家眷中,臣只与岳渊有些交情。”   “哦。”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岳煜缓缓掀起唇角,既然你要明哲保身,那岳拓先前欠下的债便由朕来清算罢!   便是碍着岳渊,碍着先祖,不宜取他性命,然,派人追杀了沈卿,却也没有任他好过的道理。   定安五年,十月十五,满月踩着夕阳的尾巴爬上半空。   一行七辆囚车,由披着甲胄的兵士押解入京。   岳拓身为“主谋”,待遇从了个优。   其他人皆是三五个挤一辆囚车,只有他,站在囚车中央,带着镣铐枷锁,独享了栏杆最结实的一辆。   沈澜清混在人群里,眯眼盯着囚车入京,唇角始终带着若有若无地笑意。   若是说他不介意,那纯属扯淡。   温润、宽容、大度那不过是装出来给人看的,其实他护短的很,也记仇的很。   千里追杀,害岳渊失踪,沈义中箭,若是可以,他丝毫不介意亲手剐了那云王。   他之所以始终按捺着不动,每日里只是满脸喜气地筹备着婚礼,只是在等螳螂现身而已。无论何种因由,殷瑜惨死在岳拓枪下,那是不争的事实。   殷鸿对云王的恨,便从出兵平逆开始,殷鸿对粮草的用心程度及不遗余力地支持便可见一斑。   所以,他不急。      反王已被押解入京,要如何处置,朝堂上,岳煜端坐御座,不紧不慢地征询诸卿。   滑如锦鲤的老狐狸殷鸿捧着比之先前小了两圈的肚子破天荒地第一个开了口:“逆贼岳拓狼子野心,不念皇恩,不思祖德,不敬圣上,举兵谋事陷百姓于水火之中,罪大恶极,着实该诛。”   耿良申眼观鼻,鼻观心,慢吞吞地道:“岳拓虽犯下大逆不道之罪,然,云王府有太祖爷赐的铁卷丹书,恐怕轻易诛不得。”   两大学士各执一词。   岳煜不动声色地听着,未置一词,只用那稍显锐利的目光将满朝文武问候了一番。   圣上那张面无表情地脸上看不出丝毫风向,却又不得不表态,暗中思忖了一番,堂上八成官员便分成了两派,并且,附议殷鸿的占了大多数。   倒不全是殷鸿的门生故旧,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曾经受了云王不轻的礼,急着落井下石,撇清自己的。   岳煜隐晦地掀了掀右边唇角,目光定在沈铄身上:“沈卿觉得岳拓当不当诛?”   “臣之拙见……”沈铄慢条斯理地出列,举着象牙护板,不紧不慢地道,“岳拓当不当诛应由三司与宗人府会审,定下罪名后,再由圣上酌情定罪。”   “沈大人言之有理。”一直沉默着未表态地苏颂,突然出列附议。   “既如此……”目光扫过含怒的殷鸿与满脸正气的苏颂,岳煜掀了掀眉梢,“那便先将岳拓一干人等押入刑部大牢吧。”   不是宗人府大狱,不是大理寺大牢,偏偏将那岳拓关入了由殷鸿总理着的刑部大牢,圣上的决定颇为耐人寻味。   有着杀子之仇,那岳拓落入殷鸿手里,即便性命无忧,恐怕也好过不到哪去。   黄昏时分,剑卫回禀,殷大学士独自进了刑部大牢。   岳煜不动声色地继续翻着沈铄批过一遍的折子,偶尔勾画两笔,谷东明捧着宝印侍立在侧,往帝王丢至右手边的折子上盖着宝印。   “殷卿如此恪尽职守,朕心甚慰,三司与宗人府合该好生向殷大学士学学……”翻完最后一份折子,岳煜眉宇间现出几分愉悦,边往殿外走边吩咐谷东明,“传朕的口谕,十月二十之前朕要听到结果。”   圣意一出,岳拓谋反一案的审理速度瞬间快了不少。   几次过堂,明里暗里大刑小刑,岳拓受了无数。   十月十八,最后一次过堂。   染着紫黑血迹的锦衣披在身上,镣铐束着手脚,岳拓却恍若未觉,举手投足间气势丝毫不减。   目光波澜不兴地扫过堂上诸官,撩起袍子,施施然盘腿坐下,面色苍白,背却挺得笔直。   三司掌印长官与宗人府副宗正对视一眼,敲响了惊堂木,逐一发问。   岳拓语调和缓,神色从容,有问必答。   苏颂念念不忘替自家兄长洗清冤屈,每堂必来旁听,总算听左都御史沈锋问及了那密信之事,不由握紧了拳,目光死死地盯向了岳拓。   挑眉扫了苏颂一眼,岳拓掀起唇角,不紧不慢地道:“本王只知对方官至殿阁大学士,却不知到底是哪一个。”   “他与你勾结,你怎会不知?”   “本王为何不知……”岳拓唇角现出毫无掩饰的讽意,“沈大人不妨去问问岳煜。”   “放肆!圣上名讳岂是尔可直呼的?”   即便每直呼一次圣上名讳便要受一次刑,岳拓却始终不曾改口,提及圣上,总是直呼其名。   刑罚加身,亦始终面不改色地生受着,吭都不吭上一声。   十月十九,三司会同宗人府将岳拓谋反一案定了案,折子递到御前,一目十行扫了一遍,岳煜提笔加了一条——里通外国。   “日前,安王用信鹰送了封信给朕……”岳煜捏着沈澜清五月从云王府盗回来的另一封信,“却是郑国太子郑宸写予岳拓的亲笔信,诸位爱卿不妨传阅一番。”   这造反与叛国可不能同日而语。   若仅是造反,往小了说那便是天家人自家私事,有太祖那丹书铁卷,怎么着都能保下一命,可这叛国……   诸卿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是摸不透陛下到底是什么心思,心思急转,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说辞,以防陛下发问。   不想,这次陛下倒是干脆,直接定了性——夺爵、圈禁。   陛下是这么说的:“云王府有太祖钦赐的丹书铁卷,太祖留有遗命——对云王府,不得刀兵相见。”   “朕发兵平逆,虽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也是违逆了太祖心意……”   “如今,云王府叛军已降,云王也认了罪,朕须得遵从太祖心意,免了云王府一干人等死罪。”   “然,谋逆大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起夺去云王世袭罔替的亲王爵位,资材收归国库,着岳拓向太祖忏悔思过,无朕之旨意,不得离开福陵半步。”   于这个结果,殷鸿不甚满意,却也只是将不满憋在了心里,捧着肚子同着诸卿一起道了声:“圣上仁慈。”   沈澜清倒是早有意料,与前世相比,差的不过是个岳渊,一声仁慈道得倒是心平气和。   然,是夜见了帝王,沈澜清重新道得那声仁慈却是多了几分意味于其中。   “陛下仁慈……”沈澜清微扬着唇角,笑意中夹着几分讽意,“可见是自家人,谋逆叛国之罪,也不过是携着妻妾子女在青山绿水间修修身、养养性而已,可怜见的那苏硕……”   “沈卿……”岳煜失笑,掀着唇角揶揄,“你可是在埋怨朕轻判了岳拓?”   “臣怎敢?”   “将沈卿置于险地之人……”示意墨香去准备热水,岳煜轻车熟路地替沈澜清除冠梳发,“朕不会便宜了他。”   沈澜清未置可否,唇角的讽意愈发浓厚。   低头,于发心印下一吻,岳煜捏着沈澜清的下颌,含笑道:“莫告诉朕,沈卿不知岳拓子孙三代的子孙根已经被殷鸿废了……”   “荒山野岭,守着牌位,伴着青灯,即便美眷在侧却也只能看着过过眼瘾……”   “沈卿仍觉得便宜那岳拓了?”   仰头靠在帝王身上,沈澜清轻笑:“殷大学士端的好手段,为了替爱子复仇却是什么都不顾了。”   “岳拓总归是个宗室亲王,若朕不默许,沈卿以为殷鸿那些手段可使得出去?”   “所以说,陛下仁慈。”沈澜清弯起眉眼,虔诚至极地称赞,“不仅轻判了岳拓,还纵着殷大学士泄了私愤。”   “……”惩罚性地咬了一下翕动的唇,岳煜似笑非笑,“难不成沈卿只见着了朕的仁慈,却未见着朕为了替沈卿泄私愤,假公济私,冤枉忠良?”   “啧!臣似乎成了祸水。”   “嗯,倾城倾国。”   “……”   “陛下,若岳渊也一并被押解入京,您……”调笑了几句,沈澜清无声地拢紧了搭在桶沿上的手指,故作漫不经心地问,“是将他与岳拓圈在一处,还是会赦免了他?”   “云王与已逝的云王妃伉俪情深,先王妃只留下岳渊这一子,岳渊的面相更是与先王妃犹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岳拓却将岳渊送来做太子伴读,多年来一直不闻不问,后来更是与岳渊形似水火,沈卿以为为何?”   “不想见那张脸,抑或是为岳渊谋生路。”   “他早有反心,只是怕事败之后连累岳渊,是以早铺下了这条后路。”   “陛下可会令岳拓如愿?”   “岳渊伴君九年,深得朕心,若无意外,朕自会佯装不知,顺了岳拓心意,不过……”岳煜掀起唇角,不疾不徐地道,“若是沈卿关心他多过了关心朕,朕说不得就要将他圈上一圈……”   “圈到沈卿心中只有朕的时候,再放他出来。”   “!”   沈澜清仰头,眯眼审视帝王,清冷的眸子里竟无丝毫玩笑之意。   莫不是……   前世岳渊被圈,竟是因为他多次求情?   怎么可能! 第54章 沈卿完婚   鎏金的大殿,奏章散了一地。   帝王端坐在御座上,冷冷地盯着半掩地殿门,漂亮白皙的手紧紧抓着扶手,手背上青筋迭起,总是面无表情地脸上染满了盛怒,宫女内侍们竞相收敛着自身的存在感,生怕遭了池鱼之灾,被圣怒烧得连灰都剩不下。   一身黑衣地剑卫悄声入了殿,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禀道:“主子,沈大人出了宫便直接回府了。”   君主怒色稍敛:“他……身体可有恙?”   “沈大人身体无恙,回府后便一直在书房内看书。”   “可曾用过宵夜?”   “沈大人回府后喝了一碗山药粥。”   “汤药可喝了?”   “喝了。”   “……”   细细问了几句,似是犹不放心,沉默了片刻,屏退了殿中宫女内侍,着谷东明在殿门口守着,帝王纵身翻出窗户,由剑卫带着悄声离了宫。   月色半掩,玄色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卫国公府,隐在窗侧阴影处,透过指宽的缝隙,仔细端量着灯下的人。   乌黑的发丝挽成发髻,由墨玉簪子固定在了头顶。   八成新的月白云锦袍子披在身上,稍显松垮,广袖下握着书卷的手纤细修长,骨节分明。   微风透过窗纱吹入屋内,烛火随之轻轻跳跃。   略尖的下颌一点一点打着瞌睡,须臾,灯下看书的人便伏到了书案上。   耐着性子等了片刻,玄色身影轻声进了书房,合死半敞的窗,抽走看了半卷的《太古神品》,轻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将人抱到窗边软榻上,仔细搭好毯子。   俯身,温热地指尖描摹着清瘦的眉眼,清冷地眸子里蕴满嗔怪与心疼:“瘦成这样,还不安生……”   “怎么就不肯老老实实地调养好身体?”   “拖着病也要入宫为他求情……”   “你让朕如何不圈了他?”   梦,戛然而止。   朦胧夜色间,看着近在咫尺的脸,沈澜清怔然,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真实。   梦里,那场景应是入宫替岳渊求情惹得圣上暴怒,勒令他回府闭门思过之后。   活了两世,看着琴谱入睡的,也仅有那一次。   他一直以为那日抱他到软榻上的是隐在暗处的影侍,没想到竟是……   情不自禁地抚上硬朗锋利的脸,眉眼间迭起的波澜瞬间扯碎了往昔的平静。   微凉地掌心覆在脸上,指腹的薄茧摩挲着眼尾,有些痒。   抬手覆住作怪地手,攥在掌心,睁眼,却不小心撞入了那双情绪翻涌的眸子。   调笑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顺着食道滑回了腹中。   倾身,温热的唇触了触微凉的眼睑,顺着挺直的鼻梁往下,细碎地轻吻。   指尖滑入帝王发间,顺势勾着帝王的脖子,含住了温热地唇。   不满足于轻柔的舔舐,沈澜清缓缓拢紧手臂,轻咬了下略薄的唇,叩开帝王的齿关,翻搅啃啮,七分强势三分粗野。   突如其来的热情使得岳煜微怔,旋即便翻身覆在沈卿身上,强行夺回了主动权。   啃啮、吸吮、爱抚……杂乱而无章。   一吻结束,君臣二人气息均有些急促,凌乱地衣衫叠在一处,意外地和谐。   额头抵着额头,抚着光滑的腰线,岳煜哑声问:“沈卿,可想侍寝?”   “呵!”情欲挠人,沈澜清已然恢复了清明,指尖点着吾君眉心,轻笑着向后推了推,“陛下要找人侍寝,后宫中有的是人选,臣便不跟着凑热闹了。”   头微微后仰,含住指尖吮了一口:“后宫纵然有佳丽三千,朕却只想由沈卿侍寝。”   “陛下,今日耿府送妆,臣须得留着精神待客……”沈澜清勾着唇角,似笑非笑,“实在无力客串陛下的新宠,还请陛下恕罪。”   埋首含住精致的锁骨,恨恨地在上面磨了下牙:“无妨,沈卿不能侍寝,便换朕替沈卿暖床。”   “……”陛下,您可敢再无耻一点?   歪缠须臾,君臣二人到底是用手相互纾解了一番才再次入睡。   关于那个梦,沈澜清只字未提。   关于沈澜清的异常,岳煜也只字未问,只是拢紧了手臂,将人紧紧地箍在了怀里。      定安五年,十月二十一。   九十六抬嫁妆自耿府抬出,绕了大半个城抬入卫国公府。   负责押妆的乃耿家小姐的胞弟耿士如,十一二岁的年纪,眉眼清秀,神态从容淡然,颇有几分耿彦白的风采。   由内管家沈元张罗着给抬妆的耿家家仆分发红包,沈澜清将未来的小舅子引入客厅喝茶。   收红包时不卑不亢,喝茶时慢条斯理,闲谈几句,始终有礼有度,进退得宜。   不管即将过门的妻子如何,沈澜清对这未来的小舅子却是十分满意的。   不怕悍妻,只怕牵连上不着调的亲戚,粘身上一摊麻烦甩不得,断不得。   好在耿家家教颇为严谨,并未将一颗大好的梧桐苗子教养成周慎那样的歪脖子柳树。   仅此一点,或许他便该感谢圣上为他指了门好亲事。   只不知,陛下此时心情如何……   含笑的眸子里意味不明地笑意一闪而过,耿士如看着沈澜清微微抿了下唇:“沈公子,听闻你跟太后讨了一个宫女做二房?”   以耿家的教养,实不该如此失礼。   沈澜清饶有兴趣地挑起眉,含笑看向尴尬之色尚未敛净的耿士如:“没错。”   秀气的眉瞬间拧起,怒意露至眼尾,耿士如紧绷着脸,道:“常听小叔说你文武双全……”   沈澜清未置可否,静待下文。   耿士如盯着沈澜清挑起的眉,眉心疙瘩拧得更死:“不管你功夫如何厉害,你若敢委屈了大姐,我照样揍你。”   “呵!”恍若见着了前世威胁大姐夫的自己,沈澜清不禁轻笑,忍不住抬手揉了下耿士如的头顶,“你且放心,你家大姐入了沈府便是明媒正娶的少奶奶,只要她不出格,便无人给她委屈受……”   “至于那个妾,即便是太后赐的,也只是个妾,越不过你姐去。”      定安五年,十月二十四。   耿府、卫国公府门前的喜棚均已搭了三日,两边府邸贺客皆盈了门。   沈澜清身着黑底红纹的婚服,骑着头顶大红绸子花的点墨,满脸喜意地前往耿府迎娶耿家的明珠。   廉若飞因着与两边关系均不错,要赶两边的酒宴,早早便到了耿府吃酒,待迎亲的花轿至耿府时,已然被耿彦白灌得微醺。   觑见迎亲的花轿到了门口,廉若飞紧喝了两口,清了杯中酒,拱手与耿彦白道了声别,便晃晃悠悠混入迎亲队伍里,跟着回了沈府。   若不是在卫国公府大门前看见待客的沈锐,说不准他便忘了从迎亲队伍里出来,直接混进府内,白吃上一场喜酒,连贺礼都能忘了送。      系着大红绸子花的弓,去了箭头漆成朱红色的箭矢,握在手里,朝着轿门轻射了三箭。   一迭声的吉祥话里,新娘戴着凤冠盖着红盖头,袅袅婷婷下了轿。   跨火盆,拜天地,司仪高唱了声:“送入洞房!”   沈澜清满脸含笑,正打算将新娘引入洞房成礼,便被门外齐鸣的锣鼓扯走了心神。      大敞的中门,谷东明高喝着“圣旨到。”领着两行托着托盘的内侍鱼贯而入。   “小沈大人大喜……”总是拉长的马脸笑成了花,谷东明眯缝着眼抖了抖镶着红边的衣裳,“杂家几个也跟着小沈大人沾了个光,得陛下赏了一身新衣裳!”   “……”扫了一眼一众内侍身上簇新的衣裳,沈澜清唇角笑意加深,“劳陛下惦记着了,谷总管稍后定要留下来喝杯喜酒。”   “哎哟,喜酒一定要喝的……”谷东明笑眯眯地收了红包,扫了眼排列齐整的内侍,“小沈大人,咱们还是先将赏赐赐了吧,莫误了吉时。”   几句寓意吉祥的话外加了几句诸如金五百两,上等梨花白一埕,碧螺春两盒,绫罗绸缎若干匹,银狐皮貂裘鹿皮若干张,寿山石摆件若干,田黄石石雕若干,极品血玉若干……   几个若干之后又加了两座皇庄,谷东明便念了声“钦此”。   圣旨虽拟得模糊,然,光看那托着托盘的一百二十八名内侍,便知陛下的赏赐非一个“丰厚”能形容得清的。   示意一百二十八名内侍将圣上恩赏摆到桂院正堂上,谷东明乐呵呵地扶起沈澜清,将一封厚厚的礼单递到了沈澜清手里:“小沈大人可要看仔细了,这礼单可是圣上亲自拟的。”   茶饼果物,鸿雁神鹿,虽说好些都是石雕的吉祥物件,然,这礼单……   沈澜清嘴角抽搐,这礼单可真像是聘礼单子啊!   不动声色地将礼单揣进袖口,沈澜清笑道:“陛下厚爱,沈某真是受宠若惊,谷总管先行坐着喝几杯水酒,沈某去完了婚礼再出来陪着谷总管一醉方休,要不然误了吉时便不美了。”   “小沈大人请便,杂家也得告辞了……”谷东明快速扫了一眼四周,低声道,“圣上着实惦记着小沈大人呐!若不是怕误了时辰,赏赐绝不止这些个,小沈大人可有什么话要杂家带给陛下的?”   “劳谷总管说与陛下听……”沈澜清随手摸了一把托盘里雕着鸿雁纹理的田黄冻石镇纸,“这些石头沈某喜欢得紧,待忙过了今日,沈某便携着内子入宫谢恩。”      高朋满座,即便有小道士与蔺希贤在旁帮着挡酒,却也喝了个半醺,索性佯装着醉酒提前离了席。全身重量懒懒地压在沈小七身上离了喜棚,绕过影壁入了桂院,才刚直起身将沈小七打发走,便被人攥住手腕拽至墙角,死死地抵在了假山上。   粗粝的山石咯着后背,熟悉的龙诞香香气弥漫鼻间。   唇齿交缠,舌间染上了一缕血腥气。   按住急切地拉扯着腰间玉带的手,沈澜清吮了下口中翻搅的舌尖,头微微后仰,靠着山石低声轻笑:“陛下,今日这腰带只有内人能解。”   翻腕握住带着薄茧的手,两厢较着力,岳煜冷声道:“沈卿,才收了朕的聘礼便想不认账?这可由不得你。”   月朗星稀,月色映在君主背上,朦胧了硬朗锋利的线条。   指尖暧昧地滑过平直的唇角,掌心落在肩头,滑至腰间,兀然间拢紧发力,沈澜清瞬间翻身,反将君主压在了山石上。   修长的腿隔着意料交叉相抵,黑底红纹的喜服叠着玄色龙袍,隐在黑暗中,暗昧纠缠。   倾身轻啄温热的唇,沈澜清抵着君主的额头,轻笑:“臣以为那是嫁妆。”   任由沈卿将他的右手压在山石上,岳煜左手箍上劲瘦的腰,缓缓拢紧,鼻腔里哼出一声反问:“嗯?”   “臣娶妻之日,卡着吉时入了桂院正堂的那一百二十八抬……”沈澜清眉眼间似笑非笑,贴着君主的唇低声揶揄,“不是陛下为自己准备的嫁妆,又是什么?”   “呵!”清冷的眸子意味不明地凝视了沈澜清稍许,岳煜缓缓掀起唇角,低笑着问,“沈卿既然收了嫁妆,可愿与朕洞房?”   “!”   原来自以为坚如城墙的心竟是如此禁不住诱惑,君主轻飘飘一句话便破开了情欲的枷锁。   腰间手臂箍得愈发用力,火热隔着层层锦袍紧紧挤在一处,动了的情无处可匿。   低叹着擒住唇间那抹好整以暇的笑,撕扯,舔舐……   心中莫名燃起一把火,竟是恨不得将吾君连人带笑一起拆吃入腹。   清澈的眉眼间染满了欲望,急躁,迫切。   笑意染上清冷的眸子,转瞬即逝。   岳煜微微松开齿关,开始回应沈卿在他口中的为所欲为。   洞房花烛夜太过美好,这份美好,只能由他留给他的沈卿。   垫在腰间的手缓缓下滑,揉捏着探向了从未被人亵渎过得禁地,君主全身肌肉瞬间紧绷。   舌尖兀然传来轻微的刺痛,唇舌间的血腥气昭示着怀中人的不悦,岳煜紧攥着沈卿的腰侧,缓缓放松了身体,任由那微凉的指尖隔着衣料在禁地周边徘徊摸索。   身下,君主的身体愈发放松,腰间,君主的手却愈发用力。   擒住君主的舌,深深吮了一口,沈澜清抬眼,笑问:“陛下,臣真的可以?”   垂眼,沉默了片刻,岳煜别开脸低声道:“仅此一次。”   陛下,何至于如此?   微澜化作惊涛,松动的心愈发动容。   只是,这份福分……   凝视着俊朗的侧脸沉默了片刻,缓缓压下心底迭起的暗涌,沈澜清抽回在吾君身后亵渎君主的手,状若漫不经心地捏了捏吾君泛红地耳尖,含笑低叹:“陛下……”   “嗯。”   “臣……”   “嗯?”   “臣……”扳正君主的脸,轻啄了一口,沈澜清轻笑,“该回房喝合卺酒了。”   玄色衣袖内,漂亮的手紧握成拳。   清冷的凤眸里霎时蕴满薄怒,岳煜冷冷地盯着那含笑的人:“滚。”   “呵!”微凉的唇轻轻触了触染满怒意的眼尾,沈澜清轻笑,“陛下息怒。”   “沈卿,你是笃定了朕不会办你?”   “陛下不舍得。”   “滚。”   轻笑着转身,转过身,却瞬间敛尽了脸上的笑意。   自假山之后闪身而出,沈澜清头也不回的走向桂院正房。   方正的步子,不疾不徐,看似优雅从容,然,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此时,他心底到底有多狼狈。   落荒而逃,吾君那个至少有五成做戏姿态的任君施为,便乱了他的心,令他落荒而逃。   灯火下,黑色喜服上大红的纹理晃着说不尽的喜意没入内堂。   喜婆迭声的贺喜,沈澜清温润的道谢打赏,大丫鬟墨香轻声轻语地奉上醒酒汤……   成串的动静一丝不漏的窜入耳中,方才还盛怒的帝王却是微微掀起唇角,露出了一抹似酸涩却更似愉悦的笑。   纵身跃上墙头,意味不明地盯着那通明的正房东间,动了动唇,足尖轻点,转瞬便融入了夜色之中。      “沈卿,朕不舍得治你罪,却不表示朕无法办你,总有你我清算旧账的那日。”   清清冷冷地声音直接窜入耳中,沈澜清脚步微顿,旋即神色不改地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大红的喜烛,映得满室通明。   穿着大红喜服的新娘,捧着苹果端坐在床头。   接过金秤杆,挑起红盖头,印象中那个满脸稚气的小丫头已然出落成了大姑娘。   半边白半边红的新娘妆容,丝毫未减清秀眉眼间的风华。   睫毛微垂,唇角微弯,恬静而淡然。   佳人甚合心意,却未能动了他的心。   满心,满眼跳着的却是帝王那张或笑,或羞,或怒的脸。      喜婆伺候着一对新人喝了合卺酒,唱着吉祥话铺好了床便退出了里间。   沈澜清坐在椅子里,含笑看着耿家小姐的随嫁丫头忙里忙外,伺候着耿家小姐去了妆容,耿家小姐姿容只算清秀,然,那份从容淡然的气度却甚合沈澜清的心意。   示意墨香端来小厨房炉子上温着的燕窝粥,沈澜清温声道:“先喝些粥垫垫肚子,桌上那些用两口讨个吉利便好。”   颊间泛起红晕,耿家小姐言语举止间却仍不失从容大方:“早听小叔叔赞过夫君体贴,今日相见,果不其然。”   “呵!”沈澜清轻笑,“夫人也颇有耿家风采。”   清谈几句,由各自的贴身丫鬟伺候着用了几口粥。   沈澜清拎着窗户底下跑来听房的湛清小皮猴丢给了雪影,转身看向耿家小姐。   耿家小姐含羞带怯地解了二人的喜服,落下了大红的帷幔。   木床轻摇,红烛燃至了天明。      本该飘逸洒脱的惊鸿十三剑,今日却多了几许凌厉。   十三式剑招过了两遍,犹觉得不畅快,又揪着六个影侍喂了一遍招,这才收剑扫了一眼毫无动静的东厢,回了正房。   墨香捧着冠服,砚香端着热水,琴香捧着漱口茶,茶香托着毛巾、青盐、白玉梳子,四个大丫鬟分立两侧,有条不紊地侍奉着沈澜清净了面,换好了绛紫袍子,红色帷幔后才传出了些许起身的动静。   墨玉簪子固定了发髻,仔细束好绣着如意纹的狐皮抹额,茶香束手退至一旁。   皱眉打量一眼身上那红彤彤的衣裳,抬眼透过铜镜看着陪嫁过来的大丫头打起了帏幔,沈澜清缓声道:“砚香,去请莲心姨娘过来伺候少夫人起身。”   搭在丫鬟手上的手微顿,旋即踩着脚凳于床沿上坐好,耿家小姐士娴垂着眼轻轻淡淡地道:“妾身起晚了。”   “无妨,时间尚早。”唇角含着温润的笑,沈澜清和声道,“先前桂院内务皆由墨香、砚香、琴香、茶香这四个大丫鬟理着,日后便得劳烦夫人了。今儿个头一天,我先帮你立次规矩,日后如何拿捏便看你自己了。”   “妾身愚笨,若坏了府上规矩,还请夫君多费心提点。”   “夫人无需如此外道,只要分得清尊卑,沈府的规矩便简单的很……”沈澜清起身踱至床边,轻轻握起柔荑,“在沈府,除了祖父、父亲、母亲和二叔,便属你最尊,只要敬着尊长便没人敢挑你的规矩……”   “我无通房,侍妾也只有太后赐的这一个,夫人只需记得……”沈澜清转身看着匆忙进来的莲心,眉眼含笑,笑意却未至眼底,“即便是太后赐的,妾便是妾,咱这桂院只有你这一个女主子。”   耿家嫡出的姑娘,本无需他多此一举。   不过是想到莲心的身份,担心新婚的夫人心里没底,他才多了回事。   待莲心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耿世娴穿戴齐整,沈澜清携着新婚的夫人前往惠风堂给祖父请了安,又折返至修竹院给父亲、母亲以及恨不得长在修竹院的二叔沈锐请了安,看着耿世娴与豆丁大的湛清小皮猴也见过了礼。   沈澜清便与父亲及二叔带着湛清去了惠风堂,陪着祖父用早饭。   沈耿氏则留在修竹院侍奉着沈岳氏用饭。   用过早饭,于惠风堂祭了祖,族谱上,将耿世贤的名字添在了沈澜清旁侧,这婚礼便算是暂告了一个段落。   婚是圣上赐的,昨日成婚圣上又赐了赏,今日自然要递牌子入宫谢恩。   牌子送至御前,岳煜面无表情地盯了那牌子良久,才慢吞吞地道了一声:“宣。”   绛紫锦袍,妃色襦裙。   眉目清秀的一对璧人走在一处,端的般配,硬生生晃了圣上的眼。   抬眼,不着痕迹扫过虚掩的殿门,沈澜清唇角含着笑握住了沈耿氏的手,轻声提醒:“夫人,稍后入殿时当心门坎儿。”   握着柔荑,虚扶着沈耿氏的手臂,沈澜清神色自然地护着沈耿氏入殿,关切回护之意,溢于言表。   那注视着佳人的专注神情,似是连殿首的君主都被他暂时抛在了脑后,无暇再顾及。   沈卿夫妇琴瑟和鸣的姿态,尽皆落入了圣上眼里。   岳煜面无表情地盯着那清澈的眉眼,心底着实不是个滋味。   想他昨日伏低做小到那般境地,诸般算计,防的便是沈卿对耿氏动心,如今看来却好似全都打了水漂……   那对璧人相携跪在殿下,问安谢恩,着实令君主觉得刺眼。   岳煜坐在殿首,默默紧攥着拳,不见喜怒地免了礼,按例需得赞声般配,道上几句寓意吉祥的话以作祝福。   然,思来想去,自心底滤掉了百年好合,白头偕老一类贺词之后,岳煜只面无表情地道出了一句:“早生贵子。”   沈耿氏双颊瞬间泛起红晕。   沈澜清唇角弧度无声地加深,眼底蕴满了笑意。   一个含羞,一个带笑,落入泛着小心眼儿的帝王眼里便成了眉目传情。   心底不悦更盛,圣上心思微转,缓缓眯起了那双清冷的眸子,掀起唇角,不疾不徐地道:“沈卿,朕欲御驾亲征。” 第55章 冒雪启程   “沈卿,朕欲御驾亲征。”   修长漂亮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抚着他觊觎已久的那方镇纸,帝王端坐在御座上,眯着清冷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语调平静无波,似陈述,似征询,更似……   若不是早听父亲提过此事,吾君这番反应倒更似是闹着别扭的无理取闹。   他说他想御驾亲征。   唇角弧度情不自禁地加深,笑意瞬间爬上眼尾。   捏了下掌心握着的柔荑以作安抚,沈澜清垂着眼,不疾不徐地道:“吾皇英武,必能旗开得胜。”   银丝炭盆似乎失了效用,谷东明木着一张马脸无声地搓了搓手背,盯着交叠在一起的手不由有些怨念。   哎呦我的小沈大人嗳!   想牵媳妇的手什么时候不能牵,偏要在陛下眼吧前儿么?   您这不是成心给陛下添堵嘛!   瞧把陛下给……   陛下您倒也是有个反应,总这么面不改色的,小沈大人怎么知道您被气得肾疼了呐!   君主不动声色,沈卿浅笑盈然,沈耿氏低眉顺眼,元清宫总管谷东明尽职尽责地两边着着急。   皇帝没急,眼看便要急死了个太监。   好在皇后廉氏菩萨转世,素手一抬,将那一脚踏进鬼门关的太监硬生生给拉回了阳间。   凝芳宫的人过来相询:“皇后娘娘说自从入了宫便没再见过小沈夫人,着实有些想得慌,娘娘让奴婢问一声小沈大人,小沈大人可急着回去?若是不急,娘娘想请小沈夫人过凝芳宫那边儿说说话儿。”   “朕尚有事要与沈卿商议,一时半刻出不了宫,耿淑人,你且先随谷东明去皇后那边儿坐坐……”不等沈澜清回话,岳煜当先开了口,清冷的眸子盯着含笑的眼,不紧不慢地道,“待朕与沈卿商议完了,便使人去凝芳宫唤你……”   “谷东明,好生伺候着。”   谷东明恭声应诺,沈耿氏低垂着眉眼,福身告退。   满殿伺候着的宫女内侍俱是人精子,无需谷东明提点,一个个早就习惯了弃了眼睛封了嘴,杵在旁侧佯装木桩子。   绛紫色的锦袍,映得那莹润的肤色更加诱人。   目光不动声色地从眉梢滑至领间,帝王靠坐在御座上,手肘杵着扶手,拇指支在太阳穴上不紧不慢地揉了两下:“沈卿。”   “臣在。”   “沈卿。”   “臣在。”   “沈卿。”   意味不明地呼唤,一声轻过一声。   沈澜清抬眼看向帝王,眉眼含着温润地笑,耐心应道:“臣在。”   “……”凝视着温润的眸子沉默了稍许,岳煜缓缓掀起唇角,不见喜怒地问,“沈卿可还记得当日与朕立下的盟誓?”   沈澜清挑眉:“臣驽钝,请陛下明示。”   “灵前石榴树下……”一点即止,帝王静静地看着沈卿,绝口不再多说,不动声色地等着他的沈卿做出反应。   唇角愈发上扬,笑意染上眉梢。   沈澜清从容自若地看着帝王,但笑不语。   虽然自听闻帝王欲御驾亲征,心中便有过揣测,然,直至此时猜测才得了确定。   一经确定,笑意便再也抑制不住。   从未发现,原来吾君也能如此可爱……   “呵!”   一声轻笑划破静寂,沈澜清屈指弹了下锦袍,起身,缓缓登上丹陛。   广袖轻摇,衣袂轻摆,沈卿踏着丹陛,逐级而近,恍惚了君主的眼,只把绛紫当成了朱红。   单膝点地,触地有声。   捉起帝王腿上那只漂亮修长的手,贴在眉心,沈澜清虔诚至极地宣誓:“陛下,忠君之心,从不曾悔。”   “陛下若要御驾亲征,臣自会追随于鞍前马后。”   “不离不弃,舍命相陪。”   绛紫色的身影单膝跪在玄色身影脚边,宣示着忠诚。   帝王垂眼看着温润恭顺地沈卿,缓缓拢紧手指,满耳却只剩了一声——不离不弃,舍命相陪。   “沈卿。”   “臣在。”   “你如此……”帝王缓缓扬起唇角,绽出一抹绚烂至极的笑,“朕便再也不能放手了。”   沈澜清轻笑,慢条斯理地起身,举起紧握在一处的手,似笑非笑:“陛下步步谋算,何曾放过手?”   帝王未置可否,只低笑着将人拽进怀里压在了御座上:“沈卿,你注定是朕的。”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明白。”   “朕迟早一统这河山,所以,沈卿,安安分分地守着朕,莫再想逃,逃也无用。”   “呵!”何其自信?      定安五年,十月二十七,沈耿氏回门。   定安五年,十月二十八,帝王下诏,决议御驾亲征,离京期间一干政事暂由三大学士署理。   新婚五日,便要别离。   得了消息,沈耿氏不悲,不喜,不哭,不闹,只平静地放下书卷,指挥着几个大丫鬟替沈澜清收拾行囊,尽着为人妻的责任。   打帘子进来,见着炕间里收拾出来得大包小包,沈澜清不由莞尔:“收拾两套换洗的衣裳便好,睿王生死不明,陛下心急如焚,启程之后定会疾驰赶路,收拾多了也带不了那么些。”   “并没收拾多少东西,都是些必不可少的……”沈耿氏倒了杯茶捧到沈澜清手里,低垂着眉眼温温婉婉地道,“现下正值寒冬,北边风霜大,南边露水浓,大毛衣裳夹棉袍子总要各自带上几套,夫君若是嫌大毛衣裳累赘,大可在半路上将换下来的舍到善人堂积个来世福份或是当到当铺里换些酒暖身子。”   态度摆得温顺贤淑,话却不软不硬,可见是耿家出来的姑娘。   沈澜清内力深厚,实是用不着预备那么些大毛衣裳,然,话在唇边儿打了个转儿,到底没开口辜负佳人一番美意。   其实,何须父亲那般耳提面命?   即便他对她注定无情,却又怎会无义?   且不说这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更不说有沈家的声名在那束着,便只看她明礼晓矩、上敬父祖、下爱幼弟的份儿上,他也只会尽力待她好些。   相濡以沫他给不了她,相敬如宾却是不难。   轻笑着握起沈耿氏的手,执至床边:“还是夫人想得周全。”   离别前,自需一番敦伦。   云收雨歇,沈澜清歉然道:“无法送你回娘家住对月,委屈夫人了。”   “为君尽忠是夫君的本分,夫君是伴君出征,又不是去眠花宿柳,何来委屈之说?”沈耿氏双手搭在小腹上,规规矩矩地平躺在沈澜清身侧,轻声道,“住对月之时,自有如哥儿接我送我,夫君无需担忧。”      定安五年,十月三十,大雪漫天。   定安帝岳煜帅亲卫三十,羽林卫、虎卉卫各一营,自德胜门离京,前赴北扬州,百官跪送。   一路冒雪疾驰,行至冀州渤海郡,天色已晚。   轻勒马缰,帝王扬手示意,一行兵士齐齐整整地停在了渤海郡驿站门前静候君主吩咐。   帝王的乌骓马焦躁地踱了两步,打着响鼻凑向点墨,惹来点墨一个大大的白眼,岳煜睨向裹在大毛衣裳里、从容自若的沈澜清,缓缓挑起了眉。   “……”   沈澜清垂眼,夹着无奈含着笑无声地弯了下唇角,纵身下马,趟着没了半截小腿的积雪进了驿站。   御驾亲征,临行之际帝王却打着“既是亲征便应与众将士同甘共苦”的旗号谴走了随行内侍,罪魁祸首不过是沈澜清身上多出来的大毛衣裳。   桂院的事,剑鬼一丝不差地回禀给了岳煜,是以,见了那大毛衣裳便恍若见了那对璧人含情脉脉地依依惜别,帝王心里着实堵心得很。   “有沈卿作近卫,朕何须内侍?”一句话,便堵回了谏言的臣子,岳煜面无表情地扫了沈澜清一眼,不紧不慢地道,“若朕实在做不来,自有沈卿侍奉朕的饮食起居。”   明了了帝王那别扭小心眼儿的性子,吾君这般行径落在眼里却再也不是令他不耐烦地拿捏消遣,反倒看出了几分可爱。   含着笑推开了驿站的院门。   两个抱着破扫帚的雪人分列两侧,恍若迎宾的门童。   中间两人宽的甬道上,积雪显然比两旁矮了大半尺厚,想来此间驿丞是个勤快的,雪似棉絮,纷纷扬扬地直下了一整天,午后却也冒雪清理过的院中的甬道。   想是听见了院门口的动静,年逾五旬的老翁揣着袖子跺着脚小跑着迎了出来:“这位大人快些进里边儿暖和着,这天寒地冻的,可不好再继续赶路了。”   “可还有上等的院子?”沈澜清站着没动。   老驿丞忙不迭地点头:“有的,有的,只是驿站里怕是住不下这么多军爷。”   “无妨……”沈澜清转身外走迎君,“老丈只需收拾一处院子出来给我家大人,再多做些驱寒的吃食给外面的兄弟们吃便好。”      最好的院子,最好的上房自然给了岳煜。   三十亲卫分住两边厢房及后院罩房,按着排班轮流守夜。   两营亲军汉子们吃完了锅子,便分了其余的房间,住不开的便干脆就地将桌子拼一拼睡在了大堂里。   而沈澜清,自入了驿站,安排好了君主的一应饮食起居之后,便被君主叫进了上房再没出来。   老驿丞戴着毡皮帽子,哈着气在院子里踱了几步,到底不敢直接去上房叫人,只好将目光投向了出来放水的廉若飞:“这位大人,您可能寻得着沈大人?” 第56章 路遇阴魂   老驿丞是个本分人,不仅吃食预备的实在,便是这地龙也烧得旺的紧,才不过半个时辰,在屋子里穿着大毛衣裳便觉得热了,鼻尖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索性便脱了大毛衣裳,搭在了一旁。   君主歪在炕上,微皱着眉动了动身子——虽是驿站里最好的上房,却也远赶不上元清宫里的龙榻舒坦。   目光落在沈卿随手搭在一旁的大毛衣裳上,岳煜掀了下眉毛,不动声色地扯到手边,漫不经心地端量了两眼便面不改色地铺在了身下。   “……”眼尾微不可查地抽了抽,沈澜清低垂着眼,故作不见,只含着笑将热水放到脚蹬上,单膝跪在君主脚侧,帮君主除靴。   水微烫,泡脚却刚刚好。   薄薄地茧子滑过脚踝,按在脚心上,君主不由有些心猿意马。   “陛下。”   “嗯?”   “您若是嫌炕硬想铺上两层大毛衣裳的话,臣包袱里有……”指尖挠过脚心,强行攥着本能瑟缩躲闪的脚踝,沈澜清继续按压着帝王足底的穴道,不疾不徐地道,“这一件挡了一日风雪,潮乎乎的,铺了也不舒坦。”   微微眯起眼,岳煜盯了沈澜清须臾,掀起唇角遗憾道:“可惜了得佳人一片心意了。”   “……”   真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些乖。   沈澜清抬眼,看着君主,似笑非笑:“说实在的,臣真不忍心辜负内子心意,然,却也不能看着陛下不舒坦。”   “不过,内子向来明是非晓大义,想来便是知道她给臣预备的大毛衣裳成了陛下的褥子,也绝不会心生怨尤,只会倍感荣幸。”   “……”   面无表情地收回脚,岳煜不见喜怒地道:“看来耿淑人着实合沈卿心意。”   “陛下赐的,自是最好的。”沈澜清慢条斯理地起身,将包袱里的大毛衣裳尽数找了出来,齐齐整整地铺在了炕上,铺到炕边,沈澜清含笑道,“臣替陛下宽衣,陛下去里边歇着?”   五指躲在袖子里缓缓拢成了拳,岳煜无波无澜地看着沈澜清:“沈卿,你忘了暖床了。”   挑起眉,手缓缓落在腰带上,尚未解开卡扣,门外便传来了廉若飞的声音:“九思,驿丞找你。”   轻笑着放手,推开了房门。   驿丞找他倒不为别的,只为那两匹马。   陛下那匹乌骓,放着自己的马厩不进,偏要跟点墨挤同一个。   怎奈点墨性子拗,自跟了沈澜清也只跟沈义那匹踏云同厩而食过,死活不肯让陛下那匹乌骓进栏。   驿丞用那上好的草料诱完这个哄那个,险些挨了两蹶子,却也没能摆弄顺了这两匹倔马,只得巴巴儿地来寻沈澜清。   听驿丞述说完了经过,沈澜清动了动唇,便随着驿丞去了马厩,廉若飞也跟在后边儿去看热闹。      “啧!和善人养了匹倔马啊,九思,这点墨可真烈!连陛下的乌骓都敢一蹶子踢出来!”   “点墨原是昆仑山里的马王,能入他眼的也只有沈义那匹踏云。”   “哈哈,看来这马也讲究个青梅竹马!”   “踏云本也是昆仑山里的马王,掌门师伯派人追了两个多月才将它和点墨套回来,同甘共苦的情分自不是一般的马能比的。”   “呵呵!可惜了的那乌骓对你家点墨痴心一片呐!”   “那就要看乌骓的能耐了,总不能强扭着点墨……呵!不甜。”   “嘿!你家点墨……得了,我先去睡了,真他妈冷!”   交谈声由远及近,脚步声停在门前,只听沈卿笑着与廉若飞道了声别。   “好一个马如其人,观点墨如此行径,便知沈卿心底也是极为排斥朕的。”乍一回房,尚未掸干净肩头上的落雪,便得了君主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叹。   抬头,看向窝在被子里的吾君,微扬的眼尾染着薄怒,想来是被他怄的不轻。      睨了一眼乱糟糟堆在炕角的大毛衣裳,沈澜清眼底含着笑拽了一件铺在脚蹬上,侧身坐了上去,含笑道:“臣惶恐,臣不敢。”   “不敢……”低声咀嚼着,岳煜敛起薄怒,缓缓掀起唇角,漂亮修长的手落在沈澜清耳侧,不咸不淡地道,“也好。”   温热的指尖在耳后暧昧地摩挲着,缓缓下滑,好整以暇地诱惑着被他禁锢在心底的小兽。   沈澜清垂眼,掩下了眼底的波澜。   然,后领内描摹着脊骨盘旋下滑的触觉却更加清晰,直烫进了骨子里,不由绷紧了背脊。   掌心落在蝴蝶骨上,轻抚,似安抚,更似调情。   倾身捏着沈澜清的下颌,兀自上抬,深深盯着那含笑的眼,岳煜低声道:“沈卿,莫再试探朕的底限,否则,朕不介意瓜甜不甜。”   “……”臣一直都知道,与吾君无道理可讲。   “上来。”   “陛下,守夜当在这脚蹬上。”   “……”沉默着挑起眉,岳煜好整以暇地看着沈澜清。   指尖蹭了蹭鼻尖,沈澜清缓缓解了玉带,除了夹棉袍子,躺倒了君主身侧:“烦陛下暖床,臣甚为惶恐。”   “可舒坦?”   “舒坦得紧。”   “既如此……”缓缓拢紧了手臂,将脸埋在散着清浅梅香的颈间,岳煜低喃,“从今日起,朕依旧每日给沈卿暖床。”      雪虽停了,西北风却依旧吹着,透骨的冷。   圣上仁慈,启程前将上房里那些大毛衣裳尽皆赏给了老驿丞。   老驿丞拉着小孙子连连叩首,感念圣恩。   “九思……”廉若飞策马与沈澜清并进,同情地看着身上只穿着夹棉袍子的沈澜清,“你又什么地方惹着八爷不悦了?”   沈澜清松松地持着马缰,漫不经心地道:“何以见得?”   “嘿!”偷偷瞄了一眼后面的帝王,廉若飞歪着身子低声揶揄,“据我姐说,八爷可是恨不得把你当眼珠子疼的,现在……啧!数九寒天,夹棉袍子啊!”   嗖然转头盯了廉若飞一眼,沈澜清平静地看着白茫茫的官道,不紧不慢地道:“鹏举,沈某不知你在说什么。”   “若说我会看错,我姐却是绝不会看错的……”廉若飞侧头看着沈澜清,“九思,你跟我也这么藏着掖着,有意思么?”   “……”沈澜清沉默了须臾,轻叹,“廉鹏举,你也是朵奇葩。按理讲八爷是你嫡亲姐夫,你怎么都不该是这种态度……”   “若是我家姐夫如此,便是不能将我家姐夫如何,也定当将勾了我家姐夫的那男人收拾了。”   “……”   “九思,我若收拾你,你可会站着不动?”   “自然不会。”   “所以,我又打不过你。”   “所以说有功夫你应多学些谋,别老缠着我家二叔练拳脚。像你这样遇事光想着动手脚的,那是武夫不是将军。”   “……你好像很希望我找你麻烦。”   “嗯,正好冷得慌,你找我麻烦,我可以名正言顺的活动活动手脚。”   “……”廉若飞仰头望天,“放心,我绝不会找你麻烦。我姐的心思我明白,有你占着八爷的心,总比后宫里哪个能搅是非的得了专宠强的多了。”   “令姐的确堪称奇女子,而鹏举你……”沈澜清转过头,眉眼含笑地看着廉若飞,“顶天算是朵奇葩。”   “……”廉若飞一双大眼颇为幽怨地盯着沈澜清,“九思,谁再说你是好人,老子一定会告诉他他是个傻×。”   “……”沈澜清嘴角抽搐,这廉鹏举跟二叔混得多了,显见是近朱者赤了。   身后马蹄声愈来愈近,廉若飞自觉地勒紧马缰,渐渐落在了后边。   踢云乌骓兴冲冲一声长嘶,不等岳煜吩咐便贴向了点墨,点墨焦躁地打了个响鼻骤然前窜,岳煜往沈澜清肩上搭的斗篷险些落在地上。   “这夯马!”岳煜不悦低斥。   沈澜清忍俊不禁,抚着脖颈安抚着点墨,笑道:“陛下,您还是好生管着些您那色马吧!臣这匹夯马只认踏云,您家那匹便是与踏云长得再像也骗不过点墨的鼻子。”      “真是阴魂不散。”君主孩子气地咕哝了一句,不知是在抱怨沈义,还是在抱怨沈义那匹踏云,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然,沈澜清眼底的笑意才将浮到一半便尽数退了下去,脚后跟轻磕马腹,驱着点墨挡在了踢云乌骓前面,再无心思与陛下调笑。   勉强能容两人并行的小径,通体雪白的点墨驮着沈澜清,稳稳地停在了小径正中。   慢条斯理地穿好陛下解给他的斗篷,系好颈间系带,仿若极为怕冷般拢紧斗篷,沈澜清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远处那抹黑影。   那身影足尖点着路旁干枯的枝桠,身法与吾君酷似,身形飘荡间亦像极了展翅的鹰隼,却比吾君少了几分傲然无物的气势,到底不如吾君使来洒脱。   有着世间顶尖的轻功,那身影转瞬便到了眼前。   待看清了那身影的容貌,唇角挂着的浅笑更添了几分冷意,无声地紧了紧握着莫邪剑剑柄的手,沈澜清轻笑:“陛下果真是金口玉言,才刚念叨完阴魂,便叫咱们真遇着了。” 第57章 殷家仲瑾   来人堪堪停在了三丈外、杏子树上拇指粗的枝头上,状若凌空,戒备凝神。一身黑底金纹的箭锈锦袍,于这被银装素裹着的山间野外格外显眼。   待得辨清了岳煜一行人的身份,方才敛回锐利的目光,于那张本是肃着的、平凡无奇的脸上漾起了几许笑意。   似是并未察觉沈澜清对他的防备,来人施施然跃下枝头,笔直地站在尺余厚的积雪里,不叩不拜,含笑道:“倒是巧了。方才还在想,若是我这张脸混不进宫去,便只能去卫国公府候着陛下了,没想到尚未进城便在这儿先遇上了……”   “陛下,别来可无恙?”   这张脸曾伴君多年,熟的不能再熟。   那人一举手,一投足,尽是昔日的影子,却再不见往日的恭顺。   岳煜不动声色地驱着色马乌骓前踱几步,不着痕迹地将沈澜清连人带马护在了身侧,问:“别?哪一别?”   “自然是六月十五,堂上那一别。大朝会上陛下封我作钦差,前往敌营劝降反王……”来人手背在身后,悠然轻问,“散了大朝会,陛下又于御书房中密令臣无需前去劝降,只管去寻岳渊,将他活着带回来……”   “陛下,莫不是忘了?”   “朕自是没忘,但,那日与朕于堂上作别的是殷瑜,旬日便被反王斩于阵前为国捐了躯,簇新的牌位才将供进殷家宗祠没几日……”岳煜缓缓掀起右边唇角,冷声慢讽,“阁下便贴了一层面皮佯装故人来与朕叙旧,莫不是觉得朕是个痴笨的,恁得好糊弄?”   “……”来人笑容一滞,旋即轻笑道,“陛下这咄咄逼人的气势端的有先祖之风。往远了说,昔日岳太祖仅凭三万铁骑便夺了徐家大半壁的江山;往近了说,先皇圣宗仅凭七十死士便诛了把持朝政多年的权相,登基即位,大肆改革,集皇权于一身,在下怎敢小觑圣宗亲教出来的陛下?”   “若真如此,八、九年君岂不是白伴了?”   “正因在下深知陛下之睿智……”平凡无奇的脸上,一双眸子熠熠生辉,万分真诚,“笃定陛下必能分得清谁才是伴君多年的殷瑜,谁才是于堂上领命拜别的殷瑜,才敢如此来与陛下相见。”   “嗤!”岳煜一声嗤笑,不置可否。   此等蕴满心机的称赞,到底只有他家沈卿说来方才觉得悦耳动听。   帝王之嗤笑,那顶着殷瑜面皮的人恍若未闻。   想是因为多了一层面皮,便是连声色都未变上一变,只兀自继续道:“当日陛下令在下将岳渊活着带回京师一事,在下始终铭记于心,片刻不曾忘。接连几月苦寻,总算寻得了岳渊的下落,然,在下孤身一人,实难成事……”   “遂,只得归京来寻求陛下相援,不知陛下昔日所言可还做数?”      “朕向来金口玉言,然……”岳煜似笑非笑地看着来人,不紧不慢地补充道,“朕昔日之承诺,尽皆是许给殷瑜的。”   “如此说来……”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拢紧成拳,来人垂眼,慢吞吞地问,“陛下亦打算将岳渊做弃子舍了?”   帝王冷笑,未置可否。   沈澜清含笑睨了一眼君主,轻笑道:“阁下好生有趣儿。”   “哦?”来人抬眼,看向沈澜清,“愿闻其详。”   唇边浅笑似讥似讽,沈澜清不疾不徐地问:“敢问阁下,方才可是在质问陛下?”   “……”来人含笑不语,显见是默认了。   含笑的眼里瞬间滑过冷芒,沈澜清拢着玄色斗篷轻笑:“阁下顶着殷仲瑾的脸,侃侃而谈,径自说了一炷香的功夫,可曾自报过家门?”   “切莫与我说你便是昔日的殷瑜……”   “殷瑜已死,阁下便当真是昔日伴君的那个殷瑜,却也始终是个冒名顶替的。”   “陛下宽容,尚未问你的欺君之罪,你却当先质问起了陛下……”   “从公,岳渊乃陛下之臣民,从私,岳渊乃陛下之同宗族弟,阁下却是以什么身份在质问陛下?”   温温润润地目光紧落在来人身上,沈澜清冷笑:“鹏举,你说他好笑不好笑?”   “好笑的紧!便是二皮脸也不好这么豁出面皮的!”廉若飞连声应和,“我说仲……啧!我说这位兄弟,你若真是来找陛下求援救岳博文的,便该拿出些诚意来……”   “云王举兵之前便给岳博文治了丧,如今云王已然落败,你却顶着殷仲瑾的脸出来,空口白牙地讲岳博文还活着,向陛下讨昔日允给殷仲瑾的承诺……”   “啧!这世间竟还有这么好的买卖……”廉若飞哈着冷气,憨笑,“不如也介绍给我做上几遭,如何?”   “想当初,咱可是一起伴君的情分。”   “……”   一唱一和,说得那顶着殷瑜面皮的人哑口无言,只余眼底一抹阴郁暗自涌动。   得了沈卿回护,岳煜龙心大悦。   倒是敛了几分冷色,俯视着顶着殷瑜面皮的人,不紧不慢地道了句:“束手就擒,抑或由沈卿活动活动手脚擒了你,自选吧。”   那人倒也干脆,丝毫未作反抗,面不改色地由着沈澜清封了他周身的大穴。   圣德君主,便是对俘虏也当格外的仁慈。   来人束手就了擒,岳煜便于众目睽睽之下,面不改色地将预备上马的沈卿拽上了自家的踢云乌骓,圈入怀中共乘了一骑,而那顶好却又死倔死别扭的点墨自然是让那人骑了。   陛下如是说:“这厮被封了穴,凡马驮他不得,依朕看,除了朕的踢云乌骓也只有沈卿那匹通灵宝马才不会在疾驰中将这厮摔下马去,以免拖慢了行进速度,害得睿王叔生出什么不测,便委屈了沈卿罢。”   随行两营亲卫不无动容,尽是尊崇与感动。   廉若飞挠了挠鼻尖,摸着马脖子,仰头望天。   沈澜清抽搐着嘴角睨了一眼廉若飞胯下的乌孙马,隔着玄色斗篷覆住了持缰的手,眼底浮出淡淡的笑意。   隔着皮毛手套,反手握了下沈澜清的手,缰绳交给沈卿,帝王理所当然地将双臂拢在沈澜清腰间,面不改色地伸进斗篷里取暖,顺带着抚捏着那劲瘦地腰身。      路上积着尺厚的积雪,便是疾驰赶路也没有多快。   行了大半日,也未见着最近的驿站,倒是于旷野里见了一家客栈。   天色已不早,继续赶路怕是要错过宿头,天寒地冻的,露宿荒野可不怎么好受,怎奈,陛下头晌才说过要急着赶路去救睿王……   一干将士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君主,那眼神像极了讨食儿的猎犬。   被千余头“饿犬”同时盯着自是不好受,岳煜无声拢紧手臂,望了望天色,微皱着眉宇叹道:“朕虽忧心睿王叔,却也不忍诸将士于这天寒地冻的天儿餐风露宿,今日便行到这里,在这家客栈里歇了吧。”   一干将士愈发感念圣恩。   沈澜清垂眼忍笑,挂满揶揄的唇角却还是没能逃过陛下的火眼,腰间瞬时惹来一记暧昧地狠掐。   君主在马上箍着爱卿不着痕迹地腻歪,廉若飞极为有眼色地跳下马,暂代了沈澜清那份儿堪比大内总管的差事,佯装着受不得冷当先钻进了客栈。      客栈老板是个梳着姑娘头的三十余岁的少妇,见来了个浓眉大眼的大主顾,本还眉眼含媚地贴在廉若飞肩头套着近乎。   然,岳煜一行人甫一进门,那老板娘便丢开廉若飞,婀婀娜娜地朝着岳煜等人走了过来,边走眉眼间边绽出了无限风情:“呦!殷郎才走两个时辰便又折回来了,可是舍不得奴家?”   这一声,着实让沈澜清松了一口气。   固然不愿见这风情万种的少妇搭上岳煜,却也是他自身不喜耐着性子与这不相干的女子周旋。   故而,沈澜清十分不厚道地推着岳煜往右挪了一步,留出一人宽的距离给那老板娘,以便她挂在那假殷瑜身上。   假殷瑜被封了周身要穴,虽不妨碍他基本行动,却也无力躲开这煞星,只得耐着性子任那一双柔若无骨的手在胸前摸索着,和声道:“路上遇着了几个故友,便又折回来了。七娘可还有空余房间?”   “殷郎就是好见外……”七娘一声娇笑,手心蹭着那假殷瑜的脸,嗔道,“待我们完了婚,这东平客栈便就是你的,你来了还能没住处?”   “……”那假殷瑜唇角抖了抖,催促道,“闲话稍后再说,先让小二引我们去房间里罢,我这几个故友连赶了一日的路,着实冻透了。”   “自然全听殷郎的……”七娘踮脚在假殷瑜脸上亲了一口,“奴家去给殷郎准备酒食。”   “七娘……”假殷瑜拽住七娘的手,叮嘱道,“莫要弄你这店里的特色菜,莫准备包子、炖肉,只管用白菜豆腐炖些粉条,再多弄些热腾腾地馒头就好。”   “啧!殷郎如此,奴家好生伤心。”玉葱似的指尖戳着假殷瑜的眉心嗔了一句,那七娘便挪向了后厨。   转身间,还未忘给沈澜清抛了一记风情万种地媚眼。      入了先前那假殷瑜住的院子,进了上房,那假殷瑜便道:“这老板便是江湖上那个花七娘,所以陛下还是委屈两餐,只吃些白菜豆腐充饥为好。”   “果然名不虚传。”沈澜清轻叹完,见廉若飞眼巴巴地望着他,满眼求知欲,便又补了一句,“十年前,江湖上横空出了一花七娘,貌美娇柔惹人怜爱似女仙,却是个狠辣无情的男修罗。他遇见的男人,大抵只有三个下场……”   “?”   “样貌好的被他拉去成了亲,皮肉嫩的被剔骨去皮做成了肉馅,其余的便尽皆成了灯下清油灶底干柴。”   “可方才那小娘子……不对,是那男修罗说要与这个兄弟成亲……”廉若飞神经瞬间拐向了神奇的方向,丝毫不为入了花七娘的客栈忧心,只是看着假殷瑜问,“难不成你早便与他识得,是青梅竹马地交情?”   “休得胡说,那花七娘已经三十一二岁了……”那假殷瑜眼角抽了抽,“我的竹马只有陛下、子正、博文还有鹏举你们四个。”   “空口白牙一张嘴,还不是你想怎么说便怎么说?”廉若飞嗤笑着揪住了那假殷瑜的脸,“不揭了这层面皮,谁知道你不是已经四十五六了?”      “鹏举所言甚是……”岳煜挑眉看着那假殷瑜,“揭了吧。自己揭,抑或是朕找人替你揭。”   “陛下可否先赦我无罪?”   “这可由不得你……”岳煜好整以暇地看着假殷瑜,不咸不淡地道,“不是每个人都能跟朕讲条件的。”   “在下醒得,能与陛下讲得条件的人,唯有一人。”假殷瑜意味深长地瞥了沈澜清一眼,抬手松了松衣领,蘸着药水在颈下轻搓了几下,缓缓掀起一张薄如蝉翼地皮来。 第58章 郑家机平   面具下那张脸与陈正有七分相似,眸似星辰,唇若绛珠,比陈正更添了几分温和。   着实算得上一名美男子,只可惜脸色苍白得近乎病态,凭白去了几分姿容。   收回端量的目光,沈澜清将目光落在被那假殷瑜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的面具上,含笑道:“甚是面善。”   假殷瑜摩挲着脸颊,自嘲一笑:“敝姓郑,名璇,字机平,大郑恭亲王府庶长子。九思觉得璇面善,想是因为之前见过我大郑太子郑宸的过。”   提起郑宸,郑璇瞬间便垂下了眼睑,然,还是未能掩下眼底那抹抑制不住的阴郁。   沈澜清饶有兴趣地挑起眉,故做惊讶:“郑宸?”   身为大郑皇室,决定来大岳找岳煜求助,心底自然早有了某些觉悟。   只是,他不曾想到,仅是几月时光不见,先前避岳煜如蛇蝎的沈澜清与岳煜的关系竟是已微妙如斯。   自重逢起,岳煜对沈澜清处处回护,沈澜清亦是一心为君谋算着,这令人遐思的君臣关系显见不是一个“忠”字便足以言明的。   若仅是一个岳煜,他或许还能有所保留,如今又加上了一个沈澜清……   岳博文,你这个不让爷省心的,为了你,爷这次怕是要连着国一起叛了。   敛尽心绪,郑璇抬眼,平静地看向沈澜清,确认:“他在外行走,常化名陈正。”   “原来是他。”沈澜清毫不惊讶地道了一声,便不再言语,只垂着眼,慢条斯理地帮吾君斟着茶。   岳煜手扶着杯沿,目光落在沈卿脸上,片刻不相离。分明只是便宜至极的茶末子泡的水,然,过了沈卿的手,在他眼中便胜似琼浆玉露。   小口小口地啜着,飘着茶叶末子的茶汤却喝得端的享受。   廉若飞看得眼馋,举着茶盏等着沈澜清也为他斟上一盏。   不管真憨还是假憨,这廉鹏举却是最能趋吉避凶,指望他来打破这等微妙地沉默,那是想都别想。   指尖轻轻挠着杯沿,目光在在座的几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定在岳煜身上,看着惯是锦衣玉食的帝王面不改色地喝完了一盏茶末子泡的苦茶,郑璇终是耐不住,主动让了步。   谁让他此行别有所求呢?   说起来,他与岳煜还沾着些亲戚的,他的亲姑母正是先皇的生母,玄宗的嫡妻皇后。   然,两国之间,首先牵扯的总是那些政治利益,便是亲也作不得亲。   更何况,若真论讲起来,他还长了这岳煜一辈儿,正经是这大岳皇帝的亲表叔……   识相的未去提及已逝的郑皇后,郑璇含笑看向岳煜,平静地问:“陛下,那岳渊,您救还是不救?”   抬手将那还欲给他倒苦茶的手捏在掌心暖着,岳煜睨了一眼郑璇,微微掀起唇角,不紧不慢地问沈澜清:“沈卿,你如何看?”   沈澜清眉眼含笑,从容避开营救岳渊与否的问题,恭声道:“回陛下,我大岳逆臣之子,如何处置,无需提前知会大郑恭亲王世子。”   “正是此理。”帝王面无表情,却难掩眼底的笑意。岳煜无声地拢紧掌心,将那微凉的手攥得更紧,漫不经心地问郑璇,“倒不知世子因何对岳渊如此执着。”   “……”   明知而故问。   明知对方明目张胆地张开了网口,他却不得不笑着往那网中钻。   似是又见了那初相识——   靖王府后园子里,粉雕玉琢的紫色小包子骑在桃树上,抱着连着枝叶的蜜桃,眯着桃花眼脆声问:“你是谁?”   “我是郑璇。”   “璇?璇宫的璇?”   本是最厌恶别人如此诠释他那名子的,当日却鬼使神差地答了一声:“是。也是璇玉的璇。”   “还是璇闺的璇……”紫色小包子摇头叹息,“啧!挺美的一个美人,怎么就叫了这么一个名字?”   “……”被反复戳着痛脚,当时他的眉心瞬间便打了结。   紫色小包子虽调皮,却也心善,见他绷了脸忙不迭出言哄他,只是哄他的那言语着实……   郑璇坦荡荡地看着岳煜,轻笑出声,笑容里夹着几许无奈,笑声里杂着无尽的纵容。   “我对岳渊的心思,便如陛下对九思的心思……”郑璇别有深意地望着那相握的手,“甚至是,只多不少。”   君臣间那点子暧昧,一日间被当面提及两次,沈澜清倒是自若从容,只是淡然瞥了一眼郑璇,被吾君攥在掌心的手连抽都未往外抽。   沈卿此举,甚悦龙心。   然,帝王还是无声地眯起了眼:“只多不少?”   郑璇笑而不语。      沈澜清道:“口说无凭。”   廉若飞跟着道:“是了,总要细细讲了经过,我们才好判断你是否当真对岳渊起了那份心思。”   “……”   有求于人,便只能被人如此拿捏。   这个道理,他自小便懂。   郑璇垂眼,唇角含笑,苍白地脸上甚至漾起了几抹浅淡的红晕:“九岁那年秋天,我随父王前往北扬州靖王府作客,在靖王府后园子里首次见着岳渊。”   “当日,他与我说,他长大后便娶我做他的王妃。”   “……”岳煜面不改色。   “……”沈澜清挑眉,只觉得果然是岳渊的作风。   “……”廉若飞惊讶地张了张嘴,又死死地闭上,静待郑璇继续往后讲。   郑璇道:“那年,我与他一起在靖王府玩了两个月,同食同寝。”   “后来,安王遣人到靖王府接人,说是要带他入京贺万寿,呵!”   “那家伙哭得鼻涕都流进了嘴里,说什么,璇哥哥,你且莫忘了我,我将来是要娶你做王妃的,你可不能跟别的美人跑了……”   “后来听靖王说,岳渊被安王留在京师给太子做了伴读……”   “当时,我亦是太子伴读,个中滋味自是明白的很……”郑璇垂下眼,轻描淡写地道,“我不放心那跳脱的小包子,便求着……将我送往岳都,为棋为质均可。”   “随后,伴读人选定了。只殷瑜的身量与我相近,我偷偷观察了殷瑜一月,便戴上面具,与他调了包。”   “……”廉若飞摸摸自己的脸,“好险,幸亏老子从小就壮!”   郑璇睨了廉若飞一眼,嗤笑:“那殷瑜可是比我过得舒坦多了,就因为他爹是殷鸿,小时候我可没少顶着殷瑜的脸被你和子正合起伙来欺负,便是岳渊那个小没良心的,也总是跟着起哄。”   “谁让你偏要顶着殷瑜那张脸?”廉若飞撇嘴,“不揍你揍谁?”   沈澜清轻笑:“今后可以将面具摘了,比起殷瑜那张脸,相信博文会更喜欢你自己这张。”   “那也不尽然……”郑璇苦笑,“他如今还被郑宸禁在太子府里,以后又怎会待见我这张脸?陛下,您给个准话,那岳渊到底救还是不救?”   “你虽只是恭亲王府的庶长子,却也是恭亲王独子,救个个把人而已,何须朕援手?”   “方才说了,岳渊被禁在了太子府里。”   “朕听闻,郑王待你比待太子郑宸还要亲厚,你只需去与郑王说上一声……”岳煜攥着沈卿的手,笑而不语。   言外之意甚为分明。   “那是从前……”郑璇无奈道,“如今皇伯父老迈,朝政尽皆落入了太子之手,我便是去找皇伯父,却也于事无补,只会让岳渊多受苦头。”   此番说辞,岳煜未置一词,只是松开了暖热的手,又将另一只攥进手里暖着。   沈澜清微微弯了弯唇角,抬眼看向郑璇,兀然问:“世子,郑宸抓博文,是否因为你?”   郑璇神情一滞,旋即道:“五五分,郑宸本身也对岳渊起了兴趣的。”   “大郑皇室,子嗣向来艰难,你这一代,只有郑宸与你两个……”沈澜清把玩着粗瓷茶盏,触手冰凉,“虽然郑宸早被郑帝立为太子,却也有传闻说郑帝欲将帝位传予你。”   “传闻而已。”郑璇垂眼。   岳煜拿走沈澜清手中的茶盏,将又被茶盏冰得冰凉的那只手一起握在手里,漫不经心地道:“无风不起浪。”   “空穴起风未必无因……”沈澜清挑了挑眉,轻言慢语,似陈述,更似疑问,“澜清只是好奇,若世子肯用身上那半块象征大郑皇权的玉玦与郑宸交换岳渊的话,郑宸肯还是不肯。”   “想是肯的。”冰冷的凤眸里划出一抹讽意,岳煜轻嘲,“只是权势惑人心,有人不舍得罢了。”   “敢问陛下……”郑璇也不做辩解,只是毫不避让地直视着岳煜,笑问,“您可会为九思放弃这至高无上的权势?”   冷然盯了郑璇须臾,岳煜缓缓掀起唇角,不紧不慢地反问:“你怎知朕不会?” 第59章 君主许诺   “你怎知朕不会?”   清清冷冷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犹如闲话家常。   然,窜入沈澜清耳中,却如同响雷,炸得裹在他心外那层本就开始现出细纹的壳瞬间龟裂,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了一片刺目的殷红。   吾君说,他会。   无论是真是假,这一声毫无掩饰地确认便如同一柄利刃,狠狠地砍上了他心头最薄弱的地方。   十几二十年构建出的坚持,此时便像那被抽走龙骨的屋顶,瞬间塌陷,无从阻拦。   他一直以为,在君主心中皇权高于一切。   前世,尽管他全心全意、恨不得拼上了性命,都始终未能越过那道皇权。   他一直以为,他与吾君始终越不过的那道鸿沟是沈家嫡长子这重身份。   他放不下沈家,因为他姓沈。   君主放不下那百般猜忌,千般苛责,亦因为他姓沈。   然,今时今日,往昔种种再次连番浮于眼前——   那夜,带伤逃离北益州后昼夜赶路归京的他,揣着自安王书房外听到的谋逆之言急匆匆地连夜入宫,换来的只是君主的冷脸与苛责,吾君冷声说:“为了立功,你便连命都不要了,倒是生怕朕不记得你姓沈。”   那日,自匈奴九死一生归来,将废寝忘食耗了月余才勾画详尽的地形图献于君前,吾君震怒:“沈澜清!谁给你的胆子?谁准你私自潜入匈奴腹地了?你这是嫌朕给你的官职低了,为了争功连命都不要了!你真是好……朕怎么能忘了,你到底姓沈的……”   那日午后,拖着病入宫请见,跪伏于地为受累圈禁的岳渊求情,吾君神情冷若九幽寒冰:“沈澜清,便是闭门思过也不能让你安生,便是病成这样你也忘不了弄权,姓沈的离了官场当真就如此难受?”   ……   以往,他只觉得吾君句句诛心,字字都在嫌他姓沈,却从未留意那最后一句之前,始终带着一句“你连命都不要了”……   无奈,或是心疼,已无从去考究。   今时今日,他只是不得不去怀疑,也许吾君一直以来只是在恼他,恼他不爱惜自己个儿的身体。   姓沈,不过是他一个人自以为的心结。   前世懵懂三十一年,何其悲哀,又何其不孝?   垂眼,掩下眸底迭起的波澜,沈澜清轻笑:“这话扯得有些远了。”   掌中的手骤然冰凉,低垂的眉眼印着几许不安与感伤。   不动声色地紧了紧似是永远也捂不热的手,拇指抚着冰凉的手背,慢条斯理地倒了一盏热茶送至沈卿唇边。   沈卿就着他的手小口啜着,然,那份异样却丝毫未减,直揪着他的心。   不想再多做拖延,岳煜抬眼看向郑璇,无喜无怒地道:“是扯得有些远了。”   “郑璇,朕依然是那句话,之前的承诺仅是朕许给殷瑜的。”   言外之意,既然殷瑜已死,你也揭开了这张面皮,之前的一切便与你无关,不必妄想。   笑僵在唇角,郑璇目光平静冰冷的回视岳煜,缓声问:“陛下打算见死不救?”   “死?”岳煜掀了掀唇角,低讽,“何至于?世子自郑国来,难道竟不知郑宸对岳渊宝贝的紧?”   “同族族弟被他国太子当成禁脔圈在府里……陛下也不介意?”   “不过是个逆臣之子……”岳煜似笑非笑,好整以暇地道,“他回不来,诸卿只会以为他已经死了,皆大欢喜;若是他回来……”   “近十年的伴读,颇合朕心,却偏有一个举兵谋逆的父亲,倒叫朕为难。”      “岳王陛下……”缓缓积聚的真气运至掌间,又强自逼回丹田,郑璇面无表情地盯着岳煜,近乎一字一顿地问,“如何才肯救岳渊。”   “总算有了几分与朕谈事情的样子……”岳煜掀着唇角嘲讽,“世子假扮殷瑜潜入我大岳为间多年,不知盗走了我大岳多少机密,前事朕不追究,是朕宽容。”   “然,如今身份已然揭穿,你还想朕将你当成殷瑜……”岳煜冷笑,不语。   指尖顿在茶盏上沿的缺口,感受着指尖的刺痛,郑璇道:“自不会让陛下白帮。”   “九思……”廉若飞拱了拱隔着窗纸望雪景的沈澜清,用不高不低、在座四人堪堪全能听见的声音问,“郑国世子这一手算不算空手套白狼?”   “鹏举……”沈澜清回神,轻笑,“早说过你……”   “别尽跟着二叔练拳脚,得空多看看史书没甚么坏处。”   “白狼不世出,虽比不上白泽,却也是祥瑞,唯遇圣德贤明之君治世时才会衔钩入朝堂。”   “吾君圣明,引白狼来朝自是不在话下,然,那白狼却也不是随便什么人想套便能套走的。”   听罢沈卿一番言语,君主眼底瞬间漾起了笑意。   郑璇轻叹了口气:“可见是可心意的人,怎么看都是好的。”   “那是自然。”岳煜坦然承认,挑眉看着郑璇,“沾着沈卿的光,朕心情不错,世子不妨好生想想如何向朕表诚意……”   “只要差不太大,朕自会助你救出岳渊。”   “沈卿,真气护好手再封一遍世子的穴道……”岳渊指节扣了扣桌面,“大郑皇室身边都有南人追随,先前封入他各大要穴里的真气怕是已经被虫子啃的差不多了……”   “封完我们便去东厢,将这正房留给世子。既方便他与七娘幽会,也便于他好生想想用什么来与朕换他的岳渊。”   言毕,岳煜攥着沈澜清的腕子便往门外走,廉若飞于二人身后亦步亦趋。   也不用岳煜暗示吩咐,廉若飞跟了几步,行至院中天井旁,打了个转儿,便自觉地奔向了西厢。      东西厢俱是两间,外间做厅,里间盘了三面的炕。   火龙烧得旺,厢房里倒是一点也不冷。   然,甫一进东厢里间,岳煜便倾身将沈卿压在了左手边的矮炕上,拽着被子将两人严严实实地裹在了一处。   清冷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含笑的眼,炙热的真气顺着脉门行遍了沈卿周身经脉,并未发现异样。   脸上神情微松,岳煜贴着沈澜清的额头,低声命令:“告诉朕,怎么了。”   合上眼,隔开了那烫人的视线,沈澜清从容道:“臣无事。”   怀中人冷得打颤儿,却偏说自己无事。   若说不恼,那是自欺欺人。   低头,衔住微颤的眼睑,用齿尖轻磨了磨,压着不悦低哄:“睁眼。”   “陛下,臣困了。”   “沈卿,睁眼。”   “陛……”   “这是圣旨,没得商量。”   拢在腰间的手越箍越紧,炙热的气息渗过夹棉袍子,暖了皮肉却无论如何都暖不进心里。   按说,陛下说,为他,陛下肯弃了这山河,他理应高兴。   然,固守心底多年的偏见,一朝倾覆。   他的心,乱了,乱得覆地翻天。   前世二十五年,今生十五年,直似成了一场自以为是的笑剧。   他自哀,自怨。   他怨君,怨命。   直至自以为地绝了念想,睡死在桂花树下的十五年后才迟迟醒悟,前世种种却不过是他未能看透帝心罢了。   纠纠缠缠,却不知那一世到底是谁折磨了谁。   无声地紧抓着身下的毛皮褥子,他听见自己平静的说:“臣,遵旨。”   遵从圣命掀开了眼睑,不期然便撞入了那双漆黑的眼。   清冷的眸子蕴着烈火般的情谊,深邃地令他心颤。   陛下说:“沈卿,说与朕听,无论何事都有朕在。”   如何说?   难道要问陛下:“前世,您是否将臣融进了骨子里心疼着?”   缓缓扬起眼尾,绽出几抹嘲意。   那抹嘲讽,晃了陛下的眼。   岳煜用下巴蹭了蹭沈澜清的鼻尖,催促:“无论何事,但说无妨。”   仰头,扑捉着帝王的眼。   沈澜清沉默了须臾,终是问出了口,既不能问前世,那便问今生,总不能重活一世依旧如前世那般懵懂糊涂。   沈澜清平静地问:“陛下,您当真舍得为臣放弃这万里河山?”   “自是舍得。”岳煜毫不迟疑地道,“卿若不信,且看来日朕如何去做。”   “先前未动心思便罢了,如今动了心思……”   “朕便忍不得你与他人朝夕相伴,否则,沈卿以为,朕为何偏挑在这个时候带着你御驾亲征?”   “沈卿,朕终有一日与你形影不相离。”   “呵!”沈澜清轻笑,带着几分愉悦,几分认命。   天意难违,这孽缘便是命中注定的,前世逃不过,今生也避不开。   自紧缠在身上的玄色衣袖间抽出手臂,攀上君主的脖颈,微凉的唇印在炙热的唇上,辗转厮磨。   浅尝不够,舌尖越过界限,首次主动叩向了君主的齿关。      身下人眉眼含着笑,极具侵略性地在他口中翻搅逗弄着,瞬间便点燃了蛰伏已久的欲念。   拢紧手臂,强行擒着那作怪的舌,深吮了两口,君主瞬间便夺回阵地,打了个漂亮的反攻。   没有躲闪,唯有极力地挑逗与迎合。   唇舌交缠在一处,再难舍分。   不知是谁先解了谁的衣袍。   矮炕上,玄白交杂,两件锦袍紧紧缠在一处。   玉冠横陈,里衣散落,乌发相结。   两具年轻健美的躯体紧紧交叠,相拥翻滚,撩拨抚弄,互不相让。 第60章 守身如玉   瞬间扯过被子裹紧了怀中人,岳煜半眯起眼,漆黑的眸子杀意凌然。   竟让人听走了沈卿那无尽的风情,着实不可恕。   不过是两个间量的厢房,且四下空旷,只有南墙根儿下种着几株红梅,刀鬼带着二十剑卫、刀卫在暗处护着,竟任人如此大喇喇地贴在墙根儿下听了墙角去……   真是一群饭桶。   那刀鬼果然只会挥刀砍人,早知如此,合该让他去绊着那沈听海,倒是管他会不会手下没分寸砍死了沈听海那厮!   “一群蠢货,朕养你们作甚!”   君王一怒,怕是要血流成河。   房外,同听见了那一声娇笑的剑卫、刀卫既愧又惧,有几个已然惨白了脸。忙不迭再次四下查探,却仍是那一眼能望到底的院子,哪有什么人影?   那花七娘依旧在肆意地娇笑着,声音却仿若来自四面八方。   刀鬼拧着眉,抿唇虚空砍了一刀,碎石四溅,花七娘的笑声却是更加畅快。   果然,他只习惯挥刀砍人,这细致差事……   未用岳煜吩咐,那刀鬼便转身去寻了剑鬼。      剑鬼来得很快,刀鬼紧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提着被封了各大要穴的沈听海。   略微扫了一眼院子,动了动耳廓,剑鬼便直接跃上了紧贴着东厢的那堵院墙。   稳住身形,剑鬼倒未急着动手,而是先不卑不亢地求了个情:“沈大人,烦您求个情,剑鬼感激不尽。”   “……”倒是将情求到了他头上。   沈澜清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这剑鬼倒是好盘算,唇微动,暗自传音:“剑鬼为陛下之事鞠躬尽瘁,何须沈某求情。”   “陛下一向赏罚分明,此情只有沈大人求得。”   “公是公,私是私,沈某无意左右陛下任何决定。”   “沈大人,二十死士培养不易,何况陛下此次出宫,只带了这二十个最出类拔萃的,您若不求情,稍后怕是……”   两世相伴,君主的脾性,至少被他摸透了五六分。   剑鬼未尽之意,他心中明白。   无论如何,前一世没少受剑卫的顾看,况且,当下也算的上正当用人之际,任由陛下此时处置了那二十死士实属不智。   说起来倒也算不得甚么不可饶恕的大错……   也罢,倒叫他吹一吹这枕边风吧!   眯着眼,顺着吾君手臂上的力道往后蹭了蹭,不经意间倒是叫那陷在体内的物事刺得更深了些,庭后突如其来的酥麻,震颤着灵魂,令他瞬间蜷着脚趾绷紧了臀肌。   抿唇,强自按下涌至喉间的申吟。   沈澜清握住抚在小腹处的手,一根、又一根,慢条斯理地掰着君主那漂亮的手指叉入自己的指间,十指交缠,紧扣:“陛下,息怒。”   息怒?   沈卿与他执手,怒倒是息了些许,身下的火却燃得更旺了。   被那紧致紧紧地咬着撕磨,真想立时将这无意间便能风情潋滟的爱卿禁在身下再好生操弄操弄疼宠疼宠。   然,这花七娘着实可恨!   听着那一声又一声大喇喇地娇笑揶揄,清冷的凤眸不禁愈发冰冷。   一时间未得到吾君的回应,沈澜清无声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沈卿的手攥得愈发用力,岳煜暂且按捺下怒与火,扣起手指回握住沈卿的手,掌心紧贴着掌心,近乎温柔地蹭着沈卿掌上的薄茧,用那道不尽的缱绻情思无声地安抚着怀中那微僵的人。   那份温热顺着掌心暖进了心窝子里,竟是异常安心。   松开因戒备本能微绷起的肌肉,沈澜清无声地扬起眼尾,兀然往后送了一下胯。   简直是致命的诱惑。   君主呼吸骤然一滞,不动声色地拢紧手臂,似惩罚,更似情难自禁。紧紧掐住那劲瘦的腰,将后腰与小腹毫无间隙地贴在一处。   帝王冷笑着开口,混着内力,将那不见喜怒的声音送向显见是另有乾坤的东墙:“沈卿,依你之见,朕如何才不算便宜了这花七娘?”   “天寒地冻,随陛下出征的那两营亲卫想是冷闷得紧……”沙哑的嗓音,慵懒的语调,沈澜清噙着笑不紧不慢地道,“陛下一向仁慈,想来不会随意夺人性命,不如让……阿刀将花七娘擒了,废去功力,赏给亲卫营的兄弟们,既能彰显了陛下之体恤,也能让兄弟们纾解纾解、乐呵乐呵,将身子好生运动开了取个暖。”   “沈卿向来虑事周全,只是太过容易心软……”言语中虽有几分嗔怪的意味,却也只是几分含着笑意的嗔怪。   君主用他带着胡茬的下巴压住沈卿的头顶,蹭了蹭,清冷的眸子去了几分冷意,眼尾染着几许纵容,不紧不慢地道,“便听沈卿的,饶那些夯货一命,只是……”   “嗯?”   “沈卿,这花七娘却是说什么都便宜不得……”   “嗯。”   “待诸军士纾解够了也让花七娘尝一尝做灶底柴的滋味,沈卿以为如何?”   “吾皇圣明,燃上堆篝火更能让将士们取暖。”   “好一对儿心肠歹毒的君臣……”   “奴家真是命苦的紧,不过是好心过来邀你们去喝杯喜酒,怎知会撞破了你们的好事?”   “嘤嘤嘤嘤……”   “要怪只怪那沈卿叫得太销人心魂,否则奴家怎会忍不住多听了那么几耳朵?”   “也得怪你这小皇帝,甜言蜜语说得端的动听,否则奴家怎会禁不住赞出声来?   “你这小皇帝可不能像你家老子那么小气……”   “奴家不过是听了几耳朵,你家沈卿又不会少块肉,何至于要先奸后杀?真是吓死奴家……哼……”随着一声破墙之声,那花七娘兀然一声闷哼。   刀兵相接,打斗声乍起,听动静是有三人将那花七娘困在了中间,那三人……   竟是刀鬼、剑鬼和沈听海。   他们三人联手,不过须臾,那花七娘便失了还手的余地,被用三种手法封了穴,结结实实地绑成了待宰的猪佯状,丢在了雪地里。   花七娘低喘着向郑璇求救,一声“殷郎”高过一声,此等境地,那语调竟依然娇媚入骨。   郑璇倒也有趣儿,先前那么大的动静不见他出来,此时花七娘被捉了,他倒当真出了房门,开始跟负责在明面上善后的廉若飞分说着求情。   仔细听着房外的动静,沈澜清的唇角愈翘愈高。   君主看在眼里,动着唇传音入密,紧吩咐了剑鬼几句,便止住了交谈,将全副心神均收回到沈卿身上,骤然将那不知何时自甬道中退了一半出来的物事狠狠地撞进了最深处。   毫无征兆的冲击。   带着几分沙哑的半声申吟瞬间破口而出,短促而诱人。   沈澜清紧咬着唇忍过这阵蚀骨的块感,挑着眼尾,斜睨身后的君主:“陛下……”   翻身将人压在身下,紧着顶弄了几下,硬生生打断了沈卿的抗议,在又一次准确无误地撞到了那最深处时,君主沉声应道:“朕在。”   掐着那劲瘦的腰,骤然上提,君主跪在沈卿身后,极尽征伐之能事。   六扇的窗户便在头顶,窗外知交、下属无数。   声声交谈,清晰入耳。   沈澜清闭着眼,紧咬着一缕乌发,微蹙着眉,强忍着那几近灭顶的块感。   “沈卿,看着朕。”   受不得沈卿不将目光放在他身上,眼见沈卿兀然抓紧了锦被,君主瞬间停下了动作,哑声命令,却又像是请求,“看着朕。”   “便是不看,也知道是陛下。”言语中带着轻颤,再不复往日的平静,沈澜清睁眼,用余光斜睨着君主,“难不成陛下以为臣的床是谁都能上的?”   “自是只有朕可以,今后便只有朕上得。”   “呵!”   轻笑淹没在了那碰撞水渍声中,修长的躯体搅缠在一处,又一番覆雨翻云。   待云收雨歇,君主赤果着身体跳下矮炕,打了帘子,躬身将上半身探向外间。   随手拽了条锦被搭在腰间,沈澜清看着君主那翘起的龙臀与绷直修长的腿,眸光闪了闪,唇角漾起一抹温润地笑。   有些主意却是要精力充沛时,方可打得。   紧盯着吾君直起了身子,沈澜清敛起了那份浓厚的意趣,挑眉看着君主放置炕沿上的水盆:“臣惶恐,不敢劳烦陛下,还是叫雪影进来伺候吧。”   “……”眯眼盯了沈澜清一眼,用几乎拧碎了帕子的力道拧干了帕子里的水。   岳煜跳上炕,将沈澜清拽进怀里,温热的唇轻触了触仍染着几分湿意的眼尾:“伺候沈卿,朕甘愿。”   “便是日日如此,朕也甘之如饴。”   “呵!若当真日日如此,臣怕是得英年早逝……”笑意中浮起几许揶揄,沈澜清轻蹭了下君主那依旧半抬着头的某处,“臣斗胆,要说句实话。”   “但讲无妨。”   “臣向来会恃宠而骄,陛下的伺候自是能生受了,只是,臣实是信不过陛下那处,直像是憋了个年把月似的……”   依旧是那清澈的眉眼,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许揶揄。   岳煜低头,仔细擦着那修长的手指,缓缓掀起唇角,轻笑:“朕可不就是憋了年把月了。”      “……”   “牌子虽不可不翻,后宫也不可不去,然,有些事,朕却是可以不做的。”不知是完全听从了逸王的话,还是因得偿了所愿,君主竟是再也不藏着掖着。   清冷的眉眼似笑非笑,蕴满了无尽深情:“沈卿不知,朕可是一直为沈卿守身如玉的。” 第61章 君臣说梦   沈澜清哑然,沉默着看了吾君须臾,兀然失笑:“陛下,您……”   “在与臣说笑么?”   “……”清冷的眸子瞬间染上了薄怒,清理至沈卿下身的手兀然拢紧,带着几分气急败坏的意味隔着细布帕子急撸了几下。   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细布帕子搭成的小帐篷,兀然将手指刺向尚溢着白浊的密处,一刺便到了底。   含着怒意的抽弄翻搅,倒像是别样的刺激,吾君的指尖若即若离地拂过仿若能吸嗜灵魂的那点,沈澜清瞬间乱了气息。   帝王好整以暇地屈指,在那自发缩紧的密地内打了个转儿又摸回了那点。   随着吾君恶意地刮弄,蛰伏在体内尚未褪尽的情潮瞬间复苏,莹润的肌肤复又染上了一层绯红。   沈澜清耐着情潮,揶揄地笑。   君主面无表情地箍住沈卿的腰,将人背对着自己托到大腿上,屈膝强行分开了那双微绷着大腿。   勒紧手臂,用那处紧抵着沈卿的后腰,岳煜掀起唇角,哑声道:“看来朕不做与沈卿知道……”   “沈卿怕是总也不信朕。”   “既如此,沈卿便用这里好生感受一下朕到底为你积攒了多少精力,可好?”   “……”   吾君真是……   愈发愧对圣贤了。   腿间隔着君主的膝盖,自是无法拢到一处。   指尖带来的刺激一袭连着一袭,沈澜清难耐地动了动胯,却是扯得腰间一阵酸麻,本能的便绷紧了臀肌,惹得帝王别有意味地一声低笑,愈发加紧了撩拨。   含嗔带恼地睨了君主一眼,手缓缓伸向两腿间那处,趁着吾君分神,沈澜清瞬间便扣住了君主的脉门:“陛下。”   威胁的话虽未出口,威胁之意却是万分明了。   君主挑眉,好整以暇地将下颌搭在沈卿肩上,不紧不慢地又往那处添了一根手指:“朕在。”   “……”沈澜清哭笑不得。   却也总算体会了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   今日这一场他当真是输得够彻底,也罢,沈澜清松了手,靠着帝王,侧头含住了吾君的唇,轻轻浅浅的舔吻,撩拨到了极致。   君主的怒意瞬间消融,清冷的眸子里漾起笑意回应着沈卿,手上停了搅弄,退出半截手指微微撑开了那处,仔细引导着之前留在沈卿体内的……“精力”。   白浊的液体黏在帝王腿上,顺着内侧滑向皮毛褥子,斑斑点点,晕开了几朵冷梅。   即便是君主在掌控,这种在他人指间身不由己的失禁般的感觉也着实算不上好。   比起这等难堪,他倒是宁愿吾君别这么体贴,能任他自行清理,沈澜清皱眉咬了下贴在一处的唇,便要挣开。   按住骤然外挣的腰,指尖在腰间轻抚着,示意沈卿放松。   岳煜忍着细微的刺痛,复又擒住欲要退去的唇舌,兀自加深了吻,强势的禁锢着,耐心地安抚着,仔细的拨弄着,直至引净了残留。   失了禁锢,沈澜清当即避开了君主的吻,闭上眼,木着脸靠在君主肩上,一语不发。   岳煜轻触了触微皱的眉心,仔细擦净了两人身上的秽物,便抱着沈澜清转到了北面的炕上。   窝在热烘烘的被窝里,摆弄着沈卿趴在他身上,屈腿微微分开身上人的腿,指尖剜了一块带着梅香的药膏,摸索至略微红肿的那处,从外到里,细细地抹了一遍,随后便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给沈卿捏腰。   含笑的眉眼依旧闭着,敛尽了温润,这副任君施为的挺尸模样想也知道是在与他置气。   然,只要不是一成不变的恭敬,却是怎么都好。   微微弯起唇角,岳煜低哄:“方才沈卿还说自己最会恃宠而骄,无论朕怎么伺候总能生受了,现下怎的又如此抹不开脸面了?”   “……”何须要问?臣自会让陛下亲身体验一遭,毕竟……“这滋味着实妙的紧。”   “嗯?”   “所以,臣只是在回味。”回味好了,到时才不会怠慢了陛下。   “……呵!”岳煜不禁低笑,始自心底的笑意竟是化开了那张甚少见喜怒的脸,现出几许温柔,蹭着近在咫尺的鼻尖,暧昧道,“既然沈卿喜欢,日后朕日日做予沈卿享受,保沈卿延年益寿,青春永驻。”   “臣惶恐。”这等享受,臣不敢与陛下争抢。   “朕甘愿。”既然沈卿喜欢,朕自不会吝啬。   驴唇完全不对马嘴,然,一副情话却又说得端的顺畅。      即便有些着恼,这一场做罢,更多的却还是无可抑制的动容。   然,前一世受够了追随仰望、小心翼翼揣测圣心的苦闷,这一世便是又动了心,与吾君又断上了袖,他也不愿将心底真意尽数献与吾君了。   自决定与吾君牵扯伊始,他便想得清楚明白。   这一世,他无需更多,只需如现下这般,由君主追着他,打紧着他,便好。   始终闭着眼,不过是在暗自平复心底迭起的心绪。   谁知吾君倒是误会了,这样也好……   眼尾扯着唇角微微上扬,沈澜清不紧不慢地道:“陛下,请您为臣解惑。”     岳煜挑眉:“且说说看。”   掀开眼睑,对上那双蕴着纵容的眸子,沈澜清轻笑:“既然陛下一直为臣守身如玉……”   “敢问陛下,皇后肚子里即将问世的,淑妃肚子里不幸没了的,可都是神赐的真龙种?”   “沈卿当知道,朕从不信神佛。”岳煜不动声色地道。   沈澜清挑眉表示了然,示意君主继续。   君主毫无愧色,极度坦诚地承认:“皇后肚子里那个自然是朕的,至于淑妃肚子到底有没有过还要两说。”   眼尾的温润瞬间转为轻嘲,沈澜清垂眼,弯着唇角揶揄:“这便是陛下的守身如玉?”   “沈卿……”无论是否是装出来的,却当真看不得沈卿露出半丝不悦。无声地拢紧手臂,在背上轻抚,岳煜低声道,“年初,你离京之后,朕才逐渐确定了对你的心意。自那之后,朕便再未临幸过后妃,仅有的几次纾解俱是与沈卿一起……”   向来高坐玉宇的君主硬是佯装出了几分委屈,“依沈卿之见,朕如此算不算得守身如玉?”   “自然算得。”况且,守身如玉又不仅指那物事,陛下有处地方至今仍是璞玉一方,臣从未疑过。   清澈的眉眼,温温润润的笑,似是含着无尽情意,竟是将那份算得上是亵君的意味掩饰得完美无瑕。   雪后初晴,月至半空。   满院子的雪映着月光,便是未掌灯,也将这暖意融融的东厢映得通亮。   借着月光,君主仔细端量着沈卿的眉眼,却是越端量越稀罕,禁不住低叹了一声:“当日沈卿离京,远赴北益州,朕几乎每日都在做同一个梦。”   “?”沈澜清挑眉,微撑起身子,饶有兴趣地盯着吾君,示意他继续。   抬手覆上清澈的眉眼,岳煜低声道:“那时每每做梦都是漫天的黄沙,沈卿孤身一人在荒漠中逃亡,举步维艰……”   指腹情不自禁地轻抚沈卿的颧骨,“颧骨不知比这高出了多少,梦里的沈卿羸弱得让朕心疼,似乎迈上一步都要使尽了全身的力气。”   “好在梦里的沈卿亦是聪明的很,凭着那过人的智计规避了无数凶险,可惜……”   “可惜每次梦到了最后,沈卿均逃不过被冷箭穿心的命运,那漫天的血雨,像极了绽放的红梅……”   “揪得朕,心底生疼。”   “当日,乍见了沈卿身故的折子,朕……”岳煜兀然一声低笑,紧箍着身上的人,平静地陈述,“幸好,幸好那报信的兵士告诉朕,那死了的沈卿遗物里没有随珠。”   “当时朕便想,若沈卿当真安然无恙,待他归来,此生便绝不再放他离开朕左右,哪怕让他做一辈子的御前侍卫亦无妨,只要他安安生生的在朕眼前便好……”   “!”   沈澜清心底骤然掀起狂澜,脸埋在细腻温热的掌心,眼尾不禁染上了几许湿意。   竟是如此……   帝王的心意,竟是如此。   不是防着他弄权,只是想让他安安生生的在他眼前。   嘴里仿若含了黄连,无边的苦意蔓延。   前世,他到底是错了?   何其可悲,相伴二十五年,竟然完全不了解彼此的心意,只是各自闷在心里,自以为是的揣测着……   “陛下如此倾吐心意,臣甚不习惯。”清亮的声音微哑,带着一丝鼻音。   岳煜轻笑,坦然道:“逸王叔说,沈卿不是云先生,朕若是学着父皇凡事都闷在心里,这辈子都休想撬开沈卿的心……”   “朕不愿见着沈卿与朕愈行愈远,便只能听逸王叔的,让沈卿与朕一起不习惯。”   “沈卿且忍忍,待时日久了,自会习惯。”      这一夜,沈澜清趴在岳煜身上,睡得极其不安稳,连番的梦境,一场接着一场。   梦中,父亲沈铄在那空旷的大殿内,伏于案上翻着待修订的岳史实录。   银白的发丝扫着书稿,父亲脸上星星点点,点着许多褐色的斑点,显见已然老了。   却也说明,自他去后,吾君应该并未为难沈家。   至少,父亲到了垂暮之年依旧是大学士。     干瘦的手,执着笔,勾勾画画。   幸甚,单看父亲落笔的力度便知,父亲虽已年老,身体却康健的很。   然,父亲,您因何顿下笔,盯着那底稿凝起眉宇,露出感伤?   顺着父亲的手,落在那页底稿上,只见端端正正的簪花小楷清清楚楚的写着——   岳史实录列传九十四——沈澜清传。 第62章 蝶梦庄周   岳史实录列传九十四——沈澜清传。   沈澜清,字九思,幽州渔阳郡人,卫国公沈尚坤之嫡长孙。父沈铄,官至保和殿大学士、吏部尚书。   澜清貌美,具古君子之风,人如其名,内含玉润,外表澜清。   世祖少时赞曰:“溯古追今,无出澜清之右者。”   澜清自幼聪敏,博览群书,工行草,善丹青,精音律,一手飞白冠绝古今,世人敬称九思公子。   幼为世祖伴读,世祖与之甚密,常抵足而眠。   定安二年,秋试中解元,转年春试中会元,殿试时世祖钦点其为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时年十三岁。   世祖赞曰:“澜清大才,他日必为朕之肱骨。”   ……   定安六年四月,世祖纳澜清异母姐为嫔,恰逢澜清染寒疾,卧病月余,世祖亲往探之。   定安七年,升侍读学士,于御书房行走,世祖常与其秉烛夜谈。   ……   定安十三年,匈奴作乱,澜清前往凉州镇北将军府传旨后,乔装深入匈奴腹地七个月。   定安十四年,三月,澜清返京,不眠不休绘制匈奴地形图,秘献于世祖,世祖怒极而斥,令澜清闭门思过。次日,世祖将内库中上等补品分出半数赐予卫国公府,以褒卫国公沈铄之勤勉,澜清代父谢恩。   ……   定安十九年,澜清病重,奉旨于家中休养。是年二月,得知反王岳拓之子岳渊受父亲所累收入天牢,澜清带病入宫为其求情。世祖怒而斥之,勒令澜清归府反省,无旨不得离府。   定安二十一年,澜清卒,年三十一岁,世祖悲恸,辍朝三日。   轻轻薄薄的几页纸,便攘括了前世那一生。   一篇列传,言辞间,极尽了赞誉,倒不知是碍着父亲是总修撰,还是因为那冷情的君主……下了旨意。   倒也真是梦回了前世,列传九十四之后竟是世祖本纪,可不就是梦。   随着父亲那双干瘦的手,细细读着后人为吾君撰的本纪。   幼年继位,少年亲政,诛谋逆,定胡虏,统四海,吾君那一生极尽了辉煌,然,这怎么可能!   最后那一行字,使得沈澜清兀然自梦中惊醒——定安二十三年,世祖薨。   岳家人尚武且长寿,吾君自幼身强体壮,怎会……   暖意自肌肤间流转,唤回了微惊心神。   不想一觉醒来,竟仍在君主身上趴着,搭在腰间的手不轻不重,却稳稳的将他固定在了君主身上。   雪映着月光,鸡鸣伴着拂晓。   清浅的呼吸缠绵在耳侧,冷硬的龙颜触手能及。   自眉心开始描摹那锋利的线条,指腹停留在平直的唇角,轻轻触碰着那几分与君主不甚协调的柔和。   微凉的轻抚扰了睡意,岳煜闭着眼衔住嘴边的指尖,吮了吮:“怎的不多睡一会儿?”   清冷的声音夹着几分慵懒,帝王缓缓掀开眼脸,眼尾的睡意尚未褪尽。   掩起失神,指节微微弯曲,指腹滑过吾君温热的舌,大不敬地搅弄着,沈澜清微哑着嗓子轻笑道:“美人在怀,绮梦不断,如何能睡得安稳?”   “呵!”低沉的笑声里,掩不尽的愉悦。   抱着怀中人翻身,将沈卿压在身下,男人晨间的反应相互蹭在一处,岳煜轻咬了下作怪的指头,似笑非笑:“沈卿。”   “臣在。”   “大清早的就勾引为夫,可是嫌为夫昨夜不够卖力,怕不能一举得男,想要为夫再耕耘耕耘?”      “……”   为夫?   一举得男?   这当真是吾君?   倒真想见识见识那传说中的逸亲王,看他是如何将吾君教唆成如今这幅模样的。   无奈自心间爬上眼尾,却也带走了梦境残留的怅然。   单纯的梦也好,果真是蝶梦庄周见了前世光景也罢。   前世吾君因何壮年薨逝便是再多想也无用,倒是身上这挑着眉说着荤话的吾君是实实在在伴在身边的。   有他在,这一世,自不会任吾君先于他离世。   “陛下……”抬手勾上了吾君的脖颈,沈澜清眉眼含着笑略微支起身子,一副水润的笑唇缓缓凑向君主,却在几近贴上帝王的唇时戛然而止,“您便是有意做昏君,臣却做不来那奸佞,还是趁早起身罢。”   “郑国恭亲王世子已在外面候了一夜,莫因这床笫之事一再耽搁正事。”   眼尾带笑,凤眸含情。   行着撩拨之事,却说着义正言辞之语。   岳煜着恼地咬住那笑唇,啃啮了几口:“若不是还要骑马赶路,朕……”   合着那不甘心的亲吻和紧贴的腰腹,吞没于唇齿间的言外之意甚为明了。   仿若听见了吾君那无声的两声“哼哼”,承着君主的撕磨,沈澜清骤然失笑,到底惹得吾君咬破了他的唇,冷哼出了声。   惩罚性地又咬了几下,细细吮着唇上的血珠,清冷的眸子愈发暗沉。   鸡鸣第三遍,外间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手搭在君主腰下峰势渐起之处,若即若离地描摹了几下浅沟末梢,沈澜清避开君主的唇,哑着声音道:“进来吧。”   虽有不甘,君主却也未作反对,翻身躺在沈卿身侧,只在锦被下抓开腰后的手,擒住沈卿那处搓弄着,看着沈卿似笑非笑。   雪影与流影,一个端着热水,一个托着衣裳,打了帘子,进了里间。   不着痕迹地往炕上扫了一眼,雪影木着那张漂亮的脸蛋,心底莫名涌出那么几分欣慰。   贴身伺候的时日久了,心底自然清楚,自家主子早晚得便宜了皇帝。   自古君王多无情,本还有些替自家主子担心,如今看那皇帝望着自家主子,含情脉脉,恨不得时刻拢在怀里的德行,总算松了口气。   既然逃不开,有情总比无情好。   不待沈澜清吩咐,雪影与流影放下东西,便面不改色地退了出去,守到了门口。      情知陛下心里多少生了些不悦,沈澜清倒也不介意去哄上一哄。   任由君主在他身上随意地撩拨着,沈澜清起身披了件单衣,自眼底泛着笑意,轻声道:“陛下,臣伺候您更衣?”   岳煜挑眉,兀自躺着不动,目光却是几次流连在颈下的红紫上。   大大方方任君看着,沈澜清垂眼敛了几分笑意,不疾不徐地补了一句:“或者,在陛下心里,其实只有皇后才配得在洞房之后如此伺候陛下,臣此举实属逾矩,多余至极。”   “呵!”低笑中尽是发自心底的愉悦。   锦被滑至腰间,岳煜坐起身,拿了白色细布里衣示意沈卿去了身上披着那件单衣:“虽说是些用不着的干醋,为夫却也高兴的很。”   “娘子放心,为夫心小的很,只放得下娘子一个……”   “娘子肯动手,乃为夫之荣幸,岂敢不从?”   “……”不是心小的很,是心眼小的很罢。   似是并未听见那一声又一声的“娘子”,从容自若地就着吾君的手穿了里衣,又遵从着圣意,一层又一层,在吾君那有如实质般的视线下,慢条斯理地着好了里外几层衣裳,挽起了发髻。   掩了情欲痕迹,便又是那温润如玉的端方公子。   似是看不够似的看着沈卿的眉眼,岳煜总算是张开了手臂。   里衣、亵裤、单衣、夹棉袍子……   或跪或伏,或垂首在身前,或环腰至身后,那人便那么慢条斯理优雅至极地伺候着他着好了衣裳。   眼见着那双纤长的手扣好了腰间玉带,温温润润地声音便随着温温热热地气息传至了耳畔。   听听他的沈卿说了什么?!   沈澜清虚环着君主的腰,在吾君耳畔含着笑意道:“陛下莫弄错了臣的性别,叫娘子着实不如唤声相公来得贴切。”   “……”   要笑不笑,哭笑不得。   他的沈卿胆子愈发大了,他合该高兴的吧?      君臣二人调笑着穿戴完毕,剑鬼已然拎着食盒在外间等了多时。   见着主子自里间出来,剑鬼自发将饭摆在了外间桌子上。   清粥小菜,小笼包子。   在那喷香的炸河虾,清脆的拌胡瓜,爽口的秘制酱菜间,一碗红彤彤的红豆饭着实抢眼。   沈澜清不由挑起了眉,看向剑鬼,目光平静无波却又似别有深意。   剑鬼瞄了一眼自家主子的神色,解释道:“沈听海说今儿日子特殊,小沈大人务必得吃一碗红豆饭,才不枉他故意被奴才点了穴,僵硬着挨了那么些时辰的冻。”   “小师侄倒是有心了……”沈澜清弯起唇角,扫了一眼屋顶,运着内力,温温润润地道,“待见了二叔,我自会如实以告,绝不会瞒了这一碗红豆饭的功劳。”   “……”房顶上的沈听海倒是想下去歪缠一下,指责一番,怎奈甫一坐起来便见那贴了张面具的人拎着被绑得结结实实的花七娘出了正房,行至东厢门外扬声请见。   沈听海只得硬生生忍了那一口郁气,碎碎念着传音入密:“澜弟,哥不跟你一般见识,哥自小就练出来了,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眼尾攀着笑意,就着酱菜喝了一碗清粥,吃了两个包子,便停了箸。   见沈澜清吃的少,岳煜皱了下眉,拿过沈卿的碗又盛了一碗粥,复又夹了两个包子放到沈卿的餐碟里:“沈卿,朕赏的。”   “……”无语地盯了一眼眼前的吃食,笑意自眼尾染至眉梢,沈澜清复又拿起筷子,纹丝不动地坐着,语态恭敬地谢了恩,“臣叩谢圣恩。”   眼盯着沈卿吃的差不多,放下了筷子,岳煜这才似是兀然发现了门口候着的那人般,毫无愧疚之意地道:“未曾发现世子候在门外,多有怠慢,世子莫怪。” 第63章 君臣相左   大郑皇室的傲气,摆在大岳皇帝跟前儿,从来都不怎么够看的。   更何况他有求于人,好的孬的都得笑脸接着。   “岂敢。”单手拎起摔在脚边的花七娘,郑璇含着笑,慢条斯理地进了门,目光扫过那动也没动过的红豆饭,轻笑,“大喜的日子,璇可不敢妄自搅扰陛下的兴致。”   “不敢却也搅了。”岳煜不动声色地接过沈卿奉的茶,抿了一口,不由挑起了眉——入口清香,不知比昨日那茶叶末子好喝了多少。   茶,是从沈家自带的,自然比这开在荒野的黑店里预备的好。   沈澜清垂着眼,用碗盖拨了拨零星浮在水面上的嫩绿,不疾不徐地道:“陛下息怒,世子顶了故人那张脸来,想来是希望您能为故人留几分情分的。”   “沈卿思虑的是……”本因沈卿稍融的龙颜,在目光触及郑璇手里提着的那略显狼狈的“美娇娘”时,瞬间又转了寒。   右边唇角缓缓掀起,岳煜似笑非笑地看着郑璇,“朕就算不为这张故人脸留些情分,也得顾忌皇祖母与恭亲王间的诸多情分。”   “世子,大可放心。”   能放心才怪。   就看您那抹笑,他也只能将心提起来,绝不敢轻易放回肚子里去的。   面具多少掩走了几丝细微的神情,郑璇将花七娘不轻不重地摔到脚前:“陛下切莫误会。”   “璇之所以又带上了这面具,不过是习惯使然……”   “璇斗着胆子大清早过来叨扰陛下的兴致,不为其他,只是带着这不成器的东西跟您请罪的。”   “是打是罚,任陛下处置,只请陛下看在郑某薄面上留他一条贱命。”   “嗤!”岳煜嗤笑一声,于郑璇之请求不置可否,转而看向沈澜清,“沈卿,朕好生为难。”   一声轻笑,放下茶盏,沈澜清抬眼,含笑回视岳煜:“臣为陛下分忧。”   话音落,三枚细针便直奔了花七娘的面门。   花七娘被点了穴,缚了手脚,自然避无可避,若无外人插手便只能瞪着盈盈美眸等死。   “有一种人,无论谁求情,朕都是容不得的。”   随着岳煜那不咸不淡的声音,缓缓聚于掌心的内力复又散去,垂眼遮断了花七娘望过去的视线,郑璇到底选择了旁观。   花七娘始终笑着,甚至笑得愈发灿烂。   然,那媚人的笑却掩不过眼底的悲哀与绝望。   “叮!”   “叮!”   “叮!”   细微的三声脆响,沈澜清掷出的三枚细针堪堪触及花七娘的眉心,便被同样三枚细针拦腰撞在了正中。   花七娘眉心渗出三颗血珠汇在一处,像极了殷红的美人痣,为那张本就堪称绝色的脸凭白添了几分妖艳。   三枚细针夹着几粒冰碴,轻飘飘散落在地上,瞬间化成了零星几点水痕。   功夫同出一脉,功力却不可同日而语。   单看这份掌控力,便能知道,来人怕是比自家奇葩师父还要厉害上几成。   想到传说中那人……   眉峰微敛,身形轻移。   沈澜清瞬间便戒备到了岳煜身侧,牢牢攥住了君主的手,传音入密:“陛下,切勿动手。”   不动声色地反握住微潮的手,岳煜错步挡在沈澜清身前,眯眼盯向窗口。   玄天教向来团结护短,会玄天教的玄冰真气,却又让沈卿如此紧张戒备的……唯有江湖传说中最受非议的那一人。   江湖传言,玄天教教主之位本不该是现任掌教真人的。   只因四十年前玄天教首席大弟子、亦是当时掌教之子的萧南北下山诛魔时被迷了心窍,叛出了师门,现任掌教真人这才不甘不愿地继了位。   当然,玄天教的说法不是这样的,他们只承认萧南北在诛魔时为救妙音阁的师妹,不顾己身安危,奋勇挡刀,魔刀正中心脉,重伤不治,死了。   重伤确有其事,死却未必了。   且不说那伤是否当真刺中了心脉,也不说那魔头用刀为何用刺的而不用砍的,便光凭着玄天教与药王谷那扯不断理还乱的交情,萧南北只要没当场咽气便死不了。   然,便是心知肚明,便是江湖上传说纷纭,各个版本都说得有鼻子有眼,毕竟也是四十年前的旧事,着实无从去考究。   没想到,今日却得了个便宜,那萧南北竟是上赶着趴到这墙根外,为了个臭名昭著的花七娘现身了。   不知这花七娘与那萧南北到底扯上了甚么关系……   岳煜心中疑惑,沈澜清心中疑惑更甚。   又三枚细针破窗而入,呈规规整整的一字型钉在了桌上。   挑眉拂去那抹水痕,略微用力挣开了帝王的手,沈澜清朝着窗外拱手:“敢问阁下可是萧南北萧师伯?”   “这声师伯便免了……”不急不缓的声调,低沉而有磁性,“你也不必如此紧张,小花虽遭了些罪,却也是他顽劣先招惹了你们,里外都是自家人,左右小花没甚么事儿,萧某自不会计较。”   “若嫌这些罪不够尽管明说,萧某自会惩他罚他,人萧某便带走了。”   话音落,只觉一阵清风拂过堂前,花七娘紧跟着便没了踪影,仅留下了一地血花,恍若冒着腾腾热气。      郑璇曾拎过花七娘的那条左臂上,巴掌长的口子外翻着,深可见骨,时至远处飘来那不高不低的声音,才觉出了阵阵疼痛。   “动小花者死,回去告诉郑承应,萧某欠他的人情清了。”   惊讶,疑惑,恼怒,憾然……   面具上,那双违和的眸子里,风云迭起,却又转瞬便变得波澜不兴。   郑璇敛好纷乱的心绪,自行点了穴,止了血:“看来倒是便宜郑某了……”   “陛下,可有伤药?”   郑璇托着带伤的胳膊看向岳煜,岳煜却没功夫搭理他这茬。   清冷的眸子怒意莹然,岳煜面无表情地盯着沈澜清,挣了挣被死攥在掌心里的手:“沈卿。”   意思表达的明确,却并未开口说“松手”二字。   沈澜清眉眼含着笑,愈发拢紧了手:“陛下,当真要臣放手?”   “……”略微眯起眼,岳煜不见喜怒地盯着那双含笑的眼,似是想要看进那人心底,将那一层又一层亦真亦假的伪装辨出个真假,却徒然。   方通了心意,不愿节外生那枝节。   止了挣脱,君主冷声道:“剑鬼。”   剑鬼得令提气,方提了半口便听从来都温温润润、不肯逾越半分那人斩钉截铁地道了一声:“不准去。”   这君臣二人意见相左,苦的自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之人。   便是向来唯主子命是从的剑卫首领也犯了迟疑。   毕竟,这小沈大人首次在人前如此逾矩,想来是真的急了。   不由将目光投向主子,想要再征询下主子的意思,却不想自家主子眼里只剩下了小沈大人……   依旧是清清澈澈的眉眼,眼尾唇角含着笑,便是逾矩、忤逆圣上之时,这人也温温润润的笑着,让人舍不得恼,舍不得斥责。   冷然盯了一眼依旧留在原处的剑鬼,岳煜不见喜怒地陈述:“沈卿,那花七娘,朕非杀不可。”   “也不是甚么化不开的仇恨,陛下何不高抬贵手,更何况……”就算将二十刀剑卫都派出去,也不是萧南北的对手,何苦让他们去送死?   “花七娘的行径,在朕心里,便是罪无可恕的。”   “臣都不介意,陛下何必在乎那些。”   “沈卿不介意……”慢吞吞说完,岳煜垂眼,盯着扣至自己脉门的手,声音愈发清冷,“朕却是做不到。”   “臣不介意让人知道。”缓缓松了手劲儿,沈澜清盯着吾君那平直的唇角,不疾不徐的问,“陛下,您当真介意?”   如此浅显的言语陷阱,却不得不往下跳,而且,让君主跳的甘之如饴。   深深盯了沈澜清一眼,清冷的眸子缓缓浮起一丝笑意,岳煜笃定道:“朕自然不介意。”   展颜轻笑,仿若世间最绚烂的烟花。   沈澜清大大方方地握住君主的手:“既然陛下不介意,又何必令剑鬼去追?”   “……”   “况且……”   “?”   “别说拖了这么久,就算当即便追出去,剑鬼也指定追不上萧南北。”   “他拎着一个花七娘,也未必追不上……”   “可以遂了沈卿的心意,任他们离开,但……”岳煜终是松口做了妥协,吞回了他刚刚对郑璇说过的那句“容不得”,冷声道,“拟旨,传令京城,即刻发布全国追捕文书,悬赏缉拿花七娘,生死不论,活捉者赏银五千,击毙者赏金万两。”“沈卿,不准再说项。”   唇角翘了又翘,指尖暧昧地挠着君主的掌心,沈澜清低眉顺眼地道:“臣遵旨。”   轻轻一声冷哼。   岳煜反手握住那作怪的手,动了动嘴皮子,清清冷冷的声音便一本正经地直接钻入了沈澜清耳朵里:“藐视君主之罪,待今夜再与你清算,娘子尽管安心……”   “为夫决不会轻饶了你。”   “……”难不成日后一切过错,吾君都要在……夜间惩罚?      幸亏郑璇及时点穴止了血,若不然待这君臣二人分说腻歪完,那除了面具后看起来病恹恹的人,一身的血怕是也流的差不多了。   沈府的秘药,廉若飞动的手。   待包扎完毕,屏退了不相干的人,沈澜清、岳煜、廉若飞和郑璇一人占了一边儿,同坐在方桌旁。   温润、冷硬、兴冲冲……   三种各不相同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同一处——郑璇身上。   三位故友,目光里皆有关心,关心的却不是他胳膊上的伤。   郑璇无奈地蹭了蹭鼻尖,透过面具露出了一抹无辜。      自桌下蹭着左手边那人的腿,岳煜面不改色地用指尖扣了扣桌面,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地对郑璇道:“说吧。”   “一件件解释清楚了,才好谈其他。”   自离京开始,一件件,郑璇细细说着,其余三人仔细听着。   原来——   当日,郑璇初离京城,便被人自暗处盯上了。   若他当真如外表那般,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别提暗自去救岳渊了,估计连北益州都到不了,他就得死上个百八十次,死的连渣都剩不下。   幸亏他不是。   不管那暗处是谁的人,他却是自先后捉的那几个人嘴里问出不少东西。   知道有人要杀他,是的,是杀他,借着殷瑜的名义,杀了他郑璇。   郑璇便将计就计,在快到北益州的时候,暗自将先前拿捏在手里的真殷瑜推到了台前,任那岳拓捉着那真殷瑜祭了旗,他则易容改装,快马加鞭,潜回了大郑。   果然如他所料,岳渊与沈澜清先前遇到的那陈正便是郑宸,而岳渊,也当真被郑宸囚禁在太子府里。   离开郑都多年,都城里的势力七成握在了郑宸手里,其余三成却还是那些雷打不动、于皇位更迭中保持中立的世家王公。   三探太子府,只确定了岳渊在府内的消息,却始终未能见着岳渊的面。   谋划着营救,然,因牵扯了太子,又牵扯了大岳反王之子,家中父王郑承应摆明了姿态,决定袖手旁观到底。   无计可施,救人心切,便只能硬着头皮到大岳寻求大岳君主的帮助。   怎奈,一时算计,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怎么也没想到,大岳君主已然确认当日死的便是真殷瑜,并已经赏了天大的殊荣给殷瑜。   算计好的一切,瞬间便棘了手。   蒙骗不过,只能摆明了身份,正正经经地谈了一场交易。   郑璇告诉岳煜,郑王病重,蝉联病榻,时日已无多。   郑璇告诉岳煜,郑宸只差尚在他身上的那半块玉玦,玉玦给了郑宸,郑宸便能直接登基继位,到时……   岳渊指定会被带入宫中,更加难救,所以,玉玦他不能给郑宸。   便是郑宸肯用岳渊与他换玉玦,他也不能去换。   万一换了之后,郑宸登基继位,一道旨意下去,结果便能瞬间倾覆。   所以,他只能来大岳,找岳煜帮忙。   诈了诸多隐秘,又让郑璇默了一份大郑钉入大岳的棋子名单,岳煜总算松口应承了救岳渊之事。   达成协议之时,已然时至中午。   草草吃了些干粮,便匆匆下令起了程。   依旧是君臣二人共乘踢云乌骓,郑璇骑着点墨,快马加鞭连驰了三个时辰,才赶到了下一处驿站。   一入驿站,吩咐完廉若飞明面上盯着诸事,岳煜便拖着沈澜清直接入了上房。   共乘一骑,自然厮磨出不少火气。   也不管那满身的风尘,入了东间,岳煜便直接将沈澜清结结实实地压在了炕上。   看着颇有些气急败坏的君主,沈澜清缓缓扬起了眉,轻笑:“陛下,何至于如此?”   “您可是坐拥后宫三千佳丽的君王,怎能急吼吼的跟个毛头小伙子似的……”“真是……”   言语湮没在了唇齿间,啃啮着惑人的笑唇,直接将那未说完的恼人话语吞入了腹中。   直至将身下人撩拨的情动,君主才逐渐放缓了攻势,轻磨着微微红肿的唇,哑声道:“在沈卿跟前儿,朕怕是要做一辈子毛头小伙子了,况且……”   漂亮莹白的手兀然捏上光洁略尖的下颌,微微上抬,岳煜挑眉,似笑非笑:“娘子,今日你着实胆大的很,为夫再疼你却也要好生振一振夫纲……”   “长夜漫漫,娘子明日若下不了炕,且莫怪为夫……”   “陛下,京中急报。”这一生禀报着实有些不识趣儿,然,沈澜清却是瞬间便轻笑出了声,“陛下,夫纲且等着稍后再振,还是先看急报吧。” 第64章 家书成双   虽是连夜传来的急报,传来的却不是什么凶信,而是实打实的喜报——皇后廉氏诞下一双龙子,母子均安。   初为人父,自是喜不自禁。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出言打赏时,连一向平直的尾音都情不自禁地往上飘了去。   陛下显见是高兴的。   廉若飞已然乐得只差把大门牙掰下来应个景儿了。   那么,他呢?   沈澜清眼观鼻,鼻观心,垂手侍立在君主身侧,不动声色地旁观着君主的反应,扪心自问,却是连他自己都有些摸不准心中那抹滋味到底算是什么滋味。   皇后诞下一双嫡子,理智上他是应该高兴的,他也在温温润润地笑着,然……   心底虽未生出嫉妒,却也不说上喜悦,或许,到底还是生出了几分失落。   毕竟,前一刻君主还覆在他身上,满眼情动;现下,眼里却是只剩下了太后的手书与皇后的信了。   太后的手书,洋洋洒洒一大篇,无外乎那些东西,欣慰大岳后继有了人,劝诫岳煜适当将心思从前朝分到后宫些许,至不济也该雨露均沾,若不然只皇后诞下的这一双嫡子血脉到底太单薄了些,手书末尾还提到,若是皇帝对现下的后宫嫔妃不甚满意的话,来年选秀之年,她自会亲自选些清秀可人合皇帝心意的,为皇家开枝散叶。   看完太后的手书,岳煜眼尾的喜意淡下去不少。   他心里清楚自家母后的心结。   当年,父皇在母后喉咙里梗的那些刺,如今,便全数找还到了他身上。   本以为经过上次那一遭母后已然放手不过问了,没想到如今又开始旧话重提,想来母后到底还是不能眼看着他为沈卿弃了整个后宫,只望她不要做得太不留余地。   帝后相携,满朝皆知。   如今皇后诞下一双龙子,皇帝却出征在外,皇后自然得写封诉情思的信应景儿。   廉氏向来知情晓趣儿,自然不会真如外人所以为的那般,写些情意绵绵的小女儿的情思给陛下。   通篇的信,尽是如知己好友般地闲谈,连新生的一双龙子也不过是被顺带着提了一笔,信的末尾处更是正经八百的写了句祝语:承蒙陛下恩泽,臣妾心愿已偿,惟愿吾君早日得偿所愿。   祝语大悦了龙心,帝王看罢书信,当即便眼底浮着笑意要给皇后廉氏回信,眉宇间更是夹着几许半真不假的迫不及待。   无需吩咐,沈澜清早已取出了笔墨,铺开了纸张。   帝王提了笔,他便侍立在旁侧慢条斯理地磨墨,左手优雅地捋着衣袖,脸上挂着温润的笑,丝毫看不出心底的那一番莫名翻涌的心思。   挑眉扫了一眼那清澈温润的侧影,岳煜鲜见地带着几分雀跃,炫耀般挥笔,头一句未问候皇后廉氏,亦未关心一双龙子,却是——承皇后吉言,朕已于昨夜得偿了心愿。   “……”不想看,却也看见了。   之前心底那缕莫名的失落瞬间烟消云散,抬手,指腹按上抽动的眼角,顺势用衣袖掩下了嘴角的抽搐。   陛下,您就不怕被那坚信着帝后相携、高颂大岳之福的老臣们知道了真相,煞死几个么……   当然,以陛下的演技,怕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他们也不会知道真相的。      喜难自制,雀跃兴奋,迫不及待……   于人前,帝王十分完美地演绎了初为人父的小伙子所应表现出的所有情绪。   赏了报喜的人,打发了贺喜的廉若飞,岳煜瞬间换了副神情,欲要将沈卿拖进怀里,却是没能拖动:“沈卿。”   “臣在。”   “尔在吃醋?”   “陛下……”沈澜清抬眼,唇角笑意半敛,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温声陈述,“臣不过是想先行道喜。”   话落,沈澜清躬身而拜:“恭喜陛下喜得龙子,龙子成双,天降祥瑞,我大岳气运定将日益昌隆。”   双生子于皇室本为恶兆,然,却被圣宗硬生生扭成了吉兆,言官铮铮铁骨到底还是拗不过君主笃定的心思。   几条人命赔上去,恶兆便成了祥瑞。   异象祥瑞,本就有百分之九十九是由着人的那张嘴说出来的,先皇不信,岳煜自是从未信过,这一双新生的皇子不知比他们的皇祖父与逸王叔祖父幸运多少。   温温润润的人躬身在眼前,后颈上淡淡的紫痕半遮半掩地映入眼底。   君主便如同那初识情事的毛头小伙子,微颤着喉结,展臂揽腰,一把将人箍进了自己怀里,以防沈卿再做抵挡,更是默默运了十成的内力至掌间备着。   沈卿顺从地入了怀,君主掌间的内力瞬间撤去九成,只余一成在指尖,隔着衣物按上了沈卿腰间几处大穴。   异于玄冰真气的气流顺着腰间穴道侵入体内,虽暖,却也麻烦的紧。抬手勾着吾君的脖子以稳住下滑的身形,沈澜清挑眉,耐着腰间的无力酥麻,含着笑揶揄:“陛下,何须如此手段?”   “不加手段怎能算做惩罚?”分开修长却失了力道的腿,摆弄着沈卿面对面地跨坐在他腿上,帝王捏着沈卿的下颌,一本正经地道,“先前的大不敬之罪且先按下不表,只说方才……”   “沈卿,你可知道,眼下若是有一坛子醋在眼前,朕也能如房玄龄之夫人那般,对着坛子将醋喝了?”      “?”微微上扬的尾音挠得人心痒,沈澜清挑起眉,无声地表示疑惑。   恨恨地在那含笑的唇上咬了一口,岳煜自旁侧木匣中取出最后一封信,于沈澜清眼前晃了晃,似真似假地愤声抱怨:“沈卿与尊夫人可见是伉俪情深,这才分别几日,手书便跟着追过来了。”   清冷的声音里夹杂着的那抹浓烈酸意令沈澜清莞尔。   晃在眼前的那信封上的娟秀字迹眼熟的紧,攥住君主的手腕,止了晃动,仔细一辨,倒还真是耿氏的手迹。   本以为吾君先前扫了一眼便不动声色地又放回匣子里的信是帝后间需背着人看的私密话,却不想竟是耿氏写给他的家书。   耿氏性子清淡,偏爱读史,闲暇时间尽数用在了书本上。   嫁入卫国公府数日,便是他在家中时,耿氏也从未腻着他说过体己话,却不知怎么反倒想起给他写信来了。   心中笃定,眉眼间却显出了几分疑惑,沈澜清捏着信封,故作迟疑地问:“这是臣的家书?”   “哼。”鼻腔里一声轻哼成了君主的默认,然,沈卿显出的疑惑到底减了君主心底几分不悦。   顺着腰间的力道趴在君主肩上,不紧不慢地揭了火漆,一目十行读完了不足两页的信,一时间却是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耿氏的意思表达的清楚,之前入宫陪皇后说话恰逢皇后胎动,便在宫中留到了皇后平安诞下龙子。   皇后给陛下写信时,她正好在旁侧,便顺应着皇后的意思也写了封家书。   只是提了笔,又不知道该写些什么,碰巧想起了夫君的书房中藏书甚多,便想问上一问,妾身可方便进去借阅一番?   耿氏言辞间甚为直白,字里行间丝毫不见新婚燕尔的小娘子对自家夫君应有的绵绵情意,隐含着的只是一个爱书成痴的人对诸多藏书的渴望与兴奋。   信折好,故意带着几分珍而重之的意味揣入袖中。   如愿见着吾君微眯起了眼,沈澜清微微转身,就着吾君用过的笔墨,简单明了的写了一页回信。   君主写信时,沈卿只是状若无意地扫了一眼。   而此时沈卿写信,吾君却是光明正大的旁观了。   看着沈澜清落笔写下“……你我已为结发夫妻,无需如此外道,桂院小书房内的书卷夫人尽管取阅,若觉得不够,亦可去藏书阁借阅……”   君主眸光微闪,慢条斯理地开始为沈卿除冠。   任吾君摆弄着披散到肩上的发丝,沈澜清放下笔,轻笑:“陛下,您可闻着了一股子酸气?”   “朕心底里冒的……”除了沈卿的,又将自己的冠除了,岳煜挑起眉,大大方方地承认完,垂下眼认认真真地将两绺发丝打成了结。   结成结的发丝被指峰斩下,小心翼翼地塞进装着龙佩的荷包里,垂在了胸前,君主凝视着沈卿的眼,缓声陈述,“为夫心底酸的能酿出两缸醋了,娘子需得好生抚慰为夫才行。”   “若不然,休怪朕无情……”   “将那惩罚翻倍。”   不经意间的温柔与深情便如那蚀骨的毒,令人欲罢却不能。   主动覆上了那双稍显冷硬的唇,缓缓拉开了帝王的龙袍,沈澜清挑着眉眼,似笑非笑:“陛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然……”   “臣,甘愿受罚。”   有些事情冲开了枷锁之后便再无了禁锢,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不仅吾君想,他也想,只可惜,此次又失了先机。   襟袍大敞,胸膛紧贴。   君主那沉稳而有力的心跳,似是在述说着无尽的情意。   借着略微恢复了些许的力气盘上君主的腰,君主缓缓抽搐手指,托起爱卿,将那已然被拓展到了极致的所在置于勃发的欲望之上,猛然按下。   噙住唇间那惑人的一声低鸣,缓缓托起,复又用力按下,只为迫使沈卿去了那最后的矜持,不在压抑那源自心间的震颤。   劲瘦健硕的身形贴在一处,彼此交缠,玄紫相映。   漂亮莹白的手在那莹润的肌肤上缓缓滑动,间或捏揉搓掐,终是奏出了一曲暧昧难解的乐章。   从外间的太师椅里至里间的暖炕之上,君覆着臣,臣绕着君,一账清算完,已然过了午夜。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便少了几许难堪。   沈澜清慵懒的躺在炕上,任吾君伺候着他清净了身子,便开始闭目养神。   将一干物事送至炕间,岳煜钻进被窝,自背后揽着沈澜清,亲了亲微扬的眼尾,低声道:“沈卿,朕欲立太子。”   “小皇子尚不满月,陛下尚在壮年,急甚么?”可见皇后在陛下心里到底是与其他妃嫔不一样的罢。   “总归要立,晚立不如早立。”   “陛下何不等小皇子们再大些,也好在一众皇子里选个品行俱佳的。”   “沈卿,只这两个,不会再多了。”君主此语说得甚为笃定。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胜过了无数海誓山盟。   轻轻覆住腰间的手,沈澜清无声地弯起唇角,漫不经心地道:“陛下若不嫌弃,臣愿替陛下草拟诏书。” 第65章 册立太子   定安五年,十一月初四,帝王一纸诏书传回京城。   诏书上曰——   双子祥瑞,乃上神之眷顾,大岳之福祉,朕此行出征必将旗开得胜。   闻皇后诞下双子,朕心甚为激动,辗转不能成眠。   临窗望月,新月如钩,繁星如斗,举目四顾,霜天峥嵘。   心忽有所感,得上神赐下一双美名。   峥嵘,深邃不凡也,可不正配朕一双麟儿?   遂将皇长子赐名为峥,皇次子赐名为嵘,受上神眷顾之子必将昌盛吾大岳。   思及朕决议出征之时,诸位老爱卿涕零如雨,言道朝中不可一日无君。   近日来,朕再淫欲思,甚感诸位老爱卿句句肺腑箴言。   然,朕已出征在外,万不能无疾而终,半路折返,否则岂不贻笑大方?   幸甚,上神赐予朕一双爱子。   再三思虑,朕决议册立皇长子岳峥为太子。   太子半君,朕出征期间,足矣代朕于京中振国本,安民心。   待朕凯旋归朝之日,补行册封之礼,朝贺之典。   册立太子一事,朕意已决,诸卿无需再言其他,只管尽心辅佐太子代理朝政便可,诸卿忠君之心,简在朕心。   扯了上神的大旗,拽出了老臣昔日言语做托词,最后又一句简在朕心做了隐晦的威慑。   便是仍有挥着铮铮铁骨想要直谏的言官,却又寻不到陛下的身影,连上了几次奏疏,皆杳无音信。   陛下远在京外,谏无处可谏,朝中议事时于三位辅政大学士面前闹腾了几次,便也只能悄了声息。   诞生七日,皇长子岳峥便被抱上了大殿。   初生龙子,坐镇于朝上旁听政事,倒也乖觉,不哭不闹,只自顾自地吐着他的口水泡。   朝中有耿大学士看顾,有殷大学士、沈大学士辅佐,君主似乎极为安心,只每隔五日看一次奏报,一般只管在三大学士批过建议的奏折上写上一个“准”字,或是涂上一笔“甚好”,却鲜少评议诸事。   南国的冬天鲜少见雪,多是绵绵细雨。   沈澜清随着岳煜到军中四日,已见了两场连夜雨,如今正赏着的便是第三场。   自到了军中,除了第一日随着君主在主帐前,任一干兵士瞻仰了天颜外,其余时间便都一直被君主拉着躲在帐内。   主帐本是安亲王的王帐,御驾到了军中后,安亲王便将王帐让给君主做了御帐。   以安亲王那好享受的脾性,主帐之奢华、之舒适可想而知。   不仅帐外镶了金玉,鹤立在一水儿的军帐正中极为夺目,帐内更是铺满了厚实的皮毛,暖玉矮榻,锦缎被子,沉香木的书桌,复又摆了三个银镶玉的炭盆。   不像行军打仗的,更像宿营郊游的。   赤脚踩着软绵绵的皮毛,着着细布里衣,沈澜清杵在窗前,掀着帘子无声地赏着窗外连天的细雨。   倚在榻上漫不经心地翻着奏折的君主抬眼扫了一眼窗前,皱眉将奏折放在腿上:“那雨有甚么好看的,当心着了凉。”   玄色袍服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肩头,脚底的暖意似是瞬间便蔓延至了全身,收手放下帘子,遮住了帐外密实的雨线,沈澜清转身,拢着龙袍挑眉看向复又开始翻弄奏折的君主,不禁抖了抖眼尾:“臣只是在想,如此天气,若是发兵的话,倒是可以出其不意,占尽先机。”   君主不动声色地在奏折上用朱砂批了个“准”字,抬眼看着沈卿,面无表情的问:“朕若是发兵,沈卿可要相随?”   “自然。”   “所以,朕不能发兵。”   “?”沈澜清挑眉表示疑问,岳煜抬手勾了勾食指,如同在召唤他幼时养的那头小狮子。   “……”无声地盯了君主一眼,沈澜清缓步踱到了榻旁,君主握着他的手,将他拉进被子里,裹紧,低声道,“依沈卿这怕凉的体质,哪能淋得了那冬雨?”   “万一沈卿受凉病倒,便是占了再多先机却也是得不偿失。”   “……”虽感动,却不敢苟同。   任由君主替他暖着手,沈澜清失笑,“陛下,臣只是体质偏凉,哪有那么娇弱?”   “您可是圣明君主,万不能因小失大,因私废公,若能出其不意,占了先机,不知会少牺牲多少兵士的性命。”   “小心无大错,朕绝不会以沈卿的身体去冒险……”岳煜不为所动,拥着沈卿歪了歪,滑进被窝里,“沈卿自幼体弱,后来虽调理的壮实了不少,却也不能掉以轻心……”   拇指抚上含笑的唇,岳煜带着几分强势地命令,“娘子,为夫还想与你白头偕老的,莫再劝了。”   “至于那先机不要也罢,沈卿尽可放心,朕不会平白牺牲兵士性命,自有法子出奇制胜。”   君主如此说了,沈澜清也不好再多做劝诫,挥掌熄了烛火,迷蒙间暗自计较着是否该夜探一次北扬州叛军大营。   鸡鸣时分,几日不见踪影的剑鬼兀然出现在帐内,肩上还带着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   血腥气冲鼻,沈澜清自沉睡中惊醒,摸出了枕边随珠,借光看向剑鬼的伤口,瞬间便蹙起了眉:“这是……”“萧南北。”剑鬼木着脸,简短的答完,便直直地跪在了地上,“奴才无能,请主子降罪。”   殷红的血滴在雪白的皮毛上,晕染出朵朵红梅。   岳煜半撑起身子扫了一眼,恍若未见,只冷着脸,不见喜怒地吐了一个字:“说。”   “禀主子,奴才带了三剑卫三刀卫潜入靖王府,寻了三日方才寻到关押睿王爷的地方,却无能将睿王爷救出府邸……”   “萧南北?”   “听声音是。”剑卫垂着眼,木着脸,仿若伤的不是他一般,声音不见丝毫起伏,“奴才没见着人,只听到了声音。”   “本来已经背着睿王爷翻出了靖王府院墙,却又被那人将睿王爷抢了回去。”   “那人武功奇高,一掌便击毙了两名剑卫。”   “若不是余下的三名刀卫一名剑卫以命拖延,奴才也无能回来向主子复命。”   说完,剑卫便闭紧了嘴,不再开口,静等主子发落。   岳煜沉默了须臾,问:“可见着了靖王?”     “靖王的房间便在睿王房间隔壁,观吃穿用度不似被软禁的,却又像是失了自由,未见他出过庭院半步。”   “软禁?”无波无澜地反问了一声,帝王便开始面无表情地沉思。   睨了一眼剑鬼愈发苍白的脸色,沈澜清自锦被下攥了攥君主的手,轻声提醒:“陛下,还是先让剑鬼疗伤罢。”   “嗯。”无波无澜地一声轻嗯,听在剑鬼耳中却如同天籁,感激地觑了沈澜清一眼,剑鬼叩首,无声地谢过圣恩便退出了主帐。   拇指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怎么都捂不热的掌心,目光定在殷红的斑点上,岳煜略作沉吟,低声发问:“沈卿,你如何看?”   “靖王遭软禁却也不是不可能……”沈澜清稍微理了下思绪,不疾不徐地陈述,“当初,臣为钦差,至靖王府邸探望病重的靖王时,便觉出了几分怪异……”   “偌大的靖王府,当家的貌似不是靖王,而是靖王世子,只是后来见靖王提出要离府探望云王时,靖王世子并未阻拦,更是亲自带着护卫护送出几十里,敬父之心昭昭,臣才将疑惑压了下去,如今看来……”   “如今看来,却不知是爱父,还是敬父了。”年岁虽小,却都不是纯情少年,各种龌龊阴司不知听过、闻过多少。   妄议皇室,沈卿多有不便,君主便十分体贴的代为点出了那话语之后的未尽之意。   无论真相如何,那靖王父子关系确实大不寻常。   于君主的这般体贴,沈澜清不禁颤了颤唇角,佯装未懂君主言语间的深意,从容自若的将话题转向了另一处:“剑鬼说伤他的是萧南北……”   “看剑鬼肩上的伤口,确实极像玄天教的剑法和玄冰真气所致。”   “而且,萧南北萧师伯行事素来不管江湖大节,只重个人小义,若是他欠下了人情,为还人情留在靖王府帮忙看守睿亲王也不无可能。”   “若当真是萧南北萧师伯守在靖王府里……”情不自禁蹙起了眉,沈澜清不无忧虑地低叹,“想要救出睿王怕是难了……”   “当初萧师伯是内定的掌教,所习功夫自是略微克制着其他同门,除非掌教师伯肯出手相助,否则……”   “便是师父亲至怕也不是萧师伯的对手。”   “然,掌教师伯自幼尊崇萧师伯,让他出手对付萧师伯怕是比令太阳东落西升还要困难。”   于此分析,岳煜未置可否。   萧南北的确是个麻烦,他却更不愿看沈卿脸上失了笑容。   指腹揉上微皱的眉心,岳煜低声唤道:“沈卿。”   敛了忧虑,沈澜清含笑轻应:“臣在。”   清冷的眸子浮起几许笑意,君主侧头凝视着沈卿的眼,不疾不徐地问:“随朕去探一探靖王府,会一会那萧南北,可好?” 第66章 探靖王府   不再是简单而直接的命令,变成了极为认真的征询。   同一件事,换了一种说辞,便让人心里觉得舒坦得紧。   笑意抑制不住地自心底蔓延,沈澜清轻笑道:“敢不从命?”   君臣二人此次也是不谋而合。   默默对视一眼,无需言语,便已通晓了对方心意。   沈澜清眉宇间瞬时显出几分不赞同,无声地指责君主此举太过任性。   然,君主执意,沈澜清略作沉吟,到底还是让了步。   所以说,古人诚不我欺。   当真是酒醉壮怂人之胆,艺高增匹夫之勇。   君臣二人悄声穿好衣袍,避着值夜的影侍及刀剑卫,借着拂晓前最后那抹夜色,并肩掠出了岳军大营。   大岳平逆大军与靖王府的叛军隔水而对。   当日,靖王世子岳贤带着叛军一路败退,退至淮水以南之后便就地扎了营,依水死守。   靖王府叛军尽数源自大岳水师,守着长江与大郑水军隔江相对多年,大冲突没有,小冲突不断,水上作战犹如家常便饭。   而安王岳晅所领平逆大军半数为京中禁军,半数为从内地各州抽调来的厢军专职役兵,尽皆步兵骑兵,于水上作战概不精通。   安王岳晅率大军紧追至淮水以北,再追便需渡河,几次试探连淮水中心都未能抵达便被叛军杀的铩羽而归,强行渡河显见是让兵士们平白去送死。   饶是安王岳晅再神勇,一时半刻也耐不过老天爷,便只能暂且安营,与叛军隔水相望。   平逆大军不出击,叛军便也安安生生地在对岸休养生息,安王闲暇无聊之时偶而到河边骂上几句阵,对岸的靖王世子也充耳不闻。   此时恰逢寒冬,战事便这么看似顺理成章的僵持下来,双方都偃了旗息了鼓。   岳煜与沈澜清出了大营,对着的便是这几十丈宽的淮水。   岸边树上挂着的墨绿叶子随风沙沙作响,流水刮过岸边细薄的碎冰碴和上了几声脆鸣,便是一曲天然的怡人小夜曲。   水上无浮桥,岸边没渡船,天上的星、两岸的灯火倒映在几十丈宽的匹练上,竟是像极了那分隔牛郎织女的银河,耀眼,绚烂,令凡人只能望河兴叹,轻易得不着那渡河之法。   空中又飘起了零星细雨,于河面上激起一层朦胧水雾,霎时为这凡间风景添了几分虚幻。   运转内力撑开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岳煜低笑:“如此美景,如仙似幻,倒叫咱们赏着了。”   “美则美矣,却也太过无情。”想着牛郎织女的典故,思绪兀然便拐到了隔着河的安王与睿王身上,沈澜清不禁失笑,或真或假地低叹了一声。   许是通了心意,默契自来。   本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岳煜却挑起眉,应道:“区区一条淮水,拦不住安王。”   “却是拦住了睿王。”许是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太过舒畅,沈澜清笑着自岸边树上摘了几片树叶捏在指间,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君主,“陛下,且看谁先到对岸,如何?”   “可有赌注?”   “若臣先到对岸,只求陛下一个允诺。”   “若沈卿输了,朕也要沈卿一个允诺。”   “以臣一个承诺赌陛下一句金口玉言……”漫不经心地挑了片形状最为规整的叶子夹在了食中二指之间,沈澜清慢吞吞地道,“貌似是臣赚了。”   岳煜但笑不语,然,微扬的唇角却将言外之意表露的一清二楚——沈卿,可敢赌上一赌?   挑眉,扬手。   指间绿叶不偏不倚正好掷到了淮水正中,月白色的身影凌空而起,玄色身影紧随而至。   沈澜清足尖点在渐沉的叶片上借力再次腾空,岳煜却是直接拍在了沈澜清的肩头,借力之余便再未松手。   两道身影不分先后的到了对岸,似是有意又若无意,君主反倒是将他的侍卫牢牢地护在了身后。   帝王终是找对了融化沈卿的方式,不动声色地维护端的触动人心。   眼底的动容虽如昙花一现,却尽数无声地沉入了心底。   耳廓微动,沈澜清快速探听了一番方圆一里内的动情,缓缓松了口气,轻笑:“陛下,臣是您的贴身侍卫,您不能总是让臣做吃白食的。”   “嗯。”岳煜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却丝毫没有换沈澜清护着他的意思,只是低声命令,“指路。”   “……”倒是差点忘了,吾君是个路痴。   自然地攥住了吾君的手,沈澜清微微眯眼盯了眼不远处朦胧的景象,索性直接跃到了君主背上:“陛下,臣逾越了。”   “朕之荣幸。”   玄色身影背着淡蓝色的身影,缓缓融入夜色之中,隐约传出几句君臣二人间的低语。   “陛下,方才那赌……”   “平手。”   “赌注……”   “你我皆赢了。”   “呵!倒是臣占便宜了。”   “沈卿。”   “臣在。”   “朕只要你不离不弃。”   “陛下。”   “嗯?”   “臣……尚未想好,待臣想好了再寻陛下要那赌注。”   “好。”   “……”      “泱漭,这家的蟹黄包子最美味,晚上饭便在这吃?”说是来探靖王府,然到了庐江郡的时候天色已大亮,这君臣二人只得满脸雀跃的相伴着逛起了庐江郡,倒也让他们想了个合理的名头——熟悉地形,也好方便救了睿王后撤离。   岳煜抬眼瞟了一眼仙客来的牌匾,便将目光定在斜对过的阅红楼上:“听说那楼里的女儿红不错,不如去那间喝上几杯,九思也好顺便会会老相好,免得心里总是惦记着。”   “……”老相好?   觑着吾君那看不出喜怒的平直唇角,右眼皮子兀然跳了跳,想起先前陪着岳渊流连了几次风月场所,如今风月楼里依然歌舞升平,昔日故友却身陷他国太子府邸,略有憾然的同时亦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沈澜清挑眉斜睨吾君,面不改色地讶然相问:“什么老相好?”   “几个月前,那楼里的头牌难不成不是为了九思公子才要自行赎身从良为妾的?”君主姿态悠然,语调随意,看不出分毫怒意,然,陛下,您当真不是在与臣找后账?   唇角情不自禁地愈发上扬,沈澜清故作恍然般轻笑道:“若不是泱漭提起来,澜清倒是将这茬忘了……”说着,抬脚便往对过走,“泱漭说的不错,却是要去看看的,几月不见,倒真是有些想那思琴姑娘了……”   “先前碍着与耿氏已有婚约,不好婚前纳妾打耿家的脸,如今倒是不用再平白辜负美人恩了,澜清这便去问问,看那思琴姑娘可还在……”   “天将黑了,该去靖王府了。”明知多半是说笑,然看着沈卿那似模似样憾然思念的德行,终是忍不住兀然攥住了沈卿的手腕,打断了那人的话。   若因他几句说笑,沈卿便当真弄个妾回去,想到要看着沈卿与那狐媚子歪缠,兴许歪缠够了沈卿还要与他说上一句“臣不过是在遵从圣旨行事”,君主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连带着话语都又带上了几分久违的冷意。   不动声色地于袖下回握住了君主的手,抬头看了眼尚露着大半张脸的夕阳,沈澜清忍笑:“是,正事要紧,只好让那思琴姑娘再等些时日了。”   且让她等着吧!      庐江占地最广的府邸便是靖王府,无需去找,只要登上房顶极目一看便能知道府邸落在何处。   与大半年前相比,靖王府倒是没什么变化,依旧是诗情画意,闲适怡人。   先前作为钦差过来时,沈澜清便仔细探过王府,还令流影与雪影画了一张王府地图,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沈澜清与岳煜在与王府隔了两条街的茶楼里,品着茶,听着书,仔细研究了一番地图,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几句闲话,待日头西陲,这才留了块碎银子在桌上,施施然下了楼,踱着步子,似慢实快地绕到了靖王府东墙外。   若只有一些王府护卫,以沈澜清与岳煜的功夫,本不用如此小心翼翼,就是大白天的潜入王府他二人也能来去自如。   然,谁让这府内如今可能住着萧南北呢?   便是武艺再高,他二人也不敢在四十年前便风云江湖的拔尖人物跟前儿托大,不说别的,仅萧南北身上那至少一甲子的内力就足够他们喝上一壶的。   自东墙入府,本来雀盲眼与路痴的搭档想顺顺畅畅地夜探一番还有些难度,偏他们运气好,入了府,才停在一处屋顶上,便见着憨娃托着托盘嘟嘟囔囔地往后院而去。   止住欲动手的君主,沈澜清使了个眼色,无声地跟在了憨娃身后。   上一次虽说他算是被憨娃送的竹笛算计了,他却相信憨娃本身是不知情的,若是装,装得出憨憨笨笨的神态,却装不出那般纯净无垢的眼神。   憨娃托着梅子酒七转八转,片刻功夫便转入了那三面环水的竹楼。   隐在竹楼外,隐约能听见自竹楼二楼窗口飘出的渺渺琴音。   眼见着憨娃托着梅子酒进了二楼正中那一间,岳煜与沈澜清相视一眼,纵身而起,无声地落在竹楼顶上,掀开屋瓦,头挨着头往屋内瞧去,不禁大觉意外。   屋内,七弦琴歪放着,琴尾伸出了琴案,琴案上空出来的那一角正放着憨娃方才端来的梅子酒。   修长略显干瘦的手显见是想去执杯,却被年轻宽阔的手掌攥住了手腕,停在距酒盏寸远的地方再不能往前。   本该在叛军大营主持军务的靖王世子单膝跪在靖王脚边,一双凤眸含着隐怒死死地盯着琴案前盘腿而坐的靖王。   靖王垂眼,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攥在手腕上的手,将有些酸麻的腿伸直到琴案下,慢悠悠地问:“怎么?贤哥儿,软禁了为父还不够,便是连这梅子酒也不舍得给为父喝了?”   “……”手越收越紧,眉心早已打成了结,岳贤哑声道,“父王,您何苦作践自己的身子?”   靖王岳灿轻笑,抬眼看着岳贤:“为父无能,管教不了自家不孝子,不借这水酒消一消愁绪,又能如何?”   “总不能教为父一把年纪了,还要去隔壁在睿王伯父跟前儿哭上一鼻子吧?”   “为父可没长那么大一张脸。”   在那温和无波的视线中败下阵来,岳贤垂首,将眼埋在靖王的手背上,低声道:“父王,谁都可以骂儿子不孝,唯独您不能。”   “你做得,为父却说不得……”手背上的湿意令平静的目光泛起微澜,然,那漫不经心地语调却未改分毫,只见靖王望着窗外被夜风拂乱的枝叶,不紧不慢地道,“没想到为父教你多年,便将你教成了这副没担当的样子。”   “……全天下人都以为儿子不忠不孝,然,儿子不过是为父王鸣不平,儿子问心无愧。”   “为了本王?”   “为了本王便将本王软禁了,为了本王便将前来王府的钦差软禁了,为了本王便能与云王勾结举兵造反,为了本王便能与大郑太子牵扯不清……”缓缓推开伏在手背上的头,靖王捏着岳贤的下颌,含笑问,“贤哥儿,你当真是本王好儿子!然……”   “你可曾问过为父,为父想要的是什么?”   “无需为自己的贪欲灌上如此堂皇的理由……”   “想便是想,不想便是不想,岳家人在岳家人面前无需那么虚伪。”   “贤哥儿,你幼时为父便与你讲过,想来你已经记不得了,今日为父便再与你说上一次,信不信由你。”   “为父从来没想过那个位子,来北扬州做藩王是为父于元清宫御书房内跪了三个时辰自请来的,不是你皇祖父不给,是为父不要。”   “若你当真只是为了为父鸣不平大可罢手了,为父自会在皇上跟前儿保你无事;便是你只是出于自己的贪欲,为父也劝你趁早罢手……”   “莫看你比皇上还要年长两岁,然,你绝不是皇上的对手。”   “皇上,那是父皇手把手教出来的,你差得远了……”   无论此番话语对岳贤造成了多大的冲击,靖王脸上始终含着笑,便如同寻常人家与爱子闲话家常的慈父一般。   靖王世子的唇紧抿着,沉默地看着靖王,有不甘,有愤怒,亦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父子二人沉默地对视了约莫盏茶的功夫,靖王世子撩起衣袍,缓缓起身,转身出了竹楼。   颀长健硕的身影披着软甲,背挺得笔直,略显低沉地声音带着决绝飘入竹楼:“父王,你总是说我比不上八皇叔,儿子便将那把椅子抢过来证明给你看,给天下人看,靖王岳灿的儿子才是最出色的。”   捏着白瓷酒盏,缓缓啜了一口,靖王自嘲地笑笑,轻声低叹:“傻孩子。”      不期然看了一场大戏,沈澜清抬眼看向岳煜,以眼神相询——陛下,怎们办?   缓缓掀起唇角,岳煜握着沈澜清的手,贴在他耳侧,低笑:“娘子,莫勾引为夫……”   “为夫可不想在这与你打野战给二伯父和三哥听。”   “……”沈澜清兀然翻了个白眼,哭笑不得道,“陛下,您真是……”太无耻了。   或许是心意相通时日尚短,默契还在时灵时不灵的阶段,这次君主似乎并未听出沈卿的未尽之意,只是捉着沈澜清直接自竹楼楼顶上跃到二楼回廊,大喇喇的入了靖王所在的房间,含着笑意问:“三哥,可要跟我一起去河对面住上些时日?”   久不相见,于如此局势下再相逢,兄弟二人脸上却看不出半分生分。   听见岳煜的声音,靖王并未露出半分讶色,只慢条斯理地抬眼,举杯,轻笑:“自然要去,否则这戏如何继续往下唱?”   “那便劳烦三哥了。”   “自家兄弟,无妨。”靖王缓缓起身,目光在岳煜与沈澜清相握的手上打了个转,挑眉看向沈澜清,意味莫名地盯了须臾,自袖中摸出一个寸许长的殷红色玉葫芦,缓声道,“早些年从逸王叔那淘换来的,本王随身把玩了多年,听闻小沈大人酷爱美石,本王便借花献佛将这玩意儿送予小沈大人了……”   “一作赔礼,二作见面礼,切莫推辞。”   “……”极品的血玉,便是在奇葩师父那里也没见过几件比这还好的物件。   东西是好东西,然,沈澜清怎么都觉得若是接了,怕是会烫掉手心两层皮。   见沈澜清迟迟不肯收,岳煜索性代他收了过来,还稍显不满的抱怨了句:“三哥可真是会算计,便宜你了。”   “呵!”靖王愉悦地轻笑,抬手示意愣呆呆盯着沈澜清与岳煜发呆的憨娃帮他收拾行囊,“八弟且先别跟三哥这儿犯小心眼儿,还是趁着岳贤那臭小子去找萧南北,咱们赶紧带上二伯父逃吧。”   “……”虽说不想,沈澜清的嘴角还是剧烈抽搐了一番,自做了御前侍卫,时常伴在君侧,他倒真是大开了一次眼界。   且别说人前这岳家的皇上王爷如何,人后个个都是如此的……出人意料。   吾君与靖王这诡异的重逢模式令沈澜清似懂非懂,他却也没多嘴去问,见靖王当先出门拐向了右手那间屋子,便也紧跟着吾君跟了过去。   虽说好吃好喝好享受,然,被软禁了近半年,乍见岳煜与沈澜清来救他,饶是淡定如睿王却也不禁露出了些许喜色。   睿王与靖王皆是普通身手,平日里行军打仗是够了,然,想要于这亲王府里悄无声息的逃走却十分有难度。   此行出来未带剑卫影侍,自然也没有贴心的苦力,岳煜看了沈澜清一眼,皱了皱眉,有些不甘愿地道:“沈卿背着三哥,朕背着二伯父,走吧。”   “呵!”靖王失笑,摆手道,“不必,憨娃背着我,你背着二伯父,小沈大人在旁护卫便可。”   “不妥,还是臣背着睿王吧。”   “且莫争了,陛下不会允的。”   “正是,本王也难得有机会爬一次天子的背,小沈大人且莫在这儿拆台……”   三言两语的争论尚未出个结果,岳煜便直接夹起睿王跃出了竹楼。   想起吾君那路痴的程度,沈澜清也顾不得君君臣臣的那一番规矩,忙不迭纵身跟了上去,将欲要往王府前院走的帝王扳回了后院东墙的方向。   出府出人意料的顺利,然,一行五人才将过了城墙,几下急掠,入了落霞山尚未来得及缓上几口气,便见一青衣剑客自树上翩然而落,负手拦在小径正中,悠然道:“靖王可以带走,睿王必须留下。”   第67章 百招之约   剑眉朗目,发乌如墨,道袍随风猎猎作响,来人看上去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只有那一双沉淀着沧桑的眼显出了几分违和。   青衣剑客随意地站在小径正中,云淡风轻地看着呆愣的五人,缓缓勾起了唇角:“没听清?”   “那老夫便再重复一遍,靖王岳灿可以带走,睿王岳昕必须留下。”   声音是萧南北的无误,沈澜清四人愈发震惊。   关于萧南北,四人均是只闻过其声未见过其人,曾根据传说想象过萧南北的模样,无论宛若谪仙也好,恶如修罗也罢,他们想象中的那个人一直是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子,抑或是个有些凶恶的糟老头儿,再或是个有些不靠谱的怪老头……   总而言之,无论如何变化,那萧南北都该是鹤发童颜的,谁知……   好一个仙风道骨的妙人,岳昕含着笑如是默叹。   果不其然,玄天教出来的人都是带着仙气儿的,岳灿眯眼仔细分辨着萧南北的眼尾,开始计划过些日子要去玄天教好生拜访一番。   玄冰真气的驻颜效果不错,不知四十年后沈卿是否也能如此……岳煜面无表情地将思绪拐在神奇的方向飘着,倒也没忘开口相问:“萧南北,萧前辈?”   “正是老夫。”萧南北好脾气地答。   麻烦了!   初见本门传说人物的惊喜瞬间消散,沈澜清脑子里只剩了这三个字。   有萧南北在此拦着,这睿王十有八九是带不走了,但是,吾君多半会不甘,想必不会轻易放弃带睿王走的打算。   平复了一下思绪,沈澜清侧身轻移,维护之意丝毫不做掩饰,直接挪了半步反挡在了君主身前,对着青衣剑客稽首而拜:“玄天教派第五十一代弟子沈澜清见过萧师伯。”   萧南北也不急着动手,见沈澜清要与他认同门,便十分配合地挑眉问了一声:“你师父是哪个?”   “回萧师伯的话,家师郑当闲逸之。”   “小师弟啊,难怪……”我玄天教的弟子会跟岳家人搅在一起。   萧南北轻叹一声,目光扫过岳家三只狐狸,最终定在冷眼盯着他的岳煜身上,“你是岳暤的儿子?”   虽是问句,却是笃定的语调。   岳煜微微颔首,无声默认。   “难怪跟块冰坨子似的,让人看着眼熟……”萧南北眼底浮出了几分笑意,然,接下来的话却是让四个人都有些头疼,“好了,认亲结束,便是同门师侄故人之子,老夫也不会手下留情。”   “要么留下岳昕,要么一起留下。”   “……”清晰地感觉到了君主身上散发的怒气与战意,沈澜清又错了小半步,将大半个身子都拦在了吾君身前,恭恭敬敬地问萧南北,“师伯,澜清能否问您个问题?”   “问。”   “师伯因何非要留下睿王?”   “还人情。”   “……”这下连那侥幸的十之一二的可能也没了,萧南北还人情的时候是不容任何人扰乱的,睿王指定是带不走了。   沈澜清垂眼,皱眉:“这可真是让人为难,按理说澜清是该听从师伯的吩咐的,然,君命又不可违……”   “沈卿,让开。”强势却不失温柔地将人自眼前扳到了身侧,运转至极致的内力涨得玄色衣袍鼓胀,岳煜面无表情地盯着萧南北,冷然道,“萧前辈,百招之约可还作数?”   萧南北自四十年前开始独步武林,一身功夫除了几个行踪不可察的老怪物外,可谓是天下无敌。   当年,因为云七郎,萧南北欠下人情无数,又是个欠下人情便必须要还清楚了才能舒坦度日的性子。   一时间,凡是稍微成点规模的江湖纷争便能见到萧南北从中插上一脚,萧南北行事颇为随心所欲,有可能上一次纷争时才救了某美男子,这一次纷争就翻脸不认人因为个美女逼着那美男子滚蛋了,他如此倒不是唯恐天下不乱成心搅事儿,只是为了尽早还完欠下的人情。   那段时间,江湖侠士心底那一把一把的辛酸不足为外人道也。   直至萧南北欠下的人情还的差不多了,江湖上才逐渐恢复了平静。   江湖纷争有萧南北插手,得了援手的一方自然高兴,然敌对之人却彻底失了还手的余地,尤其是那些个上次被救了,这次又被蹂躏了的,心底更为憋气。   于是,斗不过萧南北,不乏有人将气出在了玄天教弟子身上。   萧南北也是个妙人,肆无忌惮行事的同时还记挂着玄天教的名声。   为了不让人说他霸道、说玄天教出来的人跋扈,更为了让那些个找玄天教弟子麻烦的人失了名正言顺的借口,萧南北便放出话来:“我萧南北早就叛出了玄天教,此番行事只为早日还清欠下的人情,与玄天教无关。若是有谁不满萧某行为,咱们不妨手底下见真章,只要阁下百招内不落败,萧某可以放手,待以后再寻机会还那份人情。”   这便是那所谓的百招之约。   其实,别说百招,江湖上能在萧南北手上坚持走五十招还不落败的都没几个,百招之约也不过是摆出来,看着好看听着好听的物事,专门祭出来堵那些人叽歪的神器。   今日乍然被提起,连萧南北自己都怔愣了一下,随即展颜愉悦地笑:“呵!好小子,你若不提,老夫都要将那百招之约忘了。”   “老夫从不食言,不过……”萧南北笑睨了一眼缓缓皱起眉的沈澜清,似笑非笑地看着岳煜,“小家伙,你到底还嫩些,便是你师父来,也难以在老夫手下走上五十招。”   “朕自然有自知之明,不过……”岳煜缓缓掀起唇角,玄色衣袖兀然轻扬,不着痕迹地露出手腕上的黑色串珠,笃定道,“朕也知道,前辈必然不会对朕下杀手,所以……”   “只要能救出二伯父,朕硬挨上前辈百招也无妨。”   扫了一眼飞扬的袖口,萧南北挑眉,淡声问:“老夫确实不会杀你,但,你就不怕老夫把你废了?”   心底骤然一紧,然君无戏言。   岳煜微微眯起眼,盯着萧南北,一字一顿道:“自然是怕的,但……”   “为了二伯父,朕甘愿赌上一把,赌萧前辈的慈心,赌朕的运气。”   岳昕与岳灿对视一眼,默契地自行退到了三丈外的大树下,顺势坐在光滑的树根上,静静地看着对峙的三人。   岳煜木着脸,萧南北含着笑,沈澜清眉眼间多了几分肃杀,面无表情地看向吾君:“臣愿代陛下向前辈讨教。”   “朕不允。”木着的冷脸消融,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岳煜不紧不慢地道,“沈卿,稍后你若插手,便是抗旨欺君。”   “呵!”沈澜清冷笑,转身对着萧南北稽首,“请师伯恕小子无状,小子斗胆领教师伯高招。”   话未落,莫邪剑便带着绵绵剑意攻向了萧南北。   细长的眸子里闪过赞赏,萧南北依旧负着手,只漫不经心地几步轻移,便从容地避开了惊鸿十三剑里攻势最为凌厉的第六式。   “老夫不愿与他动手,更不愿与你动手,现在的年轻人怎的都如此冲动……”萧南北从容躲闪,待沈澜清一连使出了十三式剑招,这才开始徒手拆招,“沈澜清,玄天教崇尚自然,剑招灵动飘逸,剑势讲究杀意内敛,能做到蕴杀意于平和之中也不过是小有所成……”   “你的剑势太过复杂凌厉了,再不自省,平白糟蹋了大好的天分。”   看出萧南北无丝毫恶意,甚至十分有闲情逸致地开始给沈澜清喂招,岳煜暂且压下了上前援手的心思,收了内力,静心旁观。   萧南北于武学上的造诣,非常人所能企及,能得他一句指点便是天大的机缘。   如今有机会旁观萧南北调教本门弟子功夫,岳煜自然不会错过如此良机。   八十七招,萧南北喂招喂了八十七招。   沈澜清额头早已满是细汗,气息也乱了不少,而那萧南北依旧神色如常,别说是汗,连呼吸都未乱上半丝。   轻轻一掌,击在沈澜清左肩,顺势封了沈澜清的穴脉,将人丢向岳煜,萧南北声音里带了几分不悦:“岳昕留下,你们滚吧。”   “……”萧南北的怒气来得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从未听说过他喜怒无常。   稳稳接住了沈卿,拢紧手臂,怀中人全身僵直,岳煜微皱了下眉,不见喜怒地道:“朕尚未向前辈讨教,怎能说走就走?”   “哼!”萧南北哼笑,“沈澜清已然替你挨了八十七招,老夫倒要好生看看云老匹夫他徒孙能否挨得住老夫十三招。”   说到底,萧南北只是护短的毛病犯了,分明是他在给沈澜清喂招,却十分看不惯岳煜在旁边杵着,未出手相帮。   遂,一出手便是重招。   即便不会要了岳煜的命,也着实够岳煜喝上一壶的。   萧南北的招式洒脱轻缓,却威力十足。   一招连着一招,招招到肉,挑着不显眼的地场着实揍了岳煜一顿。   出了心底的恶气,卡在第十二招上轻飘飘挥出一掌,准确无误地拍在岳煜后脖颈上将人拍昏了后,拎起睿王岳昕几个起落便没了踪影。   萧南北临走前倒是没忘解了沈澜清的穴,还传音入密给沈澜清留了一句话:“傻小子,他要敢对不起你,便让你掌教师伯传信给老夫,老夫替你一掌结果了他。”   这是多了一座强有力的靠山?   瞬间怔愣之后,清澈的眉眼间瞬间滑过一抹畅快的笑意。   笑意虽转瞬即逝,到底残留了几许在眼尾。   轻咳一声,掩饰了下自己的失态,沈澜清活动着手脚踱到吾君身旁,撩起袍子,蹲下身子,用力掐上君主的人中:“陛下,天亮了。”   “……”靖王岳贤仰头望了一眼孤月疏星,嘴角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岳煜缓缓睁眼,扬手抹着那人眼尾残留的笑意:“朕被人拍昏了,沈卿就这么高兴?”   沈澜清挑眉,但笑不语。   借着沈卿的力坐起身子,岳煜十分小题大做地靠着沈澜清,问:“二伯父被带走了?”   “是。”   “……”沉默了须臾,岳煜抬眼看向与憨娃坐在一处的靖王,不见喜怒地道,“无妨,拐了三哥这个人质,咱们稳赚不赔。”   “……”陛下,您面对萧师伯时的叔侄情深,大义凛然呢?   第68章 初战败退   靖王岳灿被俘,瞬间打破了淮水两岸的僵持。   定安五年,十一月十八,安王岳晅绑着靖王岳灿于淮水北岸隔河骂阵,威逼靖王世子岳贤投降放人。   靖王世子岳贤隔河望了一眼,便径自回了营地。   叛军大营主帐,数名旧部拜请靖王世子岳贤以靖王岳灿性命为重,岳贤面无表情地听着,始终不为所动。   平逆大军御帐,写了半页纸的情报自帝王手中传出,最终落在靖王岳灿手中。   岳灿一目十行看了几眼,轻笑:“这几个跟了我多年,自然更加顾忌我的性命。”   “可是最该顾忌的那个好像有点无动于衷。”安王岳晅懒洋洋地睨了岳灿一眼,轻嘲。   岳灿面不改色地抿了一口温热的烧刀子,轻言慢语地劝慰:“大伯父无需动怒,贤哥儿不会为难二伯父。”   “……”勾魂夺魄的笑,眼底却泛着冷芒。   岳晅无声地盯了岳灿一眼,伸着懒腰踱出御帐,边走边漫不经心地感叹:“可惜了得虎父生了个犬子,岳贤空长了一身蛮肉,却没生就灿哥儿的那份儿胆识,要不然他干脆利落点结果了那奸人,倒是叫本王省了心。”   “贤哥儿若真结果了二伯父……”岳灿挑眉看向那绯红色的背影,后半句绵中带刺的揶揄尚未出口,着着绯红色蟒袍的人便驻足转身,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岳灿,缓声给了他答案,“本王自会挥刀助兴,送他与那奸人黄泉路上做个伴儿,省的寂寞。”   岳灿耸肩,再未置一词。   因为他自幼与二伯父亲近,这个横空归来的大伯父向来不怎么待见他,言语间刀来剑往的早已习以为常。   本是要议事,结果君主才刚拿出一份情报,挂着反王、俘虏名头的靖王便先跟平逆大军主帅安王不动声色地过了一场。   而且,瞧这态势,安王似乎又要撂挑子不干了……   耳观鼻鼻观心,侍立在君主身后,默然看戏的沈澜清,隐晦地抽了抽嘴角,静静地替吾君斟了一盅酒。   垂眼作壁上观的帝王,终于捏着酒杯开口唤住了眼见便要打帘子出去的安王:“安王,事尚未议出个结果,且先别急着走。”   “免了……”安王岳晅扬手摆了摆,“凡事有陛下拿主意,用不着本王跟着操闲心,待陛下拿定了主意,让小沈大人去知会本王一声便好。”   “到时候,陛下怎么说,本王便怎么做。”   说完,安王岳晅头也不回地出了御帐。   “小的们,该跟本王去练嘴皮子了啊!”   安王张罗着每日一骂的动静隐隐传入御帐,岳煜动了动眉毛,目光转向岳灿:“劳三哥写几封信。”   信写好,封好,尽数送入了淮水南岸的军营,便再没了动静。   直至定安五年,十一月二十七,天降大雾。   安王岳晅照例带着几个嗓门大的亲兵将领围着鱼锅子在淮水北岸边吃边骂阵,对岸兀然响起声声战鼓,靖王世子岳贤毫无征兆地骤然发兵,亲率三十万大军渡河,势如破竹。   淮水之上,仓促拦截的平逆军溃不成军。   一声巨响,旌旗倒,船体裂,青袍将士的血瞬间便染红了淮水。   黑甲的青年纵身而起,就近跃上残存的战船,一把斩马刀舞的虎虎生风,带出片片刺眼的红。   侥幸未被斩马刀砍成两半的大岳兵士纷纷落水,或扒着浮木,或拽着船上绳梯垂死挣扎。   瞬息间,平逆大军死伤无数。   霍然起身,带翻了冒着热气的锅子,银色长鞭缠上黑色斩马刀,安王岳晅冷着脸拦上了襟袍染血的靖王世子,素来慵懒随意的脸染满了煞气。   反可以,但绝不能叛。   岳家人心底都有这么个心照不宣的底线,而今,这岳贤却是无所顾忌地将这条底线击了个粉碎。   身后三十万大军中,竟有二十万来自大郑水师,如何能忍得?   安王显见是动了真怒,一条长鞭如含怒的真龙,鞭鞭夺魂。   安王压制了靖王世子,然,在淮水之上,青袍将士依旧被三十万水师压着,毫无还手之力。   面无表情地纵览了一番战场情势,岳煜不见喜怒地下了两道命令。   一道下给了安王岳晅:“活捉岳贤。”   另一道下给了身旁的沈澜清:“鸣鼓,退兵。”   活着退回淮水北岸的青袍将士不足十分之三四。   甫一退至袍泽身后,无需吩咐,便红着眼含着煞气迅速开始协助袍泽防守。   隆隆战鼓,沈澜清不紧不慢地挥着鼓槌,带着沉稳与杀气,槌槌砸到了将士们心头。   青袍将士拼了性命地严防死守,终于逐渐搬回了劣势。   俊颜含煞,绯色战甲与黑色铁甲时分时合,岳晅舞着银鞭与岳贤对战于淮水正中,占走了全部上风。   流光疾闪,长鞭随着翻转的手腕一个虚晃,在触及岳贤腕下之际骤然转向,袭向了岳贤的丹田。   此番出手,岳晅丝毫未留情面,眼见岳贤避无可避,靖王岳灿不着痕迹地错开了目光,却又随着乍然横亘在岳晅与岳贤之间的殷红色身影将目光定回了淮水正中。   长剑挽住了银鞭,来人挡在岳贤身前,与岳晅于半空中冷然对峙。   殷红色的锦袍,遮住半张脸的银质面具,这一身装束,沈澜清曾经在昆仑山上看了八年。   装束是同样的装束,眼神却冷得像冰、利得像剑,硬生生将一声师父卡回了沈澜清喉咙里。   战鼓声依旧沉稳,面色依旧从容,沈澜清却已被扰乱了心神。   先是一个萧南北在靖王府里守着睿王,现在又来一个酷似奇葩师父的人,于两军交战中救下了靖王世子……   玄天教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   目光定在披着红色战甲的大郑将士身上,沈澜清不禁在心底怀疑,难不成这愈发不受君主重视的国教竟然暗自勾结了大郑皇室?   以沈家与玄天教的渊源,猜测若成了真,可大为不妙!   据二叔自己说,他执意留在玄天教继任玄天教掌教之位,是为了给沈家子孙留条退路,然,看如今这等状况,退路怕是要成为绝路了。   来人功力高深莫测,与安王岳晅相斗竟还隐隐占着上风。   靖王世子岳贤从惊魂中定神,举起斩马刀,挡着箭雨当先登上了淮水北岸。   岸上,叛军愈来愈多,守在岸边的平逆将士逐渐不敌。   木着脸,不见喜怒地盯了半空中那殷红色身影片刻,岳煜运着内力将命令传满了整片战场:“退军五十里。”   纵是心有不甘,一干将士依旧遵从着军令,且战且退,快速往后方绵延的山脉退去。   五十里已是极限,再往后便是十丈宽的夹道。   鸣金,收兵,暂时停战。   平逆大军背倚着夹道扎营,十万叛军合着二十万郑军尽数上岸,拉成长线,沿着淮水也落了寨。   战场上,煞气凌然。   下了战场,安王岳晅又成了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美亲王,随手抹去溅在脸颊上得血珠,舔了舔:“小冰块,看来你还是不如你家三哥招人待见啊!”   虽说帐中只有四人,可当着靖王的面,这挑唆也太赤裸裸、太莫名其妙了些。   帐内氛围端的诡异,沈澜清揣着满肚子疑惑,眉眼恭顺地充当他的兼职内侍,泡好了茶,依次捧给君主与两个王爷。   安王笑意盈盈地接了茶盏,却睨着靖王把茶当了漱口水。   靖王却是深得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的精髓,捧着茶慢悠悠地品着,面不该色地赞了声:“好茶。”   唯有吾君最为正常,神态如常的接过了茶盏,只是,这又是……   沈澜清垂眼掩下眼底的笑意,他不得不十分愉悦地承认,方才是他判断失误,吾君其实也算不上正常。   茶盏放在案上,岳煜不动声色地顺势攥住沈卿的腕子,将人拽到了左手边坐下,拿起茶壶,亲手斟了一杯,推至沈澜清面前,抬眼看向安王:“无妨,至少在大伯父眼巴前儿,朕比三哥招待见多了。”   “算你有良心,不像你那三哥……哼。”安王嗤声冷哼。   膝盖连续中了几箭的靖王总算有了反应,慢条斯理地放下了茶盏,抬眼,未看安王,却是意味不明地盯了沈澜清一眼,指腹摩挲着杯沿略作沉吟,语意含糊地对岳煜道:“陛下,箭已上弦,却又横生了些许枝节,接下来是松弦撤箭还是开弓放箭,你需得拿个主意,毕竟……”有些内情唯有您一人知晓。   “开弓没有回头箭,此事筹划多年,总不能因为些许意外便前功尽弃……”缓缓拢紧握着沈卿手的五指,岳煜不动声色地道,“三哥尽管放心,岳贤不会出任何意外。”   “没错,本王只不过是想废了那混账犊子的功夫,没想过要卸他的小胳膊小腿儿。”   “灿代犬子多谢大伯父手下留情。”   “不谢,好歹那也是本王的侄孙子。”   “……”   又闲话几句,靖王与安王先后离了御帐。      帐中只剩下了君臣二人。   温热的指尖触上含笑的眉眼,沿着微微隆起的眉骨滑向鬓间,落至耳后。   锋利冷硬的眉眼逐渐染上暖意,变得柔和,君主含着笑意沉声道:“沈卿,心中有甚么疑问不妨直接问朕。”   疑问多了去了,只是……   “臣问了,陛下便会如实以告?”   “朕无需,亦不敢欺瞒娘子。”   沈澜清挑眉睨着吾君,似笑非笑:“该不会说完便紧跟着灭口罢?”   “呵!”君主低笑,揽住沈卿劲瘦的腰,箍向自己,眼中带着别样的深意,沉声笑道,“这可说不准……”   “没准朕一个把持不住,便会生吞活剥了沈卿。”   “沈卿,可还要问?”   “自然,难得有审问陛下的机会,臣岂能错过?”食指托住君主的下颌,拇指指腹不轻不重地抚过微微冒头的胡茬,沈澜清含着笑凝视着吾君的眼,不疾不徐地问,“陛下,你可见过家师?”    第69章 再战告捷   “陛下,你可见过家师?”   含笑的眉眼,笑得如此清澈。   要不怎么说是沈家出来的,瞧这问题问的多有水准……   本来都做好了将谋划和盘托出的准备,谁能想到这人对战事只字不提,反倒先问了这么个看似不着边际,实则着实令人不好回答的问题?   招也难,不招更难。   招了势必要被清算前帐,不招便是后患无穷。   心底心思百转千回,岳煜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手臂,十分保守的回答了两个字:“见过。”   坐在帝王身侧,腰被箍着倒嫌扭着难受。   只是吾君推不得,拒不得,沈澜清干脆搭着君主的肩膀,借力,面对面跨坐到了吾君腿上,似有意更似无意地蹭过君主某处,几近贴着吾君的脸笑问:“何时见过?”   湿热的呼吸洒在脸上,撩拨的人心痒难耐。   愈发详细的追问窜入耳中,更加不好作答,岳煜扶着沈澜清的腰,暧昧地挺了下腰,哑着声音勾引:“娘子在怀,为夫哪还想的起他人的事,不如先……”   接下来的话含混不清,尽数混进了君臣二人的唇齿之间,随着分不出彼此的津液滑入腹中,点燃了心底的欲望。   启着唇,回应着吾君的吻。   沈澜清微阖着眼,仔细端量着吾君的神情。   素来不见喜怒的脸早已染上了急切,清冷的眸子更是涌动着浓浓的情欲,只是,这变相的逃避到底不是吾君该有的反应。   攥住拉扯着他腰间玉带的手,沈澜清微微后仰避开了追逐而至的唇,低哑着声音问:“陛下,您可想好了,当真要色诱微臣?”   挑起的眉眼,似笑非笑的神情,令人爱煞,恨不得立时将人生吞了活剥了。   怎奈怀中不是温顺的锦鲤,而是带刺的河豚。   压抑着情动,岳煜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疑问:“嗯?”   “若陛下执意色诱,臣可以再不相问,不过……”手沿着挺直的脊骨缓缓下抚,隔着衣料似有若无的探索着浅浅的沟壑,“得用这里。”   “!”   挑眉,凝视着那双清澈的眉眼,缓缓掀起唇角。   不应允,也不明言拒绝,岳煜只是不疾不徐地陈述了事实:“十月二十四,朕带着嫁妆送上了门,沈卿没要。”   “陛下,此一时,彼一时。”   “是啊,此一时,彼一时……”不耐烦在阻挠中去解那带钩,直接运着内力扯断了玉带,岳煜衔住光洁的下巴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顺着优美的颈线缓缓向下厮磨,掠过隆起的喉结,含住性感的锁骨啃着,“现在,朕只想要了沈卿,其他的容后再议。”   “陛下,您可是圣明君主,怎能……”   “沈卿,帮朕宽衣。”扯了碍事的衣袍,蘸着温热的茶水将食指按在那处,轻轻按压着挤入其间,岳煜着迷地啃啮着衣衫半掩的茱萸,托起腿上的人,催促,“不准再说那些有的没的,否则大刑伺候。”   方解了衣袍,略微拉下了亵裤,君主便迫不及待地挤入了尚未开拓完全的所在,轻车熟路地找准最为敏感的那点开始急切地抽送。   撕裂般的疼伴着极致的块感,沈澜清紧搂着君主的脖子,压抑地低喘浅吟。   书案上,铺着万里河山。   情燃到了极致,岳煜倾身将人压在那万里河山之上,紧盯着仿若前生便已被他放进了心底的沈卿,如同宣誓主权般强势地占有了一遍又一遍,直至白浊染湿了羊皮上的山河,直至他用情与欲在那双清澈的眉眼间写满了迷离。   不是首次承受吾君的征伐,却比首次还让他筋疲力竭。   不仅后面胀痛,便是全身的力气也像被抽干了一般,手指头都懒得动上一下。   看着餍足的吾君,心底无奈又莫名觉得好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幼稚,竟相信吾君当真会老老实实地任他审问,到底还是让这愈发无耻的君主彻彻底底地拆吃入了腹。   躺在万里河山之上,任吾君用锦帕蘸着茶水帮他草草地做着清洁,沈澜清侧头盯着被染湿的凉州以西那片山脉,哑声低叹:“臣与昆仑端的有些缘分。”   “娘子若喜欢,为夫陪你去那处终老。”   “……”信口而来的甜言,还是发自肺腑的蜜语?   不想再去深究,前一世,深究了二十几年反倒是平白抑郁了自己。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半聋半哑半糊涂,半智半愚半圣贤。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略作清洁,亲手帮他的沈卿穿好了里衣,岳煜打横抱着人放到榻上,扯着锦被盖了,反复压了几次早已压好的被角,低声唤:“沈卿。”   “嗯。”   “朕不愿骗你。”   “嗯?”   “有件事,朕如实说了,你可不准恼了朕。”   “?”本还眯着眼假寐养神,听吾君如此吞吞吐吐地,瞬间便没了睡意,沈澜清侧身半撑起身子,挑起眉眼,温温润润地吐了一个字,“说。”   开了头,便少了起初的犹豫,侧身坐在榻上,让沈卿枕在他腿上,低头,用视线描摹着早已刻入骨子里的眉眼,低声坦白:“朕确实早就见过你师父。”   君主主动坦白,沈澜清多少有些意外,更多的却是由内至外的熨帖。   不动声色地拱了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沈澜清含着笑以眼神示意君主继续。   指尖触了触天生含笑的唇角,暗自斟酌着措辞,岳煜带着几分小心,低声道:“当年知道你随着沈锐去昆仑山学艺之后……”   “?”   “朕一时放心不下,便跟云先生说了这事儿,刚好云先生与你师父相熟,就写了封信给你师父,托他收你做了徒弟……”帝王说着这套说辞,眼底的温柔能腻死人。   “陛下,原来您那时便对臣起了心思么?”   “一见倾心。”   岳煜面不改色地扯着言不符实的情话,沈澜清却丝毫不为所动,眉眼间笑意渐敛,似笑非笑地看着吾君:“不尽然吧?臣怎么觉得……”   “嗯?”   “臣未做陛下的伴读反而北上昆仑习武学艺,陛下知道后便忖着心思想要托人折腾微臣才更符合陛下的性子呐?”   “……”何必非要戳得如此通透?   帝王脸上倒未见尴尬,只是不轻不重地用五指做梳子梳理着铺满玄色龙袍的乌发,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天佑二十九年,你师父带着白先生入京来探望父皇时朕初次见到你师父,那次见面,朕曾与你师父相处了数月……”   “如此说来,陛下应当对家师相当熟悉,可对?”   “没错。”   “陛下觉得今日在战场上救下岳贤那人可是家师?”   话题又被沈卿带离了正轨,岳煜略一思量便暂且咽下了另外半句关于沈卿师父真实身份的话,顺着沈澜清的问话,认认真真地答道:“自然不是。”   “也就是说,玄天教应该与叛军没甚么关系。”   “玄天教乃钦封的国教,怎会与叛军扯上关系?”   “如此便好,臣累了……”话音渐低,睫毛在下眼睑上遮出一片阴影,呼吸变得轻浅沉稳。   不想知道更多,所以累了,便睡了。   坦白的言语方起了个头,便没了听众,岳煜低着头,既觉得复杂莫名,又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岳煜倚着榻边的桌子,闭眸养着神,甘愿一动不动地做他家沈卿的枕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思量着才刚结束的那场战事。      定安五年,十二月初一,先前那次叛军突袭过河的第四天。   匈奴犯边的紧急军情方送入御帐,叛军大营便兀然擂起了战鼓,披着红甲的将军骑着枣红色的高头战马于阵前扬声叫阵。   “霸刀宗第四十七代弟子,云宗主的小师弟,这人寻常将领不是他的对手,本王又不便出手……”安王岳晅挑眉盯了那人一眼,似笑非笑地睨向君主,“其实由小沈大人出战最为合适不过,只不知陛下可舍得?”   “……”不舍得。   然,数十万大军之前,由你这个大军主帅提出来了,不舍得朕又能如何?   或许……   不动声色地盯着两军之间叫阵那个文文弱弱的将军,又不着痕迹地扫过沈澜清身侧的廉若飞,岳煜开始暗自估量廉若飞的实力,能否在对方的手下保住性命。   吾君的目光虽隐晦,却未能逃过沈澜清的眼睛。   略微蹙了下眉,沈澜清含笑出列,单膝点地:“陛下,臣请战。”   冬日的骄阳,银色的轻甲,交相映着清澈眉眼间的果决。   事已至此,便是再不舍得,他也只能允他的沈卿出战:“准。”   单手扶起请战的沈卿,以天子剑换下沈卿腰间的莫邪。   不动声色地以眼神叮嘱着沈卿小心,君主不见喜怒地冷然命令:“只准胜,不准败。”   “臣遵命。”      轻勒马缰,沈澜清端坐在点墨背上,天子剑指地,温润简洁地自报家门:“幽州,沈澜清。”   玄铁刀平举,红甲将军刀尖冷然指着沈澜清:“交阯,阮公明。”   甫一自报完家门,银甲侍卫与红甲将军便不约而同地策马杀向了对方。   天子剑与玄铁刀碰在一处,迸出一连串的火星。   沈澜清与阮公明战至酣处,不约而同地施展轻功,将战场拉至了半空。   流风回雪飘逸洒脱,胜在如影随形;鹰击长空凌厉利落,强在变幻莫测。   黄剑黑刀,碰出一连串的光影。   银红交错,两抹虚影忽分忽合,谱出一场惊心动魄。   九十八招,沈澜清以半招之优势,击落玄铁刀,险胜阮公明。   因着宗派间的渊源,碍着吾君那声传音入密,沈澜清只送给那阮公明了一身没断胳膊未少腿的轻伤。   随后,却含着笑,连斩了叛军五名应战主将。   若不是第七位出战的是岳贤,场边那穿成串模仿糖葫芦的旗杆兴许便能再添一颗果子。   饶是岳贤再悍勇,也不是玄天教嫡传弟子的对手。   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好生收拾一通这令人恨得牙根痒痒的靖王世子,沈澜清含笑出剑,剑剑不留情,十招之后便成了一面倒的局势。   将流风回雪中的回字诀施展至极致,沈澜清悄无声息地贴至岳贤左侧,天子剑直刺环甲下裸露着的腰肋处。   岳贤无从闪避,瞬时血花迸射。   天子剑入骨三寸,去势依旧不减。   眼见岳贤脸色瞬间煞白,自叛军阵营中兀然射出三枚凝水而成的冰针直取沈澜清三处要穴。   不得已,沈澜清只得收剑挡针。   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那极似奇葩师父的人已然将受伤的岳贤丢回叛军阵营,负手挡在了沈澜清身前:“郑都,郑当闲。”   不仅冒了奇葩师父的装扮,还在正主徒弟眼吧前儿连姓名也一遭拿来用了,不知是自信过剩,还是张狂至极……   抵着铺面而来的压力,周身肌肉瞬间紧绷,沈澜清下意识地紧了紧天子剑地剑柄:“幽州,沈澜清。”   “嗤!”目光扫过那柄天子剑,自称郑当闲那人兀然一声嗤笑,冷声讥讽,“用仁德之剑来战场杀敌,却也没见你心底多出几分仁念。”   “对敌人心生妇人之仁,便是对身后大岳百姓大不仁……”沈澜清紧盯着面具下那双冰冷的眸子,含笑道,“天子剑之仁德只属于无数大岳百姓。”   “倒叫……郑某看看你手底下那两下子有没有嘴皮子厉害。”   安王岳晅在他手上都讨不到任何好处,更别说已经连战七场的沈澜清了。   眼见那人出手,岳煜瞬间便将目光盯上了安王:“大伯父。”   “啧!”轻啧一声,大军主帅瞬间入了战场,以狠厉无情的刀诀截下了那人绵延不绝的剑意。   “沈卿,回来。”夹着内力的命令响遍两军,沈澜清未作迟疑,觑着机会便抽身退出战圈,回到了君主身边。   安王岳晅无心恋战,见沈澜清平安回了平逆大营,虚晃一招,便也抽身而退。   自称郑当闲的人竟无阻拦追截之意,叛军统帅岳贤重伤,他便成了大军主帅,   冷眼看着安王岳晅退回自方阵营之后,扬手,波澜不兴地下了一道军令。   将战尚未结束,二十万郑军便在这一声令下猛然发起攻势,一马当先冲向了平逆大营。   平逆大军仓促应战,竟似不敌,开始缓缓退入了夹道之间。   “追。”银色面具下,一双薄唇缓缓勾出一抹笑意,平平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却清晰地印入了每个将士的耳中。   二十万郑军乘胜追入了夹道。   失了岳贤统领的十万叛军跟在郑军之后,无论重伤的岳贤如何催促,都只肯慢吞吞地向前挪着。   叛军方挪至夹道入口,夹道间兀然响起连声巨响,行在最前面的几个叛军将领瞬间令下:“放箭!”   夹道两端,箭如雨下,带着火,夹着毒,侥幸逃过夹道两侧滚落山石的郑军将士匆忙间尽数倒在了箭下。   最终,夹道中只走出了以那自称郑当闲之人为首的三十几人。   染血的殷红袍子,银色的半张面具。   于搭上弓弦的万箭之下,那人信步穿行于十万叛军之间,停在呆愣的岳贤身前,扬手便是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荡彻山谷。   第70章 多情剑客   一巴掌扇愣了当场所有人。   无论如何,岳贤都是靖王府的世子,是靖王最为打紧的嫡长子,是他们誓死追随之人的心尖子,如今却被败军将领当着数万将士的面,一巴掌扇在了脸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   搭箭握刀,虎视眈眈地瞪视着蔑视靖王府尊严那人,只等主将一声令下。   睥睨而视,唇边泛起冷笑,自称郑当闲那人将目光不冷不热地扫向岳贤肿起的脸:“你们可以试试,看是你们的嘴快,还是我的剑快。”   “……”威胁之意昭然,愤怒却无人敢拿世子的性命冒险。   “随我来。”讥诮地睨视了一眼隐忍的将领,自称郑当闲那人冷冷淡淡地开口,那理所当然的语气似是生来就习惯了发号施令一般。   拧眉盯着那半张银色面具,岳贤杵在原处,一语不发。   “给你留了几分脸面,就别等我动手捉你……”那人往前迈了半步,略微前倾着身子俯视着岳贤重复了一遍命令,冰冷的声音里添了几分不耐,“随我去主帐。”   情不自禁便弱了气势,这种似是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只在父王身上感受过,岳贤抿唇沉默了片刻,哑声妥协:“带路。”   “嗤!”那人冷嗤,却没戳破岳贤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分脸面,当真在前带了路。   主帐,却不是想象中的靖军主帐,亦不是郑军主帐,竟是平逆大营里那座奢华抢眼的御帐。   岳贤脚步越来越慢,直至定在御帐之前,隔着打起帘子的门:“郑先生……”   “进来。”   依旧是冰冷无甚情感的命令,岳贤隔着缝隙快速扫了一眼帐内,觑见了父王岳灿的身影,这才莫名安了心,入了御帐。      自称郑当闲的人从容自若地入了帐,不叩不拜,径自坐到了左手第一位,指尖点了下几案,丝毫不见外地示意沈澜清将案上的茶换成酒。   只看帐中君主、安王和靖王这三个岳家人的反应,便知道这人身份不简单。   恭恭顺顺地移开了茶盏,换上了酒壶。   沈澜清索性便侍立在了那人身后,不着痕迹地观察着那人的举止,默然揣测起那人的真实身份来。   没准这位就是那位他活了两世都无缘一见的那位先皇的双生兄弟——逸亲王……   沈澜清还能根据零零总总的蛛丝马迹在心中有个揣测,岳贤却是被帐中的阵仗弄得有些发懵。   杵在帐中,抬眼望向不见喜怒地端坐在主座上的年轻帝王。   拜,不甘。   不拜,父王那温润的笑意却像是剐人的刀子,剐得他浑身皮肉生疼。   尴尬,别扭,纠结……   种种情绪于心中混在一处,抱团儿翻滚,一时间岳贤便木着肿了五道楞子的脸,捂着左肋处的剑伤僵在了原地。   “见了陛下不叩拜……”靖王岳灿挑眉不冷不热地盯了岳贤须臾,终于放下酒杯,缓缓开了口,“难不成在等为父给你摆毛皮垫子?”   “儿子不敢。”   父王的自称自本王又换回了为父,岳贤心底不争气地涌出一抹喜意。   父王眼中的深意他懂,略作犹豫便顺着父王的意思,识时务地屈膝跪在了地上,叩拜,“岳贤叩见皇上,恭祝皇上圣安。”   这一跪,便是彻底认了输。   木着脸,不见喜怒地盯着额头触着手背的岳贤,直至那张被扇歪了的脸上渗出了细汗,岳煜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金口:“都是一家人,何须如此外道。”   若当真无需外道,叩拜之前便能拦下,自然也不会任人带着伤在地上跪了那么久。   不过,贵为君主,天生便有让人吃了哑巴亏还得叩谢圣恩的资本。   岳煜稳稳地坐着,假模假样地嗔怪:“三哥也是,贤侄身上带着伤,何必迫他给朕行这虚礼?”   “陛下,您这侄子先前被猪油蒙了心,尽做了些不着调的事,平白让人看了咱岳家人的热闹,别说他只是受了些小伤,便是他骨头断了腿没了,这一拜也必须要拜……”温雅的目光转利,岳灿看着岳贤,“自家人虽无需拘这些小节,然,国礼不可废,心中万不能没有君臣之义,否则外人不光会看笑话,也会在心底里寻思我这个当父亲的没教好他。”   谈国礼,讲亲情,论家教,不急不躁长话一篇,靖王却只字不提国法,可见岳家人个个儿是人精。   然,靖王精,吾君也不是省油的灯,即便不好以国法惩治岳贤,却也绝对不会让他好过了。   吾君本就没生出那副肯让自己个儿吃亏的软和性子。   想到吾君那股子睚眦必报的劲儿,愈发弯起了眉眼,沈澜清悄声侍立在“郑当闲”身后,好整以暇地静观吾君木着脸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拿捏跪在帐中的岳贤。   靖王佯怒,君主自然要佯装劝上一劝。   岳煜抬手虚按,止住靖王的话头,佯作无奈的劝慰:“三哥,无需动怒,小孩子犯了错,慢慢教便是,别再气着了自己个儿。”   “臣倒没什么……”帝王松了口,靖王立马顺杆儿爬到了顶儿,“只要陛下别当真恼了他就好。”   “自家侄子,怎么会……”岳煜这才恍然看见帐中跪着的伤员似的,“沈卿,快扶靖王世子起来,赐座。”   “是。”依言扶起了靖王世子,沈澜清泰然自若地将人半强硬地送到了靖王身边。   这一日,出乎意料的变故太多,不想追问,只想寻个免费的消遣看个乐子,排解下心底的郁气。   怎奈他没看够戏,却有人不耐烦了。   “郑当闲”慢条斯理地啜完了杯中的酒,用沈澜清怎么听怎么觉得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的声音的冰冷语调简短地道:“让不相干的人都退下吧。”   吾君没有丝毫被命令的不悦,反而立即便下令清了场,甚至连他的心头肉——沈卿此次也未能例外。   御帐中最终只剩下了四个岳家人以及一个冒充着沈澜清家奇葩师父、实际上身份不简单到令人各种忍不住去深思的人。      朝阳爬上了山头,晨辉驱散了雾气。   柔和的光线穿过不稀不疏的墨绿色叶子,洒在挂着露珠的含笑眉眼上,映出几片斑驳的光影,反出几点彩色的光斑。   两个时辰。   沈澜清已然在这株树的枝杈上闭目养神了两个时辰,御帐中的人却一个也没出来。   温温润润的目光轻轻扫过御帐,笑唇含笑,不显半分急躁。   沈澜清微微动了动发僵的肩膀,换了个姿势,继续在那株隐在上面不显突兀却又能清晰地看见御帐的树上假寐。   清风拂面,不觉得温润,只觉得冷,到底是数九的天气,而且这风……   肌肉骤然紧绷,猛然睁眼,含笑的凤眸蕴满冷芒。   殷红的锦袍遮了晨辉,仰头,隐约能看见银色半张面具下那抹令他熟悉到骨子里的不羁笑容与眼底那抹不含恶意的戏谑。   冷芒敛尽,现出几分欣喜,沈澜清去了戒备,弯着眉眼温温和和地唤了声:“师父。”   “啧!真难为沈大公子了……”郑当闲驾轻熟路地将沈澜清挤下了树,自己个儿靠在已经被沈澜清躺暖和了的树杈上,慢条斯理地轻嘲,“还记得有我这个师父。”   “……”稳住身形,沈澜清仰头,纯良的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澜清片刻也不曾忘记过师父。”   “嗯哼,是啊,没忘,所以下山三年,媳妇都娶了,也没给师父来个信儿。”   “……”去信,也得我找得着您呐!   事实虽如此,但,奇葩师父发难了,他便只能伏低做小,“师父莫恼,因为徒弟,师父七八年没能陪白先生出去云游,徒弟心中一直愧疚难安,后来得知徒弟下山归京后,师父与白先生来了南边,是以才没敢打扰师父……”   “得了,少说那些用不着的。”郑当闲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沈澜清笑着止了话头,不由环顾了一眼四周,郑当闲看在眼里,眼底瞬间又起了揶揄,“不用看了,沈义不在。”   沈澜清笑笑,丝毫没有被戳穿的窘迫,从容自若地顺势问:“师兄怎么没跟在师父身边伺候着?”   “嗤!”想知道沈义去了哪儿,却偏问师兄怎么没伺候师父……   郑当闲嗤笑,笑自家徒弟说话从不肯直来直去的这股子沈家气息,“常思想弄几条匈奴边境饶乐水里的鱼,我想徒弟想得紧没工夫陪他在那耗着……”   “又生怕我家傻徒弟被不相干的人拐走了,只能留了沈义在那陪他,便赶紧赶来这边守着徒弟来了,怎么样,感动否?”   “……”   “感动……”沈澜清强忍住抽搐嘴角的冲动,微微蹙了下眉,迟疑道,“师父,昨天早上来的紧急军情,匈奴与我大岳边境可不太平,你此时离开白先生身边……”   “放心,为师只盼着常思能安分点,别一个热血跑去祸害人匈奴将士便好,而且……”   “你也无须为你家君主忧虑,慢说只是个扰边,便是真起了战火……”郑当闲抬手指了指御帐,“有那里那四个家伙在,大岳江山也指定妥妥的。”   “师父……”听着师父提起帐中那几个天家人的熟稔语气,目光不由移至那映着晨辉的半张面具上。   面具上反着耀眼的光,沈澜清微微眯了下眼,心中兀然生出一种猜测,乍想起来虽觉得荒诞非常,然,却愈想愈觉得事实兴许便是如此。   跟吾君,或许他会本能的不去追问,然,对着师父,沈澜清却少了不少顾忌,心中有了猜想,索性便问出了口,“师父,您清楚帐中冒充您那位的身份?”   “没人敢冒充多情剑客。”郑当闲跳到地上,搭上沈澜清的肩膀,“没有谁冒充谁,他是多情剑客,为师也是……”   似是想到了有趣的事情,郑当闲兀然扬起唇角,坏笑,“徒弟,想不想摘了那家伙的面具?”   “……”沈澜清抬手探向他家奇葩师父的面具,“徒弟更想摘了这张,睹一睹师父的真容。”    第71章 面具之下   本没抱希望,只是想撩拨撩拨。   没想到奇葩师父这次却是躲都未躲,任沈澜清轻轻松松地将面具掀到了一边。   在面具被掀掉之前,仅懒洋洋的说了一句:“你可别后悔。”   “……”沈澜清后悔了,如果可以,他宁愿这半张面具永远焊在师父脸上,从不曾摘下来。   含笑看着奇葩师父那张先皇脸,沈澜清心底简直是万马奔腾。   如果不是沈家的教养太过到位,如果不是他拥有两辈子的涵养,他没准得跳着脚脱口爆一声:“我操!”   原来奇葩师父才是传说中的那位逸亲王!   原来就是奇葩师父一点点指点着吾君把他生吞活剥了!   敢情他这辈子兜兜转转,一直就没离开过岳家人的手掌心!   岳家人……   果然是他沈澜清命定的克星。   “能一睹师父尊容,徒弟怎会后悔?”没有跳脚,没有满面惊讶,无论心底如何翻腾,面上却始终保持着从容。   乖顺地应了一句,沈澜清蹙眉问:“既然师父才是逸亲王,帐里那位……”   眼底流光稍纵即逝。   郑当闲,也就是逸亲王岳昀微微眯起了眼,露出了一抹自认为慈爱异常实则像极了心底扒拉着算盘可劲儿算计着山鸡的野狐狸笑:“想知道?”   “……”看见那抹笑,沈澜清本能地提起了十二分精神,“想。”   “走……”笑眯眯地拍了拍沈澜清的肩膀,岳昀带着沈澜清往御帐走,“师父带你去摘了他的面具。”   沈澜清尚不及做出反应,眨眼的功夫,便已被奇葩师父掳到了御帐前。   “师父,陛下有令,没他的传召,任何人不得入帐。”   沈澜清那道平和温润地声音传入御帐,帐内那位“郑当闲”皱了下眉,不悦地戴上了放在案上的面具。   正在议事的几人不约而同地息了声,与那“郑当闲”一起望向了御帐门口。   帐帘向内挑起,带进门一节殷红色锦袖。   “哼!”殷红色袍子拖着月白色袖子,岳昀拽着沈澜清,冷哼着进了御帐,“瞧你这点儿出息,他不让进你便真不敢进了?为师的脸可算是让你给丢尽了……”   “你怕他们作甚,谁若敢不爽,你揍得他们爽了就是!”   无视了或想问好,或想行礼的几个自家兄弟子侄,岳昀挑眉睨视主座上那人:“自家人议事,偏把我徒弟给撵了出去,你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是自家人议事……”主座上竟不是吾君,而是那位“郑当闲”,“你徒弟姓沈不姓岳。”   “嗤!莫要忘了我这徒弟是怎么来的……”   “再者说了,我徒弟姓沈怎么了?”   “姓沈他也是我徒弟,姓沈他也被你儿子处心积虑地冠上了岳这个夫姓……”岳昀哼笑,“怎么的,圣宗陛下,您还带着这劳什子的面具,是没脸见本王,还是没脸见你儿媳妇啊?”   “!”   冠夫姓!儿媳妇!   再不是心底奔腾的万马,而是当头的万千道神雷!   沈澜清强忍着挣开师父钳制的冲动,眼看着两世涵养瞬间被劈成了飞灰,抬起眼,失礼地盯着银色面具被扔到一旁后露出来的那张脸。   就算有人能用易容术将脸做的惟妙惟肖,然,这从骨子里渗出来的、不怒自威的帝王气势却不是想模仿便能模仿的来的。   这人,竟真的是本已薨了的先皇。   天佑二十九年十月初十,先皇薨逝,举国同哀。   即便当时远在昆仑山深处,他亦依礼为先皇戴了孝。   谁能想到,那一场盛大的国丧竟然是假的?   白先生研究假死药丸哪里是心血来潮一时兴起?依着奇葩师父与先皇的关系,这一切分明是早就计划好的。   难怪,药丸做好之后,师父与白先生便突然离山,一去就是两年,原来是去给先皇送药了。   岳家人,端的是好谋算,天下人尽皆被他们玩弄在了股掌之上。   难怪无论是云王造反还是靖王府起兵陛下都能一直稳如泰山,便是得知大郑将手伸到了京城,大郑探子权至公卿,吾君也未变过声色。   有先皇在郑军军中做主帅,吾君又何须着急?   郑家人将棋局摆的再大,却也没能大过岳家这一盘,如果所料不差,恐怕岳家这几只狐狸不仅将云王算计了,便是大郑疆土、匈奴狄虏也尽皆在他们的谋算之内。   这盘棋,恐怕自先皇三子封亲王、赐封地于北扬州那日起便已悄然开了局。   分权,逼反,平逆……   占着大义圈了世袭罔替的亲王,坑了二十万大郑水师,自此,两国间那条界河于大岳将士而言,便形同虚设,只要君主愿意,随时都能挥刀南下,一统山河。   岳贤,岳渊,甚至是他沈澜清,不过是狐狸爪下随意摆弄的棋……   若果真如此,前世他那番竭尽忠诚便真的成了笑话,难怪前世时吾君总是对他竭尽心力的效忠有着百般不屑万般恼怒……   沈澜清赤裸裸地盯着岳暤,眸光连闪,岳暤唇角掀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嘲弄:“显见是你徒弟,也跟你一样礼数全被狼叼走了。”   “啊!圣宗陛下果然圣明,一看便知道我家徒弟的礼数都被你家儿子给叼走了……”肆意地笑着耸了耸肩,岳昀抬手给了沈澜清一个后脖篓子,“傻徒弟,别给我丢人现眼了,去,给你家公爹敬茶。”   “啧!三弟,你就别难为小沈大人了,茶早就敬过了,四弟也喝了……”安王岳晅最喜欢看他们兄弟二人上演兄弟阋于墙的戏码,索性便故意将先皇说成了逸王的弟弟,跟着添油加醋,“只是,茶虽然喝了,四弟却小气巴拉拉的,没舍得给你徒弟见面礼。”   “这种事他确实做得出来,不过……”岳昀挑眉看向安王岳晅,似笑非笑,“大哥,我劝您还是省省,有那精力不如多想想怎么救二哥,无需在这费劲巴力地挑唆我跟岳暤,我俩就是争出脑浆子来,对上你,照旧是二对一,而且……”   “今昔不同往日,您那位师兄可是跟我家岳暤穿一条裤子了,到时候还会不会站在你那一边儿……嘿!”   “兴许就三对一了呐!”   “不会。”依旧是藏蓝色的袍子,同色布条绑着发,云无涯无声地出现在帐内,木着脸握着他那把破刀,眼中泛着显而易见的兴奋,“郑当闲,过一场。”   “无涯,别忘了你答应过我……”岳暤不紧不慢地开口阻拦,云无涯头也未回,直接打断了岳暤的话头,理所当然地道,“你和无名也一起。”   月无名,安王岳晅避难时的化名。   拦不住云无涯,岳暤冷飕飕地盯向安王岳晅——不想他伤势加重,就赶紧拒绝。   “……”安王岳晅扶额,“师兄,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   “别废话。”云无涯不悦地拧眉,“郑当闲,拔剑。”   “……”   乱了,全乱了。   原来宫闱传闻也有靠谱的,看现下这情形,他们私底下传言先皇,哦不,是太上皇,恐怕当初太上皇真的是机关算尽才保住了那套田黄冻石文房用具里的一小方镇纸……   别说四王相聚,便看如今仅是先皇,安王,逸王加一个云先生便乱成了这样,若是再添上一个睿王……   手落入了温热的掌心,自纷乱的思绪中回神,沈澜清当先想起的竟是那段宫闱传闻,不禁摇头失笑。   事显见是议不成了,不如带着他的沈卿先行避开这场诡异的风波,免得遭受池鱼之灾。   岳煜无声的攥紧沈澜清的手,不着痕迹地缓缓向帐外挪动,边挪边传音入密,含着笑揶揄:“沈卿胆子倒真是愈发大了,竟敢当着面笑他们,你就不怕父皇他们四个立马放下成见,联手收拾你?”   “……”还别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稍微想象了一番那副场景,眼尾紧跟着便抖了抖。   沈澜清回握住吾君的手,也不去解释方才笑的不是当下的剑拔弩张,同样传音入密,平静而笃定地道,“有陛下给臣撑腰,臣怕什么?”   “此话虽合朕心意,然,朕不能不提醒你……”岳煜瞄了一眼对峙的父皇、伯父和师父,又扫了一眼同样拽着岳贤悄默声往门口挪的靖王岳灿,“他们四位,不管哪位打定了主意要收拾你,朕都不能拦着……”   沈澜清敛笑,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声:“臣知道。”   紧了紧掌心,岳煜微微弯起唇角,低笑:“不过沈卿且放宽心,若真有那时候,朕自会陪你一起挨着。”   “陛下,且先别急着往嘴上抹蜜……”沈澜清扬起眉眼,睨视君主,“今日这连番的事故,闹得臣心底里迷惑的很。看眼下这情景,想必也议不成事了,不如先离了这御帐……”   “娘子又想审问为夫?”暧昧地揶揄着打断了沈澜清的话头,岳煜心情愉悦地扬起了唇角,“那可得好生找一处视野开阔,光线充足,却又背风人少的好地场儿。”    第72章 师父威武   愿望十分美好,现实百分残酷。   别说是视野开阔光线充足背风人少的好地场儿,御帐的门帘都没碰着,他们这准备偷溜的四个小的就被那乱成一锅的四个老的给定在了原地。   “啧!要不怎么说徒弟是师父的小棉袄呐……”人影微闪,逸王岳昀兀然拦在沈澜清与岳煜身前,捏着下巴,似笑非笑,“为师刚起了让你俩替我和云无涯过上一场的心思,你俩就手牵着手准备出去比划比划了……”   “……孝心着实可嘉,然,你们出去前不该先跟为师打个招呼么?”   “师父……”止住挪动,沈澜清神色从容地看向岳昀,面不改色地解释,“我们没想离开御帐……”   “只是猜着您们似乎需要更大的空间来叙旧,这才往边上靠了靠。”   “小沈大人所言甚是,而且……”靖王岳灿颔首附和,“逸王叔,贤哥儿身上带着伤,侄子又只会几下子三脚猫功夫,指定护不住他,免得他挨不住那么强的气势伤口破裂污了您、父皇、云先生以及大伯父的眼,这才……”   “嗤!伤?能有无涯伤得重?”阴冷地盯了一眼岳贤,岳暤冷声打断岳灿的话头,目光无甚情绪地扫过沈澜清,定在岳煜身上,低斥,“放着正事不往心里去,尽惦记着那些用不着的,你可还有为人君的样子?”   当日岳暤和云无涯兵分两路,岳暤在军中监看战事,云无涯回靖王府救睿王,结果人未救出,云无涯却被萧南北打成了重伤。   萧南北那人,着实难对付,无计可施之下,只能飞鹰传书找了岳昀过来。   自云无涯带伤归来那刻起,岳煜心中便积着一团火,一时间烧不着直接罪魁萧南北,便先烧了间接祸首及其家属——靖王父子二人身上。   至于岳煜,不过是岳暤见他那么打紧沈家嫡长子,看不过眼,顺便殃及了他那尾鱼而已。   自幼伴在父皇身边,自家父皇是什么性子,岳煜心底一清二楚。   不过是一句冷言,岳煜心底下全然没当回事儿,于玄色衣袖下紧了紧掌心的手,岳煜木着脸,恭声认错:“父皇息怒,儿臣知错。”   “哼。”岳暤冷哼,正要继续发作。   岳昀便嗤笑着将岳暤窜到嗓子眼儿里的话头堵回了他肚子里回了炉:“岳暤……”   “我再跟你重复一遍,沈澜清是我徒弟,你适可而止啊!”   敢骑在圣宗岳暤脖子上拉屎拉尿,拉完还能全手全脚悠然而退的,天下间唯有两人——绝情刀客云无涯和逸王岳昀。   前者,是圣宗的心头肉,分分合合,几经生死,好不容易才把人完完全全攥进了手心里,自是疼进了骨子里。   后者,是圣宗的连骨筋,两人同胞不同命,自幼分离,好不容易得以兄弟团聚,因形势所迫他又欠他良多,只看他为了将二人的兄弟关系能摆上明面给岳昀至上的尊荣,便在功成之后硬生生用言官的血将双生子染成了祥瑞,便能知道他会将逸王纵容到什么程度。   当然,就算岳暤不这么纵容,岳昀也不会省着他,一准儿会骑在他脖子上拉得更凶残。   在别人眼里,岳暤是至高无上的君主,需顶礼膜拜;在岳昀眼里,岳暤不过是个麻烦精,相认近四十年,岳暤一直在给他添各种各样的麻烦,从未间断过,着实欠虐。   所以说,阴差阳错间,沈澜清其实得了个很是不错的师父,虽然这个师父有点奇葩,闲着没事有点爱折腾人,但却是个护短又强大的好靠山。   不耐烦看岳暤挤兑那两个算是被他亲手撮合到一起的小的,岳昀索性顺便帮岳煜开始收拾眼前这唯一一座岳煜不敢用任何手段应对的障碍:“先别绷棺材脸,挤兑岳煜之前你倒是先想想,岳煜之所以会如此,根源在何处。”   “依你的意思,为人君不守君主本分,他还是有理的……”岳暤冷着脸盯向岳昀,“做父亲的教训教训自己的儿子,难不成也得瞻前顾后?”   “啧!打住!千万别跟我提那些大道理,一听见我就脑袋瓜子疼!岳暤你也知道,在我心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岳昀玩味地笑,笑容中那别有的深意道尽了言语间的未尽之意。   许是想到了往事,岳暤神色稍有动容。   岳昀趁热打铁,笑着揶揄:“再者说了,自幼耳濡目染的,岳煜想不长成如今这幅不务正业的德行怕是也难呐!”   “……”岳暤瞬间哑声,换个人敢如此跟他说话,他有千种手段去收拾他,然,眼前这人却是不能。   本就只是迁怒,并无真要分开那两个小的意思,现如今岳昀将姿态摆成了这样,为了两个小的,为了他那姓沈的徒弟竟是连最忌讳的往事都隐晦地提了出来,岳暤只得缓缓收回了定在沈澜清身上的冷眼。   眼见着奇葩师父对他百般维护,又有幸现场围观了次传说中的,太上皇在逸王跟前儿的吃瘪退让,沈澜清垂眼,掩下了眼底笑意,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往上扬了些许。   这一日,他见证了太多传说,证实了太多传闻,但,太上皇待师父的态度这一点无疑是他最喜闻乐见的。   这一世,他何其有幸,得了如此一个师父。   沈澜清尚在垂眸感慨,身形却被骤然而生的力道拉得一个趔趄。   方稳住身形,便见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吾君,与安王岳晅一起架着云无涯,疾呼了一声:“师父!”   云无涯唇角渗着黑血,双眸紧闭,面色如金。   若不是岳煜与安王岳晅几乎同时闪到他身后,架住了他,怕是得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萧、南、北!”三个字,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怒焰焚天。   沈澜清从未见过煞气如此之重的安王,想来若不是尚且顾及着重伤不醒的云无涯,安王周身百里之内怕是要寸草不生。   美人含煞,夺魄勾魂,然,沈澜清却不敢亦无心于旁侧观赏。   太上皇岳暤瞬间便移至了云无涯身后,强行自安王岳晅与吾君手中接过了牙关紧咬的人,本就冰冷的脸色瞬间寒至九幽。   冷眼制止了安王岳晅对他的冷声指责,太上皇看向奇葩师父,揽在云无涯腰间的手竟似是在微微发抖:“岳昀。”   奇葩师父敛了唇角尚未消失殆尽的笑,俯身搭上云无涯的腕子,眉峰缓缓拧起,愁思显见:“早知如此便将小耳朵一起带过来了,你倒也是,信上竟提也不提这呆子的伤势。”   平平淡淡地言语,其间不无责备。   岳暤抿唇,低声道:“请人给他把过脉,几个大夫都说他伤虽重却无性命之忧,只需好生养着便能痊愈。”   平平稳稳地音调,却不无懊恼。   “嗤!萧南北留下的伤岂是那么好养的?这呆子又哪里是会好生养伤的人……”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沈澜清,岳昀松开了云无涯的腕子,“澜清,你过来看看。”   虽耳濡目染通些医理,沈澜清却有自知之明,他的医术慢说远不及白常思与蔺希贤那等神医,便连自家奇葩师父也远比不上。   不过,奇葩师父既然在这档口开了口,便定有他的深意。   不疑,不问,沈澜清垂眼应是。   轻轻挣开吾君的手,顶着太上皇冰冷的目光,沈澜清缓缓掀开了藏蓝色的袖子。   衣袖下,腕子干瘦苍白,一道拇指粗细的疤狰狞地顺着小臂没入了衣袖深处。   微微动了动眉峰,沈澜清不动声色地搭上触手冰凉的腕子,静心听脉,反复探听,却并未发现异常之处。   云无涯的伤势虽极重,却并不复杂,只不知……   兀然想起伤他之人与奇葩师父之前那声埋怨,沈澜清小心翼翼地运起一丝玄冰真气做引,再次诊脉,唇角那抹与生俱来的笑意,竟似乎淡了些许。   耐着太上皇利得如同刀子似的目光,拉开云无涯的衣带,解开锦袍,撩开里衣。   无心去欣赏云无涯那四十多岁的人却如同青壮般紧致细腻的肌肤,目光盯着云无涯肋下那个乌青的掌印,瞬间便皱起了眉。   玄天教以剑术盛名于江湖,腆居正道魁首多年,众人皆知玄天剑法天下无双,却鲜少有人知道玄天教还有一套玄天掌,共三十二式,如若炼成,独步武林不在话下。   不过,在玄天教,玄天掌却鲜少有人去练,炼成者更少。   便是偶有炼成的,也因门规所限鲜少使出来伤人,毕竟那最后一式太过歹毒,着实有悖于玄天教正道牛尔的声名。   玄天掌,化骨蚀心,施掌之人功力越深厚,受伤之人伤势发作越晚,过程越漫长,苦痛挨的便越多。   若被玄天掌所伤,没有玄冰真气作引休想探得真实伤情,没有功力更为深厚之玄天教弟子为其疗伤,便只能苦挨着等死。   至于药王谷的神医,那更是想也别想,玄天教要杀之人,药王谷绝不会出手相救。   云无涯是被萧南北所伤,慢说玄天教五十代弟子,便是第四十九代弟子,也鲜少有人能及得上他的功力,再往上之四十八代弟子能活到现在的,倒是指定比萧南北功力深厚。   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那些老古董们四处云游,行踪飘渺,待找着他们,怕是云无涯已经变成一具白骨了。   当然,也可以合两人甚至是多人之力为其疗伤,然,此地却只有沈澜清师徒两个玄天教弟子。   太上皇岳暤空会玄天教的招式,自幼练的却是自其母郑氏那所学来的、正宗的霸刀宗内力。   方才伤势发作之初,云无涯凭着一股子战意强行压制到现在,使得伤势愈发严重复杂。   若沈澜清师徒二人勉强为其疗伤,恐怕会有凶险。   虽说还能请神医诊脉,慢慢调养,然,无论是去京城招蔺希贤,还是去药王谷找蔺希贤的师父茅宝,再或是去匈奴之地寻找云游的白常思,时间都可能会来不及,而且还要云无涯受颠簸之苦,最稳妥的法子便是……   隐约明了了奇葩师父的深意,心中不由微微动容。   玄金丹乃疗伤圣药,活死人肉白骨,当日离开玄天教时白先生曾赐给他与沈义各一枚,让他们留作保命之用。   虽说将他身上那枚用来治云无涯这种程度的伤有些可惜,但确实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何况,师父本可明言相讨,却偏兜了这么个圈子,无非是想他主动拿出来,让太上皇、云先生乃至安王岳晅都不得不欠下他一份儿天大的人情。   心底心思百转,沈澜清慢条斯理地为云无涯重新系好衣带后,缓缓自怀中掏出一个寒玉瓶,双手呈给太上皇岳暤,温声劝慰:“陛下且放宽心,云先生服下这枚丹药后便可无忧。”   岳暤接了药,却将目光投向了逸王岳昀。   “嗤!倒是便宜你家呆子了!快收起你那些个小心眼儿,我徒弟把保命的药都拿出来救你家呆子了,你竟然还在这儿犯疑心!”岳昀嗤笑着拿过岳暤手中的玉瓶,挑眉示意安王撬开了云无涯的牙关,直接将玉瓶中的药丸倒进云无涯嘴里,指节略显粗鲁地推了下云无涯的下颌,看着云无涯喉结微动,将丹药吞进了腹中,这才冷哼着继续解释道,“玄金丹,我家小耳朵总共炼成了三枚,当日萧南北回山拿走了一颗,剩下两颗,我两个徒弟下山时,一人送了一枚,给他们保命用的……”   目光肆意地睨向岳暤与岳晅,“这呆子现在可是欠了我家徒弟一命,你俩,嗯哼!”   “小沈大人,日后无论有任何事,尽管去安王府找本王,本王绝无二话。”眼见云无涯虽仍在昏迷,脸色却已逐渐转好,安王岳晅瞬间便稍敛了煞气,美眸含着笑郑重给了承诺。   沈澜清笑言不敢,却挨了自家奇葩师父一个后拨篓子:“有什么不敢的?你也给我长点出息,以后遇到了难事尽管去找他,你救了他师兄,他便合该给你做牛做马……”说完,岳昀又睨向岳暤,“你呢?”   岳暤目光始终定在云无涯脸上,仔细看着云无涯服药后的反应,不肯错开分毫:“他与岳煜的事便随他们,我不插手了。”   倒不是因为这枚玄金丹,只是对自家这个同胞兄弟知之甚深,若再不松口,不定要被歪缠到甚么时候。   此时他只想驱走不相干的人,好生守着云无涯,反正方才已然用言语敲打过了,对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儿子他还是有信心的,索性便顺着岳昀的心意松了口,“不过,岳煜。”   “儿臣在。”   “在其位便要谋其政,莫忘了君主本分……”话语微顿,岳暤打横拖起云无涯,如剑的目光盯向岳煜,“而且,君主的荣宠太过无遮无拦未必是幸事,你们好自为之。”   声音虽冰冷,倒也未必真无情。   岳暤的心虽硬,毕竟不是玄铁寒冰做的,总有几分柔软始终为那特定的几人置在心底。      太上皇要照看心头肉,靖王要训子,逸王要与安王商议解救睿王之事,两两作堆离开御帐之后,御帐中便只剩下了君臣二人。   于初相见,时隔多年,那双眉眼依旧清澈如昔。   岳煜展臂将不卑不亢,眉眼含着浅笑的人纳入怀里,下巴搭在肩上,沉默了须臾,薄唇蹭着耳后那片细腻,低沉的声音里夹着几分心疼:“一直在帐外,冷着你了。”   环住吾君的腰,缓缓拢紧手臂,沈澜清温声轻笑:“那树背倚青山,面朝碧水,枝叶虽繁茂,挡了风,却丝毫不遮光线不挡视野,臣坐在上面舒坦的紧。”   “呵!”岳煜低笑,暧昧相问,“原来娘子竟真去寻了这么个好地场儿,为夫这便陪娘子去那树上做上一做,可好?”   “……”   坐?还是做?   以吾君在他跟前儿愈发惫懒的性子,十有八九是做吧!   任那温热的手在腰后暧昧摩挲,沈澜清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玄色龙袍下那紧实的臀肌,微哑着嗓音悠然作答,“陛下若当真十分看好那处地场儿,执意邀臣去那共赏雏菊初绽的话,纵是不是时节,臣也乐意之至。”   “哼……”闷声哼笑,锁紧双臂将人推至榻上,略带惩罚意味地啃啮吸吮了一番,岳煜将脸埋在衣领微乱的颈间,“沈卿……”   “嗯?”   “今日,多谢。”   谢什么不言而喻,其实拿出那枚玄金丹,他沈澜清赚到的最为珍贵的不是那三人的人情,而是身上吾君愈发沉沦的心。   只是,陛下,你我何需言谢?   沈澜清将已然到了唇边的“无需”二字咽了回去,弯着唇角似笑非笑地轻笑了一声,不疾不徐地道:“若真要谢,陛下以身相许便好。”   “来世今生,上穷碧落下黄泉。”   第73章 不速之客   “来世今生,上穷碧落下黄泉。”   衣摆交叠,衣袂相缠,君主覆在沈卿身上,缓缓抬头,凝视着那似笑非笑的眉眼,郑重许下诺言。   从容回视,进而破功轻笑,沈澜清按捺着心底的动容,状若漫不经心的问:“不离不弃?”   君主低头轻啄微扬的唇角:“生死不相离。”   “陛下……”似是无意间,十分自然地舔了下湿润的唇角,微凉的掌心抚上吾君饱满的天庭,沈澜清推着吾君微微撑起身子,“您又入了戏,跟臣在这儿背话本么?”   笑不出,怒不得。   君主唯有拢紧手臂将他家爱卿重新压回榻上,稍显暴躁地四处撩拨点火,愤懑道:“话本上山盟海誓之后通常都是一夜春宵。”   不阻,不拦,甚至轻喘着开始配合着拉扯帝王的龙袍。   然,言语间却依旧尽是惹人恨得牙根直痒的话语:“也有一些话本,山盟海誓之后不是郎负心便是妾薄情,生离死别那是家常便饭……嘶!”   颈间的轻吻骤然变成狠咬,沈澜清轻吸了一口凉气,抬眼对上那双含怒的眸子,缓缓挑起了眉。   摸了摸触手分明的齿痕,含着笑吮净了指尖上的殷红,扬手勾住君主的脖子,沈澜清细细舔着吾君异常红润的唇,如清风细雨般逐渐渗入君主的心化开了帝王的怒。   舔净了吾君唇上带的血,吮净了吾主齿间残留的腥,沈澜清含笑问:“不过是在讨论话本,陛下何须动怒?”   这人便是这样,他给的诺言他不信,亦从不肯对他许下只言片语。   沉默地凝视着那含笑的眉眼,莹润的颈子上那抹殷红勾人又刺眼。   含着恼埋首至沈卿颈间,落下的吻却无限温柔,无声地轻舔浅吮他亲口留下的齿痕,心疼却不悔。   颈间的痒爬进了心底,平稳的呼吸微乱,沈澜清箍着君主的腰,轻挺了下胯:“陛下?”   炙热的掌缓缓下滑,附在紧实的峰峦之上捏了捏以作回应。   慢条斯理地扯掉了碍手的亵裤,君主以膝顶开了沈卿的腿:“朕不会负心,亦不会容沈卿薄情,沈卿与朕这出戏里,山盟海誓之后只有一夜春宵与相伴终老,没有负心薄情和生离死别。”   平稳而低沉的声音潺潺而出,犹如在宣告不灭的誓言。   修^长的腿攀上结实的腰,骤然翻身,跪跨在君主之上:“陛下,臣放肆了。”   “这等时候,朕更想听沈卿唤一声夫君。”扶着那腰,微微阻着往下坐的力道,以免身上人动作太过猛烈伤了自己。   看似沉稳依旧,然,那声音却泻出了帝王心底的激动。   “呵!”沈澜清不应不答,只轻笑着猛然坐了下去,蹙眉忍着不适,骑坐在君主胯上,一刻不等地开始了起伏。   沈卿的主动勾出了君主所有欲望,一场情^事激烈而酣畅,待那感官上的畅快攀至极致之际,君主挺着胯死死地按着身上人的腰胯,哑声问:“与为夫许下只言片语便那么难?”   沈澜清微喘着瘫伏在吾君身上,额间带着细汗,清朗的声音杂了几许鼻音:“你是君,我是臣,左右逃不过你的掌心,何必再许那些无用的空话。”   “你……”   “岳王陛下,郑璇请见。”   帝王未尽的言语不知是嗔是恼,大郑恭亲王世子郑璇的声音横空截断了岳煜的话头。   不悦地皱起眉,玄色衣袖依旧隐没在月白色袍服之下,缓缓移动着,岳煜拥着跪伏在他身上的沈卿躺在榻上,没有半分起身的意思。   手肘撑着君主肩侧的床榻,沈澜清翻身躺在榻上,随手抓着身边的亵裤替君主抹了抹那处的污浊,轻踹了一脚:“方才太上皇陛下才点过你,莫要明知故犯。”   虽挨了一脚,心底却着实愉悦的很。   他不恼沈卿对他放肆,只怕沈卿对他毕恭毕敬。   倾身在那余韵未尽的眉眼间啄了一口,岳煜暧昧低笑:“看来娘子尚有余力,甚好。”   指尖带着几分强势闯入那带露的花蕊,若即若离地搔着花心,“委屈沈卿暂且用这些点心垫垫饥,朕去去便来喂爱卿吃正餐。”   “这是圣旨?”沈澜清闭着眼慢条斯理地轻问,身后那处却似舍不得欲要离开的手指似的,不受他控制地缩紧了些。   “呵!非但是圣旨,稍后还要治沈卿的大不敬之罪……”愉悦地低笑,愈发放慢了速度反复进出了几次,仔细感受了一番那处出于本能地挽留,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手指,拽过毛皮毯子搭在沈澜清身上,“便这么等着朕。”   撩开眼睑,含笑看着吾君眼底涌动的情意,缓缓挑起眉梢:“臣遵旨。”   “趁机好生歇着,稍后朕可不会轻饶了你。”   按下立马提枪上阵的冲动,岳煜简单理了理微乱的袍服,绕过屏风,只见郑璇已然肃着脸坐在了帐内。   心底的不悦更甚,面上却未露出半分,岳煜不动声色地坐到主座上,如同闲话家常般开了口:“世子怎么舍得将那面具除了?”   “面具虽好,然,总被人当成鬼捉却也不是什么美事。”郑璇缓缓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岳煜,“经昨日一战,大郑已然门户大开,不知陛下打算何时挥军南下。”   岳煜挑眉,似笑非笑:“没想到世子比朕还着急灭郑。”   “一个逸王便坑了我二十万大郑将士,于岳家的手段,璇自叹弗如,然,即便如此也不过是暂且打开了入郑门户,纵使陛下趁机挥师南下,能否灭郑也还是未知之数。”   “只要朕发兵,大郑灭亡便是定数。”声音平稳,语气笃定,岳煜挑起嘴角,略带讥诮地睨着郑璇,“世子还是早做决断的好,且莫身在岳营心在郑,否则……”   没说任何威胁的言辞,却将威胁之意表达的甚明了。   “无需决断,陛下现下发兵攻郑着恼的是郑宸,与璇没甚么干系,但,岳渊尚在郑宸手中,璇唯恐郑宸因昨日战役迁怒于岳渊,所以,璇……”话语微顿,郑璇垂眼,平静的道,“恳请陛下早日发兵,以免夜长梦多。”   “好一个夜长梦多。”传音入密,将此句送入屏风之后,榻上爱卿耳中,岳煜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冷茶,无视了帐外尚且悬在空中的日头,不咸不淡地下了逐客令,“世子且安心,朕自会发兵,夜深了,慢走不送。”   挑眉,了然地扫了一眼岳煜身后的屏风。   既然话已送到,郑璇也不愿在此继续扰这小心眼儿帝王的好事,干脆利落地起身,告了退。   稳坐着目送郑璇出了御帐,翕动着唇无声吩咐了几句,这才状若不紧不慢地踱回了内帐,然,那玄色衣摆却似乎比平日摆动的幅度大了不知多少。   覆雨翻云,喘息伴着轻吟直至鸡鸣。   云收雨歇,帝王挠着沈卿尾椎末端:“沈卿,可还有力气?”   若陛下肯躺平了任臣为所欲为一番,臣便可立时生龙活虎。   手软腿软,不敢再名言挑衅,默默腹诽着反手捉住那作怪的手指,沈澜清撩开眼皮斜睨吾君,懒洋洋地应道:“壮志未酬,臣自是好的很。”   “……”无言地将人捞进怀里,轻轻探了探肿得已然不能完全闭起的那处,他家沈卿嘴硬至此,到底不舍得当真做到沈卿熄了那份翻身的心思,只得自顾自地寻了个台阶,避过了这一茬,“既如此,沈卿便将对郑的宣战檄文拟了罢。”   定安五年,十二月初三,鸡鸣时分,一纸宣战檄文成于龙榻之上,字迹甚为飘逸,字里行间却怨气四溢。   定安五年,十二月初七,定安帝岳煜于云梦凤凰台点将发兵,钦点御前侍卫沈澜清与廉若飞为左右前锋将军,亲率大军四十万,挥军南下。   此次发兵,将士悍勇,粮草充足,谋虑周全。   外有郑恭亲王世子前方游说劝降,内有霸刀宗弟子内应策反。   后有太上皇与安王、靖王、逸王三王居中统筹全局,前有至尊君主不畏生死身先士卒。   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   四十万大军自跨过界河江水,一路破城,势如破竹,未出三月便直入大郑腹地,取了郡陵郡郡城,隔着湘水与郑都遥遥相望。   暮春三月,碧翠早已染绿了江岸。   任点墨自行去江边饮水,沈澜清靠在江岸的垂柳上,自怀中掏出一封信,去了火漆,展开信纸,看着看着便露出了一抹笑。   放色马乌骓继续不屈不挠地去点墨身边打转儿,点墨斜了乌骓一眼,甩了甩尾巴,竟是鲜有地未尥蹶子。   挑眉,含着笑停在沈卿身侧,与他一起靠在树上,岳煜无奈道:“沈卿,已然三个月了,点墨那匹倔马都被乌骓捂化了,你还在生朕的气?”   继续看着信,沈澜清眼也未抬:“陛下,臣怎敢生您的气?”   “沈澜清。”   “臣在。”   “朕已经点你为先锋将军了,你还要如何?”   “陛下。”   “嗯?”   “臣真未生气。”   “那你为何三月不肯让朕近身?”   吾君言语中不无怨气,沈澜清终于抬眼,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岳煜:“陛下太不知节制,上次竟让臣三日未能下床,如今征战在外,战事瞬息万变,臣还想伴陛下终老的,怎敢任陛下近身?”   “你……”岳煜欲要欺身辩解,怎奈沈澜清已先一步退至了一旁,再欲往前,却听策马寻至此处地廉若飞急吼吼地喊道:“陛下,京中急报!”   第74章 发兵郑都   廉若飞抱着紫檀木的盒子飞身下马,几步跨到君前,躬身捧起檀木盒子:“陛下,京里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   “蟒部犯边,攻势凌厉,定西将军奏疏请援,发兵与否,恭请圣裁。”   简短的一行字,三位暂理国事的大学士俱署了名。   微皱着眉将折子掷回檀木盒子里,岳煜转身看向复又倚在树上继续看信的沈澜清:“沈卿,随朕归帐议事。”   挑眉,审视了吾君一眼。   见吾君眉心微锁,沈澜清敛了笑意,仔细将信折好重新收入怀里,慢吞吞地站直了身子,微微躬身领命:“是。”   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沈卿的领口,心底酸意翻涌,却也只能强忍着不敢立时发作。   他家沈卿可是足足三个月未入御帐了,今日好不容易又肯了,自然得小心着别再横生出什么枝节来,至于入了御帐之后……   清冷地眸子里滑过一抹笑意,岳煜不动声色地又吩咐了一声:“廉卿,同去。”   其实并无事可议,让廉若飞“同去”,不过是防着他家沈澜清察觉出端倪临时变卦,遂,直至行至御帐外,岳煜才又恍然般顿住身形,转身不咸不淡地指派了一句:“廉卿,还是着人将折子送去中军帅帐吧,请逸亲王过一下目拿个主意才更稳妥些。”   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那紫檀匣子,封条上确实是自家父亲的字迹,应该做不了假,况且,观吾君的神色,眉宇间也着实挂着一抹愁绪。   是以,沈澜清心底虽狐疑,却依旧随着君主进了御帐。   千里行军,又是在前军做先锋统帅,行宿自应从简。   发兵之时,那座奢华至极的王帐便被君主留在中军给归来统军的“逸亲王”做了主帐,而如今这顶御帐不过比沈澜清那顶左前锋将军帐略微宽敞了一些罢了。   帐内同样被简易的木屏风隔出了内外,打开帘子打眼能看见的不过是一张书桌和一座沙盘。   入账后,君主按耐着心急,不着痕迹地将身形放慢了些许,与沈卿并着肩,不动声色地将人往内里引。   盯着愈来愈近的木屏风,心下瞬时恍然——他这是又被吾君给诓了。   无言地顿住身形,沈澜清抽搐着嘴角侧过身子,刚欲揶揄上几句,却被吾君猛然抱了个正着,一时不察便被扑倒在了身侧的沙盘之上。   两人功力相当,此次失了先机,沙上又借力困难,将做好的地形毁去了大半沈澜清也未能挣脱君主的钳制。   料定吾君必不会轻易放他离开御帐,沈澜清索性便停止了挣扎。   两人气息都有些乱,玄色袍服的帝王身子前倾,将银甲将军死死抵在沙盘之上。   纵使身下的将军已然放弃了挣扎,帝王依旧不放心地以左臂紧箍着将军劲瘦的腰,右手五指交叉扣住那带着薄茧的左手按进了将军头顶的沙丘之内。   将军任君施为,待调匀了呼吸,这才右肘用力,微微支起身子,似嗔似恼地看着君主:“陛下,这便是您所谓的归帐议事?”   “朕确实是想与沈卿归帐议事的,怎奈一时不察竟被沈卿毁了朕做了一夜的沙盘……”岳煜皱眉现出几分恼色,声音里却泄出一抹隐隐的得意,“既然暂且议不成军情国事,朕只好先与沈卿探讨探讨家事私情了。”   沈澜清挑眉,似笑非笑:“家事?正巧,臣有一喜事要与陛下共享。”   “?”   “陛下,且将臣怀里的信取出来……”沈澜清兀然倾身,啄了一口帝王的唇角,“臣所说的喜事便在那上边写着。”   “沈卿可不准趁机脱逃。”帝王眯眼警告。   沈澜清失笑,右手环上帝王的腰,身子后仰,引着帝王全身的力量俱压在他身上,慢条斯理地道:“陛下,臣不敢。”   帝王满意地啃了一口含笑的唇,这才缓缓松了右手,暧昧地摸向沈卿的衣襟之内,触手却是摸到了两封信。   不知沈卿让他拿的是哪一封,亦摸不透若是他将两封信都拿出来看了,沈卿会不会着恼,温热的手一时便陷在了衣襟里缓缓徘徊着,像极了暧昧的撩拨。   被君主这幅惫懒德行惹得发笑,沈澜清轻笑着揶揄:“臣衣襟里就这般暖和,惹得陛下都不舍得将手拿出来了?”   “沈卿身体里更暖和,朕每每进去都乐不思蜀不想离开,如今多日不见可是思念得很……”岳煜不动声色地挺了下腰,不待沈澜清开口,便紧接着又开口道,“沈卿,你怀中这两封信,朕应取哪一封出来?”   “左右不是外人,臣没甚么不能让陛下知道的……”沈澜清笑着揽紧君主的腰,温声道,“陛下只管将两封信都拿出来看了便是,何须犹豫?”   低头,薄唇触了触清朗的眉心。   帝王神情没什么变化,眼底却是抑制不住泛起了几许笑意。   两封信,一封家书,一封友人来信。   既然沈澜清先前说的是家有喜事,岳煜便先行拆开了沈铄写来那封。   简简单单一页纸,寥寥数语,除了几句叮咛之外只说了一件事——沈耿氏有了身孕。   木着脸,恨恨地在那笑意愈发浓厚的笑唇上咬了一口,岳煜闷声问:“这便是沈卿要与朕分享的喜事?”   “嗯,家中喜事便是这件……”沈澜清挑眉,“怎么,臣即将后继有人,陛下不替臣高兴?”   “朕……”岳煜咬着后槽牙,“自然高兴,几日功夫便能让耿氏有了身孕,看来沈卿对家中娇妻果真当意的很。”   真悔给他家沈卿指了如此有背景的一门亲事。   “陛下慧眼如炬,指给臣的耿氏确实不错……”   堵了那不断翕动的唇,撕咬了两口,岳煜恨声命令:“既然传宗接代之事已然有了着落,今后沈卿便只准给朕侍寝。”   动了动眉梢,沈澜清不应承,不允诺,只含着笑建议:“陛下何不将另一封信也看看?”   另一封是小道士写给沈澜清的回信。   按着小道士对沈义那番执着,当日沈义回山之后,他自该随行而去,却不知因何在京城滞留至今。   许也是天意如此,鬼谷仙师有意庇佑大岳将士。   湘水难渡,郑都难攻,本还在想着是否要强行攻城,没想到他家沈卿已然帮他解决了这难题。   看了小道士的信,便知先前是被沈卿耍弄了,岳煜倒也未恼,只在沈卿眼前扬了扬那信纸:“沈卿,这才是你与朕说的喜事罢!”   攻城利器,渡河良舟,信中俱附了图纸,有了这些,只要准备充足,不出三日便能拿下郑都,郑都一破,剩下那半壁大郑江山便唾手可得。   “陛下说是便是吧。”   “沈卿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戏弄朕,成心看朕着恼?”   “臣惶恐,臣纵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戏弄陛下。臣怎知道陛下竟还有那闲心拈酸吃醋,看来京中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也不是甚么急报,倒叫陛下借机将臣诓进这御帐里来了。”清亮的声音里含着掩不住的笑意。   岳煜木着脸沉声反问:“蟒部犯边,定西军不敌,奏疏求援,怎会不急?”   沈澜清但笑不语。   岳煜瞬间破功露出一抹笑意:“倒是愈发瞒不过沈卿了,那些的确俱是做给京中那枚棋子看的,慢说只是蟒部,便是五部俱撕毁了边关互不侵犯条约,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更何况……”   “更何况狼部首领还是白先生的亲传弟子,为人憨实守诺,自不会做出背信弃义之事,陛下,臣说的可对?”      定安六年,三月初五,君主手谕传回京城——征郑战事吃紧,匈奴又连番扰乱北疆,朝中已然无兵可派,严令姚定安死守,关在人在,关破人亡。   三月初七,三月二十一,四月初一,坐镇大岳京师的三大学士接连收到前方急报,最近三次运往征郑大军的粮草,俱被军中探子烧毁大半。   定安六年,四月初七,三大学士再次收到陛下手谕,陛下于谕旨怒声斥责质问——征郑大军已然断粮三日,因何仍未将粮草运到?   定安六年,四月初九,郑都皇宫,太子郑宸收到线报——郡凌郡郡城中已然断粮七日。   定安六年,四月初十,艳阳高照,隔水僵持四十一日始终无甚动静的征郑大军兀然渡水发兵,兵临郑都城下,擂鼓宣战。   大郑太子郑宸,身披赤色甲胄,皱眉立于城墙之上,看着城下列阵的青甲将士冷笑道:“雕虫小技而已,孤便不信,断粮七日后,刚渡完湘水他们还有力气作战。”   “开城门,应战。”   郑都城门大开,阮公明率五千骑兵出城列阵。   沈澜清挑眉拦住欲要上前的岳煜,策马上前:“手下败将而已,交给臣便是,何须陛下屈尊动手?”   阮公明不敌,五千骑兵被沈澜清率着大岳三千虎卉骑杀得节节败退。   郑宸立于城墙之上,捏着一枚精巧的竹哨,略作犹豫之后,缓缓放置唇边,五短三长又一短,九声响过,着着紫色华服的美人无声地现身于城墙之上,瞄着战场上浴血杀敌的银甲将军挽弓搭箭。   破空三箭,俱未射中正主,反倒折了郑军一个校尉。   哨声再起,紫袍美人耳廓微动,闪身出了城楼,提着玄铁阔刀,凌空迈出城墙,翩然落入了战于一处的千军万马之间。    第75章 谁言情浅   挥剑格开疾射而来的冷箭,冲杀间沈澜清回身,极目望向城头,正见那几度记挂的故人凭空而降。   春风起,锦衣翻飞,玉做的容颜如故,似仙,若妖,落入战场却又化作了索命的修罗。   玉白的手,乌黑的刀,手起刀落,殷红的血染满紫袍,犹若绽放的寒梅,又似啼血的杜鹃,锦簇花团,触目惊心。   眼,依旧是那双美煞人的桃花眼,却再无了往昔的风华,仅余死灰般的空洞,分不出敌我,辩不出亲疏。   不着盔甲孤身入战场,悍不畏死举刀斩亡魂,不为保国,只为取昔日故友之项上人头。   未披甲戴盔,不过须臾,岳渊肩背上已被连砍两刀,红色血珠挂在雌雄莫辨的脸上,不知是他的,还是刀下将士的……   “莫伤岳渊!”阴冷中夹着些微颤抖的声音骤然自身后军阵中响起,沈澜清微微皱眉握紧了手中的天子剑。   紧握马缰,俯身挥剑。   率着三千汉子笔直向前,毫无停顿地继续冲向缓缓聚拢的大郑骑兵,沈澜清温润平稳地声音随之传遍整个战场:“大岳将士听令,避开世子,放他过来。”   撕开红霞的青云现出一道豁口,待那抹紫色的闪电经过之后,青云瞬间恢复如初。   虎卉骑的将士们默契十足地保持着阵型,交替做着尖刀的双锋,紧随在最前方那抹亮色身后举刀斩人头,俯身砍马腿,只为将这五千大郑骑兵尽数留在战场之上,以扬大岳之国威,以奠战死之袍泽。   “陛下……”粗糙的面皮长了浓密的络腮胡子,一双疤瘌眼死死盯着战场中那抹紫,低声请求,“请允我上战场将岳渊带回来。”   收回黏在心尖上那人身上的目光,岳煜睨着身旁糙汉子近卫,挑起唇角似讥若讽般陈述:“战场上可尽是大郑将士。”   “璇此时只是陛下的近卫,只想带回岳渊……”带着茧子的手迭起青筋,郑璇平静无波地道,“机会难得,望陛下成全。”   “你可想清楚了,披着我大岳铁甲,上阵之后便只能斩杀你那些红甲的同胞。”   “请陛下成全。”   “如此,朕也不好硬加阻拦……”目光重新放回战场,看着岳渊提着刀离他家沈卿愈来愈近,岳煜声音微冷,“莫让岳渊近沈卿的身。”   “璇定不辱命。”   话音未落,糙汉子近卫已然身法轻盈地掠入战场,横刀拦在了岳渊身前。   被人拦了去路,空洞的眸子里涌起浓浓的暴戾,岳渊凭着他那股子天生神力挥刀直砍,毫无招式可言,却刀刀致命。   左躲右闪,只守不攻。   郑璇小心翼翼地周旋着,将人不着痕迹地引向大岳阵营,唯恐伤了岳渊分毫。   城楼里,郑宸死盯着战场上横空出现的糙汉子,嗖然冷笑:“郑、璇。”   掌心那枚精致的哨子复又贴上了那红润地唇,郑宸此次却是毫不犹豫地冷笑着连吹了七响。   短促而刺耳地哨声穿过嘈杂地马蹄声,破开叠在一处的冲杀惨叫声,清晰无比地传入了岳渊耳中。   紧迫着糙汉子猛砍的刀微顿,紫袍美人兀然收刀,转身望向城楼。   随着哨声转缓的节奏,紫袍美人缓缓垂下了淌血的刀,哑着声音木然地唤了一声:“郑璇。”   明知不妥,然,机会难得。   郑璇毫不犹豫地贴至岳渊身后,抬手击向了岳渊的后颈。   垂下的眼睑遮住了眼底的空洞,这人合着眼抿着唇,乖顺地倚在他身上,仿若回到了昔日那无数个小憩的午后……   那时候,这人尚是意气风发的云王世子,他还是殷大学士家的长公子,他们还在东宫给太子岳煜做着伴读。   午后,太子总会甩了他们独自去后殿见云先生。   每到那个空挡,耿彦白便会默然坐在窗口翻书,廉若飞则会憨笑着跑到庭院里练几下拳脚,而这人却最喜欢溜到里间太子素日小憩的软榻上歪上一觉,而他……   而他郑璇最喜欢的却是夏日替这人挥几下扇子,冬日帮这人掖几次被角儿。   忆着旧日琐碎的小事,郑璇箍着瘦可见骨的腰,正欲松手将人扛上肩头带回岳军大营驱蛊疗伤,怎料哨声再起,已然昏死过去的人却闭着眼兀然抬刀回刺。   乌黑的刀破开染血的紫色华服,透过纤细的腰,猛然刺进了郑璇的小腹,不偏不倚正中丹田……   血花迸射,染红了眼。   郑璇颤抖着拢紧手臂,护着与他串在一处的人跌坐在地上,抬头死死盯向郑都城头:“郑、宸!”   破了丹田,内力散尽,一声嘶吼自是传不上城头。   含怒带恨的嘶吼转为含悲带痛的疾声低唤,声声切切,惹人心酸。   闻声,沈澜清拧身回顾,触目的红使得那双本应温润的眸子骤然结冰,扬手挥剑,内力含怒窜出剑刃,将迎面驰来人马活生生从中劈成了两半。   漫天的血雨纷纷扬扬,染血的天子剑高举指天:“变阵,保护世子。”   云王早已不是云王,世子自然已然不再是世子,然,三千虎卉骑的汉子毫不犹豫地随令变阵,里外三层,将郑璇与岳渊牢牢地护在了中间。   清澈的眉眼染上了肃杀,仁德的天子剑化作匹练直取向郑军主将阮公明的咽喉。   郑都城内鸣金响锣,阮公明硬撑着接了沈澜清含怒一剑,留下五百骑兵断后,策马回驰,头也不回地带着残余的千多名骑兵仓皇退向了大郑都城。   城门落锁,吊桥缓缓升起,千余名将士被舍在了护城河之外。   杀尽残留的郑军,沈澜清在护城河前勒住马缰,抬眼看向杵在城楼里的郑宸:“陈公子,别来无恙。”   “九思风采更胜当年。”   “陈公子谬赞,澜清愧不敢当。故友重逢当浮一大白,明日午时,澜清做东,于六合居摆酒,届时还望陈公子赏分薄面,来与澜清喝上一杯,好生话话别情。”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九思现在便入城来,陈某做东。”指尖把玩着竹哨,郑宸不疾不徐地道,“若待到明日,九思入不得城,岂不成了憾事?”   “陈公子无需忧心,沈家人言出必践,告辞。”如同老友话别,沈澜清温润地笑着拱手致意,“收兵,回营。”   然,调转过马头,清澈的眉眼间便再无了笑意。   脚后跟轻磕马腹,疾驰几步,沈澜清翻身下马,往郑璇与岳渊嘴里塞了几颗丹药,替二人拔了刀点穴止了血,拦膝抱起岳渊,低头看向瘫坐在地上的郑璇,扬声命令,“来两个身手好的弟兄抬他回营。”   “我无碍,岳渊恐是伤了内脏,寻常军医指定不行,九思救他。”      如此重伤,沈澜清所学那些皮毛自是无用,好在有常年伴在神医身边的岳昀及时赶到,吊住了岳渊那条坎坷多舛的小命。   然,刀伤易治,蛊虫难驱,在驱净体内蛊虫之前,只能让岳渊在郑璇帐中昏睡着。   夹棉的帘子自外面被人打起,烛火随着骤然潜入帐中的夜风缓缓摇曳,在那张沉睡的脸上映出几道浮动的光影。   收回顺着光影抚至岳渊颈侧的手,郑璇抬眼,静静看着入帐的那三人,动也不动地靠坐着,轻声笑道:“恕璇无状,不能起身相迎,逸王表哥,陛下,九思,莫怪。”   “亏你还能笑得出来……”逸王岳昀鲜见的皱起了眉,冷眼睨着郑璇,斥道,“在岳军大营混了这么些天竟也不去见我,若不是这逆臣之子性命垂危怕是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叫我知道吧?郑机平,你倒是给本王拿个主意,如今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把自己个儿弄成了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德行,让我如何跟恭王舅父交代?”   “表哥息怒……”郑璇展颜浅笑,旋即苍白的脸上竟现出几分委屈,“小时候听父王讲古,知道早年间表哥常与圣宗陛下互换身份,前些日子我见现身那位多情剑客身上少了分洒脱多了几分威势,猜着如今统军的逸王恐怕不是表哥,便没敢前去打扰……”   “没敢?”岳昀挑眉,似笑非笑地瞪了郑璇一眼,垂眼看向被郑璇小心翼翼护在身旁的岳渊,“事已至此,我也懒得与你计较那些,你也莫再跟我扯这些搪塞人的虚话,我不是你父王,不吃你那一套……”   “你倒也好大的出息,就为了这么个逆臣之子,你江山也让了,棋子也坐了,家也不回了,功夫也丢了,可悔?”   “不悔。”   “兴许他再也不能醒了。”   “表哥,哪怕他再也不能醒,哪怕醒了之后已然不记得我了,我也不悔。”   “倒也新鲜,郑家竟出了个痴情种,让这小子捡着了,他也算是好命。”   “他是个可怜人,我若不疼他还有谁能疼他?”   “嗤!这些话你还是好生留着待他醒了说与他听罢,别跟我这儿给我添堵了,你没事儿也多烧两柱香拜拜三清祖师,别到时候人醒了却把你这张脸认成郑宸的……”不悦地轻讽着坐到床边,岳昀指尖搭着岳渊的腕子把了下脉,“总这么让他睡着也不是事儿,得赶紧把那些虫子弄出来才行,若不然不光你不得安生,我家宝贝儿小澜清也得时时防着不知什么地方射过来的冷箭……”   “你的影呢?”   “我的影……”无暇去腹诽自家这位表哥对沈澜清的称呼,郑璇苦笑,“是云七郎。”   “!”由对奇葩师父的无奈转为惊异,沈澜清挑眉问岳煜,“臣怎么记得云七郎不是南人?”   敛起讶然,岳煜几不可查地弯了下嘴角:“确实不是。”   “即便他是,那年岁也……”岳昀无奈地拍了下额头,“你爹千挑万选到最后,怎么竟让那老家伙混进王府做了你的影?”   “阴差阳错……”唇边苦笑更甚,郑璇含混解释道,“可不就是他混进王府的?你们大概也知道,云七郎缩骨功出神入化,一双妙手极善易容……”   “十二年前,云七郎跟萧南北闹了脾气,乔装离家。”   “也不知他从哪弄着了一封南人首领的推荐信,便易容成了信中所提的小姑娘到逸王府参加了遴选,结果可想而知……”说着,郑璇无意识地摸了摸已然卸去面具的脸,“说起来有他做影,我倒也不亏,虽未正式拜师,他也当得我大半个师父了。”   “据我所知郑氏的影俱是南人,南人擅蛊……”沈澜清倒了盏茶给郑璇润喉咙,“当日他去参加遴选,恭王当真没看出端倪来?”   颔首致谢,郑璇捧着茶抿了一口,无奈道:“谁能料到云七郎的蛊术竟是拔尖儿的,如此谁还能识得破?”   “岂止拔尖儿……”岳昀似厌非厌地皱了下眉,“你们年纪轻,有些江湖旧事隐情自是不知道,当日若不是他云七郎到处放蛊祸害人,大师兄又怎会无奈叛教……”   “算了,不提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儿,云七郎现在在哪儿?”   “他……”无奈地扫了一眼岳煜,郑璇揉着眉心慢吞吞地道,“就是花七娘。”   “当日本想寻他与我归郑救岳渊,怎奈因为萧南北迫得紧,怕被萧南北寻到由头捉回去,他只肯解蛊,却不肯动手救人,我这才北上去寻陛下帮忙,谁知……”   “谁知阴差阳错间,他竟是听了陛下的墙角,横生出那么些枝节……”说着,郑璇耐着疼痛坐直了身子,兀然抱拳对着岳昀行了一礼,“说来,有一事唯有表哥能帮我,请表哥千万莫推辞。”   岳昀挑眉:“指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见岳昀未直接拒绝,只觉得今日这伤受的也算值了。   复又恢复几分慵懒姿态,郑璇眯眼笑着拽住岳昀的衣袖,晃了晃:“表哥去救睿王时,顺便将花七娘也带回来,可好?”   “……”拂开袖子上的手,岳昀斜睨着伤成这样还不忘与他耍心眼儿的人,似笑非笑,“你倒是看得起我。”   “机平莫不是存了心思想让我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被大师兄松松筋骨?”   “璇哪儿敢?”郑璇忙不迭笑着辩解,“还不是听闻萧南北在师门时最宠的就是他家小师弟,这才想……”   岳昀摆手打断郑璇的话:“睿王是我兄长,我厚着脸皮去找大师兄要人,那也算是合情合理,他也不会不给我那份情面,可这云七郎可是我大师兄的人,你让我如何要?”   “机平,你表哥我还想多活几年呐!”   “可是岳渊……”郑璇垂眼敛笑,抿了抿唇,轻声道,“如今这种境况,郑国我已然回不去了,岳渊身上的蛊只能指望云七郎了,表哥。”   “也不尽然……”不动声色地旁听至此,岳煜兀然开口,“只需破了郑,没有云七郎,岳渊也有救。”   嗖然抬眼,郑璇与岳煜沉默对视,目光中说不尽的复杂。   自幼伴读,郑岳两家又似敌非友对阵多年,他们太过了解彼此,压下心底的五味杂陈,郑璇复将目光移向逸王岳昀。   他却也忘了,便是未在岳家长大,便是身上淌着半数郑氏的血,逸王终归还是姓岳的。   逸王岳昀抬手,亲昵地捏了捏那消瘦苍白的脸,温言道:“机平,这是目前最好,亦是最快的法子。”   手在袖中拢成拳,指甲印在掌心刺出些微的痛,郑璇耐着嘴里的苦意,轻声道:“再让我想想。”   再想又如何?   早已于大郑与岳渊间倾向了岳渊,再想也不过是再多片刻的痛苦与纠结。   看着那张平静而又苍白的脸,沈澜清仿若已然看入了郑璇的心底:“事已至此,仲瑾再做犹豫又能如何,不若救救那些无辜百姓的性命,也能尽早医治岳渊。”   “九思,你可真是……”笑意缓缓蔓延至眉梢,却看不出半分喜意,郑璇抬眼看着沈澜清,似妒似怨,又似带着几分被人看透心事的尴尬与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悦,“有一条密道可直通城内,入口在都城西南二十里外,叠云山山顶的道观后院,出口便在太子府,太子的寝殿里。”   “想必世子不会让大岳将士平白去送死,以打草惊蛇给郑宸提醒儿……”沈澜清从容自若地回视郑璇那复杂的目光,含笑做着得寸进尺的恶人,“这条密道在城内理应还有其他出口罢。”   “九思着实生了一颗九窍玲珑心,比比干还要多上两窍……”唇角掠过一抹讥诮,郑璇垂眼凝视着岳渊的脸,汲取着押倒心底最后一分犹豫的力量,慢吞吞地道,“这条地道是璇负责找人挖的,曾瞒着郑宸令人在外城六合居后院那口井底留了个出口。”    第76章 破宫亡郑   有郑璇画下的详尽地图,郑都便成了摆上席面的鸭子。   日间,沈澜清于军前撂了话,岳煜自然十分愿意帮他家沈卿“言出必践”,既能献殷勤,又能在事后寻着借口索要福利,还能攻郑宸一个措手不及,何乐而不为?   当夜,剑鬼便腰里掖着小沈大人私下给他小药瓶带着十名剑卫自密道入城,岳煜则和他家沈卿、廉若飞以及另一位将军兵分四路,带着人马摸黑出营,潜伏到了郑都护城河边,等着落吊桥,开城门。   清冷的蓝色烟花无声地照亮了夜空,城门外,吊桥吱吱呀呀连通了护城河,低声命令,火速进城,马蹄踏着地面,齐整而又扣人心弦,然,郑都城墙上却死一般的寂静,待郑宸发现城破做出反应时,郑都城门已然易主多时,大岳将士早就不费吹灰之力地直冲入了内城。   本以为总要经过一场巷战才能直逼皇宫,却不想郑宸竟是果决到了如此地步,拦都未拦,直接将内城兵力全数撤入了宫墙,死守。   拂晓至,晨辉破开黑暗,洒下一丝光明,拂过帝王金甲映亮了雍容而又肃穆的古都。   兵围郑宫,只差墙内主人走出宫门俯首称臣,吾君便可将大郑版图彻底纳入股掌。   随吾君征战沙场,助吾君统四海,定边疆,安民生……   是他前世毕生之心愿,无奈事与愿违,无尽雄心终究蹉跎在了种种猜忌与揣度之下。   不想,前世愿,今世得偿。   即便早已摒弃了那份雄心壮志,此时,却仍抑制不住心底波澜。   抬眼凝视吾君,锋利的眉眼依旧沉静无波,神色间不显半分欣喜与激动。   毫无掩饰地目光落在脸上,有若实质。   扭头回视,不期然便撞入了那双灿若星河的眼,明净,温润,眷恋,骄傲,还有一丝激动……   他的沈卿首次如此坦诚的看他,便是在千军万马之前,敌国皇宫之下,不自觉便挑了唇角,现出一抹笑意。   笑意了若无痕,却蕴满了唯有君臣二人才懂的温柔与情意。   论城府,或许他依旧比不上吾君,然,那又如何?   温然浅笑,策马上前,与吾君并肩,抬眼望向那紧闭的宫门:“看来那些攻城车也还能派上些用场。”   “也不尽然……”岳煜眯眼看着天际愈发红艳的朝霞,平静地道,“沈卿不知,郑家人个个都是偏执的疯子,到底会做出什么,着实不能以常理度之。”   沈澜清挑眉,未置言辞,眼底终究带了几分笑意——岳家多奇葩,郑家多疯子,原来天家便没有正常的人。      宸宫寝殿,郑宸脸上不见半分亡国太子本应有的焦急抑或是盛怒,冠玉般的脸上依旧挂着无可挑剔的笑,郑宸张开双臂,不紧不慢地命令:“更衣。”   精瘦的内侍稳稳地捧着托盘,娇柔的宫女小心翼翼地抬手去解带扣,虽极力佯装着平静,纤弱的手仍是微不可查地颤抖着。   郑宸垂眼,看着唇色略微发白的宫女,轻笑:“怕甚么?”   “奴婢……”手愈发颤抖,娇柔的宫女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郑宸轻叹:“没用的东西,只会给孤添堵。”   “殿下饶命!”宫女伏地告饶,却也只换来郑宸眉心那微微一蹙,便被人堵了嘴拖了出去。   “妆,你来。”沉默的少年无声地现身,自黑色斗篷里伸出苍白的手,一丝不苟地帮郑宸换好了茶白色的锦袍,复又重新束了发,便垂首退至了一旁。   对着铜镜仔细检查了一番自己的仪容,郑宸起身问妆:“吩咐你的事做好了?”   “是。”   “那便走吧。”抬步,不紧不慢地走向那座金銮宝殿,郑宸仿若闲话家常般轻笑,“但愿父皇没将宫中密道告诉郑璇,否则,今日孤便只能留在这宫中做一个宁死不降的刚烈太子了。”   “妆不会让殿下死。”   “孤不在乎生死,但若不能拉着郑璇与孤共赴黄泉,孤死不瞑目。”优雅的微笑看不出丝毫的温度,郑璇似自语,又似在问妆,“那个岳渊到底有什么好?孤那般宠他,他却为了他一再叛孤。”   木然的眸子涌起一丝波动,却又很快回归平静,苍白的少年拢了拢宽大的斗篷,轻声重复:“妆不会让殿下死。”   “妆。”   “妆在。”   “萧南北性情看似古怪,却不是无情之人,大岳统帅逸王是他最宠的小师弟,让他带岳昕前去宫墙上威胁大岳退兵只不过是暂缓之计,今日,吾大郑气运将亡,孤不过是在徒做些垂死挣扎,稍后若当真无路可逃,孤殉国,你便降了吧,莫做傻事。”   “不。”   “呵!我的心思你最清楚不过,你便是跟着来也只会在黄泉路上碍我的眼,何必呢?不如回你的南寨,好生去做你的首领。”   “妆不会让殿下死。”   殿门近在眼前,郑宸未再说话,放了传令箭,便含着笑推开了殿门。      萧南北负剑立于宫墙之上:“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此间事便与老夫再无关系。”   萧南北将话说的清楚明白,他可以保睿王无事,也可以让花七娘稍后为岳渊驱蛊,但岳煜需得等上一个时辰再下令攻打皇城,也好让他安心还清大郑皇室的人情,否则他便只能拔剑,以大欺上一回小了。   慢说等上一个时辰,便是等上一天也是划算的。   如果萧南北真能不再插手,不知要省下多少功夫,即便郑宸趁机带人安全撤离郑都又能如何,亡国之君,丧家之犬还能掀起什么浪花?   大郑早已是他定安帝岳煜的囊中之物,今日起,普天之下将再无大郑,天下九州只剩泱泱大岳。   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宫墙上那个潇洒自信的男人,岳煜回握住攥着他提醒他冷静的手,缓声命令:“沈卿,传令诸军,原地休整,一个时辰后听令破城。”   岳煜与萧南北交涉完毕便再无一句多余的言语。   沈澜清传完军令,回到吾君身边后,挑眉度量了一番情势。   便含着笑趁这难得的机会开始与萧南北套近乎,闲话几句,刚说到自家奇葩师父时常念叨师伯,可见是想念师伯想念的紧,如今师父便在后方军营之中,若萧师伯得空稍后不妨随师侄去后营,给师父一个惊喜云云,便被骤然而至的连番巨响震聋了耳朵。   屋脊坍塌,浓烟四起,奢华肃穆的皇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成了成片的火海废墟。   宫墙之内惊吓之下的哭号,临死之前的惨叫,压在柱石下的痛嚎……夹杂在零零乱乱地奔逃声中,瞬间乱作了一团。   如何还需去攻?   逃难的宫人早已顾不得太子殿下的命令,惶惶然开了宫门,蜂拥着朝外涌来,竞相逃命。   终是胜了,却毫无成就感可言。   大岳将士们入了郑都之后,未杀一敌,得着的第一个命令却是冲入那一片废墟似的皇宫内救人。   宫内的混乱很快便得以平息,负责救人的将士们不眠不休,整整忙了三日,才得以坐下来好生喘了口气。   民心得以安抚,都城也早已换上了大岳将士驻防。   然,如此戒严之下,将那座皇宫整整翻了三遍,后宫嫔妃捉出不少,却始终未发现郑氏任何一个男人。   郑帝,郑太子,郑恭亲王,始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直至翻至第四遍,这才在金銮宝座下寻出一个密道入口。   密道内机关重重,派下去十波普通兵士皆有去无还。   沈澜清有意下去一探究竟,却被岳煜的冷眼止住了脚步,老老实实地回到吾君身边做回了他的贴身近侍,笑容里带着揶揄由着吾君冷着脸派了五个剑卫下去。   五个剑卫最终只回来了四个,且个个挂了彩。   无奈之下,只好由沈澜清手书一封,请小道士南下破解机关。   小道士来得很快,仅十日便到了郑都。   吃过接风酒,沈澜清毫不见外地笑着指使:“今晚歇息一宿,明日便开始破解机关吧,若不然澜清始终睡不安稳。”   “小君子……”小道士摩挲着手中金卷,拉着长音笑嘻嘻地揶揄,“睡不安稳的到底是你还是那个皇帝啊?”   “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澜清是个爱操心的……”放下酒盏,沈澜清似笑非笑,“郑都破后郑氏皇族与三千近卫俱都不见了踪影,几番盘查始终杳无音信,皇上心有定计未因此而担忧,然,澜清却是个不争气的,心中始终觉得不安稳,所以,睡不安稳的自然是澜清……”   “小道士可还有何疑问?”   “哼哼……”斜着眼冷哼哼两声,小道士似是想到了什么,旋即又笑开了眉眼,“随你怎么说……”   “小君子如此体贴你家皇上,于贫道而言那可是巴不得好事儿,这样沈木头也能彻底死了对你那份儿心思了。”   “……”指尖揉了揉跳动的眼角,沈澜清起身理了下衣袍,“你早些歇着,明儿早上我过来叫你,一起去密道里拆解机关。”   “哎呦!别急着走啊……”青影晃动,小道士拦在沈澜清身前,搭着肩膀,笑吟吟地道,“贫道不提沈木头还不成?”   “……”沈澜清失笑,笑骂了一句,“你这疯道士还有甚么事不妨直说,莫扯些有的没的!”   “嘿!知我者小君子也!”   “说正题。”   “小君子,若是你的私事,贫道自然无二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然,此次的事摆明了是大岳国事,贫道可不能白白出手相帮……”   “?”沈澜清缓缓挑起眉,示意小道士继续。   小道士往前倾了倾身,勾起手臂搂着沈澜清的脖子,凑到沈澜清耳边,一本正经地道:“不过,小君子放心,看在你的面子上,贫道自然不会跟你家那个皇帝狮子大开口……”   “贫道不要金银,也不要甚么稀罕物事,只需你家皇帝答应贫道一件事便可,如……”   “小道士有何条件不如直接说与朕听,何需费事让沈卿从中传话……”寻人至此的帝王不动声色地将沈卿自小道士手中拉至身边,无声地紧捏着微凉的手,不见喜怒地道,“只要合理,朕自不会推辞。”   “也好……”目光扫过叠在一处的衣袖,小道士笑嘻嘻地坐回座位上,“贫道唯有一个请求……”   “请陛下将殷鸿罢官抄家流放三千里。”   第77章 踪迹全无   殷鸿,本名冯之贤,大郑辅国公冯承恩之庶子,18岁化名殷鸿前往大岳参加科举,高中探花,元清宫正德殿上,被玄宗钦点为翰林院编修。   殷鸿步步为营,精心谋算,入仕为间四十三载,几经朝中风云变幻,不知从中牟取了多少利益,给大郑送出了多少情报,但却也确实为大岳立下过不少汗马功劳。   若不是受其子殷瑜拖累,说不准殷鸿便要在首辅之位上致仕,百年之后,说不得还能得赐一个文正公,至不济也能混个文忠公。   谁知,世事难料。   顺着殷瑜那根藤,沿着沈澜清被劫杀那根蔓,竟让岳煜疑上了他。   攻郑之后,粮草接二连三出的纰漏,更是直接将怀疑变成了证据确凿。   所以,岳煜本就要严惩殷鸿的,但是……   拇指不紧不慢地摸索着杯沿儿,岳煜垂眼,勾起唇角,不见喜怒地道:“殷鸿乃当朝一品大学士,岂是能说罢官便罢官的?”   “小道士不如换个条件,如何?”   小道士无名子笑容不变,捏着酒杯啜着:“陛下,贫道唯此一愿。”   唯此一愿?   自相识至今,除了对沈义的死缠烂打,他还是首次见小道士抛却散漫随性如此执着于一件事。   沈澜清微微挑了下眉梢,却只是端起茶抿了一口,并未插言。   余光情不自禁地扫过沈卿那沉静含笑的侧脸,岳煜耐着难耐的心痒,不应允,也未拒绝,只是道:“朕心底略有疑惑,不知小道士可否为朕解惑。”   “皇上但问无妨……”斜睨着沈澜清,小道士笑吟吟地道,“左右不是外人,贫道自不会掖着瞒着。”   “方外之人一般都心无外物,潜心炼丹研究长生之术,小道士却怎么偏对红尘之事如此上心?”   “大道三千,炼丹之术不过是万法之一,贫道悟的乃是情之一道,正需要在这红尘中历练。”小道士眯着眼信口开合。   岳煜挑眉:“小道士的情便系在殷鸿身上?”   “咳!”险些将一口茶水呛进气管里,沈澜清抹了下唇边茶渍,笑道,“难怪你这疯道士没追着沈义回昆仑,原来是移情别恋了。”   “情分万种……”小道士含怒带嗔地瞪沈澜清,“凡尘俗子若是不懂,便休得胡说!”   “沈某俗不可耐,敢问道长,您对殷鸿却是哪一种情?”   “唔……”金书从左手放到右手,又从右手重新回到左手,小道士随意捋了下半数披散在肩上的发丝,“恨。”   “恨?”   “殷鸿里通外国……”   “小道士不是忠君爱国之臣……”沈澜清温温润润地打断了小道士的话,“你对殷鸿的恨不该源于此处。”   “小君子,你真是……”小道士垂眼,扯了扯唇角,“贫道道号虽是无名子,但贫道出家前是有姓名的……”   “家母乃是被大户人家休弃的有孕之妾,难产生下贫道后身子一直不大好,于贫道五岁那年病故,病故前,家母将所有积蓄都给了家母的奶娘白嬷嬷,让她带贫道入京寻父……”   “怎知那大户人家的门房见了白嬷嬷不仅不帮忙通禀,还口出秽言,动手驱赶。”   “贫道劝说白嬷嬷,让她带贫道回乡,这个父亲贫道不要了。”   “白嬷嬷不依,说那是她家小姐遗愿,而且贫道年纪尚小,正是需要父亲教导的时候,万不可如此就放弃了,总要见过父亲之后再拿主意……”   “贫道便与白嬷嬷在那家府邸对面守着,守了三日,总算守到了那家主人便服出府。”   “白嬷嬷牵着贫道的手迎向那人,那人却矢口否认,说他只有一个儿子,便是怀里那个……”   “后来,白嬷嬷便带着贫道启程回乡了,说起来贫道命也不错,虽没认成父亲,却在回乡的半路捡了个师父。”   “啊!对了,当初休弃家母那人姓殷,名鸿。”小道士兀然一扫若隐若现的哀思,打了个稽首道,“所以,贫道请求陛下将殷鸿罢官抄家流放三千里,以断贫道心中之怨愤。”   “小道士,你可知道殷鸿的真实身份?”   “贫道知道。”   “知道却还只是请朕将他罢官抄家流放三千里?”这到底是恨还是爱?   “是,请陛下恩准。”   “陛下……”沈澜清放下茶盏,看向君主,笑意莹然,“大郑已灭,留殷鸿一命也无妨,便允了吧。”   岳煜略微掀起唇角,似笑非笑:“此事事关重大,还需沈卿随朕回去仔细商议一番,才好定夺。”   “也好。”      氤氲暖泉,玉砌的池。   君臣二人屏退了下人,宽衣解带,在宸宫瑶池议了一宿的国事。   翌日一早,岳煜便将一道手谕发回京城,言道事有蹊跷,令大理寺重审苏硕叛国一案。   翌日正午,沈澜清出了宸宫,与小道士同入密道拆解机关,脚步似是有些虚浮。   七日后,苏硕叛国案重审完毕,大理寺的折子递到御前,言道此案另有隐情,苏硕叛国一事实属冤枉,真正叛国之人乃大学士殷瑜,现已将人暂且收押,如何发落,恭请圣裁。   “苏硕忠心刚正,却含冤而终,实乃朕失察之过,朕心中愧疚难安。   幸而大理寺卿明察秋毫,奏疏上陈,使含冤之人得以昭雪,令罪魁祸首伏法。   大学士苏硕,实乃忠正之臣,即日起官复原职,追赐谥号文忠。   大学士殷鸿狼子野心,罔顾圣恩,通敌叛国,令朕痛煞,恨煞,却又念及其三朝元老,劳苦功高,不忍重罚。   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否则朕将无颜面对天下黎民,地下含冤忠良……”   情表到此处,一切便变得顺理成章,依照与小道士的约定,岳煜将殷鸿罢官抄家流放。   次日午后,小道士连续奋战八日之后,终于破完了密道中那无数机关。   密道的尽头是一座隐蔽的空置码头,悬于滔滔江水之上,带着尚未消失的出航痕迹,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郑都之地,国破之后,若出逃,最好的出路自然是走水路出海。   廉若飞带人沿河仔细搜寻了三日,传回消息,言道,五百里外便是入海口,海边码头上的挑夫说六日前曾见着过父子三人带着一干随从出海。   按着挑夫叙述画的那几张画像呈至议事大殿之后,逸亲王只扫了一眼便已确定,那老的是郑帝,另两个年轻些的正是郑恭亲王与郑太子。   那三人入了海,便如上了天,再追也追不出什么结果,岳煜索性便撤回了前去追捕的人手,由伤愈的郑璇出面,以郑国新帝的身份向大岳上呈了一封降书,昭告天下。   岳帝岳煜接了降书,封郑帝郑璇为郑王,于大岳京师赐下亲王府邸,改郑都为旧都。   岳帝岳煜继续坐镇旧都,麾下悍将沈澜清与廉若飞兵分两路,征讨江水之南,郑境内自立为王不愿降岳之一干拥兵自立的武将王公。   历时七个月零十三天,方彻底将全郑领土纳入大岳版图。   自此,中原之地在分裂一二十七年后再次大一统,国号为岳。   定安七年,正月初四,大学士耿良申与大学士沈铄率满朝文武于京外百里跪迎圣上班师回朝,等来的却只有安王、睿王、郑王三个亲王及前后脚由北疆八百里加急送至京师的急报——陛下与御前侍卫沈澜清于十二月三十日夜间出关,至今未归,踪迹全无。   第78章 负伤而归   急报是由安王拆阅的,看过之后便面不改色地递与了睿王。   睿王看过之后,并未将急报放回檀木盒子里,而是随手揣进袖子里,笑道:“陛下心怀天下,平定江南战乱之后,听闻边疆又起战事,挂怀不已,遂于中途转道,携三千虎卉去了北疆,并未与本王等一同回朝。”   “陛下留有口谕,在他归朝之前,朝政须得继续劳烦两位大学士……”说至此,睿王下马,扶起耿良申,含笑看着沈铄,“沈大人,诸位大人快快请起,本王身后这些将士们可是迫不及待地想着与家人团聚了呐!”   元清宫前殿摆宴,洗尘庆功,直庆贺至了深夜。   安王,睿王不动声色地坐于殿上,与诸将领把酒言欢,鲜见地未一前一后提前离席归府。   曲终人散,满殿文武散了个干净之后,两位向来话不投机地王爷这才敛起笑意,屏退了宫人。   身子后仰,慵懒地靠在座椅之上,安王指节轻叩几案:“依你看,这次失踪是小冰块儿搞出来的,还是他们二人真遇到了什么凶险?”   “观陛下寻尽借口拖延回京的姿态,他确实有心与沈澜清在外逍遥自此不归朝,然……”睿王含笑看着对面那张念及多时的脸,丝毫不掩眸中欲望,“岳家没有始无终之君,沈家也没有任意妄为之子,便是陛下抛得下大岳,沈澜清也抛得下沈氏一族……”   “也不会用这种方式去逍遥自在,他们二人恐怕只是躲着人出去过节去了。”   “大哥所料甚是,不过,便是躲着人出去过节,以他们二人的性子也不会一连消失五日杳无音信,想来多半还是遇着了什么麻烦。”   “此事不能宣之于满朝文武之前,却不能瞒着那两位大学士……”安王岳晅皱了下眉,扬声朝着殿外吩咐,“去请沈大学士与耿大学士回来议事。”   殿外无人应喏,殿门缓缓开启,只见太后周氏缓步入殿,神情寡淡地看着殿上两位王爷,平静的问:“不能瞒着那二位,却能瞒着哀家。皇帝出了此等大事,若是今日哀家未至这殿前,听见了只言片语,二位王爷打算何时让哀家知晓此事?”   太后现身,安王敛起随性,端正了姿态,不答反问道:“天寒地冻的,太后不在静宁宫暖和着,怎么到这前殿来了?”   “后宫女子不得越过那块碑,无需安王提醒哀家也谨记着岳家的规矩,稍后自会回宫闭门自省……”太后平静地看着安王,露出一抹浅笑,“哀家不干政,只与二位王爷说一句……”   “天佑二十九年,哀家从皇后变成了太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先皇离哀家远去,无计可施,如今,哀家不会眼看着那旧事重演,于哀家而言太后便够了,并不想做太皇太后。”   话落,未等安王睿王答话,太后周氏便径自转身出了殿。   殿门外,太后周氏与匆匆而回的沈铄碰了个正着。   目光扫过跪于路旁问安的沈铄,太后周氏脚步微顿,轻声叹道:“沈大人教养了个好儿子,哀家真是喜欢得紧。”   说着喜欢,却并未从那毫无起伏的言语中听出半分欣赏之意。   沈铄本还一头雾水,然,在殿中见了那封被睿王收起来的急报,回府又听了沈听海的一番回话之后,这才彻底了然。   不动声色地连夜派沈随等四位退下来的影侍悄然出京,沈铄在书房内写了一夜的大字。   天将亮,湛清小皮猴跑来给父亲请安,被沈铄隔着门打发了回去,须臾,便换成了沈锐无视他的吩咐,大喇喇地推开了书房的门。   打眼看见那铺满书桌的大字,沈锐拧起眉,夺了沈铄手中的笔,按着肩膀将人按回椅子里,不轻不重地捏着硬邦邦的肩膀:“有甚么烦心事儿不能跟我商量,偏要一个人闷在书房里写大字,您当您还年轻么?这么熬上一宿身体如何能吃得消?”   沈铄闭目靠在椅背上,听着沈锐喋喋不休地唠叨,待沈锐埋怨够了,这才睁开眼,直直地看着沈锐:“敏之,你说澜哥儿到底像了谁?”   “……”沈锐咧嘴,扯出一抹笑,“澜哥儿自幼聪慧,文武双全,自然是像了大哥了。”   “不尽然……”沈铄复又合起眼,“我看他却是个拎不清的,早就看出了苗头,我曾几番敲打,他也说得好听,没想到只是一次出征便……”   便怎样,沈铄终是未能说出口,沈锐小心翼翼地将指尖按在沈铄太阳穴上,轻轻按着:“澜哥儿那事儿……”   “我听听海说了,这事……”   “这事说起来只能怪我,要不是我当初拐他去昆仑山学艺,却又没能将他收到自己门下,让他拜了那么个师父,想来也不会……”   “大哥,澜哥儿他师父的伴侣便是个男的,他自小耳濡目染的多了,难免走上歧路……”沈锐拧眉想着措辞,轻声劝慰,“好在澜哥儿也不是不喜欢女人,我看那耿氏性子不错,想来是挺合澜哥儿心意的,要不然也不会婚后几日相处就给咱们沈家添了个嫡孙。”   “他那师父……”   “罢了,却也是命。”   “敏之,澜哥儿怕是只把传宗接代当成了任务,并未往耿氏身上放多少心思……”沈铄撩开眼睑,一双凤眸中难掩疲惫,“他回京之后,岳氏往他院子里安排了四个大丫鬟,预备让他做通房用的,他却一个未收,最后干脆将生活起居俱交给了雪影,再不让那几个丫头近身。”   “他若喜欢男人,随他收了雪影还是沈义都好,可他放着好拿捏的不收,偏偏招惹上了岳家人,岳家人岂是简单的?”   “听海说皇上对咱家澜哥儿死心塌地的,大哥……”   “再死心塌地他也姓岳,他也是一国之君……”岂会甘于人下?   沈铄皱眉打断了沈锐的话,却又颓然地摆了摆手,“罢了,现下计较这些也无济于事……”   “敏之,澜哥儿失踪了。”   “什么?在哪?”沈锐一惊,指甲在沈铄脸侧划出一道血痕。   沈铄却是恍若未觉:“在北疆,与皇上一起出关入了匈奴之地,已然失踪五日了。”   小心翼翼往那血痕上抹了伤药,沈锐伏在沈铄腿上,既急又自责地道:“大哥,你别急,澜哥儿福大命大定不会出事,我这就去找他!”      君臣二人失踪五日,不知急煞了多少人。   人在镇北将军府失的踪,镇北将军廉骥自是比谁都急。   然,正值寒冬,关外缺粮少食,正是匈奴频繁扰边掠夺之际,廉骥不敢派大批兵士出城,不敢大张旗鼓的寻人,只能派出小股骑兵佯作巡逻,悄悄地找人。   一连找了三日,始终无果,不过想着失踪的那君臣二人功夫皆属上乘,又听廉若飞跟他讲了些君臣二人之事,廉骥当时也以为是君臣二人躲着人出去过节了。   直至日前,廉若飞带回来一截染血的玄色衣袖,廉骥这才当真发了急,八百里加急往京中送去了急报。   安王派来的人,沈铄派来的人,沈锐带来的人先后抵达镇北将军府,询问详情之后,又先后出了关。   又过去五日,君臣二人失踪已然十二日。   每日都有消息传回镇北将军府,然,却始终没有君主音信,廉骥终日坐卧难安,日渐忧虑。   廉若飞安慰廉骥:“父亲且放宽心,陛下与九思俱是福大之人,定不会有什么闪失。”   “若陛下有什么闪失,为父唯有以死谢罪。”廉骥板着脸,摆摆手,“你且带几个人再出关去找找,多加……”   “多加小心”尚未说完,书房外一片喧嚣,只听副将邸敬德扬声喊道:“将军,陛下回来了!”   廉骥与廉若飞一先一后冲出书房,瞬间愣在了当场。   当日那神采奕奕,堪称风华绝代的沈家公子如今衣衫褴褛,乌发黯淡,有气无力地靠着身侧那黑衣人,可谓是形容枯槁,唯有那一双眼,依旧温润明亮,却又满目含忧。   忧心忡忡地看着被他身侧那黑衣人打横抱在怀中的君主。   “陛下这是……”于惊讶中回神,廉骥皱着眉连声吩咐,“快,将城中最好的大夫请来!”   “这位壮士,请将陛下抱到内室安置……”   “若飞,去让人准备吃食和洗澡水……”   听见这一连声吩咐,沈澜清将目光移至廉骥身上:“廉将军,普通大夫怕是无用,烦您吩咐人帮我准备一辆马车,我需带陛下即刻回京。”   “鹏举,烦你先我一步回京,去我家寻一善,让他出京迎我们。”   声音干涩嘶哑,若不是面对面,怕是无人相信这是沈澜清发出的声音。   第79章 伤愈返京   虽说要立即启程,最终还是不得不耐着心焦暂时停在了镇北将军府。   无他,廉骥不让,沈义不允,而沈澜清也确实需要好生睡上一觉。   昏迷不醒的岳煜有大夫与俾侍伺候,沈澜清则被沈义直接强行带回房,扒干净,放入了浴桶里。   水换了三桶,才算洗净了满身的黄沙。   待沈义仔细将沈澜清搓洗干净时,沈澜清早已睡了过去。   用被子裹着,将人抱到床上,轻手轻脚地帮沈澜清穿好里衣,掖好被角,沈义抿着唇站在床边看了片刻,突然和衣躺在沈澜清身边,小心翼翼地将人揽进了怀里,却是愈抱愈紧。   本是再入匈奴替白先生来取那饶乐水里的鱼的,没想到竟会遇到这人。   幸甚。   幸亏他又入匈奴替白先生取鱼,幸亏当日下山师父送他们二人一对雌雄剑,若不然……   光是想想他差一点与沈澜清天人永隔,便觉得心底撕痛,手脚发抖。   紧拢着手臂,低头,温热的唇轻轻触上那紧皱的眉心。   了若无痕般一个轻吻,却满载着十几年的情义。   即便这人待他仅有手足之情,即便这人心思盘转,只想着让他弃了心底那份心思,即便这人已然与那皇帝……   他始终还是放不下他。   昼夜不停,自荒漠一路走回关城,路上他无数次想象他若没有再入匈奴,若没有干将示警会如何……   那皇帝将必死无疑,对他或许是个机会。   然,他的主子,他的师弟,也有九成可能葬身于那漫漫黄沙之中,就算侥幸不死,也得去了半条命,一颗心。   沈澜清那颗心,活着的时候他捂不热,死了他更捂不热。   如若那样,他倒是宁愿那皇帝好生活着,只要那皇帝不负沈澜清,他愿意看着这二人两厢厮守。   会负么?怕是不会吧!   记得他找着他们时,沈澜清正抱着黑气攀至眉心的皇帝,往皇帝口中渡血。   那腕子上叠在一处的伤痕,刺得他眼生疼。   故意发出一点动静让沈澜清发现了他。   然,沈澜清抬头看向他,眸子里迸出欣喜的同时,嘶哑着嗓子与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沈义,救他。”   或许是怕他不救,紧接着便又说了一句:“他这箭是替我挡的,若不是他,我已经死了。”   自幼便被白先生泡在药汤子里,若是换你中了箭,那毒怕是起不了什么作用。   然,他没有去辩驳,只是沉默着将玄金丹塞进皇帝口中,运功助他加速吸收了药效。   毒散了,那皇帝却始终未醒。   怀里的人挣了挣,沈义略微松了松手臂,却未完全放手,只是垂眼看着沈澜清:“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睡醒了。”仰头看着沈义,沈澜清露出一抹浅笑,“我饿了。”   沈义没有如沈澜清所愿松手下床去给他拿吃的,反而直接抱着沈澜清坐起来,靠着床头低唤了一声:“雪影。”   一碗清粥,好似世上最美味的吃食,沈澜清喝的一滴不剩,虽未饱,却也没开口再要。   他懂医理,自然知道久饿之人不宜骤然多食。   将碗递还给雪影,沈澜清垂眼看着环在腰间的手,轻声道:“沈义,在我心里你只是我师兄。”   “我知道。”或许是听得多了便麻木了,出人意料的,沈义并未觉得心底有多痛,又或许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吓,只要这人安然无恙他便觉得满足,“念了你那么些年,你总要多给我些时间适应。”   “我今后会尽量只当你是我师弟。”   只要沈义肯便好,只怕他不肯,依旧独自钻那牛角尖。   无奈地笑了笑,沈澜清索性靠进沈义怀里:“我想见他。”   “我送你去他房间。”      沈义抱着沈澜清进岳煜房间的时候,成群的大夫刚散开不久。   岳煜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闭着眼躺在锦缎被子里,不似昏迷不醒,更像沉睡。   镇北将军廉骥在床边守着,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显然是打算给岳煜喂药。   “廉将军……”沈澜清皱眉,眼底浮起几分急色,“还是不要随便给陛下喂药的好。”   “这是城中最好的大夫会诊开的方子,不是甚么乱七八糟的药……”只因为沈澜清与皇帝那层见不得人的关系,廉骥便不愿给沈澜清好脸色,“小沈大人放心,老夫不会坑害自家女婿。”   “……”沈澜清垂眼,不语。   沈义木着脸将沈澜清安置在岳煜旁边,冷声道:“廉将军若不想陛下死,便不要给陛下喂那些庸医开的药。”   “为今之计,最妥当的法子便是准备辆马车,送陛下回京。”   有沈义在中间挡着,廉骥自是无法给岳煜喂药,只得含怒拂袖而去。   将药汤子泼出窗外,灭了屋内熏香,沈义帮沈澜清放下床上帷幔:“安心睡,我在外间守着,流影已经去弄马车了,明日一早咱们便启程回京。”      流影弄来的马车没能派上用场。   廉骥到底不是食古不化,拎不清局势之人,又听了廉若飞一番劝说,次日一早,便冷着脸将沈澜清与昏迷的岳煜送上了马车,并令廉若飞先行快马加鞭赶回京去报信。   沈义驾车,沈澜清在车中守着岳煜,六个影侍隐在四周戒备,化作赶路的兄弟二人,一路上倒也安生,没遇着什么滋事的。   七日后,于上谷郡与前来相迎的蔺希贤相遇。   无暇去奇怪小媳妇似的跟在蔺希贤身边的周慎,沈澜清将蔺希贤让进房间,请他为岳煜诊脉。   “脉象无异……”诊过脉,蔺希贤复又检查了岳煜背后的箭伤,“伤口也愈合的很好,其实,有白先生的玄金丹,九思根本无需担忧。”   “与其担心他,倒不如好生调养自己的身子,若不然,以你现在这身子骨,回京之后都受不住伯父一顿家法。”   “我也知道白先生的玄金丹有起死回生之效,然,从受伤之日起到今日,他已经整整昏迷了二十天,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沈澜清苦笑,“我累他至此,又如何能不担忧?”   “昏迷?”蔺希贤挑眉,“你不说,我倒以为他是在昏睡了……”   “且仔细说说他如何受的伤,伤他的人何种装束,伤他的箭可有异常?”   如何受的伤?   若不是吾君兴致一起,偏要与他席天幕地的敦伦敦伦,若不是他半推半就,欲与吾君一起胡闹,又怎会一时不查,令那躲在暗处之人钻了空子?   “箭只是普通的羽箭,伤他的人俱是胡人装束……”连日来,只顾着忧心,却是从未仔细回想,如今一想顿觉蹊跷,沈澜清眼里闪着冷芒,一字一顿地道,“装束虽是胡人装束,然,那群人腰带上的物件却是比胡人少的多,而且其中一人的面相却是有几分像南人……”   “郑、宸。”   抬手拍着肩膀安抚了一下杀意顿显的沈澜清,蔺希贤用金针挑破岳煜左手食指指尖,挤了一滴血闻了闻,问:“当时你可闻着一股子香气?”   “有些像水仙的味道,但不浓。”   “那就是了……”蔺希贤眼中骤然闪出几道亮光,言语间更是隐现兴奋,“回梦蛊。”   心知好友的性子,沈澜清倒也未去在意他那股子兴奋劲儿,只是问:“中了回梦蛊会怎样?你可能驱?”   “据你家叔祖的游记所载,中了回梦蛊之人昏睡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便会尽忘前尘,说白了,就是会失去记忆,变成白痴……”   “啧!你别急,这些也不过是我的揣测,具体会怎样,要驱完蛊虫才能知晓,毕竟我也未见过中回梦蛊的人。”   “那便驱吧。”声音平静如昔,沈澜清手心里却早已湿得不成样子。      示意沈义与沈澜清一左一右按着岳煜,蔺希贤自腰间荷包中取出一个玉瓶,去了塞子,放至岳煜口鼻之间:“却也是你家小皇帝命好,碰巧前些日子研究到回梦蛊这块,便与郑璇讨教了一番,配了这瓶饵出来……”   “用真气护体,按住了,小家伙快要出来了!”   指长的虫子慢吞吞爬进玉瓶,被蔺希贤当宝贝似的收进了腰间,迎上沈澜清冷森森的目光,蔺希贤将手护在荷包上,缓声提醒:“小君子,莫要浪费精力这般盯着我,所料无差的话,你家小皇帝快要醒了。”   入了蔺希贤手的东西,凡人休想弄出来。   此时无暇与蔺希贤斗心眼,沈澜清只好暂且放过那条虫子,收回目光,低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吾君那张脸。   吾君多日未进食,早已瘦得不成样子,他却只觉得吾君愈发显得锋利俊朗。   指尖情不自禁地抚上微皱的眉心,轻轻揉着,神情自若,心底却翻涌着浓浓的忧虑和……害怕。   是了,他在怕,怕吾君醒来之后当真丢了记忆,忘了他。      痛。   背后的伤口痛,头痛,岳煜只觉得在做了那般冗长的一个梦后,无处不痛,但也及不上心底那抹痛。   直至那熟悉的温度触上眉心,才略微驱散了些许痛楚。   抬手,覆上眼前那只手,岳煜睁眼后,首先看见的不是沈卿那双饱含深情的眼,而是沈卿腕子上那未消的疤。   拖着那只手放置唇边,一遍一遍,轻轻舔吻着道道疤痕:“沈卿。”   “臣在。”   “你且记着,你是朕的,无朕恩准,你不准再令自己受伤,否则,便是抗旨欺君。”   “臣遵旨。”恭敬地应了,沈澜清低头仔细端量着吾君的神情,却是恍惚又见了唯在前世吾君身上才见过的……冷硬与不容忤逆的强势,然,再去看,吾君眸子里却又只剩下了脉脉温情,“陛下……”   “嗯?”   “你可还记得……”可还记得你我二人之间那种种过往?   几番疑问涌至喉间,却又咽回了肚子里,只剩下略显纠结的神情,看得岳煜不禁低笑:“朕忘了谁也不会忘了沈卿。”   “……”无需去问,无需去诊脉,蔺希贤便已知道,这皇帝并未如游记中所载那般忘却什么东西,或许是未睡够七七四十九日,又或许是那篇游记所记载的只是个例。   总之,无论因为什么,那君臣二人险死还生,定有说不尽的情话,此时俱不是他研究的好时机,抬眼看向木着脸站在一旁的沈义,以眼神无声交流之后,二人便默默退出了房间,带上了房门。   房内再无旁人,沈澜清无需再做遮掩,指尖抬着君主的下颌,仔细端量了一番之后,轻声问:“陛下,可有何不适?”   “饿算不算?”   “算。”   亲手喂吾君喝了粥,沈澜清终是不放心,情不自禁地又开始不着痕迹地打量吾君,从头至脚,那目光似是恨不得透过玄色袍服,直接看入吾君骨子里。   岳煜被那目光看得心底躁动,却又有心无力,浑身疲累的很,只有精神上毫无一丝困意。   靠着床头,与沈澜清无声对视了须臾,岳煜缓缓挑起唇角,暧昧地命令:“沈卿,且将衣裳脱了,让朕好生看看。”   “看来陛下精神确实好得很,臣却乏得很……”起身,从容地宽衣解带,只穿着里衣钻进被子里,躺在吾君身侧,沈澜清环住吾君的腰,细细摸索,“陛下,当真没有丝毫不适?”   “沈卿,朕只是做了一个梦……”滑进被子里,反手将沈澜清揽进怀里,岳煜轻而细致地自眉心吻至那双笑唇,“梦见了些朕本应知道的东西……”   “再撩拨,朕也有心无力,沈卿若是想,便由沈卿在上面。”   手微顿,复又摸索回了腰间,沈澜清眯着眼轻笑:“臣便是在上面,也要等陛下有心有力的时候……”   “臣困了,眯一会儿。”   沈澜清这一眯,便眯到了深夜也未醒。   岳煜小心翼翼地将人始终纳在怀里,抱着沈澜清便如抱着世间至宝,满足又庆幸。   在上谷郡停了三日,上上下下,一行人俱养足了精神,这才再次启程回京。   定安七年,二月初二,一行人抵达京城,于内城城门处分做了两拨。   岳煜由一干剑卫护着回宫,沈澜清则与沈义、蔺希贤一起回卫国公府。   暂别之际,沈澜清首次对吾君许下承诺:“生不离,死不弃。” 第80章 沈铄教子   沈澜清归府,使卫国公府更添了几许鲜活。   门口管事忙不迭地往二门跑,沈方见着沈澜清二话不说便往衙门里跑着去给沈铄报信,听戏回来的沈尚坤看着气色不佳却精神奕奕的沈澜清给他跪地问安,连说了三声好:“好,好,回来就好。”   沈岳氏守在二门,见了沈澜清,直红着眼圈儿道:“我儿出京一回便遭一次劫难,今日起,我儿再不准离京了。”   反倒是与之新婚作别的沈耿氏,低眉顺眼地扶着沈岳氏,并未多言,清秀的眉眼间也未见过多的欣喜,依旧是印象中那副淡淡的神色,倒是让沈澜清略微松了口气。   入了府,洗去一路风尘。   规规矩矩的再次给祖父沈尚坤,母亲沈岳氏请了安,又给列祖列宗敬了香火,沈澜清这才回了桂院。   桂院正房东里间,六个多月大的儿子满抗乱爬,莲心站在炕沿儿处小心翼翼地护着,听见外间丫鬟打帘子问安的动静,转身,低眉顺眼地福了一福,便又赶紧去看着挣吧着往炕沿上爬的小猴子去了。   小猴子依依呀呀爬到沈耿氏身边,去拽沈耿氏袖口的狐狸毛,沈耿氏这才自书中回神,嗔了一眼淘气的儿子,放下书卷,起身,不冷不热地给沈澜清见了个礼:“夫君何时回的房?赶紧到炕上暖和着,妾身去给你沏杯参茶。”   “才刚进屋,夫人不必忙活,方才在祖父那吃了一肚子茶,胃里涨得很……”托住手肘,沈澜清笑着将沈耿氏扶回椅子上,目光扫过沈耿氏看至一半的《浮生记》,唇边笑意更浓了些,“这一年多,辛苦夫人了。”   “皆是妾身本分,不敢言苦。”沈耿氏浅笑,目光落在拽着比甲下摆往她身上爬的儿子身上,带出一抹温情,“松子不知像了谁,顽皮的紧。”   “顽皮些招人疼,你看湛清可不是让祖父宠到天上去了?”   “听母亲说,祖父最宠的还是夫君……”沈耿氏笑着将儿子抱进怀里,教他给沈澜清作揖请安,“松子已经六个月零二十三天了,尚未起大名,祖父和父亲都说大名要等夫君平安归来由夫君起,你看……”   沈澜清未置可否,却是抬手摸上自家儿子光秃秃的脑门揉了揉,含笑问了声:“松子?”   “皇后赐的小名儿。”   “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低念了一句,松子去抓他手背,便住了口。   拖着软乎乎地小爪子,刮了刮松子矮趴趴的鼻梁,沈澜清叹道,“我这次能化险为夷多亏了师父赐下那一对干将莫邪,若不然……”   “夫君福缘深厚,定能长命百岁。”   “无端有些感慨,倒是让夫人见笑了……”沈澜清失笑,捏着肉呼呼的小爪子端详着掌心纹路,不紧不慢地说道,“松这个字着实不错,与我儿有缘。此字刚好五行属木,合乎咱们沈家子弟起名的规矩,我儿便叫沈松吧。”   “朝华之草,戒旦零落;松柏之茂,隆冬不衰……”沈耿氏笑着应道,“这名字确实不错,若能再添一子,便叫沈柏也正好。”   沈澜清含笑未语,只神色从容地逗弄着咧嘴傻笑的稚子。   自旁侧打眼看去,君子温润,淑女恬淡,稚子顽皮,端的是好一片全家福。   砚香在门口候了有半柱香的时间,这才出声打破了这温馨:“大爷,老爷回府了,唤您去前院大书房见他。”   心头一紧,不动声色地又捏了一把松子粉嫩嫩的脸蛋,就着砚香的手披好了貂皮斗篷,沈澜清看着沈耿氏,不疾不徐地道:“年余未见父亲,想来父亲有许多话要训诫,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到了时辰夫人便先安置,不必等我。”   “这些妾身都省得,夫君不必挂心,夫君且安心去见父亲,莫让父亲等急了。”   夫妇间,规矩礼数半点不缺,言辞也算亲昵,自这二人口中说出来却始终不温不火,着实没什么新婚夫妇该有的热乎劲儿。   然,这不远不近的距离,倒是让沈澜清觉得刚刚好。      父亲见他多是在内书房。   鲜少那几次在外书房见他,无不是背着内宅的母亲与祖父训斥点拨他,而点拨的内容……   俱与吾君相关。   寒风乍起,沈澜清紧了紧衣领,垂着眼轻叩外书房的门:“父亲。”   “进来。”明知道进去便少不了一番敲打,然,这不温不火的声音听入耳中,却还是只觉得亲昵与心安。   将提灯的小厮打发去门房里取暖,进门接过沈小七手里的墨条,磨着墨,安静地看着父亲写完了一篇《朱子家训》,搁了笔,沈澜清这才撩起衣摆跪地请安。   垂眼看着脚边形容消瘦的儿子,沈铄未叫起,却只是道:“小七,你且去看看二老爷安置了没,若未安置,便将鸭子送去厨房热热,给二老爷做夜宵。”   能在家里主子身边伺候着的,自是少不了察言观色的本事。   沈小七眯着眼,乐呵呵地应诺退了出去,十分识趣儿地顺手带上了书房的门。   紫金香炉,袅袅香烟,父亲惯用的沉香味道盈满书房。   默默深吸了一口气,沈澜清笔直地跪在地上,垂眼看着父亲衣摆上简单清雅的暗纹,听着茶炉上水汽顶开壶盖的声音,静待着父亲发落。   在外人面前,沈铄虽终日笑得温和,一副谦和平易的姿态,骨子里却实在算不上什么好脾气。   不说其他,若此时跪在脚边的是沈锐,他那一脚恐怕早就含着怒踹了出去。   然,此时脚边跪着的人换成了沈澜清,沈铄的脚便长在了地上,说什么也抬不起来。   父子二人,一跪一站,俱垂着眼,儿子盯着父亲的衣摆,父亲盯着儿子的头顶,波澜不兴的神情如出一辙。   “且说说此行出征的经过,自离京起,一事不可错漏。”无声地相较良久,终是沈铄先打破了沉默。   父亲总算发了问,沈澜清暗自松了口气,斟酌着词句,将早已打好的腹稿缓缓道来,半字不曾隐瞒,将离京之后的种种俱交代得清清楚楚。   就连君臣断袖那些事也未曾隐瞒,不是不想,是不敢。   父亲的脾性他心知肚明。   父亲那人从不会无的放矢,若不是心里已经有了谱,绝不会开口发问。   是以,瞒着,倒不如坦白。   儿子如此坦诚,沈铄不知该怒还是该笑,手在背后攥了松,松了攥,强自忍下了扇出一掌的冲动,万千责备便也只化作一叹:“我却不知究竟是该念你师父的恩,还是该厌你师父的肆意妄为了。”   “澜哥儿,你可曾将为父的话听进心里过?”   “父亲的话,儿子半刻不敢忘,始终记在心里。”   “半刻未忘……”沈铄的语速放的很慢,似悠然,更似隐怒,“便能给为父如此大的一份惊喜,你若忘了,还待如何?”   “儿子知错,请父亲责罚。”   “我儿战场上英勇杀敌,悍不畏死,边城外九死一生,护得圣驾周全……”沈铄屈膝抵着沈澜清的下颌,迫沈澜清抬起头,与他对视,“若是我儿甫一回府,为父便动了家法,你倒是告诉为父……”   “为父该如何想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给那盯着咱们沈家的人看?”   “又该如何去堵这满京权贵的嘴?”   “你回房后,又该如何向你屋中那结发之妻交代?”   沈澜清抿唇,轻声回道:“父教子,无需理由。”   “那是寻常人家……”沈铄收腿,坐进太师椅里,“你且起来吧,为父不罚你……”   “事已至此,之前在京外如何,为父权当眼不见心不烦,如今回了京,你便趁早收了那份心思,君便是君,臣便是臣,再不许扯上其他……”   “若是你当真只爱男风,随你收了沈义还是雪影,若还嫌不够,为父也允你养上两房娈童。”   “父亲……”沈澜清依旧直挺挺的跪着,抬眼直视父亲那双蕴满怒意的眼,轻而笃定地道,“吾心匪石,不可转也。”   沈铄怒极而笑:“到叫他迷了你的心窍。”   “父亲,此次边城外,他那一箭是替儿子挡的,儿子累圣上险些丧命,父亲罚儿子自是天经地义,任谁也挑不出半分错处来……”   “倒教你打得好算盘,这一顿罚下去,满京权贵便俱知道他为你连命都舍得了,届时,私底下偶有几句的风言风语便也变得满朝皆知……”沈铄缓缓闭上眼,低叹道,“你为他可不管不顾,沈家却还要那块遮羞的布,耿家也丢不起那人……”   “你且跪着吧。”   第81章 沈铄教子【下】   这一跪,便跪了一宿。   无声的沉默更胜激烈的言辞,沈澜清便那么不卑不亢的跪着将心底的坚持尽数呈至沈铄眼前,不屈,亦不服。   沈铄闭眸靠坐在太师椅里,不理,亦不睬,他跪,便任他跪。   父子俩便这么无声地僵持了一夜。   天将拂晓,圣驾归来首次大朝会,身为署理国事的两大学士之一,沈铄自然不能缺席。   书房外,鸡鸣至第三遍。   太师椅扶手上,绣着流云暗纹的绛紫色袍袖动了动,沈铄缓缓睁眼,起身,慢条斯理地理了下衣袍,径直出了房门,一眼也未往沈澜清身上施舍。   然,出了房门之后,沈铄却又吩咐了一句:“吩咐下去,谁也不准进去打扰澜哥儿。”   下人们只道老爷与大爷父子情深,久别重逢,父子俩在书房里秉烛夜谈了一宿,自以为心领神会,生怕打扰自家大爷休息,不仅无人进去打扰,便是经过大书房的时候,都刻意放轻了手脚。      久未归朝,虽说每隔十日便有折子递到御前,但也仅是被耿良申、沈铄挑拣出来的那些比较紧急的政务。   而且,之前圣上在北疆失踪十几日,返程又用去十来日,合起来已有近一月未处理政务。   虽说有两位亲王坐镇,那二位却也不是爱揽权给自己找麻烦的性子。   是以,这次朝会,待诸卿将零零总总的事情奏完,便已到了未时。   散了朝,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昨日母后那些话,岳煜暗自思量着解决之策踱回御书房,开始与两位亲王议些善后之事。   “征服疆土易,统一人心难。江南幅员辽阔,民族众多,其中不经教化的占了近七成。大郑那块骨头吾大岳是囫囵个吞了,然,想克化完全,却是需要好好计较一番……”之前在朝会上,有功之臣俱加官的加官,进爵的进爵,唯独漏下了两位亲王,便是在憋着心思想要算计一番。   想那南疆甚广,民风蛮横彪悍,可正是需要能人耐心教化的时候。   两位亲王俱是人中龙凤,此等小事自是难不住他们。   况且,又有什么比封赐藩地更能彰显帝王恩宠的?   如若再将他们的封地划分的近一些,甚至是……   岳煜坐在御座上,不动声色地端量着安王与睿王,“虚心”请教:“不知大伯父和二伯父可有甚么锦囊妙计以解朕心头之忧。”   “本王就是一介武夫,这种事儿别问我……”安王岳晅睨着岳煜漫不经心地将这烫手的差事推了个一干二净,推完还不忘踩上睿王一脚,“得问睿王爷,睿王爷最擅长这些个……”   “阴诡之事。”   睿王不争不辩,只是颇具深意地含笑一眼便将安王满身的不自在都撩拨了起来。   又在安王起身挥袖离开之前,开口出了个看似十分称安王心意的主意:“既然是缺少教化,便着人前去专司教化之事便是,至于人选……”   “臣不才,愿前往。”   “唔……”岳煜佯装思量了片刻,面上露出几许担忧,“二伯父智计无双,由您前去南疆专司此事,自是再好不过,然……”   “在京里尚好,若只身去南疆,二伯父身手却是略显不足,朕着实放心不下……”   沉吟稍许,岳煜轻击掌心,“这可不是刚好!”   “先前平逆攻郑,大伯父功劳不浅,近来朕一直思量着将哪一州划给大伯父做封地……”   “陛下……”安王微微直起身子,勾起唇角,似笑非笑,“若臣未记错的话,小沈大人亦未封赏吧?”   “大伯父,他的功劳尚未大到可以异姓封王的地步。”   “擎天保驾之功,破一次例又有何妨?”   “可惜他姓沈……”岳煜故作遗憾,“祖上规矩,沈家人功劳再大也不可封王。”   “不能封王也可赏个总督、巡抚,去都管南蛮之地……”安王起身,伸着懒腰提醒岳煜,“小沈大人文武双全,定能当此重任,若仅做个侍卫实在是埋没了他的才华……”   “何况,几经谋算,好不容易占着大义撤了藩,陛下何苦再封一个出来给子孙后辈找麻烦?”   “朕信得过……”岳煜刚欲再说,便听剑鬼传音入密跟他禀报:“主子,小沈大人昨夜被沈大人叫进书房后便没再出来,想来是被罚了。”   “想来?”虽说传音入密,声音里还是蕴满了冷意。   剑鬼硬着头皮道:“书房四周有沈府影侍把手,奴才实在靠近不得。本以为沈大人只是在与小沈大人说话,谁知今日早上沈大人前来上朝之前也没将书房四周的影侍撤了,还吩咐了下人不准进书房打扰小沈大人休息……”   “奴才无能,若不是沈义提醒,尚未想到小沈大人其实是在书房里受罚……”   “自己去领罚。”冷声打断了剑鬼的回禀,岳煜挑眉看着安王说道,“自家人无需说这些有的没的,玉不琢不成器,朕那些不成器的子孙后辈,今后便劳烦两位伯父好生雕琢了……”   “封地之事便这么定了,有大伯父在南疆坐镇,朕也好放心的任二伯父前去教化那些南人……”   “谷东明,去宣沈澜清入宫。”      沈铄前脚进门,坐进太师椅里尚未喝上一口茶,外总管沈方便在书房外叩响了房门:“老爷,谷总管前来传皇上口谕,宣大少爷入宫议事。”   “请谷总管前厅喝茶……”沈铄无甚情绪地盯着沈澜清,慢条斯理地吩咐,“你跟谷总管告声罪,就说澜哥儿耐不住长途跋涉之苦正卧病在床,恐难随他入宫复命……”   “咱们也不会让谷总管为难,请他稍等片刻,待我换了常服便随他入宫代澜哥儿请罪。”   “父亲……”门外脚步声渐远,沈澜清哑声唤沈铄,眉宇间终是露了几分急色,“您这是欺君。”   和煦的笑,却莫名带着冷意。   沈铄起身,行至沈澜清身侧,定住脚步,低头俯视:“既然你自己想不明白,为父便帮你看个明白。”   “为父为官多年,从未让岳家人捏住过把柄,不是怕,仅是厌恶麻烦。沈家之力不敢说能颠覆国器,自保却是绰绰有余。若不然,你以为岳家人因何始终留着沈家这根儿心头之刺在朝堂上碍眼?他们不是不想除了沈家,只是一直没得着适宜的时机。”   “澜哥儿,你且记着,今日这所谓的欺君不过是份见面礼,今日之后,为父自会给他送去大把的机会。”   “起初他或许能忍,但,他能忍到几时?”   “大把的机会摆在跟前儿,动动手便能除了梗在心头的刺,澜哥儿,你说他到底能忍到甚么时候?”   “一旦他当真忍不住了,必定对沈家施以雷霆手段。届时,若他决意治为父的罪、除去你的亲族,你该如何自处?”   “是继续与他君臣相得,还是随着父祖族亲一同领罪?”   “父亲……”扬手拖住那干瘦的手,压下心里翻涌的波澜,沈澜清涩声问,“您何苦?”   “我儿执迷不悟,当父亲的总要拉你一把。无论耗时多久,为父总会让你看个明白,于你而言到底是沈家重要还是他重要,也让你看个清楚,于他而言到底是你重要还是他的江山重要。”   “看清楚了,才好有个决断。”   “父亲……”情不自禁地加重了手上力道,沈澜清垂眼,轻而坚定的请求,“求您,不要。”   不要再让沈家成为他与吾君之间除不去的芥蒂,有些事情,经历一次便够了,他不想重温那份蚀人心神的痛楚。   亦不要让江山成为吾君为了与他在一起而献出的祭礼,此生他只求简单,不想背负太过厚重的深情,所以……   “求您,成全。”      最终出现在前厅的到底还是沈澜清。   紫色的公服穿在身上稍显宽大,一夜未眠,脸色有些发暗,眼底挂着一抹浓重的阴影,虽极力在掩饰,然,谷东明还是一眼便看出了沈澜清脚步中的异样。   “哎呦!”忙不迭地放下茶盏,谷东明小跑着扶住沈澜清的胳膊,“小沈大人,您怎么也瘦成这样了?”   倒也不是谷东明夸张,这君臣二人边关走了一趟,俱瘦了有十几二十斤。   “瘦些才更显精神不是?烦谷总管久候了……”沈澜清笑着应和了一声,便道,“若谷总管歇够了脚,咱们这就进宫?”   “要得,要得,陛下一准儿等急了。”      自幼便与沈铄打交道,自从惦记上沈澜清之后,更是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番沈铄的体性。   因此,谷东明一去便是一个时辰,岳煜确实心急了。   若是沈澜清再不来,恐怕他也顾不上招摇不招摇,指定得胡诌个借口摆驾卫国公府去解救他家娘子去了。   听见谷东明在殿外禀奏,悬着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却更加想得慌,竟是有些恨不得立马将人拽到眼跟前儿。   无奈,殿内人多口杂,太后的眼线便有两个。   周氏能坐至后宫之主,并顺利当上了太后,手段自是不俗,她那些手段,没人比岳煜心底更清楚,是以,在劝服周氏之前,岳煜也不敢太过造次。   耐着心急抿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又批了几份份折子,岳煜这才不动声色地开口道了声:“宣。” 第82章 太后邀约   君臣二人抵死缠绵,相互间极度的渴求着,便似是干柴蹭上了烈火,一发便是不可收拾。   直至折腾到沈澜清精疲力竭嗓音嘶哑方才云收雨歇。   自始至终,君臣二人身上的衣物也只是褪下了沈澜清的亵裤。   意犹未尽地将纾解过的物事依旧埋在沈卿体内,岳煜趴在沈澜清背上贴着后心听着被他弄得加速的心跳,低声轻叹:“昨夜一夜未睡,一想到沈卿正躺在他人身边,甚至是在与他人……朕便恨不得将那人赐死了事。”   心底一紧,沈澜清撩开眼睑斜睨着君主眼尾尚未散尽的杀意,慢条斯理地陈述:“不是耿氏便是他人,陛下何必嫉妒这些个?”   “陛下便是赐死了耿氏,上有父祖下有稚子,臣也须得在不杖期内再续娶一房。”   “……”背上的君主没有言语,只是无声地拢紧了手臂。   无声地勾起唇角,沈澜清动了动酸麻的腰,带着几分慵懒意味地埋怨:“陛下,您再这么压下去,不只是腿,臣的腰便也跟着废了。”   “嗯?”揽着沈卿一起翻身,侧倒在炕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那腰,便顺着腿侧一路下滑,滑至腿弯处勾着大腿上抬,“腿怎么……”   膝盖上,成片的青紫晃了眼,刺痛了心。   岳煜嗖然坐起身,撩开遮在腿上的紫色衣摆,轻覆上那双青紫的膝盖,冷声问:“怎么弄的?方才为什么不说?”   “谷东明!”   “嗳!陛下……”半撑起身子拉着吾君倒在自己身上,环住那结实的腰,以腿勾住那双修长的小腿,笑道,“切莫小题大做,不过是跪的久了,积了些淤血罢了,抹点药揉开了就好……”说着,将一个玉匣塞进岳煜手中,挑眉示意吾君伺候着。   看着吾君沉默着接过了玉匣,沈澜清满意地将视线自吾君肩上越过,落在无声绕过屏风的谷东明身上,轻笑道,“劳烦谷总管送盆热水进来。”   谷东明木着脸看了一眼岳煜的后脑勺,见君主并无异议,便又无声地退出了大殿。   留下了热水,屏退了谷东明。   岳煜投洗着帕子帮沈澜清擦净了身子,又沉着脸挑着药膏涂在沈澜清膝盖上,运着内劲儿小心翼翼地将淤青揉开了,这才躺在沈澜清身后,揽着腰,将那微凉的后背紧贴在胸前,听不出喜怒地问道:“因何跪成这样?”   “陛下,以这一跪换来父亲的默认……”沈澜清眯着眼轻哼了哼,示意吾君在腰间按捏的手别停,“值了。”   “到底是朕无能,总是累沈卿受伤……”拢紧手臂,岳煜低声道,“朕不会再让这等事情发生。”   “呵!”沈澜清轻笑,“陛下,您可真是……”   “臣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女子,何须如此?”   需不需要,君主均在心底打定了主意。   拥着沈卿往被子里缩了缩,岳煜岔开话题,低声问:“吃些东西,睡一会儿?”   “臣困得厉害,且先眯一会儿,东西待回家再吃……”清亮的声音伴着西垂的落日,随着殿内最后一抹光亮尽数淹没在了黑暗之中。   通宵未眠的君臣,极尽颠鸾之后,偎在一处,转瞬便奔了周公。   亥时一刻,沈澜清自睡梦中惊醒,缓下惊悸,倾身触了触那双冷厉的眉眼,轻手轻脚地下炕,披上衣袍,赤着脚绕过屏风,轻声问了时辰,又请谷东明吩咐下去:“劳谷总管吩咐一声,让人预备一盅红枣粥暖着,若陛下醒的早便端给陛下做宵夜。”   “两碗吧,沈卿与朕一起吃。”替沈澜清拢好衣袍,目光落在赤着的脚上,皱眉将人抱起就近坐进御座里,低声责备,“怎么不穿鞋?”   “起的急了,懒得穿……”沈澜清笑笑,手掌撑着御案欲起身,“陛下,臣坐在这处实是不妥当。”   “不过是把椅子,这儿又没外人,计较那些虚礼作甚?” 强行将人紧按在怀里,岳煜箍着那腰身在腰侧暧昧地捏了一把,低笑,“莫再挣了,否则朕说不准便要在这椅子上试试了。”   “……”感受着身下快速膨胀的欲望,沈澜清无语地停下挣扎,略微后仰,靠在君主肩上,“陛下,臣该出宫了。”   “这个时辰宫门已经落锁了。”   “那便请陛下给臣一道手谕。”   “非要出宫?就不能……留在宫内,陪朕抵足而眠?”   “陛下,这不妥当……”捉着君主那双漂亮细嫩的手放置唇边轻触了触,沈澜清不疾不徐地解释,“况且今日也不宜给家父添堵。”   陪着吾君用了夜宵,又几经腻歪,沈澜清这才自元清宫脱了身。   于元清门与谷东明做别,沈澜清才将转入元清宫西侧的夹道便听人自身后唤他:“小沈大人,太后请您过去叙话。”   内侍是元清宫的,却在替太后传话。   沈澜清挑起眉:“这个时辰?”   “是……”小内侍低垂着眉眼儿,尖声催促,“小沈大人便别迟疑了,太后娘娘已经等了您多时了。”   “沈某毕竟是外臣,此时去静宁宫见太后怕是不大妥当。”   “不是静宁宫,是宫前园子里的水阁上,小沈大人快请吧!”   眉梢动了动,沈澜清含笑看着那面露急色的小内侍,听着暗处那成合围之势向他靠近的动静,缓声道:“那便劳烦公公带路罢。”      冬夜的子午湖少了夏日里的接天碧翠,多了漫天白雪,便成了另一番光景。   浮碧亭立在结冰的湖心,红墙金瓦披着银装,像极了瑶池里的仙宫。   沈澜清拢紧斗篷,踏着寸厚的雪跟在小内侍身后,缓步走向湖心那通明的灯火,心底下却是心思百转。   太后来者不善,眼下这一关却是不好过。   在廊子里解了斗篷,抖去身上的积雪,沈澜清缓步入了亭子,隔着珠帘给太后叩首见礼,一举一止从容自若,规矩礼数不差分毫。   太后周氏端坐在珠帘后,面上带着浅笑,慢条斯理地泡着茶,依旧是那副端庄娴静的样子。   非但未为难跪在堂下叩首问安的沈澜清,反而指了指左手边第一盏茶示意贴身大宫女端给沈澜清,亲切地嗔怪:“你这孩子也真是,哀家早就说过了,在哀家跟前儿无需如此拘着……”   “快起来坐,帮哀家尝尝,看哀家泡的茶可有长进?”   依着规矩谢过恩,半坐在墩子上,沈澜清垂眼看着盏中碧翠的茶汤,着实有些摸不清太后的心思。   深更半夜地劫他过来,总不会只为品一盏碧螺春。   然,太后却是除了请他品茶,便再未说其它。   沈澜清捧着茶盏未立时去喝,太后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品着她自己那盏茶。   清雅的茶香沁入鼻间,沈澜清弯起唇角赞了声:“太后泡茶的手艺无人能及,得太后厚赐,臣又可一饱口福了。”   “尽会挑着好听的说……”太后周氏放下茶盏,不紧不慢地嗔道,“且先品了再赞好。”   茶汤入口,鲜醇清香盘旋在唇齿之间,久久不散。   茶是好茶,泡茶的手艺亦是不俗,若不是此时、此景着实有些不妥,倒也真是好一番享受。   提着心神陪着太后饮尽了一壶碧螺春,闲话了几句家常,又论了几句茶,正思忖着太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便听太后周氏又不温不火地道:“哀家这么晚使人请你过来除了茶瘾上了想找个人陪着品上一壶之外,还想让你给你母亲带个话儿……”   “你回去跟你母亲说,便说哀家说的,让她得空多递牌子入宫陪哀家说说话,莫要只顾着相夫教子便忘了昔日的姐妹。”   此话说完,太后似是再无他事,道着天色已晚,打发着人送沈澜清出了宫。   回想浮碧亭一行,若不是心中清楚相请时暗处埋伏了不少高手,沈澜清简直便要以为太后当真只是请他前去品茶了。   宫中为他预备的马车,规格比了亲王。   马车内铺着厚厚的兽皮,银丝炭盆摆在门口偏里的地方,两侧椅子上置着三个白玉暖炉,正中桌上甚至还暖着一壶酒。   不知是否是午后折腾的太过狠了,沈澜清倚在车厢侧面的木板上,酌着温热的竹叶青,隔着窗帘看着马车外纷纷扬扬的雪花,竟是有些睁不开眼。 第83章 携手隐退   棉絮般的雪下了一夜,翌日清晨又小了下来,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梅园里,红梅正盛。   清早起来到园子里练功,看着那成片的白上缀着零星的殷红,不禁想起定安五年春,动了心却不自知时点沈澜清为钦差送他入龙潭虎穴前在此作别的情景,岳煜便想着招沈澜清入宫来赏梅。   只是昨儿个近子时才放人回去,实在不好大清早便又招人过来,况且,他也看出沈澜清昨儿个确实乏的厉害,便想着让他多睡一会儿,待过会儿散了小朝再遣人前去卫国公府宣沈澜清入宫用膳赏梅。   吩咐御膳房准备了沈澜清喜欢的爽口小菜,差遣着谷东明去安王府里淘换了一坛子七十年的女儿红温着。   担心沈铄回府后又要说教沈澜清,心底又盘算着稍后小朝会时多分派些差事给沈铄,怎知入了御书房却未见到沈铄的影子。   问过之后,才知道沈铄清早打发人来告了事假。   端坐在御座上,听着诸卿奏事,右眼皮子突突直跳,按了几次也未能止住。   心里莫名地发慌,岔着空子,刚传音入密吩咐剑鬼去卫国公府探看沈澜清顺便带话叫他入宫赏梅,便听御书房外有人争吵。   听动静却不知是后宫哪一宫里的宫女。   心底的烦躁兀然找到了宣泄口,脸上却仍不见喜怒,指节扣着御案止住工部尚书絮絮叨叨地回禀,岳煜冷声吩咐谷东明:“出去看看,何人在外喧哗。”   谷东明出了御书房,打眼一看来人心中便觉得不妙,木着脸劝退拦人的侍卫:“道是谁,原是秋尚宫……”   “谷总管,这些客气话快省省……”皇后御下甚严,自幼在皇后身边伺候着,秋意也养成了小心谨慎的性子,怎知今日却一反常态,不等谷东明一句话说完便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更是上前一步,近乎贴着谷东明的耳朵低声快速嘀咕了两句后皱眉道,“二皇子一直哭着要见父皇,怎么也哄不住,皇后实在无法,又怕二皇子哭坏了身子骨,这才使我过来请皇上过去,烦请谷总管赶紧给皇上递个话,若不然真有个意外咱们谁也担待不起。”   谷东明木着脸微微颔首:“秋尚宫且先回去给皇后娘娘回个话儿,请皇后娘娘且莫跟着上火,杂家这便进去将此事禀给皇上,一切自有皇上。”   殿外,众目之下,谷东明尚且还沉得住气,然,入了御书房便立时加快了脚步,附到岳煜耳畔,心急火燎的低声禀道:“主子,小沈大人怕是出事了。”   “方才皇后娘娘遣秋意过来传话,说是小沈大人身子骨虚,怕是克化不了太后的茶,好着是赶紧遣个御医去沈府开个助消化的方子。”   谷东明方回禀完,匆匆赶回的剑鬼又在帝王那冰冷的眸子里添了道霜:“主子,小沈大人昏睡不醒,蔺希贤也束手无策。”   “谷东明,传令太医院,所有太医立时前往卫国公府。”素来沉稳冷静的定安帝勃然色变,那张自幼便未在朝会上显过喜怒的脸骤然阴沉的直滴水。   待这冰冷的声音落定,岳煜已然在满朝公卿的呆滞中出了御书房,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这速度竟是不比曾经那个神出鬼没的云无涯慢上多少。      许是路走的熟了,又或是心底有什么在牵引。   路痴岳煜竟未迷路,径直奔了卫国公府。   朱墙青瓦披着素白,青衣小厮揣着袖子在院中疾步奔走,翠衣婢女托着托盘轻手轻脚地进进出出,一切安然有序。   不见惶惶的喧嚣,没有悲切的啼哭,卫国公府比往日更加沉静,沉静得令人心慌。   跃下墙头,木着脸触上桂院内书房的门板,尚不及推开,黑色巨剑便兀然亘在眼前拦住了去路。   岳煜顿住脚步,冷然盯着闪身堵在门口的男人:“让开。”   粗狂的面容紧绷,眸子里是噬人心魂的阴冷,沈义盯着那双怒意莹然的眼,冷硬坚定地吐出一个音节:“滚。”   手在玄色衣袖里紧握成拳,强自按下胸腔里翻涌的怒意,岳煜盯着沈义那双阴冷的眼,缓声重复:“让开。”   剑纹丝不动,滔天剑意直接代替言语,夹着盛怒裹向岳煜。   玄色龙袍猎猎作响,岳煜动也不动地定在门前,平静地陈述:“意气之争于事无补,九思也定不愿你我之间动刀兵,现下,唯有赶紧救治九思才是正经。”   “沈义,让他进来。”温煦的声音自内室传出,沈义应声后退半步,唇微动,换成传音入密,“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定让你给他陪葬。”   岳煜垂眼,掀起唇角,低声道:“无需你动手……”   “九思曾与朕承诺生不离死不弃,朕定不负他。”   “若他此次……真有个闪失,朕便带着这大岳万里江山为他殉葬。”   说罢,拨开那剑,推门入了书房。   白色单衣,大红锦被。   沈澜清躺在矮炕上,凤眸紧阖,唇角挂着笑,若不是眉心多出那一点殷红,岳煜怕是要以为他家沈卿只是在梦中沉溺,稍后梦一结束,人便醒了。   目光黏在沈澜清脸上,闪身移至炕边,覆上压在锦被上的手缓缓拢紧五指,岳煜低声问安坐在炕前太师椅里的沈铄:“蔺希贤怎么说?”   “陛下心里当最为清楚不过……”没了恭谨,没了温煦,平静无波的眼底藏着的仅是迭起的冰冷。   沈家家主,终是露出了隐匿的锋芒,直视着帝王,缓声陈述,“何必再问。”   面对沈铄,他无法去追究那所谓的大不敬。   紧握着微凉的手,岳煜抬眼,对上沈铄那张含着冷笑的脸,面无表情地道:“沈大人,昨夜九思离宫时尚且好好的,如今兀然变成这样,朕心底也难受的紧。”   “陛下的意思,是说澜哥儿是在沈家中的毒?”目光自那交握的手上挪开,沈铄不冷不热的反问,“且不问陛下沈家上下谁有那份胆子害澜哥儿,只问陛下那堂上红可是我沈家能有的东西?”   堂上红,天家赐死逆臣罪妃惯用的药,无色无味,遇茶而匿,遇酒则发。   中者毒发时额上会显出一颗血痣,逐渐充血,直至破碎染红印堂。   血痣碎,魂离身。   毒发后,中者会于昏睡中逐渐失去感官知觉,毫无痛楚恐惧的于梦中直赴黄泉。   之前,只觉得此毒十分彰显天家的仁慈,此时,岳煜只庆幸此毒不是立时毙命的封喉毒药,他尚有七天时间为沈澜清寻求解药。   只是给沈澜清下毒的人怕是不这么认为,她选堂上红无非是因为此毒无解。   心知云先生始终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却没想到她会对沈澜清下手如此之快,如此之决绝。   想昨夜温存时他还信誓旦旦地许诺不再让沈卿受伤,今日,沈卿便喝了他家母后亲赐的堂上红,命悬一线。   握着那纤长干瘦的手,指尖不可抑制地微微发抖。   喉间兀然变得干涩异常,恍若用尽全身力气拢指成拳,岳煜垂眼,视线定在沈卿额上那颗血痣上:“朕不会让他有事。”   “除非陛下能找到配置此毒的人……”之所以放岳煜进来看沈澜清,为的便是解药。   虽说一直传闻堂上红无解,但沈铄不信,不信岳家人会允许无解之毒存世,更不信他家澜哥儿依旧逃不开英年早逝的魇咒,“蔺公子说此毒太过复杂难辨,短时间内他也无能为力,如今之计唯有寻来配毒的人,澜哥儿才有一线生机。”   “蔺希贤可能延缓血痣破碎的时间?”   “三日。”   “十日内定将那人请到这里,否则……”   君主脸上始终无甚表情,未尽之意无人能知。   俯身,在沈铄那冰冷如锥般的目光下触了触微扬的唇角,默道了一声:“等朕。”   即便已然踏上了那黄泉路,也要等着朕。   起身,头也不回地离了沈府,走之前顺便驱散了听命而至的一众御医。   定安七年,二月初四,辰初,两只信鹰带着定安帝的亲笔信飞离京师,一只向南,一只向北。   定安七年,二月初四,辰正,两队剑卫揣着密信离京,一队向南,一队向北。   定安七年,二月初四,巳时一刻,乐宁侯周伯栋御前失礼,惹得圣上大怒,被收押入监,听候发落。   定安七年,二月初四,午正,二皇子岳嵘哭回家一个亲王,封号为康。   定安七年,二月初五,丑正,定安帝得先帝托梦,自梦中惊醒。   定安七年,二月初五,寅初,福陵守将急奏,昨夜丑时三刻,圣宗显灵,赐下御书。   定安七年,二月初五,卯时一刻,太后周氏应圣宗之命,动身前往福陵祈福伴君。   定安七年,二月初五,天子下诏辍朝,由安亲王岳晅署理国政。   自二月初五,送走太后之后,岳煜便长驻了沈澜清昏睡的内书房。   日间,对着昏睡的人喃喃低语。   夜间,抱着昏睡的人同炕而眠。   每日的梳洗灌药均要亲力亲为,俱不肯假他人之手。   沈耿氏入内书房探望了几次,皆默然退了出去。   沈铄许是看得心烦,又似是看得心软,在内书房坐了两日之后,便去衙门里消了假,放任吾君耗在他家府里抢了婢女小厮的差事,夺了儿媳妇的位置。   沈澜清耳后颈间的痕迹他见了,起初心中含怒,然,这几日看着君主为了他家儿子动怒劳神,眼见着尊崇孝道、勤勉治国的君主将一向孝敬的母后发落去了福陵之后,便弃了国事一心守在炕边片刻不相离,纵是心中有再多的怒却也散了。   自家儿子心甘,君主情愿,便是家中那明媒正娶的儿媳妇亦未置微词,反倒是主动腾出了空间给那二人相守。   他这个做父亲的还能说什么?   与其在家中看着君主守着自家儿子说尽了情话,倒不如早日还朝去处理政事。   梦外,岳煜守着昏睡的沈澜清,时刻不离左右。   梦里,沈澜清眼见着岳实录上于定安二十三年薨了的世祖皇帝在他沈家祖坟里搭草结庐,守着一座坟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顺着那双擦拭墓碑的手,他看得清清楚楚,墓碑中榜位置刻着的正是惠风堂三十二世中议大夫少詹事侍读学士考澜清沈府君佳城。【注1】   也就是说,前世吾君诈死离朝之后便隐居在他沈家祖坟,于他的墓旁结了草庐为他守墓……   吾君心中到底还是他重过了江山。   一滴泪顺中眼角滑落,正滴在君主的指尖。   将那泪送入口中,咸涩异常,却莫名松了口气。   拢紧手臂,一遍又遍的抚摸那似哭似笑的唇角,岳煜贴在沈澜清耳边低语:“能哭便好,说明朕的沈卿尚安然留在梦境之中。”   “沈卿允了朕生死不离,便要好生等着白先生来为你解毒。”      定安七年,二月十一,黄昏。   着着殷红锦袍的逸亲王带着他家王妃疾驰入京,直闯卫国公府。   下马入府,眼见着桂院内书房里的人,逸亲王岳昀一脚便踹在了端坐在太师椅里的太上皇岳暤的腿上:“你作出来的孽却找在了小辈儿人身上,若我家徒弟有个三长两短,看我跟你有完没完!”   面不改色地弹掉了袍子上的脚印,岳暤看也未看岳昀,直视着与岳昀同来的白发男人白常思:“小耳朵,且先看看那沈澜清可还有救?”   “且安心,解药已经配好带来了……”白常思伸手拽回脸色欠佳的岳昀,拖着他往炕边走,“你也别逮着机会就可劲儿欺负小耗子,有希贤在这边儿盯着,澜清不会有事。”   “……”   不悦地斜睨了岳暤一眼,任白常思给沈澜清把脉,岳昀低声撺掇绷着脸守在一旁的岳煜,“做这皇帝有什么好?非但未能保护了沈澜清,还累他屡次受伤,不如趁早禅位给逸亲王,让你父皇再回来继续做他的皇帝,如何?”   “……”神情略微松动,岳煜哑声回应,“位自是要禅的,然,若是禅给了逸亲王,您就不怕父皇直接撂挑子将这烂摊子丢给您,便与云先生去云游四海再也不现身?”   “这主意不错。”惜字如金的云无涯兀然颔首,看向岳煜,“待沈澜清毒解了,你便下诏吧。”   岳煜觑了一眼未置一词的岳暤,垂下了眼。   白常思转身,眉眼间尽是不耐烦:“滚出去商量。”   岳昀、岳暤、云无涯尽数不敢招惹诊脉医人炼药时的白常思,得了毫不客气的驱逐令,便不约而同地以最快的速度闪出了内书房。   沈铄与沈锐对视一眼,俱对着白常思拱手道了声拜托,便也去了外边候着。   岳煜杵在原地,不肯出去,被白常思撒了一身痒痒粉。   最终,内书房里只留下了蔺希贤给他打下手。   白常思与蔺希贤两个在内书房里忙了近三个时辰,直至丑时一刻,才满脸疲倦的拉开了书房的门:“毒清了,剩下的便是调养。”   冲进内室的岳煜须臾又折了回来,攥着白常思的胳膊,问:“白叔,九思什么时候能醒。”   “明日一早吧。”白常思斜着眼对转瞬又闪回了内室的岳煜撇了撇嘴,戳着沈义的眉心,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你这蠢小子就只知道对澜清好,一点也不争气,若不然澜清哪用得着遭这些罪!”   “……”沈义抿着唇,垂头受教。   沈铄观感颇为复杂地躬身道谢:“先生救命之恩大过天,且受铄一拜。”   白常思跳脚让到一旁:“快别!咱且不说澜清跟岳煜那小子的关系,澜清可是我当成儿子看着长大的,沈锐又成了玄天教新掌教,里外里咱们都是一家人,沈大人无需见外,若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给我弄些好酒做谢礼就好。”   “白先生喜欢美酒的话,明日让沈义带你去酒窖里挑便是……”沈铄站直了身子,扫视了一圈或坐或站的几人,目光最终定在太上皇岳暤身上,不卑不亢地相邀,“前厅备了酒菜,可要去用上一些?”   岳暤起身应邀:“有年头未与赫亦一起喝酒了。”   素日里没少被自家师父、白先生、太上皇与那云无涯指使折腾,沈义木着脸向沈铄告退,用蔺希贤做幌子,二人一起回了梧桐院。   前厅酒席上,待白常思吃饱喝足,逸亲王便与他家白常思一起拖着沈锐去兰院蹭住。   自始至终自饮自酌的云无涯睨了一眼岳暤,起身,拎着酒坛出门上了房顶,将空间留给了沈铄与岳暤。   酒席摆到了天明。   是夜,岳暤与沈铄,这对儿旧日的君臣具体谈了些什么,无人得知。      定安七年,二月十七,自关外归来后便始终重病、未出现在人前的卫国公沈尚坤之嫡长孙沈澜清,不治身亡,举府皆哀。   定安帝岳煜辍朝三日以表哀思,赐谥号忠武。   定安七年,五月初一,定安帝下诏禅位于太子岳峥,靖王岳灿摄政,大学士耿良申、沈铄辅政。   定安七年,八月二十四。   昆仑山,玄天教后山,新起的竹楼前,盛开的桂花树下。   眉眼含笑的男人着着素白单衣,乌发半挽,净手焚香,正琴抚弦,奏了一阙《凤求凰》。   竹楼上,玄色罗衫的男人抱胸倚栏,闭眸倾听,唇角勾着微小的弧度,为那锋利冷硬的眉眼间添了几分柔和。   曲终,玄衣男人意犹未尽地撩开眼睑,望向楼下:“九思,琴艺愈发精湛了。”   沈澜清抬眼挑眉,似笑非笑:“陛下,以您那五音能跑四音的水准,当真能听出好赖?”   “于朕而言,娘子奏的便是最好的。”岳煜好整以暇地看着沈澜清颈间那若隐若现的红痕,暧昧低笑,“时候尚早,娘子且上来吃些东西,咱们便接着去睡个回笼觉,如何?”   沈澜清未置可否,慢条斯理地起身,足尖点地,纵身跃上竹楼,将顺手折的花枝别在岳煜头顶的发髻上,轻笑着入了内室。   清风穿过竹楼,拂过枝头。   零星桂花裹着若隐若现地低语飘落,刚好缀上了树下琴尾的焦痕。   The end.   作者有话要说:【注1】惠风堂三十二世中议大夫少詹事侍读学士考澜清沈府君佳城:中议大夫为正四品散阶,少詹事为詹事府正四品官职,侍读学士为翰林院从四品官职,考指父亲,府君为尊称,佳城的意思是墓地阴宅。   碎碎念:   这篇文到这就完结了,接下来会有番外,数量不定。 第84章 番外:渎君犯上   沈澜清醒过来那天外边下着细雪,岳煜拿着从御花园折回来的红梅打帘子进来,带进屋一股子寒气。   红梅插进花瓶里,被墨香摆在了床头桌子上。   就着砚香的手脱了斗篷,岳煜在炭盆边烤着手,去着寒气,问砚香:“九思可有醒来的迹象?”   “回陛下,大少爷还是老样子。”   摆手挥退了两个大丫鬟,手在自己脖颈上贴了贴,确定不凉了,岳煜侧身坐在床边,拿着梳子一点一点梳理那如瀑的乌发:“眼见是最后一场雪了,你若再不醒,园子里最后几只梅花也要谢了……”   “错过了这次,再想赏雪赏梅可是要等上……”手一顿,岳煜确认似的抹上沈澜清的眼角,触手潮湿,“梦见了什么,怎的就哭了?”   梦见了你。   便是醒了,心绪依旧在剧烈翻涌。   吃不准能否如以往那般面对今世的吾君,沈澜清缓缓平复着心绪,闭着眼抬手覆上岳煜的手背:“回陛下,臣,喜极而泣。”   声音干哑,甚至有些难听,然而,于岳煜而言却胜过仙音无数。   手背上的手虽只是虚搭着,远不如往日的力道,却将岳煜那颗悬了多日的心按到了心底。   垂着眼,挂着浅笑,小心翼翼地将那手合在掌心,岳煜轻轻吮过指腹上的针孔:“最后一次,沈卿,朕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低沉的音调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悔不当初的懊恼,表尽了心意。   “呵!”   吾君言语中的情绪直入心底,被吮舔得又麻又痛的指尖弹走心底残存的壳,拽出在那冗长的梦里便已滋生的欲望,沈澜清轻笑着动了动指尖,“陛下,您可还记得,您还欠着臣一个允诺?”   抬眼,挑眉。   岳煜含笑应道:“与朕还见什么外?九思想要什么物事尽管开口便是,何须提那赌注?”   沈澜清浅笑,不置可否,只继续道:“臣所求无他,只求陛下兑现昔日淮水岸上许下的那个允诺。”   温润的笑中带着坚持,岳煜轻轻蹭着手背上分明的骨节,隐含着无奈道:“沈卿想要什么,说便是。”   “陛下允了?”   “允了。”   “金口玉言?”   “金口玉言。”   话音落,自醒来便病恹恹的那双凤眼中瞬间迸出几分光彩:“臣斗胆……”   “想要了陛下。”   “!”   缓缓放松兀然僵硬的身子,岳煜轻轻放下沈澜清的手:“沈卿大病初愈,合该好生休养,朕去吩咐人帮你准备些清淡的吃食,顺便请白先生过来给你诊脉……”   “陛下……”松松地握住吾君的手腕,沈澜清平静地陈述,“臣的身体臣心底有数,无需急这一时半刻。”   “……”岳煜杵在炕边一动不动。   沈澜清缓缓收拢手指:“难不成陛下曾许下的允诺皆是信口说来哄臣的?”   “自然不是。”岳煜立时否定,却又着实说不出沈澜清最想听的那话。   久久得不到回应,索性合上眼阻隔了吾君的窥探,沈澜清便也一语不发,只管面无表情地在炕上躺着。   “沈卿。”   “……”   “九思。”   “……”   “娘子。”   “……”   “为夫不是不愿,只是娘子身体确实需要好生将养将养。”   “纾解一番的力气总是有的。”   “来日方长,何苦偏……”   “陛下……”兀然打断吾君的话,沈澜清闭着眼挑起唇角,“便是臣当真虚得不能动,陛下却是康健的很……”说到此处,沈澜清兀然抬眼睨向杵在炕边的君主,掀开被子,不紧不慢地道,“正好臣指头上这些针孔疼得厉害,便劳烦陛下自行宽衣坐上来罢。”   隔着薄薄的亵裤隐约可见那隆起的欲望,岳煜定定地看着沈澜清,手掌在玄色衣袖内缓缓拢成拳:“沈卿……”   “莫不是在消遣朕?”   手肘撑着炕半倚在墙上,好整以暇地看着神色愈发僵硬的君主,沈澜清似笑非笑:“臣何曾有过那胆子?”   “……”   “陛下若当真不愿便罢了……”慢条斯理地理着里衣,沈澜清垂眼浅笑,“沈府这几片凡瓦确实供不下真龙天子,请陛下回宫吧。”   此情,此景,不温不火的一道逐客令,岳煜便再也拖延搪塞不得。   眼见着心尖子上的人在他眼前挖了坑,他却也只能心甘情愿地跳进去。   饶是脸皮再厚,有些话却仍是说不出口的。   别开脸,松开汗涔涔的手,岳煜略显笨拙的解了束带,除了袍服。   浅黄色的里衣贴着细腻莹白的肌肤,印出若隐若现的线条,沈澜清慢吞吞地从脚扫至脖颈,最后将目光定在吾君紧抿的唇角上:“陛下无需紧张,只管把自己个儿当成臣便好……”   “若陛下着实抹不开面,尽可以背对着臣做那些准备。”   “……”嗖然转过脸,似恼似无奈地瞪了沈澜清一眼,岳煜倒是放下了在心底作祟的最后一分脸面,面对着沈澜清坦然地除了里衣,“娘子多虑了。”   上了炕,虚覆在沈澜清身上,摩挲挑逗般解着沈澜清地里衣,低笑:“夫君伺候娘子乃天经地义之事,为夫有什么抹不开的?”   捉住作祟的手,沈澜清屈膝若即若离地蹭着吾君身后那片从未被人触碰过的禁地,哑声催促:“既如此,夫君便赶紧开拓开拓坐上来罢。”   低头含住翕动的唇,岳煜左手覆在沈澜清眼上,右手隔空摄过散落在地上的袍服,取出那匣一直随身带着药膏,弹开匣盖,用食指挖了一块,皱眉抹向自己身后。   凉沁沁的药膏,不轻不重的按压,耳后犹若晚霞般的两片红晕。   岳煜噙着沈澜清的舌头,死死吮着,缓缓将食指挤入自己体内……   痛、胀,本能地将自己的指头绞得死紧。   察觉出身上君主的僵硬,沈澜清回应着吾君的吮吻,手贴着微绷的腰侧摩挲着下滑,覆上那双两片被绷得死紧的臀肉,抚摸着揉捏,不着痕迹地摸索着覆上吾君的右手,带着吾君的手缓缓抽送……   手把着手加了一根又一根的手指,直至将吾君陷入自己体内的三根手指尽数带出体外,火热的欲望抵上翕动松软的那方“璞玉”,沈澜清这才避开吾君的唇,轻笑:“陛下,这等时候您也要遮着臣的眼?”   漂亮纤长的手缓缓移开,滑至沈卿耳侧,陷入乌黑的发中。   岳煜侧头将脸埋在沈澜清颈窝处,微恼:“恁多废话,快些。”   “陛下可是在求臣……”揽着腰,缓缓将人按向自己,才将破开洞口却又猛然顿住,沈澜清低笑着问,“快些操弄你?”   “……”一向斯文的人偶然说出一句粗鄙的话,便是不能惊天却也极易动地。   怕伤了在床上躺了多日的沈卿,岳煜不敢用力别着沈澜清的力道,便只能微微仰头含住沈卿的耳垂,啃啮厮磨,低声喟叹,“沈卿……”   “臣在。”骤然将人按向自己,一贯入底,顺势翻身将吾君压在身下,沈澜清按着吾君的腿极力分至两侧,细细端量着吾君那隐忍的神情,笑问,“陛下有何吩咐?”   欲望才将填满了空虚,却又缓缓的抽离,岳煜皱眉嗔视沈澜清:“你真是……”   “呵!陛下莫急,稍后臣自会将陛下伺候的熨熨帖帖的,现在……”沈澜清缓缓动着腰放下帷幔,“陛下可要咬紧了唇,莫让人听了去……”   说着,骤然加快顶弄的同时,将手探出帷幔:“雪影,参汤。”   炉子上,给岳煜暖着的参汤入了沈澜清的口,岳煜却只落着他家沈卿哺给他那半口。   伏在爱卿身下,承受着疾缓不定的冲撞,涌至喉间的低哼淹没在交缠的唇齿之间。   凝视着那双被情欲染上深情的眼,放下身为君主固有骄傲与自尊,顺着爱卿的心意,岳煜或躺,或跪,或盘着爱卿的腰倚在墙上,当真是任君施为。   略带恶劣地撩拨,极尽能事的征伐。   抛却君臣之礼,沈澜清似是不知疲倦地在吾君体内进进出出,直至日头偏西,满是孔圣人气息的书房才逐渐没了动静。   帷幔内,发成结,腿相缠,唇舌描摹着脊骨缓缓下滑,沈澜清缓缓拢紧搭在吾君腰间的手臂,将那方才将被他开发了个彻底的“璞玉”紧贴在自己小腹上,动了动腰。   “嗯哼。”情不自禁般一声低哼,止住在他腰间撩拨的手,岳煜哑着嗓子低斥,“莫再作怪,你跟朕有仇是怎么的?”   “呵!”愉悦地闷笑,沈澜清翻身半压在吾君背上,紧盯着吾君那含恼的眉眼似笑非笑,“哪里是有仇,分明是陛下滋味太美,臣怎么要都要不够……”   复又开始不紧不慢地顶弄着身下的君主,沈澜清含着笑进言,“陛下若是受不住尽管开口,臣自会让您歇息够了再继续。”   “继续?”   “臣遵旨。”   君主咬着牙质问,却被沈澜清泰然自若的领了旨。   屈膝分开吾君的腿,贴在君主背上抬起君主的腰,沈澜清贴在岳煜耳边轻笑:“陛下莫要走神,且好生体会着……”   “你……不要命……嗯哼……了?”   “臣便是舍了命也不舍得陛下饿着半点……”暧昧地笑着往里送了送,沈澜清笑着揶揄,“何况还有圣命在身……”   “沈澜清!”   “陛下,臣在呢。”   “……够了。”   “唔,陛下饱了,臣却尚未尽兴……”兀然转头,隔着帷幔扫了一眼窗口方向,沈澜清拍着岳煜的肩膀示意他翻身换个姿势,“日后继续,或是今日让臣做个够本儿……”   “陛下,你且选吧。”   扫了一眼窗口方向,翻身,揽住了沈澜清的脖颈,闭上眼,轻轻回应。   沈澜清轻笑:“原是两样都要,陛下且把腿再分开些。”   “……”含恼掐住一枚茱萸,岳煜动着唇改作传音入密,“且莫得意得忘了形,惹得为夫立时办了你,让岳父大人听个正着可是不美……”   “……”   窗外的人来了又走。   不知是谁曾在窗前驻足喟叹,亦不知是谁带着满身孤寂落寞远走天涯。   冬去春至,枯枝抽着嫩绿的新芽。   紫色身影背着手,踱出半月拱门,那背影却是十数年如一日,始终如那挺拔的紫竹,不曾变过分毫。 第85章 番外:谁是王妃 岳郑之战,郑溃败。 岳军攻破郑都之际,郑帝、郑太子、郑恭亲王皆下落不明,整个大郑直系皇室唯有郑恭亲王世子郑璇尚且留在郑都之中。 久寻郑帝、郑太子无果,郑恭亲王世子郑璇继位为大郑新帝,继位当日便呈了一封降书给大岳帝王岳煜,自愿称臣。 定安七年,正月初四,岳军凯旋而归。 征郑主帅安亲王岳晅率诸将士搬师回朝,与之一起归来的还有睿亲王岳昕以及陛下新封的郑亲王郑璇。 京外百里,远远便见着跪迎君主归朝的满朝文武,郑璇索然无味地放下了马车上的帘子,侧过头含着笑看向身旁一身紫色衣裙、懒洋洋地斜倚在马车车厢上的女人:“可怜见儿的,大冷天儿的白在西北风里跪着了。” “哼哼……”紫衣美人哼笑,却是一把清澈悦耳的男音,“笑话,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悲天悯人了?” “博文……”郑璇皱眉,看向紫衣美人的目光温柔中隐含着无奈,“你非要这么跟我说话才舒坦是怎么的?” “王爷息怒……”紫衣美人垂眸,玉般的指尖绕着胸前一缕乌丝,掐着嗓子柔声反问,“奴家现在这幅姿态可还合王爷的意?” 缓缓地抬起手,似是想搭上美人的肩,将人揽进怀里,却在即将触到美人肩头的瞬间又不着痕迹的将手覆在了在胸前绕着头发的手上,缓缓收紧手指,将冰凉的手拢进了掌心。 郑璇无声地轻叹了口气:“给你准备了手炉,你却偏偏不用,何必这么糟蹋自己个儿的身子?” “不耐烦用那玩意儿。”紫衣美人又恢复了男声,也没去挣开郑璇的手,只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地看着郑璇,问了句,“你为什么非要带我入京不可?” “呵!”郑璇轻笑,苍白地脸上随之染上了几许红晕,反倒是多了几分活人气息,“我还以为你不打算问了。” “怎么可能不问……”紫衣美人扬起缩在袖子里的左手,笑吟吟地以指尖轻挑地挑起了郑璇的下巴,暧昧地用指腹抹着不怎么见血色的唇,“京里的人哪个不知道,爷对美人的心意最感兴趣了。” “原来在博文眼里,我也算得上是美人……”马车外片片喧哗,似是出了大事,郑璇却丝毫没有想要下车的意思,微微侧头躲开美人的调戏,稳稳地坐在车里跟身边的美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真是荣幸之至。” “嗤!”紫衣美人嗤笑着收回了手,“别跟爷兜圈子,为什么非要带爷入京?” “……”郑璇拎着酒壶倒了一杯梅子酒,推给紫衣美人,“博文,你可还记得靖王府王府后院那片林子?” “自然……”紫衣美人捏着酒杯缓缓啜了一口,举了举酒杯,“三哥最喜欢在那儿喝梅子酒。” “……”郑璇微微皱眉,垂下眼,眼底滑过一抹可以称之为阴郁的情绪,语调却始终温柔如初,“看来你跟靖王的感情确实深厚,忘了那么多人却还记得他……”郑璇抬眼,认真地凝视那双刻满漫不经心的眼,“靖王府让我印象最深的却不是靖王,而是那片林子里被人啃去两口的桃子和一句童言稚语。” “哦?”紫衣美人挑起眉,似是起了几分兴趣,“你个大郑世子竟也去过我大岳靖王府?” “郑岳皇室本就联过姻,有些来往也不足为奇。父王与靖王虽差着辈分,交情却甚笃,幼时曾随父王拜访过几次靖王……”郑璇凝视着紫衣美人那双似是多情却最是无情的桃花眼,眼里含着笑,含着难以言喻的深情,缓声低语,“九岁那年,我曾在靖王府后院里遇着一个紫衣幼童……” “他可是顽皮的紧,趁着靖王没留神,撇开下人,偷溜到树上啃桃子,不见了云王世子可是急坏了不少人的,当时好多人到处找他……” “不成想反倒是让我这个最不上心的先把他找着了,我找着他的时候他正骑在树上啃蜜桃,弄得满脸都是桃毛,想是痒得难受,粉嫩嫩的脸挠的一道子一道子的……” “我拿出帕子想帮他抹净了脸上的桃毛,他却抱着连着枝叶缺了两口的蜜桃不肯下来,反而质问我是谁……” “你是谁?我怎么没在府里见过你?” “我是郑璇。” “璇?璇宫的璇?” “是。也是璇玉的璇。” “还是璇闺的璇。” “……” “啧!挺美的一个美人,怎么就叫了这么一个名字?” “……” “哎!你别不高兴么!大不了等我长大了娶你做我的王妃就是。” “为什么要进京?我不去!” “父王,我要在三哥府里跟璇哥哥玩儿,我不走!” “渊弟不哭,璇哥哥把这块玉送给你,你仔细收着,不管你去哪儿,璇哥哥都去找你,可好?” “璇哥哥,你可说话作数?” “作数。” “你且莫把我忘了,我将来是要娶你做王妃的,你可不能跟别的美人跑了……” “好。” 几番变故,恍若做了一场梦,梦醒之后好些记忆都成了空白。 忘了便忘了,本没想着再去记起什么,没想到随着郑璇和缓却有力的字句敲进心里,一片片影像随之在脑海里浮现,西洋镜似的,一片接着一片,晃得人头晕。 抬手捏了捏额角,岳渊闭眼隔断了郑璇的视线亦掩起了眸子里几近翻涌而出的情绪:“郑璇?” “嗯?” “我似乎想起了一点儿,但又不太真切……” “不急……”郑璇手上用力,终于将人拉进了怀里,“难受的话就别想了,靠着我眯会儿。” 岳渊顺势在郑璇怀里动了动身子,舒舒服服地枕着郑璇的大腿调整好了姿势,却兀然睁眼,斜挑着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满脸温柔的郑璇:“你就不怕我一直想不起来?” “不怕。”郑璇唇角含着笑,以指腹轻轻揉着岳渊的太阳穴,“至多会有些遗憾。” “哦。”岳渊合上眼继续假寐,却忍不住勾起了唇角,“那你就遗憾着吧。” 郑璇未置可否。 乐得见岳渊愈来愈与自己亲近,轻笑着从旁边柜子里拿了张小毯子盖在了岳渊身上,又习惯性地仔细压着被角。 假寐的人骤然抬手按住了替他压着被角的手,岳渊懒洋洋地道:“你这动作可是够熟练的,真像以前一直偷偷替我压被角那人。” 郑璇反手握着岳渊的手,展颜而笑,笑意直达了眼底:“算你还有些良心。” 岳渊睁开眼,盯着郑璇佯装凝思片刻,轻笑:“当然,至今我还记得那人是沈澜清呢。” 郑璇:“……” 看着郑璇那张脸骤然阴云密布,岳渊心情大好,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儿。 郑璇:“……” * 郑亲王的马车随着仪仗自凯旋门入了京,便悄声离开车队,拐回了御赐的郑王府。 亲王规格的王府内城尚有几座新的,却也不知是圣上有意刁难,还是当真是郑亲王自请的,偏偏赐给了他座坐落在内城边缘的旧府。 无巧不成书,这座旧府正是先前的云王在京中的府邸,在这座府里住的时间最长的不是云王,反倒是曾经的世子——岳渊。 新主子入府,一应下人们俱在门内相迎。 着着女装虽然别扭,但既然已然被郑璇以王妃的身份带入了京,带回了王府,岳渊便当真摆出了王妃的姿态。 搭着郑璇的手下了马车,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没什么变化的宅子,看着那些低眉顺眼的下人们,忍不住勾起唇角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府里的下人被换了大半,但他之前用惯的那些人却都还在这里,虽说名义上是把他们尽数赐给了新封的郑亲王,他心里却知道,这些人这座宅子是他八哥给他留着的。 恭迎新主子,心底本就没什么着落,曾经的云王府那些戴罪的下人们心底更是忐忑难安,好不容抬眼偷觑了一眼新主子,便被那格外阴沉的脸色给吓了回去,再没看抬眼去偷看王妃。 如果他们看了,自会发现这郑王妃与他们的世子像得很,更是与已故的那个云王妃像进了骨子里。 下人们叩首认主子。 按理说内宅的事儿该由王妃打理,然而,在郑璇跟前儿掐着嗓子说两句倒也不觉什么,在这下人面前,岳渊是怎么也不肯开口的。 郑璇心底虽有气,却也不舍得为难岳渊,面无表情地吩咐了管家几句,便着人准备软轿将王妃抬进了后院。 新主子统共说了没几句话,大半都是与王妃有关的,亲自扶王妃下马车,着人准备软轿,吩咐人预备洗澡水,让人温酒预备锅子,衣食住行无处不仔细,可见是把王妃捧在心尖子上的,便是王妃用的下人,王爷都吩咐要姿色顺眼的,免得碍了王妃的眼。 暗自揣摩着王爷的心意,王府总管便把岳渊曾用过的那些戴罪下人都打发到了旮旯里,尽数挑了八个新人给岳渊使唤。 舒舒坦坦进了后宅,住进了王爷的寝殿,却没见着郑璇的影子。 岳渊乐得眼底下清净倒也没找他,由人伺候着沐了浴,洗去了一路风尘,更衣的时候却不由挑起了那双桃花眼寒了脸色。 托盘上,叠放的衣衫从里到外尽是女装,本还算不错的心情一下子不爽到了极点,岳渊指尖挑着那些锦衣罗裙,一件一件丢在地上,展颜冷笑着问房里的大丫鬟:“这些是给我准备的?” “回王妃的话,这些都是给王妃预备的。”大丫鬟样貌十分精致,低眉顺眼的,向来好美人的岳渊一肚子火气硬是没发出来:“去找套王爷的衣裳给我。” “王妃,这些衣裳俱是王爷吩咐下来的。”心中虽奇怪王妃因何是个男人,却也只敢在心底下纳罕一下,毕竟连在北地养个个把娈童都算不上什么新鲜事了,更别说从南边来的王爷了,有个男王妃兴许也不算奇事。 吩咐小丫鬟们重新去了一套衣衫出来,大丫鬟拿了红色肚兜,恭恭敬敬地说,“北边儿比不上南边儿暖和,王妃还是先让奴婢伺候您穿上衣裳吧。” 挑着眉盯了那丫鬟一眼,岳渊转身扯了床上的被子裹在身上:“去叫郑璇过来见我。” * 乌发滴露,春色半掩。 急匆匆赶过来的郑璇推门进来的时候,并没见着想象中的怒颜,只见着好一幅美人卧榻图。 唇红齿白,肌肤如玉,映着腰间那袭大红色锦被,端的妖艳。 本以为在发火的人懒洋洋地侧卧在榻上,水珠顺着披散在肩上的发丝下滑,缓缓滴在榻上,丝缕不挂的腿搭在样貌精致的丫鬟腿上,任那玉白的柔夷轻轻柔柔地捏着。 喉咙不自觉有些发紧,更多的却是隐含着的怒意。 冷言喝退了寝殿内的丫鬟,郑璇反手关上了房门:“博文找我?” “王爷,您将奴家的丫鬟都赶了出去,谁帮奴家捶腿啊?”岳渊挑起眉,斜睨着郑璇,掐着嗓子柔声反问。 扫了一眼满地散落的衣衫,郑璇弯起唇角,坐在榻边将微凉的腿拽到自己腿上,不紧不慢地揉捏着,声音里不觉带出几分暧昧:“本王帮你,可好?” “嗯哼!”阴阳怪气地轻哼了一声,岳渊屈腿蹭着郑璇的大腿缓缓上移,“王爷,您可是想趁机占奴家的便宜?” “……”被撩拨的心痒难耐,刚想顺手扯掉被子欺身上去,不想岳渊却骤然收回腿坐了起来。 若是以前他还能用些强,如今武功尽失,能用的却只有心计了。 怎奈他看上的偏是一个心思难测的人精,算计这人却不知要多久才能得偿所愿。 无奈地按捺下心底的心思,替岳渊裹紧了被子,又拿了块帕子替岳渊擦着头发上的水珠,郑璇轻笑着嗔怪岳渊,“你啊!有什么不满的直说便是,何苦非要如此撩拨我。” “您是王爷,府里的主子,奴家敢有什么不满?” “博文,咱好生说话可好?” “呵!”岳渊拂掉了郑璇的手,自己拿着帕子胡乱擦了几下,冷笑,“郑璇,你给爷预备的尽是女人的衣裳,还想让爷怎么跟你说话?” “……”郑璇俯身趴在岳渊背上,“你也不是不知道,在大岳云王世子已然是死了的人了,你若穿着男装出去被人认出来可如何是好?” “郑璇,是岳渊不能活着,还是你不想让岳渊活着?” “我承认我有私心,我不想放你出去招蜂引蝶。” “所以你就只给爷女人的衣裳穿?”岳渊侧过头斜挑着桃花眼睨视郑璇,“便是爷让丫鬟找套你的衣裳,你也不允。” “没有。”郑璇满眼真挚看不出真假,“我什么时候逆过你的意思?指定是下人自作的主张。” “我不穿女装。” “其实你穿女装很美……”郑璇拢紧手臂,在岳渊耳侧低声耳语,“博文,你现在是我的王妃,总要替我出去应酬的。” “放我去一堆女人中间,你也放心?” “我自会让你只对我感兴趣……”唇贴着耳廓,暧昧的吐息,郑璇低笑,“只要你肯给我机会。” “郑璇……”他不是今日才开始想起那些遗失的片段,只是不爽郑璇让他穿女装随他入京便佯装着一直没想起来罢了。然而,想起的事越多,他便越难以拒绝郑璇的请求,再恶劣的事他都经历过了,郑璇这点恶趣味其实也无伤大雅。 只不过,他似乎看不得郑璇太得意,岳渊反手勾住郑璇的脖子,轻啄了一口贴在耳侧的唇角,挑眉轻笑,“如果没记错的话,我怎么记得我们少时的约定是我娶你做王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