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座攻略笔记 作者:天洛水   文案   正准备期末考的某人突然就被弄回了他的前前前前世,据说他的前前前前世很牛逼。   神使:你是天命所归,你是天命之子,得众神加护和万千宠爱,当你诞生的那一刻,整个天界的众神都在呼唤你的名字……   伽尔兰:说人话。   神使:(面无表情)你是天选之王,本该登上王位,但被一个叫赫伊莫斯的人逆天改命杀了你夺走王位,众神施下诅咒,你的王国因此覆灭,而你——诅咒加身,转世轮回,生生世世都活不过十八岁。   伽尔兰:………我还能被抢救一下吗?   带着忠诚于你的骑士打怪升级干掉大BOSS赫伊莫斯登上王座成就天命吧少年!   伽尔兰:这个难度系数有点高,我很少玩策略类游戏,你还是找其他转世,送我回去期末考…   神使:(冷漠脸)可以,你十八岁死了我再去找你的转世。   伽尔兰:好的,我做!请给我金手指!   神使:你有五次重来的机会。   然后可以读档重来五次的天命之子就被他的死敌杀死了四次。   伽尔兰:“…………”说好的天命之子呢?   行行行,我不抢了,你狠你来上,你帅你当王!   只剩最后一条命,伽尔兰痛定思痛,决定放弃攻略王座,远离赫伊莫斯,去做一个自由的小精灵。   然后…………他就坐上了王座。   伽尔兰:“???”一脸懵逼。   问:如何正确地攻略王座?   答:让与你抢夺王座的对手为你生为你死把你宠成心头肉。   …………   ……哪里不对???   某逆天改命者:“每次求爱都被拒绝,好不爽。”   某天命之子:“每次都在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被杀死的那个地方被亲手杀死我的那个人求爱,心好累。”   正规版全文一句话总结。   【那是从古老的歌谣中流传下来的一个少年走向王座的史诗,至今依然在大陆上传诵着。】   (1V1,我是永远HE的温柔善良好作者)   内容标签: 异国奇缘 天之骄子 骑士与剑 史诗奇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伽尔兰,赫伊莫斯 ┃ 配角:卡莫斯,凯霍斯,歇牧尔,涅伽 ┃ 其它:重生,古欧亚风格   作品简评:   据说是天命之子的伽尔兰为了破除自己成年必死的诅咒,不得已回到了自己的前前前前世,勇斗宿敌,争夺王座,挽救毁灭的王国。然后,他就被宿敌干掉了四次。再次重生,觉得自己搞不定宿敌的他一心想要跑路,自由快乐地活下去。然而,前世的宿敌这世成了忠犬,在众人的推动下,他在不知不觉中走上了那条遍地荆棘和荣耀的王座之路。千年之后,少年成为‘贤明王’的歌谣,依然在大地上传颂着。本文描叙了一个重生的少年在身边众多追随者的支持下,宿敌变忠犬的小攻的守护下,一步步从小王子成长为贤明的王者的故事。该文文笔细腻,剧情有趣而不失跌宕,隐隐有古欧亚英雄史诗传说故事的风格,对场景及心理描写细致,画面感强,通过文字可以感受到古老的幻想欧亚时代特有的风貌扑面而来。文中每个人物都有鲜明的特点,攻受的互动趣味中带着甜美。   ================== 第一部 小王子萌萌哒 第1章   暴雨倾泻,一道道利刃似的闪电撕裂了天空中黑压压的云层,如碎石般硕大的雨水从高空中砸下来,砸在身上,一下一下砸得人生疼。   高大的城墙被瓢泼大雨冲洗得越发干净,在阴沉沉的雨幕中折射着闪电的光,不知道矗立了多少年的雄伟白墙莫名给人一种白到渗人的感觉。   一个少年单膝跪在雪白的石墙前,垂着头,豆大的雨水像是泼下来一般倾泻着砸在他的身上,淡金色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他的颊边,于是那一抹从额发从渗出来染红了鬓发又顺着脸颊流淌下来的鲜血越发触目惊心。   他剧烈地喘息着,从毫无血色的唇中喷出的气息在冰冷的雨水中化为白雾,他单膝跪着,一手死死地抓着刺进地面的一柄利剑才能勉强让自己不被雨水砸得摔倒在地。   哪怕是大雨地冲刷也及不上他额头上鲜血流淌的速度,那鲜血染红他淡金的发,染红他额头上精致华贵的金色饰物,划过脸颊,顺着他耳边水蓝色的水滴状宝石耳环滴落在他的肩上白色的衣服上。他的衣着本该是极为华美的,只是此刻被雨水浸湿了,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又染了血和泥土,让他整个人显得极为狼狈。   少年剧烈地喘息了好一会儿,他的手指用力攥紧插在地上的剑柄,用力到指关节已经惨白的地步。然后,他费劲地抬起头。   雨太大,大到让连十米之外的景色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水做的帘子,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他半闭着一只眼,因为那只眼里有血流了进去,刺得疼。   他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重重叠叠的雨幕中向他走来。   一道银蛇似的闪电劈下,银白色的盔甲在雨中折射出刺目的光泽。那个身影沿着莲花池的边缘走来,娇弱的蓝莲花已经被沉重的雨水打得蔫蔫地伏倒在水中,花瓣凋零,瑟瑟发抖地藏在越发翠绿的荷叶之中,莲花池中的水已经从池边溢了出来。   漆黑的长靴踩踏在莲花池边上,每一次重重落下,就水花四溅。   少年跪在地上,低低地喘息着,看着那个颀长的身影缓缓走来,在自己身前站定。   他模糊的视线只能看清那低垂着指向地面的长剑闪动着寒光的剑尖。   “站起来。”   他听见那个人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从重重雨幕中穿透而来。   少年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然后,他狠狠咬牙。   攥紧剑柄的手拼命用力,用力到手臂都在发抖的地步,他咬着牙,拼着最后一口气,拖着自己已经不听使唤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站着,粗重地喘着气,用无力的双手握紧剑柄,费劲地举起在身前,摆出迎战的姿势,哪怕心里清楚这种行为只是徒劳——   那是他最后的倔强。   就算是死,他也不想被身前这个男人看不起。   无数杂乱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像是有许多人跑进了这个后花园里,然后戛然而止。这些人停在远方,没有人试图靠近,也没有人发出声音,他们在安静地等待最后的结果。   因为这是除了那两位之外,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参与的战斗。   这是在众神的见证之下,争夺无上的王座的战争。   …………   战斗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就结束了。铿的一声脆响,那是利刃撞击时发出的声响,一柄剑柄染着血的长剑在雨幕中打着旋儿飞出去,重重地插在地上。   手中仅剩的武器被打飞出去的少年向后踉跄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雪白的石墙上。   然后,下一秒,就在他一口气都还没来得及呼出来的那一刻——   银白色的利剑破开雨幕。   冰冷的铁器贯穿了他胸口。   那长剑将他整个人狠狠地钉在白色石墙上,那可怕的余劲让长剑暴露在他身体之外的部分轻微地颤抖着发出细微的嗡鸣声。   瞳孔猛地放大,少年张着嘴,却也发不出一点声音。阴沉沉的黑云之中,突兀地又是一道巨大的闪电劈下。   明晃晃的闪电中,在他意识消失在最后一秒,他只来得及抬眼最后一次看了那个用利剑贯穿了自己心脏的男人。   压抑而模糊的雨幕中,他只看到了那双金红色的瞳孔,像是潜伏在黑暗丛林中的野兽残酷的眼眸。   阴鸷而暴戾,看一眼,就让人从心底里为之胆寒。   …………   结束了。   又。   ……   对的,又。   他又被弄死了啊嗷嗷嗷!   那是来自被弄死了一次又一次的少年发自灵魂的咆哮。   赫伊莫斯!你这个混账王八蛋!给我等着!   我一定会再回来的的的的的——的的——的——————   ……   ………………………………   那不是负气话,是真话,他是真的能够再回去。   因为他还剩下一条命。   他还能再重来一次。   …………   无边无际的空间,被白雾笼罩着,看不到尽头,也或许是根本没有尽头。一块不大的陆地悬浮在其中,被透明的薄膜包围着。它就像是一个被白雾包裹着的巨大的水晶球。沉浮在雾气之中。那水晶球之中,有一块灰白色的大陆。   数不清的残破石碑竖立在其上,它们虽然都无比的巨大,但是都或是倒塌在地,或是断裂了一半,或是斜斜地竖着,乍一看像是废墟一般。   那些方尖塔似的巨大石碑气势磅礴,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它们明显已经经历了极为悠久的岁月,蜘蛛网一般细微的裂痕遍布其上,透出一种沧桑而古老的韵味。那方尖碑上有着无数带着神秘气息的字符,只是不少地方已经风化,让人看不清楚。那雕刻出的图案花纹虽然粗糙,但是莫名就是给人一种粗犷的美感。   那无数古老的方尖石碑环绕着的,是一个残破的祭台。不知道是什么石材打造的,是灰白色,上面都是裂痕,其中有三道尤其显眼。   这个地方本来像是时间静止一般,没有一点声音。   突然,咔擦一声,那已经满是裂痕的祭台再度裂开了一道裂痕。这道裂痕比之前的任何裂痕都还要大,从左上角斜斜地往下,几乎要让这个祭台裂开成两半,只剩下一点末端还勉强连着。   “好痛啊啊啊啊啊!!!”   一声惨叫陡然打破了此地的死寂。   就在祭台裂开那道裂缝的下一秒,一个少年的身影突兀地凭空出现在祭台上。   那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此刻正跪在碎裂开的祭台上,双手死死地捂着心口发出惨烈的哀嚎声。   好痛好痛真的超级痛啊啊啊啊——   从祭台上翻身下来的伽尔兰捂着心口,疼得直跳脚。那龇牙咧嘴的模样,已经完全没有了不久前在那个人以及众人面前临死不惧、坦然赴死的骄傲姿态。   ……   毕竟这里已经没其他人看着,他还装什么壮烈,装什么威武不屈。   赫伊莫斯!你赢了就赢了,有必要下这么狠的手吗?   一剑穿心哎!把我整个人都钉在墙上——   痛死我了!   好一会儿之后,残留在心口的疼痛感终于缓缓消散,伽尔兰这才缓过气来。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挠了挠头,略显凌乱的淡金色发丝随着他手指的拨弄散落在他眼角。   他一屁股坐在祭台那碎裂开的石阶上,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又失败了。   又。   每次,每次,都被赫伊莫斯那家伙弄死,他真的是所谓的天命之子吗?   天命之子不是应该天命所归,轻而易举就能登上王座吗?   为什么每次他都死在那个人手里,被那个人抢走王座?   …………   伽尔兰觉得有点心累。   不久之前,他还只是一个忙着准备期末考的学生,成绩不算好也不算坏,所以临考之前还是拼死抱一把佛脚。然后,在他忙着啃书的深更半夜里,就莫名其妙地被弄到现在这个满是方尖石碑的祭台废墟来了。   接着,他就听到了一个声音。   【伟大的天选之子,在诸神的见证之下,请归于属于你的命运轨迹之上……】   手上拿着一支笔还保持着正在写字状态的少年一脸懵逼。   那个仿佛只有一个声线而毫无感情的声音在整个天地之中回荡。按理说,这种场景,在这种恢弘壮观的祭台废墟中,还有那照耀下来的光,应该能给人一种极为神圣庄严的感觉。   就如同接受神的敕令一般,让人热血沸腾。   然而,那说出的话的含义虽然颇有庄严感和史诗感,但说话的声音却完全没表达出那种震撼人心的咏唱效果,伽尔兰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感觉就像是有一个人在面无表情地念台词,那语调甚至连一点起伏都没有。   那个毫无感情的声音还在继续念。   【你是天命所归,你是天命之子,得众神加护和万千宠爱,当你诞生的那一刻,整个天界的众神都在低喃你的名字……】   伽尔兰:“???”   他抓着笔木着脸说:“说人话。”   【…………】   那个声音像是被他噎了一下,停顿了稍许,才重新开口。然后,就没再用那种神叨叨的宗教式咏唱,用一种非常冷漠的口吻开始说明前因后果。   接着,伽尔兰就花费了一点时间搞清楚了这个声音把他拉到这个奇怪的地方来的目的。   原来,自己居然还是一个大人物的转世。   据那个声音说,自己的前前前前世很牛逼,是那个时代的天命之子,本来应该登上王座成就一代伟业,万世铭记,万古流芳。   然而,不知为何出了意外,他在成年之前被他的王兄杀死,本该属于他的王座被夺走。那登上王座的人换了人,命运的轨迹因此而改变,这使得本该庇护王朝的众神大怒,施下诅咒,最后令那个王朝毁灭于战火之中。   所以,作为那位中途死掉的天命之子的转世,他有责任、有义务去修正扭曲的命运轨迹,怼赢那个杀了他篡夺王座的反派,解除诸神的诅咒,完成前前前前世没能完成的伟业。   总而言之一句话,身为天命之子的他,必须夺回属于他的王座。   在得知前因后果后,伽尔兰认真地思索了一下,然后拒绝。   “我很少玩游戏,尤其是策略类的更是没玩过,所以我觉得你还是去找其他转世比较靠谱,放我回去,我还得继续准备期末考……”   那个没有感情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可以。”它说,“因众神的诅咒,轮回转世,你生生世世都会在成年前死去,在你十八岁死去后,我会再去找你的转世。”   “!!!”   伽尔兰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等等!不是说我是众神祝福的天命之子么?诅咒是什么鬼?我活不过十八岁?”   “没有完成使命的天命之子会被众神诅咒。”   那个声音冷漠地回答。   伽尔兰:“…………”   “准备好,我现在送你回去……”   “好的,神使大人!我做,神使大人!抢王座是吧?请务必交给我!”   在得知自己回去后活不了多久的少年果断打断了那个声音,一脸凛然无畏。   然后,他眼珠一转,话锋一转。   “作为所谓的天命之子,我有什么金手指……不,比起普通人来我是不是该有什么特殊的优待?毕竟您也知道,这个任务对现在一无所知的我来说很难。”   “你有五次重来的机会。”   那个声音冷淡地回答。   “你一旦被那个逆天改命者杀死,时光将会倒流,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伽尔兰松了口气。   这就相当于重生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玩个游戏,不能存档的那种,一旦死了就要重新来过。或许第一次难,但是你事先知道了剧情,知道对手会做什么,那么接下来第二次就简单多了。   很好。   他想,就当做是玩一个全息虚拟游戏就是,只要击败大BOSS登上王座,他就能回去继续准备期末考了。而且,这个游戏里他还有五条命,怎么想都应该能轻轻松松地通关。   …………   ……………………   然后抱着这个念头的伽尔兰就被那位逆天改命者也就是他的王兄赫伊莫斯弄死了四次。   每一次,都是被赫伊莫斯亲手杀死。   伽尔兰:“…………”   是不是诸神弄错了?   天命之子真的是我,不是赫伊莫斯那家伙?他怎么看都觉得那家伙才是开了挂的主角啊。   一想起就在刚才不久前,被那家伙一剑穿心钉死在石墙上,伽尔兰就觉得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隐隐作痛了起来。心口尤其痛得厉害,就像是那柄剑还插在心脏上一样。   他捂住胸口,忍不住想起第一次,他在火海中被那个人烧死……   又想起第二次,他被那人从高空中推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再想起第三次,他被那人亲手喂下毒药毒死……   还有刚才第四次…………   以为是一个开挂大杀四方一统天下千秋万代的天命之子的王座攻略笔记,结果变成了据说、好像、应该、可能是天命之子的家伙的花式死法笔记。   …………   此刻,只剩下最后一条命的天命之子很忧伤。 第2章   【你又失败了。】   安静得仿佛时间都是停止的地方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那语气是极为淡漠的,毫无起伏,其中听不出丝毫感情。   那个声音并不是从一个地方传过来的,而是在这个地方的四面八方,从空中,从地上,到处一起传过来,让人分不清方位。   岔开腿坐在破碎的石阶上双手抱着头的伽尔兰抬头,一头柔软的淡金色短发已经被他插在头发里的十指搔得乱糟糟的,凌乱地散落在他额头上。   听到这个声音的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满脸都是无奈。   是的,他又失败了。   光是这句话,加上这一次,他已经重复听了足足四次。想起第一次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脯保证搞定的自己,他恨不得穿回来给当时的自己一耳光——到底是谁给你的自信——他很想指着当时的自己如此痛骂。   伽尔兰站起身来,他转身,目光从身后灰白色的祭台上扫过,心脏陡然一跳。还是那个熟悉的祭台,但是与他第一次看到的模样已经有了不小的差别。虽然一开始这个祭台上就有不少细小的裂纹,但是并不严重,反而令祭台更显得古老沧桑,别有一种时间沉淀的美感。   可是此刻,四道深深的裂痕劈在上面,尤其是刚刚出现的一道几乎将它劈裂成两半的裂痕,让它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会四分五裂,成为一摊毫无作用的碎石。   ——你有五次重来的机会——   那个声音曾经说过的话再一次在少年耳边响起,他下意识攥紧了拳。   五次。   只有五次。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次了。   若是这次再失败,那么……   伽尔兰深吸一口气,将那可怕的后果从脑海中驱散掉,让自己冷静下来。一开始,他不过是将这个所谓完成天命的任务当做一场可以不断重来的游戏,死了两次之后,他才开始紧张起来。可是,第三次,第四次,他已经很努力、甚至说是很拼命地去做了,最后仍旧败在那个人手下。   那个人……太可怕,几乎是毫无破绽。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那个人对他都是绝对的碾压。   哪怕是到了现在,伽尔兰也完全想不出来,自己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赢过那个可怕的家伙。   那家伙下手真的是毫不留情。   不过这一点伽尔兰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毕竟,就算是亲兄弟为了争夺王位也会翻脸,更何况是往上翻个祖宗八代也毫无关系的他与赫伊莫斯?   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关系,他之所以称呼对方一声王兄,不过是他和赫伊莫斯两人同为王子而对方又正好比他大罢了。   “你所谓的众神真的没弄错吗?”   他忍不住询问。   “天命之子真的是我,不是赫伊莫斯那家伙?”   【神是不会出错的。】   那个毫无感情的声音回答。   那为什么会让天命之子被杀死?   伽尔兰下意识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然而,在这个地方,哪怕他没有说出口,对方似乎也能听到他心里的话,那个声音立刻冷冰冰地怼了他一句。   【就算身负天命,也不能改变本人的愚钝,和无可救药。】   伽尔兰:“…………”   你作为神的使者应该无情无欲四大皆空不动如山才对,这种嘲讽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被怼得憋屈的少年忍不住开口抱怨。   “那也不能全部怪我啊,我每次都只有一年多的时间,能做什么啊?”   他觉得他回去的那个时间点很不好,那个时候,他十五六岁,对方还大他几岁,双方的势力都差不多已经成型了。也不知道原身是怎么做的,反正他的势力比赫伊莫斯要弱很多,只有一年的时间根本不够他改变双方的势力对比——尤其是在对方根本不犯任何错误毫无破绽的前提下,他完全无从下手。   他每次都活不了多久就被弄死了,这一次好歹坚持了一年半,比第一次一年都坚持不了进步多了是不?   他在心底如此安慰自己。   显然那个声音又听到了他自我安慰的心声,然后再次做出的回应。   【呵。】   伽尔兰:“…………”   我错了,求不嘲讽。   脑子里想一想,少年心里咯噔一下,糟了,这句话估计又被对方听到了,恐怕还要被嘲讽一顿。   然而,这一次对方像是没听到他的心声一样,那个声音半晌没有出现。   伽尔兰有些忐忑,他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迟迟不说话,是不是觉得他太废物了,不想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所以连最后一次机会都不打算给他了。   那个声音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呆呆地站着,盯着那个眼看就要四分五裂的灰白色古老祭台发呆。微风掠过高大树木的碧绿树冠,摇晃着枝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横七竖八的残破方尖石碑环绕着他,无数巨大的阴影投落在他身上,虽然尽是风化的痕迹,却不见一粒细小碎石滚落。   良久之后,那个声音终于再一次响起。   【准备重新开始。】   话刚一落音,伽尔兰只觉得脑中嗡的一下,像是被重物狠狠撞上,眼前瞬间一黑。   残破的祭坛上,少年的身影陡然消失了。   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灰白色的祭台突如其来迸裂,下一秒,整个儿炸裂开来,碎石四处飞溅了一地。而那无数环绕在四周的气势磅礴的高大方尖石碑也紧跟着崩塌,碎裂,一座座轰然倒塌,砸在地上,砸得大地一下一下剧烈地颤抖着。   随着轰隆轰隆的崩塌声,很快,原来那个宏伟壮观的巨大祭坛彻底成为了废墟,只剩一地碎裂的巨石。   【……最后一次。】   那个声音也跟着崩塌的祭坛一起湮灭。   【你好自为之。】   …………   …………………………   当有意识之后,伽尔兰一手按着头,缓缓地睁开眼。按照他的记忆,他睁眼就应该看到他华美的寝宫,雪白的丝绒床纱,还有跪在旁边举着金丝绣成的碧绿孔雀羽扇在轻轻帮他扇风的身姿妖娆的美人侍女。   风掠过他的颊边,掀动他的额发。不是打扇出来的轻柔的风,而是只会外面呼啸而过的风,带着水的气息。隐约能听到棕榈树大大的叶子摇晃时发出的沙沙响声,还有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莲花的清香。   觉得不对劲的伽尔兰一抬头,顿时怔住。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极为熟悉的地方,那巍然而立的古老而巨大的白色城墙,一排排竖立在大地上的绿色棕榈树,不同颜色的鹅卵石铺成的有着漂亮图纹的石子路蜿蜒而来,他站在白石砌成的池边的奇石石雕旁,目光发直地看着那浅蓝色的莲花竖立在碧绿的荷叶中,微微晃动。   他这该不会是回到要死的前一刻了吧!   开局就死,这要怎么玩?!   被吓得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的伽尔兰再一看,又觉得不对,天空中火热的太阳照耀着大地,让这个后花园明亮到极点。   他死之前明明是暴雨倾盆,那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生疼,都快把他砸趴下了。   又是一阵风掠过,腿上凉飕飕的,伽尔兰越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他一时间又想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劲,只能一手扶在身边比他还要高的奇石石雕上,迷茫地向前走了几步。   等等。   比他高?   他记得这个石雕以前明明只到他腰部啊,怎么会比他高?   伽尔兰下意识一转头,自然而然就看到自己搭在石雕上的手。那只手小小的、白白嫩嫩的,被明亮的阳光一照,那手背的肌肤白得几乎像是在发光一样。   不不不,他的手不是这样的,他记得不是这样的,他的肤色应该是偏黑的,而且他的手也不可能这么小。   小到这种程度,简直就像是一个小孩子——   伽尔兰猛地向前几步,一脚踩进池水中。   一低头,他看着微微晃动的清澈水面上的倒影,陡然睁大了眼。   水面上倒映出来的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小的小孩。   一头淡金色的头发,软软的,毛绒绒的,裹着那张巴掌大的懵逼小脸。那小胳膊小腿,像是莲藕一般,圆滚滚的,嫩生生的。   不,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搞错了?让他不小心重生到别人身上了?   孩子盯着水中一时间傻了眼。   可、可是,虽然年纪很不对,可这张脸、这个相貌,稍微长大一些,好像、的确、真的就是小号的自己没错啊。   伽尔兰蓦然想起自己曾经对那个声音抱怨过,每次只有一年多的时间根本不够自己做什么。   莫非是因为这样,所以那个神的使者特意多给他一些时间,让他重生到小时候?   又是一阵风从水面刮过,掀起涟漪,小小的孩子一抖,只觉得下身被吹得凉飕飕的。   ……   伽尔兰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浑身都觉得不对劲了!   他飞快地把双膝一并拢,几乎是以狼狈的动作一把夹紧了大腿。   那大腿被风吹得凉飕飕的。   以前每一次都是重生到十五六岁的时候,所以他刚才一下子没有想起这一点。现在,被风吹得凉飕飕的大腿,还有同样凉飕飕的不可描述的部位让他想起来了。   在这里   在这个王朝   按照这里的习俗   小孩子……是、不、穿、内、裤、的!!!   伽尔兰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夹紧大腿,用小手捂着只能盖住一半大腿的衣服下摆,什么恩怨情仇什么年龄大小什么只剩下一条命全部甩到了脑后,满脑子都是无论如何都要先找一个内裤穿上的事情。   就在他转动着脑子努力思考着要去哪里弄内裤的问题的时候,突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   他下意识转头,一眼就和一双无比熟悉的金红色眼眸对上。   一瞬间,不久前,就在这个地方,刚刚才发生过的事情陡然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仿佛又一次回到了不久前这双眼的主人用利剑狠狠地贯穿自己的心脏,将自己整个人钉在墙上的那一刻。   心脏剧烈地一抖,脑子嗡的一下,死亡的阴影和记忆瞬间将他全部的意识笼罩。   他的身体本能地想要躲避开身边的这个人,几乎是踉跄一般向后退了一步。可是他忘记了水池旁边都是凹凸不平的石子,惊慌失措后退的一步,让他一脚踩在了一个大石子上。   一绊。   伽尔兰一下子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后摔下去,四脚朝天地摔倒在地上。而偏偏就在他向后摔倒的时候,正好一阵风吹来,将他那只能盖住一半大腿的衣服下摆吹起来,向上掀开。   于是,当他四脚朝天地摔在地上,摔在那个人面前,又正好朝那个人方向大张开腿的时候……   伽尔兰:“…………”   金红色眸的少年:“………………”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第3章   被向上掀起的衣服下摆在微风中晃动了一下,伽尔兰在一秒的呆滞之后,猛地翻身坐起。也不顾地上都是凹凸不平的鹅卵石硌得他腿疼,他跪坐在地上,大腿夹得紧紧的,双手死死地压在衣服下摆上挡住关键部位,一张小脸整个儿都涨得通红。   为什么好死不死偏偏在这家伙眼前这么丢脸!   在心底发出如此的悲鸣,伽尔兰只觉得整张脸都快要烫熟了。他抿紧唇低着头,只恨不得将头低得埋进大腿里,完全不敢抬头去看身前那个人此刻的表情。   快点走快点走,离我远远的,越远越好。   他在心里这么拼命念叨着,用眼角余光瞅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两只脚,只求对方赶快滚蛋,不要让自己继续这么尴尬。   可是,那个人偏生就是听不到他的心声,两条腿如同生了根一样死死地杵在原地,站在他的面前,一动不动。   伽尔兰埋着头涨红了脸,但是他能感觉到赫伊莫斯盯着他的视线。   他恨得咬牙,又不好出声让那家伙赶紧滚蛋,只能在心里腹诽。   所以说你这家伙真的是从小就不懂得看气氛——你看场面都尴尬到这种地步了,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有多远滚多远!   我记得你也不是爱看热闹的人啊?站着不动故意让我丢脸是吧?   就在伽尔兰用最大的恶意猜度着少年赫伊莫斯的想法、同时也窘迫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在他盯着地面的视线中的那双脚终于动了。   快走快走快点走。   在心里念叨着的伽尔兰刚松了口气,下一秒,心脏又陡然高悬起来。因为他看到那双脚并不是掉头离开,而是向前迈了过来。   等等等等等——   你你你、你想要干什么么么么——   因为觉得太丢脸而死活不愿意抬头的伽尔兰在看到赫伊莫斯向自己逼近的时候,对这个人的警惕心和防备心让他终于顾不得窘迫,猛地抬头去看那个人想要干嘛。   他刚一抬头,视线都还没来得及定焦,他的胳膊已经被对方伸来的双手抓住。   那人手上一使劲,他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一下子被那人从地上提拎了起来。   伽尔兰站在原地,仰着头,睁大眼看着那个人。   他看到了一张说不清到底熟悉还是不熟悉的脸,但是,绝对是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差别非常大的脸。   将他提拎起来的那个人此刻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年轻少年,眉梢眼角里都还带着稚气,细碎的黑发散落在眼角看起来有些凌乱。下巴略尖,脸部的轮廓看起来瘦了些,但是因为骨架大,整个人看起来并不显得瘦弱。虽然只比他大三四岁,却高了他整整一个半的头。   伽尔兰怔怔地看着那张脸。   记忆中那个人的脸总是极为阴鸷的,像是永远被深深的阴影笼罩着,眉梢眼角都不自觉地渗出一丝煞气,就像是一条隐藏在暗处的毒蛇。   然而现在,在他眼前的这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看不到丝毫他记忆中那个人身上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息。   他正想着,突然看到少年赫伊莫斯将他自上而下扫了一眼,然后向他伸手。   对眼前这个人几乎已经形成了反射性心理阴影的伽尔兰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抬起双臂摆出抵挡的姿势。   他的手挡在眼前,自然也挡住了自己视线,看不到对方想要做什么。   然后,下一秒,他就感觉到啪的一下,他的屁股被人拍了一把。   小孩猛地跳了起来。   赫伊莫斯这家伙想做什么?!   在屁股第二次被拍了一下之后,反应过来的伽尔兰瞬间跳起来,一个转身,面对转到了他侧身去的少年赫伊莫斯。   他双手向后捂住自己的屁股,仰头怒视那个拍了自己屁股的家伙。   被他怒视的少年愣了一下,看着身前小孩那气鼓鼓地捂着自己的屁股瞪着他的模样,笑了一下。   这小孩是怕自己打他屁股吗?   这么想着的少年忍不住有些好笑,他也不在意小孩瞪着他的眼,反而是伸手揉了一下那孩子的头,然后,他微微弯腰,手继续在他另一侧的衣服上拍了一下。   呃……   这个人……莫非……其实……好像……可能……   是在帮他的衣服拍灰?   看着赫伊莫斯的动作,伽尔兰隐隐有了这么一个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猜想。   ???   总觉得……哪里很不对?   那个每次看到他,眼神要么带着狠毒、要么带着杀意,还以各种凶残的方式搞死了他四次的男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会扶起摔倒的小孩子的温柔的人啊?   ………………   伽尔兰深深地思考着。   他觉得他可能遇到了一个假的赫伊莫斯。   而就在他深思着的这段时间里,他觉得是假的那个少年赫伊莫斯已经将他跌坐在地上时衣服下摆上沾上的灰尘给拍干净了。   赫伊莫斯看着眼前的小孩,那白白嫩嫩的脸圆滚滚的,两颊的婴儿肥让那张小脸看起来像是包子一样,让人有种忍不住想要伸出手指去戳一戳那软软的脸颊的冲动。   刚才,在将那个被自己吓到所以摔倒的小孩子提拎起来,看着小孩涨红的脸时,赫伊莫斯本是忍不住皱了下眉,看这个小孩细皮嫩肉的模样,恐怕是被娇宠惯了,等下肯定会大哭大闹起来。他挺烦这种小鬼的,心里就想着拎这小孩起来,然后就丢下赶紧走,省得听到这小孩的哭闹声。   但是让他觉得意外的是,被他拎起来的小孩并没有嚎啕大哭或者大喊大叫,只是仰着头朝他看。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睁得圆溜溜地盯着他,看起来傻傻的,又有些小可怜的模样。赫伊莫斯不知为何心里一动,看着那藕似的小胳膊小腿上沾了灰,看得有些不顺眼,无意识就伸手帮他拍了拍灰。   他一拍,本是乖乖地站着盯着他看不吵也不闹的小孩一下子就蹦了起来,双手向后捂住屁股,然后,瞪他。   那大概是小孩自认为很有威力的瞪人的眼神,可是,从赫伊莫斯的视角看来,那站在他身前的孩子微微歪着头,仰着有些泛红的小脸睁着一双水汪汪的金色琥珀大眼睛瞅着他,软软的睫毛一动一动。那小脸四周的淡金色发有些微卷,毛绒绒的,裹着孩子的脸,让那张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越发显得小小的。   那模样,简直就像是一只刚出生的小幼崽用自己还没长齐全的软牙自以为能咬伤人地努力啃人的手指一般。   他一时间忍不住有些想笑。   但是为了不让这孩子更生气,他忍住了,只是揉了揉那头毛绒绒的金发。   嗯,软软的,手感极好。   于是,他又揉了一把。   ……   被未来注定要拼个你死我活血战沙场的死对头看到最糗的一面还被打了屁股最后又被摸了头该怎么办?   从遇到开始一直到现在都在被赫伊莫斯动手动脚的伽尔兰很憋屈地想。   不过,不管再怎么憋屈,他也知道,现在和赫伊莫斯打起来肯定不是一个好主意。   虽然在知道自己现在只有八九岁之后,就立刻想到他的死敌现在肯定也只有十二三岁这件事,但是还没等他做好和现在还只是少年的赫伊莫斯碰面的心理准备,也还没想好如何对待此刻还年轻的死敌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他就和对方面对面撞上了。   而且,还在对方眼前出了个大丑。   一想到自家死敌恐怕要把他今天出的丑记一辈子,恐怕未来还要时不时地拿出来膈应他,伽尔兰就心肝脾肺肾都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   等等。   说起来,让他出丑的罪魁祸首其实还是这家伙吧?   如果不是这人突然从后面拍了他一下,毫无防备的他被突然出现的这人吓到,他也不会摔倒。   ……再等一下,赫伊莫斯为什么要拍他?   伽尔兰再度开始用最大的恶意猜度对方。   莫非赫伊莫斯刚才是打算偷偷把他推到池塘里面淹死他?   #赫伊莫斯总是想要害死我,这绝对不是被杀了四次的我的被害妄想#   那个转念一想,本还有些踌躇不知该说什么的伽尔兰立刻警惕了起来。   就算还只是个小孩,那也是他的死敌,他绝对不能因为这样就放松警惕。要知道,他现在可就剩下最后一条命了,要是这次再被杀死,那就真的死了。   他想了想,觉得应该搞清楚对方找自己的目的,就开口说话。   “你找我吗?”   孩子的声音软软濡濡的,像是清甜的水滴入软绵绵的白云里,任谁听到心头都忍不住软上一软。   一开口发出声音,伽尔兰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说话的声音又萌又软,娇嫩得就跟女孩子一样。   啊,对了。   伽尔兰忧郁地想。   八九岁的小孩,还没到变声期,说出来的童音都这么娇嫩……真是让他超不习惯啊。   …………   好吧,先不管变声期的事情,忍过这几年就好了。现在最重要,还是先得解决一下内裤的问题,他可忍不了几年不穿内裤。   “跟我来,我带你回去。”   赫伊莫斯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和伽尔兰正好相反,沙哑得厉害。因为现在十三岁的他现在正处于变声期之中,所以嗓音有些嘶哑,很不好听。   他向伽尔兰伸出手,伽尔兰迟疑了一下,很不习惯地握住了这只在不久之前握着剑刺死了他的手。   现在他还搞不清楚情况,所以还是先顺着对方比较好。   大概是因为处于变声期中,少年不爱说话。他握着伽尔兰的小手,牵着就走。他虽然只比伽尔兰大三四岁,但是因为已经开始发育,要比伽尔兰高很多,腿又长,所以走路步子迈得很大,而还是小孩的伽尔兰一双小短腿要小跑着才能追上他。   刚跑了两步,左脚脚踝那里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伽尔兰向前一个踉跄,若不是手被赫伊莫斯抓着,差点向前一头栽倒在地。   赫伊莫斯停下来,回头看他。   恐怕是刚才摔倒的时候脚扭到了。   伽尔兰想,一抬头和某人询问的目光对上,他赶紧摇了摇头。   “我没事,刚才没注意被绊了一下。”   他话还没说完,一双手伸过来,探入他的腋下,抓住他一把将他小小的身体举起来。然后放在了旁边一块白色的岩石上。   少年在他面前单膝半蹲下来,一只手握住他的左脚,抬起来。   伽尔兰反应极快,在脚被抬起来的一瞬间,猛地将衣服下摆往下一按,将关键部位挡得严严实实——他现在总算知道女孩子们穿着超短裙时时刻刻都要注意不能走光的辛苦了。   他悲愤地想着,他现在就相当于穿着小短裙,里面还是空的、空的、空的!   这该死的习俗!   他气哼哼地看了赫伊莫斯一眼。   赫伊莫斯和他不一样,穿着略有些紧的软布长裤,套着半个小腿高的黑长靴。这就是年纪大的好处了,小孩子一般不穿内裤,但是长大了就会穿上长裤。   其实,这个王朝时期的人,就算是长大了也是不穿内裤的,因为这个时期并不存在内裤这样的东西。他们长大之后就是套上一个类似于兜裆布的东西,然后直接穿长裤。之所以一般是在十二岁左右开始穿长裤,是因为从这个时候开始,男孩子就要学骑马,进行马上战斗的训练。   伽尔兰按住衣摆的动作让半跪在他身前的赫伊莫斯怔了一下,等明白伽尔兰在做什么之后,忍不住嘴角一扬。然后,他看了一下伽尔兰的脚踝。   孩子的脚小小的,他一只手就能全部握住。他看着那略有些红肿的地方,试着捏了一下。   脚踝传来的刺痛感让伽尔兰回过神来。   他低头一看。   ……   脚伤先丢到一边,内裤先丢到一边,此刻的伽尔兰发觉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一件让他无比欢欣鼓舞的事情。   第五次重生之后,不到一个小时,他就成功地实现了前面四次拼死奋斗都没能成功的只存在于他幻想之中的梦想。   看!他成功地让他那个死敌跪倒在他脚下了——   这是一个多么高端而又成功的开局! 第4章   完全不知道被他抱起来放在岩石上的小孩子正在心里欢乐地嘚瑟着,赫伊莫斯单膝点地,半跪在那孩子身前,一只手握着孩子的左脚。   他穿着的是深色长靴,而这小孩不一样,穿着的是只有一个薄薄的鞋底的凉鞋,白色的细长绑带缠绕在孩子莲藕似的小腿上。   和他深褐的肤色不同,孩子的皮肤很白,映着阳光,白得简直像是在发光一样。那皮肤又娇嫩,所以刚才摔在地上的时候小腿硌在石子上就硌出了几个青印子,在白藕似的小腿上看起来很是显眼。   赫伊莫斯看到自己手中握着的那只脚踝的确微微有些红肿,他轻轻捏了一下,没敢太用力,这小孩看起来实在太娇弱了,皮肤被咯一下都能咯出印子,他实在担心稍微用点力气会把小孩那细细的脚踝给捏断。   被他握在手中的小脚抖动了一下,显然是觉得痛,但是很快就强忍着不动了,他也没听到那孩子喊痛,仍旧是乖乖地坐着。在他抬头看去的时候,一双金色琥珀似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眼神亮亮地瞅着他。   那些娇生惯养一言不合就开始闹腾的孩子他见得多了,这么乖巧的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赫伊莫斯想。   要是小孩子都是这么乖巧听话,他也不会看到小鬼就觉得烦了。   此刻,对伽尔兰印象大好的赫伊莫斯完全不知道。   这小孩之所以眼睛闪亮地瞅着他,是因为看到他这种半跪在自己跟前的姿势,心里正乐滋滋的。   要是他知道了伽尔兰心里正在想什么,估计立刻就翻脸了。   伽尔兰低着头看着蹲在自己脚下的少年,心里一边乐呵,一边又忍不住有些感慨。   在他的记忆中,他和赫伊莫斯是争锋相对的死敌。   赫伊莫斯是一个很可怕的家伙,同时也是一个极为倨傲的家伙。哪怕是在身为王的卡莫斯王兄、乃至于神像之前,他也不曾见赫伊莫斯低过头。   赫伊莫斯很厌恶他,他能感觉得到,那个人看着他的眼神总是带着极大的恶意,阴冷得可怕,像是一头随时随地都藏在阴影里盯着猎物的鬓狗,只要他稍微露出破绽就会扑过来撕咬他的血肉,毫不留情。   他们两人几乎没有单独相处过,每次见面,都是在各自下属地包围下,彼此警惕着,远远地看着对方。   所以,此时此刻,和这个人离得这么近,而且这个人竟然还跪在他身前,让他有种非常不可思议的感觉。   伽尔兰一直都觉得,这个人,别说像这样单膝半跪在他身前了,哪怕是在他面前稍微低点头,那都是只有做梦才会发生的事情。   ……所以,其实他现在是不是在做梦呢?   正在深思着这个很有可能的问题的时候,伽尔兰突然听到对方开口说了一句话。   “会疼?”   少年变声期的声音虽然嘶哑不好听,但是语气是温和的。   一听这种温和的口吻,伽尔兰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只觉得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不不不——这不对劲——   这太不对劲了!   他的死敌应该是个像极了一条贪婪的饿狼的家伙,咬住了人不狠狠撕扯下一大块血肉来就死不松口。   他的死敌应该像是一只无比记仇的秃鹫似的家伙,睚眦必报,得罪了他的人会被他记恨到骨子里不将对方折腾得生不如死就决不罢休。   他的死敌是个跟毒蛇一样阴狠毒辣的家伙——   不怕说出来让人笑话,伽尔兰在初次重生的那一次,第一次和那家伙目光对上的瞬间,就被吓得一哆嗦。那个时候,他后背的衣服唰的一下就被冷汗浸透了,腿都有些发软,强撑着才没后退一步。   那个人的眼神太可怕,可怕到看一眼心口都为之颤抖的地步。   伽尔兰觉得,和他对视的不像是个人,而是一头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凶残的魔鬼。   …………   他无法形容那个成年了的赫伊莫斯的眼神,他只知道,被那人盯着的时候,就像是被一条剧毒的眼镜王蛇冰冷的竖瞳盯住一般,如附骨之疽,那股阴冷感几乎能渗到骨子里。   伽尔兰的势力比赫伊莫斯弱不少,但是之所以能在与赫伊莫斯的对抗中撑上十几年,除了卡莫斯王的偏帮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赫伊莫斯的名声很差。   虽然赫伊莫斯立下不少战功,但是在普通民众之中,他素有‘恶鬼’之称。而伽尔兰正好相反,他的声望在普通民众以及中立大臣之中要好上很多,大多数民众都比较希望他继位,因为他们更喜欢仁慈的王,而不是嗜血的王。   几乎是众所周知,这位‘恶鬼’王子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暴戾,死在他手中的人不计其数,那死人的阴气像是已经渗到他骨髓里,让他就连笑的时候都是阴鸷之极的。甚至有谣言,说他生啖敌人血肉,这种流言偷偷在众人之中流传,让人毛骨悚然。   这个流言到底是真是假伽尔兰不知道,但是伽尔兰曾经亲眼看过赫伊莫斯将一个刺杀他的人四肢一根一根地砍断,最后才在那个人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砍掉那人的头颅。那个时候,从那个人断裂的头颅里喷出的血溅在赫伊莫斯笑着的脸上,伽尔兰看到了,赫伊莫斯眯着眼笑得很开心,溅在他颊上的血迹衬着那阴沉的金红色眼眸,让那暗红色调看起来诡异到了极点。   或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伽尔兰就有种自己绝对赢不了这个人的感觉。   这个人的眼无时无刻都闪动着冷血动物的凶光,带着一股血腥的煞气,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扭曲感。   无论重生多少次,每一次,伽尔兰只要和那双满是煞气的金红眼眸对上,就浑身发寒、头皮发麻。   毕竟——作为正常人的他到底该怎么和一个明显是心理变态的家伙对抗啊!   想着自己记忆中那个阴鸷毒辣的变态男人,看着眼前这个蹲在他身前轻轻捏着他的脚问他疼不疼的少年……   伽尔兰捂着有点扛不住的心脏,觉得自己恐怕是认错了人,说不定这个少年只是和赫伊莫斯长得有点像而已。   可是……   他不确定地打量着身前的少年。   那双眼睛并没有弄错,他就算不记得那个人的相貌了,也绝不会忘记那双每一次在杀死他的时候凶戾地盯着他的金红色眼眸。   那个人的瞳孔几乎是狠狠地烙印在他的记忆中,他绝对不会认错那个人的眼。   伽尔兰这么想着,低头看着赫伊莫斯握着自己脚的手,突然又觉得还有一些不对的地方。   赫伊莫斯的手正握着他的脚踝,两人的肤色对比尤其显眼。   少年的手指很修长,那骨节分明的褐色手指按在他白色的脚踝上,黑白分明,伽尔兰盯着那肤色对比,越来越觉得奇怪。   不对啊。   他想,他记得他的肤色根本没这么白啊。   虽然作为王弟,他自然是从小养尊处优的,但是不知为何,他的皮肤一直很粗糙,甚至还比不上赫伊莫斯。   好吧,就当做是小孩子的皮肤比较嫩,长大了就变差了,但是他就算是肤色没有到达赫伊莫斯那种程度的深褐色,多少也能说是浅褐色,可是为什么现在看起来这么白?   “问题不大。”   伽尔兰心里还在琢磨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听到赫伊莫斯对他说话。他一抬眼,就看到赫伊莫斯站起身,向他伸手,看那动作,似乎是想要把他从岩石上抱下来。   一想到又要被这个死敌抱住,伽尔兰顿时寒毛直竖。   不乐意被死敌抱下去的他来不及多想,忙不迭地自己往下一跳,他本是觉得一点小痛自己忍得住,但是却没料到小孩的身体没那么耐痛。   那只扭伤的脚刚一落地,就有一阵刺痛传来,他一个没站稳,身子一歪,就一头撞进站在他身前的少年怀中。   赫伊莫斯本想伸手将那孩子从岩石上抱下来,偏生那小孩不知想什么,竟是在他刚一抬手的时候就自己蹦了下来。   紧接着,就身子一歪,一头向他栽倒过来。   他本就因为那小孩突然蹦下来的动作下意识后退一步,还没站稳,就又被栽倒过来的小孩这么一撞,顿时一下子没稳住身体,整个人向后摔了下去。   赫伊莫斯向后摔倒在地上。   伽尔兰一屁股坐在了摔倒的赫伊莫斯身上。   那姿势,怎么看都像是他骑在了赫伊莫斯身上。   他就这么坐在少年身上,双手按在躺在地上的少年的胸口,清楚地感觉屁股蛋蛋贴着一层凉凉的丝衣。   风吹……那啥凉。   伽尔兰:“…………”   不管怎么样,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他一定要尽快搞到内裤!   内裤内裤内裤!!!   …………   天命之子伽尔兰,第五次重生之后,心心念念的,是一条可以让小孩子穿的内裤。 第5章   因为内裤的事情,伽尔兰尴尬得要死要活,赫伊莫斯到是没当回事。   还没开始骑马训练的小孩子都是不穿内裤的,大家都这样,他也一样这么长大的,习惯了,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们这些贵族的小孩多少还要穿得体的衣服,而很多平民的小孩子根本就是直接用一块布在下面围一圈,就算是衣服了。   所以,伽尔兰觉得很糗的事,他不觉得有什么好尴尬的。只是这小孩子太过于在意而紧张的小模样,让他觉得有点好笑而已。   虽然刚才被那孩子撞得摔倒了做了垫背,他也没生气。   反正那孩子小,不重,他也没受伤。那小孩摔在他身上也好,不然,那么娇嫩的身体摔在地上,手上脚上恐怕又会摔出几处淤痕来。   赫伊莫斯这么想着,一伸手,把伽尔兰从自己身上拎起来,然后起身,也没多说什么,就直接拎着这小孩回去了。   一连在死敌面前丢了好几次脸,伽尔兰不敢再多事了,乖乖地被赫伊莫斯牵着手走。   现在的状况他根本不清楚,又不敢问赫伊莫斯要带他去哪儿,只能自己苦苦思索。   毕竟,他虽然回到了他的前前前前世,但是并没有前前前前世的记忆。   不,记忆还是有的,但是只有一个大概,并不详细。就相当于他只知道一篇小说的大纲,知道那个小说的开始、中间以及结局,还有某些事情的大概轮廓,但是其中的具体细节就不清楚了。   他现在唯一猜到的是,小孩子的他好像是因为某个原因从住所跑出来了,赫伊莫斯是来把他找回去的。   他一边乖乖地跟着赫伊莫斯走,一边四处张望。   目的地并不远,毕竟他这身子还是个小孩子,跑也跑不了多远。在水榭楼台中绕了几个弯,穿过高大圆柱撑起的华美长廊,他就跟着赫伊莫斯到达了目的地。   赫伊莫斯将他带到入口处,没多说什么,抬手指了指那条蜿蜒在矮丛林里的石板小路,示意他自己过去,然后就转身离开了,似是还有其他事要去做。   伽尔兰有些心情复杂地看着那个离开的死敌,只觉得那个背影让他又是熟悉又是陌生。这一次,突然把他丢到这么小的时候,和还是年轻少年的赫伊莫斯相遇,他完全想不出来自己应该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个以后注定要拼得鲜血淋漓你死我活的死敌。   而且,现在这个对他还算温和的少年,到底是怎么变成未来那个变态的样子的?   轻轻叹了口气,将麻烦事甩到脑后,也不再去思考他想不明白的事情,伽尔兰振作起精神。   总之,先回他的住所,找块布料设法做个内裤,内裤,内裤——   在心里念叨着当前最紧要的事情,他飞快地沿着青石板小路向前跑去。拐过一个弯儿,一座被高大的棕榈树包围起来的小型宫殿就出现在他眼前。   那座小宫殿并不怎么高大宏伟,但颇为精致。整座殿台呈现一个弧形,沿着一个月牙形的池子,淡紫色的风信子环绕在池边,倒映在池水边,风掠过的时候,大片大片的风信子微微晃动,像是一片浅紫色的海洋。   伽尔兰一下子呆住了。   他看见那宫殿里面,那月牙形的池边,那大片大片的风信子花丛中,那撑起殿台的圆柱长廊上,还有楼宇之上——到处,视线所及之处,不管哪里,都是三三两两的小孩子。   乍一看上去,估计能有十三四个小孩。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小鬼?   在心里叨念着的某人显然忘记了,他自己现在也是小鬼之一。   他满头雾水,左看看,右瞅瞅。   那些孩子年龄有大又小,但是看起来差不多都是在七八岁到十三四岁这个年龄阶段。他们有的好几个人聚在一起,有的单独待在一边,除开极个别独来独往以外,其他的小孩大多都已经抱成了团,聚在一起小声说话,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讨论着什么。   有的孩子皱着眉,垮着一张脸,看起来很不高兴,有的则是满脸兴奋,还有的脸上带着明显期待的神色,也有嘟着嘴发脾气的。   七八岁…七八岁……   对了!   伽尔兰终于记起来了。   原身之所以能和赫伊莫斯争夺王座,是因为他和赫伊莫斯作为卡莫斯王的王弟,都拥有王座继承权。   但是他们两人和卡莫斯王都不是亲兄弟,他也不是一开始就是王弟,而是在七八岁的时候,作为王室旁系血脉,被没有子嗣的卡莫斯王选中成为了王弟,这才拥有了王座继承权。   也就是说,现在的他正处于是否能从这群和他一样拥有王室旁系血脉的小孩子中脱颖而出,被卡莫斯王选中的关键时期?   伽尔兰觉得头疼。   以前每一次重生的时候,他都成了王弟很多年了,根本没考虑怎么成为王弟的事情。现在一下子把他丢到七八岁的时候,他还得想办法让卡莫斯王选中他。   该怎么做?   去讨好卡莫斯王兄吗?   但是说实话,他和卡莫斯王兄其实不算很熟。他每次重生不过一年多就会被赫伊莫斯杀死,而那位卡莫斯王兄一年里起码有十个月都在外征战,回来就要忙着处理政务。所以,他和他那位名义上的王兄见面都非常少,更别说相处了。   而且他光顾着和赫伊莫斯争斗就已经竭尽全力了,满脑子都是赫伊莫斯,根本不会去注意那个很少见面的王兄的喜好。   所以,他现在就抓瞎了。   等等,不管怎么样,他得先把内裤的事情搞定。   伽尔兰左看看右看看,看到不远处垂着一块白色棉布,似是帘布,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赶紧过去撕了一块下来。然后,他就用那条白布左缠缠右绑绑,设法用那条白棉布给自己绑了一个类似于兜裆布的东西,总算是裹住了关键部位,不会感觉下面空荡荡凉飕飕的了。   啊,舒服多了。   再也不用担心走光问题的小孩长出了一口气,心满意足,然后继续思考刚才的问题。   说起来……那位卡莫斯王的功绩还是颇令人称颂的,可以说,他是挽救了这个王国的英雄。   先王突然被毒杀,尚未成年的卡莫斯王以十七岁之龄登上王座。那个时候,国内动荡,外敌虎视眈眈,整个国家风雨飘摇,他身下的王座也是摇摇欲坠。   而他却是出乎人意料之外的,在继位的第二天就不顾众人的劝阻,带着军队杀向了战场。一场血战,厮杀了整整九十九天,硬生生地将三大敌国的入侵军队杀了出去。这位年轻的王在杀退了敌军之后,一掉头,杀回国内,又将那些在国内暗戳戳搞事情的家伙打得屁滚尿流。   在位十几年,卡莫斯王在战场上杀出了赫赫威名,所有人都又敬又怕地说他是阳光下的雄狮。   他就这样在战场上杀出了‘狮子王’这样威风凛凛的尊称。他的敌人一看到那面火红的狮子王旗在太阳下飘动就心惊胆战,更不堪者甚至只要他出来一声吼,就吓得望风而逃。   可想而知,他这位卡莫斯王兄的战斗值有多么彪悍可怕了。   一个打十个都跟玩儿似的。   伽尔兰对他这位有着赫赫威名的王兄的印象,就是那高大雄壮的身躯,一头乱糟糟的棕色毛发,金棕色的胡子密密麻麻地盖住下巴,乍一看,就像是脑袋被一圈棕毛裹住了一般。   不高兴的时候,那头一摆,眼一瞪,金棕色的毛发跟着飘,真的就跟一头甩着头颅的雄狮在发怒一般。   想起那位王兄那高他两个头的高大身材,几乎有他大腿粗壮的强健手臂,鼓鼓胀胀的肱二头肌,一块一块犹如钢铁般的肌肉塑造出来硬邦邦的壮硕身材,说话时雷鸣般的声音,那粗壮的躯体上亮得发光的深褐色肌肤,还有盖住了大半个脸的乱糟糟的棕色络腮胡……   嗯……与其说像是雄狮,伽尔兰觉得,他家王兄光是看外表的话,更像是一头直立行走的满身鬃毛的大棕熊。   ………………   不过,不管是狮子还是棕熊,战斗力都很狂暴就是了……所以按常理推断,战斗力彪悍的卡莫斯王应该也会喜欢同样能打很彪悍的后继者吧?   伽尔兰低头瞅瞅自己那小胳膊小腿,阳光一照,白生生嫩生生的,嫩得能滴出水来,手指头也是软软的,一点老茧都没有。   …………   所以当初原身到底是怎么被选中的?   伽尔兰对此表示极为费解。   就在伽尔兰看着自己细嫩的手指头嘴角抽动的时候,突然脖子一下子被向后滑去的衣服勒住。   因为就在他郁闷着没留意身边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拽住了他的后衣领,粗鲁地将他向后拖去。   被人占了先机,来不及反抗,他被迫踉跄着向后退去。想要挣脱,但是这个身体力气实在太小了,挣不开,再加上喉咙又被衣领勒住,呼吸困难,只能这么被人拽着,狼狈地被拽走了。   身后的那人把他拽到一个僻静处,往地上一丢,他一下摔在了地上。   难道是赫伊莫斯要抢先对他下手——   刚才还算温和的态度根本只是在麻痹他而已?!   心里咯噔一下,伽尔兰猛地抬头,又惊又怒地向上看去。   这一看,他怔了一下,然后脸上紧张的神色一下子散得干干净净。   啧。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坐在地上,没好气地看着那个将他拽过来的胖乎乎的小屁孩。   “你这个小杂种不是偷偷跑出去哭鼻子了吗,还回来干什么?”   小胖孩冲着他横眉竖眼,似乎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可是因为太胖,一说话那脸颊上胖乎乎的肥肉就一抖一抖的。   被恐吓的伽尔兰看着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表示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喂,说话。”   然后伽尔兰就被踹了一脚。   和小胖孩一起的还有三个小孩,都比他要大上两岁,看到被欺负的对象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越发生气,其中一个高个儿踹了他一脚。   伽尔兰瞬间变了脸色。   被赫伊莫斯弄死归弄死,虽然死的时候很疼,但是除此之外,他从来都是被众人捧在掌心里的,连寒毛都不会被碰一下,更别说现在这么被人直接踹了。   他是卡莫斯王的王弟,第一顺位的王位继承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赫伊莫斯只是第二顺位,地位还在他之下,所以,就算是赫伊莫斯的那些跟随者,至少在表面上也不敢对他有丝毫不敬。   他变了脸色,于是那几个欺负人的小孩更开心了。   这样才对,没反应多没意思,就是这种强忍着不甘愿的委屈模样才会让他们有欺负人的成就感嘛。   明明就是一个杂种,装什么清高,还总是用看不起的眼神看他们。   这样想着,他们兴高采烈地又一人踹了一脚。   这一次没踹到。   伽尔兰在下一秒踹来之前就一个翻身,躲开了那踹来的脚。   第一脚被踹到的地方在隐隐作痛,他揉了一下,心想,那些小孩也很奸诈啊,踢的都是他被衣服挡住的地方,就算他皮肤嫩很容易被踢青,别人也看不到。   “你居然还敢躲?”   眼见别人都踹到了,就自己的一脚被躲开,小胖子顿时气呼呼地喊到。   “看来还教训得不够啊——”   “为什么要教训我?”   伽尔兰问,向后退了两步,手在后面摸到一从灌木,站住不动。   “就你这种混淆血脉的杂种,玷污了王室血脉,居然还敢跑到王都来,当然要给你好看!”   “没错没错,看你的肤色就知道是混杂了低贱血统的,居然敢妄想王座——”   “你这样的杂种怎么配和我们待在一起?”   小胖子指着他说,威吓似的举起拳头对他挥舞了一下。   “你要是再赖在这里,小爷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听着那几个小屁孩冲自己骂了一通,伽尔兰目光在那几个小孩身上扫过,又想了想刚才在宫殿那里看到的其他小孩的模样,顿时恍然大悟。   对了。   自己被盯上,是因为自己在那群小孩之中太过于显眼了。   他是其中唯一一个白色肤色的小孩,其他的小孩,全部都是或深或浅的褐色肤色。   褐肤,是这个王国里上层贵族的肤色。多年以来,无论是王室还是上级贵族只会彼此间通婚,为了纯正血脉。   因此,在这个国家,褐肤人种被视为高等人。   伽尔兰无视那帮还在冲自己叫嚣的小鬼,陷入了沉思之中。他记得,原身身为城主之子虽然从小被养得娇贵,但是并不受父母的喜爱,甚至还颇为疏远。   他前面几次重生的时候没有多想,只是觉得可能是从小就被养在王城和亲生父母疏远了,才不被喜欢。但是现在,他似乎猜到了自己和父母关系不好的原因。   ——就是因为他的肤色。   他那身为王室旁系血脉的上级贵族的城主父亲是褐肤,但是在年轻时一时被荷尔蒙迷惑,为了爱情硬是娶了一个下级贵族的女人,那就是他的母亲。   而他生下来却继承了他母亲的肤色,他的父亲大人恐怕对此极为不快,所以也不喜欢他。   以前几次重生的时候,他的皮肤都是浅褐色,所以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过。不过他记得,他曾经见过,在王宫中偶尔遇到了其他肤色的贵族被那些褐肤的贵族们冷待、排挤、以及嘲讽的事情……想必,小时候的原身恐怕也经历过同样的事情……   等等。   伽尔兰突然想到了一个极为古怪的可能性。   他不久之前和赫伊莫斯在一起的时候,还曾经奇怪过——为什么小时候的自己肤色是白色的,长大之后就变成浅褐色?而且小时候皮肤还挺好,长大后就变粗糙了。   伽尔兰觉得,他现在大概猜到了原因。   问:如何将自己的肤色从白色变成褐色?   答:为了不被人嘲笑,把自己晒黑。   ……   ………………   很好,这操作很溜。   被围住的伽尔兰一边这么感慨着,放在身后的那只手已经咔吧一下折下来一根树枝攥在手中。   因为他觉得,既然背景已经差不多弄明白了,那么,是时候开始进行一项名为‘抽打熊孩子’的有益身心健康的运动了。   天命之子伽尔兰,第五次重生,初战,大战熊孩子。   一挑四。   作者有话要说:  美白这么没技术含量的事情咱才不做。   咱要美黑。   ————   没错,我们的卡莫斯王兄就是肌肉兄贵,身壮如熊,威武雄壮,可以手撕野兽的那种。 第6章   明亮的阳光下,光天化日之下,一场弱者被强者欺凌的惨剧即将上演。   那个最小的小孩被四个年龄比他大、身体也比他壮的大孩子团团围住,而身后又是茂密的灌木丛,逃也逃不掉。   小孩大概是很害怕,一直垂着头,一声不吭,阳光照得那一身肌肤白白嫩嫩的,再加上那小胳膊小腿的柔柔弱弱的小模样,看起来实在是弱小、可怜、又无助。   于是,看着对方那种小可怜模样,越发有了欺负人的满足感的那几个小屁孩自然想要再接再厉,一起雄赳赳气昂昂地扑了过去。其中个子最大的那个伸手就想要抓住金发小孩的头发,打算将那个让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蠢货摁住,像昨天那样毫不客气地狠狠收拾教训一顿。   然而,手一抓,没抓到。   那小孩躲开了,然后,他们看到那小孩抬起头来,冲他们一笑。   是的。   那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孩抬起头,冲他们露出了和那张可爱的小脸完全不符的狞笑。   不知为何,几个孩子的心口忽然一抖,有了不祥的预感。   …………   就在那几个大孩子扑过来的时候,咔擦一下,伽尔兰一直放在身后的手从身后的灌木丛里折了一根树枝下来。   他的手藏在后面已经摸索了好一会儿了,终于摸索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大概有他手臂那么长的枝条。   柔韧、结实,经用。   心满意足的他抬头,咧开小嘴,露出白晃晃的小牙尖儿,冲着朝他扑来的几个熊孩子就是一个狞笑。   然后,他高高地挥起手中的树枝。   ——我搞不定赫伊莫斯难道还治不了你们这几个小屁孩?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空气中响起一阵欢快的啪啪声。   那是柔韧的枝条一下一下抽打在肉上面发出的声音。   那啪啪声之中,还伴随着被抽的熊孩子们鬼哭狼嚎的大喊声。   画风为之一转,本来是一群大佬欺负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孩的场面,变成了一个小孩毫不客气地追着几个比他高比他壮的孩子抽打的场面。   只见那金发小孩儿一跳一躲,手中树枝一挥,啪的一下就抽到他身前那个大孩子的屁股上,痛得对方嗷的大喊了一声,捂着屁股直蹦哒。   胖乎乎的小孩眼看着觉得不对啊,为什么变成他们几个被追着打了呢?顿时心一横,不管不顾,头一低,像是一头蛮牛一样,蛮头蛮脑地就冲着伽尔兰撞过去。伽尔兰轻巧地侧身往旁边一移,躲到一旁,然后对着从自己身边冲过去的胖小孩的屁股就是一脚,将其踹了个屁股蹲儿。胖小孩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紧接着圆滚滚的肚子被树枝啪啪抽了两下,疼得他哇的一声就大哭了出来。   一时间,树枝乱舞,只听到啪啪啪声不断地响起,伴随着几个小孩的痛喊声。   这些被送来的小孩个个都是王室旁系血脉的子嗣,都是在家里被娇惯到了的,常日里无法无天,惯来只有他们欺负别人的份,这辈子别说被人打,恐怕连一根手指都没被人碰过。   此刻被一个比他们小的小孩子拿着一根树枝追着打,他们一时间只觉得又气又丢脸,丢下一句你等着你等着然后就哭唧唧地跑走了。   看着哭唧唧跑远的那几个,伽尔兰觉得自己爽了。   神清气爽,心情舒畅。   本来就因为在赫伊莫斯那里一连吃瘪了好几次,正是憋得慌的时候,就有人送上门来让他出气了。   不听话的熊孩子就该狠狠抽屁股。   发泄得很爽的伽尔兰如此想着。   果然啊,不管在哪里,不管在哪个年代,揍熊孩子都真是一件让人觉得无比愉悦的运动啊。   目送那群跑走的熊孩子的背影消失,伽尔兰也没去追。他随手将那根已经打折的树枝丢到了地上,弯下腰双手按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大颗大颗的汗水从他淡金色的额发里渗出来,滴落在地上。   小孩的身体还是太柔弱了,体力也差劲得厉害,那些小鬼要是再不跑,他马上就要撑不住露馅儿了。   温热的汗珠从脸颊上滑下来,滴落在他的手臂上。   伽尔兰一边喘气,一边看着自己白生生的手臂。   褐肤被视作高等人的象征,上级贵族血脉的象征,而他的肤色……   伽尔兰摇了摇头。   不用想都知道,这个身体、这张脸,恐怕都是从他那位下级贵族的母亲那里继承的,而不像他那位身为上级贵族的城主父亲。   想必小时候的伽尔兰对于这一点是很自卑的,不然也做不出硬是把自己晒黑、装成天生的褐色皮肤这样的事情来。   这样看来,他的前前前前世还真的挺倒霉的。   本来应该是一个备受宠爱的城主长子,但是就因为肤色,爹不疼娘不爱,还总被人觉得王室血统不纯,被人暗地里偷偷嘲讽是杂种,被其他的上级贵族看不起。   后来好不容易成了王弟,没人敢在他面前唧唧歪歪了。   结果,才过了十来年就被杀死了,本来该他所得的王座也被杀死他的赫伊莫斯抢走。   紧接着,因为没成功坐上王座,使得命运轨迹变动,王国覆灭,于是被发怒的众神诅咒——轮回转世,生生世世都活不到成年。   然后他这个回来想要修正轨迹的转世也跟着倒霉,被赫伊莫斯搞死了一次又一次……   …………   所以其实他根本不是什么天命之子,是厄运之子吧?   宠爱他的根本不是什么众神,只有一个厄运之神吧?   伽尔兰一边在心里这么吐槽着,一边喘气,忍不住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抽了那几个熊孩子一顿,他现在心情好了很多。   虽然赫伊莫斯给他的心理阴影面积无限大,但是那可不代表谁都能欺压他。虽然现在他的身体弱了点,但是毕竟重生好几次,作为第一顺位王位继承人,知识和武技都得学……好吧,他承认他的成绩从来都让他的那位教导者脸色难看得不行。   所以他这样算是以大欺小吗?   ……算了,以大欺小就以大欺小,反正那些喜欢欺负人的熊孩子本来就很欠教训。   好一会儿,总算把气给喘匀了,伽尔兰抬手擦了一把滑落到下巴上的汗,直起身来。   总之,先回去他的房间休息一下,突然之间接受的信息量太大了,脑子涨得疼。他觉得他需要在安静的地方,把自己现在的处境掰开来好好思量一下,搞清楚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   这么想着,他就迈步打算回去。   脚一抬,没抬动。   好像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脚,重得抬不起来。   他下意识低头朝左脚看去。   一团金棕色的毛绒绒的毛团趴在他左脚上,裹成一团。   两只小肉爪抱着他的脚踝,那个缩成一团的毛团儿抬起毛绒绒的小脑袋,琥珀似的眼无辜地瞅着他,两只圆圆的耳朵抖了几抖。   然后,毛团儿张嘴,冲着他嗷呜一声。   伽尔兰:“???”   什么鬼?   为什么会有一头小奶狮跑过来扒住他的脚?   雄狮是这个王国崇拜的圣兽,是王的图腾象征之一,就连王旗上都印着狮子的图案。所以,历代的王都会尝试着去驯养狮子,用以作为自己王位的象征,只是狮子毕竟是猛兽,最后能驯养成功的人很少。   卡莫斯王就是其中的一个特例。   他似乎极为受圣兽的青睐,从而得以成功地驯养了狮子。而他之所以被称为狮子王,就是因为他每次上战场的时候都会有至少两头以上的雄狮伴随左右。   伽尔兰弯腰,抓着小奶狮的后颈将其拎起来,盯着它仔细打量。   这莫非就是以后跟着卡莫斯王兄南征北战的几头雄狮之一?   他想着记忆中那几头威风凛凛、高傲无比、对王兄之外的人都视若无睹的鬃毛雄狮,再看看这只被他拎着的跟小猫儿似睁着眼歪着头无辜地瞅着他的小奶狮。   一被捏着后颈拎起来,小棕毛团儿就是一缩,蜷着四肢缩成一团,小眼睛看着他,张嘴,奶声奶气地又是嗷呜一声。   伽尔兰:“…………”   你是头狮子请不要卖萌好吗?   他盯着小毛团左看右看,怎么都想象不出来,被他拎着的这只卖萌的小奶货以后会长成在战场上让人见之就闻风丧胆的万兽之王。   虽然心里这么吐槽着,但是伽尔兰还是没抗住小奶狮那撒娇的嗷呜一声。他缩手将小奶狮抱在怀中,一手轻轻揉了揉那软软的棕毛。棕色小毛团在他怀中舒舒服服地团成一团,眯着眼任他帮自己顺毛,偶尔用热乎乎的小舌头舔一下他的脖子。   还好只是头小奶狮,舌头上的倒刺并不尖利,不会让人觉得痛,只是有些痒痒的,痒得伽尔兰忍不住笑了起来,手指敲了一下那毛绒绒的小脑袋让它安分点。   敲完小毛团的脑袋后,突然听到了不远处传来了灌木晃动时的沙沙响声,像是有人扒开灌木丛走过来。   伽尔兰抱着怀中的小奶狮,下意识转头去看。   这一看,他顿时就僵住了。   只见他视线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一颗硕大的头颅从其中冒了出来,紧接着,粗大的四肢慢步向前,迈着高傲而又威压的步伐,庞大的躯干也露了出来。   伽尔兰已经彻底石化了,一动不敢动。   一头体格雄健的棕色雄狮就站在他身前,俯视着他,一头长长的金黄色鬃毛在风中飘动着,一双看一眼就让人双腿发软的火炭似的眼睛炯炯有神,凶光慑人。   妈呀家长来找自家走失的小孩了!   抱着疑似走丢的小孩的某个诱拐犯在瑟瑟发抖。   感觉自己分分钟就会被那找过来的家长一口解决。   伽尔兰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在脑海中发出惨烈的悲鸣声。   爸爸爸爸爸爸狮子爸爸大人!   我跟你说,其实是你家小孩先动的爪,你信不信?   先不说信不信,反正就算说出来了,狮子肯定也是听不懂人话的。   那头高了小孩整整一头的威猛壮硕的大狮子俯视着身前的小娃儿,那巨大的头颅稍微低下来,铜铃大眼盯着这抱着自家小崽子的小娃儿。   那姿势,只要血盆大口一张,就能轻易地咬掉小娃儿的整个小脑瓜。   人肉味,嘎嘣脆。   伽尔兰的脑子一片空白。   完了完了完了,出师未捷身先死,这次没死在赫伊莫斯手上,要死在狮子口中了。   所以就说他根本不可能是什么天命之子,完全就是厄运之子啊——   完全不知道自家老爸找过来了的小奶狮舒舒服服地趴在某个已经吓傻的诱拐犯软软暖暖的怀中,翻身打了个呼噜,继续睡得香。   …………   一头大狮子傲然而立,威武雄壮。   小小的孩子站在那头张口就能把自己一口吞进去的大狮子面前,抱着小奶狮眼巴巴地瞅着大狮子。   这次是真的,弱小、可怜、又无助。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狮子:不够塞牙缝啊。   伽尔兰:……爸爸!你是我爸爸!求不吃!   小奶狮:嗷呜嗷呜~ 第7章   仰着头和那头大狮子的铜铃大眼直愣愣地对视着,伽尔兰此刻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在下意识中紧紧地抱着怀中睡得香甜的小奶狮,绷紧了身体,瞪大了眼,抿紧的唇被吓得几乎没了血色。   对他来说绝对是庞然大物的雄狮俯视着他,缓缓地低下硕大的头颅,伽尔兰看到了它似乎在张开的嘴,顿时肩膀就是一抖。   突然一只大手从旁边伸出来,一巴掌拍到了那头大狮子的脑袋上。   然后,在伽尔兰惊悚的目光中,那只大手拽住狮子的鬃毛就把它使劲往后猛地一拽,一下子将那硕大的野兽头颅给拽得往旁边一歪。   他一抬眼,顺着那只手看上去,就看到有一个人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将那头本想要凑过来的狮子整个儿给拽了回去。   那是一个身型高大的青年,深褐色的肌肤,手脚修长,穿着简单的衣着,有着一头略卷的棕色短发。从那宽松的衣物胸口露出的半截紧致而微微隆起的胸肌、还有深褐色的手臂上绷紧的肌肉块就看得出来,这人的体格相当的健壮。   也难怪,那么大一头狮子,被他一拽就拽了回去,身体不健壮怎么可能做得到。   小奶狮完全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事,还在埋头呼呼大睡。   伽尔兰抱着它,仰着小脑袋,一双眼瞅着那个人。   那个拽住了狮子的男人身材实在是高大,他现在脑袋才刚刚到对方的腰间,只能努力地仰头去看。   那青年衣着随意简单,身上也干干净净地没有任何饰物,低头看伽尔兰一眼,咧嘴一笑。   那张脸的线条颇为硬朗,轮廓分明,高鼻深目,宛如大理石雕塑出来的深邃,配着一双浓浓的剑眉给人一种粗犷而又坚毅的感觉,下巴还有几根短短的胡茬,身型虽然高大健壮,但是又不会让人觉得畏惧。   那青年冲伽尔兰一笑,笑容就像是天空那燃烧的太阳,爽朗,明亮,让人有种忍不住想要靠近的感觉。   “小孩,你在这里干嘛?”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揉了一把伽尔兰的小脑袋。   揉了一把,他眯着眼似乎觉得手感不错,又揉了一把。   没停住,又又揉了一把。   伽尔兰刚才还在惊悚地看着这人硬抓住狮子的鬃毛将其往后拽,看得心惊胆战的,生怕那狮子发火一口咬断那人的手,狂暴后自己也跟着遭殃。   谁知道,那狮子被抓着鬃毛粗鲁地拽回去之后,只是不满地呼噜了一声,然后就慢悠悠地抬起前爪舔了下爪子,一点都没有发怒的迹象。那悻悻然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已经被这人拽了好多次,习惯了,懒得生气了。   这个人……既然和狮子这么熟,应该是专门负责驯养和照顾狮子的人吧?他记得,卡莫斯王兄的狮园都是由他的心腹照顾的,只有特定的人才被允许进入。   因为狮子是王国的圣兽,所以也只有上级贵族才有资格接近它们。   大概是因为小狮子贪玩跑丢了,这人就带着大狮子找过来了。   不过这个人是谁?自己怎么好像一点印象都没有。   如果是在王宫里任职的上级贵族,自己就算不熟,但是好歹还是应该有点印象才对。但是在十几年后的王宫里,他好像完全没见过这人啊……   伽尔兰这么想着,将怀中睡得打呼的小毛团举起来给他。   “不是我偷的,是刚刚在这里捡到的。”   他说,努力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想要表达自己不是诱拐犯。   “还你。”   小奶狮本来睡得正香,突然离开了那个软软暖暖的怀抱,还被举起来,于是懵头懵脑地抬起毛绒绒的小脑袋四处瞅。   一眼瞅到一只褐色的大手正在朝自己伸过来,小奶狮毫不客气地张嘴,嗷呜一下,一口下去,凶狠地咬住了那只手。   不要你!泥奏凯——   将小狮子递过去的伽尔兰:“…………”   伸手想要接过小狮子却被对方超凶地嗷呜一口狠狠咬住的某人:“…………啧。”   棕发青年啧了一声,用另一只手将小狮子的嘴掰开,这才把那只被小狮子死死叼住的手指拿回来。还好小奶狮牙齿还不尖利,而他的手指上满是老茧,皮糙肉厚的,所以也没被咬伤。   他身后的大狮子从喉咙呼噜一声,像是在嘲笑他。   “好了,将这孩子还回去吧。”   棕发青年说,也没回头,随手用拇指朝身后那头大狮子指了指。   他像是知道这小毛团不喜欢自己,所以不再尝试亲手抓住那只小奶狮,而是示意伽尔兰将小狮子送到大狮子那里去。   伽尔兰看着那头张口吞了自己还不够塞牙缝的威武雄壮大狮子,心里还是有点发憷。他想了想,将小狮子放在地上,抓着那圆滚滚的小毛团儿的屁股,往大狮子的方向推了推。   被小孩放下来的毛团儿还有些懵,坐在地上左看看右看看,被推了一下之后就看到了自家老爸,于是立刻兴奋地爬起来,颠儿颠儿地迈着四个小短腿朝自家老爸跑去,跑到大狮子跟前之后,冲着老爸就是嗷呜一声。   大狮子又从喉咙里呼噜一下,硕大的头颅低下去,伸出厚厚的舌头舔了一口,然后一口叼住自家那个贪玩的小崽子的后颈,掉头重新钻进了它不久前钻出来的灌木丛中,伴随着灌木丛沙沙晃动的声响很快消失了。   确认那头叼走自家小崽子的威猛兽王离开了,伽尔兰高悬的心脏才终于放了下来。   吓死他了。   他还是第一次和这种可怕的野兽这么接近,前面重生的那四次,他只是偶尔在卡莫斯王兄征战回来之后,远远地看几眼那几头狮子而已。   他刚松了口气,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有人在撸毛,撸他的毛,从刚才起就没停过手。伽尔兰一头雾水地仰起头,那个一直在揉他头的男人低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看见伽尔兰仰头看他,男人还冲他咧嘴嘿嘿一笑。   那双眼盯着他,像是在发光,眼底有什么东西在荡漾,透出几分诡异。   伽尔兰被他看得有些发毛。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个男人盯着他眼神有哪里不对。   “你是住那边的?”   男人下巴冲着伽尔兰来的方向扬了扬,手上不停,又在伽尔兰头上撸了一把。   已经开始觉得男人眼神不对劲的伽尔兰抬手,挡住男人的手,后退一步。   在注意到收回手的男人露出惋惜的眼神之后,他心里越发警惕了起来。他想了想,蹲下身,把绑在小腿上的有点松了的鞋子绑带收紧了一点。   “嗯。”   他一边绑紧鞋子的绑带,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回答。   现在在王宫里的上级贵族应该都知道,那个地方此刻住着来自全国各地的王弟候选人。如果这个男人想要对他做什么,那么在知道自己身为王室旁系血脉以及王弟候选人的身份之后,应该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虽然能解决几个比自己大的熊孩子,但是他这小胳膊小腿……如果这个能一手拽走狮子的健壮男人想要对自己动手的话,估计一只手就能压得自己动弹不得。   但是很可惜,他的回答并没有吓退这个明显别有用心的男人。   在他跪在地上装作绑紧鞋子绑带的时候,那个男人岔开双腿,双肘搭在岔开的膝盖上,大大咧咧地在他面前蹲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想不想吃好吃的?大哥哥带你去吃东西啊?”   他一边说,一边冲着伽尔兰张开双手。   “来,大哥哥抱你去~~”   这明显诱骗的口吻让伽尔兰更加警惕了。   重生过四次的他可是知道,有些荒淫无度的上级贵族对小孩子有特殊的嗜好。而他现在这幅白白嫩嫩柔弱娇嫩的小模样,可是很对那种人的胃口。   男人刚才那句话,还有那动作,和他原来的世界里那些说着‘小朋友跟蜀黍走蜀黍给你买棒棒糖’的诱拐犯有什么区别?   他盯着男人冲自己张开的双臂,站起身,谨慎地后退了一步,一边后退一边摇头。   “不了,我得回去了。”   “是吗?”   被拒绝的男人那英朗的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失落表情,就像是一只垂下耳朵的大狗狗一般,看得伽尔兰越发莫名其妙。   但是很快,男人就又振作起来,哈哈一笑。   “那好,再见之前,让大哥哥抱抱。”   男人笑嘻嘻地说,神经大条的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伽尔兰对他的防备和警惕,自顾自地伸手一拉,将小孩儿拉过来,一把搂进怀中,揉揉蹭蹭。   啊啊~~好软好小好可爱~~   男人抱着怀中的小孩,顿时心满意足,一只手不断地在小孩头上撸毛,下巴贴在小孩额头上蹭了蹭。   痛痛痛痛好痛——   小孩的皮肤娇嫩,被男人下巴那几根硬硬的胡茬擦得有些刺疼。但是伽尔兰此刻已经顾不得被擦痛的额头,整个人慌得不行。   这个男的绝对是个对小孩子有特殊嗜好的变态!   看起来人模狗样的,没想到居然——   他咬着牙想着。   怎么办?这个男的力气大,他打也打不过,挣也挣不开。   伽尔兰心慌意乱地转动着眼珠子,左瞅瞅右看看,只盼望有其他人过来。可是这个地方很偏僻,他始终没看到其他人的身影。   眼看着这个男人似乎是想要站起身来,顺带把自己抱起来,他更慌了。   不行!   真的被这个男的抱走了,自己还不知道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伽尔兰心一横,瞅准男人刚刚要起身的时机,把刚刚蹲在地上故意装作绑紧鞋子绑带时暗戳戳地在地上抓着的沙土对着男人的眼一把丢出去。   然后,他猛地抬脚,一脚重重地踹到男人的双腿之间。   就算身体再强健,男人的那个地方永远都是最脆弱的。   完全没想到怀中这个软软萌萌的小兔子突然张开利齿一口咬下去,毫无防备的男人只来得及躲开迎面飞来的沙土,没能躲过小孩的下一击——他的眼猛地一下子瞪圆了,从某个不可描述的部位传来的剧痛让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趁着男人因为剧痛而浑身僵硬的时候,伽尔兰一把甩开了男人抱着他的双臂,转身飞快地跑走了。   “等——你——嘶嘶——我靠!——”   男人跪在地上嘶嘶地抽着冷气,看着那个小孩就像是受惊的小鹿一般三蹦两蹦就不见了踪影,再想起刚才那小孩最后看他一眼嫌恶的眼神,终于后知后觉到哪里不对的他顿时嘴角抽搐了一下,一时间只觉得哭笑不得。   他居然被当成是……   虽然想起身去追,告诉那小孩自己真的不是那啥人,但是从脆弱的部位传来的痛得让人冷汗都冒出来的剧痛让他力不从心,只能夹紧双腿跪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靠靠靠靠!   这幅样子绝对不能被其他人看到啊!   原本英朗的脸此刻都已经扭曲了的男人以他有生以来最狼狈的姿势跪在地上,浓眉抽搐着捂着关键部位,龇牙咧嘴地想着。   …………   ……………………   他这一次重生绝对是流年不利!厄运缠身!   好不容易成功地从那个喜欢小孩的变态男人手中逃走的伽尔兰悻悻然地想着。   刚一重生,就遇到了死敌赫伊莫斯。   赶走了死敌赫伊莫斯,来了一群熊孩子。   打跑了那群熊孩子,来了一头吓死人的大狮子。   大狮子好不容易走了,又来了一个想要勾引小孩的变态男……   …………   人生艰难。   生活险恶。   天命之子伽尔兰,今天也在这个艰难险恶的人生中奋力挣扎着。   作者有话要说: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伽尔兰:敲你马!苦你马! 第8章   伽尔兰再也不敢在路上停留,生怕又遇上什么倒霉事,一溜烟儿地跑回了开始那栋月牙池畔的小宫殿里。   因为一路上跑得太快了,累的不行,他站在一根巨大灰白色的圆柱旁,一手撑在柱子上,微微弯着腰喘气,渗出汗来的脸都微微发红了。   他正喘着气,这时正好有两个少年说着话一同从他身边经过,一看到他,停止了交谈。其中一个用眼角瞥了他一眼,露出不屑的神色,高傲地转过头去,似乎懒得看他。而另一个圆脸的少年到是好一些,走过来看他,露出同情的眼神。   同情?   有些莫名其妙的伽尔兰顺着那圆脸少年的视线低头去看,然后就在自己侧身的衣服上看到了半个脚印,顿时恍然大悟。   是了,被他打跑的那几个小屁孩一开始趁他没注意的时候踹了他几脚,所以在他衣服上留下了脚印。想来,那几个熊孩子以前也应该经常欺负他,这里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再加上他现在这副又是喘气、又是流汗的狼狈模样,在旁人看来,大概是他又被欺负了,所以这个圆脸少年看到他就露出那种同情的神色。   “塔尔他们又欺负你了?”   “……”   没,这次是他们被我欺负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是伽尔兰实在懒得解释,也没心情应付这个路人,干脆就低下头去,装作难过的样子不吭声了。   圆脸少年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小孩低着头不说话,越发觉得他可怜。这小孩虽然也是出生高贵,属于王室旁系血脉,但是因为肤色在他们之中就变成了异类。   虽然白白嫩嫩的长得可爱,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但是这小孩来了这里之后,那些先来的人都在背地里都看不起他,觉得他身上那下级贵族的血统混淆了王室血统,几乎都是明里暗里地孤立他。而先来的人这么一带头,后面陆陆续续过来的其他少年也跟着看不起他。   偏生这小孩又倔得很,被人欺负反而露出高傲的神色不理人,更加惹火了别人,于是也被欺负得更厉害了。   大家都把欺负这小孩嘻嘻哈哈的当个乐子,谁也没把他当回事,在这里的谁家不是王室贵族,根本不怕惹事。而且这小孩年龄这么小,再加上肤色,一看就知道只是来凑数的,根本不可能被选中成为王弟,所以他们也就更加肆无忌惮地欺负人了。   圆脸少年看着伽尔兰,他的眼神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神色,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的同情。伽尔兰看了一眼就看出来了,所以,当这个少年过来表达善意的时候,他并没有回答。   圆脸少年见他不说话,越发觉得这小孩懦弱,又是看不上,又是更加怜悯。他直接抬手将自己手里的一个面包塞了过去,说:“餐点时间已经过了,你现在过去也没有了,今晚先拿这个垫一下。”   这面包本来是他吃完了顺手拿了,准备回去喂鸟的,看这小孩这么可怜,就给过去了。   没饭吃了?   伽尔兰怔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在遭遇了一连串的厄运之后,太阳都已经西沉了。   想了想,他没有拒绝,接过了对方递来的面包。   他长得可爱,一双大大的眼睛跟宝石似的,抿着唇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乖乖巧巧的,站在那里,两只小手抓着个大面包的样子跟小宠物似的,染了汗的淡金色发丝软软地贴在奶白色的颊边,那小模样看起来又是可怜又是可爱,就连刚开始看不上他的那个少年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而递给他面包的圆脸少年更是摸了摸他的头。   “再忍过这一天就好,明天就结束了,你就可以回家了。”   说完这句话,他也没多说,径直和同伴走了。   他也好,他的同伴也好,其他人也好,根本都没把这小孩当回事。他们都认定了,王弟的头衔肯定都落不到这个血统不纯的小孩身上。   听着这话,伽尔兰心里一跳。   这个人话中的意思是……明天就是从这群年少的候选人之中选出王弟的时候?   他顿时急了。   这也太快了,他根本来不及做些什么。   明天就要直接上考场了吗?   他现在毫无准备,根本就是裸考啊,考前突击都找不到方向,这个样子怎么可能被选中成为王弟?   一想到这里,他头都大了。   万里长征连第一步都没迈出,就要沉沙折戟了吗?   伽尔兰一脸苦逼地想。   要是不能成为王弟,他就没有王座继承权。   要是没有王座继承权,他就不可能登上王座。   要是他不登上王座,恐怕还是赫伊莫斯夺走王座。   这样一来命运轨迹无法改变,那么他的任务就还是失败,这个国度还是会因为众神的怒火而毁灭,而他也还是会被众神诅咒,生生世世无法成年……   这样一来,就算他回到他原来的世界,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因为十八岁之前就会死啊。   金发小孩张口,啊呜一下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上的长面包,把咬进去的面包当做赫伊莫斯狠狠地咀嚼起来。   他一边咬着面包,一边冥思苦想地往自己的房间走。   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想办法成为王弟。   一旦没被选中……   小孩咬面包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突然停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嘴还保持着刚刚咬下去、一口没咬掉的古怪姿势。   而他的瞳孔在这一刻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如果没被选中?   …………   没被选中,就不能成为王弟。   不是王弟,就没有王座继承权。   脑子里闪过这个异样的念头,伽尔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下意识的,他屏住了呼吸。   如果他没有王座继承权……赫伊莫斯……还有杀他的理由吗?   伽尔兰用力地攥紧手中的长面包,手指几乎要将其攥断掉。   他的眼在这一刻亮了起来,他仿佛看到了他那原本注定黯淡无光的未来在这一刻燃起的一道曙光。   没有了。   没有那个必须杀他的理由了。   他不是王弟,没有王座继承权,赫伊莫斯就不会杀他——   然后,他就能活下去!   ……………   伽尔兰兴奋地觉得这个做法很可以。   那个所谓活不过十八岁的诅咒,是在这个王国覆灭之后众神才加诸于他身上的。也就是说,他现在,在这一世的时候,身上还没有这个诅咒。   他前面四次重生之所以死,是因为和赫伊莫斯争夺王座才被杀死,并不是被诅咒弄死的。   而且一开始,他就对争夺王座这件事毫无兴趣。若不是那个声音告诉他,如果不能修正命运轨迹,他就活不了多久,他根本不会来做这种他一点都不擅长的事情。   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只是不想死罢了。   若只是为了不死,那么,换一种思路,现在,他就有了另一种可以让自己活下去的办法。   只要他不是王弟,不与赫伊莫斯争夺王座。   那么,他就能在这个世界里,作为伽尔兰,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王室旁系血脉的身份安稳地活下去。   他不是赫伊莫斯的对手。   伽尔兰很清楚这一点。   不是因为能力,而是因为欲望。   他缺乏赫伊莫斯那种可怕的欲望。   他不知道理由,但是他看得出来,赫伊莫斯对王座有一种哪怕毁灭一切都一定要得到手的无比强烈的欲望。   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那种疯狂的执念让赫伊莫斯能够毫不犹豫地用双手染满鲜血,踩踏着一地残肢断臂的尸骨,走过白骨铺成的道路,走到那染血的王座之上。   而他,做不到。   他赢不了这个疯子。   所以,一次又一次,他只能一败涂地。   …………   胡思乱想中,伽尔兰已经回到了他自己的住所。   他躺在床上,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屋顶发呆。   说实话,他实在是不明白所谓的诸神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非要让他坐上王座?为什么那所谓的命运一定要让他成为这个王国的王?   他一直都觉得,事实上,赫伊莫斯比他更适合坐在那个王座之上……   一个强大、有野心有欲望的王对这个王国来说并不是坏事。   而且,虽然外人都传闻赫伊莫斯很残暴,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暴君,但是作为对手的伽尔兰知道,赫伊莫斯的残忍和暴戾都只针对敌人,那个人从来都没有伤害过普通民众。   宽大的床上,窝在柔软的床铺上的小孩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就这样吧。   他想。   他赢不了赫伊莫斯,那么,就离赫伊莫斯远一点。   他没有修正命运的能力,就只能让那位神使重新寻找他其他的转世来完成这个任务。   赫伊莫斯,明日之后,你成你的王弟,我回我的家乡。   这一生中,你我再无瓜葛。   …………   ……………………   啊,天气真好。   站在庭院之中,清晨的阳光明亮而又不毒辣,还带着夜晚凉意的风掠过月牙状的池水水面,带来一点湿润的气息,轻柔地在天空下掠过。   沐浴在阳光之下的小孩仰着头看着无边无际的湛蓝天空,淡金色的发宛如柳絮般柔软地飞扬着,反射出淡淡的金色光泽。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放弃王座,伽尔兰自然也就没有压力,他一脚踩在台阶上,看着池水边那一片在风中摇晃着的或白或淡紫色的风信子,浑身轻松的他抬手伸了个懒腰,觉得心情好得不得了。   就连四周其他人或是无视他、或是嫌弃地看着他的神色,都不能影响他的好心情。他觉得和那些小屁孩计较啥,反正今天一过,除了某人大概要各回各家了,这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再碰到呢。   已经开始琢磨回去他那个‘家’之后该怎么在那些‘家人’面前不暴露自己异常的伽尔兰完全没有注意到,某些看着他的少年看了一眼他身后之后,露出的看好戏的眼神。   突然有人从后面重重地撞过来,将他撞得一个踉跄。   而他脚下又恰好是石阶,一个没站稳,整个人就向下跌去。   伽尔兰一抬眼就看到,那一身肉呼呼的重量级小胖子站在台阶上冲着他冷笑。   死胖子。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闭眼,坐以待毙。   然而,就在他做好准备,即将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脸地摔个四脚朝天的时候,他却没有摔在地上。   在他一个踉跄跌下台阶的时候,他的后背撞到了什么人。   然后,一双手握住他的双肩,扶住了他。   伽尔兰松了一口气,转头就想要感谢扶住他的那个人。   一转头,看到身后的那个人,他的眼就睁大了,那一句感谢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同时,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体一轻,他整个人已经被抱了起来。   “脚还在疼?”   处于变声期的少年的声音有点沙哑,并不好听,但是语气是温和的。   被抱起来的伽尔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还有那双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的金红色的眼,心情一时间很是复杂。   现在,这双金红色的眼中还有着光,而在八年后,这双眼将彻底沉溺于黑暗,彷如地狱。   伽尔兰实在忍不住要去想。   在这八年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情,才让他眼前的这个少年变成了一个残暴狠戾、让人闻之色变的恶魔? 第9章   “谢……”   歪着头看着赫伊莫斯,伽尔兰剩下的那个‘谢’字哽在喉咙里,哽了好一会儿后才颇为艰难地吐了出来。   “…………谢。”   最后这一个字,他说得非常不情不愿。   伽尔兰表示他真的一点都不想对这个杀死了他四次的死敌说谢谢——但是人家毕竟实打实地帮了他,让他没有在众人面前丢人,不说个谢谢怎么都说过不去。   但是这句‘谢谢’说完了他心里又很不爽。   于是,自然而然的,他这种不愉快的心情就在他脸上表露了出来。   赫伊莫斯看着被他抱起来的小孩抿着唇不回答他的话,只是低着头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膀一般,抖了一抖,于是那落在脸颊上的睫毛影子也跟着动了一动。   他抬头,揉了一下看起来似乎有点难过的小孩的头。然后,抬头看了一眼。   站在台阶上故意将伽尔兰撞下去的小胖子脸色有些难看,被他看了一眼之后转过头去,蹬蹬地跑上台阶,跑进了大殿里。   赫伊莫斯收回了视线。   他是乘船来王城的,速度有点慢,算是最迟的一批人,前天上午才到达这里。   之前这里的情况他不是很清楚,但是现在看来,他怀中的这孩子似乎是因为肤色所以被其他的王室成员排挤、欺负了。   他想,也难怪这孩子现在看起来闷闷不乐了。   …………   不,能让我郁闷到这地步的,只有你。   如果伽尔兰此刻知道赫伊莫斯的想法,一定很想将这句话说出来。   但是他不知道,所以在感觉自己又被摸了头,就抬眼看向赫伊莫斯。   又摸头,又摸头——   为什么好像人人都喜欢摸他的头?   因为他是这里最矮的吗?   于是一点都没感觉到赫伊莫斯在安慰他的伽尔兰更加不爽了,抿着唇盯着赫伊莫斯。   只是,还是小孩子的他的眼本就又大又圆,现在这么瞅着赫伊莫斯,衬着那巴掌大的白白嫩嫩的小脸,还有脸颊边毛绒绒的淡金色发丝,他以为自己是在盯人,但是在旁人的视线看来,那睁大眼瞅着自己的小模样怎么看怎么乖巧可爱。   同样也这么觉得的赫伊莫斯忍不住笑了一下,又摸了一下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小孩的时候,总觉得像是看到了一直刚刚才出生就从鸟窝里掉下来的圆滚滚的幼崽小鸟,看着这只幼鸟在地上扑腾着,总是放心不下,于是就忍不住想要将这只小鸟捧起来,好好照顾它。   他笑了一下之后,就这么抱着伽尔兰走上了台阶。   一边走一边还在心里想着,作为一个男孩子,这孩子未免也太轻了一些。   伽尔兰很不乐意被赫伊莫斯这么抱着,觉得丢脸是一方面,不想和赫伊莫斯太亲近也是一方面,但是看着赫伊莫斯已经开始走台阶了,他要是现在闹腾着要下地,恐怕会让赫伊莫斯失去平衡,到时候两个人都会从台阶上滚下去。   所以,这么一想的他只能乖乖地让他的死敌抱着他上去了。   为了防止赫伊莫斯故意将他摔下去,他紧紧地搂着赫伊莫斯的肩膀,万一赫伊莫斯真的那么做了,他好歹能吊在赫伊莫斯脖子上是不?   日常#总有刁民……不,是赫伊莫斯总是想要害我#系列。   而在赫伊莫斯那边,感觉到怀中小孩那一双小胳膊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像是极为依恋自己、信赖自己的那副模样,让他的心里更是软了一软,将伽尔兰抱得更紧了些。   他从小到大都是独子,也习惯了独自一人,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被人依恋的滋味。   赫伊莫斯想,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日常#他们两人的思维总是不在一条线上#系列。   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的两个人已经彻底将某个跑进大殿里的罪魁祸首忘记得一干二净。   站在大殿门口的小胖子塔尔愤恨地看着向自己走来的那两个人。   眼看赫伊莫斯根本看都没看他一眼,而伽尔兰也是一副彻底忽视了他将他当做空气的模样,小胖子一口气堵得更厉害,自己都快把自己怄死了。   昨天被伽尔兰拿着树枝抽得屁滚尿流,觉得自己太没面子了的他翻来覆去了大半宿,心心念念着一定要在今天报仇。不然,今天一过去,伽尔兰回去之后他就再也就没机会报复回去了。   所以他刚才趁着伽尔兰不注意故意撞过去,想要伽尔兰在众人面前出个大丑。他想,伽尔兰那瘦瘦软软娇娇弱弱的小模样,怎么能和他比?   他的确是轻轻松松就把伽尔兰给撞下去了,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正好碰到赫伊莫斯过来——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个惯来独来独往看起来不怎么好亲近的少年竟是接住了伽尔兰,甚至还抱着伽尔兰进来了,把没能得逞还被忽视了的小胖子气得咬牙。   但是,小胖子气归气,看着两人进去后,他也忍气吞声地跟着进去了。   他虽然喜欢欺负人,也经常招惹是非,但是他眼力一贯很好,知道哪些人能惹,哪些人不能惹。而那个比他大了两岁的赫伊莫斯虽然来到这里才仅仅两天,很少和他人接触,并不突出,也没有表现出特殊的地方,但是已经被他划分到绝对不能惹的范畴之内。   他说不出理由,只能说这是一种直觉。   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去招惹了这个人,他的下场一定会很惨。   昨天被树枝抽出印来的屁股肉还在隐隐作痛,小胖子一边磨牙一边跟在后面用眼神狠狠地瞪着伽尔兰……可是伽尔兰完全没有注意到他那凶狠的眼神,甚至于一次都没有回头看他。   金发的小孩乖乖地被那个黑发少年抱着,那头淡金色的发一飘一飘的,软绵绵的,映着阳光像是发着一圈微光,小手小脚白白的像是天空的白云一般。   跟在后面看着看着,小胖子更憋屈了,他揉了揉有点痛的小屁股,突然觉得有点小委屈。   QAQ你跟那个人玩,不跟我玩。   我又不是故意想要欺负你的……谁让当初我跟你说话,你却不搭理我的?   我一开始也就是想和你一起玩而已,结果你头一甩理都不理我。所以我就是想着稍微教训教训你,让你和我一起玩……   好吧……我是被撺掇着不小心做过头了……可是你至于打我吗?   嘤嘤嘤嘤,父亲大人都没打过我。   真的只是想和伽尔兰一起玩的小胖子此刻真的很委屈。   ……………………   被自己的死敌抱着,感觉被碰到的地方都像是被火烫着一般,伽尔兰一进大殿,就迫不及待地拽了拽赫伊莫斯的衣服,想要对方把自己放下来。   赫伊莫斯自然感觉到了他的动静,低头看了看他,伽尔兰仰头与其对视一眼,又继续拽着赫伊莫斯的衣服使劲挣扎了一下,那意思很明显——不让你抱了,快放我下去。   虽然这看起来有点过河拆桥的感觉,但是伽尔兰只恨不得离这个人越远越好,自然不肯继续跟着赫伊莫斯走。反正过了今天就各走各路了,没必要再凑到一起,他现在只求这个人到明天就把他忘到脑后,从此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碰面!   面对伽尔兰这种过河拆桥的行为,赫伊莫斯看了他一眼,俊秀的脸上到是看不出不快的样子,松了手。   少年一松手,金发小孩立马就跳下去,然后招呼也不打一声,一扭身,迈开小腿啪嗒啪嗒地跑开了。   头也不回,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小没良心的货。   少年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一溜烟儿跑得飞快的小背影,好一会儿之后,才移开目光,向大殿中间的那一排长方形石桌走去。   …………   将赫伊莫斯甩开之后,伽尔兰避开人多的地方,找了个没有人的偏僻角落,坐了下来。然后,这才开始打量其他人。   这个大殿是敞开着的,巨大的圆柱撑起拱形的殿顶,带着凉意的黄玉一般的石板铺成平整的地面。整个大殿都很空旷,十六七个小孩或者少年待在其中也一点都不显得拥挤。大殿中有两排长长的青石桌,此刻,大多数人都坐在那里,等待着什么。   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坐在大殿中央的青石桌边等待,伽尔兰坐在大殿边上的围栏上,大殿边缘一圈同样黄玉石的围栏,殿底比地面高一米多,显得很高。他坐在那里,双手按在两边,两只小腿悬空着,无聊地在空中一晃一晃。   他仰着头眺望过去,远远地依稀能看到远方气势恢宏的王宫正殿的轮廓。   那苍穹顶端是纯金所镀,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辉煌之极,华美之极,宏伟逼人。   看着那里,伽尔兰突然有点感慨。   他想,这一生,他大概再也不会踏入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华美金色宫殿一步。   那个他被那个人杀死了四次的地方。   ……   所以,这一次,为了活命,他一定要和赫伊莫斯保持距离!   没错,最好连这座城市从此之后都不再踏上一步!   就在伽尔兰无比坚定地这么想着的时候,大殿中间传来了骚动,他往那边看去,就看到有一群人从大殿门口走过来。   领头的是一个身型高大的男人,棕褐色的卷曲长发披在宽阔的肩膀上,一身象征着上级贵族身份的深褐色肌肤。他的衣饰和身后的人不同,一袭长衣自上垂下到脚踝,只是腰间用金丝的腰带缠起来,穿着柔软的布鞋,头上戴着的不是金银宝石饰物,而是翠绿的月桂枝叶编制而成的树叶头冠。   右手拿着一个大概和他手臂一样长的白银权杖,权杖顶端雕琢出是和他头冠一样交缠的月桂枝叶的花纹,嵌着树叶状的翠绿宝石。   伽尔兰看着那个高大的男人,面无表情。   他用力地咬住下唇,按在石凳上的手一点点攥紧,手指用力地扣住石板。   歇牧尔。   他的老师。   他的教导者。   他曾经最信赖的人。   对他而言就如同严师严父那般的存在的男人。   歇牧尔是一名祭司,侍奉着太阳神沙玛什。   这个国度祭祀着众多的神灵,同样也拥有为数不少的侍奉众神的祭司。只有上级贵族以及王室出身的尊贵血脉,才有成为侍奉众神的祭司的资格。在王国中,这些祭司就相当于有着极高的宗教地位的学者。   太阳神沙玛什同样也被称为司法天神,所以,他的祭司主修、主掌这个国家的法度。这个国家的法典由王来决定,沙玛什的祭司掌控和执行。也因此,沙玛什的祭司大多都性格严肃、正直、禁欲,不近人情,他们崇尚秩序,尊重律法,厌恶混乱。   伽尔兰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已经在大殿之中站定了的歇牧尔。   男人站在众人之中,他是祭司,也是知识丰富的学者,但是他的身体并不瘦弱,整个人极为高大,握着权杖的褐色手臂上隐约可见紧绷的肌肉轮廓。   伽尔兰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   在重生的第一世中,他对于这个对他严格、时不时训斥他的教导者很不耐烦,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他学校的训导主任一样,所以,他经常和这人对着干。   后来有一次,被众人围得烦了的他独自一人站在花园中,刚站了一会儿,就看见歇牧尔突然冲着自己急冲而来。   那人冲过来的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让他完全反应不过来。   他呆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歇牧尔冲过来,抡起右手中从不离身的权杖就对着他的脑袋……不,是带着呼啸的风声擦过他的脑袋,狠狠地向他身后拍去。   嘭!   像是西瓜砰的一下被砸得粉碎的沉闷声音响起。   下意识跟着擦过自己脸颊的权杖头转过头去的伽尔兰劈头盖脸的就被溅了一脸的血红。   ……我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画面……   因为看到了太过于血腥惨烈的画面启动了自我保护系统的伽尔兰在失神了一瞬间之后,好不容易才回复了意识。   然后,他就看到了倒在他脚下身体还在微微抽搐着的刺客,还有,一地的红红白白,刺客那个像是被砸碎了的西瓜的脑袋……   是的,他那位身为祭司兼学者的导师歇牧尔,抡起权杖,一个挥舞,就把这个刺客砸得脑浆迸裂。   一杖爆头。   而歇牧尔那个一直都是单手拿着从不离手的权杖,实重四十多斤。   那时的伽尔兰:“…………”   从此他在他那位抡起权杖就能一杖爆头的暴力导师歇牧尔面前只剩下一个表情。   乖巧.JPG   ………………   然而,就是这个人,他的导师,他曾经最信任的人。   在他第三次重生的那一次,背叛了他,投到了赫伊莫斯的麾下。 第10章   沙玛什的祭司,太阳的祭司,公正无私。   一直以来,对沙玛什祭司的要求都非常严格。首先,必须是上级贵族血统,再来,必须有丰富的学识,以及对一件事正确的判断力。   以上这些,都只是基础。   想要成为沙玛什的祭司还有一个硬性要求,那就是——除了上得了殿堂,还得下得了战场。   他们在民众之前,要手持权杖作为教导者谆谆教导民众、作为法官裁定各项案件、作为祭司举行祭祀大礼,同时,他们在战场上更必须抡起权杖就能把敌人打断腿、砸成肉饼……   这么说吧,对一个合格的沙玛什祭司最低要求,那是起码能一个打五个。   歇牧尔就是这样一名最正统亦是最优秀的沙玛什祭司。   在伽尔兰的记忆中,歇牧尔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处事严厉,一板一眼,很少泄露出喜怒哀乐的情绪。   哪怕……   哪怕是在对他说出那句话时候,这位沙玛什祭司的神色也犹如石雕一般,纹丝不动,然后头也不回地弃他而去。   那句话……   【你赢不了赫伊莫斯。】   那个时候,在他被赫伊莫斯步步紧逼的时候,在他岌岌可危的时候,这位他最信任也是最依赖的导师这样对他说,然后离他而去。   那就像是最后一根稻草,给了他最后致命一击。   歇牧尔所率领的沙玛什神殿的势力在转投向赫伊莫斯之后,他的势力飞速地衰败,越来越多的人跟随着歇牧尔的脚步,抛弃了他,投向赫伊莫斯。   兵败如山倒的他最终被赫伊莫斯强行灌下毒药毒死。   在整个身体都被剧毒灼烧着疼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在最后一眼里,他仿佛看到了那个人。他的导师站在赫伊莫斯的身后,居高临下,冷冷地俯视着他,那毫无感情的眼神像是在嘲笑他的幼稚和愚蠢。   他无力地闭上眼,在不甘和懊悔之中陷入黑暗,再一次死在赫伊莫斯手中。   在第四次重生的时候,他其实很想问一声歇牧尔。   为什么?   我视你如师如父,你一手将我带大,整整八年,我一直以为,就算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会背叛我,你也会陪在我身边。   可是为什么……   后来他想了想,其实没必要去问。   歇牧尔在离开他之前说的那句话,已经回答了一切。   那个人说,你赢不了赫伊莫斯。   你赢不了。   这句话像是预言,也或许是一种诅咒。   ………………   第四次重生,刚开始的,他曾经想过要报复。   只是他最终没有那么做,也不能那么做,因为如果他真的对歇牧尔动手,那么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旁人看来,就成了他的错,会让其他跟随他的人心寒和动摇。所以最终,他也只是渐渐和歇牧尔疏远,然后找了个借口,将歇牧尔从身边调走。   一开始他还觉得憋屈,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满腔的愤怒和不满都渐渐散去,平静下来的他也想明白了。   在他看来,歇牧尔背叛了他。   但是在歇牧尔自己看来,只是做出了一个他认为最恰当的选择。   歇牧尔是他的导师没错,但是,同时,这个人也是沙玛什的祭司,是这个国家的祭司。   他只是在守护一个人和守护一个国家之间,选择了后者。   沙玛什的祭司,公正、冷静、理智,他不会被私人感情左右,所以,他选择了他认为更加适合的王者。   那所谓的八年……或许,对这个人而言,根本不存在所谓私人感情。   伽尔兰这样想着,他攥紧的手慢慢松开,在看到这个人时胸口堵住的一口气也缓缓散去。   他心平气和地想。   既然这个人没有感情,他又何必因为这个人让自己堵心。   反正这一世,他们之间也就只有今天的这一面之缘,彼此只是路人。   这么想着,伽尔兰觉得自己就舒服了很多。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纵身一跃,从石凳上跳下来,然后快步向大殿中间跑去。   在他跳下来之前,那本来就在大殿中等着的十几个少年或小孩都已经按秩序排在两侧,一个接一个上前,恭敬地从那位沙玛什祭司手中接过发给他们的纸笔,然后回去坐好。   谁都知道沙玛什的祭司最为严肃和严厉,也从不讲人情,就算是再调皮的小孩也不敢在他们面前放肆。   所以,当这位祭司没有说话的时候,所有人都安安静静的,整个大殿都静悄悄的。   啪啪啪的声音突然打破了这样的寂静。   那是跑步的脚步声,虽然不大,但是在此刻寂静的大殿之中就极为刺耳。   发出跑步的声音的正是跑来的伽尔兰。   因为他开始远远地坐在大殿的边缘,当看到歇牧尔的时候又发了一下呆,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歇牧尔手中的考卷几乎都已经发完了,就剩下一份,显然是给他的。所以伽尔兰赶紧加快速度跑过去领考卷,毕竟就算他不打算做这个王弟了,也不想做出拒考这么惹人注目的事情来。   他现在最大的目标就是,低调,低调。   歇牧尔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他看着那个不守规矩离了群的小孩子迈着小短腿啪嗒啪嗒地跑过来,微微皱了下眉,但是还是平静地等着。   等那孩子跑到他跟前之后,他稍微俯身弯腰,将手中最后一份纸和笔递到孩子身前。   他说:“你应该在这里等着,而不是在那个地方。”   歇牧尔耐心地教导这个小孩要守规矩。   这孩子听了他的话,仰头看他。巴掌大的小脸一双杏仁似的大眼睛圆溜溜的,那瞳孔像是沾染着恩基厄亚河清澈水滴的金色琥珀,光落进去的时候,像是闪耀出太阳一般金色的光辉,亮得仿佛能渗入人心之中。   这孩子的眼睛就像是天空的太阳一样明亮。   身为太阳神祭司的歇牧尔在心里这么想着,对这个小孩不守规矩的不快稍微少了一点,好感多了那么一点点。   然而,就在他的心理状态刚刚有了那么一点改变的时候,那小孩看了他一眼,突然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直接一转头,甩过脸去,也不搭理他,抓着纸笔转身就跑了。   歇牧尔:“…………”   他成为沙玛什的祭司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遇到对他甩脸色的小孩。   尤其是现在这种状况下,谁都知道他对王弟的选择有不小的影响力,其他少年在他面前都是规规矩矩的,没想到这个他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好感的小孩居然……   …………   不知为何,他好像有点微妙的……不爽?   当然,我们沙玛什祭司大人的那张万年面瘫脸是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情的。   算了,和一个不懂规矩的小孩计较什么。   如此想着,他收回了盯着那个跑走的小孩的目光。   歇牧尔的眼缓缓地从那些正坐着认真地看考卷的十几个孩子们身上扫过,这些都是来自不同地区的王室旁系血脉。   先王在一年前被毒杀,作为先王唯一的子嗣,现任的王、也就是卡莫斯王紧急继位坐上了王座。然而,初登王座的年轻的王尚未成年,甚至还未成婚,就更别说生子了。   现在局势很紧张,国外群敌虎视眈眈,国内动荡不安,王室直系血脉只剩下卡莫斯王一人,而卡莫斯王偏生又经常在外征战,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每次卡莫斯王一奔赴战场,大臣们就心惊胆战、寝食难安。   所有人都知道,一旦卡莫斯王有什么意外,王座立刻就会空缺,那么本来就已经踩在悬崖上的线上的王国很可能就会因此而整个儿崩塌。   因此,为了避免意外,众位大臣商议后决定,由各个大臣各自举荐一名王室旁系血脉的子嗣,年满八岁又不到十四岁这个范围内。   然后将这些年轻的孩子带到王都来,让卡莫斯王从这些孩子之中挑选一位,认其为王弟,悉心教导。在卡莫斯王的子嗣诞生之前,一旦卡莫斯王有什么意外,就由这位王弟继位,让王座能继续在王室血脉之中传承下去。   当然,如果卡莫斯王有了子嗣,也可以让这位受到良好教导的王弟成为小王子的辅政大臣。   想到这里,歇牧尔的手指微微攥紧。   他的目光认真地、仔细地在这些年轻的孩子身上一一扫过。   他想。   必须要选出一位最优秀的继承者。   为了这个王国的未来。   …………   随便找了一个单独的位置坐下来,伽尔兰在青石长桌上摊开刚刚领到的纸张。   那是淡黄色的羊皮纸,手感有点硬,因为一直被卷成筒状,所以就算摊开了边缘都还是卷着的。羊皮纸上用小字写着数十道题目,显然是要他们在上面作答。   这是知识点测试吧?   伽尔兰默默想着,拿起雪白的鹅毛笔,瞅着上面那一排排的题目,很是发愁。   他绝对不是在发愁答不出这些题。   他发愁的是,他应该答对几道题。   这些题目都是关于这个国度的天文地理等等基础知识,也有一些询问如何处理小事的问题……这些问题,对于虽然次次争夺王座失败,但是好歹做了好几年王弟,受过正规教导的伽尔兰来说,全部都非常简单。   他闭着眼都能全部答出来。   其他的不敢说,但是在这群孩子们之中,开了重生外挂的他绝对是当之无愧的学霸。   但是关键是,他会答,却不能答。   一不小心就答成了第一了可怎么办?他可是打定主意不趟王座这个浑水了的。   可是交白卷似乎也太显眼了,所以他琢磨着最好能弄个中等偏下的成绩……但麻烦的是,他又不知道其他人的程度如何,于是此刻苦恼着到底要答对几道题才好。   正在伽尔兰犹豫的时候,数名仆人上前,将盛着墨水的石盘放在众人的桌上。于是原本都在仔细看着羊皮纸的众人都纷纷开始动手,沾了墨水开始答题。   空旷的大殿此刻极为安静,只能听到一片沙沙的写字声。   而在众人都在埋头答题的时候,那个攥着鹅毛笔皱着小脸盯着面前的羊皮纸一动不动的金发小孩就非常显眼了。看到了这个不动的小孩的人们有的交汇一下眼神,有的回头低声私语两句。   正在环顾着所有人的歇牧尔也看到了,皱了皱眉。   他思索了一下,如果他没有记错,推举那孩子过来的是宫务长西梅,那位大臣的年纪很大了,惯来与世无争,并不想牵扯到王座继承权的事情里来,这次想来也只是将那个小孩带来凑个数而已。   歇牧尔看着小孩愁眉苦脸地盯着面前羊皮纸的模样,慢步走过去。   他盯着那孩子的眼。   那就如太阳一般,纯金色的瞳孔,睁大的时候就像是发着光一样。   金色的瞳孔,这是王室的象征,是传承了众神血脉的象征。   但是随着悠久的历史过去,王室的血脉多多少少混杂了其他的血脉,现在的王室中,哪怕是身为直系血脉的卡莫斯王也不过是接近金色的金棕色瞳孔,其他王室血脉就更不用说了。   歇牧尔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纯粹得不含丝毫杂质的金色瞳孔。   【那是众神的血脉,黄金的后裔,统治大地的至高的王者。】   【他有着金色的瞳孔,如高挂天空的太阳,让所有人沐浴在他的光辉之下。】   他想,原来真的就如神殿中那古老的书籍上记载的那般。   真的有看一眼就像是看到天空中的太阳一般的金眸。   就在歇牧尔看着那双纯金色的眼眸的时候,大概是看到他走过来,本来盯着羊皮纸发呆的小孩飞快地动了。   可能是因为歇牧尔站在自己面前,觉得紧张,那孩子肩膀都绷紧了,手脚更是僵硬得不行。手指攥着鹅毛笔就慌慌张张地往放在桌子上的墨盒里去戳,似乎是想要赶快蘸了墨水写字。   可是他看起来实在太慌了,手用力过度,笔尖重重地戳下去,一下子就把那个不大的墨盒给戳飞了。   而那个被他戳飞出去的墨盒‘恰好’就冲着站在桌前的歇牧尔泼过去。   哗啦一下,漆黑的墨汁泼了歇牧尔一身。   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为之一滞。   这一刻,鸦雀无声。   闯了大祸的小孩登时就吓傻了,眼神都呆滞了,一脸害怕地看着歇牧尔。   ……   在斜对面的方向,一个黑发的少年稍稍抬起头,看过来。   从他的位置那里,视线稍低,就能看到那看起来像是已经吓傻的金发小孩藏在桌下只露出半截的脚,白白嫩嫩的,小小的,脚趾尖儿一点粉红。   那小脚晃动着,飞快地划了个圈儿,顿了一顿,又划了个圈儿,怎么看怎么透出它的主人此刻愉悦的心情,像极了一个调了皮捣了蛋闯了祸之后还要在主人面前嘚瑟的傲娇小宠物。   金红色的眸子微微弯了一下,露出一点笑意,赫伊莫斯低下头,继续在羊皮纸上写字。   作者有话要说:  伽尔兰:做孩子真好玩,做熊孩子更好玩。   某暴力祭司:呵呵。(记在小本本上) 第11章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突然到很多人都还反应不过来。   大殿之中陡然死寂了一秒,而后……   “歇牧尔大人!”   “歇牧尔!”   “祭司阁下——”   一个小孩闯的祸,导致原本安静的大殿瞬间鸡飞狗跳了起来。   众人纷纷涌过来,冲着祭司大人嘘寒问暖。更有仆人过来,惊慌失措地想要擦掉歇牧尔身上的墨汁,当然,他这么做只会把歇牧尔身上浅色的长袍越擦越脏。   有人想要叱责罪魁祸首,可是一看那个闯了祸的小孩像是被吓坏了一般,傻傻地待在那里,睁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的小模样,又不好开口了。   人家怎么说都是王室血脉的子嗣,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又不能打又不能罚,歇牧尔大人恐怕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只不过,这小孩肯定没戏成为王弟就是了。   在众人紧张的询问声中,歇牧尔皱着眉,挥手让紧张得厉害的仆人推开,他看着自己被墨水弄脏的衣服,又看了一眼那傻傻地看着他的小孩。   小孩睁着大眼睛看他,水汪汪的,眼中已经起了雾,像是稍微说话大声一点都会掉眼泪,看起来又是可怜又是可爱,实在是让人心软。   虽然歇牧尔并没叱责这孩子的打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歇牧尔就是觉得,刚才的事并不是意外,这孩子根本就是故意溅他一身墨水的。   因为一直盯着这孩子的眼,所以他看到了,在这孩子伸出手之前,那金色的瞳孔突然滴溜溜地灵活地转动了几下。   那根本不像是看到他靠近而紧张的眼神,明显是在打着什么鬼主意的眼神。   紧接着,他的衣服就遭殃了。   …………   是的,伽尔兰就是故意的。   我是熊孩子我最大!   伽尔兰觉得,他现在不仗着小孩子的身份给歇牧尔添堵,以后恐怕就再也没机会了。   歇牧尔这么正经严肃的人肯定也不好和不懂事的小孩计较,顶多就是对自己有个坏印象而已——反正他本来就不想被选中去做王弟,让歇牧尔不喜自己那反而是正好。所以当看到歇牧尔站在他桌子对面的时候,他立刻就打定主意了,要趁机出了这一口气,也让歇牧尔厌恶了自己。   一石二鸟。   此刻,他睁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看着盯着自己的歇牧尔。   我还只是个孩子。   不懂事的小孩子。   轻轻地眨了下眼,伽尔兰用无辜的眼神这么对歇牧尔说,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小孩子的身体真好用,眼泪说渗就能渗出来。   他想,歇牧尔要是真敢在这里训斥他,他就立刻嚎啕大哭。   脸?   呵呵,要什么脸啊。他就是依仗着自己小孩子的身份,不管不顾地闹腾,只要能让歇牧尔丢脸,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然而,他虽然想得好,对方却不一定会按照他的剧本来。他睁大水汪汪的眼瞅着歇牧尔,用眼神说着,来教训我训斥我呵斥我——   可是偏偏歇牧尔只是让仆人擦了擦手臂上被溅上去的墨,然后示意仆人将桌子和地面擦拭干净,看起来并没有教训他的打算。   是我的小可怜表情表演得太过了吗?   伽尔兰开始深刻地自我反省。   一只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歇牧尔盯着伽尔兰,敲了敲已经被擦干净的桌面,指尖点着伽尔兰的那张羊皮纸。   众人这才注意到,那张羊皮纸同样也被浇了墨水,一半以上都被染黑了,剩下的半截也斑斑点点都是墨痕,根本不可能再用了。   “要给他换一份吗?”   一个人询问道。   歇牧尔看了那小孩一眼,摇了摇头。   “按照规定,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机会。”   连自己的所有物都无法保护的孩子,更不可能在其身上寄托这个国家的未来。所以,歇牧尔一开始就只准备了对应候选者人数的羊皮纸,没有备用。   现在,这孩子的纸张被毁,也就等于他失去了这个机会。   虽然选拔的测试不仅仅只有这一项,除了知识测试之外,还有弓骑,格斗、案件判决等等各方面不同的测试,最后再综合考虑。但是学识这一项失去资格了,基本就等同于被剔除在候选人之外了。   而且看这孩子柔弱的模样,恐怕在和人对战这一项测试、以及后续某些危险的测试里也没法通过。让他早点出局,免得在那些有危险的测试中受伤也好。   成功了。   歇牧尔那句话一出,伽尔兰心里松了口气。   歇牧尔是他的教导者,所以,他对这个人很熟悉。   这位沙玛什的祭司,说好听点是严肃自律,守秩序守规矩,做什么都一板一眼,稍微偏差都不允许。   但是伽尔兰知道——那其实就是所谓的强迫症患者啊!   正是因为对这个人的强迫症极为了解,伽尔兰才能猜到,这个人是绝对不会准备备用的考卷——考卷出问题了,就会被歇牧尔判出局。   所以,他故意装作不小心弄脏了自己的考卷,让这门成绩彻底废掉,这样一来,他就不用费尽心思地想着怎么在各项测验中给自己弄出一个不出众的成绩了。   而且……   这个而且先放在后面,作为众人眼中第一个出局的候选者,在其他少年偷偷看过来的或是幸灾乐祸或是嘲笑的眼神中,伽尔兰心里无比淡定。   这样就行了。   他如此想着,但是表面还是要装一下。所以,他露出一副乖乖的小模样,用想说又不敢说的神色看着侍从官上前将他的那张染黑的羊皮纸收起来。   然后,他又露出怯生生的小表情,瞅着歇牧尔小声开了口。   “我可以离开这里吗?”   小孩弱弱地瞅着歇牧尔问道。   歇牧尔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   “坐好。”   说完,他就转身走到前面去了。那唇抿得紧紧的,看起来很是不快,众人都以为他是因为被这小孩冒犯才不快,看那散发出来的低气压,几乎都是实质性了。   难得看到歇牧尔阁下如此生气啊。   众人都如此感慨道。   被歇牧尔甩在身后、作为罪魁祸首的伽尔兰低下头,看上去一副乖巧的模样。   没有人看到他低下去的脸上,嘴角微微地上扬,还有桌下那只在愉快地画圈圈的小脚丫。   众人都认为歇牧尔是因为被他冒犯才这么生气,唯独伽尔兰心知肚明,歇牧尔根本不会在乎他这么一个小孩子的冒犯。   而歇牧尔之所以散发出那种近乎实质性的低气压,真正的理由是——   这位祭司大人在以极大的毅力强忍着自己身上被弄脏的衣服。   是的,别人不知道,但是伽尔兰却知道。   这位祭司大人,不只是强迫症,还有强烈的洁癖。   每天早上晚上雷打不动地两次净身,洗澡比他还勤。虽然是个面瘫平常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经常和歇牧尔在一起的伽尔兰不止一次看到过,只要长袍上不小心沾上一点灰尘,歇牧尔就会忍不住皱一下眉,眼底会有难以忍受的神色一闪而过。   后来伽尔兰一时好奇,查了下歇牧尔的出生日期。   ……很好,果然是处女座。   就算只是沾染上灰尘,歇牧尔都难以忍受,那么现在被自己泼了一身漆黑的墨水,而作为这场考试的主持者,他的强迫症责任感又不允许自己提前离席。   所以,他现在只能强忍着身上的污秽继续在这里站下去。   看歇牧尔此刻皱着眉脸色阴沉的模样,想必他此刻心里不舒服得厉害。   很好。   歇牧尔不舒服了,伽尔兰表示他就开心了。   虽然这一世不打算再做什么王弟与歇牧尔以及赫伊莫斯牵扯上,但是在临走之前,他觉得,以不懂事的熊孩子的身份,小小地报复一下的歇牧尔还是可以的。   小小地报复了一下他那有洁癖症的原导师,伽尔兰心满意足。   但是,现在他还要装乖,所以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空无一物的青石桌前,不再搞事情。   伽尔兰是坐在最后一张桌子上的,只有他一个人,从后面往前看,能看到所有其他的候选人。他坐在椅子上,脚尖无趣地晃了晃,实在闲着没事干,他就偷偷去看离他不远的赫伊莫斯。   黑发的少年还在飞快地写字,伽尔兰隐约瞅到那羊皮纸上都快要被写满了,看来赫伊莫斯这个学识测试的成绩应该不错。   嗯,也是,毕竟是最终被选出来的两位王弟之一。   …………   他还想这些做什么?   甩了甩头,伽尔兰将什么王弟、什么赫伊莫斯、什么歇牧尔,全部都从脑子里甩出去。   这所有的一切都和他再也没关系了。   他明天就会离开这座城市,然后,再也不会踏足此地一步。   他要将这些东西彻底地抛到脑后,忘记得干干净净。   将视线从那群奋笔疾书的少年候选人的方向移开,伽尔兰转头,看向另一个方向。透过宽敞的大殿,透过矗立的圆柱,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湛蓝色天空,还有隐约可以看到的碧蓝的海的轮廓。   他看着那广阔的天地,还有在天空中掠过的白鸟。   他想,那就是他崭新的人生。   这个世界,这片大地,有着无数他所不知道的东西。   或许,在他这个身体长大之后,无拘无束地游遍这片大地,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就这样幻想着、憧憬着这个只属于他的未来,他能活下去的未来,孩子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意。   ………………   …………………………   大殿里很安静,只有沙沙的书写声没有间断过。   在刚才那一场闹剧结束之后,所有的候选人都深深地低着头,将全部心思放在眼前的考卷上,就连那个一贯顽劣的小胖子也是如此——虽然他的羊皮纸上至少有一半都是空白。   沙玛什的祭司大人站在中间,沉着脸,一动不动。   浅色的长袍上从胸口到脚底都晕染着数条墨痕,乍一看上去像是在长袍上故意绣上了特殊的黑色花纹一般。   他散发出来的低气压让众人下意识站地稍微离他远了一点,然后,众人的目光缓缓地在众位年轻的候选人身上扫过。他们以各自的眼光对这些候选者们评估着,判断着,想要猜测出其中最后的胜利者将会是谁。   坐在最后一张长石桌那里发呆的金发小孩,再也没有人去在意。   对众人来说,那个小孩已是弃子,没必要再白费功夫,浪费他们的精力和时间。   那孩子,已经毫无用处。   就在这片寂静中,突然,啪的一声。   那是沉重的长靴靴底踩踏在青石板上,所发出的低沉的脚步声。   原本还有些细小的交谈声的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有人从大殿的大门中走来。   炽热的阳光簇拥在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身上,让男人像是从光的火焰中走来。   这一刻,众人肃然而立,就连答题的少年们都慌慌张张地起身站好。   这一瞬,大殿之中静可闻针。   在那个人大步走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恭敬地低下了头。   那个人从炽热的阳光中走来,他的身边像是带着呼啸而过的风,掠过他棕色的短发,从他一侧的肩上垂落下来的火红色披风在他宽厚的肩膀后面高高飞扬而起,宛如在他身后燃烧着的永不休止的赤色火焰。   他就像是一头浓密的鬃毛在风中起伏着的雄狮,傲然踏入了属于他的领地。   卡莫斯王,亚伦兰狄斯的王,年轻无畏的王者,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英雄。   他的英勇和强大,令所有看见他的人都对之敬仰。   他的伟大,让所有的臣民都心甘情愿地臣服在他的脚下。   这一刻,所有人都站起身来,向这位英勇的王者低头,向其致以崇高的敬意。可是,唯独那一处青石桌边上,正扭头看着外面天空神游物外的小孩坐着没动。   卡莫斯王的目光朝那个没有起身迎接他的小孩看过去,他金棕色的眼像是狮子的瞳孔,如灼人的火炭一般,锐利慑人。   歇牧尔皱起了眉,其他人憋住了呼吸,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在王前失仪,忽视王的威严……   就算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也不能轻易宽恕。   …………   看着大殿外面明亮的天空,正在出神的伽尔兰突然听到脚步声。   那个响亮沉稳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极为突兀,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不对的他下意识转过身来。   一阵风忽然从他身前呼啸而来,火焰般的披风高高飞扬起来,在他眼前掠过。   金色的眼猛地睁大,孩子的瞳孔中映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此刻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昨天和那头雄狮一同出现在他面前的棕发青年。   一双大手伸过来,探入他的双臂之下,抓住他。   他在错愕之中被这个体型高大的棕发青年高高举起。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王弟!”   年轻而强大的王高声说,在众人之前,一锤定音。   他将小小的孩子高高举起,举过头顶。   他仰着头,和孩子那双大而明亮的金色瞳孔对视,在旁边众人大惊失色的眼神中,卡莫斯王对伽尔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我卡莫斯以众神赐予我的荣耀起誓,我将守护你,如同守护我的王国亚伦兰狄斯那般。”   棕色的发如雄狮的鬃毛飞扬在空中,在那飞扬的金棕色发中,年轻的王冲被他举起的孩子咧嘴一笑。   他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之下露出,他强健的臂弯上,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深色的光泽。   他硬朗的脸上,灿烂的笑容犹如传说中太阳之神沙玛什闪耀的光辉。   “我以我那至高的王座,在众神的注视下,在此立下誓言——”   这是诸神见证下的一刻,年轻的王者那浑厚而响亮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天空。   “我将为你和亚伦兰狄斯而战,我将守护你们,直至我的生命回归众神之手!”   作者有话要说:  卡莫斯王:亲亲抱抱举高高~~   伽尔兰:???   歇牧尔:?……!!!!   围观众人:全体当机。   被强迫做见证人的亚伦兰狄斯众神:………………(虽然命运的轨迹似乎没错,但是总感觉哪里不对。) 第12章 王之番外   亚伦兰狄斯,众神的晨星。   你是云端之上的国度。   你是众神手中的光辉。   你是高山之上的日月星辰。   你是大海之上闪耀的最美的明珠。   亚伦兰狄斯,我看见你火红色的旗帜高耸云霄,我看见你矗立在天地苍穹之间。   伟大的英雄卡莫斯,你在亚伦兰狄斯的大地上诞生。   你是黑暗中燃烧的火焰,你是指引我们走向荣耀的光芒。   我们虔诚地臣服于您的脚下。   您是众神之子,身披烈日,脚踏烈焰。   日月星辰妆点您的发,雄风呼啸在您的左右。   卡莫斯王,我亚伦兰狄斯的英雄。   强壮的身躯犹如巍峨高山,镇守在亚伦兰狄斯的大地之上。   你是战场威猛的雄狮,血战沙场,无人能敌。   你的一声怒吼,令众生颤抖匍匐在地。   卡莫斯,我们的王,我们的英雄。   我们为你欢呼。   你是亚伦兰狄斯的无上荣光——   …………   亚伦兰狄斯,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古老的国度。它是一个人口众多、气候温暖的国度。   它有着丰富的物产,北方是挺拔的高山,挡住了北方冰冷的寒风,南方是温暖的海洋,从南方吹来的暖风宛如女神多情的目光温暖着这片大地。   恩基,厄亚,这两条长河自北而南,斜斜地贯穿了整个亚伦兰狄斯,带给众人取之不尽的丰沛水源和可以种植作物的肥沃土地。   这两条河流宛如母亲,用她们的乳汁,哺育着亚伦兰狄斯所有的生命。   卡莫斯,霍莫亚斯之子,亚伦兰狄斯的王。   当作为王子的时候,他那放肆不羁、嗜好玩乐、不务正业的个性令众人头疼不已。偏生先王就只有他一个独生子,王座的继承人没得选,他的一位导师甚至还叹息着说历代王座说不定就要没落在卡莫斯王子手中。   在先王霍莫亚斯被毒杀之后,他以不满十八岁之龄坐上王座。   彼时,内忧外患,亚伦兰狄斯遭遇天灾,国内动乱,盗贼四起,邪教兴起,境外众多敌国趁机入侵,眼看着就要国破家亡——   这位刚刚登上王座的众人都不看好的浪荡王子,在初登王位之后就不顾众位大臣的拼死劝阻,率领他的军队杀向了战场,一场死战,成功赶走了在同一时刻入侵亚伦兰狄斯的三大敌国。随后,他开始救济灾民、剿灭邪教、镇压国内动乱、驱逐国内的盗贼,一系列动作下来,稳稳地守住了岌岌可危的王国。   他成了亚伦兰狄斯所有民众都为之欢呼的英雄。   赞颂他的歌谣在整个亚伦兰狄斯响彻。   ——亚伦兰狄斯之王,他英勇无畏,他强壮威武,他所向无敌,他是至高无上的王者,他是伟大的王国守护神——   唱着这首赞歌的所有亚伦兰狄斯民众永远都不会忘记。   当年三大敌国入侵,其他王国在一旁虎视眈眈,眼看就要亡国的时候,在所有人都感到绝望的绝境之中的时候——   是他们的英雄卡莫斯王带着仅有的五万军队,在国境线上和十六万的三大敌国联军疯了一般地血战了九十多天,死战不退,硬生生地力挽狂澜,守住了亚伦兰狄斯。   他秉承着他身为王的誓言,守护了他的王国,保护了他的人民,没有让敌国的军队踏入国境线一步。   那一场战争惨烈的程度,让周围不怀好意等着渔翁得利的众国都为之震撼,更是发自内心地对这位年轻的王感到赞叹。   卡莫斯麾下五万军队拼死厮杀到两万都不剩,死伤惨重之极,就连身为王的卡莫斯本身都几度重伤、险死还生。当然,那几个敌国也没讨到好处,损失了起码三分之一的军队,补给也消耗得干干净净,不得不灰溜溜地回了自己的国家。   这一战虽然打得惨烈无比,但是也因此而震慑住了四周蠢蠢欲动的他国。   面对着宛如疯狮凶猛无比的卡莫斯王,和他麾下同样疯狂得杀红了眼的战士们,那表达出来的一股破釜沉舟不怕死的强悍气势……   本想尝试着在亚伦兰狄斯身上咬下一块肥肉的他国都在犹豫了不久之后,就一个个地退缩了回去。他们都觉得,别吃不到肉,反而被那头不好惹的凶悍狮子狠狠撕咬掉一块血肉,那可就麻烦了。   毕竟,万一自己受了伤,那蹲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的敌人恐怕就毫不犹豫地扑过来了。   在亚伦兰狄斯的民众的传闻中,他们的英雄王身高十丈,虎背熊腰,目如雄狮,威风赫赫,宛如传说中的巨人神灵一般。   总而言之,就是很威武、很雄壮、眼睛能喷火、一脚能踩碎岩石的那种强大。   …………   而此刻,在众人口中那个有着巨人之躯,一脚踩下去大地都要为之颤抖的英雄王就站在他的狮园中,查看着他的伙伴刚刚诞生不到一个月的孩子们的情况。   他虽然的确是个身材高大健壮的青年,但是还是正常人类的范畴,绝对没有外面传闻的什么身高十丈那么夸张。   他站在阳光下,一头棕色的微卷毛发在风中飞扬。此刻,他并未穿着繁琐华丽的服饰,也没有穿坚硬沉重的盔甲,只是一身简练普通的衣着。有着饱满强健的肌肉的肩膀和手臂暴露在明亮的阳光之下,那古铜色的肌肤泛出褐色的光泽,那手臂和肩头上还能看见两三道深深的疤痕,其中有一条甚至就在左胸,沿着锁骨没入衣服中。   他的伙伴站在他的身前,那是一头威武的雄狮,一头和他相似的浓密棕色鬃毛在风中宛如波浪起伏着。它那火炭似的眼直直地盯着前方,狮园的一角,在那个精致的小暖房里,几名侍女在忙碌着。   几只还没满月的小狮子在里面跌打爬滚着,毛绒绒的小身子纠缠在一起,张开嘴,用还不尖利的牙齿撕咬着彼此打闹着。侍女们忙着将闹腾的小奶狮们分开,抱起那些毛绒绒的小家伙,给它们喂奶、洗澡、按摩、梳理毛发。   卡莫斯站在外面看了一会儿,然后就带着他的伙伴雄狮走进暖房里。   “啊,陛下!”   “卡莫斯陛下——”   他一进去,原本正在忙碌的侍女们立刻停下工作,伏身跪地,对她们的王弯腰低头行礼。有两个来不及放下小狮子的侍女也只能继续抱着小奶狮,跪下去,低头行礼。   卡莫斯的目光扫了一遍,最后落在其中一名侍女的胸前,就直直地看着,让那名侍女不禁羞红了脸。但是她又忍不住有些得意和兴奋,一双美目偷看着盯着自己胸的卡莫斯王,眼中波光闪动,神态勾人。   要知道,因为一直忙于四处征战的缘故,卡莫斯王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王妃,就连侍寝的侍女也很少,子嗣更是一个都没有,这才让众位大臣强烈要求选一个王弟,避免意外发生。   所以,她只要被卡莫斯王看中,然后一举得子,那可就是卡莫斯王唯一的子嗣!未来注定会继承王座的。就算是女儿,那也是注定要嫁给被选上的拥有继承权的王弟,以后就能成为王妃的。   更何况,卡莫斯王还这么年轻,这么强悍,这么健壮。看那精壮的身躯,那纹理分明的肌肉痕迹,那宽阔的胸膛,那英朗帅气的面容……   越想越是心花怒放,这位被卡莫斯盯着的侍女越发用心地向卡莫斯王暗送秋波。   啊,好想摸。   盯着那个方向的卡莫斯王不着痕迹地蠕动了一下喉咙,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抓着身边大狮子厚厚的鬃毛,像是在努力克制心底的某种冲动。   好想摸一摸,揉一揉,捏一捏。   真的好想。   狠狠地将心底那蠢蠢欲动的欲念给镇压下去,卡莫斯王艰难地移开目光,生怕再多看一眼就控制不住自己,真的动了手。   他问:“这些孩子情况怎么样?”   带头的女官上前回答。   “情况都很好,我的陛下,这些孩子都在健康地成长着,等它们长大之后,一定会成为威风凛凛的雄狮。尤其是那只……哎?”   女官顿了一下。   “它去哪儿了?”   “嗯?”   “奇怪。”   “不久前我才给它喂了奶的——”   “糟了,真的少了一只。”   发觉少了一只小奶狮的侍女们一时间急得团团转。   最调皮也是最强壮的那只小奶狮不知何时偷偷爬上窗口钻了出去,不见了踪影。   “它到底去哪儿了?”   “怎么办?”   “对、对不起,陛下,都是我们失职——请惩罚我们。”   “别着急,就算小,它也是一位强壮兽王的后裔,肯定不会出什么事。”   卡莫斯抬手,笑了一下,安抚众位侍女说。   “我来去找好了。”   “可、可是,劳您大驾……”   “确切的说,我没那个本事。”卡莫斯大手重重拍了一下身边的大狮子,说,“是让这家伙去找它儿子。”   大狮子从喉咙里咕噜一下,低头,凑到窗口那里嗅了嗅,然后转身,走出了暖房。卡莫斯自然跟了上去,只是,在临走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侍女的胸口。   敏锐地感觉到卡莫斯王投来的视线,那位侍女越发高兴,特意挺起自己高耸的胸部,以便让对方看得更清楚。   ……好想揉……   看起来软软的……那种手感……   年轻的王这样想着。   啊,毛绒绒的……揉起来一定很舒服……   一边跟着前面的大狮子走着,卡莫斯一边还想着侍女那高耸的胸部……上,窝着的那只小小的、毛绒绒的、像是毛团儿似的小奶狮那副圆滚滚的小模样。   啊,真想抱过来揉一把。   …………   ……………………   也不知道那位喜滋滋的侍女知道了卡莫斯王的想法会是什么表情。   是的,没有人知道,卡莫斯,这位亚伦兰狄斯的王,年轻的英雄,战场上宛如雄狮的战士——   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他喜欢可爱的小东西。   从小到大都喜欢。   尤其是那种毛绒绒、软绵绵、暖呼呼、有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的小萌物。   王宫之中,也有一些女官以及女性贵族养着小猫、小狗、小兔子之类的宠物。   每次看到女人们抱着那些毛绒绒的可爱小宠物揉毛的时候,他就心痒得不得了,恨不得立马也抱上一个可爱的小萌物揉一揉捏一捏蹭一蹭。   但是——   他是谁?   他是威严的王者,他是凶猛强悍的战士,他是敌人眼中的猛兽。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英勇强壮的男人!   所以,为了保持住自己那高大上的伟岸形象,为了确保自己刚猛的形象不会被削弱,卡莫斯王觉得,他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作为糙汉子真男人的自己有着这样一颗柔软的萌物心。   他绝对不能让人知道他的这种爱好!   一边走着,卡莫斯又想着,等找到那个调皮的小奶狮,是不是能过过手瘾揉一把。但是想了一想,他很快就放弃了。   因为那些小东西都不喜欢他。   原因不明。   其实他也有背着别人,一个人偷偷跑去花园里找小兔子、小松鼠,或者一些小幼崽之类的,想要逗一逗,摸一摸,让自己稍微满足一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那些他喜欢的可爱的小东西总是一看到他就冲他龇牙,对他极不友好,或是一看到他就跑,死活不肯靠近他。   反而是猛兽类的动物对他颇有好感……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他身上嗅到了同类的肉食动物气息。   前方传来了吵闹的声音,远远地似乎看到一群小鬼在闹腾。   卡莫斯皱了皱么,抬手掏了掏耳朵。说实话,他超级讨厌小孩,觉得那种东西一点都不可爱,一个个调皮捣蛋又烦人,除了给人添麻烦之外毫无用处。   这次从王室旁系血脉中选王弟的事情,也是因为他被左丞相絮絮叨叨地逼着他赶紧成婚生子逼得烦了,就顺口应了下来。不过就算答应下来了,他也不打算插手,随便下面的人去折腾好了,反正有他信任的那些心腹把关,谅那些老头子也没办法在其中搞什么鬼。   他已经打算好,明天只要去露个脸,然后就放手不管了。   他本来是对小鬼之间的打架不感兴趣的,但是他的大狮子偏生就是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他也只好跟了上去。   隔得近了,他看到那场面,顿时乐了。   竟然是其中看起来最弱小的那个小孩,拿着一根树枝,抽得其他几个明显更加强壮的小孩狼哭鬼嚎。明明一个个身板都比那个小孩强壮一大截,偏生就是被那小孩追得鸡飞狗跳。   那怎么看怎么不对的场面看起来实在是有趣。   唷,有点意思。   卡莫斯摸了摸自己带着点胡茬的下巴,来了兴致,就这么远远地看着,然后就看到那几个大一点的小孩被抽跑了,剩下的那个小孩站在原地弯着腰低着头喘气。   因为低着头,从他的视线看上去,就看到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一动一动的,让他突然有种想要揉一揉的冲动。   然后,他就看到那小孩的脚被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小奶狮搂住,那张小脸上露出的懵逼神色,看得他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那孩子低着头看着扒着他不放的小奶狮似乎有点犹豫,但是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就弯腰将小奶狮抱了起来。   卡莫斯正看得直乐,他家的大狮子已经毫不客气地朝着它的小崽子过去了。   抱着小奶狮的小孩仰起头。   被毛绒绒的柔软发丝包裹着的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白白嫩嫩的,得像是天空的白云一般。   他抬眼看上来,杏仁似的眼大大的,圆圆的,映着阳光,像是最纯净的金色琥珀。   淡金色的软发像是笼着一层浅浅的光圈儿,孩子那小小的胳膊抱着怀中毛绒绒的小毛团儿,小奶狮棕色毛发软软地贴着白嫩的脸,他抿着淡粉色的小嘴,仰起头看过来那么一眼——   砰!   卡莫斯觉得自己被一箭穿心。   好好好好可爱!   太可爱了!   亚伦兰狄斯的王觉得被那一眼看得自己的心都要化掉了。   我不管我不管——   反正我就要这孩子做我的王弟了!   沦陷于美色……不,萌色之中的青年在这一刻已经毫无警惕之心,只想和自己的小王弟(他内定)亲近亲近。   怕有损形象,所以死也不能暴露自己萌物控的爱好,但是,作为王兄宠爱自己的王弟,那就谁都不能指责了对吧?还能让自己的形象更加高大上。   很好,一石二鸟。   嗯,他真是太聪明了。   来,我(未来)的王弟,让王兄亲亲抱抱举高高~~   然而,所谓乐极生悲就是如此。   我们亚伦兰狄斯伟大的英雄,在战场上被誉为雄狮的战士,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卡莫斯王……在沉迷于萌色的时候,被他那萌萌哒的小王弟一脚给踹得蹲在地上,狼狈地抽着冷气好半晌都站不起来。   然后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家小王弟一溜烟儿地逃走了,解释都来不及。   是的。   卡莫斯王就此点亮了他人生中第一次败绩的成就。   一次他这一辈子都难以启齿的败绩。   作者有话要说:  卡莫斯王:可爱就是正义!   歇牧尔(面无表情):……MMP,想换上司。   亚伦兰狄斯的众神:………………………(虽然的确是命运的轨迹…但是果然还是哪里不对!) 第13章   大殿之中一片死寂,只有卡莫斯王那浑厚笑声的余音在回荡。众人基本上都还回不过神来,张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包括本来安静地在一旁吃瓜畅想美好未来却突然就被高高举起来,然后就被钦定了王弟的某个小孩,也是整个人都懵了。   突然,极其轻微的啪嗒一声,那是某个惊呆了的小胖子攥在手上的羽毛笔不小心失手掉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这个在平常细微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声响,这一刻在静得可怕的大殿之中像是陡然打开了声音的开关。   哗啦一下,整个大殿像是烧开的水面,一下子就沸腾了起来。   “等,等一下,陛下——”   “不行,这样绝对不可以!”   “卡莫斯王!您怎么可以擅自就——”   “请您再考虑一下啊!”   震惊了数秒之后终于也回过神来的歇牧尔眉头皱得死死的,他穿着那一身被泼了墨的衣服,快步上前,走到卡莫斯跟前。   “卡莫斯王。”开口说话的沙玛什祭司的脸色显然很不好,“请立刻收回您的话!”   “为什么?”   卡莫斯说,那语气漫不经心。   他也不去看走到自己跟前的歇牧尔,只是笑呵呵地看着被他举着的伽尔兰。   看着这小孩那睁得大大地盯着他的眼,还有那一脸懵掉的表情,他顿时就有了成就感。他嘿嘿笑着缩回手,一只手将小孩抱着,一只手揉了揉那还处于懵逼中的小孩软软的头发。   啊,软绵绵,毛绒绒,暖呼呼,手感真好。   新任王兄表示心满意足。   “总之,请您先将这孩子放下来。”   对于这个总是喜欢不按常理出牌的王,歇牧尔觉得头疼。   当年作为还是王子的卡莫斯的伴读的时候,他以及一众陪读的小伙伴就经常被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王子折腾得鸡飞狗跳。   可以说,当时只有他一个人秉承着太阳神沙玛什正直无私的教义,还继续坚持着去抗议卡莫斯王子种种行为,而其他人早已麻木,随卡莫斯王子去折腾了。   ……当然他抗议了也没啥用。   “不行。”   卡莫斯王干脆地拒绝了下属的提议,将怀中的小孩抱得更紧,警惕地瞥了他的沙玛什祭司一眼,一脸‘你别想抢走这孩子’的表情。   他说:“他是我的王弟。”   “……先把这孩子放下来。”强忍着想要用手上那沉重的权杖朝卡莫斯王的脑袋砸一下这种大逆不道的冲动,歇牧尔觉得头更疼了,“您吓到他了。”   “嗯?”   歇牧尔这么一说,卡莫斯就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   但是歇牧尔说错了,他怀中的小孩根本没露出被吓到的神色,只是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或许一开始被他举起来的时候有点懵,但是现在反应过来,那眼就使劲地盯着他的脸,扫来扫去,那眼神简直像是要将他的脸剥下一张皮一般。   而当卡莫斯的目光看过去和其对视之后,那小孩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更加变本加厉,一边盯着他,还一边伸出两只小手,手指捏住他的两边侧颊,用力揉一揉,用力拽一拽,用力扯一扯。   当然,小孩那点力气,在卡莫斯王看来,那所谓的拽的力度就跟摸了一把他的脸一样。   卡莫斯王想了想,立刻就悟了。   “哈哈哈哈哈——怎么样?是不是觉得王兄我很帅?”   卡莫斯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哈哈大笑着说,得意地昂起下巴,让他家小王弟能更容易摸他那帅气英朗的脸。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家小王弟一定是特别喜欢他这张帅气的脸,才使劲盯着看,甚至还上手摸的。   没错,这孩子一定是被自己帅到了。   卡莫斯这么想着,越发心花怒放,使劲揉了揉自家小王弟的头,手指上那种软软的、毛绒绒的感触让他那欲求不满了二十多年的欲望都被填满了。   歇牧尔:“…………”   这位陛下这种自恋自大、自以为是、且对自己充满了迷之自信的个性是改不了了。   如果这位不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天知道会有多少人想要天天蹲点守在他门口找机会打他一顿。   完全没有在意自己的头发被卡莫斯那只大手揉得乱糟糟的,跟鸟窝一样,伽尔兰的一双眼珠子死死地盯在了卡莫斯的脸。   不过他盯着卡莫斯的脸的原因自然不是因为卡莫斯自以为的喜欢那张帅气的脸,而是……   …………   这个人是……卡莫斯王?   卡莫斯……王兄?!   等,等等。   这不对。   非常非常不对啊!   伽尔兰努力回忆着自己记忆中的卡莫斯王的模样。   虽然在过去的那几次里,他和他名义上的王兄相处的时间都很少,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不可能连卡莫斯王的模样都认不出来的。   而在他的记忆中,卡莫斯王的模样是……大半张脸都被一团团卷曲的深棕色络腮胡包裹住,几乎整个头都被卷曲的毛发裹住,浑身肌肉发达之极,一块块就跟钢似的。整个人看起来更是身如铁塔,臂壮如树干,声如洪钟,走起路来,远远乍一看,简直就像是一头直立行走的大棕熊。   此时此刻,伽尔兰使劲盯着眼前这个抱着他的虽然身材也很高大健壮,但是怎么也称得上身型颀长的英朗帅气的青年……   伽尔兰:“…………”   所以卡莫斯王兄你到底在未来的九年里经历了什么!!!   …………   啊啊,岁月真的是超级可怕的存在啊……   ………………   伽尔兰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受到了重生以来最让他感到惊悚的冲击,因为岁月的可怕而心惊胆战着。   因为太过于惊悚,以至于他将现在最关键的某个事都给忘到了脑后。直到某个面无表情的沙玛什祭司大人再一次开口,他才猛地反应过来。   “卡莫斯王,请立刻收回您刚才说的话。”   等等,卡莫斯王刚才说了啥?   王弟?   我?   从现在起?   ……   不不不,王兄你不能这样。   对我来说,让我做王弟就等于给我插上必死的旗子啊。我费尽心思交了白卷,让自己失去资格,好被送回去——我好不容易才拔掉了这杆旗子。   结果你一句话,就把我辛辛苦苦才拔出来的旗又噗哧一下给插回去了?   逗我玩呢?   就在伽尔兰憋气得不行的时候,助攻来了。   “那等玩笑之言,请您务必收回。”   面无表情的沙玛什祭司说话了。   那话让正在心里怄得不行的伽尔兰立刻就给他点了个赞。   很好,歇牧尔,继续。   “您应该知道,您现在的选择关系到亚伦兰狄斯的未来,并非儿戏,不能由您的喜好决定。”   说得好!继续!   “卡莫斯王,您现在所选择的孩子显然并没有承担这个王国的未来的能力。”   ……虽然本来就不想做什么王弟,但是被这么一说,伽尔兰还是有一种微妙的不爽感。   不过,不爽归不爽,他在心里还是要继续给歇牧尔摇旗呐喊。   来,别客气,继续努力,务必打消这位任性的亚伦兰狄斯之王的念头。   “是的,殿下,请您一定要慎重考虑。”   “卡莫斯王,那可是王座的继承者啊,您无论如何不能这样轻率啊——”   “歇牧尔大人说得对,请王您重新考虑啊。”   “陛下!”   “王啊——”   其他回过神来的官员也纷纷苦口婆心地劝说起卡莫斯,只希望能打消他们的王这个一时兴起的念头。   年轻的王挑了下他的浓眉。   “我明白了。”他说,“你们继续,从这些小鬼里,挑选一名你们认为合格的王弟出来。”   卡莫斯王的话令众人一喜,纷纷松了口气。   可是这一口气还没完全吐完,卡莫斯王的下一句话又把他们给哽住了。   只见卡莫斯王将那小孩一举,一手举起来,让其坐在自己的左肩上,那只手护在旁边将其搂住。   他随意地说:“我带着王弟先去吃点东西。”   歇牧尔:“…………”   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得上下不得下的众人:“………………”   “陛下,您不能这样任性!”   “你这样未免也太——”   “怎么能分开来选?”   卡莫斯一手搂着肩上的小孩,侧头,看向众人。   “你们说的是挑选王弟,但是并没有说选几个。”   “虽、虽然话是这么说没错……”   “所以,我选了我想要的王弟,而你们再去选一个你们想要的王弟。”   卡莫斯王说,用理所当然的口吻。他的目光在他的臣民中扫过,无形的威圧感让众人纷纷低头。   “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说,脸色平静,语气轻描淡写,但是却自有一种令人不敢违逆的威严。   他的声音,他的语言,不怒而威。   他是亚伦兰狄斯的王。   吵闹的众人在这一刻静默,大殿之中再度寂静无声。   站在其中的歇牧尔沉默了稍许,然后低头。   “遵从您的意志,我的王。”   卡莫斯王点头,那周身隐隐散发出的压迫感瞬间烟消云散。他哈哈一笑,拍了拍坐在他肩上的小王弟。   “好了,你现在就是我的王弟了。”   男人金棕色的眼瞅着伽尔兰,眼中是满满的笑意。那眼神像极了一头拖着刚咬死的血淋淋的猎物来到小伙伴面前、立了功想要讨赏的大狮子,眼底满满都写着——来来来,不要客气,快表扬我、称赞我,夸我帅。   看,能这么轻松简单就得到一个我这么帅气又厉害的王兄。   意不意外?   惊不惊喜?   开不开心~~?   伽尔兰:“…………”   很意外。   不惊喜。   不开心。   ……还想打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小伽尔兰吭哧吭哧使出吃奶的力气好不容易拔了旗   被卡莫斯王兄一根手指就摁了回去再也拔不起来…… 第14章   捞到一个可爱的小王弟的卡莫斯王在轻松解决了自己下属的抗议之后,对歇牧尔等人点点头,说:“接下来交给你们。”   说完,他一转身,大手搂着坐在自己肩上的小王弟,开开心心地就要往外面走。   “来来来~~王兄带你吃好吃的去~”   坐在他肩上的小孩嘴角抽了一下。   王兄您就只会这么一句吗?   除了‘蜀黍带你去吃棒棒糖’之外,没其他的话好说了吗?   他猜对了,卡莫斯王是真不会其他的招数。   哄小孩子什么的,对他来说是破天荒第一次,他以前偷偷去哄小动物的时候也只尝试过用食物哄过来这一招……虽然一次都没成功过。就算他手中拿着食物去引诱,那些小东西也是一个个看到他就跑。若是跑不掉,在他靠近的时候那些小动物就会瑟瑟发抖,看起来害怕得厉害,那副可怜巴巴的小模样,让卡莫斯感到了极大的罪恶感,最后只好放弃了。   没关系。   不喜欢我就不喜欢我。   反正那些小东西都没有我家小王弟可爱~~~   已经开始变成弟控、自带美化滤镜的卡莫斯王喜滋滋地这么想着,然后,就觉得脑袋突然痛了一下。   “等、等一下!”   看着卡莫斯王就这么强硬地解决了反对的歇牧尔和其他大臣们,一时间只觉得天都塌了的伽尔兰咬牙,试图继续垂死挣扎地喊着。   他坐在卡莫斯肩上,一边喊,一边伸手一把拽住卡莫斯的一缕棕毛,用力扯了一下。   那种简直就是大逆不道的不敬举动让四周看着的人们心口都猛地抽搐了一下,一口气差点没喘出来。   卡莫斯,亚伦兰狄斯的王。   那亚伦兰狄斯的民众眼中,那可是如同神一般的存在,那是要顶礼膜拜的。   别说其他,哪怕跪伏在他脚下亲吻他的脚趾,那对于众人来说都是无上的荣光。   现在,这个小孩不仅差不多坐到了王的头上,居然还胆大包天地敢去拽卡莫斯王那尊贵的头上的头发?!   亚伦兰狄斯的众神啊……   虽然有人忍不住想要跳出来,厉声呵斥那个不敬的小孩,但是……   “嗯?怎么了?”   被伽尔兰用力拽了一下头发的卡莫斯转过头来,哈哈笑着问。   那眼神、那动作,完全看不出一点生气的痕迹,明显对此毫不在意,反而是因为伽尔兰主动和他说话了而显得很开心。   本来想要跳出来呵斥的那几个人:“…………”   他们默默地放下抬起的脚。   算了,王您高兴就好。   众人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他们突然想起了,卡莫斯王经常动不动就粗鲁地拽一把他们圣兽狮子的鬃毛,让他们看得心惊胆战的那件事情。   而现在,他们陛下被自己选的小王弟给拽毛了,他们继续看得心惊胆战。   ……这场景何其相似…………   应该说不愧是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陛下选中的王弟么?虽然外表天差地别,但是在某一方面,和陛下有一种迷之相似啊。   围观众人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心情澎湃起伏,卡莫斯倒是没觉得怎么样。   反正他皮粗肉厚的,被自家小王弟拽一下也不觉得疼,甚至还觉得这是对方对自己亲昵的表现。所以,他毫不在意咧着嘴对伽尔兰笑。   “怎么了?”   “我不想吃东西,我想看这个!这个比较好玩。”   伽尔兰赶紧说,努力露出期待的表情看着卡莫斯王。   “我们留下来看好不好?”   虽然卡莫斯王现在已经压下全场、一锤定音了……但是他绝不轻易认输!   他一定要把被卡莫斯王摁下去的旗子再拔出来!   之所以拜托卡莫斯王留下来,是因为他还在心里打着小算盘。   他觉得。   只要卡莫斯王留下来看了其他人的测试,发现了资质非常优秀的人,比如赫伊莫斯这样的,说不定被打动的卡莫斯王就会放弃他,选择那个人了。   只要卡莫斯王不再看重他了,再被歇牧尔他们劝一下,说不定就会松口不再让他做这个王弟了。   嗯,一定会这样。   一定能是这样。   伽尔兰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直响。   但是很可惜,天不遂人愿。   很快的,他就后悔了。   ……   艳阳高照,少年们在训练场中挥汗如雨。   明晃晃的阳光下,黑发的少年稳稳地站在大地上,金红色的瞳孔盯着前方,一张强弓在他手上被他拉得满如圆月。   手指一松,只听嗡的一声,一只利箭疾驰而出,砰的一下重重地钉在对面靶子的正中心。   射出的十支箭全部射中了靶心,赫伊莫斯沉稳地放下了手中的长弓,然后抬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他的斜后方是这个大训练场的看台,巨大的圆柱撑起拱形盖顶。   宽阔的看台里面,地面铺着鹅黄色的软垫,一块雪白的长布铺在其上,水灵灵的鲜嫩水果盛放在透明的琉璃盘中、香气扑鼻的精致甜点点缀在孔雀石盘中,放满了白布。   娇美的侍女站在旁边,手持孔雀羽毛编织而成的金丝薄扇,一下一下轻柔地打着扇。年轻的侍从手捧盛着冰块的玉石盒子恭敬地跪在一侧,以便他的主人能随时取用。   卡莫斯盘膝坐在软垫上,看上去心情极好。他伸手拿起一颗樱桃,那樱桃刚刚从冰水中捞出来,还滴着水,大大的,红艳艳的,一看就知道汁水十足、鲜嫩可口。   捏着这颗冰凉的樱桃,他笑眯眯地将其送到了身边的小孩儿身前。他刚认了不久的小王弟就坐在他身边,大概是正午太热了,看起来有点蔫蔫的。当他把果子递过去后,那一直没什么精神的垂着的毛绒绒小脑袋就抬了起来,琥珀似的大眼睛瞅他一眼,又瞅了递到自己跟前的大樱桃一眼,抿了抿唇。   大概犹豫了数秒,小孩儿张开,咬了卡莫斯手指中的樱桃一口,然后又咬了一口。   那淡粉色的小小的唇一动一动的,被樱桃渗出来的果汁染得水润润的。婴儿肥的脸颊因为咀嚼,也是一动一动的,看得让人忍不住就想要戳一下。   #我家王弟超可爱的~~~#   成功地喂食了自家小王弟顿时心满意足的卡莫斯王心情超好。   至于那些在外面正在被正午炽热的太阳曝晒、挥汗如雨的小鬼们?   他当他们不存在的。   那些小鬼一个个细胳膊细腿的,弓都拉不稳,骑马冲击跟过家家儿似的,那一个个本事连他麾下一个普通的士兵都不如……有什么可看的。   外面,烈阳之下,那些拼死拼活地想要在憧憬的英雄面前表现自己的本事好得到卡莫斯王青睐的少年们眼巴巴地瞅着这边,晒得头晕眼花,汗水浸透了衣服,偏生他们憧憬的对象瞅都懒得瞅他们一眼。   于是,被卡莫斯晾在一边的少年们,一个个怨气十足地朝那个毫不费劲地获得了他们的英雄的宠爱,此刻正舒舒服服地坐在凉快的凉殿看台上看他们挥汗如雨的小孩儿瞪去。   明明是在正午最热的时候,伽尔兰却分明感觉到了那无数怨气聚集在一起形成的寒气,刺得他坐立不安。   刚刚成为王弟不到三个小时就被众人羡慕嫉妒恨着的王弟殿下觉得自己无从辩驳。   人家在下面拼死拼活,他在这里舒舒服服地享受。   这要彼此换个立场,他也会满腹怨气。   ……虽然其实他根本一点都不想坐在这里,也一点都不想获得卡莫斯王的喜爱。   不过这句话说出来大概也没人信,恐怕还会被人指着鼻子骂得了便宜还卖乖吧。   伽尔兰苦逼地想着。   他抬头朝赫伊莫斯所在的那个方向看去,而恰好,刚刚结束了射箭的赫伊莫斯也掉头向他这个方向一眼看过来。   那一眼看得伽尔兰心脏噗通一下,只觉得后颈一寒,赶紧移开了视线。   他心虚地想,赫伊莫斯现在大概也对自己很不爽吧?你看,刚才他都瞪我了,一定对我感到很不满。   说不定,赫伊莫斯对自己的杀念,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伽尔兰正这么琢磨着,又是一个被仔细地撕开了皮的黄橙橙的果肉递到了他面前。   他抬眼,看了一眼笑呵呵地看着他的卡莫斯王,无奈地张嘴,化悲愤为食欲,就着他家王兄的手对着那只大芒果使劲啃啃啃。   他努力啃得起劲,没注意到远方的黑发少年依然看着他这个方向。   赫伊莫斯看着那小孩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又看着卡莫斯王笑嘻嘻地喂小孩吃水果的模样,他那被汗水濡湿的黑发下,金红色的眸子轻轻眯了一下。   作为一个王,却随意就选择了一位明显不适合作为后继者的王弟,怎么看都觉得不对。   而且,卡莫斯王对那孩子的态度未免也太好过头了,好到让人觉得诡异的地步。   ……   他认可卡莫斯王的功绩,也不否认他的英勇和强大。   但是,这位王是否存在着某些不为人知的嗜好呢?   比如说……某种令人不齿的……   ………………   赫伊莫斯深思着,缓缓放下手中的长弓。   他抬头再度看了一眼,金发的小孩看起来对卡莫斯王毫无防备。   或许是他想太多了。   最可能的真相是,卡莫斯王根本不想立什么王弟。   选这个孩子,是因为他是最弱的一个,能够很好的成为卡莫斯王手上的棋子,以及挡箭牌。   不管是哪一种,那个小孩都很可怜。   他远远地看着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心想。   等他成功胜过其他人,成为王弟之后,他若是能护,就护着那孩子一点吧。   …………   就在伽尔兰被卡莫斯王喂了一堆水果,吃得小肚子都鼓起来的时候,歇牧尔来了。   这位太阳神沙玛什的祭司哪怕是在火辣辣的太阳之下,也能仪容整洁,额角一点汗都没有,一脸平静地站在炽热的阳光之中,就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热一般。   他走上看台,走到软垫的边缘停下来,就站在那里,微微弯腰低头,双手捧着一张羊皮纸呈给卡莫斯王。   一脸懒散地坐在软垫上的卡莫斯王一伸手,随意地将那张羊皮纸拿过来。   伽尔兰揉了揉涨起来的小肚子,凑过去,扒着卡莫斯王那结实的手臂,小脑袋硬是挤过去,跟着卡莫斯一起看。   卡莫斯王纵着他,笑了一下,也没在意,到是站在一旁的歇牧尔皱了皱眉。   以后得好好地训练这位王子的礼仪才行。   歇牧尔心里这么想着,然后开口汇报。   “这是最出众的四位。”他说,“他们在知识、骑术、弓箭、武技、判断力等各方面都各有所长,所以,请您定夺。”   伽尔兰目光在羊皮纸上一扫,不出意料,看到了赫伊莫斯的名字名列其中。他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仗着卡莫斯王的宠爱,让其把赫伊莫斯从其中除名。   一劳永逸。   但是张了张嘴,他最终还是没吭声。   卡莫斯王宠爱他,不代表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他现在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大家都只会把他说的话当成小孩的玩闹,根本不会当回事。   而且,伽尔兰有种预感。   赫伊莫斯成为另一位王弟是注定的事情,就如同他曾经试着躲开,但是最终还是被卡莫斯王找出来一般。   被命运注定的事情,只有强悍到能够超越命运的人才能改变它——就如同未来的赫伊莫斯一样。   而现在的他,显然没有这个本事。   卡莫斯王的目光随意在羊皮纸上扫过,毫不在意地将那张纸往歇牧尔那里一丢。   早已习惯了卡莫斯王的随性的歇牧尔接过纸张,然后放到身后下属的手中。   他说:“这其中,哪一位有资质成为王弟,卡莫斯王,请您定夺。”   “麻烦死了……”   盘膝懒洋洋地弯腰坐着,一手撑着下巴,年轻的王不耐烦地嘟哝了一句。   但是,一转眼,他看到身边的小王弟歪着头看过来的时候,立马就直起背,双手放在双膝上,摆出挺拔威武的坐姿。   嗯!他必须向他的小王弟展示出身为王兄的他那威武高大、英明神武的形象!   卡莫斯王抬手,摸了摸还带着点胡茬的下巴,做出了决定。   “把那几个丢去竞技场。”   他说,简单明了。   “看谁能把其他人打趴下,就带那个最后能站着的家伙来见我。”   歇牧尔:“…………”   伽尔兰:“……”   简单粗暴。   可以,这很卡莫斯。 第15章   宽阔的狮园,说是园子,其实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矮矮的灌木丛在大草原上零零散散地分布开,远方依稀还能看到稀疏的树林。高大的白色石墙将这片宽广的草原包围起来,无关人士未得到王的允许都不能进入其中。   一头魁梧的雄狮趴在高高的棕榈树下,前爪交叉搭着,硕大的头颅懒洋洋地搭在前爪上,那一头浓密的鬃毛在吹过来的风中如波浪般抖动着。   突然,它的耳朵动了一动,原本趴在爪子上的头颅抬起来,往某个方向望了望。   当看到来人之后,它站起身,粗壮的四肢迈开步伐,慢悠悠地走到来人的身边,用尾巴朝那人身上甩了甩,算是打了招呼。然后,那一双铜铃大眼就往那个男人身后盯去。   男人身后躲着一个小孩,缩在那人的大腿后,两只小手紧紧地揪着男人的衣服下摆。   眼看着那头大狮子绕过卡莫斯,硕大的头颅朝自己低过来,伽尔兰被吓得越发往卡莫斯身后躲。   这头大狮子是不是觉得他很好吃,才老是要将脑袋凑过来?   伽尔兰心惊胆战地这么想着,那头其实只是打算嗅嗅他身上残留的自家小崽子气味的狮子的大脑袋就被人一巴掌推得歪到了另一边。   然后,他身体一轻,就被卡莫斯一把抱起来。   卡莫斯王搂着自家小王弟,想着刚才他的小王弟吓了一跳躲到自己腿后那小手抓着自己衣摆的小模样,只觉得可爱得不行,揉揉小孩那软软的头发,感觉心都要化成一滩水了。   他一手搂着伽尔兰,另一只手啪的一下,用力拍了一把那头围着自己打转、还想要抬头凑过来嗅一下伽尔兰的大狮子。   “不准欺负他。”   他重重拍了大狮子一巴掌,这么说。   大狮子呼噜一声,冲着卡莫斯咧咧嘴龇龇牙,表达自己的不满,然后一甩头,傲娇地走了。   它慢悠悠地走回了棕榈树下,重新趴下去,晒着温暖的阳光,继续懒洋洋地打瞌睡。   卡莫斯王抱着自家小王弟,来到了不远处一个大大的温室前。   他掀开帘子进去,里面的侍女和仆人已经跪了一地,匍匐在地上,低头迎接他的驾临。   伽尔兰扫了一眼,这个庞大的温室中大半都种满了绿色植物,还有四分之一是一个人工小水池,水很浅,估计顶多能没过他的脚背。然后,他就看到四头小奶狮正在那浅浅的小池子里面咬成一团,滚来滚去,搞得水花四溅。   下达完那个‘让他们打一架,最后站着的人领来’如此简单粗暴的王命之后,卡莫斯王就懒得再在那里浪费时间,这些小孩之间的格斗在他看起来跟玩儿似的,谁有兴趣看小孩过家家啊?   所以他毫不客气地将那几个即将在竞技场里打得你死我活的小家伙抛到了脑后,带着自家小王弟到狮园来玩了。   他对跪了一地的下仆随意点了点头,然后抱着伽尔兰走到了那个水很浅的小池子旁边。   伽尔兰低头看着那在小水池里滚得兴起的小奶狮们,心想,这么浅的水,恐怕是害怕这些顽皮的小狮崽子不留神淹死了。   就在他盯着那几个小奶狮的时候,其中一头刚刚撕咬了一口同伴脑袋上的毛的小奶狮抬起头来,琥珀色的小眼睛就盯住了伽尔兰,立刻兴奋地嗷呜一声,一屁股撞开想要朝他咬回来的兄弟,迈开四只小短腿,踩踏着浅浅的水,颠颠地冲着伽尔兰跑过来。   它跑到卡莫斯王跟前,这才发现伽尔兰被卡莫斯抱着,它够不到,于是整个狮有点懵,歪着头绕着卡莫斯转了好几圈。   大概是觉得转圈没有用,它嗷呜一声,直起小小的身体,爪子勾在卡莫斯黑色的长靴上,一抓一抓地,看起来是想要往上爬。但是那靴子被王的仆人们擦得光滑铮亮,它往上爬了一下就啪嗒一下摔下来,小小的圆滚滚的身体在地上翻了一个跟斗。   摔了一跤的小奶狮不爬了,它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巴巴地瞅着空中的伽尔兰,看起来很委屈,奶声奶气地冲着伽尔兰嗷呜一声。   卡莫斯王哈哈哈地笑出声来,他把伽尔兰往地上一放,小奶狮立刻兴奋地重新爬起来,颠儿颠儿地跑到伽尔兰脚下。   那双肉呼呼的小爪子一声,跟第一次见面一样,它一把抱住了伽尔兰的脚踝,不放手了。   伽尔兰:“…………”   这头只会卖萌的蠢萌货真的是以后那头让人闻风丧胆的威武雄狮么?   不,他印象中的雄狮肯定都是它的那些兄弟,不是它!   卡莫斯揉了揉他的头,笑着说。   “它喜欢你。”   可我嫌弃它。   伽尔兰嘴角抽抽地低头看着这头抱着他的脚踝蹭啊蹭的小奶狮。   “……它叫什么?”   卡莫斯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   这些小奶狮出生都还不满一个月,他这段时间有点忙,还没来得及给它们取名字。   他说:“你给它起一个?”   “啊?可是……”   伽尔兰蹲下身去,揉了一下小奶狮。   那小家伙嗷呜一声,翻过身来,露出小肚子冲着他。伽尔兰看着那圆滚滚的小肚子,没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看着那小毛团儿扭了扭,又戳了一下。   卡莫斯王哈哈一笑。   “小家伙讨厌我,恐怕也不喜欢我给它起名字。”他说,“不着急,你慢慢想,到这个小家伙长大之前,我们有很长的时间。”   他这么说,眼中带着笑意,看着蹲在地上戳着小奶狮肚子的伽尔兰。   “卡莫斯王。”   有人匆匆而来,是一位年轻的大臣,抱着三四个卷成筒的羊皮纸。   “维纳尔城有急报,它旁边的河水汛期突然提前到来,发了水灾!”   卡莫斯眉头一皱,伸出手,直接抓住对方递过来的卷筒,展开。   他一边看,还一边不断地询问着那位臣子一些问题,那个年轻臣子显然对此事非常了解,有问必答。   于是,一王一臣就直接站在原地说起话来。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屋子里很安静,照顾小奶狮的侍女们都低着头静静地呆在一旁,不敢打扰卡莫斯王的谈话。   伽尔兰已经站起身来了,在旁边听了一会儿,一转头,突然就在不远处的窗子上看到一个小小的棕色尾巴尖儿。   下一秒,那个尾巴尖儿就嗖的一下消失在窗外。   伽尔兰低头,果不其然,上一刻还在自己脚边打滚的小奶狮已经不见了踪影。   ……看来是个逃跑惯犯啊。   伽尔兰心里想着,转头看了一眼卡莫斯王。卡莫斯王还在仔细地看着那一卷卷羊皮纸,并且不断地和臣子说话,根本没有注意这边。   他想了想,也没打招呼,快步跑了出去。   一出门,在右边角落里就看到那个棕色的毛团儿已经钻进了灌木丛里,他赶紧追了上去。   要是不把这个小家伙追回来,暖房里的侍女们又要大呼小叫地闹成一团了。   小毛团儿溜得很快,伽尔兰张嘴想把它喊回来,但是张了嘴才想起来,这个小家伙还没有名字,没法叫回来,只能跟在后面追。   不知不觉追远了,小毛团儿几蹿几蹿就没了踪影。伽尔兰这才发现,这才发现他好像被小狮子带回到那个训练场附近了。   他突然猜到了小狮子为什么偷偷跑到这边来了……他记得,他离开不久前,卡莫斯王的仆人们还在这里烤过肉。   小狮子估计是闻到飘过来的烤肉香味了。   这个小家伙除了蠢之外,还是个贪吃货。   伽尔兰没好气地想着,朝着训练场的方向走去。一拐弯就是一个陡峭的石阶,一侧哗啦啦的流水在石间流下来,像是一个小型瀑布。   他抬脚向上爬去,因为这是园林游玩的一部分,为了趣味,那石阶又窄又小,是凹凸不平的碎石堆砌而成的。而且每一个阶梯的高度偏高,若是成年人还好,对于小孩子来说爬得就费劲了一些。   伽尔兰看着自己的小胳膊小腿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迈开小腿,开始吃力地向上攀爬。   他刚爬了一半,正在石阶中间的时候,石阶下方来了一个人。   赫伊莫斯等四人都已经接到了歇牧尔的通知,他们四人下午要进入竞技场,进行格斗,最后的胜利者就会被带到卡莫斯王的跟前。   他刚刚吃了午餐,此刻正在这里散步,消消食,也放松一下精神。   结果,一个拐角,他就看到一个熟悉的小小的背影正在前方窄小的石阶上向上爬着,动作看起来有些吃力,小胳膊小腿一动一动的,怎么看都有点小笨拙。   看着那个小背影,赫伊莫斯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张口,打算出声叫住那孩子。   突然,石阶的顶端出现了一个黑影。   赫伊莫斯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那团黑影突然一下就从顶端俯冲下来,撞到了半山腰的伽尔兰身上。   伽尔兰正有些费劲地爬着窄小陡峭的石头台阶,突然上面传来嗷呜一声,他抬头一看,就看到那个小奶狮叼着一小块凹凸不平的肉块出现在台阶顶端上。   果不其然,这个贪吃货!   他没好气地想着。   看到伽尔兰的小奶狮似乎很兴奋,小尾巴用力甩了几下,叼着的肉块也掉在了地上。   然后,小家伙弓起身子,四肢一屈——   次奥!别——!   伽尔兰这一句话还没来得及喊出来,那个兴奋的小狮子已经噗的一下从高高的顶端俯冲而下,扑过来,整个儿重重地撞到了他的身上。   小毛团儿虽然小,但是伽尔兰也小,再加上地面本来就是凹凸不平的碎石,窄小的石阶让人站立不稳。   小狮子从上面带着一股冲劲儿扑下来,一下子就把伽尔兰撞得向后一个踉跄,从石阶上滚了下去。   他下意识抱住头,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翻滚了好几下。   然而,在他眼看就要重重地摔在石阶底下的时候,一双手伸出来,一把将他抱住。   猛地冲上来接住他的少年也比他大不了多少,也被重重地撞了出去,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在停下来之后,赫伊莫斯飞快地翻身坐起,目光在怀中的小孩身上扫过。   小孩那白白嫩嫩的胳膊和腿此刻都是青青紫紫的,还有不少细小的擦伤,看起来撞得不轻。   赫伊莫斯知道那只是外伤,不妨事,他紧张地看着已经失去知觉的小孩脑门一侧的一块淤青上,小声地喊着伽尔兰的名字。   小狮子也嗷呜嗷呜地叫着跑过来,大概是知道自己闯了祸,围着昏迷的伽尔兰转个不停,不断地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哼声。   ………………   …………………………   意识恍惚着……   身体很烫,像是火烧一般,几乎要将他整个身体里的血液都烧干。   他无力地躺着,气息微弱,全身都没有力气,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他微微睁着眼,视线所能看到的,是那个人的脸。   那个人本该俊朗的脸,却总是带一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的邪意。   金红色的眸,像是眼镜王蛇竖起的瞳,看一眼就让人后背发寒。   此刻,那双可怕的眼在盯着他。   一只手伸过来,强行捏住他的颊,将他的嘴捏开。   那个人用冰冷的目光盯着他,将带着浓烈药味的毒水硬生生地灌入他的口中。   他拼命地抓着那个人捏着他的脸颊的那只手,可他那微弱的力气让他只能在那个人有力的手腕上留下一道道抓痕。   毒水汹涌地灌进他的嘴里,堵住他的喉咙,呛进他的气管里。   毒水肆虐过的身体内部,都跟火烧似的剧烈地疼了起来。   他全身都在疼,疼得厉害,疼得眼泪都涌了出来。   他睁着眼,咽下最后一口气。   最后一眼看到的,依然是那双阴冷得令人发寒的金红色的瞳孔。   ………………   脑袋疼得厉害,意识有些恍惚,他缓缓地睁开眼,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双从上面俯视着他的金红色的眼眸。   那个人的手捏着他的颊,像是下一秒就要给他灌入毒药——   伽尔兰浑身的寒毛都在这一瞬间猛地竖了起来。   刚刚从过去的梦境中醒来的他脑子一片空白。   想也没想,以为自己还在梦境之中的他抬起手——   啪的一声。   伽尔兰一巴掌抽过去,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重重地抽了上方的那张脸一耳光。   然后,不等对方做出反应,他猛地将那个人推开,自己翻身站起。   他站着,剧烈地喘着气,眼直勾勾地盯着赫伊莫斯。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用力攥紧,右手因为那一巴掌甩得太过于用力,掌心隐隐发麻发痛。   “你们在做什么?!”   一个声音高声响起,从旁边突兀地插进来。   那个声音将伽尔兰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他反应了过来,看着对面站着的那个明显还是少年模样的赫伊莫斯,又看到了匆匆赶过来的歇牧尔。   糟了。   他有些懵地想着。   不小心和梦到的以前的记忆搞混淆了。   他看着侧颊已经微微发红的赫伊莫斯,张了张嘴,想要道歉。   可是,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赶来的歇牧尔就打断了他的话。   “赫伊莫斯,时间到了,马上跟我来。”   歇牧尔扫了伽尔兰一眼,又看了看地上围着伽尔兰打转的小狮子,没说什么,转头看向赫伊莫斯,这样说道。   他一句话说完,转身就走,也不管赫伊莫斯跟没跟上来。   “那个……我……”   伽尔兰伸手想要和赫伊莫斯说话,可是赫伊莫斯冷着一张脸,理都没理他,飞快地跟上了已经走远了的歇牧尔。   手还尴尬地伸在半空之中,嘴还张着,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完了。   伽尔兰捂脸。   赫伊莫斯本来就已经看自己不爽了,现在恐怕更厌恶他了。   他离自己的死亡之路又近了一步。   他的第五次重生。   不到三天。   踢了卡莫斯王一脚。   泼了歇牧尔一身墨。   打了赫伊莫斯一耳光。   嗯,真是战果斐然。   …………   此刻,捂着脸的天命之子有种他这一次重生会比以往几次都死得更快、更惨的预感。 第16章   “怎么回事?”   当伽尔兰抱着小狮子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地回去的时候,引得暖房内一阵兵荒马乱。   大概是知道自己闯了祸,小奶狮被放下来后就围在伽尔兰脚下打着转,也不嗷呜嗷呜地叫了。   当伽尔兰被卡莫斯王一把抱起来准备离开的时候,它迈着小短腿跟在卡莫斯身后追了几步,却被门口的中年侍女拦下了。它一屁股坐在地上,豆大的小眼睛眼巴巴地瞅着离开的伽尔兰,浑身的绒毛都蔫了下来,一副看起来像是被人抛弃的小可怜模样。   被卡莫斯王匆匆抱回去的伽尔兰先是被一群年轻的侍女们送进浴池洗了个澡——他拼死反抗才没让侍女们帮他从头洗到脚,还因此让那群侍女们窃笑了许久。   虽然身体是个小孩,但是精神年龄的他已经是个马上就要成年的少年了,如果那重生的几年都算上的,实际上已经成年了。   这样的他怎么好意思让那些还是少女的侍女在他身上揉来摸去的。   但是,虽然没让那些年轻侍女伺候自己洗澡,但是胳膊上、腿上那些有细小伤口的地方,还是被那几位侍女又仔细地清洗了一遍,以免有沙子和灰尘残留在伤口里。   等这一番折腾下来,太阳已经西斜,到了傍晚时分了。   被洗得干干净净越发白白嫩嫩的小伽尔兰来到了偏殿之中,那铺着白色软布的高台上,卡莫斯王正盘膝坐在上面。   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各式各样的美食盛放在精致的玉盘中,摆放在卡莫斯王身前。   当伽尔兰进去的时候,卡莫斯王坐在那里,一手抓着一张羊皮纸看着,另一只手拿着勺子,抽空就往自己嘴里胡乱塞上几口,随便嚼两下,咽下去,那姿势怎么看怎么粗鲁,毫无形象可言。   旁边的下仆们神色淡定地安静站在两侧,显然是早已习惯了他们的王这种毫无仪态的行为。等卡莫斯将那张羊皮纸看完,抓起羽毛笔飞快地在上面写了几句话,然后随手一丢,抛给旁边等着的下仆。那名侍从熟练地伸出双手,面不改色地接住了在空中飞舞出一个弧度的羊皮纸,躬身对卡莫斯王行礼之后,带着羊皮纸快步离去。   卡莫斯一转头,下了高台,大步向伽尔兰走来。   他的目光在伽尔兰身上一扫,落到右胳膊上那青青紫紫的淤青上时顿了一顿。其实那都只是外伤,可是因为伽尔兰的皮肤本来就白、又娇嫩,所以淤青一大片一大片的就显得有些骇人。   卡莫斯一伸手,将他的小王弟举起来,转个身,放上高台边上,然后转头对等在旁边的医师示意了一下。   早就被召来的身着白色长袍的医师躬身行礼,然后上前,一起来的医女们已经捧起了药膏等治疗物品跟了上来。然后,在医师的吩咐下,两名医女一人握着伽尔兰一边的胳膊,轻手轻脚地将透明无色的乳状药膏涂抹在他的伤口上。   伽尔兰坐在高台边上,两只手都被抓着,只能任由那些人摆布。   一阵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他下意识转头,于是那摆放在白布上的琳琅满目的美食就跳进了他的视线中。   他咕咚一声咽了一口口水,小孩子的身体本来就不经饿,又折腾了一下午,开始伤口疼泡着澡不觉得,现在一看着这么多好吃的,伽尔兰立刻就觉得肚子饿得厉害。   但是,两名医女在给他擦拭药膏,两只胳膊都被她们抓着,他根本没手吃东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近在眼前的美食,看得着,吃不到,实在是一种煎熬。   又是一阵香气扑鼻而来,伽尔兰再度咽了一口口水,然后艰难地移开目光,不再去看那些引诱自己的美食。   但是,他刚一转过头,注意到他的动作的卡莫斯王哈哈一笑,直接用银勺子舀了一点肉羹,递到他的嘴边。看那架势,竟是要亲手喂他吃。   被突然杵过来的银勺子弄得呆了一下,鼻尖环绕着肉羹那诱人的香味。   伽尔兰强忍着张口吞掉就在嘴前的食物的欲望,摇了摇头。   “不用了。”   他又不是真的小孩子,总是被这么喂着吃东西还是觉得有些丢脸。   他想,忍一忍,等药抹好了就行了。   他摇了摇头,说:“我还不是很饿。”   小孩话刚一落音,咕噜一声,他的肚子很不给主人面子的响了一声。   伽尔兰:“…………”   卡莫斯王一挑眉,旁边的侍女们捂着嘴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反正脸都已经差不多丢光了,伽尔兰干脆破罐子破摔,张嘴一口吞掉了银勺子里的肉羹。   卡莫斯喂他一口,他就吃一口。   没事,我还只是个孩子。   至少在别人眼中看来是这样,所以这不算丢脸。   他一边被卡莫斯一口一口地喂着,一边这么安慰自己。   还好,小孩子的身体虽然不经饿,但是胃口也小,所以伽尔兰很快就吃饱了,然后摇头拒绝了卡莫斯还在继续递过来的食物。   一直到他吃饱,那两位医女都还在用药膏给他按摩淤青的地方,看起来一时半会儿不打算停下来。一开始有点疼,后来药力散发开了,不觉得痛了,伽尔兰就被她们按摩得有些昏昏欲睡。   而就在他的小脑袋一点一点忍不住瞌睡起来的时候,歇牧尔带着赫伊莫斯来觐见卡莫斯王,一下子就将他的瞌睡虫赶走得干干净净。   显然,那四位候选者已经决出了最后的胜利者。   伽尔兰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赫伊莫斯。   果然,卡莫斯王点头允许之后,歇牧尔很快就进来了,身后跟着伽尔兰意料之中的那个少年。只是,赫伊莫斯此刻的模样实在是有些狼狈。   浅色的衣服沾染了泥土灰尘,黑一块白一块的,不少地方还有撕裂的痕迹,右脚的长裤更是从膝盖以下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的皮肤是深深的青紫色。赫伊莫斯的黑发几乎都被汗湿了,黏黏地贴在脸上,一边的眼角红肿了起来。手臂上、还有露出的肩膀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颈部还有一条长长的伤痕。   少年跟在歇牧尔身后进来,目光一扫,落在了卡莫斯王的身上。   夕阳从火红色的天边,越过高大的圆柱斜斜地照进来,落在赫伊莫斯半边俊秀的脸上,伽尔兰看到那双落进了光的金红色眼眸在这一刻仿佛在发光,就像是天边的火云落入了他瞳孔深处,滚滚燃烧了起来。   那是野心,那是欲望。   伽尔兰金色的瞳孔无意识地收缩了一下。   下面的那个黑发少年,就像是一头正在茁壮成长的凶兽,虎视眈眈,想要吞噬身前看到的一切。   ……   他终究还是避无可避地站在了这个人的对面。   而这一次,他能击败这头可怕的凶兽吗?   还是再一次被这头凶兽咬断喉咙?   一个冰凉的东西突然碰触到他抿紧的唇,惊醒了沉思中的伽尔兰。他下意识抬眼一看,一个孔雀绿的琉璃杯贴在他嘴边。杯中浅色的果汁中,有着细小的碎冰漂浮着。   他下意识张开口,就被喂了一口冰凉的果汁。   咽下去,伽尔兰抬头看去,拿着那杯果汁喂他的果不其然是卡莫斯王。男人棱角分明的唇扬起弧度,看着他的金棕色瞳孔里含着笑意,见他向自己看来,便笑眯眯地又喂了他一口,然后这才将那杯果汁放在他的手上。   年轻的王似乎自己已经吃饱了,盘膝坐在那里,一手支在侧边的膝上托着侧颊,侧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他。那架势,像是想要看他吃东西一样。   那琉璃杯有点大,伽尔兰手太小,只能用两只小手捧住杯子两边,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喝,半张脸都埋进大大的杯口里,从外面看,只能看到那毛绒绒的小脑袋一动一动的,让人看得想要狠狠揉一把。   卡莫斯看得笑眯眯的。   日常#我家小王弟吃东西的样子就是那么可爱~~#系列。   至于跪在下面的黑发少年,卡莫斯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他只是随意应了一句‘知道了’,然后就挥了挥手,让歇牧尔带着那少年退下去。   那毫不在意就赶人的架势,让左右的人互相看了看,露出或是若有所思或是了然的眼神。然后,他们目光热切地投向了坐在王的身边,那个还在努力地将那一大杯果汁喝下去的小孩身上,而彻底忽略了另一位即将成为王弟的少年。   站在下面的歇牧尔冷眼看着这一幕,目光一转,落在那个被大琉璃杯挡得只剩下半边脸的小孩身上。   一想起就是这小孩泼了他一身墨,一身脏兮兮的,让他背后的鸡皮疙瘩地冒出来了,偏生他又是负责主持测试的,没法去处理,不得不强忍着,硬生生地忍耐了大半天一直到所有测试结束才解放了出来。   所以,现在一看见那小孩,他就想起了下午的煎熬时光,于是盯着伽尔兰的眼神都变得锐利了几分。   放下那孔雀绿大琉璃杯之后,伽尔兰一抬眼就和盯着他的歇牧尔给对个正着,而歇牧尔盯着他的理由,他自然是知道的。   于是,他弯起眼,送给歇牧尔一个灿烂的、大大的笑脸。   有本事上来打我啊~~   你敢吗?   歇牧尔:“…………”   一个灿烂的笑脸直接将祭司大人冷嗖嗖的眼神给怼了回去,伽尔兰心满意足。   他的视线一转,就又和站在歇牧尔后面的少年对上。   少年扫过来一眼,金红色的眼中透出来的目光很冷,伽尔兰心脏剧烈一跳,莫名觉得心虚,赶紧一转头撇开目光。   他想起不久之前,他从石阶上摔下来,是这个人冲过来接住了他,没有让他受更重的伤。可是他却因为将梦境和现实混淆,一醒来就甩了赫伊莫斯一耳光。   而现在,这个人一身伤痕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被看也懒得看他一眼的卡莫斯王随意挥手打发,而自己却在上面被卡莫斯王哄着喝果汁。   这种差别待遇,还有新仇旧恨,这要是换成他……   ……   好吧,换成他,他恐怕比赫伊莫斯还要不爽对方。   不过,中午那件事,本来也是他做得不对。   伽尔兰正这么琢磨着该怎么找机会道歉的问题,下面的赫伊莫斯已经起身退下了。   他一着急,也没多想,抓起身边那盒刚才给他涂抹的药膏,跳下台子,就追着出去了。   留在房间里正在和卡莫斯王说话的歇牧尔下意识看了一眼从自己身边跑过去的伽尔兰,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这小孩要干什么。而卡莫斯则是看着伽尔兰的背影低低地笑了一声,没说什么,继续和歇牧尔讨论着关于赈灾的事情。   赫伊莫斯在侍从地带领下向外走着,突然急促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   等他反应过来那脚步声是追着他而来的时候,他的左手已经被人从后面一把抓住。   他回过头,就和那双大大的琥珀色眼眸对上。   因为生怕赫伊莫斯走掉,所以伽尔兰刚才追得很急,跑得都有些喘气了,一张小脸也微微泛红了起来。   “我……”   他张嘴想要说话,因为不久前打了赫伊莫斯的事情道歉,但是刚说了一个‘我’字,‘对不起’几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他的气喘不过来,又忙着喘气去了。   他干脆一边喘气,一边举起手中的药膏盒子给赫伊莫斯。   刚才卡莫斯王兄根本没有让就在那里的医师看一下赫伊莫斯的意思,可是他看到赫伊莫斯这一身又是淤青又是伤痕的,肯定也要上点药才行啊。   赫伊莫斯看了伽尔兰递到他跟前的小药盒一眼,目光冷漠。   他没有伸手去接。   “不用了。”   他冷冷地说,也不等伽尔兰把话说完,一转身就快步离开了。   赫伊莫斯走得很快,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走下了台阶,伽尔兰根本来不及阻拦,话都来不及说完。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握着手中冰凉的小药盒,看着赫伊莫斯的背影消失在他的眼前。   他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   赫伊莫斯快步向前走去,漆黑的碎发落在了他的眼角,那阴影落入他的瞳孔上。他看着远方的夕阳,目光深邃。   他想起刚才所看到的,那孩子坐在卡莫斯王的身边,乖巧地让卡莫斯王喂着果汁的模样。   他想起不久之前,他为了救那孩子而受伤的时候,得到的却是一耳光,还有那个小孩看着他时眼中透出的厌恶眼神。   少年低低笑了一声,笑声中隐藏着深深的嘲讽之意。   那种厌弃他的眼神还真是熟悉啊。   从小到大,他不知道看了多少这样的眼神。   不过是献媚位高权重者,嫌恶卑微者的眼神罢了。   他想起他所看到的,那孩子有着一双如金色琥珀一般清澈而明亮的眼。   他很喜欢那双眼睛,当那双眼注视着你的,就像是在发着光,干干净净的,沾染不上丝毫世俗的尘埃,和他过去看到的那些人污浊的眼睛都不一样。   所以,他曾经以为,有着那双眼睛的伽尔兰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可是事实告诉他,一样的,终究还是一样的,那孩子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   这就是冷酷的现实。   这个世界上,地位决定了一切,力量决定了一切。   赫伊莫斯想,用力地攥紧垂在身侧的手。   只有向上爬,站在最高的地方,才不会被人俯视,才不会被人嫌恶,才不会被他人蔑视。   总有一天,他要站在那至高之处。   总有一天,他要将所有曾经蔑视过他的人,都踩在他的脚下!   ………………   伽尔兰握着小药盒蔫蔫地回去了。   啊,赫伊莫斯已经开始用不善的眼神看我了,我好像离死亡之路又进了一步。   他心情忧郁地这么想着,目光一转,看到了还在和歇牧尔说话的作为一切的罪魁祸首的卡莫斯王。   啧,果然还是好想打他。   …………   总之,为了活命,我一定要让卡莫斯王兄把我这个王弟废掉!   攥紧小药盒,伽尔兰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   是的,今天我们的天命之子也依然在名为王弟的泥淖中奋力挣扎着想要爬上岸——   作者有话要说:  论,误会是怎样炼成的……   歇牧尔继续记小本本。 第17章   明亮的太阳照耀着大地,微风掠过,月牙形的水池上波光粼粼,将水面那在绿叶中展开的淡紫色莲花的清香卷进了风中。   那带着清甜气息的微风调皮地环绕了一圈巨大的圆形石柱,然后吹进了大殿之中。宽敞的高台之上,铺着柔软而带着凉意的冰丝布,雪白的布随着高台的边缘垂落下来,绣着金丝的角落在青石板地上。   亚伦兰狄斯的王坐在高台上,一脚盘起,一脚从高台边缘落下,踩地。他穿着和初见般的简单利落的衣着,除了手腕上那嵌着黄金纹路的棕色皮革护腕之外,周身再无其他饰物。   他一手撑着侧颊,歪着头看着就在他身边盘膝而坐的王弟,浓眉微扬,神色看起来极为愉悦。   他家王弟的注意力却不在他的身上,而是低头看着在他身前滚来滚去的棕色小毛团儿。   那小毛团儿两只小爪子抱着一块半生不熟的肉块,奋力在上面撕咬着,只是,虽然它很努力了,但是还没满月的它小牙齿还不够尖利,抱着那块肉奋力撕咬了好一会儿,才啃掉了一小块。   而在伽尔兰看来,就觉得是看到这小奶狮抱着一团肉玩儿似地滚来滚去。   “涅伽。”   好一会儿之后,盯着小狮子的他轻声说了一句。   看着他和小狮子的卡莫斯王嘴角扬了扬。   “是吗,这就是你给它的名字。”他问,“决定了?”   “是的。”   “破坏与战争的守护神涅伽…”卡莫斯笑了一下,“看来你对这个小家伙的期望很高啊。”   “因为……它父亲那么厉害,它也应该……”   伽尔兰含糊地回答。   他想,毕竟是以后跟着王兄您南征北战在战场上让人闻风丧胆的雄狮,怎么都得起一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啊。   不然,以后在战场上,需要大狮子出场的时候,卡莫斯王兄你在众人面前一声大喝——   ‘咪咪,冲!’   ‘咪咪,咬他!’   ‘咪咪,跟我来!’   …………   ……………………   他突然有一种干脆就给这个小毛团儿起名叫咪咪的冲动。   甩甩头,将脑中恶搞的念头甩掉,伽尔兰低头瞅着身前这只还在奋力和肉块搏斗的小毛团儿,怎么就感觉那么废呢?   他这么想着,就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那毛绒绒的小脑袋。被戳了头顶的小奶狮放下正在努力啃啃啃的肉块,仰起小脑袋看他,然后把肉块丢到一边,打了个滚儿,仰面朝天,四肢朝上,冲着伽尔兰露出圆滚滚的小肚子,小眼睛亮晶晶地瞅着伽尔兰,然后奶声奶气地嗷呜一声。   揉我揉我~~   伽尔兰:“…………”   我觉得,你还是叫咪咪吧……   卡莫斯自然是不知道伽尔兰此刻脑子里在想什么的,要是知道了,神经大条如他,估计也得嘴角抽搐两下,然后剥夺某小孩的命名权。   脚步声从外面响起,由远及近,向这边走来。   手持权杖的沙玛什的祭司走过台阶,走进大殿之中,站在高台下方,微微躬身低头向上方的卡莫斯王行礼。   “卡莫斯王,旨意将在明日发布到全国各地。”他说,面色平静,“请盖下御印。”   说完之后,歇牧尔上前,他双手捧着一个长方形的青色石盘,石盘中盛着雪白而又细腻的白泥,白泥表面是凹陷下去的线条,那是一排排整整齐齐的文字。   那文字的语言用词优美而华丽,大意就是卡莫斯王选择了两位王弟,现将此事通告全国。   青石盘中的白泥此刻还是湿润而柔软的,卡莫斯将白泥上的文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认无误,然后摘下中指上的黄金戒指,那戒面是碧绿的孔雀石雕刻而成的、有着精致纹路和特殊文字的小型御印。   卡莫斯将其在柔软的白泥上按下去,在白泥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图案。   在卡莫斯王盖上御印之后,歇牧尔将青石板交给跟在他身后的下属。他的下仆们鞠躬之后退下,他们将把这个青石板送到烧制处,经过烘烤之后,白泥就会变硬,变成极为光滑的瓷器,而其上的文字和图案也会彻底固定下来,无可更改。留在王城之中的原版,还会在字的纹路里渗入金丝。   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王的旨意被别有用心的人涂改。   同时,使用这种形式的御旨,也能让王的旨意显得更为独一无二以及神圣。   “还有一件事。”   下属护送着旨意离开了,歇牧尔还站在原地,仍旧是一贯的面无表情的模样,开口说话。   “请您尽快指定两位王子的教导者。”   伽尔兰王子。   赫伊莫斯王子。   这两位王子,身为卡莫斯王的王弟,初步都拥有了暂时的王位继承权。   但是,这只是暂时的,在卡莫斯王无后的情况下,他们需要尽快成长起来。   卡莫斯摸了摸留着胡茬的下巴。   “你算一个。”他不假思索地说,“怎么样,歇牧尔,你想教导哪个?”   “这是由您决定的,卡莫斯王。”   “如果我让你选呢?”   “…………”沙玛什的祭司沉默了一瞬,然后冷静地开口回答,他说,“我会选教导赫伊莫斯王子。”   他回答的口吻非常平稳,没有丝毫起伏,哪怕他没选择的另一位王子就在那里,他的回答仍然是斩钉截铁。   金发的孩子揉着小奶狮软软的小肚皮的手停顿了一秒,然后,继续揉,只是揉得稍微重了一点,让四肢朝天躺在地上的涅伽嗷呜一声歪着头瞅他。   伽尔兰和那双豆大的小眼睛对视片刻,伸手,将小奶狮捞起来,搂进怀中,一下一下地抚摩着那毛绒绒的小脑袋。   虽然已经猜到了这个结局,但是胸口在歇牧尔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依然控制不住地凉了一瞬。   还好,这个暖呼呼毛绒绒的小家伙缓解了他胸口的冷意。   原来如此。   他想。   从一开始,歇牧尔想要选的就是赫伊莫斯。   原来从一开始,这个人就并不是心甘情愿地去教导他。   那么,难怪,难怪这个人能在八年多之后弃他而去,毕竟,那本来就是歇牧尔一开始的选择。   ……   和我没有关系。   伽尔兰抚摩着怀中的小狮子,涅伽趴在他手臂上,歪着小脑袋在他胸口左蹭一下右蹭一下。   他想。   这个所谓的王弟,这个所谓的亚伦兰狄斯的王子,他也做不了多久。   他很固执,也很倔强,既然已经做出决定,他就会一条道走到底。   他说不要那个王座了,就是不要。   所以,歇牧尔爱选谁就选谁,他都不在乎。   卡莫斯王俯视着下方目光冷静地回视着他的沙玛什祭司,又看了一眼抱着小奶狮玩耍着似乎根本没听到歇牧尔那句话的伽尔兰,他的唇角轻轻地扬了一下。   “伽尔兰,你该去午睡一会儿了。”他笑眯眯地摸着伽尔兰的头说,“小孩子不多睡,以后会长不高哦~”   他这么说完,抬手挥了挥,示意来人,让侍卫带着小王弟到旁边的偏房卧室中小憩。   小孩抬头,大大的金瞳瞅他一眼,没说什么,乖乖地放下怀中的小狮子,重新将那块被啃得残缺不全的肉块塞进小狮子爪子里,然后起身跟着服侍他的侍女离开了。   等伽尔兰离开之后,卡莫斯又抬手示意旁边伺候他的侍女以及侍卫、下仆们退下,这样一来,这个房间里就只剩下他和歇牧尔两人。   “你选……额,那个谁?……额,好像是叫,赫、赫……赫啥?”   卡莫斯王琢磨了好一会儿,才记起了那个黑发少年的名字。   “……赫伊莫斯王子。”   歇牧尔被噎了一下,然后回答。   “哦,知道了。”   卡莫斯说,挥了挥手。   “歇牧尔,我任命你去做伽尔兰的教导者。”   他说,一锤定音。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几句。   “伽尔兰就交给你了,给我好好照顾他,不准骂更不准打,嗯,训斥也不可以,总之,不准欺负他。”   歇牧尔:“…………”   既然是您强行任命,那刚才让我选人的意义何在?   而且打骂先不说,训斥都不让,我怎么教?   虽然心里这里不满地想着,但是他脸上仍旧是一派平静,微微低头行礼。   “是的,陛下。”   他平静地接受了卡莫斯王的指派。   坐在高台上的卡莫斯王俯视着他,一手按在盘起的左腿的膝上,眼中带着玩味的笑意。   “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   “…………”   说‘是’,是对王不敬。   说‘不对’,是对王说谎,同样也是不敬。   所以歇牧尔选择沉默。   卡莫斯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强人所难?”   歇牧尔沉思了一下,然后开口回答。   “伽尔兰王子很弱。”   他很直白地说,话语一针见血,没有丝毫委婉和遮掩。   “他背负不起亚伦兰狄斯的未来。”   卡莫斯还在哈哈大笑。   “歇牧尔,你不觉得这句话很耳熟吗?”   “…………”   “‘卡莫斯王子!像您现在这样,如何背负得起亚伦兰狄斯的未来!’……这句。”已经成为亚伦兰狄斯之王,而且受到万民爱戴的卡莫斯特意用古怪的强调模仿着歇牧尔的声音,“从小到大,我从你这里听到了这句话不下十次。你总觉得,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王子。”   他说,“现在呢?”   他淡淡地笑着说,“你觉得我是一个合格的王吗?”   歇牧尔俯身,跪地,一手握着权杖放在地上,一手捂在心口。   “您是当之无愧的亚伦兰狄斯之王。”   他说,斩钉截铁的,发自内心的。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再也没有人能比我做得更好。”   卡莫斯说,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   他不需要谦虚,他挽救了亚伦兰狄斯,那是他的责任,同样也是他的骄傲。   “所以,歇牧尔,别太急着就下结论了。”   他这么说,突然话题一转,指着那只还在用不尖利的牙齿奋力和肉块搏斗的小奶狮。   抱着肉块的小狮子涅伽滚来滚去,怎么看怎么蠢萌。   卡莫斯看得直乐。   “你看,这个小家伙怎么样?看起来是不是傻乎乎的?”   歇牧尔:“?”   他疑惑地看着那头还没满月的小奶狮,不知道卡莫斯王为什么突然提起了它。   “看,是不是很可爱?和我的王弟一样,都那么可爱,对不对?”   卡莫斯王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大手一把就把小小的涅伽抓起来,捏在手中。   正啃肉块啃得起劲的小奶狮突然被抓起来,抓他的还是它最讨厌的人,顿时怒了,小嘴一张,露出小小的尖牙儿,狠狠地冲着抓着自己的手指撕咬了下去。   卡莫斯笑着任由它咬,他的手指本来就尽是茧,皮糙肉厚,涅伽的小尖牙对他的手指啃了半天都没啃动,只给他的手指糊了一层口水。   “可爱是可爱,但是看起来很弱,对不对?”   男人的眼微微眯起来,形成一条细细的缝隙,他周身突然散发出一股可怕的压迫力,他的手作势捏得紧了一分。   “你看,这么弱,这么小,我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把它捏死。”   歇牧尔站在下面静静地看着,他只是看着,什么都没说。   小奶狮被捏得嗷呜叫了一声,显然是被捏痛了,觉得难受,可是它只是这么嗷呜了一声,就继续凶狠地啃咬着那抓着它的手指,连抓带咬,凶狠非常。   那是它身为一头野兽……不,应该说,那是它身为未来的万兽之王所与生俱来的凶性,还有,骄傲。   卡莫斯王笑了一下,松开手,放开小涅伽。   被放下的小毛团儿一个翻身,打了个滚儿站起身来,也不逃,也不惧,就这么站在原地凶狠地冲着卡莫斯嗷呜嗷呜地吼。   “那些天生就只能做宠物的小东西啊,只要看到我,就会吓得转身就逃,一旦被我靠近,就会被吓得发抖……”   卡莫斯说,“可是这个小家伙,就算被我抓住了,也会凶狠地咬我。”   “就算现在看起来是个弱小得不行的小家伙,以后可是会成为一头让人闻风丧胆的雄狮的啊。”   “的确,那孩子现在看起来的确很弱,对我们来说,他柔弱到我们一只手就能捏死的地步。”   卡莫斯王笑着说,他坐着的姿势看起来很懒散,可是哪怕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也如同一头懒洋洋地趴在地上的棕狮,自带一种无形的威慑力。   他眯着眼笑着,金棕色的眼中闪动着的是某种兴致勃勃的光。   “就算是那样柔弱的孩子,说不定未来也能成为一头一声嘶吼就能威震四方的雄狮……呢?”   他顿了一顿。   “所以,歇牧尔,你能不能稍微有点耐心?”   他说,   “毕竟,那可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战胜过无敌的卡莫斯王的小家伙啊。”   一直沉默不语的歇牧尔听到这里,皱了皱眉。   “……战胜?”   他疑惑地问。   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吗?   卡莫斯王:“………………”   不小心就说漏了嘴……   他飞快地换了话题。   “总之,就这样决定了。”   他说完,任性一挥手,将某人赶走。   “你可以退下了。”   身为威武的卡莫斯王,让别人知道那件狼狈的事情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   但是,我们威武的卡莫斯王并不知道,在不久之后,祭司阁下直接问了他的新弟子——没错,就是那位乖巧(?)的、问什么就回答了什么的小王弟——然后歇牧尔就得到了一个让他想打人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第18章   …………   从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小孩唯一的感觉的就是,饿。   好饿。   饥饿总是无时无刻都在啃噬着他的身体,他从来不知道吃饱是怎样的滋味。   他一直都住在垃圾场里,在那堆积的垃圾山里挖出的洞里。对旁人来说难以忍受的臭味,对他已是习以为常。   那种臭气仿佛已经浸透到他的身体里、血液里,渗透了他整个躯体,让他从内到外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   所有人都对他避退三舍。   但是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   只有待在垃圾堆里,他才有可能在第一次时间抢到那些被丢弃的残羹冷食,才能稍微填充一下饥饿的肚子。   也只有在腥臭的垃圾场里,那些比他高大的乞丐才不会来抢夺他好不容易挖出来的住所。   记不清多少次,为了争夺一点食物他和别人打得头破血流。   无论对方比他强壮多少,他也从来不曾退缩过。   因为他见过那些抢不到食物而活活饿死的人,那些丑陋的、干瘪的尸体躺在地上,再无生机,一点点腐烂,发出难闻的尸臭味,引来秃鹫、老鼠啃噬着那具尸体。   他一点都不想变成那样,所以他无论如何都想要活下去。   一个瘦骨若柴的小孩到底如何从那些比他高、比他壮的人手中抢夺食物,让自己活下来?   狠,比任何人都要狠。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谁都不会帮你,你只能靠自己。你必须像是疯狗一样,就算被打断了腿也要凶狠地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   他曾经被打得遍体鳞伤也死不松口,硬生生地咬断了想要抢夺他食物的那个男人一根手指。   他就是这样才活了下来。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受了多少次伤,垂危过多少次。   有一次他拖着断掉的腿爬回垃圾场里的洞中时,高烧了整整一天一夜,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死掉。   可是或许真的是人贱命大,他硬是撑了下来。   贫民窟,一个城市里最阴暗、最丑陋的地方。他们这群肮脏的乞丐都待在那种地方,垃圾的汇集处,城市倾倒垃圾的地方……或许他们本身就是被倾倒、被遗弃的一部分。   他们只配生存在这个腐臭、黑暗的地方。   偶尔,从贫民窟里出去到外面乞讨的时候,他所看到的,都是厌恶、嫌恶、避之不及的眼神。就算那些会施舍东西给他的所谓好心人,看着他的目光也是居高临下,轻蔑的,宛如俯视蝼蚁一般。   那些人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人型的垃圾。   他很不喜欢那些人看他的眼神。   ……   突然有一天,他的整个人生都改变了。   数个穿着体面、对他来说高不可攀的人找到了他,哭着跪在他脚下,对他喊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他们哭着叫他,赫伊莫斯小主人。   这些在过去走在路上眼角都不会施舍给他一眼的高等人,叫他主人?   那个时候,他很懵,还有些不知所措,反应不过来,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赫伊莫斯!”   带着哭腔的动听声音传来,一阵好闻的香味迎面而来。   小孩抬起头,看到了他所看过的最好看的年轻女子,那个女人小跑着向他跑来,脸色激动,眼中含泪,伸着手似乎想要抱住他。   和那个女人热切的目光对上,他感觉自己的胸口好像也被什么东西充斥着,热了起来。   女人的脚步在即将靠近他的那一瞬间,戛然而止。   那本是打算伸向他的手也硬生生地卡在半途,缩回去挡在下半边脸前,掩住鼻子。   他从那个女人的眼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眼神。   嫌恶。   他曾经从无数人眼中看到过的东西,这一刻又再一次在这个让他的心脏跳动的女人眼中看到。   原本暖起来的胸口在这一刻沉下去、冷下去,重新变得毫无温度。   当冷静下来之后,他才看清了,看明白了。   那些跪在他身前的,用献媚的眼神看着他,看似尊敬地叫着他小主人的人们,看着他的眼底同样也有着努力想要掩饰住的深深的嫌恶之色。   他想,原来没什么不同。   这些人,这个自称是他母亲的女人,那个人,那些人,不管是谁,都是一样的。   所有的人,都一样。   …………   …………………………   少年猛地从黑暗中睁开眼,从过去的梦境中醒来。   四周很暗,已经到了夜晚,只有一点微弱的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照在他的侧颊上。   身体很重,也很烫。   他许久不曾感受过的辛苦的感觉……但是莫名有些熟悉。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在他还只是一个卑微的、人人都可以殴打践踏的小乞丐的时候,那个时候,他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躺在垃圾挖开的洞里,浑身发烫,烧得意识不清。   ……现在又似乎回到了以前。   他勉力撑起沉重的身体,大滴大滴的汗顺着他滚烫的下巴滑下来,滴落在床单上。   他试着用沙哑的声音喊了两声,没有人回应,屋里屋外都没有人。   意料之中,不过是惯有的捧高踩低罢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卡莫斯王宠爱的王弟是那个小孩子,自己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附赠品罢了。   他喘了一口气,翻身下床。   浑身都在发热,热得厉害,他需要凉水。   赫伊莫斯摇晃着虚弱的身体,缓缓地向外面走去。   可是,他的身体实在虚得厉害,缓不过来,这才刚走到门口,他的视线突然一黑,再也撑不住,整个人猛地一下向前栽倒了下去。   “哇啊——?”   一声大喊,当然不是一头栽倒在地已经失去意识的赫伊莫斯喊出来的。   发出那声大喊的,是刚走到门口就差点被栽倒的赫伊莫斯砸在身上的伽尔兰。   ……躲慢了。   被撞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伽尔兰想。   实在是纠结赫伊莫斯走之前的那个眼神,他向仆人询问了赫伊莫斯的住所。晚上,他在床上装睡,等所有侍女都离开后就偷偷翻窗户跑了出来。   他还以为到了赫伊莫斯这里也要偷偷翻窗户,结果一看,一个仆人都没有,唯独一个守门的还在打瞌睡,他毫不费劲地就溜了进去。   他刚跑到门口,突然就看到一个身影朝他砸下来。   伽尔兰本能地向后一缩,不过还是没来得及完全躲过去,一头栽倒在地的少年撞倒了他,现在,少年的脑袋就压在他的大腿上。   这是在搞什么?   被压住了两只腿的伽尔兰莫名其妙,他伸手去推,可是手一碰到赫伊莫斯的头,他就愣住了。   好烫。   赫伊莫斯的脸摸起来好烫。   借着月光,他看到对方压在他腿上的那张脸红通通的,像是火烧一般,怎么看都不对劲。   再一看,赫伊莫斯身上的那些伤痕就只是大概清洗了一下,根本没收拾。少年的身体在月光下泛着青青紫紫的痕迹,再加上烧得绯红的脸,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所以你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气几辈子都改不了。   看我不爽归不爽,给你的药膏干嘛不要?到了最后受罪的还不是你?   我今晚要不是一时兴起跑过来找你,搞不好你这一晚上就烧成弱智了。   在心底如此没好气地碎碎念着,伽尔兰从地上爬起来。夜晚风凉,本来就发烧了,再继续让这人在夜风中吹着只会烧得更厉害。想要把赫伊莫斯带回屋子里的伽尔兰一把抓住那个已经烧得神志不清的少年的一只胳膊,试图把他架起来。   一拽,别说架起来了,拽都没拽动。   伽尔兰瞅瞅躺在地上的赫伊莫斯那高了他一个多头的体型,再看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   嗯,拽不动,架不起来,背不动。   他想了想。   好,那就拖吧。   他这么想着,就这么干了,抓着赫伊莫斯的手开始往屋子里拖。   赫伊莫斯偏瘦,按理说不会很重,但是他骨架大,看起来瘦身上的肌肉却不少,对一个从小就没锻炼的七八岁的小孩来说,哪怕只是拖起来也吃力得不行。   伽尔兰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以蜗牛的速度,才一点点地将赫伊莫斯拖进了屋子里。   一进屋,他喘着气看着那半米高的床顿时就傻了眼。他拖赫伊莫斯能拖得动,但是要把这个家伙抱起来放在床上,对现在的他来说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好吗?   ……等等。   他一个小孩子为什么要亲自动手费力巴拉把赫伊莫斯拖进屋子抱上床?   他直接跑出去,喊人过来不就得了?   脑子终于转过弯来的小孩骂了一句自己笨,然后转头就往门口跑,刚跑到门口,啪嗒一下,脚下好像踢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那硬东西被他踢出去,啪的一下撞到门边上,又滚了回来。   伽尔兰低头一看,从门口照进来的月光映在那滚回他脚下的东西上,在他的眼底映出一道带着寒气的银光。   那是一把通体银亮的匕首,其上不带一丝累赘的装饰。应该是在他拖着赫伊莫斯进门的时候,从赫伊莫斯身上掉下来的。   他俯身,伸手握住那柄雪亮的银刃,森森寒气渗入他的手指,入手冰凉。   那手柄与剑身交界处的螺旋凹纹深处,依稀可见一点暗红的痕迹,向人昭示着这把银亮的匕首并非装饰品,而是真的见过血,仿佛能感觉到一点点煞气从上面渗出来。   伽尔兰半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握在他手中的匕首。   月光照在匕首上,将一道雪亮的光映在他的侧颊上,让他金色的虹膜边缘也反射出异样的光来。   ……有什么在心底骚动。   那股煞气仿佛透过他的肌肤渗入他的血液深处,让他的血液在这一刻鼓动了起来。   他转头看向身侧的赫伊莫斯。   那个尚还年轻稚气的少年就躺在地上,在他的身边,浑身发烫,意识不清,一张脸烧得绯红,微微张着嘴,急促地喘息着。汗水顺着少年修长的颈流下来,濡湿的黑发发梢黏在颈上,就连胸口都渗出一点薄汗,微微泛红的蜜色肌肤在月光下反射出水润的光泽。   赫伊莫斯就躺在那里,敞开了胸口,露出最脆弱的颈部,没有丝毫抵抗之力。   伽尔兰攥紧手中冰凉的匕首,他的心脏在这一刻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仿佛有一种来自深渊的无形力量在蛊惑着他,隐约有一个无形的声音在他脑中嘶嘶喊着。   现在。   就是现在。   他只要将刀刃刺穿赫伊莫斯的心脏——   这个杀死过他四次的家伙——   这个说不定在未来还会再一次杀死他的少年——   只要他现在动手——   月光如水,落在跪在地上的孩子半边侧颊上。   孩子低着头,细柔的金发泛着微光,映着月光的侧颊肌肤如雪。   他攥着手中银匕的手指勒得很紧,用力到指关节都已经毫无血色的地步。   黑夜之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在这种骇人的死寂之中,伽尔兰突然猛地举起匕首——   铿锵一声,银亮匕首被他重重地按在地上,发出一声金属和石地摩擦的刺耳响声。   将匕首猛地按在地上的小孩抬起另一只手,毫无预兆地,啪的一下重重甩了自己一耳光。   这一巴掌用力是如此之重,在啪的一声之后,就能看到那细嫩肌肤上泛红的手指印。   伽尔兰跪在地上,双手按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金发凌乱地散落在他睁大的眼前,孩子的脸色像是刚刚从梦魇之中挣脱出来,额头都已经渗出汗来,瞳孔也在微微地颤抖。   他急促地喘着气,好一会儿之后,才平复下来。   伽尔兰站起身,转身走到赫伊莫斯身边,然后再次俯身蹲下。   他半跪在赫伊莫斯身边,抿紧了唇,将那柄银亮的匕首塞进了赫伊莫斯的腰间,将其绑紧在赫伊莫斯的腰带上。   像是卸下一块大石头,如释重负的,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来。   得立刻去叫人过来。   他这么想着。   可是就在他即将站起身的那一瞬,突然一只手冷不丁地伸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第19章   “啊——!!!”   刚刚把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的伽尔兰被这么冷不丁地一抓,被吓得嗷的一声就嚎出声来。   若不是手腕被对方拽住,站不起来,恐怕他整个人都要蹦起来了。   定睛看去,和那双金红色的眼眸对上,伽尔兰顿时松了口气。   果然是人吓人、吓死人。   这么想着的伽尔兰刚要松口气,一转念又觉得不对,一口气又提了上来。   自己刚才握着匕首举棋不定的样子……这个人该不会全部都看到了吧?他不会猜到自己要干嘛了吧?!   “…你在做什么?”   少年的声音本就因为在变声期颇为沙哑,此刻更是嘶哑得厉害,那声音跟磨砂似的,让人听着就难受。   本就心虚的伽尔兰被那声音磨得心脏一抽一抽的。   “没……没做什么……我、我帮你把东西捡……”   伽尔兰结结巴巴地刚把话说到一半,赫伊莫斯就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问你,你打自己做什么?”   少年剧烈地喘着气询问道。   刚才他浑浑噩噩的,突然听到连续两个响声,先是金属器具掉落的脆响,接着就是啪的一声。   惊醒过来的他一睁眼的时候,正好就看到伽尔兰像是抽风一样甩了自己一耳光。   他盯着小孩那半边脸上鲜红的指印,心里莫名很不舒服。   “这个……那……”   伽尔兰哽了一下,突然福至心灵。   “我、我是来道歉的,那个,我昨天不是不小心打了你吗?”他小声说,“你看,我也打了自己一巴掌……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伽尔兰一边说,还一边讨好地伸手摸了摸赫伊莫斯的脸,上次被他打过的地方。   赫伊莫斯抿着唇没吭声。   跪在他身边的小孩金色的眼眸亮亮的,水汪汪的,就这么看着他,眼底映着他的影子,雪白的颊上还印着泛红的手指印,软软的小手摸着他的脸。   那拿眼瞅着他、哄着他的小模样,哪怕是铁石心肠也看得忍不住心软。   少年撇过眼。   “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啊……啊?”   伽尔兰慌了。   我真的就只是一时魔怔了在心里冒了一下那个念头而已,真的没打算对你做什么啊——   就在伽尔兰慌得不行的时候,听到赫伊莫斯继续说下去。   他撇过脸去,也不看伽尔兰,用生硬的语气说。   “你顶着这张脸出去,所有人都会认为是我对你做了什么——你不就打着这个主意吗?”   伽尔兰:“…………”   大喘气中。   “不会的,你放心,我会解释清楚的。”他赶紧说,“而且大家一看你病成这个样子,也不可能对我动粗啊是不是?啊——对了。”   他光顾着紧张,差点忘了,眼前这家伙还病着,得赶紧去叫人过来。   “你等等,我现在就去叫人。”   伽尔兰说着,就要起身。可是他最终还是没能站起来,赫伊莫斯没松手,反而猛地收紧手指,一把将他的手腕攥得更紧,那用力程度疼得伽尔兰差点喊出来。   “不……”一张脸烧得通红的少年已经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急剧地喘了几口气,才将后面两个字说出来,“……需要!”   在贫民窟生存的第一准则,就是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虚弱的样子。那就等同于对别人露出自己脆弱的喉咙,然后被他人抓住机会一口咬断。   弱者得不到丝毫怜悯,只会让人更加蔑视。   这已经成为了赫伊莫斯的生存准则,就算后来回到了他的家庭,哪怕是他的亲生父母面前,他也从不曾露出丝毫软弱的模样。   现在,一想到自己虚弱的样子被这个小孩看到,他心里莫名就有些烦躁。   “为什么?你生病了。”   “啰……嗦!”脑子昏昏沉沉的,视线也开始模糊了起来,赫伊莫斯抿紧了唇,一脸倔强,死死地扣紧了伽尔兰的那只手腕。   “不需要……就是……不需要!”   他神智一恍惚,也不知道控制力道,攥紧伽尔兰的手指就下了狠劲。   “我知道了!知道了——放手!”   疼得嘴角直抽的伽尔兰死命地想要掰开赫伊莫斯的手指,他觉得自己的手腕都快要断掉了。   “我不叫人就是,你放手!”   听到了伽尔兰说不去叫人了,赫伊莫斯迷迷糊糊地放开了伽尔兰的手。   伽尔兰一看,好家伙,他的手腕一圈儿整个都变成青紫色了,就像是一个手环套在那里一样。赫伊莫斯要是不知轻重再加点力气,恐怕他的手腕真的要断掉了。   他谨慎地将身体向后挪了一点,以防赫伊莫斯又突然抓住他,然后小声说。   “不叫人的话,我一个人没办法把你搬上床。”   “不用……你管。”赫伊莫斯断断续续地说,“你……回你的房间去……”   他一边喘气,一边说。   哪怕是躺在地上,也是头晕目眩的,眼前的景色好像都开始扭曲了,身体里像是有火在烧,仿佛要将他全身的血液都烧干。   “……你……回去!”   他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被他赶的小孩似乎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就起身,啪嗒啪嗒地快步跑了出去。   看着那小孩的背影在门口消失,明明是自己赶人走的,赫伊莫斯却不知为何,心里莫名有些空荡荡的。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里那种失落感驱走,闭上眼,然后用力咬牙,发狠地想要将自己的身体从地上撑起来。可是他现在实在太虚弱了,只是稍微抬了下头,下一秒又落了下去。   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只觉得整个身体都空了,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整个人烫得都快要没知觉了。   一束月光落在他烧得通红的脸上,他躺在地上,目光恍惚地看着漆黑的夜空上那雪白的弯月。   他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时候,小小的他躺在垃圾坑中,孤零零地一个人,四周空荡荡的,一片死寂,只有漆黑夜空的弯月陪着他。   ……他缓缓地闭上眼。   …………   啪嗒啪嗒。   有什么声音,由远及近。   少年睁开眼,那个他以为已经离开的小孩的脸再次出现在他视线中,小小的手伸出来往他额头上一搭。   冰凉的东西捂在了他的额头上,丝丝凉意渗入滚烫的皮肤里,缓解了头部的燥热。   伽尔兰将一块湿布搭在他额头上,又在他脸颊上摸了摸,手指软软的,凉凉的,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当那只小手离开的时候,赫伊莫斯心底浮现出一点微妙的失落感。   他抬眼看向伽尔兰。   小孩跪在他身边,睁着眼看着他。   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眼却是大大的,亮亮的。   那双金色的眼眸,明明是在黑夜中,却明亮得像是一双小小的金色太阳。它在黑暗中发着光,不知为何竟是让人看得移不开眼,连夜空的那一轮明月都成了虚影的背景。   ……   伽尔兰低头从腰间掏了掏,掏出来一个白色的小药罐来。   还好他偷溜过来的时候想着赫伊莫斯那里不知道有没有药,干脆就把这个医师特意给他留下来吩咐侍女每天给他擦的药膏带过来了。   现在赫伊莫斯这家伙不知道怎么回事,死活不肯让他去叫人,又不能真的就这么丢着不管,万一真的烧出个万一来,四舍五入那也算是他害死的了。   他可不背这个锅。   伽尔兰搓了搓手,刚才他是跑出去找外面的溪水那里洗手去了,顺便从身上撕下来一块布弄湿了带回来。   手不洗干净,怎么帮病人擦药?万一把细菌弄到伤口里就糟糕了。   他一边在赫伊莫斯的那些伤痕上抹上药膏,一边想着。   没想到,这辈子他居然还有亲手帮他的死敌抹药的一天。   哎,希望好心能有好报,赫伊莫斯这家伙看在自己今天好歹帮过他的份上,以后能放自己一马。   在心里这么碎碎念着,专心致志地帮赫伊莫斯抹药膏的伽尔兰根本没发现,那躺在地上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之后,才重新闭上了眼。   等抹完药,那半瓶小药罐差不多就空了,伽尔兰人也累得够呛。   他擦了擦额头上渗出来的汗,抬头看向赫伊莫斯。少年安静地躺在地上,闭着眼,像是已经睡着了。   他伸手去拿搁在赫伊莫斯额头上的湿布,那湿布已经不凉了,带着些暖意。他用手在赫伊莫斯额头上捂了一会儿,觉得赫伊莫斯的额头似乎也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滚烫了,脸也没那么红了。   少年闭着眼,细长的睫毛垂落下来,在蜜色的颊上落下浅浅的影子。伽尔兰看着这张熟悉而又有点陌生的脸,没有记忆中的阴冷和邪气,带着一点未成年的稚气,此时此刻,显得很是宁静。   伽尔兰想,他刚才真是魔怔了。   此刻在他眼前的这个少年才十二三岁,还只是个小孩而已啊。   哪怕是未来被称之为‘恶鬼’的赫伊莫斯,在和他进行王座地争夺的时候,也从未对他使用过任何卑劣的、趁人之危的手段。就算赫伊莫斯杀了他,但是每一次,都是堂堂正正地击败了他之后。   而他刚才居然想要对一个生病的小孩子下杀手……   若是真的那么做了,他岂不是比所谓的‘恶鬼’都还要恶毒?   …………   算了,别多想了。   反正已经决定这一世不抢那个王座了。   用力摇了摇头,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甩出去,伽尔兰起身,跑到床边将床上的那层薄毯子抱下来,然后盖在了赫伊莫斯的身上。   他跪在旁边,伸手拍了拍那盖好的毯子,就像是拍着一个小孩子一般,拍完了之后,他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我这么帮你,你以后要报答我啊。”   那个报答很简单的,不杀我就行了。   伽尔兰这么小声对沉睡着的少年说完,看了一下天色,几乎快要到下半夜了。他赶紧爬起来,飞快地跑了。   只是,当伽尔兰一溜烟儿地跑人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到,他以为睡着了的少年的眼微微睁开了一条缝。   细长睫毛的影子落进赫伊莫斯睁开的眼缝里,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看着那小孩的背影的眼神。   直到伽尔兰的背影消失在夜空之下,赫伊莫斯才缓缓地坐起身来,盖在他身上的毯子从他身上滑了下去。   身体还有些发烫,可是那些被擦了药的地方凉丝丝的,连痛感都缓解了几分。   赫伊莫斯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之后,他抬起手,指尖按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只白色的小手留下的一点余温。   作者有话要说:  伽尔兰:我好歹算是救了你一次,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   赫伊莫斯:…………说说看。   伽尔兰:别杀我!   赫伊莫斯:??? 第20章   气势恢宏的王宫矗立在天地之间,宛如山峰之巅的苍穹殿顶直耸云霄,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辉。   在王宫大殿的前方,有一个宽广得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宏伟广场。   一条通天大道在那宏伟的广场正中央铺开,大道尽头是一座高耸的高台,其上矗立着巨大的黄金王座。   清晨,明亮的阳光照耀着大地。   轰隆轰隆的声音在大地上响起,一辆巨型战车伴随着这轰隆的响声从通天大道的远方缓缓驶来。   那是一辆火红色的巨大战车,就连滚动的车轮也染上了赤红的染料,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簇燃烧的赤色火焰在光中驶来。   八匹雄伟的骏马分成两队拉着火红的战车,一侧是雪白如白日的骏马,一侧是漆黑如黑夜的骏马。两位体魄雄壮的御者一手持鞭,一手攥紧金色的缰绳,分别驾驭着这两列骏马。   火焰战车之上,高大健壮的亚伦兰狄斯之王大刀阔斧地坐在其上,他那一头如狮子般金棕色的毛发在阳光闪耀着光辉。   通天大道的两边,身着银黑色盔甲的近卫军分列两侧,手持银亮的长枪,身姿挺拔,肃然而立。   那一股巍然的气势从军队里铺天盖地而来,压迫得天地之间的空气都为之沉寂。   当那烈焰的战车缓缓驶来时——   “致敬!!!”   伴随着一声响彻天地、碎石裂地的嘶吼。   呼啦一声。   如石雕一般巍然不动的近卫军们猛地高举起手中的银枪,向他们宣告忠诚的王致敬,那银色的枪头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寒光,隐约有血腥味中其中传来,透出一股血海深渊的煞气。   铿的一声巨响,那是所有银枪几乎在同一秒钟重重磕在地上发出的巨响。   大地都仿佛在这声巨响之中颤抖了一下。   身着黑甲的近卫军们齐齐俯身,手持银枪,单膝跪地,迎接他们的王。   卡莫斯王。   亚伦兰狄斯的王。   他们的神。   他们将毫不犹豫地将身躯乃至于灵魂奉献上的主人!   …………   这种气势磅礴、令人热血沸腾的场面,众位祭司以及大臣都早已习惯。   而那些第一次见到这种宏伟场面的少年们,无不被这一股可怕的气势给压倒,几乎有了窒息的感觉。他们虽然有着王室血脉,但是都已经是远离王室的旁系了,他们的父亲最多不过是一城之主、亦或是一军之将,何曾见过如此场面?   这一次,卡莫斯王特许他们参加完这次大仪,再返回家乡。   这些王室血脉的少年们还想着,见识见识也好,还能回去吹嘘一下,所以一个个都挺高兴的。可是此刻,跟着诸位大臣在后面走着的他们一个个脸色都好不到哪里去。   那可怕的气势已经彻底压倒了他们,在他们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哪怕在回去之后,在他们长大成人之后,甚至是继承了他们父辈的位置之后,他们也会永远地记得这一幕,牢牢地记住对卡莫斯王的敬仰和畏惧之心。   通天大道的尽头,火焰战车停下,战车的主人从高高的战车上纵身跃下,他身后火红色的披风在空中飞扬。   然后,卡莫斯王转身,伸出手将战车上的另一个人抱下来。   “你能自己走吗?”   他认真地询问伽尔兰。   这种场面,就算是一个成年人,第一次参加恐怕都会被这股骇人的气魄压倒,从而缚手缚脚,更何况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   那些近卫军几乎都是当年和他一起在战场血海中厮杀出来,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煞气,足以让一般人都觉得心惊肉跳,手脚发软,难以承受。   所以,卡莫斯仔细地看着伽尔兰此刻的脸色。   在他看来,伽尔兰终究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在最开始的那裂空碎石的一声怒吼中,还没被吓哭,已经算是相当有胆识了。   而在通过那两侧气势骇人的近卫军之后,现在恐怕已经被吓得不轻了。   只是出乎卡莫斯意料之外,被他这么问的小孩怔了一下,抬头看他,目光中带着困惑,那表情更像是不明白为什么卡莫斯会问出这个问题。   下一秒,小孩像是恍然大悟,想明白了什么。   伽尔兰猛地后退一步,露出了如临大敌的表情。   “不要你抱!”   他一脸警惕地看着卡莫斯王说。   要是在这种场合他还要被人抱起来……他不要面子的啊?!   卡莫斯:“…………”   向来都是他不按常理出牌哽得别人说不出话来,没想到也会有被一个小孩哽得说不出话来的一天。   他看着小伽尔兰警惕地瞅着他,一脸‘你不准把我抱起来’的表情,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   安静的广场之中,高耸的高台之下,卡莫斯王浑厚的笑声在天空之下回荡。   他哈哈大笑着说:“好,我不抱你。”   他笑着说:“你自己走,跟上我!”   卡莫斯王一转身,火红色的披风在他身后高高飞扬起来。他迈开脚,棕黑色的长靴踩在黄玉石制作而成的光滑台阶,大步向上走去。   因为卡莫斯突然笑起来而有些莫名其妙的伽尔兰怔了一下,眼看着卡莫斯已经爬上去十来个台阶了,他赶紧迈着小短腿,小跑着追了上去。   明亮到炫目的阳光之下,高大的卡莫斯王在黄金的王座上坐下,居高临下,俯视众生。   在那王座后侧,竖起一堵方形的石墙上雕刻着一个凸出的狮子头,那棕色石像雕刻得栩栩如生,像是有一头真的雄狮在张嘴咆哮,威震八方。   跟了上去的伽尔兰站在了旁边,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在那高台的后方,有十一座高达十几米的巨型雕像在大地上矗立着,那是亚伦兰狄斯众神的神像。   它们以一个扇形环绕在王座高台之后,所有神像皆是微微低头,目光注视着中心的王座——象征着众神在守护着亚伦兰狄斯的王。   坐在高高的黄金王座之上,卡莫斯王俯视着下方的芸芸众生,这一刻,他的目光深邃而悠远。   他看见了下方仰望着他的子民们,所有的人,包括那些来自各地有着王室旁系血脉的少年们,都仰着头,用无比敬畏的目光注视着他,就如同注视着云端的神灵。   巨大的众神的雕像就在他的身后,簇拥着他,仿佛借助着他的目光令众生都匍匐于自己的脚下。   目光从那些将自己视为至高无上的神灵的人们身上扫过,卡莫斯王稍微侧头,用眼角余光掠过站在自己身边的小孩。   还很年幼的小孩安静地站着,睁着一双大眼睛俯视着下面的人们。黄金的王座就在他的身边,他却似乎没什么兴趣多看这个王座一眼,甚至于,他的一只小手还随意搭在了王座一侧的扶手上。   显然,对伽尔兰而言,这个王座就只是一个椅子。   一把可以让人坐着,让人扶着,随意搭手的椅子。   卡莫斯扬眉,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   所谓王座,是要被王坐在屁股下的。   没有人会敬畏一个坐在自己屁股底下的东西。   在卡莫斯心里掠过的这些话虽然粗俗,但是确实他身为王的信念和准则。   那些跪在地上对神灵顶礼膜拜的人,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神灵。   同样的,那些此刻在下方诚惶诚恐地俯身于王座之下、只会敬畏的目光仰望着他的少年们,也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王。   他的目光再一次从下方扫过,然后,又看到了一个特殊的目光。   不同于众人那对王座敬畏仰视的目光,不同于伽尔兰将其视为普通座椅的平淡目光,那个黑发少年看着他、同时也看着他身下王座的目光里,有欲望,有渴求,有着深深地想要将其掌控的野心。   卡莫斯并不意外。   说实话,若不是那个黑发少年有着这样的眼神,即使少年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他仍然会一句话就轻易就把少年赶回去。   只有拥有那样的眼神,才有来到他身边的资格。   哪怕卡莫斯其实很不喜欢那样的眼神,但是他同样会承认,那个少年也有为王的资格。   …………   嗯……所以那个少年叫什么来着?   王座上的亚伦兰狄斯之王思考了三秒钟,然后放弃了继续思考这个他肯定想不出答案的问题。   资格归资格。   但是没人规定他不能凭自己的喜好偏颇其中的一个。   卡莫斯这么想着,将目光从那个少年身上移开。   只是,他没有注意到,当他目光移开的那一刻,少年的目光从他身上、他的王座上稍微偏了一点角度,落到了他身边的伽尔兰身上。   那不过是一瞬,如浮光一般,一掠而过。   看了那孩子一眼的赫伊莫斯收回目光,细长的睫毛垂落下来,在他的眼里笼罩上让人看不清的阴影。   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一眼,或许就连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   他看过去的那一眼中,隐藏在深处的那一点微不可及的渴望。   …………   这是亚伦兰狄斯遵照惯例举行的大仪,三个月一次,在每一季即将结束的那一天举行。   这是一种向亚伦兰狄斯的众神祭祀的仪式,也是向亚伦兰狄斯的民众宣告王的威严以及不可冒犯的仪式。   同时,也是宣告国之大事的重要场合。   卡莫斯王将一个小孩带到了象征着王权的高台之上,让其站在王座之旁。   那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已心知肚明。   …………   ……………………   入夜,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但是由于某个城市突遭水灾的缘故,卡莫斯王和他的下属歇牧尔并没有休息的打算。   一直在旁边乖乖坐着听他们说话的小孩却是撑不住了,张着小嘴打了好几个呵欠。   卡莫斯注意到了,就让侍女领着伽尔兰先去休息。伽尔兰的住所就安排在他的寝宫旁边的偏殿,出去走十来分钟就能到。   正困倦地揉着眼的小孩起身,被女官长领着向外走去。   走到一半,伽尔兰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又走了回来。   注意到伽尔兰突然返回的卡莫斯将目光转过来,开口想要询问伽尔兰有什么事。但是,他还没说话,小孩已经先一步开口了。   “晚安,王兄。”   对于重生过好几次的伽尔兰来说,这不是第一次叫,所以他习惯性地、非常流畅地将这个称呼叫了出来。   因为还是小孩,还没变声,那声音软软糯糯的,一声王兄喊出来软绵绵萌萌哒,甜透心扉。   猝不及防的卡莫斯王被那一声第一次听见的‘王兄’冲击得竟是呆滞了一瞬,就连喊完他的伽尔兰已经转身离开了都没有发现。   此刻,在这个伽尔兰离开,卡莫斯王呆住的的房间里,陷入了一阵屏息的寂静。   许久,许久。   然后……   “……歇牧尔。”   “是?”   卡莫斯王捂着被那一声王兄甜得不行的胸口,心花怒放,一脸我好开心、我好满足、我好幸福的荡漾表情。   “啊,我好感动,你感觉到我现在的感动了么?”   啊~我的小王弟怎么就那么可爱那么可爱~~   歇牧尔:“…………”   沙玛什的祭司大人很想以下犯上,举起手中的权杖狠狠砸某王那没事就抽筋的脑袋一棍子。 第21章   “前天晚上……”   伽尔兰正抱着小涅伽坐在卡莫斯王身边,用一个半生不熟的小肉块逗着小奶狮,突然就听到卡莫斯开口问他话。   “你睡得不好吗?”   卡莫斯王如此问他。   伽尔兰的心一下子就绷紧了。   前天晚上,就是他偷偷跑去找赫伊莫斯,折腾到大半夜才溜回去的时候。   为什么卡莫斯王兄突然问起这个?他知道什么了吗?   一边心里紧张地想着,伽尔兰抬起头,一脸无辜的小表情。   “啊?”   他歪着头,用‘王兄您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的眼神瞅着卡莫斯。   那小表情让卡莫斯王失笑,抬手揉了一把他的头。   “没什么,看你昨天在大仪上有些蔫,像是没睡好的样子。”他笑着说,“怎么?是不是突然换了地方所以睡不好?”   原来是说这个啊。   伽尔兰顿时松了口气。   是啊,昨天的那个大仪上他的确是困得不行啊,毕竟前一天晚上在赫伊莫斯那里折腾了大半宿,回去根本没睡多久,就因为要准备仪式一大早就被侍女叫醒来了。   “嗯,是有一点,不过昨晚已经好多了。”仰着一张小脸笑嘻嘻地看着卡莫斯王,伽尔兰说,“没事的,王兄,我很快就能习惯了。”   “哦,那就好。”   卡莫斯王说,又揉了一把那毛绒绒的小脑袋,然后重新回到手中的政事里。   又过了一会儿,眼看要到午时快要过去了,伽尔兰抱着小狮子站起来。   小涅伽虽然已经可以啃肉块了,但是毕竟还没满月,也还没断奶,这个时候正是它吃奶的时刻,所以伽尔兰要把它送回暖房里去。   到了暖房,他把小奶狮往地上一放,转身要走。   小狮子嗷呜一声,叼住了他的鞋子,不肯让他走。   伽尔兰指了指它那几个已经在奶白色的奶盆子里舔得啧啧有声的小兄弟姊妹,说:“你再不去,就没有了哦。”   小狮子叼着伽尔兰的鞋带,拿豆大的小眼睛瞅着那已经飘过来香味的奶,摇头摆脑的,看看奶盘,又瞅瞅伽尔兰,整个狮看起来纠结得不行。   那纠结的小表情让伽尔兰忍不住笑起来,蹲下来点了点它的小脑袋。   “快去喝,我明天再来找你玩。”   似乎听懂了伽尔兰的话,小涅伽嗷呜一声,松了伽尔兰的鞋子绑带,迈着四只小短腿,颠颠地跑向奶盆,然后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看样子,是生怕自己那一堆兄弟姊妹喝完了自己的,再来抢它的——反正它就经常这么做。   看着涅伽专心致志地喝奶去了,伽尔兰赶紧趁机走了出去。   他站在暖房外面,仰头看了看天色,想了想,没有回卡莫斯那边,而是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当然,想要跟着他的侍从也被他赶了回去,不让跟着。   当他一溜小跑跑到前天晚上去过的房间时,看到几个侍卫守在门口,看来白天这些人多少还是会装个样子的。   大概是得益于昨天他在大仪上的亮相,那些侍卫显然都认识他,本来还有些懒散的他们一看到伽尔兰顿时都有些紧张地站直了身体,躬身低头向伽尔兰行礼。   伽尔兰很轻易就进了门,根本就没人拦他。   一进门,他就看到那个小庭院里,赫伊莫斯熟悉的身影就坐在一株大树下的石桌旁。   当小孩跑进来的时候,正在吃饭的少年抬眼,眼角瞥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一眼,然后垂下眼来,继续慢条斯理地吃东西。   那表情,像是根本没看见对方一般。   伽尔兰踩着青石板路蹬蹬地跑过来,然后就毫不客气地往石凳上爬——没错,是爬,他太矮了,石凳都要到他肩膀了,只能双手攀在上面,两只小短腿在下面蹬几下,这才爬了上去,坐好。   赫伊莫斯坐在那里,继续慢条斯理地撕下一块面包,塞进嘴里,细嚼慢咽,像是没看到伽尔兰的动作似的。   只是他虽然面不改色,但是眼角余光却是控制不住地往小孩那边飘。   看着那小孩嘿咻嘿咻努力爬上来的可爱小模样,莫名觉得心里有点痒的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起身将那小孩抱起来放在凳子上的冲动。   爬上来坐稳了的伽尔兰两只小胳膊搭在桌子上,扫了一眼,桌上摆放着面包、烤肉、粥之类的普通食物。对于天天跟着卡莫斯王兄吃御食大餐的伽尔兰来说,这些食物实在是简陋了些。   不过,他才没那么好心给他的死敌改善伙食。   把死敌养得高高壮壮地更方便杀他吗?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的拇指大的白色药丸来,用指头捏着,笑嘻嘻地举起来给赫伊莫斯看。   “这是什么?”   少年瞥了一眼,继续手撕下一块烤肉,放进嘴里嚼。   “毒药。”伽尔兰用挑衅的语气冲着赫伊莫斯说,“怎么?你敢不敢吃?”   其实是上好的药丸,治疗跌打损伤和内淤血的特效药。医师给了他两颗,叮嘱他吃两天。他想着赫伊莫斯那一身看起来挺可怕的伤势,本来想再要一个,但是又听医师说这个药丸很珍贵也很稀少,以前都只给卡莫斯王一个人使用,这两颗还是卡莫斯王特许了给他用的,伽尔兰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一颗,还是他把自己今天的分量偷偷省下来的,毕竟,平心而论,他其实还好,赫伊莫斯的伤势可比他厉害多了。   但是,虽然带过来了,就这么直接给他的死敌,他还是有点不甘心。   所以赫伊莫斯那么一问,他一时兴起,就故意说是毒药,打算吓唬对方一下,等赫伊莫斯一变脸,他就可以毫不客气地嘲笑赫伊莫斯一顿了。   嘲笑完了,他再大发慈悲地将药丸给他。   嗯。   很好,就得这样。   就在伽尔兰还在各种脑补着赫伊莫斯丢脸的模样的时候,原本坐在那里少年突然起身,向他的方向凑过来。   然后,赫伊莫斯一弯腰,俯身,低头,那细腻的黑发就垂落在了伽尔兰的手指上。   少年的薄唇一张,就将伽尔兰的手指含了进去。   舌尖一卷,将圆溜溜的药丸卷进嘴里。   咽喉吞咽一下,他就这样,就着伽尔兰的手将那颗药丸吞入喉咙里。   冷不丁就一口将药丸吞下去之后,赫伊莫斯直起身来,他那轻描淡写的神色就像是他刚才做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顺便还抬手拍了拍呆住的伽尔兰的头,端着已经吃完的餐盘转身出去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从赫伊莫斯起身开始到一口吞下药丸,恐怕只过了一秒钟。   被赫伊莫斯突如其来的行为惊住的伽尔兰呆呆地看着赫伊莫斯,直到对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了,他才终于反应过来。   他猛地从凳子上跳下来,一脸炸毛的表情就开始用力地甩手。   啊啊啊啊!口水——   手指上沾上那家伙的口水了啊啊啊!   赫伊莫斯你居然直接含别人手指,都不嫌脏的吗吗吗——   …………   想摆赫伊莫斯一道却被对方反过来摆了一道的伽尔兰一脸郁闷地溜回去了,但是,才刚到大门口,就看到坐在那边正在处理政务的卡莫斯王在冲他招手。   于是小孩更郁闷了。   他眨了眨眼,一边想着怎么把王兄的问话忽悠过去,一边露出一副我很听话的表情跑了过去。   他站在卡莫斯身前,一脸乖巧地仰头看着卡莫斯。   但是,卡莫斯王似乎并没有询问他刚才去哪儿了的打算,只是低头看着他,扬了下眉,然后开口说话。   卡莫斯说:“张嘴。”   “啊?”   伽尔兰啊了一声,搞不懂卡莫斯王想做什么,但是还是听话地张开了嘴。   他的嘴刚一张开,卡莫斯王抬手就将一个白色小药丸丢进他嘴里,没防备的伽尔兰下意识咕咚一下吞了下去。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觉得惨了。   因为他刚才吞进去的那个小药丸好眼熟,真的好眼熟……   看到伽尔兰咽下去了,卡莫斯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   “以后想要什么就直接要,记住,你是我的王弟,亚伦兰狄斯的王子,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是,该你自己吃的,必须吃了,懂吗?”   他说,抬手拍了拍伽尔兰的头。   “行了,去休息吧。”   伽尔兰不敢否认卡莫斯王的话,乖乖地点头。   他隐约已经感觉到了,对于在这个王宫里发生的事情,卡莫斯王什么都知道。那些他以为是自己偷偷做的、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其实卡莫斯王全部都看到了眼里,只是并不在意,所以放任他、也没有揭穿他罢了。   而在这次他将自己的药省下来给赫伊莫斯之后,卡莫斯王才点明了,告诉他,他想要做什么都可以,但是前提是他做的事情不能损害到他自己。   在离开卡莫斯王之后,伽尔兰就到偏殿去睡觉了。   这个身体毕竟还是小孩,很容易困倦,每天定点去午睡是必须的,不然一下午都会无精打采。   他四肢大张往那张柔软的大床上一趟,还没数够六十只羊,就一闭眼熟睡了过去。   ……   那是什么……   ……黑色的水…………   好亮,阳光太亮了,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火红色的阳光……   好多人……尖叫声,乱糟糟的,好吵,耳膜都要被震破了……   好多人都在大喊大叫,叫得好让人心烦……   咦?   红色的火?   那火红色的光不是阳光。   是火焰。   赤红色的火焰。   啊啊……那火焰在烧,烧起来了!   从哪里?在烧什么?这股烧焦的臭气……   ……   …………是人。   是人啊!!!   被噩梦惊醒的小孩猛地翻身坐起,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上已是冷汗淋漓。   那是什么?   他梦到了什么?   他梦到了——不,他看到了,在那个无比真实的梦中,他亲眼看到了——   被火焰包围的那个人……   浑身都被火点燃、灼烧着,整个身体都被火焰吞噬掉,散发出皮肉烧焦的臭气,在火焰中痛苦挣扎着的那个少年……   ……是赫伊莫斯?!!! 第22章   梦……   只是梦啊。   被这个梦吓醒的伽尔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怎么会突然做这种梦?   他有些懵。   难道是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因为他那天想着要怎么干掉赫伊莫斯,然后午睡就做了烧死赫伊莫斯的梦?   可是那也不对啊,他当时明明是想着用刀子捅的,和火烧什么的完全搭不上边啊?   越想越懵的伽尔兰抬手,啪的一下拍打在自己脸上, 让自己清醒清醒。   梦中赫伊莫斯大半个身体被火焚烧着, 空气中传来皮肉烧焦的臭气……那个场面实在是令人触目惊心,哪怕是他现在知道是做梦了,一回想都还心有余悸。   还好是梦……   被诡异的噩梦这么一闹, 伽尔兰也睡不着了,他想了半天想不明白,干脆就下了床。   他一走出卧室的门,立刻就有侍女上来帮他擦洗脸、梳理睡乱的头发、整理衣着。早已习惯的他站在原地,张开双臂任由她们摆弄。   等那些侍女全方位把他打理得妥妥当当了之后,带头的女官才领着他去了另一个偏殿。   他一进去,就看到沙玛什的祭司大人站在那里, 显然是在等他。   歇牧尔手持权杖站着,依然是一身白衣, 从头到脚看不到一点灰尘,干净整洁得可怕, 就连头顶上那月桂枝叶编成的头冠也是端端正正的, 天知道他是怎么将头冠戴得那么端正一点都不歪的。   啧, 这个处女座的男人——   伽尔兰在心里如此吐槽了一句, 目光一转, 看到了歇牧尔的对面还站着一群人。   都是熟人,一个个都是十几岁的小孩子,就是那群争着抢着想要得到王弟位置的王室旁系血脉的小鬼们。   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伽尔兰正想着,那些以前从来都是用轻蔑的眼神看他的少年们此刻一看到他,都纷纷对他露出了‘和善’的微笑,那笑容中隐约还带着几分讨好之意。   伽尔兰歪了歪头。   这个阵仗是要搞什么?   他将疑问的目光投向了歇牧尔。   “伽尔兰殿下,他们将在明日被送回去,但是,出于各方面的考虑,您可以指定其中的一到三人留下,作为您的陪读,留在王宫中。”   歇牧尔的话一说完,那些少年就纷纷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伽尔兰。   他们虽然是所谓的王室旁系血脉,但是家世最好的也不过是城主的孩子罢了,和真正的王室肯定是没得比的。   若是能被伽尔兰选中,作为伴读留在王宫中,可想而知,长大以后肯定也会在亚伦兰狄斯的统治阶层中心占据一席之地。   “随我选?”   伽尔兰问。   “是的。”   伽尔兰点点头,转头,目光在那群人之中扫来扫去。   所有人期待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其中,一个圆脸少年的目光尤其热切。这个少年内心暗喜着,还好,当初那么多人欺压排挤伽尔兰的时候,他从来没参加过,而且偶尔还会表示一下同情,帮点小忙。   谁都没想到,当初那个谁都看不起、被骂着杂种的小孩竟是被卡莫斯王一眼看中了,哪怕被众位大臣反对,也硬是让其做了王弟,还亲自将他带到大仪的王座上——可想而知这小孩多么受卡莫斯王宠爱了。   而此刻这些人里面,就自己对他最好了。所以,那个小孩一定会选他的。   圆脸少年自信满满地这么想着,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伽尔兰,心里激动得不行。   伽尔兰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然后往后面看去。   “就他吧。”   他伸手,指向一个拼命将自己往后缩,一副恨不得让自己的存在感消失的小胖子。   他说,“他一个就行了。”   他一说完,全场瞬间静默。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一脸难以置信。   谁都知道,当初那个小胖子是欺负他欺负得最狠的几个人之一。   “……你确定?”   就连一贯沉默寡言的歇牧尔都忍不住开口了。   只要稍微调查一下,就知道这群孩子们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情。   “嗯,就他了。”   伽尔兰一锤定音。   被指名的小胖子整个人都已经傻掉了,一直到其他人被带离了这里,而他单独被留下来,带到伽尔兰面前之前,他都还保持着张着嘴一脸呆滞的傻样。   等真的到伽尔兰面前了,他终于反应了过来,登时眼睛里就涌出泪花来,一脸感动地看着伽尔兰。   当看到伽尔兰成为王弟的时候,他这几天都在瑟瑟发抖,不断地脑补各种惨烈的死法,晚上睡觉都噩梦不断,实在是怕得不行。   没想到伽尔兰不仅没追究他当初的冒犯,还既往不咎点了他做陪读。他不仅不用死了,还一跃成为众人羡慕的对象。   “伽尔兰……不,不是,是伽尔兰殿下,您,您真是……”他激动得说话都结巴了起来,“太大度了!太仁慈了!我这样的,您都能够原谅。”   心情在一瞬间经历了大起大落、大悲大喜,还是小孩子的小胖子塔尔被刺激得都哭出来了。   他一边抽泣,一边用手背擦眼泪。   “对、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当初实在是……我、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了。”   他几乎都语无伦次了,只是努力地抬头,用力拍着自己满是肉肉的小胸脯发誓。   “伽尔兰殿下!您放心!以后我一定会好好保护您的!我对太阳神沙玛什起誓,以后谁想要伤害您,就从我身上踩过去!”   “……哦,那就拜托你了。”   “交给我吧殿下!”   小胖子把自己肉肉的胸脯拍得啪啪直响。   他觉得,伽尔兰殿下一定是独具慧眼,看中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所以才从这么多人之中挑了自己!   他实在是太感动了,以后伽尔兰殿下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指东绝不向西!   然而事实是……   为什么要选这个小胖子?   因为他是这群人之中最差劲各项测试都垫底的一个啊。   反正自己这个王弟是做不了多久的,就别浪费人才,找个最废的凑合凑合得了。   以上,就是选中了小胖子塔尔的伽尔兰的心理历程。   当然,伽尔兰的想法,塔尔是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知道真相的。所以,觉得中了大奖的他一边对伽尔兰感激涕零,一边乐颠颠地跑到了伽尔兰身边。   本来一开始他就是因为想和这个看起来特可爱的小孩一起玩,才做出那种蠢事的。现在不仅不用受罚,还能陪读,他可是乐坏了。   谁都没有想到,就连伽尔兰自己也没想到,他这随手一指。   从此,他这一生中最忠心不二的狗腿子就此诞生了。   ……   ………………   火烧起来了。   炽热的,像是一条赤红的火蛇,将黑发的少年死死缠绕住。   嘶嘶火苗的长舌,将肌肤舔舐成了焦黑的炭状。   皮肉烧焦的臭气在四处弥漫……   一只褐色的手从火焰中伸出来,挣扎着,艰难地用手指死死地扣进石缝中,指尖已扣得鲜血淋漓。   那只挣扎着伸出来的手像是在发出无声的悲鸣声,不知道在向谁求救。   ……诡异的黑色的水流淌下来,火却在黑水中凶猛地灼烧着,在众人的尖叫呼喊声中,那火焰沿着拼命伸出来的手臂飞速点燃,转瞬间就将那个痛苦挣扎着的少年彻底吞噬其中——   ……   小孩再一次猛地从梦中惊醒。   伽尔兰抱着头坐在床上,一双手使劲地揉头发,把自己的头发揉得像是鸡窝一样乱糟糟的。做噩梦时渗出来的冷汗将他几缕额发黏在他的额头上,他的耳尖泛红得厉害。   抱着脑袋心有余悸地急促喘息着,他呆呆地看着前方,脸上满是茫然的神色。   到底是怎么回事?   伽尔兰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要不好了。   他本来以为那一次做梦只是个意外,谁知道自从那一天之后,他几乎每一天都在重复做这个梦。   有时候是晚上,有时候是午时,不停地、重复地做着这个噩梦。   伽尔兰捂住额头,手指碰到的鬓发有点湿,被汗浸湿得厉害,黏黏的让他很不舒服。   他现在可以确认了,这绝对不是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做这个该死的噩梦!   他又不是心理变态,就算是死敌,天天看着那个人被火焰活生生地焚烧他也心惊肉跳啊——这几天的食物里凡是烤肉类的他一点都没动,女官问他,被他用太热了不想吃太腻的糊弄过去了。   可是再这么下去,以后别说吃了,他恐怕以后只要一看到烤肉都要作呕了。   但是,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做这个梦?   伽尔兰捂住脸,闭上眼平复了一下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他起身下床,透过窗子看了看天色,太阳稍微西斜,已经到了下午时分。   按理说,这个时候,他要是不去暖房看涅伽,小狮子就要开始发脾气闹腾了。但是这一次,他想了想,没有去暖房,而是一个人飞快地跑去了赫伊莫斯那里。   赫伊莫斯的住所一如既往冷冷清清的,除了门口应付似的几个侍卫站在那里之外,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一走进这个小庭院里,就能听到轻快的哗啦啦的流水声,因为有一条小溪水沿着这个庭院绕了半个圈。赫伊莫斯发烧的那天晚上,他就是跑到这条小溪这里洗的手。   伽尔兰一走进去小庭院中,抬眼,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小溪中。   溪水不算深,赫伊莫斯站在里面,水面堪堪没过他的腰间。   少年站在溪水中,像是在清洗身体,但是却是穿着衣服的。他低着头,双手捧着清澈的水,往脸上、肩上泼去,别说身上的衣服,就连黑发都是湿透了。   当伽尔兰靠近过来的时候,像是一头警觉的野兽被侵犯了自己的地盘,赫伊莫斯猛地抬头,金红色的眼眸带着锐利的目光向伽尔兰的方向射去。   当看清来人之后,那刀锋般的目光才稍微褪去些许锋芒。   少年抬起手,还滴着水的手指撩起眼前湿淋淋的黑发,露出的金红色眸子在阳光下越发明亮。   伽尔兰在溪水边蹲下来,一手托着侧颊,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赫伊莫斯。   明明这个人看起来很好啊,什么事都没有。   他一边看一边纳闷地想。   那么为什么自己会不停地做那个可怕的梦?   淋了水的蜜色肌肤在明亮的阳光下泛着深褐色的光泽,带着水光。   湿淋淋的黑发贴在少年俊秀的颊边,发梢一点水痕顺着蜜色肌肤滑落到略尖的下巴上,然后啪嗒一下滴落到少年身前的水面上,点出一个小小的水圈儿。   湿发斜斜地搭下来,连带着阴影掩住了赫伊莫斯右眼的大半,只露出一只金红色的左眸,那眼底映着蹲在溪边的小孩的影子。   薄薄的唇是水润的红色,唇线带着一点棱角,给人一种韧性感。   骨骼匀称的身躯,宽肩窄腰,紧致的肌肉覆盖其上,带着线条分明的纹理痕迹。   嗯,真是个美少年。   盯着水中的赫伊莫斯看着看着,伽尔兰思维不小心就跑偏了。   说起来,就算是死敌,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长得真不错。   以后长大了也是美男子一个,按理说,应该是很受女孩子欢迎的。   只是,长大了以后的赫伊莫斯那浑身的阴郁气息和煞气将他原本不错的外貌掩盖了大半,再加上那一双像是毒蛇和蜥蜴一般令人后背发寒的阴邪眼神……   伽尔兰忍不住想。   难怪当初这家伙都二十多岁了,身边却一个女人都没有,一天到晚都是一脸阴森森的,哪个女人敢靠近?   嗯?   说起来……   “赫伊莫斯。”   “什么?”   “你的绷带呢?”   “哈?”   “…………”伽尔兰挠了挠头,“你没有在手臂上绑绷带的习惯吗?我那天看到你身上的匕首了……嗯,有人跟我说,手臂上绑了绷带之后拿着匕首用,砍人更方便。”   抬手将湿漉漉的黑发向后撩起,露出一边上挑的漆黑剑眉,赫伊莫斯瞥了他一眼。   “谁跟你说的这种蠢话?”   伽尔兰:“…………”   二十多岁的你跟我说的这种蠢话。   那个时候的你,不管什么时候,右手都严严实实地绑着白色的绷带,从上臂一直到手掌,都绑得密不透风。   在第一次重生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有一次,他和赫伊莫斯一起在外殿等待觐见卡莫斯王兄,那时他还抱着游戏一样的心态,也不知道赫伊莫斯的厉害,因为等得无聊,眼睛看着那人手臂上绑着的白色绷带,他没忍住好奇心问了一句。   那个时候,赫伊莫斯就是这么回答的。   ‘用绑着绷带的手,才能更紧地抓住剑,更好地杀人。’   当赫伊莫斯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只缠着雪白绷带的手就按在腰间的匕首上,金红色的眼就像是盯住猎物的毒蛇一般阴冷地盯着他。   最后那‘杀人’两个字,像是被那个男人狠狠地咬碎了一口一口地吞下肚。   他甚至有种下一秒那个人就会用绑着绷带的手拔出利刃刺穿自己的感觉——   ……   ………………   从回忆中醒来,伽尔兰看着眼前的少年想。   这么说起来,这一次,从见到少年时的赫伊莫斯开始,就没见他在手上绑过绷带。   也就是说,那个习惯是在以后才养成的吗?   伽尔兰还在这里琢磨着,那边站在溪水中的少年又一句话丢过来。   “信这种话的人也很蠢。”   伽尔兰:“…………”   他从来不知道,少年时期的赫伊莫斯居然还有毒舌这种属性。   算了,不招惹这个家伙了。   被哽了几次的伽尔兰不想再搭理这货,他刚准备起身,但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于是重新蹲下。他往腰里一摸,掏出什么东西来,然后一伸手,将手伸到赫伊莫斯身前。   “想要吗?”   伽尔兰嘿嘿笑着将上午要来的药丸给赫伊莫斯看,一脸显摆的得意表情。   然后,他冲着赫伊莫斯露出一个他自认为很成功的邪魅一笑。   “想要就求我啊~~”   赫伊莫斯站在溪水中,透明的溪水哗啦啦地流淌着从他身上冲刷而过,冰冰凉凉的,湿透的衣角随着水流在水中摆动着。   他侧着身,看着那个蹲在溪水边将手伸给他看的小孩。   在阳光下白嫩得像是半透明的小手,上面托着一个乳白色的药丸。   那圆滚滚的药丸在小孩微微泛红的掌心窝窝里滚来滚去。   蹲在那里冲他笑的小孩一张可爱的小脸笑得甜甜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的弧度,就连那说话的声音都像是甜糕一样,软软的、糯糯的、甜甜的。   那种软糯的感觉像是将他胸口里面那个冷硬的东西都包裹起来,裹得一样软糯了起来,透出一点从未有过的甜味。   …………   就在伽尔兰笑嘻嘻地等着赫伊莫斯开口求他的时候,眼前盯着他的少年突然向前一倾身。   湿漉漉的黑发垂落在他的手腕上,一只湿淋淋的手托住了他伸出去的那只手,那水滴都打湿了他的手背。   伽尔兰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掌心被什么东西轻轻触了一下,像是被柔软的羽毛点了点。   和上次一样,只是一秒的瞬间,赫伊莫斯咕咚一下就将伽尔兰掌心的药丸给吞了下去。   然后,他抬起头,还保持着用手托着伽尔兰那只手的姿势,从湿漉漉的黑发流淌下来的水划过少年蜜色的脸。   离伽尔兰极近的那张俊秀的脸上,薄唇一扬,对着伽尔兰扬眉一笑。   …………   伽尔兰已经连生气都生不起来了。   他没好气地看着已经起身从溪水里走出来的赫伊莫斯,从那人身上滴落的水还溅了一点在他身上。   他一脸不爽地把手伸进溪水里,像是故意洗手给赫伊莫斯看一般,用力地搓了搓。   你这个总是喜欢从别人手中吃东西的毛病是怎么一回事?   跟涅伽学的吗?   那个小家伙现在就是那种丢到它跟前的食物看都不看一眼,非要冲过来咬我手上拿着的东西,就着我的手啃啃啃舔舔舔的,搞得我手上都是它的口水。   但是人家刚断奶的小家伙那么做是要对我撒娇,赫伊莫斯你跟它一个德行是搞什么鬼?   难不成也是学涅伽在撒娇吗?   最后这一句话从脑中蹦出来,伽尔兰自己都被这个冷笑话冷得浑身一哆嗦。   赫伊莫斯对他撒娇……   不不不不不——这太太太太可怕了!太惊悚了!   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世界毁灭的可能性都比这个高!   将脑中那个可怕的念头使劲碾压得粉碎丢进垃圾箱里还使劲踩了两脚,伽尔兰这才从惊悚中缓过气来。   他也不去搭理刚刚又从他手里抢了药丸的赫伊莫斯,蹬蹬地跑走了。   飞快地跑到暖房那边一看,果不其然,发现他来没的涅伽在闹脾气,咬得它那几个比它要小的兄弟姊妹们嗷嗷直叫,几个小奶狮一起上都咬不过它。而且它虽然小却霸道得很,它发脾气不肯吃东西那么谁也别想吃,那几个放食物的盆子全部被它掀翻了一地,食物被撒得满地都是,一时间是闹得暖房里鸡飞狗跳。   侍女们站在旁边又不敢拦着,恐怕拦也拦不住,一个个急得不行。   直到伽尔兰一推门跑进来了,她们这才眼睛一亮,松了口气。   正在和兄弟们咬成一团的小奶狮那圆圆的耳朵动了一动,像是听到了伽尔兰的脚步声,一仰头,豆大的小眼睛看过来,一看到伽尔兰,顿时开心地嗷呜一声。   它一屁股撞开凑过来要咬它的另一头小狮子,乐颠颠地冲着伽尔兰跑来了,围着伽尔兰直打转。   看着眼前一团糟的暖房,还有那颠颠地围着他转悠的小涅伽,伽尔兰眼角抽了抽。   但是,他最终也只能叹了口气,接过旁边侍女递过来的几块小嫩肉丸子。   这些嫩肉小丸子是为了这些处于半断奶状态中的小狮子们特制的,用的最鲜嫩的肉末,里面还混着一点奶,能勾着小奶狮们吃下去。   他没好气地看着抓着他脚踝眼巴巴地瞅着自己手中肉丸的小涅伽,懒得蹲下去,就随手丢了一个肉丸子给它。   那肉丸子落在地上滚着,就在小狮子脚下,一低头就能吃到。可是小狮子拿眼瞅了瞅,却扒在伽尔兰脚上没有动。   很快,那个肉丸子就滚远了,小狮子看也不再看它一眼,继续仰着小脑袋,努力地用小爪子抓着伽尔兰的小腿,冲着伽尔兰手里拿着的那几个肉丸子嗷呜嗷呜地叫着。   拿它没辙的伽尔兰只能蹲下身去,伸出手。   小奶狮立刻乐滋滋地凑过来,毛绒绒的小脑袋凑到伽尔兰的手上,粗糙的小舌头在伽尔兰手掌上一舔一舔的,将那些小肉丸卷进嘴里砸吧砸吧地吞了进去。   伽尔兰看着小狮子凑在他手上吞肉丸、小尾巴一甩一甩的小模样,突然又想起了不久前赫伊莫斯捧着他的手低头在他手上吞药丸的那一幕。   ……莫名的即视感……   是他的错觉吗?   总有种……现在的他好像是养了两头一定要他亲手喂食的猛兽的感觉。   一头狮子一头狼。   …………   不不不,这是错觉。   绝对是错觉!   …………   …………………………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已经过了一个月。   卡莫斯王还是老样子,对他的小王弟宠得不行,基本上走哪儿都带着,还特地将伽尔兰的住所安排在自己的寝宫旁边的偏殿里。   但是不到一个月,这位小王弟就让很多人开始头疼了。因为伽尔兰跟他的小狗腿塔尔经常在王宫里闹出一些事来,虽然大错没犯过,却是小错不断,闹得本该是庄严肃静的王宫鸡飞狗跳,吵闹不休了。   但是,偏生卡莫斯王就是很纵容他,一次也没有惩罚过伽尔兰,在别人告状的时候还哈哈大笑着一边摸自家小王弟的头,一边说,小孩子精力充沛点好,活泼点好,我小时候不也是这样吗。   众人无言以对。   的确,他们的卡莫斯王小时候也是个闯祸大王,天天给人添麻烦——但是,卡莫斯王的父王,前任的亚伦兰狄斯王,好歹还会教训闯祸的卡莫斯一顿。可是现在,卡莫斯不仅不管教他那顽皮的小王弟,还这么纵容着,以后怎么得了?   众人都为此而忧心忡忡着。   然而,作为罪魁祸首的伽尔兰比他们还要忧心忡忡。   为什么卡莫斯王兄一点都不生气?   他故意仗着小孩子的身份,扮演着一个熊孩子,天天闹腾闯祸,就是想要惹火卡莫斯王兄,让他将自己赶出去。   可是看王兄那眼神……居然还挺支持他的?   卡莫斯王:“很好,有我以前的风范,继续,有我给你撑腰。”   伽尔兰:“…………”   第一计划失败,取消。   还好,还有一直同步进行的第二计划。   …………   下午,在宽敞的学殿里,年轻的孩子们在其中坐着。   这是一座敞开的大殿,四面无墙,只有几十根圆柱撑起拱形的屋顶。明亮的阳光将学殿照得亮堂堂的,微风带着大殿一侧那清澈的湖泊的水汽,带着水中莲花的清香,吹进学殿之中。   那学殿的一侧是有着莲花池的大型庭院,另一侧则是练武场,非常广阔,甚至还连着一大片可以纵马奔驰的小型草原,专供这些孩子们训练武技、弓术、骑术使用。   金发的小孩盘膝坐在大殿之中,其他人环绕在他周身,如众星拱月一般。   学殿中没有桌椅,只是铺着柔软的地毯,所有人学习的时候都是盘腿坐在地上。那些围绕在伽尔兰身边的,都是些比伽尔兰要大的少年,甚至还有快要成年的。   这些年轻人都是当朝大臣,或者是权贵的嫡系子弟,让这些嫡系子弟陪同王座的继承人一同学习这是惯例。   一是为了让继承者更好地了解他未来的下属,二来,这也是这些未来的国家重臣们拉进和未来的王的关系的最好途径。   所以,他们几乎都是以伽尔兰为中心坐着。   唯独一人,隐隐被众人排挤在一边,独自坐在另一边。   卡莫斯王在一个月之前,选了两位王弟。   一位是年幼的伽尔兰王子。   另一位,就是稍微年长的赫伊莫斯王子。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哪怕是瞎子都看得出来,卡莫斯王并不怎么喜欢被诸位大臣按照测试的方式选出来的赫伊莫斯王子,而是非常偏爱他亲手选出来的伽尔兰小王子。   迄今为止,他似乎也只容许伽尔兰称呼他王兄,赫伊莫斯一次也不曾那样称呼过。   因此,一提起王弟,王宫中众人的第一反应就是那个金发的小孩。而对另一位的称呼一直都是,赫伊莫斯王子,而非赫伊莫斯王弟。   自然而然,大家都簇拥到伽尔兰身边,赫伊莫斯那里则是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甚至于,还有一些人为了讨好伽尔兰,故意用各种手段排挤和针对赫伊莫斯,时不时就想要教训他一顿。   毕竟在他们看来,赫伊莫斯的存在是给伽尔兰添堵,所以伽尔兰肯定很不爽他的存在,他们要是能教训赫伊莫斯,就能得到伽尔兰的青睐。   “伽尔兰殿下。”   歇牧尔虽然被卡莫斯王指定为伽尔兰的导师,但是他常日里也必须协助卡莫斯王处理政事,所以,一周也只有一天,他会抽出时间来给伽尔兰上课。   ……虽然这一个月的教导成果让他觉得他从百忙中抽出的时间全部都喂了狗。   此刻,他面无表情地将一张羊皮纸拍在伽尔兰手上,他拍下去的力道太重以至于发出啪的一声,伽尔兰都差点没拿住。   小孩拿眼瞅了羊皮纸一眼,嗯,意料之中,下等,不及格。   旁边的人一眼看到伽尔兰卷子上的等次,纷纷下意识将自己的卷子一折,挡住自己的成绩。   没错,在这群人里面,伽尔兰是唯一一个得了下等评分的存在。   其他人基本都是上等,最低也是中上等,毕竟能有资格陪读的这些人都是挑选出来的资质优秀的人,所以就连一个得中等的都没有。   哦,不对,还有个特殊的,被伽尔兰选中的那个小胖子,几乎次次都是中等,卡在中间不上不下的。   不过,对于伽尔兰的成绩次次都在下等,中下等这两个档次徘徊这种事,众人这一个多月来差不多已经习惯了。   虽然有些人在心里对此腹诽着,开始有点看不起伽尔兰了,但是表面上当然还是对伽尔兰各种讨好和称赞。   歇牧尔走到另一边独自一人坐着的赫伊莫斯身前,将手中另一张羊皮纸递给他。   只有身为王子的伽尔兰和赫伊莫斯,才由歇牧尔亲自审卷、发卷以及点评教导,其他陪读的少年自然是由其他老师们负责的。   沙玛什的祭司看着赫伊莫斯,露出满意的眼神。   “你做得很好,赫伊莫斯殿下。”   他称赞道。   歇牧尔是一个有着强迫症的极为严格的人,能让他开口称赞的人,那必定是有着极为优秀的表现。   这一个月来,赫伊莫斯各方面的成绩无一不是优等,是众人之中最为出众的存在,和伽尔兰简直形成了极端的对比。   表扬完赫伊莫斯,歇牧尔又面无表情地看向伽尔兰。   他说:“其他人先回去,伽尔兰殿下,请您留下来。”   伽尔兰挠了挠头。   就算他成绩再差劲,其他的老师也从来不敢对他说什么,唯独他的这位导师歇牧尔,油盐不进,每次来都要把他狠狠批一顿。   他没反驳,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那群围着他还在劝慰他的少年们是不敢惹这位严肃刚正的沙玛什祭司的,一个个站起身来,老老实实地走人。唯独那个小胖子,虽然怕歇牧尔怕得要死,但是讲义气不想丢下伽尔兰挨骂的他还在死撑。   歇牧尔瞥了塔尔一眼,再一次重复。   “塔尔,立刻离开。”   歇牧尔一句话,就让小胖子有着紧张,他吞了一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在这里等……等……”   “塔尔,你先走吧,不用等我。”   “可是殿下……”   “没事没事的。”伽尔兰哈哈笑着说,挥手让塔尔赶快走,“没什么大不了的。”   伽尔兰的话刚落音,四周的气温陡然下降了十度,冷得塔尔一个哆嗦。   他战战兢兢地看着那目光已经变得冰冷的祭司大人一眼,听话地走人了。   于是,偌大一个学殿里就剩下一大一小两个人的存在。   “没事?没什么大不了?你看着这个,真的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在其他人面前还要给王子殿下留点面子所以强忍着没吭声,等其他人一走,歇牧尔就毫不客气地开始炮轰伽尔兰。   他点着伽尔兰手中捧着的那张漏洞百出的卷子,盯着伽尔兰的目光冷得像是会结冰。   “殿下,你不是蠢,你只是不用心。”   歇牧尔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毫无感情的,显得很冷漠。   “你每一次都在重复同样的错误,而且,你没有去改正它们的打算,而是放任自己继续错下去。”   “我不知道理由是什么,但是我看得出来,你没有丝毫的上进心,只想停留在原地,甚至是在退后。”   沙玛什祭司看着抿着嘴不吭声的金发小王子,目光里透出几分失望。   他一直都还记得上次卡莫斯王对他说的那些话,所以,就算一开始对这个孩子没有抱着太大希望,但是他依然认真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一丝不苟地教导伽尔兰。   他自认,对于伽尔兰和自己更加看好的赫伊莫斯,他都是一视同仁,从不曾徇私。   或许他内心也期待着,如卡莫斯王说的那样,这个孩子有着优秀的资质,是他看走了眼——然而事实让他非常失望。   伽尔兰是否有着优秀的王的资质他暂时还看不出来,但是他知道,如果伽尔兰像现在这样下去,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者。   “和赫伊莫斯殿下相比,你差的太多了。这样下去,你永远都会被他甩在身后。”   歇牧尔说到这里,不再多言,转身径直离开了这里。   伽尔兰站在原地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考卷,然后啪的一下将羊皮纸合上。   他转身,背对着歇牧尔。   迈开脚步,大步向前走,他走在与歇牧尔完全相反的方向,卷起来的羊皮纸被他紧紧地攥在手中。   歇牧尔,沙玛什的祭司,我的导师,未来注定会背叛我的你,从来都和我不在同一条道路上。   既然八年多后我注定会让你失望,那么还不如一开始就不给你任何期待。   ……   走出了学殿,外面已经空无一人,所有人都知道不该留在这里看伽尔兰被祭司大人训斥的样子,所以没一个人留下来。   金发的小孩站在高高的殿台上,俯视着下方那宽阔的庭院。湛蓝的天空下,清澈的湖泊水面被阳光照得波光粼粼。那水波映在了他金色的瞳孔中,仿佛他眼眸中也有着金色的水波在荡漾。   学殿最外围的那一圈圆柱有着青石板连起来的围栏,伽尔兰手一撑一跳,坐上去。围栏有点高,他坐上去脚踩不到地,只能悬在半空中,小腿一晃一晃的。   他扭头往后看了一下,大殿底部高出地面将近三米,看着挺高的。   转回头来,伽尔兰就这么坐在围栏上,将被自己攥得皱巴巴的羊皮卷纸打开。   赫伊莫斯,别人家的孩子。   他这么想着,忍不住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自嘲。   看着卷子上的那些题,所有的他都知道答案。但是歇牧尔说对了,他不蠢,只是不用心,所以卷子上的答案错了近乎一半。   他是存心这么做的。   因为从一开始到现在,他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离开这个王宫,离歇牧尔远远的,也离那个会在以后杀死他的少年赫伊莫斯越远越好。   ……虽然感觉有点对不起卡莫斯王兄……他对他一直都很好……   就在伽尔兰看着卷子发呆的时候,一个轻微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他下意识抬头,目光和已经站在他身前的少年金红色的眼眸对了个正着。   “下来。”少年看着他说,“坐在那里很危险。”   伽尔兰仰着头,抿着唇看赫伊莫斯,不吭声,不回答,同样也不动。   赫伊莫斯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指尖点在伽尔兰身前展开的羊皮纸一道错了的题上,   他说:“这里,莫洛城那一块的人都是以矿山为生。”   我知道。   伽尔兰心想,但是依然闭着嘴没吭声。   他现在心情有点不好,不想说话,更不想和这个人说话。   赫伊莫斯看着那小孩抿紧唇不跟他说话的模样,心里不知为何有点着急。   他刚才在外面等着没走,歇牧尔教训伽尔兰那些话他都听到了。他也知道,自己被歇牧尔用来当成例子教训伽尔兰,伽尔兰肯定心里不高兴了。   他想了想,低声说:“我可以教你。”   他这么说着,伸手就去拿伽尔兰手里的羊皮纸。   伽尔兰下意识抓紧了,不给他,赫伊莫斯却不知为何像是突然犯了倔,抓住羊皮纸的另一头不松手,硬要从伽尔兰手中抽出来。   伽尔兰此刻也是倔劲上了头,赫伊莫斯越是要抢,他越是不肯让赫伊莫斯抢走。   他憋着一口气抓着羊皮纸,使劲往后拽。   羊皮纸是有韧性,但是再有韧性也是薄薄的一层,此刻被两人这么从两头一扯,立马就扛不住了。   下一秒,随着嘶啦一声的撕裂声,羊皮纸从中间断裂开来。   而伽尔兰正往后使劲呢,他本来就是坐在围栏上,小腿悬空脚不着地,此刻羊皮纸一裂开,没了和他僵持的那股劲,顿时他整个人就向后倒了下去。   身后就是空荡荡的高台边缘,眼看他整个人就要从这将近三米高的楼台上摔下去——   一只手猛地伸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那只手使劲一拽,差点摔下去的伽尔兰整个人向前,一头栽进了赫伊莫斯的怀中。   “你蠢啊!叫你下来听不懂啊!!”   差点摔下去的伽尔兰还没回过神来,一转头就又被赫伊莫斯吼懵了。   刚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回来的少年死死地扣着他的肩,脸色难看地冲他吼。   “坐在那么危险的地方是自己找死吗!!!”   从来没见过赫伊莫斯这种表情,伽尔兰一时间都被赫伊莫斯给吼傻了。   他张着嘴呆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的,突然小声说了一句。   “……对不起。”   亲眼看着伽尔兰差点从自己眼前摔下去的那一瞬,赫伊莫斯觉得的心脏都好像停顿了一下。   一把将对方拽回来后,他竟是一下子情绪失控地就冲着那小孩吼了起来。   这么高的地方,下面又是坚硬的石板地,一旦摔下去……   一想到那个后果,少年就控制不住地冲对方怒吼。   他本来还想骂下去,可是那突然传来的一句小声的对不起,一下就将他的怒火给堵在了喉咙里。   金发的小孩仰着头,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金色的大眼睛看着他,眼底竟是隐约带着点小委屈,让人看着就心软得不行。   赫伊莫斯张了张嘴,顿时就吼不下去了。   他叹了口气,伸手在小孩额头上重重敲了一记,张嘴想要说点什么。   可是,他刚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   “啊——!你在对伽尔兰殿下做什么!”   一声尖叫猛地在旁边响起。   发出尖叫声的小胖子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冲到赫伊莫斯面前。   “你是不是打了伽尔兰殿下?”   “没错,赫伊莫斯王子,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   “以大欺小太过分了!”   “你肯定是嫉妒伽尔兰殿下,嫉妒他比你受卡莫斯王的宠爱!”   ……   一堆少年开始声讨‘欺负’了伽尔兰王子的赫伊莫斯王子,一时间,群情激奋。   只觉得耳边有一堆蚊子嗡嗡直叫烦死人的赫伊莫斯转头,瞥了旁边的伽尔兰一眼。   他看到那小孩站在原地,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动着瞅着眼前的情景。那模样,显然没有打算帮他解释,而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色。   看着小孩又变回以往那种古灵精怪的模样,不再像开始那样蔫蔫的一副无精打采的神色,赫伊莫斯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心情也好了许多。   他嘴角一扬,突然一伸手,一把将旁边等着看热闹的伽尔兰拽过来,挡在他身前。   伽尔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赫伊莫斯拽到了身前。   赫伊莫斯站在他的身后,一手抓着他的左肩按住他,右手一把捏住了他的下巴。   紧接着,赫伊莫斯冲着对面小胖子那群人一笑。   “不准动。”他说,“公主殿下现在在我手里,你们动一下,我就对公主不客气了。”   小胖子众人:“???”   伽尔兰:“………………”   你才公主殿下你全家都公主殿下!   本来等着看赫伊莫斯被众人一起怼的伽尔兰一不留神就成了人质。   然后那个抓着‘小公主’做人质的少年就神态自若地,在众人的虎视眈眈下,轻松愉快地带着‘小公主’一起离开了这里。 第23章   亚伦兰狄斯的小王弟作为人质, 被赫伊莫斯拎到了另一处。   伽尔兰也懒得废那个劲儿挣扎,反正那群人一起上估计也不是赫伊莫斯的对手,他本来也就是打算看会儿赫伊莫斯被众人怼,也没指望那群人真的能把赫伊莫斯怎么样。   不过,赫伊莫斯居然会拿他开玩笑, 这一点还真是出乎伽尔兰意料之外。   未来的赫伊莫斯一天到晚阴恻恻的, 玩笑这个词和这人一点都巴不上边。   而现在的赫伊莫斯……说实话,刚遇到少年时的赫伊莫斯的时候,这个少年看起来也挺独挺傲的, 似乎也很少和人交往, 更别说和他人说笑了。   那种事根本不存在的。   伽尔兰挠了挠头。   感觉上……赫伊莫斯似乎变得……有点, 孩子气了?   也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   但是,不管这个变化是好是坏, 现在的问题是——   “你叫谁公主啊?”   伽尔兰没好气地一把甩开被赫伊莫斯。   从刚才一路走来,少年就一直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松开, 像是怕他跑掉一样。   赫伊莫斯回头, 看着因为在发脾气所以脸颊都鼓起来的小孩。   那小孩的脸本来就还带着婴儿肥, 这么一鼓起来,更是圆滚滚的,被那软软的金发包裹着, 让人看着就想要戳一下。   少年思考了一下如果自己现在伸手去捏几下伽尔兰的脸, 被伽尔兰讨厌的几率会有多少。   思考结束之后, 他就强忍住了想要捏小孩软软的脸颊的冲动, 只是揉了一把那毛绒绒的金发。   他说:“不像吗?”   少年挑了下眉, 说:“小公主总是要被魔王抓走的,不是吗?”   若是以前,赫伊莫斯自己都觉得自己说的这种话非常可笑。   可是现在,看着身前的小孩气鼓鼓的模样,他就实在忍不住想要再逗逗这孩子。   而且,小伽尔兰比起童话里那些所谓的小公主要可爱多了。   他心想。   他要是魔王,他也抓眼前这个。   伽尔兰嘴角抽了一下,他看着赫伊莫斯挑眉俯视他的样子,心里知道,他越是发脾气恐怕越是让赫伊莫斯称心如意,赫伊莫斯那话就是故意要惹火他。   我不生气。   不生气。   真正的我比赫伊莫斯还要大,和一个小孩子生什么气?   如此在心里反复告诫了自己好几次,伽尔兰的气缓缓平复下来。   他仰头,冲着赫伊莫斯一笑。   “那么,你就是魔王?”   小孩看似笑得一脸天真无邪。   他说:“会有骑士来救公主,把公主带走,然后魔王就被骑士打死啦~~”   赫伊莫斯皱了下眉。   明明只是一个小孩说的孩子气的话,但是不知为何他听着就有些不舒服。   不过,让他不舒服的不是最后‘魔王被打死啦’那一句,而是中间那一句。   只要一想到,会有什么人将眼前这个冲他笑的小孩从他身边带走,他就很不舒服。   故意说完那句话,伽尔兰就看到了赫伊莫斯在皱眉。   顿时,他心情舒畅了。   反正,只要是赫伊莫斯不开心,他就开心了。   他正心情舒畅地这么想着,赫伊莫斯似乎想明白了什么,皱着的眉舒展开,露出无所谓的表情,抬手拍了拍他的头。   “只要魔王把所有的骑士都干掉就行了。”   黑发的少年说,口吻轻描淡写。   伽尔兰嘴角又抽了一下。   “别随便篡改结局啊,所有人都知道,魔王都是命中注定要被骑士干掉的。”   “篡改?那不叫篡改。”   赫伊莫斯笑了一下。   “没有什么命中注定,也没什么既定的命运。”他说,举起一只手,虚空握了一下,像是用力地抓住了什么,“我们的命,都是我们自己决定的。”   “…………”   这一次,伽尔兰没有再说话。   他沉默地看着赫伊莫斯,这位现在还很年轻的少年握紧了拳,金红色的眼眸中毫不掩饰地透出对所谓命运的蔑视。   强大到足以逆天改命的人……   就是这个人,在未来,将所谓注定的命运硬生生地踩在了自己脚下!   …………   ……………………   艳阳高照,微风徐徐,带着清晨那清甜的气息掠过大地。   大清早的,一群人正在练武场之中。其中一个亚麻色短发的少年正站在那里,双手持弓,拉开,将弓拉得绷紧到了极限。   他凝神静气了好一会儿之后,陡然松手。   砰地一声,离弦之箭贯穿了对面人偶靶子的腹部。   周围其他的少年哇了一声,旁边的弓箭导师也露出了满意的神色,点了点头。   十箭全中,这是这一次测验到目前为止最好的成绩。这个亚麻色短发的少年一直以来在射箭这门课程里也是佼佼者,而且进步也很大。   导师满意地点头之后,将目光投向了下一位。   然后,他的目光微微抽动了一下。   下一位考试的,是伽尔兰王子。   当金发的小王子拿着弓箭上前时,四周都静了下来,所有人彼此对视一眼,都心知肚明。   果不其然,当伽尔兰王子那十箭射完之后,看着那仅仅在人偶靶子上的两只箭——而且还是在人偶膝盖位置的两只箭,众人陷入了沉默。   作为弓箭导师的中年大叔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头疼。   这都快要一个月了,伽尔兰王子的箭术一点进步都没有。   在众人沉默地注视下,伽尔兰灰溜溜地下来了。   ……这一次他真不是故意弄这么个差劲的成绩,而是,他在射箭这件事上真的不行。他就实在搞不懂,那么远的一个靶子,所谓的几个要害部位远远看去就是一点,小得可怜——他就纳闷了,为什么有些人就射得准?   伽尔兰正在这里纳闷着,那少数几个射的准的其中之一已经上去了。   和其他人有点区别,赫伊莫斯拿着的是一个长弓,那个弓一般是给成年人用的,因为拉开弓需要的力气不小,还未成年的少年们没法将其拉满弓。   赫伊莫斯站在那里,褐色肌肤的肩膀和手臂上的肌肉几乎是肉眼可见地绷紧着、微微鼓了起来。   手中的长弓被他稳稳地拉成了一个满月的形状,那弓弦显然已经绷到了极限。   他那被勒紧到泛白的手指一松——   嗡的一声,那射出的箭仿佛破开了空气,如闪电般疾驰而去,瞬间贯穿了人偶的头部。   他一口气也不歇,一箭接着一箭地射出去。   接下来的那几根箭,同样也是箭箭命中人偶靶子的咽喉、心脏等要害处,分毫不差。   练武场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有些崇尚强者的少年见猎心喜忍不住想要叫好,但是又担心叫好了会让伽尔兰王子不舒服,只能硬生生地憋着,却还是忍不住将热切的目光投向了赫伊莫斯。   还有些人脸色越发难看,他们觉得,伽尔兰王子不小心失手了,成绩不好,赫伊莫斯王子偏偏表现得如此出色,这一对比——这不是故意打伽尔兰王子的脸吗?   没错,赫伊莫斯王子肯定就是故意的。   至少怒视赫伊莫斯的小胖子塔尔心里就是这么觉得的。   他想,赫伊莫斯王子肯定是嫉妒伽尔兰殿下受宠,才特意三番两次要让殿下没脸。   他凑到伽尔兰身边,拍了拍胸脯。   “等着,殿下,我一定帮你找回场子来!”   伽尔兰瞥他一眼,张了张嘴,没说话。   于是小胖子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   ……   十分钟后,他就灰溜溜地回来了。   他的成绩比伽尔兰还惨,伽尔兰好歹还射中了两三只,他是十只箭全部脱靶了。   就知道会这样。   完全没对小胖子抱任何希望的伽尔兰如此想着。   这一次的临时测试结束了,众人都已经三三两两地散开了。有两三个少年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向赫伊莫斯走去,低声和其交谈。   对于那些主动向自己说话的人,一直被孤立的赫伊莫斯既没有表现出高兴的表情,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神色平静地和那几个少年交谈。   小胖子气鼓鼓地盯着那几个主动和赫伊莫斯攀谈的少年,心里一笔一笔地将那几个少年的名字记在了小本本上。   对他来说,那几个人此刻的行为是对伽尔兰殿下的背叛,是绝对不可饶恕的!   塔尔在这里气得不行,伽尔兰反而根本没注意这边。他径直走到弓箭测试场上,再一次拿起了弓箭。   说实话,在学识上,他弄虚作假故意得一个下等评分也就罢了,但是在个人武艺上,他其实还是想认真学一学的。   毕竟以后离开这个王宫了,他想要游走整个大陆,要是没一身好武艺,那岂不是很危险?   而且,所有的武艺之中,他最看中的就是箭术。   要知道,在他原来的那个世界,可是流传着一句话——自古弓兵是挂逼。   能开挂的东西他当然要好好学!   只是……   再度开弓射了一箭,看着从人偶靶子身边擦过去的箭,伽尔兰很郁闷。   其实前几世里他的箭术也很差劲。   ……莫非他真的没有射箭的天赋?   这几辈子注定做不成挂逼?   小孩正握着弓箭在这里郁闷着,突然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握在他的手上。   “握紧,站稳。”   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伽尔兰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站直了,将肩膀绷紧,不要用手指发力,从肩膀这里、手臂这里发力。”   “别盯着目标,盯住目标偏上一点的地方。”   赫伊莫斯站在他身后,一边说,褐色的手指覆在伽尔兰的手上,帮伽尔兰调整手指细微的握弓姿势。   “就是现在,松手——”   嗡的一声,利箭疾驰而去,砰的一下正中对面人偶靶子的胸口。   虽然还不是要害,但是也很接近了。   “中了!”   “嗯。”   看着那被他拥在怀中的小孩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像是被感染了一般,赫伊莫斯也笑了一下。   “来,继续。”他说,“我带你多练几次,只要记住这种感觉,你就能自己射中了。”   他刚要再一次握住伽尔兰的手带他多射几次,突然,骚动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王!”   “卡莫斯王!”   “啊——”   还没来得及离去的少年们惊慌地俯身,跪地,向突然来到训练场的卡莫斯王行礼。   赫伊莫斯和伽尔兰一回头,就看到那有着如狮子般一头棕发的亚伦兰狄斯王正在大步走来,歇牧尔等人跟在后面。   少年眼底有什么闪动了一下,然后,低头行礼,浓密的黑色额发挡住了他的眼。   “啊,王兄?”   在场的人们跪地的跪地,低头的低头,唯独金发的小孩站在原地,手中依然抓着弓箭,仰着头,喊了一声王兄。   一看就知道,这位小王弟如此做派是因为习惯了,可想而知,卡莫斯王有多么纵容他了。   卡莫斯王本来是很开心地要跑来看自家小王弟练射箭的,顺便亲手教一教。   可是一到训练场,远远地一看,卡莫斯王不开心了。   那个他一直都不怎么喜欢的小鬼凑到他的小王弟跟前,正在手把着手教伽尔兰射箭。   那可不行。   卡莫斯不满地心想。   以后,教他的王弟练剑、骑术、箭术,那可都是他的权利……咳,不是,是他的责任。   怎么能容许其他人抢走这个权……不,责任?   “来,王兄教你啊。”   卡莫斯无视了站在旁边的赫伊莫斯,笑眯眯地摸了摸他家小王弟的头。   “王兄射箭可是超厉害的。”他兴致勃勃地站在伽尔兰身后,俯身,伸手想要握住伽尔兰的手教他射箭,“你看,就这样——”   但是,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他本来就身材比常人还要高大一些,而伽尔兰人又小小的,连他的腰都不到,他想要握住伽尔兰的手,就必须蹲下来。   可是蹲下来了,就根本不好教伽尔兰拉弓使劲的技巧。   而且他的手掌很大,一下就能将伽尔兰的小手整个儿包裹住,手指也粗,根本没办法对伽尔兰握弓的手指姿势进行细调。   “您的教导方法是错误的。”   卡莫斯王正纠结着,旁边一直冷眼旁观的赫伊莫斯突然开口说话了。   “哈?”   “您现在教的握弓姿势是使用强弓的手法——我知道您习惯用强弓,但是,您也知道,不同的弓有不同的使用方法,在手势以及各方面都有细微的差别,而伽尔兰是无法使用强弓的,您以您掌控强弓的习惯教导他,只会将他教往错误的方向。”   卡莫斯王:“…………哦。”   他哦完,只能放弃亲手教导他家小王弟射箭这件事,悻悻然地站起身来。   伽尔兰握着手中的弓,想了想,转头,金色的大眼睛瞅向赫伊莫斯。   “那你继续教我吧?”   伽尔兰觉得。   死敌归死敌,但是从死敌那里学东西他可是绝对不会客气的。   为了所谓的自尊心放着这里除了卡莫斯王之外箭术最厉害的人不学,那才叫蠢好吗。   赫伊莫斯没说话,只是径直走过去,和刚才一样,站在伽尔兰身后,握住他的手继续教他。   卡莫斯王站在后面看着。   赫伊莫斯虽然也比伽尔兰大,比伽尔兰高,但是也只是大几岁而已,只要一弯腰,就正好将伽尔兰整个儿拢在他怀中。   他站在伽尔兰身后,一边握着伽尔兰的手教手势,那姿势正好能让他凑到伽尔兰耳边,他就在伽尔兰耳边小声说话。一眼看上去,就像是两个小孩耳鬓厮磨着凑在一起亲密地说话一般。   卡莫斯越来越郁闷。   他总有种自家小王弟被这个臭小鬼抢走了的感觉。   他郁闷地一转身,离开了这里。   伽尔兰专心致志地跟赫伊莫斯学射箭,没有注意他的王兄郁闷地走人了。   而注意到了的赫伊莫斯回头,看了一眼,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嘴角不着痕迹地扬了一下。   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的卡莫斯王在回去的路上想了想,开口了。   “歇牧尔。”   “是?”   “这几天都没怎么活动筋骨,来,去竞技场,陪我练练。”   “是。”   …………   然后那位虽然武力值也很超群但是终究还是比不过狮子王的沙玛什的祭司大人就在竞技场被卡莫斯王毫不客气地揍了一顿。 第24章   政务厅之中, 高台之上, 坐在王座上的卡莫斯王将下属递过来的那张羊皮纸在桌子上摊开。   目光在纸上一扫,他就皱起了眉。   “维纳尔城的情况更严重了?”   站在下侧方的一位中年大臣微微躬身, 低头。   “很抱歉, 陛下, 是我等失职,我……”   那位大臣似乎还想说什么告罪的话,却被卡莫斯王抬起的手打断。   “我现在不想听这些。”   年轻的王如此说。   “告诉我, 现在维纳尔城的真实状况。”   下方的几位臣子对视一眼, 纷纷再一次低头。   “维纳尔城自从前段时间因为河水汛期提前突发水灾之后, 按照您的命令, 我已经尽快将救灾的食物以及药品都调配了过去。”   其中年纪最大的大臣说,“但是就目前看来,成效并不好。”   “是的,据说维纳尔城中的民众死伤无数, 且还有许多人失踪。”   一位医令官开口说话。   “卡莫斯王,我接到维纳尔城内的医官汇报, 情况很不理想,瘟疫有冒头的迹象,而且药品非常缺乏。”他说,“请尽快再从附近的城市调配大批食物和药品过去。”   另一位治安官也开口了。   “我也接到汇报,据说维纳尔城附近有大批盗贼出没, 抓走不少女人和小孩, 城内存活的民众因此而惶惶不安。维纳尔城的城主请求您给予军队的出动令。”   金棕色的眼微微眯了一下, 那是猛兽发怒的一种前兆。   但是,坐在王座上的亚伦兰狄斯王也仅仅只是这么眯了下眼,并没有露出发怒的表情,他的目光从身前一众大臣身上扫过,带着一种意味不明的神色。   “知道了。”   卡莫斯用一种极为平静的口吻说道。   “你们下去吧。”   听了众位大臣的请求,却并没有给出任何解决方案的卡莫斯王起身,在众人的注视下径直离去。   当天晚上,晚餐的时间,在自己的寝宫里进餐的卡莫斯王以想知道伽尔兰王子最近的学习情况为理由,招来了歇牧尔。   寝宫里都是卡莫斯信得过的心腹之人,在这里,他才能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的打算。   “歇牧尔,准备一下,我要去维纳尔城。”   将一块蘸酱的烤肉塞进嘴里,卡莫斯一边咀嚼,一边向歇牧尔下达了密令。   那口气轻描淡写,就像是在向歇牧尔说今晚我要吃什么一般的轻松简单。   沙玛什的祭司大人皱了下眉。   但是了解卡莫斯王的他并没有劝阻地打算,反正,劝了也没用。   以这位王的脾气,在白日看到他那么冷静的时候,歇牧尔就已经隐约猜到了卡莫斯王的打算。   “是的,陛下,您打算带多少近卫队过去?”   卡莫斯王摸了摸下巴。   “八百……不,五百骑就差不多了。”   他是要暗暗地潜进去,人带多了容易被人发现。   他说,“找几个借口,在三天内安排五百骑分批出城,在城外集合。”   “是。”   每天的晚餐,卡莫斯王都是让伽尔兰陪自己一起进餐的,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但是,卡莫斯和歇牧尔的对话显然没有隐瞒伽尔兰的意思,伽尔兰在旁边从头听到尾。   “王兄,你要去维纳尔城吗?”   他忍不住问。   “嗯?你想去吗?”   “……”   卡莫斯王那种玩笑似的口吻让小孩沉默了。   虽然说伽尔兰在这个世界重生了好几次,但是实际上,为了防备赫伊莫斯,伽尔兰一直被他的下属严密地保护着,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王宫之中,就连王城也只去过有限的几次。   可以说,他甚至连王城都没出去过。   想到这里,他小声说:“……想去。”   说完,他想了一下,仰起头再说了一次。   这一次,他提高了声音。   “王兄,我想去。”   说话的金发小孩仰着头,一张小脸上写满了期待,琥珀宝石一般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卡莫斯王。   年轻的王笑了一下,摸了摸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小王弟的头。   “好。”他说,“王兄带你去。”   “卡莫斯王!”   卡莫斯许诺得简单,旁边的祭司大人不淡定了。   “我们可不是去游玩!说不好是要发生战争的!”   “哈哈哈,没事,有我在,怕什么?”   歇牧尔:“…………”   虽然很想反驳但是又不知如何反驳。   的确,有卡莫斯王这种强大得如同雄狮一般的人存在,再加上那数百骠勇善战的王的近卫队,在亚伦兰狄斯之中,他们不需要惧怕任何人。   “男人嘛,总有上战场的一天,虽然伽尔兰还小,但是作为亚伦兰狄斯的王子,也该体验体验了。”   “……既然如此,卡莫斯王,您也将赫伊莫斯王子一并带去体验,如何?”   亚伦兰狄斯的两位王子都需要尽快地成长起来。   所以,歇牧尔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让王子们成长的机会。   卡莫斯王啧的一声砸了下嘴,看那表情就知道他不情愿,但是,他挠了挠那一头棕毛,还是点了点头。   歇牧尔说:“那正好,理由都是现成的。卡莫斯王您带着两位王弟去王家牧场狩猎。”   “行。”卡莫斯干脆地应了一声,“就对外这么说。”   “还有,如果轻装简行,那五百骑就不能穿戴盔甲,最好是皮甲……”   卡莫斯和歇牧尔还在就细节问题商谈着,那边的伽尔兰已经没心思去听了。   重生了几次,他一直都待在王城之中,在下属的重重保护之下,从未踏出过王城一步。   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弟,但是偶尔,他会有种他是被囚禁在这个偌大的王城牢笼的感觉。   那或许也是他今生想要逃离这座王城的原因之一。   ……   无论如何,这一次,他终于能第一次踏上王城之外的大地。   ………………   时间过得很快,三天一转眼就过去了。   服侍伽尔兰的女官自从知道伽尔兰要跟着卡莫斯王去王家牧场狩猎,并在那里带上一段时间后,就忙里忙外,收拾了整整两辆马车的随身物品出来。   然后歇牧尔来看了一眼就将那两辆马车给砍了,只让伽尔兰收拾几件简便的衣着,带个小包袱就够了。   伽尔兰慎重地将他让侍女帮他做的那几条内裤都放了进去,然后在中年女官那担心不已的目光中,拎着小包袱跟着歇牧尔走了。   这位沙玛什的祭司大人也已经换下了白色的长袍,穿上了便于行动的骑装,肩膀、胸口以及腰部等要害部位套上了棕黑色的皮甲。   等到了地方,就听到一声接着一声的骏马嘶鸣声,数千名骑兵站在点兵场之中,各自在安抚自己的马匹,那些骑兵身上穿着的也是和歇牧尔差不多的深棕色皮甲。   伽尔兰一到地方,卡莫斯王那高大的身影就迎了过来。   他哈哈笑着一手就把伽尔兰抱起来,让其坐在自己的手臂上,另一只手塞了一个东西给伽尔兰。   伽尔兰低头一看,发现卡莫斯王塞给他的是一个白色糖块。   “王兄,我刚刚才吃完早饭……”   “哈哈哈,不是给你吃的,拿好了。”   卡莫斯说完,迈开大步,几步就带着伽尔兰走到了一匹骏马跟前。   那是一匹通体漆黑的高大骏马,那漆黑的皮毛就像是缎子一般,在阳光下闪着黑亮的光泽。而它脖子上的鬃毛和尾巴是蜂蜜一般的金褐色,被风一吹,宛如波浪一般闪闪发光,甚至还带着一点金属般的光泽。   那是一匹极为漂亮的骏马,同时,也非常雄壮。修长的腿上肌腱的形状极其分明,胸口的肌肉线条纹理清晰,微微鼓起来,给人一种极为饱满而强壮的感觉。   在众多的骏马之中,它出众到让所有人的第一眼都落在它的身上。   此刻,在接连不断的骏马嘶鸣声中,它安静地站在那里,一派悠闲,给人一种贵族般从容而高贵但是又难以接近的感觉。   卡莫斯王抱着伽尔兰走过去,那匹骏马立刻机警地转过头来,见到是卡莫斯后,又变回悠闲的模样。   “塔克。”   卡莫斯摸了摸它的鬃毛,然后指了指怀中的伽尔兰。   黑马轻轻打了个响鼻,凑过来,对着伽尔兰闻了闻,像是想要记住他的气味一般。但是伽尔兰伸手试图摸它一下的时候,它一摆头,避开了伽尔兰的手。   这头高头大马昂起头,大眼俯视着眼前的小孩,似乎在评判着什么。它那比普通马匹要高大许多的身躯以及气势,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伽尔兰眨了下眼,冲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的大马笑了一下,然后伸出手。   他手上那个白色糖块因为一直被他握着,有点融化了,此刻散发出甜甜的气息。   昂着头还在装逼的黑马一闻到这个味道,装不下去了,大大的马眼瞅了伽尔兰一眼,看到握着糖的小孩冲着自己笑得甜甜的,稍微犹豫了一下之后,就低下头,开始舔舐伽尔兰手中的糖块。   卡莫斯笑着对伽尔兰点了点头,表示他做得很好。   等塔克将那糖块舔得干干净净之后,卡莫斯双手一举,将伽尔兰放上黑马的马背上。   黑马转头瞅了卡莫斯王一眼,站着没动。   这位除了卡莫斯王之外不肯让任何人骑到自己背上的马中之王像是认同了卡莫斯的行为,转回头去,甩了甩那一头蜂蜜色的漂亮鬃毛。   卡莫斯哈哈一笑。   他双手一撑,一跃而起上了马背,双手一扯缰绳。   漆黑骏马一抬双蹄,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竟像是龙吟虎啸一般,将在场所有骏马的嘶鸣声都压了下去。   “出发!”   卡莫斯王一声高喝,响彻天空。   下一秒,他身下的黑色骏马已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一马当先。   他的身后,数千骑兵跟随而来。   群马在大地上奔腾,卷起浓烟,震动着大地。   …………   众位大臣所知道的是,卡莫斯王带着两位王子前往了王家牧场,进行狩猎的活动。   那是卡莫斯王经常举行的活动,而且这次还是为了教导两位王子,那就更正常了,所以众人都没当回事。   反正卡莫斯王带着三千骑兵一起去,就在王城郊外,不算很远,所以王和两位王子的安全都是不用担心的。   但是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卡莫斯王率领心腹近卫军三千一到王家牧场之后,就带着两位王子、歇牧尔以及五百骑兵偷偷地溜了出去。   将剩下的两千五百骑兵留在牧场,严密地守住四方,营造出自己还在狩猎的假象。   就这样,卡莫斯王带着五百骑兵沿着偏僻的道路,一路上避人耳目,向着维纳尔城出发了。   伽尔兰自然是被卡莫斯带着,坐在卡莫斯前面的。   其实他是会骑马的,但是大家都默认他还太小了不会,而且他这小胳膊小腿的也找不到可以让他骑的马,所以伽尔兰也就老老实实地装作不会骑马让卡莫斯带着了。   他坐在卡莫斯身前,一路奔驰,他就吃了一天的灰。   等到晚上找了个小溪作为临时营地的队伍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伽尔兰整个人都已经是灰头土脸的了。他觉得他都不用吃什么晚饭,因为一路上灰都吃饱了。   所以,伽尔兰一被卡莫斯从马背上抱下来,也顾不得其他,就忙不迭地朝不远处的小溪流跑去。   一到溪水边——好吧,他就知道。   比他还先一步来到溪水边洗漱的自然就是那位有着洁癖的沙玛什祭司大人了。此刻,歇牧尔正蹲在溪流边,用一块小方巾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自己脸上的灰尘。   伽尔兰在旁边蹲下来,他又没带什么手帕方巾,所以直接就用手捧了水往脸上泼。   沁凉的水泼在脸上,凉丝丝的,将灰尘冲洗掉的同时也将心里的那点燥热给带走了,让伽尔兰舒服了不少。   啊,屁股好痛。   一边洗脸,伽尔兰一边心里这么想着。   在马背上颠了一整天,若不是王兄特地给他垫了个软垫,他觉得这一天下来他大概就只能趴着了。   水滴滴答答地从他颊边滴落下来,伽尔兰抬手用手背随意在脸上擦拭了一下,甩掉一连串的水珠,然后就起身了。   “殿下。”   刚刚站起身来,身边就有人在喊他。   伽尔兰一转头,就看见歇牧尔手中拿着一个湿手帕,看着他。   “请您过来,殿下。”   小孩拿眼瞅瞅盯着自己的歇牧尔,又瞅瞅对方手中的那个湿手帕。   抬手摆了一摆,他是想要拒绝的。   “不……不用了,歇牧尔。”   可惜伽尔兰的拒绝毫无用处,歇牧尔一把抓住他,弯下腰,然后就开始用湿手帕仔仔细细地将他的头发、鬓角、耳廓、眼角、鼻侧等等都擦拭了一遍。   然后,又不容对方拒绝地握住伽尔兰的手,将那两只小手的指缝里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歇牧尔手中的方帕子变得灰扑扑的时候,亚伦兰狄斯的小王子也从一个小灰孩变回了原来白白嫩嫩的模样。   看着眼前被他擦得干干净净的小王弟,洁癖而又有强迫症的祭司大人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反正伽尔兰在半途就已经放弃挣扎,任由歇牧尔摆布了。   熟悉的哈哈笑声在旁边响了起来,正是同样也来到溪水边洗漱的卡莫斯王。   他看着自家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可爱小王弟,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歇牧尔的洁癖症感到很满意。   他大步走过来,一把将小伽尔兰抱起来,习惯性地,将脸凑过去在自家小王弟软软的脸颊上蹭了蹭。   痛痛痛——好痛——   被卡莫斯王粗糙的胡茬扎得不行,伽尔兰强忍着才没喊出声来。   蹭完自家小王弟,心满意足了的卡莫斯把伽尔兰放下来,然后自己蹲在溪边,和刚刚伽尔兰一样,随意用手捧着水往脸上一泼,然后用手使劲搓几下脸就当做是洗脸了。   歇牧尔站在旁边看着,突然皱了皱眉,问:“您今天没有刮胡子就出来了吗?”   他看见卡莫斯王下巴上有不少青色的胡茬,残差不齐的,一块有,一块没有的,让他看得有些膈应。   “好像是。”   卡莫斯摸了摸下巴,的确有着扎手,但是他一脸不在意。   “男人刮那么干净干嘛?有点胡子才好。”   他这么说着,又摸了摸下巴。   “干脆以后都不刮了,留着也好,更显得威武一些。”   歇牧尔没吭声。   反正卡莫斯王决定的事情,谁劝都没用,他想蓄胡子就让他蓄吧。   …………   等等,所以这就是卡莫斯王兄您未来络腮胡厚厚一层,满脸都是毛的原因吗?   伽尔兰刚刚想明白了这件事情,内心忍不住吐槽的时候,突然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向他走来。   黑发的少年像是一只悄无声息地从树林中出现的黑狼,不带半点响声地走到他身前。   “原来你在啊。”   伽尔兰有些惊讶地说,“我早上没看到你,以为你没跟来呢。”   “我被安排到一队侧方的骑兵里,和他们一同行动。”   赫伊莫斯回答说。   他低头看着伽尔兰,突然眉头皱了一下,然后一伸手,捏住了伽尔兰的下巴,将那张小脸抬了起来,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伽尔兰的脸看。   伽尔兰猝不及防被人抓住了下巴抬起脸,等反应过来立马一把将赫伊莫斯的手拍开。   “你做什么?”   他不高兴地说。   少年金红色的眸子动了一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赫伊莫斯没有回答伽尔兰的话,而是转头看向一旁的卡莫斯王。   那边卡莫斯王也差不多洗完脸了,大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甩掉水珠。   然后,他再一次看向伽尔兰,伸手。   “来,伽尔兰,王兄带你吃烤肉去,哈哈,王兄亲手给你烤。”   就在卡莫斯王伸手想要将伽尔兰抱起来,顺便再蹭蹭他的小王弟的小脸蛋时,一只手臂突然伸出来,拦在伽尔兰身前。   伽尔兰怔了一下,错愕地看着拦在自己身前的赫伊莫斯。   “请您停止这种行为。”   看着拦在伽尔兰身前的少年,卡莫斯王不爽了。   “喂,小鬼,你可别得寸进尺。”   “赫伊莫斯……你在做什……”   伽尔兰也忍不住开口说话。   面对着卡莫斯王,比对方矮上一截的少年却是毫不退缩,继续和卡莫斯对峙。   “您的行为伤到了伽尔兰,您不知道吗?”   “什么?”   “他的脸上都是被您的胡子刮出来的红痕,您没看到吗?”   “…………”   卡莫斯下意识往伽尔兰脸上看去。   只见小孩那柔软的脸颊上,有着好几道清晰的被硬物擦出来的红痕,在那白白嫩嫩的肌肤上尤其显眼。   顿时,卡莫斯王的眉头皱了起来。   “喂,歇牧尔。”   “是?”   “把刮胡刀片给我!”   别人不一定,但是卡莫斯知道,歇牧尔肯定会随身带着那玩意儿。   歇牧尔:“…………是。”   祭司大人面无表情地将那半个巴掌大的薄刀片递过去,然后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卡莫斯王急急忙忙地拿着刀片蹲在溪水边刮胡子去了。   什么?   胡子?男人的威严?   呸,哪有我家小王弟重要!   …………   就在卡莫斯王忙着刮胡子的时候,一旁的小王弟陷入了深深地沉思之中。   那么,这样一来,未来的王兄那一脸毛绒绒的络腮胡就没有了吗? 第25章   维纳尔城, 一个以贸易繁华著称的城市, 同时,因为亚伦兰狄斯的两条母亲河之一恩基河最大的支流维纳尔河环绕过这座城市, 因此, 它也是亚伦兰狄斯西南方最重要的粮食产地。   维纳尔河给这座城市带来了丰沛的河水和肥沃的土壤, 再加上亚热带的气候,使得这座城市的作物一年两熟。   但是, 这条大河的存在也有利有弊。每年的丰水期,维纳尔河就会上涨, 如果水量过多,就会冲垮河堤,漫过农田和城市,造成水灾。历史上的维纳尔城曾多次遭受过水灾,因此,对维纳尔河的大堤的维修以及加固,是历任维纳尔城执政官工作的重中之重。   亚伦兰狄斯这个王国中, 城市的统治方式分为两种。   一种是家族继承式, 父传子, 血脉继承, 只要现任城主将自己意属的继承人报上去,得到王的御批即可。   而第二种,则是直属城市, 由王城直辖的城市, 没有城主, 由王城派遣的执政官负责管理,而这个执政官一般来说是三年换一位。   而维纳尔城,就是第二种。   在经过两天两夜的骑马奔驰之后,卡莫斯王一干人等终于来到了维纳尔城的附近。   在到达这里的第三天,将近中午时分,卡莫斯王骑马立于高山之上,呼啸而过的风掠过他那一头棕发。他俯视着下方那座被河水环绕的巨大城市,金棕色的眼底隐隐像是有什么东西掠过,他沉思着,像是在想着什么。   一只白色的小手伸出来,拽了拽他,将他从沉思中拽醒来,他低头看着拽了自己的小王弟,笑了笑。   “王兄,我想下去。”   被卡莫斯抱着坐在前面的伽尔兰歪着头,对卡莫斯说。   “好。”   卡莫斯笑着说,翻身下马,拍了拍他那通体漆黑的老伙计的脖子,黑色的骏马一声低低的嘶鸣,掉转过头去,映着阳光,漆黑的皮毛在阳光下如绸缎般闪动着漂亮的光泽。   一伸手,卡莫斯将伽尔兰抱下来,放在地上。   伽尔兰向前走了两步,带着丛林气息的风掠过他的颊边,带来他在王城之中闻不到的陌生气味。   站在山顶上俯视下方的时候,能将那座巨大的城市尽数收入眼底。他不知道这座城市以前是什么模样,但是此刻,这座城市有五分之一的地方被黄褐色的污水覆盖着,那浑浊的水在城市之中纵横交错,环绕着那些坍塌的建筑。   而城外,那大片大片此时本该是碧绿色的方块农田,也绝大部分都被浑浊的水吞噬。偶尔一部分露出水面,那泥田之中也看不到丝毫绿意,只有丑陋的黄褐色。   伽尔兰看得出来,在维纳尔城这里,今年上半年,这一季的粮食作物恐怕是颗粒无收。   就在伽尔兰还在俯视着下方那座遭受了水灾的城市的时候,沉思良久的卡莫斯王开口说话了。   “伽尔兰,准备一下,我们下去看看。”   “好的,王兄。”   来到维纳尔城附近之后,卡莫斯王并没有直接带着那五百骑兵入城,而是特意绕了一个大弯,在城市旁边茂密的山林之中找了个隐蔽之处,扎营住了下来。   然后,他派了几十个士兵乔装打扮之后出去,分开打探这座城市的情况。伽尔兰从卡莫斯王的脸色看得出来,打探出来的消息恐怕不是很好,虽然王兄对他还是笑呵呵的,但是他能感觉到这两天里在王兄周身环绕着的那一股若有若无的怒气。   “您在想什么?”   看着回营地之后就开始忙着给自己换衣服的卡莫斯王,歇牧尔皱着眉问。   “出去逛一圈啊。”   卡莫斯回答得理所当然。   他已经将身上黑褐色的皮甲脱下,换上普通的骑装。而且是看上去略显宽松的骑装,长袖长裤,可以很好的将他手臂以及腿上强健的肌肉痕迹遮掩住,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高大男子。   他想了想,说:“把赫伊莫斯也叫过来。”   被卡莫斯安排待在一队骑兵中的赫伊莫斯王子很快就过来了,然后就被丢了一件不显眼的衣服,让其换上。   收拾完之后,卡莫斯就带着两位王子以及十来个骑兵,伪装成路过城市的普通贵族就这么出发了。当然,他没骑黑马塔克,那匹马中之王实在是太显眼了,只是随意找了个普通的马匹。   伽尔兰坐在卡莫斯王身前,随着身下骏马的奔跑,地平线上那座巨大的城市由远及近,缓缓地出现在他眼前。   从高山上俯视着的时候已经觉得灾情很可怕了,离得近了去看,越发触目惊心。   中间垫高的道路都被浅水半遮半掩着,已经成了泥浆路,奔跑的马蹄重重地踩踏在浑浊的泥水中,将泥水踩得飞溅出去。   而两侧地势比道路低的农田大多数都被黄褐色的污水彻底淹没了,可以清楚地看到大片大片即将成熟的农作物倒伏在泥水之中,差不多都已经被泡烂了。   带头的卡莫斯王一勒缰绳,放慢速度,伽尔兰转头环顾着四周,只见那被淹没的农田里稀稀拉拉地站着一些衣着简陋的农民,或者该说是农奴。   大多数脸色枯槁、极显老态,皱纹扒在他们额头上。   他们赤着脚站在泥浆中,看着那些被泡烂的作物发着呆。还有一些老妇人带着衣不蔽体的小孩蹲在泥水里,将那些泡得还不是很烂的农作物一根根挑出来,放进满是泥巴的竹篮子里。   这些失去了大半年的劳动成果,接下来要忍饥挨饿的农奴们脸上并没有露出悲痛的表情,他们的神色更多的是呆滞,眼中没有一点光,一种认了命的麻木,但是就是这种麻木不仁、没有丝毫对生的希望的表情才更让人看得内心沉重。   接近城门了,伽尔兰抬头朝那巨大的城门看去。有士兵在城门口严密把守着,进出都要检查。而城门口附近设置了两个似乎是难民收容所的地方,远远地还可以看到架着一口瓦罐大锅正在熬煮着粥。   伽尔兰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卡莫斯王,卡莫斯似乎也已经看到了那里,微微点了点头,但是很快的,又皱起眉来。   因为那个所谓的食物救济点很不对劲,按理说,有免费的发放食物的地方,遭灾的难民应该蜂拥而去才对,但是在那个施粥的地方,只有寥寥几个老得不行的老人在讨要粥。   卡莫斯转头,对身后的一名侍卫低声说了几句,然后那名侍卫就下马去了收容所里打探情况,其他人都在城门口下马,一边等一边打量四周。   伽尔兰想了想,一溜烟儿地跑去了左边的那个施粥点,凑过去,对着瓦罐大锅里使劲看。   站在那里百无聊赖的施粥士兵本来想赶人,一看是个可爱的小孩,那小孩凑到热气腾腾的粥锅边,往里面看看,有点馋地使劲嗅了嗅,然后仰起头来一脸天真无邪地看着他。   “这个好吃吗?”   那个士兵哧的笑了一下。   “小家伙,闻着挺香的是不?”   他也是看这小孩可爱,就调侃了几句。   “快回去找你家大人要吃的,这个可不是你能吃的。”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想要捏捏这小孩的小脸。   但是这士兵的手还没来得及伸过去,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把小孩揪住,一拉一拽,将小孩整个人向后拖了过去。   追过来的赫伊莫斯一把将伽尔兰拽到自己身后,不着痕迹地将那士兵的视线挡住。然后,他对士兵笑着道了歉,就揪着伽尔兰往回走了。   “赫伊莫斯。”   “什么?”   “那里面都是水,根本不是粥。”   伽尔兰想起自己刚才看到的所谓的粥,清可见底,水面漂浮着一些野菜,几乎看不到什么粮食。   “……是吗。”   少年回答着,他握着伽尔兰的手从刚才就一直没松开,攥得紧紧的。   他说,“下次想做什么,告诉我,我帮你去做。”   没有注意到赫伊莫斯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伽尔兰还在左看右看,突然,他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   他看到了城墙的边缘处,那靠近河水的地方,堆积如山的尸体就堆在那里,不少都浸泡在水中,那尸体都被水给泡烂掉了,散发出腐臭的气味,引来无数苍蝇和虫子在腐尸上爬动着。   而且,还时不时的有士兵带着新的尸体过去,随意往那边一丢。   ……不行。   那样做会一定会引发瘟疫,这条河是城里的水源,喝了河水,维纳尔城那些好不容易在水灾里活下来的人恐怕又会死掉大半。   伽尔兰想着。   等回去之后,他一定要告诉王兄这件事。   …………   众人在维纳尔城里缓缓转了一圈,城里的权贵和富人区还好,只剩下一点水灾的痕迹,但是普通居民区以及贫民区那边,许多房子都倒塌了,而且看起来一直也没有重建,满是残垣断木,乱糟糟地躺了一地,甚至偶尔还会在坍塌的屋子地下看到几具没人收敛的尸体。   他们转悠了很长时候,直到傍晚才出城,然后快马加鞭回了山林深处的营地。   卡莫斯王紧皱着眉,他并非第一次来维纳尔城了,所以,当看到以往繁华热闹的城市变成现在这种死寂的模样时,他很不开心。   他知道,天灾这种事情,是人力所无法预测也无法抵抗的,他不可能以天灾来责问维纳尔城的官员。   但是……   但是,如果这并非是完全的天灾呢?   要知道,当初维纳尔城遭灾,他第一时间就调拨大批物资过来救灾。   如果官员得力,一个多月后的现在,这座城市无论如何不该是现在这种模样。   随着卡莫斯王等人的归来,白日里出去打探消息的士兵们也陆续归来,将他们探听到的事情报给了卡莫斯。   “据说有好几个难民吃了施粥点的粥之后,拉肚子致死,那之后,就很少有难民去吃了。”   “的确有大批量的食物运送进了维纳尔城,但是,这一个多月里,只向城民发放粮食过两次,而且数量不大,估算下来,调配过来的粮食应该还剩下大半。”   “药品也一样,我探听过,都只是象征性地发放过一点草药。”   “那些河边的渔民说,从去年下半年开始,维纳尔河的河堤就很少动工和维护。”   听到这里,一直静静地坐着的卡莫斯王笑了一下。   “那些家伙还在不断地说维纳尔城粮食和药品消耗极大,需要再度调拨大量的救济物资过去。”   他说,轻描淡写的口吻,淡淡的语气,偏生不知为何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众人站在原地,低着头,在这一刻噤若寒蝉。   卡莫斯王说:“这个城的执政官,从去年开始,一直在不断地向我要钱要粮去维修河堤——”   他说,一字一句,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齿里咬着逼出来的。   “卡莫斯王!”   一声急促的喊声从外面传来,帘帐被掀开,沙玛什的祭司阴沉着一张脸快步走了进来。   “请您出来看看。”   他站在门口,就保持着掀开营帐门帘的姿势对卡莫斯说,从他身后隐隐传来轻微的哭泣声。   卡莫斯快步走了出去,在营帐里的众人也都跟了出去,伽尔兰也不例外。   一出去,他就看到有二三十个人跪在地上,其中有几名女子,还抱着两个小孩,都在低声地抽泣着,一脸惊魂未定的表情。   “怎么回事?”   卡莫斯王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问道。   “我带了几个人查探这附近盗贼的事情,但是很奇怪,许多人都说不清楚,而且,我也看过这附近的地形,那些适合做盗贼窝点的地方都没有任何痕迹。”   歇牧尔回答。   “回来的路上,我们正好遇到这群人被盗贼袭击……那些盗贼很奇怪,居然有为数不少的武器和马匹。而且按理说,他们作为盗贼出来抢劫是为了劫财,可是他们却偏偏去袭击这些遭了水灾而失去了财产的难民。”   “我觉得,他们的主要目的似乎是想要抓走人群中的女人和小孩。”   四周的空气一点点冷下来,沉淀下来,像是有一股无形的气势从一声不吭地听着歇牧尔说话的卡莫斯王身上散发出来。   亚伦兰狄斯王站在那里,在黑夜中,那旁边燃烧的火把的火光映在他金棕色的眼中,让他的眼在这一刻亮得像是有火在灼烧。   一旁的骑兵们沉默地低下头,跪着的人们深深地伏地,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就连不懂事的小孩这一刻都像是在害怕什么一般停止了哭泣。   令人闻风丧胆的狮子王,他光是站在那里,他的可怕就足以让人无法呼吸。   “卡莫斯王,我怀疑,上报给我们的所谓大股盗贼,是士兵伪装而成。”   歇牧尔神色阴沉地继续说下去。   “在某些人的授意下,趁着这次水灾有不少人受难,在难以统计死亡以及失踪的人口的时候,让军队伪装成盗贼掳走幸存的市民,尤其是女人和小孩,用于人口贩卖……”   他的话刚说到这里,突然就被打断。   只听见那砰的一声巨响,卡莫斯王一手重重地拍在了他身边的大树上。   “那些人……该死!”   他说,说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那金棕色的眼底像是有火焰在燃烧着,那是被惹怒了猛兽的眼神。   天灾或许是可怕的,但是比天灾更可怕的,是人祸!   “维纳尔城的整个儿,从上到下,都该清洗一遍了。”   年轻的王用平静地口吻说出了一个可怕的命令。   卡莫斯想,大概是因为他在这几年光顾着去边境上和他国厮杀去了,没有在亚伦兰狄斯境内杀人了,所以某些蛀虫觉得自己好说话了。   是时候再让那些家伙见见血,知道生命的可贵——还有,让他们再一次记起对‘狮子王’的恐惧了。   “上马。”   卡莫斯王话一落音,唰的一下,在场的众位骑兵几乎是在一秒的时间里就已翻身上马,蓄势待发。   他们身下的骏马打着响鼻,喷着热气,蹄子刨着地面。   只等他们的王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冲进维纳尔城中,毫不留情地血洗掉那些惹怒了他们的王的贪婪家伙们。   “等一下,卡莫斯王。”   歇牧尔制止了卡莫斯。   “现在还不行。”   他说,“跟着那些所谓的盗贼,我已经查探到了被他们掳走的子民关押的地点,随时都可以将他们救出来。”   他摇了摇头。   “但是,找不到那些被抓走的小孩,一个都没找到,我怀疑,他们抱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将那些孩子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   “我们要解决城中的那些家伙很简单,但是我很担心,他们为了保护自己,会丧心病狂地湮灭罪证——将那些孩子全部偷偷解决掉,这样的话……”   歇牧尔的话还没说话,有人哇的一声哭出来,打断了他的话。   一个跪在地上的男人一边大哭一边拼命地向歇牧尔磕头。   “求求您!求您了!救救我的女儿!她还那么小,她才五岁啊——”   男人一哭,其他强忍着的人也跟着哭着哀求了起来。   “还有我的孩子——他是昨天被抓走的。”   “我儿子肯定还活的,一定还活着,求求你们帮我救他出来!”   甚至还有小孩一边哭一般冲过来抱住了歇牧尔的腿,不停地哀求着他去救自己的哥哥。   歇牧尔抿着唇,强忍着被那个脏兮兮的小孩弄脏的不适感,没有将那个小孩推开,只是转头看向卡莫斯王。   “短时间内,我们恐怕很难找到那些被抓走的小孩。”他紧紧地皱着眉说,“但是,时间一长,我很担心会有什么变故,尤其是一旦我们的踪迹暴露,那些人更是会抢先毁掉罪证,那些孩子就很有可能会被……”   一时间,除了那些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的人们的哭喊声,黑夜中静得厉害。   所有骑兵都在沉默,包括已经骑在马上的卡莫斯王,他沉思着,似乎在想着什么。   就在这哭泣声中,似乎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叹气声。   然后,一个孩子那清亮的、软软糯糯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   “小孩的话,这里有一个。”   在微红的火光下,用手指着自己说话的小王子那一头淡金色的发在黑暗中闪动着明亮而柔和的光泽,就像是头上有着一轮浅浅的光晕。   “让他们把我抓走,就知道那些小孩被送去哪里了。” 第26章   啊啊啊, 不关我的事——   跪在地上的那个男人砰砰砰的磕头声一下一下地传来,额头已隐约看到了红色的血迹, 男人却仍旧不管不顾地死命磕头哀求着。   反正和我没关系!   女人们哀哀的哭泣声一下一下, 像是针一般扎得人胸口疼。   虽说这些都是亚伦兰狄斯的子民, 但是,现任亚伦兰狄斯王是王兄,下任是赫伊莫斯,我的话, 别说王了, 连这个王弟都不会做太久。   所以, 怎么看都轮不到我出头, 是不是?   抱着祭司大腿哇哇大哭的小孩的哭喊声响彻黑夜。   ……   ………………   啊啊啊啊啊!明明就不关我的事啊啊啊——!   一边在心底如此哀嚎着,伽尔兰一边在那些人的哀求哭喊声中长长地叹了口气。   然后, 抬起手,指着自己。   “找不到那些小孩的话,让那些人把我抓走, 就能找到了。”   伽尔兰说完这句话就后悔得想扇自己一耳光了。   叫你逞能, 叫你当英雄。   看看现场,这所有人里除了那几个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的小屁孩之外,自己是武力值最弱的一个,偏偏非要出这个头做什么?   但是,既然已经说出口了。   在那些难民们充满希望地看着自己的眼神下……   在王兄歇牧尔赫伊莫斯以及一干骑兵们错愕地看着自己的眼神下……   就算是为了面子, 他也只能打肿脸充胖子了。   嗯, 所谓英雄, 大概都是这么被逼出来的吧。   伽.伪英雄.尔.真怕死.兰在心底这么吐槽着自己。   …………   ……………………   又是一天过去,夜幕再一次降临了。   夜风吹得茂密的树冠沙沙作响,篝火的火光在林地深处的营地中晃动着,带动着那落在地面的枝叶的阴影也随之晃动不休。   偌大一个营地还算安静,只是不时响起如枝叶摇晃那般细微的交谈声,坐在篝火边吃晚饭的骑兵们凑在一起小声地说话,许多人的目光时不时地看一眼不远处那个最大的营帐。   他们的王,还有那位小王子此刻就待在里面。   所有人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突然,急剧的马蹄声响起,打破了营地的安宁,数十个骑兵纵马奔来,领头的正是沙玛什的祭司。   到了营地,歇牧尔一勒缰绳,他身下的骏马高高扬起前蹄、一声嘶鸣,停住了脚步。歇牧尔翻身下马,几乎是在他落地的同一瞬间,最大营帐的门帘被猛地掀起,一个高大的身影快步走了出来,还有两个小身影也跟着走了出来。   卡莫斯王快步走到歇牧尔面前,金棕色的眼灼灼地看向歇牧尔。   不只是他,在场所有的骑兵都在这一刻停止了吃东西、交谈等等各种动作,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这一边。   营地一时间安静得厉害,只有风吹过枝叶的簌簌声在夜空下响起。   在众人的注视下,歇牧尔一手按在胸前,俯身,单膝跪在卡莫斯王身前。   他说:“很抱歉,卡莫斯王。”   祭司这一句抱歉说出口,空气就像是停顿了一下。   卡莫斯沉默了一瞬,然后点点头。   他说:“我知道了。”   然后,他低头,将目光投向了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小小的身影。   “伽尔兰……”   卡莫斯低声喊着伽尔兰的名字,声音中透出些许无奈。   昨日,在伽尔兰提出那个意见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开口反对。   让尊贵的亚伦兰狄斯王子为了一群平民的孩子冒险,这是他们无法想象的事情。   其中,歇牧尔反对得尤其激烈。   他是沙玛什的祭司,沙玛什是司法的太阳神,掌管律法、以及严格的阶级。对他来说,所谓的等级是绝对的,不容丝毫错乱。   伽尔兰作为亚伦兰狄斯的王子,未来的王位继承者,其重要性甚至远远高于维纳尔城这座城市,怎么可以为了一群低等的平民小孩以身犯险?   他甚至是当场就毫不客气地以导师的身份将伽尔兰训斥了一顿。   那些难民们知道了伽尔兰的身份,知道这的确是不可能的事情,想求又不敢求,只能难过地蜷缩在角落里默默流泪。   但是不知为何,一贯乖巧听话的小王子这次偏偏就是犯了倔,就算被歇牧尔一顿狠训,还是抿着唇不肯改口,将歇牧尔气得不行。   自从做了伽尔兰王子的导师,他这口气就没顺下去过。   气得厉害的沙玛什祭司如此恼怒地想着。   到了最后,是卡莫斯王开口做出了决定。   他让歇牧尔在第二天带着数十人再出去寻找线索看看,一天为限,因为如歇牧尔所说,时间拖得越久就越危险,到时候别说那些不知踪迹的小孩,说不定那些大人都有危险。   如果歇牧尔能在一天内找到一些线索,伽尔兰自然就不用去冒险了。但是,如果依然找不到……   在安静的黑夜中,在众人的注视下,伽尔兰仰起头,与卡莫斯对视,点了点头。   “是的,王兄,我去做。”   歇牧尔紧皱着眉,眼中写满了不赞同。但是,既然卡莫斯王已经做出了决定,他是不可能违背王的命令的。   “等等。”   从昨日起就一直冷眼旁观默不作声的赫伊莫斯突然开口说话。   他抬手,指了一下不远处收容那几十个救回来的难民的营帐。   他说:“如果只是需要小孩作为诱饵而已,那里有好几个,随便找一个做诱饵就行了。”   黑发的少年王子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如此说道。   “赫伊莫斯王子,虽然我也很想这么做。”歇牧尔回答,“但是,那几个小孩除了哭闹之外没有任何作用,你觉得他们能做什么?”   “不需要他们做任何事情,做好诱饵就行了,到时候被抓走,我们跟在后面就是。”   赫伊莫斯立刻回答。   “可是这样一来,他们会很危险,而且在他们哭闹的时候,很可能就会暴露我们的身份和踪迹。”   “当然会很危险,所以才要他们去啊。”   赫伊莫斯仍旧是那种理当如此的口吻。   “想要救人的是他们,危险当然应该由他们承担,为什么要伽尔兰冒险?”   站在旁边听着赫伊莫斯和歇牧尔你来我往的伽尔兰觉得,这个时候是时候站出来表个决心装个逼耍个帅了,所以,他开口了。   “其实我……”   “你闭嘴!”   和歇牧尔对话时,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一直都显得平静的赫伊莫斯突然转头就冲伽尔兰低喝了一句。   少年那双金红色的眼中射出的那一点凶光硬生生地将伽尔兰说了一半的话给逼了回去。   张着嘴没能说出话来的伽尔兰有点懵,然后就看到赫伊莫斯回过头继续和歇牧尔对话。   “不要跟我说那些小孩很可怜,不该让他们遭受危险,伽尔兰比他们大不了多少。”   “无论营救是否成功,我们已经为此而尽力了,所以,就算最后的结果并不理想,那也不是我们的错。”   知道最终做出决定的并非歇牧尔,赫伊莫斯一眨不眨地看着卡莫斯王,说。   “而且别忘了,伽尔兰是王子,而那些人,只是低等的平民。”   在歇牧尔和赫伊莫斯对话的这段时间里,卡莫斯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像是在沉思。   然后,他俯身,在伽尔兰身前蹲下来,视线和伽尔兰平齐。   他非常认真地看着伽尔兰,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在做什么,对吗?”   小孩那一双金色的大眼睛轻轻眨了一下。   “是的,王兄。”   “你还小,而且你是王子,不需要做这种事,你知道吗?”   “嗯,我知道。”   “但是,你已经决定了,是吗?”   “……是。”   “哪怕这件事非常的危险,你会受伤,甚至是失去性命?”   “……王兄。”小王子的嘴角抽了一下,“你再多问一句,我就要反悔了。”   其实他现在就已经有点后悔了。   卡莫斯咧嘴一笑,他蹲在地上,抬手用力地揉了一把他家小王弟的头。   “好。”   他大声笑着,然后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   “你去做!”   他说,看着伽尔兰的目光灼灼。   “你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子,是我卡莫斯的王弟!你想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反对!”   卡莫斯王浑厚的声音在黑夜的森林中回荡,一锤定音。   黑发少年垂眼,垂落的细长睫毛在他眼底掠过一道阴影,掠过来的微风将他颊边的黑发吹起来了一瞬。   “那么,让我去。”   他说,“只要小孩的话,我也是,我比伽尔兰强很多,成功的几率也比他大,甚至还可以自己逃出来,那样更好。”   他上前一步。   “所以说,由我来——”   一只白色的小手伸出来,握住了赫伊莫斯的手,让少年的声音一顿。   赫伊莫斯低头,看着握住他的手的伽尔兰。   小孩歪着头看他,软软的手指抓了抓他的手。   “真硬。”   使劲捏了几下他的手的小伽尔兰说,“你的手那么硬。”   伽尔兰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指了指他。   “褐肤。”   又指了指他的眼。   “金色的眼睛。”   然后又一把将赫伊莫斯被他握着的那只手举起来。   “你的手上都是练剑弄出来的茧,那么硬,不像我的手,一点茧都没有。”   本来还想说什么赫伊莫斯一下子哽住了。   褐肤金眸,大多数王室旁系血脉都是这样的外貌,这也经常被当成上级贵族的特征。   而且他的手掌有着非常明显的厚茧,用长年劳作这个借口行不通,因为那些茧所在的位置明眼人只要一看就知道,那是因为长期练剑以及射箭才弄出来的。   再加上赫伊莫斯这一身掩盖不住的气势,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受灾的可怜小孩。   “我的话就简单了,只要装成是在这次水灾里遭灾的富商的小孩就行了,我这样应该没人会怀疑。”   伽尔兰的肤色是白的,不像上级贵族,而且他从小到大没练过武艺,手上一点茧都没有,一眼看上去就给人一种完全无害的感觉。   少年抿紧了唇,漆黑的发散落在他的眼角,在他的眼窝里笼罩上了一层阴影。   他不说话,只是攥紧了那只握着他的柔软小手。   伽尔兰说完那些话,本来松手想要缩回来,却被赫伊莫斯攥紧了,拽了几下都没能拽回来。   他仰头一看,攥着他的手的少年的唇抿得像是一层薄纸般,看起来像是又犯了倔。   那种表情让伽尔兰突然就想起了不久前,赫伊莫斯一脸倔强地非要从自己手中抢走那张卷子的表情,再想一想刚才赫伊莫斯说要代替他去的那些话……一时间,伽尔兰觉得自己有点心软。   不知为何,看着少年抿紧了唇不吭声的模样,他有种自己是在欺负赫伊莫斯的错觉。   莫名有点负罪感的伽尔兰想了想,将另一只手捂在赫伊莫斯攥紧了自己的那只手的手背上,安慰对方一般轻轻拍了拍。   “没事,我运气一向都不错。”   小孩仰着头,和赫伊莫斯的眼对视,淡金色的柔软发丝包裹着他的那张小脸。   他对赫伊莫斯笑,他一笑,金发折射的光映在孩子的脸上,让那个笑容在黑暗中像是在发光一般。   “赫伊莫斯,我等你过来找我。”   赫伊莫斯的呼吸微微顿了一下,他低头看着伽尔兰的眼中像是有什么微光闪动了一下,他攥着伽尔兰的那只手微微松开一点,又用力攥紧。   他说:“好。”   一个字,掷地有声。   他低声说:“我去找你。”   听到赫伊莫斯这么说,伽尔兰本来下意识想要再对赫伊莫斯笑一下。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笑,一只手冷不丁从旁边伸出来,握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转了一百八十度。   然后,那有着一头棕毛的脑袋凑到了他的眼前。   “伽尔兰,王兄也会去找你的。”   高大健壮的狮子王蹲在地上,看着伽尔兰,那张眉目硬朗的脸上写满了委屈。   他盯着伽尔兰的眼神满是‘你怎么可以忘记王兄我’这样的控诉。   “哈?……是,是的,没错,我也会等王兄来找我的!王兄是最厉害的!”   被卡莫斯王那委屈的小眼神看得胸口一个哆嗦的伽尔兰赶紧伸手摸摸卡莫斯的脸,给委屈的大狮子王兄顺毛、顺毛。   歇牧尔:“…………”   面无表情,不想说话。   众骑兵:“……”   天太黑,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风太大,我们什么都没听清。 第27章   清晨时分, 在维纳尔城内一个不起眼的民宅中,一个身体富态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已经起身了。   这里是处于平民区但是接近城中富人区的所在地, 居住在这里的人大多都是富起来不过一两代的富商, 他们比普通人富有, 但是家室又被那些家传世代的富人以及贵族看不上眼。   这一次水灾中,这批人是损失最大的,他们的房屋被冲毁了大半,原本还算不错的财富也损失了大半, 甚至于尽数化为乌有, 让他们还算富裕的生活一下子就陷入了窘迫之中。再加上维纳尔城的官员又对水灾迟迟救援不力, 因此, 这一批人,还有一部分平民, 都选择离开维纳尔城前往其他附近的城市谋求生活。   此刻,这个半边都已经被水冲塌的民宅还有两间尚算完好的房间,富态中年男子轻轻敲了一下其中一间的门。   稍许之后, 咯吱一声, 门打开了,一个金发的小孩出现在门口,仰着头朝男人看来。   中年男子微微一低头,显得有些拘谨,小声说:“王子殿下……”   “叫我伽尔。”   小孩睁着一双大大的金色琥珀似的眼看着他说。   “是、是的。”   富态男子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回答, 然后站直了身。   他说:“伽尔, 我们该出发了。”   这名男子并不是普通的平民,他隶属于监察署的隐藏成员,是一枚暗线,以一个不起眼的中等富商的身份查探上面交代下来的事情。   这一次维纳尔城的问题,也是他与几个同僚想尽办法偷偷送出去的消息。歇牧尔一干人等这些天打听到的消息,也大多是从他们这里得知的。   只是,没有让他想到的是,卡莫斯王竟然亲自前来了,而且最让他惶恐不安的是,为了救出那些不知去向的小孩,身份尊贵如伽尔兰王子居然要以身犯险。   但是,虽然心里惊慌得不行,但是能被监察署看中并发展为下线,这个男人必然是具备一定的能力的。被伽尔兰那么一说,他就咳了一下,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然后伸手握住伽尔兰向他伸过来的手,牵着他的‘小侄子’,带着两个背着大包袱的仆人离开了。   他看起来就像是非常普通的因为遭受水灾而破产的富商之一,带着他的侄子,还有仅剩的两个仆人以及财产,想要离开遭受水灾的维纳尔城,打算前往另一个城市重新开始生活。   当男人牵着他的‘小侄子’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虚掩的门那里黑影一闪,一个人出现在门口,透过门缝看着那渐渐远去的小孩的背影。   少年静静地站在那里,大半的脸都隐没在阴影之中。那双金红色的眼隐藏在门后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少年此刻注视着那个离去的小孩眼底的神色,只有从门缝里透出的那一道光落在他笔挺的鼻梁上,落在他用力抿紧的薄唇上,给人一种异常锐利的感觉。   “王子,我们该出发了。”   屋中还有其他人的存在,其中一人上前,压低声音对赫伊莫斯如此说。   “我们必须赶在他们之前到达艾尔镇。”   艾尔镇是一个离维纳尔城不远的中枢型小镇,并不大,但是因为处于交通要道处而颇为繁华,从维纳尔城出发,骑马的话,大概只需要半天就能到达。   尤其是这段时间,从维纳尔城通往其他城市的道路上有盗贼频繁出没,于是那为数不少打算离开维纳尔城的破产富商以及平民都选择了在那个小镇上聚集,组成大股队伍之后再一起凑钱聘请镇子上的护卫队或者一些流浪游侠,护送他们去其他城市。   但是即使如此,依然有不少小型队伍在离开艾尔镇前往其他城市的途中遭到盗贼袭击。   等赫伊莫斯一干人等快马赶到艾尔镇外面的时候,镇外已经满满聚集得都是人,几乎都是逃难出来的。一眼看去那临时帐篷密密麻麻的,也有不少穷人就抱着几捆稻草露天就睡的。   人群熙熙攘攘的,喧哗得厉害,稍微靠近一些,就觉得耳边嗡嗡声不断,和身边的人对话都要大声才听得到。   他们离那里远了一些,找到了约定的标记地点,在一颗大树后面下马,立刻有人迎了上来。   “卡莫斯王呢?”   赫伊莫斯问。   “王先往前方查探去了,歇牧尔大人在布置那条路上沿路跟踪的人手。”   赫伊莫斯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骏马已经被手下人牵走,拴在一边喂食。少年双手抱胸,靠在身后那根粗大的大树上,稍微倾斜着身体,一只漆黑长靴搭在另一只靴上。   他低着头,垂落的黑色额发掩住他垂下去的眼,只露出鼻尖以下的半边脸。正午时的太阳光极为明亮,透过茂密的树冠在他漆黑的发上落下斑斑点点的光影,随着枝叶的晃动,那光斑也在少年下半边俊秀的脸上晃动着。   静静地靠着大树等待着的赫伊莫斯看起来很镇定、也很冷静,只是,他那戴着棕黑色皮革指套的手指抓着自己的臂窝的用力程度已经彻底暴露出少年此刻焦躁的心绪。   等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突然皱了下眉,虽然他们是骑马过来的会快一些,但是已经到午后这个时间了,按理说伽尔兰他们应该到了。   现在还没到,有点不太对劲。   一边这么想着,他一边转头望道路的方向看了一眼。然而就在他看的一眼里,镇子边上靠近道路的地方突然爆发了骚乱。   赫伊莫斯感觉自己的心脏莫名地剧烈跳动了一下,他飞快地向着那个方向跑了过去。旁边同样也在等待着的骑兵们彼此对视一眼,追在后面。   艾尔镇门口的大道上此刻乱糟糟的,有人尖叫着其他人的名字,有人哭喊着,有人歇斯底里地闹成一团。赫伊莫斯随手抓了几个人询问,终于从一个人那里得知,有两三批今天从维纳尔城到这里来的人们在过来的道路上受到了盗贼的袭击。   因为以前盗贼都只会在艾尔镇之外、离维纳尔城比较远的地方袭击路人,所以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一次盗贼居然会深入城市的范围中袭击逃难的人们。现在大门口乱糟糟的,除了一些被盗贼打伤的人在急着喊医师,还有些侥幸逃回来的人们还在哭着自己被掳走的财务和亲人,还有人在哀求别人去救救自己的亲人和好友。   将手上那人甩开,赫伊莫斯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目光在乱糟糟的人群中不断搜寻着。   蓦然中,他突然想起了不久之前,看着伽尔兰在自己眼前差一点就从高台上掉下去的那一幕,他心里有些发慌。   这时,一个看起来很狼狈的富态中年男人奋力拨开拥挤的人群,跌跌撞撞地冲赫伊莫斯跑了过来。他看起来跑了很长时间了,包扎在头上的布渗出血痕,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满脸都是汗,满脸都是惊惶无措的神色。   赫伊莫斯一看那男人是孤身一人,顿时心里噔的一下。   他伸手一把抓住踉跄着跑到他跟前的男人,压低声音喝问。   “伽尔兰呢?!”   男人惊惶地看他一眼,似乎想要冲他跪下来,但是又强忍住了。   “伽尔……不、王、王子他……”   他说话的嘴都在哆嗦,发出的声音更是战战兢兢的抖得厉害。   “……他……被、被盗贼抓走了!”   少年的瞳孔在猛烈的阳光下剧烈地收缩了一瞬。   …………   ……………………   意识昏昏沉沉的,让人觉得身体极为沉重。在半醒半睡之间,似乎有人在轻轻地拍打他的脸,有一个细细的声音在喊着什么。   脸又是被轻轻地拍了一下,那个声音变得焦虑了起来,昏沉的意识隐约开始苏醒,能感觉到一点刺眼的光在眼前跳跃着。   伽尔兰挣扎着睁开了沉重的眼皮,眼前的世界一点点地由模糊到清晰,有人低头在他头上方,挡住了略有些刺眼的红色火光。   “啊,你醒啦?”   那是一个稚嫩的童声,带着惊喜,长长的亚麻色马尾垂下来,发梢落在他脸颊上,搔得他有些痒。   他刚撑着双臂坐起身来,就看到那个跪在他身边的小女孩冲着里面喊。   “爷爷!醒了——小弟弟醒过来了!你快来看看呀——”   坐在地上的伽尔兰还有些懵,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极为陌生的地方。他感觉自己坐在冰冷的石地上,按在地上的手指能感觉到一点湿润。   他转头,看了看四周,这是一个窄小的石屋,阴暗潮湿。在挂在墙壁上的油灯那微弱的火光下,能看见发黑的石墙上无数斑驳的裂缝,还有,爬满了大半个墙壁的青苔。   一个生锈的铁门竖立在不远处,是拱形的,外面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对面一样是一个拱形的生锈铁门,火光太微弱的,看不清里面,只能隐约看到几个缩在门口的小孩……   小孩!   伽尔兰的眼猛地睁大,起身就往铁门那边跑去。   他站在铁栏杆那里,抓着生锈的铁杆朝外面看,环顾四周,可以看见这一条走廊沿路上都是一间间阴森的石牢,将不少的小孩都关在里面。   他终于记起来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他和那个假装成他长辈的男人在前往艾尔镇的路上,同行的大概一共三四十人,在快到艾尔镇的时候,突然就有一群骑马的人冲出来。   他亲眼看到带头的人一刀将试图反抗的人砍翻在地,身边的男人惊慌地抓着他的手想要逃走,却被一匹冲来的马撞飞了出去,而自己则是被马上的人一把拎起来,打昏了过去。   看来,自己已经被那群伪盗贼掳进来了。   抓着生锈的铁杆伽尔兰皱着眉想着。   有点糟糕,计划被打乱了。   因为那些‘盗贼’从来都只在维纳尔城外围打劫的,所以王兄他们是在外围安排的人手,而现在……可恶,没想到那些‘盗贼’居然已经肆无忌惮地直接进入城市范围之中打劫了!   “孩子。”   就在伽尔兰心里焦虑着的时候,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转过身,看到一个干瘦的老人在刚才那个亚麻色马尾的小女孩地搀扶下向他走来。   同时,他也发现,他自己在的这个石头牢房里面,也有四五个小孩缩在阴影中。   大概是伽尔兰那发怔的样子让老人误会了,以为这个小孩被吓到了,看着伽尔兰的目光中满是同情和无奈。   这孩子看起来白白嫩嫩的,那柔弱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从小被宠着长大的,没吃过什么苦,如今突然被这些该死的盗贼抓进来,说不定亲人都……   想到这里,老人叹了口气,但是还是努力用和蔼的口气和伽尔兰说话。   “孩子,别怕。”   他低声哄着那个金发的小孩,小孩睁着一双眼仰着头看他,一张被金色绒发包裹的巴掌大的小脸,此刻受了惊失了神,怔怔地看着他的小模样让人又是觉得可爱,又觉得可怜。   “没事啦,现在已经没事啦。”   老人安慰着他说。   旁边的小女孩主动过来握着伽尔兰的手,像是也在哄他。   “弟弟,不怕,不怕啊。”   这个小弟弟一被人丢进来,她就觉得这是她长这么大遇到过的最可爱的小孩。   她本来是很讨厌那些脏兮兮又爱欺负人的男孩的,但是这个小男孩朝她一看,那双大大的眼睛跟宝石一样,顿时就让她心软得不行。   她小声哄着这个被吓到的弟弟。   “姐姐陪着你,你不要怕。”   牢房里太阴暗,爷孙两人都没看到他们努力安慰着的那个小孩抽动了一下的嘴角。   啊,我是小孩。   一个可怜的受惊的小孩。   在肚子里将这两句话重复说给自己听了好几遍,伽尔兰觉得好多了。   “这里是……哪里?”   思考了一下,伽尔兰小声问着。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就像是很害怕一样。   “为什么,那些人要抓我?你们也是被抓过来的吗?”   老人叹了口气,伸出干枯的手,握着伽尔兰的手,牵着他往牢房深处走,带他到了那挂着油灯的墙角下,拍拍伽尔兰的头让他坐着。   因为老人觉得,小孩子在有光的地方就不会再那么害怕了。   “孩子,你是哪里人?”   坐下来的伽尔兰犹豫了一下,轻声回答。   “我、我叔叔是住在维纳尔城里的,爸爸妈妈把我送过来的,说让我跟着叔叔读书写字。”   他说,“后、后来,好多水,好多,叔叔说要带着我回爸爸妈妈那里,今天早上带着我出来了,然后,然后遇到了很多人,他们把我抓起来,然后我就到这里了。”   听着小孩这说得结结巴巴的话,认为孩子只是害怕的老人丝毫没有怀疑,只是摇头叹息。   “这帮该死的盗贼。”   “弟弟,我们也是被抓进来的,这里的小孩全部都是被那帮盗贼抓进来的。”   扎着马尾的小女孩接着说,一脸愤怒的表情。   “我和爷爷被抓进来已经两天一夜了!还有更久的,都被抓进来两天了!”   她还想要再说什么,突然哐哐几声,那铁栏杆被重重地敲打了几下。   “吃饭了。”   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响起,用铁棍敲打着铁栏杆的人将几个巴掌大的小盆子放进来,然后向下一个牢房走去。   原本蜷缩在阴影里的那几个小孩此刻都飞快地跑过去,一人拿了一个小盆子,低头就开始狼吞虎咽了起来。   伽尔兰还没反应过来,他身边的小女孩已经如猛虎下山一般带着一股骇人的气势冲了过去,捞起两个小盆子就往回跑,等那小女孩跑回来的时候,伽尔兰都还懵着。   “给你,弟弟,吃东西。”   将其中一个小盆子递给伽尔兰,小女孩拿着手中剩下的那个,脸色很不好地看向老人。   “爷爷……”她又是愤怒又是难过地说,“他们又没有准备你的份。”   老人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   小女孩不说话了,懂事地和老人慢慢地分着吃了这一点点食物。   被抓进来的这两天里,那些人会定时定量的给他们这些小孩子食物,但是却从来没给过她爷爷,像是根本不在乎她爷爷的生死。   这两天里,她都是和爷爷分吃她的那一份,可是本来分量就少,现在还要两个人分着吃,她现在已经饿得不行了。   现在的这一点点,也根本不够她填饱肚子,吃下去跟没吃一样。   等她吃完了,一看那个小弟弟还捧着那小盆子没动,那里面传来的食物的香味让她咕咚咽了一口口水,有一种想要抢来吃的冲动。   但是她强忍住了,咽着口水劝对方赶快吃。   “吃啊,弟弟,一天就两顿,你不吃,到明天中午之前都要饿肚子了,你赶快吃啊。”   捧着手里这碗像是稀粥,但是隐约有点馊味,飘着漆黑黑的不知道是什么野草的食物,看着那个一边劝自己吃,一边使劲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稀粥流口水的小女孩,伽尔兰有点哭笑不得。   啊,吃不下。   他这么想着,看着那女孩馋得不行的模样,还有枯瘦的老人,伸手将那碗粥递过去。   “给你们吃。”   “不,不行,我不能吃弟弟的东西。”   小女孩一边咽口水一边使劲地摇头,那马尾被她甩得都飞起来了。   “我不久前才和叔叔吃了很多东西,现在一点都不饿,给你吧。”   “真的吗?我真的能吃吗——”   “嗯,你和爷爷吃吧。”   金发的小孩说着,露出一个在小女孩看来可爱得不行的笑容。   “谢谢你,弟弟。”   接过伽尔兰递过来的碗,小女孩感激得不行,她突然猛地凑过来,照着伽尔兰的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   “姐姐会报答你的!”   她说,“你今天给我这碗粥,等我们都出去了,我以后养你一辈子!”   她这么说完,然后也不管被她亲懵了的伽尔兰,一溜烟儿地端着食物跑去找她爷爷去了。   伽尔兰:“???”   一脸懵逼。   等等。   总觉得这个桥段好熟悉。   ……   ………………   啊!   这不是小说里天命之子(主角)常见的收后宫的桥段吗?   所以说在重生了好几次之后,此时此刻,他的天命之子的光环终于开始发挥作用了吗? 第28章   事情有点糟。   靠在裂痕斑驳的石墙脚下坐着, 伽尔兰沉思着。   本来的打算是自己被抓走,然后沿途上弄一些记号,让骑兵们能暗地里远远地跟上来。但是安排好的都是在维纳尔城之外,谁知道那些‘盗贼’已经胆子大到冲进城区范围内了。   虽然他知道在前往艾尔镇的路上, 有两个骑兵乔装打扮后远远地跟在后面,但是事发突然, 这些盗贼行动又很快捷,再加上自己被打晕了没法留下线索,恐怕那几个骑兵很难追踪过来。   而且, 现在这里是什么地方,伽尔兰自己都还一头雾水。   他想了想,起身, 走到生锈的铁栏杆那里, 握着栏杆往外面看。   铁栏的缝隙不大, 但是他人小,还是能钻出去一个脑袋。   于是, 就看见阴暗的地牢里面, 一个毛绒绒的金色小脑袋从铁栏里钻出来, 睁着一双大眼睛左瞅右看的, 像一只将小脑袋伸出洞的小松鼠似的。   他看着那些蜷缩在不同的地牢里似乎都已经睡着的小孩,一二三四地在心里数了起来。   嗯, 大概不到二十个。   将脑袋钻出去看了半天的伽尔兰得出了结论。   在这间地牢里关着的小孩子顶多二十个而已。   这样一来, 数量就对不上了, 据说, 失踪加上被掳走的小孩子已经快要六七十多个了,这里的数量连三分之一都没有。   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前面被抓进来的小孩已经被卖掉了。   第二种,这里只是一个暂时的中转站,在这里的小孩都还要被送到真正的囚禁地点去。   根据那个叫克莉的小女孩的说法,这里的小孩都是最近四五天中被抓进来的,所以第二种可能应该比较靠谱。   那么他现在要做的,首先是要弄清自己身在何处,然后等着那些‘盗贼’把自己和这群小孩一起送到囚禁地点去。   这么想着,伽尔兰将钻出去的小脑袋缩了回去,打算回去蹲着,老老实实地等待时机。   但是,当他一路上走回去的时候,一不留神没看到缩在墙角里睡觉的一个小孩,一脚踢到那小孩身上,不仅自己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还将那个小孩都踢得翻了半个身去。   “啊啊,对不起——”   伽尔兰赶紧伸手想要道歉,可是一俯身,发现那个被踢得翻了身的小孩居然没醒,依然睡得很沉,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心里顿时觉得有点奇怪。   快步走回那挂着一盏油灯的石墙下,他看到那位老人和小女孩都在睡,再转头一看,发现其他人也都睡着了。   ………不对劲。   伽尔兰想起自己刚才往四处看的时候,所有的小孩都睡着了。   他开始还以为只是因为天色晚了,所以大家都睡了。但是仔细想想,就算再晚,总也会有一个两个害怕得睡不着的小孩吧?   他蹲下来,伸手轻轻地推依偎在老人身侧的克莉。   “醒醒。”   他轻声喊着,见对方没反应,手开始加重力道用力推着克莉的身体。   可是小女孩不知道怎么回事,睡得死沉死沉的,怎么推都不醒。   伽尔兰又试着推了推老人,按理说老人的睡眠都很轻,也很警觉,应该很容易就醒来,可是这位老人和克莉一样,完全睡死了过去。如果不是他们都还在呼吸,伽尔兰甚至都快要以为他们其实已经死了。   怎么回事?   明明吃饭之前一个个都还很精神,有些小孩子还在哭闹,现在一下子全部睡死过去了?   而唯独他一点事也没有?   ……   等一下,‘吃饭之前’?   对了,那碗稀粥——   这里所有人之中,只有他没吃那碗粥!   他一下子想明白了。   那些‘盗贼’一定是在食物里加了让这些孩子昏睡的迷药,而他们想要让所有小孩都睡死过去,目的恐怕就是为了避免这些小孩在被运送出去的时候在途中吵闹。   这样一来,他们接下来肯定就是要……   伽尔兰刚想到这里,咔擦一声,不远处传来铁门打开的声音。   他二话不说,往克莉身边一倒,闭上眼装成和其他小孩一样昏睡过去的模样。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嘈杂的,乱糟糟的,像是有不少人涌进了这条狭窄的地牢走廊里。紧接着,他听到了像是钥匙彼此撞击发出的清脆响声,然后是铁栏门被接连打开的咯吱声。   有人在低声发号施令,嚷着快快快。   不多时,咯吱一声,伽尔兰听到自己所在的这间地牢铁栏门被打开,有几个人快步走了进来。其中一人伸手一捞,粗鲁地将自己和克莉两人一边一个扛在了肩上。   他闭着眼,能听见扛着他的人在小声地和旁边说话。   “这个老家伙怎么办?丢这里不管,还是等会儿直接丢在下水道里?”   有一个声音飞快地回答。   “一起带走得了,这里最好别留人,丢在下水道里……不,还是一起带过去,那边一群小鬼头烦死人,把这个老家伙丢过去管管那帮小鬼。”   对话就此结束,那人扛着他就出去了。   伽尔兰趴在那人肩上,头垂在那人背部,微微将眼睛睁开一道缝。他看见地牢中有十来个高大的男子,一人扛着一到两个小孩快步向外走去。   出去牢门之后,是一个螺旋形的石阶,同样也是极为破旧的,除了经常被踩踏的中间部分之外,其他的地方都爬满了青苔。   阴暗的地牢,那些‘盗贼’都在匆匆地赶路,没有人注意到、也没有人会想到有一个装睡的小孩在偷偷地观察着他们。   等那螺旋状的石阶到了头,领头的男人将头顶沉重的石块推开,钻出地面,其他人也跟着鱼贯而出。   感觉到月光照下来,伽尔兰赶紧将眼闭上,只留下一条极其细微的缝,在浓密睫毛的掩盖下,让人看不清。他用眼角余光偷偷瞟了另一边的克莉一眼,看到她仍旧是睡得死沉死沉的,还砸吧了一下嘴,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嘴角竟是有口水流了下来,倒着流到了她的眼上。   伽尔兰的眼角抽了一下,不再去瞟她。   扛着他的人一路匆匆而行,伽尔兰不敢抬头,于是只能看到男人脚下的路。   那地面很平整,都是大块大块的青石板铺成,还有着漂亮的纹路,伽尔兰心里猜度着这个地方应该是颇为豪华的建筑物。   又走了一段,他突然被丢了下来,整个人重重地摔在石地上,疼得他差点没嗷的一声喊出来,拼命才强忍住了。   因为被丢到地上的时候正好面朝上,他趁机眯着眼瞅了一眼,又赶紧闭上。   这一看,他心里顿时掀起了滔天大浪。   月光下,他看到一栋像是数个方块整整齐齐地一层层堆砌起来的高大雄伟的建筑物,高高地矗立在不远处。   执政署!   在上一次跟着卡莫斯王兄进入维纳尔城的时候,他远远地看到了这个处于城市权贵区域中心的宏伟建筑。   这里居然是维纳尔城中心的执政署!   这些袭击了维纳尔城子民的所谓‘盗贼’的隐藏处,居然就是这个本该守护维纳尔城民众的地方——   正在伽尔兰心里翻滚不休的时候,他又被那个男人一手粗鲁地捞起来扛在肩上。   那个男人肩膀上还有皮甲,硬硬的,顶得他胃都疼起来了。   他庆幸他不久之前没喝那碗粥,不然的话,醒着被这么一下一下地顶着胃,恐怕这个娇生惯养的身体现在就已经不舒服得吐出来了。   他强忍着不舒服的感觉,用手指轻轻地拨了一下手腕上的护腕。   那是一块黑布做的护腕,上面绣着蓝色的河水符文,这种祈祷小孩健康的护符很常见,所以也没人当回事。而现在,伽尔兰用手指轻轻拨了它一下,就有两三颗细小的黑珠子从布的护符内测缝隙里滚出来,掉在地上。   那些小黑珠子跟沙粒差不多,极不起眼。   在伽尔兰准备做这件事之前,就和王兄他们约好了两套方案。   第一种就是他被抓了之后,王兄他们跟在后面,找到地方将其一网打尽。   第二种情况,万一有了意外,王兄他们被甩掉了,那么他就留下线索,好让王兄他们找到。   “快走。”   这批人在这里等着,是因为还要和另外两批人汇合。   另外两批人数量少些,但是也带来了十来个小孩。   然后,这群‘盗贼’在汇合之后,就扛着小孩飞快地钻进了一个大门之中。   大门之后的路是斜坡,斜斜地通往地下,伽尔兰闻到一股不算很明显的臭气。   他心里顿时明了。   下水道,这是在维纳尔城下面建造的大型下水道。   亚伦兰狄斯的每座靠近经常泛滥的河水的大型城市下面,都会建造一个同样巨大的下水道,纵横交错如一张网一般。   这些城市下水道的规格标准被国家严格规定了,非常的宽阔,必须至少可以供一辆马车行驶。而且,下水道墙壁边上一般都还有可以供下水道维护人员行走的道路。   伽尔兰心想。   难怪那些暗藏在城中的探子怎么都找不到线索,原来这些孩子竟是直接从执政署的下水道中被偷偷运送出城的。   在弯弯曲曲犹如迷宫的下水道里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每隔一段时间,伽尔兰就偷偷拨动手腕上的布制护符,掉落一些小黑沙下去。   走出下水道之后,又是一个长长的洞穴,他估计已经出了城,这个洞穴也是人为挖出来的。   伽尔兰估摸着差不多走了小半个晚上,这群人终于从地下钻了出去。   皎洁的月光照下来,影子在人的脚下缩成一团,果不其然,已经快要到午夜时分了。   砰地一声,他被人重重丢到了一辆木板车里,被坚硬的木板底撞得不轻的肩膀在隐隐作痛。   小孩闭着眼,恨恨地咬牙。   那个丢了我两次的家伙,我记住你了!   你等着,给我等着——   在心里把那个将自己粗鲁地丢来丢去的男人记在小本本上,躺在车上的伽尔兰微微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眼前是粗粗的木制栏杆,这个车身就像是一个大型的木笼,包括自己在内的二三十个小孩全部都被丢了进来,车前面隐约听到有驽马低低的嘶鸣,看来是有马在拉这辆车。   伴随着木轮子压在地面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马车一路前行。   伽尔兰只是隐约看到,这是一个深山之中的山谷,四面都是山和密林,看起来非常隐蔽。但是这里具体在什么地方,他也不清楚,只能一路上继续偷偷撒小黑珠子。   马车行驶了一阵子,前方陡然开阔了起来,没了茂密的树林,反而出现许多巨大的黑色岩石。   那些漆黑巨岩说不清到底是天然形成的还是人造的,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小窟窿,被天空上月光一照,光影交错晃动,怪石嶙峋,风吹得呜呜直叫,给人一种极为诡异的感觉。   马车轮子还在咯吱咯吱地响,伽尔兰听到一个声音。   一个极其古怪的声音,像是歌声,又像是呐喊。   那声音其实并不难听,是一种深邃而又古老的腔调,一声声仿佛能渗透人心一般。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听着那个声音就觉得有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蠢蠢欲动、想要撕裂什么涌出来一般。   躺在马车木板上的小孩偷偷睁开了眼。   通红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   他看到了前方,那被无数嶙峋的漆黑怪石环绕着的地方,一个被数个竖立的漆黑石板环绕着的地方,巨大的篝火在燃烧着。   篝火之下是一整块的巨型黑青色石板,上面雕刻出神秘的纹路,像是花纹,又像是古老的图案。   一个穿着黑青色长袍的人站在篝火旁边,那奇怪的声音就是他发出来的。   而旁边,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围在四周。   旁边的人都跪在地上,所有人都安静得可怕,没人发出一点声音,火光映着那些人无比虔诚的脸。   一个小孩赤着脚站在黑青色石板的一头,熊熊火光映着孩子那张呆滞的、双目无神的脸。   孩子棕色肤色的脖子上、还有小臂上,都用鲜红的颜料画着密密麻麻的神秘花纹。   月亮已经到了正当中,正是午夜当时,那个古怪的声音停止了。   那个穿着黑青色长袍的人上前,割开了小孩的两只手腕,让鲜血滴落在地上的黑青色石板上。   被割开手腕的小孩仍旧是呆滞地站在原地,像是没了神智一般,一动不动。   紧接着,伽尔兰看到了。   在四周跪着人们陡然掀起的宛如惊涛骇浪般的呼喊声中,那个黑青色长袍人向天空张开双臂,高呼了一声,然后,一刀割开了小孩的喉咙。   那喷涌而出的鲜血流过呆呆站着的孩子脖子上、小臂上血红色的符文,越发显得艳红,映着火光像是要烧起来了一般。   然后,那艳红的鲜血就滴滴答答地落在黑青色石板上,融入那弯弯曲曲的花纹,将那些纹路一点点染成血红色。   篝火猛烈地燃烧着,像是将天空原本皎洁的月光都染上了一丝不祥的血红。   木笼之中的伽尔兰猛地闭眼。   他屏住了呼吸,手指用力地攥紧,指尖在掌心掐出深深的痕迹。   黑青色的长袍……   还有,那个人向天空伸出手时,手臂上露出的那个血红色的诡异符文………   万物教。   一个在亚伦兰狄斯最艰难的时期里,在国内大肆搅动散布亡国论,蛊惑人自尽,搅得人心惶惶,差点导致亚伦兰狄斯真的亡国的邪教。   一个在过去,被击退敌国后回来的卡莫斯王以铁血手段毫不留情地剿灭得寸草不留的邪教。   在数年之后,在亚伦兰狄斯此刻才刚刚平稳下来的时候,它再一次死灰复燃了。 第29章   万物教。   对于这个被卡莫斯王剿灭的邪教,伽尔兰并不是很熟悉。   因为在过去那几次重生的时候, 这个教会已经被卡莫斯王剿灭得干干净净, 一点不剩了。所以,他对万物教知道得也不算很多。   之所以多少还知道一点, 是因为歇牧尔在教导他的时候,曾经跟他提起过这个万物教。   万物教以亚伦兰狄斯为中心驻点, 在整个亚伦兰狄斯中兴风作浪、搞东搞西。   这个教会自称侍奉创造世界的万物之母,提姆亚特。他们向世人宣称, 总有一天, 万物之母将再度降临大地, 而这个世界的万物、包括人类在内都最终将再度融为一体。   因为这个教的标志性符号非常特殊, 所以伽尔兰有很深的印象。   血红色的一个圆圈, 其中象征着生命的水的符文和象征着破坏与战争的符文交错在一起,也都变成了血红色, 在圆中是整个儿是倒过来的。   据说,这是表示万物交融的意思。   之前因为对万物教所知不多,所以没多大感慨, 可是现在亲眼看到了这个邪教所干的事情,伽尔兰顿时对其憎恶到了骨子里。   不仅仅是以活人祭祀,而且还是用小孩子。   看那些跪在四周膜拜着的信徒,竟是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小孩在他们面前被割破喉咙,活生生地流血而死, 甚至还对其露出了无比狂热的目光, 以及渴求更多的神色。   这简直是一群病入膏肓, 无药可救的人渣!   伽尔兰咬着牙想。   或许,这些邪教的狂信徒早已不存在人性这种东西了。   …………   ………………   轮子咯吱响着,将那些狂信徒疯狂的呼喊声抛在了后方。   伽尔兰闭着眼躺在马车的笼子里,咬紧牙根,攥紧了手指。   忍住。   他努力放松呼吸,不断地告诫自己。   绝对不能被人发现他的异样,只有他忍住了,才不会打草惊蛇,才能等到王兄他们找过来,将这个杀害无辜孩子的血腥窝点彻底捣毁!   马车晃晃悠悠又行驶了一会儿,停住了。   牢笼的木门被打开,笼子里的小孩被一个个搬出来,塞进了这里的牢房中。   那是一块巨大的岩石峭壁,山壁下方凹陷进去数个深深的大洞,那些洞穴有大有小,洞口都被粗大的木栏杆挡住,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山壁牢笼。   其中两个最大的洞穴的牢门打开,伽尔兰这一批小孩被分开丢进了这两个洞穴里。然后,那些‘盗贼’就全部离开了这里。   好一会儿之后,确认那些人都已经走光了,外面没有任何声音之后,趴在地上的伽尔兰才慢慢睁开眼。   月光透露木栏落在他的脸上,他用眼角瞥了一下木栏外面。   牢外静悄悄的,只有大树在夜风中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几个火把挂在外面的山壁上,红色的火光闪动着,照亮了站在远处的几个守卫的背影。   伽尔兰双手撑地,慢慢爬起来。   他跪在地上,抬头看着远方。   刚才经过的那个诡异的祭坛离这里有点远了,被茂密的树林和高大的岩石挡住,根本看不到。   可是伽尔兰静静地注视着那个方向,一眨不眨地,他的目光像是利剑一般透过了树林和岩石看向了那个上演着罪恶和疯狂的地方。   明亮的月光落进金色的眼眸中,仿佛是融化的金色琥珀在其中流动。   这一刻,孩子在黑暗中的眼亮得可怕。   ……   ……………………   火红的朝阳跳出了地平线,将尚还微弱的光线照向大地。   克莉揉了揉眼,醒了过来。因为刚睡醒,她整个人还有些恍惚,跪坐在地上,迷迷糊糊地朝旁边看。   她看见那个叫伽尔的小弟弟靠在洞口的石壁边上坐着,一手搭在屈起的膝上,一手搭在伸直的腿上,侧着头,像是正在朝外面看着什么。   清晨的几缕阳光落入伽尔的眼中,克莉恍惚中竟是觉得,那双金色的眼比阳光还要明亮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此刻,有着比太阳还要明亮的眼的伽尔给她一种不像是小孩的感觉。   “……伽尔?”   她有些不确定地小声喊了一声。   侧头看着远方的金发小孩转回头,看她,怔了一下,然后,对她一笑。   软软的金发散落在奶白色的脸颊边,那大大的眼睛弯成月牙的弧度,笑起来可爱得像是能甜进心底。   克莉挠了挠头。   可能是她睡迷糊了。   伽尔怎么看都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孩子嘛。   “伽尔,你昨晚睡得还……哎?!”   克莉发出一声惊叫,她这才发现,他们已经换了住所。   他们不是在那个阴森森的地下牢笼,而是不知什么时候换到了这个露天的山壁洞穴之中。   “这、这里是哪里?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吵死了。”   一个暴躁的声音传来,克莉循声看去,看到说话的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十二三岁的男孩。   男孩本来在洞穴偏里面的地方,此刻走出来,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却是显得阴沉沉的。   他盯着克莉,用极为不善的目光,带着深深的嘲讽。   “反正都是过不了多久就要死了,你管你待在什么地方?”   “死……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克莉一下子懵了。   “就是那个意思,到了这里就只是挨着日子等死而已。”   男孩一声冷笑,将目光投向坐在牢门口的伽尔兰,打量了伽尔兰几眼,露出鄙夷中带着幸灾乐祸的眼神。   “看你这弱鸡样,不是官员家的就是富商家的吧?到了这里就别摆谱了,都是砧板上的肉,等着宰的。”   他的话语中透出深深的嘲讽语气。   “小少爷,您看来得和我们这些贱民死一块了。”   “你说什么!”   本来还跪坐在地上的克莉呼的一下站起身,全身的毛都炸开了,像极了一头护犊的母兽。   “你再说一次!信不信我揍死你!”   克莉那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让男孩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像是有点怕她,但是又强撑着露出一副我不怕你的模样。   他讥讽道:“你现在讨好他还有什么用?反正他和我们都一样,都是要死的。”   说完,大概是害怕克莉真的冲过来,他转身快步走进了牢洞深处,没入了阴影中。   被那个说话刻薄的男孩气得不行的克莉真的忍不住要冲过去,却被一个苍老的声音喊住了。   “算了,克莉。”   “爷爷!”   “那孩子说得没错……唉,我……我们都活不了多久啦。”   “爷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唉,我以为那些盗贼抓小孩只是为了贩卖,没想到,没想到居然是万物教。”   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老人的眼底闪过一抹惧怕的神色。   他活了很久,经历了很多,对于这个在亚伦兰狄斯兴盛了十来年后来被卡莫斯王剿灭的教会自然是听说过的。   “这个邪恶的教会把这么多小孩抓过来,恐怕是为了献祭啊。”   老人用浑浊的眼伤心地看着眼前的孙女。   他先一步醒来,已经从这里这些被吓坏了的小孩子口中得知了一些真相。   他知道,在他们被运送到这里之前,每一天,都会有一个小孩被拉出去,被作为祭品站在了那个教会造出来的祭坛上流干血液而死。   从那些稍大的、懂事了的大孩子们口中得知的真相让老人只觉得毛骨悚然,浑身发寒。如果那些孩子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三四十个小孩在那个祭坛上流干了浑身的血液。   “爷爷老了……半截身子都入土了,死也就死了,可是你,还有伽尔,还有那么多小孩……你们都还小啊,还可以活很久啊。”   说到这里,老人已经是老泪纵横地跪在了地上,紧紧地将克莉抱住。   想起那些孩子们蜷缩在角落害怕得瑟瑟发抖的模样,还有麻木无神的眼神,想到怀中的孙女以后也会变得跟那些孩子一样如行尸走肉一般,甚至会被拖到祭坛上活生生地流干血液,他就心如刀绞。   “这个该死的教会——这些丧尽天良的东西啊——”   害怕被外面的人听见,他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只是压低声音发出低低的悲鸣。   这一刻,他的脑中闪过了一个人。   那个在所有亚伦兰狄斯的子民口中守护着他们的,宛如天神降临的英雄。   “王啊,卡莫斯王啊,亚伦兰狄斯的神啊,您能听到我们的声音吗?您能听到您的子民的哀求吗?”   “求求您,如果能听到,至少,将这些无辜的孩子们救出去,求求您啊……”   “爷爷……”   小女孩还不是非常明白,可是,她能感受到老人抱着她时的痛苦,她就算性格再强硬,毕竟也是个孩子,顿时也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   老人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小女孩,满眼都是绝望,已是泣不成声。   那哭声一下子感染了其他的小孩,和他们一样刚刚被运送过来的小孩也跟着大哭起来。而另外一些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的小孩,则是用已经哭干了泪水的眼一脸麻木地看他们。   伽尔兰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那个绝望地掉着眼泪的老人,看着忍不住跟着老人一起哭出来的克莉,还有,那些神色木然地坐在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拖上祭坛的孩子们。   然后,他转头,看着牢笼之外。   他的目光越过茂密的树林,飞跃到一望无际的天空之上。   卡莫斯王兄。   你说过你会找到我的,我在等你,你会过来的,是吗?   还有……   ……还有赫伊莫斯,虽然你是我的敌人,但是我知道,你从来都说话算话。   所以,赫伊莫斯,快点来找我。   快点。   …………   ………………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一天又过去了,太阳西斜,没入地平线下。   有几个人走过来,将牢笼外面的火把点燃,红色的火光照亮了山壁牢洞里孩子们苍白的脸。   不少小孩开始往洞穴里面缩去,瑟瑟发抖了起来。他们都知道这些人的到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自己很可能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只见来人在外面说了几句,就有一个高大的穿着皮甲的守卫向着伽尔兰这边的牢洞走了过去。   顿时,另外几个方向的牢洞里的孩子们都松了口气,而伽尔兰这边牢洞瞬间噤若寒蝉,空气仿佛都凝固在了这一刻,每个孩子的脸上都写满了恐惧,甚至已经有人小声地啜泣了起来。   咯吱一声,木门被打开了,那个守卫走进来,一脸漫不经心的神色,目光随便一扫,就朝着左侧走去。   他并没有什么目标,只是随意抓个倒霉的小孩出去而已。反正牢洞里黑漆漆的,他也看不太清楚,所以打算抓到哪个就是哪个。   而他走向的方向,正好就是早上嘲讽了克莉一顿、现在又凑过来找克莉和伽尔兰麻烦的那个脸色阴沉的男孩的所在地。   男孩眼中掠过一道深深的恐惧之色,然后,他目光一闪,眼底突然透出一分狠毒。   伽尔兰恰好一抬头,看到了男孩眼底的狠厉。   紧接着,他就看到那个男孩突然伸手一推,将身边的克莉推得一个踉跄,向着正在走过来的男人摔去。   男孩的动作太快太突然,所有人都反应不及,甚至都没看到他的小动作。   唯独伽尔兰一个人注意到了,几乎是反射性的,他伸手一把抓住向前踉跄了一步的克莉,将她用力一下拽回来——   可是他为了使力,不得不向前迈出一步。   而恰好,就是这么倒霉的,这牢洞的地面本来就是凹凸不平的,而他踏出的那一脚踩到的正好就是一个稍大的坑。   于是,克莉被他一下子拽回来了,而他一脚踩到坑里,顿时整个人向前一个踉跄跌了出去。   就这样,一头撞到了正在朝这边走过来的皮甲男人的身上。   而本来就是打算随便抓个交差的守卫一看居然有小孩主动撞上来了,那敢情好,不用浪费力气了,他一把揪住这个小孩就往外走。   伽尔兰抵抗不过男人的力气,被强行抓着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克莉那呆呆地看着他的难以置信的眼神,还有那个阴沉男孩透出几分得意的恶毒眼神。   “伽尔!”   伽尔兰刚被揪出牢洞,那木门一关,他就听到了克莉的哭喊声。   小女孩扑过来,抓着牢门的木杆,哭着从缝隙里向他伸手,不停地喊他的名字。而揪着他的男人大概是对于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头都懒得回一下,继续抓着伽尔兰往前走。   “克莉……”   “爷爷!是为了我——伽尔是为了我才被抓走的!他为了我,主动上前去的——”   “唉……伽尔是个好孩子……”   不,你们误会了。   我真不是主动上前的。   我真没那么伟大。   我真的只是倒霉不小心踩了个坑就往前摔过去了——   听着从后面传来的对话声,觉得自己倒霉透了的伽尔兰如此想着。   看来自己等不到王兄他们来救人了。   所以说,自己就不该逞这个能,做什么英雄,看,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了吧?   正在被揪着走的小孩心里后悔得不行的时候,突然,抓着他的那个守卫停下了脚步。   伽尔兰抬头一看,发现有一个穿着上好的衣袍整个人有点虚胖的男人拦在了他们身前。胖男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就低头,使劲地盯着他看。   伽尔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仰着头,睁着一双大眼睛迷茫地和那个胖男人对视。   于是黑夜中,就看见那个柔弱可爱的小孩仰着头,淡金色的发包裹着巴掌大的一张小脸,那雪白的肌肤,唇红齿白的,还有那宝石般的金色大眼睛,映着火光漂亮极了,看得胖男人满意得不行。   “你去另外抓一个。”   胖男人说,“这个给我。”   这个胖男人的地位好像比揪着伽尔兰的守卫要高一些,那个守卫没说什么,将伽尔兰给了胖男人,然后转身重新去抓小孩了。   胖男人对着到手的小孩左瞅瞅右看看,越发满意。   他牵着这个小孩走回了那个山壁牢洞附近,原本哭得伤心的克莉看到伽尔兰回来,一下子睁圆了眼。   胖男人四周打量了一下,找了一个比较小的空着的牢洞,把伽尔兰推了进去。   他本来打算直接关门,但是想了想,转身从守卫那里拿了一份食物,送进去给伽尔兰,这才将木门锁好。   他笑眯眯地对小牢洞里的小孩说:“好好吃啊,多吃点。”   说完,胖男人就转身走了。   还好被他看到了……看那帮子蠢货做了什么?居然把这么上等的货色拿去献祭。   简直是暴殄天物!   转身走着的胖男子在心里这么腹诽着。   那个小孩的小模样,那张漂亮的小脸蛋,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高级的货色。这要是卖给那些有特殊嗜好的贵族夫人……不,贵族男人也可以,一定可以赚一大笔钱。拿着那笔钱,买多少个奴隶小孩都够了。   嗯,得好好养着他,养好了才更值钱嘛。   胖男人在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走远了。   莫名其妙被带回来然后被单独关在一个小牢房的伽尔兰:“???”   小王子一脸懵逼地看着被胖男人塞给他的那盘食物。   发生了什么事? 第30章   已是深夜时分, 今天夜晚的月亮隐藏在厚厚的云层之中, 只有星光洒落在大地之上。   黑夜中,那星光穿过了木栏, 落在浅睡过去的金发小孩的侧颊上。   小孩歪着头, 半边稚嫩的脸隐藏在阴影中, 半边被映着星光的金发照亮。他闭着眼,一手搭在腹部,一手垂落在地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那蝴蝶翅膀似的长睫毛在奶白色的颊上落下浅浅的阴影。   突然,他垂落在地上的那只手动了一下。   那并不像是小孩自己动起来的,更像是有外力在晃动着它。只是那只手恰好垂落在阴影里, 让人看不清。   那只手又轻轻动了一下,身体的异样终于惊醒了浅睡中的伽尔兰,他睁开眼,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耸动着自己的手, 下意识抬起那只手,并且低头看去。   他的手一抬起来,那藏在阴影中的东西就跟着追出了阴影里。   星光照在那个小东西身上,小东西直立着站在地上,两只小爪子缩在胸口,朝着伽尔兰发出吱吱的叫声。   它好像是认定了伽尔兰的那只手, 朝着那只手吱吱叫个不停。   小黑鼠?   那是一只比普通老鼠要小上一些的黑鼠, 浑身的毛发如漆黑绸缎一般, 一看就知道不是野鼠而是被人类饲养的。   伽尔兰看着这只冲着自己带着黑布护腕的那只手吱吱叫的小黑鼠,仔细打量了一下,立刻就发现小黑鼠脖子的皮毛那里在星光下闪过一道金属光泽。   他伸手抓住那只小黑鼠,就看到小黑鼠脖子上绑着一个极其细小的铜管子。当他抓住小黑鼠的时候,小黑鼠本来似乎要挣扎,但是朝着他手腕上的黑布护腕嗅了嗅,就安静了下来,乖乖地让他摘掉了脖子上的小铜管子。   一看小铜管子里藏着的薄薄的帛书,伽尔兰顿时惊喜交加。   这是他和王兄约定的暗号!   卡莫斯王兄他们循着他留下的那些小黑珠找过来了,看着这个小黑鼠,伽尔兰顿时明白了,恐怕这只小黑鼠就是被人训练专门嗅那个小黑珠的气味找过来的。   现在手头没有纸和笔,想要回信也没办法。   伽尔兰想了想,抖了抖手指,将两三颗缝在布制护腕里的小黑珠装进小铜管中,然后重新把铜管绑在了原来的地方。   然后,他喂了小黑鼠一点晚上剩下来的食物,就把它送到了牢门外,冲着它指了指外面。   这只小黑鼠很聪明,伽尔兰一指远方,它就一溜烟儿地跑了。   伽尔兰看着它远远地消失在夜幕深处,顿时松了口气。现在他终于可以稍微放下心来,安心睡一觉,等着卡莫斯王兄他们找过来了。   他想,卡莫斯王兄带着骑兵的话,最迟明天午夜之前也能赶到这里了,就不会再多一个小孩被牺牲了。   想到这里,伽尔兰又忍不住想起了今天傍晚的事情。   当他被带回来之后,守卫回去重新抓了一个,恰好就抓了那个将克莉推出去的眼神恶毒的男孩。   虽然当时看着也有些解气,但是后来回想起那个男孩麻木的眼神和绝望的表情,伽尔兰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那个自私自利的男孩的确有错,但是,最大的罪恶,是这个邪恶的教会。   是它的恐怖和血腥,彻底扭曲了那个孩子。   但是,这个邪恶的教会也就到此为止了。   等明天,卡莫斯王兄就会让这个不知道吞噬了多少孩子的鲜血的罪恶之地彻底烟消云散!   …………   …………………………   深夜,没有月光,微弱的星光穿透不了丛林茂密的树冠,所以森林里此刻是黑漆漆的,同样也是静悄悄的,只有夜风偶尔在上空掠过了树冠,摇晃着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有几个人矮身蹲在灌木丛之中,静静地潜伏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其中最为矮小的一个身影半蹲在阴影中,黑暗中看不见少年的脸,也看不见此刻他眼底的神色,可是那一点穿过枝叶缝隙的微弱星光落在少年握在腰间匕首的手背上,能看见那攥紧了剑柄的手指用力到指关节都微微泛白的地步。   那手指勒紧的程度,显示了它的主人此刻无比紧张和迫切的心绪。   吱吱。   寂静的黑夜中突然响起了细细的叫声,一只小黑鼠从茂密的灌木丛里钻出来,跑到了蹲着的一个高大男人身前,直立起身,冲着驯养它的主人吱吱叫了起来。   少年的呼吸陡然一顿,侧过头看来。而那个男人则是飞快地将小黑鼠抓起来,扯下它脖子上的铜管。   一打开,男人脸上顿时就是一喜。   只见里面薄薄的布帛已经没有了,倒出来的几颗小小的黑珠子在他手心里打着转儿。   但是他没有立刻得出结论,而是先谨慎地低头闻了闻,然后才确认了这个小黑珠的确就是他特制的,有着只有天赋异禀的他以及他训练的小黑鼠才嗅得到的特殊气味。   “如何?”   一个压低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   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但是被星光照着的那只手的手指攥得越发用力。   “赫伊莫斯王子,确认了,的确是伽尔兰殿下,他用这个告诉我们他就在里面。”   这个人低声回答。   “我们远远看到的那个营地,应该就是关押着那群小孩的所在地。”   “…………”   数秒钟的静默,仿佛是呼吸都停顿了的寂静。   而后,赫伊莫斯开口。   “……走。”   他说,干脆利落。   “我们回去。”   说完,他就立刻起身,一马当先,快步向外走去。   旁边的几位骑兵互相看了一眼,马上也起身跟了上去。   漆黑的夜色里,赫伊莫斯飞快地向外跑去。   虽然在听见那个驯养老鼠的骑兵说伽尔兰就在里面的时候,他很想现在就暗中潜进去,将那个胆大包天自以为是的小孩立刻带回来。   但是,一旦这样做,无论成功与否都会打草惊蛇。他们如今只是数个人潜入这里,而敌人的人数远远在他们之上,他们根本不可能将所有孩子都平安无事地救出来。   一旦打草惊蛇,无论那些‘盗贼’是想要转移小孩,还是干脆杀光那些小孩,那么他们的行动就算是彻底失败了。   ……他绝不能浪费伽尔兰拿命换来的机会。   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赶回去找到卡莫斯王,然后带着大军彻底剿灭这个深谷营地,将那个总是让人担心得不行的小孩救出来!   …………   ……………………   这次总算是不用再提心吊胆地等着,想睡又不敢睡了,伽尔兰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上午已经过去大半了,太阳明晃晃地照在他脸上。   伽尔兰一骨碌地爬起来,大概是因为一直吊着的心脏终于落到了实地上,他觉得整个身体都轻快了不少,连带着心情也好了起来。   起身之后,他就看到了一个盘子放在牢门那里,里面放着丰富的食物。显然那个给他送食物的人没叫醒睡着的他,就把食物放在了门口。   虽然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被这么特殊对待,但是能改善伙食伽尔兰还是很开心的。要知道,在遇到那个胖子之前,给他的食物实在是让人食不下咽。   他将盘子从牢门缝隙里拿进来,盘腿坐在地上,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嗯,现在他什么都不用做了,只要乖乖地等着别人来救他就好了。   啊,这种什么都不用想、不用做,睡醒来就能吃,吃完了还能继续睡的感觉真好。   说不定吃完了再睡一觉,醒来了王兄就打过来了。   完全没发觉自己说的是猪的生活的伽尔兰一边如此感慨着,一边继续开心地吃东西。   这时,一阵风刮来,将不远处的对话声传了过来。   伽尔兰现在的这个小牢洞大概是专门用来关押特殊人物的,离守卫点很近,离那几个大型的牢洞处反而比较远。   所以,现在那个虚胖的男人和几名守卫在守卫点的对话,被风吹着,就断断续续地传到他这里来了。   “什么?今晚?”   “这……会不会太多了,五十名,这里一共就一百多个,一下子就去了一半啊。”   “那位……祭司大人……说了,今日是……万物母神的……特殊祭辰,必须要那么多的祭品。”   “这样啊……”   “所以,你看今天没什么人,是因为……信徒都在忙着准备……大型祭典。”   “可是五十个……现在那些人都很警惕了,将小孩看得很牢,再抓可是很费劲的。”   “没事,到时候……那位大人……会制造一个盗贼袭击维纳尔城的假象,让我们进城去抓。”   “也好。”   “准备好……今晚祭祀的时间……提前……”   牢洞之中,金发小孩的嘴停止了咀嚼食物。   他攥紧了手中的白面包,目光定定地看着前方,久久无语。   许久之后,伽尔兰抬眼,看了一眼远方那几个大型牢洞。   远远地可以看到那里面数不清的小孩的身影,那些年幼的孩子们在动,在说话,活生生地在那里。他们并不知道,在今天晚上,他们之中将近一半的人会在那个罪恶的祭坛上流干血液。   喉咙蠕动了一下,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伽尔兰继续默默地一口一口吞咽着手中的白面包,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他低着头,柔软的金发散落在他眼前。   可是,就算是浓密的发丝,也掩盖不住孩子这一刻金眸中闪动的光。   …………   其他同伴都忙着去准备今晚重要的祭典去了,就连平常守在外面的十来个守卫也离开了,这里只剩下虚胖男子和另一个守卫。   反正,那些弱小的小孩子都关在牢洞里面,根本不担心那些小鬼能做出什么,这里留两个人看着就差不多了。   微胖男人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差不多彻底沉入地平线了,天色整个儿都已经暗了下去。他估计,再过一个小时左右,就会有人过来,押运五十个小孩去祭台做祭品了。   他正坐在那里无聊地喝着可菲,旁边那个同样无聊的守卫和他搭话。   “听说你要了个小孩,你要小孩做什么?还特地另外关起来?”   胖男人瞅了那个守卫一眼,起身。   “来,兄弟,我带你去看。”   关着伽尔兰的小牢笼离守卫点很近,拐个弯就到了,胖男人指着正坐在牢口的伽尔兰,说,“看,如何?”   “这……”守卫看了看,咂嘴,“长得倒是挺好看的,像个瓷娃娃一样,但是,好看又怎么样?还不是都要做祭品的?”   胖男人啧了一声。   “所以说你们不懂,这种漂亮小孩,有些贵族最喜欢了,卖给那些人能卖大价钱。把这小孩卖了,到时候拿钱可以买一大批奴隶小孩过来,岂不是更划算?”   五大三粗的守卫挠了挠头,他是不太懂这些弯弯道道,下意识问了一个最直观的问题。   “能卖多少钱?”   “起码这个数!金币!”   胖男人伸出五根手指。   守卫吃了一惊。   “五个亚伦金币?!这么多?”   亚伦兰狄斯金币,简称亚伦金币,虽然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货币,但是由于亚伦兰狄斯是历史悠久的国家而且是大陆的贸易中心,亚伦金币在这个大陆上都是通用的。   一个亚伦金币,足够一个普通的平民家庭一年的生活费用了。   胖男人呸了一声。   “五个?别开玩笑,至少五百个!”   守卫抽了一口冷气,顿时看着那小孩的眼神就跟看着金娃娃似的。   恰好,那个金发小孩也朝他看来,大眼睛眨了眨,站起身,抓着牢门的木栏盯着他们看。   守卫顺着小孩的目光看去,发现小孩正盯着自己的手。   他手上端着一杯可菲,本来正在喝,和身边男人说着话就端着过来了。   那是一种漆黑的饮品,有着极为浓郁的香气,让人一闻就欲罢不能,乍一喝很苦,但是喝完又让人回味无穷,像是有魔力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要再喝。   这是一些黑色的粉末泡成的,万物教特有的东西,据上层祭司说,是母神赐予的,可以提升人的灵魂。   喝了这个东西之后,的确有种让人精神振奋、清醒的感觉,所以很多信徒都相信这的确是母神赐予他们的神物。   看着那个小孩眼巴巴地盯着他手中的可菲,一副被那香味勾引得馋得不行的模样,守卫走到门口。   小孩抓着木栏,仰着头看他,奶白色的小脸上,金色宝石似的漂亮大眼睛瞅着他,那眼神软软的,让人看着就心软。   “你想喝?”   他忍不住想要逗这小孩。   小孩飞快地点头,从门缝里伸出小手,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那可爱的小模样让守卫哈哈一笑,将杯子递过去。   嘴馋的小孩捧着杯子就喝了一口,可是一口下去,他就哇的一下吐出来,呛得咳个不停,显然还是呛了一点液体进去。   “苦!”   以为是好吃的,却被苦得不行的小孩剧烈地咳着,大眼睛都浮起了一层水雾。   那模样让守卫忍不住哈哈大笑,旁边的胖男人也跟着笑出声来。   他一边笑一边说:“小家伙,别着急,过段时间,你想吃什么好吃的都有人给你。”   没错,等卖出去,那些贵族一定会好好‘疼爱’这小孩的,自然什么好吃的都会给。   他们被这个小孩吃瘪的模样逗笑了,都没注意到,呛得咳不停的小孩捧着杯子的手指一抖,几颗小黑珠滚进了杯中的黑色液体里,瞬间融化在其中。   一副上了当的不开心的模样,小孩将杯子递了回来,像是生气了,背过去不理他们了。   守卫拿回杯子,乐呵呵地和胖男人一起回到了守卫点,一边一起喝着可菲,一边兴奋地聊那个五百亚伦金币的巨款,一边吃着酱肉。   突然,胖男人眼角一瞥,脸色猛地变了。   他看见不远处的小牢笼里,那个小孩一脸痛苦地跪在牢门口,抓着木栏,身体抽搐了几下,然后一头栽倒了下去。   我的五百亚伦金币!   在心里嗷的一声这么叫着,胖男人跳起来就冲那边跑。   守卫一看,顿时也吓了一跳,跟着跑过来。   等他们赶到牢门口,看着那个小孩抱着身体在地上不断抽搐的样子,顿时都急得不行,守卫手忙脚乱地从身上一大串钥匙里翻出这里的钥匙,打开门。   “你给他喝可菲做什么!你不知道有人会对这玩意儿过敏吗!”   “我、我不知道啊!你当时不也没阻止吗!”   “先看看情况啊!这可是五百枚亚伦金币啊——”   守卫慌张地跪下去,伸手将那个浑身抽搐的小孩抱起来,想看小孩的状况。可是突然之间,他眼前一黑,脸色一滞,闭眼一头栽倒在地,没了动静。   旁边急得不行的胖男人被他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跪下来伸手推他。   “喂,你怎么回事——喂——”   他光顾着昏倒的守卫了,没有注意到那个一直痛苦地抽搐的小孩无声无息地爬起身来。   下一秒,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他后颈——人体最脆弱的颈椎处,将他一下子就砸晕了过去。胖男人眼一闭,也倒在了那个昏迷的守卫身边。   伽尔兰抓着石头,剧烈地喘着气,紧接着把石头一丢,跪在地上一把扯下守卫腰间那大串的钥匙。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的那些牢洞。   他刚才装病在地上抽搐打滚,所以现在浑身都是灰尘,整个人都脏兮兮的。   可是此刻,在那张满是灰尘的小脸上,石壁上微弱的火光落进他的金眸中,却让他的眼在这一刻甚于阳光的明亮。 第31章   牢洞里面, 亚麻色马尾的女孩正坐在石墙边上吃着东西,虽然还是散发着馊味的难吃的粥, 但是分量比前几天要多了不少, 而且也有了爷爷的份, 爷孙两人不必再分着吃一份食物一起饿肚子了。   她将食物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外面挂在石墙上的火把在燃烧,火光照在她脸上。牢洞里传来了小孩之间的说话声, 勺子与盆的撞击声, 还有依然在时不时响起的抽泣声。   此时此刻,牢洞里的气氛非常压抑, 空气沉重得让人难以呼吸, 每个孩子的脸上都写满了恐惧, 因为他们都知道,等晚饭一吃完, 就会有人来到这里, 将他们其中之一拉出去, 成为远处祭台上的祭品。   谁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祭品。   这种压抑的气氛感染了每一个人, 就连从小天性活泼坚韧的克莉也变得沉默寡言了起来。   经历了被人陷害差点死去、想要保护的小男孩差点代替自己去死、最后害她的那个男孩成为了祭品死去了——这一连串的事情,昨天还存在于她眼中的属于孩子的纯真已经消散而去, 也不复开始的活泼。   这一天的时间里, 除了吃饭, 还有偶尔抬头看一下远处关着伽尔兰的地方, 她几乎都是抱着双膝安静地坐在石墙脚下, 低着头沉默着一言不发。   她这样让她的爷爷看得心痛,但是却无法可想。   看着孙女神色黯然地沉默地喝着粥,老人跟着喝了两口,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碗,想要说话。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哗啦一声金属撞击的清脆响声,他下意识转头去看,然后,就看到那一直牢牢锁着的牢门咯吱一下被打开了。   红红的火光从外面照进来,映在站在牢门口的那个小小的身影上,形成轮廓的一道微红光环,让那个身影看起来像是在火焰中出现的火神一般。   黑暗中,他带着火与光而来。   老人的心脏剧烈地一跳,下意识揉了揉眼,这才看清了打开了牢门的竟然是那个自称为伽尔的金发小孩。   他还没反应过来,旁边一直沉默着的克莉已经噌的一下站起身来。   “伽尔!”   女孩激动地喊道。   她上前几步,这才反应过来牢门被伽尔兰打开了,顿时有点懵。   “你……你怎么把这个……你这是……”   伽尔兰对克莉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回答她的话。他目光在牢洞里面一扫,此时此刻,本来还有点细碎声音的牢洞里鸦雀无声,像是时间都静止了一般,所有小孩都被‘打开牢门的人居然是和他们一样的小孩’这件事给惊呆了,脑子转不过弯来,只能呆呆地看着伽尔兰。   “出来。”   伽尔兰沉声说,“所有人都立刻出来,现在外面没有人,我们可以逃出去!”   他的话一说完,克莉的眼顿时一亮,她二话不说冲出门去,就站在伽尔兰身边往外面看了看,发现真的没有看守的时候又惊又喜。   她还没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就被伽尔兰塞了一大把钥匙,紧跟着出来的老人也被塞了一把。   伽尔兰说:“快,将其他的牢门都打开。”   克莉猛地点头,然后飞快地跑到附近的牢洞那里,手脚麻利地试着那大串钥匙。   他们三个人分头,很快就把那四五间山壁牢洞全部给打开了。完成了任务的克莉跑回去找伽尔兰,正一脸开心地想要表功的时候,却看到伽尔兰一脸凝重地看着那几间牢洞。   克莉下意识顺着伽尔兰的目光看去,这一看,她就怔住了。   所有牢洞的大门都敞开着,可是除了极个别小孩迫不及待地跑出来了,绝大部分的小孩都缩在牢洞里面,用胆怯的目光看着外面,虽然看着牢门的眼神充满了渴望,但是却没有人敢向外走一步。   他们不敢。   克莉急了。   “为什么不出来?”   她忍不住冲着那些缩在牢洞里不肯出来的孩子们大喊。   伽尔兰下意识看了一眼外面,确认附近都没有人之后,他便没有阻止克莉的大喊。   “……逃不掉的。”   有小孩呐呐地回应。   “对。”   “我们不可能逃掉的。”   “我们连这里是哪里都不知道。”   “怎么逃?”   “一定……一定会被抓回来的。”   孩子们那无神的目光看过来,黑暗中,他们的眼没有丝毫的亮光,像是彻底被阴影笼罩着。   那几个跟着跑出来的小孩都是和克莉一样,昨天才被送过来的。而那些长时间在这里感受着邪教带给他们的恐惧的孩子们,自我的意志已经彻底被粉碎,如行尸走肉一般,没了自我。   对这一点不明白的克莉一时间又气又急,一脸恨其不争的表情看着那些孩子,却又束手无策。   多少明白这些孩子的心智已经被万物教荼毒的老人虽然懂一点,但是这种时候,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毕竟,时间太紧迫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有邪教的人过来。   到时候,所有人都逃不掉。   “你们要在这里等死吗?”   一个响亮的声音骤然在夜色中响起。   它像是一柄能贯穿黑暗的利剑,清晰地灌入所有人的耳中。   眼底满是怯意的孩子们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发出声音的那个人。   黑夜中,伽尔兰站在那里,火光照亮了他那一头明亮的金发。   “你们听着,现在这里没有看守,是因为他们在准备重大的祭典。所以,他们今天晚上要献上的祭品,是五十个。”   轰的一下,牢洞里猛地骚乱了起来。   五十人,是这里将近一半的人数。   有些小孩不敢、不愿逃,是幻想着那百分之一的几率不会落在自己身上,可是现在要被抓走一半的人,谁都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是祭品中的一员。   “听着!不是一个,是五十个!”   伽尔兰再一次重复着,“现在在这里一半的人都会被拖上祭台,被割破喉咙,活生生地看着自己的血流干。不要以为,下一个轮不到你!”   说到这里,伽尔兰的声音陡然提高。   “不想死,就站起来,跑——现在没人,逃出去!外面就是森林!下面就是河!会游泳的就跳进河里!能跑的就跑进森林里!”   伽尔兰心里明白,和这些年幼的小孩说不了什么大道理,他只能用最直白的语言来鼓动他们。   “那些人只要五十个人!”   他说:“只要你能跑得过别人,你就不用死——”   克莉错愕地看向伽尔兰,怎么能这样?她想,这不就是告诉那些小孩说,跑赢别人,就能让别人死,自己活吗?   她忍不住想问伽尔兰,他怎么能说出这种可怕的话来?   可是克莉那句责问还没出口,牢洞里突然有了动静,一个稍大的小孩冲了出来。   伽尔兰的话立刻就起了作用,这一刻,孩子们对生的渴望战胜了对邪教的恐惧。   紧接着,又有几个人冲出来。   一有人带头,就像是决堤的口子,只是一瞬间洪水就汹涌而出。几乎所有的小孩都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争先恐后地往外冲。   到了后面,几乎是一堆人一堆人地挤出来的,生怕落在后面。大多数都钻进了森林中,不顾手脚被划伤,一个劲儿地往灌木茂密的地方钻。也有人径直往下面跑到河边,跳进河水里。   “我们走。”   就在这乱糟糟的场面中,伽尔兰对呆住的克莉说了一声,转身就走。   他最后看了那依然麻木地待在牢洞里不动的三四个小孩一眼,不再说什么,快步冲入了黑暗的森林之中。   ——自己放弃了生的希望的人,神都救不了。   …………   ……………………   黑夜之中,在茂密的丛林中,有一大两小的身影在灌木丛中穿梭着。   明亮的月光穿透枝叶落进丛林之中,伽尔兰抬头看了一眼万里无云的夜空,心里暗自骂了一句。   明明昨晚一点月光都没有,今晚偏生这么亮。   骂完之后,他还得继续往前走。克莉握着老人的手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不敢停下来休息,都是憋着一股劲儿拼命地往前走。   克莉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了,像是过了很久,但是又似乎没过多久,眼前的高山丛林像是看不到尽头,她的脸是涨红的,额头上尽是汗水,身上被擦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她看了前面,前面的金发小孩身上的擦痕比她严重得多,大概是因为皮肤白又嫩,稍微刮一下就一个显眼的红痕,露出的皮肤上密密麻麻都是擦痕,还有些地方红肿起来了,看起来触目惊心的,但是她没听见对方喊一声疼。   她想起她在快要陷入绝望的时候,那突然打开牢门伴随着明亮的火光出现在她眼前的身影。   那么小,在当时的她的眼中却比什么都还要高大。   那个看似小小的身影,却可以抓着她的手,将她从绝望的深渊中一把拉了出来。   克莉想,爷爷他们总说卡莫斯王是亚伦兰狄斯的守护神,可是她觉得,所谓的守护神,并不一定都是像卡莫斯王一样强大的人,也有像伽尔这样的,他看起来并不强大,但是,他能在黑暗中给予人希望,他守护了她差点被恐惧粉碎的心,唤醒了那些孩子枯萎的心——   她想,这个突然出现在她和爷爷面前的漂亮小孩,一定就是神派来帮助他们的。   就在克莉看着伽尔兰的背影,觉得异常安心的时候,后面突然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克莉心里一惊——那是人说话的声音,还有灌木被拨开时的响声,风中隐约传来犬吠声,还有奔跑的脚步声,离这边越来越近。   追兵追来了!   惊慌感瞬间充满了克莉的胸口,她抓着爷爷的手无法抑制地发起抖来。   不知为何,也或许是本能,她下意识抬头朝伽尔兰看去。   伽尔兰也听到了那些追来的人的声音,他看了一下四周,然后将克莉和老人推进了一颗巨大的树木凸出地面的须根下。那弯弯曲曲的须根纵横交错着,又被青藤覆盖着,在阴影中黑漆漆的,让人看不清。   他抬手冲着克莉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探出头去看。   下一秒,传来的犬吠声让他的目光一凛。   他本来还想着可以躲着,等那些人找过去了换个方向逃,但是,那些人带着狗,这一下,他们恐怕是逃不掉了。   ……不。   并不是‘他们’逃不掉了。   听声音,那些追踪的人只带了一条狗,那么……   伽尔兰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那蹲在他身后的女孩紧张地看着他,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对他的信赖。   他转回头,垂下眼来,长长的睫毛盖住他的眼,他像是在想着什么。   一秒之后,伽尔兰抬眼,看向前方。   他起身。   蹲在交错的树根下的克莉一直紧张地看着伽尔兰,所以,伽尔兰一动,她立刻就感觉到了。   “伽尔?”   她小声地喊着。   克莉看见已经起身的伽尔兰再一次回头,黑暗之中,她看不见伽尔兰的脸,可是伽尔兰颊边的金发折射出一点微光,让她看见了那孩子微微上扬的一点唇角。   她怔了一下。   就在她怔住的这一秒里,那个因为她的喊声停顿了一下的身影再一次动了。   下意识的,克莉伸手去抓。   可她抓了个空。   她本能地想要大喊伽尔的名字,可是浑身一个激灵,她抓了个空的手猛地缩回来,用力捂住了她自己的嘴。   她浑身僵硬地蹲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朝另一边飞快跑去的伽尔兰惊动了已经追到不远处的人们。   一条大狗兴奋地叫着,冲着伽尔兰追去。   所有的人也都跟着那条狗追去。   女孩蹲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前方。   她的手死死地捂在嘴上,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睁大的眼中掉下来,滚落在她的手背上,烫得灼人。   身边传来她的爷爷无奈而又悲伤的叹息声。   …………   小孩子的脚程不可能跑过恶犬,也跑不过那些身强体壮的守卫们,自然而然的,伽尔兰跑了一段时间后就被抓住了。   和那些同样被抓住的小孩一起,被一队守卫押送了回去。   他们并没有被押送回牢洞,而是直接被送去了那座巨大的祭台。   祭台上篝火已经点燃了,熊熊烈火在黑暗中燃烧着,火红的光照亮了所有人的脸。   他被人推耸着,向着那个已经关押了一堆小孩的木笼子走去。   在走过去的路上,他听到抓他的人和祭台附近的信徒焦虑的对话声。   “现在才抓回来三十多个,不够啊!”   “祭祀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要不抓回来多少就先献祭多少,剩下的等都抓到在——”   “不行!祭司大人说了,必须五十个小孩,一个都不能少。不然,不仅取悦不了母神,反而会惹怒她。”   “可是我们的人手有限,而且,将那些小鬼抓回来也需要时间啊!”   听着那些人焦急的对话声,伽尔兰嘴角扬了一下。   没错,这就是他的目的。   他知道,凭那些个小孩,在没有外人的帮助下,是不可能自己逃离成功的。他也没指望那些小孩能自己逃出去,他清楚,那些小孩就算跑了,迟早也会被抓回来。   所以,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拖延时间。   上百个小孩一起逃跑,足够这群人手忙脚乱了,而抓那些小孩回来需要时间,这样一来,就会耽误不少的时间。   教会的祭祀仪式都是有严格规定的,一点也不能错。只要祭品数量不够,祭典肯定不会举行,这样一来,就会错过祭祀时间,于是,这一次的大型祭典就算是废了,那五十个小孩的命也就保住了。   再来,只要等卡莫斯王兄一来……   就在计划已经成功实施的伽尔兰心里松了口气的时候,突然觉得身边静悄悄的,静得有些可怕。   转头一看,他发现自己身边居然没有人了,就连押送他的守卫都退到了一边,还低着头一脸恭敬之色。   空气中弥漫中一种诡异的气氛。   觉得不对劲的伽尔兰猛地转身,抬头一看。   下一秒,他的瞳孔用力地收缩了一下。   那个本该远远地站在祭台的篝火旁边,身穿黑青色长袍的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   长袍上的兜帽戴在那人的头上,将那人的脸隐藏在深深的阴影中,让人看不见。   可是伽尔兰能感觉到,一种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冻结的可怕目光从那兜帽的阴影之中落到了他的身上。   “……明亮的……灵魂……”   那个人说,声音低沉,就像是从最深的黑暗深渊之中传出来。   那仿佛是最深沉的叹息,莫名令人毛骨悚然。   “……还有,带着光的生命力。”   像是喃喃自语地说完,黑袍人抬头看向身后的信徒。   他说:“现在开始准备祭祀。”   “可是,祭司大人,小孩的数量还不够……”   “够了。”   从黑青色长袍里伸出来一只惨白的手,黑袍人用力地抓紧了伽尔兰,在他手腕上勒出深深的淤痕。   黑袍人说:“这一个,就足以抵得上数百个幼儿的灵魂与鲜血。”   他那低沉的声音仿佛叹息一般,带着深深的满足气息。   “这将是,让我们的万物母神最满意的祭品——” 第32章   已是深夜, 明亮的弯月挂在夜空之中,无数细碎星光闪耀,众星拱月。   在深山的山谷之中, 一片大地上, 四周都是嶙峋的黑石,似天然而成,又似人工特意磨制而成,造型各异,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黑青色光泽。   这些黑石又大多有着密密麻麻的窟窿,夜风掠过的时候, 就让它们此起彼伏地发出渗人的呜呜声。那堆黑色山石之中,虚无的光影交错着, 像是有什么无形的怪物潜伏在黑暗之中,挣扎着想要走出来, 令人毛骨悚然。   篝火在燃烧。   那巨大的、足足如一间房屋般庞大的赤红火焰在黑夜中燃烧着, 向夜空喷吐着一簇簇火舌。   赤红火焰的脚下,是一大片黑青色的石板。   那数百平米的黑青石板在大地上铺开,是一个不太规则的圆形。   石板上雕刻着无数的线条,显然都是人雕出来的,线条精致,没有丝毫误差。那些蜿蜒了整个黑青石板的雕刻线条,似花纹, 似图案, 又似符文, 带着说不出的神秘气息,深深看去的时候,莫名有种像是整个魂魄都会被吸进去的恐怖感觉。   那些在黑青石板上雕刻出来的纹路本该是和石板一样的颜色,可是,在火光的映照上,那些纹路的边缘都隐隐透出一点血红的色泽。   那是长久以来让鲜血沿着那些纹路流淌下来,而在其上染上的血色。   在火光下若隐若现的血色让这块黑青石板越发透出几许勾魂慑魄的幽暗气息。   这一刻,它就像是一个来自黑暗深渊的贪婪怪物,张开了大嘴,永远都不满足地吞噬着它所渴望的血肉和灵魂。   黑袍人静静地立于篝火之前,炽热的火光映在他的身上,却诡异地无法驱走他身上的阴影。   他的脸一直隐藏在黑暗之中,谁也无法窥见其貌。   他垂手站在篝火边,一动不动,就像是在篝火四周竖立的漆黑石板一样,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一点生命的气息。   直到那些狂信徒们从远处走来,将他看中的那个祭品送来时,黑袍人才终于有了动静。   他转头,看向那个方向。   隐藏在长袍兜帽下的脸让人看不清,可是震荡的空气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这一刻的炙热。   一顶柳条编织而成的柔软座椅被四个信徒抬着,缓缓地向着祭台走来。   年幼的孩子静静地坐在其中。   黑夜中,孩子那淡金色的发、还有雪白的肌肤都异常的显眼,在火光的照映下仿佛泛着微微的光泽。   因为刚刚被强行按在湖泊中净身过,那垂落在颊边的淡金色发丝还有些湿润,发梢偶尔会有一点水珠滴落在伽尔兰的脸颊上。   逃跑时染了一身的灰尘和泥土也已被清洗掉,露出白净的肌肤。   那些负责帮他净身的女性信徒在把他洗干净之后,还给他换了一身衣服,那件这几天里已经破旧得不行的衣服被丢掉了,他现在穿的是和这些信徒一样黑青色的衣服。   只是,并不是长袍,是无袖短袍。让他的颈部、小半胸口、还有双手双腿都敞露在黑夜之中。伽尔兰大概猜得到,让他这些部位露出来的原因是什么。   坐在椅子上的伽尔兰咬紧了牙,努力想要动一下,身体却软绵绵的,就连手指都动不了一下。   那些人强行给他灌了一杯药水,不知道是什么,他喝完了就一点力气都使不出,身体像是彻底瘫痪了一般,只能任由那些人把他放上座椅,然后抬过来。   后背突然一冷,像是有一股寒意袭来,伽尔兰抬眼看去。   他的呼吸微微一窒,因为他看到了那个令他心里发毛的黑袍人在缓缓地向他走来。   那人的目光定在他的身上,像是在看着一只待宰的羔羊。   黑袍人冲着这边微微点了下头,紧接着,站在旁边的两名狂信徒就一人抓着伽尔兰的一只胳膊,将伽尔兰架着站起来,几乎是举着他向黑袍人走去。   黑袍人站在原地,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袍中伸出一只手。   旁边有一名女性信徒上前,跪伏在他的脚下,捧着一个黑木盘子。上面放着一个羽毛笔,还有一小碟血红色的颜料。   那只惨白得不正常的手握住盘子上雪白的羽毛笔,沾了沾那血红的颜色。黑袍人俯身,用那支笔仔细地、一丝不苟地在他身前小孩的皮肤上画下复杂而又神秘的血色符文。   先是小腿,然后是手臂,最后是颈部。   平常的时候,献祭的符文都是让狂信徒在祭品身上事先画好了的,但是这一次,这个重要的祭品绝对不能有丝毫差错,所以他亲自动手了。   等黑袍人将被染红的羽毛笔放回木盘之后,伽尔兰身上露出的肌肤几乎都被密密麻麻的血红花纹给占满了。   雪白的肌肤衬着那如血一般鲜红的花纹,又映着赤红的火光,给人一种极其妖异的感觉。   他想要挣扎,可是身体动弹不得,只能被旁边两人架着,站在篝火之前。   黑袍人的手向他伸来,手指在他眼前飞快地变换出各种手势。   他不知道对方想要干什么,只是皱着眉,疑惑地看着在他眼前变动的那只手。   好一会儿之后,那只手突然停了下来。   他听见了黑袍人笑了一声,那笑声低沉沉的,隐约透出几分满意和愉悦的气息。   “不愧是有着……”   黑袍人缩回手,说,“神的力量,也不能迷惑你。”   伽尔兰怔了一下,然后瞬间明白了。   他想起第一次看到的那次祭祀,那个小孩双目无神地站在祭台上,就算被割破了手脚也毫无动静,甚至最后被割破喉咙的时候,也都没动一下。   想来,那个小孩大概是中了类似于催眠的东西。   而刚才,这个黑袍人也想催眠他,让他和其他小孩一样自愿任由他们放血。但是不知为何,好像对自己没有作用,所以黑袍人放弃了。   旁边的两个男性狂信徒一只手架着伽尔兰,另一只手抓着伽尔兰的手,让他两只手都向前伸出来,伸到他们的祭司大人跟前。   黑袍祭司接过跪在他脚下的信徒送上来的黄金匕首,他双手捧着那铸造出万物教符号的黄金匕首,抵在额头上,小声祈祷了几句。   然后,他手一挥,用黄金匕首割破了伽尔兰的手腕。   鲜血流了出来,漫过伽尔兰手腕上血红色的花纹,顺着那纤细的手臂淌下去,一滴一滴地滴落在伽尔兰站着的黑青石板上。   那滴落下去的鲜血瞬间融入了石板上雕刻出来的纹路中,并顺着那蜿蜒的纹路缓缓向前流去,一点点地充满了那些干涸的、饥渴的雕纹。   火光在闪耀,那些黯淡的雕纹在碰触到流来的鲜血的一瞬间,像是陡然亮了起来,就像是一头狰狞的怪兽有了动静,在一点点地清醒过来。   与此同时,黑袍人那悠长的、摄人心魄的吟唱声在黑夜之中响起。   他站在篝火之前,高举起他惨白的双手,举起他右手上染着血的黄金匕首。   他低沉的声音并不大,此刻却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那令人从心底里颤栗的声音在这片大地上传播开来。   无数身着黑袍的信徒虔诚地跪伏在青石板的四周,在篝火的四周五体投地,脸深深地埋在地上。   黑袍人割开的伤口不轻不重,恰好保持着能让血液缓缓地流出来的程度。   伽尔兰被人架着站在青石板的顶端,手还被举在空中。   他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腕不断地流着血,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在黑夜中一滴滴地掉落下去。   紧接着,他的脚踝狠狠一痛。   那吟诵完的黑袍人俯身,这一次割开了他的脚踝。   伽尔兰看不见自己的脚下,可是他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从在剧烈疼痛的地方涌出来,流过脚跟。   眼前的世界开始不稳地晃动,过量失血的身体让他觉得整个人都眩晕了起来。   不止如此,除了身体上被割裂的剧痛之外,还有某种说不出的恐惧感死死地抓紧了他的心脏。   在这种压抑的黑暗之中,在诡异的满眼血红中,他必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不断地流淌着……他不得不活生生地感觉着自己身体里的血液一点点流出来,连带着自己的生命力一起,一点点地消逝……   这种感受着自己慢慢死去的时间是一个无比漫长而又可怕的过程。   这种极致的恐惧感几乎能将人逼疯。   这一次是以这种方式死在这样的家伙手中吗?   他在恍惚中想。   ……那还不如死在赫伊莫斯手上啊。   视线开始模糊,像是连氧气都在逐渐失去。伽尔兰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胸口也起伏得越发剧烈。   视线中的火光在黯淡,黑暗袭来,缓缓地侵蚀着他,夺走他眼中的光。   孩子曾经明亮的金眸在这一刻已经彻底黯淡了下来,垂落下来的睫毛更是在他眼底落下漆黑的阴影,像是不祥的预兆笼罩在那已经缓缓涣散开的瞳孔之上。   赫伊莫斯……   混蛋。   你说话不算话。   最后的意识里骂了赫伊莫斯一句,伽尔兰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轰!   篝火突然剧烈地闪动了一下。   那是在顺着蜿蜒的雕纹流淌而下的鲜血触及篝火底部的那一瞬间,在高举双手高声吟诵着的黑袍人跟前,它猛然向着天空窜去,激烈地燃烧起来。   一丝极其细微的常人感觉不到的阴影在那炽热的火焰之中浮现。   吟诵戛然而止,黑袍人看着火焰中那一丝黑影,已是激动得浑身都战栗了起来。   这么长的时间,这么久的时间里,第一次,他是第一次感觉到他全身心侍奉着的那位神的气息。   哪怕只是这么一点点微不可见的气息,也已经让他狂喜到了极点。   神啊——   提姆亚特!创造万物的母神啊!   经历过漫长的岁月,您终于要从死亡的深渊中再一次苏醒过来了!   我的神啊!   您听到了吗——   您卑微而忠诚的信徒将为您奉献一切——   那份狂喜让黑袍人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想,果然,献上这个祭品是最正确的做法。   现在,他只要将这个贵重的祭品那全部血肉和灵魂都献祭给他的神——   想到这里,黑袍人迫不及待地转身,向那个祭品走去。   被人架着的孩子流了不少血,气息微弱,无力地垂着头,被汗濡湿的淡金色发丝此刻也像是没了光泽,凌乱地散落在那没了血色的脸颊上。   黑袍人站在伽尔兰身前,一只手抓住伽尔兰的金发,将垂着的头抓起来。   被揪着头发的孩子被迫将头向后仰去,无力地微张着的唇映着前方剧烈燃烧的篝火的火光,不见一点色泽,惨白得触目惊心。   这一刻,孩子的喉咙暴露在黑袍人的视线中,密密麻麻的血红花纹印在雪白的颈部肌肤上,让其越发显得纤细脆弱。   黑袍人隐藏在兜帽阴影中的脸在这一刻露出了狂热的神色。   滴着血的黄金匕首在火光中闪动着金红色的光泽。   黑袍人那惨白的手在空中挥出。   金色匕首在黑夜中掠起一道寒光,朝着伽尔兰的喉咙狠狠刺去——   一点寒芒先到。   随后箭如闪电。   如一道白光陡然划破黑夜——   黑袍祭司发出一声低吼,他的右手掌心被那支箭贯穿,鲜血喷涌而出。   只来得及割破伽尔兰脖子上一层浅皮的黄金匕首叮的一声,被箭头撞飞出去,在黑夜中打了个旋儿,啪嗒一声摔落在石板上。   一切发生得太快,手掌被利箭贯穿的黑袍人还没回过神来,紧跟着又是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这只稍小的利箭贯穿了他另一只手的手腕,剧烈的疼痛让他下意识松开了被他揪着的孩子的头发。   举着自己那两只接连被利箭贯穿的手,黑袍人猛地转身。   下一秒,他隐藏在兜帽下的瞳孔陡然放大。   只见那月色之下,那明亮的火光之中,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纵马而来。   那一人,就如同千军万马在大地上奔腾向前。   气势骇人,无人可挡。   在黑夜中奔驰而来的黑马神骏无比,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从远方奔驰到了黑袍人的跟前。   它高高一扬马蹄,猛地停下脚步,发出如龙吟般的高亢嘶鸣声。   骑在马上的高大男人那一头金棕色的毛发在黑夜中飞扬着,如同一头发怒的棕色雄狮。   他灼人的眼像是炭火一般,带着骇人的压迫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马下的黑袍祭司。   站在那高头大马之下的黑袍人在发抖。   没有人看见,可是他隐藏在黑袍下的手的确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在这个骑马立于他身前的男人之前——   在这位亚伦兰狄斯的王之前——   那是令所有万物教的信徒都为之颤栗的身影。   如一座巍峨高山耸立在天地之间,任何人都无法将之动摇。   卡莫斯王。   亚伦兰狄斯的英雄。   他在数年前以铁血手段绞杀了整个万物教,令所有万物教的教徒都痛恨不已,但是同样也从心底里对之惧怕不已。   数年前那个无人能敌、宛如雄狮一样可怕的王杀戮的一幕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个教徒的心底。   那是就算是神赐予他们的力量也无法对抗的威势。   他们无法和这位王者正面对抗。   因为这位年轻的王者那一身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金戈铁马的气息,足以碾压和粉碎一切的黑暗之力。   至刚至阳的王者,就如烈阳一般。   万般邪术,鬼魅伎俩,皆会在暴烈的太阳之下灰飞烟灭。   哪怕是来自地狱深渊的黑暗力量也无法沾染到这位刚毅凛然的王者分毫。   ——卡莫斯王所到之地,便是烈日照耀之地,一切阴影都将无所遁形——   黑袍人站在高大的黑马之下,他看着那个令他恐惧不已的年轻王者就这样骑在马上,扬起手臂。   卡莫斯王俯视他的目光就如同看着一只在黑暗中苟且偷生的低劣蝼蚁。   他甚至都懒得看一眼黑袍人兜帽下的真面目,抬手就干净利落地挥下了一剑。   巨大的剑刃在黑夜中划开一道寒光。   血光冲天而起,黑袍人的头颅连带着他一直未曾脱下的兜帽从他的身躯上被切裂。   被黑布裹住的头颅在空中翻滚出一个弧度,一路上在空中撒开血花。   蓦然的,又是一匹骏马飞驰而来。   一个少年伏身在马背上,骏马的速度被他催到了极点。   他恰好从在空中翻滚的头颅下方纵马奔驰而过,于是从高空的头颅上撒下来的血溅了一点在他的颊边,染红了他的眼角。   金红的眸死死地盯着前方,像是没感觉到被血溅到的赫伊莫斯纵马向着前方飞驰而去。   下一瞬,他手中的长剑在空中劈开了两道痕迹。   那一左一右架着因为失血过多已经昏过去的伽尔兰的两名信徒的手臂瞬间喷出大量的鲜血,他们的肩膀在自己的惨叫声中断裂开来。   失去支撑力的金发孩子的身体软软地向前倒下,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在疾驰的骏马之上,赫伊莫斯纵身一跃,飞身下马。   失去骑手的骏马继续向前飞驰着,没入夜色深处。   而下马少年几乎是在落地的一瞬间,就双膝一曲,跪在了地上。   他的双手猛地向前伸去,一把将向前软软倒下的伽尔兰抱进怀中—— 第33章   红色的火光映出倒在赫伊莫斯怀中的伽尔兰苍白的脸,那唇更是没了一点血色。而偏生在脖子上用血红颜料画出的线纹在火光下越发显得艳红, 更是和那苍白的肌肤形成了鲜明到极点的对比。   小孩安静无声地躺在他怀中, 唇颊苍白, 气息微弱,垂落的睫毛像是折断的蝴蝶翅膀, 无比脆弱, 仿佛下一秒就会停止呼吸。   那手腕脚踝上的鲜血和描绘出的血红线纹混淆在一起,黑夜中让人看不清楚,一眼看过去只看到大片大片的血红, 像是血都要从这具小小的身躯里流尽了一般。   赫伊莫斯甚至看到自己搂着怀中小孩的手上都染满了鲜血, 那可怕的血红将少年的眼底也染成了红色, 他的脑子在这一刻一片空白, 一时间竟是呆滞在原地不知所措。   啪嗒一身, 一个青色的小瓶子被丢到地上,滚到他跟前。   赫伊莫斯下意识抓起那个瓶子, 抬头看了一眼。   将这个瓶子丢给他的卡莫斯王并没有看他, 而是转着头,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目扫视着四周。   在对面,那些狂信徒已经从四面八方涌来,脸色扭曲着,完全不怕死的, 像是疯了一般向他们冲了过来。   “给他上药。”   卡莫斯王沉声道, 干脆利落。   长年在战场上拼杀的战士们都会有随身携带药物的习惯, 尤其是针对刀剑等外伤的药更是必备。身为王却也早已习惯在战场厮杀的卡莫斯自然也随身带着的, 而且肯定是最好的药。   说完,他看着那群涌过来的狂信徒,嘲讽般的哼了一声。在他的眼中,那些家伙就如同土鸡瓦犬、朽木枯株一般。   一群蝼蚁集合起来,依然是一群低劣的蝼蚁。   他一扯缰绳,双腿用力一夹身下骏马,长久以来一直和他在战场厮杀的战马早已和他心意相通。卡莫斯一动,它立刻一低头,如雷霆一般向着那群涌来的人群冲去。   奔驰的战马上,强大的王高高举起了手中大剑。   足足有卡莫斯两个手臂宽的巨剑在黑夜中折射出雷霆般的寒光,这把不知道饮了多少敌人鲜血的大剑在黑暗中宛如死神手中挥舞而下的镰刀——   没有任何花俏的技巧,对着那近百个蜂拥而来的狂信徒,卡莫斯王只是轻描淡写地一个横劈。   这一下,冲在最前面的数十人就被重重地劈砍了出去,胸口裂开深可见骨的伤痕,摔在地上眼见是活不了了。   卡莫斯王就这样毫无花俏地用大剑左一下右一下地劈砍着冲上来的狂信徒,他俯视着那些人的眼神中满是轻蔑。   猛兽之王并不会因为因为老鼠的数量是自己的十倍百倍就感到惧怕。   对卡莫斯王来说,这些家伙无论冲上来多少人,都是渣屑,不堪一击。   事实也的确如此。   卡莫斯王骑马立于篝火之前,一人当关,万夫莫敌。   一个接一个冲上来的狂信徒都被他一剑劈死,无数残缺的尸体在他身前堆积起来,无数被劈飞出去的人在地上滚动着发出痛苦地惨叫。   哪怕是那些最可怕也最疯狂的万物教的狂信徒们,在这一刻居然都被卡莫斯王的威势所震慑,竟是停下了脚步,瑟缩着举步不前。   他们站在那里,脸色发青,屏息看着那个骑马立于在篝火旁的男人。   被世人称之为‘狮子王’的亚伦兰狄斯之王。   宛如雄狮的王者灼灼目光俯视着他们,轻蔑的,高傲的,视他们如蝼蚁。   火光在跳跃,照在卡莫斯王的侧颊上,他手中那把原本雪白的大剑剑刃上此刻在血淋淋地滴着血,让人看一眼就心惊肉跳。   黑夜之中,卡莫斯王一人骑马立于大地之上,周身数米都是空空荡荡的。   他在那里,就没人敢靠近他一步。   ……   那些信徒们都被卡莫斯王拦在外面,赫伊莫斯这边就有了时间。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倒出药瓶里的白色乳液,抹在伽尔兰还在流血的手腕和脚踝上,然后用牙齿从衣服下摆那里撕下几根布条,包扎上抹了药的伤口。   那浅色的布条很快就被还在往外渗的血浸出了一圈红晕,但是还好,没多久药物就发挥了作用,那些血晕也停止了继续扩大。   赫伊莫斯稍微松了口气,他伸出手指放在伽尔兰的鼻前,那极轻地掠过他手指的气息带给他一点安心感。   药瓶里还剩下一点乳液,他全部倒出来,轻轻地抹在怀中小孩那喉咙上已经结痂的细细血痕上。   想起不久前他远远地看到的那一幕,他到现在还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只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   怀中这孩子那脆弱的喉咙就会被割裂。   他在那一瞬间甚至都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从伽尔兰喉咙那里向夜空喷出的血花。   若不是当时卡莫斯王当机立断一箭射穿了那个黑袍人的手掌,撞飞了匕首,恐怕他此刻抱着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首。   这孩子现在就在他的怀中,小小的身体,软软的,还有着温热的气息,让人舍不得、不忍心松手。   可是正是因为此刻的暖意,所以只要一想到怀中人变得冰冷的那种可能性,赫伊莫斯就有一种难以忍受的感觉。   他抱着伽尔兰,转过头去看。   黑夜中,少年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四周那些穿着相似黑青色袍子的信徒们。火光落入他的瞳孔中,让那双金红色的眼眸深处像是在这一刻灼烧着某种令人心悸的森冷火焰。   并不亮,却仿佛来自深渊,异常可怖。   …………   ………………   就在众位狂信徒再也忍受不住从心底里对那位狮子王的恐惧的时候,有人开始后退,有人开始转身。   第一个想要转身发足狂奔的信徒刚一转头,身体都还没来得及转过来的时候,他的眼珠子就瞪直了,整个人也僵在了原地。   那无数身披皮甲、骑着战马的骑士们不知何时已整整齐齐地立于他们身后,他们手中锋利的银枪在黑暗中闪动着逼人的寒光。   这群跟随着卡莫斯王征战了无数战场的骑士们光是静静地立于那里,从他们周身涌出的血腥煞气就压倒了一切。   他们森然立于黑夜之中,他们是狮子王麾下不可战胜的铁与血的战士。   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击溃了心神的信徒脚一软,整个人跌坐在了地上。   然后,越来越多想要转身逃跑却看到了身后那无数骑士的信徒们都开始崩溃了,他们或是瘫坐在地上,或是大喊大叫着四散而逃。更有人企图冲进不远处的茂密森林中,想要凭借地形甩开这些骑士。   漆黑的骏马上,棕发的王抬起手中的大剑,向着前方的虚空重重一劈。   那是无声的王命。   一直巍然不动的骑士们动了,只是一瞬间,只是一次冲刺,他们的银枪就挑破了那些试图逃跑的信徒们的喉咙或是胸口。   这是一场完全是一面倒的战争。   一个不留。   这就是卡莫斯王朝空中虚砍的那一剑所下达出的无声的王命。   忠诚的战士们在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他们的王的命令。   宽阔的祭台上响起了供奉着这个祭台的信徒们的惨叫声,他们悲鸣着,祈求他们的神来拯救他们。可是,他们奉献了无数血肉的神并没有出现,更没有来救他们。   他们只能四散奔逃着,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倒在了骑士们的银枪或是刀剑之下。   无比讽刺,这些信徒们最终是用自己的血染红了这块向神献祭的黑青石板。   可是没有人会同情他们,当这些信徒们将无辜而弱小的孩子们送上祭台的时候,他们的身体乃至于灵魂中就已经烙印上了罪恶的印记。   这些罪孽,只有用死才能洗清。   卡莫斯扫视着四周,那血腥的场面并未让他有丝毫动容。   长久以来在战场的经历早已造就了他的铁石心肠,他是他的子民的守护神,但是,对于他的敌人来说,他就如同魔鬼一般。   这些信徒之中并非没有妇孺,但是卡莫斯并没有放过这些妇孺的打算。曾经征剿过万物教的他知道,这些看起来弱小无害的妇孺,只要进了邪教,凶残程度完全不逊于男人——就是这些看似可怜的女人和未成年的少年信徒们,无数次亲手将其他无辜的孩子送上了祭台,送入了地狱。   这些妇孺不值得同情。   若是今日因为怜悯放过她们,已经被彻底洗脑的她们也丝毫不会悔改,这样只会导致以后有更多无辜的人丧生在她们手中。   他卡莫斯要守护的,从来都是亚伦兰狄斯之中善良、正直且遵守秩序的子民。这些手上沾染了鲜血的信徒不是他要守护的子民,而是他必须要剿灭的已经严重危害到亚伦兰狄斯的犯罪者。   并没有过去多长的时间,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渐渐消失。说到底,这些万物教的信徒大多数都是普通人,狂信徒也就是比普通人强一些罢了,面对这批踏过尸山血海的卡莫斯王的近卫军,他们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卡莫斯大剑一挥,重重地将一名试图逃走的狂信徒的领头者砍翻在地。   那名狂信徒捂着胸口深可见骨的伤口,一边咳血,一边用狠毒的目光盯着马上的卡莫斯。   “迫害我教的卡莫斯王啊……”   他一边吐着血,一边喘息着,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   “我们是不会消亡啊……万物皆在,我教就在……神在注视着我们。”   他用仇恨的眼神看着卡莫斯,说出的话如诅咒一般。   “迫害神的信徒的……暴戾之王啊,你会遭到报应,这个王国也会遭到报应……神不会宽恕你,神会把灾难降于亚伦兰狄斯的大地之上……我们诅咒你,诅咒亚伦兰狄斯………”   最后一句断断续续的话没说完,那长剑就深深地贯穿了他的胸口,让这个信徒的声音戛然而止。   卡莫斯王抽出大剑,毫不在意地将那还滴着血的剑刃一甩,扛在肩上。   他俯视那具尸体,咧嘴一笑,姿态狂妄,可是那高大雄伟的身影却莫名让人觉得他狂妄得理所当然。   “我是亚伦兰狄斯的王,不管是谁,只要在亚伦兰狄斯就得听从我的王命,你的神也不例外。”   他说,轻描淡写。   “如果你的神有什么不满,就让他来找我,我应着。”   他是亚伦兰狄斯的王,他会守护这个国家,守护他的子民。   想要危害亚伦兰狄斯的家伙,就算是所谓的神,他也敢与之而战!   夜幕落下,朝阳已从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   那晨曦的光华照过来,将骑马立于大地之上的卡莫斯王一头金棕色的毛发照得如同燃烧的烈日。   …………   歇牧尔翻身下马,快步走过去。   看着那手脚上都染着血、气息微弱的小王子,他紧锁着眉。   从一开始他就不赞成身为王子的伽尔兰为了那些低等平民的小孩以身犯险,哪怕是到现在他也这样想。但是,一直以来都被他认为几乎毫无能力未来也不会有任何作为的伽尔兰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的确让他觉得惊讶,而且多少也有些改观。   就算伽尔兰的行为不合规矩,但是,最起码这孩子面对危险的勇气让他感到赞赏。   这位小王子虽然平常看起来娇气不懂事,但是关键时刻却还是靠得住的。   沙玛什的祭司大人如此想着,俯身,想要从赫伊莫斯手中接过伽尔兰。可是他的手刚刚伸过去,一直抱着伽尔兰静静地坐在地上的少年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从那双金红色的眸中掠过的一道阴冷的气息,竟是让他都在瞬间心悸了一下。   在怔了一下之后,歇牧尔的神色变得严肃了起来。   “赫伊莫斯王子,请将伽尔兰殿下交给我,他需要更好的安置。”   赫伊莫斯垂着眼不吭声,也不动,只是抿紧了唇,零碎黑发在他眼窝里笼罩上深深的阴影。   他一言不发地起身,一把抓住歇牧尔的马,将伽尔兰放上去,然后自己翻身上马。   歇牧尔还想说什么,旁边一个声音传来。   “歇牧尔,让他照顾伽尔兰就好。”卡莫斯说,“你还得去处理后续,那边,那群小孩你得处理一下。”   歇牧尔看了一眼祭台的角落里,那里有一群一半被吓昏过去一半在哇哇大哭的小孩。   “是的,卡莫斯王。”   他回答到,再度深深地看了一眼赫伊莫斯,然后转身向那边走去。   …………   …………………………   太阳升起,然后一日过去,又缓缓沉入地平线。   忙碌了一天总算把后续工作处理好了的卡莫斯王终于抽出空来,一边狼吞虎咽地吞着干肉块,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话。   “伽尔兰怎么样了?”   “王子没事,不会有危险,只是失血过多,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那就好。”   卡莫斯松了口气。   “赫伊莫斯呢?还在那里?”   他是有事务在身,所以就算心里再怎么担心伽尔兰,也必须打起精神来先把事情处理了。   听说,赫伊莫斯那小子这一天都陪着伽尔兰。   啧,为什么那个小子就可以陪着伽尔兰,他就得一边心疼地惦记着他那受伤的小王弟,偏生一边必须苦兮兮地忙得团团转?   啧啧,好不爽。   歇牧尔皱了下眉,然后开口说话。   “……说到这个,卡莫斯王,我有话跟您说。”   “什么?”   “因为某些意外,赫伊莫斯和普通的旁系王室子弟从小的生活环境有很大的不同……或许他那超出旁人的优秀正是因为他那段异于常人的那段经历,但是那段经历带给他的,不只是出众的才华,恐怕还有一些其他的问题。”   歇牧尔想起不久前赫伊莫斯看他的那一眼,就连他都怔住心悸了一下。   是的,一直以来,他对赫伊莫斯那出众的资质都极为满意,可是,赫伊莫斯现在才十二三岁,竟然就拥有了那样的眼神,这简直是——   到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论心性,赫伊莫斯恐怕不如伽尔兰。   “赫伊莫斯王子他在性格上似乎开始往偏执的方向发展。而且……嗯,或许是我的错觉,但是我隐约觉得,他的这种偏执似乎有落到伽尔兰殿下身上的趋向。这样下去,恐怕对两位王子都不好。”   歇牧尔看着卡莫斯王,说道。   “所以,卡莫斯王,我觉得,就算是为了这两位王子,我们也最好让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第34章   ……   漆黑的天空, 小小的孩子窝在那个被他花费了很长时间才一点点从垃圾堆里挖开的洞里。洞的上方有一个口子, 晚上躺在洞里的时候,他就能通过那个口子看到天空中的月亮。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一直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唯独那轮明月, 一直挂在夜空之中,陪伴着他。   小小的孩子习惯看着月亮,在月光之下缓缓地闭眼。   只有在明月的陪伴下,他才能安心地睡着,那透过洞口撒下来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就好像是有人温柔地抚摩着他的额头,哄着他进入梦乡。   哪怕月亮在阴天或是雨天的时候,会隐藏在厚厚的云层之后, 但是他也会觉得, 他的小伙伴就在云层之后看着他, 他并不孤独。   每天晚上,看着月亮入眠,那是他一天之中最安宁也最平静的一刻。   在小小的孩子心中, 那轮一直陪伴着他的明月,就是他心中最珍贵的宝物。   ……   那是突然发生的事情,令人措手不及。   一直静静地待在夜空中的月亮突然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吞噬着,一下一下,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从原本的圆润一块一块地开始缺失。   如往常的夜晚一般躺在洞穴里安静地看着月亮的孩子的眼陡然睁大了。   那是什么?   谁在伤害它吗?   他张着嘴, 眼睁大到了极限,惊恐地、直勾勾地盯着那一点点消失的月亮。   不……   不要!   别伤害它!   孩子无助地伸出手,却什么都抓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月亮在天空中像是被什么东西吞噬着,一点一点地消失。   他在这一刻甚至有一种自己的血肉也在随之被吞噬的错觉。   他的指甲抠进他胸口的肌肤中,那从身体最深处汹涌而出的剧烈的疼痛感几乎让他不能呼吸。   那是一种痛到让人发疯的感觉——   被无形之物吞噬的月亮彻底消失在夜空之中,在它消失的地方,只剩下一滩宛如血迹似的黑红,整个大地陷入了一片漆黑。   黑暗之中,睁大眼盯着夜空中残留下的血红痕迹,孩子那张扭曲的脸在这一瞬可怖到了极点。   那个从小陪他至今的最珍贵的朋友,被不知名的东西杀死了、吞掉了!   他……永远地失去它了!   …………   ……………………   伏在床边沉睡的少年猛地睁开双眼,在挂在墙壁上那油灯的火光地照耀下,他睁开的眸折射出金红色的光泽。   他坐在床边,难得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他将目光投向床上。   金发的小孩安静地在床上沉睡,小小的身体在柔软的床上窝成一团。细碎金发从此刻那苍白的颊边落下来,散落在雪白的枕头上。   长长的蒲扇似的睫毛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落下浅浅的阴影,小孩躺在那里,发出虽然有点微弱却很均匀的呼吸声,唇也不似早上那般的惨白,此刻透出几分血色。   这孩子只要待着不动,那小模样就乖巧可爱得让人看着就心软。   但是,固执起来的时候,发脾气一甩脸不搭理他的时候,也让人恨得牙痒。   赫伊莫斯看着自己一直握在手中的那只手。   小孩的手小小的,白白软软的,和他的那深褐色而且满是茧的手完全不同。   就像是伽尔兰和他,两人是完全极端的对比。   他想起刚才的那个梦,那是在他还很小的时候。   那个时候,还很幼稚的他将每晚都陪着他的月亮当成了他最重要的小伙伴,所以,当忽然有一天发生月食,他眼睁睁地看着月亮消失在他眼前的时候,那种失去的痛苦让还很小的他像是疯了一般失声痛哭了起来。   他从未感觉过那样的绝望。   他一直都清楚地记得,当时那种整个心都被捏紧的窒息的感觉……   幸好,当时过了没多久月亮就恢复了原样,让陷入极度的慌恐和悲痛中的他也随之清醒了过来。   再后来,他渐渐长大。   小孩子时那种对月亮视若珍宝,将其当成自己唯一的小伙伴的感情也渐渐被自己遗忘得一干二净。   赫伊莫斯从未曾想过,时隔多年,他居然再一次体会到了当时的感觉。   在眼看着那孩子的喉咙即将被匕首割裂的时候——   他仿佛又陷入了很小的时候,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他最重要的东西消失在他眼前的那一刻。   那种让人焦虑得发疯、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挫败、而又窒息的感觉。   令人无比揪心的感觉……   …………   ……………………   在另一间屋子里,卡莫斯王和他的下属歇牧尔还在继续着对话。   “赫伊莫斯的过去……吗?”   对于歇牧尔的提议,卡莫斯并没有立刻给出答复,他摸了摸下巴那里又冒出头的胡茬,露出深思的神色。   每一位前来参与王弟选拔的旁系王室血脉子弟都是经过身份考核的,确保身份没有问题。   然后,在伽尔兰和赫伊莫斯被选中之后,直属于卡莫斯王统帅的监察署更是全方位地对这两位亚伦兰狄斯的王子的过去进行了挖掘。   伽尔兰的过去很简单,除了因为肤色与身为下级贵族的母亲相似所以不受宠爱之外,和其他人的生长环境差不多。唯一稍有些区别的是,因为他备受冷落,所以城主下属的骑士贵族们的子弟都不怎么接近他,所以这孩子的玩伴大多都是底层骑士甚至是富裕的平民的小孩。   而赫伊莫斯的遭遇可就非常波折了。   他是乌卢尔城前任城主唯一的孩子,而现任的乌卢尔城主则是前任城主的弟弟,也就是赫伊莫斯的亲叔叔,膝下有两子一女。   乌卢尔城前代城主子嗣困难,很长时间都没有自己的孩子,等到将近五十岁的时候,他心灰意冷地向王城请求,让他的弟弟继承他的城主位置。   然而,意外发生了,在他五十岁的时候,他新娶的年轻妻子竟是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乌卢尔城主老年得子,将幼子视若珍宝,当成了心头肉。但是,还没等他高兴几年,在他的幼子才三四岁的时候,突然被负责照顾孩子的女仆偷偷抱走,再无音讯,城主苦苦寻找了数年也没有找到。   大喜大悲之下,年老的乌卢尔城主一病不起,最终在没能看到走失的孩子最后一眼的悲伤中死去。自然,他那年轻力壮的弟弟继承了他的城主位置,成为了乌卢尔城的统治者。   再后来,五年之后,老城主的一位心腹下属在因为老迈辞去职务打算离开乌卢尔城的时,路过贫民窟,意外看到了和老城主极为相似的赫伊莫斯。   经过多方面验证,确认就是老城主丢失了五年的孩子的赫伊莫斯被接回了城主府。据说,现任城主、也就是他的叔叔待他极为宠爱,如若亲子。   ……如若亲子吗?   说到这里,歇牧尔露出了不屑的眼神。   若是真的如若亲子,为什么当赫伊莫斯进入城主府之后,短短数年里就接连遭遇四五次的意外事故?   而且监察署的情报部暗中查探出,当初下达旨意到乌卢尔城,要求乌卢尔城主送符合条件的赫伊莫斯去王城的时,城主以各种理由推诿,甚至向赫伊莫斯隐瞒了这件事,禁止他人向赫伊莫斯提及此事。   最后,若不是赫伊莫斯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抓住机会主动去找使者,恐怕他就来不了王城了。   歇牧尔甚至已经想到了,当初,在赫伊莫斯还很小的时候发生的那些事情都透出一些古怪。   为什么一个女仆会胆大包天地做出那种事情?   区区一个仆人,是如何顺利地在守卫森严的城主府中拐走一个幼儿的?   以及,老城主为何会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就重病而亡。   ……以上这些,都非常耐人寻味。   只是,乌卢尔城属于世袭的城市,而且经济地位上属于亚伦兰狄斯数个重要城市之一,本身极为强盛。而且人家家族内部的事情,王城也不方便插手。   卡莫斯王沉思了稍许之后,起身。   他说:“走,我们先过去看看。”   卡莫斯王带着歇牧尔来到了伽尔兰这里,已是深夜时分,屋子里的油灯点亮了,火光在屋中闪动着。   卡莫斯王一进屋,就看到赫伊莫斯仍然守在伽尔兰身边。   少年静静地坐在床边,目光落在沉睡的金发小孩身上,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可是那目光一直不曾从孩子身上移开过。   直到卡莫斯王进门,他才转头,起身,微微低头向卡莫斯王行礼。   跳动的火光下,卡莫斯瞥了一眼赫伊莫斯眼下的青痕。   他轻轻咳了一声。   “赫伊莫斯,你去休息。”   少年摇摇头。   “不用了,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这是王的命令,赫伊莫斯王子,请服从王令。”   虽然没有从卡莫斯王那里得到明确的答复,但是已经决定要让赫伊莫斯和伽尔兰保持适当距离的歇牧尔开口,如此说道。   “您需要休息,伽尔兰殿下这里,会有人守着。”   赫伊莫斯沉默了一瞬,垂下眼睑,眼隐藏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   然后,他点了点头,转身向门口走去。   只是,在他跨出门口的一瞬,他回头看了一眼。   火光照亮了少年金红色的眼眸,他看着那挡住他的视线,仿佛将他和那孩子隔离开来的卡莫斯王与歇牧尔的背影,他的眼底这一刻仿佛有什么未知的东西掠过。   然后,他转回头,快步离开了这里。   安静的房间里,卡莫斯站在床边,稍微俯身,看着伽尔兰。   “他一直在睡?”   “是的。”   床上的小孩皮肤本来就白,现在失血过多,那小脸更是苍白得厉害,让卡莫斯王看一眼就心疼得不行。   他摸了摸伽尔兰的头,手指碰触到的孩子的肌肤软软的,让他都不敢用力。   “好像有点烫啊……”   男人这么嘟哝着,低头,看起来是想要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伽尔兰头上。   只是,眼看两人的脸快要贴在一起的时候,卡莫斯王突然一顿,然后猛地抬起头来。   “歇牧尔!”   他急火火地喊道。   “是?”   歇牧尔心里一跳,以为卡莫斯王是从伽尔兰身上看到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   卡莫斯王着急地冲歇牧尔伸出手。   他说:“快把刮胡刀给我!”   歇牧尔:“…………”   卡莫斯王:“快啊!没听到吗?”   在卡莫斯王的催促下,有着洁癖的沙玛什的祭司大人面无表情地翻了翻自己腰间那个从来都是随身携带的小袋子,翻出刮胡刀来递给卡莫斯。   他看着卡莫斯急火火地跑到镜子面前刮胡子,继续一脸面无表情。 第35章   伽尔兰是在深夜时分醒来的,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感觉自己似乎是躺在床上, 于是就习惯性地以为自己再度重启了。   毕竟除了最后一次,他以前每一次重生都是在床上醒过来的。   难道自己又被给了一次机会?   伽尔兰如此想着,左右看了看。   等看完了四周的景色,一间陌生的、很普通的小屋子, 他顿时就明白了,自己并没有重启。   手腕和脚踝那里隐隐传来了疼痛的感觉,他想,他大概是在昏过去之后被救了,也就是说,卡莫斯王兄他们还是及时赶过来了,在关键时刻将他从那个黑袍人那里救了出来。   你们就不能早一点吗?   早个十来分钟,我也不用遭这种罪了啊。   从手脚那里传来的阵阵刺痛感让伽尔兰在心底如此抱怨着。   但是, 转念一想, 如果不是他非要逞能, 为了拖延时间做出放出小孩的那件事情,他也根本不会被那个邪教的祭司看中,当成祭品。   甚至于, 从一开始,他没有非要逞英雄去做那个什么诱饵的话,也不会这么倒霉。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他自作自受罢了。   在心里唉地叹了口气, 伽尔兰转头, 他觉得口很渴, 想喝点水。可是屋子里静悄悄的,除了他,一个人都没有。   连一个看护病人的都没有吗?   ……算了,王兄和歇牧尔他们那种肌肉发达只会打仗的粗神经,怎么会去考虑到病人需要看护的问题。   可是,很渴,他很想喝水。   伽尔兰犹豫了一下,但是干渴的喉咙让他还是强忍着手脚的疼痛,缓缓地从床上爬下来,扶着墙壁,有些踉跄地走出了房间。   这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地方,他出了门,外面就是一个小庭院。   那庭院的中间,有一个人工制造出来的小型假山,下面有一个半人高的大型盆景,其上有着清澈的水流顺着人造石壁流下来,落在盆景中那些细碎的岩石上发出清脆的溅水声。   那清澈的水在月光下泛出光泽,忍不住的伽尔兰走过去,双手按在盆景的边缘,向前探出身体,凑过去,直接用嘴接了几口水。   凉凉的水滋润了他有些干裂的唇,那种凉意顺着喉咙下去,缓解了他身体的一点火热感。而那飞溅出来的一点水花落在他的脸上、鬓发上,清凉的感觉也让他觉得很舒服。他仰着头,下意识眯起了眼,惬意地享受着那凉丝丝的水花落在他脸上的感觉。   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出来,挡在他脸前,也挡住了那些溅落在他脸上的冰凉水花。   伽尔兰错愕地睁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只手的主人是谁,突然腰部被人一把抱住,紧接着身体一轻,他整个人被身边的那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一抬头,他对上了那双熟悉的金红色的眼眸。   抱起他的少年低头看着他,皱着眉,开口斥责他。   “你想继续大病一场?”   卡莫斯王命令他离开,赫伊莫斯并没有反抗王令,是因为他从歇牧尔的口气中听出了不容拒绝的语气。   他感觉得到,如果他不肯离开,那位沙玛什的祭司依然会采取强制的措施让他离开。所以,他才服从了卡莫斯王的命令。   而且他知道,卡莫斯王他们事务繁忙,就算抽空来看望伽尔兰了,也不可能在那里待太久。所以,他完全没必要正面反抗卡莫斯王和歇牧尔,只要等到他们离开之后,再过来就行了。   等到深夜,在自己的住所中小憩了一会儿的赫伊莫斯睁开眼,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卡莫斯王他们差不多离开了,他便起身,径直过来了。   守在庭院外的骑士并未接到赫伊莫斯王子不能进入的命令,歇牧尔也不可能让卡莫斯王下达这样的命令,所以赫伊莫斯依然很顺利地进来了。   只是一进这个小庭院,少年心里就冒出了一团火。   他看到那个本该乖乖地躺在床上休息的小孩竟然在如此凉夜中袍子都不披一件就出来了,而且还凑到冰凉的流水那里让水浇——   这简直是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所以赫伊莫斯上去就直接将这个不听话的小孩抱了起来,还忍不住斥责了一句。   被他抱起来的小孩一抬头,看见是他,那金色琥珀似的眼一下子就睁大了。   大大的,圆溜溜的,映着月光就像是最明亮的宝石一般,瞬间就将他心口的那把火浇得干干净净。   少年抿紧了唇,板着脸,带着明显生气的脸色将伽尔兰抱回了屋子里,放回床上。   “你跑出去做什么?”   赫伊莫斯板着脸问。   不明白突然出现的赫伊莫斯为什么一脸不高兴的模样,伽尔兰下意识回答了一句。   他说:“……渴,想喝水。”   “等着。”   赫伊莫斯甩下一句话,出门。   就在伽尔兰还在懵着的时候,他很快又回来了。只是,回来的少年手中多了一个杯子,然后,伽尔兰就看到赫伊莫斯坐在床边,将杯子向他递过来。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从对方手中接过来。可是赫伊莫斯看了一眼他双手上缠着的雪白绷带,抬了下手,避开了他伸过去的手,然后径直将那茶杯口凑到了他的唇边。   “呃,我自己……”   虽然是小孩的身体,但是,被王兄喂喂也就算了,被死敌喂水什么的那实在是……   “你的手再乱动下去,伤口又会裂开。”   “……”   的确,手腕那里传来一阵阵刺痛的感觉。手稍微动一下,这种刺痛感就越发厉害。   实在是怕痛的伽尔兰权衡了一下利弊,反正都已经以小孩的身份被卡莫斯王兄喂过了,在别人面前继续做小孩也无所谓了。   他如此给自己找了借口,然后乖乖地张开嘴,喝水。   赫伊莫斯看着伽尔兰乖巧地张开嘴,一口一口,小口地喝着水,那唇不再像不久前那般的惨白,而是泛出了一点血色。   那绑了白色绷带的喉咙因为吞咽而一下一下地动着,那绷带白得很是刺眼。让他有种想要伸手碰一碰的冲动,只是,最终还是忍住了。   那小孩喝完水了,抬头看他。   柔软而蓬松的淡金色发丝裹着那张巴掌大的小脸,金色的大眼睛看着他。   “是你救的我吗?”   正在桌子上放下空了的水杯,赫伊莫斯的手顿了一下。   他背对着伽尔兰,低声回答:“……不是。”   他说:“是卡莫斯王。”   最后关头,是卡莫斯王射出的如闪电般的一箭,贯穿了那个黑袍人的手。   所以,救了伽尔兰的人是卡莫斯王,不是他。   “哦。”   伽尔兰顿时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是卡莫斯王兄救的他,那就好了。   他庆幸地想着。   万一他要是被赫伊莫斯救了,被他的死敌给救了,那他得多丢脸啊。   “下次……”   就在伽尔兰心底里庆幸着的时候,赫伊莫斯突然凑了过来。   少年俯身,双手按在床沿,那双眼一眨不眨地、目光灼灼地看着伽尔兰。   这一刻,他的神情认真到了极点,如宣誓一般。   “等下次,你再发生这种事的时候——”   由我来。   等以后,我一定会比卡莫斯王更强。   在你再次遭遇危险的时候,由我来亲手保护你。   门口突然发出了一声啊的叫声,打断了赫伊莫斯没能说出口的话,两人下意识将目光投向门口,就看到一名女仆站在那里,捂着嘴,露出惊慌的神色。   “对、对不起,我因为突然有点事,所以暂时离开了一下,那、那个——”   她本来是负责守夜照顾伽尔兰的人,守到下半夜,她实在困得撑不住了,又见伽尔兰没有醒来的迹象,就暂时离开了一下出去找点东西吃提提神。   没想到恰好就在她离开的时候,伽尔兰醒来了。此刻,见屋子里的两人看过来,失职的女仆慌张地低下头,拼命道歉。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请原谅我。”   说了一半的话被打断,再加上多了生人,赫伊莫斯不打算将那话再说下去。   他摸了摸伽尔兰的头,轻声说:“别再乱跑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只是在走过女仆身边时,他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好好照顾,再有下次,你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是、是的!”   女仆浑身一哆嗦。   明明只是个比她还小比她还矮的少年,可是光是听那声音,她就怕得不行。   伽尔兰坐在床上,看着赫伊莫斯离开的背影,总觉得赫伊莫斯刚才说的那句话似乎哪里不对劲。   他琢磨了好一会儿,终于悟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顿时,他怒了。   赫伊莫斯,你给我等一下,你那话是什么意思?   下次?   你这家伙是在诅咒我吗?   等我再遇到那种事情?这种倒霉的事情再来一次?   呸!   开玩笑!我可一点都不想要这种下次!你的诅咒不会灵验的!   因为手脚受伤不方便摔实物的伽尔兰在心里怒摔桌子。   日常#赫伊莫斯这家伙绝对是对我不怀好意——#系列。   …………   …………………………   一觉睡到天亮,等到第二天午时过后,卡莫斯终于有了时间再一次来看望他的小王弟,自然,歇牧尔也是跟在他身后的。   还是坐在床上的伽尔兰的头发被站在床边的卡莫斯揉得一团乱糟糟的,像是鸟窝一样。   “你这个小家伙,真是吓死我了,你都不考虑下后果?”   卡莫斯王一边使劲揉他家小王弟的头,一边像个老妈子一样碎碎念个不停。   “怎么就这么笨,这么鲁莽呢?明明和我约好了会保护好自己,却做出那么危险的事情,你这是违背王令!”   “我错了,王兄。”   伽尔兰看着卡莫斯王说,非常老实坦诚地认错。   但是没人发觉到,他看着卡莫斯的眼底深处隐藏着一点期待的神色。   “你惩罚我吧?”   自从醒来之后伽尔兰就更是下定了决心。   他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摆脱这个王弟的身份。   待在王室里,待在卡莫斯王身边,待在那个还在诅咒他的赫伊莫斯身边,实在是太危险了。   他做这个王弟,做得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有生命危险。   他有种感觉,只要他还在做这个王弟,那厄运就会死死地缠着他,挥之不去。   下次什么的……再这样下去,搞不好赫伊莫斯的诅咒就真的成真了。   所以,王兄,你看我这么没用,这么鲁莽,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能搞砸,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您看,我这样的废柴根本不适合做什么王弟,做什么亚伦兰狄斯的继承人。   所以,赶紧,赶快,把我废了吧。   如此想着的伽尔兰一脸期待地看着卡莫斯王,只希望他继续训斥自己,训斥得越严厉越好,对自己越失望越好。   只见那小王子仰着一张小脸看着卡莫斯,那乱蓬蓬的金色头发散落在颊边,一张小脸苍白的,几乎没什么血色,长长的睫毛眨动了一下,看起来又是可怜又是可爱。   被那么一看,卡莫斯王心底顿时就是嗷的一声,我们那在战场上威武雄壮的狮子王的心脏瞬间软化成了一滩水。   不罚不罚。   我的小王弟这么懂事这么可爱这么乖巧怎么舍得罚?   本来还想继续训斥伽尔兰的卡莫斯王被伽尔兰这一眼就瞅得闭了嘴,心疼地,温柔地摸了摸伽尔兰那还有些苍白的小脸。   “算了,下次注意啊。”   伽尔兰:“???王兄你不生气了吗?”   卡莫斯王:“不生气了,王兄一点都不生气了,乖~”   伽尔兰:“…………”   王兄你怎么可以不生气?   旁边传来了一声咳嗽声,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的歇牧尔终于找到机会开口说话了。   “卡莫斯王说得没错,伽尔兰殿下,您的行为实在太鲁莽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   “虽然我一直都知道,您是一位愚钝、毫无毅力、弱小的人,但是我没有想到,您竟会做出如此蠢笨的行为。”   “身为亚伦兰狄斯的王子,你所做的事情全部都不符合您的身份。”   “你毫无自知之明,错估了自己的能力,做出了自己根本无法做到的事情;你有勇无谋,才导致了事情发展到如此危险的地步;您太过于弱小,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   沙玛什的祭司一开口,就将伽尔兰批判得一无是处。   顿时,护犊子的卡莫斯王不乐意了。   “喂,歇牧尔,说得有点过了。”   伽尔兰眼巴巴地看着歇牧尔。   他表示。   没事,继续,再多说点,说得越多越好,我不在意,真的不在意。   快点,歇牧尔,继续批评我,最好立刻向王兄提议废除我这个没用的王弟,不要客气,来,尽情地批判我!   将伽尔兰狠狠批了一通的歇牧尔突然停顿了一下,咳了一声。   “但是——”   咳了一下的他说,“伽尔兰殿下,对于您面对危险时表现出的勇敢,还有对于亚伦兰狄斯的子民的守护之心,这些却是值得赞赏的。”   沙玛什的祭司看着伽尔兰,一板一眼地说着。   “所以,我愿意向您道歉,并收回我曾经说过的‘对您的未来毫无期待’这句话。”   说完,歇牧尔微微躬身行礼,然后转身离去。   在他的身后,坐在床上的小王子整个人都已经傻掉了。   …………   不……不不不不不,歇牧尔,你给我等等。   你误会了,真的误会了。   我真的就是一个一无是处未来成长值为零的废物,就跟你说的那样,愚钝,蠢笨,弱小,有勇无谋,绝对的战五渣!   歇牧尔,你不要走——   你不要收回那句话啊!   相信我!我真的是不值得你期待的废物啊啊啊—— 第36章   伽尔兰现在的落脚点是艾尔镇,一个富商的豪宅里。因为那个被摧毁的万物教祭台的山谷离这个镇子稍微近一些, 卡莫斯王在捣毁了邪教之后, 就暂时落脚到了这个小镇子。   这样一来, 就不会对维纳尔城里的信徒打草惊蛇。审讯过几个信徒活口后, 卡莫斯王得知, 万物教已经和维纳尔城中的某些权利者暗中勾结了,并且早就让一部分万物教信徒潜藏在城中暗中活动。最重要的是,那些藏在城中的信徒将要在第二天晚上, 接应那些被城内的权贵偷偷放入城的狂信徒,伪装成盗贼攻城或者是难民暴动, 直接在城中抢小孩。   对于这个口供,卡莫斯王当时冷笑了一下, 没说什么, 可是谁都能从当时的他身上感受到几乎连空气都能燃烧起来的怒意。   所以,昨天一天卡莫斯王都在忙着暗中将麾下的骑兵调往维纳尔城,埋伏在外面,监视城内动静, 或者化整为零,潜入城中静候命令。   虽然直接带着骑兵冲进维纳尔城中碾压那群垃圾很容易, 但是这样只能干掉那些浮于表面的害虫,而他想要做的, 是将那些深深地潜伏在维纳尔城中的蠹虫一网打尽。   从邪教祭台那里救下来的三十多个小孩, 为了避免暴露, 所以暂时将他们看管在一处。再后来经过询问, 发现这些孩子几乎都是维纳尔城的,于是卡莫斯便决定,今天前往维纳尔城的时候一并带回去。等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再安排那群小孩回家。   现在,卡莫斯麾下的绝大多数骑兵都已经在维纳尔城附近整装待命了,而卡莫斯在今天一大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带着剩下的骑兵出发,前往维纳尔城,准备晚上的会战。   但是,当地请来的医师说,伽尔兰的伤口不适合移动,不然很可能又会导致手脚上的伤痕裂开。所以,伽尔兰只能留在艾尔镇上继续养伤,卡莫斯王留下了五个骑兵在小镇上保护他。   本来,赫伊莫斯主动要求留下来照顾伽尔兰,但是被歇牧尔打了回去。   “赫伊莫斯王子,您虽然武技超出常人,但是,还需要更多战场上的磨练。所以,请您跟随卡莫斯王前往维纳尔城,这也是为了让您获得更多的功勋。”   沙玛什的祭司向来都是正直、刚硬、顽固不化的代名词,一旦下了评判,做出决定,就会坚持到底。   既然已经决定尽可能让两位王子保持距离,歇牧尔就会时刻都注意着这一点。   “至于伽尔兰王子,我会留在艾尔镇看顾,请两位都不需要担心。”   “行。”   本来还担心着伽尔兰没人照顾,犹豫着要不要让赫伊莫斯留下来的卡莫斯王一听歇牧尔主动要求留下来,顿时一口答应了下来。   “就这样,歇牧尔你留在这里照顾伽尔兰。”他说,“赫伊莫斯跟我去维纳尔城。”   赫伊莫斯沉思了一下,想起刚才歇牧尔说的,自己需要在战场上进行更多的磨砺才能变得更强,于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昨天才在心底暗中下了决心,他一定要尽快变强,变得比卡莫斯王更强。   临出发之前,卡莫斯王带着赫伊莫斯去看望伽尔兰,顺便道个别。   “王兄你们现在要去维纳尔城吗?”   “别担心,事情今晚就会彻底解决了。再过两天,等维纳尔城那边完全安定下来了,你的伤势也养好些了,我再来接你过去。”   “好的,王兄。”   坐在床上的小王子乖乖地点着头回答。   他在心里琢磨着,等他回到维纳尔城的时候,战争应该都已经结束了,卡莫斯王也可以控制住维纳尔城了。那么,到时候,他就可以把死人尸体不能随意丢弃在水源中这件事告诉王兄,让王兄组织人手将那些尸首处理好了。   只是,那种容易导致瘟疫的做法历来是惯例,这里的人还不懂得病菌传染这种事情,所以,他还得好好想出个说服王兄的理由才行。   伽尔兰还在这么琢磨着,突然又听到卡莫斯王说话。   “伽尔兰,我走了啊。”   见伽尔兰没什么反应也没什么表示,卡莫斯再一次加重语气。   “王兄真的要走了啊——”   你看我都要走了,你都不表示点什么吗?   卡莫斯那反复加重的语气将伽尔兰从沉思中提溜出来,伽尔兰一抬眼,就看到站在他床前的王兄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那么大的个子,那么健壮的一个大男人,那眼巴巴地瞅过来的眼神却像是一只求抱抱求摸头的大宠物似的,让伽尔兰下意识就想起了被留在王城的小奶狮涅伽。虽然个头不一样,但是那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的眼神简直一模一样。   啊,说起来,自己离开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涅伽现在怎么样了,自己没有去找它了,是不是在闹脾气又不肯吃饭?   ……嗯,随便了,反正饿得狠了总会吃的。   伽尔兰仰着头,他的眼弯起来,像是月牙的弧度。   “您是无人可战胜的,王兄。”   小王子明亮的笑容和他清脆柔软的声音在房间中响起,宛如祭司的祈祷一般。   “无论在何时,在何地,您都必将拥抱胜利。”   嗷嗷嗷嗷——   被撸了毛的大狮子瞬间战斗力MAX。   卡莫斯王开心地低头,一把将伽尔兰抱住,心花怒放地蹭了蹭自家小王弟软软的脸蛋,只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   嗷!我现在可以一个打二十个!   战斗力已经爆炸的狮子王心满意足地、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了。   伽尔兰正一边笑一边向卡莫斯王兄挥手道别,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转头,发现王兄走了,可赫伊莫斯还留在这里。他也不吭声,就是站着,一双金红色的眼盯着伽尔兰。   伽尔兰被他盯得不自在,又不知道他想要干嘛,只能一脸莫名其妙地回视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见伽尔兰没反应,就开口了。   “我也要去。”   伽尔兰:“哈?”   知道你要去,刚才就说过了,为什么还特地说一次?   赫伊莫斯幽幽地又说了一次:“我也一样,要上战场的。”   “…………”   终于感觉到了赫伊莫斯盯着自己的目光中的那份期待,伽尔兰的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赫伊莫斯他似乎是、可能是、好像是、应该是……想要自己对他说刚才跟卡莫斯王兄说的那些话。   不。   他怎么可能会说。   王兄就算了,赫伊莫斯可是敌人,杀死他很多次的死敌,他怎么可能去祝福一个杀了自己那么多次的人?   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看着伽尔兰抿着唇瞅着自己就是不吭声,少年眼中原本带着几分期待神色的目光黯淡了下来。他站着那里,像极了一头拉耸下耳朵的黑狼,就连身后那仿佛存在着地不断地晃动着的尾巴都蔫蔫地垂下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总有一种良心受到了拷问的感觉。   看着整个人都蔫下去的大野狼那怎么看怎么可怜的模样,伽尔兰很纠结。   你可是在未来身为大魔王的家伙,现在这种像是被遗弃的眼神是怎么一回事?   ……   …………   好吧好吧,怕了你了。   “那你……也要小心,别被吓得从战马上掉下来了。”   虽然最终还是敌不过赫伊莫斯那犯规的眼神,伽尔兰妥协了,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傲娇地掺杂了点诅咒成分的东西进去。   不过被诅咒的人是不在乎的,或者根本没听出来,他这么一说,赫伊莫斯的眼瞬间就亮了起来。少年看着他,眼睛亮亮的,甚至都微微弯了起来。   然后,赫伊莫斯说了一声好,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了。   于是,被撸了毛的一头狮子一头狼欢乐地奔向了战场。   被独自留下来的小王子一边冥思苦想过几天后提醒王兄处理水源中那些尸首的理由,一边继续苦苦思索让自己这个王弟的身份被废掉的方法……哦,不,不算独自,歇牧尔也留下来了,负责照顾他。   所以,很快的,伽尔兰就没时间思考那两个艰难的问题了。   因为那个据说是要照顾他的沙玛什的祭司大人拿着一本书就进来了,坐在他床边就翻开了书。   你的手脚虽然受伤了,但是你的脑子还可以用。   以此为理由的歇牧尔就这样开始了对他的一对一教学。   之前,伽尔兰足足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才让歇牧尔彻底对他失望。可现在,歇牧尔又恢复了最开始干劲十足的状态,鼓足了劲儿一定要将他这块废木头给雕琢出来。   你资质不如赫伊莫斯王子,就得用勤奋来弥补。   沙玛什的祭司一板一眼地如此训斥伽尔兰道。   于是,这一天下来,伽尔兰只觉得身心俱疲。   啊啊,前路黯淡无光,完全看不到(被废的)希望啊。   小王子很伤心。   说自己完全不想要王座这种事是不可能的,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反而会被人觉得是在装腔作势表现所谓的礼让而已。   伽尔兰琢磨着。   那么,自己直接说,自认为不如赫伊莫斯优秀,觉得赫伊莫斯更适合成为王座的继承者……这样会不会有用呢?   ……以前大概可能有点用,但是现在……   既然知道自己资质不如赫伊莫斯王子,才更要用勤奋去弥补!   现在的歇牧尔大概会如此义正言辞地教训他,然后用尽各种手段想要将他那种‘颓废’的思想强行扭转到‘积极向上’的一面吧。   而歇牧尔那些迫使人‘积极向上’的手段……伽尔兰想起来就打了个寒颤。   不不不,这个方法也不行,绝对不行!   ……   所以,最后还是只有想办法让王兄和歇牧尔主动废掉自己这一条路走吗?   歇牧尔在那里讲课,坐在床上的伽尔兰看起来在乖乖地听着,实际上早已神游物外,满脑子都在思考着怎么让歇牧尔放弃自己的方法。   一时间,两人的思维背道而驰,完全搭不上调。   要是怀抱着无比的热情想要将伽尔兰教导成一个优秀的王座继承者的祭司大人知道伽尔兰此刻脑子里盘算的事情,恐怕会气得七窍生烟。   就在一个认真教学,一个无心向学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嘈杂的声音。   歇牧尔转头,循声看去,细一分辨就猛地皱起眉来。久经战阵的他已经听出来了,那嘈杂的声音中隐约能听见金属的撞击声,很可能是兵刃交击发出的声响。   可是卡莫斯王明明早就率领剩下的骑兵前往维纳尔城了,这个时候应该在城中抓捕邪教的漏网之鱼以及那些和邪教暗中来往的权贵,不可能回到艾尔镇来。   就在歇牧尔起身打算出去探个究竟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   然后,房门被猛地推开了。   “歇牧尔大人!”   有人推开门快步走了进来,那是卡莫斯王留下来保护伽尔兰的五位骑兵之一,身后还跟着两人。   此刻已经是深夜,但是他们全部都身着皮甲,全副武装,目光肃然地看向歇牧尔。   歇牧尔起身,透过几人的肩后看了一眼外面,远方的黑夜中隐隐可见不正常的火光,像是有房子烧了起来。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吵闹成这样?”   领头的骑士一脸凝重地回答。   “大人,聚集在艾尔镇那些难民在今晚发起了暴动!现在他们正在攻打镇上的执政房,有一批暴动的难民朝着我们这个方向来了!”   “什么!”   歇牧尔瞳孔收缩了一下,二话不说快步走了出去,几名骑兵立刻跟在了他的身后。   被留在屋子里的伽尔兰错愕地看着歇牧尔他们鱼贯而出,透过敞开的房门,隐约可以看到远方的黑夜中有危险的火光晃动。   ……哈?   难民暴动?   现在?在这里——?   伽尔兰下意识想起了昨天深夜里,赫伊莫斯对他说的那半句话。   【如果再有下次,你再遇到这种事情……】   赫伊莫斯你个乌鸦嘴!   这绝对是你的诅咒灵验了! 第37章   寂静的山谷深处,那片祭台的大地之上已经是一塌糊涂。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尸首, 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原本竖立在祭台四周的黑青色石板也被砸碎, 那碎石铺了一地, 和无数尸首混杂在一起。   干涸的血渍已经变成了难看的黑红色泽, 黏在青石板上。   看起来,这个祭台似乎已经彻底被摧毁,毫无用处了。但是, 没有人看得到,祭台上那几缕微弱却又挥之不去的阴暗气息正在一点点地渗入大地。   这个常年用来向神灵祭祀幼童血肉的祭台上凝聚着那些孩子临死前的怨气,还有这一次,那无数万物教信徒的血肉以及临死前的不甘和怨恨。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 那些阴怨的气息渗入了这片大地之中。   当然, 在经过十来天的阳光照耀之后,被渗入阴气的大地就能自我净化, 让这些黑暗的气息彻底消散。   然而,虽然这些阴气最后会消散, 但是在这十来天的时间中, 它多少还是会有些影响, 尤其是对生灵影响很大——这片森林中的动物近来脾气都会很暴躁, 肉食动物会更为嗜血。而且,不仅仅是动物, 在接近这片山谷的镇子上居住的人类也会受到影响, 他们平常潜藏在心底深处的许多负面情绪将会比平常高涨许多, 如果有一个诱因,就很容易彻底爆发出来。   ………………   带着几个骑士匆匆走到屋子外面的时候,歇牧尔就看见另一名骑士正蹲在庭院一处茂密的灌木之前。   那位骑士低着头,正在将一个细小的铜管子绑在一只漆黑的小老鼠身上,接着对它比划出了个手势。   小黑鼠直立站着,抬着两只小爪子冲着它的主人吱吱叫了两声,然后一溜烟儿地钻进灌木丛中。黑夜是它最好的掩护,它那一身漆黑的皮毛很快就消失在草木之中。   那名骑士起身,对站在他身前的歇牧尔汇报。   “歇牧尔大人,我已经向卡莫斯王传讯了。”   歇牧尔点了下头,然后抬眼看了下天色。   明月高挂天空,已是深夜时分,就算卡莫斯王此刻已经将维纳尔城那边的事情处理好,接到传讯之后快马加鞭赶过来,恐怕也要日出时分才能赶到。   那么,在那之前……   马蹄声在外面响起,由远及近,然后一声骏马在嘶鸣在庭院大门之外响起。   年轻的骑士翻身下马,快步跑进来。   “歇牧尔大人!”   他是留守在此地的最后一名骑士,卡莫斯王留在艾尔镇上保护伽尔兰的骑士,一共只有五名。   “打听清楚了吗?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发生暴动?”   歇牧尔不说废话,直接询问。   “是的。”那名骑士说,“那些难民的情绪从前几天起就已经很不稳定了,因为给这里的难民的粮草是从维纳尔城运送过来的,但是,这一个多星期来,每天接济的粮草分量都在变少,难民早就很不满了,是艾尔镇的执政士竭尽全力才安抚了下来,甚至因此而调动本镇的粮食储备。但是,艾尔镇的粮草储备也快要耗尽了,所以难民的情绪这几天就越发激动。”   “而且……”在歇牧尔的注视下,骑士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而且那些难民在傍晚的时候,意外抓到了一个想要拐走小孩的万物教女信徒,在那些失去了孩子的人们的拷问下,那个女信徒挨不过,说出了大半的实情,其中就有维纳尔城的权贵和万物教勾结抓捕小孩的事情,所以……”   那名骑士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不需要他继续说,歇牧尔也懂了。   那些难民全部都是从维纳尔城出来的难民,其中不少人在这次灾难中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本来他们还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先是水灾然后遇到盗贼,但是现在一听,原来并不是自己命不好,是被那些该死的维纳尔城权贵逼到这种地步的……再加上这些日子酝酿出的即将断粮的恐慌。   这时候,只要有一个胆子大的人登高一呼,那些难民为了活命,为了得到粮食以及抢回自己的孩子,恐怕什么都做得出来。   所以,自然而然,暴动就发生了。   这不是偶尔,这是在那些自私自利罔顾人命的权贵的逼迫下,迟早都会发生的事情。   歇牧尔咬着牙想。   那些该死的贪婪蠹虫——   “能找到路能冲出镇子吗?”   歇牧尔冷静地询问道。   他现在的职责是保护王子,并不是镇压暴民,所以现在最优先考虑的,是如何带着王子突出重围。   “恐怕不行,歇牧尔大人,我刚才已经转了一圈,出镇的路有的被暴民用磨盘木头之类的堵死了,还有的干脆就被烧起来了。”   “…………”   歇牧尔抬头看向夜空,视线之中,镇子远方的火光在闪动,风中传来躁动的气息,他隐约中仿佛看见几缕阴暗的气息挡住了高空中的明月,让整个夜色都变得阴沉了起来。   “……不祥的气息……”   感觉到了什么的沙玛什的祭司低声喃喃自语,看着夜色中无数的火光正在向这里移来,那是举着火把涌来的暴民们。   然后,他转头,目光瞬间变得锐利了起来,扫视了一眼身前的五名骑士。   “保护王子,这是我们唯一该做的事情。”   他说,“守在这里,不能让任何人踏进这里。”   众骑士俯身,单膝跪地,他们握紧的拳头按在心脏的位置。   “是!”   那是向他们信奉的太阳神沙玛什立下誓言的动作。   他们是卡莫斯王的骑士,他们必须守护亚伦兰狄斯的王子。   只要他们的心脏还在跳动,就绝不会让任何人踏进这座房屋里一步!   黑夜之中,歇牧尔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他抬起手,将手中的权杖伸向身前的五位骑士,黑夜之中,权杖上那雕琢成绿叶的宝石越发显得青翠。   沙玛什的祭司开口,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宛如咏唱一般的深邃而又幽远。   他说:“沙玛什的光辉将永远照耀你等的灵魂。”   说完,歇牧尔再一次扫了一眼外面,然后转身快步走进了屋子中。   当他走进大门之中后,门板缓缓在他身后关上,也将那无数向这栋房屋涌来的凌乱脚步声关在了门外。   火把在黑夜中晃动,举着火把的暴民们已经涌到了街口,将这边全部的豪宅团团围住。   其他的豪宅中都是火光大作,豪宅主人们让自己全部的护卫以及精壮奴隶都守在外面,严阵以待。唯独这一处,静悄悄的,黑漆漆的,只有紧关的屋子里透出一点光来。   当歇牧尔进屋之后,就看到坐在床上的小王子正看着他。   “很危险吗?”   小王子这样问他,脖子上那雪白的绷带在火光下有些灼眼。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不用担心。”   他说:“卡莫斯王麾下的骑士,是最精锐而强大的骑士。”   很快,外面响起了兵刃撞击的声音,紧接着,是人的惨叫声。   但是还好,那些声音一直都在外面,无法突破进来。   强大的骑士们忠诚地守在外面,以自己的身躯作为血肉的墙壁将试图冲进来的暴徒全部歼于自己的剑下。   听着外面的打斗声,伽尔兰不由得紧张地抓紧了床单。   他将目光投向旁边,沙玛什的祭司稳稳地站在床边,背对着他,手持权杖,如一尊守护神的石像。   那高大沉稳的背影给他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不。   反应过来的伽尔兰用力摇了摇头。   不可以忘记。   这个人背叛过他。   不能忘记这件事——   “殿下!歇牧尔大人!小心——”   屋外突然传来一名骑士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吼声。   陡然之间接连响起了砰砰的撞击声,像是有什么尖利的东西重重地钉在在屋子外面。   歇牧尔立刻就反应过来了,是箭!   那些暴民居然有弓箭?!   看来,他们已经攻占了艾尔镇的执政房,打开了其中的武器库。   他咬牙。   如果仅仅只是普通的暴民,凭借那五名精锐的骑士,凭借狭窄的地势,只要那几名骑士堵在关键处,就未尝不能坚守到卡莫斯王赶回来。   但是,那群暴民现在手中有了弓箭……几十张弓几轮齐射,强大如卡莫斯王的近卫骑士也不可能扛得住。   就在歇牧尔脑中急速地转动着的时候,突然嗖嗖几声,又是一轮箭雨射来,其中有几只箭竟是贯穿了房子最脆弱的部分射进室内。   歇牧尔猛地一挥手,坚硬的权杖将那几只箭挡开。   可是,就在他正处于格挡开那几只箭的这一刻,又是嗖嗖两声。   坐在床上的伽尔兰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他猛地一抬头,呼吸陡然一滞。   只见一支利箭突破了薄薄的木窗,如一道闪电般,猛地向他袭来。   尖锐的箭头在油灯的火光中闪动着金属冰冷的光泽,映在孩子放大的瞳孔中,由远及近——   下一秒,那森冷的箭头就会钉进孩子柔软的额头之中——   一个高大的身影蓦然出现在伽尔兰的视线中,挡住了他眼中那只可怕的利箭。   他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住,落入一个似乎很陌生、却又依稀有些熟悉的胸膛之中。   极轻微的噗哧一声箭没入肉中的响声,伽尔兰感觉到抱着自己的那个身体颤抖了一下,耳边也响起了一声忍痛的闷哼。   ……歇牧尔?   他睁大了眼,那只贯穿了抱着他的祭司肋下的箭尖就在他的眼前。   锋利的尖端离他的瞳孔不过数厘米的距离。   伽尔兰张了张嘴,想喊歇牧尔名字,可是还没发出声音,就被歇牧尔一把从床上拽了下来。   歇牧尔喘着气,一把扯开床底下的地毯,从地板上拉起一个小型木门。   然后,他一伸手,将伽尔兰按进了地板下的那个暗洞中。   “躲好。”   歇牧尔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抓着权杖,一手顶着那打开的暗门栏,对伽尔兰沉声说。   那被他塞进暗洞里的伽尔兰仰着头,苍白的小脸上,那双金色的大眼睛正看着他。   歇牧尔看着那双明亮的金眸,是真的像极了太阳的光芒。   ……那或许将是他所能看到的最后的太阳。   沙玛什的祭司看着这个总是将他气得不行的小王子,利箭贯穿了他的肩膀,渗出来的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流下来,染红了他手中的权杖。   他说:“在这里等着,卡莫斯王会来找你。”   这一刻,这个男人低沉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他像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竭尽全力地想要哄这个即将被他关在黑暗的地下的孩子。   他说:“伽尔兰殿下,你会安全的。”   砰!暗门栏被歇牧尔重重按下来,关上。   然后那细微的缝隙也被盖上来的毛毯掩盖住。   伽尔兰的眼前一黑,整个人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在那黑暗中,他听见那个人的脚步声重重地敲击着地板,从他上方传来。   而后,逐渐离他远去。 第38章   四周一片漆黑, 伸手不见五指, 什么都看不见。小小的孩子抱着双膝坐在狭窄的暗洞中,下巴搁在膝上。   黑暗中他睁着眼,仿佛在透过眼前的黑暗看着过去。   那些在这一次重生之后他再也不愿去回想的过去。   他依稀能看到少年时的他躺在冰冷的石地上, 发作的毒药让他的嘴角、眼角甚至于鼻孔都渗出血来。   所有人都围着他站着,俯视着狼狈地倒在地上的他, 等待着他死去。   这所有人之中, 包括那位他曾经无比信赖的老师, 沙玛什的祭司歇牧尔。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 他在恍惚中看到歇牧尔向他走来, 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用毫无感情的目光俯视着临死前的他。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幕。   他不会忘记, 那个时候,明明应该已经四肢麻木失去知觉的他在那一刻所感受到的撕心裂肺的疼痛。   …………   外面嘈杂的声音还在继续响起, 利箭钉在屋子上的声音, 兵刃撞击的声音,还有无数人大喊大叫的声音。   零零碎碎地混杂在一起, 穿透地板, 灌入他的耳膜之中。   伽尔兰抱着双膝坐着, 黑暗中他的眼一直睁着,看着虚空沉思着。   稍许之后,他闭上眼, 轻轻地点了下头, 嗯了一声, 像是下定了决心。   嗯。   不管怎么说,他现在还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子。   这么想着的伽尔兰抬起手,将头顶的挡板推开了一道缝。   火光从缝隙中照进无光的暗洞,那抬起的缝隙之中一片漆黑,唯一能看到的,是一双仿佛发着光的明亮金眸。   …………   ……………………   当歇牧尔刚一走出大门,一抬眼就看到又一波箭雨迎面而来。   他反射性地猛地举起手中的权杖,将射向他的利箭全部格挡开来。   “歇牧尔大人?”   “祭司大人!”   “大人——”   见到歇牧尔出门,守在外面的五名骑士纷纷露出错愕的神色。   “我不能总待在里面让你们保护。”   歇牧尔沉声说,一语双关。   “只有我一个人,没必要缩在屋子里!”   他在‘只有我一个人’这半句话上加重了语气,那几位骑士相互对视一眼,立刻就领悟了歇牧尔的意思。   他们不再多说,沉默地举起手中的长剑,稳稳地站在大地之上。   他们的脚下,已经躺下了几十具尸首。他们所在的地方,就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没有人能突破他们进入他们的防线内一步。   但是,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大的。   骑士们人人身上都负了伤,有利刃的擦伤,有重物撞出的淤青——那是四周无数的妇孺老者朝他们丢石头砸出来的,但是最严重的,还是利箭给他们造成的伤势。   此时此刻,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插着几只箭,驯养小黑鼠的骑士一只眼框已经空了,因为不久前眼睛中箭的他已经连箭带着眼珠子一起拔出来,丢在了地上,此刻从空荡荡的眼眶里流下来的血已经染红了他半边脸颊。   显然,在丢下几十具尸首之后,这些暴动的难民的领导者发觉了这几位骑士并不是普通人,所以让所有人后撤,直接使用弓箭。   镇子靠近深山,所以本地的猎人不再少数,能熟练使用弓箭的人也不少,何况他们还得到了只有军队中才有的战弓,威力就更大了。   而卡莫斯王麾下的这五名骑士,虽然都是以一当十、跟着卡莫斯从战场厮杀下来的强大骑士,可是,身为骑士的他们最强的力量是骑马冲锋陷阵。现在,为了保护王子,他们只能死守在屋子这里,不能骑上马,他们的战斗力就几乎被废了一半。   本来面对冲上来的暴民他们还能轻松战胜,但是现在,面对着四面八方的利箭这种远程攻击,他们完全无法可想,又为了保护身后的人不能躲,只能在这里被动挨打。   这一片其他的豪宅都早已被攻下,那些常日里趾高气扬的富商权贵们全部被抓住,战战兢兢地蹲在地上,被看守了起来。   此刻,就这一处孤零零的房屋被数百甚至上千名暴动的难民们团团围住,宛如一艘行驶在暴风肆虐的大海上的孤舟,摇摇欲坠,眼看着随时就要翻倒,偏生就是一直死死地撑着不肯倒下。   “射!”   一声号令传来。   又是一波箭雨如飓风一般袭来。   歇牧尔正将注意力都放在射来的利箭上,突然听到身边一声悲鸣。   “埃尔!”   缺了一只眼的骑士一把抱住倒在他身上的同泽,悲痛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瞎了一只眼视野不全,无法看到从侧面射向他的利箭,是他身边的同泽用身体帮他挡住了那致命的一箭。   此刻,喉咙和头部都被贯穿的骑士倒在他身上,已经没了呼吸,流出的鲜血染红了他身上的皮甲。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再这样下去,他们纵使有着再强大的力量也使不出来,只会被当成靶子活活射死!   歇牧尔上前一步,将他手中的权杖指向前方。   “叛乱者们,让你们的首领出来对话!”   他厉声道。   他的厉喝声让对面的人们都怔了一下,暂时停止了攻击,并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他们的首领。那是一名中年男子,身型高大,四方脸,轮廓刚毅,看起来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此刻,这位难民的首领正蹲在房屋墙壁之上,张弓对着歇牧尔,显然也是射箭者其中的一员。   当歇牧尔发话之后,他沉默了几秒,放下了手中的战弓,纵身一跃,从墙上跳下来,落在地上,和歇牧尔面对着面。   “你想说什么,祭司大人。”   中年男子问,他的神色很是沉稳,看不出什么情绪。   “听着,我知道你们做出这种事情的理由。”   歇牧尔快速说道,试图说服对方。   他知道,对于这种如燎燃之火般聚集起来的难民暴动,他们都有从众心理,只要能说服带领他们的首领,就有很大的机会瓦解这次暴动。   “我们并非维纳尔城的人,而是来自王城,卡莫斯王已经知道了这里的事情,派遣我们过来是为了帮助这里的难民。你们所需要的粮草以及药品很快就会送来,那些擅自吞掉救济物品的权贵贪官都会受到王的惩罚——所以,立刻停止你们的行为!”   “……”   男人再度沉默了数秒,然后,他说。   “我知道你们是从王城来的人,抓到的那些文吏已经告诉我了。”   他抬头,目光灼灼看向歇牧尔。   “但是,我不相信你们!”   他的目光中带着深刻的愤怒,甚至是恨意。   “你们这些贵族和官员全部都是一丘之貉!无论是王城的,还是维纳尔城的,全部都一样!”   “你们联手吞掉本该分给我们的救济物,抓走我们的妻子和孩子,将我们这些平民赶出维纳尔城!甚至是抓起来卖为奴隶——你们这些贵族根本不会在乎我们的死活!”   “并非如此……”   歇牧尔想要解释的话再一次被男人打断。   “你说不是?那么,这位祭司大人,只要您将上午被您带走的那些孩子还回来,我就相信你们,怎么样?”   “!!!”   歇牧尔一怔,然后立刻反应了过来。   这个平民男人指的是卡莫斯王在上午带去维纳尔城的那群小孩,恐怕是无意中被谁看到了,所以这些难民就误以为自己这群人也是和万物教勾结的贵族官员,那些小孩是被送去给万物教了。   可是这个真的是误会!   他急切地解释说:“等一下,那些孩子只是被护送回维纳尔城了而已!”   中年男子笑了一下,带着说不出的嘲讽意味。   “祭司大人,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话吗?”   “…………”   歇牧尔无法反驳。   他看着对面这群难民盯着他的仇视的目光,每个人的眼中都带着强烈的怒火和恨意,像是要将他烧成灰一般的灼热。   他抿了抿唇,然后说:“你们知道叛乱会有怎样的下场吗?等大军一来,你们所有人都会被杀死。”   男人看着歇牧尔,他的瞳孔深处仿佛被一股极淡的黑色雾气笼罩着。   他的眼中全是刻骨的恨意。   他说:“已经失去了一切的我还能有什么好怕的呢?”   死亡?   那种东西怎么能和失去他心爱的妻子与孩子时的痛苦相比?   “听着,你们只要现在停手,还能——”   “够了,祭司大人,够了,我不想听了。你们这些喝人血吃人肉的贵族官员说的话,我们一个字都不会信。”   男人如此说,一字一句,目光凛然,语气森冷。   然后,他的手一挥。   又是一波箭雨猛地袭来,其中,还有那无数大块大块的石头被那些聚集在四周的愤怒难民们从四面八方朝他们狠狠地砸过来。   猝不及防眼角被一块石头砸到,歇牧尔视角黑了一秒,但是就这是这停顿的一秒,让他再也来不及挡住射来的利箭。   利箭贯穿了他的身体,一箭扎进他的胸口,一箭贯穿他的大腿根部,一箭刺穿了他的脚踝,甚至他的脖子险之又险地与一支利箭擦肩而过。   可是他并没有就此倒下。   黑夜之中,歇牧尔单膝点地,右手的权杖深深地扎进地面,攥紧了权杖的手的手背青筋暴起,竭力撑住自己的身躯。   沙玛什的祭司咬紧了牙,硬生生地撑起自己的身体,不肯在他的敌人面前倒下。   他抬起头,颈侧被利箭割开的大口子泊泊流出的鲜血染红了他大半的脖子,额头上被碎石砸破的伤口流下来的血染红了他的鬓角。   他的身边,剩下的那四名骑士也没有倒下,哪怕身中数箭,他们也艰难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他们剧烈地喘息着,鲜血染红了他们的皮甲,他们每稍微动一下,就会有细细的血花从他们身体喷出来,失去了一只眼的骑士那半边血红的脸尤其显得可怖。   可是他们依然还站着,站立在大地之上,对着他们的敌人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对面,身为难民首领的那位中年男子沉默地看着这几个他本该极为仇视的贵族骑士,心中却莫名多了一分感慨和敬意。   然后,他拉开了手中的战弓,锋利的箭尖对准了对面那位祭司的眉心。   男人的身后,那近百张战弓也和他一同拉开,闪着寒光的箭头对准了已经浑身是伤的骑士们,或是喉咙或是脑门这样的要害之处。只等他们的首领一声令下,他们便万箭齐发,彻底杀死这些该死的贵族。   歇牧尔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这一次,他恐怕已在劫难逃。   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不是死在抵御外敌的战场之上,而是这些暴民的手中,这让他多少还是有点不甘心。   不过……   他想起那个此刻待在暗洞中的小小的身影,他的目光在这一刻稍微柔和了一点。   至少,伽尔兰王子是安全的,这就够了。   夜色中,双方对峙着,天地之间在这一刻也安静了下来。   空气一片死寂,就连呼吸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在和歇牧尔目光的对视下,男人那满是老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眼看那绷紧到极致的弦就要弹开——   突如其来,咯吱一声响。   这个声音平日并不算大,可是在寂静的此刻却是异常的突兀。   那是人的本能,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发出声音的地方。   只见众人都以为已经空无一人的房屋大门被打开了,有人从那里面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年幼的小孩,看起来不过七八岁,手腕上、小腿上甚至于脖子上,都还缠着雪白的绷带。   推开了门的小孩抬头看了一眼众人,然后向前一步步走来。   在此刻这种绷紧了全部心神的战斗中,在这种紧张到让人屏息的时刻,这个小孩突然地出现,然后淡定地走到交战的双方中间的模样,显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诡异到让众人一时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面面相觑,就这样错愕地看着这个金发小孩一步步走到他们中间。就连那名本来就要射出箭的中年男子也是一脸错愕,刚要松开弦的手也顿住了。   整个大地在这一刻竟是莫名地安静到了极点。   而后,一个高亢的声音陡然打破了这种诡异的寂静。   “你怎么出来了!”   哪怕是面对着对准自己眉心的利箭也是面无表情的歇牧尔此刻已经变了脸色。   他想要起身,可是重伤的身体已经站不起来了,只能半蹲在地上,猛地伸手抓住从自己身边走过的小孩的手腕,一脸气急败坏地想要将其拽到自己身后。   “你怎么能——”   “退下。”   清脆而又干净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伽尔兰侧头,看着抓住自己手腕的祭司。   他看着歇牧尔的目光在这一刻冷静到可怕的地步。   他说:“歇牧尔,给我退下。”   跪在地上的歇牧尔呆住了,他看着伽尔兰,或许是因为他从未曾在这个孩子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色。   伽尔兰也看着他,金色的眼,明亮到了极点,就如同天空金色的太阳。   说不出为什么,仿佛被那双看着他的金眸的气势压倒了一般,歇牧尔沉默着松开了手。   伽尔兰转身,再度向前走了两步,站在跪地的歇牧尔身前,同样也是那几位身负重伤的骑士们身前。   他仰起脸,迎向对面那些暴民手中举着的无数的火把,火光照亮了他的脸。   小小的身躯,在这一刻却像是将歇牧尔和骑士们护在了他的身后。   “你们想要拿小孩做挡箭牌吗?”   从孩子出现的错愕中反应过来的中年男人突然高声怒喝,他手中的战弓再一次拉满,对准了前方。   “卑劣的权贵啊!你们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们吗?”   “你们夺走了我们的孩子,你以为我们会对你们的孩子手下留情吗!”   想起自己死去的妻子,还有不知所踪的孩子,他愤怒地高喊着,毫不留情地将箭尖对准了挡在他面前的那个金发小孩的身体。   “滚开!小鬼!不然我就射死你——”   炽热的火光在伽尔兰的脸上闪动着,像是在他金色的瞳孔深处也点燃了一簇火焰。   他的前方,无数对准了他的箭尖在黑夜中闪着瘆人的寒光。   或许下一秒,那无数利箭就会在一瞬间贯穿他的身体。   “放下你手中的箭。”   黑夜之中,月光之下,金发的王子伸出手。   他的手,指向前方。   “我是伽尔兰,卡莫斯王的王弟,亚伦兰狄斯的王子,亚伦兰狄斯众神的后裔。”   伽尔兰凝视着那个男人、还有众人的瞳孔深处仿佛有一簇金色的火焰在燃烧,照亮了一切的黑暗。   “你们身为亚伦兰狄斯的子民……”   小小的身体,此刻却仿佛有一股无形而强大的意志簇拥在他的周身,让人屏息。   他的手指着前方,指向众人,莫名带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   “告诉我,是谁给予你们勇气,胆敢用箭指着亚伦兰狄斯的王子?”   …………   ……………………   ……不能输。   不能输不能输。   不能输啊不能输绝对不能输!!   现在输了气势就死定了啊啊啊啊——   面对着那闪着寒光的无数利箭,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的小王子就算心里慌得一逼还是继续拼命地梗着脖子硬挺着装逼中。 第39章   亚伦兰狄斯是众神的国度, 这里是众神赐予他们的子民的大地。   在这片大地上生活着的亚伦兰狄斯人自古到今都是勤劳的、勇敢、充满智慧的,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建造出了属于他们的国度。   他们是忠诚的, 同时也是敢于反抗的。   他们忠诚于赐予他们一切的众神, 但是, 也敢于反抗那些欺压他们的贵族甚至是打着神的名义的祭司们。   但是,对亚伦兰狄斯人来说, 唯独有一人,是他们绝对不可冒犯的。   亚伦兰狄斯王。   那是众神的后裔, 继承了众神血脉, 代替众神统治亚伦兰狄斯大地的王者。   亚伦兰狄斯王, 即是众神降临于世的化身。   他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他是所有的亚伦兰狄斯子民愿意为之奉献生命以及灵魂的全身心信仰的存在——   尤其是现任亚伦兰狄斯王,卡莫斯,更是被视为在世的神,在所有人心中都有着无比崇高的声望。   “谁给予你们勇气, 胆敢用箭指着亚伦兰狄斯的王子?!”   还带着一点稚气却异常清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响起。   那一句‘亚伦兰狄斯的王子’,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天地间的一切都仿佛在这一刻停顿了一秒, 所有人都错愕地看着伽尔兰,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而在那停顿的一秒之后, 嗡的一声,原本静得可怕的地方陡然炸开了锅。   “王子……?”   “不可能!”   “王子怎么可能来这种地方——”   “肯定是骗人的!”   “可是那孩子并不像是在说谎……”   “我们在攻击的是王子吗?”   “那我们这是叛国?”   “不……”   ……   “安静!”   慌乱的声音被一个突然响起的大喝声压了下来, 开口大喝的是领头的中年男子。   比起其他慌乱起来的难民, 他要沉着许多。此刻, 他看着站在他身前的金发小孩。那个小孩伸出手, 手指指向他手中的利箭。   明明就在他的箭尖指向之下, 那张小脸上却看不到一点惧色,反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肃然。   还带着伤的小小的身体,却勇于站在上千暴动的难民之前,无数弓箭之下。   还有那冷静地与他对视的目光,让这个金发小孩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个普通的孩子。   这个小孩有着一双明亮的金眸。   而最让中年男子觉得奇怪的是,被那双金眸盯着的时候,他那从昨天开始就一直被仇恨滋扰着的脑子竟是突然冷了一分,还有身体内部那种躁动得仿佛要爆炸的感觉,那种只有通过复仇才能减缓下去的痛苦,此刻被这个孩子的金眸一看,他整个人竟像是被冷水浇了一脸,从仇恨的烈火中清醒了几分。   男人并不知道,在和伽尔兰的眼对视的时候,那缠绕在他瞳孔深处的常人几乎看不见的漆黑淡薄雾气像是被什么压制住了一般,一点点消散开来。   他只知道,突如其来的,他多了一点冷静,多了一分清醒。   所以,他用这多出来的一分冷静开始思考。   他现在用箭对着的……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子?   “王子?”   男人高声问道,他仍然没有放下手中的弓箭。   “王子怎么可能来到这种地方?你以为用这种方式欺骗我们就能保住性命吗?”他说,“你有证据能证明你是王子吗?如果没有,我们凭什么信你!”   男人一连串的质问,顿时惊醒了那些在听到伽尔兰的话下意识就信了并慌乱起来的人们,甚至已经有不少人惊慌地放下了手中对着伽尔兰的弓箭。   然而,男人这么一说,他们也反应过来了,看着他们那毫不动摇的首领,他们下意识跟随着首领,再一次举起弓箭对准前方。   伽尔兰放下手,对着寒光闪动的无数箭尖,他笑了一下。   他看起来非常的冷静,像是根本不担心这些人会真的伤害到他。   “你们觉得,在亚伦兰狄斯的大地上,在这片众神无时无刻都注视着的大地上,会有人敢冒充众神的后裔吗?”   “…………”   看着沉默着不说话的男人,伽尔兰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不信,就动手。”   他说,“但是,让继承于众神的鲜血流在这片大地上的后果,你,还有你身后的这些人,做好准备承受了吗?”   不少人的手顿时就是一抖。   他们不畏惧死亡,也不惧怕那些欺压他们的权贵和军队。但是亚伦兰狄斯的子民们对于众神的虔诚,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信仰。   他们不怕死,但是他们害怕死后,他们那犯下罪孽的灵魂被打入地狱,受尽酷刑,永世不得超生。还有,承受众神怒火的并非只有他们一人,还有他们的子孙后代。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沉默了下来,就连领头的男人都沉默着,没有了一开始质问时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看着那些人脸上迟疑的神色,伽尔兰心里松了口气。看来,狐假虎威,打着众神的旗号震慑这些平民,还是很有用的。   在心里随意地感谢了一下那些其实他一直都很有意见的所谓众神,然后就把他们丢到脑子,伽尔兰的脑子这一刻在飞速运转着。   现在,这些处于暴动激情中的难民们似乎已经开始冷静下来了,对于这种暴动,怕的就是热血冲头,现在,这位首领看起来多少恢复了一点理智。   有理智就好,他想,只要有理智,就能进行谈判。   “我知道,你们都是被贵族权贵害惨了的人,所以,不相信他们……”   伽尔兰指了一下身后的歇牧尔等人,继续说,“也可以理解。”   他说,“那么,回答我,亚伦兰狄斯的子民们,你们相信你们的王,我的王兄卡莫斯吗?”   在说出卡莫斯这个名字的时候,难民群众顿时引起了一阵骚动。   几乎是绝大多数难民的脸上都浮现出敬畏的神色,甚至有一些老人和妇人已经双手握在身前,垂着眼开始低声念着那流传在整个王国的称颂卡莫斯王的赞歌。   这位在亚伦兰狄斯即将亡国之时,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守护了所有子民的王者,在亚伦兰狄斯的子民心中有着无上的权威。   所有人都坚信着,卡莫斯王是神的化身。   他们信仰卡莫斯王,就如同信仰着众神一般。   他们相信,念着这首赞歌,卡莫斯王就能守护他们。   就连领头的中年男子脸上都露出了敬畏的表情,他说:“卡莫斯王,是不可置疑的。”   伽尔兰点了点头。   “正如这位祭司所说,卡莫斯王兄已经知道维纳尔城的官员贪污救援物资以及迫害平民的事情,因此,他派我来到这里调查此事。”   他直视着对方,正色道。   “这就是作为王子的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他说到这里,突然有人在人群中高喊出声来。   “不对!先王只有一个孩子,卡莫斯王根本没有王弟,你在骗我们!”   这么一喊,有许多被众神以及卡莫斯王的大旗给镇住的难民们也反应了过来,顿时无数怀疑的目光就投了过来。   是的,先王只有只有卡莫斯一个后裔,他们从未曾听过卡莫斯王还有一个弟弟,也从来不知道这个国家居然还有一个王弟的存在。   看着好不容易稍微安静下来的难民再度骚动起来,一直在后面沉默地看着一切的歇牧尔沉声大喝出声。   “卡莫斯王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向全国下达了王命,告知所有子民,从王室旁系血脉中选出两名优秀的后裔成为他的王弟!难道你们维纳尔城没有接到这个诏令吗?”   “你胡说。”   “我们没听过。”   “哪有这件事……”   难民中传来了乱糟糟的否认声,但是,很快就被制止住。   “不,他们说得没错。”   身为难民首领的男子抬手,制止了身后人的骚乱。   他神色复杂地说:“的确是有这件事,当时我在其他城里见过这道诏令,只是那个时候,我们的维纳尔城正好遭受了水灾,所以这个诏令并没有在我们这里传播开……”   他看着伽尔兰。   在他眼中,伽尔兰完全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小孩。   不……应该说这个小孩此刻镇定自若地与他对峙的气势根本就不像一个小孩。   …………   ……难道,这位真的是王子殿下?   男人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口说:“如果你……”   顿了顿,他换了称呼。   “如果您真的是王子,那么,为什么要将那些孩子都抓走?”   这些从王城中来的人用骑兵带走了一批小孩,这是有人亲眼所见的事情。   “这个问题,我的祭司已经回答过你们了。”   伽尔兰说,“我们并不是抓走那些孩子,而是从万物教手中救出了他们,然后护送他们回去维纳尔城。”   “只要你回城,就能见到他们。”   “……可是你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们说的是事实。”   说完这一句,男人就没有再说话,他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眼前这位自称王子的小孩的话。   就算这孩子有着一身气势,但是或许也只是贵族的孩子,在用这个借口拖延时间,然后调动军队来围剿他们。   他迟疑不定。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大不了就他自己一条命。但是,他的身后是无数相信着他、跟随他的人们,而他的判断将会决定这些人的命运。   所以,他仍旧是保持着举箭的姿势,迟迟无法做出判断。   而男人犹豫着不动,其他人自然也是将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等待着他的决定。   就在众人陷入僵持之中的时候,一个响亮的童声在黑夜中响起,打破了此刻的沉闷。   “我可以证明!”   一个女孩拨开人群,从里面钻出来,站到众人的面前。   她的脸上、身上都是灰尘,整个人都显得狼狈不堪,大概是因为匆匆奔来,站在原地还在剧烈地喘气。   喘了几口之后,她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伽尔兰,然后转头看向中年男人。   “克莉?!”   男人一惊,然后露出喜色。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听说你和父亲都已经——”   “二叔。”   有着亚麻色马尾的小女孩叫着男人,当着众人的面,大声说道。   “我可以为他作证——他是救了那些小孩的人!”   她慎重地说,“万物教是在山谷里,盗贼抓了很多小孩到山谷里,是他救了我、救了那些小孩,还有,救了爷爷。”   “父亲也……”   男人怔了一下,然后就看到一个老人从人群中走进来。   “父亲!”男人大喊出声。   老人没有理他,站在那里,深深地看着伽尔兰。   “金色的眼……”   他像是在喃喃自语。   “继承着众神血脉的证明……王室的特征……我竟然忘了这一点。”   他一抬手,重重甩了他的儿子一耳光。   “放下箭!”   老人厉声道,他那一耳光毫不留情,一下子就将他儿子的脸给打得红肿了起来。   然后,老人上前两步,站在伽尔兰面前,深深地低下头。   “王子殿下,请原谅我儿子的不敬。”   老人的声音中带着深深的悲痛。   “他失去了他的妻子和孩子,才做出了这种可怕的事情,请您务必要原谅他。”   克莉站在旁边扶着她的爷爷,还在急促地喘着气。   那天晚上,伽尔引走了那群人,她和爷爷不敢动,藏在森林中整整一天,直到确定没有任何人再寻找他们之后,才艰难地走出了山谷,回到了镇子上。   两人一个老人一个小孩,本来体力就弱,等走到镇子上,已经是深夜了。   没想到艾尔镇在深夜中一片慌乱,她听熟悉的镇民说,她的二叔带着难民攻击了镇子,现在正在攻打从王城来的贵族,于是就慌张地和爷爷一起过来了。   没想到……   小女孩心情复杂地看着站在对面的金发小孩。   没想到,这个被她当成弟弟的一样的小孩,居然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子。   …………   ……不,不管怎样,不管伽尔是谁,他还活着,没有死,这样她就已经很开心了。   伽尔兰也很是意外,没想到,当初他救了那个小女孩和老人居然是这个首领的亲人。   这算不算是好心有好报?   对于老人的低头和赔罪,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头将目光投向了那个首领。   那个男人被老人打了一耳光,手中的弓箭早已放下,而他身后其他人的弓箭也已经放下了。   老人见伽尔兰不回答,见伽尔兰看着他的儿子,顿时心中明了。   他转身,对他儿子高声道:“吉亚,还不带着大家退下去!”   被叫做吉亚的男人沉默了一瞬,然后摇头。   “不,我不能这么做。”   “吉亚——!”   “不行,父亲,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性命,我会按照您的话去做。但是我现在带领着的,是上千个信任我将性命交托给我的人。如果就这样退下去,等待我们的恐怕是军队的围剿和死亡。”   吉亚沉声说,将目光投向伽尔兰。   “我们必须得到一个结果!一个交代!”   他上前一步。   “如果您真的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子,那么,请您在此,在亚伦兰狄斯众神的见证之下,倾听我等的声音——”   伽尔兰看着男人的眼,男人的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带着必死的决意。   他点了点头。   “好。”他说,“在众神的见证下,我愿意听你们的请求。”   说完,伽尔兰刚要向前走去,却突然被身后的歇牧尔抓住了手。   “别乱来!”   歇牧尔低声道,“这不是你该做的事情,由我去和他们谈判。”   伽尔兰看着歇牧尔,稍微歪了下头。   他说:“你不行。”   他平静地看着歇牧尔说:“你知道你第一次和他们谈判失败的原因是什么吗?”   “啊?”   “歇牧尔,身为贵族而自视甚高的你,根本不知道这些难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伽尔兰将手从歇牧尔那里抽出来,对歇牧尔轻轻笑了一下。   “所以我说,你不行。”   他说,“你上了,谈崩了,我们都得死。”   “…………”   在沙玛什祭司的沉默下,伽尔兰转身向前走去。   …………   ……………………   嗯,他成功地怼到了歇牧尔。   嗯,这种怼得歇牧尔无话可说的感觉真好。   此刻,那在众人面前一脸从容、神色淡定地走向暴民们的小王子正是身心舒畅中。 第40章   明月高挂在天空之中,将柔和的月光撒落大地。   夜晚本该是宁静的, 可是这一夜的维纳尔城却在安静中多了几分混乱。   因为有一场战争趁着夜色在城中打响。   那些潜伏在城中的万物教信徒在城中权贵手下的带领下, 偷偷打开城门, 迎接早已蹲守在城外的同伴, 气势汹汹地准备在城中大干一场。   冲进城中居民的家中, 抢夺财务,抢走女人和小孩, 不识相的家伙就地解决, 倾听那些弱者的哀嚎声。   这些伪装成盗贼的嗜血狂徒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准备冲向他们的这一夜的盛宴——   然而,他们的狂欢还没开始,就被扼杀在摇篮之中。   他们甚至才刚刚进入城中,一户城民的大门都还没来得及踹开,就发现自己这群人已经被一群全副武装的骑兵们包围了。   接下来的事情不用多说,这些狂信徒遇到正规军、尤其还是跟着卡莫斯王身经百战的精锐近卫军,自然是兵败如山倒。   穿着黑袍的万物教狂信徒们被骑士们毫不留情地全部杀死, 而那些权贵的下属则是被压着指认自己的主人,骑士们顺藤摸瓜将所有参与了这次维纳尔城袭击事件的腐朽官员全部从淤泥中挖了出来!   不少官员还在梦乡之中,就被冲进大门的骑士们抓了起来。   维纳尔城的城民们甚至都不知道在他们的门外发生了这么一场可怕的战争, 一无所知地沉浸在他们的梦乡之中。   恐怕要等待第二天早上, 他们才会知道这件事, 继而后怕不已。   有着一头如狮子鬃毛般棕发的亚伦兰狄斯王骑马立于夜色之中,身下神骏的黑马高傲地昂着头, 静立于大地之上。   除了四周马蹄的奔跑声, 其他什么声音都没有, 这些受过特殊训练的战马处于战争之中是不会轻易发出嘶鸣声的。   卡莫斯王正环视着四周,看着他的骑士们有条不紊地执行着他的命令,将繁杂的事情一一处理下去。还有近百名骑士静静地骑马立于他的身后,等待着他的下一个命令。   他思考了一下,觉得暂时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了,就下了马,打算亲自去拷问一下俘虏。只是,他走了几步,还没走到那几个俘虏身前的时候,他脚下的草丛突然一动,一个小黑影从里面窜出来,冲着他就吱吱叫了起来。   一看见那只熟悉的小黑鼠,卡莫斯就下意识皱了下眉。   一般来说,没有紧急事件,那个骑士是不会放出小黑鼠给他报信的。   他伸手将小黑鼠抓起来,取下绑在它脖子上的铜管子,打开藏在里面的信看了起来。   看之前,卡莫斯本还只是稍微皱了下眉而已,下一秒,他的脸色陡然变了。   赫伊莫斯本来是站在俘虏那边,见卡莫斯王走到一半停下来,又看到那只小黑鼠,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记得那只小黑鼠是留下的那个骑士驯养的,这么晚送信过来,是因为艾尔镇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如此想着的他下意识就向卡莫斯王这边走了过来。   刚走到这里,就见看完信的卡莫斯王脸色变了,他再也顾不得其他,快步走过来直接问道。   “伽尔兰那边出事了?”   卡莫斯王没说话,只是径直将那纸条往赫伊莫斯手中一塞。   然后,转身快步回到黑马身边,翻身上马。   他一扫还留在他身边的不到百人的骑士,又一转头,目光落到不远处正在发号施令的一位中年骑士长身上。   “威尔!”   他高喊着那个以稳重著称的骑士长的名字,说,“维纳尔城剩下的事情由你来处理!”   点了此地的负责人之后,卡莫斯一拽缰绳,转头对身后的骑士喝道。   “艾尔镇发生叛乱!在这里的所有人跟我走!”   话还没说完,他身下的漆黑骏马已随他心思如离弦之箭般猛地冲入了夜色之中。   而就在卡莫斯纵马冲出去的下一秒,另一匹骏马几乎是后脚接着前脚,载着赫伊莫斯紧跟着冲入黑夜。   …………   ……………………   与宁静的维纳尔城相反,前半夜一直被各种嘈杂的声音充斥着的艾尔镇此时此刻竟是诡异地静了下来。只有镇子的边缘,那些出镇的道路上被点燃的房屋还在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火焰烧红了夜空。   那近千名暴动的难民此刻都已经聚集在镇子中心,一间豪宅的四周,前一刻还在激情地喊杀着的他们莫名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举着火把,沉默地围在那间住房的四周,注视着那个小庭院中正在发生的一切。   远远眺望过去,目光从镇子边缘还在炽热燃烧的火光上掠过,伽尔兰收回眺望的视线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克莉和那位老人身边,那位名为吉亚的难民领袖身前。   那个男人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轻易地将这个小小的孩子抓住。   “……您不怕我抓了您做人质吗?”   看着走到自己前身的伽尔兰王子,男人沉默了数秒,然后开口如此问道。   在上千人的团团包围之下,难道自己还能生出翅膀飞出去?   这些平民们信奉众神,但是根据自己这个所谓众神宠爱之人的经历而言,伽尔兰很清楚,那所谓亚伦兰狄斯众神的手根本不可能伸到人类中来,也无法在人间显示神迹。   不然自己这个所谓的天命之子也不会死四次了好吗——   当然,以上这些吐槽众神的话伽尔兰是不可能当众说出来的。   伽尔兰站在那里,一脸风轻云淡之色,淡淡地说。   “如果你有这种打算的话,我站在那里,还是站在这里,没有什么区别。”   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意外地赢得了一众人等‘不愧是王子啊’的赞叹眼神。   就连那位难民的首领也不例外,深深地看了伽尔兰一眼,眼神越发复杂了起来。   然后,他俯身,单膝跪下,跪在了伽尔兰的身前。   “王子殿下。”吉亚说,“在众神的见证之下,我向您发誓,我接下来所说的话绝无虚言。”   “如果我向众神、向您说出了谎言,哪怕只是一句,就让我的身受千刀万剐之刑,死后灵魂被烈火焚烧,永远不得安息。”   跪地的男人发下了令众人听到都为之心惊的誓言,在四周的难民中引起了小小的骚乱。   一旁的小女孩紧张地抓住爷爷的手,老人轻轻地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好。”   伽尔兰看着在自己面前跪下的男人,回答他。   “我会倾听你所说的话,然后,将你所说的告诉卡莫斯王兄。”   “……是的,王子殿下。”   吉亚深吸一口气,然后抬头,看向伽尔兰。   “我是维纳尔城人,从出生起就是。我是一名雇佣兵,一直以来,我和我的同伴一起被商队雇佣,负责护送商队在各个城市往来。我的妻子和儿女都居住在维纳尔城中,每个月和我的妻子孩子们短暂的相聚,就是我最大的快乐。”   他抬手,指向身后的人们。   “这些人都和我一样,是一个普通的维纳尔城人,我们一直都老实本分地过着自己的生活,虽然过得艰难一些,但是只要能和家人们一起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我们就已心满意足。”   吉亚说着,原本感慨着怀念的话语在此刻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尖锐起来,带上了怒火和恨意。   “可是这一切却全部都被摧毁了!在一个多月前!在维纳尔城爆发水灾的那一天——”   那一天之后,无数原本普通却安宁的家庭家破人亡。   无数人失去了自己深爱的亲人和好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重要的人死去。   那一天,维纳尔城中宛如地狱。   “如果真的是天灾,如果真的只是众神降给我们这些不虔诚的人的惩罚,我们也就认了。”他咬牙切齿说,“可是不是那样!那不是天灾,也不是神的惩罚!维纳尔河本来不该决堤,我们的城市本来不该被淹没,我们的亲人本来不会死掉——”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了起来,他的眼中带着深深的恨意。   “维纳尔河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就一直无人休整!河堤也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维护!这样怎么可能不决堤?”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曾多次一起前往执政厅,请求执政官尽快维修河堤,可是每次都被赶了出来。老人们一直也很不安,曾经商量过要不要在汛期的时候提前避一下,但是没想到,这次维纳尔河汛期提前,于是河堤果然决了堤,淹了城,我的妻子和孩子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洪水冲走,直到现在连尸骨都找不到——”   说到这里,这个能率领难民攻打艾尔镇的刚强男人竟是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声音都哽咽了起来。   他的话引起了四周和他一样受灾的难民们的共鸣,甚至有一些同样失去亲人的难民已经忍不住低声抽泣了起来。   想起尸骨无存的婶婶和弟弟,克莉也使劲揉起了通红的眼。老人侧过头去,不忍心看自己的儿子那痛苦的模样。   吉亚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激动的情绪强压下去。   他稍微缓和了一会儿,然后强忍悲痛继续说了下去。   “不止如此,明明是城中的那些权贵造成了这一次的灾难,可是,他们不仅不反省,反而变本加厉,竟是连我们这些流离失所的难民的救济粮草和救命药都要吞下。”   “他们毫不客气地将失去了家的我们视为垃圾,赶出了维纳尔城。”   “我们已经失去一切,背乡离井,可是这还不够,他们还将让他们手下的士兵假扮成盗贼,夺走我们的妻子,将我们的孩子作为祭品送上祭坛。”   说到这里,他泛红的眼眶死死地盯着伽尔兰,说出的话一字一句宛如撕裂一般。   “王子殿下,在那些权贵眼中,可曾在乎过我们的死活?!”   听着吉亚那字字血泪的控诉,伽尔兰久久不语。   他环视了一眼四周,看着那些难民们悲愤的眼神,还有已经控制不住哭出声来的人们,心情一时间也沉重得厉害。   那些维纳尔城中的官员和权贵……所谓的敲骨吸髓,恐怕就是如此了。   在他们眼中,平民就如同草芥一般,顶多是他们圈养的畜牧。   他们那如无底洞般永无止境的贪欲,让本该守护子民的他们成为了令子民们闻之色变的吸血虫。为了自己的富贵,他们恨不得将这些平民的最后一滴血、最后一点骨髓都榨干,生生吸尽。   “你的控诉我已经听到,维纳尔城的官员以及贵族所做的事情,我也已经查明大半。”   伽尔兰深吸一口气,回答道。   “王兄正在前往维纳尔城的路上,不日即将到达,等到那个时候,他会做出公正的判决,那些人也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卡莫斯王的威名引起了一阵骚动,听闻卡莫斯王即将亲临维纳尔城,无数人的眼都亮了起来。   可是,在这一瞬间之后,那些亮起来的眼神一个个又变成了惊恐,还有惧怕。   他们袭击了艾尔镇,他们现在的身份是暴民,是叛乱分子。   公正的卡莫斯王一定会处决那些贪官污吏,但是,他们这些叛乱分子同样也会被处决,同时,还会株连他们的妻儿和亲人。   想到这一点的众人都慌了起来。   但是,不管多么害怕,也不曾有一个人想到要和卡莫斯王对抗。   对他们来说,王是神在人间的化身。   与卡莫斯王战斗,就等于是在和神战斗——那是绝对不可能去做的事情。   众人将慌乱的眼神投向了他们的首领,那名跪地的男人身上。   伽尔兰同样也看着吉亚,他心里很清楚,吉亚的话并没有说完,或者该说,接下来的话才是吉亚真正想说的东西。   在众人的注视下,吉亚开口说话。   “卡莫斯王……他会亲自前来吗?”   “是的,如果没有意外,他明日就会来到这里。”   伽尔兰看到吉亚的手猛地攥紧了一下,好一会儿之后才缓缓松开。   “王子殿下,您将如何对待我们?”   “……”   伽尔兰看着他,没有回答。   “我们的确攻打了艾尔镇,按照律法,我们已经成为了叛乱者……”   吉亚跪在地上,仰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伽尔兰。   “可是您应该知道,我们是被逼的!在那些贪官和贵族的逼迫下,为了活命,不得已才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急促地说,“就算攻击了您,可是我们并不知道您是王子,还是因为您的下属带走那些小孩产生的误会,这不是我们的过错!”   “在那次水灾中,我们已经死去了无数的亲人,接下来,我们的妻子和孩子又一个接一个被抓走,许多人到现在还不知生死……我们已经经历了如此之多的苦难,您……还有卡莫斯王要处决已经受尽苦难的我们吗?”   伽尔兰沉默了稍许,然后开口。   “吉亚,你现在是在请求我饶恕你们是吗?”   “是的。”吉亚急切地看着他,“我们并没有反叛亚伦兰狄斯的意思,我们只是在反抗那些欺压我们的官员和贵族,我们并不是叛乱者,不是吗?”   “没有人给我们正义,我们就只能自己寻找正义,自己去惩罚那些恶人,不是吗——”   这便是吉亚的目的。   他想要从伽尔兰口中得到承诺,让亚伦兰狄斯的王子亲口承诺不会追究他们这些难民的罪责。   他认为,他们是被害者,他们是正义的一方,他们只是在反抗那些罪恶的权贵,他们无罪。   后方,失去了一只眼的骑士咬紧了牙。   他的半边脸满是血污,眼眶那里还在剧烈地疼痛着。他抱着自己死去的同泽跪在地上,低头看着。他的好友闭着眼,没了声息,为了帮他挡住那些难民射来的箭死在他的眼前。   这位强大的骑士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这种地方——   而现在,杀死他的那些人要求免除自己的罪。   他不甘心。   他很不甘心。   可是他也知道,王子应该会答应那些难民的要求,因为一旦拒绝,那些人觉得死到临头干脆心一横,他们和王子就会再度身处险境。   所以,同意免除那些平民的叛乱罪的确是此刻最明智的做法。   ……   可是就算是心里明白这一点——他心里还是觉得无比的难受,像是有什么在挖开他的心一般。   他难受得厉害。   因为那些杀死了他的同泽的人们将会得到宽恕,将不会受到任何惩罚,他的同泽会白白死去,死在这些他们曾经一起拼死守护过的亚伦兰狄斯子民手中。   就在这位骑士痛苦地闭紧仅剩的那只眼低下头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有人站在他的身前。   他下意识抬头,映入他眼中的是不知何时站在他面前的伽尔兰王子。   当吉亚提出那个要求的时候,伽尔兰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在注视着吉亚好一会儿了之后,转身,走到了这位骑士的身前。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这位骑士错愕的目光中,他伸出手,摸了摸骑士满是血污的那边脸颊。   “疼吗?”   小王子轻声问。   骑士很错愕,也很惶恐。   “王……王子,我……”   “我在说废话,怎么可能不疼。”   没等他结结巴巴地说完,伽尔兰就自言自语地回答了。   然后,他低头看向被独眼骑士抱着的那位已经死去的骑士。   他看了一会儿,俯下身。   寂静的月光下,死去的骑士额头上满是血污和尘土,但是小王子低头,亲吻了他的额头。   “……感谢你的忠诚,众神将带着你的灵魂前往神的国度。”   亲吻死者的额头,为其哀悼,为其祝福。   那是亚伦兰狄斯所特有的仪式。   那是只有以荣耀之身战死的骑士才能获得的仪式。   何况,这还是由亚伦兰狄斯的王子亲自做出,对于他们这些忠诚王室的骑士而言,更是至高的荣耀。   独眼骑士怔怔地看着这一幕,难受的心底竟是莫名感到了一些安慰。   他在心底默默地对自己的好友说话。   加纳,如果你的灵魂还在此地守护着王子,看到这一幕的你一定很开心……   在众人的注视下做完这一切,伽尔兰回头。   他看向身后的众人。   “你们知道被你们杀死的这名骑士是谁吗?”   他问,明明是个孩子,目光却陡然锐利了起来。   吉亚愣了一下,回答。   “我知道,这位骑士大人肯定是贵族,可是……”   “不,我并不是指他的身份,并不是指他的出生。”   伽尔兰打断了吉亚的话。   “数年之前,敌国联手攻打亚伦兰狄斯,王兄带着五万军队前往边境,死守了整整九十多天,这才挽救了亚伦兰狄斯。”   “五万大军,剩下不到一半,为了守护亚伦兰狄斯全部战死沙场。若不是那些战士,现在站在这里的你们早已国破家亡,被掳走成为他国的奴隶。”   众人都困惑地看着伽尔兰,不知道王子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伽尔兰深深地看着吉亚,看着不久之前朝这几位骑士砸石头的众人。   他的目光,这一刻平静得令人心颤。   他说:“当初那个拼死守住了亚伦兰狄斯,也守护了你们的骑士,现在,在这里,被你们亲手杀死了。”   吉亚的瞳孔在这一瞬间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这一瞬,他傻在原地,几乎忘记了呼吸。   “现在,你依然还要向我请求,免除你们的罪吗?”   孩子的声音依然很平静。   可是就是这种平静,让吉亚的心尖锐地痛了起来。   无数的人低下了头,甚至有一些人已经跪了下来,向着这位死去的骑士的方向。   曾经亲手向这些守护他们的骑士丢石头的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懊恼和悔恨。   黑夜中静得可怕,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喉咙都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掐住了一般,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在此刻这近乎死一般的寂静之中,独眼骑士低下头,说不出为什么,从来流血不流泪被称之为铁血军队中的一员的他此刻竟是眼睛酸涩得厉害。   他睁大了眼,咬紧牙,竭力想要将眼底的水汽憋回去。   孩子的声音还在继续在安静的黑夜中响起。   “吉亚,你看那个火光。”   伽尔兰抬头,看着镇子边缘还在燃烧的火光。   他说:“那些被你们点燃的,是迫害你们的官员和权贵的家吗?”   “……”   吉亚张口,却不能回答。   会在镇子道路边缘的,都只是普通居民的家。   “你攻打镇子,打下镇民的房子,还有执政房……告诉我,艾尔镇所有的官员都欺压过你们吗?”   “…………”   “那些没有欺压过你们的官员,比如说一直在努力救助你们甚至调动艾尔镇粮草的那位执政士,你们放过了吗?”   “…………”   男人的呼吸一点点粗重了起来。   “就算不说官员,只不过是在执政房或者下级贵族的家族中做事的仆人、侍女,这些和你们一样的平民,你们在攻打房子的时候放过他们了吗?”   “…………”   伽尔兰每问一句,吉亚脸色就灰败了一分。   他脸色苍白地看着伽尔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能放过?   在肆虐这个镇子的时候,在人群激愤,所有人都已经丧失理智的时候,杀红了眼的他们怎么可能放过任何他们眼中的敌人?   就算那些贵族下仆以及执政房办事员是和他们一样的平民,可是他们是官员贵族的走狗,一样该死——   那个时候他们这样想着,就那样将那些平民奴隶们一并杀死了。   吉亚本是挺直了背跪着,如一颗扎根的松树一般,即使面对着王子,背也不曾弯曲丝毫。   可是此刻,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本来还一脸坚毅的他此刻竟像是跪立不稳一般,摇摇欲坠。   “不是……这是……”   他仿徨地想要反驳什么,张着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反驳不了。   他终于反应了过来,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做出这样残酷的事情来?   他为什么会做出和那些他所痛恨的贵族一样的事情?   “我同情你们的遭遇,吉亚,但是,我不会赦免你们的罪。”   “你们不是正义,只是打着正义的旗号做着向那些无辜的人发泄仇恨这样的罪行。”   “尤其是像你一样亲手杀害了那些无辜的亚伦兰狄斯子民的叛乱者,绝对不会被宽恕。”   伽尔兰说,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毫无转圜的余地。   “你们是受害者,但并不代表你们做错了事就能被原谅。叛乱者被惩处,杀害无辜者被处决,这是必须执行的国法。”   “国法不会容情。”   他说,“我唯一能承诺你们的,是你们未参与这次叛乱的亲人不会受到牵连,你们无辜的妻子和儿女也会得到妥善地安置。”   脸色苍白的吉亚眼神混乱了好一会儿,突然一咬牙,原本跪着的他猛地站起身,逼近伽尔兰。   “王子,请您在此承诺,免除我等的罪!”   “不,我不会承诺。”   “王子,我等左右都是死,与其被当成叛乱者处死,那么还不如以您为人质,逃离这里。”   男人像是已经彻底破罐子破摔了,开始威胁伽尔兰。   他的话让身边的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老人更是急得直扑过去。   “吉亚,你这个孽子,你怎么能——”   “不行!吉亚,这怎么可以?”   “那样一来,我们不就成为盗贼了吗?”   一旦成为盗贼,他们的后代子孙世世代代都是被人唾弃的、被国家所驱逐的肮脏盗贼。   “不能这样——”   吉亚一把推开老人,面色扭曲地吼道:“不那么做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你们想死吗!”   他转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伽尔兰。   “王子,人被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如果你不赦免我们的罪……那么,就算我们最终会被卡莫斯王剿灭,但在那之前,用王子您这条尊贵的性命来垫背,对我们来说也值了!”   他向前,再一次逼近伽尔兰。   “请赦免我等的罪!”   孩子小小的身躯站在那比他近乎高大了一倍的男人面前。   他仰着头。   他看着那个男人的目光中没有丝毫惧怕。   他说:“亚伦兰狄斯的国法,不容践踏。”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   这是空气几乎都屏息的一瞬间。   气氛紧张得如绷紧的弦,下一秒就会彻底断裂。   威逼着的高大男人和毫不退缩的小小的孩子的对峙,这一刻竟是让人紧张得无法呼吸。   然而,下一秒,那绷紧的空气却陡然消融了。   男人扭曲的脸突然舒展开来。   他看着仰着头和他对峙的小王子,突如其来,释然一笑。   然后,他后退了两步。   他笑着说:“如果王子您答应了我这个请求……我想,我大概不会相信您的承诺,而会选择带着他们和我们的家人一起逃离此地。”   吉亚如此说着,然后俯身跪下。   这一次,他双膝都跪在了地上,双手按在地面,深深地向那位小王子低下了头。   “亚伦兰狄斯的王子,未来的王啊,我等罪人愿意接受您的审判。”   他的额头紧紧地贴在泥土上,虔诚如祈祷一般。   “但是,如神一般贤明的王子啊,请务必以您的仁爱,宽恕我等罪人那些无辜的亲人们。”   片刻的沉寂之中,其他人也动了。   老人和他儿子一样,流着泪跪了下来,他身边的女孩也红着眼跪下。   难民们都沉默着、亦或是低声抽泣着低下头、俯身,双膝跪在了地上。   他们像吉亚一样,深深地低下头,将额头贴在泥土之上。   一个接一个的,他们跪下来,所有在场的人都跪了下来,对着那位年幼的金发王子深深地低下头去。   那是最庄重的礼节。   那也是最虔诚的拜礼。   他们将服从伽尔兰王子对他们罪行的审判。   …………   一缕朝阳的光从地平线上跳了出来,照在了纵马奔驰的人们身上。   经过半夜不眠不休地奔跑,卡莫斯王一行人终于在太阳即将升起的这一刻赶到了艾尔镇旁边的一座小山丘的山顶上。   下了这座小山丘,就到了艾尔镇。   卡莫斯正要继续向山下奔驰,突然仿佛看到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然后,他一抬手,让身后的骑兵停了下来。   他也不说话,就这么骑马立于山丘顶端,静静地俯视着下方不远处的艾尔镇。   心急如焚的赫伊莫斯见卡莫斯突然停下来不动,立刻上前,想要说话。   卡莫斯王看他一眼,然后朝着下方一指。   赫伊莫斯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整个人一下子呆住了。   只见山下的那个小镇的中心,黑压压的人群尽数跪倒在了地上,深深地低着头,向着一个方向。   第一缕清晨的朝阳落下去,照亮了大地。   无数人跪倒在被朝阳照亮的大地上。   而在那一处,唯有年幼的王子一人,站立在无数跪伏在他身前的众人之前,站立在大地之上。   黑夜即将离去,白日即将降临大地。   年幼王子那一头金色的发,映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明亮如初生的朝阳。   ……   ………………   有史料记载,在亚伦兰狄斯悠久的历史上,有一位以贤明和公正的判决著称、爱护民众而受到了所有亚伦兰狄斯人忠心爱戴的年轻王者。   古老的史书上记载着,这位被冠以‘贤明王’尊称的亚伦兰狄斯王在还是年幼的王子的时候,第一次以公正的审判令暴动的反叛者也为之臣服的伟大事迹。 第41章   维纳尔城的居民们只不过是睡了一晚,一觉起来就发觉城中已经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首先是城中出现了数百名从未见过的骑兵, 据说来自王城, 还是隶属于卡莫斯王的近卫军,紧接着, 这些骑士将维纳尔城中起码三分之一的官员都抓了起来,还有几名常日里让民众提起名字都畏惧的大贵族,也一并被抓捕了起来。   这些城民们探头探脑地打听着, 但是心中也在期盼着那些被抓的贵族官员倒大霉,因为被抓的这些都是欺压平民很厉害的贵族官员。   再后来, 被临时任命的代执政官发布告示, 告诉众人,这些人之所以被抓起来,是因为他们贪污维修河堤的财物、难民的救济物资, 同时还勾结邪教抓走难民中的女人和小孩,并打算放任邪教攻入城中。   而我们英明的卡莫斯王哪怕远在王城, 也查到了这些人的劣迹, 因此派遣近卫军过来, 救出了被抓走的妇孺, 将这些贪官污吏抓了起来。   一听到昨晚自己在梦境中, 城中居然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情,城民们一个个后怕不已。   只要一想到那些邪教徒攻入城中的后果, 他们就对那些该死的贪官贵族们痛恨不已, 现在那些人被抓起来, 他们顿时拍手称快。   于是, 在他们心中,那位远在千里之外还能知道维纳尔城的事情的卡莫斯王更是被他们神化了,一个个对其称颂不已。   还有一些人对于告示中的内容感到疑惑,因为告示中说,卡莫斯王派他的王弟也就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子带近卫军过来调查此事,王子不仅成功地完成了任务,还救出了被邪教囚禁的孩子。   王子?   卡莫斯王的王弟?   他们亚伦兰狄斯有王子吗?卡莫斯王有王弟吗?   一部分人困惑地想着,维纳尔城的居民大多因为水灾没注意到一个多月前的关于两位王子的诏令。   上任执政官对这事也不上心,根本没进行宣传,所以城中还没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正好,通过这一次万物教的事情,让原本鲜为人知的王子为众人所知了起来,紧接着发生的事情,让伽尔兰更是在这座城市获得了极大的声誉。   在执政厅门口那个大型广场上,近百位骑士在广场四周一字排开,还有数个队伍的骑士在其中来回巡逻。   新提拔的办事员在声嘶力竭地向众人宣布,伽尔兰王子救出来的所有孩子都在这里,现在遵照王子的命令,让城中失去了孩子的人家快来这里,认领自己的孩子。   整个维纳尔城顿时轰动了起来,尤其是那些受灾的难民,心里更是对那位王子感恩不已。在王子来到这里之后,那些压迫他们、夺走他们救济物资的贪官们都被抓了起来,粮食和药物被妥善地发到了他们手中,还安排医师给重病的人看病,如此已经让他们感激涕零了。   没想到,他们以为已经永远失去的孩子,竟被王子救了回来,再一次回到了他们身边。   于是接下来,那广场上的喊声、哭声、喧闹声就再也没有停止过。   不少难民找到自己的孩子就抱头痛哭,更有人压着孩子就跪在地上,朝着执政厅、也就是王子的所在地磕头,感激王子的恩德。   一时间,伽尔兰王子的声望在这座城市高到了极点,仅次于卡莫斯王。   众人纷纷觉得,那位王子殿下不亏是被卡莫斯王选中的继承者。   此时此刻,在广场发生的一幕幕,还有那些人抱着自己的孩子喜极而泣的模样,尽数落入了被关押在执政厅一侧高楼监牢中的中年男子眼中。   曾经身为暴动的难民首领的吉亚站在铁窗边,俯视着广场,看着那些孩子,目光黯然。   那些孩子再一次回到了父母的身边,而他的孩子却……   突然,脚步声传来,有人走到他所在的铁牢前,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二叔。”   吉亚转头,目光落在了那个扎着亚麻色马尾的小女孩脸上。   曾经天真的女孩在这短短的数天中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已经快速地成长、成熟了起来,比以前要懂事得太多。   他看着克莉,忍不住觉得心疼。   懂事从来都不是天生的,是孩子不得不懂事,是孩子被迫懂事。   男人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是克莉先开口说的一句话,一下子就让他的眼睁大了。   克莉说:“二叔,我找到了克乌。”   心脏陡然剧烈跳动了起来,吉亚猛地凑上去,一把抓住身前的铁栏。   “克乌?他还活着?!”   他急切地、难以置信地问道。   克乌,他的孩子,他还以为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他。   “嗯,弟弟还活着,就在王子救出来的那群孩子里。”   克莉赶紧回答,她和爷爷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去了广场,没想到真的找到了她失踪的堂弟。   她说:“他现在在外面,和爷爷在一起,二叔,我带他来见你?”   吉亚急切地想要说什么,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自己的孩子,可是,他的嘴张开,动了一动,却发出了和他的心完全不同的声音。   “不,不要带他来见我。”   他说,声音干涩。   “二叔?”   “…………”   男人抓着铁栏的手指用力到近乎指关节泛白的地步。   这一刻,他感到无比的悔恨。   如果他手上并未沾染无辜者的鲜血,只是杀死了那些该死的贪官的话,哪怕他会被处死,他也会去见他的儿子,并且挺直身板告诉他的儿子,父亲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他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无愧于心。   可是现在……   就如同那位王子所说的一样,他打着正义的名号,却杀死了太多无辜的人。   “克莉,告诉克乌,我死在了水灾里。”   他苦涩地说,“我不想让他知道,他有一个这样的父亲。”   “……二叔。”   听到吉亚这么说,克莉也神色黯然地点了点头。   “克莉,对不起,父亲,还有克乌,都要拜托你了。”   小女孩深吸了口气,然后,她用泛红的眼看着吉亚,努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用手拍着自己的胸口。   “放心,二叔,我已经长大了,我会好好照顾爷爷和弟弟的。”   她说,   “有卡莫斯王在,有伽尔兰王子在,我们一定能够好好地活下去!”   吉亚看着克莉,目光温柔。   他说:“是的,有王在,有王子在,他们会守护大家。”   他看着克莉的温柔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悲伤。   “克莉,你们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小女孩没有再说话,泪水模糊了她看着二叔的眼,这一刻,她已经哽咽得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   …………   ……………………   执政厅左侧高楼的一个房间里,伽尔兰正坐在柔软的床上,背后靠着一个雪白的枕头。   他坐在那里,盯着前方的空气发呆。   卡莫斯王兄说自己不方便露面,于是就把所有的功劳都丢给他了。   这两日来,这个执政厅里凡是维纳尔城的人,都用极为仰慕的眼神看着他。所有人都纷纷表示,王子您这么小的年龄,就能做出这样的大事来,真不愧是和卡莫斯王一样继承了众神血脉的人。   搞得伽尔兰心虚得不行。   总有一种冒名顶替的感觉……   咯吱一声,门被推开了,有着一头如夜色般漆黑头发的少年快步走进来,那一刻,他侧肩上斜下来的薄薄披风向后飞扬了一瞬,而后,轻柔地落在他的身后。   赫伊莫斯走到床边,先伸手摸了摸伽尔兰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热,又看了看伽尔兰的手,确认他手腕上今天是不是已经上好了药、换上了新的纱布。   然后,他这才看向伽尔兰的眼。   “事情经过我已经听说过了。”   除了伤势较重的歇牧尔祭司和失去一支眼的骑士需要安静修养,另外那几位伤势较轻的骑士已经详细向卡莫斯王说明了当时事情发生的情况。   赫伊莫斯在旁边,自然是全部听到了。   “你太冒险了。”   他责备道。   “你是王子,不该让自己冒这么大的风险。既然歇牧尔已经让你躲藏在暗洞里,你就该老老实实地藏在里面,等我们来。”   伽尔兰看着赫伊莫斯,眨了下眼。   他有点不服气地小声说:“可是那样的话,歇牧尔还有其他人会死……”   赫伊莫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是王子,你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他继续说,“而且那个时候,你完全可以先顺着那个叛乱者首领的话,答应他的条件,等到我们过去了在说。”   “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可是明明在那么危险的状况下,你还非要和那个人顶着干——你就没有想过,万一那个人被你激怒,真的动手了,你要怎么办?”   “…………”   伽尔兰不吭声。   虽然心里知道赫伊莫斯说得对,自己那么做真的是冒着极大的风险,几乎就是在生死的边缘了。   他也曾在一瞬间想过,要不要先假装答应对方的条件,保住性命,再图以后。   但是不知为何,在那个时候,他就是做不到。   所以最后才做出了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那个男人,坚持自己的判断的行为。   ……天知道和那个男人对峙的时候,他整个后背都已经汗湿了……哪怕是现在回想起来也有些手脚发凉。   看着眼前的小孩抿着唇不吭声的倔强小模样,本来还想要好好训斥这个总是冒险的家伙一顿的赫伊莫斯心一下就软了,想着伽尔兰一个人度过那么惊险的一夜,他又忍不住心疼了起来。   他换了个话题,小声和伽尔兰说了几句话,问伽尔兰有没有想吃的想玩的东西,他去帮他找来。可是生气的伽尔兰扭着头不理他,也不肯和他说话,弄得赫伊莫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边对小孩这个态度恨得牙痒痒,一边又心软得不行。   他想了一想,说:“有个女孩想要见你,她说她叫克莉。”   他来见伽尔兰的时候,正好遇到那个女孩正在哀求守门的侍卫,说想要见伽尔兰。当时他也没在意,更懒得带什么阿猫阿狗来见伽尔兰,就无视那女孩自己进来了。   现在伽尔兰发脾气不肯理他,他想着上次似乎见到那女孩就在伽尔兰身边,可能认识,就说了出来,想要引伽尔兰和他说话。   果不其然,一听到他这么说,伽尔兰就转过头来。   “克莉?她要见我?”   “嗯,你要见她吗?”   伽尔兰想了想,点了下头。   赫伊莫斯对他笑了一下,揉了揉他的头,然后起身出去。   不多时,他就将那个女孩带了进来。   女孩一进门,眼珠子盯着伽尔兰呆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跪下来,低下了头。   “王、王子殿下。”   克莉的声音带着几分惊慌。   “非常抱歉,想要见您这件事,我知道非常无礼……可是我实在是有话想要跟您说……”   “起来吧,没必要这样。”   “可、可是您是王子……”   “起来吧,克莉。”   熟悉的软软的声音传来,那一声‘克莉’仿佛击中了女孩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有些涩,有些痛,克莉呆怔了好一会儿,强忍住心口酸楚的感觉,站起身来。   她抬起头,看向前方。   那个金发的小孩躺在床上,宝石般的瞳孔看着她,对她露出微笑。   那微笑像极了那一天的黑夜之中,在那些邪教徒追来的时候,只身引开他们的伽尔起身时对自己的一笑。   烙印在她的记忆中,让她怎么都忘记不了。   “王子殿下,我是想要来向您道谢的,您明明是王子,却在那个时候为了救我和爷爷让自己涉险……”她说,“还有,您帮我救回了我的弟弟,我,还有爷爷,还有二叔,都非常地感激您。”   “所以,就算知道请求见您是很无礼的请求,但是我还是想要向您当面道谢。”   克莉的话让伽尔兰怔了一下。   “是吗?”他说,“我以为……你们会怨恨我。”   毕竟,是他亲口定下了克莉的二叔、那个名为吉亚的男人的罪行。   那个男人不日即将被处决,和其他那些杀害过无辜的镇民的叛乱难民一起。   “我们怎么会…………”   克莉垂下眼,带着几分惶恐小声说。   ……其实是有的。   对您的怨意,其实是有的。   明明只要您一句话,就可以让我的二叔,还有其他人都活下去。   可是您却下达了那样的判决。   ……就算我知道,二叔他们做了不对的事情,您的审判是对的,可是我还是在心底自私地埋怨过您……   …………   我是感激您的,但是也是埋怨着您的。   而这份感激的心,这份埋怨的心,我都不会忘记。   我想将它们一起藏在心里,这样,我就能永远也记得您。   伽尔。   半晌安静,克莉突然开口。   她说:“王子,我能亲吻您吗?”   “哈?”   克莉突然说出的话让伽尔兰措手不及。   他猛地想起了他刚刚认识克莉的时候,这个女孩突然亲了他的脸一口,还说要养他一辈子的事情。   现在,这个女孩是打算再来一次吗?   ……不,等等,旁边还有人啊,赫伊莫斯还在这里啊!   伽尔兰慌乱地看向赫伊莫斯,却发现赫伊莫斯根本没看他,只是深深地盯着克莉。   看到伽尔兰那错愕的神色,克莉也是一怔,想起了自己之前做过的时候,顿时一张脸涨得通红,赶紧连连摆手。   “殿下,绝对不是之前的那种亲吻,当时是我冒犯了,可我现在怎么可能敢——”   她涨红着脸说,“我是说,我想亲吻您的手。”   伽尔兰大喘了口气。   亲手啊,你说清楚啊,吓我一跳。   他本来想要拒绝,可是一抬头看到了克莉盯着他的那种说不出的眼神,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说:“好。”   克莉走过来,她俯身,握住伽尔兰放在床边的手。   她看了那只还缠着雪白绷带有点苍白的手好一会儿,然后,她跪了下来。   她低着头,闭上眼,双手捧着王子的手。   女孩以一种极为虔诚的神态低头,亲吻了王子的手背。   她说:“王子殿下,我相信,您以后将会是亚伦兰狄斯最贤明的王。”   她轻声说:“请您守护我和我的亲人,请您守护亚伦兰狄斯的子民……”   我的王子。   我未来的王啊。   无论未来我会在哪里,我都将为您祈祷……   …………   女孩被带出去了,伽尔兰发现赫伊莫斯正盯着他,用一种让他很不自在的目光。   他下意识侧了侧身体,想要躲避对方的目光。   “那个平民之前吻过你?”   赫伊莫斯突然问道。   伽尔兰一呆,顿时就慌了,赶紧对赫伊莫斯解释。   “不是你想的那种——只是脸,脸颊而已,就是早上起来亲一下脸的那种,你知道的,王兄也经常亲我的脸,只是这种亲吻而已!”   伽尔兰慌张地解释着,神态坚决地保证自己绝对和那个小女孩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男女关系。   克莉才十来岁,我可不是变态萝莉控啊——   生怕被当成变态萝莉控的他大概忘记了,自己现在比那个女孩还小的事实。   赫伊莫斯抿了下嘴,他突然说:“伽尔兰,我也是你王兄。”   “哈?”   从名义上来说,赫伊莫斯说得没错,他的确也应该称呼赫伊莫斯为王兄。   虽然他从来没这么叫过。   怎么可能称呼自己的死敌为王兄啊!   赫伊莫斯似乎一直也没怎么在意过,但是,为什么现在突然提起这件事?   搞不清状况的伽尔兰一头雾水地看着赫伊莫斯。   “……算了。”   赫伊莫斯盯了一脸困惑的伽尔兰好一会儿,最后这么说了一声,没再多说,起身离去。   那个平民女孩是他带进来的,他自然得负责带走。   他很快就将克莉带到了外面的大门口,克莉低头朝他道谢,可是她低了头半天,也没听到回答。   她实在忍不住,偷偷抬头看了一眼。   然后,她就被这个少年盯着她的眼神吓了一跳。   黑发少年看她的眼神很奇怪,让她浑身发毛,不自在得厉害。   “大……大人?”   她战战兢兢地喊道。   少年又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这才点了点头,说:“你走吧,别再来了。”   说完,少年转身就走了。   克莉站在原地,隐约听见那个少年像是暗自嘀咕了一句。   “……我都还没亲过…………”   克莉:“???” 第42章   执政厅高楼的一间房间里, 窗子敞开着,负伤的沙玛什的祭司坐在床上, 靠着床头。即使是在病中, 即使是靠床休息的时候,歇牧尔仍然是那种规规矩矩的坐姿, 靠在床头的背部是挺直的, 双手交叠放在腹部上, 盖在他身上的毯子整齐地在他身上展开,展开的两侧甚至还是对称的。   就算是重病中,他的脸显然也是打理过的,头发上没有一丝灰尘,微卷的发梢也没有打结,下巴刮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肩膀上那雪白的绷带, 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个伤势不轻的病人。   啊,真不愧是歇牧尔。   走进房间里的卡莫斯王在心底如此感慨了一句。   坐在床上的歇牧尔本是侧着头,透过床边那敞开的窗子, 俯视着下方广场上正在上演的一幕幕,本来不喜欢吵闹的他此刻竟是没有嫌弃从广场上传来的嘈杂声, 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下方的一切。   他的神色淡淡的,一如既往的平静, 看不出什么表情,更让人看不出此刻他在想什么。   直到卡莫斯王走进来, 那动静才让歇牧尔转过头来。   他动了一下, 似乎是想要起身行礼。   一见他那动作, 卡莫斯赶紧快走两步,双手一把按在他肩上把他按住。   “你老实躺着吧,要是一起来把箭伤迸裂了,只会给我添麻烦。”   歇牧尔认真想了一下,大概是觉得卡莫斯王说得对,就没有坚持要起身给卡莫斯王行礼。   “听说您不打算在这里露面?”   他问。   卡莫斯王嗯了一声。   “要是在这里露面,回去那些大臣又要唧唧歪歪地吵死人。”   “将所有功劳都给予伽尔兰王子并不合适。”   “为什么?”   “他年纪还太小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如果太过于显眼,说不定会被什么人盯上。   “哈,小吗?我记得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也做出了带着近卫军去征讨山贼的事情。”   当时才九岁大的卡莫斯王子以出去打猎为借口,结果拉着自己的近卫军跑去山中征讨盗贼的事情,把许多人都吓得够呛,当时的亚伦兰狄斯将军更是带着大军死命地往那里赶。   谁知道,等赶到那里,卡莫斯竟是自己就将那群山贼给解决了,将一干人等惊得目瞪口呆。   回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卡莫斯笑了一下。   他抱着双臂靠在房间另一扇窗子边,低着头,俯视着下方的那个大广场,看着那一个个和父母团聚的孩子,还有那些重聚在一起的人们发自内心的开心神色,他的唇角也微微扬了起来。   “怎么样?”   他突然开口问道。   “什么?”   卡莫斯冲着下方广场努了下嘴。   他笑着说:“我选中的王弟,怎么样?”   “…………”   “哈,被你看不上的小孩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卡莫斯俯视着下方,目光深邃。   他说:“歇牧尔,那孩子那个时候其实很害怕。”   那一天,当他带着一百骑出现突然出现在艾尔镇,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将所有人都惊得够呛。   当时他并未表露自己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普通将领的身份骑马过去,一把将站在那里的伽尔兰提到马背上来。   他伸手一抱,就感觉到那孩子后背已经湿透了,那肩膀上的肌肉都是僵的。   可想而知,伽尔兰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情,用小小的身躯,以一人之力面对着那群可以轻易将他撕碎的暴民。   可是无论心里怎样害怕,那孩子也不曾后退过半步。   “歇牧尔,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选中的王座继承者是一个强大的人,最好像我一样强大。”   卡莫斯王说,意味深长。   “但是,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强大,是肉眼所看不到的强大。”   他说,“你应该已经感受到了,不是吗?”   歇牧尔沉默了许久,然后,他终于开口。   “王子说,我因为自己身为贵族的身份,自视甚高,所以,我不可能懂得那些平民想要什么。”   他看向卡莫斯王,问,“真的是他说的这样吗?”   “啊,这个嘛……”   卡莫斯挠了挠头,目光飘忽了一下。   “看来王子说得是对的。”   歇牧尔垂眼,他的脸色仍然是平静,看不出表情,可是他垂下的眼中透出一抹失落。   他一直以自己身为太阳神沙玛什的祭司而自傲,一直以来,他践行着司法之神公正的立场,自觉已经足够优秀。   所以,他逐渐开始认为,他判断得出的结论,就一定就是正确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从自我肯定的自傲,变成了目空一切的骄傲——他变得独断专行,他开始坚信,只有他才是正确的,而其他立场和他对立的人一定都错了——他竟是不知不觉变成了这种不容他人话语的可怕的人。   他只看着天空,而忘记了去看自己的脚下。   …………   没想到,到了最后,竟是年龄还不到他一半的小王子给他上了一课,让他看清了自己。   他一直都认为那位小王子是弱小的,如同温室中娇弱的花朵,像是没有人悉心照料就活不下去的柔弱宠物。   但是就是这个他认为柔弱的孩子,却在那天夜里,从安全的地方走出来,挡在他和其他受伤的骑士们面前。   那孩子用自己小小的身躯,保护了本该是作为守护者的他们。   【歇牧尔,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强大,是肉眼所看不到的。】   他想起了那个漆黑的夜色中,在刀剑的威逼之下,在死亡的威胁之下,年幼的王子明亮的金眸,还有那句掷地有声的话语。   【亚伦兰狄斯的国法,不容践踏。】   ……   那或许就是卡莫斯王所说的,肉眼所看不到的强大。   沙玛什的祭司闭上眼,嘴角不着痕迹地扬了一下。   那抹痕迹实在消失得太快,快得根本没人能看到这位惯来面无表情的祭司大人唇角突如其来的变化。   “是的,卡莫斯王,您选中了一位优秀的继任者。”   歇牧尔平静地说,   “虽然资质不同,但是,您选择的伽尔兰王子的确不逊于赫伊莫斯王子。”   歇牧尔这么一承认,卡莫斯王顿时乐了。   “哈,歇牧尔,你可算认输了,我就说,我的眼光那是绝对不会错的,我看中的人怎么会不行,要知道——”   第一次让他这个死脑筋的祭司开口服输,卡莫斯一时间心花怒放,话都停不下来了。   “但是。”   歇牧尔的话陡然一转,打断了卡莫斯王即将开始地对自己的眼光自吹自擂的表演。   “优秀的资质并不代表一切。”   他毫不客气地说,“哪怕伽尔兰王子的确有着优秀的资质,只要像他现在这样下去,只会白白浪费掉,以后一定会被赫伊莫斯王子远远地抛在后面,成为一个平庸的人。”   卡莫斯王还来不及因为他这位顽固的祭司难得的服输而兴奋,突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所以,作为您指定的王子的教导者,从以后起,我会每天抽出两个小时的时间亲自教导伽尔兰王子。”   歇牧尔说,将亲自教导伽尔兰的时间从每周一次,改成了每天。   卡莫斯王:“…………”   完了,他家小王弟恐怕要哭了。   …………   ……………………   一天很快就过去,太阳落入地平线之下,大地暗了下来。   维纳尔城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宁静,但是那如节日般欢腾的气氛仍然残留在城中,黑夜中,一盏盏灯光接连亮起,点缀着这座城市。   这一夜,仿佛家家户户都洋溢着开心的笑声和温暖的气息。   当卡莫斯王快步走进房间中的时候,果不其然,看到了赫伊莫斯的身影。   他在心里哼哼了两声。   他说为什么这一下午都没看到这小子的踪影,果然是又跑到伽尔兰这里来了。   狮子王眯着眼,有些不善地盯着老是趁他忙着的时候来找他家小王弟的赫伊莫斯。   “王兄?”   小王弟软软糯糯的一声喊,立马让卡莫斯将赫伊莫斯丢到脑外,开开心心地凑到他家小王子跟前。   伸手,揉了一把那软软的金发,手指上传来的柔软触感让他心情大好。   他俯身,抱住正仰头看着他的伽尔兰,一边撸毛,一边将脸贴在他家小王弟软软的小脸蛋上,蹭了一蹭。   啊——感觉整个人都被净化了。   忙了一整天的卡莫斯王一时间只觉得身心都得到了满足。   被卡莫斯王抱着蹭着的伽尔兰早就习惯了,一开始还觉得有点别扭,后来,他干脆就把卡莫斯王当成了一头喜欢蹭人喜欢求抱抱求摸头的大狮子来看待。   对的,就是小奶狮涅伽的成熟版。   只要这么一想,他立马就不别扭了。   “王兄。”他问,“歇牧尔,还有那几个骑士现在还好吗?”   “他们的伤势都已经治疗过了。”   “那个眼睛受伤的,他以后还能留在近卫队吗?”   “别担心,我会妥善安置好他的。”   伽尔兰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那位死去的……”   他垂眼,抿着唇小声问着,细长睫毛在孩子奶白色的颊上落下浅浅的影子。   卡莫斯看着伽尔兰,大手温柔地摸了摸伽尔兰的头。   “他坚守了他的职责,保护了你,守护了他的同伴。”   他说,“他将以我卡莫斯王的骑士的身份,荣誉地离去。”   “伽尔兰,别多想,夜深了,你该休息了。”他温和地说,“你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尽快将你的伤养好,知道吗?”   小王子对他的王兄乖乖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躺了下去。   卡莫斯帮伽尔兰掖了下被角,小孩窝在那柔软的被褥中,淡金色的发散落在雪白的枕头上,只从被褥中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散落的发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那张小脸上,像是金色琥珀一般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那小模样实在可爱得不行,看得卡莫斯忍不住唇角扬了一扬。   他一手轻轻拍了一下被子,然后俯身,吻了吻孩子的眼角。   他说:“晚安,我的小王子。”   说完,卡莫斯王就起身离开了。   留在这里的赫伊莫斯也走到了床边,看起来似乎也是想要向伽尔兰说一声晚安。   还没走到床边,他想了一下,突然转身,将那扇正在吹风进来的窗子关上,拉上窗帘,挡住外面的月光,然后这才走回了床边。   “那么我也走了。”   伽尔兰躺在床上,小脑袋点了点。   他张口,打算也向赫伊莫斯礼貌地说一句晚安。   可是,他的嘴刚刚张开,就看到赫伊莫斯突然俯身,那张脸突然在他眼前放大,让他一下子呆住。   少年俯身,吻了一下伽尔兰的额头。   然后起身,淡淡地说了一句:“晚安。”   说完之后,赫伊莫斯一脸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他目光淡淡的,神色也很平静,看起来就像是他刚才做的事情就如同喝水吃饭那般的普通和理所当然。   只是,当脚迈出了房门之后,少年的右手握紧成拳,在空气中小幅度地轻轻挥动了一下。   那简直像是在庆祝着什么成功了一般的动作。   然后,他快步离去,步伐轻快,背影怎么看都透出几分愉悦之色。   房间中,只留下瞪大眼整个人都已经石化掉的伽尔兰。 第43章   阳光穿过敞开的窗子, 照进房间中, 将这间宽敞的卧室照得亮堂堂的。   金发的小王子坐在床上,乖乖地伸出手,给坐在床边的医师看。头发都已经开始花白的老年医师握着王子的手,仔细看手腕上的伤痕。然后, 他又转头,认真地看了看王子的脚踝,微微点头。   等他一抬头,就看到床上的小王子坐在床上, 一双金色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瞅着他,目光中写满了期待。   那可爱的小模样让老医师忍不住失笑了一下,若不是对方是尊贵的王子, 他都要忍不住摸摸这孩子的头了。   他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王子,又乖巧又听话,还懂事。   他是维纳尔城中最好的医师, 那些贵族官员的孩子得了病都是找他, 小孩子怕吃药, 见到了他都是大吵大闹, 受一点伤就怕疼怕得要死,每次都要费好大的劲才能折腾完, 甚至还有被娇惯得厉害的指着他大骂要打死他。   那一天他匆匆赶来, 被暗中提醒这位可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子的时候, 他就唉声叹气地想着又要受罪了。王子可比那些贵族子弟尊贵多了, 要是一不小心弄疼他, 说不定真的会被拖下去关进牢里了,他这老胳膊老腿的怎么受得了。   然而一进门,老医师就被吓了一跳,孩子的伤势不轻,手上脚上割出来的伤口都很深,一不小心就血流不止,尤其是脖子上还有浅浅的一条。   也不知道是哪个人这么心狠手辣对一个这么小的孩子下毒手。   看到这么严重的伤势,医者之心一上头,他也顾不得七想八想,赶紧仔细清理伤口、消毒、然后设法止血,绑好绷带。   等着一圈忙完了,他擦了把汗,这才意识到,他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尤其是清理以及消毒的时候,那么深的伤口会让人觉得非常痛,恐怕一个大人都受不住。可是这位小王子别说大吵大闹了,好像从头到尾就只是实在忍不住痛哼哼了几声?   一抬头,他就看到了小王子苍白的脸,额头上还有渗出来的冷汗,显然是痛得厉害,可是仍旧是乖乖地坐着不动,伸到自己跟前的手也不缩,还能看见那软软的唇瓣上被他自己痛得咬出来的牙齿印。   金色的大眼睛里还噙着一点雾气,那模样,看得老医师都心软得不行。   那时候还有一个棕发的高个子大男人在旁边急得直打转,碍手碍脚的,被老医师骂了一顿赶出门去了,只能老老实实地蹲门口等着。另一个少年也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小王子,只不过他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还时不时帮老医师递东西、打下手,老医师也就没赶他出去。   想到这里,老医师看着眼前这个脸蛋已经变回了健康的红润色泽的孩子,温和地笑了一笑。   “王子,您的伤势好了很多了。”   对于伽尔兰期盼的眼神,他故意顿了一顿,吊了下伽尔兰的胃口,才继续说下去。   “可以下床稍微活动一下了……但是,不可以太过剧烈,知道了吗?”   老医师的话一说完,伽尔兰的眼一下子就亮了。   他开心地嗯了一声,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下床。   天知道回到维纳尔城几天,他就在床上躺了几天,虽然可以晒到太阳不会发霉,但是他觉得再继续躺下去,他的四肢都要瘫痪掉了。   他下了床,在屋子里开开心心地来回走了几次,像极了一只刚从冬眠中醒来就开始来回溜达的活泼小松鼠。   老医师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他,然后被人带着离开了这里。   没过多久就来了一名侍从,进门向伽尔兰低头行礼。   他说:“伽尔兰殿下,王让我带您过去见他。”   “王兄吗?我知道了。”   在那名年轻侍从的带领下,伽尔兰穿过长廊,政务厅正中央的高楼和侧边的高楼之间,有一个悬空的石桥。   在走过这个悬空石桥的时候,伽尔兰往下面看了看,正好一眼看到了城外的维纳尔河边上那堆积如山的尸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差点忘了!   本来打算尽早跟王兄说的,结果被难民暴动的那个事一打岔,一时间就没想起来。   不行,他得想办法解决这件事,不然再这样下去,城中恐怕很快就要出现瘟疫了。   可是,要用怎样的理由说服王兄呢?   这个世界现在的医学水准还远远达不到能够理解病菌感染这样的事情。   伽尔兰一边琢磨着,一边跟着侍从走,很快就到了卡莫斯王待着的政务房中。   卡莫斯王身边站着几位骑士,这几个人胸口都挂着一个两指宽的狮子徽章,泛着黄铜的古朴光泽,象征着他们那统帅着数千骑兵的千骑长的身份。在亚伦兰狄斯,能成为千骑长的人,都是万中无一的骑士。   看到伽尔兰进来,这三名骑士长纷纷低头向他行礼。   如果说在来到维纳尔城之前,他们对于伽尔兰的尊重纯粹只是对于王室、以及对于卡莫斯王附带的尊重的话,那么这个时候,他们的行礼中多了几分真心诚意。   小王子虽然看起来柔弱,但是,却拥有着他们所认同的勇气,以及对下属的关爱之心。   而且他们也觉得,就算现在柔弱了点,但是王子还小嘛,只要以后加把劲,说不定长大之后也能变得跟卡莫斯王一样强壮呢?   卡莫斯王毫不在意那几位骑士长在场,径直大步走过去,哈哈笑着一把将小伽尔兰抱起来。   他自己是觉得,当着别人的面,他能忍住没对他家可爱的小王弟亲亲蹭蹭已经算是非常克制了。   “伽尔兰,这次的事情你做的很棒。”   他毫不吝啬地夸奖着他的王弟。   “以身犯险,救出亚伦兰狄斯年幼的子民们,然后,成功地制止了暴动的难民,再也没有人能做得比你更好。这一次维纳尔城的功绩,你至少占一半。”   他说,“所以,我会给予你奖励,说吧,伽尔兰,你想要什么?”   本来还在犯愁的伽尔兰一听卡莫斯王说的话,顿时眼睛就亮了。   这不是正好吗?   他开心地想着,抓着王兄的头转了半个圈,指着前方让卡莫斯王窗子那边走。   旁边的骑士长们都一脸淡定地站在一旁。   这要是其他人,敢这样在他们伟大的卡莫斯王头上动土,他们早就怒不可遏地呵斥甚至于动手了。   但是对于这位被卡莫斯王宠溺到天上去了的小王子,时不时地抓他们的王的脑袋、拽头发甚至拍打脸颊什么,他们已经习惯到麻木了。   反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见到他们的王那乐呵呵的模样吗?   要是他们真的上前去制止小王子的冒犯行为,说不行反而是他们会被卡莫斯王亲手揍一顿。   完全不知道身后的那几个骑士长们心里的嘀咕,伽尔兰示意他家王兄走到窗边,然后对着窗外的一个方向指了指。   “王兄,你看那里。”   顺着伽尔兰指着的方向看去,卡莫斯下意识皱了下眉。   因为他看到城外的维纳尔河边上堆积如山的尸首,被埋在底下的大多是河水泛滥时被淹死的,而最外面的一层几乎都是最近病死的人的尸首,即使远远地看去,都能看到数不清的苍蝇在那些腐尸上飞舞着,挥之不去。   “那些人好可怜。”   伽尔兰努力表现出一个孩子对于那些没人收尸的亡者的同情心。   “王兄,你叫人把他们埋到山里去,好不好?”   其实伽尔兰很想直接说烧了,对于这种病原体火化是最好的办法,但是现在大地上的习俗很古老,这里的人们相信人有着灵魂,哪怕是死去,身体也和灵魂有很深的联系。如果得到了神灵的赐福,死去的灵魂说不定还能回到躯体中复活。所以,他们很注重尸身的完整性,从来都是推崇土葬,部分特殊的族群会将尸体天葬、水葬,但是绝对不存在火葬这种做法。   对他们来说,所谓的火葬就是挫骨扬灰,连带着让灵魂都飞灰湮灭,除非是和对方有深仇大恨,否则没人会做这种‘狠毒’的事情。   所以伽尔兰只好退一步,让人把这些尸首拖进深山中掩埋。   “伽尔兰。”卡莫斯对他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心软,但是现在大家都很忙,河水还有泛滥的危险,大家都去了那里。”   最近维纳尔河似乎又有再度涨水的趋势,绝大部分维护城市秩序的城卫都去了河堤那边,紧急抢修大堤。而剩下的城卫光是维持城中秩序、安置难民就已经很勉强了,不可能再分出人手去做一件纯粹为了让小王子高兴的事情。   而他麾下的近卫军……卡莫斯王更是想都没有想过,毕竟,他麾下的骑士们都是贵族出身,绝对不可能去做搬运平民以及奴隶的尸体这样的事情。   他哄着怀中的小王弟,说:“不过我们的伽尔兰是好心,所以再等等,等这一波维纳尔河汛期过去了,我再叫他们去埋了那些尸体,好不好?”   伽尔兰急了。   再等一段时间?是十天还是半个月?恐怕那个时候,整个维纳尔城的瘟疫已经大爆发了。   他努力想要组织出合适的语言来说明水源被病菌污染的事情。   “可是王兄,你看,那些人好多都是病死的,他们得了病,现在泡在水里,身上的病说不定就融进了水里,而城里的人又要喝水的,这样就会和他们得一样的病啊!”   那种小孩子的话让卡莫斯王一时间失笑,只觉得自家小王子说话怎么这么可爱。   不只是他,旁边几位骑士长也低声笑了起来。   虽然王子做了很厉害的事情,但是终究还是小孩子,这么异想天开。   他们都是这样想的。   卡莫斯王笑着揉了揉一脸着急的伽尔兰的头。   “小家伙,你是睡昏了头了吧?人的病怎么可能融进水里?”   看着卡莫斯王和那几位骑士长都在笑,对他的话完全不在意,伽尔兰张嘴还想要说点什么,可是终究没说出来。   所有人都认为他只是因为同情心想要掩埋那些无人收尸的可怜难民,才说着这种孩子气的话,没人把他的话当真。   碍于这个年代的局限性,就算把医师叫来,那些医师也不会认同他的话。   撒娇也不可能……伽尔兰很清楚卡莫斯王兄的脾气,虽然王兄很宠着他、惯着他,但是绝对不会为了哄他开心而在正事上改变主意。   哄好了自家小王弟,卡莫斯王继续和他的骑士长们站在铺着一张地图的方桌前,对着地图商量如何防治维纳尔河再次泛滥的问题。   而伽尔兰被放在了柔软的软椅上,身前摆着一盘喷香的小奶糕,还有一杯甜甜的果汁,但是伽尔兰抿着唇,显然没有心思去吃。   他屈膝窝在软椅中,眨了眨眼,脑子在飞快地转动着。   一边苦苦思索着,他一边无意识地将目光从对面的几人身上扫过。   一道金色的光在眼中闪了一下,他定睛一看,看到了卡莫斯王的上臂上戴着的一个四指宽的纯金臂环。   瞬间,他的眼睛一亮。   小王子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跳下来,蹬蹬蹬地跑到卡莫斯王的身边,伸出小手拽了拽卡莫斯王的衣角。   “王兄~~~”   他喊着,又使劲拽了拽。   卡莫斯一低头,就看到那仰着小脸看着自己的小孩,金色的眼睛亮亮地瞅着自己。   他忍不住一笑,一把将伽尔兰举起来,放在桌子上。   “怎么?你想好要什么奖赏了?”   “嗯!”   白白的小手伸到了卡莫斯王眼前,伽尔兰眼睛亮亮地看着卡莫斯。   “王兄,给我金币,亚伦金币。”   “哈?”   卡莫斯王怔了一下。   他没想到伽尔兰想了半天居然是想要金币。   他的小王弟缺钱吗?   他想,他在物质上从来没有亏待过这孩子啊?   伽尔兰的话让旁边的几位骑士长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对于他们来说,王座的继承人爱好钱财并不是一件好事。   “王兄~~”   伽尔兰又喊了一声,孩子的嗓音还是童音,软软的,甜甜的,像是香甜的小奶糕一样,金色的大眼睛瞅着他闪闪发亮。   一下子就让在犹豫中的卡莫斯王心软了下来。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要告诉王兄,你要金币做什么?”   “去雇佣人。”   “啊?”   “王兄不是说很缺人手吗?可是我看那些难民现在全部都没事做啊,所以,我给他们钱雇佣他们,让他们帮我去埋那些尸体,这样不就行了?”   “呃……这倒是个办法。”   卡莫斯王想了想,觉得这点子的确不错。   那些难民虽然被妥善安置了,但是待着不做事就很容易引发骚乱,给他们点事做也好。虽然他觉得伽尔兰想做的那件事没什么必要,但是作为亚伦兰狄斯的王,他也不缺财物,花点金币让他家小王弟开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么想完了,他就笑着摸了摸伽尔兰的头,表扬他。   “不错,这样很好,伽尔兰真聪明。”   几位骑士长对视一眼,心里也松了口气。   还好,这位小王子看起来并不是那种对钱财有贪欲的人。   就在卡莫斯王满意,骑士长们松了口气,达成目的的伽尔兰也高兴了,众人皆大欢喜的时候,一个冷淡的声音蓦然插了进来。   “卡莫斯王,您太宠着伽尔兰王子了。”   迈步走进政务房中的沙玛什祭司如此面无表情地说道,看了坐在桌子上的伽尔兰一眼。   “不该这样由着他的性子来,让他去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   卡莫斯挠了挠头。   “我已经答应他了。”   “所以请您下次注意。”   歇牧尔说着,走到了桌前,低头看着桌子上的地图。   然后,皱起眉来。   “维纳尔河的涨势越来越厉害了?”   一名骑士长回答:“是的,淤泥堆积得很厉害,河床很高。这一次还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但是我看过了河堤,再这样下去,就算继续维修大堤,明年也很难撑得住。”   他伸手指着地图上维纳尔城的所在地,还有附近维纳尔河的河段。   “这里,还有这里,河床都已经高于地面一米多了。”他皱着眉说,“就算等枯水季安排人去清理淤泥,等到再次发水的时候,好不容易挖下去的河床又会被带来的淤泥填起来。”   “我们现在只能想办法再次加高河堤,但是问题在于,以我们的技术,河堤的高度差不多快要到极限了,再加高就难以保证大堤的稳固。”   歇牧尔仔细看着地图,然后伸手在附近点了一下。   “这里有个山谷。”他说,“还有一条干枯的河道。”   “如果无法继续加高大堤,我们只能想办法将水疏通到其他地方,最好能将这维纳尔河与这条干枯的河道连同起来。”   “您是说,在这之间修一条渠道吗?距离有点远,恐怕需要很长的时间……”   “是的,那是之后要做的事情,当前我们要先修一个临时渠道,将维纳尔河的水引到附近的这个山谷里,那里地势低。”   “可是,这么短的时间挖一个渠道,我们需要大量的人手赶工,从附近城市调根本来不及……”   卡莫斯王摸着下巴思索着,突然眼睛一亮。   几乎是同一时间,歇牧尔也是抬起头来。   两人同时向坐在桌子上正在低头琢磨着搬一具尸体最好给多少钱的伽尔兰身上看去。   “那些难民。”   歇牧尔说,言简意赅,其他人瞬间就悟了。   没错,他们可以按照伽尔兰王子的做法,用钱雇佣那些难民去挖渠道。   不仅可以防止河水再次冲垮河堤,还能给那些难民找到长时间的工作,让穷困的他们赚取钱财,而且那些难民在这种高强度体力工作中消耗了力气,就不会再有心思引发叛乱那样的事情。   一举三得。   卡莫斯王抱着他的小王弟就狠狠亲了一口。   “伽尔兰,你真是我的幸运之神!”   亲完他就急火火地冲出门,让人准备招募难民的事情。   还在琢磨着发钱的事情的小王子冷不丁被狠狠亲了一口,一时间有点懵。   他刚抬头就看到卡莫斯王匆匆地离开了,正在莫名其妙中,一转头,又看到歇牧尔站在旁边,一双眼幽幽地盯着他。   那眼神怎么看怎么都让他有点发毛。   ……有很不好的预感。   “伽尔兰殿下,您的伤势似乎已经好了。”   沙玛什的祭司说,那语气不容拒绝。   “那么,从明天开始,您要每天跟我学习两个小时。”   伽尔兰:“!!!”   等等,我有做什么吗?! 第44章   明亮的阳光照耀着大地, 莲花池中的水清澈见底,映着光越发波光粼粼, 盛开的淡紫色莲花酝酿着淡淡的香气,萦绕水上。   拱形的弧柱环绕而成的大门上雕琢的图纹嵌入了金丝, 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孔雀石的雕饰挂在其上,与缠绕在拱形门柱上的橄榄枝叶交缠在一起。   金色拱门进去,靠近莲花池的地方, 是一座面容温润秀美的女性的白玉石雕像, 她目光慈爱地俯视着大地,手捧星辰, 头戴月冠。   星辰女神伊斯达尔, 她黑暗中给予人们光芒, 将幸运带给大地。   传说中,被她青睐的人, 将拥有无以伦比的幸运。   在金色大门之内,姿态优雅的侍女和侍从们站立在两侧,微微躬身行礼。   在众人的恭迎之中, 离开王宫快要一个月的伽尔兰王子终于再一次回到了他的住所, 他看了一眼众人, 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辛苦大家了。”   被王子表扬了的众人纷纷低头表示不敢, 但是心情却是非常好。   这位年幼的王子在维纳尔城做出的大事早已传到了王城之中, 得到了众人的惊叹。而他们作为伽尔兰王子的仆人, 一个个也与有荣焉。这不,听说王子今日回来,一个个一大早就开始忙碌,务必要给归来的王子回家的温馨感觉。   一名年长的女官迎上来,蹲跪在小王子面前,看着小王子那有些消瘦了的脸颊,目光中满是心疼。   “您还小,卡莫斯王怎么可以让您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   她话语中带着对卡莫斯王的抱怨,众人纷纷屏住呼吸不敢搭腔,在这里,也只有这位年长的女官才敢说这样的话了。   她是卡莫斯王指派过来管理伽尔兰的宫所事务的女官,以前负责管理卡莫斯王的宫务。她比王大上几岁,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本来大家都以为她会被王纳入后宫之中,但是长大后,无论是卡莫斯王还是她本人似乎都没有这个意愿。   但是,也没人敢因此而小觑她,因为这位女官深得卡莫斯王的信赖,看她这种随口就能抱怨卡莫斯王的口气就知道了。   看着瘦了一圈的小王子心疼得不行的女官二话不说,急火火地牵着伽尔兰就走,留下一堆的侍女侍从面面相觑。   然后伽尔兰就被丢进了澡池里,好好地泡了一顿,被捞起来之后立马又浑身抹上护肤的上好精油好好做了一次全身按摩,一边按摩一边还有温柔的侍女小姐姐蹲在旁边把冰好了的水果送进他嘴里。   最后就被女官狠狠地喂了一顿,撑得不行,小肚子都圆鼓鼓的了,女官这才放过他,把他送到卧室里,嘱咐他好好休息。   于是,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的伽尔兰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觉得醒来的时候,人都已经睡蒙了。   他四肢大张地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透过天窗看了着天空,现在应该是上午。   他想了想,就起身,打算去狮子园那里溜达一圈。   出去这么长时候,那头喜欢缠着他撒娇的小奶狮不知道怎么样了,虽然平常被它缠得挺烦的,但是这么久不见,还挺想它的。   伽尔兰王子的驾临几乎是让所有在狮子园中工作、尤其是负责照顾小狮子的侍女们喜极而泣,宛如过节般欢腾着,恭迎王子的到来。   天知道这一个月来她们快要被那个发脾气的小狮子给折腾疯了。   第一两天还好,王子不来,小狮子就生气,不肯吃东西,她们怎么哄都没用。   又过了几天,大概是饿得狠了,小狮子开始自己吃东西了,侍女们刚松了口气,就发现更糟糕了。吃饱了的小狮子从此就开始了天天落跑,无论她们怎么防备,总是趁她们一不注意,就溜出去,满王宫到底跑,吓坏了不少人。   她们辛辛苦苦到处找,怎么都找不到,被气得不行也累得不行。   还好小狮子一到晚上就会自己回来,只是每次回来都是无精打采的,一副蔫蔫的样子,看起来可怜巴巴的,让本来还很生气的侍女们看着又有些不忍心。   她们都隐约猜到了,小狮子恐怕是在到处找小王子。   这种猜测让她们又是心疼又是没辙,只能任由小狮子这么折腾了整整一个月。   这一天,和往常一样,小狮子坐在地上正在大口大口地吃东西。现在的它早已经断奶了,浑身的毛更加浓密了一些,牙齿和爪子也都更加锐利了一些。   侍女正看着它吃,涅伽吃东西总是很快,狼吞虎咽的,不吃完绝不会停下来,可是它这次刚吃了一半,居然停了下来。   那圆圆的耳朵突然从毛发中竖立起来,抖了一抖,像是听到了什么一般。   然后,侍女就惊讶地看到小涅伽丢下吃到一半的食物,划拉着小短腿飞快地往门口跑。   可是跑了几步,不知为何又停了下来,然后它掉了个头,跑到了温室正对着大门的一个角落里,背对着门口,蹲在那里缩成一团不动了。   侍女:“???”   就在这位侍女搞不清状况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声音,温室的大门被推开,有着一头明亮金发的小孩走了进来。   侍女一看,赶紧慌慌张张地跪了下去。   “王、王子!”   伽尔兰点了下头,示意她起身,然后目光一转,就看到了蹲在角落里的小狮子。   那毛绒绒的小身子蹲在那里,缩成一团毛球,背对着他,动也不动。   负责这里的女官怔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   然后,她走过去,蹲在小狮子旁边,轻声哄了起来。   “涅伽,你最喜欢的王子来了哦~”   小狮子还是蹲在角落里,背对着众人,一动不动。   一看就知道是在闹脾气。   女官一边笑一边抬头朝伽尔兰看过来。   伽尔兰抬脚向小狮子走了过去,明明其他人怎么哄都没反应,但是伽尔兰一走过去,小狮子像是就听得出他的脚步声一般,圆圆的耳朵动了一动。   伽尔兰蹲下来,伸手,戳了一下涅伽那毛绒绒的小脑袋。   “涅伽,我来陪你玩了。”   被戳了一下脑袋的小毛团身子动了一下,像是要转过来,但是最后又忍住了。   哄我,必须好好哄我,不哄好我我就要继续生气。   依然背对着伽尔兰的小毛团浑身都散发着这样的气息。   “你不想和我玩吗?”   不动。   “看,有你最喜欢吃的小肉干哦~”   就不动。   “丢下你这么久,是我错了,别生气好不好?”   哼,不理你。   “涅伽乖~我以后天天陪你玩好不好?”   有点心动……不行,要忍住!   我可没那么容易哄,哼!   伽尔兰哄了好一会儿,小涅伽就是圆滚滚的屁股冲着他,脸朝着墙一动不动。   啊,小家伙脾气可真大。   伽尔兰挠了挠头,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哄了。   他正苦恼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嗷呜一声,下意识转过头,就看到一只和涅伽很像但是要小一圈的棕毛小狮子站在他不远处,歪着小脑袋,黑豆似的小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那可爱的小模样让伽尔兰笑了一下,招了招手,示意那只小狮子过来。   那只小狮子看了看伽尔兰,又看了看伽尔兰伸出的手,迈着小短腿,颠儿颠儿地朝着伽尔兰跑了过来。   就在那个小一号的小毛团眼看就要滚进伽尔兰手中的时候,突然一个影子冲过来,一下子就把那只小狮子撞了出去。   小狮子被撞得在地上滚了一个圈儿,才站稳,蒙头蒙脑地站起来,就看见它最大的兄弟站在它对面。   小涅伽不知何时从墙角里冲了过来,此刻,它挡在伽尔兰面前,浑身的毛都炸开了,冲着另一头小狮子张开嘴,露出利齿。   嗷——!   一声大吼,那声音震得伽尔兰和旁边的侍女纷纷捂住了耳朵。   发出这一声吼的小涅伽怒目圆睁,凶狠地瞪着它那试图趁虚而入勾搭它喜欢的人的小兄弟,也不知道它那小身体是如何发出那么大的吼声。   此刻,他威风凛凛地站在伽尔兰身前,发怒着,像极了一头在捍卫自己地盘的猛兽。   威吓完自己的兄弟,小涅伽转过身来。   一屁股坐在地上,仰着小脑袋,冲着伽尔兰嗷呜一声。   这次的嗷呜声没了一点刚才的威风,反而是软软的,带着控诉,听起来可怜巴巴的。豆大的小眼睛瞅着伽尔兰,看起来委屈得不行。   那副小模样让旁边的侍女们一个个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伽尔兰笑着将小狮子抱了起来,伸手点了点它的小脑袋。   小狮子瞅着他,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一边舔一边发出哼唧哼唧的声音,又含着他的手指不放,撒娇得厉害。   嗷呜~~   嗷呜嗷呜~~   …………   ……………………   把小涅伽抱回了自己宫中的伽尔兰正趴在床上,逗着小狮子玩,突然有人来通报,说是有人求见他。   伽尔兰放下小狮子,走到大厅中,就看见有一位身型魁梧高大的青年走了进来。   那个青年穿着一身劲装,青色的上衣,腰间缠着黑色的腰绳,下面是略紧的黑裤,黑青色的长靴几乎裹住了大半截小腿。   肩膀上绕着一圈仅到背上的黑色短披肩,他有着一头金发,不同于伽尔兰淡金色的发,而是颜色比较深的金色,略长,在身后扎成一束垂下来。   当伽尔兰疑惑地打量着他的时候,那位年轻人抬起头,金发下是一张帅气的脸,鼻高目深,只可惜他的眼只露出一只,另一只被黑色的眼罩遮住了。   看着那只独眼,伽尔兰怔了一下,脑中的记忆一闪,立刻想了起来。   “啊,你是……”   他一边说话,一边快步走到了那人的身前,仰着头看他。   独眼的青年对他笑了一下,然后俯身,单膝跪在了他的身前。   “王子殿下。”   伽尔兰看着被黑色眼罩挡住的那只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位年轻的骑士跪在他身前,与他平视,脸离他很近。他能清楚地看到骑士剩下的一只眼睛,那是如孔雀石一般好看的碧绿色。他可以想象得出来,当那只眼睛没有伤到的时候,这位金发碧眸的骑士会是何等的英姿勃勃,帅气俊朗,让一众仰慕者都移不开视线。   “你……”   伽尔兰张了张嘴,发出一点声音,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呐呐地停下来。   到是那个年轻的骑士对伽尔兰笑了一下。   他说:“王子,我的眼睛已经不疼了。”   他在回答那天晚上,在那个危险的地方,小王子问的那句话。   那个时候,小王子问他,【疼吗?】   那个时候,他没能回答,所以,他现在回答了。   他看着身前的小王子,轻声说,“我是凯霍斯,殿下,从今日起,我将成为您的守护者。”   守护者……什么……哎?等等。   凯、凯什么?   ……   凯霍斯?!   伽尔兰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圆了。   这个人,就是未来会被称之为‘烈日的骑士’的凯霍斯?!   伽尔兰整个人都惊呆了。   凯霍斯,哪怕那几世的他一直待在王宫之中也对其有所耳闻。   大地上的众人都传颂着这位‘烈日的骑士’亦或是‘太阳的骑士’,说其有着‘如太阳神沙玛什一般俊美阳光的外貌,令无数贵女甚至于公主也为之心动’,更拥有着‘战神也为之称赞的武勇’,是‘人世间仅次于那位狮子王的强大的骑士’。   年纪轻轻就成为了亚伦兰狄斯统帅数万骑士的骑帅,深得卡莫斯王的信赖与赞赏。   据说,他是在一次镇压国内大规模叛乱的战场上得到卡莫斯王的赏识,被提拔为百骑长,随后跟着卡莫斯王南征北战立下无数功绩,接连成为千骑长,以及骑帅。   等等,镇压叛乱?   莫非就是这一次的难民暴动吗?   伽尔兰看着跪在他身前的这位未来的骑帅,心情实在是复杂得不行。   要知道,在整个亚伦兰狄斯,能以战功成为统帅数万骑兵的骑帅不超过五个人,都是英勇无比、声名赫赫之人。   他记得,无论哪一世,这位‘烈日的骑士’都未曾参与他与赫伊莫斯争夺王座的战争之中,而是远离了他们两人,一直跟随在卡莫斯王身边。   嗯?他刚才说了什么?   ……成为我的守护者?   不不不,这不对,这完全不对啊!   “不,不行,凯霍斯,你是战场上的骑士。”   还是未来要成为骑帅的、能让整个大地都知道你的武勇之名的强大骑士。   伽尔兰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劝说。   “你应该待在战场上,跟着我实在是太浪费了。”   尤其是我这个王子的位置说不定还能坐多久。   就算我继续做这个王子,以后你要是跟着我一起被赫伊莫斯杀死了,亚伦兰狄斯就会少了一位杰出的骑士。   这个决定怎么想都非常亏本啊——   “如果是王兄的命令,那么我会去说服他的,凯霍斯,在战场上立下功勋才是身为战士的你该做的事情啊。”   金发的骑士看着那怎么看都像是在苦口婆心劝说他一脸‘我是为你好’的表情的小王子,他想了想,低下头,神色有些失落。   “因为我失去了一只眼?”   “哈?”   凯霍斯垂着头,脸上带着落寞。就算失去一只眼,年轻骑士的面容也英俊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再加上那几分英俊中透出的忧郁,只怕反而更容易获取女人的疼爱之心。   “您觉得……像我这样的废人,没有资格成为您的守护者,是吗?”   “不,不是这样!你误会了。”   我真的只是觉得你跟着我太浪费了而已!   “我失去了一只眼,所以卡莫斯王让我离开近卫军,现在王子您也觉得我没用了吗?”   “等等……那个其实是……”   “我明白了,如果王子您嫌弃我这样的废人,我会离开的。”   说完,凯霍斯就一脸坚毅地起身,打算离去。   “唉?等、等一下!”   伽尔兰一把抓住要走的凯霍斯的手。   他一脸纠结地想了好一会儿,又看了一脸坚决自尊心极强的凯霍斯一眼,然后,无奈地点了点小脑袋。   他说:“好吧,我接受你成为我的守护者。”   “是,凯霍斯遵从您的意志。”   伽尔兰的话刚一落音,前一秒还作势要黯然离去的骑士立刻跪下,像是生怕伽尔兰反悔一般接过口来。   那张英俊的脸对小王子露出了太阳一般明亮的笑容。   伽尔兰:“…………”   啊,忘记了。   这位被世人传颂的‘太阳的骑士’完整的形容是这样的。   ‘他有着如太阳神沙玛什一般俊美阳光的外貌,而内里却拥有着如黑暗之神一般的狡诈之心。’   简单来说,就是切开来是黑的。   ……   “伽尔兰王子。”   反手握住刚才用力拽着他不放的那只小小的手,未来被称之为‘烈日的骑士’的凯霍斯单膝跪在伽尔兰王子身前。   他的双手捧着小王子的手。   他至今还记得,这只手在那个冰冷的夜晚抚摸过他满是血污的脸的柔软,还有温暖。   他低下头,唇落在那只小小的手上。   他闭着眼,他的脸色在这一瞬间是甚于一切的庄严。   “我向亚伦兰狄斯的众神起誓,我向审判之神沙玛什起誓,我以我的荣耀和灵魂起誓——”   “从此刻起,我将成为您的守护骑士。”   “我会守护您,至死方休。” 第45章   王宫的政务大厅之中, 黑石的长桌列于两侧, 坐在桌后的文员们正在忙碌着。   无数人穿梭在这个宽阔的大厅之中, 不断将一卷一卷的羊皮纸呈送上来, 站在桌前向桌后的文员们汇报工作。有的桌前还好,只有零散几人, 有的桌前已经排起了长队,那里的文员一个个忙得满头大汗。   政务大厅的两侧有着许多侧房, 门都是虚掩着的,这些长桌前的文员都隶属于各个署, 他们的上司就在身后的房间中,那个房间就是各个署的理政房。   不时会有文员在其中进出着, 向上司汇报自己无法做出决策的工作, 也时不时能看到有各个政务署今日的负责人从里面走出来, 查看并询问某些重要的工作进度。   一名身着白衣的文员抱着一堆卷起的羊皮纸,走进了身后的侧房之中。房间里面站着几个人,围在一张方桌的四周, 对桌子上一张展开的地图正在商讨着什么。   白衣文员想, 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正在商讨维纳尔河那边疏通渠道的事情, 现在,那项工程正在新任的维纳尔城执政官的指挥下如火如荼地展开着。   歇牧尔站在其中,身穿垂落到脚踝的白色祭祀长袍, 头戴橄榄枝叶编制的头冠, 一手按在地图上快速说着什么。   等说完了, 他转头看到那位白衣文员进来,便开口询问。   “情况如何?”   今年共有四个城市遭了水灾,维纳尔城是其中最严重的的一个。   依照以往的经验,每次遭受水灾之后,那个城市就会出现严重的瘟疫。所以歇牧尔刚刚让他的下属尽快将那几个城市的瘟疫情况整理好,让他看看。   “歇牧尔大人,事情有点奇怪。”   文员取出一张羊皮纸走过去,在桌子上摊开。   “您看,维纳尔城呈送上来的报告很奇怪。”   “维纳尔城水灾情况是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所以就算出现了大范围的瘟疫也不奇怪。”   旁边有人这样说。   “不,并不是这样,这个报告里说得很清楚,维纳尔城这次的瘟疫并不严重,因为瘟疫死亡的人数还不到其他几个城市的三分之一,时间和范围也都很小,现在似乎都已经停止了。”   “怎么可能?”   歇牧尔皱起眉来。按照以往的经验来估计,维纳尔城这次的瘟疫应该非常严重,起码是其他城市的一倍以上,现在怎么会比其他受灾小的城市还要轻许多?   “执政官谎报了瘟疫的情况吗?”   “不。”另一个人接口,他是监察署的官员,“我们在维纳尔城的监察官以及暗探一直监视着那位执政官,他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歇牧尔沉思了起来。   的确,维纳尔城的官员权贵们半个多月前才感受过狮子王的怒火,亲眼看到那些贪官被杀得血流成河,活下来的一个个被吓得要死,一个劲儿地向卡莫斯王表忠心,发誓诅咒不再欺压城民。   这才过去多久?他们怎么敢在这种事情上捣鬼?   可是,维纳尔城的瘟疫情况的确很奇怪……   等等。   突然之间,他脑中闪过了半个多月前,还在维纳尔城的时候听到的一句话。   ‘生病死去的人尸体泡在水中,病就会融化在水里,然后大家喝了水,就又会把病喝下去。’   那个时候,歇牧尔根本没放在心上,觉得那纯粹是孩子气的话。只是卡莫斯王宠着王弟,就随他去折腾了。   如果一定要说维纳尔城和其他城市以及历史上所有遭了水灾的城市有不一样的地方的话,恐怕就只有……   想到这里的歇牧尔二话不说,对其他人说了一声,拿着这张羊皮纸就快步离开了这间人来人往的政务大厅。   越过广场,他前往了后方的王庭。   卡莫斯王此刻所在的王庭宽敞而又明亮,两侧金色的墙壁是向两边斜着展开,无数雕琢出复杂图纹的巨大金色立柱撑起圆弧形的厅穹,如雾般轻薄的雪白薄纱垂落在金色柱子四周,在风中展现出曼妙的舞姿。   这座王庭伫立在高台之上,身后不远处就是蔚蓝色的大海,哪怕是坐在里面最深处的王座之上,一眼也可以看到四周的大地和无边无际的海洋,象征着王那可以容纳一切的宽广胸怀。   从大海上吹来的海风吹过王庭,带来了海上湿润的气息。   当沙玛什的祭司走入王庭之中的时候,卡莫斯王就在那长长的金色王座之上。   他正姿态慵懒地坐在长椅上,身体斜斜地靠在一边的扶手上,一手支头,一脚踩在王座上,另一只手拿着一张羊皮纸看着。   高台之下,有几名大臣正躬身等候着。   耐心地等着卡莫斯王将前面几位大臣的事情处理完之后,歇牧尔才上前,将维纳尔城的事情汇报给卡莫斯王。   卡莫斯王看着手中的羊皮纸,沉思了稍许。   他说:“你是说,维纳尔城之所以没有爆发严重的瘟疫,很有可能是因为伽尔兰当初做的事情?”   “只是猜测,我仔细查过,防治瘟疫的措施明明都是一样的,而这是维纳尔城与其他几个城市唯一不同的地方。”   “猜测啊……”   卡莫斯王琢磨着。   他的小王弟是个又可爱又好心的孩子,因为当初不忍心看到那些没人收拾的尸首暴尸在地面上,于是硬是撒着娇从他这里要走了一大笔财物,雇佣了当地难民把尸首掩埋去了深山里。   他一直是这样认为。   不过,当初伽尔兰也的确说过,担心病会融化到水里,大家喝了跟着生病。   当时听他只是觉得我的小王弟说的话好可爱~~   不过,若真的是误打误撞找到了遏制瘟疫的办法的话……   “卡莫斯王,这件事或许只是个意外,但是也或许真的有用。”歇牧尔说,“无论如何,我们总得先尝试一下。”   一直以来,灾难后的瘟疫都是让这个国家伤透了脑筋的存在。   那好不容易在灾难中活下来的子民们,却在灾难之后大批大批地病死。所以,每次遭难的城市那人口锐减的数量,哪怕只是一个数字,都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为了防治瘟疫,这个国家历代都绞尽了脑汁、用尽了办法,但是一直收获甚微。   卡莫斯王点了点头。   无论有没有用,总得尝试一下。   “知道了,我会颁布法令,从今以后,任何人不得将尸首弃于水源之中,尤其是遭了水灾的城市,尸首必须埋入深山之中。”   他想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   “从现在开始,给经常受灾的那些城市拨款,给予它们一项特殊资金,只能用于掩埋和处理尸体。”   说完,卡莫斯王看着手中那张执政官亲笔写的当前维纳尔城状情况的羊皮纸,心情好了许多。   他说:“如果这种做法真的有用,那么伽尔兰就又立了一项大功。”   他笑着说,“歇牧尔,你说,那孩子是怎么想的,竟然会想到这件事上来,像是我们的话,根本不会去考虑这样的事情。”   “……是的,您也好,我也好,都不会去思考这样的事情。”歇牧尔说,“只有是真的发自内心地去为那些位于底层的平民着想,才会进行这样的思考。”   他叹了口气:“我有时候很担心,伽尔兰王子的性格太过于温柔了,这样很难建立起威严来,而亚伦兰狄斯还处于混乱和战火之中,他其实并不适合现在的亚伦兰狄斯。”   “没什么好担心的,歇牧尔。”   卡莫斯王咧嘴,毫不在意地一笑。   “等我将王座交给他的时候,亚伦兰狄斯必定是已经天下升平,再无战乱。”   “我会为他扫平一切的障碍,将铁与血、死亡和战争结束在我的手中,我会将一个和平安宁的亚伦兰狄斯交到他的手中。”   “那个时候,他只需要以他的本心守护这个国家的子民,那便够了。”   歇牧尔看着那轻描淡写地说出心中宏图大略的卡莫斯王,年轻王者正如一头伟岸的雄狮,傲然矗立在大地之上。   他那像是有火焰在燃烧的灼灼目光俯视着大地,雄心勃勃,誓要将一切都按在他的手下。   而这位一声怒吼就能威震四方的雄狮之王,唯独在回头看着身后那小小的幼崽时,眼中的锐利才会收敛起来,露出几分柔软和温情。   歇牧尔没再说什么,微微躬身行礼,然后转身打算离去。   “你要走了吗?还想着找你松松筋骨,打一架的。”   “是的,卡莫斯王,伽尔兰王子的学习时间到了。”   “………啊,哦,那你走好。”   虽然很心疼自家每次被歇牧尔轰炸完都蔫蔫的小王弟,但是知道自己肯定搞不定歇牧尔的卡莫斯王哽了一下,然后干笑着挥了挥手。   …………   ………………   正是下午时分,阳光最灿烂的时候,蔚蓝色的天空偶尔几朵白云飘过。   宽敞的练武场之中,此刻正发出金属兵刃撞击时清脆的碰撞声,明晃晃的剑刃折射着金色的阳光。   伽尔兰双手握紧手中的剑,一抬手,硬生生地接下对方刺过来的一剑。   铿的一声,撞击的力道从兵刃交接处传递过来,顿时,双手虎口就发麻了起来。   而此刻对方紧接着又是一剑挥下,于是发麻的双手再也抓不住,随着那铿的一声,他手中的剑被撞飞了出去,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斜斜地插进了地面。   而伽尔兰本人也是整个人向后跌落过去,眼看就要一屁股摔在地上。   一只手从斜地里伸出来,将眼看要摔下去的他拦腰接住。   他下意识仰头一看,就看到了熟悉的金红色眼眸,接住他的赫伊莫斯眼眸对他弯了一下,手稍一用力,就扶着他重新站稳了。   “伽尔兰王子,我说了很多次了,不要硬碰硬的来,要懂得借力卸力。”   严厉的声音响起,手持长剑的歇牧尔斥责着剑再一次被打飞的小王子。   他已经换下了长袍、脱下枝叶的头冠,此刻一身劲装,看起来就像个战士一般。   作为两位王子的教导者,他负责的不仅仅是学识,同时还有武艺。毕竟,沙玛什的祭司每一个都是强大的战士,而歇牧尔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还有,和人对战的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不能让武器离开你的手。”他毫不留情地斥责道,“你看看,你的剑到底脱手几次了?”   算上刚才那次,伽尔兰手中的剑已经是连续五次被他打飞了。   一直在练武场旁边看着的金发骑士看着小王子那被训斥得整个人都蔫下来的小模样,抿嘴一笑,走进场中,将那把插在地上的长剑拔出来。   然后,他拿着剑向歇牧尔他们走来。   “祭司大人。”   他说,“我在旁边看着,王子其实一直在用协力的技巧,只是您的力量比普通战士要大得多,速度也快,王子才刚刚迎上去,您就已经刺过来了。”   歇牧尔皱了下眉。   “是这样吗?”   “是的。”凯霍斯说,“而且像现在这样不间断的练习,疲惫感只会让王子的反应更慢。”   “……知道了。”   歇牧尔转头看向伽尔兰,“殿下,您可以休息半小时。半小时后再来,我会适当控制自己的速度和力道。”   然后,他目光落到了伽尔兰身边的赫伊莫斯身上。   “赫伊莫斯王子,接下来换您了。”   凯霍斯上前,单膝落地,将刚才拔起来的剑递给小王子。他背对着歇牧尔,偷偷地对小王子眨了眨眼。   伽尔兰一怔,然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见到小王子被自己逗笑了,凯霍斯这才起身,回到了自己之前呆的位置。   “那位就是卡莫斯王给你安排的守护骑士吗?”   目光从离去的那个骑士的背影上收回来,赫伊莫斯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嗯。”   伽尔兰回答,牙疼似地咧了咧嘴。   “大概是觉得我太弱了,如果能有赫伊莫斯你这么强,就不会给我安排了。”   他毫不在意的一句话,就让抿着唇莫名有点不快的赫伊莫斯笑了起来,揉了揉他的头。   “你还小。”   他说,“歇牧尔只是仗着比你高、力气大,欺负你呢。”   他像是哄孩子一般哄着刚才明显被歇牧尔打击得有点不高兴的伽尔兰说。   伽尔兰歪着头看他。   “那你是说我长大以后就能打得过他?”   赫伊莫斯:“…………”   现在是该说谎话好呢还是应该说谎话好呢。   他如此沉思着。   伽尔兰撇了下嘴,将手中的剑往赫伊莫斯手中一塞,然后往后退了几步,让出空间来给赫伊莫斯和歇牧尔。   然后,累得够呛的他也懒得顾什么形象,就这么蹲下来,蹲在地上看。   其他先不说,至少在武艺方面赫伊莫斯是非常优秀的,而且天生神力,在歇牧尔刻意稍稍控制了自己的速度和力量之后,才只是少年的他竟是能在与歇牧尔的对战中不落下风。   就连站在一旁观看的凯霍斯也微微点了点头,他比伽尔兰看到的更多一些,比如说赫伊莫斯吸收学习能力极强,就像海绵一样,犯过一次的错绝不会犯第二次,因此成长极为迅速。   对战中的歇牧尔也是如此认为。   恐怕再过几年,他对上赫伊莫斯王子就必须全力以赴了。   他正在心里这么想着,突然,肩膀传来一阵剧痛,似乎是那里的箭伤裂开了。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的身体停顿了一秒,而恰好一个转身晃到他背后的赫伊莫斯转身一剑刺来,虽然发觉不对劲,却收不住手,竟是一剑从他腋下刺了过去,哧的一下在空中溅起了赤红的血花——   “歇牧尔大人!”   旁边观战的凯霍斯冲了过来。   “没事。”歇牧尔抬手示意了一下,说,“只是从腋下擦过去了而已。”   他靠近腰的地方被割开了一个大口子,正泊泊地流着血,但并不严重。   凯霍斯松了口气,他刚想说什么,却看到赫伊莫斯突然脸色一变,一把丢掉手中的剑,冲了出去。他疑惑地一看,脸色也陡然变了。   不远处,那个本是蹲着的小小的身影,不知何时倒在了地上。   “伽尔兰!”   “王子!”   “伽尔兰殿下——?”   …………   嘈杂的声音………………   …………吵死了……   什么……   【既然如此忠诚…就陪他一起去……】   谁在说话?   ……啊,那明亮的天空……星辰女神的石像俯视下来的带着无尽悲悯的目光……   ……   利剑刺下。   从那个有着阴冷的金红色眼眸的年轻男子手中重重刺出来。   锋利的利刃一剑贯穿了跪在地上的沙玛什祭司的后心。   那飞溅的鲜血染红了矗立在大地上悲悯地俯视着一切的女神石雕的衣角…… 第46章   恍惚之中, 仿佛是在做梦。   …………   身体无止境地沉下去……跌落下去……像是要落入深渊……   终于, 在什么时候,停止了掉落。   少年睁开眼。   沾染着血迹的淡金色发丝散落在他微褐的颊边,金色的瞳映着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   啊,明亮的天空……   …………巨大的石像…………   细细的水丝撒落在他的发热的脸上, 凉丝丝的。   喷泉中喷出的水花, 溅落到那盛开着朵朵白色莲花的池水中。   他看到了那座星辰女神伊斯达尔的石像温润而美丽的面容,从她手中滑落的水落入喷泉中,她俯视着他的目光, 充满着悲悯。   ……   身体很沉重,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他一手攀着喷泉池的石壁,才勉强站起身来。   这一刻,他的脑子很混乱,像是有无数记忆的碎片在其中飞舞着, 让他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哪里, 在做什么。   他看到了一把被丢弃在脚下的长剑,那锋利的剑刃已经碎裂开来,甚至剑柄都裂开了数个裂纹。   他靠在喷泉盆边,转头,在清澈的水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年轻的,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的脸。   微褐的肤色,琥珀宝石嵌入的金环戴在额上, 淡金的发凌乱地散落在眼前。   他看着自己的手, 虎口裂开了, 还在缓缓地渗出血来。   外面突然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像是有许多人涌进了这里。   他转过身。   不远处,那两个巨大的金色拱柱被碧绿的橄榄叶缠绕着,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拱门。   有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从那里走来。   少年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一股恐惧感不受控制地从他身体内部涌了出来。   无比危险的鸣叫声在脑中尖锐地响起,催促他赶快从那个人身前逃离。   可是,身体已经疲乏到了极点,手脚都已经沉重到动弹不得。   他只能靠着喷泉盆,勉强站着,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走到自己跟前。   微风掠过那个年轻男子深褐色的颊边,掀起那仿佛冬日最黑暗的夜晚的漆黑发丝。   当那额发微动的时候,落在男子眼窝上的额发影子也跟着微微晃动了起来。   明明是有着火焰色泽的金色眼眸,此刻,在明亮的阳光下,却仿佛落不进去哪怕是一点点的微光。   在瞳孔中晃动的影子将那双眼染得如同深渊。   他注视着少年的目光没有一丝温度,像是最残酷的严冬,淬了毒,带着眼镜蛇王一般的阴冷气息,那种冷意几乎能渗透到骨子里。   那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这么盯着他。   少年靠着身后的喷泉池,呼吸微微急促,他的视线有些模糊。   他只能隐约看见,有十来个人跟在那人身后进来,呈扇形围住了他。   “您已经输了。”   有人在这样对他说话。   他微微侧头,有些模糊的视线隐约看到一个浅蓝色衣衫的男人。   ……那是……赫伊莫斯的心腹谋士……   “所以,请您不要再难看地挣扎了。”   那个蓝衣的男子用一种略带嘲讽的口吻说,“伽尔兰王子,多少维持一下您身为亚伦兰狄斯王室的体面如何?”   在这种时候,在这种情况下,或许也只有这个人还能一如既往地用这种毒辣的口吻说话了……   少年在恍惚中这么想着。   挣扎?   他的确已经没有再挣扎的力气了。   光是这样撑着身体站着,就已经是他最后的坚持了。   他想。   这一次,他又输了。   褐色的手向他伸来,捧住了他的头。   他能清楚地感觉那粗糙的手指擦过自己脸颊时微微的刺痛触感,像是在提醒他等待着他的是又一次的死亡。   他已无力反抗。   下一秒,少年重重地被按在喷泉池上,下身还站着,腰抵在喷泉池边,上半身却是被按得向后仰去,金色的发在这一瞬大半沉入喷泉池的水中。   白色的瓶口抵在他的唇边,有一只手在掐着他的下巴,以几乎要捏碎他下颚的力气强行捏开他的嘴。   冰冷的液体灌入他被迫张开的嘴中。   他仰着头,看着那明亮的天空,还有那俯视着他的女神悲悯的目光……   从女神石像手中落下的水珠溅落在他的脸上,凉凉的,像是从女神眼中落下的泪水……   …………   冰冷的液体灌入喉咙,却像是一簇点燃的火焰,在他的喉咙里猛地燃烧了起来。   它所经过的地方,都像是有炽热的火焰在灼烧。   按着他的那只手松开了,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少年纤细的身体紧紧地蜷缩在地面,他痛苦地紧闭着眼。   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唇张着,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是无法呼吸一般。   他的双手用力地抓紧了他的胸口,在他自己的脖子上、锁骨上抠出一道道的血痕。   他痛得全身都在发抖。   没有人说话,这一刻,所有人都在沉默。   他们沉默着看那位即将死去的年轻王子最后的一刻。   就连那位一贯以毒舌著称的男子在这时也闭口不言,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   他们所效忠的主人站在他们前方,俯视着在自己脚下痛得发抖的少年,没有人能看见赫伊莫斯此刻眼中的神色。   ……   意识在一点点消失……   视线在模糊。   这样也好,这样,就感觉不到那种仿佛有无数火焰活生生地舔舐吞噬着他身体里的血肉的痛苦了……   ……他又死在这个人手中了……   …………   疼。   好疼…………   可是没有人可以倾诉。   谁都不在了……他身边已经谁都不在了……   …………   在寂静的庭院中,突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人从外面匆匆而来。   而后,当接近之后,那脚步声戛然而止。   骤然停止的脚步声,让这座庭院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少年微微睁开了眼,垂落的睫毛下,细细的眼缝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棕褐色的微卷长发披在肩上,魁梧高大的身躯却是一身长袍裹身,他模糊的视线已经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能隐约看到那个人的眼。   那个人俯视着他,用冷漠的、看不出一点感情的目光。   就那么冷冷地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临死的他。   ……歇牧尔……   你说对了。   【你赢不了赫伊莫斯。】   我又输了。   你说得对。   我赢不了他。   我一直在懊恼着,我一直很不甘心,为什么你要背叛我,为什么你要离我而去。   ……   你只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恍惚的意识终于彻底消散,黑暗降临在眼前。   躺在地上的少年闭上眼,停止了呼吸。   湿淋淋的金发贴在了他的颊边,从他唇角渗出的鲜血还在顺着他苍白的颊缓缓地流下。   他已死去。   王座将归于赫伊莫斯。   天空忽然刮起了一阵强劲的风,那风掠过池水,掀起深深的皱褶,白色的莲花在风中晃动着,像是要伏倒在水波之中。   天地之间在这一刻一片寂静。   那风,也吹过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歇牧尔微卷的长发。   不知过了多久,赫伊莫斯转身,迈开脚步。   他与站在他身后的歇牧尔擦肩而过,而后,又停了下来。   那一直静静站着的祭司终于动了。   他上前,走到死去的年轻王子的身边,俯身,单膝跪在地上。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碰触那张还带着一点稚气的苍白的脸。   可是他的手指在即将触及对方脸颊的前一秒又停了下来,停滞在半空,像是有一层无形的隔膜挡开了他的手。   许久之后,悬停在少年脸颊边的指尖微微发着抖,终于落了下去。   从少年眼角、鼻孔以及唇角渗出的血染红了歇牧尔的指尖。   歇牧尔跪在地上,低着头,他的脸上仍旧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的眼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只剩下一片死寂。   “终于不再掩饰了吗,歇牧尔。”   蓝衣的男子冷笑了一下,开口说。   “你明里效忠赫伊莫斯殿下,暗地里却一直暗中帮着伽尔兰王子,真以为我不知道?若不是你,这个弱小的王子根本撑不了这么久,啧,害得我们多费了这么长的时间。”   一直以来,这个歇牧尔名义上投诚于赫伊莫斯殿下,却在暗中一次又一次帮助伽尔兰王子逃脱他费尽心思设下的圈套。   他实在是搞不懂,明明这人在伽尔兰王子那边背负着叛徒之名,被那边的众人所不齿,还非要这么做的理由的是什么。   他甚至隐隐查探到,歇牧尔在暗中策划着对赫伊莫斯殿下不利的事情。只是这人太谨慎,他抓不到他的马脚。   这一次,还是他好不容易设法将歇牧尔调离了王城,才得以成功地布置了对伽尔兰王子的杀局。   此刻,他有些得意。   他和歇牧尔从小一起长大,他一直暗地里与之较劲,但是总是或多或少输了歇牧尔那么一筹。   现在,他终于赢了一次。   他嘲讽道:“歇牧尔,你身为沙玛什的祭司,却做出这种违背教义践踏誓言的事情,你还有什么资格侍奉沙玛什——”   话说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   蓝衣男子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声音一下子卡在咽喉里。   突如其来的泣声掐住了他的言语,他张着嘴,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眼神。   而其他人也在这一刻被石化了一般,呆滞在原地。   跪在地上的祭司在哭泣。   那个惯来以冷漠神态示人、刚毅、仿佛从不知道感情为何物的沙玛什的祭司,此时此刻,在众人之前,失声痛哭。   他原本整洁的长袍此刻沾染满了泥土,皱巴巴地散落在地上。   他原本干净的双手紧紧地抱着已经死去的少年,掌心满是血迹和尘土。   那混合着血迹的湿漉漉的金发紧紧地贴在他的颊边。   从他眼中落下的泪簌簌掉落在少年苍白的脸上。   那仿佛是被他舍弃了二十多年…亦或是被他封印在心底深处二十多年的属于人类的情感,在这一刻,尽数决堤而出。   将他整个人都撕得粉碎。   让他整个人都在这一刻失控。   他紧紧抱着怀中死去的少年,像是失去了一切,仿佛是彻底崩溃掉一般失声痛哭。   蓝衣男子很是错愕,还有些措手不及。   与歇牧尔相识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这个人脸色有太大的变化。   谁知第一次见到,竟是失控到如此地步。   “歇牧尔,你、你这是……”   他竟是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伶俐的舌都打了结。   “他已经死了,你认错罢……嗯……只要你认错,我会帮你求情,让赫伊莫斯殿下不追究你的责任,只要你以后好好地辅佐殿下,我会……”   他正有些磕巴地说着,突然听到铿锵一声。   那是利刃出鞘的声音。   他一侧头,看到他那位年轻的主人已从腰间抽出了利剑。   那出了鞘的雪白剑刃在阳光下折射出森森寒光。   蓝衣男子一怔,然后赶紧上前拦住。   “等一下,殿下。”他着急地说,“歇牧尔的才智和武勇一直与我不相上下,就这么杀了太可惜了。请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劝服他臣服您的……”   “没用的。”   低沉的声音打断了蓝衣男子的话,一只手将他推开。   赫伊莫斯说:“你劝不了他。”   冰冷的金红色眼眸凝视着歇牧尔的背影,即使是在明亮的阳光之下,他的眼也一直都沉陷在浓郁的黑暗之中。   光照不进,阴影相随。   他说:“既然你忠诚于他,就陪他一同前往死者的国度。”   利剑掉了个头,在空中掠过一道寒光。   赫伊莫斯甚至不曾转身。   他只是就这样侧身站着,反握住长剑向后刺去。   利刃贯穿了歇牧尔的后心。   那一滴殷红的血珠从穿透了他胸口的剑尖上滚落,染红了他怀中少年那苍白的眼角。   赫伊莫斯拔出利剑,将染血的剑刃插入剑鞘之中。   他大步向前走去,头也不回。   黑色的披风在他身后飞扬如展开的黑夜。   蓝衣男子跟着他的主人离去,只是在最后,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有风从庭院中掠过,掠过祭司披在肩上的棕发。   女神伊斯达尔的石像之下,死去的祭司跪在那里,守护着仿佛在他怀中沉睡的王子。   ………… 第47章   太阳神沙玛什, 司法之神,审判之神。   他象征着律法,他以公正无私的法眼辨识忠奸, 他一手掌着天轮, 一手持着沙玛什之剑。   所有恶人,还有违背誓言者,都将被他诛于剑下。   当成为沙玛什的祭司的那一天,他跪在那座高大的神像之下, 接过他的引导者给予他的权杖。   他手持权杖在太阳神之下立下誓言。   我将坚定地执行律法。   我将遵守正义的秩序。   我将公正地审判一切。   我将守护沙玛什的教义,不惜性命, 不惜灵魂——   沙玛什的祭司, 太阳的祭司,公正无私, 而且强大。   歇牧尔便是如此。   他是一位正直而又严厉的人,很少有人能从他脸上看到属于普通人的情绪,他处事理智、冷静, 从不曾被私人感情所左右。   …………   “歇牧尔, 我做好了!”   白色的羊皮纸在他眼前举起, 举着它的少年歪着头,从羊皮纸后露出半张脸来,那张脸上还残留着几分孩子的稚气。   如阳光一般流金色的额发下, 少年的眼弯起, 像是月牙的弧度。   少年看着他, 露出期待的目光。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 说:“不行。”   目光闪闪的少年一下子蔫了下去,像是拉耸下了耳朵的小松鼠。   他又说:“不过,比上次有进步。”   少年的眼一下子又亮了起来,金色的眸,就像是天空的太阳一般。   他站在那里,对他露出了明亮的笑容。阳光沐浴在那孩子的身上,像是将其笼上一层淡淡的光圈。   他对他笑,他看着他的眼中全是信赖。   这位年轻的,仿佛有着太阳一般的光辉的王子。   他一手培育大的孩子。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在他的眼前,一点点地长大。   就像是他捧着手心的幼苗一般,一点点抽出了嫩绿的枝叶。   …………   “你真的打算陪那个王子去死吗?”   那一天,来找他的那个人如此说。   那人是与年幼时的他一同求学的同伴,只是后来,他选择成为沙玛什的祭司,而那个人,选择成为黑夜之神的祭司。   这位黑夜之神的祭司,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成为了另一位王子的心腹谋士。   这人来到这里,是为了劝说他,一起投入赫伊莫斯王子的麾下。   他沉默不语。   “想想吧,那个弱小的王子何德何能能坐上王座?”   “在很久之前,卡莫斯王让你选择的时候,你不是也选择教导赫伊莫斯殿下吗?”   “所以,这并不是背叛,只是贯彻你自己的选择而已。”那人说,“伽尔兰王子不可能赢得了赫伊莫斯殿下。”   他沉默了许久,而后回答。   “……你说得对。”   伽尔兰赢不了赫伊莫斯。   所有人都知道。   他也知道。   他说:“他赢不了赫伊莫斯。”   那是残忍的、充满了鲜血与荆棘的王座的道路。   那孩子做不到。   可赫伊莫斯就正走在那条路上。   所以,王座最终必定归于赫伊莫斯。   “是吧?所以说你也看好赫伊莫斯殿下,不是吗?”   那个人笑着对他说。   “只有殿下有资格、也最适合坐在那王座之上。”   “…………”   他闭上眼,没有回答。   是的。   赫伊莫斯王子很强大,无以伦比的强大,今时今日,哪怕是卡莫斯王也无法再压制住这个如凶兽一般可怕的男人。   很久以前,他也曾认为,只有足够优秀强大的人,才有资格坐上王座。   可是到了现在,他才终于懂得,并非如此。   坐上王座,所需要的并不仅仅只是强大。   赫伊莫斯很强,可是他的心太过于狭窄,狭窄得只有他自己。   伽尔兰虽然弱小,但是他有着宽广的胸怀。他的心里能放进很多的人,他温柔的心也让他愿意去守护他能注视到的所有人。   赫伊莫斯的眼狭隘得只能看到他自己。   他想要王座,是为了他自己。   他不会压抑自己,而只会顺从于自我的欲望,他会随心所欲地达成自己一切的愿望。   因为对他来说,除了他自己,什么都不重要,哪怕是整个亚伦兰狄斯。   ……他隐约看到了赫伊莫斯王子脚下的阴影,还有缠绕在他身上的黑暗。   那仿佛是一种无形的预兆。   当赫伊莫斯登上了王座,他的强大带领着亚伦兰狄斯走向的或许并不是强盛,而是可怕的深渊。   而他所一手呵护大的孩子即将成为最初的祭品——   …………不。   不可以。   他睁开眼,看着他幼时的好友。   他说:“好。”   …………   “你赢不了赫伊莫斯。”   那一天,他这样对伽尔兰说。   他看到了那孩子睁大的眼,看着他的难以置信的目光。   他仿佛能从那双金色的眸中看到有什么东西在顷刻间粉碎。   少年的眼底深处仿佛有什么碎裂开来,他站在那里看着他,脸上写满了无助。   那时候,他很想伸出手,像以前一样,摸一摸那个孩子的头。   但是不行。   【你赢不了赫伊莫斯。】   你会死在他的手中。   所以,由我来。   就算背弃我的信仰。   我要你活下去,活着登上王座。   ……   你是沙玛什的祭司,公平和正义是你的信仰。   当你说出谎言,你将背弃沙玛什的道路。   当你身处谎言,你的信仰将因此而毁灭。   你的灵魂将坠入地狱,永世受烈火焚烧。   …………   “歇牧尔,你违背了效忠赫伊莫斯殿下的誓言,你身为沙玛什的祭司,却说出了谎言,你背弃了你的信仰,你还有什么资格说你是侍奉沙玛什之人——”   身后的那人在说什么,他已听不见。   他的脑子在这一刻已是一片空白。   少年静静地靠在他怀中,像是在沉睡,可是从眼角、唇角渗出的鲜血缓缓地滑过那张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苍白的脸。   那轻如蝉翼的睫毛在风中微微颤抖着,像是逝去的最后生命的痕迹。   这一刻,他仿佛连如何呼吸都已经遗忘。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隐约感觉到,身体的最深处仿佛有什么在这一刻碎裂开来。   这一刻在他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他离开的那个时候,那孩子看着他的目光。   无数的、可怕的东西从身体深处涌出来,搅动着,仿佛一点点将他整个人都撕裂。   怀中人的身体在一点点地冷下去,连同他的心脏一起……   ……   即使背弃信仰,舍弃一切。   我也想守护你。   可是就算舍弃了一切。   我依然没能守住你。   他闭上眼。   伟大的沙玛什啊,一切罪孽归于我。   王子在年幼的时候曾经犯下的那个罪,由我来承受。   请将他的灵魂带入神的国度……   …………   ……………………   在那虚空之中,仿佛有一双眼睛注视着,将那之后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中。   那双眼的目光中写满了迷惑。   这是在那一世他死去之后发生的事情?   ……歇牧尔没有抛弃他……他其实一直在守护着他……是吗?   可是,为什么他会看到这一幕?   迷惑中,他看到赫伊莫斯拔出了腰侧的长剑。   锋利的刀刃在赫伊莫斯手中举起。   不。   赫伊莫斯,不可以!   他想要阻止他,他想要拦住他,他竭尽全力地叫喊着,想要那个人停手。   可是这一切都是过去,是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他只能看着,却什么都阻止不了。   他只能看着赫伊莫斯手中那柄不知饱饮了多少人鲜血的利剑在阳光下闪烁着瘆人的寒光。   住手……住手!   你已经杀死我了,放过他!   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谁都听不见。   他只能看见歇牧尔抱着他的尸首毫无所觉地怔怔地跪在那里。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赫伊莫斯的手重重落下。   利刃在顷刻间贯穿了歇牧尔的胸口——   赫伊莫斯!!!   …………   夕阳西下,地平线上红艳艳的,那是火烧云。即将落入地面的太阳将金红色的光斜斜地撒落大地,透过窗子照进来。   那红色的夕阳光,落在静静地躺在床上的金发小孩的脸上。   突如其来,那孩子猛地睁开了眼。   他的手用力地伸向空中,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不存在的东西,指尖绷紧到了极点。   他放大的瞳孔剧烈地颤抖着,张着嘴,像是要喘气,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无法呼吸,也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伽尔兰?”   有人快步走来,一把抓住他的手,紧张地喊着他的名字。   伽尔兰转过头。   下一秒,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映入眼中的那张熟悉的脸让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已无法思考。   赫伊莫斯!   他的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名字。   那几乎是身体的一种本能,他手肘一撑,侧身坐起,伸手摸向赫伊莫斯的腰间,一把拔出了那柄系在对方腰带上的匕首。   将匕首拔出鞘,他死死地盯着赫伊莫斯,将匕首狠狠地向赫伊莫斯刺去——   铿的一声脆响。   匕首刺在了金属手环上,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几乎是在伽尔兰抬手将匕首刺过去的那一瞬间,赫伊莫斯就抬起了手,用手腕上的金属护腕挡住了刺过来的剑尖。   下一秒,他反手一把抓住伽尔兰攥着匕首的右手手腕。   只是稍一用力,剧烈的痛楚就让伽尔兰松开了手。   匕首掉下来,被赫伊莫斯另一只手接住。   赫伊莫斯扣紧伽尔兰的右手手腕,将他整个人向后重重地按倒在床上。   伽尔兰的后背撞在床上在房间里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而就在他被赫伊莫斯压倒在床上的同一瞬间,被赫伊莫斯夺回去的匕首那雪白的刀刃已经抵在了他的喉咙之上。   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割破他的喉咙。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从伽尔兰拔剑刺向赫伊莫斯开始,到赫伊莫斯将其反压在床上用匕首抵住他的喉咙为止。   这一系列动作都发生在不过两秒之中。   一切都是赫伊莫斯身体本能的应敌反应,等两秒之后,他反应过来,看着眼前的情景,也是一怔,一脸错愕。   “伽尔兰?……你刚才是做噩梦了?”   他疑惑地问道。   被他压在床上的小孩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一开始是茫然,像是还未从梦中回过神来,目光都是涣散的。   等那目光清醒过来之后,看着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突然眼睛一眨,一连串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那突如其来的眼泪瞬间就让赫伊莫斯手忙脚乱了起来。   他慌张地收回抵在伽尔兰脖子上的匕首,也松开了扣着对方的手。   “这是身体训练后形成的战斗反应,我没想对你动手,可是身体反应太快了我控制不住……”   伽尔兰没有回答。   他睁着眼,那双大大的金色眼眸被雾水浸透了,眼泪从眼角掉下来,掉得一塌糊涂。   他紧紧地咬着下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是他看着赫伊莫斯的眼中的泪水却一直在簌簌地掉下来,掉得厉害。   虽然不说话,不吭声,可是那眼神不知为何让人看着就心疼。   “别怕,伽尔兰。”   被噩梦吓到了吗?   还是被刚才抵在喉咙上的匕首吓到了?   赫伊莫斯想。   “别害怕,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   他轻声说,手轻柔地抚摸过伽尔兰的额头。   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伤害你。” 第48章   “冷静下来了?”   赫伊莫斯将一杯甜甜的果汁递过去,坐在床上的金发小孩伸手接过来, 两只小手捧着白玉杯, 抬头看了他一眼。   金色的额发凌乱地散落在小孩的眼角,那双眼看起来红红的, 看起来就像是红眼睛的小兔子一样,看起来又是可怜又是可爱。   看着伽尔兰抿着嘴喝果汁, 一边喝, 那泛红的小鼻子一边时不时地抽一抽,赫伊莫斯有点想笑。   他站在那里, 看着伽尔兰就捧着那杯果汁,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   “医师检查过了,说没什么大碍。”   接过空了的白玉杯,随手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赫伊莫斯说。   “今天太阳大了些, 你又力气消耗过度, 这才晕了过去,好好休息一下就行了。”   “见你没什么大碍,他们自己又有事要做, 就先离开了。”   他说, 轻描淡写。   至于卡莫斯王和歇牧尔是有紧急政务要处理,不得不离开, 而凯霍斯是跟着医师离开, 安排熬药的事情去了, 这些细节, 被赫伊莫斯有意无意地淡化了。   听他这么说,伽尔兰也没追问,只是歪着头看他。夕阳的光透过窗子照进来,照在孩子的脸上,将那半边颊映得红红的。   赫伊莫斯上前,俯身在床边,伸手揉了揉那毛绒绒的小脑袋。   他轻声说:“下次有不舒服,就早点说出来,不要硬撑。”   在他看来,伽尔兰一定因为歇牧尔的训练太疲惫了,但是又倔着不肯吭声,这才又热又累地昏了过去。   头被赫伊莫斯抚摸着,还被安慰着,伽尔兰垂眼,细长的睫毛掩盖住了他眼底的神色。   赫伊莫斯站在旁边,从他的视角,自上而下地看去,可以看到小孩眼角残留着的一点泪痕,像是一颗浅痣点在泛红的眼角,莫名像是点进了人的心里。   像是有一根轻柔的羽毛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点了一点。   他听见那孩子小声地开口说话。   “歇牧尔……他怎么样了?”   伽尔兰问他。   “那个时候,你刺伤他了。”   赫伊莫斯嗯了一声。   “对练的时候他的箭伤裂开了,我一时来不及收手。”他说,“刚才医师也帮他检查过了,只是皮外伤,养几天就好了。”   他说完,就看见伽尔兰像是松了口气一般轻轻地吐了口气。   “这样啊……”   “你很担心他吗?”赫伊莫斯笑着说,“因为他总是训斥你,所以我以为你不怎么喜欢他。”   伽尔兰垂着眼没吭声,抿着唇像是在想着什么。   好一会儿之后,他突然掀开薄毯子,抬脚就要下床。   他说:“我想出去走走。”   赫伊莫斯也没拦他,任由他下床,穿了鞋,然后陪着他一起出了门,走到了外面的庭院中。   伽尔兰住的地方是靠近卡莫斯王寝宫的一个偏宫,很宽敞,外面还有一个风景优美的大庭院。此刻正是日落时分,夕阳的红光照在庭院中那郁郁葱葱的树木上、波光粼粼的莲花池中,给它们都笼罩上了一层浅红的薄纱。   高大的石像矗立在喷泉池之上,洒落的水珠在光中透出彩虹般的光泽。   伽尔兰没走多久,就走到了喷泉池旁边,那洒落在他脸上的冰冰凉凉的水珠让他抬起头。   喷泉池上,那矗立着的星辰女神伊斯达尔手捧星辰,微微低着头,用慈爱而又悲悯的目光俯视着大地。   ……那无比熟悉的目光……   伽尔兰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   是的。   就是这里。   那一世,他也是住在这个偏宫之中,就在这个庭院之中,倒在了伊斯达尔女神的石像之下。   他还记得,临死的那一刻,他所看到的,女神的石像仿佛在俯视着他的悲悯的目光……   伽尔兰站在那里,仰着头,看着这个熟悉的地方,一动不动。   只要记起那一幕,他就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   他的脑子混乱得厉害,根本无法去思考。   突然,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来,伸入他两侧的腋下将他整个人一下子举了起来。   凌乱的记忆一下子被打断,伽尔兰错愕地转过头,看到那举起了自己的少年对自己展露笑颜。   赫伊莫斯举着他,将他放在了喷泉池的边缘上。   他笑着对他说:“你想坐上来,是吗?”   伽尔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赫伊莫斯举起来,放在了喷泉池边上坐着。   那从底部往上面呈展开的盆状的喷泉池边端是石雕的,有点高,足足有一米多,和还是小孩子的伽尔兰差不多高了。   赫伊莫斯见伽尔兰站在喷泉池边上仰着头盯着边端发呆,以为他想爬上去,就把他举了上去。   将伽尔兰放好之后,他一转身,手用力一按喷泉池边端,身体就腾空而起,一转身就自己也坐了上去,坐在伽尔兰的身边。   跳上来坐好的少年一只腿屈起,脚踩在石制边端上,一手搭在屈着的膝上,侧着头看着这边的小孩。   夕阳映在少年脸上,将那张俊美的脸映得如同朝霞一般,说不出的好看。   此刻的赫伊莫斯还带着少年的清朗,还有俊气,如同早上初升的朝阳,朝气蓬勃,透出年轻人明亮的生命的气息。   谁都不会相信,此刻这个如朝霞般俊美、目光明亮清朗的少年,竟会在以后变成那般可怕而又阴冷的模样。   ……变成那样,是因为对王座的执念吗?   伽尔兰坐在高高的喷泉池边栏上,小腿悬空着,轻轻地在空中晃着。   他歪着头看着赫伊莫斯,突然说:“赫伊莫斯,你就没想过,我刚才刺你的那一剑其实是想杀你吗?”   赫伊莫斯怔了一下,然后失笑。   “杀我?”   他明显把伽尔兰的这句话当成了一个笑话,并且顺着这些笑话说了下去。   “你想要杀我吗?”   他这么问了一句,然后手一撑,跳下来,转身,面对着仍旧坐在上面的伽尔兰。   然后,赫伊莫斯伸手把腰间的匕首拔出来,递到伽尔兰身前。   “给你。”   少年笑着说,语气中带上一分纵容。   “怎么,现在还要杀我吗?”   伽尔兰没有接那柄匕首,只是低着头看着赫伊莫斯。   此刻还只是少年的赫伊莫斯站在他跟前,仰着头看他,一只手举着匕首递给他,一只手放在他身侧的喷泉池石栏上,像是半圈着他一般。   那双金红色的眼眸看着他,微微弯着,眼底渗出几分笑意。   现在的赫伊莫斯,大概是很喜欢他的。   伽尔兰想。   或许是因为前几次留下的阴影导致了他对这个人的抗拒,这一世重生以来,他从未认真地去看这个人。   现在,他是第一次认真地去看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年轻的赫伊莫斯。   他第一次直视了赫伊莫斯的眼,他终于看清了眼前这个少年看他的眼神。   一个人的眼睛是无法欺骗别人的,他能清楚地从这双金红色的眼眸中看到少年对他充满了信赖的目光,还有亲昵。   伽尔兰有些困惑。   ……   是因为那一次吗?   那一天晚上,赫伊莫斯发烧倒下的时候,是跑过去的他误打误撞遇到了,帮了他。   因为那一次,所以,现在的赫伊莫斯才这么亲近他?   就像是一头刚刚长齐了尖牙和利爪的幼狼,不慎落入了陷阱之中,被人救起来之后,就亲昵地凑到了那个救了他的人身边。   伽尔兰凝视着眼前的少年。   脑中闪过那一世,同样是在这个喷泉之下,那双金红色的眸看着自己,仿佛淬了毒一般的阴冷眼神。   不知道为什么,他伸出手,摸了摸赫伊莫斯的脸,碰了碰那略微上扬的眼角。   伽尔兰突然的动作让赫伊莫斯怔了一下,孩子的手指刚刚浸入了喷泉池水中,指尖凉凉的,但是,那凉意却让赫伊莫斯胸口微微一跳。   这是第一次,这孩子主动亲近自己。   他的心情很好。   他主动凑过去,将脸贴在那只小小的手的掌心中,抬手捂住了伽尔兰的手。   少年捂着那只手,微歪着头,眯着眼,轻轻地把自己的脸颊在那只小手的掌心中蹭了蹭。   那眯着眼的惬意模样像极了一头在亲昵地蹭着亲密之人的手对其撒娇的幼狼。   ……这头未来的恶狼还很小,很年幼,也很亲近他,喜欢他……   ……可是幼狼终究会长成恶狼……   伽尔兰想。   蓦然的,他的心底无法抑制地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如果趁着这头恶狼还是幼狼的时候,哄着他,骗着他,让他把自己当成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好友。   然后,以感情作为枷锁,套住他,然后在未来抓住机会狠狠地砍断这头恶狼的利爪、拔掉他的牙齿——   只有除掉这头恶狼,自己才能活下去。   “你刚才做了怎样的噩梦?”   在他耳边响起的声音蓦然将伽尔兰惊醒过来。   他犹豫了一下,回答说:“我梦到歇牧尔,他被杀死了。”   伽尔兰这么说,然而赫伊莫斯却是反射性地认为,伽尔兰说的是那次难民的事情。   梦中,歇牧尔被那些难民杀死了。   “……我也死了。”   伽尔兰如此小声说。   垂着眼,细密的睫毛在雪白的肌肤上落下浅浅的影子,孩子的声音软软的,带着些说不出的难过,让人听着有些心疼。   难怪。   赫伊莫斯想。   不仅梦到自己的守护者被杀死,连自己也一起被杀死。   梦到了这样可怕的事情,难怪那个时候会害怕得哭出来。   “伽尔兰。”   赫伊莫斯说,他站在伽尔兰的身前,仰着头看着那张稚嫩的脸。   他伸出手,握住了那孩子的手腕,两手握着伽尔兰的双手。   他仰着头,从那矗立的伊斯达尔女神石像手中掉落的水珠偶尔几滴落在他漆黑的发梢中。   “你别害怕。”   他哄着身前孩子的声音是他有生以来最柔和的声线。   赫伊莫斯想,他是伽尔兰的王兄,这是他和伽尔兰之间永远也斩不断的牵绊。   只要这牵绊还在,那么,保护伽尔兰,就是他的责任,也是属于他的权利。   “以后有我在,我很强,以后还会变得更强,比任何人都强。”   “所以我不会死,也不会受伤,以后就由这样的我来保护你。”   赫伊莫斯这样说着,夕阳即将落入地平线,地面上只剩下最后一道红色的光芒,落在他金红色的眼底,像是在他眼底点燃了一点微光。   他眼中的微光映着伽尔兰的身影,或许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   这一刻,他所说的,所承诺的,等同于一生的誓言。   “伽尔兰,这一生中,我都会陪着你,保护你,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   【以感情为枷锁,套住这头尚还年幼的恶狼的脖子,然后以后抓住机会砍掉他的利爪,拔掉他的牙齿——】   ……做不到。   他无法亲近这个人。   更何况,利用感情为筹码,去欺骗,这是何等的卑劣。   所以,他做不到。   ………………   将目光从赫伊莫斯的脸上移开,伽尔兰仰头,他看到了头顶伊斯达尔女神的石像。   那双石头雕成的目光俯视着自己,带着深深的悲悯。   就像是那一天,他死前最后一眼看到的那一幕。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伽尔兰重新低头,目光落回赫伊莫斯身上。   “……不需要。”   他说,   “我不需要你保护我,我不需要你陪着我。”   “我不需要你。”   突如其来,赫伊莫斯的呼吸微微顿了一下。   他站在那里,目光有些茫然地看着伽尔兰,似乎不太明白伽尔兰说的话。   伽尔兰坐在那里,俯视着他,细碎的喷泉从他身后洒落。   “赫伊莫斯,那一天晚上,无论倒在那里的是谁,我都会帮他。就算那个人是我讨厌的人,我也会帮他。”   …………   赫伊莫斯,你我将来终有一天要敌对。   为了王座,我们是宿命的死敌。   我不会原谅你。   你也不会放过我。   所以,终其一生,我们都不可能成为亲密的好友。   …………   “你曾经问我为什么从来不叫你王兄……我以为你明白,结果你到现在也不明白。”   “我一直在避开你,为什么你看不出来?”   “……现在,我已经烦透了,所以,我直接告诉你。”   金发的孩子看着他,明亮的眼映着他的影子,稚嫩的唇,软糯的声音,却说着伤人的语言。   孩子的话向来都是干脆而直白的,可就是这种直白,才更加残酷。   “赫伊莫斯,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开始,我就非常地讨厌你。”   伽尔兰抬手,轻易地就将手从对方手中抽出来。   他从喷泉池上跳下来,看也不看赫伊莫斯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去。   被留在原地的少年侧头,看了一眼伽尔兰离去的背影。   他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可是这一刻,夕阳彻底落入地面,于是,那前一秒还映在少年眼底的微光也跟着消失了。   那仿佛是就在这一刻,那双眸中的星光骤然湮灭无踪,陷入黑暗。   【赫伊莫斯,我不需要你。】   【我不要你。】 第49章   无数高柱撑起拱形的屋顶, 宽敞的学殿如往常一般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下, 从一侧的大莲花池上吹来的风带着莲花的清香,掠过这座四面敞开的大殿。   在地上铺着的柔软毯子上, 众位少年盘膝而坐, 一位中年学者正在依次将手中羊皮纸的考卷发放到各个少年的手中,那卷面上的成绩大多都是上等。   众人接到自己的卷子之后,并没有立即翻阅,而是不约而同地将自己手中的羊皮纸卷起来,掩盖住上面的成绩, 然后偷偷地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侧。   在另一边较为特殊的软垫上, 金发的小王子盘膝坐在那里,仰着头,一双琥珀宝石似的大眼睛瞅着站在他身前的某祭司。   那位沙玛什的祭司站在那里, 手中拿着一张羊皮纸,似乎就是伽尔兰的考卷。但是,他没有立刻把考卷给伽尔兰,而是皱着眉,盯着伽尔兰,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那凛然严厉的目光,让那些哪怕只是在旁观的少年们都看得心惊胆战,离得最近的小胖子更是紧张得不行, 一会儿用害怕的目光瞅瞅紧皱着眉的歇牧尔, 一会儿用担心的目光看看伽尔兰。   莫非伽尔兰殿下这次的成绩是有史以来最烂的成绩?   所以歇牧尔大人才露出这么严厉的表情?   所有人都这么紧张地想着, 一时间, 学殿里噤若寒蝉,少年们都心惊胆战地等着接下来的暴风骤雨。   而唯独那个身在即将爆发的暴风雨中心地带的小孩却一点紧张的表情都没有,像是根本没感觉到这紧张的气氛一般,仰着头,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瞅着板着脸的歇牧尔。   沙玛什的祭司盯了金发的小王子许久,然后,将手中的考卷递了过去。   伽尔兰接过来,毫不在意地当众打开。   众人抽了一口冷气,只见那卷子上的成绩竟然是一个‘中等’。   伽尔兰王子及格了?   他的考卷竟然及——格——了?!   几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毕竟,这么两个多月来,每周一次的测试里,伽尔兰的测试成绩从来都是下等,也就是不及格。   每一周的今天,歇牧尔祭司都会毫不留情地训斥伽尔兰一顿——所以他们也都做好今天祭司大人也要发火的准备了。   ……   但是,等一等,既然伽尔兰殿下难得及格一次了,为什么歇牧尔大人的脸色反而比以往更难看了?   众位少年一时间面面相觑。   而小胖子塔尔则是没心没肺,根本没想那么多,见伽尔兰的成绩是和自己一样的中等,立刻就欢呼一声。   “殿下,我们一样哎,我们是一样的哎!”   他喜滋滋地凑过去,将自己的卷子给伽尔兰看。看见王子的卷面上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成绩,小胖子乐得不行。   “看,我们都是中等哎——”   众少年:“…………”   伽尔兰王子到底是看中了这个只会拍马屁的死蠢胖子哪一点?   他们很是费解地想着。   而他们也绝对不可能猜到,伽尔兰当初选中塔尔做陪读完全就是因为这货是所有人之中最差劲的那个……   听着塔尔的欢呼声,歇牧尔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   他俯视着伽尔兰,说:“殿下,知识可以慢慢学,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但是……”   他顿了一顿,目光越发严厉。   “这里是学殿,是索尔迦的目光所注视着的地方。在索尔迦的注视之下,弄虚作假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在亚伦兰狄斯的大地上,每一位新生儿进行洗礼的时候,旁人都会祝福一句——‘愿沙玛什的光芒永远沐浴着他,愿索尔迦将智慧赐予他。’   天空之神索尔迦,掌管世间一切的知识,智慧之神,学识之神。   据说,他睿智的目光时时刻刻注视着大地上的每一座学殿,在学殿中弄虚作假的学子,将会受到他严厉的处罚。   伽尔兰歪着头,仰着小脑袋瞅歇牧尔。   “你是说我作弊了?”   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下,“嗯,这样吧,歇牧尔你就在这里直接出题考我,如果我都答对的话,是不是能证明我没有作弊?”   眼见伽尔兰那笃定的口吻,歇牧尔的脸色缓和了下来。   可是下一秒,他的脸色又黑了起来。   因为伽尔兰说:“你也知道的,我从来都不在乎什么成绩。”   小孩笑嘻嘻地说:“所以我何必为一个不在乎的东西费那个劲儿作什么弊?”   说得好有道理,竟让歇牧尔祭司大人都无言以对。   一旁的众位少年看着被伽尔兰一句话堵得说不出话来偏生又没法发脾气的歇牧尔,一边对伽尔兰油然升起敬佩之心,一边在心底如此默默地想着。   瞥了那个笑嘻嘻的小孩一眼,面无表情的祭司大人抬手,拍掉刚才掉落在衣袖上的一点灰尘。   “只是刚刚及格而已,这样就骄傲自满,未免太早了。”他冷冷地说,“等你什么时候能有赫伊莫斯王子那样的成绩了,再骄傲也不迟。”   若是普通小孩,好不容易取得一点成绩,被歇牧尔这么冷冰冰地一打击,估计就要蔫下去了。   可是,伽尔兰不是普通小孩,他眨眨眼,一点都没露出泄气的神色。   说真的,这种程度的考卷,他要拿一个优等很容易。   只是考虑到突然一下从下等像是坐火箭一样冲到优等未免显得太奇怪了,所以他才斟酌着,拿了一个及格的成绩。   以后再慢慢提升就是。   毕竟,他以前藏拙是为了让歇牧尔去劝说卡莫斯王兄废掉自己这个王弟,但是现在看来,歇牧尔已经认定了他另有资质,只是懒惰而已,所以铆足干劲,天天鞭策着他学习,看起来是非要将自己这块顽石磨成美玉不可。   既然这种做法没用了,伽尔兰觉得,还是放弃这种装蠢的方式吧。   更何况,以前这么和歇牧尔对着干是故意的,他装成不懂事的小孩想用这种方式给歇牧尔难堪,故意让去气歇牧尔……现在想起来,他这种做法简直就像是个幼稚的小孩,说着是要对付讨厌的大人,但是心底深处却隐约想用这种方式得到那个‘讨厌的人’的注意……   原来,这个对他来说如师如父一般的人,在他心中的重要性,从来都不曾消失过。   “嗯。”   伽尔兰盘膝坐在软垫上,歪着头对歇牧尔笑,那小模样看起来乖巧得不行。   “我会继续努力的。”   小王子难得乖巧的模样让歇牧尔一时间有些不习惯,他有些后悔刚才说的那些话,想着王子难得开始努力了,他不应该质疑,而是应该表扬的。   所以,祭司大人轻轻咳了一下,有点不自在地说了一句。   “慢慢来,虽然只是中等,但是也已经进步了。”   他继续补充了一句。   “不可以骄傲自满,要向赫伊莫斯王子看齐。”   然后,他就开始对伽尔兰讲解考卷上那些错了的题目。只是歇牧尔说着说着,觉得有些不对劲,虽然小王子在乖乖地听着,但是他就是觉得好像是少了点什么。   他纳闷地看了身边一眼,顿时明白了少了点什么。   赫伊莫斯静静地坐在另一边,翻阅着膝上的书卷。   他的行为不只是让歇牧尔觉得纳闷,旁边的众位少年们也都觉得很奇怪。   以往,每次在歇牧尔为伽尔兰讲解考卷的时候,赫伊莫斯都会过去,陪在伽尔兰身边,歇牧尔讲得简略或是比较难懂的地方,他就会小声地详细解说给伽尔兰听,他对伽尔兰比歇牧尔还要耐心许多。   而时间一长,歇牧尔也默认了这样的方式。   此刻,赫伊莫斯兀自坐在那里不动,觉得诧异的众人纷纷偷看他,小声窃窃私语了起来。   一些有心人甚至发现了,这一下午,赫伊莫斯和伽尔兰两位王子彼此之间从见面起到现在,似乎都不曾说过一句话。   歇牧尔虽然有点奇怪,但是他不是八卦的人,教导完伽尔兰,还有事务要处理的他很快就离开了。   他一走,小胖子塔尔就凑过来,小声地问伽尔兰。   “殿下,您和赫伊莫斯王子吵架了?”   被这么一问,伽尔兰下意识抬眼瞥了不远处的赫伊莫斯一眼。但是,赫伊莫斯像是也听到了塔尔自以为很小声的话,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侧过头来。   两人的目光忽然撞到了一起。   伽尔兰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下。   而赫伊莫斯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只是深深地看伽尔兰一眼,反而是他先一步转回了头,移开了目光。   伽尔兰垂眼,睫毛的影子落在他的颊上,他抿了下唇,又松开。   他轻声回答塔尔:“没什么吵架不吵架的,我和他本来就不熟。”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轻,但是在寂静的学殿中,诸位少年几乎都是在屏息着、竖着耳朵注意着这边。   自然而然,离伽尔兰比较近的那些人就听到了这句话。虽然看似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是一块大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湖面,一下子就在众位少年之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他们虽然不敢明着说什么,但是都彼此之间用眼神交流了起来,也有人凑在一起小声窃窃私语了起来。   赫伊莫斯像是根本没听到这句话,仍旧是神色平静地翻阅着膝上的书卷。   只是没人看到,在伽尔兰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按在羊皮纸上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   极其轻微的,谁都看不出来的停顿。   学殿之中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安静的,但是却是暗流汹涌,人心浮动。   只是,那个根本看不懂气氛的小胖子完全没感觉到那股在众位少年之间涌起的滔天巨浪,只是想着,伽尔兰殿下说和赫伊莫斯王子不熟,那么和谁熟呢?   当然是和他塔尔最熟啊!要知道,他可是殿下特意指定陪读的呢!   一想到这里,小胖子更是乐开了花,凑到伽尔兰身边像是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圆滚滚的小胖脸,说:“没错没错,殿下和他才不熟呢,他老是故意表现得比殿下您好,害得您被歇牧尔大人训斥。”   他乐滋滋地拍着肥肥的小胸脯保证道:“我就不一样了,我绝对不会表现得比殿下好,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会超过殿下的!”   伽尔兰:“…………”   你想表现得比我好,也没那个本事好吗?   他在心底这么吐槽着,抬头看了看天色,就将那书卷一卷,站起身来。   “我先回去了。”   “好的,殿下,明天见~~”   还沉浸在把伽尔兰的话四舍五入就脑补成了‘殿下说他和我最熟耶’的小胖子开开心心地朝伽尔兰的背影挥手道别。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伽尔兰起身一走,没过多久,像是沉浸在书卷中的赫伊莫斯也突然将羊皮纸一卷,收起来,然后起身离开了。   两位王子还在的时候,学殿之中静悄悄的,现在王子们一走,轰的一下,整个学殿炸开了锅。现在不需要再用眼神交流,不用再窃窃私语,所有人都和身边关系较好的人交头接耳了起来。   以前他们曾经聚拢在伽尔兰王子身边,排挤赫伊莫斯王子,但是后来由于伽尔兰王子并不怎么针对赫伊莫斯,而且两位王子看起来关系还不错,他们就停止了这种做法。   但是现在……   如果两位王子的关系已经交恶了的话,那么他们就必须尽快换一种方式,摆明自己的态度。   …………   “伽尔兰。”   伽尔兰刚走到那长长的台阶边,身后突然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他回头,不出意外看到了站在他身后的赫伊莫斯。   少年金红色的眸子深深地看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右手也在同时向他伸来,似乎是想要握住他的手。   可是,就在赫伊莫斯即将抓住他的手腕的时候,另一只手突然从斜地里插进来,挡住了赫伊莫斯的手。   那是一只白肤的、指腹和虎口都有着厚厚的老茧的大手。   赫伊莫斯抬眼,他看到的是那位时常都跟在伽尔兰身边的独眼骑士。   这位不知何时出现的骑士挡在了他和伽尔兰之间,抬起的左手,抵住了他向伽尔兰伸去的右手。   “凯霍斯。”   赫伊莫斯喊出了骑士的名字。   独眼的骑士将他的主人挡在他高大的身躯后,伸出手,隔开了赫伊莫斯和伽尔兰的距离。   “请原谅我的冒犯,赫伊莫斯王子。”   他说,   “但是,这是我的主人所下达的命令,请您谅解。”   “……命令?”   凯霍斯注视着赫伊莫斯,哪怕只剩下一只右眼,这位骑士的目光也锐利得让人无法直视。   “是的。”他用那只眼盯着赫伊莫斯说,“伽尔兰王子不希望您靠近他。”   赫伊莫斯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凯霍斯身后的伽尔兰。   那个孩子侧着身,大半都被身前的骑士挡住,只能看见小半边脸,微抿着唇,垂着眼,目光落在空中,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凯霍斯说,伽尔兰不希望他靠近他。   赫伊莫斯看着伽尔兰,他金红色的眼底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地消失。那个存在于他眼底深处的某种东西,在这个时候,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消散无踪。   他刚才剧烈收缩了一下的瞳孔放缓,一点点地恢复了平静。   与其说是恢复了平静,不如说是恢复了淡漠。   “我只是想问一下,你讨厌我的理由。”   赫伊莫斯说,目光淡然。   “不过现在看来,已经没必要了。”   赫伊莫斯从来都是一个骄傲的人。   这个骄傲的少年从来都不会容许他人践踏他的尊严。   此时此刻,他看着伽尔兰,他的目光中已经没了以往对这个孩子的柔软,而是变得很平静,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   他唇角轻轻扬了一下,说不出是嘲讽,还是其他的意味。   这一刻,他像是又变回了刚刚来到王城的那个少年,冷静,深沉,孤傲,除了自己以外再也看不到任何人。   然后,他转身离去,利落的,干脆的。   …………   【我不需要你。】   好。   从此之后,你我陌路。 第50章   太阳已经开始西下, 傍晚已经来到,王宫之中的侍女们开始忙碌了起来, 将美味的佳肴送到自己的主人跟前。   凯霍斯跟着伽尔兰身后回到了住所,进了拱形大门, 走进那座庭院之中, 还未靠近, 就能隐约闻到那淡淡的莲花香气从池水边传来。   星辰女神伊斯达尔的石像矗立在喷泉池上,从她手中跌落的水珠溅落在池水中, 泛起一个个小小的水圈儿。   “您真的打算这样做吗?王子。”   凯霍斯停下脚步, 看着伽尔兰的背影突然开口说道。   伽尔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是的。”   他明亮的金眸直视着他的骑士, 笃定地回答。   “我确定要这样做。”   金发的骑士用他仅剩的独眼注视着他的王子, 回想起了昨天,也是在这个地方,伽尔兰第一次向他下达的命令。   伽尔兰说, 凯霍斯,从今以后, 不要让赫伊莫斯接近我。   他虽然对此感到很诧异,但是并没有说什么,忠实地执行了这个命令。   “王子,王宫是个很危险的地方,虽然看起来壮丽而又华美, 但是这份美丽之下不知潜藏着多少危机。”   骑士说, 虽然忠诚是他的义务, 但是向他的主人提出忠言,同样也是他的职责。   “虽然您是王弟,但是,我认为您将一位对您抱有好感的重要人物推出去,是不理智的做法。”   虽然赫伊莫斯王子并不受卡莫斯王重视,但是,那位年少王子身上有着巨大的潜力,假以时日,他一定能成为一位不逊于自己以及歇牧尔祭司的强者,甚至于,能追上狮子王卡莫斯的脚步。   所以,在未来走向王座的道路上,赫伊莫斯王子说不定会是小王子最大的障碍。   但是幸好,赫伊莫斯王子一直以来都很亲近、也很宠爱小王子,所以,只要将这种亲昵的关系保持下去,说不定可以用感情牵绊住那个强大的敌人。   这才是最有利的做法。   伽尔兰嗯了一声,对于凯霍斯提出的异议,他似乎并未生气,反而是认同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   他说,“我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利用赫伊莫斯现在对自己的亲昵,作为绳索,套住那头恶狼……   这是对他最有利的做法。   “凯霍斯,虽然现在还无法向你说明,但是,希望你能知道,我与赫伊莫斯的关系是无法改善的。”   “我永远都不可能接受他,也无法和他成为好友。”   伽尔兰说,目光从身侧那座高大的女神石像上掠过。   他转回头,明亮的眼直视着凯霍斯,孩子的目光一直都是那么干净而清澈。   “所以,明知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对那个人给出同样的好意,却还要利用这一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若无其事地接受他人的好意,让那个人对自己付出,享受那个人对自己的好……这种事,我做不到。”   伽尔兰的回答让凯霍斯微微侧了下头,俯视着身前的小王子。   “的确是属于您的风格的做法啊。”   他的口气中似乎透出了一点抱怨,挑眉说道。   “您不觉得,您这样会给身为您下属的我增添麻烦吗?”   伽尔兰怔了一下。   “你说得对……”   他抬眼,抱歉地看着凯霍斯。   “因为我的任性,会给你带来麻烦,很抱歉。”   因为他任性的做法,很可能会导致未来困难的局面,这样一来,他的确是给凯霍斯添了很大的麻烦。   “的确会有麻烦……嗯,多少会有那么一点。”   独眼的骑士挠了挠头,如此说道。   “不过——”   他突然话锋一转,手指将额前一缕金发向后扬起,帅气地扬眉一笑。   “如果身为主人的您没有麻烦的话,又怎么能显示出身为您的守护骑士的本事呢?”   “……哈?”   “如果事事都一帆风顺,要我这个下属做什么?所以,没有麻烦需要我去解决的话,那才是最让我伤脑筋的事情啊。”   “啊,接下来我得设法让自己变得更强,绝对不能让赫伊莫斯王子超过才行啊。”   凯霍斯说,明明是开玩笑一般的口吻,被他说出来却显得尤为认真。   他屈膝跪下,单膝点地。   如孔雀石般的碧绿眼眸微微弯起,带着笑意注视着伽尔兰。   如果这位小王子是那种会利用谎言和他人的感情获取利益、让自己处于有利的地位之上的那种人的话,就不会在那个漆黑的夜晚之中哪怕面对着死亡的威胁,也不肯在那群难民之前后退半步,许下做不到的承诺。   而他,也不会来到这样的王子身边。   “解决危难,是身为下属的我的责任。”   单膝跪地的骑士微微仰头,伸手握住伽尔兰的右手,对小王子微笑。   “所以,我的王子,请您无需顾忌任何东西,继续像现在这样贯彻你的意志。”   他说,   “——哪怕这是被众人认为‘愚蠢’的意志。”   拥有天空之神索尔迦的智慧的人遍地皆是。   他们用所谓的‘智慧’百般算计,为了获取自己的利益。   拥有着如太阳神沙玛什般的正直与光芒的人却是凤毛麟角,世间罕有。   我的王子啊,您有着如沙玛什一般正直而又强大的心灵。   请务必守住您的这颗赤子之心。   您会成为亚伦兰狄斯未来的王。   请以您贤明和公正,带着亚伦兰狄斯走向光明。   …………   ……………………   关于赫伊莫斯王子和伽尔兰王子交恶的传言不断在王宫内部流传开来,逐渐发酵。   所有人都开始不着痕迹地开始关注这件事情。   而这好像也不是流言,本来关系看起来尚还算亲近的两位王子这段时间里关系急剧降温,在短短两天里就降到了冰点,过了一段时间也没有任何回温的迹象。   到了现在,两位王子之间彼此的交谈都变得非常少,除了必要的、礼节性的对话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接触。   王宫的底下,暗流涌动了起来。   无数人开始或明或暗地做出了选择。   以前觉得伽尔兰王子还小,两位王子的关系又还不错,不需要着急站队,所以许多人都只是先观望着。现在,两位王子关系交恶,开始泾渭分明,一部分善于投机的人就开始蠢蠢欲动,准备在两位王子身上下注站队。   站对了,未来就能成为亚伦兰狄斯王庭之上的政治中心人物。   而显然,受到卡莫斯王宠爱的伽尔兰王子更受人青睐。   还有不少人更是觉得,伽尔兰王子年纪小,小孩子更容易亲近,好说话,好糊弄,也更容易被摆布。   而赫伊莫斯……虽然也还未成年,但是那一身迫人的气势让其一看就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在那双锐利的金红色眼眸地注视下,让人很难升起在这个少年面前耍心机的主意。   因此,绝大多数投机者都迅速地向伽尔兰靠拢,向伽尔兰示好。   但是也并不是没有人投向赫伊莫斯,毕竟赫伊莫斯优秀的姿势以及强大的力量早已为众人所知,所以,投向赫伊莫斯的人虽然少,但是都是极为坚定而不易动摇的人。   ……   砰地一声,利箭重重地钉在靶子上,甚至还穿透了半截过去。   在旁边看着的几位少年对射箭的赫伊莫斯露出了钦佩的目光,他们不久前还在竞技场和赫伊莫斯对练过,他们几个一起上都不是赫伊莫斯的对手。   这样一来,更加坚定了他们跟随赫伊莫斯王子的心思。   比起赫伊莫斯身边的寥寥数人,围在伽尔兰身边的人就多得多了。   只是,伽尔兰射出的箭果不其然地又偏离了靶子,于是众人静默。   站在中间的射箭导师看着那边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反而是赫伊莫斯这边的那几个少年中有人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但是恰好,他这一笑就被那边的人看到了。   “你笑什么!”   一个身型瘦削的少年站出来,一脸恼怒地冲那个偷笑的少年喝道。   而对方不甘示弱。   “怎么,我想到个笑话,自己笑笑都不行啊?”   “你分明是在笑——”   ——在笑伽尔兰王子。   瘦削少年哽了一下,还是没敢将后半句话说出来。   于是偷笑的少年更得意了。   “怎么,说不出来了?你管得真宽。”   “你——”   有人看不下去,开始加入战局。   “喂,你说话当心点。”   “不然到时候出什么事了可别怪我们。”   一时间,双方针锋相对,对峙了起来。   在这里的都是高官贵族的子弟,各有各的傲气,还不服人管,中间的射箭导师拦都拦不住。   眼看就要闹起来的时候,赫伊莫斯突然抬眼,看着这边一眼,那莫名令人心悸的眼神让众位少年的声音都哽了一下。   但是,赫伊莫斯什么都没说,只是这么看了一眼之后就转身径直走了。   他一走,众人自然偃旗息鼓,那几个少年快步跟上了他的步伐。   而留在那里的伽尔兰则是仍旧自顾自地练射箭术,对于那些围绕在他身边,抱怨着赫伊莫斯故意落自己面子的话语充耳不闻。   等练习得差不多了,他就离开了射箭场。   他离开了,还有些人没离开,有十来个少年凑在一起,小声嘀咕了一顿,然后露出了笑容。   …………   砰!   最后一个少年重重地跌在地上,脸朝下摔了个狗吃屎。   不久前还威风凛凛的十来个少年此刻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或是嘴角裂开,或是额头出血,或是手臂淤青,反正看起来都很惨。   他们畏惧地看着那位轻描淡写就将他们十几个人一起揍了一顿的赫伊莫斯王子,不敢再说什么,彼此搀扶着跑了。   赫伊莫斯身边那个不久前偷笑过的少年此刻也是鼻青脸肿的,那群人将他们堵住,似乎是想要给赫伊莫斯王子难堪,想要故意当着王子的面打他一顿,不过最后却是被赫伊莫斯轻而易举地就教训跑了。   他看着那群逃跑的少年的背影,忿忿地说:“肯定是伽尔兰王子指示他们做的!”   “没错。”   其他几人也纷纷说。   “赫伊莫斯殿下,一定是伽尔兰王子故意向您示威。”   “这次不行,他们下次还会这样做的。”   “我们也要找机会反击才可以。”   “就算是伽尔兰王子,也不能这样欺辱您,必须让他知道厉害才行。”   赫伊莫斯淡淡地说:“不,这应该和伽尔兰没关系。”   他知道,伽尔兰不是这种人。   …………   这边,想去教训别人自己反而被揍了一顿的少年们聚集在一起,抱怨了起来。   “真是可恶。”   “我不是打不过他,毕竟他是王子,我怕我真的把他打伤就麻烦了。”   “没错,就是这样。”   众人纷纷如此表示着。   紧接着,有一个少年提议道。   “我们不能真的打伤他,但是,可以用其他的方式给他添个堵啊。”他小声说,“我有个好办法。”   “啊?什么方法?”   少年压低声音,偷偷将自己的主意说了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   “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会让他不舒服,但是又不会真的弄伤他。”   “没错,这种只能算是恶作剧的程度。”   “而且,我们可以说,这是伽尔兰王子让我们做的嘛。卡莫斯王那么宠爱王子,这点小事,根本不可能追究的。”   “啧啧,赫伊莫斯王子恐怕也不敢用这么点小事去惊扰卡莫斯王,只能自己吃个哑巴亏了。”   有一个少年迟疑地说。   “可是伽尔兰殿下并没有让我们找赫伊莫斯王子的麻烦啊,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另一个人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你傻啊!殿下和赫伊莫斯王子明摆着不对付,赫伊莫斯王子还总是压他一头,他嘴上不说,肯定心里很不高兴。我们帮他教训赫伊莫斯王子一顿,殿下肯定会高兴。”   一高兴了,就会愿意亲近他们。   这是个多好的讨好伽尔兰王子的方法啊。   “好像说的也对……”   想到这里,领头的少年一锤定音。   “那就这么做吧!”   ……   ………………   炽热的火焰,像是一条巨大的火蛇,将那个黑发的少年紧紧缠绕在它可怕的躯体之中。   黑色的水在缓缓地流淌……   ……皮肉烧焦的气息传来……   被火焰吞噬的少年发出几乎是撕裂一般痛苦的喊声……   ……   那被烧成黑炭一般的手指,从火焰中伸出。   像是从地狱之中伸出来的恶魔那般丑陋的手……仿佛要抓住他,将他也拖进火焰中……   就这样向着他,缓缓地伸过来……   ……   ………………   黑夜中,沉睡中的孩子猛然惊醒。   白色的月光透过天窗照进来,落在伽尔兰那满是细密汗水的额头上。   他坐在床上急促地喘着气,还有些茫然的瞳孔略微涣散开来。   为什么?   他捂着胸口,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   那仿佛是有什么不祥的预兆袭来,让他心惊肉跳。   他茫然地想着。   这个明明很久都没有做过的这个梦……为什么现在突然又梦到了? 第51章   天空阴沉沉的,太阳已经落下地平线, 大地都黯淡了下去, 万家灯火在这座庞大的城市中一盏盏点亮。   在某一处隐秘的房间里, 一个男人坐在镶嵌着宝石的漆黑座椅上, 手指一边轻轻地抚摩着戴在拇指上的玉指环,一边和一个跪在他身前的人说话。   “大人,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跪着的人低声说。   “按照计划, 暗中挑拨那两帮人, 让他们发生争吵, 引发混乱。我们的人已经成功怂恿那些小鬼去做那件事了, 东西也已经暗中送入王宫里了……想必很快就能看到您想要的结果。”   “这一次, ‘那个人’死定了。”   “到时候,谁都不会察觉,都会认为只是个孩子们之间的斗争导致的意外事故而已,罪责也会落到那位‘不懂事’的伽尔兰王子身上。”   “很好。”   座椅上的男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说,“做的不错。”   他转头,目光越过窗子, 眺望向远方, 看向王城的方向。   他盯着那个方向的目光是幽暗的, 透出深深的厌恶之色。   “让那个该死的杂种继续活着,只会给我添更大的麻烦。”   对那个杂种极度的憎恶让这个向来都以王室旁系身份为傲、极为注意风度和语言的男人在这一刻吐出了恶毒的咒骂。   他神色阴鸷地看着那个方向,森然的目光像是透过天空看到了那个令他厌恶的存在, 发出宛如诅咒一般的声音。   他阴冷地说:“那个小杂种……他早该死了。”   …………   ……………………   小胖子塔尔最近很郁闷。   本来, 那一天伽尔兰殿下说了他和自己关系好(自行脑补)的话, 让他非常开心。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凑到殿下身边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塔尔其实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几乎没什么长处,做什么什么不行,所以一见这么多人涌过来讨好伽尔兰殿下,登时就急了,生怕自己在殿下面前的地位被别人压下去。   让他稍微松了口气的是,虽然讨好殿下的人越来越多,殿下对谁态度都是温和的,但是那种温和都是淡淡的,看起来并没有对谁有特殊的好感。   哼,别以为他不知道。   那些人来讨好殿下,都是想要做殿下的追随者。   可是,殿下的追随者可不是谁都能做的。   到目前为止,除了那位凯霍斯骑士大人之外,也只有被殿下亲口指定陪读的自己,才勉强有资格被称为殿下的追随者。   不过,小胖子还是很有危机感的。   虽然现在殿下并没有接受新的追随者,但是保不齐哪天有个厉害的、或者会讨殿下欢心的人出现了……那他的位置可就不稳了。   不行,他必须想办法才行!   于是,有了危机感的塔尔就上蹿下跳得更厉害了。他一个圆滚滚的小胖子,长得又有点蠢萌,而且他本人又灵活、嘴也甜,这段时间里早已在宫中的侍女侍卫中混了个脸熟。   小胖子看起来就人畜无害,存在感也不高,所以几乎没什么人会防备他。他就借着这点,偷偷地探听到了不少奇奇怪怪的小道消息,然后就屁颠屁颠地跑到伽尔兰那里,把这些小道消息当做笑话讲给伽尔兰听,有时候一些非常奇葩的消息真的让伽尔兰都忍不住觉得好笑。   殿下笑起来的样子好好好好好可爱~~~   抱着这样的念头,小胖子塔尔坚定地将这件事作为了他的事业发扬光大,誓要成为殿下的开心果,天天逗着殿下笑。   就说这天傍晚,刚过了吃完饭的时间,他又颠儿颠儿地跑到了伽尔兰这里来,准备告诉伽尔兰一个大消息。   对比起塔尔那副精神的模样,伽尔兰就显得有些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来。   因为这几天每天晚上他都会做那个可怕的梦,晚上根本睡不好,又不能告诉别人自己睡不着的原因,只能随便找个理由糊弄过去。   所以,当塔尔兴奋地找过来的时候,伽尔兰趴在玉石躺椅上,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殿下殿下,我跟你说,马上有好事要发生啦——”   “是吗。”   伽尔兰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心里还在琢磨着今晚要是继续做噩梦该怎么办。   “我知道您最近很不高兴,那个赫伊莫斯王子总是在针对您,他肯定是故意的,不管在哪里都要给您难堪……”   塔尔一张嘴,噼里啪啦就把赫伊莫斯一顿数落,但是翻来覆去总是那么几句,让伽尔兰听得是昏昏欲睡。   将赫伊莫斯王子一通数落之后,塔尔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小声说:“不过,伽尔兰殿下,很快就有乐子看了,您放心,会有人帮您好好教训他一顿的。”   “哈?”   教训赫伊莫斯?   这世上谁有那个本事能教训那个人?   就算是现在,大概也只有卡莫斯王兄等几个有数的人才做得到,但是做得到这件事的人谁都不会那么无聊去教训一个未成年的少年。   “真的,我躲在后面偷偷听到了西姆他们一群人的话。他们说,他们弄到了一个东西,要用那个去教训赫伊莫斯王子,让他不要那么嚣张,给伽尔兰殿下您出口气。”   “……??”   伽尔兰隐约记得……西姆那群人也都只是十一二岁大的小孩?   他懒洋洋地坐起来,也懒得吭声。   那群小鬼想要教训赫伊莫斯……其实是送上去让人教训吧?   塔尔凑得更近了,用极为神秘的口吻,压低了声音说了下去。   “据说,西姆他们弄到了‘恶魔的血液’。”   “那是什么?”   “是一种很可怕的、漆黑的东西。”小胖子以一种说恐怖故事的口吻说,“沾上了就几乎洗不掉,皮肤碰到的地方会起疙瘩、红肿,把你的皮肤都侵蚀成黑色。”   “据说,那是来自地狱的恶魔在大地上流下的血液变成的东西,只要碰到它的人都会被魔鬼盯上,被诅咒,无论做什么都非常倒霉。”   伽尔兰:“…………”   这也是一种迷信吧,谁碰到谁倒霉的那种。   这些人居然都信?果然都还只是一群小鬼啊。   他在心里如此吐槽着,一手托着下巴,懒洋洋地开口。   “所以他们是打算把那个什么‘恶魔的血液’弄到赫伊莫斯身上?让他倒霉?”   “嗯!他们说是好不容易才弄到的!”   塔尔兴奋地点着头。   “我躲在旁边偷听的时候,也看到了‘恶魔的血液’。”   小胖子圆滚滚的脸一说到这里就皱成了包子,露出很不舒服的神色。   “我说不出来……感觉就是非常恶心……真的是很黑很黑,还很粘稠的,让人看着就很不舒服……啊,殿下,我看到了那种东西,会不会被诅咒,会不会这两天也很倒霉啊?”   伽尔兰一下子被小胖子的苦瓜脸给逗乐了。   “怎么可能,哪有什么看一眼就会倒霉的东西。”   塔尔不服气地小声嘀咕了起来。   “因为看起来真的很恶心啊,还有一股刺鼻的气味,像油一样油腻腻的,动起来像是什么恶心的东西在蠕动……”   伽尔兰本是没怎么在意,听起来只是一群小孩子的恶作剧而已,恐怕只会被赫伊莫斯反过来教训一顿。   也好,那些人天天上跳下窜的,虽然围着自己转,可毕竟又不是自己的下属,只是一同学习的学伴而已,自己也不好去要求或者限制他们,现在让他们在赫伊莫斯那里撞个墙吃个大亏,大概就会老实下来了。   反正,那群小鬼就算一起上都不会是赫伊莫斯的对手。   如此想着,听着塔尔念叨的小孩漫不经心地转头,一道红光落在了他的脸上。那是夕阳落入地平线的最后一刻火红的光芒,隐约能看到天边火烧云的痕迹。   他下意识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翻腾的火烧云。   通红通红的……   像是有火焰在天边炽热地灼烧着,简直就像是他梦中的火焰……   火焰。   突如其来,盯着那火烧云看着的伽尔兰眼皮狠狠地跳动了一下。   他的心脏没来由地急剧跳动了起来。   【‘恶魔的血液’……】   【漆黑的……有着难闻的刺激气味……像油一样……】   伽尔兰猛地睁大了眼。   一个非常可怕的、令他一瞬间心惊肉跳的念头陡然在他心中升起。   夕阳的火光照来,天边的火烧云映入他金色的瞳孔中,像是在刹那间,赤红的火焰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   将他的瞳孔映成一片火红——   “……塔尔。”   “是,有什么事,殿下~~~”   “在哪里?”   伽尔兰已经翻身落地,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紧张得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什么?您问什么在哪里?”   “西姆他们堵住赫伊莫斯的地方在哪里?!”   ………………   ……………………   维尔中庭,那是从练武场回来的必经之路,是一条略狭窄的道路。   当赫伊莫斯从走廊中走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差不多西沉,天色也暗了下来。   这条道路两侧竖立着两排白色的石杆,石杆的顶端有个架子,上面放着大概两个巴掌大的小火盆,用以夜间照明的。   一般来说,用以夜间照明的路灯都是特制的橄榄油灯,那样更加经用,而且火光也更加明亮。但是这条中庭的道路四周比较宽敞,没高大的建筑物,又稍微靠近海岸,所以海风比较大。而这里两侧的灌木树植都很茂密,因此,曾经发生过海风将油灯吹落下来造成火灾的事情。   那之后,这里的石杆上都换成了盛着炭火的火盘,这样的话,就算掉落下来也不会一下子烧起来。   不过,因为炭火的照明度不够,所以两侧的石杆都靠得比较近,几乎是一米多就一个。   一下午都在练武场上进行严苛的训练,赫伊莫斯此刻也有些疲惫了。他从长廊出来,走上了维尔中庭这条细道。   两侧石杆上火盘的微光映在他的侧颊上,他的额头上隐约还有着汗水的痕迹,手臂上一处淤青也很显眼。   就在他一个人静静地前行的时候,前面突然传来嘈杂的声音。   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正在对面,朝着他走过来,像是故意一般放大声音彼此谈笑着。   赫伊莫斯皱了下眉,认出来对面的是上次那群找他麻烦的家伙,现在看样子也不是意外相遇,这群人恐怕是特意来堵他的。   “啊,赫伊莫斯王子。”   装作刚刚看到赫伊莫斯的样子,那十来个少年嘻嘻哈哈地朝赫伊莫斯行礼,然后继续走过来。   只是,在和赫伊莫斯擦肩而过的时候,两个手中捧着瓷罐的少年突然站立不稳,晃了一下,将瓷罐中的东西一下子冲着他泼了过来。   两人之间距离隔得太近,那撒过来的东西又是液体,饶是赫伊莫斯反应再快,也只来得及躲开一半。   从后面那个少年手中的瓷罐里溅出来的黑色液体哗啦一下浇在了他的身上,那漆黑液体从他左臂接近肩膀的地方开始,一直向下到他的左脚,几乎将他半个身躯都覆盖住了。   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鼻而来,而那泼了他半身的、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油腻液体缓缓地顺着他的身体向下流淌了下来。   被覆盖的皮肤上不舒服的感觉,以及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让赫伊莫斯忍不住皱了皱眉。   “对不起啊,赫伊莫斯王子,一不小心脚滑了,真的很对不起。”   将赫伊莫斯浇了半个身子黑色液体的两个少年一脸诚惶诚恐的模样,低头弯腰,不停地道歉。   “居然让您尊贵的躯体染上了‘恶魔的血液’,我真的是死罪。”   “哎呀,这可怎么办,被‘恶魔的血液’染上的人是会被恶魔诅咒的啊。”   “这是很难洗掉的啊~~~”   “据说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很倒霉的。”   “以后可就是被魔鬼盯上了啊——”   旁边的少年们七嘴八舌地说着,那话听起来像是在为赫伊莫斯担心,但是那口吻怎么都像是在幸灾乐祸。   带头的那位叫西姆的少年更是直截了当地说了。   “这本来是伽尔兰殿下让我们找来的东西,打算送给赫伊莫斯王子您的,没想到被我们提前送了,啊啊,真是不好意思啊。”他笑嘻嘻地说,“您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去找卡莫斯王告殿下的状吧?毕竟,我们殿下还小嘛,只是和您开个玩笑而已。”   赫伊莫斯本只是皱着眉,侧头,淡淡地看着自己身上那脏兮兮的黑色液体。   那些少年说的什么难洗啊、沾染会被诅咒啊、会倒霉之类的话,他根本没放在心上——这种小屁孩恶作剧的程度,他只是觉得有点烦而已。   但是,那突然闯入他耳中的名字让他的眼角突兀地跳动了一下,瞳孔也突然收缩了一下,然后才缓缓放松。   他那被阴影笼罩了大半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薄薄的唇抿起来,唇线陡然变得锐利了几分。   他开口说话,声音很是低沉。   他说:“……伽尔兰?”   赫伊莫斯突然出声,让西姆他们怔了一下。   赫伊莫斯不知何时抬眼盯着他们,金红色的眸,却像是最深沉的夜色一般,眼底透出一点冰冷的微光,让人看到就不由得就在胸口打了个哆嗦。   “没……没错!这是伽尔兰王子给您的礼物!”   虽然被赫伊莫斯那一眼看得后背发毛,但是西姆还是壮着胆子、梗着脖子回答。   “他说,让你最好不要再出现他面前了,有他在的地方,你最好离得远点。”   【这是殿下的命令。】   【王子不希望你靠近他。】   少年的眼越发幽深了几分,唇线也抿得越发锐利。   他微垂着头,细碎的黑发散落在他的眼前,在他的眼窝上笼罩上一层深深的阴影。   …………   ……………………   燃烧的火焰……   缓缓流淌着的漆黑的水……   …………被火焰灼烧的少年…………   ……   前几世里赫伊莫斯一直用雪白绷带绑着的手臂……   ……每一世……那双阴冷地盯着自己的……像是淬了毒的可怕眼神……   【西姆他们说要帮您给赫伊莫斯王子一个教训。】   恶魔的血液……   【那是很恶心的、据说沾染上就会被魔鬼诅咒的黑色液体。】   不!那是——   几乎是拿出毕生的力气,伽尔兰在拼命向前跑。   因为剧烈地奔跑喘不过气的胸口像是要炸开了一般,跟不上的小胖子早已在半途就被他甩到了身后。   汗水顺着眼角留下来,渗入眼中,让他的眼微微刺痛了起来。   可是他还在向前跑,不敢停。   或许就是他停下喘气的一秒,那个可怕的梦境就会在赶之不及的他的眼前上演——   如果那真的是前几世都发生过的事情,那么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要阻止!   不能再让那个凄惨的事情再一次发生!   终于,一个急转弯,长廊的尽头就在前方。   在靠近长廊出口的地方,他看到了站在中庭道路上的赫伊莫斯和其他少年。   在看到赫伊莫斯的一瞬间,伽尔兰的眼角抑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他看到背对着他的赫伊莫斯那半边身子都已经被浇上了漆黑的液体,此刻,那粘稠的液体还在一滴滴地从少年身上滴落下来。   果然。   他猜得没错,所谓‘恶魔的血液’,是黑色的石油。   那么在他梦中赫伊莫斯被烧也是真的——   想起梦中那个惨烈而又可怕的场景,伽尔兰攥紧了拳头。   还好,赶上了。   快要爆炸的胸口再也撑不住了,他扶住柱子,剧烈地喘着气。   还好,还来得及。   还没有发生那个可怕的事情。   他赶上了。   心里如此庆幸地想着,稍微喘了两口气的伽尔兰再一次直起身,快步向赫伊莫斯他们跑去。   只是,他一边向前跑,一边心里也有些纳闷。   …不管怎么说,西姆他们也绝对没胆子放火烧王子啊……   是意外吗?   他就这么纳闷地想着,往那边跑,走下了长廊出口的阶梯。   突如其来,一道黑影从暗下来的天空掠过。   伽尔兰猛地睁大了眼。   那只从暗处射来的利箭掠过夜空,映在他放大的瞳孔中。   黑夜中的利箭无声无息从暗处射来,嗖的一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   那弧度的尽头,是一根石杆顶端的火盆。   赫伊莫斯就站在那个石杆下方——   眼中映着那支箭的伽尔兰脑子一片空白。   那是本能,或者是下意识的,他向前冲去。   追着从空中掠过的箭的轨迹,冲了过去。   利箭从夜空中疾驰而过。   来不及了!   人不可能追上箭的速度。   伽尔兰的手在竭尽全力地向前伸出——   啪的一下,箭尖重重地撞在石杆上的火盘上。   遭受撞击的火盘不稳地晃动着,陡然从上面掉了下来。   通红的炭火从翻下来的火盘中掉落,那燃烧的火光在黑夜中划开一道明亮的痕迹,直直地向着下方被黑色石油浇了半个身子的少年坠落而去。   眼看下一秒就要掉落在少年的身上——   有人从后面冲了过来。   伸出双手的伽尔兰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狠狠地将赫伊莫斯从翻落的火盘下方推开。   从夜色中坠落下来的燃烧的炭火掉落在那个小小的孩子身上。   哧哧几声。   那是在寂静的夜空响起的皮肉烧焦的声音。   燃烧的炭火在孩子雪白的肌肤上烙印下深深的漆黑痕迹。   “伽尔兰——?!!” 第52章   “王子!”   “伽尔兰殿下?!”   “哇啊啊啊怎么会啊啊啊——”   一秒钟的凝固之后, 维尔中庭里瞬间炸开了锅。   站在赫伊莫斯对面的少年们看着眼前的一幕, 纷纷发出了惊叫声。   伽尔兰跪在地上, 抱着肩膀,指尖深深地抠入肩膀的肌肤之中。   被说不清是剧烈奔跑出的汗还是痛出来的冷汗濡湿的金发黏在他苍白的脸颊上,他死死地按着自己肩膀的手指在发抖。   剧烈的痛楚让他连喊都喊不出来。   刚才他几乎是将全身都压上去, 才勉强将赫伊莫斯从翻落的火盆下推开, 而撒落下来的炭火就尽数砸在了他的后背上——他甚至自己都能听到那哧的一声皮肉烧焦的声音。   此时此刻,他跪在地上,抱着肩膀,痛得全身都在发抖。   他看不到自己后背上现在的模样,但是那种无法描述的剧痛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殿下!”   “王子——”   少年们向他奔来, 手足无措地围在他身边, 惊叫声此起彼伏,吵得他脑门尖锐地痛了起来。   他想叫他们闭嘴, 可是后背的疼痛让他发不出声音来。   西姆慌慌张张地凑到伽尔兰身边,脑子却是一片空白,只能傻站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忽然一只手猛地从后面伸出来,越过他的肩膀, 一把抓住他的脸,黏糊糊的漆黑液体糊了他半边的脸。   紧接着, 一股巨大的力道猛地从那只手上传来, 那是几乎能将他的脑子从脖子上拧下来的可怕力道, 一下子就将他推得摔倒在了旁边的草地上。   赫伊莫斯一手猛地将那个碍眼的家伙从身前扒开, 看到那跪在地上痛得发抖的小小的孩子, 他下意识就跪下来,伸出手,想要将那孩子抱起来。   “别过来!”   一声显然是竭尽全力才从喉咙里憋出来的声音,让他伸过去的手僵在半途。   赫伊莫斯跪在那里。   伽尔兰就在他的身前,伸手可及的地方。   那么近,只要他再伸一下手,就能碰到。   可是那孩子只是发出一点那么微弱的声音,就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强大力量,硬生生地将他的手扼制在空中,动弹不得。   努力憋出来的喊声牵扯到了脖子上乃至于后背上的皮肤,被灼伤的地方猛地涌来的剧痛让伽尔兰再一次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抽了一口冷气,又喘了几下,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别过来…”   他不敢抬头,怕一动就扯痛被灼伤的地方,只能保持着这样的动作,低着头,轻声说。   “油……你身上……黑色的……”   他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着话。   那几颗从他身上滚落下来的木炭还在燃烧,就掉落在他身边的地上。   “遇火就燃……”   赫伊莫斯怔了一下,脸上露出了错愕的神色。   他看了一眼散落在伽尔兰身边的火炭,没说话,也没向后躲开,只是将目光再一次落在了伽尔兰身上。   反而是旁边传来了一声刺耳的尖叫,那个被赫伊莫斯一手推倒在地上,脸上也沾染上了漆黑液体的西姆在听到伽尔兰的话之后发出了惊恐的叫声,他一边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滚落在伽尔兰身边的明晃晃的火炭,一边就这么趴在地上使劲地向后爬。   他像是唯恐那火炭跳起来落到自己身上,只恨不得离伽尔兰越远越好。   因为一开始赫伊莫斯躲开了一多半的漆黑石油,那些石油都泼到了地上。   听到伽尔兰的那些话,原本惊慌地凑到伽尔兰身边的那些少年一下子炸开了,纷纷惊恐地向后退去,生怕自己不小心沾上。   但是幸好,从伽尔兰身上掉下来的火炭离泼在地上的黑石油还有一段距离。   于是,凑到伽尔兰身边的少年们一散开,就只剩下半边身子都是黑色液体的赫伊莫斯还蹲跪在伽尔兰跟前。   只剩下他还留在伽尔兰身边。   这场面一时间极为讽刺。   “那里!就是那里。啊——!!!”   突然传来的尖叫声打破了此刻尴尬而又讽刺的局面。   带着一队士兵匆匆跑过来的小胖子塔尔发出一声惊人的尖叫声,以不合他体态的速度嗖的一下冲了过来。   一边冲,他还一边发出震天的尖叫声。   “王子!啊啊——伽尔兰王子啊啊啊——”   他冲过来就慌张地绕着伽尔兰左看右看,想伸手帮忙,可看着伽尔兰后背可怕的灼伤和伽尔兰痛苦的表情又不敢轻易动手,只能哭丧着一张脸,一边喊着王子一边绕着伽尔兰打转。   在小胖子急得跳脚的时候,那队士兵匆匆地跑了过来。   那是没跟上伽尔兰的塔尔在追上来的半路上遇到的一队士兵。虽然塔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看到王子那么焦虑的神色,他觉得一定是很大的事情。   为了以防万一,他就打着伽尔兰王子的名义将那队本是在王宫里巡逻的士兵带过来了。   带头的队率一看中庭这里乱糟糟的情形,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先是立刻叫几位士兵将小王子紧急送医,然后马上指挥下属开始控制现场。   赫伊莫斯寸步不离地跟着伽尔兰,自然也离开了这里,只是离开之前提醒了那位队率地上的黑色液体易燃的事情,所以队率很谨慎地先用水壶浇灭了地上的火炭。   然后,他就捡起翻下来的那个铜制火盘仔细查看了起来,铜制火盘边上被利器撞击的痕迹让中年队率的眉头猛地皱了起来。   那是箭的痕迹!   判断出这一点的他二话不说,抽出腰侧的小型号角,吹响了紧急戒备的号声。   几乎是在他号声响起的一瞬间,所有在这附近的巡逻队伍都马上向这个方向赶了过来,并在各自队率的指挥下将附近所有的地方都封锁了起来。   除非长着翅膀,否则绝对不可能有人能闯出他们的封锁线。   那群闯了祸的少年一脸茫然地看着涌来的士兵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中年队率也没工夫管他们,只是让士兵将他们看好了。   很快,被他安排在附近搜寻的士兵发现了异物。   “队长!这里有一支箭!”   从附近茂密的灌木丛中找出了箭只的士兵匆匆将它送到队率身前。   ………………   在处理政务的王庭大厅之中,卡莫斯王正坐在桌前忙于批阅公文,桌子边上的卷轴堆积如山,几乎要盖住卡莫斯的脸了。   于是,本想去练武场活动活动筋骨的卡莫斯只能老老实实地留了下来,批改公文到了此刻的深夜时分。今天晚上不把这些堆积下来的公务处理完,他恐怕就别想睡觉了。   有着略卷披肩棕发的祭司站在他旁边,面无表情地将一张张羊皮纸卷筒拿出来,揭开上面完好的红色火漆印,将卷纸在卡莫斯王身前展开。   每一张公文,他都会用最简略的语言做出概括,并提醒卡莫斯王这个公文的重点,帮助卡莫斯最快做出判断。   “说起来,最近有些奇怪……”   堆积如山的公文处理了一半,中途稍微休息一下的时候,歇牧尔一边喝着侍女送上来的浓茶提神,一边若有所思地说了半句。   “什么?”   卡莫斯王正在很没形象地伸懒腰、打呵欠,顺便揉揉眼睛。   一口气批阅了五六十份公文,虽然在大厅之中点的灯让四周亮如白昼,他还是觉得眼睛疼。   “伽尔兰王子和赫伊莫斯王子最近的行为不太对劲,似乎是吵架了,都不怎么说话了。”   “这样吗?哈哈哈哈,那两个小家伙吵架闹脾气了吗?”   卡莫斯王哈哈大笑了起来。   “伽尔兰也就算了,这小家伙任性得很,经常闹腾,不过,赫伊莫斯那个小鬼也这样那就有些稀罕了。”   毕竟,比起孩子气的伽尔兰,赫伊莫斯就要成熟多了,思维几乎跟个大人没两样……嗯,也就在面对着伽尔兰的时候,还能多少有点孩子的感觉。   “虽然只是两个小孩的吵架,但是这王宫里的其他人可不会这样认为。”   歇牧尔说,目光微冷。   “最近宫里可不安静啊。”   “随他们去,一群走个路都要算计迈多大步子的磨磨唧唧的家伙,还能翻天了不成?”   卡莫斯王毫不客气地嘲讽道。   “至于那两个小家伙……哈哈,小孩子的事情就让小孩自己去解决,我们这些大人看着就好了。”   他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我明白了。”   歇牧尔点了点头,站起身。   “请您继续。”   卡莫斯王发出一声哀嚎,嚎完之后,他突然抬头,摸了摸下巴。   “歇牧尔,来打个赌如何?嗯——就赌十瓶美酒。”   他笑嘻嘻地挑了下眉。   “我赌这次吵架冷战,肯定是赫伊莫斯先认输。”   歇牧尔将一张羊皮纸在卡莫斯王身前铺开,手指在重点处敲了敲。   他面无表情地说:“……赌不起来。”   卡莫斯王一怔,然后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拿起那张羊皮纸。   “哈哈哈哈哈,这样的确没法赌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压的注都一样,怎么赌?   就在卡莫斯王还在哈哈大笑时,一位侍从匆匆地走进政务厅之中。   “卡莫斯王。”他紧张地说,“伽尔兰王子出事了。”   卡莫斯王猛地起身,目光一凛,攥在他手中的羊皮纸嘶啦一下被他撕成了两半。   …………   当卡莫斯王带着歇牧尔赶到的时候,就看到伽尔兰的住所处有不少人在来来往往、进进出出。   但是,人虽然多,行为却很是井然有序,都在匆匆地做着自己的事,彼此竟是毫无碰撞。显然,里面有人在指挥。   一进庭院之中,卡莫斯就看到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站在喷泉池下方。   赫伊莫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抿着嘴,微垂着眼,不知在想着什么。两名侍女在他身边,正忙碌着帮他擦拭身体。但是就算被擦拭过了,卡莫斯也隐约能看到他身上残留着的黑色液体,从手臂一直到小腿,全部都是。   皮肤上勉强还能擦拭一下,身上的衣服那就根本无法清理了,黒渍染了半边身体的衣服,看起来脏兮兮的,让歇牧尔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皱眉。   不过卡莫斯并没有停留,只是扫了赫伊莫斯一眼之后,就匆匆地迈进了伽尔兰的房间中。   一进门,他的目光就越过房间里的人群,落在床上的伽尔兰身上。   这一看,他的眼角就狠狠地跳动了一下。   他的小王弟趴在床上,那像是被烙铁烫过的烧焦痕迹浮现在小孩柔嫩白皙的皮肤上。   后颈脖子上有一处,背后好几处,小腿上还有一处,简直像是烙铁从小孩身上翻滚着掉下来一般。   雪白的背上,那些可怖的烧伤痕迹一眼看上去触目惊心。   伽尔兰趴在床上,侧着脸,半边脸陷入枕头里,露出的半边脸苍白得厉害,泛红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发丝都黏在了上面。   两位医师正一头一脚站在床边,弯着腰,仔细地帮他清理伤口。   小孩的手指死死地扣紧了枕头,那手指用力到指关节都已经泛白的地步。   他显然是痛得厉害,却没有喊痛,只是金色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下唇被他自己咬得几乎没了血色,泪珠啪嗒啪嗒地顺着苍白的颊掉下来,打湿了枕头。   那个模样,让人看着实在是心疼得不行。   “罗亚!将裹着冰块的毛巾拿过来!”   “沙琪!把新烧好的水端过来,用冰块降温!”   “可,叫那些捣药汁的人动作迅速点!”   “露菲亚,泡了药汁的绷带和布料烤干了没有——”   一位看起来和卡莫斯王差不多大的女官正在房间中发号施令,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众人做事。她是被卡莫斯王安排过来统管伽尔兰内宫的女官,而正是因为有她在此发号施令,众人才显得井然有序,同时做着那么多的事也不会手忙脚乱。   反而是冲进来的卡莫斯王挡住了门口,让一个匆匆端着冰块从门口进来的侍女撞在他身上,手中的冰盆差点翻倒。   一看是卡莫斯王,她慌得赶紧跪下道歉。   卡莫斯王还没来得及开口让她别管自己、起身继续做事,那边的女官已经看了过来,眉头一皱,走过来,随意俯了下身就当做是行礼了。   “王,现在这里不需要医师以外的人。”脸色并不好看的女官一开口就毫不客气地怼人,“请您和歇牧尔大人立刻出去,不要妨碍我们。”   同样的话,她在不久前也对那个像是木桩一样杵在房间里碍事的赫伊莫斯王子说过,将其赶出去,随手安排了两个侍女给他擦拭身体。   在房间里只会挡路碍事的卡莫斯王、以及祭司大人灰溜溜地被彪悍的女官赶了出来。   他们刚一到外面,就有被队率派来的士兵向他们汇报。   “什么?抓到一个死士,可那个人服毒自尽了?”   卡莫斯王紧紧地皱着眉,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不断有人在进出的房间。   是的,他待在这里没用,他唯一能做的,是尽快将那个害了他的王弟的幕后黑手揪出来。   “尸体在哪里?”   从士兵口中得到回答之后,卡莫斯王快步向前走去。   刚走到大门,他停下来,转头看着那站在喷泉池下半边身子都淋湿了的少年。   “赫伊莫斯。”卡莫斯王说,“你跟我来。” 第53章   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 一轮弯月高挂在天空, 向恢弘华美的王宫洒下细碎的银光。   虽然已经是深夜, 位于王宫偏僻一角的审讯厅此刻依然是灯火通明。   一具身着黑色劲装的尸体躺在大厅之中,十来个侍女或是侍从打扮的人被绳索紧紧绑着,跪在大厅上。他们伏在地上, 深深地低着头, 几乎将额头抵在了地上,脸上满是惶恐的神色,身上还有不少被拷打后留下的伤痕。   一身深色短袍的卡莫斯王站在那具尸体之前,用金色饰物扣紧的黑红色披风从他宽阔的肩膀上垂落。   他俯视着那具尸体,宛如雄狮一般的棕色眼睛炯炯有神, 眼底深处透出一分威色。   他光是站在那里, 就算不动不说话,也自有一股威势向着四面八方压迫而去。此时此刻, 仿佛有一股可怕的气息笼罩在大厅之中,将大厅里的所有人都压得透不过气来。   一位队率单膝跪在他的身前,双手捧着一只箭。   穿着白色祭司长袍的歇牧尔拿起那支箭,仔细看了看。   “材质以木为主, 只有箭头上有一点增重的铁皮,目的大概是为了保持箭射出后的平衡。”   看完后, 他得出了结论。   他说:“显然, 这不是以杀伤力为目的制作的箭只。”   “是的, 歇牧尔。”   同样站在一旁的审讯厅的主官审判长接口道, “这不是意外, 而是有人蓄意引发的事件。”   ‘恶魔的血液’是最近才发现的一种奇怪的液体,因为散发着能让人至昏的恶臭气味,沾上难以清洗,甚至会让部分人的皮肤红肿发炎,所以,一般人都会尽可能地远离它。   “现在看来,似乎某些人掌握了这种液体的一部分特质,比如,比油还更加易燃。”那位审判长说,“据这些人交代,是有人用金钱贿赂他们,让他们挑拨两位王子的关系,并将这种液体偷运到宫中来,哄骗那些小孩用它对付赫伊莫斯王子。”   “显然,他们针对的目标不是伽尔兰王子,而是赫伊莫斯王子。”   已是中年的审判长一脸严肃地说。   “如果他们的计划得逞,那么,现在赫伊莫斯王子很可能已被烧死,而且会在中庭引发大火,包括这只木箭在内的所有证物都会被烧毁,那么,这个死士也可以趁着火灾大乱的时候逃离王宫。”   正是因为没能引发大火,那队士兵又及时赶到中庭,吹响紧急号,封锁王宫,这才抓住了这个死士。   只是可惜,这个死士眼看逃不掉就吞毒自尽了。   从歇牧尔手中拿过那只木箭,卡莫斯王将它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他低笑了一声,说:“虽然没证据……不过我大概猜得到这个臭水沟里的虫子是哪个家伙派过来的。”   他虽然是在笑,眼中却没有一点笑意,若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此刻的低笑正是因为怒到了极点。   他看也不看那些战战兢兢地跪伏在他身前的侍女和侍从们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些吃里扒外的,没必要留着了。”   他说,轻描淡写。   “都杀了吧。”   在那些人的悲鸣和哭喊声中,卡莫斯王随手将那支箭丢给了赫伊莫斯。   少年单膝跪在那具尸体身边,他来之前已经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此刻正低头定定地俯视着尸体。审判长说的那些话他都听到了耳中,只是细碎黑发散落下来,盖住他的眼窝,让人看不清听到了那些话的他此刻眼底的神色。   他抬头,接住了卡莫斯王丢给他的箭只,拿到眼前看了起来。   “你也差不多猜得到吧?”   卡莫斯王说。   “…………”   “我很不爽,很想揍那家伙一顿,但是,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不能对那个家伙做任何事。”   他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他不可能对一个位高权重的家伙动手。   正因为是王,所以更要遵守亚伦兰狄斯的律法。   否则,这个国家的律法将从他开始崩坏。   “……”   手指稍一用力,那支箭在赫伊莫斯手中折断成两截。   他垂着眼,但是凌乱的黑发也掩盖不住他眼底的寒光。   他说:“请借我一队护卫。”   卡莫斯王挑眉,他转身,大步离开,黑红色的披风在他身后高高飞扬而起。   他说:“歇牧尔,从我的近卫军中安排一队给他。”   …………   虽是深夜,王宫一处的侧门却在卡莫斯王的特令下打开了。   巨大的转盘在数名守门士兵手中转动着,让那巨型的铁门缓缓地向下垂落,它躺倒在护城河上,成为一座坚固的铁桥。   紧接着,一群身着黑红色皮甲的骑兵们从敞开的城门口奔驰而出,其中,有着一个偏小的黑发少年的身影。   他们奔出城门,纵马没入茫茫的夜色深处。   ………………   墨涅斯特城,亚伦兰狄斯的五大城市之一,位于王城北方,是亚伦兰狄斯公路的重要交汇枢纽,同时,它也是亚伦兰狄斯之中斜斜贯穿了整个南北部的两条母亲河之一的恩基河的重要港口。   而正是这个陆地以及水上的枢纽位置,让它凭借着往来的商贸积累着财富,成为了亚伦兰狄斯的五大城市之一。   它是家族继承式的城市,上任城主是个忠厚善良的人,善待城民,对子民非常宽容,收税也不高,城中还有专门的收容老人以及残疾者的收容所,因此深得墨涅斯特城民的爱戴。   只是可惜的是,老城主老年才生下的孩子意外失踪,因此,在他临死之前,他只能将城主的位置传给了他的弟弟,厄尔。   等后来老城主的孩子被找回来的时候,厄尔已经坐稳了城主的位置。   但是让城民们松了口气的是,他们的新城主将他那兄长唯一的子嗣接回了城堡中,据说,他待他的这位侄儿犹如亲子一般。   此刻,才是日出时分,墨涅斯特城四方的城门才刚刚打开,就听见了马蹄奔踏着大地宛如雷鸣般的声音,守门的侍卫一抬头,就看到远方有一群骑兵卷起滚滚尘土而来,一下子令他大惊失色,还以为遭到了敌袭。   再仔细一看,那些骑士都身着统一款式的黑红色皮甲和深色劲装,手臂上还有特制的花纹臂环,顿时松了口气。   因为他认出来了,那是亚伦兰狄斯的王身边近卫队的装束。   那一队大概是三四十骑,纵马到了门口,领头的人勒住缰绳。   那是个比起其他魁梧的骑士要偏小一些的身影,在迎上来的守卫长的注视下,那人向后扯开了披风的兜帽。   漆黑的发散落在空中,暴露在明亮的朝阳之下的,是一张属于少年的俊美面容。   金红色的眸宛如天空染着火的太阳,剑眉高挑,细长眼角宛如锋利的刀刃,虽然还只是少年,却是周身都散发着一股慑人的压迫感,宛如出鞘的利剑,已锋芒毕露。   “赫伊莫斯少……不,殿、殿下。”   城门的守卫长欣喜地迎上去,然后结巴了一下,改了口。   卡莫斯王下的诏令早就在两个多月前来到了墨涅斯特城,并引起了轰动。不少城民欢欣鼓舞,庆贺他们老城主的孩子成为了这个国家的王子。这个守卫长作为尊敬老城主的城民一员,也由衷地为他们的小主人感到高兴。   赫伊莫斯低头看他,对他点了下头,并没有说什么,跟在他身边的那位中年骑士掏出一个令牌。   金色的底,图案上黑红色的旗帜,还有凸出的栩栩如生的金色狮子头,让守卫长一下子就俯身跪了下去。   那是只有王的近卫队才能持有的,象征着王的命令的令牌。   一众骑兵很快进入了城门,并未下马,只是入城之后就放慢了马速。看见这一群魁梧彪悍的骑士,大道上的人都纷纷避让到一边。有人认出了领头的那个少年就是他们老城主的孩子,顿时站在路边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   他们老城主的孩子成为了亚伦兰狄斯的王子,说不定未来还能成为亚伦兰狄斯王是一件令墨涅斯特城民们极为兴奋的事情。现在,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回到墨涅斯特城来了,顿时引起了众多城民的关注。   他们围过来,看着赫伊莫斯带着那队骑士们径直到了城中心的城堡门口,这才下了马。   “赫、赫伊莫斯……殿下。”   守在城堡大门前的侍卫错愕地看着那个大步走来的少年,额头渗出汗来。   “您、您这是……”   “怎么,我回来看望我亲爱的叔父,你不打算让我进去吗?”   站在城堡大门前的少年沉声问道。   侍卫怔了一下,他张了嘴刚要说点什么。   可是他一抬眼,看到对面那群聚集在一起使劲地朝这边看的城民们,下意识闭了嘴。   “开门!立刻开门!没见到赫伊莫斯殿下回来了吗?”   他一边高声呵斥着自己的下属,一边回头对赫伊莫斯赔笑到。   “怎么会?厄尔大人说过了,这里永远都是您的家。”   少年瞥他一眼。   只是一个目光,就让侍卫胸口哽了一下。他眼睁睁地看着赫伊莫斯迈开大步,走进打开的大门中。   跟着少年来的那群骑士们一半跟在了少年身后,另一半接手了同伴们的匹马,留在了大门之外等候着。   大清早本是在城堡之中忙碌着的侍女以及仆人们一见到突然出现的赫伊莫斯,一个个都呆住了。   进入了城堡之中的赫伊莫斯并未和任何人打招呼,环顾了这个熟悉的地方一圈后,他转身,径直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现在是清晨时分,他要找的那个人定然是在练武场。   呆在大厅中的众人就这么吃惊地、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众骑士们也一言不发地跟着赫伊莫斯身后离去。一名侍从就转身拼命地跑了起来,他要立刻向城主大人汇报赫伊莫斯突然回来的消息。   赫伊莫斯快步穿过一条长廊,长廊的尽头是一扇雕刻华美的黑木门。   他走到门前,顿了一下,然后猛地抬脚。   砰地一声,精致的雕花门被他一脚踹开,一个丑陋的豁口出现在被踹中的地方。   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那个正在练武场中练习枪法的青年差点让手中的长枪落地,他恼怒地回头,想要大骂那个惊扰了他练武的仆人,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被踹坏的门中走来。   “赫伊莫斯……”   他下意识握紧地了手中的枪。   “你为什么在这里?”   赫伊莫斯,他父亲的兄长的儿子,他的堂弟。   明明比他要小好几岁,却比他优秀得太多,轻易就能将他碾压的家伙。   他无比嫉恨着的家伙。   他曾经暗中设计过这家伙好几次,却从来没有成功过,这家伙总是用一种冰冷的、不屑的目光俯视着他。   自从听说赫伊莫斯被选为王子后,他更是嫉妒得发疯。   明明父亲大人说过,赫伊莫斯这家伙这次死定了,为什么现在会——   “因为厄尔叔父和你似乎都很想念我,所以我回来看望你们。”   少年如此说。   “巴克,你在练武是吗?那么,这么久不见,让我们这两个堂兄弟来切磋一顿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从旁边的武器架上抓起一柄利枪。   “不、不用……”   巴克一句话还没说完。   一根长枪陡然从天而降,宛如巨大的利箭向他袭来。   分毫不差地擦过他的颊边,割开一道血痕,然后重重地钉在他身后的训练木桩上。   刚刚才成年的青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被赫伊莫斯掷过来的长枪深深地钉在木桩上,还在发出嗡鸣之声,在他头顶的枪尾微微抖动着。   跌坐在地上的巴克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那长枪只要稍微偏一点,就能贯穿他的头颅。   大步走来的少年一把拔出木桩上的长枪,明明比他矮了几分的身体,却站在他的身前,俯视着他。   居高临下。   眼中一点寒光,无端令人心悸。   赫伊莫斯说:“继续。”   …………   当得到消息的墨涅斯特城主厄尔匆匆赶到练武场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个可怕的、令他心疼至极的场面。   他最看重也是最心疼的那个儿子仰面朝天躺在地上,那个该死的小杂种一只脚重重地踩在巴克的胸口。   看那胸口塌陷的程度,显然已经折断了几根肋骨。   更令他眼前发黑的是,一柄长枪锋利的枪头贯穿了巴克的右手手掌,将那只手狠狠地钉在了地上。   他的儿子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哀嚎,那一声声像是钉子一样钉进了他心里。   厄尔心疼得发疯,恨不得立刻就命令身后的侍卫们冲上去,将那个该死的小杂种砍成肉酱。   但是,他的理智制止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心中的怒火强压下去,然后向前走去,对着赫伊莫斯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赫伊莫斯,我说过,这里是你的家,你随时可以回来。”   他用着长辈对后辈、叔父对侄子的那种严厉而又不失痛心的口吻说道。   “但是,你怎么可以因为你成了王子,就仗着身份欺压你的堂兄?”   那痛心疾首的话语中又隐约含着一点威胁的意味。   “这要是让卡莫斯王知道你做出这种事……他肯定不希望亚伦兰狄斯有一个嚣张拔扈、不懂得敬爱兄长的王子。”   一脚踩在巴克胸口的少年侧头,眼角瞥了厄尔城主一眼。   他扬起唇,笑了一下。   “许久不见了,我的厄尔叔父。”   他说,然后抬脚,厄尔认为他暗地里的威胁凑效了,心里刚松了一口气,就看见那只刚抬起的漆黑长靴再一次狠狠地踩下去。   咔擦,一声轻微的碎裂声,还有巴克的一声惨叫,显然,他的肋骨又断了一根。   厄尔城主白了一下脸,他痛心疾首地看着赫伊莫斯,说:“赫伊莫斯,我把你接进来,一直以来把你当做亲生孩子来对待,如今竟然把你教养成这种样子,我对不起我的大哥啊。”   他脸上是一个表情,可他隐藏在额发下的额头青筋在剧烈地跳动着。   他眼角轻轻瞥了一眼旁边那十几个身材高大魁梧的骑士,那熟悉的装束令他不敢轻举妄动,尤其是领头的那个中年骑士胸口佩戴着的狮子徽章。   那是千骑长的徽章。   这些骑士都是卡莫斯王的直属近卫队的骑士。   ……若不是这些人在场,他早已命令自己的下属一拥而上,狠狠地教训那个该死的小杂种了!   他怎么还活着,他应该已经被烧死在王宫里了才对!   “叔父大人,让你失望了,我还活着,没被烧死。”   赫伊莫斯的话让厄尔城主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只是,他脸上却是一副疑惑不解的神色。   “烧死?赫伊莫斯,你出什么事了吗?”他说,“你是不是误会了叔父,误会了你的堂兄?其实我们……”   “叔父大人,我花了一天两夜的时间赶到这里不是来和你辩论误会不误会的问题的。”   少年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来这里,只是想给你一个警告。”   他说,仍旧是一脚将他的堂兄踩在地上,晃了一下钉在巴克手掌上的长枪,让巴克痛得再度惨叫了一声。   “从现在起,你再动一次手脚,我就来找堂兄一次。”   金红色的眸盯着厄尔城主,赫伊莫斯说道。   “我来找比我大五岁的堂兄切磋武艺,一不留神打伤了堂兄。”   少年的眼角锐利得宛如刀锋,微微上扬着,显得异常凌厉。   而他同样上扬的唇角透出深深的嘲讽意味。   “怎么,被比自己小的堂弟打伤了,然后身为长辈的您出来,帮他报仇吗?”   这个被他称为叔父的男人不敢因为这个理由动他。   赫伊莫斯早就看清了这个男人。   口蜜腹剑,装腔作势,面善心恶,善于表演,喜好名声。   一个成年人被小自己五六岁的堂弟打伤了,然后作为父亲的他去向侄子报复——这种让人不屑的、有辱名声的事情,注重名声的厄尔绝对不会去做。   尤其是现在有王的近卫队在场,事情有可能传到王城,传到卡莫斯王耳中的时候,他更不会做出这种不智的举动。   “‘我还是小孩,不懂事,只是不小心打伤了堂兄而已’——我这么说,叔父大人,您能拿我怎么办?”   少年唇角那抹令人后背发寒的笑意越发清晰。   “所以,我来警告你,厄尔城主。”   目光冰冷的少年甚至已经不再称呼这个人为叔父。   “你动一次手脚,我就来找堂兄一次。”   “这次,是一只手,下一次,这只手臂都会被整个砍断。”   赫伊莫斯说,他在轻笑。   少年那张俊美的脸笑起来如朝霞一般让人赏心悦目,可是却让盯着他的众人心里都咯噔一下。   说不出理由,他们就是觉得,那个少年说的话,还有笑起来的样子,让他们后背发寒。   “再下一次,是一条腿。”   “而最后一次……”   最后半句话,并不大的声音,却是让厄尔城主胸口都紧了一下。   “赫伊莫斯,你若对我有怨恨,就冲我来,放过你的兄长。”   他一脸凛然地说。   “无论你要对叔父做什么,叔父都认了。”   “不,厄尔城主,我和堂兄切磋很正常,对身为长辈的您动手就很容易遭人非议了。而且……”   赫伊莫斯盯着他,被额发掩盖的眼眸深处,隐藏着一簇凶狠地灼烧着的赤色火焰。   “而且,冲你去你大概也不会觉得痛。只有伤到你最重要的人身上,才能让你刻骨铭心,不是吗?”   刀子扎在自己身上只是有一些疼。   而刀子扎在放在心坎上的那个人的身上,才会让人痛得发疯。   厄尔,我要感谢你让我知道了这一点。   看着赫伊莫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厄尔城主不再继续装模作样,陡然沉下脸来。   他冷声说:“我是墨涅斯特城的主人,你以为我会任由你在这座城市中作恶?”   “除非让你的宝贝儿子这辈子都不离开墨涅斯特城,不然,只要离开这座城,就让他做好断手断脚的准备。”   赫伊莫斯回答,一把拔出扎在巴克手掌上的长枪。   然后,又一次重重地刺穿了巴克的大腿。   练武场再一次响起了巴克凄厉的惨叫,像是一巴掌狠狠地打在厄尔城主脸上,让他的脸色变得铁青。   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敢做。   卡莫斯王的骑士在这里看着,还有一批骑士在外面等着。   赫伊莫斯是他的侄子,是孤儿,现在还是王子,又还小,只是‘切磋’而‘意外’弄伤了比他大的堂兄,他不可能真的把他怎么样——而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让厄尔城主恨得不行。   将踩在巴克胸口的脚抬起来,赫伊莫斯转身离开。   “我要说的就这些。”   他说,“不想让你的宝贝儿子出事,就安分些,厄尔城主。”   “不,赫伊莫斯,你不敢这么做的。”   厄尔城主铁青着脸,沉声说。   不管怎么样,巴克都是他的亲堂兄,自己是他的亲叔父,这个小杂种怎么可能有胆子做出弑亲的事情——   赫伊莫斯从他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少年侧头,眼角瞥了他一眼,笑了一下。   金红色的眸子一点微光,像极了一抹血色的痕迹——   那一眼,竟是让厄尔的心底都涌出了一股寒意。   他敢。   有一个声音在厄尔心底这么喊着。   这个人真的敢!   啪嗒,那是离去的少年随手将染着血的长枪抛掷到地上发出的响声。   他离开了这座他长大的城堡,毫不留恋的。   将他的叔父和堂兄彻底抛在了身后。   …………   ……………………   厄尔城主不会知道,在他曾经成功了的那个世界中,后来,赫伊莫斯真的亲手杀死了他,还有他的儿子巴克。   而亲手弑杀了自己的亲人的黑发王子,从此被称之为‘恶魔之子’,为众人所惧。 第54章   房间之中, 卡莫斯王站在窗边,一手握着一张羊皮纸, 一手随意地抓起缠到前面的黑红色披风将其向后甩去。   一位侍女立刻上前, 跪伏在他的脚下,仔细地将稍有褶皱的披风在他身后的脚下展开, 手指轻轻抚平那上面的皱痕, 做完之后,才站起身退到一边。   歇牧尔双手捧着一个书籍大小的青色石盘, 里面盛放着红色的颜料,青金石的圆形印章搁在旁边。卡莫斯王拿起那青金石印章,盖在手中的羊皮纸上。   当他盖完章之后, 那站在他身前低着头恭敬地向他汇报的中年骑士也结束了自己的汇报。   骑士胸口两指大的狮子徽章象征着他千骑长的身份,他便是昨日带着近卫军中的一队骑士跟着赫伊莫斯前往墨涅斯特城的千骑长。   刚才, 他一五一十地、详细地将他所看到的一切汇报给了他的王。   处理完了政事,同时也听完了下属对昨日情况的汇报,站在窗边的卡莫斯王笑了一下。   “还行。”他说, “在那种状况下还能保持着一丝理智,也算不错了。”   那位新任墨涅斯特城的城主,卡莫斯多少也是有些了解的。   对于赫伊莫斯的做法,他点了点头。   那个小家伙的确很聪慧, 还很狡猾。   他的举动看似莽撞, 却正好踩在了厄尔城主的底限之上, 恰好是厄尔勉强忍得住, 却又已经到了极限、再多一分就爆发的边缘。   卡莫斯派出自己的亲卫军、甚至还让一位千骑长带队跟着赫伊莫斯, 一方面是为了保护赫伊莫斯的安危,给赫伊莫斯壮势;而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赫伊莫斯被怒火和仇恨冲昏了头脑,做出不可收拾的事情来——让这位千骑长过去,就是为了在那之前阻止他。   要知道,厄尔毕竟还是墨涅斯特城的城主,是位高权重的王室旁系贵族,自身的势力也不小,麾下的私军也有数万,作为一方势力盘踞一城。   别说这事没有证据,就算有证据,因为没造成多大的事故,只不过是一位王子受了点伤而已,最终也只能小惩大诫一下罢了,不可能真的把他怎么样。   “特拉。”   他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去安排人警告一下厄尔,他在墨涅斯特城中想做什么那是他的事,但是,要是再把爪子伸到王城来,我就不客气了。”   空荡荡的房间角落突然出现一个影子,那个身影单膝跪在地上,向卡莫斯王点了点头,然后一下又消失了。   墨涅斯特城中发生的那些事,是赫伊莫斯家族内部的事情,卡莫斯不打算插手。   这次之所以借势给赫伊莫斯,只是因为厄尔那家伙手太长,弄伤了他的小王弟,卡莫斯这才给了厄尔一次教训。   同时,他还要警告厄尔以后不准在把爪子伸到自己的势力范围之中来。   这样一来,再加上赫伊莫斯的威胁,想必很长一段时间厄尔和他的儿子都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墨涅斯特城里。   至于赫伊莫斯和他之间的恩怨……   “他家族的事情,等他以后长大了,自己去处理。”   卡莫斯王如此说。   赫伊莫斯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他一定不会放过那个一次次想要害死他的叔父。   只是现在这头幼狼还没长大,牙齿和爪子还不够锐利,所以只能潜伏起来,等羽翼丰满的那一天……   可以想象得到,等赫伊莫斯长大的时候,就是厄尔城主的末路。而且,厄尔城主或许只是这头狼王成长的道路上的一个磨刀石而已。   或许这也是厄尔城主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着急地想要弄死赫伊莫斯的原因,恐怕他也看得出来,他的这个侄子以后一定会成为他最可怕的敌人。   “赫伊莫斯王子现在人在哪儿?回去休息了?”   既然卡莫斯王已经做出决定,歇牧尔不再多说,而是转头向那位千骑长问道。   两天三夜没睡,一路奔波,想必现在已经疲惫得撑不住了。   “不。”中年千骑长回答,“他在回去清洗了之后,就直接去了伽尔兰王子的住所。”   …………   ……………………   前几日还拥挤得不行的庭院现在已经安静了下来,大部分的人都已经被赶了出去,只有两三位侍女还在庭院中走动着,她们说话都是凑到彼此耳边轻言细语地交谈,走路做事也都尽可能轻手轻脚的,生怕发出太大的声音,惊扰到屋子里好不容易才睡着的小王子。   一阵轻柔的音乐从房间里传出来,那是极为悦耳而又柔和的旋律,拨动的弦音像是喷泉落水的叮咚声。   屋子的窗边,面容英俊的金发骑士坐在那里,穿着简单的白衣短袍、黑裤,腰间系着黑色的腰绳。他怀中抱着一个半人高的两弦鲁特琴,是半球形的,音孔有着精美的镂空雕花,长柄顶端微弯成树叶状,显得修长而又优雅。   扎成一束的金发从凯霍斯一肩垂落下来,他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柔地拨动着,让银铃般的音符在房间中轻柔地回荡着。   女官将一个香块放入镂空黄金香炉中点燃,让房间里环绕着一股软绵促眠的淡淡香气。然后,她抬手轻轻对独眼的骑士比了个手势,凯霍斯就放慢了曲调,然后缓缓地停了下来。   他轻轻地将鲁特琴放下,走上前。   小王子已经伴着柔和的琴声和淡淡的清香睡着了,依然是趴着的姿势,半边小脸都陷入软绵绵的枕头里。   柔软的金发散落在雪白的枕头上,因为有些发烧,所以那张小脸微微泛红,细长的睫毛上还残留着一点细小的水痕。   此刻,孩子闭着眼,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凯霍斯看了一眼之后,就和女官一起退了出去。   毕竟,烧伤一直让伽尔兰王子疼痛难忍,难以入睡。尤其是刚开始的两天里,凯霍斯不得已用了他自己制作的那种特殊迷药,这才让伽尔兰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但是那种迷药也不能过多的使用,否则会对身体造成伤害,所以今天凯霍斯才想用舒缓的乐声让伽尔兰睡着。   想起小王子睁着那水雾蒙蒙的大眼睛乖乖地看着他、听他弹琴、然后慢慢地闭眼的小模样,凯霍斯只觉得心里软成了一团。   他颇有些自责,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离开的话,小王子也不会受这个罪了。   身为守护骑士却未能守护好王子,一想起来他就很是懊恼。   “塔普提,医师早上怎么说?”   他问道。   将门轻掩好,有着一头亚麻色长发的女官转身,轻声回答凯霍斯。   “情况稳定了不少,伤口没有发炎,恢复还算不错。不过,疼痛还是难免的……”   她说,“我调制了促眠的香,希望多少能起点作用。”   女官塔普提有着一手在王宫中被公认的出众的调香技术,只是,她亲手调制的香块之前都只有卡莫斯王才能用到。其他的人能不能得到,都要看她的心情。   此刻,她看向凯霍斯,夸奖道:“我还不知道,您竟然还有这么一手精湛的琴艺,您弹奏出的是很棒的音乐。”   “多谢您的夸奖,只是雕虫小技而已。因为这样会更受美女们的欢迎,所以当初就去学了一下。”   骑士的回答让女官那稍微升起的一点好感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啊,真是个浅薄而又轻浮的家伙。   卡莫斯王为什么会让这样的人成为伽尔兰王子的守护骑士?   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带坏纯洁的小王子。   她在心里如此想着,微微躬身行礼,然后转身打算去看一下侍女们将药熬制好了没有。只是,还没来得及离开,就听到了身边骑士的声音。   凯霍斯说:“午安,赫伊莫斯王子。”   塔普提抬头,看到赫伊莫斯正从大门处走进庭院来。   这位年轻王子的衣着是干净的,头发却很是凌乱,发梢还滴了一点水滴,看得出来是匆匆洗浴了换了干净的衣物,被溅了水头发也没来得及擦拭就过来了。   深褐色的肌肤在光下泛着一点水润的光泽,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那双眼,眼窝都是黑青黑青的,恐怕是很久没睡过觉,发梢在那深陷的眼窝里落下深深的阴影。   一看到女官和骑士在这里,他就快步走了过来。   “伽尔兰怎么样了?”   他低声问。   塔普提微微躬身行礼,然后回答:“医师说情况还算安稳。”   不等赫伊莫斯继续发问,她就继续说道:“伽尔兰王子刚刚才睡着,因为伤口的疼痛,他很久没有入睡了。”   这位女官用着极为委婉的口吻,却是毫不留情地就打消了赫伊莫斯接下来即将可能提出的任何要求。   说实话,对于这位害得她那可爱的小王子受伤的少年,她多少对其抱持着一点迁怒的不爽。   还没来得及说出的话被女官那委婉而又强硬的话哽在了喉咙里,赫伊莫斯张了下嘴,却没能说什么。他看了一眼那虚掩的房门,垂下眼来,睫毛的影子落在他瞳孔里,让他的眼显得有些暗。   薄薄的唇,被他这么用力一抿,越发薄得像是一条线。   凯霍斯突然出声说:“赫伊莫斯王子,本来伽尔兰殿下下命令,要求不要让你靠近他的时候,我还是很疑惑的。但是,现在我或许明白了。”   “或许是殿下早就预感到了,你会给他带来灾难,而显然我也是如此认为,您,会给殿下带来麻烦。”   他说:“所以,请您远离殿下,不要接近他。”   赫伊莫斯本有些患得患失的、踌躇地站在原地,抿着唇不说话,现在凯霍斯这么一说,他抬眼看向凯霍斯,眼角向上扬起锐利的弧度。   这一刻,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气势迫人、敢于将他的堂兄扎在地上、能毫不示弱地和他的城主叔父对峙的强势少年,金红色的眼眸像是燃烧着太阳的火焰。   “没有人能将我从伽尔兰身边赶走。”   他用逼人的目光注视着那个试图将他赶走的骑士,沉声说道。   然后,转头看向塔普提。   “我洗过澡了,身上是干净的,没有灰尘,我想进去看看伽尔兰。”他的话语变得强硬了起来,“我不会惊醒他。”   感觉到了赫伊莫斯陡然强硬起来的态度,塔普提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让开了身子。她看着赫伊莫斯进了屋,那扇门被打开,然后再一次被虚掩上。   她说:“凯霍斯大人,您这是故意的,用的激将法吗?”   “这个嘛……”   独眼骑士笑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   他说:“让他这么逃走就太浪费了,既然小王子是为他受的伤,总得让他付出点代价来,嗯,是不是?”   塔普提没再说什么,转身快步离开。   我果然和这个轻浮的家伙合不来。   女官在心底如此想着。   …………   进入房间之后,赫伊莫斯尽可能地放轻了动作。   那个孩子正趴在床上,在浅睡着,或许稍微一点动静就会让小孩醒过来。   床头有一把椅子,应该是那位女官为了方便坐在床边照顾伽尔兰放的,赫伊莫斯便直接在椅子上坐了下去。   他端详着浅睡中的伽尔兰。   小孩闭着眼,长长的蒲扇似的睫毛在他颊上落下浅浅的影子。眼角还有一点泛红,显然痛得一直在掉眼泪。   赫伊莫斯的目光落在伽尔兰的背上,后颈上一处,后背上两处,还有小腿上也有一处,雪白的肌肤上敷着青色的药泥,也不知道药泥下面是怎样可怕的伤势,会不会留下疤痕……   他一边想着,一边怔怔地看着伽尔兰。   那个小小的身子趴在床上,显得异常的柔弱,让人看着就揪心得厉害,只恨不得将其捧在手心里,让他再也不会受到一点伤害。   他想起那一天,伽尔兰说着‘我讨厌你,我不需要你’时那近乎残酷的语言,还有毫不迟疑地离他而去的背影。   他又想起,那一天的夜晚,伽尔兰拼命冲上来将他从火盆下撞开……被炭火砸到的孩子跪在地上,痛得直发抖的身影。   他脑子有些混乱,也很不明白。   都说小孩子是善变的,可是伽尔兰对他到底是……   就在赫伊莫斯发呆的时候,床上的小孩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睁开了眼。   侧着头的伽尔兰看着床边的少年,唇张了一张。   “赫伊…莫……”   那微弱的声音瞬间让赫伊莫斯惊醒过来,他紧张地俯身,看着伽尔兰。   “你醒了?”他轻声说,像是担心声音稍大一点就会伤到眼前这个柔弱的孩子一般,“很疼吗?要不要喝水?我去叫医师?”   孩子似乎还处于似醒非醒的状态,目光朦胧地看着他。   半晌,才轻轻地说了一句。   “手……”   “嗯?”   “……你的……手。”   少年顺着小孩那朦胧的目光看去,看到了自己的右手。   他有些莫名其妙,但是还是顺着伽尔兰的话,将自己的右手放在了伽尔兰眼前。   小孩半睁着金色的眸,看起来还很迷糊,他放在枕头旁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挪过来,小小的手轻轻地抓住了赫伊莫斯的一根手指。   那只小手轻轻地握了握少年的手指,又摸了摸,像是在确认着什么一般。   然后,伽尔兰的眼弯了起来,像是月牙的弧度。   眼角还有着一点浅红泪痕的孩子笑了起来,笑容甜甜的,可爱极了,甜得像是能渗透到人的心底里。   他像是如释重负,放下了心来,就这么握着赫伊莫斯的手指,闭上了眼,再一次进入了梦乡。   赫伊莫斯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动。   他看着伽尔兰的手。   那只温软的小手轻轻地握着他的手指,他却是觉得,那只手握住的,是自己的心脏。   …………   “凯霍斯,赫伊莫斯过来了吗?”   “是的,陛下,他在里面。”   门口传来了轻声的交谈声,然后,虚掩的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进门的卡莫斯王目光一扫,怔了一下。   他侧头,和同样怔了一下的凯霍斯对视一眼,然后,这两个高大魁梧的男人都忍不住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小伽尔兰趴着躺在床上,安静地沉睡着。   坐在椅子上的赫伊莫斯趴在床沿,同样也睡得很沉。   孩子那小小的、软软的手,握着少年略显粗糙的手指。 第55章   床上, 伽尔兰在沉睡。   而此刻,就在他沉睡的时候,那些被掩埋的过去开始在他的梦境中上演。   一幕幕开始在他的梦中浮现。   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都一个接着一个清晰浮现在他的梦境之中。   他亲眼看到了一切。   ……   那本该只是孩子们的一场恶作剧。   并未抱有太大的恶意, 却造成了比带着恶意更为可怕的后果的恶作剧……   …………   七岁的伽尔兰,和十二岁的赫伊莫斯,一同被选中成为亚伦兰狄斯的王子。   他们作为卡莫斯王的王弟,同时拥有了亚伦兰狄斯王座的继承权。   只是, 卡莫斯王明显更加偏爱年纪小的伽尔兰。   但是,赫伊莫斯出众的资质显然更甚于相对而言显得比较平庸的伽尔兰。   因此, 王宫之中,众人分裂成了两个派系。   一派支持伽尔兰王子, 一派支持赫伊莫斯王子。   王座只有一个,只要卡莫斯王一天没有子嗣,那么未来的王就一定会从两位王子之中诞生。   因此,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 那些围绕在两位王子身边的人们开始彼此敌视,挑衅, 分裂成泾渭分明的两派。   而显而易见的, 那些围绕在王子身边的人彼此的敌视,也一点点地影响到了本来关系还算平和的两位王子之间的关系。   ……尤其是在某个有心人的算计之下。   …………   “伽尔兰殿下,赫伊莫斯王子肯定是故意要给您难堪, 明明知道您年纪小, 不善于骑射, 还要在众人之前表现。”   “是的,您一定要注意,防着赫伊莫斯王子一些。”   小小的孩子对于身边的同伴的话一开始觉得很困惑。   “赫伊莫斯王兄对我很好,很照顾我啊。”   他这样回答道。   小伽尔兰觉得,他和赫伊莫斯的关系虽然不能说很亲密,的确没有他和卡莫斯王那么亲密,但是平常的时候,赫伊莫斯还是会以兄长的身份照顾他的。   “不,殿下,他那是在您面前装模作样呢。”   “没错,您可别轻易相信他。”   “他只是想要获得您的信任而已。”   “行了,我不喜欢听你们这么说赫伊莫斯王兄。”   年幼的王子一开始并不相信。   ……   “赫伊莫斯殿下,伽尔兰王子故意仗着自己年纪小啊,总是喜欢在卡莫斯王面前讨好,这次的奖励明明应该是您的。”   同样也有人在赫伊莫斯面前这样说。   “他年纪小,卡莫斯王多照顾着他一些也是应该的。”   年少的王子一开始对于下属的告状也是不以为意。   然而…………   “殿下,赫伊莫斯王子教训了我们的人,他这是故意让您难堪啊——”   “殿下,伽尔兰王子的人总是在找我们麻烦。”   “殿下,赫伊莫斯王子他仗着年纪大欺负您,他总是将您比得一无是处不是吗?”   “殿下,这次犯错的明明是伽尔兰王子,可是卡莫斯王偏爱他,庇护他,您不觉得过分了吗?”   …………   一开始是不以为意,但是日复一日,同样的语言不断地在他们的耳边响起。   两位王子对彼此的印象逐渐变差,关系逐渐开始疏远。   个性成熟的赫伊莫斯还好,虽然觉得伽尔兰这小孩任性了些,但是想着自己作为兄长的身份,对其还是比较容忍,能让的还是让着。   而且他的处事风格也让人不敢在他面前进行太过于明显的挑拨。   但是,伽尔兰却不一样,他终究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孩,还不能自己辨认每个人言语的对错以及好坏。   当身边的所有人都在哄他,怂恿他的时候,他就渐渐被哄骗了过去。   他开始觉得,赫伊莫斯的确不是好人,是未来要和他抢东西的人,自己不能这样继续让赫伊莫斯欺负下去。   可是,赫伊莫斯很厉害。   小伽尔兰很郁闷。   他根本就比不过赫伊莫斯。   “殿下,我有个办法,可以将赫伊莫斯教训一顿。”   有一天,伽尔兰又一次在课堂上输给赫伊莫斯,被歇牧尔批评,看着歇牧尔称赞赫伊莫斯,回去之后就窝在屋子里生闷气。   这时,有一个少年这样偷偷对他说。   小孩想了想,摇了摇头。   “算了,这样不好。”   虽然被身边的人怂恿着,但是小孩还是有自己的思维和判断。   他隐约觉得,这种做法似乎不太好。   “不是很危险的事情,我只是弄到了一些很臭的黑水,我们可以泼在赫伊莫斯王子身上,这样就能教训他了。”   少年小声劝他,挤眉弄眼的。   “这么小的事情,赫伊莫斯王子也不会跟卡莫斯王说的。”   “只是泼他一身水吗?”   伽尔兰犹豫着。   只是泼一身漆黑的臭水,让他一身臭气地回去的话,似乎也没什么吧?   他这样想着。   “嗯,太过分我们也不敢做啊。”   少年极力撺掇道。   “殿下您想想,到时候让他顶着一身臭水回去,熏死人,谁都不会靠近他,嘿嘿。而且,听说被那臭水沾到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很倒霉的。”   小孩歪着头琢磨了好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那……好吧。”   所有人都在夸奖赫伊莫斯,说他好,说他厉害,让自己向他学习。   每次他都喜欢在大家面前表现得很厉害,压自己一头,害得自己被歇牧尔骂。   大家总是说王兄偏爱自己,不然自己根本比不上赫伊莫斯。   真是让人听得讨厌死了!   哼,给赫伊莫斯泼一身的水,让他也知道自己的厉害。   小孩心里这么忿忿地想着,点头应下了同伴的提议。   但是,小孩的本质还是好的,虽然当时生气的时候他心里这么想着,到了真要去做的那一天,伽尔兰想了又想,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吧。”   虽然身边的人都在这么撺掇着他,但是他总还是觉得这样做不对。   “这样做不好。”   真要教训赫伊莫斯,也该光明正大的。   歇牧尔教导过他,身为王子,不可以做出有违自尊的行为。   伽尔兰这么想着,再一次拒绝了同伴们的撺掇。   而且,他还找了一个非常好的借口。   “我这么做会让卡莫斯王兄生气的。”   这么说完,小伽尔兰就跑掉了。   留下来的一干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泄气。   都事到临头了,他们都等着看那个让他们很不服气的家伙的好戏,谁知道伽尔兰王子胆子这么小,居然因为担心卡莫斯王生气而临阵退缩了。   “真是的,卡莫斯王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教训王子。”   “对啊,王很宠殿下的,这又不是多严重的事情,王怎么会生王子的气嘛。”   “而且赫伊莫斯王子肯定也不会把这点小事告状到王面前的。”   “明明说好的,怎么现在又变卦。”   “是啊,全部都准备好了,这不就浪费了吗?”   “殿下不去,不然,我们自己去吧。”   一名少年突然提议道,他的眼底透出一丝诡异的神色。   “唉?”   “就差临门一脚了,就这么退缩总觉得很不甘心啊。”   “对啊对啊。”   “我也是这么觉得。”   “等我们帮殿下教训了那位之后,殿下肯定也会很高兴的。”   “嗯,你说的也是。”   一众少年兴奋地说着,决定自己行动。   而其中有一人为难地左看看,右看看,他这个人很胆小,不敢跟着众人一起去,就脱离了队伍,偷偷跑去报告伽尔兰王子这些人自己擅自行动的事情。   ………………   如一开始计划好的那般,赫伊莫斯被泼了半身的黑水。   那粘稠的黑色液体缓缓地从少年身上滴落,发出刺激的气味。   他抬头,皱着眉看着那出现在他面前的小孩。   “伽尔兰?你干什么?”   他不快地皱着眉问。   “这是你叫他们做的?”   伽尔兰本来在凉亭悠闲地纳凉,吃甜甜的糕点,但是被突然告知那些少年擅自行动,就赶紧跑过来了。   只是等他跑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迟了,恰好在他出现的时候,赫伊莫斯已经被人泼了一身黑水。   他本来想摇头说不是,但是一眼看到旁边那些少年乞求地看着自己的眼神,就没张嘴。   小孩的心地软。   他想,如果是他担下来,顶多被卡莫斯王兄和歇牧尔骂一顿,但是如果被人知道是这些少年擅自做的,对王子无礼的他们下场肯定很惨,说不定还会被人赶出去。   这么想着,伽尔兰就没反驳,小声说:“谁让你总害我被骂……”   小孩这么一说,听在别人耳中就有一种做了坏事而心虚的意思。   赫伊莫斯眯起了眼,他盯着小伽尔兰的眼神都凌厉了起来。   虽然最近这孩子任性了些,但是他都想着毕竟只是小孩,让着些也就算了,没想到现在还得寸进尺了。   赫伊莫斯刚要说话,伽尔兰突然上前,凑到他身边。   “你去我那里吧?”   小孩抓住了赫伊莫斯的左手,拽着他说。   “你别生气,我帮你弄干净,好不好?”   他抓着赫伊莫斯的手,站在他身边,仰着小脑袋看着少年,声音软软对他说话,像是讨好他一般。   赫伊莫斯本有些生气,但是看见那小小的孩子凑过来,像是想要道歉一般拉着他去自己那里,语调软软的讨好的模样,顿时就气消了一点。   他心想,算了,也就是个小鬼的恶作剧,没必要和小孩计较。   心里气消了一些,他刚打算回答伽尔兰的话,突然听到头顶轻微的哐的一声。   他本能地抬头。   翻下来的火盆映入少年放大的瞳孔中。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一把将正拽着他的手的小孩狠狠地推了出去——   燃烧的炭火落了下来。   落在赫伊莫斯被粘稠的黑色液体裹住的右臂上。   轰的一声。   赤红色的火焰炽热地燃烧了起来。   在一个少年的身上,轰然爆发灼烧了起来。   只是一瞬间,就将少年半个身体都吞噬到赤红的火焰之中。   少年半个身体几乎成了火人。   被火焰灼烧的剧痛让赫伊莫斯发出了凄厉的叫声。   他倒在地上,燃烧着的身体在地上痛苦地蠕动着。   火焰裹着他的身体,那一只手从火焰中伸出来,手指竭尽全力地向前,伸出来,像是艰难的、绝望地想要抓住点什么。   火光映红了少年的眼眸。   那双在这一刻变得如血一般殷红的眼,死死地盯着那就跌坐在他身前不远的小孩身上。   少年原本俊美的脸在这一刻因为痛苦而扭曲着,狰狞到了极点。   被赫伊莫斯一把推开的伽尔兰跌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在自己身前被火焰吞噬的少年。   还有那血红色的、死死地盯着他的眼。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孩子像是整个人都已经傻掉了一般,目光呆滞,木然和那双血红的眼对视着。   尖叫声、呐喊声在四周响起,响彻了漆黑的夜晚。   很快,夜空被火焰染成了红色。   翻滚的炭火点燃了洒落在地上的漆黑液体,一瞬间就点燃了那茂密的灌木从,整个中庭都烧了起来,将夜空映得如白昼一般。   ……   慌乱之中,没有人会注意到。   那根已经在火焰中被烧成灰烬的木箭,还有那在烈火中被烧得扭曲变形的铜制火盆……   以及,趁着火灾引发的大骚乱,偷偷逃出了事故现场的某个人……   …………   “怎么样?”   “很抱歉,陛下,赫伊莫斯王子的身体差不多有三分之一都被烧伤了,这种伤势实在是……”   想起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少年可怕而又凄惨的模样,哪怕是这位一生中看过无数病患的老医师都觉得心惊肉跳,心悸到了极点。   从右臂一直向下,半个身体,连同右腿上的皮肉都被烧烂了,像是被剥了皮一般,露出血红的筋肉。   甚至还有些地方已经焦黄,有了碳化的痕迹。   他的唇微微发着抖说:“这种程度的烧伤……王子已经不可能活下去了。”   这种可怕的伤势,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活下去。   那种程度甚至能让人活活痛死。   一时间,房间里像是窒息一般的死寂。许久之后,站在那里的棕发王者才用低沉的声音开口说话。   他说:“尽你的全力保住他。”   “是。”   老医师回答,但是从他的脸色看得出来,他不抱任何希望。   那位王子的伤势严重到哪怕下一秒都有可能咽气,想要活下来除非有奇迹,以及非人的意志力。   …………   “伽尔兰殿下!你醒啦?”   “王子——”   在另一边的卧室里,年幼的孩子悠悠转醒,服侍着他的侍女惊喜地喊出声来。   在侍女的喊声中,伽尔兰坐起身来,目光迷茫地看着四周。   歇牧尔走上前,目光严厉地看着他。   “王子,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事——”   刚说了半句,孩子看了他一眼,那迷茫的眼神让歇牧尔的声音顿了一下,没能继续说下去。   有点奇怪。   歇牧尔看着伽尔兰想。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是在凉亭那里吗?”   小孩仰着头看他,疑惑地问。   “歇牧尔,你抱我回来的吗?”   “……王子,你还记得不久前你做了什么吗?”   “不久前?不久前我在凉亭里吃东西啊,吃完了就睡着了。”   “…………”   歇牧尔没有说话。   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伽尔兰的眼,小孩的眼也看着他,明亮的,清澈的,坦然的。   孩子没有说谎——应该说,伽尔兰认为自己没有说谎。   ……那可怖而又强烈的刺激,让这个孩子忘记了在火焰中发生的一切………… 第56章   所有医师都说, 赫伊莫斯活不了。   那种可怕的伤势, 等待他的只有死神的召唤。   王宫之中甚至已经开始为这位王子准备葬礼。   然而, 在昏迷了整整十天之后, 重伤的赫伊莫斯睁开了眼。   说他必死无疑的老医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而,赫伊莫斯的确活了下来,以一种令医师们难以置信的意志力。   他们认为,那简直是非人的意志力。   活下来,就会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   老医师如此说着。   的确如此。   高烧, 恶心感,被烧烂的身体,无法进食,身体无法自理……无论在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那都是言语所无法描述的痛苦。   没有人能想象得到赫伊莫斯在这段时间里所承受的东西,那是活人都想象不出来的东西。   那或许就是……活生生的地狱。   赫伊莫斯以可怕的意志力挣扎着从地狱中爬了出来。   …………   “您是说……他忘记了?”   “是的。”   卡莫斯王沉默着没有发声, 于是歇牧尔开口回答。   医师说,那是因为刺激太大情绪波动太剧烈, 强烈到孩子无法承受的地步, 于是身体本能地为了自我保护……选择祛除了这段记忆。   坐在病床上的少年没有吭声。   他垂着眼, 长了些许的凌乱黑发掩盖住他的眼,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薄薄的唇, 因为缺乏血色呈现病态的苍白, 此刻抿紧的时候, 就像是锋利的刀刃。   薄毯盖着他腰部以下, 而从右臂一直到腰部,都被雪白的绷带绑住,右手垂落在一边,无法使出力气。   他唯一能活动的左手,在这一刻,死死地揪住了身上的薄毯,用力到指关节都泛白的程度。   …………   “歇牧尔。”   离开赫伊莫斯的病房之后,一直沉默着的卡莫斯王终于开口说话。   “伽尔兰就交给你了。”   “卡莫斯王?”   “他犯下了无法弥补的罪……无法弥补的,就算只是孩子,那也是他的罪孽。”   卡莫斯王的声音很沉重。   “因为我对他的偏爱,还有对他的放纵,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   他说,“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插手两位王子之间的事情。”   他深深地、沉重地叹了口气。   “所以,那孩子就交给你了。”   “……是。”   从那一天之后,卡莫斯王逐渐与他曾经极为疼爱的伽尔兰疏远。   他大多都奔波于战场之中,两位王子之间的事情,他几乎不再干预其中。   …………   夜幕降临的房间里,缠绕着雪白绷带的少年仍然坐在那里。   房间里没有点灯,可是少年的眼在黑暗中却是亮得可怕。   他无时无刻都被剧痛折磨着。   可是,那个孩子居然忘了。   他把他做的事,将他推入地狱的事,全部都忘了!   忘得一干二净。   黑暗中,少年的眼如血一般。   ………………   赫伊莫斯王子总是在身上缠着绷带啊。   听说是因为身上有很可怕的烧伤。   听说有一次,有个侍女帮他换绷带的时候都吐了啊。   是啊,那个侍女差点被打死……好惨啊……   你们看过王子的眼吗?阴冷得简直就像是一条毒蛇——   ……   各种消息一点点在王宫中传开,赫伊莫斯王子性情阴郁、阴晴不定,为人残暴,是个可怕的王子。   许多人都逐渐知道了这一点,然后畏惧着那位可怕的王子,在赫伊莫斯面前战战兢兢。   他们从心底里不愿意接近那位性情变得诡异的王子。   而那之后的一年后,歇牧尔也终于查到了当时事情的真相。   他立刻将它告知了赫伊莫斯。   “你告诉我真相,是想要告诉我,这和伽尔兰无关,是吗?”   一身黑色衣着,唯独右臂上严严实实地绑着雪白绷带的少年用右手把玩着细小的匕首,懒洋洋地说道。   不过是一年的时间,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   歇牧尔能感觉到,少年光是站在那里,周身就散发出可怕的气息。   一种让人从心底里抵触,不愿意去靠近的可怕气息。   赫伊莫斯抬眼,他和歇牧尔站在高高的平台上,远远地眺望过去,可以看到那个金发的孩子在庭院中的身影。   阳光落在小孩身上,簇拥着他,将他笼罩在光芒中。   不少人围绕在小孩身边,如众星拱月一般,小孩在笑,明亮的笑容,仿佛能听得见那清脆的笑声从庭院中传来。   赫伊莫斯攥紧了手中轻薄的匕首。   他盯着伽尔兰的金红色眼眸中没有一点光,像是陷入了无光的地狱。   是的,那件事是一心想要他死的叔父一手策划的。   他知道了。   可是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这世上最让人痛恨的,并不是身在地狱,   而是你在地狱里承受着煎熬,可那个将你推入地狱的人,却一无所知、毫无负担地在阳光下欢乐地活着。   ………………   然后,在数年之后。   漆黑的夜晚,没有月光,也不见一点星光。隐秘的房间里闪动着一点灯光,却并不明亮,反而衬得房间越发幽暗了几分。   已经年满十六的少年坐在椅子上,赤着大半的身体,只有一块薄薄的白布斜斜地盖在他的腰胯之上。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不言不语,幽冷的眼就这么定定地盯着前方。   一位中年医师跪在他脚下,战战兢兢,不敢抬头,额头满是冷汗。   许久之后,少年才幽幽地开口。   他问:“治不了?”   伏在地上的医师身体在发抖,脸上写满了畏惧和惊恐。   “非、非常抱歉,殿下。”   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您……您以后恐怕都……都、都不能……”他结巴着,心一横,牙一咬,“那一处已经坏死,所、所以,您恐怕没法……没法生育自己的后代了。”   “……”   半晌寂静,医师的脸死死地埋在地上,不敢抬头去看那位王子的表情。   没有一点声音。   但是就是这样可怕的死寂几乎会把这个医师逼疯。   许久之后,已经吓得快要昏过去的他终于听到令他如释重负的声音。   “……你走吧。”   轻轻的一句话,医师如蒙大赦,立刻起身,像是逃跑一般想要夺门而出。   可是,就在他的手刚刚碰触到门板的时候。   一柄锐利的匕首从后方掷来,一下贯穿了他的喉咙,将他整个人狠狠地钉在门板上。   鲜血顺着门板缓缓地滑落,映着微弱的灯光,越发显得诡异。   像是一扇打开的地狱之门。   在座椅上坐了许久的少年起身,薄布随着他的动作从他身上滑落。   他站在那里,赤裸的身体映在对面的镜子中。   右侧的一半身躯,是凹凸不平的黑红色肉块,皱褶四处,猩红色的息肉如鳞片一般纠成一团……   少年定定地看着镜子中那具丑陋而又令人作呕的躯体,像是怪物的躯体。   晃动的火光映在他的侧颊上,他的眼像是毒蛇一般的阴毒。   他轻轻笑了一下。   极轻的,却是莫名令人后背发寒的。   他一声接着一声的笑下去,轻轻的,低沉的,疯狂的。   金红色的眸堕入黑暗,深邃到了最深的地狱,再无一点光华。   ……   因为他太弱小了,所以不会有人在意他的感受。   是的。   因为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和权利,才落得如此的下场。   所以,他必须要坐上王座。   他要站到那至高之处,将力量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要把那些曾经践踏他、伤害过他的人,全部都踩在他的脚下!   …………   ……………………   在那梦中一声又一声极轻的、却偏生如撕心裂肺般的笑声中,伽尔兰缓缓从梦境中醒来。   他睁开眼,看到了趴在床沿上沉睡的赫伊莫斯。   那个在他梦境中彻底陷入绝望和疯狂之中的少年此刻就这样静静地伏在他的身边,睡颜恬然。   那睡中放松下来的眉眼,看起来就像个孩子般。   伽尔兰看到自己的手正抓着赫伊莫斯的一根手指。   他稍微用力攥紧了一些,又缓缓松开。   他抬起手,摸了摸赫伊莫斯那只手的手背,然后,目光顺着那只手向上,落在了赫伊莫斯的手臂上。   深褐色的皮肤,肌肉紧致,肌肤泛着一点光泽,那是线条非常漂亮的手臂。   伽尔兰想起梦中他看到了那个满是疤痕和息肉、丑陋得令人难以直视的半个身躯……   他抿紧了唇。   以前他一直都以为,赫伊莫斯是贪恋权势,为了获取王座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人。   他不喜欢这种人。   所以,他也不喜欢赫伊莫斯。   他从不曾想到,真相竟是如此惨烈。   伽尔兰想起以前从那个声音那里听到过的,赫伊莫斯虽然登上了王座,但是当他死去之后,并没有留下后裔,王座无人,纷乱四起,亚伦兰狄斯也在不久后走向了毁灭。   赫伊莫斯做到了他说过的——   他要将所有人都带入地狱。   于是,他将整个亚伦兰狄斯都带入了地狱。   伽尔兰的目光再一次落到了赫伊莫斯的脸上,少年恬然的睡脸近在眼前。   他抬起手,摸了摸那张俊美的脸。   ……   在梦境之中,他就如一个旁观者一般,看着那一幕幕。   在火海中的时候,在赫伊莫斯蜷缩在黑暗之中的时候,在赫伊莫斯痛得发抖的时候,在那一刻低沉而又疯狂的笑声中……   他无数次地想要向那个绝望的少年伸出手,抓住他。   可是,那是梦,那只是梦,他碰不到那个人。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赫伊莫斯一步步走向毁灭,踏入地狱,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到。   还好。   轻轻地摸着赫伊莫斯的脸颊,伽尔兰如此想着。   还来得及。   这一次终于来得及了。   伽尔兰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然后,他睁眼,抬手。   啪啪啪啪!   清脆而又快速的巴掌声在安静的房间里突然响起,小孩用力地朝睡着的少年脸上拍了四个巴掌。   刚一打完,一只手就猛地抬起来,一把抓住了伽尔兰的手腕。   正睡着的时候突然被拍醒,赫伊莫斯刚要反射性地将他抓住的人甩出去,一抬眼,就看到那双盯着他的金色眼眸。   他清醒了几分,却还有点懵。   赫伊莫斯抓着小伽尔兰的手腕,怔怔地看着伽尔兰,凌乱的发散落在他脸上,大概还没有完全清醒,看起来有着笨笨的。   他眨了下眼,一脸茫然,那张脸此刻难得显得呆萌呆萌的。   他就这么呆萌地看着伽尔兰,伽尔兰也看着他。   突然,对他一笑。   “疼不疼?”   小孩这么问他。   赫伊莫斯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点了下头,然后,又立刻摇头。   小孩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   伽尔兰说,“疼就好。”   他想,好了,赫伊莫斯没受伤,性格也就不会变得那么可怕。   那么以后,就算是为了王座,赫伊莫斯也应该不会再杀死他,也不会再杀死歇牧尔了。   虽然后背很疼,但是他成功地挽救了赫伊莫斯的未来,从而也挽救了自己和歇牧尔,所以还是值得了。   伽尔兰心里琢磨着。   这样一来,他改变了关键点,以后不会发生那样的惨剧,是不是就能功成身退了?   毕竟,他还是有自知之明,和赫伊莫斯抢王座还是抢不赢的。   而且虽说知道了真相,但是心里的阴影不是说消除就能消除的,他虽然同情赫伊莫斯,不那么讨厌他了,但是看着他的时候心里还是会有点发憷。   所以他觉得,他还是按照既定的目标,设法甩了王子的身份,出去游历大陆比较好。   “伽尔兰?”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伽尔兰陡然一个激灵。   不,不对。   他想。   赫伊莫斯之所以变成那样,是因为他的叔父的阴谋诡计,他虽然救了赫伊莫斯这一次,但是,那个叔父还在啊,还会继续动手啊——   所以,他辛辛苦苦在这次救下了赫伊莫斯,说不定下次叔父一动手,赫伊莫斯还是出事了,又开始变得偏激了。   那他不是白受伤了吗?   赫伊莫斯受伤——性情变得偏激——他估计又得死——赫伊莫斯没后裔——于是亚伦兰狄斯还得毁灭——   不不不不不,这可不行!   他好不容易拔掉了自己必死、亚伦兰狄斯必亡的旗子,怎么能又眼看着它被按回去?   ……   看来,他现在还不能跑,他得看好了赫伊莫斯。   在赫伊莫斯长大之前,绝对不能让那个叔父害了他。   不然,估计前功尽弃,又要回到前几世的轨迹上了。   脑子里转了一大圈,伽尔兰下定了决心。   他抬眼,看着赫伊莫斯。   他说:“以后,我会好好地照顾你。”   一定会好好看顾着你,直到你完好地长大。   伽尔兰一脸认真地说:“我会保护好你的。”   保护好赫伊莫斯,就是保住了自己和歇牧尔的命,也就是保住了亚伦兰狄斯。   只要赫伊莫斯有了后裔,亚伦兰狄斯肯定就不会灭亡了。   所以,伽尔兰总结到。   他一定要亲眼看到赫伊莫斯弄死那个叔父,然后有了孩子,这样,他就可以快乐自由地出去在大地上旅行了。   伽尔兰在心里如此想到。   好的,那么,他接下来的目标,就是保护赫伊莫斯直到赫伊莫斯孩子的出生——   突然被伽尔兰打醒,赫伊莫斯抓着伽尔兰的手腕人还有些懵,突然听到伽尔兰这么说,看着那小孩一本正经的样子,他顿时忍不住想要笑。   可是一对上那双认真地看着他的金眸,还有那认真的眼神,莫名的,他心里微微动了一动,或许是因为伽尔兰看着他的眼睛太过于明亮。   或许是因为那双金色的眼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了他的身影。   他不知道伽尔兰为什么突然这么做、这么说,可他不想去问。   因为他喜欢伽尔兰此刻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神。   只看着他一个人。   赫伊莫斯点了下头。   他说:“好。”   他笑着回答那个说以后要好好照顾他的小孩,握着手掌中纤细的手腕,让那只柔软的小手贴在他的脸颊上。   他的唇角,扬起一点柔和的弧度。   赫伊莫斯完全没有想到,伽尔兰此刻满脑子都是让他快点找女人弄个孩子出来的念头。   …………   ……………………   门口,独眼的骑士一直守在这里注意着房间里的动静,此刻,他竖着耳朵将屋子里的对话都听入了耳中。   一时间,凯霍斯的脸色有些古怪。   【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保护好你的。】   伽尔兰王子,你这么说真的好吗?   你不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像是……求婚…吗? 第57章   正是午时, 艳阳高照的时候, 刚喝完了粥没多久的伽尔兰趴在床上, 昏昏欲睡。   他有点小郁闷, 因为受伤的缘故,医师说为了避免烧伤的地方发炎留下疤痕,最好在伤好之前都只吃清淡的东西。   所以这半个多月里,水果粥、肉粥、清粥、橄榄粥……他通通吃了一遍,塔普提是变着法给他做各式各样的粥,吃得他现在看到粥就有种反胃的感觉了。   为了吃点有味道的东西, 他曾经丢下自尊对塔普提女官各种撒娇卖萌, 然而, 以前很吃这一套的女官这一次非常坚定,不管他怎么撒娇都不答应他。   “王子, 这段时间必须忍住,不然伤口会留下疤痕的。”   留下一点疤痕就留下呗,反正也就那么三处, 又不严重,他是男孩又不是女孩,衣服挡一挡就遮住了, 塔普提何必摆出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   对此,伽尔兰很是费解。   不行!我家小王子那白白嫩嫩的肌肤怎么可以留下疤痕!我绝不容许!   看起来成熟稳重的女官此刻心里可是憋着这么一口气,坚决不能让她可爱的小王子留下疤来。   她对医师的督促甚至比卡莫斯王还要厉害。   虽然不喜欢吃, 但是知道塔普提是为自己好, 所以伽尔兰还是乖乖地吃了那碗粥。   肚子一饱, 他就有些犯困了。   此刻,他趴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眼渐渐闭上,眼看就要睡了过去。   只是他刚闭上眼迷糊过去没多久,就有什么不断地碰着他的脸,让他睡不安稳。   伽尔兰嗯了一声,转动了一下脸,换了一边侧着,以为这样可以逃避掉那种骚扰。但是,他转了头之后,只安静了不到一分钟,又有什么不断地碰触他的颊。   有什么东西不断地从脸颊上扫过去,软软的,有点扎,刺得脸痒痒的。   在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坚持不懈地骚扰之下,小孩艰难地睁开了眼。   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映入他的眼中,棕色的小狮子凑到他身边,一边用小舌头舔他,一边不断用小脑袋拱一拱他。   当看到伽尔兰睁开眼了的时候,小狮子顿时开心了,长长的尾巴一甩一甩,尾巴尖儿上的绒毛都在一抖一抖的。它越发乐滋滋地凑上来,对着伽尔兰使劲舔了起来。   伽尔兰一抬手,使劲将这个不停地舔他的脸的小家伙推开。   从相遇到现在都过了数个月了,小狮子涅伽长大了不少,力气也大了许多,他不用点力气还真推不开它。   小狮子长得快,已经不再是初见时的那一团小毛团儿,他都已经抱不动它了。   尤其是脑袋上以及耳边的鬃毛都长了、密了,脸部轮廓展开,带上一点威势。据那些照顾它的侍女们说,这个小家伙在兄弟姊妹之间很有威严,其他的小狮子几乎都听它的,颇有几分万兽之王的威武和魄力。   不过伽尔兰是看不出来这个小家伙有什么魄力,因为涅伽只要一到他跟前的时候,还是跟小时候的毛球一样,对着他卖萌打滚,各种求抱抱求摸头。   就连那喊声也是嗷呜嗷呜的,软软地跟撒娇一样。   伽尔兰坐起身来,搂住靠过来的小狮子,开始给它撸毛。   他转头,看着站在门口的凯霍斯。   “你把它带过来的?”   凯霍斯靠在门边,耸了耸肩。   “我可没那个功夫。”他说,“它自己跑过来的。”   小涅伽还没断奶的时候就特别好动,总是喜欢满到处跑,让那些侍女急得不行。这稍微长大一点,就更加调皮了,但是幸好伽尔兰还制得住它,能让它乖乖听话。   但是,伽尔兰十来天没去找它,小涅伽就急了,这天终于忍不住,又从兽园里偷溜出来,自己找过来。   凯霍斯刚一进庭院,就看到这头小狮子趴在门板上,挥舞着两只小爪子使劲地挠门,像是想要把门挠穿一般。   那毛绒绒的小身子趴在门上的小模样,让凯霍斯看得都忍不住想笑。   他一边笑,一边走过去。   小涅伽瞅了他一眼,大概是因为他经常待在伽尔兰身边,也在涅伽这里混了个眼熟。它冲着他嗷呜一声,又用爪子挠了挠门,又龇了下牙。   它的意思很明显——快给大爷我开门,不然咬你。   凯霍斯忍着笑,给它开了门,它就冲进去,跳到床上,冲着已经睡迷糊过去的伽尔兰舔了起来。   自己找过来的啊。   伽尔兰心想。   完了,这小家伙一旦找过来一次,以后恐怕次次都能找过来了。   他一边想,一边用力拍了涅伽的小脑袋一巴掌。   小狮子凑到他怀中,被他搂着撸毛,眯着眼,舒服得尾巴一甩一甩的。   正舒服着,脑袋突然被拍了一巴掌,它睁开眼,歪着头瞅着伽尔兰嗷呜一声,那一脸呆萌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头凶猛的万兽之王。   伽尔兰揉揉它的下巴,它立刻就把刚才那一巴掌忘到了脑后,蹭着伽尔兰的手直哼哼,看起来很是享受。   伽尔兰看着它,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向凯霍斯看去。   “说起来,我记得你好像是养了一只小老鼠是吗?”   “是的,我训练它传信用的。”   “嗯,它很聪明。”想起被关在万物教的山洞里的时候那个给他送信的小黑鼠,伽尔兰笑了起来。他对凯霍斯左看右看,没有看到小黑鼠,就好奇地问了起来。   “凯霍斯,我好像从来没在你身边看到过它?它还在吗?”   “在。”金发的骑士笑着回答,“不过平常我都是放任它自由活动,不会待在身边。”   这么说着,凯霍斯看了看天色,然后拿出一根小指头大小的微型短笛,放在嘴里吹出嘀的一声。   这嘀的一声之后,没过多久,庭院里响起了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小黑影子从茂密的灌木丛里蹿出来,飞快地蹿进了屋子里。   小黑鼠比寻常的老鼠要小一圈,一身黑色的皮毛泛着光泽,毛绒绒的漆黑一团,豆大的小眼睛亮亮的,滴溜溜地灵活地转动着。   它直立着身子,站在它的主人面前,吱吱叫了两声。   凯霍斯蹲下来,伸出手放在它跟前。   小黑鼠吱了一下,跑到凯霍斯的手上,乖乖地不动了。   凯霍斯就这么用右手手掌托着它,送到伽尔兰面前。   小黑鼠在主人手掌上直立起来,小爪子缩在胸前,歪着头看着伽尔兰,然后抬起一只爪子冲着伽尔兰一挥,又吱了一声,像是在向他打招呼一样。   伽尔兰一下子就被它逗乐了。   “果然很聪明啊。”   “嗯,我从它的爷爷那一辈就开始尝试驯养它们,它是第三代,对我的指令理解最高。”   伽尔兰想了想,随手从床边的小桌子上拿了一块果脯,想要喂小黑鼠。   但是小黑鼠吱了一下,没有吃。   “它经过严格的训练,不会吃没经过我的手的食物,为了避免它被其他人引诱。”   凯霍斯笑着说,然后从伽尔兰那里拿过果脯,又当着小黑鼠的面递给伽尔兰。   这一次,当伽尔兰递过去的时候,小黑鼠两只小爪子捧着果脯就开始啃啃啃了起来。   就在小王子喂小黑鼠喂得兴致勃勃的时候,突然嗷的一声,吓了伽尔兰一跳,而那小黑鼠更是吓得手上的果脯都掉了。   只见那原本乖乖地靠在伽尔兰怀里的小狮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蹿出来,冲着小黑鼠就是嗷的一声。   它拦在伽尔兰身前,像是想要把伽尔兰和小黑鼠隔开一般,气势汹汹地瞪着小黑鼠,吓得小黑鼠哧溜一下就顺着凯霍斯的手臂爬到了肩上,然后缩到了凯霍斯肩膀后面。   下一秒,它又偷偷探出小脑袋,瞅着小狮子的动静。   小涅伽还在嗷呜嗷呜地叫,张牙舞爪的,龇牙咧嘴,不只是冲着小黑鼠,竟是连凯霍斯也一并迁怒上了,低吼着让凯霍斯快点滚蛋。   伽尔兰一把抱住它的脖子把它拖回来,一时间哭笑不得,只能不断地撸毛安抚它。   独眼骑士双手抱胸,站在那里哈哈大笑。   小黑鼠缩在他肩膀后面,小眼睛滴溜溜转着偷看小狮子。   小狮子虽然被伽尔兰搂着,但是还在不安分地冲着凯霍斯和小黑鼠低吼。   一时间,房间里乱成了一团。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响亮的敲击声在房间里响起,伽尔兰抬头一看,发现赫伊莫斯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   他一手拿着一个黑木盒子,另一只手抬起来,指关节重重地敲在门板上,皱着眉注视着屋内,薄唇微抿,显得有些不快。   “凯霍斯。”他盯着凯霍斯肩膀上的那只小黑鼠说,“在伽尔兰还没好起来之前,不要将有灰尘的动物带进来。”   凯霍斯怔了一下,然后微微低头。   扎成一束的金发顺着他的肩膀垂下来,小黑鼠抬头看了赫伊莫斯一眼,下一秒,哧溜一下,像是被赫伊莫斯吓到了一般,缩进凯霍斯后背再也不肯探头了。   骑士微微向伽尔兰躬身,说:“抱歉,殿下,是我疏忽了。”   “不,没事,是我先向你提出要看它的。”   伽尔兰摆了摆手,说,“而且,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需要再这么紧张的。”   医师说过,他的伤口已经完全结痂了,只要等痂脱落就好了。   他现在都不用继续趴着,可以正面躺着睡觉了。   “不行。”   赫伊莫斯反驳了伽尔兰的话,他看了凯霍斯一眼。   “你出去吧。”   凯霍斯耸了下肩,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小爪子抠着他后背的衣服,小黑鼠吊在他后背上,扭头用漆黑的小眼睛盯着伽尔兰,吱的一声,像是在说再见。   小孩顿时笑了,抬起手对小黑鼠挥了挥手,向它道别。   只是,手刚挥了一下,那窝在他怀中的小狮子就啊呜一下叼住了他那只手的护腕,使劲往下拽,像是很不乐意他对那小黑鼠挥手。   紧接着,它还撒娇地在伽尔兰怀中拱来拱去,一副‘我生气了快来哄我’的傲娇模样。   不过,还没等它撒娇成功,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   修长的手指一抓,就揪住了它的后颈。   被揪住后颈的小狮子就像是一下子被点住了死穴,整个身子都瘫了下来。   赫伊莫斯抓着它的后颈把它拎起来,瘫掉的小狮子使不出力气没法挣扎,只能睁着眼,眼巴巴地瞅着伽尔兰,发出小小的嗷呜嗷呜的叫声。   那毛绒绒的小身子被拎着掉在半空中晃动着,整个狮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等一下,赫伊莫斯……”   伽尔兰还没说完,赫伊莫斯已经拎着涅伽,将涅伽一下子丢出门去。   只见那毛绒绒的小狮子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儿,才停下来,一时没反应过来,蒙头蒙脑地坐在那里。   等它反应过来了,它立刻嗷嗷叫着,重新向着门这边跑了过来。   刚冲到门口,眼看就要回到那个温暖的怀抱,突然,啪的一声,小狮子整个狮一下子撞到了突然关上的木板门上,哧溜一下顺着门板滑了下去。   将碍眼的家伙都赶出去之后,少年拿起一块雪白的布巾,在水盆里打湿了拧干,然后向伽尔兰走来。   “手给我。”   他说。   想要给小涅伽求情但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眼看着涅伽被赫伊莫斯丢出去的伽尔兰摆了摆手。   他说:“不用了,我自己……”   ……来。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还在摆动的一只手已经被赫伊莫斯一把抓住,将他整个人拽过去。   赫伊莫斯抓着他,将他的脸、肩、手臂,甚至是手指都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包括粘在他衣服上的涅伽的毛,都被擦干净了。   赫伊莫斯你什么时候变得跟歇牧尔那个洁癖强迫症一个德性了?   被赫伊莫斯按着擦了一遍的小孩忍不住在心底这么吐槽着。   等把他擦干净之后,少年在床边坐下来,递给他一个盒子,似乎就是他刚才带过来的。   一拧开盒子,就掉下来一堆黑白玛瑙玉做的小方块,而被拧开的盒子表面有着纵横交错的纹路。   “乌卢尔棋?”   这是一种亚伦兰狄斯自古流传下来的,无论在贵族还是平民之间都极为盛行的棋。   但是王宫里似乎很少有人玩,他也只玩过几次,感觉有点像是他那个时候军棋、象棋的结合体。   “会玩吗?”   “嗯。”   “那陪我玩几局。”   “好~”   看着这个棋子,伽尔兰一时间来了兴致,就盘腿坐在床上开始和赫伊莫斯下棋。   赫伊莫斯坐在床边,棋盒就摆放在床上,他们两人之间。   伽尔兰刚兴致勃勃地下了没多久,就听到门口传来咯吱咯吱的挠门声,还有嗷呜嗷呜的叫声。他下意识抬头朝门看去,想必是被关在门外的涅伽在挠门,想要进来。   他有点担心,一时间有些分神,和赫伊莫斯下棋就有些心不在焉的起来。   赫伊莫斯看着时不时地看门口一眼,用心不专的小孩。   他放下一枚黑色的玛瑙石棋子,说:“轮到你了。”   “啊?啊……哦。”   伽尔兰赶紧放下手中的白色玛瑙石。   门口又传来咯吱咯吱的挠门声,还有呜呜的哼声。   伽尔兰偷偷看了赫伊莫斯一眼。   少年垂着眼,细碎的黑发散落在那张俊美的脸上,不知道是根本没听到还是根本不在意那里的挠门声。   “要不……放它进来吧?”   “不行。”   伽尔兰被哽了回去。   他下了几步棋,又偷偷瞥了门口一眼。   赫伊莫斯看着他那心不在焉的模样,唇抿了一下,透出几分不快。   伽尔兰想了想,又继续说:“可是,不放它进来,它会一直挠门,一直挠,还会一直嗷呜嗷呜的叫啊——”   他这么说着,试图说服赫伊莫斯将小狮子放进来。   少年抬眼,像是染着火的金红色宝石般的眸看他一眼。   俊美如朝阳的脸上,细长眼角微微上挑起一点弧线。   他突然向前倾身,手还按在床上,一只手按在棋盘上,上半身凑过来,贴近了伽尔兰。   他突然凑得是如此之近,脸只是稍微低一点,漆黑的额发几乎要触及伽尔兰的鼻尖。   然后,少年的薄唇突然张开。   “嗷呜。”   突如其来的,低低的嗷呜一声。   就在伽尔兰的眼下,就在他的鼻尖之下,低低地响起。   低沉的,说不出为什么,听一下就莫名让人后颈酥麻的声音。   “我也会叫。”   突然低低的嗷呜了一声的少年金红色的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说。   而伽尔兰…………   “…………………………”   “……???”   “!!!”   一定是他和赫伊莫斯下棋的方式哪里不对! 第58章   一头浓密的棕发略显凌乱地散开, 卡莫斯王盘着一条腿坐在宽敞的孔雀石座椅上, 翠绿的孔雀石座椅上雕琢出精致的镂空花纹。   孔雀石在亚伦兰狄斯是象征着神之祝福的宝石, 虽然不如其他宝石水晶的璀璨明亮,但是它那内敛而又高贵的翠绿光泽却是极受上层人士的青睐。尤其是,孔雀石被认为是智慧之神索尔迦最喜欢的、贴身佩戴的宝石, 象征着未来,还有智慧。   亚伦兰狄斯人都认为, 它有镇邪以及驱逐邪恶的作用。在伤口溃烂邪气入侵的时候, 用孔雀石磨成的粉涂抹在伤口上, 就能赶走病魔,让伤口愈合。   也因此, 这种宝石极为昂贵,别说平民, 就连一般下级贵族以及富商一旦得到一小块孔雀石,也都如获重宝, 制作成护符佩戴起来。   大概也就只有身为亚伦兰狄斯的王的卡莫斯, 才能如此奢侈地使用大块的孔雀石雕琢成他的座椅了。   卡莫斯正一手随意拿起一个椰枣塞进嘴里, 另一只手将刚刚看完的一卷公文放下。   身着白色祭司长袍的歇牧尔走上前来,将手中的公文递给卡莫斯。   卡莫斯王一边展开看, 他就在旁边一边说着。   “这是遭受水灾的那几个城市这个月的瘟疫报告。”他说,“维纳尔城差不多已经结束了,其他两个城还有小范围的瘟疫传播, 但是比起上个月已经有了大幅度地下降。”   卡莫斯王的目光从手中的羊皮纸上扫过, 在那几个数据上着重看了几眼。   他点了点头, 说:“也就是说,现在差不多已经确认了,杜绝水源和患病死去的尸体的接触,的确可以防止瘟疫的扩散。”   他放下公文,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因为他现在每天早上起来都会让侍女仔细给他刮干净胡子的缘故,这位健壮的王者下巴上干干净净的,不见一点胡茬。   “也就是说,真的如王子所说的那样,‘病’会从人的身体融入水中?然后再借由水让其他人感染?”   对于伽尔兰曾经说过的话,歇牧尔还曾经认为是无稽之谈,听着就可笑。但是此刻事实证明了这个可能性,祭司也疑惑了起来。   他甚至还有些感慨,幸好,当初小王子任性非要做这件事,而卡莫斯王也纵容着他让他做了,不然他们也不能发现这件可以遏制瘟疫的事情。   ……歇牧尔有一种伽尔兰王子似乎很受幸运女神的青睐的感觉,无论做什么,总是误打误撞能得到一个很好的结果,带给别人好运。   歇牧尔想。   那么,以后小王子无论想要做什么,就算是再不可理喻的事情,他也睁只眼闭只眼放任他去做?   毕竟,那样的话说不定又会有什么好的意外收获啊。   卡莫斯王想了想,然后说:“歇牧尔,你在王室医庭之中调几个医师出来,嗯,最好是有治疗瘟疫的经验的,让他们专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告诉他们,半年之内,我要看到成果。”   “是的,陛下。”   歇牧尔点了点头,离开了。   坐在孔雀石椅上的卡莫斯王又摸了一下下巴,唔了一声。   “那么,要给他怎样的奖励呢?”   有功必赏,这可是他的行事准则。   更何况对象还是他的小王弟,那更要大大地赏了。   哎,他的小王弟最喜欢什么呢?   …………   ………………   而这个时候,被卡莫斯王琢磨着要给什么好东西的小王子,正在石墙上奋力拼搏着。   “王、王子,这样不好吧?”   小胖子蹲在下面,哭丧着脸。   “塔普提女官会生气的,她生起气来好可怕。”   “别怕,她只是训人厉害了点而已,对人还是很好很和善的。”   塔尔:“……”   那是对您。   想起自己有一次调皮,不小心打碎了王子房间里的一个花瓶,塔普提女官当着王子的面笑眯眯地说只会小小教训一下自己而已,结果把自己一拎出去,转头就变了脸。   一想起那个时候受的惩罚,小胖子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塔普提女官虽然很漂亮,但是真的好可怕啊啊啊——   小胖子在心底这么哀嚎着。   但是,无论塔尔怎么劝说,伽尔兰都已经下定了决心,仍旧是努力地用小胳膊攀着墙壁,使劲地蹬着小腿,费劲地爬上了那高高的白色石墙。   这一场病已经把他憋得受不了了。   难得这么好的机会,塔普提有事离开了,凯霍斯去参加每三个月一次才有的王的近卫军的特别训练,他好不容易用装睡的理由设法将其他侍女仆人都调开了,抓住这个机会,才能偷跑出来。   伽尔兰其实一直在偷偷琢磨着。   虽然现在要看着赫伊莫斯直到这人有了孩子为止,他不能立刻跑路,但是他以后终归是要在整个大陆上游历的,现在就从王城开始锻炼自己的能力也好啊。   他得先适应下普通人之间的生活,不然以后出了王宫就一抹黑,连往哪条路上走都不知道,那还游什么大陆。   “别怕,没事的,我们赶在晚饭之前回来就是,而且就算被人发现了我也留了纸条。”   小胖子塔尔看着铁了心要偷溜出王宫的伽尔兰王子,哭丧着脸,只好跟着爬了上去。   虽然王子一开始说不用他跟,但是王子那么可爱,要是在外面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没错。   塔尔心想。   他得跟着王子,好好保护王子才行!   翻出了伽尔兰的寝宫住所,两个小孩沿着偏僻的地方就是一通小跑。   虽然有时候路上会撞到其他人,但是伽尔兰早已换一身普通平民小孩的衣服,那是塔尔偷偷弄过来的。   王宫之中有大型学堂,是由智慧之神索尔迦的祭司管理的,他们会挑选资质出众的小孩,每周三天让他们进入学堂中学习,然后从中选出优秀者成为索尔迦的祭司。而这个挑选是不论身份的,所以被挑中进入大学堂的也有平民家的小孩。   所以,就算是撞上巡逻的侍卫,看到两个才七八岁大的小孩,还穿着平民衣服,也只会认为他们是来学堂学习的。   小胖子很给力,虽然伽尔兰说的时候他念叨着不能这么做,但是真的去做了,却都能做得很好。   他本来就喜欢到处跑,一副蠢萌样,别人也不会防着他,在很多地方都容易得手。这不,就连平民小孩出入王宫的身份牌,他都从学堂里偷了两块出来。   于是,披着斗篷挡住大半的脸的伽尔兰,和塔尔两个人一起,就这样拿着平民小孩的身份牌光明正大地通过了三重大门,离开了王宫。   刚离开王宫大门那些守卫们的视线,伽尔兰就迫不及待地拽下斗篷。   “塔尔,你真是太棒了。”   “哈哈哈哈~~没有啦~~其实很简单啦。”   本一直都是愁眉苦脸的小胖子被伽尔兰这么一夸奖,鼻子立马就翘了起来。   用小肉手摸着后脑勺,他啊哈哈哈哈地谦逊了一句,其实心里却在狂喊着‘别停,再夸我,继续夸,不要停!’   可惜他的心声没能被伽尔兰听到,伽尔兰夸完他,就转身,发亮的眼注视着眼前这座巨大而繁荣的城市。   虽然在王宫的高塔上他也可以俯视到这座城市的全貌,但是,俯视这座城市和融入其中,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毕竟,在过去的几世里,因为头顶笼罩着赫伊莫斯这个巨大的阴云,他被保护在深宫之中,就连王城也不曾踏足几次,就像是一只被锁在金笼中的金丝鸟。   而现在,压在他头顶的乌云已经散开,锁着他的枷锁已经解开,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像是第一次离开鸟窝的雏鸟,伽尔兰看着四周一切的目光都充满了新奇。就连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嘈杂的人声也令他倍感亲切,让他心情好不得了,整个人看起来开心极了。   本来小胖子还在琢磨着怎么劝伽尔兰尽快回去的事情,但是一抬头,看到伽尔兰此刻那灿烂的笑容……   啊啊啊——王子的笑容就是我前进的方向!   王子想玩多久就玩多久!   王子想打人我帮他喊打手!   王子想仗势欺人我第一个跳出来帮他踩!   王子想强抢民女我给他……嗯?好像哪里不对……没错,的确很不对,王子才不需要强抢民女,他得保护王子不被别人强抢才对。   “没事的,塔尔,我带着这个呢。”   伽尔兰一回头,看到塔尔还站在原地盯着他发呆,以为塔尔是害怕不敢动,就凑过去,给塔尔看了一下他藏在腰带里的令牌。   这王城的大街上经常会有巡逻的侍卫,真要发生什么事,他一拿出令牌,那些士兵立刻就会来保护他。而且他虽然身体还是小孩,但是实际年龄真的不小了,被人拐走骗走什么的是不可能的,遇到危险也知道要躲开的。   而且,伽尔兰心里还有个让他一直以来心痒痒的念头。   既然难得出来一趟,那么无论如何不能浪费啊。   就该和他以前那个世界的电视剧里面一样,让他撞到个什么事,或者有什么贵族子弟仗势欺人、强抢民女之类的,他上去阻止,被人瞧不起,然后令牌一出,光芒四射,众人摆出惊讶脸,坏人摆出惊恐脸……   嗯。   这才够味。   没有微服私访装过逼的王子不是一个成功的王子!   伽尔兰觉得,他现在应该要先在稍微安全的王城里多练习一下装逼这个技能。   要知道,等他以后出去游历大陆,肯定会遇到很多不平的事,那么他就可以像是一个监察使一样,每次一出事,就把自己的身份亮出来,如此一路走一路带风装着逼。   那日子,光是想象一下都觉得美滋滋的。   嗯~~所以,赫伊莫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娶妻生子呢?   就在伽尔兰一边走一边在心底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一匹骏马在大街上从他身后奔驰而来。而眼看着那骏马就要从他身边擦身而过的时候,马上的骑士突然一弯腰、手一捞,一把将伽尔兰从地上抓起来,塞在自己身前。   然后,绝尘而去。   被抓上马的伽尔兰:“???”   一脸懵逼。   小胖子塔尔:“王……哇啊啊啊啊啊啊——”   他就不该乌鸦嘴说王子会被强抢啊啊啊啊! 第59章   “王——哇啊啊啊啊啊——”   大街上一个小胖子突然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将路过的行人吓了一跳,瞬间就吸引到了四周大多数人的注意,附近一队正在巡逻的士兵更是循声赶来。   “发生了什么事情?”   领头的队率问道。   “王, 啊,呜, 啊, 我、我的朋友被那个、那个人——”   咬了两次舌头总算把‘王子’两个字给咽回去的塔尔慌张地对那个队率求助。   只是,他的话刚说到一半,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响起, 那个捞起伽尔兰跑走了的骑士又骑着马跑回来了。   骑士一勒缰绳,骏马高高抬起前蹄一声嘶鸣,在众人面前停了下来。   一头浅黑的长发扎成一束马尾,在脑后高高飞扬而起, 那面容英气的女骑士一身劲装, 身着深青色皮甲, 白肤杏眼,长眉上挑,整个人显得生机勃勃,神采飞扬。   她骑在马上俯视众人,宛如一阵秋天的疾风,英姿飒爽。   “法塔雅大人!”   队率叫了一声, 显然是认识这个女骑士, 脸上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   “您又做了什么?”   突然就被捞到马背上, 被掳走, 还没反应过来,就又被带了回来,被女骑士抱着的小王子一脸懵逼。   他转头,仰着小脑袋瞅着那个女骑士,只觉得一头雾水。   而女骑士一低头,就看到身前那个小孩转头看她。   那一头毛绒绒的柔软金发下,巴掌大的小脸上的皮肤白白嫩嫩的,像是一捏就能掐出水来。睁大了越发显得圆溜溜的大眼睛像是水中清澈的琥珀宝石,配着那长长的睫毛,还有微张的粉色小嘴,简直就像是个瓷娃娃一般。   啊啊,可爱,真可爱~~   女骑士只觉得心里被用力挠了一挠,控制不住手,揉了揉身前小孩的头发。   哇,软软的,摸起来真舒服。   “法塔雅大人!”   队率的叫声让女骑士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她看了一下四周人瞅着她的目光,收回揉着小孩头的魔爪,像是想要摆脱这种尴尬的气氛一样低咳了一声。   而这个时候,小胖子已经不管不顾地跑上去,在马边直蹦哒,那像是个球的胖乎乎的身子上下弹跳着,一边努力跳,一边冲着女骑士喊。   “还我,快还我,你强抢民……嗯,小孩!”   小胖孩那个字没说出来,但是旁边的人都听懂了,顿时都哄一下笑出声来。   在众人的笑声中,女骑士顿时就囧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队率站在一旁,低着头,像是在忍笑。   他想,这位大人平常总是任性妄为得很,今天竟然是被个小孩给难住了。   “我是城门卫长。”   女骑士如此说,盯着那个还在上下弹动着的小胖子。   王城的城卫军之中设有四个门卫队,分别负责东南西北的城门,而率领门卫队的武官职位则被称为城门卫长。   他们还有轮流在王城中巡视的职责。   她低头看着身前的小孩,问:“你们两个小孩怎么单独在大街上走?不怕遇到坏人吗?你们父母呢?”   看着这金发小孩仰起来看着她的小模样,法塔雅实在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那软软的小脸蛋。   小胖子眼珠子一瞪,那一句‘大胆放肆、放肆大胆’差点就吼了出来,幸好伽尔兰转头看他一眼,他才忍住了。   他冲着那个女骑士喊:“别以为是城什么长就了不起,就可以随便抢小孩了,我们出来玩关你什么事!”   伽尔兰也开口了,他说:“妈妈让我出来和朋友玩儿。”   他睁着眼,一脸无辜而又乖巧的小模样,还举起手中的几个碎铜钱给女骑士看。   “她说她很忙,让我自己买糖浆吃。”   他的声音和小胖子不同,软软糯糯的,像是天空软绵绵的云朵一样,再配上那张天真无邪的可爱的小脸,瞬间杀伤力爆炸。   “姐姐带你买,给你买很多很多,想吃多少都有。”   女骑士搂着他不撒手,笑眯眯地哄着他说,“小孩子单独在路上走太危险了,姐姐帮你买了糖浆送你回家好不好~~”   伽尔兰:“…………”   不好。   就在伽尔兰有点着急的时候,旁边传来了一声咳嗽声,那位队率咳了一下,像是在提醒某人。   “法塔雅大人,巡逻的时间快要结束了,您还需要去城卫司进行今天的汇报。”   那位队率的提醒令女骑士露出惋惜的神色,她摸了摸伽尔兰的头,有些不舍地将他从马背上放下去。   “记得要早点回家哦,就在这附近玩,别太靠近外城,最近那边不太安稳。”   她叮嘱了一句,然后让身下的骏马小跑着离去。   塔尔紧紧抓着好不容易抢回来的王子的手,看着那个女骑士离去,顿时松了口气。   他想了想,对王子说:“王……咳,那个女人说,外城不安全,我们不要过去了,好不好?”   伽尔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知道不安全他肯定不会去那个地方,他又不蠢,而且还要赶在晚饭之前回王宫呢。   他和塔尔刚走了几步,突然后面追上来一个少年。   那少年大概十五六岁,衣服有点旧,但是很整洁,整个人看起来也很干净清爽。少年追上来之后,就将一个小袋子递过来。   “小弟弟。”他说:“你掉了东西。”   伽尔兰转头一看,再往腰间一摸,发现装着令牌的小袋子不见了,大概是刚才被那个女骑士折腾了一通就掉了。   他在心里哇了一声,心想还好被人发现了,不然就糟糕了。因为这个令牌作用很大,万一被有心人拿到恐怕会有点麻烦。   他赶紧伸手去接,只是刚摸到那小袋子,后面塔尔撞过来,撞了他的胳膊一下,让他的手偏了一下,而那边少年正好松了手,于是两人手没接上,小袋子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小袋子摔了两次,绳子散开了一点,就露出了袋子里令牌翠绿的一角。   因为袋子掉了,伽尔兰和那个少年几乎是同时反射性地弯腰,想要捡起来,少年一低头,看到那翠绿的一角,怔了一下,伸过去的手也顿了一下。   于是,伽尔兰抢先一步将令牌捡起来,没打开袋子看,只是隔着小布袋用手摸了摸。   嗯,没断也没碎,孔雀石做的东西还是比较经摔的。   他满意地想着,重新将小袋子系在了腰间,这次系紧了一些,而且还是系在靠在手臂垂下来的地方,这样可以用手臂护着,防止被人碰到。   “这是很重要的东西,真的很谢谢你。”   伽尔兰道谢的时候,少年似乎在发呆,伽尔兰一说话,他反应过来,就赶紧摆了摆手,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快步跑走了,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往来的人群之中。   伽尔兰觉得他发呆的样子有些奇怪,就多看了少年的背影几眼。   这时,小胖子塔尔突然拽了一下伽尔兰。   他指着路边一个小吃摊,上面粉红雪白的小甜糕散发出浓浓的香气,让他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王子,我们去吃那个好不好?”   他一脸馋相地问伽尔兰。   伽尔兰被他缠得没法,又一想,反正也不能跑太远,干脆就沿着这条大道逛一圈吧。   于是,他就带着小胖子跑去了小吃摊。   于是……这一吃,就没停下来。   伽尔兰觉得,这个小孩子的身体实在是太不方便了——不仅泪腺发达,其实前次受伤他本想忍着不哭,但是小孩的泪腺实在是太发达,根本就忍不住。现在,这个小孩的身体对好看又香喷喷的小零食也毫无抵抗力。   虽然可能没有王宫里的甜点好吃,但是别有一番滋味,尤其是没人盯着、没人喂你,自由自在地想吃什么就买一个,走在大陆上一边走一边吃的感觉很开心。   于是不知不觉他们就这么一路逛一路吃下来了……   “该回去了。”   看着开始西斜的太阳,觉得有些吃撑的伽尔兰说,塔尔的肚子更是已经圆滚滚的了。   他想着,还是趁没人发现之前赶紧回去的好。而且他们已经快要走到大街尽头了,再往前就要接近外城了。   伽尔兰想起那个女骑士说最近外城不安全的话,决定就此打住。   啧,他又不是真的小孩,怎么可能明知不安全还往那里跑。   王子发话了,塔尔当然是赶紧点头。   两个孩子就转了身,加快了步子,想要快点赶回王宫。   伽尔兰在前面走着,突然,一个人从他正面撞来,重重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让他差点摔倒。   手臂上突然一痛,伽尔兰一低头,看到手臂内侧被割开了一道口子,已经渗出血来。而让他猛地睁大了眼睛的,是自己腰间绑得紧紧的小袋子不见了,只剩下被割断的绳子。   伽尔兰一转头,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是不久前的那个少年——   我的令牌!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伽尔兰来不及多想,几乎是本能地就追了上去。   刚跑了几步,突然身子一轻,他整个人又被拎了起来。   这种熟悉的感觉……   一抬头,果不其然,女骑士那张英气的脸笑眯眯地看着他。   “真淘气,说了让你们早点回家,现在还在外面玩。”   去城卫司报道履职,向上司汇报了之后,打算回家的法塔雅意外又撞到了那个可爱的小孩,就又把他拎了起来。   “来,大姐姐送你回家……咦,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我的令——呃,护符!”   “什么?”   伽尔兰着急地指着眼看就要消失的那个少年,说:“那个人抢走了我的护符!很重要的!我、我家祖传下来的!”   “别急,姐姐帮你抓住他。”   城门卫军本来就有缉拿盗窃者的职责,法塔雅安慰了一下小孩,立刻纵马追了上去。   眼看着那骏马绝尘而去,感觉像是同样的一幕再一次上演的小胖子睁大了眼。   但是这一次,骏马可不会跑回来了,塔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子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和那个女骑士一起跑去了外城。   小胖子登时就急了。   他也顾不得两人跑出来玩的事情曝光,着急地赶回去想要找人来帮忙。   …………   ……………………   那个少年是不是早就盯上自己的令牌了?   是不是有人在暗中指使他?   他们抢走自己的令牌是要打算做什么?   是有人在暗中策划着针对王宫、或者说针对王兄的阴谋吗?   在追上去的那个过程中,伽尔兰满脑子都是‘这一定是一场策划好的大型阴谋’这样的念头。   突然,骏马停了下来,女骑士啧了一声。   伽尔兰定睛一看,刚才宽敞的道路已经没了,出现在他面前的都是弯曲凌乱的小道,四处可见丢弃的垃圾,灰尘遍地,路面高低不平。   两侧都是低矮的木板房子,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干瘦的人零零散散地站在路边,生活的重担以及长时间的营养不良让这里的人都显得形容枯槁。   他们看到身穿城卫队皮甲的女骑士,都害怕地避开来。   伽尔兰忍不住问:“这里是……”   “贫民区。”   法塔雅回答,她翻身下马,将伽尔兰也抱下来。   她将马系在一旁的柱子上,马身上有城卫队的标识,这里没人敢动这匹马。   “不过王最近已经下达了命令要把这里重新翻修,对这些贫民本来是件好事,但是那些吸血的家伙见有利可图一个个都凑过来了,将好事变成了坏事……啧,说了你也不懂。反正,最近这里有些乱,你别离开我身边。”   她这么说着,带着伽尔兰向小巷子里走去。   伽尔兰拽了拽她,说:“既然不安全,我们就先回去,多叫些人来吧?”   法塔雅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说:“别怕,有我在,姐姐很厉害,会保护你的。”   你再厉害也是一个人。   这说不定是一场针对王的大阴谋啊。   伽尔兰想要走,但是被法塔雅抓住手,他挣脱不开,只能跟着走。   穿过这条小巷子,再一拐弯,伽尔兰一眼就在一个低矮的小木屋的栅栏看到了那个抢走自己令牌的少年。   心里一凛,他警惕地看着四周,想着那个少年的幕后指使是不是就在附近,他们有多少人,自己这边才两个人是不是要先躲着查看一下……   还没等他想完,女骑士已经上前一把推开虚掩的简陋栅栏木门,走了进去。   她一伸手,把伽尔兰也拎了进去。   伽尔兰:“…………”   站在方寸大的小院子里的少年刚把小布袋里的东西掏出来,看到伽尔兰他们进来,顿时一呆。   紧接着,少年脸上露出了发狠的、像是彻底豁出去的表情。   糟了,他要喊人了!   伽尔兰下意识就往四周看,觉得立刻就会蹦出一群人来。   然而……   只见少年将手中的令牌往木桩上一放,抓起一块大石头就狠狠地砸了下去,一下子就将令牌砸得粉碎。   然后,他几步冲到伽尔兰和女骑士面前来,伽尔兰还没从他砸碎令牌的行为中反应过来,就看到这个少年双膝猛地一跪,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偷东西的是我!你们抓我吧!”   他使劲地磕着头。   “可是求求你们,那个孔雀石的护符反正已经碎了,留下来给我妈妈用吧——我妈妈快要死了,求求你们!”   伽尔兰:“…………”   等等,说好的幕后主使和大型阴谋诡计呢? 第60章   少年跪在两人面前,额头紧紧地贴在地面, 浑身都在发抖。   从不小心看到那露出的孔雀石的一角后, 他就隐约猜到,这个穿着平民衣着的小孩肯定是贵族或者富商家的孩子, 因为只有他们才有可能拥有孔雀石。   他今天上街是去打零工的,因为勉强认识几个数字,所以就算年纪还小, 也有店铺愿意让他打零工,守着铺子清点货物。他拿到了今天的工钱之后一直在发愁, 家里几乎已经是家徒四壁了, 妈妈又还在重病之中, 这点钱勉强只能买点药膏,但是却没法让妈妈好起来。   本来他们家里虽然清贫, 但是死去的父亲留下的一点财务再加上母亲的辛勤劳务,家里还是能保证温饱的, 母亲甚至还存下一点小积蓄, 然后找了个会认数的师父教他认数和一些简单常用的字。   平民最多只能学会平民那种粗陋简单的文字, 而形状优美而又高贵的亚伦兰狄斯文, 那是只有贵族和祭司才能学习和使用的文字。   贵族。   少年想着, 在心里感到巨大的恐惧的同时, 又忍不住恨得咬牙。   如果不是那些该死的——   他的母亲也不至于落到现在的地步!   明明不久前因为卡莫斯王赐下的恩德,他和母亲都还在憧憬着崭新而又干净亮堂的新房子, 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不止是他们, 还有周围的人, 住在贫民窟的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地说着那件事,对卡莫斯王的恩典感激涕零,欢天喜地地期盼着搬进新房子的那一天。   可是,才过了几天,他们就从天国被打入了地狱。   事实让他们认清了,他们这些低贱的贫民不配拥有美好的未来。   他的妈妈就是因为这件事才被打成重伤,屋子也被砸了,本来的一点积蓄就这么全部花完了。   捡起钱袋的时候他本来没多想,可是在看到那孔雀石一角的时候,鬼使神差的,他偷偷跟了那个小孩很久,脑中天人交战着,一边告诉他不能这样做,一边又想起了重病在床已经奄奄一息的妈妈。   他想,再这样下去,妈妈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虽然对于抢夺一个小孩的东西他感到很羞愧,但是……但是爸爸已经死了,如果连妈妈也去世了,他还要被迫沦为那群害死了妈妈的贵族们的奴隶的话,那他宁可去死!   【孔雀石是智慧之神索尔迦最钟爱的宝石,它能驱走邪恶,赶走病魔,从死神手中夺回垂危者的灵魂。】   脑中回荡着这句话的少年终于没忍住诱惑,抢走了那个小孩的孔雀石护符。   只要能救回妈妈,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跪在地上的少年咬着牙想着。   他的确是已经豁出去了,就算用自己这条命向这个贵族小孩赔罪都可以,只要能救活他的母亲——   看着跪在他身前的少年,伽尔兰没有说话,而是绕过少年,跑到了木桩那里。   低矮的木桩上,原本雕刻精美的孔雀石令牌已经被砸得粉碎,翠绿的碎石滚满了木桩,有大有小,原本刻在上面的字符已经看不出来了,也就看不出来这是个令牌。   跟着走过来的法塔雅咦了一声。   “你居然有这种宝石……你不是平民家的小孩吧?”   她问:“你是下级贵族?”   因为伽尔兰和她一样是偏白的肤色,所以法塔雅猜测这小孩应该是和她一样的下级贵族世家,而且应该还是很富有的世家。   她一脸惋惜地看着那个被砸坏的孔雀石护符。   光只是看那稍大些的石块上镂空的线条花纹,就可以猜到完整的护符一定非常精致,这孩子还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就这么被砸坏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法塔雅叹了口气,转过身。她下身的裤装略紧,越发显出她那双健美修长的大腿。只见她长腿一迈,就直接跨到了少年身边,伸手按住他。   “行了,跟我去城卫司。”   少年一听,立刻挣扎了一下,但是女骑士一只手就把他按得死死的,他挣脱不开。   他哀求说:“我不会逃,但是,求求你们,我的妈妈——”   法塔雅这才想了起来,刚才这个偷窃的少年刚才喊着说,想用孔雀石的粉末救他的妈妈。她转头一看,发现那个金发的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那低矮木屋子的门口。   她拽着少年走过去,站在小孩身后往屋子里一看。   只见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妇女躺在床上,屋子里的东西虽然破旧,但是打扫得很干净。昏迷中的妇女身上都是伤,脸色灰暗,气息微弱,唇干得已经裂开了,像是下一秒就会停止呼吸一般。   而且看那些伤口,很多都已经发炎了,甚至还有几条严重的以及开始溃烂发脓了。   女骑士怔了一下,少年一把挣脱她的手,跑到木桩那里捧着碎了的孔雀石就冲进屋子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孔雀石粉末往那些发脓的伤口上抹,一边抹一边紧张地看着女人的脸色。   伽尔兰环顾着屋子里的东西觉得有点奇怪,但是又说不上哪里奇怪,再仔细一看,突然明白了。原来是这屋子里的桌椅等用品都很不对劲,不止是旧,还几乎都是烂的,而且看得出来都是最近才被人砸烂了,勉强补好了继续用的。   感觉就像是……最近有人来打砸过。   伽尔兰还在心里琢磨着,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砰地一声,然后是咔擦的木栅被砸碎的声音。   还跪在矮床边给女人涂抹孔雀石粉末的少年听到这个声音顿时浑身一抖,脸色变得苍白了起来,他看了还在昏睡中的母亲,咬了咬牙,起身走了出去。   “给我滚!这里不欢迎你们!”   他冲着来人大吼道。   “小家伙,吵什么吵。”   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很是轻浮,伽尔兰循声看去,看到了一个瘦高个儿的看起来很是轻浮的男人站在那里,后面还跟着十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   他看着少年的脸是笑着的,但是那弯着的眼中写满了恶意。   “爷是来给你送钱的,送钱的懂不?”   他掏出一个钱袋,掂了掂,钱币撞击的声音响了起来,高个儿男的眯着眼听着钱币的撞击声,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他笑嘻嘻地将钱袋往少年跟前一送。   “喏,钱啊,有钱都不要,你傻啊?”   “眼看这里就要翻修了,新房子得用钱才能买到啊,我给你送钱来,你去买新房刚刚好啊。”   男人眯着眼笑嘻嘻地说,“也就是大爷心地好,愿意借钱给你,你怎么就不接受大爷我的好意呢?这不是把我的好心往地上丢吗?”   少年咬着牙说:“滚!我宁可去死,也不借你的钱!”   男人哟呵一声,眼中射出恶毒的光来。   “就说你小孩子不懂事,来来,我来跟你妈妈‘讲道理’,你妈在屋子里是吧,来来——”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跟身后的十来个大汉们使了个眼色,那些人就乒乒乓乓地继续砸了起来。   围着院子的木栅、院子里的一些劳动工具、瓦罐之类的全部被他们砸得粉碎。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不准动我妈!”   少年急红了眼,扑上去想要拦住高个儿男人,被却男人用力一推,向后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一只手从后面伸出来,一把按住他的肩,这才让他没有摔在地上。   “你们在干什么?”   清亮的女声响起,从屋子里走出来的女骑士出现在众人面前。   男人怔了一下,颇为忌惮地停下想要闯进房子里的脚步。   “哟,这不是法塔雅大人吗?您在这种破地方做什么?”   “你认识我?”   “哪儿的话,您这位年纪轻轻就做了城门卫长的女骑士谁会不知道啊。”   男人笑了一下说,虽然有点忌惮,但是明显也是有恃无恐。   “今天是主人让我们来办点事,谁知道在这里撞上您……哦,对了,我们是卡贝钱行的。”   女骑士皱了皱眉。   她说:“我来这里办点事,很快就走。”   “这样啊,那我和兄弟们现在就先不打扰您办事了。”   男人如此说了一句,干脆地转身就走了。   这个城门卫长在这里,他虽然背后有人撑腰不怕她,但是真闹起来也是不妥,毕竟平民伤害贵族可是重罪。他迟点再来就是,也不急于这一时,反正这家人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他先去另一家逛逛,让那家把钱贷了。   啧啧,这些个贱民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啊,还非得让他带着人上门来打打杀杀的,多难看啊,老实听话把这个钱借了不就得了,还非得让他一趟一趟地跑——   男人一边在心底这么抱怨着,一边带着人走了。   一旁的伽尔兰看着这一出戏就看得有些迷,那边那些凶神恶煞的人非要将钱给这个少年,而少年是死活不要。   感觉像是一个要强行借钱,一个死不肯借。   这是搞什么鬼?   “他们……是要借钱给你吗?”   伽尔兰问。   少年本来呆呆地看着那群人离开的背影,被伽尔兰这么一问顿时又激动了起来。   “我不会借的!就算是被打死在这里!我也绝对不会向那群恶棍借一分钱!”   他咬牙切齿的说。   这么发狠地说完,他颓然跌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整个人看起来茫然而又无助。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他喃喃的道歉,眼眶都泛红了起来。   “我会跟你们走的,我会去坐牢的,只要妈妈行了,她好了……”   法塔雅皱着眉看着那群打手离去,然后问:“卡贝钱行,它背后的实际控制者是大司长。”   大司长是在王庭之中权力地位仅次于左、右相的位高权重者,同时,他的家族还是上上任王的姻亲,在王城中很是显赫。   她这种下级贵族都不敢去招惹,贫民窟的贱民怎么会惹到那个钱行?   “你是怎么惹到卡贝钱行的?”   抱着头颓然坐在地上的少年顿了好一会儿,然后语调哽咽地开始说起话来。   …………   “伽尔兰还没起来吗?”   赫伊莫斯询问道,这是他下午第二次来找伽尔兰了。   侍女跪在地上低着头回答:“是的,殿下,伽尔兰王子一直都在睡。”   因为伽尔兰吩咐过她们,不能叫醒自己,所以她们也只是一直守在庭院中,不敢进去屋子里。   睡得真久,是因为上午的射箭太累了吗?   赫伊莫斯这么想着,再次往房间那边看了一眼。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透过敞开一条缝的窗子,隐约可以看到床上鼓起成一团的毯子。那小孩像是特别喜欢用毯子把自己裹成一团窝在床上,就像个球儿似的。   他摇了摇头,转身打算离开,晚餐的时候再来,突然嗖的一下,一个金色的身影像是箭一般从他脚边冲过去。   他一回头,就看到那头小狮子已经扑倒了门上,用爪子咯吱咯吱地挠起门来。   涅伽现在几乎是隔三差五的就来这么一回,原本精致的雕花木门被它挠得都是爪印。   赫伊莫斯快步走过去,想要把这个打扰伽尔兰休息的小家伙拎走。谁知道他还没走过去,小狮子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冲着他凶狠地嗷的一声,然后转身一跑一跳,竟是直接跳上了旁边虚掩着窗户,从那里钻了进去。   这个家伙——   赫伊莫斯一伸手没来得及捏住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跳上窗子,冲进屋子里,然后兴奋地扑到了床上的那一团上。   嗷呜!   小狮子刚兴奋地嗷呜了一声,整个狮突然一下子摔了下去。   那床上原本鼓鼓囊囊的一团被它的小身板压了下去,毯子散开,露出一大团羽绒。   涅伽整个狮一下子扑进了那一大团羽毛之中,被它砸飞的羽毛漫天飞散了一屋子。   毛绒绒的小狮子蒙头蒙脑地坐在羽毛堆中,一脸懵逼,然后被细细的羽绒刺激得打了个喷嚏,   紧跟着小涅伽从窗子里跳进屋子里的赫伊莫斯看着空荡荡的床,还有满屋子的羽毛,唯独不见伽尔兰的身影,顿时目光一凛。   …………   ………………   除了王室和贵族之外,亚伦兰狄斯的子民还分为三个阶级。   平民,贱民,奴隶。   平民拥有一定数量的恒产、通常都小有积蓄,他们可以经商、学习平民文字,甚至成为基层吏使,受到法律的保护。   而贱民通常都家境穷困,每日温饱都难以维持,做着城市里最苦最累最脏的活,却拿着最低的工钱,还处处都被人鄙夷看不起。   通常贱民都会聚集在城市最脏最乱的阴影角落里,他们聚集在一起的地方被称之为贫民窟。他们过着无比辛苦的生活,卑微至极,艰辛而又麻木地活着。   但是这一次,卡莫斯王给了王城的贱民们一个希望。   卡莫斯王下达御令要改造王城的贫民窟,将这个脏乱的地方修整成为干净整洁的地方,按照一样的规模建造出房屋,道路以及商铺。   这个命令一下,瞬间就在王城中炸开了锅。   要知道,王城的房价都是极为昂贵的,可谓是寸土寸金。但是,贫民窟因为太过于肮脏,所以从来没有人去打那个地方主意。   但是现在王令一下,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地方在翻修之后地价和房价一定都会成倍增长,翻个几十倍都可能。于是,无数贪婪的贵族官员蠢蠢欲动,想要先下手为强,将那里的地占有到自己手中。   但是,卡莫斯王很了解某些官员贵族的贪婪,因此,为了防止他们暗中使用租借等手段将那些地占为己有,他下达命令,翻修后的房屋和商铺只能出售,必须用钱购买,否则就不得使用。   同时,为了保护原来的贱民的利益,他还下了一条命令,居住在贫民窟的贱民可以用很少的价格购买一套小住房,前提是必须是本来住在这里的贱民。   这个价格真的非常低,就算是贱民,大部分人也是能拿的出来的,实在拿不出来的,可以向国家借贷一笔钱,购买了房子,然后再慢慢还。   只是……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如蠹虫一般贪婪的贵族官员总是善于从律法中找出漏洞。   不让我们以低价买是吧?   行,就让那些贱民先出钱买了房子就是呗。   对了,买房子不是要一笔钱吗?   来来来,我介绍给你一个钱行,你去借。   抵押嘛,不急,用你未来的那个房子抵押就行了。   什么?你要借国家的贷款?   没有,你只能去那些钱行借。   什么?你的钱够?不借?   不借不行!   你不借我的钱我就不让你买这个房子,给你拖着不办事。   什么,还不愿意借?   于是,天天都有人上门闹事,打砸,伤人,直到你愿意借钱为止。   总之,是非逼着你借了我这笔钱为止。   当然,这个借款的利息高得可怕,还是利滚利,就连平民借了这种钱都未必还得清,更别说穷困的贱民了。   …………   操作这些事情的官员在背后某些势力的支持下,沆瀣一气,欺上瞒下。   如此一来,这些暗中操作让那些幕后主使的贵族官员们吃得满嘴流油,贫民窟的改造甚至还未开始,大批的地和房子几乎都已经落入了他们手中。他们手中握着无数的贷款条,到时候,贱民们一拿到屋子,他们就带着这些条子前去逼债。   如此高的利滚利贱民自然是还不了的,当然只能把抵押的屋子抵债给他们。   毕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   屋子到手了还是不够,怎么办,只能卖身抵债了啊。   可以想象得到,等到了那个时候,这个贫民窟的绝大多数贱民不止是没了房子,没了大半辈子的积蓄,更是都会沦为那些贵族官员的奴隶。   本来是一个利国利民的工程,却成了那些贪婪的贵族官员们口中的肥肉,他们吃人肉喝人血的盛宴。 第61章   当法塔雅走出那个破旧的小木屋的时候,仰头看了看。贫民窟到处展开着破烂的布匹, 还有横七竖八的挡板, 太阳照不进这里,整个地方都显得很阴暗。   在这种地方呆久了的确会心情不好。   她想, 然后就发现那小孩还没出来,转头一看,小孩正在将那大块的孔雀石碎片装进袋子里, 看来是打算拿走。   少年站在旁边看着,唇蠕动了一下, 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低下了头, 一脸黯然。   “这孩子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   法塔雅站在门口说,“这么贵重的东西, 哪怕是碎片留在这里,那些人再来的时候看到了, 你和你的母亲就死定了。”   “……我知道。”少年深深地低着头, 说, “真的, 很抱歉。”   伽尔兰看他一眼, 说:“说好的, 你母亲病好了,你就自己去城卫司。”   说完, 他就拎着那个小袋子啪嗒啪嗒地跑到了法塔雅身边, 伸手递给她。   “姐姐, 给你,帮我拿着。”   法塔雅嗯了一声,摸了摸他的头,接过了装孔雀石碎片的袋子。然后,她一只手牵着小孩离开了这家木栅几乎都被砸碎的破屋子。   刚走了没多远,法塔雅忍不住开口询问。   “你不怕他跑了吗?”   伽尔兰摇了摇头。   “他母亲的病很严重,他为了母亲可以冒死偷东西,就肯定不会丢下他母亲自己跑掉。”   “说得也是。”   女骑士点了点头。   被她牵着手的小孩低头沉思着,然后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在被阴影笼罩着的贫民窟中,他那双金色的眼眸显得尤为明亮。   然后,伽尔兰抬头,拽了拽法塔雅的手。   “大姐姐。”   孩子的声音软软糯糯的,甜甜的,女骑士一听就笑眯眯地蹲在他身前。   “嗯?怎么了?是不是饿啦?大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你现在有空吗?”   “有,当然有~”   “那你陪我在这里走走好不好?”   “哈?”   “我想再多问问,看看其他的人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情况。”   “唉?可是……”   “不行吗?”   孩子琥珀宝石似的漂亮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她,一脸期待的表情,那模样实在太有杀伤力,让法塔雅有些扛不住。   她叹了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   “伽尔。”   “伽尔,你是看他们可怜,想要帮帮他们吗?”   “嗯。”伽尔兰点了点头,“卡莫斯王……呃……”差点就把那个‘兄’字说出来,他哽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   “明明是为了帮助这些贫民才下达了这样的命令,结果却害得他们更惨,肯定是因为一些人做得不对。”他说,“做得不对,就要想办法改正。”   “伽尔,你是个好孩子。”   法塔雅说,摸了摸伽尔兰的头,“可是你还小,不知道那些做得不对的人有多么庞大的势力,你就算知道事实了,也什么都做不到。”   就像她一样,就算知道,对此也无能为力。   何况……   “何况,那些人只不过是贱民而已。”   女骑士说,口吻轻描淡写,理所当然。   如果说奴隶作为贵族的私有财产还会让贵族庇护一二的话,那么,贱民就根本不会有人去在意他们的死活。   贱民,是这个国家卑微、低贱得如同杂草一般的存在。   他们天生就有罪孽,因此被众神惩罚作为贱民降生。   伽尔兰笑了一下,那弯起来的眼像是月牙儿一般,让孩子带着婴儿肥的脸越发显得可爱。   “很有趣啊。”   他笑嘻嘻地说,“我还从来没遇到过贱民呢,大姐姐,陪我在这里多玩一下好不好?我一个人也不敢在这里玩。”   孩子歪着头看她,拽着她的手轻轻晃了晃,像是在撒娇一般。   那仰着小脑袋睁着大眼睛看着她的模样,还有拽着她的那只小手,实在是太可爱,一下子就让法塔雅心软得一塌糊涂。   这么可爱的小孩的撒娇,谁拒绝得了啊?   算了。   她想。   小孩子懂什么,大概就是从来没遇到这样惊险刺激的事情觉得好玩而已,没遇到过贱民对他们的生活有点好奇而已,自己陪他逛逛算了。   这么一想,法塔雅点了点头。   接下来,她就被这小孩拽着,在贫民窟中左逛右逛。伽尔兰简直就像一只撒欢的幼鹿一般,四处乱跑,带着她时不时地跑进那些看起来很穷困、或者是看起来最近被砸过的破屋子里,一脸好奇地对住在屋子里的人问这问那。   穷困的贱民大多都是怯弱、胆小的人,眼见伽尔兰身边跟着一个城门卫长,一个个怕得厉害,伽尔兰问什么就说什么,老老实实的,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不敢有丝毫隐瞒。   没过多久,伽尔兰就将一些重要的事情探听得七七八八。   法塔雅在旁边有时候也忍不住多问几句,虽然觉得这些都是贱民不用管,但是这些人的悲惨遭遇还是让她身为女性天生的同情心升了起来。   想到这些贱民未来的遭遇,她忍不住叹气。   虽然贱民生活窘迫困苦,但是,好歹还是自由的。等这里一改造,那些有势力的人指使着打手过来逼债,恐怕这里的所有贱民都会家破人亡,沦为生死都被人控制的奴隶。   在心里感慨着的女骑士并没有注意到,被她牵着手走着的小孩那若有所思的神色。   得多收集一点信息,才好回去告诉王兄。   伽尔兰如此想着。   法塔雅同样也没注意到,她和伽尔兰四处打听询问的行为也落在了某些有些有心人的眼中。   在阴暗的角落里,不久前闯进少年家中的高个子男人用蜥蜴一般阴冷的眼盯着法塔雅。   他自然是不会在乎那个小孩的,在他看来,这事是女骑士主导着,她这么四处打听,不知道是想要做什么。   “去,向主人汇报,说女骑士法塔雅一直在贫民窟打探消息。”   男人说完,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壮汉就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开。   很快的,这个消息就传到了卡贝钱行那里,当然,幕后真正的权势者是不会轻易露面的。所以,身为卡贝钱行的幕前掌控者,同时也是那位大司长的远亲的一位下级贵族接到了这个消息,顿时勃然大怒。   “哪个不长眼睛的还敢和我们作对?”   要知道,参与这个盛宴的可不止是大司长,还有好几个在王城中极有势力的存在。   他们交织成一张蛛网,欺上瞒下,联起手来挡住王和王身边人的视线,想要一起将这块肥肉分吃下去。   一个小小的城门卫长居然敢管这种闲事——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必须要给那个女人一个狠狠的教训才行!   …………   ……………………   已是临近傍晚时分,贫民窟哪怕是正午也是极为阴暗的,到了这个时候,就越发显得暗淡。   那弯弯曲曲的小道就像是张开的蜘蛛网,阴冷得厉害,每一处的尽头都是模糊不清的,只看得到无尽的黑暗。   枯瘦的贱民目光无声地缩在角落里,一些痞子瘪三在这里肆无忌惮地喧哗吵闹,没事就欺负一下那些怯弱的家伙。   这时,一只漆黑的长靴踏入了这条满是泥浆的道路。   黑发的少年环顾着四周,空气中隐约传来四处堆积着的垃圾的臭味。   “……真是熟悉的味道啊。”   赫伊莫斯低声喃喃自语道。   这种气息、这种地方,这种垃圾聚集之地的氛围,宛如只有老鼠和臭虫才会聚集的臭水沟,散发着腐烂而又腥臭的气息。   他在这种臭水沟中长大,现在,他又一次回到了这里。   但是,那孩子可不适合待在这种肮脏的地方。   赫伊莫斯想。   他得尽快将伽尔兰找到才行。   就在他刚发现伽尔兰不见的时候,想要求助女官或者骑士的小胖子也跑回来了,两人撞个正着。被赫伊莫斯盯着的小胖子吓了个半死,赶紧将事情都说了出来。赫伊莫斯二话没说,决定自己出来将伽尔兰找回去。   为了避免伽尔兰偷溜出宫的事情被人知道,会受到惩罚,他还让小胖子继续装成伽尔兰躺在床上。   所以,他得在晚餐之前将伽尔兰带回去。   如此想着,少年的目光投向了不远处正在嬉笑的几个小痞子身上。   在臭水沟中,消息最灵通自然是住在这里的老鼠。   那几个痞里痞气一看就不是好家伙的年轻人本来就在瞅着这个突然进入贫民窟的陌生人,目光在他身上还算不错的衣着以及零星的一点配饰上扫来扫去,眼中写满了贪婪,还有算计。   眼见着少年的目光向他们看过来,他们不再掩饰,嘿嘿笑着向他们眼中待宰的肥羊走了过去。   “小家伙,这里可不是你们这种小少爷来过家家的地方。”   领头的人嬉笑着说,“来,识相点,这里是哥的地盘,小弟弟,给哥我交够了保护费,哥就放过你,不然……”   他嘿嘿两声,身边几个同样露出恶意的笑容的人已经将赫伊莫斯团团围住。   “钱袋给我,还有这个,这个。”   那人指了指赫伊莫斯金色的黄萤石耳环,还有手臂上雕刻精美的纯银臂环,示意同伴们将这些值钱的饰物都剥下来。虽然不是什么非常贵重的东西,但是还是能换一些钱物,供他们玩乐一段时间。   “呵,小少爷,不想吃苦头的话,最好乖乖地听我们老大的话。”   站在赫伊莫斯左侧的人怪笑着,一伸手,就朝他抓来。   这人伸出去的手还没碰到赫伊莫斯,就被抓住了。   “唷,你一个小鬼,还想反抗怎么着?”   一看少年居然敢反抗,领头的怒了,他还要威吓少年几句,突然听到了同伴一声凄厉的惨叫。   伴随着惨叫声的,是咔擦一声骨折的声音。   那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竟是就这么当着他们的面,用手硬生生地捏碎了他同伴的手腕。   众人一惊,然后怒了。   “你他妈居然还敢还手!”   “老子弄死你——”   他们挥拳向着少年一哄而上。   就在这个时候,少年抬眼,金红色的眸淡淡地看了领头的青年一眼。   那人被看得一个激灵,他突然大喊了一声。   “住手!”   他一把拦住了自己想要动手的同伴,然后,弯着腰陪着笑对赫伊莫斯说:“误会,都是误会,不知道大爷您是自己人,不然我们肯定不敢做出这种事来。”   “我要你们帮我去探听一下,下午是不是有个女城卫带着小孩来了这里,现在他们在哪里。”   少年说,无论这个青年一开始表现得凶神恶煞,还是现在表现得卑躬屈膝的时候,他的神色都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说完,他将一个银块丢给领头的那人。   “这是订金,找到人了,再给你剩下的。”   “没问题,包在我们兄弟身上,马上就给您找到!”   那人陪着笑说,攥着银块,看着那少年迈开脚、快步离开了这里,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可是他的同伴却是不服气了。   “老大,你说什么,什么自己人?”   “是啊,干嘛放过那个小鬼,那可是头肥羊啊。”   “我的手都被那个小鬼弄断了——”   “行了,只是断只手而已,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将同伴们的抱怨声都打断,那人低声说,“那小鬼……别看小,他那眼神……眼神……”   他顿了一顿,想起刚才少年看他的眼神,就像是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冰冷的竖瞳。   看一眼,就令人不寒而栗。   那是只有在黑暗世界生存过的人才会拥有的眼神,不是他们这样的小痞子小流氓能招惹的。   “……妈的,招惹到一个煞星。”他烦躁地一巴掌将凑过来的同伴拍开,说,“快去找人,多联系些人,去找。”   …………   虽然觉得收集的情况还不够,但是看看天色,伽尔兰也只能遗憾地拽着女骑士先离开了。   毕竟再拖延下去,自己偷跑的事情曝光了,宫中恐怕会乱成一团。只希望塔尔能在他回去之前,能帮他好好地隐瞒下来。   然后,他又开始琢磨。   怎么摆脱这个说要送他回去的女骑士又是个大问题。   他一边琢磨着一边跟着女骑士回到了刚开始来的入口那里,被拴着的马还乖乖地站在那里,看到主人过来打了个响鼻。   法塔雅摸了摸马脖子,解开缰绳,刚要转身将伽尔兰抱上马背去,突然一阵马蹄声响起,一群人从前方涌来,将她团团围住。   领头的是一个骑马的年轻人,高挑眉眼,看人的时候像是总是自上而下俯视着,下巴微昂,带着一股飞扬跋扈的气势。   衣着华美,腰间是金色的腰饰,外面套着精致刺绣的流苏披肩。   “法塔雅。”他毫不客气地用绣着金纹的马鞭指着女骑士,大喊着她的名字,“你来这里做什么?”   “戈尔。”法塔雅皱着眉回答,“我去哪里你没有资格管吧?”   戈尔冷笑了一下。   “你去哪里我自然没兴趣,但是你要给我添麻烦,断我财路,我自然就得管。”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上面几大势力联手将贫民窟的事情掩盖下来,万一被揭穿了,他们的财路也就断了。   所以,他们绝对不会容许任何导致这件事泄露的可能性存在。   “法塔雅,看在我们认识这么久的份上,我警告你,别多管闲事,不然是自己找死。”   “戈尔,你也不过是个小角色而已。”   女骑士怒道。   这个戈尔也就是个和她家室差不多的下级贵族,居然敢在她面前摆出这幅颐气指使的模样。   “做出这种肮脏的事情,还怕别人说?”   “哼,我这个小角色后面站着那位大人,你难道不知道?”   戈尔冷笑,“你有胆子得罪那位大人吗?”   法塔雅脸色难看,却没有再反驳回去。   于是戈尔笑得越发张狂了起来,自从他的父母投靠了那位大人为其做事之后,别说普通贵族,就连有点地位的贵族都不敢轻易得罪他们家族。   被众人高高捧着,他的心态早已无限地膨胀了起来,自然不会将身为区区城门卫长的法塔雅放在眼中。   “法塔雅,我今天来就是给你个教训,你最好识相点,好好守你的城门,不相关的事情最好别管。不然,下次可不是一顿打就能解决的事情了。”   戈尔语带威胁地说完,然后一挥手中的马鞭。   “上,给我好好教训她一顿。”他冷声说,“所有后果我担着!”   他带来的那一批家族侍卫纷纷纵马上前,一拥而上,最前面的人一枪就向法塔雅刺来。   法塔雅神色陡然一变,抬手一把抽出背在后背的两杆短筒,咔擦一声,两杆短筒拼在一起就成了一杆银枪。   铿的一声,她架住了冲她刺来的长枪,然后反手一挑,一下子就将那个侍卫挑下马来。   她将银枪舞得如水泄一般,瞬间又逼退了三四个骑兵。   能以女流之身坐稳城门卫长的职务,女骑士的武艺自然是很强悍的。但是双拳难敌四手,被众人围攻已经很艰难了,她还要护着身边的小孩,一时间手脚根本施展不开。   对面,戈尔骑在马上得意洋洋地看着法塔雅那狼狈的样子,心情好到了极点。他早就看这个女人不顺眼了,女人就该老老实实伺候男人,学什么武?啧,居然还获得了武将的官职。   被法塔雅护在身后的伽尔兰心情糟糕透了,眼前这个年轻人恐怕就是那群背后黑手的幕前走狗之一。   这家伙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跳出来,他肯定不能及时赶回去了。   给我等着。   小王子郁闷地想。   等我回去了就找王兄把你抓起来。   他正这么想着,突然眼角余光看到一杆长枪斜斜地向着女骑士的大腿扎下来。   然而,女骑士正咬着牙架着前面两个人,无暇顾及这边。   眼看那枪尖就要刺进法塔雅大腿里,伽尔兰猛地拔出了藏在长靴中的匕首。   铿的一声,枪尖狠狠地撞在了雪白的匕首刀刃上,激起一连串火花。   伽尔兰只觉得双臂都震得发麻了,若不是用了歇牧尔教他的卸力技巧,以小孩的力气肯定挡不住这一击。   只是,他刚松了口气,那骑在马上的人一看自己的枪居然被一个小孩拦了下来,顿时恼羞成怒,抬起长枪朝伽尔兰用力一挥。   虽然不是枪尖那一端,但是枪杆子重重地抽在伽尔兰身上,瞬间就将那小身板打飞了出去,一下子撞在后面的墙壁上。   “伽尔!”   女骑士怒极,竟是失控骂出了脏话。   “你他妈这么大个男人竟然对一个小孩下手!脸被狗啃了?”   她拼着挨了身边的人一下,反手一枪狠狠地戳在那人的大腿上,血花四溅。   然后,她狠狠将周围的人撞开,冲过去将伽尔兰抱起来,飞快地翻身上马,又挨了好几下,却仍旧是紧紧地低着头护住怀中的小孩,就这么从人群中冲了出去。   “都给我追——”   戈尔喝道,一拽缰绳头一个追了上去。   “我今天一定要让她知道得罪我的下场。”   贫民窟入口的这场斗殴终于停了下来,四周的人早已躲得老远,瑟瑟发抖着,不敢靠近。   远远的角落里,一个脏兮兮的大男孩看着那群人远去,立刻转头飞快地钻进巷子里,打算去报信。   找到了,女骑士带着一个金发的小孩。   他乐滋滋地想。   那个奖金归他了。 第62章   一匹骏马如一阵旋风冲进了杂乱的贫民窟, 它在弯曲而泥淖的小路上横冲直闯, 撞飞了路边不少堆积的杂物,唬得附近的贱民纷纷避让开来。   而那匹骏马冲过去后不久, 紧接着他们又看到一群骑马的人追了过来,身上都还带着长枪利剑等武器,他们吓得如鸵鸟一般躲在屋子里不敢再冒头, 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人冲了过去。   “追上了!”   有人高喝着,戈尔一喜, 催动身下骏马奔过去,想要好好羞辱一下那个他早就看着不顺眼的女人。   结果, 他乐滋滋地过去, 却只看到了一匹不断嘶鸣的骏马,马背上却是空荡荡的。   “人呢?!”   他吼道,一张脸像是被人抽了一耳光, 脸色铁青。   “戈尔大人,那个女人恐怕是中途跳马了……”   戈尔二话不说,挥起手中的马鞭重重地抽了那个回话的侍卫一鞭子。   “废物!”   他怒道,“都是废物!这么多人, 连一个带着小孩的女人都抓不住!我养你们这些废物有什么用!”   “去, 都去给我找!就算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把那个臭婊子找出来!”   被抽了一鞭子侍卫强忍着背上的疼痛,立刻安排手下分开寻找了起来。   ………………   这贫民窟里阴暗得很, 又到处都是遮蔽物, 所以在一拐弯的时候, 女骑士就果断抱着伽尔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任由马匹自己奔驰而去。而她抱着伽尔兰跑进了阴暗的小巷子里,躲了起来。   “伽尔。”   她单膝跪在地上,惊慌地摸着怀中小孩的身体,紧张地问,“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伽尔兰抬起头来,一把按住了女骑士在自己身上乱摸、甚至还想要掀开自己衣服的那只手,赶紧回答:“我没事。”   他一边说,一边为了打消法塔雅想要掀开自己衣服的念头甚至还在地上跳了跳,表示自己很健康。   “别担心,法塔雅姐姐,我在家里天天都被老师逼着练武的。”   虽然没有赫伊莫斯那么天才,但是他也是天天跟着歇牧尔学习武艺的。在训练的时候歇牧尔可不会留手,所以对他来说,跌打滚爬也是常事,有时候摔得重了,也会在身上留点淤青。   刚才那种程度,也就是练武时摔重了一点,在背上留点淤青的程度而已,并不严重。   “因为我看到你都被他打飞出去了……”   法塔雅还是很紧张。   “我站着不动抗住那一棍子,才会受伤得更厉害啊。”   因为他小,歇牧尔教他的大多是借力卸力的技巧。   像刚才那种情况,他硬挨那一棍肯定受内伤,但是顺着棍子的力道飞出去反而能卸掉不少撞击的力道。   “对了……的确是这样。”法塔雅这才松了口气,“看来你的确有练过武。”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不远处戈尔的手下已经有人骑马跑了回来,四处寻找着她,顿时目光一凛。   “别出声。”她小声跟伽尔兰说,“跟我来。”   说完,她牵着伽尔兰的手钻进了另一条巷子中。   接下来法塔雅带着伽尔兰一直在东躲西躲,但是戈尔的手下逼得紧,再加上他们四处逼问附近的贱民他们的踪迹,法塔雅躲藏的范围被逼得越来越小。   她站在小巷子的阴影里,皱着眉看着不远处四处搜查着戈尔的手下。   这时,一个幽灵般的身影偷偷从黑暗中钻出来,慢慢地接近他们。   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法塔雅猛地转头,她绷紧身体,如一头蓄势待发的母豹警惕地盯着来人。   “别紧张,别紧张,我不是他们那一头的,我是来帮你们的。”   一个一看就知道是在贫民窟生活的高高瘦瘦的大男孩慌张地摆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城、城卫大人,我是看到你在躲他们,我来给你们带路。”他说,“这里我熟,我知道怎么走可以摆脱他们。”   这男孩一说完,就一溜烟儿地钻进了对面的小道里。   法塔雅皱着眉衡量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跟了上去。   她觉得,如果这个小痞子想要害她们,或者是戈尔的手下的话,那么只要大喊一声暴露自己的行踪就够了,没必要如此大费周折。   而且对付这些贫民窟的家伙,可比对付戈尔那些训练有素的手下容易多了,量这些贱民也没胆子对自己这个城卫做什么。   少年带着他们在蜘蛛网似的小巷子里左钻右钻,他不亏是这里的地头蛇,许多看起来不像是路的地方也能被他找到空档钻过去,伽尔兰感觉就像是在一个巨大的蚂蚁洞穴里钻来钻去似的。   好一会儿之后,他把伽尔兰他们带到了一个空地处。这个空地四周被十来个坍塌了半截的废弃屋子围着,中间堆积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看起来是个丢废弃物的地方。   “你们在这里躲着。”   贫民男孩嘿嘿地笑着,搓了搓手。   法塔雅点点头,掏出一把铜钱给他。   “那些人走了,你就来通知我。”   接了钱的男孩如捣蒜般点头,一张长脸笑开了花。   他想,这边有赏钱拿,等会报信了,那边还有赏钱拿,他今天真是发财了。   他对女骑士咧了下嘴,一溜儿烟地跑了。   法塔雅打量了一下四周,走到那一间塌了的房子背面,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休息,思考着下一步怎么办。   伽尔兰乖乖地坐在她身边,一双眼珠子却是像小松鼠一样滴溜溜灵活地转着。   那些人反应可真快。   他想。   他才拽着法塔雅在这里晃了一两个小时,就有人找来了。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他也考虑过,为了安全着想,他是不是应该立刻回去禀报王兄这里的事情,让王兄派人来调查比较好。但是他很快想到了,卡莫斯王兄既然安排了这件事,肯定也定期会派人来巡查。可是,却从来没有查出来什么不妥。   显然,那些控制了这里的人在监察使过来的时候,通过种种手段掩饰太平、逼迫贱民闭口不言。所以,监察使才什么都查不出来。   那个幕后之人的打手已经发现了他和法塔雅在这里,就一定会向上头的人汇报,那些幕后的人肯定会及时做出反应……如果他先回去,向王兄汇报,那么不管是他带着人来暗访还是王兄派人来暗访,这个时间差已经足够那些人抹平漏洞、湮灭证据、威吓贱民、粉饰太平,将这里的一切都伪装起来。   那样一来,就算是暗访,也什么都问不出来。   以那些人能逼死贫民的手段,想要让这些贫民闭口不谈是很容易的事情。   所以,他才选择冒着风险留下。   ……   就在伽尔兰还在思索着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砰的一声,像是有人被重重摔在杂物上的声音。   紧接着,那个年轻贵族的高喝声在空地上响起。   “法塔雅!给我滚出来!”   站在空地的入口处,戈尔冲着里面大喊。   “你他妈别像只老鼠一样躲躲藏藏的,给老子出来!”   被戈尔手下的一个侍卫狠狠甩出去,整个人摔进一摊废弃杂物中的瘦高个儿男孩发出痛苦的呻吟,鼻青脸肿的,瘫在杂物里半晌爬不起来。   戈尔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因为发现这个小子鬼鬼祟祟地在自己附近晃来晃去,本就心头冒火的戈尔随便找了个借口把他抓起来狠狠打了一顿,本只是为了发泄怒火,谁知意外从这小子口中得知了法塔雅的下落。   此刻,他冷笑地站在空地入口,因为四处都堆积着杂物所以他们都已经下了马,并将这一片空地团团围住。   空地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有了动静。   法塔雅走了出来,皱着眉盯着戈尔。   “戈尔,你要懂得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呵呵,老子在这种地方需要适可而止?”   戈尔此刻已是得意之极,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这个臭女人已是插翅难飞。   想起从小到大法塔雅从不给他面子,处处胜他一筹,让他经常被人嘲笑连个女人都不如,他就恨得厉害。   难得抓住这么好的机会,这女人居然敢打探这里的事,他就想着今天一定要把她狠狠羞辱一顿,以泄心头之恨。   他一挥马鞭。   “给我上!教训她!”   戈尔的手下一拥而上。   顿时,一群人打成一团。   法塔雅虽然只有一个人,但是她武艺高强,再加上此刻拼着一股狠劲,虽然处于下风,但是看得出来一时半会儿还奈何不了她。   戈尔眼珠子一转,一眼看到那个站在角落里偷偷看着这边的金发小孩,顿时眼睛一亮。   他用马鞭一指那个方向,喊道:“抓住那个小孩!”   只要用那个小孩威胁法塔雅,不怕她不束手就擒。   “戈尔!你敢——”   被围攻的法塔雅顿时急了,想要冲过去,偏生被人围着冲不出来,只能气红了眼,眼睁睁地看着戈尔的一个手下向伽尔兰冲去。   那个侍卫几步就跨到了小孩的面前。   金发的小孩安安静静地站着,仰着头,一双透亮的眼定定地看着他,不哭不闹不叫,让侍卫觉得有点奇怪。   或许是吓呆了?   他这么想着,大手一伸,就想要粗鲁地抓住小孩的头发将其拽过来。   然而,他的手才刚刚伸出去,甚至还没来得及碰到小孩一根头发丝儿的时候——   蓦然间,一只深褐色的手从斜地里插进来,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侍卫还没反应过来,手腕突然一阵剧痛,紧接着天旋地转。   伴随着咔擦一声臂骨折断的响声,侍卫一个翻身被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下巴狠狠地啃在泥土里。他的右手手臂被那只深褐色的手折到了后背,不正常地扭曲着,剧痛让他控制不住发出了惨叫。   “赫伊莫斯?”   伽尔兰睁大眼地看着拦在自己身前的少年,惊讶地说:“怎么是你?”   一脚踩着脚下的侍卫,赫伊莫斯挑了下眉。   伽尔兰说的是‘怎么是你’,而不是‘你怎么会在这里’,也就是说,伽尔兰知道一定会有人赶过来找他?   他用力踢了脚下的那个人一脚,将那个惨叫得吵死人的家伙踢晕过去,张嘴刚要说话。   “你这个家伙是谁!居然敢对我的人动手!臭小子,你不怕死吗——”   眼见没能成功抓到小孩,自己的手下反而被打趴下,那边的戈尔顿时暴跳如雷,张口就对赫伊莫斯大骂。   “你等着,混账东西,你会知道得罪我的下场的!”   赫伊莫斯皱了下眉,然后一抬脚,将一个冲过来的人给踹飞了出去。   他一边将那些冲上来的人打出去,一边还轻松地和伽尔兰说话。   他说:“我来接你回去。”   他瞥了那个叫骂个不停的家伙一眼。   “他也骂你了?”   少年如此问着,金红色的眸中透出一点危险的气息。   伽尔兰刚要回答,突然听到不远处响起了吱吱的叫声。他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小黑影一溜烟儿地从杂物里钻出来,跑到他跟前,直立起身,冲他吱吱叫个不停。   接近着,他隐隐听到了无数马蹄奔跑的声音,向着这个方向而来。   突然间,那边的戈尔像是一只被人掐住脖子的鹅,叫骂声戛然而止。   寂静数秒之后,他又大喊了起来。   “停手!快停手!都给我停下来!”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慌。   他的手下全部停下手,站在原地,一时间面面相觑,一半茫然,一半错愕。   快要扛不住的法塔雅一边喘气,一边快步走到了伽尔兰这边。她看了赫伊莫斯一眼,又看向伽尔兰跟前那只小老鼠。   她有点诧异。   因为她还记得,当伽尔兰拽着她在这里四处窜的时候,有一次说要上厕所出去了一下,时间久了点,她担心去找的时候,看到小孩蹲在地上,脚下有一只小黑鼠。当时她还怕伽尔兰被老鼠咬,赶紧过去将小黑鼠赶走了。   ……现在这只小黑鼠,怎么这么像是不久前那只?   但是,法塔雅已经无暇思考小黑鼠的事情了。   大地在马蹄声中微微震动着,她抬起头,看到不远处那无数高大魁梧、身着特有的黑红色皮甲的骑士们骑马奔来,他们手臂上有着特殊徽章的臂环在夕阳中闪闪发光。   女骑士陡然睁大了眼。   王的近卫军!   亚伦兰狄斯所有最强大的骑士聚集的地方,只为了护卫王才会出动的军队。   为什么它会来到这里?!   唰的一下,奔来的骑士们齐刷刷地勒住身下骏马,整齐地停在空地外面,他们骑马在空地外面肃然而立。   领头的三人翻身下马,其中一位带着漆黑眼罩的骑士快步向这里走了过来。   一看那人,戈尔愣了一下,然后赶紧迎了上去。   “凯霍斯阁下,您怎么会来这里?”他讨好地说,“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效劳的吗?”   金发的独眼骑士没搭理他,大步踏入空地之中。   戈尔亦趋亦步地跟在凯霍斯身后,一脸献媚的表情。   要知道,这位独眼骑士可是相当有名的。   他可是那位极受卡莫斯王宠爱的伽尔兰王子的守护骑士。   当初因为伽尔兰王子受伤的事情,卡莫斯王大怒,杀了一大批王宫里的人,狠狠训斥了不少贵族官员,甚至不顾任何人的求情将那些贵族官员的子弟鞭笞了一顿,赶出了宫。   见到卡莫斯王为了伽尔兰王子受伤如此雷霆震怒,可想而知那个小王子多么受宠了。   然而,小王子一直都在宫中,鲜少出现在众人面前,就算是想讨好也找不到机会。于是,许多人就退而求其次,去讨好小王子的守护骑士凯霍斯了。   戈尔眯着眼想。   要是能攀上这个骑士,从而获得那位小王子的青睐,那他以后在王城基本上可以横着走了。   这么一想,他就越发殷勤地对凯霍斯说起话来。   凯霍斯大步向前走去,理也不理身后讨好自己的人。   他几步走到了一直安静地站着的金发小孩身前,看了赫伊莫斯一眼,然后,在追上来的戈尔那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屈膝跪在了金发小孩的身前,恭敬地低下头。   他说:“伽尔兰王子,我奉命带近卫军来接您回宫。”   整个空地这一瞬间寂静到了极点。   法塔雅张大了嘴,呆若木鸡。   戈尔吓傻了眼。   他手下的人唰的一下全部惨白了脸。   就连那个鼻青脸肿地躺在杂物堆里的瘦高个儿男孩都不呻吟喊痛了,瞪圆了眼。   只有抿着嘴的赫伊莫斯看起来有点不快。   这一刻,安静的空地上,只有小王子和骑士的对话在继续。   “好慢啊,凯霍斯。”   伽尔兰不满地说。   “你怎么比赫伊莫斯还慢?”   为了以防万一,他出宫还带了小黑鼠,到了大街就把它偷偷放了。   只要带着凯霍斯特制的手环,还有那些小黑珠子,小黑鼠就会在他附近打转,他吹个哨儿,小黑鼠就会来找他。   所以在贫民窟逛的时候,他就让小黑鼠给凯霍斯去送了信。他记得凯霍斯说过,近卫军的封闭特训营地也在外城,接到他的信的凯霍斯应该很快就能赶过来。   结果,直到他离开贫民窟,凯霍斯还没出现。   “很抱歉,殿下,近卫军的特训营封闭之后,没有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外出。”凯霍斯说,“取得王的命令花费了一点时间,所以来晚了。”   “呃,这样吗……”   原来训练营还有这个规定啊,唔,他有点失算了。   啊……等等。   “取得王的命令?”   伽尔兰瞬间反应了过来。   “照你这么说,王兄知道我跑出来了?”   “是的,王子。”   凯霍斯对小王子灿烂一笑。   “毕竟我可没有命令近卫军的权利啊。”   只有卡莫斯王下达王令,近卫军才会出动。   伽尔兰:“…………”   惨了。   这是被抓个正着。   “你……你们在说、说什么。”   站在旁边傻了半天的戈尔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他觉得自己现在像是在做噩梦一样,身临梦境之中,那个小孩和凯霍斯的对话,什么王子什么王兄的……他怎么好像都听不懂。   他咽了一口口水,只觉得口干舌燥的,舌头像是打了结一样,磕磕绊绊地才能发出声音来。   “你们在……说……说什么……王……什么什么……王子?”   “啊,对了。”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金发的小孩转身,抬眼看向戈尔。   那双大眼睛弯起来,弯成月牙的弧度。   “初次见面,我就稍微自我介绍一下好了。”   伽尔兰对他露出了一个如阳光般明亮的笑容。   “我是伽尔兰,亚伦兰狄斯的王子。”   啪嗒。   惨白了一张脸的戈尔手中那镶着金丝的马鞭掉落在了地上。 第63章   虽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 但是热意尚在, 就连吹过来的风都还是带着热气的,人们大多也穿着凉快的短装。但是, 戈尔站在那里,却有种整个人都掉进了冰窖中的感觉。那股从心底泛出的寒意传遍了五脏六腑,冷得几乎要让他打颤。   他最心爱的金丝绞纹马鞭掉在了地上, 染了脏兮兮的泥土,他已顾不得去心疼。   金发的小孩站在他的面前, 婴儿肥的脸上对他露出极为可爱的笑容。   戈尔一时间只觉得眼前发黑。   完了。   他要完了。   这是陷阱!一定是陷阱!   伽尔兰王子肯定是故意隐瞒自己的身份,耍着自己玩!不然他要是早一点自爆身份, 自己巴结还来不及, 怎么敢对王子动手?   带着极大的恶意揣测着的戈尔却没有想到,在凯霍斯没带近卫军来之前,伽尔兰就算说自己是王子, 他也根本不可能相信,只会哈哈大笑着嘲笑那小孩一顿。   就在戈尔眼前发黑、浑身发冷的时候,小王子又轻轻地啊了一声,似乎再度想起了什么, 然后再一次对戈尔露出了旁人看起来觉得可爱得不得了、戈尔看来却令他心口又是一哆嗦的笑容。   “再给你介绍一下。”   伽尔兰一把抓住身边的赫伊莫斯, 把其拽过来。   然后,指着赫伊莫斯说, “这个, 就是你刚才骂的‘混账臭小子’。”   他重复了一句戈尔刚才口不择言骂出来的话。   孩子的笑容灿烂得如同此刻即将落入地平线的夕阳一般。   “他是我的王兄, 赫伊莫斯王子。”   伽尔兰的话刚一落音, 戈尔已经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是两眼发黑,而是脑子一片空白。   只有两个字不断地在脑中回旋。   完了。   他彻底完了——   就算贫民窟的事情没有暴露,他刚才居然意图挟持伽尔兰王子,还辱骂赫伊莫斯王子,这两件事已经足够让他死个十次八次了。   他瘫坐在地上,两眼无神,而他的那些下属一个个也如丧考妣,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突然极不合时宜的噗嗤一声,旁边那位本是呆若木鸡的女骑士此刻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   她本来还因为伽尔兰的身份而震惊不已,因为不久前自己对王子的无礼而有些惶恐,这时一看伽尔兰那副怎么看怎么嘚瑟的样子,实在是可爱得让她忍不住想笑。   若是小王子有耳朵和尾巴,那耳朵此刻一定是兴奋地动个不停,尾巴也一定是翘上了天,让人忍不住想要狠狠抓一把。   是的,嘚瑟。   法塔雅并不知道,伽尔兰现在的样子,用装逼这个词来形容更加合适。   显然,并不是女骑士一个人这么觉得。   已经站起身来的凯霍斯低着头,散落的金发挡住他的眼,可他的嘴角隐隐含笑。   而被伽尔兰拽过去的赫伊莫斯目光柔和,伸手摸了一下伽尔兰的头。   但是,他这一摸头,就将伽尔兰那股威严的气势(自认为)给打消了大半。伽尔兰没好气地瞪了赫伊莫斯一眼,但是想想,差不多就得了,他也算是成功地装了个逼。   ……唔,虽然不够完美。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呢……   伽尔兰寻思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少了什么。   哎,令牌碎了啊。   伽尔兰遗憾地想。   在表明的身份时候,他要是能拿着那块令牌往这个家伙面前一摆——气势威风起码能增加一倍。   嗯,记下来记下来,以后要注意这一点。   第一次装逼,技能不够熟练,情有可原,以后多练练就好了。   要不回去找卡莫斯王兄要个金的,金的比较威武霸气,还没那么容易砸碎。   心里将这件事记下来,伽尔兰就对瘫坐在地上的戈尔彻底没了兴致,转头看向法塔雅。   他说:“法塔雅姐姐……”   他刚一开口,法塔雅就一脸惊慌地跪了下来。   “王子殿下,请不要这样称呼我。”   想起不久前她居然摸了一位王子的头,捏了王子的脸蛋,她就惶恐得厉害。   “之前……之前是我太失礼了,请王子您降罪!”   看着法塔雅那副紧张得浑身都绷紧了的模样,伽尔兰没有多说什么,毕竟在这个世界里,阶级是不可逾越的。   “虽然那些行为是有点失礼……”   将法塔雅的心吊起来,他才弯眸一笑。   “不过,你一直在尽力保护我,所以,就算是将功抵过了。”   法塔雅松了口气,低头道谢,然后站起身来。   事情告一段落,小黑鼠一溜烟儿攀上主人的身体,钻进挂在凯霍斯腰侧的一个小口袋里,凯霍斯已经将奖励它的奶酪放了进去。   赫伊莫斯抱着伽尔兰共骑一匹马,凯霍斯骑马紧跟在旁边。   雄壮威武的近卫军将两位王子护卫在中间,向着内城的方向护送过去。法塔雅骑着自己找回来的马跟在旁边,看着近卫军,目光中露出几分羡慕之色。   若是她也能身在这只雄军之中……   等到了内城的城门口,近卫军就停了下来,训练中的近卫军是不得进入王城内城的,所以,将王子护送到门口之后,他们必须立刻返回训练地。   接下来,将由城卫队接手王子的护卫任务,以及对那些意图挟持谋害王子的罪犯的审讯工作。   城卫队分为东西两部分,法塔雅隶属于东部,自然先一步去向她的上司汇报,然后带着东部的城卫队来接手。   凯霍斯没有跟着近卫军返回训练地。   他现在的身份是王子的守护骑士,不算是近卫军了,能参与特训是因为卡莫斯王的特许。所以,他打算先把王子护送回王宫了,再返回特训营地。   数百名城卫队的士兵押着那群罪人向审判司的方向走去,只是,许多士兵的眼都不由自主地朝着队伍的中心偷偷看去。   队伍的中心是他们亚伦兰狄斯的王子,他们之中许多人都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两位王子。   此刻,伽尔兰被赫伊莫斯抱着骑在马背上,靠在赫伊莫斯怀中,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显出几分困倦的神色。   今天到处跑了一下午,又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这个小孩子的身体实在是累得不行。骑在马上一晃一晃的,窝着的那个怀抱又暖暖的,让他就忍不住困意上头了,靠在赫伊莫斯怀中打起瞌睡来。   小孩那副困倦得快要睁不开眼于是乖乖地窝在他怀中的小模样实在是又可爱又乖巧,让赫伊莫斯看着就心软,他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护在伽尔兰旁边避免伽尔兰掉下去。   目光一转,然后突然在一处定住,皱了下眉,他伸手抓住伽尔兰的手腕,抬起来。   “你受伤了?”   他盯着伽尔兰手臂内侧的一处割伤,口气不善地询问:“谁干的?”   本来昏昏欲睡的伽尔兰被这么一抓一问,顿时清醒了几分。   他抬眼就看到了赫伊莫斯问的那个伤口,那是那个少年用刀子割断他装令牌的袋子时不小心割到他手臂上的,不过伤口并不深,只是浅浅的一道,早已经结痂了,在他手臂上留下一条淡粉色的线。   “不小心擦到的……”   伽尔兰还没回答完,就猛地睁大了眼。   他错愕地看着赫伊莫斯就这么举着他的手臂,一低头,薄薄的唇落到了他的伤口上。   那舔舐着他的伤口的湿润而又温热的东西就算是不用想都知道是什么,在他刚刚结痂的伤口上游移着,伴随着一点刺痛,还有几分发痒的触感。   眼睁睁地看着赫伊莫斯突然低头舔舐他手臂上的伤口,傻掉了的伽尔兰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前方法塔雅一声大喝。   “西城卫长大人,您这是想要做什么!”   法塔雅的喊声让伽尔兰下意识转头去看,他看到城市大道的前方,一群同样是城卫队装束的士兵拦在了他们,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领头的中年男人看了一眼法塔雅,说:“辛苦你们了。”   他一边说,一边举起手中一卷金色的羊皮纸,手一抖,将其在众人面前展开。   “依照大司长的指令,我城卫队西部奉命接收意图伤害王子的犯人。”   西城卫长举着那份命令,说:“请将犯人移交给我。”   马车上的木笼里,本是失魂落魄地坐在笼子里的戈尔在这一刻猛地抬起头,原本无神的眼再一次有了光彩。   他一脸期待地看着对面的西城卫长,看起来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被其接管过去。   城卫队西部的掌控者是大司长的人。   法塔雅咬紧了下唇,她回头,看向带队的上司,她的上司此刻也是眼神凝重。   审判司是大司长的管辖范围,大司长下达指令移交犯人,这是他的权限,此刻在这里的任何人都无法反驳大司长的这道命令。   但是,法塔雅知道,一旦将这些犯人移交给城卫队西部,就等同于羊入虎口。   “西城卫长大人!王子面前,你怎么敢如此放肆?”   她怒道,“这是意图伤害王子的狂徒,自然要由王子亲自审讯!你拦住王子的去路,还意图抢走伤害王子的犯人,是什么意思?”   “王子殿下自然是尊贵的,不容亵渎。”   西城卫长回答,语气平稳,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我并没有冒犯王子的意思,只是在执行大司长的指令而已。”他说:“王子虽然尊贵,但是按照律法,也无权干涉审判司的职责。”   他转向伽尔兰那边,微微低头,向两位王子行礼。   “我一心执行公务,冒犯了两位王子,等公务完成,自会去向两位王子请罪。”   说完,他抬起头,高举手中那份大司长签发的命令,一脸凛然正气、不惧权贵地看向对面。   “现在,请立刻将犯人移交给我。”   他说,气势逼人。   “在这里,没人可以驳回大司长签发的这份命令!”   法塔雅咬紧牙,不甘到了极点。   可是她却无法可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士兵过来,想要接收那些犯人。   “是吗?”   一个声音突兀地在拐角处响起。   一匹漆黑的骏马从拐角处走出来,骑在马上的人接着说道。   “西城卫长,你看我行吗?”   原本一脸气势逼人的西城卫长瞬间手一抖,手中金色的羊皮纸掉落在地上。   可是他再也顾不得这份他刚才还极为看重的命令,飞快地翻身下马,跪在地上。   一股狂风吹过,唰啦一声,火红色的披风映着夕阳的光在空中飞扬而起,如同空中燃烧的火焰一般。   略卷的棕发在风中微微晃动着,身形健壮的卡莫斯王骑马而来,剑眉虎目,如一头威严而又傲然地在自己领地中漫步的雄狮。   那双如炭火般炯炯有神的眼一扫,众人纷纷下马,或是敬仰、或是惊恐地跪伏在了地上,赫伊莫斯也带着伽尔兰下了马。   卡莫斯王纵马来到跪地的西城卫长面前。   他说:“你看,我能驳回大司长签发的这份命令吗?”   西城卫长没有回答,他跪在地上,深深地低下头,额头几乎贴在地面上,豆大的汗珠不断地流下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那自上而下俯视着他的王的目光如利剑一般,刺得他浑身发冷。   卡莫斯王低低地哼了一声,不再搭理这人。   他调转马头,转身走到伽尔兰身边,目光落到伽尔兰身上时,那一脸的威严之色顿时烟消云散。   他一俯身,双手将伽尔兰抱起来,放在自己身前的马背上。   “伽尔兰,玩够了吧?”   在离宫来找伽尔兰之前,还一脸严肃地表示一定要好好斥责伽尔兰一顿的卡莫斯王笑眯眯地摸着他家小王弟的头说,“乖,跟王兄回家了。”   他正说着,突然一眼看到伽尔兰手臂上的那道浅浅的伤痕。   顿时,狮子王不开心了。   “怎么回事?谁弄伤了你?”   卡莫斯王一边说,一边抓住伽尔兰的手。   经历过战场的人大多会习惯性的用口水给小伤口消毒,卡莫斯自然也不例外。   他几乎是习惯性地低头,吮吸着他的小王弟的伤口。   “王兄。”   伽尔兰看着他吮吸自己的伤口,突然喊了他一声。   卡莫斯抬头,手还握着伽尔兰的手臂,笑着问:“怎么了?疼?”   “不是。”   伽尔兰摇了摇头。   “我是想说。”   他指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小声说:“王兄你和赫伊莫斯间接接吻了。”   卡莫斯王:“…………”   赫伊莫斯:“………………”   我什么都没听到!   什么都没听到!   这是离得近不慎听到了小王子这句话的金发骑士发自内心的呐喊。 第64章   口出惊人的小王子被黑着脸的狮子王打包叼回了王宫。   因为伽尔兰的无心之语, 卡莫斯王回去之后用酒漱了好几次口,这才缓过气来。搞得没有跟着去接人所以也没有看到这一幕的沙玛什祭司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位任性的陛下又犯了什么毛病, 居然将珍贵的美酒当成漱口水。   毕竟, 能敬献给王的都是顶级的美酒,寻常人见不到的。   但是,就算漱了口,一想起伽尔兰说的那话,卡莫斯王心里还是呕得慌。   然而,说那话的人是他宠爱的小王弟,对于这个前一秒还信誓旦旦要斥责溜出宫的王弟下一秒就搂着自家王弟宠得不行的狮子王来说, 责罚小王弟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因此, 心情不好的卡莫斯王就将火气撒到了其他人身上。   戈尔被鞭笞一顿,然后连同他的父母被剥夺贵族头衔, 贬为贱民。   虽然没有送掉性命,但是对戈尔来说,成为他眼中如同垃圾臭虫一般的贱民, 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西城卫长被降职,失去了指挥城卫队的实权。同时,一大批官员纷纷落马,拔出萝卜带出泥, 又挖出一堆经常背着卡莫斯王暗戳戳搞事情的贵族。   毕竟卡莫斯王一年里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外征战, 所以, 这些贵族通常都是卡莫斯在王城的时候一个个如乖宝宝一样老实,等卡莫斯一出征,就暴露出贪婪的本性。   其实这一次贫民窟的盛宴,他们也是打算等卡莫斯王过段时间出征之后,才掀开面具饱餐一顿,将那些贱民的财富全部都夺走、将他们全部变成自己的奴隶的。这么多年来,王城之中一部分直属卡莫斯王管辖的监察使都已被他们拉拢腐化。   一时间,王城之中掀起腥风血雨的大清洗,眼看着每天都会有几个同僚被拽出来遭受严厉的惩处,众位贵族官员都心惊胆战之极。   但是,惊恐不已的也只是他们而已,对于平民来说,看着那些往日里不可一世的大人物纷纷落马,全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八卦,讨论得津津有味。   而对于贫民窟的贱民们来说,那更是欢腾不已,当初被逼借贷的钱全部都不用还了,他们伟大公正的卡莫斯王派遣使者来到这里,当着他们的面将从那些被封掉的钱行里拿出来的欠条全部一把火烧掉了。   当时就有不少人哭着磕头,拼命感谢王的恩德。   当听到新建的房子依然会如约给予他们的时候,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一时间,贫民窟如过节一般欢天喜地的,一派喜气洋洋。   而在那之后不久,一个关于他们那位年幼的小王子孤身暗访贫民窟,智斗贪官污吏的故事开始在贱民之中暗暗地流传了起来……最初似乎是从一个瘦高个儿男孩口中传出来的。   再后来,这个有趣的传闻引起了一个吟游诗人的注意,在详细探听之后,他将其编成了诗歌,将其传唱了出去。   这位吟游诗人并没有想到,他一时的兴起,却让他的名字因为这首诗歌而数千年地传了下去。   也算是名垂青史了。   …………   虽然大清洗让王庭之中某些人战战兢兢、睡不安稳,但是对于另一部分人来说,却是很高兴。   所有的沙玛什祭司就在那一部分人之中。   正直无私、公正廉洁、光明正大,这是太阳神亦为司法之神、审判之神沙玛什的教义,所有沙玛什的祭司都严格遵守着这样的教义。因此,对他们来说,贪污贿赂是大罪,而意图欺瞒神圣而至高的王,歪曲王的命令,那更是罪无可恕。   他们最大的希望就是太阳神的光辉照耀到的所有地方都天地清明,所有的贪官污吏都该被严厉审判,就该全部都杀得干干净净。   歇牧尔作为其中的一员,对于这次的大清洗自然也非常满意。   嗯,果然伽尔兰王子是被幸运女神眷顾着啊。   他满意地想。   那么,这次王子偷跑出宫的事情他就不严厉地斥责了。   因此,歇牧尔在见到伽尔兰的时候只是象征性地说了他几句,然后就算了。   这让已经做好准备被歇牧尔狠狠训斥一顿的伽尔兰错愕不已,完全不明白歇牧尔怎么突然转了性子这么好说话了。   然后,他就张着嘴,一头雾水地看着歇牧尔急匆匆地走了。   “嗯?大概是因为歇牧尔大人在忙着追查大司长以及其他人的罪证呢,所以现在很忙吧。”   对于小王子的茫然,女官长塔普提笑眯眯地回答道。   就她所知,所有的沙玛什祭司都是那种一旦遇到贪官污吏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战斗力瞬间爆炸的类型。   此刻,她正拿着一把翠绿的孔雀石梳子,动作轻柔地梳理着小王子的头发。   刚刚沐浴完的小孩雪白的肌肤像是牛奶一般,那奶白中又还残留着一点被热气熏出的粉色,嫩得像是能滴出水来,让人看着就忍不住想戳一把。   淡金色的发被仔细烘干了,软软的,又很柔顺,摸上去像是上好的丝绒一般,细腻柔软,散落的时候简直像是能听到发丝垂落时发出的簌簌声。   它在柔和的灯光下散发出漂亮的浅金色光泽。   女官长抚着小王子那一头绸缎般丝滑的淡金发丝,爱不释手。   她想,这么好看的金发,要是能留长,一定很好看。   这个念头一动,她就忍不住脑补了一下小王子淡金色的长发垂落雪白肩上的模样。   …………   好,就这么决定了。   脑补完的塔普提愉快地做出了决定。   就算是连哄带骗也要让小王子留长发。   塔普提放下孔雀石梳子,然后拿起桌上一盒玉石盒。   一打开,里面是半透明的乳白液体,一股药味的清香扑鼻而来,那是上好的祛疤去痕的药膏,效果的确很好,她一直担心的小王子烧伤留疤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后背和小腿上的都消得差不多了,只有后颈上还有一点粉色的痕迹。   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用过这个药膏了,这一次,又重新拿了出来。   她轻轻地将药膏抹伽尔兰手臂上的那道已经结痂的伤痕上。   虽然伽尔兰觉得这点小伤真没必要,但是他知道他是犟不过这位女官长的,所以就乖乖地任塔普提抹了。   塔普提一边抹药,一边忍不住说了起来。   “伽尔兰殿下,您还是太冒险了。”   她说,“您是王子,何等尊贵,怎么可以做出那种危险的事情?”   “就算遇到了那样的事情,您想要帮助那些贱民,也应该以自己的安全为先,您现在毕竟还小。”   拿着那个药盒,塔普提看着伽尔兰如此说道。   “那个时候,您应该先回来王宫,告诉卡莫斯王,让他派人去调查。”   “可是那样的话,时间一长,那些人只要做些手脚,就又什么都查不出来了吧?”   伽尔兰说,歪头看着塔普提,笑了起来。   “反正,就算真的被抓到了,我顶多也就是挨顿打而已。”   那个什么戈尔再怎么样,也没胆子真的在王城中弄死另一个贵族,顶多为了警告他们将他们打一顿罢了。   如果赫伊莫斯和凯霍斯都来不及赶来的话,他已经做好挨顿打的准备了。   孩子对他的女官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他说:“我一个人挨顿打,但是能救很多人的性命,很划得来啦。”   塔普提的呼吸顿了一下。   那些人只是卑微的贱民而已。   她想这么说。   所有人都认为,哪怕是上千条贱民的性命,也比不上尊贵的王子一根头发——就连那些贱民自己也会这么觉得。   所以,塔普提不能理解王子的话,也不能理解王子的做法。   她对此感到很困惑。   这是不对的。   一直以来受到的教育在这样告诉她。   但是,在和伽尔兰王子的目光对视的时候,她却不知为何怎么都无法将‘王子您做错了您不该这么做’这句话说出口。   蓦然中,她突然想起了有一次,她前往太阳神沙玛什的神殿聆听年迈的大祭司的教导时,所听到的那些话。   【太阳神沙玛什是公正无私的。】   【哪怕是卑贱的贱民和污秽的奴隶,他依然愿意将光辉洒落在他们的身上,赐予他们光芒和温暖。】   小王子仰头看着她,金色的眼眸,仿佛有流光在流转,明亮如无云的晴朗日空的太阳。   …………   就在塔普提发怔的时候,突然有人进来,伸手拿过了她手中的药盒。   女官长一抬头,黑发少年的身影映入她的眼中。   她下意识皱了下眉,但是仍旧是神色平静地站起身来,以无可挑剔的礼仪姿态对少年低头行礼。   “赫伊莫斯王子。”   赫伊莫斯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我来吧。”   他说着,就直接坐下来,将药膏抹在伽尔兰肩膀上被撞出来的一点淤青上,然后用指尖将那乳白的药膏一下一下在淤青处揉了起来。   “疼。”   淤青处被这么一揉,伽尔兰立刻喊疼,下意识要躲,却赫伊莫斯一把按住。   “不揉开会疼得更久。”   对于这种跌打损伤极为擅长的赫伊莫斯自然知道用药物揉搓散淤的时候会火辣辣的疼,于是一边按着伽尔兰一边哄着。   “乖,一会儿就不疼了。”   因为要按着不断挣扎的伽尔兰,赫伊莫斯一只手强行从后面揽着小孩,看起来就像是将小伽尔兰整个人强行搂在他怀中似的。   塔普提女官嘴角一抽,顾不得失礼,伸手从赫伊莫斯王子手中拿回药膏。   “赫伊莫斯王子。”她脸色有点黑地说,“这是祛疤的药膏,对散淤没用。”   所以,请您放开伽尔兰王子。   现在——   立刻——   马上——   然而,赫伊莫斯像是完全没听懂女官那话中的暗示,一听是祛疤的,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就落到了伽尔兰后颈上。   后颈连着肩的那一处,有一处淡粉色的痕迹。   一眼看上去,像是一瓣小小的樱花点缀在那白嫩的肌肤上,说不出的好看。   心里一动,说不出为什么,赫伊莫斯在那粉红的痕迹上轻轻戳了一下。   怀中的小孩立刻就挣扎了起来。   “别碰,痒!”   伽尔兰一边嘟哝一边挣扎,不知道为什么,后颈那一处在养好了伤之后就敏感得不行,碰一下就痒得厉害。   他虽然努力挣扎,但是赫伊莫斯一手搂着他,他根本挣不开,反而是小脑袋在赫伊莫斯怀中晃来晃去,头发不断扫过赫伊莫斯的脖子和下巴。   那种像是被羽毛轻搔着,脖子和脸上都痒痒的感觉让少年的唇角止不住地上扬了起来。   他搂着怀中的小孩,微微低头,让自己的脸颊贴在那柔软的金发上。   “嗯,是好痒。”   他笑着说,侧着脸,上扬的唇近得简直像是在亲吻怀中孩子的金发一般。   伽尔兰转头瞅他,大大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睫毛长得像是能碰到他的发梢。   赫伊莫斯搂着伽尔兰,如夜空般深邃的漆黑发丝从他含笑的眼角散落下来,和伽尔兰那明亮的淡金色发丝纠缠在一起。   他深褐色的手握着白色的小手。   黑夜与白昼。   黑与白。   那本该是极端对立的颜色,可此刻偏生不知为何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融洽,仿佛它们天生就该交织在一起。   …………   ……………………   啊啊啊,她果然还是很不喜欢这个赫伊莫斯王子。   以上,是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药盒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的女官长此刻的腹诽。 第65章 【年少篇 完】   一匹骏马奔驰在大道之上, 它从边疆而来,披星戴月,终于在今天清晨赶到了王城。   王城的城门刚刚打开不久, 按理说, 无论是骏马还是马车,在进入城门之前都要停下来检查身份,但是守门的士兵看了一眼那个骑士手臂上如火焰一般飞扬的红底黑纹的臂带,立刻让下属让开道路,任由那个骑士一步不停地纵马冲进了城门。   骑士驾马在王城的大道上奔驰着,路过的行人纷纷避让到一边,就连巡逻的城门卫也赶紧让开道路, 让其畅通无阻地冲到了王宫大门之前。   骑士翻身下马,一身风尘仆仆, 满脸的灰土都顾不得擦一下,抓紧绑在腰带上的铜制圆筒就匆匆奔进了大门之中。   又是一日的清晨, 巨大的圆池中的水清澈而明亮,在清晨的阳光下越发显得波光粼粼。   两架螺旋形的巨型水车在宽敞华美的宫殿两侧,纯白的玉石所制, 将宫殿两侧巨大水池中的水不断地运送到宫殿顶部。   细碎的水珠从宫殿大门的两侧撒落下来,那撒落的水幕仿佛是珍珠串联起来的幕,却又比珍珠多了几分透亮和清澈,映着阳光, 折射出七彩的微光。   卡莫斯王快步越过那水幕, 踏入宫殿之中。   里面要凉快许多, 宫殿四周不断撒落的水幕将热气都挡在了外面。   他大步走过去,坐在当中的宽敞座椅上,身后火红色的披风散落在座椅的扶手上。   他一手搭在扶手上,俯视着下方的人。   “战报送来了?”   “是的,陛下。”   一位年迈的老臣子上前一步,将刚刚送达的战报递给卡莫斯王。   卡莫斯展开一看,嗤的笑了一声。   “盖述那些家伙真是不长记性,年年挨打,年年还要来。”   下一瞬间,年轻的王者猛然起身,在这大殿之中,在他的王座之上,傲然而立。   随着他突然的起身而唰的一下飞扬起来的火红色披风在他身后,如天边即将点燃的血色战火。   那就像是一头本是懒散静卧着的雄狮,傲然起身,一抖茂密的鬃毛,向远方发出怒吼。   卡莫斯王站在王座之前,灼灼目光俯视麾下众人。   他说:“做好准备,我将在十日后出征。”   说完,他就大步走下台阶,随手将手中的战报丢给台阶下的臣子。   他沿着雪白的道路向前走去,两侧的大臣贵族纷纷低头,以无比恭敬的姿态送他离去。   头也不回的离开宫殿,英勇的王者腰间那金色的剑鞘在阳光下闪耀着锐气的锋芒。   …………   一天的忙碌,很快到了傍晚时分。   本来是打算去伽尔兰的寝宫找自家小王弟,但是卡莫斯接到了侍从的禀报,告诉他伽尔兰并不在自己的寝宫之中,而是去了瑟斐庭院,他想了想,干脆地调转了方向,向着瑟斐庭院进发了。   在过去的路上,他闲着没事,一边摸着自己光滑的下巴,一边打量着那些在见到他之后纷纷在两侧跪下来的人。   奇怪。   卡莫斯王想。   是他的错觉吗?   总觉得这段时间里,他看到的留胡子的人越来越少了,越来越多的人下巴都变得很是光滑干净。   俗话说,上行下效。   对很多人来说,跟随上位者的喜好就是政治正确。   以前卡莫斯王习惯性地留胡茬的时候,下面的人一窝蜂地跟着留胡茬;现在卡莫斯王喜欢把下巴刮得干干净净,于是其他人也每天仔细地打理自己的脸。   年纪大的人也就算了,现在,要是年轻人还留胡子、尤其是乱糟糟的络腮胡来显示自己的男子气概的话,铁定会被人嘲笑。   你看卡莫斯王威不威武?霸不霸气?是不是男子气概爆棚?   所以王才不需要用胡子来衬托自己,哼,只有那些本身没有男子气概的人,才需要用胡子来掩饰。   以上的话飞快地在上层贵族之中流传了出去,于是,不知从何时开始,经常出入王宫的人、尤其是年轻人脸上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而这股风气甚至已经开始由王宫中开始向王城、贵族中向普通平民中扩散了。   关于以上这些事,卡莫斯王自然是不能理解的。   他闲着无聊随便琢磨了一下,眼看着瑟斐庭院就在不远处,马上就能见到可爱的小王弟,他立刻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只是,还没来得及走到庭院入口,他就和歇牧尔撞了个正着。   “卡莫斯王。”   大概是没想到卡莫斯会来到这里,歇牧尔似乎也有点吃惊,然后很快走过来,躬身向其行礼。   “收到命令没有?”   “是的。”   歇牧尔回答。   他在上午就已经接到了十日后出征的命令,他将带领神殿之中的沙玛什祭司团跟随卡莫斯王一同出征。   往年皆是如此,沙玛什的祭司团也是亚伦兰狄斯一股极为重要的战力。   “所以,我打算向赫伊莫斯王子交代一下,我出征的这段时间里,由他来代我教导伽尔兰王子的武艺,同时,也还要交代伽尔兰王子不能荒废学业。”   他说,“不过下仆说赫伊莫斯王子来这里找伽尔兰王子了,我干脆就过来了。”   卡莫斯王点了点头,然后带着歇牧尔一同踏入了瑟斐庭院的大门之中。   瑟斐庭院是王宫之中一处最接近大海边的庭院,数座造型华美的巨型凉亭坐落在庭院之中。四季常绿的簌悬木和松树将其环绕着,笔直的棕榈树矗立在海边。   坐在巨大的凉亭之中,远方那无边无际的大海尽收眼底,也能看到对面悬崖上壮观的小型瀑布。   因为这里同样也是厄亚河的尽头之处,这条贯穿了整个亚伦兰狄斯的长河缓缓绕了王城一圈之后,在这一处的悬崖尽头跌落无尽的大海之中。   冷硬的石头座椅上早已铺上了雪白的软垫,金发的小王子坐在那里。又长大了一点的小狮子趴在他身边,摇头晃脑的,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   伽尔兰一模它那毛绒绒的小脑袋,它就眯起了眼,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用脑袋在伽尔兰怀中一拱一拱的,蹭个不停。   小胖子塔尔抱着一盘糖渍的果脯乐颠颠地跑过来,那盘中的果脯有红有黄有蓝,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   “殿下殿下,来吃东西,这个非常好吃的~~”   小胖子把盘子放下来,然后又往回跑,他记得还有一盘小奶糕没拿过来呢。   赫伊莫斯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来,开口对伽尔兰说话。   “伽尔兰,你听到消息了吗?”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往伽尔兰嘴巴里塞了一个鲜红色的果脯。   伽尔兰措不及防,但是那果脯的一点已经碰到了他的嘴,他的两只手又搂着小涅伽,不好去拿,也就只能张嘴,任由赫伊莫斯将果脯喂进他嘴里。   他咀嚼了一下,一股蜂蜜的甜味伴随着水果的清甜在他嘴里泛开。   “太甜了。”   伽尔兰说,他比较喜欢酸甜味的,或者盐渍味的。   “是吗?”   因为刚才拿了塞进伽尔兰嘴里的果脯,赫伊莫斯的指尖此刻残留了一点糖渍。   他低头,薄唇一张,伸出红红的舌尖在指尖舔舐了一下。   那甜甜的味道在他口中泛开,充满了他的味蕾,甜美得像是再也感觉不到其他的味道。   “我觉得还好。”   少年吸吮了一下自己的指尖,再度拿起一块果脯塞进自己嘴里。   大概是因为从小吃了太多的苦头,他非常喜欢这种甜味充盈味蕾的感觉。   “还可以再甜一些。”   伽尔兰:“…………”   那是你觉得。   伽尔兰不久前才知道,这个在前几世都被称之为恶魔之子、凶名震慑天下的家伙居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甜党。   他这个小孩子的身体都觉得太甜了腻得不行的东西,赫伊莫斯却能一口接一口地吃下去,甚至还嫌不够甜。   喂喂喂,吃多了甜的会胖的啊。   你要吃成一个大腹便便的大胖子美女们就不会喜欢你了。   每次看着赫伊莫斯吃那些甜得要死的东西,他就忍不住在心里如此念叨着。   要知道,伽尔兰还心心念念地想着让赫伊莫斯过个两三年就快点找个妹子结婚生子,他好去游历大陆,四处装逼……不是,是四处看世界。   “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消息?”   不打算和嗜好甜食的赫伊莫斯继续讨论这个果脯到底够不够甜的问题,伽尔兰问道。   “卡莫斯王不久之后就要出征了。”   赫伊莫斯回答。   “前往与盖述的边境。”   “这样啊……”   伽尔兰想了想。   的确,卡莫斯王一直以来一年之中几乎半年都在外征战。因为这数个月王兄一直都待在王宫里和他一起,他差点都忘了这一点。   他倒是不担心卡莫斯王的安危,前几世直到他死为止,卡莫斯王依然还是征战天下威名赫赫的狮子王。   不过,就算没有危险,可战场上受伤还是有可能的。   伽尔兰琢磨了一下,就决定干脆趁着这几天为卡莫斯王兄用孔雀石打磨一个战神的护符出来,在出征之前送给王兄,祝王兄凯旋而归。   伽尔兰在这里琢磨着,拱在他怀中的小狮子不高兴了。   它瞅着那个从它身上吸引走了伽尔兰注意力的少年,原本懒洋洋地眯起来的眼都睁开了,眼神不善地盯着赫伊莫斯。   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了一下,小涅伽突然冲着伽尔兰嗷呜一声,然后,在软软的垫子上打了个滚儿,四肢朝天,朝着伽尔兰露出了肚皮。   它就这么露着肚子,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闪闪发光地瞅着伽尔兰。   嗷呜嗷呜~~   揉我揉我~~   小狮子那卖萌撒娇的模样实在是可爱,一下子就把伽尔兰逗乐了。   他伸手揉了揉涅伽圆滚滚的小肚子,涅伽四只小短腿抱住他的手,冲他嗷呜嗷呜的叫,看起来非常享受。   伽尔兰揉着那软软的小肚子正觉得有趣,突然一个东西又塞到他嘴边,他下意识张嘴,然后那东西立刻就塞进他唇中,那股甜腻腻的味道一下就在他唇齿中蔓延开来。   啊啊,甜死了。   伽尔兰这么想着,还是吃了下去。   只是刚一吃完,他突然想起什么,一下子僵住了。   然后,再也顾不得继续揉涅伽的肚子,他转头冲向赫伊莫斯。   “你刚才舔完手指之后洗手了没有?!”   赫伊莫斯顿了一下,然后,停下了一口一个的吃果脯,默默地移开了目光,像是看风景一样看向对面悬崖上的瀑布。   伽尔兰:“…………”   没洗是吧?   肯定没洗是吧——   塔普提女官走过来,将一杯清水端给伽尔兰。   “殿下,您觉得太甜了是吗?”   她不动声色,笑眯眯地说,“来,漱下口,我们漱干净了就不甜了。”   伽尔兰狠狠瞪了转移视线的赫伊莫斯一眼,然后赶紧低头用清水漱口。   他刚漱口完,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吱吱的叫声,一只小黑鼠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冲着他吱吱叫。   伽尔兰一把按住作势要扑过的小狮子,然后拿了一块小饼干给小黑鼠。   小黑鼠两只前爪捧着金黄的小饼干,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经过凯霍斯这段时间的训练,它已经可以吃伽尔兰喂的东西了。小狮子盯着它不满地哼唧哼唧着,但是伽尔兰手一伸,将喷香的烤肉送到它跟前,它便就着伽尔兰的手同样也津津有味地啃起烤肉来。   “殿下这里可真热闹啊。”   伴随着沉稳的脚步声,戴着黑色眼罩的金发骑士走了过来,英俊的脸上带着笑意。   “凯霍斯……啊,对了,王兄要出征了,你也要一起去吧。”   一看到凯霍斯,伽尔兰就想了这点。   凯霍斯笑了一下,摇摇头。   虽然他的确是很想上战场,但是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是守好王子。   “不,我现在是您的守护骑士,所以要守在您身边……”   “不行,你得跟着王兄出征。”   伽尔兰斩钉截铁地驳回了凯霍斯的话。   要知道,你可是未来名震天下的‘烈日的骑士’啊。   ‘太阳的骑士’,那可是在战场上声名赫赫,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这要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让亚伦兰狄斯少了这么一位强大的骑士,伽尔兰光是想想都觉得痛心疾首了。   “不用担心我,我在王宫里,有很多人的保护,所以很安全。”   孩子认真地看着他的骑士说。   “凯霍斯,你的才华只有在战场上才能发光。”   小王子明亮的金眸注视着凯霍斯,一脸笃定的表情,显然对他的骑士抱有着无比的信任。   “你可是我的守护骑士,一定能成为战场上最强大的骑士。”   “…………”   金发的骑士唇角微扬,他那只如孔雀石一般碧绿色的眸映着他的小王子认真的脸,孩子的目光像是柔软的水渗入他的心底。   “好。”   凯霍斯说,他俯身单膝跪在伽尔兰的身前,握住小王子的手。   他对他的主人微笑,那话语如起誓一般。   “我的王子,我会为了您,成为战场上最强大的骑士。”   …………   远方,年轻的亚伦兰狄斯王站在那里,和他的祭司一起,远远地看着那座凉亭。   卡莫斯看着伽尔兰,还有其他人,嘴角浮现出一丝浅笑。   “歇牧尔。”他说,“那孩子身边不知不觉就聚集了那么多的人啊。”   那孩子就像是一个发光的光源一样,不知不觉之中,就将众人吸引了过去,聚集在他的身边。   “有吗?我没觉得。”   沙玛什的祭司面无表情地回答。   他的不快已经摆到了脸上,因为按照时间来看,现在是他给伽尔兰王子规定的练习射箭的时间。   “一天不看着,就偷懒。”   他低声自语道,然后板着脸快步向凉亭那边走去,打算毫不客气地直接拎着偷懒的小王子去射箭场。   卡莫斯王看着他的下属快步走过去的背影,忍不住咧嘴大笑。   你说,‘我没觉得’?   可是歇牧尔,你也是不知不觉被吸引着想要接近那孩子的一员啊。   卡莫斯一边大笑,一边跟着大步走了过去。   刚走过去,就看到歇牧尔把他的小王弟拎出了凉亭。被抓着手臂拽出来的伽尔兰左看右看,眼珠子像是小松鼠一样滴溜溜灵活地转着,一看到他,就眼睛一亮。   然后,伽尔兰就一溜烟儿地跑过来,躲到他身后不出来了。   “伽尔兰王子!”   歇牧尔气得不行,可是伽尔兰躲在卡莫斯王身后,他又不好失礼地对王动手。   卡莫斯王哈哈大笑,一把将躲在身后的小王弟抱起来。   他笑着看着怀中的伽尔兰,伽尔兰也看着他,大大的明亮金眸,像是万里无云的晴朗日空的太阳。   他笑着,轻轻捏了一下小王弟那软乎乎白嫩嫩的脸颊,狮子王注视着自家幼崽的目光带着说不出的宠溺。   赫伊莫斯屈起一只膝侧身坐在凉亭的侧栏上,安静地看着这边,目光始终落在伽尔兰的身上。   独眼的骑士双手抱胸靠在凉亭的柱子上,英俊面容含笑看着这边。   女官长慢步走来,轻笑着,劝说了生闷气的沙玛什祭司几句。   端着一盘小奶糕的小胖子塔尔颠颠儿地跑回来,转头一找,发现王子在凉亭外被卡莫斯王抱起来了,便站在原地看着,偷偷往嘴巴里塞了块奶糕,那甜甜的滋味让他笑眯了眼。   小黑鼠哧溜一下爬到主人身上,小眼珠子瞅瞅主人,又瞅瞅那边的小主人;小狮子追出来,一边围着抱着伽尔兰的卡莫斯王脚边打转儿,一边嗷呜嗷呜叫个不停。   火红的夕阳笼罩着大地,瑰丽的红云在天空如盛开的花朵,映在那流淌的瀑布之上。   无论未来时光如何流逝。   至少这一刻,时光停驻,将此刻这柔和的一幕刻画成了一种永恒。   …………   ………………   两个月后,边境发来捷报,盖述的军队大败退去。   这并不让人觉得意外。   毕竟威名赫赫的狮子王出征以来,从无败绩。   让王庭之中众位大臣贵族都感到错愕的时候,他们接到了命令,卡莫斯王近日就将返回王城。   奇怪,卡莫斯王一旦出征,起码都是半年以上啊。   他们纳闷地想着。   且不管满朝的大臣贵族是如何纳闷着,此刻,在亚伦兰狄斯与盖述接壤的边境之地,卡莫斯王骑着他的黑马立于一座高山之上。   午时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将他那一头金棕色的毛发照耀得如同在散发着光辉一般。   卡莫斯王骑马而立,灼灼目光俯视大地。   身披战甲的歇牧尔骑马跟在他身后,他们两人,还有身后的几位身形健壮的侍卫也骑马安静里待在那里。   山顶很安静,只有风掠过树木发出的簌簌声。   没过多久,马蹄声打破了这样的寂静,金发的骑士纵马奔到了卡莫斯王附近。   “陛下。”他说,“马上要开始议事了,诸位将领都在等您。”   凯霍斯的胸口已经佩戴上了百骑长的徽章,那是他在这次战争中获得的功绩。   卡莫斯王没有立刻回答。   他俯视着山下的大地,那是亚伦兰狄斯的大地,他为之征战的大地。   他突然说:“歇牧尔,你知道为什么以前每次打败敌人之后,我都无所谓回不回王城吗?”   歇牧尔没有回答。   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开口,山顶一片寂静。   卡莫斯说:“父王逝去之后,那座城市里,那个王宫之中,就再也没有人会等我回去了。”   王宫之中没有人会等他回去。   所以,在他来说,无论回不回去,都没有什么意义。   他是亚伦兰狄斯的王,他在哪里,哪里就是王宫。   他所在的地方,就是王座所在之地。   英勇强大的狮子王骑马矗立在山巅之上,他的目光眺望着远方,仿佛穿透了天空看到了那个地方,王城的所在地。   他低头,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那个符文雕刻得歪歪曲曲的、粗制滥造的护身石符上。   卡莫斯王的唇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该回去了。”   他如此说道。   他要回去了。   因为他的王弟正在王城之中等待着他凯旋归来。   因为现在,已经有人在那座王宫之中等着他的归来。   歇牧尔一直在沉默。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了,在过去那些年中,卡莫斯王无所谓回不回王城的理由。   沉默了许久之后,沙玛什的祭司低头。   “是的,陛下。”   他说,“该回去了。”   他轻声说,“王子在等您回家。”   卡莫斯王一拽缰绳,漆黑骏马飞驰而去,众人纷纷纵马追上。   那呼啸的风声中,传来了对话声。   “话说回来,凯霍斯,你准备给伽尔兰带什么回去?”   “自然比不上陛下您缴获的那些贵重的战利品,只是一点盖述的特色小点心以及有趣的工艺品而已。”   “………………凯霍斯。”   “是?”   “来,我们交换。”   狮子王隐约感觉到,或许独眼骑士的东西会更受他家小王弟的青睐。   “抱歉,陛下,这件事属下不能答应。”   “凯霍斯,这是王命。”   “陛下,恕难从命。”   终于有人听不下去了。   “够了,卡莫斯王,凯霍斯……出来征战,怎么能总想着给王子带东西回去的事情?”   “嗯?歇牧尔大人您不是也准备了几个小东西准备回去送给王子吗?虽然一直藏着,可是我那天不小心看到了哦。”   “………………”   “哈哈哈哈,歇牧尔你这个家伙——哈哈哈哈哈哈——”   ——【年少篇 完】—— 第二部 少年终将为王 第66章   风在鼓动, 在高空中呼啸而过。   厚重的云层盘踞在天空之中,像是要将整个天空都遮蔽起来, 光透不进, 让整个大地都显得死气沉沉的,只有呼啸的阴风在高空盘旋。   高山巍峨, 矗立在大地之上, 俯视大地, 山巅一点雪白在阴沉的天空中异常的显眼。   亚伦兰狄斯的最北方, 山地高原, 是亚伦兰狄斯最高最寒冷的地方,也是整个亚伦兰狄斯唯一可以看到白雪的地方。   不过,雪只是在高山山巅之上, 在高山下的高原上仍旧是一派郁郁葱葱,以松树、云杉等针叶林为主的高大树木覆盖在山坡之上,落叶阔叶灌木丛贯穿其中。   山下, 平坦而又开阔的平地被矮小的青草覆盖着, 天苍野茫,一眼看不到尽头。   这荒野大地上,方圆数十里荒无人烟,本该是寂静之地, 但是此刻却是嘈杂到极点。人的嘶吼声,骏马的嘶鸣声, 金属兵刃的撞击声, 混杂在一起, 在阴沉的云层下掀起一波又一波战争特有的响声。   两批身着不同装束的军队在开阔的平地之上对撞上,凶狠地厮杀在一起。   身披黑红皮甲的一方军队的士兵一手持铜制圆盾,一手持铁枪,他们三三两两的组成小队,彼此援护,抗住敌人。   铿!   沉重的大砍剑重重地劈砍在圆盾之上,身着白色板甲的军队士兵与他们的敌人不一样,没有盾牌,双手举着宽大的双刃阔剑,对着前方的敌人重重地劈砍而下。   比起黑红皮甲上印着雄狮图纹的亚伦兰狄斯士兵,身着白色板甲的盖述士兵身材要更显得魁梧壮硕一些,他们裸露着的肩部、手臂乃至于脸部都纹着可怖的刺青,更显得凶神恶煞。当他们冲过来的时候,就以他们天生的那种凶猛而野蛮的力量,将亚伦兰狄斯的士兵压制得死死的。   巨大的阔剑重重地劈开一个亚伦兰狄斯士兵的头颅,那飞溅的鲜血溅落在四周所有人的身上。   白甲的士兵状若猛兽,一具又一具被劈裂的尸体倒在他们脚下,他们脚下的草地早已成了血的泥淖。   从山坡高地俯视下去就能看到,黑红色军队的前端已经被白色军队死死地压住,部分黑红色已经被白色吞噬。   虽然亚伦兰狄斯的士兵面对着那比自己强壮凶猛的敌人仍旧是咬着牙死战,但是整个队伍已经被敌军压得节节败退。   谁都看得出来,若是继续这样下去,黑红色的大军溃败只是早晚。   风声在呼啸,在天空之中,卷起大地上浓郁的血腥味。   突然,一声清脆的鸣叫声响彻天际。   那被厚重的云层压得阴沉沉的天空之中,有一个漆黑的影子一掠而过。   这里的山坡不同于向阳一面的山坡,没有茂密的植丛。这属于背阳的一侧山坡上的草木灌丛贫瘠了许多,浅草和灌木不过刚刚没过马蹄。   漆黑的鹰展开双翼在空中翱翔,它锐利的目光俯视着大地上的战场,鸣叫声在天空嘹亮地扩散开来。   鹰击长空。   那山坡之上,有人骑马而立,高高地举起右臂。   黑鹰再次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突一个盘旋俯冲而下,眼看要撞到那人的前一秒却又陡然收拢羽翼,轻盈地落在那人举起的右臂之上。   那是一个身着银黑色盔甲的年轻人,身下的骏马雄伟健壮,深红色的浓密鬃毛在风中微微拂动着,映着明亮的阳光,折射出一点仿佛金属般的光泽。   他骑马立于山坡之上,无数身着盔甲的骑兵在他身后肃然而立,静悄悄的,除了骏马喷气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这只隐藏在背阳的山坡之上的骑兵俯视着山下那即将溃败的亚伦兰狄斯的军队,呼吸一点点变得急促,神色一点点变得凶狠,杀意开始在他们的目光中充盈。   可是,哪怕他们已经快要止不住那破胸而出的战意,哪怕脸色再怎么狰狞,没有得到命令的他们依然安静地勒马立于原地,一动不动。   空中的风向陡然一转,突然猛烈了几分。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青年举起的手突然往前一送,黑鹰一拍羽翼振翅向着高空飞去。   身着银黑色盔甲的年轻人抬手,他的手在高空中笔直地举起。   那仿佛是一个信号。   陡然间,一杆旗帜高高扬起。   宛如火焰燃烧一般赤红的颜色,漆黑的边纹,正中间那头金色的雄狮仿佛在火焰中嘶吼。   不止是一面,在对面那遥远的山坡上,紧跟着也有一面火红色的狮子旗高高举起,迎风飞扬。   风掀起漆黑的额发,露出年轻将领额头那用深青色线条勾勒出的象征战神的力量的纹印,他高举起的手猛地向前一指。   这一刻,如洪水决堤,早已迫不及待的骑士们蜂拥而下。   年轻将领一马当前,他身下的骏马宛如离弦之箭般向前飞驰着,深红色的鬃毛在阳光下飞扬着折射出如血般的光泽。无数骑士跟在他的身后,俯冲而下。   眼看就要击溃敌军获得胜利的白甲士兵们突然感觉到了大地的震动,那仿佛山崩一般的轰鸣声在他们两侧响起。   他们下意识抬头去看,然后惊恐地发现他们两侧的山坡之上,有着无数的骑士如洪流一般汹涌而下。   数不清的马蹄踩踏着地面,仿佛撼动了整个大地。   那些骑士自上而下地俯冲而来,如两只锋利的匕首,只是顷刻间,就轻易地凿穿了他们军队两侧的护翼,撕裂了他们的阵型,碾碎了他们马上就要获得的胜利。   而在那奔腾的洪流的最前方,领头的那位年轻将领让盖述士兵睁大眼,露出了惊愕的眼神。   “黑骑士!”   “为什么那个黑骑士会在这里?!”   “啊啊,不可能——”   他们看着那个人,发出了无比愤怒的、但是又藏着一丝惧意的喊声。   被护卫在军队中心的盖述指挥官恨得咬牙。   “卑鄙的亚伦兰狄斯人……”   然后,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军队被那汹涌而来的骑兵们彻底撕了个粉碎。   那位黑甲骑士率领着身后的骑兵如一阵飓风,将敌军的血肉都绞在可怕的飓风之中,他在战场中厮杀的身影令惯来以勇猛无畏著称的盖述士兵都为之胆寒。   自从这位煞神来到这里,死在其手中的盖述士兵不计其数、尸骨足可堆积成山。   这个强大的骑士,以盖述士兵数不清的血肉,成就了他的赫赫威名。   【地狱的黑骑士】   盖述人如此称呼这位令他们感到颤栗的年轻骑士。   …………   一场惨烈的战役落下帷幕,天空仍然是阴沉沉的,战场上浓郁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亚伦兰狄斯的士兵还在打扫战场,收敛同伴的遗体,抓捕敌人的逃兵,收押投降的敌方士兵。   战场一侧的边缘,那位指挥这场战役的亚伦兰狄斯将领站在草原之上,他的骏马悠闲地站在他身边,深红色的鬃毛如波浪般起伏着。一场大战之后,它身上渗出的细密汗珠濡湿了它薄薄的皮肤、濡湿了鬃毛,乍一看简直像是流出了血红色的汗水一般。   他有着一头宛如夜色般漆黑的短发,发梢被汗水濡湿了一点,紧贴在颊边。一滴汗水顺着他蜜色的肌肤缓缓地在他颊边滑落,没入耳边的发丝中。   【地狱的黑骑士】。   这个刚才在战场上被敌人如此称呼的年轻人却有着一张和他的称号极不相符的俊美的脸,哪怕是颊边的一抹血痕和尘土也掩盖不住他那如宝石一般引人注目的容貌。   略微上扬的眉尖透出几分叛逆,却又给人一种极为坚毅的感觉。金红色的眸像是天边霞光的色彩,虽然明亮,却又因为染着落日的色彩,而带着让人看不透的深邃感。   颀长身躯,宽肩窄腰,染血的银黑色盔甲覆盖其上,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肉紧绷,线条分明。   带着血腥味的风从他身边呼啸而过,掀起他身后黑红色的披风。   他站在那里,笔挺而立,像是一株挺拔的银杉雪松那般的坚韧。   他只要站在大地之上,就仿佛没有任何人能让他倒下。   “赫伊莫斯殿下。”   喊着这个名字的人骑马奔来,等到赫伊莫斯身边之后勒马,纵身跃下。   那是一名年长的男子,他虽然个子偏高,但是却不算健壮,所以他没有穿沉重的盔甲,而是一身轻便的皮甲,皮甲之下是偏蓝的衣着。   他手腕上刺下的显眼的深蓝色符纹昭示出他身为黑夜之神祭司的身份。   “最后一战结束了。”   站在赫伊莫斯身边,这位年长的男子环顾着战场,发出如此的感慨。   “王已经下达了调令,接任此地的骑帅不日即将到达,我们终于要回王城了。”   赫伊莫斯伸手抚摸了一下爱马的鬃毛,那硕大的马头轻轻蹭了一下他的手。   他另一只手抬起来,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抚摩着耳朵上的玉石耳环,那如天空一般天青色的青金石耳环光滑圆润,显然经常被抚摩才有了这种的效果。   青金石是一种极为珍稀的宝石,其色如天,亚伦兰狄斯人将之称为天空的宝石,被认为是太阳神沙玛什最喜欢的饰物,是象征着威严以及守护的宝石。   只是,这个青金石耳环的雕刻看起来却是异常粗糙,守护的符文被雕刻得歪歪扭扭的,那粗浅的雕工实在是与其珍稀的身份不符。   黑夜之神的祭司看着那个被抚摩得极为光滑的青金石耳环,自从他第一次在这里见到赫伊莫斯殿下开始,就从不曾看殿下将其取下过,而且无论遇到什么事,烦躁的时候,艰难的时候,甚至是高兴的时候,赫伊莫斯殿下都会抬手抚摩这个耳环。   在一次庆功宴上,某位在赫伊莫斯殿下身边陪酒的舞姬因为第一次看到珍贵的青金石而好奇,以撒娇的口吻伸手想要摸一下的时候,下一秒,在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位一贯表情不显、情绪深沉的殿下竟是直接将那位娇媚得让在座的所有将领都眼馋不已的舞姬一脚踹了出去,令在场的众人一下子都懵了。   因为,那是众人第一次看到赫伊莫斯殿下在众人面前动怒。   然后,在诸位将领之间就偷偷流传起了那个青金石耳环是殿下的心爱之人赠送的定情之物这样的传闻,甚至还编出了许多不同版本的故事。   要知道,一群大男人聊起八卦来,也是丝毫不逊于女人的。   说实话,他也挺好奇的。   这数年侍奉这位王子殿下,他对于赫伊莫斯王子的性情多少有了一些了解。   这位王子是一个很强大、自傲,同时也非常自我的人。也就是说,这位王子的心中最重要的只有自己,绝不会轻易将其他人放在心上。   而这样自我中心的赫伊莫斯王子,却将那个粗糙的青金石耳环视若珍宝,那么,对于赠送者恐怕更为重视。   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黑夜之神的祭司阁下实在是有点好奇。   赫伊莫斯转头眺望着远方,感觉着指尖抚摸的青金石耳环那光滑的触感,一点凉意渗入指尖,他的唇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这一瞬间,那环绕在他周身的战场上残留的血腥煞气都仿佛散去了不少。   四年了。   当他离开王城来到这冰冷严苛的北地的时候,那孩子还是小小的一团。   明明都已经十二三岁了却依然还是一个孩子的模样,小小的,矮矮的,带着婴儿肥的略圆的脸,可爱得不行。   虽然那孩子一直对于自己迟迟没有多少变化的身高非常的怨念……   四年未见,那孩子也应该长大了。   只是,现在不知是何等模样。   …………   卡莫斯王下达王令。   由赫亚骑帅接掌北方军队,防范盖述国的入侵。   同时,召在北方军队之中锻炼了四年的赫伊莫斯王子返回王城。   ……   明媚的阳光照耀在大地上,位于海边的王城一年四季总是温暖的,阳光充沛,不带一丝寒意。   在庭院的大门之外,一名侍女守在外面。暖洋洋的阳光照在身上,侍女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这阳光照得人太想睡了。   侍女如此心想着,用力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过来。   嗯,这个时候,就该想想王子殿下。   侍女眯起眼,脑中浮现出的画面让她忍不住捧住了脸,那瞌睡虫一下子就被赶了出去。   啊啊啊~~心满意足。   不亏她费尽心思、努力争取,这才脱颖而出被选中,调入了伽尔兰王子的行宫之中,成为服侍王子的侍女的一员。   每天早上醒来都能看到美少年王子真是太幸福了。   侍女捧着脸开心地想着,笑眯了眼。   作为爱与美的女神阿芙朵弥尔的信徒,她崇尚、并向往着这个世界上一切美丽的事物。   美丽就是正义。   这就是爱与美的女神阿芙朵弥尔的教义。   就在侍女遵从着她信奉的女神的教义沉浸在对美的感受中时,突然,一双漆黑的长靴出现在低着头的她的视线中。   她怔了一下,然后本能地将目光自下而上地上移。   往上……再往上……   ……   这腿可真长啊……   侍女在将目光上移的时候禁不住发出了如此的感慨。   修长,却不会显得瘦,大腿上饱满紧致的肌肉线条恰到好处。   那是一双修长而又有力的大长腿。   爱与美的女神的信徒在心底如此评价到。   嗯,窄腰。   不错,看得出来一点赘肉都没有。   上身被衣服裹住,肩上还披着披风,所以看不出来太多,但是这具身体整体的比例给人的视觉美感非常好。   虽然还看不清有没有胸肌和腹肌,但是,也能在到目前为止她所看见的男性健美的身躯之中名列前十了。   目光一边上移,侍女一边在心里不断地给出评价。   下一秒,当她的目光落到站在她身前的年轻人脸上的时候,她的眼一下子就直了。   伟大的阿芙朵弥尔女神啊!   站在我面前的,是被您所宠爱而赐予了美貌的男人么——   噢,我的女神啊,感谢您将‘美’送到人间让您的信徒感受到它的美好!   盯着这位一身黑衣短袍劲装的年轻人那张如朝霞一般俊美的容貌,看直了眼的侍女难以自禁地在心中对她所信奉的女神发出了如此的感慨,并下意识虔诚地赞美起她的女神来。   而对于侍女那充满了诗意和感动的内心活动,这位俊美的年轻人是完全不得而知的。   他直截了当地询问到:“伽尔兰在里面吗?”   心里对女神的赞美被打断,侍女怔了一下,敏锐地察觉到这位俊美的年轻人并没有对王子殿下使用敬语,而且,这种态度还非常理所当然。   她前一秒还因为所看到的‘美’而感动着的脑子瞬间就清醒了过来,立刻低下头,恭敬地回答这个人的问题。   “王子正在庭院中休息,请问您是……”   她话说到一半,就看到这位年轻男子要往里走,她赶紧将其拦住。   “非常抱歉,您不能擅自进……”   她的话说到一半,就有人从大门里走出来,打断了她的话。   出现的塔普提女官看着这个人,脸上露出了罕见的错愕神色。   她惊讶地问:“赫伊莫斯王子?”   侍女心里一惊。   赫伊莫斯王子?   这位就是据说在四年前,前往北地的另一位王子殿下?   她惊慌地跪落在地,深深地低下头。   她不敢再抬头去看,只能听到两人的对话从上方传来。   “明明接到的消息是您要后日才能到达,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塔普提,许久不见了。”赫伊莫斯回答,“我稍微赶了一下时间。”   “是吗……的确很久不见了,赫伊莫斯王子,您来到这里是想要见伽尔兰殿下吗?”   “我听他行宫的下仆说,他来了这里。”   “是的,赫伊莫斯王子,殿下的确在里面,但是他此刻正在休息。而且您这样没有任何通报就直接闯进来实在是有些失礼了,会惊扰到殿下。”就连卡莫斯王也能毫不留情地赶出去的女官长如此说道,“所以请您先行离去,我会将您已经回来的消息告诉殿下,并安排您和殿下在晚餐的时候会见。”   “……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啊,塔普提。”   “您倒是变了一些,赫伊莫斯王子,只有冒失和失礼这一点没有变。”   于是,跪着的侍女就听见她的女上司将赫伊莫斯王子毫不留情地赶走了,然后,她还得到了那位一贯严厉的女官长的表扬。   “你做得很好,无论是谁,在没有得到殿下的允许之前,都不能轻易闯入殿下休息的地方,以后也要这样做。”   “呃,是、是的,塔普提大人。”   不过,塔普提女官长心里倒是有些疑惑。   赫伊莫斯王子竟然那么轻易地就离开了……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啊。   …………   当然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放弃。   对于为了早一天和那孩子见面而不惜快马加鞭连夜赶回来的赫伊莫斯来说,绝不可能因为女官长几句话就乖乖等到晚上。   他在离开塔普提的视线之后,绕了一个圈,走到了另一边高高的石墙边。   看了看四周,没人,于是,他一跃而起,几下就翻过了这座石墙,身姿矫健地落在了墙内的庭院里。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虽然他离开了四年多,但是这个庭院却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入眼处尽是熟悉的景色。   清澈的溪流拐了一个弯,从远方缓缓地流淌而来,安静的庭院中只有流水的声音。   记忆瞬间涌上心头,赫伊莫斯沿着这条流淌的溪流向前走去,一种说不出的感情一点点溢出来,充满了他的胸口,还莫名地多了一点踌躇之意。   近乡情怯。   四年过去,在他的记忆中那个小小的孩子现在应该已经长大成了少年。   和他一样,有了很大的变化。   不知成了何等模样。   ……   但是,无论那孩子变成怎样,他想,他也能一眼将其认出来。   赫伊莫斯听见了清澈的溅水声,那是流水溅落在玉石上发出的清亮水声。   他抬头看去。   茂密的翠绿色橄榄树矗立在绿茵的草地之上,光影交错,在明亮的阳光下形成一片绿意。   那以弧形矗立着的橄榄树半包围着一座椭圆形的水池,雕刻着花纹的雪白玉石堆积成极有美感的假山,清澈的水流从假山上跌落,溅落在玉石上,也溅落在水池之中。   那茂密的橄榄树下,一名少年躺在绿绒般的草地上,像是在沉睡。   他侧身躺着,那纤细的身体小半陷入碧绿的嫩草中,呈现出一个半圆的弧度。   他穿着宽松简洁的白色短袍,微屈着身体,修长肢体被绿意包裹着在绿绒中伸展开优美的线条。   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映得他的肌肤白皙得如通透的玉石一般。   仿佛是纯金融化而成的淡金色发丝散落在少年肌肤雪白的颈、还有肩上,发丝中隐隐露出后颈上那一点樱瓣似的粉色痕迹。   微风将那长长的柔顺金发吹开,让它在翠绿的草地上大片大片地散开,末梢散落在水池的边缘浸入水中。水边那淡紫色的风信子在风中轻轻摇摆着,仿佛在守护沉睡中的少年,它们的身姿倒影在水中,像是将水都晕染上了一点淡紫的痕迹。   正是花开时节,橄榄树的枝叶上尽是一簇簇的细小白花,风一吹,那簌簌落下的小小的花瓣就如北地细碎的雪花一般,有一瓣轻柔地飘落在少年如初绽的花蕾般粉色的唇上。   在绿茵中沉睡的少年仿佛是一只纯白的鹿化身而成的水与森林的精灵。   他安静地沉睡的时候,仿佛整个大地都随着他一同陷入了宁静的安眠。   赫伊莫斯站在那里,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遏制住了他的身体。   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金红色的眸中深深地映着树下沉睡的少年。   可是浅眠中的伽尔兰仿佛感觉到了旁人的存在,他的睫毛轻轻动过了一下,缓缓地睁开。   柔和的金色从细密的睫毛中透了出来,还带着几分似睡非睡的朦胧。   然后,他缓缓地起身,坐了起来。   淡金色的长发滑落在他雪白的肩和手臂上,从橄榄树上簌簌掉落的细碎花瓣从跪坐在草地的少年身边掠过。   明亮的阳光透过橄榄树的枝叶落在那还带着一点稚气的脸上,朦胧的金眸向赫伊莫斯看来。   金色额发下,那绯红线条勾勒出的象征着太阳神沙玛什的守护的纹印点缀在伽尔兰白皙的额心上。   只一眼,那殷红纹印就莫名烙印到人心底的最深处。   那一瞬,赫伊莫斯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脏被烙印上少年额间那殷红纹印的刹那间,说不出是因为太过于疼痛还是其他什么而发出的剧烈的心跳声。 第67章   眉眼如画的金发美少年如是水与森林化身而成的精灵, 安静地坐在草地上,似醒非醒中,看来的金眸中还显得有些朦胧, 像是蒙了一层水雾的金色琥珀。   他眼中映出站在对面的人的身影,睫毛眨了一下,眼中的雾气退去一点, 又眨一下,又退去一点。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清晰地映在瞳孔里时,那一瞬间,伽尔兰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他的目光浮现出惊惧之色。   少年就像是一只刚刚从沉睡中醒来,却抬头就看见那可怕的猎人手中弓箭已经对准了自己而受惊的白鹿。   几乎是在看清赫伊莫斯的那一刹那, 他一手撑地猛地跃身而起, 另一只手迅速地摸向腰间,似乎是想要从那里抽出什么——   可是他的手摸了个空。   他一手撑地跃起的姿态前一秒看起来还是极为矫健的,可是, 系在他腰间的天蓝色腰带末端长长的流苏在他睡着的时候凌乱地散落开来,缠绕在他的小腿和脚踝上。   他一起身,一脚踩在了缠绕着的流苏上,脚下就是一绊。   噗通。   只见那前一秒还美如画的金发美少年啪叽一下整个人栽倒在了草地上。   看起来摔得还不轻。   赫伊莫斯:“…………”   好一会儿之后, 伽尔兰才双手一撑, 跪坐在草地上。他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白皙的额头泛出了浅红的痕迹, 显然是刚才撞出来的。   而在伽尔兰身前, 赫伊莫斯还保持着俯身弯腰伸出手作势要去接的姿势。   只是伽尔兰刚才实在是摔得太快太突然了, 就连他都没反应过来,只来得及刚刚伸出手。   赫伊莫斯保持着这个伸手到半截的姿势,有些错愕地看着那坐在草地上仰头看他,那个撞得额头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金发少年,顿时就忍不住笑了。   他突然就想起了很久以前,他第一次见到伽尔兰的时候,那时还是小孩子的伽尔兰也是啪的一下摔在他面前。   真是一点都没变。   就算身体长大了,还是像个孩子一样。   赫伊莫斯心里这么想着,一边忍不住地唇角上扬,一边继续伸手过去,想要拉伽尔兰站起来。   可是伽尔兰却在他伸过去的手之前,将上半身向后仰了一下。   那动作看起来似乎是在躲避他的手。   赫伊莫斯怔了一下,他看见伽尔兰仰头注视着他的眼中,那瞳孔微微收缩着,透出深深的警惕之色,甚至还能看见一丝惊惧。   少年的身体也紧绷着,仿佛是受惊的幼兽面对着可怕的敌人,那是一种戒备而又蓄势待发的状态。   “你在……怕我?”   下意识的,赫伊莫斯问出了这句话。   他很错愕,胸口还有些沉、有些闷。   伽尔兰仍旧是一脸防备地盯着他,张唇,似乎想要说什么。   突然,嗷的一声巨吼,震得整个庭院都仿佛晃动了一下。   伽尔兰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一个巨大的身影从丛林中呼啸而出。   明明身形巨大却身姿矫健、奔跑迅速,只几个呼吸的时间,就伴随着一声震天的吼声猛地扑过来。   气势凶猛,声威赫赫。   赫伊莫斯本能地向后跃去。   他一退,那个巨大的身影就插进来,拦在他和伽尔兰之间。   那是一头巨大的棕色雄狮,它横身拦在伽尔兰身前,高大威猛,巨目圆睁,深棕色的浓密鬃毛在它宽阔的面庞四周如流苏般飞扬着,让它越发显得威风凛凛。   它的鬃毛浓密极了,遍及头颈,甚至蔓延到了后背以及腹部,越往后颜色越深,几乎成了棕黑色。那有着浓密鬃毛的庞大身躯几乎将少年整个儿都挡在了它的身后。   此刻,这头气势逼人的雄狮如火炭般的巨目盯着赫伊莫斯,微微伏身,肩膀绷紧,张开的口中露出獠牙。   那骇人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会冲过去一口咬碎赫伊莫斯的脑袋。   若是换成其他人,恐怕早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脚软得站不起来了,失禁都有可能。   但是,被雄狮盯着的赫伊莫斯却并未露出紧张的表情,他甚至都没摆出防备或是战斗的姿势,就那么垂手直立站在那里。   雄狮刚才那一声威震四方的吼声仿佛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只是站在那里,眼底透出一分不快。   反而是被雄狮护在身后的少年被那一声吼震得清醒了过来。   “呃……涅伽?”   伽尔兰错愕地看着眼前那浓密的鬃毛,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他的表情就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想起自己刚才做的事情,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起来,露出像是闯了祸的孩子般慌张的神色。   还好狮子庞大的身躯将他整个人都挡得严严实实,他此刻奇怪的模样才没被赫伊莫斯看见。   那威风赫赫的雄狮本是冲着赫伊莫斯低吼,傲然雄壮,此刻听到身后的伽尔兰喊了一声它的名字,立刻身子一转,将正在对峙的赫伊莫斯抛到了身后。   稍微矮身,它有着浓密鬃毛的庞大头颅低下来,往伽尔兰身上凑去,撒娇似地蹭个不停,还不断地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呼噜的声音。   一头大狮子在少年面前却软得像是猫儿一样。   伽尔兰将手伸入那浓密的鬃毛中,抱住大狮子的头,揉了几下,让大狮子舒服地眯起眼。然后,他这才抬头看向站在对面的赫伊莫斯。   他微微歪着头,目光中透出一点疑惑的神色,将赫伊莫斯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   打量完了,他这才用带着一丝迟疑的口气轻声问了一句。   “……赫伊莫斯?”   伽尔兰的话让赫伊莫斯挑了下眉。   “认不出来?”   他说,不止眼神,口气中也带上了几分不快。   “呃……因为变化好大,你又穿成这样……”   少年自觉不对,底气不足地小声嘀咕着。   “我刚刚睡醒,还迷糊着呢,结果一醒来眼前就站着一个看起来有点陌生的人,当然就……嗯,一下子没认出来。”   怎么可能没认出来!   努力飙戏装出一脸无辜以及疑惑样子的伽尔兰此刻正在心底如此呐喊着。   根本一点都没变。   完全就是一模一样。   除了那种阴沉森冷的神态之外,整个人简直就和前几世的赫伊莫斯一模一样。   天知道他刚一睁眼看到‘赫伊莫斯’就站在自己身前的时候,他的心脏都差点吓裂,浑身的寒毛都唰的一下竖起来了。   第一反应本能就想要摸出匕首来抵抗。   涅伽一声吼,吼醒了他,这才让睡蒙了又被吓蒙了的伽尔兰反应过来,现在已经不是前几世了。   这一世,他和赫伊莫斯的关系很好,赫伊莫斯不会动不动就想要弄死他了。   赫伊莫斯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着。   的确,他现在身上还穿着北方军团的日常装束,和王城里的军队装束有很大的差别。   再一想,自己四年征战不知道杀了多少敌人,身上那一股闻不到却感觉得到的血腥味和煞气自然是压都压不住。在刮风都像是刮刀子的凛然北方以及军队里,自然感觉不明显,可到了这温软的南方王城,那锐利锋芒就很是扎眼了。   ……   但是就算这样,只要一想到刚才伽尔兰看着他的目光中透出的惊惧和戒备之色,他还是有点不开心。   所以,他站在原地,抿着唇,原本就薄的唇越发显得锐利,周身在温软的南方王城中锋芒毕露的气息越发煞气逼人。   那种气息就连被伽尔兰搂着的大狮子都感觉到了,转头就冲着赫伊莫斯威胁似地低吼了一声。   伽尔兰赶紧给涅伽顺顺毛,揉揉头,将它哄回来。   至于赫伊莫斯散发出来的煞气是吓不到他的,毕竟他可是见过赫伊莫斯比现在可怕十倍的阴冷模样,现在这样根本就不算什么。   此刻找到了借口将刚才的事情糊弄过去的伽尔兰心情已经放松了下来。   将绊住他的脚的腰带流苏拽开,他从草地上站起身来,抬手再拍了拍涅伽的头。   然后,他向赫伊莫斯走去。   橄榄树冠微微摇晃着,那细小的白花簌簌落下。   雪白的赤脚踩在翠绿的草丛中,少年向赫伊莫斯走去。   微风掠过的时候,几缕金丝在空中柔软地飞扬起来。   伽尔兰向赫伊莫斯伸出手。   “欢迎回来,赫伊莫斯。”   他说,弯弯笑眼如月牙的弧度。   一如四年前那个孩子的笑脸。   时光仿佛从不曾改变孩子干净的笑颜。   只是一个笑脸,还有一句话,瞬间就让赫伊莫斯心底的那点闷气如暴露在阳光下的白雪般,消融而去。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伸出手。   但是,却并不像伽尔兰那样只伸出了一只手。   赫伊莫斯伸出的双手极其自然的,理所当然地,搂住了身前的伽尔兰。   少年纤细的身体被他的双臂拥入怀中,他微微低头,鼻尖碰触到那丝绒般的金发,一种说不出的、仿佛是初春的森林那般清新的气息沁入鼻尖,渗入他的五脏六腑之中,将浸透了他整个身体的血腥气息一点点地驱散开来。   明亮的金发隐约带着初春阳光柔和的气息,将他从北方带来的寒气融化得干干净净。   抱着怀中这个人,仿佛自己也变得干净,柔和了起来。   这种美好的感觉让他不想放开手。   本来只是想和赫伊莫斯攥下手,结果冷不丁被赫伊莫斯一把抱住的伽尔兰眨了眨眼,想了想,乖乖地让赫伊莫斯抱着了。   毕竟对于刚才突然对赫伊莫斯表露出的敌视态度,他还有些心虚气短。   而且,卡莫斯王兄也是喜欢每次出征回来一见到他就紧紧抱一下、蹭一蹭,甚至还会把他举起来,依然还当他是个小孩一样。   算了,他都习惯了。   这么想着的伽尔兰就乖乖地让赫伊莫斯抱着,闲极无聊他的眼珠子就开始四处乱转。   这目光一转,他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   赫伊莫斯的耳朵上那个青金石的耳环在阳光下折射出天青色的光芒。   伽尔兰顿时就有些囧。   那熟悉的粗陋雕工,那熟悉的歪歪曲曲的线条——实在是丑得让人无法直视——当初雕出来的时候,歇牧尔一眼看到嘴角都抽搐了一下,然后再也不肯看它第二眼,大概是怕伤害眼睛。   说实话,身为制作者的他自己都觉得挺难看的,可赫伊莫斯居然敢把这么难看的耳环就这样一直戴在耳朵上?   ……真是有勇气啊。   伽尔兰一边想一边抬手,指尖轻轻地戳了戳那个耳环。   “你这么喜欢青金石吗?”   他好奇地问。   耳垂被戳得有些痒,连带着心里都仿佛是被羽毛轻轻撩了一下。   赫伊莫斯笑了一下,刚要开口回答,突然脸色一凛。   下一秒,他陡然转身。   一抬手将伽尔兰拦在身后。   黑红色的披风在他转身的瞬间高高掀起在空中。   眉目凛然之中,赫伊莫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将腰间的长剑抽出。   一抬手,锋利剑刃在空中调转一个弧度。   侧身反手一架。   铿!   只见一只沉重的大剑自赫伊莫斯身后劈下来,正正劈在赫伊莫斯架起的剑刃上。   两个锋利的剑刃陡然地撞击炸开了一道金属的火花。   那至今未曾遭遇过的可怕力量令赫伊莫斯的手臂忽的一沉,他一抿唇猛地发力,手背上青筋暴起,硬生生地接住了这凶猛劈下来的一剑。   “王兄——?!”   伽尔兰的喊声从他身侧响了起来。   赫伊莫斯怔了一下,一抬眼,映入他眼底的就是那张熟悉的深目高鼻、轮廓坚毅的脸,依然是一头深棕色的毛发。   和四年前比起来变化并不大的卡莫斯王抬起大剑,往肩上一扛,冲着他的两位王弟咧嘴一笑。   虽然古铜色的肌肤似乎又深了些,手臂又健壮了几分,但那张脸上,下巴依然是干干净净的,一点胡茬都没有。   “不错,反应挺快的。”   扛着大剑的强壮王者如此说道,他看起来一点也不为自己刚才从赫伊莫斯身后偷袭的行为感到羞愧,反而是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   “正好。”   卡莫斯王随手将自己的爱剑抛给身后的一位贴身侍卫,然后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剑,挑眉看着赫伊莫斯。   “来,让我看看你在这几年里长进了多少。”   他那把大剑是精金陨石铸造而成,锋利,沉重,巨大,对其他武器极占优势。   对付小辈他自然不会占这个便宜。   赫伊莫斯深深地看了许久不见的卡莫斯王一眼,没有说话,用行动给出了回答。   他将长剑横在身前,身体的肌肉绷紧,蓄势待发,已摆出了对敌的姿势。   一旁的伽尔兰:“…………”   喂喂,四年不见。   一见面就开打真的好吗?   他还在心里这么吐槽着,那边已经乒乒乓乓地打上了。   他嘴角抽了一下,一个毛绒绒的大头颅从身后拱了过来,不知何时凑过来的大狮子蹭了蹭他的头,像是在对他撒娇。   于是少年就转过头,专心专意地撸大狮子去了。   于是涅伽开心了。   …………   “喂,别一直盯着王子看,太失礼了。”   身边同僚发出的提醒声让一直怔怔地看着那位金发王子的年轻侍卫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抱着卡莫斯王丢给他的大剑,他有些惊慌地低下头。   “非、非常抱歉。”他有些结巴地说,“我第一次见到,所以……”   “也是,你是最近才调到陛下身边的,应该是第一次见到伽尔兰殿下。”年长的侍卫说,“怎么,你也是阿芙朵弥尔女神的信徒?”   年轻侍卫猛烈摇头。   “不,我不是。”他赶紧否认,“我只是第一次看到传闻中的那位……觉得很好奇,所以不小心就失礼了。”   他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又将目光飘到那位王子身上。   他看到那头令人看一眼就心惊胆战的巨大雄狮,在王子面前却如同小猫一般温顺,让他越发觉得惊叹。   “嗯,传闻吗……也是。”   年长侍卫低声笑了一下,然后抬头也看向了伽尔兰王子。   那是王城之中已众所周知的传闻。   那些毫无底线的贵族和贪官污吏,这数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撞到了这位王子手中,然后就倒了大霉。   还有,这数年来不少的冤假错案,在这位王子手中也得以真相大白,让不少人找回了清白,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伟大的太阳神沙玛什将他的贤明和公正赐予了王子。’   ‘被沙玛什派来人间的雄狮,它守护着我们亚伦兰狄斯贤明的王子。’   王城中的子民们如此传颂着。   他们将这位年轻的王子称之为——【贤明的王子】。 第68章   伽尔兰之所以对卡莫斯王的出现感到惊讶, 是因为在那之前卡莫斯王也一直在外出征, 也是说要数天之后才能返回王城。   结果没想到,无论是赫伊莫斯还是卡莫斯王都提前返回王城了。   于是, 这两位都是刚刚出征后凯旋的人在许久未见之后,第一次见面就以一种彼此之间肢体猛烈接触的仪式表达了对双方‘亲切的问候’。   以上, 是第二天早上伽尔兰对他的女官长吐槽出来的话。   一下子就把塔普提给逗笑了。   长长的黑发盘在脑后,泛着天蓝光泽的乳白月长石首饰点缀在发鬓, 让女官长越发透出几分成熟女人的韵味和美丽。   她一边笑,一边用雪白的鹅毛笔在绯红色的符文膏上点了点。那颜色艳红至极的红膏是由凤仙花汁、红宝石粉末以及朱砂制作而成的,只有王室才能使用。   塔普提用那绯红色符文膏在伽尔兰额头上描绘出象征着沙玛什的守护的符印。   额上的符印是身份高贵的象征,只有王室以及上级贵族才拥有在额头上画出众神的符印的权利。   众神的符印种类繁多, 至于使用怎样的符印,基本是凭借自己的喜好。不过还要遵循场合, 不然在欢愉的宴会上画上象征战神力量的符印,那将会被视为对众人的蔑视以及挑衅。   而塔普提给伽尔兰画的符印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沙玛什的守护。   至于为什么……   王子的皮肤白, 最配的就是绯红色的符印了啊~~   以上,就是日常沉溺于将自家小王子打扮得美美哒的女官长笑眯眯地给出的回答。   伽尔兰:“…………”   哦,随你吧。   这是已经彻底放弃了在塔普提手下挣扎的伽尔兰的心声。   反正这么多年来, 他都已经麻木了。   毕竟,除了热衷于装扮他这个缺点之外,塔普提无论从那一方面看都是一个极为优秀的女官长。有她在, 他的行宫的事情都被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众人行事整齐有序, 一点也不需要他费心。   “不过, 我到是听说了,卡莫斯王之所以离开大军自己提前赶回来,是因为塔斯达人明日就要到达王城的缘故。”   女官长一边说,一边将一个孔雀石与金丝交织雕琢成的橄榄枝叶状的小头冠编入王子金色的发丝中。   “他要赶回来和塔斯达人会面。”   她一边说,一边左看看右看看她的美少年王子,一脸心满意足。   “塔斯达?”   伽尔兰想了想,很快就记起了。   这是亚伦兰狄斯的一个邻国,据说军事力量颇为强盛。   当伽尔兰走出寝宫的大门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庭院中等候着的赫伊莫斯。他正站在星辰女神雕像下的喷泉旁,抬头注视着撒落的喷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看那个地方,伽尔兰顿时就有些心虚。   他还记得,那是他很久以前还在误会赫伊莫斯的时候,对赫伊莫斯说讨厌他的地方。   不知道赫伊莫斯站在那里沉吟,是不是因为想起那件事来了。   正在心里这么琢磨着,那喷泉下的赫伊莫斯已经一转身,向他走了过来。   这位昨日还锋芒毕露一身煞气的黑发王子今日已经换上了轻便的日常服装,浅色的,虽依然锐气十足,但是整个人都显得柔和了许多,像是利刃入了鞘,沉淀下来。   他的眉心原本战神的符文已经换成了天蓝色的智慧之神索尔迦的符印。   “你在那里想什么?”   伽尔兰实在没忍住,小声问道。   看到伽尔兰拿眼瞅着他,那副带着点心虚的小模样,赫伊莫斯顿时失笑。   真好。   他想。   在这个少年身前,他总是能够开心地笑出来,就仿佛少年那阳光般无忧无虑的情绪传递给了自己。   他抬手,像是以前一样,习惯而又熟练地揉了揉伽尔兰的那一头金发。   他说:“怎么?现在知道那个时候做得不对了?”   伽尔兰的目光向旁边游移了一下,装作我听不懂的模样,然后就又被揉了一下头。   “我可是很记仇的。”   赫伊莫斯弯眼笑着说,忽一戏谑地挑了下眉。   “以后也会一直记着的,明白了吗,我们亚伦兰狄斯‘贤明的王子’?”   前面还没什么,他最后一句话一出口,本是目光偏离游移的伽尔兰瞬间就像是被针扎了似的,整个人差点没蹦起来。   “谁告诉你的?”   “已经众所周知了,‘贤明的……’”   一句话还没说完,啪的一下,伽尔兰的两只手已经拍在了他脸上,用力将他的嘴捂了起来。   “别说了。”   少年一脸囧得不行的神态,使劲地捂住赫伊莫斯的嘴。   每次一听这个所谓王城的子民给他的称呼,他浑身的寒毛就抖一下。   【贤明的王子】。   这个称呼真是怎么听怎么尴尬。   偏生塔普提、凯霍斯他们似乎还挺喜欢这个称呼的。   捂住对方嘴的双手的手腕被抓住,拉开。   握住他手腕的赫伊莫斯以身高俯视着他,眉角上扬。   “封住别人的嘴,禁止他人说话,这可不是我们‘贤明的王子’该做的事情啊。”   被抓住了双手的伽尔兰仰头瞪着他,那气鼓鼓的模样就像是炸了毛的小猫一样,实在是可爱,让人忍不住就想要多逗弄几下。   被赫伊莫斯一口一个‘贤明的王子’雷得够呛也气得够呛,伽尔兰瞪了赫伊莫斯一会儿,忽然,眼珠滴溜转了一下,然后就对赫伊莫斯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你好像说得有点道理。”   金发的小王子笑眯眯地说,“不过我再怎么样也比不上你啊,从北方归来的‘地狱的黑骑士’阁下?”   脸上笑眯眯的伽尔兰却在心底里呐喊着。   来啊,互相伤害啊——   而他的互相伤害的招数也的确非常有效,那一声‘地狱的黑骑士’让赫伊莫斯眼角微微抽了一下。   然后,他非常干脆地松手,举手投降。   “是我不对,我道歉,我认输,请到此为止。”   “行。”   第一局,伽尔兰王子以绝对的优势取得了对赫伊莫斯王子的胜利。   那位低头安静地站在旁边,身为阿芙朵弥尔女神的信徒的侍女默默地在心底说了这么一句。   不用继续互相伤害了的伽尔兰心里也松了口气。   说起来他也很纳闷,为什么每次只要他一出宫游玩就绝对会出事,那些破事简直是哭着喊着往他身上扑过来。   歇牧尔曾经说他一直运气不错,说不定是被幸运女神守护之人,伽尔兰呵呵两声。   不,他绝对是厄运之子。   出门必出事的那种厄运体质。   偏生他大概是又跟着歇牧尔久了,传染了祭司大人的强迫症,不把那些撞到他手里的事情解决了他就浑身不舒服,看着那些可怜人他也不忍心丢下不管。   于是,他就将每一件撞上来的事情都解决得干干净净。   结果,时间一长,他就莫名其妙变成了王城子民口中的‘贤明的王子’了……   伽.(厄运之子).尔.(出门必出事).兰表示他不想说话。   …………   ……………………   塔斯达位于亚伦兰狄斯的西北方,坐落在尼亚平原之上,三面环山,剩下的一面有一半与亚伦兰狄斯接壤。   这个国家很小,大概还不到亚伦兰狄斯的五分之一。但是,虽然小,这个国家却不容小觑。   如果说亚伦兰狄斯的骑兵天下闻名,那么塔斯达则拥有着被世人公认的最强悍的步兵。   拥有三千塔斯达重装步兵即可征战天下。   大陆之上如此称颂着塔斯达的步兵。   不过幸好,虽然塔斯达人军事力量强盛,但是一直以来和亚伦兰狄斯的邦交都很亲密,是亚伦兰狄斯重要的盟国之一。   正是因为如此,卡莫斯王才会快马加鞭地赶回王城。   伽尔兰只在书籍以及导师教导的知识中听说过这个国家,并没有亲眼见过塔斯达人。亚伦兰狄斯人对这位邻国是极为友好的,他听侍女说,今天塔斯达人进入王城的时候,不少市民都在街边欢呼,迎接他们的到来。   瞅了瞅天色,已经入夜了,虽然卡莫斯王今晚有安排晚宴欢迎塔斯达人的到来,但是并不怎么正式,只是宴请塔斯达人的首领而已。那么,其他的塔斯达人现在应该是在接待客人的行宫之中休息。   嗯,必须得去偷偷看一眼啊。   按捺不住自己好奇心的王子如此想着,毫不犹豫地就这样做出了决定。   将一头金发扎起来,换上一身普通侍卫服装的王子驾轻就熟地翻墙偷溜了出去。   凭借着自己对王宫的熟悉,伽尔兰通过僻静的小道溜到了王宫外侧那座专门用来接待宾客的行宫附近。因为已经入夜,天色昏暗,行宫附近巡视的侍卫也并不多,所以他成功地溜进去,藏在庭院隐蔽的小道里偷偷往外看。   偌大一个庭院此刻都是塔斯达人,他们三三两两地散开,或是三五人聚集在一起喝酒,或是两人两人地待在一处僻静地低声交谈。   伽尔兰左看看右看看,顿时就忍不住感慨。   不愧是号称拥有最强重甲步兵的国家,看那些塔斯达战士,一个个人高马大的,身体壮硕强健,一眼看上去就给人一种彪悍且不可冒犯的震慑力。   不过这也难怪,因为塔斯达是一个完全的军事化国家,所有的塔斯达人从小就要受到严格的军事教育,因此,每一个成长起来的塔斯达人都是身经百战、英勇无畏的战士。   这时,有两个塔斯达人一边交谈着一边向这边隐蔽的树林里走来,伽尔兰赶紧往更深的森林小道里走了几步。   他看见那两个塔斯达人就站在树林中说着话,两人都在笑着,看起来心情很好。   看着看着,伽尔兰总觉得有点古怪。   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这两人之间说话的样子很不对劲。   虽然他听不懂塔斯达语,但是他就是觉得……这两个人说着话的样子……那彼此间眉目含情的样子……   嗯?   他用了什么话?   眉目含情?   两个大男人眉目含个鬼的情啊!他怎么就用了这个莫名其妙的词语?   就在伽尔兰心里疯狂吐槽自己的时候,再抬眼一看,他瞬间就傻了眼。   只见那两个塔斯达男人已经拥抱在一起,热切地亲吻了起来,俨然一副热恋中的情侣的模样。   不,那啥,等等!   两位大哥!   然你们站的地方偏僻了点但是还是很显眼啊,庭院广场那边的人稍微注意一下都看得到,你们难道就不怕被同伴发现吗?   下意识就替两位自己都不在乎忘情拥吻中的当事人操心着的伽尔兰抬眼往庭院广场那边一望。   果然,已经有人看到这边了,还不止一两个。   伽尔兰顿时就一阵紧张。   然而,他预想中的轩然大波却没有发生,那几个看到这边的塔斯达人一脸随意地看了一眼,然后就轻描淡写地转过目光,那反应像是看到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伽尔兰甚至还看到,有一位塔斯达人在看了这边之后,对着自己身边的同伴,也紧跟着来了个深吻。以及他现在才发现,那些两个两个地坐在僻静处的塔斯达人大多都是出于耳鬓厮磨的亲密状态,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对对的情侣。   伽尔兰:“???”   ……   出了什么事?他看到了什么?   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在哪里?他到这里来是要做什么?他怎么脑子一片空白……   就在伽尔兰被眼前这一幕震惊得不行整个人都处于懵逼中的时候,一只褐色的大手忽然从后面伸过来,一把捂住他的嘴。   紧接着,他被另一只手搂住肩,一把拽进旁边的墙壁后面。   一抬头,伽尔兰就看到了那俯视着自己的熟悉的金红色眼眸。   赫伊莫斯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将食指竖在自己唇前,冲着他轻轻地嘘了一声,然后,这才松开了他的嘴。   “那……那是………赫伊……呃,他、他们那是……”   使劲拽着赫伊莫斯,一手指着塔斯达人所在的庭院方向,被刚才那一幕惊得目瞪口呆的伽尔兰结巴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赫伊莫斯摸了摸他的头,那动作像是在安抚他。   “看来歇牧尔没把塔斯达的风俗告诉你。”   他说,“我本来是想明天让塔普提稍微提醒你一下的,没想到你今晚自己偷偷跑来了。”   “塔斯达的风俗?”   伽尔兰一头雾水。   什么风俗?   “是的,塔斯达人有一个和其他国家很不一样的风俗。”   赫伊莫斯说,“他们崇尚同性之间的恋情,并且将和同性恋人一同在战场战斗视为最纯粹的塔斯达精神。在外出征的时候,他们和他们的恋人通常形影不离。”   他顿了一顿,看着那仰着头睁圆了眼呆呆地看着他的少年,安抚般地抚了一下对方的脸颊。   “在这里的塔斯达人大多数都是情侣,所以亲密一点的行为很正常。”   他轻声安慰道。   “你习惯了就好。”   伽尔兰:“…………”   目光都已经处于呆滞状态。   只觉得轰隆一声大雷炸下来炸得他晕头转向的少年此刻满脑子只有一句话。   怎么可能习惯得了! 第69章   虽然还是阳光明媚的上午, 但是伽尔兰已经打了好几个呵欠。他使劲揉了揉眼,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殿下, 您精神似乎不太好,需要我叫医师来吗?”   塔普提女官长在旁边看着伽尔兰时不时地打呵欠、一副精神不振的模样,忍不住询问道。   “不用了,只是昨晚没睡好而已。”   伽尔兰摆了摆手。   早知道昨晚就不偷溜去待客的行宫了, 先是被那群塔斯达人吓得够呛,紧接着又从赫伊莫斯那里听到了一个颠覆他三观的事情, 让他饱受震撼。回来以后,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宿,几乎凌晨才好不容易睡了过去。   没睡够, 自然就有些困倦。   “是吗?请您注意一下身体。”女官长说, “今天晚上您还要出席招待塔斯达人的宴会, 如果生病就麻烦了。”   伽尔兰正在喝果露的唇顿了一下, 实在是昨晚遭受的冲击太大,导致他听到塔斯达这个词就觉得有点微妙。   但是,转念一想, 人家的风俗是人家的事, 反正和他没关系,他尴尬个什么劲儿,而且总归还是要尊重这个重要的盟国的风俗习惯的。   这么一想, 他顿时念头就通达了。仰头将那杯青梅的果露一饮而尽, 他抬手, 伸了个懒腰。   去松松筋骨吧。   很快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的王子如此想着, 站起身来。   …………   ……………………   白日时分,宽敞的庭院被阳光照得亮堂堂的,盛开着白色莲花的水池在阳光下荡漾着,波光粼粼。   此刻,在离水池不远处的广场处,一群塔斯达人围拢在一起。   塔斯达人不在战场上不需要穿上铜甲的时候,一般都穿着极为简单轻便的衣着,露出胳膊和大半的胸膛。他们认为,人类既然被神赐予了一个健美强壮的身躯,那么就该将其显露在阳光之下,展示这种美。   砰地一声。   只见那站在空地上的年轻男子一抬手,用铁枪架住对方劈过来的大剑,一脚将其猛地踹出去。   紧接着矫健地一闪身,避开身侧的攻击,反手一下,枪杆重重打在另一个男子的肩膀上,将其打得向后退了好几步。   结束之后,他将长枪啪的一下竖直着杵在石地上。   这位身材高大健美的年轻人手持长枪站在那里,四肢修长,他扫视着被他击败的众人,深褐色额发散落在那轮廓颇深的脸颊边,炯炯有神的黑褐色眼眸让他整个人显得傲气十足。   围拢在旁边观看着的塔斯达人发出了阵阵的欢呼声,对这位在格斗中接连获得胜利的年轻塔斯达人表达着他们的赞赏和崇敬。   塔斯达人崇尚强者。   他们认为,强大的人就该拥有一切,强大的人才值得他们崇拜。   所以,他们信奉着代表战争与破坏、司掌力量的战神亚述尔。   “奥帕达。”   一名男子一边喊着褐发年轻人的名字,一边将一个红苹果丢给他。   奥帕达随手将铁枪抛给身边的人,接住苹果。然后,他随意地往旁边的假山上一靠,就这么坐在矮小的假石上,一口啃掉了半个苹果,毫不在意那从假山上溅落的水花撒落在自己身上。   他下场了,那边的塔斯达人依然围拢在空地上,已经有人上去接替了离席的他继续进行格斗。   格斗,这就是塔斯达人无聊时的游戏。   也是从他们还是小孩子开始就盛行不息的游戏。   “奥帕达,你又变强了。”   他的同伴盘膝坐在矮岩石上,同样啃着一个苹果,一边啃一边说。   几口将苹果啃完的褐发年轻人啧了一声。   “强?”同伴的称赞似乎并不让他感到愉快,“还是打不过那个老家伙。”   他那不服气的回答让他同年的友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当然,你说的那可是你的父亲,我们塔斯达伟大的军事首领,也是塔斯达的第一勇士。”   塔斯达虽然也有国王,但是和其他国家不一样。   在塔斯达,将军也就是塔斯达的最高军事首领拥有和国王同等的政治地位与权力。   塔斯达王掌管内政,而军事首领掌管军队和对外征战。如果是在战时,军事首领的命令甚至还要高于塔斯达王。   想要成为塔斯达的军事首领,就必须是塔斯达最武勇的战士。   现任的塔斯达军事首领墨斯涅被公认为是塔斯达的第一勇士,一共有五个儿子,而身为第三子的奥帕达是其中最英勇也最强大的人,也被视为塔斯达下一任的军事首领。   因此,这次与盟国亚伦兰狄斯的会面,墨斯涅特意让他作为使节团的一员前来,这也是为了向亚伦兰狄斯昭告,这就是他所选择的继任者。   同伴继续说:“你想要打败墨斯涅大人,还早十年。”   这人显然是墨斯涅将军的崇拜者。   他说:“墨斯涅大人不久前见过那位亚伦兰狄斯的王子一面,据说对其极为赞赏。”   北方的盖述国一直都是塔斯达人和亚伦兰狄斯人共同的死敌。   不久前墨斯涅将军就率领塔斯达步兵和亚伦兰狄斯的骑兵联手击退了大举进犯的盖述人,而奥帕斯那时正好在外出征,并未参与这一战。   “那位王子被盖述人称之为‘地狱的黑骑士’,据说他只要一出现就会令盖述人胆战心惊。”   听着同伴的话,奥帕达冷笑着哼了一声。   年少气盛,对于那位在父亲大人那里获得了赞赏,同时也令塔斯达人的死敌盖述人畏惧的亚伦兰狄斯王子,他是极不服气的。   “得了吧,这里还有一位所谓被‘太阳神沙玛什赐予贤明与公正的王子’。”   他一脸不屑地说,“不过是被那些无聊的民众哄闹起来的名声,不过是说着好听而已。”   “不管是什么王子,都不会是我的对手。”   奥帕达如此自傲地说。   他的同伴赞同地点点头。   “我也这么觉得。”塔斯达人对于自己的力量是最为自信的,“没有人能强过我们塔斯达人。”   一道光从奥帕达的胸口折射出来,晃了下眼,那位塔斯达人一眼看到,忍不住笑道。   “话说回来,奥帕达,你这个东西到底打算什么时候送出去?”   那位同伴指着他脖子上的东西说。   挂在奥帕达脖子上的是一个通体透亮的湛蓝色宝石,色泽宛如天空一般,在阳光下折射出清澈的光晕。   这是奥帕达在十五岁第一次外出征战是获得的最贵重的战利品。   “你带着都有七八年了,你不会打算带一辈子吧?”   他的同伴摇着头,啧啧有声。   “不说那些向你求爱的男人,这些年来向你讨要这颗宝石的女人也不少了吧?你就一个都看不上?”   塔斯达的男人会将自己第一次出战时获得的最贵重的战利品赠与自己的恋人。   虽然塔斯达人崇尚同性之间的恋情,但是也并非所有人都如此。   塔斯达的女性不仅美貌、个性强悍,还非常挑剔,她们为了保证自己孩子能继承优秀的血脉,只会挑选足够强壮、英勇的男人。   只有勇士,才会获得她们的青睐。   “奥帕达,你到是说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我也说不出来。”   褐发的年轻人如此回答,他双手枕在脑后,靠在假山上,目光望着深远的天空。   “如果不是那种足以让我仰望……极高的……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的话……”   那种高高在上的……足以让他心动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那位善于用力量却不善于用脑子的同伴很诚实地说。   “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懂。”   奥帕达说,然后起身,转身离开。   “你去哪儿?”   “这里太无聊了,我去借用一下亚伦兰狄斯人的练武场。”   “喂,晚上要参加宴会的,据说亚伦兰狄斯的王子也会参加,你不准备一下?”   “有什么好准备的。”   奥帕达头也不回地挥挥手。   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用这个时间增强自己。   …………   奥帕达作为塔斯达将军的儿子,使节团中身份最高的人之一,想要使用一下王宫的练武场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很快,王宫里的侍从就将他带到了练武场中,还贴心地给他提供了一匹骏马。   奥帕达并没有拒绝,虽然塔斯达人以重装步兵闻名天下,但并不代表他们就轻视骑兵,相反,他们也一直很重视。之所以和亚伦兰狄斯邦交友好,也是因为崇尚强者的塔斯达人认同了亚伦兰狄斯骑兵的强悍。   纵马在练武场中跑了几圈,比行宫庭院要广阔得多的练武场让奥帕达舒心多了。   然后,他下了马,来到了练武场一侧的训练场上,打算训练一下自己使用刀盾的技能。   刚一进入广场,塔斯达人就皱起眉来。   他看到在训练场的另一边,有三个人正在和一个少年对战。   让他皱眉的是,那三个人都是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一看身体就很健壮,只有一人的少年被那三人挡着,看不太清楚,但和那几个男子比起来不止是个头矮了一截、身体也纤细许多。   对于欺凌弱者这种事,塔斯达人是最不屑的,尤其是还是那几个人高马大的大男人居然在一起欺负一个孩子。   这么想着,奥帕达就快步跑了过去,打算去帮一把那个被团团围住的少年。   可是,在他才刚跑到一半,那个他视为被欺凌的弱者的少年突然动了。   迅如疾风。   明明并不高大强壮、甚至还有些纤细的身躯,却如同一只突然亮出利爪的金色猎豹,身姿敏捷而又矫健。   少年并不和对手硬碰硬,可是他的爪牙依然锋利无比。   常常是在一个瞬间,就能撕裂对手的要害处,对敌人一击必杀。   奥帕达错愕地站在原地看着,阳光强烈刺得人的眼有些疼,他却不知为何死死地盯着前方。   他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那个少年身上移开。   少年战斗的身姿宛如在阳光下献祭给战神亚述尔的战舞。   如燃烧的火焰一般,动人心魄。   他手中那柄钝边的短剑从一人喉咙上抹过,紧接着撞进另一个胸口,最后,一手按在那个因为被他重踢到膝盖而跪下的男人后背上,空中一个侧翻,跃空而起。   屈起的膝盖重重磕在最后那个人的下巴上,然后转身落地。   三个高大的男子已经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地上。   少年站在大地之上,手中短剑直指跌坐在地上的男人的喉咙,身影凛然。   那是谁?   奥帕达想。   他站在训练台的下方,台上的少年背对着他,他只能看到少年的背影。   纤细却笔挺的身影,还有那一束在阳光下闪耀着光泽的明亮金发。   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竟是极为迫切地想要让那个少年转过身来,热切到胸口都有些发烫的地步。   而这种热切让他迈开步伐,想要跨到训练台之上。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抬腿,就看到被打败的那几个男人起身,跪在少年前面对其行礼。   他听到他们称呼少年为,王子。   奥帕达怔了一下。   这个金发少年就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子?就是他刚才和同伴说起的王子?   少年对那几个人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抬手,吹了个呼哨。   在奥帕达错愕而又讶异的目光中,一头巨大的雄狮随着呼哨声呼啸而来,身形矫健地跃上训练台,奔到少年身边。   那是哪怕勇敢的塔斯达人也不敢正面对敌的可怕雄狮,却温顺地凑到了少年的身前。   少年摸了摸大狮子的头,然后一个翻身骑上狮子的后背。   这一翻身,便恰好朝着奥帕达这边转身了过来。   奥帕达站在高高的训练台下,仰着头。   那高台之上,金发的少年骑在威风凛凛狂傲得不可一世的雄狮之上,看了他一眼。   居高临下。   明亮的阳光从高空照下来,笼罩在少年身上。   那逆光之中少年俯视他的那一眼,仿佛是高不可攀的神灵轻描淡写俯视过来的一眼。   那一眼,像是一柄利剑贯穿了他的胸口。   让他的胸口仿佛被炽热的阳光灼烧着一般剧烈地疼痛了起来。   他站在台下,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少年骑着雄狮跃入练武场边上的丛林,消失在绿林深处。   …………   “奥帕达,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多练练?”   奥帕达这么早回来让他的同伴颇为惊讶,就他所知,奥帕达一旦开始训练,没有大半天不会消停。   “不了,晚上还有宴会,你不是说亚伦兰狄斯的王子也会出席吗?”   “啧,那又怎么样,有什么好在意的,你自己不是也说那王子所谓的名声都是哄闹出来的,根本不算什么……唔!!!”   说话的那个塔斯达人的腹部忽然遭受了奥帕达重重的一拳,痛得他都弯下腰来。   “少废话,快去准备。”   他们军事首领的后继者如此严肃地说道。   “还有,亚伦兰狄斯是我们的盟友,以后不准再说这种话。”   “…………”   明明是你先说的!   腹部遭到重击疼得说不出话来的某人在心里如此喊到。   …………   ……………………   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华美的金色王宫之中,竖琴弹奏出的柔和旋律在灯火通明的大殿之中回荡。   轻薄的白纱如舞姬们曼妙的舞姿柔软地飞扬着,大殿两边,从头到尾长长的两侧,那玉器雕砌而成的水沟中流淌着的橄榄油此刻燃烧着熊熊火焰,将整个大殿照亮得如同白昼。   卡莫斯王高坐在金色的王座之上。   大殿的两侧,一方坐着亚伦兰狄斯的贵族官员,另一方坐着塔斯达人。   众人一边饮酒,一边欣赏着舞姬的舞姿,一边在柔和的音乐中高声谈笑着,一派和乐融融。   唯独有一位年轻的塔斯达人,坐在座位之上,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桌子上摆放着的金樽清酒、玉盘珍馐丝毫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他坐在那里,频频朝四处张望着。   不多时,一位侍从快步走了过来。   站在卡莫斯王下侧,向王禀报了几句。   “…………王子来了。”   奥帕斯离卡莫斯王比较近,听到了这句话,但是因为身边同伴的说话声和音乐声,只听到了半截。   他是懂亚伦兰狄斯语的,所以能清楚地听到‘王子来了’这几个字。   于是,他猛地一转头,看向那个侍从来的方向。   那里有一个侧门,虽然从这里看去中间有薄纱遮掩着看不太清楚,但是隐约可以看到有人在众人的簇拥中走了过来,站在门口的侍女侍从也都纷纷下跪行礼,尊敬地喊着王子。   近了,更近了,他甚至已经看见了记忆中那明亮的金发。   猛地灌下一大杯酒,在心底狠狠地给自己鼓了一把劲,奥帕达猛地站起身来,在他的同伴们诧异的目光中,快步向那个侧门走去。   心脏猛烈地跳个不停,他一边唾弃自己像个青涩的小鬼头一样,一边又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剧烈的心跳。   他觉得自己比第一次上战场还要紧张。   奥帕达抬手紧紧握住胸口那个湛蓝色宝石坠子,那冰凉的触感勉强让他冷静了一分。   可是他依然紧张得要命,甚至头都不敢抬。   他不敢停,不敢抬头,生怕这一停这一抬头,鼓起的一口气就泄了。   所以他迈开大步,几乎是冲一般地冲到了侧门之前。   正好门外被众人簇拥的王子刚刚走进来。   奥帕达猛地一咬牙,一把扯掉胸口的湛蓝宝石,单膝跪在那人身前,双手将宝石捧上。   他高声道:“亚伦兰狄斯的王子,请你成为我的恋人!”   一言既出,举座皆惊。   他这一跪,一句话,一个动作,惊呆了众人。   就连乐师们都忘记了弹奏,整个大殿在这一刻鸦雀无声、静可闻针。   …………   哇哦——   这真是……超厉害的。   伽尔兰在心底发出了如此的惊叹。   来参加晚宴的伽尔兰心情是很不错的。   他下午在练武场上舒展了一下筋骨,感觉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想通了塔斯达人的习俗和他毫无关系,他就没把这件事当回事,轻松愉快地来参加晚宴了。   当他来到宴会大厅的时候,恰好撞上了也是这个时候来的赫伊莫斯,两人自然就一起走了。   只是,在即将走进侧门的时候,伽尔兰感觉自己脚下好像踩着了一个什么东西,让他的脚歪了一下。于是他下意识停了一下,低头去看自己踩到了什么。   这一停,自然就落后了赫伊莫斯几步。   于是,赫伊莫斯就先他一步走了进去。   下一秒……   “亚伦兰狄斯的王子,请你成为我的恋人!”   突然响亮的一个声音,伽尔兰本能地抬头去看。   只见一个看起来似乎有点眼熟的塔斯达人正单膝跪在赫伊莫斯面前,双手捧着一个湛蓝色的宝石送到赫伊莫斯面前。   哇哦——   当众求爱。   哇哦——   赫伊莫斯被当众求爱。   哇哦哇哦哇哦——   太厉害了。   赫伊莫斯被一个塔斯达男性求爱了哎——   站在后面的吃瓜群众伽尔兰一边强势围观求爱现场,一边在心底发出了如此的惊叹。 第70章   整个大厅在这一刻一片死寂。   乐师停止了奏乐,舞姬停止了舞蹈。   亚伦兰狄斯人像是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时间停止的按键, 一个个保持着那一瞬间的动作, 全部都僵住了。   而与之完全相反的, 塔斯达人则是一个个露出了哇哦的表情, 或是露出兴致勃勃的围观神色, 或是不断地打量着他们军事首领的继任者求爱的对象。   显然,热情大胆的塔斯达人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赤红色的火光映在众人神色各异的脸上,华美大殿寂静得仿佛只能听到火焰燃烧时轻不可闻的啪啦声。   那大殿之上, 坐在金色王座之上的棕发王者手中正拿着孔雀石雕琢的酒杯, 还没来得及送到嘴边, 所以那端着孔雀石杯的手是悬在半空中的。   旁边服侍的侍女偷偷瞥了一眼,看到卡莫斯王的那只手攥得死紧,隐约还轻微地抖动了几下。   再稍微抬高视线看一眼, 只见王的那一张脸板得紧紧的,面容肃然,吓得她大气不敢出一口, 猛地低下头,再也不敢眼睛乱瞄。   糟了!   侍女紧张地攥紧手指。   王竟然都气到发抖了。   她心惊胆战得厉害。   完了完了。   宴会上要出大乱子了!   的确,仔细去看, 就能看到卡莫斯王端着孔雀石杯的手在微微地发抖,那翠石之中鲜红的液体随着这轻微的抖动掀起一阵阵的波纹。   棕发的王者瞪着侧门那一处, 虎目圆睁, 板着脸, 表情严肃到了极点, 那宽厚肩膀上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像是下一秒就会暴怒而起。   …………   忍住。   死死地板住脸的卡莫斯王在竭力控制自己的脸部肌肉,用力地咬紧牙。   一定要忍住。   他忍耐到端着杯子的手都发抖的地步。   绝对不能笑出来!   卡莫斯王拼命强忍着已经堆到喉咙里马上就要破口而出的狂笑声,憋笑憋得眼角都有轻微的扭曲了。   死死地板着脸是因为不使劲的话脸上的表情马上就要暴露了。   身为亚伦兰狄斯的王,为了保证王的威严,为了维护亚伦兰狄斯的国家形象……   他忍忍忍忍…………   ……   妈呀好想拍桌子狂笑一顿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行他快要忍不住了哈哈哈哈哈!!!   卡莫斯王那一副唬人的模样,旁人看了都觉得他是因为生气了所以脸色难看,而了解他的某些人,比如某位沙玛什的祭司大人就一直盯着他看。   您敢笑出声来试试。   歇牧尔面无表情地盯着卡莫斯王,用眼神对他的陛下如此说。   且不说这边强忍着没有爆笑出来的卡莫斯王以及盯着王监督其保持形象的祭司大人,在另一边,众人目光的焦点中心,那个侧门处,两位当事人还僵持在那里,都是一动不动。   作为始作俑者的奥帕达单膝跪在地上,心情忐忑得要命,耳中除了自己那快要破胸而出的心脏的心跳声之外根本什么都听不到。   他跪在地上,将贴身戴了许多年的蓝宝石捧到那个让他无比心动的少年面前,却不敢抬头。   奥帕达,你那被人称颂的勇气呢?你现在的模样简直就像是一个懦夫!   他在心中如此斥责着自己。   脑中模糊地浮现出下午那个骑在雄狮上的金发少年居高临下俯视他的那一幕,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简直快要裂开了。   如果少年拒绝他了该怎么办?   他忍不住这么想着,胸口慌得厉害。   不,不会的。   他是塔斯达年轻人中最强大的勇士,他是这么的武勇、这么的英俊以及强健,没有人会拒绝他的求爱。   ………………   可是……亚伦兰狄斯似乎和塔斯达不一样。   他们并没有那么崇尚强者……而且好像也很少接受同性的恋人。   向来英勇果断的塔斯达战士此刻第一次感受到了患得患失、坐立难安的滋味。   那个少年会拒绝自己吗?   这么久了,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不肯接受自己求爱的宝石吗?   ……要不,干脆直接将他抢走……唔,他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子,想要抢走有点困难……   …………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只要抢回去,那就是他的恋人了。   紧张过度的奥帕达脑子乱糟糟的,昏了头,竟是真的开始考虑将亚伦兰狄斯的王子抢回塔斯达的事情。   毕竟,想要的东西就抢回来,这是塔斯达人的第一反应和一贯的思维模式。   就在他还在胡思乱想着的时候,目光忽然在眼前扫过。   这一眼,就让奥帕达一下子愣住了。   站在他跟前的人穿着的是轻便凉快的薄底凉鞋,那白色的带子交叉缠绕在小腿之上一直延伸到膝盖以下。   白色的带绳缠着的,是修长而结实、肌肉紧致的褐色小腿。   奥帕达顿时错愕。   他记得,那个少年的肤色很白皙。   他还清楚的记得阳光下的那一幕,俯视着他的少年肌肤白皙得像是在发着光一般。   他在错愕中猛地抬起头来,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张虽然俊美却从未曾见过的陌生人的脸。   他还保持着跪地举着手中宝石的姿势,张着嘴,仰着头看着那个人。   而那个年龄看起来和他相仿的黑发褐肤的青年就站在他身前,皱着眉看着他,目光冷然。   奥帕达登时就懵了。   你谁啊?   他一脸懵逼地看着赫伊莫斯,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一群大黑熊奔腾而过被踩得七零八落。   正懵着的时候,奥帕达突然一眼看到了这个年轻男子的身后侧。   唇红齿白的金发美少年就站在仅有三四步的不远处,明亮如星光的金眸正好奇地看着他。   当看到他看过来,两人目光对视的时候,少年还对他弯眸一笑。   奥帕达的眼睛顿时就是一亮,来不及思考,或者该说懵了一瞬的脑子根本没法思考,他本能地就想要起身,握紧手中的宝石就想要奔着少年而去——   可是就在他刚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起身的时候,一只手突然压在了他的肩膀上,将他的身体给重重地压了回去。   而在同一时刻,他手掌中的蓝宝石也被拿走了。   …………   看着那个单膝跪在自己身前的塔斯达人,赫伊莫斯皱了下眉。   因为在北地的四年里他也曾和塔斯达步兵合作过,所以对塔斯达人有一定了解,也理解塔斯达人对恋情都很热情大胆的风俗。   但是,理解归理解,这里可是亚伦兰狄斯。这个他认都不认识的家伙突然就冲过来,头也不抬地往自己面前一跪,没头没脑地就来了那么一句——这让他非常不愉快。   如果对方不是塔斯达使团里的人,如果不是现在是在王宫大殿里被众人围观着,他恐怕已经毫不客气地一脚将人踹开了。   就在赫伊莫斯皱着眉打算开口干脆地回绝的时候,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塔斯达人突然自己抬起头来了。   而这个塔斯达人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奇怪,盯着他,一脸迷惑的神色,眼底全是错愕,那目光看起来像是根本不认识他一样。   下一秒,塔斯达人的目光就越过他落到了他的身后,然后,那褐色的眼突然就是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珍宝一般,露出惊喜的神色,眼睛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身后不动了,紧接着就作势要站起身来。   他身后?   现在站在他身后的人是……伽尔兰。   莫非——   飞快地在脑中闪过的念头让赫伊莫斯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几乎是在一秒钟的时间里就猜出来塔斯达人那奇怪的举止的原因。   眼见那人就要往自己身后奔去,他来不及多想,伸出右手一把将要起身的奥帕达给摁回了地上。   紧接着,他的左手在对方握紧手的前一秒抢先取走了对方掌心中的蓝宝石。   那个眼见自己的蓝宝石被他拿走的塔斯达人怔了一下,然后抬头对他怒目而视。   赫伊莫斯俯视着这个年轻的塔斯达人。   如果说他前一刻看着这人的目光只是不耐烦和不快的话,那么现在他那金红色的眼眸深处隐约透出几分危险的气息。   而这种危险的气息立马就被有着如野兽般的敏锐感的塔斯达人感觉到,被他按住的肩膀上的肌肉猛地绷紧,塔斯达人整个身体瞬间切换成应敌的状态。   赫伊莫斯并没有做什么,他的右手在奥帕达肩膀上轻轻拍了一拍,像是在表达友好一般。   然后,他俯身,低下头凑到奥帕达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你再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我就把这个宝石捏碎。”   说完,他就直起身来,左手攥紧了那颗宝石,右手又拍了一下奥帕达的肩膀。   本是要起身从赫伊莫斯手中夺回宝石的奥帕达僵了一下,他忌惮地看着赫伊莫斯的左手。   他重要的宝石就在那人的手中,虽然宝石很坚硬,但是他毫不怀疑眼前这个人拥有将其捏得粉碎的力量。   他站起身来,盯着赫伊莫斯的眼在喷火,却没有任何动作。   塔斯达人第一次的战利品拥有极大的意义,是无可取代的,所以,虽然对于这个人的威胁怒火中烧,但是他还是强忍了下来。   “伽尔兰。”   眼见这个塔斯达人安静了下来,赫伊莫斯转身喊着,向伽尔兰伸出右手。   在后面的吃瓜群众伽尔兰正围观得起劲,突然被这么一喊,就下意识向赫伊莫斯走去。   赫伊莫斯的右手轻搂着他的肩,带着他向前走去。   他的身体将左侧的那个塔斯达人与伽尔兰隔离了开来,因为被赫伊莫斯这么带着向前走,伽尔兰想好奇地回头看一眼都做不到。   大殿中仍然保持着那种诡异的寂静状态,直到两位王子来到自己的座位上,落座之后,众人才像是如梦初醒了一般。   乐师再一次弹奏了起来,舞姬继续展示她们曼妙的舞姿,亚伦兰狄斯的众人都是一脸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没看到的表情,继续和身边的人高声交谈。   仿佛时间停滞了的大殿终于再一次喧闹了起来。   奥帕达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郁闷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他刚一落座,他的那些同伴就纷纷冲他挤眉弄眼的,坐在他身边的友人更是凑过来,一脸笑容地恭贺他。   “奥帕达,你终于把你的宝石送出去了,从此以后你就脱离单身的队伍了。”   他的友人一边瞄着对面一边笑着说。   “你的眼光果然高啊,居然看中那位被称为‘黑骑士’的亚伦兰狄斯王子。嗯……看起来的确是个很强大的男人。”   “亚伦兰狄斯人和我们不同,我本来还担心你会不会被当众拒绝……”   这位友人自顾自地说个不停,突然发现奥帕达根本就没将他的话听进去,一双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像是怎么都看不够一样。   顺着奥帕达的目光一看,果然,他盯着的就是亚伦兰狄斯两位王子的坐席处,目光灼热到了极点。   这位友人忍不住摇了摇头。   哎,奥帕达这次看来是真的陷下去了啊,对那位‘黑骑士’的王子。   他在心里如此感慨道。   然后,笑眯眯地灌了一口酒。   挺好的。   他想。   反正那位王子也收下了奥帕达的宝石了。   不止是他,这一边所有的塔斯达人都时不时地看一眼奥帕达,一脸欣慰和感慨的表情。   …………   伽尔兰坐在离卡莫斯王最近的右侧席位上,赫伊莫斯的席位自然就在他旁边。   他本来想偷偷地凑过去问下赫伊莫斯刚才的事情,可是赫伊莫斯自从坐下之后就一直低着头,看着手中的那颗宝石,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因为低着头,那细碎黑发垂下来挡住了眼,他也看不太清赫伊莫斯的表情。   再一抬头,伽尔兰就看到对面的那位塔斯达人的目光直直地盯着这个方向。   呃,那个人在看赫伊莫斯么?   应该是。   伽尔兰想。   看来那个人真的很喜欢赫伊莫斯啊。   “不过很可惜,赫伊莫斯肯定会拒绝他的。”   伽尔兰自言自语地低声说了一句。   这么一想,他就觉得对方似乎有点可怜。   跟在他身边的侍女正在跪在旁边将一杯果露捧给他,听到伽尔兰这句话,目光闪了一下,没忍住,对伽尔兰小声说了一句。   “不是这样,殿下,赫伊莫斯王子已经答应了。”   “哈?”   身为爱与美的女神阿芙朵弥尔的信徒,必须要对大陆上所有国家以及民族表达爱的方式和热恋的方式都烂熟于心。   所以,在看到赫伊莫斯接过那位塔斯达人的宝石时,这位侍女整个人都呆滞掉了,直到刚才才稍微回过魂来。   “殿下,按照塔斯达的习俗,塔斯达人会将自己第一次出征的战利品赠与他们的恋人。”她凑到伽尔兰耳边,轻声说,“如果接受了,就意味着愿意接受对方的爱,答应成为对方的恋人。”   伽尔兰:“………………”   被侍女一句话弄懵了的少年左看看那个用滚烫的目光盯着这边的塔斯达人,右看看他身边一直低头注视着手中宝石的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刚才接受了宝石。   就是说,他答应了那个人的求爱。   ……   也就是说,赫伊莫斯和那个塔斯达人……是两情相悦?!   这瓜吃太大了!!! 第71章   当天傍晚的晚宴就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当宴席结束的时候, 奥帕达一眼看到那个让他心动的少年起身时, 下意识跟着起身, 想要跟过去。   可是,他刚站起身来, 视线中少年的身影就被一个颀长的身影挡住,挡得严严实实, 让他只看到那散落在少年身后的金发。   紧接着, 他就看到挡住了他的视线的那位‘黑骑士’王子举起握着他的蓝宝石的那只手,轻轻地向他挥了一下,那金红色的眸朝他瞥了一眼,目光带着显而易见的威胁。   塔斯达人刚要迈出的步伐一下子顿住。   眼睁睁地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奥帕达恨得磨牙。   他发誓,如果不是要赠与爱恋之人的重要宝石在那个家伙手中, 哪怕对方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子, 他也要以较量为名毫不客气地将那个混蛋狠狠揍一顿!   他一边憋屈地想着,一边郁闷地转身,跟着同伴一起离去。   殊不知, 赫伊莫斯和奥帕达的互动全部被暗中偷瞄的伽尔兰看在了眼里。   完了完了。   看来是真的两情相悦啊。   伽尔兰目瞪口呆地想。   他都看到了,那两个人宴会刚散就迫不及待地眉目传情, 这真是……   受到了极大的冲击的伽尔兰一路上就梦游似的飘回去了,完全没有注意到赫伊莫斯在叮嘱塔普提女官长看好自己之后, 没有跟他一起回去, 而是转身向卡莫斯王的寝宫方向走去。   当王的寝宫大门前的侍卫前去禀报卡莫斯王赫伊莫斯求见的时候, 赫伊莫斯站在门口, 低头看着手中的宝石,紧皱着眉。   一想起刚才宴会上那个塔斯达人盯着伽尔兰的灼热眼神,他就有种将这个蓝宝石捏个粉碎的冲动。但是,多年来养成的沉着冷静的性格让他保持住了理智,只是将拳头稍微握紧了一些。   “赫伊莫斯王子,王请您进去。”   返回的侍卫一边低头对他行礼,一边如此说道。   赫伊莫斯对其点了下头,然后大步走了进去。   当赫伊莫斯快步走进卡莫斯王的寝宫内部的时候,不出意料的,刚到内侧大门,他就听到了卡莫斯王哈哈哈的大笑声。   那笑声中还伴随着一下一下拍打着桌案的响声,显然,在宴会上板着脸一脸严肃的卡莫斯王憋得不轻,一回到寝宫就放肆狂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一直笑到现在,还是因为赫伊莫斯的来访而让他再一次大笑了起来。   反正当赫伊莫斯走进去的时候,他看到卡莫斯王坐在躺椅上,毫无形象地哈哈大笑着,一看到他进来,不止没有收敛几分,反而笑得更大声了。   棕色卷发的祭司站在旁边,低头收拾着几份批阅好的羊皮卷纸,面无表情的,显然是知道卡莫斯王这个德性,懒得搭理。反正对歇牧尔来说,只要卡莫斯王不要在友邦来使面前有失体统就行了,私底下他才懒得管,也管不了。   不过,当赫伊莫斯进来的时候,他看了他一眼,眼中也露出一点微妙的神色。   也不知道赫伊莫斯王子被一名男性当众求爱是什么感受。   歇牧尔在心底如此想着。   “赫伊莫斯,你这么晚不去见见那位对你一往情深的塔斯达人吗?夜深人静,可是私下聊聊的好时机。”   卡莫斯王毫不客气地说,对于这个总是和他抢夺他的小王弟注意力的家伙,看到这家伙倒霉,他从来都是喜闻乐见的。   “或许你这么晚过来,是来请求我给你赐婚吗?”   卡莫斯王长长地嗯了一声。   “那位也是塔斯达将军的后继者,身份也还算可以……”   不等卡莫斯王戏谑的话说完,赫伊莫斯上前一步,打断了卡莫斯的话。   “在行宫附近加派人手,盯紧那个叫奥帕达的塔斯达人,不要让他在宫内随意行动。”   在宴会中的时候,他就让下属将那个塔斯达人的底细打探得清清楚楚。   “这样不太好,他毕竟是下一任的塔斯达将军,而塔斯达是我们的友好邦交国……”   端起孔雀石酒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一心想要看好戏的卡莫斯王的话再一次被打断。   “那个叫奥帕达的人根本不认识我。”   赫伊莫斯干脆地说。   “但是下午的时候,他在练武场见到了在那里的伽尔兰。”   本是低头收拾文书的歇牧尔手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赫伊莫斯。   “你的意思是……”   “是的,刚才我和伽尔兰是一同过来的,只是他慢了我一步。”   赫伊莫斯只说到这里,就够了。   无论是卡莫斯还是歇牧尔都是目光敏锐的人,奥帕达当时的动作他们都看在眼里,只是没有多想,此刻赫伊莫斯这么一说,他们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那个塔斯达人求爱的对象不是赫伊莫斯,是伽尔兰。   咔嚓。   虽然笑容还僵在脸上,但是卡莫斯王手中的孔雀石酒杯已经咔嚓一声碎裂开来。   下一秒,暴怒的狮子王已经拍桌而起。   “把我的剑拿来!”   发髭皆张的狮子王怒目圆睁。   那个混账塔斯达人居然敢窥窃他的小王弟——他刀呢——   “请您冷静一下,陛下。”   歇牧尔神色冷静地劝说了一句。   然后,转过头来,吩咐循声而来的侍卫长。   “增加行宫处的守卫,告诉他们,塔斯达人外出,必须有侍卫的陪(监)同(视)。”   “还有,伽尔兰王子行宫处的警备力量增加三倍,如果有可疑人物出现在附近,抓住了不需要汇报,先打一顿。”   沙玛什的祭司说,“只要不打死就行。”   侍卫长:“…………是。”   …………   ……………………   先不说那边众人的反应,这边,回到自己寝宫的伽尔兰很心塞。   他待在王宫之中守着赫伊莫斯,等着盼着赫伊莫斯娶妻生子,他好解放了跑去游历大陆。   一年又一年,赫伊莫斯就是不娶妻。   他只好蹲在王宫里一年又一年。   这一次分开四年,他无比期盼赫伊莫斯能从边境带一个美人回来,最好能直接带个小宝宝回王城。   然而,他又一次失望了。   现在他才知道,他再怎么等都等不到赫伊莫斯娶妻生子的……因为赫伊莫斯喜欢的是男人啊!   伽尔兰觉得自己很心痛。   他有种这么多年都做了无用功的悲痛感。   他躺在床上左思右想,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郁闷得厉害,他干脆一翻身坐起来,看了天空那轮弯月半晌。   然后,心一横的他偷偷爬窗出了屋子,熟练地翻墙出了寝宫。   而在他偷溜出去后不久,就有数队的侍卫匆匆赶来,守在他的寝宫四周,围了个密不透风。   当伽尔兰翻墙进了赫伊莫斯的处所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了庭院中那个熟悉的身影。   安静的庭院中,只有赫伊莫斯一人站着。   他手中的长剑对着空中重重地劈下去,一下,又一下,不断重复着那极易令人厌烦的基本功的训练,他每一下都做得一丝不苟,没有丝毫不耐。   柔和的月光落在那具年轻的躯体上,让人可以清楚地看到青年肩膀和手臂上绷紧的结实肌肉,被汗水浸湿的衣服紧贴在他身上,隐约可见汗湿的半透明衣服下那蜜色的肌肤,还有线条纹理分明的紧致肌肉痕迹。   汗珠随着濡湿的黑色额发发梢飞溅在空中,消失在夜色里。   大概是因为发觉到了伽尔兰的到来,赫伊莫斯停下了动作,侧身看着翻墙进来的金发少年,露出一丝笑意。   月光下,俊美的年轻人站在黑夜之中,颀长身躯,修长四肢,宽肩窄腰,纹理分明的肌肉线条流畅,紧致的蜜色肌肤滑落几滴汗水,在月光下泛出一点诱人的光泽。   ……的确是个美男子。   难怪那个塔斯达人会当众向他求爱了。   伽尔兰忍不住想。   而且,塔斯达人崇尚强者,赫伊莫斯那么强,当然就……   就在伽尔兰胡思乱想着的时候,赫伊莫斯已经走到了庭院中的喷泉处,将头连同整个上半身伸进去,任由冰凉的泉水冲洗着他汗湿的身体。   然后,他取过搭在旁边的毛巾,随意擦拭了一下,将手中的长剑丢在石桌上,端起桌子上的一杯水向伽尔兰走过来。   “怎么这么晚还跑过来?”   赫伊莫斯问道。   因为刚才流了不少汗,此刻口有些渴,他一边说话,一边仰头将那杯水灌进口中。   伽尔兰盯着他,心一横,单刀直入地问道:“赫伊莫斯,你是不是喜欢男人?”   噗!   头一侧,刚灌入口中的水一下子全部喷了出来。   第一次喝水呛到的赫伊莫斯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因为呛得太厉害,脸都咳红了。   他一边断断续续地咳着,一边错愕地抬头看向伽尔兰。   “你……你说什么?”   他被伽尔兰那句话惊得说话都结巴了一下。   “你不用瞒着我了。”   伽尔兰看着他,一脸认真地说,“我都看到了,你接了那个塔斯达人送给你的宝石。”   他说,“我知道的,在塔斯达人的风俗中,收下宝石就代表答应那个人的求爱,答应成为他的恋人。”   赫伊莫斯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拿走那个宝石有这层含义吗?   鬼才知道那个该死的塔斯达人的什么破求爱习俗。   那个家伙窥窃的人是你。   我拿走宝石是为了不让他去找你。   看着站在他身前仰着头看着他的少年那张懵懂而又纯真的脸,还有那双一无所知地看着他的清澈眼眸,赫伊莫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上面这些话说出口。   他不容许任何人玷污这个人,哪怕是一点点都不允许。   赫伊莫斯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的眼和伽尔兰的对视,以一种坦然的目光。   “伽尔兰,我并不喜欢那个塔斯达人。”   他严肃地回答。   “之所以先接受宝石,是因为我觉得在那种场合闹起来不好,塔斯达是我国重要的盟国,所以,考虑到两国的邦交,我不能让他在众人面前丢脸,因为他是塔斯达的重要人物,为了不影响两国的关系,我得保全他的颜面。”   赫伊莫斯的脑子一边飞速地转动着,一边一脸认真地看着伽尔兰,继续说下去。   “我并不知道接受宝石就是接受他的求爱这件事,如果知道,我绝不会那样做。”   伽尔兰看着他,眨了下眼,目光带上一点疑惑。   “是这样吗?你不知道?”他问,“你也……不喜欢他?”   “是的。”   赫伊莫斯加重声音回答。   “我对那个人没有任何好感。”   最后一句话,绝对是大实话。   他对那个塔斯达人一点好感都没有。   只要一想到那个家伙看到伽尔兰就发亮的眼,他胸口就仿佛有一把火在灼烧。   那家伙居然敢对伽尔兰生出那种龌龊的心思……   一想到这一点,他心底的那股煞气就盘旋不定,眼中也透出几分危险的气息。   他守着这颗小小的嫩芽一点点抽条长大,好不容易长成了一株翠绿的幼树。   怎么能容许他人的窥窃。   赫伊莫斯这么想着,低头看去。   站在他身前的伽尔兰仰着脸看他,眸如星光。   月光如水,那细碎金发散落白皙肩头的少年美好得让人无法从他身上移开目光。   而赫伊莫斯更知道。   当眼前的少年笑起来的时候,就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盛在了他的笑颜中。   莫名的,赫伊莫斯突然有点理解那个叫奥帕达的家伙为何会做出那种事来。   他有些恍惚地想。   如果换成他,不管给他多少男男女女让他选,他也会选……   ………………   等等。   赫伊莫斯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他在想什么?   他怎么能说什么理解……起了那种龌龊心思的家伙的想法?   莫名有些心虚的,亦或者说是带着几分狼狈地,赫伊莫斯猛地抬手按住了半边脸。   眼一撇,他飞快地将自己本是定定地注视着伽尔兰的目光移开。   可恶。   一定是被那个家伙气昏头了。   他抿紧唇如此想着,脸色一时间阴晴不定。   而他的神态和莫名的行为却让一直看着他的伽尔兰又误会了。   伽尔兰看着赫伊莫斯那不怎么好的脸色,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说话。   “你不用这么强忍的。”   他伸出一只手,搭在赫伊莫斯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安慰他。   “虽然男人之间……嗯,我是觉得有点奇怪,但是也不会多想……呃,其实也没什么。”   “所以,赫伊莫斯,你要是真的喜欢那个人,我会帮你的,所以,嗯,那个,你别担心,喜欢上也没办法……对方是男人其实也……没……”   被伽尔兰很努力地‘安慰’着的赫伊莫斯的嘴角再次抽搐了一下。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有点无奈。   然后,他伸出双手,紧握住伽尔兰的肩,微微俯身,目光和伽尔兰对视。   “伽尔兰,我不是塔斯达人,没有那种习惯。”   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伽尔兰继续将他和那个塔斯达人扯在一起,赫伊莫斯盯着伽尔兰的眼说。   为了彻底绝掉后患,他干脆地直接放了狠话。   “以沙玛什的名义,我发誓。”   赫伊莫斯说,   “我就是死,也不会喜欢男人。” 第72章   伽尔兰一开始还有点怀疑, 认为赫伊莫斯大概是不愿意将自己的恋情说出口,但是一见赫伊莫斯否定得那么斩钉截铁, 甚至还直接向沙玛什发誓,而且那眼神看起来也的确不像是说谎,也就信了。   仔细想想,赫伊莫斯说得也对,毕竟人家是亚伦兰狄斯的贵宾,当众拒绝什么的的确很让那个人丢脸, 为了保全对方面子还是私下拒绝比较好。   而且赫伊莫斯也说了, 明天就会去找那个塔斯达人说清楚, 将宝石还回去。   伽尔兰想起那个褐发的男子在宴会中一直盯着这边的灼热眼神,不禁摇了摇头。   落花有意, 流水无情。   没办法,毕竟亚伦兰狄斯没有那种风俗, 赫伊莫斯也不喜欢男人。   不过这样一来,他也松了口气,看来, 他还是能继续抱着希望期盼赫伊莫斯娶妻生子的。   他想, 赫伊莫斯都二十多岁了, 那一天应该快了,他离解放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你等一下, 我送你回去。”   “啊?不用了。”   伽尔兰说, “偷溜进去我已经很熟练了。”   “现在可没那么容易。”   赫伊莫斯说, 瞥了对此事一无所知的少年一眼。   “因为某种特殊原因, 宫里今晚处于紧急戒备中,应该是在你偷跑出来之后的事,你现在回去的话,会发现你行宫附近的巡逻队比往常增加了两倍以上。”他说,“你确定没有我的帮忙,也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偷溜进去?”   伽尔兰:“……”   恐怕不行。   于是,他乖乖地点了点头。   赫伊莫斯笑了一下,说:“我先去换下衣服,你在这里等我。”   他刚才高强度训练,身上的衣服几乎都汗湿了,自然要先去换一下。   伽尔兰目送赫伊莫斯进入房间里,他坐在石桌旁,百无聊赖之中,就伸手拿起赫伊莫斯刚才随手放在桌子上的长剑玩。   一拿起来,手顿时就往下一沉,还好他赶紧用另一只手捧上去,这才没让长剑掉下去。   这剑好重!   他这么想着,再一看,那剑刃似乎都没开锋,但是,就算没开刃,这么重的重量,跟铁锤似的,一下子砸下去估计也能把这个石桌砸裂。   赫伊莫斯天天都拿着这么重的剑训练吗?   ……也难怪他那么厉害,手臂那么结实有力了。   伽尔兰瞥了一眼自己怎么看怎么纤细的手臂,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将剑放回桌上。   他觉得自己吃得也不少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就是壮硕不起来,他也是经常跟着歇牧尔练武,虽然积年累月下来身体也有了一些薄薄的肌肉,但是比起赫伊莫斯实在是差得太远。   所以,一直以来,歇牧尔教他与别人打斗的武艺都是走敏捷风,训练的也是他的灵活度。   这么多年来下来,他一个人也能对战三个左右的成年男子了。其实在同龄的贵族子弟之中,他的战斗力也还算是不错了,但是和赫伊莫斯、歇牧尔、卡莫斯王兄这群能够轻轻松松一个打十个的变态们一比……   别比了,越比越心塞。   反正以后他又不用上战场,只是游历大陆而已,他这身本事应该够用了。   就算遇到厉害的,啧,他又不蠢,打不过还不会跑吗?   这么想着,伽尔兰觉得有点口渴,正好桌子上还摆着一个玉壶和几个杯子。   他倒了一点尝了尝,酸酸甜甜的,似乎是果汁,还挺好喝,就一口气喝了好几杯。   等赫伊莫斯换上干爽的衣服出来的时候,看到伽尔兰正在喝壶里的东西,怔了一下,立刻快步走过来,一把将伽尔兰手中的杯子夺走。   可是已经迟了,少年仰头看着他,脸颊泛红,目光都恍惚了起来。   “赫伊莫斯,你真小气。”   伽尔兰歪着头,一脸不满地瞅着赫伊莫斯说。   他抬起手来,本来只是想指一指赫伊莫斯。可是不知为什么手不听使唤,指尖一下子戳到赫伊莫斯的胸口,戳到的地方都是紧致的肌肉,硬硬的,戳得他的手指都疼了起来。   “疼……”   双颊泛红的少年嘟哝道,一脸不高兴,又用力戳了几下。   “你把这里练这么硬干嘛,摸起来一点都不舒服。”   看来是醉了。   握住伽尔兰那只对他的胸口戳个不停的手,赫伊莫斯无奈地想。   他嗜好甜食,所以有些人为了讨好他,给他送来了这种口味很甜的像是果汁的甜果酒。   伽尔兰肯定是当成果汁喝了不少。   被他握着手的少年白皙的脸此刻像是盛开的桃花,红扑扑的,歪着头看着他。   那懵懂的小模样,看一眼就让人心生怜爱。   少年歪着头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往他身上一扑,一把抱住他不松手。   “不公平……”伽尔兰嘟哝着,“每一次……每一次……为什么你都能长这么高?”   伽尔兰那个‘每一次’说得很是含糊,赫伊莫斯没听太清楚,只听到了后面那句。   顿时,赫伊莫斯失笑。   在四年前他离开的时候,还是小孩子的伽尔兰对于自己迟迟不肯发育的身高就颇为怨念,现在总算是长高了,但是看来伽尔兰依然很不满意。   “你还小。”赫伊莫斯搂着怀中的人,小声哄他,“还会长高的。”   他看着伽尔兰的眼神柔软到了极点。   金色的发丝折射着月光,那光映入他的眸中,让他看着伽尔兰的眼亮亮的。   “你骗人,明明你在我这么大的时候也比我高……”   伽尔兰在他怀中小声哼哼,很是不满。   赫伊莫斯笑了一下,摸了摸伽尔兰的头,然后双手稍微用力,就将伽尔兰一把抱了起来。   突然被他抱起来的少年似乎有点懵,窝在他怀中,蒙着雾气的金眸看着他,带着几分迷茫的神色,那副乖巧的小模样让看着他的人心软成了一滩水。   他轻声哄着少年说,“天太晚了,今晚睡我这里好不好?”   醉成这样,想要避过数倍的巡逻队的耳目回去,有点困难。   赫伊莫斯想。   还不如今晚就让伽尔兰在自己这里休息,明天早上让侍从去告诉塔普提女官就是。   这样一来,那个奥帕达要是真的打着暗中闯进伽尔兰的行宫的主意,也只会落个空。   嗯,把醉了的伽尔兰送回去的确有点困难。   以赫伊莫斯的身手,其实也就是‘有点’而已。   醉了的少年自然是不会抗议赫伊莫斯自顾自做出的决定的。   他乖乖地窝在赫伊莫斯怀中,被他抱进房间。   赫伊莫斯将伽尔兰放在床上,雪白的床铺上,流金般的长发散落开来。   躺在床上的少年看着他,双颊泛着浅浅的红晕,金色的眸像是蒙了一层浅浅的水雾,那模样像极了一只用无辜的目光看着他的白鹿。   干净,纯真。   却又让人控制不住心底某种丑陋的欲望想要将那个美好的生灵掌控在自己手中。   赫伊莫斯突然想到,如果将伽尔兰送回去,那个叫奥帕达的家伙真的偷潜进去的话,就能看到伽尔兰现在的模样。   他的胸口莫名地紧了一下。   不会让别人看到的。   他想。   他会守着,绝不会让任何人看到。   他想着,伸手捧起散落在雪白床铺上的一缕金发。   细腻而又柔软的发丝在他粗糙的指腹中簌簌地滑落,宛如丝绒一般的触感,让人欲罢不能。   躺在床上的伽尔兰歪着头看着被他握住的那一簇金发,突然露出不高兴的表情。   “太长了。”   少年像个孩子一般气呼呼地说。   那表情让赫伊莫斯忍不住一笑。   “不喜欢,那为什么要留长?”   他记得,四年前他离开的时候,虽然塔普提女官一直想让伽尔兰留长发,但是伽尔兰一直不肯答应。   现在看来,女官最终还是得逞了。   “因为我一出去……就老是遇到麻烦,后来王兄就让我不要出去……”   少年扁着嘴小声说,“塔普提说,只要我留长头发,就去找王兄帮我说清……让我可以继续出去……”   就算知道出门就会撞到事情,但是他还是憋不住。   没办法,为了能出宫游玩,他只能把自己的头发卖了。   “很好看。”   赫伊莫斯说,眼带笑意,轻声哄着这个气呼呼地向他抱怨长发有多不方便的少年。   等伽尔兰抱怨得累了,不说了,他才摸了摸伽尔兰的头。   “睡吧。”   他柔声道。   碎碎念了好久累了的伽尔兰嗯了一声,乖乖地闭上了眼。   只是,刚闭了一会儿,他突然又睁开。   他的眼半睁着盯着赫伊莫斯,他说:“赫伊莫斯,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女人了?”   他眨了下眼,继续问道:“你是不是要娶那个女人呢?”   要是有喜欢的女人了,你就快点娶了她,生个孩子。   伽尔兰一脸郁闷地想着。   你看我都等着多少年了,你这是在浪费我的生命。   只有你娶妻生子了,我才不用继续待在这里了啊。   他还想继续将这些话说出来,可是,一股倦意袭来,他实在是困得不行,没能将那几句话说出口,就一闭眼呼呼地睡了过去。   伽尔兰突然的问题让赫伊莫斯怔了一下,可是伽尔兰没头没脑地说完,就立刻呼呼大睡了过去。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女人了?你要娶她吗?】   想起伽尔兰问他的时候那似乎有点郁闷不开心的表情,赫伊莫斯心里突然动了一下。   他喜欢上哪个女人,或者是娶哪个女人……会让伽尔兰不高兴吗?   是因为伽尔兰不喜欢他亲近别人吗?   ……   是不是可以认为,伽尔兰其实也和他一样,对他有着几分独占的心思?   赫伊莫斯想着,心情突然就愉悦了起来。   …………   ……………………   在侍从的带领下,侍女在赫伊莫斯王子的行宫中向前走着。   今天一大早,赫伊莫斯王子就派遣下属过来,告诉女官长大人,说是伽尔兰王子昨晚在他那边休息。   侍女就站在旁边,听到这话时,她看到女官长大人明明是笑眯眯,不知为何周身就是散发出一种骇人的气息。吓得四周的人瞬间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   本来女官长大人抬脚就要过来接人的,偏生那个时候卡莫斯王派人来传讯,叫女官长过去。   没办法,塔普提大人只能将接人的任务交给了她和其他几位侍女以及侍从。   等到了赫伊莫斯王子的行宫通报了身份之后,这里的女官传达了赫伊莫斯王子的命令,就只带着她一个人进入了内宫。   她有些困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又不敢多嘴,只能闷声不吭地跟着对方往前走。   绕过一道弯廊,她被带入了赫伊莫斯王子的寝宫内部。   刚一进去,一抬头,她就傻在当场。   只见房间里那宽大的床铺上,赫伊莫斯王子侧身躺在那里,双臂拢着怀中的人。   而背对着她的伽尔兰殿下似乎还在熟睡着,整个人都窝在赫伊莫斯怀中。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那细柔的金发散落在王子白皙而又纤细的肩膀上,长发在雪白的床铺上铺开,末梢从床沿垂落。   侧躺着的赫伊莫斯搂着伽尔兰,那宽松的衣服早已从他肩上滑落,露出结实的蜜色上半身来,他看起来也并不在意。   熟睡的少年白色的手臂就搭在了青年削瘦的褐色腰上。   他窝在对方的怀中,看起来睡得很香,头几乎就枕对方一只手臂上。   那双褐色的手臂将其整个人搂着,虽然并不是很用力,但是莫名就是给人一种将少年牢牢地桎梏在自己怀中的感觉。   那白皙的肢体和褐色的躯体交缠的一幕,不知为何给人一种极大的冲击感,侍女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莫名地嗡的一下,脸部瞬间像是火山喷发一般轰的一下烫了起来。   她飞快地低下头,生怕被人看到自己的异状。   她整个人都有些懵。   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突然就心跳得厉害,脸上烫得像是烧起来了一样。   但是她此刻这种急速的心跳,并不是因为看到美男子而导致的脸红心动。   那是一种可怕的心悸感。   她说不出为什么,但是她就是觉得自己看到非常危险的一幕。   那种极度的危险感让她遏制不住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   “你在那里稍微等一下。”   就在侍女心慌得厉害的时候,一个因为刚刚醒来还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让伽尔兰多睡一会儿。”   那低沉而又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透出几分说不出的性感。   侍女轻轻吸了一口气,依然低着头,小声地说了声是,然后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候了。   房间里非常安静,安静得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侍女低着头,不敢抬头去看那给她极大冲击感的场景,但是就算不去看,脑中也不可避免地浮现出那个白色与褐色肢体交缠的一幕……   虽然给她一种说不出的危险感,但是,以爱与美的女神阿芙朵弥尔的名义……她其实还想多看几眼。   但是,这样的安静很快就被打破了,出了寝室之后又再度进来的女官俯身向赫伊莫斯禀报。   “殿下,塔斯达的奥帕达阁下想要见您。”她说,“他已经在外面了,而且还宣称,你若不出去,他就直接进来。”   本是倚在床头目光柔和地看着怀中少年的赫伊莫斯一顿,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已变得极为锐利。   然后,他以极轻的动作起身,下了床,吩咐那位侍女去守在床边,然后随手将女官捧来的一件外衣穿上,快步走了出去。   只是他并没有注意到,他刚刚走出门,那边床上的少年就抬手,揉了揉眼,像是醒了过来。   一走出去,赫伊莫斯就皱了下眉。   那个年轻的塔斯达人已经站在庭院之中,几个侍卫站在旁边,看样子是想拦又不敢真的对这位贵宾下狠手。   他抬手,让旁边的人全部退下。   奥帕达脸色阴沉地盯着这位被称为‘黑骑士’的王子。   昨晚他抓着一个亚伦兰狄斯的招待官员问了个清清楚楚,这才弄清了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今天一大早,他就不客气地来找人了。   “把东西还给我。”   他硬邦邦地说。   塔斯达人从来都是直来直往,开门见山。   “赫伊莫斯王子,那不是给你的。”   奥帕达神色冷硬,赫伊莫斯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   “还给你可以。”   他说,“但是,我要提醒你,亚伦兰狄斯和塔斯达不一样,你这种贸然的行为,只会令人反感。”   金红色的眸子微微眯起,映着清晨的阳光。   眸底一点微光,无端令人心口发寒。   “所以,我建议你,不想惹人厌恶,就最好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   他加重了声音,一字一顿地喊着那个塔斯达人的名字。   “奥帕达阁下。”   就在两人争锋相对的这一刻,突然,啪的一声,被赫伊莫斯关紧的大门从里面被推开了。   伽尔兰从里面啪嗒啪嗒地跑出来。   “奥帕达?”   他睁大眼睛看着对面的那个塔斯达人。   睡得有些凌乱的金发披散在他肩上,少年显然还没来得及换好衣服,就这么跑了出来。   他站在奥帕达身前,仰着头看他。   他问:“你就是奥帕达?”   伽尔兰又是惊讶又是急切地盯着这个塔斯达人询问道。   他完全没注意到,就站在他身边的赫伊莫斯瞬间黑了脸。   …………   在前几世里,塔斯达已与亚伦兰狄斯断交。   而断交的原因是,塔斯达使团从王城返回塔斯达的路程中,被亚伦兰狄斯的盗贼袭击,所有塔斯达人无一生还。   失去了心爱的儿子以及最看重的后继者的塔斯达将军怒极,立刻率兵攻打亚伦兰狄斯,虽然最后被卡莫斯王击退,但是两国从此也由友好邦交变成了死敌。   那位被所有塔斯达人视为下一任塔斯达将军的继任者,却遭到意外袭击死去的年轻人,就叫奥帕达。 第73章   伽尔兰躺在床上,头还有些昏昏沉沉的。他眯着眼, 软软地趴着, 身体软绵绵的, 像是躺在棉花里一样,很舒服,很悠闲,让他有点不想起来。   微微睁开的眼似乎看到了他的侍女就站在床边,他的意识还有些恍惚,他隐约记得昨天似乎把果酒当成果汁喝了不少, 然后就意识不清了。   他好像做了梦,但是那个梦又是零零碎碎的, 他醒来也记不太清楚,只是感觉像是前几世记忆的碎片。   伽尔兰懒洋洋地眯了会儿,然后抬手,揉了揉眼,顿时清醒了一些。   抬眼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这里是赫伊莫斯的住所, 他想大概是昨晚自己醉得厉害,直接就在这里睡着了。   啊啊,塔普提一定很生气。   他这么想着,坐起身来, 伸了个懒腰, 站在旁边的侍女已经上前来, 用刚才准备好的热水轻手轻脚地为他擦洗。   温热的雪白毛巾擦拭在脸上的触感让伽尔兰彻底醒了过来。他坐在床上, 一边任由侍女帮他擦脸,一边瞥了一眼四周。   “赫伊莫斯呢?”   “一位塔斯达的大人刚刚来找赫伊莫斯王子,所以他出去接待了。”   侍女回答。   她放下手中的毛巾,然后用孔雀石梳子开始梳理王子那长长的金发。一下一下,她颇为愉快地眯眼,王子的金发丝滑得像是丝绒一般,摸起来的手感实在是好。   正在梳理着的时候,她蓦然又记起这柔软的金发缠绕在那肌肉微微隆起的褐色手臂的一幕,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手也顿了一下。   等反应过来,她赶紧收敛心思。   伽尔兰没有注意到侍女的异样,他的注意力已经被隐约从门外传来的对话声吸引了过去。   这一大早就找过来了,一天都等不及,那个塔斯达人对赫伊莫斯果然是真爱啊。   少年忍不住如此感慨道。   满怀希望地找上门来,得到的却是恋慕之人的拒绝以及被还回去的宝石。   啊啊,真可怜,希望那个塔斯达人不要太难过了。   伽尔兰一边暗自想着,一边起身,示意侍女别说话,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隔着门板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对话。   啧,就算做个吃瓜群众,那也要有始有终嘛。看了开头,自然就得看结局啊。   这么一自我催眠,他就心安理得地偷听了下去。   “……贸然做出这种事……只会令人反感……”   赫伊莫斯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来,哪怕是看不到他说话的表情,也能从他冷硬的声音和话语中听出他的厌恶。   “…………不想令人厌恶,最好不要再做这种事……”   还真是毫不留情。   伽尔兰在心底哇哦一下。   说得这么狠,那位求爱者的玻璃心想必已经被打击得碎了一地了,好惨。   他正感慨着,赫伊莫斯稍微提高了一分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奥帕达阁下。”   正偷听得津津有味的伽尔兰怔了一下。   奥帕达?   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脑子蓦然空了一瞬,紧接着这个名字猛地浮现,连带着那仿佛是梦中梦到过的记忆碎片零零碎碎地全部都跟着这个名字一起冒了出来。   没错,他的确听过这个名字。   前几世中,他从未见过塔斯达人。因为那个时候,亚伦兰狄斯已经和塔斯达断交了。   只是有一次跟随歇牧尔学习过往战役的时候,他从歇牧尔口中听到了这件事。但是就跟听故事一样,他听过也就忘了。所以这一世塔斯达使团来到王城的时候,他根本没想起来。   但是,昨晚那零零碎碎的梦境中,他好像梦到了自己和歇牧尔的对话。   奥帕达。   当时歇牧尔说的,就是这个名字。   因为过于惊讶,伽尔兰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是躲在门后偷听的事情,猛地推门而出。   一抬头,他就看到那位褐发的塔斯达人就站在赫伊莫斯面前,此刻正睁着眼错愕地看着自己。   急着想要弄清楚眼前的人是不是他想的那个人,伽尔兰几步就来到了那个塔斯达人面前。   “你就是奥帕达?”   他问。   因为那个人很高,比赫伊莫斯还要高那么一点,他不得不仰着脸才能和那人的目光对视。   奥帕达正一脸不爽地和赫伊莫斯对峙,正要开口怼回去,但是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就看到他所恋慕的那个少年像是一阵风似地从房间里跑出来,站到他的面前。   少年喊着他的名字,仰着头看他。   因为身高的缘故,他下意识低下头,和少年对视。   这头一低,以他的视角,他所看到的一幕顿时让他的脑子嗡的一下成了一片空白。   少年的衣着非常宽松,松垮垮地,像是随时都会从肩膀上滑下来。   几缕金发越过纤细的锁骨落入宽松的衣襟之中,衬着胸口那白皙的肌肤。   在明亮的阳光下,他的视线从上面看下去,就透过松松的衣襟,一眼窥见了藏在金色发梢中那一点若隐若现的粉红色痕迹……   一股血气猛地冲头。   啪嗒。   这位单身了二十多年此刻正处于血气方刚的年纪的年轻人感觉到某种滚烫的液体从鼻孔里流了下来。   鲜红的。   啪嗒一下滴落在他脚前。   看到眼前的少年错愕地看着他的目光,奥帕达颇为狼狈地抬手捂住发烫的鼻子。   这一刻,他又是窘迫又是懊恼。   他昨晚还想着半天要如何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展露出自己的强壮和武勇,结果现在居然在对方面前,流、鼻、血、了。   年轻人此刻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不需要他自己埋自己了。   突然一个拳头从旁边挥过来,猛地砸在他的侧颊上。   他正处于狼狈而毫无防备的状态,被打了个正着,顿时被这一拳打得向后踉跄了几步。   更惨的是,他的鼻孔粘膜此刻正是最脆弱的时候,被这么一打,又是一股鲜血滴了下来,从他捂着鼻子的手指缝里渗了出来。   给了他一拳的赫伊莫斯拦在伽尔兰身前,面若冰霜,金红色的眼盯着他,宛若利剑。   那几乎化为实质性的煞气从他周身渗出来,明明在明媚的清晨阳光下,四周的气温却仿佛瞬间下降了十度。   赫伊莫斯盯着奥帕达,眼底一点危险的微光掠过,令人心悸到了极点。   刚才他就站在旁边,身高也差不多,顺着奥帕达的目光低头一看,他立刻就反应过来这个该死的家伙看到了什么。   他现在可没心思顾及这家伙是什么塔斯达的贵宾。   应该说,他刚才没直接将这个混蛋的眼珠子挖出来已经是看到两国邦交的份上了。   而被赫伊莫斯拦在身后的伽尔兰本来有些错愕,不明白这个塔斯达人为什么突然就开始流鼻血,转头一看赫伊莫斯,他顿时明白了。   赫伊莫斯只是套了一件外套而已,胸口大半紧致的褐色肌肤都直接敞露着,映着阳光泛出蜜一般的光泽,看起来极为性感。   这个塔斯达人恐怕是看赫伊莫斯看得流鼻血了。   伽尔兰有些好笑地想。   所以赫伊莫斯才揍了他一拳。   他正想着,抬眼就看到赫伊莫斯正阴沉着一张脸看着自己。   “回去,换好衣服再出来。”   赫伊莫斯这么说着,可是目光才和他一对上,突然又像是被火烫一般飞快地移开视线。   “可是……”   他还没确认这个人是不是奥帕达呢。   “回去!”   赫伊莫斯说话的声音中都戴上了几许焦躁,变得严厉了起来。   该死。   只要一低头,不管他想还是不想,那目光都会不自觉地透过宽敞的衣襟看到那若隐若现的粉意……   他移开目光,再一次提高音量。   “你这样衣冠不整地会见外宾太失礼了!”   “……”   你自己还不是随便套个外套就出来了,胸口都敞着呢,都让别人看得流鼻血了,有什么资格说我。   伽尔兰心里不服气地想着。   但是再一想,赫伊莫斯应该是被人撞到了这种尴尬的局面觉得窘迫而已,所以急着想要让他离开。   算了。   这么看别人笑话的确不太好。   这么想着的伽尔兰就没再反驳,乖乖地回去房间里,让侍女帮他换了衣服。   …………   换个衣服以及整理仪容也就二十来分钟的事情,等他重新出门的时候,庭院里已经恢复了安静。   看着庭院里的痕迹,伽尔兰心底呵呵两声,果不其然,两人在这段时间里打了一架,地上都还有痕迹呢。   不过,应该是在他出来之前打完了。此刻,那位叫奥帕达的正站在喷泉旁边,低着头,大概是在洗之前流出来的鼻血。   紧接着,伽尔兰就看到已经换了一身劲装的赫伊莫斯从另一边房间里出来。   “接着。”   赫伊莫斯冷冷地说,就这么直接一抛。   空中掠过一道湛蓝色的弧度。   正在低头洗脸的奥帕达一转身,一抬手,抓住了那丢过来的蓝宝石。   被水浸湿的褐发还贴在脸颊,一拿到蓝宝石,奥帕达下意识就向伽尔兰看去,但是紧接着,他脑中立刻浮现出不久前赫伊莫斯说的那句话。   ‘亚伦兰狄斯和塔斯达不一样,贸然做这种事,只会令人心生厌恶。’   他这种行为会吓到那个少年吗?   奥帕达握着手中的宝石有些踌躇着想。   而且,自己已经给对方留下很不好的印象了……不管是谁,都不会接受一个突然当着自己的面流鼻血的恋人吧。   要不,还是先缓一缓吧。   至少,也得先展示一下自己的优点,让对方对自己的印象变好一点。   另一侧的赫伊莫斯盯着奥帕达将那颗宝石放进自己腰间的袋子里,眼底那危险的气息才稍微收敛了几分。   但是下一秒,他心情又不好了。   因为伽尔兰又径直凑到了奥帕达身前,像是对其很感兴趣一样,对奥帕达灿烂一笑。   “你还没回答我,你就是奥帕达?”   “是……是的。”   阴沟里翻船的奥帕达本来还在郁闷着,突然看到心上人自己凑上来,顿时心跳如鼓,说话都结巴了一下。尤其是对方竟然还知道他的名字,更是令他雀跃不已。   “你知道我的名字?”   “呃……”   伽尔兰呃了一下。   他总不能说,因为我前世听说过你的死导致了两国交恶,所以记得你的名字吧。   眼珠滴溜溜地转动了一下,他飞快地回答:“我听别人说的啊。”   他笑眯眯地说,“那个人跟我说的,你是塔斯达国年轻一代中最强大最勇敢的战士,是塔斯达勇士的后继者,注定要成为下一任塔斯达将军的勇士,声名远扬,已经传到很多地方了。”   “是这样啊。”   身形高大健壮的塔斯达人咧着嘴笑。   从心上人口中听到的称赞让他一时间心花怒放,开心得不得了。   笑眯眯的少年弯着眼,在心底点了点头。   塔斯达年轻人中最强的战士,塔斯达将军的后继者……   这个叫奥帕达的人没有否认他说的这几句话,也就是说,这个人的确就是他记忆中那个会在不久后死掉的倒霉蛋。   不知道就算了,现在既然知道了,不管怎么样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掉,再一次引发亚伦兰狄斯和塔斯达之间的战争。   唔……他得想点办法才行。   塔斯达使团的行程是早已预定好的,提前返程不可能,虽然可以稍微拖延一两天,但是不能保证拖延几天就不会遇袭。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让卡莫斯王兄派军护送他们回去。   但是,没人知道会出事,派大军跟着使团去塔斯达,这样会引起塔斯达人的警觉,恐怕会被直接拒绝。   伽尔兰思索着。   能让亚伦兰狄斯骑兵堂而皇之地跟在使团身边的办法……   有了!   他可以说想要去塔斯达游玩一趟。   只要他跟着使团一起前往塔斯达的话,卡莫斯王兄一定会派遣骑兵甚至是王家的近卫军保护他,这样一来,就说得过去了。   不过,自己突然就想去塔斯达游玩也很突兀。   所以,还得找个引发他想法的借口才行。   金发王子的眼珠又滴溜溜地转了一下,最后盯在了身前这个嘿嘿笑着的大个子塔斯达人身上。   这不就是最好的借口吗?   和奥帕斯交好——两人经常一起说笑聊天——然后从奥帕达口中听到一些塔斯达的风土人情——引发兴趣想去看一看——和使团一同上路前往塔斯达——作为友人跟奥帕达形影不离——最后救了他的性命。   完美!   伽尔兰在心底满意地给自己点了个赞。   那么,首先,他得和这个奥帕达关系亲密起来才行。   这么想着,他就再次对奥帕达一笑。   “对于塔斯达人传闻中的勇士,我一直都很钦佩。”他说,一脸期待地看着对方说,“奥帕达,我能邀请你去我的行宫做客吗?”   “好啊好啊,我去,我当然去。”   被突如其来砸下来的邀请砸得心花怒放,奥帕达忙不迭地点头,生怕点头迟了失去了这个机会。   不知道是谁对伽尔兰提起了自己啊,要是知道,他一定好好地奖赏那个人。   他心里喜滋滋地想着。   赫伊莫斯:“…………”   胸闷,气闷,焦躁,不爽。   他想揍人。   他还想狠狠捏那个他好不容易从虎口里抢出来的却又自己蹦跶进去的小东西的脸颊一把,最好把那个小家伙捏到哭唧唧得眼泪汪汪地瞅着自己的地步。 第74章   已是傍晚时分, 阳光减弱了不少, 再不像中午那么炽热。带着池水凉意的微风掠过庭院, 让庭院中的橄榄树枝叶微微摇晃了起来。   伽尔兰坐在树荫下的凉亭中, 柔软蓬松的额发掩盖住他的额头,两侧的发编成细小的辫子向后束起, 额心那沙玛什守护的符印鲜红欲滴。   少年的面容如他身后翠绿的橄榄枝叶那般的干净澄澈, 微弯眉眼,一笑如光。   奥帕达站在伽尔兰的身前, 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少年的笑脸。   塔斯达人建国时间并不长,也不崇尚文化艺术, 所以就算是身为塔斯达上层的奥帕达也没有太多的文化造诣。而亚伦兰狄斯却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文明的古国,艺术盛行, 他一开始还很担心, 不知道该和心上人说些什么,生怕被对方觉得自己粗鲁没文化。   但是和伽尔兰接触多了, 他便没了这个顾虑,伽尔兰和那些自视甚高自认文明的亚伦兰狄斯人完全不同,他对待奥帕达既不会摆架子也不会刻意迁就, 很普通、很随意。   但这种普通和随意,才是让奥帕达感觉最舒服的地方。   每一次和伽尔兰见面的时光,都是奥帕达最开心的时光。   “塔斯达北部山地很多, 高山上大多都被冰雪覆盖着。”   “雪吗?因为这里不管什么时候都很温暖, 所以我还没见过雪, 只看过图画。”   “那你看看你自己就好。”   奥帕达嘿嘿笑了起来。   “伽尔兰你的肤色, 就是和雪一样的颜色。”   “我看过油画,雪比我要白多了。”   肤色真的跟雪一样,那人就差不多是濒死了。   从来不懂得所谓气氛的伽尔兰心想。   “是吗?”大个子奥帕达人挠了挠头,“可是我就是觉得你比雪要……白。”   本来是想说‘你比雪要好看’,可是伽尔兰的女官突然端着茶过来,硬生生地让他哽了一下。   那位女官垂着眼,脸上神色淡淡的,放下茶之后就转身离开。   奥帕达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好像每次关键时刻,他想要和伽尔兰亲近一点的时候,就会被这个女官打断。   这三天里,虽然每天都有和伽尔兰见面,关系也变得逐渐亲密了起来,但是每次旁边都围着一圈人。尤其是那个赫伊莫斯,阴魂不散,几乎每次都在场,就算偶尔不在,没过多久就会出现。   奥帕达对此很是郁闷。   其实他好几次都想要说出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会因为各种意外或者旁人‘无意’地阻扰而无法成功。   再过几天他就要返回塔斯达了,在那之前,他无论如何也要向伽尔兰表达自己的心意才行。   “说到雪的话,其实我们塔斯达有个传统,小孩子满七岁之后就要去高山雪地中训练,培养他坚韧的性格。”   “不会冻伤吗?”   “对于足够强壮的塔斯达孩子来说,并没有什么危险,我们塔斯达人的抗寒能力是很强的,而且……”   奥帕达还在说着,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嗷的一声巨吼。   那吼声是如此地巨大,恍惚中竟是让人觉得大地都随之晃动了一下。   他还没反应过来,那原本坐着的伽尔兰已经站起身走下了凉亭的石阶。   他站在凉亭口一看,顿时眼睛就直了。   只见庭院之中一头巨大的雄狮站立在绿茵的草地上,硕大头颅那一圈浓密的鬃毛在风中如波浪般拂动着,长长的棕毛一直延伸到后背和腹部。   它站在那里,姿态威严,神色傲然。   巨目如火炭一般,风掠过鬃毛掀起波浪,更让其显得威风凛凛。   当它高昂起头的时候,站在它身前的伽尔兰甚至都矮了它半个头。   那雄壮伟岸的身躯衬得少年越发显得纤细,仿佛只要它一低头,就能轻易咬断少年的喉咙。   一眼看上去,给人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   可是那看似身处险境的少年却是毫不在意地伸出双手,搂住雄狮的脖子。   他的手臂没入大狮子长长的鬃毛之中,金色的发在棕色的毛发中越发明亮。   大狮子低头,嗅了嗅搂着它的少年,用湿润的鼻尖在少年脸上蹭了一下。那种痒痒的感觉让搂着大狮子的伽尔兰笑了起来,将一张脸都埋进鬃毛里,蹭了一蹭,手也揉了一揉。   大狮子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那是它表达愉悦的声音。   伽尔兰正撸得开心,眼角突然瞥到从凉亭上下来的奥帕达竟是单膝落地,向他这个方向低头行礼。   他错愕地转身,看着对方。   “奥帕达?你这是……”   单膝行礼之后的奥帕达起身,他的眼注视着那头巨大的雄狮,目光充满了崇敬。   “雄狮是战神亚述尔的战斗伙伴,也是亚述尔的化身。”   他以一种尊敬的口吻说,“对我们塔斯达人来说,雄狮就是亚述尔的象征,是我们崇敬的圣兽。”   他看向那个身边有雄狮陪伴的少年。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骑在狮子上看我……”   那个时候,那居高临下俯视下来的一眼,像是利剑,一下子就贯穿了他的胸口。   金发的少年俯视着他,像是高不可攀的神灵,降临人间。   那一幕像是被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记忆中。   奥帕达突然笑了一下,他说:“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我看到了亚述尔在人间的化身。”   他上前一步。   那在胸口汹涌而出的炽热像是火焰一般,灼烧得血液都仿佛要沸腾了起来。   他伸出手,看着伽尔兰的目光中有着深深的情绪在涌动。   这一刻,他有着许多许多的话想要向这个夺走他的心的少年倾吐出来。   “伽尔兰,亚伦兰狄斯的王子,我……”   “奥帕达阁下,你最好不要靠近。”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从旁边插进来,打断了奥帕达的话。   正听着奥帕达说话的伽尔兰一转头,就看见一身黑色劲装的赫伊莫斯正从庭院大门走进来,一双眼深深地盯着奥帕达,一边走一边继续说下去。   “‘圣兽’不喜欢被伽尔兰以外的人近身,你靠过去被咬死的话,亚伦兰狄斯可没法向塔斯达交代。”   那满腔即将汹涌而出的话语被硬生生堵住了出口,奥帕达被哽得脖子都有点泛红了。   该死,又是你!   他瞪着每次都会在关键时刻阻扰他的赫伊莫斯,心底满是愤懑。   他目光如刀,赫伊莫斯的目光同样锐利之极。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撞击到一起,仿佛溅起无形的火花。   而一旁的伽尔兰看到奥帕达在赫伊莫斯一进来,目光就焦灼在赫伊莫斯身上,顿时在心底又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被赫伊莫斯那么狠的拒绝了,还是念念不忘,奥帕达真是痴情啊。   不过,赫伊莫斯说得也是。   “奥帕达,赫伊莫斯说的没错,你最好站远一点,万一涅伽不高兴咬了你就麻烦了。”   虽然有他在,涅伽一般不会随便伤人。   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费尽心思想要救奥帕达的性命,结果人家还没动身,就在王宫被咬伤了那算是怎么回事。   所以还是让奥帕达和涅伽保持安全距离的好。   因为涅伽肯定是寸步不离地黏着伽尔兰的,那么,奥帕达和涅伽保持安全距离,自然也就和他保持了安全的距离。   塔普提自从上次被卡莫斯王叫去,告诉她这件事,让她注意守着伽尔兰防备奥帕达之后,女官长就已经和以前不怎么对付的赫伊莫斯王子结成了统一战线。   只要奥帕达一来,她立刻就会派人去通知赫伊莫斯王子,所以奥帕达每次来不久,赫伊莫斯就会出现。   做得好。   此刻,女官长对于赫伊莫斯将涅伽带过来的行为表示了由衷地赞叹。   …………   晚宴上,奥帕达很郁闷。   再过一天他就要回国了,但是他还是没有找到机会将蓝宝石送给伽尔兰。   不行。   他发狠的想。   今天晚上他就算是要偷偷潜入伽尔兰的行宫,也一定要把自己的心意表白出来。   其实前几天他也打过这个主意,后来发现无论是他所住的地方还是伽尔兰的行宫附近,晚上巡逻队尤其的多,作为塔斯达将军的儿子,他好歹也是要顾虑一下两国的邦交,不能在王宫里闯祸。   但是今晚是最后的机会了,错过今晚,就再也没机会了,他无论如何也要放肆一回!   就在奥帕达正在心里发狠的时候,上座的卡莫斯王神色却极为愉快。   这个塔斯达的兔崽子终于要滚蛋了。   这么一想,卡莫斯王就觉得心情舒畅得不行。   他作为亚伦兰狄斯王,又算是对方的长辈,不好出手揍人,天知道他已经在脑子里将这个小兔崽子手撕多少次了。   快滚!   滚得越远越好,离伽尔兰远远的!   虽然脸上还保持着笑容,但是卡莫斯王看着奥帕达的目光只写着一个‘滚’字。   另一边,赫伊莫斯低头吃着东西,神色淡然,似乎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是从他微扬的眼角还是能看出来,他此刻的心情也颇为不错。   这几天实在是令他头疼得不行,他觉得比他在北地的时候,连续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征战还要累人。   一头老虎站在旁边虎视眈眈,只差没流口水。   而那只被盯住的小白鹿却偏生对老虎贪婪的目光毫无所觉,还时不时地在老虎眼前蹦跶来蹦跶去,引得老虎的眼都红了。   让他恨不得能将那只懵懂无知的小白鹿的耳朵狠狠揪住,将其从老虎视线中拖走,严严实实地藏到屋子里。   他一边想,一边用眼角瞥了身边的伽尔兰一眼。   少年恰好抬眼,和赫伊莫斯的目光对上,然后就歪着头对他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   ……算了。   果酒在嘴里泛开甜甜的滋味。   赫伊莫斯心情好了很多。   反正那家伙明天就走了。   就在赫伊莫斯刚刚放松下来的时候,伽尔兰突然站起身来,对上座的卡莫斯王说话。   “王兄,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可以,说吧。”   心情愉快的卡莫斯王对伽尔兰露出温和的笑容,干脆地回答。   这几乎是一种习惯了,反正这多年来他也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小王弟的请求。   “王兄,请准许我跟随塔斯达使团前往塔斯达一趟。”   伽尔兰目光亮亮地看着卡莫斯。   “我对塔斯达国很感兴趣,很想亲眼去看一下。”   咔擦。   卡莫斯王的脸上还保持着笑容,但是他身前响起一道极其微弱的碎裂声,他手中的孔雀石酒杯裂开了几道裂口。   站在伽尔兰身边的女官长露出错愕的神色。   正在进食的赫伊莫斯的手在这一瞬也是一顿。   “伽尔兰……”   卡莫斯王的脸上很勉强地保持着笑容,但是若是站在近处仔细看,就能发现他的嘴角在止不住的抽搐。   他尽可能地压抑住心底翻腾的火气,继续温和地和伽尔兰说话。   “你为什么突然想要去塔斯达?”   “因为这几天听奥帕达说了很多关于塔斯达的事情,所以,我很想亲眼看看那个奇妙的国家。”   伽尔兰说,“反正王兄你最近不是也打算派遣使者去塔斯达吗?那么正好,让我作为使者过去就行。”   “不行,伽尔兰,路程太远,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不会有危险的!”   自从伽尔兰那句话一出口就激动难耐的奥帕达猛地站起身,拍着胸脯发誓保证。   “向战神亚述尔起誓,我一定会保护伽尔兰王子!在我的性命回归战神座下之前,没人可以伤害王子一根头发!”   “卡莫斯王,请您放心将伽尔兰王子交给我!”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卡莫斯王瞬间黑了脸。   ‘请放心地将伽尔兰王子交给我。’   这句话他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呸!   塔斯达的小兔崽子,你妄想!   “伽尔兰殿下,您的守护骑士凯霍斯随同归来的大军还在路上。”   就在卡莫斯王的脸眼看着扭曲起来,旁边的歇牧尔开口说话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伽尔兰,沉声说:“如果您想要外出,那么,必须有人在您身边保护,但是凯霍斯恐怕明天无法回到王城。”   “是啊,殿下,没有凯霍斯大人守护在左右,万一您路途上遇到危险怎么办?”   女官长也小声劝说道。   “就算凯霍斯不在,有近卫军保护我不就行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一贯听话懂事的小王子这一次对于出使塔斯达的事意外的固执。   伽尔兰抬头,目光带着期盼,祈求地看向卡莫斯王。   “王兄,你刚才答应了我的。”   金色的眸中透出几分委屈的神色。   “你答应我了,要对我说话不算话吗?”   被自家小王弟那委屈的小表情一看,卡莫斯王一着急,想也不想,立刻哄人。   “当然不,我答应你的事绝不反悔。”   他信誓旦旦地说。   歇牧尔低头:“……”   塔普提女官扶额:“…………”   赫伊莫斯面无表情地狠狠咬一口酱肉:“………………”   这个毫无原则地溺爱王弟的卡莫斯王真的是——   光顾着哄自家王弟的卡莫斯王一说完,自己也反应了过来,顿时后悔不迭。   可是话已出口,而且还是当着塔斯达使团的面,他怎么都不好出尔反尔。   就在他黑着脸坐在那里不吭声的时候,一个声音在安静的大殿中响起。   “既然这样,那我也一同出使塔斯达国。”   刚刚吃完酱肉,此刻正慢条斯理地用湿巾擦拭着手指上沾到的酱汁的赫伊莫斯如此说。   “唉?”   其他人还没反应,旁边的伽尔兰已经转过头来,一脸错愕地看着赫伊莫斯。   他说,“赫伊莫斯,你还是不要跟着一起去了吧?”   他摇着头,想都不想地拒绝。   赫伊莫斯侧头看向伽尔兰,唇角一扬,忽然笑了一下。   俊美的青年笑起来自然是极好看的,金红色的眼眸因为微弯,眼角微挑,显得细长了几分。   但是,就是这一笑,让伽尔兰莫名的心口抖了一下。   说不清为什么,他觉得一股寒气从后背上冒了出来。   而赫伊莫斯对他笑了一下之后,就转过头,看向卡莫斯王。   “我一同出使塔斯达国。”   他说。   卡莫斯王当然是果断点头。   “就这么决定了。”   ……   宴会结束,离席的赫伊莫斯和伽尔兰并肩走在庭院的石子路上。   伽尔兰仰头看着身边的人,月光落在那褐色的脸颊上,让赫伊莫斯微抿的唇越发显得锐利了几分。   想起不久前赫伊莫斯那令他后背发寒的一笑,哪怕伽尔兰再迟钝也感觉到了。   他问:“你不高兴吗?”   赫伊莫斯侧头看他。   “为什么不让我一起去?”   他心情很不好,因为伽尔兰刚才斩钉截铁地拒绝。他盯着伽尔兰,此刻眉梢眼角都带着一丝危险的气息。   “嫌我碍事吗?”   “不,我没这么想,我是为你好啊。”   “啊?”   伽尔兰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我说了你别生气啊。”   “我是担心你过去塔斯达之后……那……那个奥帕达不是喜欢你吗,他的身份在塔斯达又那么高,万一把你扣在塔斯达国不放你回来怎么办?”   “虽然听起来有点荒谬,但是塔斯达那个国家真的做得出这种事来。要知道,六十多年前,他们的国王就曾经为了抢夺一个叫海伦的美女和另一个国家足足打了十年。”   “你要是被奥帕达扣在塔斯达了,亚伦兰狄斯肯定要去发兵救你,这样不就打起来了吗?”   伽尔兰又想了想。   “所以,你还是别去吧。”   他劝说道。   “不然一旦真的出了事,你就会和那个海伦一样,被当做引发两国战乱的红颜祸水了。”   赫伊莫斯:“…………” 第75章   塔斯达使团在亚伦兰狄斯的王城滞留数日之后, 踏上了返程。塔斯达人在王城市民们的欢送下骑马沿着大道离开了这座雄伟而又繁华的城市,只是, 在道路两侧看热闹的众人们并不知道, 他们亚伦兰狄斯的两位王子也跟着使团一同踏上了前往塔斯达的道路。   由于安全等各方面的考虑, 以及伽尔兰的要求, 他们前往塔斯达的消息只有亚伦兰狄斯上层里小范围的人才知道。卡莫斯王下了严令, 禁止将消息传出去。   塔斯达使团的身后是五百名彪悍雄壮的近卫军骑兵, 他们打着护送使团的名号不急不缓地跟在后方。   王城市民们并不知道, 他们的王子就坐在他们欢送的队伍中的一辆马车之中。   直到出了王城,远离了热闹的地方,到了行驶的大道之上, 伽尔兰他们这才从马车中钻出来,各自骑上了自己的爱马。   当然,虽然是远离城市的大道, 往来还是有人的,不过只要穿上披风, 兜帽一罩, 不注意去看, 也不会有人看出来。   赫伊莫斯的坐骑自然是他在北地捕捉到并且带回来的,有着一身红棕色毛发的骏马。此刻,它缓缓走动着, 那一身搭配得恰到好处的肌肉也随之呈现出流线型的纹理, 像是每一处都显示出力量, 既柔和, 又健壮。   而伽尔兰的坐骑则是卡莫斯王六年前送的一匹白色小马驹,六年过去,小马驹也长成了一匹高大健美的骏马。它浑身的毛发都是雪白的,没有一点杂色,阳光一照,就像是披着一身银霜一般。这匹俊美的白马有着一双湛蓝色的眼,像是蓝宝石一般,冷冷淡淡地映着天空的影子。   它看起来并不亲人,往那里一站,就给人一种极为高冷的感觉。也只有伽尔兰摸摸它的脖子的时候,它会以矜持的神态在伽尔兰手上蹭一蹭。   这两匹神骏自然赢得了塔斯达人的赞叹。   虽然看得心痒,但是他们都知道,这种神骏一旦认主就不会再容许第二个人靠近自己,所以也就是在旁边看看,没人觍着脸想要去骑一骑。   塔斯达使团前进的速度很快,因为几乎都是骑着马。   塔斯达人和亚伦兰狄斯人自然是分开成两个集团的,但是在旅程中,奥帕达经常离开塔斯达人的队伍,凑到亚伦兰狄斯这边来,骑马和伽尔兰一边说笑一边并肩前进。   他当初闹的那个乌龙已经对自己的同伴们解释清楚了,眼见奥帕达凑到心爱的人面前去献殷勤,他的同伴也不拦着,顶多私下里善意地调笑几句罢了。   不过,令奥帕达不爽的,自然是一直寸步不离地跟在伽尔兰身边的赫伊莫斯。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是白天赶路还是晚上宿营的时候,只要他去找伽尔兰,赫伊莫斯就一定在旁边。   给老子等着。   奥帕达发狠地想。   等到了塔斯达,大爷他的地盘上,看他怎么弄那家伙一顿!   不过,奥帕达现在也不着急了,反正伽尔兰打算去塔斯达,那么干脆等到了塔斯达,他要把自己收藏的所有战利品送到心爱的人身前,再向其求爱。   一路都很顺利,虽然风餐露宿,比不得王宫之中的华美和舒适,但是伽尔兰心情却很是不错。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自从小时候那一次的经历之后,这数年里,他最多也就能去离王城不远的那些城镇逛一逛。   现在,这一路北上,就能路过好几座他从来不曾见过的大型城市,见到不少风土人情。   他一边走就一边在心里盘算着,等赫伊莫斯娶妻生子之后,他离开王城应该从哪一条道路开始游历,先去哪个城市,再去哪个地方。   如此脑补着未来那自由自在的生活,他的心情就更好了起来,这些天,每天都是一张阳光般明亮的笑脸,那种开心的感觉像是能感染身边的人一般,让别人看着他就跟着心情好了起来。   而唯一的例外,大概就只有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对着某个塔斯达人严防死守的赫伊莫斯了。   对于伽尔兰曾经说过他会被奥帕达扣在塔斯达当成红颜祸水的事情,当时赫伊莫斯只觉得一口气哽在喉咙里,特想弄开伽尔兰的脑子瞧瞧里面到底在想些什么。   后来转过头来一想,以那些脑子里只有肌肉的塔斯达人的思维……说不定还真做得出这种事。   于是,他开始认真思索在进入塔斯达境内的时候,要不要秘密调动镇守在那里的军队。   就在伽尔兰、赫伊莫斯还有奥帕达都各怀心思的时候,在出发后的第二天傍晚,一行人刚刚在一片山壁下方扎营之后,就发现有人带着一队骑兵从后面追了上来。   得到了消息的伽尔兰一撩布帘,快步从营帐中走出来。   刚刚纵马飞驰而来一身都还是风尘仆仆的模样的金发骑士翻身下马,向前快走几步,走到伽尔兰跟前,然后俯身,单膝跪在伽尔兰身前。   他低着头跪着,一手按在胸口。   他说,   “伽尔兰殿下,凯霍斯应您的召唤而来。”   他本来是跟着出征的军队一同凯旋,只是在临近王城的时候接到了传讯,便立刻离开军队快马加鞭地朝这边赶过来了。   “辛苦你了,凯霍斯。”   在离开王城时向自己的骑士发出了传讯的小王子说,向凯霍斯伸手,扶他起来。   “无论何时,回应您的召唤都是身为守护骑士我该做的事情。”   凯霍斯如此说道,然后抬起头来,对他的主人露出笑容。   明亮的金发散落在那张英俊的面容上,那几乎是标志性的漆黑眼罩盖住一侧的眼,却无损他的容貌,反而让他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他一抬头,就令不远处的塔斯达人交头接耳了起来。   “凯霍斯?”   “那位‘烈日的骑士’?”   “应该没错,金发,而且只有一只眼睛。”   他们彼此交谈着,注视着金发骑士的目光流露出了火热和崇敬。   塔斯达人崇尚强者。   烈日的骑士。   这位亚伦兰狄斯新诞生的强大骑士的声名已经传遍了整个大陆。   因为那一头太阳般的金发,还有战场上如太阳烈焰那般可怕的杀伤力,让众人给其冠上了这个称号。   他跟随在狮子王卡莫斯的身边,南征北战,参与了近百场战役,立下赫赫战功,闯出了偌大的威名。   据说到目前为止,在与上级将领的单挑对战中,他无一败绩。   还有些弱小的将领在遇到他的时候,就拒绝与他对战,甚至是望风而逃。   ……以及,与他在战场上那强大的战斗力齐名的,还有他在各国贵族之女之间可怕的‘战斗力’。   诸位贵女一边为其心醉,又为之心碎。   因为这位英俊的骑士多年来一直游戏花丛,周游于无数贵女之间,却从不曾在任何一位女性身边停留。   ‘他拥有着太阳神沙玛什那般英俊阳光的外貌,却有着黑夜之神的狡诈,还有,无情。’   ‘那如孔雀石一般碧绿的眼眸注视着每个女性的目光都温柔而多情,但是,那眼底却看不到一丝真实。’   ‘就像是阳光一样,伸出手也抓不住,就如同幻影一般,转瞬就会消失。’   对其又爱又恨的贵女们如此叹息着。   ‘多情而又无情的太阳的骑士啊,到底何处才是你心甘情愿为之停驻的港湾?’   …………   此刻,这一身风尘的英俊骑士起身。   他是抓住伽尔兰伸出的手站起身的。   虽然他起身并不需要借助外力,但是,他想要握住那只手。   手指碰触到的许久不曾感受到的暖意让凯霍斯眼底柔软了一分。   每次握住这只手的时候,他才能有一种落在地上,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他笑着说:“我回来了,殿下。”   说完,他俯身,吻了一下王子的手,唇角上扬的弧度带着浓浓的暖意。   那是他每一次出征之后,回到伽尔兰王子身边,都会说的一句话。   哪怕此地并不是王城。   对他来说,能让他回去的地方,并不是什么王城,而是他所守护的王子的所在之地。   “嗯,欢迎回来,凯霍斯。”   伽尔兰笑着说。   凯霍斯笑了一下,松开手,然后跟在伽尔兰身边一同走进了伽尔兰的营帐之中,一边走一边说话。   “很高兴看到您依然健康,殿下。”   “我身体一直都很好,你不用担心。”伽尔兰哈哈笑了两声,他问,“塔尔呢?他还没到?”   “他速度比我慢,可能要晚一些才能到这里。”   想起塔尔那从小到大都圆滚滚胖乎乎的身材,每次骑马都压得马匹大汗淋漓的模样,伽尔兰点了点头。   “嗯,说的也是。”他说,“早就让他减肥了,他就是不减。”   塔尔从小到大不知道减肥了多少次,每次都信誓旦旦,但是每次只要跑个步,就瘫在地上起不来了,然后立刻就将减肥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大概是想到和伽尔兰同样的事情,金发的骑士也笑了一下。   然后,他直接说:“那么,您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   “那个……”   伽尔兰刚要说话,突然门帘被掀起,一个高大的褐发塔斯达人大步走了进来。   他那响亮的声音也同时在营帐中响起。   “伽尔兰,我听说,那位传闻中‘烈日的骑士’过来了,我来看……”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奥帕达的目光落在一身盔甲身型魁梧的凯霍斯身上,上下一扫,露出赞叹的神色。   就算没有动手,他也能感到这个骑士身上那股浓郁的铁与血的气息,属于战场的气息。   眼前这个男人是个强大而危险的家伙。   奥帕达的直觉在这样告诉他。   “奥帕达,这位是我的守护骑士,凯霍斯。”   伽尔兰说,“这位是奥帕达,塔斯达将军之子,我的好友。”   他侧身对凯霍斯说,“详细情况我明天再跟你说。”   接着,他转向奥帕达:“抱歉,奥帕达,凯霍斯赶路了很久赶到这里,我想让他先去休息。”   “哪里,是我太唐突了,因为听说‘烈日的骑士’过来,有点好奇,就跑过来了。”   奥帕达赶紧笑着摆手,表示自己不介意。   “那我就先回去,不打扰了。”   他转身刚走了一步,就又回头。   “对了,伽尔兰,我们下午猎了一头羚羊,我打算亲手去烤,你等下能过来吗?我烤制出来的羊肉可是让很多人称赞的。”   奥帕达说,一脸期待地看着伽尔兰,眼睛都是亮亮的。   “今晚吗?抱歉,我还有下属今晚要过来,恐怕没有时间过去。”   “这样啊……”   凯霍斯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看着那位名叫奥帕达的塔斯达人注视着他的王子的发亮的眼,还有那种他再熟悉不过的眼神。   经常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原来如此。   这个塔斯达人对王子……   游戏花丛的金发骑士又看了他的主人一眼,沉吟了一下,没有多问,转身离开了营帐。   出了营帐之后,他抬头朝不远处那些塔斯达人扎营的地方扫了一圈。   使团的规模并不大,只有十几个上层阶级的塔斯达人,护卫使团的也不过一百多个塔斯达士兵。   毕竟作为使团,前往他国王城要是带着太多的兵力,那带来的就不是友谊而是挑衅了。而且塔斯达和亚伦兰狄斯近百年来一直都是关系紧密的友好邦交国,塔斯达也不担心自己的使团会在亚伦兰狄斯境内出什么事。   心里大略估算了一下之后,凯霍斯快步离开。   他的亲兵自然已经为他扎起了营帐,附近就有溪流,这么长时间的赶路,一身尘土,他的确也需要清洗一下了。   等金发的骑士在河水中将全身上下的尘土都清洗干净,在夜风中带着一头湿漉漉的金发回到自己的营帐中时,却看到有一个意外的客人在那里等着他。   他挑了下眉,抬手将还在滴水的湿润金发向后撩起,然后上前几步,躬身行礼。   他问:“赫伊莫斯王子,您来找我有事吗?”   正在他营帐中沉思着的赫伊莫斯转身看他,嗯了一声。   凯霍斯隐约感觉到,这位王子此刻的心情并不怎么好,似乎还有点焦躁。   奇怪。   赫伊莫斯王子一直都是那种冷静到让人看不出情绪的人啊。   凯霍斯心想。   和四年未见赫伊莫斯的伽尔兰不一样,他跟着卡莫斯王出征,几乎每年都会前往北地一次,和赫伊莫斯王子的上一次见面也才过了半年而已,所以对赫伊莫斯还算熟悉。   “你注意一下,守着点伽尔兰。”   赫伊莫斯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   “不要让塔斯达人中那个叫奥帕达的接近他。”   他皱着眉,抿了抿唇,然后继续不快地说,“总是这么蠢,被人卖了都不知道,连对方打什么主意都不知道就轻易让别人靠近……”   原来如此。   想起不久前那位叫奥帕达的塔斯达人看小王子的眼神,还有此刻赫伊莫斯王子说的话,以及,来之前塔尔对他透露的情形。   凯霍斯大概猜到了现在是怎样的情况。   “关心则乱。”   独眼骑士突然如此说道。   “赫伊莫斯王子,您也好,陛下也好,因为过于关心伽尔兰殿下,所以难以做出正确的判断是在所难免的。”   他说,“所以,我不能认同您刚才说的话。”   骑士的一句话,就让赫伊莫斯转头,金红色的眸定定地注视着他。   “……什么意思?”   凯霍斯轻笑了一下,神色沉稳。   “赫伊莫斯王子,您在北地被人冠以的‘黑骑士’之名,那是以你的力量和功绩获得的众人甚至是敌人的赞誉,并非浪得虚名。”   他顿了一顿,才继续说下去。   “那么,您觉得伽尔兰殿下在王城被众人称颂为‘贤明的王子’……是被人吹捧出来的吗?”   “……”   赫伊莫斯没说话,他依然皱着眉,紧紧地盯着凯霍斯。   “殿下之所以被人如此称颂,是因为一直以来,他对撞到他手中的所有事情都做出了‘如太阳神沙玛什一般贤明而公正的判决’。”   “是的,殿下秉持着公正与正义之心,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是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非黑即白的事情,事实上,绝大多数的事情,仅仅是靠着所谓的公正和正义是根本无法解决的。”   “如果只是一件事,也许只是碰巧而已,但是这么多年来,那么多的事情,无论是哪一件,殿下都能对其作出公正贤明的判决,令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服从他的判决。”   “一直都是如此。”   金发的骑士仅剩的绿眸微垂,微微一笑。   “赫伊莫斯王子,我想,您也应该明白,要做到这一点,除了‘公正之心’之外,更多的则是需要辨别真伪的‘慧眼’,以及看透一切的‘睿智’……”   凯霍斯的话还没说完,赫伊莫斯已经一转身,掀起布帘,快步离开了营帐。   看着垂落下来不断晃动的布帘,凯霍斯呵呵一笑。   再怎么天才,毕竟还是年轻人啊。   金发的骑士眯着眼轻笑着想着。   不过,很快的,他又沉吟了下来。   卡莫斯王也就罢了,毕竟陛下一直非常宠爱殿下,而且陛下的性格惯来对这种事情不怎么敏感,所以没看出来也很正常。   可是赫伊莫斯王子……   就他所知,这位的性格一贯冷静沉着,尤其是在战场上,几乎理智到残酷的地步,而且对事物也很敏锐……这样的人,居然没看出来?   实在是不对劲。   而且,赫伊莫斯王子刚才那种神色,完全看不出一点战场上的冷静,简直就像是……   ……像是慌了神一样……   …………   ……关心则乱…吗?   凯霍斯沉吟着。   虽然这么说也说得通,但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事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   深夜时分,又有一个骑兵小队来到了营地之中。   一个圆滚滚的身体像是球一般滚下马,然后飞快地滚进了伽尔兰的营帐之中。   “殿下,这是您让我收集的资料——”   当年的小胖子已经长成了胖乎乎的大胖子,不过,圆滚滚的脸笑起来的时候依然很讨喜。   他将怀中那个小臂长的铜制圆筒递给伽尔兰,目光闪闪的,像是讨赏的胖小狗一般,只差没个尾巴努力对着伽尔兰摇了。   “辛苦了。”   打开铜管取出里面的羊皮纸,伽尔兰飞快地扫过其中几张。   他沉思了稍许,然后将其中一张羊皮纸取出来。因为营地是靠着山壁扎营的,所以他的营帐一侧是坚实的石壁,他将那张羊皮纸挂在了紧贴在石壁上的布帘上。   那是一张地图,是塔斯达和亚伦兰狄斯接壤处那一块的地形图。   塔尔凑过去,指着挂着的地图上的两处。   他说:“殿下,我仔细查过了,只有这两处盘踞着盗贼,其他的地方没有听说有盗贼出没。”   “这样吗……那这两处的盗贼规模怎么样?”   “这里的大一些,不过他们的地盘离您说的地方挺远的。喏,他们的资料我都找来了,都写在这里。”   塔尔从那一叠羊皮纸中翻出一张递给伽尔兰。   伽尔兰接过,低头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地图,再一次沉思了起来。   塔尔在旁边看着伽尔兰沉思,终于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   “殿下,您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嗯?”   “您明明知道了,还……卡莫斯王很生气呢,我离开王城的时候王宫里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的,还有赫伊莫斯王子,他也……您不怕他生气吗?”   少年眨眨眼,微微歪了下头,对他的胖下属露出一个可爱而又狡黠的笑容。   “难得能看到赫伊莫斯这种狼狈的样子,不是很有趣吗?”   “虽然的确很难得,但是赫……赫赫赫赫赫赫——”   塔尔突然的卡带让伽尔兰一乐。   “塔尔,虽然知道你一直很怕赫伊莫斯,但是不至于提个名字都吓成这样吧?”   看着一脸惊恐地看着他的塔尔,伽尔兰笑道。   他还想说什么,可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突然,一只手突兀地从身后伸出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那同一时刻从身后传来的极为熟悉的低沉声音,让少年的笑瞬间僵在了脸上。   “看我狼狈的样子很有趣……是吗?”   哪怕没有回头,也能感觉到那低沉声音中危险的气息。   伽尔兰的笑容还僵在脸上,那只抓着他的肩的手一拽一推,一把将他转过身来,用力地抵在了挂着地图的石壁上。   一只手重重地伸过来,越过他头的一侧,按在石壁上。   男人高大的身体压过来,几乎将少年整个人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   那双金红色的眸俯视着伽尔兰,眼底一点微光,看一眼就令人心口发颤后背发寒。   “呃,那个……赫伊莫斯,我可以解释的,其实……”   被囚在赫伊莫斯的身体与石壁之间的伽尔兰顿时慌了神。   “不听。”   赫伊莫斯一口否决。   他俯视着身下的少年,右手紧捏着伽尔兰的下巴,目光灼人到了极点。 第76章   营帐之中此刻安静至极, 塔尔龟缩在一边大气不敢多出一口。   从小到大不知为什么,他就是特别害怕赫伊莫斯,甚至比卡莫斯王、歇牧尔祭司还要怕。所以,就算现在赫伊莫斯把伽尔兰压在了墙上, 他也只敢眼巴巴地看着, 不敢作声。   没事。   塔尔自我安慰道。   赫伊莫斯王子和陛下一样, 一直都很宠殿下的,不会把殿下怎么样。   胖塔尔是这么想着,但是被赫伊莫斯摁在了墙上的某个始作俑者却不是这样想。   摁着他的那个人自上而下俯视他的目光宛如刀锋,简直要把自己戳开一样。伽尔兰被掐着下巴抬起脸来,就连想低头避开对方那令人心悸的目光都做不到, 只能眼巴巴地和赫伊莫斯对视着。   赫伊莫斯仗着比他高了一个多头的身高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目光逼人, 那薄薄的唇竟然还是上扬带着笑着。   但是伽尔兰想也知道, 这笑并不代表赫伊莫斯的心情好, 相反,对方是被他的行为给气得不行, 都气笑了。   的确,他做的那种事很不仗义, 不管是谁都会生气。   尤其是他在背后说人家闲话,还被人家抓了个正着。   伽尔兰束手无策地看着赫伊莫斯嘴角那一抹危险的笑,只觉得心惊肉跳。   “赫伊莫斯……”   他小声地叫了一声, 拿眼看着赫伊莫斯, 像是一只被捏住了后颈肉的小猫一样, 软趴趴的,一动不敢动,只敢软软地咪呜咪呜的叫。   整个人更是在那高大身体的阴影地笼罩下缩成一团,显得弱小、可怜、又无助。   赫伊莫斯狠狠地盯着身下的少年,面色森冷,目光如刀,嘴角带着冷笑。   但是他心底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在翻腾,他感觉他的身体内部像是震动的火山一般,滚烫的岩浆翻滚涌动着,充满了他的身体,撑得要命,恨不得下一秒就直接爆发出来。   他赫伊莫斯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骗、这么耍。   他这辈子恐怕都没这么蠢过。   一想到这里,都把他给气笑了。   但是,最让他生气的是,明明他已经对这个背后看他笑话的小家伙气得快要火山爆发了,但是还是舍不得动手教训小家伙一顿。   就连掐着伽尔兰下巴的那只手,都是尽力克制着不敢用太大的力气。   要知道,以他的力量,将一个人的下颚骨硬生生地捏碎都做得到。   但是现在,捏着少年那略有些小巧的下巴,他根本不敢用力,生怕稍一用力就在那白嫩的肌肤上捏出一个手指印来。   只是,他心底翻腾着一股气,不发泄出去就难受。   可是,他又舍不得真地对伽尔兰怎么样。   赫伊莫斯觉得自己快要憋屈死了。   看着少年那仰着脸瞅着自己的明亮金眸,还有,像是闯了祸的小鹿一般让人生气却还是让人觉得可爱的模样,赫伊莫斯觉得自己恨得牙痒。   都说不清到底是气伽尔兰还是气自己了。   反正就是牙痒。   伽尔兰仰着头看他,看他只是冷冷地盯着自己,半晌不吭声,顿时越发紧张了,忍不住稍微动了一下,头微微歪了一点,柔顺的金发顿时就从肩颈一侧滑落了下去。   这一动,从赫伊莫斯俯视的角度看下去,就看了那从滑落的金发中露出的半截的颈。   少年的颈向上仰起的时候展现出天鹅般柔美的弧线,白皙的肌肤上带着一点粉意,像是水蜜桃一般的诱人。   不知道是真的气急了,还是被气昏头了,又或者是被从金发从泄露出来一抹白皙给诱惑住了目光。   赫伊莫斯一低头,像是逮住了猎物的凶狼一般一口狠狠地咬在了伽尔兰的脖子上。   完全没想到赫伊莫斯气急了竟是像狼一样一口咬上了自己的脖子,伽尔兰呆了一下,下意识抬手按在赫伊莫斯胸前,使劲想要将这个咬自己的人推开。   可是他的力气根本不是赫伊莫斯的对手,而且本就处于慌乱之中,一时间怎么都推不开。   从脖子一侧传来的轻微的刺痛感让他越发慌了神。   就在他想要喊赫伊莫斯的名字求饶道歉的时候,突然,他僵住了,他感觉到自己脖子被咬住的那一处被刺破,尖锐的东西刺入皮肤下面,仿佛已经触及那薄薄的皮肤下脆弱的血管——   伽尔兰莫名有种下一秒就会被眼前这个男人咬断喉咙的错觉。   他就像是被野兽叼住了喉咙的猎物,被迫仰着头,露出自己最脆弱的要害。   那些在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曾忘记的、掩埋在心底深处的对身前这个男人的恐惧感,陡然之间再一次被挖掘了出来,让他的胸口止不住地发颤。   他靠在墙上,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在嘴里泛开的那一点血的味道让赫伊莫斯仿佛被火焰灼烧着的脑子稍微冷静了一些,等他反应过来后,立刻松口,将头后退了一点。   只见伽尔兰的侧颈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牙印,还有一滴艳红色的鲜血正在从牙印中渗出来,染红了白皙的肌肤。   做过头了。   一看到自己竟是在盛怒之下将伽尔兰咬出血了,刚才还气得不行的赫伊莫斯又后悔了起来。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去碰一下那点血痕,可是伽尔兰突然头一侧,躲开了他的手。   伽尔兰看了赫伊莫斯一眼,那眼底有惊慌,还有一点深深隐藏着的恐惧,平常压抑着,一旦被赫伊莫斯攻击,就会反射性地从身体内部跳出来。   他低下头,垂落的金色额发掩着他的眼,不让赫伊莫斯看到此刻自己眼中的情绪。   伽尔兰低着头,赫伊莫斯看不到他此刻的眼,只能看见那粉色的唇微微抿紧着。   “生气了?”   赫伊莫斯轻声说。   看到自己一不小心做过头导致的血丝,忍不住又有些懊恼,小声哄着那撇开头像是生气了避开他的手的少年。   “很疼?”   低着头的伽尔兰深吸一口气。   冷静点。   他在心里告诫自己。   已经不是前几世了,现在的赫伊莫斯对自己很好,非常好。   他想着这些年来赫伊莫斯对待自己的方式,就像是卡莫斯王兄一样,像是宠爱弟弟一般照顾着自己,他对他,甚至一点都不输给卡莫斯王兄。   正是因为被赫伊莫斯宠着,他现在才敢那么大胆子开赫伊莫斯的玩笑。   这么一想,紧缩的胸口就稍微释怀了一点,那涌起来的惧意又被压了回去。   伽尔兰仰起头来,注视着身前的那个人。   “你不生气的话,我就不生气了。”   拿出常年来闯祸后对付卡莫斯王兄的办法,伽尔兰睁着一双眼瞅着赫伊莫斯说。   “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但是我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没办法。”   身前的少年一双澄澈的金眸看着他,带着几分讨好。   “赫伊莫斯,是我错了,”   伽尔兰的声音像是干净的溪水,又还带着一点幼时的痕迹,尤其是放轻时,就给人一种软软的感觉,让人听着就心软。   “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再大的气性,被少年那轻软的语调这么一讨好,都会立刻烟消云散。   赫伊莫斯伸手,稍微用力捏了一下伽尔兰的脸颊。   “接下来我问的,你不准再撒谎。”   “好。”   伽尔兰乖乖点头。   事情告一段落,在旁边瑟瑟发抖了好一阵子的塔尔一看没事了,赶紧乐颠颠地跑过来,帮着搬凳子帮着端茶端点心,自觉地做上了仆人。   赫伊莫斯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问了起来。   “你知道那个家伙的目标是谁?”   伽尔兰叹了口气,回答:“是我。”   “一开始就知道?”   “不,一开始我以为他喜欢的是你,毕竟被他当众求爱的人是……”   伽尔兰这话刚说了一半就被赫伊莫斯直接打断。   “那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嗯……大概是那天早上你们打了一架之后,就是我第一次邀请奥帕达来我行宫后,又过了两天吧。”   “怎么看出来的?”   “你和塔普提的行为有点奇怪,而且奥帕达每次在你来之后好像也从来不怎么看你,我觉得……不太对劲,就让塔尔去查了一下。”   也就是说旁边这小子也全部知道。   赫伊莫斯瞥了老老实实地站在旁边的胖小子一眼,塔尔一个哆嗦,把自己缩成一个球。   他将目光转向那一脸乖巧地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年,直截了当地继续询问。   “为什么装作不知道?真的只是为了看我的笑话?”   “当然不是。”   伽尔兰果断否认。   他有些苦恼地按了一下头,说,“这么说吧,如果我明明知道奥帕达喜欢我,我却还要和他一起去塔斯达国的话,你和卡莫斯王兄会怎么认为?”   “……”   赫伊莫斯的目光微微沉了一下。   “肯定会认为我也喜欢他,是不是?”   伽尔兰无奈地叹了口气,“而且,这样一来,王兄绝对不会答应让我和他一起去塔斯达国。”   “虽然我也知道装作不知道奥帕达的心意,这样很狡猾,但是,如果把事情挑明了,在明知奥帕达喜欢我的前提下,我还一定要和他一起去塔斯达,肯定会让奥帕达误会我也对他……这样就麻烦了。”   他说,   “毕竟我和你一样,根本不可能喜欢男人。”   “既然知道,为什么当初还说我会被扣在塔斯达那种话?”   “哈……哈哈,这个……”   故意气你的,因为不想让你跟过来,你在的话,做很多事都很不方便啊。   不像是塔尔和凯霍斯,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他们只会径直去做,绝对不会问自己为什么。   “就是……跟你开个玩笑。”   伽尔兰讪讪然地说。   “玩笑?啧,好吧,最后一个问题。”   赫伊莫斯放下手中的茶杯。   他说,“你一定要和奥帕达一起前往塔斯达的理由是什么?”   果然。   就知道你肯定要问,所以才不想让你跟过来啊。   伽尔兰有些郁闷地想着。   他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下,想要编个理由出来。可是他眼睛一转,一直盯着他的赫伊莫斯就猜到了他在打什么主意。   “你刚才答应过,不会再对我撒谎。”   “唔……真的不好说。”   因为前世知道了奥帕达在返程的路上被害,所以要跟着奥帕达保住他的性命。   这么奇怪的话,他怎么可能说得出来。   “不想说,是吗?”   伽尔兰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嗯。”   “我知道了。”   赫伊莫斯没有继续追问,站起身来,像是打算离开了。   伽尔兰跟着起身,他有点惊讶。   “你不继续问吗?”   “你肯定有你要这么做的理由。”   赫伊莫斯说,看着身前的少年。   他伸手,轻轻将伽尔兰眼前那一缕金发撩到耳后。   “你不想说,我不逼你。”他说,“但是,伽尔兰,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对我说谎。”   金红色的眸中深深地映着少年的影子,赫伊莫斯的声音此刻低沉得如同叹息一般。   “因为你对我的隐瞒,会让我难受。”   其实最让他火大的并不是伽尔兰看他笑话这件事,而是有人比他更亲近伽尔兰、更得伽尔兰的信任,关于伽尔兰的事情,那些人知道,他却不知道这种事。   这让他觉得像是有一股郁气堵在胸口一样,堵得他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感。   被赫伊莫斯那深邃而又认真的目光注视着,伽尔兰顿时就有点愧疚了起来。   “我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一脸乖巧。   赫伊莫斯笑了一下,又抚了一下少年的头。   目光稍微低下去一点,他再一次看到了伽尔兰侧颈那一处的痕迹。   他留下的齿痕在少年白皙的颈上异常的清晰。   一点殷红还残留在上面。   他下意识用拇指轻轻摩了一下那齿痕附近。   “还疼吗?”   他说:“有药膏吗?我帮你抹上。”   伽尔兰怔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赫伊莫斯说的是什么,就摇了摇头。   “不用了,那么一点小伤,随便舔一下……”   他还没说完,赫伊莫斯突然低头,一头黑发的脑袋埋入他颈窝里。   下一秒,柔软的嘴唇含住了那一处的皮肉。   ……我说随便舔一下只是打个比方说明这是小伤口,没让你真的动口啊啊啊——   再一次被叼住喉咙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的伽尔兰在心底这么呐喊着。   脖子上被含住的地方痒痒的让人忍不住想要躲,可是他整个人被赫伊莫斯的双臂搂得紧紧地,根本躲不开。   他的脖子本来就很敏感,此刻更是清楚地感觉到那温热而又湿润的舌尖在他微微刺痛的伤痕上舔舐的触感。   从赫伊莫斯鼻尖喷出的热气掠过颈部的肌肤,那鼻尖若有若无地碰到了他的颈。   没了刚才被咬的时候的恐惧感,伽尔兰只觉得被舔舐的地方痒得让后颈有一点酥酥麻麻的感觉。   痒。   好痒。   挣不开的伽尔兰忍不住小声嘟哝了起来。   可是赫伊莫斯像是根本没听到一般,执拗地舔舐了那一处齿痕好一会儿之后,才抬起头来。   “我咬的,自然我负责。”   他说。   金红色的眸轻眯着,俊美的年轻人眼角微扬,渗出浅浅的笑意,透出一抹诱人的弧度。   像是尝到了什么美味一般,他的舌尖在不经意间轻舔过自己那薄薄的唇瓣。 第77章   离开王城的第五日, 路程已经走了将近一多半。再继续往前, 就开始接近亚伦兰狄斯的边境了, 接下来的道路,基本都是靠近亚伦兰狄斯边境的地方。   虽然前几世的记忆中, 歇牧尔只是大约提了一下, 并没有说清楚塔斯达使团遇害的地点和时间,但是通过塔尔带来的资料,伽尔兰隐约判断出接下来的三四天恐怕就是关键点了。   因为从地图上可以看得出来, 这条道路接下来要贯穿这一片戈壁荒漠, 中间也不会经过什么大城市, 这一片都是人烟稀少的地方。   要动手的话,这段路是最适合的地方。   这天傍晚, 一行人选择的扎营地点是湖水边。   天空已经暗下来,依稀可以看到点点星光亮起。营帐之中, 也已经点起了灯火。   伽尔兰的营帐中,金发的骑士站在简易的木桌前,摸着下巴, 俯视着在桌上摊开的地图。   “您是说,接下来在通过戈壁荒漠的这段时间里, 很可能会遭到袭击?”   “是的。”   站在旁边的伽尔兰说,伸手在地图上点了一下。   “离进入塔斯达只有四日左右的路程了,再过一天, 我们就要进入这一片的戈壁之中。”   少年皱着眉, 指尖往下面左右两侧划了一下。   “这两边, 盘踞着两个劫匪窝点,右边的更接近一些。”   穷山恶水出悍匪。   这一片的环境实在太过于恶劣,子民难以自给自足,因此,为了生存下去,大多都选择了成为劫匪。   这一片戈壁中,大大小小的劫匪团伙不少,这些劫匪就跟野草一样,扫荡一次,过不了多久,又会出现,根本无法根除。根据塔尔查出来的资料,有足够能力袭击使团的,也就只有那么两三个。   “这很奇怪。”   凯霍斯说,“这些劫匪大多是为了求财,打劫的也是往来的商队,对他们来说,袭击他国使团有害无利,他们没有理由这样做。”   他沉吟了一下。   “除非……有什么势力给予了他们足够的钱财,让他们做这种事。”   其实各国境内都或多或少存在着类似的劫匪团伙,而这些劫匪,只要给予他们足够的钱财,就会摇身一变,变成雇佣兵。   “那么,背后的势力应该是亚伦兰狄斯的敌国?”   “是的,因为亚伦兰狄斯和塔斯达的邦交关系很稳固,而且亚伦兰狄斯闻名大陆的骑兵与塔斯达最强的重装步兵的结合,对我们共同的敌国来说犹如噩梦,所以,他们会想方设法挑拨两国之间的关系。比如,我们北方的盖述……”   对于伽尔兰的话,凯霍斯没有进行任何质疑,更不会觉得伽尔兰是在杞人忧天。   只要是伽尔兰说出来的话,这位骑士就会无条件的信任,最重要的是,凯霍斯从不会对消息的来源追根问底。   伽尔兰需要他做什么,他就径直去做,从不会多问一句。   正是因为如此,伽尔兰对其非常信任,很少有什么事瞒着他。而这一次,也将其召唤了过来。   “我已经让塔尔派了人,去暗中监视那几个有嫌疑的劫匪团伙,一有动静,就会有消息过来。”   伽尔兰这样说。   凯霍斯点了点头,目光继续在地图上滑动。   “如果是按照时间和路程来判断的话……”   凯霍斯的话还没说完,门帘被掀开,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像是球一般滚了进来。   “殿下!”   塔尔是小跑着进来的,他脸上肉随着他的跑动颠儿颠儿的,让人看着就忍不住想笑。   只是小跑了短短的一段路,他的额头就已经渗出汗来。   “刚得到消息,西瓦里匪团出动了大批人马,正在朝我们的方向移动——”   “西瓦里匪团?”   伽尔兰有些错愕,“怎么会是他们?”   凯霍斯目光在地图上快速一扫,落在一处。   “那个匪团的窝点是有嫌疑的劫匪团伙之中离我们最远的……”   金发骑士摸着下巴喃喃自语道。   “每个劫匪团伙都有固定的地盘,除非必要,否则不会轻易越界。”   他下了定论。   “看来,背后一定是有某个势力在鼓动他们无疑了。”   看来,前几世奥帕达的死并不是意外,要不是自己做梦梦到了这件事,恐怕他这次也难逃一死。   伽尔兰从一叠羊皮纸中翻出记录着西瓦里匪团资料的那张,看了看。   “以马贼为主啊……这样的话移动力不差,刨除传递信息的时间误差,他们最迟一天半之后就能抵达。数量近千,拥有弓弩……”   难怪以塔斯达士兵的强悍,最终也全军覆没。   使团一共就一百多人,塔斯达步兵再强,也没有彪悍到一个打十个,何况步兵对上骑兵本就是先天不足。   伽尔兰直接将那张纸递给凯霍斯。   “对于军事我是不太懂,凯霍斯,如果西瓦里匪团袭击我们,会有危险吗?”   前几世包括现在这一世,他根本没上过战场,最多只是听歇牧尔讲解过一些经典战例。   不过,他不懂军事不要紧,让懂的人去做就行了。正因为如此,他才传讯将凯霍斯叫来。   凯霍斯扫了一眼那个匪团的兵力,嘴角一扬。   “如果塔斯达使团是独自上路的话,那可就惨了,等着被那伙劫匪抢得裤子都没了吧。”   “可是那伙劫匪不是为了求财,不是吗?”   塔尔插了一句。   “的确如此,如果后面有势力指使,为了挑拨两国关系,还有不暴露自己,根本不会留下活口。”   伽尔兰说。   前世就是如此,塔斯达使团死得一个不剩,而且死状凄惨,这才让塔斯达国勃然大怒。   “有胆子做这种事,应该都是穷凶极恶之徒。”   凯霍斯笑了一下。   “我的王子殿下,亚伦兰狄斯的骑兵天下闻名,而卡莫斯王的近卫军更是其中的精锐。”   他说,轻描淡写。   “别看只有五百骑兵,可是对付马贼这种歪瓜裂枣,别说一千,再翻一倍都没问题。”   无数次从战场中走出来的烈日的骑士一脸随意地将手中的纸往地图上一按。   “要击溃他们,非常简单。”   他说,带着强大的自信,还有身为亚伦兰狄斯骑兵的统帅那理所当然的傲然。   “更多的可能是,根本不需要开战,那些家伙只要有自知之明,一眼看到王的近卫军在这里,恐怕连攻击我们的胆子都没有。到时候,他们怎么跑过来的,就会怎么灰溜溜地跑回去。”   “哎?是这样吗?”   凯霍斯这么一说,旁边的塔尔就高兴了起来。   他也是一次战场没上过,听说过不久就要打仗,正心惊胆战着呢,一听打不起来,顿时高兴了。   “那样我们就不用打一场了是吗?”   但是,伽尔兰并没有露出高兴的神色,反而露出深思的表情。   良久之后,他摇了摇头。   “不行。”他说,“必须让他们攻击我们。”   “不然那个在背后搞鬼的势力这次不成功,肯定还会策划下一次。”   这次他运气好,有前几世的记忆,但是下次他就没有这种未卜先知的能力了,那样反而更加危险。   伽尔兰说:“我们不能一直被动地等着那条蹲在阴影里的毒蛇跳出来咬人,得想办法把毒蛇找出来才行。”   伽尔兰这样一说,凯霍斯也沉吟了起来。   半晌,他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既然如此……”   …………   ……………………   第二日午时,就在塔斯达使团以及亚伦兰狄斯的数百近卫军正在准备午饭时候,天空突然响起了一声嘹亮的鹰鸣声。   有些人好奇地抬头去看,只见一只浑身漆黑的雄鹰展开硕大的黑翼在一望无际的天空中盘旋着,发出一声声嘹亮的鸣叫。   然后,那只黑鹰向着大地上的营地一个俯冲,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中,突又一收双翼,落在了已经抬起右臂的赫伊莫斯身上。   赫伊莫斯取下它左脚上绑着的一个细小的铜管,直接打开拿出里面薄薄的卷纸看了起来。   这一看,他就皱起眉来,脸色也冷了几分。   他一伸手将黑鹰送上天空,然后一转身,快步向后方的近卫军走去。   就在旁边的奥帕达疑惑地看着快步离开的赫伊莫斯的背影,他刚才还嫌弃着赫伊莫斯又来干扰他,没想到赫伊莫斯竟然主动离开了。   “出什么事了吗?”   他有点好奇地问伽尔兰。   伽尔兰摇了摇头。   “不知道。”   然后,伽尔兰冲着正跟着赫伊莫斯在低空盘旋的黑鹰喊了一声。   “安努!”   正跟着赫伊莫斯的黑鹰一听到声音,顿时转身向着伽尔兰飞了过来。   伽尔兰抬起手,黑鹰收翼落在了他的小臂上,锐利的小眼睛盯着他,短促地鸣叫了几声,翅膀轻轻拍打了几下,看得出来它现在很高兴。   少年笑着逗了它几下,它也轻轻啄了一下伽尔兰的手指。   安努还是幼鸟的时候,被赫伊莫斯当成礼物从北地送到王城送给了伽尔兰。   他养了一段时间,后来觉得这种猛禽跟着他待在和平的王城成天混吃混喝实在是太浪费,被他养成了肥鸭子,野性都要退化了,就又派人送回给了赫伊莫斯。   当然,不能说是退回去,只是对赫伊莫斯说,让他帮自己养得凶猛些。   安努这个名字还是他起的。   他刚才只是试着叫了一下。   现在看来,过了这么久,安努也还记得他,对他像以前一样亲近。   旁边的奥帕达看着如此矫健的雄鹰,一时忍不住,伸手想要摸一下。可是他刚一伸手,安努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浑身的羽毛都炸开,那双锐利的眼凶狠地盯着奥帕达,作势就要狠狠啄下去。   伽尔兰赶紧伸手安抚它,这才让它竖起的翎毛缓了下去。   安努反应这么大,奥帕达当然不好再动手去摸了。   他说:“伽尔兰你真擅长驯养这些凶猛的东西啊……”   不管是凶猛的狮子,还是雄鹰,在这个少年面前总是很温顺。   “大概是因为都是从小养大的吧。”   “不啊,很多猛禽就算是从小养也不行,像这种鹰,就算是幼鸟,很多时候就算活活饿死也不愿意让人饲养,所以很少有人能成功驯养……”   奥帕达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一个人。   “不过,我大哥以前也成功地驯养过一只鹰,他是极少数成功的人之一。”   “你大哥?”   “嗯,我大哥可是很厉害的,我打架打不过他,脑子也比我好使多了……”   奥帕达说了一半,突然又顿住了。   因为他突然看到赫伊莫斯从近卫军的营地里出来,又向了塔斯达使团的方向过去了,步伐很快,似乎有什么很紧急的事情。   “赫伊莫斯他是有什么事吗?伽尔兰,我去看看。”   他说完,就匆匆追着赫伊莫斯去了。   …………   “赫伊莫斯王子,您的意思是要带着近卫军离开吗?”   塔斯达的使团长看着匆匆来找自己的赫伊莫斯,询问道。   “是的。”赫伊莫斯说,“我刚才接到卡莫斯王的紧急传讯,北方军团和盖述战场出了点问题,我必须带着近卫军赶过去增援。所以,非常遗憾,我无法前往贵国了,请您见谅。”   “哪里,这种意外也是没办法,赫伊莫斯王子您不用太在意,一旦事情解决了,我们塔斯达随时欢迎您的到来。那么,您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军情紧急,我现在就出发。”赫伊莫斯说,转头看向一旁的奥帕达,“伽尔兰会作为使节代表亚伦兰狄斯继续跟你们一起前往塔斯达,请保护好他的安全。”   金红色的眸一眨不眨地直视着褐发的塔斯达人。   “请记得你发过的誓,只要你还活着,就不能让任何人伤伽尔兰一根头发。”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遵守对战神亚述尔立下的誓言!”   奥帕达断然道。   很快,北方战场出了问题,赫伊莫斯王子紧急率领近卫军赶赴北地的消息在使团中传遍了。   近卫军甚至都没时间做午饭,就直接集合起来,带着干粮和水准备出发。   那五百骑兵整队,肃然立于火热的阳光之下,率领他们的赫伊莫斯骑着他那匹红棕色的骏马立于骑兵的最前方。   来送的伽尔兰看着那只准备发出的雄伟军队,开口询问身边的守护骑士。   “凯霍斯,你不跟着去吗?”   “不了,北地那边有‘黑骑士’就够了。”   独眼骑士随意地笑着回答,“我是您的守护骑士,守在您身边才是我该做的事情。”   他心想。   其他先不说,至少,赫伊莫斯王子是绝对不会答应让他离开伽尔兰殿下的。   感觉一道锐利的目光向自己看来,正在和凯霍斯说话的伽尔兰转头。   那骑马立于众人之前一身黑甲的青年金红色的眸注视着他,哪怕隔得如此之远,伽尔兰也能感觉到那看着他的深邃目光。   他和赫伊莫斯对视了片刻。   突然,赫伊莫斯将手臂向前一送,停在他手臂上的黑鹰展翅飞起,向着伽尔兰飞来。   它在赫伊莫斯和伽尔兰之间掠过一道长长的黑影,然后落到了伽尔兰的肩上。   伽尔兰摸了摸安努的羽毛,再一抬头,赫伊莫斯已经调转马头奔了出去。   尘土飞扬中,那数百骑士在大地的震动中飞驰着离开了营地。   少年注视着那滚滚尘土中若隐若现的身影,半晌没有动,蓬松的金发半掩住他的眼,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眼底的情绪。   不只是他在沉默着,停在他肩上的黑鹰也很安静。   “伽尔兰,你不用太担心了。”   奥帕达走过来,安慰他。   “虽然我不怎么喜欢赫伊莫斯那家伙……不过,他的确很厉害,盖述人都怕他,只要他过去,北地那边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或许是他绞尽脑汁的安慰起了作用,伽尔兰转头看他,嗯了一声,对他露出了笑容。   看到伽尔兰不再那么沉默,奥帕达稍微松了口气。   但是,就在伽尔兰一转头的时候,他眼角一瞥,突然瞥到了少年侧颈上的一抹痕迹。   那抹清晰的痕迹让塔斯达人的脑子嗡的一下炸开了。   吻痕?   那是吻痕?   伽尔兰的脖子上有吻痕?!   他记得,伽尔兰从前几天起就在脖子那一处贴了药膏贴,说是被虫子咬了。   今天大概是一下子忘记贴了,这才让他看到。   怎么可能是虫子咬的!这一看就知道是吻痕!   谁干的?!   明明那晚之前还什么都没有!为什么才过了一个晚上,突然就——   满心怒火的奥帕达猛地呆住了。   …………   ……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突然出现……和伽尔兰非常亲近的家伙……   难道……   难道伽尔兰和他的那个守护骑士之间—— 第78章   一旦起了疑心, 那疑心就会越来越重, 奥帕达就是如此。以前他根本没往那方面想,所以看哪儿哪儿正常,现在疑心一起, 他看哪儿哪儿不对。   他开始不着痕迹地打量凯霍斯,时刻关注着凯霍斯的一举一动,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比如说,只要伽尔兰在凯霍斯的视线范围之内, 凯霍斯的目光就会落在伽尔兰身上。哪怕是和别人对话,他也会分出几分注意力放在伽尔兰身上。   所以, 伽尔兰有任何动作, 他都会第一个注意到。经常是,伽尔兰往他那里一看, 还不用开口喊人, 凯霍斯就径直往伽尔兰那边去了。   平常上路的时候,凯霍斯也从来都是紧跟在伽尔兰身边, 一步不落。   尤其让奥帕达不能忍的,是凯霍斯看伽尔兰的眼神。   那个看起来颇为浪荡而且放肆不羁的烈日骑士, 不管看谁的眼神都是似笑非笑的, 虽然脸上带着笑, 看起来好接近, 但是真接近了, 就会发现那只是表象。   比起行为做派冷淡的人, 凯霍斯这种看似好接近但是心底冷淡的家伙, 才更加难以亲近。   奥帕达知道,因为他曾经仰慕的大哥也是这种人。   但是,这样难以接近的家伙,唯独在看着伽尔兰的时候,目光异常的柔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暖意。   那只仅剩的孔雀石般碧绿的眼,在看向伽尔兰的时候就会微微泛出亮光,像是看到了世界上唯一的光一般。   而伽尔兰也是一样,明明凯霍斯是他的守护骑士,是他的下属,按理说,王子和骑士应该尊卑有别。可是伽尔兰看起来完全没把凯霍斯当成下属,他对待凯霍斯的行为举止也非常亲近,只要对着凯霍斯,他就会露出很灿烂的笑容。   就像是现在,奥帕达看见那不远处的伽尔兰抬手帮凯霍斯捋了一下垂落眼前的金发,而独眼骑士笑了一下,主动俯身低头下来让伽尔兰的手抚摸自己的脸。   伽尔兰一边摸凯霍斯的脸,一边笑得很开心。   这么亲昵的动作……还有那时不时就交汇传递着什么的目光……   要说这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奥帕达绝对不信!   看来没错了。   伽尔兰和他的守护骑士是恋人。   这可是他亲眼看到的。   之所以没有把关系公开,大概是因为亚伦兰狄斯对同性恋人惯来不怎么认同和友好,而且还有身份之类的顾虑。   ……没错,一定是这样。   塔斯达人捂着自己的胸口觉得自己像是被利箭刺穿了心脏,一阵阵的绞痛。   他活了二十多年,一遭陷入恋情之中,结果还不到十天,就彻底失了恋。   他看着不远处那两人耳鬓厮磨般亲昵的互动,觉得自己心痛得都快要无法呼吸了。   ……   而在伽尔兰那一边,那所谓耳鬓厮磨般亲昵的互动……   “凯霍斯,你的眼罩好像歪了,还沾了一点什么东西。”   伽尔兰盯着黑色眼罩上一点显眼的白痕,伸手指着那里说。   “是吗?大概是刚才吃了东西后用手擦了一下汗,就粘上去了。”   凯霍斯抬手,用指尖抹了一下眼罩。   “不对,不是那里。”看着凯霍斯抹不对地方,伽尔兰干脆说,“你低一下头。”   金发骑士乖乖地听从了他的王子的命令,弯腰,低头。   然后,小王子就凑过去,擦掉了眼罩上的白痕,还把有点歪的眼罩摆正了。   要摆弄眼罩,他的手自然是要在骑士脸上摸来摸去的。   于是,在那边的奥帕达看来……   “哈哈哈,是米粒,凯霍斯你居然把米粒沾在眼罩上了。”   看着手指上的白米粒,伽尔兰乐得不行。   这要是让别人知道声名远扬的烈日骑士在脸上沾了饭粒……哈哈哈哈,不行,一想到就乐死了。   “这要是让别人看到,看你怎么办。”   看了一眼伽尔兰手指上的饭粒,凯霍斯也忍不住失笑。   “是啊,多亏殿下帮我保住了我那帅气的形象。”   他一边笑着说,一边不着痕迹地用眼角余光瞥了不远处的奥帕达一眼。   看着奥帕达直勾勾地盯着这边,那流露出的悲愤眼神,他不禁有些纳闷。   那个塔斯达人最近是怎么回事,天天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凯霍斯一开始还以为那个人注意到了什么不对,在监视自己,后来发觉似乎不是这样,那个塔斯达人看着自己的目光总带着一股难以明喻的哀怨劲儿……但是又不像是那些贵族小姐们留不下自己时的哀怨眼神,更像是那些争夺贵女们芳心落败了的贵族子弟盯着自己的……   呃——   不会吧?   反应过来的骑士难得有点懵。   那个家伙不会以为自己和伽尔兰殿下有什么吧?   凯霍斯又看了一眼那个死盯着自己的塔斯达人,嘴角抽了一下,再看一眼身前的王子。   算了。   他认命地想。   被误解就误解吧,只要能保护好王子,形象什么的就不要了。   这么想着的凯霍斯转身向奥帕达走过去。   “听说你就是塔斯达将军的继任者?”   他笑着说。   “怎么样,来试试?”   对于‘情敌’突如其来的挑衅奥帕达自然是求之不得,尤其是心上人还就在旁边看着,奥帕达当即就在心里嗷嗷叫着要给这个家伙一个教训。   而且,当这位盛名的‘烈日的骑士’来的第一天,天生喜好挑战强者的奥帕达就已经开始跃跃欲试了,只是看在他是伽尔兰的守护骑士的份上,才强忍了下来。   凯霍斯这么摆明车马地一挑衅,奥帕达自然迫不及待地跳了上去。   而其他的塔斯达人一听说自家崽子和那位有名的骑士要对练,立刻涌了过来。   于是,在周围大批塔斯达人的围观和起哄之下,两人随便找了个空地,活动了一下身体,就开始了。   …………   十几分钟之后,褐发的塔斯达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圆盾早已远远地飞了出去,手中的长枪也折断了半截。   摔在地上的奥帕达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显然挨了不少下,而且似乎还是专门照着他的脸来。   独眼骑士站在奥帕达身前,手中长剑抵在他的额头之上。   奥帕达狼狈,但是凯霍斯看起来也并不轻松,剧烈地喘着气,被汗水濡湿的金发贴在颊边,发梢还有汗水顺着脸颊滴落,身上的衣服也有几处被长枪挑出来的破损。   “我输了,你很强。”   奥帕达懊恼地说。   虽然输了让他很郁闷,但是塔斯达人惯来直爽,输就是输,赢就是赢,绝不诡辩和逃避。   但是最让他不爽的是,为什么凯霍斯总是要盯着自己的脸打?   虽然费了不少力气,但是成功地将那个熊小子收拾了一顿出了口气的凯霍斯心情也舒畅了。   他收回剑,说:“你也不错,不愧是将军选中的后继者。”   抬眼看了一下奥帕达那张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有点相似的面孔,骑士顿了一顿,又说了一句:“……如果我的对手是‘他’的话,大概胜负难料。”   说完,他就收回剑,转身离开了。   在回去营帐的路上,伽尔兰好奇地问了一句。   “你说的‘他’是谁?”   凯霍斯笑了一下。   他说:“很久以前的一个好友。”   他抬眼看向一望无际的天空,眼底浮现出一点缅怀。   “不过以后大概很难见到了。”   伽尔兰还想说话,可是那突然向他飞过来的黑鹰打断了他的话。   安努抓着一个土黄色的东西在他头顶盘旋了一圈,落下来,将抓着的东西往他脚下一丢,然后落到了他的肩上,短促地鸣叫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被丢在他脚下的是一个肥肥的黄毛兔子。   “沙漠兔?”   凯霍斯笑着说,“这个小家伙很机灵,又会打洞,很难抓到,但是味道很不错,我们晚上有烤肉吃了。”   肩上的安努又拍打了一下翅膀,发出一声鸣叫,像是在邀功一样。   伽尔兰笑着摸了摸它的羽毛,它便心满意足地不叫了。   …………   凯霍斯离去之后,空地并未就此安静下来。   看了那一场格斗之后热血沸腾的塔斯达人毫不犹豫地自己上了,吆喝着对手,又开始了这种让他们不会感到厌倦的游戏。   而奥帕达则是一脸郁闷地站在旁边,他的好友正在给他上药……那药膏大多都抹在了他的脸上。   原本寂静荒凉的戈壁荒漠,因为这个喧闹着的营地难得地显出了几分热闹。   塔斯达人们尽情地挥洒着汗水,在点燃的火光下展露他们结实的躯体,向同伴以及情人展示着自己的武勇。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热闹的营地数里外的戈壁山上,有人在远远地俯视着点着篝火而在夜色中极为显眼的营地。   这些精壮的汉子都骑着马,每个人都看起来颇为彪悍,但是那种彪悍不是军队的威严与浑厚,而是凶狠和邪气,给人一种穷凶极恶的感觉。   他们胳膊上的蜥蜴的纹身暴露出了他们的身份,那是西瓦里匪团成员的标志。   这些赶了数十里的路奔袭而来的匪徒们俯视着戈壁山下的营地,目光阴狠。   “兄弟们,干完这一票,就足够我们乐呵很长一段时间了。”   领头的马贼头子催动着身下的马匹,对身后的同伴喊到。   “到时候,要宝石,要黄金,要女人,要美酒——”   他高声喝道,手中的马刀冲着山下的那个营地一指。   “只要干掉那个只有一百多人的使团!你们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马贼头子的鼓动让他的同伴发出高声的欢呼声,他们的目光像是豺狼一般,贪婪而又凶狠地盯着远方的猎物。   金钱鼓动着他们的血液,让他们沸腾起来,让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用他们的刀锋舔舐猎物的鲜血。   西瓦里匪团的老大盯着营地,舔了一下厚厚的下唇。   他看着营地中那些人的目光就像是盯着一堆堆行走的黄金。   虽然一般来说,袭击使团这种事情不仅没什么油水,还会激怒两个国家,说不定就会发兵来征讨他们,实在是费力不讨好,他们这些匪团根本不会去做。   所以,到目前为止,大陆上还从未发生过盗贼匪团袭击使团的事情。   但是,这一次,有人给了他们足够的钱财,让他们去袭击塔斯达的使团。而且还告诉他,不留一个活口。   那笔数量巨大到让他都瞠目结舌的财物已经足够让他们铤而走险了。   何况不留活口,谁会知道是他们西瓦里匪团干的?他们偷偷奔袭过来,干完这一票,完全可以把事情嫁祸给盘踞在这附近的匪团。   他无比期待夜晚地到来,一场鲜血的盛宴即将揭幕。   …………   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刻,晴朗的夜空中星光闪耀,如银河一般在夜幕中流淌着。   弯弯的月亮给沙地上那一排的营帐撒上一层银光,夜晚的凉风呼啸而过,卷起地面的沙土。   夜里静悄悄的,营帐之中,听着身边好友的鼾声,奥帕达又翻了个身。   这半宿他已经不知道翻来覆去多少次了,怎样也睡不着,脸上还在隐隐作痛,不过胸口更是闷得厉害。   他一见钟情的少年已经有了恋人,而且,那位恋人还比他强大,比他武勇,比他英俊,也比他名声更大,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他都比不过别人。   唉……   奥帕达叹了口气,实在是躺不下去了,干脆翻身起来,钻出了营帐。   去山丘后面的小湖泊那里泡一泡吧。   他这么想着,向正在值守的塔斯达士兵打了个招呼,然后独自离开了营地,到了不远处的小湖泊中泡了起来。   冰凉的湖水一浸,一股凉意浸透了身体,奥帕达舒服地呻吟了一声。   他本就是个单纯的直性子,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一舒服了,睡意就上了头,他竟是泡着水,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让年轻的塔斯达人从沉睡中陡然惊醒的,是夜风刮过来的火与血的气息。   他猛地睁开眼,赤红的火光从后面照过来,照亮了平静的湖面。   一转头,他就看到了不远处的营地中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红了半个天际,也染红了他的瞳孔。   奥帕达纵身一跃,从湖中跃出。   他一把拿起压在石块下的匕首——幸好,无论何时都要在身上留一把武器是他的习惯——是自小在那个人的教导下养成的习惯。   当匆匆赶回营地时,看到的情形让他瞬间红了眼。   无数马贼在营地中肆虐,纵马来回奔驰着,将锋利的马刀狠狠地向抵抗的塔斯达士兵身上砍去。   骁勇的塔斯达人在火光中顽强地抵抗着,为了掩护一同战斗的同伴,他们毫不畏惧地用自己的身躯挡下劈砍下来的利刃。   他们抓紧砍进自己身体里的马刀,硬生生地将敌人从马上拖下来。   有的人身上还有火在烧着,可是他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般,任凭火焰灼烧着自己,依然凶狠地将长枪刺向敌人。   断了手臂无法再战斗的士兵,就毫不犹豫地一头撞上奔跑的马匹,用活生生的血肉之躯阻拦住马匹的冲撞。   悍不畏死。   这就是塔斯达的勇士。   正是因为他们悍勇至极,才以一百多的人数硬生生抵挡住了十倍于自己的马贼的袭击。   但是,无论塔斯达人如何骁勇,面对着无穷无尽的敌人,尤其还是占尽优势的骑兵,还是寡不敌众。   赤红的火焰在夜空中翻滚着,烧红了天空,映得战况惨烈至极。   奥帕达冲了进去。   他的眼已被点燃了整个身体的血液的怒火烧得赤红。   他挥舞着手中的匕首,一剑狠狠贯穿一个马贼的胸口。   然后,他夺下死去的马贼手中的长刀,再一次向着不远处的几个马贼冲了过去。   其中一个马贼拨了一下马头,向他冲来。   眼看就要撞上奥帕达,他一个侧身躲过。   沉重的长刀在空中挥起,重重砍下来,竟是一下子将整个马头砍断。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奥帕达半个身体,他一刀将摔落下来的马贼的头颅砍了下来。   那十来个看着这边的马贼吃了一惊,一起冲了过来,想依仗着人多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塔斯达人击毙在马下。   可是他们低估了这个塔斯达人的武勇,当他们冲过来之后,仅仅只是在奥帕达身上刺出几道伤口,人却一一被奥帕达杀死。   一口气杀了十来个敌人,奥帕达站在那堆尸体旁边,剧烈地喘着气。   他浑身都被敌人的血染红了,还有胳膊和身上的伤口也在流着血。但是他顾不得处理一下伤口,转身就想要向着同伴那边冲去。   而奥帕达的出现的确也让塔斯达人露出了惊喜的神色,一股气势涌起,竟是拼命抵挡住了马贼的攻击,并且杀开一条血路向着奥帕达的方向冲来。   他们所认可的未来领袖的出现给予了塔斯达人莫大的士气。   就在奥帕达转身要跑向同伴时,突然一股寒意从身后袭来,从身体内部汹涌而出的危机感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在这种危机感的促使下本能地一低头,向前一个狼狈地翻滚。   一柄程亮的漆黑铁枪从黑夜中刺出,锋利的枪尖贯穿了奥帕达后脑的虚影。   迟个半秒,他就会被一枪爆头。   狼狈地一个打滚躲过这一枪,奥帕达眼角余光看到身后那漆黑的马蹄,干脆就没有站起来,而是就地一滚,直接滚到马蹄旁边。   他一抬手,手中马刀狠狠地向马腿劈砍而去——   铿锵一声。   漆黑铁枪自上而下地刺下来,挡住了他朝马腿砍下去的长刀上。   锋利的刀刃在坚硬的黑铁枪杆上划动着,发出尖锐而又刺耳的声音。   然后,那黑铁枪一拨,枪头朝奥帕达刺来。   奥帕达赶紧向后一跃,躲开黑铁枪的攻击范围。   这是个强敌。   他的直觉、身体的感觉,以及从对方那里传来的强大的压迫感都在这样告诉奥帕达。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稳下来。   不要急。   他在心底告诫自己。   越是遇到强敌,就越是要冷静。只有冷静下来,才能抓住制胜的机会。   握紧手中的长刀,奥帕达抬头,朝骑在马上的那个强大的敌人看去。   这一看,他的瞳孔陡然放大。   原本紧握在手中的长刀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大哥?”   那放大到极限的瞳孔映着马上男人的身影。   奥帕达发出梦呓一般的声音,整个人都呆滞在原地。   骑在马上手持漆黑铁枪的男人同样有着一头褐色的短发,还有一张和奥帕达极为相似的脸,只是脸部轮廓锐利冷硬了些。   他俯视着奥帕达,灰色的眼,目光冷然,居高临下。   “奥帕达,我的弟弟。”   他低沉而又幽深的声音在被火焰烧红的夜空下响起。   “这么多年过去,你依然毫无长进。”   他说,“所以,用你的死亡为塔斯达开拓前进的道路吧——”   男人话刚落音,手中长枪一挺,宛如疾风般再一次向奥帕达刺来。   奥帕达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空茫的瞳孔中映着他曾经最为崇拜和尊敬的兄长向他刺来的漆黑铁枪。   这一刻,他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的脑子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   眼看那疾刺而来的枪尖就要贯穿他的眉心——   铿!   一声利刃撞击的金属脆响。   从斜地里刺出来的银白剑刃硬生生地挡住了刺下来的枪尖。   黑夜中,细小的火花炸开一点亮光。   宛如一束刺破黑暗的阳光,明亮的金发从黑暗中出现,在奥帕达的眼前飞扬而起。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熊熊火焰在黑夜之中燃烧着。   金发的王子手持长剑。   将奥帕达保护在他的身后。 第79章   熊熊火光映红了漆黑的夜空, 也将手持雪白长剑的少年的侧颊映得绯红。   金色的额发有些凌乱地散落在他的眼角,他抬头, 注视着那骑在黑马上的男子。   和所有塔斯达人一样,这个男人的身形高大魁梧,从他那拿着黑铁枪的手臂上鼓起的肱三头肌就看得出来,他的身体极为强健有力。   “亚伦兰狄斯的王子?”   男人骑在马上, 俯视着他, 居高临下。   火光将男人身上的铜甲映得铮亮。   他说:“你还小,本来还能有很长的未来……但是很可惜,你不该在这里。”   伽尔兰抿紧了唇, 没有回答。   他的金眸中映着男人的脸, 那是和身后的奥帕达极为相似的脸。   他听见了奥帕达的那一声梦呓般的喊声。   大哥。   伽尔兰握紧了手中的白剑。   这个人,是奥帕达的大哥, 同时, 也是他的骑士凯霍斯曾经的好友。   ……   在吃着安努带回来的沙漠烤兔肉的时候, 他好奇地询问了凯霍斯在打败奥帕达之后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虽然是自己的私交, 但是凯霍斯并没有遮掩的意思。   “我说的那个和我打起来胜负难料的人, 是奥帕达的大哥。”   “奥帕达的大哥?”   伽尔兰怔了一下, 他突然想起来,奥帕达也曾经跟他说过, 自己的大哥很厉害,也驯养了老鹰。   奥帕达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是骄傲, 看来很仰慕自己的兄长。   “凯霍斯你认识他大哥?”   凯霍斯哈哈一笑。   “当年他可是名声不逊于我的家伙, 我在南方比较有名, 他在北地那里声名崛起比我更早。”   “可是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跟随卡莫斯王前往北地战场,有时候我们会和塔斯达人联合对敌盖述国,一起上战场杀敌,自然就认识了。”   “他很厉害吗?”   “是的,他是个很强大的男人,奥帕达的武勇不如他,而且,他还是塔斯达人中难得的脑子灵活的家伙。”   伽尔兰眨眨眼。   他的这位守护骑士看似懒散不羁,但是能被其赞叹的人是凤毛麟角。   光是这样说,他就隐约感觉得到那个人有多厉害了。   他想了想,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比你还厉害?”   “不知道,亚伦兰狄斯和塔斯达是盟军,战场上我们是战友,所以我没和他豁出性命地对打过。虽然有时候也会切磋,但是这种不堵上性命的战斗看不出什么来,基本都是有胜有负。”   凯霍斯略微沉吟了一下,回答道。   “说实话,真的拼死一战的话,我不觉得我会输,但是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而且这么久没见,我也不知道他的本事如何了。不过,当年他的确是塔斯达战士中的佼佼者,也是塔斯达将军指定的继任者……”   “嗯?那为什么现在换成了奥帕达?”   伽尔兰实在是好奇。   如果真的连凯霍斯都觉得他非常优秀,而且还是难得有智慧的塔斯达人的话,想必是极为优秀的继承者,为什么换成了无论是武力还是头脑都逊色的奥帕达?   “而且如果真的与你齐名的战士的话,那么应该很有名才对,可是我从来没听说过他啊。”   金发骑士沉默了一瞬,他张口咬一口流油的烤兔肉,嚼了几下。   篝火的火光映入他碧绿的眼中,让他的眼神在这一刻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   “大概是五年多前……那一次,在我们和塔斯达在一起一同对战盖述大军的时候,由他率领的塔斯达军延误了战机,差点导致北地战场的溃败。”   凯霍斯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声。   “塔斯达王大怒,而塔斯达的将军当即赶赴战场,剥夺他的统帅身份,接手了大军的指挥权。虽然我们最终还是赢得了胜利,但是为了给亚伦兰狄斯一个交代,将军废除了他的继承人资格。”   “……从此,他就在战场上消失了。”   凯霍斯说,他的目光看向广阔无际的夜空。   在这一刻,他脑中再一次浮现出那个在他记忆中已经快要模糊的身影,眼神中带上了一点缅怀的神色。   那个武勇的塔斯达战士。   很多年前,他曾与之在战场上并肩而战。   那时候,年轻的塔斯达战士意气风发,征战沙场。   如今……   自己依然驰骋在战场之上,可是那个本该有着无限荣光的未来的塔斯达勇者,只是因为那一次的失误,就被剥夺所有的光环,打入谷底,再无讯息。   …………   【那是一位难得同时拥有着战神赐予的武勇和天空之神赐予的智慧的塔斯达战士。】   在篝火之前,凯霍斯曾这样对他说过。   伽尔兰绷紧了身体,他紧张得厉害。   他很清楚,他能对战普通的士兵,但是想要与凯霍斯同等级的战士对战,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刚才冲过来挡住那一枪,他已经是拼尽全力了。   到现在,他握着剑柄的双手都还有点发麻。   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策划了对塔斯达使团的屠杀的,竟然是——   男人不再说话,挺枪直刺而来。   伽尔兰本能地抬手,架住刺来的枪尖。   那巨大的力量震得他的手发麻,他极为勉强才将黑枪的冲击力卸到一侧。   可是,刚刚将枪尖拨开,那枪尖就收了回去,紧接着,又是一枪刺来。   刚刚卸开力道甚至还没能站稳的伽尔兰不得已又硬接了他这一枪,顿时后退了一步。   男人并未停手,也未使出全力。   他看出来伽尔兰完全不是自己的对手,他就像是猫捉老鼠一般,耍弄着伽尔兰玩,一枪一枪地向伽尔兰刺去。   “亚伦兰狄斯的王子,你就这点水准?”   他毫不客气地嘲讽着,看着伽尔兰的目光极为轻蔑。   他是骑兵,手中武器又是长枪,将马下的少年压制得死死的。   伽尔兰隐约能听出来,男人的口气中带着对亚伦兰狄斯不轻的怨恨。可是他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光是抵抗马上的男人那接二连三的攻击已经让他竭尽了全力。   又是一枪重重刺来。   强烈的震动感自剑刃传递下来。   虎口已经震出血的双手再也握不住剑柄,长剑被黑枪击飞出去,而伽尔兰整个人也被撞得向后跌坐在地上。   马上的男人俯视着伽尔兰,居高临下。   少年坐在地上,仰着头注视着男人,剧烈地喘着气。   “亚伦兰狄斯阻碍了塔斯达的道路。”   男人如此说道,他手中的长枪重重向伽尔兰刺去——   铿锵一声。   漆黑铁枪再一次被拦截在半途之中。   这一击被拦住的男人看着挡住他的那个人,微微挑眉,似乎略感惊讶。   “奥帕达,你的一身武艺都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而如今,你居然敢将刀刃对着我?”   褐发的塔斯达人挡在伽尔兰身前,他脸上的肌肉还是僵硬着的,他的肩膀绷紧到了极点。   他喘着气,胸口在剧烈地起伏。   刚才失手掉落下去的马刀此刻已经再一次被他紧握在手中,对准了身前的男人。   “我向战神亚述尔发过誓……”   奥帕达的喉咙在震动着,他盯着他曾经崇拜过的那个男人,咬紧了牙。   他攥紧刀柄的手的指关节近乎泛白。   “我发过誓,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   他咬牙道,声音几乎是从喉咙深处逼出来。   “就算是对着大哥你——”   话还没落音,奥帕达就像是一头猛虎一般,嘶吼着冲了上去。   长长的马刀向那个男人身下的骏马劈砍而去,却被漆黑铁枪一把挡住。   清脆的铁器撞击声在夜空中响起,一下,又一下。   单调,而又残酷。   “是因为我夺走了你的继承人的位置?因为这样,你想要杀我。”   奥帕达已经打红了眼,他像是疯了一般,丝毫不顾自身的安危,疯狂地向男人攻击着。   “就因为这样,就因为我一个人,你竟然毫不犹豫向同胞下手——你居然勾结外人杀死自己的同胞——”   他吼道。   “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情,这个位置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格挡开奥帕达劈来的马刀,男人拨开马头,抬手就是一击,在奥帕达手臂上割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他身下的骏马在嘶鸣着。   “这个位置?”   男人淡淡地说。   “奥帕达,哪怕是到了现在,你依然不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怎么可能明白你这个背叛了自己同胞的家伙的想法!”   手臂上深及白骨的伤口血流如注,奥帕达仍旧是咬着牙,死死地挡在男人身前。   “背叛塔斯达?不,奥帕达,背叛塔斯达的人不是我,而是五年前那些宣判我有罪,将我囚禁起来的家伙,包括我们的父亲。”   男人说,“那些家伙毁了我,也毁了塔斯达。”   两人的交战在继续。   两人的对话也在兵刃的撞击声中继续。   奥帕达不如男人强大,但是此刻状若疯狂的他拼着一股气势,竟是和男人堪堪对峙住。   “父亲大人并没有做错,那是你应该承担的罪责!如果不是因为你失误,延误战机,我们的盟军亚伦兰狄斯不会有那么大的牺牲——”   “失误?”   男人轻笑了一下。   “不,奥帕达,你不懂,那不是失误。”   “仅仅只是战略上的失误,塔斯达王,还有我的父亲,不会如此愤怒。”   “他们之所以对我施加重罪,是因为我违背了他们的命令。”   “当他们催促我尽快赶赴战场的时候,我告诉他们,我们应该等候时机,等亚伦兰狄斯和盖述两败俱伤之后,塔斯达军就可以一举将这两个国家一同击溃,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男人突然说出的五年前的真相让奥帕达有了一瞬间的失神,而男人抓住了他失神的这一刻,一枪刺穿了他的肩膀。   “我说过,奥帕达,你的武艺都是我亲手教出来的,你永远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被一枪捅穿了肩膀的奥帕达向后踉跄了一步,眼看就要跌倒。   一双手从后来伸过来,将他的身体抵住,让他勉强站立在地上。   伽尔兰扶住他,皱了下眉,深深地看向那个男人。   没想到,误打误撞居然得知了这样的真相。   这个男人之所以策划这件事,恐怕并不是为了争夺继承人的位置。   这个人的目的,是要让亚伦兰狄斯和塔斯达决裂。   伽尔兰想。   在前几世,塔斯达将军之所以悲愤之下不顾后果地起兵攻击亚伦兰狄斯,这个人在其中肯定起到极为重要的作用。   “为什么……”   奥帕达仰着头,看着他曾经最为仰慕的兄长。   他一直以为,五年前那件事只是一次失误,他还曾经向父亲大人求情,觉得父亲和塔斯达王对大哥的处罚太过于严厉。   这一刻,他像是失了魂一般看着那个熟悉而又异常陌生的男人。   “为什么你要做这样的事情?”   他喃喃问道。   “亚伦兰狄斯是我们的盟军,在战场上,他们就是我们的战友,塔斯达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战友?”   他说,“塔斯达人从来不会背叛自己的战友啊。”   男人冷笑了一下。   “听着,奥帕达,这个世界上只有塔斯达人才是最优秀的存在。”   “强大,英勇,所向披靡——”   “塔斯达人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我们天生就应该站在世界的最顶端,没有其他国家的人配得上做塔斯达人的战友,他们只需要成为我们的奴隶。”   “这不是你背叛战友的理由!”   奥帕达眼眶发红地盯着斯托克。   “相信同伴,永不背弃战友——这就是塔斯达人骄傲的信念!”   “父亲大人信赖你、赞赏你,他以你为荣,我尊敬您,仰慕您,可是你背弃了这一切——”   男人摇了摇头。   “所以我才说,奥帕达,你也好,父亲也好,塔斯达王也好,都太过于天真了。你们太过于执着于所谓塔斯达的信念,塔斯达在你们手里,永远不可能走向光辉的道路。”   他冷声道。   “塔斯达是塔斯达,亚伦兰狄斯是亚伦兰狄斯,我们之间不是战友,只有利益。”   “当初那一场战争中,只要拖延了几天,让亚伦兰狄斯和盖述两败俱伤,我们塔斯达就可以趁机夺取大片土地,扩大自己的领地。”   “趁着他们休养生息,塔斯达完全可以抓住时间扩展壮大自己的力量,到时候,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塔斯达就会成为不逊于盖述和亚伦兰狄斯的国家,而不需要再依附亚伦兰狄斯!”   男人款款而谈,他的眼睛明亮得像是有星光在其中闪耀,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狂热,还有某种坚定的信念。   他知道,他走的是一条任何人都不会理解的道路,就连他的父亲,他的弟弟都不理解。   可是他坚信着,只有他走的,才是正确的道路。   他会带领着塔斯达成为这个大陆上最强大的国家。   “可是——”   下一秒,他的脸陡然扭曲了。   “愚蠢的塔斯达王、还有我那个懦弱的父亲——他们,就是他们这两个鼠目寸光的家伙,毁了这一切。如果没有他们,五年前我就能成功地带着大军击溃那两个国家!”   他咬牙,恨意在他的眼底翻腾。   “他们亲手毁了塔斯达荣光的未来!”   将五年的恨意倾吐出来,男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俯视着奥帕达。   “当初那个机会错失了,现在,又有了一个机会。”   他说,声音是和他手中滴血的长枪完全相反的温和。   “奥帕达,一切都是为了塔斯达的未来。”   滴血的黑枪高高举起。   重重刺下去。   “为塔斯达的兴盛献出你的生命吧——”   风声在呼啸。   火焰在黑夜中燃烧。   一人一马突然从火焰中冲来。   银白色的铁枪宛如闪电,重重击打在男人刺出的枪尖上,将漆黑铁枪撞歪到一侧。   金色的发折射赤红的火光,漆黑的眼罩盖住奔袭而来的骑士半边的脸。   独眼骑士骑马立于大地之上,手持银枪,神色凛然。   “五年不见,现在你已经沦落到只会欺负小孩了吗?”   金发的骑士注视着昔日战场上的好友。   碧绿的独眼像是被火焰染红了一般,在这一刻翻腾着滔天的怒火。   他一字一顿地喊出那个男人的名字。   “斯托克!”   骑士的声音都仿佛被怒火燃烧着。   凯霍斯还记得。   五年前,在那一场大战之中,由于塔斯达大军未能及时赶到战场,导致战场出现了疏漏。   盖述大军抓住这个漏洞痛击亚伦兰狄斯大军。   而亚伦兰狄斯大军为了保证盟友塔斯达军队不被从侧面袭击,拼死抗住了盖述大军,损失惨重。   ……   凯霍斯清楚地记得。   那个时候,无数亚伦兰狄斯的士兵喋血战场。   ……如果只是失误也就罢了……战场瞬息万变,谁都无法保证自己没有一次失误。尤其是塔斯达将军当时不顾一切连夜奔袭,率领大军拼死奋战,救下了陷入困境的亚伦兰狄斯北地军。   所以,虽然很难过,但是无论是他还是卡莫斯王都并没有太过于苛责塔斯达。   可是,他现在居然知道了——当初那无数亚伦兰狄斯士兵的牺牲,并不是失误,而是眼前这个曾被他视为知己好友的男人故意设下的陷阱!   “回答我,斯托克。”   凯霍斯说,一字一句。   这一刻,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深沉和冰冷。   他握紧银枪的那只手,手背上已是青筋暴起。   “五年前的那个战场,你是故意背弃了作为盟友的亚伦兰狄斯?” 第80章   “回答我!斯托克——”   金发骑士的怒吼声在黑夜中回荡。   但是他质问的对象却并没有回答,而是在看到他的时候露出戒备的神色, 那戒备中还隐藏着一点不解。   “你还活着?”   斯托克问。   塔斯达使团之中有他的内应, 所以, 他知道亚伦兰狄斯的王子以及凯霍斯在这个使团中的事情。   这些人中唯一能让他感到忌惮的,也就只有这位曾经被他视为好友的骑士了。   因此,在今晚, 他的那几个内应主动要求值夜并且干掉了其他值夜的塔斯达人, 接着让瓦西里马贼悄无声息地闯入营地放火之后, 就直接将弩箭射向了凯霍斯的帐篷。   再强大的骑士也会在睡梦中被弩箭射死。   他以为凯霍斯已经死了,毕竟他在进入营地地时候, 凯霍斯睡的帐篷毫无动静, 还有血从里面渗了出来。   凯霍斯冷笑了一声。   “算了。”   他说, 突然一抬手, 将手中银枪向斯托克掷去。   锋利的银枪宛如闪电一般向着斯托克呼啸而去。   斯托克猛地一抬手中漆黑铁枪,挡住了那试图贯穿他的喉咙的银枪。   剧烈的撞击让他的手中的铁枪震动着发出嗡鸣声。   被挡住的银枪啪的一下摔落在地上,而对面, 骑在马上的独眼骑士已经拔出了腰侧的大剑, 雪白剑刃折射着他身后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盯着斯托克,那火光像是点燃了他眼底的最深处。   虽然他枪法也不错, 但是最擅长与习惯的还是这把随身携带的大剑。   在和势均力敌的对手战斗时,一点疏漏就会导致全盘溃败。   因此要拼命, 就必须使用自己最熟练的武器。   斯托克和凯霍斯对视着, 不同于对待伽尔兰如猫捉老鼠般的耍弄, 也不同于对待奥帕达的倨傲, 他注视着凯霍斯的目光带着满满的警惕,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凯霍斯的一举一动。   他握紧手中的铁枪,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上臂上的肌肉已经微微鼓起,绷紧到了极点。   凯霍斯的气势已经压了过来,而从他周身涌出的气势也迎了上去。   两人的魄力势均力敌,谁也压不下谁。   金发骑士手中大剑一动。   褐发塔斯达人漆黑铁枪一举。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两人同时催动身下骏马,如离弦之箭般向前冲刺而去。   砰的一声巨响,两位骑士重重地撞击在一起,就像是两头凶猛的野熊咆哮着狠狠地撞在一起,那可怕的力量仿佛连带着大地都跟着晃动了一下。   大剑和铁枪分开,然后再度撞击在一起。   周而复始。   一下又一下,那铁刃撞击时炸开的肉眼可见的火花不断地在黑夜中飞溅开来,显示出两人的对战激烈到何等的程度。   “奥帕达!”   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奥帕达一转头,就看见他还活着的同伴们都匆匆向他跑了过来。   还有几个身为凯霍斯下属的亚伦兰狄斯骑士也随同他们一边抵挡着马贼的攻击,一边过来了。   “你们怎么……”   “凯霍斯阁下带我们杀过来的。”   被塔斯达士兵保护着的略显老迈的使团长说。   就在他们努力想要杀过来和奥帕达汇合的时候,金发骑士突然出现,带着自己的几个下属骑兵帮他们抵挡马贼,然后带着他们杀开一条血路冲到了这边。   他看向那个正在和凯霍斯战斗的塔斯达人,露出凝重的神色。   “……斯托克。”   他低声喊出这个名字,看着斯托克的眼中露出一抹复杂而又悲伤的神色。   他是塔斯达王室的旁系,当初的事情,他也知道。   “他终于还是不肯忏悔自己的罪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他说,发出低低的叹息声。   使团长心情复杂地叹息着,而其他的塔斯达战士却很干脆,纷纷用敌视或是痛恨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勾结外人屠杀自己同胞的家伙。   当年,斯托克被无数塔斯达人狂热仰慕着,哪怕销声匿迹多年,依然还有不少他的崇拜者。而他现在做出的事情,将这些人对他的仰慕彻底打得粉碎。   背叛者。   这是他们现在对斯托克唯一的称呼。   空气中再度发出一声兵刃激烈的对撞声。   两匹骏马交错而过,黑夜中两个高大的身躯再度分开。   凯霍斯调转马头,转身还想要冲上去。   可是目光一转,他停在了原地。   因为在他的对面,斯托克的身后,几十个塔斯达人站在斯托克的身后,手中的弓弩对准了他,还有他身侧的伽尔兰。   “到此为止。”   斯托克说。   “凯霍斯,我没有时间继续和你纠缠下去。”   与此同时,除了他的手下,那些马贼也围拢了过来。   凯霍斯握紧手中的大剑,闷声不响,只是稍微转了一下身下骏马,挡住了伽尔兰的身影。   此时此刻,他的下属连同活下来的塔斯达人,已经不足六十人。   而包围营地的却是近千名的马贼,斯托克那边的人手中的弩已对准了他们。   无论怎么看,他们这一方都已经毫无胜算。   但是没有人投降,无论是亚伦兰狄斯人还是塔斯达人。   哪怕战死到最后一人,塔斯达人也绝不向背叛者投降。   所有的塔斯达人都如此发誓道。   “这是塔斯达走向兴旺的起点。”   斯托克骑马立于大地之上,火光映红了他的脸,照亮了他灰色的瞳孔,让他的瞳孔像是燃烧出明亮的光芒。   他的目光异常的坚定,而且决绝。   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了斯托克的话。   “不。”   额头有着深深的皱纹的使团长注视着这个心怀雄心壮志的年轻人,他叹息着,用他那经历过沧桑的声音回答。   “斯托克,你带给塔斯达的不是荣光,而是毁灭。”   “我不会和你们一样懦弱。”   斯托克回答。   “塔斯达需要强有力的领袖,能带着它将整个大陆都踩在脚下的领袖。”   他骄傲地俯视着那个年迈的老人。   “你老了,塔斯达王也好,我的父亲也好,你们都老了,失去了向前的力量。”   “你们老了,就该把一切交给我。”   “战争,扩张,强大,这才是伟大的塔斯达该走的道路,只有我才带领塔斯达走向兴盛的未来——”   “不对!”   守护在老人身前的奥帕达打断了他的兄长的话。   他看着斯托克,摇着头。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你做的不对。”   他说,“或许我没有大哥你那么聪明……可是我知道,大哥你这样做,会让塔斯达陷入无休止的战争。”   “战争是塔斯达的荣光。”   “不,塔斯达人不畏惧战争和死亡,但是并不代表我们不在乎死亡!”   奥帕达斩钉截铁地反驳。   “大哥,野心和贪婪蒙蔽了你的双眼和头脑。现在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父亲大人会说那种话……”   “他说大哥你不该生在塔斯达,你有那样的野心,可是塔斯达没有那样的力量,而你会因为自己的野心强行将塔斯达拖进地狱——”   “够了!”   斯托克灰色的瞳孔中燃起了戾气。   但是很快他就平静了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奥帕达,看来你终究还是不能理解我。”   是的,他知道。   他要做的事情,很多人都不会理解。   可他不在乎。   因为在他做到之后,他会成为历史上被众人铭记和歌颂的伟大存在。   不再理会他的那些同胞,斯托克将目光转向另一侧。   他的目光在那金发的亚伦兰狄斯王子身上掠过,然后落到凯霍斯身上。   “这就是你选中的主人?”   他说,摇了摇头。   “凯霍斯,你的眼光比起你的力量,实在是差太多了。”   “虽然我觉得塔斯达人以外的种族都是垃圾,但是我很欣赏你。当初我让你来帮我,可你却拒绝了。现在,你选中了这样一个弱小而又无能的王子作为自己效忠的君主,让自己落得了这步田地。”   他说,“凯霍斯,我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现在发誓效忠于我,我就原谅你,再一次给予你跟随我的资格。”   “你不该继续在这个马上就会死去的弱小王子身上浪费你的才华和生命。”   凯霍斯张了下嘴,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了出来。   “够了啊。”   那是少年的声音。   “我不吭声,你就说个没完,还真当我不存在啊?”   伽尔兰一脸没好气地说。   “当着别人的面说别人的坏话,这就是你的礼仪?”   斯托克俯视着伽尔兰,并没有回答,他的眼底透出一丝轻蔑。   只有强者才有资格和他对话,而这个被他视为老鼠可以随意耍弄的少年,实在是太弱小了,弱小得没有进入他的眼中。   “当着我的面勾搭我的守护骑士,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放逐的塔斯达继承者,不要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伽尔兰从凯霍斯的身后走出来,站在众人的眼前。   他的对面就是数十只对准了他的弓弩,但是他却像是根本没看见一样,脸上也看不出丝毫惧色。   “我来给你总结一下,你现在做的事,就是在用你的兄弟以及同胞的性命,换取自己回到塔斯达决策层的机会,和什么塔斯达的兴盛……真的毫无关系,纯粹就是你个人得利而已。”   “简单来说,就是你在踩着你亲兄弟的尸骨往上爬——”   少年展颜一笑。   “看,简单易懂,是不是?”   少年的话一针见血,轻易就剥开了斯托克那些语言华美的外貌,暴露出隐藏在其中的血淋淋的现实。   那尖锐的话语让斯托克的脸色瞬间变了一下,他看着伽尔兰的眼色越发不善。   “牙尖嘴利,你也只有这么一个毫无作用的可取之处了。”   “你别看不起嘴炮……不是,我是说,你别看不起语言的力量,要知道,有时候,所谓的‘语言’能抵一万大军。”   斯托克冷笑了一下。   “我没工夫继续听你的废话。”   然后,他看了凯霍斯一眼,一脸遗憾。   “凯霍斯,我曾经的好友,因为你错误的抉择,看来你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他说完,一挥手,在他的示意下,那些马贼逼近而来。   “等等。”   伽尔兰抬手,做了一个等一等的手势。   “你们是西瓦里匪团?”   “嗯?”   马贼头子露出狰狞的笑,纵马逼近。   “怎么?可爱的王子殿下,您是想要向我求饶吗?”   他打量着伽尔兰,目露惋惜之色,摇了摇头。   “可惜,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们的事主说了不留活口,不然……”   “是啊,不留活口。对你的事主来说,杀害兄弟这件事是一个极大的污点。那么,你觉得,在解决掉我们之后,剩下的知道这件事的人还能继续安稳地活着?”   “……什么意思?”   “你们知道他杀害同胞的事情,你真的认为事后他会让你们活下来吗?”   “住口!”   斯托克猛地开口打断了伽尔兰的话。   他转头向马贼头领说:“不要相信他的话,解决了他们,你们马上就能获得我承诺的财物。而且我们这边不到百人,你们有上千人,你觉得我能对你们做什么?”   “哦,对了,斯托克,你真的认为一箱金银财宝足够堵住他们的嘴了吗?”   伽尔兰转向了斯托克。   “要知道,这些家伙可是匪徒,是贪得无厌的家伙,如果他们抓着你这个把柄,每隔一段时间就向你索要钱财,你给是不给?”   斯托克的脸色僵了一瞬。   他根本不担心这个问题。   因为从一开始制定这个计划,他就没打算让帮他做这件事西瓦里匪团存活多久。   “放屁,我们西瓦里匪团也是有信誉的!不是那种人!”   那边本来怀疑地看着斯托克的马贼首领立刻梗着脖子大声反驳,但是他脸上的神情却怎么看怎么带着一丝心虚。   这个娃娃小王子怎么把他心底的打算给说出来了。   西瓦里首领在心里这么嘀咕着。   伽尔兰拍了下手,将目光从斯托克身上转回来,冲着西瓦里的首领一笑。   “你要是抓着他的把柄接二连三地向他索取财物,换做是你,会不会想尽办法弄死勒索你的那个人?”   “…………”   西瓦里首领那被络腮胡掩盖了大半的脸上的神色也变了。   一定会。   他心想,但是还是不服气地反驳。   “我们拿了财物就走,跑得远远的,这是亚伦兰狄斯境内,他还敢带着塔斯达大军打进来吗?”   “所以你忘了吗?如果我们现在死在这里,塔斯达一定会为了报仇率兵打进亚伦兰狄斯,而你的事主说不定就是统帅之一,到时候,他带着大军稍微绕个道,去剿灭了你们这群匪徒,谁能说他不对?”   马贼首领越听越是心惊。   他忍不住道:“你——”   “够了!”   脸色越发难看的斯托克再一次打断了伽尔兰的话。   “你到底想干什么?”   马贼首领也吆喝了起来。   “没错,小子,你说这么多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不出来吗?我觉得我做得很明显啊。”   伽尔兰对于两人同时的询问显得有些诧异。   然后,他非常诚实地、笑眯眯地对两人回答。   “我在挑拨离间。”   斯托克:“…………”   马贼头子:“………………”   噗。   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旁边的金发骑士却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嗤笑声。   斯托克被少年那一脸坦然以及理所当然的模样噎了一下,竟是不知该如此回话。   他开始觉得不妙,隐约之中,这里的气氛竟是被这个他轻视的弱小者给掌控住了。   他皱了下眉,迅速地冷静了下来。   不能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了。   他看了一眼身侧的马贼首领,马贼首领也在偷偷瞥他,目光中带着狐疑。   虽然伽尔兰坦诚自己就是在挑拨离间,但是少年说的那些话却非常有道理,让人不由得不信。   显然,马贼已经开始对他起了疑心,恐怕不会再像开始一样听话了。   哼,他原本不想亲自动手,让自己的手上染上同胞的鲜血的,但是现在也没其他办法了。   斯托克抬起手,手指做出一个手势。   动手,干掉敌人。   他用手势向身后持弩的塔斯达下属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他抬起的手从空中落了下来,指向伽尔兰他们所在的方向。   弩弓的弦已绷紧,利箭蓄势待发。   只待斯托克的手指落下来的那一瞬,就万箭齐发,贯穿一切。   突如其来,嗡的一声。   那是从风中传来的嗡鸣声。   那一抹莫名而又强烈的危险的气息,宛如飓风一般,凶猛地向斯托克的身后袭来——   指向前方的手尚未来得及落下,斯托克猛地转身。   他手中的铁枪高高举起。   铿!   那以迅猛之势像是饿狼一般扑向斯托克后背心的利箭叮的一下撞在了黑铁的枪杆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被火焰映红的夜空中响起一声长长的鹰鸣。   挡下了那一箭的斯托克瞳孔在这一瞬陡然放大。   赤红的火光之中,明亮的月光之下,他看见一名手持强弓的年轻男子骑马立于不远处的山丘之上。   月光在年轻人漆黑的发丝中跳跃着,夜风呼啸着,让他肩后的披风在黑夜中飞扬。   一面宛如燃烧火焰般的旗帜在山坡上升起。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数不清的黑甲骑士在赤红狮子旗下出现。   亚伦兰狄斯最精悍的铁血骑兵军队无声无息地伫立在山丘之上,荒漠之中。   他们安静地骑马立于大地之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可是他们仅仅只是伫立在那里,那散发出的骇人气息就已经深深地压迫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为什么?   这只近卫军明明应该在前往北地的路上,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看着眼前的一幕,斯托克无法压制住自己急促起来的呼吸。   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蓦然间,脑子闪过了什么。他猛地转头,看向那个看似人畜无害的柔软少年。   与那些露出错愕以及惊喜神色的塔斯达人不一样,少年的神色看起来很平静。   难道……   斯托克注视着伽尔兰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难道这一切根本就是这个亚伦兰狄斯的王子——   夜空中再度响起一声鹰鸣,在寂静的大地上尤为响亮。   那在天空盘旋的黑鹰展开双翼,从天而降。   伽尔兰伸出手。   火光照亮了年少的王子白皙的侧颊,还有那明亮的金眸。   在不久前被伽尔兰派去给赫伊莫斯送信的黑鹰轻轻地落在了伽尔兰的小臂上,对他发出一声愉快而又短促的鸣叫。 第81章   “赫伊莫斯, 还有, 亚伦兰狄斯军?”   奥帕达错愕地看着那突然在山丘上出现的无数骑兵, 他有些糊涂。   “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不是已经前往北地战场了吗?”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在此刻因为亚伦兰狄斯骑兵出现而寂静无声的地方, 便显得异常清晰。   许多人都听到了他的话,可是,没有人回答。   塔斯达人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惊喜神色。虽然他们已经做好了最后一个人都战死的准备, 但是求生欲是人的本能,要是有希望, 他们也想要活下去。   “操!”   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威武伫立在山丘上的亚伦兰狄斯骑兵, 马贼头子骂了一句脏话。   他凶狠的小眼睛恶狠狠地盯向身边那个雇佣他们杀人的塔斯达人。   “混账东西,你居然敢阴老子!”   说好只有不到一百的塔斯达步兵的, 那么现在那批可怕的亚伦兰狄斯骑兵是怎么回事——   肯定是这个娃娃王子说对了,这个阴险的塔斯达人根本没打算让自己这群人活下去!所以才故意暗算他!   斯托克完全没有搭理那凶狠地盯着自己的马贼首领。   他看着那个亚伦兰狄斯的王子,直勾勾的,目不转睛的,握着缰绳的手指用力攥紧。   伽尔兰正看着落到自己手臂上的黑鹰, 抚摸着它的羽毛,大概是注意到了斯托克的目光,他抬眼,和斯托克定定地注视着他的目光对上。   然后, 他对斯托克展颜一笑。   不带一点震慑力的, 毫无气势, 甚至是可以用初春时柔软的风来形容的笑容。   但是, 越是如此,就越是让斯托克难以接受。   从一开始,他就不曾将这个王子放在眼里。   ‘贤明’?   那只是弱者绞尽脑汁才找出来的、给自己套上的光环。   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只有力量才能让他人屈服、敬仰,只有力量才能决定一切!   斯托克一直是如此坚信着。   可是现在,自认为是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强者的他却败在了他眼中这个弱者的手上。   他接受不了——哪怕是败在凯霍斯手上都能让他好受一点。   无论斯托克受到了如何剧烈的冲击,伽尔兰在对他一笑之后,就将目光转向了一侧的马贼。   那个健壮的马贼首领时而愤怒地盯着斯托克,时而紧张地看一眼不远处那威武的亚伦兰狄斯骑兵,额头都已经渗出汗来。而他手下的人更是不堪,看着骑兵的脸上露出明显畏惧的神色,骚乱在马贼中蔓延了起来,止都止不住。   看得出来,当亚伦兰狄斯骑兵从身后出现的那一刻,西瓦里匪团的战意就在瞬间熄灭得干干净净,紧张不安的气氛在众人之中蔓延了起来。   无论如何,再怎么穷凶极恶他们也不过是一个匪团而已,就算给他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数量差距不大的正规军干上——尤其还是天下闻名的亚伦兰狄斯骑兵。   那简直是自己找死。   “你们还打算继续?”   伽尔兰的话让正紧张着的马贼首领呆了一下,他转过头来,看着那个曾经让他因为要杀掉而惋惜了一瞬的金发美少年,还有那对自己露出的看起来很可爱的笑脸,他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像是觉得牙疼。   紧接着,他冲伽尔兰瞪起了眼。   “老子不怕!老子可以拿你做人质!大不了我们同归于尽!有个王子陪我们一起死,不亏!”   他吼道,一脸横样,摆出一副鱼死网破的模样。   但是看得出来,这个人明显是色厉内荏。   “嗯,我知道,但是我不想陪你们死。”   伽尔兰点了点头。   他说:“所以你们走吧。”   “别吓唬老子,老子长这么大砍下的人头比你个小娃娃吃的饭还要多,老子不怕你……啥?”   马贼首领还在放狠话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来掩盖自己对军队的恐惧,说到一半,被伽尔兰一句话给哽住了。   一口唾沫卡在喉咙里差点将他呛了一下。   他瞪大眼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伽尔兰,怀疑自己是幻听了。   “你……不是,您……您刚才说了啥?”   “我说,你现在可以带着你的人走了。”   伽尔兰扬眉,说,“还是说你们不打算走,想为了这个塔斯达人和我的近卫军打一仗?”   “不不不——我们怎么敢?”   马贼首领忙不迭地摆手。   从伽尔兰口中透露出的那群骑兵是王的近卫军的事情,一时间更是让他心惊不已。   他那张前一秒还蛮横凶狠的脸色瞬间就切换成讨好献媚的神色。   他讨好地对伽尔兰说:“仁慈的王子啊,感谢您如此有肚量,饶恕我等卑微的小人。”   马贼首领本就没上过学,是个实打实的睁眼瞎,搜肠刮肚也只想出这么几句拙劣的奉承话。   这么干巴巴地说完之后,他甚至不等伽尔兰回话,生怕对方反悔,干脆地转身一挥手。   “我们走!”   话还没落音,他就一马当前冲了出去。   看着那群威武雄壮的重甲骑兵军队本就心底发憷的马贼们一听老大这么说,纷纷应和,毫不犹豫地跟上了老大疾驰而去的脚步。   一转眼的功夫,那群马贼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在荒漠上留下马蹄奔跑时扬起的漫天尘土。   斯托克并没有阻拦。   他知道自己阻拦不了,他和马贼那就是利益关系,根本不可能让对方为他拼命。   他要是想拦住那些马贼逃命,恐怕那些马贼立刻就翻脸先杀了他。   所以,他骑马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的同伙弃他而去,只剩下他,还有他那数十个心腹下属簇拥在他的身边。   他仍旧定定地看着那个三言两语就将上千马贼说退的少年。   “这一切……”他顿了一下,才不甘地说了下去,“都是你安排?”   他问:“你知道我会来袭击使团?”   他重复问道:“你为什么会知道我要袭击使团?”   斯托克想不明白。   就连他最亲密的友人、亲人,都被他瞒得死死的。   为了这一天,这一刻,他策划了足足一年多的时间,甚至于奥帕达跟着使团前来亚伦兰狄斯都是他暗中促使的结果。   除了他此刻在这里的死忠心腹,没人知道他的目的。   他真的不明白,为何这个甚至都不曾和他见过一面的亚伦兰狄斯王子能看穿他的阴谋?   这个少年看穿了他,而他却对其一无所知。   伽尔兰看着斯托克,微笑不语。   他站在那里,笑容平静,神色淡然,似乎一切尽在他掌握中,莫名让人看得心悸。   少年映着火光的金眸清澈而又深邃,仿佛能看穿这世间的一切。   …………   其实,是因为我事先看了攻略。   开了预知的外挂。   当然,此刻微笑不语摆出一切尽在我预料之中的装逼姿态的少年是绝对不会把这句话说出来的。   伽尔兰没有回答斯托克的话,斯托克已经听到,他的身后有无数马蹄声传了过来。   亚伦兰狄斯的骑兵在向他们逼近,散开成一个弧形,将他们包围。   斯托克没有试图逃跑。   他知道,伽尔兰为了避免更大的伤亡暂时放过那群匪徒,但是,亚伦兰狄斯绝对不会放过试图栽赃陷害他们的自己。   骑兵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   下一秒,有人越众而出。   火光之中,他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那是不久前伫立在山丘上手持强弓一箭差点射穿他的后心的年轻人。   他在北地战场上销声匿迹之后,那个突然声名崛起,盖下了他的威望和名声,被众人称之为‘黑骑士’的年轻人。   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目光对视了一秒。   而后,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两人策马疾驰冲锋。   漆黑的铁枪和雪白的长剑重重撞击在一起。   斯托克的心腹下属自然跟着冲上去,但是立刻就被一队近卫军拦截住,没多久便或死或伤,落入近卫军手中。   此时此刻,除了营地中逐渐燃尽的火焰的噼啪声,就只剩下斯托克和赫伊莫斯两人交战时兵刃的撞击声。   打到狠处,两人皆是实打实地硬拼在一起。   兵刃撞击处火星四溅,激烈至极。   看得出来,这两人斗了个旗鼓相当,短时间内谁也压不下谁。那剑光枪影之中,一般人根本插不进如此激烈的对战之中。   “凯霍斯,你去帮忙。”   伽尔兰的话让凯霍斯犹豫了一瞬。   “王子,这样有损骑士之名……”   少年眨了下眼。   他问:“骑士之名重要,还是我的命令重要?”   “…………”   独眼骑士二话不说,举起大剑就直接冲进了那僵持不下的战局中。   而赫伊莫斯眼角余光瞥了瞅着这边的伽尔兰一眼,像是有些无奈,又带着一抹纵容,让开了空间,让凯霍斯加入了战局。   若不是伽尔兰开了口,不想在众人面前抹伽尔兰的面子,以赫伊莫斯的傲气,是绝不愿意让凯霍斯帮自己的。   无论是凯霍斯还是赫伊莫斯,斯托克对上任何一个,都是势均力敌。   现在两人一起,立刻就将斯托克压得死死的。   两个强大的骑士联手时宛如狂风骤雨般的攻击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虽然还在顽抗,但是只是在勉力支撑而已。   能够轻轻松松地围殴弄死这家伙,干嘛非要拼死拼活地单挑?   旁观的伽尔兰心想。   而就在下一刻,在赫伊莫斯和凯霍斯的围攻下几乎耗尽体力的斯托克堪堪避开凯霍斯正面劈下来的大剑,那雪白长剑突然抽冷子从斜地里刺出来。   锋利的剑刃狠狠地贯穿了塔斯达人的胸口。   他的瞳孔放大了一瞬,整个人从马上跌下来,从他胸口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沙地。   “大哥!”   一直咬紧了牙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的奥帕达此刻再也忍不住,大喊一声冲了上去。   他噗通一下跪在斯托克身边,眼眶发红地看着整个胸口的衣服都已经被染红的斯托克,唇蠕动了好几下,终究还是只吐出了两个字来。   “……大哥……”   …………结束了。   斯托克仰面朝天躺在沙地上,睁着眼看着那一望无际的夜空。   他的眼在这一刻空空荡荡的,像是什么都没有。   他能感觉到自己胸口的鲜血在喷涌,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生命在飞快地流逝。   他的野心,他的信念,他本该拥有无限荣光的未来……   都将终结在这一刻。   “……大哥……”   那熟悉的低喃声将他从恍惚中唤醒,他看到了那跪在他身边眼眶发红的奥帕达。   “哭什么。”   他斥责道,就像是很久以前还很年轻的他斥责那个被他手把手教武艺的小小的孩子一样。   “塔斯达人,哪怕流干了血,也不能掉一滴眼泪。”   被斥责的奥帕达抿紧了唇没有吭声,已经渗出眼眶的水雾被他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斯托克看着他的弟弟,这个他下定决心要杀害的弟弟,此刻目光中写满了复杂。   他不后悔。   不过是成王败寇。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会后悔。   可是或许是人之将死,他看着唯一在身边的亲人,心情在这一刻百味俱全。   半晌之后,他突然低声说了一句。   “当心北方……”   他用微不可及的声音说,然后,目光从奥帕达身上移开,落到了不远处的金发王子身上。   他的唇动了一动,发出微弱的声音。   “伽尔兰王子……我承认……是我小看了你,才落得如此的下场……”   他说,气息逐渐微弱下来,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   “……我输给了你。”   突然,他话锋一转。   “我输了……但是,你也不一定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他说,嘴角不断地流着血。   他灰色的瞳孔盯着伽尔兰,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你认为我做了愚蠢的事情……又怎么知道……自己以后不会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亚伦兰狄斯……两个王子……王座只有一个……”   斯托克的声音很轻,很低,却让人心惊肉跳。   “总有一天……你要么会做出和我一样的事情……要么,会被……”   “……我看到了……‘他’的眼中,有着和我一样的东西……”   他看到了。   在黑发王子的眼中,和他一样的东西。   野心,欲望,对掌控一切的力量的渴求。   “总有一天……”   他的眼角上扬起嘲讽的弧度。   他的话语如诅咒一般。   “总有一天……你们也会如我一般……”   赫伊莫斯骑在马上,手中的长剑还在滴血。   他的右手攥着剑柄,手背上已是青筋暴起。   他盯着那个还在断断续续说话的塔斯达人,眼底尽是煞气。   若是可以,他早已一剑砍下那家伙的头颅。   可是他不能这么做,这么做了,就真的中了那家伙的计,让别人、甚至是伽尔兰以为他做贼心虚,才动手杀人。   另一侧的金发骑士目光冷然地盯着斯托克,同样也强忍着没有动。   这一刻大地上非常安静,只有斯托克断断续续的声音在回荡。   离得比较近,听到这番话的人的目光都下意识投向了伽尔兰。   伽尔兰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蹲在濒死的斯托克身边。   “……你学得可真快。”   他说,   “这么明目张胆的挑拨离间。”   斯托克一边咳着血,一边对伽尔兰笑。   “跟你学的……你说的……咳咳,语言的……力量。”   就算死,他也要在亚伦兰狄斯两个王子之间播下不和的种子。   为了塔斯达。   伽尔兰蹲在他身边,明亮的金眸看着他。   “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少年说。   斯托克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无比确信,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这两位王子总有一天会刀刃相向。   为了王座。   濒死的塔斯达人那一脸笃定的表情,还有那种‘我早已看穿了你们’的表情令伽尔兰很不爽,非常不爽。   这家伙临死也要恶心他一把。   ……   虽然这家伙说的其实……应该说……以前还真发生过。   但是斯托克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眼神让伽尔兰的倔脾气一下子也起来了。   再这样下去,斯托克就会带着得逞的满足感心满意足地死去。   那样一来,自己可就憋屈死了。   不行,必须让这家伙憋屈地死掉才行。   他这么想着,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眼睛闪了闪。   “绝对不会有这么一天。”   少年再一次重复道。   斯托克嘲讽地看着他,眼中写满了不信。   只是灰色的瞳孔开始放大,那是即将死去的迹象。   伽尔兰低头凑过去,凑到他耳边,用只有斯托克才能听到的微不可闻的声音说话。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伤害赫伊莫斯。”   他轻声说,   “他是我最爱的人。”   斯托克猛地睁大了眼,露出错愕的神色。   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下一秒,他的瞳孔涣散开来。   他就这么张着唇,直勾勾地盯着伽尔兰,不甘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睁着眼,带着没能得逞的遗憾死去。   …………   伽尔兰凑到斯托克耳边说话的声音实在太低太轻,就连跪在旁边的奥帕达都听不到。   没有人知道他说了什么。   可是谁都没有注意到,在伽尔兰说话的时候,骑马立于一侧的赫伊莫斯握着缰绳的那只手突兀地抖了一下。   很多人都知道,赫伊莫斯是个天资优秀的人,所以才能成为这大陆上的强者之一。   他天赋异禀。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当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的时候……能清楚地听到周身数十米以内最细微的声音。   【他是我最爱的人。】 第82章   事情就这样在众人的沉默中结束了。   老迈的塔斯达使团长注视着停止了呼吸的斯托克, 目光异常复杂。   这个年轻人曾经是让塔斯达人引以为傲的、受到无数人仰慕的塔斯达勇士, 他本该拥有着荣耀的未来。   而今,却是无声无息地葬身于他国的荒漠之中。   以最不名誉的方式,哪怕死后, 也会被众人所唾弃。   老人闭上眼,掩盖住眼底复杂的神色, 发出了一声叹息。   如果……斯托克能够愚笨一些,或许就不会走上那条可怕的道路,落得如今的下场。   营地的火焰已经逐渐燃尽, 熄灭了下来。   存活的塔斯达人强忍着悲伤,开始收敛死去的同胞的遗体。   他们会带着所有死去的同胞回家,将其安葬在故国的大地之下。   奥帕达在死去的斯托克身边木然地跪了许久,然后,他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 将斯托克的身体一把扛起来,向马车走去。   无论斯托克活着的时候做了什么, 他终究是他的大哥,是父亲大人的儿子,是塔斯达人,他会将他的尸首带回塔斯达。   他的举动让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但是, 没人说什么, 也没人阻拦他。   无论斯托克生前犯下了如何的重罪, 人死灯灭。   侮辱尸体是最让人不齿的行为。   凯霍斯早已翻身下马,此刻,正站在伽尔兰身边,目送着奥帕达扛着那具尸身离开。   然后,他转头看向伽尔兰。   “王子,您最后对那家伙说了什么?”   看到王子只是凑过去说了一句话,就让斯托克那张笃定中透着嘲讽的脸色突然变成了不甘和遗憾,凯霍斯实在有些好奇,忍不住询问道。   伽尔兰瞅他,弯眸一笑。   “秘密~~”   他抿着唇,笑眼弯弯地说。   刚才一下子被斯托克那自以为是的眼神给气到了,一时间怒气冲头,才故意说出了那种谎话。   他事后一回想,也觉得自己当时是不是脑子短路了,怎么能说出那种话来,这要是万一被人知道了……   再转念一想,知道他说的那句话的,就只有自己还有斯托克,而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自己又没那么蠢将其泄露出去,他说的话自然就是被永远埋葬的秘密了。   于是,这么想着就放心下来的伽尔兰将这件事彻底抛之脑后了。   然后,他转身跑到了那匹健壮的棕红色骏马身前。   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一剑捅死了斯托克之后,赫伊莫斯就好像一直在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绝大多数人都已经下了马,忙碌着收拾善后,赫伊莫斯仍然坐在马上,垂着眼,一副心思重重的模样。   “赫伊莫斯?”   伽尔兰喊了两声,赫伊莫斯才像是突然惊醒了过来。   他一眼瞥到那已经凑到他马前的伽尔兰,瞳孔顿时微不可见地稍稍收缩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收敛起来,恢复了常日冷静的神色。   然后,他翻身下马。   “怎么了?”   他问。   “这次多亏了你。”   伽尔兰对他笑着说。   多亏赫伊莫斯的帮忙,才能把斯托克那伙人给引出来,一举解决了这个隐患。   “……”   看着少年对他露出的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还有那注视着他的明亮金眸,赫伊莫斯觉得自己胸口有些发紧。   他从未想过,伽尔兰会对自己有那样的感情。   明明伽尔兰不久前还说过会拒绝奥帕达,因为他根本不可能喜欢男人。   …………   等等。   赫伊莫斯突然想到。   在那之前,为了不让伽尔兰误会自己和奥帕达的关系,他曾经发狠地对太阳神沙玛什起誓,绝对不会喜欢男人。   难道,是因为他说过那样的话……伽尔兰为了不让他察觉到自己的感情,所以才……   一想到这里,赫伊莫斯突然觉得胸口紧得厉害,呼吸都有些不畅。   伽尔兰喜欢他,可是他却当着伽尔兰的面说出那种话。   那个时候,当他起誓时,伽尔兰会是怎样的心情?   ……会不会很难过?   可是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强忍着那种难受的心情,继续对他笑……   …………   “赫伊莫斯,你是不是累了?”   看到赫伊莫斯和自己说了两句,就盯着自己走了神,伽尔兰这么问道。   的确,赫伊莫斯显示为了蒙蔽斯托克,率军赶往北地,走到半路又返回来,一边要躲避斯托克那伙人,一边还要悄悄地跟上塔斯达使团……呃,这么看来,这几天赫伊莫斯一定很辛苦……而他一开始还嫌弃赫伊莫斯碍事,不想让他跟过来。   这么一想,伽尔兰顿时就有点小愧疚。   他一抬眼,看到赫伊莫斯侧颊溅上了一点血痕,就伸出手,讨好地想要帮赫伊莫斯擦一下。   可是,伽尔兰的指尖刚刚触及赫伊莫斯的脸颊,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擦一下,那似乎在失神的赫伊莫斯就像是触电般僵了一下。   那模样看起来仿佛是受到了惊吓一般。   不明白赫伊莫斯怎么反应这么大,伽尔兰一头雾水地指了指那沾了血的脸颊。   “你那里溅上了血。”   “……是吗?”   似乎终于回过神来,赫伊莫斯抬手自己擦掉了脸颊上的血痕。   “抱歉,的确有点累了。”   他垂下眼,说。   “我先休息会儿。”   “嗯,你好好休息~~接下来交给我就好。”   “……”   赫伊莫斯沉默着点了点头,再一次用复杂的目光看了仰着头对他笑得开心的伽尔兰一眼,然后,转身向着不远处的小湖泊走去。   总觉得赫伊莫斯的样子有点奇怪?   伽尔兰看着赫伊莫斯离去的背影心想着。   有累到这种程度吗?   他正奇怪着,突然看到奥帕达快步向他走来。   “伽尔兰,使团长想要见你。”   …………   伽尔兰跟着奥帕达来到一块空地上,那空地上还弥漫着火烧后烟雾的气息。   他看到那个老人站在那里,清晨的朝阳已经升起,照在老人的那饱经沧桑的脸上,还有老人身前那整齐地摆放在空地上的几十具塔斯达人尸首上。   老人转过身来,看向伽尔兰。   “伽尔兰王子。”他说,“塔斯达人感谢您的帮助。”   “不……其实我……”   伽尔兰摇了摇头,他看着那空地上那些死去的塔斯达人,目光透出几分黯然,还有歉意。   “非常抱歉,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有一伙势力盯住了我们……本来你们不会有这么大的损伤,因为我的大意,还有失算,才让你们失去了这么多同伴。”   他本来是想着。   就算是马贼袭击,以塔斯达士兵的强大,在凯霍斯率领的一队骑兵的协助下,还是可以抵抗一段时间的。   那个时间应该足够让赫伊莫斯赶过来了。   谁知道,使团中竟是有内应,让他们一时间猝不及防。   毕竟,他一直都认为幕后主使是他国势力,怎么都没想到会是塔斯达人。   “您无需道歉。”   老人摇头。   “我虽然老了,但是还不糊涂。我们塔斯达人内部出了叛徒,那几个背叛者故意要求在今晚值夜,然后联手杀了其他值夜的士兵,将马贼放进营地,趁着大家睡着的时候放火……”   说到这里,老人也忍不住恨得咬牙。   “若不是因为那些叛徒,那些马贼怎么可能轻易攻入我们塔斯达人的营地?”   “就算避开了这次,斯托克也会另找机会继续他策划的事情,奥帕达迟早都会死在他的手中。伽尔兰王子,我不糊涂,我们塔斯达人自己出了问题,造成了这样的后果,无论如何都不会归咎在您的身上。”   “而且,您若是不在,我们所有人都会在无法揭穿真相的懊悔中死在这里。”   老人转头,他的目光在那些死去的塔斯达战士身上扫过。   他的脸色虽然看起来沧桑,但是他的眼依然很明亮。   “现在,他们虽然死了,却是荣誉的战死。”   “我们会把他们的身体带回故土,而他们的灵魂将回归战神亚述尔的麾下。”   他回头,再一次看向伽尔兰。   他审问了那几个活下来的斯托克的心腹,从他们口中得知的事情让这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人都心惊不已。   杀害奥帕达只是第一步,那家伙甚至都已经策划要对他的父亲——   “王子,我很感谢您。虽然我们失去了四十三个同胞,但是,却能在以后让更多的同胞活下来。”   “如果不是因为您将斯托克引出来,如果他的阴谋真的得逞,那么在未来,死去的塔斯达人就不会是这几十人,而是数千甚至是数万人。”   “斯托克会为了自己的野心让成千上万的塔斯达人死去!”   老人的双臂交叉,放在胸口。   他向少年深深地低下头。   “伽尔兰王子,我知道,您当初突然提出要随同我们前往塔斯达,恐怕就是因为察觉到了这件事……您不仅聪慧,而且善良,为了保护我们甚至不惜让自己置身危险之中。”   “您救了我们的性命,也救了塔斯达,塔斯达人会铭记您的恩情。”   不只是他,旁边的奥帕达,还有其他的塔斯达人都在这一刻做出了和使团长一样的动作。   他们双臂交叉在胸口,低下头,向那位年少的王子行礼。   “从现在起,您就是塔斯达人永远的朋友。”   那是塔斯达人对最尊敬的友人的礼仪。   “亚伦兰狄斯贤明的王子啊,请您务必记得,塔斯达人是您最忠实的友人。”   抬起头来的老人对伽尔兰露出了诚恳的微笑。   他说,   “如果有一天,您需要帮助,只要您一声呼喊,塔斯达人就会回应您的呼唤而来——”   …………   ………………   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天空之中,阳光照得那个小湖泊的水面波光粼粼。   在湖泊侧面的小山丘上,有人站在那里。   “当初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不给大哥任何辩解的机会、不经过任何审讯就直接对大哥进行了处罚,甚至还因此暗自埋怨过父亲。”   “现在我才明白……那个时候,以大哥在塔斯达一呼百应的威望,如果父亲没有当机立断将他囚禁起来的话,只要大哥抓住时机一声呼喊,真的会有很多人跟随在他麾下。”   刺眼的阳光照下来,让奥帕达眯起了眼。   经过了昨天一晚,这个年轻的男子似乎一夜之间成熟长大了不少。   他俯视着不远处那片被火灼烧过的营地,发出叹息一般的声音。   “父亲大人一直以大哥为傲,后来出了这事,他表面不显,私下里其实也很难过,我有时候会在深夜里看在他站在练武场发呆。”   整个人都已陷入了回忆之中,他低声说。   “那个时候,我上去跟他说话,他拍着我的肩笑着对我说,如果大哥和我一样,不要那么聪明就好了。”   “他虽然在笑,但是看起来很难过。”   “他说,聪明的人容易想得太多,想太多了就多了不必要的欲望,一味地追着那些想出来的东西,而忘记了脚踏实地,忘记了真正重要的东西……所以,做人糊涂一点,挺好的。”   说到这里,奥帕达就闭上了嘴,不再说下去。   他转过头,看向站在他身侧的伽尔兰。   淡金色的发丝散落白皙的颊边,阳光让少年的眼明亮得如金色琥珀一般。   亚伦兰狄斯的王子。   一眼就让他为之心动的美丽而又睿智的少年。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伽尔兰不可能再继续出使塔斯达国。   因此,不久之后,就是他们分道扬镳的时刻。   “伽尔兰,就算叔叔没有立下那样的承诺,在你遇到危难的时候,只要你一声呼唤,我也会为保护你而来。”   他想要向心爱的人诉说出自己的心意。   在离别之前。   少年的金眸看向他,映着他的影子,然后,弯眸一笑。   “谢谢你,奥帕达,我的好友,我相信你的友谊。”   “…………”   即将说出口的话被伽尔兰这一句噎在喉咙中,奥帕达张了下嘴,却怎么都无法将那句话说出口。   伽尔兰视他为友。   他看着伽尔兰转过头去,俯视着山丘下不远处的小湖泊,顺着伽尔兰的目光,他看到了不过数米之外正在湖边休息的赫伊莫斯。   还有,那个和伽尔兰有着同样的金发的独眼骑士。   伽尔兰看着那边,露出了笑容。   他在看他的骑士。   奥帕达心想,张开的唇闭上,将那句已经到了喉咙的话咽了下去。   而在山丘下的湖水边,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的赫伊莫斯抬头看去。   他看见了站在山丘半腰上看着自己,正在开心地对自己笑的伽尔兰,还有伽尔兰身边的奥帕达。   说不出为什么,他突然心里一动。   下意识中,他的注意力在一瞬间就全部集中在了那一处。   自然而然的,他听到那一处两人的对话声。   此刻,在山丘上,看着对凯霍斯开心笑着的伽尔兰,奥帕达深吸一口气。   他说:“伽尔兰,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少年回头看他,然后对他展颜一笑。   “嗯。”   眉眼飞扬,笑颜灿烂。   “那是怎样的人?”   奥帕达忍不住问。   “嗯……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小的时候它就特别喜欢凑到我身边,不知道为什么,它对别人都不怎么好,就是很亲近我,而且,还特别不喜欢让其他的……呃,人,接近我。”   “它小的时候很可爱,当然,小时候它就很厉害了,但是偏偏喜欢对我撒娇。后来长大了,变高了,变好看了,也越来越厉害了,但是对我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看着说个不停的少年,奥帕达觉得心底堵得有些难受。   但是,他看得出来,伽尔兰是真的非常喜欢那个人。   因为在说到那个人的时候,伽尔兰的目光比什么都还要柔软和温暖。   伽尔兰还在继续说着。   “从小到大,都是它一直在守护着我,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他说,“所以,以后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情,我也不会和它分开,到死之前,我都会一直和它在一起。”   就算离开王城去游历大陆,他肯定也要把涅伽带上啊。   伽尔兰想。   他这辈子都不会和涅伽分开的。   ……   没错,他口中说的那个人,就是从小陪他一起长大喜欢在他面前撒娇卖萌的大狮子,涅伽。   为了让奥帕达彻底对自己死心,他只好提拎着涅伽出来顶缸了。   ………………   奥帕达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不知为何,在得知了伽尔兰的心思之后,他的心情在一刻反而敞亮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湖边的骑士,对伽尔兰露出了坦然的微笑。   “嗯,我相信你们一定会一直在一起的。”   在短短一夜之间长大成熟的年轻人微笑着祝福他心爱的少年。   他看了眼下面,说,“你的骑士在叫你,大概有什么事,快去吧。”   “是吗?”   伽尔兰一低头,就看见凯霍斯正在朝自己挥手,似乎在叫他过去。   “那我先过去了。”   褐发的塔斯达人微笑着目送他心爱的少年远去,去了骑士的身边。   这一刻,他的心情很平静。   因为他相信。   那个骑士一定会一直守护着伽尔兰,他们会很幸福,在一起直到最后的死亡。   正想着,身前突然有了其他的动静,奥帕达看到原本在湖边的赫伊莫斯正在向他走来。   赫伊莫斯此刻看上去目光平静,神色淡然,但是心底却在剧烈地翻腾着。   他听到了伽尔兰刚才说的那些话。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伽尔兰对他抱有着如此深沉而又浓烈的感情。   少年说要和他一起,直到死亡。   那个被他宠爱着长大的孩子,是如此深地爱着他。   他看着眼前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感情就已经被拒绝的塔斯达人,心情很是复杂。   似乎有点同情,又有点……其他的什么……像是优越感的东西。   奥帕达对他一笑。   “我失恋了。”   他坦然地一摊手。   奥帕达如此坦然,赫伊莫斯却反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哎,我们都一样,伽尔兰有心爱的人了,我,还有你,都失恋了。”   奥帕达毫不避讳地感慨道。   “……哈?”   奥帕达的话让赫伊莫斯莫名其妙。   “失恋?我?什么意思?”   “别装啦,你以为你不吭声,我就看不出来?”   奥帕达撇着嘴说。   “我早看出来了,你对伽尔兰的心思是和我一样的。”   赫伊莫斯觉得自己有点懵。   他难得地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再装也没用的,我喜欢伽尔兰,所以,还有谁喜欢他,我一眼就感觉得出来。”   奥帕达继续说。   “明明喜欢得不得了,还装出那副样子,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看你不爽。”   他还想说什么,突然又没了心思。   哎,再说什么也没有用。   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再继续互相伤害呢。   这么想着,奥帕达就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转身下了山丘,离开了。   只剩下赫伊莫斯一个人留在那里。   金色的沙地折射着炽热的阳光,闪闪发光,刺得人眼疼心乱。   站在沙地上的赫伊莫斯脸色很是茫然,脑子也很是混乱。   他感觉到自己胸口深处的心脏在这一刻莫名激烈地跳动着。   那个塔斯达人说。   他……对伽尔兰……? 第83章   近卫军分成了两批, 一批护送塔斯达使团,并帮助他们将死去的同胞的遗体运送回去,另一批自然是要护送亚伦兰狄斯两位王子返回王城。   自从想起前世发生的这件事之后,在跟着塔斯达使团的路程上,伽尔兰脑中就时刻绷紧了一根弦。现在,事情一过, 他顿时就放松了下来。   虽然稍微失算了一些,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保住了大部分的塔斯达人,尤其是最关键的奥帕达,这样一来,亚伦兰狄斯和塔斯达就不会刀刃相向了。   返回的路程上,伽尔兰整个人都显得轻松了很多, 难得出门一趟, 又没什么事, 他自然不想赶路,而是想要一路走一路游玩。   对于伽尔兰的想法,同样玩心不小的胖子塔尔自然是举双手赞成,好歹算是王城中一霸以及半个纨绔的他开始兴致勃勃地向伽尔兰提各种建议,比如什么地方有什么好吃有什么好玩的信息。   总之一句话, 吃喝玩乐。   而这只队伍中,能做一半主的金发骑士看着他的小主人乐不思蜀的模样, 想了想, 将卡莫斯王那封催促他赶快带着伽尔兰回去的信塞了回去。   而另一个可以做主的赫伊莫斯王子则是不知为何, 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像是有心事的样子,根本没在意队伍进行速度慢的事情。   于是,队伍一路上走走停停,速度极慢。   这一天,一行人走到一个名为诺尔的小城附近停了下来。   因为塔尔告诉伽尔兰,这个叫诺尔的城市虽然小,却很有名气,它的农业以及工商业都不发达,可是依然很繁荣,因为诺尔城的附近有一片山地松林,而山地松林深处则是有着一片连绵的温泉湖泊,让很多人慕名而来。   塔尔说,卡莫斯王有时候都会来这里放松一下。   因此,一到傍晚,伽尔兰就迫不及待地带着一伙人浩浩荡荡地向着那一处杀了过去。   在山地松林的顶端,有一处温度最适宜,风景也是最好的温泉小湖泊。   那一处平常都禁止任何人进入,是禁地,只有在卡莫斯王前来的时候才会开放。而作为卡莫斯王最宠爱的王弟,伽尔兰自然轻轻松松就进了所谓的禁地。   太阳还没彻底落下地平线,但是风已经微微刮了起来,吹动着松林,发出沙沙的响声。   伽尔兰泡在水中,只觉得疲累的身体得到了彻底的治愈。   这个所谓的山地温泉的温度其实并不高,只是稍微有点热度而已,但是在四季如春的亚伦兰狄斯这个温度却是恰好,是让人的身体能彻底放松下来的最舒服的温度。   少年大半个身体浸在湖水中,双臂趴在湖边光滑的白石上。   他侧着头,枕在双臂上,那淡金色的长发在白石上散开,半截浸入清澈的水中。   他懒洋洋地趴在那里,半眯着眼,一脸惬意。   那白皙的肌肤被温热的水熏出一点粉意。   安静的湖泊边上突然有了一点动静,伽尔兰将懒懒地垂着的眼睫抬起来,进入他视线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颀长身体,健美躯体。   脱下了黑色皮甲以及一身劲装的赫伊莫斯穿着一件极为宽松的衣服走了进来,褐色的肌肤在夕阳的余晖中泛着蜜色的光泽。   穿着一身劲装的时候看起来并不壮硕,和奥帕达一对比就显得有些瘦,但是衣服一脱,就露出了棱角分明的肌肉,像是丛林中的豹子一般,那紧致的肌肉下蕴含着可怕的力量。   正是闲得无聊的时候,伽尔兰趴在石头上,目光将赫伊莫斯自上而下扫了一遍。   嗯,看脸,毫无疑问是个美男子。   看身材,宽肩窄腰,四肢修长,每一处都是肌肉线条分明,有臂肌有胸肌有腹……哦,这个看不到,不过应该有。   还有那一双大长腿。   明明和奥帕达差不多高,但是站一起的时候,赫伊莫斯的腿就是比奥帕达长了一截。   伽尔兰一边打量着一边纳闷。   你说这么一个美男子,还是王子,身材又棒,按理说应该有着一大批狂蜂烂蝶前赴后继地往他身上扑吧?就算没那么夸张,倾慕他的红颜知己怎么都该有那么几个吧?   可是赫伊莫斯怎么到现在都还是单身呢?   伽尔兰在心底这么琢磨着,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那盯着赫伊莫斯的目光让赫伊莫斯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侧了过头去。   他轻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他继续保持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走到伽尔兰旁边,走进温热的湖水中,然后靠着边上的白石坐在了湖水中。   然后,他就这么靠着石壁闭上了眼,神色淡然,像是在闭目养神一般。   “赫伊莫斯。”   突然从旁边传来了喊声,赫伊莫斯神色未动,可是仔细去看,就会发现他闭着的眼的睫毛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稍许之后,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嗯?”   “你已经二十多了,还不打算结婚吗?”   “……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顿了一下之后,赫伊莫斯才开口回答。   他仍旧是保持着闭眼靠在石壁上那平静的模样,但是,这一刻,他心情却非常不平静。   因为他突然想起来了,自从他前往北地战场之后,经常也会和伽尔兰通信,而伽尔兰似乎总是在信中旁敲侧击地探听他有没有喜欢的女人,有没有娶妻的打算……就像是现在这样。   “你没有喜欢的女人吗?这么多年,一个都没遇到?”   赫伊莫斯睁开眼,侧头。   他看见少年趴在光滑的白石上瞅着他,琥珀似的金眸亮亮的,带着一抹期待的神色。   按理说,为了伽尔兰好,他应该回答有,借此绝了伽尔兰的念头。   但是,一和那双明亮的金眸对上,不知为何脑子就有点不听使唤,鬼使神差的,他回答了一句。   “没有。”   他干脆地否定道。   “暂时没考虑过这种事情。”   一说完,赫伊莫斯就转回头。   这一转头,他就错过了得到了他的回答的少年脸上那几乎已经完全泄露出来的失望情绪。   ……所以,等赫伊莫斯结婚生子,到底还要等多久啊啊啊啊。   在心底如此哀嚎着的伽尔兰郁闷地转过头,不爽地用后脑勺对着赫伊莫斯,趴在那里不吭声了。   而旁边,坐在水中的赫伊莫斯心情也很是复杂。   明明只要说一句‘有喜欢的女人’断了少年的心思就可以了,但是嘴就是不听使唤,偏偏就说出那种话来。   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想起那个塔斯达人一脸笃定地说出‘你和我一样,对伽尔兰有同样的心思’那句话来。   不对。   赫伊莫斯想。   并不是这样。   自己的确很在乎伽尔兰,很重视伽尔兰,可以说,对他而言,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伽尔兰更重要的人。   但是,不应该是那种感情。   自己对伽尔兰的感情……和那种感情是不一样的。   是的,绝对不一样。   在北地的军营中,在战争的间隙中,为了放松而召开的宴会中经常会召来舞姬。他和其他人一样,对于那些舞姬美丽的容颜和曼妙的身体都是颇为意动的,也就是说,女人的身体对他的确是有着吸引力的。   虽然会克制住,但是,年轻气盛的他的确是会对那些女人动欲念。   所以,他也应该是和其他人一样,只对女人有兴趣。   赫伊莫斯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他想,大概是因为自己太在意伽尔兰了,表现得太明显,所以才让那个塔斯达人弄错了。   他这么想着,再一次侧头,向身边的人看去。   温热的湖水在水面腾起一点雾气。   少年背对着他,侧头枕着双臂趴在湖边光滑的白石上。   湖水很清澈,能清楚地看见少年水中的身体,虽显得有些纤细,但是有一层薄薄的肌肉,越发显出如白鹿精灵一般优美的线条。   因为是趴着的,所以上半身在水面之上,可是身上那宽松的衣服都湿透了,湿淋淋地贴在身体上。   浅浅的雾气中,衣服湿透了,呈现出半透明状。   它紧紧地贴在少年的肌肤上,在完全展现出少年姣好的身体曲线的同时,也让半透明布料之下那熏出粉意的白皙肌肤在散落的淡金色发丝中若隐若现……   呼吸一窒。   赫伊莫斯觉得自己的脑子蓦然停摆了一秒。   他猛地转回头,闭上了眼。   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褐色的侧颊上,他不知道,那突兀的浮现在他颊上的一抹红晕。   …………   …………………………   深夜时分,诺尔城中那最华美的小城堡之中,众人都在沉睡。   冷清的月光透过天窗照进房间里,照在侧身躺在床上的沉睡着的黑发青年的身上。   不知道他在梦乡中梦到了什么,薄薄的唇一点点抿紧,就连那原本平稳的呼吸也一点点变得急促了起来。   ……   明亮的阳光洒满了大地。   橄榄树在风中簌簌地摇晃着,那白色的小花如雪般撒了漫天。   如金子融化一般淡金色的长发在碧绿的绿茵草地上散了一地,那身形纤细的少年坐在绿绒上。   簌簌洒落的花瓣中,许多都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   有些恍惚,也有些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可是突然间,少年抬眼向他看来。   那一眼,还有眉心一点艳丽的绯红,莫名让人心悸到了极点——   仿佛有什么脆裂的声音从身体的最深处传来——   就在这一刻,突然之间,大雾升起,转瞬间就将天地间的一切都全部掩盖住。   雾气朦胧,遮蔽着这一片天地。   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看不清。   而后,突然听见了水声。   流淌的水声中,那雾气一点点散开。   清澈的湖水边,少年坐在那里。   小腿伸入湖水中,双手按在身侧,背对着他。   他只看得见少年的背部,还有散落下来的金发。   水滴从柔顺的金发上滴落。   或许是刚刚从水中起来,少年的衣服湿淋淋的,湿透了变得半透明的布料紧紧地贴在肌肤上。   湿润的金发垂落下来,绕过雪白的后颈,从肩上散落。   透明的布料下,少年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   一抹粉红点缀在后颈上,莫名诱人到了极点——   …………   一切都仿佛在这一刻到了极限。   有什么东西在顷刻间崩塌,撕裂。   那深深地掩埋在厚实的大地深处的岩浆沸腾而起。   很长的时间里,它们一直在大地深处酝酿着,压抑着,不为人所知。   甚至就连它们的主人也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突然有一天,那坚硬的大地某一处突如其来地迸裂,裂开一道痕迹。   那就像是一个决堤的口子。   那被深埋在地下不为人所知的岩浆在这一瞬间鼓动着,激烈地烧了起来,像是将整个大地都点燃、焚烧了起来。   一切都在瞬间失了控,它们疯狂地灼烧着,喷涌着,汹涌而出——   …………   沉睡中的黑发青年猛地睁眼,房间里的月光都仿佛在刹那间都抖动了一下。   他猛地起身在床上坐起,剧烈地喘息着。   金红色的眸中,瞳孔微微放大。   他的脸在这一刻异常的泛红得厉害,甚至于都蔓延到了耳根处。   虽然没有掀开毯子,可是他能感觉到那一层薄薄的毯子下面,自己身体异样的那一处某种濡湿的痕迹。   他僵了好半晌。   许久之后,才抬起手,按住了自己半边脸。   耳根处的泛红已经蔓延到了他的后颈。   “……开玩笑的吧……” 第84章   在环境最恶劣的北地之中, 在亚伦兰狄斯王的近卫军以外最强大的北地军团之中, 甚至于在亚伦兰狄斯的死敌盖述人之中, 被称之为‘地狱的黑骑士’的年轻人在最近陷入了苦恼之中。   被神宠爱之人。   许多人曾经这样羡慕地感叹到。   赫伊莫斯那天生就极为出众的天赋、以及在幼时恶劣的生存环境锻炼出来的强大心志, 再加上自身不解的努力,让他成为了站立于众人之上的佼佼者。   要知道,除了年幼那段在贫民窟挣扎的艰难时期,赫伊莫斯几乎从未遭遇到能令他苦恼的事情。   哪怕是在最险恶的战场上, 他也一直都是那个坚韧而又强硬的如同旗帜一般的存在。   虽然不曾在人前表露出来,但是,或许是因为幼年时的遭遇,赫伊莫斯一直都是一个冷心冷情的自我中心者。   他从不曾将他人的事情放在眼中,更别说放在心上了, 他人的想法他更是从不曾在乎。   因此,极少有人能让他产生情绪上的波动。   而此刻让他陷入苦恼之中, 正是那极少的, 或者该说是唯一能煽动他情绪的少年。   在被奥帕达揭穿了长久以来一直掩埋着的心思时, 他还觉得,那或许只是因为自己对伽尔兰太重视和太亲密, 让奥帕达产生了错觉。   但是, 在那晚做了那样的梦, 甚至还因此在睡梦中对伽尔兰……之后, 他终于认清了现实。   那个看起来愚钝的塔斯达人的确是一眼看穿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心思。   一时间, 赫伊莫斯有些迷茫。   一直以来, 他将那个孩子视为任何人都不可碰触的、甚至于他自己都不可以轻易碰触的存在。   就像是对待易碎脆弱而又无比美好的珍宝, 他一直都小心地将其捧在手心中,舍不得让那孩子受到半点伤害。   而今,他却做了那样的梦,这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罪恶感。   …………   伽尔兰一行人一路游玩着,走走停停,前进速度很慢,而一直在王城焦急等待着的卡莫斯王在传信催促凯霍斯无果之后,终于再也按捺不住。   这一次,他干脆直接派了一位千骑长带着近卫军来接人了。   而他派来的人之中,赫伊莫斯那位身为黑夜之神的祭司下属也随同而来。   赫伊莫斯思索良久,终于决定向他这位嘴还算严的心腹下属商讨一下这个令他苦恼的问题。   因为,他的这位下属有着一位相恋了六年的恋人,对这种事有着丰富的经验,想必一定能给他提出很好的建议。   于是,在某一天傍晚,在暂宿的一位贵族住所的庭院中,赫伊莫斯开始了和他的心腹下属的交谈。   “索加,我记得,你有一个恋人的,是吗?”   身为黑夜之神秉承着一贯的狡诈属性的索加这一刻被他的主人一句话问得有点懵。   他虽然个子还算高,可身体并不算健壮,没有什么武力值。但是,作为赫伊莫斯王子麾下最狡猾的谋士,他的地位是无可动摇的。   而他最大的用处,自然就是向他的主人献策,做各种各样的谋划。   然而,相处多年以来,这是索加第一次从他那位对他人私事向来漠不关心的主人口中听到了对于他私事的询问。   而且一问就是这么劲爆的话题,让一贯自认足智多谋的他一时间也懵掉了。   但是作为一个优秀而又忠诚的下属,是绝对不会拒绝主人任何要求的。   因此,索加在懵了一下之后,立刻就反应过来。   他微微躬身,然后回答了赫伊莫斯的问题。   “是的,殿下,想必您应该见过她。”   “嗯,我见过。”   说起这件事赫伊莫斯也有点纳闷。   索加这个毫无武力值的人,偏偏恋人却是一位武力值不弱的女性骑士。   “你很爱她?”   “是的,殿下。”   对于赫伊莫斯的这个问题,索加回答得很干脆。   “她是我此生之中唯一认定的恋人。”   他是黑夜之神的信徒,谋算和狡诈对他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是唯独对于他心爱的人,他不会有丝毫的欺骗。   半晌寂静,赫伊莫斯没有再问下去,他只是坐在那里,沉默着,手指不断地抚摩着自己耳朵上的青金石耳环。   赫伊莫斯不说话,索加自然也不好开口。   他站在一侧,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暗自思索着王子找他说这些话的目的。   许久之后,赫伊莫斯才再度开口。   “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他说,   “不……当初是怎样的反应和感觉,才让你确定自己爱上了她?”   索加心里瞬间咯噔一下。   他看着赫伊莫斯那抚摩着青金石耳环的手指,瞬间就明白了。   当初在北地的时候就有很多人猜测着赫伊莫斯之所以在枯燥无趣的北地对任何女性都不感兴趣,是因为在王城中有一位恋慕之人。   而那个青金石耳环,就是王子的恋慕之人送给他的礼物。   现在看来,赫伊莫斯殿下恐怕是与那位再度相遇了。   只是,从未曾有过恋情的王子似乎还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意,所以才向有恋人的自己询问。   想到这里,索加就谨慎地、斟酌着开始回答。   为了避免犯错,他说的都是一些通用的,在那些恋爱的诗歌中都能看到的形容。   “这个嘛……当你看到她的时候,就会很开心,想一直看着她,一直和她在一起。”   “当接近她的时候,就会为之心跳不已,无论她说什么,在你耳中都是最动听的声音。”   “您的脑中会时时刻刻地想着她的身影……她的笑容胜过一切美丽的风景……哪怕尊贵如您,也会愿意在她面前低下头,只为祈求她的垂怜……”   就在索加说到这里,赫伊莫斯突然插了一句。   “和你一样,任打任骂?”   索加和那位女骑士相处的时候,他偶尔也在不经意中瞥见过。   在他人面前一贯态度傲慢而且狡诈的索加,在那位女骑士面前,却像是一只摇着尾巴的大狗一样,殷勤得不行。   而那位女骑士似乎是一位性格很强悍的女性,经常一言不合就动手。   索加:“…………”   这叫情趣,情趣好吗!   殿下你这种从没经历过恋情的美好的人怎么会懂恋人之间那种打情骂俏的甜蜜?   赫伊莫斯摇了摇头。   “索加,别敷衍我,我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些东西都是从何而来。”   他说,“你只需要我回答我,是什么让你确信你爱上了那位女骑士?”   索加停顿了一瞬。   他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回想着过去那一段甜美的记忆。   然后,他开了口。   “殿下,其实我也说不太清楚,但是……”   他说,   “当那个身影进入你视线的一瞬间,无论多远,无论在多么微小的角落,在那一刻,你除了那个身影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   “到了这个地步,您就已经彻底沦陷其中了。”   他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您恐怕是……”   索加还说了什么,赫伊莫斯并没有听清楚。   因为在这一刻,在庭院的另一侧,伽尔兰的身影出现在碎石小道的尽头。   明明离他很远,明明几乎只是在他视线余光的一点角落里,可是,在少年的身影出现的那一瞬间,视线中其他的一切都消散而去。   就连近在眼前的索加都仿佛消失了踪影。   【当他出现在你视线中的那一刻,天地万物在你眼中都将褪色。】   【你将再也看不到其他。】   原来如此。   指尖那被他抚摩得光滑无比的青金石耳环传来一点沁入心扉的凉意。   金红色的眸底深深地映着金发少年的身影,像是要将其烙印在瞳孔的最深处。   “殿下,如果您实在无法确认自己的心情,那么您只要想一想。”   索加的声音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您假设一下,如果那位爱上了其他人,离开您,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唔!”   青衣祭司的声音陡然断在了半截。   因为他在这一瞬感觉到了从他的主人身上突兀之间散发出来的某种令人心惊的煞气。   一种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可怕气息。   别想。   索加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是瞬间让赫伊莫斯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伽尔兰会离开他。   会到他以外的人身边去。   光是听见索加那么说,赫伊莫斯都差点无法遏止住陡然从身体内部升腾而起的杀意。   伽尔兰会去往他伸手碰触不到的地方。   …………   别想。   谁都别想这么做。   那从身体最深处烧起的欲念一旦被点燃,就再也无法停止。   越来越大,越来越炽热。   灼烧着他的身体,他全身的血液,让他遏止不住如梦中一般想要将其拥入怀中的欲念。   那是他的。   目光一眨不眨地盯在庭院远处伽尔兰的身上,赫伊莫斯胶着的视线在这一刻如同将其缠绕住的锁链一般。   那个人是属于他的——   他笃定地,断然地,甚至是发狠地这么想着。   ……   “如果你喜欢的人在暗恋你,而且不知道你也喜欢他,该怎么做才好?”   赫伊莫斯毫不犹豫地再一次向他的狗头军师……不,是心腹谋士询问道。   索加觉得自己有点苦逼。   他可是谋士,一位在战场上、在政治中出谋献策的谋士,可是为什么他的主人现在向他询问的都是关于恋情方面的计谋?   他这算什么?兼职了爱与美的女神阿芙朵弥尔麾下那恋爱的祭司的工作吗?   但是,无论这位黑夜之神的祭司心底如何腹诽,他还是要尽心尽力地为赫伊莫斯谋划。   毕竟,殿下和他商量这么私密的感情的事情,是因为信赖他啊。   他可不想因为这种事丧失殿下对自己的信赖。   而且按照殿下的说法,他们两位本来就是彼此恋慕,一说穿就行了,简单得很,只要殿下一句话……   不不不,这样不行。   索加眼珠子转动了一下。   身为殿下的谋士,无论在哪种事情上,哪种情况下,都要为殿下谋取最大的利益。   先倾吐爱意的一方在恋情中的地位总是略逊一筹。   就如同他和他的那位恋人一般,先爱上的人总是输家。   因此,他得想办法,让殿下恋慕的那个人先向殿下表白爱恋之心才对。   “殿下,这样很简单。”   打定了主意的索加提出了他的建议。   “既然那位不知道您的心意,那么,您必须给出一些暗示,让那位感觉到您对其是与众不同的,特别的,让那位意识到您的感情。”   被称之为‘地狱的黑骑士’在战场上所向无敌威震四方的黑发王子在如何追求心爱之人的事情上是一片空白,恐怕还不如王城中那些小了他一轮的十三四岁就开始勾搭妹子的贵族子弟小屁孩们。   所以,他很坦然地继续询问。   “具体该怎么做?”   花费了整整一年多的时间才将女骑士追到手,在这方面有着丰富的实践经验的黑夜之神的祭司开始毫不保留地、胸有成竹地向他的殿下面授机宜。   …………   伽尔兰这两天有点郁闷。   因为不知道为什么,赫伊莫斯对他的态度突然变得冷淡了下来。   以往行走的时候,赫伊莫斯除非必要,都是在他身边的,但是这两天却是自己到了队伍的前方领头。   吃饭也不再跟他一起,以往晚上住宿他们的卧室都是挨着的,这两天似乎也特意隔开了。   一天下来,伽尔兰都看不到赫伊莫斯的影子。   甚至于他主动去找赫伊莫斯,还没说上两句,就会用有事情要处理的理由让他先离开,似乎不怎么愿意和他说话。   怎么回事?   伽尔兰困惑地想。   赫伊莫斯在生气吗?   他前几天做了什么让赫伊莫斯生气的事情吗?   明明那天一起泡温泉的时候都还好好的啊。   他仔细想了一遍又一遍,实在想不出来自己哪儿惹赫伊莫斯生气了。   赫伊莫斯不愿意搭理他了,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发生的事情。   于是,少年郁闷了。   就算以后他要带着涅伽去周游大陆,但是,亚伦兰狄斯依然得是他有力的后盾。   他都已经打算好了,让赫伊莫斯做他最坚实的靠山。   有赫伊莫斯在,敢惹自己的人应该不多,这样才能最大限度让自己狐假虎威……不是,是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的安全。   要是赫伊莫斯和他闹翻了……   而且,不止如此,伽尔兰心里还有一点异样的感觉。   从小到大,赫伊莫斯都对自己很好,对别人都很淡漠的他偏生就是对自己极为宠爱和纵容。   他已经习惯赫伊莫斯对自己的特别了。   现在,这个特别突然一下子没了……不知为何,伽尔兰觉得自己很不习惯,还有点不舒服。   傍晚,再一次找了个地方落脚之后,伽尔兰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都没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赫伊莫斯。   干脆,心一横,他径直跑去找了赫伊莫斯,想要单刀直入地问个明白。   “……你是在生气吗?”   “我没有。”   赫伊莫斯淡淡地回答。   “可是,你最近都……”   “都怎么?”   “…………”   ……都不理我。   觉得说出这种话的自己就像是个闹脾气的小孩一样,会很丢人,伽尔兰抿紧了唇没开口。   他垂下眼来,神色似乎有点落寞。   赫伊莫斯看着眼前的少年微微低着头,那细密的睫毛垂下来,在白皙的颊上落下浅浅的影子。   脸上那柔软的肌肤,让人看着就想要碰一碰。   而少年脸上泄露出的落寞的神色,更是让人看一眼就有些心疼。   只是,赫伊莫斯忍住了。   索加出的主意的确很有用。   这才过了两天,伽尔兰就按捺不住主动来找他了。   接下来,应该做的第二件事是……   “抱歉,伽尔兰,这两天避开你,是因为我上次对你说了谎,所以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垂着头的少年一下子抬起头来,金色的眼睁得大大地看着他。   “我骗你说没有……其实,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真的?”   伽尔兰的眼睛一亮,他一把抓住了赫伊莫斯的手臂。   等啊盼啊等待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他一时间喜不自禁,想着赫伊莫斯这么强健,肯定那方面也很强,一旦有了恋人,那么小孩肯定是分分钟就能搞定的事情——只要一想到这里,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声音都有点发抖了。   看来伽尔兰对于自己有喜欢的人的事情真的非常紧张。   虽然赫伊莫斯看着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少年,有点心疼,但是索加说了。   必须这么做,用这种话刺激伽尔兰,才能将他的心意逼出来。   不然,这个乖巧的少年说不定会将自己的心意隐藏一辈子。   而且,对于伽尔兰这种激烈的反应,他心底莫名还有点小开心。   那么,该继续实施第三步了。   “其实我从小就很喜欢他,不过,这种感情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我自己也不知道。”   不能直白地说出来,这样会吓到人,说不定会让对方躲避得更厉害。   索加如此告诉他说。   所以,要用似是而非的话,旁敲侧击地说出来,最好让对方自己悟出来。   这才会让对方有最大的惊喜和感动。   “从小我就一直看着他,几乎每一天我们都能见面,每天我们都能对话……或许是因为距离太近了,所以我察觉不到自己的心意。”   “然后,我们分开了四年,四年过去了,他依然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   赫伊莫斯深深地注视着身前的少年,他的声音低沉,饱含着某种特殊的情绪。   他相信,已经说到了这样的地步。   伽尔兰一定会懂得他话中的含义。   “当四年后,我再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在那一瞬间,我就已经被他彻底迷惑……”   “我知道,我们之间有着极大的阻拦,会让很多人看不过眼。但是,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情,我也想让他一直在我身边——他必须这一生都待在我身边。”   金红色的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伽尔兰,那眼底蕴藏着许多让人看不懂的甚至带着一点危险的神色。   他说:“……你明白了吗,伽尔兰?”   “这、这……我……”   伽尔兰盯着赫伊莫斯的眼睁得很大,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惊讶得说话都有些磕巴了起来。   “难道……难道你喜欢的人是……是……”   少年咽了一口口水,像是被呛到了一般,发出无比讶异的声音。   “塔普提?!!”   赫伊莫斯:“………………” 第85章   赫伊莫斯喜欢的人居然是塔普提???   伽尔兰觉得自己有点懵。   塔普提可是和卡莫斯王兄差不多大, 比赫伊莫斯大七八岁。   原来赫伊莫斯喜欢的是比自己年龄大的、成熟的女性?   难怪在北地呆了四年都安安静静的, 原来是惦记着他的女官长?   伽尔兰不觉得自己猜错了。   因为按照赫伊莫斯刚才说的那些话,他在自己认识的所有女性里面一划拉, 唯一符合要求的就只有他的那位女官长了。   赫伊莫斯还特地问他‘明白了吗’,恐怕是担心他反对。   赫伊莫斯说的那些很大的阻碍, 伽尔兰觉得自己也能理解。   毕竟, 由于塔普提女官和卡莫斯王兄的关系颇为亲密, 很多人都认为, 卡莫斯王迟早会将女官纳入后宫之中。   和卡莫斯王抢恋人,就算胆大如赫伊莫斯恐怕也做不出来, 自然只能将自己的心思深深地掩埋到心底了。   但是,这多么年过去了,卡莫斯王那边一直都没有动静,而就伽尔兰在一旁看着,感觉那两人之间更多的是一种友谊甚至于亲情, 根本不存在什么恋情。   而且,他的女官长明显对于成为王的妃子这件事也毫无兴趣。   不过……   伽尔兰琢磨了一下。   塔普提女官的性格冷静沉着, 对待任何人都很是从容, 但是不知为何, 偏生就是和赫伊莫斯有点不对付, 他还曾经因此而头疼过。   但是转念一想, 这是不是说明对塔普提来说, 赫伊莫斯比其他人更加特别呢?   而且, 这数年来塔普提为了照顾他, 一直未婚,虽然依然美貌不减风韵,但是毕竟三十多了,真的因此导致塔普提单身一辈子,伽尔兰还是觉得很愧疚,何况他迟早要离开的。   但是如果她嫁给赫伊莫斯,赫伊莫斯喜欢她这么多年,以后一定会对她很好,而且赫伊莫斯一旦坐上王座,塔普提就是王妃了,她的孩子就是亚伦兰狄斯未来的继承人……   嗯?这么一想似乎挺不错的。   如此想着的伽尔兰心里一亮,抬眼看向赫伊莫斯。   “我知道了。”   他一脸认真地对赫伊莫斯说。   “赫伊莫斯,我一定会帮你的。”   他说,   “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和塔普提在一起。”   无论是为了赫伊莫斯,还是塔普提,还有他自己,他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两人在一起。   在心底如此下定了决心的少年目光灼灼地看着赫伊莫斯。   “放心吧,赫伊莫斯,我不会阻拦你和塔普提,我还会帮你们。年纪不是阻碍,身份也不是,我会帮你去向卡莫斯王兄说好话,只要让王兄赐予塔普提足够的身份,你们就……”   被伽尔兰突如其来说出来的那个女官长的名字弄得有点懵,赫伊莫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了,就看见伽尔兰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会帮他的那些话。   他下意识想要反驳。   “不,我并没有……”   他陡然提高声音打断了伽尔兰的话。   “我说的那个人是——”   “伽尔兰殿下!”   突然从旁边传来的喊声打断了赫伊莫斯的话。   一转头,就看见金发骑士急匆匆地走过来,俯身行了个礼。   他说,“陛下来了,请您马上去见他。”   “哈?王兄?来这里了?”   “是的,殿下。”   “他怎么会……”   “大概是因为您迟迟不回去,所以陛下亲自来接您了。”   “…………”   有种家长亲自来把玩疯了不愿意回家的小孩抓回去的感觉……   “请您立刻去见他。”   “我知道了。”   眼见凯霍斯催得这么厉害,想必王兄现在恐怕在发脾气。   他不能耽搁了。   这么想着,伽尔兰赶紧跟着凯霍斯走。   刚走了几步,他又想起了什么,转回头看向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还站在原地,皱着眉,似乎心情不怎么好。   “别担心。”   伽尔兰冲他拍了下自己的胸口,对他笑着说。   “交给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说完,他就和凯霍斯一起匆匆离开了。   赫伊莫斯看着那个一脸认真地保证一定会帮他和塔普提在一起的少年,一时间脑子有点空。   等等,为什么伽尔兰看起来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而且那种开心不像是伪装出的来的?   …………   ……好像哪里不对???   …………   “陛下,伽尔兰殿下来了。”   伽尔兰刚刚走入大厅,就听到侍卫向卡莫斯王汇报的声音。   下一秒,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一个高大的身影快步走来,伽尔兰刚一抬头,就被那猛地伸过来的一双结实的手臂抱了个正着。   卡莫斯王将他抱得很紧。   太用力了,勒得他呼吸都有些不畅。   “……王兄?”   伽尔兰刚说了两个字,那双紧紧抱着他的手臂又一下子将他推开。   卡莫斯王盯着他,将他整个人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   看完了,那绷紧的脸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卡莫斯王板着脸问道:“有没有受伤?”   难得看到王兄对自己这么严厉的样子,伽尔兰老老实实地摇头。   “我没事,没受伤,凯霍斯还有赫伊莫斯都在。”   卡莫斯点了点头。   但是,一张脸仍旧是板着。   “为什么不回去?”   突然接到塔斯达使团以及他的王弟在路上遭到袭击的事情,卡莫斯王吃了一惊。   紧接着勃然大怒,若不是歇牧尔极力劝说,估计他在接到消息的当天就亲自带兵赶过去了。   但是毕竟刚刚出征回来不久,王庭之中堆积了数个月的事务实在不能再拖延下去,他根本腾不出空来,只能盼着自己小王弟能快点完好无损地回来。   可是那回来的队伍速度慢腾腾的,他实在是等不下去了。   这不,熬夜解决了一些紧急的政务,有了喘气的空隙,他再也按捺不住亲自带队来接人了。   当亲眼确认了伽尔兰没有受到一点伤害,他才终于放心下来。   “长大了,翅膀硬了,不用听王兄的话了是不是?”   幼狮总要离巢。   幼鹰总有一天要展翅高飞。   虽然心里明白这一点,也欣慰地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一点点地长大,这个被他宠爱的护在羽翼下的少年,总有一天也会离开他的羽翼,但是……   “抱歉,王兄,可是对我来说这是很难得的机会。”   伽尔兰仰着头,明亮的金眸看着他。   “我想走一走王兄曾经走过的地方,我想去亲眼看看王兄看过的一切。”   “因为总有一天,这也是我要踏足的大地。”   少年琥珀色的瞳孔中仿佛有星光在闪耀,带着对未来的希冀。   那张年轻的脸上的神色如初升朝阳一般,朝气蓬勃。   卡莫斯王怔了一下,然后摇头一笑。   他的脸再也板不住,变得柔和了下来,摸了摸伽尔兰的头。   “也罢。”   他说,“你说得对,这是你迟早要和我一样去踏足的大地。”   他有些落寞地叹息道。   “是啊,以前我那个可爱的小王弟已经长大了……就要离我远去了啊……”   那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狮子王这一刻在脸上露出了和他的形象完全不相符的长吁短叹一般的感慨神色。   那叹息,那神态,那模样,让一旁的歇牧尔看得心底一阵恶寒,嘴角都抽搐了一下。   陛下,就算是故意要引发王子的愧疚之心也不用如此惺惺作态好么。   装得过了。   沙玛什的祭司在心底如此腹诽道。   就在这时,独眼骑士突然从旁边插了一句。   “所以陛下您觉得王子现在就不可爱了吗?”   “……”   装模作样感慨了一半就被凯霍斯打断的卡莫斯王下意识看了伽尔兰一眼。   小王子仰着头看着他。   如丝绒般的金发包裹着少年的脸。   一双大大的眼睛自下而上地看他,像是猫儿一般,亮亮的,水汪汪的。   那明眸皓齿的美少年瞅着他,长长的睫毛像是无辜地眨巴了一下。   被自家小王弟那无辜的一眨眼萌得再也装不下去。   卡莫斯王一把将伽尔兰抱住,摸摸头,蹭一蹭,再摸一摸。   他断然道:“现在也非常可爱!”   歇牧尔:“…………”   卡莫斯王没注意到自家祭司那无语的模样,一边继续撸他那无论小时候还是现在都最可爱的小王弟,一边继续气哼哼地继续说下去。   “你迟迟不肯回来,歇牧尔还在我耳边絮絮叨叨的,尽说些烦人的话……说什么你长大了,该给你寻找合适的联姻对象了……”   后面一句话说到一半,歇牧尔一声咳嗽让卡莫斯王将剩下半截话给咽了下去。   毕竟这是私下的话,不好当着伽尔兰说出来。   而且这件事他也还没同意呢。   就卡莫斯王的眼光看来,谁都配不上他的小王弟。   …………   在一起吃了晚饭,又被伽尔兰哄了好久之后,卡莫斯王终于心满意足了。   熬了几天处理政务,又匆匆赶过来,他也有些疲倦了,于是在见了赫伊莫斯询问清楚当时事情的情况之后,他就打算休息了。   伽尔兰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处,凯霍斯本是将他送到房间门口就打算离开,却被伽尔兰给喊住了。   说是有事要和他商量。   房间中点了灯,很亮堂。   伽尔兰坐在柔软的座椅上,像是在沉思着什么,又像是在酝酿着即将说出的话。   而凯霍斯沏了壶茶,给伽尔兰倒了一杯,然后自己端着一杯,随意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淡定地等待着他的主人开口说话。   “凯霍斯。”   “是?”   “你觉得塔普提怎么样?”   “塔普提吗?是一个认真负责的女官长,而且细心,对您的服侍也很周到,有她在您身边,我很放心。”   “不不不,我不是说这个。”   伽尔兰摆手道。   “我是问,你觉得她作为一个女性怎么样?”   “作为女性如何看待吗?”   万丛花中过的金发骑士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摸了摸下巴。   “虽然个性偏于强硬,但是从各方面来说,我觉得她不失为一个好女人。”   虽然那位女官长大人对于自己流连花丛的性格颇有微言,但是对于他的私事从不干涉和多言。   在他看来,那是个很聪明,而且不多管闲事,知情识趣的女人,而且也的确是个成熟而有风韵的美丽女性。   “凯霍斯啊,那个,你觉得塔普提会喜欢哪种类型的男性?”   “呃,这我还真不知道了。”   反正不会是我这种男人。   凯霍斯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殿下您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只是觉得……塔普提为了照顾我,耽误了这么长的时间,虽然很舍不得她,但是我不可能真的耽误她一辈子。”   伽尔兰看着凯霍斯,说。   “现在有一个人很喜欢她,那是个很不错的人,虽然他们之间可能会有点障碍和麻烦……可是,我真的很希望他们能在一起。”   “所以,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解决那些障碍。”   “这样啊。”   凯霍斯喝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么,殿下说的那个很不错的男人是谁?”   问完,又喝了一口茶。   伽尔兰犹豫了一下。   “……赫伊莫斯。”   噗——!!!   独眼骑士刚入口的茶水尽数喷了出来。   一贯注重形象的他甚至都没心思去擦嘴角喷出的茶水,一脸难以置信。   “您说的是谁?”   他认真地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是那的确是赫伊莫斯亲口告诉我的。”   伽尔兰很能理解凯霍斯此刻那下巴都快要掉下来的模样,因为他不久前听到的时候,也整个人都惊呆了。   但是完全符合赫伊莫斯说的那些话的,女性之中,也只有塔普提了。   凯霍斯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抬手,擦了一把嘴角的水痕,觉得脑壳有点痛。   赫伊莫斯王子是个心思很难琢磨的人,城府很深,但是卡霍斯看得出来,他对伽尔兰殿下的确是有着某种极为特殊的感情的。   那种感情更甚于亲情、友情,甚至于……   那位王子真正的心思,他也猜不透,但是要说那位喜欢塔普提……凯霍斯以自己阅尽风华的眼睛保证,那不可能。   可伽尔兰殿下又说是赫伊莫斯王子亲口说的,这实在是……   他也忍不住有些糊涂了。   按了按太阳穴,凯霍斯让自己清醒一点。   他思索了一下,以一种谨慎的口吻开口说话。   “殿下,我觉得,旁人感情的事情,不适合外人插足。赫伊莫斯王子的恋情,以及塔普提女官是否接受,那都是他们的事情,和您并没有关系。”   “但是……”   凯霍斯这么说,伽尔兰又不好回答,和他有很大的关系。   可以说,那两个能不能成功在一起,决定着他的未来。   “而且,这种事情,您身为外人贸然插手,反而会弄巧成拙,很可能会让那两位之间产生误会也说不定。”   “……既然你这么说。”   论感情经验还是凯霍斯比较丰富,既然凯霍斯说他插手反而会坏事,那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等着好了。   反正都等了这么久,不缺这一会儿了。   伽尔兰点了点头。   他说:“我知道了,我听你的。”   凯霍斯也欣慰地点了点头。   殿下对于自己不擅长的领域,总是会从善如流地听从擅长此事的人的建议。   金发骑士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他想起刚才卡莫斯王不经意中提到的事情,想了想,觉得伽尔兰王子的确也长大了,是时候旁敲侧击一下了。   “王子。”   “什么?”   “不要总说别人,您自己有喜欢的人了吗?”   “哈?”   一不留神关于喜欢的人的话题就转到自己身上,伽尔兰怔了一下。   “您也不小了,一个让您心动的女性都没有吗?”   “呃……”   …………   向卡莫斯王汇报完这次关于塔斯达使团遇袭的事情之后,赫伊莫斯在返回住所的路上路过了伽尔兰的住所。   他站在树林小道中沉吟了一会儿,想起当时伽尔兰那张兴奋而又开心、怎么看都不像是假装出来的笑脸,心里有点发沉。   他沉吟了稍许之后,绕开门前的侍卫,纵身一跃翻过了墙壁,跃入院子中。   房间的灯还亮着,隐约可见里面有两个身影,赫伊莫斯一眼就认出来,另一个是凯霍斯,他们坐在房间里,似乎在说些什么。   赫伊莫斯走过去,打算进屋,可是刚一靠近,一句话传出来,就让他停下了脚步。   “殿下您有喜欢的人吗?”   金发骑士询问道。   伽尔兰没有回答,似乎是在沉默。   凯霍斯又继续说了下去。   “只要是您的意愿,只要您所喜欢的,身为您的骑士,无论对方是谁都好,我都一定会站在殿下您这一边,也不会对外人泄露丝毫。”   他说,“所以请您无需顾虑,将您的心思告诉我。”   赫伊莫斯没有动,他凝神静气地听着房间里少年的动静。   伽尔兰那么信赖凯霍斯,说不定真的会向凯霍斯表露出对自己的心意。   他想。   不管索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他已经决定了。   只要伽尔兰一开口,他就进去,彻底戳穿这层窗纸。   房间里一直在沉默。   门外的赫伊莫斯站着,手指扣紧成拳,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一下比一下跳得急促。   他就像是一个即将第一次踏入战场而紧张至极的战士。   终于,在这种让人紧张的沉默中,伽尔兰开了口。   “那个……”   伽尔兰小声说。   “你说的……还真没有。”   想想自己也算是活了几辈子的人了,一次恋爱都没谈过。   以前不说还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凯霍斯一提,伽尔兰就觉得有点丢脸。   唯一的恋爱经验,那还是在原来的世界里,他初中的时候,暗恋上了班级里那个学霸级的清纯女同学……   是的,只是暗恋,连话都很少说,看都是偷偷看的那种。   别人的天命之子穿越过来都是大杀四方世界称霸后宫无限。   而他这个天命之子……   算了,不说了,说多了心酸。   “这样啊。”凯霍斯点了点头,“那么殿下,您至少跟我说一下,您喜欢的类型是什么样的,可以吗?”   “我喜欢的类型?”   伽尔兰想了想,对于和凯霍斯讨论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恋人的模样,他倒是不怎么避讳,还有点兴致勃勃。   “嗯,这个嘛,我喜欢那种眼睛大大的,圆圆的,脸蛋也是圆圆的,一笑起来特别甜美可爱的那种~~”   屋外某个眼睛上挑锐利怎么都和甜美可爱巴不上边的年轻人:“…………”   “而且最好有一头长发,是的,长发及腰才好,披下来像是瀑布似的——”   一头漆黑短发的赫伊莫斯:“…………”   屋内少年还在继续说,声音听起来非常开心,完全是发自内心的。   “还有啊,最好不要太高,娇小一点,那样才可爱。”   某个比伽尔兰起码高了一个半头的青年:“………………”   “最后一点可能有点麻烦,唔,我比较喜欢和我、以及你一样的,皮肤白白的那种。”   一身性感褐肤的赫伊莫斯:“………………”   …………   …………………………   果然还是哪里不对啊!!! 第86章   正在和自己的守护骑士开开心心地讨论着自己理想中的清纯可爱小女友的伽尔兰自然是没有注意到外面有人站在外面, 将自己的话从头听到了尾。   不过就算知道,他大概也不在意。   哪个男孩在情窦初开的时候不曾和自己的好友一起偷偷聊起过自己喜欢的女孩?   向哥们好友们说一下自己喜欢的类型也是常有的事情,这真没什么好害羞的。   他在这里说着,他的骑士听得倒是很认真,还把他的话都给记在了心里。   毕竟, 凯霍斯也有自己的打算。   如果卡莫斯王真的有意为王子选妃的话, 他就去提醒一下卡莫斯王, 到时候一定要选一个王子喜欢的女孩。   至于赫伊莫斯王子……   看得出来这位王子是个自我意识很强, 而且也非常不喜他人干涉自己的事情的人。大概就是因为如此, 当时赫伊莫斯王子成年的时候,卡莫斯王询问过他的意见, 在被赫伊莫斯的拒绝之后,卡莫斯王就再也不曾提起为他指定婚约者的事情。   现在, 伽尔兰殿下也马上就要成年了,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说实话,对于赫伊莫斯王子对殿下的态度,凯霍斯总觉得有点担心……但是又说不出来为什么……反正就是觉得有点怪怪的。   不过话说回来,也不用太着急, 就算歇牧尔祭司提过这件事了, 恐怕短时间里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毕竟,那位宠爱王弟宠爱得要命的卡莫斯王,肯定是不乐意让一个外人将自己捧在手心呵护大的小王弟夺走的。   当初宴会上要不是阴差阳错让赫伊莫斯王子给殿下挡了一次灾……如果那个塔斯达人真的当众跪地求爱的话, 卡莫斯王恐怕当场就会勃然大怒。虽然由于塔斯达人的身份不会砍死他, 但是暴揍一顿还是真的很有可能的。   从伽尔兰房间里退下的金发骑士就这样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 思索了小半宿,直到深夜才沉沉睡去。   而作为罪魁祸首的伽尔兰却是没心没肺的,想着既然不能插手那就没他什么事了,于是万事往脑子后面一丢,舒舒服服地一觉呼呼睡到大天亮。   不过很快的,麻烦事就来找他了。   在即将回到王城的前一晚,他被卡莫斯王叫到了庭院之中。   那是庭院一片开阔的空地上,地上绿茵一片,只有零星两处青石的石桌石椅,放眼看去,方圆十多米空空荡荡的,所有东西一眼都扫得清,就连茂密的树林都是远远的。   卡莫斯王的心腹侍卫守在开阔地的外面,不让任何人靠近这一处。   而在这片空地之中,就只有等着伽尔兰的卡莫斯王。   以及,将伽尔兰带来此处的歇牧尔。   伽尔兰心里一紧,他大概猜到了卡莫斯王想和他说什么。   其实,在做出这种事之前他就知道,事情一旦真的发生了,王兄他们肯定会在事后追问自己。   他做的那些事,瞒不过卡莫斯王。   “当初你突然提出要和塔斯达使团一并前往塔斯达,是因为知道他们会被袭击?”   卡莫斯王开口,直指关键之处。   狮子王从来都不是一个说话拐弯抹角的人,单刀直入才是他的风格。   伽尔兰点了点头。   他说:“是。”   他对那些护送他的近卫军下达的命令,只要卡莫斯王一询问,就算赫伊莫斯和凯霍斯都不说,其他忠诚于卡莫斯王的骑士长肯定会一五一十地告诉王兄,根本瞒不住。   卡莫斯和歇牧尔对视一眼,目光中都透出一点不解。   这几日,在对那些经历过此事的人详细询问之后,卡莫斯王得出一个令他极为诧异的结论。   ——伽尔兰早就知道了塔斯达使团会遭遇袭击的事情。   就连身为亚伦兰狄斯之王的卡莫斯都没有发觉到的事情,为什么伽尔兰会知道?   这非常奇怪。   毕竟这件事在之前没有一点蛛丝马迹。   卡莫斯王看着身前那个垂着眼抿紧了唇的少年,目光中透出几分愠色。   “我不管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他说,声音变得严厉了起来。   “但是既然知道了,为什么要以身犯险?”   “明知有危险,还要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我不记得我有这样教导过你!”   卡莫斯王的声音中带着不轻的怒意。   但是那并非是对于他的王弟隐瞒自己的怒火,而是对于伽尔兰轻易就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的怒火。   “可是,我说了,王兄你也不会信啊。”   被他训斥的少年仰头,睁着眼看他回答道,目光中带着一点无辜。   明亮的金眸,透亮得像是映着天空太阳的光辉。   被那双眼一看,卡莫斯心底本是满满的火气就弱了三分。   他有点郁闷。   只要对上他的小王弟,不管他有理没理,最后败退的总是他。   ……   能够让无所畏惧的狮子王如此败退的,大概也只有他眼前的这个小家伙了。   金棕色的瞳孔稍微缓和了一些,卡莫斯王稍微俯身,伸出双手,握住他的王弟的肩膀。   “伽尔兰。”   他和少年的目光对视,狮子王的眼神在这一刻尤为严肃和认真。   “你要记住,你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子,是我最重要的王弟。”   “对我来说,对亚伦兰狄斯来说,你是无可取代的,你的存在胜过世间的一切。”   他说,   “你明白了吗?”   伽尔兰怔了一下,和卡莫斯王对视着,他抬起手,捧着卡莫斯王的手臂。   他同样也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王兄。”   他说,   “可是,王兄,我之所以没有将此事告诉您,是因为我自己也不确定袭击的事情会不会发生。”   “我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仅仅只是我的一个梦。”   旁边的歇牧尔皱了下眉。   “梦?”   他重复着这个字。   “是的,这是王兄也不知道的事情,我却知道了,是因为我做了那样的梦。”伽尔兰说,“因为一个梦就做出这样的事情,或许对王兄你们来说很荒谬……”   那个梦他不止做了一次。   第一次是在赫伊莫斯房间休息的时候,模模糊糊地梦到。   后来回到自己的住所里,他又梦到了一次,还更加清晰。   “那天中午,因为很困倦,我在我的行宫庭院中睡着了。”   “我梦到了塔斯达使团在亚伦兰狄斯境内被马贼袭击,所有人无一生还,丧失继承人的塔斯达将军因此而大怒,起兵攻打亚伦兰狄斯,虽然最后还是被王兄您打败赶了出去,但是,从此之后亚伦兰狄斯和塔斯达决裂,成为死敌……”   “这个噩梦让我感到很不安,我总觉得它会真的发生。”   “但是,我不可能因为自己的一个梦要求王兄您强行用军队护送塔斯达使团。”   伽尔兰瞥了歇牧尔一眼。   “当时要是我真的这么做了,不管是王兄你,还是歇牧尔,以及其他人都会认为我的做法很荒唐,你们也绝对不会答应我……不是么?”   卡莫斯王想了想,不得不承认伽尔兰说得对。   不得派兵跟随他国的使团,这是各国惯例,就算是以护送为名义,也会引起他国的疑心和警惕心,他不可能因为伽尔兰的一个梦就做出这种会影响两国邦交的事情。   就算他一时昏了头答应了,他的下属比如歇牧尔也肯定会死命拦住。   “可是王兄,我有预感,我这个梦很有可能是真的。我说不出来为什么,但是我就是这么觉得。”   伽尔兰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的王兄,轻声说道。   “上一次我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是很小的时候,就是赫伊莫斯差点出事的那一次。”   卡莫斯王心里一凛。   伽尔兰说的那件事他自然还记得很清楚。   当时若不是伽尔兰及时赶到推开了赫伊莫斯,那后果必然是极为惨烈。   说不定赫伊莫斯就会被烧死在当场。   “那个时候我之所以能恰好赶过去,就是因为我做了赫伊莫斯会被火烧的梦……因为太真实了,真实得让我很害怕,就跑去找赫伊莫斯,结果真的差点发生那样的事。”   “那个时候我还小,又慌又怕,赫伊莫斯也没真的出事,所以我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后来我再也没做过那种梦,就渐渐忘记了,只是没想到,不久前又做了这样的梦。”   伽尔兰说,目光定定地看着卡莫斯王。   “王兄,您相信我说的话吗?”   卡莫斯伸手,摸了摸伽尔兰的头。   “嗯。”   他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这并不荒谬,伽尔兰,事实证明了你做的都是对的。”   他对伽尔兰笑着说。   “当年你救了赫伊莫斯,而现在你救了塔斯达人,也保护了亚伦兰狄斯,你做得很好。”   “我相信你做这样的梦是因为亚伦兰狄斯众神在庇佑你。所以,伽尔兰,如果你下次再做了类似的梦,要告诉我,好吗?”   看着少年乖乖地点头的模样,卡莫斯的目光越发柔和了起来。   他又摸了摸伽尔兰的头,然后就让其离开了。   等伽尔兰的身影消失之后,他转过身来,看着在一旁的歇牧尔。   “伽尔兰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但是如果真是如此,那个梦是怎么回事?”   他向他的祭司询问道。   “如果他经常做这样的梦,会对他产生不好的影响吗?”   “陛下,我在想……”   对于王子说的那个梦境一开始也无法理解,但是刚才卡莫斯王无意中说的一句话让歇牧尔的心里动了一下。   “王子说他是在庭院中做的梦,那么,您还记得吗?伽尔兰王子行宫的庭院中有一尊神像。”   “神像?谁的?”   “星辰女神伊斯达尔。”   “…………”   卡莫斯王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星辰女神伊斯达尔,又被称之为幸运女神。   她会将幸运赐予她所宠爱的人。   而她之所以给予人幸运,是因为她手持命运的丝线,司掌命运——传说,当她拨动手中的命运的丝线时,未来的轨迹也会随之改变。   沙玛什的祭司俯身,单膝跪在卡莫斯王的身前。   他抬起头,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王。   “陛下,如果您真的已经决定此生都不娶妻生子的话,那么,伽尔兰王子或许就已经注定是亚伦兰狄斯未来的命运。”   他说,   “我知道您很不舍,但是,为了亚伦兰狄斯,伽尔兰王子的婚约者必须尽快决定下来了。”   “……我会考虑的。”   卡莫斯王有点悻悻然地说。   …………   对于自己即将会拥有一个婚约者这件事,伽尔兰一无所知。   在以梦中预知的理由回答了卡莫斯王,而且王兄以及歇牧尔都认可了这个理由之后,伽尔兰松了口气。   他想,以后要是还有类似的事情,也不需要再绞尽脑汁地找什么借口了。   而且他这也不算说谎。   他的确做了那些梦,梦到了前世的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第二天,他就跟着卡莫斯王回到了王城。   王城那笔直的大道上,众人围在大道的两侧,对他们的王,还有两位年轻的王子发出欢呼声。   伽尔兰骑着如白云般的骏马在大道上缓缓前行,一头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闪耀着如黄金般的光泽。   路上不时有少女将鲜花丢来,漫天都是淡淡的花香。   恰好一朵鹅黄色的鲜花从眼前落下来,伽尔兰下意识伸手接住。   抬眼一看,只见路边一个年轻的女孩在拼命地冲他挥着手,兴奋得小脸通红。旁边还有几个女孩和她凑在一起,嬉笑不已,也是兴奋得不行。   伽尔兰怔了一下,然后失笑。   看来他拿到的是那个女孩丢过来的的鲜花。   只见那阳光之下,骑着雪白骏马的美少年微微低头,像是嗅了一下那花朵的芬芳,又像是用唇吻了一下柔软的花瓣。   然后,金眸微弯的王子对少女展颜一笑,抬手将那朵鲜花抛回给了少女。   年轻的女孩小心翼翼地接住了那朵抛回来的花朵,又是不敢相信又是激动不已,一时间脸都红透了。   旁边的人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她,等队伍已经远远地过去了,那群年轻的女孩子们还凑在一起,看着这朵鲜花,亢奋不已地叽叽喳喳聊个不停。   不过是伽尔兰一时兴起做出的事情,这一幕却落在了不远处那骑着红棕色骏马的赫伊莫斯眼中。   他神色不动,眼角余光瞥了那宝贝地捧着鲜花开心得不得了的少女。   少女的脸蛋还带着点婴儿肥,有点圆,此刻红扑扑的,笑起来很是可爱。   但是,那可爱的笑脸却让赫伊莫斯的眼神微微沉了下去。   他握着缰绳的手指紧了一分,说不出为什么,胸口像是堵着一口气,闷得厉害。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种气闷的感觉压下去,继续神色淡然地前行。   …………   晚上在空中阁楼大殿中举行了一个小型的宴会。   这个大殿是在王宫的一侧,以一种特殊的形势修建起来的,看起来像是悬在半空中的大殿。   它是个向外延伸出去的巨大的平台,看似悬空,下侧其实有着斜柱将其牢牢地支撑在半空之中。   大殿半边敞露在星空之下,半边是华美的宫宇。   能工巧匠别出心裁地让活水升空,引入其中,在其上环绕上一条小小的溪流。   绿色的藤萝从悬空石壁的边缘散落下来,点缀着零星的白花。   风一吹,那绿藤就随风轻轻晃动着。   而那小溪流在尽头从空中跌落,一层一层地跌落下去,形成了一条沿着楼宇坠落的小瀑布。   这个令人赞叹的空中阁楼,只有地位足够的人才能进入其中。   已经是傍晚时分,如花园般的阁楼此刻却是灯火通明。   塔斯达使团遇袭的事情已经传开,宴会中的贵族和大臣们都在大肆赞叹着两位王子的功绩。   卡莫斯王的心情看起来甚好,一直笑眯眯地喝酒,来者不拒。他酒量很好,喝了这么久,只是那张脸微微发红,完全看不出有醉的迹象。   伽尔兰只喝了一点就没有继续了,他的酒量不好,平常不愿多喝,不过好在他身份尊贵,没人敢劝他喝酒。   但是成功地挽救了塔斯达使团,又回到了王城,整个人都颇为放松的他今晚就稍微多喝了一点。   这一喝,虽然人还清醒,但是思绪就有些放空了。   喜欢的女孩啊……   以前还没想过这样的事情,被凯霍斯那么一说,伽尔兰的思绪就有点停不下来了。   如果他真的要好好地在这个世界活一辈子,那么,也一定会在不久的未来遇到自己心爱的女孩。   虽然王城中那些贵族少女也很美丽,但是他总觉得似乎缺点什么,让他产生不了动心的感觉。   想着想着,他眯着眼笑了起来。   没关系,他有一种预感,等他去游历大陆的时候,一定能在旅途上遇到一个让他心动的恋人。   到时候,他们可以相伴一生。   这一次,他一定能好好地活下去,他要好好品尝恋情的美好,和心爱的人一起白头到老。   就是不知道那个女孩会不会是他心底的那个模样……   …………   脑子有点恍惚的少年正畅游在幻想的世界中,想到开心处忍不住呵呵傻笑了起来,突然眼前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   他一抬头,就看见赫伊莫斯站在他眼前。   “喝醉了?”   赫伊莫斯就在旁边的坐席上,一直注意着伽尔兰,刚才看到他傻笑就忍不住过来了。   伽尔兰摇了摇头。   “是有点晕,但是还好。”   他笑眼弯弯地回答。   喝了酒的少年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着,腮上蒙了一层粉意。   赫伊莫斯稍微俯身,伸手,摸了一下伽尔兰的额头。   没发热,也没出汗,的确不像是喝酒的样子。   指尖碰触的肌肤温软,触感柔和,让他莫名有点不想将手缩回来。   可一直保持着这个样子也很奇怪,他只能不舍地缩回手。   然而在他缩回手的那一瞬间,伽尔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一偏头。   赫伊莫斯正在缩回来的指尖碰到了伽尔兰的唇。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几乎是强忍着没泄露出任何表情,将手收了回来。   好软。   他在心底想着。   而对他的心思毫无察觉的伽尔兰则是将一个小食盒掏出来,递给他。   “给你。”   “这是什么?”   赫伊莫斯接过来,一打开,一股香甜的气味扑鼻而来。   里面是一些红褐色的花瓣,还有树叶,以及块状物。   “我和塔尔出去逛的时候发现的吃食,是糖渍的花瓣和树叶,还有些根茎什么……我不是很懂,是当地人的一种小吃。唔,我买了点尝,不过对我来说有点太甜了,我记得你很喜欢吃甜的,所以,都给你吃~~”   赫伊莫斯看了对他笑得开心的伽尔兰一眼,直接拿起一片红褐色的糖渍花瓣塞进嘴里。   很甜。   嘴里满满都充斥着香甜的味道。   赫伊莫斯的嘴里咀嚼着那甜美的味道,目光却定定地落在身前少年那粉红色的唇上。   拿了糖渍花瓣的手指染上了红褐色的痕迹,他舌尖舔了一下自己的指尖。   染到指尖上的甜意浸入他的唇齿之间。   那是他刚刚碰触过少年的唇的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唇柔软的触感。   他想起不久之前,少年的唇轻轻在鹅黄色的花瓣上落下的一吻。   花瓣是柔软而芬芳的。   可是,那粉色的唇却像是比花瓣更为柔软。   就算是在现在,也散发着比花瓣更为诱人的芬芳……   赫伊莫斯放下手中的小食盒。   他说:“你嘴上沾上东西了。”   “啊?哪里?”   伽尔兰下意识用手背擦了擦嘴角。   “不是那里。”   赫伊莫斯俯身。   他一手按在伽尔兰身前的桌案上,弯下腰来。   另一只手伸过去,指尖按在伽尔兰的唇上,指腹在那唇上轻轻地抚摩了几下。   伽尔兰仰着头看他。   少年就像是一只目光清澈而又无辜的小鹿,毫无防备地看着他。   那被他手指轻轻抚摸着的唇像极了一朵堪堪初绽的粉嫩花蕾……   柔软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几乎让人后颈发麻。   微微张开的唇间露出的一点白色齿尖,诱人到了极点。   …………   想狠狠地含住那粉色的唇,尽情地嗫咬、吮吸。   想侵入那微张的唇瓣中,在深处肆意凌虐,留下属于他的气息。   那想必是比口中糖渍的花瓣更为甜美的滋味——   “赫伊莫斯,还没弄好?”   伽尔兰疑惑的声音响了起来,让他从其中清醒过来。   赫伊莫斯深吸一口气,让自己身体里沸腾的血液稍微缓和几许。   再度深深地看了伽尔兰一眼,让自己眼底那翻腾不休的东西沉淀下去。   散落下来的细碎黑发落在他的眼前,让人看不清他眼底沉淀下去的危险神色。   “好了。”   他说,收回手。   面容平静,神色从容。 第87章   月当夜空,细碎的银光撒了一地的光辉。   就连那环绕着空中阁楼的小溪也披上了一层浅色的银光, 像是月光在溪水中流动着。   酒意熏人, 宴会中的众人的目光都已经带上了一分迷茫。   或许是因为今晚的酒稍微喝多了一点, 伽尔兰觉得自己的颊也微微发烫了起来。   有点热。   他想着,看着四周那觥筹交错的场景,突然就有点闷了。   于是, 趁着大家都不注意,对身边随侍的侍女说了一声,他就离开了宴会,打算去人少的地方透透气。   只是,伽尔兰并没有注意到。当他起身悄悄离开的时候, 一直将眼角余光放在他身上的赫伊莫斯沉默了稍许,与某位同是从北地军团回来的将领结束了谈话。   他仰头喝了一杯酒,啪的一下, 将酒杯磕在桌案上。   因为过于用力那玉石的酒杯咔嚓一声裂开了一缝,可怜兮兮地站在桌子上,像是随时随地就会彻底裂开。   而它的主人早已起身, 离开了宴会大殿中。   这个空中阁楼半边悬空,暴露在星空之下,另外半边则是呈现斜梯式,一级级楼宇层峦叠嶂, 重叠向上。   各种珍稀的树木花草夹杂其中, 经过巧妙地配合, 让其一眼看去像是立体形的花园一般。   伽尔兰沿着一级级青色石阶向上走去, 越过两侧翠绿的树木。   偶尔,会有细小的溪流沿着另一侧石壁向下流淌而去。   一层层的凉亭宫宇随着他的脚步被他抛在了脚下,夜晚微凉的风吹过来,掀起少年在黑夜中越发显得明亮的金发。   他并没有刻意选择哪个地方,而只是随心所欲地沿着台阶向上走。   一路上石阶的分叉口不少,他都是随意选了一条。   偶尔停下来,回头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半空之中,向下俯视的时候,就能看到下方那伸出的巨大平台上灯火通明,宴会还在继续,看上去变小了许多的人们在上面来来往往。   石阶到了尽头,他已站在了这空中阁楼的最高处的几个阁楼中的一个。   那是一个小型的楼宇,由雪白的石头堆砌而成,其上花纹蜿蜒,镂空处雕纹精致。一个白石平台悬空,向外延伸出去。   站在这里,放眼看去,整座宏伟雄壮的王宫尽收眼底。   甚至能看见小半的王城中,那无数的房屋中,零星的光点像极了夜空中的星光。   俯视着下方的大地,伽尔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凉爽的夜风掠过他微微有些发烫的双颊,凉意渗入发热的肌肤中,还有眼前这种空旷的感觉,让他感觉舒适了不少。   俯视着那一望无际的大地,仿佛让他的胸口也开阔了起来。   少年坐在这座小阁楼中那黑青色的石凳上,一脸惬意地吹着风,眺望着大地。   看着看着,不知不觉之间,他缓缓地趴在了冰凉的石桌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夜空落下来,打在灌木丛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深夜,雨夜,没有月光、星光,可是灯火通明。   挂在两侧的石柱上的灯光照亮了这个雨夜。   蜿蜒向上的石阶,仿佛看不到尽头。   他踉踉跄跄地向上走,温热的液体从他额头滴落下来,在他的眼角添上一抹殷红。   他急促地呼吸着,无法喘息的胸口仿佛随时随地都会炸裂开。   肺在抽搐,痛得无法呼吸。   细小的雨水打在他的头上,让那金色的额发湿漉漉地贴在他苍白的脸颊上。   他的唇也是和肤色一样的苍白,冰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好冷。   他想。   又冷又累,四肢沉重得像是石头一样,动一下都沉重无比。   粗重的喘息让他的肺像是要炸裂开来。   他很想就这样停下来,直接躺倒在湿漉漉的石阶上,好好地休息,再也不动弹一下。   可是,不能停。   不能停下来。   ……快……   …………快逃……   踉踉跄跄地爬上去,突然,向上蜿蜒的石阶到了尽头。   已经到了最高处,眼前是一栋向外凸出的宫宇阁楼。   黑夜之中,那雪色的阁楼在这一刻白得刺眼,就如同他映在灯光下的苍白到极点的脸。   没有路了。   他睁着眼,怔怔地看着雪白色的楼宇。   脑子已是一片空白。   啪嗒,那是他手中的长剑掉落在石地上发出的响声。   这一次,到此为止了。   他失神地走进阁楼之中,站在那向外延伸的白石平台上,他俯视着下方那座雄伟壮丽的王宫。   黑夜中,透过朦胧的雨幕,他只能看到那星星点点的灯光在大地上闪耀着。   他站在这里,俯视着大地,而后,缓缓地闭上眼。   冰冷细小的雨水打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从他的侧颊上滑落下来。   像极了从他眼角落下的泪痕。   突然间,一个沉重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   他猛地回头。   而就在他回头的一刹那,一只褐色的大手陡然伸来,一把掐住了他的喉咙。   呼吸一窒。   被雨水打湿的黑发湿淋淋地贴在褐色的额头上,发梢上渗出的水珠顺着那笔挺的鼻尖滴落。   黑发下那双金红色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   身形颀长的年轻男子看着他,眼带凶光,像极了一头择人而噬的饿狼。   哪怕是在雨幕之中,那双阴冷的瞳中仿佛也有炙热的火焰在灼烧。   那双眼,看一眼就让人心惊肉跳。   掐住他喉咙的手指在一点点缩紧。   他开始无法呼吸。   那种痛苦的窒息感让他原本苍白的脸一点点涨红了起来。   那只手掐着他的喉咙,缓缓向上举起。   他竭尽全力踮起脚,支撑自己逐渐离开地面的身体。   可是,随着那只手臂地举起,他的脚被迫离开了地面。   黑发的青年一只右手掐住他的喉咙,将他整个人高高举起。   他的双手拼命地抓着对方的手腕,可是,已经力竭的他根本无法让对方感受到一点威胁。   那个人就这样,举着他向前走了几步。   他的眼猛地睁大,抓着对方手腕的手指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那个人向前几步,就站在那个向外延伸的白石平台边缘。   而他被那个人掐着喉咙举着,整个身体就这样,悬空在了平台之外。   脚下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的脸因为缺氧而涨红着,张了张唇,想说什么,可是他的喉咙被勒得厉害,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狂风掠过,他悬空的身体被风吹得在空中微微晃动了一下。   他的脚下,就是万丈高空。   落下去,就会粉身碎骨。   那种随时随时都会从高空中跌落的恐惧感让他的脑子在这一刻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想不到,只是呆呆地看着将自己举到平台外面的那个人。   他的瞳孔在这一刻因为恐惧而颤抖得厉害。   而那双和他对视的金红色的眸中除了阴冷,什么都没有。   然后,掐着他脖子的那只手松开了。   他从高空中坠落下去。   风声在他耳边呼啸而过。   他伸出手,却什么都抓不到。   细碎的雨点打湿了他的脸,模糊了他的眼,他唯一看清了的,是站在平台上的那个人俯视着他的冰冷而毫无波澜的眼神。   无比可怕的眼神。   他闭上了眼。   下一刻,砰地一声沉闷的巨响,在整个身体碎裂的剧痛中,他的意识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   刚才还晴朗的夜空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当赫伊莫斯跟着伽尔兰的脚步来到这座最高处的阁楼时,他看到的,是趴在敞开的阁楼中的石桌上的伽尔兰。   白石的阁楼中,少年趴在黑青色的石桌上,像是已经陷入了沉睡。   映着灯光仿佛在发光的明亮金发散落在深色的石桌上,偶尔一阵微风吹过,吹起一缕金丝,掠过少年的颊。   下雨了,空气里透出了一点凉意,赫伊莫斯扯下身后深色的披风,披在了趴在那里睡得正香的伽尔兰身上。   然后,他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他的目光在这一刻近乎是直白的、贪婪地看着沉睡中的少年的容颜。   一缕金发被风吹起,从伽尔兰鼻尖前垂落。   赫伊莫斯下意识伸出手,指尖撩起那缕金丝,挽到了那白皙的耳后。   而在那之后,他的手也不曾收回,轻轻抚了抚少年那微醺泛红的脸颊。   然后,一点点下移。   最终,那四根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轻轻地搭在伽尔兰的侧颈上,而拇指按在了微张的唇瓣上。   有点薄茧而略显粗糙的指腹轻轻地抚摩着那柔软的唇瓣,一下,又一下,抚摩得让那唇瓣微微发红了起来。   只要稍微俯身低头,就能吻上少年柔软的唇。   但是赫伊莫斯并没有动,哪怕他的目光充满了渴望,他也没有这样去做。在伽尔兰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他的性格让他不屑于去做这样的事情。   所以,他只是轻轻地抚摩着伽尔兰的唇,耐心地等待着伽尔兰醒来。   在埋伏等待猎物时,狼有着无限的耐心。   为了不惊走自己的猎物,它会潜伏在漆黑的丛林中,等待很长很长的时间。   …………   没过多久,少年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然后,睁开了眼。   眨了一下。   看到了赫伊莫斯。   又眨了一下。   那双眼突然猛地睁大,伽尔兰一个起身站起,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后退了两步,几乎退到了那凸出的平台之上。   披在他身上的披风啪的一下掉落在了石凳下面。   赫伊莫斯?!   好不容易才从前一世的噩梦中挣扎着醒来,伽尔兰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一睁眼就看到了刚刚还在梦中的熟悉面容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吓得他一下子就蹦了起来。   伽尔兰那一刻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要撞破胸口了。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那熟悉的景色令他的瞳孔剧烈地抽缩了一下。   刚才有点微醺走上来没注意,现在惊醒过来,这才惊觉到了。   这个地方,这个地点,还有,落着稀稀疏疏的细雨的深夜……   这无比熟悉而又令人惊惧的景色……   ……   他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第二世被赫伊莫斯杀死的这个地方!   还有刚才,为什么他醒来的时候,赫伊莫斯的手搭在他的脖子上?   那动作,那手势,只要手指一收紧,赫伊莫斯的手就能掐住他的喉咙。   就如同梦中一样。   伽尔兰回头看了一眼,他站在那凸出的平台上,再后退几步,下面就是万丈高空。   再看一眼赫伊莫斯,就站在他的身前,那双和梦中几乎重合的金红色的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自己。   心里打着鼓慌得不行的伽尔兰咽了一口口水,他觉得他的腿有点发软…… 第88章   就在伽尔兰用眼角瞥着自己身后的万丈高空觉得腿脚有点发软的时候, 一转眼, 看见对面的赫伊莫斯盯着他, 忽然皱起眉,那长腿一迈大步向他走来。   本就有些心惊的伽尔兰被赫伊莫斯这么一逼近, 顿时反射性地又后退了一步。   再退两步, 就快要到平台的边缘了。   他僵硬着身体不敢再动, 可是赫伊莫斯已经几步迈到了他跟前。   然后,手一伸, 那褐色的大手向他伸了过来。   就如同前世一般, 就像是刚才梦到的一般,或许在下一秒,那只手就会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   伽尔兰本能地用力闭眼。   他刚一闭眼,赫伊莫斯的手就已经到了。   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拽, 将伽尔兰整个人向自己拽过来。   伽尔兰向前一个踉跄, 被拽得一头栽进了赫伊莫斯的怀中。   赫伊莫斯一手仍旧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一手搂着他。   “别总是站在那种危险的地方。”   被赫伊莫斯一把搂住的伽尔兰人还有些懵, 那低沉的声音已经在他耳边响起。   话语中还透出几分不快,以及, 一点隐藏着的紧张。   赫伊莫斯的口吻如训斥一般。   “你想死吗?掉下去怎么办!”   少年眨了下眼, 又眨了眨, 脑子还有些乱, 但是突然又觉得此刻的这一幕似曾相识。   ……   对的。   很久以前, 在他还是小孩的时候, 和赫伊莫斯刚刚见面不久对赫伊莫斯各种疏远的时候,有一次坐在宫殿边缘的栏杆上,因为和赫伊莫斯的争吵差点从高高的宫栏上摔下去时,也是这么一把被当时还是少年的赫伊莫斯给拽了回来。   那个时候,将差点摔下去的他拽回来的赫伊莫斯也是用这样的口吻训斥了他。   伽尔兰原本带着惊惧神色的瞳孔缓缓放松了下来,那绷紧到僵硬的身体也缓和了几分。   已经不是前几世了。   他想。   他能感觉到抱着他的手臂因为紧张而绷紧的痕迹,还有男子宽阔的胸口的温暖。   没有发生小时候火烧的那件事,赫伊莫斯没有变成那样可怕的人。   他对他很好,非常好。   他不应该感到害怕。   因为现在的赫伊莫斯不会伤害他的。   他保护着他,从小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如最亲密的好友一般,如最温柔的兄长一般。   剧烈跳动的心脏一点点地缓和了下来,伽尔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那从梦境中来的恐惧渐渐散去,他的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赫伊莫斯。”   他仰起头,看着赫伊莫斯。   “你怎么在这里?”   赫伊莫斯一只手仍然搂着怀中的少年,没有松开的意思。   他低着头,金红色的眼眸深深映着眼前人的影子。   “跟着你来的。”   他说,“看你好像有点喝醉了,怕你出什么事,就跟着过来了。”   “我没喝醉。”   双颊微微熏红的少年歪着头反驳道,语气带着点不满。   “只是出来透透气。”   “嗯。”   赫伊莫斯搂着怀中的人,柔声哄他。   “我知道你没喝醉,我担心你,所以才跟着你,是我多事,好吗?”   赫伊莫斯那声音中满得仿佛要溢出来的宠溺,还有纵容的眼神,若是他在北地的那些同僚以及下属看到他此刻的模样,只怕会惊得心脏都停跳一拍。   ——那可是在战场上令盖述人闻风丧胆踩踏着数不清的敌人的血肉才被冠以‘地狱的黑骑士’之名的家伙啊——   现在他柔声哄着怀中少年的模样哪还有一点地狱的影子?   一阵带着深夜的凉意的夜风吹过,掠过赫伊莫斯额前漆黑的碎发。   伽尔兰看着那张脸。   星眸剑眉,俊美容颜,和梦中一样的脸,一样的轮廓,但是只是因为那微弯的眼,就让赫伊莫斯整个人都显得柔和了许多。   在他眼前的这个赫伊莫斯脸上没有丝毫戾气,看着他时也不会眼带煞气,眼底深处更不是以前那种看不到底而毫无生气的黑暗深渊。   这张俊美的脸上,生机勃勃,如初升朝阳一般。   这双金红色的眼眸映着他的脸,这一刻仿佛盛满了细碎的星光。   伽尔兰微微笑了起来。   真好。   他想。   他喜欢现在这样的赫伊莫斯。   他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   所以,像现在这样就好,他并不想去改变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明明是为了两位王子庆功而举办的宴会,可是两个主角都不见了。”   伽尔兰说,他笑着,耸了下肩。   “歇牧尔要生气了。”   赫伊莫斯看伽尔兰一眼,唇角轻轻扬了一下,没说话,只是松开了搂着伽尔兰的手。   他转身,捡起刚刚伽尔兰突然蹦起来的时候滑落到地上的披风,丢在石桌上,然后径直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伽尔兰。”   “嗯?”   “你知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是?”   伽尔兰怔了一下,赶紧道歉。   “抱歉啊,赫伊莫斯,我答应过会想办法帮你和塔普提在一起的,但是凯霍斯说旁人插手反而会更麻烦,所以我还是……”   少年道歉的话被打断。   赫伊莫斯说:“这不公平。”   “哈?”   “你知道我的事情了,可是,你却不告诉我,你喜欢的人的事情。”   赫伊莫斯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他坐在那里,目光落在石桌上,脸色看似平静,神态看似从容,可是他放在腿上隐藏在石桌下面的那只手的手指攥紧了几分。   “你呢?”   他问,“你喜欢的人是谁?”   伽尔兰有点纳闷。   最近怎么一个两个的都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   先是凯霍斯,然后昨天歇牧尔和他说话的时候隐晦地问了一下,现在,赫伊莫斯也跟着凑热闹?   你管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我等你成婚生子等得整个人都快发霉了赫伊莫斯你知道吗?   在心里这么腹诽着,伽尔兰摇了摇头。   “没有。”   他坦然道,“暂时还没遇到喜欢的人。”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又念叨了起来。   “你看啊,我连一个喜欢的人到现在都还没有呢,你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喜欢的,还不赶紧去追。”   他用教训一般的口吻说到。   “你觉得光坐在这里看着人家,就能让人家自己蹦过来?”   赫伊莫斯抬眼,看了他一眼。   眼角弧线锐利,瞳孔深处一点微光,泄出一点危险的气息。   伽尔兰话语一顿,莫名被那一眼看得心悸了一瞬。   “你说得对。”   就在伽尔兰被那一眼看得心脏一跳,隐约嗅到不好的预感的时候,赫伊莫斯突然开口说话。   他说,“光看着,得不到手。”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是咬字很深,像是钉子一下下钉到了最深处,再也拔不出来。   然后,赫伊莫斯转了下身,仍旧是坐在石凳上的姿势。   只是此刻,他坐在石凳上,面向伽尔兰的方向。   “伽尔兰,来。”   他说,向伽尔兰伸出手。   伽尔兰一头雾水,他不太明白赫伊莫斯那话的意思,也不知道赫伊莫斯向自己伸手是想要做什么。   但是,他还是向前走了一步,困惑地将手放在了赫伊莫斯向他伸出的手上。   少年的指尖刚刚触及赫伊莫斯的掌心,将放还未放上去的那一瞬间,赫伊莫斯的手突然向上一握,一把抓住了伽尔兰的手。   然后,用力一拽。   毫无防备的伽尔兰整个人向前一个踉跄,栽倒在了坐着的赫伊莫斯身上。   而赫伊莫斯另一只手将伽尔兰的后腰一揽一按,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一下就让伽尔兰跌坐在了他的腿上。   等伽尔兰回过神来,他已经成了岔开腿坐在赫伊莫斯的大腿上这种微妙的姿势。   赫伊莫斯一手搂着他的后腰,一手按在他的后背上。   那张褐色的脸微微上仰,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细细的雨点已经停了,星光再一次在夜幕上闪耀,照亮了那上仰的俊美侧颊。   “做什么?”   觉得这个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伽尔兰使劲推着赫伊莫斯的肩膀,想要站起身来。   可是赫伊莫斯的手牢牢地掐着他的腰,让他使不上劲,怎么都挣脱不了。   “你说的。”   “啊?”   “你刚才说的,光看着,人得不到手。”   金红色的眸深深地注视着怀中的少年,眼底深处隐约有压抑了许久的东西在翻腾。   透着深深的危险气息。   “???”   伽尔兰有点懵。   既然你觉得我说得对,就赶紧去找塔普提表白啊,拽着他不放做什么?   少年坐在赫伊莫斯腿上,双手搭在赫伊莫斯肩上,整个人都被对方的双臂搂住。   他低着头,困惑地俯视着赫伊莫斯。   宛如琥珀宝石一般的金眸蒙着一层雾气,显得很是无辜,看着就让人从心底里觉得怜爱。   越是无辜,便越是诱人。   “那个时候……”   赫伊莫斯盯着他,说,一字一句。   “那个叫斯托克的塔斯达人临死的时候,你对他说了什么?”   “……嗯?”   伽尔兰迟钝地嗯了一声,他感觉到自己心脏突然急剧地跳动了起来。   一种危险的感觉涌了上来。   他试着再一次推开赫伊莫斯,但是赫伊莫斯将他牢牢地固定在自己的腿上。   “再说一次。”   赫伊莫斯抬手,骨节分明的褐色手指抚上了少年白皙温软的颊。   他的眼神像是咬住了猎物的狼,直勾勾地逼向伽尔兰。   “告诉我,你所爱的人是谁?”   伽尔兰的眼陡然睁圆了。   他的呼吸在这一瞬都停顿了一下。   赫伊莫斯——听到了?   那么远的距离——他那么小的声音——都听到了?   那是什么非人的听觉!!!   一时间,伽尔兰慌得不行,脑子更是一片混乱。   完了完了,那句话居然被赫伊莫斯听到了,早知道就不和那个快死的家伙斗气了,啊啊啊,该死的塔斯达人,死了都还要坑他一把——   怎么办这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不行,他得解释,他得向赫伊莫斯解释得清清楚楚。   “不、不是那样的,赫伊莫斯。”   被赫伊莫斯突然说出的话惊得遭受了重重一击,伽尔兰完全将自己此刻正以一种微妙的姿势坐在赫伊莫斯腿上的事情给忘到了脑后。   他紧张地抓紧了赫伊莫斯的肩,一心一意只想对赫伊莫斯解释清楚。   “我之所以对那个人说出这种话来,是因为……”   他试图辩解的话说到一半,就被赫伊莫斯打断。   “是因为你喜欢的人是我。”   赫伊莫斯说,掷地有声。   “哈?等等,赫伊莫斯,不,那个,不对,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   “因为我。”   伽尔兰的话再一次被打断。   赫伊莫斯仰着头注视着他,笃定的,固执的。   他盯着伽尔兰的目光锐利而又带着几分狠意,像极了一头狠狠地咬穿了猎物喉咙就再也不会松口的饿狼。   他映着伽尔兰的身影的瞳孔深处仿佛有细小的金红色火焰在灼烧。   他隐约知道伽尔兰想说什么。   他也隐约猜到了,那个时候,真的是他误解了什么。   ……但是,迟了。   已经迟了。   伽尔兰既然说出了那句话,让他听到了那句话,让他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那么,就别妄想再将那句话吞回去!   伽尔兰说他喜欢他。   那么伽尔兰这辈子就只能喜欢他。   他会砍断他所有的退路——   抚在怔住的少年颊上的手指突然向后伸去,指尖探入那柔软的金发深处,按住了少年的后脑。   然后,手一用力,将其重重地压下来。   猝不及防中,伽尔兰被迫低下头来。   赫伊莫斯终于夺取到了他窥视已久的淡粉色的唇。   那唇上碰到的柔软的触感在一瞬间传递来几乎让他的后颈都为之麻痹掉的难以明喻的快感——   他从不曾和任何人接过吻,可是,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和本能,他并不满足于对那柔软唇瓣的吸吮,很快,无师自通的,他的舌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探入了那因为错愕而微张的唇瓣之中,而后,在那个温热湿润的地方肆意掠夺、侵蚀、攻城略地。   那是让他彻底沉迷其中的,无比甜美的滋味。   他想。   从此之后,他已经不再需要任何甜食了,因为他已经品尝到了世界上最甜美的味道——   突如其来,一股剧痛袭来。   趁着赫伊莫斯因为疼痛而一瞬间的晃神,伽尔兰猛地推开他站起身来。   少年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   他看着赫伊莫斯,用错愕的,难以置信的眼神。   他的唇角还残留着一点血痕。   那不是他自己的血,而是他用力咬破了赫伊莫斯的下唇染到他唇角的血痕。   伽尔兰急促地喘着气。   刚才赫伊莫斯那突如其来的,几乎可以用凶狠来形容的吻让他根本喘不过气来。   此刻,他的脸因为缺氧而涨红得厉害。   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无数个疑问在他脑子里转动着,让他的思维在这一刻成了乱糟糟的一团。   ……不,等等。   他的吻。   他的初吻。   他这几辈子加在一起保留下来的初吻,现在居然被赫伊莫斯这家伙给——   他正混乱着,突然看到赫伊莫斯站起身,向他走来。   “别过来!”   伽尔兰本能地又后退了几步,几乎快要退到平台边缘了。   向伽尔兰走了一步的赫伊莫斯站在原地不动了,可是,那双锐利的金红色眼眸依然逼迫一般地盯着他。   赫伊莫斯的下唇还在缓缓地渗着血,沿着嘴角流下来,   他并没有抬手去擦,只是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伽尔兰。   “伽尔兰,你喜欢的人是我。”   他说,笃定的,不容违背的。   “只能是我。”   “不可能。”   原本还处于混乱中的伽尔兰只觉得身体里陡然冒出一股无名之火。   一时间气血冲头。   “我不可能喜欢你。”   他咬牙道。   突然一低眼,眼角瞥到了身后那万丈高空。   他咬紧了牙冲赫伊莫斯说。   “我就算现在就从这里跳下去——也不可能喜欢你——”   “就算我真的喜欢上了同性,哪怕我喜欢上了歇牧尔,也不可能是赫伊莫斯你!” 第89章   头隐隐作痛, 风声在耳边呼啸, 身后就是万丈高空。   伸出手却什么都抓不到,只能无助地从高空坠落。   ……   伽尔兰深吸一口气, 将这些缠绕着自己的隐隐约约的情绪从身上驱散。   他为什么要逃?   他想。   他为什么要对赫伊莫斯感到害怕?   伽尔兰抬头, 看向站在对面的赫伊莫斯。   那个人垂下眼,并没有再看他, 黑夜中,细密的睫毛在那个人褐色的颊上落下深深的阴影。   赫伊莫斯站在原地, 没有动。   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明明前一秒还像极了一头张开利齿逼近猎物的凶狼,此刻忽然又锋芒散尽, 孤零零地站在阴影之中,沉默了下来。   夜风突然猛地吹来,凉意让伽尔兰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绑着脑后几缕金发的青色发绳突然散开, 被风吹走,在空中掠过一道青色的痕迹, 而后消失了踪迹。   披散在他肩上的长发在风中飞扬而起,如一簇金色的云雾。   原本又惊又怒的少年站在悬空的平台之上, 站在风中,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已经不一样了。   现在,和以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现在的他谁都不需要去怕。   伽尔兰不再看向赫伊莫斯,而是离开那个悬空的平台, 径直向前走去。   他一边走, 一边扯下手腕上纯金丝编织的手绳, 然后双手向后抬起,将那一头散落在肩上的金发随意束好。   “是我的错,赫伊莫斯,让你误会了。”   被他随意绑了一下的金发略显凌乱,松垮垮的,几缕金发顺着他的右肩滑落在胸口。   伽尔兰抬手,擦去了嘴角的血痕。   他说,“因为那个人当时试图用王座挑拨你我,想让我们争斗,为了让他死心,也因为塔斯达国不同其他地区的风俗,所以我说了那个谎想要让他死心。”   赫伊莫斯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攥了一下。   指甲刺进掌心,微微发疼。   只有疼痛才能让他冷静下来,让他不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   他安静地、耐心地站着,没有吭声。   伽尔兰转头,明亮的金眸看向赫伊莫斯。   当冷静下来之后,当从刚才的噩梦之中清醒过来之后,伽尔兰迅速明白了自己现在应该做的事情。   虽然不知道赫伊莫斯为什么突然做出这种事,但是他必须将自己的心情坦然告之——为了避免再一次造成更大的误会。   “赫伊莫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喜欢你的。”   少年坦然和赫伊莫斯对视。   然而,他这句话并未让赫伊莫斯露出丝毫开心的眼神,而是微微皱了下眉,上前一步。   只是,赫伊莫斯刚上前了一步,伽尔兰就抬起手,指尖按在赫伊莫斯胸口。   他并未用力,可是只是这样一个动作,还有抬头看向赫伊莫斯的一个眼神,就轻易地制止住了那个强大的男人所有的行为。   赫伊莫斯看了伽尔兰一眼,或许是因为伽尔兰站在斜斜地照进来的星光之下,而他却恰好站在阁楼的阴影之中。   那脸色,眼神,竟都像是忽然黯淡了几分。   唇因为抿得太紧,薄得像是一条线,那被咬破的伤痕还在渗着血,一眼看上去竟是莫名给人一种疼痛的感觉。   伽尔兰心里蓦然被触动了一下。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在赫伊莫斯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明明任何事都好像无法让这个强大的男人动容,可是现在却……   赫伊莫斯是认真的吗?   他刚才是不是一怒之下说得太过分了?   他忍不住这么去想,但是很快又将这种想法压了下去。   如果赫伊莫斯是认真的,那他更要立刻绝了他的念头。   因为他不可能给赫伊莫斯任何回应。   “可是我对你的喜欢,就像是凯霍斯那样。”   他说,   “而那种喜欢……恋情的喜欢的话,我喜欢的是女孩,可爱的,像是百合花一般的女孩。”   “所以,赫伊莫斯,我喜欢你,只是像喜欢凯霍斯那样……你明白吗?”   抿紧了唇的赫伊莫斯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话。   “你明明更喜欢那家伙,也更信赖他,有事都和他说,不告诉我。”   他说,语气里透出一点不忿。   那口吻像是已经憋了很久,现在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在塔斯达使团的那件事上,他就很不高兴了。   伽尔兰宁可传讯给还没返回王城的凯霍斯,召其来帮忙,也不愿意让他知道,还特意瞒着他。   对此,他面上不显,其实耿耿于怀了很久。   伽尔兰本还在谨慎地斟酌着和赫伊莫斯说明白的语言,现在被这么一说,顿时一下被赫伊莫斯这话给气笑了。   枉费他刚才还觉得自己是不是说得过了,结果这家伙居然在这里专注地吃凯霍斯的醋。   “凯霍斯可是号称烈日的骑士,万里挑一,有那么强的手下我干嘛不用?”   被反驳的赫伊莫斯顿了一下,突然又说。   “我也有黑骑士的称呼。”   我不比他差。   以上的潜台词几乎是呼之欲出。   伽尔兰:“……”   你还就和凯霍斯杠上了是不是?   他都有些哭笑不得了,刚才的那点怒火都被赫伊莫斯这种无赖一般的行为给弄没了。   他没好气地说:“你这个‘黑骑士’又不是我的骑士,凯霍斯可是我的守护骑士,连命都是我的,就跟我的手脚一样,我更加信赖自己的手脚有什么不对?”   唔,不对,话题好像被岔开了。   觉得不对的伽尔兰赶紧又将话题给转回来。   “先不说这个了,我只是想和你说清楚。”   “我从未考虑过和同为男性的人在一起的未来,也不打算走向那种未来。”   “当然,对于你喜欢同性这一点我不认为有什么奇怪,这是你的自由,毕竟……呃?”   等等。   给我稍微等一下。   说到一半,伽尔兰突然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他脑子努力转动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我就算是死,也不可能喜欢男人。】   “呃,那个,赫伊莫斯。”   伽尔兰眼角抽动了一下,抬眼看向赫伊莫斯。   “我记得你说过吧,那个时候,你说你不喜欢男人,死也不会喜欢的。”   他的手仍然抵在赫伊莫斯胸口,只是这一刻变按为戳。   他用指尖在那胸口敲了一敲。   “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赫伊莫斯撇开眼,看着另一侧,像是不愿意和伽尔兰对视。   那薄薄的唇依然抿得很紧,紧得唇线越发显得锐利了几分,他的神色看起来也很是郁闷,郁闷得不想说话。   现在的他有种被当初的自己狠狠扇了一耳光的感觉。   伽尔兰用眼角瞥他。   “你当初可是用沙玛什的名义发的誓。”   赫伊莫斯那抿得紧紧的唇终于动了一动。   他小声嘟哝道:“我又不信奉沙玛什。”   这位黑骑士此刻说话的语气简直就像是一个闯了祸想要掩饰的小孩子一般。   伽尔兰:“…………”   啊,好想揍他。   但是又打不过他。   正想着,嘴上突然有一点疼痛的感觉传来,伽尔兰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唇。   指尖只是轻轻一碰,就一阵刺痛。   怎么回事?   刚才他只是咬破了赫伊莫斯的下唇,总不可能咬到自己啊?   伽尔兰摸着自己有着微微刺痛感的唇,突然感觉到一阵灼人的目光看来。   一转头,就看见刚刚还移开目光不和自己对视的赫伊莫斯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那眼直勾勾地盯在他的唇上,眼神简直要烧起来了。   那目光实在是太过于灼热,简直像是在用无形的目光继续粗暴地舔舐他的唇一般。   男人直白而极具侵略性的目光让伽尔兰的脸忽的一下烫了起来。   他赶紧抬手,用手背使劲擦了擦嘴。   只是刚一擦,又是一阵刺痛。   “别动。”   赫伊莫斯盯着伽尔兰说,“肿起来了,再用力擦会弄伤的。”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想要握住伽尔兰的手。   只是,他的手刚伸出去就啪的一下被伽尔兰给打开。   伽尔兰一把将他的手甩开,没好气地看着他。   “弄伤了你以为是拜谁所赐?”   嘴上的刺痛感让伽尔兰的心情越发差了起来。   一想到在返回宴会之前,这微微红肿的唇不知道能不能消下去,他就又忍不住有点生气了起来。   他抬脚向前,径直和赫伊莫斯擦肩而过,快步走到石桌面前。   他也不坐石凳,而是手在桌面上一撑,纵身轻轻一跃,直接坐在了石桌上。   一脚在空中晃着,一脚踩在石桌边缘,双臂搭在屈起的膝盖上。   他不再搭理赫伊莫斯,侧头俯视着高台下方那灯火如星光点点的大地。   伽尔兰侧着头,看也不看赫伊莫斯,直接开口说话。   “该说的我都说清了,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在这里吹吹风。”   至少也要等待唇上的痕迹消失得差不多了才能回去。   少年心里如此郁闷地想着。   可是,赫伊莫斯并没有动。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伽尔兰。   他问:“你生气了?”   伽尔兰不理他。   嘴还疼着呢。   一想到他这好几辈子积攒着的第一次接吻是和一个男人,还是被强迫的,他就憋屈。   赫伊莫斯又问:“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生我的气?”   几缕流金的碎发散落在少年白皙的颈上,顺着颈窝落到纤细的锁骨上。   少年转头。   他屈着一只腿坐在青色的石桌上,抱臂搭在膝上。   微微歪了下头,他看向赫伊莫斯,金色的眼微微弯起来,就像是天空的弯月。   “跪下来求我啊~”   他看着赫伊莫斯,那微弯的眸中神色半是赌气半是戏谑,带着一分狡黠,像是一只发脾气的小猫一般。   明明说着让人生气的话却偏生就是让人觉得可爱得不行。   赫伊莫斯眼角一扬。   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抬脚向前走去。   而伽尔兰在说了那么一句之后就移开了目光。   “行了,开玩笑的。”   他说,随意地对赫伊莫斯摆了下手,示意他快点走。   “我们都出来这么久了,你还是快点回……”   正在说的话陡然卡在半截。   少年的眼一下子睁圆了。   他睁着眼,张着嘴,眼神呆滞,一脸懵然地看着身前的人。   走到他身前的赫伊莫斯俯身,单膝落地。   他跪在了少年的脚下。   然后,他抬起头来,斜斜照进来的细碎星光落在那半边俊美的侧颊上。   常日锐利的眼轻轻弯起来,衬着星光越发显得柔和了几分。   “那么,您现在是否愿意收下,您身前这位想要虔诚侍奉于您的骑士献给您的生命以及灵魂。”   他说。   明明低沉的声音,最后那一个字的余音却蓦然勾起了一个弧度。   莫名勾人到了极点。   “……我的主人?”   ……   不。   等等……   你这样犯规! 第90章   细雨刚刚停歇, 外面的道路都还是湿漉漉的,星光落在湿润的灌木丛上, 那从翠绿的叶子上滴落的水珠折射出一道星辉。   高空的阁楼很静, 安静得只能听到夜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坐在石桌上刚刚还昂着下巴故意摆出一副高傲的模样的少年此刻眼睛瞪得圆圆的, 呆在那里, 整个人都懵了。   但是,无论是刚才那昂头小傲娇的模样, 还是现在懵掉的模样, 在某人眼中都可爱得不行。   赫伊莫斯单膝跪在伽尔兰的脚下。   他仰着头, 与那居高临下俯视他的少年对视。   本该是屈辱的姿势, 可是那微扬的薄唇泄露出的几许纵容, 还有凝视着对方的目光中无比的柔软,反而让那黑发仿佛融于这抹夜色之中的年轻男子俯身跪于金发美少年脚下的这一幕显得异常唯美。   ——只是少年那一脸懵逼的表情彻底破坏了此刻这唯美的一幕。   一秒呆滞。   刚才还一脸悠闲地坐在石桌上一只脚一晃一晃不耐烦地赶着赫伊莫斯走的伽尔兰一下子就蹦了起来。   跳下桌子,他伸手就去拽赫伊莫斯。   “你做什么, 这要是被别人看到了——”   伽尔兰伸手想要将那个突然跪下来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的家伙拽起来, 可是下一秒, 他伸过去的手反而被对方抬手抓了个正着。   褐色的手握着他的手,或许是因为身高和骨架的原因, 赫伊莫斯的手比他大不少。   握着的时候,几乎能将他的整个手都包裹在其中。   只是下一刻, 赫伊莫斯突然松了一下,手下滑了半截, 变成了握住他前半截的手, 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恰好握住了他的手指。   伽尔兰一个没反应过来, 手被抬起来。   赫伊莫斯低头。   细碎的漆黑发丝散落在他锐利的眼角,细长的睫毛垂下来,阴影盖住他的眼窝。   他的唇轻轻地烙在少年白皙的手指上。   落在手指上的明明是男人那微凉而又柔韧的唇的触感,但是对伽尔兰来说却简直就像是滚烫的烙铁——   他看起来简直像是被雷劈了一般,一把将手从赫伊莫斯指间抽出来。   他原本白皙的脸轰的一下涨红得厉害,就连脖子都隐隐地烧红了起来。   猛地后退一步,重重撞在身后的石桌上差点摔倒。   还好他反应够快,双手向后一撑,按在石桌上,这才站稳了。   按理说从小到大,身为王子的他被人行吻手礼的次数已经不少了。   但是不知为何,这一次,由赫伊莫斯来做,就是给他一种别扭至极的感觉,一时间让他的脸烫得厉害。   伽尔兰双手按着桌子站着,张着嘴,瞠目结舌地看着依然单膝跪在他身前的赫伊莫斯。   “你、你你你——”   太大的冲击让他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半晌说不全一句话。   比起那一脸被雷劈了似的表情的少年,反而是跪着的赫伊莫斯显得异常镇定从容。   他对伽尔兰一扬眉。   “行了吻手礼,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人了。”   赫伊莫斯斩钉截铁地说。   伽尔兰被赫伊莫斯这种近乎无赖的话惊得目瞪口呆。   他现在遇到的一定是个假的赫伊莫斯!   伽尔兰呆呆地想。   他认识的赫伊莫斯不可能这么无赖——   他在这里呆着,而对方已经起身了。   赫伊莫斯靠近过来,金红色的眸微眯,伽尔兰恍惚中觉得这人此刻的眼神像极了其在看到甜品微微发亮的眼神。   “那么,我的主人……”   那低沉中偏生能透出说不出的勾人感的声音近在咫尺,几乎要烫熟了他的耳。   “等等等等——给我等一下!你——”   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逼近,自己却被石桌抵着无法后退,伽尔兰惊慌失措地抬手抵在赫伊莫斯肩上,想要说点什么。   可是,他的手刚按在对方肩上,就怔了一下。   湿的?   他感觉到自己手指按到的肩上的衣服有些湿,再抬眼一看,赫伊莫斯那漆黑的发都带着冰凉的湿气。   只是现在在黑夜中,那黑发微湿看不太明显而已。   “你……”   “殿下!”   突然一个喊声从后面传来,吓了伽尔兰一跳。   他一转头,就看到一个圆滚滚的人连跑带跳地冲他跑过来。   因为那少年实在是太胖,与其说是跑,不如说看起来像是滚过来的。   “殿下,伽尔兰殿下——我可算找到您了!”   远远地就在黑夜中看到那一头明亮的金发,塔尔乐颠颠地跑了过来。   “大家都在找您哪。”   他说,还带着点骄傲。   他可是第一个找到殿下的,这说明他和殿下心有灵犀啊。   跑到阁楼处,塔尔刚要喜滋滋地和他家殿下说话,突然看到站在殿下对面的那个人。   “赫、赫赫伊莫斯王子?”   他吓了一跳。   赫伊莫斯王子怎么也在这里?   他正纳闷着,突然赫伊莫斯瞥了他一眼。   金红色的眸,锐利如剑刃,眼底一点寒光掠过。   小胖子顿时就是一个哆嗦。   妈呀赫伊莫斯王子的眼神好可怕——   他做错了什么吗吗吗吗——   正要趁胜追击的赫伊莫斯突然被人打扰,悻悻然地停止了逼向伽尔兰的动作。   而伽尔兰则是如劫后余生一般,飞快地一转身,绕了石桌半圈,快步走到塔尔面前。   “宴会结束了吗?”   “是的。”塔尔不敢再看赫伊莫斯,只是低着头,“因为看到您不在,陛下让大家去找您。”   塔尔的回答让伽尔兰也放松了下来,宴会结束了,他就可以直接回去了。   那么他泛红得厉害的唇的异状也不需要他绞尽脑汁地找借口了。   “知道了,走吧。”   伽尔兰说完,就和塔尔一起快步向下走去。   只是,在走下这层石阶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   星光之下,阁楼之中,那个人站着没动。   黑夜中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可是哪怕是在黑暗中,那双看着他的金红色眼眸也异常的明亮,像是一簇燃烧的赤红色火焰。   …………   因为宴会结束逃过了一劫,一夜过后,那有点红肿的唇回复了正常。   伽尔兰松了口气。   在侍女的服侍下吃完早饭之后,他去了王室的藏书厅。   小时候,他需要和同龄的贵族子弟一同在学厅学习,但是长大了之后,他就开始被歇牧尔单独授课了。   本来赫伊莫斯也是和他一起的,但是四年多前赫伊莫斯前往北境之后,歇牧尔就只需要教导他一个人了。   教导的地点自然是只有王室、高阶位的大祭司以及特殊的人才允许进入的,亚伦兰狄斯王家传承了悠久历史时光的藏书厅。   刚一踏进藏书厅那专门进行授课的偏殿,伽尔兰就是一怔。   那半边都敞露在蓝天下的偏殿之中,除了歇牧尔之外,又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黑发的年轻人站在侧厅中,颀长身影沐浴着清晨的阳光。   那俊美眉眼看来,对他微微一笑。   伽尔兰哑然,他想起来了。   当初是因为赫伊莫斯去了北境,他才被独自授课,都习惯了,所以一时没想起来,现在赫伊莫斯回来王城了,也得继续被歇牧尔授课。   这突如其来的碰面让他一时间有些猝不及防。   “你迟到了。”   一身长袍的沙玛什的祭司严肃地对他说。   “抱歉。”   伽尔兰道歉。   因为赫伊莫斯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还有隐隐作痛的唇,让他昨晚翻身了半宿,深夜才终于睡了过去。   于是今天早上就起得晚了。   歇牧尔点点头,示意他坐过去。   伽尔兰坐到了他的位子上,看到旁边已经新添了桌椅,赫伊莫斯坐了上去。   上午授课的时间里,伽尔兰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   瞥着身边的人,想起昨晚辗转反侧了大半宿没睡,他心里莫名有些不爽。   但是后来转念一想,这样也好。   昨天晚上他明明是想要干净利落地绝了赫伊莫斯的念头的,结果后面竟是被赫伊莫斯的举动给吓得不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而那个时候塔尔正好又过来了,被赫伊莫斯逼得没法的他下意识带着塔尔就跑了,竟是将回绝赫伊莫斯的事情给忘了。   不行。   拖拖拉拉可不是他的风格。   既然他不可能回应赫伊莫斯,就必须干脆地做个了断。   转动着手中雪白的鹅毛笔,伽尔兰一抿唇,如此下定了决心。   等歇牧尔的授课结束之后,他就和赫伊莫斯说清楚。   无论赫伊莫斯喜欢的是男性还是女性,反正,他是绝对不可能的。   快刀斩乱麻,好过藕断丝连。   如此想着,攥紧了手中鹅毛笔,伽尔兰眼角余光往身侧的人瞥去。   赫伊莫斯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羊皮纸在桌案上铺开,一手撑在桌面上,一手拿着笔在上面唰唰地写着。   细碎的黑发散落下来,半掩着他的眼。   薄薄的唇微张着,有些泛红,缓缓地吐出气息。   看起来很正常。   伽尔兰转回头去。   ……   嗯?   好像不对。   少年又猛地把头转了过去。   这时,正对挂在墙壁上的一张地图解说着的歇牧尔终于忍不下去了。   “伽尔兰王子!”   早就察觉今天的课上伽尔兰一直心不在焉的他怒道。   “请您集中精神!”   歇牧尔的语气已经很不好了,但是伽尔兰却像是没听到一般,站起身来,直接凑到了赫伊莫斯身边。   “你……”   他刚说了一个字,手指碰到了赫伊莫斯撑在桌上的手臂。   好热。   少年一怔,也顾不得其他,直接一伸手摸上了那被黑发盖住的褐色额头。   ……跟火烧似的啊!   他就觉得赫伊莫斯今天的样子有点奇怪,呼吸也比常日要急促一些。   原来是发高烧了。   这时,歇牧尔也发觉到不对劲了,快步走过来。   “怎么回事?”   “啊,这个……”   伽尔兰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一直安静地坐着的赫伊莫斯突然抬眼看了他一眼。   平常锐利的眼此刻像是蒙着一层雾气,朦朦胧胧的。   然后,头一歪,上半身直接就倒在了他怀中。   下意识就伸手接住的伽尔兰:“!!!”   这家伙是不是装的?   他正这么想着,感觉到那闭着眼倒在自己怀中的赫伊莫斯呼吸越发急促,而他的手碰到的皮肤也发烫得厉害,顿时也有些急了。   “赫伊莫斯好像是发烧了。”   他说。   他蓦然想起昨晚,赫伊莫斯跟在他后面的时候似乎淋了雨,身上都是湿的。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   …………   有些人轻易不生病,一病起来就特吓人。   赫伊莫斯大概就是这种人。   上午的授课临时取消,歇牧尔将赫伊莫斯带回住所了。   用扛的。   虽然知道这样不厚道,但是当伽尔兰看到歇牧尔一把将烧得没意识了的赫伊莫斯整个人扛在肩上扛回去的时候,实在是忍不住觉得好笑。   他觉得,这一幕,他可以在以后拿出来足足嘲笑赫伊莫斯十年。   还有,那家伙烧得一塌糊涂了居然还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让别人都看不出来,这真是……   伽尔兰对塔尔如此私下吐槽道。   “嗯?那殿下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只是因为呼吸快了一点吗?”   塔尔好奇地问。   “…………”   因为在那么长的时间里,赫伊莫斯居然看都没看他一眼。   这很不正常啊。   要知道,以前赫伊莫斯的目光从来都是落在他身上的。   以上这样的答案,伽尔兰自然是不可能说出来的。   随便对塔尔含糊了几句,应付了过去。   吃过午饭之后,伽尔兰想了想,还是去了赫伊莫斯的住所,打算看望他一下。   刚踏进行宫里,负责这里的中年女官长已经迎了出来,对他行礼。   从这位女官长口中得知,赫伊莫斯在上午被送回来之后,医师就过来了,在查看之后留下几包药,嘱咐女官长去熬汤药,尽快让赫伊莫斯王子服下。   而且赫伊莫斯前不久也已经醒来了。   可是,这位中年女官长脸上看不到一点放下心来的神色,反而很是苦恼。   看着女官长那为难的,欲言又止的神色,伽尔兰主动问了起来。   “怎么了?”   “伽尔兰殿下,赫伊莫斯王子他……”   女官长瞥了一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对伽尔兰说。   “他不肯喝汤药。”   伽尔兰:“…………”   对了,差点忘了。   赫伊莫斯喜欢甜的东西,特别厌恶苦的东西。   伽尔兰无语了。   只是没想到,他竟是连治病的汤药都不肯喝。   “汤药端进去了,可是赫伊莫斯大人一直不肯喝,殿下,您帮我劝劝他吧。”   看着一脸为难之色的女官长,伽尔兰无奈地点了点头。   毕竟说起来,赫伊莫斯这次发烧还真和他有点关系。   当伽尔兰踏进赫伊莫斯的卧室里的时候,就看到赫伊莫斯侧身躺在床上。   漆黑的发丝散落在雪白的枕头上,男子安静地躺着,褐色的颊此刻有着一点不正常的泛红。   常日里看一眼都令人心惊的凌厉的眼是闭着的,看起来安安静静的。   额头还在渗着汗,将几缕黑发黏在额头上。   那薄薄的唇抿紧着,泄露出一点难受的情绪。   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汤药放在床边的桌子上。   赫伊莫斯只是闭眼养神,并未睡过去,等伽尔兰一走近,他就睁开了眼。   细长的睫毛只是微微抬了一下,并未完全睁开,半睁着,让那眼显得细长了许多。   他眼珠动也不动地看着伽尔兰,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那个在战场上强大到被众人称为黑骑士的可怕男人,常日里如锋芒毕露的利刃一般的年轻人,此刻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双眼巴巴地看着他,竟是给人一种孩子般乖巧的感觉。   看着赫伊莫斯那因为发烧而不正常的泛红的颊,和难得一见的蔫蔫的模样,伽尔兰顿时就有些心情复杂,又有些心软。   “把药喝了?”   他轻声说。   略有些干裂的唇抿了一下,赫伊莫斯嫌弃地瞥了那碗汤药一眼,皱着眉说了一个字。   “苦。”   “……”   你是小孩子吗,嫌药苦?   还要别人哄着吃?   “我没事。”   赫伊莫斯起身,靠在床头,看着站在床边的伽尔兰说。   “就算不吃药,睡一觉就好了。”   他说着这话,可是声音却显得有些沙哑,细密的汗水从额头渗出来,将几缕漆黑的额发贴在皮肤上。   伽尔兰没多想,只是下意识弯腰,伸手摸了一下赫伊莫斯的额头。   依然很烫,和上午比起来差不了多少。   他这么想着,却没有注意到他摸着对方额头的那只手下,赫伊莫斯的眼深深地看着他,透出一点锐利之色。   只是那抹锐利在伽尔兰看过来时瞬间就收敛了起来,让人再也看不见。   “把药喝了。”   直起身来的少年说,认命地开始了自己的哄人任务。   “我去给你拿蜜饯过来。”   “不要,不想吃。”   伽尔兰有点奇怪,赫伊莫斯平常很喜欢吃这种极甜的果脯的,现在居然说不想吃?   “那……甜糕?”   “不要。”   “蜜冰奶?”   “不要。”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算了,我干脆都拿过来,你自己看。”   伽尔兰有点头疼,他转身想要离开,打算出去吩咐女官长将所有甜食都弄过来。   可是,他刚刚转头,身体还没来得及动,一只手突兀地伸过来。   赫伊莫斯抓住了他的手腕。   少年下意识回头。   刚刚还靠在床头的赫伊莫斯向前倾身,右手紧握着他的手腕,不肯松开。   “都不要。”   往日凌厉的眼此刻半睁着,朝伽尔兰看来。   金红色的眸蒙了一层浅浅的雾气,没了锐利,多了几许朦胧。   和常日里有着极大对比的模样让人看着,就会不自觉地又是心动又是心软。   一手抓住伽尔兰的手腕,赫伊莫斯仰着头看着伽尔兰。   宛如朝霞一般俊美的侧颊上,耳垂上那个雕工粗糙的青金石耳环折射出一道光。   烧得比往常红润了些的薄唇动了一动。   本就低沉的声音此刻带上几分沙哑,更是低了几度。   像是簌簌的沙粒摩擦着掉落下来,若有若无,却是渗入了心底。   他说:“我要你。”   蒙着雾的焰色宝石眸子看着少年,那低低的声音磨得人心口发颤。   …………   伽尔兰俯视着赫伊莫斯。   然后,一个用力。   他把那只被握住的手收了回来。   金色的眼微微一眯,少年弯眸对赫伊莫斯灿烂一笑。   他说:“不给。”   赫伊莫斯:“………………” 第91章   在毫不客气地怼了赫伊莫斯一句后, 伽尔兰盯着赫伊莫斯喝下了汤药。   赫伊莫斯虽是皱着眉,但是在伽尔兰地注视下, 他最终还是一口将汤药吞了下去。   吞完之后,大概是口中的苦味泛开,他死死地抿着嘴,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不吃吗?”   伽尔兰指了指让侍女端来的蜂蜜饼干。   赫伊莫斯虽然苦得眉头皱得死紧,但是依然摇了摇头。   他看起来真不是装模作样,是真的眼神都懒得去瞥他以前最喜爱的甜食一眼。   伽尔兰虽然觉得有点奇怪, 但是那也不关他的事,就没多想。   想着这人现在好歹是病人,他再说什么伤人的话也不好, 在和赫伊莫斯打了声招呼之后, 他就先走了。   坐在床上的赫伊莫斯喝了一口水,冲淡口中的苦味。   众人都认为他的口味是喜好甜食, 其实不然。   甜并不是他的口味, 只是因为小时候的那段经历, 令他对甜的东西有了一种奇怪的执着。   甚至可以说, 对于甜食, 与其说他喜欢吃, 倒不如说他对甜食有一种依赖性。   一种难以戒除的癖好。   他想要的是那种甜甜的滋味在口腔中泛开,让他身心都放松舒缓下来的感觉。   他抬眼,金红色的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离去的少年的背影。   虽然脸颊还因为发烧而泛红着, 但是他的眼神在这一刻锐利到了极点。   他看着伽尔兰的目光透出一抹渴望, 还有, 隐藏在眼底深处的贪婪。   他已经找到了对他来说这世上最甜的味道。   那不止是嘴里的、味觉所感觉到……那种甘甜,仿佛能渗透到他整个身体乃至于灵魂,是一种无比甜美的滋味。   所以,甜食已经不够了。   远远不够。   由奢入俭难。   现在,对于仅仅能满足口舌之欲的甜味,他已经丝毫不感兴趣了。   赫伊莫斯躺在床上,缓缓地闭上了眼。   …………   就在伽尔兰返回住所的时候,在另一侧的王庭之中,卡莫斯王正在此处议事。   王庭之中的气氛并不太好。   因为就在中午时分,他们接到了紧急传讯,西方的伊斯国有了异动。   和大部分地区都四季如春的亚伦兰狄斯不一样,西方的伊斯绝大部分土地都是草原和沙漠,其中沙漠占了三分之二的国土,因此,伊斯又被称之为大漠之国。   伊斯人主要以马羊等畜牧业为生,逐水源和牧草而生存,他们的生存环境要比土壤肥沃植被丰富的亚伦兰狄斯恶劣许多。   因此,伊斯人在遭灾的时候,就会攻打他国,从其他国家那里抢夺粮食以及生活资源,而粮产丰富的亚伦兰狄斯就是他们的目标之一。   “伊斯不久前遭了旱灾。”   一位头发微微斑白的老人说道,“所以今年他们肯定是要来抢粮的。”   “但是比我们估计的时间提早了一些。”   又一人接口道。   “虽然时间提前了,但是我们这边也已经差不多做好准备了。”   “虽然时间很赶,但是粮草务必要充足。”   “是的,三天……不,两天内可以到位!”   在听了众位大臣的汇报之后,王座之上的卡莫斯王点了点头。   他说:“两日后,我领兵出征。”   他刚说完,站在另一边的歇牧尔突然上前一步,开口沉声说话。   “陛下,托泽斯城的沙玛什神殿不日即将落成,如果您无法前往,就请指派一位王使过去。”   歇牧尔一说,卡莫斯王就记起来了。   上个月托泽斯城的执政官上报,沙玛什神殿即将落成。   那个时候,他是打算自己亲自前往的。   在亚伦兰狄斯,虽然拥有数量众多的众神,国家并不限制民众的信仰,但是在众神之中,唯有太阳神沙玛什和黑夜之神是被亚伦兰狄斯人作为主神信仰着的,由王室侍奉。   因此,这两个神祗的神殿是不可以私自修建的,必须先向王城的沙玛什主神殿提出申请,大祭司允许之后,还要亚伦兰狄斯王批准,才可以修建。   而这两位神祗的神殿在落成的时候,也必须向王报告,王要么会亲自前往落成仪式,要么会指派他的使者代表他去。   卡莫斯王沉吟了一下,很快做出了决定。   他抬起头,看向歇牧尔。   “由伽尔兰代我前往托泽斯,参与沙玛什神殿的落成仪式。”   此话一出,除了歇牧尔躬身应了一声之外,众位大臣贵族皆是一怔。   指派使者也就罢了,但是,若是让身为王子的伽尔兰代表亚伦兰狄斯王前往重要的神殿仪式的话……   这其中所蕴含的意味……   众人彼此深深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在议会结束之后,卡莫斯王就召来了伽尔兰,告诉了他这件事情。   突然被塞了个差使的伽尔兰虽然有点吃惊,但是自然还是点头接受了。   因为沙玛什神殿的落成就在数日之后,时间很赶,他在第二日就得出发。   于是,晚上一回去,他就忙着收拾行装。   等第二天一大早在五千近卫军的护送下出了王城之后,忙得昏头昏脑的伽尔兰才猛地想起来,他似乎忘记在离开之前再去看一次赫伊莫斯了。   ……算了。   既然伽尔兰离开王城,那么守护骑士凯霍斯这一次自然是要跟随在他身边的。   伽尔兰顺手还带上了小胖子塔尔,此刻小胖子正乐颠颠地骑马跟在他身边,看起来开心得不行。   空中传来一声长鸣,伽尔兰仰头,就看到一个黑影在湛蓝的天空下一掠而过。   他弯眼笑了一下。   嗯,大老鹰安努当然也得带上。   毕竟,鹰也是太阳神沙玛什的象征物,带去在神殿落成仪式上装个逼什么的也挺好啊。   伽尔兰一边纵马奔驰,一边想着昨晚看的地图。   托泽斯位于西南方,是一个海边的城市,是亚伦兰狄斯最大也是最繁荣的海港。   他上次去塔斯达是往北走,现在则是往南走。   …………   因为都是轻装上阵,骑马赶路,护送伽尔兰的近卫军也都是骑兵,所以一行人的脚程很快。   在数日之后,他们就到达了海港城市托泽斯。   在将伽尔兰王子护送到托泽斯之后,那五千近卫军便马不停蹄地离开了。亚伦兰狄斯与伊斯的大战一触即发,卡莫斯王已经出征,他们也要尽快赶赴西线战场。   王子的安全自然是由驻守托泽斯的亚伦兰狄斯军接手护卫,而且凯霍斯以及他麾下近百名亲卫也留在了此地。   托泽斯的执政官出来迎接了伽尔兰王子的到来,他对伽尔兰的态度非常恭敬。   且不说伽尔兰现在是王座第一顺位继承者,而且,他现在的身份还是作为卡莫斯王的代表而来。   可以说,对伽尔兰不敬,就是对陛下不敬。   托泽斯的执政官自然不敢怠慢。   当天晚上,执政官就为了迎接伽尔兰的到来举行了一个小型宴会。   被邀请参加这个宴会的人并不多,除了伽尔兰一行人,还有执政官之外,也就只有两三个陌生人了。   因为并不算是正规的宴会,会场布置更偏向于风情和随性。   橘红色的厚厚毛绒毡毯铺在地上,上面放满了美食和美酒,半透明的薄纱在圆柱之间轻柔地飞扬,雪白的圆形坐垫摆放在橘红色的毡毯四周。   众人坐在坐垫上,围绕着方形的橘毯,席地而坐。   每个人的身后都跪着两个年轻美貌的侍女,服侍他们。   伽尔兰自然坐在主位,凯霍斯以及塔尔他们坐在他的左侧,托泽斯的执政官就坐在伽尔兰的右侧。   他笑着,将坐在他身侧那几位介绍给了伽尔兰。   这几位衣着极为华丽的中年人都是托泽斯城本地的富商,每个人都拥有一个大型船队,进行海上贸易。   伽尔兰微微点头。   其中一位微胖的中年男人笑眯眯地看着他,目光中透出一点殷切。   这个男人在敬了伽尔兰一杯酒后,突然转身,招了招手。   一点清脆的铃铛声响起。   伽尔兰循声望去,只见那小小的铃铛戴在一个纤细的手腕。   漆黑的长发盘起,露出如天鹅般优美的颈。   两缕黑发从颊边垂落,末梢落在高高耸起的胸前。   一名少女款款而来,胸前、手臂上那纯金色的饰物衬着她蜜色的肌肤,小巧的脸上蒙着一层薄纱,几乎是透明的,和不蒙没什么两样,但是蒙了就给少女添了几分诱人的气息。   可以看到在透明薄纱下几乎是裸露着的纤细腰肢,一颗火红色的宝石嵌在小小的肚脐边上,更多一抹风情。   那位中年富商招呼她。   “还不快向王子行礼。”   美丽的少女乖巧地应了一声,跪伏下来向伽尔兰行礼。   中年男子笑眯眯地转回头,对伽尔兰说:“王子殿下,这是我的女儿,不久前刚满了十八岁。”   不知道这个男人给自己介绍他女儿做什么,伽尔兰有点莫名其妙。   但是男人既然介绍了,他就对其露出了礼节性的笑容,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伽尔兰没有说什么,男人依然殷切地凑过来。   “您觉得小女如何?”   你女儿怎么样问我干吗?   伽尔兰在心底有些不耐地嘀咕着。   但是表面上,他还是继续保持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你有一位美貌的女儿。”   他礼貌地回答。   然后,他伸手拿起身后侍女捧来的一杯加了冰块的蜜水,喝了一口。   中年男人眼睛微微发亮,向前倾身,更靠近伽尔兰。   “那么,王子殿下,您看——”   他笑眯眯地说,“我的女儿是否有那个荣幸成为您的侍妾服侍您呢?”   噗——!   伽尔兰一口蜜水都喷了出来。   一时间,他呛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92章   当那名美貌的少女款款而来的时候, 旁边的金发骑士就抬眼瞥了一下,将那少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他的目光又在那笑眯眯的中年富商脸上转了一圈,然后,垂下眼来,散落在他眼前的额发掩盖住他眼底那一抹意味深长的神色。   “不知我的小女有没有那个荣幸成为殿下的侍妾?”   刚喝了一口葡萄酒,耳边就传来了他家殿下剧烈的咳嗽声。   看样子被中年富商那一句话惊得不轻,呛得厉害。   凯霍斯放下酒杯, 转身, 伸手轻轻地拍了拍还在咳嗽的伽尔兰的后背。   伽尔兰看他, 咳得眼角都渗出一点水痕了。   骑士对他的主人笑了一下, 一边轻抚少年的背, 一边抬手用手帕擦拭去了少年眼角的泪痕。   大概是被骑士那从容的举止所感染,伽尔兰也稍微冷静了一点。   凯霍斯对他微微点头, 然后转回头, 继续一脸若无其事地进食。   伽尔兰对那位中年人摆了摆手。   他说:“抱歉,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怎么?殿下, 我的小女不入您的眼吗?还是您觉得她比您大了?如果是这样, 我还有一个女儿,今年刚满十四……”   “不,不是这样。”   给我等一下, 十四岁什么的那是犯罪啊。   “你女儿很美, 只是我个人暂时还没有那种想法。”   “为什么?殿下, 您马上就要成年了, 到现在身边还没有人伺候实在是不符合您高贵的身份啊。我女儿并没有什么要求, 只要能服侍您,就算做个无名无分的女仆都是心甘情愿的。”   想要把女儿塞过来的中年富商实在是太过于热情,伽尔兰一时间有些招架不住。   “不……那个,我觉得,在我尚未娶妻之前,我不会考虑侍妾这种事,这样对我未来的妻子不太好……”   中年男人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殿下,您真是,女人算什么,她们不过是依附男人才能生存的,看男人眼色活着的。”   他一脸不在意的,理所当然地说着。   “男人想要多少女人,那不是她们管得了的事情,要是不听话,就得好好教训。您看,我这么个商人都有几十名侍妾,您的话,身边没有上百个侍妾怎么能显示出您的身份?女人嘛,不过就是个讨男人欢心的玩意罢了。”   伽尔兰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他觉得这个男人说得过分了。   这时,他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带着不屑和鄙夷意味的低哼声。   他下意识转头循声看去,看了一圈,四周都是低头温顺地服侍众人的侍女,他没找到那个发出哼声的人。   而身边的凯霍斯看起来像是根本不在意他们之间的对话,专心致志地吃着美食。   再外侧的胖少年塔尔则是在气呼呼地瞪着那个中年人和他的女儿。   本来那位美貌的少女一出来,塔尔眼睛都亮了,盯着少女看个不停,结果一听中年富商要把这个少女献给殿下,塔尔的眼神瞬间就变了。   从一开始的欣赏赞叹变成了挑剔,顿时,他看那个美貌少女怎么看怎么嫌弃了。   呸,你这个女人还不如我家殿下好看呢,居然厚颜无耻地想要攀上殿下。   真不要脸!   小胖子塔尔在心底气哼哼地想着。   伽尔兰一开口拒绝,他就高兴了。   嗯,我家殿下眼光很高的,才看不上你——   塔尔在这边满腹心思,而那边的中年富商还在笑容满面地继续劝说。   “所以啊,殿下,请您不要客气,收下小女吧,哪怕只是做个奴仆也好啊。”   他一边说,一边朝身边的托泽斯执政官使了个眼色。   执政官心领神会,也笑着对伽尔兰说。   “殿下,这是代表托泽斯市民的一番心意,希望能有人好好伺候您,您就收下吧。”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劝说让伽尔兰沉吟了稍许。   他抬眼,看向依然跪伏在地上的黑发少女。   少女微微抬眼,细长的丹凤眼含羞带怯地瞥来一眼,容貌清纯,眼角却是一抹风情。   如堪堪绽放的花蕾,属于女孩的清纯中又多了一抹妩媚,这等尤物,只是一个勾人的眼神,就让人看得心痒难耐。   被少女羞涩地看了一眼的伽尔兰微微垂眼,细长睫毛的影子落在他半闭的眼中。   他盘膝坐在坐垫上,沉思了一会儿。   “过几日,我会登门拜访。”   他像是被劝得有些心动,但是又还没下定决心,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只是这样含糊地说了一句。   但是,这一踌躇,就让不断劝说着他的几人笑容越发灿烂了起来。   但是,伽尔兰这一松口,凯霍斯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来,而对塔尔来说则是晴天霹雳,整个人都懵了。   殿殿殿殿殿下?!   不可以,这样绝对不可以啊啊啊——   您不可以被那种女人的外表给骗了啊!她明明都还没您好看啊!   无论塔尔如何在心底哀嚎,如丧考妣,其他人包括伽尔兰在内看起来心情似乎都很不错。   于是,一场晚宴就这么在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   伽尔兰一夜好眠。   唯有心有不甘的塔尔辗转反侧,早上起来就顶上了一双黑眼圈。   伽尔兰看到就挑了下眉,问:“怎么回事?睡不好?”   塔尔不说话,像是一只被抛弃的胖乎乎的小狗一样哀怨地瞅着伽尔兰。   伽尔兰忍不住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塔尔的头。   塔尔一头卷发摸起来感觉还不错。   说起来,他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是身材高大得不行的,也就只有塔尔比他稍微矮一点,能让他摸头了。   执政官一大早就赶过来,热情地向伽尔兰问候之后,就陪同伽尔兰开始在城中视察。   他笑容满面地说自己已经都安排好了,只等王子您动身了。   伽尔兰没有拒绝,在执政官的安排下,他坐进装饰华美的马车中,在重重军队的包围之下,走过了小半个托泽斯城,到达了沙玛什神殿。   新建的神殿坐落在海边,在一处高地。   整座神殿宛如黄金铸造而成,披着金光,宝石点缀,华美至极,奢华至极。   梯形的高台让其高高地耸立在城市之中,露天广场之中,一座巨大的沙玛什神像矗立在此地,居高临下,俯视众人。   他神色肃然,一手持剑,剑尖扎入脚下,一手按在脚下的雄狮上,金色的瞳孔俯视大地。   即将落成的神殿中人声鼎沸,工人们都忙碌地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   这些人大多裸露着上半身,皮肤漆黑。   和上层贵族那种健康而又泛着温润光泽的漂亮蜜色肌肤完全不同,那是一种被强光晒得粗糙不堪的丑陋黑色,身上还有不少伤痕。   不断有监工挥舞着皮鞭,重重地抽在动作慢一些的人身上。   看着伽尔兰目光落在那些人身上,执政官笑着解释。   “殿下,那些都是奴隶。”   伽尔兰没回答,目光在那座金碧辉煌的神殿上扫过。   他说:“修建这座神殿花了不少钱吧?”   执政官赶紧回答:“从财政中拨出的款项不多,修建神殿的费用都是托泽斯的市民共同捐的。”他补充了一句。   “其中大部分款项都是昨晚那几位商人捐赠的。”   “那几位都是本地最大的商人?”   “是的,他们都是托泽斯的名誉市民,经常捐款修桥铺路,还开办了好几家安济院,专门救济孤寡老人和残疾人。”   执政官笑着说,“您看,那边就有一家。”   伽尔兰循着执政官指的方向望去,微微点了下头。   看完了沙玛什神殿,执政官就带他去了海港。   托泽斯的海港分为军用和民用,一路上能看到,民用的或大或小的海港都是熙熙攘攘的,船来船往,码头上人群攒动,热闹非凡。   托泽斯因为贸易繁荣,经常遭到海盗袭击。   所以,这里的亚伦兰狄斯军以海军为主,步兵为辅。   卡莫斯王特许,托泽斯的税收每年可以留下三分之一,用于托泽斯海军的维护和扩大。   和亚伦兰狄斯的骑兵不同,亚伦兰狄斯的海上士兵没有盔甲,而是穿着深蓝色的布衣,只在关键处配以皮甲。   因为托泽斯是亚伦兰狄斯最重要的海港,所以,一共有三只舰队驻扎在此处。   执政官只负责治理城镇,对军队只有建议权而无干涉权,亚伦兰狄斯所有的军权都直属卡莫斯王。   此刻,统领这数只舰队的统帅带着三位舰长等候在了军港之中。   一见到伽尔兰,他们就俯身,单膝跪地行礼。   伽尔兰的目光在那位中年统帅的脸上顿了一会儿,然后移开,笑着对他们说了几句官方性的称赞的语言。然后,他就在执政官地带领下,以及这几位将领地陪同下,在军港之中看了起来。   在军港之中,伽尔兰一行人看到了停泊在港口中的大批战船。   战船有大又小,有轻型的三桅船,也有重型的大型桡船。其中,最威武雄壮的一艘足足有六七十米长,光是两侧的船桨就有数百只,从上至下分成三层排在两舷,密密麻麻的看得人眼都花了。   那巨大的战船让第一次看到巨型战船的塔尔发出哇的一声惊叹声,啧啧有声。   就在伽尔兰一行人正在观看巨型战船时候,跟在他们身后的数人中,有一个人的神色不太对劲。   那是一名黑褐色短发的壮年将领,是三位舰长之一,肤色很黑,是那种常年漂泊在在海上,烈日曝晒以及海风吹出来漆黑和沧桑。   粗眉厚唇,皮肤粗糙的脸棱角分明,额头宽阔,眼神透着一股坚毅。   一路上,他都心思重重的,闷声不吭,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而旁边的人似乎也有意无意地将他排挤到一旁,让他不要离王子太近。   那位将领闷声了很久,直到伽尔兰打算离开军港的时候,他才目光一凝,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不顾身边的同僚警告的眼神,他猛地大步向前,突然拦在伽尔兰身前,跪了下来。   “王子殿下,亚伦兰狄斯第七舰队舰长塞斯有要事向您禀报。”   壮年将领突如其来的行为让正在融洽地谈笑着的众人声音一顿,执政官皱了下眉,目光看向领头的中年统帅。   那位统帅上前一步,面容肃冷,沉声道:“塞斯舰长,在王子殿下面前,你太放肆了。”   他目光冷厉地盯着塞斯。   “立刻给我滚回去准备接受惩处!”   “我会接受任何惩处,但是在那之前,王子殿下,请您务必听一听我的禀报。”   塞斯面色不改,刚毅的脸上带着决然之色,急切地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伽尔兰。   伽尔兰沉思了一下,然后开口询问。   “先告诉我,你要说的事是与舰队有关的吗?”   “是的,我……”   “那就不要说了。”   金发的王子打断了塞斯,严厉地说道。   “所有军队事宜都由王兄判决,没有王兄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插手军队,我也不例外。”   说完,他也不看任何人,甩手快步离开了这里,像是怕沾上什么一般走得很快。   留下的人彼此对视一眼,对伽尔兰那番话的意思心知肚明。   亚伦兰狄斯所有军权直属卡莫斯王,伽尔兰王子虽然现在是第一顺位的继承人,但是,如果他有丝毫染指军权的行为,恐怕都会引起王的注意,甚至是不满。   毕竟,军权自古以来都是最让王者忌惮的东西。   所以伽尔兰王子才断然拒绝,并且立刻甩手走人,显然是不想被卡莫斯王猜忌。   塞斯单膝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离去的王子的背影,整个人像是石雕一样僵在原地。   一只眼蒙着眼罩的金发骑士走到他身边,俯视他一眼,手一伸,按在他肩上。   他闷哼一声,本是单膝跪地,被凯霍斯如此用力一压,他另一只膝盖也砰的一下跪在了地上。他双手一下子用力撑在地上,才勉强没有整个人被压在地上。   很显然,王子的守护骑士因为他对王子的无礼而不满,对他施加了惩戒。   惩戒完了之后,凯霍斯松开手,转身快步向王子追去。   中年统帅冷冷地斜了显得有些狼狈的塞斯一眼,不再搭理他,转身离去。   其他人也皆是用看傻子以及死人一样的眼神瞥了塞斯一眼之后,赶紧追上王子的脚步。   他们都知道,来了这一出,这个家伙恐怕要完蛋了。   被众人留下的塞斯还跪在地上,目光茫然,整个人看起来失魂落魄的。   许久之后,他苦笑了一下,像是在自嘲。   好友劝了他好久,让他不要去相信那所谓‘贤明的王子’的传闻,但是他还是一意孤行……果然,他还是太天真了。   在呼啸的海风中,塞斯缓缓地站起身来,步履沉重地向着军港深处走去。   那孤独的背影看起来萧索至极。   过了一会儿,这个静悄悄的地方突然有了动静。   有什么追着塞斯离去的方向而去。   ……   “殿下,你别生气了,因为那种莽撞而又粗鲁的家伙生气不值得,要不,再让凯霍斯阁下去教训他一顿……”   小跑着追着快步前行的伽尔兰,塔尔对那个让他家殿下生气的糙汉很是不满。   伽尔兰看他一眼,突然道:“塔尔,你不觉得,那个海军统帅有点眼熟吗?”   “有吗?”   小胖子挠挠头,他光顾着看巨型战船了,根本没注意那些人。   “嗯。”旁边的独眼骑士微微点头,“是有点眼熟。”   他还想说什么,但是这个时候后面的人已经追了上来,他笑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执政官他们匆匆追上来,围着伽尔兰好一顿劝,不断致歉,并保证处理那个叫塞斯的舰长,这才让伽尔兰的脸色缓和了下来,重新露出了笑模样。   众人顿时松了口气。   等出了军港,下午已经过了大半,执政官询问伽尔兰还想巡视哪里,伽尔兰想了想。   他说:“既然昨天答应了那位商人去登门拜访,干脆就现在去吧。”   执政官点点头,招来等候着的马车,殷勤地扶王子上车。   昨天装模作样地推拒,今天还不是迫不及待地要登门去看小美女了。   他脸上笑着,心底却暗自想着,哼了一声。   王子虽然年轻,但是毕竟也是个男人,避免不了被美色的诱惑啊。   重新坐进那辆奢华的马车,伽尔兰在里面闭目小憩了一会儿,马车在重重士兵包围之下穿过大街,行驶着来到了昨日那位富商的府邸。   已经是傍晚时分,得到消息的中年商人早已带着所有人恭敬地等候在了门口,笑容可掬地迎接王子的到来。   下了马车,伽尔兰抬头扫了一眼。   耳边隐约听到海浪拍打岸边的响声,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栋巨大的豪宅。   它甚至不逊于托泽斯的执政厅的巨大,但是却更为华丽奢华。   修建在风景怡人的海边,巍然耸立在偏高的石地之上,雕楼高阁,甚至还有一座高塔耸立其中。   那屋顶似乎是渗了金粉,夕阳一照,金光闪闪,绚丽至极。   唇角微微上扬,伽尔兰收回目光,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这个商人的豪宅里。   晚上是一场盛宴,比昨日还要奢华几分。   各种珍馐美味如流水般呈上来,只吃几口就又被撤下,换上新的,完全不同样的美味佳肴如流水一般。中年商人一直注意着伽尔兰的表情,看伽尔兰吃得很是尽兴,神色也很开心,于是他也笑得更开心了。   等到一顿饭吃完,天色已经大黑了,中年商人趁机挽留伽尔兰在自己家中过夜。   伽尔兰犹豫了一下,那跟在商人身边的小美人羞涩地朝他看一眼,少年的目光一顿,迟疑着点了点头。   旁边吃得肚子浑圆的塔尔顿时大急,他狠狠地瞪着那个娇俏的小美人,只恨不得将其从殿下眼前拽开才好。   看着王子的反应,他提心吊胆得不行。   在被安排休息的卧室时,最让塔尔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只见那个厚颜无耻的中年商人对殿下躬身,笑着说道:“既然殿下今日在此留宿,择日不住撞日,今晚就让小女服侍您吧?”   塔尔大惊。   一转头看到王子垂着头,似乎犹豫不决但是又有点心动的样子,他立刻就凑过去想要劝王子拒绝。   可是,他实在是撑到了,人又胖,还没等他费劲地挤过去,就听到那个不知羞耻的美貌少女含羞带怯地喊了一声殿下。   声音如琴弦一般,还带着一丝颤音,拨人心弦。   然后,塔尔就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家殿下点头了。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家殿下和那个女孩一同进了房间,大门在他眼前合上。   中年商人笑眯眯地、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临走之前还让仆人都退下,今晚不要太靠近这里,免得干扰了殿下的好事。   塔尔急得上火,一把拽住打算转身离开的凯霍斯的手臂。   “凯霍斯大人!你不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王子他——他他他——”   他急得说话都结巴了。   “这样不行啊!”   金发骑士一脸毫不在意的神色,碧绿的眸淡然地瞥他一眼。   “塔尔,殿下已经不小了,找女人服侍也很正常。你最好别多管闲事,不然惹火了殿下,说不定就直接把你赶走了。”   说完,他就挥开了塔尔的手,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转身进了隔壁的房间,啪的一下关上了门,看起来似乎是打算休息了。   塔尔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最后也只好悻悻然地走进了另一边的房子里。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他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心里不舒服得厉害。   凯霍斯骑士大人说得对,都是男人,他也知道,他要是在那种事上打扰殿下的话,绝对会让殿下发火。   可是……   一想到那个少女眉宇间泄露出的神色,他心里又跟火烧似的。   他虽然年轻,但是在王宫之中早已见了各种各样的人。   他看得出来,那个女孩看似眉眼清纯,但是根本就是一个肉食系的,她看着殿下的眼神简直就像一头想把殿下吞下去的豺狼一样。   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晌,塔尔猛地坐起,一咬牙,心一横。   不管了,死就死了!   顾不得那么多了!   就算被殿下赶走,他也不允许那种不是真心别有目的的女孩玷污了他纯洁高贵的殿下!   犹豫不决的时候缩手缩脚,但是一旦下定决心,小胖子立刻就行动了起来。   王子的房门肯定是从里面反锁上了,直接进肯定进不去。因为王子的房间就在隔壁,塔尔想着要不干脆从自己的窗台爬到王子房间的窗台去,于是跑到自己房间的窗台上一探头。   ……靠,好、好高。   有点恐高的小胖子瑟瑟发抖地缩回来。   他眼珠子转了一圈,想了想,在房间里找了一圈,找了个尖利的东西,然后就打开房门。   在门口探头探脑了好一会儿,他看着四周无人,就颠颠儿地跑到王子紧闭的房间前。   幸好,从小到大他为了找八卦逗王子开心,喜欢在王宫里到处暗中探听消息,为了到处钻,就练就了一手偷偷开门的绝活。   说干就干,小胖子吭哧吭哧地开始撬门。   不多时,轻微的咔擦一声,门打开了。   塔尔轻手轻脚地将房门推开,先偷偷地探进去一个头,打算先看看情况。   然而,这一看,他立刻血气冲头,怒发冲冠。   只见房间里那座大床上,少女婀娜多姿的柔躯侧卧在其上,一手拽着滑落到王子手肘上的衣服,似乎歪着头靠在王子左肩上。   而王子侧身坐着,右肩上的衣服被撕裂开,从手臂上滑落下来,那线条优美的肩和小半个白皙的胸口都暴露在灯火之中。   怒火冲头的塔尔瞬间一蹦三丈高,想也不想就冲进去,像是护犊的肥母鸡一般,浑身的毛都炸开了。   他一把将那软软地靠着伽尔兰的女孩推开。   只听见砰的一声,少女被塔尔推得啪叽一下摔下了床。   她脸朝下趴在地板上,像是一截木头一样一动不动。   伽尔兰吃了一惊,一转头,就看到塔尔那张因为怒气而涨得通红的大圆脸。   他张嘴刚要说话,可是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塔尔就一把抓住了他的肩。   小胖子看着自家殿下被撕开的衣服,那上半身衣不蔽体的模样,心疼得胸口一抽一抽的。   “殿下,都怪我,是我来迟了!”   他一脸悲愤。   “这个女的对您做了什么?她是不是把您给——”   伽尔兰被他晃得有点头晕。   “呃……塔尔,你先冷静一下……”   陷入自己的妄想之中而悲愤不已的小胖子没听到伽尔兰的话,继续自责不已。   “都怪我!怪我!殿下呜哇哇哇哇,我对不起您,我该早点来的。”   塔尔紧抓着伽尔兰的肩不松手,咬牙切齿,一张胖脸都显得狰狞了几分。   一想到纯洁的王子遭到了那个女人的毒手,他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我对不起您啊——”   就在这时,突然吱吱一声,一个小小的黑影从敞开的窗台里钻了进来。   小黑鼠跑进房间里,直立起身,缩着两只小前爪,歪着小脑袋看着房间里的两人,漆黑的豆豆眼中露出不解的神色。   而下一秒,在夜色中跟着小黑鼠而来的男人翻过窗台踏入房间里。   一抬头,他看到眼前的情形,呆滞了一下。   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女孩。   很明显遭到袭击,衣衫凌乱,就连上衣都被撕裂了的王子。   上午见过的那个胖子肥胖的身体逼迫在王子身前,双手抓着王子的肩,一脸狰狞。   这位对亚伦兰狄斯王室抱持着无比的忠诚的壮年将领瞬间额头青筋暴起。   铿的一声,他腰间利剑出鞘。   他一步上前,刷的一下,剑刃抵在了塔尔的脖子上。   “混账东西!你想对王子做什么!”   男人压低声音,怒声呵斥道,盯着塔尔的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   “你怎么胆敢对殿下做出这种无耻的行为!”   若不是顾忌这个污秽的家伙临死暴起伤到王子,他已经一剑剁下去了。   他愤怒地看着塔尔,低声吼着。   “不想死的话就立刻放开你的脏手!”   被叱骂的塔尔刚听到男人半句话,注意力就完全被男人拔出来的剑给吸引过去了,满脑子都是银光闪闪的利剑,根本没听到男人后面那几句压低声音的怒吼。   有刺客!   塔尔脑子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那明晃晃的剑光让他腿直发软。   但是一想到殿下就在身后,他一咬牙,张开双手挡在伽尔兰身前。   “有我在,你别想伤害殿下!”   被他挡在身后的伽尔兰:“…………”   刚才还恨不得一剑劈了塔尔的某将领:“???”   腿软得不行的塔尔鼓起全部的勇气狠狠瞪着眼前想要刺杀殿下的刺客,想要用眼神杀死对方,但是突然又觉得这个刺客好眼熟……   …………嗯?   这不就是下午在军港里鲁莽地跪在殿下身前说有事禀报的海军将领吗?   为什么会在这里?   被剑抵着喉咙的塔尔一脸懵逼。   被遗忘在一旁的小黑鼠歪着头瞅着屋子里的几个人,吱了一声,翘了翘小胡须。   然后,它像是嗅到了什么,转过小脑袋,朝它刚才爬进来的窗台处看去。   外面那高高的墙壁上,有一个修长的身影趁着黑夜偷偷地从旁边的窗台上攀爬了过来。   一个矫健的转身,他利落地攀上这个房间的窗台,然后翻身轻巧地落在房间里。   一抬眼,房间里乱糟糟的情形让金发骑士怔了一下。   目光一扫,凯霍斯露出明了的神色,他轻轻地吹了声口哨。   “您这里可真够热闹的,殿下。”   伽尔兰:“…………是挺热闹的。” 第93章   在金发骑士翻窗进来之后, 卧室中混乱的气氛终于解除。   塔尔跑回去, 小心的、轻轻地关上门, 反锁好,再颠颠地跑回来,在座椅上端正地坐好,一脸‘我是乖宝宝’的表情仰着头看着他家殿下。   同样正襟危坐的还有那个肤色黝黑的战舰将领塞斯。   他坐得笔直,挺直了身板, 双手放在双膝上, 一张正正楷楷的脸,神色肃然。   与这两个人相比,凯霍斯就显得随意多了, 斜斜地靠在软绵绵的沙发上,一手撑着侧颊, 眼角从那正座的两人身上瞥过, 唇角噙起一抹笑意。   在侧房里换了一身衣服的伽尔兰走出来,于是本就正襟危坐的塞斯肩膀绷得更紧了,看起来似乎有点紧张。   伽尔兰走过去, 向他伸出手。   他怔了一下,就听到伽尔兰开口。   “纸条给我。”   “是、是的!”   塞斯立刻起身, 立正站好,从侧腰掏出一个小纸条,恭敬地呈给伽尔兰。   今天下午, 在他被王子打断了打算誓死禀报的话, 还被斥责了一顿之后, 整个人就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他处理公文的房间里。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只知道自己脑子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吱吱的叫声。   他下意识低头,就看到一个浑身漆黑的小老鼠哧溜一下从地面爬上桌案,站在他面前,冲他吱吱叫个不停。   他从这只小老鼠身上取下一个细铜管,拿到了纸条。   等看到了纸条上的文字,塞斯原本如死灰一般的眼陡然就亮了起来。   他整个人就像是濒死的人一下子又活了过来。   接下来的时间,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吭声不说话甚至都不出去吃饭,有人敲门他也不搭理。   在他人眼中看起来就像是他已经彻底绝望,放弃了。   塞斯耐心地等待着,直到深夜,小黑鼠又跑回来找他,然后,他就在小黑鼠地带领下来到了伽尔兰王子的住所。   接过纸条的伽尔兰转身就把纸条放在灯火中,看着它烧成了灰烬。   塞斯看着王子被火照亮的侧脸,有些疑惑地开了口。   他说:“不知道您是如何找到我的?”   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的金发骑士轻笑一声,他对转头看他的塞斯举起了他的右手。   “王子走之前给我使了个眼色,所以,我就在你身上下了点东西。”   他一说完,那早已爬到他肩上只探出个小脑袋的小黑鼠就跟着吱吱叫了一声,像是在邀功一样。   塞斯怔了一下,他想起下午凯霍斯一伸手将他差点按趴在地上让他显得极为狼狈的那一幕,顿时恍然大悟。   他还以为那是凯霍斯因为他对王子不敬所实施的惩戒,没想到竟是……   “塞斯,你的行为太鲁莽了。”   独眼骑士眼角一扬,注视着塞斯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了起来。   “在那种场合贸然行动,不仅会害了自己,还会累及殿下。”   哪怕只是懒洋洋地坐在那里,被称之为烈日的骑士而天下闻名的男人也散发着一种迫人的威势。   “你难道不知道这么做会给殿下带来很大的麻烦吗?”   男人再一次单膝跪伏在地。   他深深地低下头,一手按在胸口。   “王子殿下,请原谅愚蠢的我做出的鲁莽行径。”   他咬牙道。   “但是,我实在是想不到其他办法了。塔卡一直派人监视着我,他不会让我接近您,所以,下午是我唯一可以和您对话的机会。”   “塔卡?托泽斯的海军统领?”   “是的,就是他。”塞斯说,“而且,他还是商人贝托拉的兄弟。”   “贝托拉……”   “就是您现在所在的这栋宅子的主人。”   “……兄弟吗,难怪长得有点像啊。”   伽尔兰的话让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的塔尔一怔,立刻就想起了下午殿下曾经问过他的话。   那个时候,殿下问他,有没有觉得那个人有点眼熟?   他顿时啊的一声轻轻地叫了出来。   “殿下,您下午说觉得眼熟,是因为觉得那个叫塔卡的和商人贝托拉长得像吗?”小胖子挠着头说,“我还真没看出来。”   旁边的凯霍斯呵呵一笑。   “你的眼睛有从殿下脸上移到别人脸上去过吗?”   “殿下好看,我长着眼睛当然是要看好看的!”   塔尔回答得理直气壮。   难得被塔尔噎了一次的凯霍斯:“…………”   说得好有道理他竟无法反驳。   伽尔兰没有理会他那两位下属,兀自沉吟着。   “……军商勾结啊,还真是经常会有的事情啊。”   “并不是这么简单,王子,仅仅只是这样的程度我也不至于冒死向您汇报。”   跪在地上的塞斯抬头,他的脸色并不好看。   “今天下午您看到的那些战船仅仅只是舰队的一部分,而更多的……”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您并没有看到。”   “你的意思是?”   “按照亚伦兰狄斯海军配置,每只舰队至少要拥有四十艘以上的战船,一万名以上的海军水兵,但是现状并非如此。以我的第八舰队来说,现在只拥有三十多艘战船,而水兵不到八成。”   原本懒洋洋地靠着沙发的凯霍斯坐起身来,目光锐利地盯着塞斯。   “如果军备资源不足,人员不足,就必须立刻上报给军务署。”   “不,凯霍斯阁下,无论是战船的名单,还是士兵的名单,数量都是充足的。”   凯霍斯的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你是说,那个托泽斯统帅塔卡,吃空饷?”   在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金发骑士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虽然他隶属于骑兵军队,与海军毫无瓜葛,但是,作为一个军事统帅,最痛恨的就是吃空饷喝兵血这种令人不齿的行为。   “就如您所说的那样,那些已经废弃的战船被登记在册,作为还在使用中的战船,很多士兵也都是伪造的名单……”   塞斯点了点头。   “殿下,我和我的舰队是在两年前被从阿尔旺港调到这边来的,由于我拒绝了他们的拉拢,所以我和我的舰队一直都被排挤。我虽然竭力想要保证麾下舰队完整,但是他们的势力实在太庞大了……我不得不屈服,对此沉默不言。”   男人黝黑的脸上露出一点羞愧的神色。   伽尔兰想了想,问:“也就是说,其他的舰队也是一样,战船和士兵的数量都伪造了两三成?”   “不,殿下,作为我保持沉默的代价,我勉强保证了我的舰队八成的人手,但是其他两个舰队……他们防着我,具体状态我不是很清楚,但是就我这一年来目测到的,恐怕真实的战船以及士兵数量堪堪到一半。”   褐发将领的话一落音,整个房间里陡然静了下来。   就连塔尔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他虽然不懂军事,但是,他在算学上有很高的天赋,对各种数据都非常敏感,而且记忆力也很好,因此经常会被发现他这个天赋的歇牧尔在进行财政决算的时候抓去帮忙。   所以,他隐约记得作为亚伦兰狄斯最大海港的托泽斯的税收数量是多么巨大。   而每年为了维护海军留下三分之一的税收中,竟是有将近一半都被贪污了。   安静了好一会儿之后,凯霍斯才发出一声冷笑。   “这栋住宅可真是富丽堂皇啊,恐怕已经比得上一城之主的城堡了。”   伽尔兰垂下眼,细密的睫毛在他白皙的脸上落下影子,他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稍许之后,他才抬眼再次看向塞斯。   “塞斯,你说的那股连你也不得不屈服的势力……指的是这个宅子的主人,还有其他几名托泽斯的大商人吗?”   “是的,王子。”   “不可能,不过是区区商贾而已,怎么可能有那个本事。”   塔尔忍不住插话。   在王城之中,王室和贵族的地位是不容置疑的,其次就是官员,而商贾的地位和平民差不多。   他难以想象,和平民同等地位的商贾居然能控制这么大一个城市。   “事实就是如此,王子,那几个大商人几乎包揽了托泽斯九成的商贸,他们扎根在这里,这个城市里遍布着他们的势力。”   塞斯继续道,“我有听说传闻,说塔卡是他的那个兄弟贝托拉花费了巨额的金钱让其坐上了现在的位置,至于这个传闻的真假我不敢确定。但是,在海军之中,恐怕绝大多数都是他们的人。贝托拉还有其他几个大商人,他们经常让海军护送他们的商队。”   伽尔兰挑眉。   “也就是说,托泽斯城花着国家的税收,帮那几个商人养了一个私人舰队?”   虽然是玩笑般的口吻,但是那话中的含义让塞斯心底一凛,低头不敢再多言。   又沉默稍许之后,伽尔兰点点头。   “我暂时知道了,塞斯,你先回去,时间长了被那些人发现就不好了。”   塞斯猛地仰起头,他紧紧地盯着伽尔兰。   “王子,不能再放任他们这样下去了!请您无论如何——”   “我知道了。”   伽尔兰伸手,拍了拍这位忠诚的将领的肩。   他对其笑了一下。   “塞斯,这两年里,难为你了。”   “我……”   塞斯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塞住了一般,他怔怔地看着王子温和的目光,这两年里的辛酸、隐忍、愤怒以及挣扎等压抑了太久的情绪一瞬间全部涌上心头,堵在胸口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后,他才终于沙哑着嗓子发出了声音。   “殿下,您不斥责我吗?因为我的胆怯,屈服于他们…………”   “会斥责你的,等解决掉这件事之后。”   伽尔兰笑了一下,然后微微叹了口气。   他说,“但是,塞斯,很抱歉,接下来恐怕还是要委屈你了,因为下午的事情,他们恐怕很快就会对你动手,但是我无法帮你,请你务必原谅我。”   “请不要说什么原谅,王子。”   塞斯再一次俯身。   这一次,他心甘情愿地双膝跪在地上。   他向年轻的王子低头,额头紧紧地贴在了地面。   “反而是我,居然生出了质疑您那样失礼的心思,我对此感到万分的抱歉……”   他沙哑着声音说,   “……以及,无比的羞愧。”   …………   在塞斯离去之后,塔尔眨眨眼,看向伽尔兰。   “殿下,您是什么时候察觉那些家伙不对劲的?”   “昨晚。”   “哈?昨晚我们才刚刚到托泽斯啊,那个时候您就察觉了吗?到底是怎样的事情啊?”   “昨晚,在执政府的接风宴中。”   伽尔兰说,“区区一介商人,却能让执掌一城的执政官看他眼色行事。”   当时,那个商人只是使了个眼色,执政官立刻就跟着一起劝他收下那个少女。   “而且,晚宴上我出去透气的时候看到了让我很奇怪的一幕。”   伽尔兰继续说。   “那个叫贝托拉的商人在对一名书记员发号施令,而且还是以一种习以为常的态度……虽然书记员在执政府中只是一名下级官员,但是,这样就已经让人觉得很不对劲了。”   “后来,我注意观察了一下,那几个商人对执政官的态度都很随意,甚至于,在他们的关系中,反而是贝托拉在起主导地位。”   “而且,在今天巡视的时候,执政官也在不断地明里暗里地为那几个商人说好话。”   说到这里,伽尔兰停下来,看向凯霍斯。   “凯霍斯,监察署在这边没有安排暗探或者监察史吗?”   他问道。   凯霍斯想了想,回答道。   “或许已经被收买了,殿下,监察署是陛下在上位之后才建立起来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与北方盖述国和东方的伊斯国接壤的几个大城市,这边恐怕比较宽松。”   因为亚伦兰狄斯南面临海,只有几个海岛的小国,并没有什么大国可以威胁到亚伦兰狄斯的安全。   也因为如此,在骑兵闻名的亚伦兰狄斯,海军一直都没有被重视。海军主要的作用不过是防范海盗,保护海港罢了。   “我知道了,今天就到此为止,你们该回去休息了。”   两人点了点头,都站起身来。   塔尔突然摸了摸脑袋。   “总觉得我们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凯霍斯唔了一声。   “好像是。”   伽尔兰也沉思道。   “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忘了什么……”   他忽然目光一转,看向一个方向。   其他两人随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都恍然大悟。   只见一开始被塔尔推得啪叽摔在地上的少女依然保持着脸朝下趴在冰冷的地板上的姿势,一动不动。   看起来实在是可怜极了。   “凯霍斯,你的迷药能让她昏迷多久?”   “至少也是一个晚上,要明早才能醒。”   “这样啊……”   “说起来,王子,你刚才的衣服怎么被撕破了?”   “被她昏迷倒下的时候抓到,就撕破了。”   那个时候,他把凯霍斯给他的小药丸下到了酒中,那个女孩喝完之后靠过来,手刚刚抓住他的衣服,药效就犯了,自然就一头向前栽倒下去。   而那时她的手还拽着他胸口的衣服,于是,嗤啦一下,他的衣服就被撕破了。   他才呆了一下,塔尔就冲过来了。   “原来如此。”   塔尔摸着头,讪讪然地傻笑了几下。   ………………   一夜过去,天色已经大亮。   因为主人的吩咐,日上三竿了也没有人来打扰。柔软宽大的床铺上,有两个人在沉睡。   没过多久,那黑发的少女睁开了眼,刚刚睡醒的她还带着几分慵懒的神色,半睁半闭的丹凤眼,在少女清纯的脸上添上几许妩媚。   而她那慵懒的坐姿越发展现出姣好的身体曲线,泛着光泽的水润蜜色肌肤,若是有旁人在,必定会看直了眼。   可惜房间里唯一能看到这美好风情的人还在沉睡。   少女揉了揉眼角,清醒了一些,一低头,就看到那年轻的王子侧身躺在他身边熟睡着,映着阳光仿佛流金般的长发散落在雪白的床铺上,白皙肌肤如白云一般,眉眼精致,唇红齿白,好看得她都失神了一瞬。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王子的侧颊,那肌肤水嫩水嫩的,让她都有些嫉妒了。   虽说这么多年来在父亲身边各种形形色色的男人她见得不少了,但是像这种青涩的雏儿她还真是第一次见。   一想到这个青涩的美少年就是自己的猎物,而且还是身份高贵的王子,一种说不出的激动就让她就忍不住用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红唇。   太可惜了。   她看着熟睡的伽尔兰惋惜地想。   昨晚大概是在晚宴上喝得多了,然后她在进房后为了酝酿气氛又喝了几杯,结果不知不觉就醉倒了。   难得有机会吃掉这个小王子,真是浪费了。   不过她也不着急。   这个王子虽然年轻,但是显然也抵挡不住她的诱惑力。   他迟早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少女如此自信满满地想着。   她看着熟睡的伽尔兰,俯身,丝绸般的黑发滑落在伽尔兰肩上,她微微勾起的红唇在伽尔兰颊边轻轻地落下一个吻。   这个时候,欲擒故纵是最能勾起男性心思的方式。   于是,在留下一个印记之后,少女轻盈地下了床,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里。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许久之后,熟睡的伽尔兰动了动,醒了过来。   揉了揉眼,他转头环视了一圈,没看见那个女孩,想着她大概是自己走了,就将其抛之脑后,一边打呵欠一边伸了个懒腰,然后,慢悠悠地下了床。   阳光真亮啊。   看着窗外明亮的阳光,看着远方一望无际的蔚蓝色大海,他在心底如此想着。   敲门声响起,伽尔兰随意拨弄了一下睡得有些凌乱的发,将其撩到耳后,然后走过去打开了门。   身型高大的金发骑士站在门口,英俊的脸上带着笑意。   只是,一看到伽尔兰,凯霍斯就微微怔了一下,然后嘴角的笑意更大了。   “殿下。”   他像是强忍着笑,指了指伽尔兰的右颊。   “您最好还是去洗一下吧,不然塔尔又要哭了。”   一头雾水的伽尔兰抬手擦了一下自己的颊,低头一看,只见那手背上染着一抹绯红。   他赶紧凑到镜子那里一看,只见自己脸颊上印着被他擦了一截的绯红色唇印,衬着他白皙的肤色越发显得红艳。   他正呆着,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像是安慰一般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真是辛苦您了,殿下。”   凯霍斯强忍着笑说。   “都是属下无能,容貌不佳,只好委屈您亲自上阵去使美人计了。”   伽尔兰:“…………”   美人计?   那个所谓的美人指的是谁?   呸。   你才是美人你全家都美人!   小王子气呼呼地跑去洗脸了。   …………   ……………………   与此同时,也是在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塔普提女官长在王子的行宫中迎来了一位她再熟悉不过的客人。   伽尔兰王子前往西南方海港城市,卡莫斯王出征东方,赫伊莫斯王子因病留在王宫之中,正好负责坐镇王城。   往日不怎么生病的人一旦病起来,那病就来势汹汹,所以,赫伊莫斯休息了数日才好了起来。   “伽尔兰殿下现在不在宫中哦。”   塔普提女官长看着今天上午突然驾临行宫的赫伊莫斯,如此说道。   一般来说,赫伊莫斯王子来这里,通常都只有一个目的,可是现在殿下不在,他来干嘛?   女官长有些纳闷。   赫伊莫斯盯着她说。   “我来找你。”   “啊?”   “我想问你,伽尔兰走之前,有没有让你留什么话给我?”   “……没有。”   话?   留什么话?   对赫伊莫斯这句问话觉得莫名其妙的塔普提果断摇头。   “…………”   赫伊莫斯沉默了下来。   一觉醒来,就得知了伽尔兰突然离开王城的消息,甚至在离开之前都没有和他打个招呼。   他还一直想着,说不定是因为太赶了,伽尔兰来不及来找自己,或许会向塔普提交代什么和自己有关的事情。   结果……   细碎的漆黑额发散落在赫伊莫斯略显锐利的眼角,还有笔挺的鼻梁上,那薄唇抿了一下,他侧过脸去,发梢也跟着动了一下。   睫毛垂下来,掩住半截眼,他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走过那幸运女神石像喷泉旁边,很快消失在庭院中。   庭院中,塔普提女官长呆在原地。   在赫伊莫斯王子转过身去的一瞬间,她不经意中瞥见了他那微微转动了一下的眼。   那眼神看起来莫名给她一种……呃……好像是……有点委屈?   ………   一定是因为她昨晚因为担心出行的王子没有睡好,所以今天眼神迷糊了。   嗯。   就是如此。 第94章   大概是做着欲擒故纵的打算, 直到午时过后, 那位小美女也不曾出现在伽尔兰面前。   伽尔兰也乐得轻松,省得还要如凯霍斯所说的那样去使美人计……呸!是装作被小美女迷住的样子。   而商人贝托拉表现得越发殷勤了起来, 笑眯眯地往伽尔兰身前凑,一张脸笑得跟个包子似的。   午饭之后,先一步吃完的凯霍斯起身, 躬身向伽尔兰行礼表示要先行退去。在伽尔兰点头许可之后,他以散步消食为理由, 谢绝了身侧那位美貌的侍女的陪伴, 自行前往那个偌大的园林区了。   贝托拉深深地看了那位骑士的背影一眼。   在传闻中, 这位烈日的骑士极为风流, 而且放荡不羁, 是个四处留情不知让多少贵族女性为之心碎的存在。   这样的人,想必是好色的。从昨晚开始, 他就特意安排不同类型的美貌侍女去服侍他,然而, 这位独眼骑士看似来者不拒, 和侍女们说笑得很随意,但是实则是个极为傲气之人, 和侍女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比他想象中的难对付啊。   贝托拉想着, 又将目光转移回眼前青涩的王子身上。   算了, 就算是闻名天下的骑士, 在王子面前也只是个下仆而已。   只要他取得了王子的信赖, 那位骑士再傲气也得乖乖听话。   ……   凯霍斯在那个庞大的园林之中转悠了很长的时间, 看似是极为随意地闲逛,其实每到一处,他都会在那一处的最高点滞留一会儿。   园林中不少地方都有人,为了维护这么大的园林,花草匠以及园丁等随处可见,一见到骑士,就紧张地跪下行礼,凯霍斯对他们随意点下头就继续逛自己的。   园林之中有高山,还有为了装饰修建在石头假山上的亭子,还有特意留下的崖壁修建成一处特殊的景观。所以,最高点不比宅子中的那个高塔低多少,几乎可以俯视到整座华丽的宅子。   金发骑士站在园林中各个不同的高处,看似是在悠闲地看风景,但是已经飞快地将园林以及宅子的布局记在了脑中。   甚至于,商人宅中的那些守卫队巡逻的路线,以及大概时间点也大概估算了下来。   多年的战场生涯让凯霍斯习惯了未雨绸缪。   虽然昨晚时间很紧,伽尔兰没对他下达什么指令,但是既然这个商人有着极大的嫌疑以及秘密,说不好他什么时候就得潜入这座宅子之中查探。   觉得已经差不多了之后,凯霍斯那英俊的脸上依然保持着从容而又闲适的笑容,开始返回。   想着在这里费了不少时间,说不定让殿下等久了,于是,他将记在脑子里的这一处的地形大略理了一下,然后选择了一个稍偏但是最快的捷径,从那里穿了过去。   这个小道的终点是大厅的一侧小偏门,凯霍斯刚走到长廊里,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了对话声,他下意识将身体隐藏到了死角处,集中了注意力,就听到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那里传来。   “大人让我来问,事情进行得如何?”   说话的是一个凯霍斯没听过的陌生声音。   “还算顺利。”   这是那个大商人的声音。   “不是让他暂时不要和我联系吗?”   “塔卡大人只是派我来的,放心,在王子还在托泽斯的时候,他不会亲自和您联系的。”   “知道就好。”   商人嗤了一声。   “虽说是王子,但是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而罢了。”   若是令人惧怕的狮子王亲来,他们这些人是绝对不敢轻举妄动的。   “把他哄高兴了就行了。”   “再年轻那也是王子殿下,稍不注意就会给我们带来麻烦,大人,还是请您小心为上。”   “王子?到了我的地盘,就算是狮子也得乖乖地趴着。”   作为地头蛇在托泽斯几乎可以算是实际的掌控者的大商人嗤之以鼻。   “说起来,也不知道卡莫斯王是怎么想的,那么多身份高贵的人,偏偏要将一个【白皮】立为王弟。”   上级贵族的血统以褐肤为主,有些上级贵族自视甚高,看不起下级贵族。   【白皮】是一个侮辱性的词汇。   贝托拉在托泽斯城惯来高高在上,向来只有别人讨好他的份,就连从王城空降的执政官也要看他脸色行事,这两日却不得不去对一个少年献殷勤赔笑脸,这股气早就憋得不轻了。   现在和自己人在一起,就忍不住发泄似地说了出来。   “贝托拉大人,先忍忍,只要您女儿讨了那位的欢心,说不定还能成为王妃,一旦生下王子……”   贝托拉点点头,他那么努力地献殷勤,还把女儿主动送上床,还不就是为了这一点。   作为一个商人,如此有利无害的投资他怎么可能放过。   谈话到此结束了,贝托拉匆匆回了宴会厅,另一个人找了个隐蔽的小道离开了。   好一会儿之后,凯霍斯从阴影处走出来,他面无表情地往刚才两人站着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拐了个弯,拐到了正门那里,走了进去。   恰好碰到迎面而来的塔尔。   “啊,凯霍斯大人,你回来……呃!”   塔尔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他看见了凯霍斯的脸,看见了骑士此刻的眼神。   那是他从未在这位总是从容地笑着的骑士脸上看到的表情。   那张本该是英俊的脸此刻骇人到了极点。   只是看了一眼,就骇得他脑子空白了一瞬。   他呆滞了一下之后,下意识转身飞快地跑去找伽尔兰。   “殿下!伽尔兰殿下——”   那圆滚滚的身体竟是爆发出不可思议的速度,让他一口气匆匆奔到了正在外面凉亭中休息的伽尔兰面前。   “不好啦!凯霍斯大人他、他……那个……看起来很生气。”   他剧烈地喘着气说。   “看起来……非常……非常的可怕。”   “嗯?凯霍斯生气了?”   伽尔兰有些吃惊,说实话,他都没见过凯霍斯生气的样子。   他的守护骑士在他面前总是神色温和地笑着的。   而且,凯霍斯一贯冷静理智,极少能有让他脸色变色的事情。   谁有那么大本事让凯霍斯发火?   伽尔兰有些好奇地一转头,就看到了他的守护骑士不知何时已经靠在了凉亭大门的柱子上,双手抱胸,姿态从容。   凯霍斯看着他,目光柔和,唇角带着一丝笑意。   伽尔兰瞅了那张英俊的脸好一会儿。   然后,转头。   “哪里生气了?”   他问塔尔。   “啊?”   刚才被骇得心惊肉跳不敢再去看凯霍斯的塔尔被这么一问,一转头,就看到了靠在石柱上含笑注视着殿下的金发骑士。   “呃,明明……刚才他的脸色很恐怖的…………”   他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凯霍斯笑了一下。   他上前来,微微躬身,向他的小王子伸出手。   “殿下,我们该离开了。”   他笑着说,看着伽尔兰的目光一如既往柔和,神色温软。   伽尔兰嗯了一声,握住骑士伸来的手,站起身来。   凯霍斯微笑着,握紧了他的王子的手。   那如孔雀石一般美丽的碧绿色瞳孔的深处,藏着不久前曾被塔尔看到过的骇人至极的戾气,像是北地寒冬般的冰冷之色,以及,令人心惊的危险气息。   只是这些可怕的东西,都已经收敛到了别人看不见的深处。   我的王子。   任何胆敢侮辱您的人,无论是谁,我都会让他付出可怕的代价。   …………   ……………………   离开商人贝托拉的宅子之后,伽尔兰一行人回到执政府之中的住所处。   执政官想要觐见,但是被伽尔兰拒绝了,并让仆人回复他,让其好好去工作,不要再在自己身上花费时间了。   执政官自然点头应着,退下了。   执政官在政务厅中心不在焉地处理着政务,没多久,就有一个仆人过来,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话。   “王子睡下了,凯霍斯骑士大人就守在他旁边呢。”   执政官点点头,放下心来。   他回想了一下这几日伽尔兰王子的表现,心里也安定了一些。   这个王子比想象中的好应付多了。   这样就好。   这样一来,他就继续可以做他的托泽斯执政官,钱物也会继续源源不绝地送到他的手上,直到他被调走为止,他能积攒下让过去的他难以想象的财富。   就在执政官还在这里浮想联翩的时候,那边,在托泽斯城的大街上,本该在床上睡觉的金发王子出现在了这里。   他穿着一身普通的市民衣着,身上的饰物除了常见的都取了下来,一头金发也扎在了脑后。   热闹的托泽斯人来人往,各种肤色的、不同国家的人都汇聚在这个巨大的海港城市中,金发的人不少,因此,伽尔兰看起来也不怎么显眼。   三个精悍的男人跟在他身边,一看就知道是护卫。   所以现在的伽尔兰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大概有点钱的富商子弟,除了他那美少年的外貌让大街上的一些女子多看了几眼之外,并没有太引人注目。   托泽斯是一个临海的城市,因为靠近大海,地势又低,因此,它下半边城市几乎是建立在水上。   它的上半边城市都在岩石陆地之上,那些有权有势的大商人的宅子,以及执政府都在那一块。   而下半边城市则是普通市民的居住地,在这里,纵横的网状河道取代了街道,人们靠坐船在宛如街道的河流中穿梭着,那一栋栋房子就竖立在河边上,大门也正对着河道,下了阶梯就是水。   哪怕是集市也是一片水上市场,小商贩的摊位就在一根从水上竖立起的宽阔方柱上,那一块无数根石柱林立,宛如水上迷宫一般,人们盛着小船在其中划来划去,时不时在一个摊位前停下来购买商品。   这种新奇的景象伽尔兰还是第一次看到。   “难怪托泽斯有水上城市之称,就是这么来的啊。”   他感慨道。   “王……呃,那个,主人,您想要去看哪里?”   护送伽尔兰来这里的近卫军虽然赶赴东侧战线了,但是凯霍斯麾下亲卫大概近百人留了下来。   今天凯霍斯派出来跟着伽尔兰的,是几位刚到托泽斯就被凯霍斯偷偷派出去暗中探索这座城市的亲卫。   被派出来的这两天里,他们大体上已经摸清了这座城市各处。   “港口,商贸处,大型的作坊,安济院,还有,这些居民工作的那些地方。”   伽尔兰说。   那名亲卫点了点头。   入乡随俗。   伽尔兰在那几名亲卫的安排下,坐上了一艘小船,然后,小船在纵横交错的河道中划动着,速度很快。   他也不需要上岸去看,就坐在船上,看着那些地方。   那大大小小的海港上,无数皮肤黝黑粗糙的男性奴隶在监工地抽打下艰难地将货物背上背下、连喘口气都会被狠狠抽一鞭子。   不止是这些,还有那些在海岸边拉纤的奴隶们,粗大的绳子深深地勒进他们肩上的肉里,甚至勒出一道道血痕。   一个接一个的鞭子重重抽在使劲拉着船只的纤夫身上,发出啪啪的声音,偶尔有枯瘦的奴隶不堪重负,一头栽到在地上,就立刻被拖下去,恐怕是活不了了,甚至有的就被直接丢进了海里。   坐在船上的伽尔兰沉默着,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他像是在沉思着什么。   一转眼,一下午就过去了,他已经转过了不少地方,看过了不少地方。   想着快要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假扮他缩着睡觉的塔尔肯定撑不住了,他就上了岸,打算尽快赶回执政府。   在他上岸的那个小码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皮肤晒得漆黑的壮汉正在对一名趴在地上的女人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个不停。   “你是老子花钱买回来的,就该老老实实伺候着老子!跑?你往哪儿跑?”   壮汉一边骂一边用力地抓住女人的头发将其拽起来,只见那女人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可怜极了,但还是挣扎着想要说什么。   “不是……我是被抢……”   还没说完女人的脑袋就被狠狠砸在了地上,血都渗了出来,痛得大喊了起来。   壮汉继续狠狠地骂道:“叫什么叫!谁会帮你?你是个奴隶!老子拿钱买的奴隶!是老子的东西,老子想打死你也没人管得着!”   他说的没错,虽然围过来一堆人,在旁边窃窃私语,但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去管闲事。   伽尔兰皱了下眉,他看了下四周拥挤的人群,强忍住了。   现在因为同情让侍卫去帮忙,只帮得了这一时,真正想帮那个女人,还得另想它法。   就在他转身打算离开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一声哼声。   冷冷的,带着极其不愉快的气息。   伽尔兰怔了一下,因为这个哼声非常耳熟。   ……对了!   这不就是上次在执政官为他接风的宴会上,那个商人贝托拉理所当然地说着女人不听话就该教训的话的时候,他突然听到的那一声轻哼么。   少年猛地转头,循声望去。   可是人太多了,他只能看见一个身材高挑、手脚修长,扎着棕色马尾,背着一张弓的女人步伐稳健地隐没在了人群之中,很快就消失不见。   这时,跟着他的侍卫凑过来,轻声说:“主人,再不赶回去就来不及了。”   “我知道了。”   …………   “王子,您下午发现了什么吗?”   为了不让人起疑心,凯霍斯没有跟在伽尔兰身边,而是守了一下午塔尔伪装成的假殿下。   “暂时没有看到太多,但是……”   伽尔兰顿了一下。   “但是?”   “这座城市奴隶的数量似乎太多了,比普通市民还要多上不少,而且对待奴隶也非常苛刻,我总觉得……这样下去很危险。”   “哈哈哈,殿下您想太多了啦,只是奴隶而已,会有什么危险?”   塔尔不以为然。   一群奴隶,数量再多也是一群卑贱的家伙,能做什么?那种卑微的人哪有那种胆子?   “我也觉得,王子,您可以不用担心这件事,将注意力放在关键人物上面比较好。”   凯霍斯也如此说道。   他心想,尤其是那个叫贝托拉的商人,绝对不可能被宽恕。   伽尔兰没有继续说什么。   无论是塔尔还是凯霍斯,可以说几乎是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自小形成的意识中,所谓的奴隶就是最低贱的存在,他们根本不会将这种东西放在眼里。   但是,在伽尔兰原来的那个世界里,历史告诉了所有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再卑微弱小的力量,一旦汇聚起来,会爆发出无比可怕的力量。   可是,就算知道这一点,他也没法将这种事告诉凯霍斯。   所以,谈话只能到此为止了。   当凯霍斯和塔尔他们离去之后,伽尔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为什么托泽斯会有这么多奴隶?   这些奴隶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下午撞到的那个女人说自己是被抢来的,到底抢了她并将她卖到这里的是谁?   而且,如果……   少年想着下午在城市里看到的那一幕幕。   如果那些被虐待的奴隶,在什么人的鼓动下,发生暴动的话……   …………   不。   应该是他想多了。   无论如何,托泽斯有海军驻扎在这里,还有隶属于执政府的城卫。   如此想了半天,伽尔兰终于缓缓地睡着了。   …………   已经到了深夜,外面突然传来的吵闹声让正在沉睡的伽尔兰睁开了眼。   他下了床,走到床边,推开窗子往外一看。   只见下方的巡逻队比往日多了数倍,卫兵正在急忙地奔跑着,像是在四处寻找着什么。   出什么事了吗?   伽尔兰正疑惑着,突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   那个漆黑的身影一个矫健地翻身,从打开的窗子里跃进来。   长长的棕色马尾在黑夜中甩开一个弧度,背上漆黑的弓折射出一道月光,那个翻窗进来的人一伸手向他抓来。   猝不及防中,伽尔兰的脖子被一只修长的胳膊勒住。   那高耸的富有弹性的胸脯从后面紧紧地抵在了他背上。   一只浅褐色的手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   与此同时,一个成熟的女性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亚伦兰狄斯的王子,为了你自己的安全着想,请保持安静。”   伽尔兰瞬间涨红了脸。   我不会出声的。   他心里这么想着,可是被捂住了嘴说不出来。   他那涨红了的脸不是因为被捂住了嘴憋的,而是……   所以不要用你的胸压着我的背啊—— 第95章   那极具弹性的胸部紧紧地抵在伽尔兰肩上, 虽然穿着皮甲并不算很软,但是就算如此, 也已经让活了几辈子还是处男甚至连个初吻都没有——赫伊莫斯的那个他不承认——的少年一张白净的脸涨得通红。   浅褐色的手捂在他嘴上, 带着茧的粗糙手指擦得他的脸有些刺痛。   身后的女人比他要高一个头, 一只胳膊紧紧地勒住他的脖子,而且就力量来说一点也不逊于男性。   伽尔兰下意识抓住那勒住自己的胳膊的时候, 手指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女人小臂上绷紧了的肌肉。   那个高挑的女人就这么捂着他的嘴,靠着窗边的墙壁站着, 侧头从敞开的窗户俯视着下方那些闹哄哄的城卫兵。   本来潜入很顺利, 但是另一边的同伴意外暴露了行踪, 引发了骚乱,刚沿着城楼高高的墙壁攀爬了一半的她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若是下方的卫兵一抬头, 发现她的存在,只要一轮弓箭齐射, 就算是她也不能躲过。   就在她快速思索着的时候,突然下方传来一点动静, 一扇窗子被推开。   她顾不得多想,一个翻身跃进了那个房间里。   一进去, 她这才发现, 她竟是在无意中闯入了据说是前来参加沙玛什神殿落成仪式的亚伦兰狄斯的王子的房间。   将怀中的少年的嘴捂紧,女人皱了下眉, 她并没有得罪这位王子的打算, 但是事到如今, 阴差阳错之下, 她暂时也没其他办法了。   她俯视着窗外的情景,查看着自己的同伴有没有被抓到。   就在这时,叩叩两声,门被敲响,一个声音随之传了进来。   “伽尔兰王子,府邸中发生了点骚动,似乎是有人潜入进来了。”   金发骑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休息,但是,您现在安好吗?”   女人整个人都绷紧了起来。   她虽然是个强悍的战士,不知多少男人都死在她的箭以及标枪之下,向来不惧任何人,但是此刻在这个府邸之中,她最不想与之战斗的,就是那位不负盛名的烈日骑士。   那个男人很强。   这是她作为一名武者天生的直觉。   她的手背被轻轻拍了一下,她低头一看,只见被她挟持的少年仰起头来,宛如透亮琥珀的金眸看着她,又作势拍了一下她捂着嘴的手,然后指了指门口。   她犹豫了一下,但是那叩门声又响了起来。   “王子?您醒了吗?”   叩门声已经变得急促了起来。   如果再不应声,那位骑士恐怕马上就会察觉到不对劲,破门而入。   她一咬牙,慢慢地松开了手。但是勒住怀中少年脖子的那只胳膊越发用力,只要少年一有异动……   “凯霍斯,什么事?”   伽尔兰的声音让叩门声戛然而止。   “府邸里出了点事,我来看看您。”   “我没事,你回去休息吧。”   “王子,我想亲眼确认您的安全,我能进来吗?”   女战士再一次紧张了起来,她的手指用力地扣紧了伽尔兰的肩。   “不必了,我很好。”   “可是……”   伽尔兰就像是被打扰了睡眠而心情不好一样,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   “你烦不烦啊,都说了没事了!别打扰我休息,给我滚!”   “…………”   在他的斥责之后,是短时间的沉默,然后,骑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说:“是我失礼了,殿下。”   门口的脚步声响起,渐渐远去,女战士紧绷着的心脏微微缓和了几分。   她竖起耳朵,仔细辨别门口的动静。   那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显然那位骑士是真的离去了。   “亚伦兰狄斯的王子,我并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女性之中偏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她说:“再等一会儿,等安静下来之后,我会马上离去。”   被她紧紧勒住的伽尔兰转过头来看她,一双大大的眼睛瞅着她。   突然,微微一弯,弯成了月牙的弧度。   她被少年这突如其来的一笑弄得怔了一下,就在这一瞬,一点风声陡然从身后传来。   一只大手从后方袭来,一把按住她的肩,猛地一用劲。   若不是她反应快,一缩肩,一侧身,那只胳膊恐怕就被卸下来了。   但是她这么一躲,那原本被她勒着的少年自然就瞅准机会从她手中挣脱了。   但是,女战士此刻已经顾不得去抓伽尔兰了。   金发骑士的攻击已如暴风骤雨而来,她必须集中全部精力去对战,不然一不小心就会落败。   一个敏捷的后翻,躲开对方的攻击之后,她紧接着就冲了上去。   两人战在一起,拳来脚往,女战士的身手敏捷,而且不失力道,一时间竟是和凯霍斯战得不相上下。   在旁边的伽尔兰看得有些吃惊,他没想到,这位女战士居然能和凯霍斯硬抗,短时间都不落下风。   但是,就算女战士也极为强悍,终究还是逊了凯霍斯一筹。   凯霍斯避开她的一个侧踢,瞅准时机,一伸手,抓住她背在身后的战弓。   反手一扭。   女战士下意识回头想要制止他抢夺自己的战弓,却被凯霍斯趁机将战弓一套一绕,缠在了她的脖子上。   前一刻她还从后面勒着伽尔兰的脖子。   这一刻,变成了她被人从后面用弓弦勒住了她的脖子。   那扭紧的弓弦的力道可是厉害多了,不多时,她的脸就憋成了紫红色。   “凯霍斯。”   伽尔兰压低声音喊了一声,将绳索抛给他的骑士。   凯霍斯抬手接住,然后将这名女战士绑了个结结实实。   被绑住的女战士被迫盘膝坐在地上,盯着凯霍斯的目光像是喷着火。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凯霍斯指了指窗子。   “跟你一样,从那里进来的。”   所以他才能从背对着窗子站着的女战士后方偷袭。   “……”   可是刚才亚伦兰狄斯的王子明明将他呵斥走了。   她皱着眉回想了一下,实在想不出刚才少年的话中有什么破绽。   被她愤怒地盯着的骑士已经将目光转向了伽尔兰,将其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王子,您还好吧?”   “我没事,她没对我下重手。”   “那就好。”   “你反应挺快的。”   金发骑士微微一笑。   “毕竟,这么多年来我可是第一次被殿下您斥责啊。”   跟在伽尔兰王子身边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听到王子那么严厉的口吻。   他立刻就察觉到了不对,于是假意先行离开,然后和前一天晚上一样,攀着墙壁从窗子里翻身进来。   两人结束对话,将注意力转移到被绑着的女战士身上。   女战士绑着棕色马尾,身材高大,一身肤色显然是经常在太阳下曝晒,呈现健康的古铜色光泽。   她的手脚很长,而且强健有力,身穿黑色皮甲,眉目明朗,眉宇之间不带丝毫柔弱气息,反而英气逼人。即使沦为俘虏,也挺直了背脊,脸上毫无惧色。   “凯霍斯,你知道她是谁吗?”   伽尔兰问。   凯霍斯摸了摸下巴。   “我也不清楚,但是最起码可以判断出,她和执政官不是一伙的。”   外面那些乱糟糟吵着的卫兵似乎就是为了抓住这个女战士,还有她的同伴。   女战士目光像冰一样冷。   她说:“那种肮脏的男人多看一眼都污了我的眼。”   伽尔兰想了想,在女战士面前蹲下,和她的目光直视。   “前几天的宴会上,你是不是也装扮成舞女潜进了这里?”   他问,“所以,你才会认识我。”   他来托泽斯才几天功夫,根本没见过几个人,就算外出都是军队重重保护着,旁人根本看不到他的模样。   可是这个女战士在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是王子。   想来,他在宴会上听到的那个冰冷的哼声,还有傍晚看到的,就是她。   女战士面无表情地看他,显然没有回答他的意思。   她眉宇中透出一分傲气,还有倔强,看来已经做好了顽固抵抗的打算。   伽尔兰又说:“你称呼我为亚伦兰狄斯的王子的那种口吻……看来,你不是亚伦兰狄斯人。”   女战士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她像是想要说什么,又强行忍住了,仍旧是一言不发。   反而一旁的凯霍斯听到这话突然怔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那把战弓。   他仔细打量了那弓一会儿,确认那细微的特殊之处之后,他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他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那名女战士。   “艾尔逊的女战士?”   他沉声问道,不等对方反驳,就挥了一下手上的战弓。   “艾尔逊女战士使用的弓,为了更适合女战士使用,和普通的弓有微小的差别。”   “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你为什么会知道?”   眼看无法抵赖,女战士咬牙道。   “我以前曾经遇到过一位艾尔逊女战士。”   女战士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   “你说的没错,我是艾尔逊人。”   她承认道。   艾尔逊人?   伽尔兰眼睛一亮,好奇地将这个女战士打量了一番。   这位就是传闻中的艾尔逊女战士?   亚伦兰狄斯南面并无可以相匹敌的敌手,只有几个海岛的小国,艾尔逊就是其中一个。   它是由海中的几个海岛组成的小国家。   其实,它在国际上不能算是正式的国家,因为它虽然自称一国,可是周围的国家并不承认。   这个小国之所以极为出名,以及,不被周围他国认可,是因为它很特殊。   它一个只由女性组成的国度。   这个国度的女性从小就接受严格的训练,能够成为女战士的女性都是骁勇善战之人,完全不逊于男性,甚至可以说远胜于他国的男性士兵。   她们善于弓箭,箭技精湛,以海军为主,精于海战,而且也能手持圆盾和标枪战斗,在接舷战中向来悍勇至极。   艾尔逊国中没有男性,女战士成年之后,就会外出,找到她们认可的武勇之人,同宿一段时间,确认怀孕之后就返回艾尔逊。   生下女孩就留下来,男孩就送回去。   伽尔兰在那边对传闻中的艾尔逊女战士好奇地打量着,而凯霍斯已经微微眯起眼来。   “艾尔逊的女战士,你们为什么要潜入托泽斯城?不仅潜入执政府,还意图挟持我国王子——你们的行为已经能被视为对亚伦兰狄斯的挑衅。”   他盯着女战士说。   “还是说,你们艾尔逊想要和亚伦兰狄斯开战?”   “艾尔逊人在战争中从来光明正大,如果要开战,我们会正面进行战争。”   艾尔逊女战士冷声回答。   “我并不想挑起两国战争,来到这里,是我个人的私事。”   “没有足够的理由,我无法信服。”   女战士咬紧牙,显得很是犹豫。   可是,艾尔逊女战士虽然声名显赫,艾尔逊国的处境却并不怎么好。   由于只允许女性存在的特殊国情,周边国家都将其视为洪水猛兽,拒绝承认这个国家,拒绝与之建交,甚至还禁止本国商人与之进行贸易。   她们可以说是孤立至极。   亚伦兰狄斯是离艾尔逊最近的大国,无论如何,她们不能惹火这个大国。   想了好一会儿之后,她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我是为了救我的妹妹,才潜入托泽斯。”她说,“她被卖到了这里。”   在一旁听着的伽尔兰挑了下眉。   “被卖到托泽斯?”   “是的,数月之前,我的妹妹瞒着我们偷偷乘船出海游玩,结果那艘船被海盗袭击,她也被抓走了。”   女战士说,脸上隐含着怒意。   “我追踪了那伙海盗许久,又四处寻找,才终于得到消息,她被卖到了这里。”   “如果是被卖到这里,你应该去奴隶市场寻找才对,为什么潜入执政府这里?”   “我妹妹就被关在这里!”   女战士笃定地说。   “为了救她,我和同伴已经在托泽斯待了许久,普通的奴隶会在奴隶市场出售,但是值钱的会被关在秘密的地方,几个月举行一次拍卖。”   她对凯霍斯冷笑一声,目光不善。   “至于这么做的理由,你们这些肮脏的男人自己清楚。”   她继续说,   “我查探了许久,潜入了很多地方,不久前才终于确定,那个秘密关押点就在这里!”   凯霍斯想了想,提出疑点。   “王子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是执政府守卫最严密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等王子离开后,守卫松懈一些的时候再动手?非要挑王子在的时间里动手?”   “没办法。”   对于这一点,女战士也很郁闷。   “因为那数个月一次的拍卖会两天后就要召开了,一旦我的妹妹被什么人带走,离开托泽斯到了内陆,我们就更难将她救出来。因此,只能在今晚冒险动手救人。”   交代完了,她面无表情地说:“我都说完了,要杀要剐随便你们,但是这是我私人的事情,杀了我就好,不要牵涉到艾尔逊。”   盯着艾尔逊女战士的眼,确认这个女战士并没有说谎之后,凯霍斯将目光投向伽尔兰。   “王子。”   他问,“你看,怎么处置?”   伽尔兰从刚才起就一直拿着那张战弓在琢磨,凯霍斯说的那个细微的特征,他怎么都看不出来。   凯霍斯这么一问,他就转头看向那个女战士。   女战士盘膝坐在地上,眼睛盯着他,一脸坚毅之色,没有惧怕,只是眼中透露出了几分遗憾的神色。   显然是为了没能成功将妹妹救出来而感到遗憾。   伽尔兰对她微微一笑。   然后,铿的一声,侧腰短剑出鞘。   雪白剑刃猛地冲女战士劈下。   女战士身体猛地绷紧,咬紧牙关,闭目等死。   可是她闭眼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预料之中的疼痛。   她奇怪地睁开眼,错愕地发现那捆着她的绳子断了,显然刚才少年并不是要杀她,只是一剑劈断了绑着她的绳子。   女战士一抬头,就看见那面容俊美的少年蹲在她身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艾尔逊的女战士,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什么?”   一秒钟就经历了生死的女战士脑子还有点懵。   “你刚才说,你为了救回你的妹妹,一直在追踪海盗,最后追到了这里,对吗?”   “是的。”   伽尔兰点点头。   “那么,我帮你把你的妹妹救出来,作为交换,把你所查探到的所有讯息交给我,无论是与海盗有关的,还是与托泽斯有关的。”   他说,站起身来,向还坐在地上的女战士伸出手。   “同时,我饶恕你袭击我的罪,如何?”   女战士紧紧地盯着伽尔兰的眼。   少年的眼微弯,如夜空明月,或许是因为年纪还小,和她厌恶的男性的眼神完全不一样。   这个少年的目光干净而又透亮。   ……那眼睛,莫名和她的妹妹有点相似。   她沉默了好久,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然后,她握住年轻王子伸向她的手,站起身来。   “好。”   她说,“一言为定!”   …………   ……………………   让那位艾尔逊女战士伪装成凯霍斯麾下的亲卫,等明天天亮之后,再将其送出执政府。   还好这位女战士身材高大魁梧,比起凯霍斯也只矮一点,装扮成男性一点都不违和。   唔,真不愧是以彪悍武勇著称的艾尔逊女战士啊。   伽尔兰在心底如此感慨着。   一想到自己被对方挟持的时候,自己的头才到对方的脖子……他就有点心塞。   不过,他应该还在成长期,以后还能再长高的。   少年如此安慰着自己。   “殿下,您打算如何做?”   凯霍斯询问道。   “如果我由亲自带人去将那个女孩救出来,虽然没问题,但是显然会惊动那些人。”   伽尔兰转过头来。   流金般的长发在他的肩上散落,映着光,明亮至极。   小王子抬头,琥珀宝石一般的眼看着凯霍斯,眨了眨眼,突然对他甜甜一笑。   独眼骑士莫名背后一阵发寒。   …………   两日后,在托泽斯城郊外一个隐秘的拍卖场中,平常没什么人烟的地方此刻却是人群汹涌。   那是一座小型的露天竞技斗兽场,中间是高台,四周呈阶梯式环状,可以容纳大约百人。   每隔数个月,就会有一场只有有权有势的人才有资格参与的特殊的拍卖会。这个时候,四周都会有近千个城卫严密地把守着。   那些有着出众的美貌的少女和男孩都一个接一个被带上高台,向众人展示。   身躯魁梧武勇出众的奴隶角斗者也很受众人欢迎。   某些天赋异禀的男性奴隶也会受到某些贵妇人甚至于有特殊嗜好的男人青睐。   离展示台最近的那一排座位上,一位大商人笑呵呵地和身边金发的骑士交谈着。   早听过这位烈日的骑士的风流之名,这数日,有不少人尝试给骑士送上美貌的侍女,但是都被拒绝了。   这位大商人送的侍女同样也被拒绝了,就在他琢磨着到底怎么拉拢骑士的时候,凯霍斯却稍微暗示了他一下。   说是早就听说托泽斯每隔数个月就会举行一个特殊的拍卖会,他稍微有点兴趣。   这位大商人恍然大悟。   看来,这位骑士不是不喜好女色,只是很挑剔,看不上庸脂俗粉啊。   于是,这一天,他就笑眯眯地带着凯霍斯来了。   “凯霍斯阁下,您看中了哪个,指一下,不管多少钱都由我包了,就当做是我送您的礼物。”   大商人拍着胸脯说。   凯霍斯对他礼貌性地微微点头,表达了谢意,然后就将目光投向高台。   随着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商人等了半天,眼看着各式各样的美貌少女或是极具风韵的成熟女子一个个被其他人买走了,凯霍斯却一直没什么动静。   他不禁有点纳闷了起来。   凯霍斯骑士眼光这么挑剔吗?   其中有好几个绝色就连自己都心动了,他也看不上眼?   就在这个时候,凯霍斯突然动了。   他指了指此刻被带上展示台的那个少女。   “那个不错。”   他说。   唉哟,以这位挑剔的目光,不知是怎样的绝色能让他看上眼呢?   大商人心想着,笑眯眯地抬眼一看。   下一秒,他的笑容僵了一下。   不止是他,旁边跟着他们一起来而且听到了骑士的话的人的脸色都在这一刻变得古怪了起来。   只见此刻被带到高台上的拍卖品,虽然的确很漂亮,但是,与其说她是少女,不如说是女孩。   ……一个怎么看都只有十来岁的漂亮可爱的小女孩。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凯霍斯。   一个个神色诡异,目光微妙。   难怪看不上送上去的那些美女,原来是因为有这种嗜好。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位享负盛名的烈日骑士居然是这样的骑士!   被众人以微妙的眼神注视着的金发骑士坐在那里,看似神色淡然毫不在意,只是看着那个小女孩,嘴角带着一抹满意的笑。   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微微上扬的唇角此刻已经僵了。   他的一世英名啊——   眼看着要被王子放在他背上的锅给砸了。   …………   不不不,自己不能那么想。   忠诚的骑士在心底如此告诉自己。   毕竟……他家小王子让他背的锅,能叫锅吗? 第96章   明亮的房间里, 天窗打开了,阳光照进来,将这个宽敞的房间照得亮堂堂、暖洋洋的。   小女孩坐在房间中。   身下是一张雪白柔软的大床, 羽绒的,软绵绵的, 一坐就陷进去, 像是白云一般。她已经好几个月不曾睡过如此舒适的床, 待在这样明亮的地方了。   这几个月的经历对她而言就像是一个噩梦, 醒不来的噩梦。可落到这步田地只能怪她自己, 若不是她瞒着大家偷偷出海, 她也不会被海盗抓起来,带到这里。   她虽然还小,但是很聪明,见到那些拼命反抗的人被活生生打死或是直接丢进海里之后, 她就一直表现得很乖巧, 很顺从。   就算再怎么感到厌恶,她也不能表露出来。   她必须活下去,一定会有人来救她, 她必须活到大家来救她的时候。   所以,在被那些龌龊肮脏的男人当做一个玩意儿,随意辱骂、欺辱、不高兴就踹上两脚的时候,甚至是被当做物品一样拽上去暴露在无数令人作呕的目光中时, 她也抱着这样的信念坚持了下去。   在待在漆黑的地窖中不见天日的日子里, 是对生的渴望, 还有对回到故土的期盼让她坚持了下来。   她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回到大家身边,回到妈妈身边!   小女孩咬牙如此坚持着,硬撑到了现在。   她坐在雪白的床上,波浪状的长长棕发披散在她娇小的身体上,一双蓝宝石般的大眼睛嵌在她巴掌大的精致小脸上。   虽然年纪小,但是也已经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般,露出诱人的色彩。   她安静地坐在这个装饰华美的房间里,比起前几个月遭受的罪,她现在看似苦尽甘来。   但是,聪明的小女孩却是心知肚明。   这里对她来说才是真正的地狱——   她环顾了一周。   看着许久未曾见过的阳光,她湛蓝色的眼中充满了不舍。   好久不曾看到过的阳光,很快就又要看不见了。   ……如果仅仅只是皮肉之痛,身体上的痛苦,她可以忍耐。   但是,她决不能接受接下来即将发生的可怕的事情。   就算还小,她也是一名骄傲的艾尔逊女战士。   艾尔逊的女战士,就算是死,也不可能成为那些肮脏丑陋的男人的性奴。   但是,同样的,作为艾尔逊女战士,就算是死,也要将敌人一同带下地狱!   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决然,小女孩跳下床,走到刚才看到的一个镜子面前,啪的一下将其打碎。   捡起一块不大不小的镜子碎片,她割下两条桌布,一条缠在手上,一条缠在菱形的镜子碎片末端,然后将碎片紧紧地攥在手中。   然后,她就攥紧了这片碎片,站在了卧室关着的门口。   她的眼紧紧地盯着那扇门,脸色阴沉,她的眼在这一刻亮得可怕。   没过多久,有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小女孩呼吸一紧,浑身都绷紧了起来。   她微微低头,躬身,下膝微屈。   那蓄势待发的姿势就如同一只准备袭击人的小豹子。   那死死盯着门的眼流露出的神色渗人至极。   轻微的咔嚓一声,门被推开了,一只穿着漆黑长靴的长腿迈了进来。   小女孩目光一凛,几乎是在那只脚迈进来的一瞬间,那具小小的身体就冲了上去。   纵身一跃,与生俱来的跳跃力以及从小就不间断的训练让她在那一瞬间高高跃起在空中。   趁着那个男人刚刚进门猝不及防的这一瞬间,她将手中的镜子碎片狠狠地刺向男人的喉咙。   若是普通人,在刚一进门毫无防备的时候,或许真的会让小女孩得逞。   然而,她面对的并非普通人。   几乎是在女孩冲过来的同一时刻,那一只迈进来的脚还没落地的金发骑士就立刻做出了反应。   小女孩自认为突然的动作在他眼中已经是慢了半拍,在那碎片还没靠近他的时候,他就一伸手,抓住了小女孩的手。   然后,反手一扭。   被扭到身后的手腕上一阵剧痛,镜子碎片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小女孩的心也在这一刻坠入了深渊。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就算再这么坚强,她终究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   这一刻,她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她在绝望中等待着地狱的到来。   “凯霍斯。”   一个声音突然传来。   那不像是她这几个月里经常听到的男人低沉难听的声音,稍微高一些,带着几分清亮,让人听着很舒服。   身后那扭得她手腕生疼的手应声而松。   她下意识睁开眼,首先映入她视线中的,是垂落在她眼前的金色发丝。   映着阳光,像是在发光一般的明亮金发。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那被捏住手指印的手腕,像是怕她疼一样,用指尖轻轻揉了揉。   那手指白生生,就像是她最喜欢喝的羊奶一样。   她仰起头,看见了那张在对她笑的脸。   她有了刹那间的失神。   真好看。   她想。   她看见那淡红色的唇动了一动,发出声音。   “艾玛。”   那个好听的声音喊着她这个好久不曾被人叫过的名字。   “你是叫艾玛,对吗?”   真好听。   她怔怔地想。   …………   将一个雕琢着花纹的白银耳环伸到小女孩面前。   担心吓到对方,所以伽尔兰尽可能地放轻放柔了声音和她说话。   “艾玛,不要怕,你看这个。”   他让小女孩看自己手掌上的耳环。   这是那位艾尔逊女战士给他的信物,为了取得这个小女孩信任。   “这是你的姐姐让我带给你的,是她让我来救你。”   小女孩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目光落到那个耳环上。   突然猛地伸手,她抢一般夺走了那个耳环,然后双手紧紧地捂住,像是生怕被人抢走一般。   她一边攥着那个白银耳环,一边又抬头,像一开始一样盯着伽尔兰,既不动也不说话。   伽尔兰看着那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孩。   她看起来像是吓得不轻所以傻掉了,眼睛红红的,泪水已经挂在了腮边。   一张小脸是惨白惨白的,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抬头,瞅了他的骑士一眼。   凯霍斯抬手,比了一个抱歉的手势。   “这是本能反应,我自己都控制不住的。”   他无奈地耸了下肩。   就算被人用微妙古怪的眼神盯了一下午,憋了一肚子气,但是他也不至于小气到将这股气发泄到一个十来岁的小娃娃身上。   刚才那样,纯粹是因为被突然袭击身体本能做出的反应。   看着那睁大眼睛含着泪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孩,伽尔兰一边下意识用手揉着那小小的手腕上被凯霍斯捏出来的指印,一边也有些头疼。   他也没有照顾小孩的经验啊。   他头疼地想着。   又不能叫侍女来照顾她,因为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个艾尔逊的小女孩的存在。   这孩子要是突然大哭起来,他也不会哄啊。   就在伽尔兰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做的时候,那一直呆呆地看着小女孩终于有了反应。   她没有哭,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伽尔兰。   她说:“小姐姐,你真好看。”   伽尔兰:“…………”   凯霍斯:“噗。”   伽尔兰嘴角抽了一抽。   他眼角瞥到一缕散落到肩上的长长的金发,叹了口气。   他微微弯腰,俯身对小女孩说:“艾玛,叫错了,我不是姐姐,是哥哥。”   “不可能。”   艾玛眼也不眨地断然道。   “小姐姐你骗人!你不可能是男人!”   “……”   伽尔兰被噎了一下。   “……为什么不可能?”   “我的妈妈还有姐姐们都告诉过我,男人是这个世界上最肮脏而且卑鄙无耻,只会说谎的坏人!而且,还非常丑陋。我这段时间遇到的男人都跟她们说的一模一样。”   小女孩认真地看着伽尔兰说。   “小姐姐你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是男人?”   伽尔兰:“……”   这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   凯霍斯:“………………”   不知为什么笑不出来了。   小艾玛一边说,一边还用仇视的目光盯着一旁的凯霍斯。   伽尔兰看着小女孩脸上流露出的那种不该属于孩子的憎恶神色,心里隐约有点明白。   这孩子在艾尔逊中长大,在那个纯女性国度集体抵制男人的环境的熏陶下,她本来就对传说中的男性并无好感。   而此刻,在被迫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之后,这孩子心里肯定多少有了创伤,她现在对男人的态度已经近乎于厌恶甚至是仇视了。   伽尔兰叹了口气。   他摸了摸小艾玛的头,小艾玛扬起头看他。   巴掌大的小脸上,如蓝宝石一般的大眼睛水汪汪,眼巴巴地看着他,满是依赖之色。   就像是被人凌虐过的小奶猫一样,让人看着就心软。   “艾玛,很抱歉,我的确是哥哥。”   居然要为了自己的性别道歉这真是……   伽尔兰忍不住在心底如此吐槽道。   他目光温和地和小艾玛对视,说:“但是不要担心,就算是哥哥,也会把你安全送回去的。”   小艾玛看着他,粉嫩的小嘴巴抿了抿,没吭声,似乎有点委屈。   就在这时,凯霍斯向这边走了一步。   他只是想走过去和王子说话而已,没想到他这一动,小艾玛瞬间就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蹦了起来,唰的一下缩到了伽尔兰身后。   她躲在伽尔兰身后,两只小手紧紧地攥着伽尔兰的衣角。   那小小的身体更是整个儿都绷紧了起来,像是全身的毛都炸开了。   看得出来,现在的她除了伽尔兰之外,排斥任何人尤其是男性地靠近。   一向在女性面前无往不利——除了某位女官长——此刻是第一次感受到被女性厌恶以及排斥的滋味的金发骑士有些哭笑不得地停下脚步。   这倒是个挺新奇的体验。   他在心里这么想着,又看了那个躲在伽尔兰王子身后不出来的小女孩一眼。   小女孩在伽尔兰身后缩得严严实实的,他看不到她脸上的神色。   他想了一下,然后,微微躬身行礼。   他说:“那么,我就先退下了。”   “嗯。”   感受小女孩攥紧自己衣服的力度,伽尔兰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   …………   在凯霍斯离开之后,只剩下伽尔兰在这里,一直紧张着的小艾玛似乎放松了一些。   在伽尔兰告诉她,会在明天将她送去和她的姐姐见面的时,她才露出一点高兴的神色。   伽尔兰摸了摸她的头,她怔了一下,就对伽尔兰笑了起来。   蓬松的波浪棕发包裹着那小巧可爱的脸,粉嫩的唇,大大的眼睛,一笑起来就跟洋娃娃一样,实在是可爱极了。   难怪会被特别关押起来拍卖。   当伽尔兰为了拿食物暂时出门的时候,她就站在屋子里,眼巴巴地看着伽尔兰,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猫一样,眼神充满了依赖。   等伽尔兰一回来,蔫蔫地坐在沙发上的她立刻就眼睛一亮,跳下地啪嗒啪嗒地跑过来,对着伽尔兰开心地笑了起来。   等出去了一趟的凯霍斯再一次进来时候,看到的就是伽尔兰坐在窗边在阳光下看书,而小艾玛乖乖地坐在他旁边埋头吃饭的情景。   “凯霍斯。”   伽尔兰放下那册羊皮纸装订成的书册,站起身向凯霍斯迎了过去。   他一动,那还在吃东西的小女孩就露出惊慌的神色。   她立刻就放下盘子,跟着从椅子上跳下来,小手紧紧地抓着伽尔兰的衣角,亦趋亦步地跟在伽尔兰身后。   那小模样,看着就让人觉得异常怜爱。   独眼骑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然后,他开始和伽尔兰说起后天出席沙玛什神殿落成仪式的事情。   因为是很庄重的场合,还涉及到卡莫斯王的颜面,所以要认真对待每一处的细节。   他们说了很久,说到艾玛都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露出了疲倦的神色,虽然还站着,但是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看就要站着睡过去。   伽尔兰察觉到了,就将困得不行的小艾玛抱到了刚才的卧室里,让她躺在床上。   小女孩趴在床上,睡得很香,那紧紧攥着他衣服的手也终于松开了。   被小艾玛亦趋亦步跟了一晚上的伽尔兰这才终于脱了身,起身返回客厅,并关上了卧室的门。   这个时候,凯霍斯才将刚才从外面带回来的一叠资料拿了出来。   “殿下,这是那位艾尔逊女战士交给我们的东西。”   他说,“只有三分之一,她说,剩下的在明天将她的妹妹送到船上的时候交给我们。”   伽尔兰掂量了一下手中这一叠资料。   这是那位艾尔逊女战士为了寻找她的妹妹,在这数个月中四处追踪,打探到的讯息。   “您找她交换这些讯息,是不是怀疑……”   已经事先将这些拿到手的资料翻阅了一遍的骑士试探着问道。   伽尔兰点了点头。   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白日里他派出了凯霍斯的亲卫,暗中寻找到了他上次在海港看到的被殴打的奴隶女人,并从她口中也询问出了一些东西。   那个女人也是被海盗抢来的,据她说,这样来到托泽斯的人并不少。   ……   被海盗抢走的女人和小孩……为什么会出现在托泽斯作为奴隶被拍卖?   “一直以来,在托泽斯附近的海岸线上,海盗都很猖獗,而且数量也不小,经常性地侵略沿海城市。然而,这些海盗侵犯繁荣的托泽斯的次数却不多,就算有,也很快就被击退。”   少年语气有点沉重地说。   “一开始,我还认为是托泽斯海军足够强大,可以震慑住这一片的海盗,让他们不敢进犯。”   “但是,如果真的像塞斯说的那样,托泽斯的海军力量其实极为空虚,比其他沿海城市高不了多少的话,那么,为什么海盗不攻击这里,为什么海盗会轻易被如此虚弱的托泽斯海军击退?”   他凝神看着眼前的虚空,缓缓地吐出两个字。   “除非……”   说到这里,伽尔兰就抿紧了嘴,没有继续说下去。   凯霍斯没做声。   他知道王子想说的是什么。   他能体会到王子此刻心情的沉重,还有,对那隐藏着丑陋的真相的愤怒。   但是现在的他们什么都不能做。   他早已和王子商量好了,在托泽斯的这段时间暂时按兵不动。   海军大部分在塔卡掌握中,而执政府下属的城卫兵,是否值得信任实在不好说。   而可以信赖的只有他麾下不到百名的亲卫,因此,就算身为王子,在托泽斯冒然发难也很可能会将自身置于危险之中。   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先返回王城,等卡莫斯王征战归来,再由王安排足以镇压托泽斯的大军解决托泽斯的事情。   伽尔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心底纷乱的情绪压下去。   他说:“后天仪式结束之后,我们就启程返回王城。”   “是。”   凯霍斯说,他起身,却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看着伽尔兰。   他说:“王子,那个艾尔逊小女孩,您最好注意一下。”   “嗯?”   “她虽然年纪小,但是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天真无邪。”   骑士瞥了一眼那紧闭着的卧室门。   “事实上,她非常聪明。”   “她在第一时间就判断出了您拥有高于我的地位,而且拥有庇护她的能力,于是就立刻装作被您吸引以及信赖您的样子去接近您,以小孩的模样打动您,寻求您的保护。”   他说,   “我想,她在您面前表现出的对您的依赖,还有对我的惧怕,都是故意装出来的。”   一个在贼窝里待着数个月还能好好地活着的小孩子,不可能是省油的灯。   一个能够毫不犹豫地将碎片刺向对方喉咙的小孩,怎么可能会傻乎乎地轻易去相信、依赖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   正在翻阅资料的伽尔兰抬头,金色的眸瞅着他的骑士。   然后,他笑了一下。   “凯霍斯,你知道什么叫看破不说破吗?”   凯霍斯怔了一下。   “经历了这种事情,防备心重那是理所当然的。”   少年耸了耸肩。   “我很清楚,我又不是亚伦金币,能人见人爱。”   骑士有点哑然。   “凯霍斯,我只是觉得,在这段时间里,那孩子大概一直在担惊受怕睡不好觉吧。所以,如果能够让那孩子相信她的伪装起了作用……从而让她能够安心地睡一觉的话。”   少年侧身窝在柔软的躺椅上,继续翻阅手中的资料,随手将一缕金发撩到耳后,一脸毫不在意的神色。   他说得轻描淡写。   “那么我就装作被她骗了的样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   金发的骑士出神了一瞬。   然后,他哑然一笑,摇了摇头。   “装作被骗啊,的确是只有您才做得出来的事情。”   他忍不住感慨。   “不管过多久,您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你是说我还像个小孩一样长不大吗?”   “这个嘛,您后日出席仪式要带上塔尔吗?”   “别给我转移话题。”   “哈哈哈。”   “治你冒犯之罪啊——”   ……   …………   卧室的门紧紧地关闭着,只是卧室中的那张大床上却是空无一人。   棕发的小女孩安静地站在门口,听着从门外传来的大厅的对话声。   她垂着头,蓬松的额发散落下来,挡住了她的眼,让人看不清小女孩此刻的神色。   只能看见那粉色的小嘴用力地抿紧着,显露出她此刻并不平静的心情。 第97章   一夜过去,一夜好眠。   醒来后坐在床上的小女孩有些呆, 她以为自己还会和以前一样, 因为要保持警觉, 所以睡得不安稳, 谁知自己却是一觉睡到天亮。   这要是昨晚谁对她起了歹心……   【让她觉得自己的伪装起了作用, 就能安心地睡个好觉的话,我装作被骗,也没什么。】   她昨晚为了弄清楚那些人将自己带回来的目的去偷听那两个人的对话, 却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比起少年居然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子的事情,这句话更让她心情复杂。   那个少年的确好看, 但是,是个男的。   想起这几个月里的遭遇,她就从心底里厌恶男人这种东西的存在。   少年也不例外。   只是因为一看就看出那个骑士不好糊弄, 眼神毒辣,所以她才一直装作可怜兮兮的小模样黏着那个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少年不放, 借由少年的手避开骑士。   她在少年面前对他甜甜地笑着的时候, 装小可怜的时候,心里却是在冷笑。   只是没想到, 那不过是她的自以为是。   从一开始, 少年就看穿了她。   突然咯吱一声,门被推开了,金发的少年走进来, 对她一笑。   艾玛睁眼看他, 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对方走到她跟前, 她才开口说话。   “为什么?”   她垂着眼,细密的睫毛落下的阴影让她的脸色显得有些阴郁。   她的手指用力地攥紧了身上柔软的被子。   “你为什么不揭穿我?”   正要伸手将小女孩抱下来的伽尔兰怔了一下。   他看着小艾玛,没有立刻回答。   此时此刻,艾玛那张漂亮的小脸上再也没有了昨日在伽尔兰面前装出来的那种甜美可爱、而又时不时露出的小可怜的模样。   她垂着眼,目光阴郁,有些渗人。   那张小脸看起来像是笼着一层不透光的黑影,就连稚嫩的声音都透出一分阴沉。   “不揭穿我,是因为想看我笑话吗?”   艾玛的手死死地攥在被单上,她咬牙道:“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讨好你的样子,你心里很得意吧!”   她知道她不该说这样的话,她还需要这个人保护他。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少年对她一笑的时候,她就是觉得心里委屈得厉害。   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说出这种话来——   伽尔兰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脸上露出的和她的年纪不符的阴沉之色,还有那像是发泄一般用力地攥紧了被单的手指。   他想了想,然后,俯身在床边单膝跪下。   微微抬眼,他以一种稍微仰视的角度和小艾玛对视。   “艾玛。”   他轻声喊着孩子的名字。   “或许在这段时间里,你经历了很多不好的事情,那些事情让你很难过,很痛苦。”   “你痛恨那些伤害了你的人,那是理所当然的。以后,对于那些人,你可以一直恨下去,你不需要原谅他们。”   他说,   “你可以恨那些人,但是,你不能恨所有人。”   “因为那些人,没有资格代表着全部。”   “这个世界上,有好的东西,自然就有坏的东西,就算是男人,也是如此。”   艾玛怔怔地看着跪在她身前的人。   对她说话的少年有着一双金色的眼眸,干净而又清澈,像是发着光一般的明亮。   当那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就像是明亮的阳光落在了身上,渗入心底。   “或许你会觉得我也是在骗你……没关心,你不需要相信我的话。”   “你还小,力量还很弱,还有很多不曾看到的东西。”   “但是,当你长大之后,当你拥有了保护自己的力量的时候,你可以再一次去亲眼看一看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是好是坏,等到那个时候,你会自己找到答案。”   艾玛怔怔地和少年明亮的金眸对视,看着他向自己伸出手。   “所以,艾玛,现在,在你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之前,我要把你送回可以保护你的地方,以及焦急地等待着你的归来的那些人身边。”   半晌静默,艾玛看着自己身前的那只手好一会儿。   然后,她抬起手。   小小的手抓紧了少年的手。   我并没有相信他。   姐姐们都说过,男人只会说谎,他们的话都是骗人的。   所以,我不是相信他,我只是为了要回到大家身边而假装相信他而已。   小女孩在心底如此告诫着自己。   ………………   在一处隐秘的港湾里,有一艘大船停泊着。   下午时分,有几个披着斗篷的人进入了其中。   等走进船舱内部之后,伽尔兰放下深色的兜帽,一头金色的长发散落了下来。凯霍斯为了转移他人的视线没有跟过来,跟着他来的是凯霍斯安排的几个亲卫。   他目光一扫,就看见了站在对面的一排人,全部都是身形高大矫健的女性,一个个手脚修长,眉宇间英气勃发,每人后背上都背着一个战弓。   那些艾尔逊女战士看着他这边的目光中都有着止不住的激动,满脸都是惊喜之色。   那位领头的女战士已经是按捺不住,快步走过来。   伽尔兰还没开口说话,只见那位女战士头一低,身子一矮,整个人就屈膝跪在了伽尔兰身前。   在她跪下的一瞬间,那站在对面的一排女战士紧跟着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伽尔兰错愕了一下,紧跟着就听见身边的小女孩开口说话。   “维妮尔将军,因为我擅自出海,才给你们添了这么大的麻烦,非常抱歉。”   “不,小王女,未能保护好您,这是我等的失职。”   单膝跪在艾玛身前,艾尔逊女战士用激动而又温柔的目光看着艾玛。   “您平安无事就是我们最大的安慰,女王很担心您,请您尽快跟我回到她的身边。”   艾玛点了点头。   被称呼为将军的艾尔逊女战士站起身来,转身开始指挥下属准备出航。   同时,她也将剩下的资料交到了伽尔兰身后的亲卫手中。   “亚伦兰狄斯的王子殿下,对于您对我们王女的帮助,我等铭记在心。”   维妮尔一手紧紧地牵着艾玛,一手按在胸前,对伽尔兰低头行礼。   她说:“我会将这一切转告女王,艾尔逊不会忘记您的恩情,如果您有需要,我们必会报答于您。”   她说完,就牵着小艾玛的手转身快步离去。   小艾玛被她牵着手,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了下来。   在女战士用询问的眼神看她的时候,她猛地挣脱对方牵着自己的手,一转身,向伽尔兰跑过来。   “你说的那些,我不信!”   艾玛扑到伽尔兰面前,伽尔兰下意识伸手,一把接住她。   小王女紧紧地抓住伽尔兰的手腕,她仰着头,小脸微微涨红着,湛蓝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伽尔兰。   “男人都很会说谎,所以我不信你说的那些东西。”   她说,   “所以,等我长大之后,我要自己亲眼去看!”   她将那枚一直紧紧攥在手心里的,雕刻着艾尔逊特有花纹的银白色耳环放进伽尔兰的手中。   “记住,等我再长大一点、再强一些,就去找你!我要自己亲眼去看,去寻找答案——”   小王女如此大声说完,不等伽尔兰开口说话,就又一转身,跑走了。   只留下伽尔兰捧着手中银白色的耳环,又是茫然又是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呃……等等。   刚才发生了什么?   捧着手中的耳环,伽尔兰觉得自己有点懵。   在小王子一脸懵逼地带着那叠交换来的资料以及手中的银白色耳环回去之后,他家的独眼骑士放肆大笑了很久。   “很不错嘛,王子,您的魅力果然只能让我等仰望。”   凯霍斯一边断断续续地笑,一边说。   “您这是被下一任艾尔逊女王给预定了啊。”   “够了,凯霍斯。”   看着那耳环,伽尔兰只觉得头疼。   骑士还在继续不客气地补刀。   “艾尔逊女战士一贯都很彪悍,她们如果被拒绝,就会毫不客气地将看中的男人强抢回去。”   “…………”   “小王女虽然还小,但是力气可不小,反应也很敏捷,长大后一定是个强大的艾尔逊女战士。恕我直言,就天赋来说,王子,大概过个七八年,您就打不过她了。”   伽尔兰:“…………闭嘴。”   不说实话你还是我的好骑士。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那个烫手玩意儿,苦恼得不行。   “真麻烦啊。”   他小声嘀咕道。   “麻烦?这样不是很好吗?”凯霍斯笑眯眯地说,“您喜欢皮肤白的,长发,笑起来很可爱的,比您娇小的,仔细一看,那位小王女不是很符合您的喜好吗?”   “开什么玩笑,她只是小孩子,一个十岁的小孩子而已!”   忍了调笑自己的骑士许久的小王子终于炸毛了。   “谁会对一个小孩子动什么心思?我又不是变态!”   “有什么关系,女孩子可是长得很快的啊,再过几年她就会是你心目中理想的少女了,虽然可能能打了些,但是就容貌来说,一定是个甜美可爱的美少女。到时候,您就可以……唔……阿嚏!”   正在调戏自家小王子的骑士突然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奇怪,感冒了吗?   骑士有点纳闷地揉了揉发痒的鼻子。   ……   此刻,在遥远的海洋之上,正发生着如下的对话。   “哎?维妮尔你已经选好了能让你生下小孩的男人吗?你明明一直都很挑剔找不到对象的。”   几个艾尔逊女战士凑在一起聊着天。   “啧,那是我以前遇到的那些男人都太弱了,一个个跟废物似的,我怎么可能有兴趣。”   维妮尔大大咧咧地说,“现在这个不一样,那可是能打赢我的家伙,继承了他血脉的小孩一定不会差。”   “说得也是,为了生下强壮的小孩,一定要选足够强大的男人。话说,既然能打赢你那么厉害的男人,要不我也和你一起去吧?”   “如果他真的像你说得那么厉害,那干脆我也……”   …………   阿嚏!   阿嚏阿嚏!   因为太过于强大而被一众艾尔逊女战士惦记上借种的金发骑士再度狠狠打了个好几个喷嚏。   他再也顾不得继续调笑小王子,揉着鼻子打算去弄一碗驱寒的姜汤喝了。   ****   一日又已过去。   遥远的王城中此刻已是深夜,整个城市都在黑夜中安静了下来,进入安眠。   王宫深处的卧室中,赫伊莫斯侧身躺在床上,细碎的黑发散落在雪白的枕头上。   天窗落下来的一缕月光落在他俊美的侧颊上,只是,月光下,他的眉微微皱着,像是在做着什么不好的梦。   …………   ……漆黑的天地,什么都看不到……   夜空中不见一点星光。   突然之间,赤红色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天际。   呼啸的风声中,那翻腾的火焰瞬间吞噬了那一片漆黑的大地。   被火焰围绕的地方,那片倒塌的残垣中,有人坐在那里。   那人身在火中。   晃动的火光映出的深深的影子让人看不清那个人的模样。   忽然,一阵狂风呼啸而过。   坐在火中的人抬头。   烈风掀起了那流金色的发丝,火光照亮了那张脸。   金发下染着血痕的脸上,黑影中那半睁的金眸眼角的一点泪痕陡然烙得人心口发疼。   火焰蔓延到了少年的身上,点燃了那金色的发丝和凌乱的衣角。   一眨眼,赤红火焰吞噬了一切。   少年的身影也在突然狂暴翻腾而起的火焰中灰飞烟灭——   …………   “!”   赫伊莫斯猛地睁开眼,翻身坐起。   梦?   他屈膝坐在床上,呼吸急促。   好一会儿之后,他缓缓地转头,环顾着四周的黑暗,细碎的黑发散落在他锐利的眼角,黑夜中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沉沉夜色之中,他抬起手,手指用力地扣紧胸口。   那里面,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没有丝毫缓和下来的迹象。   脑海中又闪过梦中看到的那金眸眼角渗出的一点泪痕。   扣紧胸口的手指越发缩紧,赫伊莫斯的唇也抿紧到了极点。   ……不祥的梦境……   火中的伽尔兰…… 第98章   在托泽斯一处隐秘的私宅中, 那几位在托泽斯城中属于重量级人物的大商人正在这里聚会, 商讨重要的事情。   “塔卡阁下没来?”   “那位殿下在这里, 最近还是低调点比较好,他暂时不会出面和我们联系。”   “这样也好。”   一位年纪偏大两鬓已斑白的商人点了点头。   他说:“那么, 事情准备得如何?”   “一切都很顺利。”   “不是说安排在神殿落成仪式的第二天晚上吗?在仪式当天的晚上就……”   说话的商人说了一个含糊的词。   “这可是难得的庆典, 这样是不是有点扫兴?”   另一侧, 作为执政官派来参加这个私密会议的中年管家心腹回答。   “没办法, 无论执政官大人如何劝说, 那位殿下都决定要在第二天一大早就返回王城。”   他说, “因此, 只能将时间提前到当天的晚上。”   “既然如此, 那就只能这样了。”   稍老的那位商人遗憾地摇了摇头。   “那么,各位都做好准备吧。”他笑着说, “我们托泽斯常年都要抵抗海盗,可是很辛苦的, 海军伤亡也很大。”   “没错。”贝托拉同样笑着接口, “所以,往年那样数额的海军维护费用已经不够了,托泽斯城必须要留下更多的税收, 才能继续坚持抵抗住海盗。”   他翘着一只腿, 双手交握放在膝上, 端坐在椅子上, 唇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   “我们必须让王子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他摊开手, 哈哈大笑。   “有什么能比让王子亲身经历这座城市被海盗袭击这件事更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呢?”   他这么一说, 这间装饰奢华的房间里的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穷凶极恶的海盗袭击托泽斯。   托泽斯海军和海盗在深夜中展开一场声势浩大的恶战。   那位据说连一次战场都没有上过的年轻王子肯定会被这可怕的战争吓到。   据说这位王子号称‘贤明的王子’,心地纯善。   只要让这位王子认识到海盗的可怕,自己等人再联合执政官向其哭诉一通,再让他看看那些受伤或战死的士兵,必然能引起对方的怜悯,自己再趁机提出增加军费支出,将更多的税款截留下来——   完美的过程。   完美的结果。   心里志得意满着的贝托拉笑完了,看向房间的一侧。   有一个身形瘦小的男人站在角落里,被阴影笼罩着,显得很不起眼。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没什么存在感。在众人说话的时候,他一直低着头,头上还带着一顶宽大的帽子,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相貌。   “将行动时间提前到明晚,你们那边有问题吗?”   “请各位大人放心。”   那人一手抚在胸口,微微躬身回答,宽大的帽檐下只露出他嘴角那一抹谦卑的笑意。   “我们头儿说了,绝对不会耽搁大人们的事。”   “那就好。”   贝托拉满意地点头。   虽然深夜有黑暗掩饰,但是既然要假装和海盗激战一场,相互往来一下,没有对方的配合可做不到。   众人均感满意。   既然那位海盗头目给出了保证,那他们也就放心了。   毕竟这几年来,他们双方一直都配合得很好。那群海盗名声听起来骇人,其实还是很讲信誉的。   他们给那群海盗足够的钱财,满足他们的胃口,换来他们不袭击自己的商船。   同时,让托泽斯成为海盗的销赃点,为他们提供各种销赃的便利。   反正这些商人也觉得大笔的商品还能促进托泽斯的繁荣,增加税收,至于那些商品和奴隶的来历是不是沾着血……呵呵,关他们屁事,不耽误他们赚钱就行了。   为了不让上面的人怀疑,和那伙海盗串通好,每隔一段时间让他们装模作样地来袭击托泽斯一趟。   给海盗一些甜头,就能更好地收买他们,驱使他们。   虽然是一群饿狼,但是养好了,还是能够像狗一样听话的嘛。   大商人如此满意地想着。   有时候,这些商人会让已经在他们掌控中的托泽斯海军故意装作抵抗不住,让那些海盗攻进城中。   反正,托泽斯城靠近海岸的是下城,都是一些穷人、奴隶以及普通平民居住的地方,他们这些大商人都是住在稍远的上城区。   至于海盗们杀进来了,在下城里奸淫掳掠、烧杀抢夺……嗯,反正没杀到他们宅子里,关他们什么事。   而且,海盗抢光了那些平民的财产,退走之后,那些遭了灾活不下去的平民就只能将自己的儿女亲人甚至是自己卖身给他们,或者将自己的房子卖给他们,换取微薄的财物勉强生存下去。   他们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大批的奴隶,还可以用极为廉价的价格买到城中大批的房产,就这样让自己的资产再度增加了一大笔。   简直是坐着生钱,实在是美滋滋。   如果不是担心引起上面注意,以及考虑竭泽而渔的问题,他们甚至还想要海盗多来这么几次。   ****   沙玛什神殿的落成仪式在正午时分,太阳最亮的那一刻举行。   这一天从早上开始阳光就非常炽热,明亮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之中。   神殿坐落在海边,紧贴着托泽斯城墙靠海的地方。   本来属于地势偏低的地方,但是修建的时候硬生生地用石块和泥土堆出了一个坚实的高台。   那庞大华美的神殿就坐落在高台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一大片的下城区。   高台的一侧,摆放着一排金色的座椅,每个椅子后面还有一个强壮的男仆人举着遮阳伞。   伽尔兰坐在中央的座椅上,凯霍斯没坐,站在他身后,小胖子塔尔也是如此。那一队亲卫身姿笔挺地守在后侧,遮阳伞也是由其中一位举着的。   虽然有一排座椅,但是伽尔兰两侧的椅子都是空着的。   本来按照执政官和那些大商人的设想,他们得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但是,那位身份比他们高的金发骑士都没有坐,而是站在了伽尔兰身后,他们自然也不好坐下去了,只好在跟着在旁边站着。   他们和身体强健的骑士不一样,几乎都没怎么锻炼,站了没多久就开始叫苦连天了起来。   但是瞥着伽尔兰王子没有任何反应,他们也只能满腹牢骚地强撑着站了下去。   正午时的阳光烈到灼眼,伽尔兰仰头看去,巨大的沙玛什的神像就矗立在神殿广场的正中央。   足足数十米的高度,甚至于高过了那座神殿。   沙玛什一手持剑,一手按在身边雄狮头上,身披金甲,威武至极。   他立于大地之上,居高临下,那双折射着阳光灼得惊人的金色眼眸俯视大地。   他高大的身躯之后,就是金碧辉煌、华美之极的神殿。   太阳神沙玛什,正义而贤明的神。   司法之神,审判之神。   不知他这双据说能看透一切黑暗的金眸,能否看得到繁荣的托泽斯城下掩盖着的罪恶。   伽尔兰转头,濒临海边的高台之上,一抬眼,就能眺望到一望无际的海面。   天气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天与地相接之处,那一条清晰的海平线。   庄严的仪式已经开始,号角声响起,从海边传来。   军港那沉重的闸门已经缓缓拉起来,大门打开,一艘艘巨大的战船从港口驶出,向着这一侧的海边行驶而来。   那从战船上传来的悠长而低沉的号角声由远及近,响彻了整个海岸线。   领头的那艘巨型战船上,身为托泽斯海军统帅的塔卡穿着华丽的军礼服,意气风发站在船头。   海风将他身后那厚厚的披风吹得飞扬而起。   他的身后,是一排正在吹奏号角的水兵。   那一排排巨大的战船将围着神殿环绕一圈,象征着守护神殿,他们将在沙玛什的注视下,守护托泽斯城。   这对亚伦兰狄斯的士兵来说是无比荣耀的一刻。   伽尔兰看着那个因为太远而看不清的小小的身影,想起了塞斯昨晚传递给他的信息。   守护神殿仪式这个任务,塞斯被排挤在外。   塔卡下达的命令,让他和他的舰队留守军港之中,无法获得这样的荣耀。   他正看着,突然,手背上凉了一下。   一低头,他看到了一点水痕。   哪里来的水?   伽尔兰仰头看了看天色,只见那一片蔚蓝的天空中,艳阳高照。   …………   就在神殿落成仪式正在庄重地举行的时候,上城区此刻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毕竟,凡是有权有势的人几乎都去出席了神殿落成仪式,因此空下来上城区就比往常安静了许多。   在一处密林深处宽阔的空地中,有近百人聚集在此处。   这些人的衣服都很破旧,肤色黝黑而又粗糙,大多数人身上都残留着斑驳的伤痕,大多都是被鞭子抽打出来的。   他们的脸满是沧桑和沉沉的暗色,但是一个个手脚粗大,身体壮硕,体魄强健。   因为他们之中那些身体不好的人,早就已经活活累死或者被打死了。   聚集在这里的人有大有小,有老有少,肤色各异,口音也有些区别,但是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的脸上、或者是身上,都有一个清晰的烙印。   那是奴隶的烙印。   这些奴隶的领头人是一个身体粗壮的男人,他正在低头沉默着,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而站在男人对面的几个人,则是在舌灿莲花地想要说服他。   “你还在等什么?错过了这个机会,你们这辈子都只会是奴隶!”   “再也不会有比这次最好的机会了!只要你们成功了,你们就能从那些贵族老爷以及狠毒的商人手中解放。”   “你们看看自己身上的伤,你们还要被那些黑心的家伙奴役到什么时候?”   “你们并不低贱,你们拥有着强大的力量,足以颠覆这个不公平的世界的力量。”   那人的话鼓动着人心,一点点激起了还在犹豫的奴隶们的热血。   “现在,反抗吧,是将那些压迫你们的家伙打倒的时候了!”   “那些残酷的不顾你们死活的家伙——那些残忍地杀害你们亲人的家伙——”   “让他们知道你们的厉害!让他们知道,就算是奴隶也拥有可以抵抗他们的强大的力量!”   那是无比激情澎湃的声音。   “打到他们!让他们无法再掌控你们!”   “我们会将他们的财物、房子还有土地分给你们,从此以后,你们都能过上再也不会被人打骂,还能吃饱喝足的生活。”   那个人的许诺让奴隶们眼中流露出了对未来的渴望。   “托泽斯海军会被外面的敌人拖住,来不及赶来这里,城卫都聚集在下城区,那些黑心而又胆怯的家伙需要他们保护自己,不会让他们过来。”   “所以,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那个人陡然提高了音量。   “别再迟疑了,现在就是你们把自己从奴隶的身份中解放的时刻啊!”   众多的奴隶彼此对视一眼,这一刻,他们看到了彼此眼中熊熊的火焰。   充斥着压抑已久的愤怒、对奴役他们的那些家伙的仇恨,还有对这些人许诺的美好未来的渴望——   这一切聚集在一起,几乎能将一切都烧成灰烬——   …………   ……………………   啪嗒啪嗒。   海浪一阵又一阵地拍打着船身,高大的战船在海水中摇晃着。   在距离托泽斯不远处的一个小海岛边上,数量不少的战船停泊在这里,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领头的那艘最大的战船上,众人都在忙碌着做战前准备。   唯独一个高大的男子懒懒散散地坐在甲板上的躺椅上,晃晃悠悠地,神色悠闲地晒着太阳。他手中还拿着一个青苹果,时不时地啃上几口。   他开口啃果子的时候,那牙就露了出来,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金光。   满口的白牙中,有一颗镶的金门牙。   一个瘦小的人突然凑过来问他。   “头儿,真的要那么做啊?”   “废话,老子都下命令了,还能是假的?”   “哎,毕竟也合作这么多年了,头儿您突然说要把他们……有点不习惯。”   那人狗腿儿似地冲男人笑。   “毕竟当初头儿您说过的,就算是海盗,也得讲信义嘛。”   “呸!”   男人直接就吐了一口唾沫在地板上,一个苹果核直接砸在那人脑门上,吊起眼,鄙夷地看着自家的蠢货小喽啰。   “你是不是傻,你和自家养的猪讲信义啊?”   “啥?”   男人哼哼两声,懒洋洋地躺在摇椅上。   他似笑非笑地瞅着那边托泽斯城的方向,说:“猪肥喽。”   他说:“趁着有人帮忙,就得赶紧宰了。”   …………   ……………………   啪嗒。   伽尔兰咦了一声,抬起头,阳光不知什么时候弱了下来,一点薄薄的云层挡住了刚才还火热的太阳,让人觉得凉爽了许多。   风开始刮了起来,从海面上刮来,带着浓浓的湿气。   他感觉到一滴水又落在了他的小腿上。   要下雨了吗?   可是太阳还很亮啊。   伽尔兰想,转头看向海面,视线所及之处的海面依然是平静的,海蓝的颜色中,波浪柔和地荡漾开来。   托泽斯海军的舰队已经完成了他们负责的仪式,正缓缓地退去,停泊在侧面的海岸上,安静地等待着神殿落成仪式结束之后再归港。   突然,肃穆的仪式上突然发生了骚动,那杂乱的声音一开始还很小,然后就越来越响。   “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喊到。   这时,在场的所有人的视线都已经转到了那个方向,在这座堆砌起来的高台上,可以眺望到高地的上城区。   只见那个原本安静祥和的地方,此刻冒起了滚滚浓烟,而且,还不止一处。   隐约可以看到上城区里面的一些宅子已经烧了起来。   就在众人都处于错愕中的时候,一名城卫的队长快步跑过来,凑到执政官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执政官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眼见那几位大商人脸色不好地过来,就赶紧小声说了出来。   伽尔兰坐在那里,只是隐约听到‘奴隶’这个词飘过来。   这时,凯霍斯下属的一个亲卫也匆匆跑过来,俯身跪在伽尔兰身前。   “殿下,凯霍斯大人,上城区的奴隶发生了暴动!”   这名亲卫话一落音,凯霍斯和塔尔的目光就齐刷刷看向伽尔兰。   他们看着伽尔兰的眼神都带着错愕,显然是想起了前几天伽尔兰曾经说过‘继续苛待那些奴隶说不定会引起祸乱’之类的话。   当时他们还觉得不可能,是王子想多了,那些卑微的奴隶哪有那个胆子,谁知道居然真的敢——   伽尔兰皱着眉,站起身来。   他刚要开口说话,突然旁边一个声音插过来。   “哈哈哈哈,太夸张了。”   贝托拉走过来,有点胖的脸仍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王子,您的部下说得太夸张了,什么暴动,不过是几个奴隶闹事而已。”   他说,一脸毫不在意。   “请您不用担心,我们已经派人过去了。”   那执政官也笑呵呵地走过来,同样是一脸放松的表情。   “没错,城卫要维持这里的秩序,所以让那只留守在军港里的舰队出动了。”   “王子,您完全不需要担心,我们可以继续仪式。”他说,轻描淡写,“我想,等神殿落成仪式结束了,那边的事情大概也已经解决了。”   啪嗒,啪嗒啪嗒。   雨点突然打了下来,落在伽尔兰的脸上。   没有理会身边的两人,他仰头。   不久前还艳阳高照的天空不知何时盘踞上了厚厚的云层,阴沉沉的,那巨大的雨点从漆黑的云层中落了下来。   刚才还平静无浪的海面也骚动了起来,风呼啸而过,海浪掀起,一阵高过一阵。   一眼看去,就像是整个大海都躁动了起来。   它就像是一头一直在沉睡的怪兽,被人吵醒,于是开始暴躁地晃动自己庞大的身体。   波浪汹涌了起来,巨大的海浪席卷而来,重重地拍打在这座城墙边的高台上。   那砰地一声巨响,这一片的城墙都仿佛被这股巨浪撞得晃动了一下。   轰隆一声。   天空仿佛应和海浪一般一声巨响。   只见嗤啦一下,一道炽白的闪电劈亮了阴沉沉的天空。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只是一瞬间,就劈头盖脸将高台上的一群人浇得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一般,浑身湿透。   那椅子后面遮阳的伞盖早就被狂风不知道吹哪儿去了。   “殿下,赶紧先进去神殿避避雨吧?”   执政官焦急地劝说着伽尔兰。   伽尔兰没理他,他抬脚顺着台阶上去,仰望着那座矗立在高台上的沙玛什神像。   大雨倾盆,哗啦啦的雨水顺着神像像是瀑布一般掉落。   黑暗中,神像那俯视着这座城市的金色眼眸仿佛也在这一刻黯淡了下来。   少年站在雨幕之中,浑身湿淋淋的,湿透的金发紧紧地贴在他仰起的颈窝处、湿透的衣服上。   雨水打在他仰起的脸上,水珠不断地从他的颊边坠落下来。   就在这一片慌乱中,突然又响起一声惊叫。   “海盗——!!!”   那尖叫声已是声嘶力竭,可是在瓢泼大雨之中是如此的渺小。   飓风袭来,伽尔兰猛地转头。   那暴雨之中,那阴暗天空之中,数十颗巨石像是炮弹一般向他所在之处袭来。   它们在风声中呼啸而来,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   砰!   一颗巨石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矗立着的沙玛什神像的腿部。   咔嚓一声,被砸到的地方裂开一道裂痕。   然后,裂缝飞快地向着另一侧延伸,只是一瞬间,就整个儿迸裂开来——   那披着金甲的威严神像轰然倒塌。   轰隆一声,石像重重地砸倒在高台之上,就在伽尔兰的眼前,在他的身侧,碎成一堆难看的碎石。   一声惊恐的尖叫在伽尔兰身后响起。   那稍胖的大商人被轰然崩塌在身边的石像惊得差点一屁股摔坐在地上,被身边的仆人死死搀住了没倒下,再也顾不得其他,虚软着腿脸色苍白地连连向后退去。   石像崩塌倒地时迸裂出的石块从站在那里的伽尔兰脸侧飞溅出去,在他脸上擦出一道血痕。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   殷红的血从那道割裂的伤痕处渗出来,混合着雨水,染红了他的侧颊。   一身湿透的他就这样站在那铺满了碎裂石块的高台上,看向远方。   狂风呼啸,将他湿漉漉的金色长发从颈边掀起,在空中凌乱地飞扬而起。   轰隆一声惊雷,闪电撕裂了整个天际。   雪白的光照亮了少年陡然放大的金色瞳孔。   那重重雨幕之后,无数扬着海盗旗帜的战船像是贪婪的饿狼一般向托泽斯城扑来—— 第99章   上城区此刻是一片混乱。   趁着这里的主人都离去, 而城卫主力也调去了下城区, 被压迫已久的奴隶们爆发了动乱。   他们拿起铁棍、斧头、锄头一拥而上,围殴杀死了为数不多的城卫。   他们砸开了那些华丽的宅子的大门, 像是潮水一般涌进去, 砍死了那些留守的守卫, 抢走了他们的长枪利剑。   宅子里的金银财物被一抢而空, 甚至贴在墙壁上装饰的金箔都被硬生生刮了下来。   搬不走的东西被砸成碎片, 这还不止,心怀仇恨的奴隶们甚至在宅子里泼了油,点燃了火。   熊熊的火焰烧了起来, 不止一处。   队伍在壮大, 越来越多的奴隶加入了暴动之中。   在有心人地鼓动下,这些已经完全被激情支配了的奴隶们彻底放弃了思考,只是凭借着本能发泄着仇恨, 杀死那些欺压过他们的人,抢夺着宅子里大笔的财物。   看着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人在自己脚下瑟瑟发抖的模样,他们痛快到了极点。   只是,这痛快还没持续多久, 大批的士兵已经赶到了。   因为下城区河道不大, 大型战船开不进来,塞斯只能将其留在军港之中, 然后乘着小型快船沿着河道从下城区快速地航行到了上城区。   那上城区的码头处, 一艘接着一艘的小型快船停泊下来, 整船整船的士兵从船上涌下来。   看着城区里烽火四起的情景, 塞斯并没有急着带先头部队直接去剿灭奴隶。   他先是按兵不动,直到他麾下的所有士兵都上了岸,排列成整齐的队伍之后,他才一挥手,下达命令。   他将士兵分成两部分,组成阵列,向着不同的方向扫荡过去。   正规军一来,还在痛快地烧杀掳掠着的奴隶立刻就哑了火。   他们一开始干掉那些城卫和屋子里的守卫都是拼着一口气,凭借着人数的优势一拥而上。   但是,他们的人数优势,在手持利刃圆盾、身披坚韧皮甲、还经历过长期训练的强壮正规军面前毫无作用。   当士兵们组成阵列默契地向他们杀来的时候,只是一个照面,这群聚集在一起的奴隶们就被杀得瞬间溃败。   战争呈现一面倒的状况。   “明明说了托泽斯的士兵都会被绊住的!”   不久前杀红了眼抢红了眼的奴隶们在这一刻终于清醒了过来。   “那些家伙骗了我们!”   “他们没打算帮我们!”   “那些家伙只是在利用我们而已——”   可是到了现在,逃已经逃不掉了,抵抗正规军更做不到,很快的,这股暴动的奴隶就被塞斯带兵镇压了下去。   只是,在战斗即将结束的时候,塞斯的脸上并没有任何高兴的神色。   因为这一刻,他站在高地的上城区,一眼就俯视到了下城区的那片海域上。   塞斯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得他晕头转向。   他看到了,那密密麻麻的海盗船正从海平线上汹涌而来——   托泽斯城危险了!   …………   “不……为什么会这样?”   腿脚虚软,靠着仆人的搀扶才没倒下的贝托拉脸色煞白地看着那群涌来的海盗船,脸上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明明约好了是在晚上,晚上啊,为什么他们现在就……就算要提前也要事先给我们打个招呼啊……”   “这是在演戏,对的,演戏而已,很快他们就会装作被击败,离开托泽斯的……没错,一定是这样……”   他不断地念叨着,神色呆滞,喃喃自语。   不只是他,和他在一起的几个大商人脸色都难看得厉害。   一直以来,在托泽斯的大商人眼中,那些海盗不过就是他们养着的一群狗。   多给点骨头就能乖乖听话,好用着呢。   他们绝对不会想到,在他们面前表现的极为乖顺的狗居然是会反噬主人的饿狼。   只是反身一口,就咬断了他们的喉咙!   …………   雨还在下,只是没有一开始那么倾盆而泻,小了许多,只是一直淅淅沥沥的不停歇。   这对托泽斯城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暴风雨肆虐的海上,船只行动不便。暴雨会阻碍海盗船的行动,而像现在这种小雨就不会对船只造成任何影响。   只见那已经变成墨蓝色的海上,数不清的挂着海盗旗帜的战船如狼群一般汹涌而来,只一会儿功夫,就驶到了托泽斯城的海岸边。   托泽斯海岸边高高的城墙之下,密密麻麻的海盗船环绕此处。   因为仪式而停泊在另一侧的托泽斯海军战船被突兀地插过来的海盗船堵住了航路,尽管那军港就近在眼前,却被数不清的海盗船堵在路上,返回不了。   而且,与其说是被堵住了去路,倒不如说他们已经被海盗结结实实地包围了起来。   毕竟这两个舰队本身数量就是虚报的,又只挑选了外貌不错的战船出来进行仪式,论数量根本无法与海盗匹敌。   眼看己方舰队被海盗团团围住,站在船头的海军统帅塔卡铁青了一张脸。   他原本华丽的军礼服已经湿透了,那些累赘的装饰湿哒哒地垂下来,原本整齐地梳理在两侧的头发也黏在额头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颇为狼狈。   “巴沙!”   他咬牙切齿地盯着那个最为庞大的有着三层划桨的海盗战船,眼底简直要喷出火来。   能坐上海军统帅这个位置,除了他的兄弟大笔的财物支撑之外,他本身的能力也并不差。   事到如今,他不会像他那只会算计钱财的兄弟那样,以为海盗只是弄错时间了或者没跟他们商量就擅自行动了——看着眼前这个架势,他心知肚明,他们养的狼崽子反了!   海风呼啸而过,吹得他的胸口冰凉冰凉的。   塔卡看着远方的军港,那扇常日里总是严密地关闭着的闸门此刻是打开着的,毫无防备。   虽然那闸门正在军港里面为数不多的留守士兵的努力下缓缓地下落,关闭,但是巨大沉重的闸门开关本就很困难,看时间,恐怕是来不及了。   更令塔卡惊慌的是,此刻军港里面更是没有一点可以抵挡入侵的海盗的战力。   如果塞斯还留守在军港里…………   塔卡狠狠地咬牙。   可是塞斯被调遣出去了。   那些参加仪式的人们为了自身安全不愿让城卫离去,为了尽快将闹事的奴隶镇压下来,他下了命令,让塞斯带兵去上城区。   偌大一个军港之中,空荡荡的。   虽然好几艘大型战船因为无法驶入城区而留在军港之中,可是没有士兵,战船就毫无作用。   只是,塔卡现在已经心思继续关注即将沦陷的军港了。   前方,一座大船正乘风破浪,以最大的速度狠狠地向他撞来。   他的战船被包围了,又在靠近海岸的地方,空间狭小,根本无法躲开。   只听那轰隆一声巨响,那艘海盗船船头鲨鱼状的青铜撞头狠狠地撞在了他所在战船的船身上。   遭受猛烈撞击的船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让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还没消停,紧接着又是轰的一下,又有一艘海盗船撞了上来。   一条条带着钩子的绳索嗖嗖地飞过来,挂在船沿上,那些穷凶极恶的海盗或是从船身交接处或是攀爬着绳索翻进了他的船身。   他们挥起砍刀就向船上的士兵们砍去。   一开始,士兵们还能抵抗几下,但是那一波又一波的海盗像是潮水一般接连不断地涌来。   没过多久,船上的士兵就被杀死了大半,剩下的人被吓破了胆放弃了抵抗,束手就擒。   其他的战船也几乎都是同时被两三艘以上的海盗船围攻着,被海盗隔离开来,不得不各自为战,只能一艘接着一艘沦陷。   最后,所有的战船落入了海盗手中,而身为统帅的塔卡则是被五花大绑着带到了海盗首领巴沙的跟前。   身体粗壮的海盗头子大大咧咧地站在甲板上,手里拿着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淋着细雨,露出金色的门牙一口一口地啃着,一脸漫不经心地瞅着被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塔卡。   他身边的跟班看着那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塔卡,脸上露出鄙夷的冷笑。   以前碰面的时候,这位自认为高贵不屑于海盗对话的海军统帅总是一副高傲的神色,仿佛多看他们一眼就会脏了自己的眼一般。   去你妈的。   他不知道多少在心底如此咒骂着。   觉得自己高贵就特么别找海盗合作啊。   他们海盗虽然烧杀掳掠,但是至少坏得光明磊落,怎么都比他们这群道貌岸然却吃人肉喝人血还自以为高贵的家伙好多了。   狼狈地趴在自己曾经看不起的海盗脚下,塔卡感觉羞辱至极。   他猛地抬头,目光凶狠地盯着巴沙。   他低吼道:“巴沙,你这是背叛!你背叛了我们!”   他说话的声音在这一刻嘶哑得厉害,几乎是从嗓子里逼出来。   身为这一片的海盗头目,巴沙一贯看起来都是个吊儿郎当没正行的样子,但是,在大海之上,却没有任何人敢小觑他。   他的眼很小,像是一条缝,缝里透出些眼白,天生就给人一种阴鸷的感觉。   在塔卡冲他低吼的时候,他瞥了塔卡一眼,然后呸的一下将苹果核吐到了塔卡的脑门上。   “啊哈?尊贵的塔卡阁下,您说啥?背叛?”   塔卡怔了一下,等明白过来自己被海盗吐了口水,瞬间怒火滔天,盯着巴沙的目光简直要喷出火来。   他张嘴就要大骂,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口,那穿着长靴的脚就从天而降,一下子踩在他的后脑勺上,将他的脑袋啪的一下踩在了木板地上。   “背叛你脑壳啊——”   一脚踩着塔卡的脑袋,巴沙一脸鄙视地瞅着脚下的人。   “你给老子搞清楚,你是海军,我是海盗,你他妈跟老子说老子背叛你?”   他啧了一声,将啃了大半的苹果随手一抛。   “我以为我手下这群家伙已经够蠢了,没想到还有比他们更蠢的。”   脑袋被海盗踩在地上,巨大的羞辱感让塔卡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快要失控的怒火几乎就要让他不管不顾地破口大骂,但是理智让他强行忍住了。   他死死地咬着牙。   等着。   他发狠地想。   只要活着,他就有机会。   这些羞辱他的家伙,他现在忍了。   只要他回到了托泽斯……他发誓,他一定要让这些海盗因为今天侮辱他的行为付出惨重的代价!   …………   得知海军舰队全军覆没的消息,托泽斯城瞬间大乱。   无数人开始收拾行装,准备逃离这个城市。   一片混乱中,阴沉的天幕之下,托泽斯城安静地矗立在海岸边上。   海盗在向它逼近。   一场惨烈的屠杀即将在这座繁荣的城市中发生。 第100章   托泽斯城此刻已经是一片混乱, 城中的市民们忐忑不安, 惶恐至极。   天色依然阴沉,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让人的心情越发阴郁。   那数不清的海盗船就堵在托泽斯的城墙之外,说不定下一刻,那些可怕的海盗就会杀进来。   内城墙边上的神殿所在处, 上午还备受瞩目的高台上此刻已是空无一人, 只有崩塌的石像的碎石堆在上面。   被投掷来的巨石砸得到处都是裂痕和缺口的神殿矗立在风雨之中, 再不复不久前的华美, 像是被人遗弃了一般, 孤零零的,倍显凄凉。   城里已经乱了起来, 尤其是上城区, 虽然暴动的奴隶已经被镇压了下来,但是那些疾风一般奔回去的大商人已经开始收拾财物, 准备好马车,准备跑路了。   毕竟虽然海岸线被海盗堵住了, 可是上城区一侧城墙处,那连通着陆地的大道还通着呢。   现在大势已去, 舰队落败, 海盗用不了多久就会杀进城里。   他们不赶紧跑路难道还等着海盗杀进来吗?   …………   细雨飘零,太阳隐在厚厚的黑云之后, 不见踪影。   在执政府侧面的高塔中的房间里, 伽尔兰静静地站着。   金色的长发已被擦干, 披在肩上,只是发尾末梢还残留着一点湿意。   那落地窗敞开着,风夹带着冰凉的雨水飘进来,零星一点落在少年的侧颊上。   这里很高,站在落地窗前俯视下方,能看到大半个托泽斯城。   “殿下,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凯霍斯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亲卫一个接一个地将讯息传递过来。   塔尔待在伽尔兰身边,那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听得他心惊胆战。   托泽斯海军舰队溃败。   紧接着,托泽斯军港陷落。   解决了海军舰队的海盗船开始向托泽斯城墙靠拢。   细雨中,从海盗船上投掷来的石头重重地轰击在外城的城墙上。   无数只染着油的火箭从船上射来,一股接一股的浓烟在海岸线上冒起。   没有海军舰队的保护,托泽斯外城墙的防卫力很快就被击溃了。   海盗冲上了岸,在外城区的民用港口开始肆意烧杀抢夺。   不少来不及逃走的人惨死在海盗的刀下。   他们尸体上流出来的鲜血,还有港口燃烧的火焰,将托泽斯的海岸线染上一抹刺眼的血红。   至此,托泽斯外城沦陷。   无数人哭喊着逃进了内城中。   内城墙那数个巨大沉重的石闸门已经紧紧关闭了起来。   外面,海盗已经沿着外城区宽敞的河道逼近过来。   城中人心惶惶。   海盗即将杀进来的恐慌在所有人心头蔓延着。   塔尔一直在努力地劝说伽尔兰让他尽快离开这座危险的城市。   可是伽尔兰却一直都在沉默,哪怕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也只是静静地站在那敞开的落地窗前,在这座高塔上俯视着什么。   就在这时,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金发的骑士快步走了进来。   一进来,他就开口说了起来。   “殿下,海盗正在顺着环城的河道合围,通往陆地的通道恐怕很快就会被他们堵死。”   凯霍斯的话让塔尔一惊,脸上的神色越发紧张了起来。   “殿下,现在还来得及。”他急切地对伽尔兰说,“趁着那些海盗还没合围,凯霍斯大人他们还能保护着我们突围出去——”   “他说的没错,伽尔兰王子。”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带着两个心腹侍卫赶来这里的执政官接口道。   “托泽斯已经守不住了,我们没关系,可是您的安全却是重中之重。”   他说。   他的脸色绷得很紧,额头上的鬓发不知道是被雨水打湿的,还是被细密的汗水给染湿的。   几乎是在海盗攻破外城墙向内城逼近的时候,他就想要通过陆地那一边的城门逃出去。   但是不行,城破他还可以推到那个死活不知的塔卡身上,说是他战斗不利,可若是他成功逃出去了伽尔兰王子却死在这里的话,他可以想象得到自己绝对会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在这种危急关头,他才会强忍着恐惧匆匆赶来这里,想要带着王子一同逃离。   “王子,请立刻跟着我离开这里。”   一直站在落地窗前静静地俯视着这座慌乱中的城市的少年转头,目光落在执政官的身上。   “离开?我们?”伽尔兰问,“我和你?”   “是的,王子,我们必须要立刻突围,不然就来不及了。”   伽尔兰抬头看他。   阴暗的天色中,他金色的瞳孔依然比什么都还要明亮。   “托泽斯执政官,这座城市里有着十几万的亚伦兰狄斯子民。”   “是的,王子,我知道。”   执政官一脸沉痛。   “可是王子,您的安全,比整个托泽斯城、比这个城中的所有人加起来都还要重要。”   “您可是整个亚伦兰狄斯的未来啊,区区一座城市如何比得上您的安危?”   “虽然我是托泽斯的执政官,但是现在对我来说,保护您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说,一脸大义凛然。   “为了守护您,不管我背上多重的罪名我也心甘情愿!”   这位执政官那一脸豁出去为了王子赴汤蹈火不惜声名的模样甚至都将旁边的塔尔给气笑了。   这世上怎么还能有比自己更不要脸的家伙?   塔尔忍不住这么想着。   伽尔兰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执政官,定定的,用明亮的金眸。   他的眼很亮,在阴沉沉的天色中,就像是一道光的利刃,贯穿了眼前的黑暗。   在和那群商人的相处中早已将脸皮练就得刀枪不入的执政官此刻被这双金眸盯着,竟是都有点不自在了起来。   但是,还是怕死的心思占了上风。   他想,王子只是在装模作样而已,谁都怕死,王子也不例外,他再多劝几句,这位王子大概就会顺着台阶下来,跟着他一起逃离了。   “伽尔兰王子,我一片忠心啊。”   “托泽斯城已经守不住了,没有任何希望了,我们留在这里,也不过是白白送命而已。”   执政官用无比诚恳的眼神看着伽尔兰。   “我死了也就罢了。”他说,“这个国家不能失去您,为了亚伦兰狄斯,我就算是被您斥责,不,就算您下令砍了我的头、处死我,我也绝对要——咯!”   像是陡然被掐住了喉咙的鸭子,那剩下的半句话卡在了嗓子里。   他张着嘴,脸上那诚恳的表情瞬间碎裂,流露出真实的惊惧之色。   恐惧让执政官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   一柄雪亮的匕首抵在他蠕动的喉结上。   反手将匕首抵在他脖子上的年少王子侧眸看他。   “就算我砍下你的头……嗯?”   最后一个字,音调略微上扬。   金眸中一点寒光,莫名慑人至极。   那一眼就让执政官的胸口哆嗦了起来。   “王、王子……我、 我真的是为了您……”   他哆嗦着、结结巴巴地勉强想要解释什么。   可是伽尔兰的目光已经从他身上移开,落到了一旁凯霍斯的身上。   “凯霍斯。”   仍旧保持着一手将刀刃抵在对方喉咙上的姿势,他瞥了凯霍斯一下。   一眼就看懂了王子的意思,凯霍斯点点头。   他一招手,立刻就有两个亲卫进来,将执政官绑起来,连同那两个被他们打昏过去的侍卫一起拖了出去。   被拖走的时候,那个执政官不甘地喊着王子的叫声还在走廊里回荡了很久、很长的时间。   “王子,虽然那个人很无耻,但是有一点他说得对。”   塔尔咬咬牙,继续劝说道。   “托泽斯城守不住了,我们就算留在这里,也只是白白送命。”   他说着,转头看向金发骑士。   “凯霍斯阁下,您也劝一下殿下啊!您经常上战场,这战况的结果您应该看得出来啊——”   烈日的骑士沉默了稍许。   然后,他上前一步,开了口。   “战况已无力挽回,托泽斯城的沦陷只是早晚的问题。”   他说,   “附近的城市没有可以对抗这批海盗的力量,就算现在向王城紧急求援,援兵至少也要七天才能赶来。”   “海军舰队几乎已被全毁,所有军备物资都在军港,被海盗占有。”   “城中唯一的战力只有城卫,但是仅凭城卫无法抵抗海盗。”   “……无法抵抗吗?”   伽尔兰突然低声重复着凯霍斯最后一句话。   他向前走了一步,走到那扇敞开的落地窗之前。   他伸手,扶在一侧的边沿上。   湿润的风夹杂着冰凉的雨水吹了进来,吹乱了少年金色的额发。   伽尔兰站在那里,站在高塔之上,俯视着这座即将遭受灭顶之灾的城市。   他注视着那座高高的城墙,看着那些站在雨中勇猛地和爬上来的海盗厮杀在一起的士兵,看着那些战士在雨中喷溅而出的鲜血洒落在城墙上。   没有人退缩,没有人害怕。   一个人倒下了,就又更多的人冲上去。   一次又一次,他们硬生生地将那些攀爬上来的海盗赶下了城墙。   他说:“可是他们还在坚持,还在抵抗。”   少年俯视着那些和海盗奋力厮杀着的战士们。   被风吹得凌乱的金发散落在他白皙的颊边。   他的瞳孔映着那些依然在拼死奋战的战士的身影。   托泽斯的执政官放弃了,托泽斯的富商们放弃了,这座城市的权利者放弃了。   可是,还有人没有放弃。   战士们还在咬牙拼死抵抗着入侵者,他们还在赌上性命来守护这座城市。   如果让他们自己知道被抛弃了的话……   伽尔兰突然仰头,发出一声高喝。   “安努!”   空中传来一声长鸣,一个漆黑的身影冒着细雨在天空翱翔一圈,然后落在了伽尔兰伸出的手臂上。   伽尔兰将一个铜管绑在黑鹰的腿上。   他抬手,摸了摸安努有些湿润的羽毛。   “抱歉,安努,我知道让你冒雨飞行很危险,但是现在我只能拜托你了。”   他说,   “拜托你,尽快将这个送到赫伊莫斯手中。”   安努那漆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伽尔兰,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像是在回答伽尔兰的话。   伽尔兰抬手向上一送,黑鹰猛地展翼,向着阴暗的天空飞去。   它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雨幕之中,只留下一声长鸣的余音在天空中回荡。   注视着安努消失的方向,伽尔兰开口询问。   “凯霍斯,以你的经验来判断,在现在的状况下,坚守托泽斯七天……不,五天的可能性是多少?”   金发骑士沉默了稍许,然后,他给出了答案。   “几乎没可能。”   带着王子强行突围,冲出城市,他做得到。   可是以现有的贫乏兵力坚守这座城市五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再强大,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以一己之力抵抗所有海盗。   何况他本身就不善海战。   “不可能啊……”   少年喃喃自语,他闭上眼,细碎的金发散落在他的眼角。   他的唇微微动了一下。   他问:“塔尔,凯霍斯,你们怕死吗?”   塔尔喃喃地喊了一声殿下,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凯霍斯则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王子,没有回答。   伽尔兰低低地笑了一下。   “我怕。”   他是怕死的。   那几次死亡的经历,让他比任何人都还要害怕死亡。   他一直竭力想要离开王座,离开王宫,都是为了让自己在这一次好好地活下去。   …………   风中传来一点血腥的气息,他闭着眼,却仿佛能看到不久之后被烈火焚烧、鲜血染红的城市,还有那堆积如山的尸体。   哀鸣遍地,数不清的子民将死在海盗的屠刀之下。   风陡然间急促了起来,呼啸而来。   伽尔兰睁开眼,他伸出手,抓起那件丢在桌上的厚实披风。   他转过身。   呼啸的风掀起他金色的长发。   他一边走,一边抬手,将那浅色的披风哗啦一下在空中展开,系在肩侧。   “我要守住托泽斯。”   伽尔兰说,迈步向前走去。   一步步,平稳的,平静的。   浅色的长靴踩踏在地面发出响亮的脚步声。   落在后方的凯霍斯抬头看去。   他看到了那被灯光照亮,在黑暗中飞扬而起宛如一束光芒的金色长发。   他看到了背影笔挺地前行的少年身后,长长的披风翻飞不休。   【坚守五日,几乎不可能。】   不可能。   …………   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该去做。   理当如此。   阴沉沉的天幕之下,唯独亚伦兰狄斯的王子那一双金色的眸,明明处于黑暗之中,却是甚于一切的明亮。   可是,有时候   这个世界上,有着明知道不可能,也必须去做的事情。   他要守住托泽斯。 第101章   雨一直不曾停歇, 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已是傍晚时分,天色越发阴沉得厉害, 整个天幕都是灰蒙蒙的,加上那细碎的雨幕, 整座托泽斯城都仿佛被一层黑色的水雾笼罩着。   城墙上的战斗已经暂时停歇,海盗们停止了攻城, 返回船上。   在城墙上和海盗们奋战了一下午的战士们得到了喘息的时间, 在将领们的指挥下, 他们开始轮班休整, 返回城中进食、休息。   虽然海盗暂时放弃了进攻, 但是情况并不乐观。   所有人都知道, 这只是短暂的喘息机会, 在太阳再一次升起的时候, 他们所面临的, 将是无比严苛的战争状况。   啪嗒啪嗒。   浅色的长靴踩踏着湿淋淋的石地, 水花四溅而去。   侧肩的披风在空中翻飞着,少年快步在石地大道上行走着。   很快,他就走进了执政府之中。   执政府底层那政务大厅的大门敞开着, 往日里总是人来人往的大厅此刻却显得有些空旷。   只有数人站在大厅中间那个巨大的椭圆形白玉石桌前,等候着什么。   他们每一个人的脸色都是凛然的, 目光中带着几许沉重。   空旷的大厅在这一刻安静到了极点, 几乎只能听到这几个人呼吸的声音, 众人都低着头, 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气氛一时间极为凝重。   突如其来,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那声音打碎了此刻大厅中酝酿着不安的寂静。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那低头沉默不语的众人猛地抬头,向大门口望去。   一个身影在夜色中出现,快步行来。   金色的长发是此刻黑暗中最明亮的色调。   一袭白衣。   身后披风在黑夜中飞扬。   浅色长靴踩踏着青石板,面容还带着几分稚气的伽尔兰从大门中走来,走到众人面前。   众人俯身,一手按在胸口,单膝下跪,深深地低下头。   这几人低着头跪着,脸上神色各异。   凡是留在这里的人都是在海盗袭来的时候率领部下拼死抵抗的将领,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他们都心知肚明,他们不少的同僚都服从了执政官以及那些有权势的大商人的命令,护卫那些人突围出城,逃离这座城市。   唯独他们这几人违背了命令,带着下属坚守在托泽斯的内城墙上。   无论如何,身为军人,他们不可能抛弃这十几万手无寸铁的市民自己逃走。   所以,就算知道自己是螳臂当车,就算知道托泽斯城陷落只是迟早,他们也决然地留了下来。   他们将会战到城破的最后一刻。   他们已经做好了和托泽斯城共存亡的准备。   虽然撑过了海盗第一波的袭击,但是这几位将领脸上都没有丝毫喜色。他们很清楚,如无意外,明日就是托泽斯城陷落的时刻。   当海盗杀进来的时候,就是这座城市成为地狱的一刻。   所以,在他们接到命令,让他们来到这个大厅的时候,他们是极为错愕的。   因为给他们下达命令的人,居然是他们认为必定是在第一时间被严密地保护着离开托泽斯城的那个人。   哪怕此刻亲眼见到了,他们也不敢相信,这位身份尊贵的殿下居然留在了城中。   亚伦兰狄斯的王子,伽尔兰。   急促的脚步声再度响起,有人匆匆从外面走来,正是刚刚才处理完上城区的奴隶暴动事件的塞斯。   他俯身下跪行礼。   然后,他抬眼看向伽尔兰,那眼神在这一刻极其复杂。   “王子。”   他说,“您不该留在城中……”   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塞斯的唇动了一动,终究是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托泽斯城已经没有希望了。   留在这里,必死无疑。   身为军人,他们这些人都已经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可是,王子和他们不一样,王子他……   伽尔兰对塞斯笑了一下。   他一开口,就让塞斯以及众人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伽尔兰说:“执政官还在城中,还有,贝托拉那些人也是。”   “怎么会……”   有人摇着头说。   “不可能!执政官明明已经离开了。”   “还有那些人都是——”   伽尔兰回头,看了身后的金发骑士一眼。   凯霍斯会意,上前一步。   “城门在那之前已经关闭,没有王子亲自下令,任何人不得打开,违令者斩。”   凯霍斯注视着那几个人,开口说道。   “托泽斯的执政官、其他官员、以及那些想要保护贝托拉等商人逃离的将领,属于战前临阵脱逃。我的亲卫已经抓住他们,将他们都关押在牢中,王子已经做出决定,将在战后对他们以军法进行审判。”   凯霍斯的话令在场的众人面面相觑。   而最后一句话让他们苦笑了一下。   战后?   如果战后他们还活着的话。   看着萎靡不振的众人,伽尔兰紧接着开口了:“从现在开始,所有城卫以及士兵归于你们麾下,塞斯,你的舰队士兵继续由你率领。”   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   “我要你们守住托泽斯。”   “殿下,如果可以,我们也很想守住托泽斯,可是,海军舰队已被彻底摧毁。”   塞斯苦笑道。   “哪怕是所有的城卫,再加上我麾下的士兵,也不过数千人,根本不可能守住……”   “四天。”   伽尔兰说,目光定定地注视他们。   “守住托泽斯四天,我们就会有援军。”   他说,“所以,给我撑住四天。”   伽尔兰的话让众人瞬间精神一振,按照正常状况,援军至少也要一周十来天才能赶来,而以现在的状况看来,托泽斯根本不可能撑这么久,所以他们才认为没希望了。   但是,四天,如果王子说的是真的,那么他们拼死奋战撑过四天的话,说不定……   “我们明白了。”   塞斯代替众人回答。   “王子,请您下命令吧。”   伽尔兰摇了摇头。   “我对军事并不了解,如果胡乱下命令,只会造成麻烦,凯霍斯也一样,他只擅长骑战,不懂海战,也不善守城战。”   他说,“塞斯,从现在开始,一切都由你负责,我以王子的身份下达命令,托泽斯城所有的兵力全部任由你调遣。”   跪着的塞斯呼吸顿了一下,他一直凝重的脸上此刻微微泛起了红潮。   所有兵力都交到他手中,这是何等的信赖。   一时间,他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伽尔兰殿下,塞斯必定不会辜负您的信任。”   攥紧的右拳用力地按在胸口,塞斯那黝黑的脸上满是坚毅之色。   “向沙玛什起誓,向您起誓,海盗想要翻过城墙,只能踏着我的尸体!”   他说,斩钉截铁。   然后,他起身,叫起其他几位将领,就着在圆桌上铺开的托泽斯城规划图开始说话。   他一脸严肃地和众人商讨着,争分夺秒地开始讨论如何在城墙上布置兵力的问题。   伽尔兰并没有去听,他知道自己给不出什么建议,去了也只会让人缚手缚脚,所以,他带着凯霍斯转身去了大厅侧面的一个房间。   “殿下,这样说真的好吗?四天是不可能的。”   刚进入侧房里,凯霍斯就开口说道。   “的确,安努飞行一天多可以赶回王城,如果日夜兼程,无论是骑兵还是海军从王城赶到这里大概需要三日。但是……”   他神色凝重地重复着这个词。   “但是,关键在于,卡莫斯王出征在外,不在王城,无论是调动王城的驻扎军还是海军,都必须得到陛下的批准,拥有陛下给予的兵符。”   “也就是说,赫伊莫斯王子必须先派人赶赴东方战线将此事告知陛下,将兵符带回王城,才能调动军队——所以说我才说,最少也要七天。”   “您说的四天,是绝对不可能的。”   骑士深深地皱着眉。   “我知道您是为了鼓舞他们的士气,让他们可以坚持下去,可是,若是四日之后没有援军,他们会认为您说的有援军是谎言,很可能即刻崩溃,甚至于对您产生怨气……”   凯霍斯说话的时候,伽尔兰一直在低头思索,像是在想着什么。   “凯霍斯,我一直在想,这些事是不是太巧合了一些?”   他沉吟着。   “虽然这场人祸是因为某些自私自利的家伙养虎为患,遭到了海盗的反噬。”他说,“可是刚好就那么巧,东方的伊斯国攻打亚伦兰狄斯,海盗就在这个时候撕破了脸;刚好就那么巧合,海盗来袭之前,不堪忍受的奴隶在这个时候暴动。”   伽尔兰的话让骑士的眉宇皱得越发厉害。   “与其说是巧合,倒不如说这一切简直就像是有人在幕后扯动着……”   凯霍斯的话刚说到一半,外面突然传来巨大的喧哗声。   与此同时,房间门被猛地推开,刚才的将领中的一位大步走了进来。   “发生了什么事?”凯霍斯问,“外面为什么这么吵?”   “王子殿下,凯霍斯阁下。”那位将领的脸色又惊又怒,还带着深深的不安,“托泽斯的市民涌过来,把执政府包围了!”   他咬牙道:“他们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执政官以及其他官员丢下托泽斯城自行逃离的消息,一起围住执政府,要求执政官在他们面前露面,不然他们就要冲进来。”   “什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外面海盗的攻击刚刚停歇,托泽斯城有了些许的安宁。   这一刻,城内又闹了起来。   这一次,闹起来的是那些激愤不已的市民。   本就一直惊恐不安的他们被这个‘他们已被抛弃’的可怕传言彻底点燃了心中的怒火。   在有心人的煽动下,情绪彻底失控的市民们纷纷涌过来,呐喊着,将整个执政府围堵得严严实实。   ………………   已经入夜,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在停泊在海岸边的海盗船中,众位海盗情绪高涨。   下午他们在岸上肆意地烧杀奸淫,疯狂地掳掠妇孺、抢夺财物,怎么快活怎么来,那些悲鸣和惨痛的哀嚎在他们耳中却如天籁之音一般,刺激得他们越发杀红了眼。   眼看着夜深了,不得不暂时退回来,海盗们还有些不甘愿。   要知道,外城大多都只是工地码头,住户并不多,只不过是开胃菜而已。真正的大头,那满城的财富,都在内城中待着呢。   此刻,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的,只恨不得一口气攻进托泽斯内城中,托泽斯城这么多年来蓄积的可观财富让他们心痒难耐。   “头儿,要不我们再加一把劲儿。”   “没错,他们眼看着就要撑不住了,我们晚上再继续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就能攻破了。”   “头儿,你说——”   众人纷纷说着。   那看起来吊儿郎当的男人懒洋洋地瞥了自己的下属们一眼。   “急什么。”   他说,“先等等。”   他一咧嘴,那个金晃晃的门牙就晃得刺眼。   “再等等,说不定那里面发生点什么事儿,我们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攻进去呢。”   海盗头目巴沙这么说着,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将目光投向此刻在夜幕中看似静悄悄却已经乱起来了的托泽斯城。   ……………………   数个小时前。   ……   雨还在下,细碎的雨点打湿了城中的石道。   就在托泽斯城民们都缩在家中,惶惶不安的时候,趁着深夜,那些潜伏在托泽斯城中心怀不轨的人动了。   通过隐蔽的小道,借着黑夜遮蔽身影掩人耳目,大概有几十个人从城市的四面八方偷偷汇集一处隐秘的地下暗室之中。   “立刻把消息散播出去。”   用特殊的传讯方式将这些人聚拢过来的男人说。   微弱的灯光照亮了他被斗篷掩盖住的半边颊,如果那位已经被塞斯率军杀死的暴动奴隶的首领在这里,一定认得出来,这个人就是鼓动他们暴动的那几个人之一。   正是因为此人以及同伴接连不断地鼓动了他长达半年之久的时间,又接连许诺不少好处,这才打动了他。   但是很可惜,这些人只是将他以及所有奴隶视为棋子,一旦甩出去,就再也没有去在乎那些奴隶的死活。   “谨慎一点,将执政官带着官员已经偷偷逃离托泽斯的消息散播出去,告诉所有人,托泽斯城已经被抛弃了,所有的托泽斯城民都被抛弃了。”   “让他们知道,绝大多数的士兵都已经保护着官员逃跑了,托泽斯已经成了空城,明天一大早,海盗就会杀进来。”   男人说,   “他们这些被官员抛弃,被国家抛弃的可怜人都会惨死在海盗的刀下。”   说完之后,众人立刻离去,完成男人下达的任务。   留在屋子里的男人安静地坐着,阴影笼罩住他半边脸。   他看着窗外那座雨夜中的城市,嘴角扬起一抹带着嘲讽意味的冷笑。   真是一群愚蠢的家伙啊。   那些奴隶是,即将被他散播的流言鼓动的愚笨市民也是。   只不过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能让那些家伙按他的心意如牵线木偶一般动起来。   可笑那些愚笨的家伙却认为是在贯彻自己的意志。   贪生怕死的执政官以及官员们应该都已经跑光了,但是,竟然还有几个不怕死的将领留了下来。   为了稳定大局,那些人努力不让这个消息传播出去,拼命想要守住托泽斯。   说起来,他还有点敬佩那几个忠于职守的家伙。   可惜,那些将领的努力注定要白费了。   惊慌的市民不会认为这是他们的苦心,只会认为他们欺骗了自己,从而愤怒地闹起来。   只要消息一传开,托泽斯城马上就会乱起来。   那几个死守在城中的将领无论是身份还是地位都不够,没有一个能压住闹起来的市民,稳住城中的局面。   如此,军心一乱,士气崩溃,这座城市就会在转瞬间陷落。   男人心情舒畅地看着阴沉的雨幕,心里涌起了莫名的快感。   呵,像这样潜伏于黑暗之中,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肆意摆布那些愚蠢的民众,是一件令人多么愉快的事情啊。   男人如此想着,扬着唇,心满意足地喝着茶。 第102章   随着某些人的上跳下窜, 流言很快就在一直惶惶不安的城民之中传开了。   像是传染病一般,不过是几个小时,几乎整个城市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执政官带着其他官员逃走了!   士兵们保护着官员逃走了!   他们被抛弃了!   这怎么可以——   虽然是在深夜, 但是城市却已经乱了起来。   本就因为海盗的袭击而战战兢兢地躲在房间里一下午, 心慌意乱的市民们的心态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   恐惧、愤怒、失望等汹涌而来的情绪压垮了他们的理智,在某些有心人地鼓动下,他们一股脑涌了出来, 如上千条溪流一般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可怕的力量。   成千上万的城民涌上了街道, 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城中心的执政府面前。   “让执政官出来!”   “让官员们都出来!”   “我们的士兵在哪里——?”   执政府前, 原本空旷的大型广场此刻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所有人都在高声呼喊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愤怒。   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有人怒不可遏地挥舞着拳头, 高声怒吼着。   人类是最容易被四周的同类影响的存在。   就算本来只是想来看看情况的那些人也不由自主地被这个环境所影响,被卷入了波涛之中跟着激动了起来。   “你们怎么可以逃走啊?我们怎么办?”   “居然想要抛下我们自己逃走, 你们这群懦夫!”   负责守护执政府的数百名士兵艰难地守在执政府的大门口, 将长枪横在身前, 挡住身前拥挤的市民。   他们的身影如一道坚实的墙壁,死死地挡住汹涌的人群, 不让他们冲进去。   而他们的阻拦越发触怒了这些已经怒火上头的人们。   “抛下我们!居然抛下我们不管!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   “你们这群走狗!”   “滚开, 我们要见执政官!你们这群该死的走狗给我们滚开——”   有人披头乱发地尖声辱骂着阻拦他们的士兵。   有人伸出手,想要夺走那些士兵手中的长枪。   一旦有人带头, 就会有不少人跟上去。   有手伸过来, 撕扯着士兵的头发和衣服。   还有手伸过来, 重重地砸在那些士兵身上,甚至用指甲在他们的脸上手臂上抓出伤痕。   “你们这些助纣为虐的家伙!”   “你们不得好死!”   “执政官!让他出来,出来见我们!”   被肆意咒骂侮辱的士兵们脸上青筋都绷了出来,他们咬紧了牙,板着脸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但是他们仍然站在那里,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挡住汹涌的人群。   当伽尔兰带着凯霍斯以及几位将领匆匆从侧门奔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没有想到场面竟然已经到了如此不可收拾的局面,众人一下子怔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黑夜中,只见那成千上万的市民拥挤在广场上,呐喊着要见执政官。   就在这时,突然唰的一下,原本黑暗的广场大亮了起来。   被特殊机关连通着的环绕着广场四周的火炬轰的一下全部都被点燃了起来。   一瞬间,光芒大作。   而最亮的一处是在执政府高楼前方一处延伸出来的高台。   那高台正面面向着广场,而后面,则是一个半球形的造型,将高台环绕住。   巨大的火炬将这个高台照得亮堂堂的。   那是执政府的公告台。   每有什么重大事情、或者举行盛大祭祀的时候,城民就会被召集到广场上,执政官会站在公告台上向众人说话。   经过工匠特殊而巧妙的设计,在公告台上,能将说话的人的声音放大。   只要广场足够安静,在这里高声说话能传遍整个广场,让所有人都听到。   喧闹的广场在公告台的火炬燃起的一瞬间安静了一下。   众人纷纷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海军将领服饰的男人出现在高台之上。   “塞斯舰长?”   “是塞斯舰长。”   “没错,是他!”   不少市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   塞斯的出现让他们开始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了起来。   “托泽斯的市民,请听我说——”   得益于公告台的特殊之处,塞斯的声音在整个广场响起。   “你们并没有被抛弃。”   他说,   “我们还在,军队还在,请大家一定要相信我们!我们是亚伦兰狄斯的军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会抛下你们!”   “所以,不要害怕,请放心地回去吧。”   塞斯大喊道,   “我们会守护这座城市,我们一定会保护你们!”   塞斯舰长在托泽斯城中一贯以正直著称,他这一番话让众人稍微安静了一些。   心中的怒火减弱了几分,众人彼此看着,虽然还没有人动,大家依然都站在广场上,但是不少人脸上都浮现出犹豫的神色。   被激烈的环境所影响而情绪失控的那些人也开始冷静了下来,极少数清醒的人已经开始劝说一起来的亲友们离开这里。   塞斯松了口气。   可是就在这时,安静下来的人群中突然又响起了一声高喊。   “说得好听!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们!”   众人怔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喊出这话的人是谁,相似的质疑声又接二连三地响起。   “没错!随随便便几句话就想让我们相信你们,怎么可能!”   “是啊是啊,你只是一个舰长而已,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大家不要被他骗了!”   “让执政官出来!我们要亲眼看到他,亲耳听他说话——”   这些质疑声从人群中不同的地方发出来,一下子又让安静下来的犹豫着的人们再一次不安了起来。   火焰再一次被点燃,他们跟着那些声音高喊了起来。   “没错!执政官出来!”   “你只是区区一个舰长,你说的话管什么用?”   “执政官呢?他为什么还不出来?”   “一定是真的跑了,你们看,除了塞斯舰长,一个官员都没看到,他们一定是全部都跑了,就留下这个人哄骗我们——”   “我们要见执政官!”   “在见到执政官之前我们不会相信你的任何鬼话!”   广场刹那间再度群情汹涌了起来,人们在一起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   他们向前冲了过去,想要冲破士兵们的封锁线,冲进执政府里。   他们被怒火冲昏了头,红了眼,一个个神色狰狞,嘶吼到脖子上青筋暴起的地步。   他们像是想要在这一刻将自己的恐慌、愤怒、惊惧尽数发泄出来。   塞斯在公告台上大喊着,焦急地嘶吼着,可是没用,再也没有相信他的话。   士兵组成的防线已是摇摇欲坠,就算是军人,他们也无法和这么多疯狂的人抗衡。   场面已经彻底失控。   站在侧门口的几位将领铁青着脸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凯霍斯深深地皱着眉。   看着眼前已经不可收拾的局面,伽尔兰静静地站着。   他缓缓地闭上眼,细碎的金发散落在细长的睫毛上,像是在他睫毛上染上了一点金光。   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如山呼海啸一般,就在他耳边回荡。   可是在这个暴躁的广场之中,不知为何,只有他站着的地方异常的安静。   伽尔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   然后,他睁开了眼。   广场四周燃烧的火光仿佛在他睁眼的这一刻尽数落进了他金色的眼眸之中。   他突然猛地转身,没有招呼任何人,只身快步从侧门走回了执政府大厅里。   他离开的时候,凯霍斯正在对身侧的几名亲卫吩咐着什么。   骑士命令道:“立刻安排人混进人群,将刚才那几个先起哄、鼓动他人的家伙控制住,不要让别人发现。”   说完,他一转头,就看到伽尔兰的身影已经快要消失在门里。   他怔了一下,突然脸色大变,匆匆追了上去。   “王子!”   空空旷旷的大厅之中,只有脚步声在回荡。   凯霍斯大喊着,可是伽尔兰没有回头。   他穿过大厅,快步走过执政府内部的长廊,走到了另一侧。   那是执政府内部正中间的位置,一扇门敞开着,门内,螺旋形的石阶直接通往上方。   塞斯焦急而又徒劳的喊声从螺旋石阶的顶端传来。   从这里走上去,就是那座公告台。   伽尔兰抬脚。   只是,他刚走往上一步,追来的金发骑士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少年回头,他站在台阶上,俯视着他的骑士。   凯霍斯扣紧他的手腕,仰头看他。   “不,殿下。”   骑士说,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压抑着。   他的瞳孔用力收缩了起来。   “不可以。”   如果只是隐身于幕后坐镇,除了那几位将领之外,谁都不会知道王子还在城中。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直都很淡定,也不曾劝说王子离开托泽斯城的原因。   他早已想好,一旦事败城破,他便强行带着王子突围离开。   他有这个自信。   可是,王子若是现在在众人面前现身……   凯霍斯紧紧地抓住伽尔兰的手腕。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不畅。   “殿下。”   凯霍斯轻声说。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生怕大一点就会让什么东西无法挽回。   “这次,只要这一次就好,这一次,您一定要听我。”   他说,   “请您……不要去。”   不要去。   如果您去了。   一旦在众人面前现身,您就斩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站在石阶上,少年金色的眸俯视着凯霍斯。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凯霍斯,笑了一下。   稍许寂静,稍许沉默。   骑士扣着少年的手指缓缓地、艰难地松开。   他站在楼下,看着伽尔兰转身离去。   少年转身时飞扬起的浅色披风掠过他的眼前。   在他孔雀石般翠绿的眼底掠过深深的影子。   骑士站在那里,看着他的王子的背影消失在螺旋的石阶中。   …………   ………………   塞斯怔怔地看着下方喧闹的人群,他的嗓子已经哑了,可是,没有任何作用。   这一刻,他突然有种心力交瘁的感觉。   敌人还没杀进来,托泽斯城却已经要从内部垮掉了。   多么讽刺。   他们拼死想要守住这座城市,可是那些不知被谁鼓动起来的城民们却不相信他们,认定了他们要抛弃自己,对他们大喊大叫地叫骂着。   哪怕坚韧如塞斯,一时间也有些心灰意冷。   就在他已经束手无策的时候,忽然,有脚步声传来。   当看来那个熟悉的身影时,他睁大了眼。   “王子?”   他失声喊出来人的身份。   对来人的惊讶让塞斯忘记了自己此刻身在公告台之上,他这一喊,声音就被扩了出去。   广场上,那特殊的称呼突然在耳边响起,让不少人怔了一下,面面相觑。   “王子?”   “他在说什么?”   “怎么可能?听错了吧?”   他们议论纷纷着,不由得仰头向上看去。   “您怎么——”   凯霍斯的打算,早已和塞斯透露过。   塞斯非常赞成凯霍斯的主意,并告之众将领不得将王子还在城中的事情透露出去。   一看伽尔兰上来这里,他顿时急了,想要劝伽尔兰下去。   “塞斯,你退下。”   伽尔兰一句话,就让塞斯所有的话卡在喉咙里。   在心底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他低下头。   他说:“是的,王子殿下。”   他低头,退到了一边。   回答的时候,他还站在高台的中心点上,声音再一次被扩展了出去。   众人再一次听到了那个称呼。   “没错,他说的就是王子。”   “难道真的是……”   “不可能,王子那么尊贵的身份,比执政官要尊贵多了,执政官都逃了,他怎么可能还在?”   “可是他明明喊了……”   “是啊,我刚才也听到了。”   刚才还群情激奋的人们一瞬间全部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睁大眼紧紧地盯着那座灯火通明的公告台。   他们屏住了呼吸在等待着。   他们看到塞斯舰长退到一边,低头跪下。   一个少年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   巨大火炬的火光照亮了少年的面容,还有那被风吹起的金色长发。   那位就是……王子殿下?   托泽斯城民们又敬又畏地注视那个少年,那种天生对于至高无上的王室的敬畏让他们闭上了嘴,不敢再发出什么声音。   毕竟,那可是王子啊。   再怎么被怒火冲昏了脑袋,给他们天大的胆子,他们也不敢对尊贵的王子放肆。   “托泽斯的城民们。”   在那成千上万的市民的注视下,伽尔兰开口。   “我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子,伽尔兰。”   真的是王子殿下!   众人的心脏剧烈跳动着,高高提起来。   可是下一秒,他们高高提起的心脏转瞬间就重重地摔了下来。   伽尔兰说:“如你们所知的一样,托泽斯的执政官以及大部分官员已经逃走。”   “!”   塞斯猛地抬头。   他们竭力想要隐瞒这件事,没想到王子直接就说了出来。   他张嘴想说什么,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伽尔兰的一句话就像是晴天霹雳,一下子就把整个广场的市民给劈懵了。   他们呆呆地站在那里,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确定了自己被抛弃的事实,怒火瞬间烧红了他们的眼,惊惧和绝望在这一瞬间甚至压过了他们对王子的敬畏,有一些人张口,想要大喊出声。   可是,在他们叫喊起来之前,伽尔兰已经先他们一步开口。   “想逃走的人都已经逃走了,逃远了。”   伽尔兰说。   他抬起手,指向身侧,那跪着的塞斯。   然后,又向下,指向人群,指向那些阻拦住市民一直在被人们推耸冲撞着的士兵。   “所以现在留在这里的,都是拒绝了跟随执政官一起逃走,想要保护你们,决心与托泽斯城共存亡的人。”   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将众人即将破口而出的怒吼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广场再一次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安静状况。   伽尔兰说:“托泽斯的城民们,你们还打算继续辱骂这些为了保护你们留下来的战士吗?”   众人一时间有些茫然。   但是,或许是有意无意的,那些冲撞着士兵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点。   广场安静了下来,众人相对无言。   执政官逃走的流言曾让他们无比愤怒。   可是,确认了流言成真的时候,他们反而没了继续发怒的心情。   心里空空落落的,可怕的现实让他们脑子成了一片空白。   站在广场侧面的凯霍斯抬头,看向他的王子。   他分散出去的亲卫已经暗中将刚才在人群中带头的十几个人控制住了,不着痕迹地带出人群,打算带回去审讯。   “我托泽斯城睿智的子民们。”   高台上,王子的声音在高空中扩展开来。   “不要让怒火和惊慌冲昏你们头脑,想一想,无论官员们是否逃跑,你们来到这里,都毫无作用。”   他并没有因为城民的动乱而发怒。   他的声音平和,就如同他此刻平静的神色一样。   “我的子民们,智慧之神索尔迦赐予了人类智慧,所以现在,冷静下来,用你们的头脑去思考。”   他说,   “思考一下,托泽斯城乱起来后,得利者将会是谁。”   “冷静地想一想,你们是不是还要继续下去。”   这一次,没了那些不断带节奏的人捣乱,在一片寂静中,城民开始冷静了下来。   细碎的雨水又开始下了起来。   被冰冷的雨水一淋,那被怒火和恐惧冲昏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们做了什么?   想起自己刚才做的事情,不少人的脸色苍白了起来,还有种做梦般的感觉。   他们甚至自己都想不明白怎么就做出了那种事情。   感觉上就像是被一下子席卷进了潮流之中,不由自主地就跟着血冲头大喊大叫了起来。   这一刻,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广场上静得可怕。   只能听到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很快,一声啜泣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有人啜泣着。   “殿下,我很害怕。”   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我真的很害怕。”   “请您告诉我们,我们还能活下去吗?”   她抽泣着,说出了在场所有人共同的心声。   “请告诉我们,我们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寂静无声的广场上,那声音就显得异常的清晰。   几乎让所有人都听到了。   下意识的,仿佛是一种共鸣,众人将目光看向伽尔兰。   众人看向伽尔兰的目光都很复杂。   他们一方面想从王子口中听到‘我一定会保护大家’,‘托泽斯城一定会平安’,‘大家一定会好好的活下去’诸如此类安抚他们的语言,哪怕那是谎言。   另一方面,他们又觉得,如果王子真的说出这种和塞斯舰长一样的话,那么根本就是在哄骗他们,敷衍他们。   这种矛盾的心情就连他们自己也觉得很茫然。   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想从王子口中听到怎样的回答。   他们只能仰着头,沉默地等待着王子的回答。   伽尔兰俯视着下方那成千上万注视自己的众人。   “我不知道。”   他说,   “我不知道能不能守住托泽斯,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活下去。”   众人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   王子没有说假话哄骗他们。   他们一面莫名有点觉得安慰,另一面又越发绝望。   “但是,我的子民。”   高台之上,年少的王子俯视着他的子民。   伽尔兰说:“就算是死亡,我也与你们同在。”   那呼啸的狂风将他的话传遍了这一片静悄悄的大地。   众人怔怔地看着上方。   他们的王子就站在高台之上。   众人看不到他的面容,但是听得到他的声音。   没有任何光鲜亮丽的承诺。   没有任何激昂的鼓动。   比什么都还要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残忍的话语。   可偏偏就是这样残忍的语言,不知为何,在这一刻,莫名让他们那颗一直惊惶不安的心变得平静了下来。   有人低头,如祈祷一般握紧双手。   有人捂着脸在无声地流泪。   有人屈膝,跪落在地。   有人蹲下来,垂眼抱紧了自己年幼的孩子。   有人抬手,默默地擦去眼角的泪痕。   黑暗中的托泽斯城,细雨飘落,夜色宁静。   ………………   我不知道结果会如何。   但是,我的子民们。   不要害怕。   就算是死亡,我也与你们同在。 第103章   “你说什么?王子?!”   原本悠闲地在屋子里喝着茶看着窗外细雨的男人猛地站起。   他手中的茶杯重重砸在桌面发出啪的一声响。   前一刻还一种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的快感转瞬间就被人扇走,男人的脸色颇为难看。   不仅功败垂成, 而且被他收买了潜伏在人群中的那些人突然有不少失踪了, 想来凶多吉少。   男人阴沉着一张脸。   明明一切都已经唾手可得, 就差临门一脚, 这座城市就彻底完了,没想到事到临头却被那位突然现身的王子搅和得稀烂。   明明身份尊贵, 偏生要留在这座危险的城市里。   那位王子是脑子有病吧。   他不快地想着。   给我等着!我一定要解决这座城市。   男人在心底发狠道。   不管男人心情糟透到如何的地步,事情已经成了定局, 聚集在广场上的众人已经陆续离开, 返回了自己的家中。   不少人在离开之前,还转头向刚才被他们撕扯和痛骂了的士兵躬身道歉。   他们想起刚才王子说的, 这些不愿意跟执政官逃离的军人留下来与托泽斯城共存亡的事情,还有刚才自己那癫狂的行为,他们的脸色透出几分羞愧,说话都有些呐呐的。   那些守在执政府门口的士兵们本来一个个被骂得脸色铁青, 也被众人撕扯得极为狼狈, 现在,脸色也缓和了下来。   他们对向他们道歉的市民点头致意, 然后继续冒着细雨站在大门口, 守护着执政府。   黑夜之中, 士兵们的腰板挺得笔直。   只要一想起王子殿下刚才说的话,他们就觉得身体里有了无穷的劲儿, 并且从心底里感到骄傲。   …………   城外的海岸边, 一直注意着城内情况的海盗头目巴沙看到了漆黑的夜空中那一点微弱的传讯。   他原本懒洋洋的神色瞬间就变得阴沉了下来, 细小的眼缝里透出一分狠戾之色,从鼻子里重重地发出一声哼声。   没用的东西。   他在心里这么想着,站起身来,不耐烦地将围着自己闹腾的下属踹走。   “行了,都给老子回去老老实实地趴着。”   他说,语气很是不爽。   “明天一早,继续攻城。”   说完,他就甩手走人了。   还等着老大发话趁夜偷袭的海盗们左看看右瞅瞅,一哄而散,各自回去趴下了。   …………   黑夜中的托泽斯城终于恢复了平静,伽尔兰并没有返回执政府旁边那座高塔的客居房间中,而是随意在执政府找了个靠近政务大厅的房间,住了下来。   这样的话,塞斯那些将领向他汇报事务,会方便一些。   他刚到房间里没多久,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随后,金发的骑士迈步进来。   伽尔兰看着他的守护骑士,莫名有点心虚。   他问:“你生气了吗?凯霍斯。”   凯霍斯抬眼,和伽尔兰的目光对视。   刚才在广场之上面对着成千上万群情激奋的城民依然能从容自若的少年,此刻却像是一个闯了祸的小孩子一样,微歪着头看他。   只是看到少年看过来的眼神,凯霍斯就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抬手,揉了一把那柔软的金发。   “殿下,我说过的,我是您的骑士。”   他目光柔和地看着他的王子。   “所以,请您无需有任何顾忌,继续贯彻您的意志。”   “而我,会永远跟随在您的身边。”   即使是死亡。   将最后一句话咽回喉咙里,凯霍斯对他的王子微微一笑,然后,开始说了那十几个被抓到的人的事情。   因为时间紧迫,他只是匆匆审讯了一下。   “已经明确得知他们的确是受人指使,但是具体是谁,他们也说不清楚,他们大多数人都只是接受了对方的财物而替对方做事。”   “我派人去他们说的那个地方找过,那里已经空了,大概转移了。”   “现在唯一知道的是,他们的成员并不算多,现在一半多都落在我们手中。而且他们对那人也没有太大的忠心,只传传流言还行,真要做什么要命的事情……就不会去做。”   “只要城民冷静下来,不被他们蛊惑,他们就无法兴风作浪。”   凯霍斯汇报完,然后继续说道。   “殿下,关于您对塞斯他们说的,四天后会有援军的事情,到底打算怎么办?这样欺骗他们总是不太好。”   “并不算欺骗。”   “可是,无论如何王城的援军也绝对不可能在四天内赶到啊。”   “凯霍斯,你就没发现我身边少了什么人吗?”   “嗯?”   伽尔兰这么一说,凯霍斯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对了,塔尔去哪儿了?   他平常总是会围着殿下转悠的,居然一下午不见踪影?   因为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再加上那小胖子本来就没多少存在感,他竟是把他给忘了。   塔尔的确胆子很小,但是要说他抛下伽尔兰逃走凯霍斯是不信的。   这么多年来,他很清楚那个小胖子对伽尔兰有多么死心塌地。   那家伙简直就是把伽尔兰当做自己的神灵一般崇拜着,就算是死,肯定也是满脸鼻涕眼泪地死死抱着王子的大腿不放。   “四天后能不能等到援军,就看他了。”   “您是说……?”   “我让几个亲卫保护着他,在下午赶在海盗合围之前突围出城了。”伽尔兰说,“他拿着信物去向艾尔逊国求援了。”   “信物?是那位小王女给您的耳环?”   “是的。”伽尔兰点头,“离得近,能尽快联系上,能够在四天内救援我们,而且拥有强大到能和海盗对抗的海军力量的,也只有她们了。而且不久前,我们多少也算是和她们结了个善缘。”   他说:“只要艾尔逊海军能来救援托泽斯城,我们就能撑到王城的援军赶来。”   凯霍斯想起那个小胖子惯来混不吝围着伽尔兰打转拍马屁的样子,皱了下眉。   “殿下,这么重要的事情……让塔尔作为使者出使一国,太勉强了。何况艾尔逊虽然不被承认,可终究是一个国家,就算有那点恩情,但是让一国派兵救援他国城市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以塔尔的能力,恐怕他根本无法完成您的任务……”   “不。”   伽尔兰打断了凯霍斯的话,他说,“他做得到的。”   王子明亮的金眸看着他的骑士。   “我相信塔尔,就如同信赖着你一般。”   半晌寂静。   然后,独眼骑士低头,向他的王子低头行礼。   “我明白了,殿下。”   他说,   “现在,夜深了,请您好好休息”   从明天开始,托泽斯城将陷入最艰难的困境之中。   …………   一夜过去,托泽斯城中不知多少人彻夜难眠。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祈祷着夜晚永远不要过去,太阳永远不要升起。   可是,无论他们怎么祈祷,太阳依然还是缓缓地从海平线上升了起来。   几乎是在清晨时分,激烈的喊杀声就在城墙上响了起来。   高大而又宽敞的城墙上已经站满了人,托泽斯的士兵们早已在城墙上严阵以待。   在各自的队长的指挥下,他们牢牢地镇守着各自负责的城墙。   推开架上来的木梯,让攀爬着木梯的海盗惨叫着从高空中摔下去。   将油泼在正在攀爬的海盗身上,丢下火把,将那些海盗烧成火球。   他们竭力想要守住城墙,可是相对于数倍于他们的海盗,他们的人数实在是不够,尤其是海盗们还有战船的支持。   无数的箭只从战船上倾泻而来,逼得战士们不得不蹲下藏在城墙下。   有些海盗船上还有小型投石机,不断将石头抛掷过来,砸在城墙上,砸出一个个坑洞,若是战士来不及避开,就会被那些石头砸得昏死过去。   在这种情况下,很快就有海盗登上了城墙,凶狠地挥刀砍来。   战士们开始在城墙上和那些爬上墙来的海盗们奋力厮杀了起来,然而,这样一来,就会导致更多的海盗翻上墙。   靠近海域的这一片城墙上的战场,到处都岌岌可危。   有近千名士兵在这场战争的指挥官塞斯地率领下,在城墙上游弋着,看着哪一处有危险就冲上去。   在众位将士的浴血奋战之下,虽然好几次遭到了险情,但是这一天勉强还是撑了下来。   眼看着日头即将落入海平线,海盗们虽然不甘,但是也不得不鸣金收兵,又一次撤了回去。   海盗刚一撤退,许多战士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汗水、血水混合着灰尘让他们整个人都显得狼狈不堪。   他们就坐在同伴的尸体身边,脸上带着悲伤的神色,却是累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许久之后,他们才彼此搀扶着,勉力走下了城墙。   傍晚,一天下来饭都没吃的塞斯以及其他几位将领脸色都难看得厉害。   “殿下,伤亡统计已经出来了。”   他神色沉重地说,“士兵的伤亡人数几乎已经达到了一成半。”   原本城中全部的城卫加上他麾下的海军,甚至算上预备队,所有的士兵一共也就七八千人,第一天战斗就损失了近千人。   “很抱歉,殿下,是我等无能,海盗有战船的掩护,对我们实在太不利了。”   塞斯咬牙道。   一旁翻阅完了资料的凯霍斯开口。   “按照今天的情况,这样下去,别说再撑三天,恐怕明天就撑不住了。”   他锁紧了眉。   “就算我带着全部亲卫上去,人数太少,根本无济于事。”   一时间,众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再怎么厉害的将领,若是手头无兵,就什么都做不到。   “塞斯。”   伽尔兰突然开口。   “是?”   “你说应该有八千的士兵,但是今天的战场上,我看并没有那么多。”   “是的,殿下,还有一千多名城卫在城西的木工厂中负责看守那些奴隶。”   “奴隶?”伽尔兰怔了一下,“你上次不是说,你已经将上城区那些暴动的奴隶全部解决了吗?”   “那些暴动的奴隶的确已经解决了,但是,殿下,上城区那些没有参加暴动的奴隶以及下城区的全部奴隶,一共加起来足足有数万人。”塞斯说,“我们必须派兵看守着那些奴隶,不然,万一在海盗攻城的时候,那数万名奴隶再乱一次,我们就彻底完了。”   伽尔兰不再说话,他坐在那里,垂下眼,沉思了很长的时间。   许久之后,他一抿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抬头,他站起身来。   “塞斯,带我去关押那些奴隶的地方。”   “哈?这种时候您为什么……”   “现在就去。”   伽尔兰斩钉截铁地说。   …………   托泽斯的城西有一大片地方是一个大型木工厂,平常总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热闹非凡。   当然,现在已经停工了。   昨日下午,塞斯将这里改造成了一个简易的大型露天牢房,将托泽斯绝大部分的奴隶都赶进了这里,派了近千名城卫在外面看守着他们。   他下令,任何一个奴隶,只要胆敢踏出这里一步,就地诛杀。   许多奴隶对上城区的事情完全不知道,莫名其妙就被驱赶到了木栏里,又远远地看见海盗攻城,烽烟四起,一个个不由得惴惴不安了起来。   奴隶们在这里待了两天一夜,没有人给他们食物,一个个饿得不行,好在昨晚下雨能张口喝几口雨水。   今天白日里,听着远处阵阵厮杀声,看着城卫们不善的目光,他们缩成一团,越发紧张了起来。   他们实在是饿得不行了。   有消息开始偷偷在他们之间传播开来,说是托泽斯城的市民担心他们再一次暴动,要把他们集中起来全部杀死。   有几个人在撺掇着,说反正都是死,与其饿死,或者被杀死,还不如拼了。   一天过去,到了傍晚,两天没吃饭的奴隶们已经饿得头晕眼花。   饥饿让奴隶们心底的惊恐一点点冒了出来。   那些人要让他们活活饿死吗?   那偷偷装成奴隶潜进来的几个人一看有效果,越发活跃了起来,他们鼓动着,说他们有数万人,城卫不过一千多人而已、大家一起上,不然只能等死诸如此类的话。   只是,无论他们怎么撺掇,长久以前身为奴隶的习性、还有不久前上城区被镇压的事情,让这群奴隶暂时还不敢做什么事情,继续习以为常地忍耐着。   但是,那不满的情绪还是不可避免地渐渐发酵了起来。   谁都不知道,这股不满会酝酿到多大,什么时候爆发出来。   天还没黑透,突然,这群忍饥挨饿的奴隶们闻到了一股米粥的清香,他们纷纷仰起头来,使劲吸着鼻子,往飘出香味的地方看去。   紧闭了两天的木制门栏被打开,几辆车被推进来,粥的香味就是从木板车上那几个巨大的缸里面飘出来的。   他们下意识一拥而上,可是还没挤上去,就被城卫推了回去。   城卫们高喝着让他们排好队,然后用劣质葫芦瓢将粥分给了他们,一人还能领一个粗糙的荞麦饼。   饿极了的奴隶们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将食物吃了下去,这一有吃的,他们心中的不满就消散了不少,根本不搭理那几个撺掇的家伙了。   光顾着吃东西的奴隶们都没看到,不远处,城卫后方,有一群人在看着他们。   塞斯在苦笑:“殿下,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时间操心这群奴隶吃没吃饱的问题?”   伽尔兰看他一眼。   “你不是说守城人手不够吗?”   “是不够,可是这和这群奴隶有什么……”   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塞斯呆了一下,像是明白了什么。   “不!不可以,殿下!”   他激烈地反对着。   “这群奴隶不值得信任!要知道,不久前上城区的奴隶才暴动过!虽然这里的奴隶没有参与,但是他们也一样是奴隶,说不定也会抱着同样的心思,您怎么能——”   “那些奴隶暴动的目的是想要自由,不是吗?”   伽尔兰的目光淡淡地在那数万奴隶上扫过。   他说:“好,我给他们自由。” 第104章   这一日, 作为暂代卡莫斯王坐镇王城的人, 赫伊莫斯在侧殿心不在焉地听着那群年纪老大不小的大臣们扯皮了一天。   此刻, 他正走在返回行宫的道路上。   天边夕阳如火, 点燃了天空中滚滚的火烧云。   看着如火焰一般赤红的云朵,赫伊莫斯只觉得自己的胸口莫名紧了一下, 脑中突然又浮现出那一晚被火焰染红的梦境。   还有,梦境中被火焰环绕的伽尔兰……   他用力地甩了甩头, 将这种不祥的预兆从脑海中甩掉。   就在这时, 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长鸣。   那是赫伊莫斯极为熟悉的鸣叫声。   赫伊莫斯猛地抬头。   一团黑影当空向他砸下来, 他一伸手,将其接住。   翎毛凌乱的黑鹰躺在他怀中, 一动不动,疲惫不堪, 就连那漆黑的羽毛都变得乱糟糟的,失去了光泽。   冒着风雨, 它日夜不停、不吃不喝地赶回来, 死撑到这里后它再也扛不住一头栽了下来。   此刻, 它的气息都有些微弱了下去。   安努?   现在应该跟着伽尔兰在托泽斯城的安努怎么会突然飞回来?   将安努交给身边的侍从, 让他们立刻送去兽医处,他飞快地打开了安努带回来的铜管。   下一刻, 赫伊莫斯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薄薄的一张布帛,却重如千斤。   赫伊莫斯攥紧了布帛的手甚至都被这可怕的重量压得抖动了一下。   梦中那漆黑的天空……   燃烧的赤红火焰……   少年在火中化为灰烬的身影……   ……   梦中的景象不断在他的脑海中晃动着, 让他的心脏在这一刻疯狂地跳动了起来。   赫伊莫斯甚至能听到自己那急促的心跳声。   他深吸一口气, 死死地将几乎快要逼疯他的心跳声压下去。   他咬牙向他的侍从下达命令。   “立刻传达出去, 让所有大臣、以及全部军务处的人在半小时之内给我赶到王宫!”   不久之后,数十个传令者纵马奔出了王宫大门。   他们四散开来,向着各个方向飞驰而去。   …………   ……………………   托泽斯城一侧的木场之中,那些奴隶们吃饱了之后,终于发现有一群人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   因为发放食物的木板车在这边,所以所有的奴隶都已经拥到了这一处。他们抬起头,就看到一个在众人簇拥下的少年登上了高台。   天还没彻底黑透,夕阳的余晖从海平线上照来。   那个少年有着一头如阳光般明亮的金发。   有些奴隶认识塞斯,而那位身为舰长的塞斯大人居然都恭敬地低头跟在少年身后,虽然他们还不知道少年是谁,但是心里就开始发憷。   奴隶们小声地交头接耳着,注视着高台上的金发少年,彼此询问那是谁,一时间场面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嗡嗡的声音。   在四周维持秩序的城卫们纷纷皱眉,厉声呵斥。   “一群失礼的家伙!立刻跪下行礼!”   他们斥责着那些窃窃私语地瞄着少年的奴隶。   “都跪下,低下头去——”   “你们知道自己冒犯的人是谁吗?”   “这位可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子殿下!”   王子?!   一干奴隶顿时惊慌失措,赶紧俯身,绝大多数人吓得几乎是整个上半身趴着跪在了地上。   他们伏地,双手按在地面,额头紧紧地抵在地上,过度的惊吓让他们全身都绷紧了。   他们这些奴隶这辈子见过的最高贵的大人恐怕也就只有托泽斯的执政官了。   在他们看来,执政官已经很高不可攀了,而此刻,比执政官大人还要高不可攀的王子,竟然会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亚伦兰狄斯的王子。   那可是传说中亚伦兰狄斯众神的后裔。   有传闻说,他是太阳神沙玛什宠爱之子降临人间。   如果触怒了他,那就是触怒了众神,触怒了沙玛什,死了灵魂也要下地狱遭受酷刑——   一想到这一点,有些胆小的奴隶甚至都瑟瑟发抖了起来。   他们莫名觉得空气中有一股看不见的可怕力量压迫着他们。   所有人都伏在地上,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整个场地一时间静得可怕。   伽尔兰站在高台上,塞斯和凯霍斯等下属都已经低头退到了他身后数步远的地方。   他俯视着下方那黑压压地伏倒在地的奴隶们,看着他们浑身僵硬甚至还有人在发抖的模样,忍不住抬手挠了下自己的头。   我有这么可怕吗?   他有些纳闷。   他想了想,问了一句:“你们吃饱了吗?”   静可闻针的大地上,伽尔兰的声音很清晰。   但是他问完之后,整个场地里静得更厉害了。   低头跪伏着的奴隶们一时间有些懵。   不止是他们,塞斯还有四周肃然而立等着王子训话的城卫们也是一脸懵逼,   唯独那金发的骑士转过头去,没憋住噗哧了一声,然后,飞快地抬手挡住嘴,装模作样地轻咳了一下。   所有人都怀疑自己幻听了。   然而,那个让他们认为自己产生了奇怪的幻觉的少年见没人回答,再一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你们吃饱了吗?”   这一次,他甚至还提高了声音。   于是,那一句‘你们吃饱了吗’就在整个木场空旷的上空回荡、回荡。   众人:“…………”   奴隶们微微抬起一点头来,彼此看看,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回答,也不敢开口回答。   许久之后,一个还很年轻、看起来尚未成年的瘦弱少年偷偷抬头,看了台上的伽尔兰一眼,想起刚才那碗香喷喷的米粥,他咽了下口水,终于,饥饿战胜了恐惧,他心一横,回答了伽尔兰的话。   “王子殿下,没……”他一咬牙,道,“没吃饱!”   半大小子,本就是最能吃的时候,一碗米粥一张饼根本只能给肚子垫个底。   既然已经开了口,他也就豁出去了。   “那个……伟大、尊贵、善良的王子啊……”   他笨拙地拍着伽尔兰的马屁,小心翼翼地瞅着伽尔兰的脸色。   “能再给我们一点吃的吗?我们会感激您的。”   看着瘦弱的少年奴隶那笨拙而又紧张地看着自己的样子,伽尔兰笑了一下。   “好。”他说,“等我说完话,就再给你们吃的,吃饱为止。”   少年奴隶呆了一下。   王子笑起来可真好看。   他在心里想。   他本来心里还忐忑不安着,看着那一笑,竟是莫名心情安定了下来。   能笑得这么好看的人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他这么想着。   看着伽尔兰和少年奴隶笑着说完了话,并不可怕,加上又答应再给他们吃的,其他的奴隶心里一喜,顿时一个个也没那么紧张了。   听王子的口吻,是有话和他们说。   不少奴隶心里琢磨开了。   像他们这样身份卑微的奴隶,甚至平民都看不起,这样的他们,高贵的王子殿下会有什么话跟他们说呢?   “你们想脱离奴隶的身份吗?”   伽尔兰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不少刚刚放松下来的奴隶再度心头一紧,头一低,紧紧地贴在地面。   “我知道,你们之中是不是有人在说,趁着海盗攻城,军队无暇顾及这边,你们可以一起反抗,然后逃走,从而不再是地位低下的奴隶。”   王子的话令众位奴隶越发战战兢兢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但是,你们逃不了了。”伽尔兰说,“不只是你们,还有我,还有托泽斯城其他人,所有的人都逃不了。”   “托泽斯城已经被海盗包围了,你们觉得,如果海盗杀进来,他们会放过你们吗?”   不会。   所有奴隶心里都清楚那些海盗的残忍。   “当托泽斯陷落的时候,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身份,都逃不掉被杀死的命运。”   “这是危机,但是同时,对身为奴隶的你们来说,这也是一个机会。”   高台上的少年说,金色的眸俯视着众人。   “现在,守城的兵力不足,我们需要人手。”   一干奴隶心里一紧。   这是要让他们上战场和海盗拼命的意思吗?   对战场和死亡的恐惧开始在他们心里滋生。   “我知道,让你们上战场与海盗对抗,就是要你们付出性命,你们不会甘愿。”   伽尔兰说,   “所以我不强迫你们,不想上战场的人,可以不去。”   紧张的奴隶们顿时齐齐松了口气。   “但是,作为愿意为了守护这座城市付出生命的那个人的代价——任何奴隶,不管他过去是什么,只要他不曾触犯过亚伦兰狄斯的国法。”   少年深吸一口气,提高自己的声音。   “任何一个奴隶,只要杀死一名海盗,我就废除他奴隶的身份,赐他为自由民。”   在伽尔兰的话落音的那一瞬间,木场中鸦雀无声。   像是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一般。   紧接着,轰的一下,像是一座猛地爆发的火山,整个木场炸开了。   一旦成为奴隶,就一辈子都是奴隶。   不仅是自己,自己的孩子,孙子,子子代代都是任人鱼肉的奴隶。   他们永远是这个国家中最低贱,最卑微,如草芥一般的存在。   或许会有那么几个运气好、天生武力卓越的奴隶得到了主人青睐,被废除奴隶的身份。但是这样的奴隶如凤毛麟角,千年来也不过出了几个。   生为奴隶,是因为他们生而有罪。   被废除奴隶的身份,那是奴隶们连做梦都不敢去想的事情。   这群奴隶中也不乏有那么几个沉稳冷静,有见识的人。   一开始,在其他奴隶随着伽尔兰的话心情起起伏伏的时候,他们都只是低着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脸色也没多大变化。   这种人大多都是在奴隶中颇有声望,有召唤力的人。   而此刻,他们脸上也无法抑制地露出震惊的神色,猛地抬起头来,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上方的王子。   他们的眼神是不敢相信的,但是其中又带着一丝深深的渴望。   或许也有奴隶已经被奴役到思维麻木,甚至不愿意恢复自由身,但是,对于这些有着自我意识的人来说,只要有一点点可能性,他们就会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   他们渴望摆脱这种卑贱的身份。   伽尔兰还在继续说着。   “如果还能杀死更多的海盗,可以用这份功劳换取你的亲人、好友成为自由民,还可以用其换取食物、钱财,只要战功足够多,你们甚至可以用它换取托泽斯的房屋土地。”   木场之中的嗡嗡声这一下更大了。   在交头接耳的奴隶们之中,有一个身型壮硕、肤色黝黑的壮年奴隶仰头注视着上方的王子。   他的相貌看起来极为憨厚老实。   那之前,无论伽尔兰说什么,他都只是垂着眼,闷声不吭的,眼神沉静,如一潭死水,看不出端倪。   而现在,他看着伽尔兰的眼中透出前所未有的神采。   浑身的肌肉绷紧,他那如斗大的拳头攥得死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王子殿下!”   他突然高声大喊道。   他的声音异常大,震耳欲聋。   “只要杀死海盗就能废除奴隶的身份,您说话算话吗!”   这个壮年奴隶的话让四周的几名城卫一惊,纷纷怒斥出声。   “放肆的家伙!”   “你怎么敢质疑王子殿下——”   “混账东西!”   甚至有城卫怒容满面地转头,直接向伽尔兰道。   “殿下,请允许我惩处这个胆敢冒犯您的奴隶!”   那名奴隶没有说话,一双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伽尔兰。   这一刻,他仿佛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眼中只有伽尔兰的存在。   这个人一直都是奴隶中说话有分量有号召力的人,他这一声高喊,就让嗡嗡响的木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数万双眼睛在这一刻全部投向了他们前方的高台。   他们安静地、忐忑地,又带着压抑不住的希望,等着王子的回答。   在这片鸦雀无声的大地上,伽尔兰伸出手。   他将自己的右手平伸到自己身前。   “此刻,我说出的话将在沙玛什的注视下,由其见证。”   在少年说话的这一刻,仿佛是太阳神沙玛什听到了他的声音。   夕阳火红的余晖落在他的身上,像是在他身上笼罩上一层金红色的火焰。   俯视着跪在下方的众奴隶,伽尔兰伸向前方的右手在众人的注视下,映着夕阳余晖,缓缓握紧成拳。   那是亚伦兰狄斯向掌管誓约的神沙玛什立下誓约的动作。   “任何不曾触犯亚伦兰狄斯国法的奴隶,只要在守城战中立下战功,我将赦免他奴隶的身份。”   他说,   “以亚伦兰狄斯王子的名义,在此,我向你们立下此约——”   少年响亮的声音在空旷的木场上空回荡。   那位壮年奴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再一次俯身。   和四周所有都已经俯身低头的奴隶一样,他双手按在土地上,深深地低下头,将额头紧紧地贴在地面。   这一次,他是发自内心的,向那位年轻的王子俯身低头。   终其一生,他都将铭记这一刻。   …………   ……………………   【托泽斯的誓约】。   历史上如此称呼着这一事件。   那是亚伦兰狄斯第一次大规模的奴隶解放事件。   亦是奴隶制被动摇的起点。   史料记载,在亚伦兰狄斯的历史上,那位被称之为‘贤明王’的年轻王者在位期间,曾让亚伦兰狄斯的无数奴隶得到解放。   虽未能彻底废除奴隶制,但是,他的行为让当时作为主流的奴隶制基石开始动摇,加速了奴隶制的灭亡。   此为他被后世称为‘贤明王’的原由之一。   ……   以及,这也是那位终其一生忠心耿耿地追随贤明王,立下赫赫战功,因其奴隶出身被称为‘奴隶将军’历史留名的将领踏上战场的开端。 第105章   在向伽尔兰王子跪拜之后, 那位壮年奴隶二话不说, 起身就直接将不久前在奴隶之中挑事的一个人拎了出来。   在这几个人潜入奴隶群中左窜右窜用三寸不烂之舌鼓动奴隶闹事的时候,他一直冷眼旁观着,默默地将这几个人记在了心里。   还有十来个奴隶也做出了与他做出一样的行为, 和他一起把挑事的人全部都拎了出来, 交给了城卫。   这十来个奴隶虽然出身不好, 但是都是颇有能力的人, 在奴隶之中极有号召力和影响力。   他们用这种做法, 向王子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来这里一趟,虽然凯霍斯从头到尾都没开口, 但是临走之前却有了意外收获。这些挑事的人显然和他之前抓到的十几个人都是一伙的。   于是, 他毫不客气地接手了这几个家伙, 拎回去一起审讯了。   至此,某个男人在城中好不容易收买的下线几乎全灭。   将对这数万名奴隶的安排交给了一个将领, 伽尔兰并未在此多作停留, 径直转身返回执政府了。   只是在返回的路上, 塞斯一路上都皱着眉,忧心忡忡的。   刚一踏入执政府,跟随的侍卫退下后, 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王子, 您要解放奴隶, 这样会引起很多人的不满, 那些人在城里恐怕又会闹腾起来……”   他欲言又止。   历代以来, 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个人提出解放奴隶的口号。   但是这样的人, 无一都被身为奴隶主的贵族官员以及大商人们群起而攻之,落得一个凄惨的下场。   毕竟对奴隶主而言,奴隶就是他们私有的财富,谁要是敢从他们手中夺走属于他们的财物,他们绝对会疯狂地想要弄死你。   现在,王子要解放托泽斯城的奴隶,一定会遭到那些奴隶的主人激烈的反对。   伽尔兰瞅了忧心忡忡的塞斯一眼。   他说:“我从来都没说过我要解放奴隶。”   “啊?可是?您刚才明明……”   伽尔兰摇了摇头。   虽然从他来的那个世界的历史中得知,奴隶制迟早都有消亡的一天,但是那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并不是喊着解放奴隶就能立刻将其解放的。   现阶段的这个世界,任何人只要喊出解放奴隶废除奴隶制的口号,那么,那个人就立刻会成为天下公敌。   所有人都会对其群起而攻之,让其死无葬身之地。   他还不至于做出那么愚蠢的事情。   “现在是特殊情况下做出的特殊决定。”   伽尔兰回答。   如果在普通情况下,要求托泽斯的商人贵族们放弃自己的奴隶,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就算他是王子也不可能。   但是,现在的情况在于——   最大的那些奴隶主,也就是执政官以及主要官员、还有大商人们全部犯下大罪,财产迟早要充公,待在牢狱中的他们根本无法反对。   而对于小一些的奴隶主们来说,现在托泽斯城即将被海盗攻陷,他们一个个如惊弓之鸟,瑟瑟发抖。   “你认为对那些人来说,是奴隶重要,还是他们自己的命重要?”   伽尔兰说。   “只要告诉他们,把奴隶全部给我,他们就能活下来,你觉得他们会反对吗?”   如果能用自己的奴隶换得自己的安全、保全自己城中的财物,他们会求着伽尔兰收下自己的奴隶,还会对伽尔兰感恩戴德。   而且,就算战后这事传出去,其他的贵族对此也不会太敏感。   因为他们都知道这种方式并不具备普遍性,只是为了守住城市作出的特殊应对措施。   塞斯一想,王子说得对啊,于是松了口气。   于是,他思维一转,立刻就开始思考如何在战争中使用这些奴隶的方法。   想着想着,他就皱起眉来。   “殿下,您刚才说,杀死一名海盗才算功劳,但是在战争中,那些奴隶绝大多数恐怕只能从旁协助,做辅兵的事情,并不一定能亲手杀死海盗,这样一来,他们的功劳计算恐怕就有点……”   “哦,那只是我随口一说,打个比方而已。至于具体的战功怎么算,多少抵得上一个海盗,那都是该你去安排的事情。”   “呃。”   塞斯被伽尔兰那轻描淡写地将事情推到自己身上的口吻噎了一下。   而旁边的金发骑士也紧跟着开口了。   “如果事无巨细都要王子决定,那还要我们这些部下做什么?”   塞斯苦笑了起来,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凯霍斯说得很对。   事事都要王子下决断,要他做什么。   “我明白了。”他说,“我现在就去和众人商讨这件事。”   虽然安排那些奴隶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恐怕得通宵达旦地忙碌了。   但是,不仅能将看守奴隶的近千名士兵撤回来,还新获得了数万的人手,不得不说,不久之前还因为人手不够发愁得要命的他此刻的压力多少放缓了一些。   …………   一夜过去,太阳升起。   天一亮,海盗们就信心百倍地开始攻打托泽斯城。   从昨天的战况来看,托泽斯城中守城的人手严重不足,城墙上的防线到处都是岌岌可危,到处都是漏洞。   于是今天,海盗头目巴沙决定派出更多的兵力攻城,以人数碾压,一举将托泽斯城攻下来。   只是,当比昨日多了将近一倍的海盗再一次杀上去的时候,他们惊愕地发现,守城的士兵竟是比昨日翻了数倍。   原本人手比较少的漏洞处今天全部都被严严实实地堵了起来。   一看到今天城墙上的状况,巴沙的脸色立刻就变得难看了起来。   尤其是听到退下来的下属说,那些新增的人身上大多有烙印,好像是奴隶的时候,他的脸色都有些发青了。   城里的那个废物!   他在心里狠狠地唾骂道。   然后,一咬牙,挥手让麾下的海盗疯狂地压了上去。   拼了!   时间拖得越久就越危险,他必须尽快把托泽斯城攻下来。   站在城墙上的塞斯不断地大吼着,指挥着各处。   现在人手充沛了许多,城墙上的战线不再像以前那样岌岌可危了。   分成近百个小队的奴隶们被分配到各处,他们主要的任务是阻止海盗爬上来,推开云梯,用长矛将爬上来的海盗戳下去,向城墙上的海盗泼沸水、泼油丢火把。   真正和抓住机会爬上来的海盗们战斗的,还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但是奴隶们也不担心,因为每个奴隶小队都有一个队率带领着他们,告诉他们说,就算没有亲手杀死海盗,队率也会记下他们功劳。   而在奴隶中最显眼的是一个不到百人的奴隶小队。   那个队伍中的奴隶一个个都是膀大腰圆、身形粗壮,武力强大——他们大多都是奴隶角斗士出身,为了娱乐贵族商人们,通常要与猛兽搏斗,或者是彼此厮杀。   这些从死亡中杀出来的奴隶角斗士比普通士兵要凶悍得多。   这个队伍由昨天和伽尔兰说话的壮年奴隶带领着,一口气都不停地在城墙上穿梭着,哪里战况激烈、哪里爬上来的海盗多就杀向哪里,他们仿佛有着用不完的力气一样,到处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每杀死一个海盗,他们就会将该海盗手臂上刺着海盗纹身的那块皮割下来,将那块血淋淋的人皮放进腰间的袋子里,作为自己战功的证明。   所以,虽然今天攻上来的海盗是昨天的一倍,也比昨天更加凶狠,但由于这数万名协助守城的奴隶以及那群强悍的奴隶角斗士,战况竟是从昨天的一面倒变成了堪堪持平。   战场上双方僵持不下。   而这已经足够让塞斯等将领大喜过望了。   毕竟,所有人都认为撑不住一天,现在竟然已经撑过了两天。   还有两天。   他们想。   再有两天,王子说的援军就会来了。   他们拼死也要撑过这两天!   …………   托泽斯城内部依然很安静。   在执政府的楼上的房间里,伽尔兰站在窗边,遥遥眺望地那厮杀着战场。   从海面上吹来的湿润海风吹起他垂落侧颈的流金色长发,风中还隐约带着一点从城墙上带来的鲜血的气息。   甚至于那喊杀声,怒吼声,惨叫声也隐隐从风中传来,传入他的耳中。   伽尔兰抬眼,将目光从城墙的战场上移开,眺望着那一望无际的大海。   他的目光仿佛穿过了大海,看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塔尔。   接下来就靠你了。   你一定要将艾尔逊的援军带回来。   …………   ……………………   另外一边,被伽尔兰惦记着的塔尔已经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艾尔逊岛之上。   海盗攻城的那一日下午,他劝伽尔兰离开没有成功,却反而被伽尔兰下达了一个重要的任务。   临危受命,他本有些惊惶,对这个重要的任务没有信心。   但是,当王子说相信他会做到的时候,他一咬牙,答应了下来。   就算豁出命来,他也不会辜负王子的信任!   当时,趁着海盗还没来得及合围堵住陆地上的城门,他在数十名亲卫的保护下从城门中突围而出。   然后,一路狂奔,在陆地上绕了一个大圈,骑马奔驰了整整一个晚上,天色大亮了才赶到最近的一处渔镇的小港口里,雇了一艘小型快船,匆匆出海。   在海上航行了一天一夜,塔尔一行人终于到达了艾尔逊岛唯一对外开放的港口处。   艾尔逊国是不允许男性进入国境内的,这个港口特意留出来,目的是对外交易。只是,由于它周围的国家对它敌视或者无视的态度,这个交易港口并不繁华,商铺稀稀拉拉的,没多少人,停泊在港中交易的商船也就那么几艘。   塔尔到达岛上的时候,已经接近午时。塔尔一上岸就开始直接去找这个港口的管理官,请求觐见女王,被认为脑子有病,对方差点将他轰出去。   直到塔尔出示了那枚银白色的耳环,女管理官看到上面艾尔逊国特有的花纹,这才将信将疑地将这件事向上面汇报了。   塔尔在外面焦急地等待了一个多小时后,上面终于传来了消息。   一队艾尔逊女战士出来,将他一个人带了进去,其他亲卫就只能留在港口了。   艾尔逊是一个海岛小国,由一个大的艾尔逊岛以及邻近的小群岛组成。   女王居住的王宫并不宏伟庞大,造型偏精巧,内部装饰也处处显得精致好看。这座王宫自建成以来,能进入其中的男性不过数十来人。但是,有了这个难得机会的塔尔毫无心情参观王宫,那胖乎乎的身体在接待室中转着圈,心急如焚地等待着。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大门推开。   一身浅紫色皮甲的艾尔逊女将军出现在塔尔面前。   她一看到塔尔,就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刚才下面的女战士汇报亚伦兰狄斯有使者前来的时候,她还以为来的人是她正惦记着的金发骑士呢。   不过,她们带着小王女前脚刚回到艾尔逊岛,这个小胖子后脚就跟过来了。   看着他那焦急的神色,不知道有什么急事。   “维妮尔将军,不知道我求见女王的事情……”   维妮尔点点头,说,“跟我来,女王很感谢你们帮助了小王女,答应了召见你。”   跟着这位艾尔逊将军来到了王宫大殿上,塔尔终于见到了艾尔逊女王。   这位女王身躯高挑颀长,并未穿什么华丽的长裙礼服,而是一身劲装,腰间佩着长剑,长长的披风披在身后,眉宇间带着几分凛然不可亵渎的威严。   双臂张开,她大刀阔斧地坐在王座上,英姿飒爽,神采奕奕,一看就让人觉得这就是那传说中的艾尔逊女战士的卓越风采。   而这位女王说话同样也是干脆利落,直指中心。   “亚伦兰狄斯的使者,对于你们对于我的女儿的帮助,我深表感谢。”   她单刀直入地问道。   “你如此急切地赶过来求见我,是否是因为遇到了困难,需要我的帮助?”   眼见艾尔逊女王说话如此爽快,塔尔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将托泽斯城现在的情况快速说了一遍。   然后,他向女王说明了,王子请求艾尔逊国能派出海军,救援托泽斯城。   艾尔逊女王沉吟稍许,然后摇头。   “抱歉。”   她说,“对于亚伦兰狄斯王子的请求,我只能拒绝。”   “女王陛下——”   “亚伦兰狄斯的使者,对于你们的王子救了我的女儿这件事,我非常感激,如果以一个母亲的立场,为了报答王子的恩情,我会毫不犹豫地为了他奔赴战场。”   女王打断了塔尔的话,目光灼灼地看着塔尔,眼神明亮。   她的声音和话语就如同她的容貌一般坚毅,果决。   “但是,作为艾尔逊的女王,我不能因为亚伦兰狄斯王子救了我的女儿的恩情,就将我艾尔逊的将士们送上战场。”   “可是,陛下,如果托泽斯城陷落,城中的十几万人都会被海盗屠杀。”   塔尔急切地说。   “就算是请您怜悯那城中那十几万无辜的生命……”   “艾尔逊将士的使命是守护艾尔逊的子民,她们的存在不是为了我私人的恩情或是感情去战死——更不可能为了他国的子民牺牲性命。”   艾尔逊女王再一次断然回绝。   看得出来,女王是一个个性强硬、遇事果决的人。   她一旦下了决定,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亚伦兰狄斯的使者,如果你愿意留在艾尔逊,或者那位王子愿意来到艾尔逊,我自会保护你们的安全。”   “但是,让我国的军队出海救援托泽斯城这件事,就不用再提了。”   最后一个字落音,女王起身。   身后披风一甩,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塔尔站在那里,张着嘴,却哑口无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艾尔逊女王的背影眼看就要消失在自己眼前。   如果不能将艾尔逊的援军带回托泽斯城,那么,王子……王子他会……   想起送他离去的时候,王子那信任的眼神。   这一刻,塔尔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第106章   托泽斯守卫战第三天。   战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状态, 天一亮,城墙上的厮杀声、嘶吼声就不曾停歇过。   海盗显然已经注意到了, 时间拖得太久了, 再拖下去,恐怕就有了变数。海盗头目巴沙已经发了狠,一定要把托泽斯城这块到了嘴边吞下肚。   因此,在今日攻城之前,他把所有海盗严厉呵斥了一顿, 然后不再保存实力, 让数万名海盗全部攻了上来。   这一天,海盗们的凶戾和狠劲显露无疑。   有人甚至能迎着沸水冲上来,就算被烫得皮开肉绽,也能狰狞地翻上墙一刀将人砍翻。   身上被点了火的也直接冲上来, 一把抱住对方, 和对方同归于尽。   海盗的凶性一爆发, 立刻就把守城的一方的气势压了下去。   毕竟,协助守城的奴隶不是正规的军人。   一看到海盗一脸狰狞地冲上来, 不少人就开始手脚发抖、站立不稳了起来。   守城的将士们几乎被凶性大发的海盗们逼迫得喘不过气来。   伤亡开始扩大。   一具具尸体从城墙上拖下来。   一个接一个的伤员被人从城墙上背下来。   原本青灰色的城墙上此刻已是血迹斑斑, 到处都溅满了血痕,染在青砖上,干枯成黑红色。   那满是黑红色血斑的城墙一眼看上去, 显得异常诡异和可怖。   这惨烈的战况让不少心理承受能力不够的奴隶们开始害怕, 他们开始退缩, 不愿再坚持抵抗, 甚至于已经有几个奴隶偷偷从城墙上逃走了。   而他们一退缩,海盗就更是逼迫了进来,越发凶猛,伤亡也就更多。   而伤亡一多,就更令人恐惧。   由此造成了恶性循环,城墙上的防线开始出现了漏洞,然后是溃败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越来越多的海盗开始翻上墙来,气势大增。   托泽斯的士兵以及坚守的奴隶们还在咬牙坚持着,抵抗着。   他们没有任何退路。   托泽斯的城民,他们的亲人好友都在他们的身后。   所以,他们还在苦苦坚守着。   可是,箭支已经快要耗尽了,损耗过度的长矛以及刀剑的刀刃都逐渐开始变钝、卷口。   武器的损耗比想象中的要多得多,快得多,根本来不及替换。   木材也快要消耗殆尽,沸水根本来不及烧开,油也没剩下不多了。   战况逐渐变得危急了起来。   就在这时,轰的一声,一声巨响,只见一块巨大的石头呼啸而来,重重地砸在城墙上。   咔擦一声,青砖碎裂开来,城墙的一角被砸开一个缺口。   一瞬间,好几个海盗从那一处缺口冲进来。   远处城墙的烽火台上看到这一幕的塞斯顿时大惊。   他刚要指挥人堵上去,还没开口,一个壮实的身影已经猛地冲上去,一刀将那几个翻上来的海盗砍死。   这个率领着奴隶角斗士队伍的壮年奴隶高大的身躯死死地堵在缺口住,一人当关万夫莫开,一刀一个将翻上来的海盗劈下去。   趁他堵在缺口的时候,旁边十来个奴隶冲上去,搬起石头木板,堵死了这个缺口。   塞斯刚松了口气,空中又是几个巨石飞过来。   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它们接二连三地砸在城墙上,一瞬间又在城墙上砸几个硕大的缺口。   无数海盗翻上缺口冲上城墙,将想要上去堵住缺口的奴隶砍翻在地,把守住缺口,好让自己后方的同伴翻上来。   这一刻,就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波又一波的海盗从缺口处汹涌而来。   那缺口不断扩大,洪水越发汹涌,缺口附近的士兵被压迫得节节后退。   就像是溃烂的伤口一般,腐烂的地方飞速扩大,侵蚀着这一片城墙。   与此同时,城墙外属于外城区的海岸边,海盗们花费了两天才弄好的那三架巨大的投石机还在不断轰隆轰隆地将石头向城墙投掷而来。   一下又一下,轰的砸在墙角,或是墙壁上,无数的墙坑和裂纹开始在墙身上浮现。   眼看着城墙被砸开的裂口越来越多,数不清的海盗从缺口处涌进来。   就像是从到处都是漏洞的大堤冲出来的洪水,恐怕用不了多久,这洪水就会将大堤整个儿冲垮——   就在塞斯心急如焚的这一刻,突然,一个身穿银白色盔甲的身影冲上一处缺口。   长剑挥起。   一下,就将一名海盗从脖子到腰侧整个人劈成了两半。   被劈成两半的身躯倒在地上,内脏零零碎碎地落了一地。   那惨烈至极的画面令凶悍的海盗们都顿了一瞬,抬头,向那个冲过来的人看去。   纯金色的长发在身后扎成一束,垂落在银白色的盔甲上。   独眼的骑士手持长剑,神色凛然,目光如刀刃一般锐利地看向前方。   一秒的停顿。   他杀向那数十倍于自己的海盗之中。   他所到之处,腥风血雨,长剑在空中划开的都是血花四溅的痕迹。   烈日的骑士,他的武勇被天下人称颂。   在此处,没有人是他一合之敌。   不过是一刻的功夫,在四周震惊的士兵和奴隶们敬畏地注视下,凯霍斯已经挥剑将这个缺口前的几十个海盗杀得干干净净,他的脚下,是一大片被血染红的尸首。   他站在缺口处,一剑将两个要翻上来的海盗捅了个对穿,又一脚将那两具尸首踹下去,然后转头,高喝道:“把这里堵住!”   被凯霍斯那可怕的武力值惊到的人们惊醒过来,立刻一拥而上,飞快地将这个缺口堵了起来。   而不止是这里,另外几处的缺口处,分别都有着十来个同样身穿盔甲的近卫军冲上去,将那些涌上来的海盗砍杀殆尽。   那些骑士把守住缺口,让其他人趁机将缺口堵住。   天空中的巨石还在不断投掷而来。   眼见身前的缺口已经堵住,凯霍斯纵身一跃,跳上那堵住缺口的碎石上。   将大剑往下方一丢,他抬手,将背在背上的强弓拿下来。   烈日的骑士站在城墙那高高的石堆上,一头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手中的强弓已经拉开。   那弓被他拉得如满月一般。   浸了油脂的火箭尖端在空中燃烧着,然后,嗡的一声,疾射而出。   在远方的海盗难以置信的眼神下,那火箭跨越了一个长长的弧线,如疾风一般,重重地扎上了海岸边的投石器身上。   箭头下侧包裹的油泼在木头上,猛火一下子就烧起来。   就连身在海盗船上的巴沙都难以相信眼前的这一幕。   就是不想被人用火箭射中,他才特意将投石器放置在弓箭的射程之外。   他怎么都没能想到,居然有人能射出这么远的距离。   不管他信不信,空中传来嗖嗖的响声,火箭接二连三地疾射而来,不久就将那三架海盗好不容易建起来的投石器全部点燃了起来。   因为正在烈日之下,又是木制材料,一点燃就烧得很快,火势也很猛,浇水都来不及。   一群海盗在旁边急得跳脚,却又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三架投石机化为灰烬。   “好!”   塞斯激动得直接喊出声来。   不愧是是享负盛名的烈日骑士!   塞斯匆匆赶过来,迎上了从石堆上矫健地跃下来的凯霍斯。   凯霍斯放下弓,重新拿起了剑。   金发的骑士此刻一身血淋淋的,银白色的盔甲小半都被染红了,手中的长剑更是不断地滴着血。   “凯霍斯大人,多亏了你,不然……”   如果不是凯霍带着众位骑士及时赶到,堵住了那些缺口,塞斯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恐怕离城破就不远了。   “殿下让我来帮忙的。”   凯霍斯回答。   然后,骑士抬手,随手用拇指戳了一下自己身侧。   “还有,来的路上遇到,就顺便把他们带来了。”   塞斯一转头,就看见十来个托泽斯的城民正走上城墙,向他走来。   他下意识皱了下眉。   他认出来了,这些都是城中比较有影响力的市民。   他们来干什么?又有什么不满吗?是因为奴隶的事情吗?   他心里有些烦躁地想着,自己为了抵抗海盗已经筋疲力尽了,这些人能不能老老实实地躲在家里,不要出来烦他?   就在塞斯心里焦躁着的时候,那些人已经迎了上来。   “塞斯大人,我们带来了弓箭、长剑这些武器。”   一个人说。   “这是大家一起凑出来的,如果不够,我们就回去继续凑。”   塞斯怔了一下,走到城墙边缘往下一看,只见城墙下面乌压压地站满了人。   骏马的嘶鸣声不时地响起,上百辆马车停在下面,马车上堆满了物资,其中就有不少辆马车堆着箭只、长矛、砍刀、长剑等利器。   转念一想,他就明白了,托泽斯每户人家的家里多少都会有那么少量的武器,防小偷强盗之类的,而一些有着守卫的富商家里,武器的储备就更不少了。   又有人继续说:“听说这里油和木材都不够了,大家就把自己家里的都捐出来了。”   有些市民甚至直接将自己家中的木板门全部给拆下来,砍成木柴送过来。   “阁下,我是城中医师工会的成员,我们所有人都来了,伤亡这么大,我估计这里治疗伤员的人手一定不够,所以我们来帮忙了。”   “是的,还有城中的铁匠、木匠、铜匠们都来了,坏掉的武器请交给我们来修理。”   塞斯的目光在下面黑压压的人群中扫过,怔了一下。   “怎么还有那么多女人?”他对那些市民代表说,“赶紧让她们回去,这里不安全。”   “是她们自己要来的,她们说她们也是托泽斯城的一员。”   “是的,塞斯大人,她们之中有些人力气不比男人小,男人能做的她们也能做。就算是力气不够的,也可以在城墙下面照顾伤员,给大家递送水和食物,清洗绷带之类的。”   “没错,大人,磨刀、烧水、搬石头、搬运伤员这些事情,可以全部交给我们做!只要是我们能做的事情,大家都会努力去做!”   “我们不能只在家里等着。”   “反正海盗杀进来也是死,我们宁愿一起拼命!”   塞斯站在城墙上,低着头,目光在城墙下方那数不清的托泽斯市民身上扫过。   没有人大喊大叫,所有人都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睁着眼仰头看着他。   不少人手中拿着武器,有些人手中甚至还拿着劈柴用的斧头,还有种地用的锄头。   这些市民不是不觉得害怕,有人甚至怕得发抖,怕得眼角含泪,但是每个人都坚定地留在了这里。   因为身后就是他们的家园,他们的亲人,他们的孩子,他们无路可退。   所谓众志成城,大概就是如此了。   看着众人那期盼的、坚决的眼神,塞斯突然觉得眼角隐隐有些发烫,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从心底涌了出来。   他转过头去,深吸一口气。   他说:“我知道了。”   战场没有时间让他浪费,他快速道。   “你们立刻下去组织人手,将箭支之类的送上来。”   “去烧沸水,还有油,都烧滚。”   他一点也不客气地说。   “我会安排奴隶将那些钝了坏掉的兵刃送下去,你们安排人尽快修理好。”   “物资你们能凑多少就凑多少,多弄一些,要快。”   塞斯毫不客气的话却让那些人露出了高兴的神色,他们立刻奔下了城墙,回到市民中,凭借着自己的威望开始组织安排人手去做不同的事情。   人群涌动了起来,在领头人地带领下,分散开来,鼓足了劲开始自己的工作。   在凯霍斯一众骑士强大的武力协助下,还有整个托泽斯城市民的帮助下,差一点倒塌的胜利的天平再一次一点点地缓和过来,勉强继续和海盗僵持了起来。   …………   人性是复杂的。   伽尔兰站在落地窗前,远远地注视着如一条血线般厮杀着的城墙。   有贪婪的人,也有正直的人。   有腐朽的灵魂,也有高洁的存在。   有选择抛下责任逃走的执政官和官员。   也有选择留下来坚守的将士。   而且,人性也不是一层不变的。   那选择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就如同一夜之前差点毁掉托泽斯城的那些市民们,此刻却在尽己所能,为守护这座城市贡献出自己全部的力量。   少年静静地看着那一幕。   那城墙上,无论是什么身份,无论是将士、奴隶、商人、还是工匠。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所有不同身份、不同肤色、不同性别的人都在这一刻汇聚在了一起,形成一座无形的坚实墙壁。   恐惧、阴谋、私心,算计……到了这一刻,一切都不再重要。   这一刻,没有所谓的高低之分,贵劣之分。   所有的人都只有一个共同的愿望。   守住托泽斯。   守住自己的家园。 第107章   海盗头领巴沙已经陷入了暴怒之中。   本以为唾手可得的托泽斯城足足攻打了两天多, 眼看第三天的日头也马上要落下了,那托泽斯城明明摇摇欲坠,偏生就是死死地撑住了那一口气, 挡住了他们的攻势。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巴沙焦躁地想着。   说好的城中的内应一次又一次失败, 到了现在,再也没了动静。   本以为托泽斯城守城的人手不足,可是, 简直像是变戏法一样,每过一天,那守城的人就陡然翻一倍。   最令他不爽的是, 突然出来一个武力可以用可怕来形容的骑士。   那骑士站在城墙顶端,唰唰数箭, 就将他的三架投石器烧毁得干干净净。   要知道,小型的投石器也就罢了,这种可以摧毁城墙的大型投石器都是被各国军方严密监管着的战争器械。   这么多年来, 他也就想方设法搞到了这么三架,结果尽数毁在了这里。   看着那三架大型投石器被烧毁的时候, 他的心都在滴血。   巴沙这一刻已经怒火中烧。   仗已经打到这个地步了,海盗也损失不少,他无论如何都要把托泽斯城攻下来, 才能弥补自己的损失。   想到这里, 巴沙不再犹豫。   除了留下几艘巡逻监视的快船, 巴沙领头, 带着那一艘艘大型的海盗船开进了托泽斯外城那宽阔的河道中。   一艘艘巨型战船来到了离托泽斯城墙最近的地方。   托泽斯的城墙上已经血流成河。   当看着那一艘艘海盗船开进来的时候, 所有人不由得心里一惊。   “托泽斯城里的所有人给老子听好了!”   巴沙站在他的巨型战船的瞭望台上,那高度几乎能和城墙上的塞斯彼此对视了。   他的下方,船的甲板上站着一大排近百个海盗。   他每吼一声,那近百个海盗就齐声大吼,一起将他的话重复一遍,让对面城墙上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现在放弃抵抗,打开闸门放我进去,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地听话,我顶多只抢了你们的钱财和女人就离开!”   他那细小的眼眯起,越发细成了一条缝,那其中透出阴狠凶戾的目光。   “但是,要是你们还要继续抵抗——”   “我巴沙在此发誓!”   他像是一头饿狼一般狰狞地冲着他的猎物嘶吼着。   “一旦老子攻进城里,不管你们男女老少,不管你他妈什么身份,老子全部都要杀光!”   “再抵抗下去,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惹火了老子!老子就屠城!”   海盗们的嘶吼声在空中回荡,在城墙上空回荡着。   整个城墙在这一刻鸦雀无声。   屠城。   这个在城市上空回荡的词语在这一刻压得所有人心惊胆战,几乎喘不过气来。   而巴沙这一声大吼,瞬间就让众海盗气焰嚣张了起来。   巴沙的那句屠城,就是一个信号,一个承诺。   那意味着,一旦攻破托泽斯,他们将不受到任何管束,肆意妄为,抢夺、放火、奸杀、凌辱,他们可以肆意践踏这座城市中的所有人。   然后临走之前,一把火烧了这座城市。   “没错!杀光你们这些家伙!”   一想到这座城市的人都将在自己的刀下发出惨号,哀声求饶然后被自己一刀劈死的模样,海盗们就一个个兴奋得眼睛都冒出了红光。   “屠城!”   “抢光!杀光!”   “哈哈哈哈哈!杀光这座城市里的人——”   “哈哈哈,没错,只有死人才最听话——全部都给老子去死吧——”   海盗们的嚎叫声令众人胆战心惊。   被刺激得癫狂起来的海盗们气势一举压下了托泽斯城的众人。   箭如雨下,从海盗船上射来。   战船上的小型投石器不断将碎石砸向城墙。   在战船的箭只碎石源源不绝地支援下,无数海盗翻上了城墙,像是潮水一般向众人杀来。   只是一瞬间,城墙的无数处陷落在海盗手中。   海盗形成的汪洋涌上来,将众将士压得不断后退。   战况已经惨烈到了极点。   站在城墙上的人几乎每个人都是浑身浴血,身上都有着不少的伤痕。他们站在那里,剧烈地喘息着,脸上尽是疲惫。   海盗的攻击一波接一波,他们已经死战了整整一日。   别说进食,就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此刻他们又饥又渴,挥舞了一整天刀刃长矛的手臂沉重得像是绑着石头,抬起来都艰难。   城墙不再血迹斑驳,因为它已彻底被鲜血染红。死尸遍地,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还有不少手臂断裂、大腿被砸碎的人躺在地上,哭泣着,发出绝望的哀嚎声。   这座血染的城墙宛如地狱。   托泽斯城墙上的防线在被一点点逼退。   虽然海盗船已经停止了射箭和投石,但是随着无数海盗接二连三地翻上城墙,他们几乎已经占据了小半边的城墙。   凶悍的海盗们把守城的将士们逼得节节后退。   完了。   所有人都绝望地这么想着。   守不住了。   他们已经拼尽到了极点。   所有人都已经筋疲力尽了。   他们再也抵挡不住海盗的攻势,只能绝望地看着城墙一点点被涌上来的海盗吞噬。   事态已经到了彻底无可挽回的地步。   眼看城破在即——   就连身为指挥官的塞斯在这一刻都开始绝望。   面容狰狞的海盗一刀劈来,年轻士兵手中的长矛被一刀劈飞出去,那巨大的震力让他被撞得踉跄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跌坐地上的士兵剧烈地喘息着。   他觉得自己的手臂沉得像石头一样,怎么努力都抬不起来了。   他坐在满是血污的地上,眼角瞥着四周残肢断腿的尸体。   他想,他马上就会是其中的一员了。   他想,他终究还是没能守住托泽斯,没能保护得了城中的父母。   海盗雪亮的大刀已经重重向他的脑袋劈下来。   对不起,爸爸,妈妈。   士兵在心底默念着。   那刀刃映在他绝望的瞳孔中,由远及近——   空中一道雪亮的光闪过。   那一刀劈下的海盗整个人突然僵硬了一下,然后,向着一侧重重地倒下。   随着海盗粗壮的身躯倒下,一个身影映入士兵放大的瞳孔中。   如阳光一般明亮的金发像是将光染进了他黯淡的眼底。   一身劲装的少年手持染血的长剑站在他的身前,身后披风展开。   绯红的沙玛什的符文在少年白皙的额头上,如一簇燃烧的赤红火焰。   被少年一剑杀死的海盗就倒在少年的脚下。   “王……王子……”   年轻的士兵下意识的、结巴着喊了一声。   下一秒,他又再一次惊叫了起来。   “王子殿下——?!”   他这一声惊叫瞬间就惊到了附近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   无数目光纷纷投过来,落到了这一处。   年轻的士兵还保持着跌坐在地上的狼狈姿势。   他仰着头,呆呆地看着站在他身前的王子向他伸出了手。   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脑子一时间恍恍惚惚的,弄不明白眼前的是现实还是梦境。   晕晕乎乎中,他抬起手,抓住那只伸向他的染着血痕的手。   那只手抓着他,握紧,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手上传来的力度是无比真实的触感。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了过来,涌到伽尔兰的身边。   “王子!”   凯霍斯焦急地高喊着,拨开人群冲到伽尔兰身边。   “您怎么——”   他说,“这里太危险了,请您马上离开!”   伽尔兰看了凯霍斯一眼,然后,他转过身,再一次举起手中雪白的长剑。   “跟我上。”   他说,言简意赅。   说完,他就带头向对面那一群杀来的海盗冲了过去。   凯霍斯一惊,急忙跟了上去。   而周围刚才还在节节后退的士兵们,面色潮红,激动地跟着一拥而上。   他们挥舞着武器,几乎是疯了一般地跟在王子身后冲过去,以可怕的气势将那一批杀来的海盗砍得七零八落。   从这一处开始,托泽斯的士兵们开始骚动了起来,越来越多的声音传了出去。   “是王子啊……”   “王子来了。”   “真的是王子殿下!”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里太危险了!”   “什么?王子也上了城墙?”   像是海啸一般,伽尔兰王子也走上了战场的事情几乎是在短短一刻钟内就传遍了整个城墙。   就像是打了一针强心针,前一刻还萎靡不振的士兵瞬间气势爆棚。   他们的王子就在这里,在这个战场上!   王子在和他们一起战斗!   亚伦兰狄斯众神的后裔此刻与他们同在——   众神的意志与他们同在——   一股说不出的力量瞬间涌进了刚才还疲惫不堪的身体,那是一种无形的力量。   说不清是被鼓舞的,还是意志给予的,更或许是众神赐予他们的力量。   这一刻,他们感觉浑身像是又有了用不完的劲儿。   士兵们不怕死地冲向敌人,一个个状若疯狂。   他们此刻根本就是一副不要命的模样,疯一般地和海盗们拼命,那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竟是硬生生地将海盗嚣张的气焰压了下去。   在这一股如火山爆发般的士气之下,托泽斯的士兵竟是疯狂地将已经占据了小半边城墙的海盗们一举赶下了城墙。   托泽斯的城墙被夺了回来。   他们居然把眼看就要陷落的城墙给夺回来了——   无法抑制的,无数人大喊着,高声欢呼了起来。   一时间,整个托泽斯城墙之上的欢呼声如山呼海啸一般,竟是让被赶下城墙的海盗都惊得呆了半晌。   巴沙站在船上,错愕地看着一处城墙。   一名金发的少年站在那里,太远了他看不清少年的面容,可是少年那一头流金般的长发映着阳光异常明亮。   无数人簇拥着那个少年,所有城墙上的人都朝着那个金发少年的方向,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他一挥手,让人把塔卡带上来。   像是一滩稀泥巴一样被人丢在巴沙脚下的塔卡抬起头,不过几天的功夫,他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憔悴了下去。   显然,他没少受折磨。   他看着巴沙,艰难地、笨拙地露出了讨好的笑脸。   巴沙看都懒得看他,抬手一指城墙上的金发少年。   “告诉我,那是谁?”   他看得明明白白,本来城墙马上就要被攻下了,是那个少年的出现让托泽斯的士兵突然爆发出可怕的气势,像是疯了一般战斗着,将他们又赶了下来。   塔卡呆了一下,巴沙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他赶紧回答。   “王子,那是王子。”   他飞快地说,“他是卡莫斯王的王弟,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子。”   亚伦兰狄斯的王子?   巴沙眼睛陡然一亮。   海盗漂泊在海上,四海为家,从来不惧陆地上的国家。   而在海上,各方海盗势力不少。不同势力的海盗拼的就是实力,还有威名。   巴沙之所以在海盗中有着赫赫威名,是因为他曾经杀死过一个大国的将军,这让他声名远扬。   而现在,一国的王子就在他的眼前。   亚伦兰狄斯是一个声名显赫的大国,如果他能杀死亚伦兰狄斯的王子——那么这片海域上将再也没有人能和他的威名相比!   一想到这里,巴沙整个人都激动不已。   “杀上去!”   他高声喊着,向自己的下属下令。   “冲上去,杀死那个王子!”   收到头目命令的海盗们立刻向伽尔兰所在的那面城墙蜂拥而去。   巴沙又是一挥手,命令所有接近那面城墙的海盗船上的弓箭手全部对准那个方向。   他站在甲板上,细小的眼死死地盯着那个能让他声名崛起的猎物,眼中尽是贪婪和杀意。   “可爱的王子殿下啊……”   他说,舔了一下自己激动得有些发烫的唇。   “就当做是你运气不好,用你的尸体为我在大海中的崛起铺路吧。”   …………   守住了城墙的托泽斯士兵们还没来得及欢呼太久,刚才被他们赶下城墙的海盗再一次攻了上来。   然而,这一次的攻城却和之前有些不一样。   海盗们似乎是以现身在城墙上的伽尔兰王子为目标,向着这一片城墙蜂拥而来,就连那从船上射来的箭雨也几乎集中到了那一处。   守卫其他段的城墙的士兵们顿时压力大减,那压力全部转嫁到某一处的城墙上。   伽尔兰就在那段城墙上,和其他人一起继续战斗着,他就像是磁石一般,吸引得海盗们前赴后继地冲来。   一时间,他所在的城墙,如同在狂风暴雨中飘摇的小船一般。   凯霍斯已经将分散出去的近百名亲卫全部召了回来,全神贯注地守伽尔兰身边。   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这段在海盗凶猛地冲击下岌岌可危的城墙才能被死死地守住。   一波又一波的箭雨射来,密密麻麻。   这一片的城墙外面几乎插满了箭,城墙里的地面上更是滚满了被打落的箭支。   射来的箭实在太多,一不小心就会中招,就连强大的骑士之中都有十来人被箭射伤,被匆匆地抬下去疗伤。   塞斯匆匆地赶了过来。   他苦口婆言地劝说伽尔兰下城墙,保证自己的安全,但是伽尔兰只说了一句,他就哑口无言了。   伽尔兰对塞斯笑了一下。   他淡淡地说:“你信不信我一下去,城墙要不了多久就会沦陷?”   塞斯瞬间语塞,只能怏怏离开。   是的。   现在战场上所有的士气,都是站在这里的王子带来的。   伽尔兰一走,这股士气随时都会泄下去。   而凯霍斯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才没继续提起让伽尔兰离开的事情,而是带着下属咬牙死守在王子的身边。   下一刻,凯霍斯再度挥剑挡开一波箭雨。   “殿下……”   此刻,浑身浴血的骑士也剧烈地喘息了起来。   “您被盯上了。”   “嗯,我知道。”   刚刚挥剑杀死一名海盗的伽尔兰后退几步,和凯霍斯抵肩站着。   他比凯霍斯喘得更厉害,脸色苍白,他似乎有点站立不稳,虚虚地靠着凯霍斯站着。   浅色的披风披在他身后,笼罩住他大半的身体,只是那披风大半都已经被飞溅的鲜血染红,根本分不清是谁的血。   “我做了诱饵,其他地方的压力就会少很多。他盯着我,就能再拖延一段时间。”   伽尔兰苍白着一张脸说。   细密的汗水不断从他额头渗下来,濡湿的金发紧贴在他没多少血色的颊边。   他像是在强忍着什么,深吸一口气,向前走了一步。   突然他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他身侧的凯霍斯一剑劈死一名冲来的海盗,猛地转身,一伸手将伽尔兰扶住。   “殿下,你需要休息……”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凯霍斯的瞳孔陡然放大。   他为了扶差点摔倒的伽尔兰,手伸进了伽尔兰身后的披风里面。   此刻,他的手按在伽尔兰的后背上,指尖尽是温热的、湿漉漉的触感,那温热的液体几乎染湿了少年整个后背的衣服。   他食指的指尖甚至已经碰触到了那折断了的箭支。   断箭那黑铁的尖端深深地没入了少年的后背血肉深处。   “殿下?”   凯霍斯难以置信地看着伽尔兰,他碰触到那只断箭的指尖无法抑制地颤抖了一下。   “别说。”   伽尔兰说。   他看着他的骑士,脸色苍白得厉害。   那粉色的唇似乎都渐渐失去了血色。   他说:“凯霍斯,什么都别说。” 第108章   凯霍斯的手按在伽尔兰的后背上, 手指上尽是濡湿的触感。   食指指尖碰触到的是断裂的箭支,冷硬的箭头已经深深地没入血肉之中。   他看着伽尔兰。   站在他身前的王子的脸色此刻是不正常的苍白。   现在,凯霍斯才终于知道了,那并不是因为体力消耗过多的原因, 而是因为失血而导致的苍白。   他竟然直到现在才发觉这件事——   “殿……”   一只手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灼人的金眸盯着他,硬生生地将他的话逼了回去。   伽尔兰微微喘着气, 一双眼盯着凯霍斯。   “别说, 凯霍斯。”   他说,“说出来, 就完了。”   在托泽斯城墙的防线濒临崩溃的时候, 是因为王子的到来, 守卫托泽斯的将士们才爆发出疯狂的士气,一举将海盗们赶了下去。   现在, 他们也是在依靠这股气势顽强地抵抗住了海盗怒涛一般的进攻。   因为王子在这里, 将士们才充满了力量。   伽尔兰, 此刻, 他就是战场上的托泽斯人无可取代的信仰。   此刻他站在战场, 就如同一面凝聚着全部托泽斯人力量的旗帜。   如果一旦他受了重伤的消息传播开来……   旗帜折断,信仰崩塌。   刚刚提升的士气立刻就会崩溃, 甚至比之前还不如,而整个城墙的防线也会随之崩溃。   托泽斯城就真的再也守不住了。   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 所以伽尔兰在中箭的第一时间, 就果断地咬牙将露在外面的箭杆折断。   剩下的一小截被披风挡住, 不断渗出来的鲜血也被染了不少敌人鲜血的披风掩盖着,让人根本看不出染在披风上的到底是谁的血。   他竭尽全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站在激烈的战场之上。   “……您需要治疗。”   凯霍斯说,声音低沉,一字一句。   骑士的声音在这一刻沙哑得简直像是硬生生从喉咙深处逼出来的一般。   “等战斗结束后。”   伽尔兰回答。   他的手仍然死死地扣住了骑士的手腕。   年轻的王子仰着头,这一刻,他和凯霍斯对视的目光写满了强硬。   “继续战斗,凯霍斯。”   他说:“这是我的命令。”   独眼骑士的眼角无法抑制地轻颤了一下。   稍许之后,他将按在伽尔兰后背上的那只手收了回来,极慢的,极其艰难的。   他的呼吸沉重得厉害。   然后,他猛地一转身,低吼一声,双手将大剑一挥,重重劈砍而下。   大剑一下子就将那冲向他身后的海盗整个人劈成了两半。   凯霍斯像是在发泄着什么一般,那张英俊的脸此刻竟是微微扭曲着,透出几分狠意,爆发出可怕的力量,竟是在一瞬间就将冲过来的那一堆海盗杀得干干净净。   烈日的骑士站在城墙上,站在他的王子的身前。   原本明亮的金发已经尽数被鲜血染红,喷到他脸上的血液顺着他的侧颊流下来,他的脸色在这一刻阴沉得厉害,目光满是可怖的煞气,再也看不出一点那被称之为太阳的骑士的阳光之处。   托泽斯的城墙上,惨烈的战争还在继续。   它就像是一台贪婪的绞肉机,无止尽地吞噬着所有人的性命和血肉。   参与这场战争的所有人都已经彻底陷入了疯狂。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这就是战场的写照。   或许是因为不忍目睹这个被血肉铺满的战场,太阳不知何时隐入云层,隐蔽了自己的身影,天色暗了下来。   不久之后,那细雨就又稀稀落落地下了起来。   城墙上干枯的血痕被冲刷了下去,那血混合着雨水流到地面上,汇聚成一滩滩的黑红色水滩,浸泡着尸体。   在窸窸窣窣的雨声中,第三天的夜幕降临了。   久攻不下的海盗们不得已,在号角声中缓缓退去。   将身前最后一名海盗杀死,凯霍斯转回头来。   伽尔兰仍旧站在那里,站立在城墙之上,站立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哪怕是在夜幕中,他濡湿的金发也映着灯火,闪耀着明亮的光芒。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他的身上。   只要王子还站在城墙上,他们就不会后退半步!   所有人都在心底如此发誓道。   他们只能远远地看着王子那站得笔挺的身影,还有明亮的金发。   只有站在伽尔兰身边的独眼骑士,才能清楚地看到少年苍白的脸,还有几乎已经看不到一点血色的唇。   那唇上还有着被咬破的伤痕,那是竭力站立在这个战场上的少年自己咬破的伤痕。   将心底某种涌动的情绪强压下去,凯霍斯深吸一口气,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做出了一种礼节样式的动作。   他微微躬身,将手伸到了伽尔兰的身前。   唇色乍白的少年抬眼看他一眼,然后,抬起手,将手放在凯霍斯的手掌上。   独眼骑士就保持着这种‘虚扶’着他的王子的礼节动作,陪同王子一同向前走去,缓缓地走下了城墙。   他抬着的那只右手稳稳地横在半空中,一动不动,就像是手上没有承受一丁点力量一般。   ……‘虚扶’。   是的,看似如此。   但是只有两位当事人才知道,伽尔兰的手压在凯霍斯手上,几乎是将大半个身体的力量撑在那只手上,才能若无其事地、不动声色地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下城墙。   …………   一回到执政府的房间里,房门刚一关紧,凯霍斯立刻一伸手将伽尔兰横抱起来。   血迹斑斑的披风被扯下来丢到地上。   被凯霍斯三步并作一步抱上床的伽尔兰趴在床上,他的后背上,衣服已经被浸透成血红的一片。   嗤啦。   血红色的衣服被撕开,少年苍白的背部上扎着一根断箭。   箭尖没入接近肩胛骨的地方。   凯霍斯目光凝重地看着那只断箭,用手指在箭尖附近轻轻按了按,他指尖下苍白的背立刻紧跟着颤抖了一下。   箭尖都带有撕裂效果,一旦强行拔出来,背部会撕裂开一个大血口,血液立刻就会如泉喷而出,会让人暂时失去行动力。若是不及时止血,更会让人因失血过多而亡。   这也是为什么伽尔兰当时只是折断了箭杆,没有将其拔出来的缘故。   凯霍斯拔出腰间今天还不曾用过的贴身匕首,将刀刃在烛火上烤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俯身,一手按在伽尔兰后背上,一手拿着匕首,用剑尖一点点将箭尖那一处的皮肉切割开。   箭支扎入皮肉太久,那附近已经有些皮肉都结痂了,将箭支都融在了其中。   必须将那结痂的肌肤重新挑开。   当锋利的剑尖一点点割开肌肤、切开血肉之时,伽尔兰那被凯霍斯用力按住的苍白的后背在不断地颤抖。   他的手指死死地攥紧了床被,用力地指关节都泛白的地步。   凯霍斯放下匕首,他说:“王子,找个东西咬紧。”   伽尔兰深吸一口气,张口用力地咬住了枕头。   凯霍斯仍然一手按在他背上,一手握住了断箭。   然后,用力一拔——   “!!!”   金色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起来。   断箭被硬生生从血肉中拔出,菱形的箭尖陡然撕裂了肌肤,从伤口喷出的鲜血飞溅到凯霍斯的侧颊上,更是一连串地洒落在少年绷紧到极致的后背上。   绷紧的肩让他后背上的蝴蝶骨深深地凸显出来,仿佛蝴蝶被折断的翅膀。   那背上点点溅落的鲜血的殷红,越发衬得少年后背上的肌肤惨白得近乎半透明一般,看一眼就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凯霍斯手不停,飞快地在伤口敷上止血的药,然后用绷带紧紧地包扎住。   等他做完这一切,他抬头一看,这才发现伽尔兰一直毫无动静,原来竟是在拔箭的时候昏死了过去。   寂静的夜里,房间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轻微的呼吸的声音。   少年俯身趴在床上,长长的金发在雪白的床被上铺开。   他纤细的后颈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那半张脸深深陷入柔软的枕头里,露出的半张苍白侧脸上几乎没有一点血色。   他闭着眼,细长的睫毛垂下来,末端还残留着一点水珠,它轻颤着,像是脆弱得再也承受不起一丁点的重量。   凯霍斯站在床边看着已经陷入昏睡中的伽尔兰。   染着血迹的金发凌乱地散落在他的眼前,让人看不出此刻他脸上的神色。   可是能看得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成拳。   那握紧的拳头上,手背青筋暴起。   突然,轻轻的敲门声从外面传来,那声音惊醒了沉默中的骑士,他转头看了一眼,将一个薄毯子轻轻盖在伽尔兰的身上之后,这才转身,尽可能轻轻地快步走出了房间。   门外是他的亲卫,告诉他塞斯等将领已经来到了楼下的大厅里,正在统计今天的战损,请他和王子殿下过去。   “王子太累了,正在休息,我去就行了。”   凯霍斯说,命令几个亲卫守在门口和走廊里,不得让任何人进入房间。   嘱咐完了,他这才转身快步向大厅走去。   安静的房间里,只剩下一个轻微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阴沉沉的,房间里的灯还亮着,窗子关着,雨水打在窗子上,一开始是淅淅沥沥的小雨,随着天色变黑,越来越大。   豆大的雨点打下来,发出响亮的敲击声。   昏睡中的少年被猛烈的雨声吵醒,他依然保持着趴在床上的姿势,缓缓地睁开眼。   苍白的脸浮现出了一层红晕,只是唇依然没什么血色,还有些干裂。   水……   他无意识地想着。   缓缓环视一圈,目光落在房间一侧桌案上的琉璃水壶上,里面清澈的水让他的喉咙轻轻蠕动了一下。   喉咙干渴得厉害,像是要裂开一般。   伽尔兰起身,强忍着后背上那一处近乎痉挛的剧痛,下了床,向桌案走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他的手脚有些发软。   而且,站起身来的时候,脑子里也眩晕得厉害,不远处水壶都在他的视线中重影了数秒。   ……   身体很热,好像有一种整个人在火中被火烧似的感觉。   他的喘息急促得厉害,可是就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烫得他头晕目眩。   他再度向前走了几步,忽眼前一黑、脚一软,一头栽倒在木质地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王子?!”   大门被猛地推开,刚刚结束和塞斯等将领的对话,心里惦记着伽尔兰着急赶回来的凯霍斯焦急地奔进来。   他抬脚想要向倒在上的少年奔去,但是刚走了一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回身将房门关紧,这才匆匆地跑去将伽尔兰抱起来。   手一碰伽尔兰,凯霍斯脸上的神色就是一变。   好烫!   伽尔兰闭着眼,浑身无力地躺在他怀中,明明苍白的脸此刻却浮现出一抹不正常的殷红,细密的汗水不断从他滚烫的额头渗出来,被濡湿的金发贴在他的颊边。   没多少血色的唇微张着,气息急促,那唇看起来干得厉害。   凯霍斯心口一凛。   中了箭伤却没有及时下去治疗。   受了伤的身体继续强行进行战斗。   随后,还淋了雨,一身湿透。   很可能伤口也湿透了,导致邪气入侵,发了炎。   由此导致的连锁反应,终于让这具不堪重负的身体发起烧来。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发烧,这皮肤滚烫的程度,这种热度,已经算是很严重了。   不行!   就算冒着王子受伤的事情可能会被泄露的风险,他也要立刻去将医师带过来。   骑士这么想着,把伽尔兰放回床上,他刚刚松手,还没来得及直起身,门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匆匆奔来,重重地敲门。   “伽尔兰殿下!凯霍斯大人!”   门外的人焦急地呼喊着。   “海盗发动夜袭了——”   凯霍斯呼吸一顿,下一秒,一股滔天的怒火从他身体深处席卷而来。   他浑身的煞气都散发了出来。   这一刻,怒气像是暴风一般肆虐起来,骑士已经怒不可遏到了极点。   那些海盗欺人太甚!   骑士仅剩的那只眼中这一瞬杀意滔天。   而下一秒,‘不能让王子知道’这个念头立刻浮现在他脑中,他冲门外的人喊了一声闭嘴。   然后,起身,打算离去。   可是,就在他刚要起身的时候,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映着灯光,那只手的手背苍白得近乎透明,手指却用力地扣紧了他的手臂。   心口一紧,凯霍斯一低头,就看见伽尔兰刚才还闭着的眼缓缓睁开了。   细长睫毛下,透出金色的光。   少年攥着他的手臂,垂着眼,急促地喘息着,发出微弱却坚定的声音。   “凯霍斯,帮我换衣。”   凯霍斯呼吸顿了一下,然后,他咬牙。   “不,殿下,您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可能再做任何事了。”   他说,“请您在这里休息,剩下的交给我们。”   “凯霍斯……”   伽尔兰的声音微弱。   “王子,你现在根本站都站不起来了!怎么可能还站在战场上?”   那种灼烧着心口疼得要命的感觉让骑士在这一刻竟是失控地忘记了尊卑,以不敬的口吻几乎斥责一般对伽尔兰低吼道。   “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就算上了战场,您也撑不下去的!”   睫毛抬起,金色的眸看了凯霍斯一眼。   “……我撑得住。”   少年如此说。   他脸上那不正常的绯红像是在一点点燃烧吞噬他生命力的赤红火焰。   他的唇是让人触目惊心的惨白。   可是他看着凯霍斯的眼却比什么都还要平静和从容。   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比死亡更痛苦?   强忍着身体像是被火烧般滚烫的感觉,还有后背上撕裂的痛楚,伽尔兰咬牙,用力将虚软的身体撑起来。   他知道他撑得住。   他不是没受过苦。   他死过四次。   所以,此刻这一点痛楚,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第109章   就像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 巴沙在暴怒中发动了对托泽斯城的夜袭。   海盗在大海上漂流, 不受任何人管辖, 也不受任何国家的束缚,一个地方混不下去了, 大不了换个地方,而被他们得罪的国家的海军却因为海域限制不能过界继续追杀他们。所以, 海盗们大多都过得很逍遥。   巴沙在数年前来到托泽斯城, 带着下属在这里混迹了很久, 过得很舒服, 眼看着猎物已经足够肥了, 他已经开始琢磨着, 大概过个半年或者一年就开宰了。   但是不久前突然有人暗中联系他,告诉了他有一个能够轻易击溃托泽斯海军的好机会,同时,他们还会有人暗中在城中协助, 帮巴沙攻下托泽斯城。   巴沙一想,虽然稍微早了点, 但是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 还有人从旁协助让他省点力气, 这事挺好的, 就答应了。   至于对方是谁是哪个国家的暗探他也懒得问, 陆地上那些国家勾心斗角打的死去活来和他这个海盗有个屁的关系, 他只管宰了肥羊然后带着小弟们继续满大海的逍遥去就是。   一开始, 的确如他和那人的预料, 他们一举击溃了毫无防备的托泽斯海军,甚至轻易就擒获了托泽斯海军统帅塔卡。   海军的崩溃骇得城中那群贪婪却无用的官员们纷纷想要弃城而逃。   本来,巴沙以为,这样的状况下,托泽斯城唾手可得。就像是一块毫无防备的躺在饿狼身前的肥肉,只要他一张口,就能吞下肚。   然而,当海盗张开利齿一口咬下去的时候,却一下子崩碎了门牙。   原本以为鲜美可口的肥肉,原来竟是一块石头。   最让巴沙气得头晕脑胀的是,每次托泽斯城都是看似加把劲就能倒下了,但是不知为什么偏生就差那么一点点,让它坚挺住了。   明明摇摇欲坠,可是无论他怎么投入兵力都是差那么一点点——好几次都岌岌可危,像是下一秒就会崩溃,偏生就是死死地撑住了最后一口气。   海盗们在这座看似随时都会完蛋的城市面前碰得头破血流。   那一口肉吊在眼前,馋得人流口水,怎么都舍不得,就只好再加一把劲儿。   如此,就像个赌徒一般,巴沙红着眼不断地将自己的兵力投入进去。   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有了不小的损失,不知不觉之间已经骑虎难下。   如果不攻下托泽斯城,不说他的损失难以弥补,他在海上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赫赫威名也会就此毁于一旦——这对于视威名如命的海盗来说是绝对难以忍受的。   事到如今,这位赌徒发了狠,咬牙决定一口气投下自己全部的底盘。   哪怕是连夜攻城,损失再大,他也要把这座该死的城里所有抵抗他的人——还有,那个一次又一次破坏他的计划的亚伦兰狄斯王子全部斩于他的刀下!   他要砍下那个王子的头颅制作成他的藏品,在以后展示给所有人看。   只有如此才能发泄他心头之恨!   午夜已过,离太阳的升起还有数个小时,就在这个原本寂静的时间里,下着雨的漆黑夜色中,无数海盗摸着黑,偷偷地潜到了城墙下,开始轻手轻脚地向上攀爬。   月光和星光都被厚厚的雨云遮住,朦胧的雨幕模糊住了人的视线,而窸窸窣窣的雨声掩盖了他们的动静。   这个下雨的黑夜,给他们提供了绝佳的时机。   只要一爬上城墙,他们就能杀对方个出其不意,说不定一举就能占据城墙。   就在打头的那批海盗已经攀爬了大半的时候,城墙之上突然有亮光晃动了一下,一队值夜的士兵拎着提灯来查看城墙上的灯有没有被雨浇灭的,顺便散开四处查探一下有没有异常的动静。   其中,一名士兵拎着灯探头往城墙外一看。   他本是例行公事般的随意一看,可是这一眼,一下子就让他瞪大了眼。   下一秒,他掏出哨子使劲一吹,尖利的哨声响彻了整个城墙。   “夜袭!!!”   随着士兵撕心裂肺的大喊声,原本在寂静中的城墙陡然喧闹了起来。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夜色中平静的水面就沸腾了起来。   托泽斯城所有的灯火都亮了,无数正在城墙下方的小屋子里和衣而睡的士兵们被集合的号角声叫醒,匆匆从小屋子里鱼贯而出。   转瞬之间,城中已是人声鼎沸,无数士兵急匆匆地涌上了城墙。   此刻,城墙上这一晚负责守夜的士兵已经和最先爬上城墙的海盗死斗上了,双方都在拼命,人数都不多,只看谁先压的过谁,谁先得到同伴的支援。   奴隶的动作慢一些,但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已经飞快地赶到了战场。   守夜的士兵大部分都已经牺牲在和先头那批海盗的战斗中,还好,赶来的士兵及时接上了空挡,死死地抗住了海盗猛烈地袭击。   黑夜中,雨幕中,仿佛什么都看不到尽头。   他们冒着大雨,喘着气和不断涌上来的海盗战在一起。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过去,他们的体力也在一点一滴地消耗殆尽。   尤其是在这阴沉沉的夜幕之中,很容易就让人心生绝望。   他们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还要继续战斗多久。   下意识的,不少士兵都在战斗的空隙中将目光投向一处城墙。   那个金发的身影曾经站着的地方。   可是此刻,那个带给他们力量的宛如支柱一般的身影并没有在那里。   看一眼后,他们就失望地收回了目光,心情也越发低落了下来。   “王子来了!”   突然一声响亮的大喊声,虽然是在喧闹至极的战场上,但是这一声大喊、接二连三的大喊,一瞬间像是山呼海啸一般,自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奔涌开来。   无数人下意识转头望去,甚至于包括那些海盗在内。   朦胧的夜色中,许多都看不清,可是唯独灯光下那一抹金色的发异常明亮地映入所有人的眼底。   宛如一剂强心针打下,托泽斯人的情绪高涨而起,身体也涌出无穷的力量。   他们掉头再一次和海盗拼命厮杀了起来。   那一处的城墙上,金发的王子在骑士们的护卫之下,再一次踏上了城墙。   灯光昏暗,雨夜模糊,让人看不清他的脸色。   少年的脸上,大部分都是毫无血色的苍白,仿佛所有的红色都汇聚在他绯红的颊上。   那是不正常的殷红。   他迈步向前走去,一步步走得很稳。   每走一步,扯动他的手臂,扯动他后背上的皮肉,那箭伤就剧烈地抽痛一下。   没人看得见他衣着下面雪白的绷带。   也没人能感觉到他吐出的气息的滚烫。   独眼骑士紧紧跟在他身后,身侧的拳用力攥紧。   伽尔兰的脸色很平静,每走一步后背抽搐般的疼痛被他死死地咽在抿紧的唇中。   他站在城墙上,拔出长剑。   “跟我来。”   他说,依然是简单明了三个字。   他向着对面的海盗冲去。   簇拥而来的将士们高声呼喊着奋不顾身的跟在他的身后。   …………   一夜厮杀,天色逐渐大亮。   海盗没有丝毫后退的迹象。   然后,时间一点点推移,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到了下午时分。   托泽斯战役的第四天也即将过去。   援军依然不见踪影。   雨依然在下,浓浓的血腥味伴随着雨水的腥味萦绕着这座浴血的城墙。   数不清的尸首堆积在城墙脚下,因为堆积得太久,已经开始散发出腐烂的气息。同样,也有无数的尸体泡在城墙上黑红色的血滩之中,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海盗再一次缓缓退去。   神经已经快要绷紧到极限的将士们在海盗退去的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一屁股跌坐在全是泥水和血水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们浑身上下也都是泥巴和血迹,每个人看起来都狼狈不堪。   挥舞了无数次,对此刻的他们来说已经沉重得要命的刀刃长矛放在一边,他们的手在握着水囊灌水的时候都在微微发抖。   快要力竭了。   已经筋疲力尽了。   从昨天深夜一直到今天的下午,长达一天的时候,几乎没有可以休息的时间,海盗的攻击如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像是惊涛骇浪一般轰击着这座城市。   他们甚至都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打退几波海盗的攻击了。   无数次防线岌岌可危。   无数次他们都以为不行了。   可是无数次他们硬是咬牙撑了过来。   高强度的激烈战斗几乎让所有人的脑子都已经麻痹,他们只是撑住了这一口气,他们只是凭借着那一股憋在胸口的信念。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在无比险恶的环境中撑了下去。   此刻,在难得喘息的间隙中,几乎是不约而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一个方向。   从深夜到现在,有着一头金色长发的少年的身影从始至终都站立在雨幕之中,站立在城墙之上,站立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就像是一面永不倒塌的旗帜,凝聚着所有托泽斯人的信念。   王子还在。   他们想。   他们的王子还站在那里,和他们站在一起。   所有人都这么想着,咬牙撑住了最后一口气。   他们要和王子一起,死战到最后一刻——   …………   雨下得很大,让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湿漉漉的。   已经第四天了,如果艾尔逊答应出兵,援军最迟午时应该到了。   可是到了现在,马上下午都要过去了,艾尔逊海军依然遥遥无踪。   塔尔。   你在哪里?   伽尔兰眩晕得厉害,他靠在城墙上,闭上眼,似乎是在小憩,其实是在以此缓解自己的眩晕感。   这种眩晕感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厉害。   浑身都已经湿透了,头发浸透了水,湿淋淋地贴在头上,让他的脑袋重得厉害。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都浸泡在冰水之中,那寒意渗入血肉,渗入骨髓,冰冷刺骨。   可是身体里的血液又像是烧开了一般,滚烫得厉害,让他的身体里像是有火在灼烧。   体内体外,这种冰火两重天的痛苦滋味令他几欲昏厥。   只是每一次快要昏厥的时候,他就狠狠地拧自己的手臂,用疼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   被披风掩盖着的手臂上,已都是青青紫紫的淤青,看上去异常骇人。   此刻,他整个人都已经昏昏沉沉的。   后背抽痛得厉害,箭伤早已在剧烈的动作中撕裂开来,他甚至能感觉到那里渗出来的温热的血一点点浸透衣服的触感。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被火焰灼烧着,气息烫得惊人。   ……如果能干脆地倒下去就好了。   靠在城墙上,呼吸急促,意识却越来越模糊的伽尔兰在恍惚中想着。   放弃一切,就这么倒下去,失去意识,将一切抛之脑后。   他就不用再继续忍受这种痛苦。   他就能轻松很多。   …………   可是不行。   脸颊绯红的少年睁开眼,站直了身体。   他急促呼吸时喷出的气息在冰冷的雨幕中形成一团雾气。   谁都可以倒下,唯独他,不可以。   他不可以。 第110章   闭着眼在城墙上靠了好一会儿, 将这一阵剧烈的眩晕感强忍过去之后, 伽尔兰才起身站直。   他起身的时候, 整个人微微摇晃了一下,像是要摔倒。   但是下一秒,他就强行撑住了身体,让自己站稳在地面上。   就在伽尔兰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的时候, 一直守在他旁边默默地看着他的凯霍斯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扶人。只是,他的手刚一动,看到伽尔兰自己撑住了, 就又默默地收回了手。   他退到一边, 沉默地看着伽尔兰迈步向前。   伽尔兰沿着城墙向前走,他走得很慢,因为身体已经不堪重负,披风的兜帽掩盖住他不正常的烧红的脸,只将那湿漉漉的金发露在外面。   他路过之处, 那些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城墙下休息的将士们纷纷将目光投在他的身上。   他们黯淡的眼只有在看到他的时候, 才流露出一点光彩。   他们灰暗的脸色只有在看到他的时候, 才恢复了一点生气。   伽尔兰的心情很沉重。   即使是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也能让他看见自己走过的道路上那横七竖八躺着的尸首, 那其中,有海盗的尸体, 更多的则是数不清的托泽斯将士们死状惨烈地躺在地上的尸体。   有人面露痛苦之色。   有人睁大眼死不瞑目。   血水浸泡着那些残缺的尸首。   眼前所见到的一幕幕, 宛如行走在地狱, 让伽尔兰心口发紧, 也让他的视线越发恍惚了起来。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滚烫的气息。   “王子……”   旁边,从突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喊声。   伽尔兰下意识转头看去。   在他刚刚走过的路边,一个瘦弱的少年正坐在城墙下,仰着头用崇敬的目光看着他,对他露出了带着点羞涩的笑容。   看了一眼,伽尔兰胸口就是一紧。   他看见那个少年那被砍断了半截的手臂在泊泊地流着血,他看见少年的另一只手捂在自己的腰侧,那只手整个儿已经被血染红。   腰腹那巨大的窟窿处,隐约可见流出来的内脏。   伽尔兰走过去,屈膝半蹲在少年的身前。   他看着少年,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堵塞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此时此刻,他说不出一句话。   他只能沉默着伸出手,将手按在奴隶少年被血和流出来的内脏浸得湿漉漉的那只手的手背上。   这个几天前还在笨拙地讨好着他想要多吃一点东西的奴隶少年即将在这一刻死去。   这个被他带上战场的少年即将死去。   还有无数个走上战场的奴隶们都已经死去。   是他让他们走上了死亡的道路。   “王子……请您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即将死去的奴隶少年发出微弱的声音,可是他对伽尔兰露出了笑容。   “虽然我要死了……可是……王子……”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这几天……是我活着以来……过得最开心……的时候……”   他发自内心地笑着说。   “没有人……嫌弃我……鄙视我唾骂……我……嗯……在这几天……我不再是一个低贱的奴隶了……”   奴隶少年开心地笑着。   “就算只有这几天……我能活得像个人……能以人的身份死去……我真的,真的……非常开心……”   “谢谢你,王子……因为你,我才能真正的……做一回人……”   最后一句话,声音已是若有若无。   最后一个字落音,奴隶少年闭上了眼,停止了呼吸。   雨水浸透了他的身体,将血水从少年身上冲刷下来,在少年身下汇聚成一个小小的血泊。   伽尔兰没有说话,他低着头,湿漉漉的金色额发垂下来,掩盖住他的眼。   只能看见他抿紧得如一条线的毫无血色的唇,还有那按紧在奴隶少年血红手背上的微微泛白的冰凉指尖。   脚步声传来,塞斯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   不过几日的功夫,他似乎已经老了十岁,整个人都显得憔悴至极。   “殿下。”   他跪在伽尔兰身边,轻声说。   “第四日已经过去了……”   天色已经逐渐暗淡了下去,已经到了傍晚时分了。   如果有援军的话,应该已经到了。   可是直到现在,依然没有任何援军到来的迹象。   塞斯用嘶哑的声音低声说:“……其实没有什么援军,是不是,殿下?”   “我知道,您说有援军,是为了让大家尽可能地坚持下去……”   他的声音像是在发抖。   “可是,抱歉,殿下,现在已经撑到极限了,恐怕坚持不下去了……”   没有援军。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会有什么援军。   亚伦兰狄斯的王子低着头,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缓缓地环视着四周,遍地的尸首,无处不在的斑驳血迹。   他金色的瞳孔中仿佛有什么说不出的东西在涌动。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太阳从云层后露出来。   夕阳赤红的光将这座城墙笼罩得越发血红一片。   无数的生命在战争中逝去。   血染的城市,哭泣的灯火,无声的呐喊。   战争的残酷在这一刻是如此赤裸裸地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所有人投向他的目光,寄托在他身上的希望。   那是如此沉重的,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责任。   还有,此刻这种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不断流失的无力感……   ……   看着沉默地半跪在死去的奴隶少年身前久久不语的伽尔兰,凯霍斯俯身,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轰隆一声巨响。   整个城墙都在这声巨响中晃动了一下。   这一下剧烈地摇晃惊得所有瘫坐在地上正在休息的托泽斯人都站了起来,惊慌地四处张望起来。   然后,所有人都看到了让他们心惊肉跳的一幕。   只见一艘巨型战船,已经沿着外城宽大的河道航行到内城墙的闸门处。   它的船头,是一个魔鬼形态的巨大的金属撞角。   它正缓缓后退,于是前一秒撞在闸门上的金属撞角带着闸门的木屑跟着后退。   那艘巨型战船缓缓地后退了数百米。   然后,升起巨帆,船侧的三排木浆飞速地划动起来,在猛烈的海风地鼓动下,巨型战船再一次向前飞驰而来。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在众人惊骇欲裂的目光下,那艘战船再一次轰的一下狠狠地撞在了城墙的闸门上。   巨大的冲击让船体咔嚓一声碎开了一部分,可是那特殊的硬木制成的巨大城墙闸门在巨型金属撞角的撞击下,也再一次裂开了一道缝隙。   战船再一次缓缓后退而去。   第三次,在托泽斯众人甚至包括塞斯绝望的目光中,只听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城墙的闸门被巨型战船撞击得整个儿碎裂开来。   自身也有大半被撞碎的战船撞开了闸门,以破败不堪的模样缓缓地驶入了城墙之内。   可是就算它撞坏了也没关系,因为那艘战船的后侧,还有数十艘海盗船紧随其后。   城破了。   所有的托泽斯人都呆若木鸡地站在城墙上,脑子在这一刻一片空白。   托泽斯城陷落了。   有人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有人悲痛地大声哭喊了起来。   有人疯狂地用拳头砸了身前的城墙,哪怕砸出了血都停不下来。   他们的城市,他们拼死想要保护的家,完了。   这一刻,绝望的阴影笼罩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站在城墙上的伽尔兰眼前一黑,胸口像是被利器狠狠地扎了一下,尖锐地痛了起来。   差点摔倒的他一伸手按在城墙上撑住了身体,勉强站稳。   他还勉力站着,可是他攥紧了城墙墙砖的手指在发抖,他攥紧墙砖的手用力到指关节都泛白的地步。   外城的河道中,海盗们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那声音震耳欲聋,响彻了整个天空。   海盗头目巴沙得意洋洋地站在他的座船上,昂起下巴,抬手一挥,就要呼喊众喽啰冲进城中血洗托泽斯城——   可是,就在他抬起的手还没来得及挥出的那一瞬。   瞭望台上的海盗一声大喊。   “头儿!后方出现大批不明舰队,正在向这边驶来!”   巴沙一句‘给老子冲进去’还没喊出口,就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一股不好的预感在心底涌起,他猛地转头望去。   同一时刻,高高的城墙上,伽尔兰心里突兀动了一下,猛地抬头。   这一瞬,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远方,那一望无际的海面上,透过赤红的阳光,隐约可见一支规模不小的舰队正向这边急速驶来。   最先让人看清楚的,是战船上那高高飞扬的旗帜。   一旁的塞斯已经失声叫了出来。   “艾尔逊的海军!!!”   艾尔逊的援军到了!   塔尔带着艾尔逊海军到了——   伽尔兰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是,突然之间,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一种说不出的预感让他双手死死地抓紧城墙,远远地眺望而去。   下一秒,少年金色的眼陡然睁大。   “凯霍斯!”   伽尔兰高声喊着,伸手指向前方。   那并不是艾尔逊海军所在的方向。   他的手指在这一刻指的是另一侧的大海上。   那里,披着海面上夕阳火红的光芒,无数的船影从海平线上驶来。   火红的雄狮的旗帜在天空中飘扬。   亚伦兰狄斯的王室海军——   …………   在托泽斯城的另一边,面向陆地的城门外面的河道上。   比起另一侧激烈的战场,负责堵住这一侧不让人逃走的海盗们悠闲地坐在船上,等着托泽斯城的陷落,他们好进去分一杯羹。   其中靠近河岸边的那只海盗船上,头戴海盗帽的小头目船长正站在甲板上,斥责着他身前两个小喽啰。   他叱骂得正高兴的时候。   突然,一支利箭贯穿天际而来。   在众位海盗惊骇的目光下,那支箭从后面狠狠地贯穿了这位海盗小头目的喉咙。   小头目连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前倒下,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海盗们下意识顺着箭支飞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数百米之外,尘土飞扬,无数骑士如一团黑压压的乌云,从远方纵马奔驰而来。   领头的那一名骑士,一身漆黑的盔甲映着天边火红的夕阳。   余晖落入那双带着深深煞气的金红色眼眸中,他手持强弓,一身戾气,宛如从地狱而来。 第111章   “王子!王子啊啊啊啊——”   站在船头的甲板上, 一个圆滚滚的胖子少年正在使劲地蹦跶,一边蹦跶一边拼命冲着海岸上的那座城挥舞着双手。   “我回来啦!王子!你看到我了吗?!”   一个胖乎乎的肉球在船头蹦跶、浑身的肉跟着一上一下地弹跳甩动的画面实在是让人觉得惨不忍睹, 一旁再也看不下去维妮尔将军没好气地开了口。   “这个距离怎么可能看得到, 你把手挥断了也没用。”   她一边说, 一边一把将挤到她身前的小胖子拽回来。   “别添乱,一边去。”   被拽下去的塔尔悻悻然地后退开。   维妮尔将军眯着眼观察着前方的情景,海港口附近的海盗船不过寥寥几艘, 大部分海盗船都已经驶入了托泽斯城那外城宽敞的河道之中。   她冷笑一声,抬手对瞭望台上的旗手打了个手势, 旗手点了点头, 开始挥舞旗子, 发出信号。   艾尔逊那原本呈现锥头状队列的战船飞快地改变了阵型, 向着两侧展开,呈现出两翼飞翔之势。   锥头阵型是为了破坏敌人舰队的阵型,可是现在海盗船大部分都驶入了河道之中, 根本没什么阵型,当然要改成围堵的两翼阵型。   就在这时,瞭望台上的侦察兵突然高声喊着发出了警告。   她喊到:“阁下, 侧面有大型舰队正在向我们接近!”   维妮尔一惊。   “是海盗的支援部队吗?”   她紧皱着眉问道。   “不,没有海盗旗……狮子……是狮子旗!是亚伦兰狄斯的海军!”   维妮尔怔了一下, 转头向小胖子塔尔投去询问的眼神。   这个小胖子明明是说本国海军来不及救援, 才去艾尔逊求援的, 可是亚伦兰狄斯的海军现在竟然和她们差不多时候赶到了。   塔尔没有看到女将军询问的眼神, 他傻傻地盯着那从海平线上出现的大批舰队, 一张胖脸有些懵。   明明从王城赶来的援军满打满算也要七天,他们是怎么在四天之内就赶到的?   但是,他很快就没有脑子去思考这个问题了,因为瞭望台上的侦察兵又大喊了一声。   “维妮尔大人!托泽斯城的闸门已经被攻破了,海盗船正在驶入城中!”   什么?托泽斯城破了?!   塔尔一听,顿时急得跳脚。   “快啊,再快一点啊!去救人啊!王子在城里啊——”   “知道了,别催。”   听到属下这么一说,维妮尔立刻回过神来。   先不管亚伦兰狄斯自己的海军的事情,现在的状况,是自己的舰队离托泽斯城近了许多,而刚刚从海平线出现的亚伦兰狄斯舰队还要一段不少的时间才能接近这边。   她目光沉稳地盯着离她们越来越近的海岸。   “来得及的。”   艾尔逊既然出兵了,就绝不会无功而返。   …………   此时此刻,原本因为闸门被海盗撞破而被绝望的气氛笼罩着的托泽斯城墙上的众人已经反应了过来,他们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那是艾尔逊女战士的战船——”   “我们的舰队也来了!”   “我们得救了!我们不用死了!”   有人痛哭出声,只是这一次,是欣喜若狂的痛哭。   有人眼中含泪,高声反驳。   “不!是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是的,他们赢了。   他们撑过去了。   他们成功地守护了自己的城市。   无数托泽斯人在狂欢,以塞斯为首的将士们在经过从绝望到狂喜、从地狱到天国的心情激烈波动之后,迅速恢复了冷静。   塞斯双目圆睁,一边拔腿就往城墙的内侧跑,一边大吼出声。   “撞!给我往死里撞!”   他从高高的城墙上探出头来,冲着闸门内侧河道上停泊着的那些小型战船狂吼着。   当初他被调去上城区镇压暴动的奴隶,大型战船进不去,只能将小型战船尽数驶入了城内。   守城战开始后,这些小型战船没了用武之地,便停泊在内城河道靠近闸门的地方。   为了以防万一,战船里还有水兵留守着。   “给我撞上去!全部!撞啊——”   塞斯像是发疯了一般大吼着。   两只手臂都抬起来,死命地比划着旗语。   于是,在他的命令下,那几十艘小型战船开足了马力,奋不顾身地向那艘正在通过被撞毁的闸门的大型战船撞了过去。   撞破闸门的巨大战船船身长足足七八十米,再加上自己船身也撞毁了不少,因此穿过厚厚的闸门的速度并不快。   它的船尾还停留在闸门内没来得及出来的时候,托泽斯的战船接二连三地撞上来了。   托泽斯的战船虽然比这艘巨型战船小许多,但是它们一个个发了狠不要命地撞上来,前赴后继,不顾一切,竟是硬生生地将那艘本就损毁了小半的巨型战船给撞沉了,和其同归于尽。   只见城门那巨大的闸门中,几十艘小型战船和破损得不轻的巨型战船的残骸纠缠在一起。   这样一来,那被撞漏了水在缓缓下沉的巨型战船进不得退不得,反而成了卡在闸门中的障碍,堵住了跟在它身后的海盗船。   眼见援军从海面袭来,巴沙本是心一横打算先冲进城中挟持那位分量不轻的王子做人质,此刻见那艘撞开了闸门的巨型战船沉在闸门中,堵住了路,顿时就傻了眼。   既然事不可为,他一咬牙,果断下令所有战船以最大速度冲出托泽斯外城的河道,返回海域。   事到如今,与其被那些援军堵在河道中关门打狗,不如在海域上与其决一死战,说不定还有杀出重围逃走的可能。   只是,半数海盗船才刚刚驶入海湾,还有半截被堵在河道里没来得及出来的时候,艾尔逊那以速度著称的战船已经杀到了。   她们双翼展开,将海盗们堵在海湾之中。   当彼此的战船接近之后,空中一条条粗重的钩索飞了过来,尽数搭在海盗的船舷上。   紧接着,无数艾尔逊女战士们一跃而起,踩在钩索搭建成的绳索上,以宛如猎豹一般矫健敏捷的步伐跑过绳索,跃上海盗船。   一时间,四处可见艾尔逊女战士那修长健美的身影,英武的战斗身姿。   她们手持战弓,箭无虚发,将试图冲过来的海盗一一射死在箭下。   箭囊空了,就反手拿下后背的长矛和圆盾,毫不留情地用长矛捅穿海盗的喉咙和心脏。   就在艾尔逊女战士和海盗们战况激烈的时候,轰的一声巨响,一艘巨大的战船用雄狮的金属撞头狠狠地撞进了最外侧一艘海盗船的船身中,一下子就将那艘海盗船拦腰撞断。   亚伦兰狄斯的舰队后一步到了!   它们没有艾尔逊战船的灵活快速,但是胜在庞大沉重,尤其是装备在船头的金属撞头,坚硬无比。   就如同一群雄狮一般,它们二话不说,径直就向着那一艘艘的海盗船凶猛地撞击了过去。   被堵在海湾中的海盗船根本就避之不及,就像是不久前他们将托泽斯的舰队堵死在海边一样,现在情况掉了个个儿,换成被围堵住的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亚伦兰狄斯的重型战船凶狠地撞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战船接二连三地被撞裂,船身歪斜,开始漏水,缓缓下沉。   处于心惊胆战中的海盗自然是被心无旁骛的艾尔逊女战士们杀得丢盔弃甲。   一时间海盗船的甲板被海盗们的鲜血染遍,海盗们哀嚎遍野,惨叫声、求饶声不断。   海盗本就没什么纪律性,平常巴沙是依靠着自己的威望和众人对自己的惧怕指挥海盗,此刻遭了大败,巴沙的命令开始失控,再难以控制他们。   只见那些被撞裂的船上,不少海盗开始跳下海,拼命向岸边游去,想要借此逃过一命,还有不少海盗直接在甲板上向登上船的艾尔逊女战士或者亚伦兰狄斯士兵跪地投降。   海盗头目巴沙站在他的座船上看着他的舰队接连被击破的状况,眼色赤红,面色狰狞,牙咬紧到挫动得咯咯作响的地步。   他怎么都想不通。   明明胜利就在眼前了。   明明再稍微多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成功攻陷托泽斯城,肆意掠夺屠杀了。   明明托泽斯城就该是他囊中物口中肉——   为什么现在偏偏是他成了一败涂地的一方?   不,这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   巴沙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虽然不知为何,冥冥之中他有种感觉……他本来应该可以成功破城,一战成名,屠杀数万城民,从此煞名远扬、威震海域。然后,他就能携带着托泽斯城的巨额财富潇洒地离开亚伦兰狄斯的海域,逍遥海上,继而凭借这笔财富和偌大威名一步步壮大自己的舰队,最后成为海域上令任何人甚至国家都不敢小觑的可怕存在。   ……   可是现在,就好像是命运在什么地方出现了偏差……   怒不可遏中,巴沙泄愤一般将手中长刀狠狠地砍向身前的地板。   谁能告诉他,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无论巴沙如何愤怒,海湾里的海盗如何凄惨,站在城墙上看着那一切的托泽斯人却是激动不已,大声叫好。看着一艘艘海盗船被撞裂,无数海盗被杀死,他们只觉得大快人心,恨不得让那些海盗全部死光了葬身海底了才好。   在众人狂热的欢呼声和助威声中,很少有人发现,那个和他们一起在城墙上坚守了一天一夜的年少王子和他的骑士们在这狂欢的时刻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如果说托泽斯城海边这一片城墙的战斗是用迅猛激烈来形容的话,那么托泽斯城与陆地接壤的这一片城门处,这一处的战场,只能用可怕来形容。   海盗的尸体挂在船舷上,那睁圆了的透出惊恐目光的眼还没来得及闭上。   不久前的他匆匆忙忙想要拉起船锚,刚碰到绳索,就被一箭射了个穿喉,死不瞑目地趴在了船舷上。   和他一样遭遇的还有数人,他们靠在一起,鲜血滴滴答答地从他们身上流下来,染红了木制船舷,淌入下方的河中。   此刻,依然停靠在岸边的船只整个甲板都已被染红,上面是数不清的残肢断臂,堆积如山的残缺尸体,血流成河,顺着倾斜的船身流淌到一侧,汇聚成一个不小的血泊。   啪嗒,漆黑的长靴踩踏在这一滩血泊之中,随着那脚步的前行,血花四溅。   一身漆黑盔甲的骑士踏着这一滩血泊而来。   别说身上的盔甲,就连那一头漆黑的发都被敌人喷溅出的鲜血染红了大半,顺着他浅褐色的侧颊滴滴答答淌入他的颈中。   星目剑眉,俊美无涛,却带着一身肃冷的煞气。   那踏血而来的年轻人就像是从地狱的血海中走来。   停靠在这一侧的城门口的是三只海盗的战船,一共数千人,在亚伦兰狄斯的骑兵们如黑压压的乌云般冲来、跃上船之后,纷纷一败涂地。   就像是秋风扫落叶一般,海盗们甚至来不及抵挡多长时间,就成片成片地倒下。   不少人见势不妙,跪地求饶,低头投降。   此刻,战斗已经结束了。   然而无一俘虏。   因为所有海盗都被杀得干干净净,无论如何惨叫着、哀求着求饶,所有海盗无一例外,都成了血淋淋的尸体。   那是黑色骑兵的统帅者下达的命令,不留活口。   一步一个血红的靴印,赫伊莫斯收剑回鞘,纵身一跃下了船。   一声唿哨,红棕色的骏马奔来他的身前。   赫伊莫斯翻身上马,他抬起手,染着血痕的俊美脸上,金红色的眼眸透出令人生畏的微光。   火红的金色狮子旗在他身后高高升起,在傍晚的夜空中飞扬。   那毫不留情的杀戮甚至都让守在城墙上的士兵们震惊得呆滞当场,直到赫伊莫斯抬手示意之后,他们才反应过来,赶紧转动轮轴,将托泽斯的城门缓缓打开。   当城门彻底敞开之后,赫伊莫斯一俯身,催动身下爱马。   那红棕色的骏马四蹄生风,一马当前飞驰奔入城门之中。   他的身后,黑压压的骑兵们紧跟其后,鱼贯而入。   他们飞驰而过的地面上,留下的是一个个滴落的血珠砸开的血花痕迹、血红色的马蹄坑,以及,那数不清的海盗的尸体……   …………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外面的海战已经进入了尾声,大局已定。   房间里点了灯,伽尔兰躺在床上,暖黄色的灯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闭着的细长睫毛在他颊上落下浅浅的影子,流金似的长发在雪白的床铺上散开。   他虽然闭着眼,眉头却皱得很紧,像是在强忍着什么。   虽然是终于有了休息的时刻,但是不知为何,伽尔兰此刻毫无睡意。   明明身体疲倦得要命,却就是睡不着。   后背疼得厉害,头也一下一下地抽痛得厉害,像是神经绷得太久了,绷得狠了,就松不下来了。   房间里很安静,好一会儿之后,少年睁开眼,微微侧头,看向窗外。   已经入夜,天色暗了下来,夜空中一轮弯月在云层中若隐若现,洒下微弱的光。   他怔怔地看了夜空好一会儿,突然,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下一刻,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   伽尔兰下意识一转头,目光和那双金红色的眼眸对个正着。   站在门口的年轻人呼吸有些急促,身上带着夜晚的凉意。   那一头黑发是湿漉漉的,发梢末端还有水滴落下来,他的身上也还残留着尚未来得及擦干净的水汽。   赫伊莫斯站在那里,目光定定地看着伽尔兰,然后快步上来。   一股浓厚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他身上干干净净的,衣服也是,显然是在来这里之前匆匆清洗了一遍,换了身衣服,只是,却洗不去那一身浓厚的血腥气息。   伽尔兰撑起上半身,在床上坐起来。   他的眼开心地弯起来,对赫伊莫斯一笑。   “你来得真快。”他笑道,“我还以为至少还得等你两天呢。”   赫伊莫斯没回答,快步走过去。   俯身半跪在床边,他抬眼看着伽尔兰。   少年静静地坐在床上,似有些困惑地低头看着赫伊莫斯,肤色苍白,只有颊上仍旧带着两抹不正常的烧起来的殷红。   那没多少血色的唇微微张开着,呼吸略有些急促。   他现在的衣服很宽松,露出纤细的肩膀上包扎得严严实实的雪白绷带,金色的长发从肩上垂落。   明明身体状况差到极点,唯独一双金色的眸仍旧如往常一般明亮,哪怕是在黑暗中也不曾暗淡丝毫。   可是偏偏就是这样的反差,才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觉得心疼。   “因为你在等我。”   赫伊莫斯说。   因为我知道你在等我。   所以无论用怎样的办法,我也会赶到你身边。   伽尔兰怔怔地看着他,轻轻眨了下眼。   那细长的睫毛在暖黄的灯光下像是蝴蝶的翅膀一般轻轻颤了一下。   “我来了。”   赫伊莫斯伸出手,握住伽尔兰的双臂。   “别怕。”   他说:“有我在。”   少年的目光像是呆滞了一瞬,然后,他的唇一点点地抿紧。   他抿得很厉害,几乎成了一条直线,紧到唇角像是在微微发抖的地步。   …………   他其实一直都很不安。   他其实一直都很害怕。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无畏的英雄。   他是如此的畏惧死亡。   可是他不能露出不安的表情,他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在害怕。   这数个夜晚中,孤身一人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将自己缩成一团。   恐慌让噩梦不断袭来。   无数次,他在噩梦中惊醒。   他在梦中看到托泽斯城血流成河,数不清的冤魂在他脚下哀嚎。   他每次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恐慌之中,心惊肉跳中,便一宿辗转难眠。   他不知道结局。   他不知道托泽斯能不能撑下来。   可是天亮之后,在塞斯面前,在托泽斯人面前,甚至是在他的守护骑士凯霍斯面前,他就不能流露出丝毫软弱的神色。   因为他是托泽斯城中所有人的支柱。   所有人都能不安。   唯独他,不可以。   所有人都能害怕。   唯独他,不可以。   所有人都可以绝望,可以放弃。   唯独他,不可以。   他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子。   …………………   不过现在,在这个人面前,可以了。   伽尔兰深深地俯身,他的额头抵在赫伊莫斯的肩上。   金色长发从他侧颊垂下来,挡住他的脸。   他的双手死死地扣紧了赫伊莫斯的双臂,勒紧到指关节都泛白的地步。   他绷紧的肩膀在抑制不住地抽动着,像是在发抖。   他的脸抵在赫伊莫斯的肩上,那肩上的衣服一点点渗出湿润的痕迹。   这个在战场上屹立不倒的少年,此刻在赫伊莫斯的怀中发着抖。   …………   反正他已经在这个人手中死了四次。   再难看的模样,再丑陋的模样,再懦弱的模样,赫伊莫斯已经全部都看过了。   所以,就算现在在赫伊莫斯面前暴露出这种软弱的模样,也没什么大不了。   ……是不是?   ………   【因为你在等我。】   我一直怕得要命。   【别怕,有我在。】   嗯。   ………………   深夜时分,独眼骑士风尘仆仆而来,快步走过走廊,他轻轻地推开房门。   一抬头,他怔了一下。   坐在床边的赫伊莫斯抬头,金红色的眸看过来。   他看着凯霍斯,抬起手,食指竖起在唇边。   被他搂着的少年在他怀中沉睡着,安静的,眉眼平和而安稳。   暖黄的灯光落下来,那一缕金色的长发从赫伊莫斯褐色的手臂上滑落。 第112章   昨晚并不是一个寂静的夜晚, 城外的海湾中的战争虽然已经结束,但是依然有不少人在其中忙碌。   血染的城墙要冲刷,城墙上下堆积如山的尸首要清理,托泽斯将士的遗体被一具具抬下来, 放好,海盗的尸体被丢在一处荒废之处, 等着事后点火烧掉, 还有, 堵住了城门的海盗战船以及托泽斯小型战船纠缠在一起的残骸要清理……零零碎碎, 忙得负责指挥的塞斯等将领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城中也是吵吵闹闹的, 一晚都不安静。   但是,这却是托泽斯的城民们这段时间以来睡得最踏实最香甜的一个夜晚。   援军赶到, 海盗被彻底击溃。   他们终于安全了,再也不需要担惊受怕。   雨过天晴, 堆积在托泽斯城上空的乌云终于散去, 压抑在众人心头的黑云也终于被驱散。   这一日,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万丈大海平静无澜。   当一夜过去, 明亮的太阳从海平线上升起来的时候, 无论是刚刚从梦中醒来的市民,还是忙碌了一宿的将士们, 看着那火热的太阳, 都发自内心地露出了笑脸。   明亮却不灼眼的清晨阳光斜斜地照进窗子里, 亮堂的房间里, 伽尔兰坐在暖暖的床铺上,靠着床头。   流金般的长发在后颈散落下去,他将最后一口粥喝完,在一旁等候着的医女伸手接过,用带着尊敬和仰慕的目光看了伽尔兰一眼,然后端着用完的餐盘退下了。   伽尔兰靠在床头,微微侧着头,眯着眼,从窗子照进来的暖洋洋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一点点将那数日中渗入他血肉中的寒气驱逐出去,照得他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虽然后背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烧还没退,脑子晕乎乎的。   但是此时此刻,或许是因为突然从紧绷的状态一下子彻底放松下来,一种慵懒的感觉充斥在四肢里,让他有种一动都不想动的感觉。   事实上,他现在还有点小郁闷。   正是因为曾经和赫伊莫斯敌对了许多次,所以,他也比任何人都了解赫伊莫斯的强大之处。   作为敌人,赫伊莫斯的强大让人恐惧。   但是作为同伴,赫伊莫斯就是让人无比安心的存在。   【别怕,有我在。】   他知道。   偌大的一座城市的安危,十几万子民的性命,这些沉重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重任,终于可以从他的肩上卸下来了。   他终于不用再强迫自己撑下去了。   时时刻刻绷紧着的那根弦,因为赫伊莫斯那一句话,瞬间崩塌。   他一时间情绪失控,竟是在赫伊莫斯面前露出了那种懦弱的模样……   现在睡了一觉冷静下来了,他回想起来就觉得丢脸。   也不知道被抓住了这次把柄,事后赫伊莫斯会怎么嘲笑他。   啊啊,想起来就烦——   伽尔兰正坐在床上继续懊恼着,外面突然响起了哐哐哐的重量级脚步声。   紧接着,房间被推开了,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的圆球像是滚着一般冲进来了。   “王子!王子啊啊啊!听说你受伤了啊!”   那圆球滚到了床边,胖乎乎的少年目光在伽尔兰身上扫动着,一脸心疼。   “我都听人说了,我说您可是王子啊,身娇肉贵的,怎么可以上那么危险的战场呢?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他攀着床沿,眼巴巴地瞅着伽尔兰。   “疼不疼啊,王子?唔,一定很疼的啊,您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那次,这么多年来,你手上划个伤口塔普提女官都心疼得不行,要骂我们一顿的。”   “啊啊啊,都怪我,要是我能早点把艾尔逊海军带过来……不对!都是艾尔逊的错!都是她们磨磨蹭蹭地不肯早点出兵!”   塔尔满眼心疼地瞅着伽尔兰,鼓着腮帮,一脸仇大苦深的表情,碎碎念个不停。   那嘟嘟囔囔的话多得让人听得头疼,但是此刻却是让伽尔兰听得笑了起来,被塔尔这么嘟囔着,仿佛身后的疼痛也稍微减轻了几分。   “辛苦你了,塔尔。”   他抬起手来,笑着摸了摸胖少年的头。   “能把艾尔逊海军带来,一定不容易吧?”   被伽尔兰这么一表扬,塔尔顿时就来了精神。   “那是——相当不容易啊,殿下!”   他冲着伽尔兰大倒苦水。   “那女王一开始死活不肯答应出兵,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说服了她。”   “您听我给你说啊,殿下,事情是这样的。”   一兴奋起来,塔尔就开始比手画脚地给伽尔兰展示当时的情景。   …………   数日前。   艾尔逊岛的王宫中。   眼看一口拒绝的艾尔逊女王已经起身离去,塔尔眼睁睁地看着女王马上就要消失的背影,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他想起临走之前,送他离开的伽尔兰王子对他的笑容。   那个时候,王子说,全部都靠你了,塔尔。   王子说,都靠他了。   塔尔用力咬牙。   不行,他不会放弃的……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放弃!   王子相信他,才把这么重要的、甚至是关乎自己性命的事情交托给了他,他怎么能辜负王子对他的信赖?   无论如何……不管用什么方法,他也一定要让艾尔逊出兵!   这一刻,塔尔的脑子在飞速地转动着。   有什么……有什么可以打动艾尔逊的东西,或者该说,可以打动艾尔逊女王的东西……   从遇到艾尔逊女战士开始,一直到来到王宫的这段时间里,与艾尔逊有关的一幕幕飞快地在他脑海中闪过。   突然间,在他刚刚来到岛上时待了不少时间的那个贸易港口萧条的景象在他脑中掠过,顿时,他脑中灵光一闪。   赌了!   塔尔猛地冲上前,却被守在王座前的女战士一把拦下。   他毫不气馁,扒着女战士的手臂扯着嗓子冲着女王的背影大吼一声。   “女王陛下!您打算就这样让艾尔逊继续没落下去吗?”   他这毫不客气的话一出口,立刻就引发了四周的艾尔逊女战士的怒火。   本来只是拦住他的那位女战士手稍一用力,立刻让塔尔疼得嗷嗷大叫了起来。   可是小胖子一边疼得嗷嗷直叫,一边还奋力地朝着女王大喊。   “艾尔逊再这样继续封闭自守、与世隔绝下去,迟早会亡国的!”   砰的一声巨响,他的脑袋被怒极的女战士狠狠地砸在地板上。   那砸下去的力道是如此之重,让塔尔有种脑袋像是要被砸裂的错觉。   被砸晕的他懵了好一会儿,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见一双脚站在自己跟前。   艾尔逊女王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回到了塔尔的面前。   “亚伦兰狄斯的使者,你知道你刚才说出的是何等不敬的话吗?”   身型高挑的艾尔逊女王站在被压得跪伏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塔尔身前。   她锐利的目光带着不善的气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下这个胖得像是圆球的少年。   “光是凭你刚才那两句诅咒我国的话,我就可以下令将你处死。”   “我的话是不是诅咒……呜……是不是危言耸听……”   脑袋被死死地按在地上,被反扭的手臂疼得塔尔直咧嘴,但是他还是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下去。   “陛下您心里应该很清楚……不然……您不会跟我说这种废话,恐怕只会直接一剑捅死我……疼疼疼!”   努力强撑着说了几句话,小胖子最后还是没忍住,发出好几声惨叫,一包眼泪都出来了。   胖乎乎的小鬼那一副怂包模样把本来因为他那两句话在生气的维妮尔都气乐了。   她想着小屁孩不知天高地厚,和这个怂货有什么好生气的。于是,她摇了摇头,走到女王身边。   “陛下,把他赶出去算了。”   女王没有吭声,目光锐利地俯视着被压在脚下的塔尔。   许久之后,她忽然一抬手,示意按住塔尔的侍卫松手。   塔尔起身的时候,她挥手让四周的侍卫全部退下,只留下维妮尔将军一人在身侧。   她盯着塔尔说:“你断定艾尔逊会没落的理由是什么?”   “我知道,艾尔逊女战士很强,你们的海军力量也很强,但是一个国家强盛与否不是看军事力量,而是看这个国家的子民生活得好不好。”   塔尔咧着嘴,揉着差点被折断的手说。   “其实什么军事和政治我也不太懂……但是,我觉得这个国家会没落,是因为艾尔逊人生活得并不好。”   “和陆地上的国家不同,艾尔逊只是个岛国,所以,根本不可能有自给自足的能力。你们需要的粮食和物资,必须通过交易获得。但是我来的时候,看到你们对外交易的港口那里的商船寥寥无几……是的,我看出了,根本没有人愿意和你们进行交易,就算有,恐怕也是想要从你们这里获取极大的利益。”   “一路上走过来的时候,就我所看到的,你们的子民的生活条件并不算好。”   塔尔突然抬头,直视着女王。   “王子殿下以前曾经跟我说过,子民的富足和安稳,才是一个国家强盛的象征,也是为王者的责任。”   “所以,女王陛下,我想问您,您真的想让你的子民一直过着这样艰苦的生活吗?”   “就算你们艾尔逊自认为是一国,但是这周围的国家,没有一个承认艾尔逊是一个国家——您打算就这样自欺欺人的过下去吗?”   “放肆!”   维妮尔怒喝出声。   “你怎么能如此无礼——”   女王抬起手,挡住维妮尔。   她一脸肃然地看着塔尔:“你说这么多,目的是什么?”   作为强悍的艾尔逊女战士的一员,女王注视着他人的目光灼灼如利刃一般,令人胆寒。   当她盯着一个人,将那一身威势毫无保留地散发出来的时候,更是令人不寒而栗。   塔尔胸口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脸色微微发白,腿都有些打颤。   可是,一想到危在旦夕的王子,他一咬牙,狠狠地将涌上来的惊恐感压下去。   “出兵。”   他深吸一口气,勉力与女王那极具压迫力的目光对视。   他咬牙道:“女王陛下,就如同您疼爱小王女一般,我们亚伦兰狄斯的卡莫斯王对王子的宠爱,恐怕更甚于您的爱女之心。”   “所以,如果王子死在托泽斯城,他必会伤心欲绝,而若是他又知道王子曾经向您求援而被拒绝的话……虽然他不会出兵攻打艾尔逊,但是一怒之下一定会发布王命,从此禁止任何艾尔逊人进入亚伦兰狄斯。”   “由此导致的后果,以及这种情况会对艾尔逊造成的危害,不用我说,女王您也该明白。”   女王冷冷地看着他。   “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当然不敢,我只是将这种可能性提前告诉您而已。”   反正已经说到这个地步,要么他触怒女王被大卸八块,要么他带着艾尔逊海军回去救王子。   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塔尔梗着脖子硬挺着。   “但是,与之相对的,只要艾尔逊出兵救下了王子……”   他搓了搓手,突然咧嘴对女王一笑。   “女王陛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亚伦兰狄斯承认艾尔逊是一个独立的国家,会有怎样的影像。”   维妮尔一惊,看向女王。   女王微微皱着眉,沉吟稍许,然后说:“你分量不够。”   “我分量不够,但是王子够啊,王子是个有恩必报的人,只要您救了他,他一定会劝说卡莫斯王承认你们的国家的。”   其实吧……承认艾尔逊并不是什么大事,亚伦兰狄斯一直以来只是觉得这么一个小国,承不承认无所谓,懒得太搭理而已。   当然,这实话不能说出来,不然这位女王和将军抹不开面子就要把他干掉了。   “女王陛下,亚伦兰狄斯承认艾尔逊国的存在,同时愿意和艾尔逊国保持友好关系,并且互通贸易,允许亚伦兰狄斯的商人前往你们的商港。同时,我们的贸易商港可以与你们进行官方交易,并给予作为友好国的你们最低商税的优惠。”   塔尔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女王,如此说道。   “以此为条件,换取您出兵救下我们亚伦兰狄斯的王子,如何?”   女王抬眼,如剑光般锐利的目光看了塔尔一眼。   “一言为定!”   她说,斩钉截铁,干脆利落。   然后一转身,一挥手。   “维妮尔,准备出兵!”   塔尔:“…………”   好干脆。   他傻傻地看着已经风风火火地大步离开的女王,想着。   他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没说出来呢。   …………   ……………………   “我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没来得及说出来,那女王突然就一口答应了,哽得我一口气差点没出来……”   塔尔绘声绘色的描叙,还有那故意夸大的动作让伽尔兰忍不住笑出声来。   “怎么样,殿下,我厉害吧?”   小胖子一见把伽尔兰逗笑了,觍着脸凑过来求表扬。   他趴在床沿,就像是一只胖乎乎的大狗一样睁着水汪汪的眼瞅着伽尔兰,几乎能看到一条尾巴在他身后使劲摇着。   伽尔兰一边笑,一边摸了摸小胖子的头。   “嗯,真厉害。”他说,“这次多亏了塔尔你。”   “那是当然。”   塔尔那看不见的尾巴瞬间翘得老高,拍打着自己都是肉的胸脯,骄傲地说。   “能保护殿下的人,舍我其谁——”   “……是吗?”   一个声音传来,清清淡淡的,平淡无澜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是让还在自吹自擂的小胖子整个人瞬间僵在当场。   他咔擦咔擦地转动着自己肥脖子,回头一看。   顿时就吓得脸色都白了。   “赫、赫赫赫赫伊莫斯王子殿下。”   他干巴巴的、结巴着喊了一声。   赫伊莫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站在那里听了多久。   此刻,他双手抱胸,稍微倾斜着身体靠在门边,一双大长腿交叠着,微歪着头看向这边。   他穿着一身深色的劲装,黑夜一般漆黑的发散落在他俊美的脸上。   当伽尔兰的目光看过来之后,他便站直了走过来,一边走,一边用眼瞥了塔尔一眼,塔尔立刻就像是遇到猫的耗子一般灰溜溜地跑了。   看着小胖子蔫蔫的背影,伽尔兰眨巴了下眼,又忍不住笑出来了。   “他还是老样子,那么怕你。”   他好奇地问赫伊莫斯。   “你到底做了什么,让他那么害怕?”   “没什么。”   赫伊莫斯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声,避开了这个问题。   他怎么能说是因为小时候这个小胖子总是黏着伽尔兰,让他很不爽,所以每次看着小胖子的眼神就稍微凶了那么一点。   ……谁知道这样就给那个小胖子造成心理阴影了。   一边把伽尔兰的问题糊弄过去,赫伊莫斯一边俯身,伸手摸了摸伽尔兰的额头。   “还有些烫。”   他问,“还难受吗?”   “身体有一点难受。”   伽尔兰点了点头,然后,又笑着摇了摇头。   “但是心情很好。”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变了。   他抬眼,偷偷地瞄了赫伊莫斯一眼。   张了张嘴,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欲言又止。   看着伽尔兰那副欲言又止的小模样,赫伊莫斯唇角扬了一下。   “怎么,是不是想要我把昨晚的事情保密?”   “……呃,既然你都猜到了……”   昨晚那失控的样子实在是太丢人,伽尔兰实在不想让别人知道。   “可以。”   赫伊莫斯干脆地说,然后话锋一转。   “所以,报酬是什么?”   “啊?”   “我帮你保密,所以,不该给我点好处吗?等价交换啊。”   “……那你想要什么?”   伽尔兰本是没好气地说着,突然一眼看到那双深深地看着他的金红色眼眸,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一场大战,忙得他晕头转向,竟是忘了关键的事情。   他居然差点忘了……这家伙可是对他有不轨之心的!   伽尔兰几乎是反射性地一伸手,按在那俯身下来的男人的胸口将其抵开。   “那种事不行!”   他瞪圆了眼,厉声拒绝。   别以为他小说电影看得少。   这个时候男人都是说什么亲一下啊之类的作为报酬。   别想套路他!   只是,少年自以为严厉的模样,在俯视着他的赫伊莫斯眼中,却完全不一样。   无论是那仰起来的有些苍白的脸。   还是那瞪得圆溜溜的金色大眼睛。   或是那浑身都绷紧起来像是一只炸毛的小奶猫般的模样。   都让人觉得可爱得不行。   赫伊莫斯唇角扬了一下,虽然他没打算真的做什么,但是伽尔兰那可爱的模样让他忍不住想要逗逗他。   所以,他故意又靠近了一些,张嘴想要说话。   赫伊莫斯其实动作并不大。   可是突然想起来那件事的伽尔兰实在太紧张了,赫伊莫斯稍微一动,他就下意识使劲用手抵着赫伊莫斯不让他靠近自己。   结果,手臂一用力,扯动了后背上的箭伤,那剧烈的抽痛疼得他眼角都抽动了一下。   伽尔兰一露出痛苦的表情,赫伊莫斯的表情立刻就变了。   “别动。”   他一把握住伽尔兰抵着自己的双手。   “等等,你……”   伽尔兰有点慌。   “别动,我什么都不做。”   握紧伽尔兰想要挣扎的手,赫伊莫斯快速说。   “你别动,扯到伤口就麻烦了。”   他这么一说,伽尔兰怔了一下,然后就乖乖地不动了。   赫伊莫斯握着伽尔兰的手腕,用尽可能轻的动作,将其缓缓地放回床上。   抬眼,看着那双金色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盯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什么,打什么主意,他笑了一下,抬起手,摸了摸那一头柔软的金发。   “行了,我不说出去。”   “真的?”   少年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就算你不提,我也不会说出去。”   赫伊莫斯抚着伽尔兰的额发,神色柔和。   他目光专注地看着那双歪过来瞅着他的金眸,看着这个乖巧地待在自己身前的少年。   伽尔兰就在他眼前,碰得到,摸得着,这一刻,自从做了那个火焰的梦境之后就一直高高悬着的心终于安稳地落了下来。   心里被什么东西涨得满满的,他低声说。   “你哭泣的样子,我怎么可能让别人知道。”   那种比什么都还要可爱的模样……   那么惹人怜爱的样子……   他只恨不得能藏得严严实实的,让谁都看不到,怎么可能还主动与别人分享。   伽尔兰呆了一下。   然后,唰的一下,他本还有些苍白的脸一下子就涨成了粉红。   “赫伊莫斯!”   “嗯?”   “你是不是去找凯霍斯学了那些招惹女孩子的伎俩?”   少年一张脸气得涨红,咬着牙,恨恨地瞅他。   “啊?”   “别对我用那些东西!我跟你说,我可不是女孩,那些哄女孩的招数对我没用!”   “…………”   赫伊莫斯觉得自己很无辜。   他真没做那种事,只是没留神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一句而已。   “……你觉得就算我去问了,凯霍斯会告诉我吗?”   伽尔兰:“…………”   说得好像有道理。   如果赫伊莫斯真的去问了凯霍斯,凯霍斯知道了他对自己动了心思,别说教他了,不以下犯上打起来就不错了。   他歪着头想了想,叹了口气。   “当初……虽然是因为事情紧急,可没直接回答你,是我不好。”   他犹豫了一下,就直接说。   “抱歉啊,虽然我是不知道你是怎么对我……呃,有这种心思的。但是,我说过的,我喜欢的是可爱的女孩子,所以,对于你……嗯,那个……”   伽尔兰实在是觉得尴尬得说不下去了,拿眼偷偷去瞅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坐在床边,没看他,垂着眼安静地听着。   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让他大半的脸隐藏在逆光中,伽尔兰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但是能看见那静静地垂下来的细长睫毛,在小半边映着阳光泛着褐色光泽的侧颊上落下浅浅的影子。   赫伊莫斯的唇很薄,颜色也浅,是一种冷色。   不知为何,伽尔兰莫名有点心虚。   人家披星戴月、风尘仆仆地赶来救他,还硬是将原本的七天缩短成了四天,他却转头就毫不留情地甩了人。   典型的过河拆桥。   他这样……是不是有点渣啊?   少年心虚地想着,放在被子上的两只手不自觉地交握在了一起,指尖不自在地动来动去。   而且,他实在是不明白,赫伊莫斯怎么就喜欢上他了?   过去的四世也根本没这个苗头啊?   那个时候的赫伊莫斯恨他入骨,两人可以说是不共戴天。   这一世怎么莫名其妙就……   伽尔兰困惑地想了半天,忍不住想起了另一个可能性。   “赫伊莫斯,我知道你很喜欢我,从小就喜欢,但是,你其实是不是弄错了?”   他说,   “你对我的喜欢,其实应该是和王兄对我的喜欢是一样,和那种恋人的喜欢不一样。只是因为我们从小关系很好,很亲近,而你又没什么其他亲密的人,因为奥帕达的那件事,你不高兴我被抢走,所以,就产生了这种错觉。”   “毕竟,你自己也说过,你根本不喜欢男的,所以你一直也觉得自己应该是喜欢女孩子的。”   “这样看来,你应该是真的弄错了什么……”   坐在他身前的赫伊莫斯抬眼,那隐藏在逆光阴影中的金红色眼眸像是将一道赤红微光向伽尔兰投来。   只一眼,就让伽尔兰的话戛然而止。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被赫伊莫斯看了那么一眼,他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伽尔兰。”   低沉的声音喊着他的名字,赫伊莫斯伸出手,指尖落在他的颊边。   “我的感情,你可以拒绝它。”   男人的手指掠过他的发梢,撩起散落在他眼前的一缕金发。   指尖一挑,将其撩到他的耳后。   “也可以忽视它。”   金红色的眼眸,瞳孔深处像是有一簇赤红色的火焰在深处灼烧着。   那火焰中映着他的身影,就仿佛他整个人都被那火焰吞噬了一般。   被那双金红色的瞳孔盯着,不知为何,伽尔兰莫名有种动不了的感觉。   “甚至于,反感它,嫌恶它,都可以。”   将那一缕发撩到耳后的手指缓缓地顺着那缕金发滑落下来。   直至发梢。   然后,赫伊莫斯的手指握住了那一缕金发。   赫伊莫斯微微垂头,细长睫毛在阳光下根根分明。   他垂着眼,低下头去,冷色的薄唇落在缠绕在褐色指间的那缕金发上。   “但是,别否定它。”   他半闭着眼亲吻着手中的那一缕金发。   阳光被那缕金发折射着,落在他俊美的侧颊上。   那亲吻的姿态,竟是莫名给人一种无比虔诚的感觉。   他像是将自己炙热的感情、所有的一切都投入了这个吻之中。   “别否定,我奉于你身前的……所有的恋慕之情。”   …………   房间里寂静无声。   没有人说话。   被倾诉了恋慕之情的少年也没有说话。   他低着头,抿紧了唇,像是有些不知所措,蓬松的金色额发挡住了他的眼。   可是,却挡不住那从金发中露出的微微发红的耳尖。 第113章   总有一种被赫伊莫斯牵着鼻子走了的感觉……   等回过神来之后,伽尔兰有点郁闷地想。   明明是想要干脆地拒绝赫伊莫斯, 让他放弃对自己的念头的, 结果反而是自己被赫伊莫斯一句话弄得不知所措。   或许是因为那个时候的气氛,还有当时赫伊莫斯的声音太具诱惑力了, 让他莫名就脸烧得有些发烫。   但是也没办法,谁让他活了几辈子,还是第一次这么被人倾诉恋慕之情啊。   ……虽然表达恋慕的那个人的身份对他来说实在有些诡异。   伽尔兰想到这里, 突然有些头疼。   赫伊莫斯的性格他很清楚, 虽然平常绝大多数事情都不怎么在乎,但是其实是很偏执的人。一旦做出决定, 就绝不会轻易动摇。   就像是一头凶狼一样, 认定了猎物就咬死了就不松口, 直至将猎物吞下肚。   ……等等。   他为什么有种自己像是被一头狼盯上了的错觉?   总觉得好像开始慌起来了……   他是不想被赫伊莫斯杀了。   现在看来这一点他成功地做到了。   但是……   他也不想被赫伊莫斯吃掉啊!   不不不,这样不行, 绝对不可以。   他得赶紧想办法逃走。   以前还老是想着等赫伊莫斯结婚生子了他就可以走人了, 但是现在, 反而是他比较危险,这个时候就顾不得其他了。   在这次回到王宫之后,自己得赶紧设法跑路才行。   反正赫伊莫斯已经这么强了,有他在亚伦兰狄斯肯定没问题了。   在某种危机感的压迫之下,少年飞快地下定了决心。   就这样吧。   在这次的事情解决之后,自己一回去, 就果断找机会离开王宫。   …………   伽尔兰受伤的事情在援军来了之后, 很快就传了出去。   众人这才知道, 原来那两天一夜的时间里,王子是强忍着伤势和他们一起站在战场上。   一时间,伽尔兰王子的名声越发响亮了起来。   众人感慨不已。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在援军赶来之前,如果不是王子在城墙上屹立不倒,和众人一同奋战,托泽斯城恐怕早就破了。   这两天来,托泽斯城中的每个神殿里都是人群攘攘。   无数市民如流水般涌入神殿之中,甚至于不少人跑到了那座当初被海盗砸坏了小半的沙玛什神殿跟前,跪地祈祷。   他们在为王子祈祷。   祈求太阳神沙玛什,亚伦兰狄斯的众神,庇佑保护了他们的王子,让王子的伤快点好起来。   而一些颇有家产的商人,则是不断地将一些贵重的药材和补身体的珍贵食材送到执政府,恳求守在门口的骑士们收下来。   可以说,现在在托泽斯城中,伽尔兰已经得到所有人的拥戴。   托泽斯人发自内心地爱戴着这位守护了他们的王子。   甚至于不少人对他的尊敬程度,已经不逊于卡莫斯王了。   就连作为援军的艾尔逊女将军,在听到这个消息,又看到那些市民自动地涌进神殿虔诚地为王子祈祷的模样之后,不禁也私下对下属感慨了几句。   第一次见到那位王子的时候,光是从外表上看,那位王子的确是一个美少年,但是以艾尔逊女战士的眼光来看,就未免显得太柔弱了些。   但是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明明柔弱得像是雪绒小兔子一般的王子,却能在受了重伤还发着高烧的情况下依然坚守在下着暴雨的战场上整整两天一夜——说起来容易,但是她甚至都不敢说自己能做到这一点。   这个时候,维妮尔忍不住想起了在她前往托泽斯城之前,女王对她说的那句话。   女王说,虽然那个胖子少年说了很多,但是最终打动她的那句话却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子说的。   【子民的富足和安稳,才是国家强盛的象征,也是为王者的责任。】   当时,那个胖子说这是王子告诉他的。   女王说,因为这句话,她才愿意将赌注押在那位年轻的王子身上。   其实,她早就知道艾尔逊封锁自闭这样下去不行,但是作为一个小国,而且还是一个不被四周国家承认的小国,可以说是危机四伏,所以她不敢轻易做出决定。   但是,现在是一个机会。   如果只是一句话,女王也只是觉得,那位王子大概只是嘴里随便说说而已,信不得。   但是,那位王子用实际行动做到了自己说的话。   在危急时刻,他却不顾自身安危,毅然留在被海盗袭击的城,背负起了守护子民的责任。   当时,艾尔逊女王说,说得出,也做得到,这样的人值得去相信,值得让她放下赌注。   或许,艾尔逊未来改变的契机就在这位年轻的王子身上。   …………   “战后的情况差不多已经统计出来了。”   站在房间里的塞斯说,他来向伽尔兰汇报,手中捧着厚厚的一叠文件。   他的脸上有两个不轻的黑眼圈,眼下都是青的,也不知道多久没休息了,但是整个人的精神却显得很好,神采奕奕的,眼中尽是光彩。   “海盗的战船绝大部分都已经被击毁,残骸堆积在海湾中,现在还在陆续清理中。”   “极少数的战船逃了出去,大概只有两三艘,而且都有损伤,已经没有威胁性了。”   “因为后期有不少海盗投降的缘故,俘虏了海盗近万人。”   “伤员都接受了治疗,而那些遗体……将士和市民的遗体都已被自己的家人认领、收敛了,无人认领的士兵遗体将由执政府暂时保存在地下冰库,直到帮他们寻找到家人。”   说到这里,塞斯犹豫了一下,然后提出了一个问题。   “不过,殿下,那些奴隶的遗体该怎么办?”   伽尔兰正一边听塞斯汇报,一边坐在床上喝着医师送上来的汤药。   听到这里,他捧着碗的手顿了一顿。   脑中浮现出那个断了手臂腹部被劈开一个大洞却依然能笑得很开心的奴隶少年。   那个时候,奴隶少年对他说,能在这几天里,被当做一个人对待,他非常地开心。   沉吟稍许,伽尔兰回答:“所有战死的奴隶都划除掉他们的奴隶之名。”   所有奴隶都必须登记在册。   在奴隶的主人手中,官府中,各存一份。   “然后,由执政府统一收敛遗体,择一处城外的山谷,以自由民的身份统一下葬。”   他想了一下,继续说道。   “在山谷外竖立石碑,将他们的功绩记录在石碑上,任何损坏石碑的人都将处以刑罚。”   塞斯点了点头。   “是的,殿下,我会遵照您的吩咐去做。”   “还活着的奴隶的战功统计出来了吗?”   “还需要一点时间,王子,我们会妥善安排好的。不过,有一些特殊的奴隶是真的不好处理……”   “什么?”   “那些奴隶都是奴隶角斗士出身,本事不小,所以在这次战争中立下的战功太多了,甚至都超过了普通士兵,这也还好,多发一些财物就行。但是那个带头的奴隶,一个人就杀死了数百名海盗,还有很多次在关键时刻堵住城墙缺口的功绩,而且关键是,他说他不要财物,他要进入军队中。”   塞斯有点发愁。   “您看,王子,让奴隶进入军队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啊。”   在亚伦兰狄斯,成为一名军人是极为荣耀的事情。   只有家世清白、未曾触犯国法的亚伦兰狄斯公民才有资格申请入伍。   而且,还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允许,要经过仔细地挑选。   奴隶出身的人是绝对没有资格进入军队的。   伽尔兰放下喝完的汤药碗,抬眼看他。   “按照我之前答应他们的,立下战功,他们就不是奴隶了,所以你有什么好苦恼的?”   “……是,我明白了。”   “那个海盗头目还没抓到吗?还有据说被海盗俘虏的前托泽斯海军统帅也没有找到?”   “是的,很抱歉,据俘虏的那些海盗说,头目巴沙带着心腹逃走了,很可能就在突围出去的那几艘战船里,艾尔逊以及我们的海军都在追击,应该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将他们抓捕回来。”   塞斯回答之后,似乎还想说什么。   然后,有人啪的拍了下巴掌,他下意识转头看去。   只见金发的骑士从后面走过来,对他一笑。   “好了。”   凯霍斯说,“今天到此为止,王子的身体还没好,别太打扰他了,剩下的一些小事情由我来处理就好。”   塞斯看了一眼伽尔兰还有些苍白的脸,点了点头,对伽尔兰躬身行礼之后,和凯霍斯一同退下了。   医师带着喝完的汤药碗,也退下了。   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伽尔兰趴在一会儿,只觉得浑身不对劲。   实在是趴在床上太久了,感觉跟瘫痪了似的。   他觉得躺着头也晕,晕乎乎的很不舒服。于是,在犹豫了一下之后,他就慢慢地起身,从床上爬了下来,然后就开始在屋子里溜达了起来。   出门是不敢出的,他要是一出门,绝对一堆医师以及侍女侍从们大呼小叫地冲过来,跪着苦苦哀求他回去躺着别动。   溜达了一下,头还是很晕,不知道怎么回事,晕得越来越厉害了。   而且他刚走了没几步,身体刚活动开一点,突然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   猝不及防中,伽尔兰被后面的那人一把抱了起来,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抱回了床上。   “你什么时候来的……唔!”   他一句话还没问完,就被赫伊莫斯翻了个身,强行按着他趴在了床上。   伽尔兰下意识想要挣扎,可那金红色的眼瞥了他一眼,有些冷,他喉咙一哽,乖乖地趴在床上,不敢吭声了。   赫伊莫斯的手指从他背上划过,沿着绷带的边缘,显然是在确认箭伤有没有裂开。   确认没有之后,他才松开手,小心地扶伽尔兰转过身来躺着。   “箭伤和普通伤口不一样。”   赫伊莫斯盯着伽尔兰,口吻透出几分严厉。   “箭伤太深了,很容易发炎,别不把它当回事,战场上有不少人在受了箭伤之后,看起来像是治好了,但是没过几天又突然发病,浑身抽搐,来不及抢救就……”   想起他看到的那些战士突然痉挛着猝死的模样,赫伊莫斯的脸色越发沉了下来。   因为忌讳那个字,他没把最后半句话说出来。   箭伤后痉挛猝死,那是……破伤风吧?   伽尔兰晕乎乎地想着。   箭伤一般都扎得深,还带着铁锈,所以很容易让人感染破伤风。   依照这个年代的医疗水准,得了破伤风几乎是必死的。   “赫伊莫斯……”   伽尔兰睁着眼瞅赫伊莫斯,小声喊他,金色的眼像是蒙着一层雾气。   大概是因为带着病,少年的声音比平常要轻一些,低一些,给人一种软糯糯的感觉。   像是蜜糖一样,将人的心一层一层地裹住,甜丝丝的。   那一声轻喊,一下子就让脸色不太好的赫伊莫斯神色柔和了起来。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伽尔兰伸出手,去拽他的手。   可是赫伊莫斯的手是五指张开按在床边的,伽尔兰整个儿抓不住,只能抓住几根手指。   那白皙的手就这么攥着几根褐色的手指。   伽尔兰又小声地喊了他一声。   “赫伊莫斯。”   一边小声喊还一边眼巴巴地瞅着他。   那瞅着他的小眼神,攥着他的手指的小动作,还有那软软的声音,简直就像是在撒娇一样。   就算是铁石心肠也被融化成了一滩水。   赫伊莫斯不自觉地将声音放柔,他的眼底就像是这世上最柔软的水波,小心地、将他眼前最重要的珍宝包裹在轻柔的水波之中。   “嗯?”   “我不想躺着,想起来。”   “不行,你伤还没好。”   “我想起来……”   “不行。”   赫伊莫斯一手按在他身边,俯身看他,小声地哄他。   “等你伤好了,我什么都依你,好不好?”   雾蒙蒙的金眸看着他,少年的眼中透出一点委屈的神色。   他抓着赫伊莫斯的手指,像是一只被欺负了的小动物一样,看起来委屈得厉害。   他小声说:“……可是我头晕。”   躺着天旋地转的,很不舒服。   他已经晕得头昏脑涨,意识都有些不清了。   伽尔兰的话让赫伊莫斯怔了一下,然后抬手就去摸伽尔兰的额头。   手下滚烫的温度让他脸色陡然一变。   又烧起来了!   他二话不说,起身就出去喊人。   见赫伊莫斯突然起身就走,伽尔兰懵了好一会儿,晕头晕脑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呃,好像……有点烫。   是温度又烧起来了吗?……没注意到啊,难怪头一直晕得不行。   ……唔……   算了,反正赫伊莫斯马上就会带医师过来了……   他这么迷迷糊糊地想着,意识陷入了黑暗。   外面急促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房间安静了下来,此刻只能听到床上那沉睡中的少年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突然,轻微的咔擦一声,似乎是门打开的声音。   但是房门紧紧地关着,没有丝毫动静。   又是极轻的声音响起,只见房间一侧的壁炉内侧,竟是有一个小小的暗门打开了。   有几个人接连从暗门中爬出来。   其中像是首领的人抬头,那皮肤粗糙黝黑的脸,狭小凶戾的眼,还有嘴里露出的若隐若现的金色门牙,竟是那个被认为已经逃到海上的海盗头目巴沙。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   伽尔兰刚刚陷入昏睡之中,一张脸烧得发红,微张的唇在急促地呼吸着。   那眉紧紧地拧着,显然烧得很是难受。   巴沙俯身,握住一缕散落在床边的金发,眯着眼打量着这个明显在病中的少年。   “喂。”   他压低声音喝问着身边那个被绳索结结实实地绑着的男人。   “这个小鬼就是王子?”   身为前托泽斯海军统帅,却早已沦为海盗阶下囚的男人浑身哆嗦了一下,赶紧点头。   “是、是的,就是他,伽尔兰王子。”   “你要是敢骗我……”   巴沙哼了一声,凶戾的眼往塔卡身上一瞟。   吓得塔卡立刻惊慌地摇头。   “不敢,我绝对不敢骗你,这位真的是王子!”   巴沙嫌弃地看着塔卡那熊样。   他一伸手,将浸过了迷药的手帕捂在沉睡中的伽尔兰的口鼻上,将其彻底迷昏了过去。   然后,他转头示意,身后的一个心腹立刻上前,将被迷昏的少年整个人套入一个大麻袋中。   随后,这人扛着这个麻袋,打头飞快地钻回暗门里。   塔卡也被另外几个海盗拽进了暗门里。   最后留下来的巴沙听着外面没有动静,快手快脚地在房间里做了一番布置。   他一把推开窗子,还故意在窗子勾下一块布料。   最后,他冲着紧闭的房门冷笑了一下,然后低头就钻进了暗门之中。   暗门缓缓地合拢,壁炉那一处变回了之前的样子,看不出一点破绽。   房间恢复了不久前的寂静。   只是,那还留着余温的床铺上,已经没了金发少年静静沉睡的身影。 第114章   巴沙带着手下已经在暗道中潜伏等待了很长时间了。   他就像是一头藏在黑暗中的毒蛇, 极具耐心地、静静地等候着机会的到来。   两天前傍晚的那一场战斗, 他的舰队被打得丢盔弃甲, 无数海盗举手投降。而他眼见事不可为,当机立断,带着十来个心腹换上贫苦市民的旧衣服,弃船跳海逃走。   在逃走之前,还让人打旗语命令远处的海盗战船拼死突围,吸引众人的注意力。   最终有两三艘战船成功突围逃走,所有人都认为他就在那几艘船上, 于是纷纷追击了过去。但是没有人想到,巴沙竟是反其道而行,以贫苦平民的身份,趁着战后人们忙乱的时候偷偷地混进了城内。   他怎么可能像一头丧家犬一样夹着尾巴逃走?   这位有着雄心壮志想要成为这片大海上威震四方的存在的海盗头目在心底如此冷笑。   别以为自己的舰队现在被击溃了就算输了。   要知道, 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当初俘虏了前托泽斯海军统帅塔卡之后, 他对其严刑拷打, 彻底打碎了那个家伙自以为骄傲的脊骨,逼迫其将所有的事情都毫不保留地坦白了出来。   塔卡说的事情中,有一样引起了巴沙的注意力, 这也是巴沙下定决心潜入城中的原因。   塔卡说,为了方便偷偷运送重要的奴隶、藏匿大笔财务、以及和执政官暗中联系, 他的兄长和执政官一起暗中在执政府下面修建了一条地道,一条直通他兄长的家里, 一条通向下城区某一处的废墟。   塔卡还说, 那个王子是住在执政府中的。   于是, 巴沙心里就有了一个计划。   与其像现在这样灰溜溜地逃走,一败涂地,再也没了翻身的机会……他宁可拼死冒险一次。   要知道,海盗历来都是亡命之徒。   与其以后窝窝囊囊地活着,他宁愿拿出命,豁出去赌一场!   只要赌赢了,他就能整个儿翻盘!   偷偷摸进城里之后,巴沙一行人在塔卡的带领下,潜入了暗道之中,很快就摸进了执政府地下。   令巴沙兴奋的是,暗道在执政府房间里的那些出口中,正好有一处出口就在那位王子现在的住所。   就像是老天都在帮他一样。   他和手下耐心地在那一处暗道出口等待了许久,终于等到了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的机会,于是立刻鱼贯而出,将那个病中的王子迷昏了绑走。   此刻,这一行人已经爬出了狭窄的那一段,到了宽一些的地段。   众人埋头快步前行,但是除了被绑着的塔卡哭丧着一张脸之外,其他海盗的脸上都是掩不住的兴奋。   巴沙一边走,一边不断侧头看着自己那个手下扛着的麻布袋。一想到那个麻袋里装的是谁,他心里就畅快到了极点。   就算尊贵如一国的王子,还不是落到了他的手上。   狭小的眼微微眯起来,巴沙心情颇好地想着。   只要有这个王子在他手中,托泽斯城里的所有人都得听他摆布了。   他琢磨着。   首先,得让军队放了所有被俘的海盗。   当然,还必须把所有的船只都交出来……可惜现在人手不够,不能全部开走,不过没关系,带不走的就地烧毁了就是。   然后,让他们交出足够的财物和女人……   巴沙的眼中闪动着凶戾的光。   然而,就算托泽斯人做到了他所有的要求,他也不会将这个坏了他好事的王子交还回去。   要知道,自己落得如今这么惨的下场,都是因为这个小鬼!   不然托泽斯城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到时候,在满载财物离开的时候,他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砍掉亚伦兰狄斯王子的脑袋。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敢和他巴沙作对的下场!   …………   ……………………   就在海盗们带着王子离开不久之后,急促的脚步声从静悄悄的房间外面传来,那脚步声很杂乱,很明显不止一人。   砰的一声,房门被一把推开,漆黑的长靴率先迈入房间里。   下一秒,那长靴猛地一顿。   空荡荡的房间里,空无一人。   那雪白的床铺之中,没有本该在上面沉睡的金发少年的身影。   紧跟着进门的几位医师错愕地四处看着,都没有找到王子的身影。   怎么回事?   他们纳闷地想着,彼此看了一眼。   赫伊莫斯几步并做一步冲到床边,伸手一把掀开被子,被褥中尚有余温,显然数分钟之前伽尔兰还躺在这里。   一点微风从身后传来,他猛地回头,看到不久前被他亲手关好免得漏风的木窗此刻是大敞着的。   他的呼吸在这一瞬停顿了一秒,连带着身体也顿了一瞬。   “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围在这里?”   响亮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金发的骑士伸手拨开堵在门口正在交头接耳的医师和侍女,大步走进来。   一个脸色黝黑皮肤粗糙,身材也极为魁梧的壮年男子跟在他身后进来,男子露出的肌肉壮硕的上臂上有一个代表着他奴隶身份的刺青。   “赫伊莫斯王子?”   一看到房间里的情景,本是带着那个特殊的壮年奴隶过来见伽尔兰的凯霍斯心里就是一凛。   他快步走过来。   “出什么事了?伽尔兰殿下不在这里休息吗?”   赫伊莫斯没理他,他站在床边,脸色阴沉,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可怕的气息。   凯霍斯还没走到床边,他就猛地转身,几步跨到大敞的窗边。   一眼看到窗子边缘那里,一条被撕下来的布条挂在勾角上,在风中飘动着。他一伸手将那个布条拽下来,拿在手中仔细打量。   凯霍斯已经跟到了窗边。   看到现在的情景,还有赫伊莫斯的动作,他的心沉得厉害。   他扫了一眼赫伊莫斯手中的布条,压低声音问:“殿下是不是被绑架了?是海盗余孽?”   赫伊莫斯没有回答,只是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布条,手背上隐约可见暴起的青筋。   那双盯着窗外的金红色眼眸射出的目光可怕到了极点。   他猛地转身,冲着那些闻声而来、已经矗立在门口的黑甲骑士们厉声道。   “立刻全城戒严!关闭城门!禁止任何人进出!”   他身后的凯霍斯紧跟而上。   “我们分开搜索!”   门外的骑士肃然点头,立刻就要散开。他们守在门外,却没有发觉有人潜入了房间里将王子带走,是他们的失职。   若不是知道当前最紧急的事情是找到王子,他们此刻就会直接请罪。   跟着凯霍斯进来的那个壮年奴隶男子刚一进门的时候,就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他用鼻子使劲嗅了嗅,像是嗅到了空气中残留的什么气味。然后,他就在房子里转悠了一圈,那像是野兽般的锐利目光将整个房子从头到尾扫了一遍。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一处。   当赫伊莫斯和凯霍斯要匆匆奔出房门的时候,他开口制止了两人。   “大人,您这样冲出去,王子就要被人带走了。”   他的话让赫伊莫斯和凯霍斯的脚步戛然而止。   两人同时转头,向他看来。   这名男子也不废话,直接抓起一把椅子,砰地一砸。木椅应声而碎,只留下他手中的一根椅子腿。   男子快步走到壁炉前,直接用木腿朝壁炉内侧戳去。   连戳几下,原先都是沉闷的响声,后来突然传出一声砰的脆响,明显那椅子腿撞到的地方不是砖石砌成的实心,里面像是空的。   男人心想,果然如此。   打扫满是灰尘的壁炉一般都是奴隶的活,他在成为角斗士之前也做过很多次。   刚才进来看了一圈,他就觉得壁炉那里有些不对劲,像是太干净了些,积年污秽都没有。   下一秒,他再狠狠一用力,房间哐当一声巨响,那一处的暗门被他用蛮力撞开,露出一个半人高的通道。   男人二话不说,低头弯腰就爬了进去。   将执政府的局面交给匆匆赶来的塞斯负责,赫伊莫斯和凯霍斯径直带着各自麾下的骑士钻入了暗道之中。   看到暗道中留下的种种痕迹,众人心里一紧,看来王子一定是被那些海盗残党从这里给带走了。顿时,他们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只是追到了一半的时候,又遇到了问题。暗道在中途分了岔,分别通向两个方向。   从暗道中的痕迹来看,这两条道上都有人离开的痕迹。   现在实在是没有时间仔细思考,也容不得半分失误,赫伊莫斯和凯霍斯干脆地兵分两路,一人挑了一条道匆匆地追了下去。   …………   ……………………   在暗道中赶路了很久,一贯心思缜密的巴沙在分岔口那里故意分了三四个手下,让他们绑着塔卡前往通往上城区塔卡兄长宅子的那条暗道。   虽说他觉得暗道怎么都得一阵子之后才会被发现,不过,万一被发现了,这样多少可以拖延或者减少追兵。   他是从下城区偏僻的废墟处的暗道入口钻进来的,在入口留下了两个心腹守着,还吩咐他们守在那里的时候顺便多做了两件事。   现在成功地绑架了王子,他自然也要从那里出去。   等到了暗道尽头,暗道入口被两块木板挡着,巴沙蹲在角落里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木板,用敲击声发出了约定好的暗号,同时,他的手攥紧了腰侧的弯刀,绷紧身体蓄势待发,摆出随时暴起的攻击姿态。   不多时,外面响起了另一种暗号敲击声,是他和手下事先约定好的暗号。   他微微松了口气,放下弯刀。   很快,木板门被打开,火光从外面照进来。   天色已入夜,外面已经一片漆黑,巴沙安排的两个手下正举着火把在门口等着。   一看到巴沙带着同伴出来,这两人也松了口气。   巴沙带着身后的四人爬出暗道口。   因为心情绷紧得厉害,又一路赶得太急,几人都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尤其是背着麻袋的那个海盗更是累得够呛,额发都被汗水湿透了。   他将背着的麻袋往地上一放,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巴沙想要确认一下那个王子是不是还昏迷着,也有些担心在麻袋闷着将其闷死了,就上前,一把扯开麻袋,将其放了出来。   被放出来的少年躺在地上,微微斜着头,露出纤细而白皙的侧颈。   流金似的长发散落了一地,像是融化的金色淌了一地。   火把的火光映在那柔嫩白皙的肌肤上,烧起的一点殷红给那白皙的肤色添了一分说不出的诱惑之色。   宽松的衣服松垮垮地落下来,露出半截线条优美的肩,勾勒出的锁骨陷落的弧线异常勾人。   少年闭着眼,淡粉色的唇微张着,急促地吐息着。   薄薄的泛红肌肤渗出细密的汗水,他皱着眉,带着几分强忍着难受的神色,那蝴蝶羽翼似的睫毛时不时轻颤了一下,睫毛尖儿莫名像是扫过了人的心底深处。   四周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静止了一下,数个海盗都是目光一直、呼吸一滞,就连巴沙都安静了一瞬。   好一会儿之后,那个打着火把的海盗才咽了一口口水,小声开口说话。   “头儿,这小王子……可真好看啊。”   “蠢货。”   巴沙狠狠给了说话的海盗脑袋一巴掌,厉声道。   “快点,别休息了,万一那些家伙发现这个王子不见了,全城戒严,我们就很难出去了。”   他一边吩咐守在暗道入口的一名海盗将王子背起来,一边催促那些坐在地上休息的海盗起身,趁夜赶路。   在他的厉声催促下,才休息了不到几分钟的几个海盗站起身来。   一名海盗正在弯腰,伸手,打算将那个依然在昏迷中的王子背起来。   而另一名举着火把的那个海盗转身,找到暗道口旁边的一条绳索,那是他们两个守着暗道口时按照老大的吩咐布置好的东西。   他抽出弯刀,打算将那条绷紧的绳索砍断。   巴沙则是仰头看着夜色中一处远方,前方是一片面积极大的废墟,那是神殿的遗迹,残缺的大殿还耸立着,其中碎柱倒塌,那殿落之中,还有不少木板、布料散落着。   绕过这片废墟遗迹,赶到不远处的河道那里,会有一艘快船在那里等着接应他。   只要他将这个王子挟持上了船……   脑中闪过刚才在火光下的惊鸿一瞥,他心底有点发热了起来。   那时绑人赶时间,没怎么注意去看,现在一看,这小王子的确是好看。   他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人。   虽然决定了不会将这个王子还回去,但是把这么一个美少年砍掉脑袋似乎有点太浪费了。   巴沙心想。   反正他一贯男女不忌。   不如将这小王子藏起来,好好调教一番,让其成为自己的禁脔……   就在巴沙踌躇满志地幻想着他率领着无数海盗、驾驶无数海盗战船,挟带美少年王子驶向大海的未来的时候,突然,空中传来破空的响声。   一股危机感陡然涌上心头。   巴沙本能地一躲。   嗖的一声,一支利箭偏过了他的后心,却依然狠狠地刺入他的身体,一下子贯穿了他的胸口。   身边接连响起好几声哀嚎,然后是沉重的身体倒地的声音。   他躲过了这致命的一箭,他的手下却没有他的本事和运气,纷纷被从暗道里射来的利箭贯穿了喉咙和心脏。   巴沙一转身的功夫,只见他的那几个手下都已经倒在了地上,睁大了眼,瞳孔放大,没了气息。   皆是被一箭毙命。   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下意识往射出利箭的暗道中看去。   漆黑的暗道中,微弱的火光中,一双金红色的眼满含煞气地远远看来。   眸底一点寒光,慑人到了极点。   那一眼,竟是让他这个穷凶极恶的海盗都心惊肉跳了一瞬。   可是那一抹心惊之后,巴沙身为海盗的凶性也彻底被激发了起来。   他面色狰狞,竟是硬生生地又迎着射来的几只箭,任由那箭扎在他的肩上,腿上——他不顾一切,发狠地将暗道口的木板门砰的一声关上。   然后,他一转身,手中弯刀重重砍下,将他的手下没来得及砍断的那条绳索砍断。   轰的一声巨响,那堆积在倾斜的暗道口上方的碎石轰然掉落,一下子将暗道口埋得严严实实。   巴沙手持弯刀喘着气站在暗道口,身上还扎着几只箭,其中一只更是贯穿了他的胸口。   他站在黑夜中,看着被碎石堵住的暗道口,看着一地手下的尸首,听着从被掩埋的暗道口里面传出来的撞击声。   赌输了。   他咬牙想。   他又一次赌输了。   他的目光转到了那依然安静地躺在地上昏睡着的少年身上。   眼神狰狞,脸色更是凶戾至极。   巴沙在这一刻做出了一个极为可怕而又疯狂的决定。   他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一支火把,接着又弯腰,一把将伽尔兰扛在在肩上。   然后,他拼着最后的力气,步履蹒跚地向着不远处的那座神殿废墟走去。   他的身后,那被碎石堵住的暗道入口里面,沉闷的撞击声不断在夜色中响起。   他走过的道路上,一滴滴的血滴落在地上。   ……   一步一步,拼着最后一口气,巴沙扛着伽尔兰走进了神殿废墟的大殿深处。   他走过的路上都是斑斑血痕。   他魁梧的身体一路上都是摇摇晃晃地,像是随时随地都会倒下。可是他咬紧了牙,死活撑住了这一口气。   他的牙咬紧到脸上的肌肉都开始痉挛抽搐的地步。   在神殿废墟中绕了好几个弯儿,走到废墟深处,巴沙将伽尔兰放下。   然后,他一步步地向回走。   走到废墟外面一圈处,他闻到了空气中隐约传来的油的气味。   他咧嘴一笑。   那是他让留守的两个手下做的,在废墟四周撒上油,等逃走的时候,把这里点燃,好干扰追兵的注意力。   巴沙站在废墟大殿入口。   他嘴角的鲜血在不断地渗出来。   他站在那里狞笑着,将手中的火把丢到了堆积的废弃木料上。   轰的一下,染了油的木料陡然窜起火焰,那火焰在转瞬之间向着四面八方蔓延而去。   只是几分钟的功夫,废墟大殿猛烈地燃烧了起来。   黑夜中,赤红火焰包围了废墟中的巴沙。   他站在火焰中,歇斯底里地,疯狂地大笑着。   我输了。   你们也别想赢!   我要你们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的王子陪我这个该死的海盗葬身火海! 第115章   那被堆积的碎石埋住的暗道口在剧烈地震动着, 一下又一下,一个个碎石不断地簌簌滚落下来, 堵在门口的石头越来越少,而那暗道口的木板门也震动得越来越剧烈。   终于, 轰的一声, 碎石四溅而去,木板门被砸出一个大窟窿。   又是两下,暗道口彻底被撞开了。   一个修长的身影从漆黑的暗道中一跃而出, 他麾下的骑士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出。   一抬头,金红色的瞳孔在这一瞬间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胸口深处的那颗心脏猛地跳动了起来。   漆黑的夜空中, 不远处那燃烧着的赤红火焰映红了半个夜空, 也映红了赫伊莫斯刹那间失了神的眼。   漆黑的天空。   如火蛇般翻腾的赤焰。   一路上落下的斑斑点点的血痕。   那座被火焰焚烧的巨大石殿。   还有,大殿深处那被火焰吞噬的少年的身影……   这一刻,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可怖的噩梦之中。   …………   上城区处。   凯霍斯带着亲卫一路追击,追出了暗道,在最后一刻将那几个逃窜的海盗堵在了宅子里。   环视一圈他就认出来了,这就是他和殿下曾经住过一晚的那个大商人的宅子。   没想到这人为了和执政官相互勾结, 竟是直接在地下挖通了一条暗道, 直通执政府。   那位前托泽斯海军统帅塔卡第一眼看到独眼骑士的时候,还激动地向其求救, 然后就被冷笑的独眼骑士狠狠一脚踹断了一根肋骨。   于是, 他老实了下来。   此刻, 他蔫蔫地瘫在地上, 脸色灰败, 神色狼狈,老老实实地趴着回答着凯霍斯的问题。   “那个海盗头目……巴沙带着王子走了另一条路,我们是他为了以防万一,引开追兵的。”   他有气无力地说,   “另一个出口在下城区那座废弃的神殿边上……”   另一条路,那么就是赫伊莫斯王子追过去的那条路?   略想了一下,凯霍斯转头,看向身侧的某人。   他问:“下城区的废弃神殿是哪里?”   “是托泽斯城以前的沙玛什神殿。”   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壮年奴隶回答道。   “在很早之前,托泽斯城曾经有沙玛什神殿的,我很小的时候听老人说过,后来因为一次海啸,神殿塌了小半,再后来,那里就废弃了。”   “大概大家觉得废墟不吉利,而且那神殿废墟在托泽斯城的角落里,比较偏僻,所以很少有人去那边。”   就在凯霍斯听着那位壮年奴隶说话的时候,他一个负责守在外面的亲卫突然快步走进了房子里,面露焦灼之色。   “凯霍斯阁下,出事了,请您立刻出来看一下!”   凯霍斯马上走出房间。   一站到庭院,他就一皱眉。   站在这个地势颇高的宅子庭院中,他隐约可以看见下城区有一处角落燃起了火光。   “大人——”   跟出来的壮年奴隶一见那一处的火光,脸色猛地一变,说话的语气也变得紧张了起来。   “那个位置就是废弃的神殿!”   “!!”   凯霍斯心里一惊。   他抬头看去,只见漆黑的夜空之下,唯独那一处的火光烧着天空。   烧红了夜空,也烧得他心里不安到了极点。   …………   ……………………   废弃的神殿在火中噼里啪啦地燃烧着,那不知道堆积多久了的腐朽木料、破烂布料一点就燃,协助着火浪在整个大殿中席卷开来。   不多时,这座废弃的神殿就成了一片火海。   因为油只泼在废殿边缘,所以巴沙只能走出去点火。   此刻,在被大火包围的废弃神殿之中,他在缓缓地向回走。   他走过的路上留下了斑斑血痕,而后他留下的血迹就被后面跟上来的火焰吞噬。   他走回了他放下那个王子的地方。   火焰从四面八方燃起,在夜空中狂乱地舞动着。   热浪袭来,鼓动着那挂在石柱上的残破幕布剧烈地在空中飞扬着。   在一片火热中,灼眼的赤红中,唯有那金发的少年静静地躺在石地上。   流金似的长发映着火光越发明亮。   火光映着那张微微泛红的脸,他安静地沉睡着,朱唇皓齿,眉眼精致如天地造化而成的艺术品,让人看着就舍不得碰一下。   生怕碰一下,就给其添上一抹污痕。   蹒跚走回来的巴沙一屁股坐在少年身前,盘着腿,眼睛定定地看着少年。   脸色阴沉,看不出他盯着伽尔兰在想些什么。   “……真好看啊。”   看了好一会儿之后,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的瞳孔已经有些涣散开来,那是即将死去的征兆。   这一刻,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不听使唤了,就连他眼底万年不变的凶戾气息都缓缓地散了开来。   其实,直接在暗道口那里将这个小王子杀死就行了。   只是那时不知为何,他攥着弯刀却没能下得了手。   真可惜啊。   他盯着少年想。   差一点,只差一点,这个漂亮的小王子就是他的了。   巴沙转回头,看着四面八方燃烧着的赤红火焰。   他将葬身火海之中,被火焰烧成灰烬。   挺好的。   他想。   身为海盗中的一员,他可不想像过去那些死去的海盗一样,在死后身体被绳子绞起来吊起在城墙上,风吹雨淋,直到尸身腐烂成白骨。   他从来都是个狠人。   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他宁愿一把火把自己烧成灰,也不想让自己的尸体落在那些恨他入骨的人手中。   而且,还有人能陪着他一起被烧成灰,不也挺好的,是不是?   如此想着,巴沙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伽尔兰。   少年依然在昏睡中,呼吸急促,薄薄的肌肤渗出的细密汗水濡湿了颊边的金发。   他看着少年,目光有些恍惚,喃喃自语了起来。   “真是奇怪啊……我竟然下不了手杀人……”   明明这么纤细的脖子,这么脆弱的喉咙,哪怕是在濒死的现在,他只要伸手一用力,也能将其拧断。   但是奇怪的是,他偏偏就是下不了手。   因为在看着这个少年的时候,他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这也算是殉情了吧,王子殿下?”   嘴角的血还在不断地流着,巴沙嘿嘿地笑着,那笑声古怪,透出深深的恶意。   他看着伽尔兰的目光很冷,伸出手,用力捏了一把伽尔兰烧得发烫的颊。   “和我这样丑恶的海盗殉情,您一定很不甘心吧?”   巴沙的心情在这一刻非常的不甘,又很复杂。   他的大业,他对未来的野望,全部都被这个少年一手破坏掉了。   不得不说,他对伽尔兰有着深深的恨意。   但是,那恨意中又还掺杂了许多说不清的微妙而又复杂的情绪。   他恨伽尔兰坏了自己的事。   但是,伽尔兰力挽狂澜,硬生生守住了本来注定会陷落的托泽斯城。   他在恨他坏事的同时,心底又不由得生出一分赞叹。   巴沙突然想起了那一天,伽尔兰第一次出现在城墙上的那一天。   当他第一眼看到出现在城墙上金发少年的身影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了一下。   因为在那个时候,他突然感到,冥冥中像是有什么被硬生生地改变了。   他仿佛在那一刻失去了很多的东西,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失去了什么。   身为海盗,他从不信命。   但是那一刻,他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悸动,让他心慌意乱。   他说不出来为什么,可是他就是有那样的感觉,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感觉。   这个少年的出现,改变了原本属于他的命运。   他们两人之间在这一刻的相遇,硬生生地斩断了他的未来。   如此荒谬。   却又如此真实。   ………………   此刻,巴沙盘膝坐在伽尔兰身前,他的瞳孔在一点点地涣散开来,他俯身,缓缓地抚摸着少年发烫的脸。   但是他看着伽尔兰的目光却是狰狞的,脸上带着冷笑。   “但是,就算再不甘心,您也只能和我死在一起啊。”   “就算是死了,我们的骨灰也会被火烧得混合在一起,一把骨灰,谁都分不出。”   他死死地盯着伽尔兰,那目光邪恶而又诡异。   “到时候,就算您的部下再恨我,也不能把我和你分开来。”   “呵,说不定我的骨灰还能跟着您一起进入王陵之中,享受一把亚伦兰狄斯后世王族的祭祀呢,呵呵……唔!!”   海盗呵呵的笑声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他张着嘴,满是鲜血的唇发着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的瞳孔抖动着,放大到了极限。   一柄雪亮的匕首没入了他的胸口。   静静地躺在地上一直像是昏迷着的少年突然翻身坐起。   在巴沙毫无防备地这一瞬,一剑捅穿了他的心脏。   巴沙僵硬着身体倒下。   最后的一眼,即将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前,他只来得及看到少年那向他看来的锐利如剑光的金色眼眸。   ……好亮……好刺眼,就跟太阳一样……   最后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巴沙侧身倒在地上,一张脸扭曲着,狰狞至极,张着的嘴里喷出血。   他睁大了眼躺在地上,火光映着他那满是不甘而又面目可憎的脸。   这个本该在未来驰骋大海之上,威名赫赫,麾下势力大到甚至能与一国对峙,同时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犯下累累血案,令无数人听到他的名字就心惊胆战的海盗在这一刻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   死去的海盗身边,伽尔兰剧烈地喘息着。   他微微泛红的脸映着赤红的火光,细密的汗水从他薄薄的肌肤里渗出来,濡湿的金发黏在他的颊边。   他坐在那里喘了好久,刚才将匕首刺入海盗胸口的动作,几乎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在被海盗从麻袋里放出来的时候,他就模模糊糊地有了一点意识,但是,只是隐约有一点意识能感觉到四周发生的事情而已。   他烧得太厉害,意识浑浑噩噩的,四肢发软,浑身无力,身体根本不受他控制。   只能任由这个海盗将他扛进来,丢在这里。   然后,海盗离开了,紧接着,四周就燃起了大火。   热浪袭来,一冲,将他冲得一下子清醒了几分,虚软无力的身体似乎也恢复了几分力气。   然后,他继续装作昏迷的样子,等那个海盗回来靠近自己之后,抓住机会将匕首捅进了对方的心脏。   伽尔兰喘了好一会儿,总算觉得身上恢复了一点力气。   热浪一波又一波地袭来,四周的大火燃烧得越发猛烈。   火烧时产生的烟雾让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捂住口鼻,额头上的汗水流得更厉害了。   不能在这里等死。   他想,咬了咬牙,勉力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放眼看去,四周皆是火海。   他站着急促地呼吸着,然后,步履蹒跚地向着还没被火烧到的方向走去。   他的身后,火焰一点点蔓延到了海盗的尸体上,将其一点点烧了起来。   …………   火海中,分不清东南西北。   满眼都是赤红之色。   伽尔兰剧烈地喘着气,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已经越来越模糊。   不仅是外面的热浪,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也像是有火在烧,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焚烧着他的血肉,让其身体里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像是要把他整个人烧成灰烬。   一路踉踉跄跄地走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走了多远。   四周皆是火海,看不到尽头,找不到出路。   他的那点力气却在一点点地消耗殆尽,他的视线在一点点地朦胧下去。   他其实早就撑不下去了。   只是胸口的那一口气,还有一点想要活下去的念头,勉力支撑着他继续在火海中向前走着。   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的时候,半昏半醒之中,脚下不知绊倒了什么,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伽尔兰伏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一张脸不知道是映着火光,还是烧的,绯红得可怕。   而他的唇却是与之相反的惨白,干裂出好几道血口子。   他喘着气,努力撑着地,想要站起身。   他撑在地面上的手臂发着抖,好不容易撑起一点,又一下子摔了下去。   这一下摔下去,就半晌没了声息。   赤红的火海中,少年狼狈地躺在石地上,流金色的长发散落了一地。   他闭着眼,喘息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的手再一次撑在地上。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挣扎地站起身来,而是只撑起上半身,坐起身来。   伽尔兰坐在石地上,仰着头。   火光映在他金色的瞳孔中。   四周皆是火海,除了燃烧的火焰,还有头顶那一片漆黑的夜空之外,他什么都看不见。   ……到此为止了。   少年安静地跪坐在地上,在那一片火海之中。   赤红的火焰在他周身跳跃着,缓缓地向他蔓延而去。   这一次,他又要死在火中。   他坐在那里,意识一点点模糊。   眼前的一切在慢慢地暗淡下去。   这一次,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伽尔兰神色怔然,微仰着头,雾气一点点笼罩上了他的眼。   水痕缓缓从他的眼角渗出。   ……他要死了……   他睁着眼,却控制不住从眼角渗出的泪水。   他攥紧手,却控制不住自己指尖的颤抖。   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在发着抖,还有,某种说不出的悲伤。   就和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   他将在火中死去。   ……不管他是多么地想要活下去……   火焰在燃烧,四周不断有东西掉落的声音响起,或是碎石,或是燃烧中的朽木。   这座在大地上矗立了太长的时间,腐朽得太久的宫殿在碎裂、崩塌。   一座倾斜的圆柱周身被烈焰簇拥着,火焰将它环绕着,灼烧着,终于,这座倾斜的柱子再也经不住烈火的焚烧。   咔擦一声脆响,它的根部裂开一道裂缝。   那道裂缝在迅速地迸裂、蔓延。   下一秒,它在火焰中摇晃了几下,从根部整个儿断裂开来。   崩裂的响声让伽尔兰下意识抬眼。   他的瞳孔在这一刻猛地放大。   那被赤红的火焰簇拥着的巨大圆柱朝他轰然倒下。   他已来不及躲开。   ……他也再没有力气躲开。   少年坐在地上,仰着头。   金色的瞳孔中映着那火焰环绕的巨大圆柱。   在他眼底由远及近——   烈焰之中。   火海之中。   突然有一双手猛地从斜地里伸出。   那双褐色的手没有丝毫迟疑地没入了赤红的火焰之中。   它一把按在被火焚烧得滚烫的圆柱上,硬生生地将其撑在空中。   哧啦一声,微不可闻,像是烙铁烫肉的声音。   空气中瞬间弥漫出一股烧焦的气息。   来人的眼角在近乎痉挛一般抽搐着,薄唇抿紧如刀锋一般,可是他伸进火焰中的双手仍旧是死死地撑住了那座倒塌的火柱。   猛一用力,崩塌的火柱被他推倒在一边。   他站在那里,剧烈地喘着气,他伸在身前的两只手在发抖。   且不说被火焰烧伤的手臂,他那双撑在烧红的圆柱上被烫伤的手掌几乎整个儿都烙脱了皮,伤势看起来可怖到了极点。   赫伊莫斯深深地吸一口气,控制住自己的手因为剧痛而导致的颤抖。   他转身。   俯身在伽尔兰身前半跪下来。   “别怕。”   他伸出手,烧伤的指尖擦去伽尔兰眼角的那一滴泪。   火焰在四周燃烧着,映红了他的侧颊。   他看着伽尔兰的目光是甚于一切的温柔。   他说,“有我在。”   他柔声哄着那个他好不容易才寻找到的在火海中哭泣的少年。   天地万物,废墟火海,钻心之痛。   都比不过此刻看着他的少年金色眼眸中落出的一滴泪。   …………   心急如焚地赶到废墟之地,凯霍斯刚刚站到燃烧的神殿之前,一抬眼,就看到了令他震惊得呆立原地的一幕。   漆黑的夜幕之下,被烈焰吞噬的神殿在燃烧。   殿顶坍塌,石壁迸裂,碎石砸落。   在沸腾的火焰之中,有人从火海之中走出来。   赤红的火光从后面映着从火焰中走出来的赫伊莫斯的身影。   他的双手满是触目惊心的灼伤痕迹。   可是那双被烧伤的手却有力地、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少年稳稳地抱在自己胸口。   伽尔兰安静地窝在赫伊莫斯怀中,闭着眼。   虽然脸上依然泛着烧出来的红潮,可是此刻他的眉目放松着,舒展开来。   他的头乖巧地靠在赫伊莫斯的胸口,金色的长发尽数散落在赫伊莫斯的怀中。   他的手指,轻轻地抓紧了赫伊莫斯胸口的衣服。   他的颊紧贴在赫伊莫斯的胸口,从那里传来的有节奏的心跳声,让他在这一刻比什么都还要安心和平静。 第116章   废弃神殿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赤红的火光映红了半个托泽斯城的天空, 引得城中的人纷纷侧目。   幸好那废弃神殿在城中极为偏僻的地方, 才没在刚刚才平静下来的城中引起恐慌。再加上塞斯那天晚上当机立断控制住了执政府, 所以伽尔兰王子被海盗余孽绑走的事情并没有泄露出去,城民们也只知道有几个海盗余孽在城中流窜, 让士兵们在城中奔波了一晚上而已。   一大早, 他们就听到了那几个海盗余孽已经被杀死的消息,于是一个个放宽心思,喜笑颜开了起来。   相对于外面城民的轻松和高兴,执政府中却尽是伤员。   伽尔兰被赫伊莫斯从火焰中抱出来的时候,还勉强有一点意识, 但是很快就又昏睡了过去。   他本就受了伤,又在发烧,病中却被海盗强行带走, 又是拖拽又在火场中呛了灰尘,这一番折腾让他病得更厉害了。   被救回来之后他就没醒过,更是在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里高烧不退, 那烧红的脸实在是可怕, 唬得凯霍斯等人守在他身边, 一天一夜都不敢合眼。   就连同样受伤不轻的赫伊莫斯看着伽尔兰高烧不退的模样也是心惊, 放不下心来, 干脆就在这个房子里一同住下, 还好床铺够大, 足足三四米宽, 就算睡两人也是绰绰有余。   这样一来,也方便这里的几个医师就在这个屋子里围着他们两个人转,不必来回奔波了。   医师说,赫伊莫斯的两个小臂还好,只是一些灼伤,很快就能好,只要注意一点连疤也不会留下。只是,那两只手掌……那石柱本来就被烧得通红滚烫,赫伊莫斯直接赤手去托,等同于将自己的手按在了烧红的烙铁上一般。   那手掌被烫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还好因为赫伊莫斯自小练武,手掌上的老茧颇厚,所以没有伤到手筋和骨头,这烙伤愈合了之后不会对赫伊莫斯的手的灵活性有什么影响,但是手掌上留疤是在所难免了。   因为烧伤的缘故,赫伊莫斯也不可避免地发起了低烧。   还好温度不算高,再加上他的身体一贯强健,所以就算在低烧中,他的意识也很清醒。就是因为意识清醒,所以身为伤员的他也跟凯霍斯一样,由于紧张高烧不退的伽尔兰,一天一夜没合眼。   直到第二天晚上过去,昏睡中的伽尔兰的高烧终于慢慢退了下来,回复了平静,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松下来,看着伽尔兰微微泛红的安详睡脸,心情平静下来的赫伊莫斯就没有再强撑下去,闭眼放松地睡了过去。   …………   那是铺天盖地的火焰。   赤红的,火热的,映红了整个漆黑的天际。   他站在那里,可是四面八方都是火焰,将他整个人包围住。   他无处可逃。   赤红火焰之外,有一双狠毒的眼死死地盯着他。   映着火焰,就连眼底的那一点金色痕迹都被染成红色,仿佛是一双纯粹的赤红眼眸。   那双盯着他的眼是满满的阴冷,目光中翻滚着赤裸裸的凶戾气息。   仿佛随时随地就会化为凶狠的野兽,将他连皮带肉撕咬开来,吞噬下去。   他在那双可怕的金红色眼眸的注视下,动弹不得。   火焰一点点地蔓延过来,由远而近。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火焰缓缓地凑近他的身边,喷吐着的赤红火舌几乎要舔舐到他的眼前。   就在他绝望地等着被火焰吞噬的时候,突然,一只手突然从燃烧的火焰中伸出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从火中出现。   他睁大眼。   那个人向他伸出手。   漫天的火焰都仿佛被那个人挡在了身后。   ……   少年猛地睁开眼,金色的瞳孔微微放大,剧烈地收缩了几下。   他的呼吸在这一刻瞬间急促了许多。   好一会儿之后,他因为骤然醒来而略显涣散的眼才慢慢地清醒了过来,昏迷前的记忆一点点回到了他的脑海中,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只是,他稍一转头,就又是一惊。   那张无论是梦中还是现实都无比熟悉的脸就近在眼前。   他刚惊了一下,就发现赫伊莫斯似乎睡着了。   赫伊莫斯仰面躺在床上,脸却是向伽尔兰这一边稍微偏过来。   如夜空一般漆黑的细碎发丝散落在雪白的枕上,对比很是明显。   他闭着眼,睫毛并不算浓密,但是很黑,也很细长,根根分明,隔得这么近,伽尔兰几乎能看见那细长睫毛末梢微动的痕迹。   赫伊莫斯的眼角是微微上扬着的,哪怕是闭着,眼角线条也透出一抹锐利的感觉。   沉睡中的年轻人有着一张宛如傍晚朝霞一般引人注目的俊美面容。   碎发散落在那笔挺的鼻梁上,褐色的肌肤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蜂蜜一般的光泽。   薄薄的唇线如若刀锋,抿紧着,让赫伊莫斯暴露出几分冷硬、薄情的气息。   耳朵上青金石的耳环折射出泛着冷意的光泽。   这个人哪怕是在沉睡中,也给人一种如同潜伏的野兽般危险的感觉,但是,那种危险的气息,反而越发给其增添了某种莫名的诱惑力。   伽尔兰看着躺在自己身边沉睡的这个人。   他的目光一瞬间有些恍惚。   他想起在火海中,这个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那一瞬。   【别怕,有我在。】   当那只被烧伤的手指擦过自己眼角的那一刻,他听到了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声。   因为这个闯入火海来到他身边的人跳动了起来。   …………   或许是因为那个时候在火海中,太热,热得让他无法思考。   让他在那一刻变得奇怪了起来。   看着身侧那张沉睡着的俊美的脸,伽尔兰不知不觉地伸出手来,摸了摸那张脸。   指尖碰触到的肌肤颇为柔韧,那热度从指尖传递过来。   大概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碰触自己,赫伊莫斯的眼角微微动了一下。   伽尔兰下意识猛地将手缩回来,大气不敢喘一口地紧张地盯着赫伊莫斯动了动的眼睛看。   幸好,赫伊莫斯并没有醒来。   伽尔兰松了口气,手一下子按在了自己头上。   错觉。   他想。   在那个处境下,他当时的心跳大概也只是属于吊桥效应而已。   毕竟他刚才试着摸了摸赫伊莫斯的脸的时候,就算对着那张俊美的脸,他也没什么感觉……顶多就是觉得很感激,再加上一点不可思议而已。   是的,不可思议。   毕竟,在他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是赫伊莫斯亲手放火烧死了他。   虽然那个时候他已经病得意识不清,再加上呛入浓烟很快就昏死过去,并没有感觉到被火焰焚烧的痛苦。   但是那火焰簇拥着自己,一点点逼近自己的恐惧还是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记忆中。   还有,在彻底昏死过去的前一秒,他和火海外面那双可怕的、满是戾气的金红色眼眸对视的那一眼。   而现在,就在他已经认命地迎接再一次死在火中的结果的时候,却是这个曾经亲手烧死了他的人闯进火海中,将他救了出来。   明知道那么危险,还要去救他。   看起来……赫伊莫斯说喜欢他,是认真的?   …………   ……怎么感觉,命运好像拐向了一个奇怪的方向?   “殿下,您终于醒了。”   一个声音打断了恍惚中的伽尔兰的胡思乱想。   他一转头,就看见他的守护骑士凯霍斯快步走过来,手中端着一碗漆黑的汤药,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刚才熬好的。   看到伽尔兰朝他看来,凯霍斯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虽然守在伽尔兰身边足足两天两夜没睡,他那张有了黑眼圈的脸笑起来的时候依然帅气得让守在房间里的几位侍女以及医女看得脸红心跳。   只可惜,英俊的金发骑士此刻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守了好久终于醒来的小王子。   伽尔兰看着凯霍斯的黑眼圈,眨了眨眼。   “我睡了很久了?”   凯霍斯嗯了一声,伸手扶着伽尔兰坐起身,然后端起刚才放在桌上的汤药,看样子是想要用汤勺喂伽尔兰喝药。   ……这太夸张了。   伽尔兰囧了一下,赶紧摇头,然后伸出双手从凯霍斯手中捧过汤碗。   仰头,一饮而尽。   苦死了!   一口气灌下去的伽尔兰被残留在嘴里的苦味苦得直咋舌。   一口灌下去都这样,这要是被人一汤勺一汤勺的喂那还不得苦死?   所以他就一直都弄不明白,就算病了为什么这么苦的药还要别人一勺一勺的喂?自己又不是没手……   ……等等。   手?   伽尔兰猛地记了起来。   火海之中,赫伊莫斯的双手没入火焰之中的那一幕。   还有,那弥漫在鼻尖的皮肉烧焦的气息……   赫伊莫斯的手!   他猛地转头,赫伊莫斯依然在沉沉睡着,他一眼就看到了赫伊莫斯放在身侧的两只手。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雪白的绷带缠绕在赫伊莫斯的手上,从手臂一直往下到指尖,都是雪白雪白的,和上臂露出的褐色肌肤呈现出极端的对比。   伽尔兰的脑中在这一刻闪过前几世里赫伊莫斯那只无论何时都被雪白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臂。   那惨烈的一幕幕仿佛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一切又仿佛回到了从前——   他瞬间慌了神,伸手想要去碰一下那只满是绷带的手,可是手伸出来又不敢碰,一时间悬在半空之中进退两难。   伽尔兰心慌得厉害,一时间不知所措。   大概是因为他的表情太慌乱了,在他身边的凯霍斯一伸手,握住了他僵在半空中的那只手,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肩。   凯霍斯低声对他说:“没事的,殿下,赫伊莫斯王子没事,你别担心。”   伽尔兰回头看了凯霍斯一眼。   凯霍斯顿时就是一怔。   少年的脸上写满了惊慌,那金色的眸中竟是莫名地透出一抹他从不曾见过的无助之色。   就在他被伽尔兰的这一眼看得有些愣神的功夫,处于惊慌中的伽尔兰已经伸手一把抓住了他,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凯霍斯,赫伊莫斯的手……他的手……是不是……毁了?还有,他的手臂……不,不止是手臂,是不是其他的地方……是……他的身体是不是很多地方都被烧伤了?还,还有……那、那里……”   他的手指用力地扣紧了凯霍斯的手臂,强忍着那股从心底涌起来的恐慌感。   兜兜转转,命运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他所做的一切仿佛是徒劳。   赫伊莫斯再一次烧伤,又是因为他的缘故。   那么,以后会不会又像前几世那样发展下去?   赫伊莫斯再一次恨上他。   然后,他和赫伊莫斯再一次刀刃相向。   最后……   ……   如果这一切都是注定的,那么他这么多年所做的一切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凯霍斯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总觉得,现在的王子看起来像是在恐惧着什么无形的东西。   还有,为什么王子只看了一眼就认定了赫伊莫斯不止是烧伤了手,认为赫伊莫斯烧伤很严重?   “没有,王子,你别担心。”   看着伽尔兰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凯霍斯暂且压下心里的困惑。   他轻声安慰着伽尔兰:“赫伊莫斯王子的伤势没您想得那么严重,他只是烧伤了手而已,医师说了,只是伤了皮肤,没有伤到筋骨,不会有什么影响。”   听了凯霍斯这话的伽尔兰似乎冷静了一些,他犹豫了好一会儿,小声问:“那手臂上……会留疤吗?严重吗?”   他想起前几世,赫伊莫斯总是将自己有疤的那只手用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想必是很介意身上留疤的。   “医师说,好好养伤的话,手臂不会,不过手掌还是手指上肯定是会留疤了。”   “会留疤啊……”   一听凯霍斯这么说,伽尔兰就愁眉苦脸了起来。   “你很介意?”   突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嗯……”伽尔兰闷闷地回答,“留疤了,不是很难看吗?”   赫伊莫斯肯定不喜欢身上留疤,不然前几世就不会总是用绷带挡住了。   他刚回答完,突然又觉得哪里不对。   明明凯霍斯就在他身前,刚才那个声音却是从他身后传来的。   他下意识转头去看,可是,才转头了一半,一双手突然就从他身后伸来,将他整个人圈在手臂之中。   突然落入另一个人的怀中,伽尔兰本能地想要挣扎,可是一眼看到那环住他的双臂上雪白的绷带,他的身体一僵,不敢动了。   转头去看,果不其然,对上了一双微微眯起来盯着他的金红色眸子。   “赫伊莫斯……”   他弱弱的、小声地喊着赫伊莫斯的名字。   不知何时醒来的赫伊莫斯毫不客气地将其圈在自己怀中,那俊美的脸上的眉一挑,斜着眼看他。   “你嫌我留疤了难看?”   “不是,我没有。”伽尔兰赶紧解释,“我只是担心,你会因为留疤了,不好看了,心里不舒服。”   赫伊莫斯轻轻地哧了一声。   “又不是女人,我会在意什么疤痕?”   “…………”   前几世你明明非常在意的。   伽尔兰憋着气,又不好把这句话说出来。   但是,被赫伊莫斯这么一弄,他自从看到赫伊莫斯手上绷带开始就不断涌出来的惊慌慢慢地消失了。   他侧头瞅着赫伊莫斯的眼,赫伊莫斯也正低头看着他。   突然低头,将额头往他的额头上凑了凑。   他怔了一下,紧接着就听见赫伊莫斯说了一句。   “没烧了。”   赫伊莫斯这句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赫伊莫斯的眼自始至终都看着他。   那双金红色的眸微微弯着,映着他的身影,渗出一点笑意。   那看着他的目光只有柔和,眼底透着微光,显得极为明亮,此刻看不见丝毫阴暗和戾气。   ……和前几世已经不一样了。   他也好,赫伊莫斯也好,他们和前几世都已经不一样了。   被那双眼柔和地看着,伽尔兰的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他看着赫伊莫斯小声问:“你的手疼吗?”   淡色的薄唇唇角一扬,赫伊莫斯像是要说话,只是还没开口,就被床边的凯霍斯打断了。   “赫伊莫斯王子,既然您也醒了,那么正好,您的汤药也已经好了。”   看着自家王子乖乖地被赫伊莫斯搂在怀中的样子,凯霍斯心底莫名有点不爽,正好医女端着熬好的汤药来了,他就趁机打断了赫伊莫斯的话。   赫伊莫斯松开手,往旁边看了一眼,看着那名医女已经端着汤药俯身跪在床边,舀起一勺汤药送过来。   他一侧头,避开了那快要伸到自己嘴边的银勺。   “不必了,拿下去。”   他说。   “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看了伽尔兰一眼。   “太苦了,不想喝。”   他用任性的口吻说。   伽尔兰:“…………”   又来了。   “赫、赫伊莫斯王子……医师吩咐了,您、您必须按时……喝、喝药的……”   跪在旁边的医女战战兢兢地说。   “你把药倒了,回头就说我已经喝过了。”   “这、这怎么可以啊……”   可怜的医女捧着汤药都快要哭出来了。   旁边的凯霍斯都看不下去了。   “赫伊莫斯王子,虽然我知道您身体很强健,但是既然受了伤,还是喝了药好得快一点。”   赫伊莫斯没吭声,他的眼一转,落在自己身边的少年身上。   伽尔兰被他看得一怔。   赫伊莫斯依然不说话,只是拿眼看他。   虽然没说话,但是那意思都从眼神里流露了出来。   第一个领会到赫伊莫斯那眼中的意思的凯霍斯嘴角一抽,走过去,从快哭出来的医女手中拿过汤药。   “赫伊莫斯王子,既然您不喜欢被女人喂,不如就由我来。”   他笑眯眯地舀了一勺汤药,伸过去。   “来,张嘴,啊~~”   赫伊莫斯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像是在哄小孩的独眼骑士,那双金红色的眸子安静地、幽幽地看着伽尔兰。   伽尔兰一开始还强撑着,装作看不懂。   可是赫伊莫斯就是固执地盯着他看,哪怕他侧过脸去了,也能感觉到那滚烫的视线。   好吧,你赢了。   少年在心底叹了口气,认输了。   他向凯霍斯伸出手。   “给我,凯霍斯。”   “可是,殿下……”   “给我吧,药都要冷了。”   金发骑士有些不情愿地将药碗递给了他的王子,站到了一旁。   伽尔兰将银勺子在漆黑的汤药里搅拌了几下,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喂别人吃饭——对方还是那个赫伊莫斯,这让他觉得很不自在,但是瞥了一眼那双被雪白绷带包裹着的手,他心里一软。   那双手是为了他才受的伤。   手一抬,他举起银勺送到赫伊莫斯嘴边。   赫伊莫斯看他一眼,唇角一弯,低头喝光了银勺中的汤药。   那一眼看得伽尔兰的脸莫名一热,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己和赫伊莫斯的这幅样子似乎显得太过亲昵了些。   赫伊莫斯是病人。   他只是在照顾病人而已。   为了救他受伤的病人。   他这么说服着自己,一勺一勺地继续喂着汤药。   等慢慢地习惯之后,他心底里的那点不自在才缓缓地消失了。   他看着赫伊莫斯那安静地、乖乖喝药的模样,顿时心里就有些纳闷。   赫伊莫斯明明特别厌恶苦味,而这汤药苦得要死,他刚才一口气灌下去都苦得咂嘴……像现在这么一勺一勺地喝,难道不是更苦吗?   为什么赫伊莫斯看起来像是在喝糖水一样?   在伽尔兰纳闷的途中,那碗汤药不知不觉就见底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仿佛看见了赫伊莫斯眼底露出了遗憾的神色。   摇了摇头,将这种奇怪的错觉从脑中驱逐掉,他侧身将空碗递给了床边的凯霍斯。   凯霍斯拿着两个空了的汤药碗走向门口,交给侍女。   而伽尔兰坐在床上,看着凯霍斯。   床内侧,赫伊莫斯也坐着。   伽尔兰正侧身,背对着他。   他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少年的背影,不由自主地用舌尖舔了一下唇角。   若是伽尔兰现在回头,定会被他的眼神吓一跳。   火热的,炙烫的,像是想要吞噬一切的。   一股苦味泛进味蕾。   是赫伊莫斯最讨厌的苦味。   但是这一刻他却有种欲求不满的感觉。   不够。   身体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这么告诉他。   远远不够。   少年侧身坐在床上,流金色的长发挽起来,从肩膀的一侧滑落下去。   宽松的上衣露出了纤细的后颈。   白皙的后颈肌肤上,有一点樱花瓣似的粉色痕迹点缀其上。   那是很久以前,还是小孩子的伽尔兰为了保护他留下的烫伤的痕迹。   他还记得那漆黑的夜空下,从空中坠落的炭火掉落的那一瞬间。   目光被伽尔兰后颈的那抹粉樱色吸引着,说不出为什么,赫伊莫斯莫名生出一种想要碰触那抹痕迹的悸动。   ……可是手被绷带裹住了。   他想着,可是目光依然定定地注视着那一处。   然后,他倾身,凑过去,微微低头。   红色的舌尖,轻轻地舔舐过那一点粉樱色的痕迹。   他清楚地感觉到少年的身体在这一瞬像是受到了不轻的刺激一般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呜……嗯!!”   正在将药碗交给侍女的凯霍斯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那声音像是受了惊失声叫出来,却又在半途强行压抑下来,硬生生地将那一声呜吞咽下去了一般。   那是伽尔兰王子的声音。   他下意识转身,向伽尔兰看去。   他看见伽尔兰双手捂着嘴,满脸通红。   “王子?”   “没、没事,不小心扯到了伤口,有点疼。”   “请您小心一些,箭伤再裂开就麻烦了。”   “嗯……抱歉,我会注意的。”   就在伽尔兰竭力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凯霍斯说话的时候,导致他发出那种诡异声音的罪魁祸首藏在他的身后,舔了舔微弯的唇角,一脸餍足。   看来,那一点非常敏感啊。   某人如此想着。 第117章   虽然高烧退去了, 但是伽尔兰的身体还很虚弱, 所以, 接下来的几天, 他都只能乖乖地躺在床上休息。   而赫伊莫斯本来一开始是因为紧张高烧不退的他, 所以和他待在了一个房间里,睡在一张床上。按理说,既然伽尔兰的危险期过去了,他也该回去自己的临时住所了,但是赫伊莫斯却绝口不提这一点,仍旧是和伽尔兰待在一个房间里。   伽尔兰本来有点忍不住想说这件事,但是每一次一眼瞄到赫伊莫斯包扎着绷带的双手, 他就又把那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而且, 最重要的是, 赫伊莫斯就像是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 喝药还非得让他喂, 不然就不喝。   伽尔兰实在是拿他没辙。   这日午时,伽尔兰正在进餐。   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但是他实在不习惯躺在床上吃东西,反正起身也花不了多少力气, 所以他是坐在桌边吃午餐的。   此刻,他正在将一个婴儿拳头大小撒了肉末粉的小面包塞进嘴里。   一口咬下去,那肉末粉散落在了嘴角, 他就下意识伸出舌头舔了舔。   于是那红红的小舌尖就在粉嫩的唇瓣上舔来舔去的。   伽尔兰兀自吃得开心,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 坐在他身边的某人正盯着他看得目不转睛。   赫伊莫斯只是手被烧伤,由于身体强健,一开始的低烧也早就退了,所以只是手不方便而已,早就不需要一直躺在床上休息了。   这两天里,他也经常出去,和凯霍斯、塞斯等将领处理一下托泽斯城的后续事宜。   但是每到喝药,或者晚上休息的时候,就会回来。   在伽尔兰吃午餐之前,他刚刚就让伽尔兰喂自己喝了药,心情正是好着的时候,坐在旁边看伽尔兰吃东西,看着那红红的舌尖时不时伸出来舔一下唇角,他心痒得厉害,恨不得能一口叼住那乱动的小舌头狠狠地吸吮一番才好。   虽然脑中已经闪过无数自己狠狠凌虐那被他咬住的舌尖的画面,但是,赫伊莫斯的脸色仍旧是淡淡的,看不出丝毫情绪,就连看着伽尔兰的目光也是冷冷清清的,好像是就只是纯粹随意的、平静地看着身边的少年吃饭而已。   刚吞完一个肉末粉小面包,觉得味道不错,又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的伽尔兰不经意中往旁边瞥了一眼,就看到赫伊莫斯看着这边。   那目光好像是在盯着自己的嘴。   他看了看赫伊莫斯,又看了看自己嘴边刚咬了一口的小面包。   他问:“你想吃?”   赫伊莫斯没有回答,只是本来坐着的他突然起身。   然后,俯身。   在伽尔兰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赫伊莫斯已经俯下身来。   伽尔兰看着那张俊美的侧脸从他眼前落下,带着凉意的细碎黑发散落在他的手上。   漆黑的发丝落在白皙的肌肤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细长睫毛垂下来,在褐色的脸上落下浅浅的影子。   半垂着眼的青年那薄薄的唇一张,直接就咬住了他还拿在手中的小面包。   那唇正好就含在他咬出来的那个小小的缺口上。   然后,一吞。   眼看那冷色的唇就要触及自己拿着小面包的手指,伽尔兰下意识手一松,恰好配合着赫伊莫斯吞咽的动作。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被自己吃了一口的小面包被赫伊莫斯吞进嘴中。   伽尔兰张了张嘴,他想说,这个我吃过了,但是刚一张口,又觉得已经被赫伊莫斯吃掉了,他再说这种话似乎也没什么作用。   但是不说,又莫名觉得憋气得慌。   他正在寻思着到底说不说的时候,那将半个小面包咀嚼了几口吞咽下去的赫伊莫斯抬眼看他一眼。   金红色的眸像是天边的晚霞一般,微微上挑的眼角锐利中透出几分危险的诱惑力。   赫伊莫斯看着他说:“还要。”   还要是什么鬼?   你是三岁小孩吗?   下意识想要对赫伊莫斯这么吐槽的伽尔兰刚张嘴,突然就看到赫伊莫斯抬起一只手,搁在了身边的桌子上。   小臂上已经没有缠绷带了,露出了正在愈合的烧伤的痕迹,而那双手依然被绷带缠绕着,有着烧伤痕迹的褐色手腕以下就是一片雪白。   白得有些刺眼。   一看到赫伊莫斯的手,少年就心虚了下来。   于是,他乖乖地又拿起一个小面包。   赫伊莫斯看他一眼,眼角微微弯了一下,然后,俯身凑过去,就这么就着伽尔兰的手,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面包。   他吃得很慢,即使是被人喂食,那姿态也带着几分从容和优雅。   他垂着眼,细长的睫毛掩盖住他眼底几分愉悦的微光。   等赫伊莫斯慢条斯理地吃完这个小面包,又抬眼看向伽尔兰。   “其他的也要。”   他看着伽尔兰说。   而喂完了药,现在又负责喂食的少年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反正都是喂,有什么大不了的。   既然赫伊莫斯这么个大男人、还号称地狱的黑骑士的家伙都不要脸面地要人喂,他还在乎什么。   伽尔兰没好气地随手从果盘里抓了几个小橄榄。   那橄榄果是青翠色的,每一个大概只有人拇指大小。   伽尔兰就这么抓了一把,直接将手伸到赫伊莫斯身前,捧着那把橄榄果,捧在赫伊莫斯跟前不动了。   眼微微上挑,像是挑衅一般瞅着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瞥伽尔兰一眼,看着少年挑眉的模样,他神色不变,仍旧是那副淡定的模样。   只是他突然俯身,一低头。   细碎的额发垂落在伽尔兰的手腕上,他低头一咬,就咬起了一颗橄榄果,咀嚼几下吞了,又低头咬一颗。   伽尔兰一开始还怔了一下,没想到赫伊莫斯竟是毫不在意地就这么低头从他手中咬吃的。   等他反应过来,手中的橄榄果都被吃了一半了。   而赫伊莫斯这个时候又正好再一次低下头去,那碎发在他手腕上掠过,痒痒的。   他看着这个大男人低头就着自己的手咬果子吃的模样,还有着漆黑的头在自己跟前一动一动的样子。赫伊莫斯周身那危险的气息此刻尽数收敛着消失不见了,那模样、那神态看起来乖巧得不行。   伽尔兰突然就觉得,赫伊莫斯现在就像是一只乖乖地趴在地上低着头在主人手中舔吃食的大狗狗一般。   他这么一想,顿时忍不住笑起来了。   看着在自己跟前一动一动的脑袋,越看越像,他干脆就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近在眼前的那一头黑发。   嗯,那头发虽然黑,但是摸起来就像是丝绒一般光滑。   手感挺好。   伽尔兰心想着,就又摸了摸。   他这么一摸,赫伊莫斯自然抬头看他,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伽尔兰收回手,笑眯眯地看他。   “你笑什么?”   赫伊莫斯问。   “……没什么。”   伽尔兰哪敢说自己刚才觉得是在喂一只大狗狗。   要是赫伊莫斯知道自己把他看成大狗,肯定要生气。   “嗯?”   金红色的眸微微眯起来,盯着他,透出一分危险的锐利气息。   伽尔兰扛不住,想了想,小声说:“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像是涅伽。”   他补充了一句:“因为涅伽就特别喜欢我这么喂他吃东西。”   伽尔兰心里琢磨着,把赫伊莫斯比喻成狮子,赫伊莫斯应该不会太生气吧?   他打算得好,殊不知自己的心思根本就是被对方看得透透的。   伽尔兰不说,赫伊莫斯也大概猜得出来伽尔兰把自己当成了什么。   他盯着伽尔兰好一会儿,突然笑了一下。   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那表情看起来也没生气,只是垂眼看了一眼伽尔兰的手。   伽尔兰刚才是抓了一把橄榄果喂他,喂得差不多了,只有掌心里还剩了一个。   那手托着这个果子,仍旧是保持着伸在他跟前的姿势。   他那一眼,就看见这个翠绿的橄榄果在少年白皙的掌心中滚动了一下。   赫伊莫斯再一次低头下去。   伽尔兰以为赫伊莫斯只是想要咬起掌心里最后一个橄榄果,所以也没躲。   他看着赫伊莫斯低头下去,掌心隐约能感觉到对方呼吸的温热的气息,却心痒痒地想着要不要再摸一摸赫伊莫斯的头。   因为摸起来就跟撸涅伽的毛一样,软软的,毛绒绒的,还跟丝绸一样光滑,摸起来很舒服。   突然,掌心突然一热。   有什么湿润而温热的东西在他的掌心舔舐而过。   那痒痒的触感从掌心敏感的肌肤传递过来,莫名渗出一分酥麻的感觉。   伽尔兰一呆,然后像是触电一般猛地缩回手。   手掌里最后一个橄榄果一下子掉在了地下。   他握紧了手,双颊瞬间涨红起来,瞪着眼怒视某人。   “你是狗啊,怎么总是舔来舔去的?”   他怒道。   那一天也是,突然舔了他的后颈吓了他一跳,让他发出那么奇怪的声音,他还没找他算账哪!   赫伊莫斯挑眉:“你刚才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伽尔兰被噎了一下。   的确那么想过的少年顿时心虚了。   他小声嘀咕道:“那也不能……你不觉得脏么。”   赫伊莫斯回答:“我不嫌弃。”   伽尔兰:“…………”   就在伽尔兰憋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赫伊莫斯又俯身凑过来。   他说:“其实你那么想我倒是不介意。”   金红色的眸深深地盯着伽尔兰,赫伊莫斯的声音是从容低沉的,像是在说着什么极为严肃的事情一般。   可是他说出的话,却和他此刻表情以及声音完全是两个极端。   “不过既然被当成了那种宠物,那么我也该做点差不多的行为来讨好我的主人……是不是?”   伽尔兰目瞪口呆地看着赫伊莫斯那张俊美的脸越凑越近。   “等……等等,你……”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将对方推开,可是赫伊莫斯那满是绷带的手就在旁边,他不敢用力。   那个人自上而下地压下来,带着极大的压迫力,落下来的影子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眼看那张脸就要凑近过来,也不知道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伽尔兰殿下,您用餐结束了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金发骑士的声音传了进来。   赫伊莫斯啧了一声,将身体后退,坐了回去。   而逃过了一劫的伽尔兰缓过神来,一边喊着让凯霍斯进来,一边为了掩饰尴尬伸手抓起一块小面包,一把塞到赫伊莫斯嘴边。   他没多想,这么做只想将赫伊莫斯的嘴给塞住,省的凯霍斯进来的时候又说些有的没的奇怪的话。   得到允许的凯霍斯一进门,看到就是他家小王子在给赫伊莫斯王子喂东西吃的这一幕,下意识皱了下眉。   然后,他不动声色地对伽尔兰说话:“王子,打扰您用餐了。”   他将目光转向赫伊莫斯:“但是,有点事需要赫伊莫斯王子过去一趟。”   赫伊莫斯咽下口中的小面包,也不多说,起身出了门。   看着他离开了,伽尔兰这才松了口气,继续吃他才吃了一半的午餐,而他那松了口气的表情都被离开之前回头的凯霍斯看在了眼里。   走了一段路,在走廊里站定,金发骑士开口说话。   “赫伊莫斯王子,凡事要适可而止。”他说:“虽然您的确是救了殿下,但是总是拿着这一点恩情去使唤殿下,就做得过了。”   想起这几天赫伊莫斯王子故意利用伽尔兰心软,刻意让伽尔兰照顾他、迁就他、顺从他的行为,凯霍斯就有些不快。   “赫伊莫斯王子,如此挟恩求报,您的气度未免也太狭小了。”   站在墙边的赫伊莫斯嗤笑了一声。   “凯霍斯,你还记得当初伽尔兰为了保护我被炭火烫伤的时候,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吗?”他懒洋洋地说,“你说那些话,不就是为了提醒我伽尔兰是为了保护我受的伤,所以,让我记住这份恩情,以后好好地护着他吗?”   “那个时候,你那种行为算不算是挟恩求报?”   凯霍斯一时间哑口无言。   的确,那个时候,他故意用激将法挑衅了赫伊莫斯一把,目的就是如赫伊莫斯说的一样。   “无所谓。”   赫伊莫斯说,“因为我很赞同你的行为。”   他看着自己满是绷带的手,唇角扬起一抹危险的笑意。   “有筹码自然要善加使用,不是吗?”   他笑着说,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态。   就算是在利用伽尔兰的愧疚心也好,他无所谓。   既然伽尔兰很介意他的伤势,他就用自己的伤势去亲近他。   明明有着这么好的筹码和优势,却因为要装出好人的模样将其放弃不用……他怎么可能做那么蠢的事。   何况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什么好东西。   他很少有想要和在乎的东西,但是为了得到自己唯一想要的那个人,他可以不择手段。   两人短暂的对话就此结束,赫伊莫斯转身回了房间。   凯霍斯没说什么,也跟着走了回去。   他看着赫伊莫斯的背影,又看了自己身后一眼,远远地看到某个过来的身影之后,扬起一抹带着玩味的笑意。   伽尔兰已经吃完了,看见他们一起回来,就起身向他们走来。   “事情这么快就做完了?”   他问。   凯霍斯嗯了一声,他突然笑着对伽尔兰说:“殿下,其实我现在过来,是因为塔尔要带人过来,让我事先跟你说一声。”   “嗯?说起来,这几天怎么都没看到塔尔……”   就在伽尔兰的话刚说到一半,突然外面响起了急速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人在快步地从走廊里跑过来。   没过多久,那半掩的房门就被猛地推开,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然后,径直向伽尔兰扑过来。   “伽尔兰哥哥!”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童声,一路跑过来的艾尔逊小王女开心地扑过来,一把抱住了伽尔兰。   她个子不高,一头撞进伽尔兰怀中,双臂正好能搂住伽尔兰的腰。   唔嗯,伽尔兰哥哥的腰好细。   乐滋滋地搂着伽尔兰的腰不放,小王女一边想着,一边暗戳戳地用小手在少年的细腰上摸了两把。 第118章   艾尔逊小王女乐滋滋地搂着伽尔兰的腰, 顺手就摸了两把。   啊, 伽尔兰哥哥的小腰摸着手感真好。   她正乐着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侧面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刺过来。   她虽然还小,但是自小也是被作为艾尔逊女战士的一员训练长大的, 对于这种具有强烈攻击性的气息极为敏感, 顿时心中警惕心一起,侧头往旁边看了一眼。   一个身型颀长的年轻男子站在那里, 盯着这里。   那金红色的眼眸乍一看像是燃烧的火焰, 只是这么看着, 就仿佛能实质性地灼伤人一般。   那目光中渗出一种危险而又慑人的气息, 若是普通人被这么看一眼, 登时就心惊胆战。   但是, 虽然小但是也是艾尔逊女战士的一员的小王女并不是普通人。   那个男人给她的感觉, 就像是她曾经在丛林中面对过的,对敌人虎视眈眈的凶猛野兽。   虽然危险,但是并不能让她惧怕。   那个男人是谁?   第一眼,艾玛就对赫伊莫斯有了极不好的印象。   拜不久前的经历所赐, 她对于这种透着危险气息而又极具侵略性的男人下意识感到排斥和反感。   她将头转回来,仰头, 和她抱着的少年对视一眼。   好看的脸, 就像是春天艾尔逊岛上盛开的花朵一般。   金色的眸,就像是天空明亮的太阳一样。   仍旧搂着伽尔兰的腰不放, 她将头埋进少年的怀中, 蹭一蹭, 软软的,暖暖的,仿佛能嗅到一种初春雨后嫩芽舒展那般沁人的气息。   啊,还是这个好。   紧紧搂着少年的腰,脸在少年怀中蹭来蹭去的小王女心满意足地想着,彻底忽视掉了旁边那刺在她身上的像是针扎般炙人的视线。   就在这时,砰砰砰的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那明显是重量级人物奔跑才能发出的声音。   人还没跑到,那嚎叫声已经传过来了。   “王、王王小王女你在做什么?”   因为太胖所以没有小王女的敏捷,好不容易才追上来的小胖子塔尔一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边嚎。   “放开我的王子啊!”   虽然艾尔逊只是一个小国,但是对方毕竟也是王女,而且外貌看起来还是个小女孩,塔尔也不好动手,只好在旁边急得跳脚。   “小王女。”他怒道:“你这样太失礼了!”   艾玛探出头来看他,只是两只手仍然搂着伽尔兰不松手。   那蓬松的长发包裹着小女孩巴掌大的小脸,金色的发饰缠住她侧颊一缕额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那张白白嫩嫩的小脸蛋上,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像是小动物一般,小嘴嘟起来,看起来可爱得不行。   她眨巴眨巴眼,怎么看都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的模样。   她仰着头,水汪汪的大眼睛瞅着伽尔兰。   “伽尔兰哥哥,你觉得我失礼吗?”   小女孩还是童声,嫩嫩的,让人听着就心软。   伽尔兰失笑,抬手,手指轻轻地敲在小王女洁白的额头上。   “别装了。”   被敲了一下的小王女又眨了下眼。   “唔,说得也是。”   她咂了下嘴说,不再装成那副天真可爱的样子。   装可爱这招好像没用,她还是别这么费劲了。   只是,虽然她这么说着,可她的手还是搂着伽尔兰不肯松开。   因为抱着很舒服啊,反正伽尔兰哥哥看起来也没有生气。   她惯来都很随心所欲,喜欢自然要多蹭两下。   就在艾玛打定主意多搂会儿的时候,突然一只手从斜地里伸出来,抓住她的后衣领。   那只手稍一用劲,就把她整个人从伽尔兰身上拽了下来。   人一下子被拽下来的小王女懵了半秒,然后,她本能地猛地转身,一脚支地,一个回旋,飞起另一只脚向身后拎她的人踢去。   身后的那人身体稍微侧了一下,避开了她这一踢。   然后,拎着她后衣领的那只手一转,她不得已随着那只手转了半个圈。   她恼怒之下继续攻击,但是全部被对方轻描淡写地避开了,手还拎着她的后衣领晃悠着。   那态度,怎么看都很随意,根本没把她的攻击当回事,就像是耍着她玩一样。   艾玛怒了。   一股戾气从她心底涌出来。   想起她的导师教她的所有男性都存在的弱点,她不管不顾,猛地转身,一脚就冲着那人最关键的要害部位踹过去了。   本来轻松地拎着小女孩后衣领的手猛地松开,一把抓住冲自己踹来的脚,赫伊莫斯的脸色有点发黑。   这个小女孩外表看着稚嫩可爱,但是显然不是什么善茬儿。   虽然与他相比完全不敌,但是小女孩现在还这么小,身手就比一般人要好得多,显然是从小就练着的。再长大一些,那一身武力绝对不会低。   这要是被她一脚踹实了……   “混蛋!变态!放开我!”   因为不久前的经历,可以说是对除了伽尔兰之外的任何男人都极度排斥的小王女气急了,使劲蹬着脚,想要从赫伊莫斯手中挣脱开。   赫伊莫斯懒得搭理这个小鬼,松开手。   毕竟他的手还伤着,小女孩使劲挣扎扯动手掌,他也会疼。   那正在费劲地挣扎的小王女没料到他突然松手,来不及卸下力气,整个人向后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   “赫伊莫斯!”   旁边突然传来了一声喊声,赫伊莫斯和艾玛都下意识一转头,就看到伽尔兰盯着他们,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赫伊莫斯皱了下眉。   而艾玛故意在脸上露出委屈的神色,心里却有点小得意。   她觉得,肯定是因为伽尔兰看到自己被欺负了,所以才生气的。   不只是她,赫伊莫斯之所以皱眉,也是觉得伽尔兰会护着那个小女孩,他倒是不在乎被伽尔兰说几句,只是想到伽尔兰会在他面前护着别人心里就颇不愉快。   不知道那两人心里在想什么,伽尔兰一步走过来,伸手就握住了赫伊莫斯的手。   赫伊莫斯怔了一下。   他刚才那只动了的手这么被伽尔兰捧着,他这才觉得有些不对,伽尔兰看起来的确是有点生气,但是生气的原因显然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而是……   “明明知道自己的手伤很严重,为什么还要随意动它?”   看了那只手好一会儿的伽尔兰抬头,生气地盯着赫伊莫斯。   “万一更严重了怎么办?”   赫伊莫斯的手虽然被烙伤,但是幸运的没有伤到筋骨,所以在以后不会有什么影响。   可是如果后期养伤不当,伤口扯开,感染了,伤及筋骨的话,手一废,那么他身为武人的力量就会废掉大半。   这对于一贯以武勇著称以及自傲的赫伊莫斯来说绝对会是致命的打击。   而赫伊莫斯心性偏执,一不小心就会一根筋地往黑路上走,如果让其受到这个致命的打击,伽尔兰不敢想象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说不定就会重蹈覆辙。   这段时间赫伊莫斯利用自己的伤势引起他的愧疚心这种事他不是不知道,但是他愿意迁就赫伊莫斯、喂药喂食各种哄着顺着赫伊莫斯,一方面是觉得赫伊莫斯是为他受伤的,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想要盯着赫伊莫斯的手,担心中间起了变故害得赫伊莫斯的手废掉而已。   可是他费心费力地注意着赫伊莫斯的手,人家自己却毫不在意,伽尔兰自然很生气。   所以,即使身高矮了赫伊莫斯一截,此时此刻,他也仰着头,冷着脸,对赫伊莫斯说话的口吻完全是训斥的口吻。   “你要是不想要这双手了,想让自己的手废掉的话,干脆直接把它剁掉算了!也省得医师这么辛苦为你治疗!”   “伤口撕裂了,疼得是你自己你不知道吗?”   “医师说了多少次,手不能乱动,你听不懂吗?你要是自己再不注意,我也懒得管你了!”   生气的伽尔兰教训赫伊莫斯教训得痛快,旁边的其他人却是集体傻掉了。   小王子的脾气一直都很好,很少发火。   这么多年来,就算是凯霍斯,都难得见到小王子板起脸来教训人的模样,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而塔尔更是张着嘴,错愕的,而又满眼崇拜地看着伽尔兰。   殿下居然敢教训那么可怕的赫伊莫斯王子……   殿下发起火来赫伊莫斯王子都要乖乖地听他训斥……   卡莫斯王都不能这么教训赫伊莫斯王子的……   殿下果然是最厉害的!   不止是他们,就连作为被训斥对象的赫伊莫斯一时间也有点懵了。   说实话,从小到大,小时候作为孤儿根本没人管他,少年时被叔父接回去被明里捧着暗中压的也不会有人训斥他,而进了王宫,因为他过早成熟的性格,无论是卡莫斯王还是歇牧尔都将他视为一个有自我意志的成年人,很少干涉他的事情。   可以说,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被人训斥……而且对方还是那个脾气一贯很好人很软的伽尔兰。   所以,被狠狠训斥了一顿的赫伊莫斯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伽尔兰已经转身,看向旁边和其他人一样呆住了的艾玛。   本来以为伽尔兰会帮自己的艾玛看到伽尔兰看向自己,心里竟是莫名一慌。   或许是因为少年在她的记忆中一直都是很温柔的样子,所以,现在一看到少年沉下脸的模样,她就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   “艾玛。”   明明很好听的声音,却是让小王女心口一缩。   “过来。”   小王女踌躇了一下,乖乖地走了过去。   其实,她在艾尔逊岛上惯来都是个无法无天的人物,任性惯了,不然当初也不会做出瞒着众人偷偷出海这样的事情。   就算她的母亲艾尔逊女王都很难管束她。   按理说她现在不敢那么听话,但是不知为什么,被伽尔兰盯着的时候,她就是有种无法反抗的感觉。   伽尔兰单膝落地,半蹲在艾玛身前。   他金色的瞳和艾玛的眼平视着。   他说:“艾玛,你是一位艾尔逊女战士,你所学会的一切,战斗的本领,并不是为了去攻击受伤的同伴。”   少年并没有像是哄孩子一般说些诱导的话,也没有强要求小王女做什么,他知道,王女虽然小,但是心智已经成熟。   所以,他将其视为可以平等对话的存在。   他平静地和艾玛对视,说:“虽然你不认识他,但是他和我在一起,那么,你就该明白,他是我们的同伴。而且你也应该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受了伤,你不该做出攻击受伤的同伴的行为。”   “尤其是……那种,呃,攻击要害的行为。”   说到这里的时候,伽尔兰哽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   “那种会造成严重后果的攻击行为,只能对敌人使用,明白吗?”   说实话,刚才艾玛那一脚,他都吃了一惊。   因为他知道,前几世赫伊莫斯心理扭曲的原因除了烧伤之外,那一处废掉了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毕竟,身为男人那里却……咳咳。   所以,就算知道艾玛不太可能对赫伊莫斯造成伤害,他也吓了一跳。   小王女的大眼睛眨巴了两下,寻思了一下,然后乖乖地点了点头。   如果伽尔兰说其他的教训她的话艾玛根本不会服气,还会很抵触,但是伽尔兰说的却是,她身为艾尔逊女战士,不应该攻击已经受伤的同伴。   这一点她还是觉得很对的。   强大、骄傲的艾尔逊女战士的确不会做那样的事情,是她做得不对。   “嗯,这样的确不对,我以后不会这么做了。”   她乖乖地说。   伽尔兰对她一笑,摸了摸她的头。   她看着那张好看的笑脸,心情也好了起来。   旁人看着这个场面不觉得怎样,反而是跟过来的维妮尔将军心里吃惊不已。   要知道,小王女被她们纵容惯了,很是任性,让她乖乖认错这种事,就连女王都很难做到。   偏生她天赋又不错,同龄人都打不赢她,就像是一头在丛林中横冲直撞的任性幼狼一样,谁都管束不住。   而现在,在这位亚伦兰狄斯的王子面前,小王女居然这么听话。   回去说给女王听,女王大概都不会信吧……   就在小王女被伽尔兰摸着头,笑得很开心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哼了一声。   伽尔兰一抬头,就看到赫伊莫斯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立刻紧张地站起身来,走过去。   “怎么了?”   不会真的扯伤了吧?   赫伊莫斯皱着眉,低声说:“没事,只是有点疼。”   他一边说,一边抬眼看向伽尔兰。   顿了一下,他压低声音,稍微低头,凑到伽尔兰跟前轻声说:“我嘴边是不是沾了什么东西?”   伽尔兰下意识抬眼去看,就看见赫伊莫斯近在眼前的脸上,嘴角的确沾着一点黄色的肉末粉。   气势逼人的俊美的脸,薄薄的锐利的唇,嘴角却沾着一点肉末粉。   伽尔兰看着就想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   他想了想,想到可能就是刚才他喂着赫伊莫斯吃撒了肉末粉的小面包的时候,沾到嘴边的粉末。   于是,反射性的,伽尔兰一边忍不住唇角上扬,一边就抬手,手指在赫伊莫斯嘴角摸了摸,擦去了那里沾着的肉末粉。   他做得顺手,殊不知,赫伊莫斯俯身凑近他轻声说话的样子,他抬手去擦赫伊莫斯嘴角的样子,怎么看怎么都亲昵到了极点。   因为赫伊莫斯凑得太近了,从侧面看去,简直就像是两人凑在一起耳鬓厮磨着一般。   而两位王子这种亲昵的举动,亚伦兰狄斯人是看习惯了,没觉得怎么,但是在艾尔逊人眼中,就让人觉得错愕了。   而且,伽尔兰在抬手帮赫伊莫斯擦嘴角的时候,赫伊莫斯似乎还有意无意地用眼角瞥了呆呆地看着他们的小王女一眼。   那说不出带着什么意味的一眼,一下子就让小王女气红了脸。   啊啊啊——   她果然还是超级讨厌这个男人!   就算是这个人是伽尔兰哥哥的同伴她也讨厌!   …………   要点脸行么?赫伊莫斯王子。   站在一旁看了全部过程的凯霍斯在看到这里的时候,嘴角终于没忍住,抽动了一下。   而站在门口的维妮尔将军也很感慨。   啊啊,小王女才十来岁就已经学会抢男人了啊。   关键是,还特么是和一个男人抢。   话说回来,那个男人看起来也很厉害啊,恐怕很难抢得过,小王女得努力了。   …………   算了,不关她的事,身为艾尔逊女战士,小王女长大了自己去抢就是。   她得先把自己的目标处理好。   这么想着,艾尔逊女将军就将自己炙热的目光投向了一旁。   那位武勇强壮的金发骑士所在处。   就像是一头在狩猎场中选中了猎物的母狮子,身为肉食者的她舔了舔嘴角。   嗯,这高大的体型,这健壮的身体,这优秀的武力血统,一定能让她诞下一个无比强壮的孩子。   某位已经被视为猎物的金发骑士突然感觉到后背一阵寒气袭来。 第119章   艾尔逊的小王女一开始并没有跟着舰队一起过来, 虽然她一开始是打算跟着舰队过来的,但是被女王制止了。   为了她的安全着想, 维妮尔是在确定战争结束、托泽斯城已经安全之后, 才派人去接的她。   在那一场初见的闹剧结束之后,身为亚伦兰狄斯和艾尔逊之间的交涉者的塔尔向小王女以及女将军介绍了赫伊莫斯的身份。   当知道赫伊莫斯的身份之后, 维妮尔将军怔了一下, 然后再一次将那个黑发青年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位就是传闻中被称之为‘地狱的黑骑士’的另一位亚伦兰狄斯王子, 赫伊莫斯?   她打量赫伊莫斯的目光中透出些许疑惑。   在传闻中,这位王子是一位极其厉害的人物。   如果说烈日的骑士凯霍斯除了被称颂的武勇之外,在传闻中还称赞有着‘如太阳神一般俊美的容貌’,并以风流享誉大陆的话, 那么这位赫伊莫斯王子则是被用‘如染血的刀锋’、‘黑夜中死神的弯月’这样的语言来形容着。   他所到之处, 众人闻风丧胆。   强大, 凌厉,锋芒毕露……以及,可怕。   ‘战场之上, 那漆黑的身影如是踏着地狱的鲜血而来’。   世人在传闻中如此描绘着这位亚伦兰狄斯的王子。   然而, 维妮尔此刻无论怎么看, 都看不出传闻中的感觉。   的确,这位赫伊莫斯王子给她感觉是很危险,但是那是身为一名武者的她对于另一位强大到她恐怕难以对抗的武勇之人所感觉到的危险。   而所谓的‘地狱的黑骑士’的气息,她从这位王子身上完全感受不到啊?   别说什么戾气什么血腥之气了, 这位赫伊莫斯王子此刻周身都散发着软软绵绵的气息, 像是被云朵包裹着一般, 尤其是看着伽尔兰王子的眼神,更是柔软得不行,就像是浸着糖水一般。   而且刚才被伽尔兰王子擦嘴角的时候,这人明明高了伽尔兰王子一截,但是那高大的身体俯下来的时候却没有丝毫违和感,就像是一头乖乖地让主人摸头的巨狼一样。   这样看来,两位王子的关系似乎颇为亲近。   但是,与其说是这两位王子感情好,倒不如说……   维妮尔瞅着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个赫伊莫斯王子看着伽尔兰王子的眼神,总觉得……很微妙,而且好像只有两位王子周身的气氛很不一样,很奇怪。   她说不太清楚,反正,她作为旁观者在旁边看着,都莫名的觉得心里有点发麻,极不自在,就像是被强行喂了什么不想吃的东西一样腻得有点不爽。   这位艾尔逊女将军并不知道,这种感觉在伽尔兰的世界其实只用四个字就能完美地形容出来。   强喂狗粮。   将脑中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开,维妮尔上前一步,一手按在胸口,向那位第一次见面的赫伊莫斯王子屈膝跪地行礼。   “两位王子,我来到这里,是希望亚伦兰狄斯能履行之前的约定。”   她说,“伽尔兰王子,您派遣的使者曾经和我们的女王立下了约定,想必您的使者应该已经告知您了。”   一听到维妮尔说起了正事,一旁的小王女那张小脸上也露出了严肃的神色。   虽然有点不情愿,但是知道自己的职责的艾玛还是认真地向微微躬身,向赫伊莫斯行礼。   瞥了一眼向自己行礼的小王女,赫伊莫斯点了下头受了礼,然后侧头看向伽尔兰。   他问:“约定?”   伽尔兰嗯了一声。   “我不知道你能在四天内赶过来,所以事先向艾尔逊求援,我答应了她们,只要她们出兵救援托泽斯就让亚伦兰狄斯承认她们独自为一国,允许亚伦兰狄斯商人与艾尔逊进行交易。而且,开放港口与艾尔逊进行商贸,给予她们最优惠的商税。”   他并没有说这是塔尔擅自做出的约定,而是直接将其揽在自己身上。   因为他觉得,是他派塔尔去做使者,那么塔尔说的话,就等同于他的话。   对赫伊莫斯说完之后,他就将目光落在了跪在自己身前的艾尔逊女将军身上。   “这个约定我自然会履行,在返回王城之后,我定会说服卡莫斯王兄下达王令。但是,这些事情都需要时间,还请艾尔逊女王耐心等待一段时间。”   当伽尔兰说到需要等待一段时间的时候,维妮尔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艾尔逊不善外交,很久以前,她们不是没试图和他国交往过,但是几乎都在吃亏。   数次吃亏之后,她们明白了,外交之中这个需要时间其实就是一个推脱的借口,经常是这一句话说出来,事情就没了后续。她们虽然因此而愤怒,但是又毫无办法。吃了几次亏之后,她们干脆闭关锁国,不再与外界接触。   所以此刻一听到王子说出那熟悉的外交辞令,她心里就咯噔一下,忍不住想要说点什么,但是转念一想,这一次由于赫伊莫斯王子带着军队和舰队及时赶来,所以她们虽然协助攻击了海盗,但是远远说不上是救了托泽斯城以及伽尔兰王子。   所以,就算亚伦兰狄斯以此为理由,拒绝履行约定,她们也无法反驳。   就在维妮尔心思沉重起来的时候,沉吟了一会儿的伽尔兰又继续补充了一句。   他说:“我承诺你,最迟在半年之内,我会将约定的内容一一履行。”   瞬间,维妮尔就松了口气,高高吊起的心脏也放了下来。   还好,女王没有看错人。   她想。   这位小王子并没有用语言来敷衍自己。   他值得她们去信赖。   “非常感谢您。”   艾尔逊的女将军抬头看向伽尔兰,心底浮现出一丝感激之情。   “伽尔兰王子,艾尔逊人会记得您的恩情。”   她顿了一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定,又补充了一句。   她注视着伽尔兰,说:“请您不要忘记,艾尔逊将永远都是您忠诚的盟友。”   以诚对待艾尔逊人的人,艾尔逊人也会真诚相待。   既然以艾尔逊的弱小,为了生存注定要去依附一个国家,那么,就一定要托付在让她们信得过的那个人身上。   就在伽尔兰结束和了艾尔逊女将军的对话之后,一旁的凯霍斯上前两步。   他说:“殿下,如果您现在有时间,请您见一个人。”   “嗯?”   “一位曾经是奴隶的人。”   凯霍斯回答。   “他在托泽斯城守卫战中立下了赫赫战功,但是,他拒绝了用战功换取财物,他找到我,说想要用所有的战功换取一个觐见您的机会。”   “那一天您被……”骑士的眼角瞥了一旁的艾尔逊人一眼,换了一个词,“您遇到危险的时候,也是因为他及时发现了不对,才让我们能即使赶过去。”   “现在,他正在外面等着您的召唤。”   伽尔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让他进来。”   当听到奴隶这个词的时候,艾尔逊小王女就不由得皱起了眉。   艾尔逊国也有奴隶,不过,那里的奴隶全部都是男性,大多都是艾尔逊女战士的战俘。他们被指定居住在最偏僻的地段,干着最低贱而又劳累的活。   在艾玛心中,那些男奴隶都是极为低贱的存在。   所以,一听到伽尔兰居然要面见一位奴隶,她心里就有点膈应。   可她心里也清楚,这里是亚伦兰狄斯,她身为他国人不应该在这种事情上多话,所以闭紧了嘴。   但是,她眼睛滴溜溜一转,凑近到了伽尔兰身边,抓住了伽尔兰的一只手。   艾玛抓住伽尔兰的手的时候,旁边那个她不喜欢的年轻男子一个眼神过来,虽然刺得疼,但是艾玛装作没看到的样子,依然抓着伽尔兰的手紧紧地黏着伽尔兰身边。   顶着那刺人的目光,成功膈应到赫伊莫斯的小王女心里乐滋滋的。   很快,那位壮年奴隶被传唤了过来。   当这个奴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哪怕是对奴隶不以为意的小王女和那位艾尔逊女将军都怔了一下,忍不住将其打量了一遍。   和她们印象中卑微瘦弱的奴隶完全不同,这位据说是奴隶的壮年男子有着强健的体魄,虽然面容看似憨厚,但是眼中精光毕露。   从他身上,隐约能感觉到一股血气,那是经历过残酷的厮杀才能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悍勇气息。   那个壮年男人一进门,目光略微一扫,落在伽尔兰身上,然后径直走到伽尔兰面前,俯身下跪。   “你用全部的战功,换一次觐见我的机会?”   “是的,王子殿下。”   “塞斯对我说过你的武勇,你在这次守城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劳,我已让他答应你的要求,让你进入军队之中。”   伽尔兰问:“他没有告诉你这件事吗?”   男人摇了摇头。   “塞斯大人已经安排了我进入军队,甚至给予了我队长的职务,但是我拒绝了。”   他说,“虽然得到了您的特许,但是很显然,他们并不欢迎我的到来。”   即使拥有着不逊于任何亚伦兰狄斯士兵的武勇,以及立下的偌大战功,男人却看得很清楚,那些士兵看着他的眼神依然是注视着奴隶的眼神。   那些人根本不会接受他成为同伴,他待在这里,不可能有什么未来。   想到这里,男人深吸一口气,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着身前那位年轻的王子。   “伽尔兰殿下,我的名字是特瓦,我在此向您恳求,请让我跟随于您的左右。”   他说,“或许比不上凯霍斯阁下,但是我有自信,我拥有着不逊于您身边侍卫的力量,我愿意向您献上我的生命以及所有的忠诚。”   男人刚说完,旁边就传来一声嗤笑。   拽着伽尔兰的手站在旁边的小王女笑出声来。   她笑嘻嘻地看着男人说:“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为了报答王子给你自由身,所以你要追随他?”   小女孩笑得可爱,但是眼神却是和她年龄完全不相符的冰冷。   她站在那里,高傲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奴隶男子。   “这个借口可真不错,当然啊,能扒上王子,可比你在这个小城市做一名士兵小队长要划算得多了。”   “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自小到大,身为王女,她不知道见了多少这种找各种借口亲近她、试图攀附上她的家伙,她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种人。   她语气透出明显的轻蔑,然后,转头看向伽尔兰。   “伽尔兰哥哥,你别答应他,这种趋炎附势的家伙根本不能留下来。”   跪着的男人斗大的拳头攥得很紧,手背隐隐青筋暴起,但是他低着头,闭紧了嘴,一言不发。   他不能反驳,也无法反驳。   因为这位小王女的确说中了他的心思之一。   他的确是在盘算过后,觉得这种做法对自己更有利,才冒险赌了一把,来觐见王子。   所以,此时此刻,他只能沉默地低着头,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想必被这位小王女一说,王子定然不会答应他了。   伽尔兰没有直接回答,瞅了跪着的男人一眼,然后看向凯霍斯。   “凯霍斯,他的能力如何?”   “算是中上之资。”大概猜到了王子的心思,金发骑士笑了一下,回答,“比起我逊色不少,但是如他所说,他现在的力量胜过您身边的所有侍卫。”   “嗯,那就行,让他进亲卫队吧,你去安排。”   伽尔兰点了点头,说。   他身边的亲卫都是由身为他的守护骑士的凯霍斯所一手安排的,所以,特瓦进他的亲卫队自然也要凯霍斯安排。   都已经接受了自己失败的命运的男人大吃一惊,一时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错愕地抬起头看向伽尔兰。   他甚至都已经做好了被王子厌恶的准备,没想到……   “伽尔兰哥哥!”   一旁的艾玛急了,使劲地拽伽尔兰的手。   “我都跟你说了,他只是想要攀附身为王子的你而已!这种人不能要啊!”   伽尔兰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一下,拍了拍小王女的头,像是在安抚她。   然后,他将目光投向赫伊莫斯。   “我在托泽斯城待得太久了,现在你也过来了,王城里无人镇守,王兄又还在东边和伊斯战斗,我们得尽快回到王城才行。可是,你的手……”   当伽尔兰说这话的时候,赫伊莫斯的睫毛突然动了一下,只是因为动得太快,让人看不清。   他摇了摇头。   “我的手没事。”他看着伽尔兰,神色平静地说,“是该回去王城了。”   最后商量的结果,无论是顾虑到赫伊莫斯的手伤,还是伽尔兰后背上的箭伤,在凯霍斯的劝说下,他们会继续在托泽斯城停留四到五天。   等医师确定没有太大问题了,就启程返回王城。那些弃城逃跑以及与海盗勾结的官员富商将会被一同押送回王城,等候发落。   由于托泽斯城没有防卫力量,所以王室海军舰队将会留一半暂时驻守在这里。托泽斯舰队的重组以及新的执政官的人选问题只能等卡莫斯王结束与盖述的战争,返回王城之后,才能由其亲自下达命令。   随后,凯霍斯就将这件事告知了塞斯等人。   于是,伽尔兰王子即将离开托泽斯返回王城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托泽斯城。   紧接着,在托泽斯城众人的请愿下,塞斯去找凯霍斯商量,最后决定,在两位王子返回王城的前一天,将会在托泽斯城中举行盛大的宴会。   一方面为了安抚担惊受怕了好一段时间的托泽斯城民们的情绪,一方面也是为了欢送王子。   托泽斯城很快就变得热闹了起来,曾经的惶恐皆尽散去,众人皆是一派喜气洋洋的神色。   这一次的庆典自然也设在执政府之前那个巨大的广场之上。   这一天,无数托泽斯的城民涌了进来,将这个巨大的广场挤得满满当当。   还不到傍晚时分,广场上已经是熙熙攘攘的,一片欢腾的气息。众人都是喜笑颜开,携家带口而来,劫后余生的他们在这一刻尽情地、肆意地享受着庆典的欢乐。   执政府一个有着护栏的高台从半空延伸出来,在广场之上,是露天敞开着的。无论是从高台上往下看,还是从广场上往上看,彼此之间都能看得很清楚。   当夜晚的庆典即将开始的时候,塞斯等人陆陆续续进入了高台之中,在各自的席位上坐了下来。   每一个人出现在露天高台中的时候,无论那个人官职大小,都会引发下面广场上的民众的一阵欢呼声。   托泽斯城的人们不会忘记,就是这些不惧生死坚持留下来的将领和官员们,带领着他们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就算是托泽斯人并不怎么熟悉的艾尔逊小王女以及众位女战士,当她们出现在高台上的时候,也引来了众人友好的欢呼声。   他们在感谢艾尔逊人对托泽斯城的援救。   就在众人这一阵接着一阵的欢呼声中,少年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高台四周灯火的光芒映在那流金似的金色长发上,象征着智慧之神的翠绿孔雀石雕琢而成的镂空发饰缠绕在那几缕金发之中。   一身浅色衣着的伽尔兰在众人的注视下出现在露天高台之上。   白皙的肌肤映着灯火的微光,额头上是绯红的沙玛什符文。   当他向前走来的时候,在高台上掠过的夜风掀起了他颈后的长发,在黑夜中掠起一道金色的弧线。   那能够驱逐人们对黑夜的恐惧与邪恶、象征着太阳光辉的淡绿色橄榄石胸针将他肩侧的披风领子扣紧,当他前行时,那及膝的披风就在他身后翻飞而起。   当金发的王子出现的这一刻,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的声音都仿佛在这一刻消失了。   整个大地鸦雀无声。   那就仿佛是时间和空间在这一瞬停顿了一秒。   那突如其来不合常理的寂静让已经坐下来的小王女惊了一下,下意识将目光向高台下的广场看去。   怎么了?   她想。   怎么突然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   然而,就在她刚刚转过头,将目光落到广场上的那一瞬间——   突然之间,猝不及防。   整个广场迸发出如炸开的雷鸣般可怕的呐喊声。   那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席卷了整个大地。   惊人的呐喊声顿时就将艾玛惊得整个人都呆掉了,只能睁大眼看着这不可思议而又震撼人心的一幕。   这一刻,整个天地都仿佛为之震撼。   黑夜的灯光之中,数不清的民众狂热地伸出手,竭尽所能地伸向他们的王子所在的方向。   他们嘶吼着、欢呼着,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他们的王子。   他们像是让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都被卷入了狂热的火焰之中,疯狂地燃烧起来,仿佛能烧尽一切。   “王子!”   “伽尔兰王子!”   “愿沙玛什的光辉与您同在!”   “众神的荣光永远伴您左右!”   “愿您荣光永驻——”   那声音,震耳欲聋。   那欢呼,响彻天地。   大地在震撼,整座托泽斯城都仿佛在无数民众的呼喊声中晃动着。   那经久不息的声音远远地传播出去,就连无边无际的大海都仿佛掀起了波涛。   ……   伽尔兰   众神之子   我亚伦兰狄斯的王子   诸神的荣光降于你身   您是我亚伦兰狄斯的子民永世不朽的信仰—— 第120章   夜已很深, 可托泽斯城的庆典还在继续,民众在广场上肆意地欢闹着,享受着这一刻的喜悦。   在执政府的另一侧, 和那正在与民众一起的露天高台完全相反的一方的阳台上, 一个小小的身影静静地站在这里。   高大的建筑将广场上欢庆的喧哗声挡住, 让这里比另一侧要安静得许多。   小女孩站在阳台上,微卷的蓬松的发落在她巴掌大的小脸上, 她还很小, 可是脸上却看不到多少属于孩子的天真, 甚至隐约透出几分与她的年龄完全不适宜的阴郁之色。   她趴在阳台上,俯视着下方执政府内部的庭院, 可是目光却是恍惚的,神游物外,不知在想着什么。   她安静地趴在石栏上,身后庆典的喧闹声仿佛与她格格不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 由远及近,向她走来。   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王女, 你为什么要待在这里?”   被这一声从恍惚中叫醒, 艾玛转头,不出意外看到维妮尔就在她的身后。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想也知道, 也只有你会来找我了。”   她说完, 又转头眺望向远方, 脸上露出几分迷茫的神色。   “怎么了?”   看出艾玛似乎有些不对劲, 维妮尔询问道。   “维妮尔,我知道,你也好,其他人也好,其实都不喜欢我的性格。有人在背后说我生性顽劣,我知道的。”   维妮尔怔了一下,下意识想要说点什么解释,但是一看艾玛那平静的神色,就有点吃惊。   她从小看着艾玛长大,对于这孩子的性格是极为了解的,如果换成以前的艾玛,听到这话绝对会发怒,不会像现在这么平静。   “我知道的,你们之所以还会跟在这么任性的我身边,是因为我是王女,是母亲唯一的女儿的缘故。”   双手按在石栏上,艾玛的目光看向漆黑的天空。   从夜空中吹来的风撩起她蓬松的长发。   “我不喜欢这样,我很不喜欢大家只会用看‘王女’的眼神看我,因为母亲才围在我身边。所以,我故意做出那些任性的事情……很幼稚,是不是?”   想起被海盗抓住的那段时间里如噩梦一般的日子,艾玛苦笑了一下。   “我曾经固执地认为‘王女’的身份是对我的束缚,无论我多么努力、做得多好,大家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母亲的阴影压在头上让我难以忍受……可是经过那件事之后,我才知道,我这个想法有多么可笑。”   她说,   “没有‘王女’这个身份,我根本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算。”   “我没有为艾尔逊做出任何事情,可是却拥有许多。”   “而我所得到的一切,能恣意去任性,能过富足的生活,包括跟在我身边的你们……都是因为,我是‘王女’,是母亲的女儿。”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转过头来对维妮尔淡淡地笑了一下。   “我曾经以为,他和我是一样的。”   “他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子,他的王兄是享誉天下的卡莫斯王,所以我想,他一定能懂得我的心情。”   “可是我现在知道了,不一样。”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轻声说。   “我和他,完全不一样。”   “如果我失去了‘王女’的身份,就什么都不是。可那么多的人……大家都敬仰着他,他们拥护他、视他如信仰,并不是因为他的王兄是卡莫斯王。”   “就算失去了亚伦兰狄斯王子的身份,我知道,依然会有很多人心甘情愿地跟随在他身边。”   小王女凝视着眼前的墙壁。   可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墙壁,看向墙壁对面的那个人。   她说:“只因为,他是伽尔兰。”   艾尔逊的小王女轻声说:“维妮尔,我很羡慕他,我真的很想变得和他一样。”   她看着维妮尔问:“我要怎样做,才能变得和他一样?”   目光温柔着注视着面露迷茫之色的小女孩,维妮尔的心情很是复杂。   王女已经开始成长,这让她在感到欣慰的同时,也有点心疼。   再怎么成熟,王女也只是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孩子啊。   她想了想,开口,打算说点什么。   但是,就在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的时候,不远处突然传出一点动静,艾尔逊女将军的脸色一变,目光锐利地看向那个发出声响的地方。   “谁?出来!”   她高声喝道。   随着她的喝声,一个魁梧的身影从墙角的黑影里走了出来。   这个曾经身为奴隶的壮年男人此刻身穿深色的亲卫皮甲劲装,再也看不出一点奴隶的影子,只是那一身澎湃凌厉的血气没有丝毫改变。   他看了两人一眼,低头,躬身行礼。   “因为两人离席时间太久,王子有点担心,怕两位遇到危险,所以吩咐我们出来寻找。”   男人微微低着头,那张看似憨厚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说:“既然两位很安全,那么我就去回复殿下了。”   “等等!你刚才是不是都听到了?”   艾玛气急喊住了他。   对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维妮尔吐露这种难堪的心声也就罢了,她一点也不想让别人听到。   “……很抱歉,我来的时候两位在谈话,我实在不方便打断。”   小王女的小脸瞬间就涨红了,气的,也是羞恼的。   那些丢人的话竟然被这个卑微的奴隶听到了,这简直就是——   她咬着牙恼怒地盯着特瓦。   “如果您觉得我失礼了的话,我可以给您一个答案作为我的道歉。”   艾玛怔了一下。   “答案?”   她疑惑地问道。   “关于您刚才问的,您要如何做才能变得像殿下那样。”   特瓦抬头,直视着小王女。   “我可以回答您,您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像殿下那样的人。”   “你——”   “如果说殿下的胸怀如大海般宽广无边的话,那么,恕我直言,您的气量最多只有一个池塘那么大。”   艾玛大怒。   “你凭什么这么说?你这个奴隶能懂什么!”   “王女大人,当初您那些话其实说得很对,我抱着攀附殿下的心思而来,期盼从殿下这里获得更宽广的路。我曾经是奴隶,所以,我只会想方设法地让自己过得更好,无论是攀附权贵还是趋炎附势,只要有用,我就会去做。对于我这种为了一口饭就能与野兽拼死搏斗的奴隶来说,你们口中的气节和尊严根本就是垃圾。”   “我知道,您看不起这样的我。”   特瓦顿了一顿,继续说下去。   “可是,殿下却接受了这样的我。”   “他以他宽广的胸怀,即使是抱着这种丑陋心思的我也愿意去接纳,愿意去相信我献给他的忠诚之心。”   他直视着艾玛,沉声说:“而您,做不到。王女大人,您总是怀疑着身边的人的忠诚,疑心她们,不愿相信她们。”   “……”   艾玛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特瓦的话一针见血,让她无法反驳。   “的确,我是抱着攀附的心思来到王子身边,但是那并不代表我的忠诚就是谎言。”   他说,   “您或许不会相信,但是对我来说,就算这个无用的身躯粉身碎骨,我对殿下的忠诚之心也会永远存在。”   如此说完,特瓦再一次向艾玛躬身行礼。   然后他转身离去,沉稳而有节奏的脚步声随着他的离去渐行渐远。   半晌寂静,好一会儿之后,维妮尔才回过神来。   她赶紧安慰艾玛说:“这个人太失礼了,王女,等下我就帮你去教训他一顿。”   艾玛摇了摇头。   “不用了。”   她轻声说,“我好像有一点懂了……”   她好像懂了一点。   那个年少的王子,明明本身并不算强大,但是却能让那么多的人、甚至于享誉天下的强者都心甘情愿跟随的理由……   …………   第二日,在托泽斯城的港口上,艾尔逊最大的战舰停泊在海口,安静地等待着。   伽尔兰来为离去的艾尔逊王女以及女战士们送行。   他看到小王女那两只大眼睛下面有着明显的黑眼圈。   “怎么了?”他摸了摸艾玛的头,笑着问,“昨天没睡好?”   是因为庆典欢庆得太晚了吗?   因为许多想不透的事情,所以一晚上都翻来覆去没睡的小王女抬起头。   流金似的长发垂落在她的眼前,她看着身前的少年的眼。   笑起来的时候微弯的金色眼眸,透亮至极,像是那明亮的阳光都落在了其中。   看着那双眼的时候,她心底的阴晦仿佛也被一扫而光。   蓦然的,她咧开了嘴。   她对伽尔兰露出了笑容,灿烂的,像是一个真正的小孩子那般敞亮的笑脸。   “伽尔兰哥哥,你弯一下腰。”   “嗯?”   “弯一下腰嘛。”小王女撒娇一般拽着伽尔兰的胳膊,“我有悄悄话要跟你说。”   伽尔兰顺着她的力道,弯腰,低下头来。   小王女的唇角扬起一抹得逞的笑意。   趁着刚低头的伽尔兰没留神,她仰起头,凑过去就想要啾的一口重重亲在伽尔兰的脸上。   我得留个印。   艾玛这么得意地想着。   就在她粉嫩的小嘴眼看就要亲到伽尔兰脸上的时候——   一只手突然从斜地里伸出来。   那只手很大,一个巴掌就捂住了伽尔兰整个儿下半边的脸,只露出他两只懵掉的眼睛。   于是,小王女一口就亲到了那缠满了雪白绷带的手背上。   她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嘎吱嘎吱地抬起头,她和那双俯视着她的金红色眼眸对视上。   一股怒气油然而生,小王女瞪大眼怒视过去。   赫伊莫斯一手捂着伽尔兰的下半边脸,眼冷冷地俯视那个一不留神就想要占他的伽尔兰便宜的臭小鬼,脸色阴沉。   被捂住了嘴的伽尔兰还有点懵,突然捂在他脸上的手一用力,将他拉了起来,落入了一个熟悉的胸膛里。   他侧着脸瞅了一下,就看到了赫伊莫斯的侧脸,那抿得透出几分锐利的唇,以及盯着前方的眼。   他眼珠一转,顺着赫伊莫斯目光的方向看去,就看到那脸都气鼓鼓了的小王女瞪大了眼怒视赫伊莫斯的模样。   于是,现场的情况就是,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小女孩,一个眼神锐利,一个眼神愤怒,两个人就这么互瞪着。   伽尔兰脑中忽然就浮现出一头大黑狼和一头小幼狼为了争夺一块肉骨头互相龇牙咧嘴地对峙着的画面……   ……   不,等等,他这是把自己比喻成肉骨头了么?   伽尔兰在心底呸了两声,将脑中诡异的画面删掉,然后抬手摸了摸那包扎着绷带的手,示意赫伊莫斯松开。   赫伊莫斯将目光转移过来,落到他的脸上,这才松了手。   伽尔兰弯眸对他笑了一下,赫伊莫斯那臭着的脸色才缓和了起来,原本锐利的目光也变得柔和了下来。   他说:“你注意点,那小家伙精着呢。”   他用一种教训的口吻说:“而且她再小也是女士,男女要注意保持距离,不然很容易让人误会。”   伽尔兰:“…………”   他想给赫伊莫斯一个白眼。   你说男女授受不亲,所以你是男的就可以黏着我不放是吗?   小王女显然被赫伊莫斯的话给气得不行,腮帮子都气鼓了起来。   “我才不在乎被人误会!”   她说,一转头看向伽尔兰。   “伽尔兰哥哥,你等着我,等我成年了就来找你。”   她毫不客气地大声说,   “我已经决定了,我一定要生下你的孩子!让她成为下一任艾尔逊女王!”   伽尔兰:“…………”   看着那个气势汹汹地宣称要生下他的孩子的十岁的小王女,他嘴角抽了两下。   他表示他什么都不想说了。   …………   ………………   艾尔逊那停泊在托泽斯城海港的一艘艘战舰扬帆起航了,海风用力地吹过来,鼓起那巨大的白帆。   在最大的战舰的带领下,它们向着一望无际的蓝色海洋深处驶去。   艾玛站在船舷边,远远地眺望着渐渐离她远去的海岸线。呼啸的海风掀起她那一头蓬松的长发,让其在空中飞扬着。   维妮尔女将军站在她的身边陪着她,同样也看着海岸,眼中露出一点惋惜之色。   这几天里,她用了各种手段,心心念念想要从烈日的骑士那里得到一个孩子,但是,那个骑士却完全辜负了他的风流之名,虽然对她的态度温和有礼,笑脸相迎,但是却又让她完全无机可趁,所以直到最后也没能成功。   ……毕竟,她又打不过他,也用不了强。   惋惜地叹了口气,维妮尔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小王女。   她问:“您在想什么?”   艾玛笑了起来。   此时此刻,她的眼底似乎少了一抹阴戾,多了一分平静和从容。   这让她眼中的光似乎都明亮了几分。   “维妮尔,我只是在想,虽然我比伽尔兰哥哥还差得很多……就像那个人说的一样,我不可能变得像他那样。”   “但是,就算不能变得跟他一样,能够一点一点地向他接近,也很好,不是吗?”   她说,变得明亮的眼带着对未来的向往看向无边无际的大海。   “我想要成为比母亲更强大的艾尔逊女战士。”   “我想要成为让艾尔逊人诚心爱戴的女王。”   “我想要维妮尔你、还有其他人,不是因为我的母亲,而是因为我,愿意跟随在我身边。”   她笑着说,   “无论我未来能不能做到,但是,最起码,我要向着这个方向去做。”   维妮尔也笑了起来。   “您能这么想,那说明,您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她露出了颇为感慨而又欣慰的眼神。   “王女,您已经开始成长了。”   说到这里,艾玛眼珠子转动了一下。   “啊,差点忘记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愿望。”   她说,抬手指向那条已经极为遥远的海岸线,宛如立誓一般说到。   “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生下伽尔兰哥哥的孩子,让她成为下一任艾尔逊女王!”   维妮尔的眼珠子跟着转动了一下,然后,点头赞同。   “让未来的亚伦兰狄斯王的孩子成为艾尔逊的女王,这个主意很不错。”   “不错吧?伽尔兰哥哥的孩子一定很漂亮。”   “嗯嗯,很不错,身为亚伦兰狄斯之王,肯定会照拂自己的孩子。”   “不过,我总觉得,他好像完全把我当成了小孩子啊……”   “没关系,王女您很快就能长大了。”   “唔,总之得先变得更强才行……不然守着伽尔兰哥哥的人那么多,不够强的话从那些人手里将他抢过来真的好难……”   细碎的话语落入战舰行驶时掀起的白浪之中。   在海面上那一条条白浪的痕迹上,无数艾尔逊的战舰迎着阳光驶向大海深处。   ……………………   数千年的时光,足以掩埋掉无数历史的痕迹。   那神秘的艾尔逊岛国,还有传说中的艾尔逊女战士,她们生存的痕迹都已经湮灭在漫长的时光河流之下。   没有人知道她们是离开了还是与其他种族融合了,这个神秘的种族没有留下任何资料,悄无声息地在历史中消失无踪。   后世中,关于艾尔逊女战士的记载,唯有从亚伦兰狄斯的史料中能窃见一二。   史书中记载着,当时的艾尔逊第九任女王因为受到亚伦兰狄斯那位‘贤明王’的影响,在闭关锁国的艾尔逊进行变革。   她在位期间,原本穷困的艾尔逊国逐渐开始富裕,艾尔逊人的生活条件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而且,在当时大陆的争霸战中,她带领艾尔逊女战士跟随亚伦兰狄斯南征北战,在那大争之世中,在诸位闻名天下的英雄名将之中,她是唯一一位以武勇和善战之名列于其中的女性。   有一野史中还记录着。   这位艾尔逊女王很长时间里不愿生育后代……直到三十六岁时,才诞下一女,为第十任艾尔逊女王。   据史料记载。   在那一时期,贤明王的执政让亚伦兰狄斯国力飞速增长,随后武力越发强盛,它南征北战,接连击败并吞并了周边的盖述、伊斯等大国,最终不到十年就统一了这一整块大陆。   至此,亚伦兰狄斯成为了大帝国。   这也是这块大陆又被称之为亚伦兰狄斯大陆的由来。   而当这个令整个世界都为之瞩目的伟大帝国雄踞这块大陆之上时,只有两个小国被其允许能继续在这块陆地上自成一国。   一为北地冰雪高原之上的塔斯达,一为南方海洋岛国艾尔逊。 第121章   碧蓝色的大海一望无际,它的尽头和火红色的天空形成一条线。   巨大的战舰在大海之上航行着, 无数只大船桨整齐有力地在海面上划动着, 掀起白花花的海浪。   那一列庞大的舰队劈开海面, 红底金纹的威武狮子旗在海风中飞扬着,天空中那烧红的夕阳在一只只战舰上笼罩上一层火红的微光。   那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室舰队,它们庞大而威严的身躯在海面上缓缓行驶着。   考虑到两位亚伦兰狄斯王子伤势的问题,一个手伤不能握紧缰绳, 一个背上有箭伤容易裂开, 都不适合骑马奔驰,可是乘坐马车又嫌太慢,所以最终选择了乘坐战舰返回王城。   这样胜在安稳,便于养伤, 返回的速度也不会太慢。   在送走艾尔逊女战士的舰队之后,伽尔兰一行人大概是在中午分时上船启程的, 现在已是傍晚时分了, 海平线上赤红的太阳已有小半截没入海面之下, 只是那斜斜地投射而来的火红光辉仍旧颇为刺眼,映得所有人的脸都是通红的。   就连伽尔兰那一头流金色的长发也似乎染上了一点绯色。   此刻,他捧着医女送上来的温热的汤药,看着那漆黑的液体,闻着那扑鼻而来的难以描叙的古怪气味……他苦着脸,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然而, 就算他再怎么露出小可怜的模样, 此刻也不会有人帮他的, 该喝还是得喝。   伽尔兰屏住气,仰头,一口气将那难喝到死的汤药灌进了喉咙里。   灌完之后,他接连吃了好几个糖渍果脯去掉口腔里弥漫的苦味,这才缓过气来。   他忍不住想,这么苦这么难喝的汤药,赫伊莫斯到底是怎么做到让他一口一口地喂药,还能面不改色地吞下去的。   尤其还是赫伊莫斯这种一直都超级讨厌苦味的人……   不懂。   伽尔兰困惑地摇了摇头,放弃了思索,认命地端起另一碗温热的汤药,继续履行自己给赫伊莫斯喂药的职责去了。   他和赫伊莫斯的房间自然都是战舰视野最好最开阔、同时也是设施最豪华的上层客舱。   自从上了船之后,赫伊莫斯就一直安静地待在房间里,一个下午都没什么动静。就连伽尔兰在下午的时候都带着好奇心在自己乘坐的这艘巨型战舰的甲板上溜达了一圈,大概看了一下。   甲板两侧以弩兵为主,早晚轮换一次,每隔一段距离,就安置着一台小型投石机,而数量多的负责近战的士兵则是待在战舰内部一个巨大的内舱之中,航行中要披着甲,随时候命。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战舰主要的配置了。   毕竟在这个没有火药大炮的时代,海战都是以彼此船体撞击,然后接舷战肉搏为主。   最让伽尔兰感慨的,是他站在甲板上趴在船舷上往下看的时候,就看见无数巨大的船桨,密密麻麻的,从上而下整整三排,数量估计有近千只。   这么多巨大船桨整齐划一地划动,掀起一层层雪白的海浪波涛的时候,视觉上看上去壮观极了。   端着药走进赫伊莫斯的客舱之中,伽尔兰一眼就看到赫伊莫斯坐在房间的窗边。   客舱的窗边下侧是一排沿着船身墙壁延伸出来的木制长椅,涂成了雪白的颜色,边缘光滑圆润,底座还雕琢出了精致的花纹。   赫伊莫斯侧身坐着,一脚随意踩在其上,一只胳膊搭在屈起的膝上,包裹着雪白绷带的手斜斜地垂下来。   他侧着头,从海面上吹来的强劲的风将他那一头如夜空般的黑发吹得凌乱地飞扬着,露出褐色的额头。从海平线上斜斜地照过来的火红夕阳映在他的颊上,让那一侧褐色的颊染上一点红意,却又让另一侧的颊陷入阴影之中。   赫伊莫斯那修长身躯以一种随意的姿态坐在窗边,映着夕阳越发火红的眸眺望着无边无际的海面。   睫毛稍垂,薄唇微抿,剑眉轻皱,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就像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氛笼罩着他,就算有着如晚霞一般俊美的面容,却也莫名让人有种不愿意去靠近的感觉。   明明如火焰般绯红的瞳孔,却没有一点属于火的热度,而是冷冰冰的,就像是来自地狱的火焰一般。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伽尔兰总觉得此刻从赫伊莫斯身上感觉到一抹凝重的气息。   而且,这种气息仿佛随着王城的接近在逐渐加重。   伽尔兰一进屋,就引起了赫伊莫斯的注意力,他转头往这边看来。   当那瞳孔映入少年身影的一瞬间,那金红色的眸就有了生气,就像是石雕瞬间活了过来,有了活人的气息。   赫伊莫斯定定地看着伽尔兰端着药向自己走来,看着伽尔兰在自己身边坐下,舀了一勺送到自己嘴边。   金红色的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少年。   好一会儿之后,赫伊莫斯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乖乖地张嘴,而是突然一侧头,避开了那送到自己嘴边的银勺。   “不喝。”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不爽的口气。   举了半天银勺的伽尔兰:“…………”   这是……在发脾气呢?   为啥?   莫非是终于发现这么一勺一勺地喂药喝药行为其实很苦很傻逼了吗?   当然,以上这句话,伽尔兰是绝对不会蠢到说出口的。   他想了想,先将汤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和赫伊莫斯相处这么多年来,他可是很清楚这货的性格,不管是用大黑狗还是大黑狼来形容赫伊莫斯,对付赫伊莫斯只能顺毛哄着。   而且,说实话,在他看来,赫伊莫斯其实也挺好哄的。   而现在赫伊莫斯现在像是小孩子一样发脾气的原因,伽尔兰大概也能猜得到。   他是对于感情迟钝,但是不代表他蠢。   赫伊莫斯生闷气,肯定是因为艾尔逊小王女临走之前说的那一句,一定要生下他的孩子。   如果说一开始伽尔兰还觉得赫伊莫斯喜欢自己很不可思议的话,但是到了现在,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赫伊莫斯并不是说说而已。   毕竟赫伊莫斯可不是那种会为了别人冲进火海的人……   说实话,伽尔兰已经点慌了。   毕竟他一开始认为,就算赫伊莫斯喜欢他,只要他拒绝就行了,但是赫伊莫斯对他的感情显然不是他几句话就能打发得掉的。   “艾玛才十多岁而已,说的那些话都是孩子话,你和一个小孩较什么真?”   伽尔兰无奈地说。   “小孩说的话,都是真话。”   赫伊莫斯说,“她长大之后,一定会来找你。”   比起习惯于用谎言伪装自己的成人,孩子反而更执着于自己的执念。   因为孩子说的,都是他们真正发自内心想要的。   他转回头,盯着伽尔兰。   “你会让她生下你的孩子吗?”   伽尔兰被噎了一下。   “我说你啊……”   看着赫伊莫斯认真的眼神,他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就算她是认真的好了,可是在我看来,她只是个小孩子,我怎么可能对小孩子有什么奇怪的想法?我又不是变态。”   他叹着气说,“而且……”   而且,等到小王女长大跑来找他的时候,他早就已经离开王城,不知道在哪个地方进行他的旅程呢。   说不定那时候他连妻子都已经有了。   虽然这个世界的男人有数个情人是常事,但是他可不打算做那种没节操的事情,他只要有了心爱之人,就一定会一心一意地对她。   “而且?”   赫伊莫斯依然盯着他,那目光深邃而锐利,像是在探寻着他的内心,借此判断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自己一心想着离开王城这件事自然是不能在赫伊莫斯面前说出来的。   伽尔兰想了一下,说:“而且,她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就算她长大了,我也不会和她在一起。”   虽然小王女外貌很可爱,长大后也肯定是大美女,但是他记得凯霍斯说过,艾玛的武力天赋不差,以后一定是个强大的艾尔逊女战士。   ……他一点也不想要一个武力值逆天的女朋友。   大概是他说的话的确是发自内心的,赫伊莫斯的脸色略微缓和了几分。   “你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金红色的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伽尔兰,那眼底隐约有一抹让人心悸的东西隐藏其中。   赫伊莫斯深深地看着伽尔兰。   那眼神带着某种说不出的意味,让伽尔兰不知为何喉咙有些发紧。   “伽尔兰,千万别骗我。”   他听到那个盯着自己的人说。   “我不会允许你欺骗我。”   低沉的声音,似乎很轻,但是那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异常笃定有力。   从赫伊莫斯的口中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有着千钧之力,压迫得人难以呼吸。   莫名之中,一股危机感油然而生。   第六感在告诉伽尔兰危险在不断迫近。   可是这一刻他被那双金红色的眸注视着,整个人却是动弹不得。   那人的目光慑人到了极点。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一头可怕的野兽用带着强大侵略性的目光盯住的猎物。   那个人的手伸过来,被雪白绷带包裹着的手指抚住他的颊。   低低的声音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记住,别让任何人碰触你。”   那个人盯着他,说。   “别让任何人比我更接近你。”   赫伊莫斯的指尖抚着他的颊的动作是极其温柔的,说话的声音也是柔和的。   可是,那听似平静的声音深处却隐藏着某种无比可怕的东西。   赫伊莫斯轻声说:“不然,我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伽尔兰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那隐藏在柔和的声音之下的可怕东西让他一时间心惊了一瞬。   不行。   他想。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冥冥之中的第六感在警告他。   必须逃。   再不逃走就来不及了。   如果说这段话之前的伽尔兰对于赫伊莫斯的态度只是有点慌的话,这一刻,他已经是慌得厉害了。   他的确对救了自己的赫伊莫斯很感激,但是,并不代表他愿意在那个方面接受赫伊莫斯的感情。   就算撇开性别问题不谈,对于这个人,即使在这一世里他们之间早已恩怨两清,但是他始终是不可能喜欢上这个人的。   毕竟他曾经四次死在这个人手中。   死亡,哪怕只是一次,都是令人刻骨铭心的。   少年垂下眼来,细密的睫毛掩盖住了他的眼窝,让人看不清此刻他眼底的神色。   他抿紧了嘴。   这一刻,他在心底下定了决心。   回到王城之后,只要卡莫斯王兄一回来,他就将自己的心思尽数告知王兄。   他必须尽快离开王宫,离开王城。   他得远离赫伊莫斯,越快越好。   在一切都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之前。   …………   经过三天三夜的航行,王室舰队在上午时分抵达了王城的港口。   因为回来的时候是顺风,所以速度要稍微快一些。   红底金纹的狮子旗迎风招展,巨型战舰缓缓地驶入港口内部,停泊在船坞之中。   巨大而沉重的接舷木梯被缆绳系紧了,被岸边的人们拽着缆绳缓缓地拉出来,搭在了岸边。   当伽尔兰从接舷木梯上走下来之后,一抬眼,就看到了站立在岸边显然是在等待着他们的人群。   似乎是来迎接他们的人,但是伽尔兰看着又觉得有些不对,因为那人群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由几个贵族大臣带头,带着侍卫站在岸边,脸色看上去都颇为严肃。   “殿下,情形有点不对。”   身后传来凯霍斯压低的声音。   紧跟着小胖子也跟着小声嘀咕了起来。   “是啊,不对啊,那群老家伙的脸色很难看,像是被人砍了几刀一样。”   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伽尔兰的手腕。   伽尔兰下意识转头看去,就看到身侧的赫伊莫斯的脸。   他怔了一下。   因为他是第一次看到赫伊莫斯这么冰冷的脸色。   “记住,等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什么都别做。”   赫伊莫斯这么说了一句,就松开他的手,快走几步,先他一步上了岸。   落后的伽尔兰还站在木梯上,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岸边的人群让开一条路,一列身着火红色盔甲的骑士从人群中走来。   那火红色的盔甲样式,还有印在骑士肩甲上的狮子徽章让伽尔兰心惊了一下。   王家骑士团。   完全直属于卡莫斯王的骑士团,团中所有的骑士都死忠于卡莫斯王。   他们轻易不会在人前露面。   卡莫斯王外出征战的时候,他们负责镇守王城,拥有莫大的权限。   他们不畏惧任何人,冷酷无情。   无论是谁,地位多高,只要有危害王权的可能,他们就会毫不留情地将其清除。   “请恕我等失礼,赫伊莫斯王子。”   领头的骑士长面无表情地躬身向赫伊莫斯行礼。   “您未经卡莫斯王的允许,夺走封存于内宫之中的兵符,并擅自使用兵符调动军队,这种行为已极大地冒犯了王权。”   他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道。   “现在我以王家骑士卫队的名义逮捕您,请您不要进行任何抵抗,否则,我等有权对您动武。”   这位骑士长的话让还站在接舷梯上的伽尔兰整个人都惊呆了。   眼看那些王家骑士要将赫伊莫斯带走,他下意识伸出手向下跑去。   “等——”   他一个字还没说完,突然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极为安静地跟着王家骑士离去的赫伊莫斯猛地回头。   那一眼,就将伽尔兰剩下的话逼了回去。   【等下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什么都别做。】   伽尔兰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赫伊莫斯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眼前。   他的脑子在这一刻一片空白。   赫伊莫斯未经卡莫斯王允许,擅自取走兵符、调动军队。   ……这就是赫伊莫斯能在四天内率兵赶到托泽斯城的原因?! 第122章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 伽尔兰刚因为抵达了王城的港口松了口气, 以为终于可以彻底放松下来, 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   他还想着, 顺便还得在等待卡莫斯王兄回来的这段时间里,将出行的计划做好,也将自己的那几位追随者以及女官长等人做出相应的安排。   这样一来, 只要王兄一点头, 他就可以头也不回地离开王城,再也不回来了。   毕竟, 不久前在船舰上和赫伊莫斯的那段对话,给他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赫伊莫斯看着他的眼神中透出的深沉意味, 甚至都让他有些心惊肉跳了起来。   而赫伊莫斯说的那句‘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更是让他产生了莫大的危机感。   再这样下去, 以后自己要是有了喜欢的女孩……以赫伊莫斯那种偏执的性格, 恐怕会对那个女孩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所以,伽尔兰才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无论如何要尽快远离赫伊莫斯。   只是, 明明不久前才下了决心,此刻的突发事件却一下子让他的脑子有些发空。   好不容易击败了海盗, 守住了托泽斯城。   伽尔兰还想着, 打了这么大一个胜仗,回王城的时候肯定会有盛大的欢迎仪式吧。   可是, 欢迎仪式没有看见, 难得一见的王家骑士团却突然现身, 二话不说就在他面前将赫伊莫斯带走了。   他下意识想要阻止,却被赫伊莫斯回头一眼给盯了回来。   此刻,伽尔兰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被身着火红盔甲的骑士们围住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   他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跟在他身边的众人似乎也都太过于震惊了,半晌没人吭声。   好一会儿之后,他身边才有人出声打破了这令人不适的沉默。   “原……原来……是这样。”   被这个发展惊呆了的小胖子睁圆了眼,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我就说他怎么可能这么早赶过去,那根本不可能啊,没想到,居、居然是……”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一旁的金发骑士的脸色难得地沉了下来。   凯霍斯一言不发,皱着眉,眼神透出几分复杂。   【未经卡莫斯王允许,擅自盗取兵符调动军队……】   伽尔兰没有说话,只是他垂在身侧的拳头用力地攥紧了起来。   他曾经向赫伊莫斯询问过两次,为什么他能那么早赶过来,都被赫伊莫斯用‘我自有办法’给敷衍过去了。   那个时候,赫伊莫斯说话的口吻轻描淡写,脸色也很淡定,所以他也没有多想。   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赫伊莫斯竟然做了这么危险的行为。   ……只是为了率兵赶去救他。   …………   ……………………   回到王宫的轻松被刚才突然发生的事情一扫而空,伽尔兰勉强和那些迎接他的大臣贵族说了几句,就让他们散去。   他心事重重地回到他的行宫,不出意外,他的女官长塔普提早已等候在外。   只是,以往在他回来时,塔普提总是面带微笑,温和安静地迎接他的归来,而这一次,她虽然还保持着沉稳的模样,但是脸上并没有太多笑容,好像有着什么心事。   “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口吻就像是在深深地叹息着一般。   “塔普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伽尔兰一回到自己的寝宫深处,就将其他人屏退,只让凯霍斯留在房间里。   然后,他就直接开口向塔普提询问。   毕竟他们离开了王城很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待在王宫中的塔普提才知道所有始末。   “殿下,赫伊莫斯王子恐怕会有大麻烦。”   “因为擅自窃取兵符的事情?”   “看来您已经知道一点了,但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塔普提点了点头,又摇了下头。   她稍微思索了一下,像是在思考该怎么说。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将一切娓娓道来。   当初,黑鹰安努在飞了一天一夜之后,将托泽斯城被海盗袭击、急需援兵的消息带回了王城。   卡莫斯王征战在外。   赫伊莫斯王子坐镇王城。   在接到伽尔兰的求援信之后,他立刻召集数位大臣贵族、以及几位军方将领召开会议,要求立刻调动军队,由他率领着赶赴托泽斯城救援。   当时的众人虽然对救援托泽斯城这件事没有异议,但是军方将领摇头拒绝了赫伊莫斯王子调动军队的要求。   理由很简单,亚伦兰狄斯的所有军团直属卡莫斯王,只有卡莫斯王有权一句话调动军队。   若是卡莫斯王不在,想要调动军队只有一个办法,出示兵符。   亚伦兰狄斯的兵符共有两块。   由象征着天空的青金石雕琢而成,一块由卡莫斯王随身携带,另一块则是被严密地保护在深宫之中。   那一块藏于宫中的青金石兵符,唯有得到卡莫斯王的旨意才能被取出交给他人使用。   没有兵符,军方一众将领是绝对不敢让赫伊莫斯王子调动自己麾下军队的。   没有卡莫斯王允许就擅自调兵遣将,他们负不起这个责任。   所以,他们虽然知道现在派人赶赴东方边境获取卡莫斯王的旨意,一来一回耽误两三天,托泽斯城就陷落定了,但是,他们依然拒绝了王子的命令。   只是,让众人没有想到的是,赫伊莫斯王子竟是在议事厅上当众拿出了青金石兵符。   据赫伊莫斯说,当初卡莫斯王在离开王城前往边境征战的时候,为了以防万一,事先将兵符交给他,让他遇到重要的事情可便宜行事。   既然赫伊莫斯王子手持兵符,众位将领再无异议。   赫伊莫斯的行动非常迅速,几乎是当天深夜,他就带着数万骑兵离开王城,赶赴托泽斯城。   而在同一时刻,得到了出征命令的王室海军舰队也在深夜中悄悄地起航,驶向托泽斯城。   赫伊莫斯的行动实在是太快。   而为了避免战争的消息在王城中引发混乱,所以该消息又被封锁住了。   所以,赫伊莫斯离开王城之时,很多人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直到第二天廷议,众人看不到赫伊莫斯王子,这才觉得不对劲。   而就在这个时候,身着火红盔甲的一队王室骑士突然出现在议庭之上,向众人宣告了赫伊莫斯王子的罪状。   “罪状?”   听到这里,伽尔兰忍不住打断了塔普提的话。   塔普提神色复杂地点了下头。   “是的,罪状。”   她的声音很是低沉。   “他们说,赫伊莫斯王子杀死了两位负责看守兵符的王室骑士,窃取了兵符。”   “不可能!”   伽尔兰第一反应就是反驳。   他用力摇头道:“赫伊莫斯不可能这么做!”   如果说赫伊莫斯偷取兵符,他还会相信。   但是,说赫伊莫斯杀死王室骑士——这他绝对不会相信!赫伊莫斯不可能做出那么愚蠢的事情来。   塔普提女官长脸上也露出几分疑惑的神色。   “我也不怎么相信赫伊莫斯王子会做出这么显而易见的蠢事……但是,王室骑士团似乎已经认定了这一点。”   “…………”   伽尔兰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而在一旁听着的凯霍斯在沉吟了好一会儿之后,开了口。   他说:“王子,仅仅只偷取兵符,和杀死看守兵符的王室骑士之后夺取兵符……这两件事的性质可谓是天差地别。”   前者可大可小,归根结底不过是卡莫斯王的一句话就能定性的事情,只要等到卡莫斯王一回来,象征性地惩罚一下,就可以过去了。   而后者……那性质可就严重多了。   卡莫斯王的近卫骑士军被视为王手中的利剑,跟随其南征北战。   而王室骑士团象征着王的尊严和王权,镇守王城。   它人数不足一百,但是它在亚伦兰狄斯有着极为悠久的历史,世世代代都有着他们的存在。   近卫军要征战沙场,所以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进入近卫军。而王室骑士团挑选成员的基准却并不是武力,是对王的忠诚之心。   其中的每一位骑士都视荣誉为性命,在进入王室骑士团之时,他们都会在沙玛什的神像之前起誓,断绝与所有亲人的联系,从此不娶妻、不生子,全身心侍奉亚伦兰狄斯王。   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守护王座。   也就是说,杀死王室骑士这个行为,等同于挑衅王权。   甚至可以说,这是意图叛乱的行为。   哪怕是卡莫斯王,也不能在这件事上包庇赫伊莫斯。   因为那么做了,那等同于卡莫斯王否定自己王权的威严。   就在这时,小胖子塔尔跑了进来。   “殿下,我打听到了!”   他气喘吁吁地说,“赫伊莫斯王子被关押在王室骑士团的地牢里了!”   伽尔兰沉默了一下,然后起身。   “不管怎么样,他都是因为我才落得这个下场,我不能放着不管。”   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他沉声说:“无论如何,我得先去见他一面,将事情问清楚。”   …………   王室骑士团的驻点位于王宫的深处,一个略偏僻的、极少人前去的地方。   那是一座外形类似于神殿的大型宫殿。   所有的王室骑士都生活在其中,他们严格要求自己,过着无比自律的生活,不为外物所动。   他们除了履行必要的职责之外,就是一心磨练、提升自我,几乎不与外界接触。但是,只要任何人有一点冒犯王权或者是叛乱的可能性,他们就会出动。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王室骑士团,才能在历代都得到每一任亚伦兰狄斯王的信任。   当身为王子的伽尔兰来到王室骑士团的神殿时,来迎接他的那位骑士长面无表情地向他微微躬身行礼。   他对待伽尔兰的态度和对待其他人没有太多区别,就如同他们当初能毫不犹豫地将身为王子的赫伊莫斯王子关押在地牢中一般。   王室骑士团的地位超然。   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只听从两个人的命令。   亚伦兰狄斯王,以及,已经完全确认为下一任王的亚伦兰狄斯王太子。   王子的身份并不会让他们感到忌惮。   要知道,在亚伦兰狄斯那数千年的历史之中,历代中意图叛乱而死在王室骑士团手上的王子可不在少数。   对于伽尔兰提出的想要见赫伊莫斯的要求,这位几乎没什么表情的骑士长思索了一会儿,点头同意,只是不允许凯霍斯、塔尔等人一同跟下去。   随后,他带着伽尔兰穿过宽阔的大厅,走到大殿深处。   那里有一个斜斜地通往地下的椭圆形石制洞口。   这位骑士长带着伽尔兰沿着斜斜的石阶走下去,一路上,除了脚步声之外,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像是一尊沉默的石雕一般。   咔擦一声,锁被打开。   伽尔兰推开铁门,一进去,他就看到了赫伊莫斯。   光线略显黯淡的地牢中,虽然还算干净整洁,但是终究是一个简陋的地牢。   那牢中,除了一个窄小的石板床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黑发的青年安静地坐在地上,后背靠在墙壁上。   修长的腿一只向前伸出,一只屈膝立起。   他一只手搭在屈起的右膝上,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那细碎的黑发散落下来挡住他的脸,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开门的动静惊动了像是在沉思的赫伊莫斯,他抬头,看到伽尔兰,就唇角一勾。   “你来了。”   他说,   “我等你很久了。”   赫伊莫斯的口吻极为笃定,像是他认定了伽尔兰一定会来一样。   反而伽尔兰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向前走了两步,屈膝半跪在赫伊莫斯跟前。   “给你。”   伽尔兰伸手,手掌上托着一个小布袋。   他叮嘱赫伊莫斯说:“我让人熬出来的药丸,你记得早晚都要吃。”   赫伊莫斯怔了一下,然后哑然失笑。   大概是他也没料到,伽尔兰过来第一句话说的竟是这个。   他虽然是失笑,却还是伸手接过了那个小布袋。   他说:“好。”   他说着好,金红色的眸看着伽尔兰。   即使是在黯淡的光线中,他看着伽尔兰的眼中仍旧有着那带着说不出的温柔的微光。   伽尔兰张了张口。   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却又因为想问的东西太多了,乱糟糟地堵住了喉咙,让他说不出话来。   他茫然了好一会儿,不知为何,突然忍不住问了他本来不打算问的那个问题。   他问赫伊莫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要……做到这种地步?   伽尔兰很迷茫。   他一直以为他很了解赫伊莫斯。   可是现在,他又觉得他似乎一点都不懂赫伊莫斯。   一只手伸来,摸了摸面色迷茫的少年的头。   裹着雪白绷带的手指缠绕着那流金色的发,指尖没入发丝深处。   “因为你在等我。”   赫伊莫斯说,口吻轻描淡写。   一句话,六个字,简简单单。   理所当然。 第123章   自从见了赫伊莫斯回来之后, 伽尔兰就一直在深思一个问题。   一直以来都非常让他疑惑不解, 困扰了他很长时间的问题。   赫伊莫斯这家伙真的是第一次谈恋爱吗?   一点都不像是第一次啊!   作为一个二十多年的时间里都没有任何感情经历的家伙,赫伊莫斯应该是个纯情处男才对。   他就应该和几辈子都没有谈过恋爱的自己一样,这才符合逻辑啊!   可是为什么赫伊莫斯的撩人技巧那么熟练?   明明只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话, 明明自己对赫伊莫斯没有那种感情, 那一瞬间却还是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涌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   ……或许就是因为, 那个人只是在简单地坦诚自己的心思。   那轻描淡写的口吻,就像是那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只有真正发自内心的语言, 才最打动人心。   伽尔兰叹了口气, 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只觉得很头疼。   这下好了。   离开王城的计划只能继续延期了。   就算他不打算接受赫伊莫斯的感情, 就算他再怎么迟钝没心没肺,也做不出不管赫伊莫斯自己跑掉这样的事情来。   回到自己的行宫之后,他就开始和自己的诸位下属商谈。   “的确事有蹊跷。”   伽尔兰说, “我们都认为,赫伊莫斯不会做出杀死王室骑士这样的蠢事,而事实也的确如何。赫伊莫斯告诉我,他确实拿走了兵符,但是,只是暗中盗取, 并不是杀人抢符。”   “而且, 他还说, 在盗走兵符离开之时, 那两位在门外看守的王室骑士都还好好地站在那里。”   凯霍斯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 有人在暗中盯梢,并在赫伊莫斯王子离开之后,杀死了那两名王室骑士,将其嫁祸于赫伊莫斯王子身上。”   小胖子赶紧说:“我以前偷偷……不是,是不小心探听到的,卡莫斯王的寝宫后面有一个单独的石砌房,常年由王室骑士团的骑士看守。据说,亚伦兰狄斯历代的王传下来的贵重物品都存放在里面,兵符也一直保管在里面。”   “那么,按照常理推断,赫伊莫斯王子是在傍晚时分收到了飞到王城的安努的传信,然后,立刻召集主要大臣和官方将领。”   凯霍斯说,“在议事中拿出兵符,也就是说,他是在召集众人和众人抵达王宫之间的这个时间里去盗取了兵符。”   “随后,他率兵在半夜凌晨时分离开王城。”   “而看守兵符的骑士肯定是轮值的,我估计他们的交换时间大概就在凌晨和日出之间,来轮换的那一队骑士发现了同伴的尸体,并发现兵符被偷走了。”   “天亮之后,他们得知了赫伊莫斯王子使用兵符调动军队的事情,知道兵符在他手中,自然而然就将凶手认定为赫伊莫斯王子。”   “可以猜到,在王室骑士团看来,赫伊莫斯王子之所以如此急切地赶在凌晨出发,这正是心虚、担心东窗事发的表现。”   凯霍斯沉吟了好一会儿,他看着伽尔兰,看起来欲言又止。   而伽尔兰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守护骑士的神态。   他奇怪地问:“凯霍斯,你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   “……殿下,现在事情的关键其实并不在于谁想要陷害赫伊莫斯王子,而在于,那个人的目的。”   “目的?”   “是的,赫伊莫斯王子毕竟是王子,身份尊贵,就算给他定下罪,也不可能对他施加刑罚真的把他怎么样,最多不过是让他从此离开军队,老实待在王宫之中罢了。”   “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一旦这个罪定下来,那么,赫伊莫斯王子就一定会被……”   说到这里,独眼骑士顿了一下。   他看着伽尔兰,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剥夺王位继承权。”   伽尔兰怔了一下,就听到凯霍斯再一次用加重的口吻将其重复了一边。   “也就是说,那个人嫁祸赫伊莫斯王子的目的,并不是指望能将他怎么样,而是为了让他失去王位继承权。”   伽尔兰想了想,他说:“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从这方面入手,找到陷害赫伊莫斯的那个人,是吗?”   伽尔兰的话让他的众位下属一时间都被噎了一下,就连塔普提女官长都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   凯霍斯如此慎重说出来的话,话里隐含的某种深意,她都听懂了。   可王子却完全没听出来。   塔普提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这样一来,她也好,凯霍斯也好,都看出来了。   那种念头……王子的心里根本一点都没动过,才会完全没意识到吧。   凯霍斯站起身来。   “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清楚,我再去仔细探听一下。”他叮嘱道,“王子,为了应对明天的事情,您务必要休息好,养好精神才是。”   凯霍斯起身离开,塔普提女官长也跟着一同退下了,她要去准备王子的晚餐,还有今晚的汤药。   唯独塔尔磨磨蹭蹭地似乎不愿走,等到其他人都离开之后,他才一脸神神秘秘地凑过来。   “王子。”他凑到伽尔兰身边,小声说:“就算赫伊莫斯王子定了罪,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被剥夺王位继承权而已。”   他顿了一下,继续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他要是没了继承权,对您来说……不是很好么?”   “啊?”   “我是说啊,要不就这样吧,赫伊莫斯王子那么厉害,以后……王座……嗯,肯定会给您带来很多麻烦的,所以,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您干脆就……”   小胖子含糊地说了几句,冲着伽尔兰挤眉弄眼了几下,然后不等伽尔兰回答就一溜烟儿地跑掉了。   伽尔兰怔怔地看着那个圆滚滚此刻却非常灵活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眼前。   回过神来,他恍然大悟。   对啊!   他终于转过念头来了。   赫伊莫斯没了王座继承权,王座就铁板钉钉是他的了啊!   伽尔兰坐着深思了起来。   他之所以一直着急着要离开王宫,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王座的争夺中赢不了赫伊莫斯,不想重蹈覆辙落得个凄惨的下场。所以他才决定主动放弃争夺王座,他也懒得去管转世后会不会被众神诅咒的问题,只想好好地在这一世活着就好。   但是,现在竟然有一个极好的机会摆在他的面前。   赫伊莫斯的这件事……   如凯霍斯所说,赫伊莫斯毕竟是王子之尊,没有人敢把他怎么样,只有卡莫斯王有权力对他做出判决。   而卡莫斯王自然是不会真的把赫伊莫斯怎么样。   也就是说,对赫伊莫斯来说,最坏的结果就是被剥夺继承权,根本没有其他危险。   天色渐渐暗下去,那落在坐在窗边的少年侧脸上的光也渐渐黯淡了下去。   伽尔兰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他放在桌上的手一点点地攥紧成拳。   这是最好的机会。   也或许是他唯一的机会。   过去的一幕幕在他脑中不断闪过。   自己在原来的世界的生活……   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时的彷徨……   还有,那一次次死亡的画面……   …………   一夜过去,明亮的阳光照耀着繁荣的亚伦兰狄斯王城。   巨大的金色宫殿矗立在大地之上,映着阳光闪闪发光,居高临下俯视整座城市。   从下方看去,那高高的阶梯让整座庞大的宫殿宛如耸立云端,气势磅礴,恢弘壮丽。   而此时此刻,在这座辉煌的王宫内部的议庭之中,正在进行一场极为重要的议事。   参与的人数并不多,不过十来人而已,但是都是亚伦兰狄斯中举足轻重的权贵。   可以说,此刻在这里的都是在亚伦兰狄斯政权有着莫大权利的中心人物,以及,几位来自军方的骑帅以及海军的将领。   宽敞的议事庭顶端的高台上,是一个孔雀石雕琢的御座,此刻自然是空着的。   高台下方,两侧各有一个座椅,是黑曜石雕琢而成。   再往下,两侧各有一排白石雕成的座椅。参与此事议事的贵族大臣以及将领们此刻就按照身份地位,各自坐在属于自己的白石座椅上,和身边的人低头交谈着。   而在议事庭的一侧,还有一个小厅,两队身着不同祭司服饰的祭司立于其中。   那是太阳神沙玛什的祭司,以及,黑夜之神南纳的祭司。   太阳神和黑夜之神被亚伦兰狄斯王室供奉为主神,作为其侍奉者的祭司自然也在亚伦兰狄斯拥有着极高的地位。   但是,作为神的侍奉者,两个神殿势力都不会参与这种事。   因此,两位神殿老迈的祭司长都不曾前来,只是各自象征性地派了一位大祭司带人过来见证而已。   脚步声从外面响起,议事庭中窸窸窣窣的交谈声瞬间断了下来,众人纷纷抬头看去。   向众人迎面走来的年轻王子那一头流金色长发在阳光下极为耀眼,像是发着光一般,孔雀石雕琢而成的翠绿橄榄叶头冠束着其上。   风吹起那金色的额发时,白皙额头上露出的沙玛什符文绯红欲滴。   当他迈步而来的时候,身后那浅蓝色的披风就在他身后飞扬而起。   身披银甲的独眼骑士带着一众亲卫紧随其后。   当伽尔兰带着他的一众下属抵达的时候,在座的众人无论心怀怎样的心思,都纷纷起身,向其躬身行礼。   伽尔兰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微微点头示意,然后从众人之间走过,在王座高台下方的左侧座椅上落座。   随着他的落座,众人也纷纷再次坐了回去。   一开始,没有人率先开口。   在安静片刻之后,有人环视一圈,然后起身。   “关于赫伊莫斯王子的事情……诸位打算如何处理?”   有人一开头,就像是打开了水笼头,接连有人开始说话。   “王室骑士已经从赫伊莫斯王子那里拿回了失踪的兵符,可以确认,那位的确做出盗取兵符的事情。”   “是的,王室骑士团已经说了,并没有从王那里得到将兵符转交给赫伊莫斯王子的命令。”   “赫伊莫斯王子对我们撒了谎。”   “是的,他盗取兵符,未经卡莫斯王的允许,擅自调动军队,这是不争的事实。”   一位军方将领面容冰冷地说。   “从赫伊莫斯王子身上拿到的兵符就是证据,他愚弄了我们,即使他贵为王子,也不该如此。”   一位大臣摇了摇头,面露不虞之色。   “就算他身为王子,做出这种事,也无法原谅。”   伽尔兰听着这些人的话,忍不住皱起眉来,他朝站在一旁的凯霍斯看了一眼,微微昂首示意。   凯霍斯点头。   然后,他上前一步。   “请诸位稍等。”   他开口打断了众人。   “虽然赫伊莫斯王子的确做出了盗取兵符、擅自调动军队的行为,但是情有可原。他这么做是为了救援托泽斯城,救援伽尔兰王子以及我等。”   随后,凯霍斯转向众位军方将领的那一边。   “兵贵神速,若是当初援兵没有及时赶到,托泽斯城恐怕已经陷落在海盗手中。”他说,“军情紧急,容不得一点耽误,诸位身为军人应该最明白这一点。”   “对我们来说,战争的结果就代表一切。即使赫伊莫斯王子做出了盗取兵符、欺骗各位调动军队的行为,但是他击败了海盗,守住了托泽斯城这件事,也应该可以将功抵罪。”   那几位军方将领互相对视一眼,没说什么,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亚伦兰狄斯的军中将领皆是以战功晋升上来,可以说,都是战场里打出来的,所以对于赫伊莫斯王子的行为,他们其实多少也能理解。   但是,理解归理解,他们必须表明自己的立场,避免被他人抓到自己不忠于卡莫斯王的证据。   所以,在清楚地表达出对此事的态度之后,他们就顺着凯霍斯的话顺道而下,选择闭嘴不言。   但是,军方这边沉默不语了之后,贵族大臣那边显然不肯轻易罢休。   “将功抵罪?不,挑衅王权的罪责是任何功劳都无法相抵的。”   立刻就有人开口反驳。   “为了盗取兵符,竟然杀死两位王室骑士,这是对卡莫斯王赤裸裸的冒犯。”   “如果就此开了先例,那么,以后也有人用类似的理由做出同样的事情,是不是也能被原谅?”   “这样一来,王的威严何存?”   就在众说纷纭的时候,一位头发泛白的老人慢悠悠地开了口。   “诸位,赫伊莫斯王子杀死王室骑士、盗取兵符并擅自调动军队的事情,已是罪证确凿。”   说话的人脸上满是皱纹,花白的发垂落在他颊边。   他看起来垂垂老朽,但是那一双微眯的眼中却满是精光。   这位老迈的贵族大臣坐在座椅上,双手握着一根红棕色的手杖,他那一双大手将杖头上镂空融入黄金的花纹裹住。   “但是,他贵为王子,我等无权对他做出处置。”他说,“所以,我们还是等卡莫斯王回来之后,将他的罪责告知卡莫斯王,由王对其作出判决。”   “请等一下,大司长,您的话……”   老人并未理会凯霍斯,他转头,对伽尔兰微微一笑。   “伽尔兰王子,我知道你担心赫伊莫斯王子,毕竟你们一起长大,感情很好,而且赫伊莫斯王子是为了救你才做出这种事,你不能弃他不顾。”   “但是,您可是亚伦兰狄斯未来的王,在对待各种事情的时候,最好不要放入私人情感。”   他神色和蔼地对伽尔兰说,又补充了一句。   “你不用太担心,卡莫斯王很快就会回来,他应该不会对赫伊莫斯王子实施太严厉的处罚。”   这位老迈的大臣虽然语调缓和,口气温和,说出的话表面上听起来似乎也是为了赫伊莫斯着想,但是那话里话外的潜台词却是阴险地给赫伊莫斯和伽尔兰都挖了一个大坑。   他一句话,就给赫伊莫斯的罪定了性。   他直接将杀死王室骑士和盗取兵符合并为同一件事,并将这个罪责就此定论了下来。   同时,他也看出来了,凯霍斯为赫伊莫斯说话是在伽尔兰的示意之下,所以,他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伽尔兰帮助赫伊莫斯是徇私。   甚至于他在最后还说伽尔兰是未来的王,看起来似乎是在谆谆教导,但其实是在暗示伽尔兰,如果赫伊莫斯定罪了受益者将会是伽尔兰自己。   大司长。   伽尔兰注视着那位老迈的大臣,放在手扶上的手握紧了几分。   ……   如果赫伊莫斯被剥夺继承权,他就毫无疑问能登上王座。   完成众神的旨意。   从那个生生世世的诅咒中解脱出来。   …………   大司长微眯着眼,满是皱纹的脸带着和蔼的微笑与伽尔兰对视着。   然后,他满意地、慢悠悠地移开目光,扫了众人一眼。   他笑呵呵地说:“如果诸位没有异议,那就这样决定了,等卡莫斯王回来,让王做出对赫伊莫斯王子的判决吧。”   议事庭里很安静,没有人说话。   坐在大司长上面位置的右司相也眯着眼,这位老人看似在打瞌睡,像是没听到身边的大司长说出的这句话。   而众人也都陷入了沉默。   在这里的没有蠢人。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一定下来,赫伊莫斯杀死王室骑士的罪就是铁板钉钉无法更改了。   而这样一来,等卡莫斯王回来之后,赫伊莫斯王子的王位继承权就一定会被剥夺。   就在这一片寂静之中,议事庭旁边的小厅中,一位身着黑青色祭司服的黑夜之神的祭司嘴角扬了一下,像是在嘲讽着什么一般。   然后,他抬脚,似乎是想要向前走出来。   可是,那一步还没迈出。   突如其来在鸦雀无声的议事庭中响起的声音,让他差点就迈出的脚又猛地缩了回去。   这位祭司一转头,露出了错愕的神色。   伽尔兰王子?   在众人静默的这一刻,伽尔兰起身。   他从黑曜石的座椅上站起来,金色的眼缓缓地从众人身上扫过。   他眸中的光像是汇聚着天空中的阳光,明亮至极。   这一刻,寂静的议事庭中,只有他的声音在回响。   他说:“我以亚伦兰狄斯王子的身份,否决大司长的提议。”   ……   这是他最好的机会,也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可是,他不需要这样的机会。 第124章   天色早已大亮, 但是地牢之中的光线仍旧是暗淡的,只有一束光从地牢上方的狭小铁窗照进来, 将一束明亮的光斑映在地面上。   那冰冷石地上折射的一点光, 随着时间缓缓移动着,最后反射到了靠在墙壁坐着的黑发青年的脸上。   他微垂着头,闭着眼,细碎黑发垂落在额前,看起来像是在浅睡。   当那折射的微光映在他脸上的时候, 细长睫毛动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   从浅睡中醒来的赫伊莫斯很快就清醒了过来,他转头, 透过那个小小的天窗看到天空中太阳的位置, 并由此判断出了此刻的时辰。   然后,他转回头, 看向某个方向。   他想,商讨他的罪责的议事差不多已经开始了,想必,那个意图嫁祸给他的人就在其中。   想到这里,赫伊莫斯又想起了不久之前, 当他果断决定盗取兵符的时候,他的那位下属劝说他的话。   那时, 身为黑夜之神的祭司秉承着一贯的狡诈属性的索加强烈反对他去盗取兵符。但是他并没有听从他这位下属的话, 而固执地率兵奔赴了托泽斯城。   当他被王室骑士团关押起来之前, 索加赶来见他, 紧皱着眉长叹一声。   “赫伊莫斯殿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被剥夺了王位继承权,最终获利的那个人是谁?”   索加的脸色看起来颇为沉重。   “伽尔兰王子什么都不用做,他只要保持沉默,就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殿下,我知道,你和伽尔兰王子的感情很好,但是,一个这么好的机会放在眼前,是人就不会放过。”   他目光冰冷地说,   “殿下,您所经历过的事情应该让您比任何人都看得清——这世界上最经不起考验的,就是人性。”   “在涉及到自己的利益时,所有人都是自私的,这是人的本能,没有人会例外。”   …………   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赫伊莫斯看着前方。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那重重墙壁,看向了那个他此刻看不见的地方。   那个无形的战场。   他能想象得到,伽尔兰此刻站在那个没有刀剑的战场上的身影。   ‘没有人会例外’……吗?   赫伊莫斯的唇角蓦然勾勒出一抹痕迹。   无论是此刻身在现场的索加,还是那暗中嫁祸他的人,想必都会因为伽尔兰的行为而震惊吧。   …………   ……………………   “我以亚伦兰狄斯王子的身份,否决大司长的提议。”   伽尔兰的声音在议事庭中回响。   一句话让差点迈出那一步走到众人之前的索加停下脚步,到了喉咙里的话又噎下。   一句话让年老的大司长脸上和煦的笑僵了一秒。   但是也只是一秒,转瞬间就收敛了起来,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看见。   大司长仍旧笑呵呵的,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和蔼。   他用慈祥的目光注视着伽尔兰,脸上看不出丝毫恼怒之色,他看着伽尔兰的神态就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后辈。   “伽尔兰王子。”   他微微摇头,叹息一声。   “您太过于意气用事了。”   虽然面色慈祥,但是大司长的心里和他脸上的表情可是完全不一样。   他,以及他身后那个庞大的家族在亚伦兰狄斯的政权中心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而这么多年来,他的地位随着时间以及职位的增长也越发尊贵。   所以,已经很久没有人会如此干脆利落地当众反驳他,让他丢脸了。   ——这让他心底极其不快。   哪怕给他尴尬的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子。   王子,王太子。   一字之差,却是天差地别。   前者只是身份尊贵,但是论实权根本不如身为大司长的他。   而且,就算是王子,也应该懂得尊重老人。   大司长在心底如此不快地想着。   但是,无论对伽尔兰王子的态度如何不满,他的脸上却没有泄露丝毫,仍旧是和蔼可亲的。   他说:“伽尔兰王子,我知道你与赫伊莫斯王子情谊深厚,但是,赫伊莫斯王子犯了错,就该受到惩罚,这样他才会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你对他的包庇,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害他啊。”   他一字一句,语重心长,如一位憨厚老人在谆谆教导着自己疼爱的后辈一般。   站在黑曜石座椅前的伽尔兰看向大司长,从他侧肩垂落的浅蓝色披风有一截搭在了座椅的扶手上。   “我不赞同你的话,大司长。”   像是没听到伽尔兰这句话,大司长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   “我知道,你们都还年轻,难免犯错,又因为都是王子,身份尊贵,大家都顺着你们……”他叹息道,“但是,就算是王子,也不代表犯了错就不用受罚啊。”   “若是如此,亚伦兰狄斯的律法威严何存?”   任由大司长说着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伽尔兰侧头看着大司长,目光明亮。   “犯了错就要受罚,的确如此。”   他说,“但是,大司长,未经任何调查就给人定罪,让无辜的人背负他不曾做过的事,这难道就是你口中的彰显律法威严?”   “伽尔兰王子,您这未免就强词夺理了,明明兵符都已经从赫伊莫斯王子身上拿出来了,他都承认是自己盗取了……”   伽尔兰干脆地打断了大司长的话。   “他承认了盗取兵符,自私调动军队,但是,您有证据证明是他亲手杀死了两位王室骑士吗?”   老人低低地咳嗽了一下,暗中向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立刻就有人心领神会,向前一步开口说话。   “事实已经很清楚了,那个时候只有赫伊莫斯王子去过那里。”   “那两位王室骑士负责看守兵符,既然兵符到赫伊莫斯王子手中,按常理推断,不是他杀的,还能是谁?”   “没错,为了夺取兵符,自然要杀死看守兵符的两位骑士,这还不够明显吗?”   伽尔兰皱了下眉。   “所以,你们给赫伊莫斯定罪的理由就是‘按常理推断’?”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了起来。   “就连给平民定罪都需要确凿的罪证,而现在对着王子,你们没有丝毫证据和证人,就以‘想当然’为理由给他定罪?!”   伽尔兰强硬的态度让整个议事庭的气氛一时间僵住了,有人想要再说什么,却又发现伽尔兰的话让他们无法反驳。   在这之前,众人都理所当然的将杀人夺符联系在一起,认为是一件事,既然作为物证的兵符从赫伊莫斯王子身上搜出来了,那么人肯定也是他杀的。   那是一种惯性思维。   虽说如此,但是在场的人没有蠢人,自然会有不少人想到,赫伊莫斯王子其实没必要杀人,这对他没有好处,说不定是有什么人在陷害他。   但是,就算很多人都心知肚明,可现在的关键是,赫伊莫斯的确做出了偷取兵符、调动军队的事情。   这件事冒犯了王权,说不准就会惹得卡莫斯王大发雷霆,赫伊莫斯王子还不知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   于是,哪怕心里明白事有蹊跷,但是众人为了明哲保身,避免把自己牵扯进去,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撇清和赫伊莫斯的关系。   这样一来,他们当然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为赫伊莫斯说话,不落井下石已经算不错了。   而那幕后黑手自然也是抓住了众人这个心态,想要赶在卡莫斯王返回之前,一举将罪名在此时定下来。   只是许多人都没有想到,毫不避嫌地站出来为赫伊莫斯说话的人,居然是伽尔兰。   伽尔兰王子不可能蠢到会不知道赫伊莫斯被剥夺继承权对他的意义。   在场的许多人都在心底困惑地想着。   他为什么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   难道是另有打算?另有更大的好处?   这些在政权中心待得太久,已经习惯于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权贵们几乎都下意识这样思考着。   眼见给赫伊莫斯王子定下罪名的事情再一次成了僵局,大司长脸上不再继续保持着和蔼的微笑,而稍微沉下来几分。   “伽尔兰王子,你这是狡辩。”   他沉下脸来。   “你在托泽斯城胡闹也就算了,在这里怎么还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年老的大司长坐在那靠前的座椅上,常年身居高位让他自然而然地有了一身威势。   他一沉下脸来、目光严肃的时候,周身的气氛都像是跟着压迫了下来。   “要知道,王子您在托泽斯城做出那些事,已经很不应该了。”   他一脸肃然地说,   “你擅自将作为托泽斯城子民的私有财产的奴隶释放掉,等同于毫无理由地夺取民众的财产!你身为一国的王子,怎么可以作出这种欺压民众的行为来?”   大司长突然提到的这个话题,让一旁的凯霍斯心里一凛。   果然来了。   凯霍斯心想。   当伽尔兰王子做出释放托泽斯城奴隶的决定时,他就知道,这种行为一定会引发王城内那些权贵们的不满。   因为王子所做的事情,已经动摇到了他们的利益。   不过,凯霍斯觉得,这件事应该不会很严重。   因为就算不满,这些权贵也不会在王子回王城的短时间里表露出来。   而他们只要等到卡莫斯王回到王城,让卡莫斯王开口将王子做的释放奴隶的行为定性为特殊战争中的特例的话,就能让那些权贵的不满减轻很多。   只是,猝不及防的,大司长突然挑在这个时候发难,让凯霍斯紧张了起来。   很显然,大司长是在以此警告伽尔兰王子。   凯霍斯明白的事情,伽尔兰也明白了。   大司长提起这件事的潜台词就是在警告他,不要再多管闲事了,不然会把自己都陷入沟里去。   同时,大司长这句话,还引起了在场的所有权贵的共鸣。   毕竟,对于他如此大规模地释放奴隶的行为,几乎所有权贵都是极为不满的。   只是因为顾虑到伽尔兰身为王子的身份,没人愿意第一个出头,这才暂时将不满压下来了而已。   如今,大司长只要揪住这一点不放,这些权贵就会打蛇随棍上,跟着表达自己的不满。   伽尔兰抿紧唇。   他的眼中透出几分怒意。   这一刻,像是有一股气堵在胸口,让他憋闷得厉害。   这些在这里高谈阔论的家伙们,他们根本不知道所谓的战争惨烈到何等的地步,而城破之后的民众又会落得怎样可悲的下场。   他们只会在安全的地方,就这么高傲地、居高临下地指责你。   他们只会告诉你,不该这么做,不能那么做。   若是不合他们心意,就会死死地揪住一点错漏将你逼进死角——成功之后洋洋得意地认为自己就成了最终的胜利者。   少年沉着脸,他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攥紧成拳。   只是他的手臂被从侧肩垂落下来的浅色披风盖住了,没人看到他攥紧的手。   眼见伽尔兰王子安静了,大司长微微一笑。   就算贵为王子,也只是一个年轻人罢了,怎么会是在政权中心沉浸多年的自己的对手。   “伽尔兰王子。”   他继续以教导的口吻对伽尔兰说。   “‘贤明的王子’,王城的民众如此称呼着您。”   “您用了八年的时间,才得到民众这样的赞誉,他们将您称为‘沙玛什的贤明者’。”   他语带警告地说。   “可不要一时的意气,毁了您的名声啊。”   “就算是为了您的名声着想,您也该慎重做出决定才是。”大司长注视着伽尔兰,说,“所以,王子,现在就请您做出结论吧。”   议事庭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微垂着头的伽尔兰身上。   在偏厅那里,那位黑夜之神的祭司的目光也一眨不眨地盯着伽尔兰,这一刻,他的眼神极为复杂。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索加从来都是如此认为。   可是此刻,他竟是有些弄不清自己的心情,此刻自己究竟是希望能从那位伽尔兰王子口中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   在众目睽睽之下,伽尔兰抬头。   他平静地说:“我反对就此给赫伊莫斯定罪,我会亲自调查,找出杀害两位骑士的真正凶手。”   本以为已经胜券在握的大司长脸上的肌肉陡然抽动了一下。   这个王子怎么就这么愚笨,这么不懂事呢?   他不满地盯着伽尔兰想着。   “因为自己与赫伊莫斯王子的私人感情,您就偏袒犯错的赫伊莫斯王子,想要为他脱罪,这可不是身为‘贤明者’的您该做的事情。”   “既然民众们称您被‘被沙玛什赐予了公正和贤明’,那么,对待这件事,你不该徇私。”   大司长话里话外都暗示着。   “伽尔兰王子,请你务必弄清楚自己的立场。”   “不徇私情、不顾及身份,给赫伊莫斯王子定下罪,这才是真正的贤明之举——”   少年抬眼,金色的眼笔直地看向大司长。   “大司长,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他问。   “什么?”   “你自己也说了,被民众称赞贤明的人是我,被冠以‘贤明者’称号的人也是我。”   伽尔兰盯着大司长。   这一刻,他的瞳孔中仿佛有一簇金色的火焰在灼烧。   “我只用了八年,就让民众称颂我,而大司长你执政几十年,却没有获得民众的赞誉,这就说明,你并非‘贤明之人’。”   “可现在,却由并非‘贤明之人’的你来教我,该怎么做才是‘贤明之举’,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你——”   伽尔兰的话让大司长的一口气堵在喉咙里。   “大司长,如你所言,我是被世人认定的‘贤明者’。”   目光扫过众人,伽尔兰沉声说。   “也就是说……”   站立于众人之前,少年猛地一挥手。   从他右肩垂落的浅色披风在他这一挥手之时,被高高掀起,在他身后飞扬。   “只要是我所行之事,就是贤明之举!”   他说,   “我否决给赫伊莫斯定罪!” 第125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抱着脑袋在自己那张大床上滚来滚去的少年在心底发出无声的惨叫。   超级羞耻啊啊啊啊!!!   在心底深处如此声嘶力竭地呐喊着, 伽尔兰满脑子都是不久前自己那羞耻得让他快要爆炸的画面。   这一刻, 他无比想要从自己的脑子里摒弃掉那让他觉得羞耻到死的一幕, 但是偏偏他越是想要忘记、那一幕就是越是不断在他脑中回放,挥之不去。   伽尔兰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要不好了。   【我既是贤明者, 那么我所行之事,就是贤明之举!】   这句话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中二度爆表——   …………   不不不。   回想什么?   有什么好回想的?   一点都不想回想起来啊!   伽尔兰把自己整个人卷着窝在被子里,缩成一个球。   他就这么团着趴在床上拱起身体, 将脑袋一下一下往床上拍。   忘记!   把那件事从忘得一干二净!   不要再想起来!   …………   将自己整个人窝在床上的伽尔兰折腾了好一会儿,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这才从被子里露出头来。   他跪坐在床上,脑袋以下裹着被子。   他睁着眼,有些怔神地看着前方, 光洁的额头上被他撞得有些发红, 在他打滚时弄得有些凌乱的金发披散在被子上。   当塔普提进来的时候, 看到就是小王子用被子把自己裹成圆滚滚的一团坐在床上愣神的小模样, 那额头上明显撞出来的红印怎么看怎么可爱。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一笑,还在发呆的伽尔兰就朝她看过来。   “你在笑我。”   想也不想就认定塔普提肯定是笑自己不久前那个中二羞耻宣言,伽尔兰不满地说。   他抿着嘴, 看起来有点小委屈。   果然被笑了。   被笑了。   被塔普提笑了。   这件事以后肯定要成为自己的黑历史一辈子被人笑了。   又是觉得羞耻又是觉得委屈的伽尔兰很不满。   其实, 他不是不知道。   对于大司长说的那些话,他完全可以用更加正式的方式去应对。   比如, 他可以正义凛然地说, 自己不会因为所谓的虚名动摇, 他不会被名声束缚住, 只会顺着本心行事。   还比如,他可以义正言辞地说,如果为了维持贤明之名,就要违背本心,就要因为避嫌的理由无视亲近之人的冤屈的话,那么他宁可不要这个名声。   无论哪一种应对方式和回答方式,都要比现在这种正常得多。   但是,关键在于,对方是大司长。   那是一位沉浮宦海多年的权贵大臣。   各种似是而非、设下陷阱的语言就是这个人最强大的武器。   若是以正常的方式与其进行言语方面的交锋,伽尔兰知道,那就跟鸡蛋碰石头一样,自己只会一败涂地。   他不可能说得过大司长。   想要在对话中堵住大司长,他就必须剑走偏锋。   所以,他才在那个时候,说出了那种中二度爆表的话来。   ……   好吧,虽然很丢脸,但是效果的确比想象中还要给力。   那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大司长更是错愕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概这些习惯了说半截留半截、话中有话的权贵们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直白的话,直白得让他们所有人都哑口无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   大家一时间都有点懵。   大司长说,大家都认为你是贤明者,大家都说你处事公正贤明啊。   于是伽尔兰王子甚至都不推脱一下、稍微谦逊一下,就毫不客气地承认自己就是贤明者了。   他甚至还说,我做的事,就是贤明的行为。   那也就是说,反对他的人,都是和贤明者作对的,都是坏人是吧?   你这样还让大家怎么反对?   难怪伽尔兰王子会受到卡莫斯王宠爱了。   有人在心底如此感慨道。   这种自恋的程度简直就和卡莫斯王如出一辙啊。   而偏生那话还是大司长自己说出来的,他又不可能出尔反尔,说自己说的话不算数。   他更不可能蠢到去说,王子你居然就这么承认了未免太不要脸啊,这样不对啊。   所以,最后他也只能憋屈地认栽了。   这一次的议事上,给赫伊莫斯王子定罪的事情无疾而终,暂时拖延了下去。   但是吃了这么大一个暗亏,这位已经习惯身居高位、说一不二的大司长心底绝对是极为不爽的。   因此,在散会之后,他和右司相走在了一起。   在亚伦兰狄斯王之下,共有三大阵营。   文官,武将,以及祭司。   而在文官之中,由左、右司相为首,再往下便是大司长等众多官职。   现在的左、右司相年纪都已经很大了,尤其是左司相的身体已经很差了,这一年多来都在家养病,形同虚设。有传言说,这两年里卡莫斯王就会让其离职回家了。   而右司相虽然还在位,但是也非常老迈了。   或许因为年纪大了,他近来越发低调,大多数时候都在和稀泥,很少有什么强硬的立场。   如果说大司长以前还有些忌惮右司相,现在,看着这人垂垂老朽在议事庭中的时候大多都是在眯眼打瞌睡的模样,他也渐渐对其有些轻视了起来。   但是不管怎么说,司相也是文官之首,大司长表面上还是对其保持着必要的尊敬的。   他跟在右司相身边,慢其一步。   两人一边慢步,一边闲谈,谈了好一会儿之后,大司长才慢慢将话题转到了伽尔兰身上。   “司相大人,今天在议事中,伽尔兰王子说的那些话,似乎有些不太妥当啊。”   “哈哈哈,年轻气盛嘛,可以理解的。”   老迈的右司相仍旧是一副眯着眼像是随时都会睡过去的懒散模样,哼哼地说。   大司长不赞同地摇头。   “年轻人也要学会谦逊才是。”   “王子还年轻啊,年轻人都心气高,我们这些老人也该理解一下嘛。”   右司相打着哈哈就是不接大司长的话。   大司长心里有气,顿了一下,还是再接再厉继续说了下去。   “可是,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会让王子养成骄傲自大的性子啊,那未免就……”他一脸颇为忧心地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向王说一说,注意对伽尔兰王子的教导?”   “大司长,你这就不对了。王子一个年轻人,弄得跟我们这些老家伙一样老成持重有什么好?”   右司相眯着一双小眼睛瞅着大司长,笑眯眯地说,   “傲气点好、傲气点好啊,年轻人啊,就该朝气蓬勃,就该肆意一些。而且,作为我们亚伦兰狄斯的王子,就更要傲气一些,这样才好啊。”   他这么说完,就站住了。   大司长也跟着停下脚步。   右司相对其笑了一下,说:“你看,人老了,走这么点路就累了,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说完,他也不等大司长说话,径直转身,晃晃悠悠地走了。   显然,他是不愿意再与大司长在这件事上继续说下去。   大司长目送那个老迈的背影渐渐远去,眼神有些冷,但是面色却丝毫不显。   现在是他谋划着登上左司相位置的关键时期,而在这个过程中,右司相的意见很是重要。   如果右司相一反和稀泥的常态,在这件事上坚决反对的话,他很难上位。   所以,在那之前,这个老家伙是绝对不能得罪的。   但是,等他成功成为左司相之后……哼,他可就不需要再继续迁就这个老家伙了。   他再忍过这一段时间就好。   大司长心里暗暗地想着。   还有那位伽尔兰王子,实在是年轻不懂事,他得想办法让其听话一点才行。   ………………   “伽尔兰王子!我听说了!”   小胖子兴冲冲地跑过来,两只眼睛冒着星星看着伽尔兰。   小道消息早就开始在王宫里流传了起来。   被称为八卦收集者的塔尔自然不会落后,很快就听到了这个所谓‘伽尔兰王子在议事庭里大发神威,让众多大臣贵族以及将领们都哑口无言’的事情。   “王子王子,当时的情景是怎样啊?我去不成,看不到那个场面真的是好可惜,我好想亲眼看到啊——”   “够了,塔尔,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伽尔兰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够了。   不要再提醒他了。   他根本一点都不想回想起来好吗。   小胖子眨巴眨巴眼,他不太懂王子为什么不愿意提及自己大发神威的事情,这要是换成他,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早就对别人大吹特吹了。   但是就算不懂,可对于王子的话,塔尔从来都是无条件服从的。   所以,他哦了一声之后,就乖乖地换了话题。   他左看右看,确定附近没有人能偷听到他和王子的对话之后,他就凑近伽尔兰身边。   “王子啊……”   大概是做贼心虚,就算周围没人,他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我不是说过了吗?赫伊莫斯王子以后会给您带来很大麻烦的……您这次其实不用管他,这样一来,未来,您就能很顺利地登上王座……”   “你是不是傻。”   伽尔兰没好气地打断了塔尔的话。   他说:“你觉得赫伊莫斯会是老老实实地认命、任人冤枉的那种人吗?”   塔尔噎了一下。   “……不是。”   “如果没人帮他,让他真的被冤枉了,背上了莫须有的罪名,你有没有想过,以赫伊莫斯的性格,他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   小胖子哆嗦了一下。   “不、不敢想。”   他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哪怕只是脑补,他也完全不敢去想赫伊莫斯王子会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情来。   脑子这么一转,塔尔顿时就恍然大悟。   他抬头,满眼星星地看着伽尔兰。   “王子您真是太英明了!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他立刻毫不客气地大拍马屁。   “您说得太对了,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帮赫伊莫斯王子洗脱罪名!”   “好了,就是这样。现在很晚了,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好的,殿下,您好好休息~~”   笑嘻嘻地说完,小胖子就一溜烟儿地跑了。   为了避免和塔尔纠缠下去,用刚刚临时想出来的一个借口将塔尔糊弄过去打发走的伽尔兰松了口气。   不过,再仔细想想,他这个憋出来应付塔尔的理由似乎也挺有道理的。   赫伊莫斯绝对不是那种会乖乖就范的人,自己这一次要是没有站出来帮他的话……说不定以后赫伊莫斯会弄出更大的麻烦。   伽尔兰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换了宽松的睡服爬上床。   躺在床上,突然一阵微风吹来,他下意识转头看过去。   只见一侧的一扇窗户敞开着,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外面那群星闪耀的天空。   细碎的流水声在寂静的深夜里传了过来,那座星辰女神伊斯达尔的石像静静地矗立在夜空之下。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那浅浅的星光落在面容温和的女神石像上,让其像是在发光一般。   石像下方,喷泉在夜空中撒落无数细碎的水珠。   伽尔兰在那微小的溅水声中缓缓地闭上眼,进入了梦乡。   …………   熟悉的议事庭……   依然是熟悉的那些人……   少年安静地坐在黑曜石座椅上,微微垂着眼,抿着唇。   在众人的说话声中,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闭着嘴保持了沉默。   ……唯一登上王座的机会……   就在少年的沉默中,一位青发的黑夜之神的祭司突然走了出来。   …………   青发的祭司微微俯身,向他的主人说着什么。   黑暗的地牢之中,黑发的青年屈膝坐在地面。   他静静地坐着,神色平静。   只是那双金红色的眼眸中的光随着青发祭司不断说着的话一点点地沉淀下去,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吞噬了一般。   他沉默着,薄唇抿起刀锋般的痕迹。   ……   突然,一切都消失了,整个世界都黑了下来。   什么都看不见。   什么都没有。   而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很久很久之后,那漆黑的世界才又慢慢地亮了起来……   …………   光线微弱的房间,只有高高的屋顶那一扇天窗敞开着。   细碎的银白色月光撒落在雪白的床铺上。   月光之下,一只纤细的手臂在床上伸出。   它绷得很紧。   那手指在发抖,几乎是痉挛着一般将床单攥得死紧。   月光落在那绷紧的手腕上,让手腕上的一圈金链折射出金色的光芒。   那纯金之色衬着白皙的肌肤,越发让人移不开视线。   那只绷直的手臂上,肌肤上蒙着一层薄汗,微微发红,泛着一点水的光泽,映着月光,白皙的肌肤仿佛半透明一般,又因为手臂过度地紧绷给人一种仿佛下一秒就会折断的、极其脆弱而又说不出的美感。   而后,这只白色的手臂被覆盖住。   那紧跟着伸出的,明显比其粗壮的褐色手臂将其整个儿覆盖住。   仿佛不容其逃离一般,褐色的大手顺着白皙的手臂缓缓下滑,而后,整个儿扣紧了那白色的手腕。   褐色的手指和金色的链子交缠,扣紧了手中的白色手腕。   被汗水濡湿的金色发丝被人拨开,向一侧散落在雪白的床铺上。   那微微泛着一点粉色的纤细后颈露了出来。   粉色的后颈肌肤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汗水,隐约可见一滴汗水顺着颈侧滑落。   一点花瓣似的殷红痕迹在后颈肌肤上异常显眼。   突兀的,一声极其轻微地、像是在竭尽所能压抑着的抽泣声在房间里响起。   那白色的手指在这一刻用力地、死死地攥紧了床单,扣紧的指尖仿佛昭示着其在承受着某种说不出的痛苦。   金色的细链从手腕上垂落下来,沿着床边,垂落到了地上。   它在地面也延伸了很久,最后竟是整个儿没入了石砌的墙壁内部,和墙壁严密缝合在了一起,融为一体。   ……   “解开它……”   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嘶喊而变得极为沙哑,像是嗓子都哑了一般,勉强才发出一点声音。   像是倦到了极点,还渗出一点残余的泣音。   “解开……我不逃……”   长时间的寂静。   许久之后,坐在床边一直动作轻柔地抚着床上人的金发的男人才有了动静。   他俯下身,握住了那只此刻已是柔软无力的手。   金色的链子从白色的手腕上垂落下来。   “我曾经将信任交到了你的手中。”   低沉的声音在漆黑的房间里响起。   “是你自己丢掉了它。”   男人低头。   散落的黑发挡住了他的眼,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眼底的神色。   他吻了吻那只被金链缠绕的手。   那动作是极为轻柔的,仿佛带着无限的怜爱。   可是他的话却是与之相反的冰冷。   “所以,没有第二次了。”   他说:“我不会再相信你,伽尔兰。”   …………   ……………………   黑夜之中,在床上沉睡的少年猛地睁开眼,惊醒过来。   当他坐起身来大喘气的时候,一缕光落到他的脸上。他下意识转头,发现那是从窗外的星辰女神伊斯达尔石像眉心那颗硕大的月光石折射进来的月光。   梦?   可是为什么那么真实?   就像是小时候他梦到的赫伊莫斯周身的火海,还有不久之前那位塔斯达将军之子奥帕达的死亡一样……   可是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样。   因为这个梦境并不是前几世的记忆,反而,更像是……会在这一世……可能发生的未来。   伽尔兰有些恍惚地注视着外庭里女神的石像。   星辰女神伊斯达尔。   命运的女神。   当她手中命运的丝线拨动的时候,未来也会随之改变。   …………   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站出来,保持沉默的话……   如果那时,他因为私心,最终选择背弃赫伊莫斯的话……   他的这个梦……其实是一种对未来的预知吗?   ……………………   但是……   伽尔兰攥紧拳头。   预知得太晚了!   事情都过去了我都做出抉择完了,才让我做这个梦有什么用?!   而且……   月光之下,金发的少年涨红了一张脸,就连耳根都红透了。   这一刻,他觉得他整个人都快要烧起来了。   就算是预知梦——   有必要将那方面的细节都梦得那么清晰,甚至感官都那么清楚吗——   ……   赫伊莫斯你这个混蛋!流氓! 第126章   在王室骑士团所在的神殿下面的地牢里, 在半夜了还不曾入睡, 正在低头暗自思索着什么的赫伊莫斯突然眉头一皱。   紧接着, 就重重地阿嚏了一下。   奇怪。   感冒了吗?   但是没有这个感觉啊?   赫伊莫斯揉着鼻子有点奇怪地想着。   他完全不知道,从梦中惊醒红着脸怒骂他流氓的伽尔兰此刻正在气鼓鼓地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 甚至把脑袋也埋了进去,在床上形成圆滚滚的一团。   把自己在被子里团成一团的少年一边生闷气,一边祈祷不要再做这个梦了, 一边好不容易再次进入梦乡。   金色的长发在雪白床铺上散开,柔和的月光仿佛细碎的银子落在少年那还带着几分稚气的睡脸上。   外面的庭院里,沐浴在星光之下的星辰女神伊斯达尔的石像依然安静地矗立在喷泉之上。   微小的溅水声隐没在吹拂而过的和煦夜风之中。   …………   第二日,亚伦兰狄斯王城的天气从来都是阳光明媚的,光芒照耀着大地。   安静了一夜的王城此刻早已变得熙熙攘攘, 随处都是人声鼎沸。   在一大早, 伽尔兰就带着凯霍斯来到了王室骑士团驻扎的那座神殿大门前。   恰好他到的时候, 上次接待了他的骑士长正带着一队骑士, 身披赤红盔甲,腰佩利剑,看来是要前往卡莫斯王的寝宫。   他们最重要的任务之一, 就是看守卡莫斯王的寝宫, 以及寝宫内部庭院里的那个宝库。   当看到伽尔兰时,这位骑士长转身让下属原地站好, 然后上前向伽尔兰微微躬身行礼。   和上一次一样, 仍旧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伽尔兰微微昂首示意, 让这位骑士长直起身。   “伽尔兰王子, 您是要见赫伊莫斯王子?”   骑士长自顾自地下了结论。   “请稍等,我会安排同僚带您进去。”   伽尔兰摇了摇头。   他说:“不,我这次不是来见赫伊莫斯,而是要见你们的萨阁团长。”   王室骑士团独立于所有军队之外,人数在一百上下浮动,直属卡莫斯王,不受王以外任何人管辖。   最高统帅一人,称为团长。   团长之下,从属的骑士长四到五名。   这位骑士长沉默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请稍等。”   他转身,向身后的一位骑士说了几句,然后,由那位骑士率领着小队前往执行任务,而他则是带着伽尔兰走进了神殿大门之中。   神殿的大殿之中,矗立着两个巨大的神像。   太阳神沙玛什,黑夜之神南纳。   王室骑士团的骑士同时信奉这两位由亚伦兰狄斯王室供奉的主神。   神殿整体是由白石砌成,整体显得古朴大气,而且年代看起来颇为悠久了,沉淀着历代骑士团留下的痕迹。   内部没有丝毫奢华之物,装饰之物也很少,给人一种古朴厚重的感觉,还有些冷漠的意味。   这位骑士长带着伽尔兰走过大殿,来到一间宽敞的房间里。   “请您在这里稍等。”   他说,然后转身离开了。   伽尔兰坐下来,略微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   这里应该是会客厅,但是除了深色厚重的窗帘、以及深色木制长条形桌椅以外,也几乎没什么装饰物。   宽大的木格窗敞开着,往窗外看去,庭院中几乎没有花草,都是郁郁葱葱的常绿树,他还看到一位身着内甲的骑士正在庭院中扫着落叶。   “凯霍斯。”   “是。”   站在伽尔兰身后的金发骑士微笑着低头回应。   “说起来,我们从进来为止,好像都没有见过一位下仆?”   “是的,殿下,王室骑士团不使用任何女仆和侍从,除了食物是由专门的人送过来的,其他的事情,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打扫、包括喂马、养护盔甲武器等等,他们全部都要亲力亲为,以此磨练自身。”   “……怎么感觉他们生活得跟苦行僧似的……”   伽尔兰听着就忍不住小声嘀咕了起来。   “您说什么?”   “唔,我只说,他们对自己要求挺严格的。”   伽尔兰赶紧敷衍过去。   在亚伦兰狄斯,可没有苦行僧这个说法。   “是的,王室骑士团的成员向来极为自律,他们不受任何外界的诱惑,坚守自我,以此保证自己对王室的忠诚不会因任何事情动摇。”   就在伽尔兰和凯霍斯的交谈声中,有人走进这个会客厅里。   那是一名身体魁梧有力的中年男子,方脸挺鼻,宽眉阔面,轮廓线条颇为硬朗,给人一种成年男人的英俊感。   他有着一头黑棕色的短短的卷发,嘴边还蓄着一圈浅浅的硬胡茬,身型颇为高大。   王室骑士团的统帅者,团长萨阁。   他走到伽尔兰面前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两位骑士长。   将伽尔兰带进来的那位骑士长不见了踪影,或许是在向团长汇报之后就直接去履行自己的任务去了。   萨阁团长面无表情地扫了伽尔兰一眼,微微躬身行礼,几乎是和刚才那位骑士长一模一样的看不出什么感情的态度。   “伽尔兰王子。”   稍微躬身行礼之后,萨阁就抬头。   “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他单刀直入地说。   “如果想要让我释放赫伊莫斯王子的话,很抱歉,我不能同意,必须等卡莫斯王回来给我下达释放他的命令才行。”   他语气淡漠地一开口,就直指核心,将话堵得死死的。   常年不与任何人进行交际的萨阁团长无论和谁对话都是如此,哪怕是卡莫斯王也不例外,顶多会多上几分尊敬而已。   伽尔兰坐在座椅上,抬眼看站在自己跟前的萨阁团长。   “如果我一定要让你现在就释放赫伊莫斯呢?”   “伽尔兰王子,您并没有让我服从的权力。”   萨阁团长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伽尔兰想了想,又问:“我能见一下那两位骑士的遗体吗?”   “请恕我拒绝,殿下,就算您身份尊贵,也没有资格随意亵渎我的下属的遗体。”   萨阁团长回答,口气冷硬。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要找出杀害他们的真正的凶手。”   这一次,萨阁甚至都懒得再说什么,只是看了伽尔兰一眼。   而跟在萨阁身后的那两位骑士长也或是抿了下嘴,或是皱了下眉。   那一眼里蕴含着的意味,还有那两位骑士长的面部动作,就让伽尔兰明白了这位团长、或者整个骑士团对自己的态度。   虽说王家骑士向来不因外物动摇自我的情绪,但是对于与自己多年来同进同出的同伴被杀害这件事,他们仍然是会感到愤怒的。   因此,对于想要帮助他们眼中的‘凶手’开脱罪名的自己,他们是颇为抵触的。   只是因为自己是王子,他们才保持着表面上的尊敬。   对于心里已经认定‘事实’的这些人,继续谈下去也没有任何作用。   因为他们根本不会相信自己。   ……没办法了。   伽尔兰在心底叹了口气。   然后,他回头,看了身后侧的凯霍斯一眼。   收到伽尔兰的示意,凯霍斯微微点头。   伽尔兰转回头,手在座椅扶手上一撑,站起身来,像是要起身离去。   自然而然的,认为伽尔兰王子已经明白自己的态度打算离开的萨阁团长就向侧面退开一步,让开了伽尔兰身前的道路。   萨阁这一让开,跟在他身后的两位骑士长自然就露了出来。   他们见团长退开一步,便也跟着后退。   只是,他们刚刚抬起一只脚,还没来得及向一旁后退一步的时候,突然之间,那自从进来这里之后就一直安静地站在王子身后的金发骑士猛地俯身向他们冲来。   其势如疾风,迅猛至极。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凯霍斯就已经冲到了两人面前,直接就向两人攻来。   两位骑士长大惊之下抬手反击。   可是他们的战斗力本就比凯霍斯差得很多,凯霍斯又是趁其不备,几乎是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凯霍斯一把反扭住一位骑士长的手臂,一使劲,就将其砰的一声重重摔在石地上。   紧接着,他转身一脚重重踹在另一位骑士长的胸口,将其踹得一身闷哼,向后踉跄一步。   而还不等这位骑士长站稳,凯霍斯已经一个闪身到了他的身后,抬手朝他的后颈重重一击,将他整个人一下子就击倒在了地上。   不到一分钟的工夫,那两位骑士长都被凯霍斯放倒在地上。   萨阁团长的脸上陡然露出了怒意。   “伽尔兰王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怒问道。   “没什么意思。”   伽尔兰说,他唰的一下,从腰侧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   他一伸手,将匕首朝下,指向被凯霍斯控制住的那位骑士长。   在萨阁团长的怒视下,伽尔兰就这么将匕首尖端抵在那位骑士长的额头上,还对萨阁轻轻笑了一下。   “萨阁团长。”   他笑了一下,说,“你觉得,我会杀了你的下属吗?”   被凯霍斯一手抓住的那个骑士长气急得涨红了脸,不顾指着他的头的匕首,奋力想要挣脱,可是却被凯霍斯反扭着手死死地压着跪在地上。   “别做这种蠢事,伽尔兰王子。”   萨阁团长深深地沉下脸来。   “我们不是敌人,你没必要做这样的事情,您应该知道,伤害王室骑士不是小事,即使您深受卡莫斯王宠爱,也会给自己惹上大麻烦。”   像是将萨阁团长的话听了进去,伽尔兰沉思了一下。   然后,他再次对萨阁一笑。   “那么,如果我现在收手的话,就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麻烦了吧?”   对着这个简直像是在耍孩子气的小王子,萨阁此刻甚至都有些无奈了。   他点了点头,说:“是的,殿下,只要您没有伤到他们,我甚至不会将这件事禀报给卡莫斯王。”   少年点了点头。   他笑眯眯地看着萨阁团长,将匕首收回来。   他说:“可以了,凯霍斯。”   接到命令的凯霍斯立刻松开手,回到伽尔兰身后。   被凯霍斯摁了许久的那位骑士长站起身,怒视凯霍斯一眼,但是萨阁团长没有开口下令,他也只能后退到萨阁身后,沉默地站着。   萨阁那双浓眉已经皱起,在他那直来直去的脑子里,他想不明白伽尔兰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是要给怠慢自己、不听自己话的王室骑士团一个下马威?   “萨阁团长。”   把玩着手中雪亮的匕首,伽尔兰说,“所以,你现在还觉得赫伊莫斯是杀害你的下属的凶手吗?”   “……什么意思?”   “我的守护骑士很轻易就放倒了你的这两位下属。”   伽尔兰的话让那两位骑士长的脸色都变得不怎么好看了起来。   “他一个人就能控制住这两位骑士长,萨阁团长,你应该看得出来,这还是凯霍斯留了手,他完全有能力将这两位骑士长直接击昏过去。”   萨阁的脸色也沉下来。   但是他心里也清楚,王室骑士团挑选成员都是基于对王室完全的忠诚之心,而不是基于武力。   因此,王室骑士的武力值是比不上跟着卡莫斯王征战的近卫骑士军的。就连一般的近卫骑士都比不过,更别说这位闻名天下的‘烈日的骑士’了。   所以,就算对伽尔兰王子的话有些不快,他也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也就是说,凯霍斯完全可以在不伤害他们的前提下,制伏他们。”   将匕首插回腰侧的剑鞘。   伽尔兰抬头,目光定定地和萨阁对视。   他说,“萨阁团长,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赫伊莫斯的武力完全不逊于凯霍斯。”   萨阁一怔,紧接着脸色一变,显然是终于明白了伽尔兰话中的含义。   凯霍斯可以在不伤及两位骑士长的前提下制伏他们。   骑士长肯定是比普通的王室骑士要强的。   而武力值不逊于凯霍斯的赫伊莫斯王子,想要在不惊动那两位骑士的前提下击昏他们,那就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萨阁团长,你刚才自己也说了,即使我身为王子,伤害甚至于杀死王室骑士也会有大麻烦。”   “你刚才还说,我不该做这样的蠢事。”   年轻的王子平静地和萨阁对视,话语清晰。   “而赫伊莫斯的目的只是想要拿到兵符而已,既然他可以轻易制伏那两个王室骑士,为什么还要费那个功夫去杀害他们,让自己陷入这么大的麻烦之中?”   他问:“您觉得……他会是那样的蠢货吗?”   萨阁沉默了下来。   他身后的两位骑士长也露出了深思的神色。   “萨阁团长,我知道,你很珍惜你的下属。而现在,只有将真凶找出来,才能让他们的灵魂得以安息。”   伽尔兰直视着他,说,“我在此向你承诺,我会尽快给你一个交代,所以,请你先将赫伊莫斯放出来,让他回行宫养伤。他手上的伤势不轻,如果不能好好地修养,我担心会导致很严重的后果。而且,你可以派一队骑士去行宫看守着他。”   偌大一个房间,却是安静到了极点。   萨阁团长一直在沉默,虽然心里已经隐约觉得伽尔兰说得对,可……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仍然摇了摇头。   “王子,或许您是对的,但是这不合规矩。”   他摇着头说,一脸坚持。   “我必须得到卡莫斯王的手令才能将赫伊莫斯王子放出来。”   “萨阁团长……”   “很抱歉,我必须按照规矩行事。”   萨阁斩钉截铁地说,依然是那副石头一样油盐不进的态度。   啧,这个行事一板一眼的死脑筋的团长。   伽尔兰在心底腹诽了一句,叹了口气。   没办法了。   他这么想着,再次将匕首抽了出来。   萨阁眼也不眨地沉声道:“我或许不是凯霍斯阁下的对手,但是即使您以性命逼迫我,我也…………王子?!!”   本是一脸严肃的萨阁团长脸色陡然一变,露出大惊之色。   因为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雪亮的匕首被伽尔兰握在手中,掉了个儿,抵在了伽尔兰自己的小臂上。   那刀刃锋利无比,一按上去,就在伽尔兰小臂上割开了一条浅浅的缝,一点血痕渗了出来。   “因为和萨阁团长你争论,激动之下动了手,然后萨阁团长你在混乱中失手弄伤了我。”   “伽尔兰王子,你——”   面对着萨阁那又惊又怒的神色,伽尔兰对他露出了如天空中的阳光一般明亮的笑脸。   “来,萨阁团长,你是选择派骑士将赫伊莫斯送回他的行宫将他看守在那里呢……还是选现在让我再加把力气给自己一道伤痕,然后等王兄回来就向他告状,说你失手伤到我呢?”   “你……王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萨阁气得胸闷。   “我在做什么?我在诬陷你啊~~”   金色的眼眨巴了一下,伽尔兰一脸无辜而又理直气壮地说,对萨阁灿烂一笑。   “怎么样?好不好玩?”   萨阁:“………………”   说好的传闻中贤明的王子呢?!! 第127章   王室骑士团的团长最终败给了耍赖……不, 贤明的王子。   赫伊莫斯被关押的地点将从这座神殿下面的地下牢狱, 改成他自己的行宫之中。当然, 还是不能自由行动,会有一队王室骑士进驻到他的行宫中寸步不离地看守着他。   不过, 在那之前,按照伽尔兰王子的要求,萨阁先将伽尔兰和凯霍斯带到了存放那两位死去的骑士遗体的地方。   他虽然是妥协了, 但是一路上脸色都难看得厉害,像是乌云一般黑压压的。   知道萨阁以及他的下属们都被自己弄得很憋屈,伽尔兰一路上也变得很乖巧,安安静静地跟着走,一句话都不啰嗦。   很快的, 萨阁带着伽尔兰来到了神殿后面的一处地下冰窖中。   那两位骑士的遗体就存放在冰窖深处。   据萨阁团长说, 要在对杀害他们的凶手进行惩处之后, 再举行祷告仪式为他们举行葬礼, 在那之前,遗体都会保存在这里。   所以,虽然离事发已经过去了十几天了, 伽尔兰看到的依然是两具保存尚算完好的遗体, 他们被放置在放满了冰块的长箱子之中。   他站在其中一个箱子旁边俯身看下去的时候,死去的骑士安静地躺着冰块之中, 像是在沉睡一般, 只是脸色惨白得明显不是活人。   凯霍斯在查看另一个死去的骑士。   “被人割破了喉咙, 这一处是致命伤。”   他说, 手指在骑士的喉咙处按了一下,目光下移。   “死前应该打斗过,而且对手不止一人。”   他看着骑士火红的盔甲,得出了结论。   因为那盔甲上有几个明显的剑的划痕。   这两位骑士值守时都穿着坚硬的盔甲,还有头盔,挡住了身体绝大部分要害,若是想要尽快解决他们,唯一的要害之处就是喉咙。   想必另一位骑士的致命伤也是在喉咙上。   凯霍斯这么想着,走到伽尔兰的旁边,然后就听到伽尔兰奇怪地问了一句。   “怎么没有伤口?”   凯霍斯一听,就看了过去,确实没在这个骑士的喉咙上看到伤口。   他也有点奇怪,又多看了几眼,然后伸手在那喉咙处抚了一下,顿时心里有数了。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回答,一旁黑着脸的萨阁团长开了口。   “他是被人扭断脖子死掉的。”   “……原来如此。”   “遗体我们已经查看过了,一个死于脖子断裂,一个被割喉致死。”   或许是想到当时的场景,萨阁团长神色沉重地说。   “杀害他们的人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这种杀人的手法也很普遍,没有任何线索。”   “在那之后,王宫是被封锁了,是吗?”   伽尔兰又问。   “是的,当天清晨我就通知了近卫兵封锁了整个王宫,没有得到我和近卫长的手令,任何人都不得离开王宫。”   萨阁说,身为王室骑士团的团长,他拥有这个权力。   “你的意思是说,凶手还在王宫之中。”   王宫被封锁之后,虽然为了让政事正常运转,重要的贵族大臣还是能进出王宫,但是按照王宫规定,贵族大臣不准带自己的下仆进入王宫,最多只能让下仆站在宫门外等候。   也就是说,那些贵族大臣只能自己只身进,只身出,这样是不可能将王宫里的人带出去的。   萨阁冷冷地看了伽尔兰一眼,毫不客气地怼了他一句。   “在发生那件事之后,趁着我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唯一带着下属离开王宫的人,只有赫伊莫斯王子。”   伽尔兰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也就是说,凶手还在王宫里了。”   萨阁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伽尔兰仔细思索了一下,然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凯霍斯,如果换成你的话,扭断对方脖子的方式是怎样的?”   “差不多是……”   独眼骑士想了想,回答。   “为了防止对方叫喊出声,一般是在对方背后,一手捂住嘴,用手臂勒住脖子,然后用力一转,就……”   为了便于理解,他还抬手演示了一下那个动作。   “还有其他的方式吗?”   “如果是突然袭击,还要确保对方不会发声的话,这是最恰当的方式,其他的方式都会惊动对方导致对方发出声音。”   伽尔兰哦了一下,又沉思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俯身,将手伸进包裹着骑士的冰块之中,摸索了一下,将对方的两只手从冰块里拽了出来。   他仔细看了那两只手好一会儿,然后,微微点了下头。   “萨阁团长。”   他直起身,看向萨阁。   “我想,我有找出凶手的办法了。”   “什么?!”   …………   ………………   身为文官之首,右司相在处理亚伦兰狄斯政务的王庭中是拥有一间单独的政务室的。   此刻还是上午时分,他坐在自己的座椅上,慢悠悠地看翻看着那一张张羊皮卷纸,然后,不紧不慢地在上面写上批阅的文字。   明明现在整个王宫都还处于紧急封锁的状况之中,气氛也极为紧张,王宫中的众人都因为此事处于惴惴不安的情绪之中,但是这位老人却是神色悠闲,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不出一点惊慌之意。   好一会儿之后,一位他手下的年轻文官走进来,给他端来一杯热茶。   老人放下手中的鹅毛笔,双手捧起热茶,仍旧是那种不紧不慢的神态,喝了一口,露出满意的神色。   给他端来茶的年轻官员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那表情实在太明显,老人看一眼就明白了。   他又喝了一口茶,然后放下,呵呵一笑。   “怎么了?想说什么?”   这位刚入职不久的年轻文官是他家族中的一个子侄辈,人还是颇为聪明勤奋的,被他提携来了这里。   他年纪大了,在这个位置待不了多久了,所以,对于有能力的后辈他都会很耐心地去教导的。   “司相大人,您觉得,赫伊莫斯王子真的杀了王室骑士吗?”   老人笑了一下。   “你的想法呢?”   他反问道。   年轻人摇了摇头。   “我觉得不像……虽然各种不利的证据都指向他,但是,我怎么想,都觉得他应该没必要做出这样的事情。我觉得,恐怕是有人故意在赫伊莫斯王子离开之后杀害王室骑士,嫁祸于他。”   右司相看着他,点了点头,露出满意的神色。   “既然你已经有了想法,为什么还要问我?”   “我只是……”   年轻文官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   “我只是想问问,您能猜到陷害赫伊莫斯王子的人是谁吗?”   他说,“昨天,大司长一直表现得很急切,很想给赫伊莫斯王子定下罪名……总觉得……他是不是……”   话说到一半,他就闭嘴了。   他这话也就敢在身为他家族长辈的右司相面前偷偷说一说而已,要是被旁人听到了,可就麻烦了。   老迈的右司相又喝了一口茶。   “你还是太年轻了。”   他耐心地教导着他的后辈。   “你都看得出来的事,你以为大司长那家伙心里会不清楚?”他说,“他之所以敢那么放肆,表现得那么急切,正是因为他心里很笃定,那件事和他没关系,所以他才敢那么做。”   “他为人处世嚣张归嚣张,可心里门清着呢。”   “若是心里有鬼,藏着掖着都来不及,哪敢那么大张旗鼓。”   “哎?可是,既然和大司长没关系,为什么他要这么做?那位毕竟是王子,大司长没必要无缘无故地去得罪他啊?”   “呵~这世上,可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事情。”   喝着茶的老人虽然看起来已经老态龙钟了,但是眼底的光仍旧是精神奕奕的,不减分毫。   他低笑着,挥了挥手,将那位年轻官员打发了出去。   有很多事,年轻人还是不要知道得太多了比较好。   比如,托泽斯城那事,可没那么简单。   再比如,托泽斯城那犯事的执政官以及大富商们都被赫伊莫斯王子带兵押送了回来。   还有,大司长现在正处于能否登上左司相位置的关键时刻,容不得丝毫污点……诸如此类的事情……   喝下最后一口茶,老司相转头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微微眯起眼。   不过,那位伽尔兰王子……行事倒是颇为出人意料啊。   他颇有兴致地想着。   …………   ……………………   已经是临近中午时分,伽尔兰再一次来到了王室骑士团神殿下面的地牢中。   这一次,是由萨阁团长亲自带领着进去的。   空旷的地牢中,一眼看去,只有一个人的身影。   萨阁走到那间牢房面前,打开门。   仍旧靠着墙壁坐在地上的赫伊莫斯闭着眼,像是在养神,就算听到了那长靴发出的沉闷的脚步声向自己走来,他依然闭着眼,一动不动,像是根本不知道有人过来了一般。   站在门口的萨阁团长打量了赫伊莫斯一下,看出来赫伊莫斯是醒着的,于是他直接开口了。   “赫伊莫斯王子,您可以出来了。”   萨阁这么一说,一直闭着眼的赫伊莫斯就突然睁开了眼。   但是他看也不看就在牢门口站着的萨阁一眼,目光一转,就直接落到了另一边的伽尔兰身上。   “伽尔兰,你做了什么?”   赫伊莫斯问,他看着伽尔兰的目光有些锐利。   “没什么,只是劝了萨阁团长一下,说你还受着伤,让你回行宫养伤。”   伽尔兰耸了耸肩,然后转头看向萨阁。   “萨阁团长,你说是不是?”   他看着萨阁笑眯眯地说。   “……是。”   萨阁团长那一个字像是石头一样,硬邦邦地砸出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一个‘是’说得多么不情愿。   显然不愿多说,他看向赫伊莫斯,面无表情地说:“赫伊莫斯王子,我会派一队王室骑士进入您的行宫中。在事情结束之前,希望您能安静地在行宫养伤,不要离开他们的视线。”   他说:“现在,请您先出来。”   赫伊莫斯坐着没动,他金红色的瞳孔只是盯着伽尔兰。   他说:“伽尔兰,你进来。”   “啊?”   “我受伤了,站不起来,你进来扶我。”   “…………”   你受伤的地方是手又不是脚。   少年在心底如此腹诽着。   但是,他心里很清楚,他若是不进去,自从受伤以后在他面前就表现得极为任性的赫伊莫斯是绝对不会自己走出来的。所以,他只能无奈地走进去,走到坐着的赫伊莫斯面前,弯腰,向他伸出手。   赫伊莫斯并没有立刻抓住他的手,一双金红色的眸盯着他,那深深探究着的目光让伽尔兰心里有些发虚。   还好,赫伊莫斯并没有盯他太长时间,就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但是,确切的说,赫伊莫斯并不是抓住他的手,而是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比他大一些的手掌,就这样用力地扣紧了伽尔兰整个儿的手腕。   …………褐色的大手覆盖到他的手臂上……   手指缠紧了他的手腕……   宛如炭火一般滚烫而又凹凸不平的指腹在他皮肤上滑动着……一点点酥麻感从神经传递到整个身体……   …………明明应该是无比痛苦的,但是偏生那极致的痛苦中又夹杂着极致的快感……   让人颤栗,让人崩溃……   令人几近濒死——   ………………   伽尔兰忽猛地一挥手,重重地将赫伊莫斯抓住他的那只手甩开。   他后退一步。   赫伊莫斯的手指扣紧他手腕的那一瞬间,那张熟悉的感觉让他脑中突然就浮现出了那一夜的梦境……   伽尔兰觉得这一刻他的脸烫得很火烧似的。   此时此刻,他甚至都无法去直视眼前的赫伊莫斯了。   他咬紧下唇,竭力控制住自己异样的神色,心跳如鼓,生怕被赫伊莫斯看出什么端倪。   幸好,这个时候,赫伊莫斯没看他,但是将目光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下一秒,赫伊莫斯自行起身。   一伸手,再次一把抓住他的手,强行将他的左手从披风里拽了出来。   赫伊莫斯盯着伽尔兰小臂上明显是刚割出来的伤痕。   “怎么回事?”   他问:“伽尔兰,为了让我离开这里,你做了什么?”   “一点小伤口而已,不小心擦到的,我……”   “你认为我会看不出来这伤口是刀刃割伤的吗?”   赫伊莫斯猛地打断了伽尔兰的话。   “回答我。”   “我真的没做什么……”   话说到一半,双肩突然被抓住。   赫伊莫斯扣紧伽尔兰的肩,金红色的眸用锐利的目光地盯着伽尔兰,眼底透出危险的气息。   “两个选择。”   赫伊莫斯说,   “要么你立刻回答我的问题。”   他紧盯着伽尔兰,低头,将他的脸迫近过去。   他压低了声音,低得只有他和伽尔兰两个人能听得清。   “要么,我就在这里亲吻你。”   “你——!!”   ………………   ……等等。   总觉得,现在这个场景这个对话这个威胁模式……有种莫名的既视感? 第128章   “要么,我现在就在这里亲你。”   赫伊莫斯的脸迫近过来, 明明是非常平静的语气, 却莫名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那话让伽尔兰一时间又是恼怒, 又是紧张。   他知道,赫伊莫斯这话绝对不是只说说而已。   要知道, 现在在这里的不止是凯霍斯, 王室骑士团的萨阁团长还有另外两个骑士长都站在旁边看着呢。   可是,就算如此, 当众强行亲吻他这种事……   赫伊莫斯这家伙是真的做得出来!   尤其是赫伊莫斯刚才趁他没防备, 哄着他自己走进来,然后就一下子把他抓住了。   凭伽尔兰自己的力气, 是绝对挣不开赫伊莫斯此刻握着他的肩膀的双手的。   现在一想起自己刚才毫无防备之心地就这么进来了, 伽尔兰就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蠢, 简直就像是一只主动跳进陷阱的兔子一样。   眼见伽尔兰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迟迟不吭声,赫伊莫斯目光一冷,他二话不说, 直接就低头凑过来。   伽尔兰被他的动作唬得一跳, 又不敢伸手捂住他的嘴——这样就太明显了,只得勉强用双手一把捧住赫伊莫斯的脸。   “你别动!”   少年恨恨地说,仰着头怒视对方。   只是因为萨阁就在后面牢门口, 他不敢大声, 那音量小得不行, 虽然他自己觉得是怒斥, 但是实在是没有任何威慑力。   那带着几分郁闷又特意被压得小小的、低低的声音,一入赫伊莫斯的耳中,就自动被他美化成软软的撒娇声,像是羽毛一样在他心底轻轻地挠了一下。   再加上那仰头瞪着他的金眸……赫伊莫斯有种真的想要不管不顾地直接亲下去的冲动。   但是,他最终还是勉强克制住了。   因为他也很清楚,如果他真的就这么亲下去了,伽尔兰绝对会和他闹翻,绝对会很长时间不搭理他。   伽尔兰可不是能轻易哄好的人。   他这个念头刚一转,伽尔兰已经开始小声对他说起自己手臂上的伤痕的由来了。   说出的那些话顿时就打断了赫伊莫斯的一点旖念,让他的脸色微微沉了几分。   他同样也压低了声音,小声教训了伽尔兰几句。   如果是平常,伽尔兰大概会很不服气地和他争辩,和他对峙。   但是现在,或许是因为被他刚才的威胁给吓到了,生怕他真的当众亲自己的少年表现得很乖巧。他一说话,伽尔兰就一下一下地乖乖点头,但是一边点头,又一边用那种警惕得不行的眼神瞅着自己。   那紧张的小模样让赫伊莫斯看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想起伽尔兰手臂上的血痕,他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可一想起伽尔兰说的以自己的身体要挟萨阁的那个场面,他看着伽尔兰的眼神就软得不行,心底几乎是压抑不住地涌出丝丝的怜爱之情。   这个世界上,也只有这一个人能让他心软得一点都不像是他自己。   也只有着一个人,哪怕只受一点点伤,就让他心疼得不行。   这样一来,在旁边的人看来,赫伊莫斯和伽尔兰两人就这样站在一起,一人被轻握着肩、一人双手轻捧着对方的脸,小声地彼此交谈着。   这个画面从侧面看上去简直像是两人在旁若无人地耳鬓厮磨着一般,那彼此之间的态度怎么看怎么亲昵。   挺难得的,就算是亲兄弟也不会亲近到这样的地步吧?   萨阁团长在心里这么想着。   想起伽尔兰之前是为了保护赫伊莫斯才做出威胁自己的事情,他心里对伽尔兰的不满也稍微少了一点。   这倒是满稀罕的。   毕竟对王室骑士团的人来说,早就习惯了王室之中那些亲兄弟、甚至是父子为了王座断情绝义,费尽心机弄死对方之类的事情了。   他们王室骑士团会忠诚于登上王座的胜利者,作为王手中的利剑,杀死失败者。   上一代没发生这样的事情,纯粹是因为上任亚伦兰狄斯王只有卡莫斯王这一个孩子而已。   不过,这一代拥有继承权的可是有两个王子。   虽然现在这两位王子看起来感情很好,可是面对至高无上的王座的诱惑,他们对彼此的感情又能坚持多久呢?   这个念头在萨阁团长脑中一闪而过。   但是,还没等他细想,那神态‘亲昵’地凑在一起说话的两位王子已经结束了对话,向他这边走了过来。   萨阁下意识侧身从牢门处让开,看了先走出来的伽尔兰王子一眼。   让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是,伽尔兰王子脸上此刻露出的是一种逃过一劫的神色。   萨阁还没想明白,那从他身边走过去的赫伊莫斯突然侧头看了他一眼。   身为武者对危机的敏感让他浑身的肌肉陡然绷紧了一瞬。   并非畏惧,而是作为武者面对一个极度危险的对手激发出的应对的本能。   不过赫伊莫斯只是瞥了他一眼,就转头不再看了。   萨阁忍不住有些奇怪。   如果是因为被自己强行关押进地牢的事情而不爽自己的话,萨阁倒是能理解赫伊莫斯王子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的原因。   可是,在这之前,他见过赫伊莫斯王子几次,也没被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啊,怎么这次就……   …………   赫伊莫斯王子被萨阁团长安排一队骑士‘护送’回了自己的行宫,这队骑士将在事情结束之前负责在行宫里监视他。   这个消息几乎是在转瞬间就在整个王宫里传开了,同时,是伽尔兰王子说服了王室骑士团的团长萨阁,让他放出赫伊莫斯王子,这件事也紧跟着传开了。   不少人都对此感到极为惊异,毕竟王室骑士的死板是众所周知的,而身为团长的萨阁更是死脑筋中的死脑筋,一根肠子从头通到脚,弯都不拐一下的。   伽尔兰王子居然能说服那个为人处世和石头没两样的萨阁团长,右司相对此事都忍不住啧啧称奇了一把。   而一心想要给赫伊莫斯定罪的大司长对于此事,心情就非常不好了。   但是他也知道,就算他去找萨阁,萨阁也绝对不会搭理他的,所以也只能郁闷地继续琢磨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反正,只要赫伊莫斯王子一天没有洗脱嫌疑,他给他定罪就是理直气壮,还能落得个不畏权势的美名。   于是,很快的,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这件本来还是秘密封锁着只有一部分人知道的事情很快就在整个王宫传开了。   而且风向明显有些不对。   都说是王室骑士坚守职责,守护兵符,拒绝听从赫伊莫斯王子的命令,而觉得自己被挑衅了的赫伊莫斯王子在恼羞成怒之下杀死了那两个违背他的骑士,夺走了兵符。   而现在,他仗着自己王子的身份,坚决不承认自己杀死了那两个骑士。   因为他身份尊贵,别人都拿他没辙,所以他现在不用受到任何处罚,继续安逸地待在自己的行宫里。   赫伊莫斯毕竟离开王宫多年,刚回来没有多久,王宫中很多人对他不熟悉,顶多也就是听说过他在北地战场上率领军队不断击败盖述军、震慑众人的赫赫威名。   再加上赫伊莫斯那一身常年征战在周身形成的凌厉气息,还有偶尔会泄露出来的一点煞气,导致王宫中许多人下意识觉得赫伊莫斯王子很可怕,是个杀人如麻的人,因此都对之颇为畏惧。   于是,之前那个传言一出,王宫里的不少人都在背后议论纷纷。   对于事实并不是很清楚的人们下意识就凭借自己对赫伊莫斯王子的印象,觉得赫伊莫斯就是凶手。   而赫伊莫斯以王子的身份逃脱惩罚的事,也让很多人感到不满。   就算身为王子也不能随意杀人啊。   要是有一天赫伊莫斯王子看哪个人不顺眼,是不是就能把那个人杀了?   毕竟,就连杀死王室骑士也一点事都没有啊。   杀个奴隶贱民什么的也就罢了,他们也懒得管,但是王室骑士可也算得上是贵族阶层的人了啊。   对于王宫中的风起云涌,赫伊莫斯毫无反应。   自从回了行宫里之后,他就一直安静地待在里面,不出宫门一步,整个人像是彻底在王宫里消失了一般。   而他的沉默看起来就像是默认了一般,让那些不利于他的流言越发疯狂地传播了起来。   显然是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   就在宫中的舆论几乎是一面倒,对赫伊莫斯极为不利的时候,一个突然发布的消息陡然在宫中引发了轩然大波。   当再一次就赫伊莫斯的事情进行议事的时候,在众人的争论声中,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伽尔兰王子在会议临近结束的时候,突然开口了。   他说,既然大家都想不出好的办法,那么,干脆就将此事交给司法之神沙玛什,公正的沙玛什拥有能看穿一切阴谋和黑暗的慧眼,定然能轻易找出真正的凶手。   伽尔兰这一句话砸得众人都有些懵。   让太阳神沙玛什来找出凶手?   怎么找?   坐在黑曜石座椅上的金发王子微微一笑。   “雄狮是沙玛什的使者,是我亚伦兰狄斯的圣兽。”   他自信满满地说,   “我想,它一定能让沙玛什的意志降临在它的身上,找出那个真正的凶手。”   众人:“…………”   在座的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看着微笑的伽尔兰王子,有人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伽尔兰王子,这个有一点,不太合适……”   让一头狮子来指认凶手。   这事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啊。   虽然说狮子是亚伦兰狄斯的圣兽,也是沙玛什的象征,但是这种话骗骗下面的愚民也就罢了,他们心里可是很清楚,这些狮子虽然凶猛威严,但是终究也只是一头野兽罢了。   怎么,区区一头野兽还能帮你找出凶手?   开玩笑呢?   所有人都在心底这么腹诽着,然后纷纷就想要开口否定伽尔兰这个完全不靠谱的建议。   可是,伽尔兰接下来的一句话就将所有人反对的话给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怎么,你们是在怀疑沙玛什无法给我们降下公正的判决吗?”   众人即将出口的话纷纷卡在喉咙。   谁敢当众说自己怀疑伟大的沙玛什的神威?   更何况侧厅那里,几位沙玛什的大祭司就在那里盯着这边呢。   罢了。   有些人这么想着。   伽尔兰王子想胡闹就让他去胡闹吧,反正是他提议这么做的,收不了场丢的也是他自己的脸,和他们无关。   【贤明的王子】。   这一次没吭声的大司长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这个小王子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被王城里的那些愚民捧了几句,就真当自己很‘贤明’了。   大司长觉得自己心里门儿清。   伽尔兰王子之所以拥有贤明之名,其实都是卡莫斯王暗中让人捧起来的。   这位天真不谙世事的小王子喜好多管闲事,见了不平事就插一脚,自以为处事公正贤明,虽说赢得了那些愚民的追捧,却不知因此损害了多少贵族的利益。   只是有卡莫斯王在背后撑腰,大家不和他计较,还跟着恭维几声罢了。   无论是‘烈日的骑士’凯霍斯,还是卡莫斯王的心腹歇牧尔大祭司,恐怕都是在卡莫斯王暗中的命令下让他们去帮衬着伽尔兰王子,这才让这个小王子有了贤明的名声。   而卡莫斯王这么做的原因也很简单。   这几年里,赫伊莫斯王子在北方征战,打下赫赫威名。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卡莫斯王偏爱伽尔兰王子,所以就故意让人在王城中捧起伽尔兰王子的贤明之名,好将赫伊莫斯王子的名声压下去。   反正,在王宫之中有不少人都是如此认为。   公正贤明?   呵。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人。   不过是会做戏罢了。   毫无私心,那是只有神灵才能做到的事情。   …………   就这样,这个轰动性的消息传遍整个王宫,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之中,第二天到来了。   依然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湛蓝天空万里无云,明亮的光芒照耀着大地。   在大殿之前那个巨大的广场上,所有王宫里的人都被聚集到了此处。   巨大的亚伦兰狄斯众神的雕像矗立在广场四周,仿佛众神的视线俯视着世人。   众人被聚集到了广场中,或是老实、或是茫然、或是惴惴不安地站着,不少人在不安地左盼右顾。   右司相、大司长一干人等坐在广场高台一侧的座椅上,看着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众人,脸上神色各异,心里也不知各自在想些什么。   王室骑士团的萨阁团长以及负责封锁王宫的近卫长身姿笔挺地站立在另一侧,目光凛然地俯视下方众人,锐利目光在那数不清的众人之间搜寻着。   就在这样略显压抑的气氛中,那出现在广场上的身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一人一狮。   被明亮的阳光笼罩着而来。   金发王子身侧,那身躯庞大的雄狮一头浓密的鬃毛在风中拂动着,越发显得威风凛凛。   它在伽尔兰身侧慢步前行,雄姿英发。   那一股万兽之王的可怖威势令广场上的众人纷纷心惊胆战地低头,不敢再看第二眼。   …………   坐在高台上的大司长看着伽尔兰,他的心里毫无波澜,只等着冷眼旁观。   这个小王子还真是被卡莫斯王宠得不谙世事。   看看,卡莫斯王一不在,歇牧尔一不在,凯霍斯一个没顾得上,这个所谓‘贤明的王子’就出了昏招,做出如此天真到愚蠢的事情。   用一头野兽来找出真凶。   真亏他想得出。   这么多人,众目睽睽之下,卡莫斯王又不在,可没人帮他收拾善后。   这一没法收场,那所谓的‘贤明的王子’的称号可就会在今天毁于一旦了。   大司长心中暗想。   这样也好。   这个小王子一旦名声没了,也就更好摆弄了。 第129章   偌大一个广场,站着密密麻麻的人群, 可是却异常的安静。   巨大的亚伦兰狄斯众神的雕像矗立在广场之上, 俯视众生。   这一刻,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一处。   广场的前方, 高台之上, 金发的少年站在众人之前,那头身躯庞大的雄狮就站立在他的身边。   棕色的浓密鬃毛被风吹动着, 越发显得其威势迫人。   棕色的雄狮, 传说中太阳神沙玛什的坐骑和爱宠,亚伦兰狄斯的圣兽。   而带着两头雄狮征战沙场的卡莫斯王, 更是被众人崇敬地称之为狮子王。   大陆上的万兽之王。   那威风凛凛的外貌, 让人看一眼就心生敬畏之心。   当那双火炭似的眸盯着你的时候, 无论是谁, 都会从心底里感到恐惧,从而战栗不已。   广场上绝大部分人都是如此,尤其是下面站着的那数不清的人们, 都是战战兢兢的, 头都不敢抬一下。   这头雄狮给人的威慑力实在是太大了,那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感觉,简直就像是狮子王卡莫斯就站在那里一般, 令人望而生畏。   据说, 伽尔兰王子要用圣兽找出杀害王室骑士的真凶。   可是虽然说是圣兽, 那也是可怕的猛兽啊。   而且传闻中都说了, 杀死王室骑士的明明就是赫伊莫斯王子,为什么现在突然又要从他们这些人之中找凶手?   还是说,如传言说的那样,这只是伽尔兰王子为了帮赫伊莫斯王子开脱罪名的办法?   王宫中很多人都知道,那头名为涅伽的狮子是伽尔兰王子自小养大的。   所以,伽尔兰王子其实只是要指挥着它在自己这群人之中随便找个替死鬼?   不少人站在下面都这么心惊胆战地想着,越想越害怕。   尤其是在伽尔兰王子带着那头雄狮从高高的阶梯上走下来,来到他们面前之后,那第一排眼睁睁地看着狮子向自己走来的人被吓得发起抖来。   尤其是那头大狮子还凑过来,似乎是颇为随意地在一个人身上嗅了一下的时候,那个人被吓得差一点就白眼一翻昏厥了过去。   而这个差点昏过去的人身边的人也没好到哪里去,一个个两股战战,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众人心惊胆战着,大狮子涅伽看起来却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毫不客气地在人群之中晃荡着,吓得不少人头晕脚软。   直到伽尔兰喊了它一声,它才掉头回到了伽尔兰身边。   伽尔兰抬手,揉了揉它那一头浓密的鬃毛,它就乖乖站着不动了。   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伽尔兰一边抚摸着身边的涅伽,一边将目光从站在这里的人脸上扫过。   王宫里工作的人实在太多,而且也不可能真的让整个王宫的运转因此暂停一天,因此只能分成三次查探。   此刻站在这里的,就是第一批人。   这里面的人,有下级贵族,有普通官员,也有侍从和侍女,以及最底层的下仆。   “伸出你们的双手。”   伽尔兰说,   “趁现在,罪人还有机会坦诚你的罪行,如果想要继续隐瞒,那么,【说谎者将被沙玛什的使者咬断手腕】。”   【说谎者将被沙玛什的使者咬断手腕】   这是在亚伦兰狄斯众所周知的箴言。   亚伦兰狄斯的古老神话中有着这么一个故事。   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人仗着自己能言善辩、诡计多端、善于隐藏心思,来到公正的太阳神面前,向其诉说自己仇人的坏话,给仇人编造莫须有的罪行,妄图借用沙玛什之手惩戒自己的仇人。   于是,沙玛什命这个人向自己伸出手,发誓自己没有说谎。   此人依言而行。   然而,在这人发完誓的下一秒,沙玛什座下的雄狮就一口咬掉了他的手腕。   由此形成了这句箴言。   而亚伦兰狄斯人在责备一个人说谎的时候,往往都会骂那人一句——你一定会被沙玛什的使者咬断手腕!   伽尔兰的话一落音,整个广场就轰的一下炸开了。   所有人都惊愕不已。   这位王子是要效仿这个传说?   那可是神话故事!   而且在故事中甄别出那人在说谎的可是太阳神沙玛什的坐骑,可不是随随便便找个狮子就能做的啊——   现在在这里的,可不是跟在沙玛什身边的通晓人性的圣兽,而是一头活生生的猛兽啊。   它要是一个凶性大发,看谁不顺眼,一口下去,别说一只手,一条命恐怕都要没了。   就在众人都心慌得不行的时候,伽尔兰再一次开口了。   “将你们的手臂都伸出来。”   他说,“不愿意这么做的人,我将认为你们有凶手的嫌疑。”   伽尔兰王子这么一说,就算那些人心里再怎么恐惧、再怎么不甘愿,也不得不勉强将自己的两只手向前伸了出来。   不说站在广场上的众人吓得要死,坐在广场高台上的众人一时间也是面面相觑。   一位上级贵族忍不住开口道:“伽尔兰王子这是在用沙玛什和狮子的威势,去吓唬凶手?”   若是凶手,害怕自己的手臂被狮子咬断,或许不敢伸手。   伽尔兰王子是打着这个主意,让凶手因为害怕自行露出马脚?   这——依然很不靠谱啊?   虽说比用一头野兽来辨认凶手这个办法靠谱一点点,但是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而已。   要知道,敢做出来那种事的凶手绝对是已经横下心来不顾一切了,又怎么会被王子简单几句话就吓到?   而就在他们在高台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时候,伽尔兰在下面已经开始巡查了起来。   当大狮子靠近过来的,几乎每个人都哆嗦得厉害。   就生怕大狮子一个心情不好,张嘴一下——   伽尔兰就这么带着涅伽在人群中走着,神色平静,看起来像是带着涅伽散步一般。   他人就站在狮子那硕大的头颅边,偶尔揉搓一下涅伽浓密的鬃毛,撸一把毛。   没过一会儿,涅伽就有点不耐烦了,低低地嗷了一声,一下就把最近的那人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它鄙夷地瞅着那人一眼,又张嘴对伽尔兰嗷了一声。   那一声嗷让旁人是听得心惊胆战,然而就在大狮子张开嘴露出的利齿边上的金发王子却是一笑,揉了揉它的鬃毛,又低声哄了它几句,手也在不断地抚摸着它的头安抚它。   于是,抱怨了一把就得到了摸摸头哄一哄的结果的涅伽满意了。   它从喉咙里咕噜一声,昂起它威武的脑袋,继续在这群它实在是觉得烦人的人类之间漫步前行。   这一人一狮,就这样在无数只伸出的手臂之前走过。   伽尔兰的目光从这些手臂上一一掠过。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过去了,但是那紧张到诡异的气氛依然笼罩在整个广场上。   而且,随着时间的过去,还多了一些众人的不满和怨气。   那一人一狮在广场上晃了一圈又一圈,一开始大家都还睁大了眼,生怕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头大狮子在广场上一圈一圈的像是散步一般,看都不看身边那些战战兢兢地伸着手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在辨认凶手,反而像是在悠闲地跟伽尔兰玩耍一般。   自然而然,坐在高台上的贵族大臣们有些不耐烦了。   “伽尔兰王子这种做法……未免也太儿戏了吧。”   终于有人忍不住说到。   “是啊,这已经是最后一批人了吧?根本什么都没有查到。”   “他根本就只是在和那头狮子玩耍吧?”   “还有必要让王子继续下去吗?这样怎么可能找出什么凶手。”   还有人话中有话地低声说了一句。   “毕竟凶手也不在这里……”   就在众人都陆续开始有了异议的时候,一直静静地看着的大司长开口了。   “让王子继续做下去吧。”他一脸从容地说,“毕竟,不让他这么做到底的话,我们的王子可不会死心的,不是吗?”   他呵呵一笑,说:“反正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大家就耐心点,等着看完。”   大司长就这么温和地笑着,那话听起来仿佛是在帮伽尔兰说好话,但是实际上,他心里已经在冷笑了,而且他对此事的发展极为满意。   急什么,等等呗。   等着这愚蠢的一幕最终落幕,等着那位‘贤明的王子’身败名裂。   而且这还是个好机会,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定下赫伊莫斯王子的罪行。   简直是一举两得。   毕竟伽尔兰王子自己往坑里跳,谁也拦不住,是不是?   比起麻烦的赫伊莫斯王子,这个天真的小王子要好对付得多了。   而且只有身败名裂的王子,才会老老实实地选择依附自己啊。   大司长一脸从容,笑容温和,心里更是颇为愉悦。   稳稳地坐在一边,眯着眼像是在打瞌睡的右司相用眼角瞥了大司长一眼。   他隐约猜到了大司长心里的那点心思,唇角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又立刻消失了。他仍旧是垂着头、低着眼,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任由周围的人议论纷纷,也不对此事发表任何意见。   有些人啊,因为自己没有某种东西,就认为别人也不会有。   甚至于还就此笃定地认为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   自以为是。   狭隘至此。   一副像是快要睡着了的老人眯着眼想着。   也不知道这个小王子到底是打着什么主意。   那天,他曾经对自己那位同族的子侄说过一番话。   千万不要小看伽尔兰王子。   老人对年轻的文官说。   王宫中恐怕不少人都认为他的名声是以卡莫斯王为后盾,被人捧起来的。   可你要记住。   那【贤明之名】,可不是想捧就能捧得起来的。   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君王费尽心机想给自己捧出个贤明之名,可有人成功过吗?   民众或许在短时间里很容易被蛊惑和蒙蔽,但是只要时间一长,他们却是比任何人都能看得清。   因为他们看得出真心。   总有些人聪明过了头,觉得别人蠢,自以为自己看出了真相。   殊不知蠢的人其实是自己。   …………   在高台的另一侧,萨阁团长沉默地站在那里,眼一直盯着广场上伽尔兰王子的背影。   他想起那天在冰窖中,伽尔兰展示给他看的东西。   伽尔兰给他看那位被扭断脖子的骑士的手,那指甲里面满满都是凝结成块的漆黑的东西。   那时,伽尔兰王子对他说。   “这就是找出凶手的办法。”   “什么意思?”   “被凶手扭着脖子的时候,他本能地想要拽开凶手的手臂,于是,指甲在凶手的手臂上留下了抓痕。”   伽尔兰说,“他指甲缝里的这些黑块,就是当时被抠下的凶手的血肉凝固而成。”   “您的意思是,杀死他的那人手臂上应该有被指甲抠出来的伤痕?”   “就是如此。而且因为是临死前的挣扎,力气一定很大,抠出来的伤痕绝对不轻,这才十几天,一定还在手臂上残留着疤痕。”伽尔兰点点头,“而这段时间里,你封锁王宫,没有让任何人离开,所以,凶手应该还在王宫之中,只要找到手臂上有伤痕的人……”   他看了箱子中的那个骑士一眼,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其实,不只是这个,我还在他的遗体上找到了一个线索,应该是他临死前从凶手身上拽下来的,顺着这个线索,也能慢慢将凶手找出来。”   他摇了摇头,说,“但是,这样太慢了,时间来不及,所以还是用找出手臂上有伤疤的人这个方式最快。”   他转头对萨阁笑了一下。   “不过,萨阁团长,你将他们的遗体保护好,先不要动,毕竟那东西也可以在找出凶手之后,当做是证据了。”   …………   从回忆中醒过来,萨阁一抬头,发现气氛似乎变得有些不对。   对面本来一直在窃窃私语着的贵族大臣们突然停止了说话,眼睛盯向下面。   而有些嘈杂的广场这一刻也突然也变得鸦雀无声,就像是所有声音都在这一刻静止了一般。   萨阁猛地站头向广场上看去。   只见广场上原本密密麻麻地站在一起的人群不知何时散开,空出了一片空地。   左上角那一块,在那里的人像是害怕被染上疾病一般忙不迭地向后退,由此在那里空出一个大大的圈来。   那空旷的一圈之中,一直在众人之中走动的金发王子站在那里不动了。   一人多高的雄狮立于他的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前方。   在这一人一狮子身前,有一人跪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   萨阁心口一紧,脑子一热。   没有多想,他的身体已经自己动了起来,几乎是转瞬间就冲到了伽尔兰的身侧。   一低头。   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他清楚地看见了跪着的那个人的右臂上清晰可见的丑陋疤痕—— 第130章   看着那人手臂上清晰可见的抓痕,脑中闪过自己那被扭断脖子死去的部下, 一股火气猛地从萨阁心底涌出。   “伽尔兰王子, 他就是凶手?!”   萨阁的一声怒喝让跪在地上的那个人身体抖得更厉害。而他那怒喝的声音极大, 在此刻鸦雀无声的广场就更是响亮,让四周退开的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于是, 轰的一下, 整个广场都炸开了锅。   几乎所有在广场上的人都瞅着那个人议论纷纷了起来。   伽尔兰站在那里,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瑟瑟发抖的那人, 正在沉思着, 一时间没怎么留意身边的状况。   而萨阁突然冲过来,张口就是一句怒喝, 一下子将他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   他侧头看了萨阁一眼, 脸上露出几分错愕, 大概是有些吃惊本该在高台上的萨阁怎么突然就跑到自己身边来了。   他眨了下眼, 看了萨阁一眼,又转回头看了低头跪着的人一眼。   那是一个侍从。   这种人在王宫中随处可见,再加上此人长着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 一眼看过了, 就不会让人留下多少印象。   此刻,这个侍从跪在地上,深深地低着头, 瑟瑟发抖得厉害。   不等伽尔兰开口, 此刻怒火中烧的萨阁已经忍不下去了, 他直接一伸手, 一把将那人整个儿拎了起来。   然后,一转身,他就这么将这个人拖走了。   四周围成一圈的人纷纷避让开一条路,在旁边就这么看着萨阁硬生生地将那个侍从沿着台阶拖到了高台上。   伽尔兰刚伸了下手,来不及阻止,萨阁已经拖着人上台阶了。   他挠了挠头。   一个毛绒绒的大脑子凑过来,那湿漉漉的温热的鼻子顶了顶他的脸,浓密的鬃毛从他脸颊上扫过,显然,涅伽因为伽尔兰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别人身上,有些不高兴了,拱着伽尔兰将注意力回到自己身上。   伽尔兰赶紧搂着那个大脑袋揉一揉,摸一摸,哄一哄,这才让涅伽满意了,摇头晃脑了一下,低低的嗷呜了一下,又蹭了蹭伽尔兰的头,傲娇地哼了一声。   这头威猛可怖的大狮子对着少年像是小猫一样撒娇的样子,让周围的人看得是目瞪口呆。   众人顿时就觉得大狮子那高贵雄伟的形象在他们心中崩塌得一塌糊涂。   但是,那威严的形象崩塌归崩塌,他们对于这头猛兽依然还是有着发自内心的畏惧感。   所以当伽尔兰带着涅伽向外走的时候,他们哗的一下向后避让得更厉害了。   伽尔兰带着涅伽跟在萨阁后面沿着台阶走到了高台之上,而广场上所有人的目光也都紧随着他们,汇聚到了高台那一处。   萨阁团长将他拖上来的那个侍从一把丢到了高台上。   他说:“这家伙就是杀害我的部下的凶手!”   他这一句话,让走过来的近卫长,还有那一侧的贵族大臣们都露出了错愕的表情,他们满眼都是不相信的神色,打量着那个突然被萨阁认定为凶手的侍从。   而那个侍从不仅仅是在被萨阁硬生生拖上台阶的时候毫不反抗,被萨阁一丢到地上,就跟一团烂泥似地瘫在地上,蜷缩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显然是被吓得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了,那脸色都是惨白惨白的,整个人更是哆嗦个不停。   那副怎么看怎么懦弱胆小的样子,不止是那些贵族大臣,就连近卫长都露出了不相信的神色。   他看向萨阁,皱着眉问道:“你怎么认定他是凶手的?”   怎么看这废物也不像是能杀人的样子啊?   上面这一句,为了给萨阁保留面子,他没直接问出口。   伽尔兰还带着大狮子不紧不慢地在台阶上走,还没上来。   而萨阁觉得既然凶手已经找出来了,那么伽尔兰王子那天对自己说的话就没必要保密了,他现在可以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看他的手臂!”   他干脆地回答。   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软成一滩趴在地上的侍从的手臂上。   侍从的右臂上有着几道深深的伤痕,看起来像是被什么抓出来的。   “我的部下在死前做出的反抗,抓伤了凶手的手臂。”   萨阁是个直性子,惯来有什么说什么,也做不出抢夺别人的功劳这样的事情。   所以,他很坦然地将想出这个办法的人说出来了。   “是伽尔兰王子看到的,我部下遗体的指甲里残留着抠出的血肉凝固成的黑块。”他目光凛然地盯着那个真凶说,“他手臂上的抓痕就是证明!”   手臂上的抓痕?   众人怔了一下,顿时都反应了过来。   原来如此。   伽尔兰王子说用狮子来测试说谎者这个行为只是一个幌子,目的是为了找出王宫中手臂上有抓痕的人?   恐怕是因为担心这个消息被提前泄露出去,所以干脆瞒着所有人。   唔——这个办法到是,有点靠谱了。   伽尔兰王子,咳,还是有点小聪明的嘛。   一开始那些觉得伽尔兰的举止简直荒谬的人在心底这么想着,前面直接说伽尔兰王子的行为犹如儿戏的那个大贵族干咳了两声,有点尴尬,但是发现众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之后,也就释然了。   这个就是伽尔兰王子真正的目的?   年迈的右司相心想着,看着趴在地上的那个侍从,又慢慢地皱起眉了。   不对。   他想。   伽尔兰王子这个办法虽然似乎有效,但是从好几个方面都撑不住。   他紧皱着眉,眼角瞥了旁边一眼。   老人看着坐在离他不远处的大司长,一开始微微皱起眉没有吭声的大司长不知何时已经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都仿佛舒展开了不少。   显然,这个大司长一定是看出了什么,才露出这种舒心的神色。   “你是说,这个手臂上有抓伤的人,就是凶手?”   近卫长皱眉问道。   “……不、不是……不是的!”   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像是一滩烂泥一样的侍从在最初的惊恐过去之后,一听到这话,立刻挣扎着喊出声来。   “不是我啊!我、我没有……我怎么敢,不,真的不是我杀的!”   他说话结结巴巴的,急着想要起身辩解,可是大概是因为手脚发软,在地上扑腾了几下都没能坐起来,只能扯着嗓子嚎。   “我、我这个伤,是、是是、是那个……”   他看起来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我、我是伺候宫中的猎犬的,这、这伤是被猎犬抓伤的,我们这些伺候猎犬的人手臂上经常有这样的伤疤——不、不止是我一个人啊。”   “真的!大人们去我们那里看看就知道,我们那里手上、身上留疤的人很多,因为一不留神,就会被猎犬咬到或者抓到。”   他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疯狂地说了一堆,瘫坐在地上就真的哭嚎了起来。   “我真的没做杀人的事,我哪有那个胆子……而、而且,我就是个伺候猎犬的仆人,哪有本事杀得了骑士大人啊!”   侍从的一番话让众位贵族大臣沉默了一瞬。   他们怎么看也不觉得眼前这个被吓得战战兢兢的家伙是个能杀死王室骑士的武者。   “萨阁团长,你是不是弄错了。”   近卫长凑近萨阁,低声说。   “这家伙看起来不像能杀人。”   身为武者的他从这个侍从身上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威胁,这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甚至有些懦弱的人。   被侍从那一番话说得怔了一瞬,被近卫长这么一说,萨阁眉头一皱,面色越发冷硬了起来。   他冷声说:“那只是他伪装出来的而已!”   说完,他就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抽出腰间的长剑,一剑重重向依然瘫在地上的那个侍从的喉咙刺去——   再怎么会伪装的人,在面临生死危机的一刻,身体也会本能地做出反应。   萨阁刺这一剑,就是为了打破这个人的伪装。   可是,眼看剑尖就要贯穿那人的喉咙了,那人却依然没有丝毫反应。   萨阁心念一动,手腕猛地一转。   那剑尖险之又险地从那人喉咙边缘擦过去,削出一道血口子。   铿的一声,长剑半截没入高台之中。   而一直呆呆地坐在地上的侍从直到长剑刺入地面之后,才终于反应过来,嗷的一声惨叫出声。   一边嚎一边哆嗦,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滩水渍出现在他的屁股下面。   他哆嗦得竟是失禁了。   那丑陋狼狈的模样让旁边的一种贵族大臣纷纷露出了鄙夷而又嫌弃的神色。   可是,这样一来,众人就更觉得这种家伙不可能是凶手了。   近卫长蹲下身,伸手用力捏了几下那个还在哆嗦的侍从的胳膊以及肩膀,又按了下胸口。   他摇了摇头。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个侍从的身体并没有练武之人才有的结实肌肉,那肉都是稀松的,甚至肚子上还有肥肉,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是武者。   萨阁一脸错愕地站在原地,他的脑子有些乱。   他试出来了,这个侍从不是装的,是真的没有武力。   一个毫无武力的侍从怎么可能杀死王室骑士?   而就在这个时候,那失禁了的侍从一边哆嗦,一边拼命地伸手指向广场下面。   “大、大人啊……呜呜……真不是我……呜,您看下面,那里,还有我一个同伴,他也有和我差不多的抓伤——还有其他人也……呜呜,我不是啊……”   侍从哭得撕心裂肺、凄凄惨惨,虽然样子难看至极,却因此激发了不少人的同情心。   他们都暗地里想着,莫非传言里说伽尔兰王子想要随便找个替死鬼给赫伊莫斯王子脱罪的事情是真的?   他们一开始还觉得,有着公正之名的伽尔兰王子应该不会做出这种事吧?   可是现在这么一看,顿时就心里暗戳戳地起疑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大司长起身了。   在众人地注视下,他向已经来到高台上的伽尔兰走去。   一边走,他还一边摇头叹息。   “伽尔兰王子,到此为止吧。”   他说,“如果手臂上有伤痕就是证据的话,那能找出来的‘凶手’可不止这一个人。”   他一副容忍着孩子顽皮的神色,温和地看着伽尔兰。   “你就算再怎么想帮赫伊莫斯王子,也不能随便抓个人就说他是凶手啊。”   他用哄孩子的语气说,“不过,你能发现凶手手臂上会有抓痕的这件事情,已经是很聪明了,只是年纪小了点,没法多想而已。”   “就算凶手手臂上有抓痕,他完全可以在手臂上多弄一点伤来掩盖嘛,甚至还可以设法在别人手臂上弄些伤,以便浑水摸鱼,让那个人成为自己的替罪羊。”   他一笑。   “您说是不是,伽尔兰王子?你既然有着贤明之名,就应该想到这一点啊。”   大司长看似这么随口一说,不少人心里顿时就想到了赫伊莫斯王子。   要知道,赫伊莫斯回来的时候手臂上有烫伤,很多人都看到了,而且两只手都还被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样看来,说不定那真的是为了掩饰以前的抓伤……   在众人恍然大悟的目光地注视下,大司长稳稳地站在高台上,微笑而立。   无数人开始窃窃私语,广场上响起一阵阵的嗡嗡声,不少人开始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伽尔兰王子。   伽尔兰王子的名声在王宫一贯都是很不错的。   而现在,他们忍不住开始怀疑了。   作为一位贤明的王子,怎么能做出冤枉一个无辜的人这样的事情来?   而且,从开始到现在,这位王子做出的事情每一件都让人觉得很荒谬。   就如同大司长所说的一样,既然有着贤明之名,为什么连大司长说的那些事情都没有想到?   这位王子给人的感觉根本没有传闻中的那么睿智啊。   感受到众人开始用怀疑的眼神看向伽尔兰王子,大司长心情顿时更好了,因为事情都在按照他想的那样发展。   他继续说:“王子,没有确定的证据,就不能随便将他人定为凶手,明白了吗?”   在众人或是怀疑、或是疑惑、或是有着其他意味的目光地注视下,轻轻抚摸着身侧大狮子的鬃毛的少年看起来很淡定。   他看向大司长,露出疑惑的神色。   “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大司长。”他问:“我什么说过他是凶手?”   温和笑着的大司长被这么一噎,顿时想了起来。   从头到尾,都是萨阁说这个侍从是凶手,而伽尔兰只是在这个侍从面前站住了而已。   他根本没开口说这个侍从是凶手。   看来这是打算死不认账,尽可能保存下自己的名声啊。   大司长心里冷笑着。   但是,他仍旧是面色和蔼,问:“你是说,这人不是凶手?”   “这个嘛……”   少年歪着头,沉吟了一下。   “有点不好说,也不能完全说不是,毕竟……”   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了一下,又不说话了。   “伽尔兰王子。”   大司长觉得,伽尔兰这是打算用似是而非的话耍无赖了。   所以,他微微沉下脸来,开始用长辈教训不懂事的孩子的口吻说话了。   “凡事要懂得适可而止,这么多人待在这里,并不是为了陪您和您的狮子玩游戏,而是因为您说能在今天找出凶手,可现在——唔!!”   大概是察觉到了大司长对伽尔兰的恶意,一直安静地待在伽尔兰身边的大狮子突然一转头,火炭似的眸盯住大司长,庞大的身躯一弓,如蓄势待发即将攻击一般,冲着大司长发出一声低吼。   那突如其来的一声吼,还有大狮子炯炯有神盯过来的可怕眼神,就算是大司长也被吓了一跳,勉强控制自己没喊出声,可仍然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王子,你打算做什么?!”   虽然脸色看起来还算沉稳,但是大司长的声音里还是透出一丝慌张。   这个世界上,对着一头凶猛可怖的大狮子而不会感到惊慌的人,几乎是凤毛麟角。   身为其中一员的少年没搭理大司长,奖励般地揉了揉涅伽的大脑袋。   涅伽转回头,对伽尔兰小声嗷呜几下,蹭一蹭,心满意足。   搂着涅伽那毛绒绒的大脑袋,伽尔兰转头。   “……也差不多了。”   他自言自语道。   “伽尔兰王子,你究竟……”   大司长稳住心神,想要继续逼迫伽尔兰。   可是,他刚一开口,突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一个重物砰地一声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脚下,让他刚才被狮子惊吓到好不容易才平复的心脏又是剧烈一抖,差点没停摆。   他年纪也不小了,总是被这么惊吓,很容易被吓出点什么毛病来啊。   是哪个鲁莽的家伙这么乱来?   他有些恼怒地转头,想要将做出这种事情的家伙叱责一顿。   可是一看到来人,他就有些吃惊。   与此同时,少年带着明显愉快情绪的清亮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凯霍斯,动作太慢了,大家都等得不耐烦了。”   身着银白色的盔甲,从台阶之下一步步走上来的金发骑士那张在阳光之下越发显得英俊逼人的脸对他的王子微微一笑。   “很抱歉,殿下,这家伙磨蹭了好久才敢行动,我们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等着他行动啊。”   什么意思?   大司长的脑子有点乱。   他转回头,一低头,就看见刚才砸在自己眼前的重物居然是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位身穿火红色盔甲的王室骑士。   广场上已是一片哗然。   红甲骑士狼狈地倒在地上,双手被绑在身后,刚才他就像是一袋重物一般这么被凯霍斯一把丢了上来。   “法尔?!”   一旁的萨阁团长已经喊出了他的下属的名字。   “这是怎么回事,你现在应该在值守,怎么会——”   他错愕地、也有些不快看向伽尔兰。   “王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能让你的守护骑士如此对待我的下属?”   说到这里,萨阁才发觉到,似乎从一开始伽尔兰王子到广场来的时候,就没见凯霍斯跟在他身后。   伽尔兰看向他,说:“抱歉,萨阁团长,我对您撒谎了。”   “……啊?”   “我当初说,能用手臂有伤这个办法找出凶手,是骗你的。”   “你——!”   眼看自己的下属被如此对待,又听到伽尔兰说骗了自己,萨阁脸上露出几分怒意。   “当时我还对你说,遗体上还有另一个证据可以让我们查到凶手……”   面对萨阁的怒视,伽尔兰不在意地笑了一下。   他瞥了那双手被缚在后背伏在地上的骑士一眼。   “……这个,也是骗你的。”   被他用眼角瞥着的红甲骑士肩膀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伽尔兰说:“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低着头的红甲骑士呼吸猛地变得急促粗重了起来。   伽尔兰还在继续说下去。   “可是,萨阁团长,我答应你的找出凶手这件事已经做到了。”   萨阁觉得自己的脑子此刻乱糟糟的,整个人都有些懵。   某种不好的预感让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看着伽尔兰,等他继续说下去。   伽尔兰向前走了两步,走到那伏在地面一直没有抬头的红甲骑士跟前,他俯视着这人的眼神很冷。   他说:“这位王室骑士,杀害了自己的两个同伴。” 第131章   伽尔兰一句话说出来, 满座皆惊。   那两位王室骑士是被现在这个丢上来的王室骑士杀死的?   众人一时间难以接受。   王室骑士团自古传承到现在, 历史悠久, 几乎就是亚伦兰狄斯王室的象征之一了。   而被精挑细选成为王室骑士的人的忠诚之心,是被众人认可的。   可以说, 就算亚伦兰狄斯中有哪一任王倒行逆施、残暴无度到了极点, 哪怕全天下的人都反叛了他, 王室骑士团依然会忠心耿耿地跟随他、守护他。   所以伽尔兰一说,凶手居然是王室骑士之一,几乎没什么人相信。   尤其是身为团长的萨阁,伽尔兰那句话一出,他的脸色登时就变得铁青了。   “伽尔兰王子,请您慎言!”   他看着伽尔兰的眼神已经变了, 如果说开始只是有几分怒气的话, 此刻他看着伽尔兰的眼神已经是冰冷了, 甚至还透出几分煞气。   敏锐地察觉到萨阁释放出的煞气的大狮子涅伽掉头冲着萨阁一声低吼, 吼声中带着警告。   以它的聪明自然知道伽尔兰不会让它攻击这个人, 但是它也不能忍。   萨阁直面狮子的这一声低吼,眉毛都没动一下, 稳稳地站在原地。他双眉倒竖,方脸凛然, 目光凌厉地盯着伽尔兰。   对他而言, 王室骑士团传承下来的荣耀甚于他的性命, 甚于一切。   任何人胆敢污蔑王室骑士团的声誉, 哪怕是贵为王子, 他也不会放过!   “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   他盯着伽尔兰,语气冷然。   “就算是您,也不能轻易污蔑我的下属!”   大司长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刚才被大狮子一声低吼吓了一跳,紧接着又被凯霍斯丢上来的人惊了一下,他心情可是差得很。   此刻眼见萨阁团长和伽尔兰王子似乎闹翻了,他自然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看好戏,顺便等着渔翁得利。   对于萨阁说的狠话,伽尔兰到是没觉得生气,反正他早就猜到萨阁这个死脑筋团长差不多会是这种反应了,所以对于萨阁的话也没往心里去。   可是,他不在乎,有些人可不愿意自家的小王子受委屈。   凯霍斯上前一步,高大的身体严严实实地挡在了伽尔兰面前,和萨阁正面对上。   一侧略长的金发散落在他漆黑的眼罩上,英俊的烈日骑士对萨阁展颜一笑。   只是那笑中却是争锋相对的强硬。   “萨阁团长,你说的对,有些话可是不能随便说的。”   凯霍斯微笑着说,那话软中带硬。   “就算您是王室骑士团的团长,也不能轻易冒犯殿下,不是吗?”   软中带硬地怼了萨阁一句,独眼骑士又话锋一转,立刻将萨阁的心思带到了正事上。   “我知道我的话您未必会相信,为了不被人说我带着我的下属众口一词地污蔑王室骑士团,还是让您的部下自己来说吧。”   凯霍斯一边说,一边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所有人都以为凯霍斯说的是被绑着手倒在地上的红甲骑士,然而他们猜错了。凯霍斯一个手势,跟着他来的那群亲卫动了一下,有一个骑士从里面走了出来。   同样也是一位身着赤红色盔甲的王室骑士,而且肩上还有一个特殊的狮子徽章。   这还是一位骑士长。   此时此刻,这位骑士长的脸色是苍白的,目光带着一分恍惚,神色更是难看至极。   但是就算脸色难看,他仍旧是脸上带着觉悟之色,一步步地、稳稳地向萨阁走来。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听那盔甲彼此撞击时铿的一声响,这位骑士长啪的一下单膝跪在了萨阁身前。   “萨阁团长……”   他极为艰难地开口,一字一句简直像是在吞刀子般。   “凯霍斯阁下说的……还有伽尔兰王子说的,是真的。”   他按在地上的那只手因为极度的羞愧,还有愤怒,在微微发着抖。   “我们王室骑士团之中,有一个背叛者。”   此话一出,广场之上又是一片哗然。   就连一直眯着眼装作在打盹的右司相在这一刻都不再装下去了,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盯过来。   一贯被称为王室最后防线的王室骑士团出了乱子,那可是大事。   他心里凛然地想。   萨阁此刻脑子里已经是乱糟糟的一片了。   他咬牙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跪地的骑士长沉默了稍许,然后直接将事情说了出来。   ………………   时间回到不久之前,因为伽尔兰王子说要在众神广场之上找出凶手,所以,除了看守赫伊莫斯王子的那队骑士之外,萨阁团长在王室骑士团的神殿留下一队骑士值守之后,就带着所有剩下的王室骑士来到众神广场上。   他离开了,自然要留下一位仅次于他的骑士长坐镇这里的。   这位骑士长在给那些自愿留下来的骑士们布置了巡逻路线以及时间之后,就先返回政务室里处理一些每日必做的公务。   他打算在把文件都处理完之后,自己也出去巡逻。   因为众多骑士都离开了,此时的神殿里极为空旷,而王室骑士团无论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神殿里没有仆从。所以,此刻只有他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走廊里走动着。   就在他刚走到政务室的门口伸手要推开大门的时候,突然感觉到有危险从身后袭来。   他下意识转头,刚一眼看到凯霍斯的脸,后颈突重重一痛,他整个人就昏迷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周身传来的冷意让他悠悠转醒。   一醒来,他就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整个人被五花大绑得结结实实的,动弹不得。而且嘴里还被塞着东西,让他说不出话来。   他一转头,发现这里竟然是冰窖,难怪他被冻醒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醒了?”   他再一转头,就看到凯霍斯在旁边笑着看着自己。   昏迷之前的记忆回到脑中,他顿时明白了,是凯霍斯打昏了他,将他绑到了这里。   嘴被堵住说不出话来,他只能怒视凯霍斯。   凯霍斯蹲在冰窖角落里,前面有东西遮挡着,将阴影笼在他们两人身上。他看不清这位凯霍斯的脸,只是看到凯霍斯抬手,手指放在嘴前,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突然被打昏绑到这里的他正是怒火中烧的时候,哪管得这人给他的噤声的意思,可是因为嘴被堵着,人也被绑着,他除了用喷火的视线瞪着对方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凯霍斯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抱歉了,我用这种方式把你请过来,只是想让你亲眼看到那个凶手。”   他一怔,就听到凯霍斯继续说:“不让你亲眼所见,你也好,萨阁团长也好,恐怕不会相信是你们内部出了背叛者。”   凯霍斯此话一出,骑士长顿时就震惊得呆住了。   背叛者?   什么意思?   那是说……杀死两位王室骑士的,是他们自己团中的人?   不可能!   这是他心头的第一个念头。   绝对不可能!   “殿下说遗体上还有其他找出凶手的线索是故意的,只有这样做,才能将你们之中的那个背叛者引出来。”凯霍斯说,“今天是最好的时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众神广场之上,那人应该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骑士长不信。   他绝不相信他们内部会有背叛者,他一边怒视凯霍斯,一边用力摇头。   而就在这时,冰窖入口突然传来一点响动,他下意识转头去看,发现有人进来了。   那人的动作很轻,轻手轻脚的,还探头往外仔细打量一番,这才悄悄关上窖门,一看就给人一种鬼鬼祟祟的感觉。   他一看,顿时心口一紧。   来人身穿火红色的盔甲,而且他也认识,正是今日主动要求留下来值守的骑士中的一员。   此人常日里沉默寡言,行事也颇为严格自律,他对这个人印象一直还不错。   真的如凯霍斯所说,是这个人杀害了自己的同伴吗?   看着这人笔直地向两位骑士的遗体走过去,他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   但是他心底隐约还抱有一点期盼,想着这人说不定只是责任心重,巡视的时候连冰窖也不放过呢……也或许,是因为和这两个骑士交好,所以来悼念他们一下呢?   心里如此忐忑不安地想着,他已经顾不得自己是被凯霍斯绑来的事情,只顾着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骑士的一举一动。   一时间,竟是紧张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看着那人走到装着遗体的长箱子旁边,一弯腰,就在那具被扭断脖子的骑士遗体上摸索了起来。   那人对这具遗体没有丝毫尊敬,不止是正面从头到尾摸索了一边,还将那具遗体拽出来,扔到地上,翻过来摸了一边,到了最后甚至是开始脱掉那具遗体的盔甲。   那举动,无论是谁都看得出来,那人是在遗体上寻找某种东西。   骑士长眼睁睁地看着他眼中不错的那个下属毫无怜悯之心地亵渎着同伴的遗体,心底满是悲凉。   他从未觉得这座冰窖是如此的冰冷,冷得他呼出的气息、跳动的心脏都是冰凉的。   他痛苦地闭上眼。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不可能再自欺欺人。   是的,他所信任的部下背叛了他,背叛了团长,背叛了王室骑士团的荣耀。   而在他想明白的时候,他身边等候已久的凯霍斯陡然起身,纵身向那人跃去。   与此同时,对面几个同样埋伏在此处的亲卫也一并冲了上去,将那个还在试图脱掉遗体盔甲的王室骑士一把按在了地上。   …………   ……………………   当这位骑士长跪在地上,神色痛苦,却又无比坚定地将所有事实都说出来的时候,四周一片鸦雀无声。   骑士长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   他心里一片清明。   他们是护短,但是不代表他们会包庇罪人。   王室骑士团的荣光不容罪人的玷污。   现在他们内部出了背叛者,是他们自己的失职。   他们不会遮掩。   掩饰腐肉只会让腐烂感染得更厉害,而他们必须坦然面对这块腐肉,再痛也要狠狠地剜掉这块腐肉。   这才是正确的守护王室骑士团荣耀的方式。   而他的想法,同样也是萨阁团长的想法。   在刚听完骑士长的禀报之后,萨阁的脑子是一片空白。   他将所有王室骑士团中的成员视为同伴,深深地信赖着他们。   他怎么都没想到,竟是他信赖的成员之一同室操戈,杀害了自己的同伴。   在片刻的恍惚之后,萨阁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的脸上露出坚毅的神色,强忍着心痛,将目光从依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那个骑士身上移开。   然后,他上前一步,一手按在胸口。   萨阁俯身,向伽尔兰深深地低下头行礼。   “伽尔兰王子,我为了我的鲁莽和无知向您致以歉意。”   他低着头,带着几分懊恼之色,极为诚恳地说。   “您找出了杀害我的部下的凶手,可我却因为自己的愚蠢和偏见,冒犯了您。”   “无论您如此惩罚我,我都毫无怨言。”   萨阁无比坦然地向伽尔兰致歉。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他误会了伽尔兰王子,就该道歉。   他性格一贯如此。   但是萨阁团长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可他这种行为却是让一旁的贵族大臣们大吃一惊。   他们并不了解萨阁的性格,毕竟萨阁根本不和任何人往来,除非是公事或者是卡莫斯王的命令,他对谁都不搭理。   所以在众人的印象中,萨阁是一个非常高傲的人。   然而,这个除了王以外看不上任何人的团长,居然在此刻对王以外的人低头了。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诸人纷纷用奇异的目光看向了伽尔兰。   眼见萨阁这个诚恳道歉的态度,凯霍斯满意了,退开到一侧。   而伽尔兰对萨阁摇了摇头。   “没关系。”他伸手将萨阁扶了起来,笑了一下,说,“毕竟你会这样,有一半原因是由于我一直瞒着你。”   他说:“不过这也没办法,我要是一开始就对你说,凶手是你们内部的人,你怎么都不可能相信,还会打草惊蛇,我也只好瞒着你了。”   那睁开了眼一直看着这边的右司相突然开口说话了。   “伽尔兰王子,为什么你会在一开始就认为凶手是王室骑士团中的人?”   “因为伤势啊。”   伽尔兰说,“凯霍斯查探了遗体之后告诉我,那两个骑士几乎都是在转瞬之间被击杀的,所以除了致命伤之外,身上其他地方都没什么伤痕,那盔甲上的划痕应该是事后为了伪装刻意划上去的,不然,那一剑划到盔甲上的时候,早就惊动人了。”   “所以我觉得,想要转瞬间击杀两位骑士而又不惊动巡逻的其他骑士的话,那说明凶手离那两个骑士是很近的,近到他们到死都来不及发出警告的地步。”   “而能够让那两位骑士毫无防备的人,除了卡莫斯王兄之外,恐怕也只有王室骑士团中的人了。”   一般人都会有亲人朋友之类的存在,可是王室骑士们都是特例。   他们是断绝了所有亲情、以不娶妻不生子、终身侍奉王室为代价成为王室骑士的,所以不存在什么亲近的人。   而以王室骑士们对贵族大臣们的冷漠和排斥态度,就算是身为文官之首的右司相去见他们,他们也会保持一定距离,而那些军方将领就更别说了。   所以能让他们毫不防备的,也只有同为王室骑士的同伴了。   听到这里,还跪着的骑士长忍不住问了一句。   “可是那次凯霍斯阁下不是一下子就……”   他说到一半就没说了,显然是不愿意将自己在凯霍斯面前毫无反抗之力的事情说出来。   伽尔兰笑了一下。   “你觉得,这世上有能有几个‘烈日的骑士’?”   能有几个人像赫伊莫斯那样,强悍得像是非人类一样。   他顺便在心里暗暗地损了赫伊莫斯一把。   那位骑士长一想,的确如此。   王室骑士的武力值虽然比不上精锐的近卫军,但是也不算弱。   能够在两名骑士防备的情况下还能轻易瞬杀对方的强大武者,在亚伦兰狄斯屈指可数。   而如凯霍斯这样的武者都是声名远扬,怎么都不会沦落到被别人指使着陷害他人的地步。   伽尔兰不说话了,可是一旁已经将前因后果猜得七七八八的右司相微微笑了一下,开口代替他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有了猜测对象的王子您就放出风声,说要在众神广场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找出凶手,将大家的目光都吸引到这上面来。”   “然后故意将要通过手上有抓痕的方式找凶手的办法告诉萨阁团长,萨阁团长信赖下属,所以不会刻意在团中隐瞒此事,有心的人必然会打探到你们在遗体旁边的对话,自然也就知道了你说的那句‘遗体上还有其他线索’那句话。”   他笑呵呵地说。   “凶手嘛,杀了人,无论面上怎么冷静,心里总是会有些惴惴不安的。一听到这话,就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掉了什么东西,或者漏了什么线索。”   “而王子您这个时候大张旗鼓地往错误的方向去查了,他自然心里会安稳许多。”   “您又故意让萨阁团长将王室骑士团带到这里来,空门大敞,给他大好机会,他自然就会抓住时机去毁掉所谓的‘证据’了。”   他笑眯眯地说,有意无意地将伽尔兰王子在众人之中捧了一波。   他的话让下面广场上的众人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然后交头接耳的,小声赞叹了起来。   “原来如此。”   “王子殿下好厉害啊。”   “你刚才还说殿下做事不靠谱的。”   “我一个愚人哪有王子那么睿智,自然看不懂王子的做法了。”   众人议论纷纷,赞叹声不断,右司相满意地微微昂首,功成身退。   不愧他拖着老迈的身体出来给伽尔兰王子捧这么一波,这样应该会让王子对自己很有好感吧。   他心满意足地想着,完全不觉得自己作为长辈讨好年轻的王子有什么不对。   反正,身为臣子,讨好未来的亚伦兰狄斯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就在下面众人议论纷纷,广场嗡嗡闹起来的时候,高台上,萨阁的目光看向了他伏在地面上的部下。   “法尔,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萨阁问。   虽然恨不得一剑杀死这个给王室骑士团的荣誉抹黑的家伙,但是他知道,最重要的是找出侵蚀骑士团的幕后黑手,所以他强忍住心底的愤怒,喝问了起来。   一直低着头伏在地上的红甲骑士抬起头。   他的脸看起来棱角分明,颇为正气,可是此刻他的眼是通红通红的。   就像是一头烧红了眼的野兽一般,眼底满是戾气。   “我不是……”   他还想要顽抗,试图否认。   但是,还没等法尔说完,凯霍斯冷笑一声,上前一剑劈开了捆着他双手的绳子,然后一把将他摁在地上。   法尔无论怎么挣扎都挣不开凯霍斯按住他的那只手。   凯霍斯一手按着他,一手反扭着法尔的右臂,一用力,就将他右臂上的手甲给扯了下来。   手甲一被拽掉,法尔整个人像是疯了一般地死命挣扎了起来,甚至不顾把自己手臂弄脱臼的危险。   明眼人都看出他那疯狂的神色很不对劲。   下一秒,哧啦一声,凯霍斯一把将他的袖子给撕了下来。   明亮的阳光下,手臂上那四道清晰的抓痕出现在众人眼前。   而在衣袖被撕开的这一瞬,前一秒还在疯狂挣扎的法尔像是泄去了全身的劲,在地上瘫成了一团。   他像是已经彻底绝望了,整个人就这么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众人看着他手臂上的抓痕,还有他此刻的模样,顿时都心里有数了。   …………   那个只会献媚的老家伙!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大司长心里恨得厉害。   他等着看伽尔兰王子身败名裂,事情却脱离了他的预料,此刻更是在这个老家伙的特意吹捧下,让伽尔兰王子的名声更上了一个台阶。   当初这个老家伙就是凭着会讨卡莫斯王的欢心,一直都死死地压了他一头。   现在年纪这么大了,还不要脸面地去奉承一个还没自己孙子大的王子。   大司长还在心里腹诽着右司相,一抬眼,突然看到一双明亮的金色眼眸朝自己看来。   他心里顿时就咯噔一下。   可是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应对,伽尔兰已经对他展颜一笑。   “虽说只是陪着我和涅伽玩游戏,不过这个游戏也算有个好的结果,不算浪费你的时间了,是不是,大司长?”   少年笑眯眯地瞅着他说。   大司长脸色僵了一下,伽尔兰王子这话明显是针对他不久前说的那句‘让大家浪费时间在这里陪你和你的狮子玩游戏’。   他嘴角抽了一下,勉强将心底的火气压下去,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哎,我老了,精力不比你们年轻人了,脑子不够灵活了啊。”   他顿了一顿,勉强说,“接下来的事,就由你们年轻人去折腾吧。”   虽然心里窝火得厉害,但是在现在这种状况下,他不得不后退一步。   他那句话是在暗示,他会退让一步,不会再参与这个事,就不要揪着他不放了。   这就算是委婉地认输了。   说完之后,他就回到了座位上,安安静静地坐着不动不吭声了。   只是他一双眼却是紧紧地盯着伽尔兰的身影,眼底满是阴晦。   看走眼了。   这个小王子,也不是个容易摆弄的。   大司长心情阴郁地想着。   他本来还想着扶持好控制的伽尔兰王子登上王座,这样自己就能在以后掌控大权。   可是现在一看,赫伊莫斯王子,伽尔兰王子,哪个都不好对付。   ……他得想点办法。   在场的众人各有心思,谁都没有注意到那像是死狗一样瘫在地上的红甲骑士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那双眼盯着伽尔兰,眼底满是怨毒之色。   不该是这样的。   本来谁都不会发现的。   他早就设计好了。   没有人会发现事情是他做的。   如果没有这个王子……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被这个王子骗了……   是的,都是因为他!   自己落到这个地步就是被这个伽尔兰王子害的!   这个骑士的瞳孔猛烈地收缩了起来,他死死地咬牙,脸部肌肉痉挛着,露出疯狂的神色。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必死无疑。   反正他肯定活不了。   那么,还不如——   趁着这一刻没多少人注意自己,趁着这一刻那个王子就在离他不过几步的距离,一直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红甲骑士突然一跃而起。   他猛地向前一窜,一把向伽尔兰的方向伸出手去。   他盯着伽尔兰的目光在这一刻狰狞到了极点。   就算死,他也要拉上这个害惨了他的王子垫背!   他双目通红,发狠地想着。   只要抓住那纤细的脖子,他就能在顷刻间将它狠狠捏断!   就在红甲骑士不顾一切、拼死一搏地扑向伽尔兰的这一瞬间——   铿锵,金发骑士腰侧的利剑已经出鞘。   刚刚站起身的王室骑士长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之上。   另一侧的萨阁更是急切地一伸手,向着那只伸向伽尔兰王子的手用力抓去。   可是他们都慢了一步。   一个庞大却迅猛至极的身影猛地扑过来。   棕色的鬃毛在空中掠过。   雄狮张口,露出狰狞的利齿,一口咬住了伸向伽尔兰的那只手臂。   一声令所有人都心口一颤的咔嚓的脆响声。   红甲骑士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右肩上只剩下血淋淋的一块,露出骨头,肩以下整个儿手臂都没了。   还没等他发出第二声惨叫,一只利爪重重地踩上来,只听见又是轻微的咔嚓一声,显然是他的肋骨被踩得骨折了。   那踩在红甲骑士身上的雄狮叼着一只血淋淋的胳膊,鲜血染红了它利齿边的鬃毛,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地上。   那场面看得所有人心底发寒。   雄狮张口,将血淋淋的手臂甩到地上。   它仍旧是一脚踩在身下的那个人类身上,一抬头,突一张大口。   一声怒吼。   震耳欲聋,震撼到了极点。   大地都仿佛在它这一声怒吼中颤抖了一下。   惊得众人都变了脸色,甚至有人被吓得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怒吼的余音仿佛还在空气中环绕不休。   庞大的雄狮傲然立于高台之上,浓密的鬃毛在风中飞扬,火炭般灼人的眼居高临下俯视众人。   那一声狮吼,威震八方。   它威风凛凛地立于风中,那威严的姿态,可怖的身姿,从嘴角滴落的鲜血,丢在台阶上的血淋淋的断肢,让所有仰望着它的人都胆战心惊。   一只手伸过来,按在雄狮的头上。   轻轻地拍了一下。   前一秒还让人望之生畏的大狮子浑身的凶猛气息散去,它转过身躯,像是撒娇一般蹭了蹭那只手。   然后,它俯身,温顺地、安静地趴在了拍它的头的伽尔兰身边。   凶猛的狮子俯身安静地卧于身姿纤细的金发少年身侧。   本该让人觉得诡异的画面,这一刻不知为何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融洽感。   ……而且,还仿佛像是在哪里看过、听说过这个画面…………   不少人都在心里生出这种奇异的感觉。   ……到底是在哪里看过…………   “沙玛什……”   有人喃喃自语。   “……沙玛什的惩处……”   又有人恍惚地呢喃着。   “……那个传说……神话的传说……太阳神沙玛什的……”   “这不就是……”   “啊啊,沙玛什啊……”   越来越多的人醒悟了过来。   他们知道为什么会对这个画面感到眼熟了。   明亮的阳光之下,那轻抚着雄狮头颅的金发少年。   温顺地卧于少年身边的棕色雄狮。   被狮子咬断了手腕的说谎者。   在台阶上滚动的血淋淋的断臂……   这仿佛就是那个自古流传下来的关于沙玛什的神话传说。   【说谎者将会被沙玛什的使者咬断手腕。】   眼前的一幕仿佛是古老的神话传说在他们眼前的再现。   他们睁大眼,难以置信的,却又莫名从心底涌起一股为这一幕而颤栗的感觉—— 第132章   青发的祭司安静地站在一旁, 他虽然是一头短发, 但是前面的额发却比较长,有些盖住了眼窝。   他的眼颇为细长, 瞳孔也很小, 垂下眼的时候,很轻易就能将眼底蕴含的诡色藏起来。   此刻, 他站在一旁,脸色并不怎么好看, 眼底流露出明显不爽的意味。   身为黑夜之神南纳的祭司,他们并不需要像那些被他们称之为‘满身肌肉的死脑筋’的沙玛什的祭司一样拥有强健的体魄。   如果说成为沙玛什的祭司最低要求是拥有能一个打五个那般的武力值,以及正直严谨的性格的话, 那么,成为黑夜之神南纳的祭司, 则是以聪慧者优先——虽然旁人将他们口中的这个‘聪慧’称之为‘狡诈’。   对上南纳的祭司,是必定要吃亏的。   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然而, 世间一物克一物,南纳的祭司的克星, 就是沙玛什的祭司了。   因为南纳的祭司擅长的都是挑拨人心,抓住人心底的弱点让人吃亏, 可沙玛什的祭司一贯正直敞亮, 处事坦然,心中无阴影, 自然不会被南纳的祭司抓住什么弱点。   而最关键的一点是, 正直的沙玛什的祭司们虽然嘴上说不过南纳的祭司, 但是他们不会浪费那个精力和南纳的祭司斗嘴,而会很直接干脆地选择,动手揍人。   ……   南纳的祭司的战斗力对比沙玛什的祭司,简直是不堪一击。   由此导致的结果就是,总是让他人吃亏的南纳的祭司,只要对上沙玛什的祭司,就变成了吃亏的那一方。   歇牧尔,你这个只会用拳头讲道理的家伙!   索加站在那里,满脸不爽地想着。   是的,这一次,他又一次、再一次在歇牧尔那里吃了瘪。   他不爽了一会儿,就将目光投向了前方。   赫伊莫斯王子坐在窗前的座椅上,一只手搭在身侧的桌子上。   一名中年医师正在他的身前,动作轻柔地将缠绕在他手指上的绷带解下来。   虽说医师的动作已经尽可能的轻了,但是那绷带毕竟是包裹着皮肉,还黏在了一起,一解下来,自然就会扯动黏着的皮肉。   索加光是在旁边看着,都莫名觉得自己的手疼了起来。   他作为一个能动嘴绝不动手、能动脑绝不动脚的人,怎么都无法想象伸手托住被火烧得滚烫如烙铁的石柱的情景。   别说冲上去托住了,作为人的本能来说,不反射性地躲开就已经算是自控力很强了。   索加这般在心里暗自想着,赫伊莫斯则是神色平静地坐在窗边,从窗子里照进来的阳光落在他的侧颊上,泛出褐色的光泽。   明明旁人都看得心有余悸,他那表情却一点都看不出来被绷带撕扯着皮肉的人是他自己。   他那神态就像是悠闲地坐在那里一般。   他甚至看也不看自己的手伤,就这么侧着头,目光看向窗外的某个方向。   负责看守他的那队王室骑士就在外面的庭院之中,一个个神色严肃。   他们笔直伫立在那里的身影,如一株株扎根大地的树木。   索加瞥了那队王室骑士一眼,就不感兴趣地收回了目光。   他知道赫伊莫斯王子看着的方向是哪里,便也顺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茂密的树林还有高大的殿宇挡住了他看过去的视线,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   不过他知道,在大殿之前的众神广场此刻应该是热闹非凡。   给赫伊莫斯的双手重新上药,换上崭新雪白的绷带之后,中年医师就退下了。   索加站在一旁看着赫伊莫斯王子低头看着自己重新包上绷带的手,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殿下,那边的事情,我们就真的放任伽尔兰王子去做?”   他说,欲言又止。   “万一……”   赫伊莫斯依然看着自己的手,稍微动了一下手指,感觉了一下手指的灵活程度。   “是的,那边的事情,你不要插手。”   他看起来颇为漫不经心地说:“不用担心,他可以处理好。”   “…………”   索加担心的事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将这话说出来。   当初他在殿下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人心是险恶的、人都是自私的’,让殿下不要相信伽尔兰王子,结果转头就被打了脸。   伽尔兰王子护住了殿下,而他则在那个会议上无功而返。   于是这一次,他就学会聪明地闭口不谈了。   “而且……”   “而且?”   一听到赫伊莫斯的话中有转折,身为阴谋论者的索加顿时就提起精神来了。   果然,殿下心里还是有数的。   殿下肯定还是暗中防着伽尔兰王子的。   他在心里如此满意地想着。   “而且,被伽尔兰护着的感觉,偶尔体会一下也很不错。”   赫伊莫斯说,那话说得轻描淡写,可字里话间全部都是满得仿佛会溢出来的宠溺。   漆黑睫毛微垂,可半掩的眼中都是笑意。   索加:“…………”   啊,心好累。   不久前才在自己的死敌某位沙玛什的祭司那里吃了瘪,此刻又在自家王子这里吃到了某种并不想吃的腻死人的东西,索加身心俱疲中。   …………   ……………………   众神广场上的那一个突发事件引起的骚乱已经平复了下来,被大狮子咬断手臂、又被重重踩了一脚的红甲骑士已经彻底昏死了过去。   萨阁一挥手,让下属将这个背叛者抬了下去,连同那个血淋淋的断臂一起。   他不会放过这个背叛者,但是在那之前,他必须审讯出这个背叛者背后的指使者到底是谁。   既然胆敢向王室骑士团出手,就要做好迎接王室骑士团的愤怒的准备。   至此,事情已经水落石出。   赫伊莫斯王子为了率兵赶赴托泽斯城救援,窃取被王室骑士看守的兵符,而那位王室骑士团中的背叛者等赫伊莫斯王子离去之后,利用同伴对他的信任杀害了两位骑士,嫁祸于赫伊莫斯王子。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   虽然赫伊莫斯杀害王室骑士的罪名已经洗脱了,可是他未经卡莫斯王允许擅自用兵符调动军队,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自己都已经承认了此事。   而这件事……可大可小。   一切都在于卡莫斯王的一念之间。   “伽尔兰王子,您找出了真凶,可是赫伊莫斯王子依然犯下了窃取兵符的罪行,所以我们要继续看守他,直到卡莫斯王做出判决为止。”   萨阁团长对伽尔兰说。   比起初次见面,他对伽尔兰的态度少了些冷待,多了几分诚意。   伽尔兰帮他抓出了王室骑士团的背叛者,避免他们的荣誉继续被玷污。   等同于有恩于他,有恩于王室骑士团。   因此,除了卡莫斯王,能让他这么对待的也只有伽尔兰王子了。   伽尔兰在这一刻也沉默了稍许。   然后,他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无论如何,赫伊莫斯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毕竟军权不管在哪朝哪代都是极为敏感的东西。   他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他的目光在对面的众位大臣贵族之中扫过,那些人的神色各异,也有看不出什么表情的,但是他隐约能感觉到,那些人都各怀心思。   尤其是沉默不语的大司长,也不知道又在心里打着什么主意。   ……如果卡莫斯王兄现在就在这里就好了。   这一刻,伽尔兰忍不住在心里这么想着。   他这个念头刚在心口一转。   突然之间,一声高喝从广场的边缘传来。   “卡莫斯王驾临——”   那一声高喊,震惊全场。   站在广场之上的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转过身,向广场的入口处看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带领了一众骑士大步向广场里走来。   那宛如雄狮鬃毛般的棕发、不怒而威的面容、魁梧矫健的身躯,令众人心里顿时就是一凛。   一见远方那熟悉的身影,高台之上的贵族大臣们登时就坐不住了。   他们纷纷站起身来。   卡莫斯王大步向前走,步伐虎虎生风。   那风呼啸着掀起他身后厚实的赤红色披风。   他那双金棕色的眼眸炯然有神,虎目一扫,就让所有人都纷纷臣服地低头。   整个广场在这一刻鸦雀无声。   仿佛时间都在这一瞬停止了一般。   不需要任何人呵斥,不需要任何人提醒,自然而然的,在无声无息中,那拥挤的人群自动向着两侧退开,露出一条通往高台的宽敞而又笔直的道路。   然后,他们纷纷俯身,跪在地上,额头抵在地面。   他们在虔诚表达着自己对王的臣服之意。   卡莫斯从那跪伏在两侧深深地向他低下头的众人之间走过。   棕发在空中飞扬,他的姿态就像是一头狮王在威严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明亮的阳光落下来,铺在众人让开的那条道路上,折射出一道金光。   那大步向前的亚伦兰狄斯王仿佛是踏着光汇聚而成的道路前行。   那伟岸的身躯之后,如燃烧的火焰那般的赤红色披风随着他的大步前行在他身后翻飞。   他的两侧,已无一人站立。   当他登上高台之时,那站在高台上的大臣贵族、王室骑士、近卫骑士等人也纷纷屈膝跪地。   哪怕是一直都倚老卖老的右司相、心怀诡意的大司长、各怀心思的众人此刻也是老老实实地双膝跪地,向站在他们面前的卡莫斯王深深地低下头。   亚伦兰狄斯之王,卡莫斯。   英雄的王者。   雄狮之王。   声威名震四方。   他所在之时,众人莫敢仰视。   他所到之处,无需一声怒吼,就能令众人跪伏于地。   ……   低头跪地的大司长心里忐忑得厉害,别看他在卡莫斯王不在的时候各种上跳下窜地搞事情,但是在卡莫斯王面前,他绝对是最老实的人之一。   或许是因为当初先王被人毒杀的时候,刚登上王座的卡莫斯王在王城中那一通血淋淋的杀戮导致了他对卡莫斯王的畏惧。   那一晚,血染的王城伴随着深深的恐惧,铭刻在了他的心底。   他敢逼迫两位王子,也是因为卡莫斯王在外征战,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可是没想到,按照原计划本该在四五日后才率军凯旋的卡莫斯王竟是轻骑简从、只带着不多的近卫军提前赶了回来。   心里一边忐忑着,大司长一边打定主意,要率先开口。   眼看卡莫斯王已大步向这边走过来,他跪着向前膝行一步,在卡莫斯王经过自己时开了口。   “王,我…………”   从卡莫斯王的出现到现在不过短短几分钟,他已经想好了如何向卡莫斯王解释。   他急切地想要先开口说话,占据先机。   可是,他刚说出几个字,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双长腿从他跟前一步迈过去,没有停留一秒。   他张着嘴,满腹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跟着一起跪着的众人中突传来一声轻笑,低低的,听不清楚到底是谁发出来的,一下子让大司长的脸涨得通红。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像今天这样,接二连三地被人落面子了。   若是换成旁人,他早就勃然大怒了。可是对方是卡莫斯王,他也能只能将自己的恼怒憋在肚子里,继续老老实实地跪着了。   一步也不停地从众人身前走过,卡莫斯王径直走到了伽尔兰的面前。   没想到卡莫斯王居然真的在此刻出现,伽尔兰有些错愕,那惊讶中还带着惊喜。   眼见卡莫斯王走到自己面前,终于从惊讶中反应过来的伽尔兰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他张口,想要高兴地喊一声王兄。   可是,还没等他发出声音,那一双结实有力的双臂就伸了过来,一把将他抱住。   那抱着他的手臂用的力气实在是很大,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而此刻在卡莫斯王脸上露出的神色,一时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卡莫斯王将伽尔兰抱得很紧,就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丝毫不在意他人惊讶的目光,兀自紧紧地抱着怀中的人。   他那紧张的动作就像是一松手,伽尔兰就会消失在他面前一般。   抱着怀中的少年,卡莫斯想起了那宛如煎熬一般的日日夜夜。   惯来驰骋于战场,只有在战场上才会感到热血沸腾、兴奋不已的他从来不曾觉得战争是如此的难熬。   从接到‘托泽斯城恐怕会陷落在海盗手中’这个讯息的那一天起,每一天都是煎熬。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接到父王病危的消息的那一天,他快马加鞭、没日没夜地从战场赶回王城,看到的却是父王惨白的遗容。   他还记得那一刻自己的心脏仿佛就此冻结的感觉。   时隔多年之后,他再一次感受了和那一天一样的心情。   ……   无畏的狮子王。   世人皆是如此称呼于他。   可是没人知道,这段时间里他是被怎样的恐惧包围着。   他是亚伦兰狄斯的王。   守护亚伦兰狄斯是他的责任。   在与伊斯的这一场大战没有结束之前,他不可能离开半步。   他不敢去想,万一他的王弟真的被……   将伽尔兰紧紧地抱在怀中,感受着那熟悉的温度,他一直紧绷着的精神才终于慢慢地缓和了下来。   冷冰冰的胸口仿佛在这一刻才恢复了一点热气,让他再一次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萦绕在他鼻尖的,是让他感到无比安心的气息。   “王兄?”   低低的喊声将卡莫斯唤醒,他松开双臂,看着怀中的少年。   在他心急如焚地赶回来的路上,他已经知道了托泽斯大战的所有经过。   那一战有多么艰难和危险,他很清楚。   他的王弟仰着头看他,少年的脸还残留着几分孩子般的稚气,看着他的眼底有着困惑。   可是同样的,这孩子的稚气下却也有着一力承担一切的坚毅。   这个外貌柔软的少年,拥有着甚于任何强者的意志。   卡莫斯王和那双明亮的金眸对视着,他的目光是如此的温柔,还有感慨。   他一直都觉得他的王弟还小,还需要托庇于他的羽翼之下。   可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一直被他捧在手心呵护着的孩子已经长成了一株颀秀的树木,以自己的力量庇护了一方大地。   他握着伽尔兰的肩,咧嘴一笑。   他说:“伽尔兰,你是我的骄傲。”   歇牧尔对他的提议,他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里。   而此刻,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虽然还只是一株年轻的树木,可是它已经足够坚韧,已经经历了足够的暴风骤雨。   所以,是时候了。   卡莫斯王转回头,目光灼灼地扫过众人。   “我在此宣告——”   立于高台之上的卡莫斯王俯视众人。   明亮的阳光笼罩大地,众神的石像环绕着广场,俯视着他们的子民。   在众神的注视之下,卡莫斯王的声音响彻整个广场。   “在一个月后的亚伦兰狄斯国典之日,亚伦兰狄斯众神的庆典之日。”   他说,   “我将立伽尔兰为亚伦兰狄斯的王太子!”   狮子王浑厚的声音有力得仿佛穿破了天际。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整个大地上,只有这一个声音在回荡。   在矗立在广场之上的亚伦兰狄斯诸神的石像之中回荡。   紧接着,整个广场轰的一声炸开了。   …………   一片喧闹声中,伽尔兰整个人都已经懵了。   不。   等等。   ……给我等等!   王兄   我好不容易才从托泽斯城死里逃生。   你现在这是要我的命啊—— 第133章   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 广场上的众人也已在命令之下散去, 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但是,诸多人都还处于震惊的状态之中,他们将那令自己震惊的消息告知了旁人,由此导致了这个消息在整个王宫之中飞速地传播开来。   而身为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中的关键人物的伽尔兰,从广场上被他的王兄卡莫斯带到议庭之上的这段时间里,整个人一直都还是懵着的。   那宽敞的议庭最里面的高台之上, 由一整块碧绿的孔雀石雕琢而成的巨大王座放在那里。   走到王座上的白玉石阶不过短短三阶,矮得似乎两步就能跨上去。可是, 普天之下, 也只有一个人敢踏上那正中间的雪白石阶走到王座之前。   以前伽尔兰偶尔来到议庭的时候,就算卡莫斯王很宠爱他,他也只能坐在台阶之下离卡莫斯王最近的那个座椅上, 赫伊莫斯同样也是如此。   有资格进入议庭的武将和文官更是又隔了台阶一大截距离,或坐或站,神色肃然地列于议庭两侧。   而这一次, 在进入议庭之后,当伽尔兰跟着卡莫斯王走到那白玉石阶之下,下意识就往一侧的座椅走去的时候,他突然被卡莫斯王抓住了手腕。   他疑惑地看着卡莫斯王,而卡莫斯王对他扬眉一笑, 然后, 就这么握着他的手, 像是牵着刚学走步的孩子一般, 转身就要带着他向台阶上走去。   刹那间,无数目光从他身后射来。   那目光一个个近乎实质化了一般,像是无数利箭戳在他的后背上。   伽尔兰觉得自己的后背都快被那些人盯得烧起来了。   而这一下,终于让一直处于茫然中的他清醒了过来。   他几乎是在本能中就猛地后退了一步,而恰好这一刻卡莫斯正抓着他的手往台阶上走。   于是,两人的手臂一下就在中间绷直了。   那一个往前拽,一个往后缩的情景,一下子把下面本是心思各异的众位武将文官也弄懵了。   卡莫斯王和伽尔兰王子这是在做什么?   他们都在心底如此纳闷地想着。   但是鉴于卡莫斯王的威严,暂时没人敢把这个问题问出来。   感觉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在使劲地往后缩,卡莫斯王转回头,疑惑地看向伽尔兰。   “怎么了?伽尔兰。”   他说,“来,来跟我。”   身为王太子,虽然还不能坐在那孔雀石王座上,可是已经有资格走上台阶,站在王座旁边了。   当初卡莫斯身为王太子的时候,也是一直站在他的父王身边。   站在王座旁边的那个位置,就能从高处俯视台阶下众人。   这是一种象征,有着莫大的意义。   这就是地位和立场的转变。   王太子,就是半个君王。   从此就有资格去俯视众人。   “不……那个,王兄。”   少年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下。   “我觉得立王太子这么大的事情,您就这么定下来未免也太仓促了。”   他说,“我觉得我还没有这个资格……而且,这么大的事情,关乎整个亚伦兰狄斯的事情,王太子这个位置,肯定要大家都同意才可以啊。万一有人有意见,这也不太好啊,是不是?”   浓眉一挑,卡莫斯王将目光扫向下方的众位武将文官。   “怎么,你们对我的决定有意见吗?”   卡莫斯王浑厚的声音在议庭中回响,右侧那一排的众位武将二话不说就单膝跪了下来。   他们跪在地上,一手按在胸口,忠诚地低下自己的头。   “您的决定就是我等的意志。”   他们众口一词地如此回答。   对于这些将领们来说,卡莫斯王的话是绝对的。   伟大的狮子王在军队中的地位独一无二,不可动摇。   他们绝对不会违背王的命令。   伽尔兰看着那群跪下的武将觉得痛心疾首。   要知道,在前几世,这些武将几乎都是赫伊莫斯的铁杆支持者。   原因很简单,因为赫伊莫斯的战功显赫,而他却是待在王宫之中连王城都没有踏出过一步,更别说上战场了,所以武将们自然更愿意跟随赫伊莫斯。   而这一世,虽然比前几世好了不少,但是自己顶了天也就是打过了托泽斯城这一仗,就这都还是靠赫伊莫斯赶来救援才打赢的——对比起来,比起在北地立下赫赫战功、令盖述人闻风丧胆甚至有了‘黑骑士’之称的赫伊莫斯,他就差得多了。   他还以为,这些武官将领们会和前几世一样,支持赫伊莫斯,劝说卡莫斯王不要立他为王太子。   谁知道……武将们都是卡莫斯王兄的死忠。   看样子,他们是绝对不会违背王兄的话的。   不过伽尔兰并不知道。   虽然这群武将的确是对同样率兵征战的赫伊莫斯更有好感,但是,托泽斯城的事情也让他们对伽尔兰有了认同感。   一个面对着海盗袭击不会弃城而逃、死战不退的王子,他们当然不会感到排斥。   所以,他们对两位王子的好感差距还不足以大到让他们愿意为之违背卡莫斯王的地步。   武将那边没辙了,伽尔兰将期待的目光投向文官那一侧。   毕竟比起一心服从卡莫斯王的武将们,文官们的心思就复杂得多,心思各异,肯定会有人不愿意自己成为王太子。   尤其是那一位。   少年一脸期盼看向了大司长。   自己这次狠狠地落了他的面子,可以算是已经结了仇了。   伽尔兰觉得,无论如何,大司长也不可能支持自己成为王太子。   让一个和他结过仇的王子登上王座,他不就麻烦了吗。   不负伽尔兰所望,大司长在犹豫了很久之后,略显迟疑地开了口。   但是,并不是伽尔兰期待中的‘伽尔兰王子不适合成为王太子’这句硬话,而是极其委婉的一句。   “卡莫斯王,立下王太子是大事,才一个月,是不是太过仓促了一些?”   大司长窥视着卡莫斯王的脸色,又补充了一句。   “我觉得此事还是慎重点好,至少也要准备个半年左右。”他试探着说,“毕竟,伽尔兰王子还小,现在就被立为王太子未免……”   伽尔兰站在那里不吭声,可是心里在冲着大司长拼命点头。   说得对,他还小,都还没成年,哪有资格被立为王太子。   继续,继续多说一点。   然而,伽尔兰还在心底如此无声地为大司长助威鼓劲的时候,那边的右司相突然开口说话了。   “大司长你这就说得不对了。”   还不等卡莫斯王说话,一旁的右司相打断了大司长的话。   作为一名最能揣测卡莫斯王心意的老臣子,虽然他近来大多时候在很多事情上都装作精力不济的样子,不怎么发表意见了,可是现在卡莫斯王在这里,他可不能装聋作哑了。   “伽尔兰王子虽然还年轻,但是无论哪方面都已经远远地超越了同辈人。他被王城的子民们称为‘贤明的王子’,由此可看出,他非常受到民众的爱戴。”   “而且,托泽斯城的那一战,也证明了伽尔兰王子的心性已经足够强大,足以撑得起王太子的责任了。”   “而在刚才他所表现出来的睿智和沉着,也深深地让我感到叹服。”   当大司长开口的时候,卡莫斯王脸上露出一丝不快。   而当右司相滔滔不绝地说伽尔兰的好话的时候,他的脸色顿时由阴转晴,一边点头,一边毫不掩饰地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大司长原本还想要说什么反驳右司相,眼角一瞥到卡莫斯王的脸色,刚到嘴边的话又强行咽了下去。   他闭上嘴,垂下眼,坐在那里不吭声了。   这就认输了?   看着大司长闭嘴认输的样子,伽尔兰一脸恨铁不成钢。   真是太不给力了,太辜负我对你的期待了。   看你不久前不管是怼我还是怼赫伊莫斯都怼得那么厉害,怎么现在一下子就怂了呢?   看来还是得靠自己。   心里有些无奈地想着,伽尔兰抬头看向卡莫斯。   “王兄,我觉得,我没有成为王太子的资格。”他说,“赫伊莫斯比我强,他立下的战功比我多,就连这次托泽斯城大战,归根结底也是他救了我,我不认为那是我的战绩。”   “您让我成为王太子,而忽略了他,这样……不公平。”   伽尔兰摇了摇头,抽回了被卡莫斯握着那那只手。   “所以,请您收回刚才那句话。”他再一次重复道,“因为我并没有成为王太子的资格。”   伽尔兰的话让卡莫斯错愕了一瞬,他怎么都没想到,伽尔兰竟会拒绝成为王太子。   他忍不住说:“伽尔兰,你怎么会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卡莫斯王,我想我能明白伽尔兰王子拒绝的理由。”   右司相瞅着这边,突然插过话来。   “伽尔兰王子是一位公正且正直的人,他觉得这样对赫伊莫斯王子不公平,他不想因为您的偏爱被立为王太子,不愿意像现在这样不战而胜。我想,他应该是想要堂堂正正地获得大家的认同。”   “所以,他不仅拒绝您,还毫不避讳地对您赞扬赫伊莫斯王子的功绩。”   他赞叹道,“卡莫斯王,这更加让人能感受到伽尔兰王子那宽阔而又高尚的心灵啊。”   “是这样啊。”   卡莫斯王恍然大悟。   他喜滋滋地、骄傲地说,“当然,我的王弟就是这么高尚。”   伽尔兰:“………………”   心好累。   这个右司相是怎么回事。   一开始趴在那边装死,哼都懒得哼一下。   现在王兄一回来,他就一点也不客气地追捧自己——伽尔兰心知肚明,这位老迈的右司相之所以如此称赞自己,完全是投卡莫斯王兄所好。   他只是在当着王兄的面,向自己示好而已。   ……可是自己现在不需要这样的示好啊!   右司相你能换个时间,换个方式来向我示好吗?   哪怕是给我一堆金银财宝让我有足够的钱跑路都好啊——   “王兄,我真的没有……”   伽尔兰还想要努力一把。   可是没等他说完,那一直都一声不响地跟在卡莫斯身后的歇牧尔突然站出来,躬身行礼。   他说:“如大司长所言,伽尔兰王子现在在各方面其实都还稍显稚嫩。”   伽尔兰松了口气。   好了,不用他自己开口了。   “不过,就算如此,他已经有足够资格胜任王太子的位置了。”   在伽尔兰松口气之后陡然一个大转折的沙玛什的祭司说,还看了伽尔兰一眼。   “只是在以后,要更加加强各方各面的事务的学习才行。”   伽尔兰:“…………”   歇牧尔你那跃跃欲试的眼神是怎么一回事?   我告诉你,我不会答应你延长对我的教学时间的,绝对不会答应的!   呃……等等。   歇牧尔可是沙玛什的祭司啊,还是沙玛什神殿势力中的重要人物。   他这几句话一出,恐怕大家都已经认定沙玛什的神殿势力是自己的支持者了。   …………   ……歇牧尔你就不能不坑我吗?   伽尔兰觉得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心累而是呕得慌了。   “伽尔兰,无需自我菲薄,也不要太过谦虚。”   卡莫斯一手握着伽尔兰的肩,目光灼灼。   “你比任何人都还要出色。”   “不,王兄,我其实还不够好。”   少年还在进行最后的垂死挣扎。   “我真的……对了,立王太子还需要得到王室骑士团的认可,不是吗?”   按照历代亚伦兰狄斯王室的规矩,所有王子都必须先到王室骑士团中历练,只有得到认可的王子,才有资格成为王太子。   卡莫斯王怔了一下。   的确是有这个规矩,他一时间没想起来。   他这么想着,下意识瞥了就在一旁的王室骑士团团长萨阁一眼。   当初,他为了得到这位古板死脑筋的家伙的认可花费了不少的功夫。   而他也知道,萨阁是极为看重武力的。以伽尔兰现有的武力,恐怕……很难得到萨阁的认可。   可如果他以王的身份强行命令萨阁认可伽尔兰的话,以萨阁那石头一般固执的性格,恐怕死也不会从命。   卡莫斯王沉吟了起来。   而伽尔兰则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好了。   只要有这个借口在,危机就暂时解除了。   就在伽尔兰再一次松了口气的时候,那如石像一般沉默地站在一旁的萨阁团长突然侧过身来,向卡莫斯王低头行礼。   不好的预感让伽尔兰心里登时咯噔一下,然后他就听见萨阁团长开口说话。   “卡莫斯王,伽尔兰王子是一位出色的后继者。”   萨阁说,“如果您已经决定立他为王太子,王室骑士团将如同忠诚于您那般忠诚于他。”   他毫无感情地说完,然后又面无表情地站了回去继续做自己的石像。   伽尔兰:“………………”   他觉得他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整个世界的恶意。 第134章   伽尔兰站在那里, 只觉得头痛不已。   他的目光在议庭大殿上扫了一圈,只看到众人低下的头, 他们以这种动作表示自己对卡莫斯王的决议的服从。   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心悦臣服,也会有人对此感到不满, 但是, 此时此刻, 在卡莫斯王那莫大的权威之下, 没有人敢出声反对。   少年下意识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守护骑士。   因为身为伽尔兰王子的守护骑士所以不可能在这种场合发表意见的凯霍斯看到了自家王子的目光,可是,他解读错了目光的含义,以为伽尔兰只是被这突发事件弄得有点措手不及而已,所以, 自然而然的, 身为守护骑士的他毫不吝啬地给了他的小王子一个鼓励的笑容。   伽尔兰:“…………”   第一次觉得自家守护骑士的那张帅脸笑起来的时候让他有种很碍眼的感觉。   而就在他盯着凯霍斯那张帅脸心里不爽的时候,突然一个强劲的力道从手上传来。   猝不及防之下, 伽尔兰被拽得猛地向前一步, 只是两步, 他就踩着那短短的几个雪白石阶走到了高台之上。   再一次抓住他的手, 将他拽上高台的卡莫斯王对他笑了笑, 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 然后转身在那巨大的孔雀石王座上坐了下去。   身材高大健壮的狮子王大刀阔斧地坐于王座之上, 一手搭在颇宽的座椅扶手上, 修长手指握住那被打磨的光滑翠绿的半球状顶端。   青金石嵌着金色指环折射着明亮的阳光, 套于那有着厚茧的褐色手指上。   赤红色的披风自他的背后披落下来, 从冰凉的孔雀石上垂落在地上。   明明宽大的王座要比他的身体要宽上一倍多,可是卡莫斯坐在那里的气势却仿佛他一个人就将王座填得满满当当的,不留丝毫空隙。   他坐在那里,就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和威严感。   他仅仅只是坐在那里,就让这偌大一个议庭的气氛都为之改变。   众人莫敢仰视。   ……   议庭之中,熟悉的对答声已经响起。因为卡莫斯王的出征,政事已被堆积得太多、太久,一桩桩紧急政务被禀报到了卡莫斯王的跟前。   伽尔兰静静地站在王座旁边。   他站着的地方,能看到下方的所有人。   下方的每一个人,无论是谁,都向他所在的方向深深地低下了头。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仿佛就在这一刻。   那是能令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就此沉沦的一刻。   所谓的理智在这一幕之前如琉璃般易碎。   权力的荣光,俯视众生的快感,是如此的让人疯狂。   少年细密的睫毛垂下来,掩住他金色的眸,那从大殿之外吹来的风掠过他蓬松的额发,细碎发梢掠过眼角,在他的眼窝上落下浅浅的影子。   无人可以窃见他此刻眼中的神色。   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令众人艳羡的位置之上,神色平静。   …………   ………………   已是下午时分,虽然已经得知了卡莫斯王提前返回王宫的消息,但是由于卡莫斯王还未下达命令,所以负责看守赫伊莫斯的那队王室骑士依然还待在此处的行宫中。   青发的祭司正在庭院中,和一位侍从交谈着。   交谈结束之后,那位侍从离开了,而他则是阴沉着一张脸回到了房间里。   “殿下,我早提醒过您,不要相信伽尔兰王子。”   他不快地说。   “怎么了?”   本是安静地坐在床边翻阅书卷的赫伊莫斯抬起头,看向索加。   “伽尔兰不是已经帮我洗脱了罪名了吗?”   看着索加那不怎么好的脸色,他挑了下眉。   “出了变故?”   按理说,卡莫斯王已经返回王宫了,那些一直在蹦跶的家伙们应该已经老实了才对。   赫伊莫斯一问,索加的脸色越发阴沉得厉害。   “卡莫斯王刚才在众神广场之上当众宣布,要立伽尔兰王子为王太子。”   顿了一下,他皱着眉继续说。   “还有,他已经让伽尔兰王子站在了议庭王座的旁边。”   正翻过一张羊皮书页的手指停顿了一下,赫伊莫斯似乎有了刹那间的失神。   “殿下,您不顾被责罚帮了伽尔兰王子,可他却在背后做手脚,让卡莫斯王立他为王太子。”   一贯阴谋论的黑夜之神的祭司越想越觉得不对。   “他故意弄出那么大的阵仗,恐怕不止是为了帮您洗脱罪名,而是通过这个办法公然向众人展示自己的睿智和公正,由此获得大家的认可。”   “甚至还借此让卡莫斯王当众定下自己的地位。”   如果伽尔兰王子真是的故意如此,暗中设计,因势利导,借此达到自己被立为王太子的目的,那么,这个年轻的王子心机不可谓不深。   一时间,索加已经脑补出了无数个阴谋。   其实他早就该想到的。   赫伊莫斯殿下是怎样的人,他再了解不过。   虽然面上不显,但是绝对是一个完全自我中心,任何事情都以自己为优先,冷心冷情的人。   可是伽尔兰王子却能让这样的殿下宁可自己受责罚也要死死护着。   光是这一点,他就该想到,那位王子不是省油的灯。   所有人,赫伊莫斯殿下,包括他都被那位小王子人畜无害的外貌给欺骗了。   索加在心底如此下了定论。   “……王太子啊。”   沉默半晌,赫伊莫斯缓缓地吐出这几个字。   那语调很平静,毫无起伏,听不出他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转头望去。   透过敞开的窗子,他望向无边无际的湛蓝色天空,还有,那高悬于天空之上将阳光洒满大地的烈日。   明亮的光照亮了他褐色的脸,落进他的瞳孔深处。   一点微风掠过他漆黑的发。   没有人知道此刻望向天空中的烈日的赫伊莫斯在想什么,就连在他身边的索加也猜不透。   宫门处突然传来了动静,望着那轮烈日的金红色眼眸落下来,落在了此刻恰好走进庭院大门的少年身上。   映着少年身影的瞳孔微微动了一下,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赫伊莫斯没有动,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继续这么看着。   走进庭院中的伽尔兰径直走到那位带队看守行宫的王室骑士长面前,手中还拿着一个天青色的布帛。他对那位骑士长说了几句话,就将手中卡莫斯王刚写下的王令递了过去。   骑士长将其仔细看了一遍,确认的确是王令之后,就躬身向伽尔兰行礼。   然后,他带着那队王室骑士迅速地离开了行宫。   目送王室骑士离开,伽尔兰感觉到有一个视线长久地停留在自己身上,他一转头,眼正正就和那双金红色的眸对上。   两人彼此之间的距离太过于遥远,他看不清赫伊莫斯眼底的神色,可是隐约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深邃。   还有,某种无法言语的锐利。   让他的心脏蓦然重重跳动了一下的锐利。   赫伊莫斯知道王太子的那件事了。   他本能地如此觉得。   伽尔兰深吸一口气,让跟随他的亲卫和侍从留在外面,自己走进屋中。   一进门,就和那站在门口的青发祭司对上。   那是……黑夜之神南纳的祭司。   伽尔兰心想着,目光在对他躬身行礼的祭司脸上扫过。   这一眼,就让他胸口一紧。   这个人是——   这张熟悉的脸,是他连续几世都曾经面对过的脸。   南纳的祭司索加,赫伊莫斯的心腹手下,善用各种阴谋诡计。   前几世,每一次他被杀的时候,这个人都跟在赫伊莫斯的身后。   ……果然,这一世,他还是投入了赫伊莫斯的麾下。   也还是和前几世一样,用那种不善的目光注视着他。   伽尔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让自己急促跳动了一下的心脏平复下来,将目光从索加脸上移开,落到赫伊莫斯身上。   他隐约感觉到了,从他进入大门开始一直到现在,那双金红色的眸都盯在他的身上。   深邃的,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吞噬其中。   走到赫伊莫斯跟前,伽尔兰俯身,直接捧起了赫伊莫斯的手。   “换药了?”   他看着那崭新的雪白绷带,问。   赫伊莫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收拢手指,握紧了伽尔兰捧着自己手的那只手。   他握得很用力,像是不愿意让其从自己手中离开。   但是,只用力了一瞬间,就立刻松开了,像是怕握痛伽尔兰一般。   伽尔兰怔了一下,却以为是赫伊莫斯觉得手痛才松了手。   他下意识问:“手在疼吗?”   这时,有声音从后面传来。   “受了那样严重的伤势,不可能不疼。”   站在一旁的索加开口,看着自家殿下握住本该是敌人的伽尔兰的手不放的样子,他颇为闹心。   “虽然受这么严重的伤,但是能将伽尔兰王子您保护好,也算是值得了。”   “不然,就算不关赫伊莫斯殿下的事,您要是出了事,卡莫斯王也会因此怪罪于殿下。”   他话中有话地说。   暗指卡莫斯王偏颇伽尔兰王子。   “能洗脱殿下的罪名都是您的功劳。”他似乎是不经意地说道:“啊,对了,听说您要被立为王太子了,恭喜您。”   那话表面上看似没什么不对,但是暗地里却指出,前脚赫伊莫斯刚救了伽尔兰,伽尔兰后脚就利用赫伊莫斯的罪责一跃成为了王太子。   伽尔兰在心里叹了口气。   恐怕不止是索加,很多人都会认为他是利用了这件事让自己成为王太子的。   虽然自己真的什么都没做。   卡莫斯王兄给他挖的这个坑,实在是深得让他爬不出来了。   …………   赫伊莫斯,也会如此认为吗?   “索加,退下。”   一直没吭声的赫伊莫斯突然开口。   “……”   索加闭嘴,微微躬身,转身退下了。   他虽然面无表情,但是心底很是愤懑。   也不知道伽尔兰王子到底给殿下灌了什么迷魂汤,到了现在还让殿下护着他不放。   他离开房间,关上门。   只是,在关门的时候,他实在没忍住,又回头从即将关紧的门缝中看了一眼。   那一眼,让他的心脏陡然砰的狠狠跳动了一下——   …………   “赫伊莫斯……”   在索加被斥退之后,伽尔兰刚开口说了半句,那坐着的赫伊莫斯突然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猛地向下一拽。   措手不及中,他被拽得俯下身来。   还没反应过来,那带着一点凉意的柔韧的唇已经吻住了他。   那温湿的舌尖甚至还在他唇角上舔舐了一下。   他猛地直起身。   “你——”   刚吐出一个字,伽尔兰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惊慌地向后看,还好,那个祭司似乎已经离开了,连门都关好了,应该没有人看到。   放下心来之后,他抬手用力擦了擦似乎还残留着湿润痕迹的嘴角,刚才看到赫伊莫斯时的紧张消失得无影无踪,变成了瞪眼怒视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对他扬唇一笑:“这是谢礼。”   他补充道:“帮我洗脱罪名的谢礼。”   伽尔兰:“…………”   有这种强迫别人接受的谢礼吗?   虽然很不高兴被迫接受‘谢礼’,但是不得不说,他来见赫伊莫斯时的那种不安被赫伊莫斯这么一弄,顿时变成了哭笑不得。   伽尔兰抬眼去看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也看着他,嘴角微扬,带着笑意,目光柔和。   “你不生气?”   “什么?”   “明明你是为了帮我才弄成现在这样,托泽斯城其实也是你救援下来的,但是,麻烦都堆在你身上了,反而是被你帮了的我被……”   伽尔兰顿了一顿,说,“王兄说,要立我为王太子。”   “…………”   赫伊莫斯没有立刻回答。   伽尔兰又重复问了一次。   “你不生气?”   “……你是觉得对不起我?”   “呃……”   “如果我说我的确有生气的话,你不打算做点什么让我消气吗?”   “啊?”伽尔兰茫然道,“做什么?”   赫伊莫斯抬手,被雪白绷带包裹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   “吻我一下,我就一笔勾销。”   他说,微弯的眸看着伽尔兰。   “想都别想!”   “那我就只能继续生气了。”   “…………”   房间里安静半晌,像是在生气的伽尔兰抿着嘴在一旁不吭声。   赫伊莫斯看着伽尔兰轻笑。   他还真没指望伽尔兰能做出主动亲他的事情来,那话纯粹只是逗着伽尔兰玩罢了,毕竟伽尔兰那被他憋得赌气不吭声的小模样实在是可爱。   可是,那不吭声的少年突然又开口了。   “赫伊莫斯,你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不会骗我。”   “是,我说过。”   “那么,我问你,你要回答我。”   “好。”   伽尔兰站在赫伊莫斯的身前,俯视着坐着的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   他问,“你想成为王吗?”   半晌寂静。   房间在这一刻像是时间都停顿了一瞬。   赫伊莫斯仰头看着站在他身前的少年。   阳光从伽尔兰的身后照过来,让其的面容处于逆光之中。   【你想成为王吗?】   赫伊莫斯说:“是。”   他说是。   因为他说过,他不会骗他。   他想登上王座。   他想成为王。   “……是吗……”   他听见伽尔兰低低地这么说了一句,那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他仰头看着伽尔兰,可是逆光中,他看不清伽尔兰的脸。   下一秒,那站在他身前的伽尔兰忽然俯身下来。   流金色的长发顺着少年的肩簌簌地垂落下来,带着凉意的柔软触感从他褐色的手臂上滑过。   伽尔兰低头,柔软的唇轻轻地落在他的脸上。   他吻了他的颊。   赫伊莫斯蓦然睁大了眼。   他的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错愕。   他错愕地看向伽尔兰。   已经重新直起身来的伽尔兰也在低头看着他,风从窗口吹进来,让少年那金色的长发掠过侧颊,在空中如海浪般飞扬着。   伽尔兰忽对他一笑。   明亮笑颜,一笑如光。   …………   ……………………   此时此刻,在偷瞄的最后一眼中不小心看到他家殿下亲吻伽尔兰王子那一幕的索加呆若木鸡地站在庭院中,已经彻底懵了。   一定是我在做梦。   做噩梦!   伟大的黑夜之神南纳啊,请您将您的侍奉者从噩梦中唤醒吧—— 第135章   一般来说, 索加这个人的外貌天生就给人一种略显嘲讽的感觉,除了他心爱的恋人以及他所效忠的那位殿下,他在其他人面前基本上都是一副自持甚高的态度,略尖的下巴总是上扬了几分, 看着别人的眼都透着几分嘲讽, 那眼神就给人一种‘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的感觉,让人看着就不爽。   简单来说,黑夜之神南纳的祭司索加是一个刁钻刻薄的人, 还自带毒舌嘲讽技能。   这样的人,不可能有朋友。   所以,在他引以为自豪的脑子被无数乱七八糟的东西挤压得快要炸开的此时此刻,他完全找不到人能和他一起承担那个让他震惊到无以复加甚至可以将其形容为可怕的‘真相’。   赫伊莫斯殿下……和伽尔兰王子……   …………   ……和伽尔兰王子?!!   这简直就是——   ……不不不,冷静。   索加,你要冷静。   无论遇到什么事情,解决问题的首要条件就是, 冷静地思考。   是的, 先冷静……   冷静下来想一想…………   ……   ……………………   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啊!!!   索加第一次毫无形象地抱头抓狂中。   现在这破事, 就算是一贯自认计谋出众、遇事胸有成竹的他也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几欲抓狂的情绪。   赫伊莫斯殿下在亲吻伽尔兰王子啊!   那不小心一眼偷看到的画面在索加脑中挥之不去。   而且当时那个场景,无论怎么看, 索加都无法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那只是亲人或是亲密好友之间的亲吻。   现在回想起来, 常日里赫伊莫斯殿下看着伽尔兰王子的那种眼神……还有,上次居然问他如何追求心爱之人的那件事……   当时他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现在一朝醒悟, 他立刻就明白了。   原来在那个时候, 就已经——   索加此时此刻只觉得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他憋着这口气在那个大大的庭院里溜达了一圈又一圈,眼见着赫伊莫斯送那个小王子出来,眼睛就忍不住往伽尔兰脸上瞄。   明眸皓齿的金发美少年站在阳光中,美好得让人看一眼就舍不得移开目光。   再一看站在伽尔兰身边赫伊莫斯,常日里冷峻的目光在落在伽尔兰身上的时候,柔软得有如水波一般。   那眼中仿佛除了身前的少年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   索加心里有点堵得慌。   争夺王座,你死我活。   现在这样一来,还抢得起来吗?   等他从沉思中醒来,伽尔兰已经走了,而赫伊莫斯则是已经换了一身宽松的便装,看起来似乎是打算锻炼一下身体。   就算手受伤了,但是赫伊莫斯每日那种高强度的锻炼却从没有停过,只是尽可能选择避开手伤的锻炼方式罢了。   如此年轻就以武勇之名名扬天下,除了本身极有天赋以外,与他十年如一日的近乎苛刻的自我训练也是离不开的。索加曾经从头到尾旁观过一次,当时就看得目瞪口呆,他从心底里觉得,赫伊莫斯殿下这种训练强度简直可以说是在自虐了。   对自己都能如此之狠的人,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索加站在旁边,看着看着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赫伊莫斯耳垂上的那个青金石耳环上。   罕见的宝石,耳环却是粗糙得如小孩子一般的工艺雕琢,实在是难看至极。   从他第一次在北地见到这位殿下开始,这个粗糙难看的青金石耳环就一直从未离开过赫伊莫斯身边,更被其视若珍宝。   暗地里一直有人传言说,那是赫伊莫斯王子的心爱之人赠与他的东西。   但是就索加所知,殿下一直以来都不曾与任何女人有过纠葛,甚至可以说,除了从小侍奉他的中年女官以及侍女之外,几乎没有女人在殿下身边出没过。   “殿下。”   索加装作不经意地样子问道,“那个青金石耳环,是您以前自己雕琢的吗?”   “……”   正站在那里活动手腕的赫伊莫斯瞥了索加一眼。   那眼神,像是已经看透了索加的心思。   瞥了一眼之后,他收回视线,继续活动手腕。   他说:“当初我前往北地的时候,伽尔兰送我的。”   “是吗,伽尔兰王子送的啊。”   索加笑了一下,说,“毕竟是小孩子,大概也只是随便雕个耳环玩一玩而已,并不怎么当回事。”   他意有所指,顺便给自己殿下敲了下边鼓。   “伽尔兰王子自己恐怕都已经把这耳环给忘了,您又何必一直戴着,它实在是与您的身份不符合,您还是换个耳饰比较好。”   索加刚这么话中有话地说完,正在活动手腕的赫伊莫斯突然说了一句,一下子就让索加胸口一紧。   赫伊莫斯说:“你看到了。”   他看也没看索加一眼,就这么淡淡地说。   那语气不是询问,也不是质问,而是笃定。   索加张嘴下意识就想要否认。   但是那嘴张开了,又闭上,许久之后,他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说:“殿下,他是王子。”   “嗯。”   “他是卡莫斯王最宠爱的伽尔兰王子。”   “嗯。”   “他是您登上王座的唯一的障碍,是您最大的敌人。”   “…………”   “您打算放弃王座吗?”   赫伊莫斯的手停顿了一下,他似乎有些失神。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刚才他对伽尔兰回答‘是’的时候,伽尔兰对他露出的那个笑容。   稍许之后,他摇了摇头。   “不。”   他说,“我不打算放弃。”   索加点了点头。   他说:“伽尔兰王子是除了您以外唯一有资格继承王座的人,卡莫斯王偏爱他,已意属于他,身边更是有歇牧尔、凯霍斯等众多能人跟随,如今又接连立下挽救塔斯达使团、守住托泽斯城等大功,更得到了王室骑士团的认可,几乎可以说是占尽优势。”   这一刻,他说话的语气是毫无感情的,眼神更是冰冷的。   “他拦在您前往王座的道路上,而处于劣势中的您想要登上王座,就必须铲除他。”   “…………”   赫伊莫斯看他一眼,皱起眉。   “您还年轻,所以现在还会沉溺于爱恋之中。可是,殿下,所谓感情不过是过眼云烟,或许三年、或许十年,就足以让其烟消云散。”   索加那细长的眸闪动着冷意,注视着他所效忠的主人。   虽然那位伽尔兰王子现在占尽优势,但是他坚信着,最终的胜利者将会是他所效忠的赫伊莫斯王子。   这个世界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仁爱只是软弱的君王的遮羞皮。   那所谓的贤明根本敌不过强大的力量。   敌人只会臣服于铁刃和马蹄之下。   王座是冰冷而残酷的,只有踏着鲜血和荆棘才能走完那条通往王座的道路。   而只有如赫伊莫斯这般强大的王,才拥有足以让四周众国臣服于他的力量。   只有赫伊莫斯王子,才能带领着亚伦兰狄斯走向荣光,开创一个真正辉煌的、让万世都为之铭记的不朽时代!   黑夜之神南纳的祭司微微躬身,向他所效忠的主人低头行礼。   “赫伊莫斯殿下,您若是想要成为王,就不要被那些无谓的东西蒙蔽。”   他的声音是平缓而沉稳的,不徐不疾。   低低的声音,却能渗透人心深处。   他说,“等数十年匆匆过去之后,只有您身下坐着的那个冰冷的王座,才是最真实的存在。”   …………   ……………………   第二日,已经到了午餐时分,伽尔兰并未在自己的行宫中用餐。   一贯的,备受卡莫斯王宠爱的他此刻身在卡莫斯的寝宫之中,陪伴于卡莫斯王身侧,一起享用丰盛的午餐。   而上午一直在与卡莫斯王商讨政事的歇牧尔也在这里,但是,他并不是被卡莫斯特赐一同用餐,而是在卡莫斯与伽尔兰进餐的时候,他还得继续忙着整理那堆积如山的政务。   将堆滞的那些政事大概翻一下,不急的先放一边,紧急的事情就直接说出来给卡莫斯王听,然后再将卡莫斯王的决定作为批复写在羊皮卷纸上。   这样一来,到时候卡莫斯就只需要再看一遍,确认无误之后直接盖下御印就行了。   而他所谓的午餐,匆匆往嘴里塞的几个面包吞下去就当做吃过了。   于是,卡莫斯和伽尔兰两人就在这边开开心心地吃东西,那边歇牧尔一脸严肃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卷纸中,眉头皱得死紧。   伽尔兰看着都觉得同情,歇牧尔跟着王兄就是劳碌命啊。   就在他正瞅着歇牧尔的时候,一个冰凉的东西碰触到了他的唇。   他一抬眼就看到了王兄那张粗犷帅气的脸,卡莫斯一手将冰镇的桃肉送到他嘴边,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少年不觉莞尔。   王兄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一直都把他当成小孩子一样宠着他。   伽尔兰顺从地张开嘴,让卡莫斯王将冰凉的桃肉塞进自己嘴中。   然后,对卡莫斯王绽开一个笑脸。   看着自家小王弟那甜美可爱的笑脸,卡莫斯王心情好得不得了。   如果不是因为在吃东西,他就又要忍不住抱抱蹭蹭他那可爱的小王弟了。   他这么想着,一时没忍住,又一连给伽尔兰喂了好几块果肉。   如果是往常,伽尔兰估计早就躲开,摇头拒绝,说什么自己已经大了,不是小孩子了,不让喂了。   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伽尔兰显得特别乖巧,也不抱怨也不抵触,他一伸手,就乖乖地张口让他喂。   他揉伽尔兰的头的时候,少年那细长的睫毛轻轻眨巴一下,金色的大眼睛瞅着他的模样,几乎把卡莫斯王那颗心都给软成了一滩水。   我的小王弟怎么就这么可爱这么可爱~~   卡莫斯王这一刻满脑子都是这句话在回荡。   脑子被自家王弟萌得晕乎乎的他没有注意到,伽尔兰对他笑时弯起来如月牙的眼偶尔泄露出来的一点恍惚的思绪。   一顿饭下来,卡莫斯王肚子撑得饱饱的,心情也好得不得了。   他开始翻阅已经被歇牧尔整理出来的比较急的文书,看了一张,突然想起来什么,从桌案上的抽出一叠文书递给伽尔兰。   “伽尔兰,你也看看。”   王子不能轻易干涉政事,而王太子则有这个资格。   他既然打算立伽尔兰为王太子,那么就要开始培养伽尔兰处理政事的能力了。   自然要先从观摩开始。   伽尔兰明显是怔了一下,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是看着笑眯眯地鼓励地看着他的卡莫斯王,他最终什么都没说。沉默地接过了那一叠文书。   一旁埋首于文案之中的歇牧尔抬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又低下头去继续自己的工作。   “看不明白的地方就来问我,我不在,问歇牧尔也可以。”   在战场上一身煞气令人闻风丧胆的狮子王在面对自家小王弟的时候,眉梢眼角满满都是宠溺。   “王兄。”   “嗯?”   “如果……我说,我真的不适合成为王太子的话……”伽尔兰犹豫了许久,攥着手中的一张布帛文书,终究还是开了口,“我知道你很宠我,可是,继承人这么重要的事情不能感情行事啊。”   他说,“明明赫伊莫斯比我强那么多,他比我更适合……”   “伽尔兰。”   卡莫斯打断了伽尔兰的话,他如雄狮一般金棕色的眼注视着伽尔兰。   “你认为,我是因为宠你,才立你为王太子?”   他严肃地看着伽尔兰,那张硬朗的脸板起来,就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   “并非如此,伽尔兰,我并不是因为偏爱你,就让你成为我的继承者。”   他说,摇了摇头。   “而是因为在我看来,你所拥有的资质远胜于赫伊莫斯,你比他更适合成为王座的拥有者。”   “…………”   “伽尔兰王子,请不要太看轻自己。”   歇牧尔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不知何时抬头的他定定地看着伽尔兰。   “你身上所拥有的,远远多于你自己认为的。”   卡莫斯王脸色放缓,伸手抚摸着伽尔兰的头。   “听到了吗,伽尔兰。”他温和地说,“我不会看走眼,歇牧尔也不会,而我们都选择了你,是因为我们都相信你比赫伊莫斯更有资格担负起亚伦兰狄斯。”   少年在沉默了许久之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王兄。”   他轻声回答。   …………   他还想着。   如果能说服王兄,让王兄不要这么快做出决定……或者干脆改立赫伊莫斯为王太子的话,他还能继续做他的王子。   这样一来,他还能在王宫里多呆一段时间,慢慢策划好自己未来的旅程。   可是现在看来,王兄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立他为王太子。   那脆弱的平衡即将被打破。   所以,是离开的时候了。   ……   【你想要成为王吗?】   【是的。】   好,王座给你。 第136章   整整一个下午,伽尔兰都显得很乖巧, 一直在乖乖地看着卡莫斯王给他的那叠文书。   对于其中不太明白的, 他就直接询问卡莫斯, 甚至还在某些事情上提出了自己的一些意见。比如说,当初由他小时候倡导的掩埋水灾旱灾等灾后的尸体避免瘟疫爆发的事情,这数年下来卓见成效, 卡莫斯王已经颁发了正式的律法。   但是, 偶尔也会有一些地方对此处理不当, 或者因为民众抗拒导致此事难以实施等问题。   这一次,就有一座受了水灾的城市出现了类似的问题,上报了上来。   伽尔兰看到之后,想起以前自己那个世界针对这种事的处理办法,就提出了几个建议,而卡莫斯在认真思考之后打算提到议庭到讨论一番。   他在心底思索着, 正好, 干脆这事让伽尔兰开口说出来,也算是正式向众人宣告, 他已赋予了伽尔兰参政的权力。   趁着这个机会, 伽尔兰将自己请求艾尔逊救援,并且与艾尔逊立下的约定说了出来。   其实也算是伽尔兰自己擅自做主, 参与政事了,但是别说卡莫斯王, 就连歇牧尔也只是说了一句‘以后要更慎重些’就没再多说了。   对他们来说, 艾尔逊只是一个很小的岛国, 只相当于亚伦兰狄斯的一个城罢了,可有可无,并不是很在意,认可她的存在以及与她通商的事情不算大事。   其实以前亚伦兰狄斯也没有强行规定不得与艾尔逊商贸,只是海域边的那些城市自然而然顺应了那种气氛形成了习惯而已。   而且,先王在任的时候也曾经考虑过——就算艾尔逊是只有一城大小的小国,可多少还是有着一城的军事力量的,只要艾尔逊主动向自己靠拢,把她收到自己麾下也不是坏事,在南方海域多点军事力量也挺好。   只是,艾尔逊那时闭关锁国,拒绝和任何国家交流,身为大国的亚伦兰狄斯自然更不可能放下身段主动示好,所以也就干脆将其忽视掉了。   现在因为伽尔兰这次海盗袭击的事件,将艾尔逊国拉到亚伦兰狄斯的麾下,也算是一种意外收获了。   这样一来,给艾尔逊一些好处当然是顺理成章,谁都不会有意见。   嗯,果然伽尔兰王子是被幸运女神伊斯达尔庇护着啊。   每次出事都会带来意外的收获。   歇牧尔在心底再一次这么想着。   …………   时间过得很快,一个下午很快就过了大半。   被堆积如山的文书弄得头昏脑涨的卡莫斯王将手中的羊皮卷纸一丢,盘膝坐在座台上的他抬起双手,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咯嘣咯嘣捏了捏手指,顺带活动手腕肩膀。   坐在他身边的伽尔兰偏头看了看卡莫斯,突然开口道:“王兄。”   “嗯?”   “说起来,以凯霍斯的功绩,应该早就资格被晋升为骑帅了吧?”   伽尔兰看似不经意地提起这件事。   亚伦兰狄斯的骑兵军团阶级分明,共分为数个军团,每个军团骑士的人数从三万到十万不等,而骑士长则是军团中的将领阶层。   百骑长可统帅百名骑士。   千骑长可统帅数千骑士。   而骑帅则是最顶端的将领,可统帅数万骑士,也就是说,是一个军团的统帅者。   凡能成为骑帅的将领,皆是功勋赫赫之辈,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武勇之将。   现在亚伦兰狄斯中,骑帅一共都只有六位。因为骑帅的数量实在是太少,当前有些军团的人数过多,甚至有一个军团已经将近十万之数,太过于臃肿了,本该改编整顿分出新的军团,可就是因为没有多余的骑帅可以统帅军团,一直未能改编。   “现在骑帅本来就不够,不是吗?”伽尔兰对卡莫斯王问道,“既然凯霍斯建立的功勋已经足够了,为什么现在还只是千骑长?”   前几世在这个时候,凯霍斯早就晋升为骑帅,统帅一方军团了。   可是这一世不知为何,他一直都停留在千骑长的位置上。   伽尔兰也问过凯霍斯,都被他的骑士笑着避开了。而他考虑到军权的敏感性,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没向王兄多嘴。   可现在没有时间了,他觉得他必须弄清楚了。   “嗯,这个嘛……”卡莫斯王摸了摸下巴说,“的确,凯霍斯的功勋早已能让他晋升了。但是,伽尔兰,凯霍斯一旦晋升为骑帅,那么按照规矩他就必须去统帅一方军团,可他现在的身份是你的守护骑士,不可能离开你去军团。”   伽尔兰怔了一下,他犹豫稍许,然后轻声问。   “也就是说,如果他不是我的守护骑士的话,就可以晋升了吗?”   “哈哈哈。”   伽尔兰的话让卡莫斯王放声大笑了起来,拍了下伽尔兰的头。   “伽尔兰,虽然事情确实如此,但是,凯霍斯并不愿意离你左右。”他笑着说,“你可以放心,他是自愿放弃晋升的。”   “是这样啊……”   少年似有些感叹的说了一句,接过侍女送上来的果汁。   半透明的琉璃杯中,粉红色的液体轻轻荡漾着,其中还有细碎的冰屑。   伽尔兰双手捧着,感觉到凉意从手指上传来。他喝了一口果汁,冰冰凉凉的液体流入喉咙里,很甜,沁人心扉,他一时有些出神。   将果汁喝了一半,他突然转向歇牧尔。   “歇牧尔,你不是说塔尔在记忆以及数字方面很有天赋吗?你老是抓他帮忙,要不干脆就把他召到你麾下做事算了?”   伽尔兰双眼弯弯,笑眯眯地问道。   “我问过。”   歇牧尔抬眼,瞥了伽尔兰一眼,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   “他说要跟着你,王子。”   “…………”   被歇牧尔那一眼噎了一下,伽尔兰耸了耸肩。   “跟着我太浪费了,歇牧尔你再去试试嘛。”   “伽尔兰王子,请您尽快适应您身份的转变。”   歇牧尔面色不快地看着伽尔兰,口气严厉了起来。   “您即将成为王太子,从那一刻起,能跟随在您身边就是一种无上的荣耀。对所有亚伦兰狄斯人来说都是如此,请您务必要明白这一点。”   “好好好,我知道了,可是,歇牧尔,如果,我是在说如果啦——如果没有我的话,你会把塔尔召到你麾下吗?”   “…………”   歇牧尔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应该会。”   说起来,伽尔兰王子的眼光还真是不错。   当初大家都觉得那个小胖子是个废物,纯粹是伽尔兰的狗腿跟班,除了拍马屁没啥用,但是就是这个大家都认为没用的小胖子,竟是天生对数字有一种敏感性,瞬间记忆力也非常强,甚至可以说是短时间里能对数字过目不忘。所以,每次处理各地繁琐的统计事务的时候,塔尔一个人抵得上数个精于此事的老文官了。   至于塔尔自觉引以为傲的四处钻营打探消息搜罗各种八卦逗王子开心的这个本事,歇牧尔是丝毫不感兴趣的。   歇牧尔的点头让伽尔兰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神色,仿佛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一般松了口气。   在笑完之后,他就放下手中的那叠文书。   “王兄。”   “嗯?”   “我想去看看涅伽。”   卡莫斯王怔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嗯,去吧。”   他一脸理解地笑着说。   他以为伽尔兰是被这些政事弄得头昏脑涨坐不住了。   卡莫斯表示他很能理解。   要知道年少时他对着那堆积如山的公文也是如此,想方设法找机会开溜。所以,他硬是抗住了歇牧尔盯过来的锐利如针的目光,纵容他的王弟去放松了。   歇牧尔很不满,但最终没说什么,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能心急。   伽尔兰王子还小,太逼迫他了或许会造成反效果,还是慢慢来吧。   他这么想着。   反正,还有足够的时间让小王子慢慢成长。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他心里一直对此有着极大的期待……他相信,伽尔兰王子未来成长的空间就如同太阳神沙玛什所在的天空那般宽阔和广大。   伽尔兰应了一声,起身想要走,可是走了一步,忽然像是又想起了什么。   他转回身,俯身低头。   在卡莫斯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被自家小王弟在脸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   伽尔兰笑眼弯弯地对他说,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就是王兄你哦。”   守护着我。   宠爱着我。   陪伴我长大。   如兄如父。   冷不丁被伽尔兰亲了一口还被说最喜欢的卡莫斯王顿时就心花怒放,咧嘴就要笑。   可是下一秒,伽尔兰又转头,看向歇牧尔。   他对歇牧尔同样灿烂一笑。   “虽然歇牧尔你总是板着个脸,难看死了。”他说,“不过,你放心,就算这样,我还是很喜欢你的。”   我知道,你想让我坐上王座。   我知道,你对我抱着怎样的期待。   可是很抱歉。   这一世,我不想再让你因我而死。   我想要你好好地活下去。   …………   在房间里丢下两个炸雷的少年自顾自地说完就一溜烟儿地跑掉了,甩下房间里一脸懵逼的沙玛什祭司,还有先喜后怒的狮子王。   歇牧尔还懵着,卡莫斯王那不善且危险的目光已经盯了过来。   “歇牧尔。”   “是?”   “今天的工作量加倍。”   歇牧尔:“…………”   说好的心胸宽广如无边草原的狮子王呢?   这心眼绝对比针尖还小。   不就是王子说了一句也喜欢我吗?   …………   一路奔到到狮子园,挥手让一旁向自己行礼的女官们离开,伽尔兰伸手抱住涅伽。   见到伽尔兰的大狮子很高兴,摇头晃脑地,用自己的大脑袋对伽尔兰蹭个不停。   伽尔兰抱着大狮子毛绒绒的大脑袋,脸在那浓密的鬃毛上蹭了蹭。   他小声说:“涅伽,对不起,本来是打算带你一起走的。”   他抱着涅伽,满脸都是不舍。   本来都想好了,不管怎么样都要带着涅伽一起走,可是现在这么仓促……最重要的是,涅伽实在是太显眼了,如果带着它,分分钟就会被找到。   所以,他只能强忍着不舍,将它留在这里了。   涅伽虽然很聪明,但是终究还是听不懂伽尔兰的话。   可是它仿佛是本能地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低低地嗷了一声,用湿润的鼻子在伽尔兰脸上蹭了蹭,它看着伽尔兰的眼神像是在担心他一般。   伽尔兰对它笑了笑,再次抱住它,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深棕色的鬃毛之中,感受着那种熟悉的柔软和温暖。   其实本来怎么都该和凯霍斯再见一面的。   他毕竟是他的守护骑士。   但是凯霍斯太了解他了,现在一见面,恐怕立马能看穿他的心思。   所以就算对凯霍斯很抱歉,也只能算了。   等自己离开之后,凯霍斯应该就能晋升为骑帅,也能安排好特瓦等人。   而塔普提本身就是上层贵族出身,后盾还是卡莫斯王兄,不需要自己为她担心。   耳边响起低低的嗷呜声,将他从沉思中唤醒。   他从柔软的鬃毛里抬起脸,对上大狮子如婴儿般无辜清澈的棕眸,越发不舍。   没关系,只是暂时的。   他想。   等一段时间,等王兄放弃他之后,也等赫伊莫斯放弃那个奇怪的感情娶妻生子之后,他就可以回来了。   到时候,他再将涅伽带走。   “涅伽,你要乖乖的,我会回来接你的。”   大狮子听不懂他的话,只是歪着大脑袋,用那无辜而又亲昵的眼神看着他,低低地嗷了一声,像是在撒娇。   …………   …………………………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一天又过去了。   已经是深夜时分,赫伊莫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虽然在下午进行了被索加称之为近乎于自虐的严苛锻炼,身体现在都还处于疲惫之中,但是他此刻却没有一点睡意。   不知为什么,只要一闭上眼,昨天伽尔兰对他露出那个的微笑就会在他脑中浮现。   他很喜欢看伽尔兰笑。   只要看到少年的笑脸,就连胸口深处那颗跳动的心脏都仿佛会为之融化。   可是那个时候,伽尔兰的笑容却给他一种莫名心悸的感觉。   【殿下,所谓的爱恋不过是过眼云烟,等数十年之后,只有你坐着的那个王座,才是真实。】   索加那平缓的声音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让他有种说不出的烦躁感。   赫伊莫斯翻身坐起,侧头看向窗外。   窗子敞着,晴朗的夜空一望无际,细碎的星光撒落大地。   他心里一动,突然就按捺不住地生出了想要去见伽尔兰的想法。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可是他就是有一种无论如何也要在现在见到伽尔兰的冲动。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是着了火一般,怎么都熄灭不了。   而他从来都不是会压抑自我欲望的那种人。   所以,只是犹豫了数秒,他就径直翻身下了床。   趁着夜色,赫伊莫斯熟练地避开王宫里的巡逻队,顺着那条他无比熟悉的路线,翻过高墙,轻松地潜入了伽尔兰的行宫之中。   伽尔兰的寝室的窗子半敞着,从外面看去,能看到那宽敞雪白的大床上。   床上的被子裹成一团,看上去圆滚滚的。   不知道为何,就算是长大了,伽尔兰还是像小孩子一样,喜欢把自己裹成圆滚滚的一团窝在床上。   而且少年睡着时的模样,让人看着就从心底感到怜爱不已。   而此时此刻,赫伊莫斯光是一眼看到那个裹成一团的被子,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来,让他心里软成了一团。   赫伊莫斯轻轻地翻窗进了屋子。   他并没有打算将伽尔兰吵醒,只是想就这么静静地看一会儿而已。   可是,他一进屋,胸口就是一紧。   他感觉到了不对劲。   房间里太安静了。   静得过了头,静得连一点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他两步并作一步走到床边,一伸手,猛地将那裹成一团的被子拽开——   被他掀开的被子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赫伊莫斯整个人像是石化了一般。   他手中还攥着被他掀开的雪白薄被,手臂僵在半空之中。   他站在这个空无一人、甚至连一点余温都没有的寝室中,如一尊石雕一般。   突然,极轻的哐的一声响起,那是风吹动敞开的窗子发出的声响。   呆站在床边的赫伊莫斯下意识循声望去。   从窗外吹来的冰冷的夜风掠过他的脸,掀起他眼角细碎的黑发,露出他透出几分茫然之色的金红色眼眸。   星光落在他褐色的脸上,还有那微张着的薄薄的冷色唇角上。   赫伊莫斯站在那里,侧头看着窗外晴朗的夜空。   他的目光有些茫然。   说不清到底是错觉还是其他什么。   胸口深处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失去了,像是被挖出一个大洞,空空落落的。   还有,某种从心底深处一点点滋生出来的……深切的……恐慌…………   …………   【你想成为王吗?】   【是。】   稍许寂静。   然后,少年微微一笑。   【……好,我知道了。】 第137章   今夜的星光明亮, 点缀着一望无际的漆黑夜空, 像是一条贯穿着整个夜空的银色河流。   塔普提坐在房间里, 已梳洗完了,侍女端着盛着热水的铜盆缓缓退下。   她已换上了宽松舒适的白色睡袍坐在了梳妆台前, 椭圆形的晶莹青铜镜嵌在梳妆台上,边缘被雪白象牙镂空而成的雕纹包裹着, 那光滑的镜面中映出女人优雅美丽的面容。   抬手, 塔普提将头上的发饰取下,放在桌面上,一头瀑布似的长发滑落在她蜜色的肩颈中,有几缕没入她微敞的衣襟之内。   她拿起黑褐色的木梳,微微侧头, 露出线条优美的侧颈。纯金的手链折射着微光从她手腕滑落,她就这样坐在月光之下,一下一下, 仔细地梳理着她的长发。   桌面上乳白色的月光石头饰折射出幽蓝色的光泽,众多宝石之中, 塔普提唯独喜欢月光石, 她的饰物大多都点缀着月光石。   按理说, 每天夜晚的这个时候,都是她最悠闲平静的时刻。   可是, 今晚不知为何, 她有些心神不宁。   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但是她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不安, 只是心里有些发慌,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一般。   塔普提皱着眉,又梳理了几下自己的长发,可是心思早已经不在上面了。   烦躁之中,她停下梳头,转头,目光越过半敞的窗子看向外面。   她想起今晚回到自己的寝室之前,和伽尔兰王子之间的那些对话。   那个时候,刚刚洗完头的王子乖乖地坐在床边,让她帮他擦拭着湿润的长发。   带着湿气的金色发丝越发细腻柔滑,在灯光下泛着流金般的光泽,从她的掌心中滑落,那种像是丝绒般的触感让她爱不释手。   “您今天倒是听话,这么早就肯睡了。”   她一边慢慢地、动作轻柔地擦拭着王子的头发,一边笑着说。   不知为什么,伽尔兰王子的入睡时间总是要比正常入睡时间要迟上一些,还有些时候将近半夜才睡。   她说了好多次,每次王子都乖乖地听她说,但是转头还是睡得晚。   她也实在是拿他没辙了。   伽尔兰王子就像是小猫一样,总是在夜晚的时候精神得很,白天又贪睡。所以,今天难得刚入夜王子就乖乖地让她洗漱,打算上床睡觉,让她觉得有些惊讶。   “偶尔也要听一下塔普提你的话嘛。”   盘膝坐在床上的王子如此说。   “这么长时间,都是塔普提在为我操心。”   他转头,大大的猫儿似的金眸瞅着塔普提,“这么多年来,我时不时的就闯祸,让你伤脑筋,塔普提你不会觉得很烦吗?”   塔普提笑了起来。   她用被火炉烘得暖烘烘的雪白毛巾再一次将王子的头裹住,继续擦拭了几下。   “王子。”她笑着说,“其实我到是觉得,您要是能再任性点就好了。”   “啊?”   “从小到大,王子您一直都很懂事啊,懂事得不像是个小孩子了,所以,我有时候也会希望,您也会像其他小孩子那样,调皮捣蛋一下。”塔普提微笑着说,“再任性一些也没有关系,我很希望王子您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孩子哪。”   “…………”   “好了,王子,头发已经擦干了,您现在就休息吗?”   “……嗯。”   “那我就先退下了。”   塔普提笑着说,伸手将一缕落在伽尔兰眼前的金发撩到耳后。   “希望您能有一个好梦,我的殿下。”   说完,她就捧着被染湿的白巾转身离开了,顺便吹灭了桌上的那盏灯。   “塔普提。”   伽尔兰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叫住了她。   “怎么了?殿下。”   她转回身。   黑夜的房间里,细碎星光落下来。   金发的少年盘膝坐在床上,双眼弯弯,对她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他说:“晚安,塔普提。”   他对她笑着说:“明天早上,我想戴那个鹰翼样子的头饰,好吗?”   塔普提怔了一下,因为伽尔兰这是第一次主动提出戴什么头饰,然后,她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知道了,殿下。”   她说,“明早,我会为您戴上您喜欢的那个头饰的。”   …………   从记忆中醒来,想起自己离开之前,伽尔兰王子对她露出的那个笑容。   明明很熟悉的笑脸……但是不知为何就是让她心神不定。   塔普提怔怔地坐在梳妆台前许久,终于忍不住,站起身走到窗前,往王子的寝宫方向看去。   因为她是服侍伽尔兰的女官长,所以她的寝房和王子的寝室并没有距离得太远,站在窗边就能眺望得到。   在她视线中的房间没有光,静悄悄地矗立在黑夜之中,想必里面的少年也正沉浸在梦乡之中。   那房间里没有丝毫动静。   大概是我想得太多了。   塔普提这么想着。   我也早点睡吧。   可是,就在她即将移开目光的那一瞬,突兀的,夜空中的星光落进那个房间的窗子里,映出一个人影。   塔普提的胸口猛地收紧。   那绝对不是伽尔兰王子的背影!   谁在那里?   是谁居然胆敢潜入王子的寝室!   一想到这里,塔普提再也顾不得其他,推开门就匆匆地奔了过去。   几步并做一步跑到王子的寝房前,她猛地推开大门,同时张嘴就要喊侍卫过来。   一抬眼,映入视线中的那张熟悉的俊美面容让她那句差点就要喊出来的‘来人’卡在了喉咙里。   这么多年来,她已非常清楚。   在她眼前的这个人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情都不会伤害伽尔兰王子。   ……可是……现在的状况到底是……?   “赫伊莫斯王子,这个时候了,您在这里做什么?”   她压低声音,眼中带着怒气。   “伽尔兰王子在哪里?”   在塔普提闯进来的时候正一脸失神地看着窗外的赫伊莫斯转过头,将目光落到女官长身上。   那双金红色的眸像是被漆黑的夜色浸入了,比往常要暗上许多,深上许多。   他就这么看着塔普提,沉默着,什么都没有说。   那张冷峻的脸上在此刻泄露出一丝茫然之色。   “赫伊莫斯王子!”   塔普提上前一步,逼问道。   “……他走了。”   “!!!”   塔普提胸口一凛。   虽然赫伊莫斯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可是她莫名地就是一下子听懂了。   今晚离开之前坐在床上的王子对她露出的笑脸,此刻再一次在她脑中闪过。   【塔普提,明早,给我戴上那个鹰翼状的头饰。】   这句话陡然在脑中浮现,塔普提心里一动,匆匆走到了房间一侧,存放伽尔兰王子各种饰物的地方。   她一把掀开其中一个最大的金匣,借助微弱的月光,她看见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淡黄羊皮纸被压在鹰翼的头饰之下。   她的头一时间有些眩晕,但是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将那张纸抽了出来。   目光在展开的羊皮纸上扫过,塔普提二话不说,面色肃然地转过身,步履匆匆地离开这里,向卡莫斯王的寝宫方向奔去。   …………   因为要处理堆积起来的政事的缘故,卡莫斯王寝宫里的灯火一直亮到半夜三更才熄灭。   卡莫斯王去就寝了。   而歇牧尔并没有离开,因为太晚了,卡莫斯王的寝宫一侧有几个空房间,他今晚就睡在了那里。   反正他留宿在这里也不是第一次了,而且不只是他,凡是因为政事忙得太晚的臣子,卡莫斯王都会特许他们在侧殿的空房间里留宿一晚。   只是,卡莫斯王的寝宫刚刚熄灯沉寂了没多久,一个匆匆到来的女官长就让这座寝宫再一次喧闹了起来。   紧接着,今晚负责在王宫中值守的千骑长被紧急而又秘密地召入寝宫之中,没过多久,就匆匆离开。   很快的,整个王宫的近卫队都运转了起来。   原本融入漆黑夜色之中的王宫一点点地亮了起来,那灯光在王宫里飞速地蔓延开来。   无数已经睡着的侍从侍女被惊醒过来,他们惊讶地发现宫中不知何时已经弥漫出一股紧张的气氛。   无数近卫军飞快地在王宫中搜查着,仔细地搜寻着每一个房间,每一个庭院,还有王宫中的每一处角落。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搜查什么。   是不是王宫里进刺客了,近卫军在搜刺客?   有人如此猜测着,不过最终也没有得到答案。   王宫被严密戒备了起来,禁止出入,可是直到天亮,那些近卫军似乎也没有找到他们想要找的东西。   天亮之后,前往王宫参与政事的贵族大臣们听到了卡莫斯王下达的王令,今日议庭政事暂停一日,只有确实有紧急事务,才可入宫面见卡莫斯王。   得到这个命令的众人一时间议论纷纷,可是任谁都不知道王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卡莫斯王下达了这个王令,只能纳闷地先回去了。   一回到家,他们纷纷各显神通,派人去打探王宫里的事情。   然而,此事似乎被严密地封锁了起来,任众人旁敲侧击打探许久,也没探出个究竟来。   ………………   半个夜晚已经过去,天色已经大亮。   卡莫斯王坐在高台之上,眉头深锁,清晨的阳光透过天窗照在他半边身躯上,让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半边没入阴影之中。   他一手按在暖玉高台面上,带着厚厚老茧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台面。   这位驰骋于战场从不知何为畏惧的狮子王此刻脸上是难得一见的凝重之色,他抿着厚唇,不知在想着什么。   一张有着折痕的淡黄色羊皮纸摆在他的身边,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   沙玛什的祭司坐在一旁的座椅上,虽然面前摆着一堆文书,还不断地翻阅着,但是他的心思显然没有在文书上,而是在时不时地转头,将目光投向寝室外面,显然是在等待着找到人的消息。   随着时间的推移,半个晚上过去了,到现在还毫无音讯,歇牧尔的脸色已变得铁青了。他此刻心里堵着一口气,一团怒火在他胸口烧得厉害,可就是找不到发泄的渠道,只能死死地堵在那里。   如果现在抓到了那个顽劣到竟然做出翘家这种行为的小王子,他绝对会毫不留情地狠狠训斥他一整天。   女官长就站在门口,微微垂着头,她常日里总是精心打理盘起的长发今天就是随意地梳拢在一起,从她肩上垂落。   她转过头,目光透过敞开的大门向外看去,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湛蓝色晴空。   阳光明亮,万里无云,是一个好天气。   她将目光转回来,向另一边看去,落到了站在窗边的赫伊莫斯王子身上。   赫伊莫斯站在窗边,从来到卡莫斯王的房间里之后就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尊石雕一般。   他的脸微低着,漆黑的睫毛垂下来,在褐色的颊上落下深深的影子。   那漆黑的影子像是渗入他的眼底,让他的瞳孔在这一刻就像是一双无机质暗红色玻璃珠,冰冷的,几乎找不到属于活人的生气。   薄薄的唇抿紧得如刀锋一般,给人一种近乎疼痛的感觉。   他明明就站在阳光之下,可是他站在那里,光却丝毫落不到他身上,就像是他将投向他的光都拒绝了,从自己身边驱散走了一般。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不过是眨眼之间,金发的骑士一改往日里从容自如的模样,直接冲进卡莫斯王的寝宫之中。   待一头冲进来,抬眼看到沉着脸坐在高台上的卡莫斯王时,凯霍斯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莽撞地直接冲到了王的面前。   他昨日就习惯性地前往近卫军的训练场地进行训练,一直到今早都待在那里。   谁知一大早,他就接到卡莫斯王派人暗中送来的某个消息。   被那个消息惊得不轻的他心急如焚地赶过来,一时间在卡莫斯王面前失了分寸。   凯霍斯俯身,单膝跪在卡莫斯王面前。   “抱歉,王,是我失礼了,但是,我现在……”   因为是急匆匆地赶来,他此刻甚至还有些气喘。   卡莫斯王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了,然后抬手将身边的那张羊皮纸丢给了凯霍斯。   凯霍斯下意识接住,低头看去。   那羊皮纸上的是他极为熟悉的字迹。   ‘抱歉,王兄,赫伊莫斯比我更适合王座,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所以我离开了。’   ‘世界很大,我想,我能看上很久。’   ‘与任何人无关,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   房间里安静得厉害,只有待在房间里的人呼吸的声音在回响。   凯霍斯看完了伽尔兰的留言,他这一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就这样面无表情地起身,将手中的羊皮纸送回了卡莫斯王手中。   然后,他转身,几步走到了窗边。   同样的,也是站在窗边的赫伊莫斯身前。   凯霍斯猛地一伸手,一把揪住了赫伊莫斯的领口。   仅剩的独眼盯着赫伊莫斯,他的脸上爆发出毫不掩饰的怒气。   “你对殿下做了什么?”   他问赫伊莫斯问。   一字一句,语调森寒。   他丝毫不顾自己此刻的行为是在以下犯上,也不管冒犯王子会受到多么严厉的惩罚,凯霍斯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赫伊莫斯,像是想要窥视出赫伊莫斯所有隐瞒的东西。   这是凯霍斯的一种直觉。   殿下的离开,一定是因为这个人。   一定是赫伊莫斯王子对殿下做了什么,才逼得殿下不得不出走。   他早就隐约地觉得赫伊莫斯对殿下的态度实在是奇怪……   所以,他此刻看着赫伊莫斯的目光像是在喷火。   然而,最让他感到愤怒以及不可原谅的,是他自己。   他明明早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却没怎么去在意,导致王子独自一人离开了王宫…………这是他的失职!   他身为王子的守护骑士,却没能保护好王子。   心口像是有一团火在灼烧着,凯霍斯冷冷地看着赫伊莫斯。   一直垂着眼一动不动的赫伊莫斯终于有了动静,他也没有因为凯霍斯抓住他的衣领而发怒,只是抬眼淡淡地瞥了金发骑士一眼。   那瞳孔像是冰冷的玻璃珠一般,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凯霍斯冷笑一下。   他虽然脸色看起来还算冷静,但是从他居然失礼地拽住了赫伊莫斯王子的衣领的行为看来,他的情绪显然已经有些失控了。   而赫伊莫斯的那一眼让他心底强忍着的怒火彻底爆发了。   他一抬手,竟是一拳向赫伊莫斯的脸揍去。   “凯霍斯,住手!”   歇牧尔猛地站起身来,大喊着想要制止凯霍斯。   可是,常日里沉着冷静的人一旦失控,反而更加可怕。   此刻情绪失控中的烈日骑士完全无视了沙玛什的祭司的命令。   眼看他那一拳就要落到赫伊莫斯的身上。   一道微光从赫伊莫斯眸底掠过,他突兀地抬头,一抬手,瞬间挡住了凯霍斯的那一拳。   金红色的眼底掠过一道狠意。   像是已经压抑到了极点,那双无机质的玻璃珠仿佛是陡然碎裂开来,迸出如狼一般的凶光,   在挡住凯霍斯那一拳的同时,赫伊莫斯的右手也猛地攥紧成拳,像是在发泄什么一般,一拳狠狠向凯霍斯腹部击去。   那一拳自然也被凯霍斯挡住了。   于是,接下来,在歇牧尔铁青的脸色中,在塔普提女官长惊愕的目光中,赫伊莫斯和凯霍斯两人竟是不顾场合、不顾地点、甚至不顾卡莫斯王还在场,就这么硬生生地战到了一起。   一时间,四周的空气都好像被火焰点燃了一般,炽热得厉害。   拳撞击到肉的闷声接连不断地在空气中响起。   都是实打实的,一拳一脚都带着凌厉的风压,那拳拳到肉的闷声光是听着都让人觉得疼。   而且,那两人明显是已经打出了真火,眼睛都像是野兽一般烧红了起来。   就在两人越打越狠的时候,突然之间,一种危险到极点的感觉袭来。   一道风声呼啸而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高山压顶一般的压迫感。   赫伊莫斯和凯霍斯都本能地向后一跃,躲开感觉到危险的地方。   砰地一声巨响,沉重的巨剑就在两人向后跃开的那一瞬重重劈下来。   咔嚓一声,竟是将玉石的坚硬地面给劈开了一道深深的裂口。   那可怕的力道,足以将一个人从头到脚劈裂成两半。   房间里一片寂静。   向后跃开躲开这可怕的一击的两人还在急促地喘息着,一只手重重劈下这一剑的卡莫斯王开口说话了。   “打够了没有?”   他右臂一抬,轻轻松松就把那把巨剑抬起来,扛在肩上。   如灼热炭火般的金棕色眼眸扫过两人,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强大的压迫感一下子压得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固了起来。   “要是不够,我陪你们打。”   狮子王开口,脸色臭得厉害。   “老子正烦着,正好想找个人狠狠揍一顿,来,你们谁先来?一起上也行!”   房间里只有狮子王低沉的声音在回荡,另外两人低着头,微微喘息着,都没有回答。   稍许之后,站在右侧的金发骑士一手按在胸前,向卡莫斯王俯身跪下。   “卡莫斯王,既然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恐怕王子人已经不在王宫之中了。”   他说,“请允许我去王城中寻找。”   “嗯,去吧。”   卡莫斯一脸没好气地挥了挥手。   凯霍斯再次行礼,随后转身飞快地离开了。   紧接着,赫伊莫斯二话没说,向卡莫斯微微躬身之后,也跟着转身离开了这里。   卡莫斯一脸烦躁,随手将手中巨剑丢到桌上,发出碰的一声沉闷的巨响。   他骂道:“那两个臭小子倒是打一顿发泄出来了,老子还憋着呢。”   要是卡莫斯王往常这么骂骂咧咧地自称老子老子地说个不停,向来注重王的礼仪形象的歇牧尔早就开口怼人了。   可是这一次,心思根本不在这里的歇牧尔黑着一张脸,一声不吭地站在那边。   沙玛什的祭司那浑身的低气压让任何靠近他的人都有种窒息的感觉。   ……   塔普提已经懵了。   她自觉已经是个很冷静沉着的人了,但是刚才发生的那些事也让她一时间目瞪口呆。   一贯都以温和的态度待人、举止从容不迫的凯霍斯居然对赫伊莫斯王子动手了?!   向来处事冷静理智、遇事不动声色的赫伊莫斯王子竟然和凯霍斯打起来了?!   他们居然就在卡莫斯王的房间里打起来了——   而且,卡莫斯王竟是也跟着动手了!甚至都把地板劈开了一道裂缝——   这简直是……   简直是……   第一次遇到这种情景的女官长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塔普提之所以如此震惊,是因为她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三人凶悍的一面。   毕竟她一直跟在王子身边,无论是卡莫斯王、赫伊莫斯王子,还是骑士凯霍斯,在王子面前都温和顺从得不行。   她觉得,刚才的那一幕……简直就像是一群在主人面前乖巧温顺至极的野兽,只要主人一离开,就立刻暴动,露出獠牙,重新变回了凶猛可怖的野兽。   这还只是伽尔兰王子离开的第一天啊。   不,甚至一天都没有,只是一晚上而已。   看着地面上那道深深的裂痕,想着赫伊莫斯王子和凯霍斯凶狠地战在一起的那一幕……   塔普提一时间紧张了起来。   才一个晚上就变成了这样。   这要是……一天……三天……十天……   甚至是,如果王子真的跑出去短时间不打算回来的话……   …………   啊啊啊……   伽尔兰殿下啊,你到底去了哪里?   完全无法想象伽尔兰长期失踪会导致多么可怕的状况发生。   女官长在心底如此祈祷着。   请您无论如何尽快回来。   您不能丢下这里。   不然,您一不在,这些可怕的猛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彻底失控了啊—— 第138章   那紧张的气氛很快从王宫之中蔓延了出来, 开始向整个王城扩展。   一队接着一队的近卫队从王宫里匆匆奔出来, 封锁了王城中的各个街道,并在每个人流量大的地方开始搜寻了起来。   紧接着,本是驻扎在王城之外的训练场地里的军团也动了起来, 一小部分进入王城协助近卫军搜寻, 剩下的则是在王城四周散开,匆匆奔赴各个交通要道, 设置临时关卡把守在那里, 仔细搜寻着每一个往来的人。   一时间, 整个王城风声鹤唳。   放眼看去, 满大街都是巡逻的士兵, 紧紧地盯着在路上行走的每一个人。   王城的城民们老老实实地龟缩在自己的屋子里,近卫军在挨个搜查着王城中的每一栋建筑。而且,就连那些贵族大臣的住所也没有放过,王室骑士团的团长萨阁出示了卡莫斯王搜查全城的王令之后,就带着麾下的骑士们进入贵族大臣的住所之中仔细搜查。   王城里的权贵们也都是懵的,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让卡莫斯王如此大动干戈。   他们上跳下窜努力想要打探到一点内幕, 可是,这一次是卡莫斯王亲自下达了封口令,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知道内情,所以他们折腾了许久, 依然是满肚子疑惑。   巨大的王城之中, 那座雄伟壮丽的王宫坐北朝南, 而整个王城则是有着南门、东门、西门三个出入口。   从这天开始,这三座大门都被封锁住了。   只准入,不准出。   原本预定在今日出城的所有人、所有商队全部都被拦在了门口。   身着亮黑色盔甲的近卫骑士站在城门口,久经战场的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一股染血的骇人气息,压制住了那些聚集在城门却不得外出的人们的不满。   应该很快就好了。   所有人都这么安慰着自己。   他们再稍微等等就好了。   于是,这个再稍微等等,一等,就过了三天。   等着出城的人们足足等了三天,城门依然被封锁着。   因为哪怕整个王城都被搜查得几乎掀开一整块地皮了,那些骑士们似乎仍未寻找到他们要找的人。   就在那些焦急得再也等待不下去的人们开始躁动不安的时候,上面来了御令。   城门开放了,允许众人出城。只是,每一个出城的人都要经过严格的检查才可以。   此刻在王宫里的卡莫斯王也是眉头紧锁,心情烦躁。   王城毕竟是亚伦兰狄斯最繁华的城市,每日人来人往,进出数量极为庞大,一旦只准进不准出,王城的负荷就会翻倍地上涨,所以不可能一直这么封锁下去。   强行封锁城门三日已经是极限了,所以,就算还没找到伽尔兰,卡莫斯王也不得不开口,放那些囤积在城中的人出城。   但是,就算允许众人出城了,每个城门之处肯定要进行严密的搜查。   而且为了避免伽尔兰失踪的这个消息泄露出去,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知道内情,于是,这几个知情的人就被分别派往各个城门守在那里,以便在发现伽尔兰王子之后立刻将其不动声色地带回来,不让其他人发现这件事。   城门开放的第二天,负责看守南城门的是王室骑士团的团长萨阁。   为了避免显眼,他没穿王室骑士团标志性的火红色盔甲,而是换上了一套普通的近卫军的盔甲。   他站在城门处,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城门口拥挤的人们里搜寻着。   对于伽尔兰王子翘家这件事,这位萨阁团长同样也极为不满。   那天上午被卡莫斯王叫去,秘密地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对身为王室骑士团团长的他来说,历代团长的经历都告诉了他关于王位争夺的险恶和残酷,父子反目、兄弟厮杀那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自从他接任团长的那一天起,他就做好了迎接这种血腥事情的准备。   谁知道,这位伽尔兰王子竟然不按理出牌。   明明王座唾手可得,他竟是毫不犹豫地将王座给让出来,自己跑路了!   萨阁之前还听到有人私下议论说,伽尔兰王子当时在议庭里推拒成为王太子其实是在欲迎还拒,装给大家看的。   现在,如果再遇到说这种话的人,萨阁觉得自己会直接狠狠踹那人一脚。   欲什么迎还什么拒啊?   那位王子根本就是招呼都不打一声,趁着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这么干净利落地跑人了。   ……那个至高无上的王座,被众神注视着的荣耀的王座……   虽然萨阁对名利并无留恋。   但是王座,那已经不属于名利的范畴了。   扪心自问,萨阁自觉,如果他处于伽尔兰王子的立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这么轻易放弃唾手可得的王座,让给别人的。   所以,就算对伽尔兰王子的行为很不满,但是萨阁心里却对伽尔兰有了一点微妙的感慨。   这位王子……好像很特别。   ……   城门口拥挤得厉害,排着长龙,每个人出城都要经过仔细的搜查,虽然很花费时间,但是在城门两侧那身披锐甲、气势慑人的近卫军地注视下,就算心里再不耐烦,每个人脸上都表现得很老实,也很配合检查。   可以坐人的马车、箱运货物都是检查重点。   啪嗒一声,在拥挤的队伍中,其中一匹漆黑的骏马大概是挤得烦躁了,突然猛地一跺蹄子发出一声嘶鸣。   那排在前面的一位老妇人被吓了一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上挎着的菜篮掉落在地上,里面的蔬果落了一地。   下一秒,牵着黑马的人就用力攥紧了缰绳让躁动的马匹老实了下来。   发觉这里发生了骚动,一名年轻的近卫骑士立刻跑过来查看。   等他到事发处的时候,那马已经安静了下来。而马的主人已经将摔倒的老妇人扶了起来,现在正蹲在地上,将散落的蔬果放回菜篮里。   这位近卫骑士扫了一眼,就猜到前因后果了,他没说什么,跟着俯身,将剩下的几个水果帮着捡了起来。   当他起身的时候,目光正好和对面同样起身的人对上。   和他对视的一眼的少女仿佛是受惊一般垂下眼。   她低着头从年轻骑士身侧走过,将收拾好的菜篮送回老妇人的手中,然后微微弯腰向老妇人道歉。   骑士转头看去,就看到少女俯身的时候,那漆黑的长发宛如在夜空中滑落的丝绒,从少女纤细的肩上滑落,露出白皙的后颈,那颈部的线条有着如天鹅颈一般优美的弧线,莫名惹人遐想。   年轻的骑士心里一跳,想着非礼勿视,有些慌张地撇开眼。   好说话的老妇人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正好也轮到她出城了,她赶紧上前接受士兵的检查去了。   这位近卫骑士跟着老妇人一起上前,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   当老妇人被放行之后,他一抬眼,就看到那名黑发的少女牵着骏马走来。   少女依然微微垂着眼,细长的睫毛在她白皙的颊上落下一层浅浅的影子。   她的下半边脸上围着一个面纱,一般来说,接受检查的时候是要取下面纱的,但是少女那个面纱是半透明的,就算挡在脸上也能看到少女的全脸,根本遮不住容貌,反而让原本就面容精致的少女更多了几分朦胧的美感。   她牵着的那匹黑马的马鞍一侧挂着一个包袱,一柄长剑从包袱中伸出来斜斜地摆着。   似乎有些内向的少女安静地站在近卫骑士和守城的士兵面前,不等他们发话,她就主动取下那半透明的面纱,等待着他们的检查。   她身着淡蓝色的女式劲装,个头偏中,手脚修长,身躯匀称得恰到好处。   少女展露在阳光中的面容就像是刚刚盛开的点缀着露水的花蕾,但是那种美丽并不显得娇柔,眉眼中还隐约透出一抹英气。   如墨色一般漆黑的长发并未扎起来,而是就这样披散在肩上。那漆黑额发散落在颊边,越发衬托出少女肌肤的雪白。   那双眸,虽是微垂着,却也是亮如晨星。   唇上一点红脂,让少女的唇看起来鲜红欲滴。   年轻的骑士觉得,这恐怕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少女。   难怪要用面纱挡住半边脸,毕竟这样一张美丽的面容,实在是太容易引来狂蜂浪蝶了。   骑士心想。   如果自己不是在执行公务,他恐怕都要忍不住上前搭话了。   但是很可惜,自己现在在值守。对他来说,职责大于一切。   以责任为重的骑士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追求这位美丽的少女的机会,将心思放在了履职之上。   按捺住惋惜的心情,这位近卫骑士尽职尽责地检查了一番,抬手示意少女可以离开了。   黑发少女对他表达谢意一般轻轻点了下头,抬手将面纱重新戴上。   然后,她就安静地牵着自己的骏马向前走去。   在她往前走的时候,站在城门中的萨阁团长目光向她看来,恰好能看见她侧脸。   少女的侧脸虽然被半透明的面纱掩着,也依然掩不住她的美貌。   但是,已将身体和灵魂都奉献给王室的萨阁团长对女色从来都是毫无兴趣的。此刻,他目光在少女脸上微微一扫,就不在意地移开了,抬眼向下一个即将通过城门的人看去,尤其注意去看人群中少年模样的年轻人。   少女神色淡然地从他身边走过。   一缕微风从城门口吹来,将少女漆黑的长发轻柔地吹起一缕,自萨阁肩膀上掠过。   换成其他男人,怎么都会心里一荡,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但是,心如钢铁的萨阁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一双炯然有神的眼依然锐利地在人群中搜寻着。   少女走出了城门,等人稍微少一点之后,她一个翻身,干净利落地上马。   骏马一声低鸣,然后在少女娴熟的驾驭下小跑了起来。   一开始因为人多,速度还不快,等人越来越少之后,它的速度就越来越快。   很快的,它在大道上飞驰了起来,马尾飞扬,马蹄啪嗒啪嗒地踩踏着地面,在身后留下阵阵尘土。   就这样纵马飞驰了一个多时辰,见身下骏马似乎有些疲惫了,少女这才放慢了速度,在一个分叉口从大道拐入旁边的羊肠小道之中。   这里已经处于偏僻的郊外,人烟稀少,而她现在纵马慢步着的小道几乎看不到人影。   少女抬手,摘下脸上的面纱。   ‘她’一直微垂着的眼抬起来,风吹起她额头上的黑色额发,那蓬松的黑色额发落进‘她’眼底的影子也随之散去。   阳光落进‘她’的瞳孔中,映出明亮的金色光芒。   ‘她’抬起手,用力地按在胸口。   不久之前,胸口里的那颗心脏曾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破胸而出。   紧……紧张死我了!   按着胸口,伽尔兰那种心脏都快要撞破胸口的紧张感到现在都挥之不去。   城门那里,萨阁一眼看过来时,他脸都僵住了。   幸好面纱掩盖住了当时他嘴角的僵硬,让他勉强撑了下来,没有当场露馅。   还好……还好…………   一边继续纵马在小道上慢步前行,伽尔兰一边心有余悸地想着。   还好负责看守这个城门的是萨阁。   萨阁毕竟和他见面次数不多,对他不是很熟悉。   这要是换成凯霍斯或者赫伊莫斯任何一个人,他就算染黑了头发,换了这身女装,肯定也立马会被识破。   想到这里,少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成功地逃出了王城了。   已到了午时,太阳高挂天空,刺目的阳光直射大地。   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之下,黑发的‘少女’一催身下骏马,再一次纵马飞驰而去。   漆黑的长发在空中飞扬着,偶尔泄露出一点微不可见的金色痕迹。   被他抛在身后的王城随着骏马的飞驰,渐渐离他远去。 第139章   将那极其女性化的半透明面纱塞进马鞍上挂着的包袱里, 伽尔兰抬手将身后披风的兜帽戴上,宽大的兜帽的阴影掩盖住他大半的脸,几乎将他的容貌都隐藏了起来。   他看了看身上白色的女式劲装上那浅粉色的绣花,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其实一开始伽尔兰根本没打算做到这个地步。   他从王宫里偷溜出来的时候非常顺利, 毕竟完全没人能想到他会突然离开,就算偶尔撞到巡逻的卫兵, 以他王子的身份也根本没人敢来盘查他。   只是, 他在离开王宫最后一刻, 整个王宫的气氛突然就变得紧张了起来,巡逻的卫兵也陡然增多, 当时他心里一紧, 想着糟了,被发现了。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那么无聊居然深更半夜跑去找他……嗯,好吧, 他大概能猜到是谁了。   赫伊莫斯那家伙不好好养伤, 大半夜地又潜入他的寝室里了。   如此想着的伽尔兰加快了速度, 还好,在整个王宫都动起来之前他成功离开了。   当时,他站在王宫外一条巷子里, 就这么眼看着那原本融于黑夜中的王宫一处接着一处亮了起来,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整个王宫都变得灯火通明, 他甚至能听见其中杂乱的脚步声, 以及隐隐约约的喊声。   王城的城门一贯开得很早, 太阳刚露出地平线就会开启,伽尔兰本来还想着,从城门开启到塔普提去唤醒他这段时间足够他通过城门了。   谁知他离开的事情半夜就被发现了,因此,王城从凌晨起就被严密警戒了起来,城门也被封锁,只准进不准出,他根本没机会出城,只能潜伏在那些商人、游侠等人蛇混杂的地区,藏起来。   后来实在被逼无奈,只能将显眼的金发染黑,又换了一身女装。   幸好他骨架不算大,身型也还算纤细,男扮女装也不会有太大的违和感。也幸好为了方便骑马、战斗等,女式劲装也以方便和利落为主,与男式的差别不算特别大,让他就算扮女装也不至于非得穿上长及脚踝的长裙,心里勉强还承受得住。   此刻,策马在山间小道里没走多久,伽尔兰前面就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   他拿出羊皮纸地图看了看,辨别了方向之后,又贴身收好。和他那个年代不一样,在这个世界地图是极为罕见且稀少的东西,在外流传的地图都非常简陋和粗糙,而伽尔兰带出来的王宫地图自然是精度最高,也是最准确的。   往左走,就上了大道,能到达城市。   往右走,还是山间小道,是偏僻的郊外。   伽尔兰自然是调转马头,毫不犹豫地奔向了山间小道的那一边。   按照卡莫斯王兄的效率,近卫军说不定都还要比他先到达王城附近的那些城市,他当然只能选择那些偏僻的道路。   山间林道其实是被人踏出的道路,还算平整,两侧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林。伽尔兰骑马在小道上一路小跑着,明亮的阳光照下来,落在他的身上,小跑着的漆黑骏马也显得悠然自得。   他仰头看向天空,放眼看去,一望无际的湛蓝色天空只有朵朵白云,偶尔数只小鸟扑腾着翅膀从天空飞过。   这种开阔的感觉让少年不自觉地扬起了唇角,虽然对于王兄他们有些愧疚,但是此刻他的心情有种前所未有的舒畅的感觉。   那自他再次重生以来一直隐隐压在心头的某种说不出的束缚感仿佛都在这一刻都散开了。   从现在起,他什么都不需要再去考虑,再去多想。   从这一刻起,他只要去随心所欲地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   伽尔兰伸手摸了摸旁边的包袱,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下,那包袱别看不大,里面的东西可是相当值钱,足够他富足地过上一辈子了。   他身上还贴身藏着一小袋价值极高的宝石,以备不时之需。   嗯,都是从那些王室特制的饰物上面抠下来的,毕竟直接卖王室饰物太显眼了。   黑马奔跑了一段时间,到了下午的时候,那羊肠小道逐渐变得开阔了起来。   伽尔兰隐约听到前面有悠长的乐声传来,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那乐声的来源。   在这条山路的前方,他看到一个长长的队伍,队伍的前方是一辆由两头公牛拉着的马车,那马车被鲜花装饰着,火红色的布条缠绕在马车上,在空中飞舞着。   他听到的乐声是跟在马车后面的人们吹奏风笛发出的声音。   虽然是白天,但是队伍中有很多人都举着火炬,映着阳光,赤红的火焰在人们手中燃烧着,和马车后飞扬的火红布条相映生辉。   风笛,火炬。   那是正在进行中的婚礼。   伽尔兰勒了下缰绳,让身下的骏马放慢速度,以免冲撞到前面的婚礼队伍。毕竟这条山间道路并不宽,他没法从旁边绕过去,只能远远地缀在婚礼队伍后面跟着。   还好,那婚礼队伍并没有走多远,就到目的地了。   那是山间道路边的一个小村庄,村庄大门早有一群人在等候着,整个村庄大门都缠绕着彩色布条,小孩子们手捧着鲜花笑嘻嘻地在大门口跑来跑去。   风笛声越发响亮,伴随着迎接马车的人们的歌声在空中回荡。   那混杂的歌声虽然粗陋,但是在这蓝天白云之下,夹杂着喜悦欢快之情,给人一种别样的飞扬感。   伽尔兰忍不住在一旁驻足观望,毕竟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亚伦兰狄斯民间的婚礼,让他有些好奇。   他骑马站在那里刚看了一会儿,就被举行婚礼的人们发现了,冲他指点了两下,伽尔兰刚想着是不是自己打扰到他们,要不要赶紧走的时候,就见到有几个人簇拥着一个老者向自己走来,似乎是想和自己说话。   伽尔兰翻身下马。   那个头发胡子都已经花白的老人微笑着开口说话。   “路过此地的旅人,您来到这里必定是爱的女神阿芙朵弥尔的指引,如果你感到疲惫,不如来参加我的孙子的婚宴,饱餐一顿,一同享受今日的喜悦。”   在亚伦兰狄斯民间的传说中,跟随着婚礼的马车到来的旅人必定是受到了女神阿芙朵弥尔的指引而来。如果好好地款待对方,并在婚礼上得到这位被女神指引而来的陌生人的祝福的话,那么新婚夫妇就能一世相爱。   伽尔兰本有些犹豫,可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民间婚礼的他实在有些心痒,想着正好肚子也饿了,可以吃顿饭就走,于是他微微躬身向老人行礼,接受了对方的邀请。   眼见‘少女’如此礼貌,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受了何等大礼的老人乐呵呵地点了点头,然后带着‘少女’一同进去了村庄之中。   作为特殊的客人,伽尔兰被安置在一侧,可以近距离地观看婚礼。   新娘是个年轻的女子,一身雪白的长裙,怀中捧着的是黄金麦穗,象征着丰收和多子。   小臂大小的爱神阿芙朵弥尔木制神像摆放在地上,前面供奉着鲜花。   新娘取下腰间的腰带,面色羞涩地将腰带呈送到女神像面前。   那意味着她即将献出自己的贞洁,从少女成为女人。   伽尔兰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一边喝了一口啤酒,结果刚入口就喷了出来。   王宫中有各种酒液,但是亚伦兰狄斯的民间盛行的是廉价易制的啤酒。   伽尔兰第一次喝到这种民间的啤酒,它像奶昔一样浓稠,又酸又苦,里面还有很多糠粒,口感差到不行。   他一口喷出来,坐在伽尔兰旁边的一名妇女哈哈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递给他一根麦杆,指指四周,伽尔兰这才发现,四周的人喝啤酒都不是直接喝,而是用麦杆吸的。   伽尔兰试了一下,原来用麦秆吸啤酒就能不吸到杯底下大粒的糠粒,这样让啤酒的口感好很多。   他怔了一下,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啤酒很不好喝,比他在王宫中喝的酒液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四周很嘈杂,风笛混合着歌声,乱糟糟的,旁边粗手大脚的妇女拍着他的手臂,动作粗鲁,和宫中轻手轻脚地服侍他的侍女完全是两个极端。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就是有一种很开心的感觉。   明明啤酒很难喝,但是他仿佛是被四周热闹的气氛感染了一般,在人们热情地劝说下,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了下去。   伽尔兰的酒量不是很好。   考虑到自己还在逃跑的路上,他觉得有点晕了之后就立刻停了下来,看了看天色,快要到傍晚了,而他也已经饭饱酒足了。   向款待他的老人道谢,他在祝福了那对新婚夫妻之后,起身离开了这个小村落。   伽尔兰一直都罩着宽大的兜帽,掩盖住大半的脸,没有摘下来过。而那些人似乎也没怎么在意这一点,依然很热情地款待了他。   离开小村庄,前行的时候他骑马放慢了速度,一种微醺的感觉充盈着身体,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惬意感。   走了一段路后,他隐约有些困倦了,就转头四处看了看,找了一处青草茂盛的树下,离路边不远不近,那里有几个巨大的岩石挡住视线,又避风又隐蔽。   伽尔兰将马拴在更里面的丛林里让它吃草,自己就窝在那岩石窝里面稍微眯一会儿,醒醒酒。   他四肢张开躺在草地上,太阳已经西斜,开始变凉的风掠过他有些发烫的脸颊,让人觉得极为舒爽。   他看着天空发着呆。   其实在那个小村落住一晚上才是最好的选择,只是他担心给那些热情的人们带来麻烦。毕竟他出逃的事情王兄肯定不会广而告之,只会用隐秘的命令,让士兵们将自己抓回去。   如果自己在那里留宿,追寻而来的士兵不知情,要是抓捕他的手段强硬一些,一定会打扰到婚礼。   啊啊,也就是说自己这段时间都得露宿野外了啊。   还好带了不少塔普提配置的驱虫粉。   仰面朝天的伽尔兰迷迷糊糊地想了好一会儿,直到太阳都落下地平线大半了,他觉得清醒了不少,这才坐起身来,打算继续上路了。   可是刚一起身,突然一阵杂乱而急促的马蹄声从道路那边传来,伽尔兰立刻往岩石里面一缩,躲了起来,偷偷地从岩石的缝隙里往道路上看去。   伴随着一阵大笑声,大约十来个男子骑马从道路上奔驰而过。   他们马鞍上都挂着大包小包,满满的一堆。   没挂包袱的那几个男人身前都有一名年轻的女子,但那些女子都不是坐在马背上,而是脸朝下趴在马背上,隐约有哭泣声从杂乱的马蹄声中传来。   那数十名男子如一阵疾风般掠过,沿着道路向前跑了,只留下他们开怀而放肆的大笑声。   藏在路边的伽尔兰脸色陡然一变,那些女人一直趴着看不清脸,可是他认出了其中一名女子的服饰——那是他不久前在婚礼上看到过的新娘的衣服。   来不及多想,他飞快地拽出自己的黑马,翻身上去,然后向着那群人离去的方向匆匆追去。   …………   纵马飞驰了一段时间后,眼看着日头即将落下地平线,领头的男人找了一处偏僻的平地处,然后招呼着同伴们停下来。   男人此刻的心情很好,就连那些女人刺耳的哭喊声也不能打扰到他的好心情,或者说正好相反,女人的哭喊声在他耳中反而是极为美妙的声音。   他和同伴将马背上的女人扛下来,丢到了一边的地上。反正那些柔弱的女人都被他们用绳子绑得结结实实的,根本逃不掉。   抬手拍了拍马背上那鼓鼓囊囊的包袱,男人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们是一群聚集在一起的强盗,不敢去有士兵镇守的城镇,也只能在这些偏僻的小村庄里抢一点东西了。   这一次运气不错,撞到那个小村落在举行婚礼,抢到的财物比以前那些村庄要多了不少,足够他们快活一段时间了。   而且还抢到了好几个女人,虽然算不上美貌,但是也算是清秀,供他们发泄一顿之后还能卖出去,又是一笔进账。   尤其是其中一名还是今天的新娘,更是给他一种异样的快感。他想他今天晚上就挑这个女人了,谁也别想和他抢。   这群强盗正在闹哄哄地收拾点火,准备大吃一顿,养足精神了,今晚拿那几个抢来的女人好好发泄一顿。   被抢来的几名年轻女子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一起,满脸泪痕。尤其是其中的那位一脸惨白的新娘,今天本来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这帮强盗的到来却让她陡然落入了地狱,一想到被强盗砍伤不知死活的心爱之人,还有自己接下来可能遭受的侮辱,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簌簌地落下来。   火红的夕阳落在她的脸上,越发显出她空洞的眼神,还有脸上的绝望。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正彼此毫不顾忌地用荤话谈笑着的强盗们纷纷露出警惕的神色,站起身来,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   年轻的女人们无神的双眼也恢复了一点神采,希冀地看了过去。   可是下一秒,她们眼中的希冀就消失了。   的确是有人追过来救她们了,可是来的人只有一人。   那是一位身型并不健壮的年轻少女。   而且她们还认了出来,那是婚礼时她们款待过的一位路过的旅人。   那些目露警惕之色的强盗们顿时就松了口气,又露出嬉笑的眼神,就这么大大咧咧地、随意地站着,看着那名年轻的少女骑马奔跑到了她们对面。   真是自不量力。   看着那斜挂在马鞍边上的长剑,领头的男人在心里不屑地想着,也不知是哪里初出茅庐自以为强大的女武者,带着一腔热血跑来救人,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也好。   正觉得自己这边十来个人,女人不够分呢,多一个也不错。   男人扫了那个少女一眼,有些遗憾。   这个少女身材不怎么好啊,那胸几乎就是平的。   他一边想一边扫了那边的女人们一眼,淫邪的目光在她们高耸的胸部掠过。   嗯,今晚还是在这群女人里面挑吧,那种平胸的少女谁喜欢就让谁……   这个强盗脑子里的念头还没转完,突然一阵风吹了过来,一下子将那名少女宽大的兜帽给吹了下去。   漆黑的长发飞扬而起,掠过白皙的颊。   火红色的夕阳斜斜地照在那名少女的脸上。   接连的抽气声在这群强盗之中响起。   这名领头的强盗在刹那间的失神之后,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没胸就没胸!这个女的老子要定了!   浑身的鲜血都沸腾了起来,他一把抓起搁在旁边岩石上的大刀,只觉得浑身燥热,一个箭步就想要冲过去。   唰!   突然一支利箭从丛林之中疾射而出,正中他的脚前。   这个强盗被这一箭吓得心脏猛地一缩,差点向后摔倒。   他恼怒地抬起头,大喊了起来。   “谁!”   他怒吼道,“是哪个狗崽子,滚出来——!”   “虽然本就是一群粗俗的家伙,但是在这位如晚霞一般美丽的少女面前还要使用如此粗鄙肮脏的语言,实在是对美的大不敬。”   一个带着笑意的清朗男声从上面响了起来。   那声音极具磁性,而且动人,就如同在吟唱着诗歌一般。   “爱和美的女神阿芙朵弥尔啊~~您忠诚的信徒将会为您除去这个世界上一切丑陋的存在。”   高大的树冠发出沙沙的响声,一个身影从从茂密的枝叶中跃下,落在众人面前。   那是一名身型修长的青年,漆黑的长发在身后用鹅黄色的发绳束成一束,长长的额发斜着从眼前滑落。   他的面容极为俊俏,一身清爽的青色劲装,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刚才射出利箭的弓被他握在左手中,他看也不看身后那群对他怒目而视的强盗,一双眼一眨不眨地落在伽尔兰的身上。   那双桃花眼微弯着,透出几分风流而多情的韵味。   他一手按在胸口,继续他如歌咏一般的话语。   “啊,赞美伟大的女神阿芙朵弥尔。”   他说,一脸自顾自的陶醉之色。   “感谢您的庇佑,将这位美丽的少女带到我的身前,让我得以清洗刚才被那些丑陋粗俗之物污染的双眼。”   伽尔兰:“???”   能正常地说个人话不? 第140章   天边的夕阳已经大半落入地平线,火红的阳光斜斜地照耀着大地。   风开始刮了起来, 带着凉意, 掠过树林,让茂密的树冠发出沙沙的响声。   在高高的树冠上, 那茂密的翠绿枝叶之中, 一名年轻的青年双手抱头睡在粗大的树杈上,黑发在脑后束成一束从树枝上垂落到半空中,随着风掠过不断摆动着。   他的面容极为俊俏, 眼角透出几分风流的韵味。他穿着长袖长裤的劲装, 略厚的披风裹在身上, 就算是在深夜, 也不会觉得冷。   青年躺在树杈上,神色看起来很是惬意,嘴里还哼着歌儿。他的声音很清朗,哼歌的时候给人一种悦耳的感觉。   他正哼着歌儿, 悠然自得地等着夜幕降临的时候,突然, 从道路边传来了杂乱的马蹄声。青年眉头一皱, 并不是因为马蹄声,而是因为他敏锐的听觉从马蹄声中听到一点细微的女人的哭泣声。   他一个翻身,从躺着变成单膝跪在粗树枝上,一手扶着树干, 透过茂密的枝叶向下看去。   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映入他的视线中, 顿时, 青年本还算惬意的脸色就变得不怎么好了,看着那几个男人的眼神全是嫌弃。   随后,他的目光转移到了马背上的那几个女人身上,似乎是在犹豫着要不要牵扯到这个麻烦之中。   然而,还没等他犹豫完,那些麻烦已经自动来找他了。   他正看着的时候,那十来个男人就骑马朝着他栖身的这颗大树附近过来了,然后竟是下了马开始收拾了起来。那群在青年眼中粗鄙不堪的男人就待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样子似乎是打算在这里过夜。   青年扬了下眉。   看来,这是他那美丽的女神阿芙朵弥尔的指引,让他从这群强盗手中救出那些花儿一般的年轻女子们,避免鲜花的凋零。   既然如此,他就遵照女神的意志,拯救那些可怜的羔羊们吧。   打定主意之后,青年隐藏气息,安静地蹲守在树杈上,虽然他一个人对上下面那十来个强盗也没问题,但是他嫌麻烦,而且万一打起来伤到他英俊的脸就不好了。   所以,还是趁这群强盗注意力都放在某种龌龊的事情上时,他再偷袭比较轻松。   于是,他耐心地蹲在树冠中,等待着夜晚的到来。   然而就在这时,马蹄声再一次响起,他往下一看,顿时看到一个少女纵马向这边飞驰而来,到了那些强盗面前。   他啧了一声,想着这个少女还真是胆大,居然孤身前来救人,不过只怕是救人不成反而把自己赔进去。但是没关系,他在这里,最终还是会救她的,不过那之前这少女要吃点苦头了。   毕竟,英雄救美这种事,只有在千钧一发的时候从天而降、救人于水火之中,这样才能让女孩子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让她们心甘情愿地向自己奉献上心灵和身体啊。   就在青年一脸悠闲、如此愉快地想着的时候,突然一阵大风刮起,一下子掀开了罩在少女头上宽大的兜帽。   夕阳中,如夜色般漆黑的长发飞扬而起,少女的面容暴露在夕阳火红的光芒之中。   刚才还神态悠然的青年的眼登时就瞪直了。   哪怕是天边如火般的晚霞也比不过少女那令人心悸的美丽。   那甚至让阅尽无数美女的他都有了刹那间的失神。   下一秒,青年二话不说,抬手一把取下背上的曲形弓。   一箭射出,重重地射在那名想要冲向少女的强盗,止住对方的脚步。   在关键时刻再英雄救美?   呸——   阿芙朵弥尔女神在上。   让那种丑陋的家伙惊吓到那位美丽的少女这种事是绝对不可饶恕的!   那种肮脏的手,怎么有资格碰触那如白云般的肌肤。   他纵身从树冠上跃下,拦在少女和那些强盗之间,却是看也不看身后那群危险的强盗,只是满心陶醉地看着那美丽的容颜。   啊,阿芙朵弥尔女神,感谢您指引着我见到这位美丽的少女,并得以将她救出地狱的深渊。   如果这位少女落到那群该死的强盗手中,这绝对是对世间的美罪无可恕的亵渎。   带来爱情和美丽的阿芙朵弥尔女神啊,您最忠诚的信徒舒洛斯赞美您。   黑发的年轻人微微侧头,一手持弓,一手按在胸口,摆出最帅气从容的姿态。   俊俏脸上唇角上扬到恰到好处。   那双天生多情风流的桃花眼盈盈看向身前那位美丽的‘少女’。   跳下来的英姿,没问题。   动作,没问题。   脸部表情,没问题。   眼神,没问题。   很好,已经调整到了最帅气的姿态,万无一失。   “甚于晚霞美丽的少女啊,无论怎样华丽的语言也无法形容出您如星辰一般瑰丽的美貌。”   他那清朗的声音就如同是在歌咏着美丽的诗篇一般。   “我是吟游诗人舒洛斯,一定是女神阿芙朵弥尔不愿让您这朵美丽的花儿凋零,才在您遇到危险的时候,指引着我来到您的身边。”   他一边用动听的声音诉说着,一边用右手将跳下来时从树上摘下的一朵小白花送到美丽的‘少女’身前。   “请您无需害怕,有我在这里,这群粗鄙肮脏的暴徒接近不了你分毫。”   几句话说完,他飞快地自我衡量了一遍,感觉自己的表现绝对已经达到了他有生以来的巅峰,舒洛斯自觉这一次一定可以俘获这位美丽的少女芳心。   他就这么仰着头,笑意盈盈地看着那位‘少女’,等候着‘少女’那如雪的肌肤上因为自己的话语在双颊上染上微醺之意。   当舒洛斯停止说话之后,这处空地上一片寂静。   鸦雀无声。   一句话都来不及说还骑在马上的伽尔兰:“…………”   嘴角无法抑制地抽动了一下。   对面那群被舒洛斯称之为粗鄙肮脏的暴徒的强盗们:“………………”   额头青筋暴起。   “妈的,一个兔崽子跑过来唧唧歪歪,尽说些恶心人的屁话!”   被舒洛斯那一气呵成的动作弄得一愣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的大块头男人总算是回过神来,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骂骂咧咧地冲过来。   “看老子把你看成两截,还怎么唧歪!”   也不废话,他一边骂,一边一刀就向着背对着他的黑发青年砍了过去。   那大刀带起一阵刀风,要是劈实了,就算劈不成两半那也是死状凄惨。   舒洛斯甚至都没有回头。   当那刀锋眼看就要落到他后背上的时候,他握着弓的左手突然向后一扬。   铿的一声脆响。   反架在他后背上的曲形弓轻轻松松地架住了劈下来的刀锋。   而后,舒洛斯突然转身,反手一扭。   那如铁丝一般坚韧的弓弦一下子缠绕在了男人的手腕上,用力一勒,男人顿时疼得一喊,手一松,那握在手中的刀就掉在了地上。   舒洛斯又是一转,缠着男人手腕的弓弦不知怎么地就松开了。   他一手持弓,一手从身后的箭筒里抽出一支利箭。   搭在弓上,一拉,绷紧的弓弦满如圆月。   一气呵成。   男人那一声嚎叫刚嚎完,一抬眼,冰冷的菱铁箭头已经抵在了他的眉心之间。   他只来得及看见面前俊俏的吟游诗人对他扬唇一笑。   下一秒,利箭已经深深地扎入了他的眉心。   快得甚至都让他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   一点鲜血从眉心流出来,男人瞳孔放大,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出口,就这么仰面朝天,整个人向后砰地一声重重倒在了地上,彻底没了气息。   被绑在一旁的女人们发出恐惧的尖叫声。   因为舒洛斯虽然体形修长,但是看起来并不强壮,所以那群强盗前面还没拿这个只有一张俊脸的小弱鸡当回事,只以为这家伙是被那个少女的美貌冲昏了头想出来英雄救美,都在后面嬉笑着等着看他们的同伴将其狠揍一顿,教其做人。   谁知道,被教做人的却是他们的同伴。   此刻,他们脸色一变,纷纷操起自己的武器就向着舒洛斯冲去。   可是他们才冲了两步,利箭袭来。   舒洛斯稳稳地站在原地,一手持弓,那手腕悬在空中分毫不动,一手飞快地从背上箭筒抽箭。   搭弓。   射箭。   箭无虚发。   弓弦震动的嗡嗡声接连不断,眼看着那一支支利箭贯穿了强盗的喉咙和眉心。   这位吟游诗人看似面容俊俏笑意吟吟,可是一出手却是心狠手辣,不留丝毫余地。   那群强盗甚至尚未近舒洛斯的身,就一一毙命于他的箭下。   等将强盗全部射死之后,舒洛斯转回身,对伽尔兰挑眉一笑。   “如女神一般美丽的少女啊,您的守护者舒洛斯已亲手惩罚了胆敢冒犯您的粗鄙者。”   他一脸轻松的对伽尔兰说。   那轻描淡写的神色,就仿佛他刚才在做的事情并不是杀死了十来个人,而只是吟唱了一首诗歌般的随意。   “我的女神啊,你已彻底俘获了我的心灵。”   舒洛斯微笑着,用迷人的弯弯笑眼注视着‘少女’。   “不止是今天,从今以后,我也会守护在您的身边,让一切危险远离于您。”   “请您允许我伴随你左右,我将为你歌唱这个世界上所有动听的歌谣。”   伽尔兰:“…………”   一脸冷漠。   不想说话,还有点想打人。   虽然对于这个自称吟游诗人的青年那惊人的箭技有些惊讶,但是这人只要一开口,就把伽尔兰刚刚升起的一点好感全部消除得干干净净。   “你好好说话。”   他面无表情地说,“说人话。”   本来笑得一脸灿烂的舒洛斯那张俊脸僵了一下。   本来以为自己那一番表现必然能俘获这位少女的芳心了,没想到对方竟是毫不动摇。   这发展有点不对啊?   他在心底琢磨着。   而且,这个少女的声音……似乎有点低沉啊,不是他想象中的如黄莺出谷般清脆动人的声音啊。   …………   嗯,无所谓,虽然稍微低了点,但是这种如清泉一般干净的声音也非常对他的胃口啦。   虽然被伽尔兰噎了一下,但是一贯脸皮厚的舒洛斯丝毫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耸了耸肩,仍旧是绅士地对伽尔兰一笑,他转身走到那些被他射死的强盗旁边,将那些死尸身上的箭只一一拔出来,收回自己的箭筒之中。毕竟他的箭只都是特制的,价格不菲,能回收他一般都尽可能收回来。   至于沾染上的血迹,他等下再去附近的小溪那里清洗一下就是。   而伽尔兰则是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了不远处的岩石边上。   被绑来的四名女子蜷缩在一起,因为刚才亲眼见到舒洛斯杀人如麻的模样,所以此刻面带惊恐地看着不远处站在死尸中的舒洛斯。   眼见向她们走过来的是那位漂亮的少女,她们微微松了口气。   伽尔兰走到她们面前,伸手解开绑在她们身上的绳子,看着那群女人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他安抚似的对她们微微一笑。   然后,他伸手,将那位脸色苍白的新娘扶了起来。   “别怕。”   他柔声安慰着新娘。   “已经没事了,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脸色惊恐的新娘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女’,那柔和的笑容,还有声音莫名让她忐忑的心平静了下来。   那恐惧一去,想起今天经历的如噩梦般的遭遇,她就忍不住又低声抽泣起来。而那些已经回过神来的女人们也围过来,彼此抱在一起,一边小声互相说话,一边忍不住跟着掉眼泪。   那个情绪激动的新娘哭得厉害,突然一把向伽尔兰抱过来,将伽尔兰抱得紧紧的,那柔软的胸部一下子就结结实实地压在了伽尔兰胸口。   伽尔兰被她吓了一跳,脸一红,手忙脚乱地挣脱她的双手,将她往她的女性友人那边一送,自己向后躲开了。   这要是被抱住了还得了。   那肯定要被这群女人抱成一团了。   接连后退了好几步,伽尔兰这才站稳了。   想起刚才压在自己身上的柔软触感,他的脸颊还有些发烫,不过幸好那些女人光顾着发泄哭泣去了,没看到他的异常。   而他正好又背对着舒洛斯,舒洛斯也看不到他的脸色。   此刻,舒洛斯正在一边将死尸上的箭只拔下来,一边将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位少女的身上。   看到少女的举动,他就忍不住在心里感慨。   啊啊~~真是一位温柔善良的女孩啊。   不只是容貌,简直就像是集世界上所有的美好于一身啊。   就在他看着少女的背影如此陶醉地想着的时候,突然,那堆死尸中竟然有一个人猛地跳了起来。   那人脸色狰狞,一脚狠狠向他踹来——   这个还活着的强盗冲上来的时候在最后,眼前同伴都被射死了,他惊慌之下将前面的同伴一拽,那射向他的一箭被他的同伴挡住了大半力道,只是浅浅地没入他的胸口,并没有造成致命伤。   他惊恐之下和同伴一起倒下,屏住呼吸装死,祈祷那个可怕的弓箭手没有发现。   可是,那个吟游诗人虽然没发现他在装死,却过来从死尸上拔箭。   眼看舒洛斯就要走到自己面前,怎么都装不下去了,男人不得不跳起来,抱着拼命的念头,咬牙切齿地狠狠一脚向那个青年踹去。   完全没有料想到还有人活着,猝不及防之下,舒洛斯手中的弓被这一脚踹飞了。   眼见那弓被踹飞得远远的,在他伸手不及的地方,舒洛斯心里瞬间咯噔一下。   他反射性地想要去追自己飞出去的弓,可是那个抱着和他拼命的念头的强盗已经疯狂地向他攻击而来。   一拳狠狠砸过来。   砰地一声闷响,那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舒洛斯身上,一下子就把他打翻在地。   那个强盗自己都呆了一下。   刚才这个吟游诗人表现得太可怕了,他虽然抱着拼命的念头,但是完全不觉得自己能打得过舒洛斯。   现在,这个可怕的弓箭手竟是被他一拳打倒了,不由得让他懵了一下。   他下意识又接连狠狠几拳揍下去。   第一拳是被挡住了,但是接下来几拳都揍了个结实。   这个前一秒还帅气无比、一手箭技令他胆战心惊的吟游诗人此刻倒在地上,狼狈地抵挡着他的拳脚,被他殴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心里一喜的同时,一股戾气油然而起。   都是这个该死的家伙,杀死了自己所有的同伴,还差点杀死自己!   他面色狰狞地压在舒洛斯身上,双手狠狠地掐住了舒洛斯的喉咙,想要就这样发狠地将其掐死。   被强盗死死地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又被掐住喉咙的舒洛斯那张白净的脸此刻已经涨得通红了。   此刻他心里懊恼得不行。   他虽然箭技惊人,但是一旦没了弓,又被人近身的话,几乎就毫无还手之力了。   以前他都很谨慎,确认人都死光了才会接近,这次由于被那个少女吸引住了心神,一不留神竟是栽倒在这个强盗手中。   爱与美的女神阿芙朵弥尔啊,您忠诚的信徒舒洛斯遇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危机。   您忍心让您最俊美的信徒死在这等丑陋之人的手中吗——   就在脸色已经涨得通红的舒洛斯在心底向他的女神祈祷的时候,突然,一个影子落在他的脸上。   一脚飞起,从斜地里踢过来。   重重地踢在压在他身上的强盗侧脸上,一下子就将那个强盗踢得翻滚了出来。   一颗被踹出来的牙齿伴随着血痕在空中翻滚了一圈,跌落在地。   那个男人被踢得滚了几圈,趴在地上,一抬头。   他的眼和一双金色的眼眸对上。   ‘少女’站在他的身前,漆黑额发掠过颊边,映着夕阳的瞳孔里像是有明亮的火焰在燃烧,亮得惊人。   满心戾气的男人爬起来,一把抓起身边的一把大刀,咆哮着向伽尔兰冲去。   伽尔兰不避不让,就这么迎着举起利刃的男人而上。   他手中的长剑一转,那剑鞘被他弹出,一下子重重地砸在男人膝盖上。   剧烈的疼痛让男人膝盖一软,向前踉跄了一步,勉强才稳住了身型,可是冲势却不由自主地减缓了下来。   下一秒,伽尔兰已经冲到他的身前。   踉跄中的男人勉力将手中刀刃劈下。   铿锵一声,长剑架住了刀刃。   伽尔兰反身一脚,重重踹在他的腹部。   腹部的剧痛让男人整个人向前一弓,他拼死地伸手,向伽尔兰一把抱去。   可是一只手在他肩上一按,一股力道压得他整个人向下趴去,他扑了个空。   而一手撑在他肩上的伽尔兰却是借力在空中一个轻盈的翻转,腾空而起,一个转身,膝盖重重地撞在他的后颈上。   男人向前栽倒。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那刺出的长剑狠狠地贯穿了他的后心。   男人趴在地上,恐惧地睁大了眼,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地面。   从伽尔兰冲上去到一剑刺死强盗,加起来不过五秒。   身姿矫健,迅如疾风。   他站在还在抽搐着的强盗身边,长身而立。   一抬手,抽出长剑,鲜红的血花在他身前飞溅而出。   那群被救的女人们握着双手,满脸钦佩、两眼放光地看着站在那里的伽尔兰。   她们只觉得这个‘少女’的身姿帅气得让她们在这一刻怦然心动。   而旁边,那位被伽尔兰救了一命的吟游诗人整个人都已经看傻了眼。   等等。   阿芙朵弥尔女神啊,说好的是我来英雄救美呢?   您不觉得这个发展有哪里不对吗—— 第141章   其实转头看到那个什么……吟游诗人被装死的强盗突然暴起攻击的时候, 伽尔兰并不怎么担心。   这种武力值的家伙, 王兄一根指头都能碾死, 他也能轻松战胜。看这位吟游诗人刚才那惊人的箭技,伽尔兰觉得他应该能轻轻松松地搞定对方。   他正等着舒洛斯搞定那个强盗, 谁知道才一眨眼的功夫,他就看到舒洛斯就被人摁在地上摩擦摩擦了。   前一刻帅气潇洒的青年下一瞬就狼狈到了极点。   伽尔兰:“…………”   看来这位没了弓就是废啊。   他一边在心里无语地这么想着, 一边却也不敢耽误, 冲上去, 飞起一脚就将那个强盗从舒洛斯身上踹开了。   然后, 三下五除二, 他轻松地搞定了那个强盗。   因为身边常年都是卡莫斯王、凯霍斯、赫伊莫斯那种非人的强悍武者,对比之下就将他衬托得很弱,但是实际上,被暴力的沙玛什祭司常年训练的他战斗力已经差不多接近卡莫斯王麾下的近卫军了。   虽然对上赫伊莫斯那种变态毫无反抗之力, 但是吊打普通人毫无问题。   要知道, 在那次托泽斯城战争中,被他亲手杀死的海盗可不少。   ……   明明想要英雄救美,到了最后却被对方给救了一命。   哪怕是舒洛斯脸皮早已厚如城墙,此刻也是尴尬至极。   他站起身来,捡回自己的曲形弓, 拍打着刚才在地上滚时沾染到身上的灰尘,以掩饰自己的窘迫。   但是, 他自己尴尬归尴尬, 并没有人搭理他。   伽尔兰站在那里, 从死去的强盗身上拔回他的长剑,随意甩了甩上面沾染的鲜血,反手将其插回刚刚捡起来的剑鞘之中。   他并没有将长剑挂回马鞍上,而是将长剑斜挂在了腰侧。   一抬头,伽尔兰被吓了一跳。   那几个年轻女子不知何时已经一拥而上,将那个刚刚她们还觉得有点帅气的吟游诗人甩到一边,都围到他的身边,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他。   她们一个个都是一脸崇拜,不断地说着‘你好厉害’、‘我刚才还很担心你呢’、‘你比那些男人厉害多了’之类的话,毕竟,她们都是第一次见到武力比男人还要强大的女性,那帅气的身姿让她们不由得就对其仰慕了起来。   在塔普提等人全方位的保护、以及严防死守之下,虽然有众多的爱慕者但是从来不知道她们的存在的伽尔兰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正在此时,他看到了站在一旁低着头的新娘,那个女子没有围过来,而是一脸忧心忡忡,脸上还带着焦虑之色。   他一问,才知道这些强盗在抢劫的时候,打伤了新郎。   “别担心,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伽尔兰握住新娘的手,将她牵到一匹骏马之前,扶着她上马。   他对其一笑,“毕竟,没有将如此美丽的新娘迎娶到手,他绝对不会甘心就此死去的。”   新娘怔了一下,面容放缓了几分,露出感激的笑容。   幸好死去的那些强盗留下了十来匹骏马,不然还不知道要怎么将这些女人送回村庄。   不久前还在尴尬着的吟游诗人已经又厚着脸皮凑了过来,主动将其他女子扶上马,然后将那些驮着大包小包的财物的马匹聚拢起来,就这么觍着脸从容地跟在了伽尔兰一行人后面。   被洗劫一空的小村庄正是愁云惨淡的时候,那受伤的新郎拼命想要冲出去救回心爱的女子,被人们死死抱住。   伽尔兰和舒洛斯将这些女子一带回去,立刻就惊动了所有村民。   失去了女儿、妹妹的人们冲过来抱住自己的亲人,一个个对伽尔兰感激涕零。其他人也纷纷找回了自己的财物,一个个喜笑颜开。   尤其是那对新婚夫妇,直接跪在了伽尔兰身前。而那位拄着拐杖的老人一叠声地喊着恩人,拼命邀请伽尔兰和舒洛斯参加今晚重新举行的婚礼晚宴,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下跪磕头的架势。   伽尔兰实在是推辞不过,和舒洛斯一起被簇拥到了婚宴场地之上。   黑夜已经降临了,平地上的篝火在熊熊燃烧着。人们在尽情地歌舞,肆意地畅饮、欢笑着,像是要彻底摆脱不久前的阴影。   而在婚宴中,面容俊俏的舒洛斯身边围满了村庄中的女人,宛如众星拱月一般,吟游诗人那仿佛是抹了蜜一般的嘴让这些女人们时不时地发出清脆的笑声。   深夜,伽尔兰借着夜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天空已漫天都是星辰,披着一身星光的少年在夜色中纵马前行。   仰头看去,无边无际的星空令人心旷神怡。   只是他刚跑了没多久,身后就传来了马蹄声。   伽尔兰回头一看,发现竟是那个自称吟游诗人的家伙追了上来。   “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弃我而去,您实在是太无情了。”   “你不是和那群女孩子玩得挺开心的吗?”   “啊~伽尔小姐你是在吃醋吗?放心放心,那群庸脂俗粉怎么能比得上您,我的身体和灵魂早已在见到您的第一眼就全部奉献给了您。”   伽尔兰嘴角抽搐了一下。   “……不,那种没用的东西不用给我。”   “您的话实在是让人感到伤心,带上我,多少也是会有点用处的。我毕竟是吟游诗人,走过很多的地方,任何您想要去的地方,我都可以带路。”   他笑眯眯地说,“而且,有我在您身边,您就可以随时听到美妙的乐声了啊。”   说着,舒洛斯抬手帅气地一捋额发,然后就从腰侧抽出一根横笛,放在唇边吹奏了起来。   空旷寂静的夜空之下,悦耳的笛声婉转而又悠扬,音色圆润,在黑夜中,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那的确是极其动听的乐声。   凯霍斯说过,从一个人弹奏出的音乐就能看出那个人的内心。   所以,能吹奏出如此干净而又温暖的笛声的人,应该也不会是坏人。   伽尔兰如此想着。   当然,最重要的是,就算舒洛斯动了什么不好的念头,他也能轻易解决这个近战渣。   他虽然从王宫里逃出来了,却不知道该往那里走,又不想漫无目的地瞎逛。   而这个吟游诗人舒洛斯自称走过不少地方,所以让其帮他带路也不错。   一曲吹完,舒洛斯睁着一双桃花眼满眼期待地看着伽尔兰。   如果他身后有一条尾巴,想必会冲着伽尔兰猛烈地摇摆。   “知道了。”   伽尔兰说,“就让你暂时跟着我吧。”   “美丽的女神阿芙朵弥尔在上,我必将一生都追随于伽尔小姐您的身边。”露出英俊笑容的舒洛斯一手按在自己的胸口,“请您务必看到我这颗火热而真挚的心,它时时刻刻都在为您跳动着。”   伽尔兰摸了摸像是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   他说:“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哈哈哈,您真是太爱说笑了哈哈哈。”舒洛斯飞快地岔开了话题,“话说回来,您打算前往什么地方呢?”   “大概是……先去特威路尔那边。”   以前听说那边有个非常漂亮的湖泊和大瀑布,伽尔兰早就想去看一看。   “哦~~原来如此。”   舒洛斯顿了一顿,他说,“我一句话想说,请不要生气。”   “什么?”   “去特威路尔山脉的话,您方向走反了。”   “…………”   好吧,看来这个吟游诗人还是得带着。   ……………………   此刻,虽然已经到了深夜时分,但是卡莫斯王寝宫中的灯还亮着,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堂堂的。   卡莫斯王斜坐在高台上,一脚踩在边沿,一头棕发有些凌乱。那烦躁的气息从他周身散发出来,几乎要从整个屋子里溢出去了。   伽尔兰已经消失五天了。   悄无声息的,不声不响就离开了王宫。   歇牧尔站在一旁,也是眉头紧锁。   这几天,他处理政事的效率都下降了不少。   他看了看窗外,晴朗的夜空之上,满天繁星。   伽尔兰王子应该也在这片星空之下吧。   他想。   “……很抱歉,卡莫斯王,是我失职。”   歇牧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说,“其实那一天,从王子说的那些话里,我就应该察觉到不对劲才对。”   卡莫斯王没吭声,他想起了伽尔兰离开的那一天在这里说的那些话。   先是将和艾尔逊国的约定告诉他,让他做出决定。   紧接着,就提起了凯霍斯晋升的事情。   最后还拿塔尔的事情和歇牧尔说了好一会儿。   说这些话的时候,其中有一句话,伽尔兰在那时重复过好几次。   【如果我不在】   【如果没有我】   当时听着似乎只是伽尔兰的无心之语,现在卡莫斯才明白了,那话是认真的,那孩子是想在自己离开之前,将跟随着自己的人都做出最好的安排。   ……还是一如既往的为人着想啊……着想到连王座都放弃的地步。   狮子王从来都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他的情绪自小就很粗糙,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可是此刻,他却隐隐有些难受。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伽尔兰会如此拒绝王座。   甚至于到了,为了拒绝王座,连自己这个宠爱他的王兄都抛弃的地步。   “我一直有一种感觉。”   沙玛什的祭司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   “伽尔兰王子似乎并不期盼王座,甚至可以说对它有种抗拒的心理。我以为是我的错觉,可是现在看来,似乎真的是如此。”   沉默了许久的卡莫斯王开口了。   他问:“为什么?”   他想将王座给他。   他想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最贵重的东西,送到他的王弟的手中。   可是,那是他一厢情愿。   他所认为最好的,所有人都认为最好的东西,却不是伽尔兰想要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   歇牧尔说,“可是,卡莫斯王,如果伽尔兰王子真的不愿意,您会如他所愿,将王座交给赫伊莫斯王子吗?”   卡莫斯王沉默半晌。   然后,他摇头。   “不。”他说,“就算他不愿意,也必须坐上这个王座。”   王座并不是可以谦让的东西。   卡莫斯比任何人都清楚,坐在这个黄金的王座上,意味着什么。   那里有着掌控天下的权力。   可与之相对的,也必须承担起背负天下的重任。   “这是我的判断。”   狮子王浑厚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穿透了房门的大门。   “我是亚伦兰狄斯的王,而我,只会选择最适合的人继承我的王座。”   他说,目光变得锐利了起来,盯着那扇半掩着的大门。   “你明白吗?赫伊莫斯。”   伴随着卡莫斯王的声音,那虚掩的房门被推开,赫伊莫斯的身影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   他迈步走进房间里,就算被狮子王那如火炭般的眼注视着,他的脸上也看不到丝毫退缩之意。   “伽尔兰问我,是不是想要王座。”   赫伊莫斯平静地说。   “我回答他说,是。”   他毫不躲避地和卡莫斯王那带着强大压迫气息的目光对视着。   “是的,我的确想要王座。”   “但是,我不需要这个被伽尔兰让出来的王座。”   赫伊莫斯俯身,单膝跪落在卡莫斯王身前。   “请您容许我离开王宫,离开王城。”   他说,   “沙玛什在上,我向您起誓,我会把伽尔兰带回来,否则,我将再不踏入王城一步!”   赫伊莫斯说,他放在曲起的膝上的手用力攥紧成拳。   那薄薄的唇抿紧得如刀锋一般。   漆黑额发散落在他的眼角,他微垂着眼,可是他瞳孔深处在这一刻仿佛有细小的火光在燃烧。   虽然外表看不出来,可是赫伊莫斯自己知道,不过短短数天,他仅剩的理智已彻底消耗殆尽。   现在的他已经再也无法去思考其他。   现在的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找到伽尔兰。   找到他。 第142章   一夜过去,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匹红棕色的骏马从城门飞驰而出, 马上的骑士一身黑衣劲装, 深色的披风在他身后飞扬着。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过来, 映在黑衣骑士那俊美的侧脸上, 在他耳边那粗糙的青金石耳环上折射出一道微光。   奔跑的马蹄踩踏起滚滚尘土,在那人身后扬起一片灰雾,很快, 黑衣骑士的身影消失在远方。   城墙之上,一位青发的男子站在那里。   朝阳落在他那张写满了无奈之色的脸上, 他远远地眺望着那飞驰着离开王城的黑衣骑士的背影, 眼神在这一刻显得极为复杂。   黑夜之神南纳的祭司索加, 他自以为洞悉人心, 看得透人性,却接二连三地沉沙折戟在那位金发的小王子身上。   他完全看不透伽尔兰王子的想法, 更不明白, 为什么这位王子会如此轻易地放弃唾手可得的王座。   如果真的是以退为进、欲拒还迎, 那么早就该在王宫中重新现身了。   到了现在还音讯全无, 说明伽尔兰王子是真的离去了。   多么愚蠢的行为啊。   索加很想这么说。   但是,没过几天,他认定的主人竟然做出了一样愚蠢的举止。   明明伽尔兰王子离去了, 是赫伊莫斯王子上位的大好机会, 可是殿下却和伽尔兰王子一样, 断然放弃了如此难得的机会。   甚至于, 殿下还向卡莫斯王发誓,不将伽尔兰王子带回来就再不踏入王城一步。   索加实在是不知道他家殿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也或许,什么都没想。   这几天,他能感觉到赫伊莫斯殿下心里的理智在一点点的消耗殆尽。   因为伽尔兰王子的离去。   哪怕所谓的感情只不过是一种随着时间的流逝最终会烟消云散的东西,但是,只要还在那段时间里,它就是最能干扰人心、甚至于让人为之疯狂的东西。   青发的祭司站在城墙上,神色复杂地看着远方那个快要消失的身影,他心里突然有了几分迷茫。   这一刻,有一种说不出的预兆在他心中盘旋。   赫伊莫斯王子。   伽尔兰王子。   那仿佛就像是一对命运的双生子。   他们的命运纠缠在一起,耗不尽,斩不断。   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纠缠最终将带来怎样的结局。   而亚伦兰狄斯又会在这个结局中走向荣光还是衰亡……   ………………   走错了方向的伽尔兰在吟游诗人舒洛斯的带领下,重新走向了正确的前往特威路尔山脉的道路。   之所以接受这个吵闹的人成为同伴,或许也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从小到大身边都有很多人陪伴着,第一次自己孤零零的,多少还是会有些寂寞。   说起来,舒洛斯这种喋喋不休的感觉,还真和塔尔有点相似。   也不知道自己离开的事会不会让那个爱哭的小胖子又嚎啕大哭一场,觉得是自己丢下他不管了。   “伽尔小姐,今天也是阳光明媚的一天啊。”   骑马靠过来的吟游诗人笑盈盈地说着,伸手将一束洁白的花朵献到伽尔兰面前。那白花是他刚摘下来的,上面还沾染了一点露水,清新而又美丽。   “再怎么美丽的花朵,在您的美貌面前都会黯然失色,如果花儿们有感情的话,必然会在您面前羞愧得自我凋零……”   舒洛斯那尽情赞美伽尔兰的话被伽尔兰毫不客气地打断。   “这花要是有感情的话,你摘下它的时候就已经把它杀死了。”   伽尔兰微弯着眼,微微一笑。   “怎么,你要把它的尸体献给我?”   舒洛斯的脸僵了一下,手中那沾着露水的鲜花仿佛也成了烫手芋头一般,被他忙不迭地丢到了地上。   不应该啊。   不可能啊。   如果是别的女人,早就被他说出的甜言蜜语给迷倒了,为什么伽尔小姐不仅没被这些话迷惑,反而对他越来越嫌弃了呢?   难道他说甜言蜜语的本事退步了吗?   不。   只有这一点绝对不可以!   甜言蜜语可是吟游诗人的关键所在,是吟游诗人真正的象征——俗话说,连甜言蜜语都不会说的吟游诗人,一定是一个假的吟游诗人。   他可是绝对货真价实、而且还是本事在水准之上的吟游诗人!   舒洛斯在心底如此安慰着自己。   于是,他越发努力了起来。   不停地围着伽尔兰转悠着,吟游诗人就像是一只围着鲜花打转的蜜蜂。他动辄就用各种优美华丽的语言去赞美伽尔兰的美貌,整个人就像是开屏的孔雀一般在伽尔兰面前表现自己英俊帅气的一面。   伽尔兰都开始怀疑舒洛斯那一张嘴在说话的时候是不是能喷出花儿来。   说真的,如果他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的话,恐怕真的会栽倒在这个吟游诗人那宛如抹了蜜一般甜美的话语以及清朗动听的声音之中了。   但是很可惜,他不是少女,所以舒洛斯那搜刮肚肠说出的甜言蜜语完全打动不了他。   不过好歹也有些进步,至少,他已经从一开始听那些话听得起鸡皮疙瘩,变成了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笑的地步了。   一天就这么在舒洛斯的聒噪声中过去了,习惯了塔尔的聒噪的伽尔兰依然很淡定,何况这位吟游诗人的声音还要比塔尔好听多了。   时不时来个歌咏的腔调,伽尔兰就当自己在听歌剧了。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已经找到了一处过夜的地方。   那是一处避风的崖洞,地处偏僻,不远处就是一条奔流的小河流,门口又有灌木遮掩着,若不是舒洛斯眼尖,还真不一定能发现这个好地方。   此刻,一团篝火在平地上燃烧着,通红的火光映红了坐在篝火边的两人的脸。   舒洛斯将肉干烤热了,殷勤地送到伽尔兰手中。   伽尔兰看他一眼,没说什么,接过来就开始吃了起来。   虽然这种肉干的口味真的很难吃,比起他在王宫里的吃食要差劲多了,但是离开王宫是他自己的选择,从此以后,锦衣玉食的生活就将离他远去,他必须有这样的觉悟。   从此以后,风餐露宿就是他的生活,他得习惯。   “啊啊,真是让人心痛啊。”   看着伽尔兰安静地咬着手中有些发硬的肉干的模样,舒洛斯再一次大发感慨。   “您那如白玉般美丽的柔软手指,本该握着晶莹剔透的琉璃杯。”   “您那如花朵般粉嫩的唇,本该品尝这世上最美味的佳肴。”   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他一手按在胸口,拿那仿佛带着千言万语的眼看着伽尔兰。   伽尔兰瞥了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舒洛斯一眼,几口将手中的肉干吞下去。   他说:“我说你啊,是喜欢我吗?”   “当然,我的心在看到您的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无可救药地坠入了深渊。”   “你对别的女孩子也说过同样的话吧?”   “怎么可能,我可是对伽尔小姐您一心一意的。”   “那你能发誓吗?”   “当然,我发誓……”   舒洛斯那一句誓言还没说完就被伽尔兰打断了。   伽尔兰偏着头瞅着他,对他一笑。   “你发誓,对你的阿芙朵弥尔女神发誓,如果你对我说谎,你就要和世界上最丑的女人结婚过一辈子。”   原本打算随意发个誓糊弄一下的吟游诗人那张笑意吟吟的俊俏脸蛋再一次僵住了。   好……好残忍!   这个毒誓简直太可怕了,比要了他的命都还可怕!   “呃……这个,伽尔小姐,虽然我在年轻的时候,年幼无知的时候,被那些庸脂俗粉迷惑过,但是自从遇到您以后,我才知道,这一颗心被夺走是怎样的感觉。”   舒洛斯飞快地补救道。   “我恋慕着您,不,甚至可以说,我深深地迷恋着您,无可救药的。”   “真的?”   “真的。”   舒洛斯一手按在胸口,心脏的位置。   他看着伽尔兰,他那明亮的眼眸中映着星光,仿佛将漫天繁星都映入他的眸中。   吟游诗人那多情的眸中仿佛盛满着古老的恩基河清澈而又温柔的河水,千言万语的爱恋之情都仿佛蕴含在他注视着伽尔兰的目光之中。   他在这一刻显得无比的认真,那清朗的声音在这一刻略微低沉了几分,包含着令人心颤的深情。   “阿芙朵弥尔女神能看到,我这颗在见到您的那一刻起就只会为您而跳动的心脏。”   “……”   伽尔兰和那双盛满着醉人风情的眼眸对视了一眼。   他摇了摇头,然后站起身来。   “你在说谎。”   “啊?可、可是……”   “喜欢一个人的眼神,不是你这样。”   “我没有说谎,我……”   “我看过的。”伽尔兰站着,俯视着身边仍然坐着的舒洛斯,他说,“真正迷恋着一个人的眼神,我亲眼看到过的。”   这个吟游诗人看着他的眼神,和赫伊莫斯看着他的眼神,完全不一样。   舒洛斯所谓的喜欢或许不算说谎,但是,那和喜欢一朵美丽的鲜花没什么区别。   根本没有什么迷恋,也没有什么深情,顶多就是一种对美丽的事物的喜爱——那大概是所有阿芙朵弥尔的信徒的本能吧……   正是因为这样,伽尔兰才无所谓地让舒洛斯跟在自己身边。   否则,如果舒洛斯是认真的,他不可能给他接近自己的机会。   舒洛斯本来还想要不服气地反驳,但是被站着的伽尔兰俯视着,听了伽尔兰这样一句话,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了一句。   “真正迷恋一个人的眼神,是怎么样的?”   “……我也不知道。”伽尔兰说,“可是,会有感觉的。”   他转身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   “舒洛斯,你别太小看女性了,或许你觉得她们好骗,可是她们分得出你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她们相信你,不过是因为她们心甘情愿地沉浸于你那甜美的谎言之中而已。”   舒洛斯有些发怔,他下意识跟着站起身来,跟在伽尔兰身后走去。   “您要去哪里?”   伽尔兰站住,回头看舒洛斯一眼。   金色的眸子微微一弯,他说:“我去溪水那边洗澡,你不怕死就跟着来。”   舒洛斯:“…………”   他乖乖地坐回了篝火边,继续烤他的肉干。   …………   伽尔兰还是挺放心这位看似风流多情的吟游诗人的,虽然他外表看起来像是一只拈花惹草的花蝴蝶,实际上却很绅士有礼。   一路走来,他也就是嘴里说着各种甜言蜜语,各种献殷勤,可是实际上,他对自己没有任何冒犯的举动,甚至连手指都没有碰自己一下。   想必这样的人也不会去偷看自己洗澡。   其实话说回来,就算那家伙真的来偷看了,伽尔兰也不在乎。   他又不是真的女人。   扯下披风,解开腰带,褪下外袍。伽尔兰只穿着一件长裤,就这么在夜色中袒露着上半身走进了溪水之中。   还好天气还算暖和,夜晚的溪水也不会让人觉得冷。   清澈的溪水包裹着他的身体,一种清凉的感觉渗入肌肤之中。   少年站在及腰的溪水中,一头漆黑的长发垂落下来,发梢浸入水中。   月光照在他的身上,衬得他的肤色越发白皙。   他弯腰,掬起一捧水,泼在自己脸上。那月光明晃晃地照在水面,让他的倒影清晰地映在水中。   伽尔兰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滚落着水珠的手,有些出神。   不知道赫伊莫斯的手伤怎么样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他那双手可是还要持剑上战场的。   毕竟,就算前几世个性诡异暴躁,赫伊莫斯也是被公认的唯一不逊于卡莫斯王兄的武勇之人。   【别否认我送到你身前的,所有的恋慕之情。】   伽尔兰仍旧有些失神。   【喜欢一个人,迷恋一个人的眼神,不是你那样。】   就如同他刚才对舒洛斯说过的话一样。   他看过那个眼神。   赫伊莫斯看他的眼神,他无法形容。   可是他能感觉得到,那炽热的眼神,热切得如同能焚烧一切的火焰,不管不顾地向他袭来,让他有一种会被其烧成灰烬的颤栗感。   让他……感到害怕。   站在溪水中,伽尔兰下意识握紧了自己的手臂。   逃出王宫,或许是为了逃离王座。   为了逃离再一次与赫伊莫斯战斗的命运。   也或许是他在潜意识中……想要逃离赫伊莫斯。   而且,他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坐上那个王座。   就算没有赫伊莫斯的存在,他也没有那个资格。   将心思收回来,伽尔兰深吸一口气,再度往脸上泼上一捧水,刚泼了两下,突然觉得有些不对,眼前亮亮的。   再一看,竟是那染成黑色的额发沾了水后褪色了,又变回了金色,映着月光,自然泛出光来。   他再低头一看,那浸入水中的发梢也都变回金色了。   他有些无语。   竟是忘了这一点,他本来还想让这头黑发多保持一段时间的,不过他也没想到这种颜料入水就褪色。   算了。   反正都这样了,干脆就洗干净好了。   这么一想,伽尔兰低头开始洗干净他那一头长发。   可是,专注于清洗头发的他并没有发现,不远处,那漆黑的丛林之中,有一双绿幽幽的眼在盯着他,缓缓接近。   ………………   这边的篝火旁,吃饱了的舒洛斯正在收拾包袱,一边收拾还一边悠闲地哼着歌。   突然,他目光一凝,抬头看去。   锐利的目光射入漆黑的丛林之中,舒洛斯猛地起身,一把取下身后的弓。   搭弓射箭。   数只利箭在转瞬之间射入黑暗的丛林深处,只听见黑暗中几声野兽濒死的嚎叫声传来,舒洛斯冷笑了一下,刚要习惯性抬手一撩额发,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脸色陡然一变,然后转身就飞快地向着溪边跑去。   赶到溪边不远处时,他胸口一凛。   这一刻,乌云飘来,遮住了天空中的弯月,整个大地陷入黑暗之中。   可是这对舒洛斯无碍,即使是在黑暗之中,他仍能看清一切。   此时此刻,他远远地看到一头野狼潜伏在丛林之中,弓身龇牙,那是即将扑向猎物的前兆。   而它即将扑过去的方向,是站在溪水中的那个纤细的身影。   来不及出声示警,舒洛斯二话不说,几步冲到溪边,抬手就是一箭。   中箭的野狼瞬间毙命倒在地上。   舒洛斯松了一口气,没有多想,他几乎是习惯性地抬手一捋额发,摆出最帅气的姿势,对那个站在溪水中的人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真是太危险了啊,伽尔小姐,如果不是身为您守护者的我及时赶到…………”   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舒洛斯的瞳孔在这一瞬陡然放大。   天空的乌云散去,明亮的月光重新洒满大地,照在水面上折射出光来。   流金色的长发映着月光泛出细碎的光泽。   折射着微光的水珠从湿润的金发上滚落,染湿了如水一般肌肤,湿漉漉的金发紧贴着颈窝滑落在白皙的胸口上。   金发的少年站在清澈的溪水中,夜色中,如出现在水中的月光的精灵。 第143章   虽然本身的战斗力并不弱, 但是伽尔兰毕竟还是缺乏在荒郊野外行走的经验,完全没有想到在野外会遭遇到野兽袭击的问题。   他的长剑和岸边的衣服放在一起, 如果野狼扑过来, 他手无寸铁, 肯定要吃一个大亏。   幸好那个花蝴蝶式的吟游诗人及时赶到, 一箭射死了野狼,伽尔兰一眼看到那只硕大的野狼,也是心里一惊。   站在及腰的溪水中看到那只野狼被射死, 他松了口气,抬眼看向岸边的舒洛斯, 想向他道谢。   可是一抬头, 却发现舒洛斯整个人像是傻了一般, 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一下, 看到垂落在自己手臂上的金发,还有滚落着水珠的赤裸胸膛,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处境。   哦, 暴露了。   伽尔兰如此想着, 但是内心毫无动摇。   算了, 这是迟早的事情。   毕竟穿女装这种事他可不打算长时间进行下去。   他这么一想,就抬手,一边随意将那垂落在胸前的湿漉漉的金发撩到颈后, 一边向岸边走来。   清澈的水面从他身边荡漾开波纹, 当少年在水中起身的时候, 折射着月光的水珠簌簌地从他白皙的肌肤上坠落在水面, 溅起细小的水花。   翠绿森林之中,微微侧脸,抬手撩起金发的少年就如同一只在溪水中慢步而来的白鹿。   少年,月光,水波,还有那金发散落在水面上折射出的莹莹微光。   这一切,映衬着幽暗夜色,形成了一副美好得让人几乎忘记呼吸的画面。   舒洛斯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过身去。   “伽尔小姐,请原谅我的冒犯!”   他转身,背对着向自己走来的伽尔兰,高声大喊道。   “但是这实在是千钧一发,为了保护您的安全,不受到野兽的伤害,我不得已……请您无论如何也要相信我是无心的。”   “我……这个漆黑的夜晚,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在溪水中走到一半,已经走到了及膝深的地方的伽尔兰怔了一下,他有些错愕地看着背对着自己努力辩解着的舒洛斯。   什么都没看到?   开玩笑,月光亮着呢。   “……你看到了吧?”   这是带着疑惑的肯定问句。   “不不不——我真的没有——这么黑,怎么可能看得到?”   “你看到了。”   这是肯定句。   “我……呃,我,那个……不是,伽尔小姐,您还年轻,就算胸小了一点,也不算什么,咳,以后还会长大的,咳,这个,就算注定只能这么平,也只是一点小遗憾罢了,以您那无上的美貌完全可以让人忽视掉这个小小的遗憾。”   背对着伽尔兰的舒洛斯一边干咳,一边嘴不停地说着。   “没错,就是这样,一点点平胸吗,您完全不需要在意的……咳,我也一点都不在意,真的。”   就在他紧闭着眼张着嘴不停地碎碎念着的时候,一只手从他身后伸出来。   已经走到了舒洛斯身后的伽尔兰一把按在舒洛斯的肩上。   “我说你啊,别拒绝面对现实啊。”   大概猜到舒洛斯死活不肯面对自己、还一口一个平胸没什么大不了的原因是什么,伽尔兰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女性的胸就算再平,和男性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一句话刚落音,被他搭着肩膀的舒洛斯突然哇的一声大叫,然后一把抱住脑袋,死命地晃了起来。   “我不听我不听!反正你就是伽尔小姐你就是女的!”   拒绝面对现实的舒洛斯死死地抱着脑袋摇着头。   “你绝对不是那种喜欢女装的变态,你只是胸有点平而已!揉一揉就会变大的——”   他话还没说完,眼角一抽的伽尔兰已经一脚重重地踹在了他的屁股上,踹得他整个人都向前踉跄了一步。   若不是有着良好的肢体平衡协调能力,恐怕就会直接跌个狗啃食了。   但是他刚稳住身体,又是一脚踹过来,让他一噗通一下向前栽倒在了地上。   湿漉漉的金发垂落下来,滴下的水珠落在草地上。   少年一脚踩在某位吟游诗人的背上,俯视着对方的眼微微眯起,透出极其危险的光。   “你再说一次?谁是变态?”   “……我说我自己。”   挣扎不开的舒洛斯忍辱负重,最终屈服在了伽尔兰的脚下。   …………   篝火仍然还在燃烧着,但是坐在篝火边上的人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黑发的美少女变成了金发的美少年,伽尔兰坐在火边,以便尽快烘干身上的湿气。   被打击得整个人都蔫了的舒洛斯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的,抱着膝盖坐在篝火边,双眼无神地盯着夜空发着呆。   那副颓废的模样实在是让伽尔兰看不下去了。   “我觉得你可以换个方向想想,你之所以对我献殷勤失败,不是因为你对女性的吸引力减弱了,而是因为我根本不是女的。”   伽尔兰说,“这样一想,是不是会好一些?”   舒洛斯怔了一下。   然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他就说他依然是如此的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对女性的吸引力怎么会突然没了呢?   敢情对方根本不是女的啊,问题不在自己身上。   如此一想,前一秒还蔫蔫的吟游诗人立马就变得精神抖擞了起来。   虽然美少女没有了他很难过,但是只要一想到这反而证明了他的魅力依然强大,他立刻就振作起来了。   毕竟,天下美女多着呢,还有无数朵美丽的花儿等着他去采摘。   只是下次一定要看清楚了美人的性别才是……要不以后还是专攻那些有着高耸的山峰的美女吧……   一遭被蛇咬的吟游诗人在心底暗戳戳地这么想着。   “我说你也奇怪,一看就知道是娇生惯养着被人宠大的,一个小孩子,不在亲人身边待着,跑出来吃苦受罪干什么?”   一恢复精神,舒洛斯的嘴又闲不住了。   只是,现在他对待身为男性的伽尔兰完全没有对‘伽尔小姐’的温柔体贴呵护尊重了,就连尊称都收了回去。   “我猜猜啊,肯定是从家里偷跑出来了,为了避免被抓回去,才男扮女装的,是不是?”   “挺聪明的嘛。”   “那当然。”伽尔兰的夸奖让舒洛斯很是受用,“别看我年轻,我才十五岁就开始在这个大陆上游历了。”   他拍了拍伽尔兰的肩,说,“说到人生经验,我绝对是你的大哥。”   在女性面前他必须要表现得情深义重,一心一意,但是在同性面前,他就毫不客气地开始放飞自我,骄傲地吹嘘起自己的风流史来。   吹了好半天,最后下了总结。   “一看就知道,你还是个没碰过女人的雏儿,一定是你家人把你看得太紧了。不过没关系,以后跟着舒洛斯大哥我,保管你不出一年,就能看尽这天下不同花儿的风采,领略到其中的乐趣。”   舒洛斯抬手,一捋长长的额发,弯弯的桃花眼中尽是风情。   “我们既然身为男人,只有温香暖玉尽在怀中,才不负这一生啊。”   “……”   伽尔兰看着舒洛斯在那里使劲吹。   他的唇角慢慢扬起了一抹笑意。   “好啊。”他笑着说,“以后我就跟着舒洛斯大哥你好好学。”   如果是想要环游大陆的话,像这个人一样成为一个吟游诗人似乎也不错。   伽尔兰这么想着。   他虽然自觉武力不差,但是行走在外的经验却十分不足,而舒洛斯独自游历了大陆很久,想必经验是极为丰富的。   “不过,你要是男人的话,为什么想要去特威路尔山?”   “嗯?男的就不能去那座山吗?”   “倒不是因为这个,只是因为有很多女性都很向往那座山脉,因为传说中,白色的独角兽曾经在那里出现过。”   舒洛斯耸了耸肩,回答道。   白色的独角兽,传说中的圣兽,也传说它其实是月光与水化身而成的精灵。   据说,它只会在世界上最美丽、最纯洁的少女面前现身。   “我不曾听过这件事,我只是听人说,特威路尔山的天池、以及瀑布都很美丽,所以想要亲眼去看一看。”   “哦,那个地方我前年路过过,的确是一个如仙境般美丽的地方啊。”   像是想起了什么,舒洛斯一脸怀念地摸了摸下巴。   “我曾在那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那里美丽的女性们也很热情啊……”   “因为那个传说,有些自认美貌的少女会前往那座山脉,想要看到那个独角兽,因为这样一来她就是被独角兽认可的世界上最美丽的少女了,我一开始以为‘伽尔小姐’也是其中的一员啊。”   哈哈哈笑着的吟游诗人突然话锋一转,一脸惋惜地看着伽尔兰的脸。   “话说回来,如果‘伽尔小姐’是真的存在的话,说不定,我还真能亲眼目睹到那只传闻中的白色独角兽啊。”   伽尔兰眨了下眼。   他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独角兽的吧?那只是传说而已。”   吟游诗人笑了一下。   “谁知道呢。”   他此刻说话的语气没了刚才的轻浮,透出几分意味深长之色。   “这个世界可是大着啊,有什么东西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不是吗?”   他说,“夜深了,睡吧,翘家的小宝宝。”   说完,他就起身,一边说着小宝宝一边拍了拍伽尔兰的头。   自从知道伽尔兰不是‘她’以后,他对伽尔兰的态度就变得轻佻放肆了许多。比起之前对‘伽尔小姐’小心翼翼的手指都不碰一下,舒洛斯现在不是拍肩就是拍头。   对此,伽尔兰到是无所谓,比起天天听着那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歌咏腔调,这样反而好多了。   他也站起身来,跟舒洛斯一起走进崖洞之中。   他们身后的篝火还在熊熊燃烧着,舒洛斯说,这样可以防止夜色中那些伤人的野兽接近崖洞。   一夜安眠。   当天亮之后,舒洛斯将篝火的痕迹和他们留宿的痕迹全部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继续带着伽尔兰向着特威路尔山的方向奔去。   “大概要多久才到?”   “跟着大哥我,两天就到了。”   …………   明亮的太阳高挂天空,这个人迹罕至的小村落里再一次迎来了客人。   那是两位骑士,身骑骏马,皆是身形高挑,面容俊美。   一位有着如阳光一般明亮的金发,一只眼戴着漆黑的眼罩,只是那眼罩却丝毫无损他英俊迷人的容貌。   另一位正好相反,有着一头如漆黑夜色般的短发,俊美面容有着一种逼人的感觉,那眼中的目光锐利得让人不敢正视。   只是,这两位虽然一同而来,彼此也认识,但是关系似乎不怎么好。   金发的骑士牵着马,正在耐心地和一位头发胡子都花白的老人说话。   “你真的没有见过一个金发的少年吗?不,或许不是金发,就是一个少年,大概十七岁左右的样子,相貌非常漂亮,真的没见过吗?”   身为一村之长的老人摇了摇头。   “这位骑士大人,我一介平民怎么敢对您说谎?我是真的没有见过您说的这个人。”   旁边站着的黑发骑士突然插了一句。   “是不是你记性不好,忘记了。”   被质疑了的老人有些不快,黑发骑士的意思就是说他老了,记性不好了。   但是,他就算再不满,也没胆子顶撞骑士大人,只能转头狠狠瞪了一眼那群躲在一旁偷偷看着这边的村中少女们。   偷看美男的少女们被吓得一哄而散。   展示了权威的村长这才舒服了,再度老实地回答道:“我们这里很偏僻,一天顶多来一两位客人,这几天来的客人,我肯定都记得的。”   他摇头道:“真的没有骑士大人你们说的,十七岁左右的少年。”   “就是这三天之内的,真的没有吗?”   “没有,只有一对男女一同来的,那天正好村中有人举行婚礼……不过,女孩子虽然年轻,可那个男人看起来已经有二十五六岁了啊。”   年纪大了,说话就有些絮絮叨叨的。   “那年轻的男人是真的长得好看啊,不比骑士大人您差了,就是那女孩,挺害羞的,一直带着兜帽,都看不清长啥样……”   老村长还在那里念叨着,赫伊莫斯在听到老人笃定地回答没有十七岁大的少年路过时,就一声不吭地转过身,牵着他的骏马向村口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深深地思索着。   他追踪而来,刚到这个村子,正好和同样出来找人的凯霍斯撞个正着。   既然他们都判断是这边,那么方向应该不会出错。   伽尔兰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件事实在有些奇怪,能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从封锁严密的王城中潜逃出去,这不像是他能做得到的事情。   无论怎么打探,都完全打探不到一点消息。   这很不应该,以伽尔兰那样显眼的模样,就算将金发染成其他颜色,容貌也是极其引人注目的啊。   一位面容美丽的少年,应该非常明显,可是为什么完全找不到?   赫伊莫斯这么想着,无意识中一抬头,突然看到了不远处热热闹闹的广场。似乎是因为这里不久前举行了婚礼,所以村里的人凑钱请了一个平民剧团,唱三天歌剧。   那正在表演的歌剧中,一个身体明显有些粗壮的‘女人’化着浓妆,用低沉的嗓音唱着歌。   那明显是一个男人扮演的。   赫伊莫斯不以为意。   这很正常,在亚伦兰狄斯,女性是不能表演歌剧的。   别说这种平民剧团,就算是王室剧团,歌剧中的女性也全部都是由男性扮演的,只不过那些贵族们观看的歌剧中,会选择面容精致身体纤细极像女性的少年去扮演,这样一来,他们化完妆之后看起来完全就像是女性,不会让人觉得违和了。   蓦然间,一道白光在赫伊莫斯脑海中闪过。   面容美丽身形纤细的少年……   扮演女性不会让人觉得违和……   【那个女孩啊,挺害羞的,一直带着兜帽,都看不清长啥样……】   赫伊莫斯猛地回头。   难道—— 第144章   在仔细询问老村长关于他所遇到的那位少女的事情之后, 赫伊莫斯又去找了被从盗贼手中救回来的一名女性,询问了那个黑发少女的相貌。   “没错, 她长得非常美啊,简直就像是美神阿芙朵弥尔的化身一样,而且也非常、非常地帅气,比那些该死的强盗要厉害得多了——”   一提起那位黑发少女,这位女人就颇为激动地说个不停。   她这辈子都不曾见过那么好看的少女, 而且那位少女不仅美丽,还是如此的强大, 让她难以自已地对其憧憬着、向往着。   在这个年轻女人喋喋不休地述说之中,赫伊莫斯和凯霍斯对视了一眼。   没错, 那个‘黑发少女’就是伽尔兰。   难怪他能通过严密封锁的城门, 难怪卡莫斯王派出的近卫军查探不到他的消息,原来他不只是染黑了头发, 还直接改装, 假扮成少女逃离了他们的视线。   一确定那就是伽尔兰,两位骑士二话不说, 一秒钟也不耽搁地翻身上马,在询问了老村长‘黑发少女’离去的方向之后, 就飞快地追了上去。   在纵马飞驰的途中, 两人都很沉默。   但是,好一会儿之后, 赫伊莫斯终究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和伽尔兰在一起的……那个吟游诗人是谁?”   他问凯霍斯。   凯霍斯身为伽尔兰的守护骑士, 对于伽尔兰身边所有人的底细应该都是一清二楚的。   凯霍斯沉默了稍许。   他说:“不知道。”   烈日的骑士此时回答的口气罕见的不是很好。   不过这并不是针对赫伊莫斯, 他口气不好的理由,大概和赫伊莫斯忍不住发问的原因差不多。   ——居然有他们不知道的人跟在伽尔兰身边。   赫伊莫斯不再吭声了,但是,这个时候他像是突然和凯霍斯有了默契一般,再一次同时加快了身下骏马奔驰的速度。   他们向老村长指向的方向飞驰而去,如果老村长指路正确,而且说的时间也没错的话,他们最迟在今晚之前一定能追赶上伽尔兰。   身为平民的老村长当然不敢欺骗这两位一看就身份尊贵的骑士,所以并没有指错路,时间也没说错。然而,伽尔兰一开始走错了路,现在,他已经在某位吟游诗人的带领之下,改了方向走上了正确的道路。   而赫伊莫斯他们又是一路上询问一名黑发少女和一名吟游诗人的情况……但此刻伽尔兰已经重新改回了少年装束,头发也洗回成金发。   还有一点关键的是,伽尔兰和舒洛斯夜宿的痕迹已经被经验丰富的吟游诗人在离开前清除干净了,急着追人的赫伊莫斯他们并没有发现。   于是……   非常可惜的……   无法避免的……   烈日的骑士和地狱的黑骑士,追向了错误的方向。   本来可以在这一天拦截到伽尔兰的他们,再一次和伽尔兰擦肩而过。   …………   ……………………   完全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被拦截住的伽尔兰跟着舒洛斯一路前行,看着这过了好几天都没有人追过来,顿时松了一口气。   只要前几天自己没有被找到,后面就更没有人能弄清楚自己的动向了,毕竟,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打算前往何处。   这么广大的大陆上,想要寻找到一个存心躲避的人非常困难,等王兄和赫伊莫斯他们寻找自己一段时间,发现怎么都找不到之后,自然就会放弃了。   心里的担心一放下,伽尔兰就轻松了很多,对着未来的路途也越来越期待了起来。   特威路尔山只是他旅途中的第一站,以后,他还有很多很多想要去的地方。   这一日的中午时分,他们在路边找了一处平地暂时停下来休息。   舒洛斯射下几只小鸟,此刻正在火堆旁烤着,准备拿来当中饭。他一个人在大陆上行走了很长时间,虽然平常能在城镇中住宿和吃饭,但是也有不少在野外露宿的时候,因此早就练出了一手烤肉的本事。   反正在伽尔兰看来,也就只比王兄御用的厨师差那么一点点而已。   抱着一捆枯木枝回来,伽尔兰已经闻到了诱人的烤肉香味。   他走过去,一根根地将枯木枝放入火堆之中。   说来这几天还真是让他有些脸红,无论是寻找露宿的地方、点燃火堆、或者打猎烤肉等等事情,都是舒洛斯一人做的,他也尝试过帮忙,但是只帮了倒忙。   不过,舒洛斯倒是没有嫌弃他。   虽然每次他搞砸的时候都会毫不客气地嘲讽他一顿,但是接下来还是会好好地教他该怎么做。   因此,这几天下来,他学会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东西。   在火堆边坐下来,伽尔兰看着火焰有些出神。   他果然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野外的生活和王宫中的生活相差得何止十万八千里。   如果不是运气好遇到了这位经验丰富的吟游诗人,这几天他肯定会吃很多苦。   他想。   他得好好跟着舒洛斯多学一点游历大陆的经验,毕竟,他也不可能一直让舒洛斯照顾着,迟早两人也要分开的,到时候他就必须要靠自己了。   就在伽尔兰正在出神的时候,一只烤得焦黄的小鸟递到了他的眼前,那烤小鸟被削尖的树枝穿着,黑色的酱汁抹在上面,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   他接过树枝,对舒洛斯展颜一笑。   “谢谢。”   舒洛斯看着那笑容明亮的少年埋头开始吃起来,收回目光,自己也咬了一口烤肉。   说起来,他自己也有点纳闷,他从来都不是那种爱多管闲事的人,应该说,他其实是个很不喜欢麻烦的人。如果是一位美女带来的麻烦他还可以接受,但是对方如果是男性,他根本就不会多看一眼。   这个翘家的少年现在就是彻头彻尾的麻烦,只是,他却没有任何想要将其丢下不管的念头。   想了想,舒洛斯觉得,大概还是因为少年的这张脸吧。   那张脸实在是太好看了,就算不是女孩,只要对他展颜一笑,身为阿芙朵弥尔忠实信徒的他就怎么都不忍心丢下这少年不管。   而且,这个少年虽然明显是贵族出身的小少爷,身上却似乎没有一点那些贵族大爷们趾高气昂的气息。   如果这个贵族少年真的毫不客气地享受着自己的照顾的话,就算长得再好看,他也会不辞而别——他可不是伺候贵族大爷的下仆。   但是,这个小少爷不会将自己对他的照顾视为理所当然,每次都会很认真地向他道谢,而且也很努力地向他学习那些野外生存的技能和经验。很明显,少年没有一直依靠他的打算。   嗯,就这样吧。   虽然这位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有些笨拙……不过,笨拙得不会让人感到讨厌,再加上那张脸的话,还让人觉得挺可爱的。   舒洛斯想。   他就当做是捡到了一只偷跑出来的小奶猫,既然看着可爱,就先养着看看也无所谓。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吃着烤小鸟,一边随意开口闲聊了起来。   “我说啊,伽尔,你是下级贵族吧?”   “嗯。”   伽尔兰嗯了一声,这个没什么好隐瞒的,他是贵族的事情应该很容易就看得出来。   再加上他的肤色,一般人都会认为他是下级贵族。   “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颇为八卦的吟游诗人询问道。   “怎么,在家里受气了?被欺负了?可是看你的身手,应该也没人能欺负你啊?”   “不,我家里……的人,都对我很好。”   舒洛斯开始脑洞大开。   “那是不是你被什么上级大贵族的女儿给看中了?强行逼婚,你不喜欢她,就逃出来了?”他兴致勃勃地问,“怎么,那个大贵族的女儿是不是长得很难看?难看到你宁愿舍弃贵族的身份也要逃婚?”   伽尔兰一怔,然后失笑。   “你想太多了。”   他笑着说。   没能听到八卦的舒洛斯颇为惋惜地哦了一声。   “既然什么事都没有,你跑出来干嘛?”   伽尔兰想了想。   他说:“我们家有着很大的家业,现在是我的兄长管着的,但是他没有孩子,所以想把家业传给我,我不想要,所以就跑出来了。”   伽尔兰的话让刚咬了一口鸟肉的舒洛斯噎了一下。   他顾不上嘴边喷香的烤肉,一脸难以置信,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伽尔兰。   “我说你是不是傻啊?”他非常直白地将脑中所想说了出来,“放着大好家业不继承,放着荣华富贵不去享受,偏偏跑出来风餐露宿,我说你脑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这要是换成别人,肯定是喜滋滋地去接收那大好家业。   甚至于,就算没有继承权,也要设法将家业抢夺过来。   这个小鬼居然为了不继承家业逃家了?   舒洛斯问:“你难道不想继承那个家业?”   “其实我很想继承。”   “…………”   那你还跑什么?   舒洛斯想。   这孩子恐怕是真的傻啊。   “虽然我很想,可是,我并没有那个资格……我……”   伽尔兰像是不知道该什么说,说了几个字又停了下来。   “资格?什么资格?你那位兄长想让你继承你就有资格了,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   “……我的目的……我想要继承家业的那个目的……和我的兄长,还有其他人,完全不一样。”   伽尔兰犹豫着说。   “我并不是为了想要继承而想要去继承它。”   “等等……什么叫‘不是为了想要继承而想要去继承’?”   舒洛斯觉得自己完全听不懂伽尔兰这句饶舌的话,忍不住问道。   可是伽尔兰说完这句话之后就闭上了嘴,一心一意地吃着烤小鸟,显然不想再将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了。   舒洛斯虽然有些好奇,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强迫人的习惯,耸了耸肩,他将这个话题丢到了一边。   吃完烤小鸟以及干面饼当午餐,休息片刻之后,两人起身。   先由伽尔兰动手收拾他们进食留下的痕迹,舒洛斯在一旁看着。等伽尔兰收拾完之后,他再动手,将伽尔兰没注意到的残留痕迹给收拾干净了,同时告诉了伽尔兰要注意的地方。   在舒洛斯说话的时候,伽尔兰就在一旁认真地听着。   舒洛斯看着那乖巧地听自己说话的少年,心里颇有一种为人师表的成就感和愉悦感。   “这里离特威路尔城已经不远了,速度快一些,我们能在彻底黑下来之前赶到那里。”   特威路尔城就在特威路尔山的脚下,因此而得名。   舒洛斯说:“露宿了两三天,进了城就可以好好享受了。”   “真的吗?”   听到这话的伽尔兰露出了高兴的神色,他说,“舒洛斯,这几天都是靠你我才有烤肉吃,不然我自己就只能啃面饼了,进城之后,我请你吃饭怎么样?随便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少年的话让舒洛斯怔了一下,然后,微微一笑。   “好啊。”   他笑着说,那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越是和伽尔兰相处,就越是觉得这个少年和普通的贵族不一样。   舒洛斯虽然只是一介吟游诗人,但是这么多年来,凭借他优异的箭技以及歌喉,遇到的贵族也不在少数,甚至作为一同冒险的同伴的贵族也有,但是像伽尔兰这种的……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明明一眼就看得出是贵族出身,但是这个少年身上却没有任何贵族惯有的恶劣性情。   就比如说刚才,一路上由他负责做饭,其他贵族都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性格好点的贵族就会给他一些钱财,自以为这么做是平易近人,可是不管说得再怎么好听,实际上这种行为依然是自觉高人一等。   可是伽尔兰却并没有这样做,而只是说要请他大吃一顿,就如同真正的平等的朋友一般。   怎么说呢……还真是一个特别的贵族小少爷啊。   不过就是脑子有点问题。   纵马奔跑了一下午,快要到傍晚的时候,已经接近特威路尔城了。   此刻,他们跑在半山腰之上,这里地带是山地,山林遍地,舒洛斯说再绕过前面两座山就到城市了。   伽尔兰很期盼,风餐露宿了好几天,每天席地而睡,他也很想有个舒服的床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只是,就在他们即将绕过这座山时,下方突然传来了吵闹的声音,其中夹杂着哭声,还有悲痛的叫喊声。   伽尔兰下意识往下看去,只见下方的山道上一群人纠缠在一起,其中有着一队身穿军服的士兵,用绳索绑着一些年轻的男女要把他们拽走,而其他中年人或是年迈的老人则是在向带头的队率苦苦哀求着什么。   顺着伽尔兰看的方向,舒洛斯也瞟了一眼,然后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别多管闲事。”   他说,“尤其是涉及到官方的事情,麻烦会很大。”   “可是……”   “要么是催债,要么是其他原因,反正这些士兵肯定是服从官员的命令来的,就算这些人看着可怜,但这是常见的事情,你以后见多了就习惯了。”   “……”   伽尔兰怔了一下。   突然,下面的哭喊声越发凄厉。   他往下看去,眼见那些士兵已经开始动手打人,甚至剑都拔了出来,他皱了下眉,一拽缰绳想要纵马跑去。   可是,刚跑了几下,却被同样纵马一窜的舒洛斯拦住。   伽尔兰身下被陡然拦住去路的黑马高高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   “我说了,会让麻烦上身的,听不懂吗?”   舒洛斯一贯悠闲的口气变得严厉了起来。   “……可是我既然看见了,总不能不管。”   “是吗?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你我同行,你只要做了这件事,就会牵扯到我的身上。你想要帮助那些人,可我不想,你又凭什么给我带来麻烦?”   舒洛斯神色淡漠地说。   “还是你理所当然的认为,只要你冲过去了,我就得被你绑架着一起冲下去?”   游历大陆这么多年,他早已看惯了生死和人情冷暖。他能好好的活这么久,就是因为极少多管闲事。   他已经想象得到,这位血气方刚的贵族小少爷痛斥自己冷血的模样,他目光冷下来,等着对方义正言辞的斥责。   伽尔兰看了他一眼。   “你说得对。”   “……啊?”   “那是我想做的事情,不是你想做的事情,我不该将你牵扯进来。”   少年说,伸手到他的面前。   舒洛斯下意识抬手,三枚亚伦银币掉落在他的手中。   “我说过要请你吃一顿饭,但是现在看来,我们必须在这里分别了,舒洛斯,谢谢你这几天的照顾。”   伽尔兰说,“你现在掉头离开,不会有人发现你在这里,你也不会被牵扯到这个麻烦里。”   说完,伽尔兰一扯缰绳,从舒洛斯身侧越过,纵马飞驰而下。   被留下的吟游诗人捧着手中的几枚银币,一脸错愕地骑马立于原地。   不,等等。   你现在难道不应该是要么痛斥我的冷血,要么给我讲大道理试图感化我,要么就请求我拜托我让我心软了一同前往。   当然,无论你用哪种方法,心如铁石的我都不会加以理会,甚至还会冷嘲你一顿。   可是,你这干脆地让我掉头跑人是什么意思?   没有你这样做的啊—— 第145章   卡斯是特威路尔城的一名小队率。   在亚伦兰狄斯,无论是守护城市的城卫军还是征战沙场的军团, 最基础的就是小队, 一个小队的配备大概是十几到二十几名士兵, 小队的队长称之为队率。   在特威路尔城中,他这样一个小队率可以说是籍籍无名,每日要对着自己的上司点头哈腰。   不过凭借着裙带关系, 他抱上了城门卫长的大腿,不需要每日再辛辛苦苦地守城门、或是在大街上巡逻。城主大人是个很严格的人,对属下的管束也很严, 禁止士兵随意扰民,做这些事情完全没有什么油水。   而现在,城门卫长将周边一部分村镇税收的事情交给了他。   这可是个油水不少的事情,尤其是他们这些士兵在城中得夹着尾巴做人, 出了城到了小村镇上,那就可以放肆的作威作福了。毕竟收税的权力在他手中, 谅这些泥腿子也不敢多话。   由于前阵子轻微地动的缘故,特威路尔这一带受了轻灾, 所以这两个月的税收情况不太好。卡斯的大腿城门卫长的心情也不太好, 最近一直催促着卡斯尽快将他负责地段中的税金收上来。   大腿的吩咐当然必须尽心去做, 卡斯队率二话不说,带着自己的小队开始在他负责的那些村镇中催着收税。   至于税金收多收少,主要看卡斯的心情。   心情好的, 就只比规定的税金多收一点点当酒钱了, 心情不好, 那就翻倍的收。   当然,多出来的部分自然是中饱私囊,反正只要将该交的税款全额交上去,其他的事情他的大腿也不会多管。   毕竟这也是一种俗称约定了。   就说卡斯现在正在收税的这座小村庄,本来看着这里穷搜刮不出什么来,打算少收点算了的,可是偏偏这里的人不识相,惹火了他。   不就是看着那个给他端茶的小女孩长得挺水灵的,摸了一把么,结果又是尖叫又是把热水泼在自己身上。   行!   不听话是吧?   本来懒得多事,此刻火气一上来,卡斯就不客气地将税金直接翻倍了。   村长战战兢兢地说村里太穷了,不久前又遭灾,实在付不出那么多,求着他减免一点税金,他也懒得多说,直接让士兵将村里那些年轻女孩都抓起来,打算发卖了去抵税金,刚才泼了他一身水的那个女孩自然是首当其冲。   这下子,整个村落都被惊动了,被抓起来的那些女孩的家人拼命地哀求,死死地抱着自家的孩子不肯松手,还有不少人跪在地上向士兵们哀求着。   有些士兵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向卡斯看去,被卡斯狠狠斥责了几句,不得不硬起心肠来强行将那些女孩拖走。   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抱着手站在一旁的卡斯冷笑着看着那群跪地求饶的低贱平民们,完全没有注意到村落中的壮年男人们脸上已经浮现出了戾气,面色不善地向他盯过来。   这附近的村落靠近山脉,不少人都是以打猎为生,民风较于其他平地的城镇更为彪悍,身体也更为强壮。若是能生活得下去,就算只是勉强糊口,这些汉子也会老老实实的,但是,前阵子就遭了灾,正是生活艰难的时候,这些士兵还不顾他们的死活,要将自己的亲人强行发卖掉,他们已经在快要爆发的边缘了。   哭喊声越来越大,一位死死地抱着自己女儿的老妇人被士兵一脚踢开,扑倒在地,手臂被石头划得鲜血淋漓,而被拽走的年轻女孩也在凄厉地哭喊着。   人群中,一位猎人打扮的壮硕男子眼底的戾气已经掩盖不住了,他上前一步,手也向自己身后背着的猎弓摸去。   就在此时,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打破了这里的吵闹声。   众人下意识往那边看去,看到一个金发少年骑马小跑着从道路那边过来。   跑到这里看到他们,少年勒马停下来,朝他们看过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少年看着他们,一脸好奇,那神色像是从来没见过这个场面,所以觉得很稀罕一样。   本来还想警告这个路人不要多管闲事的卡斯一听少年这明显像是在看戏的好奇口吻,顿时就不在意了。   虽然这少年长得挺好看,但是再好看也是男的,他毫无兴趣。而且看少年那模样,被养得挺娇嫩的,家里应该多少也有点家底。   “这些家伙抗税不交。”他随口应付了一句,“一群刁民而已,你最好别管。”   卡斯只是不想多事而已,但是如果这个少年真是血气方刚要插手多管闲事的话,他可不会退让。   而且看这个少年的装束,也不像是多有权势的样子,估计也就是家里稍微有点钱而已,要是对方敢动手,他就直接将这个不懂事的小屁孩一起抓起来,正好狠狠敲小鬼家里一笔钱财。   “这样吗?”   少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然后摇头叹息。   “国家规定了税金,你们既然被国家保护着,就要按照规矩交税,怎么可以做抗税这样的事情,这是违反国法的。”   他像是生气了,用高高在上的口气斥责道。那种语气像极了何不食肉糜的贵族,隐隐透出几分高傲之色。   然后,他看向卡斯。   “他们抗税,也是因为你做得不到位,没有好好惩治他们,你也有责任。”   少年说话时带着明显的盛气凌人的语气,而且这种语气似乎是习以为常了。   突然被一个小鬼这么斥责的卡斯顿时就不爽了,张口就要骂回去。   可是,他还没开口,那骑在马上的少年似乎是随意地抬手,将额前的一缕金发撩到了耳后。   卡斯陡然瞪直了眼。   在少年将垂落在耳前的金发撩到耳后的时候,明亮的阳光照亮了流金色的长发,折射出的光线将少年耳垂上那一点翠绿色映得鲜嫩欲滴,异常显眼。   孔雀石……耳环?   卡斯一下子呆住了。   可他的脑子却飞快地运转了起来。   这金发少年虽然穿得普通,但是,那说话的语气,那一身的气派……最重要的是,那孔雀石雕琢成的耳环……   这绝对不是个普通人!   绝对是个贵族!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小贵族。   要知道,孔雀石这么珍贵的宝石就算普通贵族能拿到手,也不敢随意佩戴的啊——   亚伦兰狄斯人对于象征着几位主要神灵的贵重宝石的模样,几乎都铭刻在心底。   就算不能佩戴,也都自小在心里暗戳戳地幻想着,所以卡斯一眼就认出来了。   再联想到这个少年那似乎想要掩饰但是明显是自小养成的倨傲神色,以及居高临下斥责人的态度,卡斯暗暗在心里猜测着。   这个看似衣着普通的少年恐怕是哪个大贵族世家贪玩的幼子,故意打扮成这样跑出来。   毕竟,那些年轻的贵族子弟看多了冒险小说,没事就幻想着出门冒险啊什么的。   这么一想,卡斯顿时就紧张了起来。   他仔细想了想自己刚才有没有失礼的地方,以及回答少年的话有什么不对。   就在这时,少年轻蔑地扫了一眼那一圈平民,再次开口说话。   “身为亚伦兰狄斯的子民却抗税,这种行为实在是令人不耻,你给我把他们全部都抓起来,关押到牢中,我会去告诉卡尼列叔叔……”   像是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少年咳了一下,像是在掩饰什么。   “……会告诉特威路尔城主他们的罪责,严厉惩罚他们。”   卡尼列……叔叔?   小队率目瞪口呆。   卡尼列,这是特威路尔城主大人的名字啊!   这个少年居然能叫出名字来,还叫得那么亲密?   这这这——   等等。   这个贵族少爷说了什么?   说要把这个事告诉城主大人?   卡斯心里一个激灵。   不行!   他的上司城门卫长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下面的人捞油水的事情,可是城主大人却是一位刚正的人,处事正直,待人严厉,一旦城主知道了这件事,派人一查……   “不、等等,这位小少爷,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卡斯的冷汗已经下来,赶紧上前向少年解释。   可是他用了尊称反而让少年不高兴地一瞪眼。   “别乱叫,我不是什么少爷,只是一个吟游诗人而已!”   呸,吟游诗人哪有你这样的气派。   卡斯在心里腹诽着,少年如此坚决地否认,更让他认定了这就是哪个贵族世家贪玩的小少爷。   他凑过去,陪着笑。   “是是是,这位……吟游诗人,其实呢,这些刁……不,这些平民交了大部分了,还剩下一点没凑齐而已,我这只是吓唬吓唬他们,让他们把税金给凑齐而已。”   他心里憋屈得厉害。   本来是想好好教训这群刁民一顿,现在倒霉遇到这么个不懂事的贵族小孩,不只不能教训他们,还得帮他们说好话。   “其实呢,因为最近这附近发生了地动的缘故,他们家里遭灾了,也不容易。”他陪着笑对少年说,“您看,这么一点事还要全部抓起来,还要惊动城主大人的话,是不是过了点?”   “受灾了?”   少年眨眨眼,想了一想。   他说,“好吧,虽然不交税金不合国法,但是既然受灾了,那也算是情有可原。”   “是啊是啊,是受灾了。”卡斯赶紧说,“我刚才吓唬了他们一下,他们已经把剩下的税金补齐了,您过来的时候,我正打算放了他们呢。”   “这样啊……”   少年微微点了点头。   卡斯讨好地对少年笑笑,心里放松下来。   这一放松下来,紧张到僵硬的脑子又重新开始转动了。   他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就算是哪家贵族小少爷变装出来游玩,但是长辈也不可能放心让这种一看就没经过世事的天真小少爷一个人上路啊。   一个仆人都没有,这不可能啊。   卡斯心里这么想着,念头一转,目光阴暗下来。他一边抬头向少年耳朵上的耳环仔细看去,一边抬手想要抓住少年骑的马的缰绳。   他张嘴想要再多试探几句,突然间,一道冷风扑来。   只见一只利箭从远方疾射而来,毫厘不差地从卡斯伸出的手与即将碰触到的缰绳之间插过去。   那箭尖甚至还划破了卡斯的指尖,然后噗哧一下,扎进他身后的树木。   卡斯一转头,顿时一头冷汗,只见那利箭大半截都没入了坚硬的树干之中,可见力道之可怕。   如果那箭对准的是他的头颅,他此刻已经死定了。   他再一转回头,就看见有一个同样是吟游诗人打扮的青年纵马远远飞驰而来。   那青年手中还举着弓,显然刚才那可怕的一箭就是青年射出来的。   “放肆的家伙!”   那黑发青年一赶到,就开口呵斥卡斯。   “你怎么胆敢接近——”   他似乎想说什么名字,但是说到半截又吞了下去。   他说,“卑微的家伙!立刻退下去!”   青年的双眼像是长在了头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一副趾高气扬的神色。   但是,一转头,看到少年,那倨傲的态度立刻就软化下来,露出讨好的笑脸。   “小主人,说好了等我一下的,您怎么可以先走呢。”   他一脸紧张地说,“还好您没事,这要是有个万一,您让我怎么跟……交代?”   在看到舒洛斯突然出来的时候,伽尔兰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此刻舒洛斯这么一说,他立刻反应过来,装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行了行了,天天念叨来念叨去,跟个老头子一样,烦死了。”   他指了一下卡斯,说,“这家伙还不错,我看他挺尽忠职守的,而且好歹也是卡尼列……城主的部下,你吓唬他干嘛?”   对着少年满面笑容的黑发青年在目光落到卡斯身上的时候,又变回了倨傲的态度。   但是,卡斯完全不敢再说什么了。   刚才还有些怀疑,但是一看这个有着惊人箭技的青年竟然是这个少年的仆从,他顿时就没有任何怀疑了。   他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显得很老实。   青年扫他一眼,似乎不耐烦和卡斯对话,随手丢了十来个亚伦银币给他。   “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这个算是我伤到你的医药费,你走吧。”   卡斯接住银币,心花怒放。钱也有了,也和一位贵族搭上话了,还被对方称赞了,他心情好极了,那群村民被他完全忘在了脑后,他点头哈腰了一顿,带着那一队士兵们走了。   走到半路上,他又偷偷往回看。   他看到那群平民中似乎有人上前想要和那个金发少年说话,可是少年看都没看那群平民一眼,高傲地昂着头,调转马头自顾自地走了。   黑发青年紧紧地跟在少年身后,也没搭理那群平民。   看到这里,卡斯不再怀疑了,带着士兵们踏上了回城的道路。   一个男子上前,一把扶住老人。   老人就是刚才上前想要和伽尔兰说话,却没有被搭理的那个平民,男人愤恨地看了已经骑马离开的两人一眼,脸上满是怒意。   “这一个个的,都是一样,根本不把我们当回事,那个贵族少爷也是——”   “闭嘴,你懂什么。”   老人喝道。   他想起那个金发少年离开前深深看过来的一眼,那是一双干净得如同阳光明亮的天空的眼眸。   他叹道:“那位小少爷是在救我们呢……”   “啊?救我们?就他那样?”   “你看不出来,所以那位队率大人也没看出来啊。”   “可是他要是想帮我们,直接命令那群士兵住手不就可以了吗?”   “蠢材,他要是那么做了,当时能救下我们,可队率大人的火气就会撒到我们身上,等他一走,最后还是我们遭殃。”   老人说完,抬头看着远方即将消失的金发少年的背影,喃喃道:“不知道是哪家的贵族小少爷,心肠好,又这么聪慧……众神一定会庇佑他的。”   此刻,已经离去的两人一边骑马前行,一边对话着。   “我说你这个骄纵而又自以为是的任性小少爷表演得不错嘛~”   “你狗腿子的模样也表现得很到位啊。”   “哈哈哈哈哈,毕竟表演多少也算是我的本职——不过,那只是表演,和我的本性可是完全不一样的啊。”   舒洛斯慎重申明着自己的人格。   “……我以为你会走。”   “嗯,这么说吧,我在后面观望着,你当时要是提起剑就冲上去的,我一定转头就跑,离你远远的,省得被连累。”   舒洛斯顿了一下,撇了下嘴。   “不过真不划算,你给我的银币没了,还搭上去更多,哎~大餐吃不成了。”   “我会还你的。”   突然想起了什么,伽尔兰叹了口气。   “但是,这样一来,我们就不能进城了。”   一进城,万一和那队士兵撞上了,那就露馅儿了。   “没办法了,我们直接去特威路尔山,等看完了那里就直接往其他城市去。到时候,你再请我吃一顿好了。”   “好啊~”   伽尔兰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   “哎,只可惜这样一来,特威路尔城的美女们就没法欣赏到亚伦兰狄斯第一俊俏的吟游诗人的风姿了。”   舒洛斯抬手捋了一下垂落在颊边的黑发,一脸惋惜地说。   “…………你自己高兴就好。”   就在这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声中,两匹骏马在风中奔驰着。   等到夜色降临的时候,两人已经踏上了特威路尔山的地段之中。   不愧是享负盛名的风景胜地,树林繁茂,绿茵遍地,清澈山泉流淌其中。当夜风掠过的时候,茂密树冠发出沙沙的响声。   哪怕是在夜色中,景色也极为优美。   伽尔兰正在山间小道中纵马前行的时候,突然眼角余光瞥到什么东西一掠而过。   他转头看去,那一处是茂密树林,明亮的月光下,安安静静地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   舒洛斯见他动作慢下来,问道。   “我好像在那边树林里看到一个白影……”   舒洛斯看过去。   “什么都没有啊?”   吟游诗人对自己的视力极有自信,哪怕是在黑夜中,他也能看清一切。   此时他往林子里看去,可那里除了树木什么都没有。   “唔,那大概是我看错了。”   伽尔兰收回目光。   大概只是月光折射出来的白光吧。   他想。 第146章   夜色已经很深了, 伽尔兰他们在山中行走了一段路之后, 找了一处平地作为今晚宿营的地方。四周都是岩石或者茂密的树木, 挡住了夜风,平地附近还有溪水, 舒洛斯在附近转悠了一圈,查探了一下, 并没有发现猛兽出没的痕迹, 应该很安全。   篝火点了起来, 伽尔兰坐在篝火旁边, 赤红的火光映着他的脸, 他微微地叹息了一声。   这几天风餐露宿的, 本以为今晚可以有软软的床铺可以好好睡一觉了,但是他又没忍住多管了闲事, 搞得他和舒洛斯连城都进不了。   话说回来, 他怎么就总是忍不住呢?   伽尔兰有点小郁闷。   以前他还是王子的时候,总是觉得, 只要自己还是王子一天,这些人都是自己的子民,也是自己的责任, 所以每次遇到事就下意识出手管了。   他也一直认为,等自己离开王宫,卸下王子的身份了, 没有那个责任了, 自己就不会那么多管闲事了。   谁知道, 今天还是下意识就过去了……   他揉了揉头,觉得有点脑壳疼。   他自己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现在他没了王子的身份,又没了凯霍斯、歇牧尔他们作为后盾和帮手,遇到类似的事还要事事出头的话,迟早会翻船。这次凭借着小聪明唬人将事情给解决了,不代表以后还能这么顺利,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好糊弄。   就在伽尔兰觉得头疼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撩起他颊边的长发,指尖一探,捏住了他的耳垂。   吟游诗人粗糙的指腹揉了揉伽尔兰耳垂上的孔雀石耳环。   “……孔雀石啊。”   舒洛斯感慨道。   看来这个贵族小少爷身份不低啊。   他见多识广,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珍贵的宝石。   收回手,他说,“你怎么知道那个队率会发现你的耳环?万一他没有注意到呢?”   “他会注意到的。如果是个性正直的人或许会注意不到,但是那个人明显是个小人。”   伽尔兰耸了下肩,说,“这种人为了讨好人,都很会察言观色,对于一些不寻常的东西也非常的敏锐。”   “说的也是。”   舒洛斯顺手将一根枯枝丢进火堆之中。   他说,“伽尔,你说,你也想成为一个像我一样的吟游诗人,是吗?”   “是,我是这么想的。”   既然已经决定游历大陆,那么吟游诗人这个身份是最方便的。   ……唔,他好歹还是跟凯霍斯学了一点鲁特琴的,需要弹奏的场合应该还可以应付。   “那么,我现在就告诉你,作为吟游诗人行走在大陆上时,你必须要做到的第一点,就是无视那些会给你带来麻烦的事情。”   “啊?”   “这次是你运气好,遇到的只是一个小小的队率,很轻易就能打发掉,可是,以后呢?”   舒洛斯问,“要是遇到比他更强、更聪明、也更残酷的人,甚至是你根本无法战胜的人,你要怎么做?飞蛾扑火吗?”   “…………”   “无论看到了什么,都装作没看见,只有这样,才能活得长久。”   用手中的枯枝拨弄了一下火堆,一点火星在火焰中炸开,映在舒洛斯的瞳孔里,像是他的眼底也有火花散开了一般。   “现如今这个世道并不太平,权贵们过得纸醉金迷,平民们却在受苦……每时每刻都会有人遭受着不同的苦难,就说现在,就在我们对话的这段时间里,在这片大地上,或许就有不少人在受苦受难。”   “这个世界上,不公的事情比比皆是,痛苦的人遍地都有。”   映着火光,舒洛斯俊俏的脸此刻写满了淡漠,还有,漫不经心。   他走遍了这片大地,早已看惯了生死,不公还有痛苦。   “那么多人,你救不过来。”   吟游诗人此刻的声音是低沉的,带着一种近乎融化在黑夜中的韵律,仿佛能渗入人心的最深处。   “你一个人,能帮得了谁,救得了谁?你救了一个,其他千千万万的人依然在受苦,你救了那一个又有什么用?谁又会在乎那微小如沙粒的一个人?”   他说,明明清朗的声音,那话却冷漠到了骨子里。   “等以后,你就会明白,伽尔,那根本谁都不会在乎。”   夜色寂静,温度似乎已经降了下来,空气中带上一点寒气。   空地在这一刻安静到了极点,只能听到不远处那溪水的流水声。   “不对。”   伽尔兰说,他侧头看着舒洛斯。   火光映在他的瞳孔中,让他的眼像是包裹着火焰的琥珀,一直泛着光。   “不管有多少人不在乎,可是,舒洛斯,我帮了的那个人,他在乎。”   他认真地看着舒洛斯,说,“他一定很在乎。”   舒洛斯哽了一瞬。   他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无法反驳。   那个人或许只是芸芸众生中一粒不起眼的沙粒,可是对那个人来说,他的人生就是他自己的全部。   谁都不在乎他,可他自己一定在乎。   空地再一次安静了下来,舒洛斯在沉默,他的脸上已经没了那种漫不经心的神色。火堆燃烧着,枯枝发出噼啪的响声。   沉默了许久之后,舒洛斯才再一次开了口。   “其实,我做过和你同样的事情。”   他说,   “在很久以前,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   …………   那个时候,他才刚刚成年。   少年人,年轻气盛,意气风发。   年轻人的世界太简单,太直白,只觉得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世间自有正义和公道。   一路走来,总是好打抱不平,看到有困难的人,就去帮、去救,看着那些被自己救了的人感激的目光,对自己拜倒时的感谢声,越发飘飘然,更觉得自己就是救人于水火的英雄。   那一日,其实也是和今天一样,路过一个小村庄的他看到一队士兵和村中的平民们起了冲突。   他上前一问,在那些平民的哭诉声中就知道得七七八八了。   因为附近某位领主的矿山塌方死了不少人,现在开矿的人手不足,那队士兵是要抓走村落中的十来个年轻人,丢去矿山开矿。可是那矿山依然很危险,再加上对矿工极为苛刻,几乎都是有去无回被磨搓死的命运,那些年轻人以及他们的亲人自然不愿意,拼命地挣扎着不愿去。   一听如此,他二话不说,毫不客气地射杀了领头的队率还有几个士兵,将那些士兵们赶跑了。   那些被救下来的人和他们的亲人自然对他感激涕零。   他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却看见那老村长脸色发白地看着自己,干裂的嘴唇都是哆嗦着的,然后毫不客气地将他赶走了。   当时他心里还极为不忿,觉得自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那个老头子居然这样对待自己,实在是恩将仇报。   可是,当天晚上,他发现自己不慎掉了一个重要的私人物品,猜想着可能是中午和那群士兵周旋打斗的时候弄掉的。   所以,一大早,他就快马加鞭地赶回了那个村落,想要将东西找回来。   可是一到那里,他整个人就傻了。   只见昨天还算宁静的小村庄几乎已经被夷为平地,村中尽是火烧后厚厚的灰尘,烧焦的断木残垣,一点余烟还在冉冉升起。   而昨天那些还围着他感谢他的平民们,此刻大多都横七竖八地倒在火场之中,成了一具具烧焦的尸体。还有很少的人活着,跪在亲人的尸体旁边,哀哀哭泣着,神色绝望,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声都是断断续续的,嗓子早已经哭哑了。   遍地死尸的场面惨烈至极,他脑子在这一刻一片空白。   为什么?   他想。   为什么会这样?   一颗石子砸过来,重重地砸在呆若木鸡的他的额头上。   他只觉得头一痛,鲜红的血顺着他的额头流进了他的眼角。   他转过头,呆呆地看着那些还活着的村民向他围拢过来。   那些人看着他,眼中不再流露出感激的目光,他们的脸扭曲着,他们的眼中充满了仇恨和怨意。   “都是你……如果不是你杀了那些士兵……就不会惹怒贵族大人……”   “都是你把我们害成这样!”   “如果没有你——没有你,我弟弟不会死,不会死的啊!”   “我们变成这样,全部都是你害的啊!”   那些存活下来的人们用哭哑了的嗓子嘶吼着,将他团团围住,捡起石子朝他砸过来。   尖利的石子在他身上砸得青青紫紫的,脸上又多了两道擦伤,他左躲右躲,最后狼狈地从这群人面前逃走了。   他仓皇而逃,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远远地仿佛还能听见那些人凄厉的喊声,像是缠绕不去的阴魂一般,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他脑中挥之不去,让他彻夜难眠。   是的,若不是他自持武力,杀死了那个贵族麾下的士兵,惹怒了贵族,这个村落就不会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若是他不多管闲事,那个村落顶多也就失去十来个年轻人,其他人还能好好的、安安稳稳地活着。   那些存活下来的人说的没错,是他将整个村落的人都送上了黄泉路。   可他现在能做什么?   他什么都做不到。   对方是高高在上的权贵,他一介小小的吟游诗人,连给那些村落之中的人报仇都做不到,只能仓皇逃走。   当初的意气风发,如今都成了狼狈不堪。   ……   再后来,他一直在大地上游走着。   那不平事、那冤屈、那许许多多的事情看得太多,经历得太多,也就渐渐麻木。   年轻人,一腔热血,锋芒毕露,总觉得这天下没什么难事,总觉得自己是能轻易就救人于水火的英雄豪杰。   总觉得,自己的手中之剑,能斩尽一切不平事。   直到有一日,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残酷世界中撞了个头破血流,折断了利剑,才知道什么叫现实。   再之后,被现实磨平了锋芒,热血冷去,长大了,成熟了,看淡了,就学会了冷眼旁观。   这乱世,不平事太多,他能管得了多少,帮得了几个?   以他的身份,更多的时候只会如那一次一般,害人害己。   还不如冷眼旁观。   他嬉笑怒骂,风流游戏人间,却早已心如铁石,淡漠世间。   ……   “舒洛斯?你怎么了?”   伽尔兰的声音将舒洛斯从回忆中唤醒。   他恍惚了一下,抬眼就看到了伽尔兰。   火光之下,少年的容貌越发好看,可是,再好看,也比不过那一双明亮如光的眼眸。   他曾以为少年就是过去的自己。   他想,总有一天,这个少年也会长大,成熟,向现实妥协,失去那颗年轻的心。   可是他错了,这个少年和过去的他不一样。   很不一样。   “你说你遇到过和我一样的事情,然后呢?”   “……不记得了。”   “啊?”   “太久前的事情了,所以早就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哈哈哈。”   舒洛斯随意摆了摆手,“夜深了,睡吧,这才半山腰,明早还要上山呢。”   他想了想,叮嘱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但是这次你既然做了,就注意点,千万不能靠近特威路尔城,不然撞上那些人,就麻烦了。”   “哦。”   伽尔兰点了点头,起身准备收拾一下,可是他刚起身,拴在一旁的黑马突然嘶鸣了起来,它拼命地刨着蹄子,脑袋死命地摆动着,躁动不安。   伽尔兰赶紧上前安抚它,看它使劲地扯着缰绳,完全不管那缰绳会勒住自己,他生怕它把自己弄伤,赶紧一边安抚它一边将缰绳解下来。   一声声的嘶鸣声此起彼伏,舒洛斯那边的棕马似乎也出了同样的问题,躁动不安地挣扎着,舒洛斯怎么安抚都没用。   “怎么回事?”   伽尔兰问。   舒洛斯死死地拽着缰绳回答:“不知道,我查探过,这附近没有猛兽的气息,它们怎么会吓成这样?”   突然,伽尔兰觉得自己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四周的树木都微微晃动起来。他怔了一下,脑中突然闪过不久前和那个队率的对话,那队率说,特威路尔城这一带不久前地动过。   难道这是……   突然又是一下剧烈的晃动,嘶鸣的骏马躁动得更厉害了,虽然缰绳被伽尔兰死死扯着,可是它四蹄都开始用力踩踏了起来。   地动了!   伽尔兰还想要抓紧缰绳,可是脚下的大地晃动得更厉害了,他站着都很勉强,而黑马挣扎得又越发激烈。   又是一阵猛烈摇晃,他踉跄一下,差点摔倒,手上缰绳一松,一直暴躁不休的黑马挣脱了他的手,一声长嘶,奔驰而去,很快就在晃动的大地上不见了踪影。   伽尔兰已经没心思去管那匹跑掉的马了,因为地面摇晃得太厉害,他已经站都站不稳了。他死死地抓着刚才拴马的那颗大树,才让自己没有摔倒在地上。   突然,一声巨大而又沉闷的轰鸣声在整座山中回荡一下,像是巨石陡然碎裂发出的声响。   他被晃得昏头昏脑的,根本没法去注意这个响声。   “伽尔!”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他一抬头,看见舒洛斯向他扑过来。   他被狠狠一推,再也抓不住树干,整个人向后跌去,重重地摔倒在地。   巨大的噼啪声在耳边响起,地面剧烈地摇晃着,伽尔兰的瞳孔陡然放大,他看见一道巨大的裂口在地面上迸裂开来。   随着噼啪声,裂缝飞速地由远及近,宛如闪电一般,前一秒还平坦的地面瞬间就裂开了一个狰狞的裂口。   他刚才死死抓着的那棵树已经翻滚着掉入漆黑的裂口之中,而将他一把推开的舒洛斯因为帮他自己慢了一步,在裂缝边缘踉跄一步,整个人都掉入裂口。   伽尔兰来不及多想,猛地扑过去,一把抓住了舒洛斯的手。   他整个人趴在裂缝边缘,一手死死地拽着舒洛斯,一手用力扣紧身边的岩石,用力到那手背上的青筋都绷了出来。   他死命地拽着舒洛斯不松手,根本没有看到舒洛斯在被他抓住的一瞬间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大地还在剧烈地晃动着,碎石从舒洛斯身边簌簌滚落。   他悬在半空之中,脚下是看不到底的万丈深渊。   但是,这一刻,他的嘴唇微微扬了一下。   也就是在这一刻,本来只是当自己捡了一个好看的、无聊时可以逗趣的乐子的舒洛斯,才真正地将伽尔兰视为了他的同伴。   一位值得他信赖的同伴。   他嘴角扬了一下后,就伸出右手抓住一旁的岩石。   一用劲,一个翻身,他敏捷地纵身窜上了地面。   大地还在摇晃。   整座山都在轰鸣着,摇晃着。   山石崩塌,地面迸裂,巨木倒塌,岩石滚落,碎石飞溅,无数动物在其中飞速地窜走着,宛如天崩地裂一般,可怖到了极点。 第147章   山神一怒, 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令所有人都为之心惊胆战, 再强悍的武勇之人也束手无策, 只能等待着山神的怒火消散平息。   舒洛斯翻上裂缝之后, 和伽尔兰一起躲到相对来说比较安全的地方。   还好没过多久, 摇晃的大地就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那可怕的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让人措手不及,也毫无抵抗之力。   等地动平静下来之后,绷紧了神经的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再也顾不得什么形象, 径直伸开双腿往地上一坐,不停地大喘气中。   此时此刻, 两个人的身上都落满了尘土, 就连头发都是灰扑扑的, 不管是美少年还是俊俏吟游诗人, 这时看起来都狼狈到了极点。   舒洛斯坐在地上,双手搭在屈起的双膝上,一边缓几口气,一边瞥了身边的伽尔兰一眼。   少年的手撑在地上, 那裸露的小臂上还残留着几道被石头擦刮出来的伤痕, 显然是在扑过来抓住他的时候刮伤的。   他看了一眼,就垂下眼去。   不久前那个强盗, 纯粹是他一时被‘美色’吸走了注意力, 大意了, 被对方突然袭击压到了身下,挣脱不开,才被对方揍了一顿。   实际上他虽然近身格斗很差劲,但身手很敏捷,只要不被人抓住,躲还是能躲开的。   所以,就算伽尔不来帮他,他自己也可以凭借敏捷的身手快速翻上去,这也是他为什么冲过去帮了伽尔兰一把的原因。   如果他自觉没本事躲过那道裂缝,他就不会上前。   毕竟,还是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   人性本就如此。   只是舒洛斯并不知道。   这个贵族小少爷扑过来拽住他的时候,是和他一样,觉得自己可以全身而退才顺手帮他一把的,亦或是……根本什么都没去想呢?   舒洛斯如此深思着,然后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甩开。   就算伽尔是因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才决定帮他的,这样也很不错,已经算是很值得信赖的同伴了。   完全不知道舒洛斯心里在想着什么,经历了刚才惊险的一幕脑子还有些发空的伽尔兰坐在地上,两手撑在身后,向后仰着头大口大口的喘气。   长发凌乱地散落在他的肩上,那张落满了尘土的脸看起来脏兮兮的,整个人也显得灰扑扑的。   他一边喘息着,一边环视了一下平静下来的四周,那前一刻还风景优美的地方此刻已遍地是碎石折木,溪水断流,岩石崩塌,平地满是大大小小的裂口。   尤其是他们身前不远处的那个裂口,足足十来米宽,黑漆漆的看不到底,像是深渊一般,一旦掉下去绝对是死路一条,尸骨无存。   伽尔兰光是看着都心有余悸。   “啧,真是倒霉透了,明明像我这种被阿芙朵弥尔女神庇护着的人,以前运气都很好的,怎么这几天总是遇到这些倒霉的事情?”   已经缓过气来的吟游诗人盘膝坐在地上,一边拍着身上的灰尘,一边灰头土脸地抱怨着。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的伽尔兰莫名有些心虚,就没吭声。   “哎,这么地动一下,山裂了,水没了,风景没得看了,最麻烦的是,我们的马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心情不快的舒洛斯抱怨个不停。   伽尔兰哈哈干笑两声,还是不说话,转头四处看着,试图寻找跑掉的马匹,说不定运气好它们又自己跑回来了呢。   地动刚刚平息,大地上还是一片乱糟糟的,树干断裂,岩石崩塌,溅起的灰尘像是浓浓的雾气一般,让人根本看不了太远。   伽尔兰左右看了看,突然在远方还没消散的灰尘雾气中,隐隐看到了一匹马的影子。   “看,我们的马在那里——”   伽尔兰抬手指向那个方向,可是刚说了一半,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   “呃,不是,好像是白色的,不是我们的……啊,消失了……那马好像有点奇怪。”   “白马?大晚上的,除了进不了城的我们,还有谁无聊到在大晚上进山……”   舒洛斯本来懒洋洋地坐在地上这么说着,说到一半,突然停顿了一下。   “白马?”   他重复了一遍。   “白色的……马?”   他再一次重复,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事情,神色一下子变得激动了起来。   “我说伽尔,你刚上山的时候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是不是也是这个?”   舒洛斯这么一说,伽尔兰仔细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说:“好像……是有点像来着……”   “这就没错了!”   舒洛斯猛地站起身,情绪亢奋地看着伽尔兰。   “是独角兽啊!”   “啊?”   独……什么?   伽尔兰有点懵。   “白色,像马,飘忽不定……没错,一定是白色独角兽!我不久前跟你说过的,特威路尔山的传说,白色独角兽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少女面前!”   伽尔兰瞪他。   “我不是少女。”   “说不定那个独角兽跟我一样看走眼,把你当成少女了呢?”   “……传说中的圣兽要是和你一个程度的眼神那得多惨啊。”   激动中的舒洛斯已经顾不得伽尔兰对自己的吐槽了。   “总之,现在已经是这样了,我们赶紧追上去,说不定真的能看到那传说中的独角兽啊!”   一想到自己说不定能亲眼看到传说中的圣兽,吟游诗人就激动地搓手手。   他一叠声地催促起伽尔兰来:“快快快,你能看到它,我们追上去。”   “可是刚刚才发生了地动,你不怕又来一次吗?”   舒洛斯满不在乎地挥挥手。   “反正我们在半山腰上,要真的接连地动我们也来不及跑,上山和下山没区别。”   吟游诗人一抬手,抹去颊边的灰尘,露出无比自信的英俊笑容   “我可是阿芙朵弥尔女神最忠诚也是最英俊的信徒,女神舍不得我死,当然会保护我的。”   “…………”   伽尔兰表示他不想对舒洛斯的这句话发表任何意见。   有这么一个自恋的信徒,女神一定也挺心累的。   虽然对舒洛斯的话很无语,但是伽尔兰心里对所谓的独角兽也非常好奇,稍微犹豫了一下,他就在舒洛斯的催促下起身,带着舒洛斯向他刚才看到白影的方向追了过去。   那白影时隐时现的,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掠过一个影子,但总是离他远远的,怎么都追不上。   伽尔兰他们走走停停地,不知不觉追了许久,等他们发现的时候,太阳都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了。而那个白影已经彻底失去了踪迹,他们不知何时竟是已经快要爬到山顶上了。   “怎么回事?”   “不知道,那个白影不见了。”   “跑了吗?”   “不知道,反正现在看不到了……”   “啧,我就知道,独角兽没那么容易看到。也说不定是发现你是男的,所以跑掉了。”   舒洛斯遗憾地啧了一声,有些悻悻然地说。   他摇了摇头,看了下四周。   “说起来,这里似乎已经到了特威路尔山里面的大瀑布附近了。因为山路崎岖不好走,而且猛兽不少,很少有人能上来这里一览瀑布全貌。”   他骄傲地一捋额发。   “当然,这些对我来说不算阻碍,我上次就上来过,亲眼看过大瀑布,那景色的确很雄伟啊,很值得一看。”   听他这么说,伽尔兰就心动了。   “既然都到这里了,带我去看看吧?”   “也行,反正都到这里了,只是不知道这次山崩了之后那美景还在不在。”   舒洛斯耸了耸肩,转头看了看,判断了一下方向,然后就带着伽尔兰往他记忆中的大瀑布所在地走去。   一路上几乎没什么风景可看,只见那无数大树被连根拔起,根系裸露在泥土外面,横七竖八地堆叠在一起。泥土散落开,露出深埋在下面的岩石。那岩石崩裂开来,细小的碎石滚落得遍地都是。   山路本就崎岖,这地动了一下,就根本没了路,就算是身手不错的伽尔兰和舒洛斯,走得也极其艰难。   走了一段,翻上一个小矮坡的时候,舒洛斯无意中回头一看。   “咦?”他有些惊奇地说,“这里能看见下面的城市啊。”   原本高耸堆叠的山坡、还有巨大的树木挡住了视线,就算是在山顶也看不到下方,这一次地动,树倒了,而往这个方向的山头恰好被震得裂开了一个豁口,而那个豁口恰好就对着城市的方向。   舒洛斯站在这里,往下一看,就能通过那个巨大豁口远远看到山脚下的特威路尔城。   伽尔兰跟着回头看去,的确能看见山脚下的那座城市。   那城市中蚂蚁似的人影来来往往的,看起来非常忙碌。   “看来这次地动,特威路尔城的伤亡肯定不少。”   伽尔兰皱着眉说。   “那个村落……”   他想起不久前路过的那个村子,那个村落也在地动的范围之内,接二连三的遭灾,那些平民恐怕会更加艰难了。   “别多想,那是那些权贵官员们该管的事情,我们这些小人物管不了,也没那个本事去管。”   舒洛斯说,转身继续向前走。   “你最好记得,我们现在千万不能靠近特威路尔城,不然就有麻烦了。”   伽尔兰听话地点点头,跟了上去。   大概是为了分伽尔兰的心,舒洛斯一边走一边还碎碎念了起来。   “你看这流下去的河水,其实这就是那个瀑布的水形成的河流,从山上流下去,就到了特威路尔城里,这也是城里居民最重要的水源。”   这段路其实不算很长,只是走得太艰难了,所以花费了一点时间。   再度拐过一个弯路,眼前豁然开朗,一眼就看见远方从峭壁上跌落的白色瀑布,以及流水的声音。   不过让伽尔兰奇怪的是,那瀑布看着挺大,但是水声似乎没想象中的大。   他还在后面从横七竖八堆积的树干枝叶堆中艰难跋涉向前的时候,舒洛斯已经一个纵身,翻上了前方的矮山头,抬起双手,开口大声吟唱了起来。   “啊啊~~那是天地间的鬼斧神工,巍峨的特威路尔山脉,你高耸云霄,在你身躯之中,天河之水从天而降,你雄伟如斯,你是世间的奇迹…………嗯?”   舒洛斯那高亢的咏唱声突然戛然而止,脸上畅快的神色消失,他盯着前方,眼中露出了错愕的神色。   “这……”他似乎是对自己看到的情景有些难以置信,“怎么会变成这样?”   舒洛斯的话刚刚落音,慢他一步的伽尔兰也爬上去了。   抬眼一看,伽尔兰也整个人怔住了。   开阔的前方,是一座宽阔的山峰,流水从山头奔腾而下。   那宽阔巨大的瀑布从高空中沿着山头倾斜着坠落,白花花的一片,发出巨大的溅水声,震耳欲聋。   瀑布流水坠落的下方,是一块稍微凹陷下去的宽阔的岩石平台。   平台再往前,又是断崖。   而且这个断崖比上面的山头要高许多,几乎是垂直的。   流水从这个断崖跌落下去,就会形成极为壮观雄伟的大瀑布。   本该如此。   可是此时此刻,没有壮观的大瀑布,只有稀稀落落渗出来的流水,在断崖上形成一片薄薄的水幕。   因为刚才的地动,两侧的岩石裂开了,无数碎石夹杂着断裂的树干以及泥土滚落下来,恰好就堵在了断崖的边缘,堵了个结结实实,就像是一座水坝一般。   那个岩石平台本就是三面环住,只有一面断崖让水流淌下去形成瀑布,可是此刻那一面被滚落的岩石树干堵住了,就变成一个碗状。   于是,从山峰上哗啦啦流淌下来的流水全部都被盛在这个突然形成的‘碗’中,那水蓄积起来,越蓄越多,越蓄越多。   舒洛斯想了想。   “没事。”他说,“等蓄的水一多,这些滚落的岩石泥土撑不住,就被水冲开了,大不了我们等上几天,到时候就可以看到瀑布了。”   伽尔兰看了看堵在断崖口的碎石树木。   的确,这个盛水的‘碗’的一边并不严实,是支离破碎的碎片拼凑而成,现在水少还没什么,水一多,就会被冲下去……   不。   等等。   水……石头……冲下去……   城市的水源……   脑中某个念头猛地闪出,伽尔兰心里咯噔一下。   “舒洛斯!”   他大喊道。   同时,他猛地回头看去。   山脚下,就在他的视线中,那看起来小小的城市就在那里。   “哇,突然叫这么大声吓我一跳,做什……”   “特威路尔城糟了!”   “啊?特威路尔城糟什么……呃,等等,这、这是——”   本是漫不经心的舒洛斯瞬间反应过来,脸色也陡然变了。   这大量被堵住而蓄积起来的水一旦暴涨到将堵住它的岩石冲下去,那可怕的水量就会轰然奔腾而下,就会不可避免地引发山洪。   瀑布形成的河流本就是顺着山脉流淌到特威路尔城中的。   到时候,大量的洪水夹带着无数岩石冲下去,就会将整座城市淹没在山洪之中! 第148章   将披风的兜帽戴上, 伽尔兰和舒洛斯徒步走进了城门之中,因为他们的马匹已经在山上跑丢了, 一直到下山都没看到踪影。   或许是因为不久前发生了地动的缘故,看守城门的士兵们也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只是草草地从进出城的人群中扫过而已。而且进出城的人流量也不多,许多人都是步履匆匆的。   进了特威路尔城, 伽尔兰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接近城门口的都是平民甚至于贫民的泥坯房, 大多都有裂开或是倒塌了,不少人都在忙着休整自己的屋子。不过他们虽然忙碌,但是大部分脸上都没有悲伤的神色,整个城市中也感受不到什么悲恸的气氛。   看来这次地动中的人员伤亡并不是很多, 可能是因为不久前地动过一次,这次有了防备。   伽尔兰想。   城中也没有什么动乱的迹象, 更没有流氓地痞趁乱抢劫之类的事情发生,伽尔兰刚走到大街上,就看到一队士兵在不远处巡逻。   虽然是地动之后,但是整个城市并不混乱,而显得有条不紊。   伽尔兰想起这座城市的城主, 卡尼列,他是上级贵族, 年轻时曾追随先王征战过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受伤不得已离开了战场, 为了奖赏他的功绩, 先王将特威路尔城赐给他为领地。   据说,他是个正直而又严格的人,他对贵族阶级看得很重,因此,他并不算是善待平民。只是,由于他对下属惯来管控严厉,不喜下属违背律法以及他的命令,所以,在他治下的平民们不会被权贵官员随意欺压以及巧取豪夺。   在他的城市里,平民们老老实实地不触犯律法,就能安稳地生活下去。   “你打算怎么办?”   一边环顾着城市,舒洛斯一边问道。   他大略估计了一下,那个塌下来堆积在崖口的泥土石堆最多只能坚持五到六日,然后就会被冲垮,爆发山洪。   他有些郁闷。   不久前他还千叮嘱万嘱咐伽尔不要接近城市,结果现在就自己打脸了。   只是,事关城中十几万人的性命,他还不至于冷血到对这么多人命视而不见的地步。   他问:“直接告诉这些人山上会爆发洪水,让他们赶紧逃走吗?”   “不,这样做会在城中引发恐慌和动乱的。”   “那要怎么做?”   “直接去执政府找官员,告诉他们这件事情。”   事情太过于紧急,伽尔兰一时间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选择这个最直接的方式。   毕竟不知道那瀑布什么时候就塌了,必须争分夺秒。   舒洛斯耸了耸肩。   “听你的,我对什么官员的事情不擅长。”   两人沿着街道快步向前走去,刚走没多久,突然一个小孩冲得太快撞过来,撞到了伽尔兰身上,让他晃了一下,兜帽也掉了下来。   那孩子身上穿着一件破布衣服,人还脏兮兮的,显然是贫民的小孩,有些害怕地看着伽尔兰。   伽尔兰也没在意,笑着拍拍小孩的头,让他别怕,重新戴上兜帽就走了。   因为心里着急,他走得很快,所以并没有注意到从一旁看过来一双眼。   那眼神先是错愕,然后是质疑,而后又变成了愤怒,最后则是阴狠地盯着伽尔兰的背影,一直到他从视线中消失。   往前走,泥坯屋渐渐变成了木头和岩石建造的宽敞房屋,这些坚硬的屋子同样也有损毁,但是比泥坯屋要好一些。   刚走到执政府的大门前,伽尔兰他们就被守在大门口的士兵给拦住了。   “你们是谁?来做什么?”   士兵喝问道。   “很抱歉,我们是游历中的吟游诗人,现在有紧急的事情想要求见城门卫长。”   摘下兜帽,伽尔兰上前说。   他考虑过了,直接求见特威路尔城的城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只会被士兵当成神经病赶出去,所以他选择先求见城门卫长。   城门卫长官职不算太大,但是他负责城市的安全,在发生紧急事态时有权直接求见城主。   士兵的目光在伽尔兰脸上顿了一下,看见是个唇红齿白的金发美少年,本来有些不耐烦的他们神色放缓了几分。   “不久前发生了地动,城门卫长现在很忙。”   其中一位士兵回答,他好心提醒道,“而且现在这个样子,大家也都没心情看你们的表演,你们还是换个城市吧。”   他以为是来拜托城门卫长引荐的吟游诗人,毕竟城市的戏剧演出等活动也是城门卫长管辖的。   “不,我们求见城门卫长是有很紧急的事情要告诉他,真的很紧急,是与特威路尔城有关的事情。”   “啊?”   两个士兵互看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还算和善的脸板了起来。   “行了,这里是执政府,你最好不要在这里找麻烦,快点走!”   两个吟游诗人而已,能知道什么关于特威路尔城的大事?   唬他们呢?   万一随随便便向城门卫长通报了,挨训的可是他们啊。   “可是……”   伽尔兰刚要说话,舒洛斯一拍他肩膀,拉开他,笑嘻嘻地凑上来。   “两位啊,我们真的是有很急的事情想求见一下城门卫长啊,你们看,能不能帮我们个忙,向上面通报一下。”   他一边笑眯眯地说,一边不着痕迹地手一动,将几个亚伦银币塞进了两个士兵的腰带中,一边冲着他们眨眨眼。   他早就有经验了,只要多塞点财物,这些士兵立刻就会软下来。   要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他朝伽尔兰得意地一个眼神,那意思是让伽尔兰跟着自己多学着点。   可是这一次,舒洛斯失策了。   当银币被塞进来的那一刻,两个士兵脸上露出的神色不是暗喜,而是大惊,他们一把将银币掏出来丢在地上,将长矛指向舒洛斯。   “你有什么企图?”   舒洛斯:“…………”   哎?这个发展不对啊。   一旁的伽尔兰有些头疼,他刚来没来得及拦住。   要知道,卡尼列城主是一位正直而又严厉的人,虔诚信奉司法之神沙玛什,极其痛恨贪污腐败的事情。   在他的治下没有其他城市行贿成风的那种风气,因为在特威路尔,收受贿赂的官员和士兵都会被严厉地惩处。   他赶紧上前说:“请等一下,我们没有什么意图,真的是有关乎特威路尔城的重要事情……”   “行了,不要再说了,你们马上离开这里!”   举着长矛的士兵一脸严肃地说,“立刻离开!不然我们现在就把你们抓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严厉的声音响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居然在执政府的大门前吵闹?”   众人一回头,就看到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男子骑马立于他们身后,身后跟着一队士兵。   他的目光在伽尔兰和舒洛斯两人身上扫过,然后,落在了伽尔兰身上。   “我就是特威路尔城的城门卫长。”他皱着眉问:“刚才是你说有急事要求见我?有关特威路尔城的?”   伽尔兰怔了一下,反应过来,赶紧说:“是的,请务必给我一点时间,就几句话的时间,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   男人再打量他一眼,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一个士兵,然后迈步向大门走去。   他说:“你们两个,跟我进来。”   伽尔兰松了口气。   城门卫长只是一个小官职,可是对没了王子身份的他来说,就算只是一个小官,想要求见也是困难至极。   不过他运气还算不错,恰好遇到返回的城门卫长。   他和舒洛斯快步跟上了城门卫长的脚步,刚走了一步,又被城门卫长身后的亲卫拉下来。   “你们进入执政府,不得携带武器。”   士兵严厉地说,要求他们交出武器给他们保管。   伽尔兰犹豫了一下,但是想着山顶上随时都会爆发的山洪,他来不及多想,将自己的佩剑交了出去。舒洛斯虽然很不情愿,但是面对士兵怀疑的目光,也只能交出了弓箭。   他们进了大门,城门卫长带着他们走到一个中庭中,突然转身,指着伽尔兰两人厉声喊:“抓起来!”   四周那四五十个士兵瞬间一拥而上,无数长矛指向他们。   心里一直在想着要怎么说服城门卫长的伽尔兰措手不及,被两名士兵死死地钳住了手臂,扭到了身后用绳索捆住。   “你这是做什么?”   他皱眉看向城门卫长。   “擅自抓捕无罪的人,城门卫长,你不怕被卡尼列城主责罚吗?”   “不,你犯罪了,还是大罪。”   “什么?”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唷,小少爷,贵族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一男子笑眯眯地从墙角里绕出来,走到伽尔兰面前。   “怎么样,惊不惊喜?”   他的脸上是笑着的,但是盯着伽尔兰的眼神却很阴狠。   本来在大街上看到这个贵族小少爷和他的仆从时,卡斯很惊喜,想上前打招呼。   谁知道,接下来就看到了伽尔兰对待贫民小孩的那一幕,还有伽尔兰和舒洛斯对话的神色,和他昨天看到的高傲小少爷完全不一样,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他当时就反映过来。   被耍了!   于是,卡斯毫不犹豫地去找了他的上司城门卫长,向其汇报城中有人冒充贵族。。   “小少爷,冒充贵族可是大罪,您怎么敢说您无罪?”   “我没……”   卡斯上前,一把扯下伽尔兰耳朵上的孔雀石耳饰。   “而且,低贱的吟游诗人哪有可能拥有孔雀石,一定是你偷来的,偷窃贵族的东西,更是大罪!”   他说,眼神凶狠而又狰狞。   一想到自己当初在一个低等的吟游诗人面前点头哈腰,他就恨不得将这个耍弄了他的少年撕得粉碎。   “我没有冒充贵族!我就是——”   城门卫长皱着眉说:“你说你是贵族,那么,给我看你的徽章。”   每一位贵族都会随身携带着自己的贵族徽章,那是他们身份的象征,从不离身。   “…………”   伽尔兰咬牙。   当初打算和王宫彻底断了联系,他自然没把象征他王子身份的黄金令牌带出来。   就算他此刻不顾一切地开口说他是王子,也不会有人相信,只会自取其辱。   他勉强说,“我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可……”   “看,拿不出来吧,骗不下去了吧?”   看着伽尔兰被士兵压住的模样,觉得自己报仇雪恨了的卡斯心情大好。   他冷笑说:“等着断舌断手吧!”   凡身为平民,胆敢冒充贵族的,割下舌头,脸上烙印。   凡为平民,盗窃贵族物品的,砍断双手。   “行了,把这两个人关进牢里,现在忙着,没空处理这些破事,过段时间再说。”   城门卫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卡斯赶紧点头,一脸讨好之色。   “是是,你们快将他们关进牢里,别打扰大人了,大人可是很忙的!”   “等等,城门卫长,你——”   伽尔兰话还没说,他身前的卡斯猛地抬手。   啪的一声脆响,被重重扇了一耳光的他脸上立刻就浮现出一抹红。   卡斯呵斥道:“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你觉得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要叫大人,懂不懂!”   他正骂得尽兴,突那被他甩了一耳光的少年转眸斜他一眼。   那琥珀色的眸亮到极点,竟是陡然让他心惊了一下。   等回过神来,自己竟是又被这个骗子吓到了,卡斯的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他有心再教训少年一巴掌,但是看着少年的眼神不知为何心里发虚不敢动手,只能恼怒地冲着那些士兵喊了起来。   “还等什么,拖下去,关起来!”   “等等!特威路尔城有危险!特威路尔山上在这次地动中塌方,拦住了瀑布,随时都有可能冲垮,爆发山洪!”   眼看自己要被拖下去,伽尔兰急了,再也顾不得会引发骚乱,直接喊了出来。   他一挣扎,就被身边的士兵死死抓住。   他急道:“这件事必须马上告诉卡列尼城主!再拖下去就来不及了!”   “还真是狗急跳墙啊,为了脱身连这种谎都说出来了。”   卡斯冷笑着,伸手一把掐住伽尔兰的下巴,那脸颊一侧还微微发红着。   “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就那么蠢呢?就算扯谎也要扯个能让人相信的嘛,山洪?”   他呸了一声,“你怎么不干脆说特威路尔山要塌了,会砸到我们呢?”   “相信我!我没必要拿这种事来骗你!这样对我有什么好处?”   没搭理卡斯,伽尔兰只是焦急地看着对面的城门卫长,试图说服他。   “我虽然不知道你的打算,但是,一个连贵族都敢冒充、而且还试图行贿的家伙,他说的任何话都不值得相信。”   城门卫长说,一脸冷漠,然后转身快步离去。   伽尔兰和舒洛斯两人被士兵押着,关进了执政府下面的地牢之中。   …………   “黑色长发的漂亮少女?骑着白马?十六七岁大?没有,没看到过,我天天呆在这里,没看到过你说的人,这两天里,连牵白马的人都没见过。”   蹲在城门口的道路边的小商贩连连摇头,然后高兴地接过了黑发青年递给他的十来个铜币。   赫伊莫斯牵着红棕色的骏马,已经在这座刚刚经历过地动的城市中穿行了一遍。   他和凯霍斯追了一阵子,没发现踪迹,发觉他们似乎追错了方向,然后就掉转头,分开向着不同方向追去了。   他连夜赶路,来到了特威路尔城,可惜问了一圈,问了许多人,都没打听到伽尔兰的消息。   看来,伽尔兰并没有来这座城市。   赫伊莫斯牵着马向城门走去,打算离开城市继续向下一座城市赶去。   刚走出城门,一道微风忽然吹来,掠过他的侧颊,将他颊边的黑发向后掀起。   不知为何,莫名的,他回头看了一眼。   视线穿过城门,这条大道的尽头,高高的执政府耸立在那里。   金红色的眸子映着那栋高大的建筑,稍许之后,赫伊莫斯转回头,翻身上马,纵马飞驰而去。   夕阳西下,这座城市渐渐被他抛在身后。 第149章   士兵粗鲁地将伽尔兰两人一把推进了地牢之中, 哐当一声,铁门关上,他们转身离开了。   地牢的光线很暗,只有挂在地牢大厅墙壁上的那盏油灯散发出昏黄色的微光,让人勉强辨认出周围事物的轮廓。   偌大一个地牢中还有其他犯人, 但是每个人都死气沉沉的,就算看到有新人被推进来, 也只是抬了一下眼皮,然后又垂下眼去,漠不关心。   伽尔兰站在地牢之中,微垂着头没吭声,双手还被绑在身后。   他抿紧了唇, 细长睫毛落下的阴影掩住他眼底的神色, 金色的长发从他侧颊垂落下来, 掩住他那半边微红的颊。   从事情发生开始一直就没吭声像是木头人一样的舒洛斯凑过来,看了看那发红的脸颊。   他小声道:“怎么?小少爷,觉得委屈了?”   伽尔兰没吭声, 唇抿得越发紧。   “你既然决定要来这里, 就应该做好不被人信任的准备了。”   舒洛斯耸了耸肩。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啊,一点委屈都受不了。”他有些感慨地说, “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甚至是低等的贱民, 每天到底会受多少委屈, 甚至可能被人冤屈至死, 像你这样的贵族小少爷根本想象不到吧。”   伽尔兰抬眼看他, 尽管他在竭力压抑着,但是眼底仍然透出隐隐的怒意。   “我从来没有这么被人对待过。”   他说,语气很是生硬。   舒洛斯笑了一下。   “从出生起就处于底层的平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憋屈的生活,一个耳光而已,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还比不上他们的一口饭重要。”   他说,“小少爷,如果你是平民,以你的性格根本活不到现在。”   伽尔兰沉默了一下,突然发起脾气来。   “明明我是为了帮他们才冒险过来的,反而把我关起来,这群人脑子有病是吧?尤其是那个家伙——就是那个家伙,死了也活该!活该被山压死,活该被水淹死,我管他去死!”   他狠狠地踹了铁门一脚,踹得铁门哐当一声。   “山洪这么大的事情就算是说谎也得去确认一下不是么?有脑子多想想都知道没人会拿这种事说谎啊!都是一群猪脑子!猪脑子!”   一口气骂完,伽尔兰深吸一口气。   然后,他神色平静地转头看向舒洛斯。   “我们得想办法出去,山洪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   “…………”   伽尔兰那表情转变太快,前一秒还像是小孩子一样胡乱发脾气,转头又一脸冷静地和他商量山洪的事情,让舒洛斯一时间有些懵。   他哭笑不得地说:“我说,你刚才还说管他们去死呢,怎么转头又急起来了?”   “心情不好,总得骂一顿发泄一下吧。而且,我说的是管他去死,不是管他们。”   发了顿脾气稍微顺畅了几分的少年学舒洛斯的模样耸了下肩。   “总不能因为被一个臭鸡蛋砸到了,就把一篮子的好鸡蛋都丢地上砸坏了吧?再生气,该救还是得救。”   “你说得到是简单,要是你随身带着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我们早就能见到城主了。”   舒洛斯没好气的说,他被绑在背后的手一伸,一个薄薄的刀片从袖口里滑落下来,他反手一割,绳索掉落下来。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上前帮伽尔兰解开了绳索。   “行了,小少爷,别委屈了。”   他凑到伽尔兰耳边,用气声说,“等再晚一些,我就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啊?可是……”   吟游诗人一笑。   “一个破锁而已。”他满不在乎地说,“我没钱的时候,就会去富商家里‘借’点财物,开锁这种小事情……咳咳。”   一不留神把实话给说出来了,面对着伽尔兰睁大了看着他的错愕眼神,舒洛斯尴尬地咳了几声。   “别这么看着我,我都事先调查过,都是为富不仁的那种啦,而且偷到的财物我会分一些给贫民的。”   他说,“行了,先坐着等深夜吧。”   伽尔兰想了一下,压低声音问:“你能偷偷潜入城主的房间吗?”   “不可能,防守太严密了,别说城主房间,潜入执政府都很危险,我以前顶多也就是偷偷进过富商屋子里。”   在地牢中找了个干净点的稻草堆,伽尔兰坐在那里,双手搭在屈起的膝上,垂眼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不吭声,舒洛斯也没开口,将那薄薄的刀片放在手心不停地转动着,眼睛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地牢的构造,考虑着最快的出逃方式。   半晌寂静之后,伽尔兰突然开口。   “舒洛斯。”   “嗯?”   “如果我还是贵族的身份……这件事就可以轻易解决的,是不是?”   舒洛斯眼神闪动了一下。   “听着,伽尔。”他说,“心意这种东西,不值一提,一切都要看结果。”   脑中闪过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因为他的鲁莽而被烧毁的村庄,即使过去很久了,他心里在这一刻还是隐隐刺痛了一下。   “没有力量的人就算抱持着再好的念头,他做不到,结果就是坏的。”   “可拥有力量的人哪怕是抱着一种并不怎么光彩的打算,可是他做到了,结果就是好的。”   “人们从来不在乎你的目的,他们只在乎得到一个好的结果,因为只有好的结果,才能让他们得到安宁和幸福。”   “不在乎……目的吗?”   少年轻声地重复着这句话。   “在这个世界上,个人的武勇不值一提,你能打过十个人,可打不过一百人。”   舒洛斯的话非常直白。   “实话告诉你,伽尔,身为平民的你没有帮人的能力。甚至可以说,以你的相貌,一旦遇到有特殊喜好的权贵,你连自保都不一定做得到。”   吟游诗人的话一针见血。   少年怔了一下,然后抱着双膝陷入了沉默之中。   又过了一段时间,舒洛斯估摸着差不多了,起身打量了一下处境,然后站在牢门前,伸手向那把铁锁摸去。   可是就在这时,地牢的大厅那边传来哐当一声,舒洛斯猛地缩回手,装作模样地坐回了墙角。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看衣着似乎是哪个权贵的管家。监狱长正陪在他身边,神色很是恭敬。   他一进来,牢里的犯人就骚动了起来,像是都认识他一般。   伽尔兰看到旁边牢中的那个人脸上露出了又是恐惧,又是挣扎的表情,心里奇怪了起来。就在这时,那个管家模样的人发话了。   “大人们明天想看一场兽斗的表演,你们谁想来?”   他哼哼着说,站在通道口的台阶上扫了一圈地牢里的人。   被他扫到的犯人都往阴影里缩了一下,还有些人抖了起来,他不屑地移开了目光,那眼神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他说:“老规矩,只要赢了,大人们就会满足你提出的一个请求,就算是杀人犯也可以免除死罪。”   “什么兽斗的表演?”   伽尔兰小声问旁边地牢中的那个人。   那个身体瘦弱的男人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回答了他。   “就是让你在角斗场上,和狼、豹、野猪之类猛兽搏斗。若是你能杀死野兽,就算赢了,提出的任何请求那些贵族大人们都会答应。”   男人抖了抖,说,“但是,这么多次下来,上场的几乎都死了。”   而且死状极其惨烈,还被猛兽直接啃食了血肉,尸骨无存。   所以没人敢去,也只有那些注定要死的死刑犯敢去拼死一搏了。   “不就是那些贵族们想要找点刺激吗。”   一旁的舒洛斯嗤了一声。   “刚发生了地动,他们倒是闲得无聊。”   “没有人吗?”   那人又高声询问了一遍,见没人吭声,忍不住皱眉。   因为不久前地动的事情,他家大人心情不好,想要发泄一通,才让他过来挑个罪犯举办一场兽斗。   万一他差事办砸了,定会让大人大发雷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在寂静的地牢中响了起来。   “任何要求都会答应吗?”   那声音明显很年轻,甚至还有些稚嫩。   这位贵族管家拎着提灯过去,一眼看到说话是个少年,看起来甚至还没成年,顿时忍不住皱眉。   “孩子,你还太小了,最好不要掺和这个事。”   以前找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去送死,他毫无怜悯之心。   可是这次眼前的只是个未成年的漂亮小孩,管家有些不忍心地劝说道。   “真的什么要求都会答应?”   少年坚持问道。   既然对方坚持,管家心里叹了口气,不再劝了。   他点点头:“没错,可以提出任何要求,只要是在特威路尔城之内的事情,你赢了,财物也好、免罪也好,任何要求大人们都会满足你。”   那名金发的少年点了点头。   “好,我去。”   贵族管家心里微微叹息着走了,虽然很可怜,但是着少年自己愿意为了财物或者免罪去送死,他也拦不住。   地牢里的犯人们都用怜悯的眼神看着那个并不强壮的少年,用像是看着死人的眼神。   舒洛斯一把抓住伽尔兰的手。   “你疯了?找死也不是这种找死法!”   他压低声音,“别说了,等下我就带你逃出这里。到时候大不了我们在城里贴满山洪暴发的纸条,剩下的我们管不了了!不管是这座城市里的官员,还是其他人,只能听天由命。他们不信我们的话,只能说是他们的命运已经被神定下来了,可我们不能陪他们一起死!”   伽尔兰转头看向舒洛斯。   “就算是神定下来的命运,也可以改变。”   前几世,赫伊莫斯改变了神预定的命运。   这一世,他改变了赫伊莫斯的命运。   还有,奥帕达、小王女等等,许多人的命运都已改变。   他不该再一味地沉溺于所谓过去的命运之中。   伽尔兰已经明白了。   这一次碰壁,原因在于他自己。   他说着要放弃王子的身份,可是他其实依然习惯性地以王子的身份、以身为王子的思维去行事。他那么轻易地落入陷阱,是因为他潜意识中依然认为自己是王子,在执政府完全不需要担心安危。   这次吃了大亏之后,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伽尔兰突然挑眉对舒洛斯一笑。   “既然现在身为游侠,那么这次我们就用游侠的方式,简单粗暴地解决这次事情好了。”   这段时间里藏在心底深处的那一点沉重和迷茫皆尽散去,少年的笑容恢复了往日的明快。   “我说啊,你是想赢了以后,提出会见城主大人的要求吗?”   “你猜~~”   少年笑眼弯弯。   “……不猜。”   吟游诗人果断拒绝。   总觉得现在的伽尔更不好对付了。   他想。   …………   ……………………   一夜过去,特威路尔城再一次忙喧闹了起来。   城中的居民们依然忙着休整自己损坏的房屋,道路上无数人穿行往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临近中午时分的时候,城市的东北角的一处,一个装饰华丽的屋子里热闹非凡。   那是一个小型的室内角斗场,只有权贵才能进入观看。   它修建得非常坚固,所以接连两次地动中它都没有太大的损伤,只是侧房轻微地裂开了几道痕迹而已,早就修补好了。   年轻的贵族子弟们携伴而来,彼此之间矜持地打着招呼。然后,迫不及待地将目光投向中间的角斗场。   也有少数身穿华服的贵族女子们挽着丈夫、或者情人的手,款款而来,姿态优雅地坐在自己的坐席上。   在地动中担惊受怕的怒火,他们将会在这场血腥的角斗中痛快地发泄出来。   一般来说,大型露天角斗场那格斗的场地很低,而观众的座位很高,那是为了避免角斗时伤到观众。   而这个室内的角斗场不一样,它是用一个巨大的铁笼子将那个格斗场地封闭起来。这样一来,能让观众近距离观看,更刺激一些。   在众人的注视下,一个金发的少年出现在他们面前,引起了众人一阵嗡嗡声的窃窃私语。   贵族女士们更是盯着那个少年,满脸可惜之色。   “天啦,这么漂亮的孩子……”   “他还没成年吧?这样小的年纪,到底犯了什么罪?”   “一想到这孩子会被野兽撕碎,就觉得实在太可惜了。”   “如果早知道有这样的美少年,我就提前一步把他买下来了。”   一名贵族女性用扇子掩住嘴,突然诡异一笑,小声地说:“可是你们不觉得,这样的美少年,他那纤细的身躯被野兽撕裂的时候,那白皙的肌肤染上鲜血的时候,才更让人觉得刺激,更让人热血沸腾吗?”   “…………”   没有人回答。   有些人彼此看了一眼,一想象这个女的说的那个鲜血淋漓却又有着凄厉美感的场面,他们顿时心跳加速,忍不住期待了起来。   也有些贵族皱了下眉,不赞同地移开了目光。   不少人对铁笼子中的少年露出了怜悯的神色,眼神带着不忍。甚至有几位心肠软的贵族女士或是男子已经派了自己的仆人去询问,能不能停止这次角斗,他们可以出钱帮那个孩子赎罪。   可是已经迟了,那几位仆人还没来得及走下去,在少年的对面,野兽已经被放出笼了。   众人一阵惊呼。   有紧张担心的惊呼,也有激动兴奋的惊呼。   那是一头雄伟的灰黑色巨狼。   毛发浓密,身躯庞大,那体型光是肩部就已经有少年一半多高了。   那锋利的利爪,狰狞的利齿,还有泛红的眼中射来的凶光,无一不让人惊惧。   那是一头看一眼就让人心惊胆战的猛兽。   当它出现的这一瞬间,原本因为少年而闹哄哄的室内陡然静了一瞬。   它已经不知道吞食过多少人类的血肉了,在此地就有不少人曾亲眼目睹过这条狰狞的巨狼将那些罪犯撕裂的可怖场面。   吃过人肉的狼对人有极大的攻击性。   刚一出场,它泛红的眼就恶狠狠地盯住了对面那个活食。   连一秒都按捺不下去,它纵身就一阵疾跑,眨眼间就在众人的叫喊声中冲过了它和猎物之间的距离。   然后,巨狼纵身一跃,在空中高高跃起,张口就向它的猎物狠狠咬去。   它暴露在空气中的利齿在光中折射出森寒的光。   而被他扑过去的少年则像是被吓傻了一般,无论不少人冲着他喊让他跑,他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眼看那头巨狼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口咬断那可怜少年的脖子——   突然,空中亮光一闪,一柄匕首闪电般递出来。   灰狼咔擦一下,重重地咬到了坚硬的铁刃上。   它还没反应过来,那戴着铁指套的拳头已经重重地砸在了它最脆弱的鼻子上,一下子就把它砸得眼冒金星。   四爪落在地上,它的身体不由得稍微停顿了一下。   可是它的猎物却不给它休息的时间。   少年松开被它还咬着的匕首,一个反身,抓起事先放在地上的长剑。   一剑狠狠地劈砍在了它的后腰上。   巨狼一声哀嚎,后腰血花四溅,下肢一软,不由自主地跪趴在地上。   而本该成为它口中血食的少年已经双手反手高高地举起长剑。   一剑刺下去,贯穿了它的后颈,将它的头颅狠狠地钉在了地面上。   少年站在巨狼身上,剧烈地喘息着。   被钉在地上的灰狼身躯抽搐了几下,停止了呼吸。   一脚踩在狼尸的头颅上,他一把抽出那柄长剑。   喷溅出的鲜血染红了他大半的衣物,零星一点飞溅到他的颊边。   他抬头向众人望去。   这一刻,整个室内鸦雀无声,像是时间都在这一刻停止了一般。   一脚踩在狼尸上的金发少年抬头,他手中的长剑还向下滴落着血珠。   他白皙的肌肤上还染着几许触目惊心的血红。   流金色的长发从他肩上散落下来。   他抬头向众人看过来的那一眼,不知为何莫名令人心惊。   就仿佛在那一眼中,天地都屏息了一瞬。   ………………   …………………………   “什么?你再说一遍?”   “请让我见卡尼列城主。”   “这不可能,你换个要求,比如说财物之类的,这些都可以。”   站在观众席位正中央的中年贵族摇了摇头,拒绝了这个少年在他看来极为放肆的要求。   从格斗场地中放出来,简单换了一身衣服的金发少年被带到了掌管这个角斗场的贵族身前,而他提出的要求已经被中年贵族干脆地拒绝了。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换了一个要求。   “赦免我的罪,还有,我要那个。”   他指着中年贵族手腕上黄金的手镯说,那手镯上还有一颗硕大的宝石,在光下闪闪发光,异常显眼。   一看就知道异常华贵值钱。   中年贵族不快地皱了下眉,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已经拒绝过一次少年的要求了,说好会答应任何要求,要是再拒绝就会影响到他的声誉了。   “好。”   他点点头说,脱下黄金手镯。   在众人的注视下,少年镇定自若地上前,伸手接住中年贵族递给他的黄金手镯。   可是下一秒,异变突起。   看似要接住手镯的金发少年突然一把抓住中年贵族的手腕,敏捷地翻身一跃,纵身跃到贵族的身后。   一抬手,从他指尖冒出来的薄薄的刀片抵在了中年贵族的喉咙上。   “别动。”   少年说,唇角微扬。   “乖一点。”   中年贵族瞬间被惊得白了一张脸。   空气安静一秒,然后,这个室内角斗场整个儿炸开了锅。   在附近的贵族们飞快地起身退到了安全的距离之外,贵女们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只要一想起不久前少年一手持剑踩在巨狼尸首上那可怕的一幕,他们就不由得心惊肉跳,唯恐避之不及,更别说凑上前去了。   伽尔兰不管乱糟糟的四周,他一把揪住这个浑身僵硬的中年贵族,拽着他往大门口拖去。   守卫们已经冲了过来,虽然人数不少,但是他们看着在他手中的中年贵族,还有脖子上的刀片,一个个投鼠忌器,不敢靠近。   大门被打开,他拖着这人出了大门。   刚一出去,那马蹄声传过来,一转眼,黑发的吟游诗人已经纵马跑到了大门口,他手中还牵着另一匹马,一脸笑眯眯地看着伽尔兰。   不说废话,舒洛斯一伸手,将那个中年贵族打昏过去,然后将其丢在自己的马背上。   伽尔兰利落地翻身上马,这时,中年贵族的管家、下仆以及该处的守卫都追了出来,紧张地看着他,还有趴在舒洛斯马背上人事不省的中年贵族。   少年骑在马上,冲着那群人昂了一下下巴。   他说:“来,追我。”   他一笑,金眸明亮。   转头纵马飞驰而去,身后金发飞扬。   那群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人带着自己昏倒的主人绝尘而去,只给他们留下了一地的尘土,还有那个已经彻底乱糟糟了的室内角斗场。   “追啊,追上去啊!还有,去叫人!立刻去通知城门卫长!”   中年贵族的管家已经急得冷汗都流出来了,他大喊道:“叫城门卫长去追!立刻!一定要把大人救回来!” 第150章   “没有, 没有骑士大人您说的那个女孩。”   相貌憨厚的男人不安地搓着手, 低着头, 老老实实地回答。   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位骑士大人的身份, 但是看那一身价值不菲的外甲,褐色的皮肤,还有一看就不好惹的模样,他紧张得说话都有些结巴。   黑发骑士沉默了稍许,挥了下手,他如蒙大赦,飞快地离开了。   站在这位骑士大人面前, 他真的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赫伊莫斯抬头看了看天色, 天空中阳光明亮,只是,那光再明亮, 也照不亮他此刻阴晦的眼。   微风掠过他墨色的发,那额发落在他眼中的阴影也随之晃动着。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天空, 然后, 翻身上马, 一拽缰绳, 策马向村口走去。   村中的平民显然都很畏惧他,一个个都离他远远的。   而且,因为昨天的地动, 之前好不容易在上次地动中修复好的土屋大多数又裂开了, 房屋彻底震毁的也不少, 还有一些屋子虽然没塌但是也已经摇摇欲坠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人员伤亡不多。   此时此刻,大家忙着修整屋子、抢救自己仅剩的财物都忙不过来,根本没人有心思多管闲事,更不敢打扰这位看起来就不好惹的骑士大人。   一见黑发骑士要离开了,许多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就在赫伊莫斯刚刚骑马小跑到村口的时候,突然,轰隆一声,后方传来了巨响。   武者的敏锐让他反射性地绷紧身体,回头瞥了一眼,然后就放松了下来。   那是不远处的一栋泥坯屋突然倒塌而发出的响声。   立刻有救人的大喊声从那里传了出来,好像是正在修屋子的人被突然倒塌的屋子压在下面了。   村落里的人几乎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彼此都相识,一听有人被压住了,大家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匆匆跑过去救人。   他们七手八脚地将倒塌的泥块、窗栏之类地搬开,再一看,众人都傻了眼。   只见一根巨大的圆木恰好就压在了那人的身上,那圆木是支撑整个屋子的顶梁柱,又大又沉重,一时间很难抬起来。有几个人试着去抬一下,他们刚一用力,可是力气不够,那顶梁柱晃动几下,被压在下面的人发出一声哀嚎,瞬间昏死过去,那几个人顿时就不敢再去搬动了。   想要不伤到压在下面的人,除非是一口气将柱子举起来,还要稳稳的,但他们哪有那么大的力气?   于是,他们只能束手无策地围在旁边,七嘴八舌地商量了起来,可是那个人已经被压得脸色泛白,眼看着再拖下去恐怕就不行了,而那人的妻儿已经在旁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赫伊莫斯淡淡扫了一眼,不感兴趣地转回头,然后继续策马前行。   只是,刚纵马小跑了几步,他脑中突然闪过伽尔兰的身影。   ……如果伽尔兰在这里,一定会拽着他过去帮忙。   赫伊莫斯垂眼,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就算只是想一想那个身影,都会让他莫名心软上几分。   然后,他转身纵马快跑过去。   到了地方,他纵身跃下马,推开围在旁边的人们,走了进去。   他上前一步,双手抓住圆木的一端,一用力,肩膀和手臂肌肉猛地绷紧鼓起,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那根又大又沉的顶梁柱被他一个人稳稳地举了起来,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他将圆木丢到一边,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这才让那些被惊呆了的人们惊醒了过来,有人赶紧上前,将那个昏死过去的人抬出来。   赫伊莫斯随意拍了拍手中的灰尘,也懒得和那几个拼命感谢他的平民说话,径直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就要离去。   只是,他刚刚才在马背上坐稳时,突然听到几句话,让他顿了一下。   跪着感谢他的那个老妇人一脸感激地看着他,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您真是好人,多亏了您啊,骑士大人,您就跟昨天那位贵族小少爷一样,长得好,心地也好,都是好人啊。”   心里突然一动,赫伊莫斯转头看向老妇人。   “你说的那个贵族小少爷有多大?是什么样的?长得很好看?”   “呃,大概,大概十六七岁的模样吧。”没想到赫伊莫斯突然开口发问,老妇人有些结巴地回答,“很好看,真的很好看,是个金发的小少爷,和骑士大人您一样都是好心人,多亏了他,我邻居的孙女儿才没被带走卖掉呢。”   十六七岁的金发贵族少年。   赫伊莫斯握住缰绳的手指一紧,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告诉我详细经过。”   …………   纵马在大道上飞驰着,赫伊莫斯在快马加鞭地赶回刚刚离开不久的特威路尔城。   他的脸板得紧紧的,显然心情很差。   他和凯霍斯都认为,伽尔兰为了避免被人找到,一定会长时间假扮成少女,没想到竟是这么快就恢复了原貌。   所以他们打探的方向就完全错了。   按照那个老妇人所说,既然伽尔兰昨晚经过了这个村落,那么,他现在很可能就还在特威路尔城之中。   还有,一直跟着伽尔兰的那个什么吟游诗人……到底是谁!   这么一想,赫伊莫斯越发加快速度向城市方向奔驰而去。   前方不远处是一个三岔口,一侧通往特威路尔山脉,一方是通往城市的大道。   赫伊莫斯还没纵马跑到岔口处,突然通往城市的那个道路上传来了杂乱的马蹄声,还有大喊大叫的声音,像是发生了什么麻烦事。   急着回城不想惹上麻烦耽误时间,他勒了一下缰绳,减慢速度,凝神听过去。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让他怔了一下。   再一抬头,远方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纵马向这边飞奔而来。   不知为何,赫伊莫斯下意识一拽缰绳,骑马躲进一旁的树木从中,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他在树丛后看着伽尔兰纵马在他眼前一掠而过。   火热的阳光下,少年昂着头,目光明亮,神采奕奕。   风呼啸着伴随在他的身边,金色的长发在他身后飞扬。   明明只是一身毫无装饰的粗陋衣着,少年却仿佛整个人都焕发着光彩,让藏在树丛后注视着他的赫伊莫斯有了刹那间的失神。   马蹄声远去,伽尔兰的身影也已远去。   赫伊莫斯收回目光,突抿唇一笑。   那笑中透出几许说不出的柔软。   他以为,在找到不辞而别的伽尔兰的时候,他会生气,他会愤怒,他会毫不客气地质问,一定要从伽尔兰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可是在看到那个身影的一刻,这一切都好像不重要了。   就连那个答案也都不再重要。   伽尔兰就在那里。   他就在他能看到的地方。   只是如此,就能让他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   就在伽尔兰离去后不久,一群士兵骑马追来,匆匆飞驰而过,同样也是那个方向,显然是在追赶伽尔兰。   那是通往特威路尔山脉的道路。   等众人都过去之后,赫伊莫斯从树丛中走出来,他再次轻轻笑了一下,然后,他纵马紧跟在后面追了上去。   …………   伽尔兰和舒洛斯在大道上飞驰着,舒洛斯一边催马加快速度,一边还有空高声向伽尔兰喊话。   “你这一下也太狠了吧?直接绑了一个贵族来?”   伽尔兰同样高声回答:“说了要用游侠的方式解决,这种方法最简单方便。”   “方便是方便了,可平民危害贵族可是死罪啊,而且这家伙一看还是身份挺高的大贵族,你来这么一下,他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没事,死不了,我身份比他高。”   舒洛斯呸了一声。   “你就吹吧你,你可是白肤,能和人家褐肤的贵族比吗?”   就在两人一边策马飞奔着,一边互相喊话的过程中,特威路尔山到了。   追兵还在身后,伽尔兰二话不说,一马当前直接冲进了山道之中,舒洛斯也紧随其后。   只是因为昨天地动的缘故,本还算顺畅的山道难行了许多,他们不得不放慢了速度,这样一来,本来被他们甩得远远的追兵就慢慢地追了上来。   领头的那位就是他们昨天见到的城门卫长。   不过想必也应该如此,能在城中众多贵族之中牵头举办那种角斗会的,地位在城中必然不低,而伽尔兰正是想到这一点,才决定去进行兽斗,劫持此人。   他要把这位城门卫长带到被堵住的瀑布那里去,让他还有他麾下的所有士兵都亲眼看到那个地方,看到特威路尔城的危机。   最粗暴,最直接,但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跑到半山腰,没法再骑马前行,因为山道几乎都已经破坏了。   伽尔兰干脆地跳下马,舒洛斯一把拽下那个贵族男子,粗鲁地扛着还在昏迷中的他向山上走去。   伽尔兰看着舒洛斯的行为,调侃了一句。   “怎么,这么对待贵族大人,不怕死罪了?”   “啧,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再瞻前仰后的就矫情了,我豁出去了——”   舒洛斯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了。   脑中恍惚又浮现出很久以前那个被焚烧的村落一地的尸体,那个时候,他仓惶逃离了那里。   这一逃,就逃了这么多年。   这一逃,在这么多年里,就让他一点点地变得像是他自己,又不像是他自己。   所以这一次,他不想逃了。   少年微微一笑。   “死不了的。”   他说,“我可是王子,我保着你,你死不了。”   吟游诗人扛着那贵族男子,一边辛苦地走在崎岖的山道上,一边没好气地冲着伽尔兰哼了一声。   “你是王子?”   他毫不客气地嗤笑道。   “你要是王子,那我就是卡莫斯王了!” 第151章   两人一路上艰难跋涉, 山道本来就不好走,现在又都是坑洞以及横七竖八倒塌的树木, 何况还扛着一个人高马大的贵族男子, 速度还不能慢, 连中途休息的时候都没有, 不然后面的追兵就要追上来了。   饶是舒洛斯身体强健,这次也被累得够呛。   啊~~这种官兵在自己身后紧追不放的感觉,实在是刺激,他都不知道多久没有体验过这种心跳加速的感觉了。   他在心中这么苦中取乐地想着。   费了一番功夫,两人总算是气喘吁吁地爬上了瀑布的所在地。   一贯极为注重自己英俊外貌的吟游诗人此刻再也顾及不了自己的形象,将扛在肩上的贵族男子往地上一丢, 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双手撑地, 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被丢在地上的贵族发出一声呻吟,然后悠悠转醒。   睁开眼看到的是不熟悉的人和环境,他先是有些迷茫地往四周打量了一圈, 然后,记忆才慢慢地回到了他的脑中。   他的脸上浮现出怒意,但是, 内心满是怒火的他勉强保持住了一位贵族的端庄,他并没有大喊大叫,只是站起身来, 显示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衣着, 然后, 目光冰冷地从伽尔兰还有坐着的舒洛斯身上扫过。   “低贱之人,我绝不会宽恕你们。”   他冷冷地说。   话刚落音,突然长剑伸来,剑尖抵在他的胸口,让他的顿时僵住。   “宽恕不宽恕我是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您那高贵的性命现在可是掌握在我这个低贱之人的手中。”   依然坐在地上的舒洛斯随意用长剑抵在贵族男子胸前,挑眉道。   “你怎么敢对我——”   贵族男子的胸口因为怒气而剧烈地起伏着。   舒洛斯懒洋洋地斜了那一脸难以置信的贵族一眼。   “行了,反正你怎么都不会放过我们,现在放了你也是死,罪加一等也是死,没差了,所以贵族老爷你搞懂现在的状况没有?”   贵族男子脸色接连变了好几下,一开始被怒火冲昏了头的他迅速冷静了下来,扫了一下当前的状况,他突然改了口吻。   “只要你现在放了我,而且护送我回家,我会考虑原谅你们对我的冒犯。”   “啧啧,‘会考虑’啊,所以说你们贵族就喜欢说这种似是而非的话来糊弄人啊。”   男人目光一沉,知道眼前这个吟游诗人不是好骗的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自己的安危更加重要。   他沉声说:“好吧,我可以发誓,只要你们安全送我回去,我可以既往不咎。”   舒洛斯笑眯眯地还想调戏一下这位贵族大人,站在旁边的伽尔兰突然开口说话。   “追兵来了,走。”   舒洛斯笑容一敛,不再和贵族男子说话,站起身,不客气地伸手直接拽着男子继续向前方走去。   “你——你这个低贱的平民,怎么敢对我如此放肆——”   一直在强忍着的贵族第一次被如此对待,自觉遭受了天大的侮辱,气得浑身发抖,可是却挣脱不掉舒洛斯的手,只能狼狈地被这么强行拖着走。   “你们会后悔的!”   没人搭理他的威胁,舒洛斯是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了,都做到这个地步,左右都是一个死罪,难道这个贵族还能因为自己现在去哄着捧着他就放过自己?   轰隆的流水声传来,一行人终于到达了他们的目的地。   气得厉害的贵族男子本来张口还想说话,可一看到瀑布现在的模样就怔了一下。他反应很快,在怔了几秒之后就立刻回头看向山脚下那肉眼可见的特威路尔城,脸上顿时就露出了极其难看的神色。   而那些好不容易追赶上来的城门卫长以及士兵们,本是一路上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一边大喊着让伽尔兰他们放开人质,此刻看到那被堵住的瀑布,全部都惊呆了。   脑子不够快反应不过来的士兵惊了一下,就继续冲着伽尔兰他们喊话,可是一些脑子转得快的,比如城门卫长,他的脸色已经由白转青,眼角都在抽搐了。   这些被堆积的石块泥土到时候被堵起来的大量洪水一起冲下来的话……   光是想象一下,他都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   【特威路尔山里的瀑布被地动震下来的岩石堵住了,很快就会爆发山洪——】   城门卫长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冲他喊过这句话的金发少年。   少年站在上面的岩石上,低头看着他,神色平静,明明只是一身粗陋的平民衣着,但是不知为何就是给他一种莫大的压力,就像是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一般。   城门卫长一时间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如果这个少年没有做出劫持贵族这件事……   如果他不是被逼着救人而不得不追过来的话……   到时候洪水一发,特威路尔城没有一个人能逃得掉,无论贫富贵贱,所有人都会被淹没在泥石流中,死无全尸。   包括他自己。   贵族男子显然也还沉浸在自己想象到的可怖后果中,半晌没吭声。   他正看着瀑布那边出神,突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拍他的少年说:“抱歉,为了让你们看到,所以只能稍微借用一下你。”   少年说完,就一把将贵族男子推到了城门卫长那边。   “别愣着了,赶紧去向卡尼列城主禀报。”   少年一声高喝让城门卫长猛地惊醒了过来,他甚至没空回答少年的话,在命令几个心腹在这里盯着瀑布,有危险就立刻点篝火升起浓烟预警之后,转身就带着剩下的人手匆匆往回赶。   贵族男子现在也顾不得教训那两个劫持自己的人了,跟着火急火燎地往下跑。要知道,这个被堵住的瀑布说不好什么时候就崩塌了,而他的家族以及亲人可都是在城里啊!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伽尔兰和舒洛斯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几分轻松。   舒洛斯往地上一坐,平缓着自己的呼吸。   那从劫持贵族开始就绷得紧紧的神经一松下来,他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没了。   同样也累得够呛的伽尔兰跟着在舒洛斯身边坐了下来,将头搁在膝盖上,休息一下回复力气。   他没有注意到,那不远处丛林的阴影中,有一双眼在深深地、安静地注视着他。   休息了数个小时之后,来人了。   只是让伽尔兰没想到的是,特威路尔城的卡尼列城主竟是亲自上山来了。   此刻,他已经站在了伽尔兰的对面。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两侧的鬓角都已经泛白。但身躯强健,手臂粗壮有力,浑身都没有一点赘肉,完全看不出那是个已经年到五十的老人。   那位城主行走时龙行虎步的,爬了一座山脸上也没露出疲惫的神色,而且腰板挺得笔直,就像是一颗松树似的,一看就是军人出身,现在都还保持着军人的风范。   他脸上的皱纹不多,只有眉头上的比较深,应该是和他常年板着脸不拘言笑有关。   此刻,他看了远处那个被堵住的瀑布一眼,深深地皱起眉来。   然后,他的目光在伽尔兰和舒洛斯两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伽尔兰的身上。   卡列尼城主盯着伽尔兰,眼神很是锐利,就如同老鹰一般,而他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伽尔兰和他对视,眼神平静,神色更是从容自若。   城主盯着伽尔兰看了好一会儿,没说什么,移开了目光。   他转身大声向跟在身后的人吩咐了什么,他的声音很是洪亮,掷地有声。   很快,他带着众人爬到了瀑布的上面。环视了一圈,他和跟在他身边的几位幕僚商量了一会儿之后就拍板下了决定。他行事惯来雷厉风行,带来的那一队队士兵已经在他的指挥下飞快地行动了起来。   “他们在挖沟哎。”   被城主一众人遗忘到一边的舒洛斯撞了撞伽尔兰的肩膀,低声说。   在那些幕僚的指挥下,士兵们分开到不同的地方,迅速地开始挖地。   看各个小队分派的地段就看得出来,他们想要将从瀑布到远处一道斜斜的裂口处的地段挖通,将那些蓄积起来的水引到那边的裂口流下去。   这样一来,就算冲下去的水可能还会发生小型山洪,但是不会正对着特威路尔城,那一侧似乎只有几个零零落落的小村落,只要将里面的人疏散就行了。   “这样够呛。”   舒洛斯摇了摇头,说,“那道裂口离这里有些远,这地又硬,下面还有岩石,这么挖下去起码要挖个三天三夜才行,堵着的那一处还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只是,吟游诗人刚说完不久,就明智地收回了这句话。   只见不断有人源源不绝地爬上山来,除了士兵以外,绝大多数都是平民,他们自己扛着锄头、斧子,就这么呼哧呼哧地爬了上来。   然后,这数不清的平民队伍就在城主那些下属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加入了挖坑的大队伍。   一时间,平常人迹罕至的山上人头攒动,挤得密密麻麻的。大家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都在奋力地、拼命地挖掘,挖累了,速度慢了,就换班休息。   人一多,挖掘的速度就加快了好几倍,而且这些干惯了粗活的平民挖壕沟的速度比士兵要快得多。   “这样不需要三天了吧?”   “呃,应该不需要那么久……”   伽尔兰忍住没笑,他用力一拍舒洛斯的后背。   “来,我们也去帮忙。”   “伽尔,我跟你说,我可是吟游诗人,阿芙朵弥尔女神赐予我的双手是用来弹奏出美妙的乐曲的,不是用来干这种粗活的!”   “偶尔也让你的手体验一下弹琴之外的事情,不是可以激发你创作的灵感吗?”   “……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   “那就走吧。”   “只一会,只体验那么一会儿哦。”   “嗯,就一会儿。”   少年笑眯眯地将吟游诗人哄进了干活的队伍之中。   …………   瀑布上面的岩石处,两鬓斑白的卡列尼城主站在那里,目光俯视着不远处正在挖掘的壕沟。   那里,金发的少年正混在平民之中,和众人一起将壕沟中敲碎的石块往外运送,弄得浑身都是泥土,看起来脏兮兮的。   他的眼神透出几分不悦。   一位中年人站在卡列尼的身后,这是最得他信赖的心腹幕僚,目光同样也落在那个少年身上。   老城主板着脸看了好久,脸色不怎么好。   “不成体统。”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   身份高贵,却和那些低等人混迹在一起,还亲自动手去做那种又脏又累的粗活。   卡列尼看着那一幕实在是觉得碍眼,他盯着伽尔兰,浑身都散发着不快的气息。   他虽然个性古板,脾气又臭又倔,跟石头一样,但是眼神锐利,虽然只是在很多年前看过一眼,但是此刻也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位伽尔兰王子。   只是,他虽然看起来一副气哼哼的模样,却没有上前将伽尔兰拎出来的意思。   站在他身后了解他性格的中年幕僚顿时失笑,又赶紧忍住,不然城主一回头看到他在笑就惨了。   卡列尼城主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说:“那封信送到卡莫斯王那里去了吗?”   中年人心里咯噔一下。   他说:“还没有,大人,因为地动的缘故,一时顾不上,所以……”   “行了,别找借口了,我知道你们故意拖着不送。”   卡列尼城主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他顿了一顿,突然说,“把它烧了。”   “大人?”   这位中年人知道,因为卡列尼大人以前在战场上待过很长时间的缘故,一直以来,大人更偏向战功赫赫的赫伊莫斯殿下,觉得武力强大的人更适合成为王储。   而卡列尼城主当年跟着先王南征北战,可以说是看着卡莫斯王长大的,当年还是为了救先王受了重伤才不得已离开军队,所以卡莫斯王对其一直都很敬重。   这一次收到消息,说是卡莫斯王打算立伽尔兰为王太子,他就写了信去反对。   “卡莫斯王也不小了,做了这么多年的王,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心里有数。”卡列尼说,“我这个老家伙再仗着那点情分多事,去干涉自己不该干涉的事情,就是倚老卖老了。我只是陛下的臣子,要谨守分寸。”   这么硬邦邦地说完,他就径直转身离开了。   看着城主的背影,中年幕僚心里顿时松了口气,他早就劝说过城主不要参与王储的事情,卡莫斯王很英明,行事自有分寸,而且城主地位已经够高了,参与这种事不仅没好处还会惹麻烦上身。   偏生有人故意从中挑拨,让城主对伽尔兰王子有了偏见,所以一听到消息说伽尔兰王子要被立为王太子,他就坚决要写信去反对。   他和其他的同僚苦劝了好久,可城主年纪大了,正是越老越固执的时候,怎么劝都不听。没办法,他只能勉强拖着不派人将那封信送去王城,只是知道也拖不了太久,心里也急得上火。   现在好了,看来城主是自己想明白了。   中年人转头,看向不远处那位年轻的王子。   大概是搬石头搬得累了,少年此刻正盘腿坐在一处平地上休息。   一身泥土,脸上也都是灰尘,看起来灰扑扑的。   他坐在那群平民之中,和众人一起说话谈笑,然后,接过了一位妇人递给他的粗糙麦饼,他一口咬下去,一边吃,一边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明明脏兮兮灰扑扑的脸,不知为何那笑容却像是发着光一般,明亮得让人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真是个奇怪的王子。   中年幕僚想。   不过,能让顽固的卡列尼大人改变决定,也是很厉害了。   …………   而远方,不知道有人在看着自己的伽尔兰正在努力吞咽着粗糙的麦饼,完全不知道自己又亲手扫除了他成为王太子的又一障碍。 第152章   特威路尔山上, 哪怕已经到了深夜时分,依然热闹非凡,就跟白日一样。几十盏油灯的微光照亮了那个已经开始成型的沟壑, 生活在特威路尔城的人们还在奋力地挖掘着,一次又一次地轮换, 挖坑的人无论换了多少,壕沟的挖掘一刻都不曾停歇。   没有人抱怨,所有人都知道,现在他们是在和山洪抢时间,必须争分夺秒,要是慢了一步,被毁掉的就是他们自己的家。   特威路尔城中的人也已经被疏散, 今夜也只能露宿在野外,不少人望着那座夜色中的山脉, 向亚伦兰狄斯的众神祈祷着, 期盼着好消息能快点到来, 让他们能够快些回到自己温暖的家。   挖掘沟壑的这一片地段上人声鼎沸, 而离这一处远一些, 绕过一个小山头的一处平地上,伽尔兰坐在地上, 而舒洛斯则是四肢大张仰面躺在他身边, 两个人都显得疲惫不堪。   伽尔兰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疼。   而一贯多嘴的舒洛斯则是有气无力地躺着, 已经连话都不想说了。   听着从山头对面隐隐传来的人声, 伽尔兰摇了摇头。   “结果我比那些人都差得远了啊。”   他以为自己好歹练过武, 体力也应该差不到那里去。   没想到挖起坑来比那些根本没练过武的平民还差劲,甚至效率都不如他们。   “他们干这种事更熟练,而且,他们已经习惯从早到晚都干活了。”   舒洛斯回答。   “不辛勤一些的话,一家子就很难生活下去。”   伽尔兰看着天空发呆,然后,他向后倒下去,和舒洛斯一样躺在了地上,星光照在他的脸上。   “舒洛斯,你说你在大陆上游历了很久,很多事情都看过了,那么,你所看到的,遭受冤屈也好,被欺辱也好,还有那些穷困得活不下去的人们,这些事情在亚伦兰狄斯都很常见吗?”   “是的,随处可见。”   伽尔兰轻轻地叹了口气。   阶级分明,这是这个世界的规矩。   没有人可以轻易打破。   谁都不例外,他也一样。他以前还是想得太简单,因为这么多年来都享受着特权,所以将其视为了理所当然,而忘记了普通人生活的艰难。   舒洛斯看着夜空,像是在发呆,可是他的眼底在这一刻像是有很多很多的东西涌动着。   他的眼神很是挣扎。   很久之后,他才下定决心,开口说话。   “我觉得,卡莫斯王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王。”   伽尔兰转头,错愕地看向舒洛斯。   一直以来,卡莫斯王在亚伦兰狄斯都是让所有人都为之敬仰的存在,众人视他为神灵。   哪怕是当初那些动乱的民众,也对其敬畏不已。   他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对卡莫斯王的不满,那让他既惊讶,又在心底有些不快。   毕竟,那可是疼爱他的王兄。   他不喜欢听别人说卡莫斯王不好。   “我说这种话并不是要诋毁卡莫斯王,相反,我也认为他是一位伟大的王者,也是一位强大的、让人尊敬的王。在当年的战乱中,是他一手挽救了亚伦兰狄斯,所有的亚伦兰狄斯子民都崇敬着他……我也不例外。”   舒洛斯看着天空那无数的碎星,他低声喃语。   “或许是我要求太多,可是,伽尔,我觉得这不够,他身为王,做得还不够。”   “他是亚伦兰狄斯的王,是贵族们的王,但同样也是我们这些平民们的王,可是,他却很少倾听我们的声音,在意我们的想法。”   “伽尔,或许我接下来说的话很奇怪,很荒诞,或许会让你生气,可是,我很想要说出来,对你说出来。”   游历大陆这么久,看了太多的事情,这种想法一直都在他心底蠢蠢欲动。   他从来不敢说出来,因为他知道,说出来,只会被别人当成疯子。   “我觉得不该是这样,就算贵族的确比平民高贵,可是,我们这些平民同样也是亚伦兰狄斯的子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可是……平民,贱民、甚至是奴隶,大家都是一样的,我们和贵族其实都是一样的,为什么我们不能被同样当做人去对待?”   伽尔兰错愕地张着嘴,半晌没回过神来。   提前半步是天才,提前一步就成了疯子。   舒洛斯这种想法虽然还只是一个隐隐约约的雏形,甚至他自己都说不明白,但是在还是奴隶制的这个世界中,他这种想法已经是惊世骇俗了。   舒洛斯说到这里,又住了嘴,苦笑着摇了摇头。   “算了,你就当做没听过这等疯言疯语吧,平民和贵族一样什么的,我自己也觉得这话很蠢。”   他双手枕在脑后,叹息着。   “现在的亚伦兰狄斯看似很强大,但是,从先王开始就一直连年战乱,就算因为卡莫斯王的威名,现在好了不少,可是战争依然从未停止过。贵族们或许不在乎,可是平民们、尤其是贫穷的那些人却生活得很艰难。”   “明明身为平民在卡莫斯王的庇佑下可以安稳地活着,就该感激涕零了,可是却贪心地想要更多,除了能够安稳地活着,还想要过得更好一些,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太不知好歹了?”   “……不,这不是不知好歹,想过得更好,是人之常情。”   伽尔兰的回答让舒洛斯呆了一下,他转头,看向伽尔兰。   少年没有看他,他只能看到少年半边侧脸。   他没有从那半边脸看到谎言和敷衍,一瞬间,他心底涌起了百般滋味,一时间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他知道自己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可是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很快就会因为劫持贵族而锒铛入狱的缘故,在现在,在这个夜里,在这个少年面前,他就是想要将这些荒诞的话说出来。   伽尔终究是一名贵族。   他以为伽尔会生气,他以为伽尔会痛斥他的不知好歹,他以为伽尔会说他疯了,说他大逆不道。   可是,都没有。   这样一来,他竟是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舒洛斯深吸一口气,笑了一下,强行转了话题。   “说起来,那位传闻中的伽尔兰王子似乎和卡莫斯王有着很大的区别呢,他好像挺受平民爱戴来着。唔?伽尔,说起来,你这个名字倒是和伽尔兰王子挺像的啊,哈哈哈。”   “我就是啊。”   “我跟你说,够了啊,别乱扯了,我在认真和你说话呢。”   “……哦。”   “除了他,还有一位赫伊莫斯殿下,总有一天,其中一位会成为下任亚伦兰狄斯王。伽尔,你觉得哪个王子比较好?”   少年沉默了一下。   他说:“赫伊莫斯吧,他比较适合。”   “哈哈哈,就知道你这个贵族小少爷会这么说,觉得他能打,能保护亚伦兰狄斯是吧?”   “……”   “但是,作为平民,还是更希望伽尔兰王子继承王座。”   舒洛斯说,“赫伊莫斯王子上位,也不过是另一个卡莫斯王,是英雄的王者,可是平民们更盼望一个仁慈的、能够让他们生活得不用那么艰难的王。”   少年垂下眼,没有吭声。   “不过,仔细想想,就算伽尔兰王子对大家很好,打仗不行的话亚伦兰狄斯也很危险。所以啊,我觉得,要是能让那两位变成一个人就好了,既英勇善战能够震慑四方,让他国不敢进犯丝毫,又能仁爱子民,无论贵贱,公正贤明地对待每一位子民。”   “两人变成一个人?你想得可真好啊。”   本来沉默着的伽尔兰忍不住开口了。   “啧,我也知道这种王只存在于幻想中,但是,还不让人做做梦么?”   “那就快点睡觉去做梦!明早起来继续干活!”   “我抗议!说好只是干一小会儿的——”   “抗议无效。”   …………   细碎的吵闹声在夜色下渐渐消失,山顶上的两人在疲惫中相继进入了睡眠。   在山脚下的特威路尔城中,城中的人在白日就已经被疏散到了安全的地方,此刻,城里空空荡荡的。   然而,在这个本该没人的城市中央,不久前潜入了执政府的黑发年轻人站在街道上,低头看着自己手掌上的东西。   那是他刚刚从执政府里面拿出来的东西。   他握住手,将其握紧在手心之中,然后贴身放好。   随后,他展开一张纸条。   那是不久前他的下属派人传给他的信息。   ‘……墨涅斯特城…………’   赫伊莫斯快速扫了一眼,然后一把将纸条攥成一团,一抬手,将其丢进了城中的河道里。   他纵马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那泡在河水中的羊皮纸被浸湿,上面的文字很快化开成一团污迹,再也看不清楚。   ……………………   整整一天一夜,在众人不眠不休地挖掘下,总算挖开了一条渠道,连通了堆集起来的水潭和山头另一边的裂口。   此刻,只剩下水潭口边上的一小段还没挖开,几个特别选出来的年轻力壮、身手敏捷的青年正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挖掘着。   他们身上还系着粗绳索,另一端牢牢拴在远处牢固的岩石或是树干上,以防遭遇危险。   就在沟渠和水潭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土壁时,那层土壁突然猛烈地晃动了起来,眼看就要被冲垮。   一直集中注意力盯着这里的那十来个士兵眼疾手快,猛地一下将那几个在下面挖掘的年轻人从沟渠下面拖了上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轰的一声闷响,薄薄的土壁瞬间被水流冲破,巨量的水涌进了刚挖好的沟渠中,沿着沟渠向山头另一侧的裂口汹涌而去。   那陡然飞溅起的水花像是巨浪一般,一下子将离沟渠近了些的人们浇得浑身都湿透了,他们飞快地向后跑去,离开得远远的。   那争先恐后汹涌到裂口的巨量的流水轰的一下,从裂口直冲下去,夹带起无数碎石,卷起倒塌的树木,从高山上轰鸣而下,很快就在这一片山壁上形成了一次小型的泥石流。   从半山腰上传来的泥石流巨大的轰鸣声在山中回响着,震耳欲聋,仿佛山顶都被这个声音震得晃动了起来,让人听得心惊不已。   可是没有人因此而感到惊惧,相反,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喜悦的神色。   他们赶在了堵起来的水潭崩坍之前挖通了渠道,他们守住了自己的家园。   特威路尔城的危机过去了。   众人看着那汹涌着奔腾下去的流水,提心吊胆了一天一夜的心脏总算是放了下来,甚至有人握紧着双手,跪在地上感谢他所信仰的神灵。   挖了一天一夜的壕沟,每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看起来狼狈至极,但是喜悦的气氛在此地洋溢着。   等那个堆积起的深潭里的水流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岩石平台上那薄薄的一层,只淹没到膝盖的水量之后,身上绑着绳索的年轻人们立刻迫不及待地跳下去,搬开堆积在岩石平台口子上的岩石和树木,挖开堵在岩石缝隙里的泥土。   他们像是蚂蚁啃木头一样,一点点地将那一堵垮下来的石堆清理了下来。   在那还有着一层薄薄的瀑布的断崖上,只看见不断有碎石和树木接连滚落下去。   这一干,就又干了一天一夜。   太阳落下去,又升起来,等再一次升到天空最高处的时候,又是轰的一声,最后一点碎石已经不需要清理了,被流水直接冲下了断崖。   雄伟壮观的瀑布重新出现在特威路尔山上,原本不算很大的流水声重新变得震耳欲聋,震得瀑布边上每个人的耳膜都嗡嗡作响。   水汽四溅。   明亮的阳光照下来,在瀑布奔腾的水汽上形成了一道七彩的虹光。   众人们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那声音是如此的巨大,几乎压过了震耳欲聋的瀑布流水声。   每个人都是一身泥浆,像是从泥坑里爬出来的一样,可是每个人的笑容都比此刻正午的阳光还要灿烂。   同样在这山头上待了整整两天两夜的卡尼列城主在这一刻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别看他面无表情,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其实心底也很紧张。   先王将特威路尔城赐予了他,如果这座城市毁在他的手中,那么就算他死了也没有脸去冥间见先王。   而另一边,舒洛斯站在那里,当亲眼看着瀑布重新出现的这一刻,他心里那堵了很久的东西似乎也在此刻被冲开了。   心底前所未有的畅快,他扬唇露出一个笑容。   就在他开心着的时候,身边传来了脚步声,他一回头,就看见那位一直跟在城主身边的中年幕僚向他走来。   “你是来抓我们的?要给我们治罪?”   舒洛斯警惕地看着那个中年人,他没有忘记他和伽尔兰劫持贵族的事情。   “不,只是城主大人请你们过去,他有话和你们说。”   中年幕僚说,“那位殿……嗯,你的同伴呢?”   “喏,那边,说是太脏了去洗洗。”   顺着舒洛斯说的方向看过去,就看到伽尔兰正站在瀑布的边缘,伸手接着那落下来的流水,正在洗去脸上和手上的尘土。   原本被灰尘染得灰扑扑的金发被溅落在他身上的水一冲,变得湿漉漉的,却也重新闪耀出流金色的光泽。   舒洛斯和那中年幕僚站在一起,望着瀑布边上的少年,等着他洗完了过来。   吟游诗人发出了一声叹息。   “哎,跑过来找独角兽,结果独角兽没看到,还折腾了这么大一个麻烦,阿芙朵弥尔女神啊,你是不是抛弃了您最英俊的信徒了?”   想起这十来天的经历,他忍不住自言自语地嘀咕起来。   “什么?独角兽?”   他的嘀咕声被旁边的中年人听到了,这位幕僚怔了一下,然后失笑。   “你也是道听途说,听了这个假的传闻啊。”   “什么?假的?”   中年幕僚笑了一下。   “当然是假的,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独角兽的存在?就算有,它也只会跟随在众神身边,不可能出现在我们面前。”   “可我明明听说……而且还传了好多年了。”   “特威路尔有一首古老的诗歌一直在流传着,其中有这么一句,【白色的圣兽出没于神圣的特威路尔山脉】,一直口口相传,你随便问一个特威路尔城中的老人,他们都知道。”   幕僚微微摇头,对他说。   “只是近几年来,不知道是那个游客从老人口中听了这个诗歌,将其传开了,而传开的信息又中途变了样,传来传去,结果就变成特威路尔山中有白色独角兽出没了,还有人给走样的传闻添油加醋,说什么独角兽会出现在世界上最美丽纯洁的少女面前。”   “因为这件事,这些年都有不少莫名其妙的人跑过来,就为了寻找那所谓的独角兽。”   幕僚的话让舒洛斯目瞪口呆。   “那你们怎么不解释清楚?”   “为什么要解释清楚?”   中年幕僚意味深长地一笑。   “因为这个独角兽的传闻,不少人专门为此到特威路尔城来,让我们这里比以前繁荣了许多啊。”   舒洛斯:“…………”   啊,居然是假的,他还以为跟着伽尔兰真的能见到传说中的独角兽呢,实在是太让他失望了。   …………   嗯?   等等,似乎有点不对。   如果白色独角兽根本不存在的话,那么,伽尔兰那天看到的白影……到底是什么?   而且,舒洛斯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那个白影像是故意将他们引到瀑布这里来的……   啪嗒。   啪嗒,啪嗒。   那是极轻的踏水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   轻轻的,踏地,将水溅起。   那极轻的踩踏水地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舒洛斯怔了一下。   不对。   明明他们在大瀑布的旁边,那瀑布倾泻而下的水声可谓是震耳欲聋,让他们就连站得这么近说话都要提高声音才听得见。   可那传进耳中的……   不只是他,他身边的中年幕僚,还有站在不远处的卡尼列城主,以及此刻在瀑布边的众人都听见了那轻轻的踏水声。   啪嗒。   哒哒。   像是四蹄轻盈落地发出的声音,就这么不合常理在他们耳边响起,一下,一下,像是踏进了他们的心底。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向传来声音的方向看去。   那茂密而翠绿的丛林之中,一个轻盈的身影从颀秀的树木之中跑来。   它的四肢纤细却有力,轻轻一蹬,就高高跃起。   在它轻盈地奔跑而来时,它的身躯展现出言语难以形容的优美弧线,就连在水地上轻跃的姿态都是那么优雅。   啪嗒,啪嗒。   它从林中奔跑而来,在地面上跳跃着,四蹄交替着踩踏地面时溅起几朵小小的水花。   它轻盈地跳跃着,从流水的岩石上跃下。   眨眼之间,它来到了瀑布边的金发少年身前。   那是一头通体雪白的白鹿,就像是山林的精灵的化身。   它身体庞大,几乎高了少年一个多头,可是身姿却是甚于一切的优美。   明亮的阳光照在它身上,它一身的细绒白毛光滑得像是上好的丝绒。   它头上像是树枝一般岔立着的长角仿佛是无暇的白玉雕琢而成。   它站在伽尔兰的身前,双眸清澈如水,安静地注视着伽尔兰。   然后,它微微低头,将口中衔着的那只鲜翠欲滴的月桂树枝送到少年那湿漉漉的手中。   瀑布从断崖上坠落,飞溅起一层层云雾般的水汽。   在那水飞溅着落下的边缘,金发的少年站在那里,明亮的阳光落在他身上。   他仰着头,注视着身前的白鹿。   金色的瞳孔映着这只秀美的白鹿的影子。   他抬起手,指尖轻触那白雪般的细绒。   通体雪白的白鹿站在少年的身前,低下头颅,温柔地凑近少年的颊边。   如同在与少年耳鬓厮磨着一般。   ………………   瀑布的流水声依然在哗哗的响着。   而除了水声之外,再也没有一点其他的声响。   在看见那只美丽的白鹿时,卡尼列城主的呼吸顿了一下。   这一刻,那首从特威路尔山脉流传下来的古老歌谣在他脑中闪过。   大地之神玛格赫   众神中的仁慈者。   他的身躯化为大地,承载起了所有的重负。   他的鲜血化为两条河流,孕育着亚伦兰狄斯。   他的血肉化为麦田,哺育着他所有的子民。   他的骨骼化为巍巍高山。   神圣的特威路尔山啊,是他的脊骨。   他的心脏在山脉深处跳动着。   白色的圣兽出没在这座神圣的山脉之中。   那是他的化身。   从高山之上俯视着亚伦兰狄斯的大地。   神圣的特威路尔山啊,矗立在大地之上。   亚伦兰狄斯的子民啊,请务必铭记着。   那白色的圣兽。   只会现身于圣王的身前。 第153章   飞溅的瀑布撒落一层薄纱似的水雾。   岩石上清澈的水浅浅地没过脚背。   白鹿与少年站在水中。   白鹿温柔地低下头,少年抬手捧住它的头。   它再一次亲昵而又温柔地蹭了蹭少年的颊, 然后转身, 轻盈地跃上那流淌着瀑布的高高的岩石上。   站在瀑布上面的白鹿回眸, 它的双眸像是浸在水中的黑珍珠, 清晰地映着少年的身影。   在最后看了伽尔兰一眼之后,它飞快地跑向不远处的丛林。   它奔跑的身姿是那样的轻盈而又优美。   然后, 那白色的身影消失在翠绿的丛林深处, 消失在所有人的眼前。   在白鹿出现之时,时间仿佛都停顿在那一刹那。   那个美好得难以形容的精灵般的身影仿佛让万物都为之静止。   直到白鹿消失在丛林深处, 众人才如大梦初醒一般,纷纷回过神来。   “那是……鹿?”   “没、没错啊,一只白色的鹿哎!”   “好漂亮的鹿……”   “以前好像从来没看见过?”   “是啊,这山里的鹿虽然不少,但是白色的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鹿啊——”   “是啊是啊,看到它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众人议论纷纷, 带着一种说不出为什么但是就是很激动的心情说个不停。   “说起来的……白色的圣兽……我总觉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啊,我也是,好像是我爷爷小时候哄我的诗歌里有这么一句。”   那个特威路尔山古老的歌谣现在只有一些老人还记得,年轻人知道的很少,而这次上山挖沟渠的几乎全部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自然一时想不起来。   后来, 等这些亲眼看过白鹿的人回家, 纷纷将自己看到的事情与朋友和亲人分享之后, 很快就从家中老人那里得知了这个古老的诗歌。   一时间, 已经差不多被遗忘的古老歌谣又再一次在特威路尔城传颂了起来。   直到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们才知道了,白鹿送予月桂树枝的那个少年是他们的王子。   再后来,一位吟游诗人根据此事写了一首诗歌,动人的诗歌传唱了出去,那描叙了亚伦兰狄斯年轻的王子在白色的圣兽地指引下,自洪水中拯救特威路尔城的故事。   这首诗歌,和那首古老的特威路尔山传说的歌谣一起,从此在特威路尔城一代代传了下去。   而数千年后,后世的考古学者们在从这座古城中挖掘出来的残破石碑上,发现了这两首字迹已经模糊不清的歌谣……   …………   ……………………   在士兵们的催促下,还在兴奋地议论着那只美丽的白鹿的众人陆陆续续地开始下山了,他们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自己已经安全的家中,和自己的亲人们团聚。   很快,不久前那人群攒动的山顶瀑布边上,就只剩下寥寥数人。   一边是伽尔兰和舒洛斯两人,一边是卡尼列城主和他的幕僚,以及几十位心腹侍卫。   为了伽尔兰王子的安全,城主不打算泄露伽尔兰的身份。   他走到伽尔兰的身边,目光首先落在伽尔兰手中。   年轻王子手中的那只月桂树枝苍翠欲滴,看起来就像是翡翠雕琢而成的一般。   老城主看着那月桂树枝深深地皱起眉来。   在亚伦兰狄斯,月桂树有着特殊的含义。   传说,太阳神沙玛什就是在月桂树下诞生的,因此,沙玛什通常都只戴月桂树叶编成的头冠。   只有亚伦兰狄斯的王,才能头戴雕琢成月桂树叶状的冠冕或者饰物。   而其他人,身上只能佩戴和月桂树叶相似的橄榄树叶状的头冠或者饰物。   可是,那只突然从山中出现的不可思议的白鹿,为什么偏偏要将这个月桂树枝衔来交给……伽尔兰王子?   这是在预示着什么?   亦或是那关于大地之神玛格赫的诗歌中的传说,是真的存在着?   那白色的圣兽……   “卡尼列大人。”   身边幕僚小声的提醒让沉思中的卡尼列城主回过神来。   他低头看去,而在他身前的少年也抬起头来看他。   那双金色的瞳孔,在近距离仔细看时,就连那虹膜边缘都是一道纯金色的光圈。   就在他盯着伽尔兰的眼睛看着的时候,突然,站在旁边的舒洛斯上前一步,抬起左臂挡在伽尔兰的身前。   “我是主谋者。”   舒洛斯沉声说。   “劫持那个贵族的计划是我提议的,他还小,还是个孩子,只是被我哄着才按照我的要求去做了而已。”   “舒洛斯……”   “伽尔,你别说话!”   猛地打断想要说什么的伽尔兰,舒洛斯转回头继续紧盯着城主,快速地说,“小孩子不懂事,问罪的话,找我就好。”   舒洛斯突然站出来将责任都承担在自己身上,让在场的众人都怔了一下。   然后,站在一旁的幕僚忍不住低头,抿唇笑了。   而卡尼列城主只是淡淡地看了这个无礼的家伙一眼,然后就无视了舒洛斯。   他再一次看向伽尔兰,抬起右手按在胸口,微微俯身,低头向伽尔兰行礼。   他说:“初次见面,伽尔兰王子殿下,我是特威路尔城的城主,卡尼列。”   他虽然在以前前往王城述职时远远地看过伽尔兰王子一眼,但是面对面的见面,还是第一次。   死死地挡在伽尔兰身前的某位吟游诗人呆了一下。   “……啊?”   舒洛斯一脸懵然。   王子?   ……什么王子?   伽什么王子?   这个城主大人是不是年纪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居然冲着他们喊什么王子殿下?   王子是伽尔兰,不是伽尔啊。   …………一定是太老了,突然受刺激,脑子就出问题了。   没错,是的,一定是这样。   就在舒洛斯在心底如此说服着自己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拍了拍他拦在前面的手臂。   “别拦着。”   伽尔兰说。   “是我。”   他将舒洛斯的手臂拍了一下,用力压下来,让它不要继续拦在自己身前。   他说,“他在叫我。”   他瞅着那已经傻掉的吟游诗人,再次重复道:“我是伽尔兰王子。”   【不用担心,我是王子,我护着你。】   【我就是啊。】   吟游诗人的脑子在这一刻轰的一声,彻底炸开了。   伽尔。   伽尔兰王子。   不!他一定是在做梦!   而且还是噩梦!   想想他这些天到底做了些什么——   以为王子是女孩子的时候开口调戏王子。   后来知道了性别就不断用小少爷来嘲讽他。   还时不时对王子动手动脚。   他这只右手都不知道揉了王子那尊贵的头多少次了……阿芙朵弥尔女神啊……您最英俊的信徒要被剁手了!   而,最惨的是……   【啧,你要是王子,那我就是卡莫斯王了。】   卧槽!为什么我嘴这么贱为什么——   在心底里如此咆哮着恨不得狠狠甩自己几耳光把自己嘴巴抽肿的吟游诗人果断转身。   现在不落跑难道等着被砍头吗?   只是,火急火燎地想要逃跑的舒洛斯才刚迈出一步。   身后的少年像是识破了他的心思,从后面伸手一把扣住他的肩膀。   “你要去哪里?”   伽尔兰笑眯眯地问。   “我……那个……内急,找个地方解决一下……”   “哦。”   伽尔兰松手。   舒洛斯松了口气,拔腿就准备跑路。   可是,又刚跑了一步,少年那像是在自言自语的声音就从后面传进了他的耳朵。   “还准备等下回去把那把弓要回来还给你的……”   即将迈出的第二步僵在半空中,舒洛斯怎么也动不了了。   那把弓对他来说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他也告诉过伽尔兰,那是养大他、教他射箭的导师在临死前送给他的东西。   那是他绝对不愿意失去的东西。   舒洛斯深吸一口气,转回身。   一脸视死如归。   “来吧,先挖眼,还是先割舌头?或者先剁手?”   伽尔兰:“…………”   他抬脚,不轻不重地踹了舒洛斯一脚。   “行了,别装了。”   他没好气地说,“你知道我不会拿你怎么样。”   “真的?不会治我冒犯之罪了?”   吟游诗人眼睛一亮,顿时松了口气。   “不知者无罪。你不知道我的身份,所以那些都不算是冒犯。”   伽尔兰好笑地说。   “所以,你就别演了,演得太过头就显得很假了。”   “有吗?我自己觉得还不错啊。”   “我可不觉得你是那种听了我的身份就缚手缚脚的家伙,而且,你要是真的害怕,早该跪下来拼命求饶了。”   “呃……”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城主沙哑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打扰一下。”   卡尼列城主注视着伽尔兰,皱着眉说,“殿下,您不待在王宫之中来这里做什么?还有,为何连随身侍卫都没有?王允许您离开王城吗?您这样未免也太忽视自己的安全了?而且,再过不久就有很重要的仪式要举行,您如果是擅自离开的话,是不是太过于任性了?”   城主虽然有五十多岁了,可是身体强健,一口气足足的,说起话来一气呵成,中间都没停一下。   而且,那些话,一句接着一句,带着极大的压迫感,步步紧逼而来。   再加上老城主自带的长辈特有的严肃气场,伽尔兰有些招架不住。   “等,等一下,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但是,事情很复杂,一时说不完,我们要不先回城了再说?”   “明白了,殿下。”   卡尼列城主回答,没有继续逼迫下去。   “很荣幸您能来到我的城市,还有,我会立刻向卡莫斯王禀报您在这里。”   他顿了一下,看着伽尔兰。   “殿下您没有意见吧?”   “…………”   伽尔兰顿了一下,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他说:“没有。”   一脸严肃的老城主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一干人等准备下山。   卡尼列城主留下几个侍卫,让他们暂时驻守在瀑布旁边,他决定在这个月里都让士兵轮换上山,看守这里一段时间,避免意外再次发生。   一边往山下走,伽尔兰和舒洛斯两人一边继续说着话。   “你居然骗了我这么久,等着看我的笑话,我说王子殿下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我跟你说过我是王子啊。”   “你那种说法谁会信——”   “一般都会信的吧?毕竟也没人敢随便说自己是王子……啊,倒是有一个敢说自己是卡莫……”   “停停停停停!我错了,我认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求不说!”   两人正说着,突然,伽尔兰脚步一顿,突兀地停了下来。   舒洛斯没反应过来,还继续往前走了一步,才跟着停下来。   他在旁边看见了伽尔兰的脸,站住不动的伽尔兰此刻一脸难以置信,那双金色的眼睁得很大,错愕地看向前方,甚至还张了一下嘴,像是想要发出声音,但是又不知为何强忍住了。   舒洛斯下意识顺着伽尔兰的视线看过去。   这一看,他也怔了一下。   一个年轻人站在不远处的大树下。   是个陌生人,他从未见过。   那是一个极其引人注目的黑发青年。   无人能忽视他的存在。   宛如夜幕的黑发下,是一张让人看一眼就难以忘记的极为俊美的面容,哪怕一贯自恋的某位吟游诗人也不好意思说自己能比得过。   但一眼看过去,最先让人注意到的并不是那张俊美的脸,而是那个年轻人的眼。   金红色的眼眸,锐气十足,带着一种无形的锋芒,只是看过来一眼,就能将所有人压在其下。   “赫……”   卡尼列城主发出一个音,就咽了回去。   他没说出赫伊莫斯的身份,可是他那张脸板得死死的,看得出来他现在很是不快。   这一个两个不好好地待在王宫里,都到处乱跑是怎么回事?   不久之前还觉得这位殿下更加稳重,更加靠得住,比伽尔兰王子更适合成为王太子。   现在,老城主决定收回这句话。   赫伊莫斯迈步向伽尔兰走来。   他的目光一直都落在伽尔兰的身上,像是完全忽视了其他人的存在。   不知为何,震惊过后已经回过神来的伽尔兰看着赫伊莫斯向自己走过来,觉得有点紧张,还有点心虚。   他轻轻地咽了一下口水。   他可以想象得到,当初他不辞而别,赫伊莫斯一定非常火大。   此刻,看着赫伊莫斯向自己走过来,还有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目光,伽尔兰有种想要夺路而逃的冲动。   但是,先不说唯一一条下山的路被赫伊莫斯挡住了,就算有其他的路,他要是真的当着赫伊莫斯的面逃了……总觉得……他的下场会很惨。   所以,他只能乖乖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走到伽尔兰身前,赫伊莫斯低着头,目光一点点地从少年的脸上扫过。   像是在沙漠干渴已久的行人看到了甘露,一丝一毫也不曾遗漏。   那目光深邃得看不到尽头。   他深深地看着伽尔兰,像是眼中再也看不到其他。   赫伊莫斯伸出一直握着的左手,在伽尔兰眼前展开。   一枚青翠的孔雀石耳饰静静地躺在褐色的掌心之中。   旁边的舒洛斯一眼看到,吃了一惊。   “这是那时被抢走的耳环,怎么在你这里?”   伽尔兰也有些不明白,但是他没有多问,直接伸手去拿。可是,还没碰到那个耳环,伸到他眼前的褐色大手就躲开了。   他的指尖扑了个空。   他抬头,疑惑地看向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看了伽尔兰一眼,抬起右手撩起伽尔兰侧颊上的金发,动作轻柔地将其撩到耳后。   然后,他亲手将手中的那枚孔雀石耳环重新戴在了伽尔兰的耳垂上。   一点翠绿点缀在白皙的耳垂上。   从翠石上落下的白金流苏垂落在褐色的手指上。   赫伊莫斯低着头,注视那双同样也凝视着他的金色眼眸。   伽尔兰就在这里,在他身前。   他看得到,碰得到。   “还想去哪里?”   他问。   他的眼神本来是锐利的,可是在落在伽尔兰脸上的一瞬间,那利刃皆化为了绕指柔。   就连那低沉的声音里也盛满了柔软。   他说:“不管哪里,我陪你。” 第154章   伽尔兰再一次回到了特威路尔城中央的执政府里, 只是, 这一次不是被关押在漆黑的地牢中。   在卡尼列城主地带领下, 他来到了执政府后侧, 那栋巨大而雄伟的城堡之中。   宽敞的待客厅中,阳光从大大的落地窗照进来, 充斥着整个房间,让其显得亮堂堂的。伽尔兰坐在柔软的沙发上,赫伊莫斯就坐在他身边, 正一手端着茶低头喝着。   而某位吟游诗人拿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弓, 站在落地窗边, 就着阳光仔细地擦拭着。不过, 他一边擦拭, 一边时不时地用眼角余光偷瞄向沙发。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两人之间气氛有点不对。   那个黑发的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伽尔……不是,是伽尔兰王子在这人面前看起来就有点怂?   舒洛斯用眼角偷偷瞥着,就看见那个黑发年轻人在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之后, 就端着这杯茶, 送到了伽尔兰跟前。   伽尔兰没反应过来,嘴前一有东西凑过来, 就下意识张嘴喝了一口,舔了舔唇,又喝了一口。   喂了伽尔兰几口茶水, 赫伊莫斯嘴角微微弯了一下。   “赫伊……呃, 你怎么在这里?”   “来找你。”   “可我都留了纸条, 说了不用来找我的。”   “那只是你一个人的想法。”   “可你刚才不是说,不会抓我回去吗?”   “嗯。”   “……反正也不抓我回去,那你还非来找我干嘛?”   “跟着你。”赫伊莫斯说,瞟了窗边的某人一眼,那一眼让正在偷瞄的某人惊得哧溜一下扭过去头,然后,装模作样地干咳了一下,从落地窗走出房间,站在外面的大阳台上,趴在栏杆上装作看风景的样子。   收回凌厉的目光,他说:“不能让你被别人拐走。”   伽尔兰:“…………”   赫伊莫斯又喝了一口茶,还是那杯喂了伽尔兰几口的茶杯。   他说:“你觉得我说‘我陪你’,是哄着你随便说说的吗?”   “赫伊莫斯,你说过,你想要王座……”   “但是不是这样的王座。”   赫伊莫斯打断了伽尔兰的话。   “我不需要别人施舍给我的东西,尤其那个人还是你。”   少年垂眼,细长睫毛在他颊上落下阴影。   “你的自尊心不需要我将王座施舍给你,所以呢,就要求我拼尽全力和你争斗、用尽手段和你抢夺吗?为了它,我们要成为敌人吗?”   “我从没这样想过。”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赫伊莫斯,总得要有人退步,不是你,就是我,谁都不退让,那就只能争斗,你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   “外敌还在虎视眈眈,我不认为亚伦兰狄斯能承受得起我们两人内斗的后果。”   伽尔兰抿紧唇,他的双手握在一起。   握紧的手指用力勒紧,前几世的一幕幕这一刻再次在他的脑中一闪而过,让他的胸口闷得厉害。   “可是现在你不肯退,又还不让我退,那么是想要做什么?我不懂,你一定要逼着我和你敌对?为了王座,杀了你或者被你杀死?!就像前几——”   “伽尔兰!”   双肩被用力抓住,那喊声陡然将伽尔兰惊醒过来。   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被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就像上次那样……小时候,你差点就被烧死……那时候,也有可能是我,不是吗?”   “听着,伽尔兰,我从来没那么想过。”   赫伊莫斯低声说,“我不可能和你敌对,你明白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是想要王座,可是,不能拿你来换,只有这件事我不能接受。”   “可是……”   “没有那个必要,你不需要离开,因为不会有什么争斗,你和我也不会敌对。”   握紧伽尔兰的肩膀,赫伊莫斯深深地注视着他。   “我的确想要王座,可我会以我的实力得到所有人的认可,无论是卡莫斯王还是其他人,我会堂堂正正地用我的力量和功绩让他们认为我比你更适合坐上王座——这就是我的决定。”   金红色的眸映着少年的面容,他说:“我说过,伽尔兰,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伤害你,你知道的,你该明白。”   “…………”   赫伊莫斯的手指轻轻地撩过伽尔兰的额发。   “我很生气,不是因为其他,是因为你说,你是为了避免我们之间的斗争而离开。你不信任我,你明明应该知道的,我的感情。”   他的指尖缓缓地揉搓着金色的额发,他的声音低沉,听似毫无波澜,可其中又仿佛酝酿着某种深不见底的情绪。   他低声说:“你本该比任何人都明白,我对你的迷恋……”   “等等等等、等一下!”   刚才还抿着唇不吭声的少年这一刻已经面红耳赤了。   他手忙脚乱地试图阻止赫伊莫斯继续说下去。   “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附近还有人啊,还有卡尼列城主马上就要来了!你这话被听到了怎么办啊?!”   “你觉得我会在乎这种事吗?”   赫伊莫斯嘴角扬了一下弧度,只是这个弧度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冷,让人看得心底发毛。   自伽尔兰消失在他眼前的那一天起,他的理智就在一点点消失。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种漆黑的影子一点点将自己笼罩其中的感觉……   去他妈的什么感情总是虚妄、王座才是真实!   如果伽尔兰真的从此消失在他的眼前……他自己都不知道,彻底失去理智的他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和赫伊莫斯的目光一对上,伽尔兰心里就咯噔一下。   虽然还不是很明白,但是他敏锐地感觉到了,赫伊莫斯眼底渗出的那一点危险。   那金红的色调深深地沉陷下去,像是被什么阴影笼罩住。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伸手摸了一下赫伊莫斯的脸。   赫伊莫斯怔了一下,可是伽尔兰分明感觉到他眼底渗出的那一点危险的气息消失了,他就又摸了摸赫伊莫斯的脸。   赫伊莫斯不再说话,薄唇微抿着,看着他。   那眼神不知为何让伽尔兰想到了被遗弃的小动物的眼神。   “我知道了,赫伊莫斯。”   他叹了口气。   “是我错了,我不该做出这样的事。”   他说,“我回去。”   “嗯?”   “我们身份特殊,还是不要到处乱跑了,回去吧。”   赫伊莫斯注视着伽尔兰的眼,眼神锐利,似乎是想要从伽尔兰眼中窃见其真正的心思。   伽尔兰没有移开视线,任由对方探视着。   他对赫伊莫斯展颜一笑。   他说:“一起回去。”   “……好。”   就在伽尔兰准备起身时,他刚准备从赫伊莫斯颊边收回来的那只手突然被握住。   赫伊莫斯握着他的手腕,凝视着他,低声说:“说起来……”   “什么?”   “你说因为不想和我敌对才离开,是因为我对你来说已经很重要了,你也有一点喜欢我了,是不是?”   “不是!没有!别乱讲!我不喜欢男人!”   伽尔兰被赫伊莫斯这一句话说得瞬间炸毛,猛地缩回手。   而赫伊莫斯却像是根本没听到伽尔兰这一口气否定的话,唇角一扬,纵容地、宠溺地揉了揉少年的头,看着伽尔兰的眼里透出一点笑意,眸中仿佛有浅浅的亮光。   “我说你听到没有,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会接受你的!”   “好好好,听到了。”   “…………”   一点都不像是听到了的样子啊。   …………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气氛啊啊啊——   总觉得很不对劲啊!   那个黑发的家伙到底是谁?   为什么两人看起来那么亲密的样子?   啊啊啊,实在是让人在意死了、好奇死了!简直是让人百爪挠心啊!   房间外面的阳台上,趴在栏杆上假装看风景地吟游诗人继续用眼角偷瞄着屋子里的情景,八卦之火在他心底熊熊燃烧着。   …………   ……………………   在听到伽尔兰说要返回王城的时候,卡尼列城主的脸色才好了几分。   他看了和伽尔兰一起的赫伊莫斯一眼,虽然那时没听到赫伊莫斯说的话,但是从动作举止看来,他觉得,这两位的关系还是非常亲近的。   这样也好,至少这样就不会因为王座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说实话,他心底到现在其实还是偏向给人一种锋芒毕露的强大感的赫伊莫斯的。   只是……   他将目光落在那位金发的王子身上,他额头上很深的皱纹印子再一次皱起。   “伽尔兰王子,我欠您一条性命。”   卡尼列城主说,神色肃然。   “从此以后,在不违背卡莫斯王的命令的前提下,我将任您差遣。”   “卡尼列城主,你不用太在意这件事……”   “不行。”老城主严肃地说,“我这辈子很少欠别人什么东西,但是只要欠了,就必须还,这是我的原则。无论您叫我做什么,只要卡莫斯王同意了,我都绝不推辞。”   “我明白了,那么,卡尼列城主,我现在就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您说。”   是关于支持他成为王太子这件事吗?   老城主心想。   “如果特威路尔城的财政还算充沛的话,今年下半年的税款是否可以免去。毕竟这次地动导致了民众大面积受灾,如果还要强行征税,许多家庭恐怕会倾家荡产,甚至不得不卖身为奴隶。”   其实,更好一点地应该是赈灾什么的,但是,在这个时代,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伽尔兰也只能退而求其次,至少免去灾民一点税款。   “…………”   完全没想到伽尔兰说的竟是这件事,老城主一下没反应过来。   “不行吗?”   “不,不是不行……好的,伽尔兰殿下,我会向卡莫斯王汇报此事,一旦得到王的准许,我就会按照您的命令去做。”   说完,卡尼列城主回头看了身后的幕僚一眼,中年幕僚微微点头,然后上前一步。   “殿下,那个对您失礼的队率,您打算怎么做?”   他低头恭敬地问道。   “嗯?”   “我已经派人暗中将其囚禁起来了,我现在可以将他带过来。”   “不用了。”   那种人,伽尔兰根本没放在心上。   本就是欺下媚上的小人,何必将其太当回事。   “不过说起来,他好像在昨晚被人打断了手。”   “……”   伽尔兰用眼角瞅了身边的某人一眼。   赫伊莫斯移开目光,不和他对视。   “他对您的冒犯不可饶恕,那种大逆不道的举止实在是……卡尼列大人的意思是,直接处死。”幕僚继续说道,“还有,城门卫长,以及当时对您不敬的那些士兵,他们都已经被抓起来了,等候您的处置。”   “城门卫长和那些士兵就算了吧,放了,他们只是服从命令而已,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就不算冒犯。”   “我替他们感谢您的仁慈,殿下。那么,那一位,您看直接处死?还是对其进行更加严厉一些的刑罚……”   伽尔兰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没收他正常收入以外的所有家产,将他擅自多收的税款退回去,然后,将他送入村落之中,让他在那里生活,并向众人宣告他的罪行,让他在他曾经犯过罪行的那些村中进行劳役,直到他还清所有债务为止,不得离开。”   幕僚怔了一下,然后点头,退了下去。   随后,伽尔兰他们拒绝了老城主想要派一千骑兵护送他们回王城的提议。   毕竟他是偷偷跑出来的,那么大张旗鼓地回去不太好。   卡尼列城主将他们送到了城外。   他看着伽尔兰,说:“殿下,半个月之后,我会前往王城,恭祝于您。”   半个月后,就是卡莫斯王所宣告的王太子册封典礼之期。   …………   骑马在平坦的大道上小跑着,某位已经忍了许久的吟游诗人终于憋不住了。   “我说,伽尔……呃,王子殿下啊,您和那位是什么关系?”   “你猜?”   “……不敢乱猜。”   万一跟上次一样,他又一不小心嘴贱了怎么办?   “那就不要猜了,回到王城你就知道了。不过,你真的要跟我回王城吗?你不是不喜欢那种贵族云集的地方吗?”   “啧,我救了亚伦兰狄斯的王子,怎么说也该给一大笔亚伦金币作为奖赏吧?”   舒洛斯啧了一声。   “不过,话说回来,我刚才还以为你会连那个队率一同放过呢,毕竟,你说不知者无罪啊,毕竟,你可是那位传闻中仁慈而宽容的王子啊~”   他耸了下肩。   “像他那种人,让他为那些他曾经看不起的平民做工,偿还罪责一直到死,对他来说,这种惩罚比死亡还要让他痛苦吧……”   “仁慈只需要给予同样心怀仁慈的人。”   伽尔兰说,轻描淡写。   “有些人,自己没有,自然不需要给他。”   ………………   在返回王城的路上,三人走得并不是很快,主要是伽尔兰并不想那么快返回王宫。   反正卡尼列城主已经快马加鞭将自己的踪迹以及要回去的事情禀报给卡莫斯王了,想必王兄也不会那么着急了。   一天,在某个小城住了一晚的三人离开这座小城市,刚走到一个岔路口的时候,一早上都没怎么吭声的赫伊莫斯突然开口了。   “伽尔兰,这里离王城也不远了,你先回去,我有些事要去一趟其他地方。”   他说完,就将目光落在舒洛斯身上。   “好好地将他护送回去。”   那犀利的眼神让舒洛斯下意识点了点头。   赫伊莫斯微微昂首,他调转马头,向着另一条道路纵马飞驰而去。   “他这么急是要去做什么?”   舒洛斯看着赫伊莫斯已经快要消失的背影,忍不住问。   “不知道,没听他说过。”   伽尔兰摇了摇头。   不过回想起来,赫伊莫斯昨晚在那座小城市里见了几个人之后,就一直有些心思重重的样子。   他反问道:“这个方向是去哪里的?”   “这个方向?可去的地方地方多着呢,亚思湖,非罗特弥城,科达城,亚尔马山,提亚达利城,墨涅斯特城,穆希尔城等等,都在这个方向。”   活地图舒洛斯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城市或者有名的山地湖泊的名字,反正伽尔兰一个都没去过,一个都不认识。   算了,自己还是先回王城吧。   伽尔兰想着,踏上了通往王城的那条道路。   骑马跑了半天,眼看着到了傍晚,前方恰好有一座小城镇。   舒洛斯说:“今天就在这里休息,明天差不多中午就能到王城了。”   伽尔兰点了点头,眼看就要回到王城了,他心里还有点遗憾。   舒洛斯说的那些地方,那好多个的城市,他都没去过,实在是有点可惜。   那些城市…………   …………   等等,总觉得……有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那是……   眼看就要到达那座小城镇的城门,伽尔兰突然猛地一勒马。   “舒洛斯!”   “啊?”   “你中午的时候是不是说了墨涅斯特城?他走的那条路是往墨涅斯特城的?”   “是啊,怎么了?”   心里登时就咯噔一下,伽尔兰二话不说,猛地调转马头,向着刚才来的方向匆匆飞驰回去。   …………   ……可怕的赫伊莫斯殿下啊……   他残忍阴毒如黑夜中的毒蛇。   所有人都知道,他亲手杀死了他的叔父,杀死了他的堂兄。   他是魔鬼之子。   他暴戾而又残酷。   所有人都知道,他亲手杀死了他的亲人。   他必将被众神所诅咒—— 第155章   在前几世里, 赫伊莫斯的叔父、也就是墨涅斯特城的城主厄尔暗中挑拨, 导致那场火灾事件的发生。后来赫伊莫斯知道了真相,一开始隐忍不发, 等到长大蓄积了足够的实力之后,就毫不留情地报复了他的叔父。   因为刻骨的仇恨, 那时, 已经彻底变得冷僻暴戾的他亲手杀死了他的叔父, 还有他的堂兄。   此事在亚伦兰狄斯掀起一片哗然声,更是让赫伊莫斯的恶名在那些不知真相的人们之间传播开来。   所有人都说,一个连自己的血亲都能亲手杀死的人,会是何等的残暴和恐怖。   ‘恶魔之子’。   众人如此称呼着赫伊莫斯。   这一世, 因为没有了赫伊莫斯被严重烧伤的事情, 伽尔兰就觉得这事应该不会再发生了, 所以并没有太注意。   但是在舒洛斯突然提起墨涅斯特城时, 他的胸口莫名紧缩了一下, 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起。   按理说, 现在的赫伊莫斯和前几世并不一样, 很理智,遇事冷静,不可能会做出亲手弑杀血亲这样的蠢事。但是不知为什么, 伽尔兰一听到赫伊莫斯去了那座城市就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 有些慌张地发现, 前几世中里赫伊莫斯杀死他的叔父的时间好像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   这么一想, 他更是坐立不安, 只能连夜和舒洛斯一起向墨涅斯特城赶去。   ………………   离开伽尔兰之后,赫伊莫斯独自前往了墨涅斯特城。   他不担心伽尔兰会在他离开之后再次偷跑,他了解伽尔兰,既然开口说了要回去,就一定会回去。   而且那里离王城已经不远了,以伽尔兰还算不错的身手,以及一起的某位吟游诗人的箭术,他并不担心他们会在路上会遇到危险。   他沿着恩基河流的沿岸,向上一路策马奔驰着,终于在两天后的上午赶到了墨涅斯特城附近。   那里的一个小城镇中,一队身穿黑红色皮甲的骑士们正等着他。   见他到来,领头的骑士长纵马靠近,将一个手掌长的铜制圆筒递给他,铜筒开口处被黑色的蜡封着,还盖着印章。   看了铜筒中信件的内容,赫伊莫斯眼神微冷。   那是一张卡莫斯王亲笔写下的手谕。   “查清了?”   骑士长点头,低声说:“那个王室骑士已经招供了,还有,根据他招供的内容,索加阁下已经找出了‘那位’埋在王宫中的几个钉子,并且全部将其禀报给了卡莫斯王。”   “还有,大司长那里,‘那位’也出了不少力。”   赫伊莫斯冷笑一声。   这么多年,那家伙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将卡莫斯王的手谕往怀中一塞,赫伊莫斯带着这队骑士离开小镇,向不远处的墨涅斯特城奔去。   作为亚伦兰狄斯公路的重要枢纽,同时也是恩基河重要港口的墨涅斯特城依然热闹非凡。   从恩基河中引流而来的宽阔的护城河环绕在城市四周,巨大的石制城墙耸立在大地之上,守护着城中的人们。   骑马立于城门之前,赫伊莫斯抬头,仰望着墨涅斯特城。   他的瞳孔映着眼前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   这一刻,他的眼就像是无机质的金红色玻璃珠,明明在阳光下,却泛着冰冷的光泽。   墨涅斯特城。   他诞生的地方,他长大的地方。   可这里从来都不是他的家。   他所有不好的记忆都来自于此处。   这么多年来,自从那次之后,他再也不曾踏足这座城市一步。   可他一天也不曾忘记过这里。   因为这里,有一个他绝不会忘记的人。   赫伊莫斯骑马停在城门口,面色平静,一动不动,像是在等着什么。   跟在他身后的那队骑士同样也勒马立于原地,一声不吭。   正进出城门的众人的好奇心被引起,不少人频频望向这一边,小声和同伴谈论着,猜测这几十位显眼的骑士停驻在此处的目地。   很快,一群士兵快步跑着从城门涌出来,将那些想要通过城门的人们都驱赶开来。   那群士兵列队站在两侧,将众人拦在身后,清出一条宽敞的通往城门的道路。紧接着有几个人骑马从城门内侧跑出来,一路疾驰到了赫伊莫斯身前不远处。   领头的那位中年将领带着身后的下属下了马,快步走到赫伊莫斯的马前,一手按在胸口行礼。   “赫伊莫斯殿下。”   那位将领沉声道,“对于您的到来,我们等候已久。”   行礼之后,他再度翻身上马。   他说:“请让我为您开路。”   赫伊莫斯纵马慢步向前走去,他走的那条笔直通往城门的大道两侧,士兵站立在那里。   被士兵们拦在道路两边的众人们好奇地看着他,或是若有所思地窃窃私语着。   居然能动用墨涅斯特城的士兵为其开道,驱赶路人,清出道路,这是只有城主大人才能拥有的待遇。   这个黑发的年轻骑士居然能受到如此高规格的迎接,身份一定不同凡响。   被拦在边上的人们都忍不住猜测着。   等那位黑发年轻人入城之后,两侧的士兵跟着进入了城中,被封了一段时间的城门再度恢复了通行。有不少好事者纷纷跟了上去,好奇地想要知道这个气势十足的年轻人到底是何等人物。   时隔数年之后,赫伊莫斯再次踏入了这座城市。   上一次,他是依仗着卡莫斯王派来的近卫军骑士给他撑腰。   而这一次,他是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堂堂正正地回到了这座城市。   此刻,他骑马在大道上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   他的前方,那位将领在为他开道。   他的身后,他的心腹骑士们跟随其后。   四周是簇拥着他的无数士兵。   他笔直地向着城市中心那座城堡的方向走去。   他一直以为,当他再一次回到这个有着让他无比厌恶的人的城市时,情绪多少会有些不稳定。   可当他此刻重新站在这座他曾经生活过数年的华美城堡之前时,他心无波澜。   他注视着城堡的目光太冷静,冷静得可怕。   赫伊莫斯骑马站立在城堡大门之前,一动不动。   他的骑士们同样也矗立不动。   带领他前来的那位将领已经退到一边,安静地等候着他的吩咐。   不远处,那些跟过来的人们围在外面,好奇地望着这里。   没过多久,城堡的大门缓缓打开。   出现在大门里的是一名黑发的中年男子,他站在大门口朝赫伊莫斯望过来。   他脸部的轮廓和赫伊莫斯有一点相似,只是脸上温和的神色让他那张脸多了几分宽厚。   他看着赫伊莫斯的眼底深处掠过一抹深深的阴晦。   墨涅斯特城的现任城主,厄尔。   前任城主的弟弟,也是赫伊莫斯的叔父。   眼底的阴晦一掠而过,厄尔城主在看见赫伊莫斯之后立刻就露出了笑容,他带着他身后大批的随从快步向赫伊莫斯迎来。   他笑容灿烂,脸上还带着惊喜的神色。   就像是完全忘记了他当初和还是少年的赫伊莫斯决裂的事情,他张开双臂热切地向赫伊莫斯迎来,似乎是想要给他这位许久不见的侄子一个热情的拥抱。   可是,当厄尔城主张开双臂来到赫伊莫斯身前时,赫伊莫斯依然稳稳地坐在马背上,没有丝毫要下来的意思。   他在马上俯视着厄尔,居高临下。   虽然嘴角也扬起了一点弧度,但是,那明显是冷嘲的弧度。   想要在众人表演一场叔侄之间感人重逢的厄尔城主尴尬地站在原地,他的双手还保持着张开的样子,脸色也僵硬了一下。   赫伊莫斯丝毫不给情面的举止让他心里恼怒至极,可是他的脸上依然带着温和的笑容,不着痕迹地放下双手。   “许多年不见了,赫伊莫斯。”   他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赫伊莫斯。   “叔父一直都挂念着你,不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你自从去了王城之后,就再也没有一点音讯。”   他说话的声音带着一点激动,打量着赫伊莫斯,露出欣慰的神色。   “现在看到你长大成人,听说还在战场上立下不小的战功,我也就放心了,想必我的兄长在地下也可以瞑目了。”   骑在马背上,赫伊莫斯懒洋洋地看着厄尔城主的表演,一言不发。   但是,他不说话,他身后的那位骑士长则是冷冷地开口了。   “厄尔城主阁下,请注意您的礼仪,现在在您身前的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子,赫伊莫斯殿下。”   厄尔城主的话停顿了一下。   他很清楚赫伊莫斯想要他做什么。   原本他是想着先发制人,亮出自己和赫伊莫斯的血缘关系,以叔父的身份,作为一个长辈来迎接赫伊莫斯。   但是,赫伊莫斯显然不吃这一套。   他必须以自己城主的身份,迎接身为王子的赫伊莫斯。   面不改色,厄尔城主忍住了心底汹涌而出的怨毒之意。   他必须面对现实。   当年那个任由他揉搓欺辱的少年,此刻已经是让他不得不低头的存在。   厄尔稍微顿了一下,然后,他低下头,在赫伊莫斯的马前,强迫自己向那个他厌恶的小辈低头行礼。   “墨涅斯特城的城主厄尔,恭迎您的到来,赫伊莫斯殿下。”   他说,声音平静。   可是他被额发挡住的眼底是满满的阴晦。   他的脸上满是隐忍,还有深深的屈辱。   为什么当年那件事没成功?   他想。   应该成功的才对。   当年就应该烧死这个小杂种!   将其活生生地烧死才对——   赫伊莫斯冷眼俯视着他的这位名义以及血缘上的叔父。   这一刻,不知为何,他脑中突然闪过了当年的那一幕。   漆黑色的液体……   从高空中掉落的炭火……   如果那时,炭火真的掉落在他的身上…………   突如其来,一个画面在他脑中闪过。   轰然燃起的火焰。   他整个人被赤红色的火焰缠绕。   活生生地被烈火灼烧着。   被焚烧的痛楚撕心裂肺—— 第156章   那被烈火焚烧的一幕在脑中一闪而过, 实在晃得太快,模模糊糊的看不清, 赫伊莫斯只是晃神了一秒, 就清醒了过来。   他皱了下眉。   为什么脑中会闪过明明不曾发生过的事情?   他有些疑惑。   但是, 如果不是那个时候伽尔兰及时推开了他, 那他的下场……说不定真的是……   将心思收敛起来,赫伊莫斯俯视着那个已经向他低头的叔父,眼底泛起一抹冷意。   如果当初自己死在那场火灾之中, 想必这位叔父会当着别人的面掉几滴鳄鱼的眼泪, 心底却是得意万分吧。   自己死了, 还是死在王宫之中, 死在一群孩子的斗气之中,谁都不会怀疑到他的身上, 同时, 再也不会有人威胁到他作为墨涅斯特城城主的身份了,他的儿子才是墨涅斯特城唯一的继承者了。   多好啊。   多完美的结果啊。   其实以他现在的眼界, 区区一个墨涅斯特城, 赫伊莫斯已经不放在眼中了。   但是, 应该属于他的东西,哪怕是他不屑一顾的, 他也不会让给别人。   尤其还是一心想他死的仇人——   是的, 仇人。   这就是赫伊莫斯给厄尔的定义。   他这位名义以及血缘上的叔父沽名钓誉久了, 就以为别人也会和他一样, 会为了一个好名声装模作样。   所以才想要先发制人, 以叔父的身份来压他,其实就是不愿意在他面前低头行礼。   可惜,他从来都不在乎所谓的‘好名声’。   那种东西,毫无用处。   赫伊莫斯神色淡淡地看了一眼在自己马前低头的厄尔城主,然后翻身下马。   他向前走去,越过厄尔城主身前,身后深色的披风飘动着,从还低着头的厄尔眼前掠过。   厄尔的眼微微跳动了一下,然后,他直起身,看着已经向前走去的赫伊莫斯的背影。   这一刻,那个颀长而又挺拔的身影仿佛和他记忆中某个熟悉的背影重合在一起。   恍惚中又回到了很久以前,他还小的时候,他总是这样望着那个背影。   他以为他已经忘了。   可是这一刻,随着那个人儿子的归来,又让他再次回想起了这那段他想要彻底忘掉的不堪的记忆。   他的兄长……   厄尔城主的手用力攥紧。   宽大的袖袍掩盖住了他攥紧的手,让人看不到一点异状,他神色从容地跟上了赫伊莫斯的脚步,一并向城堡的大门走去。   赫伊莫斯已经大步走进了大门,踏入了城堡的大厅之中。   他环视了一圈这座被巨大白玉石柱撑起的、装饰奢华的大厅,一群人已经在大厅之中恭候着他的到来,见他进来,纷纷恭敬地向他低头行礼。   唯独站在这群人中最前面的一名衣着华美的青年并没有低头,他双眼定定地看着赫伊莫斯,脸色僵硬,看过来的目光中还带着几分倔强不屈之色。   厄尔城主的儿子,巴克。   他的堂兄。   赫伊莫斯的目光扫了一圈,落到巴克身上,那眼神似笑非笑。   巴克只觉得自己的右手突然剧烈地抽痛了一下。   那种疼痛让他仿佛又回到了数年之前,他轻易就被当时还是少年的赫伊莫斯压在地上,一枪将他手掌钉在地上的那一刻。   那让他此刻在心里愤怒不已,却又无法控制地升起了对赫伊莫斯的恐惧之心。   “巴克阁下!”   跟在巴克身边的下属出声提醒。   巴克从回忆中醒来,在四周的众人地侧目下,在赫伊莫斯身后那队近卫军骑士们地注视下,他不甘愿地、却又别无他法地向赫伊莫斯低下了头。   他低声说:“欢迎您的到来,赫伊莫斯殿下。”   他说话时攥紧了拳,一股屈辱感从他心底升起。   曾经何时,那个需要仰仗他和父亲才能生活下去的孤儿已经成为了他不能抬头仰视的存在。   没有人注意到,当巴克向赫伊莫斯低下头时,跟着进来的厄尔城主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一贯能将自己的表情伪装得极为完美的他在这一刻眼角竟是抽搐了一下,在意识到自己即将失控时,他快速地低下头,压抑住陡然从心底深处汹涌而出的怨意。   又是这样……   当年他曾经遭受过的屈辱,现在再一次降临在他的儿子的身上。   …………   ……………………   房间里,厄尔城主注视着站在他身前的中年将领。   “为什么不禀报我,就擅自出城迎接他?”   他质问着这个未经过他的允许就擅自行动的将领。   这个人是墨涅斯特城的将领,本该服从他这个城主的命令,可是这个将领上午擅自出城迎接赫伊莫斯的行为简直就像是那个小子的下属一样。   如果他稍微提前一些得知消息,多少还能安排一下后手,不至于像刚才那样措手不及。   将领微微俯身,沉声回答:“殿下已经到了城门口,禀报您恐怕来不及,无论如何不能让赫伊莫斯殿下在城门口等待太久,我只能先行出城迎接。”   定定地看着中年将领,厄尔城主那一贯温和的神色收敛起来,沉下脸,带上几分威势。   “不要忘了,我才是墨涅斯特城的城主。”   他盯着对方说,一字一句,语气透出一点冷意。   他才是墨涅斯特城的主人,城中的所有人都该服从他的命令。   “当然,厄尔大人,我知道您是墨涅斯特城的城主。”   中年将领不卑不亢地回答。   “但是,我在身为您的下属之前,是作为亚伦兰狄斯的子民存在,所以,我认为,我去迎接赫伊莫斯殿下并没有什么不对。”   “…………你退下吧。”   中年将领躬身行礼,然后转身,背挺得笔直,快步离开了这里。   看得出来,他显然不在乎自己得罪了厄尔城主的事情。   在中年将领离开之后,厄尔城主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他猛地一挥手,砰地一声脆响,他身边桌案上的花瓶被他一下子挥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情绪波动得厉害。   该死。   那个该死的杂种!   他为什么不死?   为什么不死在那场火灾之中——   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厄尔城主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些年来,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赫伊莫斯已经悄无声息地向墨涅斯特城伸出了手。   一点一滴的,赫伊莫斯侵蚀着这座城市。   等到他发现的时候,墨涅斯特城中至少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人手都被赫伊莫斯收买、倒向了赫伊莫斯那一边。   刚才那个将领就是其中一员。   那将领在今天甚至已经毫无顾忌、大张旗鼓地去迎接赫伊莫斯,表明自己站在赫伊莫斯那一边的立场。   那些该死的背叛者!   如果不是因为那些投向赫伊莫斯的背叛者让他越来越觉得不安,他也不会在这次孤注一掷,动用自己这么多年来潜伏在王宫中的所有棋子和某些人合作,甚至不惜使用了那个最贵重的王室骑士团中的棋子,也要抓住机会将赫伊莫斯从王储的位置上拉下来。   可是失败了。   这一次,他又失败了。   而赫伊莫斯突然来到墨涅斯特城,显然就是发现了他是幕后主使,来找他算账了。   现在的赫伊莫斯已经今非昔比。   不仅仅是因为他身为亚伦兰狄斯王子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他的强大、他的威名、他那赫赫战功,已经成为了任何人都不敢忽视的存在。   如果赫伊莫斯要夺走他的墨涅斯特城……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厄尔城主就胸口一紧。   他狠狠咬牙。   啊啊……那个愚蠢的伽尔兰王子,一直都在坏他的好事。   多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那个蠢货王子难道不知道赫伊莫斯出了事,最得利的是他自己吗?   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为什么要去帮助自己的敌人!   “父亲大人。”   就在厄尔铁青着脸在心底咒骂的时候,他的儿子巴克从后面走了出来。   刚才他就站在后面,听着他的父亲和那位将领的对话。   从小被作为继承人培养长大,巴克并不愚蠢,他也知道,这城中已有不少势力已经暗中投向了赫伊莫斯。   这一次赫伊莫斯突然来到墨涅斯特城,肯定不怀好意。   厄尔抬眼看向巴克。   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高大英俊的儿子,他的脸色缓和了许多。   “巴克,过来。”   他向他的孩子伸出手。   巴克上前,单膝跪在他的父亲身前。   厄尔城主伸手,神色慈爱地抚摩着他的头。   “别担心,我的孩子。”   他说,   “你是我的孩子,是墨涅斯特城未来的主人,我向你发誓,谁也别想从你手中夺走这座城市。”   “尤其是赫伊莫斯——那个小杂种——”   “我的孩子巴克,你看着吧,他很快就会从高处跌落,他永远别想超过你!我发誓,他永远都会被你踩在脚下!是的,永远——”   抚摩着心爱的儿子的头,厄尔城主不断地说着,他的眼底浮现出一抹疯狂。   他不会让他的孩子重蹈覆辙。   他不会让巴克遭受他曾经经受过的屈辱。   …………   当巴克从他的父亲房间里离开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明亮的月亮高挂夜空,将细碎的银光洒落在大地之上。   站在父亲的房间门前,巴克顿了一下,回头看着那已经关上的大门,皱起眉来。   他觉得今天父亲的情绪很不对劲,他想要问清楚,可是父亲大人却让他离开,只是告诉他,让他今晚好好待在房间里,不要乱走。   赫伊莫斯。   巴克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的右手掌心有一个很大的疤痕,那是当初被枪尖贯穿留下的疤痕。   因为这个伤,无论是弓箭还是剑术上他都长时间无法再进一步。   因此,每一次听到赫伊莫斯在北地军中立下战功的消息时,他都很不是滋味。   这么多年来,他的父亲不断地告诉他,他才是未来的墨涅斯特城主,赫伊莫斯永远都不可能从他们父子手中夺走这座城市。   永远都别想——   他听着他的父亲像是着了魔一般不断对他重复着这句话。   有一次,他实在是忍不住提醒了父亲一句,赫伊莫斯已经是王储了,甚至有可能成为整个亚伦兰狄斯的王,根本不会在乎这么一座城市。   可是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那一刻,他的父亲盯着他的眼神凶狠到让他都感到害怕的地步。   “他别想!”   他的父亲恶狠狠地说。   “不可能的,别想,永远都不可能!”   “那个小杂种别想越过你,他一辈子都只能被你踩在脚下……没错,一辈子…………”   那个时候,他的父亲不断地念叨着这句话,常日里宽厚温和的脸狰狞至极。   其实巴克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对赫伊莫斯有着如此之深的怨意。   是的,怨意。   如果是担心赫伊莫斯威胁到自己的城主继承人位置,顶多不过是提防着也就够了,可是父亲对赫伊莫斯的态度不只是看不起,甚至还带着深深的恨意。   巴克带着满脑子的困惑,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房间,只是注定他会在这一晚上都辗转难眠。   当巴克离去了以后,厄尔城主静静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   明亮的灯光照亮了他的侧脸,那是一张和赫伊莫斯有着些微相似的侧脸,或者该说,和他那位逝去已久的兄长更为相似的侧脸。   灯火在他脸上晃动着,忽明忽暗。   他静静地坐着,像是一尊石像,目光沉沉。   兄长大人。   因为你的存在,我一辈子都生存在你的阴影之中。   你是那么的强大、宽厚、仁慈,所有人都在赞叹着你,注视着你,围绕着你。   从来没有人看到我。   就连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都是如此,他们的眼中从来都只有你的存在。   兄长大人,光辉如你,恐怕永远不会懂得,独自待在阴影之中,被嫉妒的毒蛇吞噬着五脏六腑的那种痛苦。   你压了我一辈子。   但是,很可惜,最后赢的人是我。   最后成为墨涅斯特城的城主的人也是我。   你输给了我。   可是为什么,你偏偏还要留下一个孩子,继续压着我的孩子。   就像当初你压着我一般。   我不允许。   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承受当初我所经历过的屈辱。   兄长大人。   我当初赢了你。   现在,不管用怎样的手段,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也会让我的孩子将你的孩子继续踩在脚下!   …………   “厄尔大人,您这个做法……虽然是针对那位的陷阱,可是不是太危险了?”   “赫伊莫斯现在身份已经不同以往,想要把他拉下来,必须付出一些代价。”   “可是,要是不小心失手,您真的会受重伤的。”   “就是要如此。”   城主的嘴角浮现出一抹阴冷的笑意。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亲手刺伤了我,刺伤了他的叔父,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要亲手杀害自己的亲叔父。”   他要让赫伊莫斯声名尽毁,被千夫所指—— 第157章   当下属离去之后, 厄尔静静地坐在房间里,墙壁上的灯已经熄灭,月光从天窗斜斜地落在他的身上, 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拉在地上。   他坐在那里, 一动不动, 他注视着前方的眼神非常平静。   或许在他的下属看来, 他已经疯了。   其实他现在很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   赫伊莫斯不会放过他。   厄尔很清楚。   他这个侄子的外貌虽然和他的兄长相似,但是,性格却和他那个宽厚的兄长天差地别。   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暗暗地看着他,只要有机会, 他都会设法暗害于他。   正是因为如此, 他很清楚赫伊莫斯是怎样的人。   手段狠辣。   一击必杀。   这一次, 赫伊莫斯既然来到了墨涅斯特城, 那就说明他已经有绝对的把握解决他。   他若是什么都不做,赫伊莫斯一出手,他就只能束手就擒。   他不能坐以待毙。   所以, 在赫伊莫斯动手之前抢先反制, 是他现在唯一的生路。   他知道他的做法很冒险,可他只能孤注一掷。   因为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   不。   或许是在很多年前, 从他心生恶念将他的兄长刚出生的孩子暗中偷出来丢弃掉的那一刻起, 他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   黑夜中, 伽尔兰在纵马疾行。   这一刻, 他心急如焚。   在亚伦兰狄斯,亲手杀害血亲是众神都所不容的罪孽。   在前几世里,赫伊莫斯虽然犯下了这样的罪,可是他本就已经恶名远扬了,再加上卡莫斯王知道事情真相,又是愧对又是同情赫伊莫斯,就算赫伊莫斯做出那种千夫所指的事情,他也依然庇护了他,所以赫伊莫斯才能继续待在王储的位置上。   可是这一世不一样,赫伊莫斯没被厄尔残害,卡莫斯王也不会对他有愧疚之心,一旦赫伊莫斯亲手杀害血亲……   伽尔兰紧紧地皱着眉。   前几世的赫伊莫斯因为心性扭曲,再加上对害惨了他的厄尔憎恶到了极点,这才失控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按理说,现在的赫伊莫斯应该不会做出那种蠢事。   可是,他这种不安的感觉到底是……   …………   在各怀心思之中,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清晨时分,赫伊莫斯被厄尔派去的侍从请到了城堡里的一处园林中。   那是一个不大却精致的园子,一侧小溪蜿蜒而过。   中间是宽敞的翠绿草地,四周绿树环绕,青色的石雕桌立于绿绒草地上。   当赫伊莫斯被带过来的时候,厄尔城主已经坐在石桌之前,迎着清晨的阳光,拿着一杯酒自饮自酌着。   赫伊莫斯抬手,示意跟着他的下属留在外面,然后自己迈步走了过去。   “什么事?”   在石桌边上站定,赫伊莫斯问。   厄尔抬眼看他一眼,又喝了一口酒。   他问:“为什么你不直接动手?”   在这个空旷的园子里,只有他们两人,他们各自的下属以及城堡里的仆人全部都待在远处,方圆十几米都再无他人。   没有人能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所以,厄尔也不再装出昨天那种亲热的口吻。   “你身上应该带着卡莫斯王的手谕,墨涅斯特城至少一半的军队也都在你掌控中了。”   他这么多年来安排在王宫中的棋子已经音讯全无,恐怕已经落在赫伊莫斯手中,很可能都已经被其献给了卡莫斯王。   他一边喝酒,一边冷笑。   “赫伊莫斯,我的侄儿啊,为什么你昨天来的时候不直接亮出王令,将我抓起来?”   “有些事情,我想要查清楚。”   赫伊莫斯淡淡地说。   这些年来,他其实已经逐渐查出了厄尔在王宫中的暗探,他只是没有去动他们而已。   因为动了也不过只是折损了对方一枚棋子而已,毫无用处。还不如放任他们,等他们犯下大错,再一网打尽。   就像是这次一样。   厄尔城主笑了一下。   “查什么?”他问,“是不是当年你差点被火烧死的事情?”   他点点头。   “嗯,我承认,那是我安排人做的。”   他又喝了一口酒,继续说,“不过,这件事想必你当初也已经猜到了,不然不会气得直接冲过来,打伤了巴克。”   他说,眼神逐渐阴冷,声音也透出一点恨意。   “赫伊莫斯,你知道那一次你做了什么吗?你废了巴克的手!你害得他再也握不了剑!你不觉得自己太狠毒了吗?”   赫伊莫斯站着,神色冷漠地看着厄尔城主,一言不发。   他脸上没有丝毫愧疚之色。   他这位好叔父啊,自己暗中设计想要烧死他就是理所当然,而他只是废了巴克一只手,厄尔却觉得他太过于狠毒。   这种双重标准实在太过于可笑,可笑到他都懒得接茬的地步。   何况,那件事当初还伤到了伽尔兰。   想起当初那个小小的孩子趴在床上脸色惨白眼中含泪的样子,赫伊莫斯心底就陡然升起一股戾气。   那时的他还是太小了。   若是换成现在他,一出手就会直接废了巴克的双手双脚,让其下半辈子都只能作为一个废人躺在床上,让厄尔一看到自己的儿子就心痛如绞,就这么一直痛苦到死为止。   “如果你没其他的事,我就走了,我很忙。”   赫伊莫斯说,转身欲走。   他想知道的那些事情时间太久远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才暂时没动厄尔。   “你在查什么?是不是……当年自己是怎么被丢弃的事情?”   厄尔一句话,让赫伊莫斯停下脚步。   “还是,你的父亲,我的兄长,真正的死因?”   赫伊莫斯转回身,注视着厄尔。   厄尔慢悠悠地将酒杯中的酒喝完,啪的一下,将酒杯砸在石桌上。   他抬头,盯着赫伊莫斯,他的眼珠子有点发红,不知道是因为喝多了酒,还是其他缘故。   “赫伊莫斯,我的侄儿,你不该出生的。”   他说,死死地盯着赫伊莫斯。   “你的降生,害死了你的父亲,他是因为你死的。”   他握紧酒杯,攥得指关节都微微泛白。   “他原本答应过我,他说过,他没有孩子,等他逝去后,我就是下一任城主。所以,那么多年来,在所有人眼里,在我眼里,我就是下任城主。”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出生了?为什么你要出生?”   那么多年里,他就是作为下任墨涅斯特城的城主而存在。   可是突然之间,他的兄长有了孩子。   在那个孩子出生的那一天,他失去了一切。   曾经簇拥在他身边的人全部都离他而去,围绕在那个刚刚才出生的孩子身边。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他被所有人抛弃,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赫伊莫斯,如果没有你的存在,我和我的兄长就不会因此而反目,你的父亲就不会死。”   “所以,罪魁祸首是你,是你的出生害死了你的父亲。”   厄尔说,一字一句。   他的话一声一声宛若诅咒。   “如果没有你就好了。”   “如果你从来没有降生在这个世界就好了!”   那样的话,他还能将对兄长的嫉妒隐藏在心底,继续做一个尊敬兄长的好弟弟。   他会好好照顾年老的兄长,尽他身为弟弟的责任,尽心尽力,侍奉兄长于终老。   然后,再堂堂正正地成为墨涅斯特城的城主。   是的,本该如此。   事情本该是如此才对。   如果没有赫伊莫斯地降生——   如果不是赫伊莫斯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的话——   他根本不会对他的兄长——   “赫伊莫斯,从一开始,你就不该存在。”   伪装了几十年的面具一遭破裂,厄尔目光狰狞地看着赫伊莫斯,他的眼底带着深深的恨意。   是的。   他恨这个孩子。   是这个孩子的出现彻底改变他的命运,将他一步步逼上了这条不能回头的道路。   面对厄尔怨恨的目光,还有那近乎于诅咒一般的话语,赫伊莫斯嘴角扬了一下。   他的神色轻描淡写,像是根本没将厄尔的那些话放在心里。   “就连亚伦兰狄斯的众神也不能决定我的命运。”   他说,   “厄尔,你算个什么东西,由你来决定我该不该存在?”   黑发的青年站在厄尔身前,身姿挺拔,如一株扎根山巅的高大青松,巍然而立,狂风暴雨山崩地裂也不能让他动摇分毫。   他俯视着厄尔,金红色的眸中一点寒意,带着几分冷嘲之意。   “也就是说,当初将我偷出来送走的人是你?”   “是。”   厄尔一口应下,阴冷地看着赫伊莫斯。   “我只后悔当初心不够狠,没有让人直接掐死你,绝了后患。”   他轻蔑地笑了一下。   “像你这样的小杂种,就该早点死。”   他起身,一只手按在石桌桌面上,凑近赫伊莫斯。   他眯着眼,细长的眼中透出恶意的神色,细细地扫过赫伊莫斯的脸。   “你失踪后,兄长就病倒了,他很伤心,拜托我一定要把你找回来……”   “是的,我当然会找的,很仔细地找,可是找不回来也没办法,不是吗?”   “只是兄长他太固执了,死死地挺着那么一口气,非要等到你回来。我实在不忍心看兄长大人那么苦苦地煎熬,所以,为了他好,我帮了他一把……”   “我的那位好兄长啊,到死都还认为我是一个好弟弟,临死前还恳求我找回你,帮他照顾他的妻子……”   “而你的那个母亲,看着端庄美丽,其实跟妓女一般无二,我只是稍微哄了她几句,就毫无顾忌地投入她丈夫的弟弟的怀抱,就连找回来的亲生儿子都丢在了一边……”   “你知道吗?在你忍饥挨饿、被下人欺辱的时候,你的母亲就在我的床上快活着呢……”   他一句一句慢慢地说着,与赫伊莫斯凑得很近。   他说得轻言细语,可是每一个字都带着深深的恶意,像是故意挑衅般一字字砸向赫伊莫斯。   “你不该再出现碍眼的,赫伊莫斯,你是那个如妓女一般的女人生下来的,你身上流着那种肮脏的血……既然在垃圾堆中长大,就该继续在垃圾堆里活下去,活到死,也就是一堆垃圾……”   突然之间,赫伊莫斯猛地一抬手,按在厄尔摸向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上。   他反手一扭,就将厄尔手中那只匕首夺了下来。   然后,伸手一推,他用力将和自己凑得很近的厄尔推开,而那柄匕首被他迅速地收入衣袖之中。   如此一来,在园林外面那些人的眼中看来,就是赫伊莫斯和厄尔正说着话,然后两人越来越靠近。   可赫伊莫斯突然动手,将厄尔城主一把给推开了。   那些在外面看着的人一怔,然后纷纷冲了进去。   赫伊莫斯挑眉,看着被他推开的厄尔城主。   “你想要激怒我?”   厄尔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极尽所能地激起他最大的怒意。   然后又在狠狠羞辱了他一番之后,想要将匕首塞进他手中。   若是一般人,特别还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被那些话一激怒,血气一上头,恐怕就不管不顾地一刀刺下去了。   “怎么,你想死在我手里?”   厄尔很错愕,他竟没从赫伊莫斯脸上看到一点怒意。   他也有想过,赫伊莫斯或许被激怒了也能控制住自己不对他动手。若是这样,他就趁着赫伊莫斯动怒时刺自己一刀,嫁祸给赫伊莫斯。   可赫伊莫斯的眼神冷静得可怕,就像刚才被他极尽羞辱着的那个人根本不是自己,冷静得让他连嫁祸的手段都用不出来。   “很可惜,虽然我很厌恶你,但是我不想弄脏我的手。”   赫伊莫斯看着他说,“也不想因为一个已经注定没有未来的家伙赔上自己的声誉。”   厄尔想用他父母的事情来激怒他,实在是失算,他天生就是个冷心冷血的家伙,对他来说,所谓的父母就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他之所以想要查明真相,不是为了给什么父母报仇,只不过是为了给小时候的自己一个交代而已。   赫伊莫斯转头,抬手,向已经走来的骑士长出示了卡莫斯王的那张手谕。   “卡莫斯王的旨意,废除厄尔的墨涅斯特城主之位,并立刻将他押送王城审判。”   既然他想知道的东西已经由这个人亲口说了出来,那他也没必要继续浪费时间了。   经过昨日一下午,已经可以确认墨涅斯特城一半以上的军队都已经投向自己,有了这些军队作为依仗,剩下的必然不敢公然违背他带来的卡莫斯王的御令。   他已经掌控住了这座城市,不会让其因为城主的事情而变得混乱。   所以,现在可以直接动手了。   看到手谕上王的印章,那一队近卫军骑士二话不说就向厄尔冲了过去。   刚才一起跑过来的厄尔的心腹侍卫们围在厄尔身边,纷纷拔出长剑反抗,可是他们就算人数稍微多一些,但是在强大的近卫军骑士面前却是完全不堪一击。   那队骑士一个冲刺,就将他们击溃,带头的骑士长上前,一把扣紧了厄尔城主的肩。   他严肃地说:“厄尔城主,卡莫斯王御令,因为你犯下多项罪行,从现在起你不再是墨涅斯特城的城主,你必须立刻跟我前往王城觐见王上。”   赫伊莫斯没有管这边,径直向那位昨天迎接他的中年将领下令。   “从现在起,将这座城堡控制起来,任何人不得随意活动,包括曾经的继承人巴克。”   他说,随手将自己藏在袖中的匕首丢给中年将领。   “另外,立刻将卡莫斯王的御令在城中公布出去。”   “赫伊莫斯!”   一声呐喊从已经被骑士长扣住的厄尔那里喊来。   他曾经宽厚温和的面具在这一刻彻底破裂,面色狰狞,看着赫伊莫斯的眼神中满是怨毒。   “你该死的——你就应该在那一天被烧死的——”   “被火烧死……烧死……你本该在那一天万劫不复!”   随着厄尔最后那句话落音,赫伊莫斯只觉得自己眼前陡然一黑,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无数的画面像是碎片一般在他脑中掠过。   火焰……   赤红的火焰……熊熊燃烧着……   将他整个人吞噬在其中……他在火焰中发出一声声悲鸣。   他被火灼烧着,绝望地蜷缩在地面……   …………   双手抱住头,赫伊莫斯的瞳孔陡然放大。   金红色瞳孔中的浅红像是被脑中的赤红火焰浸染了一般,浓缩成血红的色调——   他抱着头,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种被火焰焚烧着的深入骨髓的痛楚真实得几乎让他当场痉挛。   恨意伴着痛苦而来,如影随形。   强烈的怨恨之意从身体内部汹涌而出,就像是无形的火焰,一点点地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一点点地吞噬着他的理智……   ……被烧烂的躯体……   在死亡的边缘拼命挣扎的痛苦……   …………   ……镜中那个令人作呕的身影……   一团一团息肉堆积纠缠着的……如怪物一般丑陋的半截身体……   ……还有……注定绝望的未来…………   “殿下?”   赫伊莫斯的异样引起了中年将领的注意力。   “赫伊莫斯殿下,您怎么……”   没有回答这个呼唤他的人,这一刻,赫伊莫斯的眼珠子几乎已经成了赤红之色。   他张着嘴,剧烈地喘息着,眼角抽搐。   然后,赫伊莫斯转动了一下眼珠,盯上了对面的厄尔。   只是一眼,就让厄尔浑身发冷。   就像是被一条剧毒的眼镜蛇王盯上,赫伊莫斯盯着他的眼神让他寒毛直竖。   明明赫伊莫斯不久前还很冷静,无论他怎么羞辱唾骂,他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看着小丑一般,毫不在意。可这一刻,赫伊莫斯盯着他的眼中带着深入骨髓的恨意,浑身都散发着对他的杀意。   咔!   挂在腰侧的锋利长剑出鞘,赫伊莫斯双眼血红地盯着厄尔,一剑重重劈下。   “赫伊莫斯殿下!”   铿的一声兵刃交击的脆响,一旁的中年将领见势不对,匆忙拔剑接下赫伊莫斯这一剑,帮厄尔挡下了这要命的一击。   可是他整个人也被震得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手中的剑都被震飞了出去。   “殿下!请您清醒过来!”   眼见赫伊莫斯又是一剑狠狠向厄尔刺去,那位骑士长再也顾不得其他,挺身挡在了厄尔身前。   这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现在赫伊莫斯殿下不知为何突然情绪失控,万一他在失控中杀了他的亲叔父厄尔——   弑杀血亲之罪。   骑士长不敢想象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   不得已,他带着他的下属死死地挡在厄尔面前。   【来自地狱的黑骑士】。   这个称号并非浪得虚名,情绪失控的赫伊莫斯此刻恐怕只有卡莫斯王亲自出手才能压制得住。   骑士长虽然是带着下属一同围攻而上,可竭尽全力也只是勉强抵挡住了赫伊莫斯。   “殿下?!”   他焦急地呼唤着赫伊莫斯,想要将其唤醒。   可是赫伊莫斯此刻赤红了一双眼,脸色狰狞,整个人像是彻底陷入了疯狂之中,对他的喊声充耳不闻,只是死死地盯着被骑士长护住的厄尔,看那眼神就知道一心想要将厄尔击毙在手中。   就在骑士长节节败退,勉力咬牙硬撑着的时候,突然眼角余光看到那个被他安排在城堡外看守的骑士带着两人正匆匆向他这边跑来。   下一秒,他的眼陡然睁大。   伽尔兰王子!   眼看着伽尔兰王子正在飞快地向这边跑过来,骑士长猛地嘶吼出声。   “别过来,王子!危险!”   可他本就只是勉力抵挡住赫伊莫斯,此刻这一声吼让他的动作慢了一瞬,下一秒,骑士长就被赫伊莫斯击飞了出去。   被骑士长护在身后的厄尔出现在赫伊莫斯的眼前。   赫伊莫斯赤红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厄尔,刻骨的怨恨在他眼底翻腾。   眼前已经再无阻碍,他猛地上前一步,双手握紧剑柄,重重地向厄尔劈砍下去——   伽尔兰猛地伸出手。   不行。   他想。   绝对不行!   他好不容易才在那一天改变了赫伊莫斯的命运,怎么可以又眼睁睁地看着命运回到原来的轨迹——   “赫伊莫斯!”   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喊着,拼命伸出手,从后面将赫伊莫斯整个儿一把抱住。   在被伽尔兰一把抱住时,赫伊莫斯蓦然停顿了一下。   他劈下来的剑刃几乎就悬在厄尔的侧肩之上。   他站在那里,整个人像是呆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前一秒被击倒的骑士长抓住他这一瞬的停顿,从地上一跃而起,再次冲过来挡在厄尔面前。   他一边冲上前,一边还焦急地冲着他的下属大喊。   “把王子带走!”   赫伊莫斯此刻失控的模样实在是太可怕,骑士长生怕他一个失手,连伽尔兰王子也伤到。   一名骑士飞快地上前,顾不得冒犯,握住伽尔兰的胳膊,想要带他离开。   “伽尔兰殿下,现在的赫伊莫斯殿下太危险了,请您远离一些!”   一只手臂被那个骑士牵着,另一只手还抓着赫伊莫斯的衣服的伽尔兰回头,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   没有人注意到,在那名骑士说出‘伽尔兰’这个名字时,赫伊莫斯那阴鸷的眼神陡然掠过了一道微光。   他的身体也停顿了一下。   好机会。   骑士长眼见赫伊莫斯停住了,抓住机会就想要上前将其打昏。   可是下一秒,却是他被重重地打倒在地。   他趴在地上捂着剧烈疼痛的肩膀挣扎着抬起头,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名想要将伽尔兰带走的骑士被赫伊莫斯一把攥住手腕,竟是就这么抓着手直接丢飞了出去。   他呼吸陡然一窒。   糟了!   伽尔兰王子危险了!   就在他心惊地以为赫伊莫斯接下来会打伤伽尔兰王子时,却看到赫伊莫斯左手一伸,一把将伽尔兰揽在怀中,而另一只手依然紧握着剑,横在身前,目光凌厉地扫视着众人。   那架势,怎么看都像是将小心翼翼地将伽尔兰王子护在自己怀中,保护着他,防止任何人伤到他一般。   骑士长:“…………???”   …………   好像哪里不对? 第158章   原本紧张凶险的气氛陡然拐了个弯儿,几乎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   不说还趴在地上的骑士长, 就连不远处已经拉开了弓、全神贯注地盯着赫伊莫斯随时准备射出这一箭的舒洛斯手都抖了一下。   这发展……好像哪里不对啊?   几乎所有都已经做好‘赫伊莫斯会在失控中打伤伽尔兰, 而他们要冲上去将伽尔兰王子救下来’这种准备的骑士们都懵在了原地。   看着赫伊莫斯将伽尔兰紧紧地护在怀中、目光凌厉而又警惕地扫视着他们的那个模样, 怎么看起来像是他们这些一心想要救人的人成了坏人?   就连被赫伊莫斯护着的伽尔兰都有点懵。   他刚才冲上来,拼命将赫伊莫斯整个人向后拽,都已经做好了和发狂中的赫伊莫斯战斗、然后被其打趴下……的准备了。   谁知道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就被赫伊莫斯右手一伸、一揽,被一把抱住了。   因为被抱得太紧,伽尔兰整个人都紧紧地贴在赫伊莫斯的身上。   还有点懵的他就这么脸贴在对方胸膛上,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赫伊莫斯?”   伽尔兰仰头, 喊了一声。   赫伊莫斯低头看他, 似乎是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回答他, 只是那表情看起来还有些失神。   那瞳孔也微微涣散着,像是看着极为遥远的虚空一般,无法聚焦在一处。   伽尔兰看见了赫伊莫斯的双眼,原本金红色的眸比平常浓艳了许多, 那色调就像是被什么染红了一般,暴风般的戾气在眼底深处汹涌着, 将那浅浅的金色都压了下去。   那眼窝被散落的漆黑额发阴影笼罩着,目光隐隐透出几分阴鸷。   那眼神实在是太过于可怕,一眼看上去, 就让人不寒而栗。   伽尔兰瞬间也心惊了一下, 但是并不是因为被赫伊莫斯此刻的眼神给吓到。   他心惊, 是因为赫伊莫斯此刻的眼神已经有五六分像是前几世的眼神。   来不及多想,伽尔兰下意识伸手去捧赫伊莫斯的颊,想要捧住对方的脸,得以让两人的目光对视。   “赫伊莫斯。”   双手捧着赫伊莫斯的颊,他又小声喊了一声。   “你能认出我吗?”他轻声试探着,“你知道我是谁么?”   赫伊莫斯的瞳孔本还有些涣散,此刻被伽尔兰捧着,彼此的脸正对着,瞳孔里映着伽尔兰的影子,那瞳孔似乎就收缩了一下。   他原本心口烧着一簇火,那火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就像是真的烧着他的皮肉乃至于骨血一般,烧得他痛不欲生,只想不管不顾地发泄出来。   此刻被伽尔兰一碰,那捧着他的颊的指尖的凉意仿佛渗入了他的肌肤之中,让他眼底的赤红色都消散了几分。   “……我……”   他的神智还有些乱,乱得让他甚至弄不清楚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只知道眼前那个叫厄尔的家伙是他恨之入骨的仇人,他疯狂地想要杀死他。   可是就在刚才,他一转头看见伽尔兰被别人抓住往外扯的时候,几乎是本能的,身体自己动了。   不管什么事,无论是谁,都比不上怀中的这个少年重要。   他的身体在这样告诉他。   思绪一片混乱,可他的身体在警告他不准伤害这个少年。   他有些迷茫地看着伽尔兰,只觉得脑子忽明忽暗,无数碎片在里面搅动着,让他头痛欲裂。   “赫伊莫斯。”   他听着这个声音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混乱的脑子忽然轰的一下散开,那些碎片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垂下头,倒在伽尔兰身上,失去了意识。   赫伊莫斯突然倒在自己身上,伽尔兰下意识一把将他抱住,赫伊莫斯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身上,很重,抱是不可能抱起来了,但是,扶还是扶得住的。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骑士长,骑士长已经站起身来了,只是那双眼还错愕地看着他们,似乎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之前赫伊莫斯有对你下令吧?”   伽尔兰问他。   骑士长终于反应了过来,赶紧回答。   “呃,是的,有的,殿下。”   “你现在就先按照他之前的命令去做,后面的等他醒来再说。”   “是的,殿下。”   清醒过来的骑士长低头向伽尔兰行礼,然后转头就迅速行动了起来。   原墨涅斯特城主厄尔被两个骑士压着走向一侧,他将被暂时扣押在他的房间里,不得外出,不能会见任何人,他的儿子巴克同样也是如此。   而那位中年将领同样在向伽尔兰行礼之后就匆匆跑出去,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发布卡莫斯王的御令,将厄尔被废除城主之位的消息在城中公布,同时,联合自己这一方的城中势力压制以及监控非自己一方的势力,全城戒严,避免发生混乱等等,这些事他都要处理。   厄尔此刻显得很平静,完全没有了刚才激动地叱骂赫伊莫斯的模样。他站在那里,神色淡漠,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不知为什么,在临走之前,他忽然侧头,深深地看了伽尔兰一眼。   伽尔兰还保持着抱扶着昏迷过去的赫伊莫斯的姿势,和厄尔对视了一眼。   他没看懂厄尔看过来的眼神,因为厄尔那一眼中包含的情绪实在太多、太复杂。   “我说……”   呆了好半晌的舒洛斯终于回过神来了。   “你刚才喊他什么?”   不等伽尔兰回答,他自问自答了。   “你刚刚喊的是……赫伊莫斯?”   舒洛斯话刚一出口,旁边的骑士长就浓眉一竖。   “放肆!”他目光冷然地盯着舒洛斯,“你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放肆地直呼殿下的名字?”   可是,舒洛斯却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呵斥一样,一脸像是梦游一般的表情。   “啊啊……我就知道……我早该知道的……”   “是那位……那位殿下啊……我早该想到的啊,看你们相处的样子……”   舒洛斯神情恍惚地碎碎念着。   “我居然还蠢得以为他是你的心腹骑士,所以才……啊啊,我为什么早没想到呢,居然就是那位‘黑骑士’。”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我身边有一个王子,没想到……”   懒得去管那位因为过度震惊已经彻底陷入自己的世界无法自拔的吟游诗人,伽尔兰转头,向骑士长说了几句。   骑士长应了一声,俯身将赫伊莫斯背起来,送到了附近的一间房间里。   “赫伊莫斯这里的事情交给我就好,接下来的事情应该不少,你去处理吧。”   伽尔兰如此说道。   他不知道赫伊莫斯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要是他擅自做主或是下令,恐怕会不小心打乱赫伊莫斯的计划。所以他就不打算出去瞎指挥了,让赫伊莫斯的下属自行去就行。   骑士长点头,行礼后转身离开了。   等房间里只剩下他和赫伊莫斯之后,伽尔兰转头看着躺在床上的赫伊莫斯,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总算是赶上了。   他想。   这一刻,他那从知道赫伊莫斯要来墨涅斯特城那一刻起就高高吊着的心脏终于落了下来。   一路上风尘仆仆地赶来,到了现在已经是又渴又累,伽尔兰随手搬了一张木椅,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在床边坐了下来,一边喝一边看着床上的人。   赫伊莫斯安静地躺在那里,眉目舒展开来,面容俊美,神色平静,和刚才那个满身戾气的人简直就像是两个人一般。   细碎的黑发散落在他微微上扬的眼角,和细长睫毛交缠在一起,伽尔兰看着就忍不住伸手拨了一下他的额发。   那黑发细腻而带着一点凉意。   手感真好。   涅伽的虽然毛发更加浓密、毛绒绒的很暖和,但是有些粗糙,没这么柔顺光滑,像是丝绒一般。   伽尔兰心里这么想着,手指又忍不住将那簇发拨弄了两下。   反正坐在这里也是无聊,他就这么一边思索着赫伊莫斯刚才异样的原因,一边下意识拨动着赫伊莫斯的头发。   可他本来就因为连夜赶路的原因,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只是心里惦记着事精神高度紧张才没有睡意,现在事情一结束,他悬着的心落下来了,这一放松,那倦意也涌上头来。   最后,他竟是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趴在床边睡了过去,但手指还捏着赫伊莫斯的一簇头发。   而就在伽尔兰睡过去不久之后,赫伊莫斯就睁开了眼。   他目光有些恍惚地盯着屋顶看了好一会儿,眼神才一点点变得清明了起来。   他一转头,就看到伽尔兰趴在他身边,睡得正香,心里蓦然一软,他抬了下头想要起身,谁知头发一痛,像是被什么拽了一下。   再一看,竟是伽尔兰右手抓着他一簇额发,睡着了也拽着没松手。   赫伊莫斯怔了一下,顿时失笑,目光越发柔软。   他握着伽尔兰的手将自己的头发解救下来,起身坐在了床沿。   伽尔兰趴在床上,流金般的长发从他肩上滑落下去,露出后颈。   坐着的赫伊莫斯一低头,就看到了少年白皙的后颈,上面一点樱花似的粉色痕迹映入他的眼中。   幼年时的记忆在脑中掠过,他的眼微微动了一下,伸出手,指尖在那点痕迹上轻轻抚摩了几下。   可是,似乎还嫌不够,赫伊莫斯俯身,深深地低头。   微凉的唇落在那粉色的痕迹上,极尽温柔的一吻,带着说不出的怜爱之意。   就在此时,浅睡中的伽尔兰突然猛地一抬手。   啪的一声。   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怎么还有蚊子……”   这么嘟哝着的少年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结果抬头就看到了赫伊莫斯黑着一张脸,眯起眼不善地盯着他。   伽尔兰脑子一转,想起刚才后颈上痒痒的感觉,还有啪的一下,瞬间就想明白了。   “活该。”   马上就猜到了自己刚才大概是睡得迷迷糊糊地,无意中打了赫伊莫斯一巴掌,但是伽尔兰表示他一点都不觉得抱歉。   他站起身来,摸了摸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触感的后颈,不爽地俯视着赫伊莫斯。   “你这个趁人之危的家伙。”   就是活该。   如果不是赫伊莫斯这家伙趁着他又困又累睡着了的时候占他的便宜,哪有那么容易被他打那一巴掌。   赫伊莫斯坐在床边,仰头和伽尔兰对视了几分钟。   他也不反驳,只是抿了抿唇,然后垂下眼来。   他的唇本来就薄,在抿紧的时候越发锐利。   “我在刚才看到了很奇怪的画面……”   “什么?”   伽尔兰顿时想起来自己想问的事情。   “说起来,你刚才是怎么回事,突然像是疯了一样,那么一堆人都拉不住你?”   赫伊莫斯皱了下眉。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那个时候,我脑中好像只有杀死厄尔这么一个念头,所以……”   “赫伊莫斯,我知道你很讨厌厄尔,可是厄尔是你的亲叔父。当然,我这话的意思不是说,他是你的亲叔父就能对你为所欲为,我只是想说,王兄既然下了御令,他注定已经废了,你何必为了在这个废人身上出气,毁了自己的未来?”   伽尔兰说,一字一句,语重心长。   “用玉瓶去砸瓦罐,很不划算啊,你说是不是?”   被少年这种教训一般的口吻给逗乐了,但是又怕自己笑起来会惹得伽尔兰不高兴,赫伊莫斯只能将笑意强忍着,那脸色就有点古怪。   而伽尔兰将他那憋笑的古怪脸色视为了不甘心,又想起厄尔做过的那些破事……虐待还是孩子的赫伊莫斯就不说了,将赫伊莫斯逼得离开了墨涅斯特城之后还不肯放过他,从小到大各种小动作大动作不断,想要将赫伊莫斯置于死地……伽尔兰也隐约猜到了,不久前那个陷害事件恐怕也是厄尔暗地里安排的。   这么一想,又觉得赫伊莫斯恨得想杀了厄尔似乎也能理解……   再低头一看,赫伊莫斯垂着眼静静地坐在床边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小可怜,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赫伊莫斯的头安慰他。   “你想报复就去报复,这是你的权利。”   他叮嘱道。   “但是,答应我,你绝对不可以亲自对厄尔动手。”   其实根本没什么悲春伤秋的情绪,纯粹只是垂眼回忆着当时情景的赫伊莫斯被这么一摸头,就抬头看向伽尔兰。   伽尔兰赶紧缩回手。   “那个时候,我看到了很奇怪的画面。”   他说,   “我看见很多年前的那个时候,你没有推开我,炭火掉在了我的身上,火在我身上燃烧了起来。”   伽尔兰的呼吸一顿。   “那种感觉非常的真实,就像是真的发生了一样……我大半个身体都被烧伤了,几乎死掉,最后虽然好不容易熬了过来,可是身体却变得像是怪物一样……甚至于……我以后的……”   赫伊莫斯最后那句话只是说了半截,就停了下来,似乎是不愿意说下去。   “那一幕幕就像是噩梦一样,那噩梦又像是真的,让我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对厄尔的恨意。”   他有些出神,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只手。   他的手掌因为当初的灼伤失去了掌纹,可是还是完好的,从手背上看起来就和普通人一样。   可是在那些闪过的画面中,他一整只手臂就像是魔鬼的爪子一样丑陋而狰狞,他自己看着都恶心,所以只能一直用绷带包裹着。   “那种感觉……非常可怕。”   他喃喃低语,光是回想着那一幕,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黑暗笼罩着,无论怎么疯狂地挣扎,都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   那种感觉几乎令人窒息。   “我不知道,如果真的变成那样,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像是怪物一样苟延残喘下去?或是……”   ……或是,从身体到心,都真正地变成一个怪物?   “不会变成那样。”   有人打断了他的话。   赫伊莫斯抬眼,对上了伽尔兰的目光。   “我不会让事情变成那样。你还记得吗?那个时候我说过的,我会照顾你,我会保护好你。”   伽尔兰看着他说。   “我说过了,就一定会做到。”   少年看过来的眸亮得惊人。   他说:“相信我,我会保护你。”   和那双明亮的金眸对视着,赫伊莫斯的唇角忽然上扬起一点弧度。   然后,他忽然一伸手。   他就这么坐在床边,向伽尔兰伸出双手。   他仰头看着伽尔兰,眼睛微微发亮着,眼底仿佛有星光在闪动。   伽尔兰呆了一下,看着赫伊莫斯这个动作,没忍住吐槽了一句。   “我说你觉得你还是小孩子吗?要不要给你亲亲抱抱举高高一下?”   赫伊莫斯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厉害了。   “嗯。”   他仍旧保持着向伽尔兰伸出双手的这个姿势。   他说:“要抱抱。”   明明是一个大男人,可是这一句话、三个字,他说得是理直气壮,坦坦荡荡。   伽尔兰:“…………”   现在收回刚才说的那些话还来得及吗? 第159章   抱抱是不可能的, 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伽尔兰表示他并不想搭理那个此刻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撒娇卖萌的有着‘黑骑士’称号的家伙, 转头想要给自己倒点水冷静一下。   然而, 他刚一转身,一双手臂就从他身后伸过来, 一把将他抱住,强行向后一拽。   毫无防备的他一下子就向后跌坐到了某人的怀中。   那双结实的手臂紧紧地抱着他, 强而有力, 伽尔兰拽了几下,然后决定放弃。   “赫伊莫斯,你这是恩将仇报。”   他一边说,一边还用力地拍了几下赫伊莫斯牢牢地搂在他腰上的手,发出几下清脆的啪啪声。   后颈处传来一声低笑声,赫伊莫斯笑了一声, 然后,低低的声音伴随着掠过伽尔兰后颈的热气传了过来。   “是你先问我的,我只是在回答你而已。”   坐在床边, 赫伊莫斯搂着怀中的少年, 看着伽尔兰不高兴地拍着他的手的模样,还有那抿着唇像是在生气的模样,只觉得心里软成了软绵绵的一团,只想着用那软绵绵的一团将怀中的人整个儿包裹起来, 裹在心窝最柔软的那一处才好。   他低头, 唇几乎就贴在了伽尔兰的耳边。   “要抱抱, 亲亲也要, 举高什么的就算了,我怕把你的手臂弄伤,不过……换成我来举也行。”   他说话时吐出的热气掠过耳际。   那略低的如风声呼啸般的声音渗入耳膜,有些沉,有些烫,就像是一根粗糙的羽毛在软肉上蹭了一蹭、摩了一摩。   伽尔兰的耳朵本来就颇为敏感,在这双重夹击之下,瞬间就泛红了起来。   他一扭头,盯着赫伊莫斯。   “不准在我耳边说话!还有,不准故意压低声音——”   “没故意压低,我声音本来就是这样。”   赫伊莫斯很无辜地回视他。   “手也是自己动的……”   伽尔兰呵呵一笑,抬手,一把掐住赫伊莫斯的脸。   一使劲,手指用力往外面拽。   于是那张原本俊美如晚霞一般的脸瞬间就被伽尔兰拉得整个儿都变了形。   若是有阿芙朵弥尔女神的信徒在此处,看着这一幕,想必会心疼得直跳脚。   但是,毫不客气地将眼前这张好看得能让人迷了眼的脸拽得扭曲变形的少年却完全不觉得自己是在辣手摧花。   “你松不松手?”   他问,笑容明亮,只是那掐着赫伊莫斯颊的手指又加了一点力气。   赫伊莫斯:“………………”   脸颊被掐着使劲往外拽,所以根本说不出话来的他只能乖乖地松手,放开了被他搂在怀中的伽尔兰。   等成功脱身的伽尔兰松开手之后,他的脸颊被掐的那块地方红得厉害,他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缓解那种火辣辣的疼痛感。   赫伊莫斯郁闷地坐在床边揉着自己的脸,而心情好了不少的伽尔兰径自倒了两杯水,一杯自己一口喝了下去,而另一杯递给了赫伊莫斯。   “别多想了。”他说,“你看到的那些都只是因为过于后怕产生的幻觉而已,不是真的。那种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也不可能发生,你不要瞎想一些东西来吓唬自己。”   “……或许吧。”   思索了许久也弄不清楚当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赫伊莫斯摇了摇头,不再去想,接过伽尔兰递过来的水杯,将这件事埋进了心底深处。   或许的确如伽尔兰所言,他内心深处还隐藏着对年幼时发生的那件事情的恐惧和后怕,一直想着万一他真的被火烧着了会怎么样……所以才会产生那样的幻想。   他喝了一口水,抬头看向伽尔兰。   “说起来,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伽尔兰顿了一下。   他总不能说,是因为他担心赫伊莫斯重蹈覆辙,和前几世一样再次杀死血亲而被千夫所指,所以才追过来的吧。   他说:“那天你突然离开的时候好像有点不对劲,我有些担心,所以就一路追着你过来了。”   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以免被赫伊莫斯听出什么来,他赶紧转移话题,反问回去。   “是王兄让你来这里的?”   赫伊莫斯深深地看了伽尔兰一眼,伽尔兰那话中的漏洞不少,他若是想要追问下去……   他喝了一口水,那凉意顺着喉咙流入他的身体。   他突然记起来,年幼时似乎也是如此。   那时,因为伽尔兰对他的冷漠,他也选择了断绝对伽尔兰的那点好意,谁知道那一天,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伽尔兰突然就冲了出来……   后来才知道,伽尔兰做了噩梦,梦到他会遭遇火灾,才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里。   今天的事情和那一天非常相似,他忍不住想,难道又是因为伽尔兰做了什么梦,梦到不好的事情,所以才会急急忙忙地追着他过来,所以才恰好能在关键时刻拦住了失控的他?   若真是如此。   那么,伽尔兰那屡次的梦境到底是巧合,还是……   ……   …………算了。   赫伊莫斯垂眼,将剩下的水喝完。   他并不想去追究原因。   【我会保护你。】   这就够了。   比起什么追根究底,他更在乎的是能否待在伽尔兰身边这件事。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再重要。   “嗯,卡莫斯王暗中给我发了手谕,让我将厄尔带去王城。”   赫伊莫斯顺着伽尔兰的话,换了话题。   “当初王室骑士被杀害的事情,是他暗中布局,联合其他人一起给我下了套,想要栽赃我,目的就是为了废除我对王座的继承权。”   “没办法,他已经把你得罪死了,万一你真的坐上王座,他知道,以你这种睚眦必报的性格,他和他的儿子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伽尔兰摇了摇头,又嘀咕了起来。   “不过,这么多年他都只是暗地里做些小动作而已,怎么突然做出这么冲动的事情来?”   “…………”   因为自己这些年里一直在暗地里蚕食着墨涅斯特城中的势力,再继续下去,厄尔在墨涅斯特城就要被自己架空了。   到时候,他一个被架空的城主只能任人鱼肉,所以他自然就狗急跳墙想要搏一把。   殊不知,这其实是自己故意将他逼到这个地步,放任他做出这种事的。   面对伽尔兰的疑问,赫伊莫斯微微一笑。   “大概是看见我在北地立下的战功太大,又被卡莫斯王召回王宫,以为我要被委以重任,所以着急了吧。”   “嗯……以你在北地的功绩,大概很多人都觉得,王兄把你召回王宫,是想要将你立为王太子,想必厄尔也是如此认为。”   伽尔兰顿了一顿,看着赫伊莫斯说,“赫伊莫斯,我和你,谁都知道,你比我强,我甚至都不曾真正地上过战场,更别说立下什么功绩。可是王兄却要将我立为王太子,你真的不在乎吗?不会觉得王兄偏心,而对此感到不满吗?”   “那不叫什么偏心,伽尔兰,虽然你我都是王储,但是我们并不一样。只有你才是他认定的王弟,也只有你才将他视为兄长。”   赫伊莫斯心里很清楚,这些年来,他虽然住在王宫中,但是,他从未将卡莫斯王当做兄长看待过。   一直以来,他都只是将卡莫斯纯粹作为王去对待的。   “我和他说起来并不算亲近,除开王储的资格,我其实也只能算是他下属的将领之一而已。所以,他偏爱自己的王弟更甚于一个麾下将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且……”   赫伊莫斯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他忽然伸手,握住伽尔兰的手。   没等抬头看他的伽尔兰反应过来,他头一低,吻了一下伽尔兰的眼角。   “要说偏心,我的心也偏得厉害,甚至比卡莫斯王还要厉害……”   握着伽尔兰的那只手按在自己的心脏跳动着的那一侧胸口。   他凝视着身前的少年,柔声说。   “你知道的,全部都偏在这里了。”   原本白净的颊腾地一下泛红了起来,伽尔兰看着那怎么看怎么像是在轻声哄他的赫伊莫斯,很是不知所措。   他已经说过了很多次了,他不会接受赫伊莫斯的感情。   可是现在赫伊莫斯对他的态度,还有那毫不掩饰地表达出来的恋慕之意……让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   卡莫斯王的御令已经在整个墨涅斯特城发布了出去,虽然在民众之中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但是在赫伊莫斯的管控之下,整个城市并未引发动乱。   厄尔对外的形象一直都是宽厚有礼且风度翩翩的,但是,他的面具都只是对着同为权贵的人,他只在上级阶层中才拥有着好名声。   而对于一般民众甚至于那些低等的贫民来说,拥有所谓宽厚之名的厄尔并没有让他们过得更好。前任城主至少还会怜悯他们,知道减轻他们的负担,但是厄尔城主却从来不屑去理会在他眼中的那些下等人的生活。所以,自从厄尔成为城主之后,他们一天比一天过得艰难,很多人都非常怀念老城主在的那个时候。   所以,当赫伊莫斯发布命令,因为城主之位暂时无人,所以今年剩下的时间里的赋税可以不用缴纳时,墨涅斯特城的民众发出了高兴的欢呼声,对于城主被抓的惶恐也减少了不少。   尤其是得知赫伊莫斯是仁厚的老城主之子后,城中的民众对其再也没有了任何抵触,让赫伊莫斯所有临时发布的命令都顺畅地执行了下去。   厄尔由骑士长在后面慢慢押送去王城,而伽尔兰和赫伊莫斯等人则是先行一步。   等骑马回到王城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深夜了,整个城市静悄悄的。   当伽尔兰骑马站在那座雄伟壮丽的王宫之前时,一时间有点出神。   他这一次离开王城,本以为很长时间不会再回到这里,没想到只是过了二十来天,就又一次站在了王宫的大门之前。   他看着那熟悉的一切,突然之间有些近乡情怯。   他留下一张纸条就决然离开,明知道他这样离开一定会让王兄他们难过……   伽尔兰深吸一口气。   无论如何,他总是要面对的。   自己做错的事,就得自己承担结果。   因为是深夜,王宫大多地方都已经暗了下来,可卡莫斯王的寝宫里还灯火通明。   卡莫斯王坐在雪白的石座之上,面无表情,明亮的灯光照在他那棱角分明的刚硬侧脸上,让他金棕色的瞳也落下了一层浅浅的影子。   他此刻的心情显然并不好,坐在那里擦拭着手中的一柄长剑,一言不发,浑身都散发着极大的压迫感。   歇牧尔、塔普提,还有傍晚刚刚赶回王城的凯霍斯分列两侧,静静地站着。   所有人都在沉默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不多时,伽尔兰快步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在房间里那几个熟悉的人身上一扫,脚步就顿了一下,似有些踌躇,然后才放慢脚步继续走了进来。   歇牧尔抬头看了他一眼,就这么皱起眉盯着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塔普提透出几分激动的神色,抬脚欲过来,但是最终还是没动,只是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伽尔兰。   只有金发骑士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屈膝在伽尔兰身前跪下。   “殿下……”   他张着嘴许久,终究只是吐出这两个字来。   那最后一点余音似乎都带上了一点颤音。   一时间,伽尔兰越发愧疚了起来。   当时他不管不顾的,选择了任性地一走了之,觉得自己已经为凯霍斯他们铺好了后路……却从未想过凯霍斯他们想不想走他安排的道路。   可是现在并不是向凯霍斯他们道歉的时候,伽尔兰抬头,向上面看去。   身形高大魁梧的王者静静地坐在上方,停止了擦拭手中长剑的动作,那就像是一头威严的雄狮高居其上,目光沉沉地俯视着他。   卡莫斯王盯着他的眼神锐利得像是要贯穿他的利刃一般。   伽尔兰心口一紧。   从小到大,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卡莫斯王总是纵容着他、护着他,看着他的眼神从来都是温柔而宠溺的。   他的王兄从未用像现在这样严厉的眼神看过他。   这一次……是他错得狠了。   伽尔兰俯身,单膝在卡莫斯王座下跪下,低下头。   他什么都没有说,他知道他做错了事,无可辩驳,所以就这样静静地跪在卡莫斯脚下。   卡莫斯也沉默地俯视着他。   房间里的气氛一时间极为凝重,压得人难以呼吸。   突然,卡莫斯王起身,伸手将放在旁边桌上的另一把剑拿起,向他抛过来。   伽尔兰下意识抬手接住了那把剑。   “跟我来。”   卡莫斯王说,手中还拿着那把他刚才一直在擦拭的长剑,大步离开了房间。   伽尔兰握着抛给他的剑,起身,跟在卡莫斯王身后。   被留在房间里的众人彼此对视了一眼,也跟了上去。   卡莫斯王快步走到了外面的花园里,明亮的月光落下来,他站在宽敞的草地上,一抬手,扯下身后厚实的披风,随手将其抛给了跟上来的塔普提。   月光照在他结实的手臂上,他抬起手,手中的剑直指伽尔兰。   “来。”   卡莫斯王沉声说。   那一双威严的眼炯然有神,灼灼然注视着伽尔兰。   伽尔兰垂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铿锵一声,他手中长剑出鞘。   锋利的剑刃折射着雪白的月光,映在他的脸上,映在他明亮的双眸里。   他举剑向卡莫斯王攻击了过去。   卡莫斯举剑重重劈砍而下。   那力道之重,不留丝毫余地。   金属兵刃的撞击在黑夜中炸开了火花,那可怕的力量宛如泰山压顶,震得伽尔兰手腕发麻,手中的剑竟是差点就此脱手。   而就在伽尔兰被巨大力道震得发麻停顿的这一瞬,卡莫斯王身体一晃,晃到了伽尔兰的身侧。   他手中剑刃一转,反过来,剑柄重重地砸在伽尔兰后背上。   那力量依然没有留手,一下子就将伽尔兰砸倒在了地上。   站在旁边的凯霍斯脚一动,看似要动,但是下一秒又停顿在了原地。   他攥紧手,强忍着没有上前。   “起来。”   卡莫斯王沉声说。   忍着后背的疼痛,伽尔兰站起身,抓紧手中的长剑再一次攻击了过去。   不出意料的,很快,他再一次被卡莫斯王打倒在地。   “再来。”   ……   “继续。”   …………   “站起来。”   ……   ………………   “卡莫斯王,够了……”   眼睁睁地看着伽尔兰一次又一次被卡莫斯王打倒在地上,抱着卡莫斯王披风的塔普提女官终于忍不住了,迈步就要上前。   可是她刚走了一步,就被身边的歇牧尔拦住了。   沙玛什的祭司对她微微摇头,塔普提咬了咬下唇,垂下眼,不忍再看。   绿茵的草地上,黑夜之中,只看见那金发的少年一次又一次从草地上起身,然后,一次又一次被卡莫斯王毫不留情地重重地击倒在地。   月光照在他已经满是淤青的手臂和肩上,少年喘息着,稍有些摇晃的,再一次站起身。 第160章   月亮已经越过了夜空的正当中, 已是下半夜时分,整座城市都安静了下来, 众人大多都已安眠。   只有王宫这一处,依然在黑夜中亮着。   银子般细碎的月光落在绿茵的草地上, 将那一头散乱开的金发也蒙上一层薄薄的微光,单膝跪在草地上的少年剧烈地喘息着。   汗水从他额头渗出来, 染湿了他的额发。他的发中带沾染着几根青草, 脸上有灰尘也有泥土,整个人看起来灰头土脸。   浑身都在痛, 身体一次又一次地被摔打在地上, 现在疼得像是散了架一样。   伽尔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喘着气, 双手抓住剑柄,凭借着插在草地上的剑支撑着身体。   深吸一口气之后, 他再一次站起身来。只是身体有些摇晃, 站起来的动作也很勉强。   月光下, 少年露出的手臂以及肩膀上的肌肤都是青青紫紫的, 都是在刚才被摔打出来的痕迹。   伽尔兰抬起头, 金发凌乱地散落在他的眼前、颊边、还有肩上,让他看起来极为狼狈。   可他依然喘着气站在那里, 双手握紧剑柄, 将长剑竖在身前, 微微躬身, 再一次摆出了战斗的姿势, 目光坚毅地直视前方。   少年的身前,卡莫斯王站在那里。   月光从其身后照过来,让他的脸处于逆光的阴影中,让人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神色。   他站得很稳,手垂在身侧,长剑指地,那肌肉结实的手臂在微光下泛着深褐色的光泽。   棱角分明的唇比常日里抿紧了几分,给人一种极大的肃然感和压迫感。   卡莫斯王隐藏在阴影中的眼在对面颇显狼狈、此刻已是一身淤青的少年身上扫过,瞳孔深处像是有什么收缩了一下。   但是,他依然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在看见伽尔兰已经站起身再次做好迎战的准备之后,他猛地上前一步,手中长剑重重劈砍而下。   黑夜中掠过一道雪白的锋芒,伴随着的还有那破刃的呼啸声。   伽尔兰的肩膀猛地绷紧,他双手握紧剑柄,将长剑向上,迎向劈砍下来的重剑——   虽然他已经预感到酸软疼痛着的双臂力量已经不足以抗住这力道十足的一剑,这一下,恐怕连手中的剑也会被劈得脱手而出。   而他也会再一次被王兄毫不留情地打到在地——   忽然之间,一个体型巨大却行动迅速的棕色身影在黑夜中跃来,猛地插进了两人之间。   两人的动作都随之顿了一下。   卡莫斯手中的剑还高举在夜空之中,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浓密的鬃毛在黑夜之中散开,身躯庞大的雄狮拦在伽尔兰身前,弓身,浑身肌肉绷紧,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冲着卡莫斯发出一声威胁似的低吼。   在咆哮声中,它张开巨口,那白森森的利齿折射出一道寒光。   卡莫斯王和它对视数秒。   然后,他放下了举起的剑。   大概是因为从卡莫斯身上感觉到的攻击性已经消失了,大狮子绷紧微弓的身躯也缓和了下来。   它再度警告一般地冲卡莫斯低吼了一声,然后,一转头,将巨大的头颅拱进了伽尔兰的怀中。   伽尔兰还没回过神来,正发着呆,突然被那满是鬃毛的大脑袋一拱,一个没留神就被涅伽拱倒在了地上,手中的剑也掉在了地上。   他坐在草地上,下意识抱住了不断地蹭着他的涅伽的头。   卡莫斯王手中的剑垂下来,站在那里,侧头看向一边。   “这家伙是你带过来的?”   他说,下巴冲着那头在对伽尔兰撒欢的大狮子昂了一下。   凯霍斯等人一直站在一旁,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卡莫斯王和伽尔兰的对战上……确切的说,是伽尔兰单方面被吊打。   卡莫斯王突然这么一说,他们这才注意到,赫伊莫斯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   “是。”   赫伊莫斯回答。   卡莫斯王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觉得带这家伙来有用吗?”   赫伊莫斯这一次没回答,他走过来,走到伽尔兰和卡莫斯王之间,然后,低头,单膝在卡莫斯王跟前跪下。   他就这么跪着,低着头,沉默着,一言不发。   几乎是在他跪下的同时,凯霍斯也快步走到伽尔兰身前,在卡莫斯王脚下俯身下跪。   同样也是一声不吭,就这么静静地跪着。   塔普提女官手中还抱着卡莫斯王的披风,也上前拦在伽尔兰身前,看着卡莫斯王的目光带上了祈求的神色。   卡莫斯的目光从拦在自己身前的这几个人身上扫过,然后,落在了伽尔兰的身上。   “伽尔兰,被这些被你抛弃了的人保护着的滋味如何?”   他说,面无表情。   坐在草地上的伽尔兰呼吸微微顿了一下。   他的唇动了一下,张开,却没有发出声音,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下意识抓紧涅伽的鬃毛。   “你以为你只是抛下了王座,以为那只是一个你不想要的东西而已。但你却没有想过,你的所作所为,是抛弃了所有这些年来跟随在你身边守护着你的人。”   沉沉夜幕之中,狮子王的声音越发低沉。   “无论是怎样的借口,你抛弃了他们,这就是事实。”   甚至于连他这个王兄也一并抛弃掉——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拒绝王座的理由是什么。”   他说,“但是,伽尔兰,你不明白,不是由你来选择王座,没有人有资格挑选它,而是王座在挑选可以坐在它之上的人。”   “被选中的人,没有拒绝的权利!”   卡莫斯王硬邦邦地说完,抬手用力一甩,被他甩下的利剑重重地刺在了地上,剑刃没入地下半截。   随后,他径直转身离去。   只留下那把长剑斜立于地面上,折射着浅浅的月光。   赫伊莫斯被卡莫斯王在离开之前斜了一眼,知道卡莫斯王那眼神是要自己跟上去禀报墨涅斯特城的事情,只得起身跟了上去。   歇牧尔看了跪坐在草地上的伽尔兰一眼,什么都没说,也和赫伊莫斯一起跟上了的卡莫斯王的脚步。   而塔普提站起身来,心疼地看着伽尔兰身上被摔打出来的淤青,想要说点什么,但是发觉自己还抱着的这件卡莫斯王的披风,只好又闭上嘴,转身快步走向不远处的房间。   花园里只剩下伽尔兰和凯霍斯两人,这里再一次安静了下来,黑夜之中,没有人说话。   大狮子不懂人类之中复杂的气氛,只顾黏着许久不见的伽尔兰拱来拱去。   伽尔兰一手摸着涅伽的鬃毛,被撸毛的涅伽晃头晃脑地很是开心,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可是伽尔兰却开心不起来。   就在他跪坐在草地上出神的时候,一只手伸到他的跟前。   他抬眼,和他的守护骑士的目光对上。   凯霍斯屈膝跪在他身前,伸手,那动作似乎是想要将他扶起来。   伽尔兰摇了摇头,有些不稳地、却还是撑着地面自己站起身来。   他站起来了,可是凯霍斯依然还单膝跪在他身前,没有起身的意思。   伽尔兰神色犹豫地看着凯霍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气氛僵硬得厉害,只能不断地揉着涅伽的鬃毛掩饰这种尴尬。   伽尔兰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跪着的凯霍斯开口说话了。   他说:“殿下您是不是觉得……我很没有用?”   “啊?”   “因为我没有用,所以,您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金发的骑士低着头,声音很是低落,他按在地上的那只手用力攥紧,看得出来他现在很难过。   “因为我毫无用处,帮不上您,所以才会被您舍弃。这全部都是因为我太弱,不能让您依赖,没法帮殿下您分担烦恼的缘故。”   “不……不是这样。”   凯霍斯的这些话让伽尔兰一时间有些懵,看着情绪低迷的凯霍斯,他赶紧摇头否认。   “和凯霍斯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太任性了,所以才……”   “不,殿下是不会有错的,错的一定是我,我没有能力胜任您的守护骑士,所以才不被您信任,这都是我自己的问题!”   打断伽尔兰的话,凯霍斯如此斩钉截铁地说道。   “没有资格做您的守护骑士,所以被您舍弃,我对此毫无怨言。”   他说,   “作为一个被主人抛弃的守护骑士,我无颜再面对您,无颜再继续苟活在这个世界上。”   金发的骑士手一伸,一把抓起伽尔兰刚才被涅伽拱时掉落在地上的那柄长剑。   “之所以厚颜活到现在,是想要在临死之前最后再见您一面。”   他沉声说,反手将剑刃架在了自己颈上。   “伽尔兰王子,我很高兴能侍奉您至今,从此以后,我……”   “等等,等等等一下!给我住手!”   伽尔兰一把按住凯霍斯的手。   他被吓得不轻。   “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做得不对,和你没关系,不要这样!把剑放下!”   “不,王子您是不会错的,一定是我还哪里做的不好。”   “不是,你很好,非常好,我一直以你为荣,所以不要做这种傻事!”   “可是我已经被您抛弃了,王子,离开主人的守护骑士会被所有人视为耻辱,与其沦落到那个地步,还不如……”   嗯?离开主人的守护骑士会被他人看不起吗?   有这个说法吗?   伽尔兰刚疑惑了一下。   那紧盯着他的凯霍斯手忽一用力,锋利的剑刃顿时陷入凯霍斯喉咙的肌肤里,割开了一道浅浅的血痕,鲜血瞬间就渗了出来。   这一下,唬得伽尔兰再也没心思去多想,立刻就将那点疑惑抛之脑后,死死地按住凯霍斯的手。   “我不会抛弃你的,凯霍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   被那道血痕吓到的伽尔兰努力哄着凯霍斯,生怕对方一个手抖,就导致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你是我的守护骑士,这辈子都是。”   “您以后有事不会再瞒着了我了吧?”   “不会。”   “有什么心事都会和我商量?”   “会,都会的。”   “您还想要离开王宫吗?”   “不,我不走了。”   “就算您想要离开也没关系,但是,您会带着我一起吧?”   “我说了不会了……要是真的有那一天,我一定带你一起走。”   “您发誓?”   “我发誓,以沙玛什的名义发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再次丢下你。所以,凯霍斯你给我快点把剑放下啊——”   “好的,殿下。”   伽尔兰一发誓完,凯霍斯立刻就从善如流地放下了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   他站起身,扬眉对他的主人露出一个明亮的笑脸。   伽尔兰:“…………”   不是……总觉得……这一幕好像在很多年前发生过?   ……似乎是凯霍斯成为自己守护骑士的那一幕的重演?   好半晌之后,终于回过神来的伽尔兰盯着身前的守护骑士,磨牙中。   “……凯霍斯。”   “是?”   骑士从容回应。   “你好歹是名扬天下的‘烈日的骑士’,却用上这种妇孺一般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你就不觉得羞耻吗!”   被凯霍斯这一招唬得不轻的小王子怒指他的骑士。   “不觉得。”   一秒即答。   伽尔兰:“…………”   一秒败退。   “你好歹在乎一下你身为骑士的荣誉吧……”   他小声嘀咕道。   凯霍斯笑了一下,他抬手握住了伽尔兰指着他的那只手。   “伽尔兰王子。”   金发的骑士握着伽尔兰的手,垂眸,笑容在他英俊的脸上敛去。   他垂着眼,他喉咙上那道血口还渗着一点血痕,让人看得心惊。   “我是您的守护骑士,这就是我最大的荣誉……直到死亡的那一日,我将带着这个荣耀步入我的墓地。”   他俯身,低头亲吻了他的王子的手。   “我的王子啊,请您务必记住……”   他轻声说,一字一句。   “若被您舍弃,对我而言,已与死亡无异。”   花园安静了很长的时间。   许久之后,伽尔兰的声音才在夜色中响起。   “……对不起。”   伴随着这轻声的道歉声的,是大狮子带着疑惑的低低的嗷的一声。   …………   ……………………   夜深人静,王的寝宫之中依然还亮着灯,卡莫斯王坐在石座上,脸色沉沉。   将墨涅斯特城的事情禀报完了的赫伊莫斯已经离开,此刻,房间里只剩下卡莫斯王和站在一旁的沙玛什的祭司。   卡莫斯王沉着一张脸坐着,依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歇牧尔抬眼看了一眼,他看到卡莫斯王放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攥得很紧,很用力。   那一双火炭似的眼盯着身前,像是凝固了一般。   看来,对于伽尔兰王子的事情,王现在还发着怒啊。   沙玛什的祭司心里如此想着。   从刚才起板着脸在那里坐了好久了,一动不动的,那火气看起来不轻。   但是,这样继续让王生王子的气也不行,毕竟王子也已经受到教训了。   歇牧尔想。   仅此一次,他就勉为其难地帮伽尔兰王子说说情,让卡莫斯王消气原谅王子。   做出决定之后,歇牧尔轻轻地咳了一声。   “陛下,我知道这一次你很生气,伽尔兰王子的确犯了大错。”   他说,   “但是,他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且,赫伊莫斯殿下刚才也说过了,伽尔兰王子是自己主动回来的,我看王子的模样,应该已经知错了,也有了悔改之意。”   “所以,就请您原谅王子的过错,毕竟您也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一顿了……”   “够了!不要再说了!”   歇牧尔为伽尔兰求情的话被卡莫斯王粗暴地打断。   歇牧尔心里一凛。   看来这一次卡莫斯王真的气得狠了,居然还在对伽尔兰王子生气,难道已经对王子失望了,打算放弃他了吗?   不,这可不行。   就在歇牧尔着急地想要劝说卡莫斯王的时候,卡莫斯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不要再提醒我这件事了,歇牧尔。”   卡莫斯王双手抱头,发出无力的呻吟。   “我打了伽尔兰……我打了他啊啊啊……歇牧尔,你为什么不拦住我!”   他一抬头,对歇牧尔怒目而视。   歇牧尔:“???”   所以成了我的错吗?   只见那位前一秒还威严坐着浑身散发着压迫气息的狮子王已经站起身来,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在房间里乱转着,一圈一圈地兜着圈子。   “啊啊,我居然动手了,我居然对那孩子动手啊啊啊……我也不想的,真的不想的……你说我怎么就动手了呢?”   “不知道疼不疼啊……一定很疼啊,摔得那么狠,身上都淤青了……我应该轻一点的……啊啊啊!”   卡莫斯一边兜圈子,一边碎碎念着,双手使劲挠头,将自己那一头棕发揉得乱糟糟的。   终于,他停止了在房间里转圈,抬眼看向他的祭司。   “歇牧尔,你说,伽尔兰会不会讨厌我,以后就不理我了?”   大狮子王此刻看过来的那个眼神怎么看都给人一种可怜巴巴的感觉。   歇牧尔:“…………”   不想回答。   只想揍人。   只想以下犯上。 第161章   已是深夜, 伽尔兰坐在柔软的垫子上,棕色的大狮子正趴在他身前,将毛绒绒的大脑袋搁在伽尔兰膝上, 呼呼大睡。   少年赤着上身, 明亮的灯火照在他白皙的肌肤上, 让他身上那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越发清晰。   女官长在他身后,跪坐在软垫上,正轻轻地将祛瘀的药膏涂抹在他后背的淤痕上。   房间里很安静, 只有涅伽的呼噜声在响着。   伽尔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趴在自己身前的大狮子, 感觉那涂抹在后背上的药膏凉凉的, 让疼痛缓解了许多。   许久之后, 他低声开口。   “塔普提, 你生气了吗?”   女官长怔了一下, 然后, 莞尔一笑。   “我没有生气,殿下。”   “……真的?”   “我没骗您。”   女官长一边继续涂抹药膏的动作,一边微笑着回答。   “您还记得吗?我当初说过的话。”   “我说,因为您从小到大都很懂事, 所以我一直都希望您能更任性一些。我希望您能按照自己的心意,随心所欲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将药膏盒放在一边, 塔普提将柔软的白布披在伽尔兰的肩上。   “所以,殿下, 其实我心里还有一点高兴, 这么多年来, 您终于为自己任性了这么一回……只是这一回有点厉害过头了啊。”   “不过,无所谓,您还小,还年轻,正是可以肆意妄为的时候,所以没关系,就算想要继续做同样的事情也没有问题。”   “王子,我看着您长大,我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相信,您最后一定会回来。”   塔普提跪在软垫上,伽尔兰的身后。   在明亮的灯光下,她伸出双手,从后面拥住了那个年轻的少年。   “王子,您可以去做任何你想要做的事情。但是,无论您离开多远,也请一定要回到这里。”   她将那个孩子温柔地抱在怀中。   她柔声说:“请不要忘记,无论何时,我都会在这里,等待您的归来。”   伽尔兰靠在那个温暖的怀中,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淡淡的清香。   那是从小到大都围绕在他身边的气息。   他轻轻嗯了一声,闭上眼,放任自己沉浸其中,在恍惚中放松地沉入梦乡。   …………   ……………………   舒洛斯跟着伽尔兰一行人一起来了王城,但是因为某些原因,那天晚上他无法一起进入王宫之中,只得暂时待在外面等候消息。   他独自一人在外面待了两天,才有人找过来。那个看起来像是宫中侍卫的人将他带进了王宫,带到一处宫所之前,示意他进去。   看着眼前那雕纹华美的巨大的白玉石门,舒洛斯犹豫了一下,想了半天,觉得应该没人会找他这么一个小小的吟游诗人麻烦,这才走了进去。   刚一进去,他眼前顿时一亮。   只见那一个个如花朵般秀丽可人的少女们在庭院之中穿梭着,那纤细的身姿,飘散的白裙,柔软的长发,清脆的笑声,就像是林中的仙女一般。   她们或是手捧着盛着水果的银盘,或是端着玉石酒壶,或是端着菜肴,迈着轻盈的步伐在草地上快步走着。   阿芙朵弥尔女神啊,这是您所在的仙境吗?   就在舒洛斯为眼前的美景而感动着的时候,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就是舒洛斯?”   舒洛斯一转头,就看到一名女子站在他的身前,身姿优美,气质高雅。   浅色长裙,缠绕腰间的浅蓝腰带勾勒出她身体玲珑的曲线。   长发在脑后盘起,乳白色的月光石头饰点缀在鬓发之间,红唇艳如朱砂。   美人!   来不及多想,几乎是本能的,舒洛斯果断上前,一手抚在胸前,向那位美人俯身行礼。   “美丽的女士,我就是您在寻找的舒洛斯。”   他彬彬有礼地说,抬眼,眼角微微上挑。   那双桃花眼深深地看向对方,眼底深处像是有水波在荡漾。   “您的身影就像是从夜空中滑落的一缕月光,瞬间就落入了我的心底。您的声音喊出了我的名字,让我直到今天才知道,我的名字是如此的动听。”   就像一只花孔雀一般努力地展示着自己华丽的羽毛的吟游诗人并没注意到,原本神色还算平和的女官长迅速沉下来的脸色。   他更不知道,第一个照面,他的这番话就已经让他被塔普提直接打入了深渊。   此刻,他还在抬手抚了一下自己额发,展现着自己最帅气的一面。   “美丽的女士啊,不知我是否有幸能知道您的名……”   那话说到一半,就被毫不客气地打断。   “跟我来。”   女官长面无表情地打断了舒洛斯的话,然后就转身,完全不管舒洛斯跟上来没有,径直向一边走去。   啊啊,又是一个凯霍斯。   塔普提一边走一边皱眉。   据说王子在外面的这二十多天里,一直和这个油嘴滑舌的男人待在一起。凯霍斯至少在王子面前还懂得收敛,不会乱来,但是现在这个男的……   她忍不住担心了起来。   不知道王子有没有跟着学坏?   她可爱的小王子可不能变得跟这种花蝴蝶似的男人一样啊。   释放魅力失败的吟游诗人那帅气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看着那位女官长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顾向前走,他赶紧跟了上去。   一边走,一边继续试图和她搭话,可惜,他引以为傲的魅力再度失效,女官长一路上一言不发。   他试了几次,最后只能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了。   那位女官长将他带到了花园的深处,竖立的白石栏杆隔离出一处小院子。   小小的瀑布从堆叠的岩石上流下来,发出清脆的溅水声,形成一条细细的溪流。   略硬的宽大白布在绿茵草地上铺开,上面摆放满了各种珍馐佳肴、水果甜点,香气扑鼻而来。   看起来是一个小型的私人宴会,人不多,除了他之外,只有五六个人坐在地上,一边谈话,一边用餐。   不过这些人之中,除了那位赫伊莫斯殿下之外,他一个都不认识。但是,其中一位独眼的金发骑士引起了他的注意,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位应该就是风流之名传遍天下的……   “舒洛斯。”   熟悉的声音喊着他的名字,年轻的王子走到了他的身前,对他展颜一笑。   “抱歉,让你久等了,这两天出了点事……”   伽尔兰有些歉意地说。   舒洛斯的目光落在了伽尔兰的手臂上。   正午时分明亮的阳光下照在少年白皙的手臂上,可以清楚的看到那里还残留着一点浅青色的淤痕。   舒洛斯皱眉,他记得,在伽尔进入王宫之前可没这个痕迹。   “怎么回事?”   他指着那处淤痕问,“发生了什么事?伽尔你可是王子,谁那么大胆子敢打伤你?”   “呃……”   “别怕,有我呢,告诉我那个打伤你的家伙是谁,我去帮你教训他。”   伽尔兰用手指轻轻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是王兄。”   他说,又补充了一句。   “就是卡莫斯王。”   舒洛斯:“…………”   撤回前言还来得及吗?   少年笑眯眯地说:“要帮我去教训他吗?”   “……你想我死就直接叫人把我拖下去砍了吧。”   伽尔兰哈哈一笑,拉着舒洛斯往那边走去,让舒洛斯和其他人一样直接盘膝坐在地上,然后他随手拿起一个果子递给舒洛斯。   “给,吃吧。”   他笑着说,“我当初说过要请你吃顿大餐,现在就算是兑现这个诺言了。”   舒洛斯毫不客气地接过果子,直接就啃了一口。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香甜的汁水充盈在口中,让他惬意地眯起眼来。   “卡莫斯王为什么要打……咳,这么对你?听说他很宠你的啊?”   他一边吃一边随口问了一句。   “因为我偷偷离开王宫的事情,他很生气。”   “对哦,差点忘了,你是翘家出来的……等等。”   说到一半,舒洛斯的话戛然而止,他突然想起了之前和伽尔兰的对话。   “伽尔……兰王子啊,你当初说你兄长想把家业传给你,你不想要,才离家出走的。”   他咯吱咯吱地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看向伽尔兰。   “你不要的这个‘家业’,难道就是……”   “是王座。”   伽尔兰答,语气轻描淡写。   舒洛斯:“………………”   这就是所谓的‘不离家出走就会被逼继承王座’吗?   …………   ……啊啊,王子不亏是王子。   这行为、这思维、这想法,就是这么与众不同。   我等平民完全不知道人家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匪夷所思的东西啊卧槽槽槽槽!   “请问您要喝酒吗?”   就在舒洛斯脑中一片混乱的时候,身边突然传来了一个百灵鸟似的声音。   他一转头,就看到一个面容秀美的侍女跪坐在他身边,手中端着一个酒壶,对他露出甜美的笑容。   于是,吟游诗人立刻就将想不明白的事情抛到了脑后,笑嘻嘻地和侍女说笑了起来。   在这种随意的私人宴席中,侍女们被允许可以随意行动,也能和任何人说话谈笑。   赫伊莫斯和伽尔兰她们自然是不敢接近的。   英俊而温柔的凯霍斯骑士惯来是很受她们青睐的,不过,现在出现在王子宴席上的新面孔也是一位俊俏的青年,而且能说会道,声音又好听,夸起人来能让人听得心花怒放,将她们哄得开心极了。只见那几位美丽的侍女围在吟游诗人身边,时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   早就知道舒洛斯什么德行的伽尔兰懒得管他,而坐在一旁不远处的金发骑士则是看了过来。   这个人就是……这一路上都和王子待在一起的家伙。   在这些天里取代他陪在王子身边的家伙。   在眯眼仔细观察了那个吟游诗人半晌之后,凯霍斯忽然唇角一扬。   他喝了一口酒,开口询问。   “王子,那位是?”   “哦,他叫舒洛斯,是这些天来我一同旅行的同伴,是一位吟游诗人。”   斜了那个用着甜言蜜语在一众美貌侍女中过的如鱼得水的吟游诗人一眼,盘膝坐着的伽尔兰托着下巴没好气地说。   “喏,和你一样,是个很风流的家伙,据说凡是他走过的地方都有他的情人……嗯,等下我得让塔普提提醒一下,别让这些侍女被他那张嘴给骗了。”   “风流?”   凯霍斯笑眯眯地说,“殿下,您大概有什么误解。”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那位吟游诗人,叫舒洛斯对吧?”   抬眼看向舒洛斯,他突然说:“你还是一个处男吧?”   骑士话一落音,刚才还热闹着的小园子突然之间鸦雀无声。   伽尔兰:???   赫伊莫斯:……   塔普提:不可能吧?明明就是另一个凯霍斯。   凯霍斯:笃定的微笑   死寂数秒之后,窝在女人堆之中的某位吟游诗人唰的一下站起身。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讲——”   他说,一张俊脸此刻红得像是要喷出火来。 第162章   刚才还热闹纷呈的小庭院在这一刻静可闻针, 那几位秀美的侍女清脆的笑声也在陡然间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每个人目光里的情绪都不一样。   被所有人盯着的那位吟游诗人涨红了一张俊脸,磨着牙, 毫不犹豫地否认了凯霍斯刚才说的那句话。   然而, 他那激烈否认的话一出口,众人瞬间心领神会。   哦~~~   原来是真的~~~   一看众人的眼神, 还有那几位侍女捂嘴偷笑的模样,舒洛斯更急了。   “别听那家伙乱说!”   他急得汗都冒出来了。   “我怎么可能还是——”   那两个字他卡在喉咙没能说出来,只能抬手怒指某人。   “分明是这个家伙看着这些美丽的女士们都待在我身边,嫉妒了才这样诋毁我!”   “说真的……这里所有人中, 最不可能嫉妒你的就是他。”   一旁的小胖子塔尔抽着空就小声插了一句。   “这位可是那位绯闻遍地的烈日的骑士阁下,爱慕他的女人满天下都是,他的情人是走哪儿哪儿都有。”   小胖子一说完,本是挑眉有些惊讶地看着舒洛斯的女官长就冷冷地朝着某位四处留情可以说是女人公敌的骑士横了一眼。   已经习惯了遭受女官长冷眼的金发骑士依然神色自若地坐在桌布边,英俊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握着手中酒杯又喝了一口。   “哼, 我也不一定比不上他。”   舒洛斯用鼻子哼了一声,他一抬手,修长手指在额发上掠过。   他自傲地一笑, 那上扬的唇角让他那张脸越发俊俏得让人移不开眼。   “凡是我走过的地方,阿芙朵弥尔女神赐予我的容貌和歌声,让我俘获了无数美丽的女士的芳心。”   凯霍斯又喝了一口酒, 他说:“可是你还是处男。”   伽尔兰:“……”   塔普提:“…………”   塔尔:“…………真可怜。”   抚过额发的手指还停在额头前, 英俊潇洒的吟游诗人那抹自傲的笑意已经僵硬在了唇角。   “怎么看出来的?”   让众人惊讶的是, 开口问出这句话的居然是坐在一旁的赫伊莫斯。   “哦,很简单,你看他明明和侍女们说笑得很开心,但是那手脚都规规矩矩地放在自己身上,没有碰触任何一位女性……甚至于,哪位侍女不小心凑近一些,他都会不着痕迹地避开,不与其接触。”   凯霍斯直白地说,“这明显就是处男和女性相处时的反应之一,只是他做得更有掩饰性,让人看不出来而已。”   伽尔兰呆了一下。   “这么说的话……”   他惊讶地看着讪讪然的舒洛斯,说:“难怪当初我扮成……呃……的时候。”   在关键时刻反应过来,伽尔兰将‘女装’两个字强咽下去。   “不管你嘴上说得怎么欢,对我却一直保持着距离,规规矩矩的,碰都不碰一下,后来直到我是……之后,就开始随意动手动脚了。”   伽尔兰说得含糊,像是塔尔那些不知情的人完全听不懂,但是对于知道伽尔兰是扮成女装逃走的那两位来说……   本来纯粹只是闲得无聊才随口问了一句的赫伊莫斯目光一转,落在某人身上时已经变得极为不善。   于是被那危险地眯起的金红色眼眸盯上的吟游诗人突然没来由地心口抖了一下。   只是,此时此刻整个儿被扒下了‘风流多情’的假皮的舒洛斯已经没有心情去在意自己对于危险的预感了,他站在那里,一张脸憋得通红,唇上下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就像是一只被掐住了喉咙的花喜鹊一般。   凯霍斯坐在那里,英俊的脸笑容迷人,口中却是毫不留情地继续补刀。   “按你所说,虽然你俘获了不少美丽的女士的芳心,但是却坚守着处男之身直到现在,想必你是想要将其献给能让你陷入爱情的女性吧?不过……”   想起刚才伽尔兰王子不留神从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他一边微笑,一边再度狠戳了这个居然敢对王子言语调戏甚至于还动手动脚的吟游诗人一刀。   “看你也有二十六七了,到现在还没遇到让你沦陷的女性吗?”   他感慨道,“再这样下去,你的处男之身就要突破三十岁了,啊,我行走大陆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三十岁的处男啊。”   年近三十的处男。   还是一位吟游诗人。   一位面容英俊,习惯性对女性甜言蜜语,让不少女性都为之倾心的吟游诗人,年近三十,都还是,处男。   一击必杀。   空气中仿佛能听到某个吟游诗人心脏碎裂的声音。   此刻众人看着舒洛斯的眼神已经不是惊讶,而是同情了。   然而,这种同情的目光对舒洛斯来说更加残忍,还不如真的用刀子直接戳他呢。   只是,就在凯霍斯乘胜追击马上就要将舒洛斯赶尽杀绝的时候,有人开口帮忙了。   “凯霍斯……”   开口的是年轻的王子。   “是?”   “我不认为保持对未来的伴侣的忠贞,从心到身体,这会是一件值得去嘲讽的事情。”   伽尔兰盯着凯霍斯说,面无表情。   “殿下……”   凯霍斯心里瞬间咯噔一下。   糟了。   自己一个没留神,光顾着去戳吟游诗人的刀,却忘记了,殿下应该也是……   “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选择,我不是说你的行为就是不对,但是,那不是你去嘲讽和你不同选择的人的理由。”   少年沉声说,神色严肃。   “对我来说,我更加敬佩那些能保持对伴侣的忠贞的人,包括身体和心灵。”   伽尔兰不高兴。   他很不高兴。   一开始他只是有些惊讶而已,毕竟舒洛斯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一个风流不羁、游戏花丛的家伙,结果这个外表看起来很风流的人居然还是处男……反差实在太大了,才让他一时没回过神来。   但是接下来凯霍斯说的话就让他很不满了。   处男怎么了?   处男没人权吗?   活了六辈子就做了六辈子处男的小王子气鼓鼓地想。   “呃,王子,很抱歉,我并没有嘲讽那些忠诚于伴侣的人的意思,我其实是说……”   “行了,不用说了。”   打断凯霍斯的话摇头表示我不听我不想听,伽尔兰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不小心踩爆了六世处男伽尔兰的雷的独眼骑士被他的王子赶走了。   看似赢了,实则输得很惨。   看王子那样子似乎生气了,于是其他人也识相地离开了,包括侍女们也是,只是她们走的时候,还纷纷用满是笑意的眼看了舒洛斯一眼。   当然,并不是嘲讽,更多的则是好奇和疑惑,甚至还有怜爱的眼神。   当这个小庭院里只剩下寥寥数人之后,伽尔兰忍不住开口去问舒洛斯。   “你也真是奇怪,明明就不是那种人,干嘛非得装出那副样子?你自己不觉得别扭吗?”   “因为我师父说了……”   被接连戳刀的舒洛斯有气无力地回答。   “嗯?你师父?”   舒洛斯抱头,发出无力的呻吟。   “我师父一直都说,一个不风流的吟游诗人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吟游诗人啊!”   同样也是吟游诗人的师父如此教导他。   所以,为了成为一个优秀的吟游诗人,他才一直违背本性,努力扮演着一个风流浪子的角色啊——   伽尔兰:“…………”   ……虽然是歪理,但是仔细想想,似乎……好像,又真的有那么一点道理,让人无法反驳啊。   他叹了口气:“算了,别多想了,我会让他们不要把这事说出去的,你先去吃东西吧,我们待会儿再聊。”   舒洛斯化悲愤为食欲去了。   伽尔兰站在原地,抿着嘴,心里还是有点不爽。   这时,那一直站在不远处没离开的赫伊莫斯向他走来,似乎也打算走人了。   只是,在与伽尔兰擦身而过时,他忽一伸手,按在伽尔兰肩上。   稍微俯身,他低下头,脸凑近伽尔兰耳边,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极轻的声音说了一句。   “我会忠贞于我的伴侣……包括身体。”   啊?   突然莫名其妙地被赫伊莫斯在耳边这么说了一句,伽尔兰瞅着赫伊莫斯,一脸茫然。   “……处男……我是。”   含糊地说出这几个字的赫伊莫斯脸上难得浮现出窘迫的神色,一低声说完,他就立刻直起身,咳了几下,然后快步离开了这里。   伽尔兰一个人被留在了原地,一脸懵逼。   啥?   赫伊莫斯这家伙居然还是处男?   这很不科学啊——   …………嗯?   不是……等等,好像哪里不对。   …………   ……………………   ……你是处男告诉我干嘛!关我屁事啊!我一点都不想知道好吗! 第163章   伽尔兰挠了挠头, 从现在看来, 凯霍斯和舒洛斯这两个他曾经以为一定会很有共同语言的人绝对不可能友好相处了。   不过, 因祸得福的是, 女官塔普提对舒洛斯的态度好了许多。   舒洛斯虽然本性并不风流,但是这么多年来,已经养成了看见美女就开口甜言蜜语的习惯,别说一时半会改不过来,就算能改, 他这个一心想要做名传千古的吟游诗人的家伙也不会去改。   所以,被凯霍斯打击得蔫了一个下午之后,舒洛斯到了晚上就又恢复了以往花蝴蝶的模样,嘴上如同抹着蜜一般和伽尔兰宫中的那些侍女们说笑了起来。   若是换成以前,塔普提绝对会毫不客气地将这种人赶出去。   但是现在, 女官长很淡定地看着吟游诗人抖动羽毛。   在她看来, 反正这个花喜鹊叽叽喳喳得再欢, 也就是嘴上功夫好一点而已,没那个胆子真做出什么事情来。   毕竟, 年近三十的处男嘛。   就在塔普提淡定地忽视那个正在弹琴吟唱歌谣给侍女们听的吟游诗人,将一杯刚刚榨好的果汁递给伽尔兰的时候, 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那人一来,原来跪坐在地上开心地听着舒洛斯唱诵诗歌的侍女们瞬间噤若寒蝉,立刻起身站好, 恭敬而紧张地低下头来。   舒洛斯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但是一看侍女们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下意识也停下了弹奏。   原本还算热闹的房间突然静下来,塔普提下意识转头去看,然后眼里就露出了然的神色,她直接迎了上去。   “歇牧尔阁下。”   她问,“您这个时候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沙玛什的祭司嗯了一声,伸手,将手中拿着的一个琉璃瓶子递给了女官长。   “医师刚做好的药膏。”   “药膏?可是我们这里还剩下不少,不需要再……”   “这是新配方,医师十几天前才配出来的,效果比以前的好一些。”   “原来如此。”   女官长抬手,接过琉璃药瓶。   她笑道:“歇牧尔阁下,您有心了。”   歇牧尔又淡淡地嗯了一声,他似乎没有心思继续和塔普提说话,直接将目光落在了伽尔兰身上,然后,将其整个人上上下下扫了一遍。   “伽尔兰王子,您身体状况如何?”   自上而下将伽尔兰扫了一遍之后,他才开口问道。   伽尔兰对他一笑。   “我很好。”   “那就好。”   歇牧尔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落在了伽尔兰的手臂上。   此刻伽尔兰穿着一件宽松的无袖衣袍,露出肩膀和手臂,因为他的皮肤很白,所以,那手臂上的淤青就非常显眼。   “伽尔兰王子,卡莫斯王虽然教训了您,但是,那是因为您犯了错。犯了错,自然要受到惩罚。”   他说,“如果您因为此事而对陛下不满的话,就太不应该了。”   沙玛什的祭司的本意是来给他家陛下说情的。   毕竟这两天里,大狮子王都蔫蔫的,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就连食欲一下子就降了不少,每天都在那里唉声叹息、长吁短叹的,烦死人。   其实歇牧尔到是不在乎卡莫斯王愁眉苦脸的样子,但是,让他不能忍受的是,卡莫斯王处理政务的效率居然也比平常低了不少。   这还得了!   于是,歇牧尔果断来打探消息,并且给卡莫斯王说好话了。   但是,那明明应该是给卡莫斯王说情的语言从他口里说出来,那硬邦邦的口吻,那一脸严肃的表情,怎么听怎么看都更像是在训斥伽尔兰一般。   不说站在房间里还抱着琉璃药瓶的女官长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那个在外面竖着耳朵偷听的某人更是恨得直挠墙。   “所以,伽尔兰王子,您不能对陛下有不满,明白了吗?”   如此说完,觉得自己说完了的歇牧尔轻轻咳嗽了一下。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然后,他就转身离开,丢下一屋子盯着他的人。   满屋寂静,然后,坐在旁边还抱着鲁特琴的吟游诗人开口了。   “他这是……代表卡莫斯王来训斥你的?”   他皱着眉问。   伽尔兰看他一眼,突然笑了一下。   然后,他放下手中的果汁,站起身,快步向外面跑了出去。   …………   就在觉得自己已经圆满地完成了任务的歇牧尔刚刚快步走出伽尔兰王子宫所大门的时候,一只手蓦然从斜地里伸过来,一把扣住了他的肩。   被突然袭击的歇牧尔下意识一把反抓住那只手,就要反击回去。   但是一抬头,他就看到他家陛下狠狠地盯着自己,那盯着他的眼睛都快要喷出火来了。   “您怎么会来这里?”   要知道,这两天,卡莫斯王虽然没精打采的,但是坚决不肯主动去见伽尔兰,说是要维护兄长的颜面。   有些吃惊的歇牧尔先是谨守礼节地行礼,然后,看着卡莫斯王眼睛喷火的模样,开口询问。   “是谁惹您生气了吗?”   “你。”   卡莫斯王说,面无表情。   “嗯?”   “惹我生气的就是你!你刚才说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狮子王被他这个死脑筋的祭司气得此刻说话都是呼哧呼哧的,“我叫你去打探一下情况,没让你去训斥伽尔兰!”   “我并没有训斥王子。”   歇牧尔皱着眉说。   他说的那些话都是在帮卡莫斯王说情,哪里有训斥王子?   卡莫斯王:“…………”   想揍人。   使劲揍。   有了这个念头之后,他就干脆地决定将这个想法付诸于行动,   “来,歇牧尔,陪我去松松筋骨。”   他咧嘴,露出一个危险的笑,双手捏在一起活动了一下,直接就喊歇牧尔现在一起去练武场。   他会将这个不会说话的家伙狠狠揍一顿,以泻心头之怒。   “是的,陛下。”   而一贯不懂得去看他人脸色因此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所觉的祭司如此回答。   只是他刚一说完,脸上突然露出了吃惊的神色,那目光朝卡莫斯王后面看去。   瞬间就敏锐地感觉到身后有人在向他靠近,卡莫斯王的身体几乎是反射性地一侧身,然后手一伸,一把抓住了来人向他伸来的手。   抬眼一看,卡莫斯王就怔了一下。   被他抓住的人正是他的王弟伽尔兰。   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到他抓着的那只手臂上的淤青上,刚才还紧扣着伽尔兰手臂的手立刻就松开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是一时之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毕竟,这两天都躲着伽尔兰不肯和伽尔兰见面的他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在这种情况下和他的王弟碰面。   所以,身躯高大魁梧的狮子王此刻面对着比他矮小一截的小王弟,却是缚手缚脚,看起来像是手足无措一样。   伽尔兰仰头,和卡莫斯王那有些无措的目光对视一眼。   他突然一笑。   他也不说话,直接扑进卡莫斯王怀中,伸手一把将其抱住。   然后,他就这么抱着卡莫斯王的腰,仰起脸,一脸笑嘻嘻地看着卡莫斯。   “王兄,你吃晚饭了吗?”   卡莫斯王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摇了下头。   少年那金色的眸弯起来,弯成月牙般弯弯的弧度。   那笑脸让人看着就心软成一团。   “一起吃吗?”   卡莫斯站在那里,看起来很犹豫心里也很挣扎,他很想直接就这么抱抱他可爱的小王弟,柔声哄一哄,可是他的祭司还在旁边看着,那不知何时走出来的女官长也站在门口看着他,瞅过来的眼神似笑非笑。   他觉得就这样轻易认输很没面子,好不容易立起来的兄长的权威又会毁于一旦,所以他努力板着脸,继续装出一副还在生气的严肃模样,沉着脸,一声不吭。   但是,伽尔兰并没有被他这张严肃的脸给吓退,仍旧是笑眼弯弯地抱着他,那软软的声音就像是在撒娇一般。   “王兄~~”   “……”   “我没有生气。”   “…………”   “所以,你也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好吗?”   好半晌,卡莫斯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好。”   他说,抬手轻轻地摸了摸伽尔兰的头。   他那粗糙的手指从少年流金般的发丝中滑过,指尖的触感和以往一样,柔软而又温暖。   ……   嗯,这样一来,政事就不会耽搁了。   在心里如此想着的沙玛什的祭司并不知道自己险之又险地逃过了一劫。   …………   ………………   虽然回来就被揍了一顿,但是伽尔兰也因此过上了像如今这般轻松的日子,睡觉睡到自然醒,白日里不是听舒洛斯弹弹琴吹吹笛,就是陪卡莫斯王兄吃吃喝喝。   以往每天歇牧尔还来给他上课,但是这几日大概是因为太忙,也是为了让他养伤,所以给他放了几天的假。   所以,这日子伽尔兰过得无比舒坦。   又过了几日,歇牧尔来找他,说起了当初他们从托泽斯城带回来的人。   染指军权、战时弃城而逃这两个罪名已经足够让原托泽斯城的执政官以及相关官员受到严厉的处罚了,再加上渎职、勾结海盗、暗中走私、贩卖奴隶等罪名,审判结果肯定难逃一死,不仅要被抄家,剥夺贵族身份,家人也尽数被贬为奴隶。   而且其中还牵涉到大司长。   据那个执政官交代,他给了大司长极大金额的贿赂,大司长暗中运作,才将其委任为托泽斯城的执政官,而且他在这些年里,每年都给了大司长数额不菲的财物。   因为此事,本来有机会接任左司相一职的大司长不仅没能成功晋升,反而被贬了好几级。   “原来如此……”   伽尔兰这才明白,为什么那时并非幕后黑手的大司长那么着急地想要将赫伊莫斯拉下来。   因为赫伊莫斯被剥夺王储资格之后,就没有指挥近卫军骑士的权力了,那么赫伊莫斯麾下的近卫军骑士就会被调走,而被那些骑士带回来的托泽斯犯官们就会被大司长派人暗中接手。   只要收受贿赂的事情没被揭露,大司长就很有可能成功登上左司相的位置。   “还有一件事。”   “什么?”   “你认识墨涅斯特城的前任城主厄尔吗?”   “呃……不能说认识,只是见过一面。”   就是在拦住赫伊莫斯那一次的时候,他见过一面,后来那人被带走的时候,还用很复杂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   “他请求见您一面,所以我来禀报您。”   “啊?见我?”   伽尔兰愕然。   “你确定不是听错了?他应该是想要见赫伊莫斯吧?见我干嘛?”   “没听错,他求见的就是伽尔兰王子。”   歇牧尔说,“见或者不见都随便您。”   伽尔兰沉吟了稍许,按理说,他和那个厄尔根本不认识,也没什么瓜葛,他根本没必要去见他。   但是,他只要一想起就是这个人导致了前几世赫伊莫斯的惨剧,从而间接地害死自己,而这一世,又是自己拦下赫伊莫斯,救了那人和那人的儿子一命……这么一看,他和厄尔间接之中的牵连似乎还不少。   那么,他就去见厄尔一面吧。   而且伽尔兰还有点好奇,不知道那个家伙到底想要跟他说什么。   既然伽尔兰王子答应了会见厄尔,歇牧尔点点头,很快就安排了下去。   第二天,歇牧尔带着伽尔兰来到了一个看守严密的房间里。   在那里,伽尔兰看见了有过一面之缘的厄尔。   他以为,突然遭到了这么大的变故,从高高在上的城主沦为阶下囚,还是落在自己最痛恨的侄子手中,这个厄尔现在应该很狼狈或者很憔悴才对。   但是,房间里的那个人和他记忆中的人没多大的差别。   厄尔坐在椅子上,神色平静,端着一杯热茶,脸上看不出丝毫憔悴之色。   他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切如常,他仍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墨涅斯特城主一样。   当伽尔兰进来之后,他从容放下茶杯,起身。   然后,俯身向伽尔兰行礼。   “伽尔兰王子,我知道,我请求见您这件事很冒昧。”   他说,   “但是有一件事,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很想从您这里得到答案。”   “你想问什么?”   “请恕我冒犯这一次。”   厄尔直起身来,他的目光落在伽尔兰身上,深深地看着这位只见过一次的年轻王子。   “您和赫伊莫斯都是王储,都拥有继承王座的资格。”   他说,   “论力量,您不如赫伊莫斯,论年纪,赫伊莫斯比您年长,论战绩,您更是无法与赫伊莫斯相提并论,就算是论血脉……”   他顿了一顿,目光在伽尔兰白皙的肤色上掠过。   “……有部分下级贵族血统的您也远远不及赫伊莫斯高贵。”   “放肆!”   原本厄尔前面那些话就已经让歇牧尔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当厄尔最后一句话出口,祭司一张脸陡然变得铁青,开口怒斥出声。   “厄尔,你可知侮辱王子是何等大罪!”   “我并没有侮辱王子的意思,我只是在说出事实。”   厄尔抬眼,看向伽尔兰。   “您说呢,伽尔兰王子。”   伽尔兰抬起手,还想要呵斥厄尔的歇牧尔怔了一下,虽然脸上仍然带着怒意,他还是服从命令闭上嘴,后退了一步。   “就算你说的事实……你说这些,是想要说明什么?”   厄尔沉默了许久,许多情绪在他眼底一一掠过。   很久之后,他才抬起头,看向伽尔兰。   “伽尔兰殿下,我很好奇,您看,从小到大,您和赫伊莫斯比起来都是天壤之别,他是那么的强大,远远地将你甩开。”   厄尔抬手指向歇牧尔。   “我猜,这位歇牧尔祭司阁下从小到大应该经常对您说,您不如赫伊莫斯,您比起赫伊莫斯差太多了,诸如此类贬低您的话吧?”   歇牧尔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   他的确说过不少那样的话,但是他的本意并不是贬低伽尔兰王子,只是想要逼迫王子更加努力一些啊。   “无论谁来看,都会觉得,赫伊莫斯才是未来应该继承王座的人,几乎所有人都会如此认为——他们会不停地将您和赫伊莫斯比较,然后得出您不如赫伊莫斯的结论。我想,您也应该明白,您也看得出来,他到底比你强多少,强到您根本不可能追上他的地步——”   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的厄尔停顿了一下,吐出一口气。   他深深地看着伽尔兰,说:“殿下,您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希望这个世上没有赫伊莫斯的存在’这样的事情?”   房间里沉寂了数秒,伽尔兰看了一眼那直勾勾地盯着他等待答案的厄尔。   “嗯。”   他点头。   “我想过。”   他说,   “我曾经想过,要是这世上没有赫伊莫斯这个人就好了。”   甚至于,小时候,他还动过趁赫伊莫斯发烧重病时杀死他的念头。   伽尔兰的声音传了出去。   因为听说厄尔要见伽尔兰,所以匆匆赶来的赫伊莫斯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刚要推开门的那只手僵在了半空之中。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赫伊莫斯的存在就好了】 第164章   房间外面, 手刚刚按在门上的赫伊莫斯站在门口, 沉默着, 唇抿紧了几分。   他站着, 没有动,既不进去,也不离开,只是就这样站在门口,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细碎的黑发散落在他眼前, 在他眼窝落下阴影。   而在屋内,伽尔兰的话一出口,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一瞬。   本是皱眉冷冷地盯着厄尔的歇牧尔目光一转,看向伽尔兰,脸上露出错愕之色。   他从来没有想过, 也从来没有察觉到过。   以伽尔兰王子的心性, 心里竟然会有如此阴暗的想法。   厄尔笑了起来, 他笑出声来,一声接着一声。   “原来如此。”   他笑得很开心。   “果然啊, 你也是这样想的,应该就是这样, 大家都是这样才对啊。”   没错,大家都是这样,不只是他, 所有人其实都会有这样的念头才对。   所有人, 都是一样的——   “伽尔兰殿下, ‘贤明的王子’啊,这就是所谓的被众人赞誉的‘贤明的王子’吗?”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将心底那郁积了许多年的闷气在这一刻尽数吐了出来。   “拥有着‘贤明’之名的您,和被人所不齿的我,又有什么区别?”   他哈哈笑着说。   “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身披光环,我们这些普通人无论怎样追赶都只会被远远地甩在后面,怎么都追不上。”   “若是这种人不在眼前也就算了,眼不见心不烦,可是,当这种人偏偏就在你身边,挥之不去,而且所有人都还非要将你与他相比较……一次又一次,赞美他,夸奖他,却毫不留情地贬低你,训斥你的时候……甚至连你的父母、老师、所有长辈一次又一次重复地叹息着‘为什么你就比你大哥差那么多’的时候……”   “是啊,我知道,我知道他们这么说其实是为了我好,是为了让我更加努力去追赶大哥,变得更加优秀……”   仿佛是回忆起了什么,厄尔虽然是在笑,可是那笑声分明渗出一点悲凉。   他深吸一口气,停止了笑声。   “伽尔兰殿下,您能理解的,对吗?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够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   他看着伽尔兰,低声说。   “那简直就像是一场永远都醒不来的噩梦一样……”   歇牧尔攥紧了手。   他突然觉得胸口闷得厉害。   厄尔话中的情景是如此的熟悉,‘您比起赫伊莫斯殿下差太多了’,‘您这样下去永远比不上赫伊莫斯殿下’诸如此类的,都曾经从他口中说出来过。   当时的他觉得,他说这种话是为了去激励伽尔兰王子,是为了王子好。   可是现在,当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厄尔那段话的时候,才突然发现,他自认为是为了伽尔兰王子好的行为,有多么的残酷。   “‘如果没有兄长的存在就好了’……是啊,我这么想着,然后就那么做了,然后,从小就被众人赞誉的兄长消失了,而我,成为了墨涅斯特城的城主,万人敬仰,看,多好。”   厄尔看向伽尔兰。   “可是,伽尔兰王子,你为什么不这样做?”   他问,“很多年前,有那么一次机会,不久之前,又有一次机会,明明就和我一样,心里想着‘希望赫伊莫斯不存在’,可是你为什么要一次次地放过‘让赫伊莫斯消失’的机会?”   被厄尔直勾勾盯着的伽尔兰想了想。   “嗯……这大概就是我和你的区别了。”   他回答道。   “区别?不,您和我没有区别,我们都是一样……”   “我不否认,人啊,都有丑陋的一面,我也是如此。”   伽尔兰打断了厄尔的话。   “我不否认,以前的那些时候,每当我因为赫伊莫斯而难受的时候,我就希望‘没有赫伊莫斯的存在’。”   如果没有赫伊莫斯,他在第一世就能顺利地完成任务,登上王座,然后回到自己的世界,继续自己的生活。   而不需要经历一次又一次地重生,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中艰难地挣扎着。   “我想了,可是我没有去做。”   “你想了,你去做了。”   “厄尔,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   “我们是人,不是神灵,那丑陋的、恶意的一面就像是我们的影子一样,从我们出生以来就会一直跟着我们,摆脱不掉,直到死亡降临为止都会死死地跟着我们。”   伽尔兰伸出手,手指虚空轻轻地点了点厄尔胸口的方向,然后收回来。   “厄尔,你说得对,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同样都有着影子。”   他直视着厄尔的眼,说,   “只是我们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你选择让你的影子取代了你,而我选择了将我的影子牢牢地踩在脚下。”   所以在那一天的夜晚,他没有将手中的匕首刺向那个因为发烧而昏迷的少年。   被那双明亮而毫无阴影的金眸注视着,厄尔有了刹那间的失神。   “……我让我的影子……取代了我?”   他疑惑地重复着这句话,神色似乎有些动摇。   可是,动摇只是一瞬间,那一点疑惑很快就从他眼底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那是我的决定。”   厄尔说,他的眼神很坚定。   “我赢过了我的兄长,所以我成为了城主。现在,我输给了赫伊莫斯,所以我沦为阶下囚。”   “这世上的一切,终究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   “赫伊莫斯有多可怕,我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他看向伽尔兰,说,“伽尔兰王子,我想,我依然不能明白您为什么要帮助您的敌人。我只希望有一天,您在赫伊莫斯的逼迫下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的时候,不会后悔。”   “……我比你更清楚赫伊莫斯的可怕之处。”   这个世界上,大概不会有人比他更害怕赫伊莫斯了吧。   怕到宁可放弃王座也要离开的地步。   这么一想,自己还真的挺怂的。   伽尔兰心里这么想着,自己都忍不住觉得好笑。   “王子,你不要被他挑拨了。”   伽尔兰这么一说,旁边的歇牧尔就再也忍不住了。   “无论如何,赫伊莫斯殿下都不会伤害您的。”   伽尔兰嘴角扬了一下。   你看,‘赫伊莫斯不会伤害他’,这么简单的事情,简单到所有人甚至是不懂得看人眼色的歇牧尔都能看得出来的事情,他却因为那几世中对赫伊莫斯的恐惧,不敢相信赫伊莫斯,选择了逃跑。   “嗯,我知道。”   少年笑着说。   “别担心,歇牧尔。我知道,我和赫伊莫斯与他们不一样的。”   如果说,小时候的那一次,他只是为了想要改变自己和亚伦兰狄斯的命运才努力去保护赫伊莫斯的话……   那么到了现在,不知不觉之中,无论是厄尔这一次的陷阱,还是在墨涅斯特城拦住赫伊莫斯的事情,他已经都是真正地为了保护赫伊莫斯才去做了那一切。   “我知道,他会保护我。”   伽尔兰说。   “而我同样也会守护着他,一直到最后。”   “…………”   厄尔半晌没有回答。   许久之后,他才低低地说了一句。   “我也曾经……仰慕着我的兄长……”   那个强大而又温柔的兄长。   那个会耐心地教导他,手把手地教他练剑的兄长。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在他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还要仰慕着他的兄长……   男人的声音在这一刻宛如叹息。   深深的,却最终消散在空气中,了无痕迹。   就如同此刻即将结束的一切。   …………   “殿下,我们不进去吗?”   站在赫伊莫斯后面的侍卫看着赫伊莫斯一直站在门口不动,等了好久,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了。   “咳,不了。”   赫伊莫斯说,收回按在门把上的手,转过身。   “他们在谈事情,不方便打扰,我们先走吧。”   “是的,殿下。”   年轻的侍卫很纳闷。   赫伊莫斯殿下明明那么着急地赶过来,到了这里却又不进去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想着,一边偷偷看了赫伊莫斯一眼。   这一眼,就让他整个人猛地一震。   “殿下,您是在笑吗?”   “没有。”   “可是……”   “你看错了。”   “…………”   骗谁啊,嘴角扬得那么明显。   ****   时间如流水一般,十来天的时间一晃而过。   转瞬之间,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清晨时分,明亮的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繁荣的王城一如往昔,沐浴在阳光之下,一点点喧闹了起来。   说是如往昔,但是又和平常有着很大的不同,这一天,几乎所有民众都早早地起来了,每个人都笑容满面,一派喜气洋洋的样子。   整座城市早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大街上一尘不染,怒放的鲜花摆满了整座城市,阵阵清香在大街上弥漫着。   所有的神殿在一清早就敞开了大门,祭司们亲手将一碗碗清水摆放在高台上。这一日,无论贫富贵贱,所有亚伦兰狄斯的子民都能进入神殿之中,向众神祈祷。   王城之中,每个屋子的大门口都插着一根高杆,金色的丝带在其上高高飘扬。   权贵大门之前是雕纹精致的白玉杆,金丝绒线绣成的金色丝带,带着细碎流苏,还点缀着小小的宝石,在阳光之下金光闪闪,煞是好看。   普通门户之前则大多都是自己制作的木竿或是竹竿,挑着或是染或是绣的金丝带。   亚伦兰狄斯一年一度的众神祭典到来了。   而这一次的众神祭典,还有多了一个意义重大的仪式。   就在王城一点点热闹起来的时候,王宫那一处空中阁楼之上,沾染着露水的鲜花在阳光之下绽放,绿树矗立在平台之上。   它靠在高山上,一半是向外悬空的花园,一半是华美的宫宇,溪流环绕其上。   一座高塔耸立在它的边缘,直耸云霄。   高塔的顶端是一个平台阁楼,那里几乎是这座王宫的最高点之一,站在那里,可以俯视整个王城。   一名少年坐在高高的阁楼平台上,双手按在身侧,悬空的小腿轻轻晃动着。   他坐在这里,俯视着下方壮丽的王宫,俯视着这座盛开满了鲜花的城市。   繁荣的王城,道路纵横交错,房屋林立。   数不清的人居住在这座城市中。   当风刮过的时候,那城中无数金色的丝带肆意飞扬着,像是将整座城市都染上了阳光一般的金色。   伽尔兰俯视着大地,在他视线的极限之处,是太阳跃出的地平线。   大地一望无际,看不到尽头。   这是亚伦兰狄斯的大地,无数亚伦兰狄斯的子民祖祖辈辈生存在这片大地之上。   他抬头,看着天空,慢慢地伸出手。   明亮的阳光落在他白皙的掌心上,有几缕穿过他张开的手指,继续向下落去。   少年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伸着手。   他看着那在自己掌心跳跃的阳光,看着它们出神。   而就在此刻,一个脚步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里的寂静。   有人快步从后面走来,在伽尔兰身后不远处站定。   然后,那略显低沉的声音从伽尔兰的身后传来。   “你要是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下面那些找不到你的人就要吵翻天了。”   伽尔兰没有回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直觉。”   “嗯?”   “我只是想了一下,如果换成我,在这种这时候会想要待在哪里。”   赫伊莫斯回答。   所以,他就来这里找人了。   伽尔兰轻轻笑了一下,他摊开在阳光下的那只手忽然用力握紧,像是将那些落在他掌心的阳光全部都抓在了他的手心之中。   然后,他收回手,一撑身体,从平台边缘站起身来。   少年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之下,俯视着他脚下的大地。   风从高空中吹来,自他身边呼啸而过。   散落在他肩上的金发飞扬而起,如一团金色的云雾。   阳光仿佛尽数落入他的眼底,让他的金眸如晴空的金日。   他深深地看着脚下的这座城市,还有,那视线所看不到的这片大地,看了许久。   然后,他转身。   他侧肩上滑落的白色披风随着他的转身,在空中,在阳光之下飞扬起了一瞬。   ——那仿佛是刚刚才展开的还极其稚嫩的羽翼。   伽尔兰迈步向前走去。   在他的前方,他脚下平台的终点之处,赫伊莫斯站在那里。   他在赫伊莫斯身前站定,仰起头,和其的目光对上。   吹过来的风让他的额发拂动不休,伽尔兰看着那双熟悉的金红色眼眸。   多少次,这双眼曾在他的噩梦中出现。   “赫伊莫斯。”   他喊着眼前这个人的名字。   他曾经惧怕过这个人。   他曾经想要远离这个人。   而今,他终于能坦然地站在这个人的身前,说出这句话。   他说:“我要成为亚伦兰狄斯的王太子。”   赫伊莫斯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而终有一天……”   少年笑了起来,他昂着头。   阳光落在他的侧颊上,让他这一刻的笑容甚于一切的明亮。   他说,“终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侍奉在我的身前。” 第165章   明亮的太阳高悬在天空之上, 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   雄伟壮丽的王宫耸立在大地之上, 高高的阶梯让它宛如耸立在云端。   它矗立在那里,巍然而立,气势磅礴。   这一天,王宫的大门敞开了。   无数亚伦兰狄斯的子民涌入其中。   王宫大殿之前那个几乎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宏伟广场的外面,密密麻麻地围满了人。   所有人都安安静静的,无人喧哗,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他们紧紧地闭着嘴, 伸长了脖子, 努力向前看着,抱紧了怀中自己带来的鲜花。   无数身着银黑色盔甲的近卫军神色肃然地站立在广场两侧, 手持银枪, 他们身上的铁甲在阳光下折射出金属特有的冰冷而又肃杀的光泽。   广场的正中间, 那一条通天大道通往矗立在广场尽头的高台。   十一座巨大的神像立于高台之后,呈扇形环绕着。   那是亚伦兰狄斯众神的石像。   它们耸立此处,微微低头,注视着那座雄伟的高台。   巨大的金色王座落在高台的顶端,炫目的金光灼眼到了极点。   有着如狮鬃一般的棕发的狮子王大刀阔斧地坐在黄金的王座上, 深红色的披风从他魁梧的肩膀斜斜地垂落下来, 落在金色的座椅上。   他一手搁在王座的扶手上,火炭似的虎目俯视着下方众生。   明明那王座极为宽大,可是当卡莫斯王坐在那里的时候, 却像是将宽大的座椅填得满满的, 再也容不下丝毫。   卡莫斯。   亚伦兰狄斯的王。   雄狮的王者。   他只是坐在那里, 那威猛的气势就足以压倒一切。   …………   那黄玉石堆砌而成的巨大梯形高台之下,伽尔兰站在长长的石阶之前。   他抬头,看向高台之上。   很久以前,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他在卡莫斯王兄的带领之下,走上了这个高台,成为了亚伦兰狄斯的王子。   而现在,这一次,他要自己走上这座高台。   阳光落下来,在少年金色的发丝中跳跃着,折射出明亮的金光。   那流金似的发向后编起了几缕,但是,发丝上却是空无一物,没有一个头饰。   柔软的金发披散在雪白的衣服上,从胸前垂落下来,那发梢有几缕与缠绕在腰间的金丝绣纹腰带交缠在了一起。   广场上一片肃静,只有呖呖的风声在上空响起,红底金纹的狮子旗在风中飞扬着。   在万众瞩目之中,伽尔兰迈步,沿着长长的黄玉石阶向高台的顶端走去。   孔雀石雕琢镂空而成的饰物扣在他肩一侧的披风上。   他前行时,那淡蓝色的披风就在他的身后散开,偶尔风吹过时,飞扬起一瞬。   当那披风掠起的时候,点缀着青绿的橄榄宝石的黄金臂环就在他上臂上露出来,折射出金色的微光。   少年一步步前行。   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明晃晃的,一时让人看不清前方。   伽尔兰忽然就想起了,很久之前,当他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的彷徨和无助。   那个时候,整个世界里,只有他不属于这里,只有他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是一个人。   第一次是如此,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一直都是如此。   那几世中,他从未曾将这个世界当成他的世界。   他一直都觉得,他只是这个世界中一个孤独的过客。   当他完成了那所谓的众神交给他的任务之后,他就能回到自己的世界,继续过着原来的生活。   到时候,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不过是梦一场。   他一直都觉得,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人,都和他毫无干系。   他不属于这里。   他很快就会离去。   所以就算众神说什么亚伦兰狄斯最终会走向毁灭,他也只是听听就算,并不曾在意过。   他从未真正地将自己视为这个世界的一员。   他作为亚伦兰狄斯的王子,却从不曾将自己当做亚伦兰狄斯人。   他从未曾真正地去在意过身边的人和事。   或许这就是他那几世输得凄惨的真正原因……   直到这一世,他在这个世界一点点地长大,他才真正地将身边的人视为了活生生地存在着的人。   在这里,每个人都是活着的,有着自己的感情,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   当初选择逃离王宫,是因为对赫伊莫斯的惧怕,也是因为心生叛逆情绪,不愿再继续做众神的棋子,而更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坐上这个王座。   他想要王座,是自私地为了他自己。   他从来都只是想着,成功登上王座之后,就能离开这个世界,却从未去想那之后亚伦兰狄斯会怎么样。   那时,他很迷茫,他不知道当自己真的成为王之后,到底又能做些什么、该做些什么……所以他只能在迷茫中逃开……   …………   跨上最后一个石阶,伽尔兰站在了高台的顶端,站在了卡莫斯王身前。   他抬起头,明亮的金眸直视着注视着他的卡莫斯王。   他已不再迷茫。   他记得,那些守护着他的人们。   他知道,那些他想要去守护的人们。   还有,亚伦兰狄斯,他想要守护的国度。   少年俯身,单膝落地。   那淡蓝色的披风随着他的跪地腾空了一瞬,而后柔软地落下,将他环绕。   卡莫斯王从王座上站起,走到伽尔兰的身前。   一位侍从跪在一旁,双手捧着铺着红色锦缎的圆盘,高举过头顶。   鲜红的脂膏盛在青色的玉盒中。   卡莫斯王手指按下去,染红了整个指尖。然后,他将自己鲜红的食指按在伽尔兰的额头上,在那白皙的眉心划下一道鲜红欲滴的红痕。   “伽尔兰。”   这一刻,卡莫斯王的脸色,还有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庄严肃穆。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你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太子,是亚伦兰狄斯未来的王。”   盛放在红色锦缎中的青金石绞着金丝雕琢而成的月桂树叶的头冠,已经被卡莫斯王捧在手中。   在明亮的阳光之下   在万众瞩目之下   在环绕着高台的诸神石像的注视之下   那顶象征着王权的桂冠被狮子王轻轻地戴在了伽尔兰金色的头发之上。   下一秒,头戴桂冠的亚伦兰狄斯王太子起身。   他转过身,站在高台之上,俯视众人。   明亮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那金色的月桂头冠和他金色的发交相辉映。   这一瞬间,无数声铿的脆响在广阔的广场之上响起。   那无数身披亮甲矗立在广场之上的骑士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拔出了腰侧的长剑。   数不清的出鞘利剑指向天空,明晃晃地灼人双眼。   那是无声的誓言。   立于广场两侧的黑压压的近卫军轰的一下,高高地举起了他们手中的银枪。   铮亮的枪头指向天空,如一片满是肃杀气息的银白色森林。   然后,砰地一声巨响,所有银枪在同一时间重重地磕在地上。   整个大地都仿佛在这一刻震动了一下。   而就在这震动之中,近卫军们齐刷刷地俯身,单膝落在地上,   哗啦哗啦,那是骑士们身上盔甲晃动时发出的响声。   众人俯身,一个接着一个,一片接着一片,像是多诺米骨牌一般,向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那广场之上的所有人,一手按在胸前,单膝跪地,深深地低下头,向着那座高台的方向,向着他们新的主人。   转瞬之间,肃然的广场已无一人站立。   亚伦兰狄斯的王太子已诞生。   所有人都必须忠诚于他,如忠诚于卡莫斯王那般。   诸神广场上一片肃静,可是那围在广场之外的民众们却是骚动了起来。   他们兴奋地看着那站在高台之上的王,还有王太子,当那位年轻的王太子向众人抬起手的时候,他们发出响亮的欢呼声。   “卡莫斯王,雄狮之王啊!”   “伽尔兰王太子——”   “众神的荣光在上!”   “卡莫斯王,我亚伦兰狄斯的英雄,愿诸神永远庇佑您的左右!”   “伽尔兰,我亚伦兰狄斯的王太子!”   “王太子殿下——”   “愿您带领我亚伦兰狄斯走向辉煌——”   那一阵阵的欢呼从四面八方而来,汇聚到原本肃静的广场上空,它们在高空中回响着,此起彼伏,在广场上空久久回荡。   众人将抱在怀中的鲜花向高空中撒去,他们本是被拦在广场外面,再怎么用力,那鲜花也只能抛在广场边上。   可是,这一刻,忽如其来,一阵狂风呼啸而来,   这一阵急促的狂风将民众抛向高空中的花朵撕扯开来,将那数不清的花瓣卷上了高空之中,然后,在广场纷纷扬扬地散落。   在那回响的欢呼声中,在如雨般洒落的花瓣之中,伽尔兰站在高台之上。   风吹过来,夹带着一朵雪白的花瓣,无声无息地自他颊边掠过。   莫名的,他心里蓦然一动。   说不出为什么,他侧头,向远方眺望而去。   从北方呼啸而来的带着凉意的风掠过他的脸,撩起他一缕金色的发丝。   他看着北方。   风声在耳边呼啸着,像是将某种无形的、令他心悸的东西从那里带来……   那不详的气息……   ………………   …………………………   那是一望无际的雪地高原,它被冰雪覆盖着,冰冷的狂风在上空肆虐。   风雪呼啸,大片大片的雪花被狂风撕扯着,在高空中疯狂地旋转着。   一眼看去,只有延绵不断的冰地雪山。   刺骨的雪白是这片大地唯一的颜色。   一座巨大的城堡矗立在这片雪原之上,矗立在狂暴的风雪之中,整体皆由大块大块的灰白色巨石砌成。   这是一座粗犷的、且气势磅礴的城堡。   它巍然立于皑皑白雪之中,那粗壮的立柱和尖锐的拱顶给人一种厚重坚毅的感觉,厚厚的石墙冻结在冰雪之中。它牢牢地扎根在大地上,那怒吼的暴风雪也不能让它动摇分毫。   城堡厚实的大门紧闭着。   冰冷的风夹带着一片雪花偷偷地钻进紧闭的大门的缝隙中,吹入其中。   空旷的大厅之中,粗大的石柱撑起屋顶苍穹。城堡内部仍旧是如外表一般的粗犷,巨大的石块砌成,几乎看不到一点装饰之物。   唯一的装饰,便是那铺在冰冷的石地之上的厚厚毛毯。   锋利的斧头和剑刃挂在城堡的石墙之上,带着深深的煞气,透出丝丝寒意。   大厅之中很亮,因为大厅的四个角落都有一个石砌的足足三米多高的巨大壁炉。   熊熊火焰在壁炉之中燃烧着,将大厅映得一片火红。   大厅的尽头,是一个黑铁铸造而成的巨大的王座。   它通体漆黑,在火光下折射着金属冰冷的黑亮光泽。   那厚厚的雪白皮毛铺在这个黑铁的王座之上,有人坐在其上。   漆黑王座的后方,竖立着一堵高大的石壁。   一个巨大的白熊的头颅钉在石壁之上,怒目圆睁,血盆大口张开,露出森森獠牙,让人看一眼就心惊胆战。   年轻的男子安静地坐在黑铁的王座之上,微闭着眼,双手搭在两侧扶手上。   毛绒绒的雪白皮毛围绕在他的脖子上,衬得他越发肌肤如雪。   仿佛在泛着光的银白色发丝散落在他细长的眼角,如一根根细细的银色丝绒。   哪怕是闭着眼的时候,他的眼角也是微微上挑着的,透出一种锐利的锋芒感。   壁炉中熊熊燃烧着的火光映在他俊美的侧颊上。   忽然,那偷偷从大门门缝中吹进来的寒风掠过他的颊边,那一片晶莹的雪花悄无声息地擦过他的眼角。   他睁开了眼。   他的眼是淡淡的紫色,就像是冻结在冰雪之中的紫色水晶。   他的眼神是冰冷的,没有丝毫感情,可是那眼底深处又仿佛时时刻刻都有着暴风雪肆虐着。   这一刻,毫无来由的,他看向某个方向。   “怎么了,王子?”   下方,一位身裹毛皮大衣手中抱着一本厚厚的书籍的老人开口询问道。   坐在黑铁王座上,神色冷漠的年轻男子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前方,目光冷硬而深邃。   ……那一瞬间,突如其来的心悸……   那风,仿佛将冥冥中某种说不出的命运带来…… 第166章   午时刚过, 太阳正当空,炽热的阳光落下来,让大地升起热意。   星辰女神伊斯达尔的石像脚踩白色玉石,从她裙摆上撒落的泉水汇聚成潺潺溪水, 喷泉的水汽在空中溅开, 给燥热的午后带来几许清凉之意。   绿树成荫的庭院很安静, 只有那悠悠的笛声从房间里传出来,环绕在此处。   一曲奏毕, 吟游诗人放下了手中的横笛。   他此刻盘膝坐在地面浅色的地毯上,横笛在手中转了一圈,插回了腰带之上, 然后笑嘻嘻地抬头看向他的听众。   “您要是听得开心, 就给我一些赏钱吧?”   他那双微勾的桃花眼看着坐在略高的座台上的金发少年,笑意盈盈。   “我接下来旅行的路费还不够啊, 伽尔兰王太子殿下。”   他这种径直向伽尔兰讨赏的行为让站在一旁的塔普提女官长皱了皱眉,但是, 她没说什么。   一直闭着眼安静地聆听着这悠扬的笛声的伽尔兰睁开眼,看向舒洛斯。   他问:“你真不打算留下来?”   “王宫里已经有不少优秀的宫廷乐师了,我一个小小的吟游诗人就不和他们抢了。毕竟我还年轻, 得尊敬老前辈。我要是留下,肯定就会抢走他们的工作,那多不好意思啊~”   对自己有着迷之自信, 认定自己一个人就能力压全场的吟游诗人如此大言不惭地说。   “别扯了, 就你这种水准的, 我随便点个宫廷乐师出来就能打肿你的脸。”   少年毫不客气地刺破了某人吹上天的牛皮。   “也就是你那一手箭技还能拿得出手。”   “……殿下,看破不说破,打人不打脸,这是良好美德,您作为一个贤明的王太子得学会这一点才行啊。”   舒洛斯揉着额头说,然后,他抬头,对伽尔兰笑了一下。   “殿下,我呢,是很喜欢您的。说实话,我是不怎么喜欢那些自大自傲的贵族的,但是您是一位奇怪的王太子,和那些贵族实在是一点都不像。所以,和您在一起的这段时间,虽然倒霉了一些,总是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事,但是还是蛮开心的。”   他没有注意到,当他说到‘倒霉了一些’这句话时,少年的眉眼不着痕迹地动了一下。   “但是,殿下,像我这种粗鄙的吟游诗人,实在是野惯了,受不得拘束,做不了金笼子里那锦衣玉食的金丝雀,只能做那满山林扑腾的麻雀儿。”   舒洛斯很平静地说了下去。   “而且,虽然您和一般的贵族不一样,但是您身边的这些人,包括这位美丽的女官大人在内,都是很正统的贵族。我待在这里,与大家格格不入,隔阂也不少,虽然有殿下您的庇护,但是时间长了,总是会引起摩擦。”   而这种摩擦,无论是他感到不满,还是伽尔兰身边的人对他不满,都会给伽尔兰带来麻烦。   或许伽尔兰并不会在意,但是,他却是不愿意。   人心是复杂的。   他可以想象得到,时间一长,当他一直都过得不愉快的时候,就会慢慢地觉得自己是为了伽尔兰才委屈自己的,从而对伽尔兰要求更多,因此导致伽尔兰身边的人对他更加不满……如此恶性循环,到了最后,他说不定甚至会对伽尔兰都产生怨气。   舒洛斯并不想和伽尔兰走到那样的地步。   他是阿芙朵弥尔的信徒,他崇尚着美丽。   与其让彼此真诚的情分因为各种各样的摩擦和麻烦滋生出无可挽回的瑕疵,他宁可就此分道扬镳,将对彼此最美好的印象保留在彼此的记忆中,铭刻一生。   这何尝不是一种美。   将这些念头藏在心底,舒洛斯再度冲伽尔兰一笑。   “我之所以赖到现在,不过是想要亲眼看到您被立为王太子的那一刻,那可是意义重大的一刻,说不定以后还是历史上浓厚的一笔,我这个未来预定要成为最伟大的吟游诗人的人当然要亲身体会那一幕——伽尔,你等着,写出让你名垂千古的诗歌这种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亚伦兰狄斯最伟大(未来预定)的吟游诗人如此拍着胸脯保证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女官长斜过来的冷漠眼神。   “而且……”   舒洛斯抬头,熟练地一撩额发,一侧脸,摆出他最完美最英俊的那个角度。   那桃花眼一挑,弯眼一笑,万般风情悉堆在他的眼角。   “这张英俊的脸,不让更多美丽的女孩子们看到,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女官长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搔首弄姿地展示羽毛的花孔雀,不想说话。   伽尔兰到是很想吐槽一句‘再多人看到也没有用,你还是处……’,但是想一想,他自己实在没资格说这种话。   所以还是不和舒洛斯互相伤害了。   他转头,看向女官长。   “塔普提,把东西给他。”   塔普提嗯了一声,上前,将一个绣着金纹的黑丝绒小袋子递给舒洛斯。   舒洛斯看着那个小袋子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伸手接了过来,一边拿,还一边碎碎念个不停。   “什么?是赏赐吗?多不多?我跟你说,你现在可是王太子了啊,得大方一些,太小气了会被人嘲笑的……”   一掂那小袋子,他就怔了一下。   虽然分量不轻,但是那里面摸起来是方方正正的一块,似乎不是金币。   他纳闷地将袋子一打开,那金灿灿的令牌就出现在他的眼前。   黄金的令牌,牌面上雕琢着栩栩如生的幼狮的浮雕,周边月桂枝叶的花纹嵌入了碧绿的孔雀石。   金色令牌的一角,青色的丝绒流苏从他指缝之间散落下来。   舒洛斯看着手中的黄金令牌,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我早就猜到了你不愿意留在王宫中,但是,作为被我抓到的劳力,就算走了,也得帮我干活。”   伽尔兰说,“所以,这个给你了,我的监察史阁下,好好用它啊。”   “……监察史?”   好半晌之后,舒洛斯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是啊,舒洛斯,你要游历大陆,那么,就成为我的眼睛吧,将你在民众之间亲眼看到的一切都告诉我,让我不要被我的臣子们蒙蔽,让我时刻都记得当初作为平民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时光。”   “我的双眼很多时候都只能看到眼前的繁荣、看到王城的民众安居乐业,所以,我需要用你的眼睛来时时刻刻地提醒我,在亚伦兰狄斯这片大地上,还有很多的人在承受着苦难。”   “可是,我……以我的身份……”   舒洛斯皱起眉,回答得有些迟疑。   就算他隐约中觉得人与人之间分等级的事情似乎不太对,但是阶级观念依然在他心里根深蒂固,这两种观念的冲突让他本身就很矛盾。   他一方面觉得,这样似乎不错,一方面又觉得不妥。他本只是一介平民,现在却突然就拥有了代行王太子的权威的权力,这似乎……   “身份?嗯,对啊,你可是我成为王太子之后任免的第一个官吏,所以,千万不能给我丢脸。”   伽尔兰一手撑着下巴,歪着头笑。   就算已身披王太子的光环,他依然是那个笑容清澈明亮的少年。   “下次再遇到什么看不过眼的事情就将令牌亮出来,用来吓唬一些不老实的家伙很有用。”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叮嘱了一句。   “记得,设计一个帅气点的亮令牌的姿势,最好每一次都用这个姿势,懂吗?”   塔普提:“……”   舒洛斯:“…………”   吟游诗人紧蹙的眉舒展开来,他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殿下,您就不怕我拿着这个令牌做坏事吗?”   伽尔兰摊手。   “做坏事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了荣华富贵,这些东西,你明明只要待在我身边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非要拐这么个弯儿去弄,你傻吗?”   舒洛斯失笑。   嗯,这么一想,的确挺傻的。   他这么想着,轻轻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如您所希望的那般。”   吟游诗人俯身。   握着手中金色的令牌,他单膝跪在地上,深深地向伽尔兰低下头。   “我会作为您的眼睛,为您去看遍这片您所守护的大地,还有,您的子民。”   舒洛斯说话的声音很轻,可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肃然。   “以阿芙朵弥尔的荣光起誓,我将以我侍奉女神的虔诚之心,来执掌我手中这块黄金的令牌,终其一生,都不会让其蒙上丝毫污点。”   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抬起头,向伽尔兰看去。   “吟游诗人是一生都没有终点的旅人,不会停留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他说,   “但是,我的王太子殿下,无论我身在何处,任何时候,只要听到您的呼唤,我就会回到您的身边。”   他微笑着看着伽尔兰。   “愿阿芙朵弥尔永远守护您的美丽……无论是容貌,还是心灵…………”   …………   作为第一个被伽尔兰委派了官职的人,吟游诗人兼监察史舒洛斯就此离去了。   在看着侍从将舒洛斯送走之后,忍了很久的塔普提终于开口了。   “殿下,卡莫斯王的令牌是青金石的,也允许您使用青金石打造令牌,为什么您非要用黄金?”   青金石因其色如天,被称之为沙玛什的宝石,也是象征着帝王的宝石。   一般贵族可以用其做饰物,但是绝对不能用青金石做令牌,这是挑衅王权的行为。   难得卡莫斯王特许,伽尔兰殿下可以用青金石打造王太子的令牌,结果殿下却选了黄金,塔普提女官长对此又是奇怪又是惋惜。   “玉石的令牌太容易碎啦,一次一次地给他们换新的既麻烦又费钱啊。”   伽尔兰耸了耸肩回答道。   “……啊?”   女官长很懵。   “所以,还是黄金的更好一些,摔不坏,砸不碎,耐用。”   塔普提:“…………”   …………   ……………………   在吟游诗人离开的同时,在赫伊莫斯的宫所处,赫伊莫斯和他那位忠诚的下属正在进行着一场对话。   “赫伊莫斯殿下,由于您擅自行动,造成了如今这样的后果。”   对于赫伊莫斯的行为,黑夜之神南纳的祭司极不赞同。   “如今,伽尔兰殿下已经被立为王太子,您应该知道,这对您来说非常不利。”   他揉了揉太阳穴,皱着眉碎碎念个不停。   “我已经跟您说过很多次,感情这种东西不过是过眼云烟,它会消失,对您来说毫无益处,只会阻碍您的……”   “索加。”   赫伊莫斯坐在窗边,厚厚的羊皮书籍搁在腿上。   他一手撑着侧颊,一手随意翻过书页,眼角瞥向他那位苦口婆心地劝说他给他灌输‘感情无用论’观念的下属。   “我让人把你那位爱人请过来,你把这些话当着她再说一次?”   赫伊莫斯瞥着索加说,薄唇微扬,下午明亮的阳光照在他褐色的肌肤上,细碎的黑发散落在他那微微挑起眼角而更显得俊美的颊边。   沐浴在阳光下静静看书的俊美年轻人坐在窗边,与斜斜地照进来的阳光形成交错的光影,营造出宛如画一般美丽的场景。   可是,索加却丝毫感受不到这幅场景的美好之处。   他像是一只被陡然掐住了脖子的大黑鹅,张着嘴半晌都没发出声来。   他心知肚明。   如果他真敢在他那位身为女骑士的情人面前说出这些话,一定会被揍得三天下不了床。   ……或许是五天?   索加纠结了好半晌,才勉强道:“这不一样的,殿下。我的私事对大局并没有什么影响,对我也没有妨碍。可是殿下您不同,您的目标是王座,您对‘那位’的感情一定会阻碍您。”   “殿下,您和我不一样,您是要成大事的人,在未来,您会成为统治亚伦兰狄斯的王。”   “王不需要私人的感情,那会成为王的弱点,更会影响您的判断力……不,应该说,已经在影响了,而且很严重。”   索加深深地看着他的主人。   “坐在王座上的王者,就该如同神明一般,冷静,无情,只要没有感情,就不会被感情左右,也就永远不会犯错……”   赫伊莫斯打断了索加的话。   “那为什么永远不会犯错的神明不亲自统治这个国度?”   索加张嘴,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作为黑夜之神的祭司,他自然相信神的存在。   但是,既然神明是睿智且不会犯错的,那为什么要让会因为感情犯错的人类统治亚伦兰狄斯?   “因为亚伦兰狄斯是人的国度,而神明无法统治人的国度。”   赫伊莫斯注视着他的下属。   “索加,不要忘记,就算传承着众神的血脉,但是亚伦兰狄斯的王是人,不是神明。”   “只有人,才能统治人的国度。”   对伽尔兰的感情,已经是他灵魂的一部分。   是作为赫伊莫斯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的一部分。   挖掉那一部分的灵魂,他就不再是赫伊莫斯。   而不再是赫伊莫斯的赫伊莫斯,就算登上了王座,也没有任何意义。   ……   索加垂下眼来,他在沉思着,他并不完全赞同赫伊莫斯殿下的话,但是,这些话的确让他此刻脑子有些混乱。   他一贯坚持着的那个关于王的理念,到底是…………   就在此时,赫伊莫斯突然问了他一句。   “你当初对你的情人求爱成功的时候,是选的什么地方?”   正努力地理清着乱糟糟的脑子,索加来不及多想,顺口就回答了一句。   “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   “为什么选那里?”   “有纪念意义的地方可以最大程度地勾起两人初见时美好的回忆,所以更容易成功一些。”   “这样啊……”   修长手指抚摩着书页,赫伊莫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没留神就回答了自家殿下两句话的索加猛地醒悟了过来,惊恐地看向赫伊莫斯。   等等等等等、等一下。   殿下,您……打算做什么? 第167章   亚伦兰狄斯将在众神庆典举行王太子的加冕仪式的消息早在一个月前就传播了出去,除开与亚伦兰狄斯交战的北方的盖述、东方的伊斯以外, 西方的友好邻国卡纳尔以及周边和亚伦兰狄斯交好的小国都派遣了使者参加了加冕仪式。   等加冕仪式结束, 他们在送上祝贺的礼物并表达了祝福之后,就陆续启程离开了亚伦兰狄斯。   这一日, 伽尔兰在小议庭中接见了塔斯达的使者。   塔斯达国这一次派遣来的使者是一位年轻人,伽尔兰看着还有些眼熟。   当那个塔斯达使者向他俯身行礼的时候, 他瞄了身边的小胖子塔尔一眼。   塔尔会意,立刻凑到他耳边, 小声说:“殿下, 这位是上次塔斯达使团中的一员,似乎和那位奥帕达阁下是好友,也是塔斯达一位近期崛起的有名的将领。”   这几天里,伽尔兰接见了不少他国使者, 他一时半会儿实在是记不清谁是谁, 还好身边有个记忆力超群的小胖子。   为了帮到王子, 塔尔一口气将各国使团中所有人的姓名以及身份地位等等都背得滚瓜烂熟。伽尔兰想不起来的,偷偷看他一眼, 他马上就会告诉伽尔兰。   此刻, 塔尔这么一说, 伽尔兰顿时就想了起来。   他说怎么那么眼熟呢。   这个塔斯达使者在上次的使团中, 总是跟在奥帕达身边,看来, 不只是好友, 应该也是奥帕达未来的亲近下属之一。   “我代表塔斯达来祝贺您, 伽尔兰王太子殿下,我塔斯达人永远的朋友啊。”   年轻的塔斯达使者说,“您的加冕仪式,奥帕达阁下本来想亲自前来祝贺,但是由于一些原因,他正在进行重要的磨砺任务,实在是无暇前来,希望您能谅解。”   “奥帕达现在好吗?”   “他很好,他让我告诉您,作为好友却未能参与您重要的仪式,他很抱歉。”   伽尔兰摇了摇头,微微一笑。   “如果连这等小事都要计较,又怎么称得上是好友?”他笑着说,“请转告奥帕达,让他无需介怀。”   “感谢您的宽容。”   说完这句话,塔斯达使者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盒子。   白色的木盒,是由塔斯达的雪松木制作而成。   “王太子殿下,这个,是奥帕达阁下私人给予您的贺礼。”   各个国家的使者送来的贺礼都是直接送到亚伦兰狄斯负责接待外宾的典礼司,由那里统一记录在档,然后汇报给卡莫斯王。   为了避免误会,使者是不会私下送礼给身为王太子的伽尔兰的。   但是,对于塔斯达使者的行为,伽尔兰并没有太在意,站在一旁的歇牧尔也没说什么。   因为既然这位使者说是奥帕达以私人身份给伽尔兰的礼物,那就是属于好友之间互赠的行为。   伽尔兰接过来,打开一看,顿时就怔住了。   只见雪松白木盒中,一颗通体透亮的湛蓝色宝石静静地躺在黑绒垫上。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是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当初奥帕达当着大家的面向赫伊莫斯求爱时送给赫伊莫斯的宝石……咳,虽然那一次是误会。   但是,伽尔兰知道,塔斯达人将会把自己初战时从敌人那里缴获的最贵重的物品送给自己所爱的人,如果接受了,那就意味着接受对方的求爱。   可现在……   就在伽尔兰有些为难的时候,塔斯达使者开口了。   “王太子殿下,这个宝石并没有任何附带的意义,奥帕达说了,只是纯粹祝贺您成为王太子的贺礼而已。”   他说,“他说,希望您能收下作为好友的他诚心赠与您的礼物。”   伽尔兰垂眼看着手中那颗湛蓝色的宝石,脑中闪过那一天的山丘之上,那个微笑着对他说‘我相信你们一定会一直在一起’的塔斯达人。   他轻轻将盒子合上,看向塔斯达使者。   “请转告奥帕达,我很高兴收到他这个贺礼。”   塔斯达使者定定地注视着伽尔兰手中的白木盒,眼神有些复杂。   作为奥帕达亲密的好友以及下属,他自然是明白奥帕达的心思的。   只是……   将心思在心底掩埋住,他再一次躬身行礼,他说,“奥帕达还让我转告您,他说,希望您、还有你的守护骑士,你们两位能一直安好,能这样一直一起走下去。”   他说:“王太子殿下,我先告退了。”   说完,这位使者就转身离开了。   留在原地手中握着那个盒子的伽尔兰错愕地看着使者的背影,表情一时有点懵。   我和我的守护骑士?   凯霍斯?   一起?……走下去?   ………………   我说……奥帕达,你是不是又弄错了什么?   伽尔兰一时间觉得有些头疼,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他很纳闷。   难道他和凯霍斯看起来有哪里不对吗?   怎么会让奥帕达产生那种误会?   想到这里,伽尔兰突然想起来,这两天似乎都没怎么见到他的守护骑士。   他转头,问歇牧尔:“凯霍斯呢?这两天怎么没看到他?”   沙玛什的祭司咳了一声,转过脸去,似乎不愿意回答。   倒是塔尔又偷偷凑过来,小声说:“凯霍斯大人为了躲避那位艾尔逊女将军,说是去近卫军训练场地,进行短时间的封闭式训练去了。”   “呃……”   对了,因为按照约定,亚伦兰狄斯承认艾尔逊国,并与之建交,所以这一次,艾尔逊女王派了那位维妮尔女将军前来王城,一方面是参加加冕仪式,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签下通商条约。   艾尔逊女战士为了生下强壮的后裔,会选择强大的男人,与其同宿,怀孕后就会回到艾尔逊岛。而那位女将军似乎打定主意要一个凯霍斯的孩子,竟是把堂堂烈日的骑士都逼得仓惶地躲了出去。   一想到这件事,伽尔兰就又是同情又是好笑。   他摇了摇头,刚刚被奥帕达误会的郁闷也消散了不少。   而他刚心情好转了一些,那小胖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了一下,忍了又忍,最后实在憋不住开口说话了。   “殿下,听说艾尔逊的小王女托那位女将军送了一把弓给您,而且,那弓还是她亲手做出来的,还说希望您以后只使用她给你的那把弓……”   塔尔还没说完,原本在拒绝回答凯霍斯的去向问题的时候转过头去的歇牧尔就转回头来了,定定地注视着伽尔兰。   “伽尔兰殿下,艾尔逊的王女现在好像只有十来岁吧?”   他皱着眉说,   “虽然七八岁的差距并不算什么,但是,她是艾尔逊的下任女王,是不可能来到亚伦兰狄斯进入深宫之中的,而且,她的身份还不够……当然,如果只会作为您的侍妃之一的话……”   “停停停停!停一下!歇牧尔!”   伽尔兰举手喊停。   “千万不要多想,歇牧尔,我不是变态,怎么都不可能对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有什么想法。”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殿下,很抱歉,是我想多了。”   歇牧尔的话让伽尔兰松了口气。   可是,他那一口气刚松下来,歇牧尔的下一句话瞬间又让他绷紧了神经。   歇牧尔说:“虽然艾尔逊王女那件事是误会,但是,殿下,您既然已经成为王太子,而且也快要成年了,那么,为您选择王太子妃的事情也该提上日程了,我觉得……”   “歇牧尔,今天应该没有需要我接见的使者了,我有点累了,就先回去休息了。”   一口气打断歇牧尔的话,伽尔兰果断起身,像是逃一般离开了这里。   …………   累死了。   真的累死了。   逃离了小议庭的王太子站在宫殿外面,一手撑在那粗大的圆柱上。   王子。   王太子。   一字之差,简直是天差地别。   做一个被卡莫斯王宠爱的王子可以肆意妄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日常里除了上课和磨练武艺稍微累一些之外,总的来说还是很轻松的。   而身为王太子,参政以及协助王处理政事已经不仅仅是权利,更是义务。尤其是歇牧尔这几天都紧跟在他身边,将当初鞭策卡莫斯王的那股劲儿都用在了他的身上。   啊啊,好怀念作为王子的那段时光……   在心底如此感慨着,伽尔兰一转身,往那根粗大的柱子上一靠,闭着眼,长长吐了一口气。   “歇牧尔真是……” 想着刚才歇牧尔的那些话,他忍不住小声自言自语地抱怨了起来,“突然要给我选什么王太子妃……至于这么着急吗?”   和一位完全不认识的女性结婚这种事,他完全无法想象。   “伽尔兰。”   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伽尔兰唰的一下睁开眼。   那站在他眼前的人让他吃了一惊。   赫伊莫斯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跟前,那双金红色的眸正深深地看着他。   “赫伊莫斯?”   他错愕地说,心里突然莫名有点心虚。   ……也不知道赫伊莫斯有没有听到他刚才小声抱怨的话。   毕竟,赫伊莫斯可是对他……   “你怎么在这里?”   他一边问,一边偷偷地瞄赫伊莫斯的脸。   看那张俊美的脸没有露出发怒的神色,伽尔兰心里才稍微松了口气。   看来,赫伊莫斯没听到他的自言自语啊。   “我来找你。”   “找我?哦,我正打算回去,要去我那里吗?”   伽尔兰一句话才说完,赫伊莫斯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跟我来。”   不等伽尔兰回答,赫伊莫斯抓着他的手就强行将他往某个方向带去。   赫伊莫斯突然的行为让伽尔兰一头雾水。   他本来想要问清楚,但是,赫伊莫斯的表情实在是太严肃,像是真的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   于是,看着赫伊莫斯这一脸严肃的模样,伽尔兰就没多问,直接跟他走了。   伽尔兰一边跟着赫伊莫斯走,还一边在心底寻思着,最近到底有什么事情能严重到让赫伊莫斯都露出这种表情。   只是,他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来。   而就在他思索着的这段时间里,赫伊莫斯突然停下了脚步,似乎是想要带他来的地方已经到了。   “赫伊莫斯,到底是什么事……”   快走两步,越过身前的赫伊莫斯,伽尔兰一边问,一边看向赫伊莫斯带他来的那个地方。   只是,这一眼扫过去,他顿时浑身就是一僵。   “伽尔兰,你还记得这里是哪里吗?”   赫伊莫斯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那声音是低沉的,悦耳的,像是山谷的风声。   那低低的语调仿佛渗入人心底深处,宛如美酒一般,香醇而醉人。   只是,此时此刻,在这个地方,那醉人的低沉声音在某人耳中却宛如呼啸的寒风一般,让他一瞬间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记得。”   伽尔兰脸色僵硬地回答。   …………   ……怎么可能不记得?   前一世被你一剑穿心的地方啊! 第168章   原本赫伊莫斯还在犹豫不定, 虽然他那个下属索加在暗戳戳地策划事情坑人的时候很给力, 比如将他那位叔父厄尔除掉的事情索加就是出了大力的,但是,在如何追求心爱之人的事情上……   当初, 赫伊莫斯可是被他坑过一次,因此, 这一次索加的建议他就要好好掂量掂量再决定了。   所以, 赫伊莫斯这次来到小议庭这里, 本不是来找伽尔兰,而是另有他事。   只是在经过大厅的时候, 他远远地看了伽尔兰一眼,这一看,就看到站在伽尔兰身前的那位塔斯达使者, 那人有着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   他想了一下, 立刻就记起来那人是谁了。   心里一动,他没有离去, 而是就这么远远地站着。身侧那撑起宫殿的高大圆柱遮掩住他的身影,他隐身于柱后, 凝神仔细去听伽尔兰和塔斯达使者的对话。   他的听觉天赋异禀, 即使隔了十几米,他也能听见那边的对话。   当听到奥帕达送来的贺礼是那颗湛蓝色的宝石的时候,赫伊莫斯抿紧了唇, 心里很是不快。   看来, 那家伙还没打消对伽尔兰的念头。   虽然那使者说什么这宝石没有任何附加含义, 但是赫伊莫斯心里却是猜得出来,那个奥帕达是私心希望能让这颗有着特殊意义的宝石代替他陪伴在伽尔兰身边。   以伽尔兰的性格,一定会妥善保管好这个宝石。   等以后,只要伽尔兰一看到宝石,就会记起奥帕达这个人。   一想到这里,赫伊莫斯的眼神就幽暗了几分。   这一刻,他心里陡然燃起的一簇火,烧得滋滋作响。   而当那位塔斯达使者离去之后,他这一把心火不仅没有平息下来,反而随着塔尔提起的小王女、歇牧尔提出的选王太子妃等等越烧越旺。   他一手按在冰冷的石柱上,面沉如水。   艾尔逊的小王女也就罢了,那终究只是个孩子,但是歇牧尔的那些话……由不得赫伊莫斯不去深想。   的确,伽尔兰马上就要成年了,这一次被立为王太子之后,朝政势力有了改变,恐怕不少人都想要借由这个改变从中分一杯羹,王太子妃就是一个最好的突破口。   卡莫斯王不好女色,也许是因为在小时候见过自己父王的后宫里那堆乱糟糟的事情、甚至于备受宠爱的后宫侍妃引发朝政混乱的事情,所以,他至今未立王妃,他的后宫干干净净的,一个女人都没有,只有数十位毫无背景的侍女服侍着他。   这些年来,权贵大臣们没有一个人能成功地将自己家族中的女人塞进卡莫斯王的后宫中,最后,他们也只好放弃了。   而现在,有一个更好的人选摆在他们的面前。   恐怕那些权贵大臣已经开始在私底下琢磨着,如何将自己那娇滴滴的女儿、侄女或是美貌的孙女塞进王太子的后宫里。过不了几天,他们就会鼓动着卡莫斯王给伽尔兰选妃。   巨大的危机感让赫伊莫斯的喉咙一时有些发干。   他站在圆柱后出神了好一会儿,直到一位路过的侍从向他出声行礼,他才回过神来。   再一抬头,他就看见伽尔兰匆匆从大厅里离开了。   犹豫了一下,他跟了上去。   伽尔兰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有人跟着自己,走得很匆忙,那模样像是怕有人追上来一般。   等彻底离开了小议庭,来到一处稍微僻静点的小型宫所之后,他看见伽尔兰停下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手撑在石柱上,神色似乎有些郁闷。   等他走过去的时候,伽尔兰已经从手撑着石柱的姿势变成了转过身来,背靠在石柱上的姿势。   少年微微仰头,闭着眼,后脑抵在石柱上,嘴里还在小声的念叨着,显然是在自言自语。   只是,那几句自言自语的话都被他听得清清楚楚。   【王太子妃……】   蓦然的,赫伊莫斯只觉得自己心口一紧。   或许是因为从小看着伽尔兰长大的缘故,一直以来,他都下意识地觉得伽尔兰还小,根本没考虑过这个事情。   他总觉得,他不用着急,他还有很久的时间去慢慢地接近伽尔兰的心,一点点地让伽尔兰接受自己。   可现在——   心里一时间乱得厉害,当看到那双金色的眼睛睁开,映出他的影子的时候,赫伊莫斯来不及思考,他的行动比他的脑子要快,径直伸手一把抓住了伽尔兰的手。   当抓住那手腕的一刻,赫伊莫斯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就稳定了下来。   他深深地看着眼前困惑地看着他的少年,在心底做出了决定。   或许还太早了,对伽尔兰来说。   可是他很不安,非常地不安,他需要从伽尔兰口中得到一个承诺。   …………   已是傍晚时分,沐浴在火红的夕阳中,巨大的白色城墙巍然而立。   绿色的棕榈树笔直地竖立在大地之上,宽大的树叶随着微风掠过而微微摇动着。   白石砌成的莲花池里的水清澈见底,只是,水面上只剩下碧绿的荷叶,那浅蓝色的莲花随着渐凉的天气几乎都凋谢了。   宽大的白色城墙挡住了地平线,看不见即将没入地下的太阳,只能看见越过城墙而来的红光。   夕阳下的花园是安静的,只有偶尔响起的清脆的鸟鸣声。   赫伊莫斯看见伽尔兰向前走去,看着身前的园子,似乎有些失神。   他心底微微一软,还有点开心。   看来,伽尔兰也还记得这个地方。   这个他们都还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伽尔兰,你还记得这里是哪里吗?”   赫伊莫斯说,他目光柔和地注视着伽尔兰,放低声音。   “……记得。”   他听见伽尔兰回答。   少年回答的声音很轻,但是已经足够让他心底泛出更多的喜悦之情。   赫伊莫斯想起那个时候,那个被他惊得跌倒在地的小小的孩子睁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自己的模样。   他和伽尔兰一起所经历的一幕幕,仿佛就在昨天。   他守着这个孩子,从小小的一团,一直到现在这般模样。   他守着伽尔兰长大。   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不知不觉之中,这孩子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乃至于灵魂中的一部分。   没有人能将伽尔兰从他的生命中剥离。   就算是亚伦兰狄斯的众神也不能。   赫伊莫斯想着,伸出手,握住伽尔兰的手。   他开始将伽尔兰带来的时候,抓的是左手,而这一次,他握住了伽尔兰的右手,一抬起来,他就看见了那个被伽尔兰攥在手心里的东西。   雪松木的小盒子,那个塔斯达使者给伽尔兰的东西。   在看到这个小木盒的一瞬间,赫伊莫斯心里一沉,他的唇抿得锐利了几分,眼神也沉下来,散落下来的额发阴影落在他瞳孔里,让他此刻的脸色看起来有些阴沉。   而他盯着那木盒的眼神更是像是一头野狼一般,透出几分狠意。   …………   伽尔兰站在莲花池前,池水清澈见底,风吹皱了那一池水,带动碧绿的圆叶在水中起伏着。   那带着一点水汽的清香的微风掠过少年的颊边,调皮地撩起一缕金色的发丝。   太阳还没完全落下来,空气中还带着暖意,就连吹过的微风也并不会让人觉得寒冷。   可此时此刻,伽尔兰觉得自己的后背发寒。   记忆中的一幕幕飞快地在他脑海中闪过。   那撕裂漆黑云层的雪白闪电。   仿佛在耳边响起的轰隆隆的雷声。   如碎石一般硕大而沉重的雨点,砸在身上,一下下砸得人生疼。   那铺天盖地倾泻而下的瓢泼大雨。   还有,那个身着银白色盔甲、漆黑长靴踩踏着水地沿着池边一步步向他走来的高大身影……   他转回头,刚刚从记忆中闪过的那个身影就在他的身前。   他的瞳孔微微收紧了一些,就连呼吸也开始急促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刺得疼了起来。   伽尔兰无意识地抬手,想要按在一阵阵刺痛着的胸口上。   他紧张地绷紧了肩膀。   赫伊莫斯问他还记不记得这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赫伊莫斯想起了什么?   可是伽尔兰刚一抬手,还没来得及按在胸口,就被赫伊莫斯抓住了手。   他抬头向赫伊莫斯看去。   他看到了赫伊莫斯被阴影笼罩着的阴沉眼神,赫伊莫斯紧紧地扣着他的右手手腕,盯着他的那只手。   他清楚地看到,那金红色的眼眸里透出的狠意。   伽尔兰的心脏猛地一跳。   此刻沉默着的赫伊莫斯的脸色让他心底发慌。   的确,这一世的赫伊莫斯不会伤害他。   可……若是前几世的赫伊莫斯呢?   前几世的赫伊莫斯对他恨之入骨。   如果现在的赫伊莫斯有了前几世的记忆……   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伽尔兰还记得,上次在墨涅斯特城里,赫伊莫斯说过,自己之所以突然情绪失控发狠地想要杀死厄尔,是因为他看到了很可怕的幻象。   赫伊莫斯认为是幻象,可是伽尔兰知道,那不是幻象,而是前几世真的发生过的事情。   如果说赫伊莫斯能看到那些,那是不是说明也能看到和自己有关的事情?   赫伊莫斯脸色阴沉地盯着他不说话,弄不清楚赫伊莫斯到底有没有前几世记忆的伽尔兰也不敢先开口。   这种沉默的氛围让他的胸口紧绷着,呼吸都有些急促了起来。   心脏在加速跳动着,伽尔兰觉得自己攥着木盒的那只手都开始渗汗了,为了避免抓不住木盒,他只能更紧地攥紧它。   不知道为什么,伽尔兰觉得自己心底深处在这一刻突然泛出一点隐隐的疼痛。   这么多年来,赫伊莫斯一直都对他很好。   他宠着他,护着他,从来都把他放在事情的第一位,甚至宁可让自己身陷囹圄也要保护他。   他看着他的眼神从来都很温柔。   而现在,若是赫伊莫斯有了前几世的记忆……那么,他和赫伊莫斯之间曾经亲密无间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   ………………   赫伊莫斯盯着伽尔兰的右手。   他眼见那只手越攥越紧,手指死死地握着手中的那个木盒,像是生怕被自己抢走一般,脸色越发不好看了。   可是他知道,他若是真的将它抢走,一定会让伽尔兰生气。   所以,他深吸一口气,将心底那股嫉妒的火焰压下去。   没关系。   他告诉自己。   那只是一个死物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现在在伽尔兰身前的人,是他。   “伽尔兰……”   他低声喊着少年的名字。   少年安静地站在他跟前,垂着头,流金似的长发散落在那纤细的肩上。   从他的视线看下去,能看见那细密的淡色睫毛,像是蜻蜓的翅膀一般,风掠过的时候,那睫毛末梢微微动一下。   它那一动,就像是轻轻地擦过了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一瞬间让赫伊莫斯心底的不快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突然觉得指尖有些发痒,忍不住想要去拨弄一下那软软的睫毛。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去做了。   刚一抬手,他就看见伽尔兰突然用力地闭紧了眼。   少年紧紧地闭着眼,唇也抿紧着,虽然没有躲开他的手,但是那表情看起来紧张得厉害,肩膀也明显在绷紧着。   赫伊莫斯甚至能听见伽尔兰的呼吸都比往常急促了一些。   他在紧张?   为什么?   赫伊莫斯的手指还停留在离那细长的睫毛极近的地方。   他看着伽尔兰那张因为紧张而绷紧的小脸,心里无数个念头在飞速地闪过。   莫非……是因为伽尔兰看到这个地方,猜到了自己想要对他说什么话,所以才这么紧张?   赫伊莫斯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伽尔兰既然已经猜到自己想要对他说什么了,却一不转身离开,二不开口阻止他说话,还表现出这幅紧张的样子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那么,这是不是代表着,伽尔兰并不反感自己即将说的话,甚至可能是在等自己开口?   就在赫伊莫斯脑子有些乱、定定地看着伽尔兰的时候,伽尔兰那紧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一条小缝,偷偷地向上瞄了他一眼。   和他的视线一对上,伽尔兰像是偷偷做坏事被抓到了一般,露出慌乱的神色,猛地一下子又把眼给闭上了。   少年闭着眼,努力装出一副我没有偷看的表情,可是抿紧的唇却暴露了他的惊慌。   那小模样就像是一只偷偷地偷果子却被抓了个正着于是歪着头努力装无辜的小松鼠一样,实在是太可爱,可爱得让赫伊莫斯的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一定是这样了。   赫伊莫斯想。   伽尔兰在等他说话。   伽尔兰在等他将自己的心情说出来。   赫伊莫斯这么想着,只觉得心里一点点地泛出甜丝丝的滋味,不久前听到要选王太子妃时的不安,还有刚才看到伽尔兰手中的木盒时的怒火早已被他丢到了九霄云外。   他想,他一定要好好地将自己的心情传达给伽尔兰。   他要告诉伽尔兰,他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要告诉他,终其一生,他都会守在他的身边。   这些念头在心底盘旋着,赫伊莫斯看着那仍然紧闭着眼一脸紧张的伽尔兰,像是被伽尔兰的情绪所感染了一般,他觉得自己也莫名紧张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一些,可是他听见自己的心脏突突地跳动了起来。   跳得那么剧烈,他甚至怀疑伽尔兰是不是都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可是那些在脑海中盘旋了无数次的话语突然卡在喉咙里,事到临头,怎么都吐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的手心都开始出汗了。   不想让伽尔兰感觉到自己的狼狈,赫伊莫斯下意识松开了抓着伽尔兰的那只手。   从池水上空吹来的微风掠过掌心,凉凉的。   赫伊莫斯发现自己这一刻竟是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就连前往北地,第一次冲上那充斥着血腥味和尸骨的战场时,他都不曾紧张到这种程度。   他浑身绷紧得比和敌人厮杀的时候还要厉害,就像是一个青涩至极的小毛头一样。   他努力地张了张嘴,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伽尔兰依然站在他身前,安静地,闭着眼,细长睫毛在白皙的颊上落下浅浅的影子。   那一阵风掠过,掀起一缕金色的发丝,轻轻地从赫伊莫斯的颊边擦过。   那发丝柔软的触感让赫伊莫斯心里蓦然一动。   他再也来不及多想,不假思索的,或许是他的身体自己擅自做主了。   他伸出双手,捧住伽尔兰的颊。   手指稍一用力,将伽尔兰的头抬起来。   他俯身低头,吻住了少年那浅粉色的唇。   那已经许久未曾感觉到的、甚于一切甜美的滋味仿佛从他唇中渗入他的身体、甚至是他的心底深处。   ……和以前的吻不一样。   这一次,并不是他强行亲吻伽尔兰。   这一次,是他与伽尔兰第一次心意交融的吻。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仿佛融化在了这个甜美的亲吻之中……   …………   全心全意地沉醉在这个‘心意交融’的吻中的赫伊莫斯因为闭着眼,所以他并没有看见,在他吻下去地那一瞬间,原本紧闭着眼的伽尔兰唰的一下睁大的眼。   突然被抬起脸来的少年睁圆了眼,一脸懵逼看着赫伊莫斯。   他明明又是紧张又是有一点难过地等着赫伊莫斯对自己不客气地逼问的,怎么突然就——?   伽尔兰还懵着,突然唇上一软,似乎有什么柔软而湿润的东西轻轻地舔舐过他的唇瓣,然后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侵入他的齿缝之中。   那探入的东西似乎碰触到了他的舌尖,蓦然间,他后颈酥麻了一瞬。   被不在预料中的情景惊得失神了片刻的伽尔兰在这一麻中陡然清醒了过来。   他涨红着脸猛地一咬牙,让入侵他唇中的舌头因为疼痛而缩了回去。   下一秒,他一伸脚,勾在赫伊莫斯的脚踝上,往外一拽。   与此同时,他的手肘重重地撞击在赫伊莫斯的胸口,将其整个人重重地向后撞去——   哪怕是有着‘地狱的黑骑士’称号的赫伊莫斯,在此刻这种过于忘我以至于毫无防备空门大敞的情况下,也是无法抵挡这突如其来的三连击的。   他整个人向后踉跄了几步。   按理说,以伽尔兰的攻击,顶多让他踉跄两步就能重新站稳。   然而,此刻,他们两人都站在莲花池的岸边。   尤其是赫伊莫斯,正好身后就是池水。   于是,只听见那噗通一声,水花四溅,赫伊莫斯向后一个踩空,整个人一下子跌进了池水中。   赫伊莫斯浑身湿透地坐在池水中,那一头黑发都湿淋淋地贴在他褐色的颊边,发梢的水珠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似地从他眼前掉落。   他还没回过神来,只觉得眼前一道寒光掠过。   冰冷的剑鞘一端出现在他的眼前。   赫伊莫斯抬头看去,只见那站在岸边的金发少年盯着他,唇抿得紧紧的,脸也绷得紧紧地。   那把不知道是没来得及还是其他原因没有拔出鞘的剑被伽尔兰握着,剑鞘的顶端硬邦邦地抵在他的胸口。   伽尔兰站在岸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咬紧牙,板着一张脸,瞪着赫伊莫斯的眼神在伽尔兰自己看来应该是很凶狠的。   但是,落在那张红扑扑的脸上,少年的眼神怎么看都给人一种奶凶奶凶的感觉。 第169章   伽尔兰原本白净的脸此刻涨红得厉害, 多半是气的,还有一小半是……   唇上隐约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 还有舌尖上被碰触的那一点微麻的感觉,像是烙印在了那一处, 挥之不去。   他只能越发用力地抿紧了唇, 又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 想要借由这种压力和轻微的刺痛感去掉那残留的触感。   伽尔兰瞪着湿淋淋地坐在池水中的赫伊莫斯,涨红的脸上, 那双眼睛像是能喷出火来。   可惜赫伊莫斯只是跌在了池水边上,很浅,他坐在水中,双手向后按在身后撑住身体,那晃动的水面甚至还没碰到他屈起的双腿的膝盖。   他微微低着头, 湿淋淋的黑发贴在颊边,似乎在看那抵在他胸口的剑鞘。   然后,他的视线顺着那剑鞘向上,顺着伽尔兰攥着剑柄的手继续往上, 最终落到了伽尔兰涨红的脸上。   “赫伊莫斯, 你带我来这里到底要做什么?”   伽尔兰绷紧了一张脸, 开口喝问道。   他此刻站在池水边, 高了赫伊莫斯一大截, 难得能以这么居高临下的身位俯视赫伊莫斯。   他自我感觉自己说话的时候, 无论是语气还是动作, 都很凶狠。   可是, 伽尔兰自以为的凶狠,落到赫伊莫斯眼中,却完全不一样。   他看到的是,少年的唇很红。   原本只是淡淡的浅粉色,就像是尚未开放的花蕾一般,可是此刻,不知是被脸上的泛红感染了还是因为抿紧得太厉害,唇瓣红艳艳的,就像是刚刚绽放的娇嫩花瓣似的,让人看一眼就食欲大开。   于是,本能地,赫伊莫斯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那红红的唇上。   赫伊莫斯那赤裸裸地渴求着的目光就像是炭火一样,让伽尔兰觉得被盯着的地方烫得厉害。   好不容易平息了一点的颊腾地一下又热了起来,心里的火气也随之涌上来,他强作镇定,将手中长剑往前一捅。   这一下,那硬邦邦的剑鞘顶端就重重地撞在赫伊莫斯的胸口上。   少年咬牙问:“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一边说,又恨恨地用剑鞘捅了赫伊莫斯胸口一下。   若不是赫伊莫斯此刻坐在水中,伽尔兰真恨不得直接用脚去踹这家伙就好。   赫伊莫斯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抵在自己胸口的剑鞘一眼。   “你不打算将它拿开?”   他没有回答伽尔兰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伽尔兰呵呵两声。   “不打算,还想着要不要干脆把剑鞘拔下来。”   他一边说,一边又毫不客气地将剑鞘顶端朝赫伊莫斯胸口狠狠杵了两下。   “毕竟你当初可没留过情面。”   他说,那话有些不清不楚地,让人听不太懂。   要知道,前一世在这里的时候,赫伊莫斯可是直接将他一剑穿心。   那力道之大、之狠,竟是将他整个人都这一剑钉在了石墙上。   他现在回想起来,都还觉得心脏在隐隐作痛。   而他现在只是用剑鞘戳赫伊莫斯的胸口这么几下,已经是相当便宜这家伙了。   就在伽尔兰想着前一世的事情,气哼哼地用剑鞘戳着赫伊莫斯胸口的时候,赫伊莫斯却是突然失笑。   “那个时候我的确是不小心把你吓得摔倒了。”   他仰着头看着伽尔兰,笑了起来。   “现在你把我都推进水里了,怎么都算是报完仇了,所以,别再记仇了好吗?”   伽尔兰怔了一下,脑子努力转动了几下,忽然之间恍然大悟。   他终于记了起来。   这个地方对他来说是前一世被赫伊莫斯杀死的地方,可是,对赫伊莫斯来说,这里是小时候的他们的初见之地。   当他这一世重生的时候,一睁眼,就看到近在咫尺的少年赫伊莫斯,然后还心有余悸的他被惊得一屁股摔倒在了地上。   ……   …………   难怪赫伊莫斯开口就问他记不记得这里是哪里。   他还以为赫伊莫斯看到了前几世的事情,来找他算账,所以紧张得要死。   原来是他自己闹了个大乌龙。   不知为何,伽尔兰觉得自己突然就松了口气。   从刚才起一直都沉甸甸的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就连那深深地埋在心里的一缕难受的情绪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嗯?……难受?   伽尔兰突然有些出神。   为什么只要一想到赫伊莫斯因为有了前几世的记忆就有可能疏远他这件事,他会觉得难受?   这么多年来,他明明一直都在努力地想要远离赫伊莫斯,可是,现在真的有了赫伊莫斯主动远离他的可能性时,他却觉得……有些难受?   为什么?   “伽尔兰。”   就在伽尔兰因为心底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而怔住的时候,赫伊莫斯突然喊了他一声。   他下意识向赫伊莫斯看去,就看到了赫伊莫斯的视线垂下来,落在了他的手上。   “伽尔兰。”   赫伊莫斯看着他的右手,眼神有些冷。   “那个东西,你会一直留着吗?”   “啊?这个是……”   伽尔兰这才反应过来,奥帕达给他的蓝宝石的盒子还被他攥在手里。   ……等等。   刚才赫伊莫斯眼神阴沉地盯着的……其实是他手上的这颗蓝宝石?   所以,刚才赫伊莫斯脸色不好的原因……是因为在吃醋?   终于反应过来的伽尔兰愕然,还有些哭笑不得。   就在这个时候,还坐在水中的赫伊莫斯趁他不注意,突然抬手,一把握住还抵在他胸口的剑鞘。   然后,用力一拽。   少年在猝不及防中整个人被拽得向赫伊莫斯的方向跌倒过去。   只听见噗通一声,水花四溅,来不及松开剑柄的伽尔兰整个人径直向前摔进莲花池中。   溅起来的水迷住了他的眼,水花也溅进了他的嘴里。   等他吐出一口水,张口喘了几口气,好不容易重新睁开眼时,就看见那双金红色的眸近在咫尺,锐利的眼角微微上扬着,透出一点笑意。   他这才发现,自己向前摔下去的时候正好就趴在了赫伊莫斯身上。   下午时分的太阳正亮着,明亮的阳光照得这一池水波光粼粼。   一圈又一圈的水纹从水中的两人身边扩散开来,让漂在水面上的碧绿的莲叶起伏着。   赫伊莫斯仰面坐在池水中,两腿在水中屈起,上半身微微向后倾斜着。   他一手在身后撑着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搂在怀中的少年腰上。   而被他拽得跌进池水中的伽尔兰则是恰好就趴在了他身上,两膝跪在水中,一只手按在赫伊莫斯身侧,另一只手则是在摔下来的时候无意识地揪住了赫伊莫斯胸口的衣襟。   在他抬起头来之前,他的颊刚才都还贴在赫伊莫斯那湿透了的胸前。   赫伊莫斯穿着的衣服是深色的,湿透了也只是贴在身上,显露出青年身躯那紧致的肌肉线条。   可是伽尔惯来都是穿着浅色的衣服,今天也是一身白色短袍,又正好是柔软的纱织布料,此刻被水一浸湿,纱织布料就变得半透明了起来。   那湿淋淋的半透明纱衣紧贴在少年的身上,几乎将那如鹿一般优美而纤细的身躯都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少年的身体映着阳光,柔韧而美好,肌肤白生生的,就像是丝滑的牛奶一般,却偏生和那浅褐色的肢体纠缠在了一起。   湿淋淋的金发从半透明的湿衣上垂落下来,几缕黏在伽尔兰身上,几缕越过少年白得发光的肢体,缠绕在了那肌肉微微鼓起的褐色手臂上。   雪松木的小盒子滚落到了池底的一边,未出鞘的长剑静静地躺在不远处的池水中。   眼睛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衣着半透明的少年,手指感受着自己搂着的那腰的柔软,赫伊莫斯的咽喉无意识地轻轻咽了一下。   一股火腾地一下烧起,从身体最深处,扩散到他的四肢甚至于五脏六腑里。   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在这一刻干渴得要命,就连浸在冰凉的池水中也丝毫缓解不了他的燥热。   身体在发烫,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沙漠中跋涉了许久的旅人,几乎要渴毙在那金色的沙地之上。   而唯一能让他解渴,拯救他的性命的只有……   ……   还不行。   现在还不行。   如此告诫着自己,赫伊莫斯强忍着那种从心底涌出来的饥渴感,压制住自己对怀中少年的渴望。   “赫伊莫斯!你有病啊!”   可是那个让他几乎快要失控的少年却对自己的吸引力毫无自觉,抬头就咬牙切齿地瞪他。   “你信不信我现在真的就把那剑拔出来,对你的心脏捅一剑?”   一不留神就被赫伊莫斯拽下池水弄得浑身湿淋淋的,狼狈至极,伽尔兰恨得磨牙。   怒气冲冲的他一边放狠话威胁赫伊莫斯,那只攥着赫伊莫斯胸口衣襟的手也一边揪得越发用力。   被伽尔兰怒视着,赫伊莫斯突然扬了下眉。   “可以。”   “……啊?”   “我说,可以。”   “…………你该不会是摔傻了吧?”   赫伊莫斯嘴角微微上扬,他抬起原本搂着伽尔兰腰的右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他的手,恰好就按在伽尔兰揪着他衣襟的那只手上。   褐色的大手覆盖上白皙的指尖上,紧紧地将其按在自己胸口上。   他说:“我把它给你。”   手被赫伊莫斯按在那湿淋淋的胸口。   指尖所触及的结实的胸膛下,那里面的心脏在有节奏地跳动着。   赫伊莫斯那映着少年身影的金红色瞳孔深处仿佛有着深深的光影在交错。   他说:“记住,伽尔兰,它永远属于你。”   ……   噗通。   突如其来的一下。   那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伽尔兰整个人僵在了这一瞬间。   他的手被按在赫伊莫斯的胸口,他的指尖能清楚地感觉到从赫伊莫斯胸膛深处传来的心脏的韵律。   ……可他听到的不是赫伊莫斯的心跳声。   刚才那突兀的一下,让人猝不及防的,仿佛就在他耳边炸开的,是他那一下重重的心跳声。 第170章   虽然还是下午时分, 太阳正当空,但是王城近来已天气转凉,所以一身湿淋淋地浸在池水中,被风一吹, 还是有些凉。   身体有些凉, 可唯独那一只手却是滚烫的。   那褐色的大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强行将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明明手指碰触到的是湿透的衣服, 应该是凉的,可是赫伊莫斯胸口的高温却仿佛是透过湿衣传递到他的指尖,烫得厉害。   他按着赫伊莫斯的胸口,只觉得那里就像是快要喷发的火山一般,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那涌出的无形的岩浆滚烫得几乎要把他的手指灼伤。   那种热度从指尖沿着手、沿着手臂的血液向上传递而来, 像是在他的身体里也染起了热度。   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仿佛通过右手和赫伊莫斯的心跳声连接在了一起。   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伽尔兰无措的,亦是有些慌张地挣扎了一下,想要将自己的手缩回来。   可是他刚动了一下,赫伊莫斯的手指就猛地扣紧了一分,用力地了握紧他的手, 不肯松开。   伽尔兰又慌乱地拽了几下自己的手。   很快的,他的手停住了。   因为在挣扎的时候, 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被赫伊莫斯那粗粝的掌心摩擦导致的轻微的刺痛感。   伽尔兰的手保养得很好, 手指修长, 白皙, 肌肤泛着光泽。   虽然也有一点持剑练出来的薄薄的茧,但是,每天晚上,都会有侍女为他精心保养手脚上的肌肤。   贵族大多都是如此,赫伊莫斯也是如此,从湿润的手臂上那泛着褐色光泽的肌肤就看得出来。   但是,此刻赫伊莫斯握着他的手的掌心却粗糙不堪,只有那些劳苦了一辈子已经年近六七十的老奴隶,才会有这么粗糙的手掌。   ……   这双满是疤痕甚至连掌纹都没有了的掌心,是赫伊莫斯当初为了从火海中将他救出来留下的东西。   这伤,是为他受的。   伽尔兰突然就有些心软。   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这么多年里,赫伊莫斯对他的好,为他做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他都记得。   小时候的他对赫伊莫斯的确是有着恐惧心理的,就算后来知道了赫伊莫斯性格扭曲的真相,知道赫伊莫斯也很无辜,但是只要一想起过去的那几世,他就压不住自己心底对赫伊莫斯的惧意。   可是这些年来,在不知不觉中,这种惧意已经越来越少。   一方面是因为他自己逐渐开始成长,有了很多陪伴在身边的同伴。当一个人自身开始变得强大的时候,他就不会再去惧怕他人。   而另一方面……赫伊莫斯对他的无微不至的呵护也在无形中一点点地消磨去了那种惧意。   所以,已经够了。   对前几世的阴影,对眼前这个人的阴影,差不多是消失的时候了。   “赫伊莫斯,你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那是他自己一直都不曾注意到的事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赫伊莫斯也已经成为了他心中很重要的人。   他会想要保护他,他会不想让他受伤,他会希望赫伊莫斯以后过得很好,一生都很好……就和卡莫斯王兄一样,就和凯霍斯他们一样。   伽尔兰认真地和那双金红色的眼对视。   “我在意着你,就如同你在乎我一般。”   他动了动手,不是挣扎,那动作很轻。只是这一次,他却是很轻松地就将自己的手从赫伊莫斯手掌中抽了出来。   “我们一起长大,一直到现在,或许在以后,也会像现在这样一起走下去。”   少年俯身。   第一次,他主动伸手抱住了赫伊莫斯。   他倚在赫伊莫斯身上,双手环住了对方的颈。   他闭上眼,颊贴在了那湿漉漉的黑发上。   “我不会前进一步,同样的,也不会后退一步。”   他抱着赫伊莫斯的肩,闭着眼,在赫伊莫斯耳边轻声说话。   “我们会一直像现在这样,不会有任何改变。”   伽尔兰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双臂搂着的肩突然用力绷紧了一下。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被他抱着的这个人似乎整个人都僵了一瞬。   赫伊莫斯听懂了他的话。   因为听懂了,才有了这样的反应。   【我们会一直像现在这样,不会有任何改变。】   只能到此为止,只能像是现在这样。   我们不会疏远,但是,也不可能更进一步。   他不会再惧怕他,也会让前几世的阴影从心底消失掉。   他们会一直都很亲密,会守护着彼此直到最后。   ……   但是,赫伊莫斯的感情,他不会接受。   或许有一点心软,或许还有一些心动,或许的确也有被赫伊莫斯打动了一点。   但是他不可能接受赫伊莫斯。   从各种意义上,从各个方面上。   伽尔兰直起身,他睁开眼看着身前的人。   赫伊莫斯微垂着头,那薄薄的唇抿得紧紧的,如一条直线。   他的肩膀绷得很紧,很用力,那肌肉都鼓了起来。湿淋淋的黑发搭下来,贴在他的额头上,让他眼窝的阴影越发浓郁。   伽尔兰的双手还按在赫伊莫斯的肩上。   他低头,轻轻地吻了一下赫伊莫斯的额头。   然后,他站起身来。   水珠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从起身的少年身上坠落,掉落在赫伊莫斯的身上,或是掉落在池水中,溅起一圈圈的水纹。   伽尔兰起身离去。   他走得很快,走过的石子路上留下水的痕迹。   只是,在即将离开这个花园的时候,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赫伊莫斯仍旧静静地坐在池水之中,垂着眼,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黑发湿淋淋地黏在他的颊边。   那就像是一头被遗弃的黑狼,浑身的毛发都湿哒哒的,就这么呆呆地蹲在水坑之中。   …………   ………………   将近傍晚时分,斜在地平线上的太阳还亮着,而天空另一侧已经出现了一点微亮的星光。   虽然还早,但是宫所里的灯都已经点亮,将整个房间都照得亮堂堂的。   伽尔兰坐在橄榄木椅上,刚泡完澡,白皙的肌肤上散发着一点热气,微湿的长发从他身后披散下来。   “您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那么不小心掉进池子里?”   女官长站在他的身后,一边用柔软的白巾擦拭着王子的湿发,一边低声念叨着。   伽尔兰回来的时候那浑身湿透的模样,把她吓了一跳。   后来伽尔兰说是走路和别人说话,一个不留神,就踩进水池里去了。   塔普提很怀疑,所以才开口询问,她不认为小王子是那么粗心的人。   可是伽尔兰坐在她身前,笑嘻嘻地就是不说话。   她摇了摇头,一心一意地擦干手中的金发,不再多问了。   等她差不多擦干的时候,那一直看着前方像是在出神的伽尔兰突然开口问了她一个问题。   “塔普提。”   他说,   “如果你有一个喜欢的人,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可是那个人不会和你在一起,所以拒绝了你好几次,你还会继续喜欢他吗?”   “不会。”   一秒即答。   “……好快!你不考虑一下吗?”   “没什么好考虑的,殿下,我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就算再怎么喜欢一个人,别说好几次,哪怕只是被拒绝一次,我就会放弃。”   “那……如果同样也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和你差不多,不,比你还强的那种人,被拒绝了好几次还不肯放弃的话,你会觉得这样的人很傻吗?”   “虽然和我的观念不一样,但是我不会去嘲笑他,或许是因为我的爱不够深,所以做不到他那样……但是,您说的那个人如果真的做到那种程度,想必是真的很爱对方,爱到甚至可以为之舍弃自己的骄傲的地步。”   用象牙梳一下一下地、轻轻地梳理着手中如丝绒般柔软的金发,塔普提轻声回答。   “但是感情的事情是没有道理的,没有人规定,他喜欢你,你就非得同样喜欢上他。这只能说阿芙朵弥尔并没有怜悯此人,将风信子的花束送到了那人的手中。”   伽尔兰下意识转过头,视线穿过那敞开的落地窗,看向庭院中那池水边大片大片的风信子。   那一簇簇淡紫色的花朵沐浴在火红的夕阳之下,细小的花瓣在风中微微晃动着。   爱与美的女神阿芙朵弥尔,伴随着无数美丽的鲜花而诞生,每一朵花都有着自己的象征意义。   其中,风信子是代表着悲伤的、没有结果的爱情。   亚伦兰狄斯人在安慰失恋的人时都会说,你没有错,只是阿芙朵弥尔将风信子的花束送到了你的手中。   …………   夜深了,塔普提女官长已经离去,伽尔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怎么都睡不着。   他不可能接受赫伊莫斯,所以,他下了定论。   他和他之间不可能再进一步。   他又一次拒绝了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垂着头,仿佛没什么生气地、静静地坐在池水中的那一幕一直在他脑中回旋着,挥之不去。   伽尔兰起身坐起,随手披了一件外衣出了房间。   他站在水池边,看着那水边那大片大片的风信子。   细小的淡紫色花朵,聚拢成一簇,纤细而又可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他想着赫伊莫斯,他知道,他在意着、重视着赫伊莫斯,甚至也是喜欢着的,但是,并不是爱意。   塔普提说,感情的事情没有道理,也没有对错。   所以,他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   可是他……有些心疼。   就像是一头被自己亲手养大的,养得野性十足、凶狠彪悍的大狼狗,此刻却是一副仿佛要被他抛弃的模样,拉耸着耳朵可怜兮兮地蹲在角落里。   让人看着就有些不忍心。   夜风有些凉,掠过看着风信子花丛出神的少年颊边。   突然,不远处的围墙上传来一点动静,敏锐地察觉到那点轻微的响动的伽尔兰立刻就清醒了过来。   他提高警惕,转头看去,随时准备叫守在外门的侍卫进来。   他一转头,就看见一个黑影身手矫健地从高高的围墙上跃下。   那动作,熟练极了,一看就知道是老手。   伽尔兰:“…………”   好歹让他再多愁善感一会儿啊。   还有,赫伊莫斯这个喜欢在夜晚翻他宫所的围墙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   还没等伽尔兰在心里这么吐槽完,那从高高的墙上一跃而下的赫伊莫斯已经一眼看到了站在风信子花丛中的少年,快步走了过来。   他的行动是如此之快,以至于伽尔兰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就被走过来的赫伊莫斯一把抓住了。   伽尔兰觉得自己开始头疼了起来。   他以为自己已经说到了那份上,他都拒绝了赫伊莫斯这么多次了,赫伊莫斯那么骄傲的性格,早该放弃他了才对啊。   他没有挣开赫伊莫斯的手,只是叹了口气,说:“赫伊莫斯,我想我下午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嗯,我知道。”   “我说过,不管过去多久,我们之间的距离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我记得。”   赫伊莫斯回答。   “我想了很久,然后有了答案。”   他说,“你说你不会改变,那就不需要改变。就像你说的那样,你我之间,你可以一步都不向前走,但是,伽尔兰,你也说过,你不会向前走,但也不会后退一步。”   “我是说过,可……”   他那个意思是说,他不会疏远赫伊莫斯,不会对其有隔阂。   “你也没说,不准我向前走。”   伽尔兰的话说到一半就被赫伊莫斯打断。   “你不动,就由我来。”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身前的少年,说,“由我来走向你。”   “我会走到你身边,不管多久。”   不管多远,不管要花多久的时间,他都会走到伽尔兰的身前,就像现在这样,紧紧地抓住这个人。   他不会放手。   因为话说到一半被打断,伽尔兰还微张着嘴。   可是他看着赫伊莫斯,脑子乱糟糟,半晌说不出话来。   赫伊莫斯双手握着他的手臂,低头看他。   那双金红色的瞳孔映着他的影子,在黑夜中亮得像是在发着光一般。   被那双眼盯着,他觉得自己的心率又开始有些不正常。   他刚想要说点什么,眼角却不小心瞥到远处的一点灯光。   心里一惊,他伸手抓住赫伊莫斯的肩将其猛地往下一压。   “快躲起来!”   他快速而小声说着,使劲地将赫伊莫斯按下去。   还好那大片大片的风信子花丛很高,几乎到人的大腿,赫伊莫斯一俯身跪下去,身体就能隐身在花丛之中。   “王太子殿下?”   那是一名巡夜的侍女,她拎着一盏提灯,站在不远的拐角处向他行礼。   “这么晚了,您还不休息吗?”   “嗯……我有点睡不着,出来散散步。”   伽尔兰不自在地轻轻咳了一声。   “这边没什么事,你去看看其他地方吧。”   “是的,殿下。”   看着侍女躬身退下了,伽尔兰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嗯?   他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等等。   他为什么要这么惊慌?   他为什么要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把赫伊莫斯藏起来?   他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啊——   ………………   阿芙朵弥尔女神啊……   黑夜中,快步离开的侍女激动得拎着提灯的手都在微微发抖,那灯光在她脸上晃动不休。   她看到了……看到了啊……   伽尔兰王太子,还有,赫伊莫斯殿下。   他们……   ……   啊,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幕。   如梦似幻。   那幽暗的夜色里,他们站在风信子的花丛之中。   细碎的星光撒落在被风信子簇拥着的那两人身上……   那是隐藏在黑暗之中的恋情。   当风吹过的时候,那一簇簇淡紫色的花束在静静相拥的两人身边轻轻摆动着,仿佛在轻声悲叹着……   风信子,悲伤的爱情,无法实现的悲哀的恋情。   侍女捂着胸口。   噢,女神啊,我仿佛也感觉到了那种哀伤的恋情的滋味。   这是您的安排吗?   您将爱情赐予了我们。   它是那么的美好,却又那么的残酷。   那么的……令人心碎。 第171章   那边,信仰着阿芙朵弥尔的侍女还在浮想联翩, 因为那‘无望的、令人心碎的恋情’而感慨并心痛着。   这边, 已经反映过来自己根本没必要将赫伊莫斯藏起来的伽尔兰心里正呕得慌。   明明赫伊莫斯经常晚上跑过来找他,不管是塔普提女官还是其他侍女早就已经习惯了, 就算让那名侍女看见赫伊莫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为什么那时他就紧张得厉害, 慌手慌脚地将赫伊莫斯一把按在了花丛里面呢?   弄得好像他们是在私会, 见不得人一样。   ……   呸!   私什么会,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赫伊莫斯有什么私会!   伽尔兰一边这么没好气地想着,一边回过身,向身后看去。   赫伊莫斯坐在花丛中,脸上完全看不出什么紧张的神色, 反而是在伽尔兰向他看来的时候, 对其勾唇一笑。   然后, 他向伽尔兰伸出手, 那模样看起来像是伽尔兰不拉他一把,他就不起来了。   俊美的年轻人坐在淡紫色的风信子花丛中, 星光落入他明亮的金红色瞳孔之中, 像是宝石在黑夜中泛着光。   哪怕是坐在地上的姿势, 向伽尔兰伸出手的动作, 也给人一种慵懒而又好看的感觉。   伽尔兰盯着那只向自己伸来的手,看了好半晌, 没有动。   可是他不动, 赫伊莫斯也不动。   那只手就这么固执地悬在半空中, 赫伊莫斯的眼也直勾勾地盯着伽尔兰。   很显然,如果伽尔兰不做些什么,赫伊莫斯就真不打算起来了。   ……这家伙是在耍赖啊。   伽尔兰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但是,以他对赫伊莫斯的了解,如果他现在转身走的话,赫伊莫斯真的能固执地在这里坐一晚上,直到天亮。   到时候塔普提和其他侍女一出来……   伽尔兰不敢想象会发生多大的骚动。   他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抓住了赫伊莫斯的手,用力一拽。   赫伊莫斯见好就收,也不再拿乔,顺着他的力道就趁势站了起来。   伽尔兰果断开口赶人。   “很晚了,我要休息了,你快点回去。”   “好。”   赫伊莫斯答应得太过于干脆,以至于让伽尔兰有些吃惊。   他扬起脸疑惑地朝赫伊莫斯看去,想要看清赫伊莫斯是不是又在打什么主意。   赫伊莫斯的确在打什么主意。   当伽尔兰抬头看向他的那一瞬间,他抓住时机,飞快地低下头。   在伽尔兰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唇已经落在了伽尔兰额头柔软的金发上。   他轻轻吻了一下伽尔兰的额头。   那是与少年下午时在池水中吻了他的额头一样的动作。   但是,比起伽尔兰那个充满歉意和安抚意味的吻,他此刻的亲吻更加的温柔,他注视着身前少年的目光里满满都是眷念。   然后,不等伽尔兰说话,他干脆地转身就走。   等伽尔兰生气地喊出了他的名字的时候,赫伊莫斯已经走远了。   伽尔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个身影轻轻跃上围墙,然后消失在黑夜中。   那家伙跑的太快,让他连生气都生不起来了。   最后,也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话说这个家伙自尊心不是挺高的吗?   塔普提都说了被拒绝了一次就会放弃,而赫伊莫斯被自己拒绝了那么多次,还要抓着他不放……   嗯?   说起来,他到底拒绝了赫伊莫斯几次来着?   如果从小时候开始算的话……   伽尔兰下意识看向庭院的另一侧,那高高的伊斯达尔女神的喷泉石像矗立着的地方。   那时,还是少年的赫伊莫斯在那里对他说,会用一生来保护他、守护他,但是想起来自己是在喷泉下被赫伊莫斯毒杀的他毫不留情地推开了赫伊莫斯。   不过少年时期的赫伊莫斯到是很傲气,被他拒绝之后,就离他远远的了。   如果不是因为后来那一次火灾事件,他梦到了真相,或许他和赫伊莫斯在那一次拒绝之后就会分道扬镳,长大后彼此之间的关系也会很冷淡吧……   然后再就是护送塔斯达使团回来后的那个庆功宴上,赫伊莫斯找到了因为有些醉酒而爬到山顶阁楼吹风的他。   当时他还以为赫伊莫斯是要将他从山顶上推下去,吓得他出了一后背的冷汗,酒都吓醒了——毕竟他当时突然想起来,有一世他是在山顶阁楼边上被赫伊莫斯推下去摔死的。   他还以为要重蹈覆辙……结果,没想到,赫伊莫斯竟是突然强吻他,向他表达了爱意。   当时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说起来,长大后的赫伊莫斯比少年时难糊弄多了,没那么容易拒绝了……   最后就是这一次,在他前一世被一剑穿心钉在城墙上的那个地方,他还以为赫伊莫斯想起了前几世的事情,重拾起对他的恨意,又是紧张又是难过……   …………   嗯?   伽尔兰回想着回想着,突然就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再仔细一想,他瞬间反应过来了。   不是错觉,是真的有古怪。   赫伊莫斯每次向他告白的时候,他都会想起被其杀死的情景,是因为他们每次都正好在当初他被杀死的那个地方。   伽尔兰:“…………”   心情突然很复杂。   ……巧合吗?   每次都在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被杀死的那个地方被亲手杀死他的那个人求爱,有种心好累的感觉。   真不知道这到底是他倒霉,还是赫伊莫斯倒霉……   …………   被那个侍女这么一打岔,结果伽尔兰没能驳回赫伊莫斯说的那些话,于是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他们之间似乎就这么达成了协议一般。   等到后来伽尔兰再度提起的时候,赫伊莫斯就看着他说,他那天晚上没有拒绝,就是默认自己说的那些话了。可伽尔兰现在突然又反悔了,这样是不对的。   伽尔兰:“…………”   突然很想找那个打岔的侍女麻烦。   不,这样迁怒是不对的。   归根结底还是赫伊莫斯是在耍无赖。   总之只要他开口想要拒绝,赫伊莫斯就只有一个态度,我不听我不听。   这也就是算了,最让伽尔兰火大的是,赫伊莫斯不知道觉醒了什么属性,开始隔三差五地在晚上潜入他的寝宫来找他。   但是也不做什么,就是和他说说话,或是下几把乌卢尔棋,或者说一说朝政上、甚至是军事上的事情。就算伽尔兰问赫伊莫斯关于北地军团的那些事,赫伊莫斯也从不遮掩,都会坦然地告诉他。   最多也不过是握住他的手,眼睛发亮地瞅着他而已。   “这些事情的话,你白天来找我也可以吧?”   就这么过了十来天之后,当再一次差点被巡夜的侍女撞上之后,伽尔兰终于忍无可忍地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赫伊莫斯到底是什么毛病?明明可以堂堂正正地来找他,非要在深夜里偷偷来见他,还非要避人耳目,弄得他们好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导致每次一有人过来,他都跟着莫名紧张了起来。   夜色中,赫伊莫斯和伽尔兰并肩坐在池水边。   听到伽尔兰的话,他转头,金红色的眸中透出一点笑意。   他说:“你不觉得这种深夜的幽会才更刺激,才更能冲破感情的阻碍吗?”   伽尔兰:“…………”   深夜幽会个屁,冲破感情的阻碍个屁,你当这是朱丽叶和罗密欧呢?   少年都气得在心底骂脏话了。   “而且……”   “什么?”   伽尔兰没好气地瞅他。   赫伊莫斯侧头看他,眼微弯。   寂静的夜空之下,满天星光落在池水上,细碎的银色光华在水面晃动着,折射到了那张俊美的侧颊上。   他伸手握起身侧少年的手,说:“当我向你倾诉爱慕之情的时候,你确定想让别人在旁边听着?”   伽尔兰一怔,紧接着,他的颊顿时就有点泛红。   就算脸有些发烫,他还是不服气地反驳回去。   “你也知道你这种感情不对,不能让人知道啊。”   “我不觉得我的感情是不正确的,也无所谓让他人知道。我可以在任何场合、任何时间,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对你的迷恋。”   仍旧握着伽尔兰的手,赫伊莫斯的目光没有一丝闪躲。   他说,“可是你不想,对吗?”   “呃……”   “你不想,所以我不会去做。”   赫伊莫斯低头。   微凉的夜风中,他温热的唇轻轻地落在他握着的那只手白皙的手背上。   他说:“我不会做任何让你为难的事情。”   伽尔兰抿着唇,像是在犹豫。   他垂下眼来,那细长睫毛的末梢在风中似乎微微动了一动。   他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可是,他也没有挣开被赫伊莫斯握着的那只手。   …………   夜深了,整座王宫都安静了下来,那一盏盏灯火也大多都已经熄灭,只有走廊和道路上的灯还亮着。   熟练地从伽尔兰宫所那高高的围墙上跃下,赫伊莫斯顺着墙角处那条偏僻的小道快步离去。   很快,伽尔兰的宫所就消失在他的身后。   等他走了一段路,在走到那僻静的园林小道深处时,赫伊莫斯突然停下了脚步。   月光照在那碎石铺成小道上,照亮了这片幽静的小树林。   “你打算一直跟到我回去为止?”   他对着那空无一人的小树林开口说话。   赫伊莫斯刚一说完,就有人从一只粗壮的树干后面站了出来。   那人从阴影中走出来,走到了赫伊莫斯的身前。   月光照在男子的脸上,金色的发折射出浅浅的月华,那张脸上,笼罩着脸颊一小侧的漆黑眼罩极其显眼。   “赫伊莫斯殿下,我能否问您一句话?”   凯霍斯站在对面,神色淡淡看着赫伊莫斯。   “你问。”   “……您是什么时候对王子起了那种不可告人的心思?!”   这句话一落音,独眼的骑士那原本淡淡的脸色陡然一变。   铿的一声,他腰间的利刃出鞘,在黑夜中滑过一道雪白的弧度,剑尖指向对面的赫伊莫斯。   他碧绿色的眼盯着赫伊莫斯,那目光在这一刻宛如他手中剑锋,凌厉到了极点。   一股怒火在凯霍斯胸口剧烈地翻腾着。   虽然他以前就隐约觉得赫伊莫斯对王子有着特殊的情愫,待王子比任何人都特别,但是,他却怎么都没有想到,赫伊莫斯竟是对王子抱着这样的心思。   “不知道。”   凯霍斯冷笑了一下。   “不敢回答是吗?”   “……我是说,我不知道。”   赫伊莫斯淡然回答,抬手,拔出腰间的利剑。   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就将伽尔兰放在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本以为自己冷心冷清,恐怕这一生不会喜欢上任何人,后来才知道,他早就深深地迷恋上了一个人。   凯霍斯深吸一口气,他在强压下自己心头的怒火。   “您的感情或许不是虚伪的……”   就算对此事极为愤怒,他也不得不承认,赫伊莫斯对王子的那份心,恐怕是真的。   他看得出来。   他知道,深切地恋慕一个人是怎样的眼神。   “但是我也看得出来,王子对您并没有同样的心思。”   “赫伊莫斯殿下,您应该知道,你们在一起将会有多大的阻碍。王子已经是王太子,将来会成为这个国家的王,如果他选择和您一起,那将是一条无比艰辛甚至是痛苦的道路。”   凯霍斯直勾勾地盯着赫伊莫斯,他手中的剑依然指向赫伊莫斯。   “如果那是王子的选择,他愿意选择你,愿意走上那条艰辛的路,我会遵从他的意志。”   独眼骑士轻轻摇了摇头。   “可是还没有,王子还小,他没有喜欢上任何人,也没有喜欢上你,他还有更好的选择,更轻松的道路。”   “作为他的守护骑士,我有责任保护他,帮他远离那条艰辛的道路。”   他说,   “所以,很抱歉,赫伊莫斯殿下,你必须放弃王子。”   赫伊莫斯的神色很平静,可是他手中的剑已经举了起来。   “没有人能让我放弃他。”   他说,语气淡然,却比什么都还要坚定。   “哪怕是亚伦兰狄斯的众神。”   “……也好。”   凯霍斯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他手臂上的肌肉已经一点点绷紧。   他站在那里,微微弓身,整个人已是蓄势待发,滔天的战意已经隐隐从他周身散发出来。   “‘烈日的骑士’……还有,‘地狱的黑骑士’……”   “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众神的旨意,我和您注定要有此一战。”   就在他最后一句话落音的一瞬间,金发骑士那高大的身躯以与其身型不相符的迅猛之势,宛如一头野豹一般袭到了赫伊莫斯身前。   铿的一声脆响。   火花四溅。   两把雪亮的长剑硬生生地交叉撞击到了一起。   那锋利的剑刃彼此摩擦溅起的火星陡然在黑夜之中炸开。 第172章   地狱的黑骑士, 赫伊莫斯。   烈日的骑士, 凯霍斯。   这两位不止是在亚伦兰狄斯, 哪怕是在周边多国之中也有着不小的名气, 而因为他们引发的争论同样也不再少数。   烈日的骑士是太阳神沙玛什的信奉者。   而黑骑士似乎到目前为止没人知道他信奉哪位神灵。   两人到底谁更英俊一些, 这种在情窦初开的少女、甚至是年长的妇人之见屡见不鲜的争论就不提了。一直以来让众人都津津乐道的, 是这两位到底谁更强的问题。   至于卡莫斯王那是除开的,不在可比较的范围之类,毕竟在亚伦兰狄斯人的心目中, 卡莫斯王已经等同于神灵了。   怎么可以将神灵与人类比较?   因此,最大的争论点就变成了赫伊莫斯和凯霍斯到底谁才是亚伦兰狄斯最强的骑士。   而这两位在民众之中都各有着各的簇拥者,各有各的观点,各有各的依据,争吵起来时谁也不服谁, 甚至有脾气不好的直接动手,打了个头破血流。   不止是民众,权贵之中对此事好奇的也不少。   有些脑子不清楚的家伙还故意在两人之间挑拨,想要让他们打上一架, 看看到底谁更厉害。   当然, 这些家伙后来都倒了大霉。   毕竟, 无论是赫伊莫斯还是凯霍斯,都对那所谓的亚伦兰狄斯最强骑士的称号毫无兴趣, 而且, 也都是心眼比较小, 最厌恶有人给自己挖坑的那种类型。   所以, 这个争论持续了好几年,一直没能有个确切的结论。   可是现在,没有人知道,在这个众人都已经安眠的黑夜之中,他们所期盼的情景正在一个偏僻的小园林里发生着。   兵刃彼此摩擦导致的刮擦声在寂静的夜空下异常尖利和刺耳。   原本安宁柔和的园林此刻的气氛肃冷到了极点。   从不同的两人身上渗出的肃杀之气悄无声息地渗透了这一处,就连那呼吸的空气都隐隐给人一种刺痛感。   黑夜中,两个差不多高大的身影重重地撞击在一起。   铿锵一声,那是又一次利刃撞击时发出的脆响。   冰冷,渗人至极。   长剑掠过黑夜,几乎能看到它留下的残影。   冰冷的铁刃撞击时溅出的火花映入金发骑士碧绿色的眼中,仿佛是他瞳孔深处一簇激烈燃烧着的火焰。   风声在耳边呼啸,掀起他金色的额发。   他的双手握紧手中的长剑,手臂上绷紧的肌肉高高鼓起,重重向前劈砍而下。   赫伊莫斯猛地抬手,长剑横着高举过头顶。   铿地一声脆响。   毫不躲避的赫伊莫斯硬打硬地接住了凯霍斯凶狠劈砍下来的这一剑。   雪白的剑刃横在他的额前,那金红色的眼眸从剑刃下露出,眼角锐利犹如刀锋。   铁刃的冷光映入赫伊莫斯的瞳孔深处,掠过一点微光,慑人到了极点。   两柄撞击在一起的利剑的剑身都在轻颤着,在寂静的黑夜中发出微不可闻的嗡鸣声。   那是过于猛烈的撞击而导致的低颤的余韵。   不等那剑身轻颤的余韵结束,赫伊莫斯反手一架,将凯霍斯撩开,逼得其不得不后退一步。   就在凯霍斯后退的那一瞬间,他一个箭步上前,宛如扑向敌人的凶狼,反手一剑劈向凯霍斯。   而凯霍斯在这一瞬已经稳住了身体,他没有躲,而是同样也上前一步,硬生生地与赫伊莫斯对拼了上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   尤其是在对手实力与自己相仿时更是如此。   这一刻,这两位都拥有着最强之名的骑士仿佛已身处那铁与血的战场之上。   没有人后退。   他们将他们那可怕的力量灌注在手中的长剑上。   只听那砰地一声巨响。   这个声音仿佛响彻了整个园林。   紧接着,是接连的咔擦两声脆响。   再也承受不住那接连不断的凶猛地撞击,两把剑的剑身在同一时间应声而碎。   那迸裂的剑刃从两人身侧飞出去。   赫伊莫斯的侧颊被割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凯霍斯的肩膀被割开一道血口子。   树林中一时间静得可怕,只能听见那不同的剧烈喘息声在空气中回响着。   凯霍斯一边喘气,一边看了一眼那断裂的剑身,然后随手将其丢到了地上。   “……不分胜负啊。”   啧,果然没那么轻易能分出胜负。   独眼骑士心想。   他也好,赫伊莫斯也好,都克制着自己,没尽全力,没有爆发出自己最强的力量。   毕竟……今天晚上的这一战,他们两个谁都不想让伽尔兰王子知道。   但是如果他们拼尽全力一战的话,半途很难收住手,到时候不管谁赢了,他们身上的伤势肯定都不轻。   赫伊莫斯也随手将断剑掷到了地上,他挑眉看着凯霍斯,说:“发泄完了?”   凯霍斯撇了下嘴。   该说的都说了,这位赫伊莫斯殿下对王子的执着显然已经超乎了他的想象。   凭他一个人,没办法让赫伊莫斯知难而退。   他得另想它法守护王子。   “您的心思我暂时不会告诉别人,但是您晚上最好不要再来找王子。”   凯霍斯盯着赫伊莫斯,目光锐利。   他说,“这段时间的晚上,我都会守在王子寝宫外面。”   说完,他也不等赫伊莫斯回来,转身就走。   他相信赫伊莫斯听得懂自己的话。   …………   一走出这个小园林,金发骑士那张严肃的脸瞬间就整个儿垮了下来。   之所以能发现这件事,是因为这几天偶尔离开的晚一点的时候,他发觉到王子宫所里的一个侍女有点不对劲。   这名侍女总是偷偷摸摸地瞄着王子,虽然表情看不出来,但是眼神总给人一种鬼鬼祟祟的感觉。   有一次他发觉到王子说要回去休息的时候,这个侍女趁着别人不注意偷偷地跟了上去。   凯霍斯一开始还以为这名侍女是对王子起了心思,想要抓住机会爬床什么的,所以就跟去监视她。   没想到,他跟着这个侍女,却意外撞破了赫伊莫斯和王子在庭院里深夜相会的事情。   ……【我可以告诉任何人对你的恋慕之情】……   隐约听到的这句话轰的一下将凯霍斯的脑子炸得一片空白。   这是……赫伊莫斯殿下的声音?   王子和赫伊莫斯?   这简直……简直是……   他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呆呆地站了许久,一见赫伊莫斯离开了,他就本能地跟了上去。   紧接着,他就以下犯上,和赫伊莫斯殿下狠狠地打了一架。   …………   这是第二次了吧。   凯霍斯忍不住想要扶额。   一贯在礼仪上被众人称赞的他竟是在短短的时间里,连续以下犯上了两次,这是过去的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事情。   凯霍斯深深地皱起眉来。   接下来到底该如何是好,他还一点头绪都没有。   而且,麻烦的是,王子显然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所以,自己还得在王子面前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继续用以前的态度对待赫伊莫斯殿下。   他得提高警惕,必须时时刻刻防备着赫伊莫斯占王子的便宜。   同时,在不让王子知道自己知道了的前提下,他还得帮着王子掩饰这件事。不能让其他侍女或者女官、尤其是塔普提知道这件事,不止如此,还有歇牧尔也得瞒着。   因为他们知道了,就等于卡莫斯王知道了,而卡莫斯王一知道这事……凯霍斯能想象到,整个王宫都要天翻地覆了。   想到这一切,这位被众人称赞拥有着沙玛什的英俊的骑士大人有种想要不顾形象地抱头死命挠头发的冲动。   还不如干脆就什么都不知道啊!   …………   ……………………   日子一天天过去,目前看起来暂时还是风平浪静的。   让伽尔兰终于松了口气的是,那一天之后,赫伊莫斯就不曾在晚上潜入他的寝宫了。   唔,虽然白日里来找他的时间比以前更多了。   白天的时候,因为他们身边都有人的缘故,赫伊莫斯不会对他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情。但是,行为举止却比以前还要更加亲密了几分。   若是以前,赫伊莫斯动作亲密的话,伽尔兰不会多想,也没什么感觉。可是自从知道了赫伊莫斯对自己的心思之后,莫名的,对于赫伊莫斯碰触自己的行为,他开始有些敏感,开始觉得不自在了起来。   这一日正午,明亮的阳光照着庭院。   从石柱上垂落的轻柔薄纱在微风中轻轻飘动着,半敞的凉亭之中,伽尔兰盘膝坐在白色的玉石台上,正在吃饭。   雪白而柔软的纱织布铺在玉石台上,香气扑鼻的美食盛在盘中,摆放在其上。   他刚喝完半碗粥,正一口咬着烤肉时,突然空中传来一声嘹亮的鹰鸣。   伽尔兰一抬头,就看见一只黑鹰在凉亭的上空盘旋着。   紧接着,赫伊莫斯走进凉亭之中,一眼看到伽尔兰一边瞅着空中的黑鹰,一边手里还举着银叉子嘴里咬着一小块烤肉,就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快步走过去,在伽尔兰对面坐下,然后,将右臂抬起到身前来。   他的小臂上戴着边缘镶着金环的漆黑牛皮护手,他吹了声口哨,那在低空盘旋着的黑鹰就飞进来,落在赫伊莫斯抬起的手臂上。   它转动着头颅,一双亮亮的小眼珠子盯着对面的伽尔兰,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声。   伽尔兰环视一圈,发现身边这些食物都是加了香料的,不能喂它,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赫伊莫斯问:“想喂它?”   “嗯。”   赫伊莫斯将系在腰间的一个小牛皮袋丢过去,伽尔兰一把接住,打开一看,里面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鲜肉。   他开心地开始给黑鹰喂食,偶尔摸摸它的翅膀,也不记得自己还在吃饭了,就一个劲儿地喂它。   赫伊莫斯也不说话,就这么稳稳地举着黑鹰,任由伽尔兰喂它,目光落在兴致勃勃的伽尔兰脸上,嘴角微微上扬了起来。   等黑鹰吃得差不多了,赫伊莫斯将手臂往上一送,黑鹰展翅冲上高空。   伽尔兰目送着它在天空中只剩下一个小黑点了,就将目光落回了对面的赫伊莫斯身上。   他问:“你怎么把它带来了?”   “今天上午在驯鹰,场地正好离这里不远,它饿了,我也饿了,就直接过来了。”   赫伊莫斯一边说,一边接过旁边的侍女递过来的湿白巾,将双手擦干净,然后就直接拿起一颗伽尔兰现在在吃的牛肉粒,塞进嘴里。   “味道不错。”   那牛肉粒外面一层烤得焦脆焦脆,又细细地撒了一层辣椒粉以及一点香料,一口咬下去,里面的肉质又很嫩,口感极好。   他一边吃,一边抬头看了一眼在高空飞向的黑鹰。   “有点羡慕那个小家伙。”   他说。   伽尔兰笑了起来。   “羡慕它能飞吗?的确,有翅膀真好,其实我也是……”   “不,我只是羡慕它有人喂。”   “…………”   眼见着赫伊莫斯盯着自己,那眼神里透出的明显意味,伽尔兰果断拒绝。   “它没手,你自己有手。”   被伽尔兰一句话怼回来,赫伊莫斯眼角微微一动。   “你说得对,我自己有手。”   他这么说,然后突然抬手,趁着伽尔兰一不留神,直接将烤肉粒塞进了伽尔兰嘴里。   他笑着说,“所以我可以喂你。”   一不小心就被强行喂食了的少年怒视某人。   可是,赫伊莫斯却像是根本没看到伽尔兰瞪过来的目光一样,左手又再度拿起一个椰汁鸡丝条递到了伽尔兰嘴边。   他看着伽尔兰,眼中含笑,像是在等着伽尔兰张嘴。   “你信不信我能咬断你的手指?”   伽尔兰盯着眼前的手,阴恻恻地放话威胁。   然而这个威胁毫无作用,赫伊莫斯一挑眉。   “无所谓,如果你喜欢喝我的血的话。”   “…………”   并不想喝。   他转过头去,表示自己拒绝,但是赫伊莫斯这时又恰好往前一送,于是,那奶白色的椰汁就一不小心地沾在了伽尔兰的嘴角。   觉得嘴角一黏,伽尔兰下意识抬手要擦掉,可是坐在他对面的赫伊莫斯比他更快一步,左手在桌布中间一按,起身,向他俯身过来,右手捏住他的下巴,拇指轻轻擦过了他的嘴角,帮他擦去了嘴角的椰汁。   而恰好就在这个时候,突兀地,那垂落在凉亭口上的薄纱被一只褐色的大手掀开。   卡莫斯王进来,一抬眼,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瞬间虎目圆睁,不善地向赫伊莫斯看去。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跟在卡莫斯王身后的烈日骑士在这一刻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从他和卡莫斯王的视线看过去……   伽尔兰王子坐在那里。   赫伊莫斯坐在对面,明明隔着摆放的食盘,他却是一手撑在平台桌布那些食物间的空隙中,上半身向着伽尔兰的方向倾去。   他的右手还捏着王子的下巴,将其的脸抬起来。   那架势,看起来就像是赫伊莫斯俯身下去想要亲吻王子一般。   ……不,或许如果他们再迟进来几秒,赫伊莫斯就真的得逞了!   凯霍斯这么想着,恨不得一个箭步冲上去拦在他的王子身前,将那头对王子虎视眈眈的恶狼牢牢挡住才好。   但是——   他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前的卡莫斯王,想着这件事曝光后的可怕后果,凯霍斯深吸一口气,飞快地越过卡莫斯王,走到伽尔兰王子跟前。   “王子,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让赫伊莫斯殿下帮你擦嘴。”   他笑嘻嘻地说,自认为给出了一个绝佳的为两人掩饰的借口。   他一边说,还一边焦急地给两人使眼色,那意思是赶快承认自己为他们找的这个借口。   伽尔兰:“???”   赫伊莫斯:“…………”   他要说他真的只是在帮伽尔兰擦嘴而已,凯霍斯会信吗? 第173章   对于凯霍斯使的眼色, 伽尔兰一头雾水没看明白,赫伊莫斯倒是心知肚明。   先不说自己的解释凯霍斯会不会相信, 就说卡莫斯王还站在那里, 他也不可能多说什么,所以,赫伊莫斯只是淡淡地看了凯霍斯一眼, 什么都没说,松开手,坐了回去。   眼见赫伊莫斯安静地坐了回去,凯霍斯稍微松了口气,记起卡莫斯王还在身后,赶紧侧身让到了一边。   这时, 卡莫斯王已经上前, 自然而然地,他坐在了伽尔兰的身边。   他板着脸, 棕色的眼瞥了对面的赫伊莫斯一眼, 那眼神带着明显的不快。   凯霍斯胸口又是一紧。   刚才那一下……卡莫斯王没看出什么来吧?   赫伊莫斯殿下的行为举止太过于亲密了, 亲密得怎么看都不正常了, 万一, 卡莫斯王自己看了出来……   就在金发骑士在一旁忐忑着的时候,脸色不好看的狮子王终于开口说话了。   “凯霍斯说得不错, 伽尔兰已经不小了, 赫伊莫斯, 你别总把他当小孩。”   兴冲冲地跑来见自家小王弟, 结果一进门就看到这家伙在动作亲昵地给他的王弟擦嘴的卡莫斯王表示他不高兴,很不高兴。   明明只要再早来一点,给他的小王弟擦嘴的就该是他了。   凯霍斯提着的心又重新落了下去。   这一冷静下来,他自己也想明白了。   赫伊莫斯殿下对王子一贯举止亲昵,这样的事其实很常见。只是,这种行为,他以前看到了也不觉得怎么样,可现在这么一看,他就觉得别扭了。   因为他知道赫伊莫斯的心思,所以现在是怎么看都觉得赫伊莫斯的行为举止是别有企图,哪怕只是稍微碰一下王子的手,他也潜意识里觉得赫伊莫斯是在轻薄他家小王子。   但是,这只是知道实情的他的想法而已。   不知道赫伊莫斯心思的人根本不可能往那方面想,尤其是卡莫斯王这种虽然在战场上粗中有细、但是在感情上绝对是粗神经的人。   刚才卡莫斯王之所以板着脸不高兴,纯粹只是因为自家王弟和别人太亲近了在吃醋而已,根本不是因为看出了什么。   而他突然一下子变得这么蠢没在第一时间里想明白,纯粹是因为太过于紧张,是因为做贼心虚了而已。   …………   不对!   做什么贼心什么虚?   你看那个真正地惦记着卡莫斯王的宝贝的恶贼都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神色淡定姿态从容,他作为王子的守护骑士为什么要做贼心虚?   烈日的骑士突然有种心累的感觉。   对于自家守护骑士短短的时间里一系列的心情变化毫无所觉,伽尔兰转头看向卡莫斯王,问道:“王兄,你怎么在现在来了?”   因为前段时间里,成为王太子的他一直跟在王兄身边,所以,对王兄平日的行程还是有些了解的。   如果没有外敌入侵、天灾、瘟疫之类的紧急事务,平常这个时候,卡莫斯王一般都待在议庭里,听诸位大臣汇报,或者是待在政务房里处理那一堆堆的羊皮卷文件,有时候也会外出巡视正在建设的工地。   他今天难得能休息一天,王兄该不会是来抓他去做劳力的吧?   这么一想,伽尔兰整个人都警惕了起来。   大概是看到了伽尔兰瞅过来的防备的眼神,于是,本就不开心的卡莫斯王更不高兴了,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   “怎么,不高兴看到我?”   兴冲冲地过来,却被自家小王弟嫌弃的大狮子王有脾气了。   “那我走了。”   他作势要起身。   以为卡莫斯王是来抓他去做劳力的伽尔兰见卡莫斯王突然这么干脆地要走,怔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而卡莫斯王本身是不想走的,只是发个小脾气,让他家王弟哄他留下来而已。   可伽尔兰怔了一下,没伸手去拦,于是没人拦的卡莫斯王就真的起身了。   只是,他本身是一点都不想离开留赫伊莫斯那家伙和伽尔兰继续亲亲热热的。   不过,他又已经起身了……   一时间,留下来丢脸,真走了又不甘心的卡莫斯王就尴尬了。   气氛很是窘迫。   他就这么尴尬地保持着要走不走的姿势,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沉,眼看着真的要发脾气了——   一个香喷喷的烤牛肉粒塞进了马上就要大发脾气的卡莫斯王嘴里。   伽尔兰跪坐在平台上,直起身来,伸手将烤牛肉粒喂进卡莫斯的口中。   “王兄,从早上一直忙到现在,你一定饿了吧?”   他说,微微歪头,对他的王兄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喏,这个很好吃,您也尝一尝。”   嚼着口中香香的烤牛肉粒,卡莫斯王的黑脸稍微转好了一些,大概是阴天了,但是还很气,所以只嚼了嚼伽尔兰喂他的牛肉粒,一口咽下去,还是不说话。   伽尔兰瞅着空隙又赶紧对大狮子王投喂了一把,然后,笑嘻嘻地拽着卡莫斯王的手。   “王兄,既然来了,那就干脆陪我一起吃东西?”   被伽尔兰哄着重新坐下来,眼见着伽尔兰又笑嘻嘻地将椰汁鸡丝条递到他嘴边,卡莫斯王的脸色一点点的阴转晴了。   他高高兴兴地张口,啊呜一口叼住了他家小王弟亲手喂给他的食物,只是那鸡丝条太长了点,伽尔兰一松手,他只叼住了一半,下面半截就软软地垂了下去。   等他一口吞下的时候,那奶白色的椰汁已经沾到了他的唇下面。   卡莫斯王本来打算用舌头舔一舔就算了,但是伽尔兰似乎也注意到了,眼睛盯着那里看着,下意识地抬手向他的脸伸过来,那动作看起来似乎是想要帮他擦掉唇下的椰汁。   于是,卡莫斯王心情更好了。   赫伊莫斯帮伽尔兰擦嘴算什么?   伽尔兰可是要帮他擦嘴哪。   如此想着,他就这么眯着眼,开心地等着他的王弟帮他擦掉唇下的痕迹。   然而,伽尔兰动作慢了一步。   那在卡莫斯王进来之后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边吃东西的赫伊莫斯突然起身,一伸手,越过伽尔兰,抢在伽尔兰的手前面按在卡莫斯王的下巴上,用力一擦。   于是那场面就变成了,卡莫斯王坐在那里,赫伊莫斯从对面起身,倾身过来,手指按在卡莫斯王下巴上。   跪坐在卡莫斯王身边的伽尔兰的手僵在了半空之中。   伽尔兰:“……”   卡莫斯王:“…………”   凯霍斯:“……………………”   这画面实在太辣眼睛,独眼骑士突然有种宁可再看一遍赫伊莫斯殿下帮伽尔兰王子擦嘴角的画面来洗眼睛的感觉。   …………   不不不,不可以,这么想不对,非常不对。   凯霍斯如此告诫自己。   不!   这样不美。   阿芙多米尔女神啊啊啊~~~   这样一点都不美!   同样也目击到了这可怕的一幕受到了太大的冲击,以至于表情如遭雷击的侍女懵着一张脸,在心底如此呐喊着。   卡莫斯王坐在原地,好不容易才被伽尔兰哄得晴朗起来的脸色又变回了黑压压的如乌云一般阴沉的神色。   他一双虎目瞪着赫伊莫斯,就像是一头发怒的狮子,满头棕发都炸开了。   手还举在半空中的伽尔兰也侧着头,一脸哑口无言地看着赫伊莫斯。   众目睽睽之下的黑发年轻人轻轻地咳了一下,拿起身前的湿巾擦了一下手。   他解释道:“伽尔兰手指上都是椰汁,擦不干净,只会越擦越多,所以,我帮他一下。”   要你管!我乐意!就算沾我一脸椰汁我也乐意!   卡莫斯王对其怒目而视。   而伽尔兰则是下意识看了下自己的手,的确,他的手指的确沾满了椰汁……   …………   等等。   伽尔兰猛地转头,和卡莫斯王一起瞪赫伊莫斯,一边瞪一边还抬手用手背用力擦着自己嘴角。   刚才赫伊莫斯也是直接用拿食物的那只手给他擦的嘴角吧?   对于狮子王怒视的目光毫不在意的赫伊莫斯看懂了伽尔兰眼神的意思,略不自在地移了目光。   凯霍斯在一旁看这三人的互动看得牙疼。   他看得出来,赫伊莫斯其实就是不乐意让王子给卡莫斯王擦嘴。   这个小心眼简直了……   好吧,卡莫斯王其实也没好到哪儿去。   卡莫斯王黑着脸一伸手,伺候在旁的侍女赶紧将温热的湿巾递到他手中,他用力擦了擦下巴,然后将其丢到了侍女手中。   “陛下,差不多该去议庭了。”   站在凉亭外的一名侍从看着时间快到了,就开口提醒了一句。   卡莫斯王点了点头。   他今天本来就很忙,这点时间是抽出来的,想过来告诉伽尔兰一件事。   “伽尔兰,快点吃完,等下歇牧尔会带一个人过来。”   “啊?带谁过来?”   “先不说。”目光柔和看着伽尔兰,卡莫斯王伸手摸了摸伽尔兰的头,他嘿嘿一笑,说,“王兄要给你一个惊喜。”   “呃,是我认识的人?”   卡莫斯王笑了一下,伸手拿起一块烤肉粒丢进嘴里,然后起身离去。   “等下就见到了。”   他说,就这么背对着伽尔兰挥了挥手,哈哈笑着大步离开了。   卡莫斯王离开后,伽尔兰就让侍女收拾了餐点。   凯霍斯没有跟卡莫斯王离开,而是留了下来。   “凯霍斯,你知道王兄说的是谁吗?”   “很抱歉,殿下,我也不是很清楚。”   凯霍斯回答。   这时,天空传来一声鹰鸣,他抬起头,就看到一只黑鹰在他们上空盘旋着,锐利目光朝他们看来。   赫伊莫斯抬起右手,黑鹰展翅落在他的小臂上,利爪扣紧了那漆黑的牛皮护手。   本来对卡莫斯王说的来人有点好奇的伽尔兰立刻就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黑鹰安努身上,凑上去,逗弄了起来。   而赫伊莫斯就这么举着鹰,微垂着眼,目光柔和地看着在他身前逗着老鹰的伽尔兰,唇角隐约有一点上扬的弧度。   凯霍斯觉得自己看不下去了。   “赫伊莫斯殿下,既然已经吃完午餐了,您不该浪费时间,可以继续去驯鹰了。”   他不善地眯起眼盯着赫伊莫斯。   “我陪您去如何?”   “不急,时间还长。”   赫伊莫斯头也不抬地回答。   “是啊,凯霍斯,刚吃完饭就活动,对身体不好。”   开心地逗弄着老鹰的伽尔兰也顺口说了一句。   凯霍斯:“…………”   守护骑士觉得这几天里心累的次数比他过去几十年加起来还要多。   就在这时,沙玛什的祭司迈步走了进来。   “伽尔兰王太子殿下。”   他走近,仍旧是如往常那般一身祭司长袍,全身上下干净得一尘不染。   他一板一眼地躬身向伽尔兰行礼之后,才抬头看向伽尔兰。   “想必卡莫斯王已经跟您说过了,我带伊尔米亚城主来见您。”   说完,歇牧尔转头,向门口说了一句。   “你可以进来了。”   歇牧尔话一落音,就有人走了进来。   从大门走进来,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名身形雄壮的年轻人。   一头短短的略卷的黑褐色短发拢在颊边,高鼻浓眉,脸部线条硬朗坚实,他快步走进来,一身褐衣,金色的胸饰斜斜地扣在肩上。   四肢健硕,身躯也很高大魁梧,深褐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他一进门,就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当看到伽尔兰时,他的眼睛顿时一亮,一句话不说,就直接向伽尔兰冲了过来。   “哥哥!”   他开心地高喊着,那健硕的手臂一伸,一把将那矮了他半个多头的伽尔兰整个人抱了个满怀。   他紧紧地抱着伽尔兰,像是一条憨厚可爱的大黑狗一般使劲地磨蹭着伽尔兰,怎么都不肯放手。   如果他身后长了尾巴的话,想必现在已经使劲摇晃了起来。   “我好想你,伽尔兰哥哥!” 第174章   伊尔米亚城, 一座位于亚伦兰狄斯西北方的城市。   它处于亚伦兰狄斯北方的高山地区往下的高原地区,离王城的距离算是比较远了。   亚伦兰狄斯阶级地位惯来森严,贵族们都自认为血统高贵,极少与低于他们的阶级联姻。哪怕是在贵族之中, 还分为上级贵族和下级贵族。   褐肤的上级贵族属于高等人种, 他们虽然会娶下级贵族的女性为侧室,但是,为了维持纯正的高等人种血脉,他们只会迎娶同为上级贵族的女性为正室。   其中有一部分上级贵族对这种事尤为顽固,他们极其痛恨自己高贵的血脉被混淆这种事。   因为这一点,伊尔米亚城的城主当年在整个亚伦兰狄斯的贵族阶级中成了出了名的情种。   身为上级贵族甚至祖上还有一点王室血脉的他居然迎娶了一位下级贵族的女性为妻子, 对其极尽宠爱, 而且终其一生也只有这么一位妻子。   此事在上级贵族圈子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少人对他的行为感慨不已,有冷嘲热讽的, 有敬佩的, 有讥笑的,也有冷眼旁观的。   总的来说,还是嘲笑的人占了大多数。   尤其是这位城主婚后生下的第一个孩子继承了母亲的血脉,一身白肤的时候, 更是引来不少上级贵族的讥讽。   伊尔米亚城主一直都非常宠爱他美丽的妻子, 为了她可以忍受他人的嘲笑。   但是, 对于这个让他抱着极大的希望诞生下来, 却又让他无比失望的孩子, 他就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了。   他觉得,这个明显继承了下级贵族血统的孩子,没有资格继承他的城主之位。   在失望之下,在他人异样的目光之下,他对他的孩子颇为冷淡,连带着对生下这个孩子的妻子也有了一点不满。   察觉到丈夫的不满,完全依附着丈夫生存的城主夫人陷入了惶恐之中,对于导致她失去丈夫宠爱的这个白肤的孩子也厌恶了起来。   她将孩子直接交给奶妈,对其不闻不问,一心一意保养自己的身体,想要赶紧再生一个孩子来抓住丈夫的心。   于是,很快的,她又怀孕了。   让她无比感激亚伦兰狄斯众神的是,这一次,她生下的孩子继承了丈夫的血统,不仅拥有着象征高等人种的褐肤,就连容貌都和城主极为相似。   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被城主高兴地抱在怀中,爱不释手,对其起名为‘辛亚斯’,那是‘被山与水庇佑之人’的意思。   在孩子满月的庆典上,他直接当众宣布,这个褐肤的孩子就是他未来的继承人。   与长子诞生以及满月时的冷清完全不一样,在城主的命令下,整个伊尔米亚城欢庆了三天三夜。   这两个有着相同的父母,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命运的孩子就这样长大了。   作为长子的伽尔兰,虽然生活富足并未受到苛待,但是却从小就被父母冷待。   父亲还好,虽然对其淡淡的并不亲近,但是还是会恪尽身为人父的职责,派人照顾并教导他。但是母亲对他却很少有好脸色,或许是因为看到他就想起了当初自己惶恐不安的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她对他甚至是有些厌恶的。   她对于自己的幼子极尽宠爱,呵护有加,却吝啬给她的长子一点温情。   伽尔兰在年幼时,还曾羡慕弟弟能在妈妈怀中撒娇,也想着去抓住母亲的手,可是只要他一靠近,他的母亲立刻就会皱眉,吩咐照顾他的奶妈将他抱走。   再长大一些,他就看懂了母亲的眼神,不再试图接近有着他母亲的称呼却厌恶着他的那个女人了。   在亚伦兰狄斯,名字的后缀为‘斯’的,就象征着向众神祈祷,请他们庇佑此子的意思。   许多贵族给自己的爱子起名都会在后缀上带上‘斯’,祈祷众神守护自己的孩子。   伽尔兰。   意为‘晴朗之日’,就是说,他是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诞生的。   除此之外,别无他意。   小孩子很敏感,也比大人更容易感觉得到人心。   从很小的时候,伽尔兰就已经明白了他的父母眼中只有他的弟弟这件事,他学会了乖乖地待在一边,不再试图去接近父母,渴求父母的宠爱。   后来,卡莫斯王在全国召集拥有旁系王室血脉的小孩。   他的父母不愿送走宠爱的幼子,于是,他就被送到了王宫之中。   再后来,他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被卡莫斯王选中成为了王弟,成为亚伦兰狄斯的王子。   被亲生父母冷待的孩子却在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王兄这里得到了不逊于任何人的宠爱。   在伽尔兰被正式立为王弟后的一段时间里,他的那位父亲,也就是伊尔米亚城主接连向卡莫斯王请求让伽尔兰回去,家人最后团聚一次,这个请求被早已调查清楚伽尔兰幼时经历的卡莫斯王拒绝之后,他又再度请求让自己亲自来到王城和自己的孩子见一见。   因为世袭的城主未经过王的允许,是不能擅自前往王城的。   卡莫斯王直接将此事告诉了伽尔兰,征求伽尔兰自己的意见。   那时,伽尔兰摇头,拒绝了他的亲生父亲的求见。   得到伽尔兰回答的卡莫斯王点了点头,派遣使者前往伊尔米亚城,不知道卡莫斯王让使者对城主说了什么,从此城主就老老实实地再也不敢联系伽尔兰了。   ……   至于他的那个弟弟,伽尔兰还是记得的。   他的弟弟只比他小两岁多,他来王城时,不过七岁左右,他的弟弟就只有五岁。   那时,弟弟还只是小小的、软软的一团。   和对他冷漠的父母不同,弟弟似乎很亲近他,也很喜欢黏着他。   他还记得那个小小的孩子咧着嘴,拽着他的衣角非要跟在他身后跑的模样。   虽说这个完全继承了父亲相貌的弟弟的出生夺走了父母全部的宠爱,但是伽尔兰并不讨厌这个弟弟。   因为他知道,就算没有辛亚斯的出生,父母也不会喜欢他。   而且,他这个弟弟天生身体瘦弱,刚出生的时候,像是猫咪一般小小的一团。   后来长大了,也是弱不禁风的,比他矮一截不说,那身体瘦巴巴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刮跑了似的,多跑几步就开始大喘气,一张小脸吹个冷风唇就变得惨白惨白的。   他看着都紧张,更别说将其视为眼珠子一般的母亲了。   就因为体弱,他的母亲将他这个弟弟护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从小各种补药就没断过,摔个跟头都紧张得不行,只恨不得含在嘴里才好。   她还试图阻止辛亚斯和他亲近,像是在防备他为了继承权害死辛亚斯,但是偏偏辛亚斯又很黏他,听说他要离开,辛亚斯还大哭大闹了一场,最后哭得喘不过气来,又发烧病了一场,吓坏了他的母亲。   而他也因此又被母亲面色不善地狠狠训斥了一顿。   这就是伽尔兰关于‘伽尔兰’幼年时全部的记忆了。   再来,伽尔兰亲身经历的,就是他拒绝让那个不称职的城主父亲来见自己的事情。   小孩子不懂事,但是他心里很清楚,那个城主突然对自己改变态度,不过是因为自己成为了王子而已。   他不打算和‘伽尔兰’那偏心至极的父母有任何牵扯,自然毫不客气地拒绝。   只是,在五年前,伊尔米亚城主意外病逝,好歹是血缘上的父亲,所以伽尔兰最终还是去了一趟伊尔米亚城。   在那里,他见到了他血缘上的母亲,还有弟弟辛亚斯。   那个女人的面容和他记忆中的一般无二,多了一些憔悴和不安,不过因为那过人的美貌越发给人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   她紧紧地搂着怀中的幼子,用防备的目光看着自己陌生的长子。   伽尔兰对这个女人并不在意,只是将目光落在她怀中的孩子身上。   几年不见,刚刚满十岁的辛亚斯仍旧是记忆中那副瘦瘦小小的模样,头发稀疏,细胳膊细腿的,像是竹竿,稍一用力就能折断。   怎么看都是一个病弱的小孩子。   那孩子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目光中透着渴望,似乎是很想过来和他说话,却被自己的母亲像是救命草一样紧紧地抱着,动弹不得,只是拿眼渴望地看着他。   那个女人对他防备的态度实在太过于明显,伽尔兰对她就更没有什么亲情之类的东西,他只打算在城中待一晚上,第二天就离开。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个看起来很胆小的弟弟居然在晚上偷偷地跑过来找他。   明明只比他小两岁,却瘦弱得比他矮了一个头,一靠近,能闻到孩子身上淡淡的药味,就像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一般。   “……哥哥……”   那天晚上,这孩子怯生生地拽着他的衣角,弱弱地、小声地喊着他。   “我想你……哥哥……”   孩子看他的眼神满满都是期待,让人不忍打破,伽尔兰就摸了摸他的头,对他笑了一下。   孩子的眼睛一亮,一下子就开心地笑了起来。   “哥哥~~”   他脆生生地喊着。   可是,他也只来得及喊了这么一声,就被闻讯追来的侍女们给慌张地抱回去了。   后来伽尔兰才听说,那个女人只要辛亚斯一离开自己的视线,就发脾气哭个不停。   伽尔兰启程离开伊尔米亚城的时候,那个女人自然没来送,被紧紧盯着的辛亚斯当然也不可能露面。   只是,回去王城的路上,那个拽着自己短袍怯生生地喊哥哥的小孩的脸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还有,当时被追来的侍女抱回去时,那孩子越过侍女的肩,睁大眼睛抿着苍白的小嘴眼巴巴地瞅着他。   那模样实在是可怜。   伽尔兰想了想,回到王城之后就拜托卡莫斯王派了个医术很高的医师去伊尔米亚城。   他虽然对血缘上的父母毫无感情,但是那个孩子却没什么错,很小的时候也知道护着哥哥的,只是身体太弱了,很多事都力不从心而已。   毕竟,那也是他前前前前世的亲弟弟。   四舍五入一下,勉强也可以算是他弟弟了……   那个派去的医师回来之后,向伽尔兰汇报的事情让伽尔兰难得地动怒了。   那名医师说,孩子之所以那么瘦弱根本不是生病,而是因为从小就很少活动,还不停地喂药导致的。   因为汤药吃多了,导致孩子胃口不好,吃得少,又不动,自然就营养不良得厉害。   这个医师还皱着眉说,再这样下去,那孩子活不过十年,可是他这么对那位寡居的城主夫人一说,那个夫人就哭个不停,说些伽尔兰王子想要害自己的孩子、肯定不安好心、想要抢走城主的位置之类的话,怎么都不肯给孩子停药,甚至还变本加厉地将孩子关在房子里,不让他外出一步。   医师实在劝不了,最后束手无策,只能返回王城向王子报告了。   不安好心是吗?   当时,生气了的伽尔兰呵呵一笑。   他转头就去找了歇牧尔,从歇牧尔手下要了两名沙玛什的祭司,又去拜托卡莫斯王兄,借了几个忠心耿耿的擅长打理政事的官员,最后让塔普提女官长推荐了一名脾气厉害耿直的老女官。   然后,他一股脑将这些人都派去了伊尔米亚城。   老女官一出手就以卡莫斯王亲赐的身份,将那个除了美貌以外脑子就是一堆草包的城主夫人钳制得死死的。   那两名沙玛什的祭司则是毫不客气地将年幼的伊尔米亚城主从他母亲身边强行带走,以强制的手段循序渐进地锻炼这个瘦弱的小孩,教导其武艺。   而那几名官员自然是诚诚恳恳地打理城中的政事,并耐心地教导年幼的城主。他们都心知肚明,他们迟早都要回王城的政治中心更进一步的,所以完全不存在贪恋城中权势这样的可能。   做完这一切,不久之后,伽尔兰就收到了老女官送来的信。   信中说,一切都妥妥当当的,请王子放心,那个城主夫人以前只是仗着自己的身份高人一等让人不敢违背她而已,现在他们这些代表着王的人一去,她就不敢闹腾了,只能天天缩在房间里悲悲切切地掉眼泪,不敢多说一句话。   看到这个消息,伽尔兰就觉得自己的心情舒畅多了。   和老女官的信一同送过来的,还有一封笔迹稚嫩的短信。   那是辛亚斯亲笔写的信,信中说,自己不喜欢吃饭,可是哥哥派去的两个祭司老是让他吃很多很多。   辛亚斯在信中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不是自己好好吃饭,以后就能去见哥哥?   一看这信,伽尔兰眼前不禁就浮现出了那个瘦弱的小孩渴望地看着他的眼神。   他其实也不确定自己以后还会不会和辛亚斯见面,但是想了想,为了让这孩子乖乖地听话,他还是以一种哄小孩的口吻回了信。   伽尔兰回信给辛亚斯说,只要他好好吃东西,等长得高高壮壮的了,就允许他来见自己。   那就是伽尔兰对自己这个血缘上的弟弟最后的记忆了。   …………   ……………………   此时此刻,伽尔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强壮得像是一头小牛犊似的人,脑子一时间当了机,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当时是说过……等长得高高壮壮的了,就能来见他。   但是,那也有个限度吧?   回想着记忆中那个瘦弱得风吹就倒、矮了他一个头的病弱小孩,再看此刻紧紧抱着他的健壮少年。   那健硕的四肢,那发达的肌肉,还有,比他高了半个多头的身高……   伽尔兰觉得自己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像是看到那群以健壮和强大为傲的沙玛什的祭司们。   ……   啊,真不愧是沙玛什的祭司的教导成果。   “……辛亚斯?”   “嗯,是我,哥,我好想你!”   “你变化真大……”   何止是大,简直就像是两个人了。   伽尔兰再一次记起了这一世的他看到还是英俊青年的卡莫斯王兄时的冲击感。   “是啊,多亏哥哥你派来的两位祭司,是他们教我长得高高壮壮的办法的,因为哥你说了,只有这样,才让我来见你。”   大黑狗似的弟弟笑得傻呵呵的,看着伽尔兰的眼睛亮亮的,几乎能看见他后面一条毛绒绒的大尾巴冲着伽尔兰使劲地摇着。   “看,哥,我已经很高很强壮了。”他抬手在自己头上比划了一下,“比你还高了——”   伽尔兰:“…………”   刚见面就扎心的弟弟并不想要。   大概是他此刻无语的表情太明显,那原本一张脸笑得灿烂无比的少年硬朗的脸一下子就整个儿垮了下来,那身后无形的尾巴仿佛也蔫了下来。   他一下子松开了抱着伽尔兰的手,后退了一步,两只手有些尴尬地悬在半空之中。   “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这样?”   他举着双手,又后退了一步,看着伽尔兰的眼神露出一丝不安的神色,脸色还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起刚才自己二话不说就冲过来的行为,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   本来拉亚祭司已经反复教导他很多次觐见王太子的礼仪了,还告诉他,就算是亲兄弟,现在已是君臣有别,他进来之后必须先向哥哥行礼了才行。   可是他一眼看到想了好久的哥哥,实在太兴奋了,一下子就将拉亚祭司教他的东西全部忘到了脑后,想也不想就冲过来抱人了。   ……哥哥是不是觉得他不懂礼仪,所以不喜欢他了?   这么一想,少年的脑子就拉耸了下来。   “对不起,哥、不是……王太子阁下,是我失礼了,我向您致歉,我只是太激动了,呃……因为终于能见到你了……我想了好久。”   伊尔米亚的少年城主一副蔫蔫的模样,小声说,“你不喜欢,我以后就不这样了。”   对于这个弟弟的行为,伽尔兰的确在一开始有些无语。   王兄说是给他一个惊喜,伽尔兰觉得,这更像是一个惊吓。   对他来说,这个所谓的弟弟就跟陌生人一样,现在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还对他热情得过火,自然让他觉得不习惯。   但是,他这个弟弟立刻就察觉到他了的脸色,马上松开手,后退了两步。   此刻那种缩手缩脚、小心翼翼地站着那里眼巴巴地瞅着他的模样,仿佛和五年前那个瘦小的孩子渴望地看着他的眼神重合到了一起。   伽尔兰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   虽然身型变了,但是内在似乎没怎么长大啊。   这么想着,他再度打量了一下那高自己半个头的大个头弟弟。   他突然说:“蹲下。”   心里正惴惴不安地想着哥哥是不是不喜欢自己的辛亚斯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听话地蹲了下去。   他旁边的歇牧尔:“…………”   其他围观群众:“…………”   就算年纪小,那好歹也是一城之主啊。   伽尔兰打量着蹲在身前的少年,虽然身体健硕,但是那张脸还带着几分稚气,此刻,少年仰头看着他,满脸都写着不安。   他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蹲着的少年那一头黑褐色的卷发。   “你长大了,辛亚斯。”   他对他的弟弟微笑着说,   “你很听话,有好好地遵守和我的约定。”   当年他回信,不过是同情被那个愚蠢的女人养废的小孩,哄着那孩子快点好起来而已,只是没想到,这孩子却是将他哄人的话放在了心底。   短短五年里,就能从当初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变成现在这种高高壮壮的模样,看得出来,这孩子一定非常努力地想要实现和他见面的约定。   “你很努力,做得很好。”   伽尔兰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表扬他。   蹲着的少年仰头看伽尔兰,眼睛亮晶晶的。   他记得,五年前,他第一次违背母亲的意思,偷偷跑去找哥哥的时候,哥哥也是这么摸着他的头,对他笑的。   “好了,站起来。”   再一次拍了拍辛亚斯的头,伽尔兰说。   摸头的手离开了,辛亚斯大黑狗狗使劲摇着尾巴站起身来,他冲着伽尔兰乐,乐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拉亚祭司说见面就要恭贺哥哥你成为王太子的,我又忘了。”   “其实,我从今年年初就向陛下请求来王城了,可是陛下一直不答应。”他有些委屈地说,“直到这次哥哥你做王太子了,陛下才允许我到王城来觐见。”   伽尔兰发现,这孩子似乎脑子缺根筋。   说起来,普通人还真做不出将那句哄小孩的话当做约定老老实实地去做这样的事情来,可是这孩子就一根筋地执拗地那么去做了。   老实憨厚得过了头了。   他想,看来,有必要让歇牧尔仔细询问一下当初派到辛亚斯身边的两位沙玛什的祭司才行。   “赫伊莫斯殿下,我们差不多该走了,驯养师还在等着我们。”   一位侍卫过来,低声提醒着一直在旁边静静看着的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看着那个冲伽尔兰嘿嘿笑个不停的褐肤少年,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然后摇了摇头。   “你带安努回去,今天下午的训练取消。”   他说,   “我留在这里有事。”   “是。”   歇牧尔等人先行离开了,赫伊莫斯找了个借口留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终于见到了一直想着的哥哥,辛亚斯很兴奋。   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都屁颠屁颠地跟在伽尔兰身后,像是一条大尾巴一样,一边跟着伽尔兰转悠,一边不停地说着这几年里自己的事情。   简直就像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缠哥哥缠得厉害。   凯霍斯看着那亦趋亦步跟着伽尔兰的少年,又用眼角瞥了另一侧的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安静地坐在那里,垂着眼,神色淡然,似乎是在看书。   凯霍斯心里呵呵一声。   装,你继续装淡定。   那从周身散发出的不快的气息压都压不住了。   现在你知道你黏着伽尔兰王子的时候,卡莫斯王的心情了吧?   一转眼到了晚上,是休息的时候了,凯霍斯向伽尔兰告退,顺便负责将这位少年城主送回歇牧尔那边。   他眼角一瞥,分明看到同样起身的赫伊莫斯的脸色稍微好转了一点。   而大个子少年站在门口,依依不舍地看着伽尔兰,他犹豫了好久,终于鼓起勇气,小声对伽尔兰说:“哥哥,我晚上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伽尔兰还没回答。   凯霍斯还没反应过来。   赫伊莫斯已经上前,面无表情地一伸手,从后面揪住辛亚斯的后衣领,就这么硬生生地将其整个人拖了出去。   “等,等一下,放开我,哥——”   辛亚斯手舞足蹈,使劲挣扎着,却怎么都挣脱不掉赫伊莫斯的手,只能就这么被其从大门口拖了出去。 第175章   宽敞的房间里,落地窗敞开着, 明亮的阳光从外面照进来。   伽尔兰坐在上方的橄榄木椅, 双手搭在光滑的黄褐色扶手上, 因为今天天气比较热, 所以衣着以宽松简单为主,刚过腰的轻薄的短披风垂落在他的身后。   歇牧尔和凯霍斯两人一左一右站在他座位下侧,还有一名身型健壮身着祭祀长袍的中年男子单膝跪在他的下方。   祭祀长袍肩上沙玛什的符文象征着这位祭司的身份。   “你是说, 因为小时候身体受损的缘故, 辛亚斯很有可能脑子也受损了?”   “是的,王太子殿下,辛亚斯阁下在幼年时身体亏损得太厉害,导致了严重的营养不良,并且一直持续到十多岁。”   拉亚祭司对此也很是感慨和无奈。   “您派我们过去保护辛亚斯阁下,我们自当竭尽所能, 只是, 身体的亏损可以慢慢补起来,可……”   他说到一半就停住, 显然是不好继续说下去。   “医师检查后说,不止是营养不良的缘故, 也有可能是因为辛亚斯阁下从婴儿时期就长期服用汤药以至于损伤了脑部。还好殿下您及时伸出援手, 保护了辛亚斯阁下,不然他的状况会更加糟糕。”   “幼时脑部损伤吗?可是我看辛亚斯很正常啊?”   虽然似乎蠢萌了点……   “是的, 殿下, 辛亚斯阁下的情况很轻微, 只是在思维上可能有些迟缓,很难去思考复杂的事情,思想上成长缓慢,而且对于自己认定的事情非常固执,其他的都很正常。”   “按照你的说法,其实辛亚斯就是脑子缺根筋,幼稚了些,脾气很执拗,其他都很正常是吧?”   “……”拉亚祭司噎了一下,好一会儿才继续回答,“您这么说也可以。”   “我知道了。”   伽尔兰点点头。   “这几年里,辛苦你们了。”   他说,“辛亚斯在思维上很可能比一般人要成熟得晚,到现在还是小孩子的脾气,可是身上又肩负着一座城市这样的重任,我很担心他会被有心人哄骗或是利用。”   “因此,只有让你们这些正直的沙玛什的祭司守在他身边,我才能放心。”   他对拉亚祭司微笑道,“拉亚,我的弟弟以后也要拜托你们了。他或许并不聪明,但是,我相信,在你们的教导下,他一定会成长为一个如沙玛什那般正直而强大的人。”   拉亚祭司深深地俯下身去。   “我等必定不会辜负殿下您的信赖。”   他语气略有些激动地回答。   对沙玛什的祭司来说,称赞他们正直,那就是对他们最大的赞誉。   尤其这个赞誉还是由王太子殿下亲口说出,更是让他又是高兴又是激动。   “对了,辛亚斯的母亲还有回来找他吗?”   “没有,殿下,前城主夫人自从三年多前再嫁后,就再也不曾回伊尔米亚城,也没有来找过辛亚斯阁下。”   提起这个,拉亚祭司就皱起眉来。   “…………”   伽尔兰垂下眼来,目光微冷。   当初老女官有给他传递过消息,那个女人在宠爱她的丈夫死后才一年多,就迫不及待地再嫁给了另一座城市的权贵,抛下了才十一岁的辛亚斯。   伽尔兰并不是认为她不能再嫁,可是抛下当时还病恹恹的幼子,以及在此后数年的时间里都对其不闻不问,未免就太狠心了。   以前那个女人将辛亚斯看得很重,一副很爱他的慈母模样,其实不过是因为辛亚斯能保证她的地位,等自己派过去的人把她压制住了,她发现自己不能继续做她那高人一等的城主夫人之后,她就立刻抛弃了辛亚斯。   她只爱他自己。   那个女人就如同菟丝花一般,只能攀附并吸取他人的养分,让自己盛开出艳丽的花朵。   也好,就让那个女人远远地离开吧。   不然以那个女人的性格,辛亚斯恐怕会被她这朵菟丝花寄生一辈子。   “拉亚,如果……”   如果那个女人找回来,不要让她见辛亚斯。   想要这么说的伽尔兰顿了一下。   伽尔兰虽然不把那个女人当回事,但是对辛亚斯来说,那毕竟是他的亲生母亲,而且他也应该记得他的母亲很宠爱他的事情。   自己没有权力替辛亚斯做出决定,限制辛亚斯和谁见面。   “没什么,你下去吧。”   “是的,殿下。”   …………   伽尔兰在结束了上午对官员以及他人的接见事务后,中午刚刚返回宫所吃完饭没多久,他的大个子弟弟就乐颠颠地又跑过来了。   当伽尔兰告诉他自己还有事情,没时间陪他玩的时候,他就很乖地坐在一边,睁着眼看着伽尔兰,一脸‘我会很听话不会吵到你’的表情。   那副像是大狗狗一样眼巴巴看着他的模样,让伽尔兰只能由得他去了。   虽然现在已经是王太子了,但是并不代表伽尔兰就能独立处理政务了,歇牧尔会挑选一些不太重要的事务交给他,让他做出批阅,写下自己的处理意见。   当然,他写的东西最终还是会由歇牧尔或者司相等人做出评判,找出不合理的地方,再教导他。   等伽尔兰终于将歇牧尔早上交给他的一叠羊皮卷纸全部看完,写下处理意见之后,一抬头,大半个下午都已经过去了。   他一想,糟了,辛亚斯还在这里,他光顾着和这些头疼的文件较真,把辛亚斯的存在给忘光了。   正这么想着,伽尔兰一抬头,就看到辛亚斯坐在椅子上,身体歪歪斜斜地,头歪在一边,不知道何时睡过去了。   那嘴还张得大大的,让他看得好笑。   伽尔兰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辛亚斯。   辛亚斯睁开眼,仰头瞅他,睡眼惺忪,整个人都是一副睡蒙了的模样。   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等清醒了,看清了是他,少年咧开大嘴冲他一乐,那笑脸怎么看怎么傻呵呵的。   “哥~”   辛亚斯开心地冲伽尔兰喊到。   少年的眼亮亮的,干干净净的,就像是初生婴儿一般,满眼都是伽尔兰的影子。   “你做完事啦?”   那期盼的眼神,一看就知道他没说出的下一句话是——能陪我玩了吗?   伽尔兰笑了一下。   他想了想,问道:“辛亚斯,你还记得妈妈吗?”   “记得。”   辛亚斯回答得很爽快,让伽尔兰有些意外。   他还以为提起那个女人辛亚斯怎么都会露出一点难过的表情,没想到这孩子似乎并不怎么在乎。   “那你想要见她吗?”   辛亚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不用了。”他说,“我只要见哥哥你就好。”   “你不想她?”   伽尔兰有些好奇地问。   辛亚斯摇了摇头。   “我想要见哥哥,是因为哥哥看我的眼神很温柔,我喜欢被人这么看,喜欢哥哥看我的眼神,所以我才会很努力地完成和哥哥你的约定,来见你。”   少年一脸认真地说,   “可是妈妈不一样,她看我的眼神和哥哥你完全不一样,她看我的眼神就和看她养的那只狗一样,我不喜欢,很不喜欢,所以我无所谓见不见她。”   “以前我听妈妈的话,是因为她说,我是小孩子,必须听妈妈的话,可是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不用继续听她的话了。”   辛亚斯说着,突然冲着伽尔兰嘿嘿一笑。   “不过哥哥说的话,我肯定听。”   他冲着伽尔兰撒娇,身后似乎有个黑乎乎毛绒绒的大尾巴冲着伽尔兰使劲摇个不停。   他瞅着伽尔兰的眼神亮晶晶的,一看就知道是在期待什么。   伽尔兰失笑。   他伸手,摸了摸坐着的辛亚斯的头。   大块头少年眯着眼,乐滋滋地享受着被最喜欢的哥哥摸头的滋味,嘴整个儿都咧开了。   辛亚斯不是蠢,也不是脑子不行。   一边摸着辛亚斯的头,伽尔兰一边想着。   他纯粹只是思维如同孩子一般,率直,简单,黑白分明。   但是就是因为是个孩子,所以他反而能清楚地感觉到身边的人谁对他抱持着善意,谁对他有恶意。   孩子从来不会被成年人那所谓的道德观念、行为准则所束缚。   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   孩子的思维就是这么简单明了。   而辛亚斯就是如此。   伽尔兰想。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他一直对于‘伽尔兰’原来的亲人没有任何好感,也不想扯上任何联系。   但是现在他觉得,多一个乖巧听话的弟弟,似乎也不错。   …………   将那堆写好了处理意见的羊皮卷纸交给上门的歇牧尔,看着歇牧尔检查完了,点点头将那些卷纸一并带走之后,伽尔兰才松了口气。   他突然有种自己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给歇牧尔交作业的时候。   啊,今天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迎着明媚的阳光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的他想。   来喝个下午茶吧。   对于伽尔兰的建议,辛亚斯是没有任何意见的。对他来说,只要能和哥哥待在一起,干什么他都很开心。   很快,侍女们就将香喷喷的饼干甜点以及鲜果送了上来。   辛亚斯盘腿坐着,手中拿着一个黄橙橙的鲜橘,兴冲冲地想要亲手剥给哥哥吃,只是,刚剥到一半,就看到一位侍女给伽尔兰端了一杯东西过来。   透明的琉璃杯中,淡绿色的液体映着阳光,折射出一点微光,好看极了。   他看着他的哥哥端着琉璃杯,屈膝坐着,身体向后懒洋洋地窝在柔软的靠背软枕上。   哥哥的手指和他完全不一样,细长而又白皙。   他看见哥哥坐在那里,像是金子般的长发从肩上垂落,那睫毛微垂着喝东西的样子,实在是好看极了。   小时候他总听别人说他的母亲很好看,但是辛亚斯现在觉得,还是哥哥更好看,比任何人都好看。   他不知道父母为什么不喜欢哥哥,明明哥哥像是雪一样白白的样子那么好看。   “哥。”   他看着他的哥哥,就忍不住想要撒娇。   “我也要喝你那个。”   他的嗅觉很灵敏,闻到了酒的味道,他一直很好奇酒是什么味道,但是拉亚祭司说他还小,禁止他沾酒。   伽尔兰本是懒洋洋地喝着果酒,惬意地享受着下午茶安宁的时光,辛亚斯这么一说,他看着自己手中淡绿色的果酒,犹豫了一下。   虽说辛亚斯看起来高高壮壮的,但是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让小孩喝酒不太好吧?   他这么想着,刚想要拒绝,一抬头就看见辛亚斯已经迫不及待地向他凑过来,一双眼闪闪发亮地看着他,头上仿佛有一双耳朵使劲动着,那副像是大狗狗讨要食物般的模样实在让人招架不住。   嗯……只是果酒而已,酒精度很低,他也差不多十五六岁就能喝了,辛亚斯也应该能喝吧?   念头一转,伽尔兰转头看向捧着琉璃酒壶站在一旁的侍女,示意她给辛亚斯倒一杯。   “你还小,只能喝一杯。”   他对辛亚斯说。   “好~~”   开心地接过果酒,辛亚斯先是用舌头舔了一下。   嗯,甜甜的,还夹杂着一种很奇怪的味道。   不过,很好喝,哥哥喜欢的东西,他也喜欢。   这么想着,少年就咕咚咕咚地几口将果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喝完后,他舔了舔嘴唇,还有点馋,还想继续喝,不过哥哥说了只能喝一杯,他得听话才行。   听话了,哥哥才会喜欢他。   ……   嗯……   奇怪……哥哥怎么变成两个了?   啊,又变成三个了……他怎么觉得晕乎乎的,明明刚刚才睡了一觉,现在好像又想睡了……   唔……好晕……   看着辛亚斯咕咚几下就把一杯果酒一口气喝掉,伽尔兰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辛亚斯咧开嘴冲着他傻笑,一张脸像是红苹果一样红扑扑的。   然后,那身体晃晃悠悠的少年笑着笑着,突然眼睛一闭,头一歪,倒在台面上,就这么歪着身体呼呼大睡了起来。   伽尔兰:“…………”   这就是俗称的,一杯倒?   王太子殿下盯着他的弟弟,很是无语。   那么大的个子、那么大的块头,居然就这么被一杯低浓度的果酒给醉倒了。   算了,睡醒了就好了。   伽尔兰摇了摇头,只是让侍女给辛亚斯盖上一层薄毯子,任辛亚斯继续睡去了。   而他则是继续懒洋洋地窝在柔软的靠背软枕里,眯着眼,惬意地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淡绿色的果酒。   阳光正好,从天窗落下来,恰好照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只有辛亚斯那略粗的呼吸声在有节奏地响着。   倦意涌上来,伽尔兰打了个呵欠,将手中剩下不多的果酒递给一旁的侍女,说了一句让她退下,不要打扰自己,然后就窝在软绵绵的靠枕里舒舒服服地打起瞌睡来。   …………   王太子在房间里小憩,那几名侍女都已经按照他的吩咐退到了门外,关上门,守在门口,等着王太子醒来了召唤她进去。   好一会儿过去了,还没等到召唤,有人来了这里。   领头的侍女一见来人,赶紧低头躬身行礼。   “赫伊莫斯殿下。”   “伽尔兰在里面?”   “是的,殿下,王太子殿下正在里面小睡,让我们不要打扰。”   听到伽尔兰在小憩,赫伊莫斯刚要推门的那只手停顿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等晚饭后再来。   而就在他犹豫的时候,那侍女又紧接着说了一句。   “辛亚斯阁下也在里面睡着了,因为喝了点酒,似乎是醉了。”   “…………”   停顿在门前的手向前一推,赫伊莫斯一把将大门推开,迈步走了进去。   他说,“你们继续守在外面。”   进去后,他一眼就看到那歪着身体斜躺在台面上的大个头少年在闭着眼呼呼大睡着。   赫伊莫斯目光顿时就微微一冷。   可是辛亚斯睡得呼呼的,根本看不到赫伊莫斯那让一般人都难以对视的冷冽眼神。   将目光从辛亚斯身上移开,落到对面的人身上时,赫伊莫斯的目光瞬间就变得柔软了起来。   蓬松柔软的天鹅绒靠枕里,伽尔兰整个人窝在里面。   流金色的长发顺着雪白的枕头落下来,少年白皙的脸颊连同着大半个身体都陷入柔软的枕头里,整个人窝成了小小的一团。   淡粉的唇微微张着,吐出浅浅的气息。   或许是因为喝了果酒的缘故,颊上也泛着一点浅浅的粉色。   看一眼,就让赫伊莫斯觉得自己的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动了一动。   他走过去,俯身,双手一伸,就将窝在靠枕中的伽尔兰横抱了起来。   越过还在呼呼大睡的辛亚斯身边,他抱着怀中的人快步走进了里面的卧室中,然后,轻手轻脚地将伽尔兰放在了床上。   被放下的伽尔兰像是感觉到了更加舒适的地方,眼角都微微弯了一弯,像是心满意足。   稍微转了下头,少年鼻子轻轻地嗯了一声,调整成最舒服的姿势,又继续沉沉睡了过去。   赫伊莫斯的唇角忍不住向上扬了扬。   他伸手,摸了摸伽尔兰的头。   只要看着这张睡颜,他的胸口就像是被揉成软绵绵的一团。   他刚摸了一下伽尔兰的头,梦中的伽尔兰似乎感觉到了,主动将头凑过去,额头抵着他的手蹭了一蹭。   那模样,就像是撒娇的小白猫一样。   蹭完之后,那唇还抿了一抿。   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那微抿着的淡粉色的唇上,赫伊莫斯深吸了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   他想忍。   但是少年的唇又是微微一动,粉嫩的,一点雪白的从微张的唇间露出来。   于是,没忍住。   一手抚在伽尔兰的额头上,坐在床边的赫伊莫斯深深地俯身,那带着说不出的爱怜之意的吻轻柔地落在伽尔兰的唇上。   ……………………   辛亚斯睡得正香,突然好像有什么东西掠过他的额头,把他弄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起身,揉了揉眼,就看到那个昨天将他从哥哥那里拖走的讨厌的家伙又出现了,而且还把哥哥从他身边抱走了。   刚才弄醒他的,好像就是这人走过他身边时,那身后飘起来扫过他额头的披风。   辛亚斯刚呆了一下,那个他不喜欢的人已经抱着他的哥哥进了里面的房间了。   他赶紧起身,也来不及穿鞋,就这么赤着脚追了过去。   刚追到门口,他往里面一看,眼睛陡然睁圆了。   那家伙……在对哥哥做什么?!! 第176章   趁着伽尔兰睡着的时候, 赫伊莫斯没忍住, 亲吻了自己心爱的少年。   虽然想要获取更多, 但是伽尔兰在沉睡, 所以赫伊莫斯强忍住了想要顺着那白皙的下巴向下继续亲吻纤细颈部的念头,只是在那淡粉色的唇上流连了一会儿,就强迫自己抬起头来。   而且, 他也听到了正在向这边走来的脚步声, 以及,喊声。   “哥哥?”   有人在外面这么喊着。   略重的木底鞋踩在地面发出了不轻的脚步声,已经拖拖拉拉地向着这边走过来了。   赫伊莫斯猜到了是谁。   他又轻轻摸了摸睡得正香的伽尔兰的头,然后起身,脚步很轻的, 快步向着门口走去。   刚走到了门口,赫伊莫斯就看到那穿着木底鞋踢踏踢踏地向这里走来的辛亚斯,大块头少年一边扯着呵欠,一边揉着眼, 睡眼朦胧地四处找着人。   一看到他,辛亚斯就露出警惕的神色。   “你什么时候来的?来做什么?”   辛亚斯面色不善地瞪他。   “是不是你把我哥哥带走了?”   “安静点, 他在里面睡着了。”   赫伊莫斯说,   “你该走了, 别在这里吵他。”   警惕地瞪着他的少年的眼一下子就睁圆了。   “我不走!”   赫伊莫斯也懒得和他多说,直接一伸手, 就要故技重施, 抓着他将他强行拖出去。   辛亚斯赶紧躲过。   “别抓我, 我走就是。”他盯着赫伊莫斯,“但是你也要跟我一起走,不准留在这里。”   赫伊莫斯懒得和这个没断奶的小鬼计较,反正他本来就是抽空过来,差不多也该走了,就迈步走在了前面。   他在前面,看不到跟在他身后的少年盯着他的眼神,辛亚斯还回头飞快地朝伽尔兰睡着的那个房间看了一眼。   他刚带着辛亚斯走出门,就遇到了正打算进来的塔普提女官长。   女官长向他微微低头行礼,还没开口说话,辛亚斯就急急地从赫伊莫斯身后冲出来。   “哥在里面睡着了,你快进去照顾他吧。”   辛亚斯对塔普提说,一脸认真。   “……是的。”   塔普提有些诧异地看着突然冲到她面前的辛亚斯,然后点了点头。   “赫伊莫斯殿下,辛亚斯阁下,我先进去看看王子,就不送你们了。”   她说完,就转头嘱咐守在门口的侍女代她送两位离开。   然后,塔普提带着身后的侍女进了屋子,吩咐侍女收拾茶点,自己走进了卧室里面。   她看着正在静静地沉睡着的伽尔兰王子,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转头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卧室,并没发现什么异常,想着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就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   外面,在离开伽尔兰的宫所之后,赫伊莫斯就径直前往练武场去了。   辛亚斯站在原地,睁着眼定定地看着赫伊莫斯背影,皱着眉,脸色很严肃。   他的确思维比同龄人迟钝一些,不太会去思考复杂的事情,但是,他的导师以及同样负责教导他的祭司并没有因为这一点而敷衍他,而是按部就班地将他这个年龄阶段该知道的事情尽数教导给了他,包括男女之事。   所以,辛亚斯很清楚赫伊莫斯做了什么。   但那是不该做的事情。   赫伊莫斯是男性,他的哥哥也是。   而且,赫伊莫斯是趁哥哥睡着的时候,很显然,那人并没有取得哥哥的同意,擅自做出了轻薄哥哥的行为。   辛亚斯知道自己脑子转得不快,但是,他知道导师和祭司们都是为他好,所以,他们说的话,他都会很仔细地记在心里。   在来王城之前,拉亚就已经将王城中的形势给他仔细地分析了一遍。   辛亚斯记得很清楚,拉亚祭司说,哥哥虽然已经贵为王太子,但是现在根基并不稳定,反对他的人也不少。   因为除了伽尔兰王子,还有一位赫伊莫斯王子的存在,而这位赫伊莫斯王子的势力并不弱于伽尔兰王子,尤其本身还拥有着赫赫战功。   所以,拉亚祭司叮嘱辛亚斯,到了王城,务必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不能引起事端。   尤其是不可以引起王太子和赫伊莫斯之间的冲突,因为那样会给王太子带来很大的麻烦。   正是因为辛亚斯将拉亚祭司的话记在了心底,所以才强忍住了当场冲进去揍那个轻薄哥哥的家伙一顿的冲动。   而现在……   辛亚斯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帮助哥哥。   他的想法很简单。   拉亚祭司能够帮他压制住伊尔米亚城那些对他有着不好心思的人,是因为拉亚祭司比那些人都大。   所以,要压制住窥窃哥哥的赫伊莫斯,他就只能去找比赫伊莫斯更大的人。   …………   ……………………   王宫东侧的接见厅中,卡莫斯王坐在大厅上方的孔雀石王座上,数名官员恭恭敬敬地低头站在下方,高声说着什么。   卡莫斯斜斜地躺在那铺在孔雀石王座上的雪白纱织上,一手搭在屈起的膝上,长长的羊皮卷纸摊开在他身前的桌案上,他一边听下面的官员说话,目光一边在纸上来回扫动着。   那几位官员是前来王城述职的各地官员,他们已经在王城中等候了几天,终于等到今天下午,卡莫斯王抽空召见他们,听他们汇报自己这数年来的工作。   此刻已是临近尾端,最后一名官员结束了自己的述职,老老实实地闭上嘴,站在下面。   已经将卷轴上的内容看了一遍,又听了这几位官员汇报的卡莫斯王微微点了点头,脸色还算不错。   这几位官员都是数年前他选派出去到各地锻炼的,现在一个个多少做出了些成绩,没有打他的脸。   既然如此,现在可以将这几位锻炼过的年轻官员调回王城了,正好安排给伽尔兰用。   他心里正满意地这么想着,突然外面传来了吵闹的声音,不等他说话,面容严肃地站在一旁的歇牧尔已经板着脸快步走了出去,看表情就知道是出去训斥人的。   不多时,歇牧尔回来了。   他皱着眉禀报:“陛下,在外面引发骚乱的是伊尔米亚城的城主,他想要见您。”   “伊尔米亚城……哦,伽尔兰的……”   卡莫斯王想了想,就记起来了。   他一挥手,让那几位官员先行退下。   “歇牧尔,带他进来。”   “是的,陛下。”   说起来,卡莫斯王还有些好奇,伽尔兰的弟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虽然在伽尔兰年幼时调查的时候,说是这个弟弟和伽尔兰并不像,一个是褐肤,一个是白肤。   不过,毕竟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除了肤色,多少应该还是有点相似的吧?   这么想着的卡莫斯王刚懒洋洋地喝了口酒,一眼看到走进来的辛亚斯,咽到喉咙里的那口酒差点没被他一下子呛出来。   好在他勉强憋住了,将那口酒重新咽了下去,而辛亚斯则是一进来就老实地低头,单膝向他跪拜了下去,没有发现他的那点异样,这才让卡莫斯维持住了他作为王的形象和威严。   缓了好一会儿,又喝了一口酒压压惊,卡莫斯王这才开口了。   “你就是辛亚斯?伽尔兰的弟弟?”   “是的,陛下。”   跪在下面的大块头少年回答。   卡莫斯王打量着这位伊尔米亚城的少年城主,虽然这孩子的大个子以及健硕的身躯让他对其有了一点好感,但是心底却很是纳闷。   这……真的和伽尔兰是亲兄弟?   不说肤色的事情,光是这模样、这脸型、这身材,都和他可爱的王弟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啊?   他还在心里这么纳闷着,下方的少年城主已经开口说话了。   “陛下,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向您汇报,非常重要。”   “哦?那你说吧。”   “我只告诉陛下您。”   说完,辛亚斯又赶紧补充道。   “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只能让您一个人听到,其他人不能听。”   辛亚斯的话让一旁的歇牧尔眉头一皱。   “伊尔米亚城主,你这话太放肆了。”   他呵斥道。   被他呵斥的少年身体缩了一下,他是有点怕教他的拉亚祭司的,而这位歇牧尔祭司和拉亚祭司有点像,甚至比拉亚祭司还要严肃一些,所以他也有点怕歇牧尔。   只是,他虽然有些紧张,但在看了歇牧尔一眼之后,仍旧是咬了咬牙,摇头坚持道:“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只对陛下说!”   “你——”   “我只对陛下说!你也不能听!”   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了,一开始还有些紧张的辛亚斯梗着脖子不松口。   “哈哈哈哈。”   王座上的卡莫斯王大笑出声来。   “这么一看,的确有点像。敢和歇牧尔你对着顶的人,除了伽尔兰,好像也就只有这个小家伙了。”   大概是心情好,他大笑完了,就站起身来,看向辛亚斯。   “辛亚斯是吧?好,你跟我来。”   他从王座的高台上走下来,进了大厅侧面的一个小房间里。   那是密谈室,当官员以及将领要向他汇报一些秘密的事情时,就会在这里面说。建造时特意使用了极厚的石壁,让外面听不见里面的对话声。   当卡莫斯王进入里面的时候,他的贴身亲卫就会守在门外,禁止任何人接近。   厚而沉重的铁木房门缓缓地关上,将其他人隔绝在外。   卡莫斯王进去之后,就坐在上位的黄金樟木椅上。   “说吧,这里别人都听不见。”   房门一关,辛亚斯二话不说,俯身单膝跪下。   他直白地将他看到的、还有想到的所有事情,全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卡莫斯王。   坐在椅子上的狮子王一开始还露出茫然的神色,后来,随着辛亚斯的叙说,他原本还算晴朗的脸色一点点地沉下去、黑下去。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了起来,盯在跪在他身前的辛亚斯身上,那眼神像是利刃想要将其整个人看穿一般。   他那微厚的唇用力地抿紧,像是在竭力地压抑着什么,手指用力地攥紧了扶手顶端,隐约可见手背上青筋勒起。   从坐着的卡莫斯王周身散发出来凛然的压迫气息,让房间里的空气一点点地凝固了起来,沉重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终于,咔嚓一声脆响。   那坚硬的黄金樟木椅的扶手顶端被他硬生生地捏碎。   卡莫斯王猛地起身,打开房门。   “把赫伊莫斯叫去我的寝宫,立刻。”   他对等候在门外的歇牧尔下达命令,面无表情的。   然后,不等歇牧尔回答,他大步向前走去,深色的披风在他身后高高飞扬而起。   …………   很快,正在训练场磨练武艺的赫伊莫斯在接到侍卫传达的王命后,立刻前往了卡莫斯王的宫所。   他本来还没多想,只是以为卡莫斯王找他有事。等到了那里,他才发觉气氛有些不对。   平常在庭院中来来往往的侍女这一刻都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低着头静静地站在一边。   宫所里人很少,侍卫守在门口,一声不吭,只是在赫伊莫斯来了之后示意他进去。他一走进去,身后的大门就被关上了。   赫伊莫斯回头看了一眼关紧的房间,皱了下眉。   他迈步向里面走去,越过短短的走廊。   依然没有一个人,看起来似乎是卡莫斯王让所有下人都退了下去。   等他一脚迈步内端的房间时,一抬眼,就看见卡莫斯王背对着他站在那里。   斜肩的披风从那宽大的肩上垂下来,下摆落在青石地面上。   虽然卡莫斯王背对着他站着,看不到表情,但是赫伊莫斯能清楚地感觉到,从卡莫斯王身上散发出的慑人气息。   那明明是无形的、却因为太过可怕仿佛形成了实质性的压迫感,笼罩着整个房间里,向踏入此处的他凶猛地袭来。   赫伊莫斯还能面色不改,若是换成其他人,恐怕早已吓得脸色苍白冷汗直流。   万兽之王的雄狮,哪怕只是静静地俯卧在地面,一动不动。   也能让众人从心底里感到畏惧。   赫伊莫斯垂下眼,俯身,向前方背对着他的卡莫斯王屈膝行礼。   漆黑的发丝从他眼前散落下来,将阴影落在他的眼底。   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冥冥中猜测到了什么,就这么单膝跪着,沉默着,没有开口。   那薄唇抿紧得厉害,竟是如一条直线般。   房间里沉重的气氛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终于,站在那里的卡莫斯王动了。   他转过身,迈开步伐。   沉闷的脚步声在房间里响起,由远及近,然后,赫伊莫斯看见那双脚站在自己的跟前。   他没有抬头,可是能清楚地感觉到自上而下俯视着他的目光,灼热得烫人,像是火烧在他的身上。   咚的一声,沉重的巨剑那剑尖的一端带着剑鞘重重地磕在卡莫斯王的脚边,他的身前。   他听见卡莫斯王那明显在压抑着怒火的低沉声音从上方传来。   “你喜欢伽尔兰?”   房间里在这一瞬间是死一般的寂静,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可怖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   立于一旁的巨剑仿佛是无形的威胁,或许下一秒,那大剑就会出鞘,将其砍成两半。   赫伊莫斯闭眼。   “是。”   他回答,毫不犹豫。   狮子王右臂的肌肉猛地绷紧,铿的一下,大剑出鞘。   凶猛的剑风猛地袭来。   轰的一声,那宽大的剑刃险之又险地从赫伊莫斯的额前擦过,重重地劈砍在地上。   几乎小半个剑刃都砍进了坚硬的青石之中。   赫伊莫斯跪在卡莫斯王身前,一动不动。   他连眼角都没有动一下。   一根被剑锋割开的漆黑断发轻飘飘地、缓缓地从他身前飘动着,落在他膝前的地面上。   劈出那一剑的卡莫斯王俯视着赫伊莫斯,脸色如铁,目光犹如刀锋,周身散发出慑人的气息。   他死死地盯着赫伊莫斯的双目如炭火一般,灼灼然的,仿佛有火焰在他棕色的瞳孔深处激烈而凶猛地燃烧着。   狮子王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可就算压得再低,依然如暴怒的雄狮的低吼。   “给我滚去北地,十年内不准踏入王城一步!”   一直面沉如水的赫伊莫斯按在地上的手陡然用力攥紧。 第177章   哪怕是在盛怒中, 卡莫斯王的眼神也是极为锐利的。   赫伊莫斯按在地上的手一攥紧, 他就看到了。   “看来你不愿意。”   卡莫斯沉着脸说。   这一次,一直低着头沉默着的赫伊莫斯抬起头, 和暴怒中的狮子王目光相对。   “是。”   他说。   金红色的眸就像是此刻地平线上燃烧着的夕阳的火光,亮得惊人。   他笔直地和卡莫斯对视,毫不退缩的, 毫不躲避的。   卡莫斯王心底的怒火原本还在熊熊燃烧着, 强忍着不将那沉重的大剑砸在赫伊莫斯身上,然而此刻和赫伊莫斯的目光一对上, 看着那张年轻的脸上执着的神色,刚才还在暴怒中的他反而冷静了下来。   辛亚斯对他说的话,让他难以置信。   他知道,赫伊莫斯一直都很宠爱伽尔兰, 甚至比起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很多人都认为,赫伊莫斯和他很像, 强大,在战场有着赫赫威名, 武勇之名享誉天下。所以, 那些人都觉得赫伊莫斯更像他的继承者。   但是卡莫斯王心里很清楚, 他虽然强大, 可以在战场上守护亚伦兰狄斯,但是在治理国家这方面只能说是普通, 这么多年来, 他也只是勉强保持着亚伦兰狄斯处于不好也不坏的境地中。   赫伊莫斯在武勇方面和他很像, 但是,赫伊莫斯的性格却比他要极端得多,如果赫伊莫斯继承王座,很可能将亚伦兰狄斯变成一个穷兵黩武的国家。   最终的结果,要么是耸立云端的荣耀,要么就是万劫不复的灭亡——   可那并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不求亚伦兰狄斯在战火和鲜血中耸立云端,只希望亚伦兰狄斯长存于世,亚伦兰狄斯的子民永世欢乐安康。   而能实现他的希望的,只有伽尔兰。   伽尔兰和赫伊莫斯完全不一样,他或许没有赫伊莫斯的强大,可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才更能清醒地认识自我,绝不会因为一味地迷信自己的力量从而误入歧途。   他聪慧,正直,能够公正地对待他人。   他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坚守着自己的底限。   他并不强大,可是在需要他承担责任的时候,从不曾退缩半步。   他的坚韧,甚于任何人。   最重要的是,他从来没有将他的子民和亚伦兰狄斯视为他的所有物,而将他们视为自己要去守护的存在。   ——是的,王并不是凌驾亚伦兰狄斯之上的压迫者,而是亚伦兰狄斯的守护者。   那孩子就像是清晨时分的太阳。   明亮,但不刺眼。   温暖,却不灼人。   他的光芒或许并不耀眼灼目,却是柔和的、细水长流的,不知不觉中,就将人们一个接一个吸引到了他的身边,心甘情愿地将忠诚之心奉于他的身前。   那孩子是他的王弟。   是众神之子。   是亚伦兰狄斯的未来。   …………   “赫伊莫斯,我知道,你一直都喜欢着伽尔兰,从小时候开始就是如此。”   稍微冷静了一些,卡莫斯王开口。   “你对伽尔兰的呵护不逊于我,因此,无论谁在我这里挑拨,我从来都不相信你会做出伤害伽尔兰的事情。”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当初为了率兵去救伽尔兰,你甚至不惜让自己身陷牢狱,甚至还能豁出性命从火海中救出他。所以,我才下定决心将伽尔兰立为王太子,因为我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保护他。”   狮子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在叹息。   “可我一直以为,你对他的喜欢就和我一样,是兄长对弟弟的喜欢和疼爱。”   他说,“我怎么都没想到,你居然会……”   他苦笑了一下。   “是啊,还是我太迟钝了,现在想想,你看着他的眼神,你对他的一言一行,都隐约看得出来才是……只是我从来都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赫伊莫斯,我虽然从未把你当做我的王弟,但是,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要说对你一点感情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虽然总是一副对赫伊莫斯横眉冷对的样子,但是,卡莫斯王从来只有对亲近之人,才会不摆出王的架子,才会不讲理地闹些小脾气。   赫伊莫斯也是其中之一。   他表面上总是喜欢教训赫伊莫斯,但是一直在关注着他的成长,暗地里嘱咐人护着他,一步步地磨练着他。   看着赫伊莫斯成长到现在这样,他嘴上不说,心里也是很欣慰的。   可是现在……   抬手,卡莫斯王将刺进青石地面的巨剑一把拔出,哐当一下收入剑鞘之中。   “我一直认为,伽尔兰坐上王座,而你则是以将帅的身份保护着他,你们一起守护亚伦兰狄斯,这是最好的办法。”   “正因为如此,我才将你送入北地军中锻炼,然后又在不久前将你召回王城。”   “但是现在,因为你的这个心思,这个打算不可能了。”   “赫伊莫斯,伽尔兰是我选中的后继者,是亚伦兰狄斯下一任的王,他比任何人都还要重要,我不允许任何不稳定的因素接近他。”   房间里因为狮子王的暴怒而导致的压迫感一点点散去,卡莫斯王的眼神虽然依然锐利,却不再带有怒意。   他说话的语气也是极为冷静的。   可是,就是这种平静的口吻和话语,一句句像是利刃一般刺向赫伊莫斯的胸口。   “伽尔兰还小,不懂感情,再长大一些,他会爱上一位美丽温柔的少女,他会得到所有亚伦兰狄斯子民的祝福,在万众瞩目中迎娶他的王妃。”   “当他们的孩子诞生的时候,整个亚伦兰狄斯都会为这个孩子欢呼,这个孩子将会成为亚伦兰狄斯未来的王。”   卡莫斯王每说一句,赫伊莫斯的唇就抿紧一分,手指也扣紧一分。   到了最后,他的指关节已经勒紧到近乎肤色泛白的地步。   “赫伊莫斯,你的感情或许是真实的,可是,却会将伽尔兰拖入深渊。”   狮子王沉重的、却也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看着赫伊莫斯的眼神毫无转圜的余地。   “我不会容许你留在伽尔兰的身边。”   他说,一字一句。   “我以王的身份对你下令,立刻启程,前往北地,十年之内不得返回王城!”   …………   ……………………   已是深夜时分,就在伽尔兰刚准备上床休息的时候,突然半敞的窗子被推开了。   一个身影从窗子里翻了进来。   伽尔兰觉得自己看都不用看就能猜得到是谁。   他瞥了赫伊莫斯一眼,刚要没好气地怼这个总是喜欢深夜翻墙、翻窗子潜入别人屋子里的家伙一句,可还没来得及说话,落地的赫伊莫斯已经快步走过来。   突如其来的,赫伊莫斯伸手,一把将伽尔兰抱住。   他抱得很紧,将伽尔兰整个人紧紧地搂在自己怀中。   他俯下身,头深深地埋入伽尔兰的颈窝之中。   他就这么抱着,一言不发。   碎银似的月光从大敞的窗子里照下来,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散落在伽尔兰肩上的细碎黑发上。   “……怎么了?”   虽然看不到赫伊莫斯的脸,但是伽尔兰也感觉到了赫伊莫斯现在情绪很不对劲。   这个抱着他的人浑身都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很难过的样子。   他犹豫了一下,本来想要推开赫伊莫斯的手变成了环住赫伊莫斯,在其后背上轻轻拍了拍,像是安抚人一般。   “出什么事了吗?”   伽尔兰低声问。   半晌寂静,若不是抱着他的人那手指紧扣在他身上的力度,他几乎都以为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许久之后,一个闷闷的声音才从他肩上传来。   “卡莫斯王让我启程去北地……明天。”   伽尔兰怔了一下。   “是盖述国又来找麻烦了?”   “…………”   “赫伊莫斯?”   “我很可能会在北地留好几年。”   “唉?为什么?”   伽尔兰反射性地问道,“你不是才从那里回来不久吗?为什么又要让你过去?”   赫伊莫斯没有回答,只是越发用力地抱紧他。   伽尔兰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为何,或许是被赫伊莫斯那浓郁得近乎散发出来的情感给感染了,他突然也有点难受。   过去无论他怎么拒绝,赫伊莫斯都坚决地待在他身边,他很无奈。   可是在赫伊莫斯真的要离开他的时候,他竟是莫名觉得心里有些发堵……明明四年多前,赫伊莫斯去北地的时候他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为什么现在……   …………   这种就像是失去了什么熟悉的、习惯的东西的失落感……   在伽尔兰思维恍惚的时候,赫伊莫斯已经松开了手。   他直起身,低头和伽尔兰的目光对视。   “伽尔兰。”他说,“我想吻你。”   “啊?不、等、等一下,这个……”   “我想吻你。”   赫伊莫斯说,他看着身前的少年,固执地重复着这句话。   从窗子照进来的银子般的碎光映在那半边俊美的脸上,将另外半边隐藏在深深的阴影之中。   薄唇的唇角映着一点冰冷的微光,像是没有一点温度似的。   “…………”   伽尔兰看着那双金红色的眼,已经到了喉咙的拒绝,不知为何又缓缓地咽了下去。   或许是因为赫伊莫斯此刻看他的那种眼神。   执拗的,渴望的,哪怕是极力地压抑着,也无法抑制地渗出一点疼痛的痕迹。   就是那一点疼痛的痕迹,让人心悸,让他怎么都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就……这么一次。”少年犹豫着说,“这个没有其他意思……就、就只是算是离别之吻……等、唔!”   还不等伽尔兰说完,赫伊莫斯已经捧住他的脸,俯身,重重地吻了下来。   不同于前几次那般无比轻柔的亲吻,哪怕再急切也是轻缓的,带着极尽怜爱感觉的吻。   此刻,赫伊莫斯的吻凶狠至极。   那仿佛是想要将伽尔兰整个人连皮带骨吞入腹中那般凶狠的吻,如一只活生生的野兽。   可是,偏生那狠意之中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让人心疼的情绪,让伽尔兰发不出火来,只能下意识抓紧了赫伊莫斯的后背,闭着眼,被动地张着唇,有些艰难地承受着对方这种宛如暴风骤雨般令人窒息的索取。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唇都已经隐隐作痛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蹭破皮了。   一个不知持续了多久的近乎疯狂的吻。   等结束的时候,伽尔兰觉得自己的唇已经疼得有些发木了,脑子也有些发空,只能本能地张着嘴急促地呼吸着,颊上尽是绯红之色。   赫伊莫斯低头看着他,目光深邃。   好一会儿,俯身,轻轻地舔了一下那因为自己失控而弄破的唇角渗出的血渍。   “等我回来,伽尔兰。”   他听到赫伊莫斯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稍微停顿了几秒。   他听到赫伊莫斯的呼吸忽然急促了一些,然后,一个极轻的,轻得微不可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求你了。”   伽尔兰的眼蓦然睁大。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赫伊莫斯已经松开他,转身,纵身一跃,从窗子里跳了出去。   很快的,那个身影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伽尔兰怔怔地看着那个融入黑暗的背影,半晌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不知道赫伊莫斯是多艰难,才能舍下尊严说出这几个字来。   可是他知道,最后一个字的尾端,那一点仿佛夹杂着疼痛的轻颤的余音,让他的胸口都仿佛跟着颤了一下。   【求你了。】   …………   从高高的围墙上跃下,赫伊莫斯快步向前走去。   他微微垂着头,漆黑的发从他额前散落,将他的眼窝整个儿都陷入深深的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此刻他脸上的表情。   围墙下面,有人靠在墙壁上。   撒落大地的月光映亮了那人金色的发,也照亮了那人脸上漆黑的眼罩。   凯霍斯双手抱胸,一脚向后踩在墙上,整个人也靠在墙壁上。   他注视着赫伊莫斯远去的背影。   即使没有靠近,他也能感觉到从赫伊莫斯身上散发出的凛然的气息,像是刀锋一般,带着深深的煞气,让人心惊不已。   凯霍斯皱了下眉。   自从那一日之后,他几乎天天晚上都守在王子的宫所外面。   如果赫伊莫斯在被他警告之后,还要在晚上来找王子,他就会毫不客气地动手,哪怕是以下犯上,也要强行制止对方的行为。   不过这些天来,赫伊莫斯似乎都很安静。   只是今天……   今晚凯霍斯刚要离去的时候,看到赫伊莫斯突然出现,吃了一惊,正准备动手的时候,赫伊莫斯突然说了一句话。   赫伊莫斯说,卡莫斯王下令,让他明天就启程前往北地,十年内不得回到王城。   凯霍斯心里咯噔一下。   卡莫斯王知道了!   还没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赫伊莫斯已经越过他纵身跃上了墙。   他下意识转身想要去拦,只是蓦然间,他心里一动,竟是莫名停下了脚步,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赫伊莫斯又潜入了王子的寝宫之中。   【十年内不得回到王城。】   赫伊莫斯的这句话在他脑中回响了好几次。   终于,凯霍斯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转回身来,双手抱胸靠在墙上,安静地等待着。   半个小时。   金发的骑士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半个小时内,赫伊莫斯殿下不出来,他就进去动手。   …………   此时此刻,看着赫伊莫斯越来越远的背影,凯霍斯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依然保持着靠着墙壁的姿势,许久都没有动弹一下。   他目视着前方,直到赫伊莫斯彻底消失在黑夜中。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会儿,或许已经过了很久。   最终,金发的骑士也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离开了这里。   他想,用一句世人常说的谚语,那就是……   【阿芙朵弥尔女神无情地将风信子的花朵抛到了那个人的手中。】   风信子,绝望的爱,注定无疾而终的恋情。   …………   ……………………   清晨,明亮却不刺眼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   风从空中刮过来,吹过高空,摇晃着树冠,让那茂密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它从高空中扑下来,掠过大地,掀起静静地站立在大地之上的深红色骏马那长长的鬃毛,让其如波浪般起伏着。   时间太早,城门也只是刚刚打开,这座城市中的民众大多数都还尚未从沉睡中苏醒。   因此,这一处静悄悄的,只有零星几个进出城门的路人。   这些路人都偷偷地用好奇地目光打量着这群身披皮甲骑马矗立在城门之外的骑士们。   此刻跟在赫伊莫斯身侧的,是他的下属索加,南纳的祭司,还有几十名跟随于他的骑士。   卡莫斯王下达的让其前往北地的命令太过于仓促和紧急,王城之中绝大多数人都还不知道这件事。   所以,几乎没有人前来送行。   骑在深红色骏马上,赫伊莫斯高高地仰起头,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漆黑的发被风吹得从颊边扬起,露出耳朵上那做工粗糙的青金石耳环。   清晨的阳光在青金石耳环上映出一道清亮的光泽。   终于,他的目光定在一处。   高高的城墙上,少年站在那里,那一头明亮的金发映着阳光映入了赫伊莫斯的眼中。   那金色的光落入他的瞳孔中,像是驱走了他眼底沉积的阴影,让他那原本冷冽的眼升起一点暖意,有了一点亮光。   伽尔兰站在城墙上,俯视着赫伊莫斯,掠过城墙的风掀起他金色的长发。   凯霍斯静静地站在后面。   稍许之后,伽尔兰抬手,轻轻朝赫伊莫斯挥了挥手。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   当那抹金色从眼底消失之时,金红色的眸仿佛又重新被阴影笼罩着,深邃了几分。   赫伊莫斯转回头,轻轻地抚摩了一下身下的骏马,然后握紧了缰绳。   他的身侧,同样骑着马的索加瞥了他一眼,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的声音低声说着。   “居于人下,就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要上位者一句话,就能轻易地将你否决。”   索加的声音是轻缓的,低沉的。   “就像现在这样,卡莫斯王将您驱逐出王城,您却根本无法反抗。”   “赫伊莫斯殿下。”   他说,   “只有成为掌控者,将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赫伊莫斯没有说话,脸色冷然,像是根本没听到索加说的话一般。   可是他那握着缰绳的手在这一刻用力攥紧的动作,出卖了他,暴露出他此刻心底的波澜。   他依然一言不发。   下一秒,他一甩缰绳,纵马飞驰而去。   他微低着头,额前的黑发在风中舞动着,露出额头上深青色的战神的符文。   巨大的王城一点点地消失在他的身后。   风声在他的耳边呼啸而过,刮过脸颊,是冰冷的,可是他的心底却仿佛有一簇烈火在凶猛地烧着。   他向着北方而去。   ——只有成为掌控者,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   ……………………   数日之后,一座偏僻的光线暗淡的屋子里,响起了低低的对话声。   “准备好了?”   “是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那么就做吧,杀了那位。”   那个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老迈的沙哑。   “明日是最好的机会,务必要一击必杀。”   阴影中,那人如此幽幽地说着。   “这一次,一定要除掉伽尔兰王子,将被驱逐的赫伊莫斯王子迎回王宫。” 第178章   【等我回来。】   伽尔兰坐在地上出神, 已过去十来日,赫伊莫斯已经走了不短的时间了,可是那一晚那人的低语却仿佛还在他的耳边回荡。   如果那人是用着强硬的态度、强硬的口吻说出这种话, 伽尔兰绝对会毫不客气地将之抛之脑后,可是偏生赫伊莫斯说这句话的语气实在是……   实在是……   伽尔兰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才好。   【……求你了。】   那仿佛是祈求着他的怜悯一般的语气, 透出几分无力感, 甚至还夹杂着一点疼痛的痕迹,最后那个字压抑不住渗出的一点颤音, 让听的人心脏仿佛也跟着颤了一下。   让人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而那个声音,这数日来也不断地在脑中回响着,挥之不去。   伽尔兰抬手, 按在胸口,这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时被什么紧紧捏住般的难受感。   …………   一只硕大的满头鬃毛的头颅伸过来,拱了拱他, 伽尔兰回过神来,看着蹭着自己的大狮子,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坐在地上, 大狮子涅伽趴着, 大脑袋就这么搁在他的膝盖上,眯着眼享受着他在抚摩。   刚才他一下一下地抚摩梳理着那长长的鬃毛的手一停下来, 涅伽就不满地拱了拱他,示意他继续。   暂时将赫伊莫斯的事情埋在心里, 伽尔兰笑着, 双手搂着涅伽那晃着的大脑袋, 使劲揉搓了两下。   涅伽也不在乎自己被揉搓,用自己湿润的鼻尖顶了顶伽尔兰的脸颊。   伽尔兰的眼弯了一弯,将脸埋进那毛绒绒的鬃毛里,蹭了蹭,然后,他抬头看了看天色。   中午休息的时间已经到了,他得去完成今天下午的任务了。   “好了,涅伽,你该回去了。”   伽尔兰说着,站起身来。   大狮子跟着站起身,咬住他的衣角不肯松开,一双眼瞪着他,显然还没和他玩够。   伽尔兰笑着拍了拍它的头。   “涅伽乖,我还有事去做,听话的话,明天我还陪你玩,好不好?”   像是听懂了伽尔兰的话,涅伽犹豫了一下,松开了口,伽尔兰奖励似地亲了它一下,让人将它带回狮子园了。他回房,换下身上简单舒适的宽松服饰,在侍女的服侍下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服饰。   虽然也是浅色的衣着,但是那衣角处、袖口处纯金色的金丝绣纹映着阳光闪闪发光,脖子上竖立的领口点缀着细碎的宝石。   流金般的长发梳理起几缕,将那月桂枝叶的黄金孔雀石的头冠束在头上。   如雪般纯白的披风用纯金的链子扣在肩上,白金色的流苏从胸前垂落。   阳光从天窗落进屋子里,落在随意抬手将披风向后掀去的王太子身上,他向外走去,雪白的手腕以及小腿上,数个或镂空或光滑的黄金环镯套在上面,行动时,偶尔那几个金环撞击着,发出一点清脆的金鸣声。   塔普提看着被她精心打扮好的王子,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站在门口微笑着目送她的小王子离去。   “凯霍斯大人,请您保护好王子。”   她对从她身前经过的金发骑士说。   那是她每次送她的王子外出时必定会对凯霍斯说的一句话,已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若是换成其他人,必定会厌烦,但是凯霍斯却是十年如一日,认真地对塔普提点头作为回答,然后才快步跟上王子的脚步。   刚走出大门,就有人迎了上来。   “兄长大人!”   一看到伽尔兰就眼睛一亮,辛亚斯快步跑到伽尔兰,露出灿烂的笑脸。   “兄长大人,您要去哪里?”   辛亚斯对伽尔兰的称呼早已改掉了,原因在于歇牧尔无意中听到辛亚斯一口一个哥的叫,顿时脸就黑了,毫不客气地就抓着辛亚斯狠狠训斥了整整半个小时,训得少年整个人都蔫蔫的,一脸可怜巴巴地瞅着伽尔兰向其求救。   伽尔兰当时移开目光装作没看到,要知道,他自己都时不时地被歇牧尔训一顿,哪有本事救人。   在那一次之后,辛亚斯对伽尔兰的称呼就换了,人多的公众场合里他会和其他人一样叫‘王太子殿下’,人少且私下相处时他就会喊‘兄长大人’。   “今天不能陪你了,辛亚斯,我下午得去巡视城外的一项工程。”   就像是一只两只耳朵都拉松下来的大黑狗,大块头整个人都蔫了下来,脸上也露出失落的神色。   但是,下一秒,辛亚斯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   “兄长大人,我陪您一起去,好不好?”   他说,一脸期待地看着伽尔兰,一边说,他还一边举起自己的一只胳膊示意。   “你看,我很强壮的,我力气也很大,我可以做你的侍卫来保护你。”   身型壮硕的少年举起的胳膊足足有伽尔兰的两个手臂粗壮,上面全是结实的肌肉,一用力就鼓了起来,看得伽尔兰的眼角都忍不住抽了一下。   按理说赫伊莫斯也是每日近乎极限一般训练,也是练出了一身紧致的肌肉,但是手臂也没这么粗壮啊……他这个弟弟到底是怎么炼成这种熊一样的体魄的?   但是这个拥有着熊一般的身材的少年此刻却是用一双小鹿斑比一般水亮亮的眼睛满眼祈求地望着他。   这违和感实在是让伽尔兰后颈微微有些发麻。   “兄长大人?”   “知道了,你跟着去也行,但是要听话。”   “好!”   于是,得到伽尔兰允许的辛亚斯就乐颠颠地跟着去了。   …………   伽尔兰今天下午的行程是巡视一座正在建设中的神殿。   智慧之神索尔迦的神殿。   位于城外,是三座城镇的交汇处。可以说,这座智慧神殿就是为了这三座城镇而建造的。   因为智慧之神索尔迦的神殿除了供信徒礼拜之外,另外一个最重要的功能是就是教授知识。智慧之神的祭司会每周在神殿中进行授课,那时,拥有平民以上身份的亚伦兰狄斯子民均可以前往神殿的学堂之中学习。   这座智慧神殿是傍山而建,紧靠着一座矮山,而修建神殿的石头就是直接从矮山里开采而来的。   当伽尔兰一行人来到这里时,负责这一处工地的官员早早地等候在外面,迎接他们的到来。官员的身后,还跟着负责此处治安的卫队长、统管全场工程进度的监长、管理匠人的工匠长以及管制奴隶的官吏等人。   当见到那一众骑马飞驰而来的身影时,监管神殿的官员带头,率领身后众人跪伏在地,向王太子行礼。   缰绳被勒起,白色骏马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扬起前蹄,停了下来。   少年利落地翻身下马,雪白的披风在他身后飞扬而起,如展开的羽翼。   他站着,抬手,让众人起身。   起身的众人得到允许之后,起身,抬头向伽尔兰看去,大多数人眼睛都是一亮。   年轻的王太子立于大地之上。   明明和众人一样都沐浴在阳光之下,没有任何差别,偏生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那一头明亮的金发的缘故,唯独少年的身影仿佛是被阳光簇拥着,如一个发光体一般,让人移不开目光。   那就仿佛是王太子被太阳的光辉所钟爱着一般。   让人不由得想起了这位王太子被太阳神沙玛什所宠爱着的传言。   领头的官员走到伽尔兰身边,微微躬身,伸出一只手,微笑着开口请伽尔兰进入工地之内。   伽尔兰微微点头,迈步向里面走去。   众人自然一拥而上,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而凯霍斯自然带着近卫军寸步不离地环绕在伽尔兰的周身。   人群中,有人的眼神暗了一暗,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神殿已经修建了一段时间,已初见雏形。   无数根荷叶花纹的圆柱拔地而起,矗立在大地之上。   靠着山崖的那一侧,平滑的石台已经贴着山崖耸立起来,一级接着一级。   那石台的顶端,一座平台居高临下,俯视大地。   那便是祭台的所在地。   刚进入工地的时候,辛亚斯一直乐颠颠地跟在伽尔兰身边,亦步亦趋的,黏得很紧。   他身型太壮实了,一个人就挡住了伽尔兰身边的大半,将别人都隔开了,弄得一些想要挤到王太子身边的人干瞪眼,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着和伽尔兰说话。   看到辛亚斯这憨憨的模样,伽尔兰忍不住失笑,但是这样下去,那些工地的官员们过不来,也就没法说话,于是,他对凯霍斯使了个眼色   凯霍斯上前,将辛亚斯从伽尔兰身侧拽开,低声对他说了两句,辛亚斯摸了摸头,老实地点点头。   他跟在后面,眼巴巴地瞅着被人包围住的伽尔兰,后来实在觉得无聊,就转头到处乱看了起来。   不经意中,他一转头,恰好看到了修建了祭台的那侧的山崖,上面似乎有人影晃过。   只是随便一扫而已,辛亚斯也没有太在意,眼看着伽尔兰被人簇拥着走远了,他赶紧追了上去。   伽尔兰在神殿的工地中慢慢地向前走着,负责此处的官员一边跟在他身侧,一边向他汇报着神殿的修建进度,时不时还有人接上几句话。   他们所经过的地方,忙碌的众人纷纷放下手中的工作,跪伏在地,眼睛发亮地看着从他们身前走过的伽尔兰。   王太子亲临这座修建中的神殿,这对他们来说是极大的荣耀。   伽尔兰放眼看去,修建工地里满满的都是人。   左边一侧,在灰尘飞扬之处,是无数正在仔细雕琢着石柱、砖石、或者小型神像的工匠,一尊尊或大或小的栩栩如生的石像在他们的手中诞生。   右侧,奴隶们有节奏的喊声在阳光下响亮地传开,几十个膀大腰圆的奴隶背着粗粗的绳子,阳光下,一身皮肤粗糙漆黑,深深地弯着腰,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绳子紧紧地勒进肉里,勒出重重的痕迹。   这些拼命向前的奴隶身后,一块数十平米的巨大石块在地面上铺开的圆形滚木上一点点向前,就这么顺着滚木一点点地被拖运到里面。   另一侧,又有一群人喊着口号,一起用力,将一根巨大的圆柱用绳子拽着竖立起来。   整个建筑工地里都是嘈杂的响声,无数人的喊声、叫声、说话声汇聚在一起,显得热闹非凡。   伽尔兰转了一圈,大概了解了神殿的修建进度,比预计的时间还要快一点。   所以他没说什么,只是笑着称赞了一下,看着天色不早了,就打算离开返回王宫。   得到了王太子对自己功绩的肯定,当地负责的官员自然心情很好,他刚谦虚了几句,打算送王太子离开的时候,他身后的一位官吏突然开口。   “殿下,您不如在离开之前上祭台看一看如何?”   这位官吏露出谄媚的笑容,这么提议道。   “如果您能前往祭台,在那里,所有人都能看到您尊贵的身影。”   祭台依山而建,是整座神殿的最高点,也是最早修建完成的地方。   站在那里,可以俯视整个神殿的场地。   “不必了,我……”   伽尔兰摇了摇头,刚要拒绝,可是同行的几位官员纷纷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都劝说了起来。   “殿下,祭台已经修建完了,非常的坚固,是这里的最高点。”   “是啊,殿下,现在时间刚刚好,上去看看夕阳余晖也是很好的啊。”   “如果能让大家看到您的出现,必定会给众人带来莫大的鼓舞。”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地笑着劝说起来。   毕竟上了那位于最高点的祭台,就能让王太子俯视整个神殿工地,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辛勤工作的结果。   “站在祭台上,就可以俯视整个神殿,王太子殿下,想必智慧之神索尔迦也是希望您能作为第一个登上这座祭台的人吧。”   “是啊,这里的所有人也希望能让王太子您亲眼看到我们一点点修建起来的神殿啊。”   众人都在劝说,伽尔兰想了想,在神殿工地里面走,怎么都只能看到一部分,他也的确想看一下这座神殿的全貌,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在众人的簇拥下,他向那个依山而建的祭台登去。   祭台的确很高,走上祭台的阶梯都是横着斜着的,紧紧地靠着山壁,呈现出一个之字形,直到最后的祭台那一节阶梯,才是向前的阶梯。   等走到了最后的斜梯时,众人都在这一级的平台上停了下来。   哪怕神殿尚未建成,但是祭台已经建成,并非所有人都有资格踏上祭台。   众人停下来,只有伽尔兰带着凯霍斯走了上去。   站在高高的祭台上,伽尔兰俯视着这座已经初具雏形的巨大神殿,太阳已缓缓地落入地平线,火红的夕阳笼罩着大地。   他站在祭台上向下看去的时候,可以看见工地里无数的人们依然在夕阳中忙碌着,他转头,看到了天边那一簇簇的火烧云。   伽尔兰失神了一瞬。   那染着金光的火红之色,莫名又让他想起了那一夜中,赫伊莫斯注视着他的眼眸。   失神只是刹那间,他很快清醒了过来,摇了摇头,将脑中浮现出的那双金红色眼眸甩掉。   他转回头,打算走下台阶,离开祭台。   时间有点晚了,他该返回王宫了。   夜晚的风吹了起来,掀起伽尔兰颊边的金发,他的脚刚踩下一级石阶的那一瞬间——   轰隆!   一声巨响。   他看见了下方平台上的众人那惊恐的脸色。   轰隆轰隆——   那巨大的轰鸣声仿佛就在耳边,震耳欲聋,连带着他脚下的祭台都在这个巨大的轰鸣声中震动了起来。   “伽尔兰殿下!”   “王太子——”   满脸惊恐的众人的惊叫声尽数淹没在那巨大的轰鸣声中,被碾得粉碎。   伽尔兰转过头。   他的瞳孔陡然放大。   一块足足有一座小房子那般巨大的滚石伴随着轰隆轰隆的响声从倾斜的山坡上滚落。   它一路碾压碎了无数凸出的岩石,夹带起无数的碎石,带着山洪海啸一般的磅礴气势向祭台俯冲而来。   它所到之处,树木断裂,藤草成酱,一切皆被它碾为粉末。   只要再过一瞬,它就会硬生生地从祭台上的伽尔兰身上碾压而过——   祭台之上,无处可躲。   两侧都是悬空,几十米的高度令人望之生畏。   “王子!”   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   是凯霍斯。   他的守护骑士带着他飞快地向前方的石阶跑去。   他们身前只有正前方一条阶梯可走,只有到了下一个平台处才能转向另一个方向的阶梯,躲开滚石。   可伽尔兰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段通往祭台的阶梯太长,而那巨大的滚石已在身后,他甚至能感觉到脚下台阶在疯狂地震动着。   轰鸣声如影随形,宛如死神在身后追赶的脚步——   他转头,金色瞳孔映着那个如怪兽一般从山坡上轰鸣而下的巨大滚石。   那滚石已落在祭台之上。   数秒之后,它就会凶猛地冲撞而来,将它身前的一切都碾得粉碎——   突然,有人从他身边冲了过去。   伽尔兰睁大双眼。   他看着那个冲上去的人举起双手一把按在滚石上,竟是硬生生地将那冲下来的滚石顶住。   明明那身型甚至还不足那巨大滚石的一半高,却硬是用双手撑住了这个从山顶滚落的巨石。   那人撑住巨石的双臂已是肌肉暴起,绷紧得宛如钢铁般坚硬。   滚石巨大的冲撞力让那人的双脚在青石的平台上拖出两道深深的痕迹。   甚至于,那人的双脚所踩着的地方,石块都已经龟裂开来,粉碎凹陷了下去。   祭台这一片瞬间鸦雀无声,只有无数碎石还在簌簌地滚落着。   众人张着嘴半晌回不过神来。   硬生生地顶住了从山顶滚落的如房子般大小的巨石,这是何等的神力。   就连看到这一幕的凯霍斯都是目瞪口呆。   扪心自问,他绝对做不到。   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这是只有被神所庇护赐予了天生神力之人才可以做到的事情。   而这个人……   用尽全身力量死死地撑住那块巨大的滚石,确认它停止滚动之后,辛亚斯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转过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兄长大人,我帮您把石头挡住啦~~”   凭一人之力就撑住了滚落的巨石的少年笑得一脸灿烂,他身后隐约中像是有个尾巴,冲着他的兄长使劲摇晃着。   要夸奖要表扬要兄长大人摸摸头~~ 第179章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又结束得太快, 许多人都还处于惊魂未定的状况中。   尤其是辛亚斯突然暴露出的那非人的恐怖力量, 更是让众人都震惊不已。   那可是足足有一栋小房子般大小的巨石啊,而且还是从山坡上轰隆隆冲撞下来的, 竟是被这么一个还未成年的少年给硬生生地挡住了。   简直就是神迹。   整个神殿的工地这一刻都寂静无声, 像是时间停顿了一般。   不止是祭台上的人,因为祭台位于神殿工地的最高处, 所有人都看得到,刚才发生的一切自然也被下面的众人尽数看到了。   当看到那巨大的滚石向王太子冲去的时候, 不少人都是惊叫出声,脑子一片空白。   若是王太子在神殿工地中因为事故身亡,他们在场的所有人都脱不开干系。   尤其是所有工地中的奴隶, 恐怕会被视为不祥者尽数处死为王太子殉葬。   眼见王太子脱离危险,不少奴隶此刻就是一阵后怕,还有不少人腿一软跌坐都了地上, 脸色煞白, 大口大口地喘气。   此刻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在因为王太子安然无恙而庆幸,然而, 人群之中却也有人眼神暗下来,脸色不快。   失败了。   策划了这么久、明明万无一失的袭击居然就这么失败了。   明明只要伽尔兰王子死在滚石之下,一切就结束了。   谁知道那个年轻的伊尔米亚城主,竟是身具罕见的天生神力, 仅凭一人之力就救下了伽尔兰王子。   那些人暗中恨得咬牙。   伽尔兰王子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   ……   半刻钟的寂静无声之后, 站在下侧平台上呆若木鸡的众人们终于反应了过来, 顿时慌慌张张地冲上去。   那个带头的官员惊慌失措地跑到伽尔兰下侧的石阶上,顾不得其他,身子一矮,直接跪倒下来,额头紧紧地贴在台阶上,不断地向伽尔兰请罪。   其他人紧跟着跪下,那请罪声此起彼伏,连成了一片。   他们都是工地中的监管者,明明应该已经建好的祭台却发生这种意外,他们难辞其咎,何况遭遇意外的还是尊贵的王太子殿下,那更是不可饶恕。   他们请完罪,就再也不敢说话,战战兢兢地低头跪着,大气不敢出一口。   还保持着一手护着王子的姿势,金发骑士的目光从下方那一群跪地请罪的人们身上扫过,脸色很不好看。   他扫视着众人的目光极为锐利,里面透出几分怀疑之色。   这绝非所谓的意外。   凯霍斯沉着脸,心里已经笃定。   怎么可能会有如此恰到好处的巧合?   伽尔兰没有搭理跪在下面向自己请罪的那群官员,将他们晾在了那里,背对着他们,看向自己刚才站着的祭台的方向。   不久前还地面光滑的祭台大半都已经被那块巨大的滚石以及一同落下的碎石给覆盖住了,只留下最前面一点,原本竖立在祭台四周的花纹雕琢精美的立柱也折断倒塌,有些更是粉碎,可想而知那滚石带来的冲击力有多么可怕。   “辛亚斯。”   伽尔兰冲着辛亚斯招招手。   “兄……呃嗯,王太子殿下。”   大块头少年立刻摇着尾巴乐颠颠地跑到了伽尔兰面前,眼睛亮亮地看着伽尔兰,一副要表扬的神色。   “手给我。”   伽尔兰伸出手,对辛亚斯说。   辛亚斯二话不说,立刻把两只手都向前伸到伽尔兰眼前。   伽尔兰皱了下眉,果然如他所想,辛亚斯的手掌上都是或大或小的擦伤,有几处皮肤被尖锐的石头割开了口子,现在正往外渗着血,还有不少石粉和灰尘都粘在伤口上。   他问:“疼不疼?”   辛亚斯怔了一下。   他有点没反应过来,因为他是第一次听到有人问他这种问题。   严厉的沙玛什祭司是从来不会允许他喊疼的,他说了,反而会训斥他太过软弱。   老女官以及服侍他的人虽然对他恭敬,恪尽职责,但是作为下人更不可能问出这样的话来。   他一开始反射性地想说不疼,但是看着伽尔兰捧着他的手看的模样,莫名的,那话在喉咙里一拐。   “……疼。”   他小声说,那声音很小很小,还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在祭司的教导下,他觉得喊疼是懦弱者的行为,是小孩子才做的事情,很丢脸。   但是不知为何,就算丢脸,他也想在兄长大人面前这么说。   伽尔兰没注意到辛亚斯语气里的那点不好意思,一听辛亚斯喊疼,他就转头看向凯霍斯。   “凯霍斯,帮我看看,他的手臂有没有伤到,尤其是骨头之类的地方。”   硬生生用手去挡冲撞下来的滚石,很可能导致手部骨折。   凯霍斯上前,伸手在辛亚斯两只手臂上按捏了几下。   然后,他对伽尔兰点了点头。   “除了那些擦伤,没其他问题。”   “那就好。”   伽尔兰松了口气。   “先下去,找个有水的地方,先帮辛亚斯清洗一下手上的伤。”   “是的,殿下。”   …………   当初索尔迦神殿的选址就选取的最好的地段,山水相间之处,所以,工地的不远处就有一条水量丰沛的河流。   辛亚斯坐在河边,一位粗通医术的近卫军骑士正在帮他清洗手掌上的擦伤。   少年咧着嘴笑,虽然手掌上一阵一阵的刺痛,但是他心情却很好,因为他的兄长大人一直陪在他身边。   伽尔兰就站在河边不远处,凯霍斯带着近卫军守护在四周。   因为刚才的意外,所以近卫军越发警惕,他们分开几队,将伽尔兰的一侧紧紧围住,只留下一个口子让得到王太子允许的人进入。   凯霍斯派了一队近卫军跟着此处的官员去调查滚石塌落的事情。   不多时,有一名近卫军骑士匆匆而来。   “凯霍斯大人,落石滚下去的地方发现了奇怪的痕迹。”   这名骑士单膝跪在凯霍斯身前向他禀报。   金发骑士的目光一冷。   “事故是人为?”   “恐怕就是如此。”   “查出什么线索没有?”   “很抱歉,属下能力有限,只查探出有人为的痕迹,再多的,就……”   “知道了。”   凯霍斯说,翻身上马,“带我过去看看。”   他骑在马上叮嘱这队近卫军中的骑士长守护好王太子,毕竟他要上山一趟,来回恐怕得花费些时间。   说完之后,他就在那个骑士的带领下匆匆地离开了这里。   凯霍斯离开一段时间后,工地的负责官员匆匆赶来了,他身后还跟着此处的卫队长。   一直待在辛亚斯身边的伽尔兰起身,对想要跟着起身的辛亚斯说了几句,让其老实待着继续治疗伤口,自己离开了河边。   被凯霍斯交托重任的那位骑士长一直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   “殿下,已经按照您的命令,将整个工地都封锁起来了。”   那位官员跪地,向伽尔兰说。   “我等刚才一直都在进行搜查,卫队长找出了好几个不对劲的人,现在已经将那些人都关押了起来。”   官员一说完,同样跪在一旁的那名卫队长就接着说了下去。   “是的,殿下,请问要如何处理那些可疑之人?”   伽尔兰沉吟了一下。   “一共抓捕了几个人?”   “我们一共查探到了三名可疑分子,只是,殿下,这其中……”   卫队长话说到一半,抬头看向伽尔兰,欲言又止。   他那副犹豫的表情让伽尔兰下意识向其走进了两步。   “怎么?”   “不是……其实,其中有一位是这位的……”   卫队长吞吞吐吐的,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脸为难地看着身侧的那位官员,仿佛是有些话顾忌着那个官员说不出来。   他这种举止,让那位因为他的话有些错愕的官员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   “殿下,我没有隐瞒您任何事情!请您务必要相信我!”   生怕被卫队长泼污水,官员急切地向伽尔兰说话。   “沙玛什在上,我绝不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官员努力替自己辩解着,因为惊慌,他的声音陡然提高,顿时就将伽尔兰的注意力引了过去。   而就在伽尔兰的目光朝那位官员看去时,原本跪伏在地上、一脸为难之色的卫队长眼底陡然掠过一道凶光。   他突然暴起。   藏在袖口里的匕首滑出,在已经暗下来的天色中掠过一道寒光。   他一蹬腿,猛地向前冲去,面露狰狞之色。   他手中的匕首已是狠狠向在他身前的王子刺去——   铿锵。   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   卫队长刺向伽尔兰的匕首尖重重地撞在伽尔兰抬手横在胸前的短剑剑刃上。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下一秒,那站在伽尔兰身后的骑士长已经一剑劈来。   锋利的剑刃将他的胸口撕裂开来,鲜血喷涌而出。   他倒在地上,停止了呼吸。   从他身上流淌下来的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沙地,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一剑将卫队长砍死的骑士长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都差点停止了。   还好王太子反应快,自己挡住了卫队长袭击的那一剑,不然,就算他马上就能杀死这个刺杀王太子的家伙,王太子恐怕也会受伤。   他看着血泊中的男子,刚松一口气,突然某种危险的感觉从身后袭来。   他猛地转过头。   一个向这边冲来的熟悉的身影让他猛地睁大了眼。   那是守护王太子的近卫队骑士中的一员。   除他以外的另一名骑士长。   本该是守护王太子的骑士长宛如疾风一般冲来,手中的利剑却是对准了王太子——   他拼命转身,想要挡在王太子身后。   可是来不及了。   对方的动作太突然,又是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前一位刺杀者身上时袭来。   那迅猛之势,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就连王太子本人甚至都还背对着那人,来不及转过身来。   眼看那位骑士长手中的长剑就要刺进伽尔兰的后心,突然,一只利箭从斜地里射来,重重地撞在那长剑之上。   骑士长刺出的剑被撞得一偏,从伽尔兰身侧划过,一道血口子在左臂上被割开,鲜血飞溅到半空之中。   “王子!”   凯霍斯从近卫军中冲了出来,手中还拿着一把弓。   刚才正是他射出的箭挡住了刺向伽尔兰后心的那一剑。   伽尔兰猛地后退一步,捂住肩膀,鲜血从他指缝中淌出来,很快就将他的手指染得血红。   “我没事。”   他沉声道。   一旁的其他近卫军已经冲了上来,将他团团护住。   “凯霍斯大人?你怎么会——”   看着一身普通的近卫军服饰隐身于近卫军中的凯霍斯,那位骑士长很是错愕,立刻又恍然大悟。   “这是你们设下的陷……”   他话还没说完,凯霍斯丢掉手中的弓,拔出腰侧长剑。   一剑重重劈下。   烈日的骑士怒极出手,竟是硬生生将那位骑士长手中的剑劈成了两截,更是在骑士长胸口划开了一个大口子。   若不是因为要留活口,控制了手中的力度,凯霍斯那一剑恐怕能直接劈裂那位骑士长的胸口。   他紧接着一脚,将骑士长整个人重重地踹倒在地上。   然后又是重重一脚,咔擦一声,直接踩断了这人的手骨。   “王子,您的伤……”   转身快步走到伽尔兰身边,凯霍斯心有余悸地看着伽尔兰胳膊上的伤口。   是的,这是他和伽尔兰商量好的。   他觉得滚石的事情一定是有人暗中捣鬼,人肯定还在工地中,说不定还有后续动作。   为了将幕后黑手揪出来,凯霍斯故意假装离开,其实绕了一圈后在心腹下属的掩护下换了一身装束回来,藏在近卫军中。   果然,为了达到刺杀伽尔兰的目的,那个卫队长就直接跳了出来。   只是让凯霍斯和伽尔兰都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卫队长只是个吸引众人注意力的诱饵,真正的刺杀者竟然就藏身在守护王太子的近卫军中,还是一位地位不低的骑士长。   这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兄长大人!”   辛亚斯已经冲了过来,看着伽尔兰胳膊上的伤急得跳脚。   “你受伤了!”   “别担心,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流了这么多血啊——”   “这里有医师吗?马上叫医师!”   “立刻拿药过来!”   好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总算安稳了下来。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黑暗的工地上点燃了火把。   伽尔兰左臂上的伤已经被紧紧地包扎好,火光之中,雪白的绷带晕染出的鲜红色异常显眼。   在一处空地上,伽尔兰站着,注视着跪在自己身前的那个骑士长。   骑士长被五花大绑着,跪在伽尔兰的跟前。   双臂被绑在身后,被凯霍斯踩断的那只手呈现出不正常的弯折角度。   胸口的衣物被割开了,狼狈地散开,胸口那道浅浅的伤痕还在渗着血。   略长的黑色额发凌乱地从他颊边散落,火光映在他的脸上,那肌肤泛着深褐色的光泽。   “诺力,你身为近卫军骑士一员,深受王室恩宠,为何要做出背叛王室的行为?”   另一位骑士长怒声喝问道。   他到现在还不敢相信,他的同僚,本该是最忠诚于王室的近卫军骑士,却做出了这种叛逆的行径。   褐肤的骑士长抬头,他笑了一下。   “我忠诚于亚伦兰狄斯王室,从未背叛。”   “忠诚?你妄图刺杀王太子殿下!”   “这正是我忠诚的表现!”   骑士长反唇相讥。   他虽然跪在地上,衣衫凌乱,看似狼狈,却是抬头挺胸,面露高傲之色。   他从心底里为自己的行为而骄傲。   “亚伦兰狄斯的王座,那是何等的高贵。”   “那是只有众神的血脉,众神之子才有资格坐上去的宝座。”   “血统低等的王子没有资格成为我们的王,没有资格成为亚伦兰狄斯的统治者!”   凯霍斯脸色一沉,目光变得冰冷,手中长剑指向对方的喉咙。   “放肆!”   骑士长高高地昂着头,虽是跪在地上,却是姿态傲然,一脸义无反顾之色。   哪怕是在利剑之下,他的脸上也毫无惧色。   在决定做出这件事之前,他就知道自己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他不惧死亡。   “只有流着最尊贵的血脉的人,才有资格坐上那神圣的王座,才能成为亚伦兰狄斯的王。”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护王座继承者血统的高贵。   他是亚伦兰狄斯王室最忠诚的骑士。   他是真正地守护王座的荣誉的殉道者。   死亡就是他的荣耀。   “我们不容许低等血脉玷污神圣的王座。”   骑士长仰着头,眼直勾勾地盯着站在他身前的伽尔兰。   他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宛如从身体最深处迸出的低吼。   “我们……绝不会让一个流着低等血统的王子成为亚伦兰狄斯的王!”   最后一个字刚一落音,他突然整个人向前斜前方猛冲而去。   砰的一声巨响,他一头狠狠地撞在石柱上。   鲜血四溅,脑浆迸裂。   那一道鲜血飞溅而来,染红了站在一旁的伽尔兰的衣角。   黑夜的火光中,一片死寂。 第180章   刺杀者以极其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令人措手不及。   在刺杀者动起来的时候, 凯霍斯反射性地拦在了伽尔兰身前,所以没法抓住那人。   何况那位骑士长自尽的意念异常坚决,从那具倒在地上脑浆迸裂的尸首就看得出来, 他根本没给自己留下任何活下来的余地。   那根他撞死的石柱就在伽尔兰身侧,虽然凯霍斯挡在伽尔兰身前, 仍然有一丝鲜血溅到了伽尔兰的衣服上。   伽尔兰注视着那具没了气息的尸体,金色的瞳孔映着被染红的沙地,那抹血红像是也染进了他的瞳孔中一般。   左臂上被一剑割开的伤口传来一阵阵的刺痛感, 从肩上滑落的金发还沾染着一点血痕,火光映在他的侧颊上,黑夜中, 越发衬出那肌肤如雪般的白皙。   ……   骑士长自尽, 线索中断。   虽然抓住了几个人,但是显然都是无足轻重的弃子,就算审讯估计也问不出多少线索。   伽尔兰一行人在夜色中返回王宫。   在先一步快马赶回来传递消息的骑士那里得知了伽尔兰王子受伤的消息, 焦灼等待着的塔普提早已在让宫廷中的医师等候在宫所中, 伽尔兰回来后, 等候已久的医师再一次仔细帮他处理了一遍伤口。   那之后, 因为失血而感到有些疲惫的伽尔兰躺在柔软的大床上, 很快就沉沉睡去。   因为有点发烧, 所以塔普提守在床边照料他。   等伽尔兰入睡之后, 没过多久,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响起。   塔普提起身, 走到门外,不出意外看到卡莫斯王正向这里匆匆走来,歇牧尔和凯霍斯都跟在他的身后。   她抬手,对卡莫斯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卡莫斯王的脚步微微一顿,再度向前走来时,那响亮的脚步声就轻了一些。   “他睡了?”   走到门口,卡莫斯王低声问。   “是的,陛下。”   塔普提躬身行礼,同样放轻声音回答。   卡莫斯王没有再说什么,进了寝室,走到伽尔兰旁边。   他站在床边,目光落在伽尔兰的左臂上。   少年躺在床上,微微侧着头沉睡着。左臂上侧连同左肩都被雪白的绷带包裹住,就算重新换了一次药,那鲜红的血依然从厚厚的绷带里面晕染着渗出来,显然那伤口不浅,短时间里止不住血。   那厚厚的绷带让少年的身躯越发显得纤细了几分。   卡莫斯王抚了抚沉睡着的伽尔兰的额头,感觉手指碰触到的地方有些低热。   墙壁上微弱的灯光落在少年的脸上,垂落的细长睫毛在白皙的肌肤上落下深深的影子,颊上微微有些不正常的泛红,可那粉色的唇却偏生比常日里浅了一些。   卡莫斯看着就有些心疼。   他替伽尔兰拢了下薄被,看了塔普提一眼,示意她跟自己来,然后就转身轻轻地离开了。   等到了外面的庭院中,卡莫斯王直接开口询问。   “医师怎么说?”   塔普提低头回答:“没有伤到要害,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是伤口比较深,短时间内左臂最好不要剧烈活动,避免伤口再度裂开。而且王子流了不少血,体力消耗不少。”   “我知道了,这段时间就让伽尔兰养伤,先不要安排事情给他做了。”   卡莫斯王一边说,一边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祭司。   “听到了吗,歇牧尔。”   “是的,陛下,伽尔兰殿下十天内预定的行程我会全部取消,但是,我想,每天对政务文书的审阅应该不需要取消。”   “不要影响到他养伤。”   “我明白,陛下,王太子的健康是最优先的事情。”   卡莫斯王点点头,又看向塔普提。   “伽尔兰交给你了。”   “是的,卡莫斯王。”   卡莫斯王来去如风,如一阵疾风似的过来,又像是风一般地离去了。   离开伽尔兰的宫所,此刻已是深夜,黑夜中,只有路边的灯光照着地面。   卡莫斯王的步伐在离开宫所的时候就重新变得沉稳而又有力,那有节奏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在寂静的夜色中响起。   他的下属以及侍卫安静地跟在他的身后。   等走到一个水池旁时,卡莫斯王停下了脚步。   他走过去,站在水池边缘,定定地注视着水面。   银子般的月光落在平静的水面上,偶尔一阵夜风掠过,掀起点点波澜,让水面泛起细碎的粼光。   狮子王金棕色的双目在黑夜中如炭火一般灼烧着,他微卷的棕发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着。   “歇牧尔,这就是为什么我虽然意属伽尔兰继承王座,但是一直迟迟不肯立他为王太子的原因之一。”   卡莫斯说,“有一批人一直顽固地反对着,他们拒绝让有着白肤血脉的伽尔兰登上王座。”   在亚伦兰狄斯,褐肤为高等血统的证明。   自古以来血统分明,高等血统绝不与低等血脉通婚。下等人永远都只能是下等人,穷尽一生,他们也无法越过这个阶级。   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个牢不可破的隔阂在亚伦兰狄斯已经逐渐融化,下级贵族可凭借战场功绩被王册封为上级贵族,上级贵族也可能沦落到下层阶级里。   阶级不再泾渭分明,白肤和褐肤血统之间的通婚也越来越多。   但是,即使如此,长久以来形成的惯性思维依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打破的,不少褐肤贵族依然看不起白肤的贵族,觉得他们低自己一等。   一旁的凯霍斯沉默着,没有说话。   作为以战功被册封为上级贵族的白肤者,哪怕他是享誉天下的强大骑士,虽然绝大多数权贵在他面前都态度亲和,待他彬彬有礼,但是他不是感觉不到那些暗地里看过来的、带着轻蔑意味的眼神。   虽然隔阂在一点点融化,但是顽固地抱持着自古传下来的传统,执着于血统的高贵与纯粹的人并不少。   尤其其中还有一部分对血统的纯粹性极其在意,对待此事非常极端和偏激的人存在着。   他们大多都是出身于拥有着悠久而古老的历史的家族,他们认为血统的高贵甚于一切,他们不容许自己高贵的血脉被下等血统玷污。   对他们来说,让一位血统低于他们的白肤者成为他们的王,压在他们头上,那是极度耻辱的事情。   卡莫斯王的话让他身后的祭司沉默了一瞬。   “虽然我也知道他们不愿意让伽尔兰王子继承王座……但是我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做到这样的程度。”   那些坚持血统论的权贵虽然以前也一直明里暗里地做些小动作,但是多少还有分寸,没想到这一次出手竟是如此狠。   “以前因为有赫伊莫斯的存在,他们都认为赫伊莫斯更有胜算,所以并不着急。”   盯着水面,卡莫斯王沉声说。   “现在,伽尔兰被我立为王太子,赫伊莫斯被放逐到了北地,所以他们急了。”   所以卡莫斯一开始让赫伊莫斯留在王城中,也是为了缓和这种冲击。就算伽尔兰被立为王太子,但是只要赫伊莫斯还在王宫里,那些人就会觉得还有机会,不会做出太极端的事情来。   可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赫伊莫斯居然对伽尔兰……   不得已,他只能将赫伊莫斯驱逐出了王城,在他人看来,就是他为了伽尔兰将赫伊莫斯放逐到了北地。   这件事,一下子就刺激到了那些人。   于是他们出手了,他们认为,只要杀死伽尔兰,自己就只能让有着高贵血统的赫伊莫斯返回王城,成为王座的继承者。   “自古以来,从未有白肤者成为亚伦兰狄斯的王。”   “历代以来的王子,凡是继承了白肤血脉的,皆无王座继承权。”   风刮起,摇晃着树冠,发出沙沙的响声,卡莫斯王低沉的声音在黑夜之中回响着。   “哪怕有你我护着,伽尔兰未来的路也会走得很难。”   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或许比当初的我还要艰难。”   这世上最难的,不是走上一条布满荆棘的路。   而是前方根本没有路,你必须自己拼命开辟出一条让自己能走下去的路。   “如果只是作为他的兄长,让他一生自由无忧就是我的愿望。”   可是他不仅仅只是兄长,同样也是亚伦兰狄斯的王。   亚伦兰狄斯看似历史悠久,地大物博,骑兵更是天下闻名,可是外有强敌、内有忧患,就像是一个身患重病还被虎狼环伺的巨人。   卡莫斯王心里很清楚。   亚伦兰狄斯若是不想就此腐朽沉寂下去,就必须有所改变。   “王座选中了他。”   狮子王仰头,望着那一望无际的漆黑天幕。   “再难的路,他也得走下去。”   随着卡莫斯王的话落音,一阵风呼啸而来,那茂密的树冠晃动了一下,落下几片叶子,缓缓向卡莫斯眼前飘来。   他伸手,抓住一片飘落在自己身前的树叶。   那片树叶中间还是绿的,可是边上已经枯黄,微微卷了起来。   冬天来了。   亚伦兰狄斯的冬季,到了。   …………   ……………………   小小的雪花缓缓从天空中飘落,如一朵朵洁白的花朵,悄无声息地落在大地之上,然后迅速消失不见。   那高山之上已是白雪皑皑,可是,山下的草原平地上还是黄褐色的土地。现在还只是初冬,偶有小小的降雪,落下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尚不足以覆盖大地。   亚伦兰狄斯的王城位于南方,大海边,气候适宜,阳光普照,四季变化并不明显,哪怕到了冬季也很温暖,王城中的居民只需要加上一件长袖外袍便足够了。   那里从不曾下雪。   只有这里,在这属于高山地段的北地才会落雪。   雪白的鸽子拍打着翅膀,在小雪花中穿梭着,然后扑腾着落到站在高台上的那人手中。   黑夜之神南纳的祭司穿着一身保暖的羊毛织衣,厚实的披风拢在身上,手从胸口披风的敞口中伸出来,解下绑在鸽子爪子上的金属细筒。   看了从王城传来的讯息,索加陷入了沉思之中。   对于伽尔兰王子被刺杀的事情,他也觉得很意外。   那不是他策划的事情。   在离开王城之前,赫伊莫斯殿下下达的命令是静默。   忠诚于殿下的人绝对不会违背殿下的命令,所以他们的人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从讯息中得到的情报中,索加可以判断出,刺杀伽尔兰王子应该是那些血统论的贵族们弄出来的事情。   而那些有着悠久的传承和家族底蕴的血统主义者和他们并无干系。   以前那些人也曾试图靠近赫伊莫斯殿下,但是赫伊莫斯殿下对那些人似乎并无兴趣接触。   说实话,对于那些血统主义者的言论,索加惯来嗤之以鼻。   那些顽固、高傲而又自以为是的家伙根本不懂,血统并不代表一切,那些人只知道死死地抓着历史先祖的荣光,不肯面对现实,迟早会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在他看来,血统无所谓,只有绝对的力量、还有强权才是一切。   而现在让索加颇感头疼的是,他要不要将这个消息告诉赫伊莫斯殿下的问题。   伽尔兰王子虽然逃过了一劫,但是也受了伤。   索加只是犹豫了一下,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他快步离开这个高台,向下面走去。   天空中传来一声长鸣,索加抬头,看到那只黑鹰在天空纷飞的雪花中盘旋着。   他循着黑鹰飞的方向找去,没走多久,就看到那鹰从高空落下。   在不远的前方,一个高大的身影立于大地上。   片片雪花在赫伊莫斯周身纷纷扬扬地落下,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转瞬间就融化无痕。   他没戴头盔,洁白的雪花沾染在他漆黑的发上,在他褐色的颊边点缀上一点白色的痕迹。   他站在那里,注视着天空。   发上沾染着不少的雪花,也不知道他在雪中站了多久。   一声鹰鸣,赫伊莫斯抬起右臂,黑鹰落在他的右臂上。   寒冬的风刮起来,极其猛烈,将他身后那暗褐色的厚实披风都掀得不断拂动着。   “赫伊莫斯殿下。”   索加走过去,喊了一声,抬手,打算把手中的纸条交给赫伊莫斯。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伸手的时候,那矗立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的身影突然动了一下,赫伊莫斯转头,看向南方。   他说,“一年内,我要将北地军团掌控住。”   索加即将伸出的手一顿,缓缓缩了回去。   他抬头,注视着他的主人。   “您下定决心了吗?”   被放逐到北地来,是一次失意,但何尝不是一次机会。   王城有卡莫斯王坐镇,王护着伽尔兰王子,赫伊莫斯殿下很难有机会。   可是北地不一样,殿下在此处待了数年,在军团中已经拥有极大的威名和举足轻重的地位,有很大的机会掌控住这个强大的军团。   掌控住军队,就等同于掌控了权力。   赫伊莫斯没有立刻回答,依然定定地注视着南方。   在离他无比遥远的地方,有一座美丽的城市坐落在南方温暖的阳光之中。   那是他的灵魂所在之处。   【去北地,十年内不得踏入王城一步!】   狮子王低沉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赫伊莫斯垂在身侧的左手用力攥紧,离开王城时的那种无力感再一次在记忆中浮现。   一味地祈求他人的怜悯,永远都不可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他再也不会让别人决定自己的命运。   他必须将一切,都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洁白的雪花从赫伊莫斯那张俊美的脸前飘过。   金红色的眸,明明应该像是火焰的颜色,在纷飞的雪中却像是被冻结了一般,冰冷刺骨。   被呼啸的寒风吹得拂动不断的额发在他的眼底落下漆黑的阴影。   他说:“我要拥有,对抗卡莫斯王的力量。”   说完,他转身离去。   厚厚的披风在他身后飞扬。   飞起的黑鹰在他的头顶展翅盘旋。   索加站在雪中,目送赫伊莫斯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纸条,然后,一把将其撕得粉碎。   他展开手掌。   寒冬的风呼啸而来,卷起他手心中的碎纸片。   那片片碎屑和片片雪花交缠在一起,在狂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181章   因为王太子被刺杀一事, 整个王城的氛围一下子变得紧张了起来。   在城中巡逻的卫兵比常日增加了两倍,盯紧了各种可疑的人, 城卫队干脆借此对王城进行了一次严厉的肃清行动, 将那些地痞罪犯狠狠地打击了一遍, 抓了不少人。   在刚刚进入冬季之时, 王城的风气就为之一肃。   对于此事, 王城中普通的民众是极为高兴的,但是,对于传出的王太子遇刺受伤的消息,他们又忍不住有些担心。   伽尔兰王子的声望在权贵中几乎是两个极端,一部分坚决拥护于他,另一部分则是将他视为洪水猛兽, 因为这些年来, 年轻的王子庇护平民的行为以及历年来向卡莫斯王提出的各项惠民建议损害了不少贵族的利益。   但是,在普通民众之中, 这位贤明的王子声望之高已仅次于狮子王卡莫斯。尤其是在王城中,受惠于王子的人更是不少。伽尔兰能被立为王太子,他们发自内心感到开心。   或许英勇的赫伊莫斯王子战场上声名赫赫,让无数武人景仰,但是对普通人来说, 他们更希望有一个贤明爱民的王。   所以, 一听到王太子受伤, 民众们就有些不安。   也不知道王太子的伤势是轻是重, 这要是万一……   也不知道是从何处传出来的消息, 说是伽尔兰王子伤势十分严重,随时有可能逝去,为了避免意外发生,最好是快点把在北地的赫伊莫斯王子召回王城。   一时间,不安的气息在王城之中蔓延开来,不知道流言真假的民众们开始变得惴惴不安。   因为这些流言,王城中的气氛越发紧张了起来。   “王太子需要在民众之前露面。”   站在卧床养伤的伽尔兰面前,沙玛什的祭司如此说。   “这样太危险了,歇牧尔阁下。”   凯霍斯皱着眉反对。   “意图刺杀王子的幕后者还没找到,现在贸然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那些家伙很可能会趁此机会再次出手。”   “不能继续让流言蔓延下去。”   歇牧尔说。   在今日的议庭之上,已经有不少人提出将赫伊莫斯召回王城的事情。   虽然卡莫斯王毫不犹豫地否定了这个提议,强行将那些人压了回去,但是看得出来,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股暗潮已经隐隐在王宫之中涌动了起来。   “这或许就是那些家伙的计谋,用这些流言蜚语来逼迫王子出现在众人面前,然后借这个机会再度刺杀王子!”   面对不断否定的守护骑士,歇牧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目光投向伽尔兰。   很显然,他这是在让伽尔兰做决定。   坐在床上,伽尔兰受伤的那只手臂垂在一侧,另一只手放在腿上。   他沉吟了稍许,然后看向歇牧尔。   “你去安排吧,我出面的事情。”   “王子——”   “凯霍斯,我不可能因为惧怕那些人就一直躲藏在龟壳里,这样太难看了。”   少年说,神色很淡定,对他的骑士淡淡一笑。   “不过是一次刺杀,受了点小伤,这样就被吓破胆子的话,反而会让那些人更加得意。”   他说,“我可不打算让那些弄伤我的家伙如愿。”   “……”   凯霍斯微微低头。   “我明白了,王子,我会做好警戒工作。”   一旁的歇牧尔点了点头,对于伽尔兰的决定,他自然是满意的。   …………   又过了数日,在各种各样的流言四处乱飞——甚至连‘王太子其实已经当场被刺杀身亡只是王室掩盖着此事没有公布’这样的传言都出来的时候,卡莫斯王突然下命,让王太子代他出席这次的冬日祭。   所谓的冬日祭,就是祭祀猎神雅迪弥的典礼。   在亚伦兰狄斯,春季和初夏时分一般是不允许打猎的,而冬季则是鼓励狩猎的季节。当冬日到来时,就是猎手们欢庆的时刻。   传说中,当猎神雅迪弥诞生之时,亚伦兰狄斯四季温暖的大地第一次降下大雪。   因此,雅迪弥又被称为寒冬之神。   她的诞生之日,被视为亚伦兰狄斯冬季的开端。   而身为众神之子的亚伦兰狄斯王,必须在这一天在祭典中射杀到猎物,并将猎物作为祭品献给猎神雅迪弥,向其祈祷,让女神庇佑亚伦兰狄斯的猎人们在冬季能够获得丰富的猎物。   祭典在王城一侧那座巨大的猎神神殿中举行。   神殿之前,一座高大的猎神石像矗立在大地之上。   那是一名身形矫健的年轻女神,面容清丽,和其他衣饰华美的女神不一样,她的雕像身穿无袖束腰的短裙和猎靴,头戴柏树枝叶编制成的头冠。   她立于大地上,英姿飒爽,手持雪白的弓箭,背着金色的箭只,威猛的猎犬跟随在她的身边。   和其他神殿用白石或是青石板铺成的广场不一样,猎神神殿的广场是一个广阔的草原,占地极广,里面放养着不少的动物,与其说是广场,倒不如说是一个城内的小型猎场。   权贵想要祭拜猎神,就必须亲自进入其中打猎,然后将猎物献给猎神雅迪弥。   今天的祭典中,代替卡莫斯王的伽尔兰同样也要进入其中。   此刻,他骑马立于猎场的入口处,身下那匹雪白的骏马静静地矗立着,偶尔用前蹄轻轻刨几下地面。   王城一贯气候温暖,现在只是初冬,不少人还穿着短袖袍子,而伽尔兰却是一身劲装,惯来穿着浅色衣着的他此刻上身穿着一件深褐色的长袖束腰外袍,就连披风也换成了深色的。   猎场的外围已经挤满了来观看冬日祭的民众,不少人亲眼看到了骑马立于猎场入口处的王太子,顿时发出兴奋的欢呼声、呐喊声,还有鼓劲声。   “王太子明明很好嘛,也不知道谁到处乱说。”   “是啊,我看王太子那样子,根本不像是受过伤啊?”   “大概就是一点小伤口吧。”   “哈,说得也是,卡莫斯王很宠爱王太子的,说不定真的就是为了一点小伤而大动干戈。”   “别吵了别吵了,你们看,王太子已经进猎场了——”   “猎神雅迪弥在上,请在冬日里赐予我家足够的猎物吧。”   在远远地看着这边的民众的欢呼声中,伽尔兰微微躬身,纵马如利箭般飞驰到猎场中。   微凉的风掠过他的颊边,让他身后那流金色的长发在空中飞扬而起。   哪怕已经进入了冬季,王城的阳光依然明媚,照耀在那簇金发上折射出明亮的光来。   作为万里挑一的神骏,白色骏马奔跑的速度很快,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经带着它的主人冲到了猎物群的所在地。   远方那条小小的溪水边,一群羚羊,以及一群花鹿正在低头饮水。   即将入冬,它们一个个已是膘肥体壮。   突然奔来的猎犬打破了它们悠闲的时光,在猎犬的叫声中,惊慌的动物们跑了起来,在猎犬地驱赶下,跑向了一个方向。   不远处,向它们飞驰而来的白色骏马已经放慢了速度。   深色的披风在身后高高飞扬着,马上的金发少年对着被猎犬驱赶而来的猎物们举起了弓。   一箭射去,一头灰白色的羚羊脖子溅出血来,应声而倒。   外面众人的欢呼声陡然提高。   与此同时,一阵剧烈的刺痛感从左臂上传来,让伽尔兰持弓的手抖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住左臂上的痛楚,再次从身后的箭筒抽出箭只,继续搭弓射箭。   一支支利箭在阳光下疾射而去。   在猎犬的叫声中,惊慌失措地奔跑着的动物们一头接着一头倒在地上。   待伽尔兰咬紧牙、强忍着疼痛将箭筒中的金箭尽数射出之后,他的额头都已经渗出汗来。   握着弓的左臂在微微发抖,一点像是水痕的深色痕迹缓缓在他衣袖上扩散开,只是他穿着深褐色的长袖外衣,又被披风挡着,让人看不清那点痕迹。   祭典中只能携带十支箭,那是箭尾雕琢着猎神符文的特殊的金色箭只。   射中越多的猎物献给猎神,就越能得到猎神的赞扬,从而在冬季的狩猎中庇护亚伦兰狄斯的子民。   只有十支箭,也意味猎神警告众人不可打猎过度。   一声长哨,猎犬停止了驱赶,活下来的动物四散逃去,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猎场外面的民众纷纷数着躺在地上的猎物数量,数到十头,再一次欢呼了起来。   王太子箭无虚发,必能获得猎神的欢心,让亚伦兰狄斯人在冬日里丰收。   很快就有猎神神殿的祭司们过来,将猎物抬起,送往神殿中的神像之前。   等供奉神像一夜后,他们便会将这些猎物煮食,作为猎神赐予的恩典让民众们分食。   伽尔兰也终于可以退场了,在猎场外面民众的欢呼和呐喊声中,伽尔兰对他们挥了挥手,然后纵马离开了猎场。   同样骑马在猎场入口等着的守护骑士纵马向他迎来,一眼落到伽尔兰左臂的深色衣服上渗的水渍痕迹上,眼神就是一凛。   注意到他的视线,伽尔兰抬手动了一下披风,将左肩隐入披风之下。   伽尔兰一路骑马向神殿的方向而去,阳光之下,他笑容明亮,举止从容。   他额头上渗出了汗水,鬓角的金发几乎都被濡湿了贴在颊上,在他人看来,那应该是刚才狩猎时剧烈活动出的汗。   唯独盯着那发际濡湿痕迹的金发骑士攥着缰绳的手指用力地攥紧了几分。   祭司们奉上祭品的仪式还要持续很长的时间,王太子可以先行前往神殿内部的房间休息片刻。   伽尔兰带着凯霍斯进了屋,侍卫们守在了房间外面。   一进房间,少年脸上那看似轻松淡然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   他站在原地,右手抓着左肩,闭紧眼,抿紧唇,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凯霍斯快步上前,扯开伽尔兰的披风。   伽尔兰靠近肩膀的左臂那一块的深褐色衣服已经被染红了,那血迹隐隐还在扩散。   凯霍斯咬牙。   冬日祭归根究底只是个仪式,要求不高,所以在猎场中射中那些被驯养的猎物其实很简单。   难的是要在极短的时间里一口气射出十箭。   会射箭的人都知道,连射是极其消耗体力的事情,一般来说,普通人射到第五六箭,手臂上的肌肉就会酸痛不已,到了七八箭,手臂都很难抬起来。   越是到后面就越是要靠毅力。   而偏生,伽尔兰受伤的地方就是手臂。   凯霍斯飞快地帮伽尔兰换药,重新包扎好伤口。   以王子的伤势,恐怕在射到一半时,手臂上的伤势就裂开了。   那换下来绷带几乎都被浸染成了血红色,看着就让人觉得心惊。   将沾染了血迹的东西收拾好,凯霍斯看向伽尔兰。   年轻的王子坐在椅子上,上衣只穿了右边半截,让左肩敞露着,刚包扎好的雪白绷带已经又渗出一丝血色。   少年仰着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像是在养神。   微张着嘴,呼吸有些急促。   那细长的睫毛微微动着,显然是在忍受着痛楚。   凯霍斯的目光沉下来。   他想,前几天卡莫斯王对他提起的,将他晋升为骑帅,统帅一个军团的事情,他得做好准备了。   军权,是掌控势力不可或缺的部分。   王子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军权。   …………   ……………………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阴沉沉的天空中飘下来,落在雪白的大地上。   那是一望无际的冰封大地。   气势巍然的巨大石堡矗立在这万里冰封的大地上,成了这片刺眼的雪白中唯一的深色。   寒风猛烈地刮着,穿过石堡的窗口,呼呼地灌入城堡之中。   城堡深处,一个宽敞的房间里,四面墙壁都是黑石砌而成,几乎看不到一点装饰物,就连挂毯都没有。   一排排闪着寒光的兵刃挂在石墙上,越发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   一侧墙壁上巨大的壁炉中的火焰在燃烧着,赤红的火光映在那些兵刃之上,也映在房间中那几个人的侧颊上。   银白的发丝染上一点火光,略显细长的丹凤眼微垂着。   隐隐泛着光的银发散落在微微上扬而越显得锐利的眼角,肤色如雪的年轻男子站在壁炉之前。   另外两人单膝跪在他的身前,深深的低着头。   “殿下,亚伦兰狄斯的王城传来了讯息。”   浓密的浅色睫毛抬起,青年看向跪在自己身前的下属。   “遵照您的指示,我们潜伏在那里的人已经成功地挑起了亚伦兰狄斯两位王子之间的斗争。”   跪地的人禀报道。   “赫伊莫斯王子已被赶出王城。”   “挑动那些亚伦兰狄斯人刺杀伽尔兰王太子的事情也顺利推动了。”   “那位王太子已卧病在床,我们的人还在鼓动那些人继续去暗杀王太子。”   一人说完,另一个人接口说下去。   “那个王太子好几次都打乱了您的部署,尤其是托泽斯城那一次……”   那人面露惋惜之色。   他们的人在那座城潜伏了数年之久,若是王子在托泽斯城的暗中部署成功了,作为海运重要港口的托泽斯城陷落在海盗之手,不仅能削弱亚伦兰狄斯的国力,引发慌乱,还能极大地打击亚伦兰狄斯在大陆上的声望。   披着厚厚的雪绒披风的银发青年站在壁炉之前,宛如放置于冰雪之中的淡紫色宝石般的瞳孔边缘映出一点微红的火光。   薄薄的唇,色调如火焰一般,却给人一种极其无情的感觉。   “伽尔兰王太子……”   他用冷漠的语气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然后,转头,看向一侧的墙壁。   石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地图。   青年俊美的脸是冰冷的,仿佛没有任何感情。   可是在他注视地图的眼中,那名为野心的火焰在瞳孔深处灼烧着,仿佛能吞噬焚尽他所看到的一切。   “卡纳尔国马上就能到手了。”   他说,   “下一个,是亚伦兰狄斯。” 第182章   已是深夜时分, 今晚是一轮弯月,或许是因为到了冬季, 月色不如前几日的清朗,夜幕就显得深了不少。   夜色下,白日里被王城的民众们簇拥着而热闹非凡的猎神神殿到了此刻,也安静了下来。   神殿青色的顶端折射出一点光华,月光斜斜地透过天窗,落到神殿之中那矗立着的猎神石像上。   十头猎物躺在下方的祭台上,弥漫出淡淡的血腥气息。   再往里面, 神殿内侧深处的一个房间里,年轻的王子躺在床上, 安静地沉睡着。   长长的流金色发丝在床上铺开,就像是融化的金子一般, 就算是黑夜中,也给人一种明亮的感觉。   突然,一个黑影从天窗里翻了进来。   他轻手轻脚地落地, 行动宛如幽灵一般, 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那个人影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接近沉睡中的伽尔兰,一直到他站在床边, 伽尔兰也依然一动不动, 看起来睡得很沉,完全没有察觉到此人的存在。   那人一伸手, 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滑落到手中。   他举起匕首就狠狠地向躺在床上的少年的喉咙刺去——   铿。   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   突如其来从斜地里伸来的长剑挡住了匕首的剑尖。   那人瞳孔猛地一缩, 立刻就要收回匕首, 转身逃走。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将匕首收回来,突然感觉到腹部一阵剧痛。   男人睁大眼,错愕地看到刚才明明还在沉睡的王太子不知何时掀被起身,手中的短剑重重地捅进他的腹部深处。   伽尔兰拔出短剑,侧身避开喷溅而出的鲜血。   他手中短剑的剑身已经整个儿染成血红色,指向地面的剑尖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血。   男人向后踉跄两步,他还试图逃跑,可是腹部的重伤让他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   他才后退了一步,那不知从房间的哪个角落里走出来的独眼骑士手中的长剑已经抵在了他的喉咙上,让他再也动弹不得。   腹部的鲜血泉涌而出,他捂着怎么都止不住血的腹部伤口,一咬牙,忽然张嘴吹了个唿哨。   那是向自己的同伴传递行动失败、赶快撤离的暗号。   然而,他一吹完,就听见了剑抵着他喉咙的独眼骑士冷笑了一声,开口喊了一声。   下一秒,房间被打开。   两个被五花大绑着的男子被打开门的侍卫一把推耸进来,登时站立不稳,皆是狼狈地倒在地上。   男人的呼吸一滞。   被绑住的正是他的两名同伴。   “说,谁派你来的?”   凯霍斯将手中的长剑插回腰间的剑鞘中。   他说,“说出你的主人,我许诺你,保住你这条命。”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几个人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男人没有动,可他盯着凯霍斯的目光很狰狞。   他的手指捂在腹部,整只手都被染成了血色。王太子那一剑虽然没有刺到他的要害,却让他几乎失去了行动能力,而且如果不尽快进行止血治疗,他依然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感觉着腹部鲜血的流逝,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了起来。   “如果再不进行治疗,你就离死不远了。”   凯霍斯再一次开口道。   男人听完,突然对凯霍斯古怪地一笑,然后用力一咬牙。   凯霍斯心里一惊,猛地上前,想要掐住他的喉咙。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凯霍斯的手才碰到刺客的喉咙,那名刺客突然发出诡异的咯的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嘴角流出黑红色的血痕。   男人的眼睁得很大,瞳孔涣散开来,很快就没了气息。   不只是他,另外两名刺客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咬破了藏在后槽牙的毒药,瞬间毒发身亡,让人根本来不及阻止。   凯霍斯跪地俯身,指尖碰触着毒发身亡的那名刺客的鼻尖,确认那里没了气息之后,他抬头,对伽尔兰摇了摇头。   伽尔兰神色凝重。   他刺的那一剑特意避开对方的要害,就是为了留活口,找出线索。   可是现在看来,这几个刺客都是死士一类的存在,一旦被抓,就会吞毒自尽。   伽尔兰抬手,按在自己的左肩上。   左臂上的伤依然在一阵阵地疼着,提醒着他不久之前发生的那一场刺杀。   那恐怕只是一个开始。   显然,那些坚持着所谓高贵血统的人们绝不会就此罢休。   为了让赫伊莫斯返回王城,登上王座,那些人会想方设法、抓住一切机会除掉自己。   ……   赫伊莫斯……   默念着这个名字,伽尔兰转头。   透过敞开的天窗,他看着夜空中那细细的弯月。   这一夜的月光是如此的微弱,仿佛要融化在黑暗中一般。   在这个夜晚,在北地的赫伊莫斯应该在沉睡。   以赫伊莫斯的能耐,恐怕早已收到了自己遇刺受伤的消息。   可是这些天来,他却没有任何从赫伊莫斯那里传来的讯息,哪怕只是一封信……   少年垂眼,细长睫毛的影子浅浅的笼罩在他的眼窝上,让人看不清此刻他眼底的神色。   …………   ……………………   虽然天气很冷,但是初雪已经停了,夜空中那一轮细细的弯月高挂空中,在厚厚的云层中若隐若现,投向大地的光几乎都被云层遮蔽,让整个大地都被黑暗笼罩着。   北地要塞深处的一个房间中,石墙上的灯还在燃烧着,微弱的火光映在床上的青年俊美的侧颊上。   赫伊莫斯侧身躺在床上,静静地沉睡着。   突然,不知为何,他睁开眼,金红色的眼中掠过一抹令人心悸的微光。   他坐起身,转头。   窗子关得很严实,外面的寒风在呼啸着,晃动着木窗发出响声。   他下了床,推开窗,一股冷风猛地灌入房间里,瞬间让房间里的温度降了好几度。   穿着单衣的赫伊莫斯却仿佛感觉不到寒风带来的冷意,抬头向天空看去,厚厚的云层中,隐约能看到一轮细细的弯月。   他的瞳孔映着那若隐若现的弯月,金红色的眸在黑暗中异常显眼。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突然在这深夜中醒来,莫名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只是突然想到,在那遥远的南方,伽尔兰会不会也正看这轮弯月。   ……他可能想多了。   这样的深夜,伽尔兰应该早就睡着了。   大概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蜷缩成一团窝在床上吧。   只要一想到少年那窝成一团睡着的模样,赫伊莫斯就觉得自己心里都柔软了几分,暖暖的,就连呼呼灌入房间里的寒风也不会让他觉得寒冷。   抬手轻轻地抚摩着耳上那粗糙的青金石耳环,他闭上眼,脑中全部都是那个身影。   明明之前他也曾远离王城数年,和伽尔兰分别数年的时光,那时虽然也很想念王城中的那孩子,却也仅仅只是想念而已。   可现在这一次,不知为何,明明才只分开了十几天而已,时间却是如此的难熬,让他难以忍受,就像是无法呼吸一般的难受。   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在外面响起,赫伊莫斯睁开眼,那恍惚的眼神瞬间消失,锐利的目光投向不断发出响声的门板。   “谁?”   他开口问。   这么晚的时候,为什么会有人敲门?   一个他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那是他的一名侍卫,大概今晚轮到这名侍卫值夜。   “赫伊莫斯殿下,赫亚大人让您尽快前往议事厅,说是有紧急情况!”   赫伊莫斯目光一凝。   赫亚,是亚伦兰狄斯极少的数位骑帅之一。   年初他被卡莫斯王召回王城的时候,卡莫斯王派这位骑帅接掌北方军团。   现在他返回北方军团,虽然论身份高于赫亚骑帅,但是按照军中规矩,赫亚骑帅才是北方军团的最高统帅者。   这位赫亚骑帅一贯行事稳重,可是对方居然在这么晚的时候突然叫他去议事厅,想必一定是有很紧急的事情发生。   赫伊莫斯迅速穿上外衣,换上战斗装束,迈步出去。   他一边快步向议事厅走,一边开口发问。   “是什么事?”   那位侍从紧跟在他身后,低声回答。   “紧急情况,盖述的军队有异动,正向边境而来!”   …………   ……………………   卡纳尔国的西北方,是希达国,意为高原上的国度。   因为地处高原之上,耕地不多,也不肥沃,且气候偏干旱,希达国的子民大多以放牧一种毛多且肉质鲜嫩的高原绵羊为生。   因为生存环境较为恶劣,所以希达人大多性情粗暴、身体强壮,军队的战斗力很强,他们经常在粮食丰收的时候去他国掠夺粮食,因此与周边国家大多交恶。   周围的国家对其又厌恶又有些惧怕。   而此刻,这个令周边小国都有些惧怕的国家正在进行着一场惨烈的战争。   在他们毫无防备的时候,那些来自北方的、被他们称之为蛮族的人突然入侵了他们的国家。   那些来自冰雪之中的蛮族拥有着更甚于他们的强壮体魄、可怕的力量以及更加锋利的武器,以迅猛之势在短短数日之内就攻打到了他们的王城。   战火一路蔓延,一座接一座的城市陷落。   蛮族的军队就宛如一只张开巨口吞噬着一切的冰雪巨兽,一路鲸吞着他们的城市,吸取着他们陷落的城市养分,越发壮大。   现在,希达国所有的军队都汇聚到了他们王城之中。   若是王城陷落,就意味着希达国的灭亡,他们只能拼死一搏。   战火在希达国的王城燃起。   原本安宁的城市已经成为了铁与血的战场,杀喊声,怒吼声,惨叫声,在整个城市上空回荡着。   在他国曾今耀武扬威的希达士兵们在被他们称之为北地蛮族的战士面前是如此的脆弱,仅仅只是一个照面,希达军的阵列就被摧毁。   那就像是一头凶猛可怖的北地巨熊冲入一群鬓狗,轻易地就将那群鬓狗碾得粉碎。   那巨熊以摧枯拉朽之势毫不留情地击溃了希达人的大军。   王城陷落,这场惨烈的战争已经接近尾声。   希达王,一个身型雄壮的中年男子,此刻骑马矗立在战场之上。   他剧烈地喘息着,鲜血从他额头上流下来。   他身后的王宫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那火光从他身后照来,映红了他的身影。   他的四周,是遍地的尸首。   他粗犷的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眼中满是血丝,那仇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对面的人。   一名面容俊美的青年骑马立于希达王的对面,风声从他身边呼啸而过,让他那如雪般的银白色发丝在风中拂动着。   本是白色盔甲,却几乎被染成了血红色。   那全部都是他砍杀的人溅落在他身上的鲜血。   他淡紫色的瞳孔冷冷地注视着希达王,目光中看不出一丝感情。   轰隆一声,被大火灼烧的王宫一栋高塔轰然倒塌。   在这一瞬,希达王发出一声喉咙撕裂般的嘶吼声,握紧手中的长枪,向这位北方蛮族的王子凶猛地冲了过去。   他咬紧牙,面色狰狞,发誓要与这个带领大军毁灭了他的国度的王子同归于尽!   近了。   更近了。   他挺枪,将全部的力量灌注在手中的铁枪之上,全无防备的,不管不顾的,狠狠向对方刺去。   就在两匹骏马即将交错而过的前一瞬间   一柄足足有半人之宽的银白色巨剑猛地劈砍而下。   将希达王连人带马一并砍成了两半。   鲜血飞撒在空中,溅落在勒住骏马的青年的盔甲上,将其再度染上一层血色。   他骑马矗立在大地上,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地面上那具被他砍成两截的希达王的尸首。   他手中那柄巨剑向下垂落着,鲜血从上面滴落在大地上。   他的身后,王宫的大火熊熊燃烧着,火光映红了天空,像是染红了整个天际的血光。   那是他带来的鲜血和死亡。   ……   希达国,灭亡。 第183章   上午时分,明亮的阳光普照大地。   在王宫深处, 王太子宫所的庭院中, 一名大块头少年杵在那里,一副蔫头蔫脑的模样。   “兄长大人, 我不想走。”   辛亚斯低着头,垂头丧气的。   他闷闷地说,“您还受着伤,我得留在这里保护你才行。”   辛亚斯离开伊尔米亚城已经半个多月了,身为城主, 他在王城待的时间已经太长,其实早在几天之前就得启程回去了, 只是因为辛亚斯担心受伤的伽尔兰, 死活不肯动身,这才多耗了几天。   辅佐他的祭司实在是没辙了,最后只能将事情告知歇牧尔,而歇牧尔自然直接下令, 强行让辛亚斯第二天就启程返回伊尔米亚城。   于是, 接到最后通牒的辛亚斯在离开之前可怜巴巴地跑来找伽尔兰诉苦,任由他的下属在外面苦苦等候着, 自己磨蹭着就是不肯走。   “辛亚斯,你已经保护过我了,在那一次。”   “可是, 万一以后还有——”   “我是兄长, 偶尔一次还行, 但是次次都让我的弟弟来保护我,作为兄长我就太没用了,是不是?”   伽尔兰摸了摸身前这只拉耸着耳朵的大狗,哄着他。   “被别人看到,我也会很丢脸的啊。”   辛亚斯寻思了好一会儿,觉得兄长大人说得对,但是莫名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而且他心里也清楚,歇牧尔大人发了话,他想继续赖下去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其实就是舍不得伽尔兰,临走之前再跑来撒撒娇,让兄长大人摸摸头而已。   他抬眼,目光定定地注视着身前的兄长。   伽尔兰的手抚了抚他的颊,手指的暖意渗入他的皮肤里。   【辛亚斯,你要快点长大,长大后,要好好地保护我,保护你的母亲啊。】   他还记得,他很小的时候,那个总是死死将自己圈在她视线范围内的母亲一次又一次对他重复的这句话。   那个时候,他还很小,也很弱,可是他从那个总是说着最爱他的母亲身上感觉不到一点温暖。   母亲所谓的‘爱’,让他几乎缓不过气来。   后来他才懂了,他的母亲对他的‘爱’,是为了从他这里获取足够的回报。   兄长离去的时候,他还很小,对兄长并没有太多的记忆。   他只是有时候会从下仆的议论中听到他这位去了王城的兄长的存在,就记在了心里。   所以,被母亲控制得近乎窒息的他在那一天第一次违背母亲的意思,偷偷跑去找了他那位的兄长。   无论是兄长看着他的目光,还是抚着他头顶的手,都是那么的温暖,让人不舍。   …………   后来,在兄长派来的那些人的帮助下,他终于摆脱了母亲的控制,结束了被圈禁般的生活。   而将他从苦难中拯救出来的兄长,成为了他心中如神灵一般的存在。   其实,在来到王城之后,也曾有人不经意地对他提起,说他现在这么崇拜和依赖兄长,是因为兄长派去的那些人在这些年里对他强行灌输对兄长的忠诚,对他进行洗脑才导致的。   他这位兄长对他的照顾,是为了等他长大之后从他这里获取足够的代价——就如同他当初那位母亲一样。   【我是你的兄长,我不能总是让我的弟弟来保护我。】   并非如此。   辛亚斯知道自己不聪明,可是他很清楚,事实绝不是那些人说的那样。   无论是教导他的沙玛什祭司,还是照顾他的老女官,从来都只是认真地服侍他,从未提过让他忠诚于兄长这样的话。   他的兄长庇护了他,但是并未向他要求任何回报。   祭司说,兄长对他的要求只有一个,做一个优秀的城主,守护好他的子民。   其实,反而是他经常向他们追问关于兄长的事情,缠着他们多说一些,这才能从他们这里听到了那一件件兄长的事情。   他的兄长很厉害。   每次听到那一件件关于兄长的传闻,辛亚斯就很骄傲地想着。   他的兄长是要做很厉害的事情的人,所以,等他长大了,他也一定要去帮助兄长。   那时,祭司说他还小,而且他和兄长联系的话,会给兄长带去麻烦。   所以在这些年里,他一直忍耐着不去联络兄长。   他老老实实地等着,等自己长大,等自己足够强大之后,让自己成为兄长的助力。   “兄长大人。”   阳光之下,辛亚斯注视着他的兄长。   “我已经长大,我已经足够强大,现在,我已经能够保护自己,也能保护您。”   少年说,他的脸色在这一刻比什么都还要认真。   “请您记住,无论何时,我都会在伊尔米亚城等候着。”   他说,   “只要您一声召唤,我就会为您而来。”   …………   ……………………   “那个辛亚斯已经离开了?”   “是的,陛下。”   一脚踩在坐着的石台上,斜斜地靠在软枕上,丝毫不注意所谓仪态的卡莫斯王随手将一卷羊皮纸向歇牧尔抛去。   歇牧尔熟练地接住,然后打开翻阅起来。   “那孩子有天生神力这件事情你知道吗?”   “是的,王子派去教导辛亚斯阁下的沙玛什祭司曾向我汇报过此事,我让他注意不要对外泄露这件事。”   “嗯,你做得对。”   卡莫斯王说,“以那个小鬼的力量,以后定会成为一员猛将。或许脑子不太够,但是,只以猛将的身份去冲锋陷阵的话,几乎无人能敌。”   “看来,他以后应该能成为伽尔兰的助力。”   他沉吟了稍许,又开口道。   “我让你去对凯霍斯说的那件事,如何了?”   “凯霍斯已经同意。”   “很好,那么你开始做准备吧。”   “第三军团的骑帅年纪已大,而且长期征战导致的病痛一直在不断复发,只是因为统帅军团的骑帅不够,无人接任他的位置,所以这几年为了陛下他一直在强撑着。”   “诺维啊……是啊,他都五十多了。”   卡莫斯脸上露出感慨的神色。   “为了亚伦兰狄斯奉献了一生,也该让他带着荣耀好好的休息养老了。你问过他的意思了吗?”   对于那些为亚伦兰狄斯鞠躬尽瘁的老将,卡莫斯王都是极为尊重的。   诺维为他和父王征战多年,落了一身的伤痛,现在要决定诺维的继任者,卡莫斯王自然要征求诺维的意见。   “诺维阁下一直都很欣赏凯霍斯,以前就好几次向我提起过希望能让凯霍斯进入第三军团辅佐他。”   所谓的军团长辅佐,其实就是军团长想培养的接任自己统帅位置的人。   “他说他会一力支持凯霍斯继任第三军团的统帅。”   卡莫斯王露出满意的神色。   “那么我等下就下令,先让凯霍斯进去第三军团,做诺维的辅佐。”   让老将诺维先带领凯霍斯熟悉第三军团,等经过一两场战役,再让凯霍斯接任诺维的统帅位置。   等诺维退下时,他必定会给予其丰厚的奖赏。   “现在是冬季,盖述在这种时候一般不会动兵,但是等冬季过去之后,他们粮食耗尽,开春之时必定会再度进攻我国。”   歇牧尔说,   “陛下,既然伽尔兰殿下已经成为王太子,那么,他也必须开始建立自己的功勋。”   在亚伦兰狄斯,历代的王太子都必须在战场上获得功勋,不然就会被众人认为没有资格登上王位。   建立的功勋越多,便越能得到亚伦兰狄斯的臣民、尤其是军队的认可。   卡莫斯王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   “来年开春,我会带伽尔兰上战场。”   伽尔兰和久经战阵的赫伊莫斯不一样,在他的庇护下,除了托泽斯城那一次意外,几乎从未经历过战争。   他必须亲自带伽尔兰上战场,在身边看护着,才会放心。   “那么,就要早做准备了。”   歇牧尔说。   亚伦兰狄斯的冬季很短,仅仅两个月。   也就是说,两个月后,伽尔兰殿下就得第一次奔赴战场。   在这两个月里,他必须尽可能地做好事前准备,尤其是背后还有一些人意图谋害王太子,他必须尽快将那些人揪出来,不然,在王太子前往战场之后,那些人在后方捣鬼就麻烦了。   就在歇牧尔思索着这些事情的事情,卡莫斯王那边不知道在捣鼓着什么,突然翻出一个画卷,抖了一抖,将画卷在歇牧尔面前展开。   “歇牧尔,你看这女孩好看吗?”   “啊?”   歇牧尔一抬头,就看到了卡莫斯王举在他眼前的油画。   画卷上画着一名年轻美貌的少女,有着一头漂亮的微卷金发,披落在纤细的肩上。   画中的少女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双手微微交握放在身前,淡蓝色的长裙下摆散开,柔软的布料勾勒出她修长的双腿。   她有着宛如天空的蓝宝石一般的美丽双眸,面容温婉,姿态娴静,微勾的如花瓣般的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她的肌肤温润光滑,泛着蜂蜜一般光泽。   “这位是……”   “前阵子卡纳尔国的使者参加伽尔兰的王太子加冕仪式时,来求见我,送上了这幅画像。”   歇牧尔沉吟了一下,开口说:“卡纳尔国的斐诺亚王有两子一女,这位公主应该是十九岁。”   他又看了画像中那温婉的少女一眼。   “斐诺亚王让使者将公主的画像送过来,是打算联姻吗?”   “应该是这个意思。”   盘腿坐在石台上,卡莫斯王将画像卷一卷,胡乱卷起来,往旁边桌案上一丢。   亚伦兰狄斯和卡纳尔一直都是邦交友好国,王室之间有时也会联姻,比如说卡莫斯王的祖奶奶,就是从当时卡纳尔国的王妹。   “看来,斐诺亚王早就有和我国联姻的心思了,所以才一直没把女儿嫁出去。”   一般来说,王室的女孩在年满十八岁之前都会订下婚约,可是这位卡纳尔国的公主已经快要二十了,明显是斐诺亚王一直在等着卡莫斯王立下王太子,然后再提出联姻的事情。   要知道,卡纳尔国的这位公主素有美貌之名,向其求婚者一直络绎不绝,只是都被斐诺亚王给拒绝了。   “的确,如果娶了卡纳尔的公主,对伽尔兰殿下会有很大的帮助,毕竟这样就等同于殿下有了卡纳尔王室作为靠山。陛下,您是怎么打算的?”   卡莫斯王摸了摸下巴。   “虽然这样对伽尔兰很有利,但是这个理由对伽尔兰来说没有任何用吧?”   沙玛什的祭司没吭声,想都不用想,他也能猜得到,伽尔兰王子绝对不会用自己的婚姻作为筹码去获取利益。   “半个月的时间,伽尔兰的伤势差不多也该愈合了。我打算在半个月后派伽尔兰出使卡纳尔国,让伽尔兰和那位卡纳尔公主见一见,说不定伽尔兰会喜欢上她呢?”   歇牧尔斜眼冷冷地看他。   “如果王子不喜欢,您就会拒绝斐诺亚王是不是?”   “…………”   宠爱自家王弟的狮子王没吭声,目光偏移,但是那表情显然就是在默认。   沙玛什的祭司面无表情地说:“如果真的是那样,在不损害两国邦交的前提下,您打算用怎样的理由拒绝斐诺亚王?”   “…………”   卡莫斯王继续目光漂移。   “我知道了。”   歇牧尔说,“为了维护两国的友好邦交,到时候,就请您代替伽尔兰殿下娶了那位公主吧。”   “啊?等等,歇牧尔,这有点……”   “就这么定了,陛下。”   “歇牧尔啊——”   …………   ……………………   亚伦兰狄斯北方是盖述,东方是伊斯,一直以来都和这两个国家不断地交战着,战火几乎没停歇过。   多年前那次亡国危机,就是这两个国家伙同不少小国家一起组成联军,想要一举灭掉亚伦兰狄斯。   而西方的卡纳尔则是亚伦兰狄斯的友国,两国的王室历代友好。   在那次危急的战争中,它给予了亚伦兰狄斯不少帮助,以极低的价格向亚伦兰狄斯提供了为数不少的粮草以及军备。   卡纳尔的斐诺亚王已到中年,在位十几年,膝下共有两子一女。   长子在斐诺亚登上王位后不久就被立为王太子,数年前已经开始协助斐诺亚王治理国家。   这一日,他正熟练地翻阅着文书,抬头突然看见他那读着手中石板信件的父王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是亚伦兰狄斯的卡莫斯王派人送来的信件。   信件本身是用特殊的白泥烤制而成的石板,外面还用一层有特殊印记的陶瓷包裹住,只有将陶瓷打碎,才能取出里面的石板信件,这样能确保不会有人偷看信件。   王与王之间的通信,通常都会采取这种保密方式。   斐诺亚王显然心情很好,他笑着说:“卡莫斯王即将派王太子出使我国。”   “就是不久前刚立的那位亚伦兰狄斯王太子?”   “嗯。”   斐诺亚王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   “去告诉你的妹妹,让她提前做好准备。”   “父王,您是打算……?”   斐诺亚王点头。   “是的,我打算将你的妹妹嫁给亚伦兰狄斯的王太子。” 第184章   细雨飘零, 阴沉的天空中满是灰色的乌云, 阴沉沉地压下来, 像是要将天空压垮一般。   虽然只是点点细雨,但是落在身上,被冷风一吹, 那寒意像是浸入了人的骨子里,寒透了整个身体。   这里是亚伦兰狄斯北地那长长的边境中无数个小据点中的一员,不大,就是村落大小的规模。   一座土坯瞭望塔矗立在大地上,是这一片大地上的最高点。那土坯瞭望塔虽是泥土建成, 但是在长久的寒冬中,已经被冻得坚硬至极。   寒风呼啸着掠过瞭望塔, 在土坯塔上站了一上午的士兵又哆嗦了好几下, 他不停地在瞭望台上那一点方寸之地来回走动着,跺着脚, 搓着手, 让自己暖和起来。   这些沿着边境建好的小据点或者小要塞都是为了防备北方的盖述国, 不同于地大物博、资源丰富的亚伦兰狄斯, 位于北方山地的盖述国虽然铁矿丰富, 但是粮食资源匮乏, 所以每年等冬季过去, 它国内的粮食消耗干净时, 盖述就会来攻打亚伦兰狄斯, 掠夺粮草和人口。   也就是说, 在寒冷的冬季,盖述是不会发兵的。它的士兵虽然比亚伦兰狄斯稍微抗寒一些,但是在冬季中战争也很困难。   因此,这位亚伦兰狄斯的哨兵并没有太认真去履行自己的职责。   反正这十多年来,盖述国从来都没有在冬季入侵过,今年肯定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攻打亚伦兰狄斯。   哨兵又跺了好一会儿脚,觉得脚都麻了,脚板依然还是冰冷的,像是冻在冰块里一样。   他忍不住从瞭望台上探出头,伸着脖子向下面看去,心里抱怨着接班的同僚怎么还不来。   下一刻,在他刚要收回头的时候,两只眼突然就直了。   他张大嘴,目光死死地盯着远方。   朦胧细雨中,大批白色的身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向这个方向汹涌而来。   站在高处,隐约可以看见那些向这边冲来的骑兵们身上熟悉的白色板甲,哨兵的瞳孔猛地收缩了起来。   他二话不说,一把抓起脚下冰冷的铁锤,重重地敲响了挂在瞭望台外面的铜钟。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他的同僚们大喊着示警。   “敌袭!盖述人入侵!!”   响亮的钟声在整个小据点中响起,夹杂着哨兵的嘶吼声,刚刚还极为平静的据点瞬间乱了起来。   很快的,身穿黑红色皮甲的士兵队率们冲了出来,大声喊叫着,召集自己的部下集合。   呼喊声、大叫声、铁刃的撞击声在这个小小的据点里此起彼伏。   常年处于边境中,北地军团的士兵都训练有素。他们在极短的时间里就穿好皮甲,拿起武器,集合在各自的队率身前。   站在瞭望台上的哨兵看着下方以及集合完毕的数百名同僚,又抬头看了看那越来越近的盖述骑兵。   细雨中冰冷的白色板甲,一眼看去,足足有两千之众。   哨兵张了张嘴,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来。   想起家中老迈的父母,他的眼圈微微泛红。   他恐怕……再也不能回到他的家乡,侍奉家老了。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转头,望了一眼南方,下一秒,他将眼底的不舍压下去,那泛红的眼中迸出了怒火和狠意。   他一把拽下墙壁上的火把,钻出瞭望台,沿着外面的木梯向上爬去,爬到了瞭望塔的顶端。   瞭望塔的顶端是一个盆状的设计,上面盖着木板,又铺了一层防雨的油布。   将它们全部掀开,盆状的顶端里那堆积着的浸过油脂的稻草和柴火就露了出来。   哨兵将手中的火把丢进去。   很快的,一股漆黑的浓烟在据点上空冉冉升起。   在浓烟升起的同一时间,喊杀声也在据点中响起。   数只利箭从下面射来,射中了攀爬在瞭望塔外面的哨兵。   他从空中摔下去,睁大的眼映着空中升起的浓烟,露出释然的神色。   在他重重跌落在地上的那一瞬间,一根铁枪刺穿了他的身体,他在飞溅的鲜血中永远地合上了眼。   十几个骑兵和数百个步兵迎战两千多名盖述骑兵,结果已可想而知。   就像是扑火的飞蛾,转瞬之间,就被火焰焚烧殆尽。   袭击的盖述骑兵毫不留情地杀死了据点里所有的亚伦兰狄斯人,点燃大火,摧毁了这个据点,然后纵马离去。   等援军赶来这个据点时,只能看到被毁的瞭望塔、遍地的尸首,还有那被鲜血染成红褐色的土地……   这只是个开始。   盖述大军的前锋骑兵肆意在亚伦兰狄斯边境沿线的肆虐着,摧毁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型据点以及小要塞。   一时间,边境线上烽烟四起,而盖述骑兵仗着行军速度快,不断地转移着,行踪飘忽不定,让亚伦兰狄斯人难以抓住他们的行踪。   这一天傍晚,天边的夕阳将大地照得通红。   漆黑的浓烟冉冉升起,马蹄践踏着大地,掀起一阵阵的尘土。   兵刃的撞击声、大笑声、怒吼声在夕阳中交织在一起,盖述的骑兵在据点中肆意地冲撞来,用手中的铁枪狠狠地贯穿亚伦兰狄斯士兵的身体。   他们身下骏马的马蹄重重地踩踏在倒在地上的亚伦兰狄斯人的身体上,对方的悲鸣声只会让他们越发愉悦。   一名领头的骑兵纵马奔驰,一枪贯穿了一个士兵的胸口,借助惯性将其整个人硬生生地钉在石墙上。   看着那名被钉在墙上的士兵吐着血痛苦地挣扎着,他咧开嘴,得意地大笑了起来。   就在他哈哈大笑的时候,突然,一道冷光从侧面疾射而来,瞬间没入他的右眼贯穿了他的头颅。   他下一声笑声还卡在喉咙里,瞳孔就已经涣散开来,咕咚一下从马背上栽倒下来。   这并不是结束。   这个盖述骑兵毙命后,紧随那一箭之后的,是无数只利箭。   箭雨铺天盖地而来,只一个照面,就将近百个盖述骑兵射下马来。   骏马惊慌的嘶鸣声此起彼伏,领头的盖述骑兵长一转头,瞳孔猛地放大。   数不清的马蹄踩踏着大地,撼动得大地都微微震动了起来。   在盖述骑兵长的视线中,数不清的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上。   身披黑红色皮甲的亚伦兰狄斯骑兵染着夕阳的火光,宛如红色的洪流一般,向此处汹涌而来。   旗帜在其中高高扬起,如火焰般的底色,旗帜飘动时那金色的雄狮仿佛在火焰中嘶吼。   领头一人,身着银黑甲,身下骏马深红色的鬃毛在风中飘动着,映着夕阳,就像是一簇燃烧的火焰。   那熟悉的身影令前一刻还在亚伦兰狄斯国土上肆虐的盖述骑兵们瞬间心胆俱裂。   “黑骑士!”   “不好!是那个黑骑士——”   “地狱的魔鬼来了!”   盖述骑兵们发出惊慌的叫喊声。   地狱的黑骑士。   盖述骑兵的士气为之一泄。   这个被他们如此称呼着的亚伦兰狄斯骑士在战场上如魔鬼一般可怕的战绩,让听到这个称号的盖述人都心惊胆战。   为什么这个黑骑士会在北地?   不是说他已经被召回王城了吗?!   哪怕是身为盖述此次前锋队统帅的骑兵长,此刻心脏都因为惊惧而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向他们奔袭而来的亚伦兰狄斯骑兵。   视线中亚伦兰狄斯的骑兵大概是一千多人,比他率领的骑兵要少一些,自己完全可以率军与之一战。   想到这里,他稍微松了口气。   然而,盖述骑兵长扫了一下周身,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这数日里摧毁了好几个据点,前锋骑兵队正是气势如虹的时候,可是那个黑骑士的出现,竟是一下子就将骑兵队的士气给打压了下去。   他甚至能看见那些骑兵迟疑的、惊慌的、甚至是畏惧的脸色。   这样不行!   这不是未战先怯吗!   盖述骑兵长狠狠咬牙。   这样下去,他们的骑兵方阵会被奔袭来的亚伦兰狄斯骑兵瞬间贯穿和击溃,必败无疑。   如此一来,就算他保住一命逃回去,等待他的也是被处死以及全家被贬为奴的重罚。   他不能输,他必须激发出队伍的士气。   骑兵长咬牙想着。   那个黑骑士一马当前冲在最前面,离身后的骑兵有一段距离。   而黑骑士再怎么强也是一个人,双手难敌四拳,自己只要带着人一拥而上,趁着那后面的骑兵没追上时围攻,就一定能将其击败!   而只要他将其击溃,他就能取代这个黑骑士的威名,从此名扬天下——   心情激荡、血气上涌中,觉得浑身充满力量的盖述骑兵长一声令下,带着骑兵冲了上去,几十个亲卫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近了!   就在眼前了!   就是现在!   骑兵长一声高喝,手中铁枪全力向前挺出。   簇拥在他周身的其他亲卫也在同一时刻挺出了手中的铁枪。   十几根长枪凶猛地向那一身黑甲的骑士刺去,让其避无可避,眼看就能在其身上刺出十几个窟窿。   骑兵长的脸上甚至都已经露出了喜色——   可是下一秒,他看见纵马冲来的黑骑士手中沉重的铁枪突猛地一转,一下子将刺去的枪尖全部撞开,包括他手中的铁枪,也是身不由己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猛地压倒在一侧。   他还没反应过来,只看到视线中一点银亮的寒芒而来。   紧接着,眼前一黑。   他失去了全部的意识。   额头被枪尖贯穿的骑士长已经看不到从他眼前迸出的血花,径直一头从马背上栽倒下来。   失去主人的马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疯一般向前跑去。   然后,沉重的漆黑铁枪用力一扫,那可怕的力量一下子将旁边的数个亲卫扫飞了出去。   下一瞬,枪尖又是一下贯穿了两个人的身体。   仅仅只是一个照面,黑骑士就轻易地击杀了盖述骑兵长。   接着,他身后的亚伦兰狄斯骑兵追了上来。   那群骑兵宛如一群凶狠的饿狼扑进盖述骑兵之中,转瞬之间就凿穿了盖述骑兵的方阵,将这群因为失去统帅而士气崩塌的盖述骑兵们碾得粉碎。   虽然数量占优,但是少了主心骨的盖述骑兵已是一盘散沙,只能各自为阵本能地对战着,被满怀怒气而凶猛无比的亚伦兰狄斯人逼得步步后退。   尤其是那个在盖述骑兵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反复冲杀着的漆黑身影,只要手中长枪一挥,就有盖述骑兵毙命于他的枪下。   他所到之处,就是死神降临之处。   被黑骑士杀得胆战心惊的盖述骑兵逐渐溃败,开始四散而逃。   亚伦兰狄斯骑兵毫不客气地追了上去。   目送下属追击而去,赫伊莫斯没有动,他骑马伫立在原地,那一身银黑色的盔甲已经尽数被血染红,还在滴滴答答地向下淌着血。   他的目光从那名被钉在墙上已经死去的亚伦兰狄斯士兵身上掠过,又从那被摧毁的据点以及据点里数百名战死的士兵尸首上扫过。   亚伦兰狄斯人的血,流在了亚伦兰狄斯的土地上。   亲卫们静静地骑马待在赫伊莫斯的身后。   这一刻寂静无声,没有任何人说话。   地平线上最后一抹火红的夕阳落下去,大地一片黑沉沉的,就如同此刻马背上的赫伊莫斯被阴影笼罩着的眼神。   …………   已是深夜时分,但是北地要塞的议事厅里的灯火还亮着。   北地军团的统帅者,骑帅赫亚站在桌边,看着在桌上摊开的地图,眉头紧锁。   赫伊莫斯垂着眼,站在一侧,目光也从地图上扫过。   地图上画着好几处红叉,那是边境沿线被突袭的盖述前锋骑兵摧毁的小型据点和要塞。   “现在可以确定,盖述人在冬季发动了战争。”   赫亚沉声说,“而且,从他们出兵的规模来看,盖述人所图不小。”   这一晚,从那些被赫伊莫斯王子傍晚活捉回来的盖述士兵俘虏的口中,他们得到了不少重要的消息。   “十万大军……十万大军啊!”   一拳重重砸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赫亚神色凝重,眼中迸出了怒火,直接骂出了脏话。   “盖述人他妈的想做什么!”   整个北地军团满打满算,也只有六万多人。   往年开春的时候,盖述人来亚伦兰狄斯里掠夺物资最多只会出动三四万人。   十万大军,几乎可以说是盖述除了留守以外能动员的全部兵力了。   而盖述人突然倾全国之力,出动大军在这个时候攻打亚伦兰狄斯的目的……   …………   上一次盖述人倾全国兵力攻打亚伦兰狄斯,还是在十多年前,那场让亚伦兰狄斯差点亡国的惨烈战争中发生的事情。   赫亚一想到这一点,就忍不住心里发寒。   “紧急军报,最高级别!给我以最快的速度送达陛下御前!”   还是深夜时分,几十名骑兵纵马从北地要塞里狂奔而出。   他们很快分开,沿着不同的道路向着王城的方向快马加鞭飞驰而去。   而同一时刻,要塞的高塔之上,几十只白鸽也被放飞出来,扑腾着翅膀向南方飞去。   …………   ………………   风呼啸着,从亚伦兰狄斯的北地要塞的西北吹来,它通过塔斯达国而来。   越往北,北风越发凛冽,天气越冷。   细雪纷飞,缓缓地撒落在黑褐色的大地上。   过了塔斯达国,又往北经过数个小国。   那里的希达国已在战火中灭亡。   从更遥远的西北方而来,带来鲜血和战火的铁蹄在短短十来日里就踏遍了这个小国的土地,连同旁边另一个邻国一同并吞而下。   但是,那头来自极北之地的冰雪巨兽并不会就此满足,它继续向着东南前行。   穿过已被吞噬的希达国的国土,从鹅毛大雪来到点点碎雪纷飞的地方。   这里是卡纳尔国与希达国的交界之处。   身穿银白色盔甲的王子骑马立于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冰冷的紫眸眺望着那片即将被他率领的铁蹄踏遍的富饶大地。   从残酷的极北之地焚烧而来的战火,即将烧向卡纳尔的大地。 第185章   卡纳尔, 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国家。   它的国土位于平原之上, 地形单一,土地肥沃, 数不清的河流就像是一张网覆盖在大地之上, 耕地从不缺乏灌溉的水源。   这个国家气候温和, 很少出现干旱和洪水这样的天灾。粮食作物大多是一年两熟,每年都能获得丰收。而且由于水资源丰富, 渔业也非常发达, 因此鲜少有饥荒发生。   而且,卡纳尔的地理位置也非常好。   它南面临海,东方是历史悠久的大国亚伦兰狄斯,东北是塔斯达国。   虽然这两个国家一个以骑兵闻名天下、一个以步兵称雄, 但是因为亚伦兰狄斯历代都和卡纳尔交好,于是和亚伦兰狄斯关系亲密的塔斯达国也随着与卡纳尔关系不错, 因此,三国关系紧密, 从未发生过战争。   它的西南方是一个宽阔的海峡, 这个海峡的气候变化无常,随时都有狂风暴雨,行船极其危险,因此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屏障。   而在卡纳尔的东北方, 虽然有好几个国家与之接壤, 但是都是一些小国, 对卡纳尔威胁不大。而且, 有军事强悍的亚伦兰狄斯和塔斯达作为友国,那些小国更不敢轻举妄动。   因此,卡纳尔国已经有两百多年不曾经历过战争。   历代的卡纳尔王其实都非常庆幸,卡纳尔的邻国是亚伦兰狄斯,而不是伊斯和盖述。   这两个军事力量不弱而且对他国极具攻击性、喜欢掠夺他人的国家都被亚伦兰狄斯给挡住了,这才让卡纳尔国得以安稳。   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亚伦兰狄斯隔开了伊斯和盖述,卡纳尔恐怕就是连年战乱,战火频繁。   现任的卡纳尔王在位十几年,虽不说英明神武,但是也是一个心思清明的王。   他非常清楚,亚伦兰狄斯是他的国家极其重要的守护墙。所以,十多年前,在亚伦兰狄斯爆发那场危及生死存亡的惨烈战争时,他力排众议,以几乎白送的超低价格毫不吝啬地将无数粮草和军备像是流水般运送到亚伦兰狄斯,出人出力,在后勤上拼命地给当时卡莫斯王的大军各种支援。   亚伦兰狄斯撑了下来,斐诺亚王也松了口气。   他心里有数,若是亚伦兰狄斯真的被伊斯和盖述灭了,以卡纳尔并不强大的军事力量恐怕很难抵挡住那两个气势汹汹的国家。   但是,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在亚伦兰狄斯最艰难的那段时间里,他的确是给予了亚伦兰狄斯极大的帮助,因此也让两国的关系越发紧密了起来。   斐诺亚王本身也是极其赞赏那位比自己年轻许多的狮子王的,他一直很惋惜自己没有王妹,不然就能将她嫁给卡莫斯王了。   ……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白日,阳光普照大地,只是因为已经进入冬季,就算阳光充足,天气也不可避免地转凉了起来。   卡纳尔的王城位于国土的中部,气候变化比较明显,此刻,王城中的民众都已经换上了厚实的衣服。   白色的王宫耸立在王城之中,是一座座半球形的高塔汇聚而成。   那雪白无暇的美丽建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是王城中的一大盛景。   受卡纳尔的文化影响,卡纳尔的建筑大多都偏向于精致和优雅,这座王宫当初集合了卡纳尔所有的能工巧匠,被打造得美轮美奂,宛如一座大型艺术品。   王宫深处的一座花园中,勾栏白亭,溪水环绕,映着阳光,成了一处美景。   一个年轻的小男孩在草地上,跑来跑去,上跳下窜,使劲地挥舞着手中的短剑。   他显然已经折腾了好一阵子了,在这样微凉的天气中额头也渗出一层汗来。   他挥剑挥得开心,苦了那些跟着他跑来跑去的下仆,得一直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生怕他摔了或是受伤了,已累得满头大汗。   “西亚。”   一个清澈的声音从旁边响起,小男孩转头,眼睛一亮,笑嘻嘻地朝喊他的人跑去。   那些下仆一见来人,顿时都松了口气。   “王姐!”   卡纳尔的小王子开心地喊着。   身穿略厚长裙的少女蹲下身来,用白巾轻柔地擦去男孩额头的汗水,她看着弟弟,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   她柔声问:“西亚,累吗?”   “不累!这点算什么,我以后可是要做大英雄的!”   小王子挥舞着手中的短剑喊到,   “我要成为很厉害的将军,和瓦米一起,为王兄征战四方,谁不承认我是英雄,谁不服气,我就把他揍得服气——”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转头向一旁的好友征求意见。   “瓦米,你说是不是?”   “是的,我和西亚王子以后都要做大将军的。”   旁边,一个和小王子差不多大的虎头虎脑的男孩用力点头。   少女莞尔一笑,她摸了摸弟弟的头。   “欺负别人的人可不是英雄。”   她说,   “真正的英雄,是为了守护重要的人而存在的。”   小王子歪着头,和他的姐姐一样湛蓝色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一脸似懂非懂的神色。   “那么,是不是我能保护好王姐你,我就能成为大英雄呢?”   少女还没回答,一阵大笑声从身后传来。   “没错,只要你保护好你的王姐,你就能成为英雄。”   哈哈大笑着的斐诺亚王快步走过来,一把将他的小儿子抱起来。   他转身就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来,让心爱的小儿子坐在自己腿上,然后笑着抬头看向自己的爱女。   “奥莉亚,那件事你听兄长说了吧?”   长长的睫毛动了一动,少女温婉的脸上浮现出一点羞怯之色,然后很快回复了以往的神色,温顺地点了点头。   “奥利亚,虽然这是联姻,为了让卡纳尔和亚伦兰狄斯关系更加亲密,但是你也是我心爱的女儿,我不会委屈你的。”   斐诺亚王语重心长地说,   “在提出联姻之前我就派人仔细打探过了,亚伦兰狄斯的王太子伽尔兰虽然比你小两岁,但是容貌极为俊美,而且自小聪慧,素有贤明之名,很受民众的拥护和爱戴,是一个很优秀的人。而且他性情温和,一定会对你很好。”   奥莉亚摇摇头。   “父王,我不觉得委屈。”   她作为卡纳尔的公主,既然享受了尊荣,自然也该负担起身为王室之人的责任。   她虽然性格安静,不爱多说话,但是心思聪敏,知道现在和亚伦兰狄斯王室联姻对卡纳尔有极大的帮助。   斐诺亚王欣慰地拍拍爱女的手,他知道,他这个女儿一贯懂事。   然而,斐诺亚王和奥莉亚没有意见,本来坐在父王腿上的小王子却是一下子蹦跶了下来。   “不行!我不同意!王姐不能嫁那么远!”   因为王妃早逝,小王子西亚是奥莉亚一手带大的,对西亚来说,奥莉亚是姐姐也是母亲,斐诺亚王也知道西亚肯定舍不得奥莉亚远嫁,他没说什么,只是笑呵呵地拍拍西亚的头,让他安静。   “奥莉亚,这是卡莫斯王让使者送来的王太子的画像。”   将带来的画卷递给女儿,斐诺亚王就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奥莉亚。   奥莉亚接过画卷还没来得及打开,就被生气的西亚给抢走了。   “王姐,我不同意,听说那什么亚伦兰狄斯王太子连一次战场都没上过,软趴趴的,说不定还长得很难看,要不,王姐,你还是嫁给赫伊莫斯王子吧?”   小孩撇着嘴,一边打开画卷,一边喋喋不休地抹黑那个让他看不顺眼的王太子。   如果王姐一定要嫁去亚伦兰狄斯,还不如嫁给那位他特别崇拜的黑骑士。   要知道,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和黑骑士一样成为血战沙场、让天下人都闻风丧胆的强大骑士。   “赫伊莫斯王子可是战场上的大英雄,特别厉害,一定比那个丑八怪王太子帅气多了——”   话说到这里突然戛然而止,那被西亚随手展开的画卷上的金发美少年让西亚像是喉咙被掐住了一般,再也说不出任何诋毁的话来。   这位伽尔兰王太子如果长得难看,那这个世界上恐怕就没有好看的人了。   西亚无论如何都做不出睁眼说瞎话的事情。   就连那神色淡然的奥莉亚在一眼看到画像时,眼都微微亮了一下。   她会承担起自己身为卡纳尔公主的责任,不管对方是谁,她会遵照父王的意思嫁过去。   但是,喜欢美丽的东西是人类的天性,所以现在看到王太子的画像,她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奥莉亚一直以来都以温柔美貌被众人所称颂,她现在却觉得,论美貌,她恐怕比不上这位王太子。   西亚那戛然而止的叫喊声让在一旁等着看好戏的斐诺亚王再一次哈哈大笑了起来。   “就……就算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没有赫伊莫斯王子厉害,王姐,要不你就嫁给赫伊莫斯王子吧——”   那样一来,那个厉害的黑骑士就是他的姐夫了。   西亚忍不住想着。   说不定还能教他武艺,让自己也变得那么厉害,在战场上无敌。   “够了,西亚!”   斐诺亚王沉下脸来。   “伽尔兰王太子没什么用?你知不知道,他在和你一样大的时候,就敢以身为饵闯入敌营拯救自己的子民,还平息了一场暴动,想想你长这么大,到现在为止都做了些什么?你怎么敢大言不惭地说人家没用?”   “……”   西亚呆了一下,然后偷偷地看向王姐奥莉亚。   他小声问:“他真的做了这么厉害的事情?当时真的和我一样大?”   奥莉亚微笑着点了点头。   自从王兄向她透露了父王的心思后,她就暗中让人去收集伽尔兰王太子的消息。   她想了想,伽尔兰王太子再过半个多月就要来了,如果那时西亚因为对其没好感而闯祸的话,恐怕会有麻烦,她得想个办法才行。   所以,她招了招手,让西亚过来,伸手搂住他,轻言细语地将自己知道的关于伽尔兰王太子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说了出来。   奥莉亚说得越多,西亚就越是惊讶,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但是就算惊讶,他却是越听越有兴致,越听越开心,尤其是听到不久前才发生的托泽斯城血战的事,听到伽尔兰一力挽救整个托泽斯城的民众时,孩子的小脸激动得都微微发红了。   “这就是王姐你刚才说的,只有能守护大家的人,才能被称为英雄吗?”   “是的。”   奥莉亚微笑着理了理弟弟的鬓发。   她说,“西亚,你要记住,你是卡纳尔的王子,守护卡纳尔、以及卡纳尔的子民也是你必须承担的责任。”   “我知道了,王姐,我会好好练武,长大后保护你,保护大家的!”   小西亚睁着眼,慎重地向他的王姐许诺道。   那萌萌哒的小模样让奥莉亚忍不住笑着亲了亲自家弟弟的小脸蛋,又搂着他蹭了蹭。   “那……亚伦兰狄斯的王太子什么时候到我们这里呢?”   已经将自己不久前说的那些话忘得一干二净,西亚急切地追问着。   听了王姐说的那些事迹,他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那个厉害的王太子了。   奥莉亚噗哧一下笑出声来,敲了敲弟弟的小脑袋。   斐诺亚王坐在一旁,一边惬意地喝着酒,一边看着姐弟两人的互动,那张满脸络腮胡的粗犷的脸似乎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阳光照在花园中的众人身上,像是在这和乐融融的一家人身上笼罩上一层温暖的光环。   温柔美貌的少女,可爱的孩子,目光慈爱的父亲。   这一刻,时光静好,庭院中温馨的画面仿佛在这一瞬定格成了永恒。   只是,这种美好在下一秒就被那凌乱的脚步声打破。   “陛下!”   匆匆赶来的侍卫在斐诺亚王身前俯身下跪。   “紧急军情!加斯达德人入侵我国东北边境!”   “什么!”   斐诺亚王猛地站起身。   他错愕地问:“加斯达德人?他们怎么会入侵?希达国呢?”   加斯达德是一个极北的国家。   让斐诺亚王感到震惊的原因是,卡纳尔和加斯达德之间隔着包括希达国在内的好几个小国。   “陛下,希达国已经覆灭,而希达王……”   跪地的侍卫低着头,顿了一顿。   “希达王在战场上,被加斯达德的王子提尔亲手杀死。”   斐诺亚王一怔。   “加斯达德人的……王子……加斯达德怎么会有王子?”   低声重复着这句话,他脸上露出极为凝重的神色。   天空中,云层不知何时厚重了起来,将太阳隐藏在云层之下。   从遥远的北方吹来的风掠过此刻寂静无声的庭院,带来属于冬季的寒意。   …………   加斯达德雪原位于极北之地,一年中绝大多数的时间都被冰雪覆盖着,气候严寒,环境极其恶劣,一般人都难以生存。   在加斯达德雪原上,分布着大大小小几十个部族,其他国家一般将其统称为加斯达德人。   恶劣的生存环境造就了加斯达德人强壮的体魄、强悍的意志和凶猛的性情,作战时的加斯达德人勇猛无比,就像是不知道疼痛的怪物一般,哪怕受了重伤也会顽强地战斗下去,直到留尽最后一点血为止。   面对如此可怕的加斯达德人,加斯达德雪原南方的那些小国的士兵根本无法与之对抗。   但是让人庆幸的是,加斯达德人悍勇好斗不止是对外,对内也是如此。加斯达德国的政权分裂得厉害,那几十个部族基本上都是各自为政,谁也不服谁,一直以来内斗不休,根本没有余力对外侵略。   因此,对于这个环境恶劣、政权混乱、对外又没什么威胁的国家,各国都不怎么太关注。   这数百年来一直都是如此。   但是,在众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加斯达德国中有人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内斗的纷争,建立起了一个统一的政权。   而习惯了忽视这个混乱的国家的各国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没有人发觉,一头冰雪的巨兽已经从沉睡中醒来。   那头名为战争的可怖怪兽咆哮着,向所有的国度张开了狰狞的巨口。   …………   加斯达德军队的战斗力比传闻中的更为可怕,许久不曾经历过战争的卡纳尔军队几乎是触之即溃。   仅仅两日的时间,卡纳尔北部边境的军队就全线崩溃,士气崩塌,无数士兵逃离战场。   加斯达德人迅速攻占了边境的数个城市。   为了恐吓卡纳尔人,他们对其中一个进行了激烈抵抗的城市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城。   除了作为资源被掠夺走的年轻女人,整个城市的人不分男女老少皆尽被加斯达德人屠杀一空。   这一天,哭喊声和惨叫声响彻天空,曾经安逸平静的城市变成了一座血城。   数不清的残尸断臂横七竖八地躺在被血染红的地面上,死去的人们睁着惊恐的双眼,绝望地看着天空。   这一天,加斯达德人的凶残之名传遍了整个卡纳尔的北部,令卡纳尔人闻风丧胆。   卡纳尔人安逸得太久,太久没见过血。加斯达德的军队的暴行让他们吓破了胆,再也提不起抵抗的心思。   从此,加斯达德的军队所到之处,那些城主不是望风而逃,就是开门投降。   加斯达德的大军一路畅通无阻,迅速占领了卡纳尔的北部,并向着卡纳尔的王城奔袭而来。   斐诺亚王派出的军队皆被他们击溃,按照他们的行军速度,恐怕在四五日之内,加斯达德人就能打到卡纳尔的王城之下。   就算斐诺亚王已经向亚伦兰狄斯和塔斯达送出了求援信,恐怕也来不及了。   消息已经掩盖不住,王城中的民众慌乱了起来。   在接到加斯达德大军逼近王城的军报之后,王座上的斐诺亚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王宫大殿上一片寂静,众人噤若寒蝉。   许久之后,斐诺亚王闭上眼,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两日之后,在雪白的王宫高塔之上,公主奥莉亚牵着西亚的手,目送她的父王率领军队离去。   寒风掀起骑马离去的斐诺亚王身后的披风,仿佛能听见那披风拂动时发出的簌簌的响声。   她注视着斐诺亚王在地平线上消失的身影,握紧了弟弟的手。   不知为何,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充斥在她的胸口,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她闭上眼,在心底无声地祈祷着。   卡纳尔的诸神啊,请庇佑我的父王。   请务必保佑他胜利归来。   “不要怕。”   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紧,她睁开眼,低头看向身侧。   年幼的孩子用力地攥着她的手,眼底尽是坚毅之色。   “王姐,不要怕,我一定会保护你!”   一股酸楚之意涌上鼻尖,奥莉亚觉得自己眼角微微发热,她强忍着,俯身下去,抱住了她的王弟。   卡纳尔的诸神啊,请守护我们。   …………   ……………………   卡纳尔的诸神并未听到奥莉亚的祈祷。   三日之后,消息传来。   斐诺亚王战死。   他所率领的大军被加斯达德人击溃。   消息传来的一刻,奥莉亚差点昏厥过去,只是看着身边的弟弟,她死死地撑住了。   王死了,被加斯达德人杀死了。   虽然王太子还在城中,可是加斯达德的大军已经逼近了。   恐慌在王城中彻底爆发开来,无数人在惊慌中试图逃离这座城市。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一日夜后,加斯达德的大军兵临城下。   战火在卡纳尔的王城点燃。   昔日的宁静就像是易碎的琉璃灯,顷刻间就碎裂成了一地的粉末,再也拼凑不起来。   加斯达德人的铁蹄踩踏在卡纳尔的大地上,向卡纳尔人举起了屠刀。   一切都是那么措手不及。   卡纳尔的王城就像是被狂风暴雨肆虐得折了帆的孤舟,在加斯达德的大军一波又一波凶悍的冲击中摇摇欲坠。   王城的子民躲在家中,发着抖,流着泪。   他们听着那响彻在这座城市的厮杀声,满眼都是绝望。   鲜血染红了卡纳尔的王城曾经洁白如雪的城墙。   卡纳尔的诸神仿佛已经将他们的子民们遗忘。   突然,在加斯达德的大军之中,一个旗杆高高地举起,一颗头颅插在旗杆的顶端。   那是一个男人的头颅,厚厚的络腮胡挡住了他下半边脸。   站在城墙上浑身浴血的王太子一看到那颗头颅,就发出一声悲痛欲绝的喊声。   旗杆上挑起的,是斐诺亚王的头颅。   王宫中那高高的白塔之上,一身淡蓝长裙的少女跪在地上,已是泪流满面。   她双手捂着嘴,金色的长发凌乱地散落在她满是泪痕的脸颊边。   她似乎是在极力强忍着,让自己不要大声哭出来。   站在她身边的西亚紧紧地搂着她,像是想要用自己的力量去支撑她,哪怕孩子自己的手都在发抖。   孩子湛蓝色的眼死死的盯着城外加斯达德人的大军,眼底是滔天的怒火。   懵懂无知的孩子过去曾对战场的憧憬和幻想被现实打得粉碎,只有亲身经历过战争,才知道它究竟有多么的残酷和可怕。   战争带来的不只有荣耀,还有眼泪和痛苦。   孩子终于懂得了这一点,只是那代价却是太过惨烈。   下一秒,西亚的瞳孔陡然收缩成一个针孔。   “王兄!!!”   他大吼,疯狂的,撕心裂肺的。   一根投掷而来的银枪狠狠地贯穿了站在城墙上的王太子的胸口,他的身体晃了一晃,回头最后望了一眼白塔所在的方向。   他的亲人所在的方向。   然后,卡纳尔的王太子一脸不甘的,在所有卡纳尔人绝望的目光中倒下了去。   而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轰的一声,城门崩塌了,加斯达德的大军宛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来。   全线崩溃的卡纳尔人节节败退。   加斯达德的军队涌进王城,向着王宫的方向汹涌而来。   一切已成定局。   高高的白塔上,亲眼目睹兄长死去和城破的奥莉亚不再哭泣。   这一刻,柔弱的少女流露出坚毅的神色。   她站起身来,拽着整个人都已经呆住的西亚,离开了这个可以俯视整座城市的高台。   加斯达德人在向王宫迫近。   被逼退的卡纳尔将士们还在竭力抵抗着。   王宫深处的一个密室中,为了以防万一而在数日之前就被挑选出来的十来位忠诚的骑士跪在奥莉亚的面前。   “西亚王子就拜托你们了。”   少女一脸平静地说,   “将王子送亚伦兰狄斯,去找卡莫斯王。”   领头的骑士深深地低头行礼,然后起身,向西亚王子伸出手。   “不!王姐!你要是不走,我也不走!”   “西亚,听话,我们两个人都走的话,目标太大,逃不掉的。”   “我不管!我说过我会保护王姐你的,怎么可能丢下你直接逃走!”   “西亚——”   “我不走!就算是死我也要和王姐死在一起!”   “西亚!”   往日里温柔的少女突然一声厉呵,将西亚一惊。   奥莉亚俯身,蹲在西亚身前,双手抓住了西亚的肩。   “西亚,你记住,你是卡纳尔的王子。”   她说,注视着西亚的湛蓝色眼眸上蒙上一层浅浅的水汽。   “你是卡纳尔王室最后的后裔。”   她看着西亚,用从未有过的严肃目光。   “你一定要活下去。”   “从现在起,卡纳尔王室的荣光将由你一力承担。”   “西亚,逃走,活下去,然后复国,恢复卡纳尔王室的荣耀。”   “这是你必须去承担的责任,所以你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奥莉亚伸手,将西亚抱在怀中。   她知道,等着她怀中这个幼小的孩子的,是极其痛苦而又艰辛的未来。   她将一个无比沉重的重任压在了西亚稚嫩的肩膀上。   可她依然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着,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所以,西亚,逃出去,前往亚伦兰狄斯,去找卡莫斯王,还有……王太子伽尔兰,只有他们才能帮卡纳尔赶走那些入侵者,恢复卡纳尔的荣耀。”   “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你了。”   ………………   卡纳尔年幼的王子被骑士们守护着,从城堡中的密道离开。   留下来的奥莉亚手中捧着西亚换下的王子服饰,深吸一口气,忍住眼中的泪,转头向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的小男孩看去。   瓦米,是她弟弟的伴读,从小和西亚一起长大,两人是最亲密的好友。   “对不起,瓦米。”   “请不要道歉,公主殿下,守护王子本就是我的职责。”   瓦米一边说,一边换上了王子的服饰。   他说,“西亚王子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   王城中一片兵荒马乱,民众们四散着逃去。   加斯达德人正在全力攻打王宫,无暇搭理那些平民,任由他们逃走。   白色的王宫陷入了敌军的海洋,守卫王宫的卡纳尔将士们还在奋力抵抗,做着最后的挣扎。   鞭子重重地甩在马背上,疯狂飞驰着的马车在剧烈地摇晃着。   西亚坐在马车中,听着马车外面传来的乱糟糟的叫喊声,紧紧地攥着手,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之中。   很疼很疼。   脑中浮现出送他离去时奥莉亚含着泪水对他露出的微笑,尽管是在逃亡的途中,年幼的男孩终于还是忍不住,趴在窗口向后看去。   那座华美的白色王宫在飞快地离他远去。   孩子看着自己长大的地方,发出低低的抽泣声。   蓦然间,西亚的眼猛地睁大。   喧哗声四起,无数人仰头向上看去。   王宫的正中央,那最高的白塔顶端,卡纳尔的公主站在高台之上,手中还牵着一个男孩。   奥莉亚站在高高的塔顶,俯视着下方的一切。   加斯达德的大军就像是黑压压的蚁群,蜂拥而来,一点点啃噬吞食着这座美丽的宫殿。   阳光依然明亮,金色的光芒照在被血染红的白色城墙上,照在无数倒在血泊中的卡纳尔人的尸体上,也照在高塔上的奥莉亚那神色平静的脸上。   北风在呼啸,鼓动少女身上的长裙,还有她身后金色的长发。   她在这一刻看起来似乎是柔弱的,却又带着一种别样的坚韧。   原本喧闹的王宫突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仰头注视着站在高塔上的奥莉亚。   她的目光落下去,看着一辆在狂奔的破旧马车。   她张唇,发出无声的声音。   她说,不要忘记,西亚,你是卡纳尔王室最后的血脉。   “不……”   飞驰而去的马车中,孩子抓着窗栏的手在发着抖。   他摇着头,唇哆嗦着,发出不成调的声音。   在众人的注视下,卡纳尔的公主纵身一跃,带着她牵着的‘王子’一起。   少女淡蓝色的长裙在空中散开,像是在高空中绽放的花朵。   在绽放的一瞬间,就要凋零。   奥莉亚从高空中重重坠落而下。   王姐——!!!   马车中的孩子一口咬在自己的手背上,将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如刀子般吞入喉中。   鲜血从他的齿尖一点点地渗出来。   高塔之下,那一大一小两具尸体已是粉身碎骨,再也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鲜血染红了雪白的大地。   …………   卡纳尔的众神啊。   我将这身血肉献祭于您。   请守护卡纳尔王室最后的血脉。   请守护我的弟弟……   ………………   狠狠地咬着自己手背的西亚浑身都在发抖,他死死地盯着加斯达德大军之中被众人簇拥着的那个高大的身影。   银白色的发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瞳孔之中。   孩子的眼已不复数日之前的天真和明亮,只剩下刻骨铭心的痛楚,以及,仇恨的阴冷火焰。   复仇。   向毁了他的国家的加斯达德人复仇。   他要活下去,将那些入侵者全部杀光!   奥莉亚的话再一次在西亚的脑中响起。   去亚伦兰狄斯。   只有亚伦兰狄斯才能帮我们复国。   去找卡莫斯王,还有,王太子伽尔兰——   …………   风呼啸而过,吹向遥远的东南方。   在亚伦兰狄斯的王城,正在抚摸着大狮子的头的伽尔兰莫名心里一动。   他抬起头,向风吹来的方向看去。   风将少年流金色的长发在空中吹开。   那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仿佛隐隐带来了远方血腥的气息…… 第186章   被风吹起的金色长发飘起来, 掠过伽尔兰的眼前,他抬手将那一缕长发撩到耳后。   似乎太长了, 最近风变大了些,总是会将他的头发吹乱。   伽尔兰心想。   是不是该和塔普提说一说,给自己把头发剪短一些?   刚才心底莫名的悸动很快被他忘记,伽尔兰正捏着发梢在心里这么琢磨着, 突然听到身边嗷呜一声。   袖子被利齿轻轻地咬住,拽了一拽, 他一抬头,就对上了涅伽亮亮的眼睛。   大狮子咬着他的袖子, 把他拽到一颗大树下, 然后直起身,后肢撑地, 两只前爪扑在树干上使劲挠着, 一边挠一边还扭头冲着伽尔兰嗷嗷地叫两声。   伽尔兰抬头看去, 就看到那树顶上几只小鸟停在树枝上,正啾啾地叫着。   因为到了冬季的缘故, 不少候鸟开始往南飞来, 所以王城冬季时的鸟类要比其他季节多得多。   少年笑了下,拍了拍大狮子的头。   他招招手,让下仆给他送来一个短弓, 然后搭弓射箭, 一口气将树上的小鸟射下三只来, 剩下的鸟惊慌失措地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被射中的鸟一掉落在地上, 涅伽就露出了兴奋的神色,但是伽尔兰按着它,它就没立刻扑上去,只是尾巴用力甩动着,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几只鸟。   等到下仆上前将那些箭只拔走之后,伽尔兰才松开手,大狮子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大快朵颐了起来。   “殿下,您怎么又射箭了?别忘记您的肩膀还有伤啊。”   塔普提女官长快步走出来,拿走了伽尔兰手中的短弓,露出责备的神色。   不久之前的冬日祭上,王子的伤势因为在祭典上射箭而再度撕裂,那几乎全部被血染红的绷带让她当时看得又是心惊又是心疼。   所以,现在一看到王子又在射箭,她就紧张地走过来夺走王子手中的弓。   “没关系,这是短弓,不怎么费力。”   伽尔兰抬手,将左臂转动了一下。   “这都过去十多天了,我的伤好得很快,别担心,塔普提。”   看到伽尔兰活动手臂时眉宇间的确没露出一点难受的表情,女官长这才放心了一些。   “找我有事吗?”   “是的,殿下,卡莫斯王召您过去。”   “我知道了。”   少年点点头,拍了拍刚吃完小鸟正心满意足地卧在地上的大狮子的头,让它老实地在这里睡觉,不准闹事。   然后,他才快步离开了。   …………   当来到卡莫斯王的宫所时,伽尔兰发现他那位消失了好几天的守护骑士居然也在这里。   凯霍斯笑着向他走来,日常中一般都只是向他躬身行礼的骑士此刻竟是屈膝,向他行了大礼。   伽尔兰错愕了一下,目光向下,一眼就看到了凯霍斯胸口那枚显眼的金色狮子徽章。   “凯霍斯,你晋升为骑帅了?”   少年惊讶地问。   “是的,殿下,托您的福,还有卡莫斯王的恩德。”   凯霍斯仰起头,笑眯眯地回答。   伽尔兰也笑了起来。   “哦,那这几天你就是去忙晋升的事情了?王兄安排你进了哪个军团?”   凯霍斯张口,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浑厚的声音已经从前方传来,抢先回答了。   “第三军团,让凯霍斯先进去辅佐老将一段时间,然后再让他接任统帅的位置。”   抬手一把撩起垂落的门帘,棕发的狮子王大步走了进来。   “来年开春时,你就得上战场,正好让凯霍斯跟着你。”   卡莫斯王走过来,抬手就撸了一把伽尔兰的头发。   “你也是时候去战场上建功立业了。”   嗯,手感挺好,柔软顺滑,再揉一把。   歇牧尔在不久之前已经向伽尔兰透露过这件事,所以卡莫斯王说出来的时候,伽尔兰并没有觉得惊讶。   “我知道了,王兄。”   “今天把你叫来,是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卡莫斯王将手从伽尔兰头顶移到左肩上,轻轻揉了一下。   “伤势恢复得如何?”   “已经没太多影响了。”   “那就好。”看伽尔兰的语气不像作伪,卡莫斯王点点头,他说,“五天后,亚伦兰狄斯使团出使卡纳尔,由你率领。”   伽尔兰怔了一下,然后点头。   “卡纳尔和塔斯达一样,是我们的友国,如果你到了那里能和卡纳尔的王室成员们交好,那最好。不过,你要是不喜欢,也不必勉强自己。”   卡莫斯王意味深长地说,就连脸上露出的笑容也透出一点微妙之色。   他话中有话,但伽尔兰完全听不出他话中隐藏的含义,而是正在心里琢磨着回去让塔尔去收集一些卡纳尔王室成员的信息,打算事先了解一下。   嗯,卡纳尔国的风俗习惯以及忌讳什么的也得好好地去了解才行。   他可不能像上次塔斯达使团来访时那样,被他们的特殊风俗吓到,差点闯出祸来。   就在伽尔兰心里琢磨着这件事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   一转头,他就看到歇牧尔快步走进来。   沙玛什祭司的眉头皱得比平日里更紧,脸色严肃,目光中还透出一点忧虑。   “陛下,刚接到赫亚送来的紧急军报。”   他沉声说,将手中不过两指宽的纸条递过去。   那是信鸽先一步送到的纸条。   “盖述国突袭北境,已经摧毁了北境好几处据点。”   刚才还用微妙的笑容注视着伽尔兰的卡莫斯王脸色一凛,接过纸条,眼在上面一扫,目光陡然就变得凌厉了起来。   “王兄?”   “盖述?他们一般开春才会进犯北境,这次怎么这么突然?”   凯霍斯疑惑地说。   伽尔兰忍不住问道:“北境会有危险吗?”   北境突然爆发战争,他竟然有些担心。   毕竟这段时间以来,他也看明白了赫伊莫斯对他的心思有多深,然而赫伊莫斯离开王城这么久,甚至他被人刺杀受伤了,到现在也没有一点消息传回来……   此刻听到这个消息,伽尔兰就忍不住想着,是不是因为赫伊莫斯在战场上受伤了,所以才没有和他联系?   “不用担心,殿下,北境有赫亚骑帅和赫伊莫斯殿下坐镇,而且还有两大北地军团的六万人守在那里,不会让盖述人放肆的。”   凯霍斯说,   “盖述人历年进犯北境,从未占到便宜。”   说得也是,赫伊莫斯也曾经在北境待了数年,从未受过伤,这次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   不联系自己,应该只是在全力应对盖述大军。   伽尔兰这么想着,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他想了想,说:“盖述人往年只会在开春的时候袭击北境,目的主要是为了掠夺粮食。我听说他们今年年景不好,遭遇了旱灾,莫非是因为今年获得的粮食不够过冬,所以才在这个时候进攻北境?”   歇牧尔眉头紧锁,神色凝重。   “的确,盖述今年的粮食歉收,过冬恐怕很困难。”   他先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但是,他们的目的应该不止是掠夺足够的粮食这么简单……根据赫亚的军报,这一次盖述整整派出十万大军进犯北境。”   十万大军。   那是整个盖述国除了留守军队之外所能动员起来的全部兵力了。   仅仅只是为了掠夺粮食,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   “什么?十万大军!”   凯霍斯的胸口陡然一紧,就连呼吸都顿了一下。   和北地军团的骑帅赫亚一样,他几乎是在瞬间就想到了自己十多年前曾经参与过的那场惨烈的战役。   那时,盖述人为了一举灭掉亚伦兰狄斯,也是倾全国之力袭来。   歇牧尔看向卡莫斯王。   “陛下,虽然北境驻扎了两大北地军团,还有骑帅赫亚和赫伊莫斯殿下坐镇,盖述大军短时间内不可能突破北境,但是我军在人数上终究是劣势,为了避免伤亡太大,我们必须尽快派兵前往北境救援才行。”   从刚才起就一直坐在那里,面沉如水的卡莫斯王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笑声。   他抬起头,一双虎目炯炯有神。   他就像是一头原本慵懒地趴在地上打着瞌睡的雄狮,突然嗅到了从远处传来的血的气息,缓缓地抬起头苏醒过来,面容威猛,目光凛冽地看向远方。   那如同猛兽般的凶性开始在金棕色的眼中苏醒。   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此刻看不到一丝凝重和焦急的神色,卡莫斯王眼底反而满是即将扑杀向猎物的兴奋之色。   利齿已迫不及待地亮出,他周身散发出极大的压迫力,那些收敛起来许久的煞气喷薄而出,让这位狮子王在这一刻威势尽显。   “不错,有点意思。”   他呵呵笑着,随手将纸条抛到一边。   “盖述人想来一次狠的,那我也不必客气。”   他捏了下手,发出咯咯的响声。   “在王城里窝的时间也不短了。”他晃动着自己那满是硬邦邦的肌肉的手臂,不满地说,“我这身肌肉都软了,也该提前去活动活动身体,好好锻炼一下了。”   卡莫斯王哈哈笑着,转向伽尔兰。   “正好,伽尔兰,这次你也一起来。”他咧嘴笑道,“只有这种大规模的战场,才能配得上我亚伦兰狄斯王太子的首战,不是吗?”   说到这里,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   “对了,你出使卡纳尔国的事情先取消。歇牧尔,你派个信使去向斐诺亚王解释一下,等这场战争结束了再说。”   卡莫斯王刚说完,歇牧尔还没来得及答应,突有一名亲卫匆匆而来,俯身下跪行礼。   “卡莫斯王,卡纳尔国的使者到了。”   “卡纳尔的使者?来做什么?来接伽尔兰吗?”   卡莫斯王纳闷地问。   “正好,歇牧尔,你去接待,顺便告诉他暂时推迟……”   “不,陛下。”   亲卫赶紧道,   “卡纳尔的使者是来向我国求援的!”   “求援?”   卡莫斯王一时没反应过来,卡纳尔国很长时间都不曾经历过战争,平常基本上都是亚伦兰狄斯大军的粮草和军备不足时,向卡纳尔求援,卡纳尔几乎没怎么向亚伦兰狄斯求援过。   “是的,加斯达德人攻陷了希达国,正在攻打卡纳尔国,卡纳尔北部的不少城市都已经陷落,现在加斯达德人的大军正向卡纳尔的王城进发,若不及时救援,恐怕……”   亲卫敲碎了裹在外面的陶瓷,拿出里面高温烧制出的石信双手呈给卡莫斯王。   “这是斐诺亚王让使者的求援信。”   目光在石信上一扫而过,卡莫斯王猛地起身。   “立刻召集所有将领来王宫。”   他面容肃然,沉声道。   “商讨救援卡纳尔国的事情!”   “是!”   亲卫匆匆跑了出去。   “陛下,这样一来,短时间内我们就无法前往北境支援了。”   歇牧尔有些烦恼地说。   他知道,卡纳尔是必须要救援的,但是如今盖述十万大军攻打北境,而北境兵力不足,要是有个万一,盖述军从北方长驱直入,那后果……   “卡纳尔国必须救援。”   卡莫斯王断然道。   “北境那里,只能让赫亚和赫伊莫斯扛一段时间了。”   加斯达德人?   一旁的伽尔兰想了许久,也没从前几世的记忆中翻出这个名字。   仔细想想,前几世的这个时候,他都已经死了,所以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死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   等等。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   加斯达德人。   第一次被送到这个世界时,那个神使告诉了他亚伦兰狄斯灭亡的事情。   在错误的命运线中,赫伊莫斯登上王座。   他在位时,亚伦兰狄斯的骑兵称雄大陆,无人可挡,他让亚伦兰狄斯在军事上达到了鼎盛。   只是这种鼎盛是一种畸形的繁华,在赫伊莫斯去世之后,亚伦兰狄斯就以极快的速度衰亡了下去。   不久后,它就覆灭在战火中。   而那个毁灭亚伦兰狄斯的国家,就是加斯达德。 第187章   偌大一个议事庭中, 亚伦兰狄斯的高层将领们在里面已经争论了整整一个小时。   绝大部分将领都不能理解卡莫斯王的决定,他们苦苦劝说卡莫斯王,认为应该先派兵支援北境的战场。   毕竟现在亚伦兰狄斯自己都在被盖述大军攻打, 自顾不暇, 为什么不顾自己的国境危机,反而要去救援他国?   卡纳尔和亚伦兰狄斯再亲密,也是他国, 难道还能比自己的同胞更加重要?   只有小部分将领认同卡莫斯王的决定, 认为卡纳尔一旦出事会让亚伦兰狄斯的处境更加危险,所以必须先去救援卡纳尔。   从目前为止得到的消息看来,加斯达德的大军一路迅速向卡纳尔的王城奔袭而去, 势如破竹,所到之处城池望风而降, 眼看就要逼近卡纳尔的王城。   而对一个国家来说,王城一旦被攻破, 就意味着这个国家的灭亡。   这段时间里,任由下方的将领们争论不休,卡莫斯王一直没有管他们,而是拿着一张地图和站在身边的两位骑帅说着什么。   不, 现在是三位骑帅了, 包括新晋升不久的凯霍斯在内。   此刻, 凯霍斯站在一位头发胡子皆白的老骑帅身侧, 静静地听着卡莫斯王和其他两位年长的骑帅的对话, 偶尔才开口说几句话。   就在主张支援北境的将领把主张救援卡纳尔的一方死死压住时, 那边卡莫斯王和几位骑帅的谈话也到了尾声。   一抬头,发现下面的众位将领还在争吵不休,他皱了皱眉。   他从王座上走下去,走到下面的长桌前,啪的一声,将手中地图重重地拍在桌面上。   那砰地一声巨响瞬间就让还在争吵着的将领们噤声,向卡莫斯王恭敬地躬身低头。   一片寂静中,卡莫斯王用手指在地图上重重地一划,从亚伦兰狄斯往西方划了一条直线,直到卡纳尔境内。   “救援卡纳尔,我亲自率军去。”   身躯伟岸的狮子王站在长桌一端,双手按在桌面上,炯然有神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   “第一军团留下一半守在王城,我带走另一半和第三军团。”他说,“到了西境,和驻扎在那里的第六军团汇合,救援卡纳尔的兵力就够了。”   众人低头,无人开口反对。   在卡莫斯王尚未决定时,他们可以肆意争论,但是卡莫斯王一旦做出决断,他们就必须完全服从。   狮子王的权威,无人敢去挑衅。   王下达御令,出征的大军迅速整备,整个王城高速运转起来,短短两天之内,就做好了大军出征的全部准备。   然而,就在此刻,一个重磅消息传来,宛如惊天巨雷,炸得众人头晕目眩。   卡纳尔王城被攻破,斐诺亚王战死,王太子战死,公主带着小王子从高塔一跃而下,殉国身亡。   卡纳尔亡国。   消息传到卡莫斯王这里,竟是让狮子王罕见地沉默了很长的时间。   当他独自一人时,他发出了一声叹息。   为了死去的斐诺亚王。   虽然是不同国家的王,见面机会不多,但是他们对彼此都很欣赏。   他怎么都没想到,斐诺亚王竟是死得如此突然,连带着他的子女都……   而且,加斯达德人的强悍也让卡莫斯在心中敲响了警钟。   虽说卡纳尔军事力量偏弱,但是毕竟也是一个大国,竟是在短短半个月里就被加斯达德人攻破了王城。   由此看来,加斯达德人的战斗力绝对不容小觑。   只是不知道比起盖述人和伊斯人来怎么样。   而且,让卡莫斯王颇为郁闷的是,加斯达德人占领了卡纳尔,不仅意味着亚伦兰狄斯失去了一个极好的盟友,也意味着过不了多久,一贯安宁的西部边境恐怕从此不再平静。   既然卡纳尔已经亡国,亚伦兰狄斯救之不及,大军就没有西行的必要了。   于是卡莫斯王打算按照最开始的计划,率兵前往北境,痛击盖述大军。   “王兄,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等卡莫斯王把出征的军务交代给歇牧尔,让其尽快去处理后,目送歇牧尔离去的伽尔兰开口说话了。   他已经沉思了许久,这几日里,他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兆,一种说不出的情绪沉沉地压在心口。   “不对劲?”   “是的,盖述攻打我们的时间太巧合了,我总觉得,它的目的是拖住我们,不让我们去救援卡纳尔。”   “但是从目前的情报看来,盖述和加斯达德两国之间并无任何交际。”   “王兄……你说,加斯达德有没有可能攻打我们?”   “可能性不大,它打卡纳尔应该消耗了不少力量,毕竟卡纳尔的地盘和财富可不少……唔,简单来说,它现在正是消化不良的时候,应该不会给自己惹麻烦。”   卡莫斯王自信地说,   “而且,驻扎在西部边境的第六军团虽然实力逊色于其他军团,但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和军事实力不强的卡纳尔不一样,亚伦兰狄斯骑兵的威名赫赫,还处于消化不良中的加斯达德人应该不会那么愚蠢,还没吞完卡纳尔就来惹亚伦兰狄斯。   “说的也是……”   忙碌了一天,夜已经很深,在回去宫所的路上,伽尔兰一边走,一边仰头看着漆黑的夜空,一边继续沉思着。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莫名的,他脑中突然闪过前几世里塔斯达使团被马贼屠杀的事情,还有,托泽斯城被海盗攻破的事情。   这两件事看似没有任何联系,但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两件事很蹊跷,明显都有人在后面暗中策划和鼓动。   心里一动,他突然停下脚步,站在了原地。   有没有可能,有那么一股势力在很久之前就潜伏进了亚伦兰狄斯中。   伽尔兰想。   不久前,托泽斯城中奴隶暴动的事情…………他突然记起来,很久以前,在他还小的时候,那个遭了水灾的城市附近的民众突然发生暴动的事情。   很相似。   似乎有人在暗中不着痕迹地引导着……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暗中推动着……从各个方面,一点一点地腐蚀着亚伦兰狄斯的墙角,想要慢慢地将城墙挖倒。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想到这里,伽尔兰猛地转身,想要回去找卡莫斯王兄。   可他刚一转身,突然之间,月光下一道寒光刺来。   少年金色的瞳孔猛地睁大。   下一秒,血花在黑夜之中飞溅开来。   …………   在收到卡纳尔亡国这个惊人的消息之后,同一天的深夜时分,原本安静下来的王宫突然燃起了灯火,喧闹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王太子再次遇刺的事情迅速在整个王城传开。   王太子重伤,昏迷不醒。   卡莫斯王在议事庭中大发雷霆,愤怒地将所有将领和官员都痛骂了一顿,负责王宫安全的侍卫长被重重打了一顿,剩下半口气被家人抬了回去。   紧接着,王太子的宫所被卡莫斯王派出的亲卫紧紧围住,包得密不透风,没有卡莫斯王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进入。   本来今日就该出征的大军因为这个意外事故,再次往后推迟了两天。   虽然卡莫斯王很担心昏迷中的王太子,但是北境的紧急军情一封接着一封,十万火急,出兵救援迫在眉睫,他不得不将伽尔兰留在王城之中,自己率兵出征。   然而,就在卡莫斯王才刚刚率兵出城之时,又是一封紧急军情送来。   军报的来到令众人瞬间哗然。   那并不是北境危急的军报,而是从东方边境送来。   位于亚伦兰狄斯东部的伊斯毫无预兆地袭击东部边境,大军的兵力比往年多了不少,高达四万之数。   驻扎东部的亚伦兰狄斯军请求尽快派兵支援。   众位将领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忧虑、凝重、愤怒等等表情出现在不同的脸上,而所有人的目光中唯一相同的,就是沉重。   他们的心情就像是此刻天空那挡住了阳光的黑压压的云层一般,沉重无比。   ………………   …………………………   亚伦兰狄斯的北境,战火已经点燃。   细雪飘零,将大地覆盖上一层薄雪。   可是放眼看去,看到的却不是雪白的大地。   数不清的马蹄践踏着雪地,翻起湿润的泥土,那污黑色染入雪中,将雪地污染得肮脏至极。   泥泞的雪地高原上,呼啸的寒风之中,身着不同盔甲的士兵们厮杀在一起。   身着白色板甲、身型更加魁梧的盖述士兵双手拿着阔剑,凶狠地劈杀着。   而一手持圆盾、一手持铁枪的亚伦兰狄斯士兵则是毫不示弱地和他们厮杀在一起。   然而,无论是兵力还是单个士兵的力量上,亚伦兰狄斯都处于弱势,黑红色的方阵被白色的方阵压住,被迫缓缓后退。   与此同时,嘹亮的号角声响起。   伴随着在天空盘旋的黑鹰一声长鸣,身着黑红色盔甲的亚伦兰狄斯骑兵如一团燃烧的火云般汹涌而来。   领头的那个漆黑的身影,以一往无前的气势率领着骑兵撕裂了盖述军的侧面步兵方阵,如一柄尖刀,向着正在和亚伦兰狄斯步兵方阵厮杀着的中军后方狠狠地刺了过去。   守护中军的右侧方阵被硬生生凿穿。   于是,侧面遭到袭击的盖述中军乱了起来。   刚才好不容易占据优势,这一乱,立刻就被亚伦兰狄斯人压了回来。   后方的盖述统帅见势不妙,立刻吹起了撤退的号角。   “大人,现在就撤退是不是太早了?”   盖述统帅身边的一位将领皱着眉问。   在他看来,军队虽有伤亡,但是还没有到要撤退的地步。   “没必要太拼,毕竟伤亡太多不好。”   盖述统帅说。   但是那位将领一脸固执地反驳了自己的上级。   “可是大人,我们必须趁着亚伦兰狄斯军的兵力少于我们的时候尽快拿下这座要塞,不然,无论是塔斯达国的援军,还是卡莫斯王的援军一来,就很难有攻破要塞的机会了。”   下属的反驳并未让这位盖述统帅生气,反而是神色和蔼的拍了拍这个固执的将领的肩。   “放心。”   他说,压低声音一笑。   “援军不会来了。”   “啊?”   再次拍了下一脸疑惑的年轻部下的肩,盖述统帅不再说什么,调转马头向着营地而去。   按照事先约定的,应该就在这两天,那边该发动了。   ……   一场大战之后,赫伊莫斯率领骑兵返回了要塞城堡中。   简单地冲了个澡,冲去一身的血腥气息,换了一身衣服的赫伊莫斯快步来到了城堡上层的议事房。   和下层可以容纳近百人的议事厅不同,这个房间不大,通常是赫亚要说什么机密军情的时候,才会把他和另外几位千骑长叫到这里。   赫伊莫斯走进房间,厚实的房门在身后关上。   站在桌后的骑帅赫亚对他微微昂首示意。   “辛苦了,赫伊莫斯殿下。”   虽然再一次击退了盖述大军,但是这位北地军团统帅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喜色,反而从眼神里流出一抹沉重的意味。   “赫亚阁下。”   一位性急的千骑长直接开口问,满脸针似的胡须让他面容越发显得粗犷。   “王城的援军还有多久抵达?”   “这正是我把你们招来的原因。”   那位千骑长脸上一喜。   “很快就到?”   站在桌前,双手按在桌面上,脸色略沉的赫亚摇了摇头。   “没有援军。”   “什么?!”   不只是那个满脸胡须的千骑长,另外几位千骑长也纷纷露出吃惊的神色。   “东边的伊斯也突然攻击我国,你们知道,东部边境只驻扎了一个军团,比我们这里更加危险,所以,陛下必须先率兵支援东部边境。”   赫亚的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语调低沉而严肃。   “在陛下击退伊斯国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只能靠自己撑下去。”   “伊斯那些王八蛋是趁火打劫吗!”   脾气惯来暴躁的千骑长顿时破口大骂。   静静地站在一旁的赫伊莫斯突然开口,他说:“塔斯达的援军应该近日就会抵达。”   “没错,塔斯达人呢?按理说他们离得近,这两天应该到了啊?”   有人着急地问。   赫亚再一次摇头,他沉下脸来。   “我早上接到消息,塔斯达内部发生动乱,无法派军支援我们。”   赫亚的话一落音,整个房间鸦雀无声。   就连脾气最暴躁的那位千骑长脸上都露出凝重的神色,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众人都沉默着,房间里的空气在这一刻像是凝固一般,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赫伊莫斯转头,目光越过天窗看向遥远的天空。   大雪纷飞,洁白的雪花覆盖在刚刚被洒满了血的泥泞大地之上,像是想要将那些丑陋的东西尽数掩盖。   ……这或许是亚伦兰狄斯最寒冷的一个冬季。   …………   ……………………   正午时分,亚伦兰狄斯西部边境的一个小型据点里,正是吃饭的时候。   除了值守的士兵,其他士兵都正在食堂中一边吃一边闲聊,最近他们的话题大多集中在卡纳尔这个国家上。   一个国家眨眼间就亡国了,让他们觉得很不可思议。   “听说加斯达德人都很强壮,比盖述人还要强壮,真的假的?”   “不知道,我可没见过加斯达德人。喂,你们有谁见过没?”   众位士兵纷纷摇头,在卡纳尔亡国之前,很多人连听都没听说过这个国家的存在。   就在食堂里的众人好奇地讨论着加斯达德人的时候,站在瞭望土塔上的士兵嗅着飘来的食物香味,咽了咽口水,掏出一个干面包愁眉苦脸地啃了起来。   刚啃了两口,他的眼睛突然睁大。   士兵一脸惊恐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军队,手上的干面包一下子掉落在地上。   “敌袭!!!”   他的嘶吼声响彻整个天空。   “是……加斯达德的大军!” 第188章   一晃一周快要过去,王城的气氛越发紧张不安。   北边被盖述大军压境, 东方边境被伊斯骚扰, 而不久之前又传来西部边境被加斯达德人进犯的消息。   亚伦兰狄斯被三个国家同时进犯, 而以往重要的盟友卡纳尔已经亡国。   他此时就像是一个巨人, 就算力大无穷,可同时被三头猛兽疯狂撕咬着,终究还是双拳难敌四手,只能勉力支撑着不被那些猛兽撕得粉碎。   随着这些坏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 王城之中人心惶惶, 不安的气息弥漫在城市里, 让整座城市的气氛都显得极为压抑。   卡莫斯王率兵奔赴东部边境迎战伊斯, 按理说应该由坐镇王城的王太子稳定人心。   然而,一周之前, 王太子一次又一次被人刺杀, 终于在第三次被刺客得手, 受了重伤, 一直到现在都卧病在床。   王宫深处,王太子的处所被卡莫斯王特意留下来的亲卫保护得严严实实的,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这些忠诚的亲卫军只认卡莫斯王的命令,得到王的允许才会让人进去。   在王太子刚出事后的几天,因为伽尔兰一直昏迷在床,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们就算进去, 也只能远远地看几眼脸色苍白、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的王太子, 然后就被板着脸的女官长赶走了。   而在卡莫斯王出征之后, 由于无法得到卡莫斯王的允许,所以无论谁来,再怎么位高权重,说得再怎么苦口婆心,亲卫军就像是毫无感情的石头一样,毫不客气地将人一个个地赶走。   “王太子殿下还没醒吗?”   站在宫所大门外面,右司相一边问,手指一边用力地揪着自己花白的胡子。   毕竟是文官之首,他是少数几个不会被亲卫军驱赶的人之一,但是也不让他进去,只能站在大门外面,让女官长出来和他对话。   “是的,殿下还在昏迷中,医师说什么时候苏醒只能看殿下自己的意志力。”   塔普提面无表情地回答。   王子重伤后,这位女官长无论对谁都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臭脸。   “您请回吧,不要打扰王子养伤。”   右司相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短短十来天的时间,他却像是老了好几岁,此刻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脸上疲态尽显。   毕竟这段时间以来,王城都是他和留守的歇牧尔祭司在支撑,每天都要竭力去安抚众位焦躁的官员、权贵和紧张不安的民众们。   如果王太子能苏醒,只要一露面,就能让王城中的众人安心许多。   然而……   右司相一返回大议事庭中,众位官员就涌过来,一脸迫不及待的神色,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众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他们彼此看了看,没说什么,各自散去,继续自己的工作。   他们都认真地去完成自己的任务,一丝不苟,虽然脸上多少都透出一些焦躁,但是众人的眼底没有惶恐的神色。   这是这些天来唯一让右司相欣慰的事情,虽然气氛紧张,但是无人松懈、也无人悲观,王宫的政事处理效率反而比平日里运转得更快了,尤其是涉及军务的事务上,几乎没有人敢耽误,众人都卯足了劲,各司其职,尽可能地贡献出自己全部的力量。   他们并不恐惧。   因为他们的王还在。   只要卡莫斯王还在,亚伦兰狄斯就绝对不会倒下。   …………   ……………………   北境上的战火继续燃烧着,越烧越猛,就像是从天空飘落的雪一般,从点点细雪逐渐变成鹅毛大雪。   天气越发寒冷,寒风在泥泞的雪原上呼啸。   原本盖述自从进攻亚伦兰狄斯以来,每次都只是派出一部分军队试探性进攻。   可是,自从传来加斯达德人攻击亚伦兰狄斯西部边境的消息之后,盖述大军的攻势就变得猛烈的起来。   大概是觉得机会已经到了,原本谨慎的盖述统帅一收到消息,就迫不及待地指挥大军猛扑而来,他开始不计伤亡地对亚伦兰狄斯北地军团进行猛攻。   之前驻扎在后方的军队也全部挥军而上,对亚伦兰狄斯人围攻。   没有料到盖述人突然发狠的亚伦兰狄斯人中了埋伏,吃了一个大亏,大军伤亡惨重。   关键时刻,赫伊莫斯率领骑兵冲出来,将盖述大军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这才勉力挽回了劣势。   只是,经此一役之后,原本还能在雪原上和盖述大军对阵的亚伦兰狄斯人实在难以和全军压上的盖述大军对战,不得不被逼退到要塞中,凭借着城堡的坚固被动地防守着。   但是,即使如此,北地军团也是伤亡惨重。   在盖述人袭来时,考虑到对方兵力强大,统帅赫亚下令放弃四周的小型据点和要塞,全面收缩回北地要塞,将全部兵力集中在一处来抵抗敌军。   赫亚的决断没有问题,分散的兵力只会被盖亚大军逐个击破,一点点吞食,收缩成拳头在坚实的要塞中等待援兵才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因为伊斯国突然袭击以及塔斯达国的内乱,他们没了援军。   如此一来,他们就只能孤军奋战。   这些天来,北地要塞孤零零地矗立在大地上,被一波又一波的盖述大军冲击着,风雨飘摇。   将亚伦兰狄斯大军逼得缩回要塞之后,盖述人越发肆无忌惮。   一座座高大的投石机在北地要塞城堡外面建起,每天都有无数的巨石从高空中呼啸而去,重重地砸在城墙上,有些甚至落入了城墙里面,砸塌房屋,砸伤了人。   一座座木制箭塔从大地上拔地而起,无数盖述弓手站在箭塔上,将箭雨向城墙上的亚伦兰狄斯士兵倾泻而下。   虽然盖述人已经占据了优势,但是亚伦兰狄斯的抵抗依然顽强。   凭借着要塞的坚固,伤亡不少的亚伦兰狄斯人依然坚守着北地要塞。   攻城本就是很困难的战役,尤其攻打的还是这种固若金汤的战争要塞型的城堡。   见一时半会难以攻下,盖述统帅干脆用大军将北地城堡团团围住,并从外面截断了流入城堡里的河流,断了亚伦兰狄斯人的水源。   亚伦兰狄斯人被迫靠融化的雪水为生。   与此同时,要塞内的物资也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飞速地消耗。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停止落雪,没了水源,要塞被攻破是迟早的事情。   亚伦兰狄斯人是英勇无畏的,但是,也并非所有人都如此。   在潜伏在要塞中的某些人的推波助澜之下,焦躁不安的气息一点点地在要塞中扩散开来。   少数怕死而又心思灵活的人渐渐有了其他心思……   不久后,在一个漆黑的深夜里,有人趁着夜色偷偷地溜出要塞,鬼鬼祟祟地摸进了盖述大军的营地。   “……只要您能保证……我家大人能得到足够的……”   “是的……我家大人会做到……”   “如您所愿……”   丝丝窃语声从黑暗中若有若无地传出来。   “……那么就这样约定了…………”   “半夜,城门打开…………火光是信号…………”   在天亮之前,那个从盖述营地中离开的身影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要塞城堡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亮了。   太阳一点点从地平线上升起,阳光照在连日来被巨石砸得坑坑洼洼的漆黑城墙上,这一刻,就连那阳光都隐约带着寒冬里冰冷的气息。   它照着城墙上那一片片干枯的血迹,仿佛在预示着危险的到来……   ……   ………………   无论是北境还是东部边境,因为常年和敌国作战,城池坚固,所以就算困难,也勉力能和敌军对抗。   但是,在西部边境这边,情况比其他两处都险恶得太多。   毕竟在过去,卡纳尔和亚伦兰狄斯的关系亲密,根本不会交战,所以才让亚伦兰狄斯军团中相对来说的兵力偏少的第六军团驻扎在这里。   它的主要任务是剿匪,以及在有需要时前往北境支援,因为缺乏战争的洗礼,在战斗力上,它逊于其他军团。   最令人忧虑的一点是,由于和卡纳尔交好,西部边境的城池完全比不上其他边境的坚固。   加斯达德人突然的袭击让亚伦兰狄斯人措手不及,边境线上的据点一个接一个被清扫,数个小型要塞城池也紧跟着陷落。   亚伦兰狄斯人仓惶迎战,可加斯达德人本就兵强马壮,还是以有心算无心,于是一连数次对战都落败。   军团伤亡不少,最后,西部边境陷落了一片,第六军团败退到卡梅亚山谷。   那是最后据守之地,过了这里,前方就是一马平川的卡梅亚平原,好几个大城市都分布在平原上,有着几十万的人口。   可以想象得到,一旦突破此处,加斯达德人的马蹄将肆无忌惮地踏上卡梅亚平原,那些城市,还有城市中几十万的亚伦兰狄斯民众就将陷入绝境。   夜已深,卡梅亚的山谷中,处处都是疲倦得席地而睡的士兵,他们躺在冰冷的土地上,身上或是披着一件外套或是盖着破旧的毛毯。   身着黑红色盔甲的骑帅泰纳尔慢步在他的士兵之中,偶尔俯身,轻轻地将被掀开的毯子盖回睡死了的士兵身上。   第六军团本就只有一万多人,又接连战败,败退到此处,现在已不足一万之数。   而加斯达德的大军,足足有三万之众。   泰纳尔站在山坡之上,眺望着对面追击而来的加斯达德人的营地。   黑夜中,风从他身边刮过,掀起他身后的披风发出簌簌的响声。   他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   他的亲卫也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   他就这样站了整整一夜,直到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阳光照亮了他的脸。   他抬眼,看向升起的太阳,他的目光中写着一种决意。   ……   第二日清晨,大地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之下。   大军之前,泰纳尔骑马而立。   “我们已经无路可退。”   他说,拽紧了缰绳,纵马在大军之前缓缓地来回走动着。   这位骑帅有着一张不似战士的儒雅的面容,但是,无人可以否认此刻他脸上的坚毅之色。   “我们的故乡,还有家人,就在我们的身后。”   他抬手,指向那片被阳光撒落下一层浅色金光的平原大地。   “想要保护他们,除了战斗,我们别无选择。”   近万人的大军,可是山谷之中却是一片寂静无声。   没有人说话,所有士兵都在沉默地注视着他们的统帅。   他们随着泰纳尔的手眺望着远方,那目光中有缅怀、有遗憾、也有悲伤,可是唯独没有惧怕。   当他们转回头的时候,他们眼中各种各样的感情褪去。   【除了战斗,别无选择。】   注视着远方的敌人,凶性的火焰一点点在士兵的眼底点燃。   哪怕接连战败,他们眼中也不见一丝颓然之色,反而越发战意傲然,士气勃发。   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他们的身体中鼓动着,让他们的血液因此而沸腾着。   天色已经大亮,太阳已挂在高空之上,   山谷在晃动,带着极大的压迫感的吼声从对面铺天盖地而来,加斯达德人的大军以乌云盖顶之势向他们袭来。   士兵们握紧了手中冰冷的武器。   亚伦兰狄斯,是雄狮的国度。   他们是无畏的亚伦兰狄斯战士。   他们的家园就在身后。   哪怕战死在此处,流尽最后一滴血,他们也不会再后退半步。   骑帅泰纳尔站在所有人的最前方。   他的身后,火红的狮子旗在高空中飘扬。   “亚伦兰狄斯的众神在注视着我们。”   他高喊着,手中的银枪高举在空中。   枪尖闪过一道雪亮的光芒。   下一秒,银枪重重指向前方,他的怒吼声仿佛撕裂了整个天际。   “为了亚伦兰狄斯——”   泰纳尔一马当前,率领大军向敌军迎击而去。   阳光下,一大一小不同颜色的大军狠狠地撞击在一起。   身着黑红色皮甲的军队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地撞上加斯达德的大军。   亚伦兰狄斯士兵一反之前的劣势,状若疯狂地与加斯达德人厮杀在一起。   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军,他们带着破釜沉舟的决意奋战着。   哪怕身中数刀,依然屹立不倒。   就算被砍倒在地,也死死地拖住身边的敌人。   就算死,也要拖上敌人一同毙命。   他们这一股像是要同归于尽般的气势,竟是将强大的加斯达德大军都撞得停滞了一下。   前几次的战斗中,加斯达德人凭借着强悍的体魄和力量就这样直接压过去,将亚伦兰狄斯人一次又一次击败。   而这一次,战况竟是被亚伦兰狄斯人逼得呈现出胶着的对峙状态。   此刻的亚伦兰狄斯人那一股悍勇而不畏死的凶性,让之前认为亚伦兰狄斯骑兵也不过如此的加斯达德人多少改变了对他们的看法。   虽然的单兵力量上不如自己,但是在顽强的意志这一点上,亚伦兰狄斯人已经有资格被认可为他们的对手。   加斯达德大军的统帅如此想着,然后,一挥手,全军压上。   胶着状况很快就被打破,亚伦兰狄斯士兵凭借发狠的气势撑住了一时,但是终究无法长久地撑下去。   在冰冷的兵刃撞击声中,在飞溅的鲜血中,一个接一个士兵倒在了大地上。   他们流淌的血,浸染着身下这片哺育了他们的大地。   泰纳尔带着亲卫在敌军中奋力厮杀着,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部下一个个倒下,面容狰狞,双眼赤红。   银枪早已在厮杀中遗落,他此刻挥动着长剑狠狠地劈砍着前方的敌人。   手臂酸疼得厉害,无数次地挥动让它已经沉重得快要抬不起来。   跟随在身边的亲卫越来也少,放眼看去,眼前全是杀不尽的敌人。   他怒吼着,在敌军中左冲右突,竭力想要从敌人手中救下他的部下。   冷不丁从后方一只标枪投掷而来,重重地贯穿了他身下的坐骑。   他向前栽倒,一个纵身,在地上翻滚了一圈,飞快地站起。   站在无数亚伦兰狄斯士兵的尸首之中,看着向他围拢而来的敌军,泰纳尔眼中没有丝毫惧色。   他神色坦然地注视着那无数的敌人。   深吸一口气,他握紧手中被血染红的长剑。   这将是他最后的战斗……   就在他即将抱着必死之心冲杀向敌军之时,突然间嗖的一声。   紧接着,是无数嗖嗖的响声,宛如蜂鸣声一般在所有人耳边响起。   这一刻,一大波利箭越过天空,从泰纳尔身后的高空上破空而来,铺天盖地向加斯达德人射去。   无数只利箭如暴雨般落入加斯达德大军之中,将无数人射倒在地。   泰纳尔呆滞在原地。   陡然间,一声长啸从身后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莫名产生了一种错觉。   那声长啸仿佛是丛林之王雄狮的怒吼,让整个山谷都为之震动了一瞬。   在无数亚伦兰狄斯士兵狂喜的欢呼声中,泰纳尔猛地转头。   他的呼吸陡然停顿了一瞬。   遥远的地平线上,赤红色的旗帜在高空中飘扬。   马蹄的踩踏声响彻天际。   大地之上,身着黑红色盔甲的亚伦兰狄斯骑兵如水银泻地般奔袭而来。   最前方,漆黑的骏马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   高大魁梧的男子纵马飞驰,手中的巨剑如同露出的狰狞獠牙。   那一头标志性的深棕色鬃毛在风中飞扬着,映着阳光像是一簇燃烧的火焰。   卡莫斯   不败的雄狮   英雄的王者   你镇守着亚伦兰狄斯的大地。   你是所有亚伦兰狄斯人心中不灭的信仰——   …………   ……………………   与此同时,越过亚伦兰狄斯的大地,在东境的边缘之外,亚伦兰狄斯军和伊斯军交战的战场后方,有一只军队在缓缓前行。   这只军队穿着略显粗糙的皮甲,身上的衣着大多都是皮毛,头戴毡帽,身后背着弓箭,腰间插着一把砍刀。   他们骑着的马比一般的马要稍矮一些,每个人的脖子上或是手臂上用绳子挂着某种动物的尖牙。   这是伊斯的骑兵军队,他们在护送大量的粮草,将其送往前方战场。   此刻,那些伊斯骑兵大声呵斥着,挥舞着鞭子,鞭打着那些推着木板车的农奴,让他们加快速度前行。   那一辆辆沉重的木板车的车轮深深地陷入土地里,在草地上碾出无数道极深的痕迹。   在不远之处,连绵的山丘之后,一只和伊斯骑兵衣着迥异的骑兵军队藏在后面。   查探敌情归来的刺候小声地向这只骑兵军队的将领汇报情况。   金发的骑帅牵着马站着,头盔之下,细碎发丝散落在漆黑的眼罩上,他听完就让刺候退了下去。   然后,他侧身,微微低头,与站在他身边的一个亲卫低声说着什么。   只是烈日的骑士和他的亲卫说话的口吻一点都不像是在对待一个下属,语气反而很是尊敬。   侍卫打扮的年轻骑士抬起头,那是一张还残留着一点稚气的少年的面容。   若是右司相看到这张脸,定会目瞪口呆。   因为这个身在东部边境战场后方的年轻骑士,竟然是本该在王宫中昏迷不醒的王太子。   正在和凯霍斯说着话,伽尔兰感觉自己的大腿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他低头,就看见趴在自己身边的大狮子打了个打呵欠,又用大脑袋拱了拱他的腿。   伽尔兰一笑,一边摸着涅伽的头,一边抬头看向远方。   那只一无所觉的‘猎物’正一点点走入陷阱之中。   抚着身侧雄狮的少年看着前方,纯金色的瞳孔迎着阳光,在这一刻熠熠生辉。 第189章   时间回到一周之前。   深夜时分, 就在伽尔兰因为想要返回卡莫斯王的寝宫而转身的那一瞬间, 一个身影突然从道路边的阴影里冲出来。   一道寒光在黑夜中掠过。   来人手中的匕首猛地向伽尔兰刺来。   电光火石之间,伽尔兰猛地抬起左手。   铿的一声, 金属的撞击声在黑夜中响起。   伽尔兰手腕上的长袖被匕首划破, 露出手腕上镀金的青铜护腕。   那人刺来的匕首尖正正地刺到了坚硬的金属护腕上, 再也刺不进半分。   而就在敏捷地抬手挡住这一击的同一瞬间, 伽尔兰已抽出了腰侧的短剑。   他反手就是狠狠一剑挥出。   下一秒, 鲜血在夜色中飞溅开来, 被伽尔兰一剑割破了喉咙的刺客睁大了眼, 向后倒下。   但是,哪怕已经击毙了这个突然袭击自己的刺客, 现在也还不是能够喘息的时候, 因为紧接着, 又有数名刺客从黑暗的角落里冲出来, 向伽尔兰猛扑过来。   伽尔兰一步上前, 刚要迎上离自己最近的一人。   可是他还没动手, 突然一把刀破空而来,从后面瞬间将那人扎了个透心凉。   伽尔兰怔了一下, 抬头就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雄伟身影飞奔过来,一把拔出那把扎在已扑倒在地的刺客后背上的刀。   那是一名身穿黑红色皮甲的身型壮硕的将领。   他挡在伽尔兰身前,手持双刀, 在黑夜中挥得虎虎生风, 和其他几名侍卫一起, 将那些袭击伽尔兰的刺客尽数砍翻在地。   一场战斗结束, 这位肤色黝黑的将领跪在伽尔兰的身上,他身上全是血,都是被他砍翻的刺客溅到他身上的血。   伽尔兰低头看去,目光一动,顿时落在这人身上的某一处。   这个将领右臂上侧的袖子在刚才的战斗中被撕开,露出强壮的肌肉,以及……刺在皮肤上的刺青。   那是象征着奴隶身份的刺青。   “特瓦?”   他喊出这个名字。   “你怎么在这里?”   伽尔兰记得凯霍斯跟他说过,已经将特瓦安排到了自己的亲卫之中,后来凯霍斯进了第三军团,把特瓦也带了进去。   凯霍斯这段时间都忙于接任军团统帅的事情,极少回王宫,而特瓦跟着凯霍斯,应该也在第三军团的驻地才对。   单膝跪地,一手搭在膝上的瓦特低头回答。   “凯霍斯大人让我过来,在他忙碌的这段时间里,由我来负责殿下您的安全。”   他说,“很抱歉,殿下,让您受惊了,我应该更早一些赶过来才是。”   “不,你来得很及时。”   伽尔兰说,解下身后的披风,直接往特瓦身上一披。   面对特瓦错愕的目光,他拍拍特瓦的肩,对其弯眸一笑。   “这是你救了我的奖赏。”   说完,他直起身来,迈步向前走去。   “我现在要去王兄那里,跟我来吧。”   特瓦一脸懵逼地抓着王子突然披在他肩上的披风,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将披风作为给他人的奖赏,这让他的脑子一时间转不过弯来。   直到伽尔兰王子已经向前走了,他才回过神来,立刻站起身快步跟了上去。   毕竟凯霍斯大人给他的命令就是,在凯霍斯大人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寸步不离地保护王太子殿下。   刚走了几步,肩上没来得及系紧的披风向下一滑,特瓦本能地转头想要将披风揪起来,这一转头,他就看到了自己的右臂上撕裂的衣袖,还有从衣袖裂口里露出的奴隶刺青。   他呆了一呆。   突然之间,他明白了王子将披风给他的原因是什么。   能成为侍卫的人大多都是贵族出生。   一旦被人知道他是奴隶出身……或许凯霍斯大人能保住他,但是他一定会受到他人的蔑视和排挤。   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这位奴隶出身的壮年男人眼底涌动着,他抓着披风的手指微微攥紧了一下,又松开。   他一边将披风在肩上系紧,一边快步追上了王子的步伐。   就算已经成为了王太子,这位王子……依然和在托泽斯城一样。   一点都没有变啊……   特瓦心里正这么想着,走在前面的伽尔兰突然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殿下,怎么了?”   “不……这样不行。”   “什么?”   “这样,你把你身上的血给我抹点,然后把我背回去,一路上都要表现出一副很惊慌也很愤怒的模样。”   “啊?”   “另外立刻派人去通知王兄,就说我又被刺客袭击,这次受了重伤,濒死的那种。”   “……???”   虽然完全不明白殿下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但是一头雾水的特瓦还是老老实实地执行了伽尔兰的命令。   当他背着抹了一身血趴在他背上装昏迷的王子横冲直闯地跑到伽尔兰的宫所时,一路上不知惊到了多少人。   不少人都亲眼看到了伽尔兰‘重伤’的模样。   而接到消息的卡莫斯王更是立刻扔下正在进行的军事会议,带着歇牧尔迅速赶来。   狮子王那一脸明显的惊慌神色以及从周身散发出的怒不可遏的煞气,让人越发肯定了王太子的伤势不轻。   ……是不轻。   反正当卡莫斯王忐忑不安地赶到伽尔兰的宫所,一进去,却一眼看到他家王弟正坐在床上一边喝牛奶一边一口一个刚烤出的小甜饼,吃喝得正香甜的时候,他一口气没忍住,重重地拍了他宠爱的王弟脑袋一巴掌。   拍得伽尔兰的额头都红了一片。   跟来的沙玛什祭司大人也是臭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盯着伽尔兰。   如果不是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不能以下犯上,恐怕歇牧尔也要忍不住动手了。   下仆和侍女都被赶了出来,卡莫斯王的亲卫将这一处宫所包围得严严实实,禁止任何人靠近。   伽尔兰的寝室里面,此刻只有他,女官长,卡莫斯王和歇牧尔四人。   “你是说,亚伦兰狄斯内部有奸细?”   “我认为是这样,无论是塔斯达使团的事情,还有托泽斯城被海盗袭击这件事,都有一个幕后推手在暗处操控着。”   伽尔兰说,“说不定,就连我被刺杀的事情也有他们出手的痕迹。”   “卡莫斯王。”   沉吟稍许之后,歇牧尔开口说话。   “伽尔兰王子的怀疑……或许有可能,这段时间,我追查王子被刺杀的事情,虽然的确是那些重视血统的贵族做了什么,但是在那之外,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势力也参与了此事。”   “王兄,我觉得,你先不要急着赶去北境。”   伽尔兰说,“赫伊莫斯在那边,我相信他不会轻易让盖述人闯进来。”   虽然北境现在的状况看似危险,但是伽尔兰觉得,只要赫伊莫斯在那边,就不会出什么大事。   他继续说下去:“现在不能轻举妄动,我装作重伤,是想要借此机会将幕后黑手引出来,同时,王兄你能以担心我为理由在王城多留几天,等得到确切的消息、看清真正的局势之后,再决定接下来怎么做。”   ……   战况风云变幻。   因为伽尔兰‘重伤’的缘故,在王城多留了两天的卡莫斯王已经暗中得到了各个战场的确切消息。   伊斯进犯亚伦兰狄斯东境的消息公开之后,卡莫斯王当着所有人的面率兵前往东境,宣称要打退伊斯人,再北上支援北部军团。   因为王太子‘重伤’的缘故,他只带了第一军团出征,将第三军团留在王城守护王太子。   第一军团又被称为卡莫斯王的亲卫军,是卡莫斯的心腹军队,从来都跟着卡莫斯南征北战,是所有军团中兵力最多、战斗力最强悍的军队。   其他军团都是由骑帅作为统帅,而亲卫军的统帅就是卡莫斯王,还有两名骑帅作为副帅掌管大军。   在行军半日之后,卡莫斯王突然命令大军掉头,绕路折向西境。   而在众人眼中本该卧病在床的王太子则是在将自己的一头金发染黑之后,换了一身侍卫装扮,偷溜出王宫,和早就带着第三军团的骑兵部队宣称在外面训练的凯霍斯汇合。   然后,他们率领这只骑兵部队,伪装成卡莫斯王的大军,快速奔赴东方。   第三军团的步兵部队则是由老骑帅率领着镇守王城。   伽尔兰特意带上了涅伽。   众所周知,卡莫斯王出征时,身边大多都会带着雄狮相伴。   狮子就是卡莫斯王的象征。   于是,凭借着平常在别人面前威猛冷傲、一到伽尔兰面前就拱来拱去地撒娇的大狮子涅伽,伽尔兰他们成功地伪装出卡莫斯王的大军在东征的假象。   …………   一周过去了。   西边,卡莫斯王正在卡梅亚山谷中大发神威,迎头痛击加斯达德的大军。   东边,伽尔兰和凯霍斯率领骑兵部队偷偷绕到正面战场之后,设下陷阱,一举劫走了伊斯人向前线运输的粮草,断了伊斯大军的粮。   而在北方,细雪飘飞,天色渐渐暗下来。   又是一天过去了,又一点点到了深夜,或许是因为气温转低,细雪渐渐大了起来。   风雪遮蔽了天空,厚厚的云层挂在高空,让人几乎看不见月光和星光,这一晚的可见度比以往要低得许多。   对于一般人来说,这一晚和平日没什么区别,但是对于某些人来说,今晚是极其关键的一刻。   盖述人的营地很安静,黑漆漆的,只有巡逻的侍卫身边的木柱子上才挂着油灯,那微弱的火光向四周散开。   远远看去,盖述人就和以往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已经陷入了沉睡。   但是,在这个漆黑无光的夜里,盖述的军队正借着黑暗和风雪的掩护,偷偷向矗立在大地上的北地城堡袭去。   马的嘴被戴上了笼头,马蹄也被裹上了布,尽可能不发出声音。   北地城堡在夜色中静悄悄的,丝毫没有察觉到数不清的不轨之徒正悄无声息地向自己靠近。   盖述的将领带着大军埋伏在城墙底部,雪花一片片飘落在他的身上,刮过的寒风冰冷刺骨,几乎刮走了他身体所有的热度,冻得他唇色发白。   但是,这一刻他的心却是火热的。   他仰着头,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城墙之上。   这一次,如果能率领大军第一个攻入北地城堡之中,他将获得这一次的战争中最大的功勋!   他将获得盖述王的亲口嘉奖,无论是官职、财物、还是奴仆,应有尽有,他将获得无数贵女的青睐,被众人视为英雄,成为让所有人羡慕嫉妒的对象。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像是有一团火在心底灼烧着,烧得他热血沸腾。   不知过了多久,度日如年的他终于盼到信号的出现。   透过风雪,隐约能看到一个火把在城墙上不断地晃动着。   他立刻也让亲卫点燃了火把,迎着那个方向使劲摇晃了起来。   应该是看到了城墙底下晃动的火把,上面的火把熄掉了。   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耐心地等待了好一会儿。   在咯吱咯吱的响声中,在他火热的目光中,这栋坚固的北地要塞城堡的城门一点点地抬了起来。   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他一挥手,率领大军冲进城门之中。   他纵马飞驰,脸因为激动而涨红着,带着一身凶煞之气扑进去,宛如一头扑向猎物的恶狼。   这座自从建起来后从不曾陷落,有着赫赫威名的北地城堡。   他将成为它的第一个征服者!   兴奋不已的盖述将领并没有看到,在高高的城墙上方,有人站在那里,俯视着他和他的军队。   洁白的雪花飘落在那身银黑色的盔甲,漆黑的发丝散落眼前,那双金红色的眼在黑夜之中像是日落时天边翻腾的火烧云。   赫伊莫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从城门鱼贯而入的盖述军队,薄唇微抿,嘴角浮现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上钩了。 第190章   大雪飘飞, 北风冰寒入骨,却吹不灭盖述人此刻身体里灼烧的火焰。   那被称之为永不陷落、在过去让无数盖述人铩羽而归的北地城堡的城门已经打开, 就在他们的面前。   就像是一头猛兽被斩断利爪,拔下獠牙,曾经的万兽之王也只能绝望地等着被撕碎的命运。   就像是一位美艳的女人放下利刃、解开衣裙,展露出那诱人至极的曼妙身躯。   在这一刻,盖述人被刺激得热血沸腾,面色疯狂, 迫不及待地跟着他们的将领冲进城门。   接下来, 是一场屠杀的盛宴。   亚伦兰狄斯人将在他们的马蹄和利刃之下哀嚎。   他们将用亚伦兰狄斯人的鲜血染红这座不知道吞食了多少盖述人血肉的城市。   盖述之神啊——   请接受我们为您献上的血食。   盖述的将领率领大军气势汹汹地冲入城堡大门中,手持长刀, 意气风发, 就差几个亚伦兰狄斯人冲上来让他一刀斩了, 显示出自己的武勇和威风。   他纵马一个劲儿地往前冲,生怕慢了一步自己被别人抢了功。   但是冲着冲着, 他终于觉得不对劲了。   虽然是漆黑的夜晚, 风雪交加, 让人看不清太远的地方, 但是, 这座堡地通过城门的通道有这么长吗?   他应该已经冲过了内部的城墙,到了城里才对啊?   毕竟都到了露天的地方, 那雪都落在了他身上。   可是为什么冲了这么久, 他还是在一个狭窄的道路上, 两边是两道矮墙, 让他只能往前,看不到两边?   大军都无法散开。   就在他觉得不对劲的时候,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像是什么重物重重砸在地上。   地面都仿佛随之震动了一下。   那一声巨响像是一下砸到了他的心底,砸得他胸口一缩,一股油然而生的不好的预感让他猛地勒住缰绳,回头望去。   在回头的一瞬间,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起来。   刚才他冲进来时还高高抬起的内城门就在刚才轰隆一声中砸落在地,数个躲避不及的盖述骑兵被砸成了肉酱。   盖述的将领呆了一下。   突然之间,火光大亮,无数火把被点燃,更有数不清的亚伦兰狄斯弓兵在风雪之中窜上了两侧的矮墙。   明亮的火光之中,利箭如雨而下,射得盖述骑兵人仰马翻。   两侧都是墙壁,在火光中,虽然看得出这都是临时砌出的粗陋的矮墙,但也足以将骑兵夹在这条狭路里。   而后方退路被断,唯一的出路就是前方。   不得已,为了活命,盖述将领只能带着骑兵继续向前冲去。   该死的亚伦兰狄斯人!   那群像魔鬼一样阴险狡诈的家伙!   是他们制造出了这个陷阱!   疯狂地纵马狂奔,他面色狰狞地咬牙,胸口怒火中烧。   紧接着,将领的眼睛一亮。   借助着火光,视线穿透飞扬的雪花,他看到前方就是这两堵矮墙的尽头。   地形陡然变得空旷。   他甚至能看到矮墙尽头,亚伦兰狄斯的骑兵方阵矗立在那里,像是在等待他们冲出来和他们厮杀。   马上就能冲出去了!   他死死地盯着远方的亚伦兰狄斯骑兵。   只要他冲出去,就绝对不会放过那些混账亚伦兰狄斯人。   吃了这么大一个亏,让他脸面丢尽。   他们的确是中了计,但是那些亚伦兰狄斯人太自大了,居然敢让这么多的盖述骑兵进来。   哪怕今天破不了城,他也要带着大军和亚伦兰狄斯人同归于尽!   就算死,他也要狠狠撕咬下一块亚伦兰狄斯人的血肉!   仇恨将双目染得赤红,盖述的将领在心底如此发狠地想着。   得知中了陷阱的盖述人咆哮着,抱着必死的决意。   困兽犹斗。   冲击而来的骑兵的马蹄撼动着地面。   自知必死反而越发疯狂,盖述骑兵不顾一切地向着前方的亚伦兰狄斯骑兵方阵猛冲而去。   那是他们临死前最后的一搏——   突然,又是轰的一声。   就在盖述骑兵即将冲到亚伦兰狄斯人之前时,地面突然陷落了一大片。   冲在前面的骑兵猝不及防,连人带马一头栽倒了进去。   而后面刚刚勉强勒住马匹的骑兵被后面冲上来的同伴一撞,也紧跟着一同栽倒下去。   一时间,哀嚎声四起,偌大一个坑底满满都是摔折了四肢、或是被马匹活活压死的盖述骑兵。   后面那些还算幸运勉强在躲过了大坑的盖述骑兵却又被大坑堵住了去路,被死死地堵在矮墙之中,承受着两侧射来的箭雨。   而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下马,从前面的大坑里爬过去。   但是,就算成功地爬过了大坑,没了马的盖述骑兵面对着身前那无数亚伦兰狄斯骑兵,就像是砧板上的鱼肉。   以逸待劳的亚伦兰狄斯骑兵轻轻松松地就将这些人斩于马下。   带领大军冲进来的盖述将领躺在坑底,栽倒下来时他被自己的坐骑压住,肋骨折断,受了重伤。   就算他的亲卫飞快地将他从马下救出来,可他已是脸色惨白,眼看活不了了。   此刻,看着眼前这惨烈的一幕,听着自己下属的哀嚎声,不久前还做着升官进爵的美梦的盖述将领痛苦地吐出一口血。   他睁着眼,不甘心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   冲进去的盖述大军被坑死了,而埋伏在另一侧的城门外等着接应同伴的另一只盖述军队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本来按照事先约好的,和北地城堡里的叛徒约好的那只盖述军冲进城里之后,就立刻攻占西门,和等候在西门的盖述军里应外合,将西门也打开。   这只西门的盖述军听见了要塞里传出来的厮杀声,迫不及待地就要去突袭城门。   突然,原本寂静无声的西城门突然灯火大亮,无数亚伦兰狄斯弓手站在城墙上,箭雨疾射。   而盖述人突然遭袭,本就措手不及,而且又在黑夜寒风中冻得太久,身体都僵了,躲避不及,被箭雨射倒了一大片。   雪上加霜的,西城门缓缓升起,从里面冲出来的骑兵却不是盖述人翘首以盼的同伴,而是身着黑红色皮甲的亚伦兰狄斯骑兵。   他们全副武装,在火光中,一身杀气地向盖述人冲去。   这边攻打北地城堡却中了计的盖述军队伤亡惨重,而另一边,盖述大军的扎营地也是一片混乱。   火光冲天,赤红的火焰席卷着盖述人的营帐。   烈火熊熊燃烧着,伴随着盖述人惊慌失措的大喊声。   本该是狩猎者,结果自己却是别人眼中的猎物。   盖述的统帅出动了大批兵马夜袭城市,妄图一举攻下北地要塞,他志得意满地在主帅的营帐中等着好消息传来,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亚伦兰狄斯骑兵突然夜袭营地的消息。   因为大军出动了大半,营地空虚,导致亚伦兰狄斯的探子很轻易就偷溜进了营地中,在营帐、物资、粮草等地方泼了油,放了火。   盖述营地一时大乱。   而就在此时,一只亚伦兰狄斯骑兵从夜色中奔袭而来。   它前锋张开呈箭头形状,冲进盖述营地深处。   这只骑兵军队的阵型宛如一只利箭,疾射向前,贯穿盖述大营。   箭尖直指盖述大营的心脏——   骑兵军队最前面,也就是那最锋利的‘箭尖’位置上,是一名身穿银黑色盔甲的高大骑士。   赫伊莫斯微微俯身,一手抓紧缰绳,一手握紧手中的银枪。   他身下的骏马在飞驰,一身红棕色的鬃毛在黑夜之中显眼至极。   风声在他耳边呼啸,漆黑的额发在他眼前拂动不休。   他一马当前,率领他麾下这只精锐的骑兵撕开重重障碍,在火焰之中,在盖述人措手不及的时刻,刺进了盖述营地的心脏。   他一路向前疾驰,所经之地皆撒落了一地的鲜血。   任何敢于挡在他身前的盖述人都被他一枪挑杀。   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金红色的眸,在黑夜中就像是一头满眼凶光的黑狼的赤瞳。   森森煞气,让人不寒而栗。   赫伊莫斯的瞳孔死死地映着远方那个被盖述士兵重重护卫着的盖述统帅的身影。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地狱的黑骑士,踏着夜色,呼唤来风霜,带着地狱的火焰而来——   此战后活下来的盖述士兵都是如此描述着那一夜。   他们的声音中都带着深深的畏惧,还有隐藏的崇敬。   就算是敌人,但是崇尚强者是所有盖述人的本能。   …………   在无数盖述士兵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那个宛如魔鬼般的黑骑士硬生生地突破过了无数盖述士兵的阻碍。   他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向被重重保护的盖述统帅。   被那双凶戾的金红色瞳孔盯得后颈发冷,盖述统帅在惊慌中调转马头试图逃走。   赫伊莫斯手中的银枪猛地刺出。   黑夜中白光掠过,宛如一道雷霆。   一枪贯穿了盖述统帅的后心。   盖述统帅从马背上一头栽倒下来。   而赫伊莫斯一击即中,下一刻已远遁而去。   他率领着麾下的精锐骑兵再一次撕开盖述人的营地,甩掉追兵,没入夜色消失不见。   留下那在火焰中一片混乱的盖述营地,亚伦兰狄斯骑兵从容而去。   天边一点微光点燃,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清晨的阳光照亮了大地。   盖述军夜袭北地要塞,落入陷阱,惨败而归。   同一时刻,亚伦兰狄斯骑兵夜袭盖述大营。   盖述统帅死于黑骑士枪下,盖述军大乱,随后又被亚伦兰狄斯大军趁胜追击,再次大败,伤亡惨重。   北地大捷。   …………   ……………………   亚伦兰狄斯的东部边境,亚伦兰狄斯人和伊斯人交战的战场上,两军的营地相对着。   两军已对峙了一周多的时间。   虽然伊斯这次用比往常多了一倍的兵力、足足四万多的大军进攻亚伦兰狄斯,但是亚伦兰狄斯常年镇守东部边境的第四军团也不是吃素。   它以全部的三万兵力,死死抗住了伊斯国的进犯,不放这群游牧者进亚伦兰狄斯一步。   是的,游牧者。   这是亚伦兰狄斯人对伊斯人的称呼。   伊斯人是一个以狩猎和放牧为生的国度,他们没有固定的居所,从来都是随着季节逐水草而动。   他们的文明程度比亚伦兰狄斯低很多,铁器、烟草、盐巴、草药等生活必需品都只能通过畜牧交易、或是抢夺周边的国家来获得。   而亚伦兰狄斯是他们周边最富有的一个王国,也就成了被伊斯最常攻击的地方。   这一次,伊斯人本来没打算在冬季进攻亚伦兰狄斯,但是有人来游说伊斯王,说亚伦兰狄斯很快就会有大麻烦,让他攻打亚伦兰狄斯。   一开始,伊斯王还有些犹豫,毕竟伊斯和亚伦兰狄斯来来回回打了这么多年来,他知道这个敌国可不是好惹的。   而且冬季打仗,对于缺乏粮食和草药的伊斯人来说非常不利。   伊斯王暗戳戳地把大军派到边境上,但按兵不动,打算先观望一段时间。   没过多久,一听说亚伦兰狄斯被双面夹击有了大麻烦,他立刻下令让蹲在边境的大军攻打亚伦兰狄斯。   伊斯人是想要趁火打劫,但是也要先问亚伦兰狄斯人答不答应。   他们虽然一开始打了亚伦兰狄斯人一个措手不及,掠劫了不少边境的城镇,收获不少。但是镇守东境的第四军团很快反应过来,迅速迎头而上,和伊斯军你来我往形成了拉锯战。   此刻,平原大地上,两军对垒。   由于伊斯的大军是全员骑兵,在灵活性和攻击性上都要强于一半是步兵的亚伦兰狄斯军,所以现在战场上,亚伦兰狄斯人很明显处于劣势。   但是,骑马立于后军中的伊斯统帅脸上并没有露出开心的神色,反而是露出不悦之色。   因为本该昨日到达的粮草直到现在还不见踪影,而且,伊斯军现在的存粮已经不多了。   那些懒惰的农奴!   一定是他们偷懒,耽误了时间。   这位颊上刺着刺青,颈上带着熊的尖牙的伊斯统帅在心底如此咒骂着。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前方的战场,反正伊斯骑兵的优势很明显,击败亚伦兰狄斯军是迟早的事情。   他心里琢磨派一队自己的心腹骑兵去催促运粮队的事情。   他转头刚要吩咐心腹,身边的亲卫突然发出惊慌的呼喊声。   伊斯统帅一回头,顿时愕然。   只见不远处的营地中一缕青烟冉冉升起,火光闪动,正是剩余不多的粮草的所在地。   怎么会?   他明明留下了不少的兵力守护粮草,怎么会被人突袭?   而且他亲眼所见,亚伦兰狄斯军中所有的骑兵都正在战场里拼杀,根本没有多余的骑兵队伍去偷袭他的粮草——   就在他还处于错愕中时,就看到他留下保护粮草的那只骑兵部队竟是向大军的方向溃败逃来。   在败逃的伊斯骑兵后方,马蹄掀起的滚滚沙尘之中,黑红色的骑兵如洪流袭来。   那红底金纹的狮子旗在高空中迎风招展,刺痛了伊斯人的眼。   而本处于劣势的亚伦兰狄斯士兵一个个眼睛发亮,瞬间士气大涨。   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亚伦兰狄斯骑兵追逐着溃败的伊斯骑兵一口气杀进了伊斯的后军之中,被两面夹击的伊斯大军瞬间乱了起来。   领头杀入伊斯大军的那名骑士如虎入羊群,武勇至极。   手中银枪一挥,就甩开漫天的鲜血,杀得伊斯骑兵心胆俱裂。   那一头染血的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绚丽至极。   “烈日的骑士!”   有眼尖的伊斯骑兵认出来,大喊出声。   “是亚伦兰狄斯那位最强的骑士!”   “太阳的骑士——”   与伊斯人慌张的声音相对的,是亚伦兰狄斯人的欢呼声。   “是烈日的骑士大人!”   “是凯霍斯阁下——”   就在两国人不同情绪的喊声此起彼伏的这一刻,一声长啸,威震山林,竟仿佛是将整个战场的厮杀声都压了下去。   一头雄狮越众而出,它在战场上奔跑着,那深棕色的鬃毛在风中飞扬。   它这一声狮吼,竟是直接将它附近的伊斯骑兵身下的马匹吓得一个哆嗦,腿一软,将身上的骑手一下子甩了下去。   不少马匹更是被雄狮的一声怒吼惊得失了控,疯了一般到处狂奔,骑手怎么都控制不住。   身躯庞大的雄狮猛扑上去,一口就撕咬下跌落在地的伊斯骑兵半个脑袋。   一转头,又追上一个逃走的伊斯人,一跃将其扑倒在地,在他的鬼哭狼嚎声中一口咬断了他的喉咙。   死在狮子口中的伊斯人那血淋淋的惨状,吓得附近的伊斯人纷纷四散而逃。   而雄狮在又咬死了附近的几个伊斯人之后,瞅着逃远了的其他人,似乎懒得去追了。   它掉转头,跑回去。   跑到了一名头戴盔甲挡住半边脸、身穿普通将领皮甲的年轻将领身边,冲着他像是邀功一般嗷呜嗷呜两声。   隐在头盔下的金眸瞅着邀功的涅伽,伽尔兰嘴角一扬,从马上俯下身,摸了摸大狮子的头。   大狮子这才满意,卧在他身边不动了。   一双威目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那姿势就像是在守护着伽尔兰一般。   ……   东部边境,亚伦兰狄斯一支骑兵军队暗中从后面绕到战场之后,夺走了伊斯人运送前线的粮草。   随后,这只骑兵部队在烈日的骑士地率领下,从后方突袭正在交战中的伊斯大军。   被两面夹击的伊斯大军大败,伤亡不少。   随后又因为粮草不足,不得已,只能从亚伦兰狄斯的东境内退走。   东境大捷。 第191章   北方边境和东方边境接连大捷, 击退敌军。   不过,它们其实并不是最先取得胜利的地方。   西部边境的第六军团遭到加斯达德先锋大军的突袭,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且在单兵战斗力以及兵力上都不足以对抗加斯达德人,所以在数日内接连被加斯达德人击败。   西部边境大片国土陷落,第六军团不得已退到卡梅亚山谷之处。   一开始陷落的只是边境上较为荒凉的地段, 但是过了山谷, 就是繁华的卡梅亚平原,也是亚伦兰狄斯重要的人口聚居地和粮食产地。   大大小小的城市遍布在卡梅亚平原,全部加起来将近百万人口,囤积起来的粮草资源更是数不胜数。若是被加斯达德人占据, 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正是因为知道这个可怕的后果, 所以第六军团的统帅泰纳尔才不顾一切地发动了这场注定结果惨烈的大战。   哪怕全军覆没,也绝不让加斯达德人越过卡梅亚山谷一步!   全军上下都带着这种和加斯达德先锋军同归于尽的决意, 抱着必死之心与加斯达德人开始了最后的一战。   亚伦兰狄斯人最后的疯狂一开始的确给加斯达德人造成了不少的麻烦, 但是, 在战场上,士气虽然很重要,可大军的实力才是能左右最终胜败的决定性因素。   加斯达德先锋军的统帅认同了亚伦兰狄斯人的顽强, 但不会手下留情, 直接全军压上,不给亚伦兰狄斯军丝毫机会。   眼看第六军团就要覆灭于加斯达德人之手, 甚至就连身为第六军团统帅的泰纳尔都被敌军重重包围, 已打算带着死志冲入敌军之时——   就在加斯达德大军已胜券在握之时——   突然, 从遥远的地平线上传来的一声长啸撕破天际而来。   亚伦兰狄斯之王如神灵般从天而降。   他身后那无边无际的黑红色骑兵,就像是从天边烧过来的滚滚赤焰。   马蹄撼动着大地。   清晨的阳光在滚滚骑兵上披上一层金色的阳光,让他们像是踩踏着烈日而来。   这数日来,对于所谓‘天下闻名的亚伦兰狄斯骑兵’的传闻已不屑一顾的加斯达德人终于亲身体会到了亚伦兰狄斯精锐骑兵的可怕。   他们引以为傲的强健体魄,在亚伦兰狄斯骑兵整齐划一的协同作战下,毫无发挥的余地。   他们坚硬而沉重的盔甲,在亚伦兰狄斯骑兵灵活地转动和冲击下,反而成了障碍。   一直以来,当加斯达德重甲战士向前冲撞时,一切都将被他们碾压得粉碎,无人是他们一合之敌。   可是亚伦兰狄斯骑兵却以灵活的跑动,一点点地将他们的阵型分割开来,再分而剿之。   就连不久前还是他们手下败将的那群亚伦兰狄斯人,在看到卡莫斯王之后,就如同众神祝福加身,本充斥着悲壮和绝望气氛的亚伦兰狄斯士兵竟是骤然爆发出令加斯达德人难以想象的战斗力。   他们原本陷入沉沉黑暗的眼如同焕发新生,在这一瞬亮得惊人,精神奕奕地再一次和加斯达德人厮杀到了一起。   卡莫斯   众神之子   我们的王   你所到之处,就是众神的所在之处!   面对着因卡莫斯王的出现而变得势不可挡的亚伦兰狄斯士兵,一片又一片加斯达德人像是被割下的青草一般,倒在卡梅亚山谷之中,倒在了不久前被他们杀死的亚伦兰狄斯人的尸首旁边。   先锋军的统帅见势不妙,铁青着脸选择了撤退。   狮子王率领大军趁胜追击。   加斯达德人一路丢下无数具尸体,狼狈地逃回了西部边境之处。   自出征以来从未尝过败绩、在这片大陆上肆意横行的加斯达德人,在亚伦兰狄斯的大地上,第一次尝到了溃败的滋味。   西部边境战场大捷。   甚至比北境的夜袭大捷都还要早了一天。   很快,三方大捷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亚伦兰狄斯,让亚伦兰狄斯人举国欢庆。   不久前压在所有人头顶的乌云一瞬间烟消云散,明亮的阳光重新普照大地。   王城中也是一片欢腾,因为在三方大捷的消息传来后不久,又有一个好消息传来。   一直以来重伤垂危的王太子已经苏醒过来,病情逐渐好转。   苏醒过来的王太子甚至还坐着软轿去了一趟议事庭,在众位权贵官员那里露了一面。   看得出来,虽然王太子脸色还颇为苍白,但是精神不错,据说过不了多久就能康复。   这个消息一传出,无数人放下心来,为王太子的康复而开心不已,但也有人心情阴郁。   他们又开始蠢蠢欲动,想趁着喜讯连连、众人放松警惕的时候,再度袭击王太子。   然而这一次,他们甚至还没摸到王太子的房间就被抓了起来。   极少露面的王室骑士团也在这一次出动,连同歇牧尔的沙玛什战斗祭司团一起,将潜伏在王城中的地下势力一网打尽,将整个王城、尤其是王宫里从头到尾都清理了一边。   好几个出身世家的上级贵族都被王室骑士团找上门,以危害王室的罪名,毫不客气地带到了王室骑士团的神殿密室里面请他们喝上几杯红茶。   随后,露了一面的伽尔兰王太子以养伤的名义,再度回到宫所,深居简出,轻易不见任何人。   …………   当然,只是表面如此而已。   事实上,是在东部边境参加了一场大战的伽尔兰赶回王城,露了一面之后,在王宫里留下一个替身假扮他,又偷偷地改头换面染黑了头发溜了出来。   不过这一次,为了不引人注目,他把冲着他嗷嗷直叫、满脸不满的涅伽大狮子留在了王宫的狮园里。   在伽尔兰待在王宫配合歇牧尔将那个潜伏在王城的势力一网打尽的这段时间里,在协助东部边境的第四军团打退伊斯大军之后,凯霍斯直接率领第三军团的骑兵前往西部边境地区,与卡莫斯王汇合。   再次偷溜出王宫的伽尔兰追上了凯霍斯的大军,再次伪装成一名凯霍斯的心腹将领,一同往西方而去。   数日之后,凯霍斯顺利和卡莫斯王的大军汇合。   由于第六军团被打残,兵力已不足一万,卡莫斯王下令,将第六军团暂时整编入第三军团中,由骑帅凯霍斯和泰纳尔共同统帅,前者主掌骑兵,后者主掌步兵。   …………   卡梅亚山谷中,偌大一个营地铺开,营帐遍布了整个山谷,满山遍野皆是。   其中,最大的那座黑红色营帐被重重大军包围、保护着,矗立在营地的最深处。   那是卡莫斯王的营帐。   红底金纹的狮子旗在这座营帐上空高高飘扬着,随着呼啸而过的风簌簌响着。   一队身型壮硕的精锐侍卫守护在营帐外面,神色肃穆,目光锐利,令任何人都难以接近此处。   此刻,在这座营帐之中,只有卡莫斯王和他亲卫军中的两名骑帅待在这里。   营帐里摆放的东西不多,以简练和实用为主,几乎没什么装饰品。卡莫斯王虽然待在王宫时会毫不客气地享受,但是一旦出征作战,就将一切奢侈品摒弃得干干净净。   这营帐中除了床铺、柜子等生活必需品之外,只有一张巨大的方形桌子摆在正中央。   一张羊皮的大地图在桌子上铺开,上面已经有不少地方被做了记号。   卡莫斯王与两位骑帅站在地图边,他一边和下属说话,一边时不时地将目光投向营帐的大门,像是在等着什么。   不多时,营帐大门的厚布被掀起,有人走进来。   阳光跟着照进来,落在烈日的骑士的身上,还有低头跟在凯霍斯身后的那名年轻将领上,披风的兜帽挡住了年轻将领大半的脸,让人看不清楚。   等进了营帐,本是走在前面的凯霍斯立刻侧身,退到一边,让身后的人走到自己身前,还抬手帮那人解开了身上的披风。   解下披风的年轻将领一抬头,一张明眸皓齿、精致宛如艺术品的少年漂亮的面容出现在众人面前。   染黑的发从少年颊边垂落,越发衬得那肤色如雪。   宛如最清透的琥珀宝石的金眸微微弯起来,对众人弯眸一笑。   ……那两名站在卡莫斯王身侧的骑帅不知为何,竟是有种仿佛看到初春百花绽放落英缤纷的那一幕的感觉……   …………   ……错觉。   是错觉。   能看到王太子身后自带背景什么的那全部都是错觉!   身边咳了几声掩饰着什么的骑帅们在想什么,卡莫斯王是不知道的,他的注意力已经全部放在了伽尔兰的身上。   时隔半个月,再次见到他的王弟,卡莫斯王一时间有些感慨。   当初他打算率兵东征去打伊斯,是伽尔兰提出了异议,以装病为理由让他在王城多待了数日,这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不然,他必定会迟来一步,从而导致第六军团全军覆没、重要的卡梅亚平原陷落的恶果。   虽然他相信自己最终还是能将那些加斯达德人驱赶出去,但是损失绝对比现在要多不少。   卡莫斯走到伽尔兰身前,抬手抚摩着伽尔兰的发、还有侧颊。   这位在战场上令敌人心胆俱裂的狮子王,在他的王弟面前,目光总是甚于一切的柔软。   他的视线仔细地从伽尔兰身上扫过,自上而下,仔细的,温柔的。   经过了战场的洗礼,眼前的少年少了几分稚嫩,多了一点凛然的气势,不过那双金色的眸明亮清澈一如往昔。   就像是清晨初升的太阳,能驱散一切的阴晦。   哪怕身在战场,少年的笑容也能带来阳光的暖意。   “你长大了,伽尔兰。”   卡莫斯说,棱角分明的唇扬起一抹笑。   当初那个小小的孩子,真的已经长大了。   在不知不觉之间,这个孩子已经走出了他的羽翼,独自去面对外面的风风雨雨。   现在站在他眼前的少年,拥有着一种常人看不见的强大,让人发自内心地愿意去信赖、去追随的强大。   是的,他的王弟已经长大了。   卡莫斯这段日子里一直犹豫的那件事,在这一刻终于下定了决心。   孩子已经长大。   已经有权力在自己的事情上做出决定。   他是他的王兄,也是他的守护者。   但是,就算如此,他也没有权力以所谓保护伽尔兰的名义,代替伽尔兰做出决定。   “你们先退下。”   卡莫斯王说,“守在外面。”   站在的一侧的两名骑帅以及凯霍斯听命,躬身退下,守在了营帐大门之外。   营帐里,只剩下伽尔兰和卡莫斯两人。   卡莫斯王沉吟稍许,抬眼看向伽尔兰。   “伽尔兰。”   他问,“我突然让赫伊莫斯前往北境的事情,你知道吧?”   “嗯。”   虽然不知道王兄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但是伽尔兰还是点了点头。   “……嗯,都知道我让他去北境,但是有一件事,我没有公布。”   卡莫斯王顿了一顿,说,   “我下了命令,让赫伊莫斯十年内不得踏入王城一步。”   “啊?”   伽尔兰呆了一下,然后猛地反应过来。   他想起那一晚突然闯入他房间的赫伊莫斯奇怪的举止,还有紧紧抱着他、像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异样的动作。   十年不得踏入王城一步。   原来如此。   难怪当时赫伊莫斯会是那般模样。   “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命令?王兄,你是担心他会为了争夺王座和我敌对吗?赫伊莫斯不会做出这样的……”   “不。”   卡莫斯王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伽尔兰的话。   “不是因为这个,我知道的,我知道他不会伤害你。”   “那……”   “伽尔兰,你诚实地回答我。”   卡莫斯王一双棕眸注视着伽尔兰,眼底精光掠过。   他紧盯着伽尔兰的眼,一眨不眨。   “你到底知不知道……赫伊莫斯对你抱持着特殊的感情这件事。”   “!”   伽尔兰胸口猛地一紧。   他睁大眼看着卡莫斯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为什么王兄会知道这件事?   他的心脏急促地跳动着,在此刻寂静无声的营帐中,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就是因为知道这件事,王兄才将赫伊莫斯放逐到北地十年?   少年咬紧了下唇,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可是目光一直紧盯着伽尔兰的一举一动的卡莫斯王已经从伽尔兰的神色中得到了答案。   他的脸色变得复杂起来,欲言又止,最终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你知道啊……”   “王兄,我……”   “伽尔兰,刚得知此事时我很生气,为了断绝他心思,我下令将赫伊莫斯放逐到北境十年。”卡莫斯王说,“我那时想,十年后你已成婚生子,赫伊莫斯想必也会断了那个心思。”   “我认为我是为了保护你,才瞒着你做出了这个决定。”   他神色温和地看着伽尔兰。   “但是我现在想明白了,你已经长大,我不应该以为你好的名义擅自代替你做出决定。”   “所以,伽尔兰,告诉我,你的想法是什么?”   …………   伽尔兰现在很慌,非常慌。   他知道赫伊莫斯去北境的事情,但是以为是以正常调遣的方式被派往北境的,就和以前一样。   他怎么都没想到,真相竟是因为王兄知道了赫伊莫斯对他的感情,所以将赫伊莫斯赶出王城,等同于放逐一般,逼赫伊莫斯去了北境。   虽然都是去北境,但是前者和后者简直是天差地别啊!   一想起赫伊莫斯和他道别时语气中的不甘以及隐藏的怒火,少年就觉得自己很慌。   赫伊莫斯是个怎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   现在赫伊莫斯被卡莫斯王以王权压迫,强行赶去北地,伽尔兰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出赫伊莫斯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那个性格偏执中带着阴郁、而又信奉强者为尊的家伙绝对会对王兄产生怒意,不甘屈人之下,进而升起与王兄对抗的念头。   他去了北地,绝对会在北地搞事情。   而北地那里可是驻扎着两大军团的雄兵啊。   伽尔兰觉得,不需要什么十年,大概就两三年,赫伊莫斯就能将那只军队掌控在自己手中。   伽尔兰敢发誓,以那家伙的秉性,掌控北地军队的目的,就是为了凭此与王兄对抗——   这样一来,不就相当于亚伦兰狄斯内斗了吗?   ……不不不、不行,这样绝对不行。   前几世是他和赫伊莫斯内斗,那都消耗了不少国力。   而这一世万一变成王兄和赫伊莫斯内斗……那后果绝对是不堪设想啊!   光是想象一下那个情景,伽尔兰就觉得自己冷汗都快冒出来了。   不行。   他必须想办法赶紧把赫伊莫斯弄回来,那种跟定时炸弹……不,跟核弹一样的危险人物必须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盯着,这样才安全。   “王兄,我的确知道这件事,而且我也拒绝了他。”   想到这里,伽尔兰开口,努力为赫伊莫斯说情。   “我拒绝之后,他也没对我做什么,所以,您没必要把他放逐那么久……我觉得,只是喜欢上一个人而已,这是无法控制的,他什么都没做,这样对他来说太不公平了。”   卡莫斯王看他。   “伽尔兰,我知道你心善,和他又从小一起长大,总是有感情,但是你不懂男人的可怕。”   伽尔兰:“…………”   王兄我特么也是男人好吗!   “或许他现在还能控制自己,但是以他那种偏执的性格……如果亲眼见到你娶妻,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卡莫斯摇了摇头。   “一旦出事,就太迟了。”   他沉吟了稍许,说道,“不过,我刚才说过此事由你自己来决定,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收回十年不能回王城的命令。”   伽尔兰刚松了口气,卡莫斯王又继续说下去。   “但是这两年里不能让他回来,最起码,要等你娶妻之后。”   不然以赫伊莫斯的性格,恐怕真能做出破坏伽尔兰婚礼的事情。   卡莫斯如此心想着。   伽尔兰:“…………”   两年后恐怕就迟了。   而且,他短时间里根本没有结婚的打算啊。   总不能为了让赫伊莫斯回王城,他就随便找个人结婚吧?   而且他敢肯定,他要敢结婚,赫伊莫斯那家伙就敢带人打过来——   头疼不已的伽尔兰想抱头。   可是他又不能把自己对赫伊莫斯的判断直接说出来。   难道直接对王兄说出‘你要是不把赫伊莫斯召回来,他就会掌控住北地军团,和你对抗,成为你的威胁’这样的话吗?   就算说了……   老子会怕那个臭小子的威胁?   伽尔兰敢保证他的王兄绝对会以这种态度对他的‘赫伊莫斯威胁论’嗤之以鼻。   ……啊啊啊,所以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王兄将赫伊莫斯叫回王城?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大概是放下了这样一件心事,卡莫斯王也露出了放松的神色。   他在桌子旁边的木椅上坐下来,拿起已经凉了的茶水,喝了一口。   ……只有一个办法了……   伽尔兰站在原地,脸上的神色变换了好几下。   终于,他一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   “王兄。”   “嗯?”   “我……呃,我……”   卡莫斯王看着他的王弟,耐心地等着,又喝了一口水。   “其实……我……”   心一横,伽尔兰用力一攥手,涨红了脸,一脸视死如归。   “……我也喜欢赫伊莫斯!”   噗!   狮子王一口水重重喷了出来。 第192章   卡纳尔与亚伦兰狄斯的交界再往西, 卡纳尔边境的一座大城矗立在此处。   这座城市因为位于从卡纳尔前往亚伦兰狄斯的交通要道的交汇点, 借着在卡纳尔与亚伦兰狄斯之间频繁往来的贸易商队繁荣起来, 成为卡纳尔东部地区最大、亦也是最富有的城市。   只是现在, 这座从来都是人来人往、人群熙熙攘攘的繁华城市变得极其萧条。   曾经往来不断的商队几乎已经不见了踪影, 常日总是大敞的四处城门也关闭了三处,只留了一处城门供人进出。   耸立在城市正中央的那座造型精致的白色城堡,已经换了主人。   此刻, 在白色城堡里面,大殿是一贯的卡纳尔的浅色风格, 宛如艺术品般精美的雕纹和装饰品错落有致地点缀着大殿。   浅青色的地毯从大门开始, 一直铺开到高台之上。   高台之下, 一名身穿白色盔甲的强壮将领跪在地上, 向高台的方向深深地低头,以一种认罪的姿势。   他没戴头盔,浅色的发凌乱地散落在宽阔的额头上, 几缕黏在颊边。   若是卡莫斯王或是骑帅泰纳尔在这里,定能认出,缩紧了肩膀一脸忐忑地跪在这里的中年男子正是率领加斯达德先锋大军攻入亚伦兰狄斯西境、甚至差点让第六军团覆灭的那名加斯达德统帅。   此时此刻, 这名勇猛的将领的额头竟是已经渗出汗来,脸色微微发白。   由此看得出, 他是多么的惧怕高台上的那人。   大殿尽头的高台,淡青色的轻纱幕布被系在两侧百合状的圆柱上, 垂落在白石砌成的光滑地面上。   有人站在那里, 俯视着跪在下方的将领。   这位加斯达德的王子有着一张冷峻的面容, 剑眉星眸,凤眸薄唇,目光带着冷意。   隐隐泛着流光的银丝散落颊边,衬得那肤色越发似霜。   当他站着不动的时候,整个人就像是一尊冰雪雕成的雕像。唯独那双淡紫色的瞳孔深处,仿佛无时无刻都有一簇火焰在燃烧着。   他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的下属,整个大殿就像是有无形的东西压迫下来,压得人难以呼吸。   跪着的将领面色又白了一分。   “你战败了。”   长久的死寂之后,加斯达德的王子提尔终于开口说话。   “你是加斯达德第一个战败的将领。”   他的声音就像是冰块的碎裂声,冷冷清清的,没有起伏,听不出一丝感情。   “你该明白,我将你召回来是为了什么。”   跪在下方的将领按在地上的手一抖。   他惨笑了一下。   虽然早就知道这位殿下性情冷酷,但是他还是抱着侥幸的心思回到这里。   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他缓缓地拔出腰侧的宽刃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他握紧剑柄,反转剑刃,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下一秒,宽剑重重刺下,血色在白石地面上溅开。   用剑贯穿自己胸口的将领倒在地上,停止了呼吸。   很快有人上前,将这具尸体搬走。   注视着自己的下属自尽,提尔站在高台上,俊美的脸神色淡漠,眼角都不曾动一下。   稍许之后,他转头,视线落在左侧的一名将领身上。   他叫了那个将领的名字。   “由你代替他,率领你的军队过去,接手他剩下的军队,继续攻打亚伦兰狄斯。”   那人怔了一下。   “王子,您不亲自去吗?”   “卡纳尔局势还不稳定,有消息说发现了卡纳尔王室的余孽在潜逃。”   提尔微微摇头,他说,“我会带其他军队先行返回卡纳尔王城,这边就交给你了,不要像他一样让我失望。”   “是的,殿下。”   那名将领俯身,深深地低头。   “我将为您而战。”   …………   ……………………   “其实我……我也喜欢赫伊莫斯!”   因为剩下的茶水卡莫斯王一口灌下去了,水量有点多,所以喷出的水也不少。   还有些水呛到到喉咙甚至于鼻腔里,让这位在战场上曾身中数箭也面不改色的狮子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你……咳咳、咳,你刚才、咳、说了什么?”   一边咳嗽,卡莫斯王还一边抱着自己听错了的幻想。   伽尔兰在卡莫斯王剧烈咳嗽的时候就赶紧上前,帮王兄拍打后背,听到卡莫斯王这么一问,他的脸色僵了一下。   咬咬牙,涨红了脸,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少年以极小的声音勉强从喉咙里迸出一句话。   “我说,我也……也是喜欢他的。”   勉强自己第二次说出这句话的伽尔兰最后一个字的余音都抖了一下。   是被郁闷的,还有些火大的。   赫伊莫斯喜欢他。   王兄赶走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在北地搞事情。   最后发展下去就可能变成亚伦兰狄斯内斗——   这两人弄出来的麻烦,偏生得由他来收拾善后。   而且还不能把真相说出来,只能自己背锅。   这让惯来善于甩锅给别人的伽尔兰在此刻憋屈得厉害。   只是,伽尔兰自己知道自己是憋屈成这样的,可在卡莫斯王眼中……   咬牙,是因为紧张。   涨红的脸,是因为表露心迹而露出的羞涩神色。   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微弱的声音,是因为紧张不安。   ……   综上,得到的结论就是,他的王弟是真的喜欢赫伊莫斯,而且还是情根深种的那种。   狮子王捂住胸口。   他觉得他惯来强壮有力的心脏在这一刻有些不太好。   他的王弟啊。   从小小的一团,被他捧在手心里宠着养大的,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终于长成了一个丰神俊秀的少年。   他小心翼翼地守着护着……却特么地被一只潜藏在后方的饿狼给偷偷叼走了!   卡莫斯王痛心疾首,只恨不得捶胸顿足。   “王兄,你能把赫伊莫斯召回王城来吗?”   看着王兄那张阴晴不定的黑脸,伽尔兰心里直打鼓。   他都做到这个地步,甚至不惜坑了自己,这要是还不能把赫伊莫斯弄回王城,可就赔大发了。   一想到这里,少年就眼巴巴地看着卡莫斯王,等着王兄做出的最后决定。   别想!   一辈子都别想!   就让他在北地的风雪里冻一辈子吧!   卡莫斯王很想这样咆哮。   但是,当他一抬眼,看到自己的小王弟那副小心翼翼、一脸紧张不安却又带着期待地看着自己的让人心疼的模样……   啊啊啊,心好痛。   无比想让赫伊莫斯那混账东西滚,滚得远远的,最好再也不出现在自己和伽尔兰眼前。   但是……还是舍不得让自家小王弟难过。   卡莫斯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用那一口气将心里的怒火尽数压了下去。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似乎平静了下来。   他看着伽尔兰,一手搭在身边的桌子上,一手伸去摸了摸伽尔兰的发。   伽尔兰也看着他,金色的瞳不断地轻动着,紧张的,期盼的。   “王兄……”   卡莫斯王对伽尔兰温和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了。”   他说,   “不要担心,伽尔兰,我没有生气。”   他摸了摸他那明显在不安的王弟的头,柔声道。   “我只是有些吃惊而已,并没有生你的气。”   因为他的安抚,少年的神色似乎平静了一些。   卡莫斯王温和地笑着,一边轻抚伽尔兰的鬓发,一边说下去。   “我知道你的心思了,赫伊莫斯的事情我会仔细考虑。”   “但是,现在还在战场,所以等这一仗打完我们再商量这件事,好吗?”   卡莫斯王用自己最温柔的语气轻言细语地哄着他的王弟。   “伽尔兰,你这段时间都在四处奔波,又刚刚赶到这里,一定很累了,现在先回去好好休息,好吗?”   少年眨眨眼。   他看着王兄对他露出的笑容,很乖地点了点头,听话地起身回去休息。   卡莫斯面带微笑,目送伽尔兰离去,神色温和。   当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那一瞬,卡莫斯那张笑脸上的肌肉再也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   突然,咔吧一声。   那是木桌边再也承受不住摧残,被卡莫斯王的手指硬生生捏得断裂开来发出的响声。   前一秒那‘和善’的笑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独自一人待在营帐里的狮子王手臂上肌肉暴起。   他的手指紧攥着被自己掰下来的桌子木块,满眼凶光。   赫、伊、莫、斯!   …………   阿嚏——   遥远的北地城堡里,在严寒的冬日中,只穿着一件无袖束腰短袍在训练场中磨练躯体和武艺的赫伊莫斯突然重重打了个喷嚏。   夹带着细碎冰屑的北风掠过他的身边,从他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的褐色肌肉上吹过。   赫伊莫斯停下动作,向前走了几步,将挂在墙壁上的外衣穿上。   漆黑的发丝被汗水浸湿了几缕,贴在他的颊边。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从他唇前散开。   他转头,金红色的眸向南方看去。   这一次的大战,他万军之中取盖述统帅的性命,先不说声名更进一步,最重要的是得到了北地军团统帅赫亚的信赖,   赫亚开始对他放权,让他独掌一军。   那么,接下来……   目光深邃地仰望着飘着雪珠的阴暗天空,赫伊莫斯抬起手,还残留着被火烧伤的疤痕的手指轻轻地抚摩着耳垂上那个粗糙的青金石耳环。   “伽尔兰……”   一声低低的喃语。   若有若无,微不可闻。   在出口的一瞬间,就随着吐出的浅浅热气被猛地吹来的北风刮走,消散无痕。   …………   ……………………   阿嚏!   回到西部边境,亚伦兰狄斯大军的驻扎营地里,正在一座营帐里打转的少年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感冒了?   他揉了揉鼻子想着。   他以凯霍斯心腹下属的身份跟过来,此刻自然是待在身为骑帅的凯霍斯的营帐里。   而凯霍斯现在正按照卡莫斯王的命令,去了被打得半残的第六军团,将那些剩余的将士整编进他所率领的第三军团。   因为第三军团的步兵都留守在王城,他只带了军团里的骑兵出来,正好将第六军团的士兵补充进去。   伽尔兰自从回到营帐里后,就开始一圈一圈地转悠。   一想到赫伊莫斯肯定会在北地那里搞事情,他心里就慌得不行。   他琢磨着,要不然他写封信给赫伊莫斯寄过去,安抚那家伙一下?   唔……赫伊莫斯那人绝对不是一封信就搞得定的……   没办法了。   实在不行,等这一仗打完将加斯达德人赶出国境后,他就亲自往北境那边走一趟,等见到赫伊莫斯后,他就说点软话,哄一哄,让其不要乱来。   赫伊莫斯喜欢他,所以他亲自出马的话,应该很容易将赫伊莫斯哄回王城来……   …………   等等。   伽尔兰突然觉得他这个思维似乎很不对劲。   这办法……怎么看怎么像是……   美人计?   ……   所以,他这算是为国献身吗?   ……   …………   ………………   心累,不想说话。 第193章   加斯达德的先锋军被卡莫斯王击溃, 随后退到了边境地带驻扎了下来, 看起来并没有就此撤退的意思。   没过多久,他们的后续军队就来到边境, 与先锋军汇合。   本来, 先锋军被卡莫斯王的大军击溃之后,亚伦兰狄斯的兵力已经压过了加斯达德人,但是随着后续军队的到来, 加斯达德人再一次在兵力上压过了卡莫斯王。   同时亚伦兰狄斯人也探听到, 加斯达德大军换了新的统帅。   让卡莫斯王有些遗憾的是,这个新的统帅并不是这段时间以来声名崛起的那位加斯达德王子,提尔。   这位提尔王子以一己之力,率领加斯达德大军一路往东南进攻, 一口气灭了好几个国家,里面还包括大国卡纳尔。   加斯达德人这一路打下来从未曾尝过败绩, 虽说一方面是因为加斯达德人战斗力强大,而另一方面, 这位让所有加斯达德人都俯首听令的王子本事肯定也不小。   卡莫斯王还跃跃欲试着, 想与这位刚崛起的强敌打一仗, 试试对方的斤两, 谁知提尔王子却没有亲自前来亚伦兰狄斯的战场,实在让人遗憾。   现在亚伦兰狄斯的西部边境地段上,处于两军对垒的状况。   加斯达德人胜在兵力和单兵战斗力上。   而亚伦兰狄斯的优势则是在于骑兵较多, 灵活性以及战术性更强, 还有一个天下闻名的威猛的狮子王压阵。   双方对比乍一看势均力敌。   不, 由于兵力压制,亚伦兰狄斯还要稍逊一筹。   虽然亚伦兰狄斯的北境和东境的战争都已经暂时告一段落,但是都只是暂时,这两处都要镇守边境,不可能抽调兵力去西境支援。   此时此刻,大陆上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西境。   许多人在等待着,许多国家也在等待着,想要看到老牌的大陆强国亚伦兰狄斯和新兴强国加斯达德这一战的结果。   是称雄已久的雄狮之国将挑衅者驱逐。   还是从极北之地来的白熊咬伤雄狮,取代其成为大陆一霸。   伽尔兰到这个时候也有些紧张。   虽说卡莫斯王兄的确很强大,但是对手是加斯达德人——那个灭亡了亚伦兰狄斯的国家。   所以,在这一场大战之前,身为大军主宰者的卡莫斯王该吃吃该喝喝,一副镇定自若、毫无压力的模样,反而是伽尔兰紧张得连续几个晚上没睡好觉,黑眼圈都出来了。   这种紧张的时候,他都不敢去催卡莫斯王兄关于赫伊莫斯的那件事了。   但是,伽尔兰这个表现在卡莫斯王看来——那就是自家王弟又乖巧又懂事,不愿意拿烦心事打扰他,却在晚上暗自伤神,弄得黑眼圈都出来了。   这个发现登时就气得卡莫斯王每顿饭都多吃了一大碗。   他要养精蓄锐,多蓄积些力气,然后在开战之后将全部的怒火都发泄在加斯达德人身上——   他要一个打十个!   毕竟,赫伊莫斯那个臭小子不在眼前,自家小王弟又舍不得教训,只能算那些在这个时候撞上来的加斯达德人倒霉了。   很快,这一场举世瞩目的大战爆发了。   明亮的阳光照亮了整个大地。   当嘹亮的号角声响彻天空之时,在战场上,数不清的战士如洪流一般涌动起来。   人眼远远地看过去,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   站在高处俯视下去,就能看见那身穿白色盔甲的加斯达德战士和一身黑红色皮甲的亚伦兰狄斯士兵密密麻麻地纠缠着。   颜色相异的两只大军重重地撞在一起,就像是两头猛兽咆哮着,迎头撞上,露出獠牙和利齿,凶狠地厮杀在一起。   白色的旗帜和火红的旗帜在各自的大军上空飞扬。   伽尔兰骑马立于山丘之上,俯视着下方那一望无际的战场。   鲜血四溅,血肉横飞。   残肢断臂比比皆是,大地上尽是横七竖八躺着的尸首。   血腥的气息迎面扑来,战场大地上,生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亡。   少年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他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仍旧是以一个普通将领的身份跟在卡莫斯王的身侧。   他虽然经历过托泽斯城的海战,还有不久前与伊斯军的战争,但是那都是比较普通的战争,规模只有数万之人而已。   而此刻在他眼前展开的,是十几万大军的战场。   别说看清此刻的战况了,他甚至连战场的边缘都看不到。   这一刻,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肩上,让伽尔兰有种难以呼吸的感觉。   那并不是畏惧。   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对这个庞大的战场以及战争的敬畏和沉重感。   从战场上传来的极大的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让他浑身都因为紧张而绷紧了起来。   而且,不止是他一个人如此。   伽尔兰的目光从身边扫过。   他清楚地看到,他的身边,所有人的脸色都已经变了,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在场的人都逃脱不掉战场这股无形的、令人为之颤栗的压迫感。   气氛一时间变得凝重了起来,四周的空气像是在这一刻化为沼泽,让人寸步难行。   四周很安静,只能听见那一声又一声或长或短的沉重呼吸声此起彼伏。   就在伽尔兰被这种沉重的氛围感染,不自觉浑身绷紧的时候。   突然,那骑马站在前方的卡莫斯王回头,看了他一眼。   “不用多想。”   他说,对伽尔兰扬眉一笑。   “跟着我。”   说完这句话,卡莫斯王转回头。   威严的王骑马立于所有人的最前方。   那双如雄狮般的威目亮得惊人,映着阳光的棕发散落在他的颊边。   火红的披风在他身后,在所有人的眼前飞扬。   阳光落在那个伟岸的身躯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背影上。   他高举起手臂。   红底金纹的狮子旗在他身后的高空中被狂风吹得簌簌作响。   突如其来,那只强壮的手臂重重挥下。   亚伦兰狄斯的王的手指向前方。   敌人的方向——   “亚伦兰狄斯!”   凝聚在众人周身如沼泽一般令人泥足深陷的空气在狮子王的这一声怒吼中粉碎。   就像是那一声怒吼破除了战场给予所有人的枷锁。   “亚伦兰狄斯——!!!”   无数银亮的枪尖直指天空。   无数骏马的前蹄高高抬起,发出高亢的嘶鸣。   无数亚伦兰狄斯人的嘶吼声汇聚在一起,仿佛将天地也为之撼动。   马蹄奔腾,众人纵马俯冲而下,跟在那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的卡莫斯王身后。   狂风呼啸而过,掀起卡莫斯王棕色的发,露出他额前如火焰般鲜红的沙玛什的符文。   他那一头棕发就像是雄狮的棕发在空中飞扬。   窒息的气氛被打破。   沉重的压迫感一扫而空。   身体的血液在沸腾,像是有什么从身体最深处汹涌而出,让人爆发出无以伦比的力量——   伽尔兰与众人一同追随在卡莫斯王的身后,冲向战场。   前方那个魁梧的背影就像是引领一切的旗帜。   只要有他在,亚伦兰狄斯人便无所畏惧。   伽尔兰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卡莫斯王会被视为亚伦兰狄斯的信仰。   这个伟大的王者,他带领着亚伦兰狄斯人冲出了黑暗。   他带来的不止是胜利,还有勇气。   他将勇气带给了他的子民。   他将希望和不屈的意志重新带回了一度被绝望笼罩的亚伦兰狄斯的人间。   卡莫斯   亚伦兰狄斯的英雄。   他的子民的神灵。   …………   大战落幕。   亚伦兰狄斯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加斯达德大军被彻底击溃,被卡莫斯王赶出西部边境,驱赶回卡纳尔的国境中。   横行一时的加斯达德人的不败之名在亚伦兰狄斯终结。   狮子王的威名再一次响彻整个大陆。   战后,亚伦兰狄斯军的辅兵正在清扫战场,救助伤员。   将领们正在做战后的统计以及收尾工作,而大战一场的士兵们此刻都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狼吞虎咽着送来的食物。   将入侵者赶出国土这个胜利的结果让他们笑逐颜开,神色放松地和身边的同伴谈笑着。   这时,有人快步走进了营地深处那座最大的营帐。   “尤纳斯叔父。”   卡莫斯王露出笑容,伸出双手紧紧地将来人抱住,还亲热地拍了拍那人的背。   他说,“你果然又来了。”   那是一位鬓角微白的老人,面容硬朗,深目高鼻,轮廓棱角分明,和卡莫斯有些许的相似。   和卡莫斯差不多高大壮实的身躯挺得笔直,行走时龙行虎步,精神奕奕,虽说已经年近五十,但是只是额头上多了几道皱纹,看起来不过四十多而已。   看他那身姿挺拔的模样,显然也是习惯行军打仗之人。   尤纳斯,是去世的先王的堂弟,虽说有王室血脉,但是当年在先王麾下也是一员征战沙场的大将。   后来被赐予了一座大城,成为了城主。   卡莫斯王称呼他为叔父。   卡莫斯刚才之所以说‘又来了’,是因为十多年前,他不顾众人劝阻独自率领大军前往边境抵抗多国联军时,大家都不看好他,不少血缘继承式的城主都在一边观望,而唯独这位尤纳斯叔父二话不说,第一个率领自己的私人军队赶赴战场,和他并肩作战,一直到将那些入侵者全部赶出去为止。   两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卡莫斯王无论在何种场合都会称其为叔父。   被卡莫斯王一把抱住,尤纳斯那双粗粗的浓眉一扬,抬起右手也用力拍了一下卡莫斯的后背。   “我当然得来。”   他说,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   “亚伦兰狄斯可不是能随便让外人进来的地方。”   听到叔父这么说,卡莫斯王笑了一下。   他想起十多年的那场战争里,他问他为什么要来战场,这位叔父也是像今天这样,气哼哼地说——亚伦兰狄斯哪能随便让外人撒野!   而十多年之后,这一次,就算已经年近五十,为了驱赶入侵者,他这位叔父依然毫不犹豫地赶来了战场。   而正是因为有尤纳斯叔父带来的两万精锐骑兵埋伏在一旁,在加斯达德人死抗、战场处于僵持状况时,这些伏兵突然从一侧突袭,这才让加斯达德人这么快溃败。   这么多年过去了,尤纳斯叔父还是老样子。   卡莫斯王有心和许久不见的叔父细谈,回头就让营帐里的那四位骑帅都先行离开。   几位骑帅躬身退下。   其他人经过尤纳斯身边时,他都是含笑打量着他们,可是唯独凯霍斯经过他身侧时,他收起笑,皱了下眉。   “这就是那个自称是太阳的骑士的家伙?”   等人走了,尤纳斯皱着眉对卡莫斯王说。   “未免也太狂妄了。”   卡莫斯王失笑。   他这个叔父真的还是老样子,喜欢脚踏实地勤勤恳恳的人,最看不得那些像是花孔雀一样拼命开屏炫耀自己的年轻人。   看得出来,叔父颇不喜凯霍斯。   他也懒得争辩,反正这么多年来尤纳斯叔父的喜恶也改不了。   所以,卡莫斯只是笑了一下,亲手倒了杯茶递给叔父。   因为尤纳斯侧着身,卡莫斯王递过来的茶杯更接近他的左手,一般人会直接用左手接住,可是尤纳斯却是转了半个身子,用右手接过茶杯。   看到这一幕的卡莫斯王脸上的笑敛去,目光落在尤纳斯的左手上。   “尤纳斯叔父,你的左手还是……”   十多年前的战场上,在一次极度危险的战争中,中了埋伏的卡莫斯王差点丧命,是尤纳斯叔父扑上来为他挡了一刀,保护了他。   但是尤纳斯的左手却因此废掉了,虽说还能活动,但是连个杯子重的东西都拿不了。   尤纳斯不在意地挥了挥左手。   “陈年往事就不用提了,反正这么多年过去,对我也没什么影响。”   他喝了一口茶,那张和卡莫斯有些相似的方脸爽朗一笑。   “用我一只手换得亚伦兰狄斯这么多年的安稳,划得来。”   他的目光从卡莫斯身上扫过,突然颇为感慨。   他说,“陛下,如果先王还在,一定会为您而骄傲。”   “这是当然的,我这么优秀。”   卡莫斯王回答,一脸理所当然。   尤纳斯:“…………”   营帐中,许久未见的两人的谈话一直持续到深夜。   …………   ……………………   战争结束,为了收尾又多停留了两天。   在大军即将启程返回王城的前一天晚上,卡莫斯王将伽尔兰叫来。   “伽尔兰,既然你希望赫伊莫斯回来,等北境的形势稳定之后,我就下令将他召回王城。”   “真的吗,王兄!谢谢你!”   得偿所愿的伽尔兰因为兴奋过头,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王兄。   啊啊啊,终于把这件事解决了!   伽尔兰兴奋不已。   不用再提心吊胆地想着赫伊莫斯现在黑化到什么程度了,也不需要他用美人计……呸!是不用去哄人了。   动作轻柔地拍了下伽尔兰的后背,搂着怀中自家可爱的小王弟,低头将鼻子埋入柔软的发丝中,卡莫斯王也很高兴。   但是,想起他刚才说完时伽尔兰一下子就亮起来的眼睛,他心里一时间又酸水直冒。   因为成功地阻止了亚伦兰狄斯未来可能的内斗事件,大大地松了口气的少年在王兄怀中蹭了蹭王兄的胸口,眼都弯了起来。   太好了。   他想。   终于可以让赫伊莫斯回来了。   ……赫伊莫斯也不会那么难过了……   除了阻止内斗之外,这个隐藏在心底深处的隐秘念头在伽尔兰心底一闪而过,又被他有些慌乱地强行压了下去。   放下心后,他又觉得有些奇怪。   “王兄。”   “嗯?”   “你……不生我的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要生也是生赫伊莫斯那个臭小子的气。   卡莫斯王心想。   “我是王太子,我必须要成婚生子的,我以为你肯定会生气……”   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就做好了和王兄硬怼一段时间的准备,没想到王兄竟是二话不说就顺着他的意思答应将赫伊莫斯召回来。   “无所谓。”   “啊?”   “不成婚生子也没事,你王兄我也没成婚生子,还不是一样做王太子,一样做王。”   伽尔兰:“…………”   揉了一下错愕地看着自己的伽尔兰的脑袋,卡莫斯王轻描淡写地一笑。   “伽尔兰,让不情愿的你继承王座,这已是我的私心和强求,除此之外,我再也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情。”   他柔声说。   拨开怀中少年额前被染黑的发,卡莫斯王低头,一个轻吻温柔地落在他的王弟的额头上。   “我是你的王兄,也是你的守护者,只要是你的决定,你想做的……无论是怎样的事情,记住,伽尔兰,就算全天下的人反对,我也会站在你这一边。”   伽尔兰仰着头,金色的眸映着卡莫斯的影子。   他突然低头,再一次紧紧地抱住了卡莫斯。   他将自己的脸埋入卡莫斯的胸口,蹭了一下,像个撒娇的孩子。   卡莫斯王神色宠溺地抚摩着他的头。   孩子有自己的意志,也有自己的决定。   只要是伽尔兰想做的,他都不会阻拦。   伽尔兰想让赫伊莫斯回来,他就将赫伊莫斯召回来。   ……大不了等那小子回来,就每天打…不,是每天训练一次。   唔,似乎少了。   年轻人需要更多的磨练。   狮子王在心里琢磨着。   干脆就将对那小子的训练当成是饭后的消食运动。   一天揍三顿。   嗯,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第194章   整合了第六军团残军的第三军团暂时留在西部边境守备, 依然由骑帅泰纳尔统帅。   亚伦兰狄斯的大军凯旋,启程返回王城。   亚伦兰狄斯大败加斯达德人, 将其赶出国境的消息也早已传遍了整个亚伦兰狄斯, 并向境外发酵传播。   众多国家无不纷纷感慨这个骑兵之国的强悍, 以及狮子王的不败战绩。   意拉, 是一座靠近西部边境的规模较小的城市。   它位置较偏僻, 偏离了连接亚伦兰狄斯和卡纳尔两国的交通要道,而且地处山区, 山路崎岖难走,因此并不怎么繁华,城中的居民大多都以耕种、打猎以及小贸易为生。   但是就算偏僻,胜利的消息也很快就传到了这里,身为亚伦兰狄斯人,当然都会为这场大战的胜利而感到骄傲。   很快, 喜庆的气氛在整个城市中蔓延开来。   城市中一个普通的旅馆之中, 一个满心欢喜的声音在楼上的某个房间里响起。   “真的吗?亚伦兰狄斯打败了加斯达德人?”   说话的是一位年轻的男孩, 看起来不过八九岁大, 圆圆的脸上还满是稚气,可是那双湛蓝色眼睛被浓浓的阴影笼罩着,沉溺在黑暗中, 看不到孩子本该拥有的天真和清亮。   他躺在床上, 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靠坐在床头, 一张脸烧得通红, 时不时地还咳嗽几声。   “是的, 主人。”   单膝跪在床前的中年男子沉稳地回答。   当初,他和他的同伴一路护着小王子从卡纳尔逃到亚伦兰狄斯,到了这里就只剩下八名侍卫,其他的人全部折损在半途中。   他们不敢从方便的交通要道上过,走的都是偏僻的路,所以才路过这座山区的偏僻小城。   本打算一口气到达亚伦兰狄斯的王城,没想到小王子竟是因为遭受过大的打击、再加上日夜兼程,一到这里就发了高烧,医师说再继续赶路会有生命危险。   不得已,他们只能暂时停留在意拉城。   谁知小王子刚养了几天病,突然传来了亚伦兰狄斯被三面夹击、边境岌岌可危的消息,这让原本撑着一口气到这里的西亚遭到了极大的打击,病情越发严重,一直卧床不起,整个人也萎靡不振,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精神气。   骑士们心急如焚,却又无法可想。   直到刚才听到的亚伦兰狄斯大胜的消息,一直都没精神的小王子眼底才重新点燃了火光。   “太好了……太好了!哈哈哈哈,加斯达德人,他们也有今天!”   西亚哈哈大笑,他攥紧成拳的手重重地捶打着床沿。   孩子的眼盯着眼前的虚空,迸出仇恨的光芒。   该死……那些加斯达德人全部都该死!   最好全部都死掉!   等他长大了,他会亲手杀死所有的加斯达德人!   “我就知道,狮子王一定能打败他们,他们才不会是亚伦兰狄斯的对手。”   说到卡莫斯王,孩子脸上的仇恨褪去,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满脸都是希冀之色。   他一脸期盼地说:“我要去王城,去见卡莫斯王,我要他教我,怎样才能打败那些家伙——”   “是的,殿下,卡莫斯王是最英勇最强大的人,加斯达德人不会是他的对手。”   看着精神起来的小王子,忠诚的骑士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   他说,“所以,您一定要尽快好起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前往王城,请求卡莫斯王帮我们复国。”   虽然卡纳尔已经亡国,但是小王子手中拥有卡纳尔王室历代藏起来的宝藏,那是一笔数额可观的财富。   他们可以用这笔财富换取卡莫斯王的帮助,有了亚伦兰狄斯那强大的骑兵的帮助,他们一定能将该死的加斯达德人赶出卡纳尔,恢复卡纳尔的荣耀!   骑士在心底如此坚信着。   床上的小孩也神色坚毅地点了点头,他的眼底深处,希望的光在闪动着。   报仇。   为父王、王兄、还有王姐他们报仇。   还有,一定要复国!   他不会忘记王姐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   他是卡纳尔王室最后的后裔。   …………   ……………………   卡莫斯王率领他的亲卫军军团返回王城,同样的,赶来支援他的尤纳斯也要率军返回自己的城市。   因为在返回王城的路上会路过尤纳斯的城市,茹达斯城,所以尤纳斯和卡莫斯王一路同行。   当卡莫斯王驾临茹达斯城的时候,城门大开,留守在城市的士兵全部出城列队迎接王的到来。   整个茹达斯城都陷入了欢腾之中,几乎所有城民都涌出来,万人空巷。   当卡莫斯王骑马走在茹达斯城宽敞的大道上时,拥挤在道路两侧的众人们激动地挥舞着双手,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数不清的鲜花被抛到空中,撒落在道路上,或是落在亚伦兰狄斯将士们的身上。   那高亢的欢呼声回荡在城市上空,久久挥之不去。   一场盛宴在茹达斯城中心那座巨大的城堡中展开。   无数美食佳酿如流水般送上宴席,石柱上的灯火将整个大殿照得亮堂堂的,宛若白日。   为了庆祝胜利,今晚是彻夜的狂欢。不止是将领们能在今晚尽情地享用美食美酒,还有美丽的侍女们服侍,就连驻扎在城市一角的军营里的亲卫军团也被送去了大批的鲜肉蔬果。   卡莫斯王毫不客气地接受了他的叔父为他举行的盛宴。   他坐在主位上,尤纳斯城主坐在他的身侧。   卡莫斯的心情很好,对于宴会中众人的敬酒来者不拒。   他向来千杯不醉,即使喝了不少,依然精神奕奕。   一脚踩在座位上,姿态慵懒地斜靠在软枕上,他金棕色的虎目扫过着大殿中的众人,不见丝毫醉意,精光四射。   就像是懒洋洋地盘踞在高座上的雄狮扫视着它的领地,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嘴角虽是含笑,却是不怒而威。   他含笑的目光落在坐在大殿一侧的凯霍斯身上。   虽然坐在那里的金发骑士心里清楚,卡莫斯王是在看他身边那个空着的位置——隐藏了身份的王子该坐着的地方,但是,看在其他人眼中,卡莫斯王就是在看他。   而且,在宴会中,卡莫斯王频频看向凯霍斯所在的地方,看得出来,这位烈日的骑士颇得王的宠幸。   一想到这一点,众人投向凯霍斯的眼神越发热情了几分。   然而,在众人的眼神都变得热情的时候,唯独坐在上面侧位的尤纳斯看着凯霍斯的目光中透出不喜。   凯霍斯并没有察觉到尤纳斯城主不喜的眼神,和卡莫斯王对视一眼之后,他微微点头,然后站起身来,离开了宴会厅,到外面寻找消失了好一会儿的伽尔兰王子。   在询问了路上多个下仆之后,凯霍斯来到了宴会大厅的后侧。   大殿里面热闹非凡,后面的庭院在夜幕中却是静悄悄的,人迹罕至。   伽尔兰就坐在长廊的栏杆上,漂亮的脸上映着一层如水般的细碎月光。   白皙的侧颊上,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纤毫毕现。   他坐在那里,一副轻松惬意的模样,哼着奇怪调子的歌。   那悬空的小腿像是孩子一般在空中晃动着,少年时不时地往嘴里塞一口小零食,腮帮子一下一下地咀嚼着,看着实在让人觉得可爱。   那模样让找过来的凯霍斯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您偷偷躲到这里来了。”   他笑着走了过去。   坐在栏杆上的伽尔兰转头,黑夜中越发显得明亮的金眸瞅着凯霍斯。   “里面人太多,被人发现就麻烦了,毕竟‘王太子’现在应该呆在王城里养伤。”   他一边说,一边又往嘴里塞了一块小甜饼,嚼嚼嚼。   “您在哼什么歌?我似乎没听过。”   “我家乡的小调。”   “伊尔米亚城的民谣?”   “……差不多。”   少年继续往嘴里丢一块小甜饼,继续嚼。   “您现在的心情似乎很不错。”   凯霍斯一点也不客气地从王子手中的油纸袋掏出几块小甜饼,丢进自己嘴里,一起嚼。   “嗯,是不错。”   伽尔兰金色的眸弯弯的。   “该打跑的都打跑了,该解决的事情也解决了,亚伦兰狄斯又安稳下来,我和王兄即将凯旋。”   ……还有,赫伊莫斯也可以回来王城了。   反正他的心情莫名的就很好。   少年说着,那笑脸就像是他手中拿着的小甜饼一样,暖暖的,甜甜的。   那种香甜的滋味仿佛能渗透人心,让凯霍斯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   他又往嘴里塞了一块小甜饼,身体往旁边的圆柱上一靠,脸上也露出惬意的神色,和王子一起享受起远离身后喧闹的宁静来。   ……   ………………   虽然已经到了深夜,热闹的宴会还在继续,而且比刚开始时更加闹腾了几分。   因为卡莫斯王和城主尤纳斯在中途就先一步离席了,上位者的离去让时刻注意着自己言行的众人放松下来,放开手脚,开始肆意地享受晚宴。   刚喝到一半的卡莫斯王并未就此回去休息,而是和他的叔父一同来到城堡上面的房间。   一间装饰颇为豪华精致的待客室,那是尤纳斯专门接待重要客人的房间。   窗子敞开着,水一般的月光流淌进来,和房间里的灯光混合在一起。   夜晚的凉风吹进来,掠过卡莫斯王微醺的脸,让那散落在颊边的棕发飘动了几下。   他惬意地坐在窗边享受着习习凉风,接过尤纳斯递过来的一杯解酒的热茶,喝了几口。   “尤纳斯叔父,你想跟我说什么?”   他一边喝,一边笑着问。   老城主站在卡莫斯王身前,那张硬朗的脸上,两侧斑白的鬓发在月光下似乎又白了几分。   他看着卡莫斯王,粗眉紧皱,目光灼灼。   “卡莫斯王,您为什么要将那个叫凯霍斯的人晋升为骑帅?”   “嗯?”   “您应该知道【骑帅】在亚伦兰狄斯意味着什么,它对将士们来说是无上的荣耀,为什么您轻易将这个荣耀给予那样一个狂妄的家伙?”   老城主开口就毫不客气地指责凯霍斯,语气生硬至极。   “那家伙假借沙玛什之名,沽名钓誉,有什么资格成为骑帅?”   看着满脸不悦的尤纳斯,卡莫斯王皱了下眉。   他虽然看出尤纳斯叔父对凯霍斯有些不喜,但是没想到竟是不满到这样的程度。   “尤纳斯叔父,以凯霍斯的功勋,他早已有资格晋升骑帅。”   尤纳斯的目光如利刃一般,盯着卡莫斯。   “他没有资格成为骑帅,卡莫斯王,无论他立下多大的功勋都没有那个资格。”   他说,语气强硬,一字一句像是钉下来。   “他是白种!”   他斩钉截铁地说。   “白种没有资格成为骑帅,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您不该打破这个惯例。”   卡莫斯王的呼吸一顿。   他皱眉看着尤纳斯,目光中满是复杂之色。   白种。   那是自恃为高贵血脉的褐肤上级贵族们对白肤者的蔑称。   卡莫斯王一时竟是无言,只能神色复杂地看着尤纳斯。   而老城主则是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平息自己身体里的怒火。   稍许之后,他似乎平静下来,低下头,单膝跪在卡莫斯王身前。   “请宽恕我对您的冒犯,陛下。”   “可是您不该这么做。”   “您不该忘记,亚伦兰狄斯王室千百年来传承于世的荣耀。”   他说,语气沉重。   “您不该忘记,我们身上流着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血脉,您不能辱没了它。”   他看着卡莫斯王的目光中写满着沉痛。   “您做出了错误的决定,那个决定会侮辱您的伟大之名。”   卡莫斯王坐着,那杯喝了一半的热茶早已被他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他俯视着跪在自己身前的尤纳斯,目光沉沉。   他问:“你想说什么,尤纳斯。”   跪在地上的尤纳斯仰起头,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卡莫斯王。   他的双目炯然有神,仿佛有风暴肆虐其中。   “伽尔兰王子不足以担起重任。”   他毫不躲避地和卡莫斯王对视。   他说,“请您废除现在的王太子,召回赫伊莫斯,改立他为王太子!”   “尤纳斯!”   在尤纳斯的话刚刚落音的一瞬间,一声低喝,卡莫斯王拍桌而起,陡然变得锐利的目光逼视尤纳斯。   他站在那里,这一刻,从他周身散发出的,是不可冒犯的王的威严。   “这不是你该干涉的事情。”   狮子王低沉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看在过往的份上,我宽恕你这一次,但是不会有第二次。”   卡莫斯王的话让跪在地上的老城主僵了一下,他放在膝上的手在攥紧,死死的,用力的,手背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他低头,散落下来的额发掩盖住他的眼窝,让人看不出他那一点点变得深沉的目光。   “……您已经决定了?”   好一会儿之后,尤纳斯低声问,他的语气竟是莫名带上了一分悲伤的痕迹。   “不要再说了,尤纳斯。”   卡莫斯王起身,锐利目光俯视着尤纳斯,他甚至已经不再喊叔父这个称呼。   “我说过,你对王太子的冒犯,我不会宽恕第二次。”   “……”   尤纳斯沉默稍许。   他闭上眼,将眼底那抹遗憾掩盖。   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目光只剩下冷意。   “既然您不听忠言,坚持要走上错误的道路……那就怪不得我了,陛下。”   卡莫斯王皱眉,刚要说什么,突然身体里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那五脏六腑都仿佛被刀动绞般的剧痛让他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他屏住一口气硬生生地撑住,却仍旧是踉跄了一步。   心脏在不正常地跳动,一阵阵剧痛从身体内部席卷而来,扩散到整个身体。   血气上涌,他捂住胸口,张口重重地喷出一口血。   身体这种状况简直像是……   心里猛地一震,卡莫斯王抬眼看向一侧。   桌案上,只剩下半杯的热茶还在缓缓地冒着热气。   那是刚才被尤纳斯亲手递过来的解酒茶。   “尤纳斯……你!!” 第195章   四肢几乎都已被麻痹, 身体里一阵又一阵剧烈的绞痛在涌动着,若是换成普通人,恐怕早已痛得满地打滚, 可是卡莫斯王依然站着。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身体, 站立着,哪怕额头已是青筋暴起,那张刚毅的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   他站着,身躯笔挺, 巍然而立,如耸立大地的高山, 如指向天空的褐松,   哪怕脸色苍白, 嘴角渗出的鲜血还在缓缓地流淌着,但是无人可否认,只要他还站在那里, 就让人从心底里感到畏惧。   重伤的雄狮,依然是万兽之王。   无人可抹去他的威严。   无人敢不畏惧他的存在。   “我信任你,尤纳斯。”   一双虎目深深地注视着尤纳斯, 卡莫斯眼中的震惊、以及爆发的怒意已全部散去。   他看着尤纳斯的眼神在这一刻冷静得可怕。   “我信赖着那个曾经和我并肩而战的战士, 我信赖那个为了守护亚伦兰狄斯不惜性命的英雄……”   说到此处,卡莫斯王的声音顿了一下,竟是失音了一瞬。   他语气冷漠, 可是从他这一瞬的失音, 可以感受到此刻他心底深处那种难以言喻的痛苦。   “可是, 尤纳斯,你的所作所为让我的信任成为了一场笑话。”   卡莫斯王继续说。   到了现在,他的眼看着尤纳斯的眼中已经没了怒意,就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看着一个卑劣的敌人。   除了冷漠,再也没有其他。   “你背叛了我,背叛了你的王,更背叛了亚伦兰狄斯。”   在卡莫斯低沉的声音中,一直跪在地上的尤纳斯缓缓站起身,抬头和卡莫斯对视着,明亮的灯光落在他颊边斑白的鬓发上。   “我背叛了您,可是我没有背叛亚伦兰狄斯。”   他看着卡莫斯,目光灼灼。   “我别无选择。”   尤纳斯说。   老人的脸色看起来很平静,并没有作为一名背叛者该表露出的不安和窘迫。   因为在他自己看来,他并非背叛者。   他坚信着自己的忠诚和正义。   “这一切本能避免,我们本可以不用走到这一步。”   “只要您刚才答应我,废除现任王太子,改立拥有尊贵血统的赫伊莫斯王子,我就会在您毒发之前把解药给您服下。”   老人沙哑的声音宛如低低的叹息声。   “这样一来,就什么都不会发生……我的陛下,我依然是您最忠诚的下属,我们之间依然会和以前一样,什么都不会改变。”   卡莫斯王没有说话。   他抿紧了厚唇,月光从天窗照进来,在他棕色的发丝中跳动着。   他垂下眼来,阴影笼罩在他的眼窝上,他紧皱着眉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尤纳斯上前一步,伸手拿起那还冒着热气的半杯茶水。   然后,他一抬手,缓缓地将这剩下的半杯茶水倒在地上。   寂静无声的房间里,细细的流水从高空掉落,然后被褐色的地毯吸收得干干净净。   “我的陛下,您曾是一位伟大的王者,你曾经一力挽救了亚伦兰狄斯,您无愧您身上流淌着的众神的血脉。”   老人说,“我曾以您为傲。”   “这么多年来,我从不后悔当初我为你挡的那一剑,哪怕我因此永远地失去了我的左手。”   “可是,漫长的时光已经将您改变。”   “您忘记了您的身份,忘记您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忘记自古以来传承下来的亚伦兰狄斯的荣耀。”   “到了现在,您甚至已经开始遗忘众神的旨意。”   老人说,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审判一般。   从一开始的感慨、叹息,一点点变得冷硬,变得无比的严厉。   他就像是在代替众神审判着这位大逆不道的王者。   “高贵的血统必须驾临所有人之上,这是诸神的意志,千百年来皆是如此,而您——你怎么敢妄图去挑战神的旨意?”   卡莫斯王本是面无表情地听着,突然猜到了什么,脸色猛地一沉。   他的眼底迸出利光,直射向尤纳斯。   “是你?”   他突然开口,炯炯有神的眼盯着尤纳斯。   “王太子在王城里一次又一次被刺杀的幕后主使,是你,尤纳斯。”   他说,语气笃定。   “是我,但是不只是我。”   尤纳斯回答。   “那是所有真正想要守护亚伦兰狄斯,执行众神意志的人。”   “卡莫斯王,将我们逼到这个地步是您——您一次又一次,将低等血脉的白种提拔上来,与我等相提并论,最后您甚至还变本加厉,让一名白种王子压在真正高贵的血脉之上,动摇亚伦兰狄斯的基石——是您将我们逼迫至此!”   老人大声说,字里话间都充斥着愤怒。   他的面容硬朗,轮廓分明,此刻更是一脸坚毅之色,让他此刻的言行举止越发给人一种义正言辞的感觉。   “众人的忠言您视若无睹,我们想尽一切办法劝诫你,您却不愿理会,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您一步步将亚伦兰狄斯带上错误的道路……”   “作为王室的一员,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您继续肆意妄为下去,将亚伦兰狄斯引向毁灭的道路。”   尤纳斯说,语气决然,斩钉截铁。   “哪怕是因此背负上弑王的罪孽——”   这一刻,他就像是一名勇于面对昏庸君主的正气凛然的臣子。   此时此刻,老人就如同一名替亚伦兰狄斯背负一切、奉献一切的英雄。   言之凿凿,义无反顾。   甚至能让他自己都为之感动——   可是偏生,在尤纳斯老城主这一段掷地有声的话落音的瞬间,房间里响起了不合时宜的笑声。   那哈哈的笑声瞬间就将房间里激昂的气氛打得粉碎。   “真是难为你了,尤纳斯,几个字就能说明白的事情,你非得喋喋不休地说个老半天,找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   一直强撑着身体,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的卡莫斯王嗤笑出声。   “不累?”   他抬手,擦去嘴角已经干涸的血痕。   “我替你说,‘我要篡位’。”   卡莫斯王嗤笑道。   “多简单的几个字,很难说出口?”   卡莫斯王这句话一出口,老人的脸色就是一僵。   下一秒,他勃然大怒。   说不清到底是无私之心被人误解,还是因为被狠狠地戳中了心里最隐秘的心思,他再也没有了前一刻慷概激昂的模样,而是对卡莫斯怒目圆睁,须发皆张。   “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亚伦兰狄斯。”   他低吼道。   “你会毁了亚伦兰狄斯,所以必须要有人代替你这个堕落的王,重建亚伦兰狄斯的秩序!”   而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他是为了亚伦兰狄斯!   目光透出狠厉,那张一直带着凛然面具的脸终于在这一刻碎裂,透出一分狰狞之色,尤纳斯不再浪费时间,猛地抽出腰侧长剑。   他一剑向卡莫斯王劈砍而去。   卡莫斯王艰难地拔剑一挡。   哪怕身中剧毒,身体内部绞痛不已,四肢麻痹,他仍旧是强行让自己的手臂动起来,几乎是在用纯粹的意志抵抗着尤纳斯的攻击。   然而,虎落平阳被犬欺。   被毒药腐蚀的身体几乎连平常十分之一的力量都使不出来,卡莫斯被尤纳斯逼得步步后退。   终于,铿锵一声脆响,他手中的短剑被尤纳斯一剑磕飞。   那几乎让人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灼烧着的剧痛让卡莫斯王再度哇的吐出一口黑血,终究还是力竭,向后重重地撞在墙壁上。   他倚着墙壁,用尽最后的力气站着,双目定定地注视着向他逼来的叛徒。   落入陷阱的雄狮,哪怕是在面临死亡之际,也会坚守他身为万兽之王的威严。   “你已经没用了,卡莫斯。”   “我也同样拥有王室的血脉,你这种叛经离道的人都能做王,凭什么我不行?”   老人不断说着,和卡莫斯王相似的棕眸中此刻满是兴奋到近乎疯狂的神色。   大概是因为即将得逞,太过于激动,他说个不停。   “我已经和那个人说好了……杀死你的,是加斯达德人派来的刺客……你死后,加斯达德人大举进攻时,我会代替你,率领亚伦兰狄斯击败他们,成为新的王……”   北方和东方的危机都已解除,只剩下西方。   而他所付出的不过是西部边境那些荒凉的土地,那个人和他约好,只要将那些荒漠给加斯达德,他们就会装作被他击败,退回卡纳尔。   而他,尤纳斯,将会再一次挽救亚伦兰狄斯。   他将成为新的王者,重建被卡莫斯毁掉的真正的秩序!   看着尤纳斯举剑向自己逼近。   靠在墙壁上已经动弹不得的卡莫斯剧烈地喘息着,鲜血不断地从他嘴角流出来,他看着尤纳斯的目光中透出一抹疼痛的痕迹。   尤纳斯说对了一句话,漫长的时光足以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   这世上最悲哀的,不过是红颜白发,英雄迟暮。   尤纳斯。   这个曾经在最艰辛的岁月中与他同甘共苦,为亚伦兰狄斯豁出性命血战沙场的英雄……   ……曾与自己并肩而战的战友啊……   终究还是老了……   ……被漫长的岁月所腐蚀,老去的英雄没有倒在当初那惨烈的战场上,却倒在了自己的贪欲之下……   曾经的英雄已经死去。   他记忆中的尤纳斯叔父已经死去。   现在在他面前想要夺走他性命的,只是一个为了夺取王座甚至不惜与外族勾结的面目可憎的背叛者。   他卡莫斯征战半生,竟是死在这样的人手中——   一双棕目里满是不甘,卡莫斯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可是被毒药侵蚀的身体就连站立都已经是竭尽全力。   他睁大眼,额头青筋暴起,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高举的长剑对他重重劈下。   最后一刻,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那孩子笑眼弯弯如月牙的明亮笑脸。   伽尔兰,我的王弟。   原谅我,我没能完成我的诺言。   我没能将一个和平的亚伦兰狄斯交给你。   月光如水,映着向卡莫斯直劈而来的剑刃的寒光。   而就在这一瞬间,那位于城堡半空中的窗口,一个身影纵身翻进来。   来人向前冲去。   披风的兜帽向后滑落,系成一束的黑发在月光中高高飞扬而起。   在向前冲去的同时,来人摸向腰侧的手已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剑。   一道银光掠过。   铿的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   猛地挥出的短剑在千钧一发之际架住了劈向卡莫斯王的长剑。   尤纳斯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透过交叉的剑刃,在撞击时溅出的火花中,他看到一双明亮的金眸。   最纯粹的金眸,就像是天空中太阳的光芒。   亮到极致,仿佛能灼伤看向它的人的眼。   【那是众神的血脉,黄金的后裔。】   【亚伦兰狄斯那至高的王者啊,他有着如太阳一般金色的瞳孔,照亮这一片大地。】   …………   在尤纳斯莫名恍惚的这一瞬间,架住他的长剑的少年突然猛地用力,将尤纳斯撞得向后踉跄了一步。   短剑用力时,那交击的剑刃重重地摩擦起来。   刀刃之间刮出摩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刺耳。   摩擦时飞溅出的火星在空中炸开。   将尤纳斯一把架开的伽尔兰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后退一步。   他握着短剑的手微微抬起,剑尖指向大地。   他站在卡莫斯王的身前,和尤纳斯对峙。   那颈后束起的黑发越过左肩,从他的胸前滑落。   少年的身影并不高大,与房间里两人相比只能用纤细来形容。   可是这一刻,他就是用这具纤细的身体,将卡莫斯王牢牢地护在了自己身后。   “伽尔兰……王子……”   站在对面的尤纳斯缓缓地吐出这几个字。   他盯着伽尔兰,眼底满是阴晦。   伽尔兰和尤纳斯对视,但是没有吭声。   他站在原地,急促地呼吸着。   刚才看到王兄情况危急,他翻窗、冲过来、举剑架住、将其撞开,一气呵成,几乎是身体本能的反应,根本来不及多想。   此刻回过神来,后怕得不行。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都快从他喉咙里蹦出来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返回宴会的半途中看到王兄和尤纳斯离开,一时兴起跟上去,然后发现这房间附近兵力调动不对劲的话……   如果不是因为他莫名有着不详的预感,于是果断决定从外墙爬到窗户这里偷看一下的话……   幸好。   幸好他对于坏事的预感总是非常准确。   伽尔兰心有余悸地想着。   他一边警惕地盯着对面的尤纳斯,一边从怀中摸出一个白色小布袋,丢给身后的卡莫斯王。   “塔普提给我准备了很多的解毒药丸,总之,王兄,你先全部吃下去。”   这个世界的毒药种类并不多,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样,塔普提都给他准备了解药。   全部吃下去,总有一颗能撞上。   听到伽尔兰的话,尤纳斯目光一凛,他急步上前,一剑猛地刺来。   伽尔兰手中短剑一挥,铿的一声将刺来的长剑挥开。   紧跟着冲上去,你来我往,和尤纳斯战在一起。   “伽尔兰——”   卡莫斯王焦急的喊声从身后传来。   尤纳斯终究是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将,伽尔兰未必是他的对手。   在卡莫斯王的喊声中,少年抬手,再一次架住斜劈下来的长剑。   “王兄,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你在保护我。”   伽尔兰咬紧牙,用尽全力死死地架住那已压在他眼前的剑刃。   “现在,我长大了。”   他说到这里,一顿,然后猛地发力狠狠将对方撞开。   再一次冲上去和尤纳斯纠缠,战在一起。   他以敏捷的动作灵活地躲开对方的攻击,抓住机会就以凶猛之势冲上去。   终于,他抓住一次机会,利用对方左臂不能动的弱点在尤纳斯左肩上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   再一次将尤纳斯击退。   急促地喘息着的伽尔兰站在那里,依然牢牢挡在卡莫斯王的身前。   手中短剑横举在身前,少年的眼映着落下的月光,在夜晚中明亮如金色的火焰。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   他说:“王兄,这一次,我保护你。” 第196章   黑夜中的茹达斯城很静, 大多数市民都已进入安眠之中。   城门紧闭, 高高的城墙守护着这座城市。   城墙上的火把燃烧着, 照亮了守夜的士兵的脸。   一队队士兵在城墙下面来回巡逻着。   有一名将领带着人走过去, 那队正在巡逻的士兵看到了,立刻将拳按在胸口低头行礼。   那名将领点了点头,示意他们继续巡逻。   然后,他带着身后的亲兵走上城墙,向城门的方向走去。   ……   ………………   “从现在开始, 我保护你。”   那一句话, 掷地有声。   回音仿佛还在房间里回荡。   伸出的手在空中停顿了数秒, 卡莫斯王缓缓地收回手, 金棕色的眼注视着已再一次和尤纳斯战到一起的伽尔兰的身影。   少年死死地纠缠住尤纳斯, 将那人拦在自己身前, 奋力战斗着, 不让其靠近他一步。   卡莫斯王一仰头,胡乱将那小布袋里的药丸尽数吞了下去。   被伽尔兰挡住的尤纳斯看到卡莫斯王的动作, 脸上闪过一丝焦急之色, 他的眼底掠出狠色。   一转身,后退一步, 他退出和伽尔兰的战斗范围, 左手一伸,从身侧装饰用的格子木阁里摸出了什么。   下一秒, 尤纳斯左手举起, 手指中一点寒光对准伽尔兰。   “伽尔兰!躲开!”   身后卡莫斯王的吼声和心底的危机感同时涌出, 伽尔兰来不及多想,向旁边一个侧身。   尤纳斯左手中的那点寒光从他颊边猛地擦过。   侧颊被割开一道血口,在空中飞溅出一点血花,那寒光已咚的一声钉在了木柜上。   那是一只小巧的弩箭,箭只没入木柜大半。   可以想象,若是伽尔兰没能及时躲开,那支箭定会瞬间贯穿他的头颅。   眼见伽尔兰躲开了他的杀手锏,尤纳斯用鼻子哼了一声,但是他也借此机会拖延了时间。   砰地一声,房门被撞开,听到他的暗号几名侍卫已经冲了进来。   尤纳斯暗中谋害卡莫斯王,为了避免被人撞到,他自然要安排死忠自己的人守在外面。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本该在王宫的王子竟然出现在这里,而且还不走寻常路从半空的窗子里爬到了房间里。   老人急促地喘着气。   他虽然在武力上胜伽尔兰一筹,但是毕竟年纪不小,和伽尔兰缠斗这么久还是消耗了不少体力。   他面色阴沉地站在桌后,一边喘息着,一边对冲进来的心腹侍卫一挥手。   死忠于他的侍卫二话不多,对伽尔兰和卡莫斯一拥而上。   伽尔兰一手握紧短剑,拦在卡莫斯王身前,金眸一眯,透出利光,随即猛地迎上。   一个照面,短剑深深地贯穿了一名侍卫的喉咙。   拔出来时,鲜血飞溅到少年白皙的颊边。   那抹血红衬得那双微眯的金眸越发锋芒毕露。   然后他一转身,再度再另一名侍卫肩膀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口子,将其击退。   尤纳斯眉头一皱。   他的心腹侍卫都是百里挑一的强者,而伽尔兰王子竟是在一瞬间就让两名武力强悍的侍卫一死一伤。   在卡莫斯王、赫伊莫斯、凯霍斯等绝顶强者的衬托下,众人总是下意识认为伽尔兰王子的武力很弱,形成了惯性的印象。   但是现在看来,事实或许并非如此。   他一声喝令,原本守在他身前的另外两名侍卫冲了上去,受伤的那名侍卫也紧跟上去。   伽尔兰还在急促地喘息着,气息不稳,可是不得不再度迎击敌人。   接连的车轮战让他的体力消耗了不少,现在又被三名侍卫围攻,一时间有些抵挡不住,被逼得连连后退。   而就在这时,又有十来个侍卫从敞开的门口涌进来。   后面的卡莫斯王眼睁睁地看着王弟独自一人帮他死死地挡住敌人,而自己动弹不得,心里怒火翻腾,此刻看见突然涌进来的新的敌人,目光更是一凛。   那一堆药丸里的确有解药,但是药效不会解得那么快,他的四肢依然还有些不听使唤,难以行动。   那十来个侍卫一拥而上,伽尔兰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可是他也知道,伽尔兰绝不会抛下他自己逃走。   眼睁睁地看着伽尔兰被围攻得险象环生,身上一时间又添上几道新伤时,卡莫斯王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咬紧的牙咯咯作响。   尤纳斯看着已经被逼到绝境的卡莫斯王和伽尔兰王子,眼底精光闪动。   虽然不知道伽尔兰王子为什么会在此处,但是正好,将这两个人一网打尽,死因都推到加斯达德人身上。   他的名声就能丝毫无损。   一想到这里,他嘴角就再也隐藏不住扬起一抹得逞的笑意。   “吱吱~~”   突然有什么东西一溜烟地从房门窜进来,发出吱吱的叫声。   一听到这个叫声,已经快要撑不住的伽尔兰瞬间精神一震,眼睛发亮地朝门口看去。   不负他期待的目光,下一秒,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门口疾冲进来。   只是一瞬间,来人就将离门口最近的几人打翻在地。   映着灯光的金发飞散在空中,此刻眼底尽是厉色的独眼骑士手中长剑在空中掠过道道寒光,每一处都是血花四溅。   漆黑的长靴踩踏着地面上的鲜血,凯霍斯从顷刻间毙命于他手中的尸首边走过,快步跑到伽尔兰的身边。   “王子!卡莫斯王!”   他焦急地喊着。   先他一步溜进来的小黑鼠吱吱地叫着,围绕着伽尔兰转了个圈儿,飞快地蹿上去,爬到了伽尔兰的肩上,又吱了一声。   伽尔兰松了口气,在外出征战时,凯霍斯向来都将自己训练的小黑鼠留在他身上,以防万一,刚才他藏在窗外时,见势不对就赶紧将小黑鼠放出去找凯霍斯。   幸好,凯霍斯及时赶来了。   那毒药太霸道,虽然后面有解药也只是缓解,卡莫斯王一直都在勉力强撑。   此刻看到凯霍斯赶来,他顿时松了口气,人也再撑不住,就这么靠着墙壁站着,昏迷了过去。   “王兄!”   “卡莫斯王!”   凯霍斯猛地挥剑,再度砍翻围攻来的几名侍卫。   “王子,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陛下他怎么……”   “尤纳斯给王兄下了毒。”   一把抓起一柄尸首上的长剑,伽尔兰挡住刺来的一剑,快速回答。   用短剑和人交战毕竟还是吃亏。   他一转眼,盯住了站在房间另一边的尤纳斯。   “凯霍斯,抓住尤纳斯!”   尤纳斯既然起了谋害王兄的心思,城堡中必定布下重兵。   王兄现在的情况很糟,想要带着他冲出去,必须有尤纳斯这个人质。   围攻的十来名侍卫早已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被凯霍斯杀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两三个紧张地护在尤纳斯身前的人。   凯霍斯立刻就领会到伽尔兰王子的意图,他一个侧身,二话不说挥剑就逼向尤纳斯。   情况翻转得太快。   尤纳斯心口一紧。   烈日的骑士。   他虽然看不上这个低等的白种,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位被诸多人称之为亚伦兰狄斯最强骑士的存在绝不是浪得虚名。   护在尤纳斯身前的侍卫已被凯霍斯一剑一个砍翻在地,眼看凯霍斯就要冲到尤纳斯面前——   突然,窗外的黑夜几道亮光掠过。   一只火箭射进房间,点燃地上的毛毯。   而紧随其后射进来的另外两只火箭瞬间点燃了一旁易燃的纱帘。   猝不及防中,火焰在房间中熊熊燃烧而起,映出所有人错愕的脸。   燃烧的火焰将尤纳斯和凯霍斯等人隔在两边。   伽尔兰转头,错愕了一瞬。   只见外面的黑夜中,不知何时出现了无数带着火焰的箭支,铺天盖地向这座城堡射来。   喧闹的声音在整个城市中响起,黑暗中仿佛有不详的东西压迫而来。   “这是什么?!”   同样也看到黑夜中铺天盖地射向城堡的火箭,尤纳斯一个箭步冲到窗边,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他转头冲着身边剩余的侍卫怒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尤纳斯的怒吼声中,点燃了纱帘的火势迅猛,转瞬间就几乎燃遍了整个房间。   “王子,我们先走!”   看了一眼被火焰挡在另一边的尤纳斯,见事不可为,凯霍斯当机立断,将昏迷中的卡莫斯王往肩上一背,一手持剑一手扛着卡莫斯王飞快地向门外冲去。   伽尔兰紧跟在旁边,警惕地注视着走廊两侧。   凯霍斯一边跑一边说,“我发了暗号,守在城堡外面近卫军马上就会冲进来,只要与他们会合——”   说话间,他在跑动中还一剑砍翻冲上来的侍卫。   “嗯,先保护王兄去军营。”   同样挥剑刺穿从侧面袭来的敌人的胸口,伽尔兰沉声回答。   现在卡莫斯王兄昏迷不醒,必须先护着他到军营。   第一军团,也就是凯霍斯的近卫军就驻扎在茹达斯城一角的军营之中。   只要到了那里,无论尤纳斯再动什么念头,凭借近卫军的战斗力,就足以将整座茹达斯城碾压得粉碎!   只是伽尔兰想象得到,前往军营的道路上,必定会遭到忠于尤纳斯的军队重重拦截。   他都已经做好了杀开一条血路冲到军营的准备。   可是,他和凯霍斯带着卡莫斯王冲出城堡,虽然一路上都遭到了攻击,但是阻力居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那攻击给人的感觉乱糟糟的,就像是根本没人指挥。   外面射向城堡的箭雨依然铺天盖地,不少下仆和侍女都惊慌失措地尖叫着,四散而逃。   伽尔兰甚至还看见城堡中的侍卫彼此之间都在厮杀混战——整个城堡都好像乱成了一团,完全分不清敌我。   在混乱中冲出城堡,在站在外面偌大庭院的草地上的一瞬间,展现在眼前的情景让伽尔兰猛地睁大了眼。   火光四起,照亮了漆黑的天空。   原本在黑夜中入眠的城市此刻处处都是火光,那并不是房间里透出的灯火,而是火箭倾泻而下落在城市里点燃的火光。   嘈杂声,喧闹声,叫喊声,此起彼伏。   有战斗的厮杀声从远方传来,伽尔兰转头看去。   那是城门的方向,那声音从城门那里传来。   茹达斯城遭到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敌人的攻击。   隐约中,他仿佛听到了马蹄声,从城门的方向奔袭而来,撼动着这座城市的大地。   那从黑暗中袭来的未知的敌人已经攻破了茹达斯城的城门,踩踏上了这座城市的土地——   就在此时,一只骑兵团纵马飞驰着冲进了庭院中。   领头的骑士长一眼看到被凯霍斯背着的卡莫斯王,顿时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卡莫斯王!”   “陛下!”   “王——”   “凯霍斯阁下!陛下怎么了?”   “王太子?您怎么会在这里——”   卡莫斯王的这批亲卫军骑士团今晚本就守在城堡外面,   在城堡遭到袭击后,他们紧张地冲进去寻找卡莫斯王,却找不到王的踪影,就在他们紧张不安时,突然接到凯霍斯的传讯,于是他们立刻绕了城堡半个圈,飞快地赶到了城堡侧面的庭院这里。   那匹跟在骑士们身边奔跑着的神骏的黑马嘶鸣一声,闪电般跑到卡莫斯王跟前,嘶鸣连连,低下头不断地蹭着昏迷的卡莫斯的头。   这个平日里极为高冷的黑马用这种行为表达着对主人的担忧。   凯霍斯一把将卡莫斯王放上黑马的背,可是在他想要跟着骑上去的时候,遭到了黑马激烈的抵抗。   毕竟这匹高傲的马中之王从不轻易接受主人以外的人上自己的背。   不过幸好,除了卡莫斯王之外,还有另外一人可以让它听话。   伽尔兰伸手,搂住黑马的头。   “塔克,听话,这是为了救王兄,听话,好吗?”   他说,此刻此刻,他的声音都沙哑了几分。   黑马一双大眼盯着伽尔兰,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也听懂了他话中的难过。它低低地嘶鸣一声,用湿润的鼻尖拱了伽尔兰一下,像是在安慰他,然后安静地让凯霍斯骑上了自己。   眼见塔克听话,伽尔兰也翻身骑上了骑士长牵过来的一匹马。   “走。”   他沉声道,一勒缰绳,纵马飞驰上外面的大道。   快。   更快一点!   只要早一步到达军营那里——   风从少年身边呼啸而过,刮得他那被系成一束的黑发在身后狂乱地飞扬着。   这数百骑兵在伽尔兰的带领下,在混乱的街道和燃烧的房屋之中穿梭着,向东侧角落军营的方向狂奔而去。   纵马奔驰过大道,拐过一个拐角,眼看那伫立在黑夜中的军营就在眼前——   突如其来,轰的一声。   漫天大火烧起,那赤红色映红了半边的夜空。   庞大的火舌在夜空中吞吐着,像是落日时最炽热的色彩。   整座军营都被火焰吞噬,木楼轰然倒塌,长柱折断,灰烬在火焰中漫天飞扬。   那赤色的火焰,遮天蔽地,就像是一头巨兽将这一片大地吞噬在口中。   火光映在即将赶到军营的众人脸上。   他们勒住身下骏马,呆若木鸡地看着军营中的熊熊烈火。   所有人的脑中都是一片空白。   ……   …………   华美的大殿,不久前还热闹非凡、觥筹交错的盛宴的所在地,此刻静得可怕。   琉璃的酒杯在地上砸得粉碎,溅落了一地的酒液。   桌案被掀倒在地,残缺的瓷盘四处散落,洒落在地的食物一塌糊涂。   大殿中一片狼藉。   而让尤纳斯全身的血液都冰冷的是——那些前一刻还在尽情享受着美酒美食的众人,无论是卡莫斯王的下属,还是他的下属,此刻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虽然身体还有余热,却都已经没了呼吸。   他们倒在地上,睁大的瞳孔空洞地看着虚空,也像是看着尤纳斯。   哪怕侥幸逃过放在酒水中的毒药存活下来的人,也被士兵们围攻杀死。   一片混乱的城堡中,尤纳斯在侍卫的保护下匆匆赶到大殿,想要寻找自己的下属。   可他看到的,就是这让他血气上涌、直冲头顶的一幕。   “犹塔!”   他怒吼道。   率领近百名属下站在这个血腥的宴会场之中、站在无数的尸首之中的,是尤纳斯的最信任的心腹将领,犹塔。   “我只是让你下迷药让他们昏睡!你做了什么!”   尤纳斯不蠢,他想要杀了卡莫斯王取而代之,但是根本没想过杀死那些忠于卡莫斯王的将领们。   那都是他麾下的将领和第一军团的将领,尤其是第一军团中的那些骑士长,一个个皆是百里挑一才有资格进入卡莫斯王亲卫军中的精锐之士,都是亚伦兰狄斯现在和未来的支柱。   这些武将被害,亚伦兰狄斯的军事力量起码会垮掉一大截。   他想要成为王,想要振兴亚伦兰狄斯,被称颂万世,怎么可能会蠢到自毁基石——   那位名叫犹塔的将领笑了一下,一挥手,身后的部下一拥而上。   尤纳斯仅剩的护卫尽数被杀死,而他自己也被人团团围住。   转眼就沦为阶下囚,老城主看着自己过去最信任的下属,双目赤红,面色铁青。   “犹塔,你居然敢背叛我!”   他盯着对方的眼神几乎能喷出火来。   “沙玛什不会饶恕你这个弑主的罪人!你背叛了我,整个亚伦兰狄斯将再无你立足之地!”   犹塔又笑了一下。   “尤纳斯大人,这里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就是你。”   他说,“我身为您的部下,只是在向您学习。”   宛如吞了一根针,尤纳斯的脸色一下黑一下青。   “至于您说的立足之地,就不用您操心了,我以后得到的必定会比现在多得多。”   犹塔的话让尤纳斯心里一动,蓦然想到了什么。   “你……”   他还没说完,突然一阵狂风呼啸而来。   大厅的大门突然打开,夜晚的冷风灌入大敞的门口。   一名身着雪白盔甲、身姿挺拔的俊美男子被众人簇拥着,从大门正中间大步走进来。   细碎月光落下来,在他银白色的发丝之间跳跃着。   白色的长靴溅染着血色,踩踏着深色的地毯踏着月光而来,在地毯上踩出一个又一个血红的脚印。   他的身后,是茹达斯城中遍地的火光。   加斯达德的王子,提尔。   他从极北之地而来,带来战火和死亡。   犹塔一看到来人,眼睛就是一亮。   他丢下尤纳斯,飞快地走到对方身前,屈膝跪倒在来人身侧。   “殿下,您的睿智不逊于智慧之神索尔迦,一切如您所料,从今夜起,您就是茹达斯城新的主人。”   他谦卑地跪着,用极尽赞美的语气说道。   “不久之后,您更会成为亚伦兰狄斯新的主人!”   看到这一幕,尤纳斯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原本高大挺拔的身躯一瞬间佝偻了下来,像是老了十多岁。   原来是这样……   原来……   老人神色灰败的脸上露出一抹惨淡的笑。   贪婪蒙蔽了他的双眼。   欲望让他变得愚蠢。   妄图与狼共舞,却最终引狼入室。   他痛苦地闭上眼。   众神啊。   我向你们忏悔。   我是整个亚伦兰狄斯的罪人。   …………   “卡莫斯王逃走了?”   尤纳斯被压到那位加斯达德王子面前,被过去的下属逼问着。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眼见提尔王子剑眉一皱,犹塔赶紧说:“没关系,殿下,卡莫斯王逃走肯定是要去军营找他的军队,我傍晚的时候以慰问的名义送去不少下了料的肉食,在军营的井水中也动了手脚。”   他阴笑着。   “趁着晚上他们昏睡时,我已派人去烧了军营,现在殿下您的大军恐怕已经将他们彻底击溃,四散而逃了。”   犹塔的话让尤纳斯脸色惨白,心如刀绞。   他张口,竟是硬生生地吐出一口血来,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双目无神。   蓦然,淡紫色的眼落到尤纳斯身上。   提尔看向他,突然问了一句。   “谁救走了卡莫斯王?”   伽尔兰王子。   尤纳斯心里莫名一动,这几个字在喉咙里一转,吞了下去。   他惨然道:“……他的亲卫军。”   “提尔殿下,不用担心,您的下属那么厉害,一定能把卡莫斯王抓回来。”   犹塔还在提尔身边喋喋不休。   提尔王子身后,就连身为加斯达德人的将领都对他露出不屑和鄙夷之色。   “那个莽撞的卡莫斯王哪能比得上您的睿智,他逃不出您的掌心……”   “提尔殿下!”   匆匆跑来的一名加斯达德人打断了犹塔滔滔不绝的恭维声。   “刚接到消息,卡莫斯王带着数百骑兵从东侧城门突围,冲出我军包围,逃出了茹达斯城!”   来人的话像是一个耳光重重地甩在犹塔的脸上,在加斯达德将领讥笑的眼神中,他讪讪然地闭上了嘴。   然而听到这个消息的提尔却是眼微微一亮,那冷漠的瞳孔中仿佛燃起了一簇火焰。   那是他遇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时才会露出的眼神。   “来人。”   他转身,大步离去。   染着血的白色绒毛披风在他身后扬起。   “我亲自去追。”   他花费了这么多年,派出无数的奸细,花费无数财物收买内奸,就这样一点点地腐蚀着亚伦兰狄斯内部,悄无声息地在亚伦兰狄斯织开一张大网。   甚至于,为了将卡莫斯王诱入陷阱中,不久前他不惜舍弃数万加斯达德大军,将其为饵。   没想到就算到了这种境地,那个卡莫斯王还能冲出他精心设下的陷阱。   卡莫斯王。   战场上的雄狮。   不负盛名。   只要有这个人在,亚伦兰狄斯就永远不会臣服在他脚下。   他必须亲手将这个可怕的敌人扼杀在此地。   …………   ……………………   天色渐渐亮了,灼眼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驱走黑暗,照亮大地。   马蹄声在大道上响起,那数百的骑兵风尘仆仆地在清晨的阳光下奔跑着。   他们身上染着灰尘,还有斑斑血迹。   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带着伤。   他们冲出茹达斯城的东门,突破着加斯达德大军的包围,一路奔逃到了这里。   整整纵马奔驰了一夜,众人没有休息过一次,因为加斯达德的骑兵在身后紧追不舍。   不少人脸上都已经露出了疲惫之色。   但是,没有人露出萎靡的神色,每个人的眼神都很明亮,神色坚毅,目光炯然有神。   没有人害怕。   他们是卡莫斯王的亲卫军,是精锐中精锐。   多年来,他们追随卡莫斯王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再险恶的状况也不能让他们动摇分毫。   清晨的风呼啸而过,掠过纵马飞驰在最前方的卡莫斯王那棕色的发。   阳光落下来,落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被风吹乱的棕发扫过他棱角分明的侧颊,他抿紧了唇,面色肃然。   只要抬眼,就能看到那熟悉的伟岸背影。   那一眼,就能让人安心下来。   卡莫斯王在,他们就无所畏惧。   他就像是大地之神玛格赫化身而成的巍峨高山,镇守大地。   骑兵之中,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小的少年骑马紧跟在卡莫斯王身后,凌乱的黑发散落在颊边,那张漂亮的脸灰尘斑驳,颊边还有一道已经结痂的血痕。   一晚上的奔逃,一路上且战且退。   哪怕到了此刻,因为身后追兵紧追不舍,所有人依然处于高度紧张中。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加斯达德人就又会追上来,又是一场恶战。   这一路上,被加斯达德先头追兵追上了好几次,几场恶战下来,虽然将那些先头队伍击败,但是他们这一方也损失了六七十位骑兵。   要知道,和卡莫斯王一同突围逃出茹达斯城的骑兵一共不过数百骑而已。   而且从对那些追兵的逼问中得到讯息,那位加斯达德的王子提尔在后方,亲自率领大军追来。   身上那些细小的伤口传来一阵阵的刺痛感,伽尔兰深吸一口气,忍住。   毕竟敌众我寡,又是不眠不休地战斗,在接连不断的交战中,在场的每一位战士都或多或少负了伤,哪怕是强悍如凯霍斯也是如此。   影响行动的大伤都只能草草包扎一下,像伽尔兰身上的这些小伤,甚至连随便处理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伽尔兰抬头,映着阳光,看着在他身前纵马前行的卡莫斯王的背影。   幸好。   他想。   幸好他的解毒药丸有些用,缓解了王兄中的毒,才能让王兄在他和凯霍斯冲击茹达斯城的城门时醒过来。   苏醒的狮子王爆发出可怕的力量,以不可挡之势带领他们突破了加斯达德的大军。   虽然在看到军营起了大火,加斯达德大军将其包围绞杀的那一瞬间,伽尔兰果断作出决定,趁加斯达德人的注意力还在围剿军营那里时,带领那数百骑兵保护卡莫斯王兄从城中突围而出。   但是在城门处奋力厮杀的时候,他心里也充满了不安和惊慌。   而卡莫斯王就在此时突然转醒,并一举带着他们冲破城门——那时,哪怕那时身后还有震天响的追杀声传来,伽尔兰也觉得心里一下子就安稳了下来。   不止是他,恐怕在此的所有人,包括凯霍斯在内都是如此。   一上午过去,厚厚的云层挡住了太阳,天色逐渐阴沉。   又一次,身后马蹄声渐进,追兵赶上来。   卡莫斯王调转马头,再次率领众人和追上来的这只加斯达德骑兵厮杀在一起。   又是一场大战,再一次将这只追兵击溃后,又有十多名亲卫军倒下,剩下的亲卫军骑士已不足两百之数。   众人已是疲惫不堪。   而他们又从被俘的加斯达德士兵口中得知了一个噩耗,因为一次又一次的恶战,严重拖延了时间,他们身后,加斯达德王子提尔率领的大军已经逼近。   恐怕不出一个小时,加斯达德人就能追上来。   “继续往前。”   卡莫斯王沉声道。   说完,他一马当先,纵马往前奔去。   虽是午时,天色却已经彻底阴沉下来,雷声在天空中盘旋,发出一声声轰鸣。   没过多久,暴雨骤降,那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在地面砸起阵阵泥浆。   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大得可怕,就像是天空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天河之水倾盆而下,如瀑布一般倾泻到了大地上。   这暴雨竟是将一些幼树都打得折断在地上,瀑布似的水帘中根本看不清一米之外的状况,伽尔兰他们每个人都浑身湿透,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一般。   他们骑着马,艰难地冒雨继续前行。   让他们感到欣慰的是,这场暴雨能帮他们阻拦一会儿身后的追兵。   亚伦兰狄斯的众神终究还是庇佑着他们。   抱着这样的念头,众人骑马艰难地跋涉在大雨之中。   水声轰鸣,从前方传来,亚伦兰狄斯的两条长河之一恩基河就在前方。   只要越过恩基河,对岸就是一座拥有数万大军的大城。   只要过了河,他们就安全了。   甚至于只要那城中兵力足够,他们还能反击加斯达德人的追兵——   雨渐渐停歇,透过雨幕,已经隐约能看见远方流淌的河流。   眼看希望就在眼前,疲惫的众人再次提起了精神,他们催动身下同样已经快要力竭的骏马,一鼓作气奔来到了河边。   当来到恩基河边的一瞬间,一口口冷气抽起。   几乎所有骑士都呆滞当场。   他们的脚下,河水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从上流奔流而下。   越过河流,远方隐隐能从雨幕中看见一座巨大的城市的轮廓,就在恩基河的对岸。   可是此时此刻,众人只能骑马茫然伫立在汹涌的恩基河岸边。   几根尚未完全折断的木栏在湍急的河水中剧烈地晃动着。   众人沉默地注视着河岸边那座断裂的桥头。   突然倾盆而泻的暴雨让恩基河水暴涨,而暴涨的河水冲垮了架在河面上的木桥。   往日里安静地流淌着的河流在这一刻咆哮着,从众人面前奔腾而过。   大地之上,寂静无声。   只有转小的细雨那沙沙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在默然无声的众人周身回响着。   …………   雨还在下,细细的,小小的,如一层朦胧的雾气。   河岸边传来一阵阵骏马的嘶鸣声,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有些不真实。   这一路且战且退下来,此刻跟随在卡莫斯王身边的骑士已不足两百人。   此刻,他们或是抱着自己的剑靠在岩石边闭目养神,或是站在自己的骏马旁边,安抚着自己奔波了一夜早已疲惫不堪的坐骑。   他们的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身上的皮甲都已破烂不堪,身上更是斑斑血迹,那从绷带里渗出来的血迹和水痕尘土混合在一起,将绷带染成了难看的酱色。   没有人说话。   有人在帮自己的同伴重新清洗包扎伤口,清水冲刷着那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痕,伤者咬紧下唇,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有人在安静地吞咽着所剩不多的干粮,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像是在品尝着最美味的佳肴。   有人和身边的同伴小声地说着话,偶尔,轻轻地笑一声。   前面生路已断。   后方数万大军的追兵即将到来。   他们已是穷途末路。   他们本该慌乱,本该绝望,本该惧怕。   可是此时此刻,在这里的骑士们,这些亚伦兰狄斯大军的精锐们,却仿佛不知道自己面临的命运一般,仍旧是神色平静,谈笑风生。   他们在做着战前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最后的战斗。   河岸边高高的岩石上,卡莫斯王坐在那里,俯视着他的骑士们。   他的目光缓缓在众人身上扫过。   然后,落在一侧。   那一边,伽尔兰靠着岩石坐着,闭着眼像是在小憩,湿漉漉的黑发凌乱地黏在他闭着的眼角,那张脸看起来有些苍白。   金发的骑士坐在伽尔兰身边,轻手轻脚地帮王子处理着手臂上裂开的伤口。   注视着疲惫小睡中的伽尔兰,卡莫斯王的眼神有些幽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底涌动。   细细的雨从他棕色的瞳孔中划过,像是断裂的丝线。   “陛下,请您答应我等的请求。”   单膝跪在他身后的黑发的骑士长低着头,包扎在大腿上的绷带整个儿已经被鲜血浸透。   此刻,这位哪怕大腿上被砍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也能面不改色继续的骑马杀敌的骑士长说话的口气已近乎于祈求。   “我等恳求您。”   他眼角的伤痕还在渗着血,定定地注视着卡莫斯王。   他说,“……为了亚伦兰狄斯,为了王太子。”   卡莫斯王坐在岩石上,注视着下方昏睡着的少年,他的目光中透出说不出的温柔。   他说:“好,就按你说的做。”   ……   小憩了十来分钟,多少养了些精神,伽尔兰很快醒来过来。   凯霍斯告诉他,在这短短的十来分钟里,骑士长找到了一个可以藏身的洞窟,就在不远处。   那里本来是一个滩涂,上面礁石嶙峋,而且堆满了被河水冲下来的石头,小的不过拳头大小,大的足足有一座小茅草屋那般巨大。   因为常年被河水冲击,崖壁下侧大大小小几十个洞窟,四周长满了青苔。   此刻河水暴涨,滩涂整个儿被淹没了,那崖壁下的洞窟也有不少被淹没,甚至还有巨石被冲得堵在了洞窟口。   骑士长的打算是让卡莫斯王和伽尔兰藏在其中一个隐蔽的洞窟中,再用巨石堵在洞口。   而他伪装成卡莫斯王,率领剩下的骑士将那些追兵引开。   此刻,卡莫斯王已经站在了被河水淹没的滩涂上,河水没过了他的胸口。   他站在河水中,仰着头,对还站在滩涂岸上面的伽尔兰伸出手。   伽尔兰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被卡莫斯王一把抱下了水。   站在滩涂上,河水刚及卡莫斯王的胸口,却已经没过矮得多的伽尔兰的下巴甚至是唇。   眼见下水的伽尔兰呛了一口,卡莫斯王哈哈一笑,干脆不把他放下来,就这么抱着他在水中走了起来。   岸边,凯霍斯站着,目视了卡莫斯王抱着王子在水中走动的背影好一会儿。   湿润的金色额发散落在漆黑的眼罩前,侧颊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然后,他纵身跳下水,噗通一声,溅开了大大的水花。   凯霍斯快步在水中向前走去,追上卡莫斯王。   试着挣扎了几下却根本挣不开的伽尔兰只能放弃了下来自己走的想法,就这么被卡莫斯王抱着,来到滩涂另一边的崖壁前。   其中一个较为隐蔽的洞窟在水中若隐若现,洞窟被淹了大半,还剩下小半截露在外面。   而被河水冲下来的一个巨石恰好就堵在洞窟外面,将其严严实实地遮掩住,从外面根本看不清洞窟里面的情况。   卡莫斯王将伽尔兰放在崖壁一个凸出的岩石上。   他站在水中,深吸一口气,双手按在巨石的一边,双臂猛地发力,那手臂上的肌肉猛地绷紧,鼓起。   水中的巨石一下子被他推到了一侧,露出了被巨石掩住的洞窟。   淹没了大半洞窟的河水在里面剧烈地晃动了起来。   跟在后面的凯霍斯向前走去,在走过卡莫斯王身前时,他侧头,和卡莫斯王对视了一眼。   没有人能看见他们之间对视的这一眼。   凯霍斯一低头,径直钻入洞窟之中。   伽尔兰坐在崖壁那块岩石上,转头望着前方。   追随卡莫斯王从茹达斯城战斗到这里的骑士们三三两两地站在河岸边,神色平静地做着最后的战前准备。   没人不甘,所有人的脸上都只有决意。   他们从容地接受了引开敌人,成为弃子的结局。   为了他们的王。   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奉献他们的生命乃至于灵魂。   伽尔兰正神色茫然地看着他们的时候,一双手伸过来,那熟悉的掌心捧住他的颊。   湿淋淋的掌心,温暖却依然透过肌肤渗过来。   他转回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卡莫斯王。   男人温暖的大手抚了抚他湿漉漉的额发,将其捋到他的耳后。   这个战场上无人可战胜的王者,那双让他人胆寒的棕目在看着他的时候总是带着甚于一切的温柔。   “王兄,真的要这么做吗?”   舍弃自己的子民,放弃和自己并肩而战的战士,只为了让自己活下来。   伽尔兰觉得。   这不是王兄会做的事情。   卡莫斯王笑了一下。   他说:“伽尔兰,亚伦兰狄斯需要王。”   亚伦兰狄斯不能失去它的王。   若是没有王在王座上,这个国家就会在顷刻间崩塌。   “可是……”   伽尔兰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有一双手臂伸过来,将他抱住。   卡莫斯王那双有力的双臂将他的王弟紧紧地抱在自己怀中。   “伽尔兰。”   狮子王低沉的声音在少年耳边响起。   那声音仿佛是从他身体最深处发出来。   他的手抚摩着伽尔兰的发,手指探入柔软的发丝深处,轻柔的,极尽温柔的。   他说,“我爱你。”   他轻笑着说:“你是这个大地上,我最爱的人。”   当父王逝去的那一刻,我以为我从此将孤独一人。   可是众神将你送到了我的身边。   你是众神赐予我的奇迹。   伽尔兰。   我的王弟。   我唯一的亲人。   我最爱的人。   他说:“原谅我。”   原谅我。   将一个千疮百痍的亚伦兰狄斯留给了你。   原谅我。   让你孤身一人去背负、去面对那残酷的未来。   原谅我。   从此不能再守护在你身边。   原谅我……   ……   在卡莫斯王那一句‘原谅我’落音的一瞬间,伽尔兰还来不及反应,突然被卡莫斯用力抱起来。   眼前景色瞬间一变,他被卡莫斯一把丢进了洞窟之中。   少年整个人坠入水中,他重重地呛了几口水,好不容易挣扎地站起来。   呛了水的喉咙咳得火辣辣的痛,水从额头流下来,渗入眼中,刺得眼睛生疼。   可是他在这一刻顾不得其他,飞快地向外面伸出手。   “不……”   轰隆一声,他的眼前一暗。   巨石重重地堵在了洞窟。   他拼命伸向外面的手,只撞到冰冷的石头。   伽尔兰喘了一口气,心脏在疯了一般地跳动着,那慌恐感从心底深处涌出来,吞噬了他的五脏六腑,让他控制不住指尖的颤抖——   他拼命地想要推动那块巨石,可是就算用尽全身的力量,堵在洞口的巨石依然纹丝不动。   透过巨石和洞窟之间两个手指宽的缝隙,他看到将巨石推到洞口的卡莫斯王的背影在一点点离他而去。   他心急如焚,张嘴欲喊。   “王——”   一双手突如其来从他身后的黑暗中伸出,一把将伽尔兰抱住。   那双手将他抱得死紧,一只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让他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凯霍斯!   黑暗中,金发骑士抱紧身前的王子,散落在他眼前的发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从缝隙里透进来的光落在他的下巴上,只能看到他死死抿紧的唇,在这一刻微微泛白。   …………   ………………   上了岸的卡莫斯王一声唿哨,不远处的漆黑骏马飞奔而来,凑到它的主人面前,拱了拱卡莫斯的手。   卡莫斯王笑着,摸了摸爱马的脖子。   “陛下!您为何——”   “你的办法没有用。”   卡莫斯王打断了他的骑士长的话。   “…………”   “加斯达德人知道我的存在,他们就是冲着我来的,如果我藏起来,他们翻遍所有地方,也会把我找出来。”   卡莫斯王淡淡地说,“所以,你那个办法没用。”   可是,还是要用这个办法。   只是,诱饵是他自己。   “可是……”   “他们知道我在这里,所以一定要抓到我,可是,他们不知道伽尔兰的存在。”   加斯达德人会拼命寻找他,但不会花费精力去寻找一个失踪的普通骑士。   “陛下……”   “放心吧。”   卡莫斯王抬手,擦去从嘴角流出的血痕,那是黑色的血。   一直以来,他身体里的毒都只是勉强被压制着。   随着这一路上不停歇的战斗,那毒终于在他刚才运起全部的力量推动巨石的时候,再一次在他体内爆发开来。   压下身体里翻腾的气血,他翻身上马。   一勒缰绳,漆黑的骏马高高地扬起马蹄,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   “不用担心,亚伦兰狄斯不会失去它的王。”   卡莫斯王说,他在笑。   那爽朗的笑声伴随身下骏马的嘶鸣声穿透了细碎的雨幕。   …………   雨已停歇,树叶洗尽了铅华,沾染着水珠,越发绿意傲然,翠色欲滴。   树林的外面,那一百多个骑士骑马安静地矗立在此处。   虽是衣甲破烂,伤痕遍体,可是这些骑士们的目光在这一刻是甚于阳光的明亮。   恩基河的流水在他们身后奔腾。   远方的地面隐隐传来震动的声音,那是数不清的骑兵纵马奔驰时候践踏着大地的声音。   白色的大军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向这里涌来。   那千军万马向伫立在河岸边的亚伦兰狄斯骑兵汹涌而来。   寥寥一百多人的亚伦兰狄斯人面对着数万敌军,就像是即将被遮天蔽地的海浪打翻的叶片孤舟。   可是,没有人后退。   没有人害怕。   因为他们的王就在他们的最前方。   雨过天晴,明亮的阳光从裂开的云层中投下一缕,落在那个伟岸的身影上,将那一头棕发染上一层金色的光芒。   他们的王,由始至终都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用他的身躯帮亚伦兰狄斯的子民抗住全部的暴风骤雨。   漫山遍野的敌军涌来,密密麻麻,无边无际。   卡莫斯王骑马伫立在大地上,面对千军万马,巍然不动。   他手中的巨剑被他扛在肩上。   他咧着嘴笑,嘴角还残留着没擦干净的黑色血痕,下巴上还有着短短的刚长出来的青色胡茬。   汹涌而来的白色大军迟疑不定地停顿在原地,卡莫斯王的对面。   卡莫斯。   亚伦兰狄斯的英雄。   战场上无人可将其击败的王者。   他一个人,就让那千军万马硬生生在他面前止步不前。   那一双虎目扫过众人,卡莫斯王扛着巨剑,扬眉一笑。   狂风呼啸而过,让他那一头如雄狮鬃毛一般的棕发在空中飞扬。   他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明亮的光泽。   “谁来。”   他笑着说。   …………   河水在奔腾,浪潮一下又一下,激烈地撞击着被淹没的滩涂上的崖壁。   漆黑的洞窟中,少年被身后骑士的双臂紧紧地抱着。   少年疯狂地挣扎着,却怎么都挣脱不掉骑士那钢铁一般的双臂。   骑士的右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用力之狠,手指几乎在他脸上勒出青色的痕迹。   透过那道巨石的缝隙,睁得大大的金眸映着外面的战场。   仅仅一百多人却无所畏惧的亚伦兰狄斯骑士向着数十倍于自己的敌军冲去。   如扑火的飞蛾。   那是亚伦兰狄斯不灭的荣光。   一个接一个的骑士倒在了亚伦兰狄斯的大地上。   他们身下流淌的鲜血,顺着蜿蜒的水沟流入了奔腾的恩基河水中。   身边的骑士一个个倒下。   到了最后,只剩下卡莫斯王一人。   他那匹雄壮的黑马早已倒在一根将其贯穿额长矛之下,对他低低嘶鸣一声后死去。   卡莫斯王的脚下,是堆积如山的尸首,鲜血从他额头流下来,和他眉心中殷红的沙玛什的符文融化为一体。   他脚下的长靴,他的衣袍都已被染成了血色。   他一身血淋淋地站在那里,那其中有他的血,但更多是加斯达德人的鲜血。   他站在加斯达德人的尸首之上,站在无数残肢断躯之上,满不在乎地笑着,俯视着向他围拢而来的众人。   就像是一头雄狮,轻蔑地俯视着向它围拢而来的豺狼。   他手中的巨剑每挥动一次,就有一个加斯达德人毙命于他的剑下。   银发的俊美男子骑马立于大军之中,静静地注视着那一身是血伫立在大地上的卡莫斯王。   他一抬手,围攻卡莫斯王的加斯达德战士如退潮般退下。   空旷的大地上,遍地的尸首之中,只剩下狮子王一人。   提尔再度一招手,立刻有一排弓手越众而出。   他们手中的长弓举起,冰冷的箭尖对准了孤身一人的卡莫斯王。   漆黑的洞窟中,少年的金眸陡然放大。   下一秒,那映在他瞳孔中的箭雨铺天盖地射去。   ……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王弟。】   …………   在加斯达德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露出尊敬和景仰之色的目光中,身中数十箭的卡莫斯王依然站立在大地之上。   他站在他的土地之上,站在他的敌人面前,屹立不倒。   加斯达德的王子看着卡莫斯王,目光冰冷。   在众目睽睽之下,提尔纵马冲去。   漆黑的洞穴中,少年已不再挣扎。   他金色的瞳孔映着河岸上的那一幕。   他呆呆地、怔怔地注视着远方的一切,一动不动。   或许该说是已动弹不得。   ……   【我将守护你,如守护亚伦兰狄斯那般。】   …………   那遥远的河岸上,加斯达德的王子纵马从卡莫斯王身边飞驰而过。   他手中的大剑从空中呼啸而过,在空中划过一道银光。   鲜血如泉水喷涌而出,飞溅向明亮的天空。   狮子王那高大魁梧的身躯依然站在大地之上。   屹立不倒。   可那被砍断的头颅高高飞起,在明亮的阳光中抛洒开一地刺目的血色。   ……   【伽尔兰,我的王弟。】   【我将为你和亚伦兰狄斯而战,直至我的生命回归众神之手——】   …………   漆黑的水洞之中,死一般的寂静。   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发着亮。   少年攀在巨石上,透过那细细的缝隙,注视着一切。   他的目光在这一刻冷静得可怕。   他像是要将这一幕用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眼底。   伽尔兰睁着眼,没有流一滴泪。   可黑暗中没人能看见,他扣紧石缝的手指,指关节绷紧到了极致,泛白到了近乎要折断那般可怕的地步。   黑暗中没有人能看见,那抠在巨石上发着抖的指尖,已被他自己抠得硬生生地磨去了皮肉。   那指尖触目惊心的的淋漓鲜血渗入石头的缝隙深处……   他的呼吸仿佛已停止在这一刻。   …………   …………………………   从云巅上   传来众神的叹息   那王座从天幕之上陨落。   亚伦兰狄斯子民的神,陨落了。 第197章   亚伦兰狄斯, 众神的晨星。   你是云端之巅。   你是日月晨星。   英雄的王者卡莫斯, 在你的大地上诞生。   太阳赐予他一身的荣光。   万千星辰为他加冕。   万民为他欢呼。   他是雄狮之王。   他是不败的王者。   他是镇守着亚伦兰狄斯的巍峨高山。   火红的旗帜是他身披的火焰。   他是战场上无人可战胜的雄狮。   无人能让他倒下。   ……   无人可预料。   黑暗的利箭来自他的身后。   罪恶的手来自他所信赖的战友。   战场上不可战胜的英雄倒在了亚伦兰狄斯的大地之上。   从他身上流下的鲜血, 染红了他脚下的泥土。   云端上传来众神的叹息。   为英雄王的陨落。   恩基河在奔腾。   来自极北之地的凛然寒风在呼啸。   镇守着亚伦兰狄斯大地的巍峨高山骤然崩塌。   顷刻间,天崩地裂。   亚伦兰狄斯的子民们彷徨无助的悲泣声响彻在亚伦兰狄斯的大地之上。   …………   ……………………   茹达斯城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繁华, 变得冷冷清清。   在半个多月前的那场大战之后, 这座城市已经被加斯达德人所统治,加斯达德大军的统帅提尔王子就坐镇城中。   就算城市沦陷,就算敬爱的王死去, 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落下, 普通的人们还要继续活下去。   茹达斯城的城民们虽然心怀怨愤和仇恨, 可是,毫无反抗之力的他们也只能在加斯达德人的统治下战战兢兢地继续生活下去。   城市的街道比常日里冷清了许多,就算那些在路上走的人, 也是缩手缩脚地快速低头走路。   一队队身形高大魁梧的加斯达德士兵在街道上来回巡视着,用轻蔑的目光扫视着所有的亚伦兰狄斯人。   亚伦兰狄斯是被他们征服的国度。   而这些亚伦兰狄斯人, 当然也是被他们征服的人种,从此低人一等。   城市的正中央,那座巨大而华美的城堡依然如往常一般伫立在大地之上, 只是, 守在城堡外面的已经换成了身着白色盔甲的加斯达德人。   此刻, 在城堡的深处, 被严密看守的地牢中, 被关押着一个特殊的犯人。   尤纳斯。   他曾经是这座城市的主人, 而现在却沦为了阶下囚, 被关在了不见天日的铁牢中。   冰冷的漆黑铁栏将他与外面的那个人隔开,尤纳斯抬起头来,原本硬朗的脸此刻满满都是憔悴之色,不久前还只是双鬓斑白的棕发已经白了一大片。   那双从来都是炯然有神、且满是骄傲之色的棕眼此刻熬得通红。   他虽是阶下囚,但他的身份却让他并没有遭到虐待。   只是这段时间来,他整夜整夜都难以入睡。一闭眼,就看见满城的火光,还有铺满了大地堆积如山的亚伦兰狄斯人的尸首。   那让他备受煎熬。   在短短的半个月中,他整个人快速的佝偻衰老了下去,皱纹迅速地爬满了他的脸。   此刻的他看起来,再不复半个多月前和卡莫斯王一同征战沙场的意气风发,而完全老朽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   “犹塔……”   他用沙哑得已经不像话的声音喊出站在牢外的那名将领的名字。   “你来做什么?”   “我来向尤纳斯大人禀报现在的状况。”   犹塔笑着说。   “这段时间里,提尔殿下派出我们的大军去征讨了西部边境的亚伦兰狄斯军队,和殿下的大军一起,两面夹击覆灭了第三军团和第六军团。”   犹塔说得很简单。   但是真正的情况是,屯守在卡纳尔境内的加斯达德大军早已接到提尔的命令再次进攻西部边境,而趁着消息还没传出去,提尔派出身为降军的亚伦兰狄斯军队,在第三和第六军团正在和加斯达德大军作战时,以‘友军’的身份接近,然后突然袭击。   遭遇‘友军’背叛的亚伦兰狄斯大军不敌双方的夹击,最终覆灭。   加斯达德大军长驱直入,通过卡梅亚山谷,随即攻陷卡梅亚平原上那数座大城,打通了卡纳尔边境城市与茹达斯城之间的道路。   第六军团覆灭,第三军团的骑兵部队覆灭。   亚伦兰狄斯的西部边境沦陷。   犹塔的话让尤纳斯的脸色越发灰败,他张口想要说什么,可是来不及说话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哑着声音开口。   “为什么,犹塔,我是那么的信任你,将你视为心腹……不,背叛我也就罢了,可你是亚伦兰狄斯人,为什么要背叛亚伦兰狄斯。”   “亚伦兰狄斯人?尤纳斯大人,可你从来没有把我当做和你一样的亚伦兰狄斯人啊?”   犹塔笑着。   “无论我怎么竭尽所能辅佐您,无论我比别人优秀多少,无论您表面上看起来多么宠幸我,却从未打算赐予我贵族的爵位,而那些不如我的人却一个接一个得到您的赐封……我明白,因为在您的眼中,我永远都只配做一个下仆,一个供您这样的褐肤驱使的下人。”   他的眼底掠过一道狠色。   “只因为,我是白种!”   “您所谓的信任就如同施舍一般,廉价而又居高临下,还是你觉得只因为你的信任,我就该对您感激涕零?”   男人扬唇,他对尤纳斯笑,笑里尽是阴冷。   “凭什么这个国家被你们这些褐种把持?我应得的东西,你不给,我就自己来拿!”   他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畅快之意。   “尤纳斯大人,从现在起要变天了,加斯达德人全部都是您看不上的白种,可是您却成了他们的阶下囚。从此之后,亚伦兰狄斯就是加斯达德人统治的国度,是白种统治的国度。”   “你们就亲眼看着,你们看不起的那些白种,是怎么样将你们这些高贵的人打落尘埃!从此以后低人一等的,将是你们自己!”   坐在牢中的尤纳斯颓然地看着犹塔在畅快的大笑声中离去。   【你就亲眼看着,你们这些人看不起的白种是怎样将你们践踏在脚下——】   他痛苦地闭上眼。   难道……他真的错了。   他一直以来都错了吗?   一道光从那扇小小的天窗里斜着照进来,落在漆黑的地面上。   呆怔了许久的尤纳斯缓缓地转头,看向阴暗的地牢中唯一的一缕阳光。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那缕阳光照着的地方。   他跪下来,阳光照在跪地的老人身上,他交握的双手抵在眉心之间,灰白的发凌乱地散落他的眼前。   亚伦兰狄斯的诸神啊。   一切罪孽归咎于我。   我愿意承受永生永世的酷刑。   请你们拯救亚伦兰狄斯……   …………   ………………   城堡的大殿之中,华丽一如往昔,任谁也想不到,这座大殿之前曾被鲜血和无数的尸首染红。   那正中的宝座上,银发的俊美青年坐在那里。   卡纳尔到茹达斯城的路线已经打通。   加斯达德人的大军,还有卡纳尔以及其他降国的士兵组成的混合大军都已经来茹达斯城。   阵容庞大,足足十几万大军此刻就屯在茹达斯城附近。   而卡纳尔国囤积的丰富的物资粮草也已经源源不绝地通过道路运送到了这座城市,再加上在亚伦兰狄斯的卡梅亚平原上打下的那几个城市里搜刮出的粮草,大军的物资已经绰绰有余。   一切已准备就绪。   “诸位做好准备,我们即将向亚伦兰狄斯的王城进发。”   坐在王座上,提尔面容冷淡地说,   “将那位卡莫斯王的头颅一同带去,挂于王城之前。”   加斯达德的风俗就是如此。   当加斯达德高原还未被提尔的父王统一的时候,各个部落之间交战不断,战败的部落首领的头颅都会被砍下,以此来威吓他的子民,让他的子民因为恐惧臣服于胜利者。   加斯达德人向外侵略时,也经常做出此事。   当初卡纳尔王的头颅悬挂于卡纳尔王城外面时,立刻就让卡纳尔士兵的士气大降,从而加快了破城的速度。   所以提尔自然在这一次攻打亚伦兰狄斯王城时打算故技重施,将卡莫斯王的头颅悬挂于王城之外,让王城的守军士气衰落,好尽快将城打下来。   提尔这么一说,本来安静地站在他下侧的人就有了轻微的骚动。   不止是亚伦兰狄斯的降将脸色突然变得难看了起来,就连加斯达德的将领都彼此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不赞同的神色。   “怎么?”   发觉下属们的骚动,提尔语气冷淡地发问。   “殿下,卡莫斯王虽然是我们的敌人,但……”   一名年长的加斯达德将领犹豫了稍许,最后还是站出来,躬身回答。   “但是,他是一名英勇的战士,我等觉得,作为一名英雄,他的躯体不该遭受那样的侮辱。”   他低头恳求道。   “请您再仔细考虑一下。”   虽然彼此是生死之敌,但是卡莫斯王那临死的一幕,让身为敌人的他们都为之震撼,不由得生出了敬佩之心。   加斯达德人性情凶猛,但是他们也敬佩勇者。   以前部族之间纷战时,被公认的英勇战士也会被敌方厚葬。   “……”   提尔皱了下眉。   因为加斯达德人一路打下来几乎没遇到什么顽抗,几乎也没遭遇敌手,所以他们对于其他国家的人都抱持着轻蔑的态度。   将他们视为弱者和废物的人砍下头颅去示威,他们毫不在意,更认为是应该的。   可自出征以来所向无敌的加斯达德人第一次遭到败绩,就是在亚伦兰狄斯,败于卡莫斯王手中。   于是,他们理所当然的,将卡莫斯王视为值得尊敬的敌人。   尤其是半个多月前卡莫斯王临死血战的那一幕还深深地映在他们的记忆中。   哪怕狮子王已经死去,他们依然保有着对其的敬佩之心。   一贯行事野蛮的加斯达德人难得地将卡莫斯王的遗体好好地收敛了起来,保存在茹达斯城的一座冰库中。   就在提尔正在思索的时候,又有人走了出来。   这个人的出现让那些加斯达德将领眼神都变得不怎么好看,他们看向此人的目光大多带着鄙夷和轻蔑之色。   如果说那位狮子王是让他们都为之敬佩的英雄,那么这个亚伦兰狄斯人就是彻彻底底的卑劣小人。   如果不是因为尊敬提尔王子,服从王子的命令,他们根本耻于与之为伍。   犹塔对那些轻蔑的眼神视若无睹,一脸毫不在意的神色,他只是目光热切地看着上方的提尔王子。   “殿下,请容我放肆一回。”   他单膝跪地,说道。   “我也觉得,将卡莫斯王的头颅带去,挂到王城下并不是个好办法。”   提尔淡淡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殿下,我知道您在卡纳尔王城做了一样的事情,但是,卡莫斯王和卡纳尔的王完全不一样。”   犹塔看向提尔,一脸忠心耿耿。   “卡莫斯王在亚伦兰狄斯人心目中的地位非常高,尤其是在王城,几乎等同于神灵一般。”   “殿下,您想一想,如果有人在我军面前折辱加斯达德人的神灵,您觉得,大家会作何反应?”   他毫不客气的,在加斯达德将领鄙夷的目光中直接将加斯达德的大军称之为我军。   提尔沉吟了起来。   “您那么做会戳到亚伦兰狄斯人的逆鳞,亚伦兰狄斯王城的守军会发疯,王城所有的人都会发疯,他们会将生死置之度外,不惜一切地和我军死战到底,战死到最后一人。”   “那样一来,我军必定会损失惨重。”   犹塔诚恳地看着提尔,说,   “殿下,我想,那不是您希望看到的结果。”   提尔闭上眼,近乎透明的白色睫毛在他脸上落下浅浅的影子。   他那极薄的唇是薄情的象征。   稍许之后,他微微点头。   “很好,我会奖赏你。”   他用冷淡的口吻表扬了犹塔,让犹塔一时间眼睛都亮了几分。   “犹塔,你对亚伦兰狄斯更加了解,下次有类似的事情,也要像今天这样明说。”   “是的,提尔殿下,您宽广的心胸让我敬仰。”   …………   ……………………   数日之后,一切准备就绪,加斯达德的大军从茹达斯城出发。   身穿一尘不染的雪白盔甲,提尔骑马率领着大军从城中的大道上前行。   阳光落在他身上,白色的披风在他身后飘动着。   提尔抬眼,看向前方。   银白色的额发在他眼前落下深深的影子,那淡紫色的瞳孔深处燃烧着熊熊的野心和欲望的火焰。   只要一举将亚伦兰狄斯的王城攻打下,那么,这个历史悠久且庞大的国家就会继卡纳尔之后成为他的国土。   这片富饶的土地将从此被加斯达德统治,成为加斯达德国的一部分。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他不会就此停下。   这片大陆是如此的广大,没有人可以阻拦加斯达德人征服的脚步。   加斯达德人所到之地,都将成为他的土地——   风刮了起来。   莫名的,他的心脏突如其来猛地跳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让他心悸了一瞬。   一片被风撕扯下来的枯叶轻轻地从他颊边飘过。   心里一动,提尔微微侧头,细长眼角瞥了一眼那片淡黄色的枯叶被吹走的方向。   那里,像是有什么……   风忽然一个鼓动,将眼看要落地的枯叶再次卷起来,吹向远方。   城门就在眼前,大军在城外等着他到来。   提尔收回视线,一扯缰绳,他身下的骏马小跑起来。   茹达斯城的城民们躲在街道的两侧,躲在自己的屋子里,用惧怕的眼神注视着这些出城的加斯达德士兵。   他们的眼神几乎没什么神采,脸上写满了迷茫。   狮子王的逝去。   信仰的崩塌。   国土的沦陷。   亚伦兰狄斯的子民跌落深渊。   这可怕的情形,就如同十多年前一般。   “不要怕,会好的,不会有事的。”   路边的民居之中,一名男子在小声地安慰着他不安的母亲。   “十多年前,亚伦兰狄斯也是危在旦夕……但是最后还是安然无恙,不是吗?”   垂垂老朽的妇人抖抖瑟瑟地从窗子里看着从她的屋子前通过的加斯达德士兵。   “可是……那个时候……有卡莫斯王啊……”   她断断续续地说。   在说出那个名字之后,她终是忍不住,低下头,干枯的双手捂住脸,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安慰母亲的男人一时无语。   是啊。   十多年前那个危险的时候,有卡莫斯王在。   他们伟大的王。   无人可战胜的王。   只要有王在,他们的心就稳如高山。   男人颓然站着,眼眶一点点泛红。   而现在,王已不在,还有谁能守护亚伦兰狄斯。   还有谁……能保护亚伦兰狄斯的子民。   亚伦兰狄斯的诸神啊……   您的子民在祈求您的怜悯……   …………   黄色的枯叶被风席卷而去,飞向高空,而后再一次飘落。   在一栋毫不起眼的民居屋顶的平台上,有人站在那里。   他站着,远远地俯视着那正走在大道上通过城门的加斯达德的大军。   忽然一阵疾风掠过,带着那片枯叶,将掩住他的脸的披风兜帽吹落。   飞扬的漆黑额发之下,一双纯金的眼眸出现在阳光之下。   那双眼是如此的明亮,哪怕是此刻天空之上的烈日也无法掩盖它的光芒。   那金色的瞳孔,宛如光融化而成的痕迹。   伽尔兰站在平台上,睁着眼,静静地看着那只加斯达德的大军缓缓地通过城门,消失在茹达斯城。   当最后一个加斯达德士兵离开之后,他才转过身,轻轻地将被风垂落的兜帽重新拉起来,罩在头上。   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飞快地爬上屋顶平台,快步走到他的身边。   “王子……”   来人欲言又止。   “加斯达德人已经离城。”   伽尔兰仰头看向凯霍斯,他的脸色很平静,并没有凯霍斯所担心那种不稳的情绪。   “通知所有人,可以开始行动了。”   说完,他转头,再一次看向加斯达德大军离去的方向。   他仿佛是在看着那个已经消失在他视线之中的银发身影。   这一刻,少年的眼神冷静得可怕。   加斯达德的王子,提尔。   想要亚伦兰狄斯,你得先看我答不答应。   亚伦兰狄斯,还有我。 第198章   北部边境, 此刻已是深夜时分, 要塞矗立在已经变成白色的雪原之上,如一座镇守北境的巍峨高山。   高空中凛冽寒风呼啸,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夜空中飘落,落在白色的大地上。   有一名亲卫冒着寒风快步穿过长廊,来到了要塞一角的监牢前。   如此寒冷的天气, 深夜时分,守卫依然冒着风雪守在监牢之前, 尽职尽责地将来人拦在大门口。   那名亲卫向守卫出示了手令,这才被守卫允许进了监牢。   不多时, 他从监牢的大门里出来, 多了一个人跟在他的身后。   一个在监牢中呆了半个多月的人。   经过守在门外的亲卫通报之后, 索加快步走进去。   一进门,抬头就对上了那双金红色的眼, 索加心里一震,他低下头,屈膝跪下。   “殿下……”   他张口喊了一声,剩下的话尽数哽在了喉咙,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久前,他擅自隐瞒从王城传回来的伽尔兰王子信息的事情东窗事发,那个时候, 赫伊莫斯看着他, 目光深沉, 眼底隐约有戾气涌动。   然后, 一句话都没说的赫伊莫斯王子直接将他投入了监牢之中。   以延误军情为由。   本来,被打入监牢中的索加还很不服气,在心里思量着要怎样在下次见到赫伊莫斯的时候说动殿下,让赫伊莫斯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但是,在他被打入监牢后不久,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陡然传来,宛如惊雷,炸得整个北地要塞都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这个可怕的消息同样也让索加呆滞当场。   脑子一片空白,他整个人都懵掉了。   卡莫斯王他……他……   那个所有亚伦兰狄斯人心目中的不败战神——包括索加也是潜意识如此认为。   他从未曾想过,卡莫斯王居然——   居然……   这一年,亚伦兰狄斯北境的冬季分外的寒冷。   低头跪在地上,索加默默地想着。   不久之前,他还在想方设法鼓动赫伊莫斯殿下和卡莫斯王对抗,可突然接到王的死讯时,他的胸口瞬间像是空了一块。   那里空空落落的,只有北境的寒风在呼呼地灌着寒气,透骨的冷。   ……   或许绝大部分的亚伦兰狄斯人如今都有着和他一样的感受。   悲痛。   彷徨。   不安。   还有迷茫……   亚伦兰狄斯的大地塌了。   他们脚下那片坚实的大地,崩塌了。   “索加,我要返回王城,你留在这里,我的军队交给你。”   站在索加面前,赫伊莫斯俯视着跪在他脚下的黑夜之神的祭司。   他说,“协助骑帅赫亚,守好北境。”   索加心里一震,猛地抬起头来。   “殿下!不行!”   金红色的眸像是染了冬日的寒风,越发冰冷入骨。   赫伊莫斯盯着索加,说,“加斯达德人的大军已经向王城进发。”   他的声音并不大,非常的平静。   但是就是那样的平静,让索加一瞬间就明白了,赫伊莫斯的决定已经无人可以改变。   因为受伤未愈的伽尔兰王子此刻身在王城。   “殿下,我能体会您的心情,我所爱的人此刻也身在王城之中。”   深吸一口气,索加开口道。   这一刻,他那双这些天来一直都带着几分迷茫之色的眼再一次变得清明了起来。   属于黑夜的冷静再一次回到了这位黑夜之神的祭司身上。   “您对伽尔兰王子的担忧,我感同身受。”   他冷静地劝说着赫伊莫斯。   “但是,殿下,为了亚伦兰狄斯,请您……”   索加的话还没说完,赫伊莫斯突然发出一声低笑,打断了他的话。   …………   ………………   一夜过去,已是黎明时分,但是北地要塞中那个统帅的房间里还亮着灯。   赫亚又是一夜未眠。   此刻,这位身体一贯健壮硬朗的骑帅眼睛下面都是乌青的,往日里总是一板一眼地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额发凌乱地散落在眼前。   今夜又熬了一宿的男人坐在桌前,低着头,一手按在额头上。   只有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的时候,赫亚才敢露出几分疲惫之色。   卡莫斯王战死的消息传来,对他和北地的士兵来说无异于天崩地裂。   就在众人还沉浸于悲愤之中时,不久前被他们击退的盖述大军突然又卷土重来。   怀抱着悲愤之心的北地军团虽然再一次成功地击退了敌军,但是明显也已经得知卡莫斯王战死的消息的盖述大军就驻扎在了边境上。   显然,盖述人要伺机而动。   祸不单行。   前日再度传来消息,加斯达德人以攻下的茹达斯城为据点,十几万大军开始向王城进发。   而王城之中,只有半个第三军团镇守着。   王城岌岌可危。   王城中重伤未愈的王太子岌岌可危。   赫亚咬牙,他放在桌上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地刺进掌心。   可是,北地军团不能动。   他们不能南下去救援王城。   盖述的大军就在边境线对面,对亚伦兰狄斯虎视眈眈。   他们一动,北境恐怕就会立刻沦陷。   盖述大军就会攻入北境,一路南下。   这样一来,亚伦兰狄斯就真的完了。   不止是北境,赫亚不用猜都想得到,东方边境恐怕同样也是如此,伊斯国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东境的第四军团肯定也动弹不得,无法去救援王城。   昏黄的灯光照在赫亚的侧脸上,做出了‘不去救援王城’这个艰难的决定的他痛苦地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下一秒,房门不经过通报就被人重重地推开,来人焦急的喊声在房间里响起。   “阁下!赫伊莫斯殿下要闯出城门!”   赫亚猛地站起身。   …………   当赫亚匆匆地赶到城门的时候,看到的是正在与要塞城门的守军对峙着的赫伊莫斯王子,以及跟在他身后的亲卫们。   天色初亮,赫伊莫斯骑马立于城门之前,白色的雪花飘落在他的头上,将那漆黑的发染上一点雪白。   他安静地伫立着,神色淡然,并没有太激烈的行为,看起来不像是想要闯出城门,而更像是在等待赫亚的到来。   一层又一层的士兵拦在城门口,紧张地看着他。   在北地的人都知道这位‘黑骑士’的威名,都心里明白这里没人能拦住他。   但是他们必须服从上级的命令,就算是死,也不能放赫伊莫斯出城。   赫亚骑马冲过去,侧身拦在赫伊莫斯的马前。   “赫伊莫斯殿下!”   他厉声道。   “您想要做什么!”   面对着神色严厉的赫亚,赫伊莫斯看起来极为平静。   “回王城。”   他说,轻描淡写。   那风轻云淡的一句话将赫亚噎得一顿,他刚想要发怒,但是看着赫伊莫斯那淡淡地看着他的眼神,心底怒气不知为何在顷刻间泻得干干净净。   他苦笑一声。   “殿下,您该明白的现在的情形。”   赫亚的语气也变得冷静了下来。   他看着赫伊莫斯,说,“卡莫斯王战死,加斯达德大军已攻向王城,伽尔兰王太子卧病在床,难以支撑大局,我等更是无力去救援王城。”   “一旦……”   一旦王城沦陷。   赫亚顿了一顿,最终还是没能将这句话说出口。   “赫伊莫斯王子,如果事情变成那样,您就是唯一能支撑起亚伦兰狄斯的人,所以您必须待在这里。”   他说,“为了亚伦兰狄斯的未来……”   王城根本不知道还能不能守住。   而王城一旦沦陷,在城中的王太子必死无疑。   如果是那样,赫伊莫斯王子就是唯一的希望。   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亚伦兰狄斯王位最后的继承者回到王城那个危险的地方。   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赫亚的苦苦劝说,赫伊莫斯再一次淡淡地开口。   “打开城门。”   他说,纵马再度向前走了两步。   赫亚骑马拦在赫伊莫斯身前,他身后那一队队士兵也拦在城门之前。   他注视着赫伊莫斯。   “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他说,斩钉截铁。   “除非您杀光我身后所有的亚伦兰狄斯士兵,否则,殿下,我们不会让您踏出城门一步!”   赫伊莫斯抬眼,金红色的眸看向赫亚。   他抬手,亮出一直握在手中的那个卷轴,直接在空中将纸张甩开。   羊皮纸的下侧,那熟悉的火红纹章出现在赫亚的眼前。   “卡莫斯王亲笔写下的手谕,他下令,让我立刻返回王城。”   赫伊莫斯一边说,一边将卷轴抛给赫亚。   赫亚一把接住,看着那羊皮纸上熟悉的笔迹,他猛地睁大了眼。   这是卡莫斯王在半个多月前……也就是逝去的前几日里,亲手写下的手谕。   握着羊皮纸卷轴,赫亚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令是绝对的。   可是,现在这样的状况……   就在赫亚踌躇之时,突然一个声音从对面传来。   “赫亚阁下,难道说,因为卡莫斯王已经逝去,您就要违背他的命令吗?”   一句话让赫亚勃然大怒。   “你怎么敢如此污蔑我对王的忠心!”   他对赫伊莫斯身后,说出刚才那句话的青衣祭司怒目而视。   “那么,请表达出您的忠诚,服从卡莫斯王的旨意,让赫伊莫斯殿下返回王城。”   “…………”   这段时间里,赫亚本就因为接踵而来的祸事而有些心力交瘁,又连日来长时间无暇休息,刚才亲眼看到手谕,一时间乱了心神,这才被索加抓住了话柄。   他沉着脸,没有说话。   眼见赫亚骑马站在那里,看着手中的卷轴一动不动。   索加再次说道:“赫亚阁下,请您遵从卡莫斯王的遗旨。”   遗旨。   赫亚心里蓦然一痛。   哪怕王已逝去,他也不能违背王的旨意。   他垂下眼,策马退到一边,让开道路,并抬手示意城墙上的士兵打开城门。   沉重的绞盘缓缓地转动着,让北地要塞的城门升起。一群骑兵冲出大门,在那名黑甲的骑士的带领下,在白色的雪原上疾驰而去。   映着清晨的阳光,他们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地平线上,只有雪原大地上那一连串的马蹄印昭示了他们的离去。   而后,那些马蹄印又很快被飘落的雪花掩埋。   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索加看着赫伊莫斯离去的方向。   他又想起了昨晚他们之间的对话。   ……   “殿下,对于您的焦虑,我感同身受,可是,为了亚伦兰狄斯的未来……”   低低的一声笑打断了他的话。   “感同身受?”   突如其来,索加有了一种瘆人的颤栗感。   那种瘆人感让他一时间后颈发麻,难以呼吸。   说不清到底是上方的那个人的视线,还是那个人透着说不出意味的声音带来的颤栗感。   “如果他不在……”   那极其平静的,却是让他从心底里发寒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那么,这个世界的一切再无意义。”   他听见赫伊莫斯王子说。   “……包括亚伦兰狄斯。”   …………   索加选择了帮助他的主人离开北地,前往即将陷入危险的王城。   因为他感到了恐惧。   如果伽尔兰王子真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他不敢去想,赫伊莫斯殿下会变成怎样,会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情。   赫伊莫斯殿下是强大的。   无以伦比的强大。   所有人都是如此认为。   可是索加在这一刻才突然发觉,或许……赫伊莫斯王子,其实比任何人都还要脆弱。   因为只要一个人,那一个人,就能让其彻底崩溃。   …………   ……………………   茹达斯城。   加斯达德的大军已经离开了好几日,整座城市越发安静了下来,静悄悄的。   而或许是因为加斯达德大军离开的缘故,留在城中负责镇守这个据点的加斯达德人对待亚伦兰狄斯人越发苛刻了起来。   他们采取高压统治,使用极其严苛的手段控制着这座城市,让亚伦兰狄斯人老老实实地服从自己的命令。   只要稍微表露出对加斯达德人的不满,或是不服从加斯达德人命令的城民立刻就会被抓捕起来,甚至于就地处死。   加斯达德的士兵在城中可以为所欲为,可以肆意闯入任何人的屋子里,掠夺他们想要的,而城民若是胆敢反抗分毫,就会被暴打一顿,或是直接杀死。   他们就是用这种恐怖而粗暴的统治方式控制着茹达斯城。   这些日子里,城中的居民无论是说话还是走路都绷紧了神经,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们在加斯达德人残酷的统治下,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地活着。   他们甚至每天晚上都睡不安稳,随时随地都会担心加斯达德士兵闯入自己家中,凌辱自己的妻女,抢夺自己的财物,甚至夺走自己的性命。   朝不保夕。   这种艰难而屈辱的日子让亚伦兰狄斯人的不满像是撒了油脂的火焰,越发猛烈。   可是,无论他们怎样将加斯达德人恨得咬牙切齿,毫无反抗能力的他们只能继续忍受着对方的欺辱。   这一天,白日匆匆过去,此刻已是深夜时分。   道路上冷冷静静,极少见到人影。   突然,街上传来了吵闹的声音。   一位披着陈旧的布巾、手中挽着一个竹篮的少女在回家的路途中,被路过的几名加斯达德士兵缠上。   她惊慌失措,向那几名士兵哀求着,请他们放自己回家。   当然,她的哀求并没有任何作用。   一咬牙,她趁着对方没有防备,猛地踹了抓着自己手的那名士兵一脚,手中的篮子跌落在地上,干饼散落了一地。   黑夜中,她拼命地向前跑去。   身后传来的追赶的脚步声和士兵的叫骂声就像是魔鬼的脚步,一点点向她逼近。   脑中浮现出这几日里看到的邻人、友人在这些如魔鬼般的士兵手中落得的凄惨下场,她咬紧牙,不顾一切地向前跑。   她死死地忍住快要流出来的眼泪。   现在哭泣没有任何用处,如果被追上,被抓住,她只有死路一条——   眼看追上来的士兵伸手就要一把抓住少女的头发,突然黑暗中一个石块被踢过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士兵脚下。   最前面的那名士兵被绊了一下,顿时噗通一下摔倒在地,将他身后的两名同伴给挡住了。   不知自己逃过一劫的少女在前面拐了个弯儿,可是冲进去,才发现自己跑进了死胡同。   她煞白着一张脸看着眼前这堵墙壁,那些人紧追而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让她面露绝望之色。   突然,一只手从旁边民居的屋顶伸下来。   “抓住我。”   如同即将溺水而亡的人猛然看到一根浮木,少女不顾一切地抓住了那只手。   下一秒,她整个人被那只手用力地拽上了屋顶。   黑夜中看不清救她的人是谁,她在惊慌之中跟着那人匆匆逃离了这里。   那人带着她从屋顶另一侧跳下来,拐了好几个弯儿,来到了一处偏僻安全的地方。   她还处于惊魂未定之中,此刻看到安全了,刚才一直强压着的恐惧感一下子涌上了心头。   她整个人蹲在地上,将头埋进裙子里,抱着自己的手臂在发着抖。   对刚才那件事的后怕,还有自从加斯达德人占领茹达斯城后一直过着的提心吊胆的生活,让这名年轻的少女在这一刻终于再也忍不住,压着嗓音抽泣了起来。   哭了几分钟,她终于想起了什么。   “谢……谢谢你救了我。”   她擦了擦眼泪,抬头向身前的人道谢。   一抬头,那张月光下的脸就让她呆了一瞬。   好漂亮的少年。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那、那个……真的非常感、感谢您……”   在这么好看的少年面前,想起自己此刻一身尘土脏兮兮的狼狈模样,她有些难堪,涨红了脸低着头结结巴巴地继续道谢。   少年看着她,对她微微一笑。   “这段时间里,最好不要独自一人这么晚出门,不安全。”   他说,然后俯身,将手伸向她,似乎是想要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看着眼前那只手指修长而又白皙的手,看着自己满是泥土的粗糙的手,女孩惊慌地摇头。   不敢抓住眼前那只好看的手,她低着头,更不敢去看少年,心慌意乱地说了起来。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其、其实,我也不想这么晚回家的,但是没办法……”   脑子在这一刻一片空白,在这个漂亮的少年地注视下,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或许是因为那双琥珀色的眼太让人感到安心,让人不自觉就卸下所有防备。   或许是因为少年的微笑给人的感觉太温暖,充盈了胸口,像是要溢出来一般。   “我也很害怕那些加斯达德人……”   她结结巴巴地说。   “可是我不去工作不行……爸爸生病了……我必须出门赚钱……”   “明明以前也是这样……明明我们以前过得很好,在那些加斯达德人来之前……就算爸爸生病了,我们也过得很好,可是……”   几句话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   眼角酸得厉害,让她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的眼泪突如其来就掉了下来。   她已经强忍了很久很久的时间。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她的世界陡然变了模样。   “呜…呜嗯……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如果能回到以前……回到那个不用害怕的时候……”   她按在地上的手攥紧着,啪嗒啪嗒掉下来的眼泪将她的脸染得一塌糊涂。   她呜咽了两声,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身前还有人时,赶紧抬手,使劲地擦拭着那不断掉落的眼泪。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突然对您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   一直静静地站在她身前的少年俯身。   他屈膝半蹲在少女的面前。   他伸出双手,轻轻地握住了少女努力擦拭着眼泪的那只手。   粗糙的、沾满了泥土的手,他毫不在意地握住。   “不需要道歉,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他柔声说,   “该道歉的,是那些将你们置于这种境地的人们。”   被握着手,少女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月光下,那双宛如琥珀一般清亮的眼眸映着她的影子。   那目光像是将她整个人都包容在那片温暖的金色阳光之中。   “你做得很好,很坚强。”   说不出为什么,少年悦耳的声音仿佛有一种渗透人心的魔力,安抚着她的心。   “很快,一切都会回到从前,我向你保证。”   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从少年口中说出来,莫名就让她有一种想要去信赖的感觉。   她有种奇怪的感觉。   少年看着她的目光,就像是在守护着她一般。   那让在这些日子里一直处于惊惶不安中的她在此刻有了一种安心而平静的感觉。   “现在,先回去吧,回到等待着你的父亲的身边,好吗?”   “嗯……”   …………   此刻,躲在一旁的金发骑士看着不远处的那一幕。   看着伽尔兰对那名少女露出的浅浅的微笑,他这些天来一直都颇为不安的心终于在这一刻放松了下来。   “还好……”   他看着王子。   还好,王子依然和以前一样。   “……没有变。”   “您是在担心王子吗?”   一个身躯壮实的男子出现在他的身边。   “瓦塔,你那边解决了?”   “嗯,那几个家伙找不人,就走了。”   瓦塔说。   不久前就是他刚才暗中将石头踢过去,绊倒了那名士兵。   半个多月前,茹达斯城在晚上陷入混战,对于危险极为敏感的瓦塔是少数逃离了茹达斯城的人之一。   躲开追兵之后,过了几天,他发现了凯霍斯的暗号,并顺着暗号找到了藏身在深山森林中的伽尔兰王子和凯霍斯。   然后,他遵照王子的命令潜入茹达斯城,混入了城中的奴隶之中,他身上有着陈旧的奴隶刺青,那让人完全不会去怀疑他的奴隶身份。   今天晚上,他出来和王子暗中在巷子里见面,主要是汇报现在的情况。   只是没想到,意外撞到了被加斯达德士兵追赶的亚伦兰狄斯少女。   “凯霍斯阁下,我觉得,您不需要担心王子。”   “……殿下经历了很残酷的事情,他亲眼目睹了卡莫斯王的死亡,心里一定非常痛苦,我担心……”   “您是担心王子被那件事刺激到,从而性情大变,是吗?”   “……”   凯霍斯没有说话,但是沉默即是默认。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王子迅速地成长了起来。   那天之后,他没有流一滴泪,也极少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这些日子里,他一直冷静而从容地策划着一切。   凯霍斯非常担心,因为卡莫斯王的死,会让王子的性情变得冷漠和偏执。   不过这一刻,骑士终于松了一口气。   王子没有变。   他的眼神虽然开始变得锐利。   但是他的温柔和光芒,一如往昔。   “在我还是奴隶的时候,我见多了因为突然沦为奴隶而性情大变的人。”   瓦塔说,   “他们太脆弱,四周环境突然的改变让他们无法承受,本能地想要去逃避,所以才会性情大变。”   他突然换了一个话题。   “凯霍斯阁下,十多年前,卡莫斯王亲眼目睹先王中毒身亡,这是对他来说极其残酷的事情,那么,他因此而性情大变了吗?”   凯霍斯没有说话,转头看向瓦塔。   “我只是个奴隶出身的莽汉,很多事情我都不懂。但是我知道,真正的强者不会因为遭遇任何事而改变自我。”   “因为他们的强大让他们能承担起一切。”   瓦塔说,   “卡莫斯王是如此,现在,王子也是如此。”   抬头,瓦塔看向不远处的伽尔兰。   “凯霍斯大人,王子不需要您的担心,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担心。”   “他很强,非常强…………而这种强大,甚于你我,甚于任何人。”   “卡莫斯王选择了王子。”   瓦塔说,   “因为伽尔兰王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足以继承狮子王意志的强大之人。” 第199章   加斯达德的大军以及跟随于加斯达德人的各国混合大军一共十几万, 正在向亚伦兰狄斯的王城进发。   亚伦兰狄斯共有六大军团。   第一军团、第六军团以及第三军团的骑兵部队,在西部战场覆灭。   第二军团和第五军团镇守北境,抵御卷土重来的盖述人, 无法南下救援。   第四军团镇守东部边境,被虎视眈眈的伊斯人牵制在边境, 同样无法前往救援。   危在旦夕的王城仅有第三军团的步兵部队, 不足两万之数的士兵,镇守王城。   而亚伦兰狄斯的各个城市中,负责守护城市的军队大多都只有数千人, 兵力超过一万的城市极为稀少。   先不说单兵战斗力, 它们光是数量就根本无法与加斯达德人匹敌,更别说救援王城了。   如果狮子王还在,只要他一声高呼,立刻四方兵力云集, 所有城市的兵力都会汇聚在他的麾下。   然而……   没有一个鲜明的旗帜,各个城市的城主以及执政官只能无奈而谨慎地据守在自己的城市里,眼睁睁地看着加斯达德人的大军向着王城进发。   而此时, 加斯达德的大军还在路上前行时, 一批来自北地的骑兵已经趁着夜色匆匆奔进了王城之中。   领头的黑骑士完全不管自己的归来在王宫中引起的轩然大波,将满是尘土的披风往迎来的侍女身上一抛,径直往伽尔兰的宫所走去。   遵照王太子的命令日夜守在宫所四周的近卫军看到赫伊莫斯突然出现在这里时,都吃了一惊。   领头的那名骑士长沉默了一瞬,然后,他示意其他人让开, 将赫伊莫斯放了进去,他看着赫伊莫斯的眼神带着一点惊讶,因为他虽然接到了命令,但是没想到这位王子真的会回来。   一心只想去见伽尔兰的赫伊莫斯根本没注意到这位骑士长的眼神。   他大步走进去。   宫所内的一切都和他离去之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改变,包括那片在池水边的淡紫色风信子群,依然和以前一样在夜风中轻轻飘动着。   只是,或许是因为这里的主人受伤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此刻是深夜的缘故,庭院在此刻显得很是冷清。   于是,赫伊莫斯那急促的脚步声在这个寂静的庭院中异常清晰。   推开房门,赫伊莫斯快步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了那床上鼓起来的白色毛毯。   那裹着什么的毛毯在轻轻地起伏着。   有节奏的,不急不缓的。   赫伊莫斯顿时就松了口气。   看来伽尔兰身体恢复得应该很不错,不然不会睡得这么香甜,甚至都听到轻微的鼾声……   鼾声?   伽尔兰睡觉从来都不会打鼾。   赫伊莫斯剑眉挑起,仔细看着那圆鼓鼓的毛毯。   鼓得未免也太圆了。   那张俊美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神色阴了一片。   赫伊莫斯上前一步,二话不说,伸手一把就掀开了那裹成一团的白色毛毯。   于是,那藏在毛毯下的圆滚滚胖乎乎的少年就这样暴露在了赫伊莫斯眼前。   完全不知道自己最害怕的人就在身边,塔尔继续睡得呼呼的,还因为觉得有点冷而像一只小猪一般哼唧了两下。   金红色的眸微微一眯,赫伊莫斯抬脚,直接一脚将塔尔从伽尔兰的床上给踹了下去。   小胖子睡得正香,突然砰的一下摔在地上,摔得整个人都懵了。   他趴在地上,嘴角还有一点睡出来的口水的痕迹,睁着惺忪的睡眼一脸茫然。   塔尔还茫然着。   赫伊莫斯已经不耐烦了,直接伸手将还趴在地上左看右看的小胖子一把拎起来。   塔尔一抬头,和那双金红色的眸一对上,顿时就一个哆嗦。   等看清了那盯着他的赫伊莫斯眼底危险的微光,他更是心脏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伽尔兰在哪……”   赫伊莫斯的话还没问完。   被吓得要死的塔尔已经一把抱住头,压低声音喊了出来。   “殿下,别动手!是王子让我在这里等您的!”   “…………”   赫伊莫斯停顿了一下。   于是,被刚才赫伊莫斯那一眼看得心惊肉跳的小胖子就趁着他停顿的这一瞬间,一口气将王子装作受伤、和歇牧尔等人一起将王城里隐藏在地下的势力引诱出来一网打尽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了赫伊莫斯。   自然包括王子留下替身,自己偷偷跑出王城上了战场的事情。   “你是说,伽尔兰让你在这里等我?”   “是的,前几天我收到了王子从西境那里传来的讯息。”   塔尔使劲点头。   “王子说,您一定会来找他,所以让我在他的房间里等你,见到你之后,就把这个给你。”   小胖子一边说,一边以不像个胖子的灵活身手飞快地重新爬到床上,翻动床褥一角,掏出一个布囊递给赫伊莫斯。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布囊,浅色的,染着一点污迹。   细细的金色绳子将其的开口部分缠绕得严严实实,让人根本看不清里面的东西。   见赫伊莫斯盯着手中的小布囊,塔尔赶紧补充了一句。   “我没打开哦,我绝对没有趁着您不在的时候打开看,我发誓,对沙玛什发誓!”   懒得搭理那紧张兮兮的小胖子,赫伊莫斯解开绳子,往手掌上一倒。   一个翠绿色的小东西轻轻落在他的手上。   他一怔。   孔雀石耳环。   他曾经亲手为伽尔兰重新戴上的那个翠绿欲滴的宝石耳环,此刻就在他的掌心里安静地躺着。   紧随其后飘落的,还有一张折叠的白色的小纸条。   一展开,赫伊莫斯就看见了纸上那熟悉的笔迹。   ‘守住王城。’   淡色的薄唇微微抿紧了几分,赫伊莫斯垂眼,漆黑睫毛在他颊上落下一点阴影,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握紧手,将那孔雀石耳环紧紧地握在手心中。   眼见赫伊莫斯垂眼沉默着,没有搭理自己,小胖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了一下。   “喏,东西给你了,王子交代的事情我办好了。”   他哼唧哼唧地从床上爬下来,说,“我现在可以动身去找王子了。”   他露出了开心的表情。   不久前的那段时间对塔尔而言,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其他人不知道,可是他作为王子的心腹自然知道王子去了哪里。   西线的亚伦兰狄斯大军全军覆没的消息就像是晴天霹雳,震得他半晌回不过神来。   卡莫斯王战死……那他的……他的王子呢?   全军覆没。   也就是说,他的王子也战死了?   从那一天起,他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连饭都吃不下,天天就是跑到狮子园那里,对着大狮子涅伽嗷嗷大哭。   天天眼睛都是红肿着,人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   而大狮子涅伽也很暴躁,一直都想要从狮子园里逃出去,似乎是想要去找人一般。   直到接到王子的密信,塔尔整个人才再一次活了过来。   如果不是因为王子的吩咐,他当时就不管不顾地跑去找伽尔兰了。   就算王子现在所在的地方再危险也没关系。   很多年前,在小王子不仅没有惩罚他,还将他这个一无是处的胖子从众多孩子之中挑选出来的时候,他就在心里发了誓。   他从此就是王子最忠诚的仆人。   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一直会陪伴到王子身边,绝不离开。   所以,他现在得去找王子了。   王子身边没有他怎么行?   凯霍斯阁下才不会照顾人,也不会给王子说笑话哄王子开心。   塔尔想。   他可是王子最忠心的下属,所以,无论在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得待在王子身边才行。   啊,对了,还得把大狮子涅伽一起带过去,不然大狮子就要闹翻天了,它最近都焦躁得开始掉毛了,要是王子回来看到一个秃狮子……   塔尔一边在心底这么琢磨着,一边飞快地从床上爬下来,抬腿就要颠颠儿地往外跑。   毕竟歇牧尔祭司答应过他,只要给赫伊莫斯殿下传了话,就立刻派人送他和涅伽到王子身边去。   嗯~~他很快就能再看到他的王子了~~   “站住。”   从身后传来的话让拔腿就想要跑的塔尔心里抖了一下。   他僵硬着身体,缓缓地转身,紧张地看着喊住他的赫伊莫斯。   “殿下,您、您还有什么事吗?”   “你要去见伽尔兰?”   握着手中的孔雀石耳环,一直沉默着的赫伊莫斯抬头向塔尔看来。   “呃……是的。”   “帮我给伽尔兰带一句话。”   赫伊莫斯一边向塔尔走过去,一边抬手,摘下耳边那个从不曾取下的青金石耳饰。   他将它递给塔尔。   “这个给他。”   赫伊莫斯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手中那个粗糙的青金石耳环,金红色的瞳孔映着那天青的色彩,像是融化在一起。   他的眼底仿佛有着某种说不清的东西在涌动着,让他的眼越发深邃。   “‘好’。”   好,我来守住王城。   “‘我等你回来。’”   我在王城这里,等你回来。   …………   ……………………   茹达斯城,一如往常静悄悄的。   加斯达德的士兵也是一如既往,在这座被他们征服的城市中肆意横行着。   深夜时分,在城堡某个偏僻的角落里,这里是一大片的荒地,荒地上搭建着一座座狭小的窝棚,或者是简陋的木板房。   这里是奴隶的居所。   虽然这座城市换了主人,他们这些奴隶也理所当然地换了主人,但是他们的生活却没有什么变化。   顶多不过是换了一个更苛刻和凶狠的主人而已。   他们还是和往常一样,早出晚归,为新的主人诚诚恳恳地干活,每日获得几个干饼勉强果腹。   没有未来,没有希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一直到死。   就像是被握在他人手中的一个没有灵魂的工具,等用废了,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抛弃。   此刻,躺在木板屋里的一个男人双手枕着头,仰面朝天盯着满是蛛网的天花板发着呆。   这种简陋的木板屋虽然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屋子里,但是比草搭起来的窝棚要好得多了,只有他们这些身强体壮能干活的奴隶们才能住。   他发着呆,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他身边的一个同伴戳了戳他。   “你决定了吗?”   那人问。   男子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他说:“我决定了。”   他猛地睁眼,狠狠咬牙。   “拼一把!”   他压低声音说,“同样都是奴隶,他能做到的事,我们也能做到!大不了就是死!但是如果成功了,活下来了,我们就能摆脱奴隶的身份!”   他的同伴也是眼神发亮地点了点头,但是,又露出一丝担忧的神色。   “可是,你觉得,这话有没有可能是骗我们的,毕竟那些贵族向来都……他们骗我们豁出命去,最后又反悔的话,我们根本没办法,不是吗?”   “其他的贵族我或许不会信,但是王太子不一样,你还记得托泽斯城吗?”   那座城市不少奴隶在战后被释放的事情早就传开了,而那些摆脱了奴隶身份的人们成为了全国的奴隶们羡慕的对象。   要知道,生为奴隶,就一生都是奴隶,子子孙孙都是奴隶。   而托泽斯的奴隶居然获得了他们梦寐以求的平民身份,简直就像是梦一般的美好。   “几天前来劝说我们的那个人就是那里的奴隶——不,应该说,他以前是托泽斯城的奴隶,但是现在不是了。”   男人的眼底有了光。   现在他们也有了这样的机会。   “他说,那时,王太子给他们承诺,守住托泽斯城就废除他们奴隶的身份,所以,他现在已经不是奴隶了,还成了王太子的下属。”   “一个愿意让奴隶出身的人成为自己下属的王太子,一定会信守对我们这些奴隶的承诺!”   男人咬牙道,“这或许是我们一生中唯一一次摆脱自己奴隶身份的机会,就算是死,我也认了!”   在男人的说话声中,这个木屋中的其他人也一个接一个地抬起头来,看着男人。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下定决心的神色。   这一幕,在茹达斯城中那许多圈禁着奴隶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在同时上演着。   有胆小的奴隶选择了退缩,但是有更多向往着自由的奴隶选择了搏一把。   托泽斯城那些被解放的奴隶就在他们中间,诉说着自己从奴隶成为士兵的亲身经历,告诉他们自己这些人摆脱奴隶身份之后每一天都充满了希望的生活。   茹达斯城的奴隶的心日益变得火热。   ……   ………………   又是一日夜,就这么匆匆过去了,太阳升起,然后再一次落下地平线。   茹达斯城一如既往随着夜色安静下来,在黑夜中寂静无声。   城中的灯光很少,由于惧怕加斯达德人的缘故,城民们在入夜之后极少点灯,因此,这些日子里,一到夜晚,整座城市都是黑漆漆的。   唯独驻扎着加斯达德人大军的军营,驻扎着亚伦兰狄斯降军的营地,以及城市中央那座矗立在大地上的城堡在夜晚时分灯火通明。   它们成了城中最明亮的地方。   犹塔正在装饰华美的餐厅中进餐,和加斯达德的将领一起。   提尔王子带走了大军,但是也在茹达斯城中留下兵力。   毕竟这座城市以后将成为他的大军粮草物资中转的据点,所以虽然亚伦兰狄斯附近已经没有可与加斯达德人为敌的兵力,他依然谨慎地留下一定数量的军队镇守茹达斯城。   获得提尔信任的犹塔因为熟悉这座城市而被留在此处,但是,多疑的提尔王子依然留下了一只加斯达德人的军队以及两名将领。   犹塔神色从容地吃着精致的食物,那两名加斯达德的将领显然不屑与他为伍,离他远远地,坐在了长桌的另一端。   加斯达德人大多性情率直、个性简单,他们看不起这个背叛自己国家的卑劣者,就不会给他好脸色。   对此已经习以为常的犹塔毫不在意。   是的,他根本不需要在意这些莽汉的想法,他只要牢牢地跟随提尔王子身边,获得王子的宠信就够了。   对于背叛亚伦兰狄斯这件事,犹塔从未后悔过。   忠诚?信仰?   那些东西能给他什么?   而只要跟着提尔王子,他就能成为真正的贵族,成为万人之上的统治者,成为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   背叛者?   呵。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只要提尔王子成为亚伦兰狄斯的主人,而自己成为王子的心腹爱将,那么史书上对他的记载也会从所谓的背叛者变成追随明主的识时务者。   而真相将会随着亚伦兰狄斯的灭亡埋入时间的河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犹塔吃完晚饭,站起身来准备离去之时,突然,原本安静的城市陡然喧闹了起来。   叫喊声四起,从落地窗看出去,零星的火光陡然出现在黑夜之中,极其显眼。   而那些火光出现的地方,大多都是城中圈禁着奴隶的地方——包括城堡燃起火光的那一处。   那两名加斯达德的将领放下还没吃完的晚餐,皱着眉站起身来。   很快,有士兵匆匆跑过来报告。   “大人!城中的奴隶暴动了!不只是城堡这里的奴隶,是整个城市所有的奴隶!”   “奴隶?”   一名加斯达德将领皱了下眉。   奴隶在他的印象中是如猪羊一样的存在,所以这些等同于牲畜的家伙居然敢反抗他们加斯达德人,对此,他很不理解。   但是,不理解归不理解,作为这座城市的守军将领,他必须将那些家伙镇压下去。   他对同伴说,“调动军队去镇压那些家伙,全部杀了。”   只不过是一些奴隶而已,敢反抗他们加斯达德人,那就全部杀光。   加斯达德人从不知道什么叫怜悯。   不听话,就杀到听话。   他的同伴点点头,正要和他一同出去,突然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不对劲。”   犹塔紧紧地皱着眉,说,“为什么奴隶们会突然反抗?这件事有些不对劲,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本就极为多疑的他说,“你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先看看情况再说。”   那两人惯来看不上犹塔,听了这话,也只是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懒得搭理犹塔,径直快步走出去。   他们要去调动军队,将那些暴动的奴隶镇压下去。   看着那两名加斯达德将领理也不理自己,犹塔的眉眼中满是阴晦。   你们这两个愚蠢的家伙,等着,一定会后悔的。   仅仅只是奴隶不堪侵略者的压迫所以进行反抗?   不,事情一定不会是这么简单。   不然,为什么那些奴隶早不反抗,晚不反抗,偏偏在这个时候反抗?   而且那些奴隶应该明白,他们根本不可能是大军的对手,就算一时让大军措手不及,最终也会被大军镇压。   那么,为什么他们要做这种毫无胜算的事情?   除非…………   犹塔蓦然心口一紧。   除非有人能够接应他们!   有人想让这些奴隶从内部引发骚动,趁机打开城门,让接应的人冲进来!   一想到这里,犹塔再也按捺不住。他快步跑出城堡,匆匆地将自己的下属向三个方向的城门派遣过去。   而他自己带领着一队骑兵,纵马飞快地往东城门奔去。   镇压奴隶的事情有加斯达德人够了,他得安排人守在各个城门那里。   犹塔皱着眉想。   虽然不知道那些援军是从何而来,但是只要不让那些奴隶靠近城门,城门无法从内部打开,那么策划这件事的人就算是失败了。   犹塔一般纵马飞驰,一边在心里思量着。   只是,暗中策划这件事的那个人,居然能让整个茹达斯城的奴隶都愿意为之拼死一搏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还没想明白,犹塔一抬头,东城门就在眼前。   高大的城门矗立在黑夜中,静悄悄的,不见一点火光。   他心中松了口气。   好,看来赶上了。   那些奴隶还没冲到这里来。   就在犹塔刚放下心来时——   刹那间火光大作。   数十根燃烧的火把在东城门的城墙之上亮了起来,炽热的火光猛地映在了犹塔的脸上,刺得他下意识闭了下眼。   眼睛的刺痛数秒后才缓过去,当犹塔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他的瞳孔陡然放大。   那城门上,高高的城墙上,有人站在火光之中。   数十团火焰在那人身后燃烧着,看不清面容,只能大略看出是一名身形略显纤细的少年。   少年站在火焰之中。   他手中的弓已拉满到了极限。   利箭闪动着寒光。   绷紧的弓弦仿佛下一秒就会断裂。   狂风从高墙上的少年身边呼啸而过,映着火光的明亮金发在空中飞扬,宛如一簇在黑夜中燃烧的金色火焰。   那是——   如云雾般在夜空中飞扬的金色长发深深地映在犹塔那放大的瞳孔深处。   一声嗡鸣。   利箭贯空。   一道寒光划破黑夜。   钻心的痛楚陡然从肩上传来。   左肩被那一箭贯穿的犹塔从马背上重重摔落在地。 第200章   夜已深, 黑夜很静, 万物仿佛都已安眠。   在茹达斯城的一处角落里, 这是一片到处都是碎石洼地的荒芜地段,高高的木栏将这一大片地围住, 简陋的草棚随意搭建着。   偌大一片荒地中没有一点火光, 只有围着荒地四周的木栏挂着火把。   数百名加斯达德的士兵守在围栏外面,看守着这里。   这里是茹达斯城中唯一被特殊对待, 由加斯达德的士兵看守着的奴隶住所。   而这里面的奴隶全部都带着手镣脚镣, 做着最沉重的工作,却只能得到不足以果腹的食物, 每天都吃不饱,还被看守者随意叱骂打杀。   这里的奴隶都是新的奴隶。   他们是加斯达德人的战俘。   确切的说, 这一处被严密看守着的奴隶全部都是一个月前的那场大战中,被加斯达德人俘虏的亚伦兰狄斯第一军团的士兵。   第一军团又被称为王的近卫军团,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进入的军团。   能进入近卫军团的战士无一不是天之骄子,令众人艳羡。   可现在, 曾经是天之骄子的战士们沦为了最卑贱的奴隶,还是敌国之人的奴隶。   当时因为茹达斯城的叛徒的谋害,无论是食物还是军营中的水源都被人暗中下了药,虽然并不致命, 但是却让士兵的战斗力大减。   完全没有想到呆在城中竟然还会被敌军突袭, 而营地又突然燃起大火, 加斯达德大军深夜突袭, 军团的将领大多都前往城堡参加城主的晚宴, 被突袭时缺乏领导者的大军难以组织起有效的抵抗,黑夜中还有人大喊着说卡莫斯王已被背叛的茹达斯城主毒死,严重地动摇了军队的士气……   以上种种原由,方方面面加起来,使得措手不及的第一军团在短时间里就被击溃。   一部分士兵死在混战中。   少部分士兵逃出茹达斯城,不知去向。   而剩下的亚伦兰狄斯士兵则是成为了加斯达德人的俘虏,被烙印上了奴隶的标记,从此沦为了奴隶。   加斯达德人毫不客气地驱使着这批新的奴隶为自己干重活,为了防备他们反抗,每天只给他们极少的食物,肆意折磨着他们,丝毫不顾惜他们的性命。   提尔在率领大军出发之前,带走了一批奴隶搬运军队物资,又特意将一半战俘奴隶押送到卡纳尔,因此,这些原是亚伦兰狄斯士兵的奴隶留在茹达斯城的数量不过三千多而已。   何况,这一个月来,这些战俘奴隶早已被折磨得形销骨立,憔悴不堪。   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这些战俘能掀起什么风浪。   黑夜中,一间草棚里面,一名虽然骨骼高大粗壮但是此刻却骨瘦如柴的男子闭着眼安静地躺着,看似已经睡着。   但是,从他那时不时摸一下腹部的动作就看得出来,他在装睡。   在没有被俘之前,他也是亚伦兰狄斯军中的一名底层将领,率领着麾下百来名骑兵。   他也曾是荣光及身,令众人仰慕的骑士。   而如今,肩上被烙上奴隶的印记,沦为敌人的奴仆,如猪狗一般被驱使着。   他闭着眼,手指却按紧了腹部那一处坚硬的地方。   又想起了两日前的那一幕。   前日一大清早,他们这些战俘奴隶如往常一样饿着肚子被驱赶着去干活,这段时间,经常有粮草物资从卡纳尔那边运送到茹达斯城来,然后源源不绝地送往提尔大军的方向。   而他们被驱赶着搬运物资,和他们一起干活的还有茹达斯城中原来就有的奴隶。   因为长时间缺乏食物,大多数战俘都瘦得不成样子,他也是如此,那些普通的奴隶反而看起来要比他们壮实得多。   他勉强背起一个麻袋,慢慢地、艰难地向前走去,手镣脚镣随着他的走动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大概是因为走得太慢,旁边的监工一鞭子抽来,一下子将他抽倒在地上。   那人还要再抽,突然一旁有一个奴隶窜过来,冲着那名监工哈腰点头,陪着笑,一张口就是一大堆讨好献媚的话,拼命奉承监工。   大概是被奉承得高兴了,那名监工哼了一声,施施然走开了。   那名窜过来的奴隶将他扶起来,看似不经意地帮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他心里一惊。   因为他分明感觉到一柄短小的匕首被这个奴隶暗中塞进了他怀中。   他一抬眼,眼前那张熟悉的脸让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认得这个人。   这人不是奴隶——应该说,这人以前是奴隶,后来不是了。   凯霍斯麾下有一只特殊的队伍,里面的士兵都是曾经的托泽斯城的奴隶。   虽然这些奴隶得到了王太子的恩典,被赐予了平民身份,但是对于他们高贵的骑士们来说,这些人依然和奴隶没多大区别。   他们仍然将那些士兵视为下等人,对其不屑一顾,甚至将那只军队轻蔑地称之为,奴隶军。   眼前这个男人就是那只特殊的奴隶军中的一名底层将领,他认得他,是因为这人曾为了护着自己麾下的士兵和他发生过冲突。   他正心里震惊着,这个奴隶打扮的人抬眼看了他一眼,目光意味深长。   这人用有着奴隶刺青的手拍了他一下,然后起身离去。   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那微不可闻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王太子的命令,后日晚上,反击。”   …………   从记忆中醒来,紧紧地按着藏在腹部的匕首,他心里一时间五味俱全。   而更多的,是来自身体深处的颤栗。   反击。   按着藏在腹部的匕首,他在心底默念着这两个字。   他身体里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那涌动起来的血液仿佛在燃烧,烧得他浑身都在发烫。   身为战士的血液在沸腾。   亚伦兰狄斯人的血在沸腾。   就在此时,他听到了,原本寂静的城市陡然间喧闹起来的声音。   装睡的男人唰的一下睁开了眼。   这间草棚之中,他所有的同伴都在同一瞬间猛地睁开了眼。   黑夜之中,那一张张脸上,一双双眼亮得惊人。   火光亮了起来,在战俘营的四周。   当初茹达斯城动乱时,被蔑称为‘奴隶军’的那只军队因为被排挤的缘故,只能驻扎在营地之外,却因祸得福,不少人都在动乱时在瓦塔的带领下冲出了城。   随后,他们在伽尔兰的命令下伪装成茹达斯城的奴隶潜入城中,三三两两地分散在城中各处。   这一夜,在全城奴隶暴动时,潜伏在此处的瓦塔他们也和看守战俘营的加斯达德守军厮杀在了一起。   战俘营大门被撞开,众人汹涌而出。   这一刻,曾经沦落为奴隶的他们再一次成为了身披荣光的亚伦兰狄斯的战士。   …………   城市的一处,加斯达德的将领刚刚将这一处闹事的奴隶给镇压了下去。   他骑在马上,目光冷漠而轻蔑地扫过那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首。   他想,这些牲畜一样的东西怎么就有那个胆子,竟敢反抗加斯达德人。   煞气在这个面容粗粝的将领眼底涌动着。   这种反抗的风气必须压下来。   将今晚所有反抗的奴隶全部杀光,将尸首挂在城墙上,以此震慑那些亚伦兰狄斯人,让他们再也不敢反抗。   就在此时,一骑兵匆匆策马奔来,远远地就大喊出声。   “大人!东边的战俘营出事了!”   战俘营!   这个将领心里咯噔一下。   如果说奴隶暴动他根本没当回事,那么现在他是真的紧张了。   战俘营有着三千多的战俘奴隶,那些战俘就算已经被折磨得形销骨立,曾是亚伦兰狄斯战士的他们的战斗力也绝不是一般奴隶可以比拟的。   来不及多想,他立刻召回了自己的士兵,带着军队匆匆向战俘营赶去。   …………   转回茹达斯城的东城门这边。   前一刻还安静地矗立在黑夜中的东城门此刻已是火光大亮。   率领下属向东城门奔来的犹塔被站在城墙上的伽尔兰一箭射下马去,生死不知。   而就在伽尔兰那一箭射出的下一秒,无数利箭紧随其后,如雨般向下方犹塔的军队疾射而去。   骏马发出受惊或疼痛的嘶鸣声,完全没有想到这里会有埋伏的骑兵们措手不及,被射倒了一片。   袭击他们的人几乎都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地射箭,他们甚至根本无法反击。   而最让他们感到惊恐的是,从城门的墙壁上传来的沉重的嘎吱嘎吱的响声。   那是沉重的绞盘转动时发出的声音。   随着这个声音,巨大的城门缓缓升起。   明亮的火光中,他们能清楚地看见那已经从门底下露出的数不清的马蹄,它们刨着地,迫不及待地要冲入正在打开的城门中。   “……走!”   被亲兵救起来的犹塔吐出一口血,脸因为疼痛而扭曲着,艰难地下达了撤离的命令。   他匆忙之下带领的人马绝对不是外面那数不清的骑兵的对手,更何况对方还有城墙上的弓箭手帮忙压制。   在亲兵的保护下,犹塔伏在马背上,带着仓皇而逃。   在逃离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   那城墙之中,在赤红的火光之中,少年依然站在那里,金色的长发飞扬在夜空之中。   就像是一簇从黑暗中燎原的金色火焰。   看一眼,就让他莫名觉得心悸。   在摩擦声中,沉重的城门终于彻底打开。   在门外等候已久的骑兵鱼贯而入。   领头的居然是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年,他骑着一匹雄壮的褐马,一头黑褐色的卷发,虽然面容还有些稚嫩,但是身躯却是粗壮得如黑熊一般。   他手上拿着的武器竟是一柄巨大的铁锤,漆黑发亮,边缘还有尖刺,刺尖闪着寒光,让人看一眼就心里发寒。   辛亚斯骑马一冲进来,挥手一锤将拦在他马前的敌人砸飞出去,然后就抬头四处张望了起来,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直到扭头看到站在城墙上的伽尔兰,他才眼睛一亮,咧开嘴一边笑一边大声嚷了起来。   “兄……呃……”   突然想起众目睽睽之下不能喊兄长大人,辛亚斯噎了一下,赶紧改口。   “殿下!”   他兴奋地喊着,他手中的巨锤在旁人心惊肉跳的目光中随意而轻松地挥舞着。   辛亚斯咧着嘴笑,用锤子指了指自己身边一匹空着的骏马。   早在辛亚斯冲进来的时候,伽尔兰就已经放下弓箭,飞快地往下方跑去。   等到了城墙矮的地方,他纵身一跃。   少年身姿轻盈地落在那匹骏马的马背上,那一头飘扬而起的金发在黑夜中划过一道金色的弧线。   随后,他一马当先,率领众人在城市的大道上纵马飞驰向前。   ………………   加斯达德的将领率领骑兵在茹达斯城的街道上奔跑着。   这一刻,他心急如焚。   他的那位同僚率军奔向战俘营,而他在镇压暴动的奴隶途中,接到了那个卑劣的亚伦兰狄斯降将派人传来的东城门失守的消息。   他立刻放下一切,率军快马加鞭地向东城门的方向冲去。   刚跑到一半,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还没看到前方的情景,可是他已经听到那震撼大地的马蹄声。   庞大的骑兵军队正从不远的前方冲来。   近了。   他已经看到那熟悉的黑红的颜色。   亚伦兰狄斯骑兵的颜色。   狭路相逢。   他的眼底涌出野兽般的煞气,战斗的马蹄声让他身为加斯达德人的凶悍血液在这一刻沸腾了起来。   杀光亚伦兰狄斯人!   不管什么阴谋,什么诡计,他只要率兵冲过去,将那些亚伦兰狄斯人全部杀光就够了!   只要他一刀将对方将领的头剁下来——   突然,对面的亚伦兰狄斯骑兵大军中有一人越众而出,催马加快速度向他冲过来。   看来对方也是打着先斩杀将领的主意。   正合他意。   加斯达德人的悍勇从不输给任何人。   尤其是一看清来人的模样,他心里更是冷笑一声。   向他冲过来的居然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虽然身体壮硕,但是看那张连毛都没有的稚嫩的脸,就知道是一个还没成年的小家伙。   简直是找死。   好。   先杀死这个小家伙震慑亚伦兰狄斯人。   加斯达德的将领迎面向辛亚斯冲去。   他狞笑着,沉重的阔剑重重砍下。   只要一剑,就能将这个小东西劈成两半。   他想。   辛亚斯挥起了手中的铁锤。   砰地一声。   砸在阔剑上的铁锤一下子就将阔剑砸弯了下去。   本来向他劈来的阔剑被他一锤子硬生生地砸了回去。   在加斯达德将领错愕而惊恐的目光下,辛亚斯又是一锤狠狠砸下来。   砰地一声。   这名将领的头颅像是西瓜一下被砸得粉碎。   失去头颅的身躯从奔跑的马背上倒下来,被无数冲上来的马蹄践踏成了肉酱。   辛亚斯一个人冲进了敌军之中,如虎入羊群。   他手中巨大的铁锤被他挥舞得虎虎生威,凡是挡在他身前的加斯达德骑兵,全部被他一锤一个砸飞了出去。   那铁锤染满了血迹,边缘的利刺更是让人血肉横飞。   他那简直就像是人型猛兽一般的凶猛模样,让一贯悍勇的加斯达德人都心中发憷,下意识想要避让开。   而就在加斯达德人的阵势乱掉的这一瞬间,亚伦兰狄斯的骑兵已如刀锋般袭来。   那黑红色的洪水席卷着,将加斯达德人彻底淹没其中。   …………   战俘营这一处,众人已经陷入了苦战。   镇守茹达斯城的加斯达德大军及时赶来,将差一点就能冲出去的战俘们堵了回去。   虽然这些第一军团的士兵们曾经是强军,但是被折磨了近一个月,身体亏损很大,此刻又是以步兵对阵骑兵,自然被压得死死的,被迫步步后退。   他们连同来救援他们的瓦塔一众奴隶军都被堵在了战俘营中,此刻只能勉力支撑着,眼看就要不敌。   在过去曾经彼此看不顺眼的出身高贵的骑士和出身奴隶的将领在这一刻背抵着背,奋力杀敌。   敌人的鲜血染红了他们的身体,身上的伤痕是他们战士的勋章。   无需更多的语言,这一刻,他们已心照不宣。   再一次将一个敌军杀死,自己身上也再度添了一道深及骨头的伤痕。   他粗重地喘息着,环视着四周。   越来越多的同伴倒下,敌军在一点点逼近,圈子在一点点缩小。   没有人知道他们还能支撑多久。   黑暗笼罩着这座城市,点点火光在这庞大的黑暗中是如此的微弱。   黑夜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太阳仿佛再也不会升起。   曾被誉为亚伦兰狄斯最强兵团的近卫军团居然沦落到这样苟延残喘的地步。   骑士茫然四顾,心里充满了悲哀。   要是卡莫斯王还在,亚伦兰狄斯怎么容得这些宵小为所欲为。   如果他们的王还在……   突如其来,一声高喊,响彻天空,也突兀地贯入他的耳中。   “王太子!”   “王太子殿下来了!”   “我们的援军来了——”   那呼喊声从奴隶军之中响起,刹那间此起彼伏,伴随着从远方传来的阵阵马蹄声。   王太子?   茫然中,他下意识抬头,朝远方看去。   火光中,他看到一簇金色的光芒从黑暗中出现,刹那间他竟是差点以为那是天亮时从地平线上射出的第一缕金色的阳光。   那熟悉的一身黑红色皮甲的骑兵如蔓延的黑红色烈火,随着那道金色的光芒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正在围剿战俘营的加斯达德的将领匆忙将大军掉头,和这只突然出现的亚伦兰狄斯骑兵大军对峙。   明亮的火光中,年轻的王太子骑马而立,身后随风飞扬的金发是黑夜中最明亮的颜色。   手持巨锤的辛亚斯紧跟在他身侧,独眼的守护骑士守在他的身后。   无数亚伦兰狄斯骑兵在他身后,蓄势待发。   黑夜中,伽尔兰高举手中的长剑。   剑指夜空。   锋利的剑锋映着火光闪动着寒光。   “亚伦兰狄斯——!”   少年的怒吼声撕裂了夜空。   他的手重重落下。   他手中利剑的弧线仿佛划破了黑暗。   长剑直指前方。   “亚伦兰狄斯!!!”   无数人的怒吼声响彻天地。   顷刻间万马奔腾。   马蹄的踏地声震撼着这座城市的大地。   那无数亚伦兰狄斯骑兵如烈火般,点燃了这座曾被黑暗笼罩的城市——   …………   那是所有亚伦兰狄斯的战士都无比熟悉的怒吼声,鼓舞着战士奋勇向前的怒吼声。   在这一刻,再次在亚伦兰狄斯的大地上响起。   骑士呆呆地看着那一幕。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一个熟悉的伟岸身影和年轻的王太子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仿佛有炽热的火焰在他胸口点燃,燃烧着他身体里的血液。   他酸涩的眼眶一点点地染红。   不久前还沉重至极的身体仿佛再一次被贯入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亚伦兰狄斯!”   他怒吼着。   就像是以前无数次在那个伟岸的身影背后发出吼声一样,勇猛地冲向敌军。   他的身边,无数人和他一样怒吼着,向加斯达德人冲去。   ……   太阳坠落。   黑暗笼罩了大地。   长夜漫漫,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但是——   长夜终会过去。   新的太阳将从大地上升起。   它将驱散黑夜,重新照耀亚伦兰狄斯的大地! 第201章   明亮的阳光透过天窗落进政务房中, 落在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闭着眼的年轻人脸上。   他一手撑着侧颊, 稍斜着身体,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看起来像是在小憩。   细长睫毛落下的影子映在那张俊美而线条锐利的脸上,薄薄的唇抿紧着,越发给人一种凌厉的感觉。   忽然间,他猛地睁开眼。   金红色的色调从漆黑的发丝缝隙中透出来。   那一瞬, 仿佛将落在他脸上的阳光都吸进了这双深邃幽暗的瞳孔之中。   在睁眼的一刹那, 他原本平稳的呼吸声似乎有了轻微的紊乱。   ……   漆黑的无止境的黑夜……   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止地带着无数人的哭泣声和哀嚎声的诡异的风声……   亚伦兰狄斯的大地被黑暗笼罩。   英勇的王者倒在了狭小的房间里,倒在他所信任的人亲手递给他的毒药之下。   他口中吐出的鲜血,染红了窗边那轻柔的纱幕。   他在痛苦和无奈中倒在了背叛者的身前。   年轻的王太子战死于乱军之中。   从他身后射来的利箭,贯穿了少年的胸口。   他从马背上倒下。   那金色的长发苍白无力地散落在地上,零落在泥泞和血污之中。   然后, 蔓延而来的火焰无情地吞噬了那具纤细的身躯。   巨大的轰鸣声中, 那白色的暴雪如洪流一般从西方铺天盖地而来,彻底掩埋了亚伦兰狄斯的大地……   ………………   赫伊莫斯抬手, 按在胸口。   哪怕他清楚地知道那只是梦境, 可是只要回想起梦中倒在地上的少年被火焰吞噬的那一幕, 他胸膛深处正在跳动的那个东西就狠狠地抽搐了起来。   他按着胸口, 金红色的眼底隐隐浮现出一抹戾气。   阴郁迅速蔓延笼罩了他的眼, 他幽暗的瞳孔仿佛吞噬了一切光芒, 眼看就要沦落到最深的黑暗之中。   突然, 一点翠意折射出一点微光, 从他眼角掠过。   赫伊莫斯低头, 目光落到自己的手上。   褐色的手指上,那鲜绿欲滴的孔雀石戒指映着明亮的阳光,将一点微光折射到他的眼中。   刹那间,原本如黑雾般在他眼底涌动着的戾气仿佛被驱散一般尽数褪去。   他看着那枚戒指,抬手,用指尖抚摩了一下那清凉的翠绿孔雀石。   “赫伊莫斯殿下。”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唤起了赫伊莫斯的注意力。   赫伊莫斯抬头,映入他视线的是沙玛什的祭司歇牧尔那高大的身影。   再微微一转头,他的目光透过身侧的窗户,看到了天空中已升到正中央的太阳。   “我睡着了?”   在他有记忆的时候,太阳还斜挂在空中。   “是的。”   “你应该叫醒我。”   赫伊莫斯目光锐利地扫了歇牧尔一眼,语气冷硬。   在这个危急的时刻,一分一秒都不能够浪费。   “连日来不眠不休的工作,您已经很疲倦了,我认为,再这样下去,疲倦将会影响您的思维,从而让您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歇牧尔面无表情,同样也是语气硬邦邦地回答。   赫伊莫斯眯了下眼,看着歇牧尔,没有再说什么。   对着这个石头,继续说下去也是浪费时间。   他又摸了一下手指的戒指,那枚由伽尔兰损坏的孔雀石耳环改造成的戒指。   他问:“王城外的所有村镇的迁移工作完成没有?”   沙玛什的祭司深深地看了赫伊莫斯一眼,眼神有些复杂,但是他依然平静地、一丝不苟地回答了赫伊莫斯的问题。   “已经按照您的命令,清理了王城附近所有的村镇。”   歇牧尔说,   “王城这几日涌入了数万的民众,所有城镇的守军也都已召集到王城,已经安排人将他们整编成军队。”   在数日前返回王城后,赫伊莫斯就以王子的名义接过了整个王城的指挥权。   他那‘黑骑士’之名以及在北地打出的显赫功勋,让王城中的所有人都不敢对此有什么异议。   毕竟,就连作为王太子的铁杆支持者的沙玛什祭司歇牧尔以及王家骑士团团长萨阁都对此事默认了,表示服从赫伊莫斯王子的命令,其他人就更不会在这种危急的时候多嘴了。   而赫伊莫斯在接过指挥权后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就是让王城附近、尤其是加斯达德人行军过来的那个方向,沿路上所有村镇的居民全部迁走。   无论是迁移到大型城市里面,还是搬迁到王城中都可以,反正所有人都必须迁走。   同时,村镇中所有的粮食和物资都必须带走,带不走的,直接就地烧毁,只准留下一个既没有人也没有任何物资的空荡荡的村镇。   坚壁清野。   这是以前从没有人用过的战术。   赫伊莫斯一下令,这个战略就立刻在王城中引起了极大的争论和异议。   不少人纷纷指责赫伊莫斯这种做法是在苛待民众。   还有人质疑,这种从未使用过的计策到底有没有作用。   而且这个命令的确引发王城周边诸多民众强烈的不满,他们不愿离开家园,更不愿意烧毁自己的屋子。   但是赫伊莫斯根本不理会那些民众的不满,听说民众不愿意搬迁,他就直接派出军队,强迫他们搬迁。   死活不肯走的人,就让士兵将他们强行赶出去,然后直接放火烧了整个村镇,逼得他们不得不迁走。   一时间,大地上青烟阵阵,一座座小型村落在大地上被烧毁。   家园被烧的民众们虽然愤怒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拖家带口地逃到离自己最近的大型城市里,或者是王城中。   而经此一事,原本在民众之中就有着恐怖之名的‘黑骑士’凶名更甚。   那雷厉风行的行为,冷酷无情的手段,都让众人对之惧怕不已。   对此,赫伊莫斯毫不在意。   此刻,他随意翻了一下负责清扫驱赶民众的下属呈上来的汇报,继续问歇牧尔。   “加斯达德人还有多久到王城?”   “一日夜,估计在明日傍晚到达。因为您派去的骑兵一路骚扰的缘故,他们的行军速度比预计地要迟了两到三日。”   早已将军情烂熟于心的祭司开口回答。   赫伊莫斯在下达让王城四周以及敌军沿路的民众全部迁移的命令后,第二件事,就是派遣了两千多人的精锐骑兵,分成数十个小骑兵小队,沿途不断对加斯达德大军进行骚扰。   他们也不正面对敌,往往是趁其不备偷袭一下就跑,或是深夜里远远地放箭。   就算被大军驱赶走了,绕个圈又回来继续骚扰,弄得加斯达德人烦不胜烦。   对他们来说,这些时不时骚扰大军的骑兵小队简直就像是围着他们嗡嗡叫却又打不到的蚊子一样。   这样一来,这些骑兵小队虽然不能给加斯达德人造成实质性的损伤,但是极大地拖延了他们的行军速度。   不然,按照原本的行军速度,加斯达德人此刻早已兵临王城之下。   赫伊莫斯嗯了一声,站起身来。   他此刻位于王宫之中的高塔之上,透过窗子,可以远远地眺望到离王宫最近的那一处城门。   城门那里此刻拥挤不堪。   无数被他强行赶出家园的民众还在源源不绝地进入王城之中,拖家带口,一个个面色难看,怨声载道。   随着他的目光,歇牧尔也看到城门那一处的情形。   这些天来,王城的城门都是这样的情景。   沙玛什的祭司皱了皱眉。   说实话,他一开始并不赞同赫伊莫斯的这种做法——敌军还没打来,就先自损——这种战术简直闻所未闻。   他看着赫伊莫斯的侧脸。   这位王子的面容是极为俊美的,可是那双金红色的眼俯视着城门那些民众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感情。   他看着那些人的眼神就像是纯粹地看着一个个在棋盘上任由他摆布的棋子一般。   歇牧尔想起那一天。   那一天,赫伊莫斯提出这个战略的时候,也是现在这样的眼神。   那时他还没开口,王室骑士团团长萨阁已经先一步起身反对。   “我不同意!”   黑棕色短发的魁梧男子皱着眉一脸不悦地说。   “加斯达德人还没打过来,我们就先让自己遭受损失,这是什么可笑的战略?”   面对萨阁质疑的目光,赫伊莫斯依然稳稳地坐着,神色冷静而从容。   他说,“战争总是会有损失的,无论胜败,不过是多和少的区别而已。”   “那也没有还没开战就自损的道理!我不同意!歇牧尔祭司也不会同意!”   赫伊莫斯淡淡地看了两人一眼。   “别忘了,伽尔兰的密信里给你们的命令是,完全服从我的指挥。”   “…………”   萨阁没法否认。   王太子在密信中下令——以王太子的身份对他们下令。   他们必须无条件服从赫伊莫斯的所有命令。   他紧紧地皱着眉说:“难道你就想不出更好的战略吗?”   “最好的战略?有。”   赫伊莫斯抬眼,如金红色琉璃珠一般无机质的淡漠双眸看向两人。   “在我看来,最佳的战略是放弃王城。”   “!!”   无视萨阁眼中的怒意,赫伊莫斯双手交叉放在膝上,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放弃王城,放弃北线,放弃东线,将剩下的所有军团的兵力集中起来退守西北部,彻底放弃亚伦兰狄斯的东部地区。这样一来,我们就能以厄亚河的天险作为防线,同时背靠友国塔斯达,进可攻退可守。”   “而一旦我们撤离东部地区,盖述人南下,伊斯人西进,都不会放过王城这块肥肉,加斯达德人想要守住刚打下来的王城,就必须不得不与这两个国家战斗。”   “那三个国家彼此争斗时,我们待在西北部慢慢蓄积力量,重建军团。等一年半载,那几个国家消耗得差不多之后,主动权就掌握在我们手中,无论是想要截断加斯达德人的退路,还是先解决北方的盖述人,都由我们决定。”   赫伊莫斯平静地说出这一段话,他的声音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地步。   一开始露出怒色的萨阁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不能认同赫伊莫斯放弃王城的做法,但是他也无法反驳这个战略。   这的确是目前最行之有效、也最能保留亚伦兰狄斯军队实力的战略。   是的,能保留军队的力量。   可是亚伦兰狄斯的子民呢?   大军退守西北部,放弃东部地区,任由那三个国家在亚伦兰狄斯的国土上肆虐,那么在那段时间里,在东部大地上的亚伦兰狄斯子民将会在无止尽的战乱中遭受多么残忍的对待?   如此想着的歇牧尔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将这句话问出来。   他知道,问出来毫无意义。   因为赫伊莫斯殿下从来不会去考虑自己不在乎的事情。   …………   从回忆中醒来,回到当前,歇牧尔看着赫伊莫斯。   他有种感觉。   如果没有伽尔兰王子的存在,或者说王子死在茹达斯城,没能传来密信的话,赫伊莫斯真的会施行那个残酷的战略。   没有去看歇牧尔看着自己的复杂神色,赫伊莫斯的目光已经从那闹哄哄的城门移开。   “明日正午时分,关闭所有城门。”   那张俊美的脸上,一双剑眉利如刀锋。   他转身离去,深青色的披风在他身后飞扬而起。   赫伊莫斯说:“从那时起,没有我的命令,任何想要进入或者离开王城的人,当场格杀。”   太阳西落。   一夜之后,再一次升起。   当日升当空时,亚伦兰狄斯王城三方的城门缓缓地落下,彻底关死了进出的通道。   而后,在太阳即将落下大地的那一刻。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白色的大军出现在落日的余晖之中。   伴随着震动着大地的马蹄声,他们像是雪山中崩塌的冰雪一般,铺天盖地,滚滚而来。   加斯达德大军兵临亚伦兰狄斯王城之下。   高高的城墙之上,赫伊莫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大地,俯视着远方加斯达德的大军。   一身黑亮的盔甲披着落日的霞光。   狂风吹起了他漆黑的额发,那金红色的瞳孔仿佛和天边的火烧云燃烧在了一起。   他低头,抬起手,轻轻地吻了一下右手上那翠绿的孔雀石指环。   ……   我会守住王城。   只要是你所希望的,你的愿望,我都会为你实现。   …………   ……………………   风呼啸而过,掠过天空,吹过那遥远的大地。   在一夜过后,太阳升起的时刻,吹到了千里之外的那座城市。   清晨柔和的风掠过骑马伫立在大地上的少年的颊边,掀起颊边那一缕金色的长发,让其轻轻地擦过白皙的耳垂。   那发丝掠过耳垂时的轻柔触感仿佛是有人在亲吻一般的温柔。   心里莫名一动,不知为何,伽尔兰无意识中抬手,摸了一下已经空无一物的耳垂。   然后,他转头,眺望着东方。   太阳升起的方向。   亚伦兰狄斯王城所在的方向。   想必……赫伊莫斯已经收到了他传回去的信息。   伽尔兰静静地凝视着那个方向。   他之所以选择待在这里反攻,而不是赶回王城,是因为他知道,就算他回到王城,也没有能力在如此险恶的情况下守住王城。   但是,赫伊莫斯不一样。   他相信。   只要赫伊莫斯还在王城,就无人能让王城陷落。   他相信。   在如今这种险恶的情形之下,还能守住王城的,这世上唯有赫伊莫斯一人。   …………   继让世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在一夜之间结束的茹达斯城反击战之后,万众瞩目下的亚伦兰狄斯王城守卫战也紧随其后,即将打响。   ……   ………………   据史料记载。   亚伦兰狄斯王城守卫战,是世界上最早使用‘坚壁清野’战略的战役。   它作为经典战役被载入史册。   古老的史书还记载着,古亚伦兰狄斯的军事家赫伊莫斯创造出了这一战略。   后世中,他所创造的这个战略被无数杰出的军事家借鉴使用,沿用至今。 第202章   太阳早已升起, 漫漫长夜已经过去,阳光重新照耀着茹达斯城的大地。   只是一夜之间, 整座茹达斯城都变了模样。   夜晚的喊杀声让城中的民众心惊胆战地在屋子里缩了一夜。   等一夜过后,城中终于安静下来后,有些胆大的人偷偷探出头来看,这才愕然发现, 那些曾经在城中耀武扬威、肆意欺辱亚伦兰狄斯人的加斯达德士兵不见了踪影。   清晨的阳光下, 城中的街道上,四处可见身穿黑红色皮甲的亚伦兰狄斯骑兵。   那熟悉的士兵装束让茹达斯城的民众刹那间热泪盈眶。   忐忑了整整一夜的心脏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放了下来, 他们激动地看着他们的士兵,那熟悉的黑红色让他们感到无比的安心。   ……   城市正中央那座华美的城堡里, 高塔上方的一间房间中, 犹塔站在高高的落地窗前,俯视着那无数已经将城堡团团围住的亚伦兰狄斯士兵。   他上身只披着一件衬衣,厚厚的绷带将他的右肩包扎住,肩胛骨处的绷带依然渗出了鲜红的血迹。   他的脸色苍白得厉害。   不知道是因为肩膀上在剧烈疼痛着的箭伤,还是因为下方那包围住城堡的士兵, 亦或是两者皆有。   昨晚,中了一箭的他被亲兵抢救出来, 逃回了城堡。   他强撑着派人将东城门失守的消息传达给正在镇压奴隶的加斯达德人之后,就失去意识昏迷了过去。   谁知道, 一觉醒来, 一切已天翻地覆。   他曾以为强大的加斯达德人竟是在顷刻间落败。   而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荣光的未来也在这一夜灰飞烟灭。   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   胜者为王。   可他现在已经成了败者。   ……既是背叛者又是败者的他将被永远地钉在耻辱柱上, 再无翻身的可能。   为什么?   犹塔咬牙。   他按在墙上的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咬紧的牙咯咯作响。   为什么他会失败?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   不应该——   就在犹塔恨得咬牙切齿的这一刻, 他突然看到了城堡下方的大门前,那名骑马而立的少年,还有那在阳光下闪动着明亮光泽的金发。   蓦然间,他想起了昨夜中那烙印在他记忆中的飞扬的金发。   右肩上的箭伤突然剧烈地疼了起来。   王太子。   他定定地看着那个金发的少年。   原来那就是王太子。   “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他的下属不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一手按右肩的绷带上,犹塔闭上眼,一缕额发无力地从犹塔眼前垂落。   眼窝被阴影笼罩着,他一张脸满是灰败之色。   “打开大门。”   他颓然道。   “……向王太子投降。”   …………   亚伦兰狄斯的大军安静地伫立在城堡之前,他们身姿笔挺地站着,一动不动,挺拔如一大片的松林。   城堡大门之前,伽尔兰骑马而立。   凯霍斯和辛亚斯同样骑马跟在他的身后。   等了一会儿,辛亚斯有些不耐烦了,他打量那一下城堡的大门,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然后就凑过去小声跟伽尔兰说话。   “兄长大人,那种大门我几锤子就能砸破,干脆……”   他刚说到一半,突然咯吱咯吱的声音传来,辛亚斯一抬头,错愕地发现城堡的大门竟是从里面自己打开了。   一名脸色苍白的将领带着十来名下属从大门走出来,手上身上都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武器。   他们在伽尔兰面前跪下来,深深地低下头。   一见这个情景,城堡里面那些本还紧握长矛利剑对峙着的士兵呆了一瞬,可是紧接着,不少人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   下一刻,他们纷纷扔下手中的武器,和他们的将领一起跪地投降。   似乎没看到跪在马前的犹塔等人,也没有看到那跪了一地的降兵,伽尔兰径直纵马前行,金色的瞳孔笔直地注视着前方敞开的大门。   少年目不斜视。   他身下的骏马缓缓地从跪着的犹塔身侧迈步走过,就像是此人根本不存在于那里。   凯霍斯等人一步不落地跟在他的身后,从跪着的那一干人等身侧策马走过。   犹塔跪在地上,深深地低着头。   他看着那马蹄一个接一个从自己身边经过。   四周静得可怕,只有啪嗒啪嗒的马蹄声不断在他身侧响起。   没有人对他说话,哪怕是呵斥和痛骂都没有。   众人对他视若无睹,仿佛根本没有他这个人一般。   明明一肚子都是早已想好的向王太子哀嚎求饶、倾诉自己迫不得已的语言,可是此时此刻,犹塔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攥住,几乎让他窒息。   肩膀的箭伤突如其来尖锐地痛了起来,痛得他的身体都不由得在微微发抖。   纵马走过宽阔的前庭,来到城堡的大门之前,伽尔兰纵身下马,走进城堡。   大厅很静,无论是降兵还是下仆都跪在两边,跪了一地,深深地低下头,谦卑地将额头紧贴在地面。   这一刻,只有伽尔兰等人的脚步声在大厅之中不断回响着。   伽尔兰一步也不曾停留,他快步走着,在一位伪装为奴隶潜入城堡的士兵的带领下,径直走过大厅,越过后面的庭院,来到了城堡后侧的一栋巨大的冷藏库之前。   大门被打开,一大片白色的雾气猛地涌出来。   少年脚步不停,一头扎入了冰冷的白雾之中。   走到房间的深处,一座冰棺映入伽尔兰的眼底。   那个熟悉的伟岸身躯就静静地躺在那里。   因为敬佩这位狮子王的英勇,加斯达德人罕见地收敛了卡莫斯王的遗体。   略卷的金棕色短发散落在冰雪之上,狮子王安静地躺着,仿佛只是在沉睡。   还沾染着擦不去的血污的残破不堪的黑红色盔甲套在那具高大的身躯,深褐色的肌肤,那强壮有力的手臂放在胸口。   那张沉睡着的脸线条依然硬朗,轮廓分明,高鼻深目,下巴上有着稍许短短的胡茬。   就像是小小的孩子和男人初见那一天的模样。   从那一天起,男人的下巴上总是只有一点短短的胡茬。   时间仿佛从不曾流逝。   站在冰台旁边,伽尔兰俯身,金色的长发从他肩上落下,落在沉睡的狮子王的颊边。   他低头,亲吻着那冰冷的额头。   就像是以前,很多次,在每一天的夜晚到来、黑暗降临之时,他的王兄都会亲吻他的额头,那姿态如同在黑暗中守护他一般。   我的兄长。   我的父亲。   亚伦兰狄斯的王。   荣光不朽的雄狮。   众神为你加冕。   你已荣耀加身,回归众神的国度。   但我相信。   你站在众神之手,依然会俯视着你所守护的亚伦兰狄斯大地。   你在众神的国度,依然会注视着……你所守护的我。   ……   伽尔兰抬起头,他的目光落在沉睡的卡莫斯王的头顶。   棕色的卷发之中,月桂树叶交织的青金石黄金王冠戴在狮子王的头顶。   天空般的青金石宝石被染上了一滴血珠,那一抹血色仿佛渗入了宝石之中,不知为何,过了这么久,依然还仿佛是刚刚流出那般殷红的颜色。   那一滴鲜血。   鲜红欲滴,将流未流。   伽尔兰伸手,摘下卡莫斯王头上那顶青金石黄金王冠。   他单膝跪在沉睡的狮子王身前。   沾染着血痕的披风散落在他的脚边。   闭眼。   那线条柔和的侧颊,此刻却是甚于一切的坚韧。   低头。   白皙的手捧起金色的王冠。   少年将那顶仿佛点缀着血珠的青金石王冠戴在了自己的头顶。   ……   凯霍斯站在门口,没有进去,还将想要跟着伽尔兰一起进去的辛亚斯也拦在了门外。   伽尔兰王子一定不想让别人看到他哭泣着的脆弱模样。   凯霍斯想。   哪怕是身为守护骑士的自己。   阳光照下来,将这一片照得亮堂堂的,却照不亮守在门前的金发骑士沉重的心情。   他沉默地站在门口等候着。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短短一刻钟,对他而言却是无比的漫长,每一秒都让他仿佛是在火中煎熬。   就在凯霍斯都快要等不下去的时候,嘎吱一声,大门重新打开。   伽尔兰的身影从涌出的白色雾气中出现,重新站在众人面前。   从他身前吹来的风在那一瞬将他身后浅青色的披风高高掀起,而后,再一次轻柔地披落在他的后背上。   冰冷的白雾在他周身缓缓散去,仿佛少年是从冰雪之中走来。   凯霍斯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看见了王子那金色的头发上戴着的月桂树叶交织的青金石黄金王冠。   卡莫斯王的王冠。   青金石黄金王冠映着明亮的阳光。   一夜的混战过去,伽尔兰白皙的颊被尘土染灰一片,他的身上还沾染着点点血迹。   他腰侧的长剑折射出令人胆寒的利光。   少年的身型一如往常的颀长,略显纤细,面容秀美。   可是这一刻,少年站在那里,就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气势从他身上渗出。   那种气势竟是隐隐给人一种压迫感。   那让凯霍斯在这一瞬有了刹那间的失神。   威严。   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名为,威严。   虽然还很微弱,仿佛才萌生不久,但是这一刻,他切实地从年轻的王子身上感受到了过去只在卡莫斯王身上感受过的气息。   ——那是王的威严——   从刹那间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凯霍斯看着已经迈步前行的王子。   黄金的王冠和那金色的发交相辉映,明亮胜过天空的阳光。   仅剩的碧绿瞳孔中映着那簇金色的光,骑士的眼底浮现出明亮的笑意,他快步追上了伽尔兰的步伐。   那是他的王。   比任何人都还要强大和坚韧的王。   ……   ………………   正午时分,整个茹达斯城热闹非凡。   这座城市沉寂得太久,就像是死了一般。   现在,它终于再次活了过来。   城民们怀抱着激动的心情纷纷涌向了城市的中心,涌到那座曾经让他们避之不及的城堡之前。   这一刻,万人空巷,城堡的四周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   虽然都是人,但是这片大地上却异常的安静。   所有人都凝神静气,屏住了呼吸,仰着头,睁大眼睛注视着眼前的那一幕。   城堡上,那象征着加斯达德的白色旗帜从旗杆上落下。   它被随意丢弃掉,没入丛林深处不见踪影。   随后,在众人的注视下,红底金纹的狮子旗在阳光下飘动着,缓缓地升上了高空。   这个火红的旗帜终于再一次在城堡的上空、在茹达斯城的上空飞舞。   那宛如在高空中燃烧的赤色火焰中,金色的雄狮仿佛在对着天地咆哮。   众人激动地看着那飘扬的赤色旗帜,下一秒,热烈的欢呼声几乎掀翻了城堡的屋顶。   所有人都举着双手放肆地嘶吼着,欢呼着。   他们像是疯了一般大喊着,热泪盈眶,像是要将这一个月里承受的痛苦和恐惧全部都在这一刻全部发泄出来。   在欢呼的人群之中,一个苍老的妇人被她的儿子搀扶着。   她颤颤巍巍地站着,仰着头,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熟悉的火红狮子旗,她的眼底露出安心的神色。   她的儿子在旁边搀扶着她,一脸兴奋。   “我说过,不会有事,肯定不会有事的!”   他在四周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用最大的声音对他的母亲高喊着。   “有王太子在!他会保护亚伦兰狄斯,保护我们,就像卡莫斯王一样——”   他一边高喊着,仰头看向上方。   “你看,王太子就在那里!”   在城堡的露天阳台之上,年轻的王太子站在那里。   或许他的身型看起来没有狮子王那般的魁梧,可是这一刻,只要他站在那里,就让众人感到无比的安心。   他们欢呼着,呐喊着,为王太子。   为亚伦兰狄斯。   …………   在欢呼的民众的另一边,一名身穿麻布衣的少女一脸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   那是——   她看着站在高台上的少年,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王太子?   那天晚上救了她的人是王太子?   少女此刻脑中一片空白。   这让人惊讶万分的事情让她的思维暂时停止了运转。   她就这么捂着嘴,呆呆地看着自己记忆中那个漂亮的金发少年。   是的。   她没有认错。   就是他。   虽然太远看不清脸,可是那个身影就和她记忆中一样,让人倍感安心。   那金色的发,就像是能温暖一切的阳光。   原来……他就是王太子……   挽救了这座城市的王太子。   说不出为什么,突如其来的,捂着嘴的少女眼角掉下了一滴泪。   【不要害怕。】   她突然记起那个晚上,少年对她露出的温暖的笑容。   那个让人安心的声音,仿佛再一次在她的耳边响起。   【我向你保证。】   少女闭眼,泪水簌簌从她的颊边滚落,染湿了她的手背。   【一切都会回到从前。】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哭得这么厉害。   可是酸楚的眼角在控制不住地落泪。   她哭得不能自已。   ……   不要害怕。   我的子民们。   我向你们保证,一切都会回到从前。   我会让亚伦兰狄斯回到从前。 第203章   太阳即将从遥远的地平线上落下,光芒一点点地从大地上消失, 天空眼看就要暗下来。   沉重的号角声响起, 在大地上远远地传出去。   那像蚂蚁般密密麻麻地围绕在王城四周、啃噬着城墙的士兵在号角声中退去。   如同陡然落潮的潮水, 顷刻间就撤离得干干净净, 只在高大的城墙下留下了遍地的尸首以及一地的血污。   环绕着王城的护城河缓缓地流淌着, 一如既往。   只是它原本清澈的水面早已变得浑浊不堪, 城门那一处更是已经将近断流,被沙土袋填平了大半。   无数尸首和沙石麻袋在护城河中间堆积起来, 截断了河流, 那数不清的残肢断臂和沙土混合在一起, 就像是一处乱坟岗,将附近的水都染成了诡异的酱红色。   加斯达德人花费了整整三天的时间,在这里丢下无数尸首, 才堪堪填平了城门这一处的护城河。   这还是由于提尔事先下令将这条属于活水的护城河的上游截断,让护城河里的水量减少, 降低了填河难度的缘故。   不过,加斯达德人并不心疼。   反正冒着箭雨搬运沙土麻袋去填河的,是那些投降他们的他国士兵组成的混合军队。   对他们来说,这些降兵就是纯粹的炮灰, 除了豁出命帮他们打通进攻的道路以外一无是处。   鸣金收兵,加斯达德的大军很快返回营地。   加斯达德人的统帅, 王子提尔骑马静静地站在夕阳中。   火红的夕阳映着他冰雪般的侧颊, 和极北之地比起来温柔得不像话的风轻轻地掠过他的颊边, 掀起他那丝绒似的银白色额发。   那双像是淡紫色宝石的瞳孔映着远方那座矗立在大地上的巨大城市。   亚伦兰狄斯的王城。   和卡纳尔那精致华美却无比脆弱的王城不一样, 亚伦兰狄斯的王城给人一种气势磅礴的感觉。   有着悠久的文明历史的亚伦兰狄斯的王城。   它从古老的历史中走来,在漫长的时光中沉淀出了沧桑而浑厚古朴的气息,时光的流逝反而让它越发显得宏伟。   它是顶天立地的巨人。   它是矗立大地的巍峨高山。   无论时光如何流逝,无论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雨,它依然是如此的雄伟而壮丽。   哪怕距离这么远去看,也能隐隐感觉到无形的威压感从那座城市传来。   它矗立在夕阳之下,就像是一簇在剧烈燃烧着的黑红色烈火。   灼热,猛烈,庞大,仿佛永远不会熄灭。   看着那座宏伟的城市,提尔细长的眉微微皱了一下。   攻打亚伦兰狄斯王城的事情不如他预计的那般顺利。   如今,亚伦兰狄斯北方和东方的军团都因为要抵御盖述、伊斯两国而被牵制在边境上,动弹不得。   西方的军团已经被他覆灭,号称不败的狮子王的卡莫斯王也被他杀死。   亚伦兰狄斯的各个城市里虽然还分布着零散的军队,但是没有一个统一的统帅,根本不可能组织起力量和加斯达德人对峙。   他也已经率领大军来到了亚伦兰狄斯的王城。   他麾下十几万的大军宛如庞然大物,而王城中的守军最多不过一万多。   据说,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召集的附近城镇里那些没多大战斗力的城卫军。   在旁人看来,加斯达德人的进攻顺利得有如神助一般。   在这样的兵力对比而且外无援军的情况下,亚伦兰狄斯王城的沦陷是迟早的事。   而王城一破,就意味着亚伦兰狄斯的亡国。   现在,几乎整个大陆都在关注着这一处。   不少人叹息着,亚伦兰狄斯将步卡纳尔后尘,很快就会亡国,落入凶悍的加斯达德人之手。   但是,旁人眼中所谓的顺利,在提尔眼中却是意外连连。   此刻,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的王城。   如果真的顺利,按照他的计划,他现在就应该已经进了城,坐在了亚伦兰狄斯的王座之上。   他冷漠的瞳孔映着城中那座金色的王宫露出城墙的顶端。   伽尔兰。   亚伦兰狄斯的王太子此刻应该身在其中。   据说在不久前的暗杀中受了重伤,至今还卧病在床。   因此,指挥这场战争的是另一位王子,黑骑士赫伊莫斯。   根据提尔多年来收集到的消息,这位甚至还尚未成年的王太子的容貌秀美,是一位有着被世人传颂的容貌的美少年。   这位王太子和勇猛强悍的卡莫斯王完全不一样,是一位武力值很弱,连麾下骑士都不及的王子。   一般来说,提尔对于弱小的人从来都毫无兴趣。   弱者没有资格入他的眼。   但是,对于这位在传闻中并不强大的王太子,提尔却对其多少有一点兴趣。   因为那位王太子近些年来坏了他不少事。   这也正是他攻打亚伦兰狄斯并不顺利的原因。   其他的小事且不说,他至少有三个重要的部署都被那个王太子打乱了。   若不是因为那个王太子插手塔斯达使团的事,此刻塔斯达国岂止只是内乱了一阵,而是早该换了统治者。   而那个新的统治者这个时候本该和他一起,兵分两路,一同进军亚伦兰狄斯才对。   再就是南方的托泽斯城,他的人潜伏在那里花费了数年的时间,腐蚀当地权贵官员,暗中和海盗结盟。   在他决定今年冬季进攻亚伦兰狄斯之后,他就直接下令潜伏在托泽斯城的人召唤来那群海盗。身为重要海上贸易城市的托泽斯如果被海盗占领,亚伦兰狄斯不仅仅在经济上受损,还能牵制住亚伦兰狄斯包括海军在内的部分兵力。   甚至于,在自己此刻进攻时,还能够让那些海盗再一次攻打托泽斯城,在南方也点起战火,让亚伦兰狄斯越发分身乏术。   可惜这个重要的棋子,也被那位王太子给废了。   而最重要的棋子,就是他派来潜伏在王城中的那些人。   他花费了七年多的时间,才在王城暗中张开了一张大网,就是为了在攻打王城的时候让那些人在城内暴动,从里面帮他打开城门,从而轻松破城。   谁知那位王太子就算是被刺受了伤,还能反击一手,设下陷阱,顺藤摸瓜,将他那些人给一网打尽。   没了城中里应外合的人,无法从内部突破,提尔只能强行攻城。   以上种种,皆是那位王太子所为。   导致提尔攻打亚伦兰狄斯的行动无法如他所预料的那般顺利进行。   而且,还有一点让提尔颇为费解。   他明明应该成功地挑拨了两位王子之间的关系,将其分裂,因此将那位战功显赫的赫伊莫斯王子逼去了北地。   谁知道,赫伊莫斯竟然在关键时刻赶回了王城,还二话不说帮助受伤的伽尔兰王子守城。   这种完全不计前嫌的行为……完全不像是此人的性格。   还是说,是哪一点关键的事情他没注意到?   就在提尔注视着远方的王城陷入沉思的时候,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   一名将领面色焦急之色,纵马匆匆向他奔来。   等到了提尔身边,将领急切地凑过去,小声在提尔耳边说了几句话。   提尔的目光停顿了一下。   他这一瞬间似乎有些失神。   “殿下?”   眼见听到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后,提尔一直不吭声,那名将领颇为紧张地喊道。   “提尔殿下?”   属下不断的呼喊声让提尔回过神来。   他抬头看向伫立在夕阳下的王城,又转头,看向西方。   他淡紫色的眼眸在这一刻仿佛有异光在涌动。   “哈……哈哈哈!”   他突然笑了起来。   在将领错愕的目光中,一贯神色淡漠的加斯达德的王子放声大笑。   “很好。”   提尔的眼闪动着微光,目光炯炯,神采奕奕。   他仿佛是发现了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兴致盎然地看着西方。   那是他来的方向,也是他现在最感兴趣的那位王太子所在的方向。   他以为在王城中的那个人,竟是在三日前他刚抵达王城的那天晚上,在万里之外率兵一举夺回了茹达斯城。   “伽尔兰。”   他认真地、仔细地说出这个名字。   而后,再一次重复着这个无数次让事情脱离他的掌控的名字。   “……伽尔兰。”   不知为什么,在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什么冥冥中注定的东西涌入了他的身体里,让他一贯冰冷的胸口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火热。   那是他一路行来至今,第一次感觉到的,从身体里涌出的炽热的战意。   细碎的银发散落在提尔锐利上扬的眼角,他眺望着远方,唇角扬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伽尔兰。   亚伦兰狄斯的王太子。   我的敌人。   你我之间注定要有一战。   我期待着与你会面的那一天。   …………   ……………………   已经到了夜晚,欢腾了一整天的茹达斯城重归寂静。   将所有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天尽情发泄出去的民众们疲累的、却是无比安心地早早沉入了梦想之中。   他们的眉眼终于能够舒展开来,哪怕已沉沉睡去,嘴角也挂着浅浅的笑意。   城中的那座城堡依然灯火通明,那光芒在黑夜中散出丝丝暖意。   哗啦一声,那是锁链撞击的响声。   位于城堡深深的地下,那座漆黑的铁牢的大门被人打开。   牢中的那位老人跪在地牢那唯一的天窗下方,星光照进来,落在他斑白的鬓发上。   他跪在那里,双手紧握着抵在额头上。   那是祈祷的姿势。   跪着祈祷的老人仿佛一尊石雕一般,在星光下一动不动,没人知道他保持了这样的姿势多长的时间。   “尤纳斯大人。”   来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一直向众神祈祷着的老人抬起头,睁开眼。   微弱的星光落入他的眼底,他的眼底仿佛有许多东西纠缠在一起,汇聚成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   他缓缓地起身,一手按着地面,竖起因为跪得太久已经不听使唤的的腿,艰难地站起身来。   他转过头,独眼骑士那张熟悉的脸落入他的眼中。   他略显浑浊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那张脸,和他不一样的白色的肤色。   烈日的骑士。   享誉大陆的强大骑士。   亚伦兰狄斯仅剩的四位骑帅之一。   一场大战,狮子王战死,象征着亚伦兰狄斯最强力量的七位骑帅几乎死了一半。   六大军团已去其三,尤其是第一军团的覆灭,使得亚伦兰狄斯的军事力量几乎丧失了一多半。   加斯达德的大军已逼近王城,眼看亡国之危就在眼前,亚伦兰狄斯风雨飘摇,万民同悲。   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尤纳斯闭上眼,掩盖住眼底的痛苦之色。   他什么也没有说,跟着凯霍斯走出了阴森的地牢。   他慢慢地走上石阶,一步步的,步履蹒跚。   走过熟悉的大厅,通过长长的螺旋形阶梯,凯霍斯将他带到了城堡上面的一个房间里。   一进门,尤纳斯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曾经的部下犹塔。   此刻,那位曾经站在牢外大放厥词、意气风发的将领双臂被绳子缚在后背,跪在地上,低着头,整个人都散发出颓废的气息,显得狼狈不堪。   一看到这个卑劣的叛徒,尤纳斯心底就猛地升起一股恨意。   他盯着犹塔的眼一瞬间就红了起来,恨不得立刻就冲过去,吞其肉噬其骨。   可是他刚走了一步,就被凯霍斯抬手拦住。   像是突然被人重重打了一棒,尤纳斯整个人呆滞在原地。   是的,他恨犹塔这个叛徒。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恨?   作为害死卡莫斯王的罪魁祸首,他和犹塔又有什么区别?   尤纳斯怔怔地站在房间里,神色木然,目光茫然。   过了几分钟,脚步声从外面响起,大门推开,伽尔兰走了进来。   作为侍卫跟在他身后的瓦塔看了一眼房间里的凯霍斯,没有跟进来,而是在外面关上门,守在了门外。   少年一进门,像是木桩般呆呆地站在那里的尤纳斯就下意识抬起头,向少年看去。   伽尔兰王子,卡莫斯王所宠爱的王弟。   一个月前,就是这位王子从他手中救走了卡莫斯。   他之所以下定决心背叛卡莫斯,就是因为卡莫斯王册封了这位王子为王太子。   而他,不容许没有尊贵血统的白种继承王座。   可是就是这个他认为血统不够纯粹高贵的白肤的王子,拯救了茹达斯城。   尤纳斯的目光落在伽尔兰的头顶。   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那熟悉的青金石黄金王冠就戴在这位年轻的王子头顶,天青色的宝石上那一点血珠的殷红,刺得他双眼发痛。   尤纳斯定定地看着那顶王冠,目光恍惚。   “我一直认为……我所做的是正确的……”   他说,“卡莫斯王偏离了众神的旨意,而我要将其拉回正确的道路。”   他闭眼,面容憔悴,声音沙哑。   “我没有儿子,唯一的女儿也因侍奉神灵而发誓终身不嫁,我没有可以继承王座的后裔……所以我想,我坐上王座不是为了自己,不是因为自己想要成为王……我想,等我成为王,按照众神的意志,将亚伦兰狄斯重新导向正确的道路之后……我死后,就会将王座交给赫伊莫斯王子。”   “那就是我并不是为了贪恋王座而背叛卡莫斯王的证明……”   伽尔兰静静地看着他,凯霍斯也在沉默,跪着的犹塔缩紧了身体。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说话,只有尤纳斯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   “我告诉我自己,背叛卡莫斯王,并不是因为自己的私欲,只是为了拨乱反正……”   “我的女儿也鼓励我,说这就是神给予我的旨意,是我该去做的事情。”   “那让我坚信着,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亚伦兰狄斯,为了建立正确的秩序,为了重现王室血脉的荣光。”   “我一直都这么告诉自己……”   突然,外面响起敲门声,打断了尤纳斯的话。   瓦塔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殿下,尤纳斯城主的女儿来了这里,她想要见她的父亲。”   伽尔兰沉吟了数秒,看了猛地转头看向房门的尤纳斯一眼。   他说:“让她进来。”   房门打开,一名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女子走了进来,房门在她身后关上。   蓬松的棕黑色长发披散在她纤细的肩膀后,她双手交握放在身前,大大的鹅黄色裙摆轻轻摆动着。   她面容纤丽,细长睫毛在她颊上落下玫瑰色的阴影,她微微抿着唇,睫毛轻颤了一下,看起来如羽毛般柔弱。   同样身型纤细的三名侍女跟在她的身后,安静地垂着头,一声不吭。   这位看起来柔弱而秀美的女子看了她的父亲尤纳斯一眼,露出心痛的神色。   然后,她径直往前两步,俯身,裙摆在地上撒开。   她低头跪在了伽尔兰的身前。   “殿下,求求您,殿下。”   她急促地,用还带着一点哽咽的声音哀求着。   “请您宽恕我的父亲,他年纪大了,受不得苦,求您了,殿下,我可以代替他接受所有的惩罚,只求您饶恕他……”   站在一旁的凯霍斯皱了皱眉,他往前走了一步,开口刚想要说些什么。   可是突然间,异变突生。   那原本低头安静而卑微地站在一旁的侍女突然猛地向凯霍斯扑过来,两人一左一右,死死地缠住了凯霍斯。   而剩下的那名侍女则是从胸口掏出一把匕首,猛地冲向伽尔兰。   凯霍斯一抬手想要甩掉那两名侍女,可是令他心惊的是,看似纤弱的侍女居然力气大得出奇,竟是能将他按在原地。   眼底闪过一道厉色,骑士直接下了狠手。   他一抬手,手肘狠狠地将其中一名抓着他手臂的侍女胸口的肋骨撞碎。   可是,让人惊异的事情出现了。   那名肋骨被凯霍斯撞得粉碎的侍女仍旧是死死地拖住凯霍斯,甚至连一声哀嚎都没有,她瞪着凯霍斯,一双眼中,眼白占据了大半,显得颇为可怖,而那眼神更是诡异到了极点。   在那名侍女扑过来时,反应极快的伽尔兰已经拔出腰间的剑,打飞了侍女手中的匕首,然后一剑刺穿了她的胸口。   若是普通人,早已倒毙在地。   可是此刻,被他贯穿了心脏的侍女竟是伸出双手死死地抓住了他握在剑柄的双手。   她的力气大得出奇,像是铁钳一般,伽尔兰怎么都挣脱不掉。   那名侍女一双通红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伽尔兰,鲜血泊泊地从她被贯穿的胸口流淌下来,她却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咧着嘴对伽尔兰露出诡异而可怖的笑。   “我伟大的神,提姆亚特,创造万物的母神啊。”   刚才跪在地上一直哀哀哭泣着的尤纳斯的女儿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   那柔弱的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此刻的脸色亢奋到了极点,带着疯狂,看着伽尔兰的眼神亮得可怕。   “您忠诚的信徒将为您献上最珍贵的祭品!献上众神的血脉!”   她宛如咏唱一般高喊着,手持短剑对此刻被侍女钳制住而动弹不得的伽尔兰狠狠刺去——   “王子!!!”   在凯霍斯又惊又怒的高喊声中。   剑锋在空中划过一道寒光,重重刺下。   刹那间,鲜血飞溅。   金发的骑士面露惊愕之色。   伽尔兰蓦然睁大了眼。   在一片混乱中突然冲过来的尤纳斯挡在了伽尔兰的身前,重重地吐出一口血。   他女儿手中的短剑,剑身已经整个儿没入他的胸口。 第204章   凯霍斯只愕然了一秒, 然后立刻反应了过来。   他猛地将另一个还揪住他不放的侍女的手腕狠狠一折。   咔嚓。   此刻寂静至极的房间里响起了清脆的骨折声, 侍女那诡异的巨大力气顿时没了作用。   凯霍斯一脚将其踹得砰地一声重重撞到墙上,眼看着那名侍女的胸口几乎整个儿都凹陷了进去。   一转头, 凯霍斯冲上去, 拔剑。   一剑劈下。   那诡异地笑着的侍女死死抓着伽尔兰的双手被他一剑砍断,随后也被他一脚踢飞出去。   “王子!凯霍斯大人——?”   听到房间里奇怪的响动, 守在外面的瓦塔也立刻冲了进来。   一眼看到屋里的情景, 他顿时目瞪口呆。   但是在目瞪口呆的同时,他还不忘记一把按住那个双手都被砍断还直勾勾地盯着凯霍斯, 挣扎着想要冲过去的某位侍女。   看似娇娇弱弱的侍女挣扎起来力气大得出奇,没有料到的瓦塔一下没按住, 还差点被她掀翻了,他不由得爆了句粗口,干脆两下狠狠踩断了侍女的小腿。   他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直接将还趴在地上努力蠕动的侍女踩在脚下,然后才抬头朝王子那边看去。   尤纳斯挡在伽尔兰的身前,他的女儿的短剑刺进他的胸口。   额头上斑白的鬓发凌乱地散落在他此刻已经苍老得不像话的脸上,他的眼深深地凝视着自己宠爱了一辈子的女儿,眼底只剩下痛苦。   “塔娅丝……”   他张口, 用沙哑的声音喊出女儿的名字。   殷红的血从他嘴角流出来,滑过下巴,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他看着女儿的眼中满是沉痛之色, 还有深深的悲哀。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愚蠢的事?”   塔娅丝和他对视, 亲手将短剑刺进自己父亲胸口的她脸上没有丝毫后悔和悲伤。   相反, 她的眼睁得很大,那张看似娇弱柔美的脸上被某种狂热的神色所充斥着。   “愚笨的人是您,父亲大人。”   她咧嘴,露出笑容。   她定定地盯着尤纳斯,她此刻的精神极不正常,带着疯狂,亢奋到了极点。   “这个世界终会消逝,唯有万物永生。”   “众神终将陨落,唯有我神不灭。”   “当万物的母神从深渊之中苏醒,世界将被我神颠覆,万物将融为一体。”   “我作为她忠诚的信徒,将跟随她得到永生——”   她的声音是极其娇柔的,轻言细语。   可是她的脸与她的声音完全相反,竟是透出一分狰狞之色。   “亚伦兰狄斯,这个被诅咒的国家……迫害我教的国家……胆敢对万物母神不敬的国家,终将灭亡,无人能够挽救。”   “来吧——让哀嚎声在这个悖逆的国家大地上无止境的回响——让驱逐了我神的这个国家如你这般愚蠢的众人用鲜血染红这片大地——”   “来吧!这是盛典的开始,这是即将开始的祭祀的时刻——”   尤纳斯的脸色已经惨白得没有丝毫血色,整个人更是摇摇欲坠。   可是塔娅丝依然容光焕发,双眼发亮地在这个房间高喊着。   她的脸上写满了狂热。   “王太子必须去死!只有他死了,这个国家才会彻底地被死亡和战乱所笼罩!”   “而那战争和血肉,将把伟大的万物之神从深渊从唤醒,重新降临大地——”   她发出高亢的喊声,如宣誓一般,一把拔出尤纳斯胸口的短剑,用力将她的父亲推开,再一次向伽尔兰扑去。   凯霍斯目光一凛,举剑迎上。   铿的一声,他挡住了那刺来的一剑。   他心里吃了一惊。   这个女人就和刚才的侍女一样,力气大到诡异的地步,那小小的短剑竟是差点将他手中的大剑撞得脱手而出。   哪怕他勉强抓稳了,手也被撞得隐隐发麻。   紧接着,扑过来的瓦塔竟是也被塔娅丝猛地撞了出去。   不能硬来。   眼看那个女人根本无视于他,又发狠地冲着王子刺去,凯霍斯眼角瞥了一下旁边。   这一次,他没有硬接上去,而是将刚准备举剑格挡的伽尔兰猛地往旁边一拽。   伽尔兰没反应过来。   疯狂地冲向他的塔娅丝也来不及反应。   而伽尔兰被拽开后,她冲过去的前方,就是房间的窗子。   拽开王子的凯霍斯已经身体一转,绕到了她的身后。   一个用力,他猛地将其往前撞去。   塔娅丝收不住力,整个人向前冲去,硬生生地撞破了窗户,从高空中坠落了下去。   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在高空中回荡着。   最后随着砰地一声什么破碎的声音,戛然而止。   房间里一片寂静,凯霍斯吐了口气,捡起刚才被他砍断的侍女的手臂。   那上臂处,有着一个血红色的刺青。   血红的圆圈,里面象征着生命的水的符文和象征着破坏的符文交错在一起,是倒立过来的。   “万物教……”   他皱着眉说,随手将那只手臂丢到一边。   没想到,渗透亚伦兰狄斯的势力除了加斯达德,还有这个被灭了一次又一次依然顽强地在亚伦兰狄斯复苏的万物教。   万物教的目的,就是在大地上掀起腥风血雨。   他们认为用战乱和鲜血,还有世人的恐惧,就能唤醒万物之母提姆亚特。   他们认为,当提姆亚特降临大地时,万物将融为一体,他们将获得永生。   当初伽尔兰王子还小的时候,曾经以身为饵潜入万物教的据点,和卡莫斯王一起剿灭了这个邪教。   那里还是他和王子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凯霍斯可以想象得到,这个邪教肯定对卡莫斯王和伽尔兰王子都恨之入骨。   万物教和加斯达德人的势力一起谋害死了卡莫斯王。   而现在,为了让亚伦兰狄斯彻底陷入战乱,他们还要继续谋害伽尔兰王子。   ……他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攥紧的手指咯咯作响,灯火下,烈日的骑士目光如刀。   他是王子的守护骑士。   只要有他在,谁也别想伤他的王子一根头发!   ……   那三个似乎毫无痛觉的侍女在塔娅丝死后,就头一歪全部昏死了过去,瓦塔带着几名侍卫将这些眼看已经活不了的侍女们抬了出去。   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总算告一段落,房间重新安静了下来。   伽尔兰转头,看向尤纳斯。   老人靠着墙壁坐在地上,捂着胸口,从他指缝中涌出的泊泊鲜血早已将他的手和胸口的衣服染得血红。   他坐在那里,垂着眼,面如死灰,气息微弱,显然已经离死不远。   棕色的发仿佛失去了所有生命力一般干枯地散落在他颊边,他的眼黯淡无光,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塔娅丝的那一剑,像是将他的心硬生生地剜了出来。   原来……他所坚信着的东西,只是笑话一场。   他自以为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其实不过是在受人摆布。   他竟是成了亚伦兰狄斯的敌人手中的傀儡,亲手让他所深爱的国度陷入了战火。   他的骄傲如今已被碾成灰烬。   伽尔兰俯视着这个神色萎靡双眼无神的老人,目光锐利而冰冷。   他说:“就算你那么做,也不会被原谅。”   这个人所犯下罪,永远不会被宽恕。   就算众神将其宽恕,他也不会宽恕。   尤纳斯缓缓地抬起头。   他看着少年的眼睛,深深地,像是想要将这双眼烙印在自己的记忆中。   他定定地注视了那双金色的眼好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只是扶着墙壁,费劲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他一动,胸口那个血洞涌出的鲜血就流更厉害,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他迈步,向前走去,一步步极为缓慢。   他走得很慢,但却很稳。   他走到凯霍斯身边,伸手抓住凯霍斯手中的长剑。   金发骑士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松开手。   尤纳斯握紧了长剑,向跪在房间一侧的犹塔走去。   他走过的地方,一路上滴下斑斑血迹。   双臂被缚在后背跪在那里的犹塔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瞳孔微微放大,露出惊恐的神色。   他跪着向后缩去,惊恐地摇着头。   “尤、尤纳斯大人,我错了,我会赎罪,我会和加斯达德人拼命,我会在战场上将功赎罪!所以,原谅我——殿下,王太子殿下!您是善良的君主,请用您的善心宽恕我!我发誓,我会赎罪!请您宽恕我吧!”   一身是血的老人站在犹塔身前,他剧烈地喘着气,鲜血从他身上滴落下来。   可是他双手握紧长剑,稳稳地举起。   他面色沉痛,沙哑着声音说:“犹塔,叛徒永远不会被宽恕。”   无论是你,还是我。   一剑劈下,用尽了尤纳斯全部的力量。   鲜血从跪着的男子光秃秃的脖子上喷涌而出。   那还保持着惊恐之色的头颅在空中飞起,然后重重地掉落下来,滚去了墙角。   像是在那一剑中耗尽了生命中所有的力气,在砍掉犹塔的头之后,尤纳斯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凯霍斯下意识上前几步,俯身,蹲在地上将尤纳斯的上半身抱起。   垂垂老朽的老人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鲜血飞快地从他的胸口涌出,他的生命力在飞速地流逝。   他咳出满嘴的血,闭着眼,满是皱纹的眼角隐隐有着一点水光在闪动。   凯霍斯查看了一下尤纳斯的情况,抬起头,说:“王子,他马上就要死了。”   伽尔兰怔了一下,他走过来,俯身看去。   只是,他刚俯下身,还没靠近,那闭着眼气息微弱的老人突然猛地睁开眼。   “别碰我!”   这一声低吼像是从喉咙深处迸出来。   尤纳斯顽固地盯着伽尔兰,急促地喘息着。   他靠在凯霍斯身上,微微摇头,拒绝伽尔兰的靠近。   “别碰我……”   他的声音弱了下去,断断续续的,像是随时随地都会消失。   他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只是他的声音中依然透出这个刚愎自用了一辈子的老人最后的倔强。   “王太子啊……别让我这个满身罪孽的罪人……脏了你的手……”   鲜血已经染红了身下的地板,老人睁着眼。   他再一次注视着少年的眼。   金色的瞳孔,像是最纯粹的金色阳光融化而成。   就像是天空不落的太阳,哪怕是在黑夜中,也甚于一切的明亮。   【那是众神的血脉,黄金的后裔。】   【亚伦兰狄斯至高的王者啊,他有着如太阳一般金色的双眸,照亮亚伦兰狄斯的大地。】   神殿中古老的书籍上如此记载着。   “一切罪孽归于我,我将带着我罪孽深重的女儿一同前往地狱,接受所有的惩罚……我不会祈求众神的宽恕……”   尤纳斯的眼一点点闭上。   他的生命在随着时间一点点逝去。   “伽尔兰,亚伦兰狄斯的王太子啊……”   死神的羽翼在他的脸上一点点笼罩上阴影。   “被卡莫斯王所选中的亚伦兰狄斯未来的王啊……”   老人的声音一点点微弱下去,最终消失于无。   “请您务必……守护亚伦兰狄斯……守护这片属于您的大地…………”   墙壁上的灯光在微微晃动着,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在回响。   躺在血泊中的老人闭着眼,已经停止了呼吸。   …………   ……………………   一夜过去,寂静无声。   高高的城墙伫立在大地之上,竖立在城墙上的火红色的狮子旗在空中飘扬。   清晨的风掠过高空,从站在城墙上的少年身边呼啸而过。   伽尔兰睁着眼,看着那轮火红的太阳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   赤红色的朝阳映在伽尔兰的脸上,像是将他白皙的肌肤都染上了红色。   他的守护骑士如松树一般站立在他的身后。   在尤纳斯死后,伽尔兰就来到了茹达斯城的城墙之上。他趴在城墙上,仰头看着夜空,静静地在这里站了半宿。   凯霍斯什么都没问,他一句话都没说,就这样跟在伽尔兰身后站了半夜。   直到旭日东升,迎着升起的太阳,伽尔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像是将这一夜中心里所有的浊气和闷气都在这一口气里吐了出来,让它们尽数消融在阳光之下。   他转回身,沐浴在朝阳之下的少年的笑容明亮如初。   他说:“凯霍斯。”   “是。”   “发布召集令。”   城墙上那高高飘扬着的赤色狮子旗之下,年轻的王太子下达了他夺回茹达斯城后的第一个命令。   “以王太子伽尔兰的名义,我在此召集亚伦兰狄斯境内所有城市的军队,前来茹达斯城。”   ……   王太子伽尔兰发布召集令,召集亚伦兰狄斯所有的城市派兵前往茹达斯城。   这个消息像是飓风一般在整个亚伦兰狄斯大地上传播开来。   众人议论纷纷。   若是狮子王的召集令,以他的威望,不用多说,只要其一声令下,整个亚伦兰狄斯大地都会轰然响应。   所有城主会立刻率领麾下最精锐的军队,日夜兼程赶赴狮子王的麾下。   但是,当王太子的召集令传开之后,亚伦兰狄斯的所有城市都是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什么动静。   …………   某座城市的执政府中,有人在对城主说话。   “王太子召集大军,应该是为了救援被围困的王城。”   “王太子想要驱逐侵略者,我等本该义不容辞,但是……”   “但是,那位王太子太年幼了,而且从不曾领军作战过。我担心,就算我们率兵赶过去,以他的能力,万一不敌加斯达德人,像上一次大战那样全军覆没,亚伦兰狄斯就真的危险了。”   “所以,执政官阁下,我们还是先观望看看情况,不要急着行动。”   …………   另一个城市的城堡中,坐在上位的城主发出冷笑。   “如果是卡莫斯王的召集令,老子二话不说就赶过去。”   “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未成年小鬼,凭着卡莫斯王的偏爱成为了王太子,有什么本事能统帅我等?”   “什么托泽斯大战、茹达斯城大战,谁知道是不是他身边的人吹捧出来的?”   “我为什么要去?让他领着老子的部下送死吗?”   “呵,我就不信会真的有蠢货过去茹达斯城,等着看他的笑话吧。”   ……   ………………   还是一座城市中,这一处的执政官虽然召集起了军队,装出响应召集令的样子,但是一直用各种借口拖延着,按兵不动。   ‘现在的情况太复杂了,王城被加斯达德人围困着……’   他心中暗想。   ‘说不好……王城什么时候就破了,加斯达德人成了这里的统治者。’   ‘我若是贸然响应王太子的召集令,万一加斯达德人赢了,我一定会被清算。’   ‘还是先按兵不动,等形势明朗一些,在决定到底是去茹达斯城,还是……’   …………   亚伦兰狄斯大地上静悄悄的,无数双眼睛都盯着茹达斯城。   他们在静静地观望着事态的发展,打算根据形势作出决定。   第一天过去。   茹达斯城没有动静。   第二天过去。   茹达斯城附近依然没有动静。   然后,第三天也过去了。   茹达斯城孤零零地伫立在大地上。   无一人前来。   ……   在众人眼中,所谓王太子的召集令已经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笑话。 第205章   又是一天过去, 沉重的号角声再一次在战场上响起, 加斯达德人丢下一地的尸首,再一次如潮水般从城墙上退去。   高大的城墙依然牢牢地镇守在此地, 拦住亚伦兰狄斯的敌人, 守护着亚伦兰狄斯的子民。   那城墙上沉淀出了乌色的鲜血,是这些天来无数喷溅到墙上的鲜血一层又一层堆积而成。哪怕再坚固, 远方的投石器不间断砸来的巨石也将其砸得坑坑洼洼。   但是, 就算染上一层血色,多了许多坑洼, 那些不仅没有抹去城墙的雄伟,反而让其越发多了几分沧桑和肃穆的沉重感。   时间在不断的流逝, 亚伦兰狄斯的王城依然傲然矗立在大地上。   加斯达德人在它面前一次又一次败退。   而它,屹立不倒。   在接到茹达斯城陷落的消息之后,提尔不再耽误时间,第二天就开始全面攻城。   攻势猛烈,往往一攻就是一整天,不给亚伦兰狄斯人任何喘息之机。   然而,数天过去了,攻城依然没有任何进展。   除开那些充数的城镇警备军, 亚伦兰狄斯用不到一万的守城军队,死死地抵挡住了十几倍于自己的加斯达德大军。   在赫伊莫斯的统帅之下,他们没有给加斯达德人任何可趁之机。   “赫伊莫斯……不愧‘黑骑士’之名, 对敌人狠, 对自己也够狠。”   再一次攻城失败, 提尔如此感慨道。   一开始,他对于赫伊莫斯‘坚壁清野’的战略也略感诧异。   原本那些城镇的守军在他们进军王城的路上多少也算一些麻烦,会给他们带来一些小损失,但是赫伊莫斯这么一做,就让他们在路上没有进行任何遭遇战,直接长驱直入。   一些加斯达德的将领甚至还因为嘲笑过这位黑骑士,说其未战先怯,他们还没打过来,这个在以前被吹上了天的黑骑士就吓成了缩头乌龟。   他虽然并不认为赫伊莫斯那种强悍之人是因为胆怯而做出这种事,但是,他一时之间也没想明白赫伊莫斯这种做法的目的是什么。   直到接到茹达斯城被王太子率兵夺回去的消息之后,他才猛地反应过来。   运送大军粮食的道路被从后面断掉了!   而他们一路行军,却又因为赫伊莫斯强迫那些城镇的居民全部带着物资迁走,所以根本没有掠夺到什么粮食。   前面不觉得怎么样,但是被那个王太子把后路一断,赫伊莫斯那种看似胆怯和自损的做法立刻就发挥了巨大的优势。   后方粮草被断,而大军四周都是空荡荡的,难以掠夺物资,一旦大军的粮食消耗殆尽,那后果……   提尔本来还想着,从四周的城镇里抓一些亚伦兰狄斯人,捆住他们作为盾牌,逼着他们替大军开路去进攻城市。   若是守军不忍心下手,他们就能攻上城墙。   这个办法在攻打卡纳尔时几乎百试百灵,甚至于卡纳尔王城也是因为这一招被破的。   可是,赫伊莫斯清空了这附近所有的城镇,把所有亚伦兰狄斯人都驱赶得远远的,提尔根本抓不到人。   ……这两位王子,简直像是彼此之间有着一种无形的默契,就这样联手狠狠摆了他一道。   ……   虽然王城守卫战还算稳固,但是王室骑士团的团长此刻依然脸色不好。   “听说伽尔兰王子那边几乎没有人响应他的召集令。”   他身穿盔甲坐在那里,那张棱角分明的方脸沉下来,就给人一种威势。   “那群见风使舵的小人,一定是看到亚伦兰狄斯形势不妙,所以一个个按兵不动,想要伺机而动!现在的亚伦兰狄斯难道连一个忠诚的臣子都没有了吗——?”   “不全是如此。”   歇牧尔虽然也沉着脸,但是勉强还是公正地说了一句。   “也有些人并不是不够忠诚,而是对伽尔兰王子心存疑虑,不敢贸然将军队交托过去。毕竟王子现在等同于第一次上战场,没有建立起足够的威望,难以让人信服……”   说到这里,祭司就沉默了下来。   他沉默着抬手,轻轻地弹去自己干净整洁的祭司服肩上刚刚飘落下来的一粒灰尘。   在亚伦兰狄斯,一个没有显赫战功的王是难以让众人臣服的。   按照原本的计划,卡莫斯王是打算从明年开春就开始带着王太子上战场,让其慢慢积累功勋,一点点在众人之间建立起足够的威望……   谁知,转瞬间,便是天翻地覆。   祭司的沉默让原本还在愤怒的萨阁团长也紧跟着沉默了下来。   的确,且不说那些墙头草一般的家伙,就算是忠诚的臣子,对于一位几乎不曾见过也未曾真正在战场上证明过自己、甚至还未成年的年幼王太子,也必定会心存疑虑。   他们会迟疑不定也是理所当然的。   忠诚,并不代表要愚忠。   叹了口气,萨阁抬起头,看向对面,就忍不住皱了下眉。   “赫伊莫斯殿下,您似乎一点都不担心。”   他看着那位坐在桌边静静地吃完了晚餐,此刻正慢条斯理地用雪白的手巾擦拭着自己的手指的王子,不快地问。   “没什么好担心的。”   放下手巾,赫伊莫斯端起一旁的热茶,喝了一口。   “那可是伽尔兰。”   他说,轻描淡写。   他的回答让萨阁错愕了半晌,一时竟是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回答。   …………   …………………………   伽尔兰发布召集令后整整三日,茹达斯城一直静悄悄的,无一人前来,   如此一来,所谓的王太子召集令在那些暗中注视着这位王太子一举一动的人们眼中都成了一场笑话。   这个消息甚至不胫而走,飞快地传出亚伦兰狄斯,成了其他国家贵族茶余饭后的笑谈。   嘲讽这位王太子自以为是的,讥讽他乳臭未干的,嘲笑其异想天开的人比比皆是。   贤明?正直?善良?   这些东西在弱肉强食的战争中一无是处,强大的力量轻易就能将其践踏得粉身碎骨。   所谓‘贤明的王子’,到了战场上也只能茫然无措,甚至连让人信服的能力都没有。   ……   不止是外面的人在看笑话,茹达斯城里的人一个个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焦虑了起来。   一整天,辛亚斯就房间里团团转着,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转到了傍晚,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脸怒意地冲到伽尔兰面前。   “兄长大人!我去把那些不听话的家伙全部抓到你这里来!”   他怒气冲冲地嚷道。   那些混账家伙居然敢不听他的兄长的话,简直是翻了天了!   要知道他一接到兄长大人的传讯,就二话不说日夜兼程地率兵赶过来了。   辛亚斯理所当然地认为,伽尔兰召集令一出,大家也应该跟他一样立刻赶过来才对。   没想到——   虽然茹达斯城整整三天无人到来,但是伽尔兰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焦虑之色。   对着一脸愤怒的辛亚斯,他微微一笑,随手将自己身边桌子上果盘中的一个大鸭梨丢过去。   “吃这个,降火。”   伽尔兰笑着说。   “……哦。”   看到兄长大人对自己一笑,前一刻还暴跳如雷的壮硕少年挠了挠头,乖乖地坐下来,像是大宝宝一样听话地在伽尔兰身边啃起大鸭梨来。   伽尔兰坐着,转头,透过窗子远远地眺望着那静悄悄的无人进出的城墙。   他的模样看起来很淡定,完全没有其他人所猜测的焦虑,只是没人能猜到他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而此刻在城墙上,凯霍斯带着瓦塔正在巡视。   自从那一天夜晚之后,为了避免意外再次发生,无论何时,凯霍斯、瓦塔、辛亚斯必须有一个人陪在伽尔兰王子身边。   现在有辛亚斯跟着伽尔兰,他们才出来整顿军队以及巡视城墙。   一路上,瓦塔看着安安静静的城墙,也是心事重重。   走了一段路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对凯霍斯说话。   “凯霍斯大人,王子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太着急了?”   他皱着眉问道。   “唔……我这样说,不是觉得王子没有能力……我们都很清楚王子的能力,可是,其他人不知道。”   虽然瓦塔很不喜欢外界对王子恶意的嘲讽,但是有一点他是认同的。   那就是,所谓的贤明之称,在战争中没有任何作用。   “你也觉得,不会有人响应王子的号召?”   “呃,我只是觉得……我们明白伽尔兰王子的强大,但是这种强大并不能体现在战场上,他威望还不够,所以……”   弱肉强食。   虽然他认可王子心性上的强大,但是在战场上,只有力量才是一切。   就像所有世人在战场上都只会向战神祈祷,而不会向沙玛什祈祷一样。   瓦塔那些吞吞吐吐的话并没有让凯霍斯生气。   他看了自己身后这位奴隶出身的将领一眼,嘴角一扬,笑了一下。   “‘在战场上,只有强大的力量才能令众人向往和臣服’……不只是你,恐怕这世上所有的人现在都是这样认为。”   他说,神色淡然。   瓦塔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凯霍斯却突然闭上嘴,转头,往城墙外面瞟了一眼。   他说:“有人来了。”   瓦塔一怔,顺着凯霍斯的目光看去。   只见那地平线上,有一只阵型有些凌乱的军队正沐浴着夕阳向茹达斯城而来。   第一支进入茹达斯城的军队让涌过来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   这只军队阵型散乱,人都三三两两地聚集或者散开着,他们甚至连一个统一的装束都没有,有穿皮甲的,有穿盔甲的,有背着弓的,有挎着剑的,有拎着刺棒甚至是锤子的,看起来乱糟糟的。   就连茹达斯城的民众都能看出来,这是一个混乱的杂牌军。   等了三四天,就来了一个这样的军队?   这样的杂牌军能有什么战斗力?   这只杂牌军的模样让本来抱着期盼的他们顿时大失所望,面面相觑后,一个个摇头散去。   “雇佣兵?”   在接到凯霍斯的汇报后,伽尔兰有些吃惊地问。   “我没有雇佣什么雇佣兵啊。”   雇佣兵是收取雇佣者财物之后,帮其打仗或者做事的非正规军队。   由于雇佣兵团都是纯粹拿钱办事,没有什么忠诚心,在战场上是个不确定的因素,所以在正式的国家大型战场上,极少有国家雇佣这些军团参战。   而雇佣兵团由于并非正规军,就算参与国家之间的战争也是被当做弃子和炮灰,所以他们几乎也不会接受这种战争的雇佣。   “王子,这只雇佣兵团的首领想要见您。”   “知道了,让他进来吧。”   伽尔兰也有点好奇,为什么无利不起早的雇佣兵团会主动来到茹达斯城。   这位首领一进门,伽尔兰就怔了一下。   不是他,是她。   这只雇佣兵团的首领竟是一名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女性。   那名年轻的女首领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身穿贴身的柔韧皮甲,长剑背在身后,大腿皮带上插着一把匕首。   虽然是女性,却浑身散发出一种凌厉的气势,看起来英姿飒爽。   一看到伽尔兰,这位目光锐利的女首领恍惚了一下,她露出了像是在缅怀什么一般的神色,看着伽尔兰的眼神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她俯身,跪在伽尔兰身前,仰着头目光柔软地看着他。   她说:“王子殿下,请容许我亲吻您。”   “啊?”   伽尔兰被这个初次见面就说出如此大胆语言的女首领惊了一下。   女首领一笑。   “不是脸,我怎么敢冒犯您,我只是想要亲吻您的手。”   她笑着说,然后伸出手,用双手捧起伽尔兰的右手。   她闭上眼,以一种极为虔诚的神态,亲吻了伽尔兰的手背。   伽尔兰怔了一瞬。   有什么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眼前这个闭眼亲吻他的女首领,和他记忆深处那亲吻着他手背的女孩重合在了一起。   “……克莉?你是维纳尔城的克莉?”   女首领松开了伽尔兰的手,她仰头看着伽尔兰,脸上露出笑意。   “很高兴您还记得我,我的王子殿下。”   这一下,就连站在一旁的凯霍斯也露出了错愕的神色,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首领。   她是……当年那个被王子从邪教里面救出来的小女孩?   “我和我的叔叔一样,成为了雇佣兵。”   “因为邪教和洪水的关系,当年您救出来的很多孩子都成了孤儿,但是,由于您的善举,在那里建立起了一座神殿,收养了我们,避免我们流离失所。”   “等大家都长大后,我和其中一部分人一起建立了这个雇佣兵团,以此谋生。”   单膝跪在地上,克莉一手按在胸口,注视着她的王子。   她的目光温柔而又坚定。   “我的王子,当年您守护了幼小的我,保护了大家。现在,我们都已经长大,所以,轮到我们了。”   “虽然只是一只弱小的雇佣兵团,只有一点微薄的力量。”   她说,   “但是,殿下,我们也想要用这点微薄的力量来守护您。”   克莉低着头说,她有些紧张。   她知道自己的这一点力量或许王子并不会看在眼中。   可是她依然想要用自己全部的力量来守护王子,所以才不顾一切地赶到了这里。   “……好。”   从上面传来的声音让克莉一阵,她有些激动地仰起头。   少年对她微笑。   笑容一如多年前那个孩子明亮的笑脸,不曾有任何改变。   “克莉,我很高兴,你们愿意将力量借给我。”   “……不敢当。”   克莉低头回答。   她的胸口在这一刻仿佛有一股暖意在涌动着。   真好。   她想。   她的王子一点都没有变。   真好……   就在这时,有一名茹达斯城本地的士兵突然匆匆赶了过来。   “凯霍斯大人,城门那里又有人来了。”   他喘着气说,“民……民众都被吓到了。”   “啊?吓到了?那只军队刚来就扰民?”   辛亚斯立刻不满地说。   “兄长大人明明发布了命令,不准任何人惊扰民众。”   “不是,他们没有扰民,但是大家都被吓得不轻。”   “你到底在说什么?”   “狮……”士兵有些结巴地说,“好大一头狮子进来了。”   伽尔兰和凯霍斯对视一眼,立刻快步向外面走去。   ……   伽尔兰匆匆纵马赶到城门处。   一下马,刚往前走了几步,突然一个庞然大物忽的一下从前面扑过来,一下子将他整个人扑倒在地。   旁边围观的民众纷纷发出惊叫声,但是跟随在伽尔兰身边的众人却都很淡定。   紧接着,那些惊叫出声的人们就看见将他们的王太子扑倒在地上的那头大狮子使劲地蹭着伽尔兰的头和胸口,还时不时地在伽尔兰脸上轻轻舔两下。   那模样怎么看都像是一头大猫咪在使劲地撒娇,完全没有了一点刚才站在那里时威风凛凛的模样。   就算嗷嗷地叫了两声,但是那声音没有一点万兽之王啸动山林的气势,还硬是让人听出几分委屈。   饱受惊吓的民众们这才想了起来。   他们的王太子身上一直都有一个传闻。   传闻说,伽尔兰王子是被太阳神沙玛什宠爱之子,沙玛什因此派下自己的雄狮,让其守护在这位王子身边。   所以伽尔兰王子身边一直有一头雄狮与其形影不离。   涅伽还在委屈地在伽尔兰身上挨挨蹭蹭着,一个圆滚滚的小胖子就跟着颠颠儿地跑过来,跟着一扑,扑到伽尔兰的身前。   “啊啊啊~~王子,我好担心您啊。”   完全不顾这是大庭广众之下,塔尔张嘴就开始嚎。   “我就说您出来怎么可以不带我啊,您看您都瘦了一圈了,您肯定没有好好吃饭没有好好睡觉,凯霍斯大人那么粗心大意,他根本没法好好照顾您啊。”   看着瘦了一圈的王子,塔尔心疼得要命。   旁边无辜躺枪的金发骑士摸了一下鼻子,装作没听到。   “塔尔,你是怎么和涅伽过来的?”   “啊,对了,王子,我有做到您吩咐的事情哦,东西我交给赫伊莫斯殿下了,然后歇牧尔大人就安排人手送我们过来了。”   伽尔兰一问,塔尔就顾不得批判凯霍斯的粗心大意,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   “还有,您别担心,涅伽是坐在马车里过来的,没有吓到别人。”   说到这里,他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对了,王子啊,我来了啊,你别怕啊,有我在,谁想要害您,老子绝对先弄死他……唔唔唔唔!痛痛痛好痛!放手!”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一把抓住小胖子的脑袋,在塔尔嗷嗷的痛叫声中,将塔尔丢到了一边。   “你还来劲了,罗里吧嗦说个没完。”   将塔尔丢到一边去的人不满地说。   那是一名身形修长的青年,略长的漆黑斜刘海从他眼角滑落。   面容俊俏,眼如桃花,微微一挑眼,就让人感觉那抹风流的韵味堆在了他的眼角。   他穿着青色的短袍束腰劲装,除了护手护脚,以及左胸前的护胸之外,再无其他皮甲。   看到这个俊俏的青年,伽尔兰有些惊讶。   “舒洛斯?”   黑发的吟游诗人笑眼盈盈地俯身,向被狮子扑倒在地上的伽尔兰伸出手,以一种彬彬有礼的优雅姿态。   “一段时间不见了,殿下。”   他用他那悦耳而悠扬的声音,用伽尔兰最熟悉的腔调,宛如咏唱一般说着。   “很高兴阿芙朵弥尔女神依然守护着您,让您的美貌一如往昔。”   握住舒洛斯的手,伽尔兰站起身来。   吟游诗人那熟悉的腔调让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来帮我的?”   “您忘了吗?在离别之前,我曾经说过,无论我身在何处,只要听到您的呼唤,我就会立刻回到您的身边。”   “是吗,我很高兴,我的身边多了一位神射手。”   “不,我的王太子殿下,不是一位神射手。”   吟游诗人狡黠的一笑。   “您不觉得这里的人太多了吗?”   顺着舒洛斯指的方向,伽尔兰看过去,顿时忍不住眼睛眨巴了一下。   只见除了几十个护送塔尔和涅伽过来的骑兵之外,还有一百多人站在那里,在伽尔兰看过去的时候,纷纷低头下跪。   而这一百多人的气质都和舒洛斯很像,大多都是游侠的打扮。   “殿下,他们都是我这些年来在游历中结识的好友,大多都是在大陆上游历的游侠。要知道,物以类聚,我结识的朋友,虽然比起我差了那么一些,但是一个个本事都还是很不错的。”   舒洛斯熟练而帅气地一甩头发,得意洋洋地炫耀着。   吟游诗人又被人称之为游侠。   作为独自一人在大陆行走的人,他们的单人战斗力一般都不弱,尤其是那些知名的游侠,单人战斗力可以算是顶尖的。   比如舒洛斯在游侠中就是以神射手著称。   其实来这里的一百多人并非全部都是舒洛斯的好友,他只是在听到伽尔兰发布召集令的消息后,赶过来的途中叫了十来个自己的好友来助阵。   谁知那些知名的游侠听到了这个消息,纷纷从各地赶了过来。   对于加斯达德人入侵自己国家,国土沦陷的状况,这些虽然战斗力不弱但是同时也具备着文青的感性思维的游侠们早就满心怒火,为此悲愤不已。   只是他们一个个都是散兵游勇,想要抵御侵略者也根本无从着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加斯达德人在自己的国家里肆虐。   后来一听说游侠里有那个有名的神射手舒洛斯要和好友赶往王太子麾下,于是一个个二话不说自带干粮地赶了过来。   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将侵略者从自己的国家里赶出去。   伽尔兰看着这群人,摸了摸下巴。   所以,舒洛斯给他召来的这只游侠部队,可以当做特种兵部队来使用吗?   扫着那些一看就个个都很精干且孔武有力的游侠,他在心里这么琢磨着。 第206章   …………   不管怎样,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很快就被那些暗藏在人群中的探子飞速地传了出去。   然而, 并没有人觉得这是王太子的召集令起了作用。相反,依然没人把他们当回事。   看看响应召集令的都是些什么人,一只散乱的雇佣兵团,一只游侠组成的根本称不上是军队的队伍。   这些根本没有战斗力的东西凑在一块能起什么作用?   就在众人还在暗地里吐槽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军队的时候,召集令发布的第五天来到了。   一大清早,守城的士兵就惊讶地发现, 远远的地平线上有一只雄兵正沐浴着清晨的朝阳缓缓向茹达斯城行来。   不是昨天那两只一看就很散漫而且人数也不多的军队,而是一只真正的、数量庞大的雄兵。   他们分成一个个整齐的方阵, 井然有序地向茹达斯城走来。   守兵顿时紧张了起来。   因为那只军队远远地从装束看上, 不像是亚伦兰狄斯的军队。   等那只军队再接近了一些,守门的将领反而松了口气, 露出了笑容。   这只雄兵的确不是亚伦兰狄斯的军队, 他们是……   …………   城堡的大厅中, 那身穿铜甲、身型健壮的年轻人快步向前走去。   他伸手, 一把抱住向他走来的伽尔兰, 黑褐色的发散落在伽尔兰的额前。   “伽尔兰, 我的挚友,很抱歉, 我来迟了。”   伽尔兰回抱住这个褐发的青年。   “不, 奥帕达,你没有迟到, 你们的内乱刚刚才结束, 明明自己国内也很多麻烦, 却还愿意立刻赶来这里帮助我。”   他说,“奥帕达,谢谢你。”   松开手,奥帕达看着眼前这个第一次让他知道什么叫心动的少年。   少年的脸上并没有他以为会有的憔悴,那双金色的眼眸依然明亮如初,只是比以前多了几分坚韧,还有成熟。   现在的少年,越发让人心动。   奥帕达笑了起来。   他将自己那颗在看到伽尔兰的一刻再次悸动起来的心强压下去,神色坦然看着伽尔兰。   “伽尔兰,姑且不论我们是好友,不要忘了,你曾经救了我,救了塔斯达,我们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他说。   “戴塔叔叔曾经说过,无论何时,如果你需要帮助,只要你一声呼唤,塔斯达人就会回应你的呼唤而来。”   他拍了拍伽尔兰的肩,笑着说,“为了你,我塔斯达人永远的朋友。”   伽尔兰和他相视而笑,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说,“嗯,我会一直都记得。”   两人又说了几句,奥帕达环视四周,发现只有寥寥数人,顿时皱起眉来。   他皱眉道:“听说亚伦兰狄斯境内没有其他城市的军队过来?看来,现在亚伦兰狄斯中都是一些毫无担当的懦夫——”   奥帕达的话刚说到一半,突然凯霍斯快步走进大厅,打断了他的话。   “殿下,特威路尔城的卡列尼城主到了!”   凯霍斯说。   一名身形高大硬朗的老人身穿盔甲和他站在一起,此刻正睁圆了眼瞪着奥帕达。   奥帕达:“……”   说人坏话被抓了个正着。   ……   身穿黄色铜甲的塔斯达士兵全部通过了城门,进了城,守门的士兵看着最后一名进城的塔斯达士兵,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郁闷。   高兴的是号称三千塔斯达步兵可征战天下的塔斯达精锐步兵来帮他们了,郁闷是,别国人都来帮他们了,亚伦兰狄斯本国的军队居然还不见踪影。   那些城主和权贵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在心里如此不满地抱怨着,他心里一转头,顿时猛地睁大了眼。   他惊讶地看到,那遥远的地平线上,又有一只数量庞大的军队出现在地平线上,背对着阳光而来。   这一次,来的是无数身穿黑红色皮甲的亚伦兰狄斯士兵。   …………   两鬓斑白的卡列尼城主龙行虎步地走进大厅之中,那张轮廓刚硬的脸看起来精神奕奕,一点也没有长时间行军后的倦意,强健不逊于壮年男子。   他那双如老鹰一般锐利的眼在大厅中一扫,落到伽尔兰身上。   然后,卡利尼城主向前一步,干净利落地屈膝跪在伽尔兰身前。   “王太子殿下。”   这个脾气倔强的老人依然是那副不拘言笑的模样,板着一张脸,看不出什么表情。   可他此刻说话的声音就像是洪钟一般,响亮而有力。   “特威路尔城主卡列尼响应您的号召而来!”   他一边说,还一边狠狠地瞪了站在伽尔兰一旁的奥帕达一眼。   他说:“小子,你说谁是没有担当的懦夫?”   奥帕达转开头,装作没听到。   卡列尼城主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才再一次抬头将目光转向伽尔兰。   “王太子殿下,我虽然年纪不小了,但是这把老骨头还能在战场上熬个几年。”   他一脸严肃地看着伽尔兰。   “我不知道,您能否担得起驱逐侵略者这个重任。”   “但是我曾经说过,我欠您一条性命,所有的特威路尔人都欠您一条性命,所以,我们愿意将自己的性命交托在您的手中,服从您的任何命令。”   他说,   “而且,我个人也愿意相信您可以担起这个重任。”   伽尔兰一笑,他向卡列尼城主伸出手。   他说:“我会证明给你看,你的相信是正确的。”   “……好!”   顿了一顿,老人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抓住伽尔兰的手,站起身来。   卡列尼城主身姿笔挺地站着,瞟了一旁的奥帕达一眼。   “塔斯达的小子,虽然我很不喜欢你刚才说的那句话,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认,到现在为止,居然只有你我前来,那群废物一样的家伙实在是丢了亚伦兰狄斯人的脸……”   卡列尼城主这段怒自己同胞不争气的话还没说完,就像奥帕达刚才那样被打断了。   只见瓦塔快步走进大厅,一声嚷嚷打断了卡列尼城主的话。   “殿下!托泽斯城的塞斯大人已经带兵抵达茹达斯城!”   卡利尼城主:“…………”   奥帕达:“…………”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没过多久,一名粗眉厚唇、肤色黝黑的壮年将领迈步走进来。   他一看到伽尔兰就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往伽尔兰身前一跪。   “王子,不,王太子殿下。”   他仰头注视着伽尔兰的眼中闪动着明亮的神采。   “能看到您安然无恙,我实在是……沙玛什在上,感谢众神庇佑于您。”   因为太过激动,塞斯的声音都微微哽了一下,然后才继续说下去。   “殿下,很抱歉,我来得有些迟,本来听到您的召集令我就准备立刻率军赶过来,但是由于托泽斯的城民们听说王子您要向加斯达德人开战,于是自发地为您捐献了大量的粮食和物资,物资太多了,减缓了我们的行军速度,所以才……”   塞斯说到这里,深深地向伽尔兰低下头。   “殿下,托泽斯城当初是因为您才得救,托泽斯城所有人的性命都是被您所挽救,所以,请您一定要记得,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无论在什么时候,托泽斯城的所有人都会追随于您的左右。”   伽尔兰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看着塞斯,说:“我相信、也会记得你们的忠诚。”   伽尔兰的话让塞斯再一次露出了激动的神色。   在伽尔兰的抬手示意下,他恭敬地站起身来,像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道。   “对了,殿下,还有一件事……”   “这个就不劳你说了,由我自己亲自来说就好。”   一个女声突然从外面传出来,打断了塞斯的话。   紧接着,一名绑着棕色马尾、身材高挑的女子从大门迈步走进来。   她的肤色很深,手脚修长且强健有力,一看就知道是一名强大的战士,身后背着弓箭。   卡列尼城主那张死板的脸在这一刻露出了一丝诧异的神色。   “这是……艾尔逊女战士?”   他愕然道。   与此同时,在城门那一处,和托泽斯城的军队一同进入城中的那只全是女性的特殊军队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艾尔逊女战士的众人好奇地打量着那些身材高挑健美的女战士们,议论纷纷。   在城堡的大厅中,率领近万名艾尔逊女战士来到茹达斯城的维妮尔将军迈步上前。   她走到塞斯身边,俯身跪下,目光明朗地注视着伽尔兰。   “许久不见,伽尔兰王子,维妮尔在此向您表达我艾尔逊女王的问候。”   她说,声音沉稳有力。   “伽尔兰王子,艾尔逊人不会轻易结交盟友,但是一旦结交,艾尔逊人就绝不会轻易抛弃她的盟友!”   “您是艾尔逊人认定的友人,我们愿意为您而来,为您而战!”   …………   让人完全想不到的数只大军一个接一个赶到了原本寂静无声的茹达斯城,其中竟还有两只他国的军队。   这位王太子竟是让他国人都心甘情愿地为其征战。   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想起之前对王太子召集令的嘲笑,这接踵而来的军队就像是一个接一个的巴掌重重地抽到了那些在看笑话的人的脸上。   …………   夜晚已经到来,但是,茹达斯城却没有安静下去,那在短短两天之内接连涌入的数万大军让这座城市变得热闹非凡。   哪怕到了此刻,城市的夜空下依然响着各种嘈杂的声音。   到了夜晚,艾尔逊的女将军维妮尔且没有去休息。   她站在茹达斯城的城墙上,眺望着这座她第一次到来的城市。   多少也算是熟人,所以被安排接待这位艾尔逊女战士的瓦塔一声不吭地站在一旁。   “你还记得你以前对小王女说的那段不敬的话吗?”   维妮尔突然转身,对他笑了一下。   瓦塔皱了下眉,似乎因为维妮尔提到这件事而感到不快。   但是他依然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抱歉,可能勾起了你不愉快的回忆。”   维妮尔耸了耸肩。   “不过我没有用这件事侮辱你的意思,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小王女当时说的那些话。”   她看着星光,一边回忆一边说。   “小王女当时说,大家愿意跟随伽尔兰王子,并不是因为他是卡莫斯王的王弟。就算没了卡莫斯王做后盾,就算他没了王子的身份,大家也会继续跟随着他。”   “其实当时我是觉得小王女那话说得有些天真了……但是现在看来,还是我们家的小王女更加聪明。”   她转头,眺望着这座黑夜中的城市。   “现在,在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都不是为了‘卡莫斯的王弟’才来到这里。”   “聚集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为了‘伽尔兰’而来。”   夜风掠过艾尔逊女战士的颊,将她脑后的马尾高高掀起。   她有些感慨地说。   “伽尔兰王子并不是狮子王的代替品,而是真正的继承者。”   “就像女王说的那样,这位王子必定会超越狮子王,开创出一个新的朝代。” 第207章   当伽尔兰以王太子的名义在亚伦兰狄斯全国发布召集令之后, 各方都有着不同的反应。   有些人犹豫不决。   有些人冷眼旁观。   有的人观望着,准备伺机而动。   有的人口里喊得响亮,却找各种借口拖延着迟迟按兵不动。   因此, 在万众瞩目下的茹达斯城整整三日多都处于寂静之中,不见一人一兵前来。   直到第四日, 茹达斯城才来了一批雇佣兵军团以及一群游侠, 但是这些特殊的簇拥者的出现反而让外界越发将召集令视为笑话。   他们认为,也只有那些不像样的、临时拼凑起来的乱七八糟的军队,为了从那位王太子手中捞取好处,才会去响应召集令。   就在众人都如此认为并嘲讽着的时候,转折突然出现了。   那号称‘三千塔斯达步兵即可征战天下’的塔斯达精锐军队, 仅仅因为伽尔兰的一声召唤, 就不远万里而来。   紧接着, 当年曾与先王一同征战沙场的极有威望的卡列尼城主率领军队出现在茹达斯城外。   再来, 南方最富裕的海港托泽斯城的军队紧随其后赶到茹达斯城。而且它带来的不只是军队, 还有数量巨大的粮草和物资,据说,那都是托泽斯城的民众自愿捐献给王太子的。   与此同时, 南方海上那只在传闻中听说过的艾尔逊女战士也出现在茹达斯城。   她们宣称,是为了对艾尔逊国有恩情的王太子伽尔兰而来。   一连串出现在茹达斯城的军队顿时让众人们眼花缭乱, 目瞪口呆, 竟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而几乎是在这一瞬间, 议论的风向也陡然转变了。   …………   “我已决定, 立刻响应王太子殿下的召集令, 率领军队奔赴茹达斯城。”   “可是,执政官阁下,不是说好……”   “驱逐侵略者本就是身为亚伦兰狄斯人该做的事情,现如今,我们自己不出面,竟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国的军队来帮我们驱赶侵略者——亚伦兰狄斯颜面何存?我等亚伦兰狄斯人颜面何存?”   这声音不仅仅带上了怒意,还有深深的忏悔之意。   “亚伦兰狄斯众神在上,我等懦弱之人还有什么资格信奉众神!”   此话一出,众人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说一句。   他们面面相觑,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羞愧之色。   堂堂亚伦兰狄斯,历史悠久有着灿烂文明的国度,惯来以大国自居、自傲,现如今居然沦落到要依靠那国土不足自己五分之一的小国来帮忙驱逐侵略者……   若真是如此,不止是令他们自己蒙羞,更是令整个亚伦兰狄斯甚至于亚伦兰狄斯诸神都因此而蒙羞。   …………   “妈的!快快快!立刻给老子准备好行军物资!我给你们一天时间,要是明天大军没法按时开拔,老子就宰了你们这帮废物!”   “卡列尼……妈的,卡列尼这老家伙够狡猾的,居然不声不响地就跑过去,也不通知我一声!”   “我输给谁都不能输给那个老家伙!当年在先王麾下他就处处压我一头,这次我非得和他比个高下!”   “等着!老子马上就赶过去——”   ……   …………   “卡列尼阁下抵达茹达斯城了?”   “城主大人,我认为,您最好也立刻率军出发。”   “嗯,我也是如此认为。”   毕竟身为亚伦兰狄斯人,不可能不想驱逐侵略者。   只是因为对年幼的王太子不看好,怕其年轻不懂事、意气用事瞎指挥,所以才犹豫了数天,但是卡列尼城主德高望重,在整个亚伦兰狄斯都颇有声望,既然被他认可了,那位王太子想必也差不到哪里去。   而且,就算王太子不懂军事,那位征战了一辈子的卡列尼城主难道还不懂吗?   “有老成持重的卡列尼阁下坐镇,多少可以让人放心了。”   …………   “什么?大家都在赶往茹达斯城?”   “不着急,暂且先多看几日再做决定。”   数日后。   “虽然形势还不够明朗,不知道王城到底会不会被加斯达德人……”   说话的人声音中带着几分懊恼。   “但是,别人都去了,我若是依然按兵不动…………啧,没办法了。”   ………………   一时间,整个亚伦兰狄斯上风起云涌。   相比起前几日的寂静无声,一个接一个的军队都开始奔波在大地上,飞快地向着茹达斯城进发。   以这座城市为中心,像是被旋涡中心吸引的海水一般,无数只军队从亚伦兰狄斯的四面八方向其汇聚而来。   “王太子殿下,茹达城克洛维响应您的召唤而来。”   “殿下,菲拿斯城的拓玛斯应您的召唤而来。”   “王太子殿下,法起亚为赶走侵略者而来。”   “殿下,我向您发誓,不将加斯达德人赶出亚伦兰狄斯,我绝不踏入家门一步!”   …………   每一天都有来自不同地方的将领跪在伽尔兰面前向其宣誓忠诚。   军队源源不绝地涌入茹达斯城,后来因为数量太大,城内安放不下,所以后来赶来的军队只能驻扎在城外。   幸好,茹达斯城作为加斯达德人中转的据点,储存了大量加斯达德人从卡纳尔国中运送来的粮草物资,再加上富有的托泽斯城的民众们捐献的巨额物资,以及各个军队自带的粮草,很长时间里都不需要为粮草担心。   …………   ……………………   在茹达斯城中心的城堡里,那高塔上的房间中,金发的少年坐在桌前,歪着头看着桌上那堆得高高的羊皮卷纸,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随着四面八方的军队接踵而来,他所需要处理的事务数量也爆发式的上涨。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以前卡莫斯王兄总是一提到处理政务就一脸便秘的表情了,这么多的事,有大有小,有急有慢,堆积起来,实在是让人头疼。   先把这堆事务丢到一边,伽尔兰从桌后走出来,走到窗前,迎着那明亮的阳光伸了个懒腰。   他站在敞开的窗子旁边,俯视着下方的城市。   此刻的茹达斯城已是热闹非凡,来自不同地方的军队涌入这里,将整个城市都挤得满满当当的。伽尔兰瞥了一眼城墙外面那黑压压的一片,后面赶来的军队实在挤不进城了,只能沿着城墙驻扎在外面。   “说吧。”   他说。   一直单膝跪在房间里的特瓦开口说话。   “我已经带领部下将城堡里的所有人都彻查了一边,一共发现三十二个万物教教徒,但是很抱歉,殿下,因为他们反抗非常激烈,所以最后抓到的活口只有四个。同时,和万物教有牵扯的人大概有近百名,已经全部抓捕起来严加审讯。”   “根据目前审讯出来的一些信息,大概可以判断出,这个邪教在五年前就潜入了茹达斯城中,借助身为他们信徒的尤纳斯大人的女儿渗透到了城堡里,他们一直在暗中挑动尤纳斯大人叛乱,目的就是为了在亚伦兰狄斯内部引发战乱。”   伽尔兰看着窗外,阳光在他侧颊笼上一轮光圈。   他说:“也就是说,王兄的那件事,也有万物教的势力参与其中,是吗?”   “是的,殿下。”   少年沉默了一瞬。   “真是顽强啊……简直就像是臭水沟里的老鼠一样……”   他低声喃语,金色的瞳孔深处像是有一道利光掠过。   他的声音都仿佛透出一点冷意。   “但是,老鼠终究也只是老鼠。”   既然是老鼠,就该一辈子老老实实地待在臭水沟的阴影里,那样勉强还能继续活下去。   想要暴露在阳光下向人耀武扬威,就要做好被人一棒子打成肉酱的准备。   “对了,那几个古怪的侍女是怎么回事,查清了吗?”   “是的,她们的异常是因为服用了一种特殊的药物。我在信徒的身上搜到了这种药物,也已找人实验过。这种药物似乎能在短时间里激发出一个人所有的潜力,让服药的人在短时间里爆发出恐怖的力量,而且丧失痛觉。但是,这似乎是以透支生命为前提,时间一过,服药的人就会立刻暴毙而亡。”   “我知道了。”   伽尔兰点了点头。   “将搜查的范围扩大到整座城市,一定要将万物教在茹达斯城的势力全部清理干净,一寸不留。”   “是的,殿下。”   特瓦应了,然后起身退下。   他打开门正要走出去时,恰好与正要敲门的奥帕达撞了个正着。   特瓦微微欠身,向这位塔斯达的统帅行礼,然后快步离开。   奥帕达一边转头打量了一下特瓦的背影,一边走进来。   “这家伙看起来倒是一员猛将,是你新收的部下?我上次来的时候似乎没看到,你从哪儿找出来的?”   伽尔兰一笑。   他说:“从奴隶里找出来的。”   “啊?”   这回答让奥帕达错愕了一下。   奴隶?   他有点懵。   “你来找我有事吗?”   “啊……哦,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虽然现在说出来已经太迟了,但是总还是想要对你说一声。”   “什么?”   “你还记得我大哥吗?”   “记得。”   “当初大哥在临死之前,曾经对我说了一句话。”   奥帕达神色凝重。   “他说,‘当心北方’。”   “…………”   “我一直都认为,他说的北方,是指北方的盖述人,毕竟这么多年来,盖述人都是我们的死敌,我们之间的征战从不曾停止过。”   奥帕达皱着眉说。   “但是现在仔细去想,我才明白,大哥说的北方其实是指加斯达德人,他恐怕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和加斯达德人暗中做了什么约定,或许……”   他顿了下,还是说了出来。   “或许是和加斯达德人联手攻打亚伦兰狄斯。”   因为知道加斯达德人的厉害,所以斯托克在临死前提醒了奥帕达一句。   只是他实在是太笨,误解了大哥的那句话,不然他就能提前防备这一次塔斯达的内乱,说不定还能让伽尔兰不会因为……而难过。   他懊恼地说:“对不起,如果我能再聪明点,提前猜到,提前警告你的话,说不定……”   伽尔兰摇了摇头。   “就算能提前知道,有些事情也是无法避免的。”   他早就知道加斯达德人的危险,也知道它是未来灭亡亚伦兰狄斯的罪魁祸首,可是那并没有任何用处。   他抬手,握住奥帕达的左臂。   他笑着说,“所以,奥帕达,你不需要自责,我说过,你能赶来帮我,已帮了我最大的忙。”   就在这时,嘎吱一声,门被打开了。   两人同时一转头,就看见小胖子塔尔抱着一堆羊皮纸走了进来,凯霍斯和老将卡列尼都跟在他身后,一同走进了屋子里。   将那一大堆羊皮纸往旁边的桌案上一方,塔尔整个人就瘫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喘着粗气,那张胖乎乎的脸上都是细密的汗水。   这段时间里,最忙碌的人不是伽尔兰自己,也不是被伽尔兰任命为第一军团的统帅者所以忙着重建第一军团的凯霍斯,更不是因为颇有威望所以被伽尔兰委任为最高统帅负责整合所有响应召集令而来的军队的卡列尼城主,而是现在这个眼看着在这些天里瘦了一圈的塔尔……虽然瘦了一圈依然还是胖乎乎的。   毕竟从四面八方涌入城中的足足有几十只军队,那些军队的情况、率领军队前来的将领的情况、军备情况等等信息的收集工作,全部都交给他了。   这些天下来,哪怕是有着远超他人的强悍记忆力以及数据能力做后盾,塔尔也觉得自己快忙得癫狂了。   若是换成为歇牧尔做事,他早就叫苦连天各种偷懒装病,不肯干了。   但是一想到这是为了王子殿下,他就觉得自己又有了用不完的力气。硬是在短短几天里,将所有乱七八糟的信息理顺得整整齐齐,然后屁颠屁颠地给王子送过来了。   此刻,他瘫在椅子上直喘粗气,而跟着他过来的凯霍斯和卡列尼早已径自走到桌边,开始翻阅塔尔整理好的那叠资料。   弄得塔尔气鼓鼓的。   他好不容易整理好,特地送来给王子过目,结果王子还没看呢,这两个家伙就先动手了。   他正生着闷气,突然一杯果汁递到他眼前。   一抬眼,就看到他的王子那双漂亮的金眸弯起来,笑眼弯弯地看着他。   那股闷气瞬间跑到九霄云外,塔尔心花怒放地接过来,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   这可是王子亲手为他倒的果汁~~   王子对他真好~~   啊~果然王子最喜欢的人就是他~~   “对了,有件事……殿下,因为城中安置不下,那些后面来的军队只能驻扎在城外。”   喜滋滋地喝着水的时候,塔尔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说,“我有打探到,似乎后面来的那些人有觉得不公平的,您看,要不要协调一下,给他们在城里腾点位置出来……”   “不用。”   伽尔兰想都不想,直接拒绝。   “可是……”   “塔尔,最先赶过来的必定都是对王室和亚伦兰狄斯抱持着忠诚之心的人,迟一步赶来的也尚可一信,只有那些一直摇摆不定观望着风向的人才会在最后抵达。”   伽尔兰说,   “如果仅仅因为这样就觉得不公平,那么,就让他们离去,我不需要这样的人。”   站在一旁的奥帕达一脸不屑。   “没错,这种连住的地方都要斤斤计较的家伙,你还指望他在战场上出力?”   他说得一针见血。   …………   城堡的走廊中,回响着两个人的脚步声。   凯霍斯和卡列尼两人肩并肩地走在一起,他们刚从伽尔兰那里离开。   “殿下的做法还是太冒险了。”   在伽尔兰那里忍住没说,卡列尼此刻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源源不绝赶来的军队让前些天一直处于焦虑中只是硬挺着没表现出来的老人总算松了口气。   “幸好大家在犹豫了一段时间之后还是响应了他的召集令,若是所有人都坚持不来,仅有我们几人也是无济于事,而他的声望则会就此毁于一旦。”   他说,“殿下毕竟还是太年轻了,要我说,根本不必这么着急……”   “不。”   凯霍斯打断了卡列尼的话,摇了摇头。   “我想,殿下大概从一开始就知道会变成现在这个局面。”   老人皱了皱眉。   “……什么意思?”   “从一开始,他等着的就是塔斯达国以及像您这样的人,他知道,塔斯达人和您一定会来。”   凯霍斯说,   “塔斯达人一来,那些还有着骄傲之心的亚伦兰狄斯人肯定再也坐不住,而只要有一只军队过来,那么,其他人就会随之而来。”   这种情形就像是在黑夜之中,大家都又冷又怕。   这时,黑夜中燃起了一点小小的火苗,因为太小了,像是随时都会熄灭一般,所以大家都懒得费劲靠过去。   因为说不定还没来得及靠近,那火苗就灭掉了。   然而,这时候有人走过去,给它添了一点枯枝。   于是火苗稍微大了一点,亮了一点。   它一大起来,就会吸引更多的人靠近,主动为它添加柴火。   而它也随之越烧越旺,吸引越来越多的人向它靠近,不愿意动的人就会被孤零零地留在黑暗中,因而也不得不随着人流向它走去……   “殿下点燃了一簇小火苗,而他相信,你们会过来给它添上枯枝,等火大起来,就会吸引所有人靠近。”   凯霍斯耸了耸肩。   他说:“我想,对王子而言,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而已。” 第208章   风雨交加, 大雨倾泻而下, 在那被投石砸得坑坑洼洼的城墙上冲刷出一道道酱色的水痕。   这些天来一层又一层喷溅在城墙上的血污在这场大雨中几乎尽数被冲刷了下来,污水流入河流中, 将本就浑浊的河流染成了难看的酱色。   突如其来的暴雨加大了攻城的难度,为了减少伤亡,今日攻城的加斯达德大军早早就撤了回去。   王城高耸的城墙上,一群人站在那里, 眺望着远方加斯达德人的营地。   赫伊莫斯站在最前面, 仍旧是一身黑甲,漆黑的发早已被雨水浇得湿透,湿淋淋地贴在额头上。   雨水顺着他颊流淌而下, 褐色的肌肤泛着水光。   他身后的人或多或少脸上都露出几分疲惫之色,唯独他依然精神奕奕,哪怕是在瓢泼大雨之中, 那双金红色的眸也像是浇不灭的火焰在燃烧着。   王城被围已经长达十几天的时间。   除了前几日, 加斯达德人只是驱使着麾下的各国降兵试探性地进攻,填平了护城河以外,等茹达斯城被伽尔兰夺回的消息一到,后面的十来天, 都是实打实地攻城。   想来加斯达德人也已经明白, 他们的后路以及粮草运输都已经被断。若是在半路上接到这个消息,大军可以立刻赶回去, 将茹达斯城夺回来, 但是已经到了王城之下, 若是此刻掉头,王城中必定会有追兵尾随而来。   现在转向去攻打其他的大型城市虽然也可行,但是那在战略上来说除了拖延时间之外毫无意义,毕竟最不能拖延时间的反而是加斯达德人自己。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攻下王城。   只要坐拥亚伦兰狄斯王城这座雄城,加斯达德人就再也不惧任何威胁。   这十来天中,加斯达德人用尽了各种攻城伎俩,无论是火攻、挖地道、在水源中下毒等等,最后均无功而返。   而他们在王城中仅剩的那些细作在稍一动弹之后,就全部被挖了出来,当众枭首而死,那头颅现在还挂在城墙上示众。   或许是因为接到了亚伦兰狄斯各方大军已经开始汇集在王太子麾下的消息,加斯达德人的攻击越发猛烈,大军压上,轮番上阵,不间断地攻城,甚至还接连夜袭了两次。   但以上种种,都没有成功。   守卫王城的亚伦兰狄斯的将士们虽然在加斯达德人猛烈和不间断的攻击下显得疲惫不堪,但是依然强硬地一次又一次挡住了加斯达德人的进攻。   而带领着众人一次又一次识破加斯达德人的攻城伎俩,牢牢地将王城守住的,就是此刻站在城墙上的赫伊莫斯。   如果说强行实施‘竖壁清野’时,赫伊莫斯让众人敢怒不敢言,形象在民众心中恶劣至极,声望也已经跌到最低谷的话,那么现在,率领将士牢牢地守住王城的他声望已经重新高涨了起来。   尤其是对于王城中的民众而言,这位赫伊莫斯王子已经成为了如同守护神一般的存在。   因为他的存在,王城才未被那群残暴的加斯达德人攻破。   此刻,所有站在这附近的将士们都用崇敬的眼神注视着伫立在雨中远眺着的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的目光从远方地面上的加斯达德人营地移开,越过高空,穿过雨幕,向着某个遥远的地方看去。   他摸了摸自己手指上那被雨水冲洗得越发翠绿欲滴的孔雀石戒指,嘴角忽然浮现出一丝笑意。   此刻伽尔兰应该已经收到了吧?   他送给他的礼物。   …………   倾盆大雨打在巨大的营帐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银发的加斯达德王子坐在椅子上,转头看着窗外豆大的雨水,还有雨幕中模糊的王城,目光冰冷。   他自小就跟着他的父王在加斯达德高原上征战,亲眼看着他悍勇的父王攻下一个又一个的部族,杀死一个又一个被称为勇士的人,统一了加斯达德。   他的父王满足于此,可他却并未就此满足。   因为他知道,在加斯达德的南方还有许多的国家,和被酷寒与黑夜笼罩、生存环境艰难的加斯达德雪原不一样,那些国家土地肥沃,常年沐浴在阳光之中,四季温暖如春,那些国家的子民不需要畏惧严寒、风雪、饥饿和死亡,过着安逸而富足的生活。   凭什么?   凭什么加斯达德人从出生开始就必须在险恶的环境中挣扎求生,凭什么他的子民随时随地都面临着严寒、风雪以及饥饿的侵袭?   这个世界,强者生存。   那最温暖最富有的地方,那些弱小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占据?   那应该是属于他们加斯达德人的。   不……应该说,这片大陆,所有的大地,都是属于他们加斯达德人的!   带着大军一路征战而来,加斯达德人在他的带领下势如破竹地攻破了一个接一个的国家,他们的强悍和勇猛让他们不曾遇到一个敌手,没有人可以阻拦他们南下的脚步。   由此让加斯达德人形成了他们是无敌之军的错觉,甚至就连提尔也隐约生出一点天下英雄也不过如此的错觉。   然而,这一切错觉都在亚伦兰狄斯被打得粉碎。   当初败在狮子王手中的那一场战争是提尔设下的陷阱,败军是他丢弃不要的棋子,所以提尔没觉得那是败绩。   但是,伽尔兰发动的茹达斯城夺回战这一战却是赤裸裸地在他脸上打了一耳光,让一贯骄傲的提尔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战败的滋味。   而紧接着,他又在赫伊莫斯手中受挫。   长达十来天的时间,那位赫伊莫斯王子硬是将他的十几万大军死死地挡在城墙之外。   城墙稳稳地耸立在大地上,损失了无数加斯达德的勇士,也依然看不到破城的可能性。   营帐外的雨水转弱,淅淅沥沥地下着,提尔看着外面的雨幕,目光冰冷,面沉如水。   时间不多了。   他想。   那个伽尔兰王子召集的大军很快就会开拔而来。   再这样下去,加斯达德大军将会陷入被动,被两面夹击。   他必须立刻做出决断。   …………   ………………   茹达斯城一日比一日热闹,来自亚伦兰狄斯各地的军队汇聚在这里。   那些来得比较迟所以不得不驻扎在城外的将领故意抱怨了两天,见伽尔兰没有任何反应,明显懒得搭理他们,顿时就偃旗息鼓,老老实实地窝着了。   但是,人一多,彼此之间也很容易发生矛盾,导致各种摩擦。   亚伦兰狄斯的那些将领都还好,毕竟在王太子座下,他们不敢乱来,而且还有威望极高的卡列尼城主坐镇。他们有什么矛盾直接去找这位被王太子委任为统帅的老人告状,让其决断就是。   但是,也有让卡列尼都不知该如何处理的事情。   最典型的,就是不同国家的将领之间的摩擦。   不是说亚伦兰狄斯人与他国人的摩擦,毕竟对于来帮助亚伦兰狄斯的友国,大家都还是很客气的。   而这个麻烦是……   “王太子殿下!请您容许我等动手,好好地教训一顿那群狂妄自大的男人!”   正在城墙上巡视的伽尔兰被这位满脸怒意的艾尔逊女将军抓了个正着。   “还不知道被教训的家伙是谁呢,我是不跟你们这些女人见识。”   紧随而来的奥帕达嗤之以鼻。   “一个女人,居然妄图与男人一较高下?真是不怕死。”   艾尔逊女战士怒极反笑。   “死在我手中的男人多不胜数。”   她轻蔑地看着奥帕达。   “男人?一个个都是只会在我们艾尔逊女战士面前跪地求饶的软蛋。”   奥帕达大怒。   “你说谁是软蛋——”   “就是你们!”   被对喷的两人挤在中间的少年朝追过来的特瓦看去。   特瓦耸了耸肩,露出无奈的表情,用口型无声地告诉伽尔兰说,卡列尼阁下已经没辙了。   这两位,一个塔斯达的将领,一个艾尔逊的女将军,成天看彼此不顺眼,争吵不休。   不只是他们,塔斯达人和艾尔逊女战士彼此之间也是矛盾不断,若不是奥帕达和维妮尔都顾虑着伽尔兰的面子,强行压住了自己的部下,他们恐怕早就打起来了。   不过就算被强压着,两者之间的矛盾也在不断激化,就连两位将领自己都快要憋不住了。   伽尔兰其实早就猜到会变成这样。   毕竟……   一个完全的男尊。   一个极端的女尊。   根本就是势不两立。   而且这两个国家的人本身又都是以自身武勇为傲,凑在一起不打起来才怪。   维妮尔和奥帕达能忍到今天才冲过来找他,已经很不错了。   两人那边怒气冲冲地争吵不休,一旁的辛亚斯不耐烦了。   “吵什么吵,你们谁有不满就来和我打一架!”他兴致勃勃地挥舞着手中的大锤子,说,“我正好无聊着呢,来来,陪我打一架。”   奥帕达:“……”   维妮尔:“…………”   这两位彼此看不顺眼的将领在这一刻难得保持一致,无视了辛亚斯。   他们都是武勇的战士,但是,勇敢归勇敢,并不愚蠢,和辛亚斯这种非人的家伙打架那是自己找抽。   这个愣头青根本不需要任何武技,随便一拳头就能把你整个人打飞出去。   先不论他们怕不怕疼的问题,关键是这么被打飞出去非常丢脸的好吗——尤其还是在自己的部下面前。   两人都不吭声,只是拿眼瞪着彼此,很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架势。   若不是伽尔兰在场,恐怕真的就打起来了。   看他们这副架势,伽尔兰眨了眨眼,突然说:“这样吧,这样嘴上吵有什么意思?直接动手吧。”   维妮尔:“……啊?”   奥帕达“呃?”   伽尔兰的话让他们很是错愕,因为顾虑到对方是伽尔兰的朋友,所以他们才一直克制着自己、也压制着部下不让他们动手,没想此刻伽尔兰竟是干脆地让他们动手打起来。   “殿下,这样会不会太……”   一旁的特瓦听到伽尔兰这话也是苦笑。   “两位都是客人,打起来会造成很不好的影响。”   “没关系。”   伽尔兰抬手,指向城墙下方那军营中一处宽阔的练兵场。   “直接双方各出一百人,找个空地对阵一场,当然,不准使用有杀伤性的兵器,谁在对阵中输了就无条件服从胜利的一方。”   他眼睛一弯,说,   “到底谁更厉害这个问题,各凭本事,怎么样?”   伽尔兰一句话说完,那两人的眼睛同时一亮,他们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走。   都是摩拳擦掌的,打算将对方狠狠教训一顿。   “呃……殿下,这样好像不太对……”   “我觉得挺好的。”   伽尔兰耸了耸肩。   “将领之间有了摩擦,虽然卡列尼一时的调解有用,但是总归憋在心里不舒服。以后都这样,有了矛盾就让他们直接带上百来人在练兵场上打一架,输的服从赢的。”   他笑眼弯弯地一摊手。   “简单明了,对不对?别费那个力气调解来调解去了,练兵场上见真章才有用。这样既解决了争端,还能让大家发泄出来,顺带还可以让大家练练兵,一举三得,是不是?”   特瓦:“……”   好像哪里不对,但是殿下说得似乎又很有道理。   就在特瓦纠结着的时候,刚离开的维妮尔突然又转身回来了。   “对了,殿下,我这里有个东西要转交给您。”   突然记起一件重要的事情,维妮尔暂时将把那群男人干趴下的念头推后,回到伽尔兰面前,拿出一个雕工精美的象牙小盒送到伽尔兰面前。   她一打开,和小盒子那精致的雕纹呈现出极大的对比的,是里面的蓝宝石戒指那粗糙的做工。   湛蓝色的宝石嵌在那枚并不像是一个规整的圆形的金戒指上。   伽尔兰:“…………”   看着这枚戒指,伽尔兰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自己戴在耳朵上的那枚粗糙的青金石耳环。   这两个东西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殿下,这是我们的小王女亲手为您打造出来的,上面镶嵌的海洋石象征着海洋女神的庇护。”   维妮尔笑盈盈地看着伽尔兰。   “小王女希望您能把这枚戒指戴上,看到戒指,就像是看到她一样。她说,虽然她还不够强大,这次没办法亲自来到您的身边,但是只要您戴着戒指,庇护艾尔逊王室的海洋女神必定也会庇护于您……”   “这也是小王女和您约定的证明,等她长大,一定会来亚伦兰狄斯寻找您。”   突然被送了戒指的伽尔兰还有点懵。   这位毫不客气地给自家才十来岁的小王女牵线搭桥的女将军双手捧着木盒将其送到伽尔兰面前,一脸笑意。   她说:“毕竟小王女已经决定,以后一定要生出您的孩……”   她的话刚说到一半,突然一声嘹亮的鹰鸣声在天空响起,一个黑色的影子咻的一下俯冲下来,竟是将那枚蓝宝石金戒指给叼走了。   长长的黑翼在天空一振,黑鹰叼着戒指在伽尔兰头顶的天空盘旋了起来。   维妮尔反应不及,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小王女做的戒指被一只老鹰给叼走了,一时间目瞪口呆。   她反射性地往身后一摸,取下背在身后的弓,下一秒就要搭弓射箭。   可是站在旁边的奥帕达突然一步上前,一把按住她的手臂。   维妮尔怒视奥帕达,奥帕达则是瞪了她一眼,仍旧抓着她不放手。   他说:“那是伽尔兰的鹰。”   维妮尔一转头,就看见伽尔兰仰着头露出了笑脸,他一抬手,在他头顶盘旋的黑鹰立刻振翅向他俯冲下来,落在他抬起的手臂上。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它突然将嘴里叼着的戒指吐到了维妮尔脚下,让维妮尔瞬间黑了脸。   眼看着她就能劝着伽尔兰王子把小王女的戒指给戴上了。   这只破鹰突然出来捣乱是怎么一回事?   她一边俯身捡起戒指,一边悻悻然地想。   这要不是王子的鹰,她绝对要把它射下来烤了吃。   …………   这是……宠物似主人……吧?   跟着黑鹰安努过来,所以把刚才那一幕看在眼里的金发骑士在心底默默地想着。   他上前向伽尔兰行礼,然后说:“墨涅斯特城的将领安塔亚前来觐见。”   伽尔兰正轻轻地抚摸着安努漆黑的羽毛,想着本该在王城跟着赫伊莫斯的安努怎么会来这里,一听凯霍斯的这句话,顿时怔了一下。   “墨涅斯特城?”   那是赫伊莫斯的……   “嗯,他运送了大批精锐兵器过来。”   凯霍斯说完,就让开到一边。   跟在他身后的一名中年将领上前,屈膝低头向伽尔兰行礼。   “王太子殿下,我奉赫伊莫斯殿下的命令,运送军械给您。”   停在伽尔兰手腕上的黑鹰安努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轻轻拍打了一下翅膀。   少年摸了摸它的翅膀,轻轻笑了起来。   他转过头,远远地眺望着东方,王城所在的方向。   虽然相隔万里,但是那个人仿佛就在他的身边。   他不是在孤军奋战。   还有另一个人,一个能让他信赖的人,一个能让他感到安心的人,在与他一起撑起亚伦兰狄斯的天空。   赫伊莫斯。   那个曾经让他惧怕的存在,现在却是给予他莫大勇气和支撑的存在。   “是时候了。”   伽尔兰抬手一送,黑鹰展开双翼,振翅飞向高空。   明亮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让少年的金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出征,前往王城。” 第209章   雨还在下, 将整个天地都浸得湿漉漉的,环绕着王城的护城河原本因为被加斯达德人断流水位降低了不少, 此刻大雨一下,又重新涨了起来,只是那水面越发浑浊。   房间里,赫伊莫斯站在窗边, 淅淅沥沥的雨点随风飘进来,落在他漆黑的发丝上。   他伸出手, 雨水很快就打湿了他的手。   虽然手被浸透了, 但是并不会觉得冷,这雨水甚至还带着一点暖意。   “开春了。”   一位身穿盔甲的老将领站在一侧, 发出如此的感慨。   亚伦兰狄斯的冬季向来都很短, 一转眼就会过去。   此刻, 春天已经随着温暖的春雨重新降临大地。   老将看着窗外飘零的春雨,一时间有些失神。   直到赫伊莫斯转身,将目光投过来时, 他才回过神来,自嘲地一笑。   “抱歉,殿下,人老了,就是容易伤春悲秋的……唉……”   老将如此叹息道。   他是留守王城的骑帅诺维,从年轻时就跟着先王征战沙场, 在先王逝去后, 又跟随卡莫斯王左右, 后来被其晋升为骑帅,统帅第三军团。   本以为人到晚年,能够安安稳稳地退下,将第三军团的统帅位置交给年轻人,自己安静地颐养天年,谁知……   那场战役。   那场惨败。   亚伦兰狄斯人的信仰陨落。   让所有亚伦兰狄斯人都刻骨铭心,痛不欲生。   ……   面对逼近的加斯达德人,诺维没有悲伤的时间,他知道,唯有拼死守住王城才能告慰卡莫斯王在天之灵。   他早已做好和王城共存亡的准备。   这十多天的时间里,在加斯达德大军凶猛地攻击下,王城风雨飘摇,众人惶恐不安。   让人庆幸的是,在赫伊莫斯王子的率领下,他们总算是顽强地扛了下来。   只是,虽然坚守住了王城,但是王城中的气氛却极为压抑。   王城仿佛被漫漫长夜笼罩着,沉溺于黑暗之中。   众人等不到援兵,看不到希望,都觉得这只是在苟延残喘,说不好什么时候王城就会被破,亚伦兰狄斯亡国,他们全部都会落入残暴的加斯达德人手中。   就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下,突然,一个消息从西边的茹达斯城传来。   它一下子就让沉闷的王城整个儿都沸腾了起来。   王太子夺回茹达斯城,并很快就会率领大批援军赶来王城!   他们有了希望!   顷刻间,众人欢欣鼓舞,守城战的将士们更是士气大涨,就算接下来加斯达德人连番的进攻都没有打落他们的士气。   就连因为年龄问题早已疲惫不堪的老将诺维都觉得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只要王太子率领大军一到——   老将诺维盯着窗外的雨幕,他的眼底闪过一道凶光。   他一定要第一个率兵杀出去!   和王太子的大军一起对加斯达德的大军两面夹击,把这些天在加斯达德人这里受的气以及怒火全部还回去!   就在此时,一个急促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由远及近。   门被推开,褐发的沙玛什祭司长靴踩踏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响声,匆匆走了进来。   此刻,歇牧尔也是一身盔甲,那一身盔甲虽然被有洁癖的他擦拭得铮亮,也不免残留下些许血痕。   不只是他,本身就是强悍战力的沙玛什祭司团在上战场的时候,全部都会脱下祭司服,换成坚硬的盔甲。   这段日子里,由歇牧尔率领的沙玛什祭司战斗团每天都死守在城墙上。   他们坚守着他们对沙玛什的信仰,精神坚毅非常,所有的祭司除非是战死或是敌人退去,否则绝不离开城墙半步。   歇牧尔匆匆走进来,紧皱着眉,看向赫伊莫斯。   他说:“赫伊莫斯殿下,加斯达德人那里很不对劲。”   “怎么了?”   “他们似乎要拔营退走!”   歇牧尔此话一出,诺维愕然,众人惊讶。   赫伊莫斯怔了一下,紧接着露出深思的神色,快步走了出去。   房间里的其他人自然也紧随其后,从门口鱼贯而出。   一群人快步上了城墙。   此刻城墙上也是闹哄哄的,往日里肃穆地镇守着城墙的将士们都忍不住彼此低声交谈着,拿眼看着远方,脸上露出又是惊喜又是讶异的神色。   赫伊莫斯以及诺维等人在城墙上远远地眺望过去。   只见蒙蒙细雨之中,远方那座庞大的营地在不断地缩小、消失。加斯达德人在拔营,其中一部分军队甚至已经出发,离开了营地。   “他们的统帅,那位提尔王子倒是颇有决断。”   诺维摇了摇头,说,“知道攻不下城,这样僵持下去会被两面夹击,所以果断地放弃攻城。”   他一脸不甘,眼中全是遗憾。   “只是可惜,我不能亲手杀死那个加斯达德的王子,为我王复仇。”   老将唏嘘地叹了口气。   王城守住了,这结果已经很好。   是他过于贪心了。   现在,他们只需要静静地等着伽尔兰王太子回到王城就好。   在查探过加斯达德大军的动向后,为了避免这是对方的诡计,众人加强了对城墙的戒备,以及对拔营离去的加斯达德人的动向的监视。   然后,他们返回了王宫的议事庭中。   “他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歇牧尔坐在那里皱着眉说,用毛巾擦拭着自己有些湿的头发。   “我觉得他们不会轻易退出亚伦兰狄斯。”   “但是他们粮草有限,或许是打算回头先去迎击王太子的军队?”   王室骑士团的团长猜测到。   老将诺维摇摇头:“要是换成我,当务之急是筹措粮草,我觉得他们很有可能会去攻打其他有粮草的大型城市……”   就在众人讨论着加斯达德人接下来的去向时,一直沉吟着的赫伊莫斯突然开口了。   “不对,他们行军的方向不像是要回头。”   他说,   “或许,他们是……”   就在这次,一名传递消息的侍卫匆匆跑进来,在赫伊莫斯身前跪下。   “殿下,加斯达德的大军绕过王城!往东方去了!”   “什么——?”   “绕过去了?”   众人顿时错愕。   “东方?他们去东方做什么?”   赫伊莫斯站在那里,漆黑的额发因为刚才在城墙淋了细雨,湿了薄薄的一层,此刻泛着一点冰冷的水光。   金红色的眸微微眯起,幽冷的光在其中闪动。   他说:“东方,伊斯的大军还囤在东部边境线上,只有一个第四军团镇守在那里。”   老将诺维猛地站起。   “不好!加斯达德人打算绕过我们,去和伊斯大军联手!”   第四军团兵力少于伊斯大军,是凭借在东部边境修葺的坚固堡垒和城墙、以及偏高的地势之利才能挡住伊斯大军的进攻。若是加斯达德人从后方进攻,失去地利又兵力不足的第四军团定会在伊斯和加斯达德双方的夹击下覆灭!   而且第四军团常年镇守东境,囤积的粮草自然不少,加斯达德人只要击溃他们,就再也没有粮草之忧。   “立刻送信!让第四军团戒备!”   “马上传信给王太子殿下!请他加快速度赶赴东境!”   …………   淅淅沥沥的细雨中,庞大的军队正沿着大道向着东南方向的王城进发。   从这一边放眼看去,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将宽敞的道路挤得满满的,那长长的军队一眼都看不到尽头。   象征着各个家族的不同图纹的旗帜在不同的军队中高高举起,而大军的最前方,如火焰般的红底金纹的狮子旗在雨中飞扬着,仿佛在引领众人前进。   一只黑鹰展翼在雨中盘旋着,它俯视着大地上黑压压的人群,偶尔发出一声长鸣。   “殿下,王城传来消息。”   卡列尼神色凝重地说,“加斯达德人放弃了攻打王城,绕过王城直接东进,看样子是打算和伊斯人联手击溃第四军团。”   他说,“我们必须加快行军速度,直接赶往东境去救援第四军团。”   伽尔兰骑在马上,被细雨微微打湿的金发散落在他的肩上,哪怕是在雨中,仿佛也泛着一点微光。   他垂着眼,似乎在沉吟着。   然后,他抬头,看向东方。   那个方向,绕过王城的加斯达德大军正向第四军团奔袭而去。   “请您立刻下令,让大军转向,赶往东方。”   卡列尼说。   ……   ………………   加斯达德大军的撤退让王城中一片欢腾,民众们欣喜若狂。   压在头顶的乌云终于散去,不用再每天听着从城墙那里传来的厮杀声和惨叫声,时时刻刻担惊受怕。   若不是王城还被严管着,禁止任何人异动,民众们恨不得放弃庆祝一番。   但是,与王城中轻松欢乐的气氛完全相反的,是王宫的议事庭中的沉重。   与那些只知道王城安全了的民众不同,这里的将领们都清楚亚伦兰狄斯现在依然处于危机之中,一个个都心思沉重。   王城没有多余的兵力追击,只能期盼王太子的大军能及时赶往东境救援第四军团,或者第四军团自己能多支撑一段时间。   “只要第四军团支撑一段时间,伽尔兰殿下的大军就能赶到。”   诺维沉声道,“只要能撑住……”   他看向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殿下,我们应该尽快传信给……殿下?”   不知为什么,赫伊莫斯从刚才起就一直一言不发。   他坐在漆黑的木椅上,低着头,薄唇抿紧着。细碎的黑发散落在他锐利的眼角,他的眼底仿佛有一层冷光覆盖着。   他抬眼,缓缓地扫过众人。   他说:“如果他们的目标不是东境呢?”   “什么?”   “他们不是往东方去了吗?”   那张俊美的面容此刻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   “如果那个提尔是在玩声东击西的把戏……看似往东境去,行军途中突然转向北境,那该怎么办?”   “这……”   “我刚刚已经接到了消息。”   赫伊莫斯眼神很冷。   “加斯达德人在途中已改变行军方向,他们袭击的目标不是东境的第四军团,而是北境的第二和第五军团。”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透出一股戾气。   “他们联手的对象不是伊斯人,是北方的盖述人。”   这一刻,整个议事庭鸦雀无声。   …………   ……………………   在围困王城的时候,初春的细雨一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虽然不大,但是绵绵不绝,浸得人浑身都湿哒哒的,带着一点暖意的潮气让习惯了寒冷的加斯达德人极不适应。   一路往北走后,那雨就越来越少,渐渐没了。   气候也比王城那里凉快,让加斯达德人觉得舒适了许多。   在多日的急行军之后,提尔率领加斯达德的大军抵达了北境。   他骑马走在大军的最前方,远远地眺望过去,北地要塞的轮廓已是若隐若现。   带着凉意的风掠过提尔银白发的额发,将他身后白色的披风吹得飞扬起来。   知道攻打亚伦兰狄斯的王城已经失败,他果断选择离开。   只是临走之前虚晃了一招。   如果亚伦兰狄斯人中了他的遮眼法,那么,那个伽尔兰王子的大军应该是在赶往东境的路途上。   就算中途发觉到不对劲,掉头来追他,亚伦兰狄斯人也已经迟了一步。   而他现在必须要做的,就是趁着中间这几天的时间差和盖述人联手打下北地要塞。   提尔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远方那座轮廓若隐若现的雄城。   虽然北地要塞对盖述人来说是一座雄关,极难攻打,但是那是北地要塞坐拥地利优势。   如果从背面攻打就要容易得多,何况这次还是被两面夹击。   只要他和盖述人联手将这座北地要塞攻下,占据亚伦兰狄斯这座镇守北境的雄城。那么,不仅仅是粮草的问题解决了,他依然进可随时南下攻打,退可守在北地要塞。   他完全可以坐镇在这座城市,和盖述人联手,一点点地吞噬亚伦兰狄斯的北地,同时打通连接卡纳尔国的通道,再也不会发生后路被断、粮草缺乏的情况。   太阳即将西下,火红的夕阳照在加斯达德大军身上。   突然,一声嘹亮的鸣叫划破长空。   加斯达德的大军中,一名骑马跟在提尔身后的将领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一只雄鹰在高空中盘旋一圈,忽振翅一下飞走了。   眼见雄鹰飞走,他也收回了目光。   越过前面那座山丘,离北地要塞就不远了。   突然,他看到数名侦察兵骑马从前方匆匆奔跑而来。   “殿下!”   领头的侦察骑兵奔到提尔面前,急促地说,“前方有一只军队,拦在我军之前!”   是驻守北地要塞的亚伦兰狄斯军团?   这个将领在心里这么想着。   亚伦兰狄斯人主动出击了吗?不应该啊?以他们不足我们三分之一的兵力,亚伦兰狄斯人应该龟缩在城里才对啊。   突然又是一声嘹亮的鹰鸣声在高空中响起,他刚才看见的那只雄鹰再次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漆黑的长翼一振翅,在火红的天空划过一道黑色弧线,向另一侧俯冲而下。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随着那道弧线落下。   对面的远方,在火红的地平线上,在映红了半边天的夕阳中,黑压压的大军伫立在大地上。   黑鹰俯冲而下,展开双翼,轻盈地落在大军之前骑马而立的少年举起的手臂上。   红底金纹的狮子旗在少年身后高高竖起,金色的长发在他的身后如云雾般飞扬。   一头威风凛凛的雄狮站在他的身边,棕色的鬃毛披着夕阳余晖,在风中如海浪般起伏着。   提尔勒马,停止了前进。   在他预料中本该在他们身后的伽尔兰王子的大军,此刻却是突然出现在他的前方。   他看着对面,淡紫色的瞳孔映着地平线上的夕阳,也映出了那一簇在火红的夕阳中飞扬的明亮金发。   亚伦兰狄斯的王子伽尔兰。   加斯达德的王子提尔。   这是两人第一次在战场上正式的会面。   突如其来,一声狮吼。   划破长空而来。   雄狮的怒吼仿佛让整个大地为之撼动。 第210章   数日之前。   在接到从王城传来的消息之后, 伽尔兰并没有急着做出决定。   在晚上扎营之后,他将凯霍斯、卡列尼、辛亚斯、塞斯、舒洛斯等绝对信得过的人一起叫到他的营帐中。   他直接将加斯达德人的这个消息告诉了众人,询问众人的意见。   憨头憨脑伽尔兰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辛亚斯自然可以忽略,这个壮实如熊的少年就坐在一旁, 睁着眼, 眨巴眨巴地瞅瞅伽尔兰,又瞅瞅其他人, 一脸我在兄长大人面前很乖巧的模样。   卡列尼自然是主张直接赶往东部边境救援, 但是凯霍斯却提出了异议。   “殿下, 你之所以要询问我们,是因为担心加斯达德人东进只是个噱头对吗?”   看明白了伽尔兰的心思的守护骑士说,其实他自己也想到了这一点。   “其实加斯达德人想要和他国联手, 并不一定要和伊斯,还可以选择北方的盖述。”   卡列尼怔了一下。   他虽然跟着先王常年征战, 是一员猛将, 但是大多都只是听从命令去进攻。他的思维刚硬直板, 并不擅长对阵的战略。所以他接到消息就直接想着要去救援,根本没去思考那有可能是敌军设下的陷阱。   他问:“你是说,他们很可能不是往东,而是往北?”   凯霍斯摇了摇头。   “说不好,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不好断定他们往北去了, 也许他们真的往东去了也说不定。”   扫视着众人, 他沉声道, “虽然我们可以打探到他们行军的道路,但是总会迟那么一两天,等弄清楚了再去追就恐怕来不及了,所以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前面才行。”   “北境,东境,可以确定的是加斯达德人必定会二选一。但是关键在于,他们的目的到底是哪边?”   “那不如我们分成两路,两边都去救援……”   一旁的舒洛斯插嘴道。   “不行。”   塞斯开口否决。   “我们现在集中起来兵力才能堪堪盖过加斯达德人,如果分成两路,就会兵力大减,到时候不止是救援不了,说不定还会被加斯达德人各个击破。”   一副绘制着亚伦兰狄斯地图的羊皮在桌面上展开,伽尔兰站在长桌的一端,他的目光在地图上扫过。   他问:“如果你们是加斯达德的统帅,你们会选择进攻哪边?”   卡列尼皱着眉,在地图上看了半晌,然后才开口说:“如果换成我是加斯达德人的统帅,我应该会选东边,因为驻守东境的兵力比北境要少一半,而且堡垒也不如北境要塞坚固,更容易得手一些。”   凯霍斯说:“如果是我,我应该会选择去北境,因为盖述人的威胁比伊斯人更大,如果一定要和他国联手,还是应该选择更强的国家联手。而且占据北境更容易打通前往卡纳尔国的道路,从长期看更为有益。”   他思索了半晌,又摇摇头。   “不,很难选择,毕竟帮助我国的塔斯达就在北境旁边,去北境这个选择有些危险。殿下,我很难做出判断。”   塞斯一边思索一边说:“我觉得是东边,因为东境更近一些,不是说他们粮草已经快要不足了吗?换成我,当务之急是先弄到粮草。”   他犹豫了一下,又忍不住开口。   “但是凯霍斯阁下说得似乎也有道理,那加斯达德人往东去说不定只是在迷惑我们,这……”   舒洛斯:“呃……我只是个吟游诗人,军事方面我不太懂,就不发表言论了。”   “太麻烦了懒得想。”辛亚斯理直气壮地说:“反正我听兄长大人的。”   营帐里安静了许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伽尔兰的身上。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这个判断不好下,若是猜错,亚伦兰狄斯必定会有一方边境被攻陷。   加斯达德人还没被赶走,就又有新的侵略者攻打进来。一不小心就是满盘皆输,好不容易守住了王城的亚伦兰狄斯就会再次陷入危机之中。   这个责任太重。   没有人敢轻易去承担。   而此时此刻,在这里有权利有资格做出决断的,只有一个人。   王太子伽尔兰。   半晌寂静之后,一直注视着地图的伽尔兰抬起头。   昏黄的灯火照亮了他白皙的颊,映入他明亮的金眸深处。   他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决定,大军全速赶往北境要塞。”   …………   王太子的决定虽然引得众人私下议论纷纷,但是大军依然丝毫不敢耽误地向北境要塞行军。   为了赶在加斯达德大军之前抵达,伽尔兰决定让老将卡列尼带领大军压阵后行,而自己带着凯霍斯以及凯霍斯重建的第一军团作为先锋军先一步赶往北境。   当然,还得加上一个死活不肯离伽尔兰半步的辛亚斯弟弟。   而后,他们也成功地提前一天的时间,在加斯达德大军到来之前赶到了北境。   作为先锋军的数万大军在空旷的高原平地上铺开,截断了加斯达德人前往北地要塞的道路。   春天已经到来,北地高原的雪早已融化得干干净净,就连远方的高山披着的白色外衣也大多褪去,山中流淌的河流比冬季充沛了许多。   嫩绿的草叶纷纷从褐色的土地和碎石中钻了出来,点缀着此刻仍然显得有点荒芜的大地。   明亮的太阳升起,然后又逐渐西沉。   夕阳余晖还在地面上时,那遥远的地平线上,一只庞大的军队浩浩荡荡地出现在火红的天空之下。   无数的人马,密密麻麻的,宛如乌云压顶,向已经驻扎在高原平地上一日的亚伦兰狄斯大军逼来。   黑鹰安努在天空中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叫声,在敌军的上空盘旋一圈,然后俯冲而下。   它在空中掠过一道漆黑的弧线,轻轻地落在伽尔兰抬起的手腕上。   少年抬眼,目光越过中间的空地,落在那如潮水一般从地平线上涌出的加斯达德大军上。   加斯达德人已经停止了前进。   伽尔兰看见有一人骑马立于大军的最前方。   距离太遥远,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能隐约看见那人被夕阳火光笼罩着的银发。   他看不见那人的脸。   可是他感觉得到,在他注视着那人的同时,那人也在看着他。   他们相隔着遥远的距离对视着。   加斯达德的王子,提尔。   入侵者加斯达德人的统帅。   未来会毁灭亚伦兰狄斯的人。   以及……亲手杀害了卡莫斯王兄的人!   伽尔兰攥着骏马缰绳的右手用力攥紧,手背已勒出青筋的痕迹,指关节处更是勒紧到几近泛白的地步。   这一刻,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身体的血液在刹那间就沸腾起来,仿佛有火焰在身体深处焚烧着,几乎要烧尽他的理智。   杀了他!   复仇!   亲手杀了那个人!   有一个无形的声音在他身体中嘶吼着、呐喊着,催促着他在此刻不管不顾地纵马冲过去——   被伽尔兰周身那仿佛能焚尽一切的无形的火焰所感染,站在伽尔兰身侧的雄狮突如其来发出一声怒吼。   感觉到了伽尔兰的悲痛和怒火,涅伽像是在代替伽尔兰,冲着对面的敌人发出了这一声近乎撼动大地的咆哮。   这一声狮吼回荡在天地之间。   被身边那一声怒吼惊醒,少年差点被火焰焚烧殆尽的金眸恢复了几分清明。   虽然怒火仍在,但是显然已经冷静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将身体深处那种沸腾到几乎疼痛的热度压下去。   他右手攥紧缰绳,用指甲刺入掌心的疼痛告诫自己不能轻举妄动。   现在的他,身上背负着太多的东西。   两支大军就这样远远地对峙着,谁也没有先动。   一直到夕阳完全没入地平线之下,大地陷入黑暗。   无论是伽尔兰还是提尔,都没有轻举妄动,而是选择了就地扎营。   当天夜里,两支庞大的营地远远地对峙着,各自选了一个山丘的高地扎营。   无数的篝火燃了起来,那明晃晃的火光映着天空,将夜空中原本明亮的星光都映得黯淡了几分。   ……   “王子,已经仔细查探过了,除了对面的大军之外,附近没有其他军队的踪迹。”   深夜,提尔向四面八方放出去的侦察骑兵已经尽数返回,向提尔如此禀报道。   他们没有在周围查探到其他的军队。   “根据探听到的消息,那位伽尔兰王子召集到的军队足足十几万,就兵力而言已经胜过我们。”一位加斯达德的将领说,“但是对面军队的兵力最多不会超过五万之数。”   “其他的军队有没有可能埋伏在不远处?”   “但是已经仔细查探过了,附近没有其他军队的踪迹。”   “不,他们兵力比我们少这么多,也没有任何地利的优势,亚伦兰狄斯人既然敢就这么挡在我军之前,肯定是有什么诡计,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弄清楚了再……”   “挡在我们面前的应该只是亚伦兰狄斯人的先锋军。”   提尔突然开口打断了下属的议论声,神色冷然,那张俊美的脸如冰雕一般。   “他们其他的军队恐怕还在赶来的路途上。”   “先锋军?可是……他们的王太子不是在吗?”   他的下属错愕地问。   一般来说,作为整支大军的统帅,不可能出现在危险性极高的先锋军之中。   尤其是那位王太子在亚伦兰狄斯还是比大军统帅更重要的人物,而他居然敢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出现在数倍于自己的加斯达德大军之前——怎么想都觉得他是因为有什么倚靠才敢这么做。   这很像是那个王太子在以身做饵,引诱他们去大举进攻的陷阱啊。   提尔细长的紫眸瞥了他的下属一眼。   “他就是要你这么去想。”   那个伽尔兰王子故布疑阵,让人举棋不定,因为担心陷阱而不敢轻易去进攻,从而错失良机。   而亚伦兰狄斯人就可以借此拖延时间,直至后续大军赶来。   灯火在晃动,那昏黄的灯光映在加斯达德王子如霜雪般的侧颊上,阴影随之摇动不休。   他的眼神透出说不出的冷意,薄唇淡漠地吐出几个字。   “准备,今晚夜袭。”   …………   夜很快过去了一多半,傍晚时燃起的篝火已经熄灭了大半,只有少数还在燃烧着,点亮那小小的一块大地。   一北一南对峙着的营地都是静悄悄的,除去守夜的士兵,仿佛大多数人都已沉入了梦乡,为明日即将展开的大战养精蓄锐。   一千多名骑兵趁着漆黑的夜色,身下马匹带着口笼、蹄裹着布,绕了一个大圈绕到亚伦兰狄斯人营地之后。   那都是提尔麾下的精锐骑兵,一个个身型雄壮彪悍,都是能够以一当十的强大战士,此刻,在提尔的亲自率领下,潜到了亚伦兰狄斯营地的附近。   然后,分成两批。   提尔亲自率领着仅有三四百骑兵的那一批。   而另一批近千的骑兵在一名魁梧的加斯达德将领的率领下,绕到不远处的另一侧,一声令下,纵马凶猛地向安静的营地冲了过去   即使裹了布,如此近距离近千名骑兵的奔袭瞬间就惊动了守夜的士兵。   很快,紧急的号角声响彻营地,身穿盔甲和衣而睡的士兵纷纷从睡梦中惊醒,匆匆奔出营帐,举起武器在上级的指挥下涌向敌人袭击的方向。   虽然亚伦兰狄斯人反应很快,但是夜袭的加斯达德骑兵皆是极其悍勇的战士,普通士兵根本拦不住他们,一下子被他们冲入了营地之中。   这群夜袭的骑兵在营地这一块来回冲刺、厮杀着,凶狠非常,蛮横至极。   自然而然的,响亮的厮杀声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亚伦兰狄斯士兵向他们涌来。   而就在这近千名的加斯达德骑兵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的时候,突如其来,又是一队加斯达德的骑兵从营地的另一处冲了进去。   在黑夜之中,那一支仅有数百的骑兵队伍宛如一根长矛,狠狠地扎进营地之中。   星光照亮了这队骑兵最前方的青年银白色的发,那仿佛是黑夜中冻结的冰霜。   他手中的那柄巨剑挥舞着,一剑挥下,轻易就能将挡在他身前的人斩成两半。   没有人能挡住这位强大至极的加斯达德王子纵马飞驰的脚步。   他拥有着天生的神勇之力,那是加斯达德的神灵赐予他的力量,非人般可怕的力量。自他长大之后,哪怕惯来以悍勇著称的加斯达德人中也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   而在此刻的黑夜中,在亚伦兰狄斯的营地中,他所到之处,更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他所率领的加斯达德的骑兵队伍呈箭头之势,势如破竹,一举冲入了营地深深的腹部。   近了。   马上就到了。   那营地的中心,巨大的营帐,亚伦兰狄斯人的主心骨,伽尔兰王子的所在地就在不远的前方!   提尔甚至已经清楚地看到,那巨大营帐之前,被两簇明亮的篝火照亮的少年的身影。   令人记忆深刻的金发在黑夜的火光中越发璀璨,灼灼发亮,夺人眼球。   往日里的冷漠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澎湃的感觉汹涌入他的四肢,他的五脏六腑仿佛燃烧了起来,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在沸腾,冰霜化为利刃,他的瞳孔里闪烁着野兽一般狠戾的利光。   重重地砍飞那些试图阻挡他冲向伽尔兰王子的士兵,提尔冲过的一路上血花四溅。   身下骏马在飞驰。   他手中的巨剑已高高举起。   只要一剑——   他就能轻易将那个少年的头颅从纤细的颈上斩断——   就像是他斩断那个狮子王的头颅一样——   从来没有人能挡住拥有着天生神力的提尔斩下的一剑。   他一剑下去,巨石都会随之迸裂。   篝火的火光在晃动,将站在营帐之前的少年的脸笼在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楚。   这个年轻的王子像是被吓呆了一般,眼看着提尔一路挥洒着鲜血、势不可挡地向他冲来,却是愣在原地呆滞不动。   看着被吓得一动不敢动的伽尔兰,提尔心中浮现出一抹近似于无趣的遗憾之意。   他看走眼了。   看来这个王子只不过是有些小聪明能猜到他的计策罢了,本质还是个懦弱的家伙。   他很遗憾。   他曾认为值得他正眼相看的对手,竟是这样的废物,实在是不值得他亲自动手。   算了。   只要斩杀了这个王太子,亚伦兰狄斯定会再次大乱。   要打下这个国家就容易多了。   心念转动之间,他已纵马冲到了站着不动的少年身前。   巨剑折射着赤红的火光。   一切都已成定局。   火光中,蓄积了提尔可怕力量的这一剑重重斩下——   站在原地的伽尔兰依然一动不动。   可是,那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沉重的巨锤突然从斜地里伸出,猛地迎向提尔斩下来的巨剑。   砰的一声巨响。   巨剑和巨锤狠狠地撞击在一起,这两柄铁器在碰撞的刹那间火星四溅。   它们在撞击的一瞬间扬起的气流向四面八方散去。   金色的额发被那股气流掀得飞扬而起,被气流激得晃动不休的篝火的火光在这一瞬照亮了伽尔兰的脸。   提尔的眼微微放大。   透过在他身前交错的巨剑和巨锤,他终于看清了伽尔兰的脸。   少年站在那里,巍然不动。   兵刃撞击的火星掠过少年的颊边,那双注视着他的明亮金眸映着火光,吸尽了落入其中的光芒,仿佛在黑夜中发着光。   那眼中没有丝毫提尔所认为的惧怕和怯弱,反而亮得惊人。   那双金眸莫名像极了加斯达德雪原上难得一见、可是只要出现就会让所有冰雪和黑暗消融的太阳——锐利得让人为之心惊。   在和伽尔兰的眼对视的下一秒,骑着马的提尔不得不后退了一步。   挡住提尔那一剑的辛亚斯也后退了一步。   两股同样非人的力量狠狠地撞在一起。   因为都强得可怕,所以那可怖的反弹力让彼此都后退了一步。   这是同样拥有着天生神力的两人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可与自己势均力敌之人。   忽然身后传来破空之声,提尔举剑一档,那黑夜中袭向他喉咙的利箭叮的一声掉落。   可是那跟着他冲进营地的骑兵有数人中箭,从马背上一头栽倒在地,皆是眉心或喉咙的要害中箭。   艾尔逊女战士那矫健的身影一个个从黑夜中出现,利箭接连袭来。   提尔打落射向他的箭,纵马还要冲上前。   突然一个加斯达德骑兵高喊一声。   “殿下!我们的营地——”   提尔猛地回头,他的瞳孔陡然一缩,呼吸也随之一顿。   那遥远的,和此处遥遥相对的加斯达德人的营地里火光四起,显然突然发生了动乱。   夜袭!   亚伦兰狄斯人的骑兵在夜袭他的营地。   ……在他决定夜袭亚伦兰狄斯人营地的时候,这个伽尔兰王子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转头再度看了一眼那个举着巨锤挡在伽尔兰身前、有着和他一样可怕力量的魁梧少年,眼角瞥过一旁弯弓搭箭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女战士,以及已经赶来的其他将领。   没机会了。   也没有时间了。   提尔惋惜地想。   他一声唿哨,发出暗号,带着他的下属冲杀出去,向他那同样乱起来的营地匆匆赶了回去。   …………   亚伦兰狄斯人和加斯达德人在这一晚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夜袭对方的营地。   对双方而言,这都是无比混乱的无眠的一夜。   这亦是两位王子的初次交锋。   以不分胜负告终。 第211章   当提尔从亚伦兰狄斯人的营地中撤退, 赶回自己营地的时候, 那夜袭他营地的亚伦兰狄斯将领在营地中冲杀了一个来回之后, 已经先一步离开了。   两人未能对上。   也或许是因为那个亚伦兰狄斯将领和他一样, 远远地看到了自己营地中发生的混乱, 所以着急地赶了回去。   因为没想到兵力远远低于己方大军的亚伦兰狄斯人竟会主动袭击, 今天负责守夜的将领只是按照正常情况安排兵力守夜,并未加强戒备。   没想到, 提尔刚离开不久, 营地突然被一群游侠骚扰, 引发了骚乱, 随后一名亚伦兰狄斯将领率领近千骑兵悍然冲进了营地中。   那名将领甚至还斩杀了一名加斯达德将领后全身而退。   黑夜中, 匆匆赶回来的银发王子还骑在马上,他身下的骏马喷着响鼻,前蹄颇为焦躁地刨着地面。   篝火的火光映在提尔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   负责守夜却被人偷袭的加斯达德将领战战兢兢地跪在提尔马前,虽然深深地低着头,没有去看王子的表情,但是从上面俯视下来的森冷目光犹如实质一般贯穿着他的身体,让他后背发寒。   对加斯达德人而言, 提尔王子就如同是常年笼罩在加斯达德雪原上的寒冬。   在加斯达德雪原上,寒冬是最让人恐惧的存在。   他所到之处,酷寒和死亡如影随形。   让众人在敬畏他的强大的同时,又对其发自内心地感到胆寒。   虽然在迎击那位烈日骑士的时候受了不轻的伤, 腹部血流不止, 额头也是虚汗直冒, 但是这个将领依然强撑着受伤的身体跪在提尔身前,一动不动。   他不敢有丝毫隐瞒或者夸大其词,老老实实地将营地被夜袭的经过坦诚地交代了一遍。   “独眼的金发骑士……”   提尔自然知道。   烈日的骑士,在大陆上享负盛名,和那位被称为‘黑骑士’的赫伊莫斯王子并列被视为亚伦兰狄斯狮子王之后最强的两人。   同时,他还是那位伽尔兰王子的守护骑士。   这样一名强悍的骑士,难怪能率领一众骑兵冲入他的营地之中。   他看了依然跪着的部下一眼,这名将领在他这一眼中浑身僵硬。   提尔翻身下马,迈步向走去,身后那沾染了无数血迹的雪白披风在黑夜的火光中飞扬而起。   他淡漠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守护营地不力,鞭笞四十。”   本就受了伤,又要被鞭笞四十,几乎等于去了半条命。   但是早已习惯提尔王子的严苛的将领什么都没说,退了下去。   …………   穿着还染着血迹的盔甲,凯霍斯匆匆赶回了营地。   听说伽尔兰王子被袭营的领头者杀到了身前,他露出紧张的神色,询问了王子的去向就径直找了过去。   “这么晚了,王子为什么没待在营帐里?”   “法尔骑士长为了挡住冲向王子的那个加斯达德人受了伤,王子去看望他了。”   “这样啊……”   凯霍斯松了口气。   走到一个偏小的营帐之前,听到里面有对话声,他就放慢了脚步,没有进去,站在门口。   隐约能听到那对话声从里面传出来。   “很抱歉,殿下,都是由于属下的失职才让您处于危险之中,现在还让您亲自来看望我这等无用之人……我实在是无颜面对您,请您降罪。”   “嗯,你看守营地不力,的确该处罚。”   少年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那声音很清朗,没有戾气,但也并不柔和,只是给人一种很有力度的踏实感。   “但是第一军团的统帅是凯霍斯,就算是我,也没有权力越过他处罚你。”   “殿下,我……”   “别多想,对你的惩处肯定会有,不过会等你伤好了再施行。如果你伤好得快,能早一点上战场立下功勋,到时候也可以将功赎罪。你明白了吗?”   “……是的,殿下,就算是此等无用之躯,也一定会为了您在战场上立下功勋。”   凯霍斯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站在营帐外面。   等伽尔兰从里面一掀布帘走出来时,他对其展颜一笑。   哪怕脸上还有着一点杀敌时残留的血痕,烈日的骑士那张有着成熟男人韵味的脸依然英俊迷人。   他笑着说:“王子,我回来了。”   或许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就算到了现在,他仍然是习惯性的喊着王子这个称呼而不是王太子。   “凯霍斯?”   一出门就碰到了自家的守护骑士吃了一惊,伽尔兰怔了一下,然后立刻露出笑容。   他快步走上前,伸手握住凯霍斯的手臂,仰起头向其看去。   “你有没有受伤?”   凯霍斯摇了摇头。   他低着头,俯视着身前伽尔兰的目光很柔和,像是旁边火光的暖意都融化在他的眼底。   他想。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这位王子,在看到去夜袭的部下归来的时候,询问的第一句话不是‘夜袭的战果如何’而是‘有没有受伤’这个问题。   他笑着回答:“我很好,王子。”   …………   “没想到那个提尔王子竟然会亲自袭击营地,而且他居然也有天生神力……王子,您下次要更加注意自己的安全。”   “嗯,是我考虑不周,还好有辛亚斯在。”   伽尔兰说,看了看天色。   地平线上已经有了微光,太阳即将升起。   “天快亮了,我和你一起去……”   “您并非无所不能的诸神,殿下,您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凯霍斯突然打断了伽尔兰的话,他说,“接下来,就该交给我们这些部下了。”   那只如孔雀石般翠绿的眼突然对伽尔兰眨了一下。   “还记得吗,我曾经说过,如果您自己什么事都做好了,还要我们这些下属做什么?”   他以像是开玩笑的口吻,却又极其认真的眼神看着伽尔兰。   “无法为自己的主人分忧解难,那才是最让我们这些骑士伤脑筋的事情。”   他招了招手,伸手把事先让部下准备好的一杯热牛奶拿过来,递到伽尔兰面前。   他说:“所以,殿下,喝了它,就算现在天塌下来,您也该去休息了,毕竟天塌了肯定也先压到我。”   “喂……凯霍斯。”   “很抱歉,殿下,我没有想要特意提起您比我矮一大截的事情。”   “…………”   一箭戳心。   “凯霍斯阁下没说错,王太子殿下。”   这时,旁边一起跟着的艾尔逊女将军紧跟着补了一刀。   “看,您才到我的肩膀呢。”   她甚至还随意地抬手比划了一下。   “这可不行,您以后得多吃点,这样才能长身体。”   伽尔兰:“…………”   二箭戳心。   凯霍斯一脸无辜地端着牛奶。   “我没有说您矮的意思,只是想提醒您,如果想要长高,您必须要有充足的睡眠。”   “没错,我平常也是这么对小王女说的。”   完全不懂得看气氛的艾尔逊女将军继续在一旁补刀。   在她心中,这位王太子就是她家小王女未来的夫婿,她自然也希望伽尔兰能长得高高壮壮的。   万一以后王太子还没有她的小王女高,那可是不太好看啊。   “……剩下的交给你处理,我去睡了。”   好气。   但是必须仰着头才能和自家守护骑士对视的伽尔兰完全无法反驳。   他本来还想要反驳,但是想了一圈,他身边所有的人的确都比他高,就连弟弟辛亚斯都高他一截。   而唯一比他矮的小胖子塔尔因为没法急行军所以待在后军,没跟过来。   所以无法反驳的他一口气灌完了那杯牛奶,然后郁闷地转身钻进营帐里面。   “嗯。”   骑士目送着他的小王子进入营帐。   “希望您能做个好梦。”   他说,目光温柔。   旁边的维妮尔盯着凯霍斯此刻脸上的神色看了许久。   转身打算去处理事务的凯霍斯一转头,就看到了她盯着自己的目光。   “怎么?有事吗?”   “不……我只是在想,你现在的样子比平常那种假模假样的笑好得不是一丁半点。唔,可惜,现在不是考虑这种事的时候,不然我挺想打晕现在的你,拖回岛上去。”   “…………”   烈日的骑士眼角无法抑制地抽动了一下。   然后,凯霍斯转身,果断选择走人。   …………   ……………………   伽尔兰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似乎睡了很久很久。   自决定夺回茹达斯城的那一天开始,他的情绪一直绷得很紧,高高悬挂在高空之中。   他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到亚伦兰狄斯的未来。   他绷紧了神经,不敢有丝毫懈怠。   那种感觉就像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走在悬崖边上,没有丝毫喘息之机。   从那一天起,他就不曾好好地睡过一觉。   绷紧的神经让他难以入眠。   虽然被凯霍斯赶去睡觉,但是他以为又会和以前一样翻来覆去要很久才入睡,谁知,上了床没过一会儿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反正睡得很沉,也睡了很久很久。   后来,在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不断地舔着他的手,让他渐渐醒了过来。   “走开,涅伽,不准舔。”   一个熟悉的声音压低了,在旁边说着。   “凯霍斯大人说了,要让王子好好睡一觉,不准吵醒王子。”   总是习惯性地喊他王子不喊王太子的人,除了凯霍斯,也就只有自小跟着他的那个小胖子了。   伽尔兰微微睁眼,果不其然看到了那个圆滚滚的背影,正侧身小声地跟大狮子说话,试图将涅伽赶走。   但是涅伽理都懒得理塔尔,依然低着毛绒绒的大脑袋,一下一下轻轻地舔伽尔兰的手指。   气得塔尔的脸越发圆滚滚地鼓了起来。   他气了好一会儿,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一转头,看到伽尔兰看着他的眼,顿时高兴地喊了起来。   “王子,你醒啦?”   “嗯,塔尔,你什么时候到的?”   伽尔兰坐起身,顺手搂住将大脑袋拱进他怀中的大狮子,撸了两把。   塔尔跟着后军,他来了,老城主卡列尼率领的后军肯定也已经到了。   “为什么没叫醒我?”   “凯霍斯大人不让。”   塔尔小声说。   凯霍斯只是让他守在睡着的王子身边,不让他叫醒王子。   他在床边赖了大半天,就美美地瞅了他家小王子好看的睡脸大半天。   伽尔兰看了看窗外,太阳都斜向西边了,他几乎睡了一个白日。   “你们什么时候到……嗯?外面怎么这么吵?怎么回事?”   “中午就到了,外面正在和加斯达德人打呢,当然很吵,都打了一下午了。”   塔尔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   “什么?”   伽尔兰顿时有些懵。   在和加斯达德人打?   也就是说,已经开始交战了?已经交战一下午了?   为什么没人叫醒他?这么吵他为什么没被吵醒?   ……   等等,那杯牛奶——!   伽尔兰猛然记起凌晨时分凯霍斯递给他的那杯牛奶,一定是加了什么,所以才让他睡得这么久这么沉。   不行!交战的时候他怎么能待在这里。   “塔尔,把我的衣服拿来!”   伽尔兰一把推开涅伽,起身就要下床。   他刚坐起身,有人走了进来。   “殿下。”   身着皮甲戎装的吟游诗人走进营帐,他上前,屈膝,单腿跪在伽尔兰的身前,然后仰头看向伽尔兰。   “伽尔兰王太子。”   他说,   “您已经做了您该做的事,您已经做完了您能做的所有事情。”   “所以,请您将接下来的事情交给他们。”   “而您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相信您的部下,相信他们会为您带来胜利。”   舒洛斯的话让伽尔兰怔了一瞬。   蓦然间,他想起了在凌晨时分凯霍斯对他说的那些话。   ‘殿下,您并非无所不能的众神。’   ‘如果所有事都您一个人背负的话,还要我们这些下属做什么?’   ‘所以,接下来的事情,请交给我们吧。’   回想起凯霍斯的话,伽尔兰失神了好一会儿。   许久之后,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轻轻地笑了起来。   是的。   他该做的都做了。   他已经尽自己所能,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事情。   接下来,那几十万大军对垒的战场,就该交给他因为信赖而任命的全军统帅以及各位将领们了。   “我知道了,舒洛斯,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   少年说,金眸微微弯起。   战争并非他所擅长的事情。   那么,自然要交给擅长的人去做。   他现在该做的就是相信他们。   相信他的部下一定会给他、给亚伦兰狄斯带来胜利。   …………   ………………   十四万的加斯达德大军。   十七万的亚伦兰狄斯大军。   此刻在北境之中两军对垒,三十多万大军铺开,乌压压的一片,形成了一个一眼根本看不到尽头的巨大战场。   作为全军统帅的卡列尼一直在稳扎稳打,不理会敌人的任何诱敌之计,用着最稳妥的阵型,只与加斯达德人进行正面交战。   所谓的奇袭和计谋,都是只有在逼不得已的时候才能使用。   在如此庞大的战场上,且己方占据优势时,堂堂正正地正面进攻就是最好的战略。   在这片高原平地上,双方你来我往,就这样正面交战了整整七天的时间。   双方各有胜负,也都有损失,一时间成对峙状况,看似双方势均力敌。   但是双方都心知肚明,这种势均力敌只是一种假象。   加斯达德人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因为他们的粮草很快就要耗尽。   胜利的天平随着时间已经开始一点点地向着亚伦兰狄斯人倾斜。   加斯达德人的失败只是迟早的事情。   一旦他们的粮草消耗殆尽,加斯达德人就必败无疑!   …………   与此同时,在南方的王城里,有一个人混迹在人群之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城门。   披风的兜帽挡住了他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模样。   当走出城门之后,他翻身上马,很快消失在远方。   与此同时,王宫发生了小小的骚动。   “歇牧尔!赫伊莫斯殿下不见了!”   “啊——?!”   沙玛什的祭司瞬间黑了脸。 第212章   春天已经到来, 带来南方温暖和煦的风,虽然还比不上南方的王城已经可以穿短袖装束的暖意, 但是北地也很快就变得暖和了起来。   高山上的冰雪在飞快地融化,河流沿着山脊奔腾而下。   在山下的平地上,原本因为冬日的大雪而荒芜的大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绿了起来, 那青草嫩芽几乎在短短几天之内就从土地下面钻出来, 铺满了大地。   青草日益茂盛的土地让春日的暖风仿佛都戴上了一点青草的气息。   北地的春天很美,但是历年里,北地的亚伦兰狄斯人都无暇欣赏身边的美景。   因为几乎每年的春天, 北方的盖述人都会南下袭击亚伦兰狄斯,从北地掠夺粮食和物资。   北地的春天闻不到青草的气息和花朵的方向, 在这片大地上,只能看到战火的狼烟, 闻到鲜血的气息。   而今年北地的战火更甚于往年。   但并非由于盖述人的缘故, 而是因为另一个入侵者,加斯达德。   大地上,马蹄声在响起, 急促的,铺天盖地的, 仿佛让地面都随着那马蹄声震动了起来。   不知道是第几次, 双方的骑兵发起了冲锋。   群马奔腾,气势如虹。   在这片荒野大地上, 身披黑红皮甲的骑兵和身穿白甲的骑兵重重地撞击在了一起。   那数万之多的骑兵很快纠缠在一起, 密密麻麻的, 仿佛乌云蔽天。   加斯达德骑兵手持长砍刀,向着敌人重重劈砍而下。   亚伦兰狄斯骑兵举起手中明晃晃的长枪,奋力向前刺入敌人的胸口。   战马在嘶鸣,马蹄在新生的嫩草上踩踏着,将那一抹绿意碾入漆黑的烂泥之中。   要么是被劈开身体的亚伦兰狄斯骑兵倒地,要么是胸口被刺穿的加斯达德人栽倒在地面。   在奔腾的战马中,没人能重新站起来,在他们从马上栽倒下去的一瞬间,整个人就会被奔跑的马蹄踩踏得血肉模糊。   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战场上,所有人的脸都写满了狰狞。   他们忘记了一切,被热血充斥的脑子里唯一记得的,就是发狠地杀死所有眼中看到的敌人!   厮杀声响彻了大地,依然持续了整整一个白天,直到太阳西下,双方都响起了退兵的号角声,众人才慢慢退了下去。   那被留下的满地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堆积在战场上,诉说着战争的残酷和惨烈。   天色还很亮,明晃晃的阳光下,无数残肢断臂的尸体就越发显得丑陋可怖。   再加上回春的暖意一发酵,堆积在此处的尸体很快就腐烂了起来,臭味发了酵,向着四面八方扩展过去。   无数苍蝇围绕着尸体嗡嗡鸣叫着,野鼠在尸体里钻来钻去。   天空中越来越多的秃鹫被腐烂的尸首吸引而来,当人类离开战场之后,它们就从天空落下来,啃噬着快要腐烂的骨肉。   还活着的士兵远远地看着同伴的尸首被秃鹫野鼠所啃噬的一幕,不免心中悲凉。   或许明天、或许后天,他们也会成为那些尸体中的一员,被秃鹫野兽啃噬得尸骨无存。   但是,产生了这种兔死狐悲的情绪而士气开始低落的,只有加斯达德的大军。   和只会将还活着的士兵拖回去的加斯达德人不同,亚伦兰狄斯人在每一次的对战结束之后,都会派出后勤军前往战场,寻找昏迷的生存者,并且收敛亚伦兰狄斯人的尸体。   克莉所率领的雇佣兵被编入了后勤军之中。   他们会将战死同伴的尸体带回去,然后在不远处的高山脚下挖坑,将同伴的尸身埋入地下。   而当后勤军的士兵们搬运同伴的尸体的时候,加斯达德大军中没有人去袭击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在战场上收敛同伴的尸体。   …………   已经是亚伦兰狄斯大军和加斯达德大军正面对决的第八天,双方依然旗鼓相当。   虽然各有损失,但是谁也无法压过谁。   老将卡列尼虽然不善于奇袭,却是一名稳重的大将,不仅将自己的营地布置得密不透风,就连战场进攻也是稳扎稳打。   他就是一根筋,任你计策百般,反正我自巍然不动,就是不搭理你,只和你硬碰硬地打正面战场。   卡列尼这种死脑筋的做法,愣是让试图使出各种计策又是引诱又是挑衅或是偷袭却全无效果的提尔都没了脾气,私下里都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而自从上一次夜袭之后,凯霍斯安排那一百多位游侠轮流负责夜晚监视对方军营的任务。   以那些游侠的能力以及对动静的敏锐度,完全可以潜伏在离加斯达德营地很近的地方,监视他们的异动。   因为这些游侠,加斯达德人又试图两次夜袭都未能成功,甚至有些艺高人胆大的游侠还在夜里摸进去杀了一两个加斯达德人的小头领。   与士气不错的亚伦兰狄斯人不同,加斯达德大军中的气氛逐渐开始不稳。   加斯达德的十四万大军中,属于加斯达德人本阵的军队仅有六万,其余的皆是卡纳尔、希达、亚伦兰狄斯等等他国的降将降兵组成的混合军队。   这些人一直在被区别待遇着。   由于对加斯达德人的畏惧,且作为背叛的降兵他们已经无处可去,所以他们以前还能忍着。   但是现在,因为粮草不足的缘故,士兵们的食物开始被削减,从原先的一日三餐变成了一日两餐。   其实这样勉强可以接受,但是关键在于,那只他国降军混合的军队士兵不仅只是变成了两餐,就连每一餐的伙食都削减了一半,比加斯达德本阵的士兵差了许多,每日只能勉强果腹。   可忍饥挨饿的他们在每一次交战的时候又必须作为先锋军,被逼着冲杀在最前线。   所以,混合军队的伤亡自然要比加斯达德本阵的军队大得多。   如此一来,拿命冲在加斯达德本阵士兵的前面却又吃不饱的混合军队的士兵们,就算依然对加斯达德人有所畏惧,但是不满的情绪已是日益增长。   另外,还有一个恐慌的事情开始在大军中蔓延,只是被强压了下去。   不止是士兵,就连非加斯达德人的他国将领也逐渐有了情绪。   矛盾逐渐开始在加斯达德大军中滋生。   营帐之中,一名中年的加斯达德将领正皱着眉向坐在上位的提尔汇报军营中粮草的情况。   他的眼神中虽然透出一点担忧,但是依然显得很镇定,沉着地向提尔汇报着。   “殿下,我们的粮草最多只能再支持十天。就算再次削减士兵的口粮,也只能多撑几天而已。”   “同时,如果继续削减口粮,就难以保持战士们的体力和战斗力。”   此名将领说完之后,突然有一名装束显然并非将领的人匆匆走了进来。   他没有那名中年将领的镇定,脸上带着慌乱,神色紧张地向提尔行礼。   “情况如何?”   提尔看着他问。   那人靠近过去,压低声音,说出的话仅有这里的数人勉强能听见。   “控制不住了……”   他一句话,就让刚才还神色镇定的中年将领脸色陡然一变。   那人继续低声说:“殿下,请您早做打算。”   提尔坐在椅子上,黄色的火光映在他那身银白色的盔甲上,细碎银丝散落在他狭长的眼角。   俊美的脸冷如冰霜,薄薄的唇线锐利至极,越发给人一种冷酷的感觉。   轻轻的,一下一下的,他的右手手指叩着座椅的扶手。   骨节分明的手指,好看得像是骨雕而成。   他的瞳孔深处仿佛有深邃的雾气翻腾着,一点点地沉淀下去,沉浸到最深处。   他的眼底像是有一股暴戾的风雪在肆虐着,透出狠意。   提尔没有说话,但是显然他在这一刻做出了一个决定。   暂时没人知道他做出了怎样的决定。   可是此刻若是有人和他的目光对视,定会遍体生寒。   那人一定会觉得,他从一个人的眼中看到了所谓的地狱。   “从明日起,停止削减口粮,回复往常的供应分量。”   “同时,传我的命令,准备好,全军撤回卡纳尔国。”   微微一顿,他说,   “让…………留在后面断后。”   …………   ………………   已经到了深夜时分,在看望了受伤的将士们之后,伽尔兰在跟屁虫塔尔的陪伴下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说起来,殿下,我有点好奇,当初你为什么能猜到加斯达德人会到北境来?”   “因为往东去是沙漠。”   “啊?”   “沙漠那里很热,冬天还好,一开春马上就会变得很热,比王城还热。”   “??”   “提尔的目的与伊斯人和盖述人都不一样,不是为了抢一把就走。他想要占据亚伦兰狄斯,这是一个很长的时间,所以他必须要让加斯达德的士兵能够长期保持战斗力。”   “???”   小胖子一脸懵逼。   “王子,我听不懂。”   “塔尔,让你现在去沙漠顶着大太阳跑一圈,会怎么样?”   “……会死。”   绝逼会脱水而死。   别说跑一圈,动都不想动好吗。   “在王城长大的你都是这样,更别说那些加斯达德人了。”   “???”   所以王子您后面说的话和前面说的判断加斯达德人来北地的原因有什么联系吗?   塔尔依然满头雾水。   看着塔尔那张胖乎乎的脸上茫然的模样,伽尔兰笑了一下,也没继续解释,只是挥了挥手,让满脑子问号的小胖子回去休息,自己则是钻进了营帐中。   嗯?辛亚斯不在?   因为那次夜晚被袭营的事情,大家都很紧张他的安全,然后一致决定让辛亚斯和他睡在一个营帐中,晚上可以保护他。   伽尔兰走到营帐里面,脱下披风,随手挂在一边的木架上。   虽然已经到了春天,但夜晚还是有些凉,所以刚才外出的时候塔尔非要让他披上披风不可。   辛亚斯有事出去了吗?   他一边想,一边坐下来,顺手就拿起放在桌上的杯子。   ……又是牛奶。   伽尔兰在心底啧了一声。   而且还是温热的,双手捧着觉得暖暖的,暖意透过杯子传递到掌心。   那淡淡的奶香味让少年不由得惬意地眯起眼来。   他将牛奶举到嘴边,突然想起刚才进来时,营帐前的守卫向他汇报说,凯霍斯来过,神色似乎有些着急。   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找他……   等等。   就在唇即将触及牛奶的时候,伽尔兰的手轻轻顿了一下。   不对。   谁给他热的牛奶?   辛亚斯大大咧咧的,根本不会考虑这种事。   塔尔一直跟在他身边。   而凯霍斯……侍卫说,凯霍斯是在一个多小时前来的,如果是他,不可能牛奶到现在还是温的。   营帐里还有其他人来过!   这个判断让伽尔兰胸口一紧,心思飞快地转动了起来。   是加斯达德人派来的刺客?   是在牛奶中下了毒?   那个人现在是不是还在营帐里?   能够不着痕迹地摸进自己被严密守护的营帐中,那个人的本事肯定不容小觑。   火光在颊边晃动,少年的手只是微微顿了一下,就又继续举起来,张唇,浅浅地喝了一口牛奶。   喝完这一口之后,他似乎不怎么喜欢牛奶的味道,皱了皱眉,将杯子放回了桌上。   他伸了个懒腰,一副悠闲的神色。   “有点饿了。”   他自言自语道,站起身,向营帐门口走去,看起来似乎是想要去叫外面的侍卫去给自己弄点食物。   大概是因为累了一天,他的动作看起来懒洋洋,并不着急,步子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   ……   假装喝了一口牛奶,伽尔兰此刻看似懒洋洋地向前走,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其实他的胸口已经紧紧地绷了起来。   他的耳朵高高竖起,专注地听着营帐里的任何一点异动。   他看似懒懒地垂着眼,但是眼角的余光在不着痕迹地在四周扫动着。   再走几步,就能走到门口。   伽尔兰的身体已经慢慢地绷紧,蓄势待发。   只要再走一步,他就猛地冲出去——   眼看他已经走到门口,最后一步就要落下。   突然,一双手猛地从他身后伸出来。   一只强壮的手臂用力地将他整个人抱住,另一只手则是一把将他的嘴紧紧捂住。   伽尔兰的瞳孔陡然放大。   他已经将这个能在重重包围中潜入他营帐的刺客能力估计得很高了,可是现在他觉得,他还是低估了身后这个人的可怕。   他本能地剧烈挣扎起来。   可是抱紧他的那只手臂强壮得可怕,简直就像是铁钳一般,让他的上半身动弹不得。   就在伽尔兰又惊又怒之时,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别叫。”   那无比熟悉的声音让伽尔兰顿时就懵了。   在他懵掉的这段时间里,从后面抱住他的人手臂一用力,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把他从门口拖回了营帐的最深处。   营帐的最深处有一个被厚厚的布帘隔开的小空间,多少能掩盖一些动静,那是伽尔兰晚上休息的地方。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仰头错愕地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俊美面容,伽尔兰脑子还有些空,下意识开口问道。   赫伊莫斯现在应该在王城里才对啊。   “王城现在很安全,比你这里安全。”   赫伊莫斯回答。   金红色的眸自上而下从伽尔兰身上扫过,专注的,深深的,极其仔细的,仿佛是在沙漠中行走得太久许久未曾沾到一点水的旅人终于看到了一汪清水。   又像是好不容易找回了丢失的心爱之物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心爱之物上有没有伤痕。   “可是那也……”   伽尔兰一句话还没说完,赫伊莫斯突然动手,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整个人摔到了旁边的床铺上。   两句话都还没说完,猝不及防中,伽尔兰就这么被赫伊莫斯按在了床上。   根本没想到赫伊莫斯会动手,他完全没反应过来。   他整个人朝下趴在床上,赫伊莫斯的左手用力地按在他的肩上。   紧接着,嗤啦一声响。   背后突然一凉。   伽尔兰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一时间甚至都忘记了挣扎。   一只手用力将伽尔兰按在床上,赫伊莫斯一把将伽尔兰后背上的衣服撕开。   少年白皙的后背暴露在空气中。   暖黄的灯光映在那纤细而线条漂亮的蝴蝶骨上,牛奶般的肌肤泛出微微的光泽。   没有伤痕。   少年后背上的肌肤光滑白嫩,后心处并没有自己在梦中梦到的被利箭贯穿的痕迹,赫伊莫斯一直高高提着的心脏在这一刻终于放了下来。   他松了口气,自然而然地,按着伽尔兰的手也随之松了劲。   下一秒,感觉按着自己的力道轻了的伽尔兰猛地转身,也不顾自己被撕裂的衣服,二话不说,抬腿就是一脚。   砰的一下。   金色的瞳孔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少年一脚将毫无防备的黑骑士从床上狠狠地踹了下去。 第213章   就在赫伊莫斯看清伽尔兰后背上没有任何伤痕而松了口气的那一刻, 伽尔兰突然猛地一个转身,手肘撑在身后, 抬起上半身怒视赫伊莫斯。   然后,重重一脚将赫伊莫斯从他身上踹了下去。   砰地一声,颇为响亮, 立刻引起了外面站岗的侍卫的警觉。   “王太子殿下?出什么事了吗?殿下——”   营帐的大门外面传来侍卫紧张的叫喊声。   很显然, 只要伽尔兰的回答再迟上一秒,他们就会冲进来。   “没事!”   虽然目光依然还在喷火般盯着赫伊莫斯,伽尔兰也不得不开始高声回应侍卫的喊声, 避免他们真的冲进来。   “只是没注意在床这里绊倒了。”   “您有没有受伤?需要我去叫医师吗?”   “不必,没什么事, 不用叫人,我已经准备休息了。”   总算是把门外的侍卫给安抚住, 伽尔兰这才松了口气。   自己躺在床上, 衣服还被撕裂,而赫伊莫斯那模样一看就知道是被踹下床的。   门外的侍卫要是一冲进来,看到这种情景, 那自己真是十张嘴都说不清楚。   本来在突然看到赫伊莫斯的时候,伽尔兰除了错愕之外, 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从心底涌出来。   但是现在, 看着那个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的男人,他觉得自己恨得牙痒。   一个没忍住, 伽尔兰气咻咻地抬脚, 又重重地踹了赫伊莫斯一脚。   只是赫伊莫斯站直了后高度不低, 腿又长,他坐在床上,只能踹到赫伊莫斯的腿。   那后果就是——   一看到赫伊莫斯的大长腿,顿时又想起凯霍斯说自己个子矮的事情,这一脚不仅没让他消气,反而更郁闷了。   赫伊莫斯这家伙已经整整比他高一个半头了。   若不是因为这样的身高体格差距,他刚才也不至于被这家伙压制得死死的,根本无法反抗。   少年在这里生着闷气,已经站起身来的赫伊莫斯看着伽尔兰。   因为伽尔兰是半躺着的,不好使力,所以那一脚对某位皮糙肉厚的黑骑士来说,就和被发脾气的小猫咬了一口没什么两样。   赫伊莫斯看着踹了他一脚依然一脸气呼呼的少年,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或许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又笑了起来。   他已经很久不曾像现在这样放松地笑过。   从做了那个梦毅然选择回到王城之后,他的心脏一直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揪着,在黏稠的泥淖中挣扎着,似乎下一秒就会彻底淹没在漆黑的泥浆深处,无止境地沉下去、坠落下去……   他不停地告诉自己那只是个梦。   伽尔兰让塔尔传给他的信息让他也知道伽尔兰还活着。   但是他就是无法控制那在他身体深处一点点滋生出来的恐惧,那些负面的情绪就像是火烧不断水淹不尽的蔓藤荆棘一般,在他心底扎了根,疯狂地蔓延开来,刺得人生疼。   或许是因为那个梦境太过于真实,就像是真的发生在现实中一般。   让他不由得想起很久以前,伽尔兰前往托泽斯城的时候,他梦到伽尔兰身陷火海——而现实中真的有了那一幕——若不是他及时赶到,伽尔兰恐怕真的会葬身火海。   每一次想到这一点,赫伊莫斯就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脑海中又突兀地浮现出那骑在马上的少年被从身后射来的利箭一箭穿心的一幕。   金色的发丝浸透到污泥之中,鲜血从身下流淌出来,身躯渐渐变得冰冷……   他仿佛是亲眼所见。   甚至于,在梦中,他像是能清楚地感觉到少年的身躯一点点从温热变得冰凉,最终成为黑夜中一具毫无生气的尸首。   心脏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赫伊莫斯突然俯身下去,什么也不说,就这么一把抱住伽尔兰。   想要去换一件衣服的伽尔兰正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想要坐起身来,结果上半身刚撑起一半,一个黑影突然猛地从上面压下来,一下子又将他给压倒在了床上。   这一次,是面朝上。   伽尔兰错愕地躺在床上,而赫伊莫斯则是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双手用力地抱紧了他。   反映过来自己又被压倒了,伽尔兰的火气腾地一下就涨了起来,他伸手就去拽赫伊莫斯的头发。   因为气急了,他是真的一点没留力,抓着手中那一把黑发就狠狠地往后拽。   一拽。   二拽。   硬是没拽动。   伽尔兰不敢动手了。   虽然赫伊莫斯动也不动,也没喊一声痛,可是他心里清楚,他揪赫伊莫斯头发的力道连他自己都觉得痛,再继续下去就真的能揪下赫伊莫斯一大把头发来。   而且他也发觉到了,赫伊莫斯虽然压在他身上,却是一动不动。   他很安静地抱着他,将脸埋进他的颈窝中,没有给他丝毫压迫感或者令人不舒服的强硬感。   赫伊莫斯的目的似乎就只是这么安静地抱着他而已。   男人现在的模样就像是一只刚从寒冬雪夜中归来,落满了雪花浑身冰凉的大黑狼,努力地想要从他身上汲取一点温暖。   带着点不安,像是迫切地想要感受到什么。   伽尔兰突然想起,那一次他决心放弃王座而离开王宫的时候,在回来之后,涅伽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黏着他,动不动就凑到他身边将头窝进他怀中蹭来蹭去,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能安心下来。   现在的赫伊莫斯,似乎和那个时候的涅伽很像。   伽尔兰有些犹豫地松开赫伊莫斯的头发,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头。   “怎么了?”   他小声问。   赫伊莫斯没有回答,只是低低的嗯了一声。   他的脸埋在伽尔兰的颈窝里,嗯那一声的时候,从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就掠过了伽尔兰的侧颈。   有些痒。   伽尔兰不自在地扭了扭头,想要避开那热热的气息。   可是他的举动似乎刺激到了赫伊莫斯,顿时手臂用力,将他抱得更紧。   “赫伊莫斯?”   伽尔兰忍不住又轻轻喊了一声。   这一次,抱着他不肯松手的人在沉默了稍许之后,终于开口说话。   “我做了梦……梦到你死了……”   赫伊莫斯说话的声音很低。   因为脸埋在颈窝里,那声音显得有些闷闷的。   “啊?”   伽尔兰错愕了一下,他刚想说,那只是个梦而已,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但是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自己过去做的那些梦,关于前几世的梦。   鬼使神差地,他问:“在你梦里,我是怎么死的?”   “在茹达斯城的叛乱中,你正在带人平叛的时候,被人一箭射死。”   赫伊莫斯回答。   说完后,他顿了一顿,又说了一句。   “但是有点奇怪,梦中的你是短发。”   伽尔兰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那王兄呢?你梦到他了吗?”   赫伊莫斯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是在思索之后才回答。   “他似乎是被人下了毒,死那个人面前,在一间屋子里。”   伽尔兰半晌没有说话。   他的脑子有些混乱。   他以为赫伊莫斯梦到的是前世,就像是上次在墨涅斯特城一样。   但是,这个梦似乎又有些不对。   他前面四次都是死在赫伊莫斯手中,死在王城中,没有在茹达斯城被箭射死过。   所以,这应该只是赫伊莫斯因为担心他而胡乱做的一个梦。   但是,赫伊莫斯却梦到了王兄被人下毒的事情。   为了避免引发混乱,身为卡莫斯王的叔父以及王室成员却对卡莫斯王下毒这件事被严格保密着,仅有凯霍斯等数人知道。   赫伊莫斯应该不知道这件事才对。   还有,赫伊莫斯说的短发。   他在前几世的确都是短发。   所以,这个梦到底是……   伽尔兰觉得自己的脑子在这一刻乱得厉害。   是他忘记了什么?   他很努力地去回忆,但是完全想不起来前几世有遭遇过被一箭射死这样的事情。   那么,究竟那纯粹只是赫伊莫斯自己幻想出来的一个梦境而已。   还是……他的记忆从一开始就出了问题?   如果他的记忆真的有问题,那——   “伽尔兰?”   或许是因为感觉到伽尔兰突然变得很快的心跳,赫伊莫斯抬头。   他注视着身下人脸上的表情。   少年金色的眸仿佛是在无意识地和他对视着,瞳孔略有些涣散,透着几分茫然。   “……你在害怕?”   赫伊莫斯敏锐地感觉到了伽尔兰此刻混乱的情绪。   没有得到回答。   他看见少年粉色的唇微微抿紧,有些用力,不安的气息从那抿紧的唇中暴露出来。   细长的睫毛垂下来,在那瘦了一圈而越发显得纤细的脸颊上落下浅浅的影子。   那睫毛的弧度是极美的,轻轻一动,带着颊上的影子,就像是蝴蝶羽翼在轻颤,却又因为太过美丽给人一种近乎于虚幻而脆弱的感觉。   赫伊莫斯俯身。   细碎的黑发垂下来,落在金色的发丝上。   他低头。   褐色的肌肤轻轻地贴在白皙的额头上。   彼此间肌肤的温度传递给了彼此,那与金丝纠缠的黑发,轻抵在一起的不同肤色的额头,明明是色调极端的对比,却意外地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融洽感。   伽尔兰原本垂落下去的睫毛抬起来,浅色睫毛的尖端几乎和赫伊莫斯深色的睫毛撞在一起。   他抬眸看着赫伊莫斯的眼。   两人的距离太近。   让金色的瞳孔里仿佛都染上了那极近的金红色眸子映入的红色,让那金色虹膜的边缘都隐约带上了一圈浅浅的霞光。   “别怕。”   伽尔兰听见了赫伊莫斯的声音。   柔和的,低沉的,像是原野上掠过的风声,近乎低喃一般传入他的耳中。   “……有我在。”   或许是因为这一声柔和的低喃声。   也或许是因为那凝视着他的金红色眼眸。   伽尔兰原本混乱的情绪一点点平静了下来,他睁着眼,看着赫伊莫斯,眼睛大大的,那模样看起来很是乖巧。   赫伊莫斯的眼微微弯起,眼底透出一点笑意。   他柔声说:“睡吧。”   他的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见。   “我在呢。”   伽尔兰乖乖地闭上眼。   赫伊莫斯侧身躺在床上,搂着怀中的少年,温柔地哄着。   他不断地在伽尔兰耳边说着话,轻声的,不厌其烦的,将他去了北地之后的那些事情一件件地、像是说故事一般说出来。   他想,在今天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竟是这么能说话。   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   但是此时,他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前一段的焦虑仿佛从不曾存在过。   伽尔兰在他怀中,闭着眼,似乎已经在他不断的轻言细语中睡着了。   鼻翼轻轻动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那长长的金发散落在他的手臂上,他看见了少年白皙的耳垂上那枚粗糙的青金石耳环。   赫伊莫斯的目光越发柔软了几分,他低头,吻了吻了沉睡中的少年的额头。   他的唇碰触到的肌肤带着人的体温。   很温暖。   他眯着眼想。   和梦中那具一点点变得冰冷的身躯相比,此刻在他怀中的少年的身体是如此的柔软而温暖。   那种暖意透过衣服渗入他的身体里,让他尤为满足。   金红色的眼映着伽尔兰的睡颜,目光带着说不出的温柔和怜爱的气息。   赫伊莫斯将脸埋入浓密的金发中,闭上眼。   此刻他双臂中所拥着的,就是一切。   ……   ………………   一夜过去。   一夜安眠。   身边轻微的响动让伽尔兰从沉睡中苏醒了过来,他没有立刻睁眼,身体懒洋洋的,带着慵懒的倦意。   和不久前被自家骑士下了药了睡了一整天那种仿佛被强行填饱睡眠的感觉不一样,这一晚,他难得地睡得很沉,很平静。   就像是知道身边有人在守护着他,让他不会受到任何打扰一般。   身体一直被某种温暖的感觉包裹着。   睡醒之后,有一种充实的满足感。   好一会儿之后,伽尔兰微微睁开眼。   他看到那个站在床前的身影,高大的身躯,如一株挺拔的青松一般,宽肩窄腰,四肢修长。   那身躯是极为健美的,或许并不显得雄壮或者发达,但那紧致的肌肉里却隐藏着野兽般可怕的爆发力。   尤其是一双大长腿,将那个身影越发拔高了一大截。   那实在是让最近几天被自家骑士时不时用身高打击而不得不天天喝牛奶的少年心里有些泛酸。   正在低头绑紧手腕上的铁质护腕的赫伊莫斯敏锐地感觉到了身边的视线,转头,低下眼,向伽尔兰看来。   目光一对上,他的眼就轻轻地弯了一下,露出一点笑意。   伽尔兰依然侧身躺在床上,浑身懒洋洋的,懒得动。   他从暖暖的毯子里伸出一只右手,招了招手。   那动作看起来怎么看怎么像是召涅伽一样。   赫伊莫斯看着伽尔兰的动作,一点没有生气,反而眼中笑意更甚。   他顺着伽尔兰招手的那个动作,一手按在床边,俯身弯腰下去。   但是就算俯身了,他还是高一截。   “太高了,蹲下来。”   对于伽尔兰接二连三、蹬鼻子上脸的要求,赫伊莫斯显得非常有耐心。   他二话不说,屈膝半蹲在床边。   那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温顺听话而又无害的大狼狗一般。   他蹲在伽尔兰跟前,薄薄的唇角微扬着,注视着少年的眼中满满都是纵容的神色。   金色的眼瞅着赫伊莫斯,然后,伽尔兰的右手伸出来,撸了一把大黑狼头上的黑毛,又拍了拍头。   “你小心点,别受伤了。”   撸完毛之后,想要缩回来的右手却在半途中被对方抓住。   赫伊莫斯握着那只手,将所有手指攥在手心之中。   他低头,漆黑发丝垂落在白皙的手腕上。   微凉的唇吻了吻少年被他攥紧了的那只温暖的手。   “别忘了。”   他轻声说,“有我在。”   他低沉的声音说出的话宛如誓言一般。   “……一直都在。”   ……   ………………   不要怕。   有我在。   我会一直都在。   就算是亚伦兰狄斯的众神,也不能让我离你而去。 第214章   天还未亮,大地依然被黑暗笼罩着, 偌大一个军营静悄悄, 只有篝火的光在黑夜中晃动着。   一名身形高大的侍卫拿着王太子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出了营地, 手中牵着一匹骏马。   厚实的披风罩在他的身上, 兜帽盖住了他大半的脸, 只有几缕黑发露出来。   他从营地的侧面出口离开,刚走出营地没多久,就有一个人出现在他道路的前方。   凌晨时分快要消失的星光落在那人金色的发上, 那人很明显是在这里等着他,一看见他出现,就向他走过来。   “赫伊莫斯殿下。”   到了这名‘侍卫’面前,凯霍斯躬身行礼。   一身侍卫装束的男人抬手, 随手摘下罩在头上的兜帽。   微弱的星光, 勉强让人能辨认出漆黑发丝下那张俊美的面容。   凯霍斯在行礼之后就抬起头,和那双金红色的眸对视。   他说:“您现在就离开?”   赫伊莫斯看着他, 金红色的眼微微眯了一下。   “昨天晚上,你答应让我留在伽尔兰营帐中, 真是让我感到意外。”   他答非所问地回答。   哪怕是武勇如他, 也不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 悄无声息地潜入守卫严密的王太子的营帐。   因为不想惊动他人, 也不想暴露自己离开王城的事情,所以他先去找了凯霍斯。   凯霍斯虽然一开始看到他很惊讶, 但是在他提出要见伽尔兰后, 没有多问, 带他去了伽尔兰的营帐,并特意找借口将待在伽尔兰营帐中的辛亚斯带走。   说实话,凯霍斯的行为让赫伊莫斯有些惊讶。   他知道凯霍斯会带他去见伽尔兰,但是没想到凯霍斯居然没有阻拦他留在伽尔兰营帐中过夜。   毕竟,这位伽尔兰的守护骑士可是很清楚自己对伽尔兰抱有怎样的心思,也一直在阻拦自己接近伽尔兰。   “您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   金发骑士平静的回答。   若是真的重视、宠爱着王子的人,看到现在的伽尔兰王子,都只会觉得心疼,根本不可能生出其他的念头。   而他虽然想要斩断赫伊莫斯对王子的感情,但是心里也明白,赫伊莫斯对王子的重视甚于任何人。   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做出伤害王子的事情,所以他才会放心地让赫伊莫斯在王子营帐里待了一夜。   “王子太累了,我等虽然竭尽所能想要为他分担,但是我等终究只是下属,很多事情都做不到。就算能守护他,却无法为他分担那个重负。”   “他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太子,那个重负是他的责任。但是以我的私心来说,他依然只是我想要守护的小王子,我希望他不要那么辛苦。”   “而那个重负,在这个世界上能为他分担的人,也只有您了,赫伊莫斯殿下。”   凯霍斯的话让赫伊莫斯的唇角轻轻地扬了一下。   他说:“继续履行你的职责吧,伽尔兰的守护骑士。”   一边说,他一边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   遥远的地平线上,一缕微光已经出现,天色已经开始发亮。   “赫伊莫斯殿下,您打算去做什么?”   “去做我能做的事。”   赫伊莫斯回答。   他骑在马上,转头看着远方那占据了一大片地面的加斯达德人的营地。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留在这里的打算。   他只是为了见伽尔兰一面而来。   只有亲眼看到、亲手碰触到伽尔兰,才能让他的心平静下来。   而他现在离开,是为了去做他该做的事情。   他知道,坚韧如伽尔兰,并不需要自己守护在他身边。   他会以自己的方式守护他。   他会把伽尔兰最想要的东西,交到他的手中。   …………   ……………………   加斯达德人的大军突然出现了异动。   潜伏于加斯达德营地附近的游侠们发现,营地里部分士兵正在陆续收拾行装和物资,营地逐渐变得密集起来,阵型也开始变动。   很明显,加斯达德人在收拾营地,大军准备开拔。   他们不打算再和亚伦兰狄斯大军继续对峙下去,而想要撤退到卡纳尔国。   加斯达德人选择撤退的行为,意味着他们从亚伦兰狄斯中败退,也意味着王太子成功地率领大军驱赶走了侵略者。   但是,成功驱逐侵略者的王太子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   亚伦兰狄斯大军营地之中,王太子的营帐里,几位主将都在这里。   伽尔兰坐在主座上,皱着眉。   “你们是说,加斯达德人打算撤回卡纳尔?”   “是的,殿下。”   身为大军统帅的卡列尼开口回答。   “加斯达德营地中已经有了拔营的迹象,按照他们阵型的变动看来,他们在准备撤走。”   “这是正确的决断。”   旁听的艾尔逊女将军维妮尔说,“毕竟他们的粮草所剩不多,不可能和我们继续耗下去,当然要趁着粮草还足够的时候撤退,不然,到时候撤离的粮草都不够,那才是真的完了。”   “我们不能做点什么吗?趁他们撤退的时候攻击他们?”   奥帕达看了一眼抿着唇一言不发的伽尔兰,开口询问道。   “让这群家伙完好无损地退回去,未免也太——”   “没有机会。”   凯霍斯摇头。   “那位加斯达德的王子提尔对军队的控制力很高,对军队的调度也很稳定,他既然决定要撤退,一定会使用最稳健的方式,不会给我们任何机会。”   加斯达德大军是有条不紊地撤退,并不是溃败。   就算名义上是败退离开,对方毕竟还有十几万大军,己方的军力与之相差无几,只要加斯达德人还有足够的粮草还有不低的士气,他们就没有能力一口气将之吞下。   “就算我们咬紧加斯达德人一路追击过去,最多也只能留下他们数万人,动摇不了他们的根基。”   奥帕达否认不了凯霍斯的话,他转头,再一次看向伽尔兰。   不只是他,营帐里的其他人也都将目光落在了伽尔兰身上。   年轻的王太子坐在主座上,垂着眼,唇用力抿紧。   “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加斯达德人离开吗?”   他说,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手用力地攥紧了扶手的顶端。   这段时间里,哪怕是再艰难的情况下也一直表现得很冷静和理智的少年在这一刻似乎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的声音中透出深深的不甘。   “我只能就这样……看着提尔退回卡纳尔吗?”   营帐里很静,众人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沉默地注视着伽尔兰。   终于,那位鬓角泛白的统帅开口打破了沉默。   “狗急也会跳墙,若是我们一定要将他们全部留在这里,加斯达德人发现自己没了生路,就会不顾一切地和我们拼命。到时候,就算能消灭他们,我们也会损失惨重。”   老将卡列尼长长地叹息一声。   “殿下,我了解您的心情,但是请你不要忘记,还有其他国家在虎视眈眈,我们若是和加斯达德人两败俱伤,只会便宜了别人。”   营帐里半晌寂静。   许久之后,才终于有了回音。   “……我知道了。”   伽尔兰说。   他闭上眼,浅色的睫毛在白皙的颊上落下影子。   “就按照你们说的去做。”   少年说话的语气很平静,脸色似乎冷静了下来,但是不知为何,偏生就是那种异常平静的口吻,反而越发给人一种心脏被拧紧的疼痛感。   或许是因为与少年冷静的脸色完全相反的,那只越发用力攥紧的手。   碧绿的眼映着那只攥紧的手,金发的骑士迈步上前。   “王子。”   凯霍斯俯身,屈膝跪落在伽尔兰的身前。   他仰着头看着伽尔兰,伸出左手,轻轻地覆在伽尔兰攥紧扶手的右手上。   “只有这一次。”   “那个人,只有这一次逃走的机会。”   “等亚伦兰狄斯稳定下来,我就会率军前往卡纳尔。”   他说,   “请您相信我,我一定会将提尔的头颅带回亚伦兰狄斯。”   伽尔兰抬眼,目光和他的守护骑士对视。   他的目光柔和了几分。   “好。”   他回答,抿紧的唇松开。   被凯霍斯覆盖着的那只手也缓缓地松了开来。   …………   ………………   如卡列尼他们所说,加斯达德的大军拔营,开始往西方的卡纳尔撤退。   虽然是撤退,但是加斯达德大军的阵型很整齐、很稳,让亚伦兰狄斯人没有丝毫可乘之机。   就算亚伦兰狄斯的军队一路缀在后面追击,也无法冲破和打乱他们的阵型。   尤其是加斯达德人在撤退的同时,还在一路上不断地留下军队断后,每次都是近万人的军队。   壮士断腕,壁虎断尾。   显然那位提尔王子已经冷静地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用数万的军队断后,以那数万士兵的性命拖延亚伦兰狄斯的大军,从而保护加斯达德绝大多数的军队安全地撤回卡纳尔。   不过是短短三天的时间,亚伦兰狄斯的大军就连续两次击溃了加斯达德人留下断后的军队,并俘虏了不少的加斯达德人。   按照战时习惯,他们将这些俘虏全部铐上手脚,关押起来,一并带上路,将其作为奴隶使用。   亚伦兰狄斯的大军损失很少,继续这样下去,在加斯达德人撤回卡纳尔之前,他们最多能消灭掉加斯达德四分之一左右的兵力。   战果可谓不小。   可惜的是,就算损失了四分之一的兵力,加斯达德人的主力最终还是能成功地撤回卡纳尔。   虽然战况还算顺利,但是让卡列尼和凯霍斯等人感到疑惑的是,在击溃负责断后的加斯达德军队时,他们本来以为,加斯达德人会用那只混合国家士兵的军队断后,保护本阵大军撤离。但是后来发现,留下断后的竟然多半是加斯达德人。   这一点实在是让让人不解。   而且,天生强悍的加斯达德人的战斗力应该远远胜过他国士兵,断后大军以加斯达德人为主力,按理说军队力量应该比那些混合国家的军队强很多。   但是,偏偏断后的军队战斗力似乎很弱,那些加斯达德人的战斗力感觉也比以前差了很多。   ……   这一天夜晚,在扎营之后,伽尔兰例行公事地听几位主将汇报完了今天的战况,随后,他在辛亚斯地陪同下返回自己的营帐。   刚走到营帐不远处,他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附近转来转去。   当伽尔兰快步走过去的时候,那这位身为雇佣兵团的头领的少女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她紧紧地皱着眉,眼底带着苦恼之色,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   等一转头,迎头就撞上伽尔兰,她吃了一惊,赶紧俯身跪下。   “殿下,您怎么会……”   “是在等我吗?克莉。”   “是、是的,非常抱歉,这么晚了还打扰您,我有急事找您。”   克莉的脸上满是焦虑,她仰着头看看伽尔兰,目光带着恳求。   “殿下,我的队伍中有几个人快要不行了,军医说已经没救了,我知道我的做法不对,很冒昧,但是他们都是和我一同长大的同伴,我实在不能眼看着他们就这么……”   “请您派一名医师去看看他们,我愿意为我的失礼接受任何处罚。”   军医虽然也有一个医字,但是大多都只是懂的治疗一些粗浅外伤或是常见小病的人,论医术,完全比不上医师。   但是,军中的医师仅有几位,向来只负责治疗重要的将领,所以克莉才为了同伴来恳求伽尔兰。   不行了?   伽尔兰一怔,询问道。   “他们受了重伤?”   克莉的雇佣兵团因为战力偏弱,被编入后勤军队之中,而后勤军队主要负责物资运送、喂马做饭、埋葬战死的士兵的尸体、看管战俘奴隶等琐事,不参与战斗,一般不会出现伤亡。   现在克莉却突然告诉他,在后勤军中的她的好几位同伴快要不行了。   ……难道是后勤军队遭到了加斯达德人的袭击?   可是刚才凯霍斯他们没说啊?   “不,不是受伤,我们被安排去后勤军队工作,并没有参与战斗。”克莉解释道,“他们是生病了,八个人一起都……军医说这种病他们治不了,只有医师才可能有办法,我实在没办法,只能来打扰您。”   “我知道了。”   伽尔兰伸手,将克莉从地上扶起来。   “我现在就让我的医师跟你过去。”   说完,他就转头直接吩咐身边的一名侍卫去叫医师过来。   看着侍卫离去的背影,克莉松了口气。   “别太担心了,克莉,我的这位医师的医术很好,一定会治好他们。”   伽尔兰安慰她,然后又问道。   “不过,为什么你的同伴会一下子病倒这么多?是因为太劳累了吗?是不是有人故意给你们安排过多的工作?有人克扣你们的口粮吗?”   伽尔兰一边问,目光也一边变得锐利了起来。   他是在怀疑克莉他们因为身为雇佣兵被其他人排挤,强行摊派工作给他们,让他们过负荷工作,甚至克扣他们的口粮,所以才让克莉的同伴们纷纷病倒了。   “不,并没有这样的事情,殿下,军官分派工作都很公正,食物也没有少过。”   克莉赶紧摇头。   伽尔兰笑了一下。   “是吗,那就好,你们现在负责什么工作?”   和伽尔兰的对话让克莉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于是话也多了起来。   她说:“我们最近被安排去看守那些加斯达德人的战俘,那些加斯达德人可不老实,不过因为他们有不少人生病,所以也闹不起来,我们还可以应付……”   原本只是想着说话转移克莉的注意力,让她不要着急,听到这里,伽尔兰怔了一下。   电光火石中,无数画面在他脑中闪过。   突然撤退的加斯达德人。   断后的军队中加斯达德人占据多数。   他们的战斗力突然弱了许多……   …………   在极北之地生活的加斯达德人……   开春了……气温回暖……那堆积在战场的无数腐烂的尸首……   …………   “克莉。”   “是?”   “你说,加斯达德人很多都病了?”   “是的,大概是因为战斗时受伤了所以……”   克莉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伽尔兰打断。   “你的那些同伴是在负责看守战俘这个工作之后才病倒的?”   “呃……”   克莉仔细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   “是的,的确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陆续病倒的。”   她一抬头,看见刚才还脸色温和的王太子的神色突然变得凝重,她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殿下,是有什么问题吗?”   “……克莉,你跟我来。”   说完,伽尔兰转头。   “辛亚斯,立刻叫卡列尼和凯霍斯到我这里来!”   …………   ………………   “什么——瘟——”   鬓发苍白的老将卡列尼在说到一半,就强行闭嘴,吞下后一个字。   额头上的皱纹用力地夹紧,他尽可能地压低了声音。   “殿下,您是说……瘟疫?”   “是的。”   伽尔兰说,目光肃冷。   “我们都认为,加斯达德人撤退是因为粮草快要耗尽,但是那恐怕是提尔故意泄露出的信息,误导了我们。他们撤退的真正原因应该是加斯达德人之中爆发了瘟疫,而提尔……他特意让那些感染了瘟疫的士兵断后,故意让病患被我们俘虏,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军感染瘟疫!” 第215章   虽然已经到了深夜, 但是, 不只是伽尔兰这边因为突发事件而无法休息,在加斯达德人驻扎的营地中, 也有一些人难以入眠。   科尔是卡纳尔人,以前是卡纳尔某个大型城市的城主麾下的一名将领。   当加斯达德人打来时, 他的城主因为听闻加斯达德人将卡纳尔边境抵抗他们的城市屠城, 所以在恐惧中几乎没怎么抵抗就选择了投降。   城主都投降了,身为下属的他自然也只能一起投降了加斯达德人。   加斯达德人似乎习惯将降兵编为一个军队,他们每攻打一个国家,就将那些国家的降兵收为己用。然后, 他们让这些降兵作为先锋军, 带头去攻打那些国家。   如此一来,加斯达德人一路打下来, 军队不仅没有减少, 兵力反而像是滚雪花一般越滚越大。   而被加斯达德人收编的降兵们因为已经背叛了自己的国家,不可能再被自己的国家接受,只能死心塌地给加斯达德人卖命。   甚至于,他们很清楚如果自己的国家击退了加斯达德人, 他们这些背叛者恐怕再无一隅之地, 所以,他们这些叛徒反而比加斯达德人更为迫切地希望加斯达德人能够征服以及统治自己的国家。   这样一来, 他们就能洗脱叛徒的罪名, 摇身一变, 成为新王朝的拥护者。   这天晚上科尔在自己的营帐中, 翻来覆去地怎么都睡不着。   心口就像是有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压着,让他闷闷不乐,而心底深处还有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在不断地滋生着。   他正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营帐顶时,突然外面传来声音,他的卫兵走进来,向他汇报说有几名将领来找他。   听了卫兵说的那几个名字,科尔皱起眉来。   这些人……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让卫兵领他们进来。   因为处于战时撤退中,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兵晚上睡觉时都不会卸甲,因为随时有可能遭受攻击。   科尔自然也是如此,所以他不需要做什么准备,直接起身下床就行了。   营帐布帘被掀开,那几个深夜探访的将领带着一身夜晚的凉气走了进来。   科尔的目光从那几个人身上扫过,有两个人是他熟识的,和他一样是卡纳尔的降将。另外两个不熟,但是他也认识,一位是亚伦兰狄斯的降将,另一个是希达国的降将。   一干人等在他的营帐中坐定,彼此相对无言半晌。   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只是都不想率先说出口而已。   终于还是身为此地主人的科尔先开口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你们也探听到军中的风声了,对吧?”   众位将领神色凝重。   这一次撤退,他们都已经做好了被提尔王子留下断后的准备。   没办法,他们是降军,是他国军队,在这里如同二等人一般,脏活苦活累活以及危险的战役都是他们先上。   但是,他们怎么都没想到,提尔王子接连两次留下的断后军竟然多半都是加斯达德人。   这让他们错愕不已。   但是在错愕之后,随之而来升起的就是疑惑。   跟着提尔王子一段时间了,这位加斯达德王子有多么冷酷,他们已经深有体会。   这样一个人,怎么都不可能下达让自己本阵的军队断后这种命令。   所以,一定有内情。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内情。   虽然是他国降将,但是终归也是将领,提尔给予他们的将领职位并不低。当他们刻意去探听消息的时候,总是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何况,就算加斯达德本阵的大军在竭力掩饰,但是在撤军的路途上总是会有疏漏之处,再加上他们想方设法去打探,很快,他们就从零碎的讯息中猜测出了真相。   “加斯达德本阵的军队中,恐怕发生了……”   某位卡纳尔将领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他没有说出那个词,但是在此的众人已是心照不宣。   能被提尔委任为将领,他们肯定都是有些能力的。   “被提尔王子派去断后的那些加斯达德士兵,都是……”   另一人同样含糊地说了半句。   但是就是这句话,让在场的众位将领心底都是止不住的发寒。   是的,他们都心知肚明。   那些得了瘟疫的加斯达德士兵已被提尔王子作为弃子舍弃。   提尔王子不打算花费时间和精力治疗那些患病的士兵们,而是将其作为麻烦直接丢下。   身为加斯达德的王子,却将自己的子民作为无用之物丢弃。   不止如此,他还让那些患病了所以必死无疑的士兵去为自己断后,拦截亚伦兰狄斯的大军。   他毫不心软地榨取了那些士兵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这种做法实在是让人心寒。   而科尔他们不只是觉得心寒,他们甚至都因为这种做法而隐隐感到恐惧了。   提尔身为加斯达德的王子,对待自己的子民都如此残酷无情,那么,对于身为异族人的他们只会更加冷酷。   一旦他们没了利用价值,那下场……   “我们继续为他卖命……真的就不会被他舍弃吗?和那些患病的士兵一样。”   科尔终于问出了那个此刻在众人心中盘桓的问题。   没有人回答,营帐里安静得可怕,不安的气氛笼罩在众人周身。   众位降将在这一刻相对无言,只觉得胸口冰凉,心底更是被冷意笼罩着。   许久之后,无言的众人起身离去,各自返回自己的军队和营帐里。   只是,他们都和科尔一样,一夜无眠。   过去因为无处可去只能一心为加斯达德人卖命的他们在这一刻已经开始动摇。   …………   ……………………   “殿下,瘟疫可不是小事,您能确定吗?或许那只是相似的病症而已?”   卡列尼再一次谨慎地询问道。   他此刻的神色如临大敌,甚至比面对着加斯达德的十几万大军还要紧张。   而在一旁的克莉整个人都已经呆滞了。   她惊惧不已。   多年的雇佣兵生涯,早已被锤炼得性情坚韧的克莉或许会因为亲友的死亡伤感,但是她自己并不畏惧死亡。   可是此刻,面对名为‘瘟疫’的怪物,她无法抑制地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瘟疫,那是每次出现就会夺走数以万计性命,将无数活人化为白骨,将繁荣的城市变成尸横遍野的坟场,让惊恐和痛苦笼罩大地的存在。   无人不对它闻之变色。   凯霍斯看了伽尔兰一眼,他紧蹙着眉,神色凝重。   他说:“卡列尼阁下,王子已经派了三名医师去查看情况,等医师们回来,事情就能确定了。”   卡列尼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说:“恕我失礼,但我真的很希望这一次是殿下弄错了。”   “我也希望是自己弄错了。”   少年叹息道。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希望,事情的发展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瘟疫的可怕之处从来都不在于它的难以治愈,而在于它那极其迅速的传染性。   尤其是在人口密集的地方,只需要短短数日,就足以感染近万人。   …………   ……………………   又是两天过去了。   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这一天深夜时分,科尔和那两位同为卡纳尔人的将领再一次秘密地见了一面。   “或许我们可以试着去投靠那位亚伦兰狄斯的王太子。”   科尔向两位同伴提出了建议。   他们特意避开了亚伦兰狄斯人的将领,是因为他们知道,那些亚伦兰狄斯背叛者害死了他们自己的王。   那位狮子王在亚伦兰狄斯人中有着何等的声誉,哪怕是身为卡纳尔人也知道。   所以,这些亚伦兰狄斯的叛徒是绝对不可能回头的,因为回去就会被愤怒的亚伦兰狄斯人撕得粉碎。   但是,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卡纳尔人,没有参与茹达斯城的战争,也和亚伦兰狄斯人没有不共戴天之仇。   “那位王太子素有贤明和仁慈之名,应该不会对我们太过苛刻。”   科尔说道。   他的两位同伴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有了心动之意。   加斯达德那些患了病疫的人似乎已经全部被派去断后,提尔王子今日已经流露出再次派出军队断后的意思。   而这一次,这个危险的任务很有可能落到他们的身上。   与其作为被提尔王子舍弃的弃子,还不如……   “我们先派人去暗中接触一下那位王太子如何?”   “那……派谁去?这件事一定要保密,万一被提尔王子知道了……”   一想到提尔那残酷的手段,几人皆是不寒而栗。   “这种事决不能假他人之手,我亲自走一趟!”   科尔断然道。   “你们帮我遮掩。”   …………   在夜色的掩护下,也在他那两位同伴的协助下,科尔装扮成一名侦察骑兵,带着两名心腹手下偷偷离开了营地。   他绕了一个大圈,确认身后没有任何人跟踪之后,向一直紧追在他们身后的亚伦兰狄斯人的营地方向奔去。   之所以毅然决定亲自前往,除了保密之外,科尔还私下里抱有其他的心思。   作为率先向那位王太子投降并第一个去见王太子的卡纳尔人,他必定能获得更多的重视。   他既然已经决定要投向亚伦兰狄斯人,自然要为自己的将来多打算一下。   但是,比他预先估计的时间多了一倍,他才到达了亚伦兰狄斯人的营地。   这让他有些疑惑。   毕竟这些日子以来,亚伦兰狄斯人对他们穷追不舍,一直都离他们很近,可是今天晚上亚伦兰狄斯人的营地似乎离他们的营地远了很多。   感觉上像是……亚伦兰狄斯人今天都没怎么追击一样。   有些不对劲。   说起来,亚伦兰狄斯人今天似乎没有与他们的后军进行接触战啊。   等科尔到了亚伦兰狄斯人的营地,就越发觉得不对劲。   明明已经到了深夜,营地里的篝火却非常的多,整个大营显得灯火通明。   而且这个营地的布置有些奇怪,并不像是正规的营地阵型,并不紧密,彼此营地之间有些稀疏。   他不动声色地接近,远远地绕了半圈。   他发现深夜时分还有不少士兵来回走动着,一个个行色匆匆。更让他觉得奇怪的是,营地里不少地方现在都还在用大铁锅烧着水,那水咕噜咕噜地翻滚着,隐隐有药味飘了出来。   科尔远远地看了半天,突然看到一队士兵推着木板车从营地里走了出来。   他错愕地看见那木板车上横七竖八的似乎都是人的尸体,然后,他就看着那队士兵将几十具尸体推到营地不远处的地沟里,挖开土将尸体都埋了下去。   幽冷的月光照在这群正在低头埋尸的士兵的脸上,让他们的脸看起来像是泛着青白色的光。   他们苍白着一张脸,一言不发,那机械性地挖土埋尸的动作在黑夜中看起来实在是让人觉得渗人至极。   科尔皱着眉,躲在灌木丛中远远地看着。   他看到这群士兵埋尸之后就返回了大营,可是没过多久,他们就又推了几十具尸体过来,继续埋到地下。   他们的脸色虽然很惨白,但是动作看起来很熟练,像是已经做了很多次。   看着远方那座伫立在黑夜中莫名让人觉得诡异的营地,科尔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难道——   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想明白了一切。   提尔王子将患了瘟疫的加斯达德士兵派去断后。   自然而然,断后的军队被亚伦兰狄斯人击溃。   那么,那些病患就会有不少人成了亚伦兰狄斯人的俘虏。   一贯的,战俘都会被随军带走,作为奴隶使用。   也就是说——被提尔王子抛下的瘟疫患者全部都待在了亚伦兰狄斯人的军队里!   想明白这一切,一时间,科尔只觉得浑身寒气直冒。   提尔王子……   这个人是何等的可怕和残忍。   提尔王子让瘟疫患者去断后的目的不仅仅只是为了丢下包袱。   让亚伦兰狄斯的大军感染上瘟疫,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看着远方那座巨大的营地,科尔心底发凉。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名为‘瘟疫’的怪物笼罩在那座营地的上空,即将毫不留情地吞噬掉营地里十几万人的性命。   死神将在此处残忍地挥舞起手中的镰刀。   科尔转身,找到藏在丛林深处的马匹,匆匆翻身上马离去。   他一秒也不敢停留在此地。   他飞驰的背影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在逃命一般。   亚伦兰狄斯人,输定了!   …………   遥远的地方,加斯达德营地的中心,同样也已经得知亚伦兰狄斯大军有不对劲的异动情况的提尔睁开眼。   淡紫色的眼,泛着比加斯达德雪原的寒冬更为残酷的微光。   看一眼,就仿佛能从其中看到地狱。   赢了。   加斯达德的王子嘴角扬起冰冷的弧度。 第216章   “殿下在吗?”   “您在里面吗?”   “王太子!我等求见!”   在巨大的营帐之前, 数名将领大声叫喊着。   这三人都是响应王太子的召集令来到王太子麾下的将领,今天, 他们一大早就过来, 想要求见伽尔兰。   但是几十名近卫军牢牢地守在营帐周围, 禁止他们接近,也不肯进营帐为他们通报, 只是一遍又一遍固执地重复着‘王太子在休息,不见任何人’这样的话。   这些近卫军越是如此,这几个将领心底就越是没底。   想起此刻营地中的情景,还有某个可怕的可能性,他们心底越发焦躁不安, 干脆心一横,在营帐门口大喊大叫了起来。   “王太子殿下!还请您——”   “你们这些无礼的家伙, 怎么敢在王太子御前吵闹!”   一个肤色黝黑的将领走过来,对这几人怒目而视。   塞斯恰好有事向营帐就在附近的凯霍斯汇报,还没走到,就听见了这里的吵闹声。   转头一看, 这几个人竟然是在伽尔兰营帐之前喧闹,对伽尔兰忠心耿耿的他立刻过来怒斥这几位无礼之人。   那几位将领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领头的人开口回答。   “我也知道我等这种行为颇为失礼,可我等迫切期盼见王太子一面, 但是侍卫不愿为我等通报。”   “他们不是已经说了, 王太子在休息, 你们有什么紧急的事情,非要惊扰到殿下?”   塞斯的目光严厉地扫过这几人。   “可是我们从昨天中午开始就一直在请求觐见王太子。”   回答的那人的眼在不断地看向营帐大门,像是想要透过那厚厚的布帘看到营帐里面。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等都很慌乱。”   他用祈求的口吻说,“我们只想见王太子一面,只要一面就好,只有王太子的威容才能让我等安心下来。”   他说,“就算是让我等为自己的失礼向殿下请罪也好啊。”   此人的口气一软,还是用恳求的口气,本来一脸怒气的塞斯反而不好说什么了。   “想要请罪的话在这里请罪就行了。”   突然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众人下意识循声看去,就看见独眼骑士从旁边走过来。   凯霍斯一身盔甲,胸口那专属于骑帅的金色狮子徽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作为亚伦兰狄斯仅剩的数名骑帅之一,他身为第一军团、也就是王的近卫军的统帅,是这里身份最高的将领。   他一出现,众人神色一凛,纷纷低头行礼。   “打扰殿下休息只会罪上加罪。”   凯霍斯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几个将领说,“请完罪,你们几个立刻退下吧。”   “可是……”   那位领头的将领似乎还心有不甘。   “没什么可是,殿下很忙,没功夫安抚你们,所以,赶快给我退下!”   凯霍斯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明白自己已经惹得这位骑帅不快,那几名将领赶紧唯唯诺诺地退下。   只是临走之前,他们还用狐疑的目光看了那被近卫军们包围得密不透风的王太子营帐一眼,像是在怀疑着什么。   凯霍斯盯着那几个离去的将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然后,他转头,将目光投向营帐大门。   他的脸上露出一点沉重之色,像是担忧,又像是其他,那神色一闪而过,塞斯没有注意到,但是那个一直频频回头张望的将领却看到了。   顿时,那名将领心里咯噔了一下。   果然,王太子也…………了吗?   据说,王太子是因为那天晚上见了一个已经感染了的女性,才……   他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在附近等待着。   等了没多久,他就看到塞斯走了出来。   他立刻迎上去。   “塞斯阁下,你有见到王太子吗?”   他知道,这个从托泽斯城来的塞斯颇受王太子的宠信,所以试图从此人口中套出什么讯息来。   刚从凯霍斯那里离开就被拦住的塞斯怔了一下,他疑惑地看着这名不算熟悉的将领,摇了摇头。   “都说了殿下正在休息,我怎么好打扰。”   “塞斯阁下,这两天中王太子似乎都不曾离开营帐。”这名将领压低声音,凑近塞斯,像是试探一般小声问:“莫不是……王太子身体有恙,不慎感染了……”   “放肆!”   塞斯勃然大怒。   铿的一声,他腰间长剑出鞘,架在此人的脖子上。   “你怎么敢说这种话?!”   这个家伙怎么敢用这种话诅咒王太子殿下!   还肆意传播这种言论动摇军心?   “不、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   没有想到塞斯竟是突然暴起出剑,被剑架在脖子上的将领顿时有些发憷,赶紧摆手解释。   “我真的只是担心殿下……毕竟现在营地里,呃,几天没有看到殿下,我很担心……别无他意,真的!”   “下次再敢说这种妄言,我就算会被军法处决,也要先砍了你的项上人头!”   在这名将领拼命的辩解下,塞斯才勉强收回剑。   他余怒未消地冲此人放下一句狠话,不再搭理此人,转身离去。   塞斯没有注意到,他气冲冲地离去时,那名将领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   又过了一天,陆续又有人去求见伽尔兰,但是无一不是得到‘王太子在休息,不见任何人’的回答。   而这件事,同样被某些有心人打探了去。   营地里的气氛越发紧张。   守夜的士兵从各个军队轮值变成了全部由近卫军守夜。   所有士兵都被严令,只能呆在自己所在的区域中,不得随意走动。   为数不多的军医每天不断地在不同的区域中查探着士兵们的身体状况。   篝火日夜都在燃烧,不停地烧着沸水,让整个营地都弥漫着一股古怪的气味。   虽然上级统帅想要将此事保密,但是也仅仅只能隐瞒普通的士兵,稍有地位的将领都有所察觉。   塔斯达人和艾尔逊女战士据说是接受了密令,所以才离开了亚伦兰狄斯大军。   但是,这两个国家的战士离开大军的原因究竟是因为密令,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事才不得已避开营地,实在是不好说。   王太子连续两日未曾出现在众人面前。   不安的情绪开始在诸位将领之间蔓延。   而最先按捺不住的那几位将领在数次求见王太子未果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当天深夜,他们一同去求见大军统帅卡列尼。   “你们要离开?”   鬓角白发日益增多的老将端坐在木椅上,背挺得笔直,越发显得身型魁梧。   一张方脸轮廓分明、线条坚毅。   对于这几个人的请求,他并没有发怒。   他坐在那里,整个人显得不怒而威。   “恕我等失礼,卡列尼阁下,但是,现在营地中是怎样的状况,您和我都心知肚明。”   被那双像是老虎一般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众人心底都有些紧张。   但是一想到自己的目的,还有那可怕的……   领头的那名将领——亦是那天被塞斯怒斥的那位将领,此刻强顶着卡列尼如暴风雪一般凛冽的目光说了下去。   “勒尔加纳已经降临此地,就算我等继续留在此地,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说,“还不如让我等离去,给亚伦兰狄斯保存一点力量,不是更好吗?”   勒尔加纳。   这是一个令所有亚伦兰狄斯人都闻之色变的神祗。   腐朽与瘟疫之神。   他所到之处,瘟疫和死亡如影随形。   所以,当某一处遭受瘟疫之时,众人便会说,【勒尔加纳已降临此地】。   “如果您非要将我等留在勒尔加纳所在之地,那么我等就有责任将真相告知我们的部下。”   这位将领压低声音说着。   他在威胁卡列尼,如果不放他们走,他们就要把瘟疫这件事在整个大军中宣扬开来。   “甚至包括……王太子也已被勒尔加纳所接近……这件事。”   他看见卡列尼的脸色陡然一变,心里更是笃定,越是铁了心要离开这个危险之地。   他已经做好这位一贯脾气刚烈的老将雷霆震怒、将他们狠狠唾骂一顿的准备,但是,让他有些吃惊的是,卡列尼虽然脸绷得死紧,却没有如他们预料的那般大发雷霆。   转念一想,他又明白了。   卡列尼是因为担心他们泄露秘密,所以才强忍着没有发泄自己的怒火。   这么一想,他顿时越发得意自己的果断。   “我知道了,既然你们已经下定决心,那就速速离开。”   老将军面无表情,一双虎目扫视着众人。   那眼神莫名让人胆寒。   “滚吧,越早越好。”   他俯视着眼前这几个人的目光中都是轻蔑和不屑。   “王太子不需要你们这些毫无忠诚之心的家伙。”   虽然被卡列尼的眼神看得心头冒火,但是这名将领什么都没说,在敷衍似的鞠躬行礼之后,他立刻和其他人一同离开了。   和一个马上就要死的老头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他一边快步离开,一边如此想着冷哼一声。   就算以后被世人责骂临阵脱逃又怎么样,毕竟,命可比名声重要多了。   反正一开始,他们这些人就不怎么愿意响应召集令,只是在大家都来的情况下,不得已被裹挟到茹达斯城的。   要知道,勒尔加纳所降临之处,尸骨遍野,活人十不存一。   他要是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命都要没了,要那个忠诚之名有个屁用啊!   在心里腹诽着的将领并不知道,当他们都离开之后,有一个人从营帐深处走了出来。   那是一名年龄不下于卡列尼的老将,虽然身高偏矮,但是身子骨很粗壮。顶着一头鸟巢般乱糟糟的褐发,他轻蔑地看了一眼营帐大门的方向。   “那群狗崽子们终于滚了?”   如果说卡列尼只是性情刚烈、但是为人沉稳的话,那么这位老将就是个脾气暴烈如火的人。   他毫不客气地用上面那句粗俗的话表达了自己对刚才那几个人的鄙夷。   “嗯。”   卡列尼依然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怎么,你也和他们一样是来辞行的?”   本就因为那几个家伙的话心情不好的老将此刻是一点就炸。   “卡列尼你这个老家伙说得什么混账话!老子会跑?所有人都死光了老子也会扛在这里!”   他暴跳如雷地骂道。   “你他妈怎么敢拿那群怂蛋和老子相提并论!那群贪生怕死的狗崽子给我舔脚趾我都嫌脏!”   骂骂咧咧了好半天,发了一顿脾气,看着从年轻一直到现在的老敌手卡列尼此刻冷然的脸色,老将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   “卡列尼,老子知道,你是因为我没有一开始就响应王太子的召集令对我不满。”   “但是你应该知道,我们这些人最怕的就是遇到一个不懂打仗却偏偏喜欢瞎指挥的家伙。”他叹了口气,“当初我因为这件事吃了多大的亏,你是知道的……唉,我当初实在是担心这位王太子年轻气盛,把我们的军队全部赔进去,那样一来,亚伦兰狄斯就真的没救了。”   他摇了摇头。   “所以,你不必再拿话试探我,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是怕死之人。”   “我不相信传闻,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而我已经看到了,王太子是个好的,这就够了。”   老人的声音很低,却掷地有声。   “为了亚伦兰狄斯,我这把老骨头就算死在这里,也不会退后半步!”   卡列尼没有说话,他侧头注视着外面的夜空。   火光映在他斑白的鬓发上,在他的侧颊上笼上了一层阴影。   半晌之后,他才说:“今晚注定不会平静……这一夜之后,明天还会有多少人来到我这里,和那些人说同样的话?”   卡列尼低沉的声音仿佛传到了窗外那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仿佛疑问,又仿佛是在叹息。   站在他身前的老将在这一刻也是默然无言,将目光投向黑夜。   所有人都知道。   这只大军若是被加斯达德人击溃,亚伦兰狄斯从此再无力抵抗外敌。   不久之后,就会被加斯达德人灭亡。   可是,就算知道又如何?   人性总是自私的。   今晚过后,又会有多少人愿意留在此处?   在这最后决定亚伦兰狄斯命运的时刻里。   …………   当天晚上,得到卡列尼的允许之后,那几个将领就迫不及待地率领着自己麾下的军队离开了大军,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在逃跑一般。   这些军队离开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其他的人。   众将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皆是若有所思。   一夜无眠。   第二天,又有三只军队陆续离去。   众人皆已心知肚明,众人皆在沉默。   所有人都认为,很快就会有第四只、第五只军队离去。   可是,让人错愕的事情发生了。   没有。   再也没有人离去。   所有人都在叹息着自己的愚蠢,都认为会有人离去。   可是,直至夜幕降临,再没有一个人离去。   一时间,众位将领之间——无论是熟悉的或是不熟悉的——面面相觑。   他们看着彼此的目光中除了错愕,还多了一点仿佛融化在一起的东西。   临近傍晚,其中一只上午离开的军队去而复返。   率领那只军队返回的将领来到卡列尼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躬身行礼,然后转身离去。   看着那位去而复返的将领离去的背影,卡列尼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人性是自私的。   他想。   但是,如王太子所言。   这世界上,或许总有那么一些东西,能超越人性而存在。   …………   勒尔加纳的阴影笼罩在这片大地之上。   有人选择了逃离。   但是,更多的人选择了坚守。   无论当初他们抱着怎样的目的而来,在此刻,他们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所有的明争暗斗都终结在这一刻。   亚伦兰狄斯。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   亚伦兰狄斯   我的国度   我在你的大地上诞生   你的河水如乳汁哺育我长大。   亚伦兰狄斯   我的国度   我看到,黑夜已降临大地。   但是,不要害怕。   我将守护你   如你当初庇佑我一般。   我将守护你   从黑夜直至白昼。 第217章   当亚伦兰狄斯人停滞不动的时候, 撤离的加斯达德人也停下了退回卡纳尔的脚步。   很显然,他们在观望。   这只来自极北之地的白熊, 哪怕前一刻还即将被金色的雄狮驱逐出自己的领地, 但是倘若雄狮在此刻稍微表现出一点弱势, 它立刻就会反扑过来,凶狠地将狮子撕得粉碎——   加斯达德人的营地中, 提尔坐在自己的营帐中,他的一名心腹下属正俯身跪在他的身前。   “殿下,我们派去查探的人已经可以确定,亚伦兰狄斯大军的内部的确开始乱了。”   从第一次留下患病的加斯达德士兵断后的那一天起,提尔就一直派出侦察兵暗中监控着亚伦兰狄斯大军的动静。   每一天, 他都要得到最新的刺探信息。   这些天来亚伦兰狄斯大军的异动,自然也被他看在眼中。   “侦察兵说, 营地的守卫非常严密,比前阵子要严密了数倍,他们难以接近,无法查探到营地里的情况。”   “不过, 亚伦兰狄斯人会深夜的时候偷偷地掩埋尸体,至于具体数目,由于对方守卫森严,他们无法探明。”   “塔斯达人和艾尔逊人也早已离开了亚伦兰狄斯人的营地。”   以上种种迹象,都表明亚伦兰狄斯大军内部的确已经有了瘟疫蔓延的迹象。   但是, 还不够。   提尔沉吟着。   在没有得到足够的讯息, 没有完全确认之前, 还不能轻举妄动。   常年被冰雪覆盖的荒芜的加斯达德雪原,那是一个纯粹的弱肉强食的世界。   适者生存。   弱者没有资格浪费雪原上那极其有限的资源。   加斯达德雪原上,所有人都在用尽手段让自己生存下去。   有些部族在饥荒之时,甚至会选择吞食死者的肉让活人得以存活。   再怎么残酷的行为,对加斯达德人来说都已是司空见惯,尤其是对待敌人。   【同情敌人,就是在给自己挖掘坟墓】。   这是加斯达德雪原上众所周知的一句谚语。   在那种极度严苛的环境中,只有强大并且心硬如铁的人才能生存下去。   所以,自小就将雪原的弱肉强食贯彻到极致的提尔从来不觉得舍弃无用之人,并将他们作为击败亚伦兰狄斯人的棋子有什么不对。   不止是他,就连其他的加斯达德将领也不觉得他们的王子的做法有什么不对。   加斯达德人,不论手段,胜者就是一切。   坐在木椅上,银白色的发丝散落在提尔俊美的侧颊上。   他垂着眼,半透明的睫毛在他脸上落下朦胧的影子。   他显然是在思索着什么。   许久之后,提尔才开口发问。   “去接触那几只军队的人回来了吗?结果如何?”   对于亚伦兰狄斯大军的混乱,其他将领很兴奋,这几天都在纷纷提议反攻亚伦兰狄斯人。   但是提尔的态度却很谨慎。   他和他的父王之所以能征服加斯达德雪原,除了强大以及冷酷之外,更因为他们比其他加斯达德人多了几分狡诈。   他并没有就此轻易相信,而是强压住躁动的下属们,选择谨慎地观望。   毕竟,那位伽尔兰王太子与他这些没多少脑子的下属可不一样。   对待这位王太子,他必须慎重。   他一直冷静地观望着,直到三天前亚伦兰狄斯大军中陆续有军队匆忙离开,他才确信了一半。   只有瘟疫这种可怕的存在,才能让那几只军队的将领在这种时候哪怕被视为临阵脱逃也要匆匆离去。   但是,提尔依然没有立刻行动。   相反,他更加谨慎地派出了自己的暗探,让他们偷偷地跟在那几只离开的军队的后面去查探清楚,这些军队到底是真的离开,还是其实只是做个样子,实际上是暗中绕过来暗袭自己。   “是的,他们都已经传来消息,那几只军队的确是离开了,而且行军速度非常快。”   “按照您的命令,他们在确认那几只军队离开之后,试着接触了那些将领。”   “有一人彻底失去了踪迹,应该是被杀了;有三人遭到了对方拒绝,但被放了;还有两人成功了。他们从那两名将领口中得到了些许消息,其中一名将领还暗中转达了对王子您的钦佩之意。”   “从得到的讯息中可以判断,他们的确是因为察觉到亚伦兰狄斯大军中出现了瘟疫所以才匆匆离开。”   直到现在,提尔心底的怀疑才终于散去。   如此一来,他就能够确认,亚伦兰狄斯大军中的瘟疫的确已经蔓延开了。   “殿下,根据消息,从昨天起,又陆续有军队离开。”   显然,由于大军中瘟疫状况越来越严重,让那些本还在犹豫不决的人也最终选择逃离。   又有人在一旁说到。   “我们必须抓紧了,殿下,不然离开的军队会越来越多。”   提尔微微点头。   是的,只有趁着亚伦兰狄斯大军因为瘟疫而慌乱的时候一举击溃大军,才能一次性彻底断绝亚伦兰狄斯的有生力量。   若是还有战斗力的军队都事先跑光了,他们仅仅只击溃了那些病弱之军的话,获胜的意义就要小很多。   是时候了。   提尔这么想着。   他说:“传我命令,全军准备,今夜出击!”   …………   ……………………   黑夜再一次降临,大地之上,那安静了许久的加斯达德人再一次开始动了起来。   无数骑兵趁着月色而来,白色的盔甲折射着银白的月光。   数不清的马蹄踩踏着大地上的青草。   丛林中安眠的鸟儿被惊醒,扑腾着翅膀飞出去。   草原上的野兔和野鼠被马蹄声惊醒,钻出洞穴四散奔逃。   提尔率领着加斯达德大军奔袭向伫立在夜色中的亚伦兰狄斯营地,远远地,他听见远方那座营地发出刺耳的哨声,无数士兵匆忙整队,汇聚在营地之前,匆匆迎敌。   提尔轻轻眯了下眼。   虽然是趁着夜晚攻击,但是他们并没有遮掩自己的行动。   若是换成以前的亚伦兰狄斯大军,早就应该已经整好队伍在营地之前的野地迎接他们的到来。   看来,现在的亚伦兰狄斯大军已经没有之前令行禁止的纪律性。   营地中那从早到晚都不曾熄灭的篝火依然在燃烧,一股古怪的气味在营地里蔓延着。   这座原本极为庞大的营地,随着他国部队的离去,以及那些惧怕瘟疫的军队的陆续离去,已经缩水到不足过去一半的地步。   作为先锋军的将领在逼近营地的时候,看到了营地两侧的坑洞。   那深深的土坑之中,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士兵的尸体。   大概是死的人太多,都已经来不及掩埋,所以只能随意将尸体丢弃在土坑里面,胡乱撒上一点沙土。   惨白的月光照着那一只只从沙土里伸出来的手脚,黑暗中,那无数大大小小的坑洞里,都是大片大片病死的尸体,根本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具。   反正一眼看去全部都是,黑夜里风一刮,阴恻恻的,让人心底发毛。   习惯了战场的加斯达德骑兵并不害怕死尸,但是对瘟疫的忌惮让他们理所当然地选择避开了那些死尸所在的土坑处。   很快,他们就越过了这一大片亚伦兰狄斯人的埋尸之处。   马蹄声在大地上奔腾着,无数加斯达德的骑兵挥舞着砍刀冲向灯火通明的营地。   守卫营地的亚伦兰狄斯士兵在奋力抵抗。   厮杀声响彻夜空,呐喊声、兵刃的撞击声遍地响起。   加斯达德人在冲击着营地,像是海浪一般,一波又一波地重重拍打过去。   他们发现亚伦兰狄斯人的抵抗都比以往要弱了很多,那让他们越发士气高昂。   在加斯达德人一次比一次凶猛地攻击之下,士气低糜的亚伦兰狄斯人节节败退。   先锋军攻进了营地。   亚伦兰狄斯人向后溃败而去。   先锋军一路势如破竹冲入营地,而提尔率领的中军紧随其后。   他手持巨剑,眉眼冷厉,率领中军骑兵冲入营地。   亚伦兰狄斯的士兵在四散而逃。   提尔率领大军毫不留情地一路追杀过去。   他的骑兵大军狠狠地贯穿了整个儿营地,将这座营地从中间撕裂开来。   营地中间那座最大最显眼的营帐空无一人,没有找到提尔想找的那个少年。   或许是知道力有不逮,事先跑了。   这让提尔未免有些遗憾。   “殿下,亚伦兰狄斯的王太子逃向了营地后方。”   一名侦察兵匆匆跑来向他汇报。   “营地后方有一只骑兵部队在接应他!”   接到这个消息,提尔的眼微微一亮。   二话不说,他率领身后的骑兵向前奔袭而去,如利刃一般一举贯穿了整个大营,来到营地的后方。   他看见了他想要寻找的那个少年。   在黑夜中越发显眼的明亮金发飞扬在空中,少年骑马侧身立于那接应他的骑兵部队之前。   那是一只雄伟的骑兵部队。   但是,这片被黑夜笼罩的大地上,少年的身后除了这么一只军队,再无其他。   那一只孤零零的骑兵军队,在提尔身后铺天盖地的大军面前是如此的渺小。   提尔的唇角扬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赢了。   他想。   上一次交锋,是平手。   但是这一次,是他赢了。   这个王太子逃不掉了。   紫色的眼中闪动着火一般炙热的光,提尔一挥手,他身后无数的骑兵气势汹汹地向对面冲锋而去——   ………………   骑兵已经突破了营地,后方,加斯达德大军的步兵紧随其后冲向营地。   在路过那片埋尸之地的时候,在步兵部队之中,一名站在阵型边上的士兵无意识地朝旁边一扫,顿时一个哆嗦,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一停下,后面的人自然就撞了上来。   “你怎么回事?怎么不动了?”   “那、那那那……尸、尸体在动、动……”   士兵浑身直哆嗦。   “你在说什么鬼话!”   “真、真的!你看那边!尸体爬起来了……啊啊!鬼……怪、怪物啊!”   被同伴弄得莫名其妙的几个士兵下意识往他指的方向一看,瞬间浑身寒毛直竖。   只见两侧那无数堆满了尸体的坑洞里,一只只手从沙土里伸出来,一具具尸体在黑夜里从尸坑里爬起来。   一股冷风吹过,让那些尸体微微晃动着,泥沙从尸体上簌簌地掉下来。   恰好天空中乌云盖住了弯月,大地陡然漆黑一片。   阴恻恻的大地上,那无数爬出尸坑的尸体让加斯达德士兵慌乱成了一片。   ……   “呸呸呸!妈的,沙子进嘴里了!”   一具‘尸体’一边从沙土里爬起来,一边吐着嘴里的沙子。   “挺尸了大半宿,冻死老子了。”   “是啊,可算把这群王八蛋等来了。”   他身边的另一具‘尸首’一边站起身,沙土就一边簌簌地往下掉。   “哎!拉我一把!你特么压了老子大半天了,看你也没多少肉怎么就这么重呢?压死老子了。”   说这话的人一边说,一边在爬起身的时候把砍刀从旁边摸了出来。   “众神在上!这几天可算是熬过去了,大白天的一堆人挤在营帐里不能乱动,还一天到晚都嗅着那股让人作呕的气味。”   “行了,你们别啰嗦了,你看别人队伍都冲上去开干了。”   “上!干死这群王八蛋!”   在无数怒吼声中,这群伪装成尸体的亚伦兰狄斯士兵像是要发泄这几日蹲在营帐里不能动的憋屈一般,在各自队长的率领下向那群还处于慌乱中的加斯达德士兵气势汹汹地杀了过去。   加斯达德后军的步兵,被拦腰截断。   …………   ……………………   平原之上,亚伦兰狄斯的骑兵和冲锋向前的加斯达德骑兵狠狠地厮杀在一起。   看似势均力敌。   但是,提尔身后的大军在源源不绝地开来,正缓缓地展开阵型,将对面亚伦兰狄斯的军队包围起来。   提尔看着前方。   那个少年依然静静地伫立在黑夜之中,他身后剩下的那批骑兵一样在静默着。   距离太远,提尔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色。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败涂地,他在想些什么?   提尔心想。   罢了。   想什么都无所谓。   反正他马上就要死了。   难得让自己费了一番功夫,就给他一个痛快吧。   提尔如此想着,缓缓地举起手中的巨剑。   他绷紧身体,蓄势待发,正要一马当先冲过去解决那个王太子——   突然,黑夜中响起了低沉的号角声。   那号角声在空旷的大地上掠过,在篝火燃烧着的营地中掠过。   仿佛有一阵飓风在营地上空席卷而过。   刹那间,风云变色。   高空中的风吹散了乌云,让月光重新投向大地。   营地中有着无数的营帐,这些营帐似乎是空荡荡的,它们在加斯达德骑兵攻打进来的时候像是木偶一般安静地伫立着,一动不动。   然而,在号角声响彻夜空的这一瞬间,数不清的营帐被猛地撕裂。   无数士兵从里面涌出来,向猝不及防的加斯达德大军冲去!   ……   在战场之外,那些在这两日中率军离开营地、被认为是‘逃离’的军队正急匆匆地向战场赶来。   呈合围之势——   ……   战场另一侧的远方,塔斯达人和艾尔逊女战士的军队突然现身,拦住了卡纳尔人等混合国家的大军奔向战场的步伐。   ……………………   厮杀声陡然从后方响起,让正要纵马带头冲过去解决伽尔兰的提尔怔了一下。   突如其来的,他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举着巨剑的手僵在了半空之中。   说不出原因,有一种诡异的心悸感涌出来,狠狠地掐住他的心口。   ……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了……   他抬头,一双眼死死地盯向对面。   伽尔兰骑马立于黑夜之中。   战场是喧闹的,但是不知为何,存在于他周身的黑夜无比的寂静。   他缓缓地抬起右手。   少年注视着对面提尔的身影,那金色的瞳孔仿佛在这一刻吸尽了一切的光华。   他的手落下来。   在悠长的号角声中   在篝火的火光中   他的手笔直地指向前方。   一瞬间,万马奔腾。   他身后无数的骑兵宛如猛虎出笼一般冲锋而去——   胜负已定。 第218章   …………   十多日之前。   “幸好瘟疫的事情发现得及时, 现在紧急处理, 就能将伤害降到最低。”   瘟疫最大的可怕性在于它无声无息地潜入。   一开始难以发现, 等到发现的时候, 早已大规模地死人并且传染开来。   而现在由于克莉的缘故,它还没传染开就被发现,只要及时隔离就不会对大军造成太大的影响。   “说起来, 王子对于处理瘟疫的事情应该是颇为擅长的。”   凯霍斯说。   因为王子的提议,让这几年来亚伦兰狄斯那些发生了洪水、地动的城市灾后的瘟疫状况明显减轻了许多。   这一点他是从歇牧尔祭司那里得知的。   “总之,从现在起,对那群战俘进行彻底的隔离。”   卡列尼说,他对此事还有点疑问。   “不过按照医师的说法,不知道怎么回事,那群战俘中重病的大多都是加斯达德人,剩下的少数的卡纳尔人或者亚伦兰狄斯叛徒病状要轻不少, 有几个甚至已经自己病好了。”   他用鼻子重重地冷哼一声。   “这一定是亚伦兰狄斯众神对那些侵略者的惩罚。”   卡列尼如此断言道,然后,将目光投向一旁,落在坐在主座上的伽尔兰身上。   伽尔兰安静地坐着, 微垂着眼, 丝绒般的金发垂落在他白皙的颊边, 映着火光折射出一点微光。   他抿着唇,从刚才卡列尼和凯霍斯商量的时候就一直没有作声。   细长的睫毛偶尔会轻轻抖动一下, 连带着颊上的影子也晃动起来。   他似乎是在沉吟着什么。   “王子?”   骑士的询问声将沉思中的少年唤醒。   伽尔兰抬起头。   他刚才并不是没有去听凯霍斯他们的对话, 只是在一边听一边想着其他的事。   至于为什么加斯达德人病症会更加严重, 卡纳尔和亚伦兰狄斯人病症轻很多甚至还能自己熬到病好……他心底隐约知道理由。   “嗯,将战俘隔离吧。”   回视那两人看过来的询问的目光,伽尔兰开口说话。   “还有,负责看守战俘的那批后勤军也要另找他处暂时性隔离,看看这几日内有没有发病的迹象,如果病了,让医师尽力治疗。”   “照顾战俘病患的事情,让那些病愈的战俘去做。”   “还有,从今日起,营地中的篝火不可熄灭,所有人必须饮用煮沸的水、食用煮过的食物。”   少年抬手,揉了揉额头。   “还有……”   在现在这种条件下,又是人口密集的军营里,虽然及时隔离了病源,但是最好还是进行全方位的消毒。   唔,消毒,要消毒的话,现在能找到的东西只有……   “凯霍斯,你去让随军的工匠烧制一些石灰出来。”   “石灰?”   凯霍斯疑惑地问。   “王子,您是打算在这里建造围墙吗?”   在亚伦兰狄斯,工匠们会用石灰岩烧制石灰,再把石灰和火山灰混合在一起,制作成一种特殊的建筑材料。   他们在建造房屋的时候,把它加水搅拌后去粘合石块,这样就能让石块牢牢地黏在一起。   一般来说,亚伦兰狄斯在建造防水提和大河的桥墩的时候,都是用这种方法。所以,伽尔兰一说要石灰,凯霍斯第一反应是他要建什么东西。   “不,让那些工匠直接将烧制出来的石灰粉融在水里,然后派人将石灰水在整个营地里撒一遍。还有,将那些石灰粉在战俘营四周铺上一层。”   伽尔兰说,“记得,不是只做一次,是每天都要做。”   “这样做……是能防止瘟疫?”   凯霍斯问。   他虽然不明白做这些事的意义,但是他知道王子不会做一些没用的事情。   “是的。”   “那种东西能防治瘟疫?”   卡列尼疑惑地问道,“您该不会是被哪个民间劣医给骗了吧?”   相对于卡列尼的质疑,凯霍斯则是不再多说,直接起身。   “明白了,王子,我现在就去。”   他干脆的说,转身就要去执行伽尔兰的命令。   “等一下,迟点再去。”   伽尔兰叫住了他,说,“我还有事想和你们商量。”   在凯霍斯和卡列尼商讨瘟疫的事情时,他一直沉默不语,就是因为在思索着这件事。   “这次的瘟疫,的确是危机。”   伽尔兰沉声说,目光灼灼地看向两人。   “但是,对我们来说,这也是一个机会。”   一个彻底解决掉提尔的机会。   提尔是个很狡猾的人。   但是同时,他也是个很骄傲也很自负的人。   对于在王城下的止步、还有在北地要塞的失败,他一定耿耿于怀。   作为一个一路征战而来从未有过败绩的人,却在亚伦兰狄斯接连遇挫。   他想必很不甘心。   他的骄傲不容许自己作为失败者离开。   所以,他使出了这个毒计。   伽尔兰很清楚。   提尔使出这个毒计,并不是为了减缓亚伦兰狄斯大军追击的步伐,从而更多地保存加斯达德大军的兵力。   反败为胜,才是他唯一的目的。   如何反败为胜?   在亚伦兰狄斯大军感染瘟疫,军心动摇,众人离心甚至四散而逃的时候,陡然反攻回来一举攻破大军——   这就是提尔的打算。   其实,伽尔兰也不甘心。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提尔离开,安然回到卡纳尔。   这让他非常不甘心。   但是在其他国家的虎视眈眈之中,为了保存亚伦兰狄斯的力量,他不能和加斯达德人死磕。   所以,再不甘心,也只能强忍着。   但是,这一次,机会就在眼前。   如果亚伦兰狄斯大军‘感染’瘟疫,提尔就会自己回来。   是的,他要让提尔自己主动回来送死!   听了伽尔兰的打算,凯霍斯沉默不语,垂着眼似乎是在思索着此事的可能性。   而卡列尼错愕了稍许后,皱起眉来。   “殿下,这个计策太危险。对瘟疫的恐惧早已深入人心,一旦稍有差池,就会真的军心涣散,整个大军都会因此而崩溃。”   他皱着眉,否定了伽尔兰的话。   “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只要将加斯达德人驱逐出境,就已经获得了胜利。”   “可是……”   “风险太大。”   惯来以求稳为主的老将干脆地打断了伽尔兰的话,眉头夹紧。   “很抱歉,殿下,我以大军统帅的身份反对您的计策,我不同意。”   凯霍斯插了一句。   “我认为,我们可以试试看,如果中途出了意外,就立刻停止行动。”   “就算中途停止,也有可能会给我军造成不必要的伤亡,没必要横生枝节。”   老人顽固地摇头。   “卡列尼……如果让提尔逃走,以他的能力,还有几乎没多少损失的加斯达德人的兵力,这次之后我们恐怕再难找到解决他的机会。从此之后,我们与他之间征战不休,而这个时间必将持续五年、十年、甚至几十年。”   伽尔兰看着卡列尼,神色平静地说,   “在这段时间里会死去多少人,卡列尼,你有想过吗?”   “…………”   “相信我,我不会枉顾任何人的性命。”   “我一直都是相信您的,殿下。”   老人说,他的声音很低,带着长长的叹息声。   “但是,殿下,您还是太年轻了,您不懂人心,人性……都是自私的。”   伽尔兰看着老人那经历过太多而铭刻上了皱纹的脸。   他突然笑了起来。   “或许吧。”   他笑着说,“人性或许是自私的。”   暖黄的灯火映在少年微弯的眼眸,还有他明亮的笑颜上。   他微弯的金眸泛着微光,明亮如光。   “但是,卡列尼,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能超越人性而存在。”   而他愿意去相信。   …………   卡列尼以为大军很快就会分崩离析,他已经做好了见势不妙就立刻终止计划的准备。   可是,让他惊愕的事情发生了。   选择离开的将领一共不过六人,甚至还有一人去而复返。   在瘟疫的笼罩之下,在决定亚伦兰狄斯命运的一战中,的确有人离去了,但是更多的人选择了留下。   或许那些人之中有不少人都在叹息着自己的愚蠢。   可是,再也没有人离去。   在那五个选择抛弃同伴的将领离去后,又过了两日,这天深夜,众位将领突然接到大军统帅卡列尼的密令,说是召集所有将领前往。   已经就寝的将领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收拾衣着赶了过去。   卡列尼的营帐中很快挤满了人,众位将领静静地站着,没有人说话。   人不少,可是营帐里非常安静,沉重的气氛笼罩在此处,此刻严峻的形势让大多数人都心里直打鼓。   有人愁眉不展,有人神色焦虑,有人目光沉稳,有人镇定自若,也有人的眼底闪动着精光。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站在上位的老统帅身上。   卡列尼面无表情地站着,旁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他的目光在众位将领身上扫了一圈,突然后退一步,从主位的位置退到了一侧。   而与此同时,站在一旁的骑帅凯霍斯抬手,将营帐一侧的帘布撩起,然后,躬身低头。   有人从撩起的帘布后面走出来,越过后退的卡列尼,站在主位上。   刹那间鸦雀无声,众人皆是呆怔当场。   王太子?!   不是传言说王太子不露面,是因为感染上瘟疫了吗?   暖黄的灯火映在那明亮的金发上,少年站在上位注视着众人,俊美眉眼含笑。   目光明亮,脸色红润,精神奕奕,哪有一点生病的模样?   有人在惊了一瞬之后,立刻深思了起来。   也有聪明人在这几天通过蛛丝马迹隐约猜测到了一点什么,此刻眼底露出明了的神色。   但是多半人都是错愕地看着站在那里的王太子,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这几天让诸位担心了,我身体无恙。”   “还有,诸位所一直担心的瘟疫一事,有亚伦兰狄斯众神庇佑,并未在战俘以外的地方传播开来,就连最早感染上的十几位后勤士兵也已经脱离了危险。”   伽尔兰说,“所以,大家不需要担心此事。”   伽尔兰此话一说,在场的众人皆是松了口气。   虽然都是抱着决意留在此地,但是笼罩在他们头顶的阴影依然让他们食不下咽,提心吊胆。   现在终于能够放心了。   而后,不少人转念一想,就觉得奇怪。   既然瘟疫没有传染开,为什么营地里要摆出这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诸位。”   伽尔兰双目炯炯有神地看向众人。   “我想要击溃加斯达德人。”   他说,“不是像现在这样击败,而是彻底击溃他们,让他们以后再也没有能力踏入我亚伦兰狄斯一步!”   “但是,仅仅只有我一个人,做不到。”   年轻的王太子站在那里,火光映在他的脸上。   他金色的瞳孔中仿佛有火光在跳跃着,让他的眼明亮而又锐利。   他伸出手,伸向众人。   他说:“所以,诸位,我需要你们的帮助,请将你们的力量借给我!”   因为伽尔兰说出的这句话大吃了一惊,众将赶紧纷纷躬身,或是肃然、或是紧张、或是惶恐地低下头。   “我等惶恐。”   “怎敢违背您的命令。”   “实在是不敢当。”   不过,当他们再一次抬起头时,每个人的脸上都换发着神采。   ……   所有的力量凝聚在一起,大军成了一个统一的整体,像一只庞然大物般飞快地动了起来。   石灰那呛人的气味依然在营地里蔓延着。   每天深夜,都会有一队士兵用板车拖着一大堆套上衣服的稻草人,装模作样地在营地附近挖坑,将稻草人埋下去。   黑夜里,探子远远地不敢靠近,根本看不清那些埋进去的都只是稻草人。   就这样,土坑越挖越深,越挖越大。   而那些‘病死’的士兵则是轮流躲在营帐里面,给外面的探子造成一种人数的确在减少的假象。   与此同时,又有军队陆续离开营地,不过这一次,这些将领是依照密令‘逃离’营地。   而他们离开的时候装成整支军队都离开了,实际上只带走了一半的兵力,剩下的一半都偷偷地留下来,白天躲在营帐里面,夜晚轮流到外面活动。   随着那些军队的‘逃离’以及越来越多的士兵‘病死’,营地看似越来越小,兵力日益缩减,但是实际上并未缩减多少,只是藏起来了而已。   而在这一天晚上,加斯达德大军刚有异动,还没行动,暗中监视加斯达德营地的游侠早已策马飞驰,将他们即将进攻的消息传了过来。   亚伦兰狄斯人严阵以待,在敌人攻来之前迅速做好了全部的准备。   加斯达德人趁着夜色攻来。   然后,提尔以及他的大军就这样落入了陷阱之中。   …………   ……………………   夜风猛烈,吹得那篝火剧烈地晃动着。   带着凉意的风掀起伽尔兰金色的额发,篝火晃动的火光照亮了他额头上绯红的沙玛什符文。   黑夜中,它红得灼眼,就像是一簇在少年额头燃烧的火焰。   千军万马的奔腾声震动着大地。   白色的骑兵和黑红色的骑兵凶狠地撞上,绞杀在一起。   厮杀声四起。   战马的嘶鸣声,兵刃的撞击声此起彼伏。   纷乱的战场上,提尔重重将一名亚伦兰狄斯骑兵劈下马。   他银白色的盔甲上已经溅满了殷红的血色。   他手中的巨剑不断地滴落着鲜血。   他抬头,看向远方的伽尔兰,眼神冷得像冰一般。   他那张没有感情的脸看不出丝毫慌乱之色,颊上几道血痕,让那张俊美的脸在此刻莫名让人觉得瘆人。   提尔轻轻吐出一口气,忽猛地掉转马头向远方的伽尔兰冲去。   他落入了陷阱。   那个王太子设下的陷阱。   但是,还有机会。   反败为胜的机会。   确认落入陷阱,提尔反而越发冷静。   此刻,他纵马飞驰,将阻拦自己的人重重劈飞,冲杀出一条血路。   他那双像是冻结了的冰冷紫眸在这一刻深深地映着伽尔兰的身影。   只要擒住那个王太子——   突然,嗷的一声怒吼声撕裂空气而来,仿佛连天地都在这声怒吼中震动了一瞬。   一个庞大的身影从黑暗中猛地扑出。   那一身浓密的金棕色鬃毛在飞驰中如海浪般起伏着,在火光中金光闪闪。   威风凛凛的金色雄狮咆哮着向提尔扑来。   亮出的獠牙在黑夜中折射出寒光。   那凶猛的姿态让众人无不心惊胆战,万兽之王的一声怒吼让战马发出惊慌的嘶鸣,连连后退。   提尔临危不惧,纵马悍然迎上。   巨剑重重向扑来的雄狮劈下——   “涅伽!”   在伽尔兰的大喊声中,雄狮那庞大的身躯却是以极其灵活的动作躲开了提尔这一剑。   它跃到一侧,让开了道路。   见一剑逼开了那头狮子,提尔继续向伽尔兰的方向冲去。   可是,就在提尔身下的白马马上就要从涅伽身侧飞驰而过时,涅伽突然敏捷地纵身一扑。   咔擦一声骨折的脆响,森白的獠牙狠狠地刺进去,它一口咬断了白马的大腿。   鲜血喷涌而出,瞬间就染红了它半边金棕色的鬃毛。   白马一声悲鸣,失去平衡栽倒在地。   提尔在向前栽倒的时候趁势一个翻滚,身手矫健地翻身站起。   巨锤呼啸而来,眼看就要砸在刚刚站起的提尔后背上。   提尔也不回头,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一般,将巨剑在后颈上一架——   兵刃摩擦的火星在黑夜中飞溅。   提尔一用力,将巨锤架开。   一转身,巨剑劈去,逼得对方不得不向后避开。   他一抬眼,看见骑在马上手持巨锤的正是当初接下他砍向伽尔兰的一剑的魁梧少年。   那是罕见的和他一样天生神力,在力量上足以和他匹敌的人。   但是,仅仅只是在力量上可以匹敌而已。   他历经无数战争却从未落败,除了强大的力量之外,还有不逊于任何人的战斗能力。   提尔虚晃一招,骗得那名面容稚嫩的少年一锤落空。   而他从侧面一转,趁着对方还来不及收手的时候,一剑斩断了少年身下黑马的前腿。   趁着少年栽倒下来,正要一剑刺去——   还没刺下,他忽然听到破空声从旁边传来。   心里一动,对危险的敏锐感让他猛地向后一跃。   从黑夜中袭来的利箭险之又险地从他眼前擦过,一缕被割裂的银白色的额发飘飞落下。   提尔眼角一瞥,就看见不远处那名王太子手持战弓,正骑马射箭。   刚才那一箭正是其射来。   而第二支箭也已经对准了他,箭头在黑夜中闪着寒光。   抬眼看去,通向伽尔兰的道路被那只金棕色的雄狮拦得严严实实。   它那火炭似的双目灼灼然死盯着提尔,伏地弓身,浑身肌肉绷紧,发出低低的咆哮,似乎下一秒就会猛扑过来。   那名天生神力的少年将领也已经翻身站起,手持巨锤,正欲向他冲来。   虽然已处于极度危险的处境中,但是提尔此刻比什么时候都还要冷静。   既然是陷阱,亚伦兰狄斯人并没有感染瘟疫,兵力定然没有减少。   卡纳尔等多国混合大军迟迟没有出现,恐怕是被离去的塔斯达等他国军队拦截住了。   那些假装离去的军队恐怕也在陆续赶来,包围他的大军。   ……现在,以那个王太子为人质反败为胜的可能性也已经没有了。   那么,不能再耽搁了。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提尔已经冷静地判断出了此刻的形势。   而后,他果断地做出了决定。   他向后一跃,再度避开伽尔兰射来的第二支箭。   然后,他扑向离他最近的一个亚伦兰狄斯骑兵,一把将其从马上拽下,自己翻身上马,猛地冲进混乱的战场里。   一声尖锐的哨声划破了激烈的战场上空。   所有正在和亚伦兰狄斯骑兵厮杀的加斯达德骑兵在听到这一声哨声之时纷纷甩开敌人,调转马头。   行动迅速的他们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就汇聚到了吹出哨声的提尔身边,形成箭型的冲击阵型。   “所有人跟我冲出去!”   处于箭型阵最前方的提尔高举巨剑,就像是举着不倒的白色旗帜。   他的怒吼响彻被火光映红的夜空。   “没人能阻拦加斯达德人的步伐!”   加斯达德的骑兵发出震天的嘶吼声。   提尔仅仅只是一声怒吼,就在瞬间让他们的士气如火焰般高涨了起来。   他们是强大的加斯达德人!   没有人能阻挡他们冲锋的步伐!   就像是铺天盖地的雪崩一般,加斯达德的骑兵在提尔的率领下向着一处发起冲击,在其他军队还来不及合围的情况下,略显薄弱的包围挡不住他们凶猛的冲击。   加斯达德人以不可阻挡之势冲破了亚伦兰狄斯军的包围。   仅仅只有不到两万的加斯达德骑兵跟着他们的王子冲出重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其他十几万人皆被抛下。   加斯达德大军即将覆灭。   在成功冲出去之后,提尔回头,目光冰冷地最后一次看了那映着火光的营地一眼。   亚伦兰狄斯的王太子。   伽尔兰。   这一次是我输了。   记住,在我回来之前,不要输给任何人。   记住。   你只能输给我。   你只能死在我的剑下。 第219章   “什么?你要率兵追击?”   听到提尔突围逃走而伽尔兰打算率领近卫军去追击的这个消息, 卡列尼匆匆赶来阻止。   “不行, 太危险了!”   他板着一张脸,目光严厉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这段时间里, 他额头上的皱纹几乎就没有消失过。   尤其是在面对伽尔兰时, 总是深深地皱起来。   “我不同意!”   卡列尼断然否决。   虽然提尔抛下大军逃走,加斯达德大军已经溃败, 但是对方终究还有着十几万的兵力,一时半会难以解决。   他说:“大军正在合围,你身为大军的指挥者, 怎么可以擅自离开?”   卡列尼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说服伽尔兰的理由, 可是, 那一贯性情平和的少年在此刻却是与他争锋相对。   “卡列尼,你才是大军的统帅,整个大军由你指挥,我离开不会有任何影响。”   伽尔兰看着卡列尼说。   他看起来很冷静, 但是就是因为如此,反而让人觉得不安。   卡列尼清楚地看到了少年那所谓冷静的表情下, 肆虐在金色瞳孔深处的暴风雪。   他不是不能体会伽尔兰的心情。   但是……   老人仍然摇头。   “不行。”他说, “太危险了,我不同意。”   大军的大多数兵力都必须用来合围, 彻底击溃加斯达德大军,能分出去追击的兵力没有多少。   他必须在此坐镇, 指挥大军。   凯霍斯正率兵攻打被抛下的加斯达德骑兵, 不可能离开战场。   塔斯达人和艾尔逊女战士远在他处拦截多国混合大军。   其他将领也各有在战场上的任务。   能陪着王太子去追击的只有一头狮子, 以及虽然一身蛮力但是脑子不怎么好使的辛亚斯,实在是让卡列尼放心不下。   毕竟,那位提尔王子的可怕和强大卡列尼深有体会。   野兽就算受伤逃跑,依然是极为凶残的存在。   一不小心,去追击的猎人反而会被这只因为受伤而越发疯狂的野兽咬伤甚至是咬死。   顾不得冒犯,卡列尼直接开口教训伽尔兰。   “伽尔兰殿下,不要忘了,您是王太子,您要是有了万一,就会让好不容易转危为安的亚伦兰狄斯再次陷入震动之中。”   他严厉地斥责道,   “请您不要再做出这种任性的事情,您——”   话说到一半,卡列尼突然觉得不对。   他皱着眉,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   ‘再’?   似乎不对。   他有些茫然地想。   仔细回想起来,王太子似乎从未任性过。   所以,哪来的‘再’?   卡列尼蓦然心里一动,低眼看着伽尔兰。   伽尔兰王子。   亚伦兰狄斯的王太子。   在卡莫斯王战死后,就背负起了自己身为王太子的责任。   他所表现出来的沉着和冷静,几乎让卡列尼忘记了,这个少年在不久之前,都还只是一个备受宠爱呵护到他都看不过眼的小王子……   老人有些出神地看着眼前那眉眼还残留着一点孩子般的稚气的倔强少年,不知为何,胸口突然缩紧了一下。   从王死去至今,这个甚至还未成年的孩子……从未有过一次任性之举。   而现在,这孩子终于任性了一次。   不顾一切的,甚至忽视了自己所背负的责任。   他应该斥责他,应该狠狠地训斥他一顿。   卡列尼想。   可是,看着少年抿紧了唇神色倔强地看着自己的模样,他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火光映红了老人斑白的鬓发。   半晌寂静后,他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开口说话。   “伽尔兰殿下,身为大军的统帅,我不同意你去追击提尔王子的要求。”   卡列尼的话让伽尔兰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我……”   他刚一开口,卡列尼突然话锋一转,打断了他的话。   “但是,我虽然是统帅,可终究只是你的部下,没有权力忤逆身为王太子的您。”   伽尔兰一怔,然后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卡列尼继续说:“就算不同意,我也必须服从王太子的命令。”   说完,他在马背上低头行礼,策马让开了道路。   “卡列尼……”   “伽尔兰殿下,我想,比起提尔的头颅,您的安危才是已升入神国的卡莫斯王最在意的东西。”   老人仍然深深地低着头。   “所以,无论结果如何,请您务必要安全归来。”   他叹息着,   “为了告慰我王在神国的英灵。”   金色的瞳孔微微动了动,伽尔兰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抬手一挥,一马当先从营地里飞驰而去。   黑红色的亚伦兰狄斯骑兵跟在他们的王太子身后,呼啸着向前冲去。   卡列尼抬头,看着奔袭向漫漫黑夜之中的骑兵大军。   他想。   他终究还是老了。   心不够硬了啊……   ……   ………………   提尔率领他的精锐骑兵突破重围,向着卡纳尔的边境一路迅速奔驰。   一路上都下着雨,亚伦兰狄斯到了开春的时候,总是细雨绵绵。   那雨虽然不大,但是淅淅沥沥地落着,让身上的衣服总是潮乎乎的,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越发让人烦躁。   但是在这种逃离的时候,提尔没心思在意这种小事。   亚伦兰狄斯的骑兵似乎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虽然离追上还有一段距离,他也不清楚率兵追击他的将领是谁,但是他不愿与之纠缠。   若是在这种时候和这支部队陷入交战,就很难抽身而去。   他很冷静。   这里离卡纳尔的边境线已经很近,最多不到一两天,他就能跨过边境线进入卡纳尔。   虽然卡纳尔王城已被攻破,但是加斯达德并未在王城称王,也就是说,卡纳尔依然是卡纳尔国,尚未并入加斯达德国中。按照大陆国家之间的俗约,没有卡纳尔王室的允许,亚伦兰狄斯的军队不能随意跨过边境线进入卡纳尔境内。   就算亚伦兰狄斯人发狠,拼着破坏俗约也要追击他,提尔也不担心。   他留在卡纳尔王城里的加斯达德大军早就接到他的传信,正昼夜兼程向边境线赶来接应他,估计时间也是这一两天能到。   也就是说,只要他一逃入卡纳尔境内就安全了。   虽然是正午时分,但是天空一直阴蒙蒙的,细碎的雨点从灰暗的天空飘落下来,浸湿了那一片片鲜嫩的青草。   坐在被雨水打湿的岩石上,提尔安静地吃着手中冰冷的干粮。   微湿的银白色发丝散落在他雪白的颊边,发梢贴在肌肤上。   白色的盔甲沾染着血色和污迹,巨剑放在他的身侧,剑刃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痕。   一天一夜的时间里,中途除了休息、以及攻打遇到的小村落夺取粮草之外,他一直带着他的部下不断地向卡纳尔的边境奔逃。   哪怕是在这种状况下,他那张冰雪般俊美的脸依然是淡漠的,狭长眉目凛然。   他的姿态看不出一点正在逃亡的窘迫,背依然挺得笔直,显得极为从容。   就算只是坐在肮脏嶙峋的石头上,可是他坐在那里,就像是依然坐在那黑铁的王座上,冷若冰川、稳如岩石。   他依然骄傲如翱翔天空的白色雄鹰,俯视大地。   无人可让他折翼。   同样正在休息和进食的加斯达德骑兵神色疲惫,眼底都是血色,身上更是血迹斑斑,或多或少带着点伤痕,看起来有些狼狈。   但是他们的精神依然很好,脸上神色坚毅,不见半分低落。   他们是强大的加斯达德战士,是从可怕的加斯达德雪原走出来的强者,再恶劣的处境也不能让他们低下骄傲的头颅。   加斯达德人是最强悍的战士。   这一次只是意外。   是那些狡猾的亚伦兰狄斯人设下陷阱,才让他们落败。   但是没关系,虽然这一次失败了,但是只要成功地逃入卡纳尔境内,总有一天,王子就会率领他们打回来。   他们要向狡诈的亚伦兰狄斯人复仇。   他们一定要证明,加斯达德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战士!   ……   正在闭目养神的提尔睫毛轻轻动了一下,他睁开眼,看着朦胧细雨从眼前不断飘落下来。   心里一动,他忽然就想起了那一天。   那一天,在他率领大军追击逃走的卡莫斯王时,也是一个雨天。   那个时候他绝对不会想到,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风云变幻。   现在,一路逃亡的人换成了他。   淡紫色的瞳孔映着那淅淅沥沥的雨点,冰冷至极,像是能将雨点冻结在他的眼中。   可是,不一样。   他不一样。   他不会和那位卡莫斯王一样,死在亚伦兰狄斯。   提尔起身,翻身上马。   他的动作依然矫健,身上的盔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举起手。   “出发。”   提尔一声令下,正在休息或者喂马的加斯达德骑兵纷纷迅速地收拾装备,翻身上马。   加斯达德人在雨中继续向前飞驰。   无数马蹄踩踏着湿润的草地,掀起泥土,漆黑的泥水四溅而去。   …………   加斯达德骑兵的身后,一只亚伦兰狄斯的骑兵军队在紧追不舍。   朦胧的细雨也将亚伦兰狄斯人的衣服浸得极为潮湿,但是早已习惯这种潮湿的亚伦兰狄斯骑兵对此毫不在意。   数不清的马蹄翻飞,在湿润的大地上踩踏出一个又一个浅浅的马蹄坑,被踩烂的青草倒伏在坑中。   位于最前方的伽尔兰骑着一匹骏马飞驰,他率领这只骑兵一路追踪着加斯达德人的行军痕迹而来。   可是加斯达德人骑兵的行动速度太过迅速,体力又比亚伦兰狄斯人好,所以一直没能追上。   这一刻,伽尔兰已是心急如焚。   他知道,卡纳尔的边境线就在不远的前方,离他现在的所在地不过半天的路程。   若是无法在提尔越过边境线之前追上加斯达德人……   潮湿的风夹杂着细雨迎面扑来,打在伽尔兰的脸上。   风声在他耳边呼啸而过。   他的眼死死地盯着远方空荡荡的地平线,身体里像是有一簇无形的火焰在灼烧着,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   他不想承认。   可是他又不得不面对现实。   追不上了。   他终究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提尔逃回卡纳尔。   他终究……还是没能为王兄复仇。   放眼看去,前方是一望无际荒无人烟的草原,少年咬紧的牙在他的下唇上留下深深的齿痕。   他的手死命地攥紧缰绳,粗糙的缰绳深深地陷入他的掌心中。   来不及了。   伽尔兰痛苦地闭紧了眼。   …………   ……………………   在经过数个小时的飞驰之后,加斯达德骑兵的眼睛一亮。   透过朦胧的雨幕,在那遥远的地平线上,已经依稀能看到分散在大地上的几座箭塔。   那是驻守西部边境线的据点建造的箭塔。   镇守边境的据点近在眼前。   边境线已经离他们不远。   就像是在沙漠里长途跋涉后干渴的旅人蓦然看到远方的绿洲,加斯达德人顿时精神一振,已经疲惫不已的身体在此时又好像涌出了无穷的力气。   喜悦充斥着他们的胸口,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激动的神色,催动身下同样也已经疲惫不已的马匹,加快速度向前奔去。   不止是加斯达德骑兵,就连一贯情绪少有波动的提尔在看到边境上的据点时,心里都稍微松了口气。   他回头望了一眼。   在他视线所及之处,那地平线上,空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影。   亚伦兰狄斯的追兵没能追上来。   他如此想着,转回头,整个人也稍微放松了一些。   或许是因为这些天神经绷得太紧,体力极好的他此刻竟是也感觉到了疲惫,就连呼吸都比平常急促了几分。   他抬眼看向离他越来越近的据点轮廓。   只要跨过边境线,进入卡纳尔境内——   突如其来,低沉的号角声响起。   一个加斯达德人都无比熟悉的号角声,在这一刻,贯穿重重雨幕而来。   正在欣喜地纵马向边境线的方向飞驰的加斯达德骑兵在这号角声中纷纷愕然勒马,脸上变了颜色。   提尔胸口陡然一紧,一双眼死死盯着前方。   前方,身穿黑红色皮甲的亚伦兰狄斯士兵如潮水般从地平线上涌出。   他们悍然将敌军前往边境线的道路拦腰截断。   在涌来的大军的最前方,那名眉目冷峻的将领一身黑甲。   他手中长剑指地,骑马傲然立于大地之上。   那高大身躯拦在所有加斯达德人之前。   潮湿的风吹过,却掀不起紧贴在褐色肌肤上的湿润黑发。   露出的额头上有着深青色的战神的符文,让他越发多了一分凛冽的气息。   宛如火焰般的金红色眼眸,却森寒如冰。   透过细碎雨幕,那瞳孔中幽深的黑暗深深地映着提尔的身影。 第220章   细雨飘零, 雨点轻轻打着才长出来没多久的嫩叶, 疲惫的战马在这短暂的休息时间里或是低头啃食着脚下的嫩草,或是吞食着主人喂的黄豆,多少恢复了一点气力。   骑兵们也趁着这一点时间狼吞虎咽着随身携带的干粮,尽可能地补充体力。   少年安静地坐在岩石上,手中握着一个水囊,看似是在喝水,但是攥着水囊的左手却一直没动。   他一直侧着头,眺望着西方。   提尔率领加斯达德骑兵逃离的那个方向。   细碎的雨点落在他的脸上,被打湿的金发贴在他的颊边、颈上, 从同样微湿的肩上垂落。   金色的瞳孔映着远方的地平线,那点点雨幕映在其中, 仿佛让他的眸也蒙上一层朦胧的雾气。   伽尔兰看着前方, 目光怅然若失。   “殿下, 您多少吃点东西吧。”   一名近卫骑士走过来, 将食物递给伽尔兰。   “不用了。”   伽尔兰摇了摇头。   他吃不下。   骑士担心地看着他, 最后还是无奈地离开了。   伽尔兰收回目光,仰头喝了一口水。   他低下头,细长的睫毛仿佛染着一点水雾,垂下去显得有些沉重。   很难受。   他说不出到底是哪里难受。   只是觉得, 头、胸口、心里……乃至于整个身体都很难受。   到了此刻,加斯达德人恐怕都已经越过了边境线, 逃进了卡纳尔境内。   就算自己现在追过去, 也不能越过边境线, 只能站在边境线上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扬长而去。   他很不甘心。   干脆……越过边境线追过去……   心底刚冒出这个念头,就被伽尔兰强压了下去。   他抛下大军不顾大局率兵来追击提尔,已是非常任性的行为。   他不能再继续任性下去。   少年用力地抿紧唇。   王兄……   在心底默默地喊着这个称呼,伽尔兰闭上眼,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攥紧手中的水囊,里面的水都被挤得涌出来,一下子就打湿了他攥着水囊的手指。   他却恍如不觉。   一个温热的东西轻轻地舔舐去他颊边的雨水。   伽尔兰睁开眼,和一双棕色的眼对上。   大狮子看着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嗷呜声,然后凑过来用自己的大脑袋轻轻蹭了蹭伽尔兰的颊。   它像是感觉到了伽尔兰的难过,才凑过来安慰他。   伽尔兰伸手搂住涅伽那毛绒绒的大脑袋,外面一层鬃毛有点潮湿,但是里面的鬃毛却是干燥的,摸上去很温暖。   少年将自己的脸埋进大狮子浓密的鬃毛里,那种柔软而又温暖的触感让他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   “抱歉,涅伽,你这么辛苦地跟过来,却什么都不能做……”   他搂着他的大狮子,对它轻声说话。   涅伽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又低低地嗷呜一声,低头回蹭着伽尔兰,乖乖地蹲在伽尔兰身前让他搂着自己,一动不动。   突如其来,那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安静的一刻。   伽尔兰抬头,看见西边有几个骑兵正在雨中纵马飞奔而来。   他们是被派往前方侦察的骑兵。   伽尔兰心口一紧,搂着涅伽的手臂下意识缩紧。   他想。   这些去侦察的骑兵一定是回来向自己汇报加斯达德人已经逃入卡纳尔境内的噩耗。   但是,就算再不愿意接受,他也必须面对现实。   对提尔的追击只能到此为止,他不能再让这数万的骑兵军队陪自己继续无谓地追赶下去,浪费时间和精力。   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的伽尔兰松开涅伽,站起身来。   而那名回来的骑兵头领也已经找到他,下了马匆匆跑过来,单膝跪在他的身前。   “王太子殿下!”   这名骑兵满脸是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他急促地喘息着,竭力保持着话语的清晰。   “加斯达德的军队正在前方,和我军交战!”   “什么?”   伽尔兰愕然。   “加斯达德人正在与我方的一只军队交战!”   不可能!   西部边境几乎尽数陷落,边境线上早已没有兵力,哪来的军队拦截加斯达德人?   ……不,等等。   伽尔兰脑中突然浮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难道是……赫伊莫斯?!   没错。   一定是他!   蒙在金色眼眸上的灰雾陡然散去,亮了起来,少年看向西方边境线的目光再一次焕发出神采。   “立刻出发!去支援!”   …………   ……………………   雨依然在下,不大,淅淅沥沥的。   接连一个星期都被这细雨滋润着的草地一片绿色,那绿意无边无际地扩散开来。   离西部边境线不远的地方,那座被加斯达德大军摧毁而荒芜了数个月的据点此刻再次沸腾喧闹了起来。   就算是冰凉的雨点,也浇不灭这里的战火。   马蹄的奔腾声震动着大地。   身穿不同颜色的盔甲的骑兵们在朦胧的细雨中纵马交错而过。   鲜血喷洒在雨中。   马蹄踩踏着泥泞的草地时,漆黑的泥水四溅而去。   亚伦兰狄斯人和加斯达德人凶狠地厮杀着。   一个为了杀开一条活下去的道路。   一个为了夺回一度失去的荣光。   双方狠狠绞杀在一起,没有人后退半步。   声嘶力竭的嘶吼声混合着马蹄声,以及兵刃激烈的撞击声在细雨中回响。   而在战场的正中心地带,一身黑甲的骑士和白色盔甲的骑士再一次重重地撞在一起。   铿的一声。   那是两位骑士手中的剑刃撞击时发出的巨响。   两个身影交错而过,分开。   金红色的眸映着对面白色的人影,赫伊莫斯眼底一点寒光掠过,无端令人心悸。   提尔面色冷漠地看着那个漆黑的身影。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他们曾在王城的城墙上和下方无数次地对视过。   但是像现在这样短兵相接、激烈厮杀在一起,却是第一次。   【地狱的黑骑士】。   提尔想。   的确不愧此名。   他们战斗着的这一处战场,几乎无人靠近。   当他们向彼此冲锋的时候,周身就像是环绕着无形的气旋,将落在他们盔甲冰冷的铁面上的雨点向着四面八方甩开。   强大的压迫感笼罩在他们四周,将这一片的空气压得宛如泥泞一般。   强者对决。   这两位同样远超于凡人强大的骑士在搏命战斗的此刻,浑身的煞气都爆发了出来。   那铺天盖地向四周铺开的气势让其他人都难以接近一步。   赫伊莫斯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紧了提尔,绷紧全身。   这是他征战至今所遭遇到的,最强大的敌人。   他握紧手中的剑柄,又松一点,再度握紧,为了让虎口那一点发麻的感觉尽快消失。   提尔在力量上压过他。   在刚才的交战中,他已经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再一次握紧剑柄,赫伊莫斯手臂上的肌肉鼓起,绷紧到了极限。   他盯着提尔的目光的战意没有丝毫减弱,反而越发旺盛。   他的眼底泛着狼一般的凶光。   力量逊于对方,那并不代表他无法战胜对方——   下一秒   赫伊莫斯重重吐出一口气。   提尔狠狠一拽缰绳。   不知谁先动。   也或许是在同一时间。   他们再一次纵马向对方冲锋而去。   砰地一声闷响,锋利的剑刃在雨中挫动在一起,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哪怕是在细雨中,那铁刃摩擦炸开的火花依然四处飞溅。   赫伊莫斯蓦然心里一动。   从对方那只巨剑上传来的力量似乎减少了一分。   极为细微的一分力量。   若是换成其他人,说不定根本不会察觉,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但是,提尔现在的对手是赫伊莫斯。   他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一点细微的变化,抬起头,探究的目光深深地向他的敌人看去。   ……   提尔的呼吸有些急促,被雨水打湿的银白色额发紧紧地贴在他的额头上,发梢末端流下的水滴在他颊边落划下水痕。   身体的倦意不知为何比以往都要强烈,呼吸也有些紊乱。   衣服已经湿透,一半因为落下的细雨,另一半则是从他身上渗出的汗水。   他感觉自己出汗出得很厉害。   湿润的衣服紧贴在肌肤上,风掠过的时候,本该凉意渗入皮肤里,可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皮肤在微微发热。   其实在率兵奔逃的这一天一夜里,他就隐约觉得身体有些不对劲,但是因为感觉很轻微,他就没放在心上,以为只是这段时间里精神绷得太紧有些疲倦了而已。   可是,此刻由于和那位‘黑骑士’的对决而必须调动全部力量和精神时,他才发觉,他的身体真的出了问题。   体力比往常消耗得都要快。   身体在微微发热。   呼吸比平常更加急促而紊乱。   力量也比平常弱了一分。   ……   这种状况很像是……   ‘瘟疫’。   脑中蓦然浮现出这个词语,那让他的胸口蓦然缩紧了一下。   不。   不可能。   他在心里断然否定道。   一滴水珠从他额发上落下来,顺着他的鼻尖滑落。   无论心里在想什么,提尔那张俊美的脸依然是面无表情的,看不出任何属于人类的感情。   可他的瞳孔深处仿佛有一簇冰冷的火焰在灼烧着,带着暴风雪一般的破坏性,焚烧着映在他眼底的一切。   他不会输的。   不会输给什么瘟疫,不会输给任何人!   他是提尔。   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战士!   提尔突然猛地纵马冲向赫伊莫斯。   手中巨剑狠狠劈下。   他将自己的所有力量蓄积在这一剑之中,然后猛地爆发出来。   赫伊莫斯反射性地举剑一迎,却被那劈下来的一剑砸得手腕一沉,虎口又是隐隐发麻。   他的心也随之一沉。   好强悍的力量——   他咬紧牙,双臂肌肉绷紧到了极限,就连额头也隐隐有青筋凸出。   可是就算竭尽全力,那可怕的力量依然带着巨剑一点点向他压下来。   提尔眼底尽是凶光。   他是加斯达德之王!   总有一天,他的马蹄将踏遍这片大地!   他无人能敌!   无人能敌——   突然之间,一道破空之声响起。   在提尔身后,一支利箭破开雨幕,宛如闪电疾驰而来。   那闪着寒光的箭尖眼看就要贯穿提尔的后颈——   提尔猛地一避。   利箭从他的颊边狠狠擦过,在他的侧颊上擦出一道血痕。   他回头。   在他身后遥远的地方,手持战弓的少年骑马而立,那一头在这阴沉的天色中依然明亮如初的金发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底。   提尔的瞳孔陡然放大。   亚伦兰狄斯的王太子!   此人在这里,那就说明——   提尔猛地转头,目光匆匆看向整个战场。   刚才还处于僵持状态的战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红底金纹的狮子旗在雨中飞扬,一只在前方,一只在后方,仿佛在相互呼应着彼此。   马蹄声伴随着怒吼声震撼着大地,那数不清的亚伦兰狄斯的骑兵从后方袭来,在有着天生神力的辛亚斯地带领下,凶狠地撕裂了加斯达德军队的后阵。   被前后夹击的加斯达德骑兵顿时大乱。   这一刻,兵败如山倒。   白色的加斯达德骑兵几乎是在顷刻间被汹涌而来的黑红色海浪淹没。   被无数亚伦兰狄斯骑兵包围着,他们已经再无逃走的机会。   就在提尔脸色铁青地扫视着战场的时候,忽然一剑斜地里向他刺来。   铿!   他反手架住那一剑,将其甩开。   正要纵马反击劈去,身侧又是破空声传来,从远方射来的利箭逼得他不得不放弃进攻,转而举剑挡住这一箭。   叮的一声,利箭撞在剑刃上弹开。   他正欲纵马向远方的伽尔兰冲去,察觉到他的意图的赫伊莫斯策马一拦,挡在他的身前,又是一剑冲他重重劈来。   提尔咬牙,不得不再度和赫伊莫斯战在一起。   然而,就在此时,忽然之间一声狮吼传来,空气微微晃动了一瞬。   提尔在和赫伊莫斯交战之中,眼角猛地瞥到一个庞大的金棕色身影向他猛扑而来。   是那头该死的狮子!   挥出一剑将赫伊莫斯逼开,他重重一踢马腹,想要让其躲过。   可是提尔的坐骑早已不是那匹陪着他南征北战的神骏白马,在经过长时间的奔跑以及作战之后,它已疲惫不堪。   刚才万兽之王的一声怒吼,更是让它吓破了胆。   虽是战马,但是动物天生对于猛兽的惧怕让它瞬间失控,不听指挥疯狂地乱跑了起来。   涅伽趁势一个猛扑,将这匹战马扑到在地,一口咬断了它的脖子。   在狮子扑来之前,提尔见势不妙向前一跃,从马上跃下。   他就地一滚,正要翻身站起。   突然脑子一个眩晕,视线随之模糊了一瞬,让他的动作停顿了一秒。   只是一秒的停顿。   或许连一秒都不到。   但是强者的对决中,一秒已经足够决定一切。   骏马从提尔的身侧飞驰而过。   马上的黑骑士手中的利剑劈开雨幕,也狠狠地劈开了提尔的盔甲,在他后背砍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而就在赫伊莫斯纵马从提尔身边掠过的下一秒,伽尔兰射来的利箭随之而来。   闪着寒光的箭只贯穿了提尔那未被盔甲遮挡的小腹。   赫伊莫斯已从向前飞驰的骏马上一跃而下,回身向提尔冲去,手中的利剑再次重重劈下。   剑锋划过,提尔的胸甲在这一剑之下裂开成了两半。   从肩斜往下划开到腰侧的伤口喷出的鲜血飞溅到赫伊莫斯漆黑的盔甲上。   紧随而来的第二支利箭深深地扎入他的胸膛。   提尔站在原地。   他像是难以相信刚才那一瞬发生的一切,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茫然地低头,看着从他腹部贯穿出来的箭头,以及胸口那道深深的伤痕。   身上的盔甲已经裂开,掉落在地上。   身前和身后两道深深的伤痕在泊泊地流着血,很快将他的衣服染得血色。   那鲜血染红了他腰腹以下白色的盔甲,沿着冰冷的铁面滴滴哒哒地滴落在地上。   提尔站在那里。   他的脸是没有血色的苍白,头发也是白色的。   可他肩部以下的身体却是与之彻底相反的血红色,形成了强烈而极端的对比。   那是明明是足以让人毙命的重伤,可是提尔手持巨剑撑在地上,依然伫立在大地之上,不曾倒下。   抬手,他用力地拔出了扎入胸口的利箭,随手将它丢在一旁,任由鲜血顺着胸口流淌而下。   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抬头,却没有看身前的赫伊莫斯,而是看向远方。   在他注视的方向,一匹骏马奔来,马背上的人翻身下马。   涅伽嗷了一声,迎了上去。   少年抚了抚大狮子的头,刚才还无比凶猛的雄狮温顺地跟在他的身后。   伽尔兰大步向提尔走去。   在走向提尔的时候,他将手中的战弓丢在地上,然后缓缓地拔出腰侧的长剑。   提尔定定地注视着向他走来的伽尔兰,苍白的脸面无表情。   这一刻,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种曾经出现过好几次的莫名的心悸感。   他终于明白,这种奇怪的心悸,是因为眼前的少年。   “……回答我。”   提尔开口,声音沙哑。   他的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伽尔兰。   “我和你……究竟有什么关系?”   伽尔兰和他对视着,没有回答。   少年注视着他的眼底只有冰冷的刀锋。   “我有一种感觉……”   “我本不该死在这里。”   “我本该拥有更久远的未来,征服这片大地,创下不朽的伟业……”   听起来似乎是无比荒谬的语言。   但是,提尔就是如此笃定地觉得。   冥冥之中,他的命运因为眼前的这个少年而改变。   “伽尔兰,你夺走了我的未来。”   一抹细雨从两人之间飘落。   提尔盯着伽尔兰的眼底猛地掠过一道凶光,用尽最后的力量猛地举起手中的巨剑。   他身上那两道深深的伤口在他一动之下更是喷溅出大量的鲜血,他却恍如不觉。   那汇聚着他最后力量的巨剑重重挥下,以几乎能劈裂大地的可怕力量,向伽尔兰一剑劈下——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伽尔兰举起手中的长剑。   他猛地上前一步,冲进提尔的手臂以内,几乎紧贴在了提尔的胸口。   他手中的利剑向前刺出,狠狠地贯穿了提尔的胸口。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瞬间。   提尔手中的剑停滞在半空中。   鲜血缓缓从他嘴角流出。   他看着伽尔兰,那薄薄的唇突然唇角上扬了一下。   提尔说:“你赢了。”   “不,你没有输给我。”   用利剑贯穿了他的心脏的少年说。   “你是输给了亚伦兰狄斯。”   在话落音的那一瞬间,伽尔兰将刺进提尔胸膛的利剑猛地拔出。   从提尔胸口喷出的鲜血飞溅到他脸上,染血的金发在空中飞扬而起。   少年金色的瞳孔亮得惊人。   白皙的颊上那一抹殷红的血色,莫名让人触目惊心。   提尔的瞳孔陡然放大,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伽尔兰一眼,那目光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他向后踉跄两步,手中的巨剑应声落地。   可是他仍然没有倒下。   他依然顽固地站在大地上,屹立不倒。   他缓缓地抬起右手,向前方,向伽尔兰的方向伸去。   他似乎想要用这只手抓住一点什么……或许是伽尔兰,或许是被伽尔兰夺走的那个未来。   可是他终究什么都没能抓住。   而在他似乎伸手想要抓住伽尔兰的那一刻,一声震天的狮吼。   发出愤怒的吼叫声的雄狮猛扑上来,一把将提尔扑倒在地。   一口咬下。   鲜血四溅。   涅伽一口咬断了提尔的头颅。   狂风刮过,吹得那浓密的金棕色鬃毛如波浪般起伏着。巨大的雄狮叼着被它咬下的头颅,踩在那具无头的尸首之上。   鲜血从它的獠牙之间渗出来,滴落在它脚下的草地上。   涅伽转身,叼着那颗人头走到伽尔兰的跟前,低低地吼了一声。   伽尔兰出神地看了那颗头颅许久。   然后,他俯下身。   少年屈膝,单膝跪在湿润的草地上。   双手紧握剑柄,长剑在身前撑地。   他闭上眼,那姿势仿佛是在向谁祈祷一般。   一身黑甲的骑士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   丝丝细雨落下,雨水染湿了少年的颊。   狂风掠过这一片染血的草地,掀得那跪地祈祷的少年的金色长发在空中飞扬。   ……   提尔战死。   加斯达德大军覆灭。   至此,这场持续了数个月的战争终于落下了最后的帷幕。 第221章   在亚伦兰狄斯国土上发生的那长达数个月的战争终于落下帷幕。   对亚伦兰狄斯人来说, 这段时间是他们有生以来过得最忧心和艰难的时刻,比十多年前被多个国家一同围攻时还要艰难。   毕竟当年多国联军攻打他们时, 虽然声势浩大,但是依然被卡莫斯王率军死死地拦在了国境线上,没有让敌军踏入亚伦兰狄斯一步。   而这一次,那些来自极北之地的加斯达德人是切切实实地在亚伦兰狄斯的国土上肆虐了数个月,还差一点将王城都打了下来。   这段时间里, 亚伦兰狄斯人个个都是提心吊胆, 心惊肉跳,但是对于大陆上他国的旁观者来说, 他们看了一场好戏。   先是加斯达德人勾结万物教在茹达斯城设下陷阱,这一场大战中, 卡莫斯王战死, 三大军团覆灭。   北边盖述人压境,东边伊斯人入侵。   加斯达德人从西方长驱直入,兵临王城之下。   狮子王已死,亚伦兰狄斯人一片散沙。   亚伦兰狄斯要完。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亚伦兰狄斯亡国在即。   谁知就在此时,亚伦兰狄斯的两位王子奋起反抗。   一位坚守王城让加斯达德人久攻不下。   一位夺回茹达斯城召集起十几万大军, 断了加斯达德人后路。   红底金纹的狮子旗被重新竖起, 飘扬在大地上。   亚伦兰狄斯的局势被他们一举稳定。   眼看要被两位王子前后夹击,加斯达德人断然放弃攻打王城, 随后虚晃一招, 声东击西向北境奔袭, 试图与盖述人上下夹击覆灭北地军团。   此举被伽尔兰王子识破, 硬生生将其拦截在北地之前。   双方总计三十多万大军在北地陷入野战。   对峙十多日后,加斯达德人因缺乏粮草不得不败退。   亚伦兰狄斯人趁胜追击。   眼看就要将侵略者赶走,然而,异变突生。   亚伦兰狄斯大军中突然爆发瘟疫,顿时人心浮动、军心涣散,众多军队陆续逃走,士兵大量病死。   眼看这只大军摇摇欲坠就要崩溃,加斯达德人趁机掉头一击——   亚伦兰狄斯人肯定要完。   他国的旁观者再一次如此认为。   然而,异变又生。   亚伦兰狄斯人所谓的‘瘟疫’只是陷阱。   加斯达德大军落入陷阱。   提尔带着不足两万之数的骑兵突围逃走,被其抛下的十几万大军覆灭。   再次被打脸的众人:“…………”   再后来,眼看着提尔就要逃入卡纳尔境内,意图以后卷土重来。   一支亚伦兰狄斯军队突然出现,悍然将其拦截在边境线之前。   随后,王太子伽尔兰率兵追击而来。   ‘洛玛尔战役’。   因为这场战役发生在洛玛尔平原上,所以后人如此称呼这一战。   大战中,王子提尔战死。   加斯达德人全军覆没。   北方的盖述人很快从边境退走。   东方的伊斯大军也在不久后缩回国内。   洛玛尔战役的大胜,昭示着加斯达德入侵亚伦兰狄斯的行为彻底失败,也宣告了这一场万众瞩目的大战的结束。   这场战争里,那堪称一波三折的战况实在是让他国的旁观者看得忍不住啧啧称奇。   …………   洛玛尔战役结束之后,老将卡列尼留在此处,处理后续事宜,扫荡加斯达德人余孽,同时负责重建镇守西部边境的第六军团。   当初在第一军团也就是近卫军覆灭后,被俘的将士有一部分被加斯达德人发配到边境沦为奴隶,此刻也都被解救了出来,回到了已被凯霍斯重建的近卫军团中。   伽尔兰率领第一军团以及一半军队返回茹达斯城,剩下一半留给卡列尼。   他不能在西部边境久留,王城已经接二连三传讯过来,催促身为王太子的他尽快回去王城。   不只是让他尽快护送卡莫斯王的遗体回到王城,而且,在经历过数个月的战乱之后,亚伦兰狄斯大片大片的地区都需要尽快重建和复苏,各项政务堆积如山。   但是,就在伽尔兰率兵返回王城的路途中,某种微妙的气氛一点点浮现出来。   王城中还沉浸在胜利中而欢庆着的民众或许对此毫无所觉,但是这种微妙的氛围已经逐渐开始笼罩整个王宫。   随着王太子即将抵达王城,王宫中人心浮动,众人各有心思。   一名粗眉阔面的中年男子身穿火焰般赤红的沉重盔甲,迎着阳光大步走过走廊,走进前方的政务房中。   “歇牧尔,你应该感觉到了,最近人心有些浮躁。”   男人沉声道。   他整个人往窗口一站,那魁梧的体格就挡住了大半阳光。   这位王室骑士团的团长俯身站着,一手按在桌面上,眼睛盯着书桌对面的祭司。   沙玛什的祭司坐在桌后,厚厚的羊皮纸在桌面一侧高高地堆积起来。   萨阁说话的时候,他正在快速地在一张文书上书写着,然后抬起鹅毛笔去沾墨。   而萨阁突然一手按在桌上,那盛墨的盒子一晃,里面墨水荡了一下,溅了一点在歇牧尔的指尖。   握着鹅毛笔的手指微微一顿,歇牧尔皱了皱眉,放下笔。   “我知道。”   他回答。   这位有着重度洁癖的祭司皱着眉拿起放在一旁的白巾,用力地擦拭去溅落到自己指尖的那一点墨痕。   也不知道他皱眉到底是因为萨阁的话,还是被弄脏的手指。   连一贯对王宫中的政事毫不关心的王室骑士团团长萨阁都看出来了,歇牧尔作为站在涌动的旋涡中的人,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随着伽尔兰即将返回王城,王城中暗潮涌动。   而涌动的关键点在于,王座的所属者。   按理说,伽尔兰身为被卡莫斯王亲立的王太子,应该是当之无愧的王座继任者。   但是问题在于,除了伽尔兰,还有赫伊莫斯的存在。   这位王子同样也拥有继承权。   赫伊莫斯在此次大战中接连立下了击败北方盖述人、守住王城、以及拦截并击杀加斯达德王子提尔等偌大功勋,这让他的威望无论在北地还是王城之中都高涨了许多。   而且,赫伊莫斯本就拥有最近的王室血脉,血统尊贵,武力惊人,在战场上作为一军统帅的表现更是无可挑剔。   他的武勇完全不逊于狮子王卡莫斯。   这样的赫伊莫斯,对王座有极大的竞争力。   萨阁知道,这两位王子的关系很亲近,也都很重视彼此。   可人心难测。   在王座的诱惑之下,就算是亲生的父子兄弟也会为之反目。   虽然他和歇牧尔必定是遵从卡莫斯王的意志,效忠伽尔兰王子。   可若是赫伊莫斯王子决心争夺王座,支持他的势力也绝对不少。   亚伦兰狄斯刚刚才击退侵略者,局势刚刚稳定下来,而如果这个时候,两位王子又开始因为王座内斗的话……   “你打算怎么做?”   萨阁问。   “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也什么都做不到。   比起萨阁凝重的神色,沙玛什的祭司却显得很冷静,他擦干净手指之后,就拿起笔继续在文书上书写着。   他说:“我们只能等待。”   虽然随着伽尔兰王子的归来,王城里风起云涌,但是歇牧尔并没有去见赫伊莫斯王子的打算。   他很清楚那位的性格。   没有人能左右那位的决定,就连当初的卡莫斯王也不能。   所以,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等待赫伊莫斯做出决定。   ………………   已经到了深夜时分,大军在一个湖泊附近扎营休息。   漆黑的夜空笼罩着大地,篝火在营地里燃烧着,点亮了这一片的夜空。   但是,哪怕夜已经很深,营地中还有人难以入睡。   漫天星空,倒映在平静的湖面上,星光点点。   湖水清澈见底,风吹过时,水面微微晃动着,波光粼粼。   可是,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却有几个人在湖边低声争论着什么。   “西斯拿,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别装傻了,我们马上就要和伽尔兰殿下抵达王城,那位赫伊莫斯殿下也在王城里。”   一位看起来较为年轻的将领说,“如果……的话,你站在哪一边?”   ‘如果’后面的话没有明说,但是两人都心知肚明。   “……”   另一人没有吭声。   王座不可能长时间无人。   现在对外战事已经结束,于是理所当然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一处。   王座。   伽尔兰王子。   赫伊莫斯王子。   这两位都有资格登上王座。   虽然伽尔兰王子是正统的继承者,但是,赫伊莫斯王子也有一争之力。   王座在前,这个世上没有人会不垂涎,尤其是那位赫伊莫斯殿下还是举世闻名的强者。   强者从不会屈居他人之下。   而身为强者中的顶尖者,这位殿下就更不可能轻易放弃王座。   其实,对于他们这几个来自于各个城市的将领来说,这一仗结束,在护送卡莫斯王的遗体回到王城之后,他们就会率领自己的军队返回自己的城市。   所以,无论是哪位王子继承王座,对他们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只要像效忠卡莫斯王一样,继续效忠新王就可以了。   只是……   “我以前是觉得赫伊莫斯殿下比较适合继承王位,但是,现在……”   有人挠了挠头。   有人不服气地说道:“不管怎么说,伽尔兰殿下是卡莫斯王亲立的王太子,名正言顺,而且也是他赶走了加斯达德人,为卡莫斯王报了仇。”   “但是那位赫伊莫斯殿下也是功勋不菲,身后也有北地军团的支持,王城也是他守住的。最重要的是,他真的很强。”   “是的,他被称为‘地狱的黑骑士’,据说除了逝去的卡莫斯王,这个世上无人能压制住他。伽尔兰殿下是很好,可是在武勇上恐怕没法……”   还有人露出担心的神色。   “听闻那位殿下性情极为冷酷,如果他坐上王座,王太子会不会有危险啊?”   “这……”   王座的争斗本来应该与他们无关。   可是这段时间里,他们和年轻的王太子一路行来,心里早已不知不觉地偏向了这位性情坚韧而又聪慧的王太子。   对于王太子即将陷入王座的争夺战这件事,他们都忍不住有些担心。   只是,无论他们私底下如何讨论此事,对现实终究无济于事。   在说了一段时间后,这几位将领只能心事重重地离开,回到各自的营帐中休息去了,虽然恐怕难以入眠。   他们一走,湖泊边就安静了下来。   那几位将领没有发现,在他们离开之后,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旁边丛林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星光照亮了那人金色的发。   凯霍斯站在湖边,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神色若有所思。   他比那几位将领先一步来到湖边。   那时,在黑夜中,他双手枕着头躺在湖边,吹着凉快的夜风,看着夜空明亮的星光,想要享受一下这难得的惬意时光,让自己放松一下。   谁知还没放松多久,那几个将领就突然来到不远处,压低声音争论着什么。   身为王子的守护骑士,他们争论的内容实在是让凯霍斯不方便出去,只能藏起来。   但是那几位将领所说的话,都被他听在了耳中。   赫伊莫斯在洛玛尔战役结束后,什么都没说,立刻返回了王城。   凯霍斯拿不准赫伊莫斯在想什么。   毕竟这位殿下本就是个心思莫测、情绪阴晴不定之人——除了对王子的感情以外。   赫伊莫斯不会伤害王子。   这一点凯霍斯很确信。   赫伊莫斯对伽尔兰王子抱有极为强烈的感情。   凯霍斯不得不承认,那种感情或许已经强于他对王子、以及卡莫斯王对王子的感情。   甚至于,他隐隐觉得这种感情强烈到可以用可怕来形容的地步。   这让凯霍斯很不安。   是的,赫伊莫斯很在乎王子,绝不会伤害他。   但是,赫伊莫斯也想要王座。   正是因为这一点,王子曾在过去选择不告而别。   而且,这种因为爱恋而生出的强烈感情,凯霍斯很清楚。   他一生游戏花丛,偶尔也会遇到一两位对他抱有极端感情的女人。   正是因为遇到过,所以他知道感情太过于强烈会导致多么可怕的后果。   它常常会让人为之疯狂、让人失控,从而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所谓的爱恋,就不可避免的包含着深切的独占欲。   渴望得到对方。   渴望独占对方的一切。   而赫伊莫斯本身就是性情偏执的人,在这种渴望无法被满足,无法得到想要的东西的时候,他这种偏执的个性更是会将他那种强烈的感情无限放大到无法抑制的极端——   尤其是,对于赫伊莫斯的感情,伽尔兰王子到目前为止似乎并没有回应的打算。   而如果王子坐上王座成为王,依然一心拒绝赫伊莫斯的话,那么赫伊莫斯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王子。   想必赫伊莫斯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但是,若是夺走王座,就算伽尔兰王子不愿意,成为王的赫伊莫斯也能够强行将王子囚禁在自己身边。   完全地独占王子,一辈子都是。   这并非没有可能。   毕竟赫伊莫斯的偏执性情和他对王子的渴望实在是……   只会,若赫伊莫斯真做出这样的事情,对于信赖着赫伊莫斯的王子来说……那一定是让他非常痛苦的事情。   对着湖水怔怔地出神了许久,金发的守护骑士终究也只能低低地叹了口气。   无论他如何担心也无济于事。   他什么也做不到。   一切,只能由赫伊莫斯自己决定。   …………   ……………………   太阳高挂在天空之上,春天已经降临亚伦兰狄斯的大地,连绵的春雨也已经过去。   明亮的阳光照亮了大地上那一望无际的碧绿色草地,零星的白花点缀其中。   这一天,庞大的军队终于抵达了王城之下。   时隔数个月后,伽尔兰终于再次回到王城之前。   恍如隔世。   此时,他骑马伫立在王城之前,仰头注视着那片坑坑洼洼的高大城墙。   王城的城墙依然如记忆中那般宏伟壮观,只是城墙上的坑洞让它越发添了几分沧桑,从此可以看出那场王城守卫战是何等的激烈和艰难。   伽尔兰仰着头。   折射着阳光的金丝般的长发被风吹起几缕,从他颊边飞扬而起。   明亮的阳光落入他金色的瞳孔中。   没有人知道此刻注视着王城的少年在想着什么。   为了防备些许还在流窜的加斯达德人,王城依然还处于暂时封锁的状态。   此刻,巨大的城门缓缓升起。   而外城门则是缓缓降落,落在护城河上,成为过河的桥梁。   一身漆黑盔甲的赫伊莫斯骑着马,率领众人缓缓从城门中出现。   在越过搭在护城河上的外城门后,其他人皆是翻身下马,站在了原地。   唯独赫伊莫斯一人,在众人的注视下依然骑马缓缓地向着站在大军最前方的伽尔兰走去。   伽尔兰骑在马上,伫立在原地看着赫伊莫斯向自己靠近。   无数双目光落在逐渐靠近的两人身上。   在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数十米时,赫伊莫斯勒住身下的红棕色骏马,翻身下马。   他将骏马留在原地,而自己迈步向前走去。   几乎是在赫伊莫斯落地的同一时刻,伽尔兰也纵身下马。   他向赫伊莫斯走去。   这一刻,大地上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屏息静气,紧张地注视着那两位王子向彼此走去。   那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大地上静得可怕,只能听到风掠过大地的声音,或是身边的人急促的呼吸声。   他们紧张地看着那一幕。   有些承受力不高的人甚至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   终于,两人都停下了脚步。   他们已经足够接近。   他们站在一起,面对面的。   他们离得是如此之近,彼此的距离甚至还不到一米。   伽尔兰仰着头,金色的瞳孔映着近在咫尺的熟悉身影。   而赫伊莫斯同样也看着伽尔兰。   漆黑的发丝散落锐利的眼角,那张冷峻的侧脸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薄唇是极浅的冷色,透出锋利的痕迹。   金红色的眼像是一簇火焰,将少年的身影包裹在那火焰之中,焚烧着,跳跃着,似乎在挣扎着什么,隐隐透出一点危险的气息。   没有人知道此刻深深地凝视着伽尔兰的赫伊莫斯在想些什么。   就连和赫伊莫斯站得极近的伽尔兰也不知道。   可是伽尔兰什么都没有说。   他知道现在自己什么都不需要说。   或者该说,说什么也没有用。   所以,他只是抬着头,静静地和赫伊莫斯那双闪动着危险气息的金红色瞳孔对视着。   数分钟的沉默。   数分钟的鸦雀无声。   这短短数分钟,却像是千年那般的悠长。   蓦然间,风从赫伊莫斯的颊边掠过,掀起额发从锐利的眼角划过。   那发的阴影在他眼上晃动了一下,让他的瞳孔像是闪动了一下。   突兀的,他俯身屈膝。   右膝落在大地之上。   他的右手按在脚前的草地上。   男人闭眼,压住了眼底那一抹危险的气息。   他抿着唇,漆黑的睫毛在他颊上落下深深的影子。   赫伊莫斯俯身,在伽尔兰身前单膝跪地。   他在伽尔兰面前低头。   那是以骑士之名宣誓效忠的姿态。   带着暖意的风从大地上掠过,大片大片的青草如波涛一般起伏着,延绵不绝。   明亮的阳光落下。   黑色的骑士跪在大地上。   他向身前的少年宣告了他的忠诚。 第222章   城门被打开, 大军被迎入王城之中。   明亮的阳光映在年轻的王太子那如金子融化般纯粹的发丝上。   骑马缓缓前行着,少年的眼很亮,白皙的颊上微微泛着一点红晕,浅色的披风随着他的前行在他身后轻柔地飞扬而起。   伽尔兰一人骑马走在大军的最前方。   落后一个马身, 赫伊莫斯骑着那红棕色的骏马跟在伽尔兰身后侧。   漆黑发丝散落在褐色的颊边,他微垂着眼, 俊美面容此刻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似乎对于身边的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只是偶尔抬头看一眼前方伽尔兰的身影, 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少年耳垂上那粗糙的青金石耳环上掠过。   凯霍斯、辛亚斯以及出城迎接的权贵大臣们又隔了一段距离,跟在后方。   他们看起来都很从容, 一副沉稳的模样,就仿佛不久前涌动的暗潮从来都没存在过一般。   只是,就算脸上看不出来, 许多权贵大臣那颗高高吊起来的心脏在此刻总算是落到了地上。   王座已定。   他们不用再纠结了。   在城门之外, 赫伊莫斯在伽尔兰王太子身前那一跪。   从此尊卑已定。   那一跪。   就意味着赫伊莫斯已当众向所有人宣告,他愿意以骑士之身效忠伽尔兰。   这样就好。   不少人都是长舒一口气。   亚伦兰狄斯已经再也经不起任何动荡,若是这两位王子此刻又因为争夺王座而内斗的话……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随着伽尔兰一行人进入城中, 那跟随在他们身后的马车也缓缓地通过城门,驶入了王城的大道上。   当这辆马车进入王城的一瞬间, 万物静默,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在这一刻。   那是一辆黄金的马车。   它周身雕琢着象征着冥界之神的符文的金色纹路,雪白丝布从四周披散下来, 盖在马车上, 随着马车的前行在风中轻轻飘动着。   它的前方, 四匹雪白色的骏马拉着它慢步前行。   此刻是正午时分,太阳高挂天空,天气略有些热。   但是却有丝丝寒意从马车中渗出来,放置在金色马车里面的巨大冰块挥发出的点点雾气从披散在马车四周的雪白丝布中散出。   近卫骑士紧紧地护卫在马车的四周,神色肃穆,护送着马车缓缓前行。   王城那宽大的道路两侧,数不清的民众站着两边。   黑压压的人群沿着宽大的道路两侧站着,阳光明亮,簇拥在道路两侧的民众脸上却没有丝毫暖意,只有满满的哀恸之色。   王城这一条贯穿整个城市的大道很长,挤在两边的民众此刻更是多不胜数。   向前,看不到头。   向后,看不到尾。   无数人挤在道路两边,黑压压的一片,可是长长的大道上却是鸦雀无声。   他们安静地站着,沉默地注视着那辆金色的马车。   不知是谁先开始,不知是谁先带头。   有人俯身,就这样站在大道边上,低头跪了下去。   而后,一个接着一个,众人纷纷跪伏在地。   没有人下令,没有人强迫,但是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在这一刻自行跪下。   他们心甘情愿地双膝跪地,深深地向道路中的金色马车低下头去。   那其中,有垂垂老朽的老人,有年幼的孩子,有脸带泪痕的女人,有目光沉痛的男人,有穿着华丽的富商,也有面容粗粝的贫民。   明亮的阳光下,整个王城寂静无声。   阳光明亮到了极致,反而越发给人一种苍白的无力感。   忽如其来,长笛声在寂静的道路上响起。   骑马跟随在马车一侧的吟游诗人舒洛斯吹奏起了长笛。   那悲哀凄婉的长笛声轻轻回荡在寂静的王城之中,仿佛一曲送别的挽歌。   跪伏在道路两侧的人们无边无际,可是大地上很安静,只有那悲戚的长笛声在空中回荡。   连哭泣声都不敢发出的人们像是害怕打扰到马车中沉睡的英灵。   没有人说话。   没人想惊扰他们沉睡的王者。   十里长路,万民哀恸。   亚伦兰狄斯的子民跪在地上。   双手交握,紧贴着额头。   他们闭眼,无声地向亚伦兰狄斯的众神祈祷着。   卡莫斯王   我亚伦兰狄斯之王   不朽的雄狮   愿您的英灵已被众神接入神的国度。   …………   ………………   “到底是怎么回事?!”   沙玛什的祭司此刻的声音带着难得一见的焦躁的意味。   “明明回来的时候都还是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就病倒了!”   不止是歇牧尔,凯霍斯等人此刻也待在这里。   很明显每个人的心情都很阴郁,房间的气氛显得很压抑。   咯吱一声,卧室的房门被推开,塔普提女官长从里面走出来。   她的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好,整个人比之前消瘦了许多,此刻脸上也没什么血色。   她一出来,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对众人摇了摇头。   于是,房间里的氛围随着她的摇头越发压抑了几分。   众人互相看了看,皆是神色凝重,心情沉重。   虽然都在心里担忧不已,但是为了防止消息泄露,他们也不能在这里待太久,没多久就先后离去。   塔普提将众人送走后就回到了卧室中,她坐在床边,看着床上昏睡着的伽尔兰。   少年静静地躺在床上,颊上泛着一抹不正常的殷红,而那一抹红以外的肌肤苍白得厉害。   额头渗出的汗水将几缕金色的额发黏在颊边。   那唇微张着,气息颇为急促。   哪怕是在昏睡中,他的眉也是微微蹙着,偶尔睫毛抖动一下,像是在强忍着某种痛苦。   塔普提用湿巾轻轻擦去王子额头的汗水,心疼地看着伽尔兰那张苍白的脸。   在回到王宫的第二天,伽尔兰王子就病倒了。   她早上到寝室唤他起床的时候,发现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发起了低烧。   整整一天,低烧怎么都不退,人也一直昏睡不醒。   伽尔兰这一病,顿时就让一大群人慌了手脚。   他们一边要隐瞒王太子病倒昏迷不醒的消息,一边还在因为伽尔兰的病而心急如焚。   凯霍斯一开始还以为是在军中感染上的瘟疫,赶紧把军中那个对瘟疫颇有心得的随军医师带过来诊治。   但是医师在诊断后表示,王太子的病并不是军中的那种瘟疫,他找不出病因。   随后,塔普提女官长秘密地将王宫中那位只负责为卡莫斯王诊治的老医师带来。   在仔细查看了伽尔兰的状况之后,老人摇了摇头,他的神色看起来极为沉重。   “王太子其实不是生病……”   老医师顿了一顿,突然又改口。   “不,其实也是病。”   他说,   “心病。”   他这两个字一说,凯霍斯一众人等皆是怔然,神色复杂地注视着昏睡中的伽尔兰。   “这种病,外表看不到,但是不代表没有。”   “压在他心上的东西太重了……”   “我想……那大概是有一把刀插在心口上的感觉吧……”   老医师絮絮叨叨地说着。   很清楚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的老人看着低烧昏睡着的少年,发出低低的叹息声。   他一直都是卡莫斯王的专治医师,跟着卡莫斯王十几年,也看着那个小小的王子在卡莫斯王的呵护下一点点长大。   他常在一旁呵呵笑着看着这兄弟两人的互动。   对于两人之间那种不是亲兄弟却远甚于亲兄弟的亲密感情,他看得很清楚。   亲眼看着卡莫斯王死去,这位小王子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   可是为了挽救危机中的亚伦兰狄斯,他没有任何缓和的时间,只能将其深深地埋在心底。   “为了保护亚伦兰狄斯,他大概一直在强撑。”   老人再度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撑得够久了。”   歇牧尔抿紧了唇。   他问:“王太子的病能好吗?”   “不知道。”   老医师回答。   “王子很坚强,但是,有时候太过于坚强也不是什么好事……他把所有的东西都自己背负了起来。”   “如果他不愿意把自己的痛苦发泄出来,不肯拔出心口的那把刀的话……”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个病就永远都好不了。”   …………   想着老医师说的那些话,塔普提看着昏睡中依然微蹙着眉的王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转头,目光穿过窗户。   冷清的月光落在夜晚的庭院,隐约能听见从庭院里传来的喷泉的流水声。   星辰女神伊斯达尔的石像被月光笼罩着,细碎的水珠飞溅到她的脸上,顺着冰冷的石像缓缓地流下。   …………   ……………………   无边的梦境缓缓展开,将一幕幕展现在昏睡的少年眼前。   那一幕幕,是在前几世里,他死后发生的事情。   ……   在那几世中,每一次,在他死在赫伊莫斯手中后不久,茹达斯城大战就会爆发。   在万物教的蛊惑下,茹达斯城主尤纳斯和加斯达德人勾结,毒死了卡莫斯王。   战场上不败的狮子王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在尤纳斯的房间里毒发身亡,毙命于此。   之后的一切如这一世一般,尤纳斯的下属反叛弑主。   加斯达德人在提尔的率领下围攻毫无防备的亚伦兰狄斯大军。   二大军团覆灭。   而这一次,尤纳斯毒死卡莫斯王的事情无人遮掩,还被加斯达德人特意宣扬了出去,顿时在亚伦兰狄斯中引发了极大的震动和动荡。   卡莫斯王竟然是死于王室之人甚至是他的王叔之手,此事让所有亚伦兰狄斯人遭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如果王室之中都有人和加斯达德人勾结,那么到底还有谁能值得信任?   各位城主之间开始彼此疑心,人人自危,都再也不敢轻易相信他人。   亚伦兰狄斯人心涣散。   被加斯达德人囚禁在地牢中的尤纳斯在懊悔和绝望中自尽身亡。   他的女儿在战乱中失踪,从此无人知道她的下落。   随后,加斯达德人以茹达斯城为物资据点,一路长驱直入,率领十几万大军兵临王城之下。   王城之中仅有一个军团镇守。   与此同时,北方盖述人进犯,东方伊斯人入侵。   北部军团和东部军团动弹不得。   而祸不单行。   西北方的友国塔斯达发生内乱,那位新的掌权者率领塔斯达大军和加斯达德人一同攻入亚伦兰狄斯境内,向着王城攻去。   南方不久前才遭受过海盗袭击而处于半毁状态的托泽斯城再一次遭受了海盗的袭击,而那群海盗甚至还顺流而上,沿着河流一路攻打沿岸的城市,也向着王城而来。   王城被三路大军围攻。   而此时,王城中的两位王子,其中伽尔兰王子‘意外’身亡,仅剩赫伊莫斯王子一人。   让众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赫伊莫斯王子断然放弃王城,率领王城中的大军弃城而走。   加斯达德人轻易攻下王城。   亚伦兰狄斯亡国。   随后,赫伊莫斯直接下令,让北部军团和东部军团全部弃守边境。   亚伦兰狄斯的六大军团在和加斯达德人的大战中覆灭了两支,但是剩下的四支军团因为他弃守的命令被保存下不少的兵力。   赫伊莫斯率领大军退到西北方,厄亚河之后,直接断了那位塔斯达新的掌权者的后路,并派兵进入塔斯达国中,帮助原来的掌权者夺回了政权。   在那之后,他以厄亚河的天险据守,背靠塔斯达国,安静地潜伏起来,再也没了动静。   加斯达德人轻易就攻下了被赫伊莫斯抛弃的王城。   而随着边境军团的撤退,盖述人南下,伊斯人西进。   除了和塔斯达国相邻的那一小部分西北方国土,亚伦兰狄斯绝大部分国土就此沦陷。   盖述人和伊斯人都毫不客气地向王城进发。   他们直接联手,开始攻打占据王城的加斯达德人。   而自知不可能与国家力量相敌的海盗在南方沿河城市大肆掠夺杀戮一番之后,就毫不留恋地带着大笔掠夺到的财富离开,回到大海之中。   伊斯、盖述、加斯达德三方大军在亚伦兰狄斯国土上凶狠地厮杀,而亚伦兰狄斯沦陷地区的子民也因此陷入了水深火热的悲惨境遇。   那三方大军都毫不在意地在亚伦兰狄斯的国土上肆意破坏着,烧杀掳掠。   他们将亚伦兰狄斯人视为任由他们捕杀的猪马牛羊,大肆掠夺他们的财物粮食,抓捕他们作为奴隶,甚至以虐杀他们为乐。   身为亡国之人的亚伦兰狄斯人几乎已经沦落到牲畜不如的存在。   赫伊莫斯冷眼漠视着这一切。   他依然停驻西北,纹丝不动,任由亚伦兰狄斯的子民在战火中痛苦挣扎。   亚伦兰狄斯曾经繁荣美丽的大地沦为人间的炼狱。   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亚伦兰狄斯原本高达两千万的人口陡然锐减到一千三百万。   减少了将近三分之一。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足足有七百万人丧生于战乱之中。   对于亚伦兰狄斯的子民在这段时间里所遭受的痛苦无需用任何词汇去形容和表达。   七百万条生命。   这么一个冷冰冰的数字。   就足以让所有人知道这个数字背后蕴含着的触目惊心的残酷现实。   加斯达德人在驻守王城半年后,因为越来越多的士兵生病,最终不敌伊斯和盖述的联手进攻,放弃王城,退回卡纳尔。   伊斯和盖述又在亚伦兰狄斯国土上厮杀了将近一年,双方僵持不下,王城几经换手,双方的兵力都消耗极大。   曾经繁华的王城早已破败不堪,曾经众多的城民更是十不存一。   而就在此时,冷眼旁观了一年多的赫伊莫斯悍然从西北率兵出征。   先是斩断盖述人北方后路,击溃盖述大军。   随后从伊斯人手中夺回王城,并一举将伊斯大军赶出国土。   不到四个月,亚伦兰狄斯复国。   赫伊莫斯在王城登上王座,成为新的亚伦兰狄斯王。   他在位期间,亚伦兰狄斯军队的战斗力达到巅峰。   无人敢进犯亚伦兰狄斯一步。   它成为大陆上最强悍的军事国家。   但是,这种强大,是一种畸形的强大。   亚伦兰狄斯的军事有多强盛,经济就有多萧条。   赫伊莫斯并未特意去苛待他的子民,只是不在意、不关心而已。   但是君王只需要漠不关心,就足以让他绝大多数的子民生存得艰辛和困苦。   逐渐的,亚伦兰狄斯的子民越来越失望,他们对这位冷酷的王的怨气逐渐高涨,只是因为对其的畏惧,强忍了下来。   赫伊莫斯在王座上待了十六年,不到四十岁时就病逝。   死前,他既没有留下后代,也没有指定继承者。   不是来不及,而是根本不想去管。   性情已经完全扭曲脾气乖戾的他活着的时候在王座上随心所欲,死后,他也毫不关心自己死后亚伦兰狄斯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活着的时候,诸位权贵大臣噤若寒蝉,不敢多喘一口气。   他一死,陡然被解放的众人开始疯狂地争权夺利。   不久后,一个拥有王室血脉的幼儿被送上王座,成为权贵大臣们扶持的傀儡。   但是,众多城主拒绝承认他们扶持的王,拒绝听从王城命令。   同时,早已怨声载道的民众纷纷在各地点燃了起义的火焰。   亚伦兰狄斯就此分裂和混乱。   赫伊莫斯刚刚逝去不到一年,加斯达德人在统治了卡纳尔十六年蓄积了足够强大的力量后,悍然攻打亚伦兰狄斯。   失去了赫伊莫斯的亚伦兰狄斯如泡沫般脆弱得不堪一击。   仅仅三个月的时间,王城被加斯达德人攻破。   显赫一时的亚伦兰狄斯再次亡国。   亡于加斯达德的王,提尔手中。   再后来,加斯达德之王提尔在攻下亚伦兰狄斯之后,继续南征北战。   他花费了五年的时间,先后攻下东北的塔斯达,北方的盖述,东方的伊斯等诸多国家。   他的马蹄踏遍了整个大地,征服了这片大陆上所有的王国,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帝国。   只是,在彻底征服大陆后不久,提尔就意外丧生。   他建立起的庞大帝国在他死后立刻四分五裂。   从此,大陆陷入了长达百年的战乱,分裂的各国彼此之间征战不休,各国的子民流离失所,大地上随处可见皑皑白骨,各地皆是一片荒芜,民不聊生。   大地上人们的苦难仿佛永无尽头……   …………   ………………………   漫天星光的夜空下,喷泉清澈的水珠在黑夜中散落。   那飞溅到伊斯达尔女神石像脸上的水珠顺着冰冷的颊缓缓滑落,像极了从星辰女神的眼角落下的泪痕。   月光斜斜地落入房间里,照在昏睡了许久的伽尔兰泛着不正常的绯红的脸颊上。   啪嗒。   那一滴水珠,轻轻地跌落在泉水中。   从梦中醒来的少年缓缓地睁开了眼。 第223章   临近傍晚时分, 太阳已经渐渐西沉, 一行百人的骑兵队伍已经停止前行,在一个小溪流边落地扎营。   骑兵们忙碌了起来, 篝火很快就被点燃, 架在篝火上的铜锅里的肉汤被煮开,在这个刚刚搭建起来的粗陋营地里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小小的溪流轻快地流淌着, 发出阵阵的流水声,小小的鱼儿在里面无忧无虑地游动着。   赫伊莫斯坐在溪边的岩石上,漆黑长靴踩在碎石上。   溪水清澈见底, 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   坐在溪边的年轻男子微低着头, 蜜色的肌肤在夕阳余光中焕发出伫立于荒漠之中的猛兽那般野性的光泽。   漆黑的额发细腻如蚕丝般滑落在他的眼前,他的眼角是微微上挑的弧度,透出十足的锐气。   金红色的眸映着落下来的火红夕阳, 像是焰色的琉璃珠一般。   明明是无机质的冷漠,却偏生给人一种危险的诱惑力和美感。   今天一大早, 赫伊莫斯就离开了王城,率领下属前往墨涅斯特城。   他只将这件事告知了歇牧尔。   凌晨太阳还没升起时, 他就快马离开了王城,没有与伽尔兰告别。   他垂着眼,安静地注视着眼前轻快地流淌的溪水,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摩着左手上那枚碧绿的孔雀石指环。   那仿佛已经成为了一个他的习惯, 在心乱的时候, 在焦虑的时候, 他都会下意识抚摩它。   他最终选择了以骑士之身效忠伽尔兰。   他放弃了原本可以一争的王座。   但是, 就算已经做出决定,他心里终究还是……意难平。   身体最深处仿佛有一只被关在笼中的猛兽在嘶吼着、咆哮着,疯狂而肆意,带着无比危险的气息。   只要一个契机,就会破笼而出——   赫伊莫斯很清楚自己有多么艰难,才勉强压制住了这头住在他身体里的猛兽。   昨夜辗转难眠,他突然不想呆在王城,所以,他才以整顿墨涅斯特城的军队为由,不辞而别。   他需要独自在其他地方待一段时间,清理好自己纷乱的心绪。   空中传来一声长鸣,唤醒了赫伊莫斯,他仰起头,就看见一只漆黑的雄鹰展翅在高空中盘旋。   他看了被他一起带走的安努好一会儿,然后重新低下头来。   身边还算干净的石板上,那碗不久前被属下送来的熬好的肉汤还冒着热气,他伸手将其端到嘴边,喝了起来。   赫伊莫斯刚喝了一半,突然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刚才那名为他送来肉汤的骑士再次快步来到他身后,俯身行礼。   “赫伊莫斯殿下。”   “什么事?”   赫伊莫斯依然席地而坐,又喝了一口。   单膝跪地的骑士压低声音禀报道:“歇牧尔祭司大人派人传来密报,让您尽快赶回王城。”   “哦。”   将剩下的半碗肉汤一饮而尽,赫伊莫斯懒洋洋地应了一声,随手将空碗丢到一边。   骑士双手将传来的密件奉上。   赫伊莫斯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在溪水中灵活地游动的小鱼儿,一边随意伸手接过密件。   鲜红的印泥盖在封口上,以此确保密件在送达赫伊莫斯手上之前不会被其他人打开。   依然跪着的骑士注视着他的主人撕开封口,拿出里面的密件。   他看着他的主人借着还未落下的夕阳的余光,一脸提不起兴趣地扫了一眼羊皮纸上的内容。   只瞥了一眼。   骑士感觉四周的空气忽然一紧。   他看见他的主人原本懒洋洋的金红色眸子陡然燃起了怒火。   “那群家伙在做什么!”   赫伊莫斯一把将手中的信纸攥紧。   他的脸色难看得厉害。   在王城的那群蠢货究竟在搞些什么!   他不过才离开一天,就让伽尔兰——   跪地的骑士有些懵,他完全猜不到密信里到底说了什么,竟是让一贯行事沉稳且不动声色的赫伊莫斯殿下露出如此怒不可遏的神色。   他用探究的目光看向赫伊莫斯手中几乎被攥烂的信纸,忽然感觉周身一冷,顿时心底一紧,赶紧低下头,不敢再多看。   “我先返回王城,你们今晚就先待在这里,等天亮之后回去。”   骑士愕然看着他的主人在甩下这么一句话后,抬手就是一声唿哨,不远处正悠闲地啃食着青草的骏马循声而来。   身上如火般红棕色的鬃毛在风中起伏着,它转眼之间就奔到主人的跟前。   赫伊莫斯翻身上马,披着夜晚的星光,向王城的方向飞驰而去。   …………   王子?   塔普提错愕地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卧室,床上的薄毯被掀开,本该躺在上面的少年却不见了踪影。   窗户大敞着,夜风从外面吹进来,将房间里的纱帘吹得拂动不休。   因为王子病倒的事情不能外传,所以这一天都是她独自一人守在这里。   她刚才只是出去吩咐外面的侍女将热水端来,并煮点白粥,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回来王子就消失在房间里。   错愕只是一瞬,早已经历了无数的大风大浪的女官长很快镇定下来。   她仔细查看了一下卧室留下的痕迹,又看了敞开的窗子外面。   窗外的花坛一株花伏倒了,泥土上隐约能看见被踩过的痕迹。   塔普提顿时心里有数了。   她转身,打算让守在外面的近卫军去通知歇牧尔过来。   但是还没走出大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女官长一抬头,就看见那个颀长的熟悉身影匆匆向她这边走来。   赫伊莫斯殿下。   看着疾步走来的赫伊莫斯那阴沉的脸色,塔普提心里一跳。   说起来,白天的时候她还在想,伽尔兰王子病倒,居然没看到这位出现,实在是非常奇怪。   赫伊莫斯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像是根本没看到她的存在一般,径直走进了内里的卧室里。   塔普提下意识转身,跟上去重新走进卧室,并关上了卧室门。   她进去之后,就看到站在门前的赫伊莫斯将目光从空无一人的床上缓缓地移到了敞开的窗户上。   “王子应该醒了。”   塔普提说,“他是自己离开的。他那样的身体,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赫伊莫斯殿下,我们必须快点找到他……”   “不用了。”   定定地注视着敞开的窗子,赫伊莫斯说,“我知道他去了哪里。”   说完,不等塔普提回答,他手一撑,纵身直接从窗子里跃了出去。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他的背影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   雪白的玉石砌成的大殿静静伫立在夜色之中,冷冷清清,感觉不到一丝气息。   它与明亮而辉煌的金色殿堂完全相反。   在这座大殿之中,哪怕是灯火通明,也仿佛能感觉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白殿,死者的殿堂。   当赫伊莫斯走进这座庞大的白色殿堂时,那冰冷的白色铺天盖地向他袭来。   满目苍白。   半透明的柔软白纱在大殿四周散落,随着一点微风轻轻拂动着。   巨大的白石盘盛着巨大的冰块放置在两侧,让这座大殿的气温比外面要冷上许多。   摆放在两侧的那些一人高的香炉散发出淡淡的香气,萦绕大殿之中。   雪白殿堂的尽头,一尊碧绿色的孔雀石棺放置在高台上。   那碧绿中,复杂而精致的纹路雕琢在其上,融入细细纹路中的黄金在灯光下闪动着流金的光泽。   孔雀石棺后侧的墙壁上,是一名头戴白色莲花的女神的浮雕。   她手持红色的羽毛,双手交握在身前。   冥界之神奥尔娜斯。   守护死者的女神。   她垂着眼,目光悲悯,仿佛在俯视着身前的孔雀石棺。   巨大的白色羽翼在她身后展开,呈现出一个环绕的弧度,就像是在守护着那位伟大的王者。   卡莫斯躺在冰凉的孔雀石棺中,被擦拭干净的身体换上了纯白色的柔软丝衣。   被橄榄油和香料仔细涂抹过的深褐色肌肤在灯火下泛着光泽,让眉目安然地躺在那里的狮子王看起来就像只是在沉睡一般。   无数鲜花撒落在孔雀石棺周围,顺着那一级级白色的石阶铺落。   少年坐在雪白的石阶上,靠着身后那座冰冷的孔雀石棺。   他坐在孔雀石棺前方,抱着双膝,脸埋入双膝之间。   流金似的长发从他纤细的肩上垂下,发梢散落在他周身的石地上。   少年的脚是赤裸的,踩在冰冷的白色石阶上,踩在散落在石阶上的鲜红花瓣上,肤色越发白得厉害,近乎半透明一般的脆弱。   偌大一个白殿,死者的殿堂,空空荡荡的,没有丝毫生气。   静得可怕。   唯独金发的少年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座巨大的孔雀石棺下。   赫伊莫斯迈步向前走去,漆黑的长靴踩在雪白的石地上发出沉闷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大殿中回荡着。   他走到伽尔兰的身前的石阶之上。   然后俯身,屈膝蹲跪在伽尔兰的身前。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碰触眼前的少年。   可是在指尖即将触及金发之前,他的手就停滞在半空中。   稍许之后,赫伊莫斯的手缓缓地握起来,收了回去。   他的手指攥得很紧,很用力。   这位在战场上让人闻风丧胆的黑骑士狠狠地攥紧手,像是不知该将自己强大的力量用于何处。   他半跪在抱着自己缩在孔雀石棺旁的少年跟前,似有些不知所措。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该说些什么,只能就这么沉默着待在伽尔兰身前。   大殿很静,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石柱上的火光在两人身上晃动着。   或许过了很久。   也或许只是过了很短的一会儿。   终于,那一直抱着双膝埋着头的少年抬起头。   他的脸除了略有些苍白之外,干干净净,不见任何其他的痕迹,更没有泪痕。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发丝就如流金般从他的颊边滑落。   伽尔兰并没有躲在这里哭泣,他的神色看起来很平静,目光淡淡地看着身前的赫伊莫斯。   甚至于,他还对赫伊莫斯轻轻笑了一下。   “赫伊莫斯,你知道吗,我救了很多人。”   他笑着,轻声地说着。   “你看,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救了你,对不对?”   “还很小的时候,我救了那些被万物教抓到祭坛的小孩子们,很多的小孩……”   伽尔兰说话的声音很轻。   金色的瞳孔略微失神,像是在回忆着。   “如果我不存在的话…………你不会得救,王宫会燃起大火,会有不少人在这场大火中丧生……”   “如果没有我,那些孩子会被作为祭品杀死……那些平民将在万物教的鼓动下暴动,会持续很长时间……波及无数人,然后他们所有人都会被镇压,被杀死……”   “那个时候,维纳尔城的瘟疫会爆发……会有无数人感染瘟疫死去。”   “……塔斯达使团将在荒漠中覆灭,亚伦兰狄斯和塔斯达爆发战争,会有数万的人在战争中死去……”   “托泽斯城会被海盗攻破,城中绝大多数的人都会丧生在海盗的刀下……”   “特威路尔城将被山洪吞没,整座城市的人都葬身于洪水之中……”   少年轻声地说着。   一句接着一句。   他像是要将自己的功绩在此刻尽数倾吐出来。   他似乎在不停地夸赞着自己,诉说着自己的重要性。   赫伊莫斯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安静地聆听着伽尔兰的话。   说了半晌,伽尔兰突然停下来。   他的目光落在赫伊莫斯脸上,定定地看着赫伊莫斯的眼。   男人那双金红色的眸,明明是如火焰般炽热的颜色,却对世间的一切都淡漠至极。   他突然问:“赫伊莫斯,如果没有我的传讯,你会放弃王城,是不是?”   赫伊莫斯依然没有回答,他的瞳孔深深地映着身前少年的身影。   他看着那几根凌乱地从伽尔兰眼前散落的金发,抬起手,轻柔地将其撩到了伽尔兰的耳后。   伽尔兰没有动,眼神有些恍惚。   他虽然问了那句话,却并不需要赫伊莫斯开口回答。   因为那一幕幕他都已在梦中亲眼看过。   “那是众神的旨意……他们说,那就是命运的轨迹……无论是我,还是……”   无论是我,还是卡莫斯王兄。   “命运早已注定,谁都无法改变……”   伽尔兰闭上眼,细长的睫毛落下来,落在少年苍白的颊上。   那轻动着的睫毛,在这一刻看起来仿佛是轻易就能折断的蝴蝶的羽翼,莫名的脆弱。   “所以,你看啊,如果没有我,你就会放弃王城……”   他低声说,   “我知道……你为了保存军团的兵力,退守一方,任由其他的国家在亚伦兰狄斯的国土上厮杀,而你会耐心地等着他们在彼此的争斗中耗尽力量,坐收渔翁之利……”   “王城被攻破,王城中许多人都会死在加斯达德人的马蹄之下……”   “当其他国家在亚伦兰狄斯的大地上厮杀时,更会有数不清的人丧生于战乱之中……”   少年轻声着说着,一边说,一边在笑。   他的容貌是极为好看的,一笑起来更是让人移不开眼。   他的笑容从来都是温暖的,就像是黎明时初生的明亮阳光。   可是此刻,他的脸上虽然在笑,那笑却没到眼中。   “可是,因为我,这些都没有发生,大家都活了下来。”   “你看,赫伊莫斯,我救了那么多的人……拯救了无数人的性命……”   伽尔兰再次重复着这句话,忽然转头,侧过身去。   他看着身后巨大的孔雀石棺,伸出手按了上去。   冰冷的气息从指尖渗进去,他按在孔雀石棺上的手指一点点用力。   他死死地抠下去,像是想要将指尖抠进冷硬的石头里面。   他勒紧的指关节近乎泛白,那细长的手指用力到了极点,像是下一秒就会硬生生折断一般。   一只手从旁边猛地伸出来,一把抓住伽尔兰按在孔雀石棺上的手。   赫伊莫斯用力地攥紧了伽尔兰的手,将其拽下来。   他看见伽尔兰的指尖已隐约渗出血来。   他低头,将那只渗出血的指尖含入唇中,吮了起来。   伽尔兰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被赫伊莫斯含进嘴中,温暖的触感包裹住他的指尖,像是将刚才在孔雀石棺上感受到的寒意都驱散了过去。   他没有动,只是唇一点点抿紧。   那没多少血色的唇抿紧得如一条直线,将一缕金发也抿紧在唇里。   赫伊莫斯松开嘴,依然保持着半跪在伽尔兰跟前的姿势,抬头向伽尔兰看来。   伽尔兰和他对视许久,突然一笑。   可是这一笑中,那微弯的眼角却是蓦然掉落下一滴泪来。   他笑着说:“我救了无数人……却唯独救不了我最想救的人。”   他说,泪水从蒙着雾气的金眸中滑落。   少年似乎在笑,可是从他眼角簌簌掉落的眼泪不断地落在赫伊莫斯的手背上。   烫得灼人。   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控制不住的。   止不住的。   伽尔兰安静地坐在碧绿的孔雀石棺之前,垂着眼,染着水痕的睫毛落在他满是泪痕的颊上。   泪水无声无息地从他眼中掉落。   死者的白色殿堂在黑夜中寂静无声。   少年那平静的面容甚至不像是在哭泣。   可他的确在哭泣。   以一种最让人感到疼痛的方式。   【我救了无数人。】   【却唯独……救不了我最想救的人。】 第224章   【我救了无数人, 却唯独……救不了最想救的人。】   死者的殿堂中一片死寂, 火光晃动, 映在伽尔兰的脸上。   大殿之中灯火通明, 照亮这满目的雪白, 灯火折射着他颊上的道道水光。   碧绿色的孔雀石棺之上,冥界女神悲悯的目光俯视着那无声地落泪的少年。   她身后白色的羽翼展开着,环绕此处。   传说中, 她头上白色的莲花是那些失去所爱之人的人们落进冥界的悲恸的泪水浇灌而诞生,象征着最纯粹的思念。   赫伊莫斯看着伽尔兰, 看着从那金色的瞳孔中掉落的泪。   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的手用力地攥紧了对方还残留着血痕的指尖。   他想,剜心之痛, 莫过如此。   微微直起身,依然半跪在伽尔兰身前的赫伊莫斯伸出手。   褐色的手指掠过伽尔兰满是泪痕的脸颊, 掠过耳尖, 探入那带着丝丝凉意的金发深处。   他凑过去, 轻轻抵住了伽尔兰的额头。   他缓缓地闭眼, 漆黑的睫毛落在那被泪水染湿的睫毛上。   两人那相抵的额头上, 漆黑的发丝和金发交缠在一起。   那青色的战神的符文和绯红的沙玛什的符文印在一处,仿佛是在支撑着彼此。   有我在。   那是无声的话语。   赫伊莫斯轻轻贴着伽尔兰的额头,像是在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像是在支撑着对方一般的姿势。   少年没有动, 也没有说话, 只是眼中的泪水掉得更凶。   他泛红得厉害的眼眨动了一下, 又是一连串泪水落下。   从他眼中掉落的泪水一滴滴落在赫伊莫斯的脸上,打湿了褐色的颊,顺着赫伊莫斯的下巴落在两人紧握的双手上。   …………   一夜过去,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天色大亮。   白色的大殿映着朝阳的光芒,将大殿四周铺开的雪白石地都映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白得灼眼。   塔普提安静地站在白色殿堂的大门前,仰头注视着这座大殿。   瀑布般的长发散落在她细长的颈上,从她的肩上垂落。   她仰着头,蜜色的颈呈现出优美的弧度,乳白色的月光石颈饰在朝阳下泛出一点蓝晕。   她的身姿虽然纤细,此刻却站得很稳,她已经静静地在此处站在数个小时,一动不动,之后也会依然伫立在此处。   她在安静地等待着。   有人从外面快步走来,来者是两名男子。   听见身后传来动静的塔普提回头,她看见金发的骑士和棕发的祭司一同向她所在的方向走来。   “还没有出来?”   歇牧尔向塔普提问道,他抬头看向大门的方向,皱起眉来。   他在大清早就得到消息,立刻赶到了这里,本来当时就打算进入白殿之中将伽尔兰王子带出来,但是却被守在门口的女官长拦住了。   塔普提固执地不肯让他进去,说只能等着,让王子自己走出来。   歇牧尔没法,又因为诸事繁多、分身乏术,再怎么担心也不可能在这里久留,只能让塔普提留在这里,自己先行离开了。   等上午的事情勉强告一段落之后,他就立刻和凯霍斯一同来到了这里。   女官长摇了摇头。   祭司的眉头又紧了几分。   “不能等了,王太子还在病中,白殿里面太冷,待久了会让他病得更重。”   他断然道,迈步就要进去。   “我们现在就进去。”   “等……”   眼见歇牧尔要进去,塔普提伸手想要抓住他,阻止他进去。   只是她刚伸出手,还没来得及碰到歇牧尔,刚刚从她身边越过的歇牧尔突然停了下来,抬头往上看着什么。   看见歇牧尔的模样,塔普提下意识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更先一步看到的金发骑士已经向前走了几步,似乎想要走上大殿前的台阶,但是刚走到台阶下他又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台阶下方,仰着头,仅剩的碧眸凝视着前方。   在众人的注视下,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从石柱的大门里缓缓地走了出来。   在一片雪白的色调中,从大殿中走出来的年轻男子带着一身与此处格格不入的黑色。   微风掠过,掀起他颊上漆黑的额发。   赫伊莫斯像是没看到站在台阶下方的三人,只是低着头看着怀中的人,缓缓地沿着台阶走了下来。   他走得很慢,似乎是不愿惊扰怀中沉睡的少年。   伽尔兰被赫伊莫斯双手横抱在怀中,衣着单薄的身体此刻被赫伊莫斯那深色的披风包裹着。   他的头靠在对方胸口,流金似的长发从抱着他的褐色手臂上垂落下来。   像是将这数个月中强忍着的眼泪尽数倾泻而出的少年再次陷入了沉睡,他的眼角泛红得厉害,眉眼间透出倦意。   他的睫毛还残留着湿润的痕迹,苍白的脸上斑斑泪痕。   被泪水染湿的几缕金丝黏在他微张着的浅色唇角。   赫伊莫斯抱着伽尔兰从塔普提身前走过。   当看到伽尔兰脸上的泪痕时,那一直坚持着不肯让歇牧尔闯进白殿的女官长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她终于放下心来。   这样就好。   她想。   能哭出来就好。   悲伤和痛苦并不可怕。   最可怕的,是痛苦到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能自己生生熬着,熬坏心血,熬到最终油尽灯枯的地步。   她已经失去了那与她一同长大的最重要的友人。   她绝对无法想象,她与重要的友人一同守护着长大的孩子也离她而去。   万幸。   这个差点被悲恸压垮的孩子终于还是撑了过来,在另一个人的守护下,撑了过来。   …………   赫伊莫斯将伽尔兰抱回了行宫,他守在伽尔兰身边,绝口不提自己要离开王宫前往墨涅斯特城的事情,而唯一的知情人歇牧尔对此也选择了默认。   整整一天的时间,伽尔兰依然在昏睡,但是他的低烧逐渐降了下去,呼吸也没有开始那般沉重,似乎轻松了几分。   他的脸色看起来宁静了许多。   赫伊莫斯坐在床沿,金红色的瞳孔映着伽尔兰的影子。   少年安静地躺在床上,看起来很乖巧,就连眼角一点浅浅的水痕都异常的惹人怜爱。   长长的金发散落在雪白的床铺上,本就偏于纤细的身体在这短短的数个月里又瘦了一圈,肉眼都能清楚的看见,那下巴更尖了几分。   看着就让人心疼。   赫伊莫斯伸手,拨开柔软的额发,擦去伽尔兰额头上泛出的汗水。   不知道在做着什么梦,哪怕此刻沉睡着,少年的睫毛微微抖了一下,眼角忽然有一点泪水缓缓地渗出。   他看着伽尔兰眼角再次渗出的泪水,俯下身,一手抚在伽尔兰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伽尔兰的眼角。   那眼角的泪水沾在他的唇上,渗入唇缝。   说不出的苦涩的味道……   脚步声从远方传来,赫伊莫斯听到有人正在向这边走来。   他直起身,转头看去。   浅色的纱帘被掀起,女官长走进来,她手中端着的圆盘上放着一碗黑色的药水,刚刚熬好,热气腾腾。   “赫伊莫斯殿下,您的下属过来了,我让他在侧房里面等您。”   她说,   “我来给王子喂药就好。”   赫伊莫斯点了点头,再度看了伽尔兰一眼,起身离开卧室,来到了大厅一侧的房间里。   身穿青色祭司服的索加正等在那里,看到赫伊莫斯进来,他躬身行礼。   赫伊莫斯脚步不停,径直从他的下属身边走过,走到房间一侧的长椅前,转身坐下。   他坐在那里,从眼中射出的锐利的目光看向索加。   他说:“我没有召你回王城。”   将房门关上,索加转身,站在他的主人身前。   他说:“盖述人已从北境退兵。”   当初赫伊莫斯把他留在那里,是为了让他为骑帅赫亚出谋划策,守住北境要塞。   如今盖述人已经撤军,他自然没有必要继续留在北境,也理所当然要回到他所效忠的主人身边。   索加注视着他的主人。   他说:“我已经听说前天的事情。”   他的眼直勾勾地看着赫伊莫斯的脸,不想错落对方脸上任何一点表情变化。   “您为什么要那么做?您应该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那一跪,便意味着赫伊莫斯王子宣誓效忠伽尔兰王太子。   如此一来,赫伊莫斯从此无缘王座。   索加心恨自己不能早几天赶来王城,如果他在这里,无论如何都会阻止赫伊莫斯殿下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已做出决定。”   赫伊莫斯看出了索加的心思,他淡淡地说,“你就算在这里,也毫无作用。”   他所做出的决定,无人能动摇。   “殿下!”   索加猛地上前一步,目光灼灼然注视着赫伊莫斯,眼神尖锐至极。   “您难道真的打算就这样放弃吗?”   他压低声音问道,   “当初您从墨涅斯特城来到王城的时候,难道不是就已经下定决心,要站在那至高的位置。”   “整整八年的时间,您一直走在通往那个位置的道路上。您一直以它为目标,将它视为未来,从不曾动摇过。”   “而我也一直认为,那是属于您的东西,您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   索加的话语带着深深的痛心,他看着赫伊莫斯的目光中满是不甘。   “赫伊莫斯殿下,从今之后,您注定只能屈居于他人之下,您必须跪在那个人的脚下,从此只能仰视于他。”   “您放弃了本该属于您的东西,在将来,说不定依然无法得到那位——”   他问,   “您就真的甘心吗?”   赫伊莫斯和他的下属对视许久,他的瞳孔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   那是不熄的火焰,带着野心,带着欲望,带着某种危险的气息。   “……不甘心。”   收回和对方对视的目光,赫伊莫斯回答。   他眼中透出些许干涩之意,蕴含着深深的不甘,甚至直到现在也依然透出一分挣扎的痕迹。   他终究还是想要那王座。   他终究……还是不甘心。   “那么,殿下——”   索加脸上露出喜色,他再度上前一步,试图彻底说服他的主人。   可是下一秒,赫伊莫斯的话彻底断了他的念头。   “是的,我不甘心……”   赫伊莫斯说,   “可是我的决定不会改变。”   索加的话被掐断在喉咙里,他错愕地看着赫伊莫斯。   “……为什么?”   他问,目光迷茫,话语中满是不解。   赫伊莫斯抬眼,看向他的下属。   他笑了一下。   千般挣扎,万般不甘。   所有的野心和欲望,在这一刻中尽数化为焰色瞳孔中那近乎白云融化一般的温柔。   他说:“我心疼。”   天地万物,无上王座。   抵不过看着他的少年金色眼眸中落下的一滴泪。   他心疼。   …………   房间里一时间寂静无声。   房间外,站在房门前的伽尔兰即将推开门的手停顿在了半空。   他站在那里。   微风掠过,被风掀起的那一缕金发轻轻地掠过他的眼角。 第225章   正午时分明亮的阳光从天窗上照进来, 落在沉睡了许久的少年的脸上。   蓦然的, 那睫毛一动, 伽尔兰缓缓地睁开眼。   熟悉的卧室景色映入他的眼底,鼻尖隐隐萦绕着浓郁的汤药的气味。   他并没躺着,似乎是有谁将沉睡中的他扶起身,靠坐在床头上。   他侧头, 看向窗外。   窗外阳光明媚, 庭院的池水边,那大片大片的淡紫色风信子在温暖的风中轻轻摇摆着。   星辰女神伊斯达尔的石像伫立在庭院的中心, 从她身上坠落的喷泉撒落在空中。   当伽尔兰看着窗外那被阳光笼罩着的美丽风景时,盛着漆黑药水的金色陶碗递到了他的身前。   他下意识转回头,就看到那将药碗送到他身前的女官长站在床边,眼眸微弯地看着他。   “塔普提……”   塔普提刚刚将伽尔兰搀扶起身,然后回头去端那碗冒着热气的药水。   一转身,她就看到伽尔兰睁着眼看着窗外。   怔了一下,塔普提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她没有出声叫他,而是轻轻地走到床边,将手中的药碗递到王子的身前。   女官长目光温柔地看着伽尔兰, 说:“王子, 喝药吧。”   伽尔兰嗯了一声,接过药碗, 将那一大碗苦涩的药水尽数喝了下去。   药水实在太苦, 苦得他舌头都有些发麻, 他放下碗,那张好看的脸整个儿都皱了起来。   接过碗的塔普提笑了一下,一伸手就将一小块香甜的奶酪糕塞进了皱着脸的少年嘴里。   浓郁的奶香味在嘴里泛开,甜滋滋的,将满嘴的苦涩都覆盖了过去。   伽尔兰靠坐在床上,乖乖地嚼着嘴里的糕点。   那香甜的滋味似乎让他整个身体都放松了下来,和阳光一起带来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蓦然的,某个人的脸在记忆中一闪而过。   “……塔普提。”   “是?”   “赫伊莫斯……他一直在这里的,是吗?”   “是的,王子,他一直都在您身边。”塔普提回答,“只是正好在您醒来之前,他的下属来见他,所以他刚刚去了旁边的房间。”   她问,“我现在去帮您喊他过来?”   伽尔兰摇了摇头。   “塔普提,你在这里等着就好。”   他说完,就下了床,快步走出卧室。   为了掩盖他病倒的消息,侍女和侍从都被严令待在宫外,没有允许不能轻易进来,所以此刻大厅中空荡荡的,没有其他人。   伽尔兰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径直向大厅左侧那唯一关了门的房间走去。   就在他刚走到门前,伸手要推门的时候,一个语气颇为激烈的声音传了出来。   “您真的打算就这样放弃吗——”   伽尔兰的手已按在门上,却停了下来,没有使力去推。   他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有种进退不得的感觉。   和行宫外面巨大的门不一样,行宫内部的房门都以美观轻巧为主,大部分都是镂空雕琢出花纹,对声音几乎没什么遮挡性。   所以,在他犹豫的这一瞬间,里面接下来的对话已经尽数传入了他的耳中。   “……我心疼。”   最后,那熟悉的低沉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伽尔兰按在门上的手顿了一下。   稍许,他收回手,转身离开,像是从来没来到这里过。   …………   让索加离去,赫伊莫斯回到卧室,一掀开那半透明的纱帘,抬头就对上那双向他看过来的金色瞳孔。   明亮的眸,就像是放在阳光下的金色宝石。   正是正午时分,太阳光最明亮的时候,整个房间都是亮堂堂的。   少年坐在床上,肤色白皙,金色的长发从他肩上散落,折射着阳光,就像是此刻坐着的少年周身在泛着金色的微光一般。   那一幕,说不出的美好。   赫伊莫斯的唇角微不可闻地扬了一下,他走上前,站在床边,俯下身。   他的手抚在伽尔兰的额头,试了一下那里的温度。   “退烧了。”   他说,扫了房间一圈。   “塔普提呢?”   “……她守了我两天,太辛苦了,我让她去休息。”   因为想要和赫伊莫斯单独说话,所以伽尔兰特意将塔普提支走了。   赫伊莫斯随意嗯了一声,没有追问。他其实并不在意女官长的去向,之所以问,纯粹只是看不得伽尔兰这边没人照顾而已。   他收回手,突然眼角瞥到自己手指上染上了一抹绯色。   他抬手看了一下,又抬眼看了伽尔兰一眼,忽然一笑。   伽尔兰还在奇怪他突然笑什么,赫伊莫斯已经对他举起了自己染上绯色的手指。   “看,你烧得额头上的沙玛什符文都融化了。”   因为一直低烧着,伽尔兰额头的温度不低,又不断地渗着汗水,竟是将那不易掉色的绯色颜料都弄得晕染了。   赫伊莫斯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他说:“不知道这里有没有染上。”   赫伊莫斯这么一说,伽尔兰就下意识向赫伊莫斯的额头看上。   漆黑的额发被赫伊莫斯自己的手指拨开,露出额头上描绘的青色的战神符文。   那一看,伽尔兰就窘迫地发现那青色符文上的确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绯色。   模糊的绯色痕迹和青色线条交错在一起,顿时就让伽尔兰想起昨晚。   那个时候,他控制不住掉泪的时候,赫伊莫斯一直轻抵着彼此的额头,仿佛将力量传递过来。   他的手一直捧着他的颊,像是在无声地支撑着他。   越是被呵护着,反而越是脆弱。   或许是因为那抚着他的头的手太过于温柔,才让他怎么都停不下自己的眼泪。   【从此之后,您只能屈居人之下——本该俯视众生的您从此只能跪在那个人的脚下,卑微地仰望着他。】   这句话突然再一次在耳边响起,让伽尔兰胸口蓦然一紧。   “赫伊莫斯。”   “嗯?”   “你说过,你想要王座。”   “是的,我说过。”   “……”   伽尔兰沉默着,没有继续说下去。   赫伊莫斯对王座的执着,他非常清楚。   这个强大的男人从来都不是愿意屈居他人之下的人,身体中那深不见底的野心和欲望让这个男人渴望着王座。   哪怕自己已经成为王太子,赫伊莫斯也从未放弃过想要得到它的念头。   这次本来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因为主持了王城守卫战的缘故,整个王城的兵力都完全掌控在赫伊莫斯手中。   自己虽然率领大军归来,但是一时半会难以接掌王城,王城依然在赫伊莫斯手中。尤其是他一回来就立刻病倒,陷入昏迷中。   那时,只要赫伊莫斯直接公开自己的病情,紧接着以养病的名义将病中的自己囚禁起来——无比正当的理由,就难歇牧尔他们也无法反抗。   那时,对赫伊莫斯而言,王座唾手可得。   可是,赫伊莫斯放弃了这个机会。   最好的机会。   或许也是唯一一次机会。   而那理由……   伽尔兰仰头,看着赫伊莫斯的眼。   那双金红色的眸,就像是在火焰中焚烧着的宝石,美丽的,却也是极为危险的。   似乎下一秒,就会被那簇危险的火焰吞噬,焚烧殆尽。   可是那双危险的眼,在看着他的时候,目光总是很温柔地包裹着他。   【您为那人放弃了王座,在未来却不一定能得到那人——您不会不甘心吗?】   “赫伊莫斯,你对我的…………我知道。”   伽尔兰的手指稍稍攥紧了身上的薄毯,他垂下眼,不知为何,不敢再与赫伊莫斯的目光对视。   “可是,我现在还……”   他低声说,   “我还……”   这个男人为了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王座。   要说他心里对此没有一点触动,那是不可能的。   这么久以来,无论是前世的畏惧和恨,还是这一世的释怀以及对其逐渐升起的在意,他和赫伊莫斯始终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他对赫伊莫斯的感情实在是掺杂了太多的东西,太过于复杂,以至于他自己也看不懂了。   所以他的选择是止步。   他选择停在一个安全的距离。   可是,相对他的止步,赫伊莫斯却是一直都毫不保留地将所有热烈的感情奉于他的身前。   被那种热烈的感情所感染,偶尔的时候,他似乎也有了一点心动的感觉。   但是他知道,那只是一点。   对赫伊莫斯复杂的感觉压过了那一点心动。   到了现在,又还多了些许愧疚。   “抱歉,我无法回答你。”   伽尔兰低声说。   “我不知道未来会变得怎么样,我不知道我未来会不会有和你一样的心意……这一切,我都无法保证。”   “所以,我现在还是不能……”   赫伊莫斯为他付出了很多,多到让他都有种难以承受的感觉。   他有时候也忍不住想,或许接受赫伊莫斯也没什么不好。   但是,那念头也只是一转而逝。   他很明白。   他那想要接受赫伊莫斯的理由的确有一分的心动,但是更多的是因为愧疚,想要对赫伊莫斯的付出去弥补。   他并不想做这种愚蠢的事情。   若是他真的以这种理由接受赫伊莫斯,那才是最残忍的行为。   伽尔兰摇着头轻声说,他低着头,看不见赫伊莫斯此刻的表情。   可是现在他有一种难以呼吸的感觉。   “你听到了我和索加的对话?”   赫伊莫斯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伽尔兰顿了一顿,依然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是吗,你听到了啊,所以你觉得抱歉,因为我为了你放弃了王座,你对我感到愧疚了,是吗?”   “…………”   少年抿紧唇,手指攥紧身上的毯子,没有吭声。   “伽尔兰。”   赫伊莫斯深深地俯身,他的双手按在床沿。   他向前倾身,注视着低着头的伽尔兰。   “你有没有想过……”   他的唇角忽然扬了一下。   “你能听见门里的声音,而门里面的人也……”   他说,眼底溢出一点笑意。   “别忘了,我的听觉远胜于普通人,包括你。”   一句话,让伽尔兰猛地抬头,他睁圆了眼,错愕地看着赫伊莫斯。   “你、你……知道我、我……”   他错愕得说话都开始结巴了。   “嗯,我知道你在门口,我听到你的脚步声了。”   赫伊莫斯干脆地承认。   他看着少年呆呆的模样,将脸凑过去,唇凑到那带着粗糙青金石耳环的耳边。   “……‘我心疼’。”   他轻声说。   低沉的、透着一点沙哑的声音,反而越发蛊惑人心。   男人那莫名危险的声音伴随着薄唇中吐出的气息,仿佛能渗入耳膜最深处,让大脑都为之麻痹了一瞬。   伽尔兰整个人顿时就是一僵。   下一秒,他几乎是反射性地一把捂住耳朵,向旁边缩去。   “别在我耳边说话!”   他捂着右耳,怒视那个故意凑近自己耳边用那种极具诱惑性的语气说话的家伙。   他恨恨地咬牙,右手的手指紧紧地将被对方唇中吐出的热气熏得发烫泛红的耳尖捂住。   “你那个时候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其实也不算故意。”   赫伊莫斯耸了下肩,毫不遮掩地回答,“只是没有隐瞒而已。”   伽尔兰来或者不来,他回答索加的都是那句话。   他看着伽尔兰,说:“我只是觉得,反正是真心话,说的时候没必要刻意地避开你,不让你听到。”   赫伊莫斯这话让伽尔兰怔了一下,他犹豫地想了想,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付出了却偏要特意瞒着对方,让对方不知道自己的付出……这种只会感动自己的蠢货,你觉得我会做吗?”   “……”   绝对不会。   “所以,我把我心里所想的坦白地说出来,让你知道,这有什么不对?”   “…………”   呃,好像……的确……没什么不对。   伽尔兰总觉得自己的思维好像就这么被振振有词的赫伊莫斯给扯得跑歪了。   他摇了摇头,让自己脑子清醒一点。   他说:“可是,赫伊莫斯,你……”   伽尔兰的话才刚起了一个头,就被对方伸来的手打断。   赫伊莫斯俯身在床边,他的眼和伽尔兰平视着。他的手伸过去,抚过伽尔兰的颊,指尖探入耳后金色的发丝中。   “伽尔兰,放弃王座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   他说,神色平静。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既然做出了选择,那么,无论未来会如何,我是否能得到我想要的,那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金红色的眸深深地映着伽尔兰的影子,他说。   “我的决定,不需要你负责。”   ……   他一直心思重重,从洛玛尔平原那一战结束之后,他就一直处于挣扎和徘徊之中。   大战落幕,接下来必定是要决定王座的归属。   要么他,要么伽尔兰。   他如果真的发狠,未必不能从伽尔兰手中抢来王座。   他了解伽尔兰,虽然伽尔兰现在已经下定决心坐上王座,但是他如果一定要争夺,不愿意历经磨难的亚伦兰狄斯再因为内斗而动荡的伽尔兰会放弃王座。   但是,王座是伽尔兰对逝去的卡莫斯王的承诺。   如果说以前的伽尔兰对王座并不太在意的话,那么在卡莫斯王离开后,王座在伽尔兰心中已经等同于卡莫斯王的存在。   如果他夺走王座,伽尔兰虽然会放弃,但是对他的感情恐怕会一朝尽丧,再不复当初的亲近。   伽尔兰或许会为了亚伦兰狄斯暂时留在他身边,辅佐他治理国家。但是当王国完全稳定下来之后,他就一定会离他而去。   除了强制的手段,他没有任何办法让伽尔兰留在身边。   可是若是真的用了强制的手段……从那一刻起,他就会彻底地失去伽尔兰。   永远的。   无可挽回的。   这个时候,他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梦。   漆黑的夜幕下,那支闪着寒光的利箭狠狠地贯穿了骑在马上的少年的后心。   少年从马背上掉落,金发浸入污泥,鲜血渗出来,身体一点点变得冰冷……   伽尔兰死在了那个黑夜中。   ……   他渴望着那至高的王座。   他想要得到它。   他虽然恋慕着伽尔兰,但是一直以来,他也从未想过要为了伽尔兰放弃王座。   直到在那个无比真实的梦境中,他亲眼看到少年那具冰冷的尸首的那一刻——   就如同当初他不顾一切选择从北境返回王城时,对阻拦自己的索加说的那句话。   【如果他不在了……这世间的一切对我再无意义。】   【……包括亚伦兰狄斯。】   …………   “赫伊莫斯?”   见赫伊莫斯盯着自己半晌不说话,伽尔兰困惑地喊了他一声。   从回忆中醒来,赫伊莫斯抬眼,坐在床上的伽尔兰睁着眼和他对视。   他此刻所碰触着的少年的身躯是如此的柔软而温暖。   金色的瞳孔,明亮而有生气,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   那是比天下所有的宝石都更加美丽的存在。   赫伊莫斯的眼轻轻弯起来。   王座。   伽尔兰。   从一开始,这两样就不是对等的存在。   王座是他的渴望,是他想要抓到的手中的东西。   ——但那也终究也只是一个东西罢了。   而眼前睁着眼看着他的少年,却是他全部的世界。   “嗯。”   赫伊莫斯嗯了一声,回应着伽尔兰喊他的声音。   “不需要担心,也不用着急,我们还拥有很长的时间。”   他说,目光温柔。   “未来还很长,以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我会一直等到你接受我的那一天。”   伽尔兰犹豫了稍许,低声说,“如果我一直没办法接受……不,如果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不能接受你的话……”   “我会等。”   少年看着他,目光透出些许迷茫。   “就算……也一直等下去?”   赫伊莫斯笑了一下。   他俯身,吻了吻那有着绯红符文的眉心。   他双手拥着伽尔兰的头,低着头,唇埋入柔软的金色发丝中。   他开口,低低的声音近乎呢喃一般。   “‘我的心脏因你而跳动’……”   “……‘我的灵魂因你而存在’……”   这两句话,来自于传说中和爱与美的女神阿芙朵弥尔一同诞生的、流传于亚伦兰狄斯大地的歌谣。   那是阿芙朵弥尔向那位夺走了她全部爱恋之心的美少年求爱的歌谣。   女神疯狂地恋慕着那个美丽的少年,甚至愿意向其奉献出自己作为神祇的永恒的生命。   “我会等下去。”   赫伊莫斯对怀中的人轻声说,   “一年,十年,一百年……甚至是一千年也无所谓……”   男人冷厉的眉眼在这一刻是甚于一切的温柔。   “我会一直等下去。” 第226章   王太子回到王城之后, 两日都不曾露面, 据说是因为长达数个月在外征战而感到疲惫, 所以需要安静地休息一段时间。   众人两日不见伽尔兰的踪迹,而据宫中消息说,赫伊莫斯王子这两天几乎都待在伽尔兰王子的行宫中。   这个情景不由得让某些人开始犯嘀咕。   莫非……是赫伊莫斯王子想要……   但是,两日后, 伽尔兰在众人面前露面。   代表着沙玛什的祭司势力的歇牧尔, 以及王室骑士团的团长萨阁就跟在他的身后,陪同他一同会见诸位大臣, 处理政务,身为伽尔兰王太子守护骑士的凯霍斯也迅速开始接掌王城中的军方势力。   与此同时,赫伊莫斯一直保持着沉默,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跟在伽尔兰身边,所表现出来的姿态就像是在守护对方的骑士一般。   如此一来,众人心底刚涌出的那一点猜疑立马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转眼间,半个多月的时间匆匆过去。   在伽尔兰以及众人的努力之下,受创不轻的王城以及周边地区都在快速地恢复着。   王城周边地区的封禁令已经解除,曾经被封锁的各个方向的大道再次允许通行, 因为商路被断而心急如焚的商人们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纷纷带着商队向王城赶来。   也有部分胆小的商人本想再观望一段时间,但是一听说那位王太子颁布了半年内商税优惠的命令, 一个个立马不管不顾,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春天明媚的阳光照耀着亚伦兰狄斯的大地, 以王城为交汇中心的四通八达的道路上,无数人流车马开始往来,热闹更甚往昔。有些道路涌来的商队实在太多,以至于在某些地段出现了堵塞的情况。   那数条粗壮的‘血管’以及无数条细小的‘血管’中的‘血液’再次开始流动。   这座位于整个大陆的中心而被称为‘大陆的心脏’的雄伟城市再一次开始了有力的跳动。   亚伦兰狄斯的王城繁华更甚往昔。   ……   宽大的厄亚河静静地流淌着,环绕着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光辉的华美王宫一圈,而后在王宫后方那高高的悬崖后化为瀑布,落入浩瀚无边的大海之中。   这一日,王宫中的小议庭矗立在高台上,三面敞开着,无数巨大的莲花头石柱撑起这座议庭。身在议庭里,隐约可以看见远方那瀑布跌落大海的美景。   小议庭中,伽尔兰正在听他的下属向他汇报这段时间里处理的事情。   “卡列尼阁下传来讯息,加斯达德人在西部的溃兵余孽基本上都已被清扫干净,现在,他驻守在西部边境的据点上,正在建造要塞。”   昨天接到卡列尼的讯息的歇牧尔说道。   “因为一直以来我国和卡纳尔关系友好,从未动过兵戈,所以并不怎么注重西部的防御。但是现在卡纳尔已经被我们的敌人加斯达德所控制,因此,卡列尼阁下考虑到以后的战争,认为有必要在西部关键处修建军事要塞。”   加斯达德人杀死了他们的王,让他们的两大军团覆灭。   而他们杀死了加斯达德人的王子,将其十几万大军覆灭。   双方之间已结下不同戴天的死仇。   从此之后,西部边境定是战火不休。   祭司继续说:“另外,卡列尼阁下还让我向您禀报,为了重建第六军团,请您同意他在西部边境招募士兵。”   伽尔兰点了点头。   “你代我回信,同意他的请求。”   少年明亮的眼看向歇牧尔,目光浮现出一丝歉意。   “另外,向卡列尼表达我的歉意,他本该在自己的城市中颐养天年,现在却不得不辛苦地背负起西部边境的重任,这都是因为我的能力不够的缘故。”   他说,   “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下,能够让我放心交托西部边境重任的人,也只有他了。”   “是的,殿下,我会向他传达您的话。”   歇牧尔微微躬身。   “但是,卡列尼阁下听到您想要表达的歉意,想必会很不高兴。”   那个性情顽固刚直的老人从来都是一个不服输的人。   ‘我的身体好得很,这点事情有什么好辛苦的。’   接到传信之后,老人想必会如此不高兴地说。   但是,对于伽尔兰所说的能够放心交托重任的人只有自己这句话,卡列尼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是很满意的。   大概想象得到那位顽固的老人会有怎样的反应,伽尔兰笑了一下,然后将目光转向另一边。   王室骑士团的团长萨阁在接到伽尔兰的目光后,上前一步。   “王城中目前很稳定,诸位大臣以及贵族都没有异常的举动。”   王城的防卫工作已经由凯霍斯以及他所率领的第一军团接手,王城周边地域那些趁着战乱冒出来的强盗,在这段时间里被他率兵清理一空。   而王城中那些贵族权贵的一举一动这段时间则是一直由王室骑士们严密监视着。   “王子,那些平民都已经遣返得差不多了!”   伽尔兰还没问,小胖子塔尔已经迫不及待地蹦了出来,使劲摇着尾巴朝他的王子邀功。   “都是我亲自督办的,绝对没有一个人能贪污您的钱——”   当初为了守卫王城,赫伊莫斯使用了他首创的‘坚壁清野’战术,虽然这个战术的确有很大的作用,但是不可避免地对那些被驱赶走的民众造成了不轻的伤害。   现在战争结束,那些被迫流离失所的民众若是像现在这样,一直挤在王城或者其他大型城市里,会造成不小的麻烦。   所以,伽尔兰在接手王城之后,就立刻着手将那些流民护送回他们原来的家园。   他拨下款项,给予他们必要的财物补贴,如果家园当初是被烧毁的,就帮他们重建房屋。   为了避免官员在这笔为数不少的款项中上下其手,伽尔兰让塔尔全权负责这件事。   有对数字和财物极为敏感的塔尔在,再派十几个高大魁梧且不近人情的沙玛什祭司从旁协助,几乎断绝了官员在此事中贪污的可能。   没有人能从他手上夺走王子(拨)给他的财物!   一颗铜板都别想!   誓死也要为自家小王子守住财物的小胖子气势汹汹地想着。   凯霍斯也开口道:“殿下,塔斯达和艾尔逊决定让大军后日回国,只留下两国的几位代表在这里。”   “明白了,明天晚上举办宴会款待两国的将领。”   伽尔兰说完,顿了一顿,向他的下属提起了一件事。   “第一和第六军团都已经重建,只剩下第三军团了。”   当初卡莫斯王率领第一军团全员以及第三军团的骑兵部队前往西境,后来全数覆灭。   后来的王城守卫战中,留守王城的第三军团的步兵部队死伤过半,所以第三军团也几乎废了。   “要重建第三军团吗?”   凯霍斯问,“可是,殿下,您打算让谁来统领第三军团?”   六大军团的统帅可不是随便任命一个人就能做的,那个人必须要有足够的功勋和声誉,被诸位将士认可才行。   几乎是默认的,只有建立了极大的战功并在将士中声名显赫而被封为骑帅的人才有资格统帅军团。   但是亚伦兰狄斯能晋升为骑帅的人本就极少,又在茹达斯城一战中死了将近一半,现在剩下的为数不多的骑帅麾下都已有统帅的军团,就连重建的第六军团此刻都只能勉强让卡列尼统帅着。   毕竟这位老将总算是征战沙场多年,侍奉了二朝的王,本身也功勋不菲,勉强有这个资格。   如今王子想要重建第三军团,可若是找不到可以统帅它的将领,如何开始重建?   “殿下,若是没有偌大的战勋和声名,就算您强行任命了,将士们也不会认可,现今亚伦兰狄斯中恐怕没有这样的将领存在,所以,第三军团重建的事情最好先暂缓……”   “不,有一个人,所有人都会认可。”   伽尔兰打断了歇牧尔的话。   他转头,看向另一侧。   他说,   “赫伊莫斯,第三军团交给你,可以吗?”   一直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的赫伊莫斯抬眼,金红色的眸和伽尔兰对视一眼。   稍许之后,他点头。   “好。”   他干脆地说。   众人一时间愕然。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虽然赫伊莫斯没有骑帅之名,但是那是因为他本身就是王子的缘故,若是论战勋和声名,他绝对不逊于任何一位骑帅。   若是由他担任军团的统帅,绝对能得到所有将士的认可。   只是……   歇牧尔和萨阁无声地对视了一眼。   …………   ……………………   考虑到塔斯达人和艾尔逊人的习性,款待他们的宴会并没有在华丽的大殿中举办,而是选择了露天的庭院。   高大的棕榈树笔直地矗立在庭院四周,那茂密的枝叶在黑夜的灯光中越发显得青翠欲滴。   和以往的露天宴会不同,这一次,整个宽敞的庭院别出心裁的被长长的餐桌以及缠绕着绿色藤萝的立柱隔离成两大块。   而隔开的目的……是为了不让塔斯达男战士和艾尔逊女战士在宴会中打起来。   虽然并肩作战了这么长的时间,这两国人依然彼此间很不对付,几乎是每隔几天总会打上一场。   总的来说,双方各有胜负,谁也压不过谁。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负责这个宴会的塔普提女官长才特意吩咐用这种方式将双方将领们隔开。   或许是从宴会场的布置体会到了女官长的苦心,也或许是因为王太子伽尔兰在场,双方都还算克制,虽然彼此之间仍然没什么好脸色,但是好歹没起摩擦。   双方互不搭理,各在各的半场中,惬意地吃着美食,和同伴们悠闲地聊天说笑。   舒洛斯本来不需要参加这个宴会,但是为了混迹在艾尔逊女战士们之中,这位吟游诗人硬是厚着脸皮跟了过来。   到了宴会上,他充分发挥他身为吟游诗人的优势,一边弹奏着鲁特琴,一边吟唱着歌谣。   在艾尔逊岛上,以战士为主的艾尔逊人中,吟游诗人这个职业是根本不存在的。   所以,不少艾尔逊女战士都围了过来,颇为新奇地听着舒洛斯吟唱歌谣。   被这些有着难得一见的野性美感的女战士们包围着,吟游诗人立马兴奋了起来,他干脆直接唱起了那首在大陆上流传极广的求爱的歌谣。   “那是一个古老的传说。”   “不朽的爱的篇章流传于亚伦兰狄斯的大地之上。”   ……   “阳光普照之地,她降临于清澈的溪水边。”   “风声称颂着她的美丽,流水亲吻着她的脚趾,水面映出她的面容。”   “那爱与美的女神啊……她的存在让天地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   “那一眼,让她坠入爱河……”   “……疯狂的爱火燃烧起来,将她焚烧殆尽……”   …………   当伽尔兰与塔斯达的将领们聊完,过来艾尔逊这边的时候,看到就是这位吟游诗人如求偶的花孔雀一般炫耀着自己五彩斑斓的羽毛和歌喉的模样。   少年顿时失笑。   他也不去打扰,站在一旁,一边喝着手中的果汁,一边颇有兴致地听着舒洛斯边弹边唱。   吟游诗人那悠长而富有穿透力的歌声伴随着琴声在夜空中回荡着。   “美丽的女神跪伏于她心爱的人身前,用世间最动听的声音,向少年倾诉着她的爱意。”   “……如果无法陪伴在你的身边,对我来说,那已与死亡无异。”   “我心爱的人啊……”   “你可知……我的心脏因你而跳动……你能否感觉到……我的灵魂因你而存在……”   伽尔兰刚喝进去的一口果汁呛出来,咳了好半晌才缓过气来。   “殿下?”   一旁跟着他身边服侍的侍女吓了一跳,赶紧用手巾帮他擦拭溅落在手上的果汁。   “您还好吧?”   “咳、咳咳,没事。”   总算是缓过气来,伽尔兰将果汁递给侍女拿着。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咳,那个……刚才他唱的是什么?”   “嗯?您不知道吗?那是在大陆上流传很广的求爱的歌谣啊。”   一般人都知道,而她这个阿芙朵弥尔的信徒就更加清楚了。   “传说中,阿芙朵弥尔在有一次降临人间的时候,遇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少年,然后一眼就坠入爱河,她不顾一切地追求那位美少年,向他祈求他的爱意。”   “这就是女神向那位美少年求爱的歌谣。”   侍女眯着眼,一脸沉醉的表情。   “现在依然还有不少人会用歌谣里的话向心爱的人求爱呢……啊,‘我的心脏因你而跳动’~~您不觉得这话特别让人心动吗?”   “咳咳咳——咳!”   “殿下,您该不会是感冒了吧?”   看到伽尔兰咳得脸都开始泛红了,侍女有些慌。   “咳——不,我没事,只是呛到了。”   “可是……”   侍女的话被从旁边传来到的声音打断。   “殿下,您现在有空吗?”   总算缓过气来,伽尔兰一转头,就看到已经走到他身边的棕发祭司。   “歇牧尔,有事吗?”   “是的,请跟我来,我有话对您说。”   伽尔兰点了点头,转头吩咐侍女在原地等候,然后跟歇牧尔一起向庭院旁边的僻静处走去。   高大的棕榈树笼罩着这一处,从不远处照来的灯光被茂密的树冠挡住,让这一处暗了几分。   伽尔兰跟着歇牧尔到了这里,才发现萨阁也在这里,正站在一棵树下等着他们。   见伽尔兰过来,萨阁从树影下走出来,微微躬身向他行礼。   “你们是有事要跟我说吗?”   “是的,殿下。”   从来不懂得绕弯子的王室骑士团团长单刀直入地说,   “关于第三军团的统帅,请您务必重新考虑一下。”   伽尔兰顿了一下。   “……你认为赫伊莫斯没有资格担任第三军团的统帅吗?”   他问。   “不,平心而论,若不是赫伊莫斯殿下身为王子,以他的功勋早已晋升骑帅,就算是第一军团的统帅,他也当之无愧。”   萨阁说,   “但是,殿下,就是因为他身为王子的身份,我认为他不适合掌控第三军团。”   “任何一个军团,都不适合交给拥有王座继承权的人——为了王座的稳定——您应该考虑到这一点。”   少年沉默了稍许。   然后,他转头,看向就站在他身边的歇牧尔。   “你也这样认为?”   沙玛什的祭司站在草地上,树影在他的脸上晃动了一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依然是一贯肃然的神色。   “殿下,依照亚伦兰狄斯王室历代的惯例,当王太子继位之后,其他的王子就必须前往册封的城市,没有王的召唤,不得进入王城一步。”   他说,   “当您继位之后,赫伊莫斯殿下就应该前往墨涅斯特城,继任城主之位。”   歇牧尔虽然没有直言,但是他的话明确地表达了他的意思。   萨阁继续接口说到:“而且,比起军团统帅,或许赫伊莫斯殿下对一城之主更感兴趣……”   毕竟城主是一座城市完全的掌控者,除了王之外不受任何人的管辖,比军团统帅要地位更高一些。   “不。”   伽尔兰打断了萨阁的话。   他说,“我不会让他离开王城。”   歇牧尔皱着眉,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闭嘴,抿紧了没有说话。   而萨阁则是寸步不让地说了下去。   “王太子殿下,请您务必明白一点——让拥有王座继承权的王子留在王城,自古以来都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身为王室骑士团的团长,他的职责就是守护王座的安稳。   “即将登上王座的您不该再如此感情用事!您应该下令,让赫伊莫斯殿下尽快前往墨涅斯特城——”   黑色的树影在脸上轻轻晃动,少年沉默了稍许。   然后,他再一次摇头。   “不。”   伽尔兰说,以一种极为坚定的口吻。   他不愿意。   那并非是因为担心这个命令会激怒赫伊莫斯。   而是……   他抬眼,金色的瞳孔看向两人。   “我需要他。”   他说,   “我需要他陪在我身边。”   …………   那个曾经让他惧怕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了给予他莫大勇气和支撑的存在。   一个让他安心的存在。   赫伊莫斯说,他想待在他身边。   但是赫伊莫斯并不知道。   他亦需要着他。 第227章   伽尔兰是卡莫斯王亲手立下的王太子, 且不说名义上无可挑剔, 在能力上萨阁也很认可。   他已经认定伽尔兰是下一任的王,王室骑士团应该向伽尔兰恪尽忠诚。   自然而然的, 萨阁以他身为王室骑士团团长的身份, 为了维护王座的稳定, 想要尽可能为伽尔兰去除不稳定的因素。   因为那就是他的职责。   只是他并不知道, 让赫伊莫斯远离王城这种方法不止无法维持王座的稳定, 反而会让亚伦兰狄斯再次陷入动荡。   这也是因为他和歇牧尔都没有与凯霍斯商议的缘故, 若是凯霍斯知道他们的想法, 一定会竭力阻止。   凯霍斯看得很清楚。   赫伊莫斯能为王子做到放弃王座的地步——若是逼其离开王子, 对赫伊莫斯来说就与要他的命没什么两样。   到了那个地步,赫伊莫斯不知道会做出多么疯狂的事情来。   ……   “请您下令,让赫伊莫斯殿下前往墨涅斯特城继任城主之位。”   “不。”   少年的目光坚定地与骑士团团长和他的祭司对视。   他说, “我需要他。”   “王太子, 您——”   萨阁紧皱着眉上前一步, 可是站在一旁的歇牧尔突然抬起手,拦在他面前。   转头看了拦住自己的祭司一眼, 萨阁将剩下的半截话咽了下去。   从刚才起就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的歇牧尔看着伽尔兰。   灯光远远地照过来, 透过茂密的树冠, 落在伽尔兰的脸上,那是一张尚未成熟的少年的脸。   虽然眉眼中透着坚韧, 但是容貌上终究还残留着几分稚气。   看着伽尔兰, 歇牧尔的眼底透出几分复杂之色。   他说:“殿下, 这是您的决定, 是吗?”   “是的。”   伽尔兰毫不躲避地和歇牧尔对视。   “这是我的决定,我要把赫伊莫斯留下来。”   歇牧尔沉默了稍许,然后,他微微躬身,低头。   “我明白了。”   他说,   “我等遵从您的决定。”   伽尔兰很清楚他的这位祭司是个多么顽固而不近人情的人,再加上萨阁这个性情刚直绝不妥协的家伙,他已经做好了和他们硬杠的准备。   他甚至都已经深吸一口气,只等着下一秒的暴风骤雨。   然而,歇牧尔突如其来的退让,让他一时间有点懵,睁着眼错愕地看着歇牧尔。   不止是他,萨阁一听歇牧尔的话,立马就急了。   “等等,歇牧尔,你这是——”   “啊,王太子殿下,您原来躲在这里。”   突然从一旁传来的爽朗的女声打断了萨阁的话,众人转头一看,就看见那位高挑的艾尔逊女将军快步走过来。   她依然是一身深色的紧身皮甲,一头长发扎在身后,随着她的矫健的步伐而微微晃动着,微挑起的眉目英气勃勃,整个人看起来英姿飒爽。   维妮尔一边大步走来,一边开玩笑般抱怨着。   “您居然躲在这种偏僻的地方,若不是问了您的侍女,我还不知道要找多久。”   一心奔着伽尔兰来的女将军走近了才发觉还有其他人。   她笑着说:“歇牧尔阁下,萨阁大人,怎么,两位是在这里和王太子说悄悄话吗?”   眼见有外人过来,萨阁就算心里着急,也不方便继续说下去,他有些僵硬地对维妮尔点了点头,然后和歇牧尔一起先行离去了。   虽然萨阁的行为不怎么礼貌,但是此刻一心想要找伽尔兰的维妮尔毫不在意,只是笑眯眯地向伽尔兰凑过来。   “维妮尔将军,你找我有事?”   虽说维妮尔的出现多少算是为他解了围,但是看着维妮尔笑眯眯地看着他的眼神,伽尔兰心底蓦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嗯,有事,很重要的事。”   艾尔逊女将军点头,她随意朝四周扫了一圈。   这一处很僻静,静悄悄地,不见其他人的踪影,但是从远方照来的灯光又不会让人看不清。   这里是个私下谈事情的好地方。   “正好,这里没有其他人,我就在这里说了吧。”   她爽快地说,直接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伸到伽尔兰面前。   灯光映着她手中的东西上,白生生的,是一个雕工精致的象牙小盒子。   呃,好像……有点眼熟。   少年脸上的笑稍微僵了一下,幸好光线昏暗,看不出来。   女将军啪的一下将象牙盒子打开,于是,那个嵌着湛蓝色宝石而指环凹凸不平的粗糙戒指再次出现在伽尔兰面前。   “王太子殿下,这个我上次就要给您的,只是被人打岔了……唔,你看啊,我虽然会留下来,但我的部下明天要回国,您收下它,我也好让她们给小王女带个消息回去,是不是?”   伽尔兰:“呃……”   “您应该能从这上面体会到小王女对您的心意,戴着它,就像是小王女一直待在您身边一样,海洋女神也必定会守护着您。”   女将军笑眯眯地,用像是看着女婿般的眼神满意地看着伽尔兰。   “以此作为信物,小王女长大了,就会来寻找您,为您生下孩子。”   伽尔兰:“那个……其实…………”   眼见伽尔兰吞吞吐吐的样子,维妮尔一想,顿时明白了。   王太子是在不好意思啊。   嗯~~王太子也还小,才十几岁,比她小十来岁,对她来说还是个孩子,会害羞很正常。   “您不用觉得害羞的,王太子。”   伽尔兰:“…………”   我不是,我没有。   “来,我为您戴上它。”   急脾气直性子的女将军一说完,就毫不客气地握住伽尔兰的手,伸手就要把那个粗糙的戒指给他戴上去。   少年正在处于思索着怎么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拒绝小王女的‘爱意’的时候,一个不留神,就被雷厉风行的女将军给抓住了手。   他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嗖的一下,一个漆黑的影子从天而降。   从黑夜中冲出来的黑鹰一个冷不丁地俯冲下来,一下子就将那枚蓝宝石戒指给叼走。   紧接着,它黑翼一展,向另一个方向飞去。   这场景,似曾相识……   不止是伽尔兰,维妮尔女将军都有些懵。   等反应过来,她顿时大怒,手几乎是反射性地往后背上一摸——   空的。   今晚出席宴会,一身皮甲可以,但是怎么都不可能随身带着战弓那样的武器。   “那个该死的——”   维妮尔想骂扁毛畜生,但是转念一想,它的主人王太子可就在旁边呢,于是赶紧闭嘴将那骂人的话咽了下去。   “抱歉,安努天生就喜欢闪亮的东西,有时候连我的头饰都会叼走。”   做得好。   伽尔兰在心里为及时来救场的安努叫了声好,但是嘴上还是要赶紧安抚维妮尔。   “别担心,维妮尔你先回去宴会,我保证帮你把戒指拿回来。”   对维妮尔这么说了一句,伽尔兰也不等对方回答,快步向黑鹰飞走的方向追去。   被留在原地的女将军看着少年消失在黑夜树林中的身影,郁闷地转身,回到了宴会中。   …………   黑鹰展翅在天空飞着,它飞得并不快,刚好能让伽尔兰跟上。   伽尔兰追了它不过二三十米的距离,然后就眼看着黑鹰在前面落了下去,身影没入茂密的树冠中。   在往这边走的时候,他隐约能听到吟游诗人那富有穿透力的动听歌声传过来。随意瞄了一眼,他发现舒洛斯不知道何时转移了阵地,又来到这附近弹琴唱歌。   无奈地摇了摇头,伽尔兰将目光收回来,沿着小路走到前方那被矮树环绕着小庭院中。   刚一进去,他就怔在了原地。   前方,赫伊莫斯站在黑夜之中。   明明是一身和夜色一样的黑色,却偏生有别于夜色,在黑夜中异常的显眼。   他抬着一只手,雄鹰站在他的手臂上。   他右手中握着的一枚戒指闪动着湛蓝色的微光。   散落在锐利眼角的发丝浸染成了比夜色更为幽深的漆黑色,面容俊美的青年安静地伫立在夜色之中看着伽尔兰,薄薄的唇上扬起一点微不可见的弧度。   宴会里纷扰的声音仿佛都到了遥远的地方,这里的夜色一时间安静到了极点。   这一刻,仿佛天地间除了他们彼此的存在,再无其他。   好一会儿,伽尔兰才回过神来。   “……你是故意让安努这么做的?”   他问。   赫伊莫斯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站在他手上的黑鹰振翅飞去,黑色的身影很快融于夜色中,消失不见。   那枚粗糙难看的蓝宝石戒指依然被他握在手上。   伽尔兰径直走到赫伊莫斯面前,伸出手。   “还过来。”   他说。   居然唆使安努去做这种事情,这个小心眼的家伙实在是……   少年没好气地瞅着身前的人,在心底腹诽着。   赫伊莫斯到是听话,伸手就将戒指还给了伽尔兰。   他看着伽尔兰,说,“那个艾尔逊女人说,她以前也把戒指给过你?”   “的确是有一次,不过被打岔了就没有……你是怎么知道的?”   “刚才听到的。”   听到的?   哦,对了,刚才维妮尔自己说出来了。   说起来……   隔着几十米都能听见,赫伊莫斯这家伙的听力真是变态……   …………   嗯?   等一下。   突然想到了某种可怕的可能性,少年顿时僵了一下。   “赫伊莫斯。”   “嗯?”   “你能听到那边的对话?”   “嗯。”   “……前面的话也全部都听到了?”   他刚才和歇牧尔他们说的那些,难道……全部都被……   赫伊莫斯扬眉,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前面的什么话?”   他反问道。   幸好。   看来没有听到。   伽尔兰差点就直接捂胸口大喘气了。   “没什么,就是我和维妮尔的一些私事。”   在心底长出一口气,他抬眼,盯着赫伊莫斯。   “话说回来,你不觉得这种仗着自己听力好偷听别人对话的行为很恶劣吗?”   他说,攥紧戒指,就要转身离开。   “下次不要再这么做了。”   伽尔兰刚转身走了两步,那低沉的声音就从他身后传来。   “你是说……‘我需要他’这句?”   “!!!”   少年的脑子轰的一下炸开,瞬间一片空白。   因为过度惊讶,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刚刚拿到手的戒指从他张开的手中掉落下来。   那褐色的大手突兀地从后面伸出来,一把接住眼看要掉落在草地上的戒指。   仿佛融于夜色的黑发划过颊边,伴随着掠过耳边的温热的气息。   脑子还处于呆滞状态的伽尔兰本能地侧头,向旁边看去。   赫伊莫斯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伽尔兰身后,俯身,一手搭在他的左肩,右手从他身侧伸出来,接住了那枚戒指。   而那头,自然就紧贴在伽尔兰的耳边。   伽尔兰一转过头,就看见了那张俊美的侧脸,在黑夜中映着月光,越发给人一种野性而危险的美感。   抓住戒指的赫伊莫斯也侧过脸来,目光和他撞在一起。   这一刻两人彼此之间的距离是极近的。   那双金红色的眸映着他的脸,忽微微弯起浅浅弧度,那抿起似乎在笑的薄唇泛出一点诱人的冷色光泽。   噗通。   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眼前这张带给人说不出的危险感的俊美面容。   也或许是因为想起眼前的人听见了自己不久前说的那句话。   伽尔兰感觉自己的心脏失控地狠狠跳动了一下。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一个转身,面对着赫伊莫斯,伸手按在对方那结实的胸膛上用力将其推开。   那只是伽尔兰下意识的举动而已。   按理来说,就算用尽全部的力气,他恐怕也推不动稳稳站着的‘黑骑士’分毫。   但是,他这一推,还真的推动了。   只是,与其说是他推动了,倒不如说是赫伊莫斯顺着他的力道,向后退了一步。   伽尔兰那种无法呼吸的窒息感才总算稍微缓了那么一点。   但是,就算呼吸顺畅了,他的脑子还是乱得不行。   双手依然按在赫伊莫斯的身上让彼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的头埋得死死的,只觉得脸颊上发烫得厉害,怎么都抬不起来。   ‘我需要他。’   他也不知道那个时候自己为什么突然就说出了这句话来。   而偏生就这么不凑巧,恰好被赫伊莫斯听了个清清楚楚,让他想矢口否认都没办法。   伽尔兰还窘迫着不知所措,突然一只手伸到他低着的头下。   浅浅的月光下,那枚蓝宝石戒指安静地躺在褐色的掌心中。   赫伊莫斯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还回去。”   伽尔兰努力稳了稳心神,伸手抓起那枚粗糙的戒指,然后,他一眼就看到赫伊莫斯戴在手指上的那枚孔雀石指环。   怎么看怎么眼熟…………   再看一眼,伽尔兰认了出来。   那是他当初让塔尔作为传信的信物带给赫伊莫斯的孔雀石耳环,没想到赫伊莫斯竟是做成了指环戴在了手上。   他怔了一下,不由得抬起头,看着站在他身前的人。   赫伊莫斯看着他,眼睛很亮,前所未有的明亮,像是夜空中那漫天的星光在这一刻尽数落进了那金红色的眸中。   那眼中焕发着一种说不出的神采,深深地看着他。   ………………   ……是因为他刚才说的那句话?   “赫伊莫斯。”   “嗯。”   “我是说了‘我需要你’,我……那个……我说过不知道能不能接受你……却又想要你一直陪着我,我……”   伽尔兰说得很犹豫。   明明还无法回应赫伊莫斯的感情,却又希望这个人能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是这么自私的家伙。   想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他郁闷地直接放弃组织语言了。   “就是因为你一直以来太顺着我了,所以我会有这种想法也是你的错!”   被世人称赞公正贤明的王太子此刻面对着这个总是纵着他顺着他对他百依百顺的男人,干脆直接就不讲理了。   “嗯,是我的错。”   赫伊莫斯毫不犹豫地承认。   “我会负责。”   “啊?”   赫伊莫斯那直截了当的背锅行为让伽尔兰有点懵。   赫伊莫斯继续说:“我会负起责任来,一辈子陪着你。”   “……不是,你这……”   总觉得自己似乎被绕进去了的伽尔兰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赫伊莫斯握住,抬了起来。   他看着眼前的男人低头,吻了吻他的手指。   那攥着他手指的褐色大手看似动作很轻,指间却非常用力,扣紧了他的手指让他挣脱不得。   吻了一下手掌中那白皙的手指,赫伊莫斯抬头看着伽尔兰。   “‘你需要我’……这是你说的,我会做到,而你,伽尔兰,我不会给你反悔的机会。”   细碎的黑发散落在眼前,他看着伽尔兰的眼中像是有一簇灼人的赤焰在燃烧,越发亮得惊人。   “你没有后悔的机会。”   伽尔兰怔怔地和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赫伊莫斯对视了许久。   最终,他叹了口气,放弃了与眼前这个男人的对峙。   “真搞不懂……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他小声嘟囔着。   “不知道。”   “…………”   赫伊莫斯的回答让伽尔兰一时间无语。   “但是,至少有一件事,我现在很确定。”   “什么事?”   看着那双疑惑地向自己看来的金色瞳孔,赫伊莫斯唇角扬了一下。   他俯身,稍微斜了点头。   脸凑到伽尔兰的耳边,他的唇一动,低沉的声音几乎在瞬间渗入对方的耳膜深处。   他说:“……‘你让我神魂颠倒’……这件事。”   轰的一下。   少年的脑子里陡然炸开了漫天的烟花。   炸开的烟火将他的脸瞬间烫成了和他额头的沙玛什符文一样的艳丽绯色。 第228章   大漠风沙, 卷起黄土, 让人只能看到远方朦胧的痕迹。   视力所及之处皆是焦土,荒芜大地,风沙席卷过去的时候,隐约可见累累白骨从沙土中浮现出一点痕迹。   烈日当空,曝晒着这片大地。   狂风呼啸,将一层层黄沙吹上天幕, 漫天皆是沙土。   他站在这片看不到尽头的焦土上, 茫然四顾。热风掠过他的颊边, 带来一种灼烧般疼痛的感觉。   四周死寂一片, 不见一点生机, 仿佛这片大地早已死去。   明明是陌生的地方, 明明是从未见过的陌生景色, 却让他觉得极为熟悉。   看着这片毫无生气的大地时,胸口深处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感从身体深处泛出。   偌大的一片废墟在沙土中若隐若现,那巨大的石柱拔地而起, 被岁月腐蚀的柱身残缺不全, 残垣断柱坍塌在沙地上。   那个传承了数千年的文明国度已淹没在这片黄沙中, 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痕迹。   只有那经历了千年的风沙依然倔强地挺立于大地之上的石柱一角上, 被侵蚀得只能隐约辨认出一点雄狮轮廓的雕纹痕迹还在向后人倾诉着,历史上那个古老而神秘的雄伟国度的存在……   …………   伽尔兰在床上沉睡着, 清晨的阳光透过天窗落下来, 落在他的脸上。   他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然后, 那呼吸声稍微变了一点节奏,睫毛微微一动,沉睡的少年睁开了眼。   映入他金色的瞳孔中的是熟悉的房间,高大而宽敞,圆润的白石柱将其撑起,碧石雕琢而成的花纹缠绕其上。   卧室的一角,香炉上冉冉升着一缕青烟,将清甜的香气充盈在房间中。   窗子敞开了半边,微风带着外面庭院中春日的暖意吹进来。卧室中半透明的青纱在微风中轻柔地拂动着,轻薄宛如烟雾一般。   静静地看了眼前熟悉的景色好一会儿,伽尔兰再次闭上眼。   梦中所见的一切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中。   ——那被掩埋在黄沙中的巨大废墟——   ——亚伦兰狄斯按照前几世的轨迹走下去的那个未来——   …………   前世的轨迹中……   一百多年的战乱,大地上弱肉强食,人心越发变得险恶,民众流离失所,随处可见累累白骨……或许是因为诸神对此感到失望,他们渐渐开始放弃去庇护这片大地。   于是天灾不断,动乱四起。   土地越来越荒芜,沙漠日益扩大,一点点向西方蔓延,渐渐的,就连那两条哺育了亚伦兰狄斯的河流都彻底干枯。   最终,黄沙淹没了亚伦兰狄斯的大地,亚伦兰狄斯的子民四散而去,曾经华美的宫殿在漫长的岁月风沙中化为废墟……   千年之后的人们只有从黄沙中那半遮半掩的残垣断柱,才能窥见一点消失的雄狮帝国曾经的繁荣与壮丽……   …………   伽尔兰睁开眼。   他刚坐起身来,那一直等在外面的女官长察觉到他的动静,掀开天青色的纱幕走了进来。   数位侍女跟在塔普提身后,或是手捧白巾,或是手捧华美的衣着和饰物,或是端着盛着热水的金盆,还有侍女抱着刚采下的还带着露水的鲜花。   伽尔兰对他的女官长和侍女们笑了一下,下了床。   其他侍女站立不动,唯有女官长上前,亲手为伽尔兰换上那件特意为今天制作出来的服饰。   那是一件极为华美的衣饰,崭新的,似雪一般的洁白,柔软如云朵,捧着在手上,轻盈似天鹅羽毛。   袖子在侧肩如莲花瓣一般从伽尔兰的肩上披散下来,边缘金丝的流苏落在白皙的上臂上,和套在上臂那沙玛什符文的金色臂环交错在一处。   天青色的腰带束起,越发勾勒出少年紧致的腰线。   嵌着如星光般细碎的碧绿孔雀石的纯金颈饰垂在少年的胸前,半掩住纤细的锁骨。   甚于金饰的明亮的金色长发从少年线条优美的颈上散落在胸前,和金色的颈饰相映生辉,映着清晨的阳光越发闪闪发光。   少年的手微微一动,白皙手腕上十来个花纹各异的细细金环就彼此间轻轻撞击着,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塔普提细心地将一束缀着米粒大的白色小珍珠的丝链编入她的小王子的金色长发中。   然后,她将那如云雾般蓬松的额发拨开,看着她的王子。   少年明亮的金眸也凝视着她。   塔普提微微一笑。   她想。   不知不觉中,那个小小的孩子已经长这么大了,都快要和自己差不多高了。   女官长看着伽尔兰,她眼中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然后,她拿起那已经沾染了如朝霞一般艳丽的朱红颜料的笔。   以前所未有的认真神态,她一笔一划,细细地在伽尔兰的额头上描绘出绯色的沙玛什符文。   “‘王子’……”   放下笔,她说,   “这是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您。”   塔普提女官长温柔地注视着她一手带大的少年,上前一步,如祝福一般轻轻吻在少年额头那绯红的印记上。   “我的王子。”她轻声说,“愿诸神的荣光永远伴您左右。”   ……   当伽尔兰快步走出大门的时候,抬眼就看到了好几位熟悉的身影。   金发的独眼骑士。   高大的沙玛什的祭司。   圆滚滚的小胖子。   他们不知在庭院中站了多久,当伽尔兰出现的时候,根本站不住的小胖子正在庭院里绕着圈子,一圈又一圈。   一看到伽尔兰,塔尔顿时眼睛一亮,像是一只大胖狗般乐颠颠地摇着尾巴凑了过来,张嘴就想要迸出一大堆话,结果被旁边的冷面祭司瞥了一眼,顿时卡了壳,硬是将满肚子的话都吞了回去。   他只能用一双亮晶晶地眼瞅着伽尔兰,从上到下,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又一遍,看得眼底都是星星在闪。   王子好看。   真好看。   太好看了——   语言贫乏的小胖子一边使劲瞅着他那好看得不得了的王子,一边在心底反复重复着这几个字。   冷冷地瞥了一眼小胖子的歇牧尔将目光落回伽尔兰的身上,他站在那里,哪怕是在今天,依然是一贯的面无表情的模样。   只是,他眼底微微涌动的情绪,还有用力握紧权杖的手指,都暴露了他此刻心绪的不平静。   “王子……”   凯霍斯上前,刚开口说了两个字,突然整个人向后一个踉跄,像是被人在后面拽了一把。   原来是本在茂密的草丛里打滚的大狮子不知何时冲过来,一口叼住他的披风,使劲往后一拽。   毫无防备的烈日骑士一不留神,就一脸错愕地被涅伽从他家王子跟前给拽开了。   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大狮子已经扑上去。   嗷的一声,那毛绒绒的大脑袋就冲着伽尔兰拱了过来,一边拱一边还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   使劲拱着的涅伽一下子就把伽尔兰脖子上的金饰给蹭歪了。   祭司的嘴角抽了一下。   被拽开的骑士看着冲着伽尔兰摇头摆尾的大狮子一时间哭笑不得。   而小胖子则是一脸羡慕地瞅着大狮子。   伽尔兰失笑,他伸手搂住涅伽的大脑袋,将脸颊埋入那蓬松的鬃毛里,用力揉了揉。   被揉得舒服了的涅伽又低低地嗷了一声,长长的尾巴一甩,它用自己略微湿润的鼻尖轻轻在伽尔兰颊上贴了一下。   少年目光柔软地看着它,同样用自己的鼻尖亲昵地顶了顶大狮子的脑门。   然后,他抬眼扫过庭院中的三人,又回头看向手中抱着披风安静地站在身后含笑注视着自己的女官长。   他想。   他们陪伴着自己长大。   以后,也将一直陪着自己走下去。   抱着大狮子的伽尔兰笑了起来。   他笑得很开心。   岁月流逝,唯有少年的笑容从不曾改变,依然是初见那般的明亮。   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就仿佛胜过了世间一切的美好。   “我们走。”   伽尔兰笑着对众人说,迈步率先向行宫大门的方向走去。   大狮子一抖周身长长的金色鬃毛,紧紧地跟在他的身边。   众人对视一眼,露出会心的眼神,然后一同跟上了他们的王子的步伐。   …………   ……………………   这是对亚伦兰狄斯的子民来说尤为特殊的一天。   亚伦兰狄斯新的王者即将诞生。   诸神的广场。   恢弘壮丽的王宫之前的广场。   白石铺成的大地,几乎一眼看不到头。   一条通天大道通往广场的尽头,黄玉石砌成的一座巨大的梯形高台矗立在那里。   那长长的石阶斜斜而上,如让这座浅黄色的高台耸入云霄。   高台的顶端之上,是金色的王座。   那巨型的石像,亚伦兰狄斯众神的石像环绕着耸立在高台的后方。   诸神俯视着前方。   纯金铸造而成的巨大王座在阳光下闪耀着炫目的光芒。   唯有众神之子才能坐上的王座。   太阳高悬天空之上,白色的云层在天空中缓缓地飘浮着,时而挡住一点阳光。   红底金纹的狮子旗在高空中如火焰一般燃烧不休。   伽尔兰抬起头,向上看去。   长长的黄玉石阶就在他的身前。   绣着金色边纹的赤红地毯在石阶上毯斜斜地向上展开,铺开了一条通往无上王座的道路。   他一共站在这里三次。   每一次,都是阳光明亮的时刻。   沙玛什的光辉照耀着亚伦兰狄斯的大地,俯视着大地上的一切。   第一次,是被宣告成为卡莫斯王的王弟。   那个时候,他还很小。   走在石阶上,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他身前那个高大的身影。   他跟着那个身影一步步向上走去。   第二次,是被册封为亚伦兰狄斯的王太子。   他一个人向上走去。   可是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那个让人安心的身影稳稳地坐在王座之上,注视着他一步步前行。   现在,是第三次。   他只能独自前行。   ……   一阵风从巨大的广场上呼啸而过,吹动天空中朵朵白云。   浮云漫天,让投下来的阳光或深或浅地落在大地之上。   有一只手轻轻地按在他的手臂上,那温热的触感让伽尔兰从恍惚中醒来。   额前的金发被风吹得拂动不休,连带着那发丝的浅影也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晃动着。   伽尔兰没有回头。   他知道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个人是谁。   他感觉得到按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的掌心粗糙的伤痕。   “去吧。”   那个人低低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按在他手臂上的那只手轻轻向前一推。   那力道明明是微不可闻,却仿佛将一种无形的力量传递过来。   伽尔兰在迈步向前走去的那一瞬,侧过头,看向自己的身后。   眼角的余光瞥到了那只手的主人。   赫伊莫斯就站在他的身后,一身漆黑的盔甲,如黑松一般笔挺地站立在原地,以一种守护的姿态。   两人的目光有了一瞬间的交汇。   只是一瞬。   但是时光仿佛在他们对视的这一瞬间跳跃了千万年的时光。   伽尔兰收回目光,转回头,看向身前那长长的石阶。   他迈步走上去。   当他向上走去的时候,那其色如天的天青色披风在他身后散开,长长地、大片大片地拖在火红色地毯上。   他的身侧,金色的雄狮伴他而行。   伽尔兰一步步向上走去。   刚走了几步,忽然之间,一抹赤红披风的衣角虚影从他的眼前掠过。   他恍惚了一下。   那或许是他的错觉。   也或许只是在白云遮掩下落下的或深或浅的阳光交错形成的虚幻的光影。   …………   模糊之间,隐约之间,他似乎看到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现在他的身前。   那个身影带着他,向前走去。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这个高大的背影带着他,一步步走上高台。   一如现在。   他带领着他前行。   ……   石阶很长,但终有走完的时候。   当伽尔兰的脚走上最后一阶石阶时,那个虚影消融在明亮的阳光中。   ‘他’已走到了终点。   伽尔兰抬起头,看见那金色的王座出现在他的眼前。   头戴青翠的橄榄树叶头冠的沙玛什的祭司站在高台的一侧,王室骑士团的团长萨阁手捧铺着红色锦缎的圆盘站在旁边。   青金石黄金王冠盛在柔软的锦缎上。   菱形的青金石上染着一点血痕,就像是刚刚才滴落上去的血珠,将流欲流,鲜红欲滴。   萨阁看着手中的青金石王冠。   这顶卡莫斯王所佩戴的王冠无论怎么去擦拭清洗,青金石上那一点血红像是渗透到了宝石里,与其融为了一体,怎么都擦不掉。   有人曾经建议道,不如干脆为新王重新打造一枚王冠,却被伽尔兰所拒绝。   ‘我必须戴着它,用这顶血色的王冠告诫所有人,永远不要忘记亚伦兰狄斯最艰难的那个时刻。’   那时,王太子这样对众人说。   歇牧尔的一声轻咳让萨阁从回忆中醒来。   目光从身前的王冠上移开,他深深地看了年轻的王太子一眼,然后俯身,单膝跪落在地上。   他仰着头,将那盛着青金石王冠的圆盘缓缓地举起。   歇牧尔伸出双手。   他要将那黄金的王冠捧起,戴在站在他身前的王太子的头上。   可是就在歇牧尔刚伸出手的时候,伽尔兰突然上前一步,站在歇牧尔的身前,右手按在了歇牧尔手上。   少年侧着头看着他的祭司。   他什么都没说,看着歇牧尔的目光也很平静,但歇牧尔分明从少年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坚持。   沉默地和伽尔兰对视了数秒,歇牧尔在那坚定的目光下选择了退让。   他收回手,后退一步。   和萨阁一样,他垂下眼,俯身跪下。   那本是纤尘不染的白色长袍随着他的跪地,垂落在地上。   伴于伽尔兰身侧的雄狮轻轻地摆了下头,硕大的眼有些好奇地盯着眼前的金色王冠,大脑袋一低,似要凑过去嗅一嗅。   少年伸手拍了一下它的头,它便乖乖地在一旁蹲了下来。   涅伽瞅着伽尔兰,像是小猫儿一般温顺地眨了下眼。   这一刻,众神的广场非常安静。   高台之下是数不清的人,手持银枪身着深色盔甲的亚伦兰狄斯的将士们身姿笔挺地站立于大地之上。   还有远方,无数的民众围绕在广场之外,注视着这里。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一眼看不到尽头。   可是,这片站着数不清的人的大地却安静至极。   众人都安静地站着,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着高台,就像是无数矗立在地面的雕塑一般。   伽尔兰看着那枚被奉到自己身前的金色王冠,他伸出手,指尖温柔地抚过青金石上的那一滴血痕。   引领他前行的人已经走到了终点。   将王座交托于他的手中。   而他,将坐上王座,接替那个人继续前行。   他将接替那个人,守护亚伦兰狄斯的大地。   ……   风在高台上呼啸而过,将少年那一头金色的长发掀起在空中,如一簇金色的云雾。   伽尔兰抬手,将青金石王冠戴在自己的金发上。   青金石上那一滴血痕,殷红如他额头上绯红的沙玛什符文。   环绕着高台的众神的石像沐浴在阳光之下,微微低着头,俯视着王座。   那仿佛是亚伦兰狄斯的诸神在亲眼注视着这一幕。   万众瞩目。   诸神见证。   少年王亲手为自己加冕。   …………   风呼啸而过,跨越万里大地,来到了遥远的特威路尔高山之上。   雄伟壮观的瀑布倾泻而下,溅落在断崖上,撒开细碎的水珠。   一层层云雾萦绕在山谷之间,伴随着瀑布水跌落时发出的巨大的轰鸣声。   一只通体雪白的白鹿站在瀑布顶端。   流水哗啦啦地从它的蹄边流淌而过。   它静静地站在那里,仰着头,眺望着远方。   它清澈如水的目光仿佛是跨越了万里之遥,凝视着少年王为自己加冕的那一幕。   ………………   巨大的王座耸立在高台之上。   头戴王冠的少年王站在王座之前。   金色的雄狮站立于王座的旁边。   高台之下那一望无际的大地上,黑压压的人群跪伏于地,向他们年轻的新王虔诚地低下头。   天空上浮云飘动,太阳在云层中时隐时现,让撒落大地的阳光忽深忽浅。   伽尔兰俯视着他眼前的大地,还有那无数跪伏于他脚下的亚伦兰狄斯子民。   亚伦兰狄斯。   他所守护的国度。   那阳光所及之处,就是亚伦兰狄斯的大地。   他决会不让这个雄伟的国度如他梦中那般,一点点没落衰亡,最终在漫长的岁月中永远地消失在大漠荒沙之中。   亚伦兰狄斯会永世不朽。   年轻的王者在金色的王座上坐下。   而就在伽尔兰坐上王座的那一瞬间——   突如其来,那一直安静地蹲坐在王座旁边的金色雄狮发出一声咆哮。   那吼声仿佛撕破天际而去。   天空似乎被这一声狮吼所震慑,在天空游移着的浮云陡然一顿,紧接着,那大片大片的白云就像是阳光下的白雪一般,在转瞬之间尽数消融殆尽。   万里晴空,再不见一丝浮云。   太阳的光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那就仿佛是顷刻间有数不清的光柱从天而降,降落在亚伦兰狄斯的大地上。   阳光前所未有的明亮,仿佛融化了大地上所有的黑暗。   在少年王坐上王座的这一刻,万丈光辉落下,让整个亚伦兰狄斯都被明亮到极致的光辉充斥着。   天地万物都在这一瞬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之中。   宛如神迹。   整个大地鸦雀无声。   沐浴在光辉中的众人几乎都屏住了呼吸仰望着那宛如神迹的一幕。   ——少年终将为王——   …………   …………………………   伽尔兰。   亚伦兰狄斯的中兴之王。   亚伦兰狄斯第三十六任王者。   其兄卡莫斯在与入侵者加斯达德人的战争中死亡,他以弱龄登上王位,继承兄长的遗志,将加斯达德人逐出国境。   在那之后,他又多次对在加斯达德人控制下的卡纳尔发动了远征,最终将加斯达德人彻底赶回了极北之地。   ……以及,据野史以及流传下来的歌谣所描叙,这年轻的王者容姿之秀美,令世人为之侧目,无人能比。   他以对加斯达德人的战争为契机,将分散在各地领主手中的政权收回,逐步瓦解了地方势力,建立起了王对政治与军事的中央集权。   那是亚伦兰狄斯历史上首次形成中央集权的雏形。   同时,在战争期间他以增强国力为名义,解放了大量的奴隶,对当时作为主流的奴隶制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亚伦兰狄斯也因此在之后超越大陆上的其他各国,先一步废除了奴隶制。   ……   伽尔兰王。   他以公正和贤明著称于世。   众人对其莫不是心悦诚服。   他因体恤民众、怜爱子民而深受亚伦兰狄斯子民的拥护和爱戴。   后世将其尊称为,【贤明王】。 第三部 传说的终结 物语的开端 第229章   宏伟壮丽的王宫矗立王城之中, 立于最高处,千年以来都是如此,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它所统治的城市和那一望无际的亚伦兰狄斯大地。   浩瀚无边的海洋在它身后翻滚着、汹涌着,将惊涛骇浪一次又一次重重地拍打在陡峭的崖壁上。两条母亲河之一的恩基河在流过整个亚伦兰狄斯之后,在这里走到了尽头, 从悬崖上轰然坠落而下, 形成了一条壮观的小型瀑布。   浑厚的莲花顶的白色圆柱撑起这座巨大的宫殿, 厚实的纯白砖石墙环绕在四周,火红色的雕纹缠绕其上,就像是一簇一簇火焰在其上燃烧着一般。   雪白的半圆形拱卷矗立在地面, 逐层挑出众神的符文花纹, 让竖立的圆柱撑起内部广阔的空间。   整个王宫的风格雄浑凝重,矗立在至高之地,气势磅礴。   交叉着的拱顶宛如苍穹一般, 铺着一层碎金,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之下, 闪耀着令人炫目的金色光辉, 令人不敢仰目而视。   一名身着崭新的侍卫服饰的年轻男子站在这座恢弘华美的王宫之前,睁大眼看着这让人震撼的一切。   拉克狄是从数千名竞争者中脱颖而出, 被挑选入宫的新侍卫。   虽然以前在外面也能看到王宫, 但是他是第一次走近这里, 甚至于马上就能走进其中——这让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面对厮杀的战场也能面不改色的他在此刻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深吸一口气, 压住内心的忐忑, 他紧跟在前辈后面,强作镇定,从斜侧方那长长的台阶走上去,迈步走进了这座华美庄严的宫殿之中。   从南面的大海吹来的风掠过亚伦兰狄斯的大地,将热意铺开。   太阳也到了一年中最灼热和明亮的时刻,将地面笼罩在光与热之中。   夏季已经来临,春天那种惬意的温暖已经随着春天女神离去,整个亚伦兰狄斯大地的气温在迅速升高,变得炎热起来。   首先映入年轻侍卫的视线中的是一个广阔得几乎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庭院,里面百花盛开,绿意傲然。   柏木和棕榈树的树叶郁郁葱葱,月桂矗立在庭院之中,碧绿的橄榄树的枝叶在热风中微微晃动着。常春藤攀爬缠绕在高大的树木上,形成大片大片的绿荫。   数个水池点缀错落在各处,或是风信子环绕,或是莲花在其中盛开。喷泉的水溅落而下,让那波光粼粼的水面荡开一圈圈的波纹。   无数鲜花在骄阳之下盛开,映着明亮的阳光,越发艳丽动人。   眼看着和他同样是新来的某位同伴按捺不住好奇心转着头四处打量,然后被带领他们的前辈侍卫厉声训斥了一声,拉克狄赶紧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跟着,不敢再四处张望。   跟着领头的侍卫长从边上绕过那座巨大的庭院,走过蜿蜒的长廊,然后来到一座王宫内的小型沙玛什神殿里。   一名沙玛什祭司正站在里面的,一脸严肃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他的身后,沙玛什的神像肃然而立。   这座沙玛什的石像一手挽着披肩长袍,一只手平伸到身前,掌心向下,拳头握紧。   那是象征誓约的姿态。   这几十位新被挑选入宫的年轻侍卫纷纷在沙玛什誓约的神像之前屈膝下跪,按捺住自己的激动,向掌管着誓约的审判之神沙玛什起誓。   他们将用生命以及灵魂效忠亚伦兰狄斯。   他们将终生为他们的王竭尽忠诚,直至此身化为粉末,灵魂回归冥界。   沙玛什祭司用鲜红的朱砂在他们的眉心重重划下一道竖痕。   那是沙玛什见证了他们誓言的证明。   亚伦兰狄斯人相信,人的眉心与灵魂紧密相连。   在眉心的刻印,就是灵魂的刻印。   …………   一手按紧腰侧那刚刚得到的王宫侍卫特有的佩剑,拉克狄抬头挺胸,将背挺得直直的,努力想要表现出雄赳赳的气势来。   他对四周的一切提高了十二万分的警惕,一脸戒备,像是随时都会有敌人从旁边杀出来一般。   他身边的那名年长的侍卫看着他这幅样子,忍不住想笑。   但是转念一想,自己当年入宫的时候也比他好不了多少,这才忍住了,只是拍了拍年轻同僚的肩。   “别紧张,我们今天的任务只是在大殿四周巡视一圈就行了。”   他安慰年轻人说,   “因为今天是王在大殿议政的日子,所以这附近有近卫军守着,几乎不可能出什么问题,你放轻松一点。”   年长侍卫不说还好,一说,拉克狄更紧张了。   “您、您您是说,王、王……呃,那位,王现在就在这里?”   他结结巴巴地问,   “那、那等下,他、他是不是会、看、看到我啊?”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赶紧低头瞅瞅自己身上的服饰干不干净,有没有乱的地方。   看到新来的后辈紧张得说话都开始结巴,然后努力开始摆弄自己的衣着,年长侍卫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他一边笑,一边拍着年轻人的肩膀。   “别紧张,我们就只能在外面远远地看一眼而已,离得很远,四周都被人围着,王根本不可能看到你。”   “这样啊……”   拉克狄松了口气,这才没那么紧张了。   但是,心里又生出一点失落的情绪。   的确,仔细想想,肯定会有很多大人物围在那位年轻的王身边,他这个不起眼的小侍卫根本不可能被看到。   还是别妄想了,老老实实地履行自己巡视王宫的职责吧。   只要努力的话,以后晋升侍卫长,调入内宫,守在大殿门口的话,就能离王很近了。   这么一想,他立刻就将心里的那点失落给甩掉,拉克狄只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于是抬头挺胸地继续跟在前辈后面执行任务。   年长侍卫好笑地摇了摇头,带着他继续往前走去。   等来到大殿附近,拉克狄就看见两排身着黑红色盔甲的近卫军如柏木一般挺立在大殿外的两侧。   他们身姿笔挺地站立着,目不斜视,神色肃然,手持银枪,枪头映着阳光闪动着寒光。   年轻侍卫心里一凛。   那两队近卫军将士哪怕只是站在那里,不动不说话,一股无形的赫赫威势就无声无息地散发出来,那常年在战场血海中征战的可怕煞气扑面而来,令人心底发寒。   他们站在那里,就仿佛他们所在之地就是兵戈铁马之处。   年长侍卫带着拉克狄从旁边绕开,一边绕还一边教导他。   “平常没有廷议的时候我们巡逻可以靠近大殿四周,但是王的近卫军守在这里的时候像现在这样在外面绕一圈就好,那些近卫军可不会和你讲什么人情。”   他加重语气警告道,“还有,像你这样的生面孔绝对不要试图去接近王,只要你有靠近过去的举动,就算你穿着宫中侍卫的服饰,也会被那些近卫军视为不轨分子二话不说直接抓捕起来。”   前辈的教导拉克狄根本没有听进去,他虽然人是亦趋亦步地跟着年长侍卫,心却早就飘远了,一双眼努力地望着大殿,拼命想要看清里面。   伽尔兰王。   亚伦兰狄斯的新王。   在一年多之前以少年之龄继位,现在和他一样,刚满十八岁不久。   据说,这位少年王在还是王子的时候,就被称之为‘贤明的王子’,受到众多王城民众的爱戴。   在一年多前,残暴的加斯达德人攻入亚伦兰狄斯,兵临王城之下,亚伦兰狄斯一度有亡国之危。   就是这位当时还是王太子的伽尔兰王,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率领大军击溃加敌军,挽救了亚伦兰狄斯,将侵略者加斯达德人赶出国境。   少年王的威名从此传播于整个大陆之上。   继承狮子王的王位,他亦成为了亚伦兰狄斯新的守护神。   ——伽尔兰,众神之子,亚伦兰狄斯因你而重生,你是亚伦兰狄斯之王,你是亚伦兰狄斯不朽的荣光——   响彻大地的歌谣如此称颂着这位年轻的王者。   拯救亚伦兰狄斯,挽救数百万亚伦兰狄斯人免于亡国之灾。   仅此一点,就让民众从心底里对其仰慕和尊敬。   拉克狄亦是如此。   怀抱着对这位少年王满满的倾慕之情,他努力地想要去看一眼那个遥远的身影。   越过那两排如柏木般挺立在正殿大门两侧的近卫军将士,穿过那座巨大的弧形拱卷雕琢精美花纹的雪白玉石大门。   阳光从交叉的苍穹拱顶上的天窗照进去,让整座大殿亮堂堂的。   忽视大殿两侧无数的人群,他的视线顺着铺在大殿青石地上那长长的火红色地毯一路望到尽头。   无数他想都不敢去想象的大人物皆是恭恭敬敬地躬身于其下。   那遥不可及的距离让拉克狄只能勉强看见坐在巨大的金色王座上的身影。   从天窗上落下来的光束交错着,汇聚于王座之上,让坐在其上的人看起来就像是周身散发出金色的光辉。   宛如神祗降临。   ……   就在拉克狄心情澎湃、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那个遥远而模糊却就是给人一种威严感的身影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那个身影动了。   他以为自己是盯得太狠了,眼睛花了,使劲揉了揉眼,再看去过去。   他确定自己的眼没花,那个身影的确是动了,从金色的王座上走了下来。   他错愕地看到那个身影走过大殿中火红的地毯,向着正殿大门的方向走来。   那个身影所经过之处,大殿两边的侍卫以及女官纷纷俯身下跪。   而此刻站在正殿大门两侧的近卫军将士则是微微躬身,恭敬地低下头,迎接他们的王的到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带领他的年长侍卫一把将他按下。   “别发呆!”   拉克狄被按着一下子跪了下去。   噗通!   噗通噗通!   拉克狄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疯了一般拼命跳动了起来,简直能撞破自己的胸口。   幸运女神伊斯达尔啊,感谢您的庇佑!   感谢您让我在进宫的第一天就能亲眼目睹王的威容。   在心里不停地赞美着伊斯达尔女神,低着头的拉克狄的眼角余光已经看到大门一双脚走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数十双脚。   他深吸一口气,偷偷地抬起头,朝上面瞄了一眼。   这一眼,就让拉克狄陡然呼吸一窒。   宛如流金般的金色长发散落在少年王的身后,在阳光中熠熠生辉,如大殿尽头那金色的王座一般散发出金色的光辉。   他走在所有人的最前方。   他的身后,其色如天的天青色披风随着他的步伐在他身后飞扬。   年轻的王如传说一般,有着一张如光般美貌的容颜。   那是一种令人不敢亵渎的美。   他的面容非常的年轻,甚至还残留着几分稚嫩,他看起来身型并不高大,偏颀长,尤其与紧跟在他身边的那几位高大魁梧的人相比起来更是略显纤细。   但是他在众人之中,偏生就是给人一种压过所有人的感觉。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气势,仿佛只要少年王站在那里,所有在他身边的人就会在无形中矮他一头。   拉克狄心口陡然一紧,一时间浑身僵硬,再也不敢去偷看第二眼,赶紧深深地低下头。   他说不出理由。   就算只是这么远远地看着,那种无形的气魄就压了过来。   年轻的王那一身不言而喻的威势,压得拉克狄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直到众人离去,就连近卫军将士也紧随其后离去之后,拉克狄才缓过气来,抬起头,远远地看着他的王离去的方向。   那就是……伽尔兰王。   他神色恍惚地想着。   遥不可及。   高不可攀。   如神祗一般的存在。   …………   ……………………   一转眼,一个白天就过去了。   新的侍卫们今天刚刚入宫,许多事务都还不熟悉,不可能给他们安排值夜班的任务,所以,已经到了他们离宫的时候。   尽管带领他的年长侍卫告诉他可以返回了,但是拉克狄一直磨磨蹭蹭地不想走。   眼看快要巡逻到出发的地方,马上就要结束今天的任务离开王宫了,他不禁有些失落。   他四处看了看,指着一处地方拐进入的走廊说:“那里也是我们的巡逻地段吧?我们好像没去过。”   年长侍卫不在意地看了一眼,回答:“哦,那里面就是个小花园,里面没什么东西,一般也没什么人去,不去也没关……”   “我去巡一遍!”   还没等年长侍卫说完,正磨蹭着不想离开王宫的拉克狄眼睛一亮,也不等对方回答,兴冲冲地就往那里跑。   能体会到这些年轻侍卫第一次进入王宫那种兴奋得浑身都使不完劲儿恨不得将王宫边边角角都走一遍的心态,年长侍卫不禁失笑,摇了摇头。   算了。   年轻人嘛,有活力。   作为前辈体谅体谅就好。   年长侍卫正好笑着,突然从身后传来嘈杂的声音。   他转头一看,看到一群近卫军匆匆跑来,一队队地四处分散开来,似乎在焦急地寻找着什么,气氛很是紧张。   再一看领头的那位居然是那位——   年长侍卫心口顿时就是一紧。   出事了?   …………   ……………………   拉克狄兴冲冲地跑过弯弯曲曲的长廊,长廊的尽头如年长侍卫所说,是一个小花园。   虽然没有豪华的建筑物,但是溪流环绕,绿树成荫,茂密的草地如绿绒的地毯一般,炎热的阳光被茂盛的树冠挡住。   再加上临近傍晚,风吹来时,凉风习习,给人一种极为惬意而舒适的感觉。   虽然已经巡逻了大半天,但是此刻依然劲头十足的年轻侍卫开始绕着草地走了起来,此刻前辈不再旁边盯着,他也不用再拘禁,左顾右盼,四处瞅着,兴致勃勃地左看一眼,右瞅一眼。   风吹过,头顶茂盛的树冠晃动了一下,那从枝叶缝隙中投下来的阳光晃动一下,反射出一道光来,映到了拉克狄的眼中。   拉克狄怔了一下。   他看到远远的一处靠近石墙的草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他定眼看去,阳光又是一闪。   ……金色的?   拉克狄下意识走过去,一看,顿时愕然。   他看到的发光的东西竟然是铺在草地上的金色长发,从枝叶中漏下来的光点照在那金发上,闪闪发光,而金色长发的主人正侧身窝在柔软的草地上,看起来像是在沉睡。   看身型像是一名少年,因为恰好背对着他,所以拉克狄看不到那个金发少年的脸。   大概是哪个少年侍从或者是索尔迦神殿学堂的年轻学生偷懒跑到这里来的吧?   拉克狄如此想着,有些好笑,蹲下来,伸手轻轻推了推那名金发少年的肩。   “喂,醒醒。”   他喊道,“都傍晚了,再不起来,你就出不了宫了。”   似乎是被他推醒了,少年动了一动。   这一动,拉克狄就看到了少年压在身下的披风。   宛如天空色一般的天青色披风,那柔软光滑的布料,以及布料里面若隐若现的金丝纹线,都表露着它的罕见和贵重。   呃……这个披风……好像……   …………   ……有点熟悉?   就在拉克狄还在努力思索着他在哪里见过这个披风的时候,被他推醒的少年终于坐起身来。   金色的长发如丝绒般簌簌地从少年肩上滑落,在空中散开。   在压在草地上的披风上坐起身来的少年一边举起双手,用力伸了个懒腰,一边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动作恣意,毫无形象的那种。   然后,少年就这么继续坐在草地上,侧过头来。   宛如金色宝石一般的眼看了身边那个叫醒他的人一眼。   蹲在草地上的年轻侍卫已经在少年起身的那一刻石化了。   他刚才推了少年肩膀的手还僵在半空之中。   虽然他现在恨不得将自己这只失礼到了极点的手给直接剁了——   被那双金色的瞳孔瞅了一眼,拉克狄心脏一抖。   他猛地后退一步,双膝跪落在草地上,双手按在地上,几乎是匍匐在地,额头更是紧紧地贴在草地上。   “请、请原谅我的冒犯、陛、陛下,我、我……那个,不知道是您,我、我居然敢碰触您高贵的躯体、不是、我是说、我、我……”   惊慌失措的拉克狄已经是语无伦次。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已经停止了跳动。   一只手伸过来,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拉克狄心惊胆战地抬起头来。   然后,他就看到那蹲在他跟前的少年王的眼忽然一弯,对他灿烂一笑。   拉克狄被那一笑弄得有点懵,呆呆地看着对方。   “你现在去做一件事。”   轻轻眨了下眼,伽尔兰说,   “做好了,我就宽恕你冒犯我的罪。”   “呃?……是、是的!请您吩咐!”   伽尔兰刚要张嘴说话,忽然眼角一下子瞥到远处的正在赶来的熟悉身影。   来不及多说了。   他飞快地将披风往拉克狄手中一丢,站起身。   “听着,歇牧尔马上就要来了,你去给我把他骗走,不要让他知道我在这里。”   歇、歇牧尔?   沙玛什的大祭司?   那位冷面无情严厉得让人闻之色变的大祭司阁下?!   “等、等等,陛下,这——属下做不到啊——我怎么敢欺骗大祭司阁下?”   拉克狄急切地想要起身,却被一只手指按在额头上。   他顿时就不敢动了。   已经站起身来的伽尔兰一根手指点在他的额头上。   少年笑眯眯地看着他,明明笑容明亮,却不知为何让人心底发憷。   “这是王命。”   “呃……”   拉克狄迟疑了一下,就看到伽尔兰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茂密的灌木树丛深处,然后没了动静,想必是在那里躲了起来。   他攥着手中的披风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严厉的声音从后面远远地传来。   拉克狄一个激灵,猛地转身。   一个身穿沙玛什祭司服饰的高大男子正快步向他走来,一脸肃然,目光冷冷地看着他,手中握着一个金色的权杖。   歇牧尔大祭司!   拉克狄赶紧俯身跪下。   “我是今天刚入宫的侍卫,负责这一片的巡逻工作。”   “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歇牧尔那一双极具威势的眼虎视眈眈地盯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年轻侍卫,还有对方手中的那个披风。   拉克狄本是紧张得快要说不出话来,脑中蓦然浮现出少年那张笑眯眯的脸,突然福至心灵。   “大祭司阁下,我正要出去向上面汇报,刚才我来这里巡逻的时候,看到有人躺在草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我走过去想要盘问他,结果刚一走近,他就把这个披风往我头上一丢,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跑掉了。”   他焦急地说,“大祭司阁下,那个人很可疑,必须尽快找出来。”   歇牧尔眼角微微抽了一下。   “我知道了。”他冷声道,“你的巡逻任务已经完成,现在,你该离开王宫了。”   “可是那个可疑人物……”   拉克狄指着某个方向迟疑地说——那是与伽尔兰躲藏的方向完全相反。   “这件事由我来接手,好了,侍卫,你可以走了。”   大祭司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侍卫的话,伸出手。   “把披风给我。”   “是。”   老老实实地将披风交给大祭司,年轻侍卫服从命令,起身离开。   等走出长廊,确认大祭司那边的人绝对看不到自己了,他才脚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刚才强作镇定欺骗大祭司已经耗尽了他毕生的勇气,此刻瘫坐在地上的他向后撑着上半身的手都有些发抖。   张口大喘气,他的心脏怦怦直跳,几乎就要从嘴里蹦出来。   他都不敢相信刚才那些话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   那可是大祭司,代行沙玛什的神意的大祭司啊——   公正的太阳神沙玛什啊。   希望您看在我只是在忠诚地执行王命的份上原谅我对您的祭司欺骗。   拉克狄喘了半天气,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   脚还软着,站不起来。   他继续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天边变得火红的夕阳。   他想起第一眼看见的那个犹如神祇般高不可攀的年轻王者。   他又想起刚才那个笑起来干净明亮如孩子般纯粹无邪的少年。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   还是……   都是真的?   …………   ……………………   那个侍卫做得很不错嘛。   伽尔兰躲在灌木丛中,看着歇牧尔带着人朝另一个方向追过去,顿时松了一口气。   要是被歇牧尔当场抓住,绝对会被歇牧尔训斥上整整三个小时。   那种魔音灌耳的恐怖……   伽尔兰仰头看了看天色。   太阳已经快要接近地平线,已临近傍晚,伽尔兰揉了揉太阳穴,想着自己已经逃出来不少时间,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透过茂密的灌木丛,他瞄了一眼外面。   这个小花园只有两个出入口,一个歇牧尔进来的长廊,以歇牧尔的强迫症,绝对会让人留守在长廊出口那里。而另一个正是歇牧尔现在追过去的地方,他自然不会蠢到自投罗网。   那么,只剩下一个选择了。   正好,那长得碍事的披风也被歇牧尔拿走了。   仰头看了看面前这堵高高的白色石墙,伽尔兰后退了几步。   他看着身边一颗高高的橄榄树,伸手抓住最矮的树枝。   一个纵身,就跃了上去。   再几个纵身,他一下接着一下,敏捷地跃上了树冠。   屈膝半跪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细碎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冠落在伽尔兰的身上。   正是花开的时候,一簇簇细小的小白花在翠绿的枝叶上绽放着,风一吹,那细细的枝叶一晃,小小的白色花瓣就簌簌飘落。   他半蹲在粗枝上,浅浅的香气环绕在他的周身。   高大的橄榄树已经越过了高墙,不少枝叶都伸出了墙外,他所在的这根粗枝也伸到了墙外。   只要他纵身跃下,就能跳到墙外。   伽尔兰刚要从茂密里的树冠里探出头看看墙外的情景,突然听到一个饱含怒气的喊声从后面传来。   他下意识回头一看,就看到他那被骗走的大祭司正怒气冲冲地向他这边快步走来,目光如剑。   面对歇牧尔狠狠瞪过来的眼神,伽尔兰一脸无辜地眨了下眼,对他的大祭司一笑。   然后,他转回头。   二话不说,果断纵身一跃。   忽然一阵大风吹来,吹得那橄榄树的树冠晃动着发出沙沙的响声。   细小的花瓣如一片片小小的洁白雪花,飞散开来,在风中仿佛是追随着跃下的少年而去。   一双褐色的大手突兀地从风中伸出。   丝毫不差地抓住了从空中落下的少年的腰间。   一把稳稳地将其在空中接住。   宛如融化的流金般的淡金色长发从伽尔兰白皙的颊边滑下来,掠过结实有力的褐色手臂,垂落在接住他的那人漆黑的肩甲上。   金色的眼微微睁大,透出一分惊讶,映出对方那微扬起的唇角。   赫伊莫斯仰着头。   那随风追随少年而来的细小花瓣如洁白的雪花,簌簌从空中撒落。   其中一瓣,轻轻地落在他漆黑的额发上。   黑色发丝从微挑的眼角散落,凝视着伽尔兰的金红色的眸浮现出一点温柔的笑意。   他在墙外等候了许久。   当风刮起的时候,他伸出手。   然后,就接住了那伴随着簌簌的花雨从天而降的少年。 第230章   如细小雪花的花瓣被带着暖意的风卷起, 从天空中簌簌落下。   它们从那被举在半空中的少年身边掠过, 偶尔几瓣沾染在少年流金般的长发上。   明明做好了落地的准备, 却在半空中就被突兀伸出来的褐色大手一把抓住, 伽尔兰顿时就吃了一惊。   他看着抓住他的赫伊莫斯, 还悬在半空的他双手本能地按在了赫伊莫斯双肩上漆黑的肩甲上,看起来还没反应过来。   那双微微睁大的金色眼睛有些懵逼地盯着赫伊莫斯, 像是在努力思考这个人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一般。   就像是一只敏捷地纵身一跃想要跑走的小猫突然被人一把拎到半空中, 那懵中带着点迷茫的眼神实在是太可爱, 让赫伊莫斯的唇角上扬得越发厉害。   他也不把伽尔兰放下来, 就这么继续举在空中。   几缕柔软的金丝从上面垂下来, 散落在他赤裸的手臂上, 像是缠绕在蜜色肌肤上的金色饰物。   “抓到了。”   赫伊莫斯发出带着一点笑意的低沉声音。   他仰头看着伽尔兰。   明明是略微上扬线条凌厉的眼,可是在映着被自己举起的少年时,那金红色眸底的温柔多得仿佛会溢出来一般。   就连那些簌簌地掠过他身边的细小花瓣都仿佛感染到这一抹温柔的气息, 被夕阳染上一点柔软的粉意。   回过神来的伽尔兰用力拍了拍赫伊莫斯的肩。   “放我下来。”   被举在半空使不上力的他没好气地说。   赫伊莫斯笑了一下, 听话地将伽尔兰放了下来。   哪怕拥有着远超他人的强大力量,他将少年放下的动作仍旧是极为小心而轻柔的,就像是手中捧着的是一个风一吹就会破碎的珍宝一般。   哪怕伽尔兰已经落地了, 他的手指依然稳稳地握在伽尔兰腰间,确认其完全站稳了之后才松开。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呃,不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伽尔兰很纳闷。   自己隔三差五地失个踪已经成了日常, 就连刻板严肃的歇牧尔都被自己折腾得快要没脾气了。   他还是有分寸的, 就算失踪一般也不会超过三四个小时, 时间到了就会自己回去。   一开始不怎么熟练的时候,歇牧尔还能很快将他找出来,但是随着自己偷溜的技术越来越熟练,如果自己不主动回去,歇牧尔就几乎找不到他了。   但是,让伽尔兰纳闷的是,无论他躲到哪里,赫伊莫斯这家伙总是能轻轻松松地将他找出来。   就像是现在,哪怕这家伙在自己偷溜之前还没返回王宫,都能将自己抓个正着。   “一个小时前回来的。”   赫伊莫斯很狡猾地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他头顶的高空上,那只因为飞得太高只能看到小小的黑点的黑鹰展翅向远方飞去。   在锐利的鹰眼之下,整个广大的王宫一览无遗。   安努在王宫上空绕上一圈,将伽尔兰找出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这一点,赫伊莫斯当然不会告诉伽尔兰。   这一次也是如此,黑鹰安努带着他找到了这里。   白色石墙的里面。   被高高的石墙围住的小花园中,侧身躺在铺在草地上的天青色披风上的少年睡得香甜,金色的长发在草地上铺开,映着阳光,仿佛是流动的金色溪流。   一墙之隔。   白色石墙的外面。   阳光落在抱着双臂屈膝倚在石墙上那一身漆黑盔甲的男子俊美的脸上,他微低着头,垂落的睫毛在他颊上落下浅浅的影子。   赫伊莫斯静静地等候着。   他能清楚地听见从石墙的对面传过来的,浅睡中的少年那熟悉的浅浅呼吸声。   上方茂密的橄榄树冠将他的上半身笼罩在斑驳的树影之中,偶尔,几瓣洁白的细小花瓣从等候着的男子身边飘落。   那薄薄的唇轻抿着,这一刻,就连落在他颊上的睫毛的影子仿佛都透出几许温柔。   他耐心地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那从天而降的少年。   他伸出手,就抓住了他。   …………   “你怎么知道我会从这里跳下来?”   赫伊莫斯抬手,用拇指随意指了一下上方的橄榄树。   “只有这里这棵树从墙里面伸出来。”   “……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一个小时。”   “…………”   也就是说赫伊莫斯一回到王宫就找到他了吗?   伽尔兰看了赫伊莫斯一眼。   看来这家伙的确是一回来就直接来找他了,身上的盔甲都还没换下来。   “你好歹先回去把盔甲换下来啊。”   伽尔兰一边说,一边抬手,反手用指关节敲了敲漆黑的胸甲。   赫伊莫斯那一身盔甲是特制的,远胜于普通盔甲的坚硬,普通兵刃根本无法对其造成伤害,但是相对的,它的重量也远胜于普通盔甲。   ……反正伽尔兰有自知之明,如果换成他穿上,别说战斗,仅仅只是走一段路就能把他压垮。   “就算你不觉得重,这天气,正常人都会觉得热吧?”   敲在对方胸口的手被赫伊莫斯握住,伽尔兰一抬眼,就对上了赫伊莫斯微垂下来注视着自己的眼。   那双金红色的眸仿佛盛满了此刻地平线上的晚霞。   赫伊莫斯看着伽尔兰,像是将少年的身影缠绕在自己眼底那赤红的晚霞之中。   他说:“我想见你。”   哪怕早一秒也好。   虽然后一句话并未说出来,但是伽尔兰也能清楚地从那双定定地凝视着他的金红色瞳孔中读出这个意思。   这并非是刻意说出的甜言蜜语。   伽尔兰很清楚,眼前的这个男人纯粹只是在将自己心中所想直白地说出来而已。   赫伊莫斯从来都是如此坦然地将自己的心情宣告于他的身前。   但是,偏生就是这种理所当然的坦然姿态,才越发让人……难以招架。   或许是因为落日的夕阳依然很晒的缘故,伽尔兰觉得自己的耳尖隐隐有点发烫。   压下心口那一点微烫的感觉,他张嘴,刚想要说点什么。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   那巨响声从石墙里面传来。   似乎是有人在里面一拳重重地砸石墙上,那力量之大让坚硬的石墙都像是晃动了一下。连带着靠着石墙的那株橄榄树都跟着晃了一下,洁白的花瓣雨簌簌而下,落了树下的两人一身。   呃,差点忘了。   歇牧尔还在里面。   被细小白瓣撒了一身的伽尔兰终于记起了追在他身后的大祭司。   居然都气到在下属面前不顾形象地砸墙了……   伽尔兰甚至都能想象得出来歇牧尔此刻在石墙里面气得脸色铁青的模样。   面对着盛怒之中的大祭司,少年王果断决定先避其锋芒。   先逃为上。   根据以往的经验,和盛怒中的歇牧尔对上与找死无异,他还是等歇牧尔气消了再回去比较好。   “走。”   伽尔兰说。   他也不等赫伊莫斯回答,那只被赫伊莫斯握在胸口的手,一个反手,抓紧了赫伊莫斯的手。   然后,他就这么拽着赫伊莫斯匆匆地逃离了这里,将发怒的大祭司甩在了石墙里面。   被伽尔兰拽着就跑的那一瞬,赫伊莫斯怔了一下。   但是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紧接着,他的目光就从拽着他跑的少年背影,落到两人紧握着的手上。   他们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有点像在私奔?   这位在战场上煞气无双令众人胆寒的黑骑士此刻在心里暗戳戳地这么想着,然后对自己的脑补心满意足。   …………   ……………………   一路上往偏僻的地方跑,等跑远了,确定他家大祭司追不上找不着了,伽尔兰这才停下来。   他弯着腰,双手按在自己的大腿上,剧烈地喘着气。   因为担心被歇牧尔追上来,他根本不敢停下来,以最快的速度一口气跑了十多分钟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天气本来就热,这一跑,他额头汗都渗出来了,将额头的金发黏在肌肤上,实在不太舒服。   伽尔兰转头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到不远处有一个水池,立刻直起身快步走了过去。   几朵白色的荷花此刻还是含苞待放,在风中轻轻摇晃着。   碧绿色的荷叶漂浮在清澈的水面,随着流水的波动上下起伏,几滴水珠在翠绿的叶面上滚动着。   少年俯身在池水边跪下,伸手捧起一汪清水泼在脸上。   他闭着眼,残留的水滴沿着他颊边白皙的肌肤滑落,从他的下巴重新滴落回水池中。   沁人的凉水带走了脸上的热意,洗去了汗水,让人感觉清爽了许多。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站起身来。   抬手,随意将从肩上滑落到胸前的金发撩到肩后,伽尔兰转身,就要往回走。   可是刚一迈步,脚下突然一绊,让他不稳地晃动了一下。   伽尔兰反应极快,伸手一把按在旁边的岩石上,就稳住了身体。   而就在他站稳的同一时刻,那从旁边猛地伸过来的手已经护在了他的身后,明显是想要接住差点摔倒的他。   但是,伽尔兰现在自己站稳了。   所以赫伊莫斯伸出来的那只手臂就这么悬在伽尔兰身侧的半空中,显得有些多余了。   于是完全不需要赫伊莫斯援手的伽尔兰很干脆地伸手,直接推开了那只想要护住他的手臂。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脚,寻找差点绊倒的原因。   因为天气很热,所以他现在穿着的是轻便凉快的薄底凉鞋,这种凉鞋是用长长的白色带子交叉缠绕在小腿上的。   他一眼就看到,缠在自己右边小腿上的白色带子散开了,似乎是刚才跪在池水边洗完脸后起身的时候,被旁边的矮枝给勾住,站起来的时候没留神就拽开了。   所以他才绊了一下。   伽尔兰直接俯身,想要蹲下去系那散开的带子。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弯腰,突然被赫伊莫斯伸手一把握住了他的腰部,就像刚才那样,一下子将他整个人举了起来。   伽尔兰一个错愕,下一秒,人已经坐在了旁边的岩石上。   他像是小孩一般被赫伊莫斯举起来,放在了岩石上。   赫伊莫斯俯身屈膝,蹲跪于伽尔兰的身前。   他将那散开的白色带子重新缠绕在白皙的小腿上,为伽尔兰重新将其系好。   ——那本该是侍从或奴仆才会做的行为,却被这个男人以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做了出来。   他那从容的姿态,让这本该显得卑微的举止完全没有显出一点尴尬,反而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温柔。   “好了。”   为伽尔兰系好鞋带,赫伊莫斯抬头。   他看着伽尔兰的目光中满满都是宠溺,就像是沉不到底的深海,几乎能让人溺毙其中。   伽尔兰有点哭笑不得。   他想起刚才自己跳下来时被接住的事情,想起刚才自己不过是绊了一下赫伊莫斯就立刻伸手要护住他的事情,还有现在,就连鞋带都不让自己动手系……   “赫伊莫斯,不需要做到这种程度。”   他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说,   “你不觉得你这样有点保护过度吗?真的没必要……”   “大概吧。”   看了伽尔兰一眼,赫伊莫斯回答。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   但是随即他又向前俯身,双手按在少年身边两侧的岩石上。   他凭借着自己的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压下来,那姿势几乎是将坐在岩石上的伽尔兰圈在自己的怀中。   “但是,那也是因为‘我的陛下’实在太让人怜爱所以才让我总是克制不住想要去保护他的欲望的缘故。”   明明是极为低沉的声音,但是偏生在‘我的陛下’几个字上略微提高一点声调。   那声音很轻,近乎呢喃一般。   “所以,归根究底,全部都是您的错。”   赫伊莫斯幽深的目光落在眼前少年那微微泛红的耳尖上。   他的喉咙轻轻蠕动了一下,强压住自己想要一口叼住那柔嫩耳尖的欲望。   他眯着眼,在伽尔兰耳边低声笑了一下。   “明白了吗?……我的,陛下。” 第231章   耳尖烫得厉害。   伽尔兰想那一定是即将落下的夕阳太晒的缘故。   他伸手按在那双手圈住自己的男人的胸前, 使劲用力, 想要将其推开。   按理说, 以他的力气,根本不可能将赫伊莫斯推动分毫。   但是, 他一推,赫伊莫斯就顺着他的力道将身体向后退开,按在他两侧的岩石上像是圈着他双手抬起,那凑近他耳边倾吐着灼热气息和低喃的话语的唇也离开了。   刚才一直环绕着他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退去, 让伽尔兰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少了一点。   不过, 似乎一直都是如此。   虽然赫伊莫斯一直都毫不掩饰地将对他的倾慕向他宣告着, 一直在步步逼近, 强硬地在他的周身和生活轨迹中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但是,这个男人从来没有做出任何强迫他的行为。   明明力量比他强得太多, 可只要他稍微表达出一点停止、不可以的信号,赫伊莫斯就会立刻停止, 顺着他的要求后退一步。   就像是刚才……   伽尔兰抬起头, 站在他身前的赫伊莫斯低头注视着他。   金红色的眸像是盛着天边的晚霞, 其中满满都是和那凌厉的眼角完全逆反的柔软。   漆黑的额发从男人的眼前撒落,被风吹得轻轻拂动着。   伽尔兰看见那宛如夜色的发上点缀着几片细小的白色花瓣, 那花瓣纤柔可爱,看得伽尔兰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依然坐在岩石上,笑着抬起手, 对赫伊莫斯招了招手。   赫伊莫斯看着伽尔兰, 然后再一次俯身蹲下。   他这一蹲下, 视线的角度就从俯视变成了仰视。   他自己浑不在意,一双眼只是亮亮地瞅着伽尔兰,那模样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头乖乖地蹲在主人身前的黑色大狼狗一般。   伽尔兰伸手,拿下沾在赫伊莫斯额发上的细小花瓣。   但是赫伊莫斯一蹲下,他就看到了赫伊莫斯的头顶,不止是额发上沾上了花瓣,头顶的花瓣还要更多,甚至几片陷入了发丝之中。   白白的几点,在漆黑的发中尤为显眼。   少年下意识就伸手,在赫伊莫斯的发上拨动了几下。   赫伊莫斯的黑发很是柔韧细滑,一拨动,就散了开,那夹杂在发丝中的白色花瓣自然也就飘落了下来。   几瓣落在了黑色的肩甲上。   柔弱无骨的洁白小花瓣和冰冷刚硬的漆黑盔甲,明明是极端的两侧,偏生在这一刻显得融洽到了极点,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好了。”   他满意地再次拍了拍蹲在自己身前的赫伊莫斯的头。   然后,又忍不住暗戳戳的脑补,要是他什么都不做,就这么让赫伊莫斯顶着一脑袋的花瓣走出去让众人看见,不知道会惊呆多少人。   而就在他一边笑,一边在心里脑补那个场面的时候,一直定定地注视着他的赫伊莫斯忽然伸出手。   那褐色的手指径直伸向伽尔兰的脸,取下了那藏在散落在眼角的金发中的一片花瓣。   看着那片花瓣,伽尔兰怔了一下,他还以为刚才自己在水池边洗脸的时候已经顺手将沾在头发上和肩上的花瓣都拍下来了呢。   没想到这里还藏着一片。   大概是沾了水的缘故,那片小花瓣有点湿,软软的、可怜兮兮地被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捏在指腹中。   伽尔兰看了一眼并未太在意,他还以为赫伊莫斯会和他一样,随手丢掉。   但是赫伊莫斯看了他一眼,突然低头,在自己的指腹上轻轻一舔。   红色的舌尖将指尖上微湿的花瓣卷入唇中。   这一下猝不及防,伽尔兰根本来不及阻止。   他错愕地看着赫伊莫斯,只觉得耳尖越发烫得厉害,几乎要烧起来一般。   他庆幸自己的长发遮挡住了自己的耳朵,让人看不见,于是强作镇定,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像是根本不在乎一般将目光从赫伊莫斯身上移开。   然后,他双手一撑,纵身一跳,敏捷地从坐着的岩石上跃回地面。   “好了,该回去了。”   他说,语气淡淡的,听起来很平静。   然后他就自顾自地迈步越过赫伊莫斯身边,径自向前走去。   伽尔兰向前走去时带起的风扬起了垂落在他肩上的长发,那金色的长发轻柔地在赫伊莫斯的眼前掠过。   而金发扬起的那一瞬,被长发遮住的耳朵就暴露在了空气中。   赫伊莫斯清楚地看到了少年那从金发中露出的一点红彤彤的耳尖。   他的唇扬了一扬。   但是,他什么都没说,笑着跟上了飞快地往前走的伽尔兰的步伐。   …………   ……………………   先返回自己的行宫,换下这身漆黑的盔甲,并简单的清洗了一下身体,赫伊莫斯才再一次来到了伽尔兰的行宫。   虽然成为了亚伦兰狄斯的王,但是伽尔兰依然住自己从小到大居住的行宫中。   历代以来,新王都会在王宫中修建一栋新的行宫,或者将自己的行宫彻底翻新一遍,修建得更为华美壮丽。   但是,伽尔兰似乎没有修建新的行宫或是翻新现在的行宫的打算。   所以,这座行宫对赫伊莫斯来说依然是极为熟悉的。   走进行宫里面,他就看见伽尔兰正盘膝坐在清凉的黄玉石台上,雪一般的白布在其上铺开,顺便石台边缘垂落下来。   数十种珍馐佳肴摆在其上,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坐着的少年正将一小块涂满了蜂蜜的烤肉塞进嘴里。   女官长站在一旁,纤细手指从一旁的玉盘中拿出冰块,轻轻放入盛着浅黄果汁的琉璃杯中。   她笑眯眯看着少年,目光很温柔,显然少年的好胃口让她很开心。时不时的,她会转头吩咐身后的侍女将稍大点的肉块切开,撒上一点酱汁,或者是将虾壳剥掉。   气氛显得很是融洽和安逸。   而唯一与之格格不入的,就是黑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杵在一旁的某位大祭司了。   歇牧尔就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只是一双眼冷冷地盯着伽尔兰,目光跟利剑一般。   让人看着都心底寒气直冒。   若是换成别人,被歇牧尔这么盯着,早已坐如针毡,更别说继续吃下去了。   但是偏生作为被歇牧尔盯着的目标的伽尔兰仍旧是稳稳当当地坐着,毫不在意地一口接一口吃着美食,间或喝一口冰凉的果汁。   怎么看都是一副自在从容的模样。   于是,本就脸色不好看的大祭司阁下盯着他家年轻的王的眼神更凶了。   那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让人实在是怀疑他想要用眼神弑君。   若不是他一贯守礼,或许现在就已经克制不住要以下犯上了。   赫伊莫斯轻咳一声,然后快步走过去,也不说话,就像是在自己行宫里那般随意地往黄玉石台上一坐,正好就是伽尔兰的对面。   然后他伸手拿起一块涂抹了厚厚的奶酪的面包片,随意夹上一块烤得焦黄的肉块,就这么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众人早已习惯了赫伊莫斯这种随意的举止,按理说,在王面前如此肆意,是一种无礼的行为。   但是伽尔兰并不介意这种形式上的东西。   一贯遵循礼制的大祭司对此自然是有所不满的,可身为王的伽尔兰都不介意,他自当然也没办法。   而且赫伊莫斯虽然在私底下行为有些随意,但是在公开的场合,他的一举一动都遵循着骑士的礼仪,就连歇牧尔都挑不出刺来。   所以,这种私底下在王面前的无礼,大祭司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装作看不到了。   塔普提笑了一下,微微低头,以极为优雅的姿势躬身行礼。   她说:“赫伊莫斯阁下,恭贺您再次凯旋。”   以前两位都是王子,都被尊称为殿下。   但是现在伽尔兰已经登上王座,成为了王,那么赫伊莫斯作为王子的身份自然也就此失去。   虽然赫伊莫斯依然拥有着血脉最近的王室身份,但是不能再被人称呼为殿下。   就在众人都认为赫伊莫斯会依照传统被派往墨涅斯特城继任城主之位、远离政治中心的王城的时候,让他们错愕的事发生了。   赫伊莫斯留在了王城,还被伽尔兰王任命为即将重建的第三军团的统帅,手握兵权。   伽尔兰王就不怕被篡位吗?   不少人都在心底如此纳闷地想着。   这位少年王当初可是被众人称赞,说其拥有着‘太阳神沙玛什的贤明’和‘智慧之神索尔迦的睿智’。   将赫伊莫斯留在王城的危险性……他不可能想不到啊?   无论众人如何奇怪,此事已经是铁板钉钉。   赫伊莫斯被授予第三军团统帅的徽章,即刻着手开始重建第三军团。   无人能否认这位享誉天下的‘黑骑士’的强大,以及他在军事上的才能,不到半年的时间,他不仅仅只是将第三军团重建了起来,更是让第三军团的实力更甚以前,直逼‘烈日的骑士’所统帅的第一军团。   而有着王的近卫军之称的第一军团一贯自认为是军中之首,当然不甘心被第三军团盖过去,因而训练也越发拼命。   ……   伽尔兰登上王座之后,首先是对赫伊莫斯为了守卫王城所实施的‘坚壁清野’战术导致的麻烦进行了善后,安抚流民,护送他们重返并重建家园。   当然,战争中受到伤害的民众也要抚慰。   同时,对镇守北境和东境的军团进行嘉奖,给在大战中一直坚守在边境的将士们进行封赏,让那些因为没有去救援王城而感到忐忑的将士们终于安下心来。   将零零碎碎的事情收拾干净,且一度覆灭的三大军团也已经重建起来之后,伽尔兰就毫不客气地开始算总账了。   算账的对象自然就是那些在与加斯达德人的战斗中临阵脱逃的家伙。   亚伦兰狄斯的城市统治方式共有两种,一个是家族式,城市的政务由城主决定;另一种是直属式,由王城派遣执政官治理。   而那些临阵脱逃的几人,全部都来自于家族继承式的城市。   因为在和侵略者决定性的大战中,这些人舍弃王太子自己逃走,这种等同于背叛的行为遭到了绝大多数亚伦兰狄斯人的唾弃和谴责,就连他们自己的城市内部民众都对此极为不满。   而那些人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的行为很难得到新王的谅解。   因此,在伽尔兰的登基仪式上,这个按照礼仪规定所有城主都必须前往的场合,他们因为担心进入王城就被扣押和惩处,所以并没有前往。   他们不敢离开自己的城市,只能龟缩着,忐忑地等待着。   伽尔兰因为忙于善后,一时间没工夫搭理他们,让这几个人产生了错觉。   他们觉得,新王年轻,又性情温和,再加上他们这么多人,手中兵力也不少,当然是法不责众,而伽尔兰王新登上王位,还不稳定,肯定多少还是忌惮他们的。   所以这一次大概不会惩处他们了。   然而,就在他们如此想着松了口气的时候,伽尔兰将灾民们安顿好了,新的军团也建立起来了。   腾出空来后,他直接下达王令,命令这几个城主前来王城觐见自己。   这几位城主自然是死活不敢去的。   于是,伽尔兰王下达了第二道王令,斥责他们在与侵略者的战场上临阵脱逃、舍弃同伴、背叛王的行为,斥责他们没有前来参加登基大典,斥责他们拒绝自己让他们觐见的王令。   以这三项罪名,直接将他们定为叛逆者。   随后,他直接派出赫伊莫斯率领第三军团去征讨这些叛逆者。   这就是为什么刚才塔普提会说出‘恭贺赫伊莫斯再次凯旋’这句话的原因。   因为这已经是赫伊莫斯第三次出征了。   结果自然毫无疑问,赫伊莫斯接连攻下那几座城市,被定为叛逆者的城主以及家属被擒获,送到王城,而那些城市自然成为王庭直属的城市。   “这次的速度比前两次还要快。”   伽尔兰一边吃,一边问道。   “花了几天。”   “四天。”   赫伊莫斯同样一边吃一边回答。   虽然他已经换下了那身战场上穿的盔甲,但是此刻他周身依然隐隐带着一点洗不去的血腥之气。   那就仿佛是战场上无尽的戾气和死意浸透了他的肌肤乃至于血肉之中,与黑骑士融为了一体。   哪怕他只是安静地坐在此处,仍然有一股无形的煞气从他身体里渗出来。   若是普通人,恐怕只会靠近他都会心惊。   只是此刻在这个屋子里的,都不是普通人,自然都觉得无所谓。   伽尔兰抬头,看向站在旁边的歇牧尔。   大祭司显然还没消气,板着脸,眉头皱得死紧。   伽尔兰想了想,他说:“歇牧尔,过来。”   “……”   虽然对于伽尔兰今天的行为很不满,但是王既然召唤了自己,歇牧尔再不满,也会听从命令走过去。   “您有什么吩咐?”   话虽然用了敬称,但是他的口气并不好。   “低一下头。”   少年笑眯眯地说。   “您究竟想……”   歇牧尔颇为不耐地弯下腰,可是话还没说完,正在说话的嘴巴就被堵住了。   一块夹着熏肉的白面包被伽尔兰塞进了他的嘴里。   “抱歉,歇牧尔,今天是我做的不对,我向你道歉。”   伽尔兰看着歇牧尔,坦然地道歉。   “今天辛苦你了,我想你现在也应该觉得饿了。”   对大祭司露出明亮的笑容,他说,“我等下会老实听你的训斥的,所以,先一起吃点东西如何?”   拿下塞进自己嘴里的面包,歇牧尔盯着眼前那笑容明亮的少年王。   看了好一会儿,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带着点无奈,而那无奈中还藏着几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纵容。   胸口的怒火在少年的笑容以及关心他是否饿了的话语之前,不知不觉已是烟消云散。   “……下不为例。”   大祭司如此硬邦邦地回答。   也不接受伽尔兰那一同进餐的邀请,转身径自离开了。   手上还攥着伽尔兰塞进他嘴里的白面包。   一旁的女官长忍不住抿唇一笑。   下不为例。   也不知道这句话在歇牧尔大祭司口中到底说出多少次了。   伽尔兰正看着歇牧尔离去的背影,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拍了拍他的手臂。   他一转回头来,就对上了那双金红色的眼。   坐在他对面的赫伊莫斯看着他,突然张嘴,抬手指了指身前的食物,然后又指了一下自己张开的嘴。   伽尔兰:“………………”   这是……要自己喂他的意思吗?   ………………   是看到他刚才喂了歇牧尔的缘故?   …………   ………………   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伽尔兰随手捡起一块不小的烤肉,一把塞到赫伊莫斯嘴中,将那张嘴堵得死死的。   然后他就懒得再搭理对方,继续自顾自地吃东西去了。   赫伊莫斯嘴里还叼着那大块的烤肉。   他瞅着伽尔兰,抬手拿下嘴里的烤肉,忽然一笑。   那在战场上厮杀时渗入骨血中的无形戾气和煞意在他这一笑中尽数散去。   就像是阳光之下的冰雪一般,转瞬间就消融得干干净净。 第232章   当初临阵脱逃的一共有五支军队, 它们的背景全部都是家族继承式的城市, 也就是城主掌管大权、王庭只能收税但是没有管理权的城市。   在伽尔兰已向天下宣告这五名城主皆是叛逆者之后,这些城主们本想要据城顽抗、死守不出, 可就连他们城市中的民众都不愿意支持自己的城主。   亚伦兰狄斯人并不懦弱,若是让他们和侵略者战斗,他们一定会跟着自己的城主死战到底。但是,若是战斗的对象若是换成王派来征讨他们的大军……   城中的民众就惶恐不已了。   亚伦兰狄斯的王,那可是有着众神血脉的存在啊。   那是众神之子, 从诞生直至死亡, 都被众神庇佑着。   若是和身为众神之子的王敌对, 一定会被众神厌弃。在死后灵魂必将被堕入地狱,承受终日被烈火焚烧的痛苦,永不超生。   尤其是世间传闻,现任的少年王从小就极受太阳神沙玛什的宠爱, 甚至还将自己的坐骑雄狮派到人间来保护他。   少年王所到之处,沙玛什的光辉相随。   如此民心涣散、人心背向, 就算不是赫伊莫斯出马,这几位妄想要守城顽抗的叛逆者也扛不了多久。   现在赫伊莫斯一出征,自然是被一一拿下,押解到了王城, 而他们的城市自然被收归王庭直接管辖。   伽尔兰这一举止,一下子就震慑到了许多人。   新王即位, 总会有人明里暗里地去试探新王的性情。   若是王软弱一些, 他们就一点点加大试探的力度去压倒对方。   若是王足够强硬, 他们就会老实很多。   对于这位在身为王子的时候就被传颂着性情温和、待人仁慈的少年王,许多人都琢磨着他的性情不错,从而都试探着伸出爪子想要暗戳戳地搞点事情为自己捞点好处。   那几个城主之所以拒不接受王令前往王城觐见,也是抱着能抱团让伽尔兰退一步、不计较他们临阵脱逃的行为的侥幸心理。   甚至于王城之中也有一部分权贵大臣或是接受了他们的好处、或是从为了维护国家稳定的考虑出发,劝说伽尔兰应该安抚他们、大度地赦免他们的罪责。   然而,少年王以实际行动无比强硬地向天下人宣告了他的威严。   大军悍然出征。   伽尔兰王直接以雷霆手段,毫不留情地将那几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城主狠狠打落在地,沦为阶下囚,让他们家族破亡,再不得翻身。   这就是叛逆者的下场。   这就是违背王令的下场。   少年王以实际行动向众人如此宣告着。   这个有着阿芙朵弥尔女神都会为之倾倒的美丽容貌的少年王很不好惹,强硬姿态丝毫不逊于狮子王。   众人立刻就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那些暗戳戳伸出爪子的人也被吓得赶紧缩手,老老实实地缩了起来。   …………   “你打下了三个,凯霍斯打了一个,还剩一个。”   盘腿坐在石台上的伽尔兰想了想,   “剩下那个还是交给你。”   “好。”   赫伊莫斯一边继续吃东西,一边随意答应了一声。   那轻描淡写的神态,就跟随口答应帮别人一个小忙没什么两样。   而事实也是如此,那几个贪生怕死的废物城主别说和加斯达德人比,连盖述人都比不过,对他来说,解决那些家伙的战役都很轻松。   尤其是在用了伽尔兰的那个办法之后,破城就更轻松了。   他咽下一口牛乳,说,“这一次带回来的奴隶大概将近两万。”   在他去征讨的时候,伽尔兰直接告诉他,说是想要尽可能减少民众伤亡,同时还给他一道旨意。   旨意中宣称,只要城中的奴隶协助王庭大军破城,就依照托泽斯、茹达斯等多个城市的例子那般,赦免他们奴隶的身份。   这也是赫伊莫斯每次都能在数天内就轻松攻下城市的原因之一,不过由此导致的后果就是,每次他征战回来的时候,都会带上数万被释放的奴隶。   虽然部分权贵对于少年王的这个旨意颇有微言,但是按照律法,叛逆者的所有财物都会被王收缴,奴隶自然也包含在其中——伽尔兰释放属于他自己财物的奴隶,损失的是他自己的利益,别人管不着。   若伽尔兰还是王子,这些不满的人大概会去向王告状。但是现在伽尔兰就是王,他们总不能向王去告王的状,只能默认了下来。   赫伊莫斯继续说:“包括上次凯霍斯带回来的,这些被你赦免了的奴隶差不多有五六万了。”   将最后一口面包咽下,他停止进餐,抬头看向伽尔兰。   他问:“你打算怎么办?”   五六万的奴隶……不,现在应该是平民了。   这个数量可不算少。   这些人之中虽然有一部分加入了军队,但是那是极少数体格健壮的男人,一共也只有数千人。   剩下的绝大多数人因为从小就是奴隶的缘故,都习惯了只需要服从主人命令的生活,几乎没有自我思考能力。   他们的身份成为了平民,但是他们作为奴隶的思维依然顽固地占据着他们的大脑,让他们只懂得依附他人而活。   这种人完全没有自行谋生的能力。   现在,这些人都是靠着被赦免时伽尔兰赏赐的那点财物勉强过活着。但是赫伊莫斯心里明白,他们就这样坐吃山空下去可不行。   这些人根本没办法养活自己以及家人,等那点微薄的赏赐消耗完了,为了不让自己饿死,再在有心人的鼓动或逼迫下,他们很可能在无奈之下找个主人卖了自己,再度沦为奴隶。   若是变成那种状况,伽尔兰释放奴隶的所作所为就会沦为所有人的笑柄。   伽尔兰嗯了一声。   “不用担心。”他说:“我已经考虑好了。”   他想,差不多是时候开始实施他那个计划了。   “这顿饭算是报酬。”   盘腿坐着,伽尔兰一手托着下巴,斜着眼瞥向赫伊莫斯。   “明天在议庭里,眼神凶一些,帮我把那些反对的家伙恐吓住。”   吃人嘴短的黑骑士自然是毫无异议,乖乖点头。   …………   ……………………   上午时分,明亮的阳光一如既往普照大地。   进入夏季的亚伦兰狄斯雨天极为稀少,大多日子都阳光明媚。   半面敞开的小议庭中,此刻,身在其中的都是亚伦兰狄斯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高台之上,碧绿的孔雀石雕琢的御座映着阳光,翠绿欲滴。   金发的少年王坐在王座之上,天青色的披风在翠色的御座上铺开。   参与此次议事的权贵大臣们在向上方的伽尔兰躬身行礼之后,纷纷在议庭两侧那由白玉石雕成的座椅上就坐。   大祭司歇牧尔站在御座下方左侧。   赫伊莫斯和凯霍斯依次站在御座下方右侧。   老迈的右司相坐在白石椅的右侧,仍旧是那副垂垂老朽的模样,垂着眼,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模样。   万事都不出头,这就是右司相的人生准则。   见他如此,与他相对而坐的左司相站起身来。   原来的左司相已经病逝,这位由伽尔兰新任命的左司相正处于壮年,身强体壮,目光清明,是个正直之人。   他之所以能被伽尔兰任命为文官之首,是因为当初在王城的守城之战中表现极为出色。在守城的那段时间里,他不仅临危不惧,还将所有交到他手中的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因而引起了歇牧尔和赫伊莫斯的注意,对他委以重任。   而他也没有辜负对他的重托,于是在战后得到嘉奖被任命为大司长。   在数个月前,上任左司相病逝后,他就继任了左司相之位。   “陛下,将我等召集起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作为文官之首,左司相自然要代表众人起身询问。   伽尔兰点了点头,然后转头看了站在下面的塔尔一眼。   塔尔心领神会,唰的一下,将一副大大的地图展开。   众人定睛一看,看出那是一副亚伦兰狄斯的地图。   但是与普通的地图不同,这张地图上,那一条条代表道路的线条用不同的颜色涂抹着。   每一条线都是由数个不同颜色的线条拼成的。   就在众人疑惑地看着那五颜六色的地图路线,不知道伽尔兰让他们看这幅图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伽尔兰开口了。   “地图上画出来的都是亚伦兰狄斯的主要道路,不同的颜色代表这些道路的损坏状况。”   他说,“红色最为严重,几乎可以说是彻底损毁,其次是橙色,虽然还能使用但是状况堪忧,依次往下。”   从地图中可以看出,亚伦兰狄斯的道路状况并不好,橙色地段一大片,红色的地段也不少,而象征着维护情况良好的黑色线条虽然有,但是在一片五颜六色中少得可怜。   这是伽尔兰在一年前就派给吟游诗人舒洛斯的任务。   那些吟游诗人又兼职游侠,常年走南闯北,四处行走,对路况最为熟悉。   伽尔兰让舒洛斯委托这群游侠分头到全国各处去,查看当地的道路状况,然后将情况汇总,花费了整整一年时间,才制作好了这张地图。   亚伦兰狄斯一共有三种道路。   泥土路,砂石路,然后就是石板标准路。   铺了碎石和砂砾的砂石路已经算是不错了。   而亚伦兰狄斯的大部分道路都是地表泥土路,就是把土给压实了当做道路使用。这种道路积年累月下来,自然是坑坑洼洼的,行走困难。   而石板标准路则是严格按照道路标准修建起来的、用矩形石块铺成的宽敞道路,只存在于王城四周以及某些极为富裕的大型城市周边。   现在亚伦兰狄斯的道路的归属权都是属于它所属辖区的城市,修建以及维护道路都是该城市的责任。   但是,维护道路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   王庭直接管辖的城市还好,该城市的执政官会遵照王庭的命令从税收中取出一笔款项维护道路,所以这些城市附近的道路都还过得去——也只是勉强维持着而已。   而那些城主管辖地区的道路可就不怎么样了。毕竟,若不是律法中强行规定了各个城市必须维护自己辖区内的交通要道,那些认为城外的道路和自己无关的城主们根本不愿意掏这笔钱。就算按照律法不得已去维护了,也都只是应付而已。   听了伽尔兰的话,众人彼此看了看,心里都隐约猜到了什么。   有人试探性地询问了起来。   “陛下,您的意思是……”   “我要修路。”   伽尔兰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从孔雀石御座上站起身,走下台阶,一手指向地图。   “以王城为中心,以旧有的路为基础,我打算修建连接各大城市的道路。以王城外面的道路为基准,将道路铺开到全国。”   他说,“凡是修建好的道路,以后使用权和维护都归王庭,不再由各个城市管辖。”   众人皆是愕然。   历来,刚刚登上王座的新王都是极力加强自己在军事和政治上的影响,他们本以为伽尔兰也是如此。   可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伽尔兰提出的第一项政令居然是修建道路。   而且众人都看得出来,这并不是伽尔兰王一时兴起而提出的政令——只要看一眼那个五颜六色的线条拼凑起来的地图,就可以知道,少年王在提出这件事之前就已经为之策划了很长一段时间。   众人互看一眼,立刻就有人出面反对。   “陛下,您或许还不知道,不说修路,光是全国道路的维护费用就是一笔极大的数额,王庭很难承担这个费用。”   维护道路本来就是一件费钱费力还不讨好的事情,若是各个城市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很高兴甩掉了包袱,但是他们也不愿意将这个烫手芋头接回来啊。   “是啊,我们的人手根本不足以维护这么大片的道路。”   “陛下,您最好考虑清楚再决定啊。”   众人一个接一个的反对道。   “最好还是继续让城市负责自己辖区内的道路,如果您担心道路损坏,可以直接下令,要求他们加大对道路的维护。”   就连伽尔兰一手提拔的左司相也皱着眉出面反对。   “陛下,修建全国性的石板标准道路,这是一项极为庞大的工程。需要花费极大的财力和人力,我们刚刚结束战争不久,不少地方还在重建,无论是财力和人力恐怕都难以支撑这项工程。”   左司相不是不知道修建道路的好处,但是在他看来,年轻的王的做法未免也太过于想当然,好高骛远,一点也不去考虑实际情况。   就算是惹伽尔兰王不快,他也有责任反对这种不可能进行的工程。   “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事情,需要长期征发大量的劳力才能做到,且不说战争结束不久,正是劳力短缺的时候,如此长期征发劳力恐怕会引发民众的不满……”   “谁说我要征发劳力修建道路?”   伽尔兰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   左司相怔了一下。   历代以来,修建道路都是直接从当地强行征发劳力,不然,谁会自愿来修路?   “你说得没错,修路是一个长期的工程,需要很长的时间,所以,我打算以雇佣的方式招人修路。”   “雇佣?”   “是的,而且财物方面不需要王庭负担,我来负担。”   王室那一代代积累下来的巨额财富,就这么被伽尔兰如败家子一般用了出去。   “但是,如此一来,我花费财物修建的道路的所有权就全部归王室所有。”   他继续道。   “至于劳力,你们也无需担心,我已经让赫伊莫斯和凯霍斯安排好了。”   在道路工程修建的初期,那五六万刚刚被赦免了奴隶身份不知如何谋生的人们完全足够了。   他雇佣他们修路,给他们工作的机会,虽然会艰辛一些,但是这样一来他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去适应平民的身份,好好地生活下去。   看着众人,他问:“好了,你们还有什么问题?”   伽尔兰这么一说,那些反对的意见被一条条打回来的众人顿时就面面相觑,沉默着不吭声了。   但是,就算如此,依然有人觉得那宏大的计划是天方夜谭,不可能成功,最后很有可能只是浪费人力物力而已。   所以,还是有人继续进言劝说伽尔兰放弃这个计划。   “伽尔兰王,我觉得,这项工程还是太冒险了,您是不是再认真考虑……”   “这项工程耗时耗力之大,恐怕会给您,给亚伦兰狄斯都带来极为沉重的负担……”   “您还是……”   伽尔兰站在众人之前,他金色的眸从众人身上扫过。   那一眼,就让众人纷纷闭上了嘴。   “这是我的决定。”   伽尔兰说。   他说话的语气很平静,神色也很是淡然。   但是当少年王的目光缓缓从他的臣子中扫过时,就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众人心口陡然一凛。   他是亚伦兰狄斯的王。   亚伦兰狄斯的王已经做出决定。   这一瞬,整个议庭鸦雀无声。   片刻的沉默之后,众人纷纷躬身,向前方的少年王低头。   “遵从您的意志。”   他们恭敬地说道。   伽尔兰王的第一条政令就此决定。   此刻,在议庭中的众人们还不知道,他们今天所讨论的事情,将会在以后的历史上留下多么浓重的一笔。   ………………   亚伦兰狄斯大道。   这是对那个古老的时代中密集地遍布整个亚伦兰狄斯大陆的所有道路的总称。   以亚伦兰狄斯王城为中心,呈辐射式向外扩张,连接了亚伦兰狄斯所有的城市。   这些道路的存在,让亚伦兰狄斯四通八达,在之后一千多年的时间里都让亚伦兰狄斯收益极大。   无论在军事、商贸交易还是促进人口流通、加强中央对地方的统治等多个事项上,都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道路的修建工程从贤明王的治世开始实施,由伽尔兰王一力主张修建。   该工程本计划在五十年内完成,期间又随着亚伦兰狄斯版图的扩大而不断地向外延伸,一共花费了长达一百多年的时间才修建完成。   建成之后,道路总长超过三十万公里,遍布整个大陆,连通了所有的城市。   这个浩大的道路工程让后人都为之惊叹不已。   它成为了亚伦兰狄斯帝国在最鼎盛和辉煌时期的象征之一。   它亦是贤明王伽尔兰最伟大的功绩之一。 第233章   午时刚过, 正是骄阳似火的时候,但是行宫的庭院却因为被那一大片茂密的树冠笼罩着而阴凉了许多。   庭院中间那座伊斯达尔女神的神像沐浴在阳光中, 手捧星辰, 从她脚下洒落的水珠溅落在喷泉盆中。   细细的水珠形成了一层水幕, 驱散了庭院中的热气。   赫伊莫斯站在喷泉池旁边,伸手接住几滴溅落的水珠。   凉丝丝的水珠落在他的手中,打湿了他的手心。   他出神了一会儿, 不知为何, 忽然就想起了很久以前在这里发生过的事情。   那个时候, 他才十几岁, 刚刚进入王宫不久。   在一天的傍晚, 夕阳如火的时候,他就和现在一样,站在这个地方, 站在那个坐在喷泉盆边缘的小小的孩子身前。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了,那孩子在他的心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   所以, 他对那孩子说,这一生他都会陪着他、保护他,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   那是他第一次将自己的感情捧到他人的身前。   那是他第一次那么地想要去保护一个人,想要一直和那个人在一起。   现在回想起来, 那或许就是他第一次对伽尔兰的告白。   然后……就被还是小孩子的伽尔兰一口拒绝了。   ‘我不需要你保护我。’   ‘我讨厌你。’   小孩都是很直白的, 喜欢就是喜欢, 讨厌就是讨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但是当时还是小孩子的伽尔兰似乎从初见起就看他不怎么顺眼。   而这种直白的拒绝,对当时还是少年自尊心极高而又极为敏感脆弱的自己来说,几乎可以用残酷来形容了。   他当时甚至有种像是被人当面狠狠扇了一耳光的耻辱感。   感到耻辱和难受的他当时就在心底暗自发誓,他以后绝不会再接近那孩子一步!   唔,发誓什么的都不能算数的。   不算数的。   站在喷泉旁边的赫伊莫斯如此想着,然后不自觉地扬起唇来。   那个时候让年少的自己极为难受的事情,到了现在,回想起来,竟是成了能让他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的特殊回忆。   与伽尔兰的所有回忆,从小到大,几乎数不清。   那些好的,或者不好的,无论是哪一种,到了现在,只要一回想起来都能让他的心底感到温暖和柔软。   就在赫伊莫斯想着过去的事情出神的时候,他等候了许久的人终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在察觉到脚步声后转过身来的赫伊莫斯抬眼看去,就看到伽尔兰快步走来。   漆黑的长发被白色的发带在身后系成一束,少年一身无袖束腰短袍,类似于游侠那般干练的劲装。   伽尔兰虽然身高并不突出,但是身材比例很好,一双腿极为修长。   这让那披在他身后的薄薄的短披风仅仅能盖住大腿而已。   当那容貌秀美英姿勃勃的美少年快步向自己走来时,赫伊莫斯就控制不住地心漏跳了一拍。   他想,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何种模样,他的心脏也都只会为眼前的这个人而跳动和失控。   就像是阿芙朵弥尔祈求着那个美少年的垂怜一般,他也是如此地渴求着眼前这个人的爱。   “赫伊莫斯,抱歉,让你久等了。”   走到赫伊莫斯面前,伽尔兰说,“因为要让塔普提帮我染发,多花了一点时间。”   他对上赫伊莫斯定定地注视着他的目光,疑惑地问。   “怎么了?我这身打扮不对吗?”   赫伊莫斯笑了一下。   “不。”   他说,“我只是在想,既然要乔装打扮,你为什么不干脆像是上次那样,装扮成女……”   赫伊莫斯还没说完,啪的一声,伽尔兰已经一巴掌拍在他嘴上,将他的嘴给捂住了。   “嘘!”   伽尔兰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竖起食指在自己嘴边做出噤声的动作。   “你答应我不会再提那件事的!”   少年一边压低声音说话,一边环视四周,确认四周的人包括塔普提都离得很远听不到他们对话之后,这才松了口气。   他不满地瞪着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凯霍斯和舒洛斯三个人都知道自己当初男扮女装的事情,三个人已经很多了好吗。   他一点都不想再多一个人知道自己的黑历史。   抓住伽尔兰的手,将其从自己嘴上移开,赫伊莫斯挑了下眉。   “不提可以,不过,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你小时候为什么讨厌我?”   “啊?”   “在这里。”赫伊莫斯指了指旁边的喷泉,“你那个时候说的,你很讨厌我,不需要我,为什么?”   伽尔兰怔了一下,然后想起来。   在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为了斩断赫伊莫斯对他的好感,疏远他,他的确说了那句话。   “那是……”   他踌躇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被杀了四次,所以那个时候才畏惧和不喜欢赫伊莫斯吧。   “为什么讨厌我?”   赫伊莫斯执着地追问道。   “……小时候的事,不记得了。”   金红色的眸眯起来,看着伽尔兰。   但是看了好一会儿之后,赫伊莫斯并未追问下去,这让伽尔兰松了口气。   然后,他就听见了赫伊莫斯接下来的话。   “无所谓。”   眯着眼注视着他的赫伊莫斯唇角轻扬起,说,“就算你当初说不需要我,后来还不是说,需要我陪在身边了。”   赫伊莫斯上扬的唇角若有若无地泄露出几分愉悦之色,显然此刻的心情非常好,还带着点小得意。   伽尔兰看着身前那个笑得愉悦的男人,突也跟着弯眸一笑。   “我是说话不算话了没错,不过,我也记得,当初某人也是说过,‘死也不喜欢男人’,而且还是对沙玛什发的誓。”   他说,“要不,你先说话算话一下?别再喜欢我了?”   赫伊莫斯那上扬的唇角顿时就抽搐了一下。   伽尔兰毫不避让,笑眯眯地和他对视。   ——来啊,互相伤害啊。   最后,一如既往的败退的还是黑骑士。   如爱与美的女神阿芙朵弥尔所言,在恋情中,先爱上的那个人总是彻彻底底的输家。   赫伊莫斯叹了口气,说,“说起来,加上小时候的那一次,我一共被你拒绝三次了,你不觉得被拒绝这么多次的我很可怜吗?”   为了追求心爱之人,在战场上如嗜血修罗那般无往不胜的黑骑士很不要脸地给自己贴上了可怜的弱者的标签。   “完全不觉得。”   少年斩钉截铁地回答。   真要算总账,你还杀过我四次,我才拒绝你三次而已。   伽尔兰在心底呵呵冷笑两声。   别说拒绝三次,第四次都有。   于是,想要通过自己被多次拒绝这件事稍微博取一点伽尔兰的怜悯和同情的赫伊莫斯就这样狠狠坑了自己一把。   而他自己此刻还毫无所觉。   就在两人对话的时候,小胖子塔尔已经过来了。   “您准备过去吗?”   他一溜烟地跑到伽尔兰面前,拉耸着脑袋,难得在伽尔兰面前露出一脸忐忑的神色。   在伽尔兰登基一年多的时间里,塔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圆润了一圈,此刻整个人像是一个圆滚滚的肉球。   但是胖归胖,他冲到伽尔兰身边时的速度永远都是最快的。   塔尔在数字计算上的才能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但是,让众人诧异的是,伽尔兰在成为王之后并没有如众人所预料的那般,将身为他心腹的塔尔放到财政署去任职,从而通过塔尔掌控财政。   财政的掌控者必定都是在位的王的心腹之人。   毕竟一般来说,新王都绝对不会放心让财政如此重要的权利继续由上任王的心腹所掌控。   但是,这位少年王似乎不一样,他让财政署继续按照原来的人员运转了下去,给予了他们充分的信赖。   这让原本已经做好了新王即位就会被清退下去的老臣子们对伽尔兰王充满了感激。   伽尔兰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塔尔塞进财政署,他有自己的计划。   他在现有的部门之外,另外新设立了一个署司,直接任命塔尔担任这个还是空架子的署司的负责人,然后就直接将塔尔派出去搞事情了。   他这么做,自然是另有目的。   …………   熟练地以出宫的侍卫的身份从侧门出了王宫,伽尔兰踏上了王城中那宽阔的石板大道上。   三人都骑着马,而塔尔那圆滚滚的身材趴在马上,走在前面,殷勤地带着伽尔兰往王城的一侧走去。   就算骑着马也走了很久,几乎是在王城边缘的一处偏僻的角落里,才到达了目的地。   这是一片极大的空地,四周被石墙围拢了起来。   一座拱形的高塔在石墙的正前方拔地而起,一共六层,最下面那层嵌在石墙里面,就像是这石墙的大门一般。   这是塔尔花了半年的时间修建起来的,也是他麾下的那个署的办公地。   伽尔兰在外门前下了马,系在外面的石柱上,然后径直从大门走了进去。   一进去就是一个极为庞大的大厅,宽阔得可以同时容纳上千人。   而大厅的尽头,呈圆弧形,分隔成了几十个隔开的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有一位文书负责该处的工作以及记录。   而那些房间所通向后面的空间也都是用坚固的石墙隔开的,也就是说,从不同的房间走进去,就会到达不同的地方。   大厅的正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柏木做成的栏板,模样类似于竖立起的公告栏。   只是这个公告栏是四四方方的长方体,四面的栏板上都有数十条羊皮纸贴在上面。   只要来这里的商人愿意交纳一定费用,就能把他们所拥有的商品以及价格写在这些长条状羊皮纸上,让所有进入大厅的人都能看到。   不过,此刻这些长条羊皮纸上都是一片空白。   赫伊莫斯环视了这个大厅一圈,向伽尔兰问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商贸交易署?”   这个所谓的商贸交易署,在他看起来就是差不多类似于集市那般的存在,就是商贸集中地。   只是集市一般都是民众前往广场自行汇聚起来的,而这里是伽尔兰以王庭的名义官方建立起来的大规模集市。   这座建筑虽然看起来极为庞大宏伟,但是大厅里却很是空旷,冷冷清清的,除了在这里工作的文书等人以外,几乎没有看到外来人。   要知道,亚伦兰狄斯的王城位置极好,几乎恰好位于整个大陆的中心,商队往来非常频繁,商贸也非常繁荣,哪怕是一日的交易量也极为庞大。   然而,这个商贸交易署却是如此冷清,就不由得让赫伊莫斯感到奇怪了。   听到赫伊莫斯的话,塔尔用不安的眼神看向伽尔兰,都没了往日的活泼,一副蔫蔫的模样。   “很抱歉,陛下,都是我无能……”   这座商贸交易署在半个月前就开始运行,他已经尽力在整个王城去宣传它的存在了。   但是,那些大商人或者是大型商队,只要一听说在这里进行交易需要交纳一定比例的费用,当然就使劲摇头不愿意过来。   要知道,他们来王城进行商贸,只需要在入城的时候交纳一笔入城税,就可以在王城里自由进行交易了。   亚伦兰狄斯没有商税这一说,应该说,整个大陆的国家都没有商税,商人行商大多都是需要付出各地的关卡税、入城税等,这种按照交易量收取一定比例的税收的事情对他们来说简直是闻所未闻。   如果是伽尔兰王强行要求商人必须在这个什么商贸交易署进行交易的话,那么在商人们看来,那就是伽尔兰王在以另一种方式强行从商人们手中刮油抢钱。   他们虽然不敢反抗,但是自然不会乐意,以后行商就会绕开王城。   如此一来,王城的商贸就会逐渐变得萧条起来,这种行为等同于杀鸡取卵一般。   但是让商人们安心的是,伽尔兰王并未强令商人一定要在署中交易,而是说,完全凭各人自愿前来。   这样一来,惯来嗜钱如命的商人们自然不乐意多花费这么一笔费用交纳什么商税,当然也就不会往这所谓的商贸交易署来了。   所以,这里运行了一个月也依然是这幅冷冷清清的模样,还因此引发了不少人暗地里看笑话。   他们不敢说伽尔兰什么,只能暗地里讥讽一下塔尔。塔尔当然很生气,但是现实又的确是如此,他本来就急得上火,现在又被人背地里不断嘲讽着,于是越发觉得憋屈。   他想了很多办法,可是就因为要收缴商税这一点缘故,商人们就死活不愿意来这里交易。现在,塔尔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无奈地将情况告诉了伽尔兰。   此刻,他眼巴巴地看着伽尔兰,生怕伽尔兰因为这件事办砸了而觉得自己无能。   同样正环视着这座因为太过宽敞而越发显得空旷的大厅的伽尔兰转回头,看着塔尔那副蔫蔫的模样,他笑了一下,抬手拍了拍小胖子的肩。   “不是你的问题。”   他安抚塔尔道。   对于不习惯的新事物,人们总是颇为忌惮。   “别担心,我会想办法。”   …………   在离开萧条的商贸交易署之后,伽尔兰让塔尔留在这里整理近段时间内王城内大笔商品交易的所有信息,在他则是在赫伊莫斯的陪同下,在王城中那几个有名的集市贸易地转了一圈。   这几个地方都位于广场,是长期以来自然形成的集市,有大有小,在这里可以购买到全国各地的商品,因而从早到晚都非常热闹,那些货物不多的商人都是直接来这里。   而一些有背景的大商家则是零散地分布在王城各处,直接开了商所,许多大宗交易的商队都是直接前往他们的商所卖出或者购买自己运送的货物。   花费了一下午的时间大概逛了一圈,伽尔兰一边往回走,一边琢磨着怎么打开商贸交易署的局面的问题。   他们从一个集市口走出来,转了一下午肚子本就饿了,当一阵香气从集市口卖小吃的摊位那里飘过来时,伽尔兰的眼睛就忍不住瞟了过去。   一旁的赫伊莫斯看到他这幅模样,微微一笑,迈步向那个拥挤的小吃摊走去。   于是伽尔兰就乖乖地站在原地,等着赫伊莫斯帮他把好吃的东西买回来。   刚等了一会儿,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转头一看,果然是熟人。   只见赫伊莫斯麾下那名南那的祭司索加此刻穿着一身普通人装束,在集市边上和一名身穿劲装的女子激烈地争吵着。   那名女子面容英气,剑眉上挑,浅黑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马尾,给人一种英姿飒爽的感觉。   伽尔兰看着看着,就觉得这个女人似乎有点眼熟。   两人不知在吵些什么,竟是让一贯表现出冷静无情姿态的索加都露出一点狼狈的模样。   在一众权贵大臣之前能镇定自若款款而谈的黑夜祭司在那名英气的女子面前被其步步逼退,颇有种招架不住的感觉。   反正那模样让躲在一旁的伽尔兰看得津津有味。   而就在伽尔兰正兴致勃勃地做着吃瓜群众时,那名女子冷哼一声。   “索加,我不是非你不可,只要我喜欢,我现在就能再找一个情人!”   女子转身就走,正好就向伽尔兰所在的方向走来,大步从伽尔兰身边擦过。   伽尔兰下意识往旁边一让,他一动,那掩盖着大半的脸的兜帽向后落下来一点。   其他人或许还看不分明,但是就从伽尔兰身边走过的女人一转头,就清楚地看到了伽尔兰的脸。   她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   并没有其他的含义,她那发亮的眼神纯粹是对于看到美丽的事物的赞赏和惊叹。   她一下子站住了,好奇地看着眼前难得一见的黑发美少年。   “法塔雅!”   被她甩在身后的情人喊着她的名字急切地向她追过来。   回过神来的女子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意。   她看了伽尔兰一眼,忽然眼睛又是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她转回身,眼光不善地看着追上来的索加。   然后,她伸出双手一把搂住伽尔兰的一只胳膊。   “听着,索加,我已经决定了。”   她说,   “他就是我新的情人!”   吃瓜群众伽尔兰:“???” 第234章   正在开心的吃瓜却突然被那位名为法塔雅的英气女子指定为‘新的情人’的伽尔兰有点懵。   他侧着头错愕地看着法塔雅, 一时没回过神来。   紧接着,他就听到法塔雅在他耳边用带着歉意的声音小声说, “不好意思啊, 我一时气过头, 就……抱歉。”   法塔雅看着那满眼错愕地看着自己的美少年,不好意思地低头道歉。   她刚才一时怒火冲头,又不耐烦和索加纠缠, 一眼看到这个姿容出色的少年, 脑子一抽, 就说出了那种话。   现在回过神来, 自然知道自己随意将他人牵扯到自己与情人的纠纷之中这事有些过分了。   她性子惯来直爽, 是知错就改的人。   所以,她很干脆地松开抓着伽尔兰的手,然后再一次道歉。   “给你带来了麻烦, 我很抱歉,我会向我的同伴说清楚。”   她爽快地说,然后转身面向已经追过来的情人, 同时为了避免给伽尔兰带来麻烦,还细心地用身体挡在伽尔兰身前,挡住了索加看向伽尔兰的视线。   “法塔雅。”   追过来的索加黑着一张脸。   自己心爱的情人当着他的面前说要甩了他,换新的情人, 他自然很不舒服。   刚才隔得有点远, 伽尔兰头上又戴着披风的兜帽, 连同着阴影挡住大半的脸, 索加自然看不清楚。   现在他追过来,伽尔兰又被法塔雅拦在身后,他更看不清自己‘情敌’的脸了。   虽然心里也知道法塔雅只是因为和他置气才随意抓了一个路人气自己,但是一看到法塔雅那细心地护着对方的行为,索加还是忍不住妒火中烧。   他往日里的冷静从容,只要一对着自己心爱的恋人就会立马烟消云散,就连智商都瞬间下降一截。   “你要护着他?”   索加阴沉着一张脸,目光像刺一般想要看看‘情敌’,但是却被法塔雅挡住。   法塔雅冲他一扬下巴,冷笑道:“和他没关系,你自己心里明白,别找无关的人,有什么不满冲我来。”   索加本来还一脸怒气,被法塔雅瞪了一眼,顿时就软了。   “法塔雅,刚才是我不对,我错了,有什么事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说。”   他对着法塔雅软语恳求道,此刻那副低声下气的模样若是让他的同僚或者对头看见,一定会惊得目瞪口呆。   一声轻笑从法塔雅身后传出来。   索加一下子变了脸色,眼神也阴冷了下来。   这数年来,他身为那位让众人都畏惧不已的赫伊莫斯大人的心腹,已经许久不曾被人当面像这样嘲笑过。   因为小时候家族衰败,过了许久艰难的日子,所以他的自尊心奇高,又很心胸狭隘、睚眦必报。   后来得了赫伊莫斯的看重,依仗着赫伊莫斯的威势,他就毫不客气地将当年欺辱过他、看不起他的那些人尽数报复了回去。   一个不漏。   法塔雅心里一紧。   她自小和索加一同长大,对他那心眼如针尖的性情非常了解。   之前她做的那事索加大概没当回事,可是此刻身后少年笑出声来,索加觉得对方是在嘲笑自己,肯定要对其记上一笔。   她皱了下眉,依然紧紧地挡住索加的视线,而她的手在后面不着痕迹推了一下身后的少年,示意他先走。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少年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稍微等我一会儿。”   那带着些微笑意的声音在法塔雅耳边响起,法塔雅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身后的人转身离开了。   她下意识一转头,就只能看见那披着披风的少年的背影快步跑开,很快没入了人群之中。   法塔雅松了口气。   走了就好。   索加没看到人就不会找他麻烦了。   不过,刚才他说等他一会儿是什么意思?   法塔雅正纳闷着,索加已经上前一步,急切地向她解释起来。   心里还不爽着的她懒得搭理他,冷哼一声,直接动用武力,伸手一把将索加推开,而自己转身欲走。   哒哒哒。   一阵马蹄踏击着石板地的响亮声音突兀地在这热闹的集市外街响起。   引得那些围在这一处看热闹的众人们下意识纷纷向那个方向看去。   正大步向前走着的法塔雅只觉得一个白色的影子从眼前擦过,几乎是同一瞬间,一阵风掠过,将她束在脑后的马尾吹得飞扬而起。   她站在原地,睁大眼看着眼前。   飞奔而来,而后被陡然勒住缰绳的白马前蹄高高扬起,发出长长的嘶鸣声。   在骤停的一瞬间,笼罩住少年的披风高高飞扬着,兜帽也随之飘落。   宛如夜色的长发在空中散开。   白马少年,姿容俊美,几乎难以用语言去描叙。   那勒马止步后的回眸一笑,就连天边落日的霞光都不及其万一的耀眼。   “来。”   俊美少年骑在马上,英姿勃勃,眉目荣光灼人。   他向法塔雅伸出手,扬眉一笑。   他说:“我带你走。”   噗通。   因为强悍的武力以及强硬的性格而在城卫军中有着‘如男人一般’外号的法塔雅突如其来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自己居然被一个小自己不少的少年一句话给弄得心动了。   她有些哭笑不得。   但是眼前的秀美少年宛如童话中白马王子一般的身姿是真的在刹那间挑动了她以为自己早已消失的少女情怀。   她忍不住一笑,伸出手抓住少年的手。   对方用力一拽,她也随之翻身上马,坐在少年身前。   下一秒,少年带着她,纵马飞驰而去。   青发的祭司被一个人甩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白色骏马载着两人离去,只留下一点马蹄扬起的尘土。   他站在那里,目瞪口呆,表情如遭雷击。   他是傻了。   但是旁边早就围拢过来的吃瓜群众们却是沸腾了。   哦哦哦~~横刀夺爱哎~~   真正的现场版的横刀夺爱啊。   那家伙的恋人被抢走了哎——   居然能亲眼看到这种只有在戏剧中才会出现的场景,吃瓜群众们看得兴奋不已。   不少人看着被甩在原地的索加那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都忍不住同情起他来。   但是,同情归同情。   “咳,虽然那人有点可怜,但是……”   “但是……换成我,我也想跟他走。”   几个少女凑在一起,脸颊泛红,和密友小声地窃窃私语着。   “是啊是啊,我也好想被那个美少年抢走。”   女孩子发出清脆的笑声,低声嬉笑着。   而后又克制住,用同情的目光看向那个被抢走情人的倒霉家伙。   青发的男子整个人像是崩溃了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脸呆滞地看着前方。   一定是受到的打击太大了。   这么一想,围观群众们越发同情起他来。   殊不知,此刻一脸呆滞的索加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了。   伽、伽尔兰王?!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   他还呆着,紧接着,就又看到另一匹马从旁边冲出来,径直向前面的那匹马追着去了。   而那个骑在马上的他再熟悉不过的背影……   卧槽!   赫伊莫斯大人!   忍不住在心底骂了脏话的索加捂住胸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就接连遭受到了两次不可承受之重的重击。   他有种想要呕血的冲动。   但是现在,偏生他还得强忍着这种呕血的感觉,强顶着旁边的众人对自己投来的怜悯眼神,花重金从旁人那里买了一匹马,然后翻身上马,硬着头皮追了过去。   …………   骏马在奔跑着,在主人的指示下,没多久就跑到了人烟稀少的偏僻处,越发疾驰了起来。   带着一点傍晚的凉意的风迎面吹来,掀起法塔雅浅黑色的额发。   她骑在马背上,回头去看。   落日的余晖落入少年金色的瞳孔中,仿佛能看到那瞳孔边缘流转着的金色微光。   和很久以前她记忆中那个小王子金色的瞳孔重叠在一起。   时光流逝,唯有这双明亮如阳光的金眸不曾有丝毫改变。   所以,当骑在马上的少年对她伸出手一笑时,哪怕已多年未见,她也认了出来。   某种说不出的柔软情绪在胸口散开,女骑士笑了起来。   “伽尔兰王子……不,陛下。”   她说,   “您长大了。”   她轻笑着说,   “变得非常帅气了……呃?!”   女骑士笑着说的那句‘变得非常帅气了’还没落音,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面响起,由远及近,明显是有人在纵马追上来。   法塔雅下意识转头去看。   在她转过头的那一瞬间,后面的骑士已经追了上来。   两匹骏马并肩在这个偏僻的道路上奔跑着。   因为与之并肩而驰的那个男人脸被宽大的披风兜帽的阴影挡住大半,法塔雅看不清楚,只看到一只强壮有力的褐色手臂从旁边伸过来。   下一秒,那只手猛地用力。   在女骑士惊愕的目光中,纵马追上来的男人一把抓住她身后的伽尔兰的左臂,竟是在纵马奔驰的时候一把将伽尔兰从马背上提起来——   高大男人一把将伽尔兰拽到了他的马背上。   然后,双臂一环,几乎是将伽尔兰整个人圈在他的臂弯中,那姿势就像是将其拥入怀中一般。   法塔雅反应过来,顿时又是紧张又是发怒。   发怒是因为伽尔兰居然在自己这个身为城卫军的女骑士面前被人掠走了,紧张是因为担心对方那个一看就极为强悍的男子对伽尔兰不利。   女骑士飞快拽住身下骏马的缰绳,熟练地将差点失去控制的马匹控制住。   然后,铿的一声,腰间佩剑出鞘。   杏眼怒睁,她一剑就向那个男人刺去,想要将伽尔兰从男人手中救出来。   对方甚至未曾拔剑,只是右手一抬。   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男人仅仅只是凭借右手的铜铁护腕,就轻而易举地挡住了法塔雅的一击。   而他的左手仍旧是牢牢地将伽尔兰搂在自己怀中。   就在此时,索加也终于追了上来。   一看法塔雅对赫伊莫斯挥剑,他吓了一大跳,赶紧远远地大吼起来。   “法塔雅!住手!”   与此同时,伽尔兰也赶紧开口了。   “法塔雅,我没事,你别动手。”   他一边说,一边一把抓住赫伊莫斯手中的缰绳,用力一勒。   身下骏马扬起前蹄,几乎直立而起,停了下来。   索加终于赶到,气都来不及喘一口,赶紧翻身下马,单膝跪倒在地。   “非常抱歉,赫伊莫斯大人,法塔雅并不知道您的身份,请您宽恕她的无礼之举。”   他脑子一转,又赶紧补充了一句。   “她只是想要保护伽尔兰王而已。”   赫伊莫斯大人?   法塔雅一惊,等反应过来,也立刻翻身下马,跪伏在赫伊莫斯的马前。   她深深地低下头行礼之后,才抬起头来。   “非常抱歉,赫伊莫斯阁下,我不知道是您……”   抬头看向赫伊莫斯,女骑士脸色严肃,目光坦然地道。   “居然敢对您举剑,这种行为实在是无礼至极,是我的罪过,我愿意接受任何惩处。”   “你不需要谢罪。”   赫伊莫斯还没说话,伽尔兰已经先一步开口。   “你是在我的命令下向这家伙举剑的,所以,你没有过错。”   伽尔兰很不爽。   刚才好不容易帅了一把,结果还没帅多久,就被赫伊莫斯这家伙像是拎猫咪似地从自己的马背上拎到了对方的马背上。   一下子就把他好不容易在法塔雅面前展现出的帅气姿态给打得粉碎。   在伽尔兰说那句话的时候,他身后的赫伊莫斯眼一动,原本面无表情地盯着跪在马前的法塔雅的眼神立刻就变得锐利了几分。   他搂在伽尔兰腰腹上的左手也稍微用了点力,显然是在提醒伽尔兰自己的存在。   俯身跪着的法塔雅忽然莫名觉得后颈有点发寒。   虽然感觉到赫伊莫斯的小动作,但是不高兴对方刚才举动的伽尔兰自然是忽视了赫伊莫斯对于自己存在的提醒,都懒得回头看其一眼。   他继续对法塔雅一笑,说:“好久不见,你一点都……”   ……没变。   伽尔兰最后两个字还没说出来,突然身下的骏马一动,调转马头,朝着来的方向小跑了回去。   马匹一走,于是他和法塔雅的对话自然被硬生生地截断了。   至于马匹为什么突然会转身离开。   伽尔兰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捣的鬼。   “赫伊莫斯!”   本就因为刚才的事不满,再加上这一次,伽尔兰再也忍不住,回头怒视身后的那家伙。   赫伊莫斯一手仍旧是搂着伽尔兰,一手拽着缰绳,纵马小跑着。   他不搭理伽尔兰,只是抬头看向前方,目光也没有放在伽尔兰身上。   俊美的脸面无表情,淡色的薄唇此刻紧紧地抿着,落日余晖斜斜地映红了他半边脸。   虽然赫伊莫斯脸上没表情,但是难得被无视的伽尔兰也看出来了。   这家伙……好像……似乎……是在生气?   为了确认,伽尔兰再次认真看了赫伊莫斯一眼。   然后,他就从那看也不看他、只是盯着前方的金红色眼眸中,读出了某种不可思议到让他瞬间惊呆掉的情绪。   等等!   你这家伙在委屈什么?! 第235章   且不说那边难得闹脾气不搭理伽尔兰的赫伊莫斯让伽尔兰有点懵。   而这边, 正等着和数年未见的伽尔兰说话的女骑士才听了半句,那马就突然掉头离开了。   法塔雅抬眼去看,也只能看见骑马离去的赫伊莫斯的背影。   而少年则是被黑骑士那高大的身影挡得严严实实的, 她连一点头发丝儿都看不见。   她一头雾水地看着那位赫伊莫斯阁下的背影,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 她搞不清楚, 她的恋人是一清二楚的。   索加看着自家主人那向四周散发着压迫气息的背影, 还有那紧紧地搂着在其怀中的伽尔兰王的模样, 只觉得有些牙疼。   他作为法塔雅的恋人, 眼睁睁地看着自家恋人就在眼前被王给带走了,明明生气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但是不知为什么, 当远远地看到赫伊莫斯大人竟是在奔跑的马背上就这么一把将伽尔兰王从另一个马背上拽进自己怀中的行为之时,他别说生气了,甚至还被那种突然涌出来的虚幻的牙疼感弄得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再加上刚才不等伽尔兰王说完话,就故意调转马头走人的行为……   索加在心底只想呵呵两声。   他想,他从以前就经常就被法塔雅斥责心胸狭窄、爱吃醋、心眼小, 现在他有种冲动, 想要抓着法塔雅的肩膀使劲摇,一边摇一边指着赫伊莫斯大人的背影问她——   看,你自己看,比起那位, 我的心胸真的算是很宽广了!   那位的嫉妒心和独占欲才真的是强得可怕好吗——   不过, 索加终究还是理智尚存, 没做出这种行为来。   他上前一步, 将自己那位还一脸茫然地看着前方的恋人给扶了起来。   法塔雅站起身来,紧皱起眉。   “是不是我无礼的行为惹得赫伊莫斯阁下不快了?”   她有些担心地看向索加,问道。   “会影响到你吗?”   她知道,自家恋人是那位赫伊莫斯阁下的下属。   吵架归吵架,索加在她心中的地位一直都很重要,她自然不希望自己给索加带来麻烦。   法塔雅那一句担心的话,一下子就让索加心花怒放了起来。   “别担心,赫伊莫斯大人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动怒。”   ——但是在伽尔兰王的事情上除外,心眼绝对比针尖还要小。   索加一边安慰法塔雅,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补充上这么一句。   “但是……”   法塔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索加咳了一下,打断了她的话,指着她身后的马说:“别多想了,我们还是先跟上去,毕竟这匹马……”   “呃,对了,这马得还给陛下。”   猛地记起来这匹马是伽尔兰的,法塔雅赶紧翻身上马,和索加一起朝前面追了过去。   他们很快就追上了赫伊莫斯他们,因为赫伊莫斯虽然调转了马头往回跑了,但是只是小跑着,速度并不快。   法塔雅追到的时候,就看见伽尔兰向后转着头正低声对赫伊莫斯说着什么。   而赫伊莫斯则是抿着唇,神色冷然,一言不发。   任由伽尔兰小声跟自己说话,他的眼睛却是定定地看着前方,看都不看伽尔兰一下,仍旧是不急不缓地纵马慢步前行。   法塔雅忍不住皱了下眉。   赫伊莫斯阁下这种态度对伽尔兰王未免也太无礼了。   刚这么想完,她就看到伽尔兰小叹了口气,似乎有点无奈,但是他看起来并没有因为赫伊莫斯无视自己的态度而生气,那种无奈更多像是自家大宠物闹脾气不听话的感觉。   然后,法塔雅就看到伽尔兰抬起手,揉了揉赫伊莫斯的头。   少年一边摸了摸赫伊莫斯的头,用像是在哄孩子般的笑容又轻声地对其说了两句。   ……这种像是在给大黑狼犬顺毛的即视感……   女骑士嘴角忍不住抽了一抽。   虽然听不见伽尔兰说了什么,但是忽然之间,法塔雅敏锐地就感觉到赫伊莫斯周身原本凌厉的气势变得柔和了几分。   原本定定地盯着前方的目光也落在了身前的少年脸上。   前一秒还锐气逼人宛如刀锋的目光,在迎上伽尔兰弯眸浅笑的目光的那一瞬,就像是利剑入了鞘,被柔软的白云缠绕起来。   那眼神,顷刻间,雪消冰融。   只剩柔软,只余依恋。   那双金红色的眸承载着天边晚霞的余光,凝视着身前伽尔兰的刹那,却恍如跳跃过了亿万年的时光。   世间万物终会消逝。   唯有他凝视着怀中少年的目光不朽。   ……   噗通。   法塔雅猛地转开目光。   怎么回事?   在看到赫伊莫斯注视着伽尔兰的目光时心脏莫名剧烈地跳动了一下的女骑士此刻有点懵。   明明就是光天化日之下,明明那两位只是在一起彼此轻笑着低声交谈而已。   可是那种……呃……两人之间那种说不出的气氛……让她怎么都不好意思继续看下去。   一贯大大咧咧粗神经的她莫名其妙地竟是脸颊都微微发烫了。   她形容不出来。   反正就是……那位赫伊莫斯阁下看着伽尔兰王的眼神特别、特别的……   犯规?   …………   ……………………   因为少了一匹马,赫伊莫斯不肯松手,好不容易安抚好闹脾气的大黑狼的伽尔兰也懒得折腾,干脆就这么和赫伊莫斯共骑了。   正好,赫伊莫斯拽着缰绳,他就能空出手来,拿着赫伊莫斯刚才给他买的刚出炉的热乎乎的辣肉酱烤饼开始啃了。   刚才在偏僻的地方可以策马疾驰,现在到了人来人往的地方,自然要放慢马速,在大街上慢步前行。   索加瞥了一眼自己的恋人。   女骑士早已职责感上身,骑马紧跟在一侧,一双眼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忠心耿耿地守护伽尔兰身侧。   “阁下。”   在大街上,索加自然只用这种含糊的尊称。   “您这次是又出来私访的吗?”   是的,‘又’。   索加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伽尔兰私下出宫的行为已经不止一次两次,都快成为惯犯了。   这位少年王实在是和以往的王完全不一样。   历代的王都是位于王宫的最高处,高高在上,在王座之上俯视众生。   唯有在率兵出征时,王城的民众才能远远地看一眼被无数近卫军簇拥着的王的身影。   可这位少年王却总是时不时地离开王宫,来到王城的民众之中,和普通人交谈,私下探访。   他每探访一次,回到王宫,就会有一两个权贵遭殃。   这么弄了几次,搞得王城中以往那些经常欺压搜刮平民的权贵们人人自危,都收敛了许多,生怕哪一天运气不好,就被出宫私访的少年王给抓住了把柄。   不知道这一次,又是哪位权贵要遭殃了。   索加在心底默默地想着。   “不,这次不是私访,是有点麻烦需要解决。”   一口一口地咬着香气浓郁的辣肉酱烤饼,含糊回答了一句的少年此刻那副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高不可攀、姿态凛然的王。   看着眼前这位和自己臆想中几乎完全是南辕北辙的少年王,再看一眼目光只落在啃着烤饼的伽尔兰身上眼神柔软的赫伊莫斯,索加忽然有点心塞。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那点心塞,继续问了下去。   “不知道是怎样的事情?是否需要我等效劳?”   索加惯来都是个很识时务的人。   虽然之前为了帮赫伊莫斯争夺王座,他可以不择手段地对付伽尔兰,但是现在既然大局已定,看着自家主人那副被少年王迷得神魂颠倒的没出息的模样——其实在自家恋人面前就会智商陡降的他毫无立场说这种话——恐怕以后也指望不上。   既然如此,他当然就要转变立场,开始琢磨着怎样为伽尔兰效劳以提升自己的地位了。   要知道,他从小争锋相对一直到现在都输对方一筹的死敌歇牧尔现在可是极其得少年王的信赖,而由此导致的结果就是,现在的王庭之中,太阳神沙玛什神殿的势力也压了黑夜之神南纳神殿一头。   身为南纳的祭司,他自然要设法将这个局面扭转过来。   他可不想一辈子都输给他那个死板无趣的死敌。   “嗯,你也应该知道,我新设立了一个商贸交易署,半个月前就开始运行,但是我下午去看的时候,发现似乎没有商人愿意去那里交易。”   伽尔兰毫不避讳,继续一边啃烤饼,一边将这件事说了出来。   他知道,索加虽然善于阴谋诡计,为人也不怎么样,但是这人对赫伊莫斯非常忠诚,是可以信赖的。   “那个啊……”   伽尔兰说的商贸交易署,平日里极为注意王城各种动态的索加当然知道得很清楚。   去了那里交易要缴纳一定比例的商税,那些视金钱如命的商人当然不乐意去,毕竟会平白损失一大笔钱啊。   那个署在王的支持下还如此萧条,让不少人看了笑话。   那些人不敢议论真正的幕后主使伽尔兰王,于是就暗戳戳地讥讽掌管商贸交易署的塔尔。   甚至于,在王庭中掀起一股塔尔无能,要求伽尔兰王废除商贸署的风头。   但是……   索加私下里也琢磨过这件事。   他虽然善于在战场和政治中设下计谋,坑人于无形,但是对于商贸这一块并不熟悉,当然一时也看不懂伽尔兰设立商贸署的目的。   虽然看不懂,但是他有脑子。   于是,在细细地琢磨了许久之后,他心里隐约有了一点想法,但是又不敢确定。   这段时间里,索加一直默默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他隐约察觉到,似乎是有人在王城中推波助澜,故意将商贸署要收取商税这一事情大肆宣扬,断章取义,用这么一件事将商贸署其他的益处给盖下去——他们故意用舆论在商人中形成了‘商贸署设立的目的就是少年王要从他们身上割肉’的主流印象。   索加已经猜到,恐怕有一股不小的势力在暗中做手脚,想要废掉商贸署的存在。   足以让那股势力不惜背着新王捣鬼的利益……想必非常之大。   就是因为太大,才让那些利益既得者舍不得将这块大肥肉吐出来。   他们不敢正面与态度强硬的伽尔兰王正面对抗,于是就偷偷摸摸地搞事情,通过流言控制商人与商贸署敌对。   此刻,他们一行人已经骑马再次回到了地处偏僻的商贸署。   从刚才那熙熙攘攘的集市来到商贸署所在地,对比之下,越发感觉出此地的冷清,以及萧条。   除了十来个在大门外面站岗的守卫,大门处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进出。   特意为这里拓宽的宽敞大街也根本看不到几个人。   “有人在背后捣鬼。”   索加说,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廷议上必定会有人以此处毫无作用、纯粹只是浪费人力的理由,请求废除商贸署。”   他看着伽尔兰问:“您打算怎么办?”   将最后一口烤饼吞下去,伽尔兰抬头看向那冷冷清清无人进出的商贸署大门。   太阳即将没入地平线,最后一点微弱的阳光从后面照过来,将伽尔兰半边都笼罩在披风兜帽下的脸隐藏在逆光之中。   他静静地注视着那近乎无人的大门。   索加看着静默着的少年王的背影。   他想,   当初是这位亲口许诺,让商人们自愿选择是否来商贸署交易。   恐怕当时这位也不曾想到,竟然没有一个商人愿意前来。   只是,事到如今……伽尔兰王也不可能违背当初的诺言,强令商人们进驻其中。   ………………   索加的预言很快就应验了。   在几日后的小廷议中,结束了惯例的各地政务的处理之后,有人站了出来。   “伽尔兰王,您新设立的商贸署迄今为止……作用并不是很大。”   站出来的大臣委婉地将‘毫无作用’这个词改成‘作用并不太大’,但是旁人都听得懂他话中的意思。   “继续下去,恐怕也是……”   身为商贸署的署长,在廷议中被人直接说自己的署没什么用,塔尔那张胖脸顿时就涨红了起来。   但是,他又无法反驳。   有人带头,于是紧接着,又有一人站出来。   “陛下,因为商贸署的缘故,在王城中,您的声望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他恭敬地说,   “既然此处作用并不大,不如将其裁撤掉,一来可以避免民众对您的议论,二来,也可以节省一些人力物力。”   又有好几名大臣附和,提议将那个毫无作用的商贸署裁撤。   他们纷纷表示,为了伽尔兰王的‘贤明之名’,为了不加重民众的负担,最好撤销商贸署以及那个什么商税。   这都是为了伽尔兰王的声望着想,毕竟大陆上的他国都没有商税这个说法,唯有亚伦兰狄斯有这个税收,被那些在大陆上行走的商人们宣扬出去的话,不仅有损伽尔兰王的名声,甚至连亚伦兰狄斯的声誉都会受到影响。   何况对商人们太苛刻,商人们就不乐意往亚伦兰狄斯过来,长期下来,就会导致亚伦兰狄斯的商贸衰弱下来。   那些话的大概意思总结起来就是——   陛下,您不能一意孤行。   增加收税名目可不是贤明的君王该做的事情。   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比起那种东西,您和亚伦兰狄斯的大义之名更加重要啊。   在众位权贵大臣苦口婆心地劝说中,坐在孔雀石御座上的伽尔兰一直很安静。   他坐着,静静地听着众人的言论。   “诸位的谏言,我都听到了。”   廷议的最后,伽尔兰起身。   “或许当初是我考虑不周。”他说,“我会再仔细考虑。”   说完,他从御座上起身离去。   天青色的披风在转身离去的少年王身后扬起。   在他转身时掠过的金发掩住他的侧颊,让人看不清他此时的神色。   议庭之中的众人也陆续退去,其中有些人在离开时,彼此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以及满意的眼神。 第236章   王城的某一处,一座富丽堂皇的青石砌成的庞大房屋之中。   数十个人正在房屋深处聚会。   凡是有资格参与这个聚会的, 无一不是在王城之中有着大型商所的大商人。   所谓大型商所, 就是大量购入以及卖出大批量货物的地方。   亚伦兰狄斯王城作为大陆的中心之地, 商贸极其繁荣, 每一天吞吐的货物量难以估量。   那些小打小闹的小型商队会前往集市贩卖以及购买货物,但是中型以及大型商队因为携带的货物数量太过于庞大, 在集市上一点点地卖出或者买进都太耽误时间。   所以, 这些商队都是直接前往可以一口气吃下大量货物以及储备着可以卖出的大批量货物的商所。   用伽尔兰那边的话说,其实就是批发市场和零售市场的区别。   大陆上从来没有商税这种税收名目,商人们需要交纳的基本都是关卡税、入城税、过路税这一类。   但是, 这并不意味着, 他们的收益就全部归他们自己——他们必须分润一大部分利润出去, 才能顺利行商。   因为每到一个城市里交易, 他们就需要向这里的当权者献上大笔财物,以此换得对方的庇护,才能得以确保自己的交易能顺利进行。   若是不识相, 当权者多得是办法以各种借口打压以及收缴他们的货物, 从而让他们血本无归。   若是遇到贪婪的权贵,赚取的利润甚至要献出一半多。   此刻,在这里集会的大商人全部都是背后有靠山——或者干脆就是某些权贵暗中掌控着商所。   他们依仗着靠山的权势,故意用偏低的价格购入货物,然后一转手, 就用偏高的价格卖给王城里的商人。   他们不需要辛辛苦苦地带着商队四处奔波, 只需要坐在商所里面, 买低卖高,一转手,就能舒舒服服地从中赚取大笔财物。   若是为了节约时间,那些商队愿意便宜将大批货物卖给他们也就罢了,但是问题在于,那些商所联合起来拦截了整个王城的商品需求,那些大型商队根本没有渠道、也没有办法去直接找需要自己商品的人。   再加上又不敢得罪这些商所背后的权贵,只能忍气吞声,让自己辛苦奔波的利润被这些吸血鬼分润。   继续以伽尔兰那边的话来说,这就是一种商业上的垄断行为。   由此导致的后果就是,王城的物价一直居高不下,中间大额的差价让大笔财物流向那些大商人以及他们背后的权贵,让他们吃得脑满肥肠。   想要扭转以及肃正这种畸形的商业模式几乎不可能,就像是一段朽木,根部都已经腐烂,根本不可能再进行雕刻。   所以伽尔兰在查探清楚王城的情况之后,果断选择了另辟蹊径。   你那边温床底子已经烂了,那我干脆就不要了。   我自己重新建一个有着新鲜土壤、坦然于阳光之下的培育苑,把还活着的树木花草移植到我这边来。   虽然一开始或许会有些许阵痛和麻烦,但是以后一定能长得枝叶茂盛,发展得欣欣向荣。   商贸交易署因此而诞生。   它的存在不止是伽尔兰为了征收商税,更是为了肃清王城的商贸环境,挡住那些权贵贪婪的爪子。   这些大商人常年浸润在商贸中,所以伽尔兰那座商贸署一设立起来,他们立刻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在派人去打探情况,再聚在一起细细琢磨了一段时间,他们就弄懂了少年王的打算。   这一弄懂,他们当然就着急了。   少年王这种做法简直就是釜底抽薪,要断了他们的财路啊。   虽然他们老老实实地继续经商,依然能赚取到利润,但是和垄断获取的巨额利益比起来,肯定不够看——以前躺着就能赚大笔钱财,现在得自己起身去做事才有钱赚,赚的还不如之前躺着的十分之一。   他们当然不乐意。   他们的靠山也不乐意没了财路。   于是,在身后靠山的支持下,他们开始暗中推波助澜,拼命宣扬到商贸署要多交一笔税费的事情,向商人们暗示伽尔兰王想要从他们身上征收税赋补充财政。同时还拼命推动民众的议论,宣扬一个贤明的王不该增加税费的事情。   其实他们第二点做得并不成功,因为伽尔兰王下令了不强制商人前往商贸署,凭个人自愿,所以这不算是强制收税。   正是因为伽尔兰的这个命令,让众多商人们虽然对商贸署的收税规章制度有所不满,但是也只是无视,根本不可能响应那些王城大商人的提议,联合起来去抵制以及要求裁撤商贸署什么的。   反正王都说了,只要不去商贸署就不会交税了,那么它在不在都无所谓,何必非要针对它从而惹火了伽尔兰王?   有这精力还不如去多赚点钱呢。   而作为当事人的商人都这么想,其他的民众就更不当回事了。   所以,那一天的廷议上,他们收买的那些大臣故意夸大言辞说商贸署的存在对伽尔兰王的声望造成不好的影响什么的,根本就是在危言耸听。   甚至可以说,他们只是在以大义之名、以贤明之名,逼迫伽尔兰裁撤商贸署。   而结果令他们很满意。   少年王果然因为顾虑到自己的名声,开始动摇。   只要他们再加一把劲,一边在王城普通民众之中推波助澜,一边继续重金收买王庭中的大臣,很快就能达成愿望。   “不瞒诸位,其实昨日有人暗中和我接触过,暗示我不要参与此事。”   一位大商人直接说道。   其他人对视一眼,紧接着,又有其他人也说。   “昨日,我那里也有人来访,话中暗示我最好见好就收。”   “也有人来找了我。”   “其实我也……”   聚会在此处的数十位大商人中,陆陆续续有四五人都提到这几日都有人上门,话中明里暗里地让他们收敛。   也有一部分人没人去造访他们。   “看来他们这是着急了。”   “是啊,恐怕是无法可想了。”   “说起来,的确有三位这次聚会没有过来,是不是因为此事退缩了?”   有人嗤笑了起来。   “胆小如鼠。”   “那几个胆怯的家伙太蠢。”   又有一人笑着道。   “要知道,王城中的商贸几乎都掌控在我们手中,那位年轻的王绝对不敢轻易对我们动手。没了我们,王城的商贸立刻就会崩溃,他当然会忌惮。”   那位老迈的大商人信誓旦旦地说,   “他派人暗中分开找我们,不过是没其他办法了,只能以势逼迫我等退让。”   他说,   “各位,这种时候千万不能退缩,我们必须共同进退,坚持下去,才能让那个想断了我等财路的伽尔兰王退让。”   在此处的大商人们纷纷表示绝对不会像那三个临阵脱逃的胆小鬼一样,会坚持对抗到底。   想起前几天那位少年王在廷议上的退让,这数十位大商人顿时觉得他们联合起来竟是能左右到伽尔兰王的旨意,于是越发自信满满了起来。   他们乐呵呵了一番,然后又商量了一下接下来的行动。   他们一致认为,接下来的关键还是在于,要继续在商人中大肆宣扬商税,避免他们前往那个商贸署。   务必要让那里继续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彻底败落。   …………   同一时刻,在王城的另一处豪华的石宅处,一位额头满是皱纹的老人心思重重地坐在那里。   他的目光虽然看着前方,却很是茫然,手不断地抚摸着抱在手中的茶杯。   那茶杯中的茶水已经冰凉,他也没有喝一口。   一名中年男子在他身边已经站了许久,此刻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   “父亲。”   老人回过神来,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重重一叹,说:“从现在起,关紧大门,除了亲朋好友,我们不接待任何人。”   顿了一顿,他继续道。   “商所的交易也收紧,这段时间,暂时不要进行大宗交易。”   “父亲,这样的话我们的损失会很大……”   “是啊,损失会很大。”   老人叹息着,喝了一口已经冰凉的茶。   “可若是没了命,再多的钱也没用。”   他说,   “这些年来,我们赚得不少了,该懂得见好就收。”   “是的,父亲。”   ……   与这位年老的大商人做出了相同的选择的还有另外两位大商人。   这三位大商人在被人登门警告之后,都选择了关紧大门,收拢生意,老老实实地龟缩在家里不动,不再参与抵制商贸署的事情。   而另外那群大商人则是继续在暗中推波助澜,大笔大笔的金钱攻势撒出去。   于是,裁撤商贸署的呼声越来越高,而商贸署的大门依然萧条无人。   不断被人嘲讽无能的塔尔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每次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脸色跑来王宫找伽尔兰。   而少年王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强硬变得一次比一次沉默,明显是在动摇和犹豫。   那些背后搞鬼的大商人们喜滋滋地觉得,这样下去,很快就能让王妥协,于是越发卖力地上跳下窜了起来。   过了十来天之后,他们又聚在一起。   “是时候了。”   领头的那个大商人说,   “商贸署整整一个月里都无人前往,所以现在不止是我们的人,就连其他的大臣也开始对其不满,觉得它根本毫无作用,只会浪费人力物力。”   “就在这两三天里,鼓动那些不满的大臣一起向王提出裁撤商贸署的请求。”   那位已经开始动摇的少年王必定会扛不住压力,从而退让一步。   “多亏了您把大家联合起来,共同进退,才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有人向那位在王城中商所势力最大背后靠山也最大的领头人恭维道。   领头策划了此事的老人淡淡一笑。   “那位少年王还是过于年轻了啊,想一出是一出,也不考虑实际情况。”   他以长辈的口吻呵呵笑着道。   “多活个几年他就会知道,有些事情没那么容易做了。”   坐在此处的人都跟着呵呵笑了起来。   看,他们的力量已经如此庞大。   他们掌控了整个王城的商贸。   一旦离开他们,整个城市的商贸就会崩溃。   他们已经在这座城市里盘根错节,扎根在此处。   就连王也忌惮他们,不敢轻易动手。   这种感觉让在座的众位大商人一时间都无限的膨胀了起来。   而就在众人都呵呵笑着,志得意满的时候,突然轰的一声,外面的大门被猛地撞开。   伴随着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众人错愕地看到一大群士兵鱼贯而入。   此处的几十名护卫反射性地想要上前拦住,那群士兵的领头之人,一名肤色黝黑身体魁梧的将领直接亮出手中金色的令牌。   “我奉王令来这里抓人,都滚开!”   特瓦一声厉喝。   正要上前的护卫立刻惶恐地俯身跪下,再不敢动一下。   在王的令牌之前动手,等同逆谋之罪。   特瓦也懒得搭理他们,一挥手,他身后的下属一拥而上,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群商人抓住,径直向外面拖去。   那群前一秒还身着华服高坐华室其乐融融地谈笑着,因为即将达到目的而志得意满的大商人这一刻皆是脸色苍白,神色惶惶。   一脸不知所措的他们被士兵毫不客气地推耸着,神色狼狈,步履踉跄着被拽出了屋子。   他们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领头的那个老人更是对于此刻突然发生的一切难以置信。   那个年轻的王怎么敢就这样毫不遮掩地当众把他们抓起来?   他不怕自己的贤明之名被毁吗?   他不怕被众人视为一意孤行的暴君吗?   他不担心离开了自己这些让王城的商贸运转的人,王城的商贸会就此瘫痪,损失惨重吗?   他怎么就——   心里无数个念头疯狂地转动着,到了最后,尽数变成了懊恼和悔恨,以及对那位王的惧意。   …………   这群大商人被抓起来的消息,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就传遍了整个王城。   那三个老老实实地龟缩起来的大商人听了这个消息,皆是一惊,而后庆幸不已。   还是那座宽敞高大的石宅里面,站在庭院中的老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悬了十多天的心脏在这一刻总算是放了下来。   “利令智昏啊……那群蠢货,靠着背后的人狐假虎威,被人捧久了,真把自己当回事,认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   老人摇头叹息着,自言自语道。   “不过是一介商人,居然敢向王挑衅。”   真是为了钱,命都不要了。   伽尔兰王。   那秀美的外貌,那贤明之名,以及对民众的爱护,很容易就让人产生他是一位温柔而仁慈的王的错觉。   然而,那仅仅只是他其中一面而已。   在亚伦兰狄斯差点亡国的时候力挽狂澜,从战场的尸山血海里硬生生厮杀出来,拯救了亚伦兰狄斯。   丝毫不与当初在战场上背弃他的那几位城主妥协,悍然派出大军出征,说打就打,让那些城主城破族亡。   力排众议态度强硬地定下修建道路之事,无人敢反对。   这样一位杀伐果断的王。   那些蠢货到底是哪来的自信觉得伽尔兰王会因为忌惮他们、顾虑名声,从而不敢对他们下狠手?   唉,终究还是利令智昏。   被钱迷了眼。   自作自受啊……   …………   ……………………   行宫之中,睡了一个午觉的伽尔兰刚起来,一旁的歇牧尔正在向他禀报将那些商人按照他的命令抓起来的事情。   “事情就是现在这样,您还有其他的命令要下达吗?”   “嗯。”   伽尔兰点了点头。   他看着歇牧尔,说:“天热了,就让那些人破产吧。”   歇牧尔:“???”   什么鬼话?   王这是睡蒙了么?   “你不觉得我这句话很有王霸之气吗?”   歇牧尔:“呵呵。”   看来不是睡蒙了,是睡傻了。   他面无表情地想。 第237章   下午时分,顶着天空中火辣辣的太阳, 带着一身肉的小胖子大汗淋漓地跑进了伽尔兰的行宫。   之前他每次到这里来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因为商贸署毫无起色所以跑来向伽尔兰诉苦。   但是今天, 他却一改之前的苦瓜脸, 也没一点之前那蔫蔫的神态,那张胖乎乎的脸上容光焕发。   一脸乐呵呵的他一进行宫, 就一溜烟儿冲着伽尔兰小跑了过去。   那浑身软软的肉随着他的跑动上下晃动着, 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圆滚滚的团子滚过去了一般。   虽然太阳火热,但是行宫里面的庭院之中,喷泉洒落水花, 驱散了几分午后的热气。   高大的橄榄树围绕四周, 那茂密的树冠在庭院中洒下大片大片的阴影。   被树荫笼罩着的一座白石砌成的凉亭之中, 少年王坐在里面, 金色的长发在白色的石台上铺开,放了冰块的果汁放在旁边,冒出的丝丝冰凉雾气像是缭绕缠绕在垂下来的金发末端上。   身躯庞大的金棕色雄狮正趴在伽尔兰身前, 将硕大的头颅搁在伽尔兰的双膝上, 一副懒洋洋的模样,眯着眼打着盹,舒舒服服地让伽尔兰给自己顺毛。   就算塔尔颠颠儿地跑过来,它也只是随意瞥了他一眼,就懒得搭理他了。   塔尔也不在乎, 乐滋滋地凑过去, 眉飞色舞的。   “陛下, 你看我这些天装得像不像?”   这些天,他装作无计可施的焦躁模样,拉耸着脑袋一趟趟地往伽尔兰这边跑。   那些人对他明里暗里的嘲讽,他也只低着头闷声不吭,看起来就像是无言以对一般。   他表面看起来很憋屈,其实心里乐着呢。   让你们小人得志先嘚瑟一段时间,让你们先得意着。   等时间一到,你们这群家伙连哭都没地方哭——   小胖子心里如此阴险地想着,耐心地等对那些家伙打脸的时候。   那些搞事情的大商人完全不知道,从他们暗中做手脚的那个时候开始,他们就已经被盯上了。   他们一举一动其实都在他人眼皮底下。   他们以为私密的举动早已暴露得干干干净净。   他们所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伽尔兰都清清楚楚。   塔尔明面上的身份是新任的商贸署的署长。   但是,他暗地里的另一个职务,只有有数的几个人才知道。   情报司的掌管者。   伽尔兰登上王座之后,就立刻开始着手重建被覆灭的那几大军团,所有人的注意力自然就被军团的重建给吸引了过去。   然而,只有歇牧尔、凯霍斯等寥寥几人才知道,在同一时间,伽尔兰暗中建立了这么一个司。   情报司。   专门用来暗中查探和收集各种消息情报。   善于收集以及整理消息的塔尔负责了它的工作。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它的势力或许在其他地域还很薄弱,但是在有伽尔兰支持的王城之中,它早已延伸扩展到王城的方方面面。   那些大商人的动作,一直都在它的监控之中。   被众人都认为迟早要完的塔尔在背后默默地看着这群自认为掌控了局面可以压倒君王的大商人们上跳下窜,就跟看猴戏似的。   “说起来,陛下,你既然让人去警告他们,暗示他们安分些,为什么只挑选那些家伙其中的一部分?”   塔尔盘腿坐在伽尔兰旁边,一边乐滋滋地喝着伽尔兰给他的冰镇果汁,一边问。   “干脆全部都警告一遍不是更好吗?说不定老实下来的人还会多几个。”   伽尔兰嗯了一声。   “的确,他们做的事其实都一样。”   这些大商人其实都是钻了没有一个规范统一的商贸法律规章的空子,依仗着背后靠山的权势,垄断王城的商贸,以此赚取巨额利益。   虽然这种行为很不正当,但是他们这种行为并没有触犯法律。   归根结底,是商贸的法规不完善的问题。   所以,伽尔兰一开始只打算警告他们、让他们主动退出,让他们小破一笔财,稍微惩戒他们一顿也就罢了。   然而……   轻轻地抚摩着涅伽浓密的鬃毛,伽尔兰金色的眸底稍冷了一分。   “有些人注意分寸,没有做出太过分的事情,这种人我可以给他们一次机会。”   一边抚摩着涅伽的鬃毛,伽尔兰一边伸手拿起放在旁边盆子里的一块熟肉,送到涅伽嘴边。   看着涅伽乖乖地咬着自己手中的肉块,伽尔兰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有些人的行为,超过了我能容忍的程度。”   他说,语气轻描淡写。   那隐藏在深处的冷意却在无意识中就压得人心口发紧。   伽尔兰要肃清王城中的商贸格局,但是并不打算因此而赶尽杀绝。   仅仅只是和权贵勾结垄断财路赚取金钱的那几个大商人也就算了,只要老实地退走,他会放其一马。   但是,有些家伙竟是拥有这样的巨额利益还不知足,反而越发贪婪无度。   这些年中,他们依仗着背后权贵仗势欺人,强买强卖,以恶劣的手段骚扰赶走同行,垄断商路,甚至还枉顾人命,为了强占他人货物,勾结部分官员给其强行冠上莫须有的罪名,最后逼得人走投无路,含冤自尽身亡。   少年王抬头,看向远方,目光锐利如剑。   这王城之中的蠹虫,该好好清理一波了。   …………   ……………………   那群大商人被抓的事情飞快地在整个王城传开,当然也惊动了他们背后的靠山。   自己的狗腿子,肯定要设法捞出来。   不然以后谁帮他们捞钱,谁来孝敬他们大笔金钱?   自然而然的,在第二天的廷议上,立刻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提起了这件事。   “那些家伙在背后鼓动民众,的确该小惩一番,以儆效尤。”   那些大商人究竟为什么被抓,权贵大臣们心知肚明。   “但是,陛下,他们的确行为不端,但是却并未违背法律。”   “他们没有背负任何罪名,您就直接将他们抓捕起来,这种行为实在有些不妥。”   “陛下,您以公正之名被民众称颂,而如今将那些无罪的商人抓起来,此事若是传出去,恐怕……”   一个人带头,其他人就纷纷跟上。   不少人都表示。   那些家伙让王您生气,的确活该。   他们并没有正面提出释放他们,只是话锋一转,委婉地劝说伽尔兰。   您可是贤明的王啊,以公正著称的王,将这些只是惹您生气但是没有确切罪名的商人们抓起来,对您的名声是很大的损害啊。   您小小惩戒他们一番发发火消消气也就行了,为了您自己的名声着想,还是赶快把他们放出来吧。   坐在冰凉的孔雀石御座上,少年王稍微倾斜着身体,一手撑着下巴看着下方劝说他的那些大臣们。   那神色淡淡的,说不出的平静。   稍许之后,他的目光落在第一个站出来,此刻还在义正言辞地劝说着他的那个大臣身上。   “塔尔。”   伽尔兰突然开口。   早已被众人遗忘到一边的塔尔晃动着一身肉小跑着出来。   伽尔兰看了他一眼,抬手,指了指他刚才看着的那个大臣。   塔尔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看向那名大臣。   “埃尔斯。”   塔尔说出那人的名字。   “昨天晚上,你与一人共进晚餐,并从该人手中收取贿赂一千亚伦金币。”   唰的一下,那个名叫埃尔斯的大臣脸色猛地白了,刚才那副正直刚毅的模样消失得干干净净,眼底浮现出惊惶之色。   “不……不是……”   他强撑着反驳。   “这是诬陷,陛下,他在诬陷我!我绝对没有做出那种事!”   王座之上,伽尔兰笑了一下。   他并没有理会拼命辩解的埃尔斯,只是抬手,再度指了一个人。   塔尔盯着那人,想了几秒钟,然后开口。   “加达,三日前午时,有人携女眷登门拜访,献上亚伦金币八百枚,放在食盒中以赠送美食的名义。另外,那人的女眷送给他的妻子一套价值三百枚亚伦金币的孔雀石饰物。”   那位在财务署任职的名为加达的执行官脸色瞬间也变了。   比起强撑的那位大臣,他显然要识时务许多。   在目光飞快地闪动了几下之后,他没有为自己辩驳,噗通一下跪下来,整个人伏地跪倒,额头紧紧地贴在地上。   议庭之中突变的状况让众位大臣都措手不及,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就在他们都还处于惊愕中的时候,王座上的少年王神色平静,仍旧是伸手,看似颇为随意地又点了几人。   他每点一个,塔尔就看着那人,开口说出那人接受贿赂的时间、地点以及金额。   一个接一个的人被伽尔兰指出来。   职务从低到高,到了最后甚至已经有了司长级别的大臣。   而从塔尔口中说出的贿赂的金额也是由少到多,最后已高达五千枚亚伦金币。   一枚亚伦金币就是一个平民四口之家一年的生活费用。   由此可见五千亚伦金币是多大的一笔巨款了。   而由此更看出,能轻松拿出这样一笔巨款去贿赂官员的那些大商人已经富有到何种程度——   一开始,还有一两个人抱着侥幸的心态负隅顽抗,死不承认。   但是,塔尔冷哼一声,然后就毫不客气地将这几个说自己在诬陷的大臣除了收受贿赂之外,其他作奸犯科的劣迹都一一说了出来。   这一下,那几个抵赖的人身上立刻就比其他人多出好几个罪名,其他人顿时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一刻,众位贵族大臣都死死地看着王座上的少年王。   看着他的手就那么轻描淡写的一指。   看得他们心惊肉跳,生怕指到自己身上来。   等伽尔兰终于放下手来的时候,那群打着为伽尔兰的名声着想劝说他释放那几位大商人的大臣之中,一半都跪在了地上。   毕竟并非所有人都是被收买的,也有一部分大臣的确是秉着本心提出谏言。   此时此刻,足足有十几人跪在下面。   他们的官职有大也有小,有官员也有贵族,此刻一个个神色各异,有的脸色苍白,有着虚汗连连,有的抿紧嘴脸露戾气,有的神色凝重。   剩下的贵族和大臣们同样也是神情各异。   有人偷偷瞥着王座上的伽尔兰,眼神闪烁,目光透出几分紧张。   也有一批以左司相为首的身清立正的大臣,皱着眉看着那群跪着的同僚,露出或是不赞成或是叹息的眼神。   伽尔兰端坐于王座之上,一手放在王座的扶手上。   他俯视着众人。   居高临下。   他的脸上并无怒意,神色淡淡地看着那群跪着的大臣,看起来很平静。   但是,就是这种平静越发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下方的众人心中为之凛然。   金色的眸,像是天空之中灼热的烈日,仿佛能看穿一切。   这世间一切的黑暗在阳光之下都无所遁形。   【在审判之神沙玛什的那金色的瞳孔之下,任何人的罪行都无所遁形。】   这一刻,看着王座之上的少年王,众人的心底不由得浮现出这句亚伦兰狄斯人众所周知的话语。   蓦然之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感在他们心底升起,让他们下意识在对方的注视下低下头去。   不敢再与之对视。   目光从下方众人的身上掠过,伽尔兰再一次开口。   他说:“歇牧尔,对这些人罪行的审判,由你负责。”   座下的沙玛什大祭司微微躬身,向王座上的少年王行礼。   “遵从您的意志。”   歇牧尔神色肃然地回答。   然后,手持金色的祭司权杖一挥,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数十名沙玛什的祭司快步从议庭一侧走出来,身体强健魁梧的他们一伸手,就像是抓小鸡一般将那些大臣拎起来,毫不客气地向外面拽去。   审判之神沙玛什的祭司崇尚公正,严守司法,厌恶任何破坏法治规章的行为。   他们铁面无情,对罪人从不讲任何情面。   眼看要被沙玛什的祭司拽走,有人着急了,一边竭力挣扎,一边高声向伽尔兰求饶。   他高喊着,口口声声恳请伽尔兰王大发慈悲,饶恕他这一次。   有人一带头,其他的人也回过神来,纷纷跟着一起高声求饶了起来。   顿时,议庭之上吵闹不休,乱成一团。左司相一脸怒意地呵斥了好几句,那些人依然不管不顾地向王苦苦哀求,大喊大叫着。   就在此时,歇牧尔已经走到了那个带头大喊的大臣旁边。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举起手中金色的权杖。   重重挥下。   砰的一声。   那人就这么当场被大祭司一权杖砸昏了过去,软软地倒在拎着他的祭司身上。   刚才还喊声不绝的议庭陡然间鸦雀无声。   看着大祭司手中那沉重的权杖,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   在这种诡异的寂静中,众人安静地、默默地看着沙玛什的祭司们就这么将那些不敢再喊的人拖了出去。   在安静的议庭之中,伽尔兰起身。   他转身离去,天青色的披风随着他的转身飞扬而起。   金色长发掩住他的侧颊,让人看不清。   就如十多天前,他从王座上起身离去时的动作。   一般无二。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认为伽尔兰是因为避让才起身离去。   众人躬身,恭送少年王的离去。   如果说在今日之前,他们对于这位拯救了亚伦兰狄斯的少年王仅仅只是敬仰着、尊敬着的话。   那么从现在开始,他们已对其生出了畏惧之心。   就如同以前畏惧着狮子王那般。   但是,这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些看不清形势、或者说脑子不清楚的人,舍不得对虽然被其占据着却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放手,对金币的贪欲给予了他愚蠢的勇气,让其想要再尝试一把。   就在伽尔兰起身离去的时候,一位褐肤的贵族上前一步,对着伽尔兰的背影高声道。   “陛下,虽然我不清楚那些商人犯了什么罪,但是,您将他们一并抓起来,王城的商贸无人掌控,秩序混乱,这样会让王城大乱……”   伽尔兰头也不回,脚步更不曾停顿一下。   天青色的披风在他的身后飞扬。   正跟在他的脚步一同离去的赫伊莫斯回头,看了那名贵族一眼。   那一眼,就仿佛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铺天盖地而来,将其整个儿吞噬。   那名想要追过来的贵族呼吸一窒,整个人僵在原地。   赫伊莫斯转回头,快步向已经远去的伽尔兰追去。   …………   “刚才那样算是完成你‘恐吓住那些家伙’的要求了吗?”   坐在伽尔兰身边,赫伊莫斯问道。   伽尔兰想了想,然后点头。   赫伊莫斯的唇角弯了一下。   “那么,我能要求一点奖赏吗?”   “你想要什么?”   “既然是奖赏,当然是由你来决定。”   伽尔兰思索了一下。   他侧头,仰着脸,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赫伊莫斯。   然后,他抬起手,伸过去,轻轻拍了拍赫伊莫斯的头。   “乖?”   少年歪着头,一边摸着赫伊莫斯的头发一边试探着说。   然后,他那只摸头的手就被气笑了也气得牙痒痒的赫伊莫斯啊呜一下咬了一口。 第238章   随着那十来个垄断了整个王城商贸的大商人锒铛入狱, 以及那些和大商人们有着牵扯的权贵大臣们在议庭上的彻底败落, 紧接着,王城的所有商所像是约好了一般,打出内部整顿的名义, 在同一时刻关闭大门, 停止各项商业交易。   毫无预兆的, 整座王城的商贸交易链就这么突然断掉了。   兴冲冲来到王城的那些商队们惊慌地发现,他们没有了可以卖出货物的地方,更没有了可以购买大批量货物的地方。   于是,王城的商贸乱了起来。   这就是那些大商人以及他们身后靠山最后的底牌。   王城是一个商贸极为繁荣的城市,这座城市每天的货物以及金钱吞吐量都是难以想象的庞大。   其中, 如集市那般的小型交易场仅仅只是占据其中极少的一部分罢了, 商贸的巨头还是集中在那些大批量吞吐货物的商所手中。   可以说, 这些商所一旦全部罢工, 王城的商贸就算是瘫痪了。   如此一来, 王城就会出大乱子。   …………   “别担心, 伽尔兰王会退让的。”   王城中一座华丽的豪宅深处, 一名中年贵族如此说道。   身为褐肤的上级贵族, 作为有着悠久历史的贵族家族,他的家族在王城有着偌大的产业,几乎整座王城的草药产业都被他的家族垄断着。   来到王城的商队只要货物中有草药, 就只能卖给他的商所, 王城中所有的医师也只能在他的商所购买草药。   一直以来, 王城的药物居高不下。许多贫穷的平民买不起草药, 得了病只能硬生生挨着,运气好能挨过去,运气不好……   伽尔兰在登上王座之后,明里暗里敲打过这个贵族好几次,让他把草药的价格降下来。   但是,他依仗着自己家族那经历十代王朝的悠久历史以及庞大的势力,装作听不懂,又欺伽尔兰年轻不懂事,找了各种借口对其敷衍,甚至还不要脸地向伽尔兰诉苦说再降价家族产业就会崩溃之类的话,反正就是不肯降低草药的价格。   这一次被抓进去的那些大商人之中,当然也有他的家臣。   他很聪明的没有在议庭上出头,而是一直默默观望着,而那个跳出来的愣头青贵族在第二天就被沙玛什的祭司带走了。   他对此嗤之以鼻。   在幕后暗戳戳的搞事不好吗?何苦跳出来做那个被一箭射下的出头鸟?   其实那些大商人虽然被抓起来,但是对商所的运行影响并不大。   但是在他的暗中串联之下,所有的商所全体休业罢工。   王城眼看就要乱起来了。   就算是那位态度强硬的伽尔兰王,为了避免让王城乱起来,也一定会退让。   平心而论,他也好,其他人也好,其实并不愿意和伽尔兰王对抗。   对方毕竟是亚伦兰狄斯王。   但是,他很清楚,其他的人也很清楚。   他们和伽尔兰王已经到了狭路相逢的地步。   少年王想要夺走他们的财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们想要守住自己的财路,就只能抱成一团竭尽全力和伽尔兰王对抗。   “商所全部都已经关闭,商贸瘫痪,王城马上就会乱起来。”   “到时候,伽尔兰王就不得不放人了。”   “所以,不用担心,我们只需要耐心等下去就好。”   这位中年贵族如此笃定的,自信满满地说。   听着他的话,坐在旁边的人都点了点头。   他们同样也很自信。   无论如何,伽尔兰王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王城大乱。   在这位中年贵族坐在主座上如此自信地说着的时候,站在他身后的那名年轻男子微微皱了下眉。   他是中年贵族的长子。   他并不赞成父亲的做法,还劝说过好几次,他认为伽尔兰王虽然年轻却并不好糊弄,他们还是老老实实地跟随王的脚步比较好。   但是父亲大人就是一意孤行要为了保住财路和伽尔兰王对抗,而他本就不怎么得更宠爱幼子的父亲大人的喜爱,人微言轻,终究还是没拦住。   就在此时,一名侍从急匆匆地从外面奔进来,凑到年轻男子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年轻男子的脸色微变,目光变得凝重起来,而后又露出果然如此的叹息神色。   “父亲大人。”   他微微俯身,垂着眼,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说:“刚刚接到消息,就在午时,十多个来自托泽斯城的商队抵达王城,现在已经全部进驻入商贸署中。”   “什么——?!”   在中年贵族又惊又怒的质问声中,年轻男子仍旧是神色淡淡地站着。   输了。   他想。   他的父亲大人,还有和父亲大人一样的那些人,掌控着王城中商贸的那些人,这一次彻底地输了。   再无翻身之机。   他的心底有些凝重。   他想,或许父亲大人们以关闭商所的行为给其压力这种事情,都在那位少年王的预料之中。   不……   更或许……这本就是少年王计划中的一环。   …………   王城中的商贸交易链仅仅只断了一天。   那些暗中串联起来的人们得意的时间还不到一天。   那接连抵达王城、并且故意大张旗鼓地前往王城偏僻之处的商贸署的托泽斯城大型商队的出现,一下子就给了他们狠狠一个耳光。   他们以为关闭商所,断了交易链,能给伽尔兰压力,迫使其退让。但是现在看来,反而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正是因为他们将商所关闭,那些卖不掉也买不到货物正急得上火的商队们在看到托泽斯城那数只大型商队出现之后,瞬间沸腾了,炸锅了。   托泽斯城是亚伦兰狄斯最大的海上贸易城市,它的商贸繁荣程度一点也不逊于王城。   再加上从托泽斯城来到王城不需要走陆路,都是通过海湾,用大型船只运送货物,所以它的商队每次来到王城,哪怕只有一支大型商队,无论是带来交易的、还是要购买的货物数量都极其庞大。   而这次竟是一口气来了四五支大型商队,还有十来支中小型商队。   这么多托泽斯城的商队,完全可以解决此刻滞留在王城中所有商队的需求。   这个时候,他们也顾不得在商贸署得多交一笔什么商税的问题,迫不及待地涌到商贸署来。   于是,前一天还萧条至极的商贸署转眼间就变得人群攒动,拥挤不堪。   幸好地盘足够大,才能勉强将这些涌来的商人全部容纳下。   而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的塔尔早几天就做好万全的准备,提前增加了文员的人手,又特意要了一批城卫军过来镇守,维持秩序。   种种安排之下,总算维持住了商贸署忙而不乱的局面。   而那些商人跑到商贸署来,就已经做好了被宰一笔的准备。   心里正觉得肉疼呢,结果跑到商贸署一看,他们惊喜地发现,这里出售的货物价格比以前在商所购买的要低很多。   再一问,又高兴地发现,此处收购货物的价格也比那些商所给他们的价格要高一些。   这一进一出,就算缴纳了一大笔商税上去,算下来,利润竟是和以前差不齐,甚至还多出一些。   等这个消息传开,那些还在观望情况、生怕惹火商所背后靠山的商人们再也顾不得其他,纷纷向商贸署涌来。   之前还发誓赌咒说决不去商贸署的商人们,现在是一个个哭着喊着争着抢着要挤进商贸署去。   尤其是在听说,第一批进驻商贸署的商队有商税优惠的时候,一个个更是捶胸顿足,后悔没有早点过来。   就连王城中的商家也紧随其后跟着过来了。   毕竟,商所不开门,他们还得继续做生意啊,当然得另寻货物来源。   来这里一看,货物价格竟是便宜了不少,还可以就在这里货比几家,挑选好的,顿时也高兴了。   而那些行商的商队,他们在商贸署一口气卖掉了带来的货物,又购买了充足的货物,离开了王城之后,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件事。   嗯?   他们这次好像没出那一笔的孝敬费啊?   是的,孝敬费。   这是一个所有商人都心照不宣的不成文的规定。   每到一个城市,都必须给当权者献出一笔不少的财物,作为孝敬费,换得对方的庇护。   而且,上到官员、下到城卫军小队长或者办事文员,他们都得给点好处费。   若是不给,商队就会被人以各种借口找麻烦,故意卡住他们,让他们寸步难行,甚至还有可能出不了城。   而这一次,他们只是交了一笔商税,然后就顺顺利利地完成了交易,顺顺当当地离开了王城。   没有任何人为难他们。   商贸署的那些文员全部都是公事公办,所有行为都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办理,没人会蠢到在这种情况下索要贿赂。   也不用担心那些人故意多收商税,毕竟他们自己都能算出来自己需要交多少商税。   据说,商贸署的一侧还有一个小型的沙玛什神殿,有下级祭司在此处镇守,若是被人索要贿赂或者故意多收商税,可以直接直接去祭司那里告状。   算完了之后,这些商队顿时回过神来。   商贸署收的那笔商税虽然不低,但是比以前不收商税却需要上下打点给出去的孝敬费好处费少很多啊!   再加上,用比以前更高的价格卖出货物,用比以前更低廉的价格买到了需要的货物。   这么算下来,他们虽然交了商税,但是利润反而比以前赚得更多了。   再转念一想,他们顿时悟了。   所谓的商税,其实就和以前他们给那些权贵以及经手官员的好处费是一个概念。   只是现在他们不需要给那么多人好处费,只要给王一个人就够了。   一笔商税换来王的庇护,而且还少许多,怎么看都很划算啊。   唔……据说有一些特殊的货物,譬如草药之类的,可以减免一部分商税,这个得仔细记住,下次多带些可以减免商税的东西才行……   一些商人开始心思活泛地琢磨了起来。   而且,真要说起来,商贸署那个地方挺好的。   大家集中在一起,买进卖出都挺方便。还可以货比三家,挑选物廉价美的那一家。   还能花一些钱租用里面的仓库——商贸署可是王庭之下的署,有城卫军守卫着,小偷强盗哪有胆子来这里犯事,货物放在这里非常让人放心。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让他们觉得非常实用的做法。   比如,如果需要某种货物或者是想要卖出特殊的货物,就可以花一笔钱,购买什么什么‘广告条’,就是大厅中间那个四四方方的高大方柱子,把自己的需求写在纸条上在上面挂上去,所有来大厅的人都能看得见。   以前……   只有脑子有病的家伙才去商贸署多交一笔什么商税!我死也不会去!   现在……   商贸署真香~~   如此一来,之前被商人们畏之如虎的商税轻易就被接受了。   大臣们担心的影响商贸的事情不仅没有发生,一段时间后,王城的商贸反而越发繁荣了。   商人们满意了。   而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王城的民众也跟着满意了起来。   因为他们发现,王城一直居高不下的物价在缓缓地下降。   尤其是以前高价的草药,更是降了不少,许多贫民在生病之后也能买得起部分低廉的草药了。   物价降了,大家可以买更多的东西,生活得更好一些。   民众们当然高兴。   至于王城中那些大型商所为什么突然关门。   那些一直仗势欺人的大商人以前做的种种恶事突然被曝光,被抄家问罪。   这段时间里王庭里一大批官员贵族接连落马,被抓捕起来,由沙玛什祭司进行审判并惩处,罪大恶极者直接判处死刑,收缴全部家产。   以及,好几个权势滔天的贵族世家忽然换了家主,行事作风比起以前来收敛了不少……   ……   以上种种上层大人物的事情,民众也就听个新鲜,根本没把这些所谓的‘大事’当回事。   他们在意的是……   据说,伽尔兰王已经下令,在王城中修建三处小型的智慧之神索尔迦的神殿。   到时候任何人都可以前往神殿,会有索尔迦的见习祭司教他们认字,以及简单的算数。   伽尔兰王下了旨意,要把那几个商所改建成了孤儿院,专门抚育那些无父无母在街上流浪乞讨的孤儿。   再据说,伽尔兰王有意在来年发布降低农税的旨意。   以上种种,才是民众们最关心的事情。   他们只要知道,那位年轻的王对他们很好,让他们生活得比以前更好,那就够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嘛。   以前是‘贤明的王子’。   现在登上王座,自然就会是一个‘贤明的王’。   这是小孩子都能想明白的事情。   是不是?   …………   以上种种,都是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   而此刻,在伽尔兰的行宫中,伽尔兰在听塔尔汇报这一周里商贸署的成果。   塔尔得意地向伽尔兰禀报出的那个巨大的数额,将歇牧尔以及一旁的塔普提都惊到了。   其实,在伽尔兰私下里捣鼓商贸署这件事上,歇牧尔是不赞同的。   在他的认知中,伽尔兰应该和历代的王一样,首先在政治和军事上下功夫,把这两个权利牢牢地抓在手中才对,而不是去捣鼓什么商贸。   但是,现在,在这一刻,沙玛什的大祭司改变了观点。   一周。   仅仅只是王城这座城市,这一周里收上来的商税,就已经抵得过亚伦兰狄斯整个国家一年的农税。   看着塔尔报上来的文书,纸张上那一个个庞大的数额,歇牧尔的呼吸都忍不住急促了起来。   他突然能理解了,为什么那些家伙为了保住财路会不顾一切到连亚伦兰狄斯王都妄图对抗的地步。   如此巨额的财富,的确会让人为之丧失理智。   一直以来将这些巨额财富收入怀中的大商人积年累月下来,已经是富可敌国。   而现在,那些大商人以往犯下的罪行全部都被曝光。   眼看着那些商人们种种罪行加身,无人敢再说伽尔兰王是为了发泄怒气才抓了那些无辜的人。   经过审判之后,数个罪行极为恶劣的大商人被处死,家产尽数被抄没。   他们所拥有的财物丝毫不逊于亚伦兰狄斯的国库,统计出金额之后,让财务司署的司长都忍不住感慨。   反正,国库是大大地充盈了一番。   此刻,看着商税的数额,大祭司在这一刻化身为坚定的商贸署的支持者。   歇牧尔从来都不是那种死板不讲道理的家伙。   一直都在协助卡莫斯王治国的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金钱的重要性。   没有钱,所有的治国全部都是空谈。   他依然还有些纳闷:“商所在第二天已经重开了,为什么那些商人还是宁愿去需要缴纳商税的商贸署?”   “没有商税,少交一笔钱,表面上看似乎对商人们有好处。但是没有一个正规的商贸法规作为保障,其实对商人们的更为不利。”   伽尔兰说,   “因为任何一个有权势的人,都可以对没有任何保障的商人们伸手,肆意压榨搜刮。让商人们选择,他们宁可花钱买一个保障。”   “其实,这也就是你们崇尚的沙玛什的法制了。”   对巨额商税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伽尔兰心满意足地看着纸面上的数字,乐滋滋的。   嗯,有钱了。   他开心地想。   道路的修建工程早已开始,虽然王室历代积累下来的财富不少,但是绝对不足以支撑全国的道路修建工程。   现在有了商税,就不用担心钱不够了。   他暗暗地琢磨起来。   有钱了,当然就要花出去,该做的事情都可以做起来了。   修路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水利工程也得开始修起来,尤其是那些经常河水泛滥的地方。   为了商业便利,除了道路,最好再开辟运河……   看来得设法多解放一些奴隶……   还有,索尔迦的神殿这种类似于后世学堂功能的神殿必须多修建一些。   以及,边境的要塞和城墙这些军事防御工程也需要修建……   …………   等等。   好像有点奇怪。   为什么自己琢磨来琢磨去,都是一个劲儿地想着修这个修那个呢?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后世会被后人冠以基建狂魔称号的贤明王此刻颇为纳闷地想着。 第239章   已是深夜时分, 已是万物寂静之时,但是伽尔兰躺在床上, 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王庭被他自上而下清理了一边, 将一群蠹虫清理了出去。   那些依仗着历史悠久势力不小的贵族世家也安分了不少,收敛起来。   王城的商贸情况也完全稳定了下来, 由塔尔负责的商贸署运行情况良好。   那商税收起来可谓是日进斗金, 而一心想着帮他多赚些钱的塔尔还暗中捣鼓了一个商队,借着自己坐拥情报司所有信息的便利,可以想象得出这只商队以后肯定只赚不赔。   从王城外面开始的道路工程也很顺利,那些原本从奴隶变成平民不知如何谋生的人们有了工作, 对未来充满憧憬和希望,都非常努力地工作着。   这些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 这段时间里,伽尔兰也轻松了不少。   只是有时候,半夜醒来时,他看着窗外那星光点点的夜空,就有种不知道是不是身在梦中的错觉。   他成功地坐上了王座。   这样一来, 亚伦兰狄斯就不会在未来毁灭。   而他自己,也不会再因此被众神诅咒。   后世的自己, 也不会再一次次死在成年之前。   一切事情都在顺利发展, 顺利得让伽尔兰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自己究竟会在亚伦兰狄斯待多久?   会在王座上待到老死为止吗?   而且,他若是在这里老死之后, 是真的死了, 还是意识灵魂会回到自己的那个时代?   如果历史已经被他改变, 那么后世又会变成怎样?   后世的他会不会也有所改变?   再一次深夜醒来,伽尔兰躺在床上,想着这些不经意间从脑中涌出来的问题,只觉得头昏脑涨的,怎么都无法入睡。   他用力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甩掉,然后坐起身来,看着窗外的夜色。   这个时候,那人恐怕还没有入睡……   念头一起,就怎么都止不住。   伽尔兰想了想,就直接起身,熟练地从窗口一跃而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的行宫。   越过一段僻静的路,伽尔兰看着眼前熟悉的白色石墙,然后,轻轻地跃上去。   他看了看寂静无声的庭院,纵身从高墙上落入其中。   赫伊莫斯应该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到来。   毕竟现在这个时候,他通常还在训练武技,没有睡着。而以他那异于常人的听觉,恐怕在自己还在墙外的时候,就听到了。   落入庭院中的伽尔兰一边向前走,一边环顾着四周。   长长的溪流一如既往环绕着这座庭院,在寂静的夜色中欢快地流淌着。   清澈的水面映着月光,波光粼粼。   他有点纳闷。   往常这个时候,赫伊莫斯应该是在夜色中挥汗如雨地挑战自身体力极限才对,今天怎么不见人影?   难道是难得地早睡了?   已经快要走到庭院中间也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伽尔兰停下脚步。   ……那自己也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他有些郁闷。   难得他一时兴起跑来这里一趟,偏偏赫伊莫斯就在今晚早睡。   算了。   既然对方都休息了,那他还是赶紧回去的好。   这么一想,伽尔兰就转过身,打算离开。   走在欢快流淌着的溪水边,他的脚步轻盈地踩在那被溪水溅得有些湿润的石板上,翠绿的青草在他脚边轻轻地摇晃着。   月光落下来,透过柏树的枝叶,恰好有一束映在少年纤细的脚踝上,衬得那一处的肌肤在黑夜中越发白皙。   就在那一只脚落地的那一刻,突兀之间,水花溅起。   一只手猛地从原本平静的溪水中伸出来,一把抓住伽尔兰的脚踝。   一个用力,就将其整个人向水中拽去。   猝不及防的,脚踝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拽去,伽尔兰的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倒了下去。   可他反映极快。   手一撑地,他的身体借着这一支撑力一个翻转。   他反身另一只脚径直就狠狠地向那水中的人踹去。   那人向后一避,抓着他脚踝的手自然就松开了。   伽尔兰重获了自由。   可是,他刚一落地,那溪水中的人又是伸手,一把抓住他刚才撑在地上左手手腕。   用力一拽。   那速度实在太快,力道也实在太强,他根本无法抵抗,整个人被水中的人向前拽去,一下子落入溪水之中。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清凉的水迅速涌过来,轻柔地包裹住他的身体。   伽尔兰落入水中,一双手臂搂着他,那熟悉的感觉让他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   于是落水一刹那的惊慌感也立刻随之消散。   果然,还不等他做什么,那双手已经抓住他的腰,往上一举。   哗啦一下,他半个身体露出了水面。   一身早已湿透,水珠接连不断地从他颊边掉落。   伽尔兰好不容易才睁开眼,果不其然,那双微微上扬起一点弧度的金红色眼眸映入他的眼底。   赫伊莫斯腰部以下都浸在溪水中,人靠在溪边的岩石上。   湿淋淋的漆黑发丝贴在他颊边,从发梢滴落的水珠顺着俊美的脸滑落下来,染湿了淡色的薄唇。   他眼角微扬着,那细小的水珠就像是从他细长的睫毛滚落下来的一般。   他只是穿着一件无袖薄衣,浸了水,紧紧地贴在身上,将胸口那纹理分明的肌肉痕迹都透了出来。   那高大的身躯,虽然半截没入水下,也看得出宽肩窄腰,就如同石雕那般的完美,几乎不见一点缺陷。   赫伊莫斯靠在岩石上,眼梢带着一点笑意,整个人又透出一分慵懒。那褐色的肌肤映着浅浅的月光,泛着蜜一般的光泽,是一种荒野中卧于地面的黑豹那般野性的性感。   映入眼前的那极具美感的一幕,竟是让伽尔兰的心脏都不由得跳了一下,稍稍加速了几分。   他稳了下神,回想起刚才的事情,于是刚才那一瞬的心跳感瞬间就没了。   他没好气地看着赫伊莫斯。   “故意的?”   这家伙肯定是听到他来了,就故意躲在溪水中,在他经过溪边的时候突然冒出来吓人。   赫伊莫斯耸了下肩。   “我刚锻炼完,才下了水想凉快下,就听到你过来了。”   他定定地看着伽尔兰,唇一扬。   “天这么热,你也下来凉快一下不好吗?”   金色的眸微微眯起,神色不快的伽尔兰忽然向前倾身,一抬手。   赫伊莫斯的双手还搂在他浸在水下的腰间,来不及抬起。   于是伽尔兰横起的右手手臂就轻易地压在了赫伊莫斯的喉咙上。   “你下次再像这样偷袭,我就不客气了。”   用手臂压在对方喉咙的要害处,因为被偷袭惊了一下所以很不满的伽尔兰如此威胁着对方。   “都多大了?还玩这种恶作剧?”   赫伊莫斯一下没反应过来——也或许是因为对眼前的人毫无防备,所以轻易就被伽尔兰这么近了身。   他也没反抗,只是在抬眸看了一眼伽尔兰时,忽然呼吸一滞。   少年用手肘将他压在岩石上,这姿势让两人靠得极近。   泛着水光的湿润金发从少年颊边垂下来,落在他的身上,缠绕上他的手臂。   因为刚才整个人都浸入了水中,所以伽尔兰的全身也已经湿透了。   薄薄的一层丝衣浸了水,紧紧地贴在了少年的身上,将那略显青涩但是线条异常优美的柔韧身段清晰地展现在月色之下,近乎一览无遗。   那湿透的丝衣已近乎半透明,映着月光,透出若隐若现的肉色。   只一眼,就让赫伊莫斯觉得口干舌燥了起来。   他飞快地将目光上移,落到伽尔兰的脸上。   月光下,流金似的金发泛着细碎的光泽,一点微光映得少年越发美得惊人。   水珠从湿漉漉的金色额发滴落,滚过眼角,滑落腮帮。   说不出为什么,像是着了魔一般,赫伊莫斯的目光紧紧地跟着那一滴水珠动着,它滑落到哪儿就看到哪儿。   他看着它缓缓地沿着少年纤细的下巴滚落。   啪嗒。   微不可闻的一声。   它滴落在水面,漾起几圈浅浅的波纹。   喉咙吞咽了一下,无意识的,控制不住的。   赫伊莫斯突然觉得自己渴得要命,咽喉干渴得简直像是有火在烧。   金红色的眸直勾勾地盯着不断从伽尔兰下巴滴落的水珠,他只觉得无论如何吞咽都缓解不了那种干渴。   而感觉到被自己的胳膊压着的喉咙在不断地蠕动着的伽尔兰还以为是自己太过于用力,压得赫伊莫斯不舒服了,赶紧抬起手臂。   这一抬手,原本被他压在岩石上的赫伊莫斯突然向前倾身,靠过来。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赫伊莫斯的脸已经凑近到他的侧颊。   那薄唇一张,伸出的舌尖就轻轻地舔舐掉了滚落到他下巴的水珠儿。   突然就被舔了脸的伽尔兰呆了一下。   下一秒,那原本只是轻扶着他的腰的双手突然猛地用力,将他向前按去。   那双手臂将他整个人紧紧地抱住。   从身体最深处陡然烧起的那一簇火焰瞬间就传遍了全身,顷刻间就让人失了控。   赫伊莫斯手一用力,就将身前那具柔韧而又美好的少年的躯体嵌入自己怀中。   他吮吸着从伽尔兰颊边滚落下来的水珠,舔舐着那白皙的颈上的水痕。   贪婪的,急切的。   唯有如此才能缓解他喉咙中那如火烧一般的干渴和痛苦。   可是,还不够。   怎么都不够。   一开始只是吮吸,舔舐着那仿佛散发着诱人气息的柔嫩肌肤,而后,无意识中变成了啮咬。   想狠狠地咬下去,吞下去,缓解身体中的饥渴。   偏生又舍不得,生怕咬痛了怀中的人,只能强忍着渴求,一下一下轻轻地咬。   缓解了一分饥渴,反而让更多的渴求感铺天盖地而来。   怀中的人小声地喊着他的名字,一声声的。   身体里的血液仿佛都因此而沸腾了起来,几乎让人疯狂。   虽然浸在冰凉的水中,他却觉得整个身体仿佛都快要烧起来了。   那种说不出的让人头晕目眩到几乎能忘记自己存在的甜美滋味在身体最深处轰然炸开。   那种近乎疼痛一般甜美的滋味几乎让人——   突然,赫伊莫斯的动作一顿。   他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僵在了原地。   …………   伽尔兰正慌着。   明明前一秒还在好好地说话,可是下一秒,不知为何,赫伊莫斯突然爆发出极强的侵略性。   他被对方死死地按在怀中,那压倒性地压制住他的力量让他根本无法挣扎。   他也不敢用力反抗导致太大的动静引起守夜的侍卫的注意。   只能小声地喊着赫伊莫斯的名字,想让其放开自己。   可是他这种像是小猫儿一般微弱的叫声反而是火上浇油——   他惊慌地发觉赫伊莫斯那执拗地舔舐吮吸着的唇已经沿着他的颈,渐渐落到了敏感的锁骨上。   烫得灼人。   不行!   就在伽尔兰已经慌得不管会不会引起他人注意,打算全力反抗的时候,赫伊莫斯突然停下动作。   紧接着,哗啦一声水响。   赫伊莫斯伸手一把将他从水中举起,放到了岸上。   “太晚了,你该回去了。”   被突然发生又突然结束的一切弄得很懵的伽尔兰跪坐在溪水岸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到了赫伊莫斯的这句话。   他困惑地看着赫伊莫斯。   他跪坐在岸边,而赫伊莫斯依然还站在溪水里,腰腹以下都浸在溪水中。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赫伊莫斯的声音和行为都有一点僵硬和奇怪,或许是因为被湿漉漉的黑发掩住一只眼的缘故,莫名渗出一分狼狈的感觉。   赫伊莫斯直挺挺地站在水中,双手搭在岸边,一动不动。   水面在他腰间荡开,水面之下在黑夜中漆黑一片看不清楚。   他们两人明明是面对面的姿势,赫伊莫斯却不知为何移开了视线,没有和他对视。   “你不上来吗?”   伽尔兰疑惑地问。   赫伊莫斯看他一眼,又飞快地移开目光,摇了摇头。   “太热,我再泡一会儿,你先走。”   男人又催促道。   “你衣服都湿透了,快回去换了。”   第一次被赫伊莫斯主动催促着离开的伽尔兰满头雾水地走了。   看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赫伊莫斯终于松了口气,刚才一直僵硬地站在的身体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他转身,靠在岩石上,呼吸控制不住地急促了起来。   该死……   他死死地抿紧了唇。   幸好此刻是黑夜,伽尔兰看不见他的眼角。   那微微泛红的眼角,是被强忍着的欲望所烧红着。   庭院中本是静悄悄的。   后来,夜空中云层飘过来,挡住了明亮的圆月,让大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从溪边岩石后面传来了男人急促而又粗重、像是竭力强忍着的喘息声。   好一段时间之后,那喘息声才渐渐低下去。   最后,消失于无。   夜深人静,一身湿淋淋的赫伊莫斯终于从溪水中起身离去。   那溪流在黑夜中继续欢快地流淌着,将一切都冲走得干干净净。   溪水清澈,再也看不出一点异样的痕迹。 第240章   一夜过去,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那静悄悄的行宫就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到访者。   按照惯例,在天亮之后, 行宫里那个宽大的卧室房间大门已经被过来的侍女悄悄地推开半边。   但是, 并未完全打开。   里面厚厚的纱幕垂落下来, 挡住了卧室深处的情景。   侍女们站在半掩的门外,静静地等待着里面沉睡着的少年王醒来, 然后召唤她们进去服侍。   这时, 大清早就突然来到的人让侍女们吃了一惊。   她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做。   按理说,她们该向里面通报此人的到来,但是少年王还在沉睡,在女官长塔普提到来之前, 她们不能擅自将其唤醒。   来人对她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们便微微躬身, 向此人行礼。   那人也不多说,径直走进门里, 随手掩上了门。   侍女们阻拦不及,又不能擅自闯入卧室里,只能互相看看,无奈地继续等在门口, 着急地期盼着女官长到来告诉她们该如何是好。   赫伊莫斯走进卧室里, 掀开那一层层交叠起来的纱幕, 就看到那卧室深处那张宽大的床上沉睡着伽尔兰。   他放轻脚步, 缓缓走过去。   并未察觉到有人到来的少年依然在沉睡,侧身躺着,眉眼宁静。   一头长长的金发在雪白的天鹅绒枕头上铺开,从天窗落下来的晨光在发丝间跳跃着,泛着微光。   赫伊莫斯往伽尔兰肩上瞥了一眼,果不其然看到了自己猜到的那个东西。   他的唇微微弯了一下,走到床边,俯身。   “伽尔兰。”   他轻声地喊着伽尔兰的名字。   沉睡的少年睫毛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眼。   他刚睁开的双眼没什么聚焦,看着赫伊莫斯恍惚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稍微清醒了稍许。   “……赫伊莫斯?”   或许是因为刚刚睡醒的缘故,他的声音轻轻地、软软的,还带着一点浅浅的鼻音,像个懵懂的孩子。   那声音就像是枕头中的天鹅绒一般软绵成一团,听得人的心都像是要融化了。   赫伊莫斯目光柔和地看着伽尔兰,低低地嗯了一声。   还处于半醒半睡中尚未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的伽尔兰小小地打了个呵欠,手撑在床上,坐起身来。   本就松垮的丝衣在沉睡中不知不觉已经滑落肩侧,当他起身时,那一头原本在雪白的天鹅绒枕上铺开的金色长发就顺着他白皙的肩滑落。   映着从天窗照进来的清晨的阳光,长发就如流动的金子从他肩颈流淌着一般。   阳光衬得少年那裸露出来的侧肩越发白生生、嫩生生的,像是一整块白玉无瑕的软豆腐一般,让人看着就有想要咬一口的冲动。   赫伊莫斯的喉咙吞咽了一下,以莫大的自制力压抑住自己从身体里泛出的饥渴感。   昨晚伽尔兰走后,他几乎在冰凉的溪水中待了半宿,以及……发泄了两次好不容易才熄灭下来的火,在这一眼之下忽的又烧了起来。   他匆匆移开目光,生怕再看下去就压不住身体里的那簇火了,只是呼吸已经无法控制地变得急促了几分,下腹更是绷紧了起来。   就算坐起来了依然睡眼惺忪的伽尔兰对身边某个披着人皮的野兽那危险存在毫无所觉,他抬起手,揉了揉眼。   一点带着夜晚残留的凉意的晨风吹进来,让他觉得裸露着的肩膀有点凉。   于是,下意识的,他一边张口,打算叫外面的侍女进来服侍自己,一边低下头往肩上瞥了一眼,想要把从侧肩滑落的丝衣拉起来,免得在侍女面前太过于衣冠不整。   刚张开的嘴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个音,声音就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   那原本轻描淡写瞥的一眼,让伽尔兰一呆,然后脑中一个激灵,整个人瞬间清醒了过来。   纤细的锁骨上,白皙肌肤上的一点殷红显眼至极。   这一点红痕,就让昨夜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入了伽尔兰的脑中。   昨天他因为睡到一半起来,脑子又乱,因为心里莫名有些烦闷,怎么都睡不着,干脆就跑去了赫伊莫斯那里。   他只是想和赫伊莫斯说说话,避免自己一个人继续胡思乱想。   只是……   本来他和赫伊莫斯还在正常的说话,结果那个家伙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就兽性大发,死死地将他按在怀中像是狼崽子一样拼命地啃人。   猝不及防中,他被那家伙亲蒙了,也或许是因为那啃咬着他的唇太烫,烫得他的脑子都有些糊涂,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任由对方作为。   从而导致的后果就是那家伙得寸进尺,到了后面他惊慌失措地发现自己的上衣都被拽下来一小半……   伽尔兰使劲甩了甩头,将脑中那让人耳根发烫的旖旎记忆甩掉。   深吸一口气,他稳了稳神,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他抬头,以自己认为极有威慑力的目光盯着赫伊莫斯。   “你这么早跑过来做什么?”   他低声喝问道。   赫伊莫斯看着坐在床上的少年睁圆了盯着自己的眼。   可是那因为刚睡醒还带着一点雾气的大大圆圆的眼,微微泛红的耳尖,不仅没有一点威慑力,反而可爱得让他的手蠢蠢欲动想要去碰一碰。   但是知道这样一定会惹怒伽尔兰,他才强忍住了。   “小声点。”   赫伊莫斯轻声说。   “如果把侍女叫进来,你就有麻烦了。”   虽然他是无所谓暴露,但是伽尔兰一定不愿意。   所以考虑到伽尔兰的心情,他还是选择在今天早一点过来,提醒伽尔兰注意这件事。   “什么麻烦?”   伽尔兰问。   赫伊莫斯没说话,只是意有所指的看了伽尔兰的锁骨那一处一眼。   伽尔兰怔了一下,然后立刻反应过来,心里顿时就是一惊。   的确,他完全没想到这件事。   如果他醒来之后,迷迷糊糊中就把塔普提以及侍女们叫进来,然后就被塔普提看到肩上这明显是被他人弄出来的吻痕的话……   真不知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而他那时恐怕也不知如何是好。   ……   虽然导致他会有麻烦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但是伽尔兰现在懒得搭理对方。   他低头看着肩膀上的红痕,琢磨了好一会儿,开口道:“拿个贴布来,我就说是昨天这里不小心被树枝划伤了。”   赫伊莫斯沉默而了一下,没有动。   “……这方法大概行不通。”   他看了伽尔兰一眼,脸上浮现出难得的窘迫神色。   然后,他伸手将伽尔兰拉下床,向一旁走去。   伽尔兰莫名其妙地被赫伊莫斯拽着走,到了房间一侧那扇巨大的镜子面前。   被赫伊莫斯推到镜前,他一头雾水地往镜中一看。   下一秒,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起来。   他低头只能看见锁骨处间或一个两个的红痕,现在往镜子里一看,就能清楚的看到,他颈部左侧那一处,点点粉红的痕迹几乎是随处可见。   尤其是他的皮肤本就白皙,那粉红痕迹就更是显眼。   一点点,一处处。   点点粉红像是花瓣一般点缀在肌肤上,让镜中的少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旖旎感。   “赫伊莫斯!”   伽尔兰咬牙。   他一转身,手肘就重重地对身侧的男人胸口撞去。   自知理亏的赫伊莫斯向后一避,被动地挡了他这一击。   可是,不知道是已经形成了习惯……还是因为其他,他在挡住伽尔兰那一手肘之后,手一伸一揽,几乎是反射性地将对方搂紧怀中。   那具柔韧美好的青涩身躯拥入怀中,就如同昨晚记忆中那般,让赫伊莫斯的呼吸不由得急促了起来。   和怀中的少年接触到的地方都像是被火灼烧着一般,那火焰传递到身体最深处,烧得生疼。   他猛地松开手。   面对着千军万马也能巍然不动的黑骑士此刻面对着伽尔兰,却像是面对着洪水猛兽着一般,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赫伊莫斯?”   本来还很生气的伽尔兰看到赫伊莫斯那连连后退的反应,觉得奇怪了起来。   说起来,赫伊莫斯似乎从昨晚开始就有些奇怪。   他上前一步,问道:“你怎么回事?”   赫伊莫斯将目光从伽尔兰身上移开,瞥着旁边的木桌。   他说:“你先去换衣服。”   “啊?”   “先去换衣服,伽尔兰。”   赫伊莫斯的声音已经低沉得有些沙哑了。   “为什么?”   伽尔兰只觉得莫名其妙。   怎么说着说着又扯上让他去换衣服了?   深吸一口气,赫伊莫斯忍不住按了按额头。   “……多少有点自觉,伽尔兰,我说我对你有爱慕之心,你应该记得吧?”   “我记得,但是你说不会催促我……”   “我是不会,所以你也要有点自觉——像现在这样衣冠不整的站在喜欢你的男人面前——你就不怕我会对你做什么吗?”   “嗯?”   伽尔兰看着赫伊莫斯,神色很是困惑。   “对我做什么?……赫伊莫斯你做得到吗?”   赫伊莫斯的呼吸一顿,他为了控制身体里烧起来的欲望而原本避开伽尔兰的目光重新落在伽尔兰身上。   只是此刻,目光微沉的金红色眼眸中透出别样的危险性。   “你认为,我没办法对你做什么吗?”   他定定地看着伽尔兰,明显在强忍着什么的声音越发沙哑。   “还是说,就算我不断地向你诉说着我的爱意,你也一直都只是把我当做毫无危险性的同性同伴来看待?认为我不可能对你产生性欲?”   性欲。   赫伊莫斯最后说出的那两个字,让伽尔兰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   看着目光深沉而又危险地盯着自己的男人,他有些不知所措。   的确,虽然经常被赫伊莫斯亲吻,但是,他却是从来未曾考虑过两人会有亲吻之后的可能性。   他不是不知道相爱的两人会做什么事情。   只是……   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的,他就将赫伊莫斯对自己的爱恋归类于那种纯洁的、类似于柏拉图那般的爱恋,而根本没想过赫伊莫斯竟是真的能对他抱持着……那种……   一想起赫伊莫斯说出的那个词,伽尔兰觉得自己的脸都快要烧起来了。   “没办法做什么?你要试试看吗?”   此刻浑身都散发着某种危险气息的赫伊莫斯一步步向他逼近而来。   伽尔兰被逼退到身后那面镜子上。   赫伊莫斯一手按在镜子上,俯视着他,金红色的眸中仿佛燃烧着一簇几乎要将他吞噬殆尽的火焰。   那略带着几分沙哑而让人莫名感到惊慌和不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觉得我什么都不会做,那我就直接告诉你……很多个夜晚,我都在梦中狠狠地侵犯着你,就算你在我怀中怎么哭泣哀求,我都没有放过你,而是更……”   “赫伊莫斯——!”   在再也没法听下去的伽尔兰低喝的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陛下,您醒了吗?听侍女们说,赫伊莫斯阁下在里面?”   女官长一边说,一边伸手要推开虚掩的门。   “我进来了。”   伽尔兰一惊。   “等等!”   他飞快地高声喊道。   “我们正在谈事,你们在外面稍等一会儿!”   “是的,陛下。”   眼见及时制止了女官长进来看到这个场景,伽尔兰松了口气。   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怒火,他看也不看赫伊莫斯,用力一推,将这个把自己压在镜子上的家伙推开。   或许是塔普提的喊声也让赫伊莫斯回过神来了,他稍一用力,就将对方推开了。   他依然不看对方,快步走去侧房,自己换了外出的衣服,但是换完走出来之后又急了起来。   他脖子上这一片……该死的吻痕一时半会儿根本消失不掉,而现在已经是夏天,他怎么都不可能穿高领的衣服或者披上高领的披风。   但是又不可能装病,那样塔普提一定会去请医师过来,脖子上的痕迹还是会暴露。   就在伽尔兰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旁沉默着的赫伊莫斯突然快步走到一旁的饰物柜上。   他挑了一会儿,拿出一个饰物,快步走到伽尔兰身边,默默地递过去。   一个造型极其复杂繁琐但是异常华美精致的黄金颈饰。   那是环状的颈饰,四五个黄金细环被薄薄的月桂叶金片连接在一起,镶嵌着孔雀石。   戴在脖子上时,那宛如枝叶交错的金片几乎将大半的肩颈处挡住。   颈部下面,三叶草状的金片流苏散落在肩侧和胸前,点点碎珠的绿松石、月长石、橄榄石嵌点缀其上。   就算有人的视线落在伽尔兰的肩颈上,也会被这华美的黄金颈饰夺走视线,而不会注意到掩在交错的枝叶金片下的红痕。   看着镜中那已经被黄金饰物掩盖住的肩颈,伽尔兰松了口气。   然后,他开口叫塔普提进来。   女官长带着十来位侍女走进来,抬眼就看到伽尔兰已经换上了外出的服装,而赫伊莫斯站在一侧,两人隔得有些远。   她有些奇怪。   但是也没多问,只是示意捧着盛着热水的银盆的侍女上前,然后一如既往地亲手帮伽尔兰梳洗了起来。   毕竟是亲手照顾了许多年的孩子,塔普提自然能敏锐地察觉到,伽尔兰似乎是在生闷气,而赫伊莫斯也转过头去不看这边。   两人互不搭理。   这两位是……吵架了吗?   女官长纳闷地想。   说起来,今天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吗?   她看着那个非重大场合伽尔兰绝对懒得佩戴的华美黄金饰物如此想着。   …………   离开行宫之后,一路走来,确认没人察觉到自己隐藏在黄金颈饰下的异常,伽尔兰这才放下心来。   他今天的日程安排是要前往城外,巡视城外那座位于山谷之中的特训营。   凯霍斯所率领的第一军团现在正在那里进行封闭式特训。   虽然因为他现在还在和赫伊莫斯冷战,并不想看到这个家伙,但是由于歇牧尔定下了一个规矩——如果他要离开王城,就必须有一位足够强大且值得信赖的骑士陪伴身边。   要么是烈日的骑士,要么是黑骑士,反正必须带一个。   凯霍斯现在身处特训营中,自然只有赫伊莫斯跟着他一起去了。   因为只是一次简单的巡视,伽尔兰不想大张旗鼓惊动太多人,带着一群骑士轻装简行就出发了。   一路上烈日炎炎,把伽尔兰热得够呛。   还好一进入山地,遍地绿荫,溪水流淌,凉风习习,让人顿觉凉快了许多。   已经接到伽尔兰会在今日来巡视的消息,凯霍斯早已带着下属站在山谷入口等候着。   眼见那林间小道上,少年王骑马而来,到了近处一拽缰绳,勒马停下。   等候已久的众位将领纷纷屈膝落地,低头行礼。   唯有那金发的骑士径直迎上去,那张就算掩着一只眼依然极为英俊的面容带着浅浅的笑意,一手抓住缰绳,一手极其自然地向马上的少年王伸去。   伽尔兰也是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守护骑士伸来的手,借着对方的支撑,身姿轻盈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他一下马,跟在他身后的骑士们当然也跟着纷纷翻身下马。   一贯冷傲的神骏白马甩了甩头,如霜雪般雪白的鬃毛散开,又用蹄子用力踢了踢地,显然不乐意被伽尔兰以外的人拽住缰绳。   伽尔兰察觉到它的不快,笑着摸了摸它的鬃毛,小声地对它说了几句话,它才安静下来,蹭了蹭伽尔兰的头。   站在旁边的凯霍斯微笑着看着伽尔兰哄自家坐骑,目光温柔。   就算已经成为了优秀的王,在骑士心中,少年依然是要好好地宠着、捧在手心护着的小王子。   不管过了多久,都不会改变。   他的目光细细地从伽尔兰的脸上掠过,看到少年的气色很好,就满意了。   他虽然率领着近卫军在这里封闭式训练,但是也时刻关注着王城中的事情,自然也知道那群放肆的大商人闹事的事情。   看来,那点事并没有给他的陛下造成什么困扰。   如此想着的凯霍斯目光往下一移,看到那华美的黄金颈饰,顿时也有些纳闷。   跟在伽尔兰身边这么多年,他知道伽尔兰向来都不耐烦戴这种虽然华美却繁琐的饰物。   巡视特训营又不是多重要的场合,怎么会戴上这个……   因为觉得奇怪,所以凯霍斯就多看了一眼。   这一看,他原本浅浅的上扬着的唇角顿时就是一滞。   仅剩的那只如孔雀石般碧绿的瞳孔中原本柔和的目光像是被冻结了一般,只一瞬就沉淀、阴冷了下去。   阳光从茂密的树冠中落下,在骑士脸上落下斑驳的影子。   那额发的阴影深深地落入凯霍斯的眼底,就像是陡然从他眼底涌出的危险气息。   铿的一声。   锋利的长剑出鞘。   烈日骑士的身影迅如雷霆,几乎在原地留下了一个残影。   只一个呼吸的功夫,他已经出现在赫伊莫斯身前。   在众位骑士错愕的目光中   在还没反应过来的伽尔兰惊愕的目光中   浑身散发着一股可怖的煞气的凯霍斯那一剑以劈山裂石般的气势向赫伊莫斯重重劈下——   钢铁刀刃猛烈的撞击声在这一片寂静中荡开。   剑刃摩擦而过炸开点点火星。   几乎是在凯霍斯袭来的一瞬间就做出迎敌反应的赫伊莫斯反手举起的利剑,架住了凯霍斯那对一般骑士来说几乎是致命的凶猛的一剑。 第241章   火辣辣的太阳曝晒着大地, 在这片几乎看不到人烟的荒野之上, 传来杂乱而急促的马蹄声。   奔跑的马蹄扬起尘土, 一场追击战正在荒野中上演。   前方奔跑的仅有三人, 皆是一身尘土, 模样狼狈, 身上还有着斑斑血痕,显然是不久前经历了一场大战,现在还有些伤口在缓缓地渗着血,把那一处的衣服染成血色。   但是纵马飞驰着的这几人却对身上的伤痕恍如不觉,只是咬紧牙, 一次又一次加快马速, 想要将身后的追兵甩开。   可因为长时间奔逃让马匹感到疲惫, 他们不仅没有将追兵甩开, 反而眼看着双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纵马跑在最后的男子包扎在肩颈那一处的绷带整个儿都已经被血浸透, 看起来触目惊心。   长时间的奔逃让他尚未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没有时间处理,只能任由它继续流淌着。他的脸因为过度失血而异常苍白,呼吸也极为粗重。   且不说眼看要被追上, 就算没被追上,自己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这个骑士如此想着,回头看了一眼那十几个越来越近的追兵, 下定了决心。   他又看了在他前面纵马飞驰的两位同伴一眼, 忽然用力一勒缰绳。   身下的骏马发出高亢的嘶鸣声, 高高地扬起前蹄, 被他的主人强行勒止在原地。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前面一位骑士回头一看,顿时露出又惊又怒的神色。   “那赫!你做什么?快跟上来!”   “你们走——”   调转马头拦在同伴身后,面对着即将到达的追兵,负伤的骑士目神色决然。   铿的一声,长剑出鞘。   他高喝道:“快走!别停!”   他深吸一口气,闭眼,紧握长剑,在心底默默地进行着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的祷告。   天国的诸神啊,请给予我守护同伴的力量。   请庇佑他们完成我们的使命。   猛地睁开眼,骑士一声怒吼,单枪匹马向着十几倍于自己的敌人冲锋而去。   “那赫!”   年轻的骑士大喊,一拽缰绳,想要勒马回头与同伴一同作战。   他不能就这样抛弃与他同生共死的战友。   可就在此时,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走。”   “莫亚大人,那赫他——”   “走,别浪费那赫用命给我们争取的时间。”   前方的中年骑士声音沉稳,听起来似乎很冷静,但是他攥紧了缰绳青筋暴起的手背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我们必须活下去,就算只剩下一个人也要活下去,前往亚伦兰狄斯王城。”   他说,一字一句极为平静,却又重如山峰。   “为了……”   年长骑士说出那几个字的声音不大,却异常的沉重。   年轻骑士的呼吸一滞,眼底流露出悲痛的神色。   这一路逃亡而来,他眼睁睁地看着曾经并肩而战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到了现在,包括在他自己在内仅存三人。   而此刻,那赫也将……   他咬紧牙,将眼看要从眼角渗出的滚烫泪水逼回眼中。   纵马拼命向前奔跑着,风声在他耳边呼啸。   要活下去。   活下去,前往亚伦兰狄斯。   为了——   …………   ……………………   一声剧烈的兵刃撞击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入口出荡开。   赫伊莫斯一剑架住向他劈来的长剑。   下一瞬,猛地将其撞开。   反手一侧,将赫伊莫斯反撞的力道从一旁卸开,凯霍斯又是一剑向其刺去。   铿锵一声清脆的脆响声。   长剑竖在赫伊莫斯胸前,剑刃丝毫不差地挡住那刺向他胸口的锋利剑尖。   剑尖在剑刃上划开一顺溜溅开的火星,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难以想象那彼此之间对抗的力道究竟强到何种地步——反正就在旁边的那些骑士和将领们看着这一幕瞬间就变了脸色。   炸开的火星映入赫伊莫斯的眼底。   那双金红色的眸中点点锐光掠过,他像是在瞬间也被激起了戾气,露出獠牙。   与凯霍斯来回几个回合之后。   再度避开一剑,他猛地向前,反守为攻,趁着凯霍斯刚刚斜劈下去的一剑尚未来得及收回的那一瞬间。   他手一低。   陡然下降一截的长剑向金发骑士露出空档的侧胸横砍而去。   凯霍斯纵身向后一跃。   一个空翻,躲开横砍的一剑。   然后,敏捷落地。   只是在他身后飞扬的深色披风在落下时,明显破了一个口子。   而他却是浑然不觉,只是眼神凌厉地盯着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也目光冰冷地与他对视。   两人的视线仿佛在空中实质性的对撞上,如电光一般炸开。   大地在这一瞬寂静至极。   那强大的气势对撞之时爆发的压迫力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就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壁,令一旁的众人无一人能踏入他们对决的领域一步。   在一口呼吸落下的瞬间。   凯霍斯猛地起身,纵身向前,身姿如虎。   赫伊莫斯眼中凶光如狼,毫不避让,对冲而上。   眼看这两个无人能阻的强悍骑士就要再一次狠狠地对撞在一起——   一柄银白色的长剑唰的一下射来,斜斜地插入草地之中。   剑柄还微微晃动了一下。   它插的那个位置,恰好就是即将对撞上的两位骑士的中间。   两人在同一时刻硬生生地止住了自己的脚步,只是目光依然凌厉地对撞着,就像是两头凶猛的野兽,都死死地盯着对方。   往两人之间掷出那一剑的少年王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打够了没有?”   伽尔兰皱着眉问。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战,他觉得莫名其妙。   虽然凯霍斯和赫伊莫斯之间的关系一贯都不怎么样,但是也不至于一见面就打得你死我活吧?   将锐利的目光从赫伊莫斯身上收回来,金发的骑士站直身体,咔嚓一声,收剑入鞘。   凯霍斯向前走了几步,拔出插在草地上的那把长剑。   在拔剑的时候,他的唇动了一下,明显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但是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只有离他仅有数步之遥的赫伊莫斯能听见。   握着那柄拔出的剑,凯霍斯转身,走回伽尔兰面前。   在面对伽尔兰的时候,他展露出与往常一般无二的笑容。刚才注视着赫伊莫斯时眼中渗出的危险气息已经深深地掩埋了下去,再也看不见分毫。   他对伽尔兰扬眉一笑,一如既往的肆意,带着几分不羁之色。   双手捧着那把剑,凯霍斯将其送到伽尔兰面前。   他说:“抱歉,陛下,一时兴起而已,御前失仪了。”   “一时兴起?”   接回剑插回腰侧的剑鞘中,伽尔兰狐疑地问。   “嗯。”   凯霍斯似乎不在意地耸了下肩。   “这几天正好以训练武技为主,天天看着别人在竞技场上对战,我也起了兴致。”   他又对伽尔兰笑了一下。   “可是,陛下,您知道的,在这里没一个人是我的对手,所以我也只能干看着,动不了手。”   他唇角带着笑,似有些懒散和不经意,眼角瞥了一旁的赫伊莫斯一眼。   “这不,看到赫伊莫斯阁下过来,终于有个能和我好好打一架的,我一时忍不住手痒,就动手了。”   伽尔兰:“…………”   你就忽悠吧。   继续忽悠。   我就在这里看着,看你还能忽悠出什么话来。   伽尔兰在心里表示,凯霍斯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   但是,凯霍斯毕竟是他的守护骑士,在别人眼中更是他的心腹爱将,怎么都不能在众人面前驳了凯霍斯的面子。   所以,他也就只能装作信了的样子。   “行了。”   伽尔兰斜了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守护骑士一眼,说:“想动手也别挑在这个时候,要是还没打够,换个时间你们自己找地方继续。”   说完,伽尔兰就牵着自己的白马,转身径直向前走去。   凯霍斯紧跟在他的身后。   只是,在离开之前,他回过头,目光冷冷地、还带着一丝警告意味地看了赫伊莫斯一眼。   赫伊莫斯站在原地,像是根本没看到金发骑士那一眼警告的眼神。   他只是看着伽尔兰。   他看着少年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离去,根本不曾回头看自己一眼。   他缓缓地将长剑收入鞘中,面无表情。   细碎的黑发散落下来,阴影掩盖住他大半的眼窝,他攥着腰间剑柄的手指勒得很紧,很紧。   ……   ‘今晚,再继续。’   那是刚才凯霍斯拔剑时低声冷语对他说的话。   …………   ……………………   一转眼,夜幕已经降临。   在凯霍斯的劝说下,觉得位于山林中的特训营要比王宫凉快许多的伽尔兰临时决定今晚在这里休息一晚。   在派人回王宫告知歇牧尔和塔普提今晚自己要在外面休息的决定之后,伽尔兰稍微和凯霍斯聊了会儿天,然后就进了凯霍斯给他安排好的房间。   整个人舒舒服服地趴在床上眯了一会儿,伽尔兰突然想起来。   他今天一整天似乎都没和赫伊莫斯说过一句话。   赫伊莫斯也是一直沉默着,只是跟在他身后,一声不吭。   想着赫伊莫斯的模样,伽尔兰有点不忍。   但是,一回想起赫伊莫斯早上把他压在镜子上说的那些让人觉得极其羞耻的话,伽尔兰就又气又急。   ……不管他。   把那家伙甩到脑后,伽尔兰将半边脸埋入柔软的枕头。   伴随着夜晚低低的虫鸣声,还有丛林中那茂密的树冠在风中沙沙的摇晃声,他很快沉入了梦乡。   伽尔兰当然不可能知道,在他睡过去之后,有两人趁着夜色骑马一前一后快速离开了特训营的谷口。   两位骑士沿着林间小道纵马飞驰了一段时间之后,等离得远了,才在一处空地停下来。   依然是一言不发,他们翻身下马,径直走到那处空地中。   凯霍斯也不说废话,直接拔剑,指向对方。   “赫伊莫斯阁下,你对陛下做出了那种不可饶恕的事情……”   眼底有着波涛般的怒意在涌动。   他沉声道:“您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吗?”   赫伊莫斯站在他的对面,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   听到这句话,忽然嘲讽般扯了下唇角。   “解释?不可饶恕?”   铿的一声,赫伊莫斯腰侧的长剑也已出鞘。   他站在那里,紧握着剑柄,剑尖斜指向地面。   “凯霍斯。”   他的唇角嘲讽地扬了一下。   “你迄今为止做了那么多你口中的‘不可饶恕’的事情,你有向谁解释过吗?”   他投向凯霍斯的目光满是冷嘲之色。   “…………”   “这种事,你难道不应该是最清楚的人吗?”   赫伊莫斯面无表情地看着凯霍斯,说,   “渴求自己所爱慕的人,渴望碰触他、占有他,这种所有人都会拥有的欲望究竟有什么不可饶恕?”   一想到他因为被伽尔兰激怒而说出那些话之后,伽尔兰那难以置信而又抵触地看着他的眼神,以及之后用力推开他的手……赫伊莫斯就觉得难受得要命。   一股郁气死死地压在胸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对他的渴求就这么让人排斥,难以接受吗?   伽尔兰觉得他的欲望很肮脏吗?   整整一天,他甚至都不肯再看他一眼。   他暴露出的欲望让伽尔兰感到厌恶吗?   ……他以后……是不是会被伽尔兰疏远?   褐色的手指用力地攥紧剑柄。   明明强敌就在对面,赫伊莫斯却猛地闭紧眼,像是在强忍着什么,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凯霍斯一怔。   他觉得赫伊莫斯现在的状况似乎有些不对劲。   “赫伊莫斯阁下,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耳朵一动。   凯霍斯猛地转头看向东方。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赫伊莫斯也抬头,带着戾气的目光向东方看去。   他们都敏锐地听到了,从那个方向传来的兵刃相击的战斗声。   …………   ……………………   年轻的骑士在剧烈地喘气,滚烫的鲜血从他额头上流下来,染红了他半边的颊。   他咬紧牙,双手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在他的身前,有四个身穿劲装的强壮男子手持利刃,向他逼近。   “……我不会死……我不会死在这里。”   年轻骑士急促地喘息着,咬紧的牙咯咯作响。   他死死地盯着向他围拢而来的敌人,被血染红的额头几乎青筋暴起。   他怒吼道:“我绝对不会死在你们手中!”   莫亚大人不惜性命引开追兵,就是为了让他逃走,去完成他们的使命。   都已经到了这里!   亚伦兰狄斯的王城就在眼前,马上就能见到那位——   他们牺牲了无数同伴的性命才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决不能就在这里结束!   “万物终将消亡。”   向他逼近的一人用低沉的声音回答。   “唯有在我神的庇佑下才能得以永生……”   说到这句话时,这人的眼中写满了狂热。   “你等违逆我神的蝼蚁,为我神的降临献上你卑微的生命吧——”   在说话期间,那四人已经举剑一起向年轻骑士冲来。   伤势不轻身体早已不听使唤的骑士只能绝望地眼睁睁地看着那来自不同方向的剑向自己直劈过来。   眼看他就要毙命于剑下——   忽然,一道剑光从斜地里插过来,从他眼前一掠而过。   剑光掠过之处,鲜血随之喷溅而出。   只一眨眼的功夫,年轻骑士甚至尚未回过神来,就看见那四人已经倒在地上。   三人已毙命,只剩一人,被站在他身前的高大男子一脚踩在地上,似乎昏迷了过去。   “啧,又是万物教那些家伙……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潜入到王城这附近来。”   从一名死尸的后背上拔出长剑,凯霍斯说。   与此同时,赫伊莫斯从一旁丛林的阴影中走出来,将一个胸口淌着血不知死活的男子丢到凯霍斯脚下。   他说:“这家伙在林中暗中监视着。”   在千钧一发之际死里逃生的年轻骑士整个人像是傻了一般,呆呆地看着站在他身前的人。   金发……碧眼……   还有,在传闻中几乎是标志性的黑色眼罩以及独眼。   “烈日的……骑士……”   像是做梦一般,他喃喃自语。   “嗯?”   见从万物教狂信徒手中救下的这个年轻人叫着自己的称号,凯霍斯转头,向他看去。   才对视了一眼,他就见那个年轻人梦游似的脸色一变,噗通一下向他跪下。   “凯霍斯阁下!拜托您,去救莫亚大人——他为了我,把追兵引走了——拜托您去救他——”   听着年轻人这语无伦次的话,凯霍斯皱了皱眉。   “你到底在说什么?还有,既然认识我,就立刻报上你的身份。”   “抱、抱歉……是我失礼,因为莫亚大人现在非常危险,我……”   深吸一口气,在绝望的那一刻忽然见到希望的曙光而激动不已的年轻骑士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凯霍斯阁下,莫亚大人和我是卡纳尔的王家骑士。”   他一手横在胸口,向凯霍斯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   “我等为觐见伽尔兰王而来。”   他急切地说,   “所以,请您务必要去救下莫亚大人。”   凯霍斯吃了一惊。   一旁的赫伊莫斯皱起眉来。   “卡纳尔的王家骑士?” 第242章   在凉快的山林中, 伽尔兰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他本是来度假, 让自己好好放松两天。结果等他一觉醒来, 一睁眼,就发现事情自己找上门来了。   “卡纳尔?”   特训营中当然不可能有侍女,就连侍从都没有, 昨日伽尔兰过来时只带了一群护卫骑士,因为一开始并没有在此地留宿的打算,所以塔普提也没有安排侍从跟过来服侍。   所以此刻,刚起床的伽尔兰一边询问,一边在自己换衣服。   “是的,那人自称是卡纳尔的王家骑士。”   凯霍斯回答。   一层纱幕将伽尔兰和站在外面的凯霍斯隔开, 他侧头,看了看镜中的影子。   因为他在昨晚自己偷偷抹了去淤的药膏的缘故,今天他侧颈和肩上的红痕已经差不多消失了,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痕迹,要凑近了才能看出来。   伽尔兰松了口气。   太好了,今天不用戴那个麻烦的黄金颈饰了。   他换上一件简单的白色无袖束腰短袍, 桃枝状的纯金肩扣将薄薄的披风系在双肩上,犹豫了一下,他没有将长发束起来, 而是任由其披散下来, 掩住大半的颈。   然后, 伽尔兰一伸手, 掀开纱幕, 走出来。   他问:“卡纳尔的骑士为什么会来这里?还被万物教信徒追杀?”   “现在还不清楚,那两人的戒心很重,坚持要在觐见您之后,才肯将一切说出来。”   凯霍斯一边回答,一边上前走到伽尔兰身边,抬手把伽尔兰肩上系得有点歪的金肩扣重新系好,又仔细整理了一下。   守护骑士的动作是极其自然的,无论是过去的王子还是现在的王,他对待伽尔兰的态度永远都像是在对待需要他细心呵护和宠爱的孩子一般。   他看着他的王子的眼神永远都是旁人不可能得到的温柔。   “另一个伤势很重?”   “是的,我们赶过去的时候,他已经被那些万物教的狂信徒重伤了。”   在那位年轻骑士自爆身份后,他和赫伊莫斯对视一眼,决定去救人。   他们也不怕有什么陷阱。   毕竟,对两位亚伦兰狄斯最强、甚至可以说是大陆上最强悍的骑士设下陷阱……想必是活的不耐烦了。   当他们赶到的时候,那位名为莫亚的中年骑士肚子已经被捅了一剑,眼看就要毙命在万物教狂信徒的剑下。   他们及时救下了那位卡纳尔骑士。   只是可惜,那些狂信徒见势不妙,竟是纷纷咬开嘴里的毒药,自尽身亡。   最终他们也只抓到了一个活口。   …………   当伽尔兰快步走到给那两名卡纳尔骑士安排的房间外面时,一眼就看着了站在此处的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守在这里,名义上是保护那两人,实则也有监视的意思。   赫伊莫斯的目光正看着他。   两人对视了一眼。   ……‘很多个夜晚的梦境中,我都在放肆地侵犯你、掠夺你的身体,让你在我怀中哭泣哀求’……   前一天赫伊莫斯说的那些话忽然又一次在脑中响起,伽尔兰只觉得脸上一热,匆匆移开了目光。   其实,昨天早上的事情虽然让他有点生气,但是半天下来,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只是……那些太过于露骨的话,对于做了好几世处男连亲吻都没多少经验的他来说,冲击性实在是太大了。   以至于他一看到赫伊莫斯就有种说不出的羞耻感,根本没法和其对视。   为了掩饰心里的窘迫,他刻意抿紧唇,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些。   然后,他迈开大步,一步也不停地从赫伊莫斯身边走了过去。   只是,伽尔兰没有注意到,当他移开目光装作冷下脸来的时候,赫伊莫斯看着他的目光暗淡了一分。   匆匆从赫伊莫斯身边走过去的伽尔兰没有看到,反而是跟在伽尔兰身后的金发骑士忍不住看了其一眼,眼神略有些复杂。   ……   当伽尔兰走进房间里的时候,那位年轻的骑士正在给躺在床上的年长骑士喂药,一见伽尔兰,就怔了一下。   虽然从未曾见过伽尔兰,但是当看到这位以主人的姿态出现在这里的金发美少年,以及以仆人姿态站在伽尔兰身后侧的烈日的骑士时,他立刻反应过来。   将手中的药碗往旁边一放,年轻骑士俯身跪下,向伽尔兰行礼。   赤裸着上半身,腹部包裹着厚厚的白色绷带的年长骑士在看到伽尔兰的时候就是眼睛一亮,他不顾自己的伤势,挣扎着从床上下来。   强忍着疼痛急促地喘着气,他俯身低头,单膝跪在伽尔兰脚下。   “卡纳尔的王家骑士莫亚,见过伽尔兰王。”   他一边说,一边从腰带中拿出一个布帛。   那布帛似乎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一块。   莫亚双手将其高举过头,慎重地奉到伽尔兰身前。   他说:“伽尔兰王,我恳求您,帮助卡纳尔,救出卡纳尔王室最后的后裔,西亚王子。”   凯霍斯上前一步,先一步接过莫亚举起来的布帛,避免有人在上面动什么手脚。   他打开一看,布帛上的字血淋淋的,一眼看上去触目惊心。   这是竟是一个用鲜血写成的血书。   “西亚王子?”   伽尔兰疑惑地看着那个血书,问,“如果我没记错,这位王子在一年多前加斯达德人攻破卡纳尔王城的时候就已经殉国了。”   卡纳尔王城被破,大王子战死,随后,公主和小王子从王宫高塔上纵身跃下,以身殉国。   这个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大陆。   “公主殿下的确已经以身殉国,但是,陪同公主殉国是王子的替身。”   莫亚骑士低着头跪着回答,因为伤势颇重的缘故,他的脸色苍白得厉害。   伽尔兰看了一眼他的脸色,说:“你身上有伤,不必跪着,躺在床上再继续说吧。”   “不,在您面前,我岂能做出那种毫无仪态的行为。”   即使被压迫的腹部一阵阵剧痛传来,莫亚也断然摇头拒绝。   可是他腹部的伤口明显再度裂开了,涌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绷带的一大片。   跪在一旁的年轻骑士担心地看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现在是他们有求于伽尔兰王,因此,一举一动都不敢有丝毫失礼。   见莫亚坚决不动,伽尔兰没说什么,只是侧头看了他的守护骑士一眼。   凯霍斯会意,上前,直接一把将莫亚拽起来,放回床上。   “凯霍斯好不容易将你救回来,现在却因为失血过多死在我面前的话,那才是真正失礼的事情。”   伽尔兰说,   “你躺着说话就好。”   “……感谢您的宽容。”   躺在床上的莫亚深深地低头,一旁的年轻骑士也松了口气,露出感激的神色。   然后,莫亚继续说了下去。   “在即将城破之际,公主命令我等保护西亚王子逃出王城。”   “然后,我等一路护着王子东行,本是想要赶到亚伦兰狄斯王城,向卡莫斯王求助,请他帮助王子和我等将加斯达德人赶出卡纳尔……”   伽尔兰的目光微微一顿。   “在刚刚抵达亚伦兰狄斯边境的意拉城时,因为长时间颠沛流离,西亚王子一病不起,不得已,我们只能暂时停留在意拉城中养病。”   “但是,就在王子的病稍微有了好转,我们准备继续启程的时候……”   说到这里,莫亚顿了一顿。   他看了伽尔兰一眼,才继续说了下去。   “卡莫斯王在卡梅亚平原战死,亚伦兰狄斯大军覆灭的消息传来。”   他说,“再然后……”   莫亚说到这里,就闭上了嘴。   但是就算他不说了,在场的人也明白他想要说的是什么。   再然后,加斯达德人长驱直入,逼近王城。   亚伦兰狄斯眼看着亡国在即。   在这种状况下,亚伦兰狄斯尚且自顾不暇,又怎么可能帮助卡纳尔复国?   眼看复国无望,而作为死仇的加斯达德人竟是连亚伦兰狄斯都即将攻下,病情才刚刚好转的西亚王子遭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再度一病不起。   再加上当时亚伦兰狄斯一片混乱,莫亚等骑士不得已,只能暂且退回卡纳尔国内。   他们带着王子来到卡纳尔边境的一座城市中,那里的城主是卡纳尔王室旁系中的一员,也是西亚王子的远亲。   这位城主在得知西亚王子的身份之后,将他们藏在了一处秘密之地,并在王子面前表示自己忠心耿耿,一定会不惜一切保护王子的安危。   但是,莫亚等人怎么都没想到,那个一脸忠诚的家伙面对着他们的时候笑得真诚,却是一转头就将王子卖给了加斯达德人。   莫亚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天夜晚,巨大的马蹄声将他们从夜色中惊醒,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一队加斯达德骑兵将他们团团围住的那一幕。   那个不久前还信誓旦旦会豁出命来守护王子的城主在加斯达德的骑兵将领面前极近谦卑献媚,那副模样实在是令人作呕。   他也绝对不会忘记。   那个时候,西亚王子仿佛凝视着深渊的阴沉目光。   加斯达德人抓走了他们,秘密的,没有任何人知晓。   除了那个得了一大笔赏金的城主。   因为加斯达德人不想让卡纳尔人知道他们的王子还活着。   然而,就在加斯达德人将他们押送去王城去的路上,突然遭到一批身份不明的人的袭击。   加斯达德人虽然强悍,但是那群身份不明的人一个个不怕死也没有痛觉,又力大无穷,竟是让加斯达德人都难以抵抗。   那群人劫走他们,蒙上他们的眼,将他们带到一处秘密的谷地中。   等一看到那里的祭坛,莫亚就认出来了。   这些家伙是万物教的信徒。   万物教,这个臭名昭著的邪教虽然主要在亚伦兰狄斯内活动,但是其他国家也有他们的踪迹。   莫亚早年曾在卡纳尔王的命令下,追查过一起骇人听闻的村落覆灭事件。   最后查明的结果就是,这个该死的邪教蛊惑洗脑了这个村庄的人,让整个村庄数百人自焚献祭而死。   当时整个村庄的人自焚后的那种惨状,让他们这些骑士其中都有人忍不住呕吐了出来。   万物教是为了得到西亚王子手中的纹章戒指。   这是一枚只有卡纳尔的王才有资格佩戴的戒指,它象征着卡纳尔的王权。   除此之外,它身上还有一个只有卡纳尔的王室之人才知道的秘密。   卡纳尔王室在某个隐秘之地藏着一笔惊人的财富。   这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卡纳尔王室的后裔遭到权臣夺权、被驱赶流放之类的变故,就可以借助这笔财富东山再起。   而开启那个王室宝藏之地的钥匙,就是西亚王子在逃离王城之时带走的那枚王室纹章戒指。   当初他们坚信能得到亚伦兰狄斯的帮助,也是因为这笔财富。   他们打算以这笔财富换取亚伦兰狄斯大军的帮助。   万万没想到,这个秘密竟是被万物教得知了。   万物教之所以不惜血本用狂信徒袭击加斯达德人的骑兵,就是为了得到这个戒指,得到卡纳尔王室那笔巨大的财富。   但是,万物教没能从西亚王子身上找到那枚戒指。   自从发生被出卖的那次变故之后,莫亚发现,西亚王子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   那张明明还是孩子的稚嫩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一点表情,眼神总是阴冷的,周身都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阴影笼罩着。   当那双眼珠子盯人的时候,眼底没有一点光泽,整个人都给人一种阴沉沉的感觉。   万物教的信徒在发觉威逼利诱毫无作用之后,开始用刑折磨西亚王子,逼他交出戒指,说出宝藏的所在地。   但是,哪怕被折磨得差点死去,西亚王子也不曾吐露分毫。   在那一次差点死掉之后,那些教徒不敢再轻易下狠手了,把他们关了起来,继续逼迫他们交出戒指。   就这样,西亚王子和他们一同被万物教囚禁了整整一年。   在被囚禁的这一年中,西亚王子虽然死也不肯交出戒指,但是整个人也没了精神气,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几天也难得开口一次。   无论莫亚等骑士怎么劝说他,安慰他一定会带他逃出去,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阴影之中,看起来似乎根本不在乎能不能逃出去。   他的眼阴暗得看不见一点微光,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这个小小年纪就历经了太多磨难的孩子似乎已经绝望得放弃了一切。   就像是整个人都已经被深渊所吞噬。   直到有一天……   他和西亚王子在不经意中听到了那几个新来的看守他们的万物教信徒的闲聊。   在他们被囚禁起来的时候,亚伦兰狄斯还处于卡莫斯王死后的混乱中。   他和王子一直都以为,亚伦兰狄斯也和卡纳尔一样被加斯达德人吞并了。   直到现在,他们才惊愕地发现亚伦兰狄斯并未亡国。   那些信徒不断地抱怨着亚伦兰狄斯那位新任的王,说起那位少年王在继位的一年多里毫不留情地摧毁了他们一处又一处祭坛之地的事情,又说起一年多之前那位少年王击溃加斯达德大军一力拯救亚伦兰狄斯的事情。   他们遗憾地认为,要不是那位少年王,他们万物教早就在战乱的亚伦兰狄斯中壮大起来了。   正听着的莫亚不经意地转头一看,顿时就是一惊。   他惊讶地看见这一年中已如腐朽木桩般阴沉的小王子抬起了头,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竟是透出一点亮光。   “……王太子……亚伦兰狄斯王太子……”   孩子的嗓音因为长时间不说话,变得像是粗糙的磨盘一般,沙哑至极。   “姐姐说了……”   西亚王子神色恍惚地说着。   “要去亚伦兰狄斯找……找卡莫斯王。”   “卡莫斯王不在了……不在了……不,还有……还可以去找……”   就像是漆黑的深渊中点燃了一点微弱的火苗,他的眼定定地看着前方。   他透出一点亮光的目光像是透过眼前的墙壁,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去亚伦兰狄斯。   去找王太子伽尔兰—— 第243章   “那两人的确是卡纳尔的王家骑士。”   带着那两个骑士, 伽尔兰一行人在下午返回了王宫中。   因为伽尔兰突然在外面过夜而不满的大祭司在伽尔兰回来之后立刻找过来,但是, 还没来得及开口进谏, 就被伽尔兰用这件事给堵了回去。   在亲自去见了那位名为莫亚的卡纳尔骑士之后,歇牧尔肯定了对方的身份。   “四年前, 卡纳尔的王太子大婚,当时我代表亚伦兰狄斯前去祝贺,曾经见过此人。”   歇牧尔说,   “那时他跟在卡纳尔王身边,应该极得卡纳尔王的信赖。”   伽尔兰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他们说的关于西亚王子还活着而且被万物教囚禁起来的事情,是真的。”   “这个西亚小王子还真是挺倒霉的……”   在一旁的小胖子塔尔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不过那两个骑士倒是运气不错,如果不是恰好撞到凯霍斯大人他们, 恐怕就要在大半夜里憋屈地死在山谷里了。”   伽尔兰听塔尔这么一说,突然想起了什么, 奇怪地问凯霍斯。   “说起来,凯霍斯,你大晚上的和赫伊莫斯跑到那么远的林子里去做什么?”   凯霍斯:“………………”   那是在为了守护您而战。   把伸向您的狼爪子打回去。   这种话当然不可能当着伽尔兰的面说出来。   他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幸好, 对他的私事毫无兴趣的大祭司开口, 为他解了围,虽然大祭司的本意不是如此。   “伽尔兰王, 您打算怎么做?”   歇牧尔提出他的意见。   “卡纳尔王室和亚伦兰狄斯王室一直互有来往, 历代以来交情不浅, 虽说卡纳尔现在已经亡国, 但是,既然卡纳尔王室最后的生还者来求助,我认为,我们应该将那位王子解救出来。”   “我也是这么想。”   被歇牧尔转移了注意力的少年王点了点头,没有注意到自家那位松了口气的守护骑士。   “万物教……”   伽尔兰说出这三个字。   他的声音听似很平静,但是就是这平静的语气莫名让人觉得心悸,带着某种无形的压迫感。   万物教之前主要是在亚伦兰狄斯和卡纳尔活动,由于卡纳尔相较来说较为富足安定,所以他们选择了一直都战争不断的亚伦兰狄斯作为主要活动地域。   而自从伽尔兰坐上王座之后,不仅让差点陷入战乱的亚伦兰狄斯稳定了下来,更是在稳定之后开始以最大的力度打击万物教。   只要万物教在任何地方冒出一点苗头,他就毫不留情地直接派出大军扑杀,将祭台之处尽数摧毁。   伽尔兰王甚至还发布了一项让万物教深恶痛绝的政令——凡是察觉到万物教踪,将其告之执政府的民众,在查证后属实的话,就可获得大笔赏金。甚至于,若是考察后能力足够、品行也合格的话,可以赐予其乡镇的低级官职。   由此导致的后果就是,万物教彻底陷入了民众那汪洋大海的战争之中,输得一塌糊涂。   如果说在同样也是打压他们的卡莫斯王时期,他们只是东躲西藏、像老鼠一样潜藏在阴沟中继续暗中搞事情的话,现在伽尔兰王执政不过一年多,他们已经快连躲藏的地方都没有了。   被摧毁的好几个祭祀点,全部都是被民众暗戳戳地举报的。   这也使得他们发展教徒更是难上加难——因为他们自己都不确定,今天去接触想要发展的教徒,会不会明天转头就把他们卖了。   所以,万物教近来已经渐渐在亚伦兰狄斯销声匿迹。   但是,被加斯达德人占领,大片国土都还处于混乱中的卡纳尔反而成为了他们最好的温床。   他们逐渐撤出亚伦兰狄斯,开始在卡纳尔和亚伦兰狄斯的边境混乱地带活跃了起来。   伽尔兰虽然一直都想把万物教那个邪教连根拔起,但是按照大陆公约,身为亚伦兰狄斯王的他不能派出军队进入卡纳尔的国土。   但是现在,卡纳尔的王子向他求救,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派军进入卡纳尔国境之内。   ………………   在王宫的某一处房间里,和那位曾经有过数面之缘的大祭司说完话之后,莫亚躺在床上,却是心神不定。   经历了千辛万苦,他们总算是见到了那位传闻中的少年王,完成了使命。   但是,他的心情依然很沉重。   在被万物教关押的这一年中,他和其他同伴都在努力寻找机会,想把王子救出去。这么长的时间里,多少还是找到了一些办法。   只是因为那些邪教徒对关乎宝藏的西亚王子看守极为严密,他们完全找不到机会。   而且西亚王子这一年也如行尸走肉一般完全不在乎任何事,他们也是束手无策。   这一次,西亚王子终于再一次打起精神来之后,虽然整个人依然阴郁森冷,但是比起以前行事要清醒果断了许多。   他直接让莫亚等人不要管他,自己逃走。   莫亚等骑士自然是不肯,但是西亚王子却面无表情地说,他们根本没法将自己救出去,与其待在这里空耗时间,还不如他们自己设法逃走,然后去向亚伦兰狄斯的伽尔兰王求助。   事实证明,西亚王子说得对,他们根本没有能力带着王子逃出去。   光是他们一行人自己拼死逃出来,都在一路上不断地被万物教的信徒追杀,同伴接连丧生。   等逃到王城附近时,只剩下他们两人。   若不是运气好,遇上那两位享誉世间的强大骑士——他已知晓,那晚和烈日的骑士在一起的那位,是与烈日的骑士齐名的黑骑士——他们两人都要消无声息地死在山谷之中,无人知晓。   莫亚还记得。   在他们逃走之前,西亚王子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西亚王子说,先不要把卡纳尔王室宝藏的事情说出去,如果伽尔兰王不愿意相帮,就算了,再也不用管他的死活了。   至于他们这些骑士,无论是想要另投他人,还是自杀殉国,随便他们。   莫亚迄今还记得王子那淡漠的神色,还有说话时毫无感情的语气。   明明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却是满眼阴冷,一副死气沉沉的神态。   想着王子那双毫无生气宛如深渊的双眼,莫亚的心情忽然沉重得厉害。   他一直都没有去想,或者该说,是根本不敢去想。   就算人能被救出来,但是王子的心……已经被仇恨和痛苦彻底摧毁。   这样的王子……以后又会变成何等模样……   …………   ……………………   就在这一晚,骑士莫亚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另一边,在伽尔兰的行宫之中,沙玛什的大祭司的吼声已经震动了整个房间。   “我不同意!”   歇牧尔目光严厉地盯着伽尔兰,语气坚决,毫无转圜的余地。   “我绝对不会同意这件事。”   伽尔兰看了他一眼。   “歇牧尔,我只是将此事‘告知’你,而并非征求你的同意。”   歇牧尔怒道:“身为一国之主,怎么可以亲身前往险地?”   “只是万物教的一处窝点而已,连战场都不算,有凯霍斯陪同,我不认为会有什么危险。”   “就算是有他也——”   “歇牧尔,要么你帮我做好一切准备,要么,我自己找机会离开。”   屈膝坐在白玉凉台上的少年微微歪着头,一手搭在屈起的膝上,对他的大祭司微微一笑。   “除非你能确保,你可以时刻地盯着我,让我无法偷溜出去。”   歇牧尔:“……”   一口气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哽得大祭司阁下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他一直都觉得,卡莫斯王已经够任性够让他头疼了。   没想到成为王的伽尔兰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时不时就来个偷溜失踪事件让他闹心得厉害。   好歹卡莫斯王一贯怕他念叨,还能老实一下、妥协一下,但是现在换成伽尔兰,就变成了他常常被伽尔兰卡住了死穴。   最后无奈妥协的人几乎全部都是他。   就比如这次也……   “……我明白了。”   歇牧尔深吸一口气,在心底不断地告诉自己。   冷静,一定冷静,现在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伽尔兰王子,是伽尔兰王了。   作为一个遵守礼仪法规的沙玛什的祭司,他不能对王失礼。   是的,不能。   如此反复告诫了自己好几次,大祭司才好不容易把自己想要火力全开狠狠训斥一顿伽尔兰的冲动强压了下去。   “我会为您做好一切的准备。”   他说,“但是,我也有一个要求。”   “什么?”   “除了凯霍斯,请您让赫伊莫斯阁下一并陪同您前去。”   既然无法打消伽尔兰亲自前去的念头,歇牧尔只能在妥协的前提下尽可能地保证伽尔兰的安全,将亚伦兰狄斯最强的两位骑士一并塞给伽尔兰,让他打包带走。   伽尔兰怔了一下。   如果换成之前,他已经一口答应下来。   但是……   “赫伊莫斯就……不必了,还需要他坐镇王城,有凯霍斯陪我就行。”   自从前日发生那件事之后,他一看到赫伊莫斯就觉得窘迫,总是不自觉地想要避开对方。   “没有比您的安危更加重要的事情,就算是王城就此毁灭,只要您还在,亚伦兰狄斯就如同特威路尔山那般安稳。”   歇牧尔说,他平静地注视着伽尔兰,寸步不让。   “请答应我的要求。”   伽尔兰看着他,无奈地点了下头。   站在一旁的凯霍斯一直都没有说话,只是侧头,眼角瞥向一侧。   透过窗子,他隐约能看见那个不久前来到这里,忽然又远远地站在庭院中不动了的一身黑衣的身影。   他就这么看着那个身影转身离去。   转回头,金发骑士的眼神略有些复杂。   ………………   因为打算到了西方边境再看情况是否需要调动军队,所以伽尔兰暗中离开王宫的时候只带了一队骑士,大约百来人。   且不说这些精英骑士一个个都忠心耿耿、武勇出众,光是一左一右凯霍斯和赫伊莫斯两人的存在,就足以让这只队伍的实力强得可怕。   伽尔兰觉得,这种豪华配置,他哪怕是去加斯达德人控制下的卡纳尔国境内好好地转一圈,最后都能毫发无伤地返回。   更别说只是去解决一处邪教的秘密窝点而已。   因为莫亚骑士伤势太重,所以是由那位年轻骑士带路。   这一百多人避开人多的地方,由偏僻之处一路向西方疾行。   赶路到傍晚后,凯霍斯选了一处靠近河水的平地,在此处扎下营来。   很快就到了深夜,弯月高挂天空。   营地中的篝火燃烧着,火光照亮了这一处的黑夜,整个营地也一点点安静下来。   伽尔兰刚脱下披风,正在脱长靴时,忽然有人掀开营帐的门帘走了进来。   他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目光顿时就僵了一下。   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走进来,营帐里暖黄的火光映在男人俊美的侧颊上,那双金红色的眼一如既往,无论何时都落在他的身上。   只对视了一眼,伽尔兰就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以前被赫伊莫斯这么专注地注视着的时候,从小到大都习惯了,他不觉得什么。可是自从那一日之后……不知道为什么,被赫伊莫斯这么看着,他就觉得有点怪怪的……   看着伽尔兰避开自己的视线,赫伊莫斯抿了下唇,垂下眼去。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走进来之后,就开始脱身上的盔甲。   伽尔兰一惊。   “你在这里脱衣服做什么——?”   受惊的少年就像是一只浑身的毛都炸开的小猫一样,警惕地看着对方。   “歇牧尔临行前叮嘱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和凯霍斯两人必须有一人陪在你身边。”赫伊莫斯淡淡地说,“今晚凯霍斯负责守夜,所以我过来这里。”   伽尔兰:“…………”   歇牧尔,别对我这么保护过度行吗?   屈膝坐在那张简易床上,伽尔兰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因为轻装简行的缘故,带的营帐也是最小巧轻便的,空间很小,最多容下三四个人。   所以他和赫伊莫斯的距离其实很近。   但是他们两人都沉默着,没有开口说话,气氛有些压抑。   伽尔兰有点迷茫。   以往他和赫伊莫斯也经常单独相处,但是那个时候他一直很随意地和赫伊莫斯谈笑,就和与凯霍斯等人说笑一样。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不自在过。   伽尔兰用眼角偷偷瞥了赫伊莫斯一眼。   赫伊莫斯已经脱下了盔甲,仅穿着一件薄衫的身躯映着灯光显得极为健美,那紧致的肌肤纹理线条宛如雕塑出来的一般。   他坐在另一张简易床上,垂着眼,漆黑的发丝斜斜地散落下来,半掩住他狭长的眼角。   薄薄的唇,在灯光下泛着一点微光。   有些记忆越是想要忘记,就越是死死地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在看到赫伊莫斯的唇的时候,赫伊莫斯不久前说的那句话顿时又在他脑中响起。   ……‘每个深夜的梦中……’……   伽尔兰深吸一口气,他有点慌。   现在,正是深夜。   偏偏他和赫伊莫斯又单独待在一起。   孤男寡男的。   这家伙对他又抱持着不轻的欲念。   万一这家伙又跟上次晚上一样,忽然兽性大发……   冷静,冷静。   现在是在宿营,大家都在,凯霍斯也在,薄薄的一层营帐什么声音都挡不住。   赫伊莫斯怎么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强行对他……   伽尔兰在心底反复地安抚了自己许久,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而——   就在他刚刚放松下来之时,一抬眼,就惊愕地发现赫伊莫斯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前。   同时,右手正向他伸过来。   心口一紧。   脑子一慌。   几乎是本能地,伽尔兰抬手猛地一下,将赫伊莫斯伸向他的手重重打开。   那清脆的啪的一声,在安静的营帐中尤为响亮。   营帐静得可怕。   赫伊莫斯盯着自己被打开的那只手,盯着手背上已经泛出的红色痕迹。   金红色的眼底压抑不住地掠过一道可怖的微光。 第244章   看着自己被打红的手背, 金红色的眸底掠过一道危险的光。   但是,在一闭一睁之间,那可怖的微光就被隐藏在散落眼前的漆黑发丝下。   赫伊莫斯没有动, 只是抬眼看向伽尔兰。   他说:“你的手。”   他再次伸出手, 只是这次伸出的手停留在伽尔兰身前。   “你手上的伤让我看看。”   因为突然发觉赫伊莫斯离自己很近,伽尔兰心里一慌时, 反射性地抬手打开了赫伊莫斯的手。   等反应过来, 他也发觉自己似乎有点反应过度了。正打算说点什么解释一下,缓和当前这种紧张的气氛时, 赫伊莫斯先一步开口说话了。   听了那话, 伽尔兰抬起自己的手一看, 这才发现他的手指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擦了一道小口子。因为伤口太小, 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但是赫伊莫斯却注意到了。   ……原来刚才赫伊莫斯向他伸手, 是要看他手上的伤。   果然还是他反应过度, 对赫伊莫斯太过于警惕了。   伽尔兰心底那种奇怪的紧张感和警惕心一去, 看着伸在自己眼前的满是疤痕的手掌,他忍不住愧疚了起来。   他一把打开赫伊莫斯的手, 虽然他自己知道, 自己只是因为吓了一跳而下意识做出的反应。   但是在旁人看来, 那种行为就像是极为抵触对方一般。   的确是有些伤人了。   伽尔兰在愧疚中赶紧抬手, 放入赫伊莫斯的手掌中。   他解释道:“我刚才不是故意打开你的手, 只是因为正在想事情, 结果突然有人出现在眼前, 吓了一跳,反射性就……”   赫伊莫斯垂着眼,漆黑的额发散落在他的眼前,发丝映在他眼窝上的阴影让人看不清此刻他眼底的神色。   他脸上的神色淡淡的,在伽尔兰对他解释的时候,很平静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那神情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刚才的事,让伽尔兰松了口气。   见赫伊莫斯一直看着自己的手,伽尔兰说:“只是一点小擦伤而已,没什么事,我等下自己抹点药膏……呃!”   他话还没说完,赫伊莫斯忽然低头,一张嘴,就将他的手指含入唇中。   伽尔兰能清楚地感觉那柔软而温湿的舌尖舔舐过自己手指的触感。   一种奇异的麻痹感像是触了电一般从指尖瞬间传递到后颈上,让他后颈一麻。   那种奇异的感觉让伽尔兰心里发慌。   他猛地将自己的手从赫伊莫斯手中抽出,缩回来。   “不用了。”   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瞬间又紧绷起来,伽尔兰攥紧自己的手,对赫伊莫斯摇头。   “我有带药膏,自己抹一下就好……”   “以前也做过。”   赫伊莫斯抬眼看他,眼神很平静。   但是那种平静就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汹涌的波涛隐藏在平静的海面之下。   “为什么现在不可以?”   “因为……”   伽尔兰不知该如何回答。   的确,就像是以前他能随意地和赫伊莫斯单独相处一样,以前偶尔有一点小伤的时候,赫伊莫斯也会帮他吸吮一下……那时他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可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所以,他也只能踌躇地不知道该找怎样的借口。   说实话,他这段时间实在无法面对赫伊莫斯的原因,除了赫伊莫斯那一天说出的对他来说太过于露骨的话之外,还因为被那些话引出的一段梦中的记忆。   那个淫糜旖旎的梦境中……   扣紧在他手腕上末端没入石墙深处的金子细链……   满是皱褶的雪白床被上被迫交叠在一起的两具身躯……   明明只是一个梦境,却异常的鲜明。   刚才赫伊莫斯的唇舌舔过他的手指时的触感,一下子就唤醒了他的记忆。   那个梦境中,同样也是这个男人的唇舌一点点从他后脊上舔舐而下,执拗到将梦中的他逼迫得忍不住抽泣的地步……   …………   这两天里,在看到赫伊莫斯的时候,时不时就在脑中掠过的这段梦中的记忆,让他完全无法去直视赫伊莫斯。   之前的他一直都以为,只有黑化的赫伊莫斯才会变得那样。   毕竟赫伊莫斯虽然不断地在向他倾诉恋慕之情,但是对待他的行为举止却极为控制。   他虽然经常亲吻他,但是从未曾做过亲吻之后的事情。   于是,伽尔兰就下意识地认为,没有黑化的赫伊莫斯对他的爱慕应该是偏于纯洁的柏拉图式的感情,和梦中不一样。   ——直到赫伊莫斯的那段赤裸裸地暴露出自己欲望的话,这才让伽尔兰意识到,这个爱慕着自己的男人无论是否黑化,其实一直都在以梦中那种欲念的目光看着他。   而这个认知让伽尔兰又是窘迫,又是慌乱。   ……   脑子一时有些混乱,伽尔兰抿紧唇,努力控制住自己紊乱的呼吸,竭力去摒弃掉脑中突兀地浮现出的旖旎片段。   但是伽尔兰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模样,在对方眼中看起来,就是冷漠和躲避。   金红色的眸冷了一分。   “因为现在会让你觉得恶心?”   “啊?”   还在努力冷静的伽尔兰突然听到这一句,觉得莫名其妙,就抬头去看。   刚一抬头,他缩回来的那只手已经再一次被赫伊莫斯抓住。   一股他完全无法抗衡的力量将他向前拽去。   他整个人一下子被拽进赫伊莫斯怀中。   那双强劲有力的手臂将他紧紧地搂住,因为太过于用力,导致他的侧颊紧贴在对方的胸口。   只是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他几乎能清楚地感觉到那薄衫之下温热的肌肤和紧致的肌肉纹理痕迹。   梦中两具身躯交叠肌肤相触的片段陡然又从记忆中跃出,让少年的耳尖一下子烧起来,烫起来,心脏也不听指挥地胡乱跳动着。   他有些慌。   尤其是瞥到营帐外面守夜的将士映在幕布上的影子时,他越发紧张。   “赫伊莫斯,放开我。”   伽尔兰不敢挣扎,生怕动静太大被外面的人发觉,只能尽可能压低声音小声对赫伊莫斯说话。   “放开?为什么?”   男人低沉而平静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赫伊莫斯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说:“放开你,然后,让您能够继续避开我、无视我?”   伽尔兰怔了一下。   赫伊莫斯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你甚至都不想再看到我,不是吗?”   紧搂住伽尔兰的手臂稍微松了一点,下巴被掐住,抬起来。   在对上赫伊莫斯的眼时,少年的瞳孔用力地收缩了一下。   金红色的眸注视着他,眼底不见丝毫常日里的柔软。   那张俊美的脸似乎是在笑,但是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   赫伊莫斯的眼神深邃,像是有一股浓厚的雾气在眸底盘旋着,凝聚沉淀下去。   他看着他的目光中带着危险的气息,宛如择人而噬的饿狼。   眼底那一点冰冷的微光,无端令人心悸到了极点。   伽尔兰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赫伊莫斯。   这头可怖的野兽,在他的面前总是会小心地收起獠牙、敛起利爪,显得乖巧而温顺。   他几乎都快要忘记了,这个无限地纵容着自己的男人究竟有多么危险。   赫伊莫斯淡淡地瞥了那映在营帐幕布上的黑影一眼。   “你担心惊动他们?”   他低头,轻轻地吻了一下伽尔兰的唇。   他看着伽尔兰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笑了一下。   “这样也不错,至少你肯正眼看我了。”   他笑着说,只是那笑依然未及眼底。   “赫……”   “嘘,别说话,会惊动外面的人。”   “…………”   赫伊莫斯低头,舌尖缓缓舔过那淡粉色的唇。   然后,沿着唇角、下颚一点点往下。   在轻轻啮咬了那光滑白皙的下巴几下之后,他的唇再度下移,一口叼住了少年细小的喉结。   舌尖执拗地舔舐着,他满意地感觉到在自己舔舐下,那细小的喉结在微微的颤抖。   他能听到少年竭力压抑着却依然泄露出稍许的微弱喘息声。   “你不敢发出声音啊。”   再次轻轻吻了一下那轻抖着的喉结,赫伊莫斯低笑着说。   “是啊,要是发出声音,有人进来看到这一幕就麻烦了,是不是?”   男人的唇沿着少年的颈缓缓滑下,落在纤细的锁骨上。   顿了一顿,而后,继续往下。   左手已将伽尔兰的双手反钳在身后扣紧,赫伊莫斯的右手拽开了伽尔兰腰间深色的束腰。   衣着散开,粗糙的掌心没入散乱的衣袍中,抚上少年后腰那光滑柔嫩的肌肤。   他能感觉到伽尔兰身体的僵硬,却并未感觉到对方的挣扎。   赫伊莫斯笑了一下。   可是眼底却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你不敢动,对我来说却是好机会。”   他抬起头,看着被他压在身下的伽尔兰。   微微眯起的眼中像是有一簇危险的火在烧,在金红色的眸中染上一片艳色。   他说:“你说,趁着这个机会,我直接侵犯你,是不是很容易?”   他说,声音很低,目光似乎也很温柔。   但是那话语中透出某种让人发寒的危险气息。   他看着身下少年的眼神就像是看着猎物的毒蛇那竖瞳中射出的目光。   迫不及待的,贪婪的,想要将自己渴望的猎物连骨带肉一点不剩地吞入腹中。   “你真要这么做?”   突如其来的,伽尔兰开口。   明明就处于被掌控于对方身下的不利处境,他却依然是常日里与赫伊莫斯说话那般平静的口吻。   那金色的眼定定地注视着对方。   在光线微弱的营帐中,少年金色的眸仍旧是明亮的,哪怕周身都被压在上方的赫伊莫斯的影子笼罩着。   他目光笔直地看向赫伊莫斯,再一次问道。   “赫伊莫斯,你真要这么做?”   和伽尔兰的目光对视着,赫伊莫斯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茫然的神色。   他看着伽尔兰,神色恍惚。   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眼底危险的气息也随之散去。   他垂眸,扣紧伽尔兰双腕的那只手松开,另一只手也缩回来。   伽尔兰揉了揉被扣得隐隐作痛的手腕。   “赫伊莫斯,避开你是我不对。”   没想到自己因为觉得窘迫一时间难以和赫伊莫斯对视,就导致了赫伊莫斯这一次的狂化,伽尔兰叹了口气。   好吧,明明知道赫伊莫斯有多重视自己,偏生要故意躲开他,这件事的确是自己不对。   但是——   “但是,那也不全是我的错吧?”   “如果不是你先说了那些话,我也不会像这样反应过度。”   “就算你要说……呃,那样的话,好歹也委婉一些,不要那么……那么露骨行不行?”   一想起赫伊莫斯的那些话,导致他想起那个梦中的记忆片段,伽尔兰就觉得自己整个人躁得慌。   好歹考虑一下他这个五辈子都没谈过恋爱毫无经验的人的承受能力啊。   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让你觉得恶心,是吗?”   “啊?”   刚叹完气赫伊莫斯就来了这么一句,伽尔兰一时有点懵。   恶心?   什么恶心?   赫伊莫斯目光幽深地看着伽尔兰,侧颊似乎都笼罩在阴影之中。   “我的那些话……我想要碰触你的欲望,我对你的渴望……都让你感到厌恶。”   他说,   “所以你要避开我,甚至连看都不想再看我……不是吗?”   “我没这么想。”   完全没想到赫伊莫斯竟是这种想法,伽尔兰在惊讶之后,赶紧摇头。   “你对我的……嗯,那种想法,我没感到厌恶或者恶心,更没有因此而排斥你。”   他顿了一下,小声说,   “只是没想到,所以很吃惊而已。”   “…………”   看着沉默不语显然不相信自己的话的赫伊莫斯,伽尔兰深吸一口气。   他说:“除了吃惊之外,还有,突然意识到‘你很危险’这件事。”   赫伊莫斯皱眉。   “我很危险?”   “是的,意识到‘和一个爱慕自己的男人单独待在一起’这件事很危险,说不定会发生什么——”   少年显然是竭尽全力才说出了这种让他感到羞耻的话,那张白净的脸都涨红了起来。   “从那天开始就无法避免的以那种‘你能够和我发生什么’的眼光看待你,一看到你,就不由得想起你说做梦的时候对我做出的那种事情。”   尤其是他过去做过的那个梦实在是太鲜明,太真实。   这种难以启齿的事情让他怎么说得出来?   “看到你就会想起那种事情,你说我不避开你能行吗?”   赫伊莫斯定定地看着伽尔兰,眼神很是复杂。   “这就是你避开我的真正理由?”   “是。”   “……不是因为我的欲望让你感到恶心?”   “我从来没那么想过。”   伽尔兰坦然道,“我若是厌恶你对我的感情,那么,在你告诉我的时候,我就会直接告诉你,更会从那个时候就离你远远的。”   “…………”   赫伊莫斯沉默了稍许,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要碰触伽尔兰的颊。   可是不知为何,在即将触及对方颊的前一刻,他的手又停在空中。   他看着伽尔兰,目光深邃,没有人能看清他那深沉的眼底的情绪。   他的手就这样悬停在半途,迟迟不动。   伽尔兰仰着头,他明亮的金眸和那双深邃的金红色瞳孔对视了片刻。   忽然之间,他伸出手。   他双手抱住赫伊莫斯的头。   在对方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一把抱下来。   少年跪在床上,仰起头,闭紧了眼猛地凑过去,将自己的唇用力地印在赫伊莫斯的唇上。   那是他第一次主动去亲吻对方。   那笨拙而不熟练的动作,与其说是亲吻,倒不如说是撞上去。   可就算是撞,那也切切实实是一个吻。   用力吻了赫伊莫斯一下的伽尔兰睁开眼。   他说:“我绝对不可能主动对自己厌恶的人做这种事,所以你……”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少年呆住了。   赫伊莫斯跪伏在床沿,低着头,一只手撑在床沿,一只手捂住自己下半边脸。   可是无论是散落的额发还是捂住唇的手掌,都挡不住他脸上泛红的痕迹。   那涨红的痕迹转瞬之间就从他的颊上蔓延开来,一直蔓延到了他的耳根。   让那耳根之下的颈都变得通红了起来。 第245章   伽尔兰有点傻。   他呆呆地看着低着头、一手捂住下半边脸的赫伊莫斯,看着对方的手掩不住的发红的耳根, 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等等。   他也没做什么啊?   不就是主动亲了赫伊莫斯一下么?   甚至他自己都觉得那更像是撞, 根本说不上是亲……   就像是一头森冷可怖的巨大黑狼, 前一秒还目光凶狠, 似马上就要择人而噬, 忽然被亲了一口后,就垂耳低头乖乖地轻摇尾巴发出小狗般的呜呜声。   前一秒是要吃人的大黑狼。   下一秒就成了呜呜直哼的小奶狗。   这两个完全极端的对比实在是让人瞠目结舌。   大概是知道自己这模样丢了脸, 赫伊莫斯忽然起身。   “……我先去睡了。”   含糊地说完, 他就匆匆转身, 走到旁边那张简易床上,直接侧身躺了下去。   他躺得太急, 以至于那张简易床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至于他侧身的方向,当然是背对着伽尔兰。   可是, 就算是背过身去了,那从漆黑发丝中露出的发红耳尖也依然暴露了出来。   伽尔兰看着那只发红的耳尖,忍不住想笑, 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他也躺了下去。   大概是因为现在窘迫的人成了赫伊莫斯, 所以他的心情反而放松了下来。   看着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与其说是睡着了不如说是僵住了的赫伊莫斯,伽尔兰噙着笑, 闭上眼。   这一次,他很快就沉入了梦境之中。   天空中,弯月高挂, 将清光撒落大地。   那细碎的月光落在站在营帐外面的高大男子身上, 照亮了那一头深金色的发。   一直隐蔽着自己的气息静静站在营帐之外, 凝神注意着里面的骑士此刻听着从里面传来的声音。   一个安稳的呼吸声,一个略显混乱的呼吸声。   他摇了摇头,脸上的神色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颇为复杂。   他转身离去。   刚走了两步,他又沉着脸转回身,将自己的气息刻意向某个方向释放过去。   以此来警告某个家伙不要轻举妄动。   然后,这才满意地离去,履行自己守夜的职责去了。   …………   有人一夜好梦,有人一夜难眠。   等伽尔兰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好觉,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睡在自己营帐中的人不知何时换成了他的守护骑士。   “昨晚不是你守夜吗?”   “赫伊莫斯阁下失眠了,所以半夜的时候出去找我,和我交换了。”   已经先一步起身整理好衣着的凯霍斯面对伽尔兰的询问,镇定自若地回答。   呃……   赫伊莫斯那家伙还真是……真是……   伽尔兰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他快速地换上一身浅青色的劲装,金色的长发随意地束拢在身后。   昨天腰带被某个家伙拽断了,所以只能换上一个新的白色腰带,凯霍斯帮他将薄薄的月白色披风扣在双肩上。   打理好一切之后,伽尔兰刚一掀开幕布,走出营帐,目光就对上了恰好向他迎面走来的赫伊莫斯。   若是换成昨天,伽尔兰肯定会转头避开。   可是此刻,却换成赫伊莫斯在愣了一下之后立刻转头避开了两人对视的目光。   他快步走到一旁和一名骑士说话,像是在吩咐对方什么事,但是那行为举止怎么看怎么刻意。   冷眼旁观的凯霍斯在心里哼了一声,移开目光。   而伽尔兰则是在一怔之后,看着侧身离去的赫伊莫斯的背影,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欺负赫伊莫斯挺有趣的,有点停不下来的感觉。   不行。   要克制。   大黑狼虽然在自己面前挺乖的,但是逗过头了也还是很危险的。   …………   时间就这样在伽尔兰一行人的赶路之中过去了。   数日之后,在那位卡纳尔年轻骑士的带领之下,他们来到了一处僻静之地。   那是一处山谷,位于深山之中,恰好位于卡纳尔和亚伦兰狄斯的交界之处。   延绵的矮山和大片大片的深林将两国隔开,此处人烟渺渺,附近更是没有城镇。   若不是有人带路,这种地方几乎不会有人前来。   为了不打草惊蛇,在那位卡纳尔骑士说离万物教据点还有大半天的马程之后,伽尔兰就让众人停止前进,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扎营。   年轻骑士虽然心急如焚地想要将他的王子救出来,但是也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只能强忍下焦虑,眼巴巴地等待着伽尔兰的命令。   说实话,伽尔兰王居然会亲自前来营救他们的王子,这一点让年轻骑士非常惊讶,更因此对其感激不已。   正午时分,接到传讯的凯霍斯走进伽尔兰的营帐中。   他说:“已从离我们最近的驻扎军队中调来了一千名骑兵,大约明日傍晚能抵达。”   当他进来时,赫伊莫斯正站在桌前,桌子上摆着一副简陋的地图。   地图是赫伊莫斯手绘出来的。   前日里,赫伊莫斯带着几名骑士潜入位于深山山谷中的万物教据点附近查探了一番。   花了一天的时间,他就已经将那个据点查探了个遍。   回来之后,他直接手绘了一个简单的地图给伽尔兰和凯霍斯看,据赫伊莫斯估计,据点之中大约有六百多的万物教信徒。   至于其中多少人有战斗力,难以确定。   按理说,以伽尔兰带来的这一百多位精英骑士,加上两位武力值处于大陆顶尖层次的骑士,扫荡只有六百多人的万物教据点毫无问题。   但是,考虑到万物教有特殊的药物能激发人的潜力让人力大无穷并且没有痛觉、悍不畏死——按照卡纳尔骑士的说法,当初在悍勇上甚于亚伦兰狄斯人的加斯达德骑兵都败于这些可怕的狂信徒之下。   不想让麾下这些精锐骑士遭受不必要的损失,伽尔兰选择了静待数日,从最近的驻扎军中调来一千骑兵,打算直接以倾覆之势解决对方。   战略大致已经定下。   毕竟本来就只是万物教的一处据点而已,就和盘踞深山的山贼山寨差不多,赫伊莫斯和凯霍斯任何一个人都能带着骑兵直接一波碾压过去。   这里只是多了一个要去救人的麻烦而已。   最后的决定是,伽尔兰和赫伊莫斯正面杀过去,将万物教的信徒吸引到他们那一处。   而凯霍斯则是带领一小队的骑士,在卡纳尔骑士的带领下,趁着据点乱起来的时候从侧面暗中潜入监牢,将西亚王子救出来。   商讨好明晚的进攻战略后,赫伊莫斯看向伽尔兰。   “虽说是为了救那个卡纳尔的王子,但是这里只是一处万物教据点而已,你为什么一定要过来?”   伽尔兰笑了一下。   “在王宫里憋了一年多,找不容易才找这么一个机会出来喘口气,当然不能放过。”   他耸了耸肩,说,   “总是呆在王座上不动,手脚都快要废掉了。”   赫伊莫斯深深地看了一眼笑容明亮的少年,没说什么,重新将目光落回桌上的手绘地图上。   算了。   不管伽尔兰在想什么,有自己守在他身边,没什么好担心的。   伽尔兰转头,目光越过营帐门口掀起的幕布,看向远方的天空。   他的眼中透出一分恍惚之色。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   他只是有种感觉。   这一次,他必须过来。   那或许只是一种错觉,他自己也说不清……   从特训营回到王宫的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境之中,一片漆黑的山谷林地……   还有,在梦中一闪而过的鲜红色万物教符文……   血红色的月光笼罩着那片山谷大地,将整个天地都渲染成血色……   有什么……在这里等着他……   …………   ……………………   时光转瞬即逝,一日夜匆匆过去。   已是深夜时分,这一晚云层浓厚,弯月隐藏在云层深处,就连星光也比往常黯淡了许多。   正是夜黑风高适合夜袭的晚上。   沿着赫伊莫斯事先探明的林间小道,伽尔兰带领着两千多的骑兵军队快速地越过矮山,越过国境线,进入了属于卡纳尔国土的巨大山谷之中。   越过矮山的时候尚不觉有什么,都是普通的林间景色,和其他的山林一般无二。   等进入深深的山谷内部之后,气氛就陡然一变。   明明是在同一片山林之中,同样的天空之下,但是,一踏入山谷深处,就阴风阵阵。   此刻是炎热的夏日,可是从黑暗的林间吹来的风是冰冷的,带着一股诡异的寒气。   茂密的树冠在阵阵阴风中微微摇晃着,影子纵横交错,伴随着呜呜的风声,就像是有无数的灵魂被囚禁于交错的树枝之中,挣扎不出,发出哀嚎声。   哪怕这些骑士皆是常年征战沙场的铁血将士,看着眼前怎么看怎么诡异的情景也忍不住呼吸一滞。   他们在战场上可以勇往直前,不惧生死,但是面对这种诡异状况,多少都涌出一点不安的情绪。   赫伊莫斯的眼微微眯起来,金红色的眸注视着前方,渐渐翻腾出煞气。   前方明明只是一处普通的山谷,但是它潜伏在暗处,风吹过时发出呜呜的鸣叫声。   就像是有一个可怖而无形的怪物藏在前方的黑暗之中,让人不由得心生恐惧。   蜿蜒的小道没入幽暗的山谷深处,像是那只隐藏在黑暗中的怪物张开的巨嘴。   给人一种错觉。   他们仿佛是在自投罗网地走入怪物的口中,很快,一身血肉连同灵魂都将被其吞噬得一干二净。   就在众人都不由得对前方森森的黑暗升起一股莫名的惧意之时。   突然之间,铿的一声。   那是利剑清脆的鸣叫声。   黑夜之中,一道雪白的剑光映入众人的眼底。   众人纷纷下意识向举剑的少年王看去,心底的那点惧意忽然之间就散去。   伽尔兰。   众神之子。   沙玛什的荣光伴其左右。   阴风仍在,可是已吹不起人心底的恐惧。   黑夜寂静无声,唯有那道雪白的剑光,像是指引着众人方向的光芒。   ……   山谷的深处,谷底之中的一片平地上,数个赤红色的篝火在黑夜之中燃烧着。   数不清的小型石宅纵横交错,环绕着山谷中间。   从空中俯视下去,就会发现这些小型石宅以一种奇异的走势修建起来,错落有致地形成一种玄奥而古怪的线条。   被它们簇拥在正中间的,就是这一处据点的祭台。   火把在四周燃烧着,巨大的黑青色石板在大地上铺开,其上雕刻出复杂的符文,那符文线条透出神秘的气息,乍一看看不出什么,但是细细看去,莫名就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像是有什么可怖而阴森的存在潜藏在深处,随时随地会呼啸而出,吞噬一切。   一道道浅沟在黑青色石板四周蜿蜒,漆黑色的液体在其中流淌着,散发出一点刺鼻的气息。   巨大的笼子耸立在祭台的一角,数不清的小孩被关在其中。   听不到孩子们的吵闹声,长时间的恐惧和饥渴的折磨让大多数孩子都已经奄奄一息,完全没了哭喊的力气。   已经有个孩子被一名万物教信徒像是拎家禽一般从笼子里拎了出来。   与此同时,站在黑青色石板边上的另一个信徒将手中的火把丢进脚下的沟中。   当火把碰触到细沟中那漆黑色的液体时,轰的一声,火焰陡然高涨,然后迅速地沿着四周蜿蜒的浅沟蔓延开来。   转瞬之间,就在黑青色石板的祭台四周燃起了火焰的围栏。   火光照亮了围拢过来的信徒们的脸,让他们眼底的神色越发狂热了起来。   身着黑袍的万物教祭司站在已经失去神志的孩子面前。   孩子的脖子以及手脚上都已经用鲜红的颜料画出了密密麻麻的古怪花纹。   黑袍祭司高举起手中的匕首。   赤红的火光下,这把不知道饮过多少孩子鲜血的匕首散发着阴冷的气息,带着深深的贪欲,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吞噬新鲜的血肉。   祭司发出一声又一声高亢的似歌唱又似呐喊的吟唱声。   四周的信徒虔诚地跪伏在地上,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激动而又安静地等候着这一次祭祀的开始。   弯月已经藏入云层,天地陷入黑暗之中。   黑袍祭司手中的匕首落下来——   突如其来,外面传来嘈杂的响声,打破了祭台上的庄重和寂静。   被那吵闹声从狂热的情绪中惊醒的祭司满脸怒意地向外面看去。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喝问,已经有人匆匆地奔进来,惊慌地高喊出声。   “不好了,亚伦兰狄斯的骑兵杀进来了!”   “亚伦兰狄斯?”   黑袍祭司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阴晴不定的神色。   他侧头看去。   喊杀声已经从远方传了过来,迅速地向这一处逼近。   祭台四周浅沟的火焰依然在漆黑色的液体中猛烈地燃烧着,火光映在祭司冰冷而毫无感情的侧脸上。   …………   亚伦兰狄斯骑兵的攻击力举世闻名。   剧烈的马蹄声响彻整个山谷。   完全是摧枯拉朽的,亚伦兰狄斯的骑兵像是狂暴地汹涌而来的海浪一般,只是一个冲击,就彻底冲垮了这处据点的防线。   万物教的信徒们根本无法抵抗。   哪怕在发觉亚伦兰狄斯骑兵之后,有不少信徒纷纷神情疯狂地吞下药物,变得力大无穷不知痛觉,悍不怕死地向骑兵们冲过去。   但是,骑兵只要一个冲锋,手中锋利的刀刃就能砍断他们的脑袋。   这些信徒就算能变成没有痛觉的怪物,但是被砍掉了头颅,也只能颓然倒地。   纵马疾驰,黑夜之中,数不清的骑兵们一鼓作气冲入了山谷据点的中心祭台之处。   无数邪教信徒倒毙在他们的马蹄之下,难以置信而又不甘地死去。   赫伊莫斯一马当先冲到祭坛周围,然后翻身下马,从火焰围栏的一处空隙纵身跃上祭坛。   他的脚下,黑青色的石板上,密密麻麻的染着血渍的雕刻线条唤起了他很多年前某个极不愉快的回忆。   黑夜之中,火光之下。   熟悉的情景,眼前熟悉的一幕。   举着匕首的黑袍祭司。   年幼的孩子的血流淌在黑青色石板的纹路上。   那令人厌恶的记忆让金红色的眸中浮现出一丝戾气。   手一挥,赫伊莫斯手中利剑落下。   力道之狠,竟是硬生生地将站在他身前不知为何一动不动的黑袍祭司拦腰砍成了两段。   飞溅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衣服,溅了一道在他颊边。   被砍成两半的黑袍祭司趴在地上,像是没有痛觉一般,既不喊也不叫。   他还没死,上半身就这么趴在从他身体里喷涌而出的血泊中,侧着头盯着赫伊莫斯。   那目光诡异至极。   火光在他脸上晃动着,他死死地盯着赫伊莫斯,   当伽尔兰紧跟着下马踏入祭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诡异的一幕。   他呆了一下。   本是一直盯着赫伊莫斯的黑袍祭司像是发觉倒他的到来,将目光转过来,落到他身上。   忽然,那张染满鲜血的阴冷的脸对伽尔兰露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   伽尔兰只觉得后背一寒。   下一秒,咔嚓一下。   赫伊莫斯一剑砍断了黑袍祭司的脖子。   那颗头颅滚动了几下,掉进了旁边燃烧的火沟中,烧了起来。   只是,那张脸依然朝着伽尔兰的方向,带着诡异的笑。   赫伊莫斯一脚将挡住他的路的半截身躯踢开,向伽尔兰走去。   “凯霍斯那边如何?”   “刚刚已经收到他传来的消息,他说已经成功地把西亚王子救了出来。”   伽尔兰回答。   一切都很顺利。   他们顺利地攻破了万物教的巢穴,救出了那些还没遇害的孩子,围剿了这里的邪教徒。   凯霍斯那边也顺利地将西亚王子救了出来。   ……太顺利了。   伽尔兰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摇了摇头,将心底不安地感觉甩掉,抬头也打算向赫伊莫斯走去。   忽然,一阵狂风刮过。   天空中厚厚的云层陡然被吹散。   一直隐藏在云层后的月亮暴露出来。   顷刻间,血红色的月光铺天盖地笼罩了整个山谷。   伽尔兰猛地抬头。   梦中的那一幕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片被不详的血红月光笼罩的山谷——   他刚抬头去看,脚下的大地忽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不,不是大地在震动。   是他脚下的祭坛在摇晃。   一道裂痕忽如其来在黑青色的石板上浮现,而后是第二道、第三道,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像是蛛网一般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巨大的石板。   咔嚓,咔嚓。   在剧烈的晃动中,伽尔兰脚下的黑青色石板接连碎裂开来。   巨大的祭坛在转瞬间迸裂坍塌。   “伽尔兰!”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伽尔兰转头。   他看见同在祭台上的赫伊莫斯向他扑过来,手竭尽全力地向他伸出,拼命地想要抓住他。   下意识,他亦伸出手,伸向赫伊莫斯的方向。   在轰隆的祭坛崩塌声中,不同肤色的两只手交错而过。   彼此抓了个空。   轰隆隆的崩塌声不绝于耳。   伴随着坠落的裂石,他们一同掉落下去。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   不知过了多久,偶尔碎石滚落的响声唤醒了躺在一堆碎石中的男子。   赫伊莫斯睁开眼,视线稍有些模糊。   他闭眼凝神了稍许,然后缓缓地站起身来,再次睁眼的时候,眼前的一切终于变得清晰了起来。   一抬眼看到此刻眼前的一切,他的呼吸顿了一下。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极为庞大的神殿。   雕刻着复杂而神秘的纹路的巨型石柱拔地而起,撑起这座静静地藏在地下无数年的巨大石殿。   石柱顶端没入黑暗之中,让人仰头也无法看见石殿顶端的苍穹。   这座位于地底深处的庞大石殿带着一股让人仰望的磅礴气势,恢弘到了极点,令看到它的人都为之震撼。   以及,一种渗人的心悸感。   因为这里是死寂的。   时间和空间仿佛都停滞在这一处。   不见丝毫生机和气息。   赫伊莫斯环顾一圈,忽然睁大了眼。   宏伟石殿的中央,被无数或高或低的黑青色石柱环绕着的祭台上,沉睡的少年安静地躺在其上。   那一头流金似的长发从冰冷的祭台边缘散落下来。   少年的肌肤映着石柱上微弱的火光,白得近乎透明一般。   垂落在颊上的细长睫毛中点点微光,像是有荧光在他眼底流动着,那面容此刻给人一种美得让任何看到他的人都难以呼吸的感觉。   但是,那不可思议的美中,又透出一点诡异的气息。   心里一紧,赫伊莫斯快步跑过去。   那个漆黑的祭台实在是奇怪,他没有多想,直接将伽尔兰从上面抱下来,离开环绕的黑青色石柱,抱到另一处。   “伽尔兰……伽尔兰,醒醒!”   在赫伊莫斯焦急的喊声中,伽尔兰缓缓地睁开了眼。   一开始还木愣愣的,神色有些呆滞,可是在看到赫伊莫斯后,眼睛就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赫伊莫斯?”   伽尔兰看着他,小声喊了一声。   赫伊莫斯嗯了一声,他的目光紧张地在伽尔兰身上扫过。   “刚才掉下来的时候有没有受伤?”   伽尔兰好好地靠在赫伊莫斯怀中,身上甚至连一处伤痕都没有,只是神色仍然有些恍惚。   他迷茫地看着四周的一切,似乎对当前的处境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你还记得掉下来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赫伊莫斯想弄清楚,伽尔兰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祭台上。   “……不知道……”   伽尔兰按住头,露出痛苦的神色。   “难受……”   他往赫伊莫斯怀中缩去,以对其极为依恋的姿态,发出低低的呻吟。   “赫伊莫斯……我难受……”   赫伊莫斯皱下了眉,他抱着缩进他怀中的少年,垂眼看去。   漆黑的发丝掩住他的眼窝,他的唇也稍稍抿紧了一分。   “这里是什么地方?”   好一会儿之后,窝在他怀中的少年又开口问他。   “我也刚醒来,不是很清楚。”   “我们掉下来了,还能出去吗?”   “我会带你出去。”   伽尔兰仰起头,流金般的长发散落在他的手臂上。   “赫伊莫斯。”   少年歪着头看他,白皙得不可思议的肌肤,柔软细长的浅色睫毛下,猫一般的金色眼眸映着他的面容。   淡粉色的唇轻轻张合着,唇瓣泛着一点微光,诱人到了极点。   他目光柔软而依恋地看着赫伊莫斯,说:“你会保护我的,是不是?”   凝视着那双金色的瞳孔,赫伊莫斯唇角扬了一下。   “嗯。”   他温柔地说,“我会保护你的,伽尔兰。”   得到回答的伽尔兰开心地笑了起来。   然后,他扬起头,主动凑过来,吻住了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怔了一下,随后,他的眼微微眯起,于是那上扬的眼角越发显得狭长。   抱紧怀中的人,他反客为主,用力地吻了回去。   少年的唇是淡粉色的,仿佛浸染了糖的花瓣一般,诱人而又甜美,让人难以抗拒。   赫伊莫斯温柔地、一下、又一下地亲吻着怀中人的唇,轻轻舔舐着对方微冷的唇瓣。   伽尔兰以前所未有温顺的姿态依偎在他的怀中,伸出左手环绕住他的颈,张开唇,毫不推拒地接受着他的吻。   金红色的眸映着怀中人的面容,赫伊莫斯注视着伽尔兰的眼底带着深深的怜爱。   寂静的大殿之中,两个身影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唇齿交缠。   似亲昵至极。   地底石殿中微弱的火光在晃动着,映亮了刀锋的寒光。   锋利的匕首握在伽尔兰的手中,在亲吻中,用力地刺向赫伊莫斯的胸口——   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抓住了少年的手腕。   闪着寒光的剑尖在即将没入赫伊莫斯胸口的前一秒戛然而止。   漆黑额发从眼角滑落,露出锐利的眼。   看着睁大眼看着自己的‘伽尔兰’,赫伊莫斯笑了一下,这一笑极冷。   他用力一反手,夺过匕首,将少年压制在地面,目光冷厉地俯视着对方。   匕首也架在了对方的喉咙上。   你是谁?   他刚想要如此逼问对方,金红色的瞳孔就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赫伊莫斯错愕地看到自己手中的匕首在消失,像是融化掉了一般。   还有那几乎和伽尔兰一模一样的少年也在消失,从散落在地面上的金发开始,一点点的,身体如云雾一般散去。   少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是极为淡漠的眼神,就像是没有生气的木偶一般,毫无波澜,看不见丝毫属于人类的情绪。   直至整个人消散殆尽。   看着已经空无一物的手,赫伊莫斯站起身来。   巨大的石殿无边无际,仿佛看不到尽头。   光线越发黯淡,模模糊糊地让人怎么都看不清。   灰色的雾气在地面上涌动着,像是从地底最深处的深渊中渗出来,缓缓地缠绕在他的双脚之上。   忽然,地面的青石板裂开,粘稠的漆黑液体从裂缝中涌出来,带着烙印在他记忆深处那种特殊的刺鼻气息。   哐当一声。   巨型石柱上的火盘应声坠落。   当火盆沾染上粘稠黑色液体的一瞬间,轰的一下,赤红色的火焰拔地而起。   熊熊烈焰燃烧了起来,环绕在他的周身。   火浪扑面而来,掠过他的身边,烧灼得他的脸颊隐隐作痛。   赫伊莫斯站在原地,目光深沉地注视着骤然燃起大火的石殿。   赤红色的火焰在他四周疯狂地舞动着,炽热到极点的火焰之后却隐约有着一层朦胧的黑色阴影。   火焰将他的四面八方围拢得密不透风。   身体在隐隐作痛,从手掌、手臂一直延伸到身体,就像是他大半个身体都已经陷入火海,被火焰活生生地灼烧着一般,让人痛不欲生。   ……必须离开这里。   要快。   ……快点去找……必须快点去找那个人……   看着眼前的熊熊烈火,赫伊莫斯神色冷峻,然后,他一脚踏入赤红的火焰之中。   任由火舌蔓延上他的衣服,他的发,舔舐着他的肌肤。   他强忍着近乎于剜心的剧痛,就这样一头闯入那看不到尽头的火海之中,任由火焰焚烧自己的身体。   伽尔兰……   身在火海中的他心中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去找伽尔兰!   就在赫伊莫斯刚冲入火海中时,轰的一声。   忽如其来,万物迸裂。   他眼前的一切,那巨大无边的石殿,还有疯狂燃烧着的赤红火焰,全部都在这顷刻间粉碎。   他眼前的世界就此崩塌。   …………   ……………………   啪嗒。   冰冷的水滴落下来,落在褐色的手臂上。   下一秒,那手指忽然动了一动,躺在一堆碎石中的男人睁开了眼,锐利的金红色泽从漆黑的发丝中透出来。   他抬起头,那额发一动,就有细小的碎石从他头发上滚落到地面。   赫伊莫斯的脸大半都被灰尘染得灰扑扑的。   他的手臂上有着好几处擦伤,身体上未被盔甲掩住的地方的衣服也磨烂了好几处。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看着自己所在的地方,露出疑惑的目光。   此刻他所在的地方虽然还是深深的地下,但是并不是什么恢弘壮丽的石殿大殿之中,而只是一处破败的废墟。   看起来似乎是这个地下石殿边缘的一处石屋,有些狭小。   有水从高处的残柱上流淌下来,落在地面的水潭中。   刚才赫伊莫斯就和那堆掉落下来的碎石一起趴在水潭的旁边,所以从高处落下的水溅起的水珠才会落在他的手上。   这个不大的废墟共有上下两层,断裂的石柱自下向上撑起残缺的石墙。   遍布青苔的石阶蜿蜒向上,通往上阁,又没入黑暗之中,无人知道上阁的石门通往地底的何处。   赫伊莫斯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身体没有被火烧伤的痕迹。   刚才的一切……想要杀死他的伽尔兰……燃烧的火海……全部都是他的梦?   “你居然能醒来……”   忽然,一个幽深低沉的声音在废墟中响起。   赫伊莫斯警惕地抬头,环绕四周后,心里一紧。   因为废墟中除他以外,并无其他人。   那个声音并不是从一个地方,而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哪怕以他的听觉,也听不出这个声音来自何方。   低沉声音的回音在废墟中回荡着,那笑声很沙哑,透出一种古怪的气息,听着就让人寒毛直竖。   “呵,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能从【死亡的梦境】中挣脱出来……没死在梦里的人……” 第246章   祭台崩塌的动静太大, 几乎是在它发生的同一瞬间, 身在山谷之中的所有人都能听到那近乎于山崩地裂一般的轰鸣声。   完成任务的凯霍斯刚赶到祭坛这里与众人汇合,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 就感觉大地在震动,惊得他身下的骏马不断地嘶鸣。   他用力勒紧缰绳,控制住坐骑,转头望向发出巨响的方向。   山谷中心,被四周的石宅包围着的中间那一大块平地忽然裂开一个大豁口, 以其为中心迅速向四周崩塌。   原本祭坛周围在黑沟里燃起的火焰围栏转瞬间已是七零八落, 断了一大截。   而被火焰围栏簇拥着的祭坛更是整个儿都塌陷到了豁口里面。   余震仍在, 塌陷下去的祭坛边缘还有断裂的碎石在簌簌地往巨大的豁口中掉落, 边缘的青石板还在不断地向外沿开裂。   可在这种危险的状况下,在祭坛边缘的骑士们却是一个个不顾危险地冲过去, 从断裂边缘攀爬下去, 同时紧张地向下面大喊着什么。   怎么回事?   凯霍斯才疑惑了一瞬, 下一秒, 立刻心头一震。   莫非——   他猛地调转马头,纵马疾驰到崩塌祭坛的边缘。   前方皆是断裂的石块, 无法骑马进去,凯霍斯翻身下马,快步跑过去。   这时,已有一名中年骑士匆匆向他跑来。   一看到此人, 凯霍斯更是心口发紧。   来人是从王宫中带出的精锐骑士中的一名骑士长, 他应该寸步不离地守在伽尔兰身边才是。   “陛下在哪儿?”   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凯霍斯急切地开口询问。   “陛下刚才在祭坛上,祭坛崩塌的时候未能离开。”   祭坛崩塌得猝不及防,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和救援。   骑士长俯身跪在凯霍斯身前,眼底尽是懊恼和深深的自责。   他攥紧了拳。   一想到自己未尽到守护陛下的职责,他就恨不得自绝以谢罪——但是现在,他必须保留有用之身把陛下找到!   凯霍斯脑子嗡的一下,瞬间一片空白。   “赫伊莫斯阁下在哪里?!”   目光从眼前崩塌得一塌糊涂、已经彻底被无数碎石掩盖住的陷坑上扫过,他咬牙问道。   明明一直守在陛下身边,怎么能让陛下遭遇这种危险——?   “赫伊莫斯大人也一同掉落了下去。”   骑士长声音沙哑地回答。   怔了一下,然后立刻就回过神来的凯霍斯深吸一口气。   “立刻发出紧急传讯,召集所有人马上赶到这里来,以最快的速度清理出下去的通道。”   滔天的怒火在凯霍斯的眼中翻腾而起。   他站在倒塌的碎石上,整个人看上去杀气腾腾。   “还有,传我的命令,除了几个有用的家伙,此地所有的邪教信徒直接就地解决。”   烈日的骑士说,语气冰冷,面带煞气,让人不寒而栗。   …………   ……………………   啪嗒。   啪嗒,啪啪。   细小的碎石从乱石堆上滚落下来,发出细微的撞击声。   只是这一处实在是太过寂静,所以这点细微的声音也显得极为清晰。   几乎半个身子被埋入碎石堆中的那个身体已经趴在地上许久,一直一动不动,直到这颗细小的石子滚下来发出了一点微小的动静,才将其唤醒。   沾染着灰尘的睫毛微微一动,而后,缓缓地抬起。   纯金的色泽从其中透出来。   伽尔兰迷茫地眨了好几次眼后,才逐渐清醒过来,双手撑起坐起身。   幸好他虽然半个身体都被埋住,但是都是一些不大的碎石和泥土,所以他并没有被重石压伤。   他的头发上满是灰尘,变得灰扑扑的,在这种幽暗的环境里,更是几乎看不出原来明亮的金色光泽。   身上的衣衫也在坠落下来的过程中变得破烂不堪,他刚坐起来,就感觉身体很痛。   低头一看,他的手臂、腿、以及身体都有着不少的伤痕。虽然都只是浅浅的擦伤和淤青,并不严重,但是也不断地传来一阵阵的刺痛感。   目光从身边这堆碎石移开,伽尔兰一边环顾四周一边用手撑着地站起来。   他仰起头往上看,视线所及之处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他只能大略判断出他是和这些祭坛的碎石板一起从上面掉落下来的,而他现在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一间不大的石屋,侧前方的两侧都有石门,通往不同的方向。   虽然年代久远,但是根据这个石屋的建筑格局来看,这一处应该是一栋宫殿边角的偏屋。   也就是说……这里是一座藏在地底下的宫殿?   随着伽尔兰的起身,他身上和头发上的灰尘都簌簌地往下掉,把他呛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地下的光线实在是昏暗,他也看不见自己的脸,不知道自己脸上此刻是灰一块黑一块,脏兮兮的,再加上破烂的衣着和身上的擦伤,让他看起来颇为狼狈。   确认赫伊莫斯不在这里之后,伽尔兰伸手向腰间摸去。   当摸到那牢牢地挂在腰带上的冰凉剑柄时,他心底稍微安定了几分。   好歹武器还在。   这么想着,他思索了一下,割断自己一根头发,分别在两个石门之前抛下,最后选定了一处隐约有一点微风吹来的石门,迈步走了进去。   石门后侧是一道石制长廊,一进去,光线就越发变得暗淡,只能隐约看见身前数米的状况。   整个长廊都是空荡荡的,他独自一人在这里走着,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石头长廊中回响。   独自在这种狭窄幽闭之处,让伽尔兰觉得很不舒服。   得快点找到赫伊莫斯才行。   他想。   这条长廊虽然颇为古老陈旧,但是脚下的石板还算平整,于是伽尔兰加快了前进的脚步。   他和赫伊莫斯一同从上面跌落下来,也不知怎么的,竟是掉到了不同的地方。   现在这种状况,他还是尽快和赫伊莫斯汇合比较好。   而且,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他运气好才没什么事,可他有些担心,不知道赫伊莫斯有没有受伤。   石头长廊很长,他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依然没有看到尽头,而且长廊还有好几个转折,中间还有分岔口,由此可以判断出这座地下石殿整体应该极为庞大。   伽尔兰每次都直接选择能感觉到一点微风的道路继续前行,一边走一边想,也不知道这座巨大的石殿到底已经在地下存在了多少年。   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有声音从前方传过来,似乎是上侧。   独自一人在寂静中行走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黑暗的石廊仿佛永无止境,让人有种将会永远在此处徘徊再也回不到人世间的错觉。   此刻一听到响动声,伽尔兰心里一松,忍不住吐出一口气。   他快步向前跑去,前方又是分叉,一上一下两个石阶延伸出去。   伽尔兰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往上面跑,跑到石阶的尽头,一抬头,头顶上方有一扇木门,上面还拴着一把锁。   只是时间太久,那木板门都腐朽了大半,木板之间都是缝隙。   他拔剑用力一劈,就直接将木门劈开。   那积年的灰尘以及木屑簌簌地掉了他一头,将本就一身灰扑扑的他又染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尘土。   伽尔兰被呛得咳嗽了几下,然后迅速从被他劈开的头顶木门爬了上去。   爬出去一看,他来到了一处宽敞的偏殿。   和下面满是尘土的破败长廊以及石屋不一样,这里要干净整洁许多,墙壁上挂着燃烧的油灯,显然一直有人在此处活动。   伽尔兰隐约猜到,他刚才掉下去的是这座庞大石殿的底层,因为他一直沿着长廊往上走,现在是到了石殿的中层。   就在他打量着四周的时候,他刚才在地下石廊中听到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就在前方不远去。   他快步向前跑去。   绕过石墙的转角,伽尔兰一眼就看到吵闹声的来源。   只见一个瘦弱的小孩被身着黑青色短袍的男人死死地按在地上。   刚才伽尔兰听到的响声就是这个小男孩逃跑造成的动静。   孩子纤细的四肢在死命地挥舞着、挣扎着,就算知道徒劳无功,也拼命地对按住他的男人拳打脚踢,动作疯狂至极,那模样简直就像是一头被猎人抓到于是拼死而又绝望地挣扎的幼年野兽。   虽然那点力气根本伤不到自己,但是男人对于小男孩的挣扎很不耐烦,干脆直接一巴掌扇过去。   啪的一声。   男人那一耳光打得极重,小孩被这一下打得脑子嗡嗡直响,眼前一片花白,趴在地上没了动静。   这名万物教信徒冷哼一声,一手将小孩拎起来,   这时,另一名教徒也追了过来,看到这一幕,放下心来。   “居然趁着我们人手不够的时候逃跑,这小兔崽子够精的。”   他一边朝同伴走过去,一边抱怨着。   上面下令让他们紧急撤离,他把这个小鬼从牢里拎出来,带着他转移的时候,一个不留神,就被这个狡猾的小鬼抓住机会逃走了。   拎着小孩的男人冷冷地说:“知道人手不够就看紧点,上面乱着呢,我们要快点撤退。”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小孩递向他的同伴。   被拎着的小孩艰难地抬起眼,看着向自己走来的男人伸过来即将抓住他的手。   他的脸上露出刻骨的恨意,盯着对方的眼底尽是阴鸷之色。   眼看他就像是货物一般要被交到对方手中。   忽然,一道亮光出现在他的眼前。   银白色的剑尖从那个已经伸出手马上就要抓住他的男人的胸口贯穿而出。   锋利剑尖的寒光映在孩子的眼底,像是将他眼底的阴暗都驱散了一分。   孩子睁大眼,看着他拼了命也无法抵抗的强壮男人此时甚至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随着男人向旁边倒下,一个满脸满身都是尘土的少年出现在他的眼前。   少年手中染着血的剑锋在孩子的眼底映出一点微光。   明亮的剑尖映在孩子放大的暗蓝色瞳孔中,由远及近。   越过他的耳边。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锋利的剑刃掠过他颊边时散出的寒意。   一剑刺下。   他听见从身后传来的铁刃没入血肉中的声音,还有一声死亡之前的哀嚎。   …………   ………………   幽暗的流水阁屋废墟中,赫伊莫斯站在原地。   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之后,他就没有再动。   但是他的呼吸已经逐渐放缓,有节奏的,一下一下地吐息着,他的肩膀、手臂、乃至于浑身的肌肉更是已经不着痕迹地缓缓收缩、绷紧,微微鼓起。   无形的压迫感一点点从他周身散开,带着某种震慑人的魄力。   那是即将搏击的野兽蓄势待发的姿态。   他随时随地都能在下一秒爆发出恐怖的杀伤力。   对于那个环绕在此处的古怪的声音,面对着未知的敌人,赫伊莫斯已将自己的感知和警惕心提升到了极致,更是蓄积起自己所有的力量。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微垂下眼,看起来很冷静。   “万物教?”   他冷冷地问了一句。   半晌寂静,此处除了他有节奏的呼吸声以及流水溅水声之外,再也听不到一点其他的声音。   对方似乎已经离去。   但是赫伊莫斯丝毫没有放松,仍旧是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因为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黑暗中似乎有人在注视着他,阴冷的气息隐隐从跌落的流水中渗出来,缠绕上他。   “……原来如此。”   许久之后,那个沙哑的古怪声音终于再一次响起。   “你的身上……有着我神的气息……”   “原来如此……”   “被我神所挑选的人啊……经过漫长的岁月,在伟大的万物母神的指引下,你再一次回到了神的御前……”   “神灵指引着你的归来。”   唰的一声,一道利光在黑暗中掠过。   那剑速之快,竟是让跌落的流水都断裂了一瞬。   原本一脸淡漠沉静地站着的赫伊莫斯抬头,从飞扬起的漆黑发丝中透出的金红色眼眸带着深深的戾气。   他的脸上甚至渗出狰狞之色。   就像是一头被砍断了牵制其的锁链回归本性陡然狂暴起来的怪物。   抬手将刚才猛地劈砍流水的剑一甩,把剑刃上滚动的水珠尽数甩落。   赫伊莫斯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迈步走上石阶。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进阁屋上那个不知通往何处的阴暗石洞中。   在他进入石洞时,被他甩在身后的废墟微弱的光线照在他的身上。   他的后腰处,跌落下来时衣服被磨破。   从衣服撕裂口中露出的褐色肌肤上,隐约能看到一个拇指大小的、因为时间太久几乎褪了色的模糊印记。   浅红色的圆圈,生命之水的符文与象征破坏和战争的符文在其中交错,呈逆反状。   ——象征万物教的符文。 第247章   孩子只觉得拎着自己的那只手一松, 他的身体一重,人已经落到了地上。   他转身, 盯着瞳孔放大倒在地上没了气息的男人。   孩子眼底的神色依然是阴鸷的, 眼睁睁地看着有人在自己面前被杀也不见丝毫惧色, 反而透出一抹快意。   伽尔兰走上前,将插在那名万物教信徒胸口的长剑拔出,鲜血泉涌而出, 迅速地染红了青石板地面。   他甩了甩剑尖上鲜红色的血珠, 然后转过头,就看到那个小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剑以及地上的死尸。   伽尔兰怔了一下。   因为他看到盯着死尸的小孩唇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孩子的脸似乎是在笑, 可是不见一分笑意的眼底却全是阴冷, 他甚至能从对方的眼底看到深深的狠毒之色。   仿佛有一头名为仇恨的怪物潜伏在孩子瘦小的身体深处, 一点点滋生壮大。   说不出为什么, 他心里一动。   这一刻,他脑中忽然浮现出,他曾经在梦中看到过的前几世中赫伊莫斯的一生。   那个被火烧毁了半个身体深陷痛苦中的少年, 就是这样的眼神。   何其相似……   伽尔兰轻轻吐出一口气。   只有亲眼看过太多死亡的人才会在面对死尸的时候毫不动摇……   的确, 这孩子应该是作为祭品被抓过来的,恐怕是亲眼目睹了不少孩子作为祭品活生生流血死去那残酷的一幕。   所以面对死亡才如此麻木和淡漠。   如此想着,他俯身,半蹲在小男孩的身前。   在他俯身的时候,小男孩迅速后退了一步。   小孩全身都散发出抗拒的情绪, 哪怕面对着自己的救命恩人, 不仅没有一点感激和依赖, 反而满是警惕,目光防备地盯着伽尔兰。   就像是一头曾经在人类手中受过濒死的重伤,从此变得疑心病极重再也不相信任何人的狼崽子。   伽尔兰想了想,并没有说什么安抚对方的话。   他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只会更加引发对方的疑心。   所以,他只说了一句。   “跟我走,我要出去,可以顺便把你带出去。”   不能信。   任何人都不能相信。   目光阴沉的小男孩扫视着自己身前这个灰头土脸看起来脏兮兮的家伙,眼底神色闪烁不定。   说不定这个人是万物教故意派来欺骗自己,为了骗取自己的信任,从而得到自己身上的……   如此想着,小男孩防备之心越重。   没错,所有人能不能信。   但是,这未尝不是个机会。   如果对方想要借此得到自己的信任。   那么,他也可以利用这个人把自己从这里带出去。   等到了地面上,他再找个机会,装作信赖上对方的模样,然后趁其对自己放松戒备的时候暗中跑掉。   想到这里,他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答应了。   伽尔兰见他点头,从一旁的死尸身上摸出一把短剑,抛给他。   小男孩下意识接住,只是看起来有些手忙脚乱。   他握着短剑微微出神。   因为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摸过剑。   明明一年多之前,他还和他的小伙伴一起,天天练剑,想要变强了,可以保护……保护……   握紧冰冷的剑柄,抓着这把属于自己的武器,男孩的心莫名安稳了一点。   他抬起头,看到那个身上满是尘土的少年已经迈步向前走,于是将短剑在怀中抱紧,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你叫什么?”   少年随口问道。   “……”   “总得有个称呼,不然有事的时候我没法叫你。”   “……诺维。”   “诺维。”   伽尔兰喊着这个不知真假的名字,他已经看到好几个邪教信徒从走廊前方的拐角处出现,向他们冲过来。   “要么躲好,要么自己保护好自己。”   少年目光锐利地看着前方,说,“记住,如果你被抓住,我不可能会为了你妥协。”   说完,不等诺维回答,伽尔兰已握紧长剑朝那些邪教徒迎了上去。   诺维看着伽尔兰的背影,对伽尔兰刚才说的话感到有些错愕。   这个人……和他想象得有点不一样。   没有虚情假意的安慰,也没有假模假样、大包大揽地说什么不管怎样都会保护他。   但是,这个人的话却比那些动听的好话更让他觉得安心。   就连所谓有血缘的亲人、宣誓忠诚的下属,都会因为自己的私欲而背叛。   为了保护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而让自己陷入险境什么的……一定是别有所图!   但是这个人说得很清楚,只会在不给他带来危险的前提下,护着自己。   听似有些无情的话,可对方说得坦坦荡荡。   反而让诺维信了几分。   至少,不像是谎言。   他小心地将自己的身体缩在不起眼的角落阴影中,隐蔽自己的存在,同时将短剑握紧在胸口,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一切动静。   确认没有危险之后,他才再一次将目光投向那个人。   石廊里的光线暗淡,墙壁上的油灯不足以照亮这一片。   可是火光映在剑刃上折射出的光却莫名亮得惊人。   诺维睁着眼看着那个年轻人将追来的几名万物教信徒一一斩杀于剑下。   少年的身型并不强壮,甚至可以说略显纤细,但是却敏捷如猎豹一般,比诺维想象中要强大得太多。   诺维看着那个很快将追兵全部击杀,自己却未受到一点伤的少年,阴沉的眼底透出一点亮光。   如果他也能这么强……   如果他也能变得像这个人一样强大……   任何人都不能信任。   只有自己所拥有的力量才是自己最大的依靠。   他要逃出去。   他要变得像这个人一样强大。   总有一天,他要让所有人看到自己就为之恐惧不已。   总有一天,他要让所有背叛他、欺辱他的人痛苦地死在他手中!   为了这一天,就算苟延残喘,无论承受着什么,他也要活下去——   孩子的眼神越发阴鸷。   无底的深渊缓缓从他眼底涌出,被仇恨滋养着的无形的怪物一点点在他心底壮大,变得狰狞而可怖。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伸到他眼前,将他吓了一跳,他猛地将双手紧握着的短剑往前一举。   再一抬头,他错愕地发现,向他伸手的是那个少年。   少年对他一笑,说:“来,我们走了。”   明明是沾满了灰尘、黑一块灰一块到让人几乎看不清模样的脸,这一笑却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诺维看着伸到自己眼前的手,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抓住。   少年看来并不在乎他那犹豫的态度,握住他的手就快步向前走去,看起来似乎在急着寻找什么,所以走起来速度很快,让他不得不小跑着才跟得上。   诺维轻轻瞥了一眼对方握住自己的手。   已经很久不曾有人像这样牵着自己的手……在那一天之后。   明明只有短短一年的时光。   可是从他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温柔地牵着他、教他学会走路、带着他向前走的少女柔软的手的触感,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几乎快要被他忘记……   诺维抬头,看向前方少年的背影。   他想,或许这个人真的能把他带到地面上,将他救出去。   正这么想着,他看到前面正在快步前行的少年忽然停了下来。   “为什么停下来?”   四周环视一圈,没看到敌人,他忍不住问道。   “我不认识路啊。”   站在偌大的石廊里,看着前方好几个方向都有通道的间殿,伽尔兰揉了揉太阳穴,略显苦恼地说。   “这地方未免也太大了。”   诺维:“……”   “该往哪里走好?……嗯,凭感觉随便走吧。”   诺维:“…………”   这个看起来一点都不可靠的家伙真的能把他带出去吗?   诺维有种自己好像上当了的感觉。   …………   ……………………   阴暗的长廊,空空荡荡的。   有人以极快的步伐在石廊中行走着,光线暗淡的石廊曲折蜿蜒,无边无际,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其中回响。   赫伊莫斯虽然走得很快,但是脸色却并不好。   此刻他的目光是说不出的阴沉,隐隐有一股戾气在眼底深处挣扎着,似乎随时都会撕裂而出。   明明身上并没有受伤,他的神色却像是在强忍着什么极大的痛苦,额头甚至隐隐有汗水渗出来。   他几乎都要忘记的过去……   那段一直被他深埋在脑海深处、拒绝去回想、强迫自己遗忘掉的记忆,却在这个时候被那个沙哑古怪的声音强行唤起。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从进入石廊里开始,就一直有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身边。   但是若是屏息了仔细去闻,就只能闻到这地底下带着一点腐朽味道的潮湿气味,根本闻不到什么香气。   可是继续往前走时,又能依稀感觉到一点淡香……   神智已经开始不清了吗?   赫伊莫斯按住冒汗的额头,忍不住这样想着。   不行。   得快一点。   ……快一点离开这里……快一点找到伽尔兰……   当默念着这个名字的时候,赫伊莫斯眼底深深的戾气稍微压下去了一点,目光清明了几分。   深吸一口气,他再次加快脚步,凭借着自己的感觉,在曲折的石廊中向上方跑去。   再度奔跑了一段时间后,他总算看到了尽头。   往上延伸的石阶尽头,一扇石门矗立在那里。   或许是因为在幽闭的环境中待得太久,赫伊莫斯觉得自己的意识似乎有点模糊。   若有若无的香味又浮现在他的身边……   他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   他没有发觉到,从额头渗出的汗已经多到将一缕被濡湿的额发贴在颊边的地步。   他的呼吸也比平日里要急促粗重了许多。   脑子昏昏沉沉的,赫伊莫斯迈步上去,几乎已经无法去思考,只是凭借着本能想要破坏一切阻拦他的东西。   拔剑一劈,他重重将身前的石门劈裂。   裂开的石门哗啦一下掉落下来,他一步跨入门中。   原本黑暗的视线陡然变得明亮,赤红色的火光在眼前晃动着,像是在灼烧着他的头,烧得他头疼欲裂。   原本若有若无的香气在这一瞬突然变得浓郁起来,环绕在他的周身。   当他将这股香气吸入的时候,身体竟是逐渐变得无力。   铿的一声,手中的长剑掉落在青石板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手脚在这一刻变得像是石头一般沉重和僵硬,赫伊莫斯无力地跪伏在地上。   他急促地喘息着,模糊的视线隐约看见脚下的青石板上的雕纹。   ……一个熟悉的,用以献祭的符文纹路……   火光在四周闪动着,他突然明白了。   他以为自己是在凭着感觉选择前行的道路,其实不然,冥冥中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就如同时有时无的香气一样,不着痕迹地引导着他,将他引诱到了这里。   他跪伏在地上,视线中的一切都已经晃动了起来,就连火光都一点点变暗。   很痛苦。   但是不是身体的痛苦。   那是比身体的疼痛更让人难以忍受的东西。   那段他曾经竭力想要遗忘的那片记忆,在这一刻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地从脑海中拽出来,一次又一次地在他眼前回放。   ……   巨大的祭坛上,青石板铺开在中心。   其上雕刻出神秘的纹路,一道道在黑青色的石板上延展开来。   漆黑的夜空,一轮弯月。   可是那月光却是宛如鲜血一般的血红,莫名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黑青色石板上镂下去的纹路都是血红的,不是颜料涂抹,而是鲜血从正中间的圆盘沿着四周的纹路宛如细细的溪流一般流淌下去,让祭坛石板上的纹路都盛满了鲜血。   浓郁的血的气息在这里蔓延着。   十几个孩子的尸体被横七竖八地丢在祭坛边缘。   他们空洞的眼注视着天空血红色的弯月,被放干了血的躯体呈现出不正常的惨白。   黑青色祭坛石板中的纹路已经盛满了他们的鲜血。   只剩下一点,只要再多一点鲜血,鲜血就能流满祭坛最边缘的纹路。   粗重的喘息声在祭坛中急促地响起,有人瘫坐在地上。   但是,那并不是最后一个即将成为祭品的孩子。   一身黑青色长袍的万物教信徒瘫坐在地上,他的眼惊恐地睁大,像是有魔鬼站在他身前一般,他的脸被恐惧扭曲着,状如恶鬼。   他的手指狠狠地抠进地面,惨白的唇抖动着,发出几乎是从喉咙里逼出来的呜咽声。   他那因为恐惧而放大到活人所能到达的极限的瞳孔颤抖着映出他眼前的一幕。   年幼的男孩站在祭台之中,他一挥手,手中的匕首用力地刺透了脚下一个男人的眼中,将其的头颅整个儿贯穿。   喷溅出的鲜血染了他半边的颊,染红了他漆黑的发。   男孩的眼神是让人望而生畏的狠戾,凶性毕露。   他的身边是几十具横七竖八的尸体——全部都是被他杀死的尸体。   瘫坐在地上的男人亲眼看到,这个本该成为最后的祭品的年幼孩子在即将被割开喉咙的那一刻,眼底爆发血一般的红光。   他在顷刻间发了狂。   然后,这个突然发狂的孩子杀死了在场的所有人。   是的,所有人,他很快也会被杀死。   尚还温热的鲜血从男孩身边的几具尸体身下流淌出来,将男孩褐色的赤脚浸泡在其中。   再次杀死一人的男孩转头,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男人呼吸一窒。   说不出理由。   他的手在发抖,他的身体在发抖。   明明对方只是一个年幼的小孩,可是那目光却是令人颤栗,让他止不住的发抖。   男孩染着鲜血的脚踩在地上,一步一个血红的脚印,像是来自地狱的死神,一步步向他走来。   如一只被毒蛇盯住的青蛙,他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睁大眼,盯着那个男孩。   或许是恐惧到了极点,也或许是被同伴一个个惨死在男孩手下的一幕刺激到精神崩溃,他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逃不掉的……”   他用沙哑的声音说着。   他的眼睁得很大,放空的,直勾勾地盯着浑身浴血向他走来的男孩。   他咯咯笑着,笑声透出诡异,一张脸扭曲得厉害。   “……你已经被打上了烙印,成为献给万物母神的祭品……”   男孩后腰那一处的皮肤上,是用烙铁硬生生烫出来的烙印,浸染上颜料,画成鲜红色的符文。   象征着万物教的符文。   “呵呵,你逃不掉……逃不掉的……”   “你手中染了那么多血……那是我们的血,它已经渗入到你的身体里,与你融为了一体……永远的……”   “你将与我们融于一体……”   那一身的鲜血映着月光,像是在这个年幼的孩子身上笼罩上一层可怖的血光。   他手中的匕首狠狠刺穿了这个不断地说着话的男人的心脏。   “你永远都逃不掉……”   倒在血泊中的万物教信徒阴瘆瘆地笑着,眼睛像是死鱼眼珠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   “就算这一次失败了……可是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伟大的神会引导着你再次回到御前……”   他的嘴角渗着血,可是他依然在不断地说着。   他在断气之前发出了最后的高亢的喊声。   “你是被选中的祭品……你注定要为伟大的万物之神奉献上你所有的血肉以及灵魂!”   最后一个字落音,信徒停止了呼吸。   他睁大到几乎裂开的眼直勾勾地盯着男孩,诡异而又可怖。   男孩跪倒在地上。   刚才还发狂地杀死了所有人在他人眼中状如魔鬼的他此刻削瘦的肩膀在止不住地发抖。   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就像是快要喘不过气来一般。   铿锵,匕首掉落在地上。   男孩跪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双手,在发抖的手,染满了鲜血的手。   缓缓地闭上眼,握紧被染红了双手。   血红的月光落在跪在地面的男孩那异常绝望的脸上。   …………   ……………………   那惨痛的……不愿意去回想的幼年的记忆侵蚀了他的脑海,仿佛将那时年幼的孩子的痛苦再一次烙印在此刻的他的身上。   赫伊莫斯跪伏在地上,额头已是冷汗淋漓。   身体里像是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在一点点膨胀,要将他吞噬。   他竭力想要让自己保持清醒,却敌不过环绕在周身让他思绪逐渐恍惚的香气。   他整个人都像是在一点点地坠入黑暗……   在最后一瞬,他无意识地向前伸手。   像是在向谁求救一般。   ……伽尔兰。 第248章   ……伽尔兰。   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正屈膝坐在墙边休息的少年陡然抬起头,看向某个方向。   他的右侧是一条长廊, 空空荡荡的,除了刚刚被他击杀的两具邪教徒的尸首之外,什么都没有。   奇怪,明明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那声音很像是赫伊莫斯。   他还以为赫伊莫斯找过来了,可是抬头一看, 才发现是自己的错觉……   心里有点失落,伽尔兰再一次垂下头,调整着自己凌乱的呼吸,让身体处于最好的休息状态,以便尽快恢复体力。   他一手握着剑,剑尖扎在石板的缝隙中,鲜血缓缓地从银白色的剑刃滑落, 渗入石板缝隙之中。   他的模样比不久前还要脏上几分,本来只是黑一块灰一块地沾染着尘土, 后来在斩杀那些邪教徒的时候,就不可避免的有血溅到他的脸上。   鲜血浸染着他脸上的尘土, 擦也擦不干净,反而越擦越脏, 最后干涸了, 在他脸上凝结成一道道黑红色的血渍。   伽尔兰就这么握着剑坐在地上, 呼吸急促而粗重。   因为他的体力消耗实在是太大了。   这段时间, 他一直带着诺维寻找出去的路, 一开始还好,或许是因为为了迎击地面上的亚伦兰狄斯骑兵,所以不少邪教徒都被派了上去,石殿内部很空旷,几乎没什么人。   但是没过多久,邪教徒就开始接二连三地出现,从一开始的一两个,到后面的一群,好像是在发狠地围堵他。   伽尔兰疑惑地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曝光了,所以这些邪教徒才不依不饶地对他围追堵截,看那架势,明显是不抓到他就不罢休。   不断地与万物教信徒的战斗让伽尔兰的体力消耗得很厉害。   尤其是到了后面几次,竟是有一两个信徒吞服了药,变成那种不知痛觉力大无穷的怪物。   幸好这种药人的行动比较迟缓,才能让他凭借自己的速度砍下他们的头颅。   喉咙很干渴,呼吸依然很急促,手脚也酸痛得厉害。   伽尔兰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他只是尽可能地调整着呼吸,让自己在短时间里多恢复一些体力。   抱紧了怀中短剑的男孩沉默地坐在一旁,暗蓝色的眼注视着在剧烈喘息着的伽尔兰,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他虽然不知道伽尔兰到底是什么人,但是他很清楚,那些邪教徒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为了得到自己手里的东西,万物教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将自己抓回去。   他们之所以走得这么艰难,都是因为他的存在。   当然,他绝对不会将这件事说出来,不然,他身边这个人一定会甩掉他这个麻烦。   ……   只是,现在看起来,这个人也已经快到极限了。   诺维垂下眼,掩盖住眼底阴晴不定的神色。   不知道这个人还能坚持多久。   他目光阴沉地想着。   如果这个人等下不行了的话,他就趁着这个人和邪教徒战斗的时候找机会偷偷跑掉,把这个人作为诱饵……   在心底这么决定之后,诺维感觉到身边的人站了起来。   他一抬头,就看见了低头看向他的少年,还有那只向他伸出的手。   “走了。”   这个人对他一笑,依然是这两个字,轻描淡写的。   但是诺维心里却很清楚,这两个字给这个人带来了多大的危险和麻烦。   因为带着他,他们的行动才变得如此举步维艰。   明明是一张满是血迹和尘土的脏乱的脸,可是对他笑起来的时候,却莫名比脸上干干净净的他要明亮许多。   ……衬得他整个人越发阴暗……   诺维咬了咬下唇,他垂下眼,避开了和这个人的对视。   抓住这个人温暖的手,他越发感觉到自己手指的冰冷。   …………   握着孩子的手,伽尔兰继续沿着自己选择的走廊前行。   好渴。   他想,舔了舔自己有些干裂的唇。   这石殿比他想象的还要庞大,走了这么久都没走到尽头,甚至连一点水都没有找到。   好渴。   脸上也黏糊糊的,还残留着那些家伙的血的腥气,真让人不舒服。   好想找到有水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喝一顿,把脸洗干净。   ……   不知道赫伊莫斯现在在哪儿。   他现在应该很着急,应该是在拼命地寻找着自己。   平常只是一点小事,他都对自己保护过度,更何况现在这种状况,也不知道他到底是……   不。   不能胡思乱想。   自己都毫发无损,赫伊莫斯比自己强大那么多,肯定也是好好的。   伽尔兰抬头,环顾着这座庞大的石殿。   他想,赫伊莫斯此刻应该也在石殿的某一处,和自己一样,这么担心着对方……   他握着的孩子的手突然用力地攥紧了他,随之而来的还有孩子的低喊声。   “前面——”   伽尔兰一抬头,就看到前面有三个身穿黑青色短袍的邪教徒向他们走来。   他心口一紧。   那三个人是在向他们走来,不是跑,也不是冲来。   很明显,这三人都是吞了那种药有着可怕的战斗力的信徒。   伽尔兰目光闪了一闪。   如果还有其他路,他会选择利用对方行动不快的缺点逃走。   但是这里只有一条路,避无可避。   也不可能回头,不久前被他们甩掉的那个信徒就在后方,回头了就是两面受敌。   这种吞了药的信徒,两个他勉强还能应付,三个实在很危险,要是四个就……   伽尔兰稍微俯身,用只有身边孩子听得到的声音低声说:“听着,我上前和他们战斗的时候,你抓住机会冲过去。”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   “往前跑,只管自己逃就好,千万别回头。”   诺维呆了一下,他怎么都没想到伽尔兰竟是会说出这种话。   “啊?”   他呆呆地看着伽尔兰,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个人的意思是……让自己丢下他,自己逃?   虽然他的确是有这种打算,但是这种话从对方口中说出来,让他不知为何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说,抓住机会冲过去,拼命往前跑,千万别回头。”   说完,伽尔兰直起身,望向前方的邪教徒,目光陡然变得锐利。   “记住,往前跑!”   他说,然后握紧手中的剑迎了上去。   诺维看着伽尔兰冲上去,和那三个邪教徒战在一起,心里一时间五味俱全。   咬了咬牙,他瞅准一个空隙,从战斗在一起的几个人旁边冲了过去。   冲过去之后,他头也不回,看都不看身后一眼,一个劲儿地拼命往前跑。   他知道那个人的体力支撑不住了。   这一次,那个人一定会输,会死在这里。   他必须快点逃,趁着那个人和邪教徒纠缠的时候,把那个人当做诱饵,自己才能逃得远一些。   他必须这么做,应该这么做。   反正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那个人。   反正那个人刚才都说了,让他自己逃。   他没必要去管他。   所以……   所以————   男孩忽然停下脚步。   不该是这样。   他想,咬紧了牙。   可是,不该是怎样,他自己也不明白。   他只是下意识停下脚步,然后转身,向着刚才的方向跑去。   还来得及。   他咬紧牙想。   一定还来得及——他可以用那个东西威胁那些人住手,保住那个人的性命。   砰的一下,闷着头往前跑的男孩一头撞到某个人的身上。   他一抬头,顿时傻了眼。   和他撞上的居然是他认为此刻应该身陷险境的少年。   他仰着头睁大眼看着少年,少年也低头吃惊地看着他。   “你怎么往回跑?不是说让你别回头吗?”   深知自己很难和三个邪教徒抗衡的伽尔兰只是和他们纠缠了一会儿,眼见小男孩跑远了,就虚晃一招,敏捷地跃开,离开战圈。   然后,果断逃走。   明知自己力气不够了,怎么可能继续傻傻地和这几个力大无穷的邪教徒硬拼?   既然对方行动较慢,甩掉他们逃跑就是。   一把拽着孩子快步向前跑,伽尔兰一边跑一边说。   “诺维,听着,我知道你是担心我。”   他说,   “但是就算你回来也帮不了我,你回来根本毫无用处,所以……”   “我有用。”   诺维突然说。   “嗯?”   犹豫了很久,诺维终于还是开口回答。   “……我身上有对他们来说很重要的东西,他们很想要得到。”   只有这个人活着,才能保护他,才能带他离开这里。   他如此告诉自己。   他并不是相信这个人,也不是想要依赖这个人。   他只是为了自己,为了有人保护自己,才不能轻易让这个人死了。   他说:“所以,有危险的时候,我可以用这个东西威胁他们。”   两人之间就此沉默了下来,不再说话。   他们跑了一段路,发觉身后的人没有追上来之后,就变跑为走,为了储存体力。   伽尔兰看了一眼身后。   回过头来,目光落在诺维身上,他的神色若有所思。   “也就是说,这些邪教徒想要抓的人是你?”   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曝光了。   这些邪教徒之所以对他们个围追堵截,是为了抓到诺维?   万物教不可能对一个普通的祭品如此重视。   这个孩子身上藏着什么?   伽尔兰的话让诺维胸口一紧。   其实在刚才说完那两句话之后他立刻后悔了。   而伽尔兰这个问题让他后悔得更厉害。   被猜到了。   这些邪教徒都是冲着他来的实情,被这个人猜到了。   这样一来,这个人恐怕就——   正在懊恼不已的时候,诺维忽然听到伽尔兰大喝一声。   “跑!”   他猛地惊醒过来,转头一看,后面的邪教徒已经追了上来。而且不止是三个,而是一群人。   再也没时间胡思乱想,他跟着伽尔兰拼命地向前跑。   前方就是这个走廊的尽头,分岔口就在那里。   他们刚跑到分岔口,还没喘口气,就看到又有一队追兵从分岔口其中一个通道向他们冲来。   无路可选,不得已,他们只能跑进右侧那条颇为昏暗的通道。   那是一个拱形的通道,弧形的墙壁上没有挂灯,光线暗淡至极。   等他们冲出通道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穿过狭窄的通道,一个巨大而空旷的地下花园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里显然是地下宫殿的庭院,和普通的庭院不动,这座地下花园是立体的,分为上下好几层。   在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地下空间中,石阶纵横交错,有的通向上层,有的通往下层。   中间又有交错的土壁道路、或是悬空石桥连接着一座座隔离开的空中花园。   下方,依稀能听见流水的声音传来。   只可惜这座位于地下的悬空式的阁楼花园明显已经破败,再不复当初的美丽。   不过,就算已经破败,这座地下花园依然是极为壮观的。   只是伽尔兰却无暇欣赏它的壮观。   前方没路了。   这条本该通往前方一处悬空花园的道路在半途断裂。   此刻,伽尔兰两人站在断裂的道路的边沿。前方是如悬崖一般的裂层,足足有十多米之高。   追兵的脚步声已经远远地传来。   很快,那些邪教徒就会追到这里。   下意识的,诺维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少年。   即使连名字都还不知道,可是此时此刻,他只能依赖这个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当被这个人抓着手的时候,他就有一点点信了这个人。   他看见这个少年皱着眉往下看了一会儿,忽然转头看向他,什么也不说,伸手直接一把拿走了他手中的短剑。   诺维睁大眼,错愕地看着少年忽然向前纵身一跃——   注视着眼前这座高达十多米的土壁,伽尔兰纵身向外一跃。   他跳了下去,从高空中坠落。   风声在他耳边呼啸。   他咬紧牙,屏住呼吸,死死地睁着眼。   就在掉落到半当中的时候,他将手中的短剑狠狠向着眼前的土壁刺进去。   锋利的短剑刺了进去,在土壁上自上而下划开一个长长的口子,刀刃不断地和土壁中的碎石撞击着,擦开一道道火花,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刺进土壁的短剑有效地减弱了伽尔兰向下坠落的速度。   终于,在短短数秒之后,短剑停止了下划。   双手抓着短剑的伽尔兰悬在了半空中,此时,他的脚离地面不过半米。   他松开双手,轻轻一跃,就落到了地上。   …………   诺维跪坐在断裂口边缘,凶狠地盯着已经成功地落在地上的少年。   他死死地盯着那刺在土壁中的短剑,眼底仿佛有漆黑的雾气在涌动。   果然……   不该信的。   他不该相信任何人的!   他以为这个人会不一样。   可是这个家伙也丢下了他,夺走他的短剑,只顾自己逃走,将他弃之于不顾!   男孩攥紧手,指甲深深地刺进掌心。   他目光阴鸷地看着下方的少年,阴沉的气息在他眼底郁积着,翻腾起来。   为什么?   他想。   他已经很拼命地在挣扎了。   可是他这一生就像是神手中的玩具,每一次都在刚刚获得希望的时候,就被狠狠地夺走。   他一次又一次地经历着这种绝望。   孩子的下唇已经被他咬出血来。   众神……真的值得去信仰吗?   他也好,他的亲人们也好,一直都虔诚地信奉着众神。   可是最终却落得那样悲惨的下场。   为什么?   为什么众神要这样愚弄他,折磨他,夺走他的一切?   深不见底的深渊缓缓从孩子的眼底浮现,吞噬了暗蓝色的眼底深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泽。   够了。   已经够了。   如果神不值得去信仰,也无法帮助他的话,那他干脆就借助邪神的力量!   不管是邪神还是恶魔,只要给予他让人畏惧的力量,让他复仇——   “诺维!”   一个声音从土崖下方传上来,将孩子惊醒过来。   他错愕地看到,他以为已经抛下他逃走的那个少年还站在崖底。   “跳下来,诺维!”   那个少年仰着头,哪怕在黑暗中也依然明亮的眼眸注视着他,向他伸出双手。   “我会接住你。”   那个喊着他的名字的声音中,仿佛蕴含着一种说不出的坚韧而又强大的力量。   “相信我,跳下来!” 第249章   “相信我,跳下来——”   诺维跪在土崖边, 看着下面向他张开手的伽尔兰。   他的手攥得很紧。   暗蓝色的眼底微光闪动着, 明显挣扎得厉害。   不能相信那个人。   谁都不能信。   ……他可以相信的人都已不在这个世上……   他还有血海深仇。   他必须活下去, 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   这么高的地方, 他跳下去很可能会死。   而如果如那人所说, 会接住自己, 对方的手臂一定会受到不小的伤害,甚至可能会骨折。   所以,万一下面那个人只是在骗他……或者,半途后悔的话……   没错, 不能信。   这个世界上, 除了自己, 谁都不能相信。   诺维的指尖几乎深深地抠进土地之中,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下方的伽尔兰身上移开。   也罢。   本来事情就和这个人无关, 是自己连累了他。   所以这个人能逃掉也好, 自己也就不会觉得愧疚了。   至于自己, 干脆就按照刚才的想法, 直接投入万物教中, 利用万物教的力量为自己报仇。   孩子想着, 站起身, 转身向来时的路走去。   长长的道路尽头, 那石门里, 已经有好几个身穿黑青色袍子的万物教信徒从其中出现。   看到男孩一个人站在断路之前, 他们露出惊喜的神色,迫不及待地向男孩冲来。   诺维面无表情地站在断路尽头,看着那些向他靠近的邪教徒。   很快,他就会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   甚至做出和他们一样的事情,将无数无辜的孩子作为祭品杀死……   哪怕脸上再冷漠,孩子攥紧的指关节却是泛白得厉害。   真的要成为这些披着人皮的怪物其中的一员吗?   要和这些人一样,亲手杀死无辜的小孩,流干他们的鲜血吗?   他真的……要变成自己曾经最憎恶的人吗?   一念之下,就是地狱。   孩子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他才刚刚记起他的姐姐牵着的手时的温暖……和那个人的手一样……   【来,跟我走。】   【往前跑,不要回头。】   【相信我!】   ……   重要的猎物就在眼前,那个已经无路可走的孩子似乎已经放弃了逃跑,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孩子低着头,咬着下唇,蓬松凌乱的额发散落在眼前,挡住他大半的脸,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万物教的信徒们也不在意他们的猎物此刻在想什么,毕竟他们接到的命令只是抓到这个活口。   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离男孩仅有数步之遥。   不到一百米的距离。   只要再过几秒。   马上就到了,他伸出手,将那个近在咫尺的孩子抓去——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一直静静地站着不动的孩子忽然一个转身。   孩子向前方的断路冲去。   哪怕前方就是高高的断崖,他却用尽所有的力气狠狠地向前冲去。   然后,纵身一跃。   最前方的万物教信徒伸出的手抓了个空。   他睁大了眼,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在他眼前坠落下去。   ……   一念地狱。   一念天国。   失重的身体从高空中坠落。   风声在耳边呼啸,传来可怕的嗡鸣声。   擦过颊边的风像是刀子一般割得他的皮肤生疼。   心脏几乎就此停止跳动,从口中跳出来。   他艰难地睁着眼,却错愕地看到等在崖下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退到了离他掉落的地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他的心底刹那间惊恐了起来。   要死了吗?   他想。   他信错了吗?所以他要死在这里吗?   就在这时,站在不远处的少年忽然动了。   伽尔兰向诺维掉下来的地方猛地冲了过来。   在诺维即将掉在地上的前一瞬,伽尔兰纵身向前一扑。   他没有直接伸手去接诺维,而是伸手抓住诺维的手和衣领,在空中用力一拽。   从旁边看去,就像是伽尔兰向前一撞,将原本垂直掉下来的诺维横着撞飞了出去。   诺维只觉得身体被一股大力一拽,整个人在空中翻滚了起来。   他被伽尔兰一拽、一转,然后被一把抱住。   两人在空中划开一道弧线,斜斜地摔落在地上。   那庞大的冲力和惯性让他们收势不住,两人轱辘轱辘地在地面上翻滚了十几圈都没停下来。   最后竟是噗通一声,就这么滚着掉进了不远处的地下河中,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   诺维被刚才一骨碌的翻滚弄得头晕脑胀,还晕乎乎的,忽然一下子掉进水里,不会游泳的他顿时吓得拼命挣扎了起来。   就在他惊慌失措中呛了好几口水后,有人一把将快要沉下去的他从水底下拽了起来。   一浮出水面,他顾不得其他,下意识紧紧地抱住拽起他的人,然后剧烈地咳着,咳得眼角都红了起来。   幸好他现在浑身湿淋淋的,脸上湿漉漉的,让人根本看不出从他发红的眼角渗出来的到底从额发流下来的水珠,还是……   他想,那一定只是他咳出来的生理性泪水而已,并没有任何其他的意味。   他这么想着,强忍住鼻尖传来的酸楚感,继续拼命咳了起来。   一边咳,一边用力地抓紧身边的那个人。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缓过气来,慢慢地睁开眼。   一睁眼,他就看到了近在眼前的少年。   少年原本一身尘土,一张脸被灰尘和血渍染得灰一块黑一块脏兮兮的几乎看不出原貌。   可是此刻,那原本灰扑扑的长发在水中一浸,露出了原本流金般的光泽,哪怕在黯淡的地下也仿佛发着光一般。   脸也被冲干净了大半,露出少年的真容。   孩子暗蓝色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瞬。   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从前。   很久以前,在那个明亮的花园之中,在他重要的人都还在他身边的时候,他的父王微笑着将画着一位金发美少年的画卷在他和他的姐姐眼前展开。   “……伽尔兰……王太子?”   他呆呆地盯着那张和画像中一样的脸,如梦呓般喊出这个名字。   拎着已经呆滞的男孩,伽尔兰对他微微一笑,然后带着他向河边游去。   他们在惯性之下滚下地下河,冲得离岸边有些远。   努力游到河边,伽尔兰刚伸出手,还没来得及抓住河边岩石,突然听到吱吱一声,一只戴着黑红色手甲的手臂伸到他的眼前,抓住了他的手。   与此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很抱歉我来迟了,陛下。”   单膝跪伏在河边的金发骑士牢牢地握住他的陛下的手。   他抓得很紧,独眼也定定地看着伽尔兰,像是害怕一松手、一眨眼,对方就会消失在自己眼前一般。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伽尔兰,微笑着说:“我很高兴能亲眼看到您平安无事。”   伴随着凯霍斯这句话,乖乖地蹲在他脚边的小黑鼠不甘寂寞地吱吱叫了两声,像是在邀功一般。   毕竟,就算搬开碎石打通了前往地下宫殿的道路,没有小黑鼠嗅着气味给他们带路,凯霍斯一行人也不可能这么快在这座面积广阔宛如迷宫的地下宫殿里找到伽尔兰。   除了凯霍斯,还有几十位跟随凯霍斯下来寻找的精锐骑士也俯身跪在后方。   骑士们的脸上或是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或是露出欣喜之色。   “还好,不算太迟,比我想象得早一点。”   伽尔兰一笑。   他知道凯霍斯很快就会找到他,所以就算不知道出去的道路,他也并不是很紧张。   他信任他的守护骑士。   一直都是如此。   “凯霍斯,你们在过来的路上没有发现赫伊莫斯的踪迹吗?”   在一众人中扫了一圈,没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伽尔兰开口问道。   凯霍斯摇了摇头。   “没有发现赫伊莫斯阁下的踪迹。”   “呃……看来以后出来的时候,你给我的这个香包也得给赫伊莫斯一个才行。”   “是我考虑不周。”   凯霍斯回答。   他也没想到,赫伊莫斯居然会和伽尔兰分开。   毕竟,只要外出的话,赫伊莫斯从来都紧紧跟着伽尔兰,寸步不离的。   “啊,对了,接着。”   伽尔兰终于想起来自己手中还搂着一个孩子,而他们两人都还泡在水中。   他将孩子往岸上一推。   凯霍斯伸出另一只手将其抓住,轻轻一拎,就把小孩从水中拎起来,随手放在一旁。   然后,他双手将伽尔兰从地下河中扶了起来。   孩子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呆呆地盯着伽尔兰。   “这个孩子是您救下的吗?”   “这个嘛……”   站在河边,伽尔兰随手将湿漉漉的头发拧了一下。   他看着凯霍斯,问,“之前你派人传讯说,你救出了西亚王子。”   当伽尔兰说出这句话时,目光瞥向旁边,他清楚地看到本来神色呆滞的小男孩忽然脸色一变。   “很抱歉,邪教徒用一个替身欺骗了我,我救出的那位王子是假的。”   凯霍斯说,“我已经让一队骑士陪同卡纳尔的骑士继续去寻找。”   至于找到没有,他也不清楚。   毕竟当时伽尔兰陷入危险之中,他哪有心思去管什么西亚王子。   “不用找了。”   伽尔兰说,然后低头,对抿紧唇的‘诺维’笑了一下。   “对吧,西亚王子?”   他一开始没有多想,以为这孩子只是一个趁乱逃走的祭品,后来渐渐觉得不对劲。   这个小男孩的行为举止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虽然看起来很瘦弱,眼神也有些凶恶,但是举手投足之间都像是受过良好的礼仪教导——并非刻意,而是已经习惯成了自然。   而且……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祭品,万物教信徒不会如此疯狂。   再后来,‘诺维’说的那些话,让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被伽尔兰这么说,孩子的瞳孔抖了一下,西亚抬头,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日夜都期盼着的那个人。   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他和这位王太子见面的时刻。   该如何和与对方对话,该怎样示弱,怎样打动对方帮助自己。   他早就在心底模拟了无数遍。   可是他怎么都没想到,他和这位前亚伦兰狄斯的王太子、现任亚伦兰狄斯王的会面,竟是以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   凯霍斯在伽尔兰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错愕了一下,然后转头看向西亚。   “……西亚王子?”   他说,用明显带着询问神色的目光注视着西亚。   稍许沉默,西亚点了点头。   “是。”   他承认道。   “我是卡纳尔的西亚王子。”   他俯身,屈膝跪在伽尔兰身前。   “感谢您将我从万物教之中救出,伽尔兰王,我一直期盼着与您的会面,我……”   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西亚的眼底透出几分茫然。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充斥在胸口,胀得厉害,胀得他的心口隐隐作痛。   明明有着满腹的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恍惚中,他又记起那一天。   沐浴着明亮阳光的花园里,展开的画像,握着画像的父王,安抚一般摸着自己头的王姐……   他闭上眼,攥紧了手。   王姐。   这一定是你的指引。   你一直在天国之中守护着我,才把我指引到这个人的面前。   你其实一直都在我身边……是不是?   “我……”   “无论是道谢还是其他的话,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让你去说。”   伽尔兰说,   “现在我还得去找人,所以别耽误时间,该走了,跟上。”   找人?   西亚怔了一下,一抬头,就看到伽尔兰已经走了,顾不得心底复杂的心思,赶紧起身追了上去。   他亦趋亦步地跟在伽尔兰身边,想起刚才听到的伽尔兰和凯霍斯之间的对话,就小声问道:“您是要去寻找那位……赫伊莫斯阁下吗?”   赫伊莫斯。   他当然知道这个人。   这是以前的自己非常崇拜的黑骑士。   伽尔兰还没回答,凯霍斯突然开口说话。   “有些不对劲。”   他皱着眉看向一旁的地下河流,眼底露出凝重的神色。   “陛下,我闻到了血腥味。”   凯霍斯说,   “从这条地下河的上游传来。”   “………………”   伽尔兰停下脚步。   “陛下?”   “血腥味吗……”   沉默了一瞬,伽尔兰开口。   “沿着这条地下河,往上游走。”   “可是……”   “比起漫无目的地寻找,寻找特殊的地方汇合这种办法更具可能性。”   伽尔兰说,“如果凯霍斯你能感觉到,那么赫伊莫斯应该也能感觉到那里的异常,他很有可能也会前往那里。”   为了寻找他,赫伊莫斯肯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异常或者危险的地方。   “而且……”   “而且?”   “……没什么。”   伽尔兰看向地下河流上游的方向。   明明没有凯霍斯那么敏锐的嗅觉,可是他仿佛也感觉到了,那若有若无的腐朽而血腥的气息弥漫而来。   与他那个梦中一样的气息,带来某种不祥的预兆。   就像是在那个方向,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   伽尔兰一行人沿着狭窄的地下河往上游走,众人前进的速度很快,行动有些慢的西亚被一名骑士背着。   他们一直走着的地方应该是这座石殿更深的地下,漆黑一片,几乎见不到人工雕琢的痕迹。   幸好凯霍斯带人下来寻找伽尔兰的时候带着火把,这才能在漆黑的地下洞窟中前行。   没走多久,不只是凯霍斯,越来越多的人也闻到了血腥味。   越往上走,那血腥味就越是浓郁。   随着继续前行,众人都发现,地下河流中的水都隐约变了色。   而且越往上,颜色越深。   到了最后,在火把微弱的火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地下河流中的水已经变成了红色。   这时,伽尔兰一行人已经走到了这条地下河流的源头。   这座广大宛如苍穹一般的地下石窟中,地下河流从前方那堵如山一般的石壁裂缝中流出。   四周皆是黑色的岩石,怪石嶙峋。   这一片阴气浓郁,散发着一种诡异的能渗入骨子里的寒气,地下随处可见的小虫和蜘蛛都不见了踪迹,就像是此地活物无法生存一般,不见一点生气。   甚至于刚才还遍布在石壁和缝隙中的青苔,在此处都不见了踪影。   一路上漆黑无光的地下洞窟忽然有了亮光。   众人看见,前方终于有了人工的痕迹。   数十阶粗糙的石阶出现在前方,顶端有火盆燃烧着的矮小石柱矗立在石阶两侧,在这座广大的地下石窟中照出一点微弱的火光。   那粗糙石阶之上,一座巨大的石门伫立在众人眼前。   这座石门足足有十几米高,看起来雄伟壮观非常。   人站在这座门下只能仰望,显得异常渺小。   漆黑色的石头散发着幽暗的气息,黑青色的铜纹包裹在石门上,映着火光,散发出金属特有的冰冷光泽,看起来就像是一座青铜门一般。   青铜包裹着漆黑额石头,在其上镂空着,在石门边缘呈现出复杂的花纹。   在石门中间,青铜镂纹蜿蜒勾画出一个巨大的符文。   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说话。   微弱的火光映着石门,石门下方的缝隙中,一股股鲜红色的液体如涓涓流水一般源源不绝地从石门下方流淌出来,流过石门前那片平整的黑青色石板,然后,沿着粗糙的石阶流下去。   就像是鲜血的瀑布一般。   浓郁的血腥味铺天盖地而来,从石阶流淌下来鲜血就这样流入了地下河流中,才将其中的水染成了血色。   眼前的这一幕,让众人皆是神色凝重。   他们已经隐约猜到,在这扇巨大的石门后面,万物教的邪教徒恐怕在做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少年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打破了此刻这种沉重的寂静。   “进门。”   伽尔兰说,率先带头,迈步向前走去。   踩上流淌着鲜血的粗糙石阶,他的靴底在一瞬间被染成了血色。   当踩着流血的石阶走到上面的青石板广场时,众人皆是一滞。   诸位骑士难以置信地看着前方,一个个如石化了一般,僵在原地。   有人在向他们走来。   从那座雄伟巨大的嵌青铜石门之下,向他们走来。   那人拦在石门之前,就像是那座石门的守护者。   漆黑色的长靴踩踏在从石门地下汩汩流出的鲜血中,将鲜红的血珠向四周溅起。   银白色的长剑指向地面,幽幽的火光映着那张熟悉的俊美面容。   他踩着一地流动的鲜血向众人走来。   漆黑的发丝下,血红色的瞳孔映着对面的伽尔兰以及众人,翻腾着赤裸裸的杀意。 第250章   鲜血在流淌, 如一座小小的瀑布般从粗陋石阶上流淌而下, 倾泻入地下河中,将河水染成惊人的血色。   浓郁的血腥味在幽暗的地下洞窟中弥漫, 带着某种诡异的气息。   哪怕是久经战场的骑士们, 在不得不踩着血红石阶走上流淌着鲜血的黑青色石板时, 也不禁从心底里对其抵触不已。   但是, 紧接着他们已顾不得心底的这点不适, 在一开始的错愕之后, 一个个皆是神色凝重地看着对面。   那座雄伟的石门之下,有一人拦在石门之前。   那人向他们走来。   漆黑色的长靴踩踏在血泊中,飞溅起无数血珠。   “赫伊莫斯。”   伽尔兰低低地喊了一声, 手指用力攥紧。   本是不知还要花费多久时间去寻找的人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带给他的并不是惊喜。   在看到赫伊莫斯此刻的模样时,他的心无休止地沉了下去。   强大的压迫气息从前方袭来, 铺天盖地的,带着偌大的气势直压而来。   压迫力从向他走来的赫伊莫斯周身散发出来, 强大到几乎实质性一般。   煞气环绕。   凶性遍身。   ——那就是‘地狱的黑骑士’在战场上令众人都为之惊惧的姿态。   被赫伊莫斯袭来的凶煞气息一逼,众位骑士皆是后背发寒、神色凛然,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拔出长剑,绷紧身体。   所有人的神情都是如临大敌。   此处的精锐骑士都曾与赫伊莫斯一同征战于沙场——但是,就是因为如此,他们才比任何人都明白赫伊莫斯的强大和可怕之处。   他们很清楚, 就算在场的几十名骑士一起上, 最后也只有被‘黑骑士’一面倒地屠杀这么一种结果。   偌大的地下石窟, 除了一个不紧不慢地踩踏着血泊的脚步声,再无其他。   孩子沙哑的声音打破了这种死一般沉重的寂静。   “他被万物教控制住了。”   站在最后面的西亚说,   “我看过,好多小孩本来都不愿意上祭坛送死的,但是被万物教的祭司一看,就被迷了神智,主动走上祭坛,甚至是自己割开自己的手脚放血。”   伽尔兰抿着唇没吭声。   这种事他小时候已经经历过一次。   在他看来,祭司应该是使用某种特殊的香气以及方式催眠控制了那些孩子。   之所以当初对他无效,是因为已经经历过四次死亡的他精神力极为强大,才不会被他们控制。   ……   可是,为什么强大如赫伊莫斯,居然也……   “请退后。”   抬起左手拦在伽尔兰面前,凯霍斯说。   一改常日里不羁随意的模样,金发骑士的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凝重神色。   “等下恐怕会很危险,请您务必保护好自己。”   “……我会注意。”   伽尔兰回答。   他推了推身后的西亚,示意他退后。   西亚看了看他,然后一步步后退,沿着上来的石阶退了下去。   已经走到离伽尔兰一众人的对面,赫伊莫斯的血红色的瞳孔缓缓地从众人身上扫过。   他看着众人的目光如俯视蝼蚁一般,淡漠而无情。   微微一俯身,下一瞬,他已猛地袭来。   他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残影都还留在原地。   让人措手不及。   大多数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剑刃白光掠过空中,向他们挥来——   铿的一声,兵刃的撞击声响彻了空旷的地下洞窟。   在赫伊莫斯一动的瞬间,凯霍斯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迎上去。   他挥出的长剑重重地和赫伊莫斯撞在一起。   两人的撞击猛烈至极,几乎能看见火星在两人撞击的剑刃之间炸开。   他们缠斗着战到一起。   响亮的金属撞击声,瘆人的剑刃摩擦声,时不时地在众人耳边响起。   一样的漆黑色长靴踩踏在流淌着鲜血的青石板地面上,一连串血花在他们周身飞溅开来。不到数秒,他们的长靴就已经被鲜血染透。   两人激斗之时向外爆发出的近乎肉眼可见的气压炸开,掀起一波又一波的鲜血,宛如旋涡。   让他们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在地狱血海之中拼死搏斗一般。   烈日的骑士,凯霍斯。   地狱的黑骑士,赫伊莫斯。   这两位并肩被称为亚伦兰狄斯的守护基石的骑士一直以来都被人津津乐道,不少人都因为到底谁更加强大,谁更胜一筹这个问题争吵不休。   到现在为止,两人之间从未真正意义上的分出一个胜负。   因为强者之间的战斗必须拼尽全力,力量难以控制,根本无法留手,一个不小心,就是重伤甚至身死的下场。   因此,两人之间偶尔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爆发的战斗,彼此之间都是克制着力道,不会拼尽全力。   而这一次,这两位并称为亚伦兰狄斯最强大的骑士或许就能以惨重的代价分出真正的胜负。   ——然而,这绝对不会是伽尔兰乐意看到的结果。   尤其是现在情况非常明显,凯霍斯已经被赫伊莫斯压制住了。   比起一招招都狠毒致命的赫伊莫斯,凯霍斯却是缚手缚脚。   他不能对赫伊莫斯下狠手,因此,他被动的抵抗就更显得弱势了一分,所以他只能咬紧牙竭力抵挡住赫伊莫斯凶狠的攻势,阻止赫伊莫斯接近伽尔兰。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一边和赫伊莫斯缠斗在一起,咬紧牙的凯霍斯额头的青筋都已经勒出。   他被赫伊莫斯压得死死的,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而石门后面的邪教徒不知在做什么,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万一他们真的成功了,还不知道会发生怎样可怕的事情。   说不定会危及伽尔兰……   就在此时,有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   三名骑士长冲了上来,从不同的方向,以合围之势扑来,与凯霍斯一同围攻赫伊莫斯。   加上他们的协助,凯霍斯才勉强保持了与赫伊莫斯势均力敌的状态。   被众位骑士护在身后,伽尔兰定定地注视着此刻的赫伊莫斯。   虽然不知道赫伊莫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是他看得出来,现在的赫伊莫斯已经彻底丧失了自己的意识,成为一个被万物教控制的人型杀戮工具。   必须设法唤醒赫伊莫斯的自我意识。   想要摆脱万物教的控制,只能让赫伊莫斯依靠自己的意志力挣脱出来。   少年皱眉沉吟着。   想要唤醒赫伊莫斯的意识,就必须通过外界给予其极大的刺激。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刺激到他……   …………   ……亲一下?   伽尔兰脑中忽然浮现出不久前他亲了赫伊莫斯一下,赫伊莫斯满脸通红的模样。   他不由得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但是这个想法立刻就被他否决了。   看着被凯霍斯等人围攻着的赫伊莫斯此刻那副如凶兽一般的模样,伽尔兰摇了摇头。   不靠谱。   现在的赫伊莫斯不一定认得清自己,甚至会攻击自己。   毕竟刚才面对面的时候,赫伊莫斯的目光分明从他身上扫过去,看到了他,但是赫伊莫斯那时看着他的眼神异常淡漠。   那个目光就和看别人、看一旁的石头一样,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丝毫感情。   那个淡漠的眼神让伽尔兰无意识地握紧了手。   赫伊莫斯从不曾用那种毫无感情的眼神看他。   这让他很不习惯。   而且,先不说他接近赫伊莫斯后赫伊莫斯到底会不会攻击他的问题,在那之前,首先,无论是凯霍斯还是守在自己身前的这些骑士都绝对不会允许自己靠近赫伊莫斯。   他们恐怕宁可以下犯上也会死死地挡住自己过去。   伽尔兰脑中飞速地转动着。   对赫伊莫斯来说,到底什么才是最能刺激到他的事情?   就在伽尔兰还在苦苦思索刺激赫伊莫斯的意识的办法时,战况忽变。   或许是因为被围攻的缘故,赫伊莫斯眼底的戾气越盛。   就像是一头被猎人围攻的孤狼,陡然间凶性大发,发狂了起来。   凯霍斯看见赫伊莫斯眼底一道血光掠过,心里一凛。   “后退!”   他高吼道。   在他吼出声的下一秒,瞳孔整个儿都已经变成血红色的赫伊莫斯手中大剑凶猛地横劈而来——   接连咔嚓几声脆响,赫伊莫斯竟是一剑将其他三位骑士长手中的剑刃尽数劈断。   强大的剑风和撞击将三位骑士长尽数劈飞了出去,或是胸口或是手臂上一道深深的裂口,血流如注。   若不是他们听了凯霍斯的话,及时后退了一步,恐怕要么断裂一臂,要么毙命当场。   力量比之前更强了!   极为勉强地接住赫伊莫斯那一击,凯霍斯惊愕不已。   怎么会——   赫伊莫斯竟是完全将他压制住了!   心底凛然的凯霍斯一抬头,就对上那双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血红色眼珠。   那其中除了杀戮和凶性之外一无所有,简直就像是一头嗜血的人型怪兽,让凯霍斯都陡然心惊了一瞬。   而下一秒,一声熟悉的咔嚓,他手中的长剑迸裂。   断裂的剑刃从他颊边疾掠而过,在他脸上擦开一道血痕。   一缕被割断的金发无声无息地落下来,浸染在地面的血泊中。   紧接着,一只手猛地伸过来,抓住凯霍斯的头,用力地摁下去。   碰的一声巨响。   赫伊莫斯抓着凯霍斯的头将其狠狠地砸在地板上。   骑士的半个脑袋都浸染上血色,剧烈的震荡让他的脑子嗡嗡作响,空白了一瞬。   而就在这一瞬间,一只手将他的头压在地上,赫伊莫斯另一只手已经举起长剑,眼底凶光毕露。   剑尖对着凯霍斯的脑袋,一剑刺下——   “住手!”   “不要——”   “凯霍斯大人!”   “赫伊莫斯阁下!住手!”   惊叫声四处响起,众位骑士皆是失声大喊,不少人拼命冲过去想要阻止这出惨剧。   可是就连最接近凯霍斯他们、带着伤从地上爬起来奋不顾身地冲过去的几位骑士长都已经来不及阻止。   下面的西亚睁圆了眼。   眼看凯霍斯就要毙命于赫伊莫斯的剑下。   忽然,一个响亮的声音高喊出声。   “我要迎娶艾玛为我的王妃!”   被数位骑士紧张地拦在后方的伽尔兰忽然在这种几乎让人窒息的情况下,高喊出这句在当前状况下尤为没心没肺的话。   迎娶艾玛为王妃……   迎娶艾玛……   迎娶……   空荡荡的地下洞窟一瞬间鸦雀无声,只有伽尔兰那一句话的回音不断地回荡。   众骑士:“???”   西亚:“???”   啥?   我们幻听了吗?   众人皆是一脸懵逼。   就在众人都被这句怎么看怎么不合时宜的话所震惊的时候,更让他们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赫伊莫斯刺向凯霍斯的剑竟是停滞在半截。   他整个人像是僵在了那里。   已经缓过神来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好的凯霍斯:“…………”   “赫伊莫斯,我命令你。”   地下洞窟静得可怕,只有少年王的声音在其中回荡。   他说:“我命令你,作为使者前往艾尔逊国,护送艾玛王女到王城,我将与她举行婚礼,让其成为我的王妃。”   哐的一声,那是长剑被重重砸在地上发出的脆响。   单膝跪在血地上的赫伊莫斯忽然将手中长剑狠狠地砸在地上,松开按着凯霍斯头的那只手,猛地起身。   在众人都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他已经一头冲到了伽尔兰的面前。   “伽尔兰,你要是敢那么做——”   赫伊莫斯用力地抓紧伽尔兰的双臂,脸色阴沉。   那张俊美的脸扭曲着,透出一分狰狞。   “我会将她带到你面前,然后在你面前杀死她!”   他语带威胁,厉声道。   “哦。”   伽尔兰哦了一声。   他说,   “那我不娶了。”   脸部还保持着狰狞表情的赫伊莫斯:“…………”   西亚:“???”   众骑士:“???”   继续一脸懵逼。   这种忽然就从手足相残可悲可叹的场景切换到怎么看怎么像是在争风吃醋的场景的错觉……   半边身子都染了血的金发骑士此刻正一脸冷漠地从地上爬起来。 第251章   偌大一个地下洞窟在这一刻静可闻针。   所有人都还保持着僵直的姿势, 歪着头, 目光茫然地看着眼前那莫名其妙的一幕。   满头雾水。   脸上还保持着狰狞之色的赫伊莫斯也是呆滞众人中的一员。   他的手仍然用力地抓着伽尔兰的胳膊,手指扣得很紧。   他呆呆地看着伽尔兰,目光迷茫, 显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伽尔兰仰头看着赫伊莫斯。   他看见赫伊莫斯原本金红色眼眸中的那点金色痕迹几乎已经消失殆尽, 艳丽的血色仿佛吞噬了一切。   看着那双血红色的瞳孔, 就仿佛能看到地狱血海在深处灼烧翻腾,让人不寒而栗。   无人敢与之对视。   伽尔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右手稍微抬了一下,对四周那些试图走过来的骑士们做出一个不要靠近的手势。   他就这么站在赫伊莫斯面前,仰着头, 任由对方扣紧自己的双臂,毫不挣扎。   他的目光定定地和那双可怕而又带着迷茫之色的血红色瞳孔对视。   “我说话算话。”   他说,   “赫伊莫斯,如果你离我而去,为了亚伦兰狄斯, 我需要新的力量。”   伽尔兰看着赫伊莫斯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却毫不心软,继续以一种理智到近乎残酷的口吻说下去。   “如果你离我而去,我将让别人代替你, 让别人成为我的力量。”   “无论是艾尔逊的王女,还是其他人。”   “你知道的,为了守护亚伦兰狄斯, 我会这么去做。”   无视对方越发用力扣紧自己的手臂勒出的疼痛, 伽尔兰目光严厉地看着赫伊莫斯, 声音陡然提高。   “所以,如果不想被我舍弃,就立刻给我清醒过来!”   赫伊莫斯的瞳孔在剧烈地收缩着,像是暴风雨之下激烈翻腾的海面,巨浪肆虐。   他没有动,可是他的脸因为挣扎而扭曲得厉害,明显是在艰难地和某种看不见的强大力量对抗着,竭力想要挣脱对方的束缚。   他粗重的喘息着,从额头渗出的汗水濡湿了几缕黑发,紧贴在他褐色的颊边。   剧烈收缩着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伽尔兰,像是要将对方的身影烙印在眼底。   少年站着,湿润的金发散落在他肩上,贴在他微微上仰的纤细颈上。   额发发梢一点水痕沿着颊边缓缓滴落。   哪怕站在这一片血海之中,他仍是清清淡淡的,干净得沾染不上丝毫血腥的气息。   幽暗之中,唯有他的金眸亮如地面上照耀大地的阳光。   他喊着他的名字:“赫伊莫斯。”   少年眼中明亮的金色像是就这样一点点地渗入、融化进入赫伊莫斯的瞳孔里,中和了其中的戾气,让其恢复了清明。   血红色渐渐褪去,连带着与血气交融的一身煞气也消散而去。   赫伊莫斯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松开扣了伽尔兰双臂的手,闭上眼,一手按在自己的头上。   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他看着伽尔兰的目光变回了一直以来的柔软。   他俯下身来,深深地低头,额头抵在伽尔兰的右肩上。   “……好难受。”   他搂着伽尔兰,低声说,那近乎呢喃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撒娇一般。   “嗯。”   伽尔兰嗯了一声,抬起手来,轻轻地拍了拍赫伊莫斯的背。   那模样简直就像是在给受了委屈所以趴在自家主人身上撒娇的大黑狼顺毛一般。   一边拍,他一边没好气地说,   “这么容易就被别人控制,还好意思说什么最强的骑士,还好意思说要保护我。”   “你说要让别人代替我。”   赫伊莫斯小声说,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   大黑狼有点小委屈。   “不那么说能把你刺激得醒过来吗?”   赫伊莫斯还想要说什么,突然从后面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肩,将他向后一拽。   “赫伊莫斯阁下。”   一把将赫伊莫斯从伽尔兰身边拽开的凯霍斯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半边的颊以及金发因为刚才被赫伊莫斯压在地上,浸在血泊中,被染成了血红色,让此刻的他看起来隐隐多了一分杀气。   “现在不能耽误时间,我们要尽快进门阻止万物教。”   赫伊莫斯本来还因为凯霍斯一把将自己拽开的行为而不满。   可是回头一看到对方的模样,刚才还能把对方压在地上暴揍的黑骑士难得的心虚了一下,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赫伊莫斯,你知不知道万物教在里面做什么?”   伽尔兰问道。   赫伊莫斯摇了摇头。   “我中了他们的陷阱,被一种很奇怪的香味迷昏了过去,之后的事情就……”   他皱起眉,狭长眼角微微挑起。   仰头看向那座巨大的青铜石门,他的目光变得极为锐利,透出明显的狠意。   “不管他们想做什么,都必须阻止。”   伽尔兰断然道。   “走,进去。”   他率先迈步向前走去,众人皆跟在他的身后。   一直呆在石阶下面的西亚快步跑上来,脚下溅起一连串的血花。   他深深地看了赫伊莫斯一眼,暗蓝色的眼闪动了一下,然后紧跟上了伽尔兰。   很快,众人站在了那座石门脚下。   巨大的嵌青铜石门伫立在血色的大地之上,拔地而起。   伽尔兰抬手,按在黑青色的石头上。   寒意瞬间渗入肌肤,冰寒刺骨。   他用力推了一下,石门纹丝不动。   伽尔兰转头看向身后的两人。   凯霍斯和赫伊莫斯会意,上前站在两扇门前。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同时用力。   石门极其沉重,从两人的手臂上鼓起的肌肉就能看得出来。   但是,就算再重,在这两位强大骑士的同心协力之下,石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缓缓地敞开。   厚重的石门敞开的一瞬间,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息从其中汹涌而出。   原本站在鲜血流淌的这片青石板广场上,血腥气已经很浓了。可是,从敞开的石门里扑鼻而来的血腥味比外面还要浓郁数倍,浓郁到几乎让人窒息的地步。   深深皱起眉,强忍着这呛人的鲜血气味,伽尔兰一行人快步走了进去。   所有人都提高了警惕。   他们认为在门口等待着他们的将是凶猛地冲袭而来的邪教徒们,他们即将陷入一场艰苦的战斗之中。   可是下一秒,当一眼看见大门里的情景时,所有人呆立当场。   一个前所未见的可怖场景展现在众人面前。   那诡异而又血腥的一幕震撼至极,让他们的脑子只剩下一片空白。   石门之后,是一座庞大的石殿。   黑青色的六角菱形石柱拔地而起,耸立向上,呈弧形环绕,撑起这座大殿。   大殿苍穹高不可见,隐没于黑暗之中。   大殿的地面已经被尽数浸染成了血色。   那是真正的尸山血海。   无数尸体高高地堆起来,遍布在大殿四周。   一具具尸体交错重叠,形成一座座尸体堆积而成的尸山。   鲜血从数不清的尸山下面源源不绝地流淌出来,淹没了石殿的地面,形成一片汪洋,已没过人的脚背。   寥寥几根火柱矗立在血海之中,幽幽的火光照亮尸山上那一具具尸体,照亮了他们身上黑青色的衣袍。   他们睁大了眼,瞳孔涣散,目光空洞地盯着虚空。   他们的手腕脚腕以及喉咙上都有一道深深的割痕,鲜血还在不断地从其中流淌出来。   他们的嘴角都上扬着,脸上不见丝毫痛苦之色,反而笑得一脸灿烂和满足。   鲜血冲刷着那一座座堆积起来的尸山,所有死去的人脸上都浮现着这种诡异的笑脸。   注视着石殿中这惊人的一幕,众人只觉得心底发毛,一股渗人的寒气涌上心头。   在场之人皆是常年征战沙场、在血肉中拼杀出来的骑士,他们见过尸横遍野的战场,他们亲手杀死过无数的敌人,他们曾经面不改色地一次又一次将长枪利刃刺进敌人的血肉,让他们的坐骑踩踏敌人的尸体——他们见惯了死亡、战火和鲜血。   无论在武勇还是在精神上,他们都是强大而坚韧的骑士。   可是这一刻,看着眼前这一幕,他们都忍不住感到毛骨悚然——无关胆量,那是人类对于诡异而可怖的事物从心底里抵触的本能。   “这些都是……万物教的信徒?”   一个骑士忍不住开口说话。   “从衣着看,的确是如此。”   “他们看起来好像都是自尽身亡。”   “没有反抗的痕迹,甚至连挣扎的迹象都没有。”   “也就是说……他们是自己割开自己的手脚和喉咙,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流血而死的?”   “恐怕就是如此。”   众人再一次沉默了下来。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流血而死而毫不挣扎,就这样自己把自己的命奉献在祭坛之上,这些邪教徒简直是疯狂得可怕。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环视着这座只剩下死人的石殿,凯霍斯皱着眉开口说。   “似乎是在举行什么祭祀……虽然会导致怎样的后果现在还不得而知,可我觉得,结果会导致很可怕的事情发生。”   伽尔兰说,神色凝重地注视着前方。   一眼看去,大略可以估算出死在这里的邪教徒足足有五六百之多,尸体几乎堆满了整个庞大的石殿。   他心里凛然。   虽然按理说,神不能干涉人间的事情,伽尔兰也不曾亲眼见到这个所谓的邪神降下什么可怕的神迹。   作恶的都是身为人的万物教信徒,那所谓的力大无穷不怕痛也只是特殊的药物效果。   但是,和这个邪教纠缠这么久,伽尔兰也隐约感觉到,万物教的祭司的确有一种可以影响人的神志、勾引出人心底最阴暗邪恶的欲望的力量。   如果这种力量能够大范围的扩展出去,勾引出无数人心底的邪念的话……   恐怕这个大陆上会爆发出大范围的战争。   那样下去,很可能就会如他梦中看到的那般,不只是亚伦兰狄斯,整个大陆都会在战火中毁灭,最后成为毫无生机的荒芜之地……   “万物终将消逝。”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在死寂的石殿之中响起。   那声音不像是从一处传来,而是从四面八方一同传来。   “唯有万物母神将会永恒。”   一直冷冷地扫视着四周的赫伊莫斯陡然抬起头,他的目光如利剑一般划破黑暗,刺向前方。   这是他曾经听过的那个声音!   “来吧,我等待已久。”   “来到神的御前,匍匐于伟大的神的脚下。”   那个沙哑的声音继续在整个石殿中回荡着,低沉而又浑厚,带着一种悠久的沧桑痕迹。   “不对劲。”   凯霍斯靠近伽尔兰,压低声音。   “陛下,不知道后面会遇到什么,为了您的安全,还是先退出去比较好。”   伽尔兰摇了摇头。   “来不及了。”   这或许就是他冥冥中觉得自己非得来到这里的理由。   少年攥紧手。   不能让这场祭祀成功,不能让亚伦兰狄斯以及整个大陆如他梦中一般在战火中毁灭。   他必须阻止。   “走。”   踩着脚下的血色汪洋,走过身边那一座座尸山,伽尔兰一行人向前走去。   在大殿的前方,一个巨大的黑色纱幕垂落在中间,将前殿和后殿隔离开来。   伽尔兰深吸一口气,然后伸手一把掀开眼前的黑色纱幕,大步走了进去。   一进去,陡然变亮的环境就让他忍不住眯起眼。   好一会儿,等适应之后,他才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和死人堆积如山满是血腥味的幽暗后殿完全是两个极端,黑色纱幕之后的前殿纤尘不染。   数不清的火炬挂在青色的石墙上,将前殿照得灯火通明。   前殿的尽头,那巨大的黑青色的高台之上,一座巨型神像矗立在其上。   它是如此的雄伟,光是足足五十米的高度就让人望而生畏。   它耸立在大地上,任何站在神像脚下的人都如蝼蚁一般,渺小得不堪一击。   一种瘆人的寒意从它身上散发出来。   伽尔兰见过无数的神像,可是他从未见过形态如此诡异的神像。   这座神像只有一只大腿,一条粗壮的漆黑石尾撑在后面,让其得以稳稳地矗立在大殿之中。   正常人的躯干,可是胸口只有一个乳房,从胸口中间隆起。   如夜空一般的漆黑长发从神像周身披散下来。   那张脸上,只有一只金色的巨大眼睛。   一只手被长布缠绕着,另一只手伸向前,手中捧着一个浑圆的石球。巨大的黑青色双翼在神像身后展开,极长,几乎笼罩住整个前殿。   这座巨型神像的形态明明如此诡异,却又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妙的柔和感。   不但不让人感到排斥,反而莫名觉得亲近。   “万物都将走向消逝的道路,而创造万物的母神将会再一次从沉睡中醒来。”   低沉沙哑的声音再一次清楚地在伽尔兰耳边响起。   他抬头,看向前方。   只见那座巨大神像的脚下,有一个身披黑青色长袍的身影正在缓缓从高台的石阶上走下来。   宽大的兜帽掩盖住那个人的脸。   然而,就算那个人的脸隐藏在黑暗中,伽尔兰却分明能感觉到,那个人的目光从阴影中定定地注视着自己。   “……真耀眼啊……这明亮的灵魂之光……”   那仿佛是自言自语的低声喃语,以一种奇怪的腔调,宛如叹息一般。   “亚伦兰狄斯年轻的王啊……”   声音并不大,低沉的,平静的。   那个人明明距离他极为遥远,可是这沙哑的声音却仿佛就在他的耳边响起,就像是那人就在他跟前说话一般。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你应该已经看见……你的王国的未来,这片大陆的未来……”   “你身边的人将一一死去,如那位狮子王一般……王国终有灭亡的一天……大陆注定要在战火中毁灭……这世间的万物都会消逝……”   “年轻的王啊,你什么都无法改变。”   “无论你如何挣扎,你想要守护的一切都会随着时间而毁灭。”   “这就是未来。”   黑青色长袍祭司低沉的话语如同代表神灵降下的预言。   “这就是天命。” 第252章   伽尔兰恍惚了一瞬, 忽然,一滴冰冷的水珠从湿润的发梢滴落在他的鼻尖上。   啪嗒一下,让他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他定睛看去, 发现那个黑袍祭司依然在不紧不慢地从石阶上走下来。   甚至于,对方似乎根本没有开口说话。   他身边的众人也只是警惕地注视着黑袍祭司, 包括就在自己身边的赫伊莫斯在内, 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就像是……他们根本没有听到黑袍祭司说的那些话。   从头到尾, 听到对方的话的人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稍微皱了下眉,握紧手中的剑, 伽尔兰迈步就要向黑袍祭司走去。   他觉得不需要浪费时间,干脆点, 直接将这个祭司解决掉, 然后再将此处的祭坛烧毁, 一切就结束了。   可是就在此时,他忽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   香气萦绕在身边时,仿佛将刚才沾染到他身上的血腥气都驱逐开来。   他恍惚了一下, 身体忽然不稳, 摇晃了一下,不由得单膝跪伏在了地上。   奇怪……身体不听使唤。   香气原本是淡淡的,到了后面,一点点变得浓郁起来。   伽尔兰心里一紧,赶紧回头, 然后惊愕地发现身后的众位骑士以及西亚不知何时都已经倒在了地上。   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已经陷入了昏迷之中。   哒。   啪嗒。   轻轻的敲打声从上面传来, 伽尔兰转回头, 抬头看去。   万物教的祭司一步步从石阶上走下来,他握在手中的权杖底部一下一下地敲击着石板,发出轻轻敲击声。   响声虽然不大,但是此刻在寂静的前殿中便显得尤为清晰。   他单膝跪在地上,只觉得香气扑鼻而来。   那种感觉,就像是随着那名祭司一步步走来,香气便一阵阵袭来。   从一开始的极淡,到后面的浓郁至极,把仅有一层薄薄的纱幕之隔的后殿中浓浓的血腥味全部都驱赶了回去。   整座前殿都被这股奇异的香味笼罩着,香气环绕着他,像是在一点点地渗入他的身体里,让他的意识逐渐变得恍惚。   浑身宛如沉入柔软的棉絮之中,软绵绵,暖洋洋的,身体舒适到了极点。   脑子逐渐放空。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整个人都因此而变得轻松和慵懒了起来。   视线中明亮的光一点点暗淡下来,仿佛沐浴在阳光之下那般温暖的气息涌上来,将他整个人包裹着……   手中的长剑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额发散落在眼前,落下深深的影子,盖住他的视线,跪在地面上的伽尔兰再也坚持不住,俯身倒在了地上。   流金般的长发在石地上散开,少年陷入深深的梦境之中。   …………   ……………………   “西亚。”   昏昏沉沉中,他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   喊他的人抱着他,用柔软的双手。   沐浴着阳光的庭院很宁静,他闭着眼,眷恋地依偎在那个温暖的怀抱中。   “西亚,你要快点长大。”   拥着他的少女眉眼柔和地看着他,轻笑着说,“你是卡纳尔的王子,你要快点变得强大,好好地保护卡纳尔。”   我会的。   王姐。   我会长大,我会变强,我会保护你,保护卡纳尔。   孩子在心里如此回答着。   可是顷刻间,宁静的庭院如泡沫般破碎。   无边无际的战火在原本繁荣的大地上点燃。   他呆呆地站在雪白王宫中,听着那沉重的铁蹄声在卡纳尔大地上响起。   他看见无数的残尸断臂倒在战火蔓延的城市中,火焰焚烧着城市,鲜血染红了大地。   他看到了那座高塔,雪白的塔身在阳光之下明亮到了极致。   呼啸的北风带来远方血腥的气息,掀起站在塔顶的少女的长裙,飞扬而起的金色长发掩住她的脸。   “王姐,别丢下我。”   小小的孩子哀求着,努力地向那个身影伸出手。   抓住她。   他想。   抓紧她,他要和她一起到父王和王兄那里去,他不要一个人被留下来。   可是,就在他的手即将抓住对方衣角之时。   少女纵身一跃。   金色的长发在明亮的天空中散开,他拼命伸出的手抓了个空。   砰地一声,少女的躯体重重地砸在地面。   落地的一瞬间粉碎的血肉飞溅出来,劈头盖脸溅了他一脸——   小小的孩子呆呆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地上那团已经看不出原貌的血肉。   ……   “她抛下了你。”   低沉的声音忽然在呆滞的他耳边响起。   “不是……”   他下意识想要去反驳。   “她把你一个丢在这个世上,她逃走了,却让你独自面对残酷的未来。”   “不是这样!”   他失声大吼,声嘶力竭。   可是他竭力的反驳看起来更像是在掩饰内心的动摇。   “不是这样……她是为了保护我……为了让我活下去,所以才——”   “她解脱了,所有的痛苦都承担在了你的身上。”   “不是……”   小小的孩子摇着头,泪水从他眼中涌出来。   他不愿意去承认。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   那个声音挖出他心底最阴暗的地方,他深藏着的怨恨。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心底隐隐约约地忍不住那么去想。   他被他的亲人抛下,他被迫一个人在世间挣扎着,承受所有的苦难。   为什么是他?   他想。   为什么偏偏是他要去承受那些折磨?   “卡纳尔的王子啊。”   低沉的声音继续在他的身前响起。   他站在原地,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怔怔地看着前方。   高高的祭台之上,身披黑青色长袍的祭司站在石阶上,从容而立。   他俯视着他,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就像是神灵俯视着渺小的众生,残酷而又无情。   他说:“卡纳尔的灭亡早已注定。”   “早已……注定吗……”   如果一切早已注定。   那他迄今为止的挣扎又算什么?   孩子呆呆地站着,目光一点点沉寂下去。   “那是它的命运,也是你的命运。”   ……被旗杆高高挑起的父王的头颅……   ……被银枪贯穿了胸口不甘地倒下去的王兄……   雪白的高塔之下,粉身碎骨的王姐……   ……颠沛流离……最终还是被出卖,被无数的加斯达德人包围住的自己……   还有,他所遭受的那种残酷的事情……   那一幕幕仿佛又再一次在他的眼前上演。   那是命运。   有人这么告诉他。   卡纳尔的命运,他的命运,所有人的命运都早已注定。   黑袍祭司轻缓低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荡。   “命运永远都不会改变。”   所以,他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他所谓的坚持不过是众神眼中的欢愉和笑话。   孩子失神地站着。   四周的灯火明亮到了极致,可是他的眼底却看不到一点微光,万念俱灭,只剩下一片黑暗。   ……他妄图反抗命运,所以才遭受到了这样的惩罚……   恍惚中,他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在那座白色的高塔上,他站着,风从他的身边呼啸而过。   他的王姐就在他的身边,牵着他的手,对他露出温柔的笑容。   然后,纵身一跃。   王姐牵着他的手,带着他一起,从高塔之上一跃而下。   天命如此。   无可反抗。   他注定要和他的家人,和他的王国一起,走向灭亡。   …………   ……………………   明亮的灯光照亮了整个前殿,也照亮了赫伊莫斯的脸。   定定地注视着高台之上的长袍祭司,他的眼底浮现出毫不掩饰的杀意。   握紧手中的利剑,他迈开大步径直向前走去。   三步并作两步,他快步登上石阶,冲到长袍祭司的跟前。   一剑斩下,毫不犹豫。   剑刃轻而易举地劈开了长袍祭司的身躯,将其整个人砍断成了两截。   鲜血喷溅到赫伊莫斯的脸上,落入他的眼底。   那股灼热刺得他的眼睛隐隐作痛,让他下意识闭上眼。   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原本明亮的环境忽然昏暗了起来。   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模样。   他的人站在了大地之上,血一般的月光落在四周。   他的脚下,数不清的尸首躺在这个沐浴着血红月光的露天祭坛中。   他手中的匕首向下滴着血。   他还很小。   幼小的孩子站在祭坛的正中央,以他为中心的雕纹黑青色石板无限地延伸出去,成千上百的死去的尸首以他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无限地延伸出去,看不到尽头。   他孤零零地站在尸山血海之中,茫然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   他杀了那么多的人。   他的手中染了那么多人的血。   恍惚了一下,一身黑色长袍的祭司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是被万物之神选中的人,来,献上你的生命和灵魂。”   那低低的声音异常的蛊惑人心。   他向他伸出手。   “来吧……和伟大的神融为一体。”   他向前走了一步。   在黑袍祭司嘴角扬起一抹笑意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匕首用力刺进对方的身体——   忽然之间天旋地转,眼前的这一幕崩塌开来。   再一转眼,他已经身在王宫之中。   忽然听到铿的一声,他下意识抬起头,看到一只利箭重重地撞上立柱上的火盘。   铜盆从高空中翻落,猝不及防之中,燃烧的火炭掉落在他的身上。   轰的一下,火焰猛烈地燃起,火舌沿着覆盖在他身上的漆黑色液体迅速燃遍了他半个身体。   烈火熊熊燃烧着,将他整个人吞噬其中。   赤红的火焰活生生地灼烧着他的皮肤、他的血肉,几乎将他的骨髓都要烧干——   他痛得发疯,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体被烧烂。   他看见了镜中自己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用这具他自己都觉得丑陋得不成人形的半截身体坐在那巨大而冰冷的王座之上,俯视着战战兢兢向他跪拜着的众人。   他活着,却如同死了一般。   ……   “那就是你的命运。”   熟悉的沙哑声音再一次在耳边响起,让赫伊莫斯猛地惊醒过来。   他不知何时已经单膝跪在了地上,双手抓紧剑柄,凭借着长剑支撑住身体。   他剧烈地喘息着,额头已是冷汗淋淋。   被火焰活生生灼烧时身体的剧痛、还有以残缺之身苟活下去的锥心之痛仿佛还残留在他的身体里。   可他的眼神依然是锐利的,再大的痛苦也不能让他动摇分毫。   赫伊莫斯抬眼,目光冰冷地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从一开始,你就已经被我神选中。”   他的脚下,被他砍断的上半截躯体就在他的眼前。   身躯都已经断裂的黑袍祭司诡异地还活着。   对方大半的脸依然隐藏在漆黑的兜帽之下,他只能看见对方的唇在不断地张合着,不断地对他说话。   “与伟大的神融为一体,为我神奉献身体和灵魂,奉献一切,让伟大的万物之神降临世间——那就是你的命运。”   对方絮絮叨叨地叹息着。   “你逃不掉,你身上有着神给予你的烙印……”   利剑猛地刺下来,贯穿了还在不断地说话的头颅。   赫伊莫斯面无表情地一剑刺穿了对方的脑袋。   “我不管你怎样装神弄鬼,一次杀不死你,我就杀你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直到把你彻底杀死为止。”   他站起身,拔出剑。   然后一脚重重地将那颗还在说话的头颅踩得粉碎。   可是就在他一脚将那颗头颅踩碎的一瞬间,眼前的景色忽然又是一变。   石殿消失在他的眼前,四周忽然变成了厮杀着的战场。   他听见熟悉的马蹄声踩踏着地面,在大地上飞驰着。   漆黑的夜晚,火焰在这座城市中燃烧着,照亮了夜空。   数不清的利箭在火光中纷飞,如雨一般。   一座座房屋被点燃,民众在火中哭喊,四处奔逃。   身着黑红色战甲的亚伦兰狄斯骑兵和白甲的加斯达德骑兵在黑夜中激烈的交战着,兵刃的撞击声在夜空下回响。   他们被加斯达德人包围起来,堵在城市的一处广场之中,一个接一个的亚伦兰狄斯骑兵被加斯达德骑兵斩杀于马下。   赫伊莫斯看到了身在战场的伽尔兰,少年被众多亚伦兰狄斯骑兵护卫在其中,和众人一起奋力厮杀着。   少年身上的盔甲,还有金色的发已被溅染上点点血色。   当赫伊莫斯看到伽尔兰的一瞬间,忽然,他感觉到他的手自己动了起来。   他将一张强弓在身前举起。   弯弓搭箭。   箭尖的方向,直指向夜色下金发少年所在之处。   巨大的惊恐感猛地从身体里涌出来,他竭力想要丢下手中的强弓,可是,他的身体在这一刻彻底违背了他的意志。   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强大力量控制住了他,让他向远方的伽尔兰举起箭。   停下来!   他拼命地想要停下这一切,可是无论他如何挣扎,他的双手都稳稳地张开了弓,箭尖指向前方。   他的手将弓弦拉到几乎快要绷裂的极限。   锋利的箭尖对准了战场中伽尔兰的背影。   住手——!   无人能听见他心底的嘶吼声。   嗡的一声。   利箭破空而去。   在夜空中划过一个长长的弧度,然后,狠狠地贯穿了伽尔兰的后心。   少年从马背上倒下,跌落在地上。   金色的发没入泥浆之中,鲜血从胸口涌出来,染红了大地。   瞳孔陡然放大,赫伊莫斯呆滞地站在那里,手脚冰冷。   战场的喧哗声在这一瞬仿佛离他远去,整个世界陷入了死寂。   仿佛在少年闭眼的那一刻,他的心脏也就此冻结。   他杀了伽尔兰。   他亲手……   “那就是命运,你与他本就是命运的双生子。”   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诉说着,环绕在他的身边。   “当你活下去的时候,他就会死在你的手中。”   “不可能……”   “他会因你而死。”   “不……”   “你知道这是真的,你能感觉得到,这就是事实。”   “…住口………”   “你们之间,总有一个人要因为对方而死去。”   “住口!”   那个声音在他耳边回响着,宣告着最残忍的预言。   “你们永远都不可能共存于世!”   天命如此。   …………   ……………………   当有意识的时候,他感到有人在掐着他的下颚,力量之大,让他几乎以为自己的下颚就这样被捏碎。   冰冷的液体灌入喉咙,流进他的身体,毒药在他身体点燃一簇簇火焰。   五脏六腑都仿佛在被火焰灼烧着,几乎让人痛不欲生。   他胡乱挥舞的手用力地抓住了身前人的衣襟。   睁开眼,他的呼吸一窒。   他看见了那双金红色的眼眸,熟悉而又陌生。   将毒液强行灌入他口中的男人盯着他,双眸就像是毒蛇的竖瞳,冰冷而残忍。   ……赫伊莫斯……   剧痛让他的身体痛得发抖,他艰难地张口,被毒液腐蚀的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眼前忽然一黑,转眼之间又再度亮起。   四周的一切都变了模样。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他睁着眼,张着嘴,却无法呼吸。   喉咙被人死死地掐住。   脚下空空荡荡的,悬在半空,窒息的痛苦让他的眼角渗出了泪水。   身下,就是万丈高空。   男人站在高高的阁楼平台边缘,一只手用力地掐着他的喉咙将他举在高空之中。   然后,那只手松开了。   他从高空中坠下去。   本能地,他伸出手,想要向眼前这个杀死他的人求救。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人应该会抓住他的手,会紧紧地抱住他。   可是男人只是站在那里,目光阴冷地俯视着自己。   他的手终究什么都没有抓住。   他从高崖上重重坠落。   在落地的一瞬间,四周尽是烈焰,他身处火海之中,火焰无边无际,宛如囚禁他的牢狱。   他躺在地上,热浪翻滚,一波又一波袭来。   烟雾缭绕,燃起的尘土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孤身一人无助地躺在火海之中,呛入喉咙里的尘土让他意识逐渐模糊。   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了站在火海之外的熟悉身影。   他看见了那个男人直勾勾地盯着他的阴鸷而暴戾的目光,淬了毒一般,饱含怨恨和杀意。   这一瞬间,突如其来,暴雨倾泻。   火海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看见有着血红色眼眸的男人大步走来,凛冽的煞气几乎笼罩了整个天地。   他睁着眼看着男人举起手中的利剑,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胸口。   穿心之痛从胸口席卷了整个身体,痛得人几乎要发疯——   ……   “你甘心吗?”   少年静静地躺在地上,淅淅沥沥的雨水浸透了他金色的发。   雨水混合着血水,从他身下流淌下来。   穿胸的利剑将他整个人钉在大地之上。   即将死去的他神色茫然地看着落雨的天空。   “一次又一次被杀死,被迫去经历这一切……你甘心吗?”   当然不甘心。   不得不离开从小长大的家乡,来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   孤身一人。   无论怎样挣扎,还是一次又一次被杀死。   为什么他非得承受这一切?   “这就是命运啊,从一开始就注定的,谁都不可能改变。”   不。   众神让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改变命运。   他在一次又一次死去后重来,就是为了改变一切。   “你真的觉得是这样吗?”   那个声音发出低低的笑声。   “你难道不曾想过,将你带到这里,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这就是本来的命运?”   ……本来的命运?   不对。   他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他救了很多人的性命。   “什么都没有改变,你所谓的改变和拯救,本就是既定的轨迹。”   环绕在他耳边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嘲讽意味。   “你无法改变既定的轨迹——就像是那位雄狮的王者,命运要他死在那里,所以,你救不了他。”   “你救不了注定要死的人。”   原本静静地躺在地上的少年瞳孔剧烈地收缩起来。   【我救了无数人,却唯独……救不了最想救的人。】   过多的失血让他的唇苍白得厉害,他张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他的唇轻轻地颤抖了一下,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躺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天空。   黑青色的长摆从他眼前掠过,黑袍祭司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站在他的身边,低头看着他。   “众神之子?”黑袍祭司轻笑着说,“不,你只是诸神手中的棋子,只是被命运之线牵扯着的傀儡,一举一动,都只能依照既定的轨迹前行。”   他只是……众神手中的棋子?   “天命如此。”   如果一切早已注定,那么,他来到这个世界,忍受着一次又一次死去的痛苦,到底有什么意义……   穿心之痛一阵阵袭来,让人痛不欲生,鲜血在他身下流淌。   他仿佛能感觉到生命一点点从自己的身体里流逝。   身体逐渐变得冰冷,他的意识一点点变得模糊,沉下去,沉入无底的深渊……   …………   一阵风忽然呼啸而过,吹动敞开的窗子,发出轻轻地哐的一声。   一直静静地趴在书桌上沉睡的少年猛地惊醒过来。   房间里亮着灯,灯管发出柔和而明亮的光线,将房间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他错愕地发现自己正趴在书桌上,写了一半的试卷在他面前展开,他手中还攥着一支笔。   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   不对,他本来就在这里啊。   他为什么会有种自己不该在这里的错觉?   睡蒙了?   脑子昏昏沉沉的,涨得疼,少年丢下笔,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大概是最近这段时间为了应付考试天天晚上熬到半夜,实在是太累了。   他苦笑着想。   居然刷题刷到一半,就直接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打了个呵欠,又伸展了一下睡得有些僵硬的四肢,他起身来到客厅中,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冰凉的汽水。   仰头喝了几口,那种透心凉的刺激感让他的脑子清醒了一些。   少年拿着水瓶,歪着头站在冰箱跟前,目光透出一分疑惑。   说起来,他刚才睡着的时候,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不止是长,还非常的奇怪。   不过具体的内容记不清楚了……只是依稀记得一点,他在梦中的经历不是很好。   他好像被什么人杀了,而且还不止一次。   而且,在梦里,他好像失去了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就算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只要一想起这件事,心里隐隐就有种揪心的感觉,让他胸口闷得难受。   少年用力甩了甩头,想将那种难受的感觉甩掉。   不想了。   不舒服的事情干嘛要去想。   既然是个噩梦,那就忘掉好了。   他又使劲揉了揉自己的头,忍不住抱怨了起来。   熬夜应付考试已经够惨了,怎么连做个梦都这么凄惨?   将一瓶汽水灌下去,赶走缠绕着他的困意,他在快步走回自己房间的时候,随意地抬头瞟了一眼挂在墙壁上的时钟。   可是或许是因为客厅里没有开灯,时钟隐在黑暗中,他随意地一瞥没能看到时间。   他也没去在意,坐回书桌前,拿起笔再一次埋首于做了一半的考卷里,将那个奇怪的梦彻底地抛之脑后。   ……   忘了吧。   那只是一场梦,让你痛苦的噩梦。 第253章   前殿之中,灯火通明。   巨大的神像伫立在地面上, 那一只独瞳被光影交错掠过。   黑袍祭司站在高高的石阶之上、巨大神像的脚下俯视着下方的众人, 仿佛是代替着他身后的神像俯视众生。   甜腻得让人不适的香气充斥着明亮的前殿, 仿佛能渗透到人的身体深处。   石阶之下,所有人都已经倒在地上, 昏睡了过去。   一个个脸上都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   他们像是在做着一个无止境的噩梦,却无法从噩梦中醒来,只能在梦境中徒劳地挣扎着。   黑袍祭司神色淡漠地俯视着众人, 阴影之下的嘴角上扬, 浮现出一抹笑意。   从一开始,他就静静地站在这里。   他从容的、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陷入幻境之中——那是能诱发出每个人心底最沉重的记忆的幻境,挖掘出每个人心底最恐惧的、最渴望的事情的幻境。   渺小的人类在自己心底的痛苦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没有人能战胜自己,哪怕是世上最武勇的强者也会在他自己面前倒下。   他们将就这样在痛苦之中永远地沉睡下去, 再也不会醒来。   愚蠢而卑微的凡人啊。   被所谓的感情左右着, 因此而痛苦着、挣扎着。   愚不可及。   而他,轻易地就能让所有人陷入痛苦之中, 操纵着他们的喜怒哀乐。   他就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灵一般,俯视众生。   将目光从那些愚蠢的凡人身上移开, 黑袍祭司转身,仰起头, 用狂热的目光注视着高大的神像。   伟大的万物之神提姆亚特——   请您赐予您虔诚的信徒不朽的永生——   形态诡异却又奇妙地给人一种柔和感的巨型神像矗立在巨大的高台之上。   神像的尾巴从上面延伸下来, 沿着自己的独脚盘绕一圈, 然后, 尾端末梢嵌入在青石板平台的中间的六菱形祭坛之中。   手臂粗的矮柱环绕在祭台四周,青石板上镂出的纹线蔓延着,描绘出复杂的图纹。   那纹路宛如云朵,又似海浪,形成漩涡般的痕迹,将所有符纹的尽头都汇聚到中心。   图纹漩涡的中心,神像的尾巴末端在那里微微上扬。   黑石雕出的尾端末梢卷起,中间留下一个洞口的空隙,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插入其中。   黑袍祭司举起一直握在手中的权杖。   那权杖足足一人多高,杖身是黑曜石雕琢而成,一条似蛇非蛇的生物自下而上缠绕在杖身。   到了权杖顶端,此物张开口,托起一颗浑圆的球体。   那颗球体似乎是青石,却又在火光下散发出金属般的质感和光泽。   一条条细长的纹路雕琢在青石球上,镀上一层荧光,映着火光,让那些神秘的符纹因为凹陷浅沟的光线折射散发出浅浅的光泽。   黑袍祭司慎之又慎地举起权杖,轻轻地将权杖插入神像尾端末梢卷出的洞口之中。   当权杖插进去的时候,那尾巴末端仿佛轻轻地动了一下。   咔嚓一声,权杖与卷起的尾端洞口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就像是权杖原本就该矗立在那一处一般。   普通人无法看见,可是黑袍祭司却隐隐能看见,一丝丝灰黑色的气从地下冒出来,然后,像是被吸引着一般汇聚到权杖的四周。   那一缕缕灰黑色的气息飞速地沿着祭坛地面上的纹路蔓延而去。   逐渐地,形成一个无形的旋涡,带着风压向四周散开。   无形的气流飞散开来,将祭司的黑袍下摆刮得摇摆不休。   宽大的兜帽从头上滑落,一张苍老的脸暴露在灯火之下。   雪白的发在无形气流中狂乱地飞扬着,两道黑青色的符文纹在他的颊边,让他的面容越发显得诡异。   满是皱纹的脸上,唯有一双眼亮得可怕。   他张开双手,眼中满是狂热。   “啊啊……我感觉到了您的气息……您的回应……”   老祭司站在无形的旋涡旁边,高举双手,一脸炽热,满眼的疯狂。   他那似吟似呐喊的古怪强调在石殿中回荡着。   “伟大的万物之神提姆亚特啊。”   “万物终将消逝,当那一天来临之时,就是您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刻。”   灰黑色的旋涡无止尽地旋转着,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一缕缕无形的灰暗气息从旋涡中散逸出来。   它们向着四面八方游离而去,它们将散落于大地的四处,落入每个人的心底,诱发所有人心底最深沉的欲望,让所有人被引诱着一点点化身为贪欲的奴隶。   然后,什么都不用再做,被贪婪侵蚀的人类将会自我毁灭,连同这片大陆一起——   老祭司站在祭坛之前,祭坛之中形成的漩涡导致的无形气流掀着他的长袍,掀起他苍白的发。   他站在那里,宛如神的使者一般,从容而立,俯视着从一侧的阴影中走出来,深深地低着头跪伏在他脚下的几名信徒。   几乎所有信徒都已经为了神灵奉献了血肉,只有这三个,他特意留到最后。   “这只是一个开始。”   苍老的祭司说,   “我们要将伟大的万物之神的气息传遍整个大地。”   明亮的灯火从两侧照来,巨大的神像伫立在他身后,投下漆黑的影子。   他站在光影交接之处,宛如被神秘的气息包裹着。   他沙哑的声音环绕在石殿之中,回荡开来,经久不绝。   “当卑微的人类自我毁灭的时候,就是神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刻。”   “伟大的神将降临世间,为万物带来终结,为我等带来真正的永生。”   黑袍祭司抬起手,指向台阶之下。   “去吧,时隔多年,神所选中的祭品已经在神的指引下,再一次回到御前。”   他说,   “去将这个祭品送入祭坛之中。”   那三名信徒起身,迅速来到昏迷的众人身边,将赫伊莫斯带到祭台之中。   当赫伊莫斯被送入祭坛的一瞬间,一股浓郁的灰黑色气息从旋涡里分离出来,缓缓地向赫伊莫斯蔓延过去。   它一点点地将赫伊莫斯环绕着,弥漫在他周身,气息渗入他的身体之中,几乎与之融为一体。   黑袍祭司轻轻点了下头,然后回头看着下方依然昏迷不醒的众人。   “亚伦兰狄斯的王……”   凝视着伽尔兰,黑袍祭司喃喃自语。   “……那前所未见的明亮的灵魂啊……必须将其献给我神。”   随意点了一名信徒,黑袍祭司指向下方。   “去吧,神的仆人,为伟大的神将献上那名年轻的王者的头颅。”   信徒无比虔诚地俯身行礼。   然后,他站起身走下石阶,来到少年的身前。   少年静静地躺在地上,侧着身,金色的长发在石地上散开。   明亮的灯火映在他的侧脸上,让他垂落的细长睫毛在颊上映出玫瑰色的影子。   他闭着眼,眉目安然。   微微晃动的灯火中,躺在石殿的地面沉睡着的美少年宛如画一般,安静而又美好。   站在他身前的男子面无表情地举起手中的宽剑。   一剑砍下。   锋利剑刃向沉睡中的伽尔兰的脖子直劈而去——   …………   ……………………   呜的一声,那是窗外的汽车疾驰而过时发出的鸣笛声,将努力做题的少年吵醒。   他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原本晴朗的夜空不知何时暗了下去,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窗台上。   微凉的夜风将细雨吹进来,落在屋内。   少年赶紧起身,走过去将玻璃窗关紧。   透过窗子,他看着外面的夜空。   整个天空被厚厚的黑云笼罩着,漆黑一片,不见月光,不见星光。   他看着窗外,莫名有些失神。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他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过一望无际满天星光的夜空。   那个夜空,万丈星空,美得让人心醉。   在他仰望星空的时候,有人在他身边,不止一个人,陪他看着星空,听着海浪在夜空下拍打的声音一阵阵传来。   【……不要忘记……】   啪,雨忽然大了起来,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将少年从恍惚中惊醒过来。   他摇了摇头。   错觉吧。   他从不曾去过海边,怎么可能看过海边的星空。   很晚了,再这么熬夜下去,脑子会更不清醒,他该睡了。   少年这么想着,抬起手打了个呵欠,转身打算收拾东西去睡觉。   忽如其来,在他抬起手的时候,他的手腕一轻。   像是戴在手腕上的什么东西断开,掉在他的脚下。   他下意识俯身,将脚下的东西捡起。   被他捡起来的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手链,虽然是纯金的绞线,却因为时间太久早已不复当初的光滑和明亮。丝线已很是粗糙,还褪了色,变得灰蒙蒙的。   灰金色的绞线穿着一枚青金石护身石符,打磨得并不算好的石符因为常年被佩戴着、抚摩把玩着而变得光滑圆润,只是石符上雕刻的守护符文歪歪扭扭,显得粗陋不已。   一瞬的死寂。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就连窗外的雨水都凝固在半空中。   啪嗒。   明亮的灯光下,一滴水珠掉落在那枚光滑的青金石符。   少年的眼窝隐藏在额发的阴影之下。   明亮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出他颊边那道浅浅的水痕。   …………   ……………………   男人一剑劈下去,眼看冰冷的剑刃就要砍断躺在地上的少年的脖子——   忽然,少年紧闭的眼一动。   他一睁眼,锐利的金色就从额发的阴影中迸出。   伽尔兰猛地抬起手。   铿的一声脆响,他手腕上的铁甲护腕挡住了向他劈来的利剑。   剑刃从护腕上擦出激烈的火花,向一侧滑去。   戴在手腕上的灰金色绞线断裂开来,串连着的青金石护身石符应声落地。   伽尔兰猛地起身,伸手一把抓住那名邪教徒握着剑柄的手,用力一扭。   在对方因为疼痛而下意识松开手的时候,他一下夺下对方的宽剑。   然后,双手握紧剑柄,一剑向前刺去。   宽剑狠狠贯穿了男人的胸口,男人睁大眼,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伽尔兰,身体却已经不听使唤地重重向后倒去。   砰地一声。   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瞳孔放大,宽剑插在他的胸口。   伽尔兰站在死去的邪教徒身前,轻轻地喘着气。   一边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他仰起头,向上看去。   刚才的动静已经惊动了原本面对着祭坛站着的黑袍祭司,他转过身来,站在高台上俯视着他,眼底露出一丝诧异,似乎是在不解他为什么能醒来。   伽尔兰的目光从黑袍祭司和跪着的两名邪教徒身上掠过,然后,落到了祭坛上。   黑青石的权杖静静地耸立在祭坛中间,仿佛有无形的气流漩涡在它周边涌动着。   他俯身捡起断裂的护身手符,深深地看了一眼。   【伽尔兰,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你是亚伦兰狄斯的王太子,是亚伦兰狄斯未来的王。】   那一天,在明亮的阳光下。   将王太子的头冠戴在他头上的卡莫斯王的声音仿佛再一次在他的耳边响起。   这是在他还很小的时候,第一次雕刻出来送给王兄的粗陋护符。   它一直都被他的王兄戴在手上,从不离身。   直到那一天……   从此之后,这枚陈旧的护符就戴在了他的手上。   将断开的护符塞进腰带中,伽尔兰伸手,捡起凯霍斯身前的长剑。   “别担心。”   他对他昏迷的骑士低声说,“我会结束一切,让你们醒来。”   握紧长剑,伽尔兰站起身,手指用力地扣紧剑柄。   湿润的金发从他颊边散落,露出他金色的瞳孔。   他站在那里,仰头注视着祭坛之上的黑袍祭司,手中利剑指向大地。   少年王的目光明亮而锐利。   那种眼神竟是让黑袍祭司的心脏不由得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他见过这样的眼神。   在很多年前。   那个可怕的……无人能敌的男人……   卡莫斯王。   至刚至阳的王者,烈日伴其左右,一切阴影在其面前无所遁形。   万般邪术,鬼魅伎俩,皆不能沾染其分毫。   让万物教又恨又怕的雄狮的王者。   那目光所及之地,万物教的教徒无不为之颤栗。   而现在,他竟然在这个少年王的眼中看到了和那位令人颤栗的狮子王一样的眼神。   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黑袍祭司原本淡漠的脸色一变,猛地沉下来,变得冰冷。   不能让他活下去。   绝对不能让这个年轻的王者活下去!   黑袍祭司脸上露出狠色,冷声开口。   “服下神药,杀死他,将他的血肉献给神。”   他一声令下,跪在他脚下的两名教徒就毫不犹豫地吞下了随身携带的‘神药’。   先服下药丸的教徒眼中带着狂热的神色,奔下石阶,猛地向刚刚走上石阶的少年扑去。   已经踩上石阶的伽尔兰迈步向上走去。   他走得并不快,但是一步一步,异常平稳。   他始终微微仰着头,锐利的目光看向前方。   黑袍祭司站在高台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向他走来的伽尔兰。   “你还在坚持什么?”   他用低沉的声音说着。   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充斥着这座石殿。   黑袍祭司的声音仿佛能伴随着香气渗入人心,动摇人心。   “命运早已注定,不可改变,无论你怎么做,它都会按照既定的轨迹进行。”   在祭司低沉的话语中,吞下药物的教徒已经从上面凶猛地向伽尔兰扑来。   伽尔兰身体一侧,向一旁避开。   扑下来的教徒扑势太急,见伽尔兰避开,想要停下来已经停不住,他从伽尔兰身侧擦肩而过,向下踉跄几步,才勉强停下脚步。   他转身欲再扑过去。   可是就在他才转身到一半的时候,一道剑光掠过,他的头颅陡然高高飞起,在空中划开一个弧度,跌落在石阶下面。   他的身躯轰然倒下,从他脖子中喷出的鲜血染红了少年的长靴。   “或许的确就像你说的一样,有既定的命运的存在……”   伽尔兰仰起头,金色的瞳孔和黑袍祭司对视了一瞬。   他脸上的神色很平静,唯有那一双金色的眸,亮得惊人。   “但是,不能因为这样,就什么都不去做。”   他继续向上走去,步伐坚定而有力。   被血染透的长靴每走上一个石阶,就留下一个清晰的血红脚印。   那双亮得惊人的金眸让黑袍祭司心底莫名地不安了一瞬,而后立刻被他强压下去。   他看着已经走到石阶中间的少年,目光阴冷。   站在他身前的教徒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双目通红,状若疯狂,手持宽剑猛地向伽尔兰劈去。   伽尔兰敏捷地向一侧跃开。   已经变得力大无穷的教徒凶狠的一剑劈裂了伽尔兰刚刚站着的石阶。   宽剑嵌入石阶之中,就在教徒想要将其拔出的时候,伽尔兰已经径直冲到他的身前,手中长剑狠狠地从他的眉间刺进去,贯穿了他的头颅。   黑袍祭司额头的青筋猛地跳动了一下,他的眼底浮现出一丝慌乱。   他强行将那种慌乱的感觉压下去,仍然从容地站在祭坛旁边,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向他走来的伽尔兰。   “年轻的王者啊。”   他说,低低的声音宛如叹息。   “被众神利用的棋子,命运的傀儡,何等可悲的存在。”   他说,   “你要继续自己这种被可悲的命运吗?”   拔出长剑,伸手一推,将拦在自己身前的邪教徒的尸体推倒在一边。   伽尔兰仰起头,他看着黑袍祭司,忽然笑了一下。   他笑着说:“无所谓。”   黑袍祭司的神色一僵,他看着伽尔兰再次迈步向他走来,眼看就要走到他的面前,一时间,他再也保持不住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他的脸上露出怒意,沙哑的声音陡然提高。   “你的一生都只是在被众神摆布着而已!就算这样你也不在乎吗?”   “是的,就算是那样也无所谓。”   少年回答,笃定的,坦然的。   他的眼锐利如剑,亮如晨星。   他脚步没有停留,继续一步步向上走去。   那个眼神……   和那个可怕的男人一样的眼神……   【阳光所到之处,一切阴影无所遁形。】   黑袍祭司脸上浮现出一丝慌乱,无意识中,他后退了一步,似乎是在畏惧走向自己的少年。   等他意识到这一点,像是想要压住自己心里的忽然涌出的惧意,他厉声道:“亚伦兰狄斯的王啊,你的所作所为都只是徒劳!你无法改变既定的命运!更救不了任何人!”   伽尔兰摇了摇头。   “不,我救了亚伦兰狄斯,救了无数的人。”   他平静地回答,继续平静地向祭司走去。   “无论这是不是你口中命运的安排,我救了无数的性命,那就是事实,谁都不能否认。”   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惊慌,黑袍祭司的脸上早已没了不久之前宛如神灵的高傲和淡漠。   他惊恐地看着伽尔兰,不明白为什么香气和神赐予他的力量没有任何作用,只能无措地又后退了一步。   一边后退,他一边不甘心地继续厉声说下去,想要让伽尔兰动摇。   “你会被抛弃,被众神抛弃——像你这样的棋子,当你彻底没用的时候,你就会被众神、被命运舍弃!”   “棋子也好,傀儡也罢,无论背后的真相是什么,那都和我没有关系。”   伽尔兰说,他已经走到了祭司的身前。   他锐利的目光凝视着祭司那张苍老而灰败的面容,缓缓地举起手中的剑。   “我只是在以我自己的意志,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守护亚伦兰狄斯。   守护我身边的人。   守护这片大地。   和众神无关,和命运无关,这都是我自己的意志。   黑袍祭司面色惶恐,踉跄着后退。   “不……不该这样……不该是这样的……”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不该违背天命……神告诉我了……天命早已注定,亚伦兰狄斯的灭亡,万物的终结……这都是天命,注定的天命……”   “你不该……也不能违逆天命……没错,你不能这么做……”   他絮絮叨叨地说:“天命如此,你不能……”   一道银白色的剑光在空中掠过。   剑光劈裂了黑袍祭司的胸口。   老人的瞳孔陡然放大,映出从自己裂开的胸口飞溅出的鲜血。   他曾经无数次从祭品身上看到过,却是第一次从他身上喷溅出来。   他睁着眼,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倒了下去,仰面朝天,倒在了祭坛之中。   从他胸口流出来的血,染红了青石板上一道道纹路。   他还没有死,张着嘴急促地呼吸着,睁着眼,不甘而怨毒地盯着伽尔兰。   伽尔兰淡淡地看了一眼倒在他脚下的苍老祭司。   目光一掠而过。   然后,他转身,握紧手中的剑,向另一侧走去。   当他前行时,鲜血就沿着他手中的剑滴落在他走过的地面。   看着伽尔兰走去的方向,祭司的脸陡然扭曲。   他的眼底写满了惊恐,趴在地上艰难地挣扎,拼命地向前伸手,想要阻止那可怕的一幕。   “不!你不能这么做!不……不——”   在老祭司竭尽全力的嘶吼声中,火光在晃动,光影在石殿之中交错。   巨大的神像矗立在阴影之中。   那汇聚在权杖四周普通人所看不见的灰黑色旋涡像是在惧怕着什么一般收缩在一起,激烈地摇晃着,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崩溃。   它仿佛是在疯狂地抗拒着,刹那间,一股无形的气流以祭坛为中心在石殿中向着四面八方猛地喷涌而去。   伽尔兰站在祭坛之上,站在黑青石权杖之前。   无形的气流激烈地从他身边呼啸而过,环绕在他的周身,凶猛地肆虐着,让他金色的长发在其身后如云雾一般飞扬着。   “我是亚伦兰狄斯之王。”   “众神之子。”   他说,飞扬的额发下,沙玛什的符文如燃烧的火焰一般。   “如果这世上真有所谓的天命……”   一道雪白的剑光在空中掠过。   咔嚓一声。   祭坛中心的黑青石权杖被少年王一剑劈断。   大殿中仿佛有一股庞大而无形的气流在这一瞬间轰的一下整个儿炸开。   “我就是天命!” 第254章   在黑袍祭司猛地放大的瞳孔中, 咔嚓一声, 那根高耸在空中的黑青石权杖被一剑砍断。   环绕在它四周那无形的灰黑色雾气形成的旋涡在猛烈地收缩成一团之后,轰的一下, 整个儿爆炸开。   浓郁得眼看就能实质化到肉眼可见的灰黑色雾气在刹那间灰飞烟灭, 就像是从未出现在这世间一般。   与此同时, 庞大而又无形的气流随之猛烈地向四面八方喷涌出去,将挂在石柱上的好几盏油灯都刮得剧烈地晃动几下后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摔得粉碎。   随着砸落在地上的油炽热地燃烧起来的火焰只高涨了数十秒,等油烧尽了,就熄灭在冰冷的石地上。   被砍断的杖头砸落在地上, 杖头上那颗浑圆的球体从上面脱落。   它在祭坛上滚动了几下,滚到黑袍祭司的眼前。   老人侧着头, 眼珠子死命地瞪着那颗滚过来的杖头石球,直勾勾的, 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   他扯着喉咙发出如破了洞的风箱般的嘶嘶声, 拼命地向前伸出手,看起来明显是想要抓住它。   完全不顾自己的举动让胸口的鲜血喷涌而出,他用力到脑门上青筋暴起的地步。   只要握住它……   握住……他说不定还能活下去……   那颗石球中……蕴含伟大的万物母神沉睡前留在大地上的最后一丝力量。   那颗青石球,是万物教的至宝。   很久之前, 万物教的创始人因为一次意外在濒死前得到了这个至宝,并得以活了下来。后来,他感觉到青石球中残留的微弱的神的力量, 于是借助神的力量创立了万物教。   一代一代下来, 万物教发展壮大,因为他们的献祭,沉睡的万物之神在一点点地苏醒。   但是在这一代,那位可恨的卡莫斯王竟然率领军队血洗了他们的主祀之地,将尊贵的大祭司和无数的教徒屠杀殆尽。   他作为仅存的万物教上级祭司,带着至宝仓皇出逃,来到亚伦兰狄斯和卡纳尔的边境之处藏匿了起来。   在至宝的指引下,他寻找到这座上古时期为了祭祀万物母神在地下修建起来的古老神殿。   他发现,这座地下石殿似乎就是至宝的诞生之地。   从那之后,他待在这座地下神殿之中,耐心地收拢四处的教徒,聚集分散的残余势力,再次一点点将万物教重建起来。   然后,他暗中让万物教的势力无声无息地渗入亚伦兰狄斯之中,妄图完成当初大祭司未能成功的灭亡亚伦兰狄斯、让大陆陷入战火的壮举。   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   他失败了。   如多年前大祭司死在那位卡莫斯王之手,现在他也即将死在亚伦兰狄斯新任的少年王手中。   不!   他不会死的!他眼看着就能完成大祭司都无法达成的壮举。   当毁灭亚伦兰狄斯失败后,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在这里献祭了成千上万忠诚的教徒的血肉与灵魂。   今天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步。   明明只要今天的祭祀成功,万物之神的力量就会渗透到大地之上。   可是——该死的——为什么偏偏那位少年王在今天闯进了这里?   为什么他能不受到伟大的神的力量的影响和诱惑?   【如果世上真有所谓的天命,那我就是天命!】   脑中忽然闪过少年王砍断权杖的一幕,苍老祭司的目光一僵。   他心底某种说不出的恐惧感油然而生。   ……不,不会的……神给过他指引……亚伦兰狄斯一定会灭亡,大陆也一定会因为战乱而消亡……   而他也不会死。   他知道的,他能感觉得到。   他不应该死在这里。   万物教将会在战火肆虐的大陆上繁盛,将会在未来成为任何一个国家都不敢轻易冒犯的庞然大物。   他将是万物教的大祭司,无数人的性命都在他一言之间,就连一国之君都不敢轻易得罪他。   那才是他的未来,天命所指引的未来!   是的。   本该如此。   所以,他绝对不会死在这里!   只要抓住至宝,传说中它救了万物教最初的主教性命,那么,一定也可以把他——   苍老祭司奋力地伸出手,想要将正缓缓向他滚来的石球握住。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石球的前一秒。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将石球从地上捡起来。   手还死死地向前伸着,苍老祭司几乎要从眼眶里鼓出来的眼珠子直勾勾地随着石球,从地面一点点上移。   鲜血在他身下流淌开来,他张着嘴,却只能发出一点咯咯的声音。   他死死地盯着那颗或许能挽救他性命的石球,张着嘴,瞪着眼,伸着手,就这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万物教的祭司,未来的万物教主教。   这位在未来本该在大陆上兴风作浪,引发无数战乱,搅起无数腥风血雨,让整个大陆都陷入无止尽的黑暗中的可怕人物,却在此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死在了深深的地下。   传承数百年的万物教也随着他的死去一并终结在此刻。   金色长发在身后飞扬,站在死不瞑目的黑袍祭司身前,伽尔兰懒得看其一眼,只是低头看着自己刚刚捡起的那颗石球。   青色的球体,光滑浑圆。   似乎是石质,却又在火光下折射出金属的光泽。   说不清到底是天然还是人工雕琢出来的细长纹路在球面上泛着幽冷的荧光,当注视着它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被荧光吸引住,交错的符纹形成奇妙的图案,像是能将你的灵魂都吸进去一般。   伽尔兰恍惚了一下,然后立刻又清醒了过来。   再看着石球的时候,他忽然从青石球上看到一股灰黑色的雾气冉冉升起。那些灰雾拧成一股,似乎是被牵引着一般,斜斜地向前方飘去。   伽尔兰顺着那个方向看去。   祭坛之后,巨大的神像之前,一根菱形的高大石柱竖立在神像脚下。   身体被绳索缚在石柱上,赫伊莫斯垂着头。   漆黑的额发凌乱地散落在他的眼前,他闭着眼,依然还在昏睡之中,可是他的眼角闭得很紧,偶尔还微微抽搐一下。   哪怕是在昏睡中,他的唇也抿得紧紧的。   那唇本来就薄,一用力抿紧就如一条直线一般,淡得几乎没了多少血色。   他被缚在神像脚下的石柱上,如献祭给神的祭品一般。   从青石球中飘出的灰黑色雾气径直向赫伊莫斯飘过去,伽尔兰隐约能看见,赫伊莫斯周身被灰黑色的雾气笼罩着、环绕着。   雾气在一点点地渗入赫伊莫斯的身体里。   ……不,与其说那些雾气是在主动渗入赫伊莫斯身体里,倒不如更像是,赫伊莫斯将那些雾气吸引到他的身体里……   看着环绕在赫伊莫斯身边的灰黑色雾气,伽尔兰心里莫名一跳。   他突然想到,前几世里,是不是也是如此。   从一开始,从很早之前,赫伊莫斯就被选中成为万物之神的祭品。   而赫伊莫斯很小的时候就经历的那些苦难,一次又一次的磨难,最终陷入黑暗的人生……全部都是万物教在暗中策划引导……最终,将其逼入绝境……   伽尔兰攥了一下手中的青石球,忽然松手。   青石球掉在地上,刚要滚开,利剑已从天而降,重重地刺在它身上。   石球一顿。   咔嚓。   一道裂缝从石球被剑尖刺中的地方裂开,然后,裂口沿着四周飞速地蔓延,转眼之间,石球上已布满了如蛛网一般的裂纹。   又是咔嚓几声,青石球整个儿迸裂成几瓣,随后,那几瓣又裂开,顷刻间碎裂成无数的碎石。   看了一眼粉碎的青石球,伽尔兰转身,快步走到耸立的石柱之前。   他一靠近赫伊莫斯,原本环绕在赫伊莫斯周身的浓郁灰黑色雾气就剧烈地晃动了起来,从他靠近的方向向两侧退开。   见此情景,伽尔兰沉吟了一下。   他伸出手,他的手指所到之处,雾气像是惧怕着什么一般纷纷散开。   赫伊莫斯垂着头,漆黑的额发凌乱地散落着,在他颊上落下深深的影子。   俊美的脸蒙着一层浅浅的雾气,像是有隐约的煞意从其中散逸出来。   他紧闭的眼角带着刀锋一般的戾气。   脸上的睫毛很长,一根根极细,锐利到了极点,像是能刺伤所有靠近他的人。   伽尔兰忽然有些心疼。   世人皆认为黑骑士强大得无以伦比,无人可将其战胜。   他却知道,眼前的人是何等的脆弱——在面对关于他的事情的时候。   伽尔兰伸出的手抚上赫伊莫斯的侧颊。   当他的手指碰触到残留着血痕的褐色肌肤时,环绕在赫伊莫斯身上的灰黑色雾气迅速地退下了赫伊莫斯的头部。   只一瞬,那张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面容忽然就在眼前变得清晰起来,他几乎能看见对方细长睫毛微动的痕迹。   紧闭的眼角忽然微微放松,变得柔和了一分。   就像是前一秒还一身戾气的凶狼突然变得温顺了起来。   还在昏睡中的青年甚至还无意识地轻轻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   伽尔兰一怔,然后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后退一步,手中利剑一挥。   捆着赫伊莫斯的绳索被他一剑尽数砍断。   失去了绳索的束缚,赫伊莫斯的身体自然而然向前倾倒。   伽尔兰左手一抬,将向前倒下的赫伊莫斯接住。   “你自己说,到底被我救了几回了?”   少年侧头,看着倒在他身上的赫伊莫斯,挑眉说道。   赫伊莫斯倒在他身上,头就垂在他的肩上,所以那张俊美的脸离他尤其之近,伽尔兰几乎都能看清那一根根极细的漆黑睫毛的痕迹。   “算了。”   他说,“谁让我很久以前就说过,会保护好你的,说过了就得做到。”   很小的时候,我就说过,会保护好你。   我绝不会让你再一次走上前几世近乎于自我毁灭的道路。   这一世,有我在。   我会守护你到最后。   ……   “王子!”   熟悉的喊声从身后传来,伽尔兰不用回头都知道谁在叫他。   凯霍斯只要一急起来,就会失口叫他王子。   他依然扶着赫伊莫斯,回头一看,就看到不知何时醒来的凯霍斯正急匆匆地向他跑来。   而凯霍斯的身后,一众骑士也在陆续苏醒,站起身来。   好了,看来都醒了。   伽尔兰心想,然后又侧头瞥向靠着自己的赫伊莫斯。   “怎么就你不醒?”   他小声地嘀咕着。   “难道要跟睡美人一样亲你一下,你才肯醒?”   少年的话刚落音,那靠在他肩上的头忽然向前一靠。   猝不及防的,他就这么被突然凑过来的薄唇亲了一口。   “王子!!!”   凯霍斯的大喊声从后面传来。   金色的瞳孔猛地睁大,伽尔兰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被一把拦腰抱起。   他就这么被赫伊莫斯抱着转了半个圈。   紧接着,轰的一下,一块巨石从天而降,砸在他刚才站着的地方。   整个大地忽然剧烈地晃荡了起来,石殿在摇晃,巨大的石柱倾斜地倒塌在地,无数碎石簌簌滚落。   石殿前端的巨型神像从手上握着的那颗石球开始迸裂,裂纹迅速地蔓延到整个石像。   伽尔兰只来得及看了转瞬间就满是裂纹的神像一眼,身体忽然腾空而起,他被赫伊莫斯一把横抱在怀中。   “这里要塌了,快走!”   赫伊莫斯对跑来的凯霍斯说了一声。   然后,他就这么抱着伽尔兰飞快地向外面冲。   巨大的神像顷刻间崩塌碎裂,向前轰然倒下,将它脚下的祭坛连同它的信徒们砸得粉碎。   在它彻底倒塌的时候,赫伊莫斯以及凯霍斯众人已经冲出了大殿之外。   在轰隆隆的倒塌声中,以及四处掉落的碎石中,被赫伊莫斯紧紧抱在怀中的少年嘴角抽了一抽。   等等,说好的睡美人呢?   能抱着王子奔逃的强壮睡美人是怎么一回事? 第255章   在石殿剧烈的摇晃中, 伽尔兰一行人飞快地离开了这座地下石殿。   重返地面之后, 他们一分钟也不敢耽误,立刻命令所有人撤离此地。   就在所有人都离开山谷后不久,就听见巨大轰鸣声接连传来, 这一刻, 地动山摇,大地震动得仿佛要裂开一般。   战马发出惊恐的嘶鸣声, 被各自的主人死死拽住,这才没发疯地逃走。   众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不久前他们还待着的那个山谷在轰鸣声中整个儿坍塌, 沉陷下去。   山谷周围的山峰也崩塌大半, 巨石滚落, 山坡裂开, 沿着山谷滑坡, 坠入塌陷的山谷之中。   最终, 裂开的山体将塌陷的谷底尽数埋掉,再也没有人可以踏入地下那座深深的古老石殿之中。   风呼啸而过,让赫伊莫斯的额发不断地拂动过他的眼角。   他深深地注视着那片坍塌的山谷废墟。   说不清为什么,但是, 当地下石殿崩塌的时候, 他忽然感觉到心里一松。   就像是某种一直紧紧地缠绕着他、束缚着他的无形的存在忽然之间消散而去,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就像是一条一直压着他的沉重锁链终于在这一刻断裂,让他有一种得以解脱的错觉。   他闭上眼,风掠过他的身边,带来了深夜中凉爽的气息。   这一瞬, 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快感,舒畅感。   一旁的伽尔兰看了赫伊莫斯一眼,眼底浮现出柔和的笑意。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赫伊莫斯的手臂,然后笑着转身离去。   …………   山谷崩塌之后,伽尔兰没有立刻启程返回,而是在附近又宿营了数日。   他命令士兵们在附近四处搜索,等确认这片山谷废墟中没有躲藏起来的万物教信徒之后,他这才下令返回王城。   在回去的路程上,其他人的精神都还好,唯独那位卡纳尔的西亚王子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他低着头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就连他的骑士也跟他说不上几句话。   一到晚上扎营,他就早早地进入营帐中。   白天赶路时,他一言不发地跟在伽尔兰身边。虽然跟着,可是又从不主动跟伽尔兰说一句话,除非伽尔兰跟他说话,他才偶尔嗯一下或者蹦出几个字。   已经到了深夜,如水般的月光流淌在大地之上。   营地里很静,除了在营地外面值夜的将士,大多数人都已经在营帐中进入了梦乡。   一个浅浅的湖泊折射着夜空的月光,点点星光照在清澈的水面上,波光粼粼。   伽尔兰坐在湖边的岩石上,仰头看着夜空。   赫伊莫斯站在少年身边,没有看夜空,也没有看湖面,只是看着伽尔兰。   “你应该知道,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厄亚派人丢弃了出去,一直在贫民窟里流浪着。”   “大概七岁多的时候,我和贫民窟的其他小孩都被万物教的教徒抓走,送到祭坛上。”   赫伊莫斯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多少情绪。   他仿佛只是在平淡地说着一件事情。   “其他的小孩都被杀死了,我是最后一个,但是我不想死,我很不甘心死在那里,更不甘心为了一个不知所谓的神死去。”   从有记忆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活得和住在臭水沟里肮脏卑微的老鼠没什么两样。   他从不曾信奉过所谓的神灵。   “虽然不知道原因,可能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我突然发狂了。我没有发狂时的记忆,只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一地的尸体……”   他说,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就杀了人,很多的人。   那个时候,还很小的他看着面前一堆尸体,脑子一片空白。   他跪在地上,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发着抖,几乎喘不过气来,整个人差点崩溃。   最后,他还是以强大的自制力,强迫自己起身,踉踉跄跄地逃离了那个对他来说宛如地狱一般的地方。   ……   再后来,杀人就成了习惯。   为了让自己活下去,杀死别人,对他来说早已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那个人对我说,我身上被打上了烙印,注定要成为神的祭品,总有一天,我会回来……”   在赫伊莫斯说话的时候,伽尔兰依然仰头看着星空。   他一手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天空,静静地听着赫伊莫斯的话。   顺着伽尔兰的目光,赫伊莫斯也向天空看去。   看了一会儿,他说:“小时候,我不喜欢这种夜晚……星光太亮了,我想去偷点什么吃的,很容易被人发现。”   伽尔兰侧头,目光从星空落到仰望着星空的赫伊莫斯脸上。   细碎星光落在赫伊莫斯的脸上,映出褐色肌肤特有的蜂蜜一般的蜜色光泽。   点点星光映在金红色的眸中,那张侧颊是俊美的,微微上扬的眼角如利剑一般,越发透出逼人的锋芒。   让人看着,就移不开眼。   “现在呢?”   伽尔兰问。   赫伊莫斯的目光落回伽尔兰身上,并没有回答。   “现在的星空,好看吗?”   坐在岩石上的伽尔兰问他。   少年双手撑在身后,微微斜着头,仰着脸看他,金眸弯起夜空中月牙一般的弧度。   水面波光粼粼,倒映出披着一身星光的少年的身影。   “……很美。”   赫伊莫斯回答。   他垂眼看着伽尔兰,目光柔和。   满天星光,无边无际,如宝石般闪耀在漆黑的夜幕之上,如梦幻般的美丽。   万千星辰,比不过眼前金发少年的一个浅笑。   “赫伊莫斯。”   “嗯?”   “以后再被人控制的时候,多想想我。”   “……”   “不要再去想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只要想着,我说过,我会守护你,一直到最后。”   伽尔兰说,   “万一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你不停地想着这句话就行,知道了吗?”   星空下安静了片刻。   而后,赫伊莫斯笑着,低低地嗯了一声。   …………   ……………………   经历数日之后,在一个热闹的午时,伽尔兰一行人悄无声息地返回了王宫之中。   在大祭司歇牧尔缜密地安排之下,没人注意到少年王离开了王城十多天的时间。   虽然伽尔兰很不想让歇牧尔知道在石殿中发生的事情,但是,跟着他的骑士那么多,他不可能封了所有人的口。   所以歇牧尔很快就从跟随在伽尔兰身边的骑士长那里得知了事情的一切经过,以及其中惊险万分过程。   理所当然的,沙玛什的大祭司立刻脸色难看地冲到刚回到行宫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的伽尔兰这里,美其名曰请王聆听谏言,实际上是毫不留情地将伽尔兰狠狠训斥了一顿。   从中午一直到晚上,他整整给伽尔兰‘谏言’了四个小时,中间水都没有喝上一口。   而自知理亏的伽尔兰只能老老实实地听着他家大祭司的‘谏言’,还得时不时地乖乖点头认错,给歇牧尔陪个笑脸。   一直到晚上,女官长塔普提以晚餐的理由过来打断了歇牧尔,这才为伽尔兰解了围。   为了犒劳和安慰被歇牧尔训得晕头转向的自己,伽尔兰毫不客气地大吃了一顿,然后直接往床上一趴,就此睡死了过去。   在美美地睡了一觉之后,第二天刚觉得自己已经满血复活的伽尔兰在看到堆积如山的政令文书时,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然后,在自家大祭司虎视眈眈地监视下,他就开始了从早到晚除了吃饭休息之外埋首于文书之中的悲惨生活。   被伽尔兰救回来的卡纳尔王子西亚作为贵客待在了王宫之中,由歇牧尔负责接待他。   西亚依然那副阴冷沉默的模样,除了必要的对话,几乎不与任何人交谈。   先前留在王宫养病的卡纳尔王室骑士莫亚已经好了不少,当看到西亚王子被救回来之后,激动不已。从那之后,他和另一位年轻骑士就一直寸步不离地跟在西亚身边。   西亚在来到亚伦兰狄斯的王宫之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两天,不见任何人,不和任何人说话。   就连饭菜都是由他的骑士送进房间里,吃完了再端出来。   歇牧尔将此事禀报了伽尔兰,伽尔兰沉吟了一会儿之后就回答说,不用特意去做什么,按照西亚王子的意思来就是。   说完他就继续埋首于大堆大堆的文书之中去了。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两天之后,西亚自己出来了。   然后他就直接向歇牧尔提出请求,说是想在王城里面转一转,看一看。   歇牧尔答应了,只是说为了保护他的安全,要派人陪同他一起——当然,其中也有着监视的意思。   西亚半点没有犹豫地答应了。   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里,在歇牧尔派出的骑士长地陪同之下,西亚带着他的两名骑士就这么一直在王城中转来转去。   陪同西亚的骑士长在晚上回去之后,就会去向歇牧尔禀报西亚今天的行为。   让歇牧尔感到奇怪的是,西亚虽然不停地在王城里的各处走,但是只是看,什么都不做。   王城的每一处角落,无论是王宫附近、还是市集、或者是王城边缘的贫民聚集地他都看了个遍,包括那个现在已经是人山人海、客似云来的商贸署也进去静静地看了许久。   看完了王城内部,又跑到王城外面,去看附近的城镇、村庄,甚至连正在修建的道路工地都绕了一遍。   不过,凡是和军事有关的地方,他都很识相地避开了,没有靠近。   西亚王子这种奇怪的举动,让歇牧尔完全弄不清楚这个小王子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就这么过了一周多之后,将王城以及王城附近看了个遍的西亚停止了这种行为。   紧接着,又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了一天一夜。   等到第二天出来的时候,西亚的双目是通红的,眼底布满了血丝。   显然,他在屋子里没有休息,而是熬了整整一天一夜。   看着一直守在门前的莫亚,西亚说:“告诉大祭司阁下,我以卡纳尔王子的身份,请求觐见亚伦兰狄斯的伽尔兰王。”   他补充了一句,   “秘密觐见。”   莫亚的呼吸一顿,他神色凝重地看着西亚。   “王子,您……下定决心了吗?”   西亚微微点头。   莫亚没有再说什么,他俯身跪下,向西亚行礼,然后起身离开。   西亚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站在庭院中,闭上眼,明亮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有些热,有些烫。   他的肌肤因为长时间待在地下不见阳光已是苍白得有些不正常。   他闭着眼,睫毛微微抖动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攥紧,用力到指关节都泛白的地步。   我做出的这个决定……   王姐,你能够理解的,是不是?   我绝对不会原谅那些家伙。   我也绝不会让那些家伙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不惜一切代价。   …………   深夜很快再次降临,整个王宫都安静了下来。   趁着夜色,凯霍斯避人耳目,秘密地将西亚以及那两位卡纳尔骑士带到了伽尔兰的行宫。   进去房间之后,西亚看到了坐在金色座椅上的伽尔兰,以及站在一旁的大祭司歇牧尔。   将他带过来的烈日骑士向前走去,快步走到伽尔兰身后侧,然后静静地站在了那里。   西亚扫视了一圈,确认了房间里的人之后,目光落在伽尔兰的身上。   亚伦兰狄斯的少年王看着他,神色淡然而从容。   伽尔兰平静地坐着,等着他开口。   收回目光,西亚俯身,单膝落地。   他低下头,向伽尔兰行礼。   “伽尔兰王,感谢您将我从万物教的手中救出来,您对我的恩情,我将铭记于心。”   他说,   “虽然很冒昧,但是,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请求您,希望您能答应。”   站在伽尔兰身后的大祭司皱了皱眉。   “西亚王子,您的请求是什么,我也猜得到。”   他毫不客气地直接开口拒绝。   “但是很抱歉,我国也刚刚结束战乱不久,恐怕无法帮助您。”   这位卡纳尔的王子来到亚伦兰狄斯,目的就是为了请求亚伦兰狄斯帮他复国。   这一点,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但是,别说刚结束战乱的亚伦兰狄斯正需要休养生息,就算亚伦兰狄斯没有经历战乱,也不可能牺牲自己的士兵去帮助他国的王子复国。   对于歇牧尔的拒绝,无论是西亚还是他身后两位骑士都早已料到,并未觉得难堪。   两位骑士低着头,等着他们的王子继续说下去。   “万物教之所以将我囚禁起来,是为了从我身上得到卡纳尔王室的宝藏。”   西亚继续说道。   “这世上,只有我知道宝藏的地点,拥有开启宝藏的钥匙。”   歇牧尔一怔,然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原来如此。   他刚才还在想,好歹是一国的王子,居然就这么莽撞地要求他国的王帮助自己复国,实在是愚蠢至极。   原来这位王子是打算以财物换取亚伦兰狄斯的帮助。   这一次,他没有再说什么,将目光投向伽尔兰。   和他一样,无论是西亚,还是西亚身后两位骑士,都用忐忑的目光看着安静地坐着的少年王。   在众人的注视下,伽尔兰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抱歉,卡纳尔的王子,或许你的宝藏拥有巨额的财富,但是,我并不需要。”   如果说之前亚伦兰狄斯的财物还颇为捉襟见肘,尤其是在他开始大规模修建道路之后,但是现在,塔尔主持的商贸署可谓是日进斗金,每日的商税几乎是直线上涨。   何况,他已经开始着手,打算将商贸署推广到亚伦兰狄斯其他的直隶城市之中。   一旦商贸署在全国的城市都建立起来,到那个时候,他再也不会缺钱。   所以,伽尔兰并不打算为了所谓卡纳尔王室的宝藏而让自己的将士们为他国牺牲。   伽尔兰干脆的拒绝让西亚身后的两位骑士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对视一眼,眼底透出几分颓然之色。   如果连这笔巨额财富都不能打动伽尔兰王的话,那么他们就再也找不到任何筹码,让亚伦兰狄斯帮助他们复国。   相对于骑士们的失落,年幼的孩子却依然很镇定。   “不,伽尔兰王,我要献给您的并不只是王室的宝藏。”   他说,   “请您派出亚伦兰狄斯强大的铁骑,前往卡纳尔,赶走霸占卡纳尔的加斯达德人,因为那将是您的责任。”   “守护卡纳尔,守护卡纳尔的子民,将成为您的责任。”   这一次,不仅仅是歇牧尔再次皱眉,就连凯霍斯都用锐利的目光盯住了西亚。   他们弄不明白这位小王子怎么能说出如此厚颜的话。   但是,西亚无视了两人针扎般的目光,仍然跪在地上,仰头看着伽尔兰。   他说:“因为卡纳尔将成为您的王国。”   他看着伽尔兰,说,“我以卡纳尔王室最后的后裔的身份,将卡纳尔的王座给您。”   “伽尔兰王,卡纳尔将归于您的王座之下。”   陡然间一片死寂。   这一瞬,几乎连众人的呼吸声都为之静止。   西亚王子的话让房间里的所有人都露出错愕的神色。   尤其是他身后的两名骑士满脸难以置信,年轻的骑士更是露出悲愤之色,认为自己的主人受到逼迫的他不顾一切地就要起身——   可是,他被莫亚骑士用力按了下去。   一开始同样也难以置信的莫亚看了身前年幼的王子一眼,眼底流露出一抹悲哀的神色,沉痛地低下头,保持了沉默。   房间里半晌鸦雀无声,好一会儿之后,伽尔兰的声音才打破了寂静。   “为什么?”   他说,“西亚王子,我虽然对你有救命之恩,但是我不认为这个恩情大到让你愿意送出自己的王座的地步。”   “我能理解你希望我们帮助卡纳尔复国的急切之心,但是居然愿意为此送出王座,这未免也太过……虚假。”   西亚笑了一下。   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是从喉咙逼出来的咯的一声。   “复国?”   他笑着说,眼底全是阴暗。   他的眼像是无止尽地沉入深渊之中。   “不可能了。”   他说,“卡纳尔王室的后裔已经就此断绝,再也不可能复国了。”   他的身后,莫亚骑士深深地低着头,脸上流露出极其痛苦的神色。   “加斯达德人在抓到我的时候,不能杀我,又担心我被人救走。”   目光在这一刻微微放空,西亚以一种平静到可怕的语气说了下去。   他说,   “为了彻底解决后患,他们直接动手,断绝了我生育的可能性。” 第256章   空气一时间凝固。   伽尔兰的呼吸顿了一瞬。   整个房间里静可闻针, 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莫亚低着头,攥紧了手指, 神色痛苦地咬紧牙。   他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 一直为王子严守着秘密, 却怎么都没想到王子竟是自己说了出来。   他一开始以为王子只是想要将宝藏交给伽尔兰王, 换取亚伦兰狄斯的帮助, 却不曾想到,王子竟是……   按理说, 身为忠诚于卡纳尔的骑士, 他本该阻止王子。   但是现在,他却隐隐能理解王子的行为。   莫亚的身边,前一秒还悲愤地想要起身却被他死死按住了的年轻骑士呆在当场,他茫然地看着身前王子的背影, 一脸失魂落魄。   歇牧尔和凯霍斯对视了一眼, 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诧异,还有隐藏在眼底的怜悯。   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先是国破家亡,又在逃亡途中被加斯达德人抓住, 后来被万物教在地下囚禁了一年多, 现在就连身体都……   这位还是个孩子就受尽磨难的小王子的遭遇实在是让人叹息。   虽然对于西亚王子感到同情,但是下一刻, 歇牧尔的脑子就飞快地运转了起来。   若是真如西亚王子所说, 那么, 西亚王子在走投无路而又根本不可能复国的前提下, 将卡纳尔的王座交给伽尔兰王,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毕竟,西亚王子虽然是卡纳尔王室的最后一人,却已经彻底失去了王国,他现在和失去领地的流亡贵族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除了手中的宝藏,他一无所有。   而这片大陆上能和加斯达德人抗衡的,只有亚伦兰狄斯的铁骑。   可以说,只要亚伦兰狄斯拒绝他,那么这一生,西亚王子都不可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复国。   西亚王子在加斯达德人手中遭受了那样的耻辱,加上亡国之恨,想必他已对加斯达德人恨之入骨。   他一定会不惜一切,向加斯达德人复仇。   所以,在明知自己复国无望的前提下,他才宁可将大义之名交给伽尔兰王,以此换取对加斯达德人的复仇。   就算西亚王子身边没有任何力量,他仍旧是卡纳尔王室最后一位后裔,拥有大义之名。   他愿意将卡纳尔的王座交给伽尔兰王,那么,从此之后,卡纳尔的大义之名将落到伽尔兰的身上。   伽尔兰王将成为卡纳尔的正统。   也就是说,亚伦兰狄斯的大军前往卡纳尔,以后将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任何国家都无法提出异议。   当亚伦兰狄斯大军赶走占据卡纳尔的加斯达德人之后,卡纳尔从此将成为亚伦兰狄斯的一部分。   亚伦兰狄斯的国土将比过去多上一倍,拥有历代王朝最广大的疆域,一跃成为大陆上最大的王国。   再加上卡纳尔本就是富有之地,矿产尤其是金矿不少,水土肥沃,气候适宜,民众人口极多,就算一时遭了战乱,只要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很快就能恢复……   一想到这里,歇牧尔不由得心动了起来。   不只是大祭司,凯霍斯也已经目光灼灼地看向了伽尔兰。   开疆拓土、征战四方。   这几个字,几乎是所有的将士的梦想。   没有人可以抗拒。   就算是一贯淡定的烈日骑士,一想到那一幕,胸口不禁也隐隐变得火热了起来。   在身后两位心腹下属灼热的目光的注视下,坐在金色座椅上的少年王垂着眼,像是在沉吟着什么。   灯光映在他的侧颊上,映得金色的长发如流动的金子一般从他肩上流下。   他的唇微抿着,那是他在认真思索时的习惯。   稍许之后,伽尔兰抬眼,看向跪在身前的西亚。   “你想好了?”   他说,目光和西亚对视。   “你虽然年纪还小,但是你身为卡纳尔王室最后一人,就必须负担起它的责任。”   “所以,我不会把你当做小孩对待,而是将你作为可与我对话的卡纳尔王室来对待。”   “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都决定了你和卡纳尔的未来。”   “一旦做出决定,你就再也不可能回头。”   伽尔兰深深地看着西亚,他的神色此刻很是严肃。   “现在,回答我。”   他再一次问道。   “你想好了?”   卡纳尔的国土。   卡纳尔的王座。   卡纳尔千年的荣耀。   难以割舍的一切……若是将其交给伽尔兰,那么,从此之后他甚至将失去‘卡纳尔的王子’的这个让他哪怕受尽磨难也能咬紧牙坚持到现在的身份。   仍然跪着的西亚仰着头,凝视着少年王的眼。   金色的瞳孔,映着房间的灯火,熠熠生辉,像是他许久未曾见过的阳光那般的明亮。   一如他曾经看过的大殿中沙玛什的神像金色的眼眸。   亚伦兰狄斯的少年王。   他守护着亚伦兰狄斯。   守护着他的子民。   他把将士的生命置于财富之上。   他让他治下的民众——哪怕是身在贫民窟的平民和奴隶也能充满希望和活力地生活着。   …………   想起和伽尔兰王的初见以及所经历的点点滴滴,还有这一周多的时间里,在王城内外看到的一切,西亚闭上眼,露出决然之色。   他说:“是的,我……”   “王子!”   他身后的年轻骑士慌张地打断了西亚的话。   “就算……您也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他急切地想要说服西亚放弃那个可怕的念头。   “只要您成为卡纳尔王,等您长大,您完全可以挑选一位王室旁系血脉过继到您的身下,卡纳尔王室依然可以传承下去,不是吗?”   “是的,西亚王子,如您的部下所说,您完全可以那么做,延续卡纳尔王室。”   歇牧尔说。   这时他已经冷静了下来,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西亚,注意着西亚脸上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   “想必您也知道,我国的卡莫斯王也并未留下后裔,伽尔兰王出身旁系,被卡莫斯王选出来立为王弟,然后才继承了王座。”   大祭司毫不避讳地说。   若是换成其他的王,一定会对他如此直白地说出自己并非直系王室血脉这件事而感到不快。   但是歇牧尔知道,伽尔兰对此并不在意,所以才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没错,王子,就是这样,您也可以……”   年轻骑士继续急切地说。   西亚沉默了一瞬,然后,忽然一笑。   那笑声古怪之极。   “挑选旁系?”   年幼的孩子眯起眼,脸上却是和他年龄完全不相符的嘲讽神色。   幽暗之色在他眼底涌动着,明亮的灯光也照不亮他被黑暗笼罩的瞳孔。   “你们以为,我遭受到的事情,真的是加斯达德人造成的?”   当初他被那位有着旁系王室血脉可以说是他的远亲的城主出卖,落到加斯达德人手中。   当时,他一心想着逃跑。   那个时候,他还对卡纳尔的贵族以及诸位城主抱着希望。   他写下好几封求救信,让他的骑士逃走,去向附近的卡纳尔贵族或者城主求救。   可是一封封求救信却是石沉大海。   加斯达德人带着他走过一座又一座城市,始终没有人来救他。   加斯达德人的骑兵部队就那么大大咧咧地带着他住在路过的城市之中,他一开始还试图暗中向那些城主透露身份求援,可是看着那些城主一个个在加斯达德人面前卑躬屈膝、讨好献媚的模样,他彻底冷了心。   再后来,加斯达德人拦截住了他的一封求救信,勃然大怒,将他狠狠打了一顿。   他在半昏半醒中隐约听到加斯达德的将领商量该怎么对待他。   加斯达德人虽然攻破了卡纳尔的王城,征服了卡纳尔,很多卡纳尔的贵族都已经投降,那些为数不多的顽抗者也很快就会被解决,卡纳尔的上层几乎都已经在其掌控之中。   但是,卡纳尔的民间却有数不清的武勇者揭竿而起,聚集在一起组成义军,拼命地反抗加斯达德人。   所以加斯达德人不能杀了身为卡纳尔王室的西亚,还要让他继位为王,以傀儡的身份坐在王座上,安抚那些反抗的卡纳尔民众。   但是,加斯达德人又担心真的有人来救他,万一这个卡纳尔王室的后裔被救走,脱离他们的掌控逃到其他国家,那么无论过去多久,只要卡纳尔正统王室的血脉还在,就会给加斯达德人带来很大的麻烦。   就在这时,那个出卖他的远亲城主为了讨好加斯达德的将领,出了一个主意。   ——让他从此万劫不复的主意。   …………   “原来如此。”   听了西亚的话,歇牧尔微微点了点头。   看来,那位有着旁系血脉的卡纳尔城主是想要借刀杀人,借着加斯达德人的手,断绝卡纳尔王室直系血脉。   而那位卡纳尔城主这样做的目的……   在场的众人恐怕都已心知肚明。   当直系血脉断绝,旁系王室血脉就有希望坐上王座。   歇牧尔的目光透出一点嘲讽。   哪怕只是一个傀儡的王座,那些家伙恐怕也会趋之若鹜。   西亚缓缓站起身来,他转过身,俯视着跪在他身前的两位卡纳尔骑士。   他的目光阴鸷至极。   “卡纳尔的贵族、王室的旁系之人……那些家伙所做的一切,我绝对不会饶恕。”   他说,声音里仿佛淬了毒液。   “在加斯达德人进犯之时,毫不抵抗地投降,打开城门任由他们闯入……”   “主动为加斯达德人带路……主动成为加斯达德人的走狗,屠杀同族……”   “他们帮加斯达德人围剿了我父王的大军,杀害了父王。”   “他们在加斯达德人的指挥下攻破了王城,让王兄战死,逼死王姐……最后,让我遭受如此的侮辱……他们毫不知耻地屈服于加斯达德人,像是疯狗一般撕咬、迫害想要抵抗加斯达德人的卡纳尔人。”   “这些人……”   孩子以不符他年龄的神色阴恻恻地笑了一下。   他转头,看向歇牧尔。   “大祭司阁下,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   他说,“您担心我只是以卡纳尔的王座为诱饵,欺骗伽尔兰王帮我复国之后,再另立旁系血脉为后继者。”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歇牧尔。   “你不需要担心。现在的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王室的责任。”   ……他以为他在那个时候就会死掉……   死了,就不用再面对自己残缺的躯体,还有,那看不到希望的可悲未来……   可是他终究还是活了下来。   因为他不甘心。   让他从地狱中爬回来的,不是什么王室的责任,而是仇恨。   复仇。   向加斯达德人复仇。   向出卖他、抛弃他的那些卡纳尔贵族复仇。   这就是他活到现在唯一的目的。   “我绝不会让那些害了我和我的亲人的家伙得到王座。”   西亚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到只剩下一片空洞。   平静到让人看到就心底发寒的地步。   “我宁可让卡纳尔王室彻底断绝也不会让他们……不。”   他顿了一下,说,   “应该说,我就算把卡纳尔整个王国毁灭,也绝不会交给他们之中任何一人。”   语气森寒地说完,他依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向歇牧尔伸出手。   “大祭司阁下,请借我一把匕首。”   西亚和他的骑士前来觐见伽尔兰,自然身上不能佩戴任何利器。   所以,他只能向歇牧尔要。   歇牧尔看了西亚一眼,觉得他无法当着自己和凯霍斯的面伤害伽尔兰,就拔出腰间的短剑递给他。   西亚接过短剑,在歇牧尔惊异的目光中,直接向自己的大腿刺去。   刹那间,血花飞溅。   剧烈的痛楚让他的眼角抽搐着,他几乎咬碎了牙,却没有哼一声,硬生生地用剑尖剜开自己大腿内侧那一处残留着疤痕的地方。   他用剑尖从自己的肉里挖出了一片仅有指尖大小的白金徽章。   白金,那是整个大陆仅有卡纳尔能够炼制和制作的极其罕见的贵重之物。   卡纳尔王室的纹章戒指就是用白金打造而成。   当初为了保护这枚徽章不被人都走,西亚用石头将其从王室指环上砸了下来。   从来没有人想到,西亚竟是将它藏在了自己的大腿肉里,就连他的守护骑士莫亚此刻都一脸错愕。   随手将短剑丢在地上,西亚一瘸一拐地走到伽尔兰面前,将手中血淋淋的白金徽章递到伽尔兰身前。   开启卡纳尔王室宝藏的钥匙。   卡纳尔王室的象征。   亦是,卡纳尔王的证明。   “伽尔兰王。”   孩子暗蓝色的瞳孔定定地看着伽尔兰,   “卡纳尔将从此归于您的王座之下。”   他说,   “请您公正地对待卡纳尔的子民,如对待亚伦兰狄斯的子民一般。”   这是他身为卡纳尔的王子,能为卡纳尔的子民们最后做到的事情。   伽尔兰没有看那已经伸到自己眼前象征着卡纳尔王座的白金徽章,只是看着西亚的眼。   那双暗蓝色的眼中布满了血丝,阴沉沉的,不见一丝光。   但是西亚看着他的目光却很坚定,没有丝毫动摇。   然后,他的目光微微下移,落在伸到自己身前的手上,或许就连西亚自己都没有发觉到,他捧着徽章的那只手的指尖在轻微的颤抖着。   伽尔兰伸出手。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拿起了西亚手掌中那枚血淋淋的白金徽章。   坐在金色王座上的少年王说:“我将待卡纳尔的子民,如亚伦兰狄斯的子民。”   西亚俯身,再一次在单膝跪于伽尔兰的身前。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像是将自己曾经承担着的无比沉重的一切都在这一口气中吐了出来。   他低着头,没有人看见,他眼底的光在一点点地消失。   如即将熄灭的灰烬。   …………   ……………………   白金徽章被歇牧尔慎重地拿去,清洗掉上面的血迹之后,嵌入一枚黄金指环上。   然后,这枚徽章戒指和亚伦兰狄斯的青金石印章戒指一样,戴在了伽尔兰的左手之上。   卡纳尔白金徽章印下的图案有很多细小的纹路,放大之后就发现,那是一副地图。   显然,就是卡纳尔王室宝藏的地图。   伽尔兰暂时没有去动这个宝藏的打算,因为它处于卡纳尔的境内,他现在也还不缺财物。   他继续处理他离开的这段时间积下来的政务文书,打理亚伦兰狄斯的各项事务。   至于与卡纳尔相关的事情,大祭司歇牧尔将会与负责军事的赫伊莫斯、凯霍斯仔细商议,考虑各方各面的状况之后,再将提议报给他。   但是没过两天,他就接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西亚王子病重?”   伽尔兰皱眉看向歇牧尔。   “两天前他看起来还很好。”   “是的,在那天晚上就突然病倒了,因为只是一点风寒所以并未通知您,我已经派去了最好的宫廷医师为西亚王子治疗,但是没想到……”   医师说只是一点小风寒,并不严重,两天就能好起来。   谁知第二天西亚王子就陷入昏睡之中,高烧不退,那病来势汹汹,眼看着就要不好了。   歇牧尔摇了摇头。   “陛下,我觉得,导致他病倒的原因不是他身体上的病,而是心病。那位王子整个人都已经彻底垮了。”   他说,“医师告诉我,病人本人毫无求生的欲望,他实在是束手无策。”   知道伽尔兰的性格,所以歇牧尔并没有说,如果西亚王子在将卡纳尔交托给伽尔兰王之后就因病身亡,这对亚伦兰狄斯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   西亚王子活着,身份会极其尴尬,说不定以后还会给亚伦兰狄斯带来隐患。   沉吟稍许,放下手中还沾着墨汁的鹅毛笔,伽尔兰起身。   他转身离开,飞扬的浅色披风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轻轻地掠过桌案。   “去把凯霍斯叫来。”   他说。   …………   当伽尔兰来到西亚的房间时,围绕在西亚床前的医师以及侍女纷纷向他下跪行礼。   那两位这两天中日夜守在病床之前的卡纳尔骑士也俯身下跪,他们眼下尽是黑青,胡子拉渣的,脸上只剩下颓然之色。   “很抱歉,陛下,若是本人没有求生的欲望,我们也只能祈求索尔迦的怜悯。”   跪着的医师如此对伽尔兰说。   智慧之神索尔迦,同样也是传说中教导人类医术以及守护着草药的神灵。   【祈求索尔迦的怜悯。】   这是医师们在对病人的病情已经束手无策之后,委婉地告知病人的亲人已经无力回天的话语。   “……你们都退下。”   在伽尔兰的命令下,众人都退了下去。   房间里只剩下卧床的西亚,还有伽尔兰以及他身后的骑士凯霍斯。   西亚此刻是清醒着的,他躺在床上,长期不见阳光而苍白的肌肤此刻已近乎半透明一般。   他的颊上浮现出不正常的艳红,像是即将燃尽生命力的火焰最后燃烧的一刻。   他靠在床头,虽然看着伽尔兰,眼底却是空空荡荡的,如无根的浮萍一般,没有丝毫神采。   此刻的西亚,就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让西亚从濒死的地狱中爬回来的,支撑着他活到现在的,是仇恨。   刻骨的仇恨。   当把卡纳尔交给伽尔兰的时候,西亚就明白,他已经完成了他的复仇。   很快,加斯达德人将会被从卡纳尔赶走。   那些投递叛国的卡纳尔贵族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对他来说,一切都已经结束。   他身为卡纳尔王室的骄傲……不允许他以这种残缺之身在世上苟活下去。   就在西亚双目无神地躺在床上的时候,站在床边看着他的伽尔兰突然开口。   “凯霍斯,把他从床上拎下来。”   对于自家陛下绝对服从的金发骑士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行为是欺凌弱小,径直上前,将那个瘦弱的孩子从床上一把拎起,丢到地上。   摔在地上的疼痛让神情恍惚的西亚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他忍着痛抬起头,迷茫地看着伽尔兰。   “从现在开始,凯霍斯将教导你武技以及排兵布阵的战术。”   “……”   “在你看来,将加斯达德人赶出卡纳尔,一切都结束了吗?不,那只是一个开始。”   伽尔兰俯视着脚下怔怔地看着他的西亚。   “我不会原谅加斯达德人对亚伦兰狄斯所做的一切,还有,他们让我失去最重要的人这件事。”   他说,目光锐利。   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   “我会让他们为他们的行为付出惨重的代价。”   “付出……代价?”   “是的,卡纳尔只是开始,我要将加斯达德从他们占据的所有国家中赶走,让他们从哪里来,就给我回到哪里去——到最后,他们的王国我也不打算放过。”   西亚的眼蓦然睁大,灰暗的眼底闪过一道利光。   “将加斯达德人赶回去,并攻破他们的王国,达到这个目的需要很长的时间,而这个时间已经足够你长大,变强。”   孩子直勾勾地看着伽尔兰,他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   他的呼吸在这一刻变得急促了起来。   伽尔兰俯身,半蹲在西亚身前,他金色的瞳孔坦然与其对视。   “西亚,你是选择以卡纳尔王子的身份病死在这里,还是在数年后,以亚伦兰狄斯的将领的身份亲手攻破加斯达德人的国境?”   一秒的寂静。   孩子伸出的手,用力地攥紧了伽尔兰的衣角。   他的指尖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近乎泛白。   “请让我变强,教我如何变得足够强大!”   西亚看着伽尔兰,暗蓝色的眼里锐光闪动。   就像是濒死的幼狼再度睁开眼,露出令人心悸的目光和獠牙。   “作为回报,我向众神起誓,终有一天,我会为您……献上加斯达德的王城!”   …………   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看着的凯霍斯嘴角不着痕迹地抽了一下。   看来,他以后必须分出时间来辛苦地教导弟子了。   他无奈地想着。   可是肚子里抱怨着的骑士看着他家陛下的目光依然是如往常那般的柔软,带着几分纵容。   那个万物教,还有所谓的万物之神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   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并不是破坏和毁灭。   真正无以伦比强大的力量……   是拯救。 第257章   西亚王子的病情一日比一日严重,眼看就要不行了。   亡国的卡纳尔王子来到王城向伽尔兰王求援的消息, 在王城早已人尽皆知。   这个消息也飞快地向四周传播了出去。   虽然只是一位亡国的王子, 但是作为卡纳尔王室最后的一员,他有着特殊的意义。   那意义对于占据着卡纳尔的加斯达德人来说尤其重要。   对于侵略者加斯达德人的仇恨, 经历过一年过前那场战乱的亚伦兰狄斯人和卡纳尔人在这一点上是同仇敌忾的。   而这位年幼的王子在国破家亡之后,一路颠沛流离躲过加斯达德人的追杀,逃到王城来, 也激起了亚伦兰狄斯人的同情心。   当听说这位小王子在加斯达德人的追杀下身受重伤, 现在已经快要不行了的时候,众人更是为此感到叹息。   好不容易摆脱加斯达德人的魔爪, 历经千辛万苦到达这里,却马上就要重伤而亡。   不得不让人感慨一声命运坎坷。   而西亚王子濒死的消息, 却是让加斯达德人松了口气。   虽然让西亚王子成为傀儡安抚反抗不断的卡纳尔民众这个打算没法做到了, 但是卡纳尔王室的断绝,也算是彻底断了卡纳尔民众的念想。   而且, 他们还可以随便立一个听话的卡纳尔旁系王室之人,也能起到同样的作用。   但是, 就在加斯达德人已经开始琢磨着选哪个傀儡到王座上, 而卡纳尔的旁系王室贵族们争先讨好献媚他们的时候, 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传来。   西亚王子病重身亡。   但是,在死去之前,他告知了众人自己被卡纳尔贵族出卖、父王和王兄王姐皆被卡纳尔贵族连同加斯达德人逼死的事情, 并表示绝不认同那些卡纳尔贵族为王。   同时, 在守护着他的两位卡纳尔王室骑士的见证下, 他在临死之前宣告,他要将卡纳尔的王座交托给救了他的伽尔兰王。   在亲手将作为卡纳尔王象征的白金徽章交到伽尔兰王手中之后,他安然逝去。   从此,伽尔兰王成为卡纳尔王座的正统。   他之外任何人成为卡纳尔王皆为伪王。   加斯达德人被这个消息打得措手不及,随后匆忙选定了一个王室旁系贵族,扶持他成为卡纳尔王。   这位匆忙上位的卡纳尔王在加斯达德人的扶持下,勉强得到了卡纳尔贵族们的认可,随后发布了一系列禁止卡纳尔民众抵抗加斯达德人、反抗者一律抓捕起来当众处死的命令,并一连处死了好几个当初曾强硬地抵抗过加斯达德人的将领来威吓众人。   同时,他还宣称西亚王子将卡纳尔出卖给亚伦兰狄斯,是王国的罪人,所有人都不得为他的死去祈祷。   这位伪王为了抱紧加斯达德人的大腿,甚至还恬不知耻地向加斯达德人提出了驻军王城‘帮助’卡纳尔维护安稳的请求。   这些颠倒黑白、丧权辱国的命令一下,卡纳尔人皆是怒不可遏。   这位伪王遭到了无数卡纳尔人的痛恨和唾骂,恨不得吞其肉噬其骨。   不少卡纳尔的游侠潜入王城想要将其暗杀,虽然一直未能成功,却依然悍不畏死地前赴后继。   与此同时,对加斯达德人和伪王的痛恨,让卡纳尔民间抵抗加斯达德人的行为越发频繁,大大小小的起义不断。   扶持伪王这件事,完全没有达到加斯达德人安抚民众的目的,反而越发激发了卡纳尔人的恨意。   卡纳尔的民众一边为勇敢的西亚王子地逝去感到悲伤,一边意志坚定地抵抗加斯达德人。   他们在等待着。   等着他们的王子在临死前交托一切的那位新的卡纳尔王来到,赶走加斯达德人,审判伪王,将卡纳尔从战火中拯救。   …………   王城之外,不远处的一座小型城镇中,有着一个特殊的训练营。   在这里进行军事训练的全部都是尚未成年的孩子,从八岁到十六岁,他们在此长大,学习,锤炼武技,从小就开始接受军事化训练。   这座训练营是七年前建立起来的,本来只是一个小村庄,因为训练营的建立,依托着训练营逐渐发展成一个小型城镇。   整个城镇都有着明显的军事化痕迹,这里所有的居民虽然或是老迈,或是身有残疾,但是身上都隐约透出几分干练而又铁血的气息。   因为他们都是退役的士兵。   “我没有想到,你居然愿意做到这种地步。”   将一个红彤彤的苹果抛给一旁的西亚,坐在石墩上的金发骑士吭哧啃了一口自己手中的苹果。   他一边啃,一边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前方的训练场。   这里是位于城镇一角的一处训练场上,闹哄哄的,一百多个大概十来岁的孩子正在猛烈的太阳之下挥汗如雨地训练着。   他们分成几个小队,在不同的场地里,向站在他们之间的教官进攻着。   被打倒在地,就站起身,像是小狼崽一般继续凶猛地扑上去。   他们正在教官的教导下进行实战的训练。   这个训练场上的教官并不是固定的,住在城镇里的这些退役军人们无论是谁,哪天兴致来了就会过来对这些孩子们进行实战指导——其实就是将这群小孩噼里啪啦狠揍一顿。   面无表情地看着苹果从自己眼前掉下去,西亚没有接。   “‘西亚王子病死’对你们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不是吗。”   在沸沸扬扬的传闻中已经病死了半个月的西亚淡漠地回答。   “不用再担心什么后患,也不用担心我会反悔。”   “话是这么说……”   又吭哧一下啃了一大口苹果,凯霍斯虽然在和西亚对话,但是目光一直看着训练场。   “你倒是够狠,直接绝了自己的后路。”   西亚还活着,可是‘西亚王子’已经病逝。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西亚王子’的存在。   “我不想再与过去纠缠。”   男孩面无表情地说,   “也不想因为这个身份在以后被人利用。”   他嘴角冷嘲地扬了一下。   失去王座的王子,托庇于他国之中的王子,这种尴尬而无用的身份只会给他带来麻烦。   西亚脸色阴沉,眼底利光闪动。   “我不需要什么高贵的身份,我只想上战场,和加斯达德人战斗。”   他侧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凯霍斯。   “你必须教我变强,这是伽尔兰王答应我的!”   金发骑士嗯了一声,轻描淡写。   “当然,对于我的陛下的命令,我从不违背。”   看着这位名声享誉大陆的烈日骑士,西亚沉默了一瞬,他顺着凯霍斯从一开始就没改变过的视线向前看去。   凯霍斯看着的那个训练场上,一名年轻的骑士站在那里。   虽然相比其他场地的教官,这位年轻骑士的身体稍显纤细了一些,但是他总是能敏捷地避开那十来个孩子对他的攻击,然后挥动手中的长剑,轻易就将攻向自己的孩子击退。   亚伦兰狄斯的王,伽尔兰,将自己的一头金发染黑,以一名普通骑士的身份做着那些少年的临时教官。   看着那个身影,西亚的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虽然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但是这位陛下的举止实在让我不安。”   他按着头,皱着眉说,   “居然毫无体统和威严的……和那些低等之人站在一起。”   凯霍斯笑了一下。   “低等之人啊……”   他说,   “大概吧,虽然不知道这些孩子的出身,不过大抵如此吧。”   “什么?”   “在这座城市接受军事化训练的孩子全部都没有父母,所以我说,不知道他们的出身到底是什么。”   “…………”   “塔里亚尔,这是这座城镇的名字。”   “塔里亚尔……感恩?”   在古老的语言中,塔里亚尔是感恩之意。   卡纳尔与亚伦兰狄斯的文化非常相似,近似的语言证明了这两个国家在古老的时候或许同出一源。   就连信奉的众神也一样。   这也是让西亚下定决心的原因之一。   “嗯。”   一边继续吭哧吭哧地啃苹果,凯霍斯一边说,“这里是当初才十岁的伽尔兰王子建立起来的城镇。”   西亚呆了一下。   十岁?   和他现在差不多?   “战争嘛,总会死人,总会受伤。轻伤还好,一旦受了重伤,士兵就不得不离开军队。有家的还好,可是那些孑然一身又身受重伤的士兵,过得很难,因此感到了不满……西亚,若是你,会怎么做?”   “为国尽忠是军人的义务。”   西亚皱着眉说。   “无论是死去还是受伤,都是他们的荣耀,怎么能因此对王感到不满?”   说到这里,他眼底闪过一道戾气。   “这说明他们对王毫无忠诚之心,必须重惩以儆效尤。”   凯霍斯瞥了男孩一眼。   “嗯……一般人都会这么想。”   那个时候,就连他和歇牧尔都是同样的想法。   他继续说了下去。   “然后,当时的伽尔兰王子说服了卡莫斯王,带着那些老弱病残的士兵和一批孤儿来到了这里,建立了一个小村庄,让退役的士兵教导那些孤儿成为军人。”   “……”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村庄真的很小,一共加起来不过两百多人。”   环视着眼前的一切,凯霍斯露出一丝感慨。   “不知不觉之间,这里竟是发展成了上万人的城镇了。”   他说,   “每年都有数百优秀的战士从这座城镇里走出来,成为亚伦兰狄斯军中的一员。”   伽尔兰王子建立了这个城镇,给予那些无处可去的士兵们生存的地方。   在那之后,许多因为受伤而退役、或者是退役后无家可归的士兵都来到了这里,他们或是开个小店悠闲地过日子,或是不甘寂寞成为了孩子们的教官。   他们之中许多人都领养了孤儿,将自己的武技倾囊相授,将那些孩子培育成强大的战士。   一年多前,加斯达德人兵临王城之下时,这座城镇的农民丢下锄头、铁匠木匠丢下锯子,就重新成了亚伦兰狄斯的军人。   一天之内就集结出一只大军奔赴王城支援。   虽然军队之中不是老兵就是少年兵,但是无论是战场经验还是战斗力都比起普通的城卫兵要强得多,在王城的守卫战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听到这里,西亚皱眉,神色阴沉地说:“王城旁边有这么一只随时能集结起来而且不受控制的军队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离王城这么近,万一这些人想要反叛……”   “反叛?”   凯霍斯笑了。   他伸出手,向这座城镇的方向。   “塔里亚尔,是这个城镇里的人们自己起的名字。”   塔里亚尔。   感恩。   是王子给予了他们一个生存之所,所以他们要用这个名字来告诉自己,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   “这座城镇里的所有人,只要伽尔兰王一声令下,就会毫不犹豫地为他献出一切,哪怕是性命。”   凯霍斯站在西亚的面前,风扬起他颊边明亮的金发。   “西亚,这是我今天要教你的第一件事。”   “并不是身为上位者,就能理所当然的得到他人的忠诚。”   他说,   “一名优秀的将领必须得到士兵的信赖和拥戴。”   “我并非是让你抛弃仇恨,我只是要警告你,如果你继续对所有人都抱持着排斥的态度,你就不可能得到别人的信赖。就算你以后变得再强,也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将领。”   说完,看到伽尔兰已经离开训练场地向自己走来,凯霍斯迎了上去。   西亚犹豫了一下,然后沉默地跟在了凯霍斯的身后。   “带他参观完了?”   伽尔兰问。   他刚才一时兴起上去过了一把教官的瘾,让凯霍斯带着西亚在这座城镇熟悉一下。   “嗯,逛完了。”   一直待在伽尔兰看不到而他能看到伽尔兰的地方守着自家陛下的守护骑士脸不红气不喘地对他家陛下说谎。   然后他就被身后的男孩面无表情地斜了一眼。   斜完眼,西亚就看见伽尔兰俯身半蹲在自己身前。   “西……不,诺维,从今天起,你将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伽尔兰说。   “你要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和这些孩子一同接受训练。”   西亚错愕地看着伽尔兰。   伽尔兰王是要把他丢到这里来吗?是因为觉得他麻烦?   孩子这么想着,心底忽然泛出一点酸楚和委屈。   他没吭声,只是抿着唇,用暗沉的眼神看着伽尔兰。   他看着伽尔兰的目光中带着一定要从其口中得到答案的倔强。   伽尔兰看着盯着自己的男孩,笑了一下。   “你害怕吗?”   他笑着问,向西亚伸出手。   “若是害怕,现在可以跟我回王宫。”   西亚的唇更是抿紧了一分,他看了俯视着自己凯霍斯一眼,又看向蹲在自己身前的伽尔兰。   “不需要用这种粗浅的激将法。”   他说,“我留在这里。”   伽尔兰笑了起来,他从怀中拿出一个仅有两指宽的金色小令牌,放到西亚手中。   “想我了,难过了,就直接来王宫找我,随时都可以。”   “我不会做这种蠢事。”   男孩冷冷地回答,却握紧了手中的令牌。   “哦,那就在我想你的时候,过来见我。”   西亚:“…………”   伽尔兰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站起身,对凯霍斯说:“我自己回去就好,你今天在这里先把诺维安顿好。”   凯霍斯点了点头,他抬头看了一眼。   视线所及的一处偏僻之地,一队骑士正在那里等待着,一辆马车安静地停在那里。   一大一小两人站在原地,目送伽尔兰离去。   “这是我对陛下提出的要求。”   凯霍斯开口说道。   “虽然是陛下的命令,但是你要知道,我的名声可不小,万一不小心收了个废物弟子,那就是毕生的污点了。”   对于自夸惯来毫不羞愧的烈日的骑士说,   “你必须先通过我的考验,才能真正成为我的弟子。我给你一年的时间,你必须在这里的所有人之中脱颖而出。”   他说,“走吧,我先带你去营地报……”   话还没说完,突然卡在半截。   凯霍斯的眼定定地看着前方,原本颇为懒散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严肃了起来。   “西……不,诺维,听着,对你的考验从现在就已经开始了。”   凯霍斯一脸严肃地对男孩说。   “不借助任何人的力量,自己熟悉这座城镇,自己找到地方报到,自己处理好自己的事情,明白了吗?”   说完,他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男孩淡漠地看着凯霍斯的背影,握紧手中的令牌。   总有一天……   他想。   总有一天,他会取代这个家伙,成为伽尔兰王麾下最强的、无可取代的将领。   他转身,向城镇的中心走去。   西亚王子已经病逝。   这座伽尔兰王一手建立起来的城镇,是身为‘诺维’的他开始的起点。   ……………………   ‘诺维,亚伦兰狄斯帝国之柱’。   后世人如此称呼着这位据说是孤儿出身的名将。   贤明王伽尔兰时代,将星荟萃,名将辈出,被称之为名将的黄金时代。   后来随着时间无情的流逝,几十年之后,众位将星接连陨落或是老去,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名将的黄金时代也落下帷幕。   而在亚伦兰狄斯帝国的名将青黄不接之际,烈日骑士的弟子诺维,伽尔兰王的弟弟辛亚斯,这两人一左一右镇守帝国,稳定住了动荡中的帝国。   帝国因此而延续了下去。   后世也因此将这两位将领并称为,亚伦兰狄斯帝国之柱。   让人好奇的是,这位帝国之柱终其一生都是孤身一人,也未留下后嗣。   后世的野史上,对此事有着无数的猜测……   …………   ……………………   伽尔兰刚走到马车之前,一只手忽然从里面伸出来,伸到他的面前。   那是一只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的褐色大手。   一抬眼,伽尔兰顿时失笑,他扶着那只手上了马车。   他本来想坐到那人的对面,却被那只手的主人拽着,坐到那人的身边。   那人的眼灼灼地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   赫伊莫斯低头看着伽尔兰,目光软了下来。   “来接你。”   他说,微微低头,将脸凑近伽尔兰。   他的唇几乎就在少年的耳边,低声说:“凯霍斯要照顾那个小鬼,所以我来代替他……”   赫伊莫斯凑在耳边说话,浅浅的热气让伽尔兰觉得痒痒的。他有些不自在地侧了一下头,并没有注意到赫伊莫斯的手已经伸过来,马上就要搂住他的腰。   啪的一下,马车大门忽然被重重推开。   赫伊莫斯抬眼。   于是,金红色的眸和碧绿色的瞳笔直地撞在了一起,啪的一下炸开火花。   金发骑士一个翻身上了马车,就坐在两人的正对面,一脸笑眯眯地看着赫伊莫斯,但是那笑明显没到眼底,给人一种后背发寒的感觉。   他盯着赫伊莫斯那只差点就要摸上伽尔兰腰的手,目光就跟针似的。   赫伊莫斯的眼危险地眯了起来。   “凯霍斯,你的弟子很小,需要你留下来照顾几天。”   “不,赫伊莫斯阁下,身为我的弟子,迎接他的只有严格的磨练,而不会有什么照顾。”   凯霍斯笑眯眯地回答。   呵呵,想趁着他分心教弟子,趁虚而入接近陛下是吧?   想都别想!   烈日骑士的目光和赫伊莫斯隔空激烈地对撞着,几乎要撞出实质性的火花。   他的小陛下还太小了还不能谈恋爱也绝对不能被人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第258章   午时刚过,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火辣辣的太阳晒着大地。   在这种闷热的天气里, 伽尔兰行宫上空的水幕已经打开。   造型优美的拱形架柱悬空着, 环绕在行宫的四周,其他季节看起来只是一个装饰建筑,但是这个悬空的拱形架柱其实是中空的,它连接着旁边的高架输水渠, 里面有活水不断地流动着。   等到天气闷热的时候,悬空拱形架就会打开,细细的流水从其中喷出来,形成一个薄薄的小型人工瀑布。   此刻,行宫除了门之外, 其他三面都被高空中洒落下来的水幕笼罩着,让行宫里的温度降低了不少。   骄阳似火,在火辣辣的烈日曝晒之下,就连地面上的青草都有些蔫了下来,树冠的枝叶更是无精打采地垂落着。   守卫在行宫之外的侍卫们一脸晒得通红,汗水早已汗湿了头发, 却依然如石雕般稳稳地站立着, 一动不动。   看到有人从远处走过来, 他们抬眼紧盯着来人。   待来人走近之后,几名侍卫赶紧躬身行礼, 然后让开路。   赫伊莫斯快步走进行宫大门之中, 天气实在太热, 他先是走到喷泉那一处,用水泼了一把脸,这才觉得清爽了一些。   然后,他越过向他行礼的侍女,进了房间大门。   一进门,赫伊莫斯就看到站在外房中的塔普提。   女官长看到他进来,抬手将食指放在唇上,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下意识放轻脚步。   “陛下睡着了。”   女官长轻声说,“这段时间政事太多,他这几天都睡得很晚。”   赫伊莫斯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我去看看他。”   他说,然后不等塔普提回答,径直向里面走去。   女官长来不及拦住,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随赫伊莫斯去了。   其实刚才她说那话的意思就是让赫伊莫斯要么待在外面等着,要么先行离开,等一会儿再来。   谁知道赫伊莫斯阁下竟是径直就进去了。   算了。   想必赫伊莫斯阁下也不会忍心打扰陛下的睡眠。   如此想着,女官长在外屋坐下来,安稳地喝着茶水,等待着。   她的陛下醒来之后,自然会召唤她进去。   …………   当赫伊莫斯走进政务房时,看到的就是歪在黑曜石长椅睡过去的伽尔兰。   桌案上还摆放着一叠文书,风吹过来时发出哗哗的响声。   玛瑙雕琢而成的镇石压在其上,让纸张不会被风吹落在地上。   桌案后方的长椅上,少年靠在软垫上,头歪在座椅一侧的扶手上。   金色长发从漆黑的黑曜石栏上垂落下来,如流动的金子般。   他闭着眼,微张着唇,发出轻轻的呼吸声。   伽尔兰看起来睡得很沉。   摆放在房间四角的玉盘盛着大块的冰,散发出丝丝凉意,让房间里比外面舒适了很多。   或许就是因为太过于舒适了,才让伽尔兰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赫伊莫斯放轻脚步,绕过桌案,走到伽尔兰身边。   黑曜石长椅很宽,就算坐上三人也绰绰有余。此刻伽尔兰靠在扶手的一侧,左边就空出来大半。   赫伊莫斯站在浅睡的伽尔兰身边,一转头,便看到了放在桌案上批阅了一半的文书,上面的字迹很熟悉。   再仔细一看,他发现那叠文书正好就是他前两天交给伽尔兰的关于对第三军团进行改革的设想。   纸上不少地方被伽尔兰加了下划线,还并在旁边写了些什么,看来伽尔兰让他过来,是想和他讨论这件事。   既然伽尔兰还在睡,反正等着也是等,赫伊莫斯干脆伸手拿起那叠羊皮纸,先看了起来。   刚看了两张,一滴水沿着他的发梢从颊边滑落到唇角。   他的额发在他刚才用喷泉池里的水泼脸的时候被打湿了,这才渗出水痕来。   刚才没感觉,唇角被打湿了一点,正在看文书的赫伊莫斯突然觉得有点渴。   他抬起头,一眼便看到桌案上的琉璃杯,那应该是伽尔兰喝剩的,已经空了,残存的一两滴水静静地待在杯底。   一想到伽尔兰,他的目光就自然而然地上扬,落到了伽尔兰的身上。   少年还在静静地睡着,眉目安然而柔和。   秀美面容,像是一株在清晨阳光下安静绽放的白玉兰,染着一圈金色的边缘,柔软的瓣上还滚动着一点夜间的露水。   他只要安静地待在那里,那一处就如画般的美好,让人移不开眼。   房间里的气温虽然比外面低了不少,但是在炎炎夏日中还是偏高。   一滴汗水从伽尔兰的额头渗出来,沿着颊边滑落。   少年的皮肤很白,在明亮的阳光下越发呈现出诱人的奶白色的光泽。   细嫩的肌肤染了水痕,泛出一点水光。   那滴汗水沿着纤细的下巴滑落,缓缓地流到侧颈上。   沉睡中的伽尔兰微微仰着头,于是侧颈毫无防备地展露出来。   在散落肩上的金发的衬托下,少年颈部呈现出像是天鹅那般优美而又矜贵的线条。   汗珠在其上滚动着。   赫伊莫斯盯着在牛奶般的肌肤上滚动着的汗珠,无意思地咽了一下喉咙。   好渴。   他想。   他的额头也再次渗出汗水来,和水痕混合在一起,顺着他的侧颊滚落。   他抬手甩去已经滑落到下颚上的汗水。   好热。   他想。   今天的天气实在太过于闷热,热得他的脑子都有点恍惚了。   他无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唇。   他的唇有些干了。   他想。   好渴。   金红色的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还在缓缓从伽尔兰颊边滚落的汗珠,赫伊莫斯的意识在这一刻似乎已经彻底放空了。   他的大脑在向他发出干渴的信号,急促的,迫不及待的。   好渴……   在那种如同火烧般的干渴的驱使下,赫伊莫斯缓缓地俯下身,一手搭在黑曜石长椅的靠背上,一手按在椅面。   他双臂张开的空间将毫无所觉的少年囚入其中。   浅色的影子笼罩下来,伽尔兰依然沉睡着,对于危险的逼近毫无所觉。   他的下巴上,有那么一两滴汗珠将流未流地悬着。   或许下一秒就会从下巴上滴落。   赫伊莫斯低头,他的舌尖轻柔地掠过伽尔兰的下颚。   那几滴汗珠没入他的唇中。   他的喉结轻轻地蠕动了一下,像是在强忍着什么。   少年的肌肤很柔软,因为常年被女官长精心保养着,像是牛奶般的丝滑,让人隐隐都能感觉到牛奶那种香甜的气息。   大概是感觉到了什么,少年垂落的睫毛动了一动。   伽尔兰轻轻地嗯了一声,从鼻尖哼出来,像是酣睡中的猫咪呜了一声。   听到就让人心里软成一团。   目光一点点地在身下少年的脸上掠过,男人的目光中带着炙热,还有隐藏在炙热之下的渴求。   他的目光看着伽尔兰颊边的水痕,再一次低头,轻轻地舔舐而过。   原本只是想着一下就好,却怎么也抬不起头,唇舌在对方的肌肤上流连忘返。   在身体里面涌动着的渴望让他忍不住用齿尖轻轻触了触少年柔嫩的颊,有一种想要用力咬下去的冲动,却又舍不得,只能强忍住,小心地用柔软的唇舌细细地品尝对方的肌肤。   睡得正香的伽尔兰终究还是不堪其扰,感觉到了脸颊和颈侧不断被舔舐着有些痒的他迷迷糊糊地伸手,摸了摸赫伊莫斯的头。   “嗯……涅伽,别舔了……痒……去旁边趴着……”   还处于半醒半睡中的少年含糊地说着,又揉了一把他认为的‘涅伽’的头。   嗯?   涅伽的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短了?   而且摸上去手感也不对啊?   伽尔兰原本只想揉一把涅伽让它安静点别吵自己睡觉,此刻觉得奇怪,就睁开眼去看。   这一睁眼,那离得极近的俊美的脸就吓了他一跳。   他原本揉着赫伊莫斯黑发的手下意识就一把攥住了对方的一簇头发。   本来是想要往外面拽,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拽,察觉到他醒来的赫伊莫斯就自己抬起头来。   赫伊莫斯俯身,压在他身上,那影子将他笼罩得严严实实的,看着他的金红色眼眸中涌动着仿佛能融化一切的柔情。   那眼神看得伽尔兰心里一跳,本来生气地想要拽对方头发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但是又有点不甘心,于是他往下捏住赫伊莫斯的耳朵,用力地拽了一下。   那点力度对赫伊莫斯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被捏住的耳朵反而有种痒痒的感觉,那种感觉从耳朵一直传递到胸口。   男人狭长的眼微微弯了一下。   他也不在乎继续被伽尔兰这么揪着耳朵,搭在椅背上的手拿起一缕金发,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一边吻,一边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伽尔兰。   对方那种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挑逗自己的暧昧举止让伽尔兰的脸不由得热了一下。   他飞快地转移了话题。   “你刚才趁着我睡觉做了什么?”   赫伊莫斯看着他,也不开口回答,忽然低头,又在他颊边舔了一口,顺便不客气地轻咬了一下他的耳尖。   像是在报自己的耳朵被拽的仇。   吃完豆腐之后,赫伊莫斯抬头看伽尔兰,挑着眉回答。   “就做了这个。”   看着赫伊莫斯那副坦然而且还理直气壮的模样,伽尔兰都快被气笑了。   但是男人俯视着他的灼热目光又让他不由得有点紧张,他瞥了一眼房门。   房门虚掩着,一推就能开。   伽尔兰知道,塔普提肯定就在外面,万一她推门进来……   他刚想到这里,赫伊莫斯那低沉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还想继续。”   男人说,声音低低的。   赫伊莫斯看着他的眼睛很亮,右手伸过来,拇指轻轻地抚摩过他的唇瓣,像是在用指尖描绘他的唇形一般。   粗糙的指腹摩挲得得他的唇有点刺刺的痒。   “可以吗?”   赫伊莫斯轻声问道。   被那深深地注视着自己的金红色眼眸、以及因为隐忍而渗出一分沙哑的声音迷惑了一秒,恍惚了一瞬的伽尔兰差点就点头了。   是的,差点。   他在一秒钟之内就清醒了过来。   不行。   不能这样继续被这家伙牵着鼻子走。   伽尔兰先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处境。   他人被赫伊莫斯压制在长椅上,一边是椅子靠背,一边是赫伊莫斯的手臂,根本不可能逃脱。   让压在他身上的赫伊莫斯自己起身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得想想办法……赶紧想办法。   就在少年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努力思考脱身的办法时,一直盯着他的赫伊莫斯很快就猜到了他的想法。   于是,不打算给对方任何思考空间的男人直接低头吻了上去。   那淡粉的唇,像是初春绽放的花蕾,青涩而又甜美。   从赫伊莫斯进来房间一眼看到沉睡中的少年那时起,就一直窥窃到了现在。   而今,终于含入唇中。   压抑许久的欲望在这一刻近乎失控。   他贪婪的,近乎粗暴地吸吮着少年柔软的唇瓣,撬开藏在唇中的贝齿,深深地侵入进去。   如攻城掠地一般,不给对方丝毫闪躲的机会,直接就擒获了对方颇为慌乱地想要向后躲去的舌尖。   他夺取对方的力度仿佛是想要将其与自己融为一体。   他丝毫不知节制地,一次又一次在对方的唇齿深处掠夺着,像是一头贪婪的野兽一般。   直到伽尔兰发出难受的闷哼声,急促地拍打着他的肩膀,赫伊莫斯这才反应过来,松开了对方的唇。   看着对方被自己摩挲得殷红至极的唇,他心口一烫,差一点又俯身咬下去。   只是看着伽尔兰难受得直喘气的模样,他才勉强忍住了。   极度的缺氧让伽尔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张口急促地喘着气。   赫伊莫斯那激烈得仿佛连他口中的氧气都一并夺走的吻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时间一长,窒息感逼得他眼角都泛红了。   伽尔兰瞪着赫伊莫斯,想要骂人,但是一张口就只能喘气。   他的眼被逼出了水雾,湿润的瞳孔泛着一层水光,衬着绯红的颊越发显得诱人。   赫伊莫斯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地擦过伽尔兰沾染上一点水雾的睫毛。   “你说过,从小到大,你救了我好几回。”   “……”   伽尔兰还在喘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没法回答。   他想,自己在那个地下石殿说的话原来被听到了。   原来这家伙在那个时候就已经醒来了。   赫伊莫斯唇角微微上扬,他凝视着怀中的人,低声说。   “救了我那么多回,作为回报,干脆我整个人给你,怎么样?”   终于把气喘匀了的伽尔兰对赫伊莫斯展颜一笑。   他说:“滚。”   赫伊莫斯:“…………”   然后,趁人睡觉偷袭的黑骑士就被赶走了。   随后,他被禁止接近伽尔兰周围十米之内,整整三天之久。 第259章   因为昨晚下了雨的缘故, 今天的气温较之前降低了一些, 再加上盘绕在空中的云层挡住了炽热的阳光, 上午时分的气候颇为凉爽。   从远方的海面上吹来的风带来了海洋湿润的气息,前几日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有些蔫的花草树木们经过一晚上雨水的滋润, 纷纷又打起了精神,枝叶郁郁葱葱的,让人看着就舒心。   赫伊莫斯的行宫庭院中, 小溪一如既往欢快地流动着,一名祭司站在溪水旁边。   他穿着一身标准的深青色的黑夜之神南纳的祭司服饰,稍长的发梢散落在肩上。   接到赫伊莫斯的召唤,索加一大早就来到行宫。   当他来的时候, 赫伊莫斯正在庭院中做着例行的清晨锻炼, 一如既往近乎极限的体能训练,做完就一身大汗淋漓, 全身上下的褐色肌肤似乎都被汗水浸透了。   完成训练之后, 赫伊莫斯要去简单地冲洗一下,索加自然得老实地等着。   等着等着, 他就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心爱的情人,法塔雅。   在偶尔遇到离开王宫的伽尔兰之后, 法塔雅就将很多年前自己和年幼的伽尔兰小王子相遇的事情告诉了索加。   索加很快就记起来。   在八年多前,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在卡莫斯王对贫民窟进行改建时,一些权贵官员欺上瞒下, 贪婪地吞下不少财物, 甚至将那些贫民逼得家破人亡。   那时, 是还很年幼的伽尔兰王子揭穿了这件事,惹得卡莫斯王大怒,处死并惩治了不少人。   那个时候,索加正好去了外地游历,到全国各地的南纳的神殿修行——这是被选中为下任大祭司的后继者其中一员的他必须要做的事情。   所以,他对此事并不是很清楚。   现在,看到自己的情人一说起伽尔兰王就眼睛发亮、眉飞色舞的模样,索加就忍不住想要苦笑。   法塔雅话里话外都对伽尔兰王充满了敬仰,对其尊敬至极,他甚至还看出来了,法塔雅心底还隐藏着几分对过去小王子的怜爱之情。   索加敢保证。   以法塔雅的忠诚之心,如果自己敢对伽尔兰王不利的话,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大义灭亲。   想到这里,黑夜之神的祭司就心里又苦又涩。   不管是他效忠的主人,还是他心爱的情人,一个两个的,全部对那个少年王死心塌地。   这实在是……唉……   他曾经野心勃勃,发誓要协助赫伊莫斯殿下登上王座,然后他就能以功臣的身份得到赫伊莫斯殿下的信赖,辅佐其作出一番千秋伟业,得到偌大的功绩,青史留名。   但是,在伽尔兰王登上王座之后,他的野心就彻底成为了泡沫。   虽然伽尔兰王在登上王座之后,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防备打压赫伊莫斯,反而对其颇为信赖、并委以重任,所以他们这些跟随赫伊莫斯的下属也没有被清算和打压。   按理说,作为败者,这种结果已经非常好了。   但是索加心里依然很不是滋味。   他渴望权力,渴望站在更高的位置,渴望做出一番让天下人都为之侧目的功绩。   但是,只要想想自己过去为了让赫伊莫斯阁下争夺王座而针对伽尔兰王做出的那些事,索加心里也明白,自己的前程恐怕已经到头了。   若是换成他,处于伽尔兰王的位置,绝对会找借口惩治甚至处死曾经算计过自己的人。   是的,伽尔兰王的心胸很宽大,从其毫不忌讳地让赫伊莫斯阁下担任第三军团的统帅就能看得出来。   但是,就算再怎么宽大,不与自己计较已经很不错了,怎么可能会对自己委以重任?   就在索加心情苦闷地想着这些的时候,洗浴完换了身衣服的赫伊莫斯终于出来了。   “跟我来。”   他直截了当地说,然后迈步走出行宫大门。   索加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路,错愕的发现,这是通往伽尔兰王的行宫的道路。   众所周知,伽尔兰王虽然坐上了王座,但是依然还住在原来的行宫中。   在以前,索加曾经多次跟着赫伊莫斯来到这座行宫。但是自从伽尔兰成为王之后,他已经很久不曾再踏入这座行宫之中。   时隔两年之后,终于再一次进入这座行宫的索加忍不住如此感慨着。   同时他心里也有点纳闷,赫伊莫斯为什么会突然带他来到这里。   他刚想向赫伊莫斯询问,就看见他的主人眼睛突然一亮,然后直接甩下他,快步向前走去。   索加一抬头,看到少年王就在庭院中,大狮子正围着他转悠。   赫伊莫斯刚靠近,就被守在伽尔兰身边的金发骑士给挡住,不让他靠近。   身为伽尔兰的守护骑士,凯霍斯忠诚地执行了他的陛下的命令,三天之内没让赫伊莫斯接近伽尔兰周围十米以内。   今天正好是第三天,还没过去。   看着拦在自己身前的凯霍斯,赫伊莫斯目光如剑。   他冷冷地说:“伽尔兰叫我今天过来。”   “哦,抱歉,赫伊莫斯阁下,我一时忘记了。”   凯霍斯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只是那表情怎么看怎么假。   他退开到一边,让赫伊莫斯过去,但是目光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赫伊莫斯的一举一动。   显然,赫伊莫斯要是有什么不适当的举动,他就会立刻上前。   索加一脸冷漠地看着这一幕。   他表示,心累。   索加看着赫伊莫斯走到还在喂大狮子肉食的伽尔兰王身边,刚才面对着凯霍斯的冷脸瞬间就变得柔和了起来。   赫伊莫斯看起来像是哄人一般轻声对伽尔兰说了几句话,伽尔兰只是抬头看他,对他说了一句话,他眼底就浮现出笑意来。   太没出息了!   就算对方是心爱的人也不能如此毫无尊严地哄着、供着、迁就着啊。   索加在心底如此愤愤地想着。   他完全忘记了自己面对了法塔雅时毫无底线地退让的模样。   摸了摸涅伽的鬃毛,将手中剩下的大半熟肉递给它,伽尔兰接过站在他身边的侍女递过来的湿巾擦了擦手,转身看向索加。   索加一怔,顾不得继续腹诽,赶紧俯身,单膝跪落在伽尔兰身前。   “索加,是我让赫伊莫斯将你带来这里。”   伽尔兰王的话让索加错愕了一瞬。   原来是伽尔兰王召见他?   为什么?   不等他多想,伽尔兰已经转身,向房间里走去。   “你来得正好,歇牧尔已经到了,你也过来吧。”   歇牧尔?   眼见伽尔兰已经进了屋里,索加赶紧起身,跟了进去。   一进政务房,他果然看见了正站在屋子里的歇牧尔,歇牧尔看他一眼,移开眼,脸色是万年不变的肃然。   看到这位从小到大的死敌,索加的心情非常复杂。   歇牧尔带领沙玛什的神殿势力支持伽尔兰王子。   他代表南纳的神殿势力支持赫伊莫斯王子。   后来,伽尔兰登上王座,歇牧尔以其师长的身份成为王的心腹,沙玛什的神殿势力也因此完全压倒了南纳的神殿势力。   比起个人输给歇牧尔,索加更不能接受的是他们身为智慧的南纳祭司,竟然输给了那群就连脑子里都塞满了肌肉不考虑现实只是一味地理想化的沙玛什祭司们。   可是没办法。   他们输了。   虽然心理活动多得不行,但是早已习惯表里不一的索加仍旧是一副恭敬的神态,对已经坐在黑曜石长椅上的伽尔兰王微微躬身。   注意到索加在进门之后就看向歇牧尔的复杂的一眼,而歇牧尔不搭理他的模样,伽尔兰嘴角扬了一下。   果然,南纳的祭司和沙玛什的祭司就如同水与火一样,彼此都看不顺眼。   沙玛什的祭司觉得南纳的祭司阴险狡诈都是小人。   南纳的祭司觉得沙玛什的祭司脑子僵化顽固又死板。   “索加,我让你过来,是有事要交给你去做。”   见人已经到齐,伽尔兰直接开口说道。   “关于商贸署的事情,想必你们应该都很清楚了。”   商贸署已经运转了一个多月,给伽尔兰带来了巨额财富。   其他的权贵大臣虽然看得眼红不已,但是终究没那个胆子虎口夺食。   毕竟当初建立商贸署的时候,他们不看好,因此伽尔兰用自己的人、自己的钱建起来,已经事前跟他们说好,收入也要归他所有。   现在,众人已是悔之不及,但是再后悔也不敢对他们的王反悔啊。   虽然也有人想要仿效伽尔兰王建立类似的场所,但是没有伽尔兰王的威望,商人根本不信任他们,最后当然是失败了。   重点关注过商贸署的索加当然非常清楚,他点了点头。   伽尔兰继续说下去。   “塔尔一个人负责商贸署忙不过来,所以,我决定,派你和歇牧尔过去协助他。”   索加一怔。   原本神色自若的他猛地抬头,看向伽尔兰,目光中透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以后,塔尔只负责商贸署的运转,关于商贸的法规由沙玛什的祭司商议后制定,然后报给我审阅,同时,接受商人对商贸署中工作人员的投诉。”   伽尔兰说,   “索加,那些投诉以及商贸署中商人之间发生的争议,由南纳的祭司进行审判并裁决。”   他又转向歇牧尔,对其说道。   “歇牧尔,沙玛什的祭司可以参与对南纳的祭司审判裁决的所有过程,若有异议,或是有贪赃枉法的迹象,可以直接提报给你。”   “然后,由你和索加商谈,若是无法解决争议,就上报给我。”   索加原本还在因为伽尔兰居然将重要的商贸署的权利分给他一部分而惊讶不已,此刻听到这一大段话,心里咯噔一下。   对政治权利极高的敏感性让他几乎是瞬间就抓住了这一大段话中的关键点。   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他心里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那个念头让他有些心惊。   索加在这边还在心惊不已,那边,歇牧尔紧皱着眉,眼底写满了不快。   沙玛什的祭司和南纳的祭司的关系势如水火,所以以后要与索加共事这一点让他极为不快。   但是他绝对不放心将重要的财物来源商贸署交到狡猾的索加手中——那群南纳的祭司惯会钻空子,根本不知何为公正,肯定会徇私。   所以,必须有人紧紧地盯着他们。   歇牧尔坚信唯有正直的沙玛什祭司才能做到这一点。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才勉为其难地默认了这件事。   “好了,就是这件事,你们可以退下了。”   伽尔兰抬手,示意他们离去。   “你们应该知道,商贸署的重要性,所以回去之后多想想要怎么做好这件事。”   他看了索加一眼。   他倒是不担心这个人。   他很清楚索加对权利的野心和渴望,一旦给索加机会,他一定会牢牢抓住。   心里那个模糊的念头让索加此刻的心思极乱,但是,眼看着伽尔兰已经起身要走,他咬了咬牙,抱着拼一把的念头开口说话。   “陛下。”   他压低声音说,“您在商贸署设置的这个制度,是不是……在尝试……什么?”   伽尔兰刚站起身就听了索加的话,回头略感诧异地看了索加一眼。   然后,他微微一笑。   “不亏是南纳的祭司啊……”   少年王站着,俯视着跪在下方的索加。   “既然你已经看出来,那我干脆就在这里直说。”   “是的,我在以商贸署为试点。这个制度,我以后会在王庭之中施行。”   站在众人之前,伽尔兰语气平静地说。   “以后,王庭中的大臣只负责施行决策,所有的司和署不得自行设立法规。”   一直以来,虽然国法由沙玛什神殿和王一同制定,但是王庭的各个司和署都可以制定和它们权利相关的法制。   “所有司法的制定,都必须按照严格的规定由沙玛什的神殿来制定,以沙玛什的名义在整个国家进行宣告。所有未经过沙玛什神殿宣告的律法,皆为伪法。”   “但是,从此以后,对违背律法的行为的审判以及裁决,都由南纳的神殿负责。”   一直以来,审判权没有明确的归属,任何司和署、任何部门以及权贵大臣都有权利抓捕并对他人进行刑罚。   “所有的贵族大臣,均不得擅自对他人审判和处以刑罚。”   “裁决结果由沙玛什神殿负责执行,若是沙玛什神殿认为裁决结果与律法不符,就可以要求南纳的神殿重新裁决。”   索加心里一凛。   这是制约。   王庭中的大臣,沙玛什神殿势力,南纳神殿势力,三方面的制约。   神殿作为信奉神的势力,不可与王庭中的大臣相交。   而王庭必定会因为被神殿分走权利而对神殿抱有极大的不满。   从而杜绝了王庭和神殿勾结的可能性。   而沙玛什神殿和南纳神殿就不用说了,一位沙玛什的祭司,就算是死,也绝不会和南纳的祭司勾结,南纳的祭司亦是如此。   三方权利平衡,并驾齐驱,任何一方都难以独自壮大。   而王权,凌驾于三方之上。   若是这个制度实施,王座的后继者只要不是愚笨之人,就能牢牢地控制住所有权利。   同时,再也不会出现拥有偌大权利的权贵大臣一手遮天,蒙蔽王的视线的事情。   将该制度在地方实施的话,那么,各个城市的执政官都无法再向像以前一样,集所有权力于一体,无人制约,从而肆意地滥用权力,欺瞒王城。   如此一来,像托泽斯城那样的事情,势必不会再发生。   索加细细想着,反复地咀嚼着伽尔兰王说的那一席话,心跳开始加速。   这个制度。   若是能成功地施行下去,恐怕能彻底地改变亚伦兰狄斯的政治格局。   而他,将见证这个巨大的改变,并成为其中的一员。   南纳的神殿也将恢复与沙玛什的神殿并列的地位。   按捺住激动的心思,索加忽然有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   他怎么都没想到,对于曾经算计过伽尔兰王的自己,伽尔兰王都能够不计前嫌,给自己机会,委以重任。   这位少年王的心胸之大实在是让他难以想象。   一直以来,索加都坚定的认为,唯有杀伐果断、理智无情之人才适合为王。   可是此刻,他忽然想,现在的他,难道不是在由衷地庆幸此刻在王座上的人是伽尔兰王吗?   “您……愿意信赖我吗?”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心情复杂地问了一句。   “哦,你要是想做什么手脚,我会告诉法塔雅的。”   少年王说,轻描淡写。   索加:“…………”   一击必杀。   压下心底此刻复杂而混乱的思绪,索加仰头,看向伽尔兰。   “陛下,您应该赐予这个制度一个名字,这样我等才能更好在商贸署中施行这个制度。”   “名字啊……”   伽尔兰稍微歪了下头,想了想。   他心里一动,说:“就叫‘三权分立制’吧。”   以一种好玩的心思,伽尔兰说出了这个名字。   只是,他完全不知道,他的一时兴起给后世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   据后世史学家研究。   三权分立制。   该制度的起源可追溯于亚伦兰狄斯的贤明王时代。   由贤明王所创立。   虽然贤明王创造出的这个制度是处于王权控制之下的伪三权分立制度,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三权分立,但是,这个制度的出现为后世真正的三权分立制指明了方向。   千年之后,后世真正意义上的三权分立制,以其为基石建立了起来。   …………   ……………………   “我使唤你的部下,你真的不在意?”   憋了许久,伽尔兰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南纳的神殿,一直都是赫伊莫斯麾下的势力。   他的做法可以说是直接撬了赫伊莫斯的墙角。   但是他也没办法,能够和沙玛什的神殿并驾齐驱且绝对不会勾结的势力,怎么想都只有南纳的神殿。   瞥了站在不远处的其他人一眼,赫伊莫斯俯身,凑近伽尔兰耳边。   “反正……”   他微微眯起眼,摊开手,轻声说。   “……连我这个人都是你的,不是吗。”   “…………”   伽尔兰侧过头去。   他说:“反正都叫你过来了,那三天也就剩下今天,不准接近的那个命令……就提前结束好了。”   目光柔和地看着少年藏在金发里的耳尖上那一点粉意,赫伊莫斯唇角止不住的上扬。   “是的。”   他用低沉而又温柔的声音说,   “我的陛下。” 第260章   一直以来, 无论是亚伦兰狄斯还是大陆上的其他国家,施行的都是一权制。   也就是说,王庭之中的各个司署,其所有权利皆由司长掌控。同样, 在地方城市中, 一座城市中除军权以外的所有权利由执政官或者城主一人掌控。   这种制度, 很容易导致一人独大,欺上瞒下这种状况的情况发生。   托泽斯城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所以, 伽尔兰在思索良久之后, 决定参考后世的三权分立制, 在亚伦兰狄斯实施伪三权分立制。   其实简单来说就是将可以彼此克制的权力拆分开来,交给不同的势力, 让其相互制衡。   贸然进行政治制度改革的风险太大,而且毕竟第一次尝试新制度, 他虽然有了大体方向, 但是还有许多细节需要完善。   若是一开始就拿整个国家来试验新制度,必定会造成一定程度的动荡, 说不定还会导致难以挽回的损失。   因此, 伽尔兰在建立商贸署的时候,就打算用这个新部门来试水新制度。   老部门格局已定, 人员势力繁杂混乱, 实施新制度一定会遭到旧有势力的抵抗。就像是一副已经画好的图画, 想要在上面修改非常困难。   唯有新生的商贸署, 既完全归属于他, 又是一张全新的白纸,他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设想对其进行规划。   一直以来,两大神殿虽然在亚伦兰狄斯拥有极高的声誉,地位超然,受人尊重,但是实际上实权却并不大。   祭司一般都是依附贵族、城主等,以下属的身份辅佐对方,因此,就会发生地方城市里的神殿势力服从城主这一类的事情——托泽斯城就是如此。   而现在,伽尔兰直接将神殿的地位提升到与之并列的地步,如此一来,神殿就摆脱了贵族城主的钳制,自成一方势力。   三权分立。   相克相生。   形成稳定的三方鼎足之势。   …………   将南纳的神殿势力提升到与沙玛什的神殿势力并列的地步,伽尔兰想,歇牧尔一定会因此而不满。   因此,他特意事先找歇牧尔过来私下说这件事。   虽然从政治上考虑,他必须让两方神殿的势力并列。   但是在伽尔兰心中,歇牧尔对他来说是无可取代的存在。   前几世中,一直都只有歇牧尔陪伴在他身边。甚至于,歇牧尔很可能每一世都为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歇牧尔在他心中永远都占据着重要的一席之地。   他不想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任何一点改变。   所以,伽尔兰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话,打算从里到外将这个三权分立制给歇牧尔说透彻了,好让歇牧尔理解自己的做法。   谁知道,他只是刚把这个制度告诉歇牧尔,还没做任何说明,歇牧尔就直接问了他一句。   “在您看来,这个制度对亚伦兰狄斯有好处,是吗?”   “呃,是这样没错……”   “既然如此,就按照您的想法去做。”   沙玛什的大祭司干脆地说道,毫不质疑。   他只是严肃地补充了一句。   “此事事关重大,请您务必要谨慎地去做,不要急于求成。”   伽尔兰:“……哦。”   于是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就这么全部作废了。   看着神色意外的冷静的歇牧尔,少年王疑惑地挠了挠头,然后就转头吩咐人去通知赫伊莫斯,让其在第二天将索加带过来。   …………   从行宫中出来,沙玛什的祭司和南纳的祭司难得同行了一段路。   虽然两人都是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彼此都不搭理,更没有说话,但是光是他们并肩而行这种罕见的情况就让旁边正在巡逻的一队侍卫都忍不住侧目。   走了一段路之后,两人来到一处没有其他人的地方。   前方就是岔路口,眼看两人即将分道扬镳之际,索加瞥了身边的人一眼,先开了口。   “真让人意外。”   “什么?”   歇牧尔的口气很冷淡。   “你居然没有反对这件事。”   先不说沙玛什的祭司几乎都是刻板守旧之人,坚守古老的法制,固执地不愿做出改变,就说伽尔兰王任用南纳的祭司这件事,就足以让沙玛什的祭司坚决反对。   因为在沙玛什的祭司看来,南纳的祭司都是阴险狡诈的小人,善使阴谋诡计,善于钻律法的空子。   希望王立身以正的他们当然不允许这样的小人接近王。   因此,历代以来,亚伦兰狄斯之王身边的辅佐祭司,只会有一方的存在,而另一方势力将会被彻底压倒。   比如说,卡莫斯王身边就只有身为沙玛什的祭司的歇牧尔。   索加本以为,这事一定会遭到歇牧尔的反对。   谁知道歇牧尔竟是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地默认了,并未如他所想象的那般严厉地对伽尔兰王进行劝诫和谏言。   歇牧尔神色淡淡地看了索加一眼。   他说:“我曾经也如你一般傲慢,坚信我认为‘正确’的事物就一定正确。”   自视甚高。   认为自己判断得出的结论,就一定是正确的。   与自己立场相对的,就是一定是错的。   是当时还很幼小的王子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傲慢。   歇牧尔说:“陛下将会成为一位前所未有的贤明的君王。”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伽尔兰王子的导师,他教导出一位出色的王子。   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么多年来,他从年轻的王子身上学到的东西,比他教给王子的要多得多。   他也好,赫伊莫斯也好,凯霍斯也好,甚至是卡莫斯王。   与其说是他们守护着王子,倒不如说是王子一直在一点点地影响着、引导着他们,让他们成长为更好的自己。   如夜晚的星空中为众人指引方向的星辰。   “我相信陛下。”   “他一定能将亚伦兰狄斯带向正确的路。”   “那或许是一条我等都看不见的道路。”   歇牧尔神色肃然,他的话率直而坦然。   “索加,我很不喜欢你这种人。但是我绝不会以个人的不喜和偏见,擅自以‘为他好’这样的借口,去影响陛下的决策。”   “我相信我选择追随的君主,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   歇牧尔说完,再不多言,也不看索加一眼。   他转身径直从左侧的道路离去,头也不回。   可见他对索加的恶感一点都不轻。   索加深深地看着歇牧尔离去的背影,神色复杂。   好一会儿之后,他耸了下肩。   “彼此彼此,你这家伙也是我最不喜欢的类型。”   沉默稍许,他忽然叹了口气。   “‘相信自己的君主,不以自己的喜好和偏见影响君主的决断’……吗?”   他苦笑了一下。   “不得不承认,至少这一点,你比我强。”   索加转身走上另一条路。   “不过,这一次,在伽尔兰王的御前,我绝对不会再输给你!”   南纳的祭司如起誓一般自言自语道。   他不着急。   在年轻的王的御座之下,他和歇牧尔还有很长的时间去决定最终的胜负。   …………   ………………   当众人都离去之后,伽尔兰一看,反正只剩下赫伊莫斯一人,不需要继续保持什么形象,干脆就离开了政务房。   行宫一侧最接近水幕因此气温比较凉爽的休息室中,他舒舒服服地窝在柔软雪白的垫枕里,双手捧着一杯鲜榨橙子汁。   晶莹剔透的冰块在有着浮云花纹的琉璃杯里碰撞着,发出一声哗啦的响声。   赫伊莫斯盘膝坐在旁边,手中拿着一叠文书,一边翻一边和伽尔兰讨论。   数天之前他向伽尔兰提交了一套军团改革的建议,本来两天前伽尔兰就打算和他商议这件事的,结果这家伙趁着自己睡着了对自己行不轨之举。   伽尔兰恼怒之下将他赶走,连续两天没搭理他。   这才让这件事拖到今天商议。   军队革新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伽尔兰有自知之明,在军事这一方面,他的资质和赫伊莫斯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要知道,在前几世,就算赫伊莫斯变成那副模样,他在位期间,亚伦兰狄斯在军事上也是整个大陆当之无愧的霸主。   无人敢进犯一步。   所以,他干脆在提出几点建议之后,就直接放手让赫伊莫斯去做。   至于需要的兵器盔甲以及财物之类的,近期暴富的少年王大手一挥表示,缺什么直接去找塔尔要。   等商议得差不多了,伽尔兰坐起身,抬手揉了揉肩。   这几天政事太多,晚上睡得迟,一不留神,昨晚落枕了。   虽然不严重,但是一转头,还是会隐隐作痛。   他自己揉了揉肩,只是手使不上力,用处不大。   算了。   先忍忍,等晚上再让塔普提帮他按摩一下。   这么想着,伽尔兰收回手,然后有些疲倦地打了个呵欠。   呵欠还没打完,忽然一个温热的手掌按上了他的肩膀,在那一处挛缩的肌肉上用力地揉了一下。   一阵强烈的酸疼感陡然涌出来,让他反射性地一缩身体,躲开了那只手。   伽尔兰转身一看,赫伊莫斯就在他旁边。   “做什么?”   “肩上的肌肉拉伤了?”   赫伊莫斯问。   “嗯,昨晚睡觉时没注意就……”   伽尔兰按着还在酸疼不已的肩膀郁闷地回答。   “来,我帮你按一下。”   一听赫伊莫斯这话,伽尔兰一时间心中警铃大作。   他没吭声,只是向旁边挪了一点,目光警惕地看着有着无数前科的某人。   看着那双原本慵懒地半闭着却因为自己一句话就一下子睁圆了警惕地盯着自己的金眸,那种瞬间戒备起来的模样可爱得赫伊莫斯的眼忍不住弯地了一下。   他笑了一下,举起一只手,做起誓状。   “我发誓,我什么都不做。”   “………………”   金色的瞳孔滴溜溜地转着,怀疑地打量着赫伊莫斯。   伽尔兰说:“不用了,我让塔普提帮我按就行。”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想要跟着摇头,可是头一动,肩颈上的肌肉就酸痛得让他僵了一下。   “你知道的,肌肉拉伤这种事我要比塔普提擅长得多。”   赫伊莫斯非常有耐心地哄人。   “你这种程度很轻,我帮你按一下就能好,你不想这么痛一天吧?”   “…………”   好像有些道理,赫伊莫斯常年练武锻炼,肌肉拉伤恐怕是常事,所以肯定比塔普提熟练治疗方法。   伽尔兰有点心动地想。   毕竟落枕的酸痛感实在是难受,能早一点缓解当然更好。   但是……   他还在犹豫。   “伽尔兰,除了帮你治疗,我什么都不会做。”   赫伊莫斯再一次重复这句话。   他说,“我从不对你撒谎,不是吗?”   “…………”   的确,赫伊莫斯对他说的话,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应该……可以信他的吧?   伽尔兰这么想着,终于还是想要解决肩颈酸痛问题的心思占了上风。   他解开肩上的短披风,然后俯身趴在了软垫上。   因为天气热,所以他穿着是颇宽松的无袖束腰短袍,也没戴什么饰物。   看着乖乖地趴在身前的伽尔兰,赫伊莫斯伸手,将其散落在肩上的金发拨开,撩到一边。   掩在金发之下的后颈露了出来。   少年后颈的线条极为柔和,金发被拨开到一边,就展露出极其美好的弧度。   将手指按在去的一瞬间,不出意外感觉到手指下肩颈处的紧绷。   赫伊莫斯稍一用力去揉,就听见伽尔兰疼得嗯了一声,可那一声又想要强忍着,半截又被强咽了回去。   金红色的眸一暗,深邃了几分,只是眼底涌上来的暗色很快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赫伊莫斯又用力揉了一下,那种又酸又疼的难受感让伽尔兰忍不住直缩,想要躲开。   可是刚一动,他人就被赫伊莫斯按住了。   “忍一忍。”   赫伊莫斯说,他的声音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有点沙哑。   说完,他扣在伽尔兰侧颈上的手指就用力地揉了下去。   这种挛缩的肌肉必须用点力气揉开才行,只要揉开了就好。   被赫伊莫斯按住了动不了,伽尔兰只能硬生生地忍住,其中还是没忍住又痛哼了一声。   他这么一哼,就感觉正在揉捏他侧颈的手指顿了一下。   他还以为可以了,刚松了口气,谁知那手指立刻又动了起来。   不过幸好最难忍的酸痛感只是开始的那十几下,等揉开了,落枕的那里就缓解了许多。   被揉捏的地方逐渐变得舒服了起来。   粗糙的手掌紧贴着他肩上的肌肤,滚烫的热度从赫伊莫斯的手指渗透到他的肌肤深处,驱走酸痛,让人觉得舒服极了。   那手指每揉一下,就有一种触电似的麻痹感从后颈处,传递到四肢。   那是一种奇怪的疼痛的快感,让人在这一刻四肢都使不上劲,只能懒洋洋地躺着。   伽尔兰趴在地上,眯着眼,神色惬意。   他舒服得有点昏昏欲睡了。   美丽的少年懒洋洋地趴着,将自己整个人毫无防备地展露在窥窃着他的男人面前。   赫伊莫斯注视着身下的少年。   他的指下是柔软的肌肤,如上好的丝衣一般,光滑而细腻。   一碰触,那肌肤就仿佛吸着他的手指,让其无法离开。   他看着自己褐色的手指陷入柔软的肌肤之中,像是嵌入其中。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在白皙的肌肤上按出红色的痕迹,那是他在身下这具身体上留下的痕迹。   让他越发着迷于这一点。   因为无袖短袍颇为宽松的缘故,他隐约可以看见伽尔兰背上,白皙肌肤下的两片薄骨。   因为伽尔兰趴着,肩膀又时不时地绷紧一下,那里就微微显出一点。   像是蝴蝶的羽翼,匀称而纤细。   赫伊莫斯每用手指用力地揉一下伽尔兰的侧颈,伽尔兰的肩就会缩紧一下,那若隐若现的蝴蝶骨就会随之一动。   像是振翅欲飞一般,诱发人去碰触的欲望。   让赫伊莫斯有种想要俯身一口咬下去的冲动。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底这种快要压抑不住的冲动。   艰难地将目光往上移开。   这往上一移,他就看到了伽尔兰后颈处那一点如花瓣似的淡粉色痕迹。   这道花瓣似的烙痕,从很小的时候就落在了伽尔兰的身上。   他盯着那个痕迹,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正揉捏着伽尔兰肩膀的手向那个方向移去。   下一瞬,他拇指的指腹轻柔地摩擦过那淡粉色的痕迹。   当他粗糙的指腹擦过那个小小的烙痕时,已是昏昏欲睡的伽尔兰的后颈忽然颤抖了一下,像是承受不住那种敏感的触感。   半醒半睡中的少年在无意识中发出一声呜咽似的闷哼声。   软软的,似哀鸣一般,那脆弱无助的低吟,反而越发诱发人心底深处最残忍的欲望。   赫伊莫斯的呼吸一顿。   他盯着伽尔兰,那眼神就和绿了眼的饿狼没什么两样。   男人的眼神在这一刻可怕到了极点,像是下一秒就会将他眼中的猎物生吞活剥下肚。   少年对此毫无所觉。   察觉到赫伊莫斯停下动作,伽尔兰睁开眼,转头,目光迷茫地看过来。   他却不知道,自己目光朦胧地回头看赫伊莫斯的这一眼让自己处于何等危险的境地。   他不知道,只要他的一个眼神,就让他身后的这个男人差点为之失控。   深吸一口气,用残存的理智控制住自己身体里火烧似的欲望,赫伊莫斯艰难地缩回手。   “差不多了,再稍微按摩一下放松就可以。”   他站起身,避开伽尔兰的眼神,说,   “我去让塔普提过来继续。”   “为什么?”   伽尔兰迷迷糊糊地问。   干嘛要中途换人?   他正舒服着呢,继续按啊。   已经起身侧过头去的赫伊莫斯忽然回头。   他深深地俯下身,手指攥起伽尔兰的一缕金发。   他攥着手中金发的手指很用力,他俯视着伽尔兰的目光危险得让伽尔兰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赫伊莫斯盯过来的目光让伽尔兰的心脏急促地跳动着,他觉得自己像是被野兽盯住的猎物一般,一时间动弹不得,心里有些发慌。   “再继续下去……”   死死地盯着伽尔兰,赫伊莫斯低声说。   他的声音已沙哑得不像话。   “……我一定会忍不住弄坏你。”   一说完,赫伊莫斯起身就走。   一时没反应过来的伽尔兰呆呆地看着赫伊莫斯的背影。   等明白对方刚才说了什么,少年白皙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一直红到了耳根。   按住半边发烫的脸,伽尔兰咬牙想。   这家伙是越来越得寸进尺了!还不是仗着——   ……   …………   呃?   ……………………   仗着……什么? 第261章   宽敞的房间里,四角盛放的冰块散发出丝丝凉气, 让房间里的气温比外面凉快了许多。   大狮子舒舒服服地趴在地上, 金棕色的鬃毛在白玉石的地面上散开, 偶尔惬意地舔一下爪子。   房间里还有两个人。   第一军团和第三军团, 这两个驻扎在王城的军团,已在不久之前就被伽尔兰王直接冠以中央军团的称呼。   在不久的未来, 这两大军团在战场上, 在各自武勇强大的统帅的率领之下,几乎是战无不胜,所向无敌。   因此成为了所有将士向往的目标。   不过现在,这两大军团目前都还刚新生不久,尚处于羽翼未丰的时候。   此刻, 两大军团的统帅在房间里,两人各自手持一份军事改革的方案文书。   事关自己军队的战斗力以及未来的发展, 两人都很认真,想要在实施之前尽可能地将这个改革方案完善到方方面面,考虑到每一处的疏漏。   两人已经在这里讨论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   一旁, 懒洋洋地趴在地上的大狮子半醒半睡地打着瞌睡,忽然, 圆圆的耳朵一动, 从浓密的鬃毛里支棱起来。   它的大脑袋一下子抬起来, 转头向房门的方向看去。   金棕色的瞳孔映出从大门走进来的少年的身影。   刚结束对几位地方官员的召见, 伽尔兰回到了这里。   他一进门, 所有人的视线就都落在他的身上。   他抬手解开身后的披风交给身后的侍女, 对站在桌边的两人一笑。   “你们继续,不用在意我。”   他随意地摆了下手。   一转头,目光和抬起头盯着他的涅伽对上,伽尔兰快步走过去,直接往地上的软垫一坐。   “来,涅伽。”   他笑着伸出手。   大狮子低低的嗷了一声,大脑袋一拱,就拱进了伽尔兰的怀中。   它仍旧是趴在地上,只不过头颅趴在了少年的膝上,伽尔兰一揉它的头,圆圆的耳朵就动一下,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呼噜声。   伽尔兰挠了挠它的下巴,大狮子就眯起眼来,那长长的尾巴一甩一甩的,看起来惬意极了。   一杯冰水递到他的跟前,伽尔兰一抬头,目光就和那双金红色的眸对上。   赫伊莫斯略显狭长的眼部线条是凌厉的,但是那其中透出的目光却很是柔和。   伽尔兰抬手,刚接住那杯水,但是另一只手忽然从斜地里伸过来,按在了他的手上。   “陛下,这个杯子已经被别人用过了。”   金发从凯霍斯的肩上垂落下来,映着阳光,越发衬出骑士英俊的侧脸。   温和地微笑着,骑士坚决而又不失礼貌地从他的陛下手中拿走了那杯水。   然后,他抬头对一旁的侍女说,“给陛下端一杯冰果汁过来。”   说完,他就将那个被赫伊莫斯用过的杯子放到了一边。   等一抬头,他就撞上了赫伊莫斯的目光。   赫伊莫斯微斜过来的眼角盯着他,泄露出一抹利剑似的锋芒。   他直面迎上,嘴角似乎含着笑,但是笑意并未到达眼底,眼神如刀。   两位骑士的目光隔空撞上,刀剑相击,一时间火花四溅。   专心致志地撸着涅伽毛绒绒的大脑袋的少年王毫无所觉,反而是原本乖乖地趴在伽尔兰膝上的涅伽敏锐地察觉到了从旁边传来的压迫感。   觉得不舒服的大狮子抬起头,冲着两人就不满地嗷了一声。   “怎么了,涅伽?”   伽尔兰放下果汁,笑眯眯地抱着涅伽的大脑袋晃了一下。   大狮子不会说话,没法告那两个讨厌的家伙的状,只能对着伽尔兰低低地嗷呜一下,凑过去用湿润的鼻尖蹭了蹭伽尔兰的脸。   撒娇了好一会儿之后,它才心满意足地重新趴了下去。   “肩上的伤好些了没?”   赫伊莫斯一边问,一边极其自然地坐在伽尔兰身边。   凯霍斯紧跟着坐在另一侧。   “您受伤了?为什么没跟我说?”   他一边说,目光一边在伽尔兰身上扫动着。   伽尔兰摇了摇头。   “不是受伤,只是落枕而已。”   他又喝了一口冰冰凉凉的果汁,一边撸大狮子,一边瞅向两人。   “你们商量好了没?”   “差不多了。”   金发骑士回答。   心里却在琢磨为什么赫伊莫斯会知道伽尔兰落枕的事情。   难道这家伙晚上又偷偷潜入陛下的卧室了?   不行,看来这几天他晚上得去守在行宫外面。   “你也打算对第一军团进行同样的改革?”   凯霍斯点了点头。   “是的,陛下,我看了赫伊莫斯阁下的计划书,觉得很适合。”   他刚说完,从门口迈步走进来的沙玛什大祭司就接口说了下去。   “凯霍斯,我建议你谨慎一些,最好等赫伊莫斯阁下施行之后,看第三军团的成效再做决定。”   歇牧尔不赞同两大军团同时进行改革,他认为这样风险很大。   他觉得还是按部就班,一个一个地来比较稳妥。   “不,大祭司阁下,第一军团重建不过一年多的时间,现在对其进行改革阻力不会太大,若是时间拖久了,以后改革就会越麻烦。”   而且凯霍斯心里很清楚,赫伊莫斯那份军事改革将会让军团的战斗力产生质的飞跃。   对于所谓的两人到底谁是亚伦兰狄斯最强骑士的名头,他从不在意。   但是,对于他们所统帅的军团战斗力的强弱,他就非常在意了。   由他统帅的第一军团必须是伽尔兰王麾下最精锐最强大的军团!   歇牧尔皱了下眉。   “虽说如此,但……”   “好,就这样吧。”   伽尔兰抬手,拦住两人的纷争,做出了决定。   他抬头,看向凯霍斯和赫伊莫斯。   他说:“一个月的时间,完成军团的变革。”   轻抚着趴在自己膝上的涅伽浓密的鬃毛,伽尔兰垂眼,淡淡地说。   “我在昨天已经通知塔尔,让他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准备好足够的军备物资。”   歇牧尔神色一凛。   凯霍斯看向伽尔兰,目光灼然。   赫伊莫斯坐着没动,只是眼底掠过一道利光。   他们在这一刻都猜到了伽尔兰的决定。   卡纳尔。   虽然他们心里都清楚,在西亚王子那件事后,他们迟早会前往卡纳尔征战。   但是他们都没有料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早。   …………   ……………………   浮云散开,明亮的阳光找遍大地,王宫的顶端沐浴在阳光之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辉。   此刻,王宫大殿的两侧站满了人,几乎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   在一周才一次的大型廷议上,当重要的政事都汇报完之后,眼看着再说几件不着急的事务再最后总结一下之后,大家就能轻松地回去吃午餐了。   然而,王座上的少年王突然说出口的一句话,犹如一声炸雷,将整个大殿轰的一下炸开了。   “出兵卡纳尔?”   “一个月后?”   “这样太快了,伽尔兰王。”   “如此匆忙的出征并不是胜利之道,伽尔兰王,请您务必多加考虑。”   “虽然我们现在出兵卡纳尔已是名正言顺,但是,陛下,如此急切地出兵,他国将会如何看待您?”   少部分人保持沉默,更多的大臣则是纷纷开口请求伽尔兰慎重思量。   伽尔兰王自上位以来,施行了不少贤明的举措,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将因为战乱而动荡了一时的亚伦兰狄斯安稳下来,让国家恢复了平静。   这是一名英明的年轻君主。   众人皆认可了这一点。   但是现在一看,终究还是太过于年轻了,所以才做出这种急功近利的决定。   在众位贵族大臣看来,伽尔兰王之所以如此迫不及待地出兵,是因为想要尽快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卡纳尔王。   年轻的王者嘛,年轻气盛,意气风发,总是恨不得一步登天。   开疆拓土,荣耀加身,将亚伦兰狄斯的国土扩大一倍——如此伟大的功绩当然会让这位少年王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征战卡纳尔。   如此想着,身为文官之首的左司相直接站了出来。   “亚伦兰狄斯才刚刚稳定下来,需要长时间的休养生息,伽尔兰王,我认为此时不该轻启战事。”   他紧皱着眉劝说道。   “我认为您不该急于求成。”   这位正直的大臣仰头注视着伽尔兰,毫不客气地谏言道。   “陛下,您还很年轻,还有足够的时间,就算再等两年,您也还不到二十,在那个时候再出征卡纳尔也一点都不晚。”   他下一句话已经说得有些严厉了。   “请您不要率性而为。”   虽说忠言逆耳,但是身为臣子,他的任务就是要辅佐王,避免其作出错误的决策。   就算因此触怒王也在所不惜。   昂着头的左司相已经在心里下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反对出兵卡纳尔的事情。   端坐于金色的王座之上,少年王俯视着他的众臣。   “我能等。”   他说,   “但是有人不能等。”   众人诧异地看着彼此,一时没反应过来。   ‘有人’?   是说谁?   “我还有足够的时间,但是那些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们无法再等下去。”   伽尔兰说,目光在大殿中扫过。   他并没有让众臣疑惑太长的时间。   “一年多前,茹达斯城一战,王兄战死,三大军团覆灭,数万将士沦为加斯达德人的俘虏。”   “其中,绝大多数被加斯达德人押送往卡纳尔国,沦为加斯达德人的奴隶。”   “一直到今天,还有数万我亚伦兰狄斯的将士以奴隶之身在加斯达德人手中受尽羞辱和折磨,许多人已经死去,更多的人即将死去。”   “一年了,他们已经等得够久了。”   整个大殿静默了下来,只有伽尔兰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回荡。   少年王的声音很平静,但是那种平静之中所蕴含着的,是不容置疑。   伽尔兰说:“我要将他们带回亚伦兰狄斯。”   大殿里很安静,没有人说话,就连站出来坚决反对出兵的左司相都陷入了沉默。   在一年多前的茹达斯一战中,数万亚伦兰狄斯的将士沦为加斯达尔人的俘虏,被带到卡纳尔,沦为奴隶。   这在大陆上是极为常见的事。   从来没有一个王国,会为了救出被带走的战俘而做出攻打他国的事情。   可是伽尔兰王却说,他出兵卡纳尔,是为了将他们带回来。   “你们无需担心,我的决定并非一时兴起,出兵卡纳尔,是我一年前就已经做出的决定。”   伽尔兰继续说道。   那话让左司相一怔,他忍不住问。   “可是一年前,您是如何知道西亚王子会……”   “我不知道。”   少年王明亮的眼注视着他,坦然道。   “但是,就算没有西亚王子这件事,我也会在此时出兵。”   “…………”   左司相被哽了一下。   他看着伽尔兰王,那张刚毅的脸此刻竟是露出几分无奈之色。   他叹了口气,说,“陛下,如果是那样,您就是擅自侵入他国,会被其他国家集体声讨的。”   “大概吧,不过就算是这样我也要出兵。”   伽尔兰对左司相展颜一笑。   他说:“没得商量。”   左司相:“…………”   他再度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才发现,年轻的王竟是如此任性妄为的人。   这一次是这样,那么以后也会做出同样任性的行为吗?   他颇为头疼地想着。   无奈归无奈……但是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的心里竟是不想去反对。   【我要将他们带回亚伦兰狄斯。】   或许是因为这句话让他的心底都为之触动了一下。   “可,大陆上从来没有过这种惯例……”   还有不愿意开战的主和派不甘心地想要劝说。   安静的大殿之中,伽尔兰起身,从王座之上站起。   他向前走来,浅色的披风在他身后飞扬而起。   “我不知道所谓的大陆惯例是什么。”   少年王站在高台之上,金色的瞳孔俯视着众人。   “我是亚伦兰狄斯的王。”   他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回荡。   “我永远不会舍弃我的子民。” 第262章   一周一次的大廷议在众臣的议论纷纷中落下帷幕, 众人退去, 但都是心思重重。   有人眉头紧锁, 有人若有所思, 也有人满脸期盼。   消息很快就会传播开, 恐怕不到一天, 整个王城的人都会得知伽尔兰王打算出兵卡纳尔的事情。   回到行宫之后, 伽尔兰对于自己抛出这么一个惊天巨雷的事情毫无自觉,他那轻描淡写的神色看起来就像是只是下达了一个再理所当然不过的命令。   “总算舒服了。”   仰头一口气将侍女送上来的冰水灌下去大半, 少年长舒一口气。   这么热的天气在明亮的大殿之中坐了大半天,快把他热死了。   就算大殿放了冰块降温,但是, 那么大的面积,那么多人, 根本不抵用。   回到自己行宫凉快的政务房里, 坐在凉凉的黑曜石长椅上,手中捧着冰凉的水,伽尔兰这才觉得缓过气来。   他微微斜着身体靠在长椅上,稍微放松了下来。   “终于能够出兵卡纳尔, 想必您心中的这块石头也终于可以落下了吧。”   等伽尔兰喝完水了,凯霍斯才开口说话。   “嗯。”   将冰凉的天蓝色琉璃杯抱在怀中,感受着里面的凉意, 少年嗯了一声。   他歪了下头, 金发散落在他的颊边, 掠过一道金色的流光。   “半年多前, 我将特瓦从你麾下调往西边,让其在卡列尼麾下历练,那时我给他下了密令,让他注意卡纳尔中沦落奴隶的亚伦兰狄斯人的动向,尽可能将情况打探清楚。”   “同时,舒洛斯麾下的游侠也一直有协助特瓦打探他们的动向。”   细长的睫毛垂下来,伽尔兰低声说。   “他们的情况一直都很不好,很多人都死了。”   英勇的亚伦兰狄斯战士,却以奴隶之身,以一种屈辱的方式死在敌人的手下。   “无法早一点将他们救出来,是身为王的我的无能。”   垂着眼的少年王说,神色怅然若失。   亚伦兰狄斯当时还处于混乱之中,实在没有余力去救沦为战俘的将士。   这一心事压在他心头,一压就是一年多,已经有不少人在这一年中死去。   如果他能再早点将亚伦兰狄斯安定下来……   “不,您已竭尽所能,所以……”   凯霍斯还没说完,站在一旁的歇牧尔开口了。   “伽尔兰王,请您不要太过于骄傲自大。”   沙玛什的大祭司身姿笔挺地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凯霍斯想要安慰伽尔兰的话。   哪怕在闷热的夏天,他的衣着也是一丝不苟,干净得不沾一点尘埃。   “请牢记,你不过只是一位资质尚可的君王而已。”   他皱眉俯视着坐着的少年王,语气不悦。   “就算是真正的神灵,也并非无所不能。”   他以严厉的口吻斥责着伽尔兰。   “您仅仅只是一个人类,却妄想自己能做到所有想做的事情?”   忽然就被自家大祭司严厉地训斥了一顿,伽尔兰呆了一下。   他看着歇牧尔,呆呆地眨了眼。   下一秒,他失笑。   “你说得没错,歇牧尔,是我自大了。”   世事不可能尽如人意,就连众神也并非无所不能。   能做却不去做,是王的失职。   但是做不到却也要强行去做,这就成了自大。   歇牧尔是在告诉他。   他无法面面俱到,唯有竭尽所能。   “您从未忘记过他们,一直在努力地想要救回他们,我的陛下,您的这份心意这已经足以让他们满足。”   凯霍斯俯身,半跪在伽尔兰身前,一只手按在胸口。   仰着头,烈日的骑士金发下那张英俊的面容对他的陛下露出笃定的笑容。   “请您放心。”   他说,   “我一定会将您的将士和子民带回亚伦兰狄斯。”   “交给你了,凯霍斯。”   伽尔兰笑着回答他的骑士。   ……   亚伦兰狄斯将在一个月后出兵卡纳尔。   这个消息犹如龙卷风般飞快地扩散了出去。   一时间,大陆上的众国议论纷纷。   反应最大的当然是占据着卡纳尔的加斯达德人。   他们一边让伪王向整个大陆宣告亚伦兰狄斯的行为是侵略之举,一边飞快地调集军队到卡纳尔与亚伦兰狄斯的边境。   严阵以待起来。   ……   ………………   半个多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眼看着夏季即将过去,秋季即将来临,炎热的气候也变得凉爽了一些。   这半个多月里,因为在军团的军事改革这件事情上,无论是凯霍斯还是赫伊莫斯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以确保不出问题,所以两人这段时间里都忙得人仰马翻。   两人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泡在了军营之中,大半个月里一共都只回去了两三次。   处理政务的伽尔兰这段时间也很忙,等夏季繁忙的政事告一段落了,缓过气来,他就想要询问一下两人军团改革这件事进展得如何。   可是,一连几天,他都没能见到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一问侍从,才知道两人忙得直接待在了军营。   他想着那两人本来就忙得团团转,若自己只是为了问一下进度就把他们召回来,一来一回未免太浪费时间,于是就作罢了,只是吩咐侍从注意一下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又过了两天,一天晚上,伽尔兰听侍卫禀报说赫伊莫斯今晚回来了王宫。   他思索了一下,干脆就自己亲自往赫伊莫斯的行宫过去。   他必须得把军团改革的进度了解清楚,毕竟他已经在众臣面前放出话来要在一个月之后出征,万一中间出了什么状况,那可就麻烦了。   等进了赫伊莫斯的行宫,听这里的女官长说,赫伊莫斯吃完饭之后就去了后面的庭院锻炼武技,伽尔兰想了想,抬手制止了要去将赫伊莫斯叫来的女官长。   他让众人在外面等着,然后自己独自走进了后面的庭院里。   夜已经深了,临近秋天,夜晚的气候变得比前段时间凉爽了不少。   伽尔兰走进去,没走多远,就看到庭院中间青色的石壁之下熟悉的身影。   寂静的黑夜中,绿绒的草地上,赫伊莫斯屈起一只左膝坐在草地上,靠在青色石壁上。   他垂着头,额前散落的漆黑发丝挡住了他的眼窝。   他安静地靠着石壁坐着,就算伽尔兰向他走过来也没有丝毫反应。   伽尔兰在赫伊莫斯身前蹲下来。   漆黑的额发下,男人的眼是闭着的。   赫伊莫斯似乎是睡着了,而且还睡得很沉。   哪怕伽尔兰离得这么近了,也一动不动的,完全没察觉到自己身边多了个人。   蹲在赫伊莫斯跟前看着对方沉沉睡着的模样,伽尔兰一时玩心大起。   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戳了戳赫伊莫斯的脸。   唔,比想象中的软一点。   他想。   被他这么一戳,赫伊莫斯还是没有醒来,只是细长的睫毛微微一动,唇也跟着抿了一下。   似有些不耐。   于是觉得赫伊莫斯这种表情很有趣的伽尔兰忍不住又继续戳了好几下。   大概是实在是太疲惫了,赫伊莫斯睡得很沉,这么被伽尔兰骚扰着都没醒来。   只是在被伽尔兰戳脸的时候,眼角挣扎着动了动,薄唇抿了又抿。   那副万年都不可能一见的似乎在被人欺负的受气模样让伽尔兰看得忍不住笑弯了眼。   算了。   不欺负他了。   毕竟要将军团改建如此繁重的任务在一个月内完成,就算对赫伊莫斯来说,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看来这大半个月真的是把他累得够呛。   不过,忙成这样居然也还不忘记抽空折磨自……不,是锻炼自己,日复一日里近乎苛待自己那般不懈的训练,才让这位黑骑士拥有了如今这种令众人都为之惧怕的强大力量啊。   伽尔兰的目光柔和了起来。   他的手指像是安抚对方一般,轻轻地抚了一下刚才被自己戳过的脸颊。   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如此想着,伽尔兰转身坐在赫伊莫斯的身边,打算等赫伊莫斯自己醒来。   仰着头,他靠着青色的石壁,一手搭在竖起的膝上。   流金似的长发从他肩上散落下来,夜空落下来的星光在他金色的发丝中跳跃着。   万丈星空,漫天星光。   少年仰着头,注视着夜空中那万千星辰。   微凉的夜风徐徐吹来,轻轻地拂动他散落在眼角的金色发梢,他金色的瞳孔仿佛映着夜空无数的星光。   黑夜中的庭院很静。   他能听见环绕着庭院的潺潺溪水流动的水声,还有在夜风中高大橄榄树的树冠摇晃时发出的沙沙的响声……   少年的眉眼舒展着,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拂过他颊边的夜风带来零星花朵浅浅的香气,让人感到无比的惬意和舒畅。   忽然,右肩一沉,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了上面。   伽尔兰转头一看。   原本背靠着石壁低头睡着的赫伊莫斯身体不知何时向他这边滑了过来,头歪在了他的肩上。   伽尔兰下意识抬手,想要将赫伊莫斯推开。   可是,刚一抬手,他就犹豫地停了下来。   赫伊莫斯依然闭着眼,还在沉睡之中。   靠在他的肩上,男人发出浅浅的、均匀的呼吸声,往日里锋芒毕露的眉梢眼角此刻透出一点浅浅的倦意和疲惫。   伽尔兰忽然有点心软。   算了。   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他说要在一个月后出兵,才让赫伊莫斯累到竟然直接在庭院里睡着的程度。   他多少也要负一点责任。   不过是让赫伊莫斯靠着睡一会儿,他也不会少块肉。   伽尔兰看着靠在他肩上的赫伊莫斯这么想着,就没有动。   反而是赫伊莫斯的头无意识地动了动,像是想要在他肩上调整到一个最舒适的位置,让自己更舒服一些。   只是,对方的头一动,垂落在他肩上的漆黑发丝自然就跟着动。   细碎的发梢掠过他的颈窝,稍长一些地落到了他的锁骨上,有些痒。   这一痒,伽尔兰就忍不住抬手,捏住那一缕扫过他最敏感的锁骨上的发丝。   或许是因为在夜风中吹了许久的缘故,男人的发梢有些凉。   捏在指尖的发丝很柔软,是和它的主人完全不相称的细腻柔软,像是上好的冰丝绸缎一般。   因为手感太好,伽尔兰就没忍住用指尖搓了搓。   又搓一搓。   伽尔兰揉着指尖的发丝,就低下头去看。   年轻男子靠在他身上,斜着的头压在他的肩上,细碎的黑发从一侧滑落下来,露出大半的额头。   深青色的符文点缀其上。   一滴水痕从颊边滑落,映着月光,褐色肌肤泛着浅浅的光泽。   青年的容貌无疑是俊美的,但是凌厉而狭长的眼角线条将这种俊美衬出利刃般的锐气。   薄薄的唇,是一抹冷色的痕迹。   一头孤高而危险的野兽正在酣睡。   就在他的身侧。   这只危险的野兽依恋着他。   在他的面前,会小心地收敛起锋利的爪牙,压下眼底的戾气,收起心底的野心欲望。   ……只为能待在他的身边。   所以,对着这个人,伽尔兰心里总是不由自主地软下去。   说实话,赫伊莫斯真的是一个极其优秀的男人。   俊美。   强大。   睿智。   坚毅果决。   男人骨子渗着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强大气魄,还有,在自小历经磨难之后所造就的坚忍和韧性。   从其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反而越发透出一种致命的诱惑力。   伽尔兰怎么看都觉得,赫伊莫斯才应该是所谓的天命之子。   低头瞅着沉睡的赫伊莫斯的脸,伽尔兰正胡思乱想着,忽然看到一滴水珠缓缓地从赫伊莫斯额发里渗出来。   那滴汗珠沿着褐色额头滑落,眼看就要渗到眼角。   他下意识抬手,指尖按在赫伊莫斯眼角,截住了那滴汗水。   或许是因为感觉到他的碰触,赫伊莫斯的睫毛跟着动了一下。   赫伊莫斯的睫毛并不浓密,却很长,一根根细长分明,一动,长长的睫毛就从他指尖掠过。   指尖传来的异样的触感让伽尔兰怔了一下,等反应过来,下意识想要缩回手。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缩手时,赫伊莫斯的脸转动了一下。   不经意的,也是巧合的,对方的唇轻轻地擦过了他没来得及缩回去的手指。   和脸颊不一样的柔韧触感从指尖传来。   莫名传来一种触电般的感觉。   伽尔兰一边缩手,一边几乎是下意识地往自己的手指刚刚擦到的地方看去。   是唇。   他的目光落在对方的唇上。   赫伊莫斯的唇很薄,唇色也很淡,透出一分冷意。   尤其是抿起来时,更是如刀锋一般。   据说唇薄的人都很冷心冷情。   但是,想起赫伊莫斯每一次亲吻他的时候那种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凶狠劲儿,伽尔兰就忍不住想,这家伙到底哪里冷心冷情了?   明明平常在对待他的事情上都很迁就纵容,几乎是无条件顺从他,但是唯独在这种事上,赫伊莫斯就强硬得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每每都把他逼到近乎窒息的地步。   而且,到了那种地步,那家伙还总是露出一副尤不满足的脸色。   每一次,都是这家伙强逼着吻他。   他总是被对方那股凶狠的劲儿弄得头昏脑涨。   说起来……虽然亲吻过好几次了,他其实还不知道唇碰触的触感到底是……   赫伊莫斯那么喜欢亲他。   亲人……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月光落在沉睡着的男子俊美的脸上,在那冷色的薄唇上泛出一点浅光。   说不清到底是被落在唇角的月光蛊惑,还是因为其他。   伽尔兰轻轻地低头,向那薄薄的唇凑过去。   少年长长的金发从侧肩披散下来。   月光如水,流在两人的身上。   忽然,庭院响起一声清脆的鸟鸣,瞬间打破了夜色下的宁静。   被那声鸟鸣惊醒过来的伽尔兰看着近在咫尺的薄唇——只差一点就会碰上。   他懵了一下。   下一秒,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差点做了什么。   一瞬间,少年面红耳赤。   他抿紧了唇,轻手轻脚地将赫伊莫斯扶正,让其重新靠在青石壁上。   而自己则是无法再直视对方一眼,起身快步离去。   他的脚步很轻,像是害怕惊醒某人一般。   金色的长发被夜风吹得飞扬起来,露出了匆匆离去的少年红透了的耳根。   …………   树上的夜鸟毫不知道自己的叫声导致了什么后果,在夜间觅完食的它刚吃饱喝足,此刻又忍不住欢快地鸣叫了一声。   但是,紧接着,啪的一下。   一颗石子砸中它的身体,将它从树上打了下来。   那一声成了它最后的鸣叫。   在夜风中摇晃得沙沙作响的树冠之下,靠着青石壁的赫伊莫斯睁开眼。   看着被他弹出的石子打下来的夜鸟,他低低的、极其不甘地‘嘁’了一声。   然后,赫伊莫斯抬眼。   看着伽尔兰刚才离去的方向,黑夜中,金红色的眼眸流动着火焰般的赤色流光。   据说象征着冷心冷情的薄唇缓缓上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第263章   强作镇定应付女官几句, 伽尔兰匆匆返回了自己行宫。   整整一夜,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 怎么都睡不着。   只要一想到那时自己像是着了魔一样做出那种事情, 伽尔兰就窘迫至极。   不知为何, 他心底有点发慌。   隐约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眼看就要失控。   一直以来, 赫伊莫斯都毫不保留地将自己的恋慕之情送到他的身前,为他付出良多,甚至到了为他放弃王位之争的地步。   无论是因为赫伊莫斯在他心中占据的重要性,还是因为赫伊莫斯为他付出的一切, 在面对这个男人的时候,他总是会忍不住心软。   而这种心软导致的后果就是, 对方步步紧逼, 然后, 越来越得寸进尺。   让他越来越不知所措。   他对赫伊莫斯的感情很复杂。   许多许多不同的感情混杂交织在一起,复杂到他自己都弄不清的地步。   但是他从不认为自己会喜欢上赫伊莫斯。   先不说在性别上,他就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抵触情绪。   光是说前几世里发生的那些事……   是的, 到了现在, 经历了这么多,他已得知了前几世隐藏着的不少真相。   无论是自己的死还是赫伊莫斯一生的悲剧, 都是有幕后黑手在暗处推动着。   赫伊莫斯其实也是其中的受害者。   所以,对于自己被杀了好几次的事情, 伽尔兰差不多已经释怀了。   但是, 释怀归释怀。   他可以毫无嫌隙地与赫伊莫斯成为至交的好友, 成为最亲密的家人。   可是要和赫伊莫斯成为情人什么的……伽尔兰怎么想都觉得……非常的别扭。   而且,对于爱情,活了几辈子都没谈过一次恋爱的少年表示。   不懂。   一点都不懂。   一夜无眠。   第二天,伽尔兰从床上爬起来时,脸上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吓了塔普提一跳,还以为他身体不舒服,忙着要召医师过来。   伽尔兰好不容易用‘最近累过头所以导致失眠’这个理由将他的女官长应付了过去。   但是,这样一来,他就被女官长勒令今天待在行宫里休息一天。   吃过午餐,上午补眠之后多少恢复了一点精神的伽尔兰懒洋洋地靠在软垫上。   塔尔跑过来找他,跟他汇报王城两边道路修建的进度以及商贸署的情况。   半个月前,两大神殿已经派出精挑细选出来的祭司正式进驻商贸署,掌管了部分权力。   对于权力被分摊这种事情,塔尔毫不在乎,反正他只要管那些亮闪闪的金币就心满意足了。   而且,他本来就对制定法规以及对商人之间的纷争进行审判裁决之类的事情很不感冒,觉得这些事情实在让人头疼,现在一股脑交给那些祭司正好。   嗯~~一定是陛下心疼他这段时间都累得瘦了一圈,才找人来帮他。   又胖了一圈的小胖子塔尔如此心满意足地想着。   当然,暗中监控两大神殿的祭司在商贸署的行事,这必不可少。   塔尔絮絮叨叨地将这段时间里那些祭司做的事情跟伽尔兰说,主要集中在那些祭司刚进来不小心做出的糗事上,与其说是汇报不如说是在扯八卦。   只是他说得兴致勃勃,伽尔兰看起来却有些心不在焉,垂眼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忽然又中途打断了他的话。   “塔尔,如果是你,是什么原因会让你想要去亲吻别人?”   塔尔呆了一下。   他挠了挠头,说:“呃……想要亲她的话,应该是喜欢她吧。”   伽尔兰感觉自己的心脏急速地跳动了两下,他抿紧了嘴,脑子有点乱。   就在这时,一杯加冰的果汁递到了他的手上,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我觉得不一定。”   给他送上果汁的女官长开口说。   “塔尔,你想亲吻陛下吗?”   小胖子眼睛一亮。   “想!”   他响亮的、毫不犹豫地回答。   如果他的陛下愿意赐予他这个荣耀的话,哪怕是伏地亲吻脚趾他也心甘情愿。   他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伽尔兰。   “所以说我能亲吻您吗,殿下?”   伽尔兰:“…………”   并不能。   伽尔兰果断摇头。   于是那只双眼闪闪发光地瞅着自家主人拼命摇着尾巴的小胖狗狗瞬间就蔫了下去。   “陛下,想要亲吻对方的理由包含很多种,其中不止是因为恋慕,还有崇敬之心,对对方生出的怜惜之情,或者,觉得对方很可爱而生出的宠爱的心情。”   站在一旁的女官长从容地说着,微微一笑。   “就比如说,陛下,不管是小时候还是现在,我都一直很想要亲吻您,但是这并不是恋慕着您——想必塔尔想亲吻您的理由也不是如此。”   “是的,陛下,女官长大人说得没错,不止是这些,因为阿芙朵弥尔女神赐予了人间对美的渴望,所以当看到美好的事物时,就忍不住想要用亲吻去表达自己对其的赞叹。”   跟在女官长身后身为阿芙朵弥尔信徒的侍女笑眯眯地将一缕长发撩到耳后。   她说:“比方说,很多人看到一朵盛开得娇艳美丽的花朵时,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要亲吻那美丽的花瓣,不是吗?”   “嗯……这么说好像没错。”   伽尔兰听着听着就觉得……她们好像说得很有道理啊。   就算是想要去亲吻对方,也不代表就是喜欢对方。   有很多种原因和感情都会导致这个念头的发生。   而且,他也只是在那一瞬间动了一点念头而已,想必是被当时那种暧昧的气氛给影响了。   也可能是因为就像侍女所说的那般,那夜色下旖旎的月光造成某个美男子的美色和荷尔蒙爆棚,这才让他被迷惑了一下。   嗯,所以,都是旖旎的月光惹的祸。   造成了他的错觉。   如此一想,伽尔兰顿时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这一放松,他就觉得自己有点困了。   毕竟虽然上午有稍微眯一会儿,但是心里压着事怎么都睡不踏实。   现在整个人轻松下来,他便对塔普提说了一声,径直回卧室补眠去了。   女官长双眸浅弯,温柔地笑着,目送她的小陛下回了卧室。   她双手交握垂在身前,姿态从容,一缕长发垂落在颊边,越发衬出其美丽的姿容。   待伽尔兰的身影消失了,塔普提才转过头来。   她转头看向某个方向,莞尔一笑,笑容是另一种意义上极端的温柔。   那一笑,不知为何让塔尔头皮发麻。   呃……塔普提大人看的方向……那个方向好像是……赫伊莫斯大人的行宫方向?   …………   ……………………   眼看一个月的时间马上就要过去,忙碌了许久之后,军团终于成功地完成了军事改革。   赫伊莫斯这才稍微有了点空闲。   他近来颇为郁闷。   那一晚之后,他虽然还是很忙,但是偶尔也能抽空回王宫一趟。   可是不知为何,他每次想要去见伽尔兰总是会阴差阳错地错过。就算好不容易见一面,没过多久,伽尔兰就会有事情去处理,而这个期间,女官长和侍女一直都会陪在旁边。   更让他纳闷的是,他本来以为发生那件事后,多少应该开了点窍的伽尔兰看到他怎么都会有点异常反应。   然而,没有。   少年看着他的目光很坦然,和以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一想起那天晚上的大好机会毁于一旦,赫伊莫斯就极其不爽。   那个时候,他的手都已经抬起来了,只等着伽尔兰吻下来他就立刻反客为主,将自己苦苦的抑制彻底抛到一边。   他要将少年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   不管用怎样的手段,就算是弄哭他,也要逼得伽尔兰承认已经有一点对他动心的事实,逼其接受自己。   然而……   ……   啧,那只该死的夜鸟!   结果现在,别说关系更进一步,甚至都有点退步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塔普提好像在有意无意地阻止自己和伽尔兰单独相处。   她对自己展露的近乎完美的礼仪式微笑隐约藏着某种深意。   难道她也……   赫伊莫斯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再过五天,他就要启程去卡纳尔。这一去,恐怕要好几个月甚至大半年才能回来。   若是在这段时间里,塔普提给伽尔兰灌输了什么不好的观点……   以伽尔兰的迟钝,他的暗示和引诱恐怕根本没有任何作用,看来还是得正面决战。   “赫伊莫斯阁下,今天又有一批战甲送达,我已经……”   就在赫伊莫斯正琢磨着如何正面决战的时候,有人走进来,向赫伊莫斯汇报今天送达的军备物资。   浅黑长发在脑后高高扎起,身着皮甲的女骑士身姿笔挺地站在赫伊莫斯身前,整个人干净利落,眉宇间英气逼人。   在军团改建之中,法塔雅以实力战胜了不少男性骑士,成为赫伊莫斯麾下的一员。   虽然备受争议,但赫伊莫斯从来都只在乎自己的下属有没有足够的能力,其他的都无所谓。   那些失败的男性骑士的不满,对他来说就和败家之犬的叫声没什么两样。   而一直因为性别原因在城卫军中被众人歧视、被同僚排斥、被上司打压的法塔雅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上战场的机会。   所以这段时间里,她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还要拼命。   而对于不在乎她的性别,认可她的实力愿意给予她机会的赫伊莫斯大人,她不仅感激,也非常敬仰。   赫伊莫斯看着法塔雅,忽然眼睛一亮。   “法塔雅。”   “是?”   以为赫伊莫斯要下达任务,女骑士神色一凛,认真地倾听着。   “当初索加向你求爱的时候是怎么做的?”   “……啊?”   认真倾听命令的法塔雅傻在当场。   “回答我,这是命令。”   “是、是的!呃,这个、那个……”   就算是向来行事干脆利落的女骑士,在被迫和自家上司讨论自己怎么被情人求爱这件事的时候,也有些结巴。   法塔雅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冷静,要冷静,只要以一名服从军令的部下回答问题就好。   她稳稳了心神,将尴尬感压下去,很快就调整好心态,开口回答。   “地点是在一间房子里,他在王城中买下的房子。”   “他事先在房子里铺满了花,然后让人通知我,说有重要的事情找我,将我骗了过去。”   “等我进去的时候,看着满屋子的花吓了一跳,这个时候,他忽然就出现在我身后,然后就捧着鲜花跪地向我……”   就算是以用严肃的口吻述说,法塔雅也说不下去了。   赫伊莫斯也没强求,只是在沉吟了稍许之后,问她。   “这种方法会让人心动吗?”   法塔雅想了想,认真地回答。   “说实话,那种情景的确很容易心动,不然我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接受他。”   “是什么花?”   “火红色的玫瑰。”   “为什么不用其他的花?因为你喜欢这种?”   “不,我并不怎么喜欢它。”   法塔雅摇头。   “但是红玫瑰在传说中是爱与美的女神阿芙朵弥尔为她挚爱的少年滴落的鲜血和泪水浇灌而盛开的花,在花语中,它象征着热烈的爱情,至死不渝的恋慕之心,所以,一般向人求爱的时候,都会用这种花。”   “……嗯,我知道了。”   赫伊莫斯说,站起身来。   “我要回王宫一趟,这两天都会待在那里,送来的军备物资的统计就交给你了。”   “是的,阁下。”   就这样,两人以怎么看都像是在讨论军务的严肃语气完成了实际上是在询问求爱方法的对话。   赫伊莫斯立刻起身,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带任何心腹侍卫,就这么秘密地返回了王宫。   在骑马返回王城的路上,他认真地琢磨了许久此次决战的地点。   …………   ……………………   傍晚时分,太阳尚未落下,还残留着午时的炎热。   但是,夜风已经刮了起来,带来遥远的海面上湿润的气息,让此时的温度比午时舒适了不少。   伽尔兰不久前才在小议庭中结束了和左司相的会见。   左司相虽然一开始坚决反战,但是在那次大廷议之后,他选择了沉默。   他在沉默中协助塔尔完成了大军出征之前的准备。   这位被伽尔兰看重提拔起来的左司相的能力毋庸置疑,在他的协助下,大军出征的各项准备比预计的要完成得早。   为了此次出征忙碌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伽尔兰也觉得疲惫。   于是,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趁着歇牧尔以及贴身侍卫一个不注意,他就偷溜了,再一次把他的大祭司气得够呛。   甩开众人,来到一处偏僻的角落庭院里,少年双手枕在脑后躺在草地上,逐渐变大的夜风吹起他流金似的长发。   他惬意地看着天边像是逐渐被点燃的火烧云,享受着难得的悠闲时光。   这时,天空突然传来一声鹰鸣。   一只黑色的雄鹰在他的上空展翅盘旋着,发出短促的鸣叫声。   伽尔兰看着黑鹰安努,突然明白赫伊莫斯为什么总是能很快地找到自己了。   那家伙犯规。   他有点不爽地坐起身来,安努收翼轻轻地落在他的手臂上,它的腿上绑着一个纸条。   打开一看,是赫伊莫斯的笔迹。   赫伊莫斯说在一个地方等着他,有很重要的事找他。   ……   金色王宫的深处,有一座精巧的宫殿。   和其他石砌的雄伟宫殿不一样,这座宫殿整体都是由贵重的黑檀木雕琢打造而成。   整个宫殿不大,小巧精致,如同一个艺术品。   圆柱窗台上皆是复杂的镂空雕纹,或是描绘众神的传说,或是亚伦兰狄斯某处胜景,或是繁花树木,看上去栩栩如生。   纯金的饰物点缀其上。   紫檀木是极为罕见珍稀之物,几乎可与孔雀石同等。但是就是这种罕见的紫檀木雕琢成的家具在宫殿之中比比皆是,它们摆放在其中,表面泛着缎子般的光泽,从其中散发出的淡淡的清香环绕着这座小巧的宫殿。   这座珍贵的黑檀木宫殿是数代之前的亚伦兰狄斯王,为了博心爱的妃子一笑,肆意在全国搜刮了无数珍奇木料,又耗耗费无数财物,才建造起来的。   这位骄奢淫靡的君王在位时,亚伦兰狄斯的民众生活极为困苦,他却完全视而不见,只顾与妃子享乐。   到了最后,就连他的儿子都无法再忍受下去,在众位贵族大臣的支持下,逼其退位。   这位君王被囚禁在王宫外的一处旁殿中,郁郁而终。   但是,这座宛如艺术品般美丽精致的宫殿一直保留了下来,成为王宫中的一景。   木制宫殿位于一个树木繁茂,鲜花盛开的美丽庭院之中。   旁边,人工建造的小小的泉水瀑布流淌下来,溅落在清澈的湖水里。   就连湖边的楼台水榭、泉水瀑布下的凉亭,也都是珍贵的沉香木建造而成。   当伽尔兰来到这里的时候,太阳正在缓缓地沉入地平线。   壮烈的火烧云在天边翻滚着,仿佛有炽热的火焰烧红了半个天际。   这座精巧的木制宫殿映着火红的霞光,仿佛被赤红的火焰笼罩着一般。   在之前的某一世中,这座珍贵的宫殿在一场大火中化为乌有,引得无数人扼腕叹息。   而那场大火的起因……   看着眼前这熟悉的一幕,少年某一世的记忆就这样从脑海深处被唤醒。   ……   …………   嗯,他好像知道赫伊莫斯那所谓重要的事是什么事了。   伽尔兰站在自己某一世的死亡现场之前,面无表情。 第264章   天边落日余晖, 晚霞似火。   霞光笼罩着大地,将整个王宫都覆上一层火色。   尤其是伽尔兰此刻所在这座精巧的木质宫殿, 因为整体都是由深红褐色的黑檀木雕琢而成,所以越发衬出夕阳的火色。   其实这里伽尔兰小时候也来过一次。   当初那位骄奢淫靡的君王搜刮天下奇珍木料、召集能工巧匠,耗费无数财物, 打造出这么一座巧夺天工的宫殿,只为了供自己和妃子玩耍。   后世人虽然不满这位君王,但是却将这座木质宫殿视为一件极其珍贵的建筑艺术上的珍品,一直将其精心维护着。   所以就算过去了一百多年的时间,这座宫殿依然完好无损,美轮美奂。   只是,就算这里再怎么好,对伽尔兰来说,这个地方实在让他觉得别扭。   卡莫斯王到是很喜欢这里, 经常带他来玩。   对此郁闷不已的伽尔兰想了许久, 就对卡莫斯王说,木质宫殿不如石制宫殿结实耐用,容易被毁坏。   如此巧夺天工的宫殿一旦损坏,未免太可惜了。应该尽可能减少使用次数,将其作为珍宝好好地保存下去。   卡莫斯王宠着伽尔兰, 觉得自家王弟一定是很喜欢这座宫殿,生怕它被损坏, 于是就派人精心保护着, 也很少带伽尔兰过去了。   对这个地方避之不及的伽尔兰这才松了口气。   当时赫伊莫斯去了北地军团, 不知道这回事。   现在,他花了两天时间,不着痕迹地想要从伽尔兰的侍从和侍女口中打探伽尔兰最喜欢王宫中的哪一处地方,最后就得知了‘陛下从小时候起就非常喜欢那座木质宫殿因为担心它用多了被磨损还曾经拽着卡莫斯王不让他去那里’这个消息。   于是,赫伊莫斯果断将这一次对他来说意义重大的决战地点选中了这一处。   ——如此阴差阳错的误会,造成了如今惨烈的局面。   这一点,伽尔兰是无从得知的。   此刻,他站在庭院之中,面无表情地看着沐浴在火红晚霞下的木质宫殿。   他就纳闷了。   为什么赫伊莫斯每一次对他求爱,都非要将地点选在他最深恶痛绝的地点?   这是什么特殊的天赋吗?   就一定要这么准确无误吗——   如果不是知道赫伊莫斯没有前几世的记忆,伽尔兰绝对会怀疑那家伙这么做是故意的。   已经被求爱了三次的少年叹了口气。   面临着即将到来的第四次,他表示,内心毫无波澜,只觉得心累。   是的,心好累。   虽然有种想要掉头就走的冲动,但是他想了想,觉得赫伊莫斯怎么都不可能让自己就这么走人,只能无奈地走了过去。   踩上黑红色的黑檀木阶梯走上去,两扇巨大的木雕大门就在他面前。   整扇大门以镂空工艺雕刻出众神举行酒宴的图纹,部分地方贴着金箔。   ……   临近傍晚时分,火红色的晚霞映着大地。   霞光照在跌跌撞撞向前走的少年身上,将他半边被血染红的衣服照耀得越发红艳。   凌乱的金色短发散落在他浅褐色的颊边,从额头渗下来的血痕滑入他的眼角。   他剧烈地喘着气,勉强向前走,一手紧紧地按在右臂上。   他的右臂垂在身侧,衣袖整个儿都被鲜血浸透,就算用左手用力按在伤处,伤口的血依然泉涌般从他的指缝指尖渗出来,顺着他的手臂流淌下来,然后,从指尖滴落。   他艰难地走上木制阶梯,他一路走过的草地以及阶梯都留下了滴滴血迹。   精致的木雕大门就在眼前,众神的图像栩栩如生。   受伤的少年却无暇去看。   一时眩晕差点栽倒的他一手抓紧了木雕门的雕纹,喘了好几口气,才缓和过来。   然后,他推开门,踉跄着走了进去。   随后,大门从里面关闭,挡住了外面照来的夕阳火光。   木雕大门之上,少年刚才抓住的地方——寒冬之神亦是猎神的女神镀金的长发上已被血色浸染。   …………   站在这扇记忆中的木雕门之前,不由自主地,伽尔兰的目光落在女猎神披散到赤脚的镀金长发上。   他似乎隐约能看见其上浮现出血色的痕迹。   他顿了一顿,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片赤红之色铺天盖地而来。   放眼看去,满眼都是火红,就像是炽热燃烧着的火焰燃遍了整栋大殿。   从四面八方喷吐出的火舌伴随着陡然从脑海中涌出的记忆,在这一刻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   ………………   少年靠着雕纹的圆柱坐在木质地板上,他在昏睡。   一道深深的剑伤贯穿了他的右臂,血止不住地流下来,将他坐着的那一处地板都浸染成了血色。   大量的失血让他的意识模糊,身体也逐渐失去控制。   就算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很危险,他也动不了。   就算能动,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整个王宫都已经落入了那个人的控制之下。   他身负重伤逃到这里,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好痛……   好……难受……   少年靠在圆柱上,脸色苍白得可怕。   微微睁眼,他目光茫然地看着前方。   ……这就要死了?   才来到这个世界不到半年,他就要死在这里?   少年抿紧的唇此刻已经没有一点血色。   ……想回去……回去他的家……那个他真正长大的地方…………   在那里,或许老师很严厉,同学会欺负人,考试很烦人……或许还有很多很多不好的事情……   可是,他不会像现在这样孤身一人。   ……想回去……   他讨厌这里,也讨厌那个人。   为什么他非得来这里不可?   为什么他非得经历这种痛苦的事情?   为什么,他非得为了自己一点都不想要的东西……被那个人杀死?   少年蜷缩在圆柱之下,将脸埋入双膝之中,发出小声的啜泣声。   寒冷、恐惧、不甘、愤懑全部涌上头。   独自一人待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的孤独笼罩着他。   大殿之中,夕阳余晖撒落,照在蜷缩在圆柱下抽泣的少年身上。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晚霞似流火,透过木栏窗照进来,映得整个大殿像是着了火一般。   不……   不是像。   不知何时笼罩大殿的浓烟蔓延过来,呛入鼻喉,让少年痛苦地咳嗽了起来。   他抬起头,剧烈收缩的金色瞳孔映出满目的赤色。   数不清的火蛇缠绕上黑红色的圆柱,窜上木梁,发出嘶嘶的响声。   傍晚时刮起的风在呼啸,吹动着火浪迅速蔓延。   晚霞之中,整座木质宫殿被赤红的火焰吞噬。   木料在燃烧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屋檐垂落的丝绒流苏已焚烧成灰烬,在火场之中漫天飞扬开来。   火海中的烟雾越发浓郁。   少年剧烈地咳嗽着。   就算捂住口鼻,也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细小尘埃。   无数尘埃随着空气渗入他的口鼻之中,让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困难起来。   求生的本能让他想要扶着圆柱站起身逃离火海,可是失血过多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   四面八方都是火焰,无处可逃。   热浪一阵阵涌来,几乎要将他身体里的血液烤干。   灼热的气息将他皮肤烫到几乎已经融化的地步。   他睁着眼,瞳孔中尽是火光。   越来越困难的呼吸让他的意识一点点模糊。   染血的泪痕从他的眼角渗出来。   茫然地看着环绕在周身的火焰,少年的脸上写满了无助。   轰的一声,在烈火中燃烧着的木雕大门轰然倒塌。   在大门倒塌的那一瞬间,他透过刹那间形成的空隙看到站在火海外面的身影。   年轻男子的瞳孔映着漫天的火光,其中浓郁的赤红仿佛已经彻底吞噬了那极浅的一点金色痕迹。   那个人看着他。   火海掀起的气浪让那人漆黑的发狂乱地飞扬着,原本俊美的脸哪怕在明亮到极点的火光照耀下都是阴沉沉的,散发着深深的戾气。   那个男人一直在看着他。   直勾勾的,眼珠一动不动。   阴暗的雾气在眸底涌动翻腾着,将一切光亮挡在其外。   在对视的这一刻,火海仿佛也静止了一瞬。   在烟雾中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他看见那个人蓦然上扬的唇角。   …………   ……………………   风刮了起来,吹起散落在大殿之中火红色的玫瑰。   浓郁的花香将陷入记忆之中的伽尔兰唤醒。   在看到那片火红覆盖了整个大殿的时候,熟悉的一幕让他某一世临死前的记忆汹涌而出。   那片记忆是如此的强烈,几乎能将他的意识吞没。   因为那是他深埋在记忆之中,最深刻也最不愿意去回想的一次死亡。   他来到亚伦兰狄斯的第一次。   初次来到陌生的世界,人生地不熟,他惶惶不安,不知所措。   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与这个世界、与这里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再多的人环绕在他身边,他也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   因为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随后,不到半年的时间,一切都结束了。   他孤独地在火焰中死去。   哪怕到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被火焰包围时的无助和痛苦。   还有,那个时候赫伊莫斯最后对他露出的一抹残忍的笑意。   现在回想起来,对赫伊莫斯的排斥和惧意,或许就是在那一刻在他心底打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   清醒过来,伽尔兰这才看清,那大片大片的火红并不是火焰,而是铺满了整个大殿的火红玫瑰。   玫瑰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忽然之间,大风从敞开的窗子里吹进来,将火红的花瓣飞扬起来,掠过少伽尔兰的身侧,而后,又柔软地飘落。   乍一看,就像是在大殿之中落了一场玫瑰的花瓣雨。   大殿之中,忽然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那声音很轻,可是在安静的大殿里,却尤为明显。   伽尔兰回头,他看见了来人   赫伊莫斯踩着一地火红的花瓣向他走来。   看着对方一步步向自己走近,伽尔兰眨了下眼。   然后,突如其来的,他对赫伊莫斯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温柔,但是眼底的神色却是意味深长。   ……   美丽的少年侧着身,回头看他,站在无数娇艳的火红玫瑰之中。   宛如一只轻盈地踏入怒放的焰色花丛中的白鹿。   几片花瓣从少年身边轻飘飘地落下,被风吹起的几缕流金发丝在空中飞扬着,掠过微扬的粉色唇角。   他对他笑,一片赤焰般的花瓣柔软地从白皙的额边掠过,映着金色额发下眉心那一抹殷红朱砂的花纹。   那一笑,让赫伊莫斯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   停了一瞬之后,它紧接着又疯狂地跳动了起来。   就像是一颗情窦初开的青涩小伙子的心脏。   它是如此的紧张,带着不安,可其中又渗透着一种特殊的甜美。   ——让人几乎要像这样溺毙其中。   他心爱的少年就在前方。   伽尔兰在对他笑,笑容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他从不曾见过伽尔兰用这么温柔的目光看着他。   赫伊莫斯忽然悟了。   他想,想必是伽尔兰已经猜到自己想要对其说什么,所以才用这种从未见过的温柔目光鼓励他。   因为伽尔兰其实也一直在等待着自己将那句话说出口,等了很长时间了。   嗯。   一定是这样没错。   在战场上策无遗算的黑骑士在心底如此笃定地得出了结论。   一时间,本还有些忐忑的他顿时信心大增。   加快脚步,赫伊莫斯几步走到伽尔兰的面前。   伽尔兰仰头看他。   他看见少年碎发之下的眉心间殷红的花纹,一如他当初初见长大后的伽尔兰一般,让人止不住的心动。   赫伊莫斯俯身,他的唇温柔地落在对方额头的红纹之上。   他握着伽尔兰双肩的力道非常轻,如同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   伽尔兰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动,就这么安静地站着,只是睁着一双明亮的金眸看他。   光是如此,赫伊莫斯就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软得一塌糊涂。   突来又是一阵风吹来,掀起片片赤红花瓣,在置身于花海之中的两人身边掠过。   就是现在——   这是最佳的时刻——   这是决一胜负的瞬间——   趁着这锦上添花的一阵风袭来,赫伊莫斯果断开口。   他说:“ ———— ”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   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我拒绝。”   对他笑得温柔明媚阳光灿烂的少年先一步开口。   一秒抢答。   干脆利落。   一句话,将信心满满的黑骑士一击必杀。   赫伊莫斯:“…………”   等等。   这状况。   这结果。   和他想象的有点不对………………不……是很不对啊! 第265章   风已经停了, 在两人身边飞舞的火红花瓣都落在了地上。   如同顷刻间从枝头凋零的花朵,火色中也透出了某种寂寥之意。   大殿一瞬间鸦雀无声。   像是时间陡然断了线,空气也随之僵在这一刻。   一个字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对方先一步抢答了的黑骑士一脸懵逼地站在原地。   他似乎是整个人都傻掉了,保持着握着对方双肩的姿势, 呆呆地看着伽尔兰。   因为对方比自己高一个多头的缘故,所以伽尔兰不得不仰着头, 才能和对方对视。   现在赫伊莫斯呆住了,给不出任何反应。   对方不动,他自然也没法动。   一直这么仰着头也很累啊……   如此想着,伽尔兰抬手,抓住对方的手腕,从自己肩上拽下来。   “我说,我拒绝。”   少年再一次重复道。   他对赫伊莫斯再次一笑。   笑容灿烂如阳光,又如早春初绽的花蕾的甜美。   他用明亮而又甜美的笑脸, 说出了让赫伊莫斯如遭重击的几个字。   “等、等一下, 伽尔兰。”   赫伊莫斯露出难得的慌乱的神色。   他说, “你应该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你等等, 我不是要跟你说和军队有关的事情……”   处于无措中的黑骑士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 试图自欺欺人。   伽尔兰叹了口气。   “赫伊莫斯,你看这满地的花。”   他摊开手, 展示着自己脚下那一地娇艳的火红花朵。   他歪了一点头, 询问赫伊莫斯。   “你真的觉得我会在这种情况下都猜不出你想要说什么?”   伽尔兰承认, 在感情方面, 他是有一点迟钝。   但是,迟钝不代表蠢。   赫伊莫斯真的觉得他是那种蠢到会认为对方在花丛中和自己谈军事问题的人吗?   对于赫伊莫斯特地安排自己来到曾经的死亡之地故地重游这件事——尤其还特地用一地火红的玫瑰一丝不苟地重现了当时火海的情景。   伽尔兰表示,他对此十分地感动,然后,果断再次拒绝了赫伊莫斯的求爱。   哦,这次赫伊莫斯都还没来得及将告白说出口。   不过无所谓。   不管过程有什么曲折,反正结果是一样的,没差,对不对?   “当然,如果你非要那么认为,我不介意你现在说出来,然后我再说一次‘我拒绝’也可以。”   伽尔兰笑眯眯地对赫伊莫斯说。   按照正规步骤重来一遍,他也无所谓。   反正他只要再说一次这三个字就行了,又不麻烦。   赫伊莫斯:“…………”   魔鬼。   一句告白都没说出来,就一连听了三次‘我拒绝’,赫伊莫斯觉得自己胸口被重重地连戳了三刀。   登时,这个身躯高大的男人整个人都蔫了下去。   他站在原地不动不吭声,薄唇抿起来,漆黑额发凌乱地散在他的眼角。   他此刻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头原本威武凶戾的大黑狼在被主人抛弃之后,耳朵蔫蔫地拉耸下来,尾巴也失落地垂下来,丧气地蹲在地上,看起来可怜极了。   赫伊莫斯抿紧了唇,一双眼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伽尔兰。   金红色的眸底隐隐透出一分委屈的神色。   若是换成以前,说不得伽尔兰就心软了。   但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心坚如铁。   他心口上的那股火气还烧着呢。   第一世来到亚伦兰狄斯中的那半年时间,是他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孤身一人被所谓的众神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没人知道他那时心里到底有多么惶恐以及无助。   最后,就那么死在火海之中。   …………   所以他怎么可能在这种状况之下答应赫伊莫斯这家伙的求爱啊——?!   “没有其他的事了吧?那我就先走了。”   满肚子不爽的伽尔兰这么说着,就迈步向前,径直从赫伊莫斯身侧走过。   一边走,还顺口补充了一句。   “对了,别忘了把地上的花都收拾好。”   这满屋子的火红花朵看着真让人糟心。   只是,就在他刚与赫伊莫斯擦肩而过时,一双手从后面伸出来。   他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   那两只手臂一只环在他的肩上,另一只用力地扣紧他的腰,将他抱得紧紧的。   身后的赫伊莫斯俯身,从背后搂着他。   男人的身躯本就比他高大许多,把他搂在怀中,下巴都抵在了他的头顶,就像是将他整个人嵌进去似的。   伽尔兰下意识双手按在扣在腰上的那只手臂上,用力拽了几下。   纹丝不动。   他只能放弃了这种徒劳的行为。   “不继续装可怜了?”   伽尔兰没好气地问。   赫伊莫斯没立刻吭声。   他俯身搂着伽尔兰,头低下来,就在伽尔兰的颊边。   漆黑的发散落在伽尔兰肩上,他将脸埋在伽尔兰的颈窝中许久。   半晌之后,他才闷闷地吐出两个字。   “……没装。”   他是真的觉得憋屈。   一直以来,伽尔兰身边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人阻碍他接近伽尔兰。   一群人对他严防死守,时刻紧盯着。   而偏生伽尔兰又还小,对感情懵懵懂懂的,怎么都不开窍,而且对同为男性这件事有着不轻的抵触情绪。   他生怕自己逼得太紧反而让伽尔兰生出反感的心思,只能耐心地守在少年的身边,小心的,悄无声息的,将自己的存在一点一滴地渗透到伽尔兰身边。   可是,他每一次向怀中的少年倾诉爱恋时,都会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拒绝。   一次。   又一次。   整整四次了。   就算是精铁打造的心脏也难以承受。   越想越觉得委屈,赫伊莫斯郁闷地将脸埋在伽尔兰的肩上,一侧头,就看到了眼前柔软的颈窝。   再再再再一次被拒绝了所以正闹着小情绪的赫伊莫斯什么都没想,啊呜一口就咬下去,将软软的颈肉叼在了嘴里。   “赫伊莫斯!”   本来就还在不爽着,突然又被身后的恶狼一口叼住了脖子,伽尔兰这一下是真的生气了。   他抬手就是一个手肘向赫伊莫斯的胸口狠狠撞去。   赫伊莫斯松手,后退一步,躲开这一击。   得了自由,正在气急中的伽尔兰并未就此收手,转身抬脚,一个膝撞又向后退的赫伊莫斯撞去。   赫伊莫斯右手一伸,手掌一把按住向自己小腹撞来的膝盖。   两人竟是就这样在大殿中打了起来。   不,这两人的武力值是完全不对等的。   所以,应该说是生气的伽尔兰单方面不管不顾地向赫伊莫斯攻击,而赫伊莫斯一直都在被动地抵挡。   打斗中,地面上的花朵被波及,纷纷被扫起来,碎裂开,飞向空中。   一时间,两人所在的地方漫天都是飞洒开的花瓣。   乱飞的花瓣挡住了伽尔兰的视线,他的动作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而就在他停顿的这一刻,金红色的眸陡然眯成狭长的弧度,赫伊莫斯伸出的手一把抓住了伽尔兰的手腕。   稍一用力,他一下子将伽尔兰压倒在了地上。   伽尔兰被压倒在地,躺在满地的火红花朵之间,浓郁的花香弥漫在身边。   他的双手被赫伊莫斯扣着,按在身侧。   而赫伊莫斯则是整个人压在了他的身上,目光灼灼地俯视着他。   他使劲挣扎了一下,双手被钳制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伽尔兰瞪向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放手!”   “……不会放的。”   “赫伊莫斯——”   “不会放的。”   赫伊莫斯说,重复着这句话。   他说话的声音很平静,但是他俯视着身下少年的眼神却极其危险。   “伽尔兰。”   他说,眼直勾勾地盯着伽尔兰。   “你知道,我不可能放开你。”   “…………”   和那双金红色的眼眸对视,伽尔兰看见自己的身影映在其中。   赫伊莫斯专注地着看着他,像是将他的身影烙印在眼底。   说不清为什么,他心底的火气慢慢地熄灭了下去。   “我拒绝了你。”   伽尔兰说。   “我知道。”   “我拒绝你很多次了。”   “我记得。”   “也许以后还会继续拒绝下去。”   “无所谓。”   “……赫伊莫斯。”   伽尔兰轻轻地叹了口气。   到了现在,他已经生不起气来了。   “一般人碰了壁都会换个方向吧?何况都碰了这么多次。”   被他拒绝这么多次,就算是一般人,自尊心也受不了了,何况是如赫伊莫斯这般傲气的人。   可是这个人就是不肯放手。   他不懂。   伽尔兰看着赫伊莫斯,迷茫地想着。   所谓的爱恋,就能让一个人顽固执着到这种地步吗?   那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他的右手轻轻动了一下,当感觉到赫伊莫斯松开他的手后,他抬起手,指尖碰触着身上男人的脸。   “赫伊莫斯,有一次,我曾经想要吻你,在你睡着的时候。”   伽尔兰说。   明明不久前他还竭力想要掩盖这件事,可是此时,他却坦然地说了出来。   “可是我不知道,这是和你一样的喜欢……还是一时的迷惑,或者只是感动于你为我做的一切,亦或是怜悯、愧疚。”   “很抱歉,我真的不懂。”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懂。”   接受赫伊莫斯很容易。   可是,若是以后,等他明白过来,他对赫伊莫斯的感情并不是爱恋。   那将是何等的残忍。   他并不想对赫伊莫斯做这种残忍的事情。   他也不想用自己暧昧不清的心思去侮辱赫伊莫斯对他所抱持的最纯粹的感情。   所以……   “在我没有弄清楚自己真正的心情之前,我不会答应你,我还会一直拒绝下去。”   “我不知道这个时间需要多久,或许是一年,或许是十年,也或许是一辈子。”   指尖抚着赫伊莫斯的颊,伽尔兰定定地看着那双金红色的眼眸。   “你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赫伊莫斯俯视着伽尔兰,少年躺在地上,金色的长发在满地的火红花朵中铺开。   他的瞳孔映着伽尔兰,也映着一地的火红花朵,仿佛有赤红火焰在他的眼底燃烧着。   那是唯有身下的人才能让他燃起的炽热火焰。   “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他说,握住伽尔兰按在自己颊边的手,带着它按在自己的胸口。   他注视着身下少年的目光极尽温柔和依恋。   “我说过,‘它’只会为了你跳动。”   他会等下去。   无论多久。   他会一直守在他心爱的少年身边。   他会让伽尔兰习惯他的存在。   让伽尔兰一点点地依赖于他。   让自己变成对伽尔兰来说如同空气一般的存在。   他要伽尔兰再也离不开他——就如他一般。   无论要花费多久的时间。   …………   赫伊莫斯俯身,他的吻轻柔地落在身下少年脸上。   先是额头,然后是眼角、鼻尖,侧颊。   最后,温柔地吻住了伽尔兰的唇。   真是个顽固的家伙。   伽尔兰这么想着,却没有躲开赫伊莫斯的吻。   他闭上眼。   第一次感受到彼此的唇亲吻时柔软得不可思议的触感。   这一次的吻并不热烈,宛如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走。   却反而让伽尔兰的心微微跳动了几下。   感觉到赫伊莫斯已经抬起头离开,伽尔兰睁开眼,看着身侧满地的花朵,他忍不住觉得好笑。   “你到底是怎么想到这些花的?”   他纳闷地问,   “你觉得我会喜欢花吗?说真的,我不喜欢这种环境。”   甚至可以说是反感。   赫伊莫斯皱了皱眉。   “我问的法塔雅,她说这么做会让人心动。”   难道法塔雅是在骗他?   她应该没那种胆子。   “法塔雅?你向一个女性请教如何让我心动的方法?”   伽尔兰抬手锤了一下赫伊莫斯的胸口,满眼都是‘你是不是傻’的神色。   赫伊莫斯:“…………”   他突然想起来‘法塔雅是个女人’的事实。   这段时间他完全把她当做自己的下属来看,彻底忘了她的性别。   默然稍许,赫伊莫斯觉得自己本不该这么蠢。   大概还是因为……关心则乱吧。   对某人的患得患失,才导致了他急切而匆忙地做出了这么一个愚蠢的决定。   “那么这样如何?”   赫伊莫斯握住伽尔兰的手,将其放在自己唇边。   “很快,我将凯旋。”   他亲吻着唇边那白皙的手指,唇角含笑。   “伽尔兰,我会将卡纳尔献给您。”   他说,   “到时……”   狭长的眼微微弯起一点弧度,瞳孔如金红色的宝石闪动着瑰丽的光泽。   赫伊莫斯低下头,唇贴近身下少年的耳尖。   伴随着温热的吐息,他低沉的声音在伽尔兰耳边响起。   “我的陛下,恳请您垂怜于我。”   ……   …………   一时的安静,好一会儿之后,伽尔兰才终于开口说话。   “……赫伊莫斯。”   “嗯?”   “我说过,不准用这种语气凑到我耳边说话。”   脸颊抑制不住地发烫的伽尔兰的声音几乎是咬紧的牙中憋出来的。   “还有,给我说人话!”   什么恳请什么垂怜是什么鬼!   你当自己是后宫的妃子么! 第266章   时隔亚伦兰狄斯驱逐侵略者加斯达德人一年多,亦是伽尔兰王登基一年多, 亚伦兰狄斯的大军出征卡纳尔。   亚伦兰狄斯那两位名震大陆的强大骑士即将一同率军出征卡纳尔的消息传开, 一时间引起了大陆上各国的关注。   清晨时分,阳光普照大地。   明亮的光辉充斥了众神广场。   在万众瞩目之下, 即将出征的大军在广场上肃然而立。   将士们挺拔的身姿,如无数耸立在大地上的高大白杨树。   无形的威势缓缓从大军之中散发开, 向四面八方压迫而去,让远方本是激动地围观着交头接耳的民众也被此刻这种肃穆的气氛所感染, 不由自主地闭上嘴,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两大军团的统帅站在大军之前。   一身漆黑盔甲的黑骑士,赫伊莫斯。   身着亮银色盔甲的烈日的骑士, 凯霍斯。   无数人之中,唯有这两人极为显眼。   他们稳稳地站着,高大身躯如巍峨高山一般屹立在大地之上。   战神亚述的大祭司身穿象征战火的火红色长袍, 手持黄金之锤。   他的身边, 一位祭司手捧盛着水的金盆。   金盆中的水在神殿的战神神像脚下摆放了整整三天, 这期间,一直都有战神的祭司不间断地在神殿中祈祷着。   ——向战神祈祷亚伦兰狄斯的胜利。   黄金之锤,是战神亚述的武器。   传说,战神拥有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当他挥动手中的战锤时,暴风骤雨, 肆虐大地, 整个世界都会为之颤抖。   大祭司将手中的黄金之锤点入盆中的水里, 象征着战神为出征的将士们赐予力量。   然后, 他向旁边退开,侧身让到一边。   少年王从高高的台阶之上走下来,浅色披风从他身后披下来,末端长长地垂落在石阶之上。   他金色的长发映着阳光,闪耀着比黄金之锤更明亮的光辉。   众神的广场,肃静无声。   两位统帅俯身,单膝落地,跪在少年王的身前。   在亚伦兰狄斯的神话传说之中,哪怕是力量已经强大到足以毁天灭地的战神亚述,也会心甘情愿地跪于崇高的太阳神沙玛什身前。   伽尔兰用手指沾上盆中的水,将这据说是被战神赐予力量的圣水在凯霍斯的额头上划开一道水痕。   “我的骑士。”   他看着凯霍斯,说,   “我会在王城等着你的凯旋。”   金发的骑士微微一笑,一手握拳,按在自己胸前。   那是他心脏所在的地方。   “向您起誓,我的陛下。”   伽尔兰对凯霍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向旁边,赫伊莫斯跪在那里。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用指尖沾着水,点在了赫伊莫斯眉心之间象征着战神的深青色符文上。   赫伊莫斯抬眼看他,金红色的眸中浮现出一丝笑意。   “等我半年。”   他说,   “半年之内,我必将归来,将卡纳尔献给你。”   他放轻放低声音,唯有他和伽尔兰两人才听得见。   微弯笑眼,原本锐利的眼角此刻也化为柔软的弧度。   “我觉得。”   他轻声说。   “或许那个时候你就能想明白,不会再拒绝……”   “闭嘴。”   没料到这家伙居然敢这么大胆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之下毫不顾忌地提到那件事,伽尔兰的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眼看不远处的凯霍斯已经疑惑地向这边看来,而赫伊莫斯似乎还想要继续说什么,伽尔兰赶紧抢先一步开口,堵住对方的话。   “我知道了,这种事等你回来再说。”   伽尔兰压低声音说。   他按在赫伊莫斯眉心的指尖不爽地用力戳了一下,在对方描绘着深青色的符文的额头上戳出一个浅浅的红印。   被打断了话又被戳了一下额头的赫伊莫斯笑了起来。   他伸手,握住伽尔兰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   在伽尔兰带着警告意味的目光注视下,他握着伽尔兰的手,将其放在自己唇前。   他的吻落在伽尔兰的手背上。   他向上看着伽尔兰的眼角挑起狭长的弧度,微微上扬,锐气逼人。   “我会为你带来胜利。”   赫伊莫斯说,眉目如剑,凛如冰霜。   他的话中带着庞大的自信。   就如同一柄插在雪山之巅置身于混乱的暴风雪之中依然亮得惊人的利剑。   利刃出鞘的一瞬,锋芒毕露,令世人都为之侧目。   【我将为你带来胜利。】   是何等睥睨天下的傲气,才能让这个男人在此刻笃定地说出这句话来。   那是从他骨子里渗出来的凛然气势,就仿佛天地都在他的脚下。   哪怕此刻他跪在地上,也不减分毫。   伽尔兰静静地看着赫伊莫斯。   或许其他人都会认为,赫伊莫斯这话说得未免太过自满。   战场上怎么可能永无败绩——哪怕是曾经被公认为大陆上最强大武勇的狮子王也无法避免一败。   谁都不能保证自己这一生在战场上都能带来胜利。   唯有伽尔兰知道,赫伊莫斯说出了,就能做得到。   这个可怕的男人在前几世中曾经历经无数战场,从无一次败绩。   宛如为战争而生的王者。   无人是他的敌手。   但是伽尔兰也知道。   那个时候的赫伊莫斯,又被称之为‘杀戮的王者’,‘血腥之王’。   因为只要是赫伊莫斯参与的战场,无论是敌方还是己方,过程都异常惨烈,只不过是敌方更加伤亡惨重罢了。   赫伊莫斯的战争就如同一把双刃剑,在撕裂敌方的同时,也会剜掉己方一块肉,刺得自己也鲜血淋漓。   他的战术是冷酷的,甚至可以说是残忍的。   在他看来,所谓的将士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只要有必要,就能够毫不犹豫地舍弃。他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让数万士兵去送死,只为让他们成为引诱敌人的棋子。   在赫伊莫斯眼中,一切都不重要,唯有最后的胜利,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所以,在前几世中,他能毫不留情地做出抛弃王城、抛弃亚伦兰狄斯大半子民的决定。   所以,他可以冷漠地看着数不清的亚伦兰狄斯人在他国的铁骑下挣扎着,痛苦地死去,而自己依然巍然不动地驻扎在西北,静候着最好的战机到来。   虽然这一世,赫伊莫斯在自己身边多少有所改变,但是这个人骨子里对于生命的漠视却依然存在。   伽尔兰可以想象得到。   那些沦落在加斯达德人手中备受折磨的亚伦兰狄斯的将士,只要有可能为赫伊莫斯带来一点麻烦,他就能毫不犹豫地将他们舍弃。   …………   “赫伊莫斯。”   “嗯?”   “我知道,在战争中,无论是牺牲还是死亡都不可避免,为了胜利,有时候也不得不做出残酷的抉择。”   “我知道,你是大军的统帅,你的目的就是胜利。”   “但是,赫伊莫斯,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希望你能重视生命,重视我亚伦兰狄斯将士的性命。”   “他们是可以为国献出生命的将士,但同样也是我想要守护的子民。”   手指反握住对方的手,伽尔兰对赫伊莫斯说话的声音很轻。   他深深地注视身前的男人。   “我希望我亚伦兰狄斯的子民,不到无可挽救的那一步,都绝不轻易抛弃自己的同胞。”   “这是我的希望。”   赫伊莫斯抬眼,他的目光和少年明亮的金眸对视了一瞬。   看着伽尔兰希冀地看着他的眼神,他笑了一下,满是锋刃的眼底柔化出一点痕迹。   “好。”   他说。   一个字,一句话。   “我会将你的子民带回亚伦兰狄斯。”   那是承诺,也是誓言。   …………   ……………………   在夏季即将过去,秋天即将到来之际,亚伦兰狄斯大军出征卡纳尔。   数日之后,大军越过卡梅亚平原,抵达亚伦兰狄斯靠近卡纳尔的边境,和由老将卡列尼重建和统帅的西部边境第六军团汇合。   这一年多里一直在卡列尼麾下历练并得到伽尔兰的密令时刻关注卡纳尔境内状况的特瓦返回第一军团,重归凯霍斯麾下。   为了以防万一,再加上老将卡列尼的确已经年纪太大,不适合长途跋涉和奔袭作战,所以伽尔兰让第六军团仍然镇守西境,不参与对卡纳尔的进攻。   在西境休整了十多天后,亚伦兰狄斯的大军跨过了国境线。   从当初加斯达德人攻入亚伦兰狄斯的地方,大军踏上卡纳尔的大地。   自此,亚伦兰狄斯人反攻加斯达德人的战争就此打响。   和当初加斯达德人对其他城市不管不顾、如闪电一般直扑王城的战略不一样,亚伦兰狄斯的大军并未第一时间攻向卡纳尔的王城。   两位举世闻名的强大骑士各自率领自己的军团,一上一下,攻往不同的方向。   亚伦兰狄斯两方大军进攻的速度都不快,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缓慢,一步步稳扎稳打。   伽尔兰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宣告要进攻卡纳尔,所以加斯达德人早已做出了反应。   他们的兵力主要集中在重要的大型城市中,驻扎在普通城市中的兵力并不多。   而亚伦兰狄斯大军并未急着去进攻加斯达德人重兵把守的重要大城市,而是选择先去攻打加斯达德兵力较少的地方。   赫伊莫斯在练兵。   改建后的军团是新生的军团,如一只初生幼兽。   虽然他有信心,自己所孕育出的将是一头令世人震惊的猛兽,但是此时,这只初生幼兽的爪牙还稍显稚嫩。   所以,他并不着急着去与加斯达德的强兵对上,而是先发动几场危险性不大的战争作为磨刀石。   几场战役下来,军团内部飞速地磨合了起来,战斗力也在飞速提升。   于是,赫伊莫斯率领已经成长起来初现峥嵘的军团,凶猛地扑向了重要的大型城市。   一转眼,四个月已经过去。   这几个月里,捷报接连不断地传往亚伦兰狄斯王城。   几乎每隔一周十天的,王城就会收到来自第一军团或是第三军团的捷报。   一开始,王城的民众每次看到传讯兵在王城大道上向王宫飞驰的时候,还会紧张地猜测在卡纳尔的大军的输赢。   到了后来,就完全没有人去猜了。   反正每一次都是捷报,无一例外。   根本打不起赌来。   这一天,临近傍晚时分,王城的市民们又看到了传讯兵策马在大道上飞驰的熟悉身影。   他们一脸淡定地和身边的人聊了起来。   “我们似乎又赢了啊。”   “是啊,攻打下不少地方了。”   “比想象中的要快一点,我还以为这一仗会僵持一段时间,毕竟加斯达德人当初看起来那么厉害。”   “打下卡纳尔的王城应该也快了吧。”   “是啊,总觉得我们的大军很快就能把卡纳尔的王城从加斯达德人手中夺回来,献给我们的陛下了啊。”   目送传讯兵远去的背影,众人议论纷纷,一时间只觉得唏嘘不已。   当初加斯达德大军兵临城下威风凛凛的模样仿佛就在昨日。   他们曾对那个可怕的敌人惧怕不已,甚至以为亚伦兰狄斯会灭亡在对方手中。   然而,一转眼,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他们竟是已经向那个可怕的敌人反攻了回去。   尤其是这数个月中,亚伦兰狄斯大军步步紧逼,加斯达德人节节败退。   这让他们在感慨的同时,也为之自豪不已。   果然,一时的失脚算不了什么,亚伦兰狄斯从来都是最强的。   亚伦兰狄斯铁骑所到之处,无人能敌。   亚伦兰狄斯人如此骄傲地想着。   …………   虽然已是傍晚时分,王宫的政务已经停歇。   但是按照规定,从前线送达的急报就算是三更半夜,也必须立刻呈送到王的面前。   因此,很快的,塔普提女官长就拿到了这份捷报。   “陛下,从卡纳尔送来的捷报。”   女官长笑眯眯地将急报递到伽尔兰手中。   这段时间里,前线连战连捷,陛下的心情好,她的心情自然也很好。   揭开卷轴上特制的鲜红火漆封蜡,伽尔兰打开一看,捷报中熟悉的字迹展现在他的眼前。   是凯霍斯亲手写下的捷报。   捷报上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是说又攻打下一座重要的城市。   伽尔兰起身,走到行宫的侧壁之前。   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清楚地展现出卡纳尔所有的城市以及地形。   地图上不少城市被打上一个红叉——从亚伦兰狄斯的边境处开始,往西过去,卡纳尔上方和下方的重要城市都打满了红叉——全部都是凯霍斯和赫伊莫斯一路攻打下来的城市。   地图上沿着那些红叉形成了两条弯曲的行军路线,不过,这两条线在划开一道弧度之后,攻向了同一个地方。   在地图上画上一个新的红叉,从地图上看,这座城市离卡纳尔的王城已经很近了。   “很快就要结束了。”   一天天的,看着这两个箭头一点点向卡纳尔王城逼近。   眼看着最终的目的就在眼前,哪怕并未在卡纳尔的战场,伽尔兰也不仅感同身受地觉得激动了起来。   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的地图好一会儿,伽尔兰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转头就想要与身边的人分享喜悦。   “赫伊莫斯,这一处都是平原,并无阻碍,马上就能——”   一回头,他只看到了错愕地看着他的塔普提。   伽尔兰呆了一下。   下一秒,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他猛地转回头去。   太过于兴奋所以一时忘记了赫伊莫斯在卡纳尔,不在他身边。   因为赫伊莫斯总是会守在他身边,无论何时。   所以他下意识地就觉得那个人此刻还在自己身边……   仰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地图,伽尔兰借此来掩饰自己的窘迫。   他想,他大概只是有点不习惯。   不习惯那个人从自己身边消失。   ……   盯着地图的伽尔兰并没有发现。   他的身后,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的女官长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一声叹息中透出几许无奈,还有,隐藏在无奈之下的深深的不快。 第267章   自亚伦兰狄斯大军攻入卡纳尔境内后, 时隔四个多月, 凯霍斯的第一军团从东北方、赫伊莫斯的第三军团从东南方分别向卡纳尔的王城逼近。   他们的行军路线皆是在卡纳尔的国土上绕开一条弧线, 攻打下一座又一座的重要城市之后,再缓缓地逼近王城。   与此同时,在亚伦兰狄斯, 自伽尔兰在王城建立商贸署之后, 时间已过去半年之多。   在这半年里, 商贸署已经不止存在于王城, 而是陆续在托泽斯等几个以商贸为主要经济支柱的大型城市都建立了起来。   那些大型商贸城市中的权贵——也就是原本的既得利益者失去这条利益庞大的财路, 自然是不甘心的。   然而, 和当初在王城建立商贸署时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在看到商贸署的好处之后,这些以商贸为主的大城市中的商人们几乎是翘首以待, 期盼着商贸署的建立。他们甚至还主动出钱出力去帮忙, 只求尽快将商贸署建起来。   而且, 伽尔兰选中的作为试点将商贸署推广开的这几座大城市都是直属于王城的城市, 在任的执政官也都是他特别挑选出来对他忠心耿耿的正直官员。   最重要的是, 这一次还有沙玛什神殿和南纳神殿的保驾护航。   为了向伽尔兰王证明己方的能力, 以便尽可能地压倒对方神殿,两大神殿都精心挑选出极有能力的主祭司前往那几个大城市, 坐镇在当地神殿中,掌管商贸署的分属权力。   就算是当地势力再怎么强大的权贵官员, 面对着这些地位崇高的祭司, 至少表面上是绝不敢造次的。   人家祭司毕竟是众神的使者啊。   明来是不可能了。   但是暗着来也没指望。   因为, 他们就算想背地里搞点什么事,还得问最善于使阴谋诡计的南纳的祭司答不答应。   而这些商贸署的建立,给伽尔兰带来了数不清的财富,可以说他现在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   这些巨额财富足以让伽尔兰在大肆修建道路、索尔迦的智慧神殿、水利等基础设施的同时,还绰绰有余地支撑起攻打卡纳尔的大军的军费。   这也是这场战役打了这么长时间,王庭中的大臣们除了几个铁杆的主和派之外,其他人都没什么意见的主要原因。   许多大臣都觉得。   伽尔兰王真的是个贤明的王者啊。   不只是修建基础设施的费用自己掏钱,就连军费都不要王庭的财政出,全部由他自己出。   要知道,历年里,军费支出几乎占据了每年王庭财政支出的四分之一。以往亚伦兰狄斯在财政上非常拮据,就是因为卡莫斯王常年出征所消耗的巨额军费。   上任的财政司司长每年都要绞尽脑汁去平衡各方费用,因此愁得头都秃了。   现在,省下这么大一笔资金,就可以做很多其他的事情,以左司相为首的正直大臣们自然非常高兴,不用向前任一样愁秃头的现任财政司司长当然也开心。   但是,也有一些有心人暗地里看明白了。   从此以后,军费不再从王庭财政中支出,而是由王的金库中支出。   也就是说,亚伦兰狄斯军队的兴衰就完全控制在了伽尔兰王的手中,伽尔兰王完全能以军费的多少去控制一个军团的战斗力。   毕竟,将士的吃喝、兵甲、武器以及住所练武场甚至要塞城堡之类的附属,全部都是要钱的啊。   若是有哪个军团想要反叛,伽尔兰王只要断掉它的军费,就能直接将其的战斗力废掉一大半。   最重要的是,从此之后,王庭中的权贵大臣就算心生不轨,威胁性也会大大减少——手中无兵,他们能做什么?   将士的吃喝以及兵器盔甲全部都是伽尔兰王给他们的,伽尔兰王就等同于他们衣食父母,谁脑子有病跟着你去反叛自己的衣食父母?   于是,这样一来,所有军队的命脉就都掌控在伽尔兰王手中。   以此次出征卡纳尔为机会,不只是直属于王城的六大军团,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伽尔兰逐渐废除了‘以城市自己的税收供养守护城市的军队’的惯例。   所有直属于王城的城市中的军队军费,皆由王的金库支出。   那些家族传承式的城市还是继续按照以往的惯例,不做强求——当然,也有些城主贪便宜不愿意自己支出军费,而他们只要向伽尔兰王提出请求,富裕而又善良的少年王就会很慷慨地答应他。   在伽尔兰各种暗戳戳的捣鼓下,亚伦兰狄斯中央集权的进度条在缓慢地、悄无声息地向后延伸。   ——是的,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在后世被传颂为贤明王的少年王不止一次在心底发出了这种极极其不符合‘贤明’价值观的感慨。   ……   言归正传。   时隔四个多月之后,亚伦兰狄斯两只大军毫不客气地逼近了卡纳尔的王城。   在一个月前,眼看着战事失利,加斯达德人的统帅已经果断地做出了放弃其他城市,收缩兵力驻守王城的决定。   那些曾经毫不犹豫地投降于加斯达德人的贵族城主们,眼见加斯达德人节节败退,在亚伦兰狄斯大军兵临城下之时,再一次果断地开门投降。   他们完全不做任何抵抗。   这些毫无廉耻心的城主根本不在乎自己投降的对象是谁,反正只是换个效忠对象而已,他们还是能继续做自己的贵族城主。   他们此时并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   此时,赫伊莫斯和凯霍斯已会师于卡纳尔的王城之下。   这座王城当初是卡纳尔初代君王建立,那位君王戎马一生,历经磨难,才终于开创了自己的王国。   当时大陆上风云变幻,很不安稳。因此,他将王城修建在峭壁之下。   王城背靠直耸云霄的高山峭壁,自上向下呈斜梯状,其他三面的城墙修建得极其高大和坚固。   而环绕着王城的河水是从峭壁上流淌下来的,根本不怕被攻城的敌军从外部截断水源。   卡纳尔的初代君王满意地认为,如此易守难攻的王城,绝不会轻易陷落。   只可惜,这位武勇强大的君王怎么都猜不到,数百年的安逸让他的子孙后裔彻底变了样。   这座固若金汤的王城,轻易地就陷落在侵略者的手中。   …………   时隔一年半之后,卡纳尔王城的争夺之战再一次打响。   过去的侵略者成了被攻击的一方。   加斯达德的统帅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紧皱着眉俯视着城外。   王城之外,是一片黑红色的洪流。   身着黑红色盔甲的亚伦兰狄斯大军将这座庞大的城市团团围住。   它们就像是滔天的洪水,铺天盖地汹涌而来,一次又一次冲击着城墙。   炽热的烈日之下,战场之上,一黑甲骑士在大地上巍然而立。   身下骏马鬃毛似火在阳光下燃烧。   红底金纹的狮子旗在他身后高高地飞舞着,沐浴在烈日之下,宛如燃烧出金色光辉的赤色火焰。   一人一马立于千军万马之中,却异常的显眼。   就像是一副黑白的图画之中唯一一抹浓烈的色彩。   他仅仅只是骑马立于那里,就无人可忽视他的存在。   黑骑士赫伊莫斯。   他的威名无人不知。   他所到之处,便是胜利所到之处。   他麾下的将士皆是如狼似虎、悍不畏死的武勇之人,只要他一声令下,就会将所有胆敢阻挡在他们身前的敌人撕得粉碎。   加斯达德的统帅在城墙凝视着赫伊莫斯,神色凝重。   今天是亚伦兰狄斯大军兵临城下的第三天。   加斯达德人有援兵,正从西北日夜兼程赶来,只是抵达卡纳尔王城尚需一段时日。   他曾经以为,以加斯达德人的强大,将所有兵力收缩到王城之中,守住十天半个月毫无问题。   但是才过去三天,他就感到焦虑了起来。   仅仅三天,战事就已经开始吃紧。   加斯达德人善于进攻,对于被动的防御却很不习惯,就连他也是初次守城。   这样下去,恐怕坚持不到援兵的到来。   加斯达德的统帅皱着眉如此想着。   就在此时,城墙上发出了嘈杂的呐喊声,不少加斯达德士兵大喊着,指向外面。   这位统帅在众人的喊声中抬眼望去,顿时喉咙一紧。   巨大的攻城车缓缓地出现在卡纳尔王城的城墙之前。   与此同时,高达五六米的投石器,巨型弩箭器也出现在众人眼前。   花了两天多的时间,亚伦兰狄斯的军中工匠终于将这些攻城利器组装好,送到了城墙脚下。   赫伊莫斯骑在马上,缓缓地举起手。   然后,用力挥下。   下一秒,在城墙上加斯达德人惊慌的呐喊声中,一颗颗巨石呼啸而来,重重地砸在城墙上。   一只只足有一人之高的巨型弩箭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俯冲而下,一下子就贯穿了好几个守兵的身体,串成了葫芦。   卡纳尔王城的城墙看似高大,却没有外面看起来的那么坚固。   在巨石地撞击下,城墙上无数碎石簌簌滚落而下,不少地方开始出现裂痕。   甚至于有好几处城墙边缘直接在巨石的撞击下崩塌,导致站在那里的士兵一头从高高的城墙上栽倒下去,摔成肉泥。   惊得其他士兵纷纷下意识后退,生怕步其后尘。   这一下,让不少士兵殒命,加斯达德人伤亡惨重。   看着城墙上一片兵荒马乱的状况,加斯达德的统帅露出了凶狠的表情。   他转身,对身边的一位下属冷冷地吩咐了几句。   …………   无数投石和巨型弩箭向卡纳尔的城墙倾泻着,让亚伦兰狄斯大军一时间士气大振。   忽然,城墙上出现了异动。   亚伦兰狄斯的将士们错愕地看见,城墙上的加斯达德士兵纷纷主动后退,躲到了后面,像是彻底放弃了抵抗一般。   负责指挥攻城器械的将领一挥手,暂时停止了投石和射箭,避免无意义的浪费。   但是,就算投石和箭雨停了下来,城墙上也是静悄悄的,不见加斯达德人的身影。   就在众人正纳闷着的时候,终于又有身影出现在城墙上。   指挥攻城器械的将领抬起手,打算继续攻击。   可是下一瞬,他的手僵在半空之中。   他的眼直愣愣地看着城墙上的身影,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此刻,出现在城墙上的、出现在亚伦兰狄斯将士眼前的,是一个个被绑着推到城墙边缘的身影。   那些人有着与加斯达德人迥异的肤色、发色和容貌。   亚伦兰狄斯人。   那些在战败后被加斯达德人俘虏了带到卡纳尔王城,沦为奴隶的曾经的亚伦兰狄斯将士们。   他们被绑着,被加斯达德人推到城墙之前。   若是亚伦兰狄斯人想要继续攻城,就得先杀死他们,杀死自己的同胞。   大地上一片死寂。   偌大一个战场,这一刻竟是鸦雀无声。 第268章   加斯达德人在作战时勇猛凶残, 在战场上一往无前,悍不畏死。   他们出生于加斯达德雪原, 那是个一年之中大多数时间都被冰雪所覆盖着的世界。   贫瘠、寒冷, 饥饿和死亡如影随形。   弱肉强食, 适者生存。   在这种环境下生存下来的加斯达德人学会了环境教导他们的残酷。   恶劣的环境也导致了他们文明的贫乏。   他们从不在乎什么道德伦理, 礼义廉耻。   因为这些无用的东西并不能让他们在残酷的加斯达德雪原生存下去。   不择手段地活下去,那就是他们加斯达德人的本能。   当初,他们就曾经做出压着卡纳尔的民众攻打卡纳尔王城的事情, 这才让易守难攻的卡纳尔王城迅速地陷落。   其实在攻打亚伦兰狄斯王城的时候, 加斯达德人就想要故技重施,抓住亚伦兰狄斯平民驱使他们作为人质进攻王城。   然而,当时镇守王城的赫伊莫斯使用了前所未见的‘坚壁清野’的战术,在他们到来之前就驱赶走了王城方圆数百里的平民,让他们没能抓到人质。   现在, 加斯达德的统帅非常庆幸当初将这批亚伦兰狄斯的战俘作为奴隶押送到了这里,这才让他有了极好的筹码。   在发现城墙在投石和巨型弩箭之下岌岌可危之时, 他果断下令将这群亚伦兰狄斯人绑着推到城墙上, 让他们成为城墙的肉盾。   他很满意地看到, 亚伦兰狄斯人的进攻在同胞出现在城墙上的那一刻, 立刻停了下来。   城外的大军静默了一瞬之后, 陡然爆发出汹涌的怒吼声。   看见自己的同胞的将士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纷纷对着加斯达德人痛骂出声。   对于加斯达德人这种卑劣的行径, 他们怒不可遏。   但是, 加斯达德人显然完全不在意他们的痛骂。   在他们看来, 手段卑不卑鄙无所谓,有用就行。   他们只在乎结果。   所以他们继续呵斥着,将亚伦兰狄斯奴隶推耸到城墙边缘。   那些亚伦兰狄斯奴隶被加斯达德士兵粗鲁地推动着,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去。   他们走得很慢,一步一个踉跄。   他们的双手双脚都铐着青铜铐,他们脚下拖着沉重的青铜锁链,随着他们艰难地走动与石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这些曾经跟随着狮子王征战沙场英勇无畏的将士,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上都受尽了折磨。   从令众人崇敬的将士沦为最卑微的奴隶,而且还成为他们最痛恨的敌人的奴隶,受尽屈辱。   不少人在痛苦中含恨死去。   活下来的人如身在地狱,所有的挣扎和不甘都是徒劳,他们逐渐变得麻木了起来,如泥塑木雕一般地活着,眼中再无神采。   那瘦骨嶙峋的身体,枯瘦苍白的脸,再也看不到一点昔日里叱咤战场的风采。   直到那一天,他们听到了一个消息。   那些痛恨着加斯达德人并且同情着他们的卡纳尔人偷偷地告诉他们,让他们再坚持一段时间。   卡纳尔人说,他们新的少年王已经当众宣布,发兵卡纳尔。   ‘我永远不会舍弃我亚伦兰狄斯的子民。’   这一句话,就让已经心死如灰的他们在心底再次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他们的王并没有将他们遗忘。   够了。   这就够了。   这已经足够让他们怀抱着希望坚守着活下去。   他们苦苦等候着亚伦兰狄斯大军的到来,等待着自己重返亚伦兰狄斯的那一天。   只要这个希望还在,别说再等一年,就算再等上十年、二十年——哪怕等到已垂垂老朽,他们也能继续等下去。   …………   斯德已经饿了两天。   加斯达德人将他们这群亚伦兰狄斯人囚禁在一处,除了给他们一些水之外,没给一点食物。   他很虚弱。   前所未有的虚弱。   但是,就算在忍饥挨饿,他的心情却依然如此刻的骄阳一样明亮。   肚子深深地瘪下去,斯德强忍着饥饿那种百爪挠心的难受感,目光充满期待地看着卡纳尔王城大门的方向。   不只是他,其他的同伴也是如此,即使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他们的眼神却依然充满了神采——与半年之前的麻木不仁完全不一样。   快了。   斯德想。   很快,他们就能回家。   就在此时,一队加斯达德士兵快步跑了进来。   他们呵斥着、拉扯着,强行将这些亚伦兰狄斯奴隶弄起来,将斯德以及他许多同伴一起驱赶上了城墙。   斯德在被强行驱赶到城墙上的时候,就立刻反应了过来。   这些残忍而野蛮的家伙是要用他们作为城墙的肉盾,用以威胁亚伦兰狄斯的大军停止攻击。   不只是他,他的很多同伴也很快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顿时,队伍乱了起来。许多亚伦兰狄斯人开始试图挣扎,不愿上去城墙。   可是饿了两天的他们都虚弱得厉害,根本无法抵抗,不少人反而被驱赶他们的士兵狠狠殴打了一顿,被打头破血流。   如果不是加斯达德的将领及时喝止,那些人说不定会就这么被活活打死。   他们最终还是全部都被加斯达德人强行拖拽到了城墙之上。   拖着沉重的青铜锁链,斯德踉跄着走到城墙边。   抬眼,他看到了城墙下方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熟悉的黑红色大军。   亚伦兰狄斯的大军,他的同袍们。   红底金纹的狮子旗在空中高高地飘扬着。   一切恍如从前。   一瞬间,斯德的眼圈红了。   他曾经以为,他是坚强无畏的亚伦兰狄斯的战士,哪怕面对着死亡,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他也绝不会流下一滴泪。   可是在此刻再次看到熟悉的衣甲和旗帜时,明明只是时隔一年半而已,对他来说却仿佛已经过去了上百年之久,这一刻他再也控制不住,眼角瞬间湿润了起来。   不只是他,那些和他一样被强行推到城墙边上的同伴,看着城墙下熟悉的一切,一个个也是眼角发红,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流出来。   因为激动。   也因为不甘。   他们也多想身穿黑红色的盔甲,手持长剑,和同袍们一同为亚伦兰狄斯而战。   可如今,他们只能以这种狼狈不堪的模样出现众人之前,甚至于,成了同袍们的累赘。   斯德深吸一口气,他抬手胡乱抹去眼角的泪痕,他的动作牵动地上的锁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败给加斯达德人,是他毕生的耻辱,他只恨当初不曾战死在战场之上。   而如今,他绝不愿意被加斯达德人利用成为威胁同袍的工具。   “就算无法战斗——我们也绝不能成为亚伦兰狄斯的累赘!”   用最后的力气大声怒吼出一句,斯德向着城墙之外纵身一跃。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眼看着大半个身体已经落到了城墙之外,马上就要从高空坠落——   可是他整个人忽然又摔回了城墙上。   一名加斯达德士兵及时抓住他脚上的青铜锁链,一把就将斯德给拽了回去。   在斯德失败之后,又有一些亚伦兰狄斯人试图跳下去自尽身亡,但是全部都被有了防备的加斯达德士兵给牢牢按住了。   加斯达德人被斯德等人试图跳下城墙自尽的举动给惊到了,他们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亚伦兰狄斯人会做出这种行为。   担心再次出现这样的状况,他们干脆直接将那些亚伦兰狄斯奴隶两个三个地用绳索牢牢地捆在城墙上的木杆或石杆上。   想死没死成,反而被加斯达德人捆在城墙上的斯德咬紧了牙。   他几乎要将自己的下唇咬出血来,垂着头,目光黯然。   “斯德,你放心。”   看着他那副颓废的模样,和他捆在一起的中年人突然说,   “我们不会成为亚伦兰狄斯军的累赘,我刚才看到了,这次带兵的是赫伊莫斯阁下。”   曾经身为令人尊敬的骑士长,此刻也只是个骨瘦如柴的奴隶的中年人一脸平静。   “你应该知道这位阁下的性格,加斯达德人想要拿我们威胁这位阁下根本不可能。”   “我想,赫伊莫斯阁下很快就会下令继续攻击。”   如果主帅是其他人,他还不敢如此笃定。   但是如果是那位他们熟悉的赫伊莫斯阁下,就一定会下令继续进攻。   中年人如此说着,语气中带着欣慰。   可是那欣慰之下,透出几分难受的痕迹。   苦苦挣扎着这么久,日夜期盼着回到亚伦兰狄斯,现在却还是不得不死在异国他乡。   要说一点都不遗憾和难受是不可能的。   ……罢了。   他宁可为国捐躯,也不愿再以奴隶的身份在加斯达德人手中受尽屈辱。   与其被加斯达德人折磨而死,他宁可死在同胞的手中。   他只求在死去之后,他的同胞能带着他的遗体回到那片他魂牵梦萦的大地。   …………   ……只是,终究还是不甘心……不甘心啊。   他已经远远地看到城外,那位骑马伫立在大地之上的黑甲骑士高举起的右手。   他知道。   那是下令继续攻击的手势。   只等那只手挥下,无数巨石和弩箭就会铺天盖地而来,夺走城墙上所有人的性命。   在心底无声地长叹一声,他闭上了眼,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   ……………………   明亮的阳光照在赫伊莫斯黑亮的盔甲上,然后尽数被黑暗吞噬了进去。   骑在马上,他缓缓地举起了手。   所有人都知道,那是继续进攻的信号。   看着被捆在城墙的同胞,众人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军令如山。   一旦身为主帅的赫伊莫斯下达命令,他们就必须继续进攻。   他们将亲手杀死他们的手足,亲手夺走同袍的性命。   这是何等残忍的命令——   凯霍斯在远处远远地注视着已经高举起手的赫伊莫斯,神色复杂。   看来,赫伊莫斯已经做出了决定。   为了破城,赫伊莫斯放弃了被俘的同胞们的性命。   他从一开始就猜到会是这个结果。   赫伊莫斯绝不可能为了那些战俘的性命,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   这个人一直都是如此,从未改变过。   凯霍斯移开了目光。   他无法阻止。   依照伽尔兰王的命令,赫伊莫斯是此次出征大军的主帅。   主帅的命令,他必须服从。   只是……陛下在得知此事之后,一定会很难过……   …………   这一刻,战场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寂静。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赫伊莫斯的身上。   众人屏息,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传令。”   在众目睽睽之下举起右手的赫伊莫斯说,面无表情。   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愤怒之色,更没有动摇。   他用冷静的语气下达了对他来说理所当然的命令。   “继续……”   继续攻击。   一道明亮的阳光照下来,在他握着缰绳的左手指间折射出一道光。   嵌着碧绿的孔雀石的金色指环将那道光折射到他冷漠的眼底。   赫伊莫斯即将挥下来的右手停顿在半空之中。   他垂眼,细长睫毛的阴影落入他的瞳孔。   他的眼底映出戴在左手上的孔雀石指环,唇忽然抿紧了一分。   “赫伊莫斯大人?”   站在赫伊莫斯身后的下属见他说话只说了半截就没了动静,忍不住疑惑地开口询问。   赫伊莫斯的右手缓缓地放了下来。   他说:“退军,回营。”   “啊?!!”   数分钟之后,一个低沉的号角声忽然在战场上响起,让凯霍斯猛地转头。   回营的号角声?!   他一脸的错愕和不可思议。   这是赫伊莫斯的命令?   怎么可能?   低沉的号角声传遍了战场,也传到了被捆在城墙上的亚伦兰狄斯人的耳中。   已闭目等死的中年人听着这个熟悉的代表撤退的号角声,猛地睁开眼。   他看着正在缓缓退去的亚伦兰狄斯大军,满眼的难以置信。   难道主帅其实不是那位赫伊莫斯阁下?   他茫然地想着。 第269章   黑红色的洪流缓缓退去, 停止了对卡纳尔王城并不坚固的城墙的摧残。   加斯达德的统帅看着亚伦兰狄斯大军退去,脸上露出冷笑。   本来,对于这位能杀死提尔王子的黑骑士, 他是极为忌惮的。   正是因为身为加斯达德人, 才比任何人都了解王子那可称为恐怖的强大。   而如此强大的王子居然死在黑骑士手中, 可想而知, 这位黑骑士一定毫不逊于提尔王子。   但是现在, 他觉得自己已经抓到了黑骑士的弱点。   加斯达德容不下仁慈之人, 因为所有仁慈之人都已尸骨无存。   只有无情的强者才能立于众人之上。   所以, 虽然承认赫伊莫斯的强大, 但是对于赫伊莫斯因为顾忌人质选择退兵这件事,加斯达德的统帅是极为看不起的。   慈不掌兵。   为了区区数千奴隶的性命,竟然放过破城的大好机会。   这位统帅想。   都说黑骑士骁勇善战,是万年难得一见的战将, 看来也不过如此。   虽说心底如此想着, 但是对于亚伦兰狄斯人选择退兵, 他也是微微松了口气。   如此一来,借由这些人质,他们就能撑到援兵的到来。   到时候, 里应外合。   他必定要这些亚伦兰狄斯人伤亡惨重,大败而归!   …………   夕阳缓缓地落下地平线,火红的云彩在天边翻腾, 给偌大一个军营披上晚霞的火光。   炊烟冉冉升起, 将士们已经开始点燃篝火, 烧煮食物和沸水。   除非处于紧急战时,军中饮水必须是烧开后的水,不得擅自饮用生水。同时,军医们正在军营深处撒下石灰粉,以此预防瘟疫。   这两条都是改革后写入军令之中的军规。   军营的中央,一座最大的黑色营帐旁,火红的狮子旗在空中飘扬。   这里是身为大军主帅的赫伊莫斯的营帐。   此刻,营帐之中很安静,除了赫伊莫斯本人,凯霍斯、特瓦以及其他几位重要将领都在此处。   一个个皆是眉头紧锁。   在此处的人无一不是身经百战之人,但是他们所经历的战争之中,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这片大陆崇尚英雄。   加斯达德人这种以战俘为人质在战场上威胁对方的行为,是极让人不耻的。   可谓是最卑劣的行为。   在这片大陆上,任何一个国家的任何一名将领都不会做出这种行径,谁敢做出,必定会被万人唾骂。   但是显然,加斯达德人对此毫不在意。   “毕竟是从贫瘠之地来的野蛮种族。”   一名年轻将领忍不住大骂出声。   “一群卑鄙无耻的畜生!”   看着自己的同袍被捆在城墙上,他实在是难受,却又束手无策,只觉得一股气憋在胸口,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赫伊莫斯阁下,虽然今天暂且退兵了,但是您必须早做决断。”   一位年纪稍大的中年将领虽然也满脸寒霜,但是说话的语气依然很沉稳。   “我们的时间不多,根据探听到的情报,加斯达德人的援兵正日夜兼程赶来。若是拖延到他们的援兵到达,我们就麻烦了,所以……”   “你的意思是杀掉他们?”   年轻气盛的将领高声道,面带怒意打断了中年将领的话。   “我并没有说这种话。”   “你的话不就是那个意思吗?他们都是我们的同袍,你忍心亲手杀死他们吗——”   面对同僚的指责,中年将领神色平静,不急不躁地回答。   “那么依你所说,我们就原地不动,等着加斯达德人的援兵到来,里应外合把我们解决?”   “……我……”   “如果换成是你是他们,因为自己的缘故使得亚伦兰狄斯大军生生战败,让无数同袍因自己战死,而自己因此才继续苟活下去——换成是你,你是愿意看到这个结果,还是宁可被同胞杀死?”   “…………”   年轻将领哑口无言。   他黯淡地垂下头,不再说话。   他心里知道中年将领说得对,可是他怎么都过不去心底那道坎。   中年将领再次转向主座。   “赫伊莫斯阁下,我知道这个决定很难下,但是事已至此,您还是尽早做出决断。”   坐在营帐的主座之上,一身黑甲身形颀长的男子静静地坐着,神色淡然。   细碎的黑发散落在狭长眼角,那张俊美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赫伊莫斯垂着眼,似乎并未听到营帐中下属之间的争吵,让人猜不到他此刻在想着什么。   金发骑士看了赫伊莫斯一眼,收回目光。   “亲手杀死同袍会极大地减弱将士们的士气,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建议如此。”   凯霍斯思索了一下,说。   “这样吧,两天,我建议用两天的时间想想办法。两天后,若是实在无法解救他们,为了大局,也只能牺牲他们。”   在座的将领沉默稍许之后,纷纷点头。   唯有上座的赫伊莫斯,依然垂眼,一言不发。   ……   一晃两天一夜已经过去。   亚伦兰狄斯人绞尽脑汁试图设法营救同袍,却毫无成效。   想要夜袭,可是那些加斯达德人竟是连晚上都将人质压在城墙上。   大肆挑衅,试图惹火加斯达德人让他们出城攻击,也没有作用。   等到第二天傍晚来临,在城墙外面大喊大骂着挑衅了一天已是筋疲力尽的将领只能悻悻而返。   ‘明日开始攻城。’   很快,赫伊莫斯的命令传遍了军营。   城墙上的加斯达德士兵突然发现,城外那些已经闲置了两天多的攻城器械旁边,有不少亚伦兰狄斯人围在那一处忙碌了起来。   无数巨石被搬运到投石器旁边。   巨型弩箭也堆在巨弩旁边,不少人在打磨着箭尖,用油擦拭着器械的零件。   亚伦兰狄斯军营里的气氛已经为之一变。   接到下属的报告,加斯达德的统帅点了点头。   看来,亚伦兰狄斯人已经决心放弃那些同胞的性命,打算再度进攻了。   也罢。   他也没指望能用人质一直拖延到援兵到来。   那位黑骑士就算心慈手软了些,但是还不至于蠢到那种地步。   能拖延上两天两夜,已经是超乎他预料之外了。   他在心底盘算着。   拼尽全力再坚守三四天应该没问题,而他们的援兵差不多就在三四天后抵达。   如此想着,他就下令,让将领以及士兵们今晚都好好休息,准备迎接明天的大战。   可想而知,不得不亲手杀死同袍的亚伦兰狄斯人一定会疯狂进攻,战况一定非常激烈,所以必须让士兵们养足精神去应对才行。   …………   ……………………   很快,深夜已到,军营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   守夜的士兵伫立在营地之外,营地之中,篝火燃烧着,照亮了漆黑的夜空。   在黑夜中显得尤为明亮的火光映在了城墙上的亚伦兰狄斯人眼中,在他们的瞳孔中扩散开朦胧的红光。   这两天里,他们就这样一直被强扣在城墙上,暴晒于太阳之下,越发虚弱。   考虑到生理问题,加斯达德人自己还要守着城墙,当然不愿城墙被弄脏,一次次地捆上和解开绳索实在是麻烦,所以加斯达德人将他们捆了一段时间后就松开了,换成临时在城墙上建上一排围栏将他们关在里面。   每隔一段时间,就将他们轮流驱赶下城墙解决生理问题。   为了避免他们逃跑和自尽,依然不给他们食物,但是又不能让人质死掉,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给他们一点点的米汤,让他们勉强存活着。   夜空无边,星光灿烂。   斯德坐在城墙的地面上,远远地眺望着城外遥远的营地。   哪怕在黑夜中,依稀也能看见那飘扬着的旗帜。   他也看到了傍晚时亚伦兰狄斯军中的异动,心里已经明白,明天就是亚伦兰狄斯大军发动攻击的时候了。   毕竟时间拖延得越久,战况就会越危险。   为了救他们拖延了两天多,已经够久了。   “他们已经尽力了。”   坐在他身边中年人同样也眺望着远方营地的火光,脸上浮现出释然的微笑。   同样坐在旁边的同伴们听到这句话,都轻轻点了点头。   就算明天要死在同袍手中,他们也没有任何怨恨。   有的,只是遗憾。   他们抬着头,注视着远方营地中的火光,还有在夜空中飘扬的狮子旗。   他们看得很专注,像是想要那面旗帜烙印在眼底深处。   因为他们知道,这恐怕是他们能看见那面旗帜的最后一晚。   亚伦兰狄斯的众神。   请引导我们的灵魂回归亚伦兰狄斯的大地。   …………   啪嗒啪嗒。   宁静的夜晚突然传来了响亮而沉重的脚步声。   斯德下意识循声望去。   他看见一队加斯达德士兵沿着台阶走上城墙,向着他们快步走来。   关押他们的围栏被撤开,这队加斯达德士兵将他们团团围住。   火把挂在城墙上燃烧着,微弱的火光映在加斯达德人满是血污的白甲之上,也映在他们手中拿着的铮亮长枪上。   斯德看见了其中为首的队长的眼神。   那是看待将死之人的冷漠眼神。   “就他们吧。”   领头的队长打量着这群瘦弱而又虚弱无力的奴隶,轻描淡写地说。   “这里差不多够一百人了。”   他做了个手势。   “杀了,然后把尸首都吊到城墙外面去。”   上面下达命令,让他们过来杀死一百个亚伦兰狄斯人奴隶,将他们的尸首吊在城墙外面,用他们的鲜血染红城墙。   以此来警告和震慑亚伦兰狄斯人。   说不动此举能让亚伦兰狄斯人再次迟疑起来,借此再度拖延一天。   他刚才随意扫了一眼,见这边围栏里的奴隶多一些,差不多能有一百多人。   把这一处的奴隶直接杀光就能完成任务。   斯德咬紧牙。   他用仇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加斯达德人,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攥紧的手指咯咯作响。   不只是他,在这一处的亚伦兰狄斯人没有一人在听到要被杀死之后露出惊恐和惧怕的神色,也没有一个人求饶。   所有人都沉默着,一声不吭,用仇视的目光盯着围着自己的加斯达德人。   他们的目光恨不能喝其血吞其骨。   被这些奴隶憎恨的目光盯得极为不快,一名加斯达德士兵狞笑了一下。   他一枪对着身前一个奴隶的眼睛狠狠刺下去。   明明身体已经虚弱不堪,可是这一刻,斯德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   或许那是他身为战士的本能。   他猛地扑过去,一把抓住刺向同伴的长枪。   就算明白自己此刻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可他依然咬紧牙,死死地抓紧了那杆长枪,不肯松手。   错愕的加斯达德士兵用力地甩动了几下,竟是没能将这个看起来瘦骨嶙峋的男人甩开,他脸上露出恼怒之色,抬脚照着这个男人的脑袋狠狠一脚踹下去。   遭受重击的斯德只觉得脑子嗡的一下,眼前瞬间一片空白。   全身的力气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被踹得瘫在地上,眼前的一切在他视线中成了重影,不断地晃动着。   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眼睁睁地看着锋利的枪尖在他的眼中由远及近。   眼看枪尖就要贯穿他的眉心——   夜空之下,石墙上的火把忽然晃动了一下。   一道银光在黑夜之中一跃而过。   宛如一道闪电破空而来。   一声嗡鸣。   利箭狠狠地刺进举枪刺向斯德的士兵的胸口。   巨大的力道甚至让箭尖破胸而出,箭支整个儿贯穿了士兵的胸口。   他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然后,一头向前栽倒在地。   站在一侧的队长又惊又怒,下意识侧头看向箭支射来的方向。   只见站在城墙高塔之处的一个漆黑身影纵身跃下。   在敏捷落地的下一瞬,猛地冲来。   那个身影的动作之迅猛,甚至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的地步。   这位队长几乎是本能地要拔出腰侧的宽剑。   只是,在他才刚把剑刃拔出几公分的时候——   一道寒光掠过。   他的瞳孔蓦然放大,鲜血从他被割裂的喉咙喷涌而出。   他仰面朝天重重倒在地上,放空的瞳孔睁得大大地盯着夜空。   在这个加斯达德的队长倒下的同一瞬间,无数利箭从夜色中疾射而来。   加斯达德士兵在惨叫声中接连倒地。   在一波箭雨之后,不少人突然出现在城墙之上,向这里杀了过来,将剩下的加斯达德士兵尽数杀死。   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让人措手不及,就连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的那些亚伦兰狄斯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仰着头,呆呆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人。   一身黑甲的冷峻男子立于黑夜之中。   他漆黑的发仿佛已融于黑夜之中。   石墙上的火光闪动着,映出他被风吹开的额发之下那深青色的战神符文。   他手中的长剑每挥动一次,就轻易地劈裂一名敌人的身体。   从敌人身体里喷出的鲜血染红了他身上漆黑的盔甲。   那一幕,像极了传说中的战神挥动手中利剑的姿态——   …………   赫伊莫斯……阁下?   斯德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觉得自己现在是在做梦。   那位赫伊莫斯大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   忽然传来的喧闹声将呆滞中的他惊醒,他一转头,就看见一大批加斯达德士兵已经向这边冲了过来。   咔嚓一声。   斯德手中的锁链应声而断。   随手将斯德手之前的锁链砍断,赫伊莫斯一脚将脚下那柄加斯达德人的宽剑踢过去。   他说:“没死就起来,准备战斗。”   赫伊莫斯冷声说,似乎看不见对方那副瘦骨嶙峋难以战斗的模样,而是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对其下达了战斗的命令。   然后他转身,径直向那些冲来的加斯达德士兵迎去。   斯德的肩猛地一抖。   “是!”   他说,一把抓起剑站起身来。   那张削瘦得几乎只剩下骨头的脸上,唯有一双眼亮得惊人,神采奕奕。   他得到了命令。   没错,他还是亚伦兰狄斯的战士。   他还能继续战斗—— 第270章   卡纳尔王城的城墙已经乱了起来。   一群亚伦兰狄斯人不知从何处潜入城中, 冲上城墙,杀死值夜的加斯达德士兵,将关押在城墙上的同胞救了出来。   尖锐的哨声猛地在夜空下响起,将刚进入沉睡的加斯达德人惊醒, 士兵们匆匆穿上外甲, 在将领焦急的大喊声中拿起武器冲了出去。   城中夜晚的寂静被彻底打破,一时间到处都是匆匆的脚步声, 军马的嘶鸣声,还有兵刃的碰撞声。   城外,远方亚伦兰狄斯人似乎早已沉寂于黑夜中的大营陡然亮了起来。   本该卸了甲躺在床上沉睡的将士们此刻一个个全副武装, 手持刚刚点燃的火把,形成整齐的军阵。   大军在副帅凯霍斯的率领之下, 迅速奔袭到城下。   借着火把的亮光, 亚伦兰狄斯的步兵趁着夜色开始攻城。   早就在傍晚维护好的投石器等攻城器械在火光中轰隆隆地被推过来,再一次对准了不远处的城墙。   卡纳尔王城的城门之外,无数的亚伦兰狄斯骑兵在黑夜之中巍然而立。   骑兵们身下的战马在喧闹的战场上发出低低的嘶鸣,仿佛被战火的气氛所感染,蹄子一下一下刨着脚下的土地。   雄伟的铁骑伫立在大地之上, 静静等候着,蓄势待发。   这只庞大的亚伦兰狄斯铁骑的最前方, 烈日的骑士那一头金发在火光中异常的耀眼。   “凯霍斯大人,既然你和赫伊莫斯阁下都知道通往城内的暗道, 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派人潜进去?”   跟在凯霍斯身后的特瓦在等待中, 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没错, 在出征之前,已经改名为诺维的前卡纳尔王子西亚就特意来找凯霍斯,将这条密道告诉了他和赫伊莫斯。   那是只有卡纳尔的王族才知道的密道,所以当初西亚才能成功的从被加斯达德大军包围的卡纳尔王城里逃出来。   今晚,赫伊莫斯就是带着麾下一批战斗力极强的战士通过这个密道潜入了城内,杀上城墙救人。   “不过是一个卡纳尔的王族用来逃生的暗道而已,这种逃生密道为了隐蔽,一般都很狭小,无法一次性让太多人通过。”   凯霍斯淡淡地回答。   “一次最多能让几百人潜进去,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一些传记或者小说里,总是喜欢写一小队战士通过密道潜入城中打开城门从而几乎无损的破城的奇袭战略。   这种所谓的‘奇袭’也就普通人会当真,觉得是什么奇谋,但是在他们这些身经百战的将领来看,纯粹是个笑话,听一听笑一笑也就算了。   除非守军的将领实在是昏庸无能,否则守城时重要的城门处就算是深夜也会有重兵把守,而且打开沉重的城门还要花费不少的时间——区区几十或者上百人的小队哪有可能打开城门,除非这些人全部都是能以一当百的悍勇战士。   但是,现实里这种千百年都难得一见的强大战士哪能一口气就找到上百个?   当然,如果这座城市若是被守得固若金汤,怎么都攻打不下的话,他和赫伊莫斯就会利用这个密道想想办法。   但是攻城进展顺利,直接正面就能拿下,自然就没必要多想。   所谓的战争,奇袭诡计都是诡道,风险极大,只有在迫不得已的前提下才能使用。   以力量和气势全面压过对方才是正确的取胜之道。   凯霍斯仰头,注视着城墙上混乱的战场,金色的发丝掠过他一侧漆黑的眼罩。   他听着上面传来的厮杀声,忽然想起今晚的那一幕。   光线暗淡的营帐里,站在灯光下的男人低头,扣紧手臂上的护甲。   ‘我答应过伽尔兰,会把他的子民带回亚伦兰狄斯。’   那个人如此轻描淡写地说着,握住放在桌上的长剑,掀开门帘,大步走了出去。   黑夜中,金发骑士的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   城墙上的所有人现在都已经混战到了一起。   由赫伊莫斯亲自率领的数百武勇的战士正在城墙上和加斯达德士兵厮杀着,将那些被囚禁在城墙上的同胞们一批接着一批地救出来。   被关在城墙上数天,这些人的身体都很虚弱,可是只要一被救出来,他们就仿佛得到了无穷的力量。   就算是病弱到几近垂死的狮子,依然是雄狮。   骨子里的野性永远不会消失,哪怕被锁链拴得再久,爪牙也锋利依旧。   他们重拾起许久不曾握过的刀剑,就像是握住生命中曾经失去的无比重要的一部分——再度从奴隶变回亚伦兰狄斯的战士,他们跟随着赫伊莫斯与城墙上的加斯达德人拼命厮杀在一起。   一处又一处的围栏被打开。   一声声劈断锁链的声音此起彼伏,重获自由的战士们双眼通红,疯狂地杀向敌人。   那就像是滚雪球一样,一点点的,越滚越多,阵容越来越庞大。   从一开始赫伊莫斯带来的仅仅数百人,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获救,渐渐滚成上千人,数千人。   从一开始的小溪,汇合着四面八方的水滴,渐渐形成一股席卷城墙的洪流。   守在城墙上的加斯达德士兵既要抵挡外面那些顺着云梯爬上城墙的亚伦兰狄斯士兵,又要和城墙上已经获救的亚伦兰狄斯人战斗,根本无法兼顾,逐渐被对方压倒。   就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般,越来越多的亚伦兰狄斯士兵冲上城墙,汇聚到赫伊莫斯所率领的队伍之下。   渐渐的,在城墙上,亚伦兰狄斯的兵力压过了加斯达德士兵。   在厮杀的最前方,赫伊莫斯一身黑甲都已经溅上了血色。   他的脚下和身边是一地的尸首。   他手中刀锋所到之处,无不血溅三尺。   哪怕是一贯悍勇的加斯达德人,在看到那个杀人如麻的漆黑身影时,都不由得变得胆怯,本能地向后退缩了起来。   地狱的黑骑士。   从地狱之火中走出来的煞神。   让人望之而胆颤。   难怪他们强大的提尔王子会丧命于此人手中。   这样可怕的敌人,谁能抵挡得住?   …………   映着城墙上摇晃的火光,金红色的眸扫过四周,透着夜晚的森森冷意。   赫伊莫斯没有说话,他只是抬手向前挥动了一下。   仅仅只是这样一个动作,就让跟随他的将士们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声。   他们在他们无人能敌的统帅的带领下,气势如虹地向着城墙下方猛扑而去。   守着城墙的加斯达德士兵在这股汹涌而来的洪流之前节节败退。   亚伦兰狄斯人一鼓作气攻到了城墙之前,夺下这一处,奋力转动起巨大的绞盘。   绞盘缓慢地转动着,城墙上的大门一点点被提起。   在城门之外等候多时的亚伦兰狄斯铁骑在城门打开的一瞬间就凶猛地冲进来,骏马嘶鸣中,将拦在大门前的加斯达德士兵撞得人仰马翻。   他们手中的利剑狠狠地劈开敌人的头颅。   他们手中的长枪深深地贯穿了敌人的胸膛。   他们仿佛是要将这些天里憋着的怒火在此刻尽数宣泄出来,就像是一群红了眼的饿狼,向城中的敌人发动了疯狂的冲锋。   赫伊莫斯从城墙之上冲下来,一跃,翻身上马。   一拽缰绳,他身下骏马发出一声嘶鸣,掉过头来。   他与正率领骑兵厮杀的凯霍斯隔空对视一眼,彼此微微一点头,皆是确认了对方的心思。   赫伊莫斯纵马带着数千骑兵沿着王城大道向城市中心的王宫奔袭而去。   而凯霍斯则是率领剩下的骑兵以及从城墙上冲下来的步兵在城门这一处继续厮杀,确保城门完全控制在己方手中。   在赫伊莫斯离去之后,他率领大军与从两侧源源不绝赶来的加斯达德士兵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   雪白的王宫矗立在黑夜之中。   高贵典雅,如一座华美精致的艺术品。   它最后的那一部分建筑,背靠陡峭山崖拔地而起,大部分嵌在山壁上,几乎是完全悬空的建筑,显得既精巧又壮观。   清泉从崖壁上流淌下来,落在地面,形成一条清澈的大河环绕着这座白色宫殿。   它是卡纳尔千年来文化底蕴和艺术最鼎盛时期的象征,是卡纳尔人的骄傲。   然而,现在占据着它的,却是毁灭了卡纳尔的侵略者。   加斯达德人的兵力大多数都分布在三面城墙附近,而王城中心的兵力相比之下要少许多。   赫伊莫斯率领亚伦兰狄斯的铁骑一路冲杀过去,势如破竹。   紧接着,在白色王宫之前,一场激战,守在王宫外面的加斯达德人败退。   他们向后方逃去,退入王宫之中。   翻身下马,赫伊莫斯率众攻入王宫内部。   他顺着高高的白色石阶杀入大殿时,王宫之中雪白的道路上、台阶上,四处都是加斯达德人的尸首。   他踩着一地敌人的尸体和鲜血大步走入大殿之中。   黑红色的披风在他身后飞扬,将王宫两侧的火光尽数吸入这深沉的黑色之中。   在王宫的最后方,亦是最高处。   一位肤色苍白胡子厚重的中年加斯达德人站在高塔的房间里。   他站在大敞的落地窗之前,居高临下,神色冷漠地俯视着杀入王宫里的亚伦兰狄斯人。   他便是镇守卡纳尔的加斯达德军的统帅,亦是死去的提尔王子忠诚的下属。   中年统帅的目光定定地注视着那个身着黑甲的高大骑士。   漆黑的盔甲已经染尽了加斯达德人的鲜血。   黑骑士赫伊莫斯。   就是这个人,杀死了他所效忠的君主,提尔王子。   而如今,他也败落在此人手下。   他冷冷地盯着赫伊莫斯。   蓦然间,他的嘴角扯起一抹阴森的笑意。   他深色的眼底闪过狰狞而又疯狂的神色。   ……   在如云朵般洁白的卡纳尔王宫大殿之中,赫伊莫斯静静地站着。   在这一片浅色大殿中,一身黑甲的他立于其中,显得异常的突兀。   他手中的长剑指向地面,尚未干涸的鲜血顺着剑刃滴落在白玉石的地面上。   他环顾着四周,染着血痕的俊美面容看起来极为肃冷,目光带着一丝凝重,像是在思索着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四周的亚伦兰狄斯将士们用敬畏的目光地注视着赫伊莫斯,他们放轻呼吸,后退一些,以免打扰他们的统帅思考要事。   而此刻,环顾着王宫大殿的赫伊莫斯心中所想的是……   都说卡纳尔的工艺和艺术举世无双,本来还想着能找到什么珍品带回去送给伽尔兰。   但是一圈看下来,赫伊莫斯琢磨着,卡纳尔的这种纤细精美的风格,似乎不是伽尔兰喜欢的类型。   唔,那就算了吧。   赫伊莫斯刚把‘要事’思考完,有一人从旁边匆匆跑来,向他禀报。   “阁下!找到了!”   快步跑来禀报的士兵急促地喘着气说。   “他们都被关在王宫后面的奴隶场里。”   赫伊莫斯点了点头,迈步,带着众人快步向王宫后方走去。   当初被加斯达德人俘虏了带到卡纳尔王城来的亚伦兰狄斯人足足有数万人,皆沦为奴隶,被人奴役着。   加斯达德人就算将其作为人质,也不可能将这数万人全部送上城墙,只是驱赶了数千人上城墙而已,剩下的人自然还是被关押在王宫后面的奴隶场地中。   这些被关在这里的亚伦兰狄斯人在沉睡中被外面战斗的声音惊醒后,一直紧张而又忐忑地等待着。   此刻,眼见那些身穿熟悉的黑红色衣甲的士兵们冲进来,他们发出激动的呐喊声。   关押了他们一年多的石柱围栏被砸开,将他们如牲畜一般锁着的铁链被砍断,在经过一年多暗无天地的生涯后,他们终于重获自由。   不少人已是控制不住红了眼圈,他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外面冲去,跟随着同袍的脚步,飞快地冲出了这个让他们受尽磨难和屈辱的地方。   这一刻,所有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喜悦,欢乐的气氛感染了每一处。   因为出口只有一处,众人自觉排成整齐的队伍,有条不紊地迅速离开此处。   赫伊莫斯静静地站在一侧的高台上,注视着那长龙一般飞快地向外面蠕动的队伍。   他神色冷然,依然是那副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表情,但是从高台之下经过的人无不对他投以感激和敬畏的目光。   抬手,将已经不再滴血的长剑插回剑鞘之中,赫伊莫斯抬头,看往东南的方向。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墙壁和遥远的空间,看向了海边那座金色的宫殿。   金发少年所在的宫殿。   一晃已经过去五个月。   他已经足足有五个月不曾见到伽尔兰。   思念让人如此煎熬,比毒药更为苦涩,比利剑更为剜心。   明明锐利的眼角还残留着战时的戾气,可是这一刻,一身染血的黑骑士眼中却透出一丝柔软的痕迹。   他抬手,浅色的唇温柔地落在指间的孔雀石指环上。   战争已经结束。   他终于能踏上回家的道路。   回到亚伦兰狄斯。   回到那座金色的宫殿。   回到他心爱的少年身边。   …………   努尔排在后面,随着队伍的移动向前走去。   虽然大家离开的动作都很迅速,但是这里毕竟有着数万之人,好一会儿之后,还有一小部分没能离开。   努尔并不着急。   一年多的时间都熬过来了,也不差这么一会儿。   他抬头,敬畏地看向站在高台上的赫伊莫斯大人。   他看见一直站在那里的赫伊莫斯大人忽然动了,从高台上跃下,恰好向他这边走来,似乎是打算跟着他们这最后一批人一起离开。   努尔正因为对方走过来而感到紧张,突然头上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一颗石子在他脚下滚动着。   奇怪,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石子掉下来砸到他的头?   努尔纳闷地想着。 第271章   已到凌晨时分,天边已经有了微光。   啪嗒。   一颗石子沿着山壁滚落了下来。   掉落在地面, 翻滚了两下, 安静地躺住了。   王宫的奴隶场地就在最后面, 也就是最接近山壁的地方。   此刻,努尔看着脚下滚动的石子, 有点奇怪。   在这个地方待了一年多的时间,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有石头从上面掉下来。   啪嗒。   不远处的一位同伴忽然小声地唉哟了一声。   努尔看见那位同伴手中抓着一颗更大的石子,问四周:“你们谁拿石头砸我?”   这个人以为是同伴们等久了,又因为重获自由心情好了,所以一时兴起拿石头砸他逗着玩。   就在此时,啪嗒, 一声脆响。   不少人都注意到又是一颗石子从天而降,掉落在地上。   下意识的,所有人都仰头向上空看去。   赫伊莫斯也本能地随之抬头去看。   下一秒, 金红色的瞳孔剧烈地收缩成一点。   那铺天盖地从天坠落的碎石断木形成的巨大影子笼罩了他整个的身影——   …………   ………………   卡纳尔王城依山而建。   那座山又被称之为卡纳尔山, 足足有数百米之高。   它的后面,是延绵不绝的巨大山脉。   因为当初最后这一片王宫建筑嵌在山壁上, 所以在那之前,卡纳尔的工匠花费了巨大的精力一点点将原本凹凸不平的山壁打磨光滑,然后在山壁上贴上白色的石板。   这样一来,远远看去, 山壁就像是人工修建起来的一般, 就连山壁上流淌下来的潺潺流水蜿蜒的弧度都被设计得恰到好处。   这么多年来, 卡纳尔的王城从不曾发生过地震, 且从山壁上流下来的都是一条条极细的泉水,这无数条泉水到了山壁最下方才汇聚到一处形成河流,所以也不可能发生洪水。   因此,这座白色宫殿一直安稳而平静地伫立在山壁之下。   卡纳尔的民众都认为,这是众神所庇佑之地。   然而此刻,没有人看到,从山壁往上大约一百多米的山腰上,近百个加斯达德人在这里的斜坡上忙碌着。   潺潺泉水从山壁上面流淌下来,流入这里的一处凹陷处。   本来这个凹陷处很浅,深不到半米。若是平日,泉水会从这个盛满了的凹洞处继续流下去。   但是现在,一根根粗大的树干被结实的绳索捆在一处,拦在凹洞的洞口,将这处原本极浅的凹洞提升到数米之高。   明显是有人特意为之。   绑着树干的绳索从两边延伸出去,分成好几股,远远地绑在两侧粗壮的树干上,巨大的承重力让一根根绳索早已绷到了极限。   而这个树排内部的一侧,被抛进去不少的石块或者砍成小块的木块。   它们横七竖八地堆积在一处,几乎彻底挡住了流下来的泉水。   经过数天的蓄积,泉水已经盛满了这处数米高的人造凹洞,甚至已从上面溢了出来。   漫漫长夜已经过去,已是凌晨时分,在高山上,可以清楚地眺望到遥远的地平线上,火红的朝阳正在冉冉升起。   一名身型魁梧的加斯达德人站在此处,俯视着脚下那座白色的宫殿。   就是他,在这数天的时间里,带着近百名士兵人为地制造出眼前如此危险的状况。   他俯视着山脚下如蝼蚁般大小的亚伦兰狄斯人和变得很小的宫殿。   这时,他看到了王宫最高的那座白色高塔上,一只黑色旗帜从窗子里伸出来不断地摇晃着。   他的眼神顺便变得凶狠了起来,转过身,一挥手。   站在这附近的众人纷纷远远地退开。   早已有人站在绑着绳索的树干旁边,手持利刃。   当他们的首领手一挥的时候,他们挥起利刃,重重将身前的绳索劈断。   轰的一声巨响。   拦在凹洞口的树干木排轰然坠落,绑在一起的巨大树干在空中散开。   庞大的流水凶猛地喷出。   堆积在凹陷口的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被流水可怖的喷力挟持着一同涌出来,从高空中坠落。   它们跟随着这股洪水从山壁之上一路奔腾,冲垮了数不清的树木和巨石。   席卷而下。   首先被黑色山洪冲垮的是靠在山壁上的白色高塔,隐约能看到一只小小的黑色旗帜被卷入洪水之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山壁上滚落的巨石树木,将嵌在山壁上那些巧夺天工的建筑一个接一个撞得粉碎。   迸裂的建筑物向前倒塌,最终也被卷入碎石的洪流之中。   巨大的轰鸣声引起了王城中所有人的注意。   当抬头望去的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他们看到数不清的巨石和崩塌的建筑物如洪水一般从山壁上滚落,瞬间淹没了那座巨大的白色宫殿。   碎石群吞噬了王宫,砸垮了这一处大地,而后和环绕着王宫的河流汇合在一起,形成更为庞大的泥石流,毫不停歇地向整个城市扑过来。   一时间,城中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伴随着受惊的骏马的嘶鸣声。   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让众人死命地向前奔逃。   泥石流如死神一般如影随形地追赶在他们的身后。   大片大片的建筑被其撞得粉碎。   无数逃之不及的人慢了一步,被吞噬在黑色的洪流之中,瞬间尸骨无存。   ……   许久之后,山石终于停止了坍塌,大地也终于恢复了平静。   太阳已经升到高空之中,死里逃生的人们心有余悸地看着眼前被泥石流掩埋的废墟。   凯霍斯站在这片庞大的废墟之前。   垂在身侧的手用力地攥紧,他咬紧了牙,用力到脸部肌肉都痉挛着跳动的地步。   玉石俱焚。   没有人会想到,加斯达德人竟是会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   在他眼前的废墟几乎囊括了整整三分之一的王城。   靠近王宫的那一大片地区的房屋尽数被压在碎石泥土之下,数十万卡纳尔人就这样在自己的家中被活埋。   而最靠近山壁的王宫,已经彻底被砸跨,深深地埋入了地下。   虽然逃出来一部分,但还有不少来不及逃出王宫的亚伦兰狄斯人丧命其中。   这其中,包括……亚伦兰狄斯的主帅,赫伊莫斯。   据那些逃出来的士兵说,赫伊莫斯就在王宫的最深处,最接近山壁的地方。   目光暗沉地扫视着眼前的废墟,凯霍斯的指甲深深地刺进掌心之中,他闭紧了眼。   无人能在如此险恶的境地中逃生。   在大自然的咆哮和威势之前,人类的力量是如此的渺小。   他自知自己做不到。   就算强大如那个人也做不到。   虽然一直以来都和赫伊莫斯很不对付,但是这一刻,凯霍斯竟是难受到有种难以呼吸的感觉。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个人……竟会以这种方式死去。   而他都觉得如此的突然和难以接受。   那么,和赫伊莫斯比任何人都还要亲密的伽尔兰王子,如果得知了赫伊莫斯的死讯,那……   …………   ……………………   遥远的东南方,金色的宫殿矗立在海边,沐浴在初升朝阳之下闪闪发光。   亚伦兰狄斯的秋冬两季刚刚过去,春季已经来临。   温暖的春风从海面上吹来,带着海水湿润的气息。   白色的海鸥在一望无际的湛蓝色天空中展翅飞扬着。   刚刚睡醒的少年伸了个懒腰,下了床。   明亮的阳光从天窗里照下来,落在他的眼底。   敞开的落地窗外传来一声短促的鸣叫,伽尔兰掀开薄薄的纱幕,走到外面的阳台上。   黑鹰安努傲然站在鸟架上,一身黑羽映着阳光漆黑发亮,一派高冷的姿态,等看到伽尔兰后,才轻轻地拍打了一下翅膀。   伽尔兰伸手,逗弄了它一下。   “别着急,最多再过半个月,你的主人就能回来。”   他笑着说。   轻轻啄了一下伽尔兰的手指,安努一双黑亮的眼珠子盯着他,透出猛禽特有的锐气。   它周身散发出的凌厉气息,和它的主人极为相似。   不经意中想起那个人,伽尔兰转过头,看向西方。   那是卡纳尔所在的方向。   昨天他接到的军报中,说是已经开始攻打卡纳尔的王城。   以赫伊莫斯和凯霍斯的本事,攻破王城应该花不了太长时间。   以前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的人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他很不习惯。   赫伊莫斯刚离开的那段时间,有好几次,他在陷入沉思而忘记其他事情的时候,想找人说话,都差点喊出赫伊莫斯的名字。   幸好那几次中,除了被塔普提听到了一次,其他时候要么他身边没人,要么他及时反应过来闭上了嘴。   不然,若是等赫伊莫斯回来,听到了这件事,那家伙不知道会说出怎样的话来。   说不定会说什么他也很想念他之类的话……   …………   ………………   好吧。   大不了到时候他就坦然承认,他的确是惦记着他的没错。   毕竟那家伙是一军统帅,所以他身为王时常惦记着也很正常,是不是?   伽尔兰微微抿唇,垂着眼想着。   他心不在焉地逗弄着安努,嘴角却是浮现出一丝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笑意。   不过,他又想,依照赫伊莫斯的性格,恐怕在打下卡纳尔王城结束战争之后,就会把战后一堆的麻烦事全部丢给凯霍斯,而自己则是快马加鞭的赶回来。   所以说不定半个月都不用,一周后就能赶回来。   嗯。   这样吧,他早点让塔普提准备好宴席,毕竟作为一位公正的王者,下属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他怎么都得给些奖励才行。   当然,那家伙要是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他绝对不会答应。   伽尔兰正胡乱地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突然身边一声鹰鸣,尖利到了极点,透出强烈的凄厉之意。   惊得他的心脏猛地一跳。   一个黑影猛地从他眼前掠过,直冲天空。   “安努?”   伽尔兰吃惊地喊着。   刚才还静静地停留在鸟架上的黑鹰安努突然冲向高空,展翼在他上空盘旋了一圈,再度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   伽尔兰忽然心慌得厉害。   他从未听见安努发出这样的叫声。   “安努——!”   黑鹰在那一声凄鸣之后,又围着他盘旋一圈,然后,展开黑翼,闪电般向西方飞去。   它飞得如此之快,一眨眼的功夫,就只能远远地在天空中看到一个黑点。   伽尔兰站在阳台上,怔怔地看着抛下他飞走的安努。   明亮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他却不知为何有种浑身发冷的感觉。   一种说不出的恐慌感从他身体最深处涌出来。   他茫然地看着安努离去的方向。   西方。   卡纳尔。   一阵风从那个方向吹来,掀起一缕金发掠过少年被阴影笼罩的眼。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某种让人不安的气息。   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正发生在远方……   …………   【好。】   【我会把卡纳尔的王座,以及你的子民,一同带回亚伦兰狄斯。】   【我向你起誓。】 第272章   卡纳尔之灾。   此事发生之后, 众人如此称呼着这个事件。   在亚伦兰狄斯攻陷卡纳尔王城后, 加斯达德人眼看落败在即,发狠地选择了与亚伦兰狄斯人和卡纳尔人玉石俱焚。   他们在半山之上挖开山体, 让原本稳固的山壁碎石崩塌, 人为地制造出一场恐怖的天灾。   此事一发生, 举世震惊。   整个大陆都为之震动,更让世人对加斯达德人这种不择手段丧心病狂的行为感到厌恶和反感。   其他国家本能地加大了对加斯达德人的警惕和防备之心。   就连曾经与加斯达德人结盟过的伊斯和盖述两国亦是对其忌惮了起来,他们虽然被视为野蛮好战的民族,但是也绝对不会心狠手辣到让自己上万的将士去送死的程度。   在他们看来, 加斯达德人对自己人都能狠心到那种程度,对于仅仅只是盟友的自己又会好到哪里去?   因此,多年后, 加斯达德人试图再次与之结盟时, 遭到了他们的拒绝。   而这场人为的天灾最终导致的惨烈后果是, 加斯达德的统帅自己连同无数加斯达德士兵被埋在王宫废墟之下, 数千名来不及逃离的亚伦兰狄斯士兵以及身为大军统帅的赫伊莫斯皆牺牲于这场动乱之中,加上数千名未能及时离开的亚伦兰狄斯战俘,共计近万人。   那座传承了无数年, 被卡纳尔人视为瑰宝和文明象征的卡纳尔白色宫殿就此毁灭,令世间众多人都为之惋惜和扼腕。   与此同时,卡纳尔王城三分之一被埋在山石之下, 成为废墟之地。因为那时正是凌晨时分, 大多数人都待在自己家中, 因此将近数十万的卡纳尔人被活埋在山石之下。   无数亲人好友, 一夜之间,便已生死相隔。   那一天,整座城市被悲痛的哭声所笼罩。   将一座繁荣而华美的城市建立起来需要极其漫长的时间,而将之毁灭只需一瞬之间。   战争从来都如此残酷。   …………   ……………………   ‘卡纳尔之灾’发生后的一个月之后。   春季已经来临,大地上一派鸟语花香、草木葱茏,一眼看去,四处皆是绿树繁花,不时可见清澈的潺潺溪水流淌过大地。   一路走来,过去几十年里在斯德眼中再普通不过的景色,对此刻的他来说已成了美不胜收的美景。   但是也有一些让他觉得不熟悉的地方,比如脚下这条整齐宽敞的道路。   听说,这是伽尔兰王自己出资修建起的大道,这条大道要从王城开始修建,逐渐扩展到全国。   如果真的能做到,以后全国都是这种平坦宽敞的大道的话,那么以后大军出征就会便捷很多,行军速度也会快不少。   斯德几乎是反射性地这么想着。   不过,就算有一点陌生之处,这里依然是亚伦兰狄斯的大地。   熟悉的风声、水声、空气,这一切,都让他从心底里感到温暖。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他能再次回到这片大地。   是的,如同做梦一般。   然而,眼看着一天比一天更接近王城,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忐忑。   一种像是担心被人突然从美梦中叫醒的不安从心底深处蔓延出来。   离王城越近,这种不安就越发严重。   有这种感觉的人不只是他,其他的同伴在即将到达王城的这两天中,都不约而同的变得沉默了起来。   …………   数日后,出征的亚伦兰狄斯大军在时隔半年之后,终于回到了王城。   他们从卡纳尔带回了两万多被加斯达德人俘虏的亚伦兰狄斯将士。   已是正午时分,宏伟壮丽的王城已近在眼前。   众人抬眼望去,就能看见王城之中那座金色的宫殿矗立在海岸高崖之上,沐浴着明亮的阳光,仿佛有白云环绕四周。   斯德恍惚了一瞬。   那位宣告着‘绝不会放弃我的子民’,从而派出大军将他们从加斯达德人手中救出来的少年王就在其中。   可是这一场大战,费时费力,耗费无数财物,在最后的卡纳尔之灾中,一夕之间牺牲了数千将士。   甚至于……那位身为亚伦兰狄斯最强名将的黑骑士赫伊莫斯,也在此次战役中牺牲。   只他一人,便是亚伦兰狄斯最惨重的损失。   不知有多少国家——尤其是被赫伊莫斯压制了许多年听到黑骑士之名就心悸的盖述国,在暗地里幸灾乐祸着。   世人称,黑骑士赫伊莫斯对他国的震慑力,一人几乎可抵十万大军。   这话虽然是世人为赞叹黑骑士之名而夸大其词了。   但是对任何一个国家的君王来说,拿这样一个举世无双而又忠心耿耿的名将,去换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战斗力的两三万的战俘,绝不划算。   亚伦兰狄斯的王做了一件大蠢事。   众多国家的王都如此愉快地想着。   而且,身为亚伦兰狄斯人还知道,赫伊莫斯与伽尔兰王两人自小一同长大,彼此都救过对方好几次,他们之间的关系亲密甚至早已胜过真正的亲兄弟。   可是这一次,因此这次大战,他失去了这位如亲人般的存在。   伽尔兰王……会不会也因此感到懊恼。   或许,他现在已经非常后悔派人去救他们了……   望着前方那座阔别快要两年的熟悉雄城,斯德心底忐忑不安地想着。   他看了看四周的同伴,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激动,但是,又带着几分迟疑。   以前,极少有以战俘的身份回国的人,他们是第一批。   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他们是战败者,是俘虏,曾经作为加斯达德人的奴隶。   更因为他们,害得被亚伦兰狄斯人视为英雄的赫伊莫斯大人死在卡纳尔。   ……   他们犯下了如此之多的罪孽。   很可能,他们将会因此而遭到鄙视,被轻蔑以对,也或许,会得到他人怜悯和同情的目光。   他们将被终生打上失败者的标签,被钉在耻辱柱上,直至死亡的到来。   斯德沉默地走着。   越是走近王城,他就越发迷茫,那是对自己未来的迷茫。   这一刻,他甚至忽然有点害怕走进这座他曾经魂牵梦萦的城市。   就在斯德等一众人不安地胡思乱想着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护城河之前。   斯德下意识抬头看去,眼前就是宽阔的护城河桥。   护城河大桥是王城大门的一部分,当它被竖立起来时,就成了城门,当它被放下来时,就成为架在护城河上的大桥。   通过长长的护城河桥,前方就是庞大雄伟的城门。   这扇巨大的城门共分为两层。一层大,一层小,一层套着一层。   平常只会将小的那扇门抬起,供行人和马车进出。   而现在,整座城门都在缓缓地向上升起。   斯德明白,这是为了迎接凯旋的将士们。   等大军进去之后,城市大道旁边就会有无数民众夹道欢呼。   他过去也曾是其中的一员。   ……而现在,他不知道,等待着他们这些曾经身为俘虏的人的,将会是什么。   斯德正心情沉重着想着,他身边的同伴都和他一样,显得很沉默,不久前激动的神色都已经消失在他们的脸上。   就在此时,本该通过护城河桥的大军突然停止了前进。   发现大军不动了,斯德奇怪地抬头往前看去。   下一秒,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古朴厚重的石铁城门缓缓向上升起,有大队人马从城门之中缓缓地走了出来。   为首之人,是一名身骑白马的年轻少年。   明亮的阳光之下,少年王美丽的姿容几乎令人不敢仰视。   他策马缓缓前行,身后浅色的披风在风中飞撒开。   宛如流动的金子一般的长发自他肩后滑落。   青金石黄金王冠戴在那一头明亮的金发之上。   当他出现的一刻,万众寂静。   最前方的主帅凯霍斯带头,骑马的将士们纷纷翻身下马。   伽尔兰勒马停在护城河桥的中间,身着赤红盔甲的王室骑士团肃然立于他的身后,宛如在他身后铺开的赤色火焰。   无需多言,当少年王抬眼扫过的这一刻,伫立在护城河桥之前的大军纷纷俯身跪下。   一个接着一个,一片接着一片。   不消一刻,那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头的亚伦兰狄斯大军尽数俯身跪地。   他们深深地低下头。   向他们的君王所在的方向。   “我来迎接我凯旋的将士们。”   伽尔兰王那少年特有的清亮声音在安静的空气中响起。   “还有……”   伽尔兰的目光在他的将士们身上扫过,而后,落在大军左前侧的一处。   那里,有一群并未穿着亚伦兰狄斯将士衣甲而在军队中显得格格不入的亚伦兰狄斯人。   他金色的瞳孔定定地注视着那一处。   这一瞬间,俯身跪在地上的斯德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紧了。   他不安地低着头,按在地上的手指在无意识中用力地扣紧。   看着那些明显神色忐忑着的亚伦兰狄斯子民,伽尔兰笑了一下。   他说,“欢迎回家。”   少年王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地上传开。   没有任何多余的、复杂的语言。   就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四个字,却让笼罩在那群人身上的压抑气氛瞬间一扫而空。   所有的忐忑,近乡情怯的不安,复杂混乱的心思,都在这一句话之前烟消云散。   【欢迎回家。】   斯德深深低着头,攥紧了手指,强忍住了鼻尖的酸楚。   是的。   历经艰难。   他们终于……回家了。   …………   ……………………   在两侧民众的欢呼和夹道欢迎之下,出征的大军在洒落的花瓣之中走完了王城大道,返回了王城另一侧的军营。   凯霍斯随着伽尔兰回到王宫。   很快,他已经站在了行宫的房间里面。   房间里现在只有伽尔兰和他两人,女官长守在外面的庭院中。   凯霍斯独自来到这里,并非是为了向伽尔兰汇报战况,毕竟每隔几天他就会传一份战报回来,所以此次战争的过程伽尔兰都一清二楚。   站在沉默着的伽尔兰面前,第一次,金发骑士有种想要从少年身前逃离的冲动。   他第一次觉得,和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对话是如此的难以启齿。   “……很抱歉,殿下。”   酝酿了许久之后,凯霍斯终于艰难地开了口。   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我无法将赫伊莫斯阁下的遗体带回亚伦兰狄斯。”   右手握紧按在胸口,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   不知为何,他不敢去看身前少年的脸,垂着眼说道。   “几乎是半座山塌了,王宫那一块已经整个儿凹陷下去,完全被滑落的山体埋住,无法挖掘。”   “如果强行挖掘,我担心那里很可能会有继续塌陷的危险。”   赫伊莫斯对陛下很重要。   凯霍斯知道。   一个月过去了,赫伊莫斯的死亡已经是注定的事情,如果能将其的遗体带回来,或许多少能带给陛下一点安慰。   但是他更知道。   就算伽尔兰当时就在卡纳尔王城,也绝不会做出让将士们冒着生命危险挖掘遗体的决定。   金发的骑士低着头,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真的很抱歉,王子。”   在混乱中,他又下意识叫出了那个熟悉的称呼。   他按在胸口的手用力地攥紧。   “我不该让赫伊莫斯阁下潜入卡纳尔王城的,都是我的错……”   “凯霍斯。”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他那只攥紧到指关节都微微泛白的手。   伽尔兰仰头看着他。   “如果要追究原因的话,是我。”   他说,   “是我让赫伊莫斯去将那些被俘的亚伦兰狄斯人救回来,他才会以身犯险,不然,你知道的,他根本不会去做那种事——所以,归根究底,害了他的人是我,错的是我。”   “错不在你,王子!”   凯霍斯猛地抬眼,他一把反握住伽尔兰的手,毫不犹豫地反驳道。   “谁都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战场上,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王子,我知道您很难受,但是您不能把错归咎在自己身上,您明白吗?”   伽尔兰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了一眼自己被凯霍斯抓紧的手,然后,笑了。   他说,“这才像你啊,凯霍斯,刚才那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完全看不出身为烈日骑士的风范。”   “…………”   凯霍斯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目光茫然地看着伽尔兰。   伽尔兰摇了摇头。   “就像你所说的,战场的事瞬息万变,谁都预料不到,所以,不是我的错,更不是你的错,只能说……”   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   “命该如此。”   “陛下……”   伽尔兰抬起左手,覆在凯霍斯握着自己手的那只手上。   他双手握着他的骑士的手,仰着头,金色的瞳孔微微弯出一点柔软的弧度,对他的骑士露出微笑。   “凯霍斯,我很高兴你能平安回到我身边。”   他笑着说,   “你不用担心我,我很好。”   …………   在和伽尔兰稍微谈了一会儿话之后,凯霍斯离开了房间。   毕竟在出征半年,一场恶战之后,又率领大军风尘仆仆地赶回王城,就算是他,也有些疲倦了。   凯霍斯曾亲眼见过,两年前目睹卡莫斯战死后,年轻的少年将自己蜷缩在黑暗中,抱着自己将头埋入双膝之中,整整两日,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犹如没了灵魂的木雕一般的模样。   他亦是知道。   在这两年多里,赫伊莫斯在伽尔兰心中已经逐渐占据了极其重要的位置。   所以,在亲眼看到伽尔兰之前,他一直都非常担心。   看到伽尔兰现在的状态之后,他总算是能稍微放下心来。   少年王在大军之前所展现出的风姿一如从前,威势更胜。   刚才两人独处的时候,伽尔兰站在他眼前,身型虽然看起来消瘦了一些,但是在说起那个人的死讯时神色很平静。   就连笑容也是,看起来似乎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凯霍斯想。   是啊,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那个小小的孩子终究还是一点点地长大了。   变得比以前坚强了,也成熟了许多。   在心底如此感慨着,刚刚离开大门的凯霍斯忽然记起,他好像将他的披风落在了房间里的桌上。   幸好还没走远,他赶紧转身,走回了房间。   他离开的时候没有把门关紧,现在他返回的时候也是虚掩着,他的陛下似乎还在房间里没有离开。   凯霍斯走到门口,伸手搭在虚掩的门上,就要将其推开。   还没动手,在他抬眼看过去的时候,透过门缝,他就看见了站在那里的伽尔兰的侧容。   伽尔兰站在敞开的落地窗之前,脸色平静,像是在注视着外面鸟语花香繁花似锦的庭院。   春天的暖风从外面吹进来,掀起几缕垂落在肩上的金色长发。   房间里充斥着阳光,明亮而温暖。   此刻,只有伽尔兰一个人的身影。   他站在落地窗前,抬起手,扶在落地窗边上。   少年看着庭院,似乎看得很出神。   浓密的金色额发散落下来,那阴影笼罩在他的眼上。   凯霍斯的手已经按在门上,正要推门进去。   忽然,一阵微风从庭院里吹来,掀开了少年的金发额发。   凯霍斯看见了伽尔兰的眼。   他的脑子猛地嗡的一下。   他看见了少年的眼神。   那是难以用语言去形容的眼神。   可是不需要说,更不需要去形容。   任何人只要看到,就能感觉到其中入骨般疼痛的痕迹。   凯霍斯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见伽尔兰扶着窗边的手缓缓地缩回来。   像是被风吹得有些冷了一般,伽尔兰的双臂抱紧了自己。   站在落地窗前的少年缓缓地蹲在了地上。   他将自己抱得很紧。   他低着头,长长的金发从他肩上披散下来,像是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   少年就这样抱着自己,深深地埋着头,蹲着,蜷缩着身体,像是孩子一般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看起来异常的无助。   少年的手指扣在自己的手臂上,扣得很紧,深陷到勒出淤青的地步。   那泛白的指尖或许是因为用力到了极点,几乎能看见微微颤抖着的痕迹……   …………   再也看不下去,凯霍斯伸手就要推门闯进去。   可是一只手猛地从旁边伸出来,一把拦住了他。   心情正处于极度混乱中的凯霍斯刚要动手,一抬头,看见的却是熟悉的女官长的面容。   他呆了一下,然后就被塔普提强行拽走,带到了房间外面。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凯霍斯露出前所未有的焦躁神色,甚至失态地冲塔普提低吼。   只要一想到刚才看到的情景,他就心痛如绞。   “陛下不会希望你进去。”   塔普提看着他,面带寒霜。   “为什么?”   凯霍斯攥紧了手,手指挫动得咯咯作响。   “凯霍斯,他已经不是王子了,他是王。”   女官长说,神色肃然。   可是她的眼底却流露出深沉的悲哀。   “他是守护着整个亚伦兰狄斯的王。”   所以,他不会依赖你。   也不会依赖任何人。   所以,他能平静地笑着,能若无其事地站在所有人的面前。   那是他作为王的尊严。   …………   而这世上唯一能让身为王的他也可以去依赖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第273章   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大清早, 凯霍斯就再次进了宫。   清晨的阳光照亮了凯霍斯一头深色的金发, 他眼下一抹青痕很浅,几乎看不出来,丝毫不损骑士那带着成熟韵味的英俊面容。   在走向伽尔兰的行宫的一路上, 这位英俊的骑士吸引了不少手捧东西走在路上的侍女热切的目光。   许久未曾见到凯霍斯的侍女们试图和他说话, 但是在过去经常笑着逗弄她们几句让她们脸红心跳的骑士今天似乎没什么心情,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就大步走了过去。   听到行宫外面传来那些年轻的侍女们突然变得激动起来的说话声,站在庭院中的女官长转头向行宫大门的方向看去。   不出意料的, 她看到凯霍斯从那里走了进来。   若是以前, 对于总是引逗得宫中年轻女孩们芳心雀跃的骑士的行为, 她一贯是面无表情、冷眼以对,偶尔做得过了, 她还会毫不客气地训斥凯霍斯,不满他让行宫大门前变得如此闹腾,从而吵到王子。   当然,对于塔普提的训斥,凯霍斯总是谦和有礼地认错致歉,然后,下一次,照旧我行我素。   而这一次, 再次看到那个熟悉场景时, 塔普提脸上虽然依然看不出什么表情, 但是她的眼底已经没了以前的嫌弃神色。   她忽然想到, 虽然看起来倾慕着凯霍斯的年轻女孩子们向来都很多,但是实际上,就她所见,其实一直以来,偷偷以恋慕的眼神看着赫伊莫斯阁下的年轻侍女也不少。   毕竟以女性的眼光来看,那个阁下除了性格……实在不怎么样之外,无论是容貌还是其他方面都非常的优秀。   只是因为那位阁下除了在陛下身边以外,都给人一种非常难以接近的感觉,那些柔弱的女孩根本不敢靠过来,所以才给人一种他不受欢迎的错觉。   而且,那位阁下的目光从来都只落在陛下一人身上,所以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别人看向自己的眼神,自然对他人爱慕的目光毫无所觉。   不过,就算发现了……恐怕也会被那位彻底无视吧。   女官长如此失神地想着,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明明数个月前,她还很生气。   那时,她还想着,等那个人回来之后,她绝对不会客气。   她一定会好好守着陛下,不给那人丝毫可乘之机。   然而,世事无常。   一个月前突然传回来的消息就像是一根闷棍,一下子就把她给敲懵了。   那位阁下……死了?   哪怕一直到现在,塔普提都还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她总觉得,那个可怕的男人,就算是死神也会为之绕道。   她总觉得,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就算是众神也无法让他从陛下身边离开。   ……   无论她怎样觉得,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赫伊莫斯阁下已经死去,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塔普提微微转头,就看到了庭院中间那座命运女神伊斯达尔的泉水雕像,清泉一如既往地从空中撒落,就像是那个人还在这里的时候一样。   以前,只要那位还在王宫的时候,几乎是每一天,那个人都站在这座喷泉下等待着。   他等着的时候,无论等了多久,都没有一丝不耐,相反,他似乎是在享受着这个等待的过程。   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在细嚼慢咽地一点点品尝着他所喜爱的甜点一般。   每一次,她跟在陛下身后走出房门时,就会看见那个人抬眼看过来的目光。   那个人的眼唯独在落在陛下身上的时候,才会焕发出亮光。   每次这种时候,那个人的目光总是专注而又温柔。   ……那么明显的眼神,她居然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现……果然还是因为身在局中,才看不清楚啊…………   塔普提想到这里,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只是,现在再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她抬眼,又看了空空荡荡的喷泉一眼。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等在那里。   她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逝者已矣。   陛下不愿意将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现在她们面前,她就会装作不知道。   只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陛下心中的伤痛也能一点点的缓解。   脚步声传来,塔普提转身,收敛心思,看向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少年王。   她下意识扬起温和的笑容,想要迎上去和伽尔兰说话。   可是她立刻就看到了伽尔兰的目光。   从房门里走出来少年或许是不经意的,也或许是习惯成自然的,眼角微不可见地往右侧轻轻地瞥了一眼。   那个喷泉所在的方向。   那一眼,就让塔普提的心无止境地沉下去,凉下去。   ……   真正的伤痛从来都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   它会一直在那里,血淋淋地淌着。   永远都不会消失。   ………………   凯霍斯今天来接伽尔兰,是因为伽尔兰要在今日巡视军营。   简单来说,就是作为王要亲自露面去表扬鼓舞一下凯旋的将士们。   当伽尔兰王在军营里出现的时候,将士们的士气都很高涨。   昨天伽尔兰王居然亲自出城迎接他们的归来,已经让他们非常感动了,当今天伽尔兰再次驾临军营赞扬他们,并亲口说出会依照军功加倍赐予他们丰厚的嘉奖的时候,军营里的气氛达到了顶峰。   大地上一片欢腾,所有将士们都在欢呼着伽尔兰王的名字。   欢声笑语响彻在天空之下。   凯霍斯站在伽尔兰身侧,抬眼看着对高台之下无数的将士们抬手示意的伽尔兰。   少年王的笑容如落在他身上的朝阳。   他的笑容总是能把明亮的光感染到他身边的人身上。   只要在他身边,就如身在阳光之下。   他总是能带给他身边的人温暖和力量。   凯霍斯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攥紧。   他想起昨日,在充满了阳光的房间里,那个抱着自己蹲在地上的孩子的模样。   而现在,又有谁能成为支撑这孩子的力量?   恍惚中,凯霍斯又想起昨天他与塔普提的对话。   …………   “塔普提,我能做些什么?”   就算只能分担一点点也好,任何事他都愿意去做。   “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你能为他做的。”   “……我是王子的守护骑士,我不能代替他吗?!”   数秒的沉默。   然后,女官长回答了。   是的,你不行。   那个时候,塔普提这么对他说。   如此断然地否定,却让他生不出一点怒气。   或许是因为他看见了塔普提此刻眼底流露出的近乎实质性的哀伤。   凯霍斯,你和我都不行。   塔普提摇着头。   就算你我一开始都不愿意承认。   但是,这世上真正能与他并肩、能和他彼此支撑着的,只有那个人。   王座至高无上。   无人可与之并肩。   所以,王从来都是孤独的。   先王如此。   卡莫斯王亦是如此。   我曾庆幸,虽然坐上了王座,但是王子并不孤独。   虽然是一个意外,但是因为那个人的存在,能让王子不用独自一人支撑这个国家的话,我很庆幸王子的身边有那个人的陪伴。   但是我怎么都没想到,那个人会就这样离去。   ……   凯霍斯,你知道吗?   女官长低沉的声音如叹息一般。   失去。   比一开始就不存在更为残酷。   …………   ……………………   当出征的大军归来之后,王庭就开始疯狂地运转了起来。数不清的政事,千头万绪,都等着处理。   一时间,所有大臣官吏都忙碌不休。   统计将士的功绩、战后受伤以及阵亡将士们的治疗费和抚恤金,尤其是,伽尔兰在改革军务的时候强硬地补充进去一条对年老以及重伤不得不退伍的将士的安置,从这一次战役后就要开始实施。   同时,卡纳尔成为亚伦兰狄斯的一部分,西部边境自然从此就不复存在,所以要尽快调动边境的第六军团开进卡纳尔,与凯霍斯留守在王城的那只大军联手,稳定卡纳尔的大局。   还有,王庭必须尽快商议出派遣到卡纳尔的官员,尽快地将那些城市掌控起来。   以上种种,让身为王的伽尔兰忙碌不已,政务房里从早到晚都是人来人往,他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喘息之机。   如果是以前,塔普提等人看着伽尔兰这么忙碌,肯定会觉得心疼而劝阻,但是现在,他们却是松了口气。   忙碌起来也好。   他们如此想着。   就这样,整个王庭连轴快速运转了许久,无数大臣官吏都在私底下哀嚎不已,就连一心扑在工作上几乎以政务厅为家的左司相都觉得吃不消了。   如此加班加点,总算是把堆积如山的政务给处理得差不多了。   等回过神来,众人才发现,不知不觉之间竟是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之久。   春天已经过去了一多半,哪怕是夜晚也是暖风习习,并不会让人觉得冷。   已是深夜时分,这一个月里,难得有如此安宁的时候,伽尔兰坐在庭院的凉亭之中。   黑夜中传来涅伽低低的嗷呜嗷呜声。   金棕色的鬃毛映着月光在夜色中闪动着,大狮子正凑到伽尔兰身上不断地哼唧着,那架势似乎是在讨要着什么。   它用头拱一拱伽尔兰,然后抬起前爪搭在一旁的石桌上,冲着桌子上那装着鲜红色液体的水晶瓶嗷一声,转头,又冲着伽尔兰嗷一声。   棕色的瞳孔亮亮地瞅着伽尔兰,那亮晶晶的小眼神实在是让人招架不住。   肯定是闻到酒的气味了……   伽尔兰很无奈。   当初塔尔一时好玩,趁着他没注意喂了涅伽一杯葡萄酒,涅伽醉酒呼呼大睡了大半天,让他提心吊胆的生怕出什么问题。   没想到,这一喝,竟是让大狮子喜欢上了这种滋味。   从那之后,每次一闻到酒味,它就朝自己各种卖萌撒娇要酒喝。   毛绒绒的大脑袋又凑过来,在他脸上蹭了蹭。   伽尔兰只能起身,拿了原本放生肉的碟子,倒了一点红色葡萄酒进去,然后蹲下来冲着涅伽一招手。   涅伽立马兴奋地凑过来,就着他的手,啪嗒啪嗒地在碟子里舔了起来。   它舔得很开心,长长的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的。   伽尔兰放下碟子,看着高兴地舔着酒的涅伽,摸了摸它的头。   他看着它的目光很温柔。   然后,伽尔兰站起身来,走到凉亭口。   下方就是一汪清澈的池水,月光落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风掠过的时候,池水边缘那大片大片淡紫色的风信子随风微微摇晃着,宛如淡紫色的波浪起伏着。   看着摇摆的风信子,伽尔兰忽然就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一晚。   那天深夜,赫伊莫斯翻墙过来抓着自己说话的时候,突然有守夜的侍女经过,吓得他赶紧将赫伊莫斯一把压在花丛中藏起来,生怕被那个侍女看到。   虽然那个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   风信子,注定没有结果的恋情,无望的爱恋。   后来,他从那天晚上经过这里的侍女口中得知了风信子的花语。   他怔了一下。   那个时候,他想,这或许就是一种预言吧。   因为他不可能接受赫伊莫斯,所以赫伊莫斯对他的感情,注定不会有结果。   ……或许那的确是一种预言……   伽尔兰倒了一杯酒,月光下晶莹剔透的水晶杯中,鲜红色的液体微微荡漾开来。   他没有喝,只是端着酒杯走下凉亭的石阶,走到了那片风信子花丛中。   少年仰着头,月光如水,倾泻在他散落在肩上的金色长发上。   两个月。   六十天了。   这段时间里,他心里一直都还隐秘地抱着一点微弱的希望。   或许,那个人还没死,只是受伤了。   说不定很快就会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如果那个人还活着,伽尔兰相信,那个人就算是爬,也会爬回他的身边。   可是,已经六十多天了。   他等了很久。   什么也没能等到。   他终究要面对现实。   赫伊莫斯已经死去,两个月前,在卡纳尔的王城死去。   “抱歉,这是迟到了两个月的祭奠。”   站在池边的风信子花丛中,少年随手一抛。   发光的杯子在黑夜中划过一道闪亮的弧度,随着哗啦一声水响,落入池水之中。   它沉了下去。   鲜红的酒液在水面散开,很快就消失得无痕无踪。   伽尔兰看着那抹鲜红在水中融化开来。   许久。   旁边的凉亭中传来涅伽的呼噜声。   喝醉了酒的大狮子已经沉沉睡去。   少年俯身,缓缓地在池水边、在这大片的风信子花丛中坐了下来。   他的双臂搭在竖起的双膝上。   淡淡的花香环绕在他的周身。   他身前的池水倒映着水边的风信子群,四处皆是重影的花丛,几乎让人分不清真实和倒影。   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金色的瞳孔映着那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   “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因为我,你才会死。”   前几世,我死了,所以你活了下去。   而这一世,我活着,所以,死的那个人就成了你。   “你大概不知道,小时候,曾经有一次,我想趁你发烧的时候杀了你。”   “那个时候的我绝对不可能想到,当你真的死了的时候,我竟会这么的……”   这么的……   少年闭上嘴,将剩下的最后两个字咽回喉咙里。   他低头,将脸埋入双臂之中。   他扣在手臂上的手指用力勒到指关节近乎泛白的地步。   你说答应过我的事情,你都会做到。   你说你从来不曾对我说过一句谎言。   【有我在。】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就算是亚伦兰狄斯的众神,也不能让我离你而去。】   你终究还是对我说了谎。   你终究还是,离我而去。   …………   啪嗒。   那是微不可闻的一声。   它被黑夜掩饰着。   它隐没在一侧酣睡的雄狮的呼噜声中。   低着头坐在池水边的少年脚下,有一圈浅浅的水痕荡漾开来。   夜半无声。   唯有那一簇簇淡紫色的风信子在风中轻轻地摇晃着。 第274章   离王城不远的地方, 有一座特殊的小型城镇。   塔里亚尔。   感恩。   在古老的语言中,塔里亚尔意味着感恩。   这座城镇的名字就是塔里亚尔,一开始, 还是王子的伽尔兰王将数百没有去路的退伍老兵以及孤儿带到这里, 建立起一座小小的村庄。在七八年之后, 这里已经发展成一座军事化的小型城镇。   这座城镇里的居民虽然或老或少, 但都有着等同于预备役士兵的力量,只要一声令下,一天之内,这里就能集合起一只上万的军队。   伽尔兰王已经宣布,为国牺牲或是身受重伤不得不退役的将士都将被国家进行安置——只此一点,少年王就得到了所有底层士兵们的感激和支持。   安置的方式就参照塔里亚尔镇的发展模式。   在这一次出征卡纳尔的战争结束后, 已经又有几个新村庄在不同的地方建立了起来。   亚伦兰狄斯王城春季的气温向来比较暖热,此刻是下午时分, 正是骄阳似火的时候。   在城镇一角有一座大型训练场,无论何时,这里永远都是城镇里最热闹的地方。   大型训练场被分隔为好几处,不同年龄阶段的人在不同的区域进行训练或者对战。   此刻, 在其中一个区域里,烈日之下,一群十岁左右的年轻孩子正在其中,在一位独臂的教官的呵斥声中挥汗如雨地训练着。   看年龄说是孩子, 但是他们脸上几乎看不到属于孩子的天真和稚嫩, 而显得极为沉稳和成熟。   随着太阳渐渐西落, 教官一声令下结束训练,自顾自地离开了。   有的孩子随之离去,也有的人留下来,继续与自己的同伴进行实战对练。   砰地一声,未开锋的青铜剑重重地撞击在一起。   两个短兵相接的男孩其中一个向后踉跄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浸透了他的鬓发。   站着的那个男孩也是一脸汗水,胸口微微起伏着,那双冷漠的海蓝色眼眸给人一种孤僻的感觉。   坐在地上的男孩喘了几口气,举起一只手。   “诺维,我认输。”   他一说完,围观着的其他男孩就发出善意的哄笑声。   “哇哦。”   “又输了。”   “你说你这个月输了几次了?”   被哄笑着的男孩冲着他们呸了一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然后,他走到诺维身边,拍了一下对方的肩。   “啧,你这家伙明明半年多前刚进来的时候还是个弱鸡,现在大部分人都打不过你了。”   诺维神色冷淡地打开他的手,男孩也不以为意,只是耸了耸肩。   诺维这家伙刚来的时候一脸冰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让人看着就不爽。   年轻男孩彼此之间看着不爽,自然在相处过程中就起了不少冲突。   但是相处得久了,他才看明白,诺维并不是看不起他们,只是不愿意和人接近。   于是他便释然了。   来到这个镇子里的孩子全部都是孤儿,都有着各自不堪的过往,所以,他们反而能彼此理解,从不会去追问彼此的过去,去做揭开或者侮辱对方过去的事情。   对这些成熟的孩子们来说,有时间做那种幼稚无用的事情,不如加紧磨练提升自我。   “诺维。”   突然有人喊到。   “那边有人找你。”   诺维皱了皱眉。   在这里谁来找他?   他走到训练场外面,转头就看见不远处一个巷子里有人冲他招手。   快步走进那条偏僻的巷子里,他那位名义的师父站在里面。   ……说是会抽空教导他一二,其实把他丢到这里就没管过。   诺维正如此面无表情地想着,有人从凯霍斯身后走出来,身上套着一件极长的披风,宽大的兜帽遮住了脸。   那人褪下披风兜帽,对他一笑。   他顿时吃了一惊。   “伽尔兰王?您怎么会来这里?”   “我给了你令牌,可是你一次都没有用它来宫中见我。”   伽尔兰说,他叹了口气。   “你不想见我,只好我来见你。”   “不,并不是不想见您什么的。”   诺维有些慌张地解释。   “因为时间很紧,我想要尽快变强,那之后再……所以……”   他说了半截,察觉到似乎暴露了自己的慌张,含糊了后面半句,呐呐地闭上嘴。   “嗯,我看见了,诺维,你变强了。”   伽尔兰笑了起来,他不再故意逗对方,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   半年多不见,男孩长高了一些,曾经因为长时间不见阳光而呈现不正常的苍白的皮肤现在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看起来粗糙了不少。   曾经削瘦的身体也变得健壮了一些。   更重要是,浑身透出来的精神气比上次见面要好得太多。   而且,似乎也在这里有了同龄的同伴。   若是与诺维一同训练的同伴看见这幅情景,定会大吃一惊。   在训练营里,都知道诺维性情孤僻古怪,极其厌恶他人碰触自己。   可是现在,他竟然乖乖地站着让别人摸头。   “诺维,我要启程去卡纳尔王城。”   伽尔兰说出他来这里找诺维的目的。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男孩的脸色僵了一下。   然后,他抿紧唇,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现在……还不能去。”   “我不想以那个已经‘病死’的身份回到卡纳尔,如果再次前往卡纳尔,我希望是以征讨加斯达德的亚伦兰狄斯先锋军将领的身份。”   他目光阴沉,可是语气却是异常的坚决。   “所以,在那之前,我不会踏入卡纳尔半步。”   “是吗,我明白了,那就是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   伽尔兰没有劝说。   他笑了一下,又摸了一下诺维的头。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要更加努力才行,留给你的时间不多。”   他说,垂下眼。   垂落的细长睫毛掩盖住从金色瞳孔掠过一抹冰冷的锋芒。   “最多只有五年……”   轻缓的话语,却像是无形的刀锋那般,让人无端地心悸。   加斯达德。   这个接连夺走他重要的人的国家。   他绝不会饶恕。   “既然如此,我就回去了。”   伽尔兰重新戴好宽大的兜帽,掩住他显眼的金发和容貌。   他说,“我会在一周后出发,在那之前,你如果反悔了,随时可以去王宫找我。”   诺维犹豫了一下,突然,他一把抓住伽尔兰的手。   一直低着头的男孩突然仰头,暗蓝色的眼眸盯着伽尔兰。   “我会代替他!”   “嗯?”   “黑骑士,我会代替他!”   “……”   伽尔兰的目光微不可闻地顿了一下。   “你等我几年。”   紧紧地抓着伽尔兰的手,诺维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伽尔兰。   那些传言他都听说了。   因为黑骑士死去,其他国家都在幸灾乐祸,变得不安分起来。   如亲人般的人死去,又还要稳定局势,这段时间里伽尔兰王一定过得很困难。   诺维只能用自己想到的这个办法,笨拙地安慰伽尔兰。   “你不要担心,我很快就会长大,变强,我一定会代替他成为新的黑骑士,帮你守护好亚伦兰狄斯,帮你征战——”   “你无法代替他。”   诺维鼓起极大的勇气说出的话被断然地否定。   孩子的眼神僵了一下,他垂下眼,松开抓着伽尔兰的手。   “没有人可以代替他。”   “呃……抱歉,是我太过于自以为是了,像黑骑士那么强大的人,我怎么都不可能代替他……”   诺维有些结巴的、难堪地说着。   可是,他的话再一次被打断。   伽尔兰说:“同样的,诺维,也没有人可以代替你。”   “……”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另一个人。”   伽尔兰看着诺维说。   他的神色看起来很平静,只是多了一分严肃。   可是站在一侧的凯霍斯眼角余光瞥到了少年垂在身侧的右手。   那只手似乎是无意识地用力地攥紧了一下,然后又缓缓地松开。   凯霍斯隐约能看见少年掌心被指甲深深刺进去的痕迹。   他垂下眼,只觉得胸口发紧发堵。   “过去的黑骑士没有人可以代替,而会在未来为我征战的诺维同样也是如此,你明白了吗?”   诺维乖乖地点了点头。   伽尔兰的目光这才变得缓和了起来。   “回去吧,耽误得太久了,我也得走了。”   诺维嗯了一声,转身要走,突然想起什么,又回过身来。   “伽尔兰王。”   “嗯?”   “我知道,卡纳尔王宫周围的一圈地区都被埋了。”   诺维的眼底闪动着冰冷的光。   “王宫附近都属于上城区,居住在那里的全部都是卡纳尔的贵族以及官员……所以,这一次,是最好的机会。”   …………   战争结束后两个多月,伽尔兰王即将前往卡纳尔的王城。   卡纳尔将成为亚伦兰狄斯的一部分,卡纳尔人将成为亚伦兰狄斯人,因此,伽尔兰王肯定要走一趟卡纳尔,戴着象征卡纳尔王身份的纹章戒指,以新任的卡纳尔王的身份去安抚原卡纳尔人的民心。   之所以这么迟才动身,是因为考虑到伽尔兰王的安全问题,所以让老将卡列尼率领的第六军团先进去,与留守在卡纳尔王城的部队联手剿灭掉卡纳尔境内的加斯达德人残余势力。   但是就在一切都准备就绪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在两年前那一场大战中大败而归的盖述人在老实了两年之后,如今再一次集结大军南下,入侵北境。   此刻,北部军团的统帅赫亚传来的军报就放在桌上。   “盖述人本来就因为两年前的那次大战损伤惨重,所以这两年一直在休养生息,不敢轻举妄动。”   凯霍斯沉声道。   “但是他们的国家物产贫瘠,必须靠着掠过他国的物资才能维持下去,这两年他们从其他小国掠夺的物资肯定已经严重不足,所以这一次才再次南下。”   “而让他们下定决心的最关键的一点……”   他顿了一下,说,   “……是赫伊莫斯阁下的死去。”   伽尔兰没有说话,但是他心里明白。   赫伊莫斯和凯霍斯的存在就如同最尖端的大型武器一般,对其他国家有着不轻的威慑力。   如今两大威胁已去其一,当然就让某些国家蠢蠢欲动了起来。   尤其是盖述国。   赫伊莫斯黑骑士这个称号,几乎就是踩着盖述人的脸面建立起来的。   前些年他在北境压得盖述喘不过气来,两年前一战盖述人更是在他手中伤亡惨重——由此造成的阴影,让盖述人几乎对赫伊莫斯产生了本能的畏惧。   据说,黑骑士之名在盖述人之中可令小儿止啼。   盖述人这两年就算极为缺乏物资也不敢轻易南下掠夺,其实就是因为赫伊莫斯的威慑力。   现在,压在头顶的大山没了,善于趁人之危的盖述人立刻就毫不客气地打过来了。   坐在孔雀石王座上,少年王沉吟了稍许,然后开口下令。   “凯霍斯,你率领第一军团前往北境。”   这一战规模恐怕不小,不能只派小规模的部队和一般将领过去。   而现在能率领整个军团前往北境支援的,只有身为骑帅的凯霍斯。   “陛下,您前往卡纳尔的计划能不能推迟?”   凯霍斯神色凝重地问。   原定计划是他陪同伽尔兰前往卡纳尔王城,如果现在他改去北境,就无法陪同伽尔兰身侧。   “恐怕不行。”   站在一旁的南纳的祭司索加摇头说。   “陛下前往卡纳尔的时间早就已经宣告了出去。现在,卡纳尔全国的民众都在等着。”   “如果这个时候退缩,会极大的影响到陛下在卡纳尔人心中的印象,那些反对派的卡纳尔贵族一定会趁机抹黑陛下。”   “而且,不止是卡纳尔,其他的国家也都关注着。”   和索加相对而站的歇牧尔开口了。   “那就由我来陪同陛下前往……”   “不,歇牧尔,你必须坐镇王城。”   伽尔兰否决了歇牧尔的提议。   在他离开王城的这段时间,留守王城的人很重要。   而能让他完全信任又有能力坐镇王城的,目前也只有歇牧尔。   凯霍斯犹豫了一下,又劝说道。   “陛下,我总觉得很危险,不然还是等我回来之后……”   “不可以,凯霍斯大人,我知道您因为不能陪在陛下身边所以担心他的安危,但是陛下如果将行程延后,不止是声名受损,还会损失一个大好机会。”   索加打断了凯霍斯的话。   “如你们所知,加斯达德人的行为摧毁了三分之一的卡纳尔王城,就我所查探到的,那些死去的卡纳尔人除了部分富商之外,绝大多数都是卡纳尔的贵族和官员,他们几乎掌控着卡纳尔所有的权力。”   “如果他们没死,就算陛下有着大义之名,将卡纳尔的权力从这群人手中夺回来也要花费一番功夫,但是现在他们死了,导致卡纳尔现在的权力完全处于空旷状态。”   “陛下现在过去,就能轻易地抓住卡纳尔的权力。”   “若是再推迟两三个月,卡纳尔其他地区的贵族城主就会趁机插手,这样一来,以后的麻烦绝对不会少。”   “我去卡纳尔王城的事情按照原计划进行。”   伽尔兰说。   “可是,陛下……”   “不用担心,凯霍斯,就算你不在,我身边有大军保护着,等到了卡纳尔,还有卡列尼和第六军团在。”   索加沉默了一会儿,他看了伽尔兰一眼,突然低声说:“如果赫伊莫斯大人还在的话……”   “他已经不在了!”   少年王打断索加的话的语气是罕见的严厉,声音也陡然提高,让索加以及其他人都吃了一惊。   大概是根本没想到自己会用这样的语气,伽尔兰自己都呆了一下。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再一次开口。   这一次,他说话的语气变回了刚才的平静。   “他已经不在了,索加,不要总是想着去依赖一个已经不在的人,那样的话,你将什么都做不到。”   索加低下头。   “……很抱歉,陛下。”   他低声说。   事情已经决定,众人便躬身行礼后,纷纷退下。   落在歇牧尔后面,在最后走出房间的时候,凯霍斯回头看了一眼。   空旷的房间。   巨大的王座。   少年王纤细的身影坐在冰冷的孔雀石座上,金色的长发散落在碧绿的扶手一侧。   他坐着,非常的安静。   侧颊上露出的淡然神色,让人猜不到此刻静静地坐着的他在想着什么。   ……   【他已经不在了!】   【不要总去依赖一个已经不在的人。】   凯霍斯想。   陛下的这些话,到底是在说索加……还是,陛下自己?   …………   ……………………   “这是大好机会,伽尔兰王将会离开王城,前往卡纳尔。”   “身为低等的血统者,却胆敢厚颜地坐在至高的王座之上。”   “贪婪至极,不断地将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夺走。”   “维护着那些低贱的平民,却不断地迫害我们这些高贵之人。”   “他根本没有资格做亚伦兰狄斯的王!”   “一直以来,他身边守护者众多,我们无法轻举妄动。”   “但是现在,黑骑士赫伊莫斯已死,烈日骑士凯霍斯必须前往北境与盖述人战斗,沙玛什的祭司歇牧尔必须坐镇王城。”   “这两年里他将王城治理得固若金汤,他在王城里,我们根本找不到机会,可是他现在自己主动离开了最安全的地方。”   “这是我们将那个傲慢而又自以为是的王解决掉的最好时机——” 第275章   滴答。   一滴水珠滴落在水面上,砸出一圈波纹, 层层荡漾开来。   仰头看去。   阳光刺目, 让人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唯一映入眼底的, 是熟悉的星辰女神伊斯达尔的石像。   那尊石像面容的眼角汇聚了水滴,缓缓自侧颊滑落。   啪嗒。   他伸出手。   指尖触及的却不是冰冷的石像, 而是温热的肌肤。   濡湿的触感从他碰触到的肌肤上传来。   恍惚中,有人抱着他。   他睁不开眼,身体很沉,深深的倦意笼罩着他,在阻止他睁眼去看。   他能感觉到那个怀抱很熟悉,那双抱着他的有力的双臂也非常的熟悉。   勉力睁开一点的眼前, 模模糊糊地能看见散落下来的细碎黑发。   有人在说话, 不断地说着什么,可是他什么都听不清楚。   他只知道那个人在不停地说着。   啪嗒。   有什么从抱着他的那人身上滴落下来, 落在他的眼角。   鲜红的。   粘稠的。   一滴接着一滴,接连不断地从那个人身上掉落下来, 渗入他的眼角, 将他模糊的视线也染成一片血色——   ………………   凌晨的微光之中, 一只手猛地伸向天空, 像是想要抓住什么。   躺在床上不安地沉睡着的少年在伸出手的一瞬间也紧跟着睁开了眼。   他金色的瞳孔微微放大着, 虽然看着营帐顶端,却没有聚焦, 金色的长发在床被上略显凌乱地铺散开。   他伸向空中的手还僵着, 呼吸急促, 胸口不断地起伏着。   梦?   伽尔兰恍惚地想着。   女神伊斯达尔的眼泪……   不断在耳边诉说着什么的声音……   从那个人身上落下的鲜红的液体……   ……   “陛下,您该起来了。”   一个声音从营帐外面传来,将伽尔兰从恍惚中唤醒。   涣散的目光凝聚起来,终于变得清醒起来。   伽尔兰收回手,坐起身,环顾一圈。   他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大型营帐。   一周多前,他就已经离开了王城,前往卡纳尔。   “陛下?”   呼唤他的声音再一次在营帐帘幕外面想起。   那是南纳的祭司索加的声音。   经过仔细考虑之后,伽尔兰最终的决定是让索加随侍,跟着自己来到卡纳尔王城。   因为留守在卡纳尔王城中的军队是隶属于赫伊莫斯率领的第三军团,其将领亦是赫伊莫斯的下属。   索加与其一同在赫伊莫斯麾下共事许多年,彼此熟悉,更容易合作。   “我很快就出去。”   伽尔兰开口说话。   他一回答,外面呼唤他的声音就立刻停了下来。   对于这种在外面高声叫醒他的做法,就算已经过去十天了,他还是很不习惯。   因为以往出征在外的时候,要么是凯霍斯要么是赫伊莫斯,再不济还有歇牧尔,会强行陪同他睡在一个营帐中,说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   对于这种对自己保护过度的行为,伽尔兰实在无奈,又扛不过他们,只好随他们去了。   而每天早上,他们都会走到自己床边,低声将自己唤醒,而不是像索加一样在外面高喊。   只是,不习惯归不习惯,让索加这种他不怎么熟悉的人和自己在夜晚睡觉时共处一室,伽尔兰是不愿意的。   一边换衣服,伽尔兰一边想。   不过,这的确是第一次,他在没有他们任何一人的陪伴下,单独率领大军出征。   也难怪凯霍斯会那么不放心。   说实话,就连他自己也睡得不怎么安心。   …………   ……看来他的确是被那些人宠得有些过了。   这种想法实在不像是一位王者该有的思绪。   甩了甩头,将脑中里那些乱糟糟的东西丢开,伽尔兰快步走出营帐。   早已在外面等候着的索加迎上来,躬身行礼。   “该启程了,陛下。”   他说,“如果没有意外,在今日午时之后就能抵达卡纳尔的王城,想必众人都在翘首以待您的驾临。”   伽尔兰嗯了一声,摸了摸被人牵来的白色骏马,翻身上马。   休息了一夜的亚伦兰狄斯大军再度启程,守护着他们的王一路西行。   长长的队伍在大地上如长蛇般蜿蜒开,缓缓前行。   如索加所说,半日之后,他们就抵达了卡纳尔的王城。   一座雄伟的山峰矗立在大地之上,如顶天立地。   下方,一座以白色为主色调的巨大城市出现在地平线上。   本该是融合了巍峨高山的宏伟与城市的精致细腻的美景,却因为山脚下那一大片的废墟而被彻底破坏。   一条笔直而又宽大的白色大道通往卡纳尔王城的城门。   驻守在此处的亚伦兰狄斯的军队早已列于大道两侧,迎接他们的王的到来。   通过敞开的城门,伽尔兰骑马进入了卡纳尔王城内的大道之中。   这时,除了列于大道两侧的亚伦兰狄斯将士以外,在这些将士们的身后,还站着无数的卡纳尔民众。   卡纳尔人注视着他们未来的王。   虽然已经听了很多关于这位伽尔兰王的传闻,但是他们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本人。   那是一位年轻的少年王。   长剑佩于腰侧,散落在身后的金发映着阳光宛如流动的金子一般。   他骑在神骏的白马上,身穿白色的皮甲,漆黑长靴踩在马镫之上。   身上没有任何饰物,唯有一顶月桂枝叶状的金色王冠戴在金发之上,整个人干净清爽如他少年的面容一般。   当他纵马前行时,侧肩上浅色的披风就在他身后飞扬起来。   万众瞩目之中,伽尔兰骑马缓缓地在卡纳尔王城的大道上前行。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的身上。   第一眼印象,卡纳尔人对其是颇有好感的。   这位少年王姿容之美,令人几乎移不开视线。   哪怕是惯来对于美极为苛求的卡纳尔人,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本来,对于这位虽然素有贤名但是从未亲眼见过的少年王即将成为他们的新王这件事,他们还颇为忐忑。   但是现在他们没那么不安了。   说不出理由,大概是因为少年王眉眼的宁静沉稳之色莫名就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但是没人注意到,伽尔兰王的目光远远地落在那片被崩塌的山石掩埋的废墟上时,握着缰绳的手指用力勒紧了一瞬。   ……   伽尔兰在驻守此地的将领的带领下来到了王城一侧的宫殿。   这是一座宽阔而僻静的大型庭院,正中间那座极具卡纳尔风格的精致白色宫殿被绿树环绕着。   它是王家的花园别殿,只有王室成员和他们所邀请的贵族才能来此游玩。   这座王家花园别殿因为远离王宫,所以在上次的灾难中没有遭到摧毁。   驻守在此处的将领便将这里安排为伽尔兰的临时住所。   “卡列尼还没到?”   伽尔兰问。   虽然卡纳尔王城已经被攻下,加斯达德人主力被灭,但是在卡纳尔境内其他城市还有着加斯达德人的残余势力。   卡列尼率领第六军团进入卡纳尔之后,就开始清理那些残余势力,一直在卡纳尔境内各地辗转。   但是,伽尔兰早在出发之前,就将自己将要抵达卡纳尔王城的消息传给了卡列尼。   按理说,卡列尼应该立刻率领大军来到王城迎接他才对。但是在今天迎接他的阵容中,他既没有看到卡列尼,也没有看到第六军团。   “很抱歉,陛下,出了一点意外。”   站在伽尔兰身前的将领躬身回答。   “卡列尼阁下在率军前往这里的路上遭到了加斯达德人残余势力的袭击,但是请您不必担心,卡列尼阁下前日传来消息,事情已经解决,只是行程被拖累了几日。因此,卡列尼阁下大概要迟两日才能抵达这里。”   原来如此。   伽尔兰点了点头,让将领退下了。   来到卡纳尔王城的时候刚过午时,一番折腾之后,此刻已是傍晚时分。   天边的红霞染红了这座以纯白色调为主的城市。   红霞映着白幕的景色本该是极美的——如果没有远处那大片坍塌的废墟的话。   庞大的废墟之地被作为危险区域隔离开,成为无人敢踏入的禁地。   这座城市已经不适合再作为卡纳尔的中心城市了。   注视着那片废墟,伽尔兰想。   万一以后,有人效仿加斯达德人再来一次比这次更大型的人造泥石流的话,那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   所以,他必须调拨人手和物资尽快选择地方修建一座新城,将此处的卡纳尔人都迁移到那边去才行。   傍晚的红霞染红了废墟之地,将那里映得如被一层血光笼罩着一般。   少年看着废墟。   那里是无数亚伦兰狄斯将士的葬身之所。   同样,也是那个人的死亡之地。   他们死于异国他乡。   而他们的尸首也永远无法回到家乡。   站在窗前,双手攥紧窗台,伽尔兰闭上眼。   他的睫毛垂落下来,微微动了一下,抖动了一点痕迹。   赫伊莫斯。   你为了对我的承诺死在这里,我却无法为你做任何事情。   甚至于,连你的身躯也无法带回亚伦兰狄斯。   ……你会不会后悔?   当少年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火色逝去,大地一点点沉入黑暗之中。   似暗非暗,似亮非亮。   都说,傍晚时分是逢魔时刻。   日夜交替,光与暗融化在一处。   传说中,掌管生命的女神和掌管死亡的女神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偶尔会在这一刹那交握双手,让生与死的间隔在一瞬间混乱。   她们会让心怀执念而无法重生的亡灵重返人间,了结心愿。   蓦然的,伽尔兰脑中浮现出这个传说。   “……赫伊莫斯。”   不知道为什么,怀抱着一种莫名的思绪,伽尔兰开口,喊出那个人的名字。   “如果……我说,如果……”   他仰着头,环顾四周。   “只要你现在能出现在我眼前的话……”   他看着四周那因为昏暗的光线而变得模糊不清的景色,一切静到了极点,模糊的环境仿佛让空间和时间在此刻停顿,让此处与正常的世界脱离,让这里化身为另一个奇异的空间。   “……我就答应你的任何要求。”   房间里寂静无声。   半晌之后仍旧只有少年自己的呼吸声。   伽尔兰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真蠢。   他抿紧了唇想着。   他怎么会做出这种幼稚得完全不像他的事情。   但是,不甘心。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就是觉得非常的不甘心。   “只有这一次机会。”   他说,咬着牙,带着某种说不出的执拗的情绪。   “赫伊莫斯,如果你现在不出现,那么以后,我发誓,我绝不会答应你——”   啪嗒。   寂静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脚步声。   伽尔兰怔了一下。   他抬头看去,黄昏时分而看不清的视野中,对面有一名身形高大的模糊身影正缓缓地向他走来。   昏暗的光线中,隐约可见那个高大身影的边缘掠过黑色手甲的光泽。   伽尔兰失神了一瞬。   下一秒,他轻轻笑了一下。   带着点失落的,颇为自嘲的。   然后,他抬头,看向正在向他走来的一身黑甲的男子。   在他抬头的一瞬间,眼底那点属于伽尔兰私人的情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目光依然沉静而柔韧。   此刻站在这里的,仍旧是一位沉稳冷静,不受任何私人感情干扰的王者。   “米塔亚斯。”   伽尔兰喊道。   “是我,陛下。”   一身黑甲的骑士长走到伽尔兰跟前,躬身向其行礼。   “非常抱歉,未经您的允许就擅自进入陛下您的房间,因为您在这里呆了很长时间,没有动静,我有些担心,只能冒犯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点事情,一不小心就忘记了时间。”   “您安然无恙就好,请容许我帮您将房间里的壁灯点上。”   骑士长说完就直起身,用手中的火折子点燃了房间里的壁灯。   火焰的亮光照亮了这座之前昏暗的房间,也照亮了骑士长棱角分明的脸。   他的面容因长时间战场的风吹日晒而显得颇为粗糙,但是越发给人一种坚毅的感觉。   米塔亚斯,是凯霍斯麾下的骑士长之一,亦是他最信任的心腹下属之一。   因为此次无法陪同伽尔兰,所以凯霍斯将他下属中最强的骑士长派到了伽尔兰身边保护他。   “天色已晚,请您尽早安歇。”   米塔亚斯说,神色严肃。   “我会在今晚安排人手前往山峰一带查看情况。”   “嗯,辛苦你了,米塔亚斯。”   …………   一夜过去。   一大清早,伽尔兰就起身前往了废墟之地。   不过米塔亚斯的坚持,他只是站在了废墟之地的边缘而没有进去。   因为米塔亚斯担心会有心怀不轨者在半山腰做什么手脚。   站在废墟边缘,在南纳的祭司索加的主持下,依照亚伦兰狄斯的风俗在此地举行了亡者的祭奠仪式。   清晨的阳光之下,身穿漆黑长袍的女祭司空灵悠长的歌声在废墟之中回荡,向四面八方传递而去。   歌声无所不在,即使是山石之下的人也能听见。   那是亚伦兰狄斯自古流传下来的,被称为镇魂曲的祭祀之歌。   亚伦兰狄斯人认为,镇魂曲能将人的灵魂送往冥界,让在人间徘徊的灵魂得以转世重生。   米塔亚斯率领了数千名骑士,守在伽尔兰身边,严阵以待,将这一处守得密不透风。   他之所以这么警惕,是因为在离开王城之前凯霍斯大人曾暗中告诉过他,王城里某些贵族有不安分的举动,让他务必寸步不离地守在陛下身边。   所以,这一路行来,米塔亚斯几乎是时时刻刻都注意着伽尔兰王的一举一动。   当太阳升到高空的时候,祭奠仪式终于结束了。   山峰没有滚石落下,没有任何意外发生,这让米塔亚斯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松完没多久,在从废墟回程的路上,意外发生了。   在伽尔兰骑马在大道上前行时,忽然嗖嗖几声破空的响声,道路一侧的高塔之上,忽然有三支利箭猛地从高空中直射而下。   “陛下!”   惊觉到箭支的索加大喊出声。   一路上紧随在伽尔兰身侧的骑士长几乎是在众人都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纵马冲上去,挡在伽尔兰身前。   只见他手中长枪一挥。   叮叮接连两声,两只利箭都被他挥舞的长枪重重地撞开到一边。   噗哧一声。   他一声闷哼。   紧随而来的第三支箭深深地插入了他的胸口—— 第276章   当第三支箭刺入胸口时, 骑士长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声。   就在他因为中箭而身体也随之一僵的刹那, 又是嗖的一声破空之声, 第四支箭猛地向挡在伽尔兰身前的米塔亚斯射去。   眼看箭只就要刺中米塔亚斯, 一柄雪白的剑刃从骑士长身侧挥出。   在关键时刻,伽尔兰一掉马头绕过去, 刺出一剑撞开了那一箭, 救下米塔亚斯的性命。   而此时, 旁边的骑士们也纷纷反应了过来,举起盾牌围拢到伽尔兰和米塔亚斯身边,将他们保护在其中。   紧接着射来的零零落落的几只箭尽数被盾牌挡住, 然后再也没了动静。   “米塔亚斯。”   伽尔兰伸手, 扶住骑在马上的米塔亚斯, 防止他因为神志不清从马背上掉下来导致伤势更重。   “陛下!”   索加高喊着,挤到伽尔兰身边。   他一边紧张地打量着伽尔兰, 一边问:“您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 米塔亚斯帮我挡住了……他的情况不太好。”   伽尔兰仍旧是一手撑住了米塔亚斯的肩,担心地回答。   “这里很危险, 请您尽快返回宫殿。”   眼见伽尔兰无事,索加这才松了口气。   他转头, 微微眯眼,盯着箭只射来的方向的那座高塔, 眼底流露出一抹危险的神色。   “我带人去那边查探一番。”   他好不容易在伽尔兰王这里得到重用, 从而让南纳的神殿得以与沙玛什的神殿双足鼎立, 说不定以后还能名垂青史。   索加绝不容许有人破坏现在的大好局面。   虽然之前就隐约察觉到一些不对劲, 但是索加没有想到,那些人竟然如此毫无顾忌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   索加带着一批人,骑马飞快地往那边的高塔跑去。   “不用担心我,陛下,我没有伤到要害。”   骑士长喘了口气,疼痛让他紧皱着眉。   他看着索加像是要急着过去的背影,眼底流露出一丝凝重和怀疑之色。   他强撑着在马背上坐直,转头高喊着下令。   “奇尔,你带人去把高塔那一带的地区都封锁起来。”他一手按在受伤的胸口,神色严肃,沉声下令道,“没有得到我和陛下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一刻钟之后,高塔那一带的区域全部被封锁住。   因为这次遇袭,原定在上午巡视卡纳尔王城的计划取消,伽尔兰王一行人快速返回了暂住的宫殿。   随后,原本驻扎在城外的大军进入城中,无数亚伦兰狄斯士兵涌入城中,占据了每一条大街小巷。   城中随处可见亚伦兰狄斯将士的身影,城中的卡纳尔人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   听闻自己的王遭到袭击的他们一个个情绪不愉,目光严厉地巡视着城中的每一处,盘查着大街上的所有可疑之人。   与此同时,无论是高塔还是钟楼,甚至是神殿,城中所有的制高点都被他们控制住,严禁任何人进入。   一时间,城中的卡纳尔民众人心惶惶。   …………   “这样的动静会不会太大了一些?”   房间里,伽尔兰坐在白玉石镂空雕琢而成的座椅上。   索加站在他的身前,向他汇报不久前的事情。   伽尔兰说:“这样会引发卡纳尔民众的不安。”   知道卡纳尔人对他的到来抱着又是期待又是忐忑的心情,所以伽尔兰才将带来的大军驻扎在城外,而没有进驻到城中。   此举就是为了安抚卡纳尔民众的情绪。   毕竟让军队大规模进入城中,很容易引起性情纤细敏感的卡纳尔人的不安。   “不,陛下,比起您的安危,卡纳尔人的情绪只是小事,我们之后可以再去安抚。”   索加摇头说道。   “这一次的事情,我认为不是加斯达德人的残党,也不是卡纳尔的反对势力,而是我们内部……”   射箭之人反应很快,大概是在射出那几箭之后就迅速撤离了。所以索加在赶到高塔的时候,只查探到对方在高塔上留下的痕迹。   虽然米塔亚斯派来的部下紧随其后迅速封锁了现场,对在附近的人员进行了询问和盘查,但是也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陛下,我再去查探一番。”   索加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了几句。   “我已在外面加派人手巡逻,如今米塔亚斯受伤,您身边无人护卫,所以请您今晚待在宫殿中,不要擅自离开。”   索加非常不放心地嘱咐道,毕竟他可是知道的,这位陛下暗地里甩开守卫微服私访的前科可谓是多不胜数,他自己就撞到过好几次。   他以前还吐槽过歇牧尔对待伽尔兰王像是老妈子一样婆婆妈妈操碎了心的模样,结果现在歇牧尔不在,就轮到他了。   “无论有什么事,都请您务必等到明天卡列尼阁下来了再说。”   老将卡列尼明日就能率领第六军团抵达。   有这位老将盯着陛下,多少能让人放心一些。   被索加一脸不放心地叮嘱着的伽尔兰有点哭笑不得。   以前在王城里偷溜出去是因为那是他的地盘,塔尔建立的情报网让他得以将整个王城的情况都掌控在手中,再加上身边还总是跟着一两个最强骑士作为依仗,所以他才肆无忌惮。   现在待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身边又没有保障,他当然不会做那种蠢事。   ……总觉得索加有点向歇牧尔发展的趋势。   虽然这么想着,但是还是为了让索加放心,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目送着索加离去,伽尔兰沉思了起来。   在前往卡纳尔之前,塔尔也曾经告诉过他,查探到一些权贵不安分的消息。   但是因为塔尔建立的情报网暂时只在王城以及周边地区铺开,还没有延伸到卡纳尔境内,所以塔尔也查不出他们想要做什么。   而且他也认为,那些人还没本事将势力延伸到卡纳尔这里来。   只是没想到……   伽尔兰正沉思着,突然有一名侍卫快步走来。   他焦急地说:“陛下,米塔亚斯大人那里出了点事。”   ……   “不可以!米塔亚斯大人,就算没有伤到要害,您的伤势也不轻,必须好好静养才行。”   “把我的衣服拿来。”   伽尔兰刚走到房间门口,就听到了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   他一进门,便看到米塔亚斯正试图从病床上下来,而一旁的医师和侍卫都在努力阻止。   只是米塔亚斯本就是凯霍斯麾下武勇第一的骑士长,就算有伤在身也远超过常人,所以都阻拦不住,骑士长眼看着就下了病床,双脚已站在地上。   他上半身是赤裸着的,胸口包扎着厚厚的绷带。   只是他这一动,箭伤裂开,血根本止不住,才换上的雪白绷带几乎已被染红大半。   可是就算如此,他依然坚持不肯卧床静养,脸带怒意地命令侍卫将他的衣服和皮甲拿来,为他穿戴上。   “米塔亚斯,你在做什么?”   伽尔兰快步走过去,开口说话。   正在房间里对峙的众人发觉到王的莅临,赶紧俯身下跪行礼。   米塔亚斯还没回答,一旁的医师已经抢先一步开口告状。   “陛下,米塔亚斯大人不肯卧床养伤,坚持要到您那里去,说是晚上要守在您的门口。这样一来,他的伤势只会加重。”   伽尔兰的目光转向骑士长。   “米塔亚斯,我知道你的忠诚,但是你现在受了伤,需要静养。”   骑士长摇了摇头。   “不,陛下,凯霍斯阁下的命令是让我寸步不离地守在您身边。”   自从离开王城之后,他就一直忠实地执行着凯霍斯的命令。   每天夜晚他都睡在伽尔兰王营帐的门口,今天晚上也不会例外。   “可是你已经因为保护我受了伤。”   伽尔兰说,   “这是我的命令,现在立刻躺到床上去休息。”   骑士长固执地摇头。   “陛下,现在有人想要谋害您,我绝不会离您左右。”   过多的失血让他的唇苍白得厉害,疼痛让他的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但是他依然稳稳地跪在地上,一脸倔强地不肯起身。   伽尔兰头疼地看着眼前这个一根筋的骑士长。   真不愧是被凯霍斯选中派过来的人。   他如此想着,看着米塔亚斯胸口被血浸透的绷带,只能选择退让一步。   “这样吧,今晚你就睡在我的房间里,这样也算是守在我身边了,没有违反凯霍斯的命令。”   “这……”   骑士长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拒绝。   “我还是守在您的门外比较好。”   “要么我现在让人把你打昏了,继续留在这里。”   “……我明白了,遵从您的命令。”   …………   ………………   一转眼,已到深夜时分。   整个城市陷入寂静,但是街道上仍然有不少亚伦兰狄斯士兵在巡视着。   索加还没回去休息,带着人在高塔这一带寻找着袭击者的蛛丝马迹。   虽然还没确切的证据,但是他已经可以断定,袭击伽尔兰王的人一定来自内部。   来自那些自从伽尔兰王继位之后权力就一点点被削弱的权贵。   虽然作为争夺王座失败的败者的下属,索加有一年多的时间未能参与政事,但是他一直关注着从王庭下达的每一项政令。   他知道,伽尔兰王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发布的政令已经严重地损害到一些贵族的利益,   对于伽尔兰王一直偏向平民、注重维护平民权益这件事,他们早就感到不满,只是一直强忍着而已。   而伽尔兰王建立商贸署的事情,夺走了贵族的面包,成了最大的导火线。   他们的怨气前所未有的高涨了起来。   而最终触及这些人底限的,是伽尔兰王正在试图通过改革进行中央集权的行为。   这是那些掌控着城市的实权贵族最无法容忍的事情。   而卡纳尔国即将归于伽尔兰王的座下这件事,彻底地激发了他们的恐惧和不安。   因为这些贵族非常清楚。   伽尔兰王打算将整个卡纳尔收归中央直属,而不是和以前一样将一部分城市分封下去——如果事情顺利发展下去,那么,伽尔兰王的权力将会壮大到任何人都无法抵抗的地步。   中央的力量将完全压倒分封式实权贵族的力量。   王权将彻底压倒一切。   如此一来,他们将再无还手之力,然后未来一定会逐渐被伽尔兰王剥夺城市的实权。   所以,他们才不顾一切地选择了铤而走险。   他们想要在少年王还没完全成长起来之前,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   虽然知道他们会动手,但是索加和伽尔兰一样,不认为这些家伙的手能伸那么长,伸到卡纳尔境内来。   看来这些家伙恐怕是暗中和加斯达德人残余势力以及卡纳尔反对势力勾结了……   要知道,伽尔兰王前往废墟祭奠亚伦兰狄斯将士英灵的行程,只有有限的内部人员知道。   也就是说,这其中肯定有内应。   他必须尽快将这个内应找出来。   毕竟,凯霍斯派来保护伽尔兰王的那位骑士长都负伤倒下,不快点将内应揪出来,陛下的处境会很危险。   他心里总觉得很不安稳,琢磨着要不干脆等明日老将卡列尼来到之后,用卡列尼麾下的将领把陛下现在身边的人都替换了,这样说不定还更加安全……   话说回来,那个傻大个儿骑士运气真不错。   为了保护陛下受伤,而且伤势还不重,以后肯定很得陛下的信任和重用。   说不定就是第二个特瓦。   …………   等等。   索加心里忽然一沉。   不对劲。   总觉得哪里很不对劲。   一切似乎太巧合了一些。   而且,卡列尼在来到这里的路上被拖延真的只是意外吗?   还有有人特意为之?   如果真的是刻意为之的话,他们一定是要赶在卡列尼来到之前动手。   而卡列尼明日就会抵达……   索加的心脏狠狠一跳,他猛地转头望去。   不好,伽尔兰王那里——!!   …………   已是深夜时分,但是在夜色下的花园庭院中依然有不少人。   一队队士兵围绕着白色宫殿来回巡视着,将这一处围得密不透风,水泼不进。   不止是外面,宫殿的内部也有不少侍卫上上下下地巡逻,确保他们王的安全。   宁静的月光洒落大地,从天窗落入房间里。   少年静静地躺在床上,金色长发在雪白的床上铺开。   他呼吸均匀,眉眼安稳地沉睡着。   房间里很静,让那个回响着的粗重呼吸声显得异常清晰和刺耳。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伽尔兰的床边。   那个身影向前,俯身,一双粗大的手缓缓向前伸出。   它们发着抖,像是在恐惧,又像是在挣扎。   然后,一把扼住了沉睡中的少年的喉咙。   寂静的房间里的呼吸声愈重,那人像是喘不过气来般剧烈地喘息着。   原本以他的力量,只要一用力就能结束一切。   可是巨大的恐惧感、羞耻感以及负罪感让他的手指抖得不像话,完全不听使唤,让他连往日里四分之一的力量都使不出来。   喉咙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让伽尔兰猛地从梦中惊醒。   他一睁眼,就看到站在他床前的人。   瞳孔微微放大。   明亮的月光下,他清楚地看到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米塔亚斯!   他张嘴想要说话,可是喉咙被死死地掐住着,发不出声音。   骑士长眼见伽尔兰醒来,心里一抖。   原本他正处于内心交战,满是惶恐和挣扎的时候,此时和伽尔兰的目光一对上,明白自己已经没了退路,顿时脸露绝望之色。   然后,满脸的绝望彻底化为他目光中的凶光。   骑士长的双手停止了发抖,猛地使力,眼看就要狠狠地捏断少年的脖子——   一道森寒的剑光在黑夜中掠过。   剑刃猛地在米塔亚斯的手臂上切割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若不是他及时向后躲开,说不定被割开的就是他的喉咙。   在危急关头拔出藏在枕头之下的匕首挥向对方的伽尔兰一剑将米塔亚斯逼退。   一个转身,敏捷地翻身落在床的另一侧。   他张嘴,想要喊外面的侍卫进来。   喉咙——   发不出声音——   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伽尔兰看不见自己脖子上一圈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淤痕,但是他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在剧烈的疼痛着。   发觉自己失声的他错愕了一秒,米塔亚斯已如猛虎般向他扑来。   来不及多想,伽尔兰本能地抬起手中的匕首试图抵抗。   但是米塔亚斯本就是凯霍斯麾下最强的骑士长,以伽尔兰的武力根本无法抗衡。   抵抗不过几下,他就被米塔亚斯一把扣紧了右手手腕。   剧烈的疼痛逼得他的手不得不松开,匕首被远远地抛开,划过一条弧线,掉落在柔软的床铺上。   米塔亚斯面露狠色,全身散发出常年征战于沙场形成的煞气。   他一手紧抓住伽尔兰的右手,另一只手扣紧伽尔兰的喉咙,将其按在敞开的窗口。   伽尔兰向后倒仰着。   脚尖勉强踩在地上,腰抵在窗台上。   米塔亚斯按在他的喉咙,让他的上半身向后面倒下去,几乎整个儿已经悬在了半空之中。   少年金色的长发散落在半空之中。   悬空的后背下面,是高达数十米的高空。   下方,是白玉石铺砌成的坚硬的石地。   “原谅我……原谅我,陛下……”   虽然手上发狠地掐住伽尔兰的喉咙,可是米塔亚斯整个人却像是处于崩溃中一般。   他一边神经质地喃喃低语着,一边用力将伽尔兰的身体向窗台外面按去。   “我没有办法了……原谅我……我是被逼的,他们逼我的,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   他一脸癫狂之色,絮絮叨叨着,语无伦次,不知道到底是说给伽尔兰听,还是在自言自语。   他俯身看着伽尔兰,使得自己的半个身体都探出了窗外。   啪嗒,啪嗒。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这个看起来精神已经彻底崩坏的男人眼中流出来,掉落在伽尔兰的脸上。   男人压抑地痛哭着,满眼泪水地看着伽尔兰。   可他的手依然死死地扣住伽尔兰的喉咙。   伽尔兰艰难地撑起身体,攥紧对方掐住自己喉咙的那只手。   他难以呼吸。   神志逐渐模糊起来。   他看见压住自己的米塔亚斯胸口的衣服已经被从绷带里渗出来的鲜血染成血色,映着月光,红得刺眼。   米塔亚斯就这么压抑着痛哭了十来秒。   忽然,从外面传来的剧烈的撞门声将他惊醒。   伴随着撞门声的还有紧张的大喊声,守在房间外面的侍卫察觉到了房间里的动静,正在试图冲进来。   被惊醒的米塔亚斯眼中的癫狂之色散去,变得清醒起来。   越是清醒,他眼中的痛苦就越是深沉。   他流着泪,看着被自己扣着喉咙的伽尔兰。   “陛下,原谅我……”   顿了一顿。   他说,“不……不要原谅我。”   骑士长如此说着,满眼的绝望。   他一边露出绝望的神色,一边想要用力捏断伽尔兰的喉咙。   可是他的手发着抖,怎么都使不出力气。   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撞开,许多人冲了进来。   米塔亚斯一咬牙,右手一用力,竟是干脆一把将伽尔兰向外面推耸而去。   眼看就要被其推出窗台的伽尔兰金色的瞳孔掠过一道狠色,在双脚被迫离开地面的前一秒,他重重一脚踢在米塔亚斯的膝盖上。   那是用尽全力的一脚,沉浸在痛苦之中而毫无防备的骑士长向前踉跄一步,一头从窗口栽倒而下。   “陛下——!!!”   伽尔兰从高空掉落。   在最后关头被他拽出来的米塔亚斯也与他一同从高空坠落。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   金发凌乱地在颊边散开。   强烈的失重感仿佛麻痹了他整个身体。   剧烈疼痛着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伽尔兰睁着眼。   漆黑的夜空中,一轮圆月向地面洒落着银子般细碎的光辉。   无边星空,万千星辰。   仿佛都在这一刻映入他的眼底。   结束了。   他想,闭上了眼。   …………   黑夜中,一个身影如疾风般掠过。   速度之快,几乎隐约可看见其留下的残影的痕迹。   那个身影从一侧的高台上纵身跃出。   一脚踩在骑士长的身上,将其踹开。   而自己则是借力向前,伸出左手一把将坠落的伽尔兰拦腰抱住。   右手一挥,手中的勾索向上甩出,搭在一处延伸出来的阳台的石栏上。   他一手搂着伽尔兰,顺着绳索晃动的力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   然后,手一松。   抱着怀中的人,他敏捷地落在坚硬的石地上。   在他落地的前一秒,砰的一声,离他身后的不远处,头朝下从高空坠落在石地上的骑士长已摔得脑浆迸裂。   风猛烈地刮了起来,吹得这人身后深褐色的披风高高飞扬而起,宛如黑鹰展开的羽翼。   宽大的兜帽滑落。   月光如水,滑落在此人身上。   漆黑的碎发向一侧飞掠过,露出半截带着燃烧的火焰色泽的锐利眼眸。   眼角一道深深的划痕,异常狰狞,一直延伸到耳边,给那张俊美的脸添上一抹煞气。   他半跪在地面,深褐色的手臂紧紧地、用力地将他刚才接住的少年抱在怀中。 第277章   发现事情不对, 索加就开始火急火燎地往回赶,   刚冲进大门,他就发现庭院里已经乱成了一片。   一抬头, 远远地看到高空中的一幕差点没让他的心脏直接停止跳动。   他眼睁睁地看着伽尔兰王从高空中坠落。   明明已是温暖的晚春时分, 他却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冻成了冰块。   完了。   一片空白的脑子此刻只剩下这两个字。   ……   就在伽尔兰王被骑士长扣紧喉咙压在窗口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一个隐藏在黑夜中的身影在沿着宫殿的外墙直接徒手向上攀爬。   那个敏捷的身影攀爬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不过短短两秒就已经爬上了十几米。   就在这时, 伽尔兰和米塔亚斯一同从高达几十米的窗台上坠落。   那个攀在外墙的身影便猛地纵身一跃。   他一把将伽尔兰抱住,然后借助勾绳毫发无伤地落到地面上。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   从伽尔兰从高空中坠落,到突然被从阴影中跃出的人接住安全落地,期间不过数秒而已。   注视着这一幕的众人脑子的运转速度根本跟不上眼睛所看到的。   一时间所有人都只是呆滞地看着这一幕,做不出任何反应。   呆了两秒后,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索加飞快地翻身下马。   因为太过于惊慌和忙乱,他在下马的时候甚至都踉跄了一下, 差点向前栽倒在地。   只是这位惯来注重形象的黑夜祭司却顾不得自己此刻表现出的狼狈模样,猛冲到伽尔兰跟前,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陛下!您有没有受伤?!”   他正紧张地询问着, 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掠过上方。   虽然是夜晚, 但是月光很亮。   这一眼, 让他看清了那个半跪在地上紧紧地抱着伽尔兰王的男子的脸。   索加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起来。   “赫——”   刚发出一个音,那双如染着金痕的火焰色泽的眼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就让索加硬生生地将剩下的话全部吞入腹中。   他跪在地上, 向对方深深地低下头, 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那个人抬手,重新用宽大的兜帽将自己的脸挡住。   然后,他站起身来,结实有力的双臂稳稳地将怀中的少年横抱在胸口。   宽大的深褐色披风披散下来,掩盖住他的身影,也将他怀中的人掩住了大半。   被他抱着的伽尔兰很安静,乖巧地靠在他的胸口,没有任何动作。   其他人远远地看去,就像是被此人抱着的伽尔兰王受了重伤才没了任何动静一样。   “带路,去安全的房间。”   低沉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   索加应了一声,起身给身后的人带路,匆匆地进入宫殿之中,另找了一处僻静的房间。   然后,他就躬身行礼,飞快地退了出来,还贴心地给那两位关上了门。   虽然刚刚才发生过危险,但是他并未安排太多的侍卫守在门外,留在走廊上的两名侍卫也只是嘱咐他们拦住想要进去的人,不要打扰伽尔兰王休息而已。   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有那位大人在伽尔兰王身边,就不可能有人能伤害到伽尔兰王。   总算可以放心了。   要去处理后续事宜的索加一边往外面走着,一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等走到庭院里,一阵温暖的夜风吹来,顿觉浑身发凉。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竟是都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真是个跌宕起伏、一波三折、让人心惊肉跳的夜晚。   大概会成为他一生中噩梦一般的存在吧。   南纳的祭司心有余悸地想着。   …………   ……………………   从露面一直到跟着索加前往安排的房间里,赫伊莫斯一直沉默着,一言不发。   但是他抱着怀中人的手臂却很紧,也很稳。   就像他抱着的是世界上独一无二而又易碎的珍宝。   宽大的披风笼罩住他怀中的伽尔兰。   看不清对方此刻的模样,他只能感觉到伽尔兰很安静,静静地靠在他身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点动静。   走进房间深处,他轻轻将怀中的人放在床上。   然后,松开手。   只是,在松手的一瞬间,他脑中忽然又浮现出伽尔兰从空中坠落的一幕。   他刚才抱着一个人还稳稳的手臂却在此刻颤抖了一下。   刚刚松开的手又再一次抱了回去。   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及时赶回来……   赫伊莫斯单膝跪在床边,深深地俯身,将床上的少年用力地抱紧。   他闭着眼,只有怀中这具温暖的身体才能驱走他心底残留到现在的丝丝寒意以及恐惧。   他的脸埋入柔软的金发中,萦绕在鼻尖的熟悉气息让他疯狂跳动的心脏一点点安稳了下来。   房间里这一刻极为安静,只有雪白石壁上燃烧的灯火微微晃动着,将几乎融化为一体的两个人的影子长长地拉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伽尔兰轻轻动了动。   他一动,披在他身上的黑褐色披风就随之滑落。   从披风下露出的金发在灯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泽,伽尔兰从赫伊莫斯怀中抬起头来。   察觉到怀中人的动静,赫伊莫斯也抬起头,稍微后退了一点。   他的右手轻轻地拨开散落在少年眼前的一缕凌乱的金发。   他注视着伽尔兰的目光充满了眷恋,似不满足地贪婪地烙印着少年的身影,眼底透出火焰融化般般的柔软。   但是,只看了一眼,赫伊莫斯眼底就立刻涌出一抹凶色。   伽尔兰的肤色本就白皙,衬得脖子上那一圈青紫色的淤痕越发可怖。   它环绕在纤细的脖子,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会将其折断。   那触目惊心的淤痕看得赫伊莫斯眼角重重一跳,本就凌厉的线条更是带上了刀锋的煞气。   他下意识伸手碰了一下。   他指尖一触,伽尔兰脸上就露出疼痛之色,让他的手僵在空中不敢乱动了。   看着伽尔兰皱眉抿唇的忍痛表情,赫伊莫斯心疼不已。   让那个家伙就这么直接摔死,实在是便宜他了。   他心里阴狠地想着。   “要不要叫医师过来?”   赫伊莫斯看着心疼,又不敢去碰,只能小心翼翼地问伽尔兰。   伽尔兰本能地张嘴想要回答。   可是他张了一下,发不出声音,这才记起来喉咙受伤太严重,他失声了。   所以,他只能摇了摇头。   其实赫伊莫斯碰他的那一下也不算多疼,若是换成以前或者是其他人,他肯定会强忍住,不会露出什么表情。   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就是不想忍住。   他就是有一种想要让对方知道自己很疼的奇怪的委屈感。   看着赫伊莫斯那副小心翼翼不敢再碰自己伤痕的模样,他忽然心口酸涩难忍。   说不出话,他只能紧紧地抿住了唇。   看着伽尔兰的动作,赫伊莫斯立刻反应过来。   “发不出声音?”   他皱着眉紧张地问道,又低声安慰伽尔兰,   “别担心,应该只是一时喉咙受伤,过几天就能好,这几天不要强行说话。”   他柔声说,   “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处理,你安心养伤,有什么事情你写给我看。”   伽尔兰依然抿着唇。   熟悉的声音就在耳边。   熟悉的身影就在身前。   他却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就像是刚刚得知这个人的死讯的那段时间一样,给人一种极不真实的错觉。   他忽然想,他或许是在做梦。   他应该是已经睡着了。   所以,无论是米塔亚斯想要杀死他,还是这个人回来救了他,这一切都只是他的梦境而已。   这么想着,伽尔兰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起来。   赫伊莫斯本来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伽尔兰身上,少年的身体一紧绷,他立刻就敏锐地察觉到了。   他以为伽尔兰是因为想起刚才的事情而后怕,赶紧握住对方的肩哄人。   “伽尔兰,我在。”   他低声说,心疼的。   他的声音非常的温柔。   “有我在,没有人能伤害你。”   【有我在。】   【我会一直都在。】   说不清是记忆中的声音还是真实的声音,让人的思绪混乱着,怎么都想不明白。   伽尔兰仰起头,他的目光透出一分茫然。   他伸出手,想要碰一下身前的人。   但是即将触及那张熟悉的俊美面容时,他的手又迟疑地停在半空中。   他的眼底浮现出一丝罕见的胆怯。   那或许是一贯在精神上甚于任何人强大的少年第一次露出的胆怯之色。   他的手指就这样停滞在赫伊莫斯眼前,怔怔地看着赫伊莫斯,半晌没有动。   赫伊莫斯忽然明白过来。   伽尔兰不是在因为差点死去而后怕。   他心爱的少年从来都比任何人还要坚韧,哪怕面对的是死亡。   而伽尔兰现在的迟疑和胆怯,都是因为……   一瞬间,赫伊莫斯只觉得自己的心底像是被某种涌出来的无形的东西充盈得满满的。   是心疼,带着一丝酸楚,但是胸口却被一股满满的暖流环绕着,似是甜美,可甜美中隐约又渗出几分涩意。   他说不清那种情绪到底是什么感觉。   可他此刻看着身前少年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以及,怜爱。   他抬手,褐色的大手握住伽尔兰停在半空中的手,将那只手放在自己脸上。   “抱歉。”   金红色的眸映着身前少年的影子,赫伊莫斯用略显沙哑的声音说,   “我回来晚了。”   他笑了一下。   “伽尔兰,你应该相信我,就算是死,我也会在回到你身边后再死。”   细长的漆黑睫毛落下,赫伊莫斯垂眼,他唇角带着微笑,亲吻着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柔软的掌心。   “甚至于,我很可能在死前,会把你也一并带走。”   就算是亚伦兰狄斯的众神,也不能将你从我身边带走。   我发过誓。   而我也一定会做到。   明明是极为危险的话语,但是被这个男人低声说出来的时候,却更像是在情人在耳边低声喃语的情话。   温柔的,热切的,动人的。   吻了吻握在手心的那只手,赫伊莫斯抬眼,和注视着他的伽尔兰的目光对上。   伽尔兰的目光中带着询问。   就算是无法说话,他也能从伽尔兰的眼神中看出他想要问什么。   “我也很想第一时间就回到你的身边。”   赫伊莫斯低下头,额头抵在对方的头上。   眉心彼此相触,漆黑的发丝和金色额发缠绕在一处。   赫伊莫斯笑着回答了伽尔兰无声的询问。   “山石砸下来的时候,旁边正好有一个大石块帮我挡了一下,又有人扑过来护在我身上……”   那个时候,好几个人扑过来,帮他挡住砸下来的石块。   他们都死了,而他得以在山崩中幸存。   “王宫被砸垮了,地面陷下去,我恰好掉到地下河水那一块,从地下被冲走了。”   他低声说着,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多少情绪。   “我运气不好,还在昏迷着的时候被逃离卡纳尔王城的一队加斯达德人发现,他们认为我是普通将领中的一员,就把我抓起来带去了加斯达德。”   静静地听着的伽尔兰心里一惊。   加斯达德雪原。   原来赫伊莫斯被带去了那里,难怪一直没有他的消息,难怪他迟迟没有回来。   闭上眼,感受着额头上传递来的暖意。   赫伊莫斯的手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抚摩着伽尔兰颊边柔软的金发。   手指碰触到的一切都是如此的温暖,让他眷恋不已。   加斯达德,那是一个寒冷的国度。   如果说亚伦兰狄斯北境的冬日是寒冬,那么,加斯达德雪原那里就是酷冬。   那是一片荒芜的大地,漫天遍地都是白色冰雪。   在那里,就连呼出的气息都会冻结。   好几次,身受重伤被丢弃在冰雪之中的时候,他几乎都以为自己要撑不下去了。   ……   但他最终还是撑了下去。   【这个男人的生命力简直就像是雪山里的野兽一样。】   就连加斯达德人都忍不住如此感慨着。   “一开始,他们想让我投降他们,从我这里得到亚伦兰狄斯的军情,并让我从此以后为他们效命。”   “我拒绝后,他们直接将我作为奴隶拍卖。”   “有人花了一大笔钱买了我,然后我就进了角斗场,和其他的角斗士奴隶或者野兽战斗。”   “后来,一次意外导致角斗场的野兽暴动,我就趁着这个机会逃出来。”   “然后,我一路往回赶,到了卡纳尔的时候,听说你要来卡纳尔王城,就直接过来这里找你。”   赫伊莫斯低声说着,他说得轻描淡写,语气很是平淡,仿佛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从崩塌的山石中险死还生。   在加斯达德人手中受尽严刑拷打和折磨。   被戴上手铐脚铐沦为奴隶……   被迫日复一日的拖着重伤的躯体身负沉重的锁链在角斗场中与其他角斗士或是野兽拼死厮杀……   还有,从加斯达德回到亚伦兰狄斯的路上……好几次倒在暴风雪中,滚落雪山山崖,冻僵在冰雪之中,差点再也醒不过来……   ………………   回来的道路上这一切的艰辛和磨难,都被掩埋在赫伊莫斯如今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中。   伽尔兰睁着眼看赫伊莫斯,金色的眼轻轻眨了一下。   然后,他的手伸过来,摸了摸赫伊莫斯的眼角。   那里有一道疤痕,从左眼的眼角一直延伸到耳边。   疤痕很深,显然没有及时治疗,显出一分狰狞。   “这里?”   看着伽尔兰询问的眼神,赫伊莫斯淡淡地说。   “很久了,当初在这里,被掉下来的石头擦的。”   他没有说实话,他眼角的伤痕其实是他在身负重伤还被迫走上角斗场的时候,被一头雪原熊撕咬出来的。   “很难看?”   他摸了摸疤痕,忍不住问道。   发不出声音的伽尔兰自然无法回答,只是用那双明亮的金眸看着他。   然后,伽尔兰抬起头。   他的双手环住赫伊莫斯的肩。   他的唇落在赫伊莫斯眼角的伤疤上,温柔地吻了吻它。   赫伊莫斯抱住他。   少年的唇很柔软,带着温暖的气息。   就如同记忆中一般。   正是对记忆中这种温暖的渴望和眷恋,才得以让自己一次又一次从寒冷的冰雪中爬出来。   ——即使身陷地狱,我也会回到你的身边—— 第278章   已是凌晨时分, 太阳还未升起,所以天色依然还是灰蒙蒙的。   此刻本该是众人睡得最熟的时候,但是偌大一座白色宫殿里却是灯火通明。   四处的灯火都点燃着,将整座宫殿照得亮堂堂的。   众多亚伦兰狄斯的士兵将整个宫殿包围得密不透风,十几个队伍来来回回地四处巡逻。   不止是宫殿这一块,这一夜,整个卡纳尔的王城都是无眠之夜。   亚伦兰狄斯的大军严密地控制住了这座城市,大街小巷之中随处可见它的士兵在行走。   索加熬了一宿, 眼有点发红。   在仔细将那个出事的房间搜寻了一遍,确认找不到更多的痕迹之后, 他此刻正指挥着侍卫把石地上那具摔得脑浆迸裂的尸首收拾起来。   果然还是灯下黑啊。   他在心里有些不爽地想着。   自持是搞阴谋诡计的好手却反而被他认为是傻大个的骑士长摆了一道。   因为米塔亚斯是骑帅凯霍斯特意挑选了来保护伽尔兰王的,所以他就算怀疑内部出了问题, 也完全没往这个骑士长身上想。   他知道, 烈日骑士对伽尔兰王的忠诚之心无人能比,于是就想当然地认为凯霍斯派来的人不会有问题。   想必伽尔兰王也是如此。   不过, 从卡莫斯王时期开始,米塔亚斯就一直跟随凯霍斯征战长达七八年, 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一直以来都忠心耿耿, 深得凯霍斯信赖。   谁也没想到,这样的骑士长居然也被人收买了。   终究还是人心难测。   看着那具乱七八糟已经看不出原貌的尸首, 索加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能让这样的骑士长背叛的筹码, 应该不是什么荣华富贵, 大概是亲人之类的……   米塔亚斯骑士长的所有下属以及他率领那支骑兵部队也全部被他带人控制住了。   或许他们知道内情, 也或许他们对米塔亚斯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但是现在没工夫对他们一个个清查。   为了以防万一,只能先将他们都关押起来,等返回亚伦兰狄斯王城再仔细地审查。   做完这一切后,索加来到了宫殿一侧的房间。   他犹豫了一下,想着赫伊莫斯大人和陛下久别重逢,漫漫长夜,又是孤男寡男的,干柴烈火的,说不定就……咳咳。   嗯,大家都懂得,人之常情嘛。   虽然看着天色,已经过去了大半夜,一般人应该是偃旗息鼓了,但是考虑一下赫伊莫斯大人那种非人的持久体力,说不定现在都还……咳咳咳咳。   毕竟分开这么长的时间,思念成灾,可以理解的。   呃,不对,也不好说,虽然赫伊莫斯大人的体能非人,但是陛下还是正常人啊,再加上又刚刚受了伤,身体不怎么好。   赫伊莫斯大人一贯宠着陛下跟心尖肉似的,肯定心疼得要命,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舍不得太折腾人,只好自己强忍着呢。   …………   满脑子都是不可描述思绪疯狂纵马狂飙的索加脑补了好半天,左右为难了好久,然后偷偷把耳朵贴在门上,凝神听了好一会儿。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听不到一点声音。   他又轻轻咳了一声,很轻。   他知道赫伊莫斯大人如果还醒着,应该听得到。   啪。   房间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打在了门板里面,发出一声轻响。   索加精神一振,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刚一进去,坐在床上的赫伊莫斯抬眼就朝他看来。   不需要说话,一个眼神就能将其的意思传达过来。   索加脚步一顿,接下来就走得更慢更轻了。   等走到离床大约两米的距离,他站定了。   他低着头,看到了被随意丢在床脚下的黑褐色披风。   怎么只有披风?其他衣服呢?   索加在心底琢磨着,抬眼,偷偷摸摸地瞄了一眼床边。   奇怪,没有想象中的凌乱。   不,应该说是一点凌乱的痕迹都没看出来啊。   祭司在心里如此暗戳戳地纳闷着,然后抬起头来。   和他想象得不一样,床铺非常的整洁,几乎没什么皱痕。   赫伊莫斯靠在床头坐着,双臂拥着怀中的少年。   流金似的长发散在他褐色的臂弯上,又垂落下来。   伽尔兰被他搂着,靠在他的胸前,金发半掩下的脸贴在他的左胸上,伴随着胸膛深处传来的有节奏的跳动声中沉睡着。   呼吸均匀,眉眼宁静,看起来睡得很是安稳。   能看见伽尔兰金发下露出的一抹雪白之色,环绕在纤细的颈上。   脖子上的一圈淤痕被上了药,用绷带包裹了起来。   索加轻声将所有做好的事情简要地汇报了一遍,然后就老老实实地束手站在那里,等待指示。   赫伊莫斯沉吟稍许,然后交代了他几句。   还没说完,靠在他胸前的伽尔兰忽然轻轻地嗯了一声。   赫伊莫斯马上停止说话,低下头。   大概是被他们的对话声给吵到,伽尔兰抵在赫伊莫斯胸口的头似是拱了一拱。   “嗯……赫伊…莫…”   睡意朦胧中的伽尔兰发出含糊的声音。   他没有睁开眼。   声音拖得有些长,带着一点鼻音,因为处于似醒非醒的状态中,声音轻轻软软的,像是天空软绵绵的云朵一般。   “我在。”   搂着伽尔兰,赫伊莫斯轻声哄着。   他看着怀中少年的目光中的怜爱之意几乎要融化了溢出来。   “再多睡一会儿,好不好?”   被他哄着,伽尔兰又含糊地嗯一声,歪着头在他怀中蹭了一蹭,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再一次睡着了。   赫伊莫斯目光柔和地看着怀中人的睡脸,轻轻抚摩着对方的肩,像是在哄孩子入睡一般。   …………   觉得自己仿佛被遗忘了在这种环境里显得很多余的索加觉得自己有点牙酸。   像是生吃了柠檬,快酸倒了的那种。   他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模样,老老实实地站着,低着头垂着眼。   一直到赫伊莫斯再次开口说话,对他下了指示,然后他离开这个房间之前,索加都坚决没有抬起头来。   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牙就真的要酸倒了。   按照赫伊莫斯交代给他的事情,他又是一番忙碌。   一转眼,天色已经大亮。   上午过去大半之后,忙完的索加再次回到了那个房间之前。   他轻轻地敲了下门,等了几分钟,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看向他的不是赫伊莫斯。   此刻醒了的人已经换成了伽尔兰。   伽尔兰抬眸看向索加,抬手,手指竖起在唇前,对索加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索加一怔。   赫伊莫斯已沉沉睡去。   他背对着房门,侧身躺着,头竟是就这么枕在伽尔兰的膝上。   眼前的一幕让索加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还眼尖的看到,即使是在沉睡中,赫伊莫斯的手也紧紧地握着伽尔兰的一只手。   就算看不到背对着他的赫伊莫斯的脸,也能感觉到这个男人深深的依恋。   索加忽然觉得牙疼。   从酸到疼。   他觉得自己进了两次这个房间就受了两次暴击。   他觉得自己真的看不下去了。   “那个……陛下。”   他轻轻地咳了一下,说,   “我是来禀告你,卡列尼阁下应该快要到了。”   他那话隐含的意思就是,您和赫伊莫斯大人现在的样子,我看到了没事,但是让那位古板的卡列尼老将看到就麻烦了。   “嗯……那个,在卡列尼阁下来之前,我会再过来,提前通知您的。”   说完,自觉已经完成提醒任务的索加就躬身行礼,快速退了出去。   当然,顺手关上房门。   目送着索加离去,伽尔兰侧头,透过窗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不知不觉之间,上午已经过去大半。   他低头,看着睡在自己腿上的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似乎睡得很熟,往日里凌厉的眉眼都放松了下来,眉梢眼角都泄露出深深的疲惫之色。   这个男人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弱点展露在他的眼前。   一头漆黑发丝凌乱地散落在他的腿上。   就像是一头将最柔软的腹部毫无防备地展露出来的黑色巨狼,一路跋涉,筋疲力尽之后,终于回到心爱的主人身边,享受着此时的温暖。   右手被对方紧握着,伽尔兰只能用左手轻轻地抚摩了一下赫伊莫斯的头发。   原本很短的黑发已经长长了不少,末梢都落到了后颈下的一截。   尤其是眼前的额发,向前垂落下来时已经完全盖住了眼,只能斜斜地向两侧分开。   这偏长的头发因为长时间未进行打理,看起来颇为凌乱。   要不要给他剪一下?   就在伽尔兰揉捏着一簇黑发在心底这么琢磨着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捧住他的颊。   他低头一看,赫伊莫斯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   从侧身变成正面向上躺着,头就枕在他的腿上。   金红色的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总算不是在做梦了。”   赫伊莫斯看了他许久,忽然说。   “你总是在我的梦中出现。”   然后,在他醒来的时候,又残忍地离他而去。”   他另一只手松开伽尔兰的手,也向上伸出来。   双手捧住伽尔兰的颊,将其的头缓缓地压下来。   伽尔兰的目光还有些迟疑,但是还是顺着赫伊莫斯的力道低下头。   在低头的时候,他闭上了眼。   金色的长发散落下来,垂落在赫伊莫斯颊边。   看着闭上眼温顺地低头的少年,赫伊莫斯的唇角上扬起一个弧度。   他轻轻地吻了一下伽尔兰的唇。   极浅的,一触即停。   然后,又轻吻了一下。   他笑着说:“现在,就跟梦中一样,你就在我手中,我能亲吻着你……”   伽尔兰睁开眼看他,金色的瞳孔映出对方微弯的笑眼。   他想了想,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声地开了口。   “赫伊莫斯。”   “你说总是做梦,梦到我?”   “嗯。”   “你说过不会骗我。”   “我说过。”   “那你老实说,你在梦里除了吻我……还做了其他的什么没有?”   “………………”   “!!!”   忽然移开目光是什么意思?! 第279章   房间里陡然安静下来,两人的对话以某人心虚地移开目光作为结束。   其实伽尔兰只是在赫伊莫斯说到做梦梦到自己的时候, 突然想起了以前赫伊莫斯曾经把他压在镜子上说在梦中侵犯他的事情。   然后, 他一个没忍住,就问出了那句话。   赫伊莫斯那副心虚的表情将伽尔兰气得够呛。   他刚才还心疼着赫伊莫斯在这三个月里遭受的磨难, 虽然赫伊莫斯说得轻描淡写,短短几句话就将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掩盖了过去, 但是伽尔兰心里明白,身受重伤,还要以角斗场奴隶的身份一路从遥远而寒冷的加斯达德雪原逃离,这个过程绝对是步步惊心。   就算是赫伊莫斯,恐怕也好几次挣扎在死亡的边缘。   但是——   人家都是温饱思淫欲,这家伙却在历经艰辛的时候, 还不忘记——   伽尔兰很生气, 忍不住就想拍移开目光的某人一巴掌。   但是手落下去的时候, 看着赫伊莫斯明显比以前粗糙了很多的皮肤以及眼角的疤痕,他又有些不忍心。   手虽然还是拍在了赫伊莫斯的脸上,但是力度却一点也不重, 对皮粗肉厚的某人来说就像是被蚊子叮了一下。   赫伊莫斯本能地握住拍他的那只手,目光重新落在生气的伽尔兰脸上。   少年面带愠色, 白皙的颊有点发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因为其他。   被拍了一下的脸上痒痒的。   没来由的, 连带着他的心底都痒了起来。   “你这家伙, 都在那么危险的时候了, 还不忘——呜!”   话说到一半,伽尔兰忽然捂住喉咙露出难受的神色。   他的喉咙本来就还没好,虽然过去了一夜恢复了一些,但也只是勉强可以开口说话,说得稍微快一点高一些,就又会痛起来。   赫伊莫斯手一撑,坐起来一把扶住伽尔兰的肩,紧张地看着伽尔兰。   伽尔兰闭眼忍了一会儿,感觉喉咙上的痛感渐渐消失,这才睁开眼。   他的手刚从脖子上放下来,赫伊莫斯的手已经伸过来,轻轻解开他喉咙上的绷带。   “别动,别说话,我给你换药。”   赫伊莫斯的语气就跟哄孩子似的。   就算知道伽尔兰一点都不娇气,但是他对着他就是稍微大声一点都舍不得。   少年就像是他心底最柔软的软肉,轻轻碰一下,都能让他痛得发疯。   金色的眸看着他,眨动了一下。   伽尔兰听他说完,就乖乖地不动了。   索加是一位非常善解人意的下属,总是能妥当地为上级考虑到一切小细节。   在刚才过来的时候,他就带来了新的药膏、绷带以及温热的湿巾,盛在盘子里放在床头的矮柜上。   拆开绷带,赫伊莫斯用湿巾将原来的药膏擦拭掉。   敷了一晚上的药后,昨夜看起来触目惊心的青紫色稍微好了一些。但是那一圈烙在雪白肌肤上的淤痕在赫伊莫斯看来,还是异常的刺眼。   一想到那是其他人在伽尔兰身上留下的痕迹,他心底就一股戾气抑制不住地涌出来。   强忍住想要将那淤痕全部都细细亲吻着舔舐一遍,将他人的痕迹全部舔舐掉的冲动,赫伊莫斯动作很轻地重新敷上半透明的药膏。   最后,重新缠上了一圈绷带。   在他做这些的时候,伽尔兰一直很安静。   少年毫无防备地将自己的颈部交到他的手中。   那是人身上最脆弱的部位。   如果赫伊莫斯愿意,只要他的手稍一用力,就能将这个纤细的脖子捏断。   赫伊莫斯的手指抚了抚伽尔兰脖子上的绷带,终究还是没忍住,低头,轻轻地吻了一下伽尔兰的侧颈。   他的唇半截落在柔嫩的肌肤上,半截落在雪白的绷带上。   少年似乎是反射性地缩了一下,但是没有避开他的唇。   “抱歉。”   抱着怀中的人,赫伊莫斯说。   “其实我昨天下午就到城里了,只是听说了你上午遇袭的事情,就没有立刻露面,因为我一现身,暗地里想要害你的人就会缩回去。”   “我不想让你身边留下隐患,所以决定先暗中跟着你,把那个隐患揪出来了,再和你见面。”   “而且……”   说到这里,赫伊莫斯突然顿住了,露出一丝窘迫之色。   “而且?”   男人咳了一下,似在掩饰自己的窘迫。   “我一路上都急着赶回来,没怎么打理自己,一身乱糟糟的,实在是不怎么好看,我想着好歹先整理一下,再……”   他一点都不想用那种狼狈的模样出现在伽尔兰的眼前。   那种胡子拉渣、满身尘土毫无形象的模样怎么能让伽尔兰看见?   伽尔兰呆了一下。   赫伊莫斯想要暗中护着他揪出幕后黑手的理由他倒是能理解,但是他怎么都没想到,另一个理由竟是这样。   他突然有点想笑。   但是知道如果自己真的笑出来,赫伊莫斯恐怕会不高兴。所以他强忍住了,双手伸出来,摸了摸赫伊莫斯的脸颊。   就算眼角多了一道伤疤,男人的面容仍旧是极为俊美的,甚至还因为这道伤疤多了几分凌厉狠辣的感觉,那种危险的气息越发吸引人。   伽尔兰看着眼前这张俊美的脸,脑补了一下对方胡子拉渣的落魄模样。   “所以你就先把胡子刮了,再去把自己洗干净了,然后才来见我?”   这话一说完,伽尔兰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赫伊莫斯挑眉看伽尔兰,忽然一把抓住其的双手手腕,一个翻身,将伽尔兰压在了床上。   他整个人压在伽尔兰身上,将其的双手按在身侧。   长了一截的漆黑发丝从他颊边垂落下来,他俯身,吻了一下身下的少年。   比起不久之前蜻蜓点水似的轻吻,他这一次的吻稍微长了一点,甚至还像是要惩罚对方嘲笑自己一般,咬了一下对方的唇瓣。   “你不是问我梦里除了亲吻还做了什么吗?”   他低头,唇凑到伽尔兰耳边。   令人心颤的低沉声音在伽尔兰耳边响起,男人还尤不满足地舔了一下唇边泛成粉红色泽的耳尖。   “我现在一点一点的……全部告诉你?”   “呃,等一下,赫——”   赫伊莫斯这流氓行为耍得猝不及防,伽尔兰吃了一惊,下意识想要挣扎着起身。   可是他的双手被死死地按在头的两侧,根本挣脱不开。   赫伊莫斯又再次堵住了他的唇,逼得他把还没喊完的名字吞了回去。   眼看对方的舌尖已经毫不客气地挑开他的唇缝,就要攻城略地——   “伽尔兰王,卡列尼阁下已经到城门口了,我现在就去迎接他。”   突然,一个高亢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那是索加的声音。   他在履行自己‘在卡列尼来后提醒两位’的职责。   以这位老将的性情,想必一进城马上就会前来觐见伽尔兰王。   所以索加才费心地提醒一下房间里的两位。   高声喊了一声,索加转身走人,完全没想到自己这句话一下子就打断了房间里原本还透着几分暧昧的气氛。   被压住的伽尔兰抿着嘴,盯着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啧了一声,有些不甘心地松开了手。   总算躲过一场危机的伽尔兰在心里松了口气,赶紧起身,下床开始收拾自己。   卡列尼马上就要过来,见那位老将,总不能是现在这么一副衣冠不整的模样。   这个房间是临时换的,并没有他的衣服,不过幸好,索加在送药的时候也同时送了两套衣服过来。   这个人还真是细心啊,就算你不交代,一件件事情也办得极其妥协。   难怪好几辈子索加都稳稳地占据着赫伊莫斯的心腹位置,没有人能动摇他的地位。   伽尔兰在心里如此赞扬着细心的祭司,但是一旁的赫伊莫斯看到这两套衣服的时候,却露出一种微妙的眼神来。   索加那个家伙真是……   算了。   看着一脸毫不知情神色的伽尔兰,赫伊莫斯默默地将其埋在了心里。   他要是敢把这个猜测说出来,脸皮一贯很薄的伽尔兰绝对会恼羞成怒,和他闹别扭。   所以他也只是默默地拿起了自己的那套衣服,换了上去,然后随手将换下的那件材质粗糙的粗布衣服丢到一边的废弃盆里。   “坐下。”   刚换完衣服,赫伊莫斯就听见伽尔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没回头,听话地坐下来。   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抚弄起他的头发。   三个月里,他的头发长了不少,盖住了他的耳,挡住了他的后颈,发梢凌乱地披散在肩上。   少年的手指探入他的发中,一下一下地梳理着。   “要不你也试试看留长发?”   一边弄着赫伊莫斯的发,伽尔兰一边突发奇想地说。   结果想了一下,他又自己否决了。   “不行,战场上长发不方便。”   这句话说完,伽尔兰就不说话了,他安静地用手指梳拢了赫伊莫斯的黑发,将其整齐地在后面束成一束。   赫伊莫斯闭上眼,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身后柔软的手指不断地碰着他的侧颊和后颈,抚弄着他的发。   从触及的指尖传递过来的暖意渗入他的肌肤之中,仿佛一条条细小的暖流缓缓地融入他身体的最深处。   唯有在伽尔兰身边,才能让他感到平静和满足。   少年特有的气息隐隐从身后传来,环绕在他的身边,就像是初春时分清新而又带着暖意的风。   房间里很安静。   一切静好。   赫伊莫斯闭着眼。   他想,他所求的,不过是这一刻就这样永远地持续下去。   …………   ……………………   原本卡列尼要下午才能率领大军抵达,但是中途听到伽尔兰遇袭的事情后吃了一惊,甩下大军,带着一队心腹快马加鞭地赶到了卡纳尔王城。   一路气势汹汹地赶到城里,他绷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石头脸,二话不说径直就去觐见伽尔兰。   直到亲眼看见伽尔兰王安然无恙之后,他才松了口气。   他刚和伽尔兰说了两句,房间一侧的纱幕突然被人撩开,一个让他绝对猜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他眼前。   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卡列尼整个人都呆滞了片刻。   “赫伊莫斯大人?”   他错愕地看着赫伊莫斯,一脸难以置信。   “您不是已经——”   话说了一半,大概是觉得‘死’字在这种时候太难听,卡列尼硬生生地将剩下半句吞回了喉咙。   他盯着赫伊莫斯看了许久,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几遍,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那张紧绷而又严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罕见的感慨之色。   当初卡莫斯王的英年早逝已经让他难受至极。   在听到赫伊莫斯竟然也意外丧生的时候,他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闷得他在屋子里呆坐了一整天,一口饭一口水都吞不下。   他想。   他老了。   年轻时坚硬如铁的心脏早已软了许多,受不得那么多的生离死别。   而他都是如此难受,那王城中接连失去亲人的少年王……将是何等的悲伤?   卡列尼一直都如此担心着。   如今,亲眼看到伽尔兰的模样,又看到赫伊莫斯生还归来,他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没事就好……回来就好。”   憋了好一会儿,这位刚硬了一半辈子的老人才勉强憋出这么一句他认为可以安慰人的话。   听得一旁的索加嘴角都抽了一下。   为了掩饰自己在这方面的笨拙,卡列尼很快转移了话题。   “伽尔兰王,您现在是打算暂时隐瞒赫伊莫斯大人回来的消息吗?”   从欣慰中醒来,这位老将立刻敏锐地发觉到,外面没有丝毫关于赫伊莫斯回来的消息。   再转念一想,他就猜测到了伽尔兰的打算。   “是的。”   伽尔兰点了点头。   索加很聪明,虽然当初第一眼看到赫伊莫斯整个人都惊呆了,但是却从赫伊莫斯穿着宽大披风又戴着兜帽猜出了赫伊莫斯想要隐藏自己身份的心思,硬是没叫出赫伊莫斯的名字。   那之后也索加也一直严密地封锁着赫伊莫斯的身份。   也就是说,现在除了伽尔兰、索加、卡列尼以及索加安排守在房间外面的几名心腹之外,没有人知道赫伊莫斯回来的事情。   这样的安排很方便他们实施接下来的事情。   …………   伽尔兰王遇袭的事情早已在整个卡纳尔王城传得沸沸扬扬。   虽然那天晚上众人都看见了,有一名暗卫冲出来救了掉下来的伽尔兰王。   但是他们也清楚地看到,伽尔兰王被抱回去紧急送医的时候,虽然远远地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是他的人没有一点动静。   而且自那之后,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伽尔兰王一直待在房间里,再也不曾露面。   相反,整个亚伦兰狄斯大军却大动干戈,严密地控制了整个城市,开始大肆搜捕刺客。   那些亚伦兰狄斯士兵的脸色一个个都非常的难看。   于是,伽尔兰王受了重伤昏迷不醒的消息不胫而走,甚至有人暗地里说伽尔兰王其实已经死了,只是亚伦兰狄斯人秘而不传罢了。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伽尔兰王始终不曾露面,就连带着大军赶来的老将卡列尼也一直未曾露面,想来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伽尔兰王的身边。   流言一天比一天更甚,卡纳尔城王城的气氛逐渐躁动了起来,城中的居民也越发惶惶不安。   卡纳尔人这几年历经磨难,先是被灭国,然后又被异族统治压迫,好不容易异族被赶走,来到这里的伽尔兰王却又在王城遭到刺杀从而生死不知。   他们只觉得心惊胆战,生怕伽尔兰王真的死在这里,亚伦兰狄斯人会因此而报复他们。   没过几天,老将卡列尼忽然现身,他脸色带着几分憔悴,看起来完全没心情搭理那些找他探听情况的人,只是匆匆护送着伽尔兰王出城,本已驻守在城中的第六军团也随之出城护卫在王的身侧。   而被他护送的伽尔兰王一直都在马车中没有露面,有人隐约看到那位似乎是一直躺着。   众人都觉得,伽尔兰王肯定已经是生命垂危,所以卡列尼才匆忙地要将其护送回亚伦兰狄斯。   这种时候,亚伦兰狄斯根本顾不上卡纳尔了。   如此一来,那股暗中的势力觉得这是个大好机会。   它以卡纳尔旧势力的贵族为主,坚决反对卡纳尔并入亚伦兰狄斯国,更反对伽尔兰王的统治。   在人心涣散时,旧贵族势力打着‘绝不屈服异族’、‘卡纳尔只能由卡纳尔人统治’之类的大义旗号开始捣鼓所谓的‘起义’。   他们麾下原本帮助加斯达德人压迫同胞的军队改头换面,成为了所谓抵抗异族统治的‘起义军’。   趁着亚伦兰狄斯大军匆匆护送伽尔兰王回国从而在卡纳尔境内势力大减的时候,这些人一个接一个跳了出来。   王城这种关键性的城市更是如此。   卡纳尔旧贵族们趾高气扬地率领他们的‘起义军’,在王城中‘起义’反抗亚伦兰狄斯人的‘残暴统治’。   一时间,王城的民众满心茫然,愤懑却又不知所措。   就在此时,与他们对峙着的亚伦兰狄斯大军如潮水裂开般分成两截。   大军之中,身骑白马姿容美如画的少年王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子般明亮的光泽。   上万的雄伟亚伦兰狄斯铁骑就在他的身后。   他抬眸一笑。   于是那一天,阳光明媚。   于是那一天,卡纳尔王城从此跪伏于少年王的脚下。 第280章   对亚伦兰狄斯来说, 这些卡纳尔的旧贵族就是如同跳梁小丑一般的人物。   用眼角一撇的老将卡列尼轻飘飘的两个字来形容就是, 废物。   卡纳尔贵族麾下所谓的军队这位老将根本看不上眼, 也就是一群能欺压一下平民的乌合之众。   就算卡纳尔军队的装备再豪华武器再锋利,这种身上不带一点血腥气的军队在老将眼中就是废物一堆。   搞内斗搞阴谋诡计彼此间勾心斗角到是这些旧贵族的拿手好戏。   这些家伙就跟阴沟里四处乱爬的蟑螂似的, 藏在阴影里你很难弄出来, 但是如果自己跳出来了,一巴掌就能轻易将其拍死。   因此,当这些旧贵族觉得等到了大好时机一个个都跳出来耀武扬威时,伽尔兰王一露面,瞬间就让这些卡纳尔贵族全部萎了下去。   看着伽尔兰王身后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威武雄壮的亚伦兰狄斯铁骑,他们终于记起来就连可怕的加斯达德人都被这些铁骑打败驱赶出去的事情。   他们甚至连与之对阵的勇气都没有,纷纷跪地投降。   只是稍微审讯拷打一下,这些养尊处优吃不得一点苦的贵族们就将和他们勾结的加斯达德人残余势力以及亚伦兰狄斯想要谋害伽尔兰王的那些贵族招供了出来。   自此, 卡纳尔国中, 反伽尔兰的贵族旧势力被摧毁了大半。   以前对于那一批反对伽尔兰王的卡纳尔贵族以及城主们, 卡列尼还颇有顾虑, 担心动了他们会引起卡纳尔人的反感。   现在有了那些家伙谋害伽尔兰王的证据, 他自然再也不需要客气。   在那之后,他又狠狠地将残留的加斯达德余党狠狠清理了一番,彻底斩断了加斯达德人在卡纳尔的势力。   杀了那一批谋害自己的卡纳尔贵族,将卡纳尔的事情彻底解决之后,伽尔兰又接见了一批老老实实向他投诚效忠的卡纳尔贵族, 安抚住受惊的他们。   随后, 他将自己带来的一大批年轻官员以及祭司安排在卡纳尔王城中, 接管了所有的权利。   在这座旧政权已经完全被摧毁的城市中,他开始尝试他的那个伪三权分立的新政权。   毕竟现在卡纳尔王城就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这是实验新政权的最好机会。   当忙完这一切之后,伽尔兰将老成持重的卡列尼留在此处坐镇,第六军团以后将长期驻扎在卡纳尔中。   随后,他便启程返回亚伦兰狄斯。   …………   直到伽尔兰彻底离开卡纳尔,回到亚伦兰狄斯境内,也没有一个人知道赫伊莫斯回来的消息。   紧接着,等护卫伽尔兰来回卡纳尔的大军进入亚伦兰狄斯境内之后,大军的方向猛地一转,竟是往与王城完全相反的方向去了。   深夜时分,大军扎营在一片缓坡山丘上,潺潺流水环绕山丘在下方留下一个湖泊,然后向远方流去。   大军营地的中心,位于山丘最高处、被团团簇拥住的地方,那座最大的营帐中的灯火还亮着。   营帐里,已经换上宽松睡衣的伽尔兰趴在床上,一手撑下巴,一手翻阅着眼前的羊皮卷纸。   那是来自北境的军报。   他一边看,身后的一只小腿抬起来,在空中轻轻划着圈儿,像是玩儿似的。   当在湖泊中洗浴完的赫伊莫斯回到营帐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少年这幅如同孩子般的模样。   他的嘴角忍不住扬了一下。   将搭在头上的白巾随意丢到一边,露出凌乱的发,刚擦拭完的黑发还带着点湿气,软软地垂落在同样残留着湿意的褐色肩颈上,映着灯火,折射出一点水光。   在床沿坐下,赫伊莫斯目光宠溺地看着趴着的伽尔兰。   他低声问:“在看什么?”   在卡纳尔,赫伊莫斯没有露面。   用‘地狱的黑骑士’去对付这些家伙未免太看得起他们了。   那个时候,伽尔兰笑眯眯地这么对赫伊莫斯说。   然后,他就将解决卡纳尔旧贵族的事情全部交给了索加去处理。   看伽尔兰的意思,似乎是不打算公布自己回来的消息。   虽然赫伊莫斯不知道伽尔兰在打什么主意,但是他对于伽尔兰一贯都很纵容,也没有多问,直接就顺着伽尔兰的意思去做了。   于是,在这段时间里,众人发现,伽尔兰王身边忽然多了一个总是跟在他左右寸步不离的高大侍卫。   这名侍卫在人前总是戴着头盔,大半的脸都被挡住,让人看不清。   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而已,也没什么人去在意。   但是此刻,这位坐在王的床边的黑发‘侍卫’俯下身,一只手大逆不道地搂住王的肩,更是随意地低头去看放在王眼前的那份机密军报。   而对于这位‘侍卫’放肆的行为,少年王看起来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伽尔兰侧过头,仍旧是一手撑着侧颊的姿势,金色长发如瀑布般在他手臂边散落在床上。   他瞅着赫伊莫斯说:“在回王城之前,有没有兴趣去其他地方溜达一圈?”   雪白的赤脚又在空中晃了一圈。   当大军的行军方向改变的时候,赫伊莫斯就隐约猜到了伽尔兰想要干什么。   此刻看着少年笑嘻嘻的模样,他也笑了。   他低头,吻了一下伽尔兰的额头。   他说:“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明亮的金眸眨了一下,弯起来,弯成此刻夜空中月牙的弧度。   “即使是地狱?”   少年托腮侧眸瞅他,笑嘻嘻地问。   “即使是地狱。”   看着伽尔兰,目光似水,赫伊莫斯回答。   一秒也不曾迟疑。   ……   无论你身在何处,我都会追到你身边。   即使是地狱。   …………   ……………………   亚伦兰狄斯北境之地。   战火在半个月之前已经在此处点燃,趁着亚伦兰狄斯将部分兵力派往卡纳尔,且那位黑骑士战死在卡纳尔王城的大好机会,安静了两年的盖述人急不可耐地大举南下,入侵北境。   北境一直以来都由第二军团和第五军团守卫着,统帅为骑帅赫亚。   这两只常年驻扎在北境的军团哪怕当年加斯达德人兵临王城之下,也牢牢地镇守在此地,没有让趁火打劫的盖述人踏入亚伦兰狄斯一步。   若是普通的入侵,北境军团已经足以抵挡。   但是这次是盖述人时隔两年后的入侵,军队比以往要庞大许多,国内物资严重的缺乏让他们在此次的入侵上表现得极为迫切和凶狠。   因此,伽尔兰王派出中央军的第一军团,以烈日的骑士凯霍斯为统帅,前往北境支援。   随后,双方混战半个多月,你来我往。   虽然总体上亚伦兰狄斯军占据了优势,控制住了战场,但是盖述人显然没有罢休的意思。   他们进攻得越发凶狠,拿出一副要和亚伦兰狄斯人拼命的架势。   于是,北境战场陷入了对峙状态。   就在这样的战况中,一只骑兵部队突然奔袭到北境战场。   这只骑兵部队抵达战场的时候,正好处于下午时分双方正激烈交战着的一刻。   凯霍斯正率领大军与盖述大军在正面战场上战斗正酣。   这只明显属于亚伦兰狄斯的骑兵部队一靠近,盖述人的侦察兵就发现了它的存在。   但是,因为骑兵部队一共只有两三千人,盖述人就没有太在意,只派了一只五千人左右的后备骑兵部队过去拦截。   伴随着轰隆隆的马蹄声,很快,率领五千骑兵的盖述将领就和那只不到三千人的亚伦兰狄斯骑兵部队正面对上了。   盖述将领看着对面兵力比己方少了将近一半的敌军,冷笑一声,然后手一挥。   盖述骑兵大军如洪水般直接向亚伦兰狄斯人冲了过去。   盖述将领认为,他完全可以以兵力优势直接碾压对方。   然而,就在这位盖述将领率领骑兵大军气势汹汹地冲过去的时候。   对面的亚伦兰狄斯骑兵也毫不客气地对他们发动了正面冲击。   两只骑兵部队在平原大地上奔腾,眼看就要狠狠地撞到一起——   这一瞬,突如其来的,盖述将领猛地睁大了眼,露出惊愕的表情,那惊愕中还透出一分恐惧。   不只是他,跟随在他身后冲锋的盖述骑兵也纷纷露出了同样的又惊又惧的神色。   只见亚伦兰狄斯骑兵大军之前,一身黑甲的骑士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方。   那个在盖述人心中就如同恶魔一般可令小儿止啼的熟悉身影再一次现身在他们眼前,让他们的心底陡然掀起一阵颤栗。   怎么回事?   不是说这个可怕的魔鬼已经死了吗?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盯着那个将可怖感彻底烙印在盖述人记忆里的黑甲骑士,盖述将领的脑中此刻已是乱糟糟的一团。   假的。   一定是假的!   盖述将领心底如此反复地告诉自己,才将看到那个身影的畏惧感给强行压了下去。   没错,黑骑士死了。   死了三个多月了。   眼前这个人只是穿着一身黑甲来迷惑他们而已!   然而,下一刻,在和黑甲骑士纵马擦肩而过时,从他肩膀上飞起来的脑袋清楚地回答了他关于这个黑骑士到底是真是假的问题。   虽然这个答案对于顷刻间毙命的他来说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在黑骑士的率领下,亚伦兰狄斯的骑兵如利箭一般狠狠地撕裂了一倍于自己的盖述骑兵。   时隔两年多之后,盖述人又再一次亲身经历并感受到了那位一身黑甲的骑士的强大与可怖。   盖述人的骑兵部队溃败而逃。   败军逃向本部大军。   然后,逃回去的下级将领惊恐地将黑骑士突然现身的消息报告给了盖述统帅。   盖述统帅惊呆了。   黑骑士赫伊莫斯现身了?   怎么可能?   他不是死了吗?死了都三个多月了。   一个本该死透了的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战场上?   顿时,盖述统帅疑心大起。   难道……黑骑士是在装死?   他想起两年前盖述大军被赫伊莫斯诱入北境要塞然后一举击溃的事情,他又想起不久前传来的消息,伽尔兰王在卡纳尔王城装作生命垂危然后将卡纳尔旧势力贵族一网打尽的事情。   他想,亚伦兰狄斯人都很狡猾。   无论是黑骑士,还是伽尔兰王,全部都是阴险狡诈的家伙!   那个伽尔兰王将烈日骑士和黑骑士一股脑都派到北境来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   居然还让黑骑士故意装死……   一定有阴谋!   绝对是很大的阴谋!   疑心一起就怎么都压不住,认定了亚伦兰狄斯人这么做绝对是有阴谋的盖述统帅大手一挥,一声令下。   “全体撤退!!!”   于是,当赫伊莫斯在战场上现身的一瞬间,盖述人如退潮的潮水般无比迅速地退了下去。   盖述人退兵的动作是如此之迅速,以至于亚伦兰狄斯人都懵了。   他们呆呆地看着敌人像是在畏惧着什么一般飞快地退去,又下意识望向那个突然出现在战场的黑色身影。   紧接着,亚伦兰狄斯的将士们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他们呼唤着黑骑士之名。   他们呼唤着赫伊莫斯之名。   他们的欢呼声在天地之间、在战场上回荡不休。   ‘战场上,赫伊莫斯突然现身,只他一人,便惊退了整个盖述大军。’   历史上以这句话记载了如此不可思议的一幕。   此事将黑骑士赫伊莫斯之名推向顶峰,从此彻底压过了烈日的骑士之名。   而在后世中,众人也因为此事争论不休。   有人认为这是史实,也有人认为这是野史演义中为了凸显赫伊莫斯的强大而编造出来的事情。   吵了很多年也一直没能盖棺定论。   ……   而实际上,盖述大军飞快地撤退时,当时在战场众人的反应是……   盖述统帅:还好我退得快,不然就中卑鄙的亚伦兰狄斯人的诡计了!   而亚伦兰狄斯这边……   凯霍斯:???   赫伊莫斯:????   伽尔兰:……………   虽然一开始就是打着关门放……狼,恐吓盖述人一把的主意。   不过效果似乎好得太过头了。 第281章   一场大战打得正酣, 却因为一个‘死去’数个月的人突然现身而半途中断。   盖述人匆匆撤退, 亚伦兰狄斯莫名其妙就取得了这一次战场的胜利。   下午时分,在北地要塞之中,伽尔兰被匆匆赶来的骑帅赫亚迎接到政事房中。   赫亚刚向伽尔兰汇报完这次北境战争的情况,大门就被推开, 独眼的金发骑士快步走进来。   刚下战场的凯霍斯身上的盔甲还沾着血痕, 周身环绕着血腥之气。   他一进门,就直接俯身向伽尔兰跪去。   “很抱歉,陛下,因为我识人不明, 才让您置身于险境。”   他按在地上的手用力攥紧成拳。   他的头深深地低下去, 声音里是满满的懊恼和自责。   “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虽然米塔亚斯的事情还未彻底公开, 但是身为他的上级,凯霍斯早已得知此事。   他因为担心伽尔兰的安危而特意派了麾下最强的武将代替自己保护伽尔兰, 没想到, 这反而成了伽尔兰王最大的危机。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 那个跟随他多年,一直忠心耿耿的骑士长竟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若不是赫伊莫斯及时出现……   凯霍斯每每想到这一点,都觉得心惊肉跳, 悔恨不已。   “你的确犯了识人不明的错,有一定的责任。”   伽尔兰说,   “但是, 这并不是能令你感到羞愧的过错。”   “真正该感到羞愧并为此事负责的人, 不在这里。”   少年王俯身, 向他的骑士伸出手。   “所以,抬起头来,凯霍斯,你应该知道,我不可能因为这种事而怪罪于你。”   凯霍斯抬头,目光和那双明亮的金眸对上。   这一刻,那股一直死死地堵在他心底的郁气忽然就消散而去。   这段时间里,他一直都很焦躁。   只要一想起王子的事情,他就觉得心疼、觉得难受,再加上无法跟在伽尔兰身边因此而担心不已,他的情绪变得很坏。   后来得知米塔亚斯差点害死伽尔兰的消息,极度的焦躁引发出他的暴戾情绪。   就算不断在战场厮杀,暴戾的情绪也怎么都压不下去,心口的那簇猛火仿佛烧遍了整个身体,烧得生疼。   直到这一刻,握住他的王子的手时,无论是满心的焦躁感还是充斥着全身的暴戾情绪都被伽尔兰看着他的清亮目光安抚了下去。   凯霍斯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脑子重新变得清明了起来。   握住伽尔兰伸来的手,他站起身来。   碧绿瞳孔凝视着他的王子,长时间未曾露出的笑容重新回到骑士阴沉了许久的英俊面容上。   如阳光重现,阴云一朝散尽。   他握紧伽尔兰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轻声说,“我很担心您,王子。”   “我知道。”   伽尔兰仰着头,微微一笑。   少年脸上熟悉的笑容让骑士的心情越发平静下来。   “抱歉,凯霍斯,我这段时间里让你还有其他人担心了。”   伽尔兰微笑着说,   “不过,就如我开始说的一样,你也有一部分责任。所以,你这次在北境立下的战功就全部抵消了。”   伽尔兰转头,对站一旁的赫亚说,“记住,等这场大战结束后统计战功的时候,将属于凯霍斯的那部分全部划掉。”   赫亚错愕了一下,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要帮凯霍斯说情,但是目光一瞥,落到凯霍斯脸上,看着凯霍斯那副毫不在意的神色,他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偌大的战功一下子全没了的凯霍斯对此全无所谓,他目光柔和地看着他的王子,张嘴,想要说点什么。   突然,旁边传来脚步声。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侧房走出来,快步向这边走来。   “好久不见,凯霍斯。”   赫伊莫斯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不,一定是有意的。   赫伊莫斯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按在凯霍斯握着伽尔兰的那只手上。   旁人看不出来,但是凯霍斯却能感觉到,一股不轻的力道攥住他的手,分开了他和王子。   凯霍斯看了赫伊莫斯一眼。   赫伊莫斯的眼微微眯起。   两大骑士对视着。   房间里似乎有一股无形的气流对撞开来,在两人持续的对峙下隐隐还有汹涌起来的趋势。   伽尔兰一看不好,赶紧出手阻拦。   “我知道你们久别后重逢都很兴奋。”   他站在中间,抬手,一边一个按住两人的手臂。   “但是——”   他以哄人的口气说,   “现在已经到吃晚餐的时候了,不管什么事,都先吃了饭再说,好吗?”   在伽尔兰的推耸下,两位骑士虽然都还有些不甘心地盯着对方,但都还是乖乖地被伽尔兰一人一只手给推着出了门。   啪的一声,房间关上。   房间里还剩下一个人。   赫亚:“…………”   被留在房间的北方军团统帅一脸莫名其妙。   作为房间里唯一一个不清楚状况、更对两大骑士之间的暗潮涌动一无所知的老实人,他就这样被伽尔兰等人遗忘在了脑后。   …………   虽然在这一战中,因为赫伊莫斯的突然现身,疑心亚伦兰狄斯设下阴谋陷阱的盖述人暂时性撤退了,但是盖述人不可能真的就这样退出边境。   在查探过发觉没有陷阱之后,盖述大军自然又卷土重来。   不过,他们在之前的战争中本就处于劣势,现在,亚伦兰狄斯大军又再度增加了兵力以及一个强力的将领。   还有重要的一点是,赫伊莫斯在战场上的现身让盖述士兵的士气大减。   如此一来,接下来好几次的战场上,盖述大军最终都是落败的结局。   接连吃下败仗,盖述人见实在无机可乘,自己的军备物资也撑不下去了,只好无奈地退去。   北境再一次大捷。   盖述人这次大战不仅没能掠夺到足够的粮食物资,反而再一次元气大伤。   一力主张发动此次战争想要借此转移国内资源不足的矛盾的盖述王因为战争的失败,从而导致其贵族子民对其越发不满。   盖述国内动荡不已,估计很长时间里都无法再度南下入侵。   当盖述人撤退之后,北地要塞中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欢庆宴会。   已经到了黑夜时分,但是整个北地要塞却是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火。   尤其是要塞中间那座巨大的广场上,数不清的篝火在其中熊熊燃烧着,将广场这一片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肉食在篝火上烤着,油脂掉落在燃烧的木柴上,发出滋滋的响声。   一股股浓厚的肉香弥漫了整个广场,众人一边大口吃肉,一边肆意地大声谈笑,欢声笑语响彻夜空之下。   席天慕地,众人就这样席地而坐,盘膝在篝火上烤肉。烤好了,就直接撕下来与围在篝火旁边的人一起分食。   兴致来了,就有人直接扯开嗓子用狼嚎似的嗓子嚎上一曲。   旁边的人跟着大声起哄,或者有人干脆就扯开衣襟,随着战友狼嚎的歌声来一把刚劲有力的舞蹈。   号称是宴会,却丝毫没有贵族宴会的精致感,只有特属于军队的粗犷和豪放感。   但是,就是如此才更显得热闹非凡。   这是享受胜利的晚宴,今晚是肆意狂欢的时刻。   伽尔兰一行人也在其中,享受中这种带着浓烈的北方战场风俗的篝火晚宴。   赫亚本来还担心伽尔兰王不习惯这种气氛,但是看着伽尔兰坐在上席,目光含笑而又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四周的时候,他松了口气。   凯霍斯和赫伊莫斯坐在侧席上,面前自然摆放着已经烤好的嫩肉、新鲜的果蔬以及水酒。   北境的女子惯来大胆而又豪放,她们在这种时刻会发生战争的城市中长大,胆量丝毫不逊于男子。   她们惯来爽快干脆,行动力更是远超其他地区的女子。   这两位骑士在北地人心中本就是如同英雄一般的存在,此刻见这两人并肩坐在一处,好几位北地女子眼睛一亮,然后就大大方方地靠了过去。   对她们来说,能和这两位度过一晚的露水情缘,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风流如凯霍斯,自然对于美女是来者不拒的。   毕竟这段时间里他因为情绪不好,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加上之前一直在卡纳尔境内征战,凯霍斯算了算,自己素了都快大半年了。   难得他心结解开,正好今晚又有这么一个肆意放纵的机会,他当然不会客气。   很快,凯霍斯身边就围上好几位北地美女,而且都绝对是艳压群芳那种级别的美人。   旁人看过来,都感慨这位烈日的骑士的风流之名真是名副其实。   这几位成功地留在凯霍斯身边,顿时心满意足。   但是看赫伊莫斯那边,几乎所有女子都是铩羽而归。   基本上都是还没靠近,就被赫伊莫斯散发出的无形的排斥气息给逼退。   如此一来,众女顿时都明白了赫伊莫斯大人完全没有那个兴致,于是她们也就干脆地放弃了。   凯霍斯虽然身处温香软玉之中,但是目光却时不时地瞟身边的赫伊莫斯一眼。   眼见赫伊莫斯没让任何人靠近,虽然不停地喝着水酒,但是眼一直都只是盯着坐在上席的伽尔兰,他眼底才露出一点满意之色。   如果那家伙敢让哪个女人近身的话……哼!   凯霍斯在心里暗暗地冷哼了一声。   就这样过了没多久,露天篝火晚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一名侍卫匆匆赶来,向伽尔兰汇报了什么。   然后伽尔兰就起身,离开了坐席,显然是有什么事先离去了。   凯霍斯虽然一直在与身边的美女们亲热着,但是也时刻注意着伽尔兰那边的情况,见伽尔兰离开,他下意识先要起身跟过去。   但是他还没动,旁边的赫伊莫斯已经先他一步站起来,快步追了上去。   看着赫伊莫斯的背影,凯霍斯目光闪了一下,又坐了回去。   他身边的一名女子也注意到了赫伊莫斯的离去,忍不住好奇地询问道。   “凯霍斯大人,赫伊莫斯大人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女性?他在北地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没见到他身边有女人。”   她笑嘻嘻地说,“您和他那么熟,不如告诉我赫伊莫斯大人到底喜欢哪种?我也好帮他介绍……”   话说到一半,一根修长的手指按在了她的唇上。   一手搂着她,一手按住她的嘴的金发骑士嘴角微扬,目光温柔地看她。   “不行。”   他柔声细语地对怀中的人说着,   “他不行,谁都不能打他的主意,知道吗?”   “为什么?”   凯霍斯笑了一下。   “因为他已经属于某个人了。”   他说,似开玩笑,又似极为认真的。   “他的话,就连一根头发丝,都是属于那个人的,你们明白了吗?”   当然,对于骑士这种意味不明的话,身边的美女们露出的都是一脸茫然的神色。   …………   ………………   在接到传讯兵的消息之后,伽尔兰就离开露天宴会,回到自己的临时住所中。   在来到北地的时候,他就发出了召唤某人的消息。   现在,他召唤的那个人终于赶在他离开北地之前来到了这里。   “赞美伟大的女神阿芙朵弥尔,她守护着陛下,让您胜于世间一切的美丽一如既往。”   刚进房门,那熟悉的咏叹调声音就传入伽尔兰耳中。   一名黑色长发在身后束起的英俊青年站在房间里,一身清爽的青色劲装。   他身后背着一把青色的弓,脸上笑意盈盈,微弯着向伽尔兰看来的桃花眼透出点点风流韵味。   舒洛斯的目光落在伽尔兰脸上,看了好一会儿之后,露出满足的神色。   他一手按在胸口,深深地看着伽尔兰,继续以歌咏般的腔调说下去。   “啊,陛下您如同万千星空般瑰丽的美丽容颜洗涤了我的心灵,我感觉我刚才遭受到深深的伤害的心灵因为您而得到了拯救……”   “说人话。”   “唔,刚才路过广场的时候,看到一堆堆赤裸着上半身蹦跶着狼哭鬼嚎却自以为在唱歌的男人让我觉得我快瞎了,要聋了。”   崇尚着爱与美的女神的吟游诗人觉得自己的心遭受到了严重的摧残。   幸好伽尔兰及时出现,靠着他家陛下的美颜盛世洗眼睛,被暴击了一把的他总算是缓过神来了。   隐隐猜到舒洛斯的想法,伽尔兰呵呵一声,毫不动摇,他已习以为常。   “对了,陛下,您召唤我过来是有事吗?”   “嗯,我有一个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去做。”   “果然……陛下您真是会使唤人,自从上了您的贼船,我这几年几乎就没休息过。”   不是跑遍全国查看道路状况,就是潜入卡纳尔查探情报,还要不断地向塔尔送去各地民众的生活状况,监控有不轨之举的贵族等等。   好端端一个自由肆意的吟游诗人,被指使得团团转。   抬手揉了揉侧颈,舒洛斯抱怨着。   “把我叫到这里来,我还以为有什么好事等着我,比如说赏赐我几个北地的美女什么的,我听说北地的美女都很豪放热情……”   伽尔兰微微一笑。   “赐你再多美女也没用,你到现在都还是处男。”   自称风流倜傥吟游诗人的舒洛斯:“…………”   一击必杀。   吟游诗人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陛下您用这样的盛世美颜笑着说出如此残酷的话真的好吗——   被戳得心口鲜血直流的吟游诗人一怒之下反击了。   “同样身为处男的陛下您有资格对我说这样的话吗!”   六世处男的伽尔兰:“…………”   就在两人以极其残酷的语言互相伤害着的时候,咯吱一声,房门突然被推开。   对峙着的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到了走进来的赫伊莫斯身上。   赫伊莫斯抬眼,扫了两人一眼。   他突然说:“有资格,因为陛下很快就不是了。”   舒洛斯:“???”   伽尔兰:“??……!!!!” 第282章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   舒洛斯是因为正和伽尔兰处于某种隐私的互相伤害之中, 这时突然插进来一个旁人,还是他觉得最难以相处的那个人,让他觉得很尴尬, 所以就闭嘴不吭声了。   而伽尔兰则是被赫伊莫斯那句话里超大的信息量一下子给弄懵了,转念间又觉得不能让赫伊莫斯知道自己听懂了, 于是抿唇忍住了,还游移开了目光。   就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赫伊莫斯像是未受到任何影响,仍旧是稳步走来。   他手中还捧着一杯水,走到伽尔兰身前, 将水杯递过去。   “先喝一点。”   他低声说, 直接就将水杯杯口凑到伽尔兰正抿紧着的唇边。   水杯已经到了嘴边, 伽尔兰下意识张开口。   然后, 就被赫伊莫斯喂了一口水。   水是温的, 不凉也不热, 带着一点甜滋滋的味道,显然加了蜂蜜,还有轻微的柠檬酸味。   伽尔兰平常是不怎么喝酒的,他不太喜欢那股冲人的味道。   但是今天在晚宴上, 有好几位北地的上级将领过来恭敬地向他敬酒, 他就喝了几口。   虽然不多,但是喝完酒后还是很容易口干。   此刻被赫伊莫斯喂了一口蜂蜜水, 喉咙舒服了许多, 伽尔兰就本能地再次张开口, 又喝了几口。   赫伊莫斯目光柔软地看着伽尔兰,细心地一口一口喂水。   等到伽尔兰反应过来觉得不对,自己伸手要拿水杯的时候,他唇角泛出一点笑意,顺从地松开手,让伽尔兰自己来。   至始至终,他的目光都停留在少年的身上,一点余光都懒得给就在旁边的吟游诗人。   这模样哪像是下属啊。   在一旁看着看着觉得气氛暧昧得很奇怪的舒洛斯撇了下嘴,忍不住想。   这种温柔体贴的模样,就算情人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他们两人自小一起长大,赫伊莫斯大人估计是把陛下当亲弟弟宠了。   也真亏陛下性情好,这么从小被卡莫斯王、赫伊莫斯、凯霍斯、女官长、祭司大人等等一群人使劲宠着惯着溺爱着,居然没有长歪,真是不容易。   亚伦兰狄斯第一直男的吟游诗人如此想着。   喝了几口蜂蜜水,嗓子舒服了很多,捧着水杯的伽尔兰转头,再次看向舒洛斯。   “别打岔了,这次交给你的任务你会喜欢的。”   “呵呵。”   这两年里被伽尔兰指使得团团转的舒洛斯呵呵两声表达自己的心情。   “你去卡纳尔。”   “又去?卡纳尔都已经成为你的了,还要我去干嘛?”   看着抱怨连连的舒洛斯,伽尔兰直接拿出一张羊皮卷纸,递过去。   舒洛斯虽然嘴上说个不停,但是伽尔兰一伸手,他还是立刻就接了下来。   将羊皮卷纸展开一看,原本神色懒洋洋的吟游诗人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藏宝图?”   舒洛斯兴奋地问出声。   就算成了伽尔兰暗中的下属,但是舒洛斯骨子里依然是一位放荡不羁的吟游诗人。   骑士与战场,爱情与死亡,鲜花与鲜血。   传颂的史诗,古老的宝藏。   对于吟游诗人来说,以上这些都是刺激他们创作力的关键性词汇。   其中,宝藏这个词在他们最感兴趣的事件中绝对名列前三。   小心翼翼地将藏宝图平摊在桌上,舒洛斯两眼放光地看着它,激动得搓手手。   传说和小说里宝藏似乎遍地都是,但是现实里哪来那么多。   这还是舒洛斯活了二十多年以来第一次亲眼看到的宝藏图,当然因此而兴奋不已。   “嗯,卡纳尔王室的宝藏。”   伽尔兰说,一手端着水杯,一手伸过去敲了敲宝藏图。   “我要你去做的就是这个,把它找出来。”   舒洛斯一挑眉。   “找到了宝藏给你?那我岂不是太亏了?”   伽尔兰思考了一下,点点头。   “说得也是,那就……允许你自己拿走宝藏里的三件东西,只能是和卡纳尔王室无关的东西。”   “反正是我先找到的宝藏,不管我偷偷拿走多久,陛下您也不会知道。”   虽然不会真的那么做,但是总有一种被伽尔兰吃得死死的感觉因而颇为不满的吟游诗人故意如此说道。   “卡纳尔王城被毁,已不适合人长期居住。卡纳尔王室的宝藏,我打算用来修建一座新的城市,安置原来王城中的民居以及被战争摧毁家园的难民流民。”   伽尔兰说,轻描淡写。   “所以,你还要拿走这些财物吗?”   “…………陛下您还是一如既往地狡……猾啊。”   其实本来想说狡诈,但是舒洛斯及时打住了吞回去,换成了狡猾。   伽尔兰再次戳中了他的死穴。   与贵族抢夺东西也就罢了,但是他绝对不会去惦记难民的东西,他崇尚的‘美’不允许他做出那种丑陋的事。   舒洛斯将藏宝图卷卷卷,卷成一束,塞进怀中。   抬起手,熟练地将一侧的额发往旁边一拨,吟游诗人以他标志性的帅气动作对他家陛下露出帅气的笑容。   “那么就这样约定了,我会帮您找到这个宝藏,作为报酬,让我取走我喜欢的一件宝物作为纪念就好。”   说完,舒洛斯又侧身,礼节性地向一旁的赫伊莫斯躬身行礼,然后就要转身离去。   刚走了一步,吟游诗人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猛地转回身,忽然凑到伽尔兰跟前。   以只有他和伽尔兰两人听得到的(他认为)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   “赫伊莫斯大人刚才那话的意思,是不是要教您……嗯咳……是不是?其实我一直很好奇,论床上功夫,黑骑士和烈日骑士到底哪个厉害一些。”   说到这里,他还用那双桃花眼对伽尔兰暧昧地眨了下眼。   “烈日骑士的情报我搜集了一点,但是这位就……所以等我回来后,陛下,记得告诉我这位关于那方面厉不厉害的情报啊。”   舒洛斯说得又低又快,伽尔兰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飞快地说完,然后一转身,径直从一旁的落地窗阳台翻出去,离开了。   伽尔兰:“…………”   你压低声音有个屁用!   舒洛斯走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只给房间里的伽尔兰留下迷之尴尬的气氛。   伽尔兰知道,以赫伊莫斯的听力,舒洛斯刚才说的话绝对全部都听到了。   他想要装糊涂都装不了。   等舒洛斯那家伙找完宝藏回来就继续给他增派工作!   伽尔兰咬着牙在心里恨恨地想着。   房间里很安静,只剩下他和赫伊莫斯两人,他实在是觉得尴尬,为了掩饰,捧起手中已经有些凉了的水杯喝了一口,紧接着又喝了一口。   结果因为喝得太急,呛到了。   他这一呛到,咳得厉害,手中的水杯差点滑下去。   一只手飞快地从后面伸过来,一把握住他的手,也握住了他手中差点滑下去的水杯。   等伽尔兰缓过气来后,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被某人从后面搂住了。   那双褐色的手臂从后面伸来,一只手帮他握住水杯,另一只环住他的腰。   伽尔兰没有回头,但是他知道身后的男人低下了头。   因为他已经感觉到温热的气息正从他耳廓轻轻地掠过,显然对方的唇已经离他的耳朵非常近。   那吐息并不是很热,但是不知为何,却像是滚烫的水蒸气一样,让他耳尖发烫。   即使看不到,伽尔兰也知道,自己的耳尖肯定已经红了起来。   而且红起来的耳尖还被身后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这么一想,他的耳朵烫得越发厉害,更有向脸颊扩散的趋势。   “等他回来后,你打算怎么回答他关于我那方面的情报?”   绝对是火上浇油。   凑到他耳边的唇伴随着掠过发烫耳尖的吐息,发出了低低的声音。   比平常还要低沉上一分,带着一点沙哑,极具诱惑力,听一下就让人后颈发麻然后面红耳赤。   唰的一下,发烫的感觉从耳朵瞬间就蔓延到脸上。   少年白净的面容染上粉红的色调。   即使从他颊边散落的金色长发也掩盖不住。   脸上烧得厉害,被握住的手背,还有被对方之间碰触到的腰,都仿佛有火从对方手指里蔓延过来,将滚烫的感觉渗入肌肤深处。   伽尔兰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冷静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一转头,看向身后,抬手将手中的水杯举到位于自己左侧的赫伊莫斯脸前。   “喝不下了,你喝。”   少年用自以为冷静的语气说道。   可是实际上已渲染成粉色的颊彻底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思。   而那种明明在发慌却故意强作镇定的模样实在是可爱,让赫伊莫斯觉得心里像是一团毛球揉来揉去般,痒痒的,又越揉越软,最后变成软绵绵的一团。   他也不揭穿伽尔兰,笑了一下,顺着伽尔兰的意思松开手,拿着水杯,仰头将水杯中剩下的水全部喝了下去。   重获自由的伽尔兰顿时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炽热的火光从外面照进来,伴随着突如其来剧烈的喧闹声。   伽尔兰转头一看,原来是外面的广场上已经燃起了一座巨大的篝火。   晚宴已经临近尾声。   按照北地篝火晚宴的习俗,在庆祝胜利的宴会上,最后的时刻里,会将所有的篝火堆积在一处,在广场的中心燃起一座巨型篝火。   这是将胜利献给战神亚述的证明。   ——象征着胜利的火焰的荣光必将照亮黑夜——   无数人围拢在巨大的篝火四周,欢呼声响彻夜空之下。   夜风从外面吹进来,掀起落地窗前白色薄纱。   伽尔兰掀开纱幕,走到外面的露天阳台上。   下方的广场上,炽热的火焰燃烧着,向黑夜喷吐着巨大的火舌,几乎映红了半个夜空。   赤红火光映红了站在白石围栏前的伽尔兰的脸,他看着远方的广场上熊熊燃烧的篝火,还有欢腾着的人们。   他看见有许多人紧握着双手在巨型篝火四周跪下,看起来像是在祈祷着什么一般。   “他们在做什么?”   伽尔兰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   同样也走过来,站在阳台上眺望着那远方篝火的赫伊莫斯开口回答。   “他们在许愿。”   “许愿?”   在北境待了数年的赫伊莫斯对眼前这一幕已是再熟悉不过。   “据说,将胜利献给战神后,战神的意志将会降临于火焰之中,只要这个时候向战神祈祷,就能实现愿望。”   “原来如此。”   伽尔兰点了点头。   他凝视着他的子民们,微微一笑。   “不过,他们许下的愿望,我大概也猜得出来会是什么。”   一直胜利下去。   守护家人,守护同伴。   结束北境的战乱。   和家人、和同伴们一起平静幸福地生活下去。   这就是向战神祈祷着的人们最朴实简单的愿望。   “我会实现他们的愿望。”   少年王如此说。   他金色的眼眸映着远方的火光以及他的子民。   他说,“总有一天,我会让这里成为和平之地。”   赫伊莫斯没有说话,他看着身边的人。   少年金色的眼在黑夜中亮得惊人。   带着勃勃生机,哪怕在黑暗中,也仿佛闪耀着光芒。   那吸引着他,让他无法从少年的身上移开自己的目光。   许多人都认为他是一个野心勃勃之人,但是赫伊莫斯却知道,伽尔兰的野心比起他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处。   只是,伽尔兰所抱持着的‘野心’与他、与世人常见的那种野心完全不同。   少年的‘野心’,是想要将光芒照耀到亚伦兰狄斯大地的每一处。   他想要以他的羽翼庇佑住大地上的每一个生命。   ……   伽尔兰转过身,背靠在身后的石栏杆上。   他仰头看着赫伊莫斯,笑着问道。   “赫伊莫斯,你有向篝火许过愿吗?”   赫伊莫斯摇头。   “没必要。”   他说,   “我想要的,我会自己去实现,没必要向神灵许愿。”   他这一生中,从未向众神祈祷过。   他从不祈求众神的怜悯,因为那毫无用处。   想要的,就自己去实现。   他一贯都是如此。   ……可以,这很赫伊莫斯。   嘴角抽了一下的伽尔兰如此默默地想着。   他侧过头,注视着远方的篝火,像是在出神。   火光映红了少年的侧颊,像是在其脸上染上的霞光。   让赫伊莫斯看得目不转睛。   “愿望的话,现在有一个。”   赫伊莫斯突然说。   “啊?”   听见赫伊莫斯说话,伽尔兰下意识转回头来。   他刚转回头,站在他身前的赫伊莫斯突然伸手,双手握住他的腰。   吃了一惊的伽尔兰还来不及反抗,抓住他的腰的赫伊莫斯手稍一用力,就将他整个人举起来。   重心不稳的感觉让伽尔兰下意识用右手抓住赫伊莫斯的肩。   然后,他就被赫伊莫斯放在白石围栏上。   伽尔兰坐在石栏上,睁着眼迷茫地看着赫伊莫斯。   石栏不低,他坐在上面,要稍微低头,才能和他面前的赫伊莫斯对视。   赫伊莫斯站在他的身前,一手向后环住他的后腰,一手按在他身侧的石栏上。   男人微仰着头。   遥远的赤色火光在男人俊美的脸上晃动着,像是将注视着伽尔兰的眼眸也点燃了一簇火焰,带着几乎能焚烧一切的热烈和渴望。   或许千万年后。   万物寂灭。   唯有这双金红色的眼眸中如烈火般的爱意不灭。   “我现在的愿望,众神也无法实现。”   “……啊?”   “我想要你的吻。”   赫伊莫斯说。   他仰头,金红色的眸注视着伽尔兰,深邃的,火热的。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如低声的呢喃,如祈求一般,带着深深的渴望。   “您会满足我的愿望吗?……我的陛下?”   “…………”   突然被索吻的伽尔兰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夜晚的风吹过来,掀起坐在石栏上的他的金色长发。   不知是不是远方燃烧的巨大篝火映来的火光,让他白皙的颊微微泛红了起来。   好一会儿之后,伽尔兰按在赫伊莫斯肩上的右手慢慢地抬起来。   他的手指捧在赫伊莫斯的颊边,指尖按在眼角那道深深的疤痕上。   然后,他慢慢地低下头来。   细腻的金发随着他的低头垂落在赫伊莫斯的肩上,还有褐色的手臂上,像是缠绕在其上闪闪发光的金色饰物。   伽尔兰闭上眼,他的唇似有些发抖,但是最终还是轻轻地落在赫伊莫斯的唇上。   他吻了一下对方微凉的唇,就抬了起来。   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但是他还是又吻了一次,笨拙地用唇瓣轻轻蹭了一下对方。   然后,他就不知所措地保持着两唇相触的模样不动了。   伽尔兰茫然地呆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转动脑子,努力思考以前赫伊莫斯吻他时的步骤。   但是,在伽尔兰还在努力回忆的时候,赫伊莫斯的耐心终于彻底被磨光了。   他一抬头,主动吻了回去。   当感觉到赫伊莫斯的唇张开,柔软的舌尖试图探入自己唇中时,伽尔兰微微僵了一下。   但是,在犹豫一秒之后,他张开了唇。   他也把自己的舌尖试探性地伸出来,明显是在努力模仿赫伊莫斯的动作。   然而,在彼此舌尖相触的刹那,少年像是受惊的兔子般瞬间就缩了回去。   但是现在逃回去已经太迟,用力堵住伽尔兰的唇,赫伊莫斯毫不客气地追击过去,死死地绞紧了对方逃窜的舌尖。   他贪婪地渴求着对方唇齿中的一切。   当感觉到对方呼吸急促起来的时候,又松开对对方的禁锢,转而温柔地一下一下舔舐着对方的唇瓣,等待对方放松下来之后又带着狠意侵入进去……如此周而复始,始终不肯退去。   伽尔兰紧紧地闭着眼,按在石栏上的左手因为紧张而攥得很用力,指尖死死地扣在石栏上。   一只褐色的大手覆盖到他攥紧的手背上。   褐色指尖轻柔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攥得紧紧的白色手指。   它耐心地安抚着对方,让其慢慢地放松下来。   褐色手指温柔地将白色手指一根根挑开,让自己的手指探入指缝之中。   然后,十指交握,紧密无痕。   不同的掌心的温度仿佛在彼此的肌肤之间传递着,如同交缠在一处的双唇一般。   漆黑的夜空之下,远方广场的篝火在熊熊燃烧。   夜风吹动了阳台落地窗上的白色薄纱,让其柔软地飞扬起来。   火光映过来,将阳台上两人的影子映在舞动的白色薄纱上。   那不断晃动着的影子几乎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彼此。 第283章   北境大战结束,伽尔兰在对北境军团进行嘉奖之后, 就率领中央军团踏上了返回王城的道路。   当开始修路时, 伽尔兰第一个重点修建的就是王城通往北境的大道。   如今已经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 大笔资金砸下去, 再加上修路的几乎都是被解放的奴隶,他们这辈子第一次通过自己的劳动换取属于自己的财物,一个个干劲十足, 完全不需要监工的监视和催促,因此道路的修建进度非常顺利。   从北境到王城,从泥泞而凹凸不平的道路到踏上修建得整齐宽敞而又平坦的大道, 众人都切实地感受到了修建道路的好处。   领军的将领尤其深有感触, 自从走上新大道后,军队的行军速度几乎比以往翻了两三倍。   主干道的两侧还有侧道, 平常商队可以走在主道上, 但是一旦遇到军队行军, 就必须主动让到侧道。   在大军前行的时候, 往两边看去,侧道上尽是熙熙攘攘的商队。比起那些泥泞道路上稀稀拉拉的队伍和行人,新道路这里可谓是车水马龙, 热闹非凡。   不过,就算人数非常多,侧道也一点都不堵塞, 因为沙玛什神殿刚向全国宣告的一项新的‘道路法’规定了, 侧道只准一个方向单行, 若是逆行被抓住就会处以高额罚款。   这样就避免了不同方向来的大型商队相遇导致的堵塞情况发生。   当伽尔兰王的战车通过时,位于两边侧道的商队和行人纷纷停下脚步,面向主道,恭敬地跪地,向他们的王低头行礼。   等到王的战车通过之后,他们才站起身来,好奇地看着大道上那黑压压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雄伟大军。   从战场归来的军队带着一股铁与血的肃杀气势,那股煞人的压迫感让一旁的众人们噤若寒蝉。   对于这些用身体守护着他们的安宁和国家安危的将士们,民众们不由自主地露出敬畏的目光。   不少年轻人,无论男女,他们看着那些健壮强大的将士们,眼底都闪动着灼热的光,年轻男子向往着,年轻女孩倾慕着。   亚伦兰狄斯王城的城门大敞,在沙玛什的大祭司歇牧尔的率领之下,王城中的权贵大臣尽数出城迎接伽尔兰王的归来。   在城中道路两侧民众们的欢呼声中,少年王骑着神骏的白马慢步在大道上,踏着子民们抛洒到路上的花瓣,马蹄残留上一点花香,他回到阔别将近两个月的王宫。   而伽尔兰回到王宫的当天夜晚,许多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尤其是参与了谋害伽尔兰的那些实权贵族,一个个惶恐不安。   偏生白天又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因为他们还抱着一丝侥幸,觉得自己与外敌勾结的事情做得隐秘,不会被查出来。   他们严密地关注着伽尔兰的一举一动,试图从对方的行为里做出正确的判断,以便更好的应对。   但是伽尔兰王在回到王城之后,只是忙着处理堆积的政务,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因为伽尔兰直接将查探和审讯的事情交给了索加。   南纳神殿在他的计划中以后要承担刑讯的责任,所以他已经逐步开始将类似的事务直接交给南纳神殿处理。   知道这是伽尔兰王对南纳神殿的锻炼,也是考验,索加一点都不敢放松,接到伽尔兰的密令之后就开始暗中四处查探。   在与情报司的掌控者塔尔的联手下,他以最快的速度查明了一切。   在卡莫斯王时代,实权贵族占据了王庭中一多半的位置,拥有极大的势力。   但是,在经过两年前那一场大战后衰弱了不少。   战乱虽然给亚伦兰狄斯造成了不小的损害,但是也摧毁了许多实权贵族的封地。   再加上伽尔兰上位后刻意遏制,现在,掌控封地城市的实权贵族在王庭中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数量。   这些实权贵族中,有的仍旧对伽尔兰王忠心耿耿,比如卡列尼,他是被卡莫斯王的父王亲封的城主,但是伽尔兰王一声令下,他就毫不犹豫地舍弃了自己身为城主的身份,不辞辛苦镇守在西境。   有的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胜在听话,老老实实地跟着伽尔兰王的命令走。   也有那么一小部分,对于伽尔兰王削弱他们的权力、夺走他们的财路的做法,极其不满。   在谋害伽尔兰王的事情中,那几位拥有王室旁系血脉的实权贵族尤其跳得欢。   因为唯一拥有正统的王座继承权的赫伊莫斯已经死了,如果伽尔兰王也死了的话,那么下一任亚伦兰狄斯王就只能重新从王室旁系中重新挑选。   他们觉得,反正伽尔兰王也是王室旁系血脉出身,既然他坐得王座,凭什么同样出身的自己坐不得?   真要说起来,身为褐肤的自己血统还更加高贵,不是吗?   这些在心底如此暗中腹诽着的王室旁系贵族完全忘记了,当初加斯达德人打过来的时候,自己生怕成为对方的目标,像是鹌鹑一样缩起头来一动不敢动的怯弱模样。   他们完全忘记了,当卡莫斯王战死的时候,若不是伽尔兰王召集起军队力挽狂澜击败加斯达德人,拯救了亚伦兰狄斯,他们所有人早就成了亡国奴,阶下囚。   ——或许他们不是忘记了,只是选择性不去想。   王座的诱惑力让他们冲昏了脑子,决定铤而走险。   他们暗中与卡纳尔旧贵族以及加斯达德人残余势力联系上,勾结在一起,抓住伽尔兰王前往卡纳尔的大好机会,密谋杀害伽尔兰王。   他们设法控制住米塔亚斯的妻女,给她们下了毒药,以她们的性命要挟米塔亚斯。   一系列阴谋就此展开。   先是加斯达德人的残余势力故意去袭击卡列尼的军队,拖延卡列尼的行军速度,让他迟伽尔兰王一步到达卡纳尔王城。   到了卡纳尔王城后,身为内应的米塔亚斯暗中将伽尔兰要在清晨祭祀死去的将士的消息传给卡纳尔的旧贵族。   作为地头蛇的卡纳尔旧贵族在必经之路上安排弓箭手,袭击伽尔兰。   他们当然不认为如此简单的计策能杀死伽尔兰王。   安排弓箭手袭击的目的是为了演一场戏。   早就知道这次袭击的米塔亚斯故意为了保护伽尔兰让自己中箭受伤,借此得到伽尔兰的信任,从而能够与之共处一室。   这样一来,他就能趁机在晚上杀害伽尔兰。   若是成功,伽尔兰一死,亚伦兰狄斯都会大乱。   到时候亚伦兰狄斯自顾不暇,卡纳尔旧贵族和加斯达德人残余势力就可以重新掌控住动荡的卡纳尔。   亚伦兰狄斯的实权贵族也能扶持更有利于自己的新王上位。   如此一来,三方皆大欢喜。   但是,希望很美好,现实很惨烈。   最终的结果是这三方全都一败涂地,而伽尔兰王大获全胜。   卡纳尔旧贵族和加斯达德人残余势力被一举挖出来,清除干净,卡纳尔王城从此彻底在伽尔兰掌控之下,并从它开始将控制力逐渐向全境扩展。   而亚伦兰狄斯这边,当索加查清一切之后,那些意图谋害伽尔兰的实权贵族全部被冠以叛国罪和逆谋罪,以南纳神殿的名义向全国宣告他们的罪行,然后当众斩首处死。   这批实权贵族一死,分封给他们的城市全部收回,纳入中央王庭直属。   由此,实权贵族在王庭中的数量和势力进一步被削弱。   伽尔兰想要实施的中央集权就这样又往前跨了一大步。   至于被实权贵族作为人质的米塔亚斯的妻女虽然最后被救了出来,但是,米塔亚斯的妻子是个性情刚烈的女人,在听说自己丈夫刺杀伽尔兰王的事情之后,她便将自己还不到两岁的女儿送给一对善良老实且一直没有孩子的夫妇,让他们收养。   然后,她留下遗书表示自己无颜继续苟活下去,自尽谢罪。   米塔亚斯夫妇没有其他亲人,最终还是由凯霍斯出面,收敛了两人的遗体,将他们合葬在一处无名的坟地。   …………   足足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伽尔兰才将后续事宜以及涉及此事的相关人员尽数清理干净,   然后,他终于能好好地歇上一段时间了。   就在他忙碌的这段时间里,时光飞逝,夏季再一次到来。   庭院中绿茵遍地,高大的橄榄树矗立绿茵中,月牙形的水池在凉亭之前划过一道弯,清澈的池水在阳光之下波光粼粼。   才初夏时分,但是王城已经很热了,莲花已经尽数绽放。   碧绿的荷叶漂浮在水面上,风掠过水面的时候,亚伦兰狄斯特有的淡蓝色莲花在池中随之轻轻晃动。   伽尔兰坐在月牙池边,赤脚浸在清凉的水中。   一身金棕色鬃毛的大狮子浸在池水中,啪嗒啪嗒地游来游去。   只要一停下来,伽尔兰就会丢过去一个小石子砸它,于是它就又乖乖地游了起来。   本来在夏天里,因为太热,涅伽就会变得懒洋洋地不肯动。   但是这样一来,吃了睡睡了吃的大狮子就以肉眼可见地速度变得圆滚滚了起来。   不能容忍自家威武雄壮的大狮子变成一团肉球的伽尔兰就每天上午带着涅伽来这里,逼着它游泳。   涅伽一开始还想偷懒,但是只要一偷懒伽尔兰就将它最喜欢的鲜肉减半,于是为了吃饱肚子的大狮子只好委屈兮兮地天天在它讨厌的池水中游来游去。   清凉的感觉从脚下传来,驱散了身体里的热度,伽尔兰晃了晃浸在水中的小腿,觉得舒服了许多。   站在旁边的赫伊莫斯看了伽尔兰一眼,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仰头,抬起带着皮质护手的右臂,吹出一声唿哨。   天空中传来一声长鸣,一只矫健的雄鹰从天而降,收起羽翼落在赫伊莫斯右臂上。   锐利的鹰眼盯着它的主人,安努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   伽尔兰仰头看它,笑了起来。   “我还担心着它到底跑哪儿去了,结果竟然自己回来了。”   当他回到王宫的时候,发现安努已经在这里了,而歇牧尔、塔普提等人也知道了赫伊莫斯安然无恙的消息。   原来,赫伊莫斯因为不想让他担心,所以刚进入卡纳尔不久就让安努飞回王城传信给他。   只是伽尔兰那个时候恰好已经到了卡纳尔王城,所以错过了。   赫伊莫斯喂了安努一小块鲜肉。   他说:“当我在雪原上迷失方向的时候,是它找到我,将我从雪原上带了出来。”   “所以是它救了你一命吗?”   伽尔兰的眼弯了一弯。   “不,就算没有它,我也能自己走出来。”   赫伊莫斯低头,目光含笑看着坐在池边的伽尔兰。   一抬手,将安努送回天空。   他俯身,单膝蹲下来。   金红色的眸微微眯起,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年。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让我就算死了,尸体也会爬回他身边。”   赫伊莫斯目光柔软,低声说。   然后,他凑过去。   眼看两人的脸越来越近。   突然,一个冰凉的琉璃杯硬生生地从旁边插进来,挡在靠近的赫伊莫斯眼前。   “请不要以尸体的模样回来,赫伊莫斯大人,那样会引发恐慌,给我们造成麻烦的。”   女官长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这是您的蜂蜜果汁。”   里面的冰块哗啦响了一下,塔普提递过来的琉璃杯几乎要贴到赫伊莫斯的脸上,彻底将赫伊莫斯和伽尔兰隔开。   赫伊莫斯只得后退一些,抬手接过果汁。   他想了想,干脆就在伽尔兰旁边坐了下来。   肩并着肩,靠得很近。   站在伽尔兰身后的女官长看着就忍不住挑了下眉,她刚要说话,这时,游了一圈的涅伽噗嗤噗嗤地游回来了。   它径直游向伽尔兰,然后踩着水下的石阶走到伽尔兰跟前。   一身金棕色的鬃毛都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于是,作为猫科动物的本能,走到伽尔兰跟前的大狮子猛地摇头晃脑甩起水来。   伽尔兰及时抬手挡住脸。   但是手中还拿着那杯蜂蜜果汁的赫伊莫斯猝不及防,顿时就被涅伽劈头盖脸甩了一身水。   被水溅湿的黑发湿淋淋地贴在他脸上,水不断地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手中还没喝上一口的果汁更是被溅了不少大狮子身上的水进去。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涅伽。   感觉到杀气的涅伽转头,冲他张嘴。   嗷呜——   赫伊莫斯继续面无表情地盯它。   嗷呜嗷呜——   一人一狮对峙片刻。   抱着涅伽脖子的伽尔兰已经笑得趴在了大狮子身上。   …………   站在后面的女官长看着少年脸上灿烂的笑容,她的目光柔和下来。   她静静地站着,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脸上浮现出一丝浅笑。 第284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或许是因为那些总是喜欢在背后捣鬼的人被清理掉了一大批, 于是另一批有贼心没贼胆的人也老实了下来, 所以这段时间都很平静。   通过在卡纳尔的征战, 军队已经完成了改革。   在卡纳尔王城对‘三权分立’政权的试行也很顺利,基本已经将卡纳尔王城的权力尽数抓到手中,并且正在逐渐向外扩展。   再度被击败的盖述人退走,他们内部似乎闹起了矛盾, 北境迎来了久违的安宁。   大概是看见亚伦兰狄斯最近势大, 东境的伊斯人只对亚伦兰狄斯进行小规模的骚扰,没有大动作。   而亚伦兰狄斯境内,百废待兴。   城市之间的道路的修建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大笔资金撒下去, 一直以来河水泛滥经常遭受水灾的那些城市的水利工程已经开工。   一座座小型的索尔迦神殿已经修建起来或者正在修建着。   与此同时,趁着盖述人内乱无暇他顾, 北境之地一片片的城墙以及一座座要塞的地基拔地而起……   人手严重不足,伽尔兰花了一大笔钱买下许多奴隶——那些犯了叛国以及逆谋罪的贵族所有的财富都被收缴到中央王庭,收缴入国库,他们的奴隶也是他们财富的一部分——从私库拿了一笔钱给国库, 那数万奴隶就归伽尔兰私人所有了。   但是, 伽尔兰没打算直接解放这些奴隶。   升米恩斗米仇。   以前被解放的奴隶都是冒着生命危险帮助攻城立下大功, 才得以废除自己奴隶的身份。   如果这些后面的奴隶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松废除奴隶身份,这种来得太容易的东西不仅他们自己不会珍惜, 也会引发前面已经被解放的奴隶的不满。   所以伽尔兰规定, 这些奴隶要先作为奴隶去参与各地工程的修建, 每个人每天做了多少事应得多少工钱都记录下来, 当记下来的工钱累积到购买他这个人所花费的钱一倍时,就解除此人奴隶的身份,从此以后就能以平民身份工作,和其他人一样得到工钱。   因此,只要努力去工作,那些勤劳的人大约五六年之后就能摆脱奴隶身份,成为领工钱的平民。   至于那些喜欢偷懒混日子的懒惰之人,就做一辈子的奴隶好了。   最近的政务不多,所以伽尔兰近来还算轻松。   王宫里很平静,女官长的心情也很好。   一周前,赫伊莫斯和凯霍斯都带着军队去了城外的特训营,说是要进一步对将士们进行训练。   同样身为中央军团,第一军团和第三军团一直变着法地较劲。   别说战斗,就算是平常的训练也要一争高下。   这一天,伽尔兰在上午就顺利地结束了今天的政事,得到了半天休息的时间。   吃了午饭后稍微休息了一下,他就去行宫一侧的私人训练场中,和几名侍卫对练了整整一下。   虽然以后上战场的机会少了,但是武艺他可不打算就此荒废掉。   就算没法像赫伊莫斯那样每天不间断地进行变态的自虐锻炼,每隔几天去一趟训练场他还是做得到的。   流了一身汗,虽然累得厉害,但是筋骨活动开了,他整个人都觉得舒畅了不少。   然后,他去后面的温泉里舒舒服服地泡了许久,直到觉得有些昏昏欲睡之后,才懒洋洋地爬起来,让侍女帮自己擦干头发。   已经是深夜时分,带着一脸困倦的神色,伽尔兰回到了自己的寝室,打算直接往床上一躺就睡死过去。   然而房间里已经有人。   他一进去,就看见那坐在窗边的黑发俊美男子抬眸向自己看来。   看来又是翻墙了暗中潜进来的。   赫伊莫斯这个习惯恐怕是改不了了。   伽尔兰想着,先是抬手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然后才走了过去。   处于困倦中的他没有发现,从自己进屋之后,赫伊莫斯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因为打算直接睡觉,所以伽尔兰现在身上穿着的是极为宽松的睡袍。   肩上松垮垮的,灯光映过来,在少年精致的锁骨肌肤上折射出水润的光泽。   他抬手伸懒腰的时候,腋窝下的小半个身体都从宽松的短袍露了出来。   那半截身体线条以一种极其优美的弧线展现在黑夜中。   刚泡完温泉,伽尔兰的肌肤上还散发着淡淡的雾气,在黑夜中越发显得水嫩嫩白生生的,让人忍不住想着手指抚摸上去将是何等美好的触感。   流金似的长发披散下来,将侧身的肌肤掩盖了大半。   但是偏生就是这种发丝下若隐若现的感觉,反而越发给人一种诱惑力。   赫伊莫斯的喉结微微蠕动了一下。   “你不是在特训营那边吗?怎么过来了?”   少年清亮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突然想看一看你。”   赫伊莫斯回答,以尽可能平静的语气。   他垂下眸。   漆黑的睫毛掩住他眼中的躁动。   将目光向下落去,他想要盯着地面,安抚住身体深处涌出的悸动。   在伽尔兰面前,他从不敢相信自己异常脆弱的自制力。   可是目光往下一移了一寸,便又顿住,再也移不开。   大概是因为天气太热,伽尔兰穿着短袍,下摆很短,堪堪盖住大腿根。   短袍之下,是一双笔直而修长的腿,它被夜色簇拥着,因为其白嫩的肤色在黑夜中越发显眼。   少年虽然不算高,但是腿却显得很长。   从纤细的脚踝,到微微凹陷的腿窝,那流畅的线条勾勒的弧线无一不带着少年身躯所特有的青涩以及美好。   赫伊莫斯几乎是本能地咽了一口唾沫。   身体深处的躁动越盛。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头,将视线投向窗外,才勉强将心底的那一股邪火给强行压了下去。   可是他就算移开了目光,那双白嫩修长的腿却像是烙印在他脑中一般,怎么都挥之不去。   而对男人此刻的躁动一无所知的伽尔兰则是毫无防备地走到赫伊莫斯身边,顺着赫伊莫斯的目光向窗外看去。   他看到了夜色下,那片在水池边轻轻摇晃着的风信子花丛。   他忽然想起他以为赫伊莫斯已经死去的那一天晚上,他坐在风信子的花丛中,在池水中掉落一滴泪的事情。   伽尔兰顿时脸就有些发烫。   幸好谁都不知道这件事,就连当时在旁边的大狮子涅伽也醉倒了没看到。   但是就算知道赫伊莫斯不可能知道这件事,看着赫伊莫斯一直盯着那里不放,伽尔兰总觉得莫名有些心虚。   所以他干脆一伸手,用右手直接捏住赫伊莫斯的下巴将其转向自己。   “你在看什么?那边什么都没有。”   虽然转过头看似神色平静地盯着外面的风信子花丛,实则被脑中的画面搅得邪火更旺的赫伊莫斯没防备,就这样被伽尔兰把头转过来。   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到身边的少年身上。   伽尔兰的身高或许不算很高,但是身体比例却非常好,看似纤细却不显瘦,虽然肌肉只有薄薄的一层,但是身上也没有一点多余的赘肉,每一寸肌肤都很紧致。   宽松的衣服在腰间收起来,只是随意系着一个金丝绞线的腰绳,就勾勒出少年的腰。   那纤细的腰,让人看一眼,就有想要伸手握住的冲动。   于是,赫伊莫斯就这么做了。   他伸手握住了伽尔兰的腰。   布料很软,但是薄薄的一层布下面的肌肤更为柔软。   他想。   如果没有隔着这层薄布……   身体在躁动,近乎于疼痛的,如果不做点什么都不可能平息下来。   赫伊莫斯低头。   他的下颚还被伽尔兰捏着,他却毫不在意,反而趁着这个机会俯身吻住了伽尔兰。   在含住那柔软的唇时,身体里的躁动感似乎平息了一点。   然而,那只是在饮鸩止渴。   强烈的反弹汹涌而来,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充斥了整个身体,宛如在他身体的血液里沸腾起来的毒药一般。   甜美,而又危险到了极点。   烧得他几乎要陷入疯狂之中。   下身已经绷紧到近乎疼痛的地步。   他几乎忘记了一切,唯有唇齿相触的地方还能感觉到一点自我。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即将溺毙于毒药中的濒死者,只有他怀中的少年是他唯一的解药和救赎。   ……   突然被对方以近乎凶狠的动作肆意的吻着,唇被死死堵住,那个人肆虐一切的吻像是要将他口中残存的氧气都一并夺走。   那种被掠夺一切以至于无法呼吸的感觉让伽尔兰有点晕乎乎的。   他刚想要努力喘口气,忽然觉得身体一轻,他被赫伊莫斯抱了起来。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他人已经跌落在柔软的床被上。   将他放倒在床上的男人双臂撑在他头的两侧,高大的身体覆在他身上。   赫伊莫斯的手臂和身体仿佛形成一个困住他的囚牢。   月光从天窗照下来,逆光下,男人的影子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伽尔兰睁大眼错愕地看着上方的人,一时间有点懵。   月光如水,仿佛从虚空中流淌下来。   泛着微光的流金长发在雪白的床被上铺开。   赫伊莫斯凝视着身下的少年。   伽尔兰的肌肤本就白皙,此刻映着月光,在黑夜中像是在发光一般,嫩生生的。   又因为伽尔兰刚洗完澡,熏了热气,白净的肌肤染上一点水润的粉色,就像是粉嫩的水蜜桃一般,看起来异常的可口。   灯火下,还残留着一点热气的肌肤在空气中漾出散开水雾的痕迹。   伽尔兰仰着头,干净清澈的金眸看着赫伊莫斯,透出一丝迷茫。   而这分迷茫却是让赫伊莫斯的呼吸越发急促了起来。   血脉偾张。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   在这个人面前向来不堪一击的自制力早已崩塌得一塌糊涂。   一切都已失控。   除了眼前的人,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想不到。   月光下,明眸皓齿的美少年目光迷茫地看着他。   额头的金色发梢渗出一点水痕,从眼角滑落下来,宛如泪痕一般,让人看得心口一紧。   诱人到了极点。   诱人得恨不得能将怀中的人一口一口吞入腹中,吞噬殆尽。   因为赫伊莫斯此刻的模样太有攻击性,本能地感觉到危险的伽尔兰伸出手,试图将他从身上推开。   “赫……”   手按在对方肩上推了一下,他想要坐起身来。   因为他本就被赫伊莫斯压着,一抬腿,自然就向上,不可避免地碰到对方的腿。   两人的双腿几乎是毫无缝隙地交叠在一起。   这一刻,那个还没喊出来的名字卡在喉咙里。   伽尔兰整个人都石化了。   他呆呆地看着赫伊莫斯,大腿僵硬得动弹不动,脑子更是懵掉成了一团浆糊。   赫伊莫斯俯视着在他身下僵住的少年。   他的眼是金红色的,总是带着刀锋一般的锐气。   可是此刻,他瞳孔的红色像是一点点地渗出来,染到了他的眼角。   他的眼底仿佛有名为欲望的火焰在灼烧着,烧红了他的眼角。 第285章   手还按在赫伊莫斯的肩上, 可是伽尔兰已经不敢再动一下。   脑子在这一刻是一片空白, 让他不知所措。   本来打算坐起身而抬起的腿更是如石化了一般。   伽尔兰不敢动,但是压在他身上的那个男人却终究是忍不住了。   身体深处躁动到近乎疼痛的感觉让他遏止不住地想要碰触身下, 那个对他来说似最甜美危险的毒药又似将他从溺毙中拯救出来的解药的少年。   赫伊莫斯俯身, 想要吻伽尔兰。   可是伽尔兰似乎被他浑身散发出的强烈的攻击性惊到了, 他一低头,伽尔兰就将头向后退几分。   如此你进我退。   伽尔兰原本已经仰起来一点的上半身又重新倒在了柔软的床被上,   然后,退无可退。   看着少年向后躲去的模样, 赫伊莫斯挑了下眉。   那副像是被狩猎中的大黑狼盯住而瞬间炸毛浑身都散发出警惕气息的模样实在是可爱,让赫伊莫斯忍不住笑了一下。   然而被视为大黑狼的存在的男人在笑过之后,仍旧是低头, 吻了下来。   虽然充斥着野性的眼中满是对猎物的渴望, 但是这头巨狼却能按耐住自己狩猎的本能欲望, 他似乎不愿意狼吞虎咽糟蹋眼前可口的美食, 而是想要一点点细嚼慢咽, 将美味的猎物一点点地、细致地品尝到每一寸。   但是他不着急, 只是低下头, 温柔地吻了一下伽尔兰的额头。   伽尔兰眨了下眼。   似有些困惑。   但是依然处于全身心的戒备中。   他眨眼时,细长柔软的睫毛轻轻撩过对方的褐色的下巴, 然后, 男人映在少年金色瞳孔中的喉结再次蠕动了一下, 像是在吞咽着什么, 压抑着什么。   看着对方的睫毛眨动着, 仿佛撩得自己心口痒痒的,赫伊莫斯没忍住,用指尖揉了一下对方眨动的眼角。   顺便,轻柔地擦去了伽尔兰眼角的那道水痕。   赫伊莫斯的吻一下一下,不断地、却是极轻地落在伽尔兰的眼角、颊边,唇角。   似乎不带一点攻击性的,只有轻啄的痕迹。   细密而又绵长。   极尽温柔,像是绵绵不绝的细雨,轻轻地撒落在伽尔兰的脸上。   如此温柔的亲吻让原本受惊的少年僵硬而紧绷的身体一点点地放松下来。   他睁圆了盯着赫伊莫斯的眼也逐渐软化。   他的手还按在赫伊莫斯的肩上,犹豫着要不要使力将其推开。   虽然以他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将对方推开,但是伽尔兰知道,如果自己的态度坚决的话,赫伊莫斯就会推开。   就在犹豫之时,赫伊莫斯抬起右手,撩开一缕凌乱地在他眼前散落的金发。   伽尔兰看到了那只手的掌心,疤痕纵横交错,皮肤凹凸不平。   当这只手撩开额发,抚过他的侧颈的时候,敏感的颈部肌肤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掌心粗糙的痕迹。   他心里蓦然一软。   赫伊莫斯低着头,额头与他交叠,亲昵的。   伽尔兰竭力忽略掉那种滚烫得仿佛要烧起来的触感,闭上眼。   闭上眼后,那游移在他颊上的唇的触感就越发清晰。   轻啄了他脸颊许久的唇终于落在他的嘴上。   并不像以往那般的贪婪和急促,仿佛是掠夺走他所有的呼吸,这一次的唇非常的温柔,带着细水长流的缠绵。   因为太过于温柔,让伽尔兰的脑子逐渐变得晕乎乎的。   只是,就算是如此温柔的吻,时间过长了,还是会让伽尔兰有点喘不过气来。   他动了动,想要侧过头。   赫伊莫斯并未强压住他的头,或者追逐过去,而是顺从地松开了他的唇。   侧过头的少年微微喘息着,而赫伊莫斯却是一秒都不想浪费一般,亲吻着他的侧颊,并且顺着他转过去的动作,自然而然地将唇滑落到他的耳边。   冷色的薄唇含住了那已经泛成粉色的耳尖。   几乎是在含住的一瞬间,赫伊莫斯就感觉嘴里的耳尖抖了抖。   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般,轻轻抖动的耳尖像是拨动了他的心弦,让他心底痒痒的。   但是,他却没有放过对方的打算。   牙尖轻轻咬着耳尖,以轻柔却不可抗拒的力道在对方耳尖上留下一道道嗫咬的痕迹。   就像是一只在试探着哪一处最好下嘴的黑狼。   “赫伊莫斯……”   被轻咬舔舐着的耳尖有种发麻的感觉。   但是那麻痹之中又渗出一点异样的触电似的感觉,将麻痹感从耳尖一路传递到侧颈。   觉得有点受不住的伽尔兰忍不住低低地喊了一声赫伊莫斯的名字。   因为是强忍着那种说不出是难受还是其他感觉才发出的声音,听起来软软的,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莫名地带上一分撒娇甚至于祈求的意味。   伽尔兰自己一听,都呆了一下,觉得听不下去。   但是还来不及觉得丢脸,在这一声喊出口,原本慢条斯理的男人的动作就顿了一下。   因为对方的口鼻就在他的耳边,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忽然就变得急促起来的吐息。   被对方肆意玩弄着的耳尖终于被放开了,伽尔兰松了口气。   赫伊莫斯看着他的侧颈,没有动。   少年的后颈上,有着一点清晰的粉色痕迹,像是沾在肌肤上的樱花花瓣一样。   那是烙印的痕迹。   很久以前,他们都还很小的时候,伽尔兰为了保护他留下的被炭火烫伤的痕迹。   因为伽尔兰的衣服本就宽松,不知不觉间,一侧的衣服从他肩上滑落,直至臂弯。   纤细的肩上的肌肤白生生的,在灯光下泛着水润的光泽。   牛奶般的白皙肌肤被铺在床上的金色长发衬托着。   少年侧着头,从耳根一路蜿蜒下来的肩颈的弧线呈现出优美的弧线,就像是舒展开的天鹅的侧颈。   美好到仿佛是世间的杰作。   太过于美好而让人无法抑制地生出一种暴虐的冲动。   那是一种潜伏于人类心底深处的劣根性。   仿佛被蛊惑了一般,赫伊莫斯一口重重地咬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刺痛让伽尔兰反射性地抖了下肩。   但是浅痛只是一瞬,被咬住的颈窝很快就被松开了。   在伽尔兰抖了一下的时候,赫伊莫斯立刻就回过神来。   看着那白皙肌肤上被他咬出的清晰的齿痕,他懊恼了一下,似乎是想要赔罪,轻轻地抚了抚被自己咬出的齿痕。   因为以前被烫伤的缘故,再加上习武练出的厚厚的老茧,赫伊莫斯的手指很粗糙。   而伽尔兰被女官长一直精心保养着的肌肤很娇嫩,一碰,就痒得不行。   他赶紧啪的一下将赫伊莫斯的手给拍开了。   “太痒了。”   他说,用自己的手揉了揉,抱怨道。   “你跟涅伽学的?张嘴就咬。”   赫伊莫斯看着他,也不生气,笑了。   他的唇很薄,色调也冷。   可是此刻,他上扬起弧度的唇瓣湿润着,灯光一照,泛出水光。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觉得口渴的缘故,他的舌尖从唇角舔舐而过。   衬上泛红的眼角,眼中透出的深邃的目光,莫名就给人一种诱人的感觉。   那模样,让伽尔兰心口一紧。   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眼看那泛着一点水光的唇再次落下来,没来由地慌张起来的他下意识抬手去挡。   手指一下子按在赫伊莫斯的唇上。   他怔了一下,指尖像是烫着了一般猛地缩了回去。   只是,还没来得及缩回去,他的手就被赫伊莫斯握住了。   旖旎的气氛在房间里隐隐蔓延开来,让伽尔兰的脑子乱成一团,只能不知所措地看着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握着他的手,凑到自己唇边,吻了一下他的手指。   “伽尔兰。”   低沉的声音轻喊着他的名字。   明明是熟悉的声音,在这种状况下,带上一分沙哑,就莫名带上一种特殊的诱惑力。   “伽尔兰……”   那个人轻声地喊着他的名字。   一个字,一个字。   像是从胸口最深处发出的声音,低沉的,深邃的,渗入他的耳膜深处。   在伽尔兰晃神的一瞬间,那薄唇已经含着他的指尖。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柔软的舌头缠绕着自己指尖的触感。   一种触电般的感觉从指尖袭来,顷刻间蔓延到整个手臂。   舔舐着他的手指的男人的眼一瞬不动地盯着他。   极具攻击性的眼神。   宛如盯住猎物的野兽。   少年本能地感觉到了恐惧。   身体里原本被对方撩起的一点火焰忽然就冷了下去。   眼前的这个人明明是如此的熟悉,但是此刻又是异常的陌生。   就在伽尔兰感觉到后颈微微泛出一点冷意的时候。   男人低头,一口叼住了他的喉结。   少年睁大了眼,瞳孔猛地颤了一下。   虽然咬得不重,也不会让人觉得痛,但是这种要害被别人掌控着的恐怖感……   这种仿佛被捕猎的错觉……   他下意识挣扎了一下。   他一动。   金红色的眼挑起来,自下而上地看他。   带着一种像是要掠夺走他的一切的灼热。   从那个人眼中渗出来的渴求铺天盖地向他涌来,多到几乎要让他窒息的地步。   强烈到几乎让他承受不住的地步。   他攥紧了手,却遏制不住心底的恐惧感却越来越大。   两个人太过于接近,还有对方此刻表现出的强烈攻击性,都让他没来由地感到抵触。   迷茫感。   未知感。   身体里无法抑制涌出的让他颤栗而又陌生的感觉。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害怕。   不……   他想要抗拒。   伽尔兰从未想到,在这个人的怀中,会让他感到恐惧。   本该是世上最让他安心的地方,却在这一刻成为让他害怕的所在。   他果然还是不能——   一咬牙,蓄积起力气,伽尔兰猛地抬起双手抓住赫伊莫斯的肩,转头就想要说让赫伊莫斯住手。   可是刚一侧头,那张俊美的侧颊上,左眼眼角一道深深的疤痕就映入他的眼底。   伽尔兰想要推开对方的手停住,想要让赫伊莫斯住手的声音也卡在喉咙里。   他失神了一瞬。   过去和这个人一起经历过的一幕幕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好一会儿之后,伽尔兰深吸一口气。   他原本想要将其推开的手向前伸去,紧紧地搂住赫伊莫斯的颈。   他闭紧了眼,竭力想要将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   ……不是因为同情,不是因为怜悯。   只是心疼。   因为心疼眼前的这个人,所以就算是本能在抗拒,他也想要试着去接受对方的渴望。   …………   手指轻轻地卷起一缕金色的长发,将其缠绕在指尖,握紧。   那种感觉就像是将金发的主人也一并抓在了自己手中。   心爱的人就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再也无法逃离。   赫伊莫斯俯视着身下的人,目光灼热。   他的思维几乎已经彻底被深不见底的欲望所控制。   他吻了吻缠绕在指尖的金发。   动作很温柔。   可是他凝视着伽尔兰的眼神却是和他温柔的动作完全相反的狠意。   金红色的眼底像是有火在烧,如同赤红的宝石被火焰烧到几近融化的地步吧。   就算是伽尔兰明显绷紧的身体和抗拒的动作都因此而被他忽略。   他直接以他的力量将伽尔兰紧扣在怀中,让其无法挣脱自己的束缚。   他已经感觉到伽尔兰会反抗,甚至于,他都已经做好了强压下少年反抗的准备。   但是就在这时候,伽尔兰伸出手,抱紧了他。   已处于失控边缘的男人呆了一下。   下意识的,赫伊莫斯抬头看了忽然抱紧他的伽尔兰一眼。   少年紧紧地闭着眼。   因为闭得太紧,细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了一下。   伽尔兰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推开他,反而是紧紧地抱住了他。   那眉梢眼角,还有紧绷的身体,无一不在泄露出他此刻害怕的情绪。   那模样让赫伊莫斯蓦然心惊了一下。   他几乎是瞬间清醒了过来。   然后,停止了所有的动作。   呼吸了几下,他垂下眼,双手回抱住了伽尔兰。   他抬起头,下巴轻轻蹭了蹭颈窝中柔软的金发。   “别怕。”   他轻声哄着怀中的少年。   “到这里就好,我就只做到这里。”   赫伊莫斯哄了好一会儿,伽尔兰紧闭着的眼才慢慢睁开。   清亮的金眸上蒙上一层朦胧的水汽。   “……真的?”   仰头看着他的少年小声问他。   就像一只被欺负得厉害的小奶猫,看起来可怜兮兮的,目光中还带着一份委屈。   看着就让人又是心软又是觉得怜爱不已。   只想好好地宠着,放在心尖儿上呵护着,舍不得再欺负一下。   “嗯。”   赫伊莫斯低头,抚了抚伽尔兰的颊。   他继续轻声哄着。   “只要你会觉得害怕,我就什么都不做。”   他会心疼。   他舍不得。   伽尔兰犹豫了一下,低声说:“我……我不是讨厌,只是……”   他顿了半天,似乎不知该怎么形容。   好一会儿之后,才小声说:“你再多等一段时间,好不好?”   他底气不足地说,“可能……时间会长一点……”   “好。”   赫伊莫斯说。   他笑着,吻了吻眼前少年的额头。   他会等。   不管等多久。   他们还有着很长的时间。   在未来的日子里,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第286章   在赫伊莫斯做出那个承诺之后, 两人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无人再提那一晚的事情。   在那之后的两个星期里, 虽然赫伊莫斯都待在训练营中,但是几乎每隔两天就会潜入到他的房间里来。   按照赫伊莫斯的说法, 他这么做的目的本来就只是想见他。   他只是想要待在他身边, 看着他, 和他说话就好。   这个人对他说过的话从来都会做到。   赫伊莫斯的承诺让伽尔兰在心底无意识对其的一点防备和抗拒感消失了。   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看起来似乎和以前一般无二,但是实则从话语中、动作中都要亲昵了许多。   当那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仅仅只是彼此眼神交汇着,就仿佛在他们所在的地方营造出一个无形的空间。   让人产生一种仿佛这个世间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插入他们之中的感觉。   看着站在露天走廊中的那对身影, 已经看了许久的女官长垂眼,眼底露出深思之色。   稍许之后,她再次抬眸, 目光落在伽尔兰的脸上。   伽尔兰正仰着头,在与身边的赫伊莫斯说话, 不知道说到了什么,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赫伊莫斯看着他, 目光柔软至极。   塔普提深深地注视着这一幕, 若有所思。   她皱起眉,眼底浮现出一丝不安之色。   …………   又是一天过去, 傍晚时分, 伽尔兰已经回到自己的行宫,正在听塔尔的汇报。   时光飞逝, 王城的商贸署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运行了将近一年, 给他带来了数不清的财富。   可以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   但是就算如此, 伽尔兰也没能成为天下最富有的人,因为他花钱如流水,每天都是大把大把的把金币如泼水般撒了出去。   虽然商贸署的收益在疯狂增长,但是在亚伦兰狄斯四处全面开工的各项工程也让伽尔兰撒出去的金币同样疯狂增长着。   如此一来,正负增长勉强保持住了持平的状态。   这一年中,分管着商贸署立法监督以及查探审判权的两大神殿表现得也很好,虽然偶有纷争,但是索加和歇牧尔都能很快处理好。   三权分立制度已在商贸署初现稳定的雏形。   同时,随着新大道的延伸,塔尔很快将商贸署的分支扩展到了附近的大型城市中。   众多商人立刻闻风而动。   可以说,新大道修到哪座城市,商贸署的分支就在哪座城市设立起来,而商队也紧随其后涌入这座城市,从而让这座城市繁荣兴盛起来。   如此一来,本来对于伽尔兰王花费大笔资金修建新大道很不以为然的执政官们瞬间改变了态度,他们几乎都在翘首以待,期待着新大道修到自己这里的一天。   甚至一小部分城主也是如此期盼着。   虽然商贸署会夺走本属于城主的商贸利益,但是对于那些城市发展不怎么好的城主来说,就算大头被商贸署吃了,他们在旁边吃一点汤汤水水也比现在干瘪瘪的什么都吃不到好啊。   在伽尔兰的吩咐下,商贸署自己组建了几个大型商队以及商团。   这些都属于王家商队。   虽然背靠伽尔兰王,但是它们并不怎么与其他商人争夺市场,它们的主要工作是囤积交易诸如粮食、木材、布料、草药、盐、青铜和铁等这种会影响整个国家的战略性货物。   这些王家商队平日里都很低调,因为以囤积为主,除了专门买卖奢侈品的那个商队以外,其他商队基本上都赚得不多,只能说是不亏本而已。   要知道,商人逐利。   为了暴利有些黑心商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眼见亚伦兰狄斯商贸繁荣,就有些黑心商人想要搅乱水,意图浑水摸鱼发点横财。   这些王家商队就是伽尔兰和塔尔商量之后,为了对付那些商人才组建起来的。   一旦遇到黑心商人意图将囤积居奇、搅乱市场,这些低调的商团立刻就会在塔尔的指示下直接下场,以低价倾销那些被黑心商人刻意拉高物价的货物,以绝对优势毫不客气地正面打压,不将那些黑心商人挤兑得倾家荡产身负巨债决不罢休。   如此来了两次之后,那些打着鬼主意的商人们全部都老实了,再不敢乱跳。   将自己的政绩汇报了一通得到伽尔兰的口头嘉奖的塔尔正在喜滋滋的时候,沉吟了好一会儿的伽尔兰再度开口。   “塔尔,我这里有件事,需要你安排一下。”   伽尔兰说。   这件事他已经琢磨了很久,眼看着亚伦兰狄斯的商贸形势大好,他觉得,也差不多是时候交代塔尔动手了。   “我们对伊斯的贸易是以羊毛、牛羊肉、马匹为主,对吧?”   伊斯是一个以荒漠以及草原为主的国家,属于游牧民族,民风彪悍。   它畜牧业发达,但是手工业很弱,生活用品需要大量从亚伦兰狄斯以及其他国家购买。因此,不甘心的伊斯人经常直接出兵掠夺。   不过,就算战争不断,各国之间的商贸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从现在起,大量收购伊斯国的羊毛和羊肉,不着痕迹地将价格提高起来。”   “啊?”伽尔兰的话让塔尔呆了一下,他说,“可是陛下,我们国内自己的羊毛产量也不少,为什么要花高价去买伊斯人的?”   “为了让伊斯人尽可能地扩大他们的羊群。”   “我太不明白……”   塔尔挠了挠头。   “直接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伽尔兰并未打算多说。   就算他解释了,塔尔也不会懂得什么叫过度放牧对草地环境的破坏。   这种暗地里对伊斯国力挖墙脚的手段,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会有效,短时间里根本看不出来什么来。   因此,伽尔兰没有多做说明,只是直接吩咐塔尔去做。   “我知道了。”   虽然依然不明白伽尔兰的打算,但是作为伽尔兰王忠诚的狗腿子,塔尔对于自家陛下的命令从来都是当做最重要的事去彻底执行。   点完头后,他就笑嘻嘻地凑过来。   “陛下,我陪你吃晚饭好不好?我这里有很多好玩的事情可以说给你听啊~~”   得到了允许,塔尔高高兴兴地陪伽尔兰吃了顿晚饭,一边吃一边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贵族大臣们那些乱七八糟的八卦趣事将自家陛下逗开心之后,他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人了。   春去秋来一直都是圆滚滚的小胖子笑呵呵地摸着伽尔兰刚赏赐给他的一枚新的孔雀石指环。   他对别的饰物没兴趣,就喜欢收集珍贵的戒指。   他想,很好,还差三个,他就能集齐十个,然后把自己十个指头都戴满。   到时候就能天天看着自己十个指头上的十个戒指……光是想象一下,塔尔都觉得美滋滋的。   对于塔尔的这个爱好,伽尔兰表示,你自己开心就好。   …………   吃晚饭后休息一下,伽尔兰又去庭院后面的训练场锻炼了半个小时,舒舒服服地洗完澡,带着一身的水汽回到寝室中。   只是,他刚一进门,就看见房间里站着两个人。   赫伊莫斯出现在这里,伽尔兰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但是另一个意外出现在这里的人就让伽尔兰觉得有些不好了,甚至还隐隐有些心虚。   此刻,他的女官长正与赫伊莫斯相对而站。   塔普提的人虽然比赫伊莫斯矮了一头,但是气势却丝毫不输给黑骑士,颀长身躯挺直着,展现出她优美的身段。   塔普提那张美丽的脸上此刻带着浅浅的笑意,却不是面对着伽尔兰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温柔笑容。   她看着赫伊莫斯,用这种礼貌性的,恰到好处的微笑。   这种是完美无缺到宛如铜墙铁壁般刀枪不入的微笑。   一看到塔普提这种微笑,伽尔兰胸口顿时就是一紧,整个人也有点慌。   塔普提生气了。   而且还是很生气的那种生气。   从小到大,他一共就见过两次塔普提的这种微笑。   而那后果……   少年王表示他一点都不想提起。   反正就连卡莫斯王兄在看到塔普提这种微笑的时候都会望而却步。   有点发慌的伽尔兰开始琢磨着,自己现在立刻转身走人的可能性有多大。   呃……虽然抛下某人不管似乎很没义气。   但是已来不及了,微笑着的女官长已经转头看向他。   “陛下,赫伊莫斯大人未经允许擅自闯入您的房间。”   她笑眯眯地说,   “如果您觉得困扰的话,我现在就将他请出去。”   塔普提听起来似乎是在向伽尔兰请示,但是她说出的话中却完全没有给伽尔兰第二个选项。   女官长对伽尔兰微笑着。   在她看来,只有将眼前这个擅自闯进来的男人驱逐出自家陛下的房间一个选项。   但是,让塔普提没想到的是,在她说完之后,她的小陛下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怔了一下,露出犹豫的神色。   伽尔兰有点为难。   对于赫伊莫斯总是擅自潜入行宫这件事,他刚一开始是觉得有点困扰,但是现在已经不那么觉得了。   可是,他又不想让塔普提生气。   所以他一时犹豫着没能立刻回答。   伽尔兰这一犹豫,如同火上浇油。   女官长脸上的微笑越发温柔,但是浑身散发出的气势却越发让人觉得心惊。   她舍不得向她宠爱的陛下生气,直接转头看向罪魁祸首。   “赫伊莫斯大人,肆意潜入陛下的房间这种行为是不被允许的。”   她说,   “我将会向歇牧尔祭司告知你这种无礼的行径,现在,请您立刻跟我离开。”   赫伊莫斯没说话,他和塔普提对视了数秒,然后看了一旁的伽尔兰一眼。   当看到伽尔兰脸上为难的神色时,他原本锐利的目光柔了下来。   “我知道了。”   赫伊莫斯说。   听起来似乎是在回答塔普提,但是目光却是一直看着伽尔兰。   和赫伊莫斯带着安抚意味的目光对上,伽尔兰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他抿紧唇,目光变得坚决起来。   在眼看着赫伊莫斯要和塔普提一同离开的时候,他开口了。   “塔普提。”   伽尔兰说,   “赫伊莫斯可以不用经过允许就能进入我的房间,这是我答应他的,所以,他并没有犯错。”   塔普提怔了一下。   她有些吃惊地看向突然说出这这些话的伽尔兰。   伽尔兰同样也看着她,用坦率的目光。   毫不躲避的。   和少年坦然的目光对视时,塔普提的脑中忽然就浮现出前几日她所看到的,伽尔兰和赫伊莫斯两人并肩而立站在大殿之前的那一幕。   她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   那一幕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融洽感。   仿佛他们天生就该如此。   没有人可以让他们分开。   没有人可以插入他们之中。   笑容缓缓消失,塔普提的神色一点点地沉下来,她深深地看着伽尔兰,这位年轻的王,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少年。   她的目光中有温柔,有怜爱,也有严肃。   “王子。”   每当她以凝重的神色看着伽尔兰的时候,她就会喊出这个她呼唤了许多年的称呼。   “您真的想好了吗?”   她语气严肃地说,   “如果您真的做出了决定……这是最难的一条路,您应该明白,在未来,将会有数不清的困难挡在您的面前。”   “当那些不可避免的磨难接踵而来时,当您为此而感到精疲力尽甚至是痛苦的时候……或许您就会因为自己现在的决定而后悔。”   她摇了摇头。   “王子,我并不希望您做出这个很可能会后悔的决定。”   就在塔普提口吻严肃地说着的时候,站在一旁的赫伊莫斯的脸色很冷。   可是他没有插嘴,什么都没说。   因为女官长说的都是现实,他必须要面对的现实。   伽尔兰是亚伦兰狄斯的王,所以,如果伽尔兰选择了他,未来就注定会有无数的障碍等待着伽尔兰。   “或许吧……”   塔普提的话对他毫无影响,伽尔兰轻声的几个字却是陡然让他的胸口紧缩了起来。   “的确会很不容易。”   伽尔兰低声说,   “未来谁都不能保证,或许我真的会有后悔的那天也说不定。”   赫伊莫斯垂在身侧的手蓦然攥紧。   他不会容许。   他想。   他垂着眼,脸上神色未变,可是被额发阴影掩住的眼底却是透出阴沉的神色。   事到如今,他怎么能容得伽尔兰退缩?   就算伽尔兰以后真的后悔,他也绝不会放手!   没有人察觉到他此刻异样的神色,房间里少年的声音在继续响起。   “可是塔普提,未来不确定的事情太多了,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那都是以后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想,但我知道我自己现在怎么想。”   少年金色的眸直视着塔普提。   他说,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现在……塔普提,我不想失去他。”   他说,   “我不想让他离开我。”   房间里很安静,唯有少年的声音在其中回荡着。   塔普提静静地看着她的陛下,她的王子。   少年的目光明亮而又坦率,就如同初见一般。   时光飞逝,世事变幻。   唯有这个孩子从不曾改变。   女官长的目光柔软了下来。   她温柔地注视着她的陛下。   她说:“王子,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违背您的意愿。”   …………   房间外面,塔普提看着赫伊莫斯。   在她的要求下,赫伊莫斯跟她出来了一趟,因为她有话要对他说。   “赫伊莫斯大人,既然那是陛下的希望,我不会再多说什么。”   女官长如此说着,但是口气并不好。   她抬眼,锐利目光盯向赫伊莫斯。   “但是,赫伊莫斯大人。”   她说,一字一句,目光如剑。   “陛下还小,还是个孩子,至少在这几年里,请您绝对、务必、一定不要对他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不然……”   话未说尽,可赫伊莫斯几乎能从这位从未上过战场的女官长身上感受到丝毫不逊于他的强烈的杀气。   那股可怕的气势在这一瞬竟是将他都压了下去。   “请您务必要记住这一点。”   女官长说,口气平稳,面带微笑。   却莫名让人不寒而栗。   …………   “塔普提叫你出去对你说了什么……呃?”   伽尔兰一句话还没问完,就突然被赫伊莫斯抱住。   窝在赫伊莫斯怀中,少年眨了下眼,有点困惑。   他仰起头向上看去。   赫伊莫斯对他笑,他看着他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明亮,眼底似有星光闪耀。   伽尔兰从来没见过赫伊莫斯这种开心的笑容。   “……你很开心?”   “嗯。”   “…………”   即使不去问,伽尔兰也能猜到,让赫伊莫斯开心的原因是什么。   【我不想失去他。】   【我不想让他离开我。】   只是这么简单的两句话……   伽尔兰心里一软,他抬手,轻轻拍了拍那张眼角带着疤痕却依然俊美非常的脸。   “你还真容易满足啊。”   少年如此小声嘀咕着。   赫伊莫斯没有回答,他只是笑着,开心地笑着,紧紧地握住了伽尔兰按在他颊边的那只手。   …………   是的。   甚至都不需要一句话。   只要你的一个目光、一个眼神,就能掌控住我的所有,我的一切。   别忘了。   我的心脏,只会因你而跳动。   我的灵魂,只会随你而存在。 第287章   时光飞逝, 春夏秋冬转瞬即过。   又是一年的晚春时分,夏季即将到来, 短短的雨季已经过去,明亮的阳光照耀着这座小城。   很多年前, 它原本只是小小的粗陋的村庄, 只有着数百残疾的老兵以及贫弱的孤儿。这些年来, 从村庄到小镇, 再从小镇到小城市, 如今,它已经成为了让许多人都艳羡不已的军事城市。   无数年轻人从这座小城中走出来, 成为荣光的亚伦兰狄斯军队中的一员。   一株株高大的橄榄树耸立着,茂密的树冠给地面笼罩上大片大片的阴影。   正是橄榄花开放的时候,细小的白花一簇簇的, 风一吹, 树冠一晃, 便簌簌撒落下来。   被大片橄榄树包围住的训练场上, 一名少年正遭到五六个孩子的围攻。   那些孩子明显都经过长期训练, 一个个身形健壮, 攻击手段干净利落,攻击也进退有序,彼此配合着向少年攻去。   不过就算如此, 比起那名少年他们还是弱了许多。   少年挥动着手中未开刃的长剑, 轻而易举地就避开这些孩子的攻击, 并且抓住每个孩子的破绽和劣势, 将他们分个击破。   不出几分钟,这些孩子就被他一一打倒在地。   被打翻的孩子们却并未露出愤恨的神色,他们迅速爬起来,对少年投以敬仰的目光,然后,神色坚毅地继续进攻上去。   看着那些一次次被他打退身上已经有不少淤青的孩子们坚毅的脸色,少年湛蓝色的眼底透出一点赞许之色。   然后,不留情面地再度将这群孩子打翻。   就这样,攻击,被打翻,继续攻击,继续被打翻,如此无限循环持续了整整一个多小时之后,少年收剑,抬手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孩子们立刻停止攻击。   在地上摸爬打滚了将近两个小时,每个人身上都是脏兮兮的,浑身都是淤青,看着就觉得疼,但是孩子们的眼神却非常的亮。   他们目光闪亮地看着眼前的少年,然后躬身行礼。   这是对少年发自内心的感激以及尊敬。   看着身前对自己恭敬地行礼的孩子们,冷峻少年眼底的淡漠也微微少了一点。   不过,他依然一言不发,一脸冷色,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从训练场离开了。   走下训练台的时候,他随手拿起放在台子上的披风,重新系回肩上。   披风领口处黑红色丝线绣出的狮子纹章象征着少年身为骑士长的身份。   他还没走出训练场,一只手突然从旁边走出来,一把拍在他的肩上。   “哟呵,诺维大人,真是气势十足啊。”   一名稍大一些的高个儿少年笑嘻嘻地揽着他的肩说。   黑瘦的一个大个子,但是肤色的黑明显是风吹日晒导致的。   “你看那群小屁孩眼珠子盯着你身上的徽章盯得都动不了。”   蓝眸冷冷地瞥了自己这位总是嬉皮笑脸的同伴一眼,诺维抬手,熟练地挥掉了对方的手。   他淡漠地说:“半年多前,你也是你口中的‘小屁孩’中的一员。”   被打开手的黑瘦少年随意地耸了下肩。   这家伙还是老样子,一点都不懂得所谓的幽默。   他如此腹诽着。   不过,他也没有反驳,侧头扫了一眼前方熟悉的训练场地,还有在烈日之下挥汗如雨地磨练着武技的孩子们。   说是孩子,其实也就比他和诺维小那么三到六岁而已。   半年前,他和诺维还有其他的同伴一起从这里走出来,成功地通过考核,成为亚伦兰狄斯军中的一员。   他们前往西境的前线,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战争,在战场上褪去青涩,蜕变为真正的亚伦兰狄斯战士。   直到诺维凭借累累战功成为骑士长之后,他们这群人才知道,这个和他们一起从最低级的士兵在战场拼杀出来的少年,竟然是那位闻名天下的烈日骑士的弟子。   他们心里都明白。   诺维虽然战功累累,但是能以十五岁之龄成为将领层次的骑士长,未尝没有烈日骑士特意提携的原因。   他虽然羡慕,但并不嫉妒,其他同伴亦是如此。   因为他们看得清清楚楚,诺维的战功都是自己拿命拼出来的。   这家伙只要一上战场,平日的冷漠全部被凶狠取代,红着眼疯狂地与加斯达德人拼死搏杀,似乎是与加斯达德人有深仇大恨。   一开始因为年纪偏小,人又长得清秀,不少老兵看不上他,嘲讽地叫诺维小疯狗。   后来等诺维杀了上百个加斯达德人,打出威名后,那些士兵都敬畏地称呼其为,疯狼。   诺维那种豁出性命的狠劲和疯劲,让他们这帮同伴都看得心惊胆战。   更何况,在战场上,诺维不止一次救过他以及其他同伴的性命。   所以,他们心甘情愿跟随在诺维麾下。   “你现在可是这些小家伙们的奋斗目标啊。”   黑瘦年轻人哈哈笑着说。   进入军队半年,立下偌大战功,一跃从低等士兵成为将领阶级的骑士长。   诺维的事迹极大地激励着这座小城中的孤儿们。   他们将诺维视为了自己的目标,想要成为和他一样的存在。   “不过话说回来,好不容易军团轮换,我们回来,你怎么突然想到跑回这里来?”   亚伦兰狄斯新的军事法规定了,边境前线上的军队必须每半年就轮换一次。   当然,不可能是全体轮换,是按照秩序一个部队一个部队的轮换,轮换数量不能超过军队总数的四分之一。   这样既能保证所有部队都能轮流在边境战争中得到锻炼以及获取战功的机会,又能保证镇守边境的军队的稳定,不至于因为轮换发生混乱从而让敌人趁机而入。   本来,按理说每只轮换的部队至少应该在边境待上两年,但是他们作为新人进入的那只部队正好轮到了,于是他们只待了半年就回来了。   不过,半年后,他们就又要重上战场了,只是不知道会被安排前往哪个边境的战场。   “伽尔兰王说,轮休的将士们如果有空,就去军镇教导一下。”   诺维一边走,一边淡淡地说。   如今,类似塔里亚尔这种专门收容残疾退役老兵以及孤儿的小镇已经建立了十几处,环绕于王城四周。   众人将这些小镇称之为军镇。   诺维的回答让黑瘦年轻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你还是老样子……”   他这位好友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唯独对伽尔兰王奉若神明。   只要是伽尔兰王所说的话,就绝不会违背。   记得刚抵达卡纳尔地区不久的时候,他们有一次难得休假,他费尽心思将还要锻炼武技的诺维一起拖去喝酒,   结果在酒馆里,意外遇到当地人在说伽尔兰王的闲话,又是抱怨又是讥讽,最后还以不敬的口吻说到了王的容貌。   他们当然生气就要上前地去喝止。   但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身影就冲了上去。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在战场以外神色凶狠的诺维,那几个闲汉被揍得鼻青脸肿,一个个痛哭流涕哀声求饶。   而诺维也因此犯了军纪被责打了几十军棍,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   “我先回去了。”   将绑在训练场外的马匹缰绳解开,诺维冷淡地说了一句,也不等回答,径直翻身上马,纵马飞驰而去。   沉浸于过去的回忆中的黑瘦少年被马蹄掀起的灰尘呛得咳了好几下,冲着没义气地甩下自己的诺维大喊了两声,见对方的背影已经远去了,这才气哼哼地转身回去。   算了。   他想。   既然来都来了,就多花点时间好了。   当初他也被那些愿意主动来这里教导他们的在役将士教导过,现在,也该轮到他教导别人了。   毕竟是他们最敬爱的陛下说的话嘛,当然要听的。   ………………   毫不留情地甩下那个啰嗦的家伙,诺维纵马一路小跑,离开了这座城市。   不过,刚出城门没多远,他就拐了个弯儿,离开了宽敞热闹的主道,向另一个地方跑去。   他记得,那边稍微偏僻点的地方,有一条小河流。   他的坐骑被拴在外面数个小时,他打算在那里让他的爱马喝点水喂点吃食,然后再骑马返回王城。   等到了河边,诺维牵着马走到河边。   通人性的骏马冲他亲昵地叫了一声,然后低下头喝起水来。   诺维看着它,眼中的冷漠少了一点,伸手一下一下地梳理着爱马的鬃毛。   每一位骑士的战马,都是他最亲密的战友。   歇牧尔曾经如此对他说过。   他一直精心呵护着自己的战马,毕竟,这匹马还是那位赠予……   唏律律!   原本安静地喝水的战马突然发出一声嘶鸣,前蹄踩踏了好几下,溅了诺维半身的水花。   诺维有点吃惊。   这是训练有素的战马,即使面对千军万马的冲锋时也不会慌乱,此刻竟然受惊到这种地步。   他用力拽住缰绳,一边安抚骏马,一边警惕地看向前方。   这一看,诺维就怔住了。   他看见这条小溪流往上游的方向,远远地一个拐弯之处,一头雄狮正在河边低头喝水。   那是一头身躯庞大雄伟的大狮子。   一头金棕色的鬃毛在阳光下如金丝般闪闪发光。   它似乎没注意到这边被它吓到的马匹,也或许是根本懒得搭理,自顾自地低头喝了会儿水之后就转身离去。   心里升起一个莫名的想法,不由自主地,诺维牵着已经被他安抚好的骏马,快步追了上去。   骏马很不情愿,但是还是拗不过主人,只能跟着去了。   追过雄狮喝水的地方,绕了一个弯儿,诺维看到了慢悠悠地前行的大狮子的身影。   他看见大狮子走进橄榄树林中。   高大的橄榄树林中,浓密的绿荫下,有人坐在一株橄榄树下。   大狮子走到那人身边,懒洋洋地趴下来,舔了舔爪子。   靠着树干坐在草地上的是一个年轻人。   他闭着眼,似乎在小憩。   一手垂在草地上,修长的腿竖起右膝,右臂随意搭在其上。   年轻人穿着一件白色的无袖束腰短袍,看似简单,但阳光照下来的时候,暗藏在纯白布料之中的金丝绣成的花纹就折射出浅浅的微光。   风掠过,茂密的橄榄树树冠微微摇晃着,细小的白色花瓣簌簌掉落。   长长的金发如瀑布般自年轻人纤细的肩上散落下来,与雪白的肌肤交织着,映着从枝叶缝隙中漏下来照在他身上的阳光,将其的身影衬出半透明的剔透感。   浅眠的年轻人就像是丛林中的白鹿化身而成的精灵。   他所在之处如一副世间最美好的画。   似人间难寻的梦幻。   只要一点动静,那美好的一幕就会化为泡沫。   将马匹拴在丛林外面,诺维慢慢地走过去。   他的脚步很轻,就连呼吸都放轻了,像是生怕惊动什么。   可是他再怎么放轻脚步,稍一靠近,那原本懒洋洋地趴在年轻人身边的雄狮忽的一下就站起来。   金棕色的鬃毛在空中飞扬,硕大的巨眼盯着诺维。   威猛的雄狮微微伏身,从喉咙里发出低吼,像是在警告诺维。   诺维脚步一顿。   就在这时,一只白皙的手抬起来,拍了拍大狮子的头。   “没事,涅伽,这是熟人。”   大狮子晃了晃大脑袋,歪头嗷了一声,又重新趴下了。   它变回了刚才那副懒散的模样,身后长长的尾巴一甩一甩的。   树下不知何时睁开眼的年轻人一边摸着大狮子毛绒绒的大脑袋,一边转头看向出现在身前的少年骑士长。   然后,微微一笑。   他说:“好久不见,诺维。”   诺维快步走上前,一手握拳放在胸前,俯身,单膝跪下。   然后,他抬头看向对方。   “伽尔兰王,您身边没有侍卫随行吗?”   诺维一张口,就直指关键。   他盯着伽尔兰。   “您又是从王宫里偷溜出来的?”   面容还带着一分稚嫩的少年摆出一副极为严肃的神色,认真地说道,“您的安危关系到整个亚伦兰狄斯,不该做出如此轻率的行为。”   “…………”   刚打了个招呼就被小了自己七岁的少年教训了一顿的伽尔兰一时无言。   奇怪,他明明是把诺维交给了率性不羁的凯霍斯教导,为什么这孩子长大了以后性格却和严肃古板的歇牧尔越来越像?   伽尔兰纳闷地想着。   “我带了‘侍卫’。”   伽尔兰回答,抬手拍了拍趴在身边的大狮子。   大狮子抬起头颅,冲着诺维嗷的一声,似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诺维呆了一下。   而伽尔兰趁着诺维不知该怎么反驳的时候,赶紧转移了话题。   “怎么,你是回来教导后辈的?”   诺维点了点头。   他仍旧保持着跪着的姿势。   伽尔兰目光一低,就看见了少年披风领口上黑红色的狮子绣纹。   “对了,我听凯霍斯说了,你已经立下不少战功,晋升为骑士长。”   伽尔兰伸出手,指尖从黑色狮子绣纹上擦过。   他有些感慨。   “时间过得真快,我还记得四年前见面时,你还是个小孩,一转眼就长大了,上了战场,成了骑士长。”   他笑着说,“也不知道你还记不觉得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些事情,那个时候,我狼狈的样子可都被你看光了。”   诺维低着头,面无表情,没有吭声。   和身前的这个人初遇的那些事情,一件件,一幕幕,都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里,根本不可能忘记。   伽尔兰的目光瞥到诺维腰间,一柄长剑挂在少年骑士长的腰间。   “怎么样,还好用吗?”   他指了指那把剑,笑眯眯地问。   诺维下意识抬手,握紧了剑柄。   那是他在半年前即将奔赴前线战场的时候,伽尔兰王亲手送给他的利剑。   还有拴在外面的棕色骏马,也是伽尔兰王送给他的。   “……很好用。”   他小声地说。   因为那张看似冷漠的脸,让他说话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别扭。   伽尔兰又笑了起来。   他伸出手,摸了摸眼前少年的头。   “好用就好。”   他温和地说。   应该躲开的。   诺维想。   他已经不是小孩了,他已经十五岁了,已经是战场上的一员将领了,不能被人用对待小孩的态度来摸头。   可是他这么想着,身体却很老实地没有动,任由伽尔兰摸着他的头。   被熟悉的手指抚过的时候,少年一贯冷硬的心底忽然就软了一点。   诺维微微垂下眼。   就算已经成为了一名强大的战士,在这个人面前,他依然还像个孩子般眷恋着这个人手指的温度。   …………   “如果在城中发现了不好的事情,要记得告诉我。”   “您是来视察的?”   “差不多吧。”   伽尔兰说,“反正都溜出来了,干脆就把附近的军镇都逛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所以您果然还是偷溜出来的。”   “……”   “不管如何,请允许我现在护送您回宫。”   “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逃?”   诺维奇怪地问,“您为什么要逃?”   身为王,为什么要从王宫里逃出来?   伽尔兰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郁闷地回答道:“为了逃婚。”   诺维:“啊???”   一脸懵逼。 第288章   就在诺维处于错愕中时, 原本懒洋洋地趴在伽尔兰身边的大狮子忽然又猛地站起身来。   不过这一次, 它没摆出攻击姿态,只是耳尖动了动, 抬起硕大的头颅看向前方。   与此同时,诺维也听到了马蹄声。   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越来越响亮。   诺维一开始还以为只是有人路过, 但是马蹄声越来越近,明显就是奔着这里过来。   还跪着的他猛地起身,转身向那个方向看去, 脸色严肃起来。   伽尔兰也听到了。   原本悠闲的神色收起来, 坐在树下的他站起身, 看向传来声音的那个方向, 眼神中透出一分凝重。   铿锵一声。   那是利剑出鞘的响声。   少年手持长剑,竖在身前,深蓝色的眸笔直地看向前方。   他的另一只手微微抬起, 将伽尔兰护在身后,目光警惕地看向已经出现在他视线之中的大队人马,人已经进入战斗状态。   眼见那个头比自己要矮上一截的少年摆出保护自己的姿势, 伽尔兰怔了一下,然后笑了。   他刚要说话, 但是那群骑兵们已经伴随着急促而又嘈杂的马蹄声奔到橄榄树林中。   领头的是一名身穿皮甲英姿飒爽的女骑士, 长长的马尾在脑后甩动着, 她一勒缰绳, 身下骏马就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 抬起前蹄停在了原地。   她带来的那群骑士也整齐地勒马停在后方。   女骑士先是远远地看到伽尔兰身前的那个少年手中明晃晃的利剑,目光瞬间变得锐利,手也放在腰侧的剑柄上。   可是她离得近了,看到少年摆出保护身后人的姿势,以及少年披风领口上黑红色的狮子绣纹时候,脸上的神色就放松了下来。   她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伽尔兰身前,俯身单膝跪下。   “陛下,请您即刻随我返回王宫。”   法塔雅说,“歇牧尔大祭司阁下很生气。”   当发现伽尔兰偷溜出宫,还带走了大狮子涅伽时,歇牧尔大发雷霆。   但是发脾气归发脾气,他还是得一边遮掩伽尔兰离开王宫的事情,一边派出信得过的人四处寻找。   法塔雅就是其中一员。   看到法塔雅以及其他骑士都下马跪下来后,诺维就收回了剑,后退一步,安静地站在伽尔兰的身后侧。   伽尔兰站在高大橄榄树下,一只手轻抚着身边的雄狮。   他看着跪在身前的法塔雅,想了想,问:“法塔雅,如果我现在命令你装作没有看到我自行离去,你会服从命令吗?”   此话一出,女骑士哭笑不得。   “陛下,您已经失踪一天了,大祭司虽然在生气,但是也很担心您啊。”   “谁让他非逼着我去相亲……”   “陛下,您说什么?”   因为伽尔兰是在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所以法塔雅没有听清。   “没什么。”   看着那一大群齐刷刷跪在自己跟前的骑士们,伽尔兰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我现在回去。”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少年。   “诺维,你也跟着一起来吧。”   “……”   不用,我还要回去锻炼武技。   诺维想要这么回答,可是他的唇张了一张,终究还是没能说出来。   伽尔兰王就这么一点人保护着,不安全。   如果是那个风流的家伙亲自过来也就算了,他就能放心离开,可是现在这群人也不知道有没有本事保护陛下的安全。   他身为骑士长,有护卫陛下的职责。   所以,他得亲自将陛下安然无恙地护送到王宫才行。   神色冷漠但是思绪却极其别扭的少年如此想着,说服了自己,然后垂着眼,乖乖地跟着伽尔兰一起回了王宫。   ……   伽尔兰前脚刚回到行宫,还没来得及跟诺维说句话,后脚就有人踏上门来。   不得不帮着掩饰伽尔兰离宫的事情,还不得不派人到处去找的歇牧尔已经忍了一整天,再不发泄出来,心口憋的那把火就快要爆了。   一身祭司长袍一如既往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的沙玛什大祭司往伽尔兰面前一站,眼睛就直直地盯着伽尔兰看。   虽然依然板着脸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是盯着伽尔兰的眼神就差能直接喷火了。   伽尔兰目光飘忽,有点地心虚地避开歇牧尔的目光。   好一会儿后,他扛不住了,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一旁的女官长。   塔普提微微一笑,然后对伽尔兰摇了摇头。   就算是她,也不想对上盛怒中的歇牧尔。   何况这次本来就是伽尔兰不对,她可不打算帮忙。   被塔普提拒绝了的伽尔兰只能设法自救。   他想了想,伸手将静静地站在身边的诺维拉过来,对歇牧尔一笑。   “歇牧尔,你许久没见过诺维了吧?”   伽尔兰笑眯眯地说,试图转移话题。   “看,都长这么大了,还晋升为骑士长了,是不是很厉害?”   大祭司面无表情地瞥了被自家陛下拽过来当挡箭牌的少年一眼,虽然眼神不变,但是心里也有些诧异。   长大的少年脸上依稀还能看出当年那个孩子的容貌。   当那个孩子彻底舍弃王子的身份,改名换姓,以孤儿的身份进入小镇里之后,他就没有再关注过对方。   没想到这个人竟然真的进了军队,还在战场立下不低的功勋。   也罢。   ‘西亚王子’死了四年了。   现在在这里的,是为亚伦兰狄斯效力的骑士长诺维。   若是这位少年骑士长真有足够潜力,以后成长为亚伦兰狄斯一员大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说起来,从伽尔兰王还是王子的时候就是这样,总是能从奇怪的地方搜罗出一堆人才来……无论是塔尔还是女性将领,甚至还有奴隶出身的……   等等。   他好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差点就被伽尔兰带偏的大祭司及时醒悟,将思维回到正事上。   “您不该在明知道众位大臣都在等您的前提下,擅自离开王宫。”   他黑着一张脸说。   “我不是去玩,是去巡视,去看看四周军镇的情况……”   “关于这些事以后再说,现在,陛下,请您前往执政房,众人在等着您的驾临。”   歇牧尔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努力想要自救的伽尔兰王的辩解。   伽尔兰呆了一下。   “我视察了一天很累了所以有什么事过几天再……”   他的话再一次被大祭司冷漠的声音打断。   “请您前往执政房。”   数分钟的静默。   “……不去行不行?”   “请您立刻前往执政房!”   歇牧尔第三次重复。   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不容转圜。   …………   ……………………   在冷酷无情无理取闹的沙玛什大祭司的监督下,逃了一天还是没逃掉的伽尔兰只能蔫蔫地去了执政房。   接到通知的众位大臣早已等候在此处。   当伽尔兰在上方的金色王座坐下之后,立刻就有人从一侧走出来。   有着一头黑棕色卷发的方脸男子俯身跪下。   “陛下,您该有后继者了。”   萨阁如此说道。   身为王室骑士团的团长,守护王座就是他的职责。   王室的延续也是他最在意的事情之一。   然而如今的王室中仅有伽尔兰王一人的存在,别说后裔,伽尔兰王甚至连王妃都没有,不由得他不着急。   以往历代的王室骑士团团长都是为了拒绝想要拉拢他的不同王子而烦恼,他大概是唯一一个没有这种苦恼的团长吧……   他郁闷地想。   “是的,陛下,之前您一直推脱说自己还不够成熟,不适合成婚,但是您现在已经二十二岁,不能再拖下去了。”   紧随其后站出来的是老迈的右司相。   他的年纪已经非常大了,现在已经很少上王庭议事。但是这一次,就连这位在家中颐养天年的老司相都拄着拐杖,在侍从的搀扶下,巍巍战战地走出来。   “陛下啊,无论是我等还是民众,一直期盼着您能迎娶王妃,您怎么能辜负我们的期待呢?”   他苦口婆心地劝着伽尔兰。   “就算是普通平民,在十八九岁也就会娶妻生子啊。”   更不用说贵族了。   一般贵族基本上在十三四岁就会有侍妾服侍,大多数在十六七岁左右就会成婚。   “伽尔兰王,对平民来说,娶妻生子是他们私人的事情,旁人不该干涉,但是您身为亚伦兰狄斯的王,迎娶王妃诞下后继者是您的责任。”   这时,左司相也站出来,一脸严肃地看向伽尔兰。   这位正处于壮年时期的司相说的话也是铿锵有力。   “请您务必尽快选出王妃!”   站在王座下侧的歇牧尔也紧跟着开口。   “伽尔兰王,您之前说,因为国家还处于动荡之中,没有心思考虑成婚的问题,但是如今国家已经稳定下来,所以,您是时候考虑这件事了。”   “是啊,陛下,您该迎娶王妃了。”   “陛下,民众们都翘首以待这个国家王妃的诞生啊。”   “请您务必理解我等的忧心。”   “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能再拖延下去——”   “为了王座的安稳啊,陛下!”   几位朝中大佬一带头,其他大臣贵族们纷纷跟进,七嘴八舌地劝说伽尔兰尽快挑选王妃。   毕竟这群人被当初的卡莫斯王吓到了,生怕伽尔兰也跟卡莫斯王一样,拖延到三十来岁还不肯成婚生子。   所以,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他们都要向伽尔兰提出挑选王妃的事情,但是这几年都被伽尔兰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敷衍和拖延过去了。   但是这一次,硬是在执政房里等了整整一天的众位大臣显然不肯轻易善罢甘休。   在众人一拥而上、苦苦劝说伽尔兰迎娶王妃的时候,唯有站在王座另一边和歇牧尔相对而立的青衣祭司垂着眼保持了沉默。   而对于这个总是帮着伽尔兰糊弄众臣让伽尔兰逃脱众人逼婚的南纳大祭司索加,众臣是极其不满的。   不少人都觉得,这个曾经是赫伊莫斯下属的家伙是不是还在暗中打着什么鬼主意。   毕竟,如果伽尔兰一直不结婚生子的话,王座的第一继承权始终都在赫伊莫斯身上。   所以,索加才特意跟大家唱反调,不让伽尔兰王成婚。   至少一直都如此想着的歇牧尔以及萨阁团长都认定索加心怀不轨。   背锅的索加表示他真的冤。   他绝对是忠诚于伽尔兰王的。   他很清楚,就算当初赫伊莫斯在他们的辅佐下做了王,他们也不过是在名义上压倒沙玛什神殿,得以辅佐君王罢了。   但是现在在伽尔兰王的政权改革下,南纳神殿自己拥有了实权,除了效忠王以外,他们根本不需要依附他人。   索加对现状非常的满意,他有时还会庆幸是伽尔兰王成功登上王座,才会有这种政权变革。   帮伽尔兰王逃脱逼婚,这是王命,他能不遵从么?   但是,就算是索加,在群情汹涌的此刻,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伽尔兰解围。   没见在众位大臣的群起而攻之下,就连伽尔兰王都开不了口了么。   “陛下,您不能再继续敷衍我等了。”   最终,左司相一锤定音。   “一周后就是花御节,请您务必在庆典上挑选王妃!”   花御节。   象征着春天即将结束的节日。   花御,寓意美丽的花朵凋零。   若是想要珍稀它,就要赶在其凋零之前摘下,呵护在手中。   在民间,它是亚伦兰狄斯的少男少女们追求爱侣的节日。   伽尔兰的一众臣子已经下定决心,要在那一天在王宫中召开盛大的庆典,邀请所有适龄的贵族少女来前来参加。   那么多美丽可爱的少女,伽尔兰王怎么都能看中一个。   当然,若是能多看中几个、十几个的话那就更好了。   左司相如此充满干劲地想着。   达到目的的众位大臣满意地退下了。   而在执政房中一直一声不吭的青衣大祭司在回到神殿之后,偷偷摸摸地放出一只信鸽。   信鸽扑腾着翅膀向高空飞去,飞往北方。   飞向数日前刚刚击退入侵的盖述人的黑骑士的所在地。 第289章   白鸽扑腾着翅膀向北方飞去, 跨越万里之遥,终于飞到了目的地。   虽然夏日即将到来, 但是位于高原的北境依然还有些冷。   白鸽在广阔的天空中飞行着, 豆大的小眼睛俯视着大地。   短短数年的时间, 北境大地已经有了不少的变化。   一条宽敞的大道从南方而来,笔直地通往北境要塞。   北境大多数地方人烟稀少、颇为荒凉, 可是随着这条大道的建成, 随着这条大道来到此处的数万名被解除奴隶身份的人们来到了这里。   由于此处地广人稀,田地也比南方便宜许多, 加上北境民风豪爽, 对于奴隶的蔑视不如南方那么严重,所以有不少人选择在此处购买田地,定居下来。   有了人,有了宽敞的道路,以往不爱往北境来的商队们也紧跟着涌来。   如此一来, 北境也越来越繁华。   最大的变化还是在北境的边境之处,这数年中, 在伽尔兰王大笔大笔的资金支持下, 一座座高墙、一座座小型要塞拔地而起, 它们环绕在边境,将内地围得如铁桶一般。   往年中, 北境虽然有两大军团镇守, 但是他们也无法守护住整个北境。   盖述人为掠夺粮食和物资而来, 四处掠夺, 抢完就跑,大军就算事后赶过去救援,那座城镇或者村庄也已经被毁,粮食牛羊被抢,不少平民已被杀害或者被掠走成为盖述人的奴隶。   这也是北境人烟稀少的原因之一。   如果不是因为贫困而无力迁移,很少有人愿意住在一个随时会被外族掠夺的地方。   而现在,随着一座座高墙和要塞的建立,盖述人可以自由入侵的范围越来越少,对北境城镇造成的破坏也越来越低。   北境的民众们都觉得一年比一年安稳,盖述人肆意掠夺的情况少了许多。   如此,生活稳定下来,又随着经济的繁荣过得一天比一天好,生活充满了希望,他们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许多。   当白鸽刚刚飞到北境要塞的时候,忽然一个黑影卷起凌厉的风向它扑来。   猛禽的气息让它惊慌失措的咕咕大叫了起来。   但是,扑来的黑鹰只是绕着它转了一圈,看了它一眼,就展翼咻的一下飞不见了。   从鹰爪下逃生的白鸽赶紧扑腾着翅膀飞到目的地,北境要塞之中那座最大最高的建筑物中。   它转悠一圈,然后落到已经站在露天阳台上的男子手中,冲那个人发出欢快的咕咕声。   刚咕了一下,一个凌厉的眼神盯过来,它刚才遇到的那只黑鹰居然就在屋子里面,吓得它往那个人怀中一缩。   褐色的大手摸了摸它,然后取下绑在它腿上的细铜筒,把它放到一边的鸟笼里面。   虽然鸟笼里面有食物有水,但是黑鹰就在不远处盯着自己,怕得不行的小白鸽蜷缩着身体缩在一角,一动不敢动,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还带着冷意的风从阳台上刮过,漆黑的发从高大男子眼角的疤痕上掠过。   刚刚展开小纸条的手指忽猛地一个用力,几乎要将指间的枝条揉烂。   男人薄薄的唇抿紧得如一条直线。   拂动不休的黑发下,如火焰般的金红色眼眸亮得可怕。   …………   ……………………   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在数天里就传遍了整个亚伦兰狄斯。   亚伦兰狄斯的王宫要在一周后的花御节举行盛大的庆典和宴会。   花御节。   春日的最后一日。   繁花即将落下,那是春天的百花即将凋零之前绽放的最美的一日。   传说中,春天女神在这一天即将离开大地的时候,与恰好在这一日来到大地的爱与美的女神阿芙朵弥尔相遇。   阿芙朵弥尔亦为花神,司掌百花绽放,她迷醉于春天女神的美貌,让百花为了春天女神在这一天尽数绽放。   春天女神同样也因花神的美丽而心动。   她们携手同游于百花盛开的大地之上,度过了美好的一天。   在这一日之后,春天女神离开大地。   目送春天女神离去的花神阿芙朵弥尔因此而难过不已,于是,仅仅只是一天之隔,大地上百花凋零。   自那之后,每一年的这一天,阿芙朵弥尔都会降临大地,与即将离去的春天女神相会一日。   花御。   意寓花朵盛开到最灿烂美好而又即将凋零的一刻。   亚伦兰狄斯的民间,每年的今天都会举行热闹的庆典,用盛开的花朵装扮城市。   这是年轻男女们最期待的庆典。   花御节的庆典上,是向心爱的人倾诉自己爱慕之心的最好时机。   这个节日庆典虽然每年都会在各个城市以及民间举行,但是,这么多年来,王宫却是极少举办这个庆典。   因为王宫的花御节庆典是为亚伦兰狄斯王选妃的仪式。   上一次王宫举行这个庆典,还是一百多年前。   所以,时隔这么多年,王宫将要举行花御节庆典的消息一传开,立刻就在大地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于是,亚伦兰狄斯大地上,无数贵族少女们从天南地北向王城奔赴而来。   甚至于其他国家的贵族少女也闻风而动,纷纷前往亚伦兰狄斯。   伽尔兰王。   这是一位以少年之龄登上王座的雄才大略、英明果决的年轻王者。   他不仅仅当初在战场上打败侵略者,挽救了亚伦兰狄斯,更是在登上王座短短五年中就将整个亚伦兰狄斯治理得欣欣向荣。   如今,亚伦兰狄斯国力强盛,蓬勃发展,伽尔兰王更是以贤明之名备受民众的爱戴。   这样一位文韬武略的年轻王者,当然早就成为了无数女子的梦中情人。   无论是怀抱着少女倾慕的心思也好,亦是野心勃勃抱着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妃打算也好,数不清的贵女纷纷赶来。   当然,不是什么人都能参加王宫的花御节庆典,身为王妃的待选者,贵女们也必须拥有不低的身份。   饶是如此,短短一周内,也有近百名贵女从四面八方甚至于其他国家赶来。   一时间,王城中不仅百花盛开,更是莺燕群集,娇美动人的少女们将这座城市点缀得越发芬芳美丽。   王宫中的侍女侍从们备受骚扰,不断有人向他们打探伽尔兰王喜欢的女性。   众多的贵女看似笑颜如花,一举一动皆是端庄优雅,却一个个都暗戳戳地摩拳擦掌,发誓要在花御节庆典上绽放自己最美丽的一面,夺取伽尔兰王的心,拿下亚伦兰狄斯王妃的位置。   王城中的民众们虽然不能参加王宫中的花御节庆典,但是对此也是津津乐道。   他们愉快地猜测着,到底哪位美丽的少女能赢得伽尔兰王的心。   因为太过于在意他们年轻的王选妃的事情,以至于王城的民众对于自己民间的庆典都不怎么在意了,只是一心一意地八卦着从王宫中传来各种小道消息。   在这样热闹的气氛中,花御节到来了。   这一天,数不清的鲜花点缀着整座城市,王城中的每一处都是花香扑鼻。   人们的欢声笑语响彻在城市之中,大街上,花园中,市集上,随处可见手捧鲜花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少。   很快,夜幕降临。   今晚是月朗星稀的一夜,如水般的月光撒落在大地之上。   王宫中那座靠山半悬空式的露天花园中此刻灯火通明,人群攒动。   这座精巧的空中庭院中,花丛绿树被巧妙地点缀在各式建筑之中。   正是百花盛开,这座空中花庭最美的时候,走在其中,如置身花海一般。   娇艳的鲜花在夜色中绽放,将月光下的露天庭院装点得如精灵的花园,美不胜收。   美丽的少女们迈着轻盈的步伐穿梭在花庭之中。   莹莹灯火中,她们花了整整一个白天精心描绘出的容貌精致无暇,金色的饰物在她们发间、纤细的手腕上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响声,走动间如蝴蝶羽翼般摆动的华美长裙熠熠生辉。   那娇美的少女们竟是将周围怒放的花朵都压了下去。   所谓百花争艳,便是如此。   让人看得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伽尔兰王还没出现在花宴中,众位娇女都还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小声地聊着天,发出轻轻的欢笑声。   在这一众人中,一位有着蓬松的亚麻色卷发的少女瞅着四周的人没注意,悄悄地退到一边,沿着旁边的石阶离开了热闹的花庭。   看起来似乎是想要躲到一旁偏僻的地方去。   她刚悄悄走了几步,另一边,和她一起从西南方的瓦利亚城来到王城的娃娃脸少女看到了好友偷偷离开的模样,快步追了过来。   “蕾雅,你要去哪里?”   快步追上好友,娃娃脸少女疑惑地问道。   “嘘。”   蕾雅赶紧比出一个小声的手势。   娃娃脸少女乖乖地点了点头,放低声音。   “伽尔兰王马上就要来了,你去哪里啊?”   她一脸期待地说,   “我们好不容易可以亲眼看到陛下呢,听说他长得很好看。”   “不是‘我们’,我知道伽尔兰王是你的梦中情人,但是我对他不感兴趣 。”   蕾雅果断和她的好友划清界限。   她一转身,大波浪卷的亚麻色长发在黑夜中飞扬,长长的裙摆也随之飘起。   她眉眼上扬,斜眼瞥了一眼她的好友。   “放心吧,我是被父亲大人念叨得烦了,没办法才来王城的,纯粹就是来游玩一趟。”   “可是大家都希望能嫁给伽尔兰王,成为王妃啊,为什么你不想呢?”   “算了吧,我对王妃的位置不感兴趣。”   蕾雅一边快步往前走,一边仰头,弯眸仰望着夜空中的明月。   “比起做什么王妃,找到一个真心的爱人厮守终生才是我的向往。”   “唔,就像蕾雅你经常看的那些故事里的一样吗?”   “没错。”   少女的眼在黑夜中闪闪发亮,她双手交握在胸前,眼中充满了对爱情的期盼。   “我相信,我一定有着一位命中注定的爱人,阿芙朵弥尔会把他带到我身边。”   “或许在不久的未来、或许在明天,也许就在今晚,他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将是宿命的相遇——”   这么说完,蕾雅转身,笑眯眯地对她的好友说。   “所以,我才不要做政治联姻的牺牲品,也绝对不要嫁给那位伽尔兰王,所以,你放心去争夺伽尔兰王的心吧,我绝对不会和你抢。”   “这个庆典我也不想参加,所以就先走了,要是有人问起我,你就帮我掩饰一下说我身体不舒服去旁边休息了啊。”   向好友交代完,站在石栏边的她往下面瞅了瞅。   嗯,不是很高,经常爬树爬窗的她应付得过来。   想着要避开他人顺便走捷径,蕾雅干脆直接拽起长裙,爬上石栏,纵身从这里跳到下面去。   “等、等一下,蕾雅,不要跳啊,很危险的。”   “没事,我在家经常跳窗子的。”   说完,她就往下跳。   可是下一秒,她忽然看到有人从阶梯下的阴影里走出来。   她一惊,来不及缩回去,身体已经跳了下去,那个人正在她的下方。   糟了!   要撞上了!   眼看她就要撞上那个人,蕾雅下意识闭紧了眼。   就在这时,一双手伸出来,将她稳稳地接住。   身体被一把横抱住的蕾雅有些懵。   她睁开眼,向接住她的人看去。   噗通。   这一瞬,仿佛能听到从胸口传来的巨大的跳动声。   少女的瞳孔映着抱着她的人,眼底仿佛有星光闪耀。   阿芙朵弥尔啊……   这是您的指引吗。   您将他带到了我的身边。   在这美丽的月色下,在这无边的星空之下。   这是宿命的相遇。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但在目光交汇的这一刻,我们仿佛已经跨越了千万年的时光……   …………   ………………   当伽尔兰王现身于庆典中时,喧闹的花庭刹那间寂静了一瞬。   许多第一次亲眼看见他的贵女们有了刹那间的失神。   年轻的王者踏着月色而来。   流金似的长发散落在黑夜之中。   柔和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   月光如水,倾泻在大地之上。   无需任何多余的描述。   世人皆说,伽尔兰王姿容之美,世间无人可比。   只此一句,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花庭中的宴会依然在继续,却比起之前安静了不少。   伽尔兰王神色安然地坐在上座,手中拿着一杯果汁。   不少在伽尔兰王来之前都摩拳擦掌誓要夺得王妃之位的贵女们在宴会中一边偷偷看他,一边不知为何,怎么都提不起接近他的勇气。   因此,她们只能一边瞄着伽尔兰,一边努力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好让自己鼓起勇气靠过去。   少女们没动,伽尔兰也一直坐着不动。   如此一来,在众位大臣的设想中,伽尔兰王将被众多美丽的少女所环绕从而陷入温柔乡的情景并没有发生。   场面一度陷入胶着状态,让他们很是无奈。   但是他们又不可能放下脸面去暗示那些贵女们接近伽尔兰王,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就在众臣正焦灼不已时,这个胶着状态终于被人打破了。   亚麻色长卷发的少女快步上前,向伽尔兰王走去。   她的行动引起了四周所有人的注意。   众位大臣纷纷露出喜色,对其投以鼓励的眼神。   而周围其他贵女眼见被别人抢先一步,纷纷露出不甘或紧张的神色。   完全没注意四周投来的目光,在将弄脏的长裙换了一身后就匆匆赶来的蕾雅此刻眼中只有伽尔兰的存在。   她眼睛闪亮闪亮的,迈着轻盈的步伐满心欢喜地向伽尔兰走去。   “我……”   就在她刚刚开口吐出一个字的时候。   夜空中忽然划过一道银光,带着凛冽的疾风。   铿的一声。   一柄利剑从天而降。   在众目睽睽之下,剑身深深地没入地面。   露出地面的那一截因为残留在其上的强大力量颤动着,发出阵阵嗡鸣之声。   那一剑,正好就插在蕾雅的身前。   裂开石地。   硬生生截断了蕾雅走向伽尔兰的路。   一旁默默地喝着酒的索加一看到那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来了!   他转头一看,刚刚踏入花庭掷出那一剑的黑发男子正一步步走来。 第290章   月光下的空中花庭, 百花绽放,花香扑鼻。   美丽的少女们穿梭于花庭之中, 步履轻盈,如蝴蝶般在百花中翩然起舞,清脆的笑声如从高空流淌的清泉溅落池水。   一派令人心醉的美景。   然而坐在其中注视着眼前‘花与少女的美景’的伽尔兰心情却并不好。   他的大祭司连同王室骑士团团长以及一众大臣摆了他一道,硬是在王宫中举行花御节的庆典。   等他知道的时候,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了亚伦兰狄斯,各地的城主以及贵族都携着女儿、侄女或是妹妹向王城赶来,王城中的贵女也纷纷表示要参加庆典。   都到了这个地步, 他总不能出尔反尔宣布取消这个庆典,再让人家转身回去, 那不是耍着人家玩么?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无奈地妥协。   但是, 虽然如众位大臣所愿,他来到了庆典,但是他在从花庭中间走过的时候,神色凛然,目不斜视,刻意散发让人难以接近的气势。   从而成功地让那些温室中的娇女们止步不前。   此刻, 伽尔兰静静地坐在上座上,白皙手指轻轻地转动着手中碧绿的孔雀石酒杯。   虽然杯中装的不是酒是果汁。   一手支在白玉石座的扶手上撑着侧颊,他微垂着眼, 细长的睫毛在他如雪般的颊上落下浅浅的影子。   年轻的王者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 就让那一处成了世间罕见的美景。   引得不少贵女们不断地偷瞄过来, 闪着星星眼,小声地和身边的同伴窃窃私语着。   伽尔兰坐在那里看似漫不经心,但是心底已经叹了好几口气。   事情闹得这么大,甚至都传到了他国,那个人不可能不知道。   伽尔兰头疼地想。   不知道那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个人的话……大概怎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吧。   只希望他不要直接带着大军杀回来。   到时候绝对会被人误以为要篡位。   伽尔兰这么想着,眼睛瞥了旁边一眼。   旁边的桌案上,柔软的红色天鹅绒锦缎上,摆着一个精致的羽扇。   纯金的扇柄骨架,镂空雕琢出橄榄叶和花朵,柔软的孔雀翎羽被金丝编织其上,点缀着细小宝石的纯白流苏垂落在锦缎上。   在传说中,阿芙朵弥尔将一柄金扇和一面水晶镜送给春天女神,以此来传达自己深切的感情。   因此,扇子就成了花御节庆典上传达爱意的象征。   在这个庆典上,如果伽尔兰将这把金扇交给谁,就意味着那位少女将成为亚伦兰狄斯的王妃。   因此,花庭中的不少贵女们除了注视着伽尔兰以外,灼热的目光也不时地落在伽尔兰身边的那把金扇上。   瞥了那把麻烦的金扇,伽尔兰又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头疼。   他想,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就在这时,一个轻快的脚步声响起,向他走来。   伽尔兰抬头一看,就看到有着一头波浪似的亚麻色长发少女手提长裙轻盈地向他走来,那双眼亮闪闪地看着他,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   他记得她。   不久前他刚走到花庭下方,打算从一旁绕到中间的石阶时,突然一个女孩从上面跳下来,吓了他一跳,反射性地就伸手将女孩一把接住了。   那个时候,被他接住的女孩也是用这种闪亮闪亮的眼神盯着他看。   他到是不讨厌那个眼神。   因为女孩看他的眼神很干净,亮亮的,就像是睁开眼认定了主人的小奶狗似的。   现在那个女孩向他跑来的模样也像极了一只摇着大尾巴睁大黑亮的眼啪嗒啪嗒奔过来的小狗狗。   伽尔兰看着觉得有趣,就笑了一下。   只是,他嘴角刚扬起。   铿!   一声迸裂的响声陡然响起。   一柄长剑从天而降,一剑刺在向他跑来的女孩身前。   碎地裂石。   …………那家伙果然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啊…………   默默地看着那把裂地的长剑,伽尔兰此刻脑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他虽然是被歇牧尔等人联合起来摆了一道,但是既然敢来参加这个庆典,自然想好了全身而退的办法。   如果没有意外,不仅能让庆典顺利结束,他还能让歇牧尔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再提起让他迎娶王妃的事情。   只是,他打算得再好。   赫伊莫斯却是其中唯一的变数。   果不其然,这家伙一出现,所有的事情都乱成了一团。   啊,头疼。   随着利剑碎地的咔擦一声,整个花庭瞬间鸦雀无声。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不少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整个庭院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柄斜斜地插在石地的长剑上,目光呆滞。   这是……怎么一个情况?   众人一时间有些懵。   一群训练有素的侍卫飞快地冲上来,在今晚负责值守的骑士长的带领下将伽尔兰挡了个严严实实。   那位骑士长手持长剑,已摆出战斗的姿势,可是抬头一看到来人,他就怔了一下。   他错愕地回头看向伽尔兰王,露出询问的目光。   当看到伽尔兰王挥了下手示意他退下时,他便点点头,干脆地带着部下退到一边。   原本热闹的花庭已是静可闻针,众人皆是错愕地看着那名不知何时出现在花庭上的高大男子,看着他从中间一步步走来。   一身黑甲,漆黑发丝仿佛融于夜色之中。   他就像是一头悄然无声地从寂静的黑夜中走出来的黑狼,冷傲地、旁若无人地向众人走来。   黑骑士赫伊莫斯。   那位据说一人就惊退了盖述数万大军,亚伦兰狄斯无人能敌的最强战士。   那些哪怕是第一次见到他的人,也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猜出该男子的身份。   就算是一言不发,他的存在就足以让众人噤若寒蝉。   那些娇弱的贵族女子们被吓得脸色苍白也不敢发出一声尖叫。   求生的本能让她们不敢在这个危险的男人面前有丝毫异动。   在众目睽睽之下,赫伊莫斯向上座的伽尔兰走去。   他走得并不快,却很有力,脚下的长靴踩踏在石板上发出沉重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那脚步声仿佛震慑人心的鼓点,一下下重重地踩在人的心口。   他的步伐不急不缓,姿态傲然,像是根本看不到前面密集的人群一般。   可凡是他所到之处,就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从他周身散发出来,让挡在他身前的人不由自主地向一旁退去。   他每向前走一步,他前方大片大片拥挤的人群就像是被骤然分开的海水一般,纷纷自觉地让开一条宽敞的道路。   原本热闹的庆典忽然变得诡异地静了下来,因为这个男人的出现。   很快,他在众人安静地注视下走到蕾雅身边,亦是他掷来的剑之前。   而这个时候,少女整个人还处于懵逼状态。   她目光呆滞地盯着身前的长剑,受惊过度以至于彻底断了线的脑子还在罢工之中。   赫伊莫斯从她身后走来,越过她的肩。   然后,在她身前的长剑旁边站定。   处于呆滞中的蕾雅隐约感觉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住了自己,她还没来得及抬头去看,就一只手臂从她眼前伸出。   她呆呆地看着那只褐色的大手握住长剑的剑柄。   稍一用力。   咔嚓一声碎石迸裂的刺耳摩擦声。   蕾雅睁圆了眼,错愕地看着那把裂地三尺深深刺进石板中的长剑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那只手给拔了出来。   从石板裂口迸出的碎石子四溅而去,好几颗溅到她的裙摆上。   眼看拔剑的手收回去,本能地,她顺着那只手抬头看去。   月光微斜着从那个人的身后照过来。   逆光中,她看不清站在自己身前的高大男子的脸。   可是她看见了男子的眼,处于半明半暗的阴影中向她看来。   那个男人看了她一眼。   只是一眼。   刹那间,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的身体比她的思维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双腿一软,她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冰冷的石板地面像是将寒意渗入她的双腿。   她的瞳唇哆嗦了一下,却连惊叫声都发不出来,而她按在地上的手已是不听使唤地颤抖了起来。   好恐怖。   这个人……好恐怖。   这一刻,她一片空白的脑中只剩下这么一个念头。   “赫伊莫斯。”   寂静之中突然有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将花庭中的静默打破。   赫伊莫斯眼角一动,转头向上望去。   坐在上座上的伽尔兰看着他。   “你吓到她了。”   伽尔兰说,明亮的金眸与赫伊莫斯对视。   夜色之中,赫伊莫斯望着上方的伽尔兰。   金红色的眼眸映着四周的火光,瞳孔虹膜边缘一道金色的弧光,眼底深处是吸进了火光而点燃的赤色烈焰。   伽尔兰的身影映在他的瞳孔中,就像是被他眼底的火焰燃烧着。   夜晚的风掠过时,漆黑的额发动了动,倒映在瞳孔中的影子也随之晃动不休。   赫伊莫斯仰着头看着伽尔兰,半边颊映着火光。   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光影交错。   他身上的黑甲边缘折射着微光,泛着金属特有的冷硬光泽,仿佛还散发着从北境带回来的寒气。   赫伊莫斯不吭声,伽尔兰却是再一次开口。   “你吓到她了。”   伽尔兰再一次重复。   被吓得跌坐在地的少女还在瑟瑟发抖,突然听到伽尔兰这两句话,眼睛顿时一亮。   伽尔兰王……他这是在保护她吗?   他感觉到她的特别了吗?   啊,果然,她与他之间是注定的宿命啊~~   心底涌起一股甜蜜的感觉,蕾雅觉得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顿时,她手也不颤了,甚至都忘记了那个如煞神一般的男人还在身边,抬头就眼睛闪闪发亮地向伽尔兰看去。   少女坐在地上,亚麻色的波浪长发在她纤柔的肩上披散开来。   她长长的裙摆铺在白石地面上,注视着伽尔兰的水润眼眸中还残留着朦胧的水气,整个人就如同一朵绽放的花朵。   “伽尔兰王……”   她小声呼唤了一句,嗓音带着少女特有的甜美。   如此娇美如花般的少女,无论是谁,看一眼都会忍不住心生怜爱之意。   没有人注意到,在这一声甜美的呼唤声中,赫伊莫斯眼底的阴沉之色越发深邃了几分。   更没有人注意到,由于伽尔兰先一步开口的缘故,一旁原本板着一张脸要站出来指责赫伊莫斯失礼的左司相哽了一下,闭上了嘴。   伽尔兰王已经开口,他当然不好再插话,毕竟打断王的话可是御前失仪的行为。   花庭依然很安静,唯有伽尔兰的声音在夜空下回响。   伽尔兰与赫伊莫斯对视,目光中带着不认同。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看着赫伊莫斯。   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赫伊莫斯垂下眼来,额发的阴影掩住他眼中的情绪。   他一抬手,铿锵一声,长剑入鞘。   随后,赫伊莫斯直接伸手一拎。   蕾雅正带着满满地激动星星眼地盯着维护她的伽尔兰,忽然觉得身体一轻。   紧接着,她被人拎着后衣领,就这么直接从地上拎了起来。   赫伊莫斯比她高大许多,在把她一把拎起来的时候,让她的脚都是悬空的。   少女有点懵。   等等。   这动作,这姿势,就跟拎着一只小狗狗没什么区别啊。   等等。   伽尔兰王在看着,我这么被拎着会很丢脸啊——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赫伊莫斯已经将她放下来。   他微微躬身,那是向蕾雅致歉的姿势。   “抱歉,刚才剑不小心脱手,让你受惊了,明日我会让人将赔礼送过去。”   赫伊莫斯说,一手握着剑,一手按在胸前。   那话,那态度,看起来彬彬有礼。   偏生他说话的语气却毫无起伏,很是淡漠,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敷衍。   到底是怎样不小心的脱手能让一柄不轻的长剑跨越近百米的距离飞过来,甚至还能击碎石地啊!   围观的众人听到都忍不住在心底呐喊着。   说完,不等蕾雅回答,赫伊莫斯已转身离开她,继续向前走去。   他走到伽尔兰跟前,俯身,单膝跪地。   左手搭在竖起的膝上,他右手将手中已经入鞘的长剑举起到伽尔兰眼前。   “这是从盖述人那里获得的战利品。”   他说,抬眼,目光锐利地看着伽尔兰。   火光在他手中的长剑上折射出金属的冷色弧光。   “送给你。”   伽尔兰:“…………”   他还在思索着怎么帮赫伊莫斯持剑闯入的行为找个借口开脱,这家伙已经自己找好借口了。   虽然这个借口极其敷衍……   不过,他是王,他认可了,其他人自然不会多嘴。   “您会收下吗?”   金红色的眸盯着伽尔兰。   伽尔兰能清楚地看见近在眼前的男人那灼灼的目光。   他敢肯定。   如果他不拿的话,这家伙一定会做出更加肆无忌惮的行为来。   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他伸手接过赫伊莫斯递来的剑。   “我看了军报,盖述人已经退去,这都是你的功劳,赫伊莫斯。”   他说,对赫伊莫斯微微一笑。   赫伊莫斯依然单膝跪着,仰头,目光深邃地看着伽尔兰。   他忽然笑了一下。   他说:“说起来,今天是花御节,按照传统,我赠与您剑,而您收下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您接受了我的求婚?”   由于赫伊莫斯的突然出现以及一系列举动,整个花庭都极为寂静。   因此,就算赫伊莫斯说这话的声音不大,依然让附近不少人都听到了,顿时那些人的脸色都僵了一下。   自从赫伊莫斯出现就头也不抬一个劲儿喝酒的索加眼皮猛地一跳。   完了完了。   赫伊莫斯大人这是被刺激得狠了,要出大麻烦了。   这该怎么收场啊。   “赫伊莫斯大人!”   伽尔兰还没说话,一旁早就忍了很久左司相面带怒意的呵斥道。   “就算是庆典,您也不可将玩笑开到陛下身上!这种行为实在是太放肆了!”   赫伊莫斯瞥了一旁站起来的左司相一眼,眼底渗出一点冷意。   他的嘴角扬起一点弧度。   “说得也是,就算开玩笑,也不能开到‘陛下’身上。”   他刻意加重了‘陛下’两个字。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淡淡笑了一下。   “陛下,难得我运气好,回城的时候赶上花御节庆典,就请您容许我也参加这次庆典,行吗?”   他笑着对伽尔兰说。   还好还好……赫伊莫斯大人还有理智。   索加捂住自己差点就要被狂跳的心脏撞破的胸口,庆幸地想。   “说不定,我心爱的人就正在这庭院之中呢?”   赫伊莫斯盯着伽尔兰。   一字一句,意有所指地说。   噗通!   索加的心脏又是狠狠一个哆嗦。   卧槽这样真的对心脏不好啊。   还有,为什么偏偏凯霍斯以及女官长都不在这里?   为什么在场知道内情的只有他一个人?   凭什么他得一个人在这里提心吊胆的?   忿忿不平的索加偷偷向上面望去。   伽尔兰到是很淡定,看不出什么神色,只是点了点头。   “好,既然你对这个庆典感兴趣,那就坐在我旁边。”   像是没听懂赫伊莫斯话语中的暗示,伽尔兰神色坦然地回答。   无论怎么挑衅对方都不接招,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让人觉得难受极了。   看着面不改色的伽尔兰,觉得牙痒的赫伊莫斯有种想要一口狠狠咬下去的冲动。   但是他终究还是忍住了,垂眼掩住眼底不快的神色,在伽尔兰旁边的座椅上坐下来。   伽尔兰拍了拍手,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引到自己身上。   他笑着说:“不用太在意,就当是多了一位庆典的参与者,和大家都一样。”   伽尔兰转头看向负责此次庆典的侍从长。   “继续吧。”   伽尔兰如此一说,原本鸦雀无声的花庭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   唯一不同的是,原本众多贵族女子虽然不敢上前,但也是时不时地将目光投向伽尔兰王。   但是现在,伽尔兰王身边多了一个人。   那位黑骑士给她们的感觉实在太恐怖,以至于女孩子们都不敢往那边瞄了,生怕一不小心就和那个恐怖的男人对上目光。   ……这种凶残的恶犬守着自己所有物的即视感……   无法抑制地这么想着的索加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赫伊莫斯坐在伽尔兰旁边,自然而然的,他看到了摆在桌案上的红色锦缎上的金雀扇。   他的眼底沉了沉,又暗了一分。   稍微思索了一下,他伸手拿起这把金扇,唰的一下将其展开,然后目光仔细地扫视了一遍。   “这里有裂痕。”   盯着金扇看了许久的赫伊莫斯忽然说。   “嗯?”   伽尔兰本是神色淡然地看着下方恢复热闹的庆典,听赫伊莫斯这么一说,就转过头来。   “裂痕?”   这种王家工匠精心打造出来的王室宝物,怎么可能有裂痕?   伽尔兰目光一扫,还真发现一道细细的裂痕。   他想要看清楚,就把脸凑过去仔细看。   可是他却没有注意到,这样一来,他的头就主动靠近了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举起来展开的扇子恰好将他们两人的脸给挡住了下半截。   在伽尔兰盯着那道细细的裂纹看时,忽然阴影盖过来,极轻的,也是极快的,赫伊莫斯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下一秒,人又飞快地退回去,顺便啪的一声将手中的金扇合上,收回去。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等懵了一下的伽尔兰反应过来时,赫伊莫斯已是正襟危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把玩着手中的金扇。   伽尔兰的心脏噗通噗通剧烈地跳动着,怎么都停不下来。   这种简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偷情的感觉……   他抿紧唇,竭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根本不去看赫伊莫斯一眼。   一边把玩着手中的金扇,赫伊莫斯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向身边的人瞥去。   他看见伽尔兰放在扶手上的手攥紧一下,又松开,唇用力地抿紧着。   明明有点慌乱却又强作镇定。   明明有点生气却又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从金色发丝中露出的一点耳尖,已是微微泛红。   赫伊莫斯的嘴角微不可见地扬了一下,心情突然就好了不少。 第291章   左司相本来还很不满。   毕竟赫伊莫斯刚才的行为以及对陛下说的那些话都实在太放肆了。   惯来刚正不阿作风严谨的左司相当然非常看不过眼。   他刚要毫不客气地开口让赫伊莫斯退下, 但是赫伊莫斯说的话却让他心里一动。   【说不定我的心爱之人就在庭院之中呢?】   左司相忽然记起,不只是伽尔兰王,这位赫伊莫斯阁下也一直没有成婚。   而且这位阁下还比陛下大了四五岁,别说没成婚, 身边甚至连一个侍妾都没有。   他忽然有些头疼。   从卡莫斯王那一代开始,这些王座继承人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种对后裔毫不在意的态度?   他想了想, 觉得这样也不错。   难得今晚的花御节庆典来了这么多位贵女, 除了陛下之外,正好可以顺带将赫伊莫斯阁下的问题也一并解决掉。   毕竟在他们这些大臣看来, 为了王室的稳定, 肯定是后裔越多越好啊。   这么想着,眼见伽尔兰王让赫伊莫斯坐在旁边, 左司相就没有再提出异议, 安静地坐了回去。   ……   一旁的侍女走上来,给赫伊莫斯斟酒,赫伊莫斯一手举着酒杯,任由鲜红的酒液落入其中,而自己则是垂着眼,将那把金扇在手中不断地把玩着。   那漫不经心的动作, 看得已经坐回去的左司相不断地皱眉。   但是事已至此, 作为金扇主人的伽尔兰王都没有说什么, 他也不好说话, 只好将头偏到一边, 眼不见为净, 集中注意力去细细打量花庭中的贵女们,琢磨着到底哪个更适合成为王妃,哪个比较适合嫁给赫伊莫斯。   就坐在左司相附近的索加低着头,看似在安安静静地喝酒,但是若是凑近了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端着酒杯的手指都在发抖。   索加觉得今天晚上他的心脏说不定会因为受惊过度而停止跳动。   因为某只恶龙镇守着自家宝物的缘故,一般人都不敢往伽尔兰王那边瞟。   但是索加却因为担心的缘故一直在时不时地偷瞄着那边,因此,刚才的那一幕,他看了个正着。   是的,被赫伊莫斯举起的展开了的金扇挡住两人大半的脸。   旁人就算看到,也只是觉得这两人的关系很好,凑在一起低声说话而已,但是索加却是一眼就猜到。   亲了。   绝对亲上了。   他甚至敢以他对南纳的信仰发誓,赫伊莫斯大人肯定亲了陛下!   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啊啊啊啊啊!   心惊肉跳到了崩溃的地步就变成了彻底的麻木。   虽然只是短短半个小时,但是备受煎熬的索加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过了千锤百炼,被锻造得如铁石一般。   呵呵,那两位在上面偷情的大人物都不怕被发现,他在下面担惊受怕个什么劲儿?   彻底破罐子破摔,南纳的祭司一脸木然地一杯一杯地喝着酒,只求今晚醉生梦死。   ……   庆典还在继续进行。   此刻已经到了最让众人期待,亦是花御节庆典最重要的一环。   在传说中,为感谢花神阿芙朵弥尔为了自己让百花盛开,春天女神于百花中翩翩起舞,舞出动人的曼妙舞姿。   那翩然舞姿在世间无人能比,哪怕是天地百花也沦为了陪衬。   阿芙朵弥尔为之心醉不已,将随心携带的心爱的金扇和水晶镜赠予了为她起舞的春天女神。   所以,在花御节的庆典上,上半程是让年轻的少男少女们自由相会,认识彼此。而到了下半程,则是如花般的少女们展示自己美丽的时刻。   若是对男子有意,她们就会在那位男子面前翩然起舞。   而少男若是被少女的舞姿打动,就会将随身的一样饰物赠予少女。   同样的,此刻王宫的花御节庆典上,已经进行到下半程。   花庭中的众人已经向旁边退去,露出位于花庭中央的那个圆形的高台空地。   圆形高台的四周都是细细的镂空石柱,白玉石柱镂空的腹部全部是盛开的鲜花,碧绿的蔓藤从里面延伸出来缠绕其上。   站在圆形高台之中,就如同被百花簇拥着一般。   侍从侍女们还特意上前来,在四周的花柱上多挂上一倍的挂灯,让那一处亮如白昼。   有意成为伽尔兰王的妃子的贵族少女们早就在庆典的上半程打发侍女,将自己的意愿告知了负责此次庆典的侍从长。   现在,她们将按照侍从长的安排,依次上前,于百花丛中一舞,在王面前展现自己最美丽的姿态。   若是能让王亲手将那把金扇赠予自己,自己就能成这位王的王妃,从此就是亚伦兰狄斯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且不说王妃的位置何等诱人,光是那位年轻而姿容绮丽的王,就足以她们心动不已。   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贵女们摩拳擦掌,无不在心底发誓要让伽尔兰王为自己心动。   抱着这种野心,她们纷纷上场。   竖琴的弦在灯火中拨动着,发出美妙的音符。   为之伴奏的鲁特琴声环绕四周,还有悠悠的笛声在夜色之中传开。   在动人的音乐中,或是三位,或是五位,那些美丽的少女在百花丛中翩然起舞。   长发在夜色中飞扬,长长的裙摆在灯光下柔软地散开。   纤细手腕,柔美眉眼。   舞得娇媚动人,舞得风姿万千。   一时间,各色美人,各有千秋,争芳斗艳,让人看得目不暇接。   唯一相同的是,每一位在翩然起舞的时候,都极尽可能地将目光投向上座,皆是眉目含情。   有含羞带怯的,有娇俏活泼的,也有热情大胆投以火热目光的,灼灼地看着伽尔兰。   唔,最难消受美人恩。   此时此刻,坐在上座的伽尔兰只能想到这么一句话。   说实话,这些少女的确一个个美貌动人。   如果舒洛斯那家伙现在在这里的话一定很开心。   若是只是纯粹欣赏舞蹈,那么自己也会看得很高兴。   但是……   下方热闹纷呈,但是他所在的地方,气氛却是分外的压抑。   赫伊莫斯坐在一旁,把玩着金扇,垂着眼一言不发。   但是明显有一股无形的冷意从赫伊莫斯那里散发出来,明明是微热的夜晚,偏生给人一种凉飕飕的感觉。   虽然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是伽尔兰不用猜都知道。   这家伙在吃醋。   而且还吃得很厉害。   现在这幅安静的模样,大概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这家伙简直就像个定时炸弹一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轰然爆发了。   伽尔兰瞥了身边的男人一眼,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   只希望这人能忍住,忍到庆典顺利结束就行。   毕竟这次花御节庆典不仅是全国各地的城主以及上级贵族都来了,还有其他国家的贵族也在此,无论如何,他也不想让它中途出乱子。   就在伽尔兰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不经意地一看,突然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眸。   就像是认主的小奶狗一样,黑亮黑亮的。   原来是轮到那个亚麻色卷发的少女上场了。   少女虽然在尽力跳舞,但是因为眼睛一直眼巴巴地盯着他的缘故,一不留神就摔了一跤。   看着少女那副慌慌张张地站起来的模样,伽尔兰不由得想起了不久前她被赫伊莫斯拎起来的样子。   于是,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刚笑完,一个金闪闪的东西就挡在他的眼前。   定睛一看,是那把金扇。   赫伊莫斯忽然将金扇举起来,挡在他的眼前,挡住了他看向那个少女的视线。   伽尔兰刚弯起的嘴角抽了一下,没好气地将挡在眼前的金扇按下来,侧头看向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你……”   “你笑了两次。”   “啊?”   金红色的眼深深地看着伽尔兰,上挑的眼角锐利如利刃,眼底仿佛有阴暗的雾气在翻腾。   “你对她,笑了两次。”   赫伊莫斯说,一字一句。   他的手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金扇。   虽然心里明白这个花御节庆典是一众大臣强行举办的,但是只要一想到自己接到索加传来的消息时心口如压了重石的心情……还有,当他匆匆赶回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伽尔兰对正在向其奔去的少女露出的一个浅笑……   他本来没打算做出那么惊人的举动。   但是,当看到伽尔兰对少女笑的时候,赫伊莫斯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一条毒蛇狠狠咬了一口,那名为嫉妒的毒液随着血液几乎在瞬间就浸染了他整个的身体。   那一刻,名为嫉妒的毒液彻底腐蚀掉了他的理智。   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想去想,他直接拔剑,狠狠掷过去。   一剑劈裂了伽尔兰和那个少女之间的道路,让整个花庭瞬间噤若寒蝉。   而现在,他眼睁睁地看着就在自己身边的伽尔兰又对那名少女笑了一下。   在那群贵族女子在以舞姿向伽尔兰求爱时竭尽全力才勉强压制到心底深处的妒火顷刻间就撕裂了锁住它的牢笼,如火上浇油一般,疯狂高涨起来。   赫伊莫斯看着身边的人。   淡金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后,露出半截光洁的侧颈,白皙肌肤映着灯火泛出浅浅的光泽,宛如天鹅颈的弧度,诱人至极。   他忽然有种想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在那诱人的侧颈上狠狠咬下去的冲动。   他想要向所有人宣告,这个人是他的。   他不允许任何人再窥窃于他,也不想看到他对他以外的任何人微笑。   这个人的眼,淡红的唇,他的肌肤,声音,乃至于一根头发丝——全部都是他的!   属于他一个人的!   …………   嗯?自己对那女孩笑了两次?   有吗?   什么时候?   被这么说了的伽尔兰还茫然地思索着,忽然感觉到危险的气息。   定睛一看,他的眼和身边男人的目光对上。   那是极其危险的目光。   赫伊莫斯盯着他,忽然说:“你说,如果我现在就在这里,在所有人面前吻你,会怎么样?”   伽尔兰心口重重一跳。   他张口刚要说话,突然从下方传来的一个声音打算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陛下,众位贵女献给花神的舞已经结束。”   站在下侧的侍从长说。   在这种选妃的庆典上,为了避免落选的贵女尴尬,所以会用掩饰的说法,宣称她们的舞是在庆典上献给花神阿芙朵弥尔的。   侍从长说:“请您将金扇赐予您认为舞得最得花神赞美的那一位。”   随着侍从长的这句话,众人的目光集中到伽尔兰身上,好奇的,兴奋的,面带期待的,小声窃窃私语着。   没有时间和赫伊莫斯对话,伽尔兰站起身来。   赫伊莫斯也随之起身,眼底带着焦躁之色,紧紧地盯着伽尔兰。   伽尔兰侧身,他向赫伊莫斯伸出手,示意赫伊莫斯将还攥在手中的金扇还给自己。   赫伊莫斯的目光一点点阴沉下来,躁动的火焰焚烧着他的胸口。   他握着金扇的右手在攥紧。   虽然精致却极为脆弱的金扇已被他攥得微微弯曲。   只要稍一用力,金扇就会在赫伊莫斯指尖扭曲变形,碎裂成一块块的金片。   就在这时,伽尔兰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抬起手,在众人的注视下,拍了拍赫伊莫斯的头。   那动作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在拍一只躁动不安不听话的大宠物。   整个花庭刹那间再次鸦雀无声。   就像是赫伊莫斯在不久之前一剑掷过来的那一刻。   负责庆典安全在一旁巡逻的女骑士法塔雅看到这一幕,默默地移开了目光。   啊啊,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前一刻还满心焦躁的赫伊莫斯怔住了。   他看见伽尔兰对他笑了一下,然后拍他头的那只手垂下来,再次伸到他的面前。   伽尔兰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对他微笑着,目光清亮。   那微微弯起的眸,就像是此刻夜空中弯月的弧度。   大黑狼抿着唇垂着眼,有点委屈,但还是乖乖地将差点被他捏碎的金扇交到了伽尔兰手中。   伽尔兰又奖励一般轻轻拍了下赫伊莫斯的头。   然后,他转身从不高的台阶上走下,走到此刻还惊讶地看着他的众人面前。   被刚才那一幕惊住的众人立刻回过神来,紧紧地盯着伽尔兰,彼此交头接耳,小声猜测着被选中的会是谁。   接下来就是伽尔兰王将金扇交到他挑选中的王妃手中的一刻,决定亚伦兰狄斯的女主人的一刻。   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而凝重了起来,尤其是那些贵女们,她们用热切的眼神盯着伽尔兰王和他手中金光闪闪的金扇。   她们的目光灼热得仿佛能将金扇融化。   “为花神献舞的每一位,都如同此刻在这里绽放的百花一般,各有瑰色,明艳动人。”   伽尔兰说,他向前走去,手持金扇。   在众人地注视下,他走上刚才众位贵女献舞的高台。   “因为每一位都很优秀,我实在是难以抉择。”   “举办此次花御节庆典,是因为我迟迟无法决定王妃人选的缘故。”   “我知道,此事让众位大臣都很忧心。”   “其实,我不是不想迎娶王妃,而是因为早就已经决定了要娶怎样的王妃,所以才拖延到现在。”   “对于我想要迎娶的王妃,我只有一个要求。”   明亮的金眸缓缓扫过凝神静气地倾听着他的话的众人,年轻的王忽微微一笑。   月光如水,倾泻而下,披了伽尔兰一身的细碎银光。   百花之中,那浅然一笑,竟是让绚丽的百花在刹那间都失了颜色。   他说:“我希望能迎娶一位比我更美的王妃。”   伽尔兰王的一句话,让整个花庭在瞬间陷入死寂之中。   众人皆是错愕地张着嘴,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夜色静得可怕,唯有伽尔兰王的声音继续清晰地在花庭中响起。   他说:“现在,有自认容貌之绮丽能胜于我的贵女,请走到我面前,我将赠予你金扇,迎娶你为我的王妃。”   众位贵女:“……………………”   没有。   【世人皆说,伽尔兰王姿容之美,世间无人能比。】   【无人能比。】 第292章   花御节庆典的夜晚, 本该是极为热闹的时刻, 但此刻夜空下的空中花庭中却是寂静无声。   就连一旁负责弹奏乐器的乐师们都呆滞了一瞬,等反应过来, 才慌慌张张地继续弹奏下去。   若是以往的庆典或者宴会上, 发生这样的失误,他们一定会被严厉地惩罚, 但是这一次, 所有人都处于懵逼状态,所以几乎没人注意到他们的奏乐停了一下。   伴随着重新开始的轻缓柔和的乐声, 刚才在花台上向花神献舞的贵族女子们一时间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   自认为姿容之绮丽胜过伽尔兰王,就走上去。   这话看似只要有自信的贵族女子都可以走上去, 但是这些上级贵族出身从小被严格培育出来的女子可不蠢。   若是不走上去,所有人都落选了, 传出去不过是说王的要求太苛刻, 不会对她们造成什么影像。   但是若是自信心爆棚、或者想要抓住伽尔兰王这个‘自认为’的话语漏洞厚着脸皮走上去——那就意味着, 她认为自己是在座的所有贵女中乃至于整个亚伦兰狄斯中最美的女人。   所以, 站在伽尔兰王身边直接与之对比这种残酷的事情姑且不提。   伽尔兰王会不会认同这一点也先不去管。   绝对能肯定的是,在座的其他贵女肯定不会认同。   开什么玩笑?   你觉得自己是亚伦兰狄斯第一美女,那就是说我们都比你逊色?   呸!   美得你!   面对这种情形,这群对于自己容貌都极为自信的贵女们怎么可能会服气?   她们必定会毫不客气地对那个女人群起而攻之, 挑剔她的容貌, 嘲讽她的自不量力和自以为是, 更有甚者, 说不定会说她欺君。   在这之后,那位女子必定会作为笑料在整个亚伦兰狄斯传开,从此名声尽毁。   所以,没有贵女会做出那样的蠢事。   对于伽尔兰王宣称的这件事,众位贵女一开始还很郁闷。   但是转念一想,自己虽然没能成为王妃,但是其他贵女也没能成功啊。   于是,她们冷静下来。   如此心平气和下来,她们看着站在圆台上的伽尔兰王,没了对王妃之位势在必得的那股野心和欲望,就下意识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伽尔兰王的容貌上。   看了半天,刚才还觉得伽尔兰王的要求似乎有点荒谬的贵女们忽然觉得,那个要求,仔细一想的话,似乎也有点道理啊。   伽尔兰王如此美颜盛世,他从小就看着自己这张脸长大,眼光肯定早就养叼了,寻常人自然不可能轻易入他的眼。   难怪这位陛下现在二十二岁了身边连一个侍妾都没有,现在大家可算知道原因了——对比自己的容貌,一般的美人这位陛下怎么可能看得上?   若是娶个王妃,结果王妃还不如自己好看,怎么可能喜欢得上?   就算是换成她们自己,平常天天看鲜花看习惯了,突然让你对着狗尾巴草,别说喜欢,不厌恶都不错了。   如此一想,众位贵女纷纷表示理解。   没办法,这事怪不得任何人,谁让美神阿芙朵弥尔非要赐予伽尔兰王常人不能及的美貌呢?   于是,没有人动。   她们都静静地站在原地,只是不免面露遗憾之色。   而在花台上面,强忍住心底快要爆炸的羞耻感,已经彻底豁出去了的伽尔兰看见所有人都不动,顿时在心里松了口气。   他故作遗憾地摇了摇头,收起手中的金扇。   “无论如何,希望诸位能在这次的花御节庆典上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他轻笑着说,   “愿阿芙朵弥尔永远庇护着诸位的美丽。”   说完,伽尔兰侧过身,打算从石阶一侧走下去。   可是刚转身走了一步,突然有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让他的脚步一顿。   “陛下,既然您未能挑中让您中意的王妃,这把金扇未免就浪费了。”   南纳的祭司在一众或是面色铁青、或是面面相觑、或是苦笑不已的大臣之中挺身而出,如此说到。   “难得举行如此盛大的花御节庆典,众多美丽高贵的贵女们齐聚一堂,如盛开的百花一般娇艳迷人。”   索加微微躬身,说,   “既然陛下您在其中并未有钟爱之人,不如,将金扇交给赫伊莫斯大人,让赫伊莫斯大人择一位美丽的贵女为妻,如何?”   在唯有轻缓的乐声回响着的寂静花庭中,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却非常清晰,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不少还在长吁短叹的大臣眼睛顿时就是一亮。   依照伽尔兰王的要求,还不知道什么能寻找到中意的女子。   毕竟那个条件实在是……太苛刻了,怎么想都很困难啊。   既然没能解决掉王妃的问题,那么最起码也要将赫伊莫斯大人的婚姻问题给解决掉!   何况这位阁下的年纪更大,更应该尽快成婚生子。   念头一转,立刻就有大臣出声附和索加,表示既然王没选中王妃,让赫伊莫斯选一位妻子也好。   而众位贵女们则是眨眨眼,不少人的目光飞快地落到赫伊莫斯身上。   出生贵族家族的她们对感情一事看得颇淡,惯来以对自己有益为主,此刻心知肚明自己不可能成为王妃,自然就毫不留恋地转换目标。   那位赫伊莫斯大人虽然刚开始进来时的行为有些吓人,给人的感觉也有些可怕,但是仔细一看,其实长相也非常俊美出众啊。   虽然眼角有一道疤痕,但是完全无损容貌,而且那种疤痕的危险感似乎更让人有种心动的感觉啊。   这位身份尊贵,是唯二的王室之人,也是现在的王座第一继承人。   统帅着中央军团,军权在手。   而且本身还是以武勇之名闻名于整个大陆,据说强大到让数万盖述大军都闻风而逃的黑骑士。   登时,不少贵女的目光开始细细地打量赫伊莫斯,在心里斟酌起来。   这么一看,这位可是除了伽尔兰王以外最优秀的夫婿人选啊。   赫伊莫斯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站在圆台上的伽尔兰一眼。   伽尔兰俯视着他,手中的金扇转动了一下。   “赫伊莫斯,你要这个吗?”   伽尔兰问他。   金发下的脸是平静的,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是赫伊莫斯分明看见伽尔兰的金眸在看向自己的时候微微眯起。   原本如杏仁一般的金眸眯成细长的弧度,渗出一点危险的气息。   那话,虽然是在询问他,但是字里行间透出明显警告的意味。   赫伊莫斯笑了起来。   他一笑,浑身如北境寒风般冷冽刮人的气息就消失了,身上的锐气也皆尽散去。   那一笑之下,冷峻的脸部线条柔和下来,目光也似柔软了一瞬。   如冰消雪融。   或许是因为之前给人的恐怖感太强烈,这一笑之下产生的强烈的对比感竟是让众位贵女有种惊艳的感觉。   认真想想,驯服一头凶悍的野兽也挺带感的。   毕竟,百炼钢也可化作绕指柔嘛。   虽然这位黑骑士看似可怕了一些,但是只要将其驯服,想必也能成为一位温柔的夫婿。   她们如此信心十足地想着。   “我心慕之人……”   赫伊莫斯说,嘴角还噙着一丝笑意。   话说了一半,又停住。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环视一周,又笑了一下。   他说:“能让我心慕之人,必定是能与我比肩,甚至于比我更强大的人。”   他说得轻描淡写。   但是这一句话,却让整个花庭足足静默了整整一刻钟。   比刚才伽尔兰王宣告对王妃的要求时还要多上五分钟。   众人表示,呵呵。   赫伊莫斯的话,在他们耳中听来,就是这位战斗力强悍的阁下喜欢的是和他同样战斗力强悍的女性。   要能和他一样强,甚至比他更强。   没有。   不存在的。   别说现在,就算是往前一千年,往后一千年,都不、存、在、的!   心情起起伏伏的贵女们已是保持不住仪态,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却根本没有看她们,他向前走去,走到圆台之下。   “若非我心慕之人,我宁可孤独一生。”   他仰头,向站在圆台上的伽尔兰看去。   “现在,我一心所想的,只是全心全意侍奉我的陛下这件事。”   他说,   “除此之外,别无他念。”   专注地看着上方的伽尔兰,赫伊莫斯向站在上方的伽尔兰伸出手。   和那双仰起来注视着自己的金红色眼眸对视了一眼,伽尔兰眯了很久的眼舒展开。   他扬唇笑了一下,迈步走下石阶。   一边走,一边伸出手,放在赫伊莫斯向他伸来的手上。   赫伊莫斯扶着伽尔兰的手,仰头,看着伽尔兰走下来。   那本该是侍从去做的服侍对方行为,由他来做,却不会给人丝毫卑微或是刻意讨好的感觉。   月光如水而下,镂空的白玉石柱上缠绕的绿藤花朵在夜风中微微晃动。   年轻的王从白色的石阶上走下,长长的披风披散下来,下摆垂落在石阶上。   面容俊美眉眼锐利的黑骑士守在石阶之下,身姿挺拔。   他仰着头,注视着他的王。   他的手,扶着他所守护的王的手。   明明有着极大的差异的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异常融洽的感觉。   竟是让在场的众人看得心里忽然悸动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一幕竟是让众人莫名地想起了某个画中的情景。   那些展现着众神事迹的众多画卷之中,凡是描绘花御节传说的画,皆是画着花神阿芙朵弥尔于盛开的百花中向春天女神伸出手,两人目光对视、双手交握的那一幕。   与此刻众人眼前的这一幕似有……   …………   错觉。   那是错觉!   众人赶紧摇头,将脑中浮现出的那副画给甩得干干净净。   站在下方,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小狗眼差点就哭出来的蕾雅扁了扁嘴,收回了黑亮的大眼睛中蓄势待发的眼泪。   本来,觉得自己终于等到宿命的恋情的蕾雅在听到伽尔兰王说的那句话时候,一颗少女心像是玻璃一样被摔得粉碎。   她知道自己没指望了。   那美好的恋情啊,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本来她还伤心着,可现在看着眼前的一幕,她出了会儿神,就抬起手,用力擦掉眼中的泪。   算了。   她委屈地扁着嘴想。   就算伽尔兰王没选她做王妃,但是也没选其他的贵族少女。   按照伽尔兰王那么苛刻的要求,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迎娶王妃。   这样的话,他就不会属于其他女人。   这样也好。   王由骑士守护着就好。   万一跟某些小说故事里写的那样,非要弄个女人介入进去,让王与骑士为她要死要活反目为仇什么的,那才让人不舒服呢。   少女这么安慰着自己,心里总算是舒服了。   不过话说回来。   原来伽尔兰王和她一样都是爱与美的女神阿芙朵弥尔的追随者啊~~~   …………   无论左司相一众大臣的脸色如何铁青和难看,花御节的庆典磕磕绊绊的,总算是顺利结束了。   众位贵女度过了一个让她们永生难忘的花御节庆典。   事先已经离席的伽尔兰站在花庭上方的阁楼,俯视着离去的人群,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总算是成功地躲过了逼婚,而且有了一块极大的挡箭牌。   所以就算现在以及日后回忆起自己刚才当众说出来的话时,会觉得羞耻得想要爆炸,他也觉得值了。   ……还好这个世上有所谓的阿芙朵弥尔的信徒,也就是所谓的‘美就是一切’这种思想的存在。   所以他的那些话才不会显得突兀,也会被众人所认同。   想必他这话传出去,别人也就觉得,他亦是信仰着美神阿芙朵弥尔其中的一员罢了。   他刚长长地叹了口气,身后就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一个长长的影子出现在他的身侧。   就算不回头,他也知道站在身后的那个人是谁。   伽尔兰打开手中的金扇,看了一眼其中一处细细的裂纹。   他说:“确实坏了。”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反正也没用了,既然坏了,就没必要留着。”   伽尔兰说着,随手一丢。   金扇落入了他身后的那人手之中。   “给你,算是你击退盖述人的奖赏。”   伽尔兰说,头也不回,就这么挥了挥手,然后快步离去。   因为走得太快,那一头流金似的长发都在他身后飞扬起来。   接住金扇的赫伊莫斯怔了一下,看着伽尔兰在夜色下离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可是,刚笑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将手中的金扇打开。   只见一个精致的镂空花纹金扇柄上,有着一道细细的裂纹。   赫伊莫斯露出懊恼的眼神。   早知道……刚才就不故意把它弄坏了。   他拿着金扇,郁闷地想着。   …………   ……………………   月朗星稀的夜晚,明亮的月光洒落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之上。   一艘巨大的战船沐浴着月光在海湾之中缓缓地航行着,数十条稍小的紧随其后。   最大的那艘战船上,一名身型颀长的少女站在船舷边上,猛烈的海风将她一头波浪般的棕色长发吹得高高飞扬而起。   一身利落的皮甲劲装让她整个人显得英气勃勃。   黑夜之中,少女蓝宝石般的眼熠熠生辉,带着期盼之色眺望着北方。   【等我长大之后,我就来找你。】 第293章   王宫举办花御节庆典此事早就传播得沸沸扬扬, 众所皆知。   当天晚上,王宫中灯火通明的时候, 王城中许多民众也是彻夜难眠,期待着他们新王妃的诞生。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兴致勃勃地打探花御节庆典的结果,然后, 就得到了一个让他们瞠目结舌的消息。   王城中的民众一开始都很错愕, 但是很快就想通了。   伽尔兰王的那个要求乍一看很荒谬, 但是仔细一想, 似乎又没毛病。   别说君王,就算是他们这些普通平民,娶妻也不想娶个比自己丑的啊。   所以伽尔兰王要求王妃比自己好看,似乎也……很正常?   普通人都这么想,那么对于那些阿芙朵弥尔的崇拜者们来说, 伽尔兰王的这一要求完全是理所当然啊。   至于那些集体落选的贵女们,也没人说她们闲话,甚至还有些同情她们。   就这样,花御节庆典, 轰轰烈烈地召开, 然后又轰轰烈烈地结束了。   没能得逞的大臣们郁闷不已,反而是民众们对之津津乐道。   甚至还有不少的吟游诗人兴致勃勃地在王城中四处打探庆典上的详细经过,然后将此事改编成故事或者是诗歌, 传唱了出去。   自此之后, 【伽尔兰王姿容之美, 世间无人能比】这句话不止是在亚伦兰狄斯之中流传,更是传到了国外,最终使得整个大陆都人尽皆知。   甚至于,还通过诗歌以及各种记录一直流传到后世,引起后人对伽尔兰王姿容的种种猜测。   也不知道……如果伽尔兰得知他的做法会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以至于后人皆知,会不会后悔这么做。   …………   ……想必是悔之不及。   ………………   以后的事姑且无论,反正现在在王宫中造成的影响也不小。   女官长到是没说什么,只是在第二天早上看着伽尔兰笑了好久,笑得伽尔兰脸都红透了。   直到伽尔兰都快要对她发小脾气了,塔普提才堪堪收敛住了笑意。   而另外一边,临时有事没去庆典的歇牧尔得知之后自然是气得够呛。   整整一个星期,他每次见伽尔兰的时候都黑着脸没个好脸色,话里话外都夹枪带棒,只差没有横眉冷眼了。   左司相亦是如此,每次廷议都会用郁闷的眼神盯着伽尔兰不放。   盯就盯吧,反正也没损失。   伽尔兰如此想着。   不管怎样,近来歇牧尔以及左司相等一众大臣在催促他结婚这件事上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一转眼,一个多星期的时间转瞬即过,这件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情终于也逐渐淡了下去。   这一日傍晚时分,赫伊莫斯走进伽尔兰的行宫时,恰好有人从里面走出来。   蓝眸少年肩上佩戴着象征着骑士长阶位的狮子徽章,在看到赫伊莫斯时,停下脚步,躬身行礼。   少年面容冷冷淡淡的,几乎没什么表情,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赫伊莫斯瞥诺维一眼,也没说话,只是淡漠地点了下头,就径直从诺维身前走过。   到是诺维在赫伊莫斯走后,望着赫伊莫斯的背影出了会儿神。   他在心里暗暗比较了一下,然后就很不愉快地皱眉快步离开了。   差好大一截。   比赫伊莫斯矮了一大截的少年面无表情,心底却是悻悻然地想着。   他现在都还没伽尔兰王高,更别说和这位比……   没关系。   诺维在心里暗暗想着。   他才十五,还能长。以后多吃点,多锻炼,一定能赶上那个人。   诺维如此安慰着自己,殊不知,行宫里的伽尔兰的郁闷不比他少。   眼看着当初那个小小的孩子的个头一下子就窜上来,才十五岁就差不多一米七,恐怕再过一年就能追上他。   到时候,他身边唯一比他矮的男性,恐怕就只有依然圆滚滚的塔尔一人了。   伽尔兰此刻非常庆幸自己当初选中了塔尔做伴读。   看着走进来的赫伊莫斯,将其从头到脚打量了一边,伽尔兰突然有点不爽。   其实,他也不算矮,个子和一般人差不多。只是身边围着的一圈人都一个塞一个的高大,才衬得他小了一号。   尤其是赫伊莫斯这家伙……唔,粗略估算的话,差不多能有一米九五?   “怎么了?”   一进房间就看见伽尔兰对自己打量个不停,赫伊莫斯疑惑地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着。   很正常,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啊?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未免长得太高了。”   伽尔兰有点生气。   在赫伊莫斯面前从来都是被惯着宠着的他毫不客气地将自己这点突然升起的小脾气直接冲赫伊莫斯发了出来——坐在青石台软垫上的他抬起右脚就朝着赫伊莫斯的大腿踹了一下。   赫伊莫斯没躲,让伽尔兰踹了自己一下。   但是,也不是白挨了这么一下,他趁着对方的脚还没缩回去的时候,伸手一把抓住了伽尔兰的脚踝。   因为送走诺维之后,伽尔兰就打算靠在石台软垫上小憩一下,所以是赤着脚的。   此刻就这么被赫伊莫斯一把抓住了。   他挣扎了两下没挣开赫伊莫斯的手,挑眉看着赫伊莫斯,一副‘难道你还敢还手不成’的傲娇表情。   伽尔兰这种带着点蛮不讲理神色的小傲娇模样,恐怕也只有赫伊莫斯一人看得到。   赫伊莫斯笑了一下,对着向自己挑眉示威的伽尔兰,他的手稍一用力,就抓着手中的脚踝将伽尔兰整个人向自己拖过来。   伽尔兰本是坐着的,被这么一拖,身子顿时滑下去大半,他反射性地双手按在石台上稳住身体,另一只脚赶紧踩在石台边缘抵住向下的滑力。   而抓着他脚踝的那个家伙竟是趁着这个机会一低头,毫不客气地在他的小腿上咬了一口。   被咬了一口的伽尔兰本能地又是一脚踹过去,抓着他脚踝的那只手却反应极快地松开了,避开他这一脚。   抓住机会,赫伊莫斯期身而上,直接俯身压上,低头就吻了下来。   伽尔兰被抵在青石台上,这姿势使不出力,赫伊莫斯又嵌在他双腿之间,让他根本无法挣扎,他只能用手攥紧了赫伊莫斯的手臂。   一吻之后,两人分开。   伽尔兰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紧张地往旁边看。   房间里空无一人,门也关上了,等候在门外服侍的侍女侍从们都不在,想来是塔普提看到赫伊莫斯进来,就直接喝令众人退下了。   伽尔兰这才松了口气,抬眸瞪了赫伊莫斯一眼。   这一瞪眼,却是惹得那个压制住他的家伙又低下头,狠狠地堵住了他的嘴。   这一次比之前的吻狠了许多,也久了很多,直到伽尔兰觉得快要不能呼吸了,使劲拽着赫伊莫斯的衣袖,才终于被放过。   白皙的颊泛红着,伽尔兰躺在石台软垫上,头枕在赫伊莫斯的腿上,还在平复着急促的呼吸。   赫伊莫斯靠着坐着,一手握着伽尔兰的手,十指交缠,另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抚着从他膝上散落下去的金发。   他的手指探入浓密的金发中,抓起一缕金发,抬起手放在唇边。   微眯起的金红色眼眸注视着伽尔兰,映着从窗口照进来的晚霞,眼角透出一抹诱惑之色。   “我今晚留在这里……好吗?”   他低下头,低沉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带着一丝祈求的意味,但是凑到伽尔兰耳边发出温热的吐息的唇角却是上扬着的。   那声音刻意带上一点旖旎的色调,听得伽尔兰刚刚平复下来的颊一下又涨红了起来。   他当然知道赫伊莫斯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几年来,赫伊莫斯时不时地会在他的行宫中留宿。   要说夜晚睡在同一张床上却什么都没做那是不可能的,想也知道这个跟狼一样的家伙根本不可能会放过眼前的肉。   但是,赫伊莫斯一直谨守着那一天诺言,无论到怎样的地步,只要自己一表露出抗拒之色,赫伊莫斯就会马上停下来,绝不会再继续强迫他。   接下来的夜里,赫伊莫斯就算再难受也会强忍住,只会抱着他亲吻他的额头温柔地安抚他,其他的什么都不会再做。   说真的,这几年下来,明明自己才是被各种占便宜吃豆腐的受害者,但是伽尔兰就是莫名地对赫伊莫斯有些愧疚。   所以,每次赫伊莫斯提出要留宿的时候,伽尔兰都没办法拒绝。   这一次也是,他没开口,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男人的眼角弯了弯,低头,又轻轻地吻了吻他。   枕在赫伊莫斯的腿上,伽尔兰抬手,摸了摸他的颊,指尖从赫伊莫斯眼角那道伤疤上掠过。   伽尔兰回吻了一下他的唇。   “算你运气不错,都不用跳舞,就直接拿走了金扇。”   伽尔兰摸着赫伊莫斯的脸颊,如此笑着调侃道。   “你想要我跳舞?”   赫伊莫斯挑了下眉。   伽尔兰反射性地脑补了一下赫伊莫斯在百花丛中翩翩起舞的样子……那画面太美,美得他瞬间打了个寒颤,赶紧使劲摇头。   “还是算了吧,黑骑士阁下,你要是真的在庆典上跳舞,你在众人眼中的形象就彻底毁了。”   他一边说,一边笑嘻嘻地捏了下赫伊莫斯的脸。   “亚伦兰狄斯中成千上万黑骑士的崇拜者会因为信仰崩塌而嚎啕大哭的。”   “无所谓。”   赫伊莫斯的话让伽尔兰怔了一下。   赫伊莫斯深深地看着他,鼻尖几乎就贴在他的鼻尖上。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呼吸时吐出的气息从他脸上掠过。   “如果你能允许的话,就算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无论在多少人眼前,让我为你跳上多久的舞都可以……”   赫伊莫斯目光柔软地看着他,轻轻蹭了蹭他的鼻尖。   “只要能以此来传达出对你的恋慕之情的话。”   话说到这里,赫伊莫斯的话突然顿了一顿。   稍许之后,他才继续说,“我很嫉妒。”   “我知道你不会选择她们之中的任何人……可是我还是很嫉妒。”   他垂下睫毛,低声说,“我嫉妒她们可以在众人面前为你起舞,向你求爱。”   伽尔兰看着赫伊莫斯,他伸出手,向上攀上赫伊莫斯的肩。   他睁着眼,明亮的金眸中清晰地映着身上的男人的影子。   “无论有多少人在我眼前起舞,我也只会看着你一个人。”   伽尔兰说,   “现在是,以后也是。”   他轻声说,双手继续向后,缠绕上赫伊莫斯的颈,让这个男人低下头,让他们彼此的唇再一次纠缠在一起。   晚霞照下来,将两人的身影映在雪白的地面上。   …………   ……………………   在一个晴朗的午时,一支全部由战船组成的船队抵达亚伦兰狄斯王城的海港。   一只海蓝色的旗帜在最大的那只战船上高高地飘扬,旗帜上是弓与箭相交的图案。   那是南方岛国艾尔逊的旗帜。   自从十多年前因托泽斯城的那次战争之后,艾尔逊国就得到了亚伦兰狄斯的承认,彻底结束了一直以来无人认可的尴尬地位。   与亚伦兰狄斯频繁的商贸也逐渐让艾尔逊国的经济发展了起来,艾尔逊人的生活好了许多。   随后,五年前的那场大战中,在形势不明众多国家都还在观望的时候,艾尔逊女战士毅然出征亚伦兰狄斯,接受当时还是王太子的伽尔兰的召唤,帮助亚伦兰狄斯赶走了入侵者。   两国的关系也因此越发亲近,几乎与塔斯达国同等。   在得知艾尔逊国的使者抵达之后,伽尔兰很快就召见了使者。   他本以为,艾尔逊的使者应该还是那位经常和他打交道的艾尔逊女将军。所以,他还私下为此刻正好身在西境的凯霍斯庆幸了一下。   这位女将军对凯霍斯实在是很执着,因此这些年里,她每次作为使者前来的时候,凯霍斯都会立刻出去躲一阵子。   因为彼此都很熟悉,伽尔兰就打算直接在政务房里的私下召见她,其他在场的也只有赫伊莫斯、歇牧尔、索加以及左司相等几个人而已。   伴随着长靴踩踏着石地的轻快脚步声,艾尔逊的使者踏入房间之中。   来人并不是众人认为的那位女将军,而是一名从未见过的年轻少女。   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身材高挑颀长,手脚修长。   一身劲装皮甲,波浪似的棕色长发在脑后高高扎成一束,身上并未过多的装束,看起来干净利落。   一双湛蓝色的眼,神采奕奕,盼顾生辉。   少女的容貌虽然极为美貌,但是眉眼飞扬间却看不到丝毫柔弱的气息,相反,高挺的鼻梁和笔直地看着前方的目光透出坚毅之色,整个人显得英气勃勃。   她的一举一动,带着几分傲然,无不展示着她身为艾尔逊女战士的卓然风姿。   这位年轻的艾尔逊女战士一进房中,眼就笔直地望向坐在上座上的伽尔兰。   刹那间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她的眼中掠过一道怀念之色。   她俯身,单膝落地,向伽尔兰行礼。   当她重新抬起头时,就对伽尔兰灿烂一笑。   “许久不见,伽尔兰王。”   她说,   “五年过去,您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   看着这个陌生的艾尔逊女战士,伽尔兰还在想着使者怎么换人了的问题,但对上那双含笑看着自己的湛蓝眼眸,记忆中某个女孩大大的蓝眼睛在脑中一闪而过。   “你是……艾玛?”   伽尔兰看着下方那位高挑且英姿飒爽的艾尔逊女战士,回想着记忆中那个如洋娃娃般漂亮可爱的小女孩,顿时错愕不已。   才五年而已,就完全变了个样。   小孩子果然长得就是快啊。   伽尔兰不由得感慨道。   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伽尔兰叫出来,这说明对方还记得自己,王女艾玛那双如蓝宝石般的眼弯了一弯。   “我已年满十五,并且通过了艾尔逊女战士的试炼,正式成年。”   依照艾尔逊人的风俗,凡是年满十五就可以参与艾尔逊女战士的试炼,只要能成功通过,从此就能被认可为成年者。   通不过的,唯有等二十五岁之后才能获得成年人的身份。   “按照艾尔逊的惯例,成年后就必须离开艾尔逊在大陆上游历一段时间,所以我就主动向母亲大人请求,作为此次的使者来了亚伦兰狄斯。”   “除了游历大陆之外,身为下一任艾尔逊女王,我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需要完成。”   “我必须在这段时间内孕育出我之后的艾尔逊女王。”   没有任何不好意思,艾尔逊王女的目光直率地看向伽尔兰。   她干脆地说:“伽尔兰王,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孩子的父亲!”   王女那单刀直入的发言让整个房间静默了一瞬。   伽尔兰觉得自己有点懵。   “那个……艾玛,你先等一等,那个,咳,你应该听说过,之前花御节庆典上的事情。”   “嗯,我听说过了。”   “那么你也应该知道,我说过,我心目中的王妃,必须要拥有胜于我的美貌……”   “我不做王妃。”   王女干脆地说。   她身为下一任艾尔逊女王,怎么可能成为其他国家的王妃。   她仰着头,目光坦然地看着伽尔兰。   “我只是想要一个你的孩子而已,又不打算做你的王妃,所以你对王妃的要求和我根本没什么关系,不是吗?”   伽尔兰:“…………”   说得好有道理他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第294章   五年之后的再会,本该感人肺腑的一幕却在小王女的一句话下变成了让人错愕的一幕。   小王女的话太过于直截了当, 直接到让众人包括伽尔兰在内都纷纷陷入了沉默。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于是, 在场之中最狡猾的南纳祭司果断以还有事务要处理选择逃离现场。   眼见索加带了头, 被小王女那一句话惊得半晌没回过神来的左司相干咳一下, 也以同样的理由退下了。   只是在离开的时候, 他看了一眼小王女,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看着小王女那双笔直地看向自己的蓝眸, 伽尔兰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向来在众多贵女之中游刃有余、待任何女性都很温柔体贴的风流骑士遇到艾尔逊女将军就会果断避开, 拒不相见。   他揉了揉头,觉得这事有点麻烦。   当年虽然小王女在和他分开之前说出会回来找他、要生下他的孩子诸如此类的话, 但是在伽尔兰看来,那不过是孩子的童言童语, 当不得真。   只是小孩子一时兴起罢了,因为自己救过她, 对自己产生了一点依赖感,所以才会说出这种话来。   伽尔兰觉得, 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小王女长大的过程中, 这事也就会被她逐渐忘到脑后。   谁知道, 小王女竟是真的把这件事牢牢地记了五年,等一成年, 就兴冲冲地跑过来。   事情发展实在是让他哭笑不得。   且不说自己已经有人陪在身边, 就算没人, 自己对小王女也根本没有任何想法啊。   毕竟当年初见的时候小王女才十岁,虽然漂亮可爱,但是他又不是变态,怎么可能对小女娃有什么念头?   ……等等。   想到这里,伽尔兰反应过来了。   说到身边有人…………   呃……赫伊莫斯……似乎、好像……也在这里……吧?   赫伊莫斯!   胸口一慌,再也顾不得其他,伽尔兰猛地转头就向一旁的赫伊莫斯看去。   上次庆典中只是有人想要靠近自己,赫伊莫斯都直接一剑掷了过来。   现在小王女当着他的面直截了当地说要他的孩子——这几乎就等同于直接说‘我要和你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差不多了。   他完全不敢想象赫伊莫斯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伽尔兰紧张地望过去,甚至还做好了事情紧急就直接起身拦住对方的准备。   可是和伽尔兰预想得不一样,就站在一旁的赫伊莫斯并没有什么动作。   他只是侧头,静静地看着小王女。   从他颊边散落下来的黑发掩住了他的眼角,伽尔兰看不清他此刻看着小王女的眼神,只能看见他的脸上的神色看起来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但是,就是那种平静的眼神,不知为何让伽尔兰心里蓦然紧了一下。   感觉到伽尔兰的视线,赫伊莫斯转过头,和伽尔兰的目光对上。   大概是猜测到伽尔兰紧张地看向自己的原因,赫伊莫斯对伽尔兰笑了一下,目光柔和,带着几分安抚之色,显然是在告诉伽尔兰不用担心,自己不会乱来。   接到赫伊莫斯的目光传递来的含义,伽尔兰却并没有因此而有了松口气的感觉。   他垂下眼来,心底更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本该翱翔于万丈高空中的不羁雄鹰将自己折翼。   本该傲然立于山之巅的孤傲黑狼隐藏利爪,垂首雌伏。   那只从不向任何人低头甚至敢于逆天改命的凶兽强迫自己收敛起自己与生俱来的骄傲和凶性,学会了妥协,也懂得了隐忍。   伽尔兰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手微微攥紧。   是的,这或许能让他不用再为此而头疼,不用再想方设法的收拾善后。   但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   在一片寂静中,歇牧尔轻轻地咳嗽了一下,打破了这种尴尬的气氛。   他盯着艾玛,脸色不怎么好看。   在性情严厉刻板的大祭司看来,这位艾尔逊王女的行为举止都极为不敬,所以,他非常不满。   “艾尔逊王女,你是以艾尔逊使者的身份前来觐见伽尔兰王,并非是以私人的身份。”   他以近乎斥责的口吻说道。   “请注意自己的身份。”   年轻的艾尔逊女战士眨巴着眼想了想,然后,干脆地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大祭司阁下您说得没错,是我僭越了。”   她爽快地道歉,然后再次抬头看向伽尔兰。   她的目光仍然是明朗的,但多了一分正式。   “伽尔兰王,我在此代表艾尔逊女王向您致以诚挚的问候。”   认真地行完礼说完话之后,艾玛起身,将一张礼单递给歇牧尔。   “这是女王赠送给伽尔兰王的礼物。”   小王女的声音让伽尔兰回过神来。   他很快调整好心绪,抬头看向艾玛,开始进行正式的对话。   小王女不再提起孩子的事,他们的对话就顺利了许多,大致谈了一下今年之后艾尔逊国与托泽斯城商贸的情况,以及不久前才开始进行的委托艾尔逊女战士帮忙训练亚伦兰狄斯的弓箭手部队,以及协助托泽斯城打造速度型战船等等的事项。   交谈在后面,本来对这位王女颇为不满的大祭司也在心里微微点了点头。   这位艾尔逊的王女虽然一开始表现得有点不着调,但是一旦认真地说起正事,却也是头头是道。   可能还有些稚嫩,但是考虑到毕竟是第一次作为使者出使,表现也算是不错,假以时日,不会比维妮尔将军差多少。   艾尔逊女王也算是后继有人。   在交谈完之后,小王女也并未再多说什么,向伽尔兰行礼之后就很老实地离开了。   伽尔兰也因此而松了口气。   …………   ………………   白日一转眼便过去,天色黑了下来。   月牙刚刚爬上夜空,今晚有些浮云,月光并不明亮。   春季已经过去,初夏来临,池水中的各色莲花皆尽绽放开来。   行宫一侧那偌大的阳台上,白玉石栏向外延伸到庭院里,悬空于小半边水池之上。   伽尔兰侧身坐在石栏内侧长长的石椅上,修长的腿一只在石椅外落地,另一只竖膝踩在其上。   他靠着一根石柱,歪着头看向石栏外面。   清澈的月牙池就在他的脚下,池中,朵朵淡紫色的莲花在盈盈水波之上,碧叶在其中随波起伏。   凉风习习,掠过伽尔兰的颊边,掀起他一缕金色的长发。   他的身后,掩着房间内侧的透明薄纱在风中柔软地起舞着,若有若无似月华的痕迹。   女官长掀开拂动不休的薄纱,从房间里走到阳台上,将一杯加了碎冰的果汁送到伽尔兰手中。   伽尔兰接过来,喝了一口。   “好甜。”   他小声嘟哝道。   塔普提看着伽尔兰,温柔地笑了一下,然后就转身准备回到房间里面。   “塔普提。”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女官长停下脚步,转回身,看向伽尔兰。   依然靠着石柱侧身坐在石栏长椅上,伽尔兰垂着眼,双手握着手中的琉璃杯,轻轻地转动着。   赫伊莫斯看着小王女时一闪而过的一点失落之色在他脑海中闪过。   【我嫉妒她们……她们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你起舞,向你求爱……】   “塔普提,我在花御节庆典上的做法是不是错了?”   伽尔兰问。   垂下来的细长睫毛在他的颊上落下一片影子,微微动了一下。   他的声音很小,听起来有点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语气中还透出几分怅然若失。   对伽尔兰的询问,塔普提认真地思索了稍许。   “陛下,如果是以伴侣的身份,那的确是错误的做法。”   女官长说。   下一句话却是陡然转了方向。   “但是,以亚伦兰狄斯王的身份,您做的是正确的。”   她摇着头说。   “赫伊莫斯阁下既然在当年选择心慕于您,那么他就该明白,这是注定会发生的事情,如果他不能理解您的做法,以此来为难您甚至于逼迫您的话,那么,他就没有资格继续陪伴在您身边。”   …………   他明白。   他也理解。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琉璃杯,看着杯中晃动的碎冰,伽尔兰心不在焉地想着。   这时,一位侍女匆匆走来,低声向女官长汇报了一句话。   女官长点点头,转头说:“陛下,诺维来了,就在门外,您要见他吗?”   “诺维?让他进来。”   伴随着沉稳的脚步声,少年骑士长掀开飘舞的纱幕,出现在伽尔兰眼前。   诺维来见伽尔兰的目的是向伽尔兰请求前往战场。   按照规定,回王城轮休的军团要在休整半年之后才再次前往战场,但是诺维实在是等不及了。他希望能尽快回到战场磨练自己,建立功勋,让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成长起来,成为亚伦兰狄斯军中的一员大将。   所以他今晚过来请求伽尔兰,将自己调往西境的前线战场。   对于诺维迫切地想要上西境战场的想法,伽尔兰能够理解。   毕竟他苦苦磨砺自己五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在战场上亲手为自己的亲人以及自己过去承受的痛苦报仇。   伽尔兰思索了一下,就点头应了下来。   在诺维喜悦的眼神中,伽尔兰提了一个要求。   “再在王城待一周,陪我在王城度过众神祭典,那之后,我再将你派往西境,好吗?”   和那双带着笑意注视着自己的金眸对视了稍许,诺维低下头。   “是的,陛下。”   他低声说。   微抿的唇让他的脸看起来似乎带着一点别扭之色,但是他说话的语气却暴露了他其实颇为期待的心情。   不只是伽尔兰,就连旁边的女官长看着这个别扭的少年,都忍不住用手指掩住自己上扬的唇角。   两人正说着话,又有人来访。   和诺维刚才不急不缓的沉稳步伐不一样,这一次来人的脚步声极为轻快,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就穿越行宫的大半来到伽尔兰面前。   当一眼看到伽尔兰时,少女如海洋般湛蓝的眼弯起来,弯成夜空中月牙的弧度。   她的笑是明朗的,带着海洋上升起的朝阳那般勃勃的生机。   “我现在不是以使者的身份来见您,所以,可以谈私人的事情了吗?”   一见面,年轻的艾尔逊王女就毫不客气地直奔主题。   仍旧是没有丝毫遮掩,单刀直入。   “我之前提过的想要您的孩子的那件事,您考虑得如何?”   也不等伽尔兰回答,她就兴致勃勃地继续说下去。   “我说过,我不做王妃,只是要你的孩子,如果是女孩,那么我就将她留在艾尔逊,她将成为我之后的艾尔逊女王。如果是男孩,我会将他带回来,不过,在那之后的一年后,我还会来找您。”   “您也应该知道,不管怎样,我也要生下一个女孩才可以。”   她毫不避讳的说,   “我又不打算找别人,我的孩子的父亲,只有你才有资格做,毕竟……”   一声厉喝打断了小王女的话。   “够了!”   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诺维对艾玛怒目而视。   “艾尔逊王女,你怎么胆敢对陛下说出如此放肆无礼的话?!”   一开始没注意到诺维,小王女被那声怒斥惊了一下,等看到说话的人,她皱了下眉。   “没成年的小鬼,我在和伽尔兰王说话,你插什么嘴。”   诺维冷冷扫她一眼。   “你和我一样大。”   小王女骄傲地抬头挺胸。   “按照艾尔逊的风俗,我已经成年了。”   “成年了也是一个幼稚而又无礼的家伙。”   “你说谁?所以说,男人啊,就算是没成年的小鬼,也全部都是那种又自大又傲慢还懦弱无能的家伙。”   小王女一撇嘴,对其横眉冷对。   只是怼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赶紧冲伽尔兰讨好地一笑。   “你除外啊~~”   伽尔兰:“…………”   少年骑士长已是怒极而笑,铿的一声拔剑出鞘。   “你今天就会成为你口中懦弱无能的男人的手下败将!”   “行啊,未成年小鬼,看来我得让你知道艾尔逊女战士的厉害。”   小王女争锋相对,唰的一下拔出腰间细长的匕首。   眼看一场少年少女之间的大战就要爆发——   “停!”   伽尔兰果断抬起双手分别竖在两人之前,阻止了这一场世纪大战。   两人皆是在狠狠看了对方一眼之后,不甘愿地收剑入鞘。   “诺维,身为骑士,你不该轻易对一位女士口出恶语。”   教训完诺维,伽尔兰转头,看向一脸期盼地看着自己的小王女。   “艾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艾尔逊女战士挑选孩子的父亲的标准是强壮和力量,必须是万里挑一的武勇之人,就像是凯霍斯那种。”   他努力想要说服小王女放弃自己。   “你看,我似乎不太符合你们的要求……”   “智慧也是一种强大啊,其他人怎么想是其他人的事,有力量的艾尔逊女战士已经足够了,而我的孩子是未来的女王,我觉得,比起强大,像您一样带领众人向前的智慧更加重要。”   小王女毫不犹豫地回答。   “而且母亲大人说了,在十年以内,我一定能成为历来最强的艾尔逊女战士。所以,我们的孩子肯定既有我的强大,也有你的智慧,这样一来,她一定能带领着艾尔逊走向兴盛。”   这么说着,她看着伽尔兰的眼越发亮了起来。   和普通女性看向自己心爱之人的含情脉脉的眼神完全不一样,艾尔逊女战士看向自己中意的男性的目光从来都强硬而锐利,满是侵略性,就像是丛林中捕捉着自己看中的猎物的猎手。   毕竟对她们而言,男人,本就是她们的猎物。   抬手,拦住身后又要上前的诺维,伽尔兰平静地看着艾玛。   他摇了摇头。   “抱歉,艾玛,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   小王女本来还沉浸于自己未来那个又强大又聪慧的女儿带领艾尔逊走向兴盛的幻想中,一听这话,顿时急了。   “因为我不喜欢你,所以不行。”   “喜欢?”小王女怔了一下,然后哑然失笑,“不喜欢就不喜欢呗,我也是啊。”   她满不在乎地说,“艾尔逊女战士不会喜欢上任何男人,我们只是在选一个最适合成为我们的孩子的男人而已。”   “……不知廉耻。”   一旁虽然被伽尔兰抬手拦住没说话,但是实在听不下去的诺维咬着牙小声说。   但是这一次,小王女却没有生气,她眉眼一挑看向诺维。   “这就是我们艾尔逊人的生存方式。”   她坦然道,   “我们不需要男人,也不想与所谓的情爱纠缠,海洋和战场才是我们艾尔逊女战士的归宿。”   小王女说话时的神色太过于坦然,反而让诺维无言以对。   他冷着一张俊俏的脸闷声不吭地撇过头。   “所以,伽尔兰王,喜欢什么都无所谓,我只是……”   伽尔兰再次摇头。   “抱歉,艾玛,我不能答应你,因为我不想与自己不喜欢、也不喜欢我的人上床做爱。”   虽然说起要孩子的时候不见丝毫羞涩之色,但是真的从对方口中听到那几个字,小王女的眼底还是掠过一点不自在的神色,露出难得一见的女儿娇态。   那点神态一闪而过,再次被拒绝了的艾玛还是努力想要说服伽尔兰。   “可是,我只是要……”   才刚开口,小王女接下来的话没能说出口。   或许是因为那双平静地注视着她的金眸太过于明亮,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清晰地映在其中。   “艾玛,我尊重你们艾尔逊人的生存方式。”   伽尔兰说,   “所以,你也要尊重我的生存方式。”   他伸出手,摸了摸小王女棕色的卷发。   就像是五年前他温柔地抚摩着那个小小的女孩的头一般。   他说:“好吗?”   小王女抿了抿唇,说不出原因,她就是忽然觉得有些委屈。   但是,海洋般湛蓝的眼眸中虽然带着委屈,她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就像是很久以前还是孩子的自己在金发少年面前那样乖巧的模样。   她想。   眼前的这个人,好像从来没有改变过。   无论是容貌还是其他,都和初次见面一样。   时光好像从不曾在这个人身上流逝。   好一会儿之后,委屈劲儿总算过了的小王女抬头,看着伽尔兰,还有些不甘心,忍不住小声问道。   “那你……有你喜欢的,也喜欢你的人吗?”   刚一问完,她就看见他怔了一下。   然后,忽然一笑。   小王女呆了呆。   她无法将这种感觉形容出来,可是那个笑好看得让她竟是在瞬间失神了片刻。   “嗯。”   她看见他对她笑。   那个浅笑就像是夜色中轻柔的掠过淡紫色莲花漾开盈盈水波的轻风的温柔。   她听到他说,“有的。”   他说,有的。 第295章   自艾尔逊的小王女来到王城后, 又过了几日, 一大早左司相就进了王宫。   但是他并不是去觐见伽尔兰王,而是来到沙玛什的神殿, 和大祭司歇牧尔碰了面。   因为两人在谈话时让周围服侍的侍从都退到了外面, 所以没人知道他们两位谈了什么。   只在屋外隐约听到, 一开始大祭司似乎生气了,两人还争吵了几句, 但是声音很快又低了下来。   两人就在屋内不知道是谈还是整整吵了一上午, 最终似乎达成了意见。   ……   虽然被伽尔兰拒绝了, 但是小王女依然时不时地往伽尔兰这里跑,只是不再提孩子的事。   白天的时候, 她就在王城里四处转悠,四处看。   伽尔兰上位后的这几年里施行的那些政令,她都一条条地打探清楚了,然后再一一到施行政令的相关地区以及建筑物那里去亲眼看看。   看不懂的,就在心里记下来,晚上跑到伽尔兰那里去问。   对于这种公开施行的政令, 伽尔兰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耐心地回答了小王女的每个疑问。   他看得出来,小王女显然是想要从他这里学会施政的方式。   小王女最感兴趣的, 是伽尔兰建立起来的商贸署。   五年过去, 如今, 在亚伦兰狄斯中, 基本上所有大型城市都已经建立起了商贸署, 一部分位置便利恰好被新修的亚伦兰狄斯大道经过的中小型城市中也有,这些中小型城市因此而日益兴盛了起来。   伽尔兰修建新大道的路线图都是以王庭直属的城市为要道中心,还刻意避开了那些城主贵族掌权的城市。因此,那些城市一没宽敞的道路、二没便利的商贸署,商贸逐渐式微,比五年前衰落了不少。   如此此消彼长,那些城主们的势力已是薄弱至极。   他们对王庭几乎不再有什么影响。   有些小城市的城主远见不错,干脆主动找借口将权力上交王庭,换得巨额财物以及王庭承诺的特殊照顾,然后全力培养自己家族的子弟成为官员或者进入军队以武将身份获取功勋,将家族慢慢壮大了起来。   而那些目光短视的城主,抱着祖上的荣光和权力不肯放松,宁可困守一城,也不愿做出任何改变。虽然现在还能勉强保持着贵族的体面,但是恐怕过不了几代就会衰落下去。   可以说,伽尔兰花费了五年的时间,差不多已经在亚伦兰狄斯完成了中央集权。   而且三权分立制度在商贸署施行成功之后,他就逐渐将该体制发展到国家政权上。   如今在王庭上,已经形成了王庭大臣、沙玛什神殿和南纳神殿的三足鼎立之势,另外还有藏在暗处不为人知的塔尔负责的情报司。   伽尔兰对国家政权以及军权的完全掌控,再加上大笔财富的支持,让他得以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将各项政策顺利地实施了下去。   他在位五年中,亚伦兰狄斯的变化日新月异,可以说是变化肉眼可见,国力更是飞速增长。   其实艾尔逊女王这次松口让王女艾玛出使亚伦兰狄斯,也是抱着让王女向亚伦兰狄斯学习的打算。   碍于艾尔逊和亚伦兰狄斯有许多不同之处,能在亚伦兰狄斯实施的政令其实很多都不适合艾尔逊。但是,对以海上商贸为主要经济之一的艾尔逊来说,商贸署是非常实用的部门。   所以,小王女向伽尔兰询问的,大多都是与商贸署相关的政令。   并且她还坦率地告诉伽尔兰,艾尔逊女王已经打算仿造亚伦兰狄斯的商贸署,在王城中建立一个类似的商贸中心机构。   如此数天过去后,凯霍斯从西境返回王城。   再过几天就是众神祭典,他自然要赶回王城参加这个盛大的祭祀日。   凯霍斯来王宫觐见伽尔兰的时候,正好诺维也在。   自从那一天后,大概是担心伽尔兰一不小心就真的被那个不知廉耻的艾尔逊王女给……所以以前除非伽尔兰召见极少登门的诺维这几天来得很勤,几乎就是天天守在伽尔兰身边,严阵以待,尤其是在小王女过来的时候。   小王女不走,他也就不走,坚定地守着伽尔兰,不给小王女丝毫可趁之机。   那种像是防贼般冷冷地看过去的眼神,将小王女气得够呛。   知道诺维不喜欢来王宫的凯霍斯看到诺维在这里的时候,还诧异了一下。   不过伽尔兰到是觉得正好,于是直接向凯霍斯交代。   等众神祭典结束之后,他返回西境战场的时候,就顺带把诺维也一并带过去。   凯霍斯对此倒是无所谓,随意点了点头。   他现在最感兴趣的是不久前的花御节庆典上发生的事情。   那个时候,他恰好在与加斯达德人进行一场小规模的战争,没能赶回来。   不能见识到来自天南地北甚至于他国的美丽贵女们齐聚一堂与百花争艳的那个盛宴,一贯喜欢流连花丛的烈日骑士对此深感遗憾。   但是,遗憾过也就算了。   最让他好奇的,还是当时伽尔兰在花御节晚宴结束时发表的那个宣言。   就在他打算让诺维先离开,自己私下询问一下伽尔兰那个时候的情况时,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政务房。   沙玛什的大祭司歇牧尔。   南纳的大祭司索加。   王室骑士团的团长萨阁。   左司相,已经年迈的右司相,以及王庭上数名重要大臣。   可以说,在亚伦兰狄斯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的数位大人物,全部都到齐了。   伽尔兰怔了一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稍许之后,他的嘴角忽然上扬起来。   看着忽然涌进来的这十几个大人物,诺维错愕了一瞬,本以为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就转头看向伽尔兰,等着他的指示。   眼见伽尔兰没有让他退下的意思,他想了想,没有退下。   凯霍斯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然后转头看向伽尔兰。   可是当他回头去看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他的陛下的背影。   原本站着的伽尔兰转身,走到上方的王座之前,然后转身坐下。   当他坐下的一瞬,他身后白色的披风飞扬起一点弧度,而后柔软地披散在碧绿的孔雀石王座上。   年轻的王坐在王座上,明亮的金眸注视着下方的众人。   神色看似淡定从容。   可离他比较近的凯霍斯分明看到伽尔兰的眼角微微弯了一点弧度,透出一点笑意看向众人。   要糟。   王子又来了。   一看到那个熟悉的笑容,金发骑士的后颈本能地一寒。   身为伽尔兰的守护骑士,一直跟随在其身边的凯霍斯知道,从小到大,只要王子露出这种笑意,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   ……要知道,当初那个幼女控的名声可是跟了他很长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洗脱掉啊。   微弯的眼角,还有眼中的笑意都是一闪而过,王座上的伽尔兰面容平静地看向众人。   他抬手,示意向他行礼的众人起身。   “你们一起过来,是有重要的事找我?”   本就是差不多是被裹胁来的索加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原地装雕塑。   但愿他来之前派人暗中将此事告知那位大人的行为,能够让他戴罪立功。   歇牧尔抿着唇沉着脸似乎有些不愉快,看起来并没有开口的打算。   而左司相正在沉吟着,似乎在酝酿着语言。   在安静了数秒后,性情直爽的萨阁团长见没人说话,就自己上前一步,直截了当地开口。   “陛下,既然您不愿意降低要求迎娶王妃,我等也只能遵从您的意愿。”   他说,话语直指目的核心。   “但是,不娶王妃也行,无论如何,请您尽快诞下一位子嗣,让王座后继有人。”   年轻的王没有回答,依然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众人。   “伽尔兰王,既然艾尔逊的王女有意为您诞下子嗣的意愿,我等认为,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左司相抬头看着伽尔兰,认真地说。   “若是诞下女孩,将成为未来的艾尔逊女王,如此一来,她拥有您一半的血缘,必定能够保证亚伦兰狄斯和艾尔逊世代交好。”   “若是诞下男孩,在王宫中抚养,那么我等也好,亚伦兰狄斯的众多民众也好,便再也不用担心王座后继无人的事情。如此一来,即使您不愿意迎娶王妃,我们也再无二话。”   “陛下,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对亚伦兰狄斯极为有利的事情,请您务必多加考虑。”   就在左司相说这些话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由远而近。   黑发的男子和棕发的少女几乎是前后脚来到了这里,恰好将左司相的这些话听了个正着。   赫伊莫斯原本走得很快的步伐忽然就顿了一下,然后慢了下来。   原本在他后面进来的小王女几步就越过他,走到了他的前面。   在擦肩而过的时候,艾玛下意识回头看了赫伊莫斯一眼。   她自然是认识赫伊莫斯的。   只是五年前她对赫伊莫斯的印象实在不怎么好,当时还是孩子的自己临别之前想与当时的伽尔兰来一个离别之吻的,都被这个男人挡住了。   这个人看着伽尔兰的眼神,还有在行为举止上都表现得极为明显的独占欲让她非常的不爽。   所以,在数日前和伽尔兰的再会时,就算看到这个男人在旁边,她也装作没看到的样子无视了他。   不过,当时这个男人看着她的眼神倒是很奇怪……   艾玛一边在心底思量着,一边快步进去,抬头看向伽尔兰。   虽然从那天晚上之后,她一直都很乖巧,再也没对伽尔兰提起关于孩子的话题。   但是,她其实并没有就此放弃。   艾尔逊女战士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是很顽强的,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认输?   她只是想着等回去后向有经验的人多请教一些办法之后,再重新来找伽尔兰。   不过现在……似乎有转机?   或许她这次就能达成心愿?   王座之上,伽尔兰摇了摇头。   “不,我不会答应此事。”   他说。   左司相还想说什么,站在一旁的大祭司突然抬手,拦住了他。   一直沉默不语的歇牧尔抬起头。   “伽尔兰王。”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伽尔兰。   “您差不多该够了,就算是任性也该有个限度。”   大祭司的眉心深深地皱起。   “花御节宴会上说的那些话只是一个借口。”   他说,   “伽尔兰王,成婚生子,诞下王座后继者,是你身为王的责任,在我看来,您并不是那种不负责的王。”   “可是,为什么您一直在找各种借口逃避这个责任?”   握紧手中沉重的黄金权杖,歇牧尔上前一步,目光紧盯着伽尔兰。   “伽尔兰王,您能回答我吗?”   伽尔兰的目光和他的大祭司对视片刻。   他垂下眼,轻笑了一下。   的确,别人或许不了解自己,但是看着自己长大的歇牧尔不可能猜不到,自己在花御节晚宴上所做的事情只是一场闹剧。   伽尔兰抬眸,看向房间的一侧。   在房间里的众多人之中,赫伊莫斯站在离他最远的地方。   那个人沉默地站在原地。   细碎的漆黑额发散落下来,阴影掩盖住了那个人的眼,让他看不清赫伊莫斯此刻眼底的神色。   可是他能看见赫伊莫斯垂在身侧的手,是攥紧着的。   那个人在忍耐。   为了他,强行压抑着自己的骄傲和凶性。   ……已经足够了。   伽尔兰垂眼,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那个人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   所以,该轮到他做些什么了。   “赫伊莫斯。”   伽尔兰王的一声呼喊,让所有人都本能地回头,目光落在站在他们身后的黑骑士身上。   赫伊莫斯抬头,目光远远地看向伽尔兰。   伽尔兰抬手,轻轻对他招了下手。   垂眼掩住眼底的阴鸷,薄唇抿紧了几分,赫伊莫斯迈步向伽尔兰走去。   越过小王女,越过众人,越过站在高台下的凯霍斯,他走上台阶,走到坐在王座的伽尔兰身前。   两人的目光一直在对视着。   空气中仿佛灼热了起来,像是有看不见的火焰一点点地燃烧沸腾。   “歇牧尔他们希望我能和艾尔逊王女孕育一个孩子。”   伽尔兰看着赫伊莫斯,神色平静地问道。   “赫伊莫斯,你想我怎么做?”   赫伊莫斯站在伽尔兰身前。   他深深地凝视着伽尔兰的眼底深处似有风暴在肆虐。   他想,他已经忍耐到极限。   他觉得,他已经不想再忍耐下去。   明明心爱的人就在眼前,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可是偏偏却离他异常的遥远。   他怎么都碰不到,抓不住。   赫伊莫斯缓缓地俯身,伸出的右手用力地握住伽尔兰放在王座扶手上的左手手腕。   “拒绝。”   他说,声音低沉,带着压抑了许久的戾气。   俊美侧脸上的那道疤痕越发渗出黑骑士开始复苏的凶性。   他攥紧伽尔兰的手,语气森冷地说:“然后,让他们滚。”   伽尔兰仰头和赫伊莫斯阴沉的眼对视,忽然眼角微微一弯。   “我不会让他们退下。”   伽尔兰说。   他的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们得留在这里,我有事向他们宣告。”   说完,不等赫伊莫斯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伽尔兰抬起手。   他的右手握住了赫伊莫斯的下颚。   他再次对赫伊莫斯笑了一下。   然后,在赫伊莫斯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猛地用力,一把将赫伊莫斯的脸拽向自己。   在所有人面前   在众目睽睽之下   伽尔兰仰起头,用力地吻在赫伊莫斯的唇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   刚刚冲上高台的诺维瞬间石化。   高台下的金发骑士小声地哇哦了一声,一脸果然如此的神色。   索加扶住额头,眼睛偷偷瞄着旁边的人。   萨阁团长一脸懵逼。   左司相满脸茫然之色。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是沙玛什大祭司从不离身的黄金权杖重重地砸落在地上发出的响声。 第296章   虽然并非正式的政务厅, 只是一处平日里临时处理政务的房间,但是面积也很宽阔, 就算容纳几十个人也不会觉得拥挤。   但是此刻, 这座宽敞的政务房却是静得可怕。   眼前太具冲击性的一幕彻底让众人的脑子停止了运转。   除了那两个心里有数的人, 其他人皆是有种梦游般的感觉。   做梦?   嗯,他们一定是在做梦。   啊啊啊,真是一个奇怪的梦境, 他们怎么会做梦梦到伽尔兰王与那位赫伊莫斯大人……   然后, 砰的一声闷响。   沉重的黄金权杖重重地砸在青石板上,撞击声震耳欲聋, 一下子将所有呆滞中的人给惊醒了过来。   众人皆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 仰头看着高台上几乎震碎了他们三观的一幕, 张着嘴却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已经一个箭步冲上了高台的诺维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呆了一会儿之后, 保持着冲上来的姿势又一步步地向后退了回去。   他退回高台下面之后,抿紧了唇,垂着眼, 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前,清俊的脸看起来面无表情, 可是他藏在蓬松发丝中的耳朵尖儿分明隐隐有点泛红。   被权杖落地砰的一声巨响惊醒的,还有突如其来被吻了的赫伊莫斯。   明明在前一刻,他俯身靠向伽尔兰的时候, 周身还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可等到被伽尔兰一把抓住下巴拽下脸吻了唇的时候, 他整个人都懵住了。   他睁着眼, 瞳孔剧烈地收缩成细细的针孔。   男人此刻茫然而又懵懂的神色看起来给人一种的呆萌呆萌的感觉。   亲完了的伽尔兰看着赫伊莫斯这幅以前从未见过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给赫伊莫斯打个招呼就做出这种事,他其实也是故意的,就是想看到赫伊莫斯这种被惊到的模样。   而看到的东西也让伽尔兰很是满意。   嗯,可以作为他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中的笑料了。   而就在伽尔兰笑起来的时候,被权杖砸地的响声惊醒过来的赫伊莫斯回过神来。   看着那弯起来的金眸和满是笑意地看着自己的眼神,他前一秒原本还放空着的目光陡然变得深邃,而后,眯起来,狠狠地盯向伽尔兰。   你给我等着。   被伽尔兰狠狠摆了一道的赫伊莫斯用状似凶恶的眼神传递过去如此的含义。   然而本该用以震慑对方的眼神却并未起到任何作用,伽尔兰仰头看着他,那双明亮的金眸轻轻地、无辜地眨了一下,看得赫伊莫斯又是好笑,心底更是软成了一团。   原本如同被毒液腐蚀着一般酸楚难耐的胸口被一股突如其来涌出的暖流充盈着,轻而易举地就抚平了他的焦躁,他的不安。   那种暖暖胀胀的感觉在他的身体里充盈着,他的心脏像是被世上最柔软的东西包裹起来,让他似乎被同化了般,整个人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赫伊莫斯低头,轻轻地回吻了一下伽尔兰的唇。   男人金红色的眼眸温柔地像是会融化在这一刻。   或许在这种时候,除了眼前的人,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王子!”   一声高喝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   沙玛什大祭司此刻已顾不得自己从来都极为爱惜的权杖,快步上前。   他的脸色铁青得厉害。   甚至于,一贯恪守礼仪的他竟是失控地喊出了‘王子’这个不正确的称呼,可以想象得出他现在已经愤怒失控到何等的地步。   脸色铁青的歇牧尔刚走到高台之下,就被站在那里的凯霍斯给拦住了。   “让开!”   “……歇牧尔阁下,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凯霍斯其实有些无奈。   他是真的懂得歇牧尔现在的心情。   当初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绝对不比现在的歇牧尔好多少。   若不是发生了卡纳尔王城的意外,知道了陛下的心思,他绝对不会容许那家伙接近他的陛下一步。   但是,既然陛下已经做出了决定,为了陛下,他也只能守护陛下的决定。   “但是现在还请您冷静下来。”   坚持拦在歇牧尔身前,凯霍斯说。   “否则,以您现在的状态,我不会容许您接近陛下。”   他的眼直视着歇牧尔,目光锐利,宛如警告一般。   “还有,请您不要忘了,那不是‘王子’,是‘陛下’。”   凯霍斯的最后一句话,总算是让差点暴走的大祭司勉强找回了一点理智。   歇牧尔深吸一口气,他闭上眼,努力让自己近乎失控的情绪冷静下来。   然后,他仰头,深深地看向伽尔兰。   “陛下……您是认真的?”   王座之上,年轻的王与他对视。   “是。”伽尔兰说:“歇牧尔,我不可能说出这种谎言。”   满心的怒火在和伽尔兰的目光对上的一瞬,竟是忽然减弱了不少。   或许是因为那双毫不躲避的与他对视的金眸看向他的目光太过于坦然。   ……   从来都是如此。   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的眼睛从来都是如此明亮,无论何时,都是如此直率地看着他。   甚至于,那目光中还带着一丝期盼。   伽尔兰看着他的眼底的一丝期盼是什么意思,歇牧尔明白。   或许是因为自己是在他小时候就以导师的身份陪伴其长大,所以,就算是坐上了王座成为至高无上的王,伽尔兰对自己也一直很尊敬。   他将自己视为师长。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陪伴着那个小小的孩子一点点长大,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般。   就算已经长大,就算已经登基为王,可是在歇牧尔的心中,伽尔兰依然是以前那个需要他照顾、陪伴的年幼的孩子。   他是他的骄傲,是他最珍贵的宝物,如同他对沙玛什的信仰一样重要的存在。   他想要陪着他,守着他,一直到最后的一刻。   他对他,似乎是严厉的。   众人都说他不近人情。   但是唯有歇牧尔自己知道,只要在伽尔兰面前,他总是会不自觉地心软。   尤其是在伽尔兰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   被伽尔兰那么看着,大祭司眼底的怒火渐渐散去,转而化为复杂的情绪。   “陛下……”   无数复杂纷扰的心情,却终究只能化为这两个字。   看着伽尔兰长大,歇牧尔自然是了解伽尔兰的。   像现在这样做出当众宣告的事,他必然是已经彻底下定了决心。   王子……不,陛下是认真的。   他是认真地想要将自己真正的心意告知给众人,而不是再以花御节晚宴上那种荒谬的谎言去遮掩。   即使这是会引发轩然大波、引得众人议论纷纷、甚至于会遭到无数人攻劾的事情。   他居然愿意为了赫伊莫斯做到这种地步……   一想到这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比起生气,歇牧尔心底此刻涌起的却是另一种说不清的酸涩情绪。   这种奇怪的酸涩心情让他沉着脸,不想说话了。   “陛、陛下。”   萨阁也终于回过神来,他看看伽尔兰,又看看赫伊莫斯,说话都有些结巴。   “您和赫伊莫斯阁下都同为男性,这似乎……似乎……”   他说,   “请您再慎重考虑一下,您如果无法延续子嗣,王座无后继之人,很可能会导致亚伦兰狄斯的动荡,引发民众的不安。”   “萨阁,当初卡莫斯王兄在的时候,他没有王妃,同样也没有子嗣。可是王座并没有因此而不稳,也没有民众对此不安。”   “那是因为有您,所以……”   “可是我也并非王兄的子嗣,更无血缘关系。”   坐在王座之上,伽尔兰神色平静地看着他的骑士团团长。   他问:“在你看来,我作为亚伦兰狄斯的王,合格吗?”   萨阁神色一凛。   “陛下,您为王的功绩被万众所赞颂着。”   他肃然回答。   在伽尔兰王的领导下,短短数年,亚伦兰狄斯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领土也扩大了一倍。   亚伦兰狄斯人生活得安乐而满足。   亚伦兰狄斯的子民们无不发自内心地感谢并称颂着这位年轻的王者。   哪怕是那些因为被伽尔兰王剥夺了特权而日益衰落的老派贵族世家,也不敢对外诋毁其一句。   “是的,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也一样可以继承王座,一样成为优秀的王。”   伽尔兰说,   “所以我就算以后无法拥有子嗣,也可以像卡莫斯王兄一样挑选一位优秀的王室旁系后裔,将其培育成才,让其继承王座。这样也可以确保王座的稳定交替,不是吗?”   “…………”   被哽住的萨阁想了半天,竟是不知该如何反驳。   不只是萨阁,其他几位本来想要反对伽尔兰这种做法的大臣也瞬间噤声。   因为如果他们表示没有血缘的继承者不够正统的话,那就等于是在质疑伽尔兰王继位的正统性。   凡是此刻在这里的,都是伽尔兰王的铁杆拥护者。   当然不会有人说出这种蠢话。   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他们之中最年迈、历经四朝的老臣右司相开了口。   “陛下,就算抛开子嗣这一条不论,可您必须知道,在民众的心中,您拥有着崇高的地位,他们信仰您,如信仰神灵一般。”   右司相能历经四朝而在混乱中屹立不倒,靠的就是他的圆滑世故。   即使是在这个时候,他也不忘记先将伽尔兰王追捧称赞一番。   老迈的他颤颤巍巍地站着,先是弱不禁风般咳嗽了好几下,才继续说下去。   “对民众来说,您是一位公正而贤明的王者,就如同太阳神沙玛什的化身一般。”   他语重心长地说,   “可以说,迄今为止,您在他们心目中是完美无缺的,可如今……”   话点到即止就好,右司相说到一半,就闭了嘴,不再说下去。   可是就算只说了一半,在场的所有人也都能听懂他话中的意思。   伽尔兰自然也听懂了。   他看着右司相,忽然一笑。   “是的,如你所言,世人皆称赞我为公正之王。”   他说,   “可是若是连自己所爱之人都不能给予公正的对待,我又有什么资格继续被冠以公正之名?”   一句‘所爱之人’出口,下方的众人神色各异。   右司相一时间哑口无言。   就站在伽尔兰旁边,赫伊莫斯这一刻看着伽尔兰的眼亮如万千星辰的光辉。   下面的金发骑士不爽地瞥了那家伙一眼,轻轻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而大祭司则是臭着一张脸,眼也不抬。   “伽尔兰王。”   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左司相终于开口。   “无论有怎样的理由,您与赫伊莫斯大人同为男性,这是事实。我国和塔斯达国不一样,唯有男女才是正态,您如此……我等实在难以认同。”   没有任何借口和理由,左司相的话直截了当,一针见血。   “您该知道,亚伦兰狄斯的民众也不可能认同您和赫伊莫斯大人。”   气氛凝重片刻,却被伽尔兰的一笑打破。   “认同?”   他说,   “左司相,我想你大概弄错了什么。”   在左司相错愕的眼神中,伽尔兰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敛去。   他盯着左司相的目光透出锐利之色。   “你也好,你口中的民众也好,都是我的子民。”   “我所行之事,何曾需要你们的认同。”   王座之上,年轻的王俯视着他的子民。   “亚伦兰狄斯,是我的国度。”   “你们,是我的子民。”   “我是在向你等宣告,而非让你等认同。”   伽尔兰王坐在王座之上。   年轻的面容,并不算高大的身躯,平静无澜的声音,却莫名带给人庞大的威压感。   他的目光所扫过的地方,让众人的胸口都为之一紧,纷纷躬身。   他们深深地低下头,向着王座的方向。   哪怕是左司相亦是如此。   整个房间里,只有年轻的王的声音在其中回荡。   “等三日后的众神祭典结束之后,我将会向世人宣告。”   那声音轻描淡写。   可是却又如碎金裂石一般,掷地有声。   “这是我的决定。”   众人深深地低着头,再无人反驳。   那是亚伦兰狄斯之王。   无人可违背他的意志。 第297章   伽尔兰王一言既定, 这世上便无人可违背他的意志。   众人在年轻的王面前皆是深深地低下头,然后默然退去。   包括看脸色很臭的大祭司,以及深深地看了赫伊莫斯一眼的独眼骑士。   很快, 房间里只剩下四人。   王座之上的伽尔兰。   站在伽尔兰身边的赫伊莫斯。   高台之下有些不不知所措, 不知道自己该走还是该留的少年骑士长。   以及,艾尔逊的小王女艾玛。   刚才发生的那件让人震惊非常的事, 小王女从头到尾看到眼里。   但是, 这位继承了艾尔逊女战士的武勇与坚韧的少女很能沉得住气, 除了一开始露出惊愕的神色之外, 在伽尔兰和众位下属对话的时候,她并没有开口插话, 只是默默地看着事态的发展。   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她才上前。   “伽尔兰王, 我能和您单独说话吗?”   她说,神色看起来很冷静,看着伽尔兰的目光并未露出什么特殊的意味, 更没有被欺瞒的怒气。   她只是平静地向伽尔兰提出了这样一个请求。   伽尔兰和艾玛的目光对视稍许, 然后, 他点了下头。   伽尔兰抬头,向站在自己身侧的赫伊莫斯看去。   赫伊莫斯微微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走下台阶, 然后快步走过房间, 然后离开了这里。   从始至终, 他也未曾看小王女一眼。   哪怕在他离去的时候几乎是与小王女擦肩而过。   同样的,艾玛也不曾看从自己身边经过的赫伊莫斯一眼。   这世上,总有些人,大概是天生就抵触着彼此。   从初见时开始,一直到最后。   眼看赫伊莫斯也走了,诺维越发不知所措,他想了想,记起王女刚才说的是想要单独说话,那么他也不应该留在这里才对。   如此想着,少年就赶快迈步向门口的方向走去。   但是,艾玛似乎并不在乎他在不在场,她说那句话的目的显然只是想让赫伊莫斯离开。   所以,在赫伊莫斯离开之后,而诺维还没走到门口的时候,小王女就开口了。   “您那天晚上说的……你喜欢,同时也喜欢着你的……”   她抬头,目光笔直地看向伽尔兰。   她的话就如同她的目光一样。   “就是那位阁下?”   和小王女的目光对视,伽尔兰点了点头。   “是。”   他说。   坦然的,丝毫不加以掩饰的。   得到了答案,小王女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后侧,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   “那就没办法了。”   她说,   “现在的我打不过那家伙……呃,那位阁下。”   她显然是在最后一秒才反应过来,赶紧将不敬的称呼改成了尊称。   她郁闷地说,“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不只是现在,以后也不可能打得过。   那家伙强大得简直就像是非人的怪物一样。   伽尔兰王被这样的怪物牢牢地守着,看来她是真的没有任何指望了。   ……话说回来,以艾尔逊女战士一贯地要求来挑选强大的父体的话,那家伙其实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她就是不喜欢他。   很不喜欢。   现在的话,就更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是讨厌了。   “没办法。”   吐出心底的那口郁气,小王女抬起头,对伽尔兰率直地一笑。   “既然如此,看来我也只能另选目标。”   她说,   “啊,对了,我得向您道歉才是,似乎是因为我想要您的孩子的这件事,才给您添了这样的麻烦。”   伽尔兰摇了摇头,他笑了一下。   “不,与其说你给我带来的是麻烦,倒不如说,因为你这件事,我才没有继续犹豫下去,才能清醒过来做出正确的抉择。”   他微笑着注视着小王女。   “艾玛,谢谢你。”   看着对自己微笑的伽尔兰,小王女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低下头,向伽尔兰躬身行礼,然后转身离去。   她走得很快,步伐稳健,波浪般的棕色长发在她身后飞扬起来,蓬松的额发晃动着,掩住她的眼。   让看着艾玛从自己身边走过的诺维看不清她此刻眼底的神色。   …………   因为在政务房中的仅有那么十来个人,所以伽尔兰和赫伊莫斯的事情除了在房间里的人以外,暂时还无人知晓。   而在场的人似乎没有将消息外传的打算。   毕竟他们可能还抱着在这几天里伽尔兰王能够打消那个惊世骇俗的宣告的一丝可能性。   但是诺维知道,那些人的期盼最后肯定会落空。   伽尔兰王从来都是言出必行之人,说了,就一定会做到。   从来都是如此。   说实话,虽然一开始非常震惊,但是等事情结束之后,诺维反而不觉得有什么了。   对他来说,反正他这辈子与情爱无缘,对其也不感兴趣。   而且,喜欢谁那都是伽尔兰王自己的事情,谁也管不着。   如伽尔兰王刚才所说,他是亚伦兰狄斯的王,所有人都是他的子民,所以,身为子民,只要忠诚地服从陛下就好,哪有什么资格对陛下指手画脚?   诺维觉得。   还是因为陛下平日对待他们太宽容,才让那些家伙蹬鼻子上脸了。   诺维本来预定今天下午还要继续跟在伽尔兰身边,但是因为伽尔兰下午临时有军务上的密事和凯霍斯、赫伊莫斯商讨,所以伽尔兰说让他暂时自由活动数个小时。   他对于游览王宫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情毫无兴趣,因此,他离开伽尔兰的行宫后,就径直前往王宫的训练场,打算用这几个小时锻炼武技。   只是,诺维没有想到,来到训练场后,他遇到了一个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人。   高挑身姿,飒爽背影。   波浪卷的棕发在脑后高高地绑起,随着动作而跃动着。   少女站在训练场中,身姿笔挺,手臂上结实的肌肉用力鼓起。   强弓在她手中绷紧到极限。   嗡的一声,利箭如闪电般疾驰而出,正中遥远的人型木桩的心脏。   利箭射出。   一根接着一根,如暴风骤雨一般,毫不停歇。   箭箭正中红心,箭无虚发。   哪怕是对小王女的印象不怎么好,诺维在旁边看着,忍不住觉得佩服了起来。   世人都说艾尔逊女战士皆是箭技无双。   他如今亲眼看见,才知道传言不虚。   这位艾尔逊的王女虽然才堪堪与他同年,可是箭技方面恐怕已经不输给他的那位师傅,凯霍斯阁下。   一轮利箭射完。   艾玛放下手中的强弓。   她的呼吸是凌乱的,一身劲装更是被汗水湿了不少,显然已经在这里独自一人练了许久。   明亮的烈日之下,少女站在训练场上,仰着头,张着嘴剧烈地喘息着,胸口也在急剧地起伏。   她闭着眼。   汗水从她额头流下来,将她的额发一缕一缕黏在颊边,带着几分凌乱。   那汗水滑入她的眼角,又从她的眼角滑下来。   她安静地闭着眼。   此刻的她就像是一尊石像一般,长久地站立在训练台之上。   保持这样的姿势很长、很长的时间。   明明利落的身姿,矫健的侧影,却偏生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落寞的感觉。   诺维移开目光,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去。   他想,这位艾尔逊的王女虽然一开始说出‘艾尔逊女战士不会喜欢上男人’这样的话来,但是实际上,她对伽尔兰王,其实也是……   …………   火热的阳光照着练武场,少女静静地站在明亮到极点的训练台上。   带着热气的风掠过,晃动着她的长发。   她攥紧了手中弓臂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粗糙的海蓝色戒指,那是她一直未能送出去的亲手制作的礼物。   五年前,一个小小的女孩,情窦初开。   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底生根发芽,从此再也拔不去。   【艾玛,你可以恨伤害你的人,但是不能恨所有人。】   【因为那些卑劣的人没有资格代表全部。】   【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话。】   【等你长大变强之后,自己寻找真相和答案。】   她一直都记得那个摸着她的头,将从身到心都差点堕入黑暗的她带回来的少年温暖的笑容,记得那如阳光般照亮了她的眼的明亮金发。   她记了整整五年。   从不曾忘记过。   …………   ……………………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着,十四年一次的众神祭典就在眼前。   整个王宫都因此而忙碌不休。   有人注意到,在这几天中,沙玛什大祭司的心情似乎很不好,从早到晚都板着脸……虽然他以前也差不多总是板着脸……但是,他现在浑身散发出的气息比往日还要冷上一大截,让人稍微靠近就忍不住紧张得手脚僵直。   更重要的是,大祭司行事越发严厉起来,在准备众神祭典的事宜上,稍有疏漏就会被其狠狠训斥一顿,让众人不得不提起十二万分的注意力去做事,让所有人这段时间里都战战兢兢的。   由此带来的好处是,行事效率在这段时间里比以前高了不少。   而且,不只是大祭司,左司相等几位重要大臣似乎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一天天长吁短叹的,从他们身上完全看不到祭典即将来临的欢愉感。   众人都因此觉得有些纳闷,但是因为太忙,就很快将这点疑惑抛到了脑后。   忙碌且让人忧心的一天又匆匆而过。   一转眼,到了深夜时分。   同样一整天都忙得没有时间休息的伽尔兰伸了个懒腰,然后,整个人就懒洋洋地歪在了座椅靠垫上。   因为明天就是祭典,为了确保重大祭典不出意外,他今天几乎将整个王城里都巡视了个遍。   一天下来,只觉得腿脚酸疼得要命。   “腿疼。”   伽尔兰懒洋洋地歪着,小声对赫伊莫斯抱怨。   明明都是一起行动的,一样累了一整天,甚至在自己吃晚饭洗澡的这段时间里,赫伊莫斯还抽空又做了两个小时的魔鬼式锻炼。   但是,这个人看起来依然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让伽尔兰看着就忍不住开始羡慕嫉妒恨。   这家伙体力真不是一般的非人类。   被伽尔兰用不满的眼神这么盯着,赫伊莫斯挑了下眉。   他俯身,手轻抚了一下伽尔兰的颊,指尖将一缕散落的长发撩到耳后。   他金红色眼眸中满是宠溺之色。   然后,赫伊莫斯就将抱怨着腿疼不想动的伽尔兰抱起来,就这么抱着伽尔兰走到了内侧房间,将其放在床上。   他俯身,吻了吻伽尔兰的唇。   “对我的服侍满意吗?我的陛下?”   黑发的骑士笑着问。   坐在床上的伽尔兰仰着头看赫伊莫斯,没有回答,金色的眸轻轻眨了一下。   他对赫伊莫斯招了招手。   赫伊莫斯唇角上扬,他顺着伽尔兰的动作俯身,单膝落地,半蹲在床前。   “明天就是众神祭典。”   伽尔兰说。   “等祭典结束之后,第二天,我就会向众人宣告。”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迟疑。   但是很快又咳了一下,稳下神来。   “所以,在那一天……”   伽尔兰张着嘴,一句话说得异常艰难。   他的唇张合了好几下,终于,一鼓气,心一横。   他忽然猛地伸出手,手指一下挑起赫伊莫斯的下巴。   他就这么抬着赫伊莫斯的下巴,强行摆出一副霸道君王的神态。   “那天晚上,你,过来,给我侍寝!”   他凶巴巴地说。   一副‘我超凶、超霸道’的模样。   只是,从他浓密的金发中竖出来的已经彻底红透了的耳朵完全暴露了他此刻的心绪。   然后,这位霸道君王就将还没回过神来的某人赶了出去。   …………   由此导致的后果就是,某位认真地思考该如何、怎样做好侍寝这项重要工作的黑骑士,回去之后在自己脑中,极其努力地从各个方面、各个角度、各种方法上反复思考着自己两日后的工作内容。   思考了整整一个晚上。   一夜未眠。   ……火焚身。   辗转难眠。 第298章   众神祭典。   亚伦兰狄斯十四年一次的盛大祭典。   作为历史长达数千年的文明古国,从古自今, 亚伦兰狄斯人信仰着诸多的神祗, 大地上流传着数不清的神话传说。   其中, 亚伦兰狄斯人经常脱口而出的‘亚伦兰狄斯的众神啊’, 一般指的是亚伦兰狄斯的十三位主神。   ……   混沌的世界,不见天地,不分日夜。   光辉在其中诞生。   伟大的太阳神沙玛什啊, 他将光芒带到了世间。   ……   古老的神话歌谣如此传唱着。   传说中, 最先诞生的是太阳神沙玛什。   第二年,黑夜之神亦为月神的南纳诞生。   第三年, 大地之神玛格赫诞生。   这三位众神中至高的神祗分化天地日月, 创造了亚伦兰狄斯。   而在亚伦兰狄斯诞生后的十年里, 每一年,都有一位新的神祗诞生。   十三位神祗, 为亚伦兰狄斯众神。   每一年, 都为一位神祗的诞生年。   十三年为一个轮回。   而第十四年, 称之为众神之年。   既是纪念伟大的太阳神沙玛什即将诞生的最初,又是纪念十三位众神诞生的终点。   亚伦兰狄斯每年都会举行一次大仪。   那是向亚伦兰狄斯的众神祭祀的仪式,亦是向民众宣告王的威严的仪式。   而在众神之年的这一年, 就会被称之为众神祭典。   这是亚伦兰狄斯最盛大、最庄严的祭典。   …………   已是盛夏时分, 是亚伦兰狄斯最明亮的时节。   众神祭典的这一日,炽热的阳光普照大地。   雄伟的王宫之前, 是宽广得几乎看不到边际的众神广场。   广场上, 通天大道尽头, 一座高台高耸于大地之上。   它是如此的高大而壮观,如耸立云端。   大道的两侧,红底金纹的旗帜在众神广场上高高地飘扬。   旗帜上金色的雄狮如随时都会从其中呼啸而出,它们巨大的眼注视着大道。   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响声,一辆火红色的巨型战车沐浴着金色的阳光从大道的远方驶来。   战车之上,号称亚伦兰狄斯最强的两位骑士驾驭着它。   左侧是一身黑甲的黑骑士。   右侧是金发的烈日骑士。   火红色的战车之后,身着赤红色盔甲的王室骑士团骑马紧随其后,那一簇火红的色调,远远看去,就像是烈焰战车点燃了它所经过的大地。   随着如火焰一般的战车缓缓前行,站立于大道两侧的将士们高举手中银枪,重重地往地上一顿。   他们散发出如在战场上那般的骇人气势,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他们齐齐俯身跪落在地。   旗帜在烈日下飞扬,在风中舞动。   被勒止的骏马发出清亮的嘶鸣,在众人的注视中,火焰的战车缓缓停在高台之前。   一声嘶吼,响彻广场之上,一个巨大的身影从高高的战车上跃下。   金色的雄狮傲然立于大地之上,一身金棕色的鬃毛在风中如波浪般起伏。   在万兽之王的威势之前,哪怕是久经训练的神骏也有了轻微的躁动,但是立刻就被一左一右两位强大的骑士驭手按压了下来。   一只手拍在威风凛凛地向众人展示自己的威严的大狮子头上,大狮子转头,冲着已经走下战车的伽尔兰晃了晃自己硕大的头颅。   伽尔兰笑了一下,手抚过涅伽的鬃毛,然后,抬头看向身前那座仿佛高耸入云端的高台。   他的目光恍惚了一瞬。   一转眼,已过了十四年。   十四年前,也是这一天,众神之年,众神祭典。   那时候,还很小的他被那个人从高高的战车上抱下来。   十四年前,在这一天,他跟在那个高大的身影之后,走上这座高台,成为那个人的王弟。   那个人说,他会守护他,如守护亚伦兰狄斯一般。   那个人说,他会守护他和亚伦兰狄斯,直到自己回归众神之手。   ……卡莫斯王兄……   一切都仿佛只是发生在昨日。   可如今,十四年已过。   一个轮回已过。   伽尔兰向前走去,长长的雪白披风在他身后铺开,铺落在他走过的石阶上。   披风边缘的金纹在阳光下闪动着星光般的光泽。   浸染着一点血痕的青金石黄金王冠戴在他金色的发上。   雄狮伴随在他的身侧。   十三位众神的大祭司分列于石阶的两侧,右手按在心口,在伽尔兰王经过时,深深地低下头。   伽尔兰仰着头,他看着高台之后,那十三座呈扇形环绕着的巨型众神雕像。   他看着他们,他们微微低着头,嵌着宝石的巨大的眼仿佛也在注视着他。   在伽尔兰缓步走在高台的石阶上时,在广场一侧的宣令台上,宣令官洪亮的声音响彻在天地之间。   按照众神祭典中的惯例,在祭典中,必须当众宣读出举行祭典的亚伦兰狄斯之王在位期间所作出的每一项政绩。   在众神之前。   在所有的亚伦兰狄斯子民之前。   所宣读的功绩,不得欺瞒,不得伪造、不得夸耀。   否则,虚伪的谎言将会惹怒众神,尤其是太阳神沙玛什。   若是在仪式过程中,天色阴暗下来,乌云蔽日,那就意味着谎言已经触怒了沙玛什。   沙玛什的惩戒将会落在撒谎的君王身上。   历代之中,不乏出现刚刚上位几年来不及立下功绩或者是过于昏庸没有功绩的亚伦兰狄斯王,他们在走上高台的时候,宣令官只说了寥寥几句后,就闭口不言,广场一片寂静。   这种场合会显得极其尴尬。   但是,就算尴尬,也没有王敢在众神祭典中弄虚作假。   按理说,伽尔兰王堪堪上位五年,时间并不算长,但是在场的众人却没人担心会出现这种尴尬的情景。   这位年轻的王者在位期间所做的一切,让整个亚伦兰狄斯日新月异,欣欣向荣。   可以说,伽尔兰王虽然在位只有短短五年,但是以往历代中在位几十年的好几位王加起来的功绩恐怕也比不过他。   但是,让人错愕的局面还是发生了。   以往的王基本在走完石阶之前,就能宣读完。   然而这一次,一直到伽尔兰王走完了所有的石阶,人已经走到了高台的王座之上,宣令官还没能宣读完伽尔兰王所有的功绩。   因此,伽尔兰王只能继续站着,等他读完。   在众人汇聚在他身上的灼热视线下,额头冒汗的宣令官赶紧加快语速,心里也是苦笑不已。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这种奇怪的局面历代以来从不曾发生过。   伽尔兰静静地站着,抚摸着身边的大狮子。   跟在伽尔兰身后走上高台的沙玛什大祭司身姿挺拔地站在一旁,和往常一样威严的脸看似面无表情,但是眼底却怎么都掩饰不住泄出一抹骄傲之色。   而高台之下的大祭司们以及众位大臣们,则是在短暂的面面相觑之后,会心一笑。   好一会儿之后,急出一身汗的宣令官可算是宣读完了,在心底长出一口气,而后,满头大汗的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刚一笑,他忽然觉得脸上凉了一下,似乎是雨点。   宣令官心底顿时咯噔一下。   难道阴云出来下雨了?   怎么会——   他心里打鼓地抬头看去,然后就怔住了。   天空中依然是艳阳高照,明亮的阳光照耀着大地,可是,在骄阳之下,却有细细的雨点从天空中落下。   如透明珠帘一般。   原本寂静肃然的众神广场突然发出轻微的喧闹声,仰头看着天空的宣令官的双目蓦然睁大。   细碎的雨点映着阳光,折射出点点七彩的光泽。   高台之上,年轻的王者坐在金色的王座上。   他的身后,那环绕在王座之后的众神巨型石像上空,一道绮丽的彩虹越过高空之中,若隐若现,宛如一道连接着天国与人间的桥梁。   惊鸿一幕。   宛如神迹。   ……   伽尔兰。   众神之子。   亚伦兰狄斯之王。   贤明的王者啊。   你守护着亚伦兰狄斯的大地。   你的功绩为万众赞颂。   你是我亚伦兰狄斯不朽的荣光。   …………   ……………………   一日过去,很快就到了深夜。   在众神祭典上发生的异象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就在整个王城传开。   众人都说,那是神迹。   那是众神赞赏、守护着伽尔兰王的象征。   即使到了深夜,他们也兴奋难眠,兴致勃勃地在家中和亲人好友们谈论着那美丽而又让人震撼的一幕。   所以,往常早已归于寂静的王城此刻依然是灯火通明。   王宫已经安静了下来,灯火在一盏盏地熄灭。   但是,王宫的主人却并未待在其中。   披着夜色,伽尔兰在一众人的陪同下,来到了王宫的对面。   从北境起源,贯穿整个亚伦兰狄斯的恩基河的尾端,穿过王城,尽头落入大海。   王宫在恩基河的一端。   而另一端,与王宫遥遥相对的,则是历代亚伦兰狄斯王的陵墓。   一河之隔,隔开生与死。   王的陵墓修建得如活人的王宫那般恢弘大气,只是没了点缀其上的金色以及其他多彩的色调,从头至尾,纯白一片。   那象征着人死后,洗净洗尽铅尘、变回纯白无瑕的灵魂最终的归宿。   黑夜中,伽尔兰静静地站在那壮观的白色王宫陵墓之前。   五年前,他亲手将卡莫斯王兄的石棺送入其中。   自那之后,他一次也不曾来过此处。   ……而现在,他终于能够坦然地直面于王兄的陵墓。   女官长跟在他的身后,同样目光恍惚地注视着白色陵墓。   好一会儿之后,她收回目光,看向伽尔兰。   “陛下,您今晚真的要待在这里?”   她轻声问,   “您已经很累了,需要好好的休息……”   伽尔兰回头看她,轻轻一笑。   他说:“塔普提,今天晚上,我想好好地和王兄说说话。”   “我想告诉他,我很努力……我做了很多的事情,我很认真地保护着亚伦兰狄斯……”   顿了一顿,他抬手,放在唇边,颇为不自在地哼了一下。   他小声说:“还有,那件事,我,咳,不管怎么说,在宣之于众之前,必须先告诉王兄才行啊,不然王兄会生气的。”   女官长一时错愕,等反应过来,忍不住失笑。   “说得也是,他一定会生气。”   她笑出声来。   “不对,不管您说还是不说,卡莫斯王都一定会生气的。”   “唔……我也知道啦……”   咳嗽声忽然在旁边响起。   就在一旁的沙玛什大祭司脸色不怎么好的使劲咳了两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伽尔兰和塔普提同时看了歇牧尔一眼,然后又同时转过头去。   虽然带着一队侍卫站得稍远了一点,但是耳聪目明的独眼骑士侧过头,嘴角的笑意已是忍不住溢了出来。   察觉到这一点的大祭司不快地瞥了凯霍斯一眼。   他严肃地说:“注意警戒。”   “是的,大祭司阁下。”   凯霍斯忍住笑回答,回头将自己带来的侍卫一一安排到重要的地点,防止他人的闯入。   然后,他目送伽尔兰、女官长以及大祭司三人走入王陵之中。   虽然是一轮弯月,但是众星闪耀,将浅浅的星光银辉铺满大地,所以天色并不黑暗。   凯霍斯刚站了没多久,突如其来,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披着星光出现在此处。   他微微一怔,就露出了然的神色。   “陛下他们已经进了里面。”   他对来人说。   按照规定,未得王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擅自闯入王陵之中。   金红色的眸在黑夜中就像是在火焰中燃烧着的赤红宝石,淡淡地瞥了凯霍斯一眼。   “我在外面等他。”   赫伊莫斯回答。   然后,他的目光就投向了静静地伫立在夜色中的白色王陵。   …………   一片雪白的殿堂。   白色石壁之上,冥界之神奥尔娜斯的浮雕栩栩如生。   她展开的巨大的白色羽翼将这座陵墓的王宫都笼罩在其中。   这里是冥者的王宫。   卡莫斯王的石棺已经被封入深深的地下宫殿,在地面的大厅之上,竖立着的是一块巨大的石碑。   足足有三人之高的晶莹剔透的白玉石碑,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清幽的光泽。   巨型石碑的下半截雕刻着狮子王生平所建立的伟大功绩,雕字中渗入碧色的颜料。   石碑的上半截雕刻着一个神秘而古老的图纹,大地之上,头戴金冠的王者骑在生长着双翼的雄狮上,展翼飞向上方那代表着太阳的符文。   图案的雕纹是镀金的。   它象征着太阳神沙玛什派出自己的坐骑将该墓的主人接到众神的国度。   伽尔兰俯身,将一簇新鲜的白色莲花放在白玉石碑之下。   传说中,冥界女神头戴的白色莲花,是因失去所爱之人的人们落入冥界的泪水浇灌而诞生。   那白色的花瓣上还有透明的水珠在滚动,啪嗒一下滴落在石碑底部。   “抱歉,王兄,过了这么久才来见你。”   女官长和大祭司静静地站在两侧,而伽尔兰则是在放下花束之后,直接在石碑之下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毫无体统,缺乏仪态。   大祭司的眉眼微微动了一下,但是他看了伽尔兰一眼,还是垂下眼,保持了沉默。   “今天又是众神祭典,你还记得吗?十四年前,也是这一天,我跟着你走上了高台。”   屈起左膝坐在石碑之下,就这么靠在石碑上,伽尔兰微微仰着头,一手搭在膝上,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在看着过去的回忆。   他浅浅地笑着,目光柔和,像是真的在和卡莫斯王说着话一般。   “一转眼,我戴上你的王冠,已经过了五年。”   “我觉得,这五年里,我做的很好。”   伽尔兰笑着说,歪了下头,看向歇牧尔。   “是不是,歇牧尔?”   大祭司看了他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看,王兄,歇牧尔都承认了,所以我绝对没有骗你哦。”   “我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唔,虽然有些事情不知道你会不会赞同,但是,我觉得那样对亚伦兰狄斯的未来有好处,所以我觉得王兄你应该不会反对。”   伽尔兰轻声说着,将自己在这些年里所做的那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哪怕是一点微小的事情,以及这些年中亚伦兰狄斯的变化,一点一滴,全部都说了出来。   他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他的神态就像是一个孩子,向他的兄长碎碎地说着自己所做的事情,骄傲地展示着自己的成绩,期待着兄长的表扬。   伽尔兰说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大祭司和女官长一直安静地站着,唯有一个清亮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不知道过了多久。   暖黄的火光晃动的大殿中,仿佛看不到时光的流逝。   直到地平线上亮起微光,远远照进大殿之中,伽尔兰才终于说完。   一夜已经过去。   伽尔兰站起身,一手按在石碑上。   “最后还有一件事……”   他轻声说,   “王兄,我有了喜欢的人。”   “在茹达斯城的时候,我说喜欢赫伊莫斯,其实是骗你的。”   “可是现在,我是认真的。”   “我喜欢赫伊莫斯,我想一直和他在一起。”   伽尔兰低头,金色的长发簌簌地从他肩上滑落。   他的手按在石碑上,他的额头轻轻地抵在冰冷的石碑上。   “我知道,你不会反对,毕竟当初我骗你的时候,你就说过,无论是怎样的事情,只要是我的决定,就算全天下的人反对,你也会站在我这一边。”   细长的睫毛垂落在颊上。   伽尔兰闭上眼。   他轻声说:“……是不是,王兄?”   半晌寂静。   女官长走上石阶,她伸出手,扶在伽尔兰肩上。   “那是卡莫斯王嘴上在逞强而已。”   从小陪伴卡莫斯王一同长大,对其的性格了如指掌的塔普提说。   “他嘴上那么说,我猜,他心里肯定想着要找机会狠狠打赫伊莫斯大人一顿才是。”   伽尔兰怔了一下,转头看向塔普提,然后失笑。   “好像的确是会这样。”   他笑着说。   “如果卡莫斯王还在,以他的性格,大概从此以后每天都会找借口教训赫伊莫斯大人。”   “唉?不至于吧?”   “在与您相关的事情,卡莫斯王的心胸从来是很狭窄的。我倒是觉得,说不定每天揍一顿都不会解气,他很可能会一天三顿的揍人。”   “呃,这好像有点……”   “我说啊,若是这样,他年轻力壮的时候还好,若是等他年纪大了、老了,打不过赫伊莫斯大人了可怎么办?”   伽尔兰金色的眼眨巴了一下。   “那我就让赫伊莫斯故意输给他?”   “要是卡莫斯王看出来赫伊莫斯大人是装的,恐怕会怄气得更厉害。”   “嗯,那样他肯定会发脾气的。”   静默一分钟。   “塔普提。”   “嗯?”   “我们这样算不算是在说王兄的坏话?”   “应该算。”   “那你说,我们在这里说的坏话要是全部都被王兄听到了的话,他现在是不是很生气?”   “……我觉得是。”   年轻的王与他的女官长对视一眼。   然后,再一次同时失笑。   在相视而笑的两人身后,大祭司一脸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清晨的朝阳照进来,照亮了这座白色的殿堂,也照亮了石碑地下那簇白色的莲花。   …………   ……………………   当塔普提跟在伽尔兰身后走出王陵大门的时候,遥远的地平线上,天色已是微亮。   走出屋檐遮挡的地方之后,忽然有一点冰凉的水滴落在她的颊上。   紧接着,又是几滴。   天空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不大,只是朦胧的细雨。   塔普提擦去滴落在眼角的雨水,抬眼看去,就怔了一下。   她看见赫伊莫斯站在不远之处。   显然不是刚刚才来,只要看着男人被夜露打湿的漆黑发丝就能猜到,这个人恐怕已经在这里等了整整一夜。   他安安静静地站着,被夜露打湿的发梢滴落的水珠落在他的肩上。   他整个人像是融于夜色之中。   不,或者说,天地之间,他就像是黑夜的化身。   可是,当这个宛如黑夜化身般的男人抬眼看向伽尔兰的时候,他的眼中、他的脸上、他的全身,就仿佛在一瞬间亮了起来。   如同被太阳照亮了才能发出光来的月亮。   “赫伊莫斯。”   她听见伽尔兰喊着赫伊莫斯的名字,小跑着向他走去。   一直以来,塔普提都不怎么喜欢赫伊莫斯。   其实,并不是因为她不喜欢赫伊莫斯接近伽尔兰。   真正的原因,是她不喜欢赫伊莫斯的眼神。   这个人的眼神总是深不见底,如同看不到尽头的漆黑深渊。   这个人,他的渴求永无止尽。   他那像是遍地燃烧的火焰一般永远都不可能满足的欲望和野心,让他比任何人都还要危险。   塔普提一直都是如此认为。   可是现在,她站在伽尔兰的身后,看见了赫伊莫斯脸上的神色。   赫伊莫斯站在那里,向快步向他走去的伽尔兰伸出左手。   她在后面,看不见伽尔兰的表情。   可是她看见伽尔兰抬起右手向前伸去,看似要放在赫伊莫斯向自己伸来的那只手上。   两人的双手即将交握在一处。   她看见了赫伊莫斯看着伽尔兰的比什么都还要温柔的目光,还有,对伽尔兰展露的微笑。   她从未在这个人脸上看到过如此明亮而满足的笑容。   那个笑容,就仿佛他已经拥有了所有,拥有了整个的世界。   …………   算了。   女官长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一幕。   这样也好。   她想,嘴角含笑。   这样……也挺好。   朦胧的细雨如断了的珠帘般从她眼前掉落。   雨幕中,伽尔兰即将放在赫伊莫斯手上的那只手突兀地停顿了一瞬。   塔普提的瞳孔蓦然放大。   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   在所有人之前,她看着她的王子向前倒下。   倒下时飞扬起的金色长发掠过她的眼前。   她的脑子刹那间一片空白。   ………………   细碎的雨水从明亮的天空中簌簌掉落。   喷泉洒落在水池之中,星辰女神伊斯达尔的石像安静地矗立在庭院中。   细雨一点点地打湿了石像,雨水汇聚到她的眼角,蓄积了许久之后,一道水痕缓缓地从她的眼角滑落。   像极了命运女神眼中落下的一滴泪痕……   那是命运的开端,亦是命运的终结。 第299章   眼前的祭台碎裂了。   地面在颤抖。   四周的一切都在晃动。   那环绕在四面八方的巨大方尖石碑不断地迸裂开来,一座接着一座倒塌在地。   偌大的废墟遗迹在一点点地崩塌、毁灭……   【……时间……了……】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   睫毛微动, 然后缓缓地抬起。   因照下来的阳光太亮, 又闭上, 眨动了好几下, 等适应了,才再一次睁开。   伽尔兰看着熟悉的屋顶,恍惚了好一会儿。   他只隐约记得, 他在王陵待了一夜, 走出来后,就看到赫伊莫斯在外面等着他。   看到赫伊莫斯伸出手, 他下意识要把自己的手放上去的时候……   记忆在这一刻忽然断了线。   他像是陡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可是……   在黑暗中, 他好像……看到了什么……   就在伽尔兰努力地回想着的时候, 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过来,抚在他的颊边。   一个身影笼罩在他的上空, 挡住了他的视线。   伽尔兰回过神来, 那俯身在他上方的男人另一只手按在他的一侧, 完全将他笼罩在自己的影子之中。   “……伽尔兰?”   喊着他的声音很轻,小心翼翼的,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 生怕稍微大一点就会让他受伤。   伽尔兰抬眼, 对上俯视着他的金红色眼眸。   逆光中,他看不清赫伊莫斯此刻脸上的表情, 可是他听得见那个人声音中的紧张以及不安。   他抬起右手, 握住抚着他的颊的那只手, 眼角微弯,对身上的人一笑。   “我很好。”   伽尔兰说,然后动了动,就想要坐起来。   他刚撑起半截,一双手就扶住他,扶着他坐起来。   “先别下床,你还在发烧。”   伽尔兰怔了一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的确有点发热,不过只是一点点而已。   不过他自己没什么太大的感觉,除了有点累之外,身体也没有觉得不舒服,大概只是因为太过疲惫而引起的低烧。   毕竟这段时间里又是花御节,又是选妃的事情,又有艾尔逊小王女的来访,又还要同时准备众神祭典,一桩桩、一件件,把他折腾得头昏脑涨。   等好不容易全部解决完了,一放松,再加上又熬了一夜,顿时就把身体的疲惫全部释放了出来。   啊啊,那个时候歇牧尔他们好像都在。   惨了,肯定又要被他教训一顿。   “王子!”   伽尔兰一转头,就看见塔普提匆匆从门口跑来。   女官长此刻脸上露出的惊慌而又紧张的神色实在是难得一见,让他都错愕了一瞬。   匆匆奔来的女官长将手中端着的药盘往床边的矮案上一放,伸手就握住了伽尔兰的手。   她跪伏在床边,双手紧紧地握着他放在床上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露出激动的神色。   “王子,你终于醒了。”   看着塔普提这种异常的神情举止,伽尔兰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明亮的太阳高挂在天空上,还是上午时分,离他失去记忆没过去多久。   “我没什么事,大概是太累了,只不过是昏睡了一两个小时了而已,你不用太担心。”   女官长神色一滞。   “王……”   她顿了顿,从激动中清醒的她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情急之下喊错了称呼。   “不,陛下,您昏睡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一天?”   有那么久?   为什么他觉得只是一瞬间?   还不等他仔细回想,一旁的赫伊莫斯已经开口。   “塔普提,把汤药给我。”   女官长点点头,把放下的药碗重新端起来,递给赫伊莫斯。   “我去叫医师过来。”   说完,她就快步走了出去。   不觉得自己昏迷了那么久的伽尔兰还在困惑着,赫伊莫斯那边已经自己尝了一口汤药。   是温热的,也不会烫嘴。   他舀了一勺,送到伽尔兰嘴边。   他说:“张嘴。”   他的声音是低沉的,可是很轻,很温柔,就像是在哄人一般。   伽尔兰本想说不用,我自己来,可是和赫伊莫斯的目光一对上,那句话不知为何就咽了下去。   他乖乖地张开嘴,让赫伊莫斯喂了一勺又一勺。   好苦。   苦死了。   他苦着一张脸郁闷地想。   几下之后,伽尔兰终于还是受不了这种凌迟,直接伸手从赫伊莫斯手中将汤药夺过来,然后仰头,一口闷。   一口气灌下去之后,嘴里残留的苦涩味道让伽尔兰直咧嘴。   他刚想问赫伊莫斯有没有蜜渍果脯或者甜糕之类的东西,忽然眼前一暗,赫伊莫斯低头,吻住了他。   赫伊莫斯吻得并不用力,像是怕弄坏他一般,但很缠绵,轻柔地舔过他的唇瓣,就连他唇角沾上的一点乌黑的药痕,也都被舔舐去。   一吻之后,双手又小心地把他搂在怀中,双臂不敢用力,却又不肯松手。   那就像是对待初生婴儿般小心翼翼的模样,让伽尔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忍不住笑着问:“你就不觉得药很苦吗?”   亲他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感觉到药的苦味吗?   赫伊莫斯双手把伽尔兰圈在自己怀中,看着伽尔兰拍着自己的手臂,听着那熟悉的声音,这一刻,他才有种整个人都活过来的感觉。   他低着头,下巴依恋地蹭了蹭怀中人的头发。   “那时……你就在我面前倒下来……”   说到这里,赫伊莫斯忽然停下。   他不再说什么,只是越发抱紧怀中的人。   他闭着眼,将那个一直在脑中挥之不去的可怖画面驱赶掉,将脸埋入柔软的金发中。   他的身体碰触到伽尔兰的地方传来的温度,一点点地将从他身体深处渗出来的寒意融化。   那个时候,看着伽尔兰忽然在他眼前倒下。   他的身体虽然下意识一把接住了伽尔兰,可是他的脑子却是一片空白。   那之后发生发生的一切,他都只是本能地去做。   在伽尔兰醒过来之前,在那双金色的眼眸睁开注视着他之前,赫伊莫斯都有种仿佛被隔离于世界之外的不真实感。   那种感觉,就像是被整个世界所抛弃一样。   寒意仿佛是从身体最深处涌出来,渗透骨髓。   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虽然赫伊莫斯没有说下去,但是伽尔兰也感觉到了抱着自己的男人散发出的浓郁得近乎于实质性的不安感。   他想了想,仰头,抬起手摸了摸赫伊莫斯的颊。   被他安抚般摸着颊的男人低头看他,目光是说不出的温柔。   伽尔兰被赫伊莫斯搂着,头靠在赫伊莫斯胸口,一转眼,看着眼前从衣襟中露出的褐色侧颈,就凑过去,亲了一下。   这一亲,他就感觉到赫伊莫斯的肩微微颤了一下。   本来只是想亲亲大黑狼安抚他,又懒得抬起头去亲嘴,所以就近亲了一下侧颈,没想到却意外得到这么一个有趣的反应。   顿时,伽尔兰玩心大起,他又轻轻地对着自己刚才亲过的地方吹了口气。   不出意外,赫伊莫斯的肩又僵了一下。   一只手抬起来搂住他的头,低声哄他:“别闹。”   伽尔兰窝在赫伊莫斯怀中,仰着头对赫伊莫斯笑。   赫伊莫斯似很无奈,看着伽尔兰的眼神中又带着纵容。   他低下头来,抵着怀中人的额头,蹭了蹭彼此的鼻尖。   他看着伽尔兰的目光软得不行。   就在赫伊莫斯被伽尔兰撩了一番,周身绷紧的气息终于放松放缓下来的时候,旁边传来了咳嗽声。   刚进门就撞到那一幕的沙玛什大祭司脸色阴沉,大声地咳了好几下。   眼见赫伊莫斯就算转头看到自己,抱着伽尔兰的双手也没松开,他脸色更是不好,直接瞪眼看着赫伊莫斯。   伽尔兰拍了拍赫伊莫斯搂着自己的手臂,赫伊莫斯低头看他一眼,这才颇不情愿地松开手。   就在这时,女官长也带着医师走了进来,独眼骑士紧随其后,目光紧紧地在床上的伽尔兰身上转了一圈。   确认伽尔兰的神色还不错之后,凯霍斯紧绷的脸才稍微放松了一点。   卧室里很静,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为伽尔兰检查身体的医师身上。   从卡莫斯王的父王那一代就开始侍奉王室的老迈医师显然经历过无数的大场面,在众人的虎视眈眈之下丝毫不紧张,一边笑呵呵地与伽尔兰闲谈聊天,一边从容不迫地给伽尔兰检查身体。   那慢悠悠的动作让想要尽快知道结果的众人都焦急不已,但又不敢催促,一群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好一会儿之后,老医师呵呵一笑。   “没什么大碍,只是这段时间里太疲惫,又睡眠不足,所以才骤然昏睡了。”   他看着伽尔兰,语重心长地说,   “陛下,您虽然还年轻,但是不能仗着年轻就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老医师作为王室的御用医师,从小也是看着伽尔兰长大,所以哪怕伽尔兰成为王,他对伽尔兰说话依然还习惯性地带着一点教训的口吻。   “可他现在还在发烧。”   赫伊莫斯皱着眉说。   “已经降下去很多了,多休息一段时间就好。”   老医师很直接地看向歇牧尔,对这位总是在严厉督促伽尔兰勤于政事的大祭司点名批评。   “政事是做不完的,偶尔也要让陛下休息几天,别对陛下太严厉了,大祭司阁下。”   歇牧尔脸色一僵,僵硬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本来还想要因伽尔兰不注意身体此事训斥其一顿,但是看着伽尔兰,他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这笔账先记着,等陛下身体好了再说。   大祭司在心底这么对自己说。   其实他也有点心虚,如果不是他与一众大臣非逼着伽尔兰选妃,非要赶在众神祭典之前举行花御节什么的,也不至于让伽尔兰累成这样。   那时看着伽尔兰一声不响倒下去的模样,他的脑子也是嗡的一下,整个人都懵了。   听老医师说无碍,才缓过来。   老医师的话让众人总算是松了口气。   卧室持续了一天一夜的压抑气氛也终于缓解了过来。   拜这次昏倒所赐,伽尔兰在老医师的严令之下,乖乖地休息了一个星期。   幸好众神祭典已经过去,边境的敌军也已经退了兵,亚伦兰狄斯国泰民安,没什么紧急的大事,那些琐碎的小事他干脆就放手让歇牧尔和索加两人去处理。   一开始的两三天,赫伊莫斯差不多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伽尔兰身边。   哪怕伽尔兰的低烧在第二天就降了下去,人也恢复了精神,他还是把伽尔兰宠得跟个玻璃人似的。   那黏糊劲,让时不时过来看一眼就撞到的歇牧尔实在是看不下去,冷着脸以需要赫伊莫斯帮忙处理军务相关的事情为理由将赫伊莫斯强行带走。   伽尔兰笑眯眯地看着赫伊莫斯被歇牧尔押走,也不拦。   如果换成其他的王一定会担心这两个位高权重的人会不会勾结的问题。   但是在伽尔兰这里……   赫伊莫斯和歇牧尔勾结?   不可能的。   你看大祭司那副对赫伊莫斯横竖看不顺眼横眉冷对的模样,赫伊莫斯对歇牧尔也没什么好脸色的样子,再加上索加在一旁撺掇着煽风点火,勾结这种事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就这样,伽尔兰就舒舒服服地躲了一个星期的懒。   每天舒舒服服地不是吃就是睡,要不就陪着涅伽玩,或者让侍卫陪着训练武技锻炼一下。   那日子过得是前所未有的悠闲。   不过放假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很快,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虽然有歇牧尔等人帮他处理掉了大多数的琐事,但一些重要的事情还是得由伽尔兰亲自来。   在王宫里守了一个星期,眼见伽尔兰的确没什么大碍,赫伊莫斯总算是放下心来。随着伽尔兰重新埋首于政事中,他也出了城,到城外的军营处理同样堆积起来的军务。   就这样平静的过了几天。   下午时分,火辣辣的太阳烤得大地发烫,政务房里比平日里多放了不少的冰块,以保持清凉。   花了几天的时间总算将上周堆积起来的重要政事解决掉,此刻,伽尔兰坐在孔雀石椅上,轻轻地转着手中的鹅毛笔。   鹅毛笔的羽毛边缘镀了金粉,他一转,就在光下一闪一闪的。   伽尔兰的目光虽然落在桌面上展开的羊皮纸上,但是此刻却有点心不在焉。   他想,错过了上次的大廷议,看来,他和赫伊莫斯的事情,只能等到下周的大廷议上宣布了。   他在这里走着神,转着手中的鹅毛笔,站在下面的歇牧尔自然看得出来。   大祭司板着脸,轻咳了一声。   伽尔兰回过神来,侧头对盯着他的大祭司一笑。   然后,他收回注意力,将眼前的这份派遣一队沙玛什的祭司前往莫纳尔城检查刚刚完工的水利工程的文书看了一遍,觉得没什么大问题,转着的笔一停,就打算在纸上写下批示。   写了几个字,他抬手,蘸了蘸墨水,就要继续写。   蓦然间,他恍惚了一下。   伽尔兰看着自己的手。   鹅毛笔很轻,不过是一根羽毛的重量,可是他拿着鹅毛笔的手却在微微地发抖。   他控制不住自己手的颤抖。   “王。”   有人在叫他。   “伽尔兰王——”   可是他已经听不清楚。   “伽尔……”   眼前的文书,还有金色的鹅毛笔,以及他拿着笔的手出现了重影。   那重影不断地在他眼前晃动着,让他怎么都看不清。   就连快步走上来,站在桌案对面的歇牧尔在他眼中也变成了无数个。   整个世界仿佛在顷刻间天翻地覆。   【时间到了……】   【命运……不可改……】   握着鹅毛笔的手重重跌落下去,笔尖戳中桌案上的墨盒,将墨盒整个儿都戳翻了出去。   伽尔兰倒在桌上。   从墨盒中溅出来的漆黑墨水泼了站在桌案前素有洁癖的大祭司一身。   在政务房众多大臣以及侍从们一片惊慌失措的喊声中,大祭司的脸色微微发白。   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   冥冥中仿佛有什么在向他宣告着,不详的未来。   …………   城外军营的训练场中,一座偌大的高台之上,骄阳似火,似乎要将大地点燃。   烈日之下,赫伊莫斯站在高台之中,重剑指地,目光锐利,整个人散发出强大的威势。   十几位骑士长围绕在他的四周,或手持长剑,或手拿银枪,每个人都显得颇为狼狈。汗水不断地从下巴滴落,他们剧烈地喘着气,一身已是汗淋淋,身上还有一道道伤痕。   他们胸口都佩戴着一枚两指宽的黄铜狮子徽章,那是统帅着数千骑士仅次于骑帅之下的千骑长的标志。   然而,这些在旁人眼中极其强大的骑士长就算是一同围攻了赫伊莫斯整整一个小时,也没能伤到对方一根毫毛。   剧烈的喘息间,一位年轻的骑士长不甘地再度冲上去,手中银枪如疾电般向赫伊莫斯刺去。   赫伊莫斯正欲侧身躲开,手中重剑也趁势抬起,打算一剑将对方手中银枪劈落。   突兀之中,心脏猛地一跳。   他蓦然失神了一秒。   银枪挑来,雪亮枪尖从他肩头重重擦过。   衣袖撕裂,左臂上裂开的血口在空中飞溅出一道血痕。   刺出这一枪的骑士长吃了一惊,惊讶地看向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站着,一道血痕顺着他的左臂缓缓流下,他却恍如不觉,只是猛地转头,那带着一丝茫然的目光投向远方矗立着的金色王宫。   ………………   毫无预兆的,伽尔兰王再次发烧昏迷。   老医师赶来。   这一次,眉头紧锁,神色凝重。   翌日,伽尔兰王苏醒。   三日后,低烧退去。   但是老医师的脸色却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日夜守在伽尔兰王的身侧。   不到五日,伽尔兰王在睡中再一次发起低烧,昏睡不醒。   这一次,足足有三日之久。   醒来之后,低烧始终不退,持续了十多日才勉强降下来。   而后不到两日,再度复发。   同时,再一次陷入长时间的昏睡之中。   如此反反复复,病情日益严重,伽尔兰王的身体日益虚弱,卧床不起。   王宫中的所有医师一同会诊,却是一筹莫展,查不出病因。   随后,大祭司紧急召集王城中有名的医师来王宫会诊,依然查不出伽尔兰王所患的病症。   众人已是束手无策。   很快,伽尔兰王身患不知名的奇症,生命垂危的消息传遍了亚伦兰狄斯。   一时间,亚伦兰狄斯人心惶惶,民众担忧不已,彷徨难安。 第300章   睁开眼的时候, 看到的是天边火红的夕阳余晖。   赤红余晖覆盖在大地之上,将大地笼罩上一层流火般的朦胧火光。   夕阳映入刚刚睁开的金色瞳孔中, 将那虹膜边缘也染上了一点赤色。   伽尔兰想,不知道这一次, 他又昏睡了多长时间。   他缓缓地侧头, 不出意外,看到了趴在他床边浅睡着的赫伊莫斯。   以往每一次睁眼的时候,看到的都是深深地注视着自己的金红色眼眸。   还有,那眼中深藏着的疼痛的痕迹。   而这一次,难得的,他看到的是睡着的赫伊莫斯。   想也知道,就算拥有着非人体力的赫伊莫斯, 也不可能一直那样挺下去。   漆黑的发丝散落在雪白的床被上, 赫伊莫斯趴在床上,侧着头,线条锐利的眉眼之下是极深的黑青色,也不知道这次他又是几个日夜无眠。   哪怕此刻是在沉睡中,他的眉头也紧锁着,很不安稳, 眉梢眼角都带着倦意。   抿紧的唇,紧皱的眉,让其看起来睡得很辛苦。   伽尔兰看到赫伊莫斯的右手紧紧地扣着自己的手, 像是生怕他会从眼前消失。   握紧了他的那只手依然是健康的褐色, 与之一对比, 他的手越发显得白。   但是,那是一种带着点苍白的白皙,映着火红的夕阳余晖,几乎是半透明一般。   伽尔兰的目光暗了一暗。   他知道自己恐怕还在低烧,毕竟从上一次昏睡后醒来开始,低烧就再也没有停过。   他感觉得到,虽然在低烧,但是身体近来已经逐渐不会感觉到疼痛,除了乏力之外,并没有多余的感觉。   然而……感觉不到疼痛,那才是最危险的信号。   他重新闭上眼,睫毛的阴影盖在他的脸上。   他知道。   众多医师已对他的病束手无策。   心脏在跳动,一下一下,沉稳的,有力的,跳动的声音几乎能通过胸膛传递到他的耳膜。   他还很年轻,他从未曾想过……   可是,不知从何而来的病魔在一点点地吞噬着这具年轻的躯体。   他会……吗?   就算是想,他也不敢想到那个字。   哪怕其实已经经历过四次死亡的他对死亡并不陌生。   可是在前几次死亡的时候,他只是感到疼痛,只是害怕,只是感到不甘。   而这一次……   伽尔兰再一次睁开眼,看向趴在他身边的赫伊莫斯。   哪怕是在当初亚伦兰狄斯岌岌可危的那段最艰难的时候也不曾露出丝毫疲色的黑骑士,惯来冷峻沉静的脸上此刻竟是透出一抹憔悴。   身体明明应该已感觉不到疼痛,可伽尔兰却觉得自己的胸口仿佛被无形的利刃重重刺了一下。   极轻的脚步声传来,伽尔兰抬头,就看到了快步走进来的女官长。   从来都是容光焕发、仪容得体的女官长的神色黯淡。   当看到伽尔兰睁着眼看着自己的时候,她的眼微微一亮,但也仅仅只是亮了一下。她看着伽尔兰苍白的脸色,手指攥紧了一下,又松开。   她的唇角上扬,露出一抹如往常一般温柔的笑容,端着手中的药盘走到伽尔兰身边。   虽然塔普提走到伽尔兰身边时特意避开了睡中的赫伊莫斯,但是赫伊莫斯本就睡得很不安稳,身边一点异动,立刻就让他惊醒过来。   他几乎是在睁眼的瞬间就反射性地握紧了右手,直到感觉到伽尔兰的手还被他握着,他的手指才稍微放松了一点。   当感觉到伽尔兰的手反过来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时,赫伊莫斯一怔,然后猛地抬头。   数日未曾看见的金色的眼眸看着他,微弯出一点弧度。   然后,他看见伽尔兰接过塔普提递过去的药碗,仰头一口气喝了下去。   自从病了之后,伽尔兰每天三次的汤药几乎就没断过,在昏迷中时,塔普提或者赫伊莫斯会帮他一口一口地喂下去。   只是近来,在伽尔兰昏睡过去之后,药水很难喂进去。   所以,当看到伽尔兰醒来,自己一口气将药水喝下去的时候,两人都是松了口气。   啪的一声,玉瓷碗掉在地上,瞬间砸得粉碎。   剩下的药水溅了一地。   伽尔兰俯身靠在床边,痛苦地咳着,刚刚喝进去的汤药全部被他吐了出来。   事发突然,更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赫伊莫斯僵了一瞬。   他惊慌地伸手扶住伽尔兰的肩,却又不知该做什么,只能呆呆地看着伽尔兰。   好不容易灌下去的汤药全部咳了出来,伽尔兰俯身趴在床沿,双手按在床上,急促地喘息着。   他看着眼前被染成乌黑色的床单,手指用力攥紧床单。   【时间到了。】   没有时间了……   他勉力撑起身体,向后,靠在赫伊莫斯身上。   他抬起头看向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扶着他,也低头看着他,目光显得很是茫然。   在伽尔兰吐出汤药的时候,塔普提就匆匆将守在偏房的老医师叫了过来。   老医师看着被汤药染得一片狼藉的床单和地面,眼神飞快地一沉,但是立刻很好地收敛起来,仍旧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沉稳神色。   可是老医师眼底那抹一闪而过的惊慌仍然被目光敏锐的赫伊莫斯捕捉到,他心底一寒,扶着伽尔兰肩膀的手指蓦然收紧。   “睡得太久,又没怎么下床活动,所以进食难免困难些。”   老医师说,脸色冷静沉着。   让人看着也就放下心来。   “陛下,您别喝得太急,别怕苦,慢慢来。”   就算面对的病人是伽尔兰王,老医师温和的声音也跟哄孩子一样。   “慢慢地喝,就能喝下去了。”   金色的瞳孔静静地看着老医师,那目光太过平静,平静得像是看透了什么。   老医师胸口蓦然一紧。   他看到伽尔兰对他一笑,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反驳,乖乖地靠着床头坐着,任由塔普提将重新熬好的汤药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喂到自己嘴里。   这一次伽尔兰喝得很慢,可是,没喝上几口,他忽然一把将塔普提推开,低头,双手捂住嘴。   金发凌乱地散落下来,掩住他的脸。   他低着头,下半边脸又捂住大半,根本看不清此刻他脸上的神色,只能看见他的消瘦的肩剧烈地耸动着,像是在艰难而又痛苦地压抑着什么。   乌黑的药水从伽尔兰双手的指缝中渗出来,一滴滴落在他身前的被褥上,将雪白的被面染上黑色的污渍。   赫伊莫斯几乎是在伽尔兰低头时就下意识地猛地伸出手。   可是,他的手在即将触及对方的前一秒就停滞在半空。   他的手僵在伽尔兰身前,指间仿佛写满了无力。   …………   老医师和女官长站在行宫外的庭院中,一反他在伽尔兰面前时的沉稳,神色凝重到了极点。   “我一直都在担心……”   他语气沉重地说。   “终于还是到这一天了,已经到了最严重的时候。”   他摇着头,满眼的无力。   “王的身体已经衰弱到连汤药无法服用的地步了。”   病入膏肓。   药石已无用。   塔普提急切地追问道。   “那到底该怎么做?还有其他办法吗?要怎么做才能让陛下——”   老医师闭眼。   “祈求……索尔迦的怜悯。”   【祈求索尔迦的怜悯。】   智慧之神亦为医师的守护者的索尔迦。   医师们唯有在束手无策的时候,才会说出这句话。   虽然也信仰着索尔迦,可是老医师从来都不喜欢这句话。   他自傲于自己的医术,而极其不喜这种听天由命的话。   可是如今,他竟然也不得不吐出这句他从未曾说过的话。   塔普提的身体陡然一僵。   夜晚的风吹来,掀起她散落在肩上的长发,将其凌乱地吹向空中。   茫然了好一会儿,她缓缓地握紧双手,合拢在胸前,   她低下头,紧闭着眼,睫毛轻颤着,她紧握在胸前的双手在止不住地发抖。   ……王子……我的王子…………   亚伦兰狄斯的众神啊……   两人站在草坪上,默然无言。   天边,夕阳日暮,太阳落入地平线之下,天地之间最后一缕阳光在这一刻湮灭。   “赫伊莫斯?”   卧室里,伽尔兰仰头,小声喊了一声。   他被赫伊莫斯一只手臂搂着,靠在赫伊莫斯怀中,赫伊莫斯正小心地给他喂水。   虽然汤药怎么都咽不下去,但是水还是能喝下去。   只是,他刚喝了几口,赫伊莫斯拿着水杯的手就顿住了,好一会儿都没动。他一抬头,就看见赫伊莫斯转着头,目光有些茫然地看着外面庭院的方向,像是失了神,半晌没动静,所以他不得不喊了他一声。   被伽尔兰一喊,赫伊莫斯回过神来,他低头和伽尔兰看他的目光对上,眼神瞬间变得柔软。   “没什么,之前熬了几个晚上,所以晃神了一下而已。”   赫伊莫斯说,不动声色。   伽尔兰哦了一声。   “那你等下就……”   他想了一下,觉得赫伊莫斯肯定不会离开自己,就换了一句。   “要不,你等下就在我这里睡一会儿?”   “好。”   赫伊莫斯说,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他看着怀中的人。   柔软地散落在他手臂上的金色发丝,近日来越发纤细的肩颈,白的近乎透明的肌肤下,能清楚地看见淡青色血管的痕迹。   他心爱的人就在他怀中,被他紧紧地握在手中。   却是如此的不真实,仿佛碰触到就会破碎的水中月痕,就像是一点点从手中泄落的沙粒。   无论如何紧紧地抓住,最终都会失去。   【祈求索尔迦的怜悯。】   他听见了外面医师的声音。   索尔迦的怜悯……   他从不信奉众神。   从不向众神祈祷。   只有弱者才会祈求他人的怜悯,而他,会用他自己的力量抓住他想要的一切。   他从来都认为自己是强大的,他拥有的力量让他甚于任何人强大。   他曾经以为,拥有力量,就能拥有一切。   可是,就在不久前,当他的手停滞在痛苦的伽尔兰身前时,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无力。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世界一点点龟裂,破碎,却什么都做不到。   他空有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却守护不了一个人。   “赫伊莫斯。”   伽尔兰窝在他怀中,眼瞅着他。   “你现在要在我这里睡吗?”   抚了抚怀中人的发,赫伊莫斯的目光很软。   “稍微等一会儿再睡。”   他笑着说。   不能睡。   不敢睡。   只怕下一次睁眼的时候,你又已沉睡。   只怕看不见你映着我的影子的眼,只怕听不见你叫着我的名字的声音。   只怕…………   赫伊莫斯低头,他埋入柔软的金发中,依恋地蹭了蹭。   此刻的他就像个贪恋着温暖的孩子。   …………   …………………………   后来又试着喝了几次汤药,在伽尔兰全部吐出来之后,老医师叹息着,让伽尔兰停止了服药。   对此,伽尔兰什么都没有问。   “凯霍斯他们还没回来?”   伽尔兰坐在床上,咬了一口软软的面包后,抬头问道。   女官长嗯了一声。   早些天前,在王宫以及王城的医师都束手无策的情况下,凯霍斯、塔尔、诺维等人都离开王城,紧急在四处寻访名医,一直没有回来,只是不断地派部下将各地的名医送到王城。   本就一直游历在外的吟游诗人舒洛斯也亦是在这样做。   在伽尔兰病倒的这一个多月,政务皆是由歇牧尔、索加以及王庭的左司相共同处理。   虽然伽尔兰王病重,但是得益于他五年里的努力,国家早已稳定下来,所以并没有出什么乱子,只是亚伦兰狄斯的民众们都很忧心王的病情,整个亚伦兰狄斯的气氛都有些压抑。   “陛下,艾尔逊王女求见您,已经请求了十几次,因为您的身体的缘故,我一直没有答应。”   艾尔逊的使团已经在王城滞留了快要两个月,按理说早该启程回去,但是由于小王女不肯,所以现在还待在王城。   女官长问,“您要见她吗?”   将最后一口粥咽下去,伽尔兰想了想,说:“让她晚上过来吧。”   …………   时隔一个月之后,艾玛终于又见到了她一直担心着的那个人。   仍旧是在那座行宫,在那个悬于开满了淡紫色莲花的池水的露天阳台上,她心心念念着的那个人依然如她第一次进入这座行宫里一样,坐在石栏长椅上。   赫伊莫斯,这个她不喜欢的男人一如往常,站在那人的身边。   伽尔兰仰着头,和站着的赫伊莫斯在说话。   他在笑。   那个传说在战场中如同地狱魔鬼一般可怕的黑骑士低着头看着他,低声和他说话,目光是说不出的温柔。   她怔了一下。   因为她从未曾见过这么温柔得让人看一眼都心悸的目光。   察觉到艾玛的到来,伽尔兰停止说话,转头看她。   一眼看到伽尔兰,艾玛的心口蓦然一颤。   明明来之前,有着满腹担心的话想要说,可是这一刻,她张着嘴,却不知为何说不出一句话。   她看见伽尔兰侧身坐在石栏长椅上,靠着白色的石柱,他对她笑,从夜空中撒落的月华落了他一身的流光。   他的肤色本来就白,此刻在黑夜中,更是白得近乎透明一般。   一眼看去,宛如一个不真实的幻象。   仿佛伸手一碰,就会湮灭在黑夜之中。   哪怕只是这么看着,都看得她止不住的心慌。   “艾玛,你在亚伦兰狄斯待得太久了,我听说女王已经来信了好几次,召你回去,你该动身了。”   稳了稳心神,小王女沉声回答。   “明日我就让使团回艾尔逊。”   她说得斩钉截铁。   “但是我要留下来,不亲眼看到你病好,我不会离开!”   和艾玛对视了稍许,看着小王女固执的眼神,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她的伽尔兰摇了摇头。   他笑着说:“好吧,我现在也打不过你,没法将一位艾尔逊女战士从我的地盘上赶走。”   “那也说不定,我们还没打过,说不准谁强谁弱,等你病好了,我们比一场就知道了。你可是王,哪能那么轻易就说什么打不过我这个王女。”   虽然稍显别扭,那已经是艾玛很努力想出来的鼓励伽尔兰的话了。   若是换成别人,杀了她她也不乐意说出自己可能打不过对方的这种话来。   小王女的话虽然别扭,但是伽尔兰却听得出来藏在其中的关心。   他顿时失笑,然后站起身向艾玛走来,抬手摸了摸艾玛的头。   “艾玛,你不是问我到底该怎样做一个女王吗?我现在可以回答你,虽然你自己的强大很重要,但是比这更重要的,是你更多的子民的强大。”   “虽然我是打不过你,但是我的麾下,赫伊莫斯,凯霍斯,还有不少强大的骑士,他们都可以战胜你。”   他温和地说,   “这就是亚伦兰狄斯之所以强大的原因,你懂了吗,艾玛?”   小王女皱起眉来。   她不喜欢伽尔兰的这种口气。   这种感觉像是在做最后的交代,与她说着最后的话一般的口气。   她摇了摇头,固执地盯着伽尔兰说。   “你别敷衍我,就这么几句话能让我懂什么?做一个好的女王哪有这么容易,我得跟着你,慢慢看,慢慢学。”   “…………”   这一次,伽尔兰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他只是笑着,什么都没有说。   她向来很喜欢这个人的笑容,她向来很喜欢看这个人对她笑。   可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熟悉的微笑,艾玛只觉得心底很不舒服,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一般。   你病了。   你不难受吗?   为什么还能这样笑出来?   她忍不住想要这样问,可是就在她开口的那一刻,她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看见前一秒还在对她笑着的伽尔兰忽然闭上眼,身体骤然向后倒下。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   她的指尖下意识努力地想要抓住点什么。   可是她什么都来不及抓住,从旁边伸过来的褐色手臂已经一把将伽尔兰接住,牢牢地将其搂在怀中。   小王女呆呆地站着,看着赫伊莫斯抱着伽尔兰。   伽尔兰靠在赫伊莫斯的胸口,闭着眼,细长的睫毛在白得近乎透明的颊上落下深深的阴影。   他仿佛只是在安静的沉睡。   她看见赫伊莫斯将伽尔兰横抱起来,迈步向房间里走去。   当从她身边走过时,她看见赫伊莫斯低着头,看着怀中仿佛只是在沉睡的伽尔兰。   她从未见过如此温柔的目光。   她从未见过明明如此温柔,却看一眼就让人胸口被感染得疼痛到难以呼吸的目光。   【你有吗………那个你喜欢的,也喜欢着你的人?】   她忽然很难过。   说不出理由,只是忽然之间,她就是觉得难过得厉害。   从小到大,她都没这么难受过。   她记得的。   她记得那个时候,就在这里,也是在月光下,那个人很开心地笑着说,有的。   【有的。】   …………   …………………………   先是一片无声无息的黑暗,他仿佛在其中无止尽地沉下去。   他的身体好像失去了所以的力气,好像不再属于自己。   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感觉不到。   亦动弹不了分毫。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似乎终于沉落到了底,四周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身体终于有了知觉,被他重新掌控。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他看到熟悉的灰白色大地。   那是最开始的地方。   一片废墟一般的遗迹之地。   如果说他第一次看见的遗迹之地还仅仅只是有些残缺的话,那么他现在看见的遗迹之地,已经彻底崩塌。   在他的身前,是碎裂了一地的祭台。   原本竖立在四面八方的方尖石碑已经尽数迸裂,成为满地的碎石。   伽尔兰正茫然地看着这个熟悉的地方,忽然,一个巨大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身前。   那是一头体格健壮的雄狮,身体之庞大,足足有一人之高。   它向他缓缓走来,带着万兽之王的威严。   火炭般的双目炯炯有神地注视着伽尔兰,浓密的金黄色鬃毛随着它的走动如波浪般起伏着。   “涅伽?”   叫了一声的伽尔兰自己摇头。   不,不是。   虽然很像,但是有轻微的区别。   他的脑中蓦然闪过一个身影。   “……刹米尔?”   他问。   刹米尔,涅伽的父亲。   一直陪伴卡莫斯王到死的战狮。   金色的雄狮深深地看他一眼,走到伽尔兰跟前,硕大的头颅低下去。   它伏在伽尔兰身前,那姿态明显是在向他行礼。   “吾王的王子啊……”   熟悉的声音一响起,伽尔兰瞬间呆住。   这个声音,就是将他带到这里,而且在他多次重生的时候在这个地方听到的声音! 第301章   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呼啸着, 掠过这片废墟的遗迹大地。   崩塌的祭台, 碎裂的石碑,一地的残石断柱。   巨大的雄狮闭眼, 伏地,低头。   那一身金灿灿的鬃毛在风中起伏着,仿佛能听到鬃毛拂动不休时候发出的簌簌的响声。   伽尔兰呆怔在原地, 眼底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刹米尔?”   震惊中, 他再次喊出这个名字。   “是吾,王子。”   金色的雄狮抬起头,硕大的眼注视着伽尔兰。   “…………”   伽尔兰有些茫然,还有些不知所措。   他伸出手,抚摸上站在他身前的雄狮的鬃毛。   手指中有着浓密的鬃毛真实的触感, 指尖能感觉到鬃毛之下温热的血肉。   站在他身前的,并不是幻象, 而是真实存在着。   熟悉的触感从手上传来,在他还小的时候, 涅伽也还小的时候,他总是会仗着卡莫斯王兄的势骑上这头名为刹米尔的雄狮。   刹米尔和活泼的涅伽不一样,性情很安静沉稳,平日里总是懒洋洋的。   虽然似乎是在卡莫斯王的命令下,才很不耐烦地背着他,但是每次背着他的时候都走得很慢很稳,一次也不曾让他掉下来过。   自己和涅伽在狮子园中玩的时候,它虽然没什么反应, 但是总是一直静静地看着他们,像是在守护着他们。   可以说,比起卡莫斯王,刹米尔反而更像是一位威严的父亲。   狮子的寿命向来只有二十来年,经常战斗的狮子寿命更短,第一次遇到刹米尔的时候,它正是壮年时。   后来,他长大了,涅伽也长大了,刹米尔就老了,再也不能背着他慢悠悠地四处走。   再后来,突然有一天,刹米尔消失了,他怎么都找不到。   卡莫斯王兄说,刹米尔不愿让人看见自己老死的模样,所以才在临死之前悄无声息地离去,找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作为自己的墓地。   那时候,他难过了很久,涅伽也蔫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刹米尔垂垂老朽的模样。   时光是残酷的,就算是强大的万兽之王也敌不过岁月的侵蚀。   可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刹米尔一如他初见时那般,健壮雄伟。   他在刹米尔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是少年时的模样。   如果不是四周景色不同,伽尔兰竟是有种再次回到过去的错觉。   “你在这里……还有这个地方……”   伽尔兰的脑子混乱得厉害,说话都有些结巴。   “我又回到这里……是不是说,我,我又死了?”   太突然了。   伽尔兰很慌。   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向歇牧尔凯霍斯他们交代。   明明他都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至少在死前给他留遗言的时间啊。   还有……   还有……赫伊莫斯……自己一死,他……怎么办?   “不,王子,你还活着。”   “啊?可是,以前每一次我都是在死了以后才到这里……”   “没有时间了,这个地方马上就会消失,所以,吾将您的灵魂引入了这里。”   “灵魂?这……我不明白……”   伽尔兰摇头,只觉得脑子乱糟糟的一片混乱,可是在混乱之中,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刹米尔!如果说这里是死去后的人灵魂的所在地,你在这里,那么王兄呢?”   他睁着眼紧张而又期待地看着金色雄狮,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你应该在王兄身边的,你在这里,王兄就应该在这里,他现在就在这里是不是?!”   神态威严的雄狮的双目如火炭一般,灼灼然看着身前神色激动的少年。   它硕大的头颅轻轻摇摆了一下,浓密的鬃毛随之轻轻晃动。   “吾王不在这里了,王子。”   它浑厚而沉重的声音在这个死寂之地响起。   “所以,你现在才能在这里。”   “什么意思?”   伽尔兰恍惚了一下。   紧接着,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握着雄狮鬃毛的手陡然攥紧。   “把我从我原来的世界带到这里来,让我一次又一次重生的……”   像是在害怕得到答案,他的声音在这里顿了一下,还是坚持问了出来。   “……是你吗,刹米尔?”   “不,是吾王。”   “…………”   伽尔兰没有说话。   刹米尔一句话,却已经让他明白了很多。   他用力攥着鬃毛的手无力地松开,有些苍白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少年闭上眼,睫毛的影子落在他的颊上。   【吾王不在这里。】   【所以,你现在才能在这里。】   这世上,无论做什么,都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而他一次次重生的代价……   “无需难过,王子,你已经完成了吾王的托付。”   雄狮说,   “你已重铸天命。”   “历史和命运都已经回到正确的道路。”   “众神亦将复苏。”   伽尔兰睁开眼,他敏锐地抓到其中的一个用词。   “复苏?”   凝视着伽尔兰,雄狮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先解开了他心中的另一个疑惑。   “吾王死后,因为他在世立下了不世功勋,从而被万众信仰,又因前任战神亚述恰好在不久之前陨落,神座已空置百年。”   “于是,太阳神沙玛什从天国派下他的坐骑,将吾王接到天国,赐予他战神的神座。”   “吾陪同吾王一同升到天国,也因此被沙玛什赐予一丝神性。”   雄狮威严的双目注视着身前的王子,眼底隐藏着一丝温和。   “因此,王子,吾才能像这样与你对话。”   它仰头,环顾着这片废墟大地,脸上浮现出人性化的叹息之色。   “一切的开始……都要从很久之前的众神时代说起……”   …………   ……………………   这世上,有着命运的轨迹。   那是冥冥中无上的力量。   就算是众神,也无法掌控命运,只能遵循命运之线而前行。   很久很久之前,世界是一片混沌。   混沌中,只有一位神祗。   万物之神。   万物之神的力量就是混沌的力量,后来,她陷入沉睡,而就在她沉睡的时候,太阳神沙玛什从她的本源之中诞生。   随后,众神也陆续诞生。   每一位神祗的诞生,就会让万物之神的神力消失一部分,或者说,是她的神力分化成了那些神祗。   万物母神的力量,衍生为天与地,衍生为众神,衍生世间万物。   她终将消失,化为天地万物。   这是她注定的宿命。   可是,这位强大的神祗不甘于牺牲自己、化生万物的宿命,更不甘于就此消逝。   她想要从沉睡中苏醒。   若是万物之神复苏,天地万物将重归混沌,众神亦会重新成为万物母神的一部分。   于是,大战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那一战,天地震动,天昏地暗。   最终,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后,众神将万物母神打落深渊,让其再度长眠。   然而,万物之神在被迫沉睡前,最后的含恨一击,斩断了命运的一角。   命运之线断裂了一处。   若是无法延续,命运将因此而崩塌。   于是,天命之子应运而生。   补上命运之线断裂缺失的那一处,延续命运的轨迹,守护天地因果的运转。   那就是天命之子的使命。   “那位应运而生的天命之子,王子,就是你。”   “在众神的注视下,你诞生于世。”   “当你诞生的那一刻,整个天国都为之震动,众神都在呼唤你的名字。”   “随后,依照命运的轨迹,你成为吾王的王弟,亚伦兰狄斯的王子。”   “被斩断的命运一角,便是吾王之后的那一段。”   “在吾王之后,你要继承吾王的王冠,登上王座,成为亚伦兰狄斯之王,直到连接到断裂的命运之线的另一端。”   听起来似乎很简单,但是,那却是连众神都不敢轻易踏足的地方。   缺失的命运之线的那一段,因为缺乏既定的路途,世界的规则就无法管束这段时间。   混沌力量极大,黑白不明,群魔乱舞,昼夜颠倒。   就如同雷霆暴雨之下掀起惊涛骇浪的大海,凶险万分,稍有不慎,就会落入万丈深渊。   唯有应运而生的天命之子,能压住混沌的力量,压住一切混乱。   “王子,那便是你的前世。”   刹米尔浑厚的声音在遗迹中回荡。   但是,众神并未发现,万物母神在再度沉睡之前,在人间埋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抓住人类的贪婪和欲望之心,她将那一点残留的微弱力量借给人类,借由人类自己的手,毁了人类自己的命运。   众神的力量不能插手人间,就算强行降下力量,也会被世界的规则所吞噬。   但,这天地万物本就是万物母神的力量化成,本源是一致的,所以,万物母神遗留下来的那一点微弱的力量逃过了世界的规则的监控。   “在你真正的前世,在茹达斯城的那个夜晚……”   随着刹米尔的诉说,四周的景色陡然一变,四周变得一片漆黑。   伽尔兰漂浮在漆黑的夜空之中,他低头,看着下方那座被火焰点燃的城市。   他记得,这是那个战火纷飞的夜晚。   茹达斯城的不眠之夜。   他刻骨铭心的那一夜。   他漂浮在夜空之中,看着那一幕幕再次重现在他的眼前。   但是,与他所经历的却又不一样。   他看到的,是卡莫斯王死在背叛者的毒药之下。   他看见的,是‘他’在近卫军的护卫下在敌军中奋力厮杀着,试图冲出茹达斯城。   就在‘他’即将冲出城门的那一刻——   一支利箭从黑暗中袭来。   从‘他’的身后贯穿他的心脏。   ‘他’从马背上倒下,跌落在地面,停止了呼吸。   潜伏在黑暗之中的万物教的信徒,杀死了‘他’。   “那些愚蠢的人类亲手毁了他们自己唯一的希望。”   和他同样站立在漆黑的夜空之中,刹米尔双目冰冷地俯视着下方的那一幕。   夜风呼啸,吹动得它浓密的鬃毛簌簌作响。   “也就是说,我真正的前世,和王兄一样死在茹达斯城?”   雄狮点了点头,它继续说了下去。   “你与吾王死去,随后,王城陷落,亚伦兰狄斯亡国,赫伊莫斯王子弃守亚伦兰狄斯绝大多数的国土,任其沦陷众多国家之手……”   即使刹米尔不说,伽尔兰也猜测得到。   后续的发展恐怕就与他曾经在梦中看到过的一样。   从那之后,战火再也不曾从大地上消失。   一场又一场的战争连绵不绝,永无止境。   数不清的人在战火中丧生,大地一片荒芜,随处可见皑皑白骨。   大地上的人们在战火中苦苦挣扎……   四周景色再度一变,伽尔兰发觉自己又回到了遗迹之地。   “随着亚伦兰狄斯的灭亡,在永无休止的战争中,大地上的人们逐渐绝望,不再信奉众神。”   “失去了民众的信仰,众神逐渐衰弱,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越来越严重,他们终于维持不住神座,神座开始碎裂,他们的力量也在消失。”   “弱小的神只开始接连陨落,而强大的神只为了避免陨落的命运,也不得不陷入沉睡之中,到了最后,就连最强大的太阳神沙玛什也陷入永远的沉睡,吾王亦是如此。”   “众神沉睡之后,亚伦兰狄斯大陆在一场地震之中永远地沉入海底,彻底毁灭。”   “在那之后,又过了两千多年,吾王从沉睡中苏醒……”   亚伦兰狄斯大陆毁灭,信仰之力彻底失去,众神也因此再也无法苏醒。   但是,唯有卡莫斯不一样。   在沉睡的众神之中,唯有卡莫斯是以人类之身被沙玛什赐予神座,成为新的神祗。   支持着他神座的力量除了民众的信仰,还有他立下的不世的功绩以及他自身强大的灵魂。   两千年的时光中,众神的名字都已在时光的流逝中烟消云散。   唯有卡莫斯,以传说中失落的大地亚伦兰狄斯的狮子王的身份,在历史上留下不朽的姓名,从而被众多后世人铭记。   那亦是信仰的一种。   凭借着后世人这种微弱的信仰,卡莫斯从沉睡中醒来。   在他苏醒之后,为了拯救毁灭的亚伦兰狄斯,为了挽救背负陨落的神只的诅咒生生世世轮回着的王弟——   卡莫斯以舍弃自己永恒的神座为代价,将伽尔兰的灵魂送回前世。   “吾王说,唯有王子你,才能重铸天命。”   但是,历史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改变。   已经形成的历史的惯性有着极其强大的力量。   如同一只小小的蝴蝶煽动翅膀,就能引发海边巨大的风暴。   后世灵魂闯入过去的时间河流,历史的惯性便随之引发了某些关键之处的蝴蝶效应,以此来防止历史的改变。   再加上预感到什么的万物之神的力量地疯狂反扑……   于是,赫伊莫斯在幼时发生意外,命不该绝的他虽然活了下来,但是性情也因此变得残忍暴戾,他一次次杀死了伽尔兰,夺走王座。   亚伦兰狄斯依然一次次走向毁灭的结局。   直到最后一次,以神座粉碎后爆发出的最强的力量,才遏制住守护历史的那股力量,将伽尔兰的灵魂送回年幼时,阻止了那一场意外。   而这一次,也终于成功修正了命运的轨迹。   …………   遗迹之地很静,伽尔兰俯身,跪在地上。   他的手轻轻地按在地面上碎裂的祭台石块上。   “这就是王兄的神座?……是不是?”   金色的雄狮没有回答。   但是,沉默即是答案。   伽尔兰闭眼,金色长发从他肩上散落下来,垂落在他脚边的碎石上。   半晌寂静无声。   许久之后,他终于再一次开口。   “【没有时间了】……吗?”   伽尔兰轻声重复着这句话。   “刹米尔,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赫伊莫斯到底是谁?”   他问。   清亮的金色瞳孔中清晰地映着雄狮的影子。   这一次,雄狮在沉默很久之后终于还是回答了。   “赫伊莫斯……”   它说,   “他是继你之后的,亚伦兰狄斯之王。”   …………那本来的命运轨迹…………   卡莫斯王被毒死于茹达斯城。   伽尔兰王子率众冲出茹达斯城,随后与率领军队赶来的赫伊莫斯王子汇合。   两人合力击退加斯达德人,挽救了亚伦兰狄斯。   随后,伽尔兰继任王座。   因其如沙玛什一般公正而贤明的执政,被后世人称为贤明王。   在贤明王的执政下,原本风雨飘摇中的亚伦兰狄斯重归稳定。   伽尔兰王的政策以休养生息为主旨,因此,他在位期间,亚伦兰狄斯的经济逐渐繁荣,国力逐渐强盛。   伽尔兰王在位五年。   五年后,他因病逝去。   贤明王逝世后,赫伊莫斯继承王座,开始大力发展军事。   他继承王座之后的第二年,便率领大军彻底将西方的加斯达德人击溃,将被加斯达德人占据的卡纳尔纳入亚伦兰狄斯的版图。   随后,他开始大规模地向外扩张。   在未来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依次击败并吞并盖述、伊斯等诸多国家,率领亚伦兰狄斯的军队踏遍了这片大陆,征服了大陆上所有的国家。   至此,亚伦兰狄斯统一大陆。   亚伦兰狄斯帝国诞生。   它是古代历史上最大的帝国。   赫伊莫斯,亚伦兰狄斯第三十七任王者。   为贤明王伽尔兰的后继者。   他率领大军南征北战,一生未尝败绩,将亚伦兰狄斯的领土扩张至整个亚伦兰狄斯大陆,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帝国。   后人称其为,赫伊莫斯大帝。   作者有话要说:  亚伦兰狄斯将会统一整个亚伦兰狄斯大陆,由王国扩张为帝国。   这点小伙伴们都知道。   ……   但是,不知道小伙伴们有没有想过。   历史上对伽尔兰的称呼从来都是,【贤明王】。    ̄o ̄)ノ 第302章   听了刹米尔的话, 伽尔兰出神了好一会儿。   得知真相的他心情很复杂。   有果然如此的明悟, 有说不出的感慨,除此之外, 他的心底深处还有一点隐隐被堵得慌的感觉。   “好几次失败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你,是不是弄错了, 天命之子其实不是我, 是赫伊莫斯才对。”   伽尔兰叹息道。   “你那个时候说了谎。”   “他是未来统一大陆建立亚伦兰狄斯帝国的帝王,所以,其实他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子,而我……”   “吾不会说谎。”   雄狮打断了他的话。   “王子,你依然没有明白, 赫伊莫斯的确是未来的亚伦兰狄斯之王,但是就算如此, 他也只是亚伦兰狄斯历代王者之一。”   “他并非天命之子,他只是拥有成为帝王的命运。”   “王子, 拯救亚伦兰狄斯的人,是你。”   雄狮火炭般的眼炯炯有神地注视着伽尔兰。   “也唯有你。”   和刹米尔棕黄色的瞳孔对视了许久,伽尔兰摇了摇头,吐出一口气,忽然笑了起来。   “我知道了,刹米尔。”   他笑着说。   “其实不是没有听明白的话,只是觉得有些不爽,拼命地和赫伊莫斯争夺王座, 失败了那么多次,好不容易赢了一回,结果回头你又告诉我,赫伊莫斯最后还是会登上王座,感觉像是我白忙了一场的感觉,心里不免有些憋屈,所以才会说那些话来对你发脾气。”   “不过仔细想想,从一开始,我想要登上王座的目的就只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到后来,则是想要保护身边的人,遵照王兄的遗愿守护亚伦兰狄斯……”   “只要做到我想做的一切,就算我只是众神手中的棋子,也无所谓。”   就如同当初在万物教的祭台之地中,他对那名万物教的老祭司所说的一样。   棋子也好,傀儡也好,无论背后的真相是什么,都无所谓。   他只是在以自己的意志,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守护亚伦兰狄斯。   守护身边的所有人。   无关众神,无关命运,那都是他自己的意志。   他从来都只是在依照自己的意志前行。   ……   “王子……所以吾说的你还是没有明白。”   雄狮摇了摇头。   “你并非棋子,而是众神之子。”   “众神等待了近千年,才等到你的诞生,你在他们的期盼之下诞生。”   “当你诞生的时候,除了已经陨落的战神,众神都祝福了你,他们都将自己所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赐予了你。”   “你就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就一直守护着你,注视着你,最后,也因你的死去而哀恸不已。”   “哀恸?”   伽尔兰皱着眉摇了摇头。   “可当我前世没有完成使命的时候,他们不是因为愤怒给我下了诅咒吗?”   “给你的灵魂施加诅咒并非众神。”   刹米尔说,   “当天国衰弱崩塌的时候,众神纷纷陷入沉睡,而一部分神力和信仰弱小的神只却就此陨落。这些陨落的神只最后残留下的不甘和怨恨缠绕上了你,化为了对你的诅咒。”   “这也是为何吾王一定要让王子你重铸天命、让众神复苏的原因,因为只有众神,才能为你驱走那些陨落的神只对你的诅咒。”   “如今,众神已经复苏,只要命运按照正确的轨迹走下去,你身上的诅咒就会消失。”   伽尔兰沉默了一会儿,他垂眼,看着自己的双手。   “‘正确的轨迹’……吗?”   他低声问,   “刹米尔,我真的不能继续活下去吗?”   他不是眷恋王座。   他只是舍不得。   舍不得抛下这片大地,舍不得抛下那些跟随着他的人们。   还有那个人……   如果被自己抛下,那个人会变成怎样?   “王子。”   雄狮低头,硕大的头颅凑近伽尔兰,注视着他。   “你是否还记得,当初在茹达斯城,吾王的死去?”   “…………”   “吾王本来死在茹达斯城,死于毒药之下,但是你将吾王救走,所以,他没有死在那座城市中。”   雄狮的声音带着大地般厚重的气息,让人听着,就知道不可置疑。   “但是,命运是不可改变的。”   “所以,才有了后来那一场本该不存在的暴雨,冲毁桥梁,彻底绝了你们的生路。”   命运已经注定要卡莫斯王死在那场战争中。   谁都无法改变。   “王子,你可以救无数人,可唯独救不了注定要在命运中死去的人。”   刹米尔低沉的声音在遗迹上低低地回响着。   “无论是吾王……还是你自己。”   “你之所以能改变命运,因为那是错误的命运。”   “即使是错误的命运,改变它也艰难至极。”   “而正确的命运,谁都无法改变。”   伽尔兰没有再开口说话。   寂静的遗迹大地上,只能听到风呼啸而过发出的呖呖的声音。   少年静静地站着。   然后,他伸出手,搂住身前雄狮的头,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入浓密的鬃毛。   “刹米尔,我很想王兄。”   伽尔兰抱着刹米尔,他闭着眼,吹来的风掀起他的发,将他一头金色的长发吹得飞扬不休。   他轻声说,   “我好想他。”   他小声说着,闭着眼,将脸埋在雄狮的鬃毛中,就像个委屈的孩子。   雄狮微微低头看他,威严的双目深处透出人性化的温柔。   “王子。”   它说,   “对吾王来说,这世上最重要的,只有你和亚伦兰狄斯。”   在它说完之后,地面忽然微微晃动了一下。   它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   它的眼底浮现出叹息的神色。   它说:“时间到了。”   随着雄狮发出的低沉声音,伽尔兰感觉自己脚下的这片大地开始震动。   他松开抱着刹米尔的手,后退一步。   他看见天地在摇晃。   一道道裂痕从遗迹之地上迸裂,碎石坠入漆黑的裂口之中。   残垣断柱剧烈地颤抖着,倒塌在地。   “刹米尔——”   伽尔兰看到自己伸向刹米尔的手臂变得透明起来。   他整个人忽然从地面上飘浮起来,身不由己地向高空中浮起。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地消失。   雄狮仰起头颅,仿佛在目送伽尔兰离去。   地面剧烈的摇晃着,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撕裂。   狂风呼啸而过,在天空之中,也紧跟着浮现出一道道漆黑的裂痕。   天崩地裂。   伽尔兰在消失前所看见的最后一幕,是金色的雄狮威严地站立在碎裂的遗迹之地上。   它雄壮的身躯之后,是天空中数不清的黑色裂痕。   呼啸的狂风中,它一身浓密的鬃毛在风中飞扬。   岩石大地在它脚下迸裂,粉碎。   一切都在崩塌。   唯有它,在即将毁灭的遗迹大地上,傲然而立到最后一刻。   ……   吾王啊。   吾将追随您,一直到最后。   …………   ……………………   “歇牧尔,把凯霍斯、塔尔、诺维他们都召回王城。”   坐在床上,在喝下半杯水之后,伽尔兰对他的大祭司说。   “还有,将辛亚斯也召来王城。”   此刻正是午时,歇牧尔和索加一同前来,是为了向伽尔兰汇报重要政务。   虽然绝大多数政务他们都已经处理,但是关乎到国家等方面的重大政务还是得在伽尔兰苏醒时向其汇报一二。   正在向伽尔兰汇报的歇牧尔声音一顿。   好一会儿,他才面无表情地回答。   “他们在四处寻访名医,等他们找到之后,自然就会回来。”   他的口气硬邦邦的,听起来很是冷硬,唯有熟悉他的人才能听出他声音里的僵硬。   “至于辛亚斯阁下,他身为一城之主,若是没有重要的事情,最好不要轻易将其召到王城。”   歇牧尔一口气说完,就想要将话题转回刚才正在汇报的事情。   “陛下,我刚才对您说的那件事……”   “歇牧尔。”   伽尔兰说话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可以说很轻。   但是只要他一开口,就能轻易地打断大祭司的话。   将喝得只剩下一半的水杯递给一旁的女官长,年轻的王那苍白的脸对他的大祭司笑了一下。   “将大家都召回来。”   他说,   “这是王令。”   女官长握着水杯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杯中的水剧烈地荡着,塔普提死死地攥紧手中的水杯,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歇牧尔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静,也没有回答。   索加侧头看去,只能看见歇牧尔攥紧得几乎咯咯作响的手,还有他手中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的羊皮卷纸。   那个平日里总是淡漠寡情的大祭司此刻竟是额头青筋勒起,像是下一秒就会猛地暴起。   靠坐在床上的病弱的年轻王者侧着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歇牧尔。   只一句话,就让大祭司浑身暴怒的气息泄了个干干净净。   他说,“没有时间了,歇牧尔。”   轻描淡写的口吻。   却让人听得心脏都仿佛被狠狠地拧了一下,拧得生疼。   一时间,房间里静得可怕。   只有几个不同节奏的呼吸声在回响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歇牧尔低下头来。   他向伽尔兰躬身行礼,然后转身退下。   他似乎是默认了伽尔兰的王令。   他的脸依然是面无表情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可是索加却分明看见,歇牧尔在退下时转身的一刹那,踉跄了一步。   仿佛不堪承受一般,踉跄了一步。   索加刚目送歇牧尔离去,目光一转,就看见赫伊莫斯快步从门口走进来。   他赶紧低头,向其行礼。   想起伽尔兰那句‘没有时间了’,他忍不住偷偷抬头向赫伊莫斯看去。   他想,赫伊莫斯大人应该也听到这句话了。   只是不知道……   赫伊莫斯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一双眼只是向索加的身后看去,径直越过他,快步走到伽尔兰的床边。   伽尔兰侧头看向赫伊莫斯,对其一笑。   赫伊莫斯的目光软下来,他俯身,抬手摸了摸伽尔兰的额头。   只是手指感觉到的仍旧是不变的偏高的温度。   “军营那里的情况怎么样?”   “很好。”   赫伊莫斯没有多说,他不想让伽尔兰过多的劳神。   “我带了点新鲜的水果回来。”   他轻声问,“要吃点吗?”   伽尔兰摇头。   “不了,有点累,我先睡会一会儿,晚饭的时候叫我。”   眼角微弯,他对赫伊莫斯笑着说。   “到时候,再尝一尝你带回来的东西。”   赫伊莫斯看他,嗯了一声。   “睡吧。”   他说,目光柔和地看着伽尔兰。   “我会一直陪着你。”   在索加离开房间之前,隐隐听到了这么一句。   他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加快步伐离开了这里。   【没有时间了。】   索加再度叹了口气。   世事无常,谁能想到伽尔兰王竟是这么年轻就……   对于赫伊莫斯大人来说,这更是讽刺。   他宁愿放弃王座,只为了待在伽尔兰王身边。   可是最终,却是伽尔兰王即将离他而去,他选择抛弃的王座却重归他的手中。   索加的脚步忽然停顿了一下。   等等。   不对劲。   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   他沉思着,仔细回想着刚才赫伊莫斯的行为举止。   似乎很普通,没什么异常。   是他多心了吗?   索加困惑地想着,停下的脚步再次向前迈去。   可是,刚走了几步,他忽然一个激灵,猛地转身,匆匆往回赶。   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   索加的胸口紧绷了起来。   赫伊莫斯大人对伽尔兰王重视到何种程度,索加再清楚不过。   他还记得很久以前,在加斯达德人逼近王城的时候,在他阻拦赫伊莫斯大人赶回王城的时候,赫伊莫斯大人说的那一句。   那个时候,赫伊莫斯说。   ‘如果他不在了,这世上的一切对我来说再无意义,包括亚伦兰狄斯。’   在整个亚伦兰狄斯和伽尔兰王之间,索加知道,赫伊莫斯大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伽尔兰王。   可是在伽尔兰王生命垂危的时刻,赫伊莫斯大人竟然没有任何过激的行为举止。   他太冷静了。   冷静到让索加感到可怕的地步。   他想起他刚才在离开之前隐隐听到的那句话。   ‘我会一直陪着你。’   难道——   …………   当索加赶回去的时候,女官长似乎有事暂时离去,房间里只剩下床上闭着眼似乎在沉睡的伽尔兰,还有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的赫伊莫斯。   索加慢慢地走过去,走到赫伊莫斯身后。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率平静下来。   好一会儿之后,他轻声问:“赫伊莫斯大人,您在想什么?”   “…………”   赫伊莫斯坐在床边,他的双手紧紧地握着伽尔兰的右手。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沉睡着的伽尔兰的脸上。   他的眼神很平静,但是就是这种平静,才让索加的心脏不规律地剧烈跳动起来。   “赫伊莫斯大人,我知道,伽尔兰王的情况让您很难过。”   索加神色凝重地看着赫伊莫斯。   “但是,请您务必为亚伦兰狄斯考虑一下。”   “您不能……不能……”   他结巴了一下。   “您是现在唯一的王座继承人,亚伦兰狄斯不能同时失去它的王和王的继承者,若是那样,它会立刻陷入混乱。请不要忘记,还有不少外敌对我国虎视眈眈,一旦内部开始混乱,他们就会趁虚而入。”   “如此一来,亚伦兰狄斯就危险了,赫伊莫斯大人,就算是为了亚伦兰狄斯,也请您务必……”   在索加地苦苦劝说下,赫伊莫斯终于有了动静。   他转过头,看向索加。   金红色的眼眸,明明是火焰的色泽,却沉淀着夜幕最漆黑无光的黑暗。   他的眼底,冷寂得没有一点气息。   他说:“与我何干。”   只一句,就将索加所有的苦劝堵在喉咙里,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索加呆呆地看着赫伊莫斯冷寂的眼神,只觉得心底冷到极点。   没有人注意到,本该在沉睡的伽尔兰在这一刻轻轻地睁开眼。   他看了赫伊莫斯一眼,又重新闭眼。   细长睫毛在他苍白得几乎没了血色的颊上落下漆黑的影子。   …………   ……………………   【我在哪里,你就去哪里?】   嗯,你在哪里,我就追去哪里。   【即使是地狱?】   即使是地狱。 第303章   在沉睡的时候,总是会做梦。   梦到过去的一幕幕。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 重生后第一次遇到赫伊莫斯的时候, 小小的他被王兄抱在怀中的时候,歇牧尔板着脸训斥他的模样。   他做的梦多不胜数。   他好像在梦中, 将这一生全部都重新再经历了一遍。   一觉醒来, 伽尔兰睁开眼。   阳光从天窗照进来,落在跪在他床前的骑士金色的头发上,折射出微亮的光泽。   伽尔兰眯了眯眼,抬起身体,想要坐起身来。   他一动, 跪在下面的骑士就立刻站起身,似乎是想要扶他一把。   可是伽尔兰抬手挡住凯霍斯伸过来的手,另一只手一撑,自己坐了起来。   凯霍斯一怔, 他看着伽尔兰, 唇角扬一抹浅浅的弧度。   这抹笑意很浅,一闪而过。   他的目光落到伽尔兰苍白的脸上,还有那消瘦的身影上, 瞳孔蓦然颤了一下。   但是,当伽尔兰抬头看向他的时,他眼底的疼痛便深深地隐藏起来, 只是眼角弯起来,眼带笑意地看着伽尔兰。   金发骑士那张随着岁月的沉淀反而越发显得英俊而具韵味的脸舒展开,对伽尔兰露出一抹温柔的笑。   他握住伽尔兰的手, 低头,目光在那只苍白的手上掠过。   他闭眼,吻了吻那只手。   “我回来了,王子。”   骑士说,就如同以往无数次说过的那般。   那是每一次出征后回到他的王子身边时,他都会说出的一句话。   无论前往何处,无论征战何方,他从来都不会忘记自己必须要回去的那个地方,他的王子的身边。   战场上落下的寒霜,唯有握在手指中的这只手上传来的温暖才能驱散。   唯有在看到那双带着笑意看向他的金色瞳孔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脚落实地的真实感。   那是他永远的港湾。   “凯霍斯,我刚才做了梦。”   “是好梦吗?”   凯霍斯笑着问。   伽尔兰看了凯霍斯一眼,他金色的眸弯起来,就像是月牙的弧度。   “嗯。”   他笑得眼角弯弯的。   “我梦到我很小的时候,那个时候,我说不要你跟着我,可是你就是连哄带骗地,就这么做了我的守护骑士。”   “说什么连哄带骗,陛下您说得未免有点过分了,很伤人的。”   凯霍斯故做不满。   “莫非您对我这个守护骑士有什么不满吗?”   他说,一副我很受伤的口吻。   那口吻顿时让伽尔兰失笑。   笑完之后,伽尔兰仰头,抬起的手摸上凯霍斯脸上漆黑的眼罩。   那双看向他的金色眼眸很亮,亮得让凯霍斯都晃神了一瞬。   时间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年幼的孩子站在一身是血的他的面前,小小的手摸着他的脸,问他疼不疼。   黑暗的夜晚,唯有孩子的眼是甚于一切的明亮。   一如现在。   时间仿佛从来不曾改变什么。   时间却又一直在改变什么。   一切仿佛就只是在昨日,却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时刻。   “凯霍斯,辛苦你了。”   指尖按在漆黑的眼罩,伽尔兰说,他的目光深深地看着他的骑士。   “我很高兴,一直守护我直到现在的,是你,凯霍斯。”   他抬起头,吻了吻他的守护骑士的额头。   他说:“我的骑士。”   我的守护骑士。   感谢你   守护我至今。   凯霍斯没有回答,他垂着眼,略长的金色额发斜斜地散落在他漆黑的眼罩上   额发的阴影笼罩住他的眼窝,他眼中的光似乎熄灭了一瞬,只有在再次看向伽尔兰的时候,那熄灭了刹那的光才重新亮了起来。   “……我会守护您,一直到最后。”   他温柔地回答。   “我的王子。”   骑士微笑着回答。   他在笑,就像往常一般,似乎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   当凯霍斯掀开纱幕走出内室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站在空旷的大厅中,一手按在雪白的石柱上。   他闭紧了眼,左手的手指死死地扣在石柱上,用力到极点,泛白的指关节挫动得咯咯作响。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就像是即将溺水而亡的人,无止尽地在水中沉下去,再也无法呼吸。   【凯霍斯,接下来你还要继续去守护的,是亚伦兰狄斯。】   这句话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死死地压在他的胸口。   凯霍斯在重重地喘了好几口气之后,终于感觉到了那注视着他的视线。   他转头,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塔普提。   只是短短一个月未见,女官长容光不再,她的眼是黯淡的,几乎看不到多少光彩。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遥遥交汇了一瞬。   只是短短的一瞬。   凯霍斯移开目光。   塔普提垂下眼。   凯霍斯快步向前走去,与仍旧站立在原地的女官长擦肩而过。   他们像是不愿再感染到彼此眼底的疼痛,避开了彼此的对视。   …………   太阳即将落下地平线,火红的夕阳下,艾玛剧烈地喘着气,汗水顺着她的颊不断地流下来,流入她的眼中,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在练武场这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射出了多少只箭。   她的手臂已经酸疼得再也抬不起来,只能软软地垂着。   艾尔逊的使团已经离开,其他人拗不过她,只能带着她写给女王的信返回,让她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她在王宫中听到的,永远都是最糟糕的消息。   她依然时常去见伽尔兰,在伽尔兰面前尽可能笑嘻嘻的,不露出担心的表情。但是她的心情又沉重得厉害,只能每天跑到训练场,将所有的不安都发泄在这里。   喘了好一会儿,总算平复了一些的艾玛转身离开了这处射箭场。   只是,在离开练武场之前,她忽然听到了另一处传来的异动声。   她循声望去,在那座训练场地中看到了那个年少的骑士长。   那个叫诺维的家伙。   刚看了一眼,她就几步并作一步冲过去,在诺维一剑重重劈向身前的训练木桩时抬起手中弓臂用力架住对方的剑。   紧接着,她一把夺下诺维的剑,将其踹倒在地。   “够了,蠢货!”她怒道,“再继续下去你的手就废了!废了手的武将还能叫武将吗!”   不知道在这里训练了多久,少年的双手血淋淋的,不知磨破了多少皮肉。   被艾玛踹得跌坐在地上的他神志似乎都有些不清醒了,只是仰着头,神色恍惚地看着她。   “伽尔兰王绝对不想要一个废掉的武将!”   小王女冲他吼道。   听到那个名字的诺维似乎清醒了一点,他看着小王女,慢慢地低下头。   “我说过……”   他说,似在喃喃自语。   他将头埋入膝上的双臂之中。   “我对他说过,等我长大以后,就将加斯达德人的王城献给他。”   “可是没有时间了。”   他说,“我再也做不到了……”   小王女没有说话。   她站在将头埋入膝盖之中的少年骑士长身前,仰起头。   夏日快要结束了,滚烫的风吹过来,掀起她那一头如波浪般的棕色长发,几缕凌乱的发丝掠过她的眼前。   她沉默地看着遥远的地平线上即将沉落下的夕阳。   夕阳日暮,映红了她的脸。   太阳即将沉入大地,将所有的光芒带走。   …………   又再一次昏昏睡去,伽尔兰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知道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   漫天的星光从漆黑的夜幕上撒落在大地上。   他睁着眼去看,星光仿佛落入他的瞳孔中,将他的眼底染上明亮的星光。   “星光很亮。”   抱着他的人在他耳边低声说话。   伽尔兰嘴角扬了一扬。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望着星空的眼转过来,落到抱着自己的人脸上。   暖黄的灯光中,漆黑的发丝在那张俊美的脸上落下细碎的影子。   交错的细碎光影之中,注视着他的金红色的眸忽暗忽明,褐色的颊仿佛在光亮和黑影中摇摆不定。   唯有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是始终不变的柔软。   “赫伊莫斯。”   伽尔兰靠在赫伊莫斯的怀中,伸出手,笑着轻轻喊了一声。   赫伊莫斯凝视着他,顺着他的手低头,脸靠近他。   伽尔兰闭眼,吻了吻眼前的人。   这个人的唇从来都是柔韧的,带着几分凉意,唇的棱角总给人一种锐利的感觉。   他吻了他,睁开眼,又摸了摸他的脸颊。   他说:“赫伊莫斯,我有事要告诉你。”   眼前人的那张脸,隐隐和前几次充斥着暴戾气息的脸重合在一起。   “有很多的事情,我都要告诉你。”   他笑着说。   “你以前不是问过我,为什么小时候的我那么讨厌你吗?其实,我……”   话才说到一半,原本静静地看着他的赫伊莫斯忽然低头。   唇被吻住。   接下来的话都被重新堵回喉咙中。   赫伊莫斯搂着伽尔兰,用很轻的动作吻他。   极尽温柔,极尽缠绵。   两人的唇长久地纠缠在一处,赫伊莫斯依恋地磨蹭、舔舐着伽尔兰唇的每一寸地方,几乎将没了血色的苍白的唇都重新染回殷红的色调。   直到伽尔兰的呼吸急促起来之后,他才松开。   金红色的眼眸仿佛看不到一丝的波澜,安安静静的,映着伽尔兰的影子。   他说:“我知道。”   伽尔兰还在急促地喘着气,听到这话,顿时一怔,抬眼错愕地看向赫伊莫斯。   赫伊莫斯抬手,动作轻柔地理了理散落在伽尔兰颊边的几缕长发。   “在卡纳尔的王城,那一次,我濒死的时候,在恍惚中梦到了很多的事情。”   他低声说,   “小时候,你没能来得及找我,我被烧毁了半个身体的事情。”   “还有,我亲手杀了你的事情……好几次……”   所以,当伽尔兰来到卡纳尔王城的时候,他没有立刻去见他。   那些零碎却又无比真实的记忆重叠在他的脑海中,让他头疼欲裂,痛苦不堪。   他如同亲身经历了那其中的‘他’所遭遇的一切,感同身受地感觉到‘他’的疯狂和绝望。   那个时候,他既痛苦,又彷徨。   他感觉自己像是分裂成了好几个人,混乱的记忆交杂在一起,不甘、仇恨、愤怒,‘他’对伽尔兰深刻的恨意仿佛就存在于他的身体里。   与此同时,‘他’的双手沾染着伽尔兰身上的鲜血的感觉又是如此真实地浮现在他的记忆中,让他难以去面对。   那种感觉几乎要让他崩溃,所以,那时,他没有去见伽尔兰。   “为什么不跟我说?”   伽尔兰问。   赫伊莫斯注视着怀中的人,唇角扬了一下。   他低头,额头贴在怀中人的额上。   散落的黑发和金色的额发交织在一起。   赫伊莫斯闭着眼,感受着额上的暖意。   他笑着说:“因为那不重要。”   在亲眼看到伽尔兰从高空落下差点死去的一瞬间,所有的挣扎和迷茫都烟消云散。   ……   那时候,我明白了。   除了你,什么都不重要。   只有你。   唯有你。   …………   夜风从窗外吹来,灯光摇晃,夜晚的影子在伽尔兰的眼底晃动。   他的目光恍惚了一瞬,只是一瞬,立刻又重新变回清明。   刹那间的动摇消失,他的眼神很坚决。   “不,你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   他摇头,说,   “关于我的过去,关于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关于你杀死我的那些事情。”   不等赫伊莫斯回答,伽尔兰继续说了下去。   从刹米尔将自己从未来带到遗迹之地开始,他一次次的重来,一直到最后这一次,所经历的一切。   他一次次重来的目的,众神的复苏,卡莫斯为他和亚伦兰狄斯所做的一切。   一桩桩、一件件,他全部都说了出来。   赫伊莫斯一开始只是静静地听他说,直到伽尔兰说到和刹米尔的会面,说出背后的真相,说出注定的命运轨迹的时候,他的脸色陡然绷紧。   他紧紧地盯着说着这一切的伽尔兰,目光如刀。   “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   赫伊莫斯说的话,并不是疑问的口气。   聪慧如他,其实已想明白了伽尔兰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他的目的。   他只是不想去承认。   伽尔兰笑了一下。   “是报复。”   他说,   “我被你杀了四次,所以这一次,是我对你的复仇。”   “…………”   “我不要你。”   伽尔兰说,他的眼睛弯起来。   弯弯笑眼,就像个孩子。   就连他现在说出的话也像是孩子一样,任性而又残忍。   他说:“我不要你了,赫伊莫斯。”   卧室里很静,赫伊莫斯半晌没有说话。   他低着头,大半的脸几乎都埋入伽尔兰的颈窝之中。   垂落下来的黑发挡住他的侧颊,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只能隐约看到他抿紧的唇角近乎泛白的痕迹。   他抱着怀中的人,抱得很紧,仿佛只要像现在这样紧紧抱着,怀中的人就不会从他手中离去。   我不要你了。   所以,不要跟着我。   所谓剜心之痛,不过如此。   蓦然间,赫伊莫斯张口,狠狠咬住伽尔兰的颈。   被他咬住的侧颈肌肤苍白至极,近乎透明的肌肤下看得见淡青色的血管痕迹。   赫伊莫斯咬得很狠,很用力。   鲜红的痕迹从他齿尖渗出来,迅速染红了他的唇。   他仿佛将他所有的疯狂和绝望都灌注在其中。   他的喉结蠕动着,将满口的鲜血吞入喉中,吞入自己的身体里。   “好。”   许久以后,他终于开口。   短短的一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量。   最后一点余音,隐约带着颤抖的痕迹。   他说,好。   …………   伽尔兰垂着眼,星光落下来,在他细长的睫毛中跳跃着。   他能感觉到侧颈被咬破,他能感觉到那尖利的牙齿刺进他的身体里,他能感觉到滚烫的血涌出来,流入对方唇中。   但是他不觉得痛。   因为他的身体现在已经再也感觉不到疼痛。   ……除了胸口深处的那一处。   他抬起的手,按在眼前漆黑的发上。   ………………   【王子,这是最后的机会。】   如果这一次,依然无法将命运导向正确的轨迹,亚伦兰狄斯将会彻底毁灭。   在错误的命运中,被扭曲的命运之线将会将所有人都带向惨淡的结局。   无论是其他人,还是赫伊莫斯。 第304章   夏日即将结束, 但是却是亚伦兰狄斯最热的时刻。   一大早, 炽热的太阳就已高挂在天空中, 将光与热洒向大地, 让整个天地明亮到了极点。   大狮子一身金棕色的鬃毛映着从天窗照进来的阳光,金闪闪的。   它两只前爪搭在床沿,硕大的头颅搁在床上, 就这么趴着, 眼巴巴地瞅着伽尔兰。   伽尔兰坐在床上,抱着淡绿色的琉璃杯,一口一口地喝着温热的牛奶。   喝完后, 他抬头将琉璃杯递给塔普提,塔普提看到他唇角沾上了一点乳白色的痕迹,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伸手, 手指轻轻擦去伽尔兰嘴角的奶痕。   “还跟个孩子似的。”   她笑着说,又抬手摸了摸伽尔兰的额头。   温度似乎降了一些。   她想, 看着被吃掉一多半的早餐, 表情微微放松下来。   见伽尔兰吃喝完了,涅伽嗷的一声, 明显是在吸引伽尔兰的注意力。   伽尔兰看它,它也眼巴巴地看着伽尔兰。   因为伽尔兰生病的缘故,它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伽尔兰了, 明明一张万兽之王的威武面容,偏生硬生生地冲伽尔兰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那副呆萌而又委屈的模样引得伽尔兰抱住涅伽毛绒绒的大脑袋,使劲揉一揉, 把脸埋进去,蹭一蹭。   大狮子用头拱他,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长长的尾巴也一甩一甩的。   揉乱了涅伽浓密的鬃毛,搂着大狮子,伽尔兰笑得很开心。   旁边吩咐侍女将餐具端走的女官长回头看到这一幕,不由得露出会心的笑容。   陛下今天的精神看起来不错。   她正如此欣慰地想着,突然看到伽尔兰下了床,吓了一跳,赶紧上前阻止。   “没关系,塔普提,我觉得我今天的身体状况还不错。”   伽尔兰说,   “医师也说了,尽可能的保持活动,不是吗?”   他笑着这么说,然后掀开纱幕,和涅伽一起走到落地窗外的大阳台上。   清晨时分,阳光之下,外面的月牙池波光粼粼,淡紫色的莲花在碧叶中轻轻摇摆着,一粒粒珍珠似的水珠在碧叶上滚动,折射出七彩的光泽。   空气中,带着荷花清甜花香的微风吹了过来。   仰头看着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伽尔兰笑了起来。   “天气真好。”   他笑着说,金色的长发在他身后散开,在空中撒开流金的光泽。   像是在应和他的话一般,涅伽冲着天空的太阳嗷了一声,又转头瞅他,像是在求表扬。   伽尔兰失笑,用力地拍了拍它的大脑袋,惹得它在伽尔兰脚下打了个滚儿。   “塔普提。”   “是?”   “通知歇牧尔。”   迎着阳光,伽尔兰站在阳台上,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得他苍白的脸上似乎也在此刻多了一分红润之色。   他一手搭在身边的大狮子头上,仰着头,看向天空。   吹来的风掀起几缕金色的长发,掠过他明亮的眸,掠过他的侧颊,向后飞扬而起。   他说:“一个小时后,我将在政务厅召见众人。”   原本带着笑意神色柔和地注视着伽尔兰背影的女官长目光一滞,笑容刹那间从她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稍许之后,她向她的陛下的背影低头,躬身行礼。   “是的,陛下。”   女官长回答。   说话的时候,她闭着眼,垂在身前的手用力地攥紧,指尖深深地刺进掌心。   …………   ……………………   偌大一个政务厅,阳光从四处的天窗斜斜地照进来,将光芒充斥在大厅之中。   黄金的王座矗立在高台之上,汇聚着从四面八方汇聚在其上的阳光,发出光来。   年轻的王静静地坐在黄金的王座之上,闭着眼,一只手放在王座的扶手上,仿佛沐浴在光辉之中。   细碎的金色光点在他发丝之中跳跃着。   青金石月桂枝王冠戴在他金色的发上,仿佛已与之融为一体。   政务厅里很静,除了极浅的呼吸声,再也没有一点其他的声音。   众人沉默着。   他们注视着王座上的伽尔兰王。   年轻的王消瘦了许多,身体越发纤细,苍白的肤色映着阳光竟是近乎半透明一般,仿佛随时都会融化在光中。   让人看一眼,就莫名觉得触目惊心。   可是,即使是那样纤细的身体,明明连王座三分之一的空间都占据不了,却偏生给人一种王座再也没有丝毫空隙、甚至是如此巨大的王座也容纳不下他的感觉。   就像是从年轻的王身上散发出的无形的庞大气势,充斥镇压住了整个黄金的王座。   不知道过了多久,伽尔兰王睁开眼。   苍白的脸上,唯有那一双金色的眸亮得惊人。   “歇牧尔,亚伦兰狄斯的大道继续修建下去,主干道修完之后,继续修通往中小型城市的侧道。”   “索加,加强对法典的执法力量,尽可能在三到五年的时间里,让所有的亚伦兰狄斯人都知道。”   “左司相,十年之内不要增加税收,保证各地水利,每年,全国范围内必须新增三座以上的索尔迦神殿。”   “凯霍斯,注意因年老以及受伤而退役的将士的安置问题,军镇的问题你多和左司相商议。”   “塔尔,一直以来,你做得很好,继续这样做下去就好。”   …………   王座之上,年轻的王者一个接一个地说出他的下属的名字。   他沉稳地、有条不紊地向他的下属交代着他本打算在未来去做的事情。   被他点名的人一个接一个走出来,俯身向其跪落在地。   他们向他们的王深深地低下头。   众人无言。   就连控制不住在啪嗒啪嗒掉眼泪的胖塔尔也强忍住抽泣的声音。   大厅之中,唯有伽尔兰王清亮的声音在其中回响着,就像是在阳光下流淌着的清澈泉水,温柔地将众人包围。   等伽尔兰王暂时停下来时,大厅中的众人已跪了一地。   唯有一人。   唯有那个站在王座之下,最接近王座的男人还站着。   大厅之中静得可怕,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阳光充斥在大厅之中,让这里仿佛失去了阴影,每一处每一点都换发着灼热的光芒。   明亮到极致,反而让四处都成了空茫茫的一片。   停顿稍许,伽尔兰王喊出了唯一还站着的那个人的名字。   “赫伊莫斯。”   空气仿佛在这一声喊声中震动了一瞬。   在伽尔兰王的召唤下,赫伊莫斯迈步,沿着青色的石阶向上走去。   他走得很稳,不急不缓,一步步。   鸦雀无声的大厅中,他脚下漆黑的长靴踩踏在石板上发出的沉重脚步声尤为清晰。   走到王座之前,赫伊莫斯俯身,单膝跪落在伽尔兰的身前。   他始终低着头,细碎黑发散落下来,在他脸上笼罩上浓浓的影子,让人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看着跪在自己身前沉默不语的赫伊莫斯,伽尔兰垂眼。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那个时候,卡莫斯王将他丢入洞穴中后毅然转身离他而去时的心情。   不忍。   不舍。   却必须去做。   因为他是亚伦兰狄斯的王。   伽尔兰抬手,双手取下自己头顶黄金的王冠。   青光流转的青金石上,那一抹鲜红的血滴将流欲流。   “赫伊莫斯。”   年轻的王亲手将黄金的王冠戴在跪在他身前的赫伊莫斯漆黑的发上。   “守护亚伦兰狄斯。”   伽尔兰说。   而他说出的下一句话,声音轻得只有他们彼此之间听得见。   “……如守护我一般。”   我知道,我所做之事对你来说是何等的残忍。   但……   赫伊莫斯。   请你守护亚伦兰狄斯,如守护我一般。   …………   ……………………   今天一整天都是万里无云,白日如此,夜晚亦是如此。   夜深人静,浑圆的明月高挂夜空,将水银般的光辉撒落大地。   皓月当空,满天的星辰在它面前都黯淡了色彩,整个夜空仿佛只有它的存在。   一身黑羽的雄鹰披着月光,双爪抓着石栏站着,锐利的双目注视着伽尔兰。   它的瞳孔映着伽尔兰的影子,仿佛将其烙印在深处。   指尖在漆黑的羽毛上抚了抚,伸手一推,黑鹰展翼向无尽的天空飞去,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   伽尔兰坐在石栏长椅上,靠着身后的石栏,侧头看着安努飞向天空的身影。   当那个漆黑的影子融化在黑夜中后,他才收回目光。   他说:“你在生气?”   他笑着说,看向身侧嵌在石栏里的雪白石柱。   石柱的另一侧,赫伊莫斯站在那里。   赫伊莫斯双臂抱胸,靠在石柱上,背对着伽尔兰。   巨大的石柱将两人隔开,伽尔兰只能看见赫伊莫斯从石柱一侧露出来的小半截身体。   来到阳台之后,赫伊莫斯似乎就在和他闹别扭,一直背对着他站在石柱后面,好半晌不肯和他说话。   但是偏生又露出半个身体让他看到,就像是在无声地告诉他,‘我不高兴,我生气了,快来哄我’。   伽尔兰歪着头,看了赫伊莫斯从石柱后露出的小半边身体好一会儿。   “赫伊莫斯。”   他说,   “我想碰一碰你。”   一直背对着伽尔兰的赫伊莫斯脸色一顿,他转过头,金红色的眸定定地看着伽尔兰。   伽尔兰用无辜的目光看着他,向他伸出手。   赫伊莫斯低低地叹了口气,放下抱在胸口的双臂,向伽尔兰走过来。   他俯身,低下头,额头抵在弯着眼对他笑的伽尔兰额上。   他的手掐着伽尔兰的下巴,但手指的力气很轻。   伽尔兰对他笑,抬起的双臂环住他的颈,主动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像是在讨好他一般。   赫伊莫斯垂眼,吻了一下对方的唇。   那唇已经不再是过去如樱花般的淡粉色,没了血色,苍白得厉害,让人看着就心疼。   他总是在竭力强忍着自己想要粗暴地将那苍白的唇重新染上红润色泽的冲动。   怀中的人太脆弱,脆弱得让他不敢多碰一下。   只怕碰一下,就会碎裂在他的手中。   可是这个人又太过于坚韧。   坚韧到他都忍不住感到愤怒和不甘心的地步。   ——他能为亚伦兰狄斯付出一切,对他却是甚于一切的残忍——   可是,再多的愤怒、再多的不甘,在看到眼前这个人的时候,都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在这个人面前,他是永远的弱者。   这个人的一句话,就能掌控住他的所有。   “伽尔兰……”   他闭着眼,抵着怀中人的额头,呢喃着,依恋地喊着这个名字。   他听见伽尔兰轻轻地嗯了一声,抬头,蹭了蹭他的脸颊,他能感觉到那熟悉的柔软肌肤的触感。   明明就与心爱的人在耳鬓厮磨之中,他的胸口却是空空落落。   就像是走在悬崖的边缘,随时随地都会从高空中坠落,粉身碎骨。   赫伊莫斯睁开眼,他看见金色的发丝从他的眼前滑落,几缕长发搭在雪白的石栏上。   越过石栏,他看见了伽尔兰身后波光粼粼的池水。   池水的岸边,那一片淡紫色的风信子在风中轻轻地摇晃着,如起伏着的淡紫色海洋。   不知为什么,他看着那片风信子出神了好一会儿。   “你在看什么?”   察觉到赫伊莫斯在出神,伽尔兰转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看着赫伊莫斯视线方向是自己身后的月牙池,他以为赫伊莫斯看的是池水中绽放的莲花。   他也看了起来。   碧绿的荷叶之中,淡紫色的莲花已经绽放到极致,这是它们最后绽放的时刻。   他说:“夏日马上就要过去,这些莲花也快要谢了。”   说到这里,伽尔兰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赫伊莫斯,满眼都是笑意。   “赫伊莫斯,你还记不记得,你最后一次对我求爱的时候,做了一件很蠢的事情。”   将艳丽的赤红玫瑰在那座木制的宫殿中铺了一地,一眼看去,像是燃烧着的火焰。   吓了他一跳。   于是,他断然拒绝了赫伊莫斯。   “送花也就算了,偏生还送了我最不喜欢的花。”   伽尔兰一只手搭在石栏上,侧头瞅着赫伊莫斯。   “现在你知道那时候为什么会被我一口拒绝了吧?”   赫伊莫斯低头,看着身边的人。   他低声问:“那莲花呢,你喜欢吗?”   伽尔兰想了想。   他说:“还行,莲花挺好的。”   莲子挺好吃。   当然,下面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伽尔兰的话刚一落音,原本静静地站着旁边的赫伊莫斯忽然手在身前的石栏上一撑,纵身一跃。   在伽尔兰错愕的目光中,赫伊莫斯就这么直接跃过阳台的石栏,跳进了下面的月牙池中。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几点水花溅落到呆住的伽尔兰的脸上。   他眨了下眼,人有点懵。   赫伊莫斯站在池水中,月牙池并不深,堪堪到他的腰腹处,只是他刚才纵身跃下,溅起的水也浇透了他的上半身。   此刻,站在池水中,水珠滴滴哒哒地从他发梢滴落下来。   他站在水中,仰着头看在趴在石栏上茫然地看他的伽尔兰。   他问:“最喜欢哪一朵?”   伽尔兰:“…………”   所以他这是跳下去给自己摘花?   很懵地又眨了好几下眼,伽尔兰这才回过神来,看着一身湿漉漉地站在池水中还在等他回答的赫伊莫斯,只觉得哭笑不得。   但是看着赫伊莫斯认真的眼神,他扫了一眼,故意指着水池边上,离赫伊莫斯最远的那一朵。   “那个。”   他说。   赫伊莫斯顺着伽尔兰指的方向看去,立刻就看出了伽尔兰的心思,他有些无奈地看了伽尔兰一眼,但是目光中都又分明带着纵容和宠溺。   他快步走到那里,折下那朵莲花。   已是夏末,是所有莲花绽放的最后时刻。   偏生这一朵莲花还是含苞半开的模样,极淡的一点紫晕如云雾般点缀在白色花瓣上。   赫伊莫斯摘下这朵莲花,目光淡淡地从在身前轻轻摇晃着的风信子花丛上掠过。   他转身,仍旧是在水池中,走回他刚才跳下来的地方。   伽尔兰趴在石栏上看他。   赫伊莫斯站在水中,半截身体都浸在清澈的池水下。   他仰头看着伽尔兰,将手中那朵半开的莲花举向伽尔兰。   伽尔兰没有伸手去接,仍旧是双臂趴在石栏上,下巴搁在手臂上,歪着头,弯着眼,笑眯眯地看他。   “你这是在向我求爱吗?”   金红色的眸映着月光,在黑夜中仿佛发着光。   赫伊莫斯的瞳孔中,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弯眸笑着的伽尔兰的身影。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说:“嗯。”   他说:“我的心脏只会为你而跳动。”   我的灵魂只会因你而存在。   只为你。   “这次,你不能再拒绝我了。”他说:“如果你再拒绝我的话……”   “如果我再拒绝你的话,你会怎么样?”   伽尔兰笑眯眯地问他。   “我会生气。”   赫伊莫斯顿了一下,又重复道。   “很生气。”   他说,特意加重了语气。   伽尔兰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看着仰着头抿紧薄唇紧紧盯着他的赫伊莫斯,浅浅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让他俯视着赫伊莫斯的目光越发显得温柔。   “好。”   伽尔兰说。   他对赫伊莫斯温柔地笑着。   他从石栏上伸出手,去拿赫伊莫斯举给他的那朵半开的莲花。   他说:“我……”   月光映得伽尔兰伸出的雪白手指近乎半透明一般,比它即将触及的尚未被染上紫晕的白色花瓣尖儿还要白。   下一秒   就在那指尖即将触及花瓣尖儿的那一刻。   它蓦然落了下来。   那只手陡然从空中垂落,软软地搭在石栏外。   趴在石栏上的伽尔兰闭上眼,歪着头,枕在手臂上,像是安静地睡着了。   他的胸口停止了起伏。   寂静的夜空下,只剩下一个人的呼吸声。   赫伊莫斯仰着头,站在水池之中,一身湿漉漉的。   湿透的漆黑发丝贴在他泛着水光的褐色颊边,水珠从发梢渗出来,顺着他的颊滑落。   最后,啪嗒一下,滴落在水中。   他就这么站着,仍旧将那朵半开的莲花举着,举向趴在石栏上的伽尔兰的方向。   他像是在固执地等待着。   夜晚的风徐徐吹来,吹过波光粼粼的水面,吹得仿佛在沉睡的伽尔兰细长的睫毛轻抖着。   一片紫晕的花瓣从赫伊莫斯举着的莲花上落下来,轻柔地飘落在平静的水面上。   赫伊莫斯站了很久很久。   如一尊雕刻出的石像,静默地矗立在水中。   银子似的月光撒落了他一身的苍白。   …………   【如果你这次再拒绝我的话,我会生气。】   【很生气。】 第305章   晨曦之光从遥远的地平线上亮起, 黑夜退去,烈日在地面上露出一点边缘。   清晨的风掠过大地, 带走夜晚滚落在绿叶上的露珠。   特威路尔山在大地上巍然耸立,山之巅, 雄伟的瀑布依然在奔腾, 如银河般从高空中轰然坠落, 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巨大的水花在空中四溅而去, 折射着朝阳的光芒。   通体雪白的白鹿站在云雾缭绕的山巅,澎湃的流水在它纤细的脚下汹涌而下, 冲击着岩石。   它稳稳地、静静地站在瀑布的顶端。   它高高地昂着头, 细长的颈上的白绒在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   它的眼中流露出人性化的哀恸之色。   清澈如水的眸映着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的太阳,那轮烈日仿佛是在它的眼底升起。   白鹿闭上眼。   一滴泪珠蓦然从它眼角落下。   它转身, 从高高的山巅跃下。   几个呼吸之间, 白色的身影已隐没在茂密的绿色丛林深处。   从此之后, 再无人见过这个白色的身影。   特威路尔山脉传说中的白色圣兽,从此不在。   很多年后, 唯有古老的歌谣和残破的石碑上还记载着, 那一天, 白鹿将月桂树枝送到年轻的王子手中的传说……   …………   ………………   天色已亮,塔普提刚走到庭院里,就看到一只庞大的金色身影趴在寝宫的大门前,冲着关着的大门咯吱咯吱地挠个不停。   镂空雕花的大门已被大狮子一双利爪挠得一塌糊涂。   等看到塔普提过来,涅伽转身冲她嗷了一声,很明显是让塔普提把门打开, 让它进去。   女官长忍不住笑了。   “涅伽,你又偷偷跑过来,陛下会生气的。”   她笑着对涅伽说。   但还是上前,给涅伽打开门。   大门一开,涅伽就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   但是它在房间里看了一圈,没找到人,于是凑到那张大床边嗅了嗅。   顺着闻到的气味,它掉头冲落地窗的方向望去。   一阵风吹来,将掩盖住落地窗的纱幕高高地掀起。   在纱幕飞扬而起的一刻,站在外面的身影出现在涅伽眼前。   砰地一声脆响,女官长握在手中盛着温水的琉璃杯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淡绿色的琉璃碎片溅了一地。   赫伊莫斯站在落地窗外的大阳台上,被风吹着的纱幕在他身前拂动不休。   漆黑的额发凌乱地散落在他的颊边,他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神色。   他只是站着,低着头,看着被他横抱在怀中的伽尔兰。   伽尔兰靠在赫伊莫斯怀中,眉眼舒展着,如贪睡的孩子一般,在阳光下闪动着微光的金色长发从赫伊莫斯抱着他的褐色手臂上散落。   他睡得很沉,很安静。   赫伊莫斯抱着伽尔兰走进房间里。   当他向前走去时,从他手臂上垂落下来的长发就在空中掠过一道金色的痕迹。   塔普提呆滞在原地。   她呆呆地看着伽尔兰,什么都想不到,什么都说不出来,她的脑子在这一刻一片空白。   低低的嗷的一声打破了房间里的死寂,围着赫伊莫斯转了一圈的大狮子凑到伽尔兰跟前,用头顶了顶伽尔兰的肩。   见伽尔兰不理它,依然靠在它不喜欢的那个男人的怀中睡着,涅伽又是委屈又是不高兴地嗷了一声。   它张口,咬住伽尔兰垂落在空中的金发,轻轻拽了拽。   以前它咬伽尔兰的头发时,伽尔兰就会装作很生气的样子,板着脸教训它,还会罚它少吃肉。   每次都是这样。   可是这一次,它咬了伽尔兰的头发,还拽了好几下,伽尔兰都没有反应。   “嗷?”   大狮子松嘴,疑惑地嗷了一声。   见伽尔兰还是不理它,又对着赫伊莫斯嗷了一声,像是在询问。   仍然没有人回答它。   “嗷?嗷……”   大狮子低低地嗷着,嗷了好几声之后,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了什么,安静下来。   它静静地站在赫伊莫斯身前,硕大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怀中的伽尔兰。   赫伊莫斯低头,吻了吻怀中人的额头。   然后,他抬头,抱着伽尔兰迈步向外走去。   大门敞开着,门外,怔怔地看着赫伊莫斯将伽尔兰王抱出来的侍女和侍卫们俯身,跪了一地。   他们已经明白了什么。   他们悲伤地低下头,眼底露出沉痛之色。   当赫伊莫斯抱着伽尔兰走出去的时候,涅伽呆了一会儿,立刻追了出去。   它亦趋亦步地跟在赫伊莫斯身边,看着在它眼前晃动着的熟悉金发。   “嗷。”   在追出去的涅伽最后传来的那一声茫然地轻嗷声中,依然呆呆地站在房间里的塔普提像是站立不稳般,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后面的石柱上。   她靠着石柱,低下头,被她的双手用力捂住的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眼中涌出来,打湿她鬓角凌乱的发丝。   …………   风呼啸而过,吹向遥远的北方塔斯达的国境。   塔斯达刚刚上任不久的年轻将军忽然转过头,他的目光越过高空,望向东南方。   “怎么了?奥帕达?”   “没什么。”奥帕达摇了摇头,他说,“只是……”   只是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只是突如其来的,胸口深处像是被针扎一般,痛了一下。   他抬手摸了下胸口,一直被他挂在脖子上的湛蓝色宝石已经不在了,被他送到了那个温暖而又遥远的城市。   送到了那个如光般明亮的少年手中。   ……………………   王宫的练武场上,铁器的撞击声不断。   长剑和银枪重重地撞在一起,而后又分开。   小王女一抬手,干练地收起银枪,她喘着气,汗水从她的颊边滑落。   她看着对面同样剧烈地喘气一身是汗的少年骑士长,问他:“你今天要去见伽尔兰王吗?”   诺维没抬眼,只是嗯了一声。   他抬手将长剑插回鞘中。   “那我也一起……”   小王女话没说完,突如其来,一道雄浑的钟声在天地间响起   宏亮而悠长,传递到四面八方。   “钟声?”   第一次在这里听到钟声的小王女疑惑地抬头,循声望去。   身边铿的一声,让她的目光又转了回来。   尚未来得及完全插回鞘中的长剑静静地躺在地上,对其向来爱若珍宝的少年骑士长却没有低头去看一眼。   他站在原地,看着传来钟声的方向,神色木然。   …………   金色王宫的后方矗立着一座高大的钟楼,那是整个王宫、乃至于整个王城最高的地方。   一座巨大的黄铜古钟高悬在钟楼的顶端。   它已经在那里悬挂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经历了数十个王朝,沉淀了一身古朴而沧桑的气息。   它的钟声浑厚有力,洪亮绵长,方圆数里都能听到。   它上一次响起,是在五年之前。   当那雄浑悠长的钟声在天地间回响的时候,整个王城都安静了下来。   王城中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大街上的人们转过头,屋子里的人匆匆地推开窗,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耸立在王宫之后的高大钟楼。   每个人的脸上写满了错愕,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们茫然地看着远方的钟楼,恍然中只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可是钟声在响起,一声声,浑厚的声音无尽地在这座城市中荡开。   一下,又一下,狠狠地震动着所有人的胸口。   那钟声在向所有人宣告着,他们爱戴着的那位年轻的王者已被众神接回天上的国度。   整个王城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所有人都呆立在原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动了。   有人俯身,跪落在地。   就像是约好了一般,就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声音在心底响起,越来越多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俯身,跪上了地上。   片刻之后,大街上已无人再站立。   待在家中的人也跪在了敞开的窗前,双手握紧在胸前。   所有人都深深地低下头,向着那座金色王宫的方向。   偌大一座王城,却是一片肃静,除了钟声几乎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阳光照下来,落在无数静静地跪在地上握紧双手、面露哀伤闭眼祷告的众人身上。   这一刻,世界都仿佛为之沉寂。   唯有那肃穆的钟声,一下一下,依然在大地上回荡着,带着无尽的苍凉。   …………   钟声在回响,在大地之上。   王宫之中,年轻的侍卫站在庭院之中,仰着头注视着钟塔的方向。   他的脸色带着几分茫然。   钟声响起。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恍惚中记起四年前,他第一次以侍卫的身份进入宫中的时候。   他还清楚的记得,那个傍晚,火红的夕阳之下,躺在僻静的庭院草地上沉睡着的少年王。   那个时候,少年王一只指头按在他的额前,笑眯眯地看惊慌失措的他。   ‘去把歇牧尔给我骗走,这是王命。’   明明应该是高不可攀的王,却笑得像是孩子般的明亮纯粹。   然后,他就在懵懵懂懂中用尽了毕生的勇气欺骗了追过来的大祭司。   每次只要一回想,他都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但是又忍不住偷着乐,暗戳戳地觉得,这一件事,他可以骄傲一辈子。   啪嗒。   年轻的侍卫茫然地低头,看见自己握着剑柄的手背上落下一滴水痕。   他抬起手,感觉到自己的脸不知何时已被泪水濡湿。   他按住脸,咬紧牙。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可是他怎么都停不下自己的泪水。   他慢慢地屈膝,跪落在地上。   ……   我的王啊。   愿众神已将您接到众神的国度。   ……………………   伽尔兰王   在位五年,后因病而逝。   深受民众爱戴。   据说,当丧钟响起的那一天,整个王城都陷入无尽的沉痛之中。   哀恸的哭泣声不绝于耳。   …………   这一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不大,朦朦胧胧的,极浅的,堪堪能打湿人的鬓角。   高高的城墙上,一处箭塔之上,一名肤色黝黑的武将盘膝坐在箭塔的瓦顶上。   细碎的雨点落在瓦片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抬起手臂,人头大小的漆黑酒坛被他稳稳地举起。   他仰起头,就这样直接对着酒坛,灌入口中。   他的喉咙不断地蠕动着,大口大口地将酒吞咽入口中,从他唇角渗出来的酒液打湿了乱糟糟的胡渣,顺着他的脖子流下,浸透了他胸口的衣服。   喝得太猛,他突然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了好几下才缓过来,顺手将酒坛放在身侧。   在瓦顶上,他的身后,还有两三个已经空了的酒坛。   他捏着身边还剩下半坛的酒坛,却没有继续喝下去,只是出神地看着远方。   他看着王宫的对岸,王室陵墓的方向。   细碎的雨点打落在武将黝黑的脸上,忽然,一道悠扬的笛声从遥远的地方悠悠传来。   安静的雨幕中,笛声悠长。   作为奴隶出身的人,就算现在已经成为了地位不低的武将,但特瓦也从来都不懂得欣赏所谓的乐声和艺术。   但是此时此刻,那悠长的笛声却莫名的触及了他心底最伤感的那一处。   只是听了这么一会儿,就让他的心口酸楚不已。   听着那笛声,这位粗犷的武将的眼角已无法抑制地泛红起来。   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特瓦拎着酒坛跃下箭塔,循声找去。沿着城墙没走多远,他就看到一个青年站在蒙蒙细雨之中。   那是一个面容极为俊美的青年,一身吟游诗人的装束,身上大半都是湿的,看起来风尘仆仆,似乎是刚匆匆赶回来。   黑发的吟游诗人静静地站在城墙之上,站在细雨中,面对着远方王陵的方向。   一曲终,他放下笛子。   透过朦胧的雨幕,他静静地望向前方。   特瓦走过去。   “吹的什么?”   他问,又灌了一口酒。   “‘葬送曲’。”   舒洛斯回答。   葬送曲。   传说中,阿芙朵弥尔痛失所爱,她痴心恋慕着的美少年被病魔夺走了性命。   她抱着心爱的人哀声哭泣,落下的泪化为赤红的玫瑰。   她的哭声如歌,旁人仅仅只是听着,就被其感染得心碎不已,也忍不住凄然泪下。   后人根据这个传说,谱写出这个歌曲。   “奴隶将军,你……”无意识中叫出这个称号,舒洛斯顿了一下,“抱歉,是我冒犯了,特瓦将军。”   “不,那么叫就行了。”   特瓦摆了摆手。   “以前我大概会不高兴,不过,现在想想,这个称呼反而才是伽尔兰王赐给我的荣耀……我以此为傲。”   他一边说,一边把酒坛递过去。   “所以,以后就那么叫吧。”   舒洛斯没有再说什么,伸手接过特瓦递过来的酒坛。   直接对着酒坛喝不符合他的美感。   他想,然后仰头,张口,一口喝下去,濡湿的黑发滑落他的眼角。   细雨中,再也没有人开口说话,两人就这么喝着酒,静静地眺望着王陵的方向。   …………   哺育着亚伦兰狄斯的两条河流之一,恩基河贯穿整个王城,尽头从高高的悬崖上跌落大海。   在金色的王宫对岸,一河之隔,便是亡者的陵墓。   一条河,便是生与死的边界。   纯白一片的王陵之中,最新的宫殿已经敞开。   每一位亚伦兰狄斯王在登上王座之后,就会在王陵之中修建属于自己的宫殿。   有的王甚至花费了几十年的时间,只为了把自己的宫殿修建得宏伟壮丽,最后,到死前都没来得及完工。   虽然只在位五年,但是伽尔兰的宫殿早已修完。   他虽然拥有着数不尽的财物,但是修建自己的王陵宫殿只花费了两年,是这一片王陵之中修建得最快、规模也最小的宫殿。   这座精致小巧的白色宫殿,静悄悄地矗立在王陵的一角。   碧绿的孔雀石棺已被送入其中,放置在大殿尽头的高台之上。   大殿里非常安静。   这里不过寥寥数人,有资格进入这座宫殿的人并不多。   赫伊莫斯站在高台上,孔雀石棺旁边,双手按在其上。   伽尔兰静静地躺在石棺中,眉眼安然如沉睡一般,只是肤色是没有血色的苍白。   赫伊莫斯俯视着伽尔兰,已经看了许久。   没有人知道他还要在这里继续看多久。   石棺的高台之下,歇牧尔站着,右手握着黄金的权杖。   常日里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大祭司此刻的额发凌乱地散落在他的眼角,下巴一侧还残留了一点没刮干净的胡茬。   袖口染着水痕,长袍的下摆在行走时被溅上了污痕。   若是平时,洁癖严重的歇牧尔绝对忍受不了。但是此刻,他却是恍如不觉,只是茫然地看着上方碧绿的石棺,平日的精干和严肃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金发的骑士安静地站在一旁,自钟声在王城中响起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不曾开过口。   他正沉默地着站着,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吼声。   他下意识抬头望门外望去,就看到王室骑士团的团长萨阁站在门口面色焦急地冲他大喊。   “凯霍斯阁下,圣兽失控了!”   凯霍斯心里咯噔一下。   今日将王子送入王陵,涅伽死死地跟在后面,硬是跟进了王陵,直到跟到这座宫殿之前才停下来。   他们进来的时候,涅伽就呆呆地站在外面,一动不动。   刚才那一声狮吼……   凯霍斯快步冲出宫殿大门,只来得及看到那几名被雄狮撞开的王室骑士,还有飞快地奔跑离去的涅伽的背影。   来不及多想,他立刻追了上去。   涅伽奔跑的速度很快,就算是他,也只能堪堪跟在后面,追不上去。   他跟在涅伽身后,追到了王陵的尽头。   那是一片高高的海边悬崖,海浪在悬崖底下重重地拍打着海浪,发出巨大的呼啸声。   宽阔的恩基河从这里落入大海,它奔腾而过的地方,将大地一分为二。   河岸的另一侧,是金色的王宫。   站在这边的悬崖上,隐约能看见王宫中那座面向着大海的露天庭院。   那是伽尔兰最喜欢带着涅伽去玩耍的地方。   凯霍斯追上来,就看到涅伽站在悬崖之巅。   金色的雄狮站在朦胧的细雨之中,巨大的海风从海面上吹来,吹得它浓密的鬃毛如海浪般起伏着,在风中簌簌作响。   涅伽静静地站在悬崖上,硕大的头颅转过来,眺望着河对岸的王宫,像是在缅怀着什么。   “涅伽。”   凯霍斯高声喊着涅伽的名字。   雄狮回头,看了他一眼。   莫名的,凯霍斯心悸了一瞬。   悬崖之上的雄狮忽然高昂起头,一声狮吼,震耳欲聋,响彻天地,将海崖下澎湃的海浪撞击都压了下去。   怒吼声仿佛撕裂雨幕,让大地都为之晃动了一下。   这一声怒吼之后,雄狮微微伏身。   “涅伽——!!!”   凯霍斯失声大吼。   这一次,雄狮再也没有回头看他。   它飞快地向前奔跑着,穿过细碎的雨幕中,奔跑在高高的海崖之上。   而后,纵身一跃。   它在海崖的边缘高高地纵身跃起,巨大的金色影子在高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海崖之下传来一声海浪重重拍击崖壁的声音。   凯霍斯怔怔地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雨还在下,细雨在一点点变大。   他慢慢地跪了下来,双手按在地面。   湿淋淋的金发散落在他的颊边,他低着头,闭紧眼,撑在地面的双手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伽尔兰王子,从现在起,我就是您的守护骑士。】   海浪依然在不断地拍击着海崖,巨大的海浪声淹没了跪在悬崖上的骑士失声痛哭的声音。   【我会守护您,至死方休。】 第306章   日薄西山, 天地间的阳光在一点点地消失。   落日余晖笼罩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将那里笼罩上一层赤红的光辉。   白色的大殿依然很静, 除了不同频率的呼吸声之外,什么都没有。   赫伊莫斯已在孔雀石棺旁边站了整整一日, 一动不动, 像是彻底静止在那一处。   直到最后一抹阳光彻底地消失之后, 他才抬起头。   红眸中一点微光,让人不寒而栗。   “你们都可以离开了。”   寂静得太久的大殿中陡然响起一个声音,不免让人一惊。   索加抬头看向赫伊莫斯,皱了下眉。   他听懂了赫伊莫斯的话, 赫伊莫斯说,让他们都走, 意思是自己要留在此处。   “赫伊莫斯大人……”   索加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 就被赫伊莫斯打断。   “走。”   赫伊莫斯的声音很冷, 他甚至不曾回头看众人一眼。   索加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以及从上面传过来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声。   不等索加再说什么,站在他旁边的沙玛什大祭司猛地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索加在心里叹了口气, 跟在歇牧尔后面打算离开这里。   这时,赫伊莫斯的声音又从后面传来。   “告诉守陵卫, 关上大门, 任何人不得闯入。”   明明是最炎热的夏末,他的声音却只有北境隆冬的寒冷。   “擅自闯入者,无论是谁, 就地格杀。”   索加的脚步一顿。   “是。”   他转身,躬身回答。   此令一出,除非杀光守在王陵中的守陵卫,否则,再无人能踏入王陵一步。   索加站在王陵一望无际的广场之中,白色宫殿的大门在他眼前缓缓关闭。   站在大殿尽头的那个身影随着合拢的石门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他转头,看着已经远去的歇牧尔在黑夜中越发显得萧索落寞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   压住心底的忧心,他步履沉重地转身离去。   他的头顶,已是满天星辰。   …………   白色宫殿巨大的石门缓缓地关上,将一切都隔绝在大殿之外。   伴随着最后关紧的嚓的一声,赫伊莫斯一直闭着的眼猛地睁开。   他俯身,伸出手,一把将躺在孔雀石棺中的伽尔兰抱起来。   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响着,赫伊莫斯抱着伽尔兰走上大殿一侧的石阶。   王陵宫殿的主殿上,是守护灵魂的冥界女神的浮雕石像。   在主殿左侧,有一座宽敞的石阶,连同着大殿和这座王宫的最高处。   它直接通往王宫的顶端。   赫伊莫斯踏上石阶,一步步向上走去。   石阶两侧的墙壁上一开始描绘着人间的城市,随着向上,变成了羽翼的图案,再往上,是一朵朵浮云、阳光的符文,到了最后石阶的末端,是展臂仿佛在迎接来人的天女的图案。   这条石阶以及沿路的图案,意预王陵宫殿主人的灵魂将循着无形的大道进入天国。   高高的石阶尽头,是一座宽敞的神殿,位于整座王宫的最高处。   头上是拱形的苍穹屋顶,四周的石壁上是亚伦兰狄斯众神的浮雕,象征着此处便是众神所在的天国。   赫伊莫斯抱着伽尔兰走到神殿之中,他俯身,将伽尔兰放在地上。而他则是单膝落地,半蹲在地上,双臂将伽尔兰的上半身搂在怀中。   他垂着眼,轻轻地蹭了一下怀中的人柔软却冰凉的金色发丝。   然后,赫伊莫斯抬起头,环视着神殿石壁上众神的浮雕石像。   神殿并未点亮灯火,漆黑一片,只有细碎的星光从天窗里照进来,给此处带来一点微光。   黑夜之中,唯有赫伊莫斯那双金红色的眼眸亮得可怕。   他的眼底明明没有丝毫亮光,偏生就散发出黑夜中如蜥蜴那般冷血动物的瞳孔冷光。   看一眼,就寒彻心扉,冷入骨髓。   “众神……是吗?”   他冷冷地注视着黑暗中众神的浮雕,眼底宛如深渊海底,看不见丝毫生气,只剩下一片死寂。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在鸦雀无声的神殿中显得异常的清晰。   “我知道,你们能听到我的话。”   赫伊莫斯的声音在空旷的神殿中回荡,像是冰裂的痕迹。   “亚伦兰狄斯的众神,我要和你们做个交易。”   “我可以答应你们,按你们要求的去做,让命运走上你们所谓的‘正确的轨迹’。”   “但是,作为代价……”   黑夜寂静无声,众神的神殿中,唯有一个人的声音在响起。   ……………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间,已过去两个日夜。   眼看着已经到了第三天的傍晚,两只眼都浮现出黑眼圈的索加站在王陵的大门口,急得心口上火,不断地在大门前走来走去。   一身盔甲的守陵卫手持银枪,面色肃然站在大门之前,尽忠职守,目不斜视。   他们就像是一尊尊没有生命的石像,无论索加怎么在他们面前晃动都毫无动静。   但是索加知道,只要自己胆敢往里面踏入一步,守陵卫手中的枪尖就会毫不留情地向他刺过来。   这都第三天了!   索加焦虑地想着,伸着脖子,不断地对王陵里面的那座白色宫殿张望着,眼神恨不得能贯穿厚厚的石壁看到里面的情景。   但是,无论他怎么张望,白色宫殿的石门依然紧紧地关闭着,一动不动。   他皱着眉,想起那天他和赫伊莫斯的对话,心里越发忐忑。   难道,赫伊莫斯大人真的打算……   就在索加已是心急如焚的时候,有两个人出现在王陵的入口。   歇牧尔仍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瞥了他一眼,然后向紧闭的白色宫殿看去。   两天里不见踪影的金发骑士此刻眼底只剩下淡漠,仿佛本就不多的柔情已经尽数被那位的逝去带走,再不剩丝毫。   “他还没有出来?”   凯霍斯问。   索加点头。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我担心——”   后面半句话被索加咽了下去,但是在场的人都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虽然心中的悲痛没有减轻半分,但是他们不能任由情况这样发展下去。   赫伊莫斯毕竟是亚伦兰狄斯唯一的王座继承者,他绝对不能出事。   不然,伽尔兰王好不容易振兴起来的王国又会再度衰败下去。   大祭司迈步就要向里面走去,但是守在门前的守陵卫目光一凛,手中的银枪唰的一下,全部对准了他。   歇牧尔面无表情地举起了手中沉重的黄金权杖。   “……看来,只能硬闯了。”   凯霍斯淡淡地说。   他抬手,腰间长剑铿的一声出鞘。   王子说过,他剩下的任务是守护亚伦兰狄斯。   他没能完成自己守护王子的誓言,至少王子最后的嘱托一定要做到。   烈日的骑士和沙玛什的大祭司两人要硬闯王陵,忠诚的守陵卫分毫不退。   就在双方一触即发时,忽然,悠长而又沉重的摩擦声从王陵之中传来。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为之一滞,索加一直高高吊着的心脏终于放了下来,他赶紧抬头往里面望去。   这一望,他的呼吸就是一顿。   他呆呆的、茫然地看着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在他身前的凯霍斯和歇牧尔看着那个身影,眼底也掠过一道复杂之色。   在如烈火般灼人夺目的夕阳中,赫伊莫斯从王陵之中出现,向他们走来。   赤红的日暮余晖照在他的身上,映在他的发上。   赫伊莫斯神色淡漠,看不出丝毫情绪,可他那漆黑的头发之中,额前散落在颊边的几缕已成雪白之色。   …………   亚伦兰狄斯   伽尔兰王在位时期,后世称为贤明王纪年。   五年后,伽尔兰王病逝。   贤明王的治世结束。   其后,原为军事统帅的赫伊莫斯即位,初期称为赫伊莫斯王。   他在位期时期,后世称为赫伊莫斯纪年。   赫伊莫斯王继位之后,继续任用伽尔兰王时期的大臣和武将,继续沿用伽尔兰王时期的法典,继续执行伽尔兰王时期的治国政策。   而他本人则是一心发展军事。   【我希望我亚伦兰狄斯的子民,绝不轻易抛弃自己的同胞。】   那是贤明王曾经说过的话。   早已在军队中、在亚伦兰狄斯中传开,从此之后,救回被俘的将士逐渐成为亚伦兰狄斯人的传统。   赫伊莫斯王率军作战时,亦践行着这一承诺。   这是亚伦兰狄斯大军向心力凝聚一体,不畏生死,战斗力逐渐变得甚于任何国家强悍的开端。   赫伊莫斯纪年第三年,因为亚伦兰狄斯单方面断掉对伊斯国牛羊肉以及羊毛等畜牧产品的收购,致使已将其作为支柱型产业的伊斯国的经济大受打击。   伊斯悍然发兵攻打亚伦兰狄斯。   赫伊莫斯王率领大军前往东境反击,将伊斯大军击败,随后直接挥军东进,直取伊斯的王城。   第四年,伊斯王城被攻破,伊斯灭国。   伊斯一战中,已达七十多岁高龄却坚持要参加这一次出征的老将卡列尼在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但在伊斯亡国后,他回到王城不久就含笑而逝。   赫伊莫斯纪年第五年,盖述和加斯达德联手进攻亚伦兰狄斯。   在塔斯达国的协助下,两国的进攻被赫伊莫斯王接连击溃。   此战中,先王伽尔兰的弟弟辛亚斯武勇之名传遍天下。   第七年,亚伦兰狄斯和塔斯达联手攻打盖述。   在苦苦支撑两年后,盖述的王城被赫伊莫斯王攻破。   在这场战争中,烈日骑士凯霍斯的弟子,后世被称为亚伦兰狄斯的支柱之一的将领诺维开始绽放光彩。   赫伊莫斯纪年第九年,盖述亡国。   眼见亚伦兰狄斯势不可挡,一直在盖述、伊斯和亚伦兰狄斯三国夹缝中求生存的小国一部分主动投向亚伦兰狄斯,认其为宗主国。   接连吞并伊斯、盖述两个大国以及多个小国的亚伦兰狄斯暂时停止对周边地区的侵略扩张,开始休养生息。   在大陆上进行休养生息的同时,亚伦兰狄斯在这十多年中建立起的庞大海军开始向南方海域进发扫荡。   第十三年,亚伦兰狄斯已统一了除艾尔逊岛国以外的整个南方海域。   出身托泽斯城,在海战中立下赫赫功勋成为海军统帅的将领塞斯因为年纪老迈而退役,与家人定居托泽斯城,于八年后逝世。   赫伊莫斯纪年第十四年,赫伊莫斯王率领大军出征西境。   他一路攻破加斯达德人占领的希达国等多个小国,逼得加斯达德人一路向西北逃回加斯达德雪原。   在出征加斯达德雪原时,已是六十多岁高龄的‘奴隶将军’特瓦因水土不服病倒,死于战场中。   第十五年,亚伦兰狄斯先锋军将领诺维攻破加斯达德的王城。   加斯达德亡国。   至此,亚伦兰狄斯统一了整个大陆。   从此之后,这块大陆被称之为亚伦兰狄斯大陆。   唯有北地高原的塔斯达、南方海洋岛国的艾尔逊,因一直率军跟随亚伦兰狄斯南征北战,被允许继续自成一国。   亚伦兰狄斯自此进入帝国时期。   因此,赫伊莫斯纪年又被后世称为帝国纪年。   吟游诗人舒洛斯在亚伦兰狄斯统一大陆后退隐而去,其后再也不见他的踪迹。   帝国纪年第二十八年,有着烈日骑士之称的凯霍斯逝世,终年六十六岁。   这位以风流著称的骑士一直游离于诸多贵女之中,终生未婚,也无子女。   他一生征战于沙场,从十八岁开始,为亚伦兰狄斯征战四十多年。   他死后,因曾为伽尔兰王守护骑士的身份,临死前的请求被赫伊莫斯大帝许可,葬入伽尔兰王的陵墓宫殿的侧殿。   帝国纪年第三十年,沙玛什大祭司歇牧尔逝世,终年七十。   虽然史书上并未记载,但是同年,服侍赫伊莫斯大帝的女官长塔普提去世,同样终年七十。   帝国纪年第三十二年,赫伊莫斯大帝逝世,终年五十九岁。   他并未留下后裔,只是在亚伦兰狄斯王室的旁系血脉中挑选了一人,立为王座的继承者。   有野史记载,赫伊莫斯大帝自继位后,几十年里相貌几乎不曾改变。   逝世时,年近六十的他容貌竟是与当年继位时二十七八岁的他无异,众人皆以为这是众神的庇护。   后世之人将野史中的这一记载视为亚伦兰狄斯人为古人编造的神话传说,一笑而过。   …………   夏末时分,阳光灼热,曝晒得大地如被烈火烹烧一般。   南纳的大祭司站在雪白的王陵之前,望着那两座并肩而立的宫殿。   因为年纪大了,眼神差了许多,他要眯着眼才能看得仔细一些。   火热的风吹过来,掀动他鬓角已经花白的发。   他想,一转眼,竟是已过去了三十多年。   “大祭司阁下。”   声音从后面传来,索加回过头,看到有人向他走来。   那是一个圆滚滚的身影。   索加眯着眼看着来人。   当年那个屁颠屁颠像是小狗般摇着尾巴围着伽尔兰王转悠的小胖子,如今已是权势不逊于他的上位者。   如今的塔尔站在王庭之上,掌控着帝国的财政大权,令人不敢对其侧目。   那张胖乎乎的脸上仍然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只是,那笑意再也不曾达到眼底。   塔尔说:“法塔雅将军已经在外面等了你很久。”   法塔雅虽然嫁给了索加,但是并未就此安于家室。   这几十年来,她一直都追随赫伊莫斯南征北战,是亚伦兰狄斯中唯一一位以女性身份成为将军的将领。   现在虽然年纪大了,不再上战场,但是仍然领着王城的城卫军统帅一职。   索加点了点头,转身快步向外面走去。   刚走了几步,他就听见塔尔低低的呢喃声从后面传来。   “王子……”   索加的脚步顿了一下,他回头,看见塔尔站在那里,望着王陵中的白色宫殿,侧颊带着一份恍惚。   他看见塔尔的眼角,也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的痕迹。   不知为何,他的心底透出几分怅然。   走出王陵之后,索加看到了那个头发大半已经花白但是依然一身皮甲身姿笔挺地站立着的女将领。   他此生最爱的女人。   他的目光变得温柔起来。   “法塔雅,你是来送陛下的?”   法塔雅嗯了一声。   她眺望着远方的王陵,叹到:“也好,对陛下来说,也算是解脱了……终于能追随伽尔兰王去了……”   “法塔雅?”   索加一怔,法塔雅了然的口气让他很惊讶。   当初伽尔兰王虽然在他们数人面前公开宣告了他与赫伊莫斯的事情,但是来不及对外宣告,就……   当时知晓此事的众人对此事守口如瓶,他也不曾对法塔雅说过。   “你怎么会知道……”   法塔雅对她的爱人笑了一下。   那笑中带着感慨,还有深深的叹息。   她记得的,很久以前,那一天明亮的阳光下,骑在马背上的赫伊莫斯对被他抱在身前的伽尔兰露出的比什么都还要温柔的目光。   他看着伽尔兰,眼眸亮得仿佛在发光一般。   她仅仅只是在旁边看着,都莫名地心动了一瞬。   “索加,你没有发现吗?”   女骑士叹息着。   “从伽尔兰王逝去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不曾笑过一次。”   从那一天起,那位的眼底只剩不见底的深渊,再无半点亮光。   或许从那一天开始,‘赫伊莫斯’已不复存在。   在这世上的,只是亚伦兰狄斯之王。   “…………”   索加没有回答。   沉默半晌之后,他抬起手,温柔地捋起散落在法塔雅眼前那一缕斑白的额发。   他何其有幸,能与心爱之人白首到老。   …………   ……………………   赫伊莫斯大帝的逝世,宣告了自贤明王时代起的名将的黄金时代的落幕。   众多将星接连陨落或是老去,亚伦兰狄斯的名将青黄不接。   再加上这一时期恰逢奴隶解放运动最剧烈的时候,亚伦兰狄斯帝国发生动荡。   在被誉为‘亚伦兰狄斯帝国之柱’的诺维与辛亚斯两位将领的守护下,再加上王庭中塔尔、索加等老迈重臣坐镇,动荡的帝国最终稳定了下来。   亚伦兰狄斯帝国因此而延续了下去。   据史书记载。   在局势动荡的这段时间中,有一次,亚伦兰狄斯帝王率军出征时,一只以奴隶和平民为主的叛军趁着王城兵力空虚,竟是攻入了王城之中。   这只叛军甚至攻入了离王宫只有一河之隔的王陵之中,他们将王陵中历代王的陵墓宫殿挖开,抢走了黄金和珠宝等陪葬品。   但是,当这只大军来到伽尔兰王的陵墓宫殿之前时,却是秋毫无犯,在陵墓前主动退去。   位于伽尔兰王之后的赫伊莫斯大帝的陵墓宫殿也因此得以保全。   …………   此后,又过了数千年。   在这悠长的时光中,亚伦兰狄斯帝国有盛有衰。   有统一的时候,也有分裂的时候。   有鼎盛的时候,也有面临生死存亡之际。   有在衰败的时候被强大外敌入侵,几度亡国的时候,更有被多国割据,异族屠杀,眼看就要亡国灭种的时候。   但是,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遇到了什么,数千年过去了,亚伦兰狄斯始终都在。   【亚伦兰狄斯人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同胞。】   他们始终记得这句话。   从古老的贤明王时代传下来的一句话,让他们一次又一次从衰败中、从破灭之中站起来。   那已成为所有亚伦兰狄斯人融入骨血的信仰。   正是这个信仰的存在,让亚伦兰狄斯无论经历了怎样的苦难和磨砺,也始终屹立于亚伦兰狄斯的大地之上。   …………   ……………………   后世之中,亚伦兰狄斯那数千年跌宕起伏的历史中,狮子王、贤明王、赫伊莫斯大帝这三世王朝的历史最让后人津津乐道。   那是亚伦兰狄斯历史上最波澜壮阔、名将辈出的时代。   而其中,历史学家研究得最多的,并非战乱不休的狮子王的英雄时代,也不是赫伊莫斯大帝征战四方最后统一亚伦兰狄斯大陆的帝国纪年。   史学家们最好奇的,是这两个朝代中最短的贤明王时代。   伽尔兰王,被后世人称为贤明王,在位仅仅五年,却让亚伦兰狄斯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贤明王时代,它或许没有狮子王英雄时代那般令人心潮澎湃,或许没有赫伊莫斯大帝时代的波澜壮阔。   但是,它却是塑造出亚伦兰狄斯人的信仰和文明的一个特殊时代。   贤明王伽尔兰,是历史上唯一一位在死去几十年之后,仍然让成为叛军的亚伦兰狄斯人主动从其陵墓之前退去的亚伦兰狄斯王。   他在亚伦兰狄斯人中所受的爱戴可见一斑。   同时,世界历史上的无数个‘首个’,都是在亚伦兰狄斯的贤明王时代出现。   历史上首个建立起中央集权的王国。   历史上首个开始大规模解放奴隶的王国。   历史上首个建立起瘟疫预防机制的王国。   历史上首个建立起商税机制的王国。   历史上首个大规模修建起四通八达的道路的王国。   历史上首个开创‘三权分立制度’的王国。   ……诸如种种,以上一切,皆是在贤明王的治世中诞生。   而其中最重要,影响最大,亦是亚伦兰狄斯标志性的存在,是贤明王创立的法典。   亚伦兰狄斯法典,又被称为‘贤明王的法典’。   它收录了当时亚伦兰狄斯古国的国法、民法、刑法以及军事法等众多法律法规,原文刻在亚伦兰狄斯王城的沙玛什神殿之中的数十个黑曜石碑上。   它是世界上的第一部 规范性、系统性的成文法典,是后世所有法律的基础,在整个世界的法律史上拥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贤明王的法典,亦是亚伦兰狄斯身为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的证明以及象征。   ………………   伽尔兰王。   亚伦兰狄斯第三十六任王者。   在位五年。   因其公正贤明的执政,体恤怜爱子民,深受民众爱戴。   被后人尊称为贤明王。   仅仅五年,他却在亚伦兰狄斯开创了诸多起源,如奇迹一般,在世界文明中留下浓厚的一笔。   因此,后世的史学家将这一时代称之为,【贤明王的奇迹时代】。   作者有话要说:  ……   ………………   求生欲很强的说一句,是历史的尾声,不是全文的尾声。   …………   以及,关于某些小伙伴说,赫伊莫斯夺走了伽尔兰的功绩的问题。   我想说,功绩是夺不走的。   赫伊莫斯是作为大帝,以统一的功勋被历史铭记,他并非唯一,亚伦兰狄斯的后世中肯定会出现和他差不多功绩的帝王。   但是伽尔兰留给后世的,是文明和精神。   他已经作为信仰被亚伦兰狄斯人铭记,亦作为亚伦兰狄斯文明的象征之一被历史铭记。   ……嗯……打个比方。   长城和秦始皇,你们觉得谁更能成为文明和精神的象征? 第307章   一大早, 天空下起了雪,如毛绒般细细的小雪。   已经到了冬季,呼吸的空气里都带上了寒气。   正午时分,天色很亮, 雪也停了,道路上的人们来来往往, 身穿厚衣, 带着厚厚的帽子。有的人手捂着嘴, 用呵出的热气暖自己的手。   一对少男少女在大道上小跑着, 一溜烟儿地冲进了医院大门。   虽然天气冷, 但是他们的脸因为刚才的跑动显得红扑扑的, 年轻的肌肤上散发出热气。   冲进大门之后,感觉到这里面的暖气, 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的少女冲着旁边的服务台走去。   “请问, 516室现在能会客吗?”   站在那里的护士本来还打算翻阅记录,但是一听是516室,就露出了然的神色。   “请问你们是……”   “啊, 抱歉, 我们是他的同学,来看望他的, 这是我的证件。”   接过女孩的学生证看了一眼,年轻的护士对其笑了一下。   “好的,你们现在可以直接进去,他刚刚做完了检查。”   少女点点头, 然后踩着小皮靴噔噔地就往里快步走,一脸高兴的模样,将自己的另一位同伴都忘到了脑后。   那位男生只能无奈地自己跟了过去。   看着这一幕,服务台中值班的几位护士心领神会地相视而笑。   “这些同学来的可真是勤啊,尤其是女同学。”   “你还说别人,你自己不也总是找个借口就往516室跑?”   被揭穿了的护士也不恼,坦然一笑。   “怪不得我,那个男孩子长得实在是好,让人忍不住看了又看。嗯,怎么说呢……”   她想了想,说,   “简直就像是落到现实里的活生生的精灵一样。”   她的同伴忍不住笑了。   “还精灵呢,让你少看点。不过,说真的,我也真是第一次看到那么漂亮的男孩子。”   ……   少女兴冲冲地来到516房前,在门前收敛了一下表情,然后抬手敲门。   等听里面传出‘进来’的声音之后,她推开门走进去,对里面的人露出甜甜的笑容。   雪白的病房中,手中拿着一本书的少年坐在床上,对她回以微笑。   仅仅只是一个笑容,就让女孩的心脏噗通噗通地乱跳了好几下。   靠着床头坐在病床上的,是一个金发的少年。   短发发梢散落在纤细白皙的后颈上,发丝宛如最纯粹的金子融化而成。   精致的眉眼如画卷上最美的笔痕,淡粉色的唇像是初次绽放的樱花的颜色。   当坐在那里的他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就就像是发出柔和的光一般。   “那个……”   前一刻还大大咧咧的女孩和那双金色的眼眸一对上,忽然就有些紧张。   说不出为什么,反正就是心里忽然有点发憷。   明明对面的只是和她差不多大的人,还是同班的人,但是她就是有种缚手缚脚不敢在对方面前乱来的感觉。   紧张的她赶紧将背包翻了翻,掏出一叠资料递过去。   “这是老师让我给你带的复习资料。”   她说,   “老师说了,因为你的情况特殊,给你在一周后安排了补考。”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   少年微笑着点了点头。   事情已经办完,按理说就可以走了,但是女孩瞅着眼前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的少年,努力找了一个话题,想要和他多说几句。   “呃,那个,你以前的头发真的是染的啊?”   “嗯,以前不想太显眼,就把它染了。”   “太可惜了,这么漂亮的金发,以后不要再染了,好吗?”   少年笑了一下。   “嗯,以后不染了。”   又扯东扯西地聊了几句,实在是磨蹭不下去了,又被同伴提醒不能打扰对方休息,女孩只能恋恋不舍地道别,然后离开了。   唔,不知道老师下次让人送资料过来是什么时候,她得注意着。   毕竟这样她才有借口来看美少年啊。   少女在心底暗戳戳地想着。   ………………   送走来探病的同学,少年摸了摸身边那本他特意找护士借的记载着世界历史的书。   在亚伦兰狄斯闭眼之后,再一睁开,他就回到了他原来的世界。   只是他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医院里。   后来才听说,他在家昏迷了两天。   他没有父母,也没有其他亲人,一直独居着,所以昏迷了很久都没人发现。直到他的老师看他两天没来,上门去找他发现不对劲,这才赶紧把他送到医院。   医院检查后发现他的身体没有任何毛病,可就是昏迷不醒,无奈之下只能让他住院观察。   他算了下自己醒来的日子,发现自己足足昏迷了半个月,难怪醒来的时候浑身无力,甚至都坐不起来。   考试自然是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错过了。   醒来之后,他的体力和精神都恢复得很快,只过了三四天就已经活动自如了,只是医生说最好再观察几天,所以他才继续待在医院里。   他的头发不知怎么回事,变成了金发,只能对外说自己以前不想太显眼就染了发。   而他的瞳孔本来就是浅棕色,如今变成金色,不细看也看不太出来。   他的容貌其实本来就和前世的自己颇为相似,而如今,过了半个多月后,已经完全变成了在亚伦兰狄斯的模样。   除了成了一头短发以外,几乎没什么区别。   在恢复过来后,他就找护士借了一本世界历史。   现在的历史和他之前的世界历史差不多,唯一不同的只有亚伦兰狄斯。   世界上只有一个巨大的大陆板块,亚伦兰狄斯大陆位于整个大陆板块的西方一角。   在之前的历史中,亚伦兰狄斯大陆在八百年前因为一场严重的地震海啸,大陆碎裂,沉入海底。   被后世人称之为失落的大陆。   但是现在,亚伦兰狄斯大陆还在。   八百年前的那场地震海啸虽然还是发生了,但是只震裂了亚伦兰狄斯大陆北部的高山雪原地区。   高山陷落到下去,出现一条深而宽的海沟,将原本和整个大陆连接着的亚伦兰狄斯大陆给分割开,自己成了一块单独的大陆。   因为这个缘故,亚伦兰狄斯帝国从此自成一体。   尤其是因为那场地震海啸产生的海沟处的板块活动极其剧烈,那一带的海底火山、地震、风暴、龙卷风频发,几乎可以说是死亡之海,极少有人能够通过死亡之海前往亚伦兰狄斯大陆。   那就像是有一道自然形成的屏障环绕在亚伦兰狄斯大陆四周,将之与原来的大陆和其他国家隔离开了一般。   因此,在之后的七八百年里亚伦兰狄斯几乎彻底隔绝了与对面大陆上其他国家的联系。   但是,亚伦兰狄斯也正是因此避开了可怕的战乱。   在整个大陆上,过去数百年中陆续发生了三次世界大战,将大陆上所有的国家都拖入了战火之中,死伤无数。   唯有亚伦兰狄斯帝国,因为亚伦兰狄斯大陆与整个大陆板块分裂,独在海外,没有被战火波及。   亚伦兰狄斯与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   现在整个世界里,唯有亚伦兰狄斯还是帝国制,由皇帝统治。   因亚伦兰狄斯人拒绝外人进入,也不与任何国家建交往来,外界对亚伦兰狄斯帝国知之甚少,只是隐约知道亚伦兰狄斯人在发展科技的同时,无论是服饰、习俗和文化,都一直延续着古老的传统,不加改变。   ……   将再度看了一遍的书盖上,少年的目光透出几分恍惚。   亚伦兰狄斯。   他在心底轻轻地复述着这个已经铭刻到他灵魂中的名字。   他守护了许久的国度。   他灵魂的归处。   而如今,离他却是如此的遥远。   或许他有生之年,再也不能踏入那个古老的国度。   那个在两千年之前,有着他最美好的记忆的国度。   摇了摇头,少年将心底忽然生出的那一点疼痛和酸涩挥去。   再度看了一眼书上亚伦兰狄斯大陆的图案,他笑了一下。   亚伦兰狄斯没有被毁,而是一直延续至今。   如今,数千万的亚伦兰狄斯人依然平静地生活在他们的大地之上。   这就够了。   他想,唇角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是没有意义。   现在,他该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了。   首先……   少年看着手中一叠厚厚的复习资料,露出苦笑。   旁人看来他只是昏迷了半个月,但是他已经在亚伦兰狄斯那里待了差不多十几年,怎么可能还记得当初的考试内容?   说实话,就连那些频频来探望他的同班同学他都快忘光了,所以每次只能对来访者保持礼貌的微笑,做一个保持安静的病人。   少年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样,好歹还是努努力,总不能在一周后的补考上交几张白卷。   他无奈地想着,低头看着手中的复习资料,开始努力地去回忆那些已经模糊的知识。   …………   又过了两天,到了一年里的最后一天,这一天是世界性的节日。   因为是假日,医院里安静了许多,病情不重的病人都选择在这一天回家与家人度过,工作人员也是如此。   只剩下一些值班人员还待在这里。   已是深夜,捧着刚买回来的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年轻护士刚准备开动,忽然想起什么,眼睛转了转,笑嘻嘻地带着大包子跑到516房。   虽然她倒霉被安排到今晚的跨年夜值班,但是如果能和那位美少年一起开开心心地吃东西看节目的话,似乎也不错。   “要不要一起吃——”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房间里冷冷清清的,空无一人。   出去了吗?   兴冲冲地去,有点丧气地回来,年轻护士一边大口大口地吞包子,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下在手机上的电影。   医院的大厅空空荡荡的,唯有高挂在大厅正面墙壁上的电视在发出声音。   电视里正在重播今早的新闻。   “今日上午,来自……的飞机已经抵达……这是……的皇帝……首次外出访问他国……第一站就选择了……”   …………   ……………………   夜已经很深了,但是大街上还很喧闹,无数商铺张灯结彩。   喧闹的商业街的尽头,一栋摩天大楼耸立在那里,巨大的屏幕挂在上面,此刻正显示出一个圆形的时钟。   时钟在一点点指向正上方。   已经快到十二点,但是明亮的灯光下,依然有不少的人在大街上来来往往。   或是情侣,或是家人,或是好友。   只是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在经过一处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往那里多看上一眼。   一只憨态可掬的大黑熊模型站在街心,它下面供行人休息的木制长椅上坐着一个少年。   哪怕在黑夜中也异常明亮的金发散落在少年如雪般的肌肤上,明眸皓齿。   少年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仰着头,目光悠远。   他似乎在望着大楼上的时钟,但是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热闹的大街上,只有他所在的地方给人一种寂静的感觉。   就像是有一个无形的屏障拦在那里,将少年和四周隔开,让其他人无法接近一步。   忽然,大街上往来的人们喧闹了起来。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洁白的雪花从夜空中飘落下来。   细小的,轻盈的,宛如在黑夜中翩翩起舞的精灵,映着四周明亮的灯光越发显得晶莹剔透,让人们发出惊喜的声音。   而就在此时,钟声响了。   嘹亮的钟声响了十二下。   象征着一年的终结,亦象征着新的一年的到来。   大街上的人们和身边的亲人、爱人以及友人相互拥抱着,欢呼着,开心地笑闹着。   欢腾的大街上,唯有少年坐着的那一处是与四周格格不入的寂静。   他金色的眼眸定定地注视着远方已经指向正上方的时钟。   已经过了十二点,已经过了这一夜。   他度过了他的第十八个的生辰。   这一次,他终于平安地满了十八岁。   深吸了一口气的少年仰起头,金色的发丝从他颊边垂落,细碎的雪花落下,沾染在他的眼角,瞬间化为浅浅的水痕。   他看着落雪的黑夜,看着几乎看不到星辰的夜空。   四季如春的亚伦兰狄斯王城没有雪,但是夜晚却能看到漫天闪耀的星辰。   好不容易渡过了十八岁的生辰,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喜悦,反而有几分意兴阑珊。   他忽然觉得有些冷。   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他想,得回医院了,他出来得太久了。   少年刚准备起身,忽然觉得左脚上一重。   他下意识低头看去。   这一看,整个人就是一怔。   一团毛绒绒的金棕色毛团趴在他的左脚上,裹成一团。   两只小肉爪抱着他的脚,小毛团仰起头,琥珀似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歪着头小脑袋,冲着他嗷呜一下。   肉肉的小爪子使劲抓了抓少年厚实的裤脚,它像是很不高兴这东西把它隔开,想用爪子将其撕开。   但是爪子还太嫩,撕不开厚厚的裤脚,小毛团不满地哼唧了一声,又抬头向少年望去。   见少年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半晌没有反应,小毛团歪着头,似乎想了想,然后松开爪子,从趴着的腿脚上跳下来。   金棕色的小奶狮蹲坐在地上,高高地扬起毛绒绒的小脑袋,很努力地摆出一副威武霸气的大雄狮的神态模样。   它一眨不眨地看着少年,张口,冲着少年奶声奶气地嗷呜一声。   “涅……伽?”   “嗷呜~~”   就在少年茫然而又恍惚地和兴奋地冲他嗷嗷叫的小奶狮对视时,一个浑厚的声音忽然从前方传来。   “伽尔兰。”   心脏仿佛在这一刻停顿了刹那。   那是铭刻在记忆中曾经无数次呼唤着他的名字的声音,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不会忘记的声音。   少年金色的瞳孔蓦然放大。   风吹了起来,卷起细碎的雪花,从坐着的少年身边刮过,吹向前方。   高大的男人站在黑夜中,卷着雪花的风向他扑去,将他那一头如雄狮的鬃毛般的金棕色短发吹得拂动不休。   四周所有的声音都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明亮的灯光从四面八方照过来,照在男人的脸上。   那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硬朗而坚毅,宛如大理石雕凿出来。   明明身在黑夜之中,可是那张硬朗的脸上,笑容就像是最晴朗的日空落下的炽热阳光。   仿佛男人所在之处,就是烈日照耀之地。   棕发的高大男子伸出手。   那只褐色的大手,伸向少年的方向。   他说:“我来接你了。”   浑厚的声音在雪夜中回响。   然后,男人张开双臂,一把接住那个几乎是扑过来一般抱住他的少年。   稳稳的。   脑子还是一片空白,可是泪水却已是不受控制地夺目而出。   少年张着嘴,想要说的话很多,多不胜数,可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要一张嘴,他就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而这一哭,就再也停不下来。   在熟悉的温暖怀抱中,少年放声大哭,哭得满脸是泪。   与之相反,抱住他的男人却是哈哈大笑。   黑夜中的细雪还在下,无声无息。   哈哈大笑着的男子用他有力的双臂温柔地抱住了在他怀中像是孩子一般哇哇大哭的少年。   他怜爱地摸着少年的金发,明明是低沉厚重的声音,但是此刻对怀中的少年说话时,却比什么都还要轻柔。   “你终于十八岁了,伽尔兰。”   作者有话要说:  我前文写过   人类因信仰而成为的神祇,与那些古老的神祇,这两者之间有一个关键性的不同点。   所以,虽然都是神座碎裂,但是结局却不一样。 第308章   细雪纷飞, 飘飘摇摇地从漆黑的夜空中撒落。   灯火明亮的商业街中,正是气氛热热闹闹, 亲人、爱侣以及好友们聚在一起共同跨年的欢乐时分,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唯有一处,在众多人的欢笑声中,传来了哭泣的声音。   与此刻欢腾的气氛格格不入的哭声很快就引起了附近的人们的注意力, 他们纷纷将目光投向那一处。   只见大街中间那个憨厚可掬的大笨熊木头玩偶下面, 一个金发的少年抱着一名男子,正在放声大哭。   金发少年的容貌实在是好看, 就像是突然出现在黑夜中的雪夜精灵一般,即使像现在这样哭得满脸泪痕, 也只会让人看得心疼。   美少年的眼泪让旁人看着心疼,于是那抱着少年还在哈哈大笑的男人就让一部分人看得义愤填膺了。   不止不安慰人,还这么大声的笑,实在太过分了!   不少人忿忿不平地这么想着, 可是再一看,就看清了棕发男人高大健壮得远远超过正常人的身材, 心里顿时就有些发憷, 没胆子上前说话了。   更何况看那情况,金发少年虽然哭得很厉害, 但是双手一直紧紧地抱着高大男子不肯松开。   嗯,说不定是久别重逢喜极而泣呢。   看着男人虽然在笑但是却在温柔地摸着哭泣的少年的头,一部分猜到真相的人如此想着。   街道上的霓虹灯闪耀着,照耀在众人的身上。   过了午夜之后, 那栋摩天大楼巨大屏幕上的钟表已经消失,在打了几个广告之后,现在已经换成了新闻重播,只是此刻大家都懒得再去看它了。   “……已于今日上午抵达…………这次访问,是…………的皇帝…………初次访问…………”   一位正好奇地盯着大笨熊玩偶下的两人的女孩挠了挠头,她总觉得那个高大男人似乎有些眼熟,但是她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   体格这么高大健壮的人很少见,按理说真的见过她的印象应该会很深啊,怎么会想不起来?   就在她仔细琢磨着的时候,她的眼角余光不经意地瞄到了摩天大楼的屏幕上正在重播的新闻。   她呆了一下,刚要仔细去看,但是新闻已经播完了。   女孩赶紧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下想仔细看的新闻。   这一看,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   她拿着手机,眼睛一会儿看手机屏幕,一会儿看向眼前的棕发男子,目光就这样来回了好几次,眼睛越睁越大,嘴也越张越大。   “亚……亚亚……亚伦…………”   她身边的另一位女孩此刻正津津有味地看着那边漂亮的少年和高大的男人,正在脑中暗戳戳地脑补许多的时候,突然听到身边的同伴发出不成调的声音。   她奇怪地朝好友看去,然后就听到好友哇的发出一声大叫。   “哇!亚伦兰狄斯皇帝啊!!!”   “啊?”   “你看,亚、亚伦兰狄斯的皇帝啊啊啊!”   女孩瞅了一眼好友手中的手机画面。   “是啊,亚伦兰狄斯皇帝来访问,今天到了,中午不是我告诉你的吗?你现在激动什么?”   她纳闷地问。   “不、不、不是!不是手机啊!你看那个人——”   少女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指着前面的人。   “就是他!就是他!他就是亚伦兰狄斯的皇帝啊!”   她一张脸整个儿都涨红了。   “你看啊!一模一样!完全一模一样!”   “真……真的哎!”   她的同伴的目光疯狂在手机画面和前面的真人之间反复跳跃,人顿时就傻了。   两个女孩因为激动所以声音很大,这一处本来就因为大家都在注意那边哭着的少年所以比较安静,她们这么一喊,顿时不少人都听见了。   不少人都是一脸‘不可能吧’、‘她们喝多醉了吧’之类的表情,但是也有不少人下意识翻出手机也开始搜索了起来。   因为亚伦兰狄斯帝国数百年来从不与任何国家建交和交往,而如今,亚伦兰狄斯皇帝第一次外出访问他国,就来了自己的国家。   这事宣传得很大,不少人都知道。   对于那个不与任何外界联系、到了现在依然还是帝王制的神秘帝国的统治者,他们也都很好奇。   许多一开始还一脸不信的人一搜到新闻,看到画面上的人,再看看眼前的人,顿时也傻了眼。   好、好像、是、是真的哎?   堂堂一个帝国的皇帝,怎么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   还抱着一个少年?   最初的震惊之后,众人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好在他们还有理智在,知道偷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所以一个个强忍着没敢乱来,只是使劲地盯着看。   抱着许久不见的自家小王弟还在享受着温存时光的卡莫斯敏锐地察觉到了四周看来的视线,他环视一圈,一手将伽尔兰搂紧在怀中,将其的脸按在胸口,避免继续被他人盯着看。   然后他就这么站在原地,一举手。   他的手腕上,一枚黄金的手环闪了闪。   下一瞬,还在使劲围观的众人听见巨大的轰鸣声从头顶传来。   本能地抬头一看,他们顿时目瞪口呆。   只见一台直升机伴随着轰隆轰隆的声音在漆黑的夜空中从天而降,站在这附近的人们纷纷惊慌失措地后退,生怕被那庞然大物给压到。   庞大的直升机在巨大的轰鸣声中缓缓降落在地,当它落下时,带起的气流化为凶猛的风扑面而来,吹得人睁不开眼,瘦小的人甚至有种会被这股狂风刮走的错觉。   原本静静地飘落下来的细小雪花在狂风中疯狂地旋转起来,漫天飞扬,形成宛如漩涡般的白色痕迹。   它分毫不差地降落在卡莫斯的身后,刮起的气流将卡莫斯那一头棕发如狮子鬃毛一般狂乱地飞了起来。   伽尔兰呆呆地看着忽然降落到自己面前、卡莫斯身后的巨大直升机,一时间都忘记了继续哭。   卡莫斯哈哈一笑,粗糙的指腹轻轻擦拭掉自家小王弟眼角的泪痕。   他说,“来,跟我回家了。”   卡莫斯一说完,伽尔兰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身子一轻。   他整个人被卡莫斯抱了起来。   卡莫斯双手抓着他的腰,一转身,轻轻松松地将他的人往自己身后已经敞开的直升机门口一举。   在卡莫斯举起的同一时刻,一双带着漆黑手套的手从直升机门里伸出来,接住伽尔兰。   那双手一抬,同样轻轻松松地将伽尔兰抱了上去。   站上直升机的伽尔兰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但是在他回头的时候,在他身后将他接起来的人已经松了手,转身向驾驶座走去。   直升机里本就很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他也没看清那人的模样。   只瞟了一眼,还没来得及看第二眼,紧跟着纵身跃上来的卡莫斯一抬手,将手指拎着的小毛团丢进伽尔兰怀中,顺手撸了一把涅伽毛绒绒的小脑袋。   小涅伽冲着摸它的卡莫斯奶凶奶凶地嗷呜一声,一副我很不高兴的模样,但是被伽尔兰摸摸头后,它哼唧两下,就幸福地在伽尔兰怀中窝成一团,打起了瞌睡。   伴随着狂风,直升机飞了起来,在地面上的众人神色各异地注视下消失在茫茫夜空中。   被吹散的细小雪花又重新落下来,闪耀的霓虹灯中,被留在原地的众人呆呆地看着重归寂静的夜空,恍惚中只觉得像是做了一场奇怪而又不可思议的梦。   …………   ……………………   伽尔兰抱着在他怀中蜷缩成一团毛球呼呼大睡的涅伽还有些发怔,初见卡莫斯王兄的震惊、惊喜以及委屈在这噪声巨大的直升机中终于退去。   他现在整个人有点懵,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做梦还是身在现实。   不过就算做梦,他也不会做出王兄带他乘直升机这种诡异的梦啊?顶了天应该是王兄带他骑个马吧?   骏马和直升机差得有点远啊。   他纳闷地想。   不过不知为什么,这种诡异的画风竟然没有什么违和感,好像巨型直升机这种粗犷的风格莫名挺适合卡莫斯王兄的……   伽尔兰还在那里脑子乱糟糟的胡思乱想着,一只大手伸过来,揉了揉了他的头。   一抬眼,他就看到了王兄那张线条刚毅的脸,深目含笑看着他,一手又拍了下他的头,似乎在让他不要乱想。   耳边全是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跟打雷似的,就算现在有很多想说的、想问的,在这种环境也难以对话,伽尔兰刚张开的嘴闭上,打算等到一个稍微安静点的地方,再……   还没等伽尔兰想好,就在直升机绕过那栋又在播放广告的摩天大楼一侧时,突然,直升机一个急转弯,与此同时,一个细小得在黑夜中几乎看不见的子弹如闪电般从高楼的窗中射出。   因为直升机猛地拐弯,原本是对准的螺旋桨的子弹重重地击中直升机的机身,让直升机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直升机突如其来地一甩,坐在座位上的伽尔兰身体一晃,因为手上还抱着涅伽没法抓住扶手,顿时整个人从座位上栽下来。   就坐在他对面的卡莫斯大手一捞,一把将他连带着涅伽抱进怀中。   伽尔兰抱紧涅伽,抬头刚想问怎么回事,忽然机身又是一个猛抬头,急剧上升,紧接着又是剧烈地震动,让他根本没时间说话。   透过越过卡莫斯的胳膊,他看见直升机前侧的机头位置,一只漆黑的狙击枪从窗口伸出去。   伽尔兰认出来,是刚才从门口接住他的带着漆黑手套的手抓着那只狙击枪。   停顿一秒。   那只手的食指扣了下去。   摩天大楼一处窗口里,因为直升机突然摆动,导致第二颗子弹也打在了防弹的机身上的男子不爽地皱了下眉。   多年的暗杀生涯让他很快压下那点不快,再一次瞄准螺旋桨与机身的连接之处。   就在他瞄准了正要第三次扣下扳机的时候——   极轻的嗖的一声。   那是射出的子弹在空中掠过时发出的声音。   但是,不是他射出的子弹。   男子的瞳孔放大,脑门上多了一个血洞,他重重地向后倒下。   接下来数秒中,他的另外两位同伴也尽数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褐色的木地板。   作为目标却毫发无伤的直升机在轰鸣声离已经停止呼吸的他们渐渐远去。   突如其来就经历了一场空中枪战的伽尔兰此刻整个人都已经惊呆了。   飞了没多久,直升机在一个私人机场里降落,一架白金色的小型私人飞机正停在这里等候着他们。   还处于懵懂之中有种梦游的感觉的伽尔兰茫然地跟着卡莫斯走,换乘上那架私人飞机。   等白金色飞机起飞了好一会儿之后,坐在豪华的深红色丝绒沙发上的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停摆许久的思维重新开始运作。   “我们要去哪儿?”   他茫然地问。   “当然是回亚伦兰狄斯。”   张开双臂大大咧咧地靠在柔软的沙发座椅上,卡莫斯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要不是为了接你回去,我可不会来这种地方。”   “等、等一下,王兄!”   不久前还看着亚伦兰狄斯的地图想着自己恐怕再也回不到那片大陆,结果现在猝不及防就要回去了,伽尔兰脑子一蒙,紧接着第一个反应就是——   “我一周后还要考试,是补考,再过半年就是全国性等级考试,就算要回去,至少等我考完试再说啊!”   棕发下的浓眉一挑,金棕色的眼看向伽尔兰。   “开什么玩笑。”   卡莫斯一脸不满地挑着粗眉说,伸出手,捏着自家小王弟的下巴,哼了一声。   “身为现任亚伦兰狄斯帝国的王弟,下任的亚伦兰狄斯皇帝,还需要参加什么其他国家乱七八糟的考试?”   伽尔兰:“…………啊?”   ……什么王什么帝?   他眨巴了一下眼,一脸懵逼地看着捏着自己下颚的卡莫斯。   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的卡莫斯松开伽尔兰的下巴,改成摸头。   虽然是一头短发,但是发丝柔软细腻,像是金色的绸缎一般,让人摸着就爱不释手。   少年金色的眼像是猫儿一样,又大又圆,那迷茫地盯着自己看的模样,看着就觉得可爱得不行,让他心里软成一团。   啊~~我家小王弟不管过几千年都这么的可爱~~~   卡莫斯撸了好一会儿自家王弟,总算是稍微过了点瘾。   他笑着说:“好了,关于两千年以来的事情,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等下我会全部告诉你,现在,先给你看个人。”   他咂了下嘴,补充道:“你不知道他的存在,不过那家伙十年前就被派到这里,从你八岁开始就一直守在你身边,负责保护你。”   说完,他就回头冲着另一侧机舱喊了一声。   “过来。”   那一处的舱门打开,一个颀长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漆黑色的长筒靴踩踏在金属地板上发出不轻的响声,身型高挑的年轻男子从里面走出来。   灰黑色的长裤收拢于长靴之中,漆黑的绑带束在左腿一侧,皮套显出短枪的轮廓。银黑色的金属皮带系在腰间,显得腰越发紧致精瘦,也越发显得出一双笔直的大长腿。   漆黑的外套也能勾勒出青年宽肩窄腰的体型,走动间隐约可见腰间利刃的金属光泽。外套的兜帽掩住大半的脸,只留出几缕金发露在宽阔的兜帽外。   他的左手握着一杆伽尔兰刚才在直升机上看到的长长的狙击枪。   在走过来时,青年带着黑色手套的右手抬起,将遮掩住大半边脸的外套兜帽向后摘落。   看着呆呆地盯着他的少年,年轻男子笑了一下。   他俯身,单膝跪落在少年的身前,右手按在胸口。   “初次见面,伽尔兰王子。”   他抬起头,明亮的金发下,一双如翡翠般的碧绿色眼眸映着身前少年的影子。   “我是您的父皇在十年前派到您身边的守护者,凯霍斯。”   半晌寂静无声,伽尔兰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一刻,他现在满脑子所想的都是——   我靠!好帅!   好特么帅!   我第一次发现凯霍斯居然能这么帅!   …………   ……………………………   后面的客舱里此刻发生着什么,前面驾驶舱里的两位驾驶员是不得而知的。   此刻,他们正在全神贯注地驾驶着飞机。   在白金色飞机的前方,是一片翻滚的风暴雷鸣。   众所周知,在八百年前的那场严重的地震海啸中,亚伦兰狄斯大陆和大陆板块断裂开来,变成了两块不相连的大陆。   它们之间隔着一道极其宽阔而又庞大的海沟。   其实当初三次世界大战中,也有国家打算派军队攻打亚伦兰狄斯大陆。   但是或许是因为当初剧烈的板块活动留下的后遗症,亚伦兰狄斯大陆四周方圆百里的海域上,海底火山、地震、风暴雷鸣频发,环境凶险恶劣至极,无论是海底的潜艇还是天空的飞机只要一进入,都会机毁人亡。   因为,亚伦兰狄斯大陆附近的海域又被称为死亡之海。   死亡之海就像是一道自然的屏障守护着亚伦兰狄斯大陆,让他人不得踏入一步。   这也是亚伦兰狄斯几乎彻底与外界隔绝的原因。   后来,亚伦兰狄斯人发现,外面的人无法穿过死亡之海,但是不知为何,亚伦兰狄斯人却能平安无事地穿过。   只是,就算没有生命危险,在这片海域中因为风暴、雷达失灵等等原因,也会发生偏航以及飞机因剧烈震荡失去控制、受损等非常麻烦的状况。   所以,眼看就要进入死亡之海的范围,两位驾驶员立刻集中起全部的注意力。   前方就是浓厚的云层,遮天蔽日。   漆黑的云层翻腾不休,风暴肆虐,其中随处可见闪电如银蛇一般在黑暗的云层中穿梭。   云层之下是永无休止的狂风暴雨,被龙卷风卷起的海水喷洒在高空之中,四处都是惊涛骇浪,仿佛有看不见的怪兽在海中咆哮。   眼看飞机就要投入那片暗无天地的地域,驾驶员已经做好了飞机剧烈震动的准备。   然而——   这一刻——   就在这一瞬间,让两人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   飞机的前方,万年暴风疾电都不曾停止,永远都阴沉一片的漆黑云层竟是在这一瞬间裂开了。   漆黑的云层自动分开,形成一条宽敞的空中大道,就像是海水自动卷向两边,形成了一条让人震撼的大道。   明亮的阳光从上空照下来,在飞机前方照耀开一道笔直地通往亚伦兰狄斯的金色道路。   睁大眼看着眼前不可思议得犹如神迹的一幕,两人面容呆滞,声音都激动得哆嗦了起来。   “亚伦兰狄斯的众神啊……”   飞机缓缓地驶入那条像是阳光形成的空中道路之中,阳光照耀在它白金色的机身上,让它闪耀着最灿烂的光辉。   光的空中大道的两侧,漆黑的云层翻腾不休,从窗子可以清楚的看到,两侧的阴暗云层中依然是风暴肆虐、电闪雷鸣,海浪滔天。   唯有飞机所在的地方,风平浪静,阳光灿烂。   它通往亚伦兰狄斯的前方是一条笔直的金色阳光大道。   绚丽阳光,仿佛在迎接等候已久的那个人的归来……   ……………………   众神之子   亚伦兰狄斯之王啊   历经两千多年的时光   亚伦兰狄斯终于等到你的归来 第309章   这一身说不清到底是特种作战者还是暗杀者的装束……好帅、好酷!   虽然当初在亚伦兰狄斯时, 无数贵女都对凯霍斯迷恋不已,但是看多了凯霍斯一身盔甲的伽尔兰完全没有什么感觉。   现在,乍一看到凯霍斯这身极具现代感的帅气装束, 还有那把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狙击枪,他的双眼顿时就移不开了。   大概是伽尔兰眼中的赞叹已是溢于言表, 旁边的卡莫斯不高兴了。   他哼了一声。   凯霍斯本是目光含笑地注视着这个他从小守护到大的少年, 听到旁边卡莫斯的一声哼,他翡翠般的碧眸转向一边。   他说:“陛下, 我早就说过, 由我带王子回亚伦兰狄斯就行。”   “我的王弟,当然必须由我亲自带回去。”   凯霍斯扬了下眉。   一意孤行非要离开亚伦兰狄斯也就罢了,但是明明知道那些人在暗中盯梢, 偏要甩掉王室护卫队独自跑到这里来。   还让一台直升机来接人,这是生怕自己不够显眼啊。   “您或许不畏惧危险, 但是就是因为您, 才会让王子也一并置身于危险之中。您该知道,他们无法外出,却能买通外界的杀手。”   “如果连这点老鼠都解决不掉,我会很怀疑你的能力, 凯霍斯。”   “有能力解决危险和不让王子陷入危险是两码事,陛下。”   就在两人进行着对话的时候,伽尔兰听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插话。   “什么危险?你说你是十年前就来守护我的是怎么回事?还有……什么‘父皇’?”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凯霍斯话中最关键的一点。   还有,凯霍斯那句初次见面, 很显然,现在的凯霍斯和卡莫斯王兄不一样,并不记得两千年前的事情。   两人同时将目光转向伽尔兰,卡莫斯对凯霍斯点了点头。   “现在你可以将事情都告诉他了。”   “是的,陛下。”   凯霍斯对卡莫斯低了下头,然后再次抬头看向伽尔兰。   “伽尔兰王子,我在十年前奉先皇之命离开亚伦兰狄斯,来到这里。”   “我的任务是守护您的安全,并且不让他人发现你的存在。”   外界之人无法进入亚伦兰狄斯大陆,但是亚伦兰狄斯人却能平安地出入死亡之海。   十九年前,先皇——也就是卡莫斯的父皇一时兴起,暗中离开亚伦兰狄斯来到这个国家游玩了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中,他隐瞒身份与当地的一名女子陷入了热恋。   在一开始的时候他就说清自己一个月后要离开再也不会回来的事情,那名女子表示并不在乎,她也只是要一场短时间的热恋而已。   因此,一个月后,两人好聚好散,他返回了亚伦兰狄斯。   但是没有想到,那名女子竟是意外怀孕,随后生下一子。   “那就是您,王子。”   伽尔兰:“…………”   这种如电视剧电影情节一般的狗血展开……   但是,女人并没有抚育这个意外出生的孩子的打算,在其满月后就为孩子找了一对想要收养孩子的夫妇。   后来这对夫妇搬到了很远的地方,双方再无联系。   两年后,这对夫妇生下一个孩子,于是他们将收养来的孩子送到了孤儿院。   那孩子以孤儿的身份渐渐长大。   “先皇对您的事情一开始并不知情,后来在您八岁的时候,才意外得知了您的存在。”   “他本想立刻接您回来,但是在那个时候,亚伦兰狄斯的皇室内部正处于动荡中,无论是先皇还是陛下的处境很危险。”   “所以,为了您的安全着想,先皇对外隐瞒了您的存在,并派我过来暗中守护您。”   “这十来年,我一直跟在您的身边。”   “对于隐瞒自己的存在这件事,我感到非常抱歉,王子,但是没有得到陛下的允许,我不能出现在您的身前。”   听了凯霍斯的话,伽尔兰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仔细回想的话,似乎的确能找到不少蛛丝马迹。   比如小时候在孤儿院的时候,因为人不算高大的缘故,时不时有人欺负他,后来八九岁以后,欺负他的人就越来越少。   那个时候他以为是因为大家都逐渐长大,开始懂事,所以才不欺负人了。   再比如,在他十几岁渐渐长大之后,虽然孤儿学费全免,但是为了生计也要出去打工。在打工的时候,偶尔会有一些男人或者女人对他说奇怪的话,但是后来那些人都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眼前过。   那个时候他不懂那些奇怪的话,所以也没多想。   还有一次,他深夜回来遇到抢劫的,他正慌着,结果那个抢劫的男人一刀子还没刺过来就自己绊了一跤摔得昏死过去。   他还因此得了不少的奖金,好友都说他运气真好。   …………   所以,这些其实全部都是因为凯霍斯在暗中保护他?   伽尔兰还在这边处理着庞大的信息量,坐在他对面的卡莫斯挥了挥手,示意说完了的凯霍斯退下。   凯霍斯低头行礼,然后起身离开。   信息量虽然极为巨大,但是在花费时间进行处理之后,伽尔兰从其中得到了一个让他惊讶的结论。   “如果说那位是我的父亲,那么……”   他转头看向卡莫斯。   卡莫斯嗯了一声,摸了摸伽尔兰的头。   “没错,你是我的王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   他笑着,目光温柔地看着伽尔兰。   “你的身体里流着的,是亚伦兰狄斯的血脉。”   “可是……有点乱,如果说我没有修正命运,也就是说,在我被王兄你送去两千年前的亚伦兰狄斯之前,亚伦兰狄斯大陆已经毁灭,无论是王兄你、还是那位父皇其实都不存在,我也不可能是什么王子,更不会有人暗中守护着长大什么的……可是我小时候的记忆又没有改变……这样一来……”   伽尔兰还在努力理清自己混乱的思绪,以及乱糟糟的时间线。   “伽尔兰,亚伦兰狄斯人的灵魂只会转世于亚伦兰狄斯的血脉之中。”   卡莫斯说,   “当初在错误的命运线中,亚伦兰狄斯的确已经毁灭,但是在大陆毁灭之前,亚伦兰狄斯人有少许的后裔离开大陆,流落在外。而你正是流落在外的最后一位王室后裔,我猜想,那个时候一定也会有人暗中守护着你——就算不是凯霍斯,也会有其他人。”   他浓眉微拢。   “若是你无法修正命运,那么,你就会因为诅咒的作用在十八岁之前死去,而这样一来,亚伦兰狄斯的王室血脉也将就此彻底终结。”   “我好像勉强明白了一点,但好像又不是很明白……”   伽尔兰按着太阳穴苦恼地说。   卡莫斯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挥手。   “其实我也没搞太明白,不过反正命运总会自我修补,我们也管不了这玩意儿,所以差不多明白就得了,没必要非要搞得太清楚。”   他毫不在意地说。   伽尔兰:“…………”   好吧,这很符合卡莫斯王兄的作风。   “那,王兄,如果凯霍斯不记得我,为什么你还记得我?”   少年摸了摸趴在他的大腿上呼噜呼噜睡得正酣的小奶狮。   “涅伽看起来似乎也记得我?”   “嗯,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情。之前的那些事,刹米尔想必已经都告诉了你,所以我就不再重复。”   卡莫斯点了点头。   “因为在我死去的时候,正好有个空缺的战神神座,所以我被接到天国继任了这个神座。”   “成为神祗后,我也知道了很多事情,包括万物之神、命运缺失以及你是注定的命运之子的事情。”   “因为你意外丧生,命运走向错误的方向,亚伦兰狄斯大陆战火不断,生灵涂炭,弱小的神祗接连陨落,而强大的十二位众神也不得已陷入沉睡。”   “想必你也知道八百多年前的那场严重的地震海啸,其实,那就是万物之神最后的反扑。”   “在之前的历史中,它成功了,所以亚伦兰狄斯被彻底毁灭。”   但是这一次,因为命运线被修正,众神并未陷入沉睡,所以当万物之神反扑的时候,亚伦兰狄斯大陆震荡时,众神出手,对上了万物之神。   双方大战时引发天崩地裂,导致亚伦兰狄斯大陆和原来的陆地断裂。   而众神为了防止大战时亚伦兰狄斯大陆被波及,特意在大陆四周留下了守护的神力,后来,虽然万物之神失败再度沉睡,众神也并未将守护的屏障收回。   那便是被外界称之为死亡之海的海域。   在亚伦兰狄斯,这片海域的名字是守护之海。   所以,外界人在这片海域中必死无疑,而亚伦兰狄斯人就能平安出入。   “虽然是我将你的灵魂送回两千多年前,但是当人界的‘卡莫斯王’还在时,身为神祇的‘我’就是不存在的。”   “因此,只有在你完成既定的命运线之后,神祇的‘我’才会出现。”   卡莫斯说,   “当你逝去之后,我就要带着你的灵魂一起回到两千多年后……”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没好气地拍了一下涅伽的毛绒绒的小脑袋。   正在呼呼大睡的小毛团哼唧一声,蹬了下小短腿,又继续睡去了。   “结果我还没来得及回去,这个小家伙立马就追上来,抱着你的腿死活不松开。”   动物虽然也有灵魂,但是和人类的灵魂比起来实在太过于微小。   在转世一两世后,就会烟消云散。   卡莫斯摊开手。   “我甩不掉它,就只能带着它一起回到了现在。”   所以,小奶狮是在半个多月前出生的,就是伽尔兰的灵魂回来的那一天。   伽尔兰一怔。   王兄所说的‘立刻就追上来’,意思是在他死去之后,涅伽也立刻死了吗?   涅伽正处于身强力壮的时候,不可能突然就死掉。   那么,它会死就是它自己……   伽尔兰低头,看着睡得香甜的小毛团,心疼地摸了摸它的头。   涅伽不知道在做什么梦,呼噜一声,伸出小舌头舔了一下伽尔兰的手指,那可爱的小模样让伽尔兰看得嘴角不由得上扬。   “古老的神祗在神座毁灭之后就会陨落,但是我和他们不一样,是由人类成为神祗。”   神祗没有灵魂,而人类拥有灵魂。   这就是人类和神祗最大的区别所在。   “神座碎裂,但我的灵魂还在,所以就算没了神座,我也不过是由神重新变回人类、灵魂重入轮回罢了。”   卡莫斯一脸毫不在意地说。   在他口中,令无数人为之癫狂的永生不死的神座,对他来说并没有多么重要。   他摆了摆手。   “没了就没了吧,其实那个冷冷清清的天国也没什么好玩的,比起孤零零地待在上面,我倒是宁愿继续做个人类。”   这话并非是为了安慰伽尔兰才说的。   或许没有七情六欲的神祗习惯了独自在漫长时间中度过,但是对于曾经作为人类的他来说,孤身待在高高的神座上,实在是太过于冷清寂寞。   “亚伦兰狄斯人在死去之后,灵魂从冥界女神的手中走过,那一世的记忆就会消失。”   “所以,凯霍斯也好,其他人也好,他们不会有前世的记忆。”   静静地聆听了许久的少年睫毛动了一动,他抬眼,看向卡莫斯。   “包括……‘他’吗?”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就算没有说出那个名字,卡莫斯也知道伽尔兰问的是谁。   好一会儿之后,他点了点头。   “包括‘他’。”   少年的手指用力地攥紧了一下。   他垂下眼,明亮的灯光照过来,细密的睫毛在他的颊上落下浅浅的影子。   金色的短发散落在他的颊边,他的唇抿紧起来。   卡莫斯看着伽尔兰的模样,忍不住觉得心疼,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说实话,对于那个狼崽子趁他不备就叼走他的小王弟这件事,他是很不爽的。   但是看看之后的事情,他又觉得心里闷得慌,怎么都生不起气来。   好一会儿之后,伽尔兰再次开口。   “王兄,你现在找到他了吗?”   卡莫斯摇了摇头。   他以为伽尔兰又会沉默,但是,伽尔兰看着他摇头,忽然笑了起来。   “看来这一次,得由我去找他了。”   伽尔兰笑着说。   “他以前曾经说过,我只要站在原地就好,他会向我走过来。”   眼底浮现出一丝缅怀之色,他的手轻轻地抚过膝上涅伽金棕色的皮毛。   “但是现在看来,还是得由我向他走过去。”   卡莫斯默然几秒后开口。   “伽尔兰,我说过,他不会有前世的记忆,就算你找到他,他也不认识你……况且,你不一定能找到他,他或许尚未出生,也或许刚刚逝去。”   他摇了摇头,试图劝说他的王弟。   “这个几率太渺茫了,其他的事我都会依你,但是这件事,我不赞同。”   少年的金眸轻轻弯起来,他在笑,无论什么时候,他的眼都如晴空阳光的明亮。   “王兄。”   抬起手,右手食指按在左胸胸口。   他明亮的双眸看着卡莫斯,说,   “他很狡猾,在这里种下了一颗种子,在我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它悄悄地生根,发芽。”   一颗小小的种子。   一开始,根本不会让人察觉。   它偷偷地在里面生根发芽,在某人精心地培育下,在本人毫无所觉的时候,茁壮成长了起来。   等到小小的芽破土而出终于被人察觉到的时候,那蔓延得密密麻麻的庞大根系早已牢牢地扎根盘踞了整个心脏。   “现在,已经拔不掉了。”   “…………”   “抱歉,王兄。”   “……如果这一辈子都找不到呢?”   少年笑了。   他说:“那就找一辈子。”   他说得轻描淡写。   卡莫斯没有再说什么,他低低地叹了口气,抬手,温柔地摸了摸伽尔兰的头。   …………   通过光辉的金色大道,白金色的飞机进入亚伦兰狄斯晴朗的天空之中。   又过了许久,它缓缓地在降落在王城的大地上。   舱门打开,长长的梯子延伸到地面上。   跟在卡莫斯的身后,伽尔兰一步步沿着阶梯向下走去。   呼呼大睡了一场的小涅伽已经醒来了,亦趋亦步地跟在伽尔兰脚边,一级一级地往下跳。   卡莫斯率先落地,他站在地面,转身,看向跟在他身后的伽尔兰。   伽尔兰正站在梯子上发呆,就在最后两节阶梯上。   他的眼前就是亚伦兰狄斯的大地,只要再往下走两步,他的脚就能落在这片大地上。   不知是近乡情怯还是其他,伽尔兰忽然有些迟疑和忐忑,怎么都走不下去。   就在他站在梯子上迟迟不动时,褐色的大手伸到他的面前。   伽尔兰抬眼一看,就看到站在下面的卡莫斯正对他扬眉,双手都伸到了他的跟前。   伸出双手的卡莫斯哈哈笑着说:“要不要王兄抱你下来?”   伽尔兰一呆,然后赶紧使劲摇头。   来迎接的人可不少,凯霍斯也还在后面看着呢,他这么大个人被抱下去像什么话。   他虽然使劲摇头拒绝了,但是却抬手握住他的王兄伸过来的一只手。   那只大手一如既往的温暖,让他忽然忐忑起来的心底重新变得安稳平静了下来。   握着卡莫斯的手,伽尔兰向下走了两步。   最后一步。   他的脚落了地。   时隔两千多年之后,他终于再一次踏上亚伦兰狄斯的大地。   说不出为什么,他攥紧王兄的手,鼻尖竟是隐隐有些发酸。   心底更是又是喜悦、又是酸涩难耐,一时间五味俱全,复杂得自己也说不明白看不清楚。   卡莫斯什么都没有说,他笑着,低下头来,吻了吻他的王弟的额头。   …………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少年的脚踩上亚伦兰狄斯的大地的那一瞬间。   或许是错觉,或许不是,隐约中似乎有一种无形的气流在天地间涌动起来。   风刮了起来,吹向遥远的地方。   高大的橄榄树的树冠在风中晃动着,枝叶发出簌簌的响声。   恩基河的河水在流淌,跨过大地,流到悬崖尽头,然后跌落大海。   海崖之下传来海浪的拍击声。   深深的地下,漆黑无光的石室寂静无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处凝固,除了死寂,什么都没有。   如寒冰一般冰冷的黑曜石石棺中,年轻的男子闭着眼安静地躺着。   仿佛能融入黑暗中的漆黑短发在那张俊美的脸侧散开,唯有额前几缕如雪般的白发,垂落在男子颊边,莫名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他安静地躺着,俊美面容上没有一丝生气,胸口也没有一点起伏。   他已经在这里静静地躺了两千多年的漫长时光。   忽然之间,无形的气流涌了过来。   从遥远的地方,从大地之上,传到了深深的地下。   噗通。   突如其来。   毫无预兆。   没有一丝微光的石室中忽然响起了心脏跳动的声音。   那声音微不可闻,可是在这个死寂之地却尤为清晰。   噗通。   噗通、噗通。   心脏跳动的声音从本该没有起伏的胸口传来。   在那一天的夜晚、在众神之前停止跳动的心脏,此刻再度在男人的胸膛深处跳动起来。   【我的心脏,只会为你而跳动。】   黑暗之中,在心脏不断的跳动声中,那个沉睡了太过悠久的时光的男人缓缓地睁开眼。   【我的灵魂,只会因你而存在。】   金红色的眸,宛如一簇在黑暗中猛地燃烧起来的火焰。   那眼底,死寂散去,光华浸染。   它是如此的滚烫和炽热,就像是灼烧灵魂而生出的赤焰霞光。   ……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就算是亚伦兰狄斯的众神,也不能让我离你而去。 第310章   伽尔兰以为, 已经过去了两千多年的悠久时光, 斗转星移,时代变迁, 大地上或许会留下古老的遗迹,但是整个亚伦兰狄斯应该已经与他记忆中的再无丝毫相似之处。   但是,当俯视着下方那座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庞大城市时, 他惊讶地发现,这座城市无论是建筑风貌还是城中民众的服饰穿着, 都和他那个时候差不多。区别最多也只在于建筑物更为雄壮华美以及精细,且服饰更为繁多罢了。   当然,这座王城比起他当初统治时已经大了几十倍有余。   从高空中看去, 这座城市呈现出套圈圆的建筑形态, 一层层环绕着,由低到高, 从中心向外扩散。   宽敞的道路连同着所有的圆环城区,高大的桥梁跨过奔腾的恩基河水。   每一层次的圆环城区和宽敞道路的交汇处都有一座巨型的拱形石门,石门的石柱雕刻出众多神灵的浮雕。   伽尔兰所熟悉的古老的王城就是这座已成庞然大物的城市的中心部分,亦是整座城市的最高处。   一条宽大的环状运河将拥有两千年历史古老的王城与其他在后期逐渐发展起来的环形城区分隔开来。   雄伟华美的金色王宫依然耸立在古老王城的最高处,它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碧蓝色海洋,它的前方是一层层扩散出去看不到尽头的环形城区。   整座城市宛如艺术的巅峰。   ……   这些也就罢了,最让伽尔兰感到吃惊的是他现在乘坐的交通工具。   因为在世界历史书上看到的资料,是说亚伦兰狄斯与世隔绝数百年,至今还保持着古老的制度和文明,所以伽尔兰一直以为, 比起外界,亚伦兰狄斯的科技水准要差很多。   但是他现在站在一辆飞船之上,正悬浮在整座城市的高空,缓缓地向王宫的方向飞去。   不是科幻中的那种飞船,是纯粹海上船只的造型,纯金打造,飞在半空中被阳光一照金光闪闪,绚丽至极。   船身上雕刻着巨大的翅膀,碧绿的橄榄石宝石嵌入其中。   站在金色的飞船上,沐浴着暖洋洋的阳光,伽尔兰竟有种身在神话中的感觉。   他站在金色的船头,睁大眼往下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卡莫斯一直在旁边,心情很好地看着少年惊讶的模样,等到伽尔兰终于回过神看向他时,不等伽尔兰开口,他直接握住伽尔兰的手,将一个金色的手环套在伽尔兰的手腕上。   “这艘飞船以后归你了。”   他笑眯眯地说。   “啊?等一下,为什么这个船能……”   “沙玛什之石。”   卡莫斯抬起手,他的手腕上有个和伽尔兰很像的黄金手环,只是大一些。   手环上嵌着一个鸽子蛋大小的六面体圆柱体状的水晶石,阳光之下,水晶石内部光晕流转,乍一看像是将阳光都吸了进去。   伽尔兰抬起自己的手,在他的黄金手环上也有着同样的水晶石。   “八百年前,在那场巨大的地震海啸之后,这种石头出现在亚伦兰狄斯的大陆上。”   卡莫斯笑着说,   “它有很特殊的力量,能吸收阳光,将其转变为能源,所以被称为沙玛什之石。”   数百年来,亚伦兰狄斯逐渐研究出了这个特殊的石头的多种能力,凭借沙玛什之石的力量,走上了与外界完全不一样的文明道路。   伽尔兰现在乘坐的浮空飞船就是它使用方式中的一种。   但是这种石头只在亚伦兰狄斯的大陆上有用,带出去就会立刻变成普通的水晶石。   正是因为这一点,亚伦兰狄斯人一直都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大陆上,对外界毫无兴趣。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亚伦兰狄斯的文明就一定高于外界文明,只能说,它们文明发展的方向不同而已。   就在伽尔兰像是听天书一样津津有味听着卡莫斯王兄告诉他的这些事时,金色的羽翼飞船载着他们越过明亮的天空,缓缓地向金色的王宫驶去。   所有亚伦兰狄斯人都知道,这座金色飞船是陛下的御用飞船,看到它的众人自然知道,他们的皇帝已经归来。   当越过恩基河的上空时,伽尔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与王城一河之隔的巨大山谷中。   无数纯白色的宫殿耸立在其中。   那是死者的陵墓。   少年看着那里,一时间有些出神。   两千多年的时代变换,海陆变迁。   据说,在那场地震中,这一处大地裂开,过去古老的王陵已沉入深深的地下,再也看不见踪迹。   唯有新的白色王陵覆盖在其上。   …………   王宫的中层之处,一座白玉石的平台向外延伸出来,高悬在半空之中。   金色的飞船缓缓地降落在这座平台上,平台的石门处已有数十人在此处等候着,迎接飞船的到来。   当伽尔兰跟着卡莫斯从飞船上下来后,那数十位侍女立刻就迎上来,十人拥住卡莫斯,剩下的六人簇拥住伽尔兰。   进入平台大门之后,伽尔兰直接被这几位侍女带入一侧的侧房中。   房间里燃着淡淡的熏香,房间里面还有十多位侍女正等候着,有的手捧温水,有的手捧服饰,有的手捧白巾,等少年一进门,就一拥而上。   伽尔兰只是在一开始怔了一下,然后就大大方方地站着,任由她们围着自己,为自己脱下衣服。   从房间往里面走就有一个小型浴池,很快,他就神色惬意地趴在浴池边,大半个身体都浸在水中,水的温度适宜,让他觉得舒服极了。   他在这里泡着,在房间外面等待着的几位侍女正在小声的窃窃私语。   “我听说这位王子是在外界长大的。”   “嗯,据说还是以孤儿的身份。”   “听起来好可怜的样子。”   “是啊是啊,明明是尊贵的王子,可是别说从小身边没有一个人服侍,我听说,他为了生计还要去做工赚钱,去服侍别人。”   “啊啊,真是太可怜了,若是在亚伦兰狄斯这里长大,肯定会被千娇百宠着长大的。”   就在几位侍女小声地说着的时候,一位侍女的眼神暗中闪烁了一下。   她突然插嘴说:“这不就是作为一个平民长大的吗?以平民的身份生活了这么久,他真的能做好一位王子吗?”   “哎?为什么这么说?”   “光是仪态这一点就很让人担心啊,更不用说其他方面了。”   “你这样说未免有点……”   “啊,我没有其他意思。”这位侍女弱弱地低头,一副‘我不是故意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我只是觉得,那位身为王子却没能从小接受王室教育,肯定很多事情都不明白。我只是在为他担心啊,万一在宴会上或者哪里不小心做错了什么,那不就出大丑了吗?”   “呃,你说得其实也没错。”   “是啊,那位殿下就算身份尊贵,但是毕竟成长环境实在是不行,恐怕气度也……”   眼尖的侍女注意到房门动了一下似乎要打开,赶紧给同伴使了个眼色,让她们闭嘴。   于是这几位的侍女赶紧站好,纷纷抬眼看向那扇打开的房间。   门打开了,少年从里面走出来。   如融化的金子般的发丝末梢还有点湿润,垂落在颊边。牛奶般白皙水嫩的肌肤上还残留着点点水汽,在空气中散出淡淡的热气,水润的唇像是初春刚刚绽放的樱花。   纯金的华美饰物环绕在他颈上,却在他明亮的金色眼眸下黯然失色。   亚伦兰狄斯的王室服饰虽然是第一次穿在他的身上,却没有给人丝毫别扭的感觉,反而异常合适,仿佛少年天生就该如此。   他向前走去,雪白的披风随着他的步伐在他身后翩然飞扬。   从天窗照下来的阳光落了他一身,温柔地将他拥抱在其中。   刚才还议论纷纷的侍女们看着那仿佛从光中走来,踩着光芒离去的少年王子,半晌鸦雀无声。   …………   因为回到王宫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心疼自家王弟的卡莫斯并未和伽尔兰多聊,直接送他去早已为他准备好的行宫。   反正伽尔兰已经回来,也不急于这一时,还是先让他好好休息一晚再说。   华美的行宫之中,星辰女神伊斯达尔的石雕喷泉静静地矗立在庭院之中,泉水洒落在水盆之中。   眼前再熟悉不过的景色让伽尔兰忍不住睁大眼。   虽然位置没有变化,但是经过了两千年的岁月,亚伦兰狄斯几经兴衰,就算是王宫也数次换了主人,甚至还有被烧毁的时候。   如今的王宫早已和他记忆中的王宫有了很大的差别,但是眼前的行宫,却是与他之前住的那座行宫一模一样。   送伽尔兰过来的卡莫斯看着伽尔兰睁大的眼,心情好得不得了。   不枉费他亲自监工,花了一年的时间,拆了此处以前的建筑,将这座行宫修建起来,就是为了给伽尔兰一个大大的惊喜。   “好了,你早点休息,一切事情都等明天再说,”   卡莫斯再次摸了摸他家王弟的头,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   夜深人静。   地面上身为庞然大物的王城也陷入了寂静之中,唯有零星的灯光点缀着这座城市。   金色的王宫披着星辰的光辉矗立在大地之上,王宫四周,十几个巨大的六面体圆柱型的水晶石柱耸立着,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伽尔兰的行宫中也有一个。   他站在窗边,好奇地看着那个两人高、一人宽的沙玛什之石的水晶柱。   据卡莫斯王兄所说,这种水晶石柱就是亚伦兰狄斯的能源。   两千多年的时光实在是太过于悠久,足以让海陆变迁。   而如今,他回到了亚伦兰狄斯,在这个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地方,他需要一一去了解的地方恐怕还有很多。   不过,他不着急。   在这之后,他还有着很长的时间。   夜风吹进庭院,掠过月牙池清澈的水面,摇晃着水中片片碧绿的荷叶。   它吹进房间,掀起轻柔的纱幕。   将目光从窗外的水晶石柱上收回来,伽尔兰转头。   落地窗敞开着,半透明的薄纱在夜风中轻柔地拂动着。透过薄纱,隐约能看见外面月牙池中的莲花。   恍惚中,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了两千多年前。   掀开纱幕,伽尔兰走到外面宽敞的阳台上,仰起头,就看到了漫天的星辰。   皎洁的月光落在白玉石栏上,在仰着头的少年金色的发丝中跳跃着,夜风带来莲花池中熟悉的清甜气息。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有了回到亚伦兰狄斯的真实感。   唯有在亚伦兰狄斯,才能看到这般万千星辰闪耀的星空。   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伽尔兰低头,他的目光落在阳台前方的月牙池。   现在还是冬季,虽然亚伦兰狄斯王城依然温暖,但是此刻还不是莲花绽放的时候,水中的莲花才露出一点嫩绿的尖角。   他忽然就记起了那一晚。   也是这般的夜色,这般的星光。   月牙池的水面上波光粼粼。   他趴在石栏上。   那个人站在下面的池水中,举起一朵花苞半开的莲花送到他的面前。   金红色的眸凝视着他,像一簇燃烧的火焰。   那个人的眼底盛满了期待。   那个时候,他看着他,笑着说了好。   在他说出好的一瞬间,他看见那双金红色的眼眸陡然亮了起来。   即使是天空中的万千星光,也比不过那个人的双眸在那一刻的闪亮。   被那双亮得惊人的眼注视着,他的胸口莫名地觉得滚烫,变得火热了起来。   他伸出手,想要接住那朵尚未绽放的莲花。   他看着那个人的眼,想要看清自己映在对方眼底的影子。   可是他最终什么也没能做到。   黑色的影子突然将他整个人笼罩住,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无力地垂落,可他已看不清那一瞬间赫伊莫斯脸上的表情。   ……那个人脸上的表情…………   蓦然的,伽尔兰感到自己的胸口钝痛了起来。   按在石栏上的手指用力扣紧了几分,他闭上眼。   黑夜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音,仿佛星空之下只有他一个人的存在。   少年仰着头,任由微凉的夜风掠过自己的颊边。   风吹得他细长的睫毛都微微地动了一下。   许久之后,他才再一次睁开眼。   风声渐大,掠过这座寂静的庭院,摇晃着庭院中茂密的橄榄树树冠,在夜色中发出沙沙的响声。   最后看了天空中漫天的星辰一眼,伽尔兰转身,想要回去房间里。   就在他垂眼转身的一刹那——   突如其来,一双手臂从后方伸来,   越过他的肩,将他整个人一把抱住。   他在措手不及间整个人落入身后那个人的怀中。   那双手臂将他抱得很紧,很用力。   扣紧他肩膀和腰腹的手指用力到甚至让他感觉到疼痛的地步。   长年累月养成的战斗本能让伽尔兰几乎是在被抱住的那一瞬间就反射性地抬手,手指扣入勒紧他腰部的那只手的手指之中,就要动手反抗——   风刮了起来。   剧烈的,猛烈的。   漆黑的发在风中向前飞扬着,掠过伽尔兰的眼角。   其中夹杂着一缕雪一般的白发,异常灼眼。   伽尔兰的目光顿了一下。   他的指尖已经扣入勒紧他侧腰的那只手的手指之中。   他能感觉到他碰触到的手指内那凹凸不平满是疤痕的肌肤。   是如此的熟悉。   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几乎要破胸而出——   伽尔兰猛地回头。   猛烈的风高高地掀起他的额发,掠过他的眼角。   漫天星光从他身后那个高大的身影后面照下来。   逆光中,他看不清身后的人隐没在阴影中的脸。   可是他看见了那双如火焰般灼热的瞳孔。   那眼底深深地映着他的倒影,一如千年之前,从未曾改变。   千万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唯有金红色的眼眸凝视着怀中少年的目光不朽。   时光仿佛在两人对视的这一瞬间,静止成了永恒。   …………   突兀的,一点闪光在黑夜中掠过,打破了这一瞬的静止。   它快得转瞬即逝,让人抓不到踪迹。   可是啪嗒一下。   那一点闪光轻轻地落在少年的颊边。   伽尔兰的眼蓦然睁大。   月光折射出一道水光,滴落在他脸上的水痕沿着他的颊边,缓缓地滑落。   稍许之后,伽尔兰伸出手。   双手捧住赫伊莫斯的头,他仰起脸。   将额头轻轻地抵在对方夹杂着几缕雪白额发的额头上,伽尔兰闭上了眼。   他闭着眼,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有说。   可是他能感觉到那一滴滴液体跌落在他的颊边,滚烫的,灼热的,仿佛能渗透到他身体的最深处,最终与他融为一体。   黑夜寂静无声。   那个仿佛整个人都融于黑夜之中、甚于任何人强大而又可怕的男人睁着眼。   他低着头,定定地注视着近在眼前的少年,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他一直睁着眼,像是不敢、也舍不得眨一下眼。   薄薄的唇抿紧得如刀刃一般渗出疼痛的痕迹。   大颗大颗的泪从他金红色的眼中滚落。   那是……在足足迟到了两千年之后,终于落下来的眼泪…… 第311章   夜晚静悄悄的, 唯有庭院中伊斯达尔女神石像上喷洒的泉水发出低低的溅水声。   六面体的菱形水晶柱矗立在庭院正中间,在黑夜中散发出柔和的白光。   房间的一角, 小奶狮趴在柔软的垫子上蜷缩成一团, 像个毛团儿似的, 毛绒绒的小脑袋埋进两只小短腿之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它睡得很香, 完全没察觉房间刚才发生的事情。   刚才忽然猛烈地刮了一阵子的夜风又柔和下来, 浅浅地掠过月牙池的水面,掀起半透明的纱幕, 吹入敞开的落地窗中。   金色的额发微微动了一下,坐在床上伽尔兰转头, 看了一眼窗外在风中轻轻晃动着浅绿花苞尖儿。   他一动,那双抱着他的手臂就收紧了, 但是似乎又怕他痛, 紧了一下之后又立刻松了一分。   伽尔兰的手轻轻地拍了拍赫伊莫斯的后背。   赫伊莫斯抱着他,双臂紧紧地将他搂在自己怀中,像是生怕他会消失。   头深深地埋入他的颈窝中,漆黑的发散落在他的肩上。   那模样, 就像是一只离开了主人太久所以一定要窝在主人膝上才能安心的大狗狗一样,抱着伽尔兰怎么都不肯松手。   伽尔兰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只是任由赫伊莫斯抱着,同样回抱住他。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肩上一点点被浸湿的触感。   他依然什么都没说,只是时不时的会用手温柔地抚一抚赫伊莫斯的后背。   不知道过了多久, 弯月早已越过了半空,不知不觉已到了后半夜。   “赫伊莫斯。”   伽尔兰轻轻地喊了一声。   顿了稍许,赫伊莫斯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   他的唇依然抿得很紧。   从开始一直到现在,男人抿紧的薄唇中都不曾发出一点声音。   在柔和的灯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眼角此刻是通红的,红得厉害。   明明线条锐利冷傲如刀锋的脸,此刻却满是斑斑泪痕   或许就是因为这种极大的反差,才越发让人看得心疼。   一缕濡湿的白发垂落在通红的眼角。   伽尔兰仰头看着赫伊莫斯,他抬起手,用掌心擦拭掉赫伊莫斯脸上的泪痕。   他的手指捋过那缕如雪的发丝,然后,就看到了眼角上深深的疤痕。   是赫伊莫斯。   从这个人看自己的眼神,伽尔兰就知道,这个人是赫伊莫斯。   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赫伊莫斯竟然就是赫伊莫斯。   没有掌纹的手上还残留着烧伤的痕迹,眼角还有那一道延伸到耳边的疤痕。   这就是两千年前的那个赫伊莫斯。   他没有像王兄或者凯霍斯一样转世重生在这个时代。   伽尔兰记得。   卡莫斯王兄说过,时间的屏障极为强大,光是让灵魂跨越时光,所需要的力量已足以让神座粉碎。   而让一个人连同身体一起跨越时光洪流,这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除非世界毁灭,规则崩裂。   为什么赫伊莫斯会……   但是伽尔兰并不想问。   因为没有必要。   这个人现在就在他的眼前,不吭声,只是一直掉着眼泪,就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让他心疼。   所以他什么都没问,只是看着他,抬手擦去那张脸上的泪痕。   “我本来想去找你。”   伽尔兰说,他刚刚擦过泪痕的濡湿的指尖轻轻地抚过赫伊莫斯的额发。   他的目光落到漆黑额发之间异常显眼的几缕白发上。   “虽然我不知道你会在哪里,你还会不会记得我……也不知道我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找到你。”   抿紧唇的赫伊莫斯没有立刻说话,那双红得厉害的眼依然定定地看着伽尔兰。   “可是你说过。”   男人终于开口。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像是许久不曾说过话而显得颇为僵硬。   声音不止是低沉,还嘶哑得可怕。   “你那个时候对我说过……”   他抬起手,抓住伽尔兰的双手。   他抓得很紧,褐色的手指深深地陷入白皙的手腕中。   他看着伽尔兰,用控诉的目光。   “你说,你不要我了。”   伽尔兰呼吸一顿。   他半晌没有反应,就这么怔怔地看着赫伊莫斯。   一句话,就让那个时候的记忆铺天盖地向他袭来。   他想起那个时候自己的无力,想起那个时候自己笑着对赫伊莫斯说出来的这句话。   明明难受得厉害,无论是身体,还是身体里面的最深处,都难受得锥心刺骨到难以呼吸的地步。   但是,他还是必须用那种冷静的口吻,笑着对赫伊莫斯说出那句话。   【我不要你了,赫伊莫斯。】   伽尔兰垂下眼。   他的双手被赫伊莫斯抓着,可是他低下头,垂着眼。   从颊边垂落的金发掩住他的脸,让他的侧颊笼上阴影。   他慢慢地咬紧下唇。   他一直在想,等找到赫伊莫斯之后,要说些什么。   是‘抱歉’,还是……   现在这个人就在他的眼前,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对他做了最残忍的事情。   明明知道自己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他却依然将他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守护亚伦兰狄斯,如守护我一般。】   他知道,赫伊莫斯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做到了。   这个男人总是这样,总是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一切送到他的身前。   而他却以这种残忍的方式利用了赫伊莫斯对他的恋慕之情,让赫伊莫斯许下那个承诺。   就算是打着守护亚伦兰狄斯、守护大家,甚至是守护赫伊莫斯的理由,他也无法否认这一点。   到了现在,面对着赫伊莫斯,他竟是连一句‘抱歉’都说不出口。   在这个男人面前,一句‘抱歉’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柔和的灯光下,垂落的细长睫毛在少年颊上落下深深的影子。   少年的下唇咬得很紧,牙齿陷出深深的痕迹,咬到唇瓣都微微泛白的程度。   而就在这时,赫伊莫斯忽然低头,凑过来,吻住伽尔兰。   他含着对方的唇,柔软的舌尖以极其轻柔的动作挑开了伽尔兰咬紧下唇的牙齿。   松开抓紧的手腕,他双手捧着伽尔兰的头,他的舌尖像是抚慰一般温柔地舔舐着少年唇瓣上被咬得泛白的地方。   无比怜惜的。   好一会儿之后,赫伊莫斯抬头,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贴在伽尔兰头上,蹭了一蹭。   “别咬。”   他说,   “我不生气了。”   明明前一秒还在控诉,现在他却在小声地哄着怀中的人。   “我只是故意吓吓你而已,我没有生气。”   他双手捧着伽尔兰的头,额头轻轻地在金发上蹭动着。   从对方的额头上传递过来的温暖让赫伊莫斯的目光柔和了下来。   他的手指不断地抚着带着热度的肌肤,那是和他记忆中冰冷的躯体完全不一样的暖意。   那种暖意渗入到他的身体里,仿佛将这两千多年的冰冷都驱散得干干净净。   他一边说,一边如蜻蜓点水般轻吻着怀中少年的眼角、额头、耳尖。   “别咬了。”   他说,用沙哑的声音。   “我心疼。”   原本仿佛被重压着的胸口蓦然一酸,连带着鼻尖似乎也跟着酸了起来。   伽尔兰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眼前的人。   竭力强忍着鼻尖浓浓的酸楚,他将整张脸埋入对方宽阔的胸膛中。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怀抱。   他闭上眼,颊紧贴在男人结实的胸口,透过那层薄薄的肌肉,他能听到清晰的心跳声从对方胸膛深处传来。   一下,又一下。   强而有力。   让他觉得说不出的安心。   【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来到你身边。】   【哪怕是地狱。】   他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承诺。   …………   ……………………   两千多年前的那一晚。   漆黑的夜色中,漫天星辰的光华。   白色王陵宫殿的顶层,那座位于宫殿最高处的神殿中,苍穹屋顶,四壁上皆是亚伦兰狄斯众神的浮雕石像。   黑夜静得可怕。   黑发的男子半蹲在空旷神殿的中心,少年冰冷的身体被他抱在怀中。   他仰头,用瘆人的目光缓缓地环视过神殿石壁上众神的浮雕。   “我知道你们能听到我的声音。”   他以达成统一大陆的功绩为代价,要求与众神订立契约。   一开始,众神只是静默,不曾回应他的话。   而他也不再开口,漠然不语。   两天三夜,他一动不动,宛如石像。   再也无法继续静默下去的众神终于回应了他。   【如果‘他’没有归来,你的灵魂将永远困于这具躯体之中,永世不得解脱。】   众神曾如此告诫他。   【即使如此,你也要立下这个契约吗?】   男人点头,毫不犹豫。   众神的叹息声在虚空中响起。   【如你所愿。】   从与众神订立契约的这一瞬起,时间在赫伊莫斯的身上静止。   从此,他的心脏不再跳动。   从此,时间不会在他的身上流逝。   那几缕在转瞬间如雪的白发,是契约的象征。   在伽尔兰重新踏上亚伦兰狄斯的大地之前,他的时间将永远停留在订立契约的这一刻。   ……   与众神订立契约之后,他走出王陵,继承王座。   完成众神的任务,达成命运之线,是他唯一的目标。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在意。   因为时间静止,所以在位几十年他的容貌不曾有任何改变。   众人虽然对此感到惊异,但是碍于对他的畏惧,无人敢多嘴。   三十二年后,他在完成任务后进入王陵,开始在沉睡中等待。   而这一等,就是两千多年。   …………   将等待了两千年才等到的心爱的人抱着怀中,赫伊莫斯低沉而又沙哑的声音在安静的黑夜中响起,说出自己与众神的契约。   伽尔兰静静地听着。   直到最后,他才抬起手,摸了摸那张与两千年之前没有任何区别的俊美面容。   他轻声说,“你就没有想过,如果我没能回到两千年后,或者因为意外无法来亚伦兰狄斯,你要怎么办?”   “那就一直睡下去。”   眷恋地搂着怀中的少年温暖的躯体,赫伊莫斯说。   他说得轻描淡写。   “不醒来也好。”   如果不沉睡,他恐怕会在漫长的等待中陷入疯狂。   如果醒来的时候怀中的人不在,他宁可永远沉睡下去。   “我不需要转世。”   他说,   “无论是两千年前的你,还是两千年后的你,都是‘你’。”   “如果没有这个契约,两千年后,你遇到的‘我’,未必是我。”   “我不允许。”   转世?   不,他从来不相信什么来世。   他只要此刻在他眼前的这个人,只要现在。   或许是想到了什么让自己不愉快的事情,赫伊莫斯双臂收紧。   他语气冷硬。   “就算那个是转世的我,我也绝对无法忍受‘他’碰你一下,更不准你对他好。”   伽尔兰一时哑然。   好一会儿之后,他抬手,戳了戳赫伊莫斯的脸颊。   “真小气。”   “随你怎么说。”   毫不遮掩地展现着自己极大的独占欲的男人抓住戳了好几下他的脸颊的手,低头,用力地堵住伽尔兰的嘴。   “就算是另一个我也不行。”他说,“你只能是我的!”   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第312章   一夜安眠,曦光从地平线上浮现, 给王城染上一层金色的光辉。   阳光从天窗斜斜地照进房间里, 落在棕色的小毛团上。   小奶狮趴在屋角圆圆的蒲团软垫上, 被两只爪子抱着的毛绒绒的小脑袋动了一动, 然后缓缓地从爪子中抬起来。   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脑袋上几簇呆毛儿竖起来, 看起来呆萌呆萌的, 可爱极了。   好一会儿之后, 它似乎清醒了过来, 先是用爪子扒拉了一下竖在脑袋上的呆毛, 然后用粉嫩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前腿蹬,后腿弓,它张着嘴,小小的身体拉得长长的, 伸了个懒腰。   然后, 小奶狮活力十足地蹦下来,在这间它再熟悉不过的房间里,它三窜两跳地就蹦上了那座大床。   “嗷呜~~~”   它开心地嗷了一声, 急不可待地想要扑过去,将睡着的少年舔醒。   可是刚一抬头, 它睁圆了的眼就对上一双金红色的眼眸。   那个总是和它抢人所以让它很不喜欢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 此刻正靠坐在床上。   金发的少年沉睡着,被男人搂在怀中。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抚摩着怀中柔软的金发。   “嗷呜!”   原本开心的叫声瞬间变了调。   涅伽怒气冲冲地冲着赫伊莫斯嗷嗷大叫了起来。   只可惜它自己觉得是充满震慑力的大叫,在旁人耳中听见的只是奶声奶气的嗷呜声。   “嘘。”   赫伊莫斯一手捂住睡得正香的伽尔兰的耳朵, 另一只手冲涅伽比划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自己睡了很久,所以短时间里大概不需要睡眠,但是伽尔兰不一样,他几乎在凌晨才合眼,到现在根本没睡多久。   “别吵醒伽尔兰。”   他压低声音对冲自己嗷嗷直叫的小奶狮说。   像是听懂了赫伊莫斯的话,涅伽停止了嗷呜嗷呜的叫声,它看了睡得很熟的伽尔兰一眼,然后气哼哼地一屁股在床单上坐下来。   看样子,是打算蹲坐在这里等伽尔兰醒来。   傲娇地一扭头,它不再看赫伊莫斯,只是眼巴巴地瞅着熟睡的伽尔兰。   “看起来好像还认得我啊……没想到你也跟过来了。”   其实在看到房间一角沉睡的小奶狮时,赫伊莫斯就隐约猜到了什么。   毕竟他知道在两千年前,伽尔兰死后,涅伽就立刻跟着殉葬的事情。   看着它此刻的模样,赫伊莫斯用手指戳了戳它毛绒绒的脑门。   “真是跟屁虫。”   他说,忍不住又屈指弹了一下小奶狮的脑门。   是的,赫伊莫斯是故意的。   因为他有点不爽。   卡莫斯也就算了,毕竟需要他将伽尔兰带回来,但是没想到这个小家伙也比自己先一步见到两千年后的伽尔兰。   被伽尔兰怎么揉搓都不生气还很享受的涅伽对其他人、尤其是赫伊莫斯可不会客气。   赫伊莫斯刚弹了它的脑门一下,它立刻就张嘴啊呜一下狠狠地咬住了那根胆敢戳万兽之王脑门的手指。   只可惜,它现在还只是个未满月的小奶狮,刚开始长牙,牙齿不够尖锐,根本咬不破赫伊莫斯带着茧的手指。   小狮子气得哼唧哼唧地,吐出赫伊莫斯的手指,一头拱进伽尔兰怀中,屁股对着赫伊莫斯,再也不动了。   …………   一大清早,惦记着王子能不能习惯这里的凯霍斯就进了王宫。   虽然他已在亚伦兰狄斯销声匿迹了十年,不少人都快要忘了他的存在,侍卫们也不认识他,但是拿着皇帝特别给他的青金石令牌,他从进宫到前往伽尔兰的行宫一路都畅通无阻。   他已经换下了外界那种黑色的作战服,重新穿上了亚伦兰狄斯人的武将服饰。   身上的盔甲是用极其坚硬但是重量很轻的特殊金属打造而成,在阳光下泛着金属特有的银黑色光泽。   银色长剑佩在腰侧。   亚伦兰狄斯也有热武器。   虽然和外界文明发展方向有一些区别,但是亚伦兰狄斯也研制出了以沙玛什之石为能源的特殊能源枪。   它比外界那种子弹枪支的操作要困难一些,但是性能更优越。   所以,对于从小就经过严格训练早已能熟练使用能源枪的凯霍斯来说,外界各种类型的枪支都很简单。   而凯霍斯现在之所以只佩戴长剑,是因为在亚伦兰狄斯王城中只能使用冷兵器。   两百年前,当时在位的皇帝被枪杀,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救之不及。   为了防止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亚伦兰狄斯人花费了几十年的时间,根据一定范围内沙玛什之石力量相斥的特性开发出沙玛什之石的一种新功能。   从此之后,只要这个封禁力场开启着,那么任何热武器都无法在王城中使用。   拐了个弯,沿着石道向前,王子的行宫就在前方不远处。   紧接着,凯霍斯就发现行宫附近聚集着一群侍卫,神色颇为紧张,已经有人在飞快地向外面跑去。   一眼扫到众人之中的尸体,凯霍斯一挑眉,快步走过去,亮出令牌。   “这两具尸体是怎么回事?”   躺在地上的冰冷尸体有两具,其中一具尸体几乎是光裸着的,只剩下贴身的内衣,外衣都不翼而飞。   “他们是昨夜负责下半夜在这一片巡逻的侍卫,今早交接的时候发现两人没有回去交班,四处寻找后,在后面拐角处的围墙下面找到了他的尸体。”   负责带领这队侍卫的小队长在行礼后回答。   “我刚才已经派人去汇报此事,等能负责此事的大人过来再……”   不等他说完,盯着那具尸体的凯霍斯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目光一凛。   他一转身,径直冲进行宫。   数十位侍女正站在庭院中等候着,没有房间里王子的召唤,她们不得擅自进入。   凯霍斯在众位侍女的惊叫声中,直接闯了进去。   铿的一声,他腰侧的利剑已随之出鞘。   …………   房间里,原本想要等伽尔兰醒来的小涅伽拱进伽尔兰怀中,竟是不知不觉又呼噜呼噜的睡着了。   然后它就被赫伊莫斯拎出来,丢到了一边。   说起来,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伽尔兰了。   一边继续轻抚着手中柔软的金发,赫伊莫斯一边想。   昨天晚上,他过来的时候……   突然,他的耳尖动了一下,清楚地听到从外面传来的惊呼声以及急促奔跑进来的脚步声。   赫伊莫斯皱了下眉,轻轻地将怀中的少年放下。   他跃下床,迈步向房门走去,一边走,手一边按在腰侧的剑柄上。   在房间打开的一瞬间,一道剑光重重袭来,如闪电一般,更是重若千钧。   赫伊莫斯手一抬。   他在瞬间拔出的长剑高高举起,架住了对方凶猛的重击。   刀刃撞击下,火星四溅。   被火星照亮的那张熟悉的脸让赫伊莫斯的眼闪动了一下。   本是想要一剑反劈对方喉咙的他手一顿,变成反手将凯霍斯从身前撞开。   但是下一秒,凯霍斯立刻又追击而来。   一剑接着一剑,招招凶悍至极。   就在两人激烈交战之时,一群侍卫涌入房间里,将房间里的伽尔兰围了个严严实实。   眼见王子被侍卫保护住,凯霍斯心里松了口气。   他抬手一把将身前那个比他想象中还要强大的男人撞开,抬起长剑指向对方。   “你是谁?潜入王子的房间想要做什么!”   他厉声喝问道。   他的目光落到凯霍斯身上,眼神越发锐利。   “外面死掉的侍卫是不是你杀的?”   这个陌生的强大男人身上穿着的是王宫中侍卫的服饰,恐怕就是从那个死去的侍卫身上拿下来的。   被涌进来的侍卫团团包围住,赫伊莫斯神色淡淡地扫了凯霍斯一眼。   凯霍斯不认识他,他并不感到惊讶。   当人死去后,灵魂从冥界女神手中走过,就会被收走那一世的记忆。   所以转世后的人不会有前世的记忆。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不愿意以转世的方式重见伽尔兰,他不想失去所有和伽尔兰有关的记忆。   “如果其中有一具尸体没穿衣服的话,是我杀的。”   赫伊莫斯回答,轻描淡写。   当他离开陷入地下的地宫来到伽尔兰的行宫时,看到有两名侍卫在行宫围墙角落里鬼鬼祟祟地不知想要做什么。   远远地听到他们的对话,虽然其中有一些话听不太懂,但是他们以及他们背后的主子想要对伽尔兰不利这件事,他听明白了。   所以他很干脆地出手,杀死了那两名侍卫,顺便用其中一人的衣服换下自己已经烂得不像话的衣服。   凯霍斯目光沉下来。   他喝到:“抓起来——”   “凯霍斯!”   少年焦急的喊声从后面传来,打断了他的话。   伽尔兰本来睡得正香,突然响起的刀刃撞击的声音将他从沉睡中惊醒。   一睁开眼,他就惊愕地发现自己已经被一队侍卫簇拥住。   再抬眼越过身前的侍卫一看,他就看到了被另一队侍卫团团围住、被不知何时进来的凯霍斯用剑指着的赫伊莫斯。   呃,糟了。   他本来还想着,今早他先让赫伊莫斯别出去,让人把卡莫斯王兄请过来。   只要王兄开口,给赫伊莫斯安个身份,就没什么问题了。   没想到因为昨晚睡得太晚,他没能及时醒来,不知道凯霍斯怎么察觉到了异常,直接冲进来,和赫伊莫斯撞了个正着。   眼看凯霍斯又要动手,伽尔兰赶紧阻止。   “等一下,凯霍斯,这个人是我的朋友!”   凯霍斯眉头一皱。   “王子,这十年里和您有过接触的人我全部都记得,但是我不记得您有这位‘朋友’的存在。”   伽尔兰:“…………”   忘了凯霍斯暗中盯梢了他十年,对他身边的人一清二楚。   就在伽尔兰脑子飞速转动着,思考找什么理由的时候,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从外面快步走进来,出现在众人眼前。   卡莫斯本是步履匆匆地赶过来,一进房间,抬眼看到那个熟悉的黑色身影,他的眼一下子就瞪大了。   他死死地瞪着赫伊莫斯,半晌没有回过神来,眼底的神色剧烈地变幻着,显示出他此刻剧烈震动着的心情。   眼见陛下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男人,凯霍斯开口道。   “陛下,这个人杀死侍卫,擅闯王子的行宫,不知是受到谁的指使,必须将他抓起来严加拷问。”   看到王兄在关键时刻赶过来,伽尔兰顿时松了口气。   好了,不需要他努力思考借口了,只要王兄一句话,说赫伊莫斯是他派给自己的贴身护卫,就能解决这件事。   就在伽尔兰刚放下心来的时候,气氛紧张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一阵大笑。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卡莫斯突然哈哈大笑。   他笑得很开心,还很得意。   他果断地一挥手,说:“没错!凯霍斯,给我把他抓起来!”   伽尔兰:“…………”   王兄,求别闹!   作者有话要说:  王兄:不管怎么样先抓起来揍一顿再说。 第313章   和凯霍斯打了一架的赫伊莫斯在看到伽尔兰被那队冲进来的侍卫团团围住后, 就停了手。   他已经听到卡莫斯的询问声在外庭里响起, 紧接着就是匆匆的脚步声。   不出数十秒, 卡莫斯就能过来,所以赫伊莫斯在承认自己杀了那两个侍卫之后,就再没开口, 也没有继续与凯霍斯对峙, 只是垂下手中那把从被他杀死的侍卫那里夺来的长剑,目光投向伽尔兰。   看着伽尔兰坐在床上一边看他, 一边眼睛忽闪忽闪地,显然是在飞快地思索着怎么向众人交代他的身份的问题,赫伊莫斯忍不住嘴角上扬了一下。   但紧接着凯霍斯说自己在伽尔兰身边守了十年的时候,他上扬的唇又抿起来, 显得有些不愉快。   不止是涅伽这家伙,就连凯霍斯都比自己先找到伽尔兰。   而且还是十年前就一直陪着伽尔兰。   虽然赫伊莫斯知道凯霍斯并没有那一世的记忆,但是只要一想到有人先他一步在伽尔兰身边陪了十年, 他就觉得不舒服。   明明在两千年前是他最先见到伽尔兰, 甚至比卡莫斯王还要早。   他比任何人都还要最先陪在伽尔兰身边。   赫伊莫斯盯着凯霍斯,心底还在不爽着,急促的脚步声已是由远而近,一个高大的身影迈着大步匆匆走进来。   下一秒,两人目光相对。   卡莫斯猛地瞪大眼, 眼神剧烈变幻着。   而赫伊莫斯则仍旧是神色淡漠地与之对视着,情绪也毫无起伏。   两千年前,在独自度过那几十年的时光后, 心脏停止跳动如死人无异的他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感情。   任何人、任何事都再也无法引起他情绪的波动。   ……除了那个被他放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的人。   唯有在那个人面前,他的心脏才能再一次活过来。   只是,饶是如此,早已历经千帆波澜不惊的赫伊莫斯大帝在突然哈哈大笑的卡莫斯那一声‘给我把他抓起来’的大喊声中,也忍不住眼角抽动了一下。   这位……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虽说的确还是原来的那位,但是好歹也做过那么久的神祗,结果性情还是原来的样子,就连护幼崽的那副作态都是一模一样。   眼看四周的人就要围拢过来,包括对面的凯霍斯,赫伊莫斯目光一冷,刚刚垂下去的长剑再度在身前举起。   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一触即发。   而一旁哈哈笑得很开心的卡莫斯则是毫不掩饰自己得意的神态,挑起浓眉,兴致勃勃地等着看好吃。   虽然他也知道现在的凯霍斯连同这群侍卫都不是那家伙的对手,但是,反正在伽尔兰面前那家伙肯定不会伤人,所以他自然就乐得看一场好戏。   至于到时候怎么收场之类的……唔,到时候再说。   亚伦兰狄斯帝国的皇帝陛下如此没心没肺地想着。   然而,卡莫斯知道那头凶狼在伽尔兰面前温顺而又服帖,但是他却忘记了,他自己在自家王弟面前比起赫伊莫斯也不遑多让。   “王兄!”   少年只是一声喊,就让兴致勃勃等着看好戏的狮子王的笑容僵了一下。   卡莫斯转头,看着伽尔兰盯着他的金眸,没来由地心虚了一下,同时胸口还有点酸。   好吧,天大地大都没有他的王弟大。   他重重地咳了一声,毫无立场地立刻改了口。   “那个,咳,只是开个玩笑。”   他说,抬手示意差点就冲上去的众人退开。   “这人是我给伽尔兰的护卫。”   “陛下?”   凯霍斯不解地问。   显然卡莫斯忽然就变了的口风让他很疑惑。   “他杀了两名侍卫。”   这个男人是个危险人物,凯霍斯无论如何不放心让他继续待在王子的房间里。   “他会动手,说明那两人想要对伽尔兰不利,这件事你先去彻查。”   虽然对于这头狼叼走自家王弟这件事很不爽,但是以卡莫斯对赫伊莫斯的了解,他猜到了赫伊莫斯动手杀人的原因。   他摆了下手,说,“我说过,他是我派给伽尔兰的护卫。”   凯霍斯还有些狐疑,赫伊莫斯却突然收剑回鞘,然后走上前去。   在凯霍斯警惕地注视下,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一脸淡定地俯身单膝跪落在床前,仰头看向伽尔兰,向还坐在床上的少年伸出右手。   那动作,怎么看都是一副服侍主人的姿态。   赫伊莫斯的行为让伽尔兰忍不住想笑,但是还是忍住了。   他将手放到伸到自己跟前的赫伊莫斯手中,被他扶着下了床。   狮子王不满地咂了下嘴。   真是打蛇随棍上。   啧,这家伙想必就是用这些小招数把他的王弟哄到手的。   不过,以这家伙过去做过几十年皇帝的经历,却能毫不犹豫地做到这个地步,卡莫斯也不得不服气。   “行了,你们先退下。”   他挥了挥手,让一众侍卫都离开,包括凯霍斯。   他让凯霍斯先去调查清楚那两个死去的侍卫的事情。   等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人之后,卡莫斯一双健壮的手臂抱在胸口,目光就这么大大咧咧毫不掩饰地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   “好了,伽尔兰,说明一下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卡莫斯皱紧一双浓眉,打量着赫伊莫斯。   “他看起来和凯霍斯不一样。”   紧接着,卡莫斯就听到了让曾经身为神祗的他都瞠目结舌、半晌反应不过来的事情。   居然还有这种做法?   他震惊地想。   当初在伽尔兰死去之后,他就将伽尔兰的灵魂以及追上去抱着不放的涅伽带回了现在,所以那之后发生的事情,他也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也只有亚伦兰狄斯的皇室史书上记载着的赫伊莫斯在位三十多年后逝世的事情。   靠!这家伙居然是装死!   卡莫斯在心底骂了一句脏话。   只是,虽然骂着脏话,可他心底一时间却是百感交集,心情也是复杂至极。   他怎么也没想到,赫伊莫斯竟然能为了伽尔兰做到这种程度。   两千年啊。   一开始看到赫伊莫斯以及刚才伽尔兰护着赫伊莫斯时的各种不爽,这一刻都在他心底化为唏嘘。   或许是因为赫伊莫斯的做法对他自己太过于残忍,残忍到卡莫斯都觉得不忍的地步。   他摇了摇头。   算了。   本来还想着给这个家伙找点麻烦,让他没那么简单接近伽尔兰的。   看在他为伽尔兰做的那些事上,他就放其一马。   所以,接下来的一点时间里,卡莫斯和伽尔兰商量了一下对外的说辞。   最后编造出来的故事就是……   先皇在十年前派凯霍斯去暗中保护伽尔兰,但是实际上,在先皇把凯霍斯派过去之前,先派了另外一名暗卫过去。   只是那名暗卫在保护了伽尔兰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因为一场意外,为了保护伽尔兰在其面前现身,被伽尔兰当做救命恩人,两人就这么认识了。   于是,那名暗卫很快被召回亚伦兰狄斯,又重新将凯霍斯派了过去。   这样一来,就圆了伽尔兰刚才当众说的‘这个人是我朋友’那句话,也解释了凯霍斯为什么不知道此人存在的原因。   那名暗卫回来后,因为暴露身份导致任务失败,受到先皇的惩罚,被关入秘训所,一边接受惩罚,一边继续接受特训提升自己。   在伽尔兰回亚伦兰狄斯后,卡莫斯想着有个认识的人陪着比较好,所以就将这名暗卫派来,让他做王子的贴身护卫。   而这名暗卫刚来到王子行宫,就发现那两名侍卫在围墙外面鬼鬼祟祟,于是直接动手解决了他们。   对于以上的解释,凯霍斯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既然皇帝陛下和王子都这么说了,他身为下属也不可能再说什么,也只能带着满心的疑惑不再多嘴。   无论是皇帝的行宫,还是新建的王子的行宫,都被用沙玛什之石的水晶柱建起的无形的守护屏障环绕保护着。   屏障只有一个入口,那就是行宫大门。   这也是为什么只有行宫门口有守卫,而行宫四周的墙壁没有守卫的原因。   只有身上佩戴着与行宫里的水晶柱同出一源的沙玛什之石令牌,才能越过那道守护屏障。   凯霍斯想,那个男人身上既然能佩戴这种令牌,想必忠心是被陛下认可了的。   ……而事实是,对于赫伊莫斯为什么能穿过那道守护屏障的事情,卡莫斯也很费解。   他发现,沙玛什之石的力量似乎对赫伊莫斯不起作用。   伽尔兰猜测说,可能是因为赫伊莫斯身上还残留着众神的力量的缘故,所以神的力量化为的沙玛什之石对他不起作用。   卡莫斯懒得去多想,也就接受了这个解释。   但是转念一想,这样一来,赫伊莫斯就能毫无阻碍、随时随地潜入伽尔兰的行宫,他顿时又有点心塞了。   就在这边的事情总算是解决了的时候,一名侍卫进来禀报。   “陛下,祭司长阁下来了。”   卡莫斯当时就咂了下嘴。   卡莫斯之前是以出国访问的理由前往伽尔兰所在的国家的。   他去访问,自然要带着心腹下属过去,祭司长就是其中一员。   然而,在访问的半途中,他瞒着其他人独自偷溜出来去找到伽尔兰,然后就直接将伽尔兰带回亚伦兰狄斯。   自然,剩下的一切烂摊子全部被他丢给了包括祭司长在内的那几位下属,所以祭司长等下属迟他一步返回亚伦兰狄斯。   想必这件事将那些被他丢下的下属们气得够呛。   祭司长?   难道是……   伽尔兰反射性地向卡莫斯看去。   卡莫斯回看伽尔兰一眼,突然狡黠地一笑。   他说:“不是歇牧尔。”   伽尔兰哦了一声,语气不可避免地透出失望。   赫伊莫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陛下。”   一个听起来很温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那熟悉的声音让伽尔兰一呆,飞快地抬头望去,等看到那人,他错愕地睁大眼。   不止是他,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伽尔兰的赫伊莫斯也露出一点诧异之色。   “陛下,您能安然回国实在是让我深感欣慰。”   有着如初春春雨中绽放的花朵一般美丽姿容的女人站在房间里,身着祭司长袍,头戴橄榄枝叶的头冠。   她脸上的笑容看似很温柔,但是不知为何看着就让人发憷。   虽然声音轻柔和缓的,虽然语气和口吻都很尊敬,但是那话怎么听都是软中带硬。   “不知您是否已经忘记了我等的存在?”   卡莫斯打了个哈哈,明智地没和他那位虽然面色不显但是明显正处于怒气之中祭司长对上,而是飞快地转移了话题。   “伽尔兰,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的祭司长。”   他哈的笑了一声,不着痕迹地对伽尔兰轻轻眨了下眼。   “初次见面,伽尔兰王子。”   看着姿态从容而优雅地对自己躬身行礼的塔普提,伽尔兰从一开始的惊讶中回过神来。   祭司长……吗?   看来,亚伦兰狄斯随着时间的发展,已经开始允许女性担任祭司以及官职了。   看着隐隐透出几分身居高位者形成的威严之色的塔普提,伽尔兰的目光变得柔和了起来。   他还记得。   在两千年前,他登上王位之后,曾问过塔普提对未来的想法。   虽然塔普提年纪偏大了些,但是美貌不减分毫,而且她与自己的关系也让许多上级贵族都对其趋之若鹜。   但是塔普提很坚定地表示不愿意结婚。   她说,她不愿意被困在一隅之地,不愿意从此余生就只能为另一个男人打理家务、迎来送往,还要为其照顾其他的女人和非亲生的孩子。   她说,让她过那样的生活,比死还要难受。   其实伽尔兰知道,塔普提一直都是一个很有野心的女性。   但这种野心并不坏。   她只是想要和歇牧尔一样,想要成为能够为亚伦兰狄斯出力的人而已。   就算是身为女性。   塔普提在政治上的天分并不差,在发觉这一点之后,伽尔兰在与歇牧尔等人商谈政事的时候,经常也会让塔普提一同参与。   一开始歇牧尔等人还非常吃惊,但是后来也就默认了。   只可惜,对无法为官也无法成为祭司的女性来说,服侍王的女官长已经是她们所能达到的最高地位。   虽然塔普提从未对他说过什么,但是伽尔兰看得出来,对此,塔普提其实很不甘心。   现在,两千年过去了,亚伦兰狄斯也有很多地方改变了。   如果塔普提知道,在两千年后,女性也能堂堂正正地站在王庭之上处理政务,想必会很欣慰。   就在伽尔兰心里如此感慨着的时候,塔普提的目光也一直注视着他。   她对伽尔兰微微一笑。   “虽然对您来说是初次见面,但是,王子,我很熟悉您。”   她说,   “或许说这种话有些僭越,但是,我也是看着您从小长大的。所以,我很高兴能够看到您现在就在我的面前。”   伽尔兰眨了下眼,他不太明白塔普提说的话。   凯霍斯作为守护者暗中守着他十年也就罢了,但是塔普提应该一直在亚伦兰狄斯内,怎么可能和凯霍斯一样看着他长大?   “还有,既然您如今已经回到亚伦兰狄斯,那么,这样东西就必须交还给您。”   女祭司长如此说着,捧出一个沙玛什之石打造的水晶手环,送到伽尔兰跟前。   刚刚还一脸无所谓的卡莫斯在看到女祭司长拿出水晶手环的瞬间,脸色一变,急匆匆地起身,向女祭司长伸出手。   “等等,塔普提,我知道错了!”他紧张地说,“所以这个东西就不要给伽尔——”   但是,卡莫斯说得太迟了。   早就打定主意在王子归来的时候将这个东西交给王子的女祭司长将放在桌上的手环一按,瞬间,一道光幕在手环上空浮现。   然后,四五个影像一一在光幕中闪现。   伽尔兰:“………………”   影像全部都是一个人。   小时候的他,八九岁的、十几岁的,从小到大,全部都有。   “按照陛下的命令,凯霍斯在守护您的时候,会定期录下您的影像然后传送给陛下。”   女祭司长无视脸色一阵白一阵青的皇帝陛下,笑眯眯地说。   “您从小到大的影像都被他好好地保存在这里,时不时地拿出来看。”   “我等虽然觉得这样不太好,但是毕竟是陛下的命令,实在无法反对。但是既然您已经回来,我觉得,还是将手环交给您比较好。”   “王兄……”   伽尔兰一脸面无表情地看向卡莫斯。   “你知道这种行为在我那里被称为什么吗?”   这种行为在他那里被叫做变态啊!   “我只是觉得,你小时候那么可爱……以前是没办法,但是难得可以再……一次……”   高大魁梧的皇帝陛下此刻就像是犯着错的小孩,弱弱地给自己的行为辩解。   “不保存下来真的很可惜啊,看,多可爱……”   就在伽尔兰还要继续说什么的时候,忽然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对着其中一个伽尔兰中学时的影像碰了一下。   当发现自己的手指穿透了影像时,赫伊莫斯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抬头看向女祭司长。   他说:“还有多的吗?给我一个。”   伽尔兰:“……………………”   作者有话要说:  伽尔兰:面无表情.jpg   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弟控陛下【不对】 第314章   虽然皇帝陛下试图要回自己心爱的收藏, 虽然赫伊莫斯试图讨要那个他还弄不太明白但是就是想要的水晶石手环,但是, 两人的要求都被手环的现任所有者干脆地驳回了。   伽尔兰很坚决地将水晶石手环收归己有。   开玩笑!这些黑历史怎么可以被别人看到?   他都看到了,那里面有小时候的他偷偷掉眼泪、不慎走路摔跤,为了赶时间毫无形象地大口塞面包的影像。   凯霍斯那家伙,就连他中学入学第一次穿学生制服、上课的时候太困了偷偷趴着打瞌睡然后被老师训斥、还有去餐厅打工穿制服的影像都录制了。   等有空再找凯霍斯算账!   王子殿下在心底如此重重地记下了这一笔。   而此刻在外正忙着查那两名侍卫的凯霍斯还不得而知。   已经拖延了一上午, 因为还有政事要处理, 所以被夺走了心爱之物的皇帝陛下只能很委屈地先行离开。   当然,在离开之前,还啰啰嗦嗦地叮嘱塔普提照顾好伽尔兰。   看着卡莫斯离去的背影,塔普提的脸色微微冷下一分。   她已经知道昨天陛下与王子回到亚伦兰狄斯时发生的那些事情,陛下粗神经或许没觉得有什么,但是她看出来了。   有人趁着她不在,刻意去针对王子殿下。   原本在她的安排中, 考虑到王子从小在平民中长大, 恐怕不习惯被人服侍,所以她特意没有安排太多的人去迎接。   同时也吩咐过,不要太多人一拥而上, 只让两个人上前就好。   因为王子毕竟还年轻, 又没什么阅历,忽然被这么多人围住一定会感到紧张和不自在。   但是昨天那些侍女的行为……像是有人故意引导着她们一起围上去,想要通过这种猝不及防的行为让王子感到局促、甚至当众出丑。   甚至还有一名侍女刻意在众人面前提起王子的平民出身,说得好听是担心王子适应不了这里,潜台词就是告诉大家这个王子上不了什么台面。   这一切, 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想要趁着王子刚刚回来不适应这里的时候暗中打压、不动声色地逼得其自乱阵脚,从而让别人形成一种这个王子不行的印象。   要知道,初始印象一旦形成,想要改变可不容易。   塔普提目光幽深地想着,然后转头,看向伽尔兰。   但是,让她诧异的是,王子并没有落入这个陷阱。   无论是神态举止还是其他,他没有显露出半分怯场。   王子的表现就像是他本就是从小生活在这种环境,那一身气势,甚至可以说一点都不逊色于皇帝陛下。   塔普提微微皱眉,心底满是不解。   明明是看着这位王子长大的,但是现在,王子的身上却有很多的神秘之处。   比如突然昏迷半个多月的事情。   比如昏迷期间发色变成金色的事情。   比如说醒来之后,和之前稚气的少年比起来,无论是神态还是气场都有很大的改变的事情。   还有……   据说,在这位王子回到亚伦兰狄斯的时候,守护之海上空的暴雨雷云自动敞开一条大道,像是在迎接他这种如同神迹一般的事情。   …………   【亚伦兰狄斯,地面的星辰,众神的国度。】   【历经千年的岁月之后,众神之子将重归于这片不朽的国度。】   不期然之间,女祭司长忽然想起了古老的神籍中记载着的预言。   那个传承了数千年的神谕。   塔普提转回头,对上那双金色的瞳孔。   少年看着他,那双金眸如同此刻晴朗天空中的太阳,干净透彻得看不到一点阴影和尘埃。   他对她笑,笑容如双眸一般明亮。   心底无数的疑惑渐渐散去,塔普提看着少年的目光柔软下来。   就算这位王子身上有着太多的谜团,但是,无论怎样,他的确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从十年前开始,她就陪着陛下,一同看着这个孩子一点点地长大、成人,一直等到他回到亚伦兰狄斯。   为他的成长而高兴,为他所遭受的艰难而难过,就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   “王子,虽然陛下做了那样的事情,但是,还请您不要生陛下的气。”   虽然和伽尔兰刚见面就毫不客气地坑了卡莫斯一把,但是现在回过头来,她又微笑着为卡莫斯解释。   “从十年前第一次得知您的存在的时候,陛下就很开心。”   “他很想见您,但是为了不给您带去危险,所以只能一直忍耐着。”   “他无法参与您的成长,所以只能像这样看着凯霍斯发过来的影像,看着您长大,他只是想用这样的方式陪伴您长大。”   女祭司长温柔地看着伽尔兰。   她说:“王子,请您相信,陛下很爱您,甚于任何人。”   看着塔普提,伽尔兰笑了起来。   “我知道。”   他说。   “不过,塔普提……”   “是?”   “你确定王兄只有一个手环?没有偷藏其他的?”   “……我确定。”   “哦,那就好。”   “…………”   …………   ……………………   夜晚再一次降临大地。   伽尔兰摸了摸怀中已经呼呼睡着的小奶狮,然后把它放在房间角落的软垫上。   自从再次见面之后,涅伽就特别黏着他,走哪儿跟哪儿。   只要他站着不动,涅伽就贴在他的脚踝上。   中午用餐的时候,也有侍女过来想要把它带回狮子园进食,但是它就是死活不肯被别人抱走,嗷呜嗷呜冲着伽尔兰直叫,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瞅着伽尔兰,看着就让人心软。   于是,伽尔兰就任由它留在自己的房间里了。   折腾了一天,现在可算是睡着了。   今天先是赫伊莫斯的事情折腾了一上午,在下午的时候,身为女祭司长的塔普提留在行宫中,给他大体上介绍了一遍亚伦兰狄斯现在的情况,并详细地教导他种种需要注意的事项。   在塔普提教导他的时候,赫伊莫斯一直双手抱胸靠在墙壁上,虽然垂着眼,但是伽尔兰知道,他肯定将塔普提所说的话全部都听了进去。   毕竟现在这个两千年后的世界,对赫伊莫斯来说是一个极为陌生的世界。   不过,虽然卡莫斯王兄在上午暂且放了赫伊莫斯一马,但是终究还是没那么轻易彻底放过他。   晚餐刚过,卡莫斯就派人将赫伊莫斯叫去了练武场,还说什么如果身体僵化了没了以前的本事的话就取消他贴身护卫的资格。   唔,也不知道现在王兄和赫伊莫斯打起来,到底谁赢。   王兄在世的时候,赫伊莫斯是逊王兄一筹的。   但是现在的赫伊莫斯是进化版的赫伊莫斯大帝,南征北战三十多年,武力值已经到达最大值,不一定还会输给王兄。   所以,结果到底……   虽然对此战的结果极为好奇,但是女祭司长的紧急补课尚未结束,他只能继续苦兮兮地继续待在房间里上课。   期间凯霍斯回来了一趟,对塔普提汇报了什么。   伽尔兰猜测,大概就是他回来的时候被人暗戳戳地立了下马威,然后又被人窥窃这些事的消息。   看来,他的到来损害了某些人的利益。   伽尔兰心想着。   但是,在现在这两位心目中,自己还是懵懂无知人畜无害如小白兔一般需要小心呵护着的存在。   所以,他们之间的对话都是避开自己的。   嗯。   两千年前被誉为有着沙玛什的公正贤明有着索尔迦的睿智的贤明王表示这种许久未曾享受过的待遇让他有种很稀奇的感觉。   ……不过这种感觉不坏。   反正现在前有王兄,后有女祭司长等人,亚伦兰狄斯又是前所未有的太平,伽尔兰觉得他只要好好地做个什么都不懂的无忧无虑的王子就行。   毕竟他现在可是连考试都不用考了啊~~~   嗯,就这样乖乖地做个被人保护的傻白甜也没什么不好。   说起来,他两千年前没实现的环游亚伦兰狄斯大陆的理想这一次是不是可以实现了?   虽然似乎要多带上一个人。   就这样胡思乱想了好半天,‘甜傻白’的王子看着时间,觉得有点郁闷。   赫伊莫斯被卡莫斯王兄叫过去教训……不,是陪练,没错,陪练一两个小时了。   眼看着现在的天色都已黑透,在塔普提走之后,他又泡了好久的温泉,和涅伽玩了好一会儿,都开始觉得困倦了,但是赫伊莫斯还没被放回来。   他不断地打起了呵欠。   本来昨晚就睡眠不足,他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最终还是没扛过困意的袭击,往床上一倒,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就在伽尔兰刚睡过去没多久,房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披着夜色走了进来。   硬是被卡莫斯强行要求‘陪他活动身体’一个多小时的赫伊莫斯因为出了不少汗,所以是在洗浴后才回来的,此刻漆黑的发丝上还有水珠掉落下来,颊边也有着浅浅的水痕正缓缓地滑落。   他一进门,目光就落到了躺在床上的伽尔兰身上。   少年正沉睡着,闭着眼,房间里非常安静,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   柔和的灯光照在少年的脸上,垂落的细密睫毛给白皙的颊落下浅色的影子。   噗通!   赫伊莫斯的心脏忽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几乎要破胸而出。   他瞬间变了脸色,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一把抓住睡着的伽尔兰,几乎是以一种惊慌失措的神态,用力地晃了一晃。   “伽尔兰!”   他喊着。   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砾硬生生摩擦过嗓子那般让人觉得刺痛。   刚睡了没多久就突然被人用力摇醒的伽尔兰一睁眼,对上的就是那双金红色的瞳孔,赫伊莫斯死死地盯着他,双目赤红,那眼底浸透的血色简直像是能滴出血来。   让人看一眼就觉得触目惊心。   那近乎走投无路一般的眼神,或许只要伽尔兰再迟一秒睁眼,就会整个儿崩溃,碎裂成一块块,再也拼凑不起来。   对上那双眼的伽尔兰一下子就呆住了。   等到伽尔兰睁开眼之后,那像是被血色染红的眼才稍微好转了一点,但是依然死死地盯着伽尔兰。   像是生怕一眨眼,伽尔兰就会又闭上眼,像两千年以前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伽尔兰能感觉到,赫伊莫斯抓着他的肩的那双手在发抖。   勒着他的肩的手指颤抖得厉害。   赫伊莫斯看了伽尔兰好一会儿,吐出一口气,然后俯身一把将伽尔兰紧紧抱住。   他闭着眼,将自己的脸紧贴在伽尔兰的颊上,感受着碰触到的肌肤的温暖。   在看见闭着眼的少年时几乎连血液都冻结的躯体迫切地汲取着怀中的身体传递过来的温度。   是温暖的。   他想。   怀中的人还是温暖的。   他反复地对自己这么说着,还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手指的颤抖。   他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又停止了跳动。   在这个人面前,他总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被赫伊莫斯紧紧地抱着,伽尔兰仰着头,他的眼轻轻眨了一下,忍住了眼角渗出的一点酸楚之意。   他想了好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然后拍了拍赫伊莫斯的后背,示意他松开自己。   他下床,握住赫伊莫斯的手。   “跟我来。”   伽尔兰说。   赫伊莫斯有些茫然,但是还是下意识乖乖地跟着牵着他的伽尔兰走。   伽尔兰带着赫伊莫斯跃过窗子,从后面翻过围墙,偷偷地溜出行宫。   一路躲过巡夜的侍卫,凭借着前日的记忆,他带着赫伊莫斯来到王宫上层那座向外延伸悬空的宽大平台上。   金色的飞船停在平台之上,沐浴银子般的月光,折射出细碎的光泽。   它安静地待着,像是在等待着它的主人的到来。   伽尔兰先走上去。   他站在船上,向赫伊莫斯伸出手。   “上来。”   本来看到这座纯金打造宝石点缀的船只居然停在悬空平台上觉得有点奇怪的赫伊莫斯看着伽尔兰,握住伽尔兰伸过来的手,纵身轻轻一跃,跃上飞船,站在伽尔兰身边。   伽尔兰摸了摸手上嵌着沙玛什之石的黄金手环。   飞船随之一震。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赫伊莫斯几乎是反射性地伸手一把将伽尔兰搂入怀中,护得严严实实。   伽尔兰眼一弯,靠在赫伊莫斯怀中笑。   紧接着,在赫伊莫斯惊异的目光中,金色飞船缓缓地从平台上飘浮起来,向夜空飞去。   …………   夜色寂静无声。   夜空广阔无边。   数不清的晨星在夜幕中闪耀着,如一条群星汇聚而成的河流,跨越了整个天幕,璀璨耀眼。   金色飞船缓缓地在夜空中飞翔着,它的下方,是一望无际的大地。   金色的羽翼沐浴着星光,闪耀着瑰丽的光辉,宛如在发光一般。   数个圆环环绕而成的巨大城市在大地上铺开,恩基河的流水在其中流淌着,奔腾到尽头,坠落大海。   伽尔兰站在船头,俯视着脚下的大地。   夜风吹来,让他金色的发丝在黑夜中拂动不休。   好一会儿后,他回头,对身后的男人展颜一笑。   “好看吗?”   他问。   赫伊莫斯静静地注视着夜色中少年的笑容。   他的目光软下来,眼底血色渐渐变浅,瞳孔或许是因为映着飞船折射的星光染上了一层淡金的光泽。   他点了点头。   “好看。”   他说,嘴角扬起来。   然后,他上前一步,站在伽尔兰身前。   两人彼此之间的距离是如此的接近,只要一低头,发丝就会交织在一起。   “伽尔兰。”   赫伊莫斯轻声喊着。   等待了两千多年,终于等到心爱的人。但是他的内心深处总是有着一丝抹不去的不安。   看着眼前的少年,他总有种不真实感。   他急切地想要确认眼前的真实,想要确认这个人真的已属于自己。   握住伽尔兰的双肩,赫伊莫斯目光深邃而又急切地注视着伽尔兰,想要开口。   “我……”   刚一开头,伽尔兰忽然一抬手。   “你闭嘴!”   少年断然喝道。   赫伊莫斯:“………………”   前一秒还身处满天星辰的夜空中的浪漫气氛被伽尔兰一声闭嘴打破得粉碎,再也黏不起来。   但是打破如此之好的气氛的少年却毫无所觉,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觉得,你身上大概有一种诅咒,只要求爱就绝对会失败的诅咒。”   伽尔兰盯着赫伊莫斯,一脸认真地说,   “你现在要是开口,说不定这艘飞船就会出故障掉下去,或者突然电闪雷鸣刮起大风,甚至从天上掉下来一颗陨石砸到我们都有可能。”   赫伊莫斯:“…………”   “所以,我觉得,你还是闭嘴,什么都别说。”   伽尔兰的话让赫伊莫斯用力地抿紧唇。   他也不说话,只是这么看着伽尔兰,目光中透出一分控诉之色,看起来很是委屈。   明明每次都是因为你拒绝我,我才会失败。   他用眼神如此不满地诉说着。   看着赫伊莫斯控诉地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眼神,伽尔兰笑了。   他笑着伸出双手,捧住赫伊莫斯的颊。   他说:“为了不会失败,这一次,换我来说。”   看着赫伊莫斯愣住的模样,说着话的少年金色的眼眸弯起来,里面盛满了笑意。   它是如此的熠熠生辉。   哪怕是身边那万千星辰的光辉也比不过它的明亮。   “赫伊莫斯。”   伽尔兰轻声呼唤着身前这个曾经被他拒绝了无数次却依然固执地追上来的男人的名字。   执着得让他再也割舍不下的男人。   “跟随我。”   “陪伴我。”   “你将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   “从今以后,与我分享未来余生中所有的一切。”   赫伊莫斯的瞳孔在这一瞬仿佛微微颤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眼底剧烈地涌动起来。   伽尔兰凝视着那双仿佛涌动着最世界上最炽热的赤色熔岩的金红色眼眸。   他开口,低低的话语如誓言一般。   “赫伊莫斯。”   “我会爱着你,直到……”   少年踮起脚,仰起头,将他的吻印在对方的唇上。   他说:“……直到你我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消散的那一刻。”   …………   黑夜寂静无声,金色飞船依然在夜空中缓缓地飞翔。   唯有漫天的星光落在金色的飞船,也落在船头相拥在一起深深地亲吻着彼此仿佛融为一体的两人身上,在他们身上披上一层浅浅的微光。   ………………   【我发誓。】   【只要你我的灵魂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就会一直爱着你。】 第315章   房间里很安静, 曦光从天窗照进来,让明亮的光芒充满了整个卧室。   清晨的微风从外面的月牙池上吹来, 轻柔地掠过水面, 晃动着翠绿的莲苞尖儿,吹入敞开的落地窗中。   靠近落地窗的房间一角,一个棕色毛团儿蜷缩着身体趴在软垫儿上, 两只小前爪抱着脑袋缩成一团, 两个巴掌大的小小的身体有节奏地起伏着。   小奶狮睡得正香, 头顶一撮呆毛在吹进来的微风中摆动着。   房间另一侧的大床上, 少年也和小狮子一样睡得正香。   他侧着身,微微躬着。   一双结实有力的褐色手臂搂着他,搂得很紧, 让他的半边侧颊紧贴在对方温热的胸膛上。   搂着他的赫伊莫斯的身材要比伽尔兰高大很多,这样搂着他,几乎是将他整个人都圈在自己怀中。   那动作既是在守护着自己最心爱的宝物, 同样也是在肆无忌惮地宣告着自己的占有欲。   风掠过那一缕雪白的额发, 让其微微晃动了一下。   男人睁开眼,他的眼像是融于火焰熔岩中的金红色宝石, 明明灼热而滚烫, 却在看向怀中少年的时候变得温和起来。   比起熟睡中的伽尔兰, 赫伊莫斯睡得很浅,只是稍微小憩了一下,毕竟已经睡了两千多年,短时间里恐怕都是如此。   他看着伽尔兰的目光带着深深的怜爱之意。   他的眼神再也没有了一天前的患得患失和不安, 也没有了那种让人忐忑的不真实感。   此刻,伽尔兰就在他的怀中,脸颊贴着他胸口,肌肤的温热透过薄薄的衣服源源不绝地传递到他的胸口深处。   这种温暖就是让他的心脏得以跳动着的热源。   伽尔兰睡得很熟。   也难怪。   他昨夜带着他乘坐着那个奇怪的黄金飞船在偌大一个王城上空绕了一大圈,直到半夜时分才回来。   再加上前一夜,可以说伽尔兰连续两天晚上都到下半夜才入睡,睡眠严重不足。   此刻,伽尔兰微微歪着头,头就枕在赫伊莫斯的手臂上,嘴微张着,发出浅浅的呼吸声。   眉目舒展开,几天前才成年的他脸上此刻还残留着一点孩子的稚气,在此刻睡着的时候那抹稚气就越发明显。   短短的金色发梢有些凌乱地散在白皙的颊上,虽没有过去长发铺开时折射着晨光的耀眼和明亮,但是却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带着孩子气,让人看着就觉得可爱。   不知道是不是做梦梦到了什么,他的鼻子皱了一下,然后脑袋往赫伊莫斯怀中拱了拱。   偏生他的脸颊本就是贴在赫伊莫斯胸口的,所以变成了脑门在赫伊莫斯胸口顶了一顶,等发觉怎么都顶不动之后,他似乎有些不满地轻轻地哼了一声,就安静了下来。   只是因为用脑门顶了赫伊莫斯,所以额发越发凌乱,发梢和细长睫毛交错在一起。   看着怀中少年像是幼猫一般在他的怀中拱来拱去的可爱模样,赫伊莫斯原本锐利的眼角微微弯起来,眼底更是盛满了笑意。   无须再顾忌其他,怀中的少年已经完全属于他一个人。   而同样的,他也只属于对方。   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他们分离。   只要这么想着,他的心窝深处像是被一团一团的棉花云充斥着,软绵绵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到整个身体,像是让他整个人都置身于云雾之中,轻飘飘的。   他的目光在伽尔兰的脸上一点点地看下来,每一点,每一处,就算已经非常熟悉,已经铭刻到心底的最深处,他依然还是贪婪地怎么都看不够。   好一会儿之后,他的目光落在伽尔兰的唇上。   沉睡中的少年的唇微张着,呼出浅浅的气息。   和他薄而锐利的唇不一样,少年的唇不薄不厚恰到好处,饱满而水润,尤其是上唇的那一点唇珠,让唇间呈现出的弓形弧度近乎完美。   唇色是淡淡的粉色,如初春时绽放的樱花。   哪怕只是这么看着,都能感受到那淡粉的唇甜美的滋味。   赫伊莫斯伸出手,握住伽尔兰的下巴,用拇指轻轻地摩挲着粉色的唇瓣。   指尖传来柔软水嫩的触感,让人爱不释手。   就算是睡梦中,伽尔兰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唇被人骚扰得痒痒的,于是,出于本能,他伸出舌头想要舔一舔觉得痒的地方。   殊不知,他一舔,舌尖就舔过了正摩挲着他唇瓣的指尖。   看着那小小的粉色舌尖舔过自己的指尖,清楚地感觉到指尖传来的宛如麻痹般的感觉。   赫伊莫斯忽然觉得渴得厉害,喉咙里像是有一簇火苗在灼烧着。   他几乎就要忍不住低头含着那诱人的唇。   但是偏偏又舍不得伽尔兰在迷迷糊糊中主动用舌尖舔过自己手指的柔软触感,一时间纠结不已。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不需要他继续纠结,大概是因为唇瓣没有被继续摩挲觉得自己赶走了骚扰者,所以少年的舌头收了回去。   淡粉的唇瓣抿了抿,继续睡。   唇珠形成的弧线让人看着越发心痒难耐,赫伊莫斯再也没有犹豫,直接低头凑过去,就想要一口轻轻咬住。   本来想着伽尔兰在睡,不想吵醒他,所以赫伊莫斯一开始只打算轻轻地亲一亲、蹭一蹭、咬一咬,稍微满足一下自己的欲望就好。   毕竟他也知道伽尔兰连续两个晚上都睡眠不足了。   但是,欲望这种东西,还真不是说克制就能克制,说满足就能满足的。   尤其是在面对着渴望已久的心爱的人的时候,所谓的自控力根本不可能存在。   几乎是在唇齿接触的一瞬间,赫伊莫斯就沉迷了下去。   胜过一切甜美的滋味从几乎相融的唇中传递过来,传递到整个身体,传递到血液之中,让人难以自控地迷醉之中。   那种感觉,仿佛让人的灵魂都为之颤栗。   更多的……   更深的…………   他的身体乃至于灵魂都在发出着这种渴求的声音,让他几乎忘记了一切。   而赫伊莫斯过于贪婪和迫切的亲吻终于让伽尔兰因为难以呼吸而被逼醒过来。   因为缺氧,少年的鼻翼急促地扇动着,呼吸急促。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看着近在眼前的那张俊美的脸,只是懵了一下,然后立刻就放松了下来。   抱着他的是那个人的双臂,拥着他的是那个人的怀抱,亲吻他的是那个人的唇。   一切都再熟悉不过,一切都让人无比的安心。   伽尔兰用鼻子轻轻地嗯了一声,赫伊莫斯似乎接受到了他的暗号,稍微退了一点,松开他的唇,让他得以张唇呼吸,但是依然尤为不舍地亲吻磨蹭着他的唇角。   还时不时地用舌尖渗入唇缝中,舔舐过他的齿尖。   两人的鼻尖碰触在一起,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赫伊莫斯呼出的温热气息掠过侧颊的触感。   就连睫毛仿佛也被掠过,痒痒的。   痒得让伽尔兰忍不住小声笑了出来。   因为被紧抱着,所以能清楚地感受到对方身体的变化,少年虽然在小声的笑,脸却是一点点红起来,红扑扑的,像是被染红的花瓣。   他抿紧唇,像是在努力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好一会儿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伽尔兰抬起上半身,趴在赫伊莫斯身上,一双眼亮亮地看着赫伊莫斯。   对视一眼后,他的颊泛红着,避开了赫伊莫斯的目光,低头,将唇凑到赫伊莫斯耳边。   他咽了一下口水,像是在强忍着紧张的情绪。   他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在赫伊莫斯耳边说话。   他说:“别忘了,你还没完成侍寝的任务。”   少年两颊绯红,说话的声音几乎是微不可闻。   他一边说着,一边很努力地回想着记忆中贫乏的挑逗人的方法,然后鼓足全部的勇气,用手指轻轻地在赫伊莫斯胸口划了个圈儿。   只是,这个圈儿刚划了一半,他的手就被对方一把抓住。   下一秒,眼前的景色一个翻转,本是趴在赫伊莫斯身上的伽尔兰一下子被压在了床上。   双手被反过来按在头的两侧。   抓着他的手的男人将他压在床上,目光灼灼地俯视着他。   前一秒还极为温顺听话的大黑狼此刻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自己身下的猎物。   赫伊莫斯的呼吸无法抑制地急促了起来。   他看着伽尔兰。   伽尔兰躺在床上,金色的发在雪白的床铺上凌乱地散开。   一张脸红扑扑的,显然刚才的话和动作几乎已耗尽了这个青涩的少年全部的羞耻心。   金色宝石一般的瞳孔看着他,蒙着一层浅浅的水雾,让少年的眼带上了潋滟之意。   如晴朗天空那般清澈干净的双眸,明明满是青涩,那一点潋滟却莫名诱人到了极点,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口干舌燥。   身体深处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烧了起来,浑身都在发烫,烫得厉害。   就像是在被火焰灼烧着全身一般。   赫伊莫斯知道,唯有与身下人的碰触,才能缓解这种如火焰灼烧般的滚烫和疼痛。   他俯下身,轻轻吻了下伽尔兰的额头。   薄唇顺着眼角、鼻尖、下巴一点点落下去。   然后埋入伽尔兰的侧颈深处。   强忍住那种又是紧张又是有点害怕却也有点期待的复杂情绪,伽尔兰双手抬起,环抱住赫伊莫斯的头,闭上眼。   屏住呼吸等待着对方进一步的……   亲吻他的唇在落在颈窝的那一瞬,忽然停了下来。   然后,埋入他侧颈中的头离开了。   伽尔兰困惑地睁开眼,看到赫伊莫斯抬起头来,目光看向房门的方向。   刚才还在亲吻他的肌肤的薄唇抿得紧紧的,那表情似很无奈又很郁闷。   他才疑惑了十来秒,然后立刻就知道赫伊莫斯露出这种表情的原因。   熟悉的粗犷声音隐隐从庭院里传了过来。   伽尔兰一呆,那张本就红扑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整个儿都红透了。   他几乎是惊慌失措地一把将赫伊莫斯推开,然后一滚,整个人裹着薄毯滚到大床中间,就这样窝成一团。   顺着对方的力道退开,赫伊莫斯下了床。   他看着用毯子将自己包裹成了一团窝在床上努力装睡的伽尔兰,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他笑着摸了摸伽尔兰唯一露在外面的头,然后转身,打开了房门。   刚一打开,正好看到已站在门外的皇帝陛下刚好举着正要敲门的手。   两人的目光对上。   刹那间,像是有无形的刀刃在空气中重重撞上,火花四溅。   一大早就知道了伽尔兰昨晚带着赫伊莫斯去坐飞船的事情,皇帝陛下大清早的心情就很不好。   明明是他送给他的小王弟的飞船,结果伽尔兰第一次带人看星星看月亮看夜空看大地,不是带他,是带着这头狼崽子!   王兄表示心好痛。   卡莫斯气哼哼地将目光越过拦在他面前的赫伊莫斯的肩,投向房间里面。   他的小王弟用毯子将自己裹成一团窝在床上,安安静静,一动不动的,看起来睡得很熟。   唔,那窝成一团的模样真可爱。   卡莫斯如此想着,收回目光,压低声音。   “让他多睡会儿。”   他说,“你,过来,跟我吃完饭后去活动活动筋骨。”   看着伽尔兰在睡,面对着赫伊莫斯一个人,皇帝陛下就懒得装模作样,毫不掩饰自己过来找某人麻烦的意图。   全然不知自己的话已经被装睡的王弟听得清清楚楚。   赫伊莫斯没说什么,只是回头看了床上的那一团一眼,然后就关门离开了。   房门啪的一声关上,惊醒了睡得很香的小涅伽。   它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晃了晃小脑袋,然后扑腾一下从软垫跳到地上。   大概还没完全醒来,小短腿一软,把自己绊了一下,整个狮在地上打了个滚儿,然后一屁股墩儿坐在了地上。   小奶狮在地上呆萌呆萌地坐了好一会儿,使劲摇了摇头,这才清醒过来。   它立刻起身,迈着小短腿啪嗒啪嗒地往床上跑去。   跑到床边,小爪子抓着被单两下三下爬上床,它摇晃着尾巴兴冲冲地想要把它认为还在睡的伽尔兰舔醒。   结果凑到伽尔兰跟前一看,发现伽尔兰的眼是睁着的。   只是原本白净的脸整个儿都被染红了,甚至耳尖都是绯红的。   “嗷呜~?”   涅伽蹲坐在床上,歪着头,看着伽尔兰红扑扑的脸,发出疑惑的嗷呜声。   还处于惊慌中的伽尔兰只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厉害,缩成一团,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洞里,完全没心思去搭理凑过来的涅伽。   见伽尔兰窝在床上一动不动,涅伽想了想,凑过去,用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伽尔兰的脸颊。   “嗷呜?”   生病了吗?   小涅伽忧心忡忡地瞅着伽尔兰一声嗷呜。   被舔了几下,心情终于稍微平复了一点的伽尔兰抬眼看着小狮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坐起来,将小狮子抱起来,搂在怀中用力揉了一把。   然后,他又低下头,用发烫的脸颊蹭了蹭那毛绒绒的小脑袋。   “嗷呜~~~”   …………   中餐过后。   “陛下呢?”   “在练武场,祭司长阁下。”   “早上不是去过一趟吗?怎么中午又去?”   塔普提纳闷地问。   某位继续被女祭司长的教导着的少年眼观鼻鼻观心,表示和我无关。   …………   晚餐过后。   “陛下又去练武场了?和那位?”   “是的,阁下。”   “…………一天三次他不嫌烦吗?”   “大概难得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所以见猎心喜吧。”   身为罪魁祸首的少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插了句嘴说道。   然后,转过头去。   …………   不过,塔普提,你两千年前说过,以王兄的性格,恐怕会一天三顿地揍人。   这句话还真是说对了。   呃,虽然现在不一定能揍成功就是…… 第316章   这一天, 亚伦兰狄斯的王城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   为了迎接回到亚伦兰狄斯的王子,同时也是为了向众人宣告这位王子的地位。   卡莫斯在众人地注视下,握着伽尔兰的手,带着他一同走过大厅中铺得长长的黑红色地毯, 走上尽头的王座。   皇帝坐下来, 让年轻的王子站在王座的旁边。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都明白了。   他们懂得了,皇帝陛下对这位刚刚找回来的小王子宠爱到何等的地步的事情,以及, 皇位从此以后有了确定的第一继承人的事情。   亚伦兰狄斯的小王子因为意外流落他国的故事,在举行宴会之前, 就已经飞快地在众人之间传开了。   可以说, 虽然尚未宣告,但是在宴会大厅之中的人全部都知道这件事。   在这场宴会之前,皇帝陛下对于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王弟到底抱持着怎样的态度, 到底是主动将其接回,还是不得已才将其带回亚伦兰狄斯。   以上这些, 众人暂且还不清楚,所以, 对于这位小王子, 大多数人虽然有点好奇但是都谨慎地观望着。   就在众人静静地观望着的时候,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明确向众人传达出了皇帝的态度。   曾经怠慢王子的侍女被狠狠鞭笞一顿,赶出王宫。   妄图查探王子的行宫的幕后主使被追根究底地找了出来,哪怕是身为皇室旁系的高贵身份, 也直接被皇帝放逐到偏远地区,再也不允许其返回王城。   卡莫斯以自己强硬的态度向众人宣告,伽尔兰在他心目中占据了极其重要的地位。   他不容许任何人怠慢他的王弟。   金碧辉煌的大厅,和缓的乐声如潺潺溪水般在其中流淌着。   众人各怀心思,却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前方,落到那位被皇帝所宠爱的王子身上。   金发的美少年站立于高台之上,王座之旁。   姿容之美,哪怕是最苛刻的人也无法挑剔一二。   但是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他的美貌,而是他的神态。   明明外貌与坐在王座上的皇帝完全不一样,但是偏生就是给人一种两人极为相似的错觉。   年轻的王子站在高台之上,居高临下。   目光淡淡地扫过众人之时,如俯视众生。   明明一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但那眉宇眼角,却隐隐透出无形的威严。   …………   ……………………   卡莫斯王兄动作之快,事情解决之快,让伽尔兰都颇感讶异。   在他甚至都还没有问一声的时候,那些给他使绊子的人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什么都不需要他去做。   这几天里,他被塔普提填鸭式地灌输了现在亚伦兰狄斯王宫中的情况,得知目前身为亚伦兰狄斯直系皇室的只有卡莫斯王兄一人。   因为在先皇那一代,先皇的两位兄弟意图抢夺皇位,多次想要暗杀先皇以及先皇唯一的王子卡莫斯——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先皇不把伽尔兰接回来,还要对外掩饰伽尔兰的存在的原因。   当然,他们失败了,最后被卡莫斯率军杀死。   因此,皇室直系只剩下先皇和卡莫斯这一脉。   但是,在旁系中,一两代之外的堂兄弟以及表兄弟还有那么几个。   因为卡莫斯一直不曾诞下后裔的缘故,于是这些旁系生出了别的心思,这几年里一直在暗中推动着,想要让卡莫斯从他们的幼子中选一个过继,立为王子。   这样一来,等卡莫斯去世,他们的孩子就能继承皇位,成为下一任皇帝。   为此,这些旁系一直在暗中争斗着,用尽手段,想要把自己的幼子推上去。   这时,伽尔兰的突然出现就像是晴天霹雳,一下子就将他们炸得头昏脑涨,更让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成了无用功。   因此,在得知卡莫斯要去接人的时候,他们虽然无法跟着卡莫斯,但是却暗中花钱雇佣了那个国家的杀手集团,让他们去杀死伽尔兰。   这就是伽尔兰一开始遇袭的原因。   那之后,在迎接的时候指使侍女故意咬住伽尔兰的平民出身不放以此来打压伽尔兰,以及那之后派人去伽尔兰行宫盯梢查探伽尔兰底细的这些事情,也都是这些人搞的小动作。   毕竟他们费尽心机、处心积虑地算计了皇位这么久的时间,怎么能容得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王子将其夺走?   但是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曾经毫不留情地率兵逼死了自己的两位亲王叔的卡莫斯竟会对一个素未蒙面的王弟如此重视和在意。   一贯懒得搭理那些掀不起什么风浪的旁系的卡莫斯这一次竟是勃然大怒,下令追查到底,更以雷霆手段毫不留情地解决了对伽尔兰出手的几人。   一人被关入大牢,两人被赶出王城,放逐到偏僻之地。   好快。   伽尔兰想。   话说回来,大概是前一世做了好几年的王,所有的事他都得管,一直都忙得昏头转向的,现在做个啥事都不需要管的咸鱼还真有点不习惯。   不过,这样也挺好。   …………   在宴会快要结束的时候,伽尔兰就先一步离开了。   反正本来就只是需要他在一开始亮个相而已。   离开宴会大厅,他避开人群,快步来到附近的花园之中。   弯月已经高挂在夜空之中,清辉洒落大地,将这座夜色中的花园蒙上一层微光。   进去走了一段路,伽尔兰就看见了前方那株橄榄树下熟悉的身影。   俊美的黑发男子靠在粗壮的橄榄树干上,一直看向这个方向,当看到伽尔兰之后,原本锐利的眼神刹那间就变得柔软下来。   他的眼角微弯起来,凝视着伽尔兰的目光中渗出浅浅的笑意。   “等了很久了?”   面对小跑到自己跟前的少年,赫伊莫斯伸手捧住伽尔兰的侧颊,低头,直接吻了一下伽尔兰的唇。   “只要能等到你,多久都能等。”   他低声说,俯视着身前少年的目光中透出满足。   “你说这种话还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伽尔兰扬眉。   “就不觉得羞耻吗?”   “我不觉得把自己心里所想的话说出来叫羞耻。”   赫伊莫斯回答,一脸坦然。   说出的话理所当然得让伽尔兰完全无法反驳。   于是,他换了个话题。   “这段时间里你在做什么?”   赫伊莫斯抬起手,他的手腕上也多了一个手环,不过是白银色的。   “用这个了解现在的情况。”   现在的世界和他原来所在的世界的差别太大,他这些时间都在尽快地去了解这一切。   他已经知道,这个世界现在存在着更加强大的力量。   金红色的眸微微眯起。   他想要尽快让自己得到那种力量,让自己变得更强。   唯有这样,才能在现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的保护他心爱的人。   原本和赫伊莫斯并肩走着,伽尔兰忽然停下来,落后一步。   他伸出双手,从后面抱住了赫伊莫斯的腰。   低头将额头抵在赫伊莫斯的后背上,他轻声喊着对方的名字。   “赫伊莫斯。”   “嗯?”   “做我的侍卫,你会觉得委屈、不习惯吗?”   伽尔兰小声问。   “你做了那么久的皇帝,现在却……”   赫伊莫斯一听,立马就猜到了伽尔兰的脑瓜子里在想什么。   他笑了起来。   “我和你不一样。”   他说,眼角弯起来。   “我当皇帝已经当腻了。”   伽尔兰:“…………”   你说归说,别扯上我行吗?   “皇帝做腻了,现在,我想换个身份。”   “那你想换什么身份?”   伽尔兰认真地琢磨着该给赫伊莫斯换个怎样的身份比较好。   果然还是武将比较适合?   不过现在的战争和以前肯定还是有区别的,看来他得去找王兄说,让他教教赫伊莫斯。   就在伽尔兰如此琢磨着的时候,赫伊莫斯已经转身,面对着伽尔兰。   用双手捧住伽尔兰的脸,他俯身,低下头,鼻尖几乎抵在对方的鼻尖上。   彼此呼出的气息交缠在一起。   “现在,我想做……”   蓦然的,他压低声音。   低沉的声音仿佛缓缓席卷而去的海浪,渗入对方的耳膜深处。   “……‘皇帝的男人’。”   被那低沉到诱人的声音迷惑得脑子迟钝了一下,等伽尔兰终于反应过来赫伊莫斯说了什么之后,一张脸瞬间涨红。   他抬手,啪地打了赫伊莫斯的脸,似乎是在警告他不准乱讲话。   但是力道很轻,对赫伊莫斯来说就跟挠痒痒似的。   金色的眼眸瞪着赫伊莫斯,但是那张双颊泛红的可爱的脸就算瞪眼过来,也跟小涅伽的嗷呜声一样,奶凶奶凶的,毫无震慑力,只让人觉得可爱得不行。   赫伊莫斯笑着凑过去,堵住了伽尔兰似乎想要说点什么的唇。   他说的可是实话。   他现在一点都不想做什么皇帝,只想做皇帝的男人。   然后,这个有着远大理想的男人就被不爽的伽尔兰一口咬在嘴上。   薄薄的唇边被咬出了一个明显的牙印。 第317章   上午时分, 天清气朗, 片片雪白的浮云飘浮在蔚蓝的天空中。   太阳还没有午时那么灼热, 微风徐徐, 气温正是最舒适的时候。   在卡莫斯的带领下,伽尔兰来到一座金色的宫殿之前。   圆弧形的青石拱门矗立在这座金色的宫殿之前, 拱门两侧矗立着两尊巨大的雄狮石像。   栩栩如生的雄狮守护着拱门,它们高昂着头,姿态雄伟,威风凛凛。   伽尔兰仰起头,注视着眼前的金色宫殿。   这座宫殿和其他的宫殿格局完全不一样, 整个宫殿就只有一个宽敞的大厅,再无其他侧殿。   在来这里的路上, 卡莫斯已经告诉他, 这座宫殿是摆放历代亚伦兰狄斯王的石像的地方。   除开一些特殊的情况, 每年, 现任亚伦兰狄斯皇帝都必须来这里一趟,祭祀各位先王。   除了守护此处的皇家近卫团之外, 只有直系皇室血脉才有资格踏入这座宫殿。   今年的祭祀已经过去,但是,这一次正好的特殊情况。   流落在外的皇室血脉回到亚伦兰狄斯,当然要来到这里祭祀众位先王。   这也是为了向所有人宣告, 伽尔兰已得到历代先王的认可,王子的身份已经无可动摇。   将伽尔兰带来这里之后,卡莫斯沉默了一会儿。   “伽尔兰。”   “嗯?”   “关于你的事情, 当初为了安全,唯有当时的父皇、我、派去守护你的凯霍斯以及负责暗中和凯霍斯联络的塔普提才知道。”   卡莫斯说,“除此之外,其他人都不知道你的存在。”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   “也就是说,除了凯霍斯和塔普提,其他人对你都不怎么熟悉。”   “是?这个我知道,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   见卡莫斯突然提起这件事,伽尔兰有些奇怪。   卡莫斯欲言又止。   最终,他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迈开大步向里面走去。   后面的侍卫低着头安静地站在原地,没有跟上去。   没有皇帝的允许,除了皇家血脉,其他任何人都不得擅自踏入这座宫殿一步。   当卡莫斯进入拱门时,拱门里面站在两侧的皇家近卫低头向卡莫斯和伽尔兰行礼。   他们身穿皇家近卫制式的盔甲,用特殊金属打造出的皇家近卫盔甲在阳光下泛着浅浅的金色光泽。   唯有肩甲上一道鲜红色的纹路,像是鲜血染成,象征着皇家近卫团鲜血的誓言。   走进其中,就能看见无数石柱撑起这座巨大的大殿。   屋顶如苍穹盖顶,交错的五彩琉璃描绘出华美的壁画,映着阳光,流光溢彩。   而大殿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弧形墙壁之前,耸立着无数的半身石像。   那全部都是历代亚伦兰狄斯王的半身石像。   伽尔兰张望着,很努力地找着什么。   完全了解伽尔兰的心思并且自己第一次进来也做过类似的事情的卡莫斯将他带到了某一处。   距今两千多年前,狮子王,贤明王,赫伊莫斯大帝三人的半身石像矗立在墙壁之前。   石像之后的墙壁雕刻着他们各自的功绩。   抱着某种微妙的心情,伽尔兰好奇地看了过去。   然而,只看了一眼,少年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三座半身石像……好像……似乎……几乎……看不出什么区别啊?   除了发型和服装,乍一看就跟一个人似的。   ……嗯,就跟他以前学习的历史书上那些除了发型服装长得一模一样的历史名人一样……   看着表情微妙地沉默不语的王弟,卡莫斯哈哈大笑。   当初年少的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三座半身石像时那种想要吐血又吐不出来的感觉,总算不是他一个人体会了。   他一边哈哈大笑着,一边拍了拍伽尔兰的头。   猜到卡莫斯王兄肯定是故意看自己笑话,伽尔兰没好气地瞥了卡莫斯一眼。   他刚要说点什么,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陛下。”   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让伽尔兰的脑子停顿了一瞬。   他一转身,一抬眼,就看到了刚才出声说话的人。   身型高大的男人站在他的身前,一身皇家近卫制式的浅金色盔甲。   略卷曲的棕褐色短发整齐地梳理在侧颊耳后。   棱角分明的唇微抿着,再加上肃冷严厉的眼神,让他那张脸越发显得严肃而又刻板。   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像石头一样没什么情商并且不近人情的男人。   他看了伽尔兰一眼。   “初次见面,王子殿下。”   他用陌生的目光看着这个他第一次见到的王子,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俯身,单膝跪落在地面,他面无表情地报上自己的身份。   “我是皇家近卫团的团长,歇牧尔。”   他说,以一种和目光一样陌生的语气。   在前一瞬剧烈跳动起来的心脏没来由地一坠,重重地跌落下来。   伽尔兰的唇张了张,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垂下眼,细长睫毛的影子掩住他的瞳孔,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起来。   卡莫斯用眼角扫了沉默的伽尔兰一眼,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凯霍斯和塔普提还好,虽然没有过去的记忆,但是因为一个从小守护着伽尔兰长大、一个从小亲眼看着伽尔兰长大,所以对伽尔兰还是非常亲近的。   但是歇牧尔……   他也是在数年前才遇到成为皇家近卫的歇牧尔,所以,歇牧尔并不知晓伽尔兰的事情。   所以,对这一世的歇牧尔来说,伽尔兰若是没有王子的身份,对他而言就是完全的陌生人。   身为皇家近卫团团长的他只有守护王子的义务和责任,但是对伽尔兰这个人却没有任何感情。   对于歇牧尔这种陌生的态度,伽尔兰会是怎样的心情可想而知。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卡莫斯一直没让伽尔兰和歇牧尔见面。   但是,一直不见面是不可能的。   所以,卡莫斯犹豫许久之后,借着这次祭祀众位先王的机会,让两人碰面了。   在卡莫斯复杂的目光中,沉默稍许的少年抬眼,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伽尔兰注视着跪在身前的歇牧尔,微笑着说:“很高兴认识你,歇牧尔团长。”   ……   ………………   刚刚洗完澡,赫伊莫斯用毛巾擦拭着自己湿漉漉的黑发。   水珠从发梢滴落到他的颊边,在泛着褐色光泽的肌肤上划开一道水痕。   一道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   赫伊莫斯转头看去。   伽尔兰坐在落地窗外的石栏上,单膝竖起,双臂抱着搭在左膝上,下巴搁在手臂上,一双眼一直看着赫伊莫斯。   他就这么怔怔地看着赫伊莫斯,已经看了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赫伊莫斯走过去,伸手摸了一下伽尔兰的额头。   “怎么了?”   他问。   伽尔兰仰着脸看他,金色的瞳孔中映出他的身影。   “我在想……”   少年抬手,握住他的那只手,将他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   满是疤痕的褐色手掌紧贴在白皙的柔嫩肌肤上。   “如果你没有和众神定下契约,而是轮回转世的话……”   伽尔兰轻声说。   他闭上眼,用自己的脸颊轻轻地蹭了一下对方粗糙的手掌。   “我一定会去找你,无论花多久,我也会找到你。”   “我是这么想的。”   “我也知道,就算找到转世的你,你也不会记得我。”   “可是,如果在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却用陌生的眼神看着我的话……”   伽尔兰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顿。   他握着赫伊莫斯的手握得更紧。   他闭着眼,睫毛末梢轻轻动了一下。   “我一定会非常……非常的难过……”   就算心里明白,就算知道这种事无法避免,就算已经做好了面对曾经熟悉的人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准备。   但是,还是会觉得难受。   伽尔兰伸出手,紧紧地抱住站在他身前的男人,将脸深深地埋入对方的怀中。   他的脸在赫伊莫斯腹部蹭了一蹭,那动作透出深深的依恋,就像是在撒娇一般。   赫伊莫斯没有说话,他只是垂眼注视怀中的少年,目光深邃,似乎在想着什么,但是眼神依然很温柔。   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少年金色的发丝。 第318章   午后时分, 亚伦兰狄斯王城一如既往阳光正好。   庭院中, 星辰女神石像的喷泉洒落在空中的水珠为空气带来几分清凉的气息。   房间里,依然是每天下午惯例的女祭司长的教导时间。   对于伽尔兰来说, 聆听塔普提的教导还挺稀罕的,毕竟以往负责教导他的都是歇牧尔。   但是在这一世,歇牧尔去做了武将, 成为皇家近卫, 而塔普提代替了他的位置。   伽尔兰心里也明白,每个人在每一世不可能是一层不变的。   只是就算明白,想到昨天歇牧尔看着自己的陌生眼神,他还是……   就在伽尔兰情绪有些恍惚的时候,对整个亚伦兰狄斯地域版图的解说告一段落的女祭司长喝了一口凉茶, 露出不满的神色。   “真是不知道陛下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又喝了一口凉茶。   “赫伊莫斯明明是陛下给您的护卫, 但是陛下却天天自己抓着他,说是要锻炼他的武艺。这种事交给其他武将不就行了?”   伽尔兰哈哈干笑两声, 不好搭话。   其实对于王兄天天揪着赫伊莫斯不放的事情,他一开始还有点担心,曾经考虑过要不要去跟王兄说说看。   但是赫伊莫斯说,卡莫斯王兄虽然是以教训他为理由,但是实际上,却很认真地教了他不少现代的一些力量,比如说,他一窍不通的能源枪使用方式之类的。而他也想要尽快学习这个时代里他所没有的那些力量。   所以, 对于卡莫斯王兄时不时将赫伊莫斯找过去的事情,伽尔兰就默认了。   “没关系,赫伊莫斯不在,不是还有凯霍斯吗?”   凯霍斯回到亚伦兰狄斯后,已经被卡莫斯安排了职务成为武官,因为身负职务,所以平常凯霍斯必须待在卡莫斯身边。   但是,每次卡莫斯派凯霍斯来将赫伊莫斯叫走的时候,凯霍斯就会留下来,负责守护伽尔兰。   所以现在待在行宫外面的守护着,是凯霍斯。   “也罢,反正陛下的任性也不是第一次……”   从以前开始就饱受这位任性的陛下摧残,被迫习惯了的女祭司长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看了伽尔兰,突然想到一件事,就笑着说了出来。   “比如说,您的名字应该是先帝起才对,但是那个时候,才十几岁的陛下各种撒泼打滚,硬是将您的命名权从先帝那里抢夺了过来。”   她微笑着,目光柔和地看着伽尔兰。   “所以,王子,您的名字是陛下给您起的。”   “‘晴朗的天空’,他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他希望您的一生都生活在阳光之下,希望您的心情永远都如晴朗的天气,无忧无虑。”   伽尔兰想了想,然后开口问道:“提起我的名字,塔普提,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在意。”   “是?”   “虽然你给我上课还没教到亚伦兰狄斯的历史,但是回到这里后,我自己看了一些,所以也知道了一些比较有名的历史。”   伽尔兰很好奇地问。   “王兄的名字,我的名字,还有你的名字,凯霍斯、赫伊莫斯以及那位歇牧尔团长……这么多相同的名字正好就凑在一起,好像有点奇怪?”   得知凯霍斯等人的名字依然和前世一样时,伽尔兰就一直纳闷着。   虽说转世容貌性格可能相似,但是不可能恰好也名字也一模一样,那不是太巧合了吗?   伽尔兰的问题让塔普提再一次笑了起来。   她抬手掩住唇,唇角却无法抑制地上扬,但是笑中又带着无奈。   “其实我以前不是叫这个名字,凯霍斯、还有歇牧尔团长都不是。”   “啊?”   “听说陛下以前也不是现在这个名字。”   “啊??”   “大概是在陛下十来岁的时候,突然说要改名,先帝本来是不允许的,但是陛下那性格……咳咳,总之,先帝实在是拿他没辙,最后只能让他自己改了现在的名字。”   “…………”   “再后来,我被选为陛下的侍读,陛下直接赐了我这个名字,当时还是陛下护卫的凯霍斯也是被陛下赐名,再后来,当时还只是一名普通的皇家近卫的歇牧尔也是如此。”   虽然有人在背地里酸过一两句,但是其实都很羡慕嫉妒他们。   毕竟有殊荣得到陛下的另眼相待并且被赐名的,一共也只有他们三人而已。   那是他们身为陛下心腹的证明。   “…………”   “后来,先帝和我谈了一下这事。先帝认为,一定是陛下在那个时候看到了那位传说中的英雄狮子王卡莫斯的事迹,陛下很崇拜他,所以才非要给自己改名,还给我们赐了当时狮子王身边拥有功绩的下属的名字。”   “…………”   伽尔兰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王兄的这一番操作实在是让他无话可说。   但是,被认为是自己的崇拜者这种事,也让人哭笑不得。   想必王兄在被众人认为自己是两千年前那位狮子王的崇拜者时,心里肯定又是不爽又是复杂,郁闷得不得了吧。   想到这里,伽尔兰也忍不住跟着塔普提一起笑出声来。   “但是很可惜,我们这三个人都没能按照陛下的希望成为历史上的那些人。”   塔普提继续笑着说:“我不想做女官长,进了众神殿成为祭司,凯霍斯销声匿迹成为暗卫去保护您了,而歇牧尔顶着那位大祭司的名字,硬是成为了皇家近卫团的团长。”   她说,“对了,您昨天应该见过他的,是吗?”   那座宫殿只是皇家近卫团负责守护的地方之一,皇家近卫团还有其他的职责,所以,平常身为团长的歇牧尔是不会待在那里的。   只是,当陛下前往那里祭祀众位先王的时候,身为团长的他就必须随侍在身侧。   伽尔兰点了点头。   “见到了。他……”   他犹豫了一下,说,“他是个很严肃的人。”   “是的,歇牧尔这种性格其实更适合成为祭司,据说一位老祭司长曾经主动想要将他召入众神殿中,让他继承自己的位置,但是被歇牧尔拒绝了,反而进了皇家近卫。”   卡莫斯陛下曾经私下里好奇地问过歇牧尔,为什么拒绝。   那个时候,她也在旁边,听见了歇牧尔的回答。   歇牧尔说,他从小就有一种很奇怪的错觉,他总是觉得,自己没办法保护好对自己非常重要的人。   那种感觉就像是过去曾经有很多次,他想要保护什么人,但最终都失败了。   所以,他从小就拼命地让自己变强。   因为成为祭司没办法拥有保护他人的力量,所以他不想去做。   那个时候,对于歇牧尔说的这些奇怪的话,惯来好奇心极重的陛下居然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抬手拍了拍歇牧尔的肩,罕见地叹了口气,再也没有追问下去。   …………   “王子?”   看着不知为何目光忽然有些出神的王子,塔普提轻声呼唤了一声。   “您在想什么?”   她说,“是不是因为歇牧尔对您态度不太好?您不用太在意,他是个不通人情的家伙,对谁都是那样,就算对陛下也是那种态度。”   “无所谓。”   回过神来的少年看着她,眼中的目光澄澈,映着阳光,越发显得明亮。   少年的眼弯起来,像极了月牙的弧度。   他说:“他会喜欢我的。”   他这么说,似乎笑得很开心,亦是自信满满。   “我很喜欢他。”少年一手撑着侧颊,歪着头,看着塔普提的弯眸中盛满了星光般的笑意,“所以我觉得,他也会喜欢我的。”   每一世,就算是失败的那几次,那个人都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   就算失败,那个人也一直固执地守护着他直到最后。   就算还是陌生人也好。   就算没有记忆也无所谓。   那熟悉的灵魂依然存在。   他应该相信,灵魂之间的羁绊依然会存在。   所以,就算不记得也没关系,只要再一次相识、相知,再一次创造出彼此间的回忆。   他相信自己,亦相信着歇牧尔。   这一刻,心底从昨天起就积压着的阴晦尽数散去,伽尔兰改成双手撑着下巴,双眼弯弯,笑眯眯地开始琢磨起来。   看来,他得多找些借口去见歇牧尔,欺负一下……哦,不对,是身为王子,得与皇家近卫团的团长尽快熟悉起来才行。   …………   另一边,伽尔兰和塔普提都以为在练武场的卡莫斯,此刻却是站在众神殿之前。   经过两千年的传承,神殿已经和以前有了很大的区别。   因为千年之前曾经发生过一次沙玛什神殿和南纳神殿内斗导致国家衰败的事情,所以,那之后,神殿势力被大幅度的进行改革。   虽然民间依然有着众多不同神灵的神殿,但是在王庭掌控之下的主神殿不能再分成不同的派别。   王宫之中,只有一个众神殿。   众神殿中祭祀亚伦兰狄斯的十三位众神。   也就是说,民间的祭司可以单独信仰并侍奉某一位神祇,但是拥有官方身份的祭司不得分派别,必须一起侍奉十三位众神。   “你让我带你来这里做什么?”   回头看向身边的赫伊莫斯,卡莫斯问。   赫伊莫斯注视着眼前那座气势恢宏的宏伟神殿,眼角上挑起锐利的弧度。   金红色的瞳孔边缘掠过一抹冷色的弧光,他说:“要债。”   说完,他大步向里面走去。   …………   跟着塔普提学了整整一下午,伽尔兰只觉得昏头昏脑的,脑子涨得厉害。   王兄还说什么他不需要参加考试了……但是他现在又和那些复习备考的考生有什么区别?   伽尔兰痛心疾首地想着。   女祭司长正站在桌子后面,向他告退。   少年伸着双臂趴在桌子上,整个人都蔫了,只是无力地抬起一只手挥了挥,示意自己听到了。   看着王子的这副模样,塔普提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轻笑着转身退下。   在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她恰好与归来的赫伊莫斯迎面撞上。   赫伊莫斯对她微微点头,然后迈步走了进去。   不知为何,心里蓦然一动,女祭司长回头看着赫伊莫斯的背影,皱起眉。   她好像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这个人身上有一种让她非常熟悉的东西,但是又说不出来是什么熟悉的感觉。   塔普提摇了摇头,将心底这种奇异的感觉驱散,转回头,越过庭院,向行宫大门走去。   一直蔫蔫地趴在桌子上的伽尔兰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但是懒得起身。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他的双臂依然伸直趴在桌面上,只是仰起一张脸,下巴搁在桌面上,看起来极不雅观。   但是,那双亮亮的眼睛向上瞅过来的模样又实在是让人觉得可爱。   “花了点时间去要债。”   赫伊莫斯说,轻描淡写。   “啊?”   要什么债?   这才短短几天,他借钱给谁了?总不可能是王兄吧?   ……不对,他手上哪来的钱?   伽尔兰正纳闷着,赫伊莫斯已经走过来,站在桌子的对面。   一手按在桌子上,他微微向前倾身。   “你说,你不怎么喜欢花。”   他说,   “所以这一次,我本来打算用其他的东西向你求爱。”   只是没想到,他还没开口,竟是被伽尔兰抢先一步。   赫伊莫斯伸出右手,那只手似乎是握着什么东西。   伽尔兰站起来,好奇地看着赫伊莫斯握着的手。   “是要给我的?”   “嗯。”   少年眨了下眼睛,笑嘻嘻地说:“既然是原本打算用来向我求爱的东西,如果太差劲了,或者我不喜欢的话,我可是会嫌弃的。”   赫伊莫斯笑了一下。   “你会喜欢的。”   他笃定地说。   “我拿它做礼物,就是为了让你绝对拒绝不了我。”   “说得真有自信,被打脸了看你怎么办。”   伽尔兰小声嘀咕着。   他嘴里这么说,但是脸上不可避免地露出好奇的神色。   他双手按在桌上站着,向前倾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赫伊莫斯的手。   在他的注视下,赫伊莫斯缓缓展开手。   出现在那只没有掌纹的手掌中的,是一个鸽子蛋大小的透明圆球。   圆球外面像是没有一点杂质的水晶薄片,晶莹剔透,泛着一层微光。   薄薄的一层像是流动的流光一般,光华流转,流光溢彩。   里面是中空的,其中,有三点明亮的荧光在水晶球里面柔和地飘动着。   那三点荧光以似乎没有规律、但是又异常和谐而富有韵律的轨迹在球体中交错转动着,哪怕是在阳光之下,它们也闪动着耀眼的光泽,如同有生命力的存在。   荧光掠过的地方都残留着光的痕迹,像是撒落的星尘,又像是在水晶球内撒落着点点碎雪。   看上去,美得如梦如幻。   就算过去曾经看过无数的奇珍异宝,伽尔兰此刻也忍不住被这颗美丽的水晶球所吸引。   更确切地说,是球体里面那三点明亮的荧光吸引住了他,让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让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碰一碰。   他的动作很轻。   但是,就在他的指尖触及水晶球的那一瞬间,这颗一直好端端地躺在赫伊莫斯掌心里的水晶球竟然像是脆弱的气泡一般,啪的一下,整个儿炸开了。   球体里转动着的三点荧光瞬间在空中划过三道弧线,如离弦之箭般向不同的方向飞去,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伽尔兰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   他吃惊地看着赫伊莫斯说,“我不是故意弄坏它的,我真的只是碰了一下,就很轻地碰了一下。”   看着伽尔兰紧张地向他解释的模样,赫伊莫斯笑了起来。   他已经空无一物的右手伸过去,摸了摸伽尔兰的头。   “没事。”   他抚摸着伽尔兰的发,他说,“它已经属于你了。”   “??”   伽尔兰困惑地看着赫伊莫斯,怎么想都觉得很费解。   他干脆倾身凑过去,盯着赫伊莫斯。   “别打哑谜了,你送给我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赫伊莫斯看着凑到自己跟前的伽尔兰,唇角扬了一下。   但是,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突然说起了其他。   “你还记得吗,伽尔兰。”   他说,映着身前少年影子的金红色眼眸像是融化而流动着红色宝石。   带着火焰的炽热,温柔地将伽尔兰包裹在其中。   就像他一直都在做的那样,小心翼翼地、无比宠爱地将少年捧在自己的手心中。   “我说过,只要是你希望的,我都会为你做到。”   “别想岔开话题,先回答我……”   伽尔兰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砰地一声,房门被猛地打开了。   被突如其来的门板声惊到的伽尔兰下意识转头向那边看去。   刚离去不久的女祭司长不知何时回到这里,砰的一下重重推开门闯了进来。   她剧烈地喘息着,似乎快要喘不过气来,胸口起伏得厉害。   她额前原本梳理得很整齐的鬓发散落下一缕,略显凌乱地垂落在颊边。   她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伽尔兰,刚才重重推开门的手还按在门板上,指尖在微微发抖。   两世加起来都不曾见过塔普提做出这种失礼甚至可以说是冒犯的举止,伽尔兰吃惊不已。   他错愕地看着塔普提,问道:“塔普提,你是在这里忘了什么东西……”   女祭司长没有回答。   她一步跨入房门。   棕色的长发在空中飞扬而起,抛开一道长长的弧度。   迫不及待向前伸出的双手,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里,就把来不及说完下半句话的伽尔兰抱在怀中。   她抱得很紧,很用力,就像是抱住了失而复得的最珍贵的宝物。   她低头,抿紧到发抖的唇深深地埋入柔软的金色发丝中。   她什么都没说,也或许是她此刻已无法发出一点声音,只能这样用双手紧紧地将她的王子抱在自己怀中。   房间里安静了很久,没有人说话。   安静到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停止的地步。   伽尔兰呆呆地任由对方抱着,半晌没能反应过来。   混乱的脑子中,某个荒谬的、不可能的念头一闪而过。   “塔普……提?”   …………   一点荧光轻飘飘地飞出去,它飘过的空中留下一道浅浅的光痕,然后又在阳光之下消散无痕。   花园深处,凯霍斯正坐在轻快流淌着的溪流旁边的大树下,明显是借着这个机会偷懒片刻。   他靠在粗壮的树干上,双手枕在脑后,闭着眼,神色悠闲而又惬意。   阳光穿过茂密的树冠,斑斑点点照在他那一头深金色的短发上。   突兀中,心口一悸。   凯霍斯猛地睁开眼。   他看到一点奇异的荧光在他眼前轻飘飘地飞着,一下一下转着圈。   非常奇怪的荧光,本该让他心生警惕。   但是不知为何,他看着那点荧光,莫名有种亲昵而又熟悉的感觉。   就好像它本就属于他,本是他的一部分一样。   看了好一会儿,凯霍斯伸出手想要抓住这点荧光。   可是就在他刚伸出手的那一刻,原本在他眼前转着圈的荧光忽然飞快扑向他,一下子没入他的眉心之中。   凯霍斯本能地抬手去按自己的眉心。   眉心忽然变得灼热起来,像是有火焰在额头上灼烧。   那股灼热感越来越猛烈,从眉心扩散开来,只一瞬间,就渗透蔓延到了他的整个身躯。   脑子轰的一下炸开,碧绿的瞳孔陡然放大。   凯霍斯咬紧牙,手指用力地按紧头,可是他的眼角在止不住地抽搐着。   无数熟悉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掠过,仿佛就在他的眼前,仿佛就在昨天。   他看见了战火滔天的战场。   他看见他跪在海浪呼啸的海崖上失声痛哭。   他能感觉到亲眼看着在明亮的阳光之下少年将金色的王冠戴在头上时心底的澎湃。   他看见了那座海城的城墙之上少年坚毅的背影……   ……   ………………   时光仿佛在飞快地倒退着,将一幕幕重新烙印在他的记忆中。   最终定格在脑海中的,是他俯身跪在年幼的金发孩子身前的那一刻。   我的王子。   从现在起,我就是您的守护骑士。   我会守护您,至死方休。   ………………   荧光轻盈地飞舞着,如一只小巧的蝴蝶,在阳光之下翩翩起舞。   它伴随一道清风,悄无声息地滑入王宫一侧皇家近卫团的驻地。   在深处的训练场之中,隐隐传来冷漠而又严厉的叱责声。   一身简练劲装的歇牧尔站在众位下属身前,面容肃冷,毫不留情地训斥着他们。   一众在刚才的对练中一个接一个输给了他们团长的下属们低着头,老老实实地挨训。   反正他们团长的严厉作态他们也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虽然一开始还有些不服气,但是在亲眼看到自家团长那种几乎可以称之为自虐一般的严苛锻炼,而且每天从不间断的可怕事迹之后,他们只剩下敬佩。   明明已经很强大,现在能和团长对战而不落下风的恐怕也只有陛下一个人而已。   但是就算已经强到这个地步,团长还是丝毫没有懈怠,依然如此磨练自我,十年如一日,让那些就算不喜欢他死板性格的人也不由得对其心生敬意。   惯例将下属训斥一顿,歇牧尔不再多留,转身离开训练场。   被留下的下属互相看看,都不由得苦笑着松了口气。   虽然上司强大是一件好事,但是太过严厉实在是让人有点吃不消啊……   跨出训练场的大门,一道阳光照下来,落在歇牧尔身上,将他衣服上尘土的痕迹照得极其明显。   他皱了下眉,但是很快将心底的这点不快强压了下去。   虽然他有点洁癖,但是在训练中弄脏是无法避免的,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   他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升起几分焦躁的情绪。   无论变得多强,他总有种还不够、远远不够的感觉。   他总觉得,像是有一种很重要的东西,一次又一次从他的双手中失去。   他怎么也守护不住。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想要让自己变强。   或许变得更强一点,就不会再感受到那种无力感。   就在片刻的失神中,忽然,一道反光掠过他的眼角。   歇牧尔下意识抬眼,向折射来光线的地方看去。   他看见了一点明亮的荧光在他眼前环绕了一圈,然后轻飘飘地向他落下来。   他下意识抬手想要挡住。   可是那点荧光却是穿过他的手掌,瞬间没入他的眉心,消失不见。   灼热的火焰陡然在他眉心蔓延开,烧尽了他的整个身体。   刹那间,数不清的一幕幕画面在他眼前掠过。   他看见那一晚,他站在沉沉夜色之中,望着王陵的方向,默然无声地看了整整一夜。   露水打湿了他的鬓角。   他看见了熊熊燃烧着的木制宫殿照亮天空的赤红火光……   他看见了那从悬崖之上坠落他怎么都来不及伸手抓住的身影……   他看见了苍白得刺眼的石壁残留下来的洗不净的血痕……   ……伊斯达尔的石像下,少年倒在他的怀中,鲜血染红了他的双手,他听见了自己悲恸的痛哭声……   …………   啪嗒。   微不可闻的一声。   一滴水痕掉落在歇牧尔的手心。   他低着头,茫然的看着自己掌心中那道湿润的痕迹。   阳光下,他褐色的颊边泛出一道水光。   猝不及防的。   却也是怎么都无法控制的。   ………………   我的王子。   哪怕舍弃一切,我也想要守护你。   就算,要舍弃我的信仰。   作者有话要说:  歇牧尔是唯一一个经历过伽尔兰数次死亡的陪伴者。   所以,他的执念其实也是最深的。 第319章   当亚伦兰狄斯人死去之后, 他的灵魂就会被冥界女神奥尔娜斯接引到冥界之中。   人的灵魂会在奥尔娜斯的手中走过, 净化成最初时纯洁无瑕的灵魂,然后被奥尔娜斯亲手送去轮回转世。   而当一个人的灵魂在女神的手中走过时, 他的记忆就会被女神拿走。   传说,女神身后巨大的白色羽翼,就是无数人的记忆光辉汇聚而成的记忆之翼。   “奥尔娜斯在拿走灵魂中记忆的同时, 也能得到蕴藏在每个人记忆中的信仰之力。”   “信仰之力对众神来说是很重要的力量来源之一。”   当初卡莫斯王之所以能够成为战神, 除开他本身强大的灵魂与战绩、恰好空下来的战神神座以及太阳神沙玛什的接引之外,也是因为他得到了亚伦兰狄斯民众的敬仰,拥有极为庞大的信仰之力。   众神之中,唯有冥界女神奥尔娜斯拥有从人死去的灵魂中获得信仰之力的能力,她会与命运女神伊斯达尔分享从灵魂中获得的信仰之力。   然后, 依据每个灵魂信仰之力的多寡,命运女神伊斯达尔将会为这个灵魂编织下一世的命运丝线。   也就是说, 信仰之力的多少,决定着那个灵魂来世命运的好坏。   “我在‘死’之前, 与奥尔娜斯做了交易。”   “用我那一世所获得的信仰之力作为交换,换取凯霍斯他们三人的记忆。”   他没有死,灵魂没有前往冥界,奥尔娜斯自然不可能拿走他的灵魂记忆,更无法获取他所得到的信仰之力。   而赫伊莫斯大帝所获得的信仰之力,远超过凯霍斯三人的灵魂加在一起所拥有的信仰之力。   奥尔娜斯当然接受了这个交易。   王宫的后方,那座最接近大海的高台庭院在阳光之下尤为明亮。   笔挺的棕榈树环绕在宽阔的庭院一侧,茂密的树林将庭院和远方奔腾着的恩基河隔开。   露天的凉亭楼台耸立在庭院之中, 面向无边无际的蔚蓝色大海。   放眼看去,一眼看不到尽头,只能看到遥远的水天相接之处,蔚蓝和碧蓝相交的天际,让人心旷神怡。   海浪在下方拍打着海崖底部,溅起一阵阵哗啦的水声。   当海风从海面上吹来时候,庭院一侧的棕榈以及松柏的树冠就会随之摇晃,发出沙沙的响声。   拱形的凉亭之前,白玉石台上铺着柔软的羽绒被,太阳晒得它暖暖的。   小毛团儿在软绵绵的软被上打着滚儿,然后仰面朝天地摊开,张开短短的四肢,将那因为刚刚吃撑了而变得圆滚滚的小肚子敞露在太阳之下,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   小奶狮就这幅懒洋洋的模样摊在那里晒着小肚子。   瘫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撑得太厉害了,就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瞅着伽尔兰。   “嗷呜~~”   这货恐怕已经彻底忘记自己身为大狮子的威严了。   伽尔兰无奈地伸手,轻轻地揉着涅伽圆鼓鼓的小肚子,帮它消化。   被揉得舒服了,涅伽又对着伽尔兰哼唧了几声,那声音嫩嫩的,嗲嗲的,一听就知道是在撒娇。   伽尔兰懒得搭理冲着自己各种卖萌撒娇的涅伽,一边继续轻轻帮它揉肚子,一边看向赫伊莫斯,将刚才说到一半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你之前说的去要债,是指找冥界女神要债?”   “嗯。”   伽尔兰:“…………”   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赫伊莫斯本是站在旁边吃着涂满了果酱的蛋糕,在伽尔兰看来甜得腻死人,他却很喜欢。   吃完之后,还将残留在手指上的红色果酱都舔掉。   吃完后,他看着伽尔兰给涅伽揉肚子而涅伽舒服得直哼唧的模样,蹲下来,伸出手指戳了戳涅伽软软的小肚子。   然后,他那只手指就被不高兴的涅伽啊呜一口凶狠地咬住了。   坚守着自己的骄傲绝不容许伽尔兰以外的人戳自己肚子的小奶狮恶狠狠地瞪着赫伊莫斯,虽然它的牙还太嫩只能用赫伊莫斯的那根手指磨磨牙,它还是死死地咬着不肯松手。   蹲着的赫伊莫斯盯着它,它也瞪着赫伊莫斯。   一旁的伽尔兰看着一人一狮互瞪忍不住想笑。   他伸手揉了揉涅伽的耳朵,涅伽就乖乖地张嘴,松开了赫伊莫斯的手指。   然后它就开始往伽尔兰怀中扑腾,伽尔兰笑着抱住它。   小奶狮在少年怀中窝成一团,一开始还委屈地哼哼了两声,但是被伽尔兰顺毛实在顺得太舒服,没过多久就舒服地眯起眼,呼噜呼噜地睡了过去。   但是,涅伽不知道,它刚一睡着,就被那个讨厌的男人捏着后颈从伽尔兰怀中给拎了出来,放到一旁的软被上。   身下的被子软绵绵的,上面的阳光照得暖洋洋的,所以,涅伽只是抖了抖毛绒绒的小耳朵,继续呼呼大睡。   赫伊莫斯屈膝在伽尔兰身边坐下。   “因为是在我‘死’的时候与她做的交易,所以只换了死在我前面的那几个。”   他漫不经心地说,又伸手想要去拿旁边矮桌上的枫糖浆软糕。   只是,在碰触到甜糕之前,他想起自己的手指刚才被涅伽咬过,就停在了半空中。   白色的手在他迟疑的一瞬间,越过他的手,先他一步拿起他的目标。   金红色的眸看了拿起枫糖浆软糕的伽尔兰一眼。   伽尔兰也笑眯眯地看着他。   赫伊莫斯张嘴,他说:“啊。”   他极其坦然的,丝毫不觉得羞愧地对比他小了一截的少年露出求喂食的表情。   伽尔兰忍不住噗哧一笑,然后就将手中的枫糖浆软糕塞进他张开的嘴里。   软糕很软,粘稠的枫糖浆从软糕四周流下来,只要拿起来,蜜色的粘稠液体就不可避免地沾到手指上。   伽尔兰看着手指上蜜色的枫糖浆正想着去洗个手的时候,突然一个影子凑过来。   几口将嘴里的软糕吞下去的男人凑过来一低头,直接含住了他的手指,舔去了他指尖残留的枫糖浆。   舔完之后,赫伊莫斯抬起眼。   漆黑的额发散落在锐利的眼角,一缕雪白的发丝被风吹得晃动了一下。   男人的舌尖缓缓地舔过自己薄薄的唇。   淡淡的冷唇色和舌尖的红形成一种鲜明对比着却又莫名诱人的色调。   “你也尝一尝?”   低沉的声音渗入耳膜,仿佛沾染了刚才枫糖浆的甜味。   “不……”   伽尔兰刚摇头想要拒绝,但是赫伊莫斯已经欺身上来,直接堵住他的嘴。   还沾染着枫糖浆的舌尖侵入他的唇齿之中,将那甜腻腻的味道传染到他的味蕾上。   赫伊莫斯耐心地、一点点地将甜味染过去,再反过来细细品尝着因为被糖浆浸染而越发让人觉得甜美的唇舌的滋味。   少年白皙的颊泛出淡淡的粉色,犹豫了一下,闭上眼,舌尖慢慢地回缠上去……   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声。   刚把舌尖浅浅地缠上去的伽尔兰一惊,一把将赫伊莫斯推开,伸手胡乱在矮桌上拿起一个红彤彤的果子,一口一口地咬下去,装成正在吃东西的样子。   他手中红彤彤的果子映着他红彤彤的脸颊,让那张脸看起来可口极了,看着就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下去。   赫伊莫斯这么想着,忍住想要咬下去的冲动,转头向发出咳嗽声的方向看去。   不出意料之外,他看到的是黑着一张脸的歇牧尔。   歇牧尔用冷硬的目光看了赫伊莫斯一眼,然后就瞥开,直接落到背对着自己的伽尔兰身上。   “王子。”   歇牧尔的喊声让伽尔兰的肩震了一下。   犹豫了好一会儿,他转过身来,手中还拿着被他啃了半截的果子。   他掩饰般笑眯眯地对歇牧尔举起手中的水果,说:“要吃吗?歇牧尔,这个很甜很好吃~~”   歇牧尔盯着他,面无表情。   “听说您上午逃课了。”   伽尔兰的武技课程是由他负责的。   只是今天上午他临时有事,就指定了他的一位下属代替他。   结果回来后就听说王子一听他不在,转头就偷偷溜走了。   “呃……”   “现在,请跟我走,将上午的课补起来。”   “歇牧尔,我觉得我真的不用再学什么……我都成年了,现在再开始学习武技也来不及了。”   前一世是因为从小就开始锻炼和学习武技,所以身体能习惯,但是换成他这一世的身体,一个顶多会做健身操的学生,让他现在重新学习武技简直是要命好吗。   “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您才更需要锻炼,您现在的身体太弱了!”   伽尔兰小声嘟哝了一句。   “反正有赫伊莫斯在,我弱点也没什么。”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话,歇牧尔的脸色更黑了。   眼看歇牧尔要发火,伽尔兰见势不妙,果断从桌子上拿起一颗葡萄,在歇牧尔刚一张口的时候,就凑上去将葡萄塞进歇牧尔嘴里。   “总生气容易变老的,歇牧尔,多吃点甜的东西会让心情好很多。”   将水灵灵的葡萄塞进歇牧尔嘴里的少年弯着眼对歇牧尔笑,仰着头瞅他的眼亮如晨星,明亮的笑脸让歇牧尔心底的那一点怒气还没酝酿出来,就消退得没了踪影。   他看着给笑嘻嘻地自己塞葡萄一脸‘看~~我在讨好你哦’表情的王子,又是好气又是无奈。   嘴被塞住无法说话,他无奈地看着伽尔兰,但是无奈的眼神深处却是藏着深深的柔软。   他总是拿他的王子没辙的。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这时,哈哈大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不用回头,光是听那爽朗的笑声,就能猜得到来的人是谁。   果然,熟悉的浑厚声音立刻就从身后响起。   “伽尔兰,只有歇牧尔有,王兄没有吗?”   将嘴里的那颗葡萄咽下去,歇牧尔侧身,向大步走来的卡莫斯行礼。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卡莫斯来到伽尔兰身前,笑眯眯地低头,一脸‘我也要被投喂’的表情。   然后,皇帝陛下就真的被王子殿下投喂了一颗核桃干,顿时心满意足。   负责守卫皇帝陛下的皇家近卫团团长的眼角无法抑制地抽动了一下。   跟在卡莫斯身后一起过来的凯霍斯和塔普提对此很淡定,毕竟从那一世开始就已经司空见惯。   在卡莫斯和伽尔兰说话的时候,凯霍斯转头向一侧看去。   凉亭外的平台上,小狮子趴在那里晒着太阳正在呼呼大睡。   赫伊莫斯靠着凉亭一侧的石柱站着,神色淡然,只是目光始终看着这一边。   不用想都知道,他肯定是在看着王子。   凯霍斯先走到小狮子跟前,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赫伊莫斯大人,您为我们换取记忆的事情,可以说是为了王子,但其实也是为了你自己。”   赫伊莫斯没有吭声。   而凯霍斯则是垂着眼,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我们没有那一世的记忆,这一世,如果你和王子想要在一起,我们几个一定又会竭力阻止。”   “但是,如果我们记起来了……我们会心疼他,所以,只要是王子所希望的,我们就绝对不会拒绝。”   “这样一来,就算王子这一次也要继承皇位,但是在我们的默许甚至是全心全意地帮助下,你们之间的阻碍会少很多。”   “这就是您的打算,不是吗?”   凯霍斯喊出了过去的那个称呼。   “赫伊莫斯陛下。”   依然没有回答,在微风中轻轻拂动着的漆黑发丝下,那双金红色的眼眸从始至终都追随着一个人的身影。   执着的,毫不动摇的。   仿佛他所注视着的,就是所有的世界。   凯霍斯轻轻叹了口气。   “……算了。”   他转头,目光同样看向前方。   阳光下,少年明亮而又无忧无虑的笑容就是他们所共同追求着的一切。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再重要。   无论赫伊莫斯的目的是什么,都不重要。   他看着伽尔兰,目光温柔地想着。   只要结果能让王子开心就好。   而且凯霍斯也不得不承认,现在这个世界上,能让他放心将王子交托出去的人,也只有身边这个人。   赫伊莫斯。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任何人比他更爱王子。   那漫长得足以让海陆变迁的两千多年的时光已经证明了一切。   “嗷呜~~”   大概是被凯霍斯的声音吵到,小涅伽从沉睡中醒来,纵身一跃,落到地上。   迈着四只小短腿就啪嗒啪嗒地往伽尔兰那边跑。   跑过去就往伽尔兰小腿上一扑一抱,然后嗷呜嗷呜的叫,非要伽尔兰抱抱。   一只大手一把将它拎起来。   刚才还闹腾得厉害的小奶狮一被拎起后颈肉就整个狮都软了,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只能眼巴巴地瞅着伽尔兰。   伽尔兰看着心软,伸手要去接,但是卡莫斯哈哈笑着,突然将涅伽丢给歇牧尔。   正在和塔普提商量着王子文课武课安排的歇牧尔人在旁边站,祸从旁边来,手忙脚乱地接住被皇帝陛下丢过来的小奶狮。   后颈肉一松,涅伽瞬间又变得生龙活虎,挥舞着爪子使劲一挣。   嘶啦一声,在撕裂歇牧尔胸口的衣服后,它纵身跳进了伽尔兰怀中。   一贯衣着整齐一丝不苟的歇牧尔此刻衣襟被撕裂,敞露了半边胸膛,一张脸黑得厉害。   塔普提怔了一下,掩着唇忍不住笑了起来。   伽尔兰赶紧抱紧了闯祸的小涅伽,代替涅伽用无辜的眼神望着歇牧尔。   而身为罪魁祸首的某位皇帝陛下却毫无负罪感地大笑出声,甚至还试图用手环拍下歇牧尔难得一见的衣衫凌乱的模样作为以后的笑柄,最后被忍无可忍的歇牧尔以下犯上一巴掌将手环拍了下去。   “嗷呜嗷呜~~?”   这是窝在伽尔兰怀中一脸懵逼的小毛团儿。   明亮的阳光落在大地上,将在风中沙沙摇晃着的树冠染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海浪拍打着崖壁,发出阵阵溅水声。   ……   时光的河流是残酷的。   沧海桑田,日月变迁,数不清的东西都会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消逝,再无痕迹。   但是,也有一些东西,任由岁月流逝,始终不会改变。   因为,从它存在的那一刻起,它已经成为了永恒。   ……………   …………………………   【尾声】   亚伦兰狄斯的小王子归来后已过去了三个月。   这一天清晨,在皇帝陛下的寝宫中传出了愤怒的咆哮声。   “王兄,我觉得,身为未来的皇帝,我有责任有义务将亚伦兰狄斯的所有地方亲自视察探访一遍。”   “你不用担心,我带了令牌和最强的护卫,要是遇到这两个都搞不定的大麻烦,我会马上用手环联系你,到时候王兄你要尽快带着大军来帮我装逼……不是,来保护我啊。”   “至于飞船,有点太显眼了,等我到了目的地会让它自己飞回来。”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这次我出去游玩……咳,不,是游历巡视亚伦兰狄斯大陆大概要会花个三四年、四五年的样子,当然,每隔一年,中途我也会回去休息休息,回去的时候我会给你还有凯霍斯塔普提歇牧尔带礼物的。”   立体荧幕中的金发少年笑眯眯地说完了,然后又补充了一句。   “对了,王兄,不准派人来追我,不然我会生气的。”   卡莫斯:“…………”   刚准备让歇牧尔去把人追回来。   皇帝陛下很愤怒,非常的愤怒。   难怪这三个月里赫伊莫斯尤其注重学习亚伦兰狄斯大陆的地图以及各地情况,看来是早有预谋。   真是狼子野心!   “一定是他哄着骗着把伽尔兰诱拐走的!”   皇帝陛下愤怒地给那头叼走他家王弟的大黑狼直接定了罪。   一定是赫伊莫斯的错!不然他的小王弟那么乖巧可爱怎么可能做出离家出走这种事——   一旁的凯霍斯默默地移开目光。   ……还真说不好到底是谁诱拐谁来着……   “归根究底是陛下您做得过头了。”   女祭司长没好气地瞥了卡莫斯一眼。   “如果不是因为陛下您非要一天三次的‘锻炼’赫伊莫斯大人,王子也不会生气,也就不会像这样偷跑。”   热恋中的情侣被如此打扰,换谁谁都会生气。   前一秒还在勃然大怒的皇帝陛下瞬间蔫了。   他呆了好一会儿,委屈巴巴地看着光幕中的伽尔兰,小声问:“他真的一年才回来一次吗?”   歇牧尔看起来很冷静,他哼了一声,对卡莫斯说:“陛下,给王子的手环发个讯息,告诉他,一个月回王宫一趟,这是底限。”   “哦哦哦——”   …………   而此刻,在万里之外的天空之中,金色的飞船缓缓地飞行着,穿过朵朵雪白的浮云。   阳光落下来,映得它闪闪发光。   伽尔兰站在船舷边上,眺望着望不到尽头的天空。   迎面扑来的风吹乱了他那一头明亮的金发短发,他金色的瞳孔望着远方,熠熠生辉,带着勃勃生机。   “真的要这么做?”   “嗯。”   伽尔兰转身,看着赫伊莫斯。   “其实在那一世,我就一直想要去游历这片大地,自由自在地走遍所有没去过的地方,只是没想到,最后还是走上了王座,没能完成这个心愿。”   忽然想起什么,他笑了起来。   他说:“你应该还记得,那一次我都已经跑路了,准备从此做个吟游诗人环游大陆,但是没跑多远就被你给追了回去。”   “现在,王兄还有歇牧尔他们都在,所以我觉得,我可以任性地去做我一直想做的事情了。”   说完,他忽然顿了一顿。   “而且……”   他小声说,   “恋人也是需要单独相处的时间嘛。”   王兄以及歇牧尔他们对他的过度保护实在是……   他已经成年了好不好。   有些事也可以做了好不好。   看着身前小声说话的伽尔兰,赫伊莫斯的唇角上扬起浅浅的弧度。   他低头,爱恋地吻了吻那粉色的唇。   他说:“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在你身边。”   金红色的眼眸映着怀中的少年,仿佛看着他全部的世界。   只要你还在这里,在我身边,我就拥有一切。   …………   “说起来,我们这么乱转的话,会不会碰上转世后的塔尔或者是诺维他们?”   “或许。”   “说不定这次遇到的卡列尼还是婴儿,也说不定塔尔诺维现在已经成了老头,还有,艾玛这一世说不定会是个男的——想想都觉得很有趣。”   “不准提她。”   “……你心胸应该稍微宽大一点。”   “不行,我很小气。”   “…………”   还想说什么的唇再一次被堵住。   金色的飞船在蔚蓝色的天空中缓缓飞行着,细碎的声音一点点散落、融化在在天幕的阳光中。   …………   少年通往王座的旅程已经终结。   但是,故事并非就此结束。   在这座古老而又美丽的亚伦兰狄斯大陆上,少年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在未来,他会遇到怎样的事情,会遇到怎样的人,或许是新认识的人,也或许是曾经的故人,所有的一切都是未知。   但是,正是因为一切都是未知,才更让人充满向往。   或许,那将是另一个有趣的冒险历程的故事的开端。   少年的旅程已经结束。   少年的旅程亦即将开始。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在打下完这个字的时候,长舒一口气。   有些感慨,有些欣慰,也有些怅然若失。   历时一年又一个多月的时间,少年走上王座的传说在此刻划下句号。   结局或许不是最圆满的结局,也不可能让大家都满意,但是这是我心目中最合适、最恰当的结局。   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由衷的感谢所有能陪伴我,陪伴着伽尔兰走到最后的小伙伴们。   谢谢你们喜欢上他。   谢谢你们能喜欢这篇文。   感谢你们那很多很多的营养液和炮弹地雷,能看到那么多的留言还有长评,我很开心。   ————————   至此,正文已经完结。   大概在一两周后,我会开始更新番外。   如果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留言告诉我,我会认真考虑,当然,拉灯车也会在番外中出现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