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古代当名士 作者:五色龙章 文案: 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成名士 宋时穿越成小官之子后,就过上了这样悠闲的名士生活 本文是耽美文,CP桓凌X宋时,小师兄是官配,不喜勿入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种田文 美食 科举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时 ┃ 配角: ┃ 其它: 作品强推:宋时带着晋江文献网穿越到一个历史上不存在的朝代,郑朝,成了一名举人的老来子。在父亲选上县令后,他就跟随父亲上任,一面读书一面在晋江文献网上发表论文挣钱,下载自己需要的文献。他凭借这些现代知识帮父亲治理地方,推广现代农科技术;并在师兄桓凌的帮助下清理地方豪强,得到的御史表彰,在民间和官场上渐渐扬名…… 这篇文章以架空的宋、明为背景,从古代县官的日常工作入手,穿插描写了着许多宋明时世风俗,内容新颖,语言幽默,是作者继《穿到明朝考科举》后又一穿越力作。 第1章 大郑新泰二十年四月初七,汀州府,武平县。 清晨未交五鼓,圣果寺僧众便将佛像用鲜花彩帛装饰起来,由几名年少精壮的头陀抬上香舆,缓缓绕街巷而行。其余僧众穿着洁净的僧衣紧随在后,一路沿街唱佛诞偈,挨户敲门化缘。 转过衙后街时,县衙后的小门忽然朝外推开,一队衙役牵着马出来,呼喝着排开路人,将马排在路当中,在门外腾出一片空场。之后便有几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从衙里出来,身上都穿着纱帽绸衫,轻薄细滑的衣料在阳光映照下闪动着流水似的光泽,与周围百姓身上的麻布、蕉布衣裳格格不入。 这群人堵断了半条街,佛像抬不过去。主事的僧人无尘便主动上前商议,请他们让让路,叫佛像先通过。 外头的衙役也念了声弥陀,笑着说:“师父们今天运气好,碰上了贵人出行。中间那位小爷咱们新任县太爷的公子,名叫宋时的,是位极舍得使钱的财主。你们与其争这一时,不如用心唱偈子,唱得宋舍人高兴,多打赏你们几两银子也未可知哩。” 无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眼便看到了被人拥簇在当中的陌生青年。 宋舍人也恰巧偏过头,朝圣果寺僧众看过来。初夏灼烈的阳光打在他脸上,模糊了五官,只映得肤色透白如玉,眉睫也染上了一层淡淡金色。唯独一双眼深湛如浓墨点染,在那张清素的脸上格外分明。 那双眼看人时太过专注,不像是在看路上偶遇的僧人,倒好像读书人看到了圣贤书,迫不及待要看懂其中蕴含的精义似的。 无尘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合掌行礼,改用官话说:“小僧无尘,见过诸位檀越。小僧等是城东圣果寺僧人,为贺明日佛降诞,故抬佛像沿街洗佛,求些布施以备龙华法会。” 话音才落,近处的一名儒生便不耐烦地对一旁衙役说:“咱们还有正事,哪有工夫跟这群和尚纠缠。叫他们让开路,别碍着我们出行。” 僧人修养极好,只当没听见他说话,仍旧默默站在一旁。 几个儒生要赶僧人们离开,宋舍人却挥手止住他们,合掌答了一礼,那若有实质的目光转到无尘脸上,温和地说:“我前两天听僧官提到龙华会,还想着四月初八要去庙里看看,倒没留意日子过得这么快,明天就是佛诞了。不过已经到这个时辰,怎么只见圣果寺一家的大师出来洗佛,别的寺庙不往县衙这边来么?” 无尘双手合什,垂首答道:“回檀越,本县佛寺多在县外,县城里只有几处庵堂和圣果寺一处僧庙。远处的寺庙这时候来不及进城,比丘尼也不方便抬佛像出门,是以舍人只见着敝寺僧众化缘。” 他又朝那群公子躬了躬身,说道:“望诸位檀越布施一二,以作浴佛之资。” 也有几个书生翻出碎银、铜钱布施,更多的只冷眼旁边,不肯掏钱。宋时看着僧人手中少得可怜的香火银,再看看路边装饰朴素的香舆与打扮得更朴素的僧人,不禁有些感慨:“我随家父到这里也有几个月了,见本地不少神庙香火都旺,百姓们也肯重金延请巫医,怎么佛像抬出来倒比那些庙里的神像还简素些?” 最早喝斥僧人的文秀才冷笑着说:“巫医至少能医病,这些和尚只管念念经,能有什么用?再说这圣果寺也不是什么名刹,宋兄若真的好佛,不如去城外均庆寺,那里是定光古佛道场,比圣果寺灵验。” 宋时“哦”了一声,下意识问道:“怎么个灵验法?有什么故事传说吗?最好能有些小说、话本、诗赋文章之类的。” 文秀才忙凑上两步答道:“倒没什么话本、小说,可人都说均庆寺求姻缘是百试百灵,也能求子嗣。”他仰脸看了宋时一眼,压低声音说:“宋兄不是快要跟桓侍郎府上的孙小姐成亲了?就在均庆寺许个愿,请个玉佛,保证宋兄能顺顺当当娶到可心的佳人。” 宋时脸上却没多少得意、热切的神色,只淡淡一笑,颔首应道:“既是文兄力荐,我定然要去见识见识那座古刹。” 没人知道,他其实是个后世来的穿越者,三观早二十年就在现代社会塑成了,对这种父母包办的婚姻并不感兴趣。此外,他穿到这个世界是从婴儿做起的,前后两世加在一起四十多岁,想到要娶一个实际年龄不满十七的未成年人,心里总有负罪感。 不过这未婚妻是他恩师桓先生的女儿,桓先生与师母早逝,师妹就是他的责任,他一定要承担起来的。 算到如今,桓师妹连守两重孝,从十四拖到十七,在古人眼里已经是大龄,今年二月一出孝就该办婚事了。他跟父亲眼下虽在福建,老家却有两位兄长替他操持的,这一两个月间可能就有消息过来,也不用他多操心。 只不知道是要他上京迎娶,还是桓家送新娘来武平。 他算着日子,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当着圣果寺大师的面跟人说起怎么去均庆寺,恐怕大师们听得憋屈,忙叫人取四十两银子来作布施,又许诺明天要到圣果寺参加龙华会。 无尘合掌谢道:“宋檀越大方布施,敝寺感恩不尽。待小僧回去,定为檀越多诵几卷经文祈福。” “不必了,”宋时待要谢绝,目光扫过僧人那张人如其名,绝无尘俗气息的脸庞时,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没说完的拒绝就在舌尖上打了个弯,改口问道:“大师可会作诗么?在下一向羡慕前朝坡仙携佛印大师共游的故事,大师若能作首偈子赠我,倒比念经更好。” 无尘微微一怔,旋即答道:“舍人有命,何敢不从?只恐小僧作得不好,有辱清听。”他不只是会作诗,文思甚至相当敏捷,略加思忖便口占四句:“天淡云疏草色真,绕街舁佛起轻尘。相逢中道何须问,共是龙华会上人。” “好诗!”宋时立刻鼓了鼓掌,含笑夸赞:“我从前听说江南高僧风雅多才,常与文士谈禅论道、共赏诗词,想不到咱们武平也有大师这样的诗僧!” 随他同行的都是读书人,虽然不一定能读出什么来,倒都有颗附庸风雅的心,见这和尚竟能随口作诗,看他的眼神顿时跟刚才不一样了。 诗僧,那和只会读经要钱的和尚能一样么?东坡居士就常携诗僧佛印悠游林下,他们身边要是也有个诗僧,不也能衬出几分坡仙般的名士风采了? 几个儒生眼红心热,当场多掏了几块银子布施僧众。宋时安排衙役们把马往墙边贴了贴,给佛像避路,目送圣果寺洗佛的队伍远去。 僧人们走后,一众书生也从名士梦里醒来,重新化身风流才子,商量起待会儿要去哪里消闲。 与宋时最亲近的县丞之子祝清便道:“叫那些僧人耽搁半天,若是去山里玩,晚上怕就来不及回城了。宋三弟怎么打算?要么咱们今日就不去游灵洞山,先去徐员外的园子听听新戏?还是索性像前些日子那样,叫几个好孩子陪咱们到登莱楼吃酒耍子?” “好孩子”三字个,在这个语境下,特指从事特殊服务行业的漂亮男孩子。宋时亲身体验过,一个个都是女装大佬,妆容精致、身娇体软,还会绣花,不拿出鉴PS的精神努力鉴定绝对看不出来是男孩! 从本心说,他一个从小叫八荣八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大的穿越者,是不想了解这种知识的。可受现实所迫,他穿越过来的这二十年,竟也经常进出风化场所,还多次包场请客,这其中……当然是有苦衷的。 一切都得从这场穿越说起。 前世的他是个私人小旅行社的合伙人。说是合伙人,其实就是几个大学同学凑钱合伙注册了个小公司,一个个挂着经理、总监的头衔,从计调到导游都是自己上阵,旺季带团累成狗,淡季还得跑关系、拉客户、开发新产品…… 要不是总得出去带团,运动量还够,恐怕早早就得秃了。 好容易熬到十一黄金周过去,宋时送走了手里最后一个购物团,马不停蹄地回到旅行社设计新线路。恰好在公司坐镇的经理兼计调妻子临产,又检查出来妊娠高血压,做丈夫的紧张到心理失调,听见电话就哆嗦。那些团里有国内团,也有新开的出国团,24小时电话不断,宋时怕他叫电话吓出个好歹,索性把他那几个团揽过来,让他安安生生等着孩子出世。 但接了这些工作,就得面对无穷无尽的投诉和要求。他整天忙着联系酒店、交通、地接社,根本拿不出整段的时间设计行程,只能拿着手机随想随记,下班时间脑子都转着目标市场、出游意向、消费行为之类。 偏偏他大学学的历史与文化旅游专业,历史学、古代文化方面专业课不少,相应的旅游类专业课就不如旅游管理专业的精深,这些东西都是边学边做的,少不了要查阅各类资料。所以他手机上最常开的APP倒不是各类旅游网的APP,而是一个综合性的学术网站——晋江文献网。 就连他穿越那天,也还一直在下载着旅游产品研发的相关论文。 那天晚上他加班到后半夜,回到家刚睡着就被一个出国团的投诉电话叫了起来。正听着游客的问题,他忽然觉着胸背剧痛,呼吸困难,一阵冷意没来由地袭上全身。他的视线一下子被冷汗模糊了,顾不得游客那边的反应,赶紧挂掉电话去拨120。可突来的胸闷和疼痛让他意识模糊,手指也脱了力,握不住被虚汗打湿的手机。 手机砰地坠地,屏幕翻向上方,展现出了不知怎么跳转过来的晋江文献网。刺耳的电话铃又一次响起,却再没有人接听,晋江APP浅绿色的界面当中静静浮动着一个提示: 帐户余额不足,购买失败,请点击此处充值。 第2章 见证了宋时最后一段人生的是“点此充值”,而在另一段人生开始时,迎接他的还是这个充值提醒。但浮现在他眼前的显示界面却比原先的手机屏大了几倍,足有一个竖放的游戏本屏幕大。 他也是个阅尽穿越小说的人,再没有惊讶的,当场就明白自己穿越了,眼前浮动的界面指定是他的金手指。 这金手指可开大了! 晋江文献网是他最爱用的网站,资料齐全、方便好用,下载文献五毛一页,硕博论文之类篇幅特别长的还有优惠,一份资料至多花个十几二十几块钱!唯一的缺陷就是,他帐户里现在就只剩下三块钱了。 ——不过不要紧,他支付宝绑定的卡里还有几万,够他买出粗壮的金象腿了! 宋时顾不得哀悼前世,伸手按向浮在眼前的“点此充值”。页面立刻转跳,屏幕一片空白,浮现出一句“无法连接到目标网站,10秒后跳转到首页”。 不能充钱,要这辣鸡网站何用! 他狠狠骂了一句,可是传进耳朵里的却不是熟悉的声音,而是一声响亮到刺耳的啼哭。 这一道哭声把他从刚穿越的混沌中劈醒,更多杂乱的笑声和说话声涌入耳中。不是普通话,认真听倒也能听懂,是在恭贺什么宋举人喜得贵子,还夸孩子身体强健,刚出生就能挥手。 原来他是穿到了古代,还是个胎穿。 宋时警醒地放下手,啊啊地叫了几声,假装自己是个普通婴儿。好在古代人也不知道穿越,没人怀疑他,他也就随便哭了两声,然后假装睡着,闭上眼折腾起了他的金手指。 那张屏幕始终漂在视野中央,他便闭着眼转动眼球,将屏幕调到一个不用太大幅动作就能触到的角度,双手缩在襁褓里连点充值。 无数次失败后,他终于死心,放弃充值,点开了个人中心。 正常情况下,购买的论文在十天内可以反复浏览或下载,他先把前十天买过的文章都点开看了一遍——还好,都能浏览。打开的文档照样字体清晰、内容完整、格式正常,没像充值页面一样给他来个“无法连接目标网页”。 能看,只是没法下载,大约是因为只剩层膜跟着他穿过来了,没地方存储这些文章。 宋时松了口气,随即又深吸一口气,拿出大学期末考试前一天背两门重点的本事,从时间最早的一份徒步旅行线路设计开始,一头扎进了背书大业。 一页五毛钱呢!这可是他从现代带来的唯一的东西,管他在古代有用没用都得背下来。背不下来的话,十天之后他的钱就白扔了! 人逼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宋时硬顶着婴儿那么点的脑容量,花了十天工夫把后台那堆旅游线路规划、模式分析等等的文献都背了下来,之后又是漫长反复的温习。直到这些从现代带来的资料都烂熟在胸中,他才从狂热的背书中抽离出来,开始考虑自己穿到了哪个时代,现在叫什么名字,家里是干什么的。 因为他还是个婴儿,大人说话都不避他,这家里的情况倒是很快就弄清楚了: 这一家人也姓宋,跟他倒挺有缘,就连给他的起的名字也和他前世一样,仍叫作宋时。他上头还有两个哥哥,是宋举人的正室樊夫人所出,一个叫宋晓,一个叫宋昀,比他着大十来岁。他的生母纪氏却是宋举人新纳的妾,过门后一向颇受宠爱,他又生在宋举人中举的好时候,出生之后母子二人就更加受宠了。 宋时刚知道自己的身份时,简直觉得他们家是打脸爽文的标配:嫡母和两个哥哥肯定把他们母子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处处欺凌;他少年时忍受万般磨难,直到有一天风云际会,鱼化成龙,回到家咣咣地打他们的脸…… 但事实证明,YY的小说不可全信,也不是哪个庶子穿来都得逆袭的。宋家生活其实相当和谐,嫡母把他生母当女儿养,两个兄长把他当儿子养,父子两代愣过出了三世同堂的感觉。 给他打击的从来不是这个小家,而是这个错误的时代。 他穿越到的并不是前世历史年表上的任何一个朝代,而是个从未听说过的郑朝。 宋时穿过来时是大郑朝新泰二年五月初三,当朝皇帝叫郑玮。 当年他上大学时也是个用功的好学生,古代史方面的专业课都是高分考过的,后来也看了不少明穿清穿的小说……可穿到了这个不存在于历史课上的朝代,他这么多年的历史算是都白学了! 宋时经受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心如中箭之枯木,身如坠落之流星,浑浑噩噩地在吃喝玩乐中度过了人生最初几年,完全没想到要抄个四大名著、三言二拍什么的,给自己刷个神童光环。 直到八岁那年,两个哥哥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哥哥们亲自给他开蒙了。 开蒙用的是最传统的《三》《百》《千》。 宋时也算半个历史专业出身,《三》《百》《千》这种基础读物都是看过的,虽然不能全背,也还能大概记住前几句。就是后面没背过的,背起来也不难——他当年连鲁迅、老舍、朱自清的课文都能默到满分,还背不下来这种合辙压韵的古代儿童读物? 于是两位兄长教他读书时,就发现这个弟弟有几分神童的资质,上几趟书就能跟着读几趟书,背书也背的快、记得准,只是偶尔会读别字。 这个天分也很难得了。 两位兄长私下商量了一下,觉得他们家虽说是书香世家,可祖上也没出过什么学问大家,自己两兄弟也资质平平,难得弟弟有这样的天资,绝不能耽误了他。 不能只让他胡乱学个《三》《百》《千》,就囫囵吞枣地去念四书五经! 得趁着他年纪小、才开蒙,给他打结实基础,将来他钻研理学才能钻研得深透,至少科场上也多几分把握! 两位兄长商量定了,在宋时拿着《三》《百》《千》和《千家诗》装神童过瘾时,又给他搬来了一座书山:教词讼的《四言杂字》,号称小四书的《性理字训》《名物蒙求》《历代蒙求》《史学纲要》,欧阳文忠公的《州名急就章》,朱子亲著的《小学》四卷、《考异》两卷、《训蒙诗》百首,小学生必背的《神童诗》……还有吟诗作诗必修的基础,《声律发蒙》和《对属发蒙》。 宋时看见这些书时脸都青了,恨不能穿回两个月前,把那个拿着《三字经》装BI的自己掐死。 叫他装! 要是不装,他不就能跟古装剧、小说里的书生一样,光念念三、百、千、四书、五经就完了吗?要不是他背书背得太快,他哥哥们哪会拿出这么一堆东西逼着他学? 这是要把他的小学生活改成高三的节奏啊! 他看得愁肠百转,两位兄长也看出了他那颗厌学的心,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书最不会辜负人,你多读一本,科场上就能多用着一本。现在学着是有些苦,到你自己写诗作文章时就知道了,能比旁人多堆垒些书在胸中,词句立意必定更高出一头。” 可他一个现代人,能学得会古文吗?他只要能当个徐霞客那样的著名驴友就算祖坟冒青烟了! 他心里想着徐霞客,不给充钱的金手指应声浮现在眼前。屏幕上的内容还停在他前几天无聊时搜索“古代旅游”时打开的页面,上面的文献标题多半是红的,他都点开过浏览过,可以免费看前几页,不过都写不到关键内容就开始要钱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垂下眼调整了屏幕位置,手指吞在袖子里,悄悄点击了一下搜索栏,然后在屏幕下方浮现的手写输入框中随手写下了“古代蒙书”四个字。 页面跳转,一排排期刊文献、硕博论文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眼前。宋时看着这些资料,又看了看桌上那堆小山似的蒙书,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等看完这堆书,弄不好他都能写篇古代蒙学相关的论文了,保证比专家的写都准确。 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出现后却在他脑海中像烟花一样爆开,催动着他他虚按在屏幕上的手指颤抖着划了一下,将页面退回到了首页。指尖拉着页面上滑了几下,最后停在一个投稿入口前。 这是晋江文献网自己的网络杂志投稿中心,不跳转到其他网站,应该是可以打开的。 宋时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按下链接。页面瞬间跳转,露出占满半个屏幕的在线提交框,他的心也安定下来,目光透过半透明的光屏,看向那堆有可能会转化为稿费、转化成他能下载的资料的蒙书。 只要他努力学习,这个金手指搞不好还有能用起的一天。宋时隔着屏注视桌上的书山,露出一个苦涩又期待的笑容。 他大哥看他笑了,以为他是想通了要好好念书,摸着他剃得光光的、只在两鬓梳起两条长寿辫的小脑袋安慰道:“别怕书多,凭你的天资,这些书也不难念。等念通了蒙学,将来学圣贤书就容易多了。” 二哥也摸上那片青旋旋的头皮,叹道:“我倒有些不愿时官儿学得太快了。若早早中了秀才,束起头发来,哪儿还能看见这么俊俊的小光头。” ……好,哪怕他写不出晋江肯收的稿件,也要为了早点留头发努力读书! 作者有话要说:  为防止历史虚无主义,本文要改成更彻底的架空,慢慢改 第3章 自此之后,宋时就积极投入到了读书和论文两项事业中。 蒙学其实不算太难,无非是背背书、写写繁体字而已。这时代没有手机、电脑那些勾搭人的小妖精,他又跟周围剃着光头、单留几小撮辣眼头毛的小朋友玩不到一起去,看书简直能当娱乐了,学习效率比上辈子考前冲刺时都高。 不过两年间,他就把那堆蒙书都背下来了。宋家两位兄长越教越觉着他天资卓出,忍不住带他到乡邻、朋友、同年面前炫耀。 他俩都是中试的秀才,来往的多半也是秀才,听说有神童当然是要考较的。这一考,更给宋时考出了几分名气。 他不只会背书,还能对几个对子、写一笔酸诗,给人讲历朝历代故事。特别是讲到本朝以前的历史,《蒙求》上写到的他都记得牢牢的,没有的他也知道不少,被人考问到时能连前后相关的史实、人物都答出来。 ——别说考本朝以前的,要不是穿到了这个没见过的朝代,他还能接着背元明清和近现代史,替刘伯温写个烧饼歌呢。 外人自然不知道他以前是学历史的,都以为他真是个神童。这名声越传越响,最后竟招来了一位回乡展墓时路过保定府的新进士桓先生,考校之后,要收他做弟子。 进士的弟子!这是多大的荣耀!这位进士的父亲还是翰林修撰,他们这儿子以后岂不也能受翰林指点了? 宋举人与两个秀才儿子与有荣焉,欢天喜地的把他打包送给了桓先生。 宋时跟着先生进京,跟着先生住进桓府,从此告别了光头的儿童时代,和桓府的小学生们一起束发读书。读完四书,又跟先生治《春秋》,学着学着就考中了童生。可惜到府试那一关,学政看他太年幼,怕他太早中秀才容易养出骄惰之心,刻意压了压他。 桓先生正在都察院任御史,跟学政是同僚,自然知道其中缘故,所以也不急着让他再考,而是带着他扎扎实实地读经传,并跟宋举人传书,订下他做女婿。 桓先生是御史,他父亲又是翰林编修,宋时这场婚事订下,足可以能羡煞天下寒门学子。但相比他学业和人生大事的顺利,晋江那边论文的进展却要坎坷得多。 他的论文从蒙学写到《四书》又写到《春秋》《左传》,格式完全比照他刚穿来时背下的那几十篇文章来,每个字都是他亲指所书——他穿越前手机上用的手写输入法,穿过来之后切换不了拼音,只能靠手指在屏上虚划,写完一篇腕子都能写断了! 可是他这么努力,古代的八股文老师都让他过了童子试,现代的论文编辑却不给他过稿。 被拒绝的次数太多,宋时都不禁自暴自弃,扔下论文跟同窗出去踢了几次球,顺手写了个蹴鞠相关的科普短文——写的时候把郑朝的年号按着公元纪年换算成明朝的,硬说是写明朝蹴鞠运动情况。 这篇短文倒意外地通过了,网站还给他后台发了个三十元的虚拟充值卡。 三十元! 这么多年了,他帐户里一直只有三块钱,连六页以上的期刊文章都买不下来,如今竟然有了整整三十元!都能买得起一篇学位论文了! 宋时再也按捺不住多年的渴盼,豪气地买下了一篇足足十页的期刊文章——《土法杀虫剂研究》。 没有驱蚊剂、杀虫剂,只能任蚊虫在耳边嗡嗡的日子从此过去了! 他宁愿泡在工业社会的杀虫剂里毒死,也不愿活在虫蚁乱飞的青山绿水中! 他满心激动地点开在线预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去,却是越读越觉着困难重重:虽然说是土法制造,可建国后的土法技术也是有各种工业设备和化学制剂的,这还处于明前期的时间线上还是没有啊?除虫菊、印楝、烟草、桉树、留兰香……这些植物现在传到中国了吗?植物精油怎么分离?他在桓家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做实验,要是弄不出精油来,光用粉剂、浸剂、煎剂,管用吗? 管不管用也先做了再说,考验他们导游科研水平的时刻到了! 宋时横下一条心,挑出眼下就能买到、驱虫效果又明显的薄荷和鸡血藤,搜出介绍如何用它们驱虫的期刊文章,花六块钱买了下来。 干薄荷煮水加酒精、薄荷油可驱蚊;鸡血藤根茎捣烂浸泡后加上肥皂片可以杀灭多种害虫,对孑孓和苍蝇都很有效。他眼下寄居桓府,配不齐全套材料和工具,只能把方子简化再简化,用薄荷水调烧酒,鸡血藤直接浸汁,连弄了几大桶,洒得满屋满院都是,完全靠数量取胜。 土法出奇迹。 当天晚上他屋里就没怎么听见蚊蝇声,院子里花木下飞舞的小虫子也见少,转天一早起来,花底树荫都是虫尸。唯一的缺点就是洒药太多,院子里满是清凉刺激中混杂着微腥的药味,花木都熏得蔫蔫的。 跟他同住一院的桓小师兄也熏得蔫蔫的,掩着鼻子求他以后别洒那么多药。宋时从善如流,剩下的药都往自己屋里洒,在杀虫剂富有安全感的气味中背下了这三篇文章。 这是他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两个世界文化交流的一大步! 为了促进原世界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为了推动本时空科技文化发展,宋时毅然深入到桓家少年子弟当中,跟着他们踢球打弹、射覆猜枚、投壶射箭、上树翻墙……亲身体验小学生日常生活,投出了一篇又一篇充满真实感的稿件。 到后来桓先生病逝,他跟着送葬了恩师,被桓家送出京城时,晋江帐户里已经攒了一百八十多元巨款。 回到家里安顿下来后,宋时立刻购买了蒸馏法提炼精油、酒精和手工制皂技术的相关论文,让人按着论文里的简图定制蒸馏器,然后指挥家人炮制薄荷油、川楝油、茴香精油和鸡血藤皂片等高级杀虫剂。 他是家里的幼子,本来就受宠,父兄又敬畏桓先生是个御史,以为他那杀虫剂是桓府传来的私家香露,不仅没人管他,反倒觉着他这是学着了名家雅士的风雅趣味,就这么由着他折腾得满院子杀虫剂味。 不光宋家,满胡同都快没蚊虫了。 左邻右舍、来到宋家的客人都被宋时这御史弟子的身份和杀虫剂的效果折服,向他们家讨要了小瓶的精油,出门洒在身上。遇有人问起,便跟人炫耀说这是御史弟子亲手调制,京里翰林府传出来的辟恶香露。 这花露的味道其实说不上好,可凡是用上的、闻见的人,听说了它的来头,都要捏着鼻子夸香气清远高雅,不同俗流。 宋时却不敢随便借桓府的名头,只含糊说是京里一个卖香药的老道士卖给他的——要是有人问京里怎么没有,那就是道士只卖有缘人,卖给他之后就走了。 宋举人父子这才知道香露方子不是桓家的,而是儿子花钱买来的。既是这样,那这方子就是他们宋家的,也可以多做些花露拿去送人甚至卖钱了。 郑朝延习了宋人的经商风俗,并不把商人地位看得特别低人,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名下也有几个商铺,有投身来的管家、掌柜经营。宋举人便在乡下一处庄子上建了作坊蒸炼植物精油,改名“太霄辟恶香露”,拿到店铺里出售。 这种香露卖得极贵,一小瓶就要十两银子,仍是有不少文人乡宦冲着“御史弟子亲调”的名头掏钱来买。其中薄荷油最受欢迎——因其既能驱蚊虫又能提神醒脑,如今正是炎炎夏日,读书时在太阳穴涂上几滴薄荷露,便叫人神清气爽,心窍大开。 宋家两位兄长更是奢侈到拿薄荷露当花露水搽的地步,一夏天都没苦夏,读书作文时都觉精神百辈。这一年正好轮上秋试,两人清清爽爽地上京,精精神神地应考,八月下旬秋试放榜,宋大爷宋晓竟取中了第一百三十名举人。 宋家上下同庆,喜气洋洋,宋时趁机采访哥哥们的举试经验,对照晋江网上的论文题目考虑自己的新选题。 二爷宋昀虽然落了榜,也不觉失落,还能反过来开玩笑安慰家人:“我以前取不中,是缺了指点我文章的人,往后家里有两位举人指点我,我还有什么中不了的?再说,我慢这一步,等明后年官儿中了秀才,我们兄弟一道上京,同榜取中,也是一段佳话么。” 三兄弟和乐融融地畅想着将来的考试,老父宋举人看着他们年轻气盛的面庞,却有所触动,悄悄做了个决定: 他不想再考进士了。 他已经是坐五望六的年纪,大儿子已经中了举,二儿子的火候也差不多,连最小的小儿子前程也有指望了,他还跟孩子们一起挤在考场里作什么?就是他真能考取了,五六十岁的人,朝廷还能大用他吗? 他决定以举人身份选官——哪怕只能做一任教谕,教出几个有才德的学生,也好过自己这辈子空耗在科场间,一事无成。 宋举人却是个极执拗的人,当初要考试就一考三四十年,如今说选官立刻又要选官,连转年的春闱都不考了。重阳节后,他便趁着天高气爽,亲带着家人上京,到吏部投供挨选。宋家一行人带了四五百两银子往吏部上下打点,又有宋大哥走了乡试座师的路子,那主事便用心替他筹划,叫他应远方选。如此不用在吏部挨次序,当月便点了一任广西容县知县。 选中之后,半年之内就必须上任。 宋举人回到家来,就忙忙地写信给同年、朋友问经验,寻访可靠的幕僚。两个年长的儿子也一样到处询问亲友。后宅女眷们听见一个广西,就觉着是厉疫横生的地方,急着给他买药、问卜,跑遍本地佛寺道观替他烧香祈福。 宋时见一家人都忙得晕头转向,却似乎都有点不得要领,就想到上晋江找找前人经验。他连换了几个关键词,翻了百十页搜索结果,最后忍痛割肉,下载了一份价格高达25元的《清代州县官制度研究》,替老父学习县官该怎么做。 第4章 博士论文质量就是高! 上辈子看了多少清宫戏和古代官场小说,也比不过这一篇论文里的干货! 论文里不光写到了县衙整体格局配置、县官日常工作、如何管理衙役、结交乡绅,还附了许多古代县官的实际工作案例:譬如某县官任内收不齐该纳的钱粮赋税,三年任满后直接被抄家填补亏空;譬如某县官清廉如水,拒绝了回乡省亲的某中央高官勒索,事后被找茬罢免;譬如某县官擅长接待上司,宴席能做出花样来,凡去县里吃过的上官都喜欢,一路顺风顺水地升迁…… 明晃晃的例子摆在眼前,他们该学谁? 这里不是现代法制社会,三观抵不过现实,还是得见升官而思齐,见倒霉而内自省。宋时把那本论文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反锁屋门抄了下来,边抄边把用得到的另记在一张纸上。 抄好的论文锁进卧室箱笼里,他便揣着小抄出了门,到书店买回《大郑律》《为政要书》前人写的《政书》等参考书,对照论文里提到的为官潜规则做了个总结: 得先让他爹到户部查《全书》,看容县每年该缴多少钱粮、县里近年的人口、山川土地情况;还得了解前任是怎么离职的,去职后是升迁还是贬黜甚至罢免,任内是否有未结的案子、该欠户部的钱粮。 到任之前,要先发谕单到容县,让属官们到县城门口等着迎接。谕单里叫他们预先盘查县库里见有的钱粮,列出他上任前积存的悬案—— 总之一句话,上一任知县哪怕早就走了,该他任内出的问题也得清清楚楚地记下来,让朝廷知道该是谁的责任,他们不能给前任背锅。 谕单里还得附上给上司的书信,叫县吏替他送到布政司和府州衙门。给下司的只写简单的命令就行,给上司的却得按规制写“禀启”,附上自己的官职、履历,禀告省府厅各级领导自己即将到任。 当然,光写禀帖表忠心还不够,给领导是要送礼的。 这个潜规则在《政要》里没写,论文里却附有后世专家通过明清小说整理出来的规矩:送上司可以送象牙笏、牙箸、牙梳、牙仙,犀带、犀角杯,纱帐、绸桌椅套、成疋的丝绸、皂纱靴……还有熏香用的香饼和各品级的补子。另外还得给夫人们预备些小礼,这个倒不用太多,就是装饰用的玉簪、玉扣、珠花、挑牌之类。 给上司的礼物带够了,他们还得准备银子、准备自己日用的东西,更得带人。 宋举人这么大年纪,不可能让他一个人上任,必须带上他这个儿子服侍。然后还得带几房能干的家人,女的收拾后衙,做饭洗衣;男的平常干干杂活、赶赶车、当当保镖。万一赶上县衙里上下勾结要为难新县令,他们还能学海瑞把衙役辞了,用自己用家人抡板子行刑。 宋时对着论文列出单子,直接找嫡母樊夫人安排人准备行李,挑选合用的家人,又想起来要了个做饭合口的厨子。宋举人和儿子们在外头奔波回来,就听樊夫人说起宋时的安排,又看了他写的计划单,又是惊喜,又有些感慨。 喜的是宋时小小年纪就能为父亲的政事操心,列出来的单子有条有理、清楚周详,比他这叫官位砸得手忙脚乱的父亲还强些。感慨的则是,宋时这般年纪就能懂得这些,必定是桓先生当年用心教过他的…… 如今余泽犹在,人却已驾鹤西游了。 宋举人看着小儿子沉稳从容的姿态,就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位气度不凡的进士,心头一酸,拍着宋时的肩膀说:“桓先生待你恩重如山,将来你得记得这份恩情,成亲之后好好待桓姑娘,不然爹也饶不了你!” 宋时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爹你将儿子看成什么人了?我是你亲生的儿子,岂能是那种沾花惹草的人!” 宋举人尴尬地咳了一声:“谁跟你说这个!为父是怕我去容县赴任之后,你娘跟兄长宽纵了你,惯得你不思上进,跟方仲永一样泯然众人,我们家可就对不住桓家姑娘了。” 宋时笑道:“我本来就要陪着爹去容县,爹见我行事有什么不对的只管随时教导。” 他母亲和哥哥都吃了一惊,二哥立刻站起来按着他道:“哪能叫你去!你才几岁,做得了什么?你就留在家里念书,我陪父亲去。” 宋时按着他的手说:“我去得了。二哥,你看我写出来这些东西就该知道,我懂……我在桓家听过些做外官的事,能帮上爹的忙。” 他反过来劝两位兄:“父亲若要带家眷去任上的话,应该是带我纪姨,我跟去照应又比二哥去方便些。大哥二哥只管留在家里奉养母亲,照顾嫂嫂和侄儿侄女们,我也考过童生了,外头有什么事都能支应,不是平常管不了事的顽童。” 宋时平心静气地给一家人分析:父亲远赴外省上任,他们过去不光要是侍奉老父,还得帮办衙门内外的事,以免下头人欺瞒。二哥有秀才功名,又比他年长,御下更有威严,看来是比他更合适过去;可他也是个童生,并非白身,又是桓御史的弟子、翰林府未来的孙女婿,遇事还可以借借岳家的名头。 更何况二哥有妻儿要照顾,他还是个单身狗,加班出差都是单身的人先顶上,这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么? 宋时上辈子是做领导的人,以身作责惯了,这辈子也是一定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跟着父亲南下做官。 他讲出来的都是事实,为着父亲做官顺利,最好就是他过去。家人说也说不过他,劝也劝不住他,无奈只能让他跟着。 樊夫人气得直数落丈夫:“都是你官迷心窍,说要选官就直着脖子去选,还一选选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害得我时官儿也得跟你去……你要是近近地选个教谕,清清净净教书,还用得着孩子们担心么!” 宋大人教夫人埋怨了半个多月,不敢回嘴,只好低眉顺眼地听着。直到招来两位钱粮、刑名师爷,带着爱妾娇儿坐上南下客船,才终于把那口浊气吐了出来。 他自伤了一阵子,又拉过宋时看了半天,怜爱地说:“时官儿,你将来可怎么办呢。” 他这夫人还是保定府的,发作起来都叫他没处躲没处藏的。听说京城妇人专会捻酸吃醋,比别省的更能欺压丈夫,可怜他这娇生惯养的儿子,将来还不知要给人降伏成什么样子。 宋时却想不到他父亲是担心他将来妻管严,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跟着南下,不方便考试,便笑了笑说:“等后年爹到吏部考核时我跟着进京,顺路考一回就是了。不然索性就在这边捐个监生,过两年直接回京考举试。” 宋举人这才回过神来,拍了拍儿子的背说:“不成,捐的监生终究不如正经考下来的功名值钱。到了容县你还是好生读书,少管杂事,别耽搁了你这份天资。” 他虽然带着儿子,其实也不想用他干什么,就想让他在自己庇护下安安稳稳地读书。可惜事不如人意,县官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还没进县城,就有一批又一批的属官、书吏到下住拜见。这些人一面打探他的喜好,试图送礼结好他,一面又拿县里旧规、汉人和当地瑶人矛盾吓唬他们,想让他万事萧规曹随,任由这些人继续把持权柄。 也就相当于宋大人出个身份证当法人代表,公司由他们经营,好处全他们拿,出了事宋家一家子顶缸。 宋县令是个读了大半辈子书的人,根本勾心斗角根本勾不起来;两个师爷又是仓促寻来的,文章写的不错,别的也不特别出色;这种情况下,宋时只能站出来……替他爹衙斗了。 宋大人择良辰吉日祭过城隍庙,到县衙又下轿祭仪门、土地,用印佥押了到任文书,受了衙内官吏拜贺,这才算正式上任。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把火宋县令没烧,他儿子替他烧了。 宋时就按着论文里附的某清代县令堂规,结合自己上辈子那旅行社的规章制度,定制了一份细致森严(附岗位职责和考勤表)的堂规。 早上云板七声,全体衙门人员就要到堂点卯;出外办事要开凭条,办事回来要缴条;堂上禁止讼师出入;在衙外设阴阳生办公亭,有要告状的直接由阴阳生代笔写诉状,已有诉状的也交由阴阳生修改格式,不许因合式不符卡状要钱;禁止因官司勒索原告被告…… 他但凡听说有书吏伪造文书,税吏踢尖淋斛,衙差勒索钱财或是拖延不听命令的,就让父亲直接夺职,由其他吏役的亲友或子弟顶上,让他们自己搞内斗去。 他定出规矩,叫衙门中人自相监管,自己则深入当地乡宦士绅当中,陪吃陪玩,替他父亲结好乡里,好让这些土地大户按时上交钱粮赋税。至于无地贫民,他就叫随行家人搞了小额低息借贷,借农具和种子给这些人,让他们在县内无主荒山上开垦梯田,或是种茶、果树。 宋举人本想自己当一任青天,让儿子在庇荫下安心读书,可做着做着官,儿子反倒成了他的主心骨。不管是遇着疑难的官司,粮税收得不齐,还是瑶民、汉民冲突,衙门上下,连同他自己都不由自主地盼着宋时回来处置。 他这儿子也从没叫他失望过,无论大事小情,总能站在他身边……或者说挡在他面前,替他办得妥妥贴贴。哪怕自己熬得眼圈青黑,面色无华,也从来不抱怨一声苦。 唯一叫他可惜的就是,宋时如今不像小时候那么用功读书了。 他书房里收集最多的是话本、小说,还有些从瑶民那里抄录来的山歌。他仍然作文章,只是写出来的诗文都不再叫老父点评,而是写好后就立刻锁起来,有时还背着人一沓一沓地烧掉。他不忙县里的事务时,时常跟本地大户,闲散子弟一起玩乐——不是像他兄长们那样参加文会、诗会,而是出入勾栏瓦舍,看百戏杂耍,饮酒取乐。 宋县令甚至听下人说,看见他儿子跟人喝酒时叫了粉头!那粉头还给他弹琵琶! 宋县令气得脸红耳热,当场点了两班快手,气势汹汹地奔向瓦肆,要捕拿那些勾引他儿子堕落的奸人。 可到了那片瓦子,他看见的却不是想象中糜烂的场面。虽有衣衫轻薄的伎女在屋里弹琵琶,唱柳词,屋里坐着子弟们也在觥筹交错,神情迷醉,宋时却一手支颐、一手握杯,与周围的人都隔开尺余距离,仿佛独坐高处俯瞰世人。 他的两颊已被醉意催出一片浓晕,眼神却还很清明,像看圣贤书那般专注的,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人划拳的手势。 宋大人一行冲进屋里,把那些吃酒划拳的子弟都惊得冷汗涔涔,几个伎女也忙起身行礼。宋时看到他带着这么多人进来,也要起身,却比平常动作慢了许多,手在桌边扶了两下才站起来,朝着他露出个明亮的笑容,迎到他面前说: “爹,等我有了钱,就给你买梯田节水灌溉……” 作者有话要说:  主要参考黄六鸿《福惠全书》 第5章 儿子都醉成这样,还惦记着给他买田置地,有这么孝顺的孩子,做父亲的还能怎么样? 当然是……驱逐伎女,把那些勾着他儿子走上邪路的浪子闲汉都打发了! 宋大人不舍得管儿子,却舍得管别人,回了衙门便把那些跟宋时吃酒的书生扔给教谕管束,亲自写了帖子,下令驱逐伎女。 不论是外地来冲州撞府趁食的官伎,还是本县暗地做皮肉生意的私娼,一律拿住了赶逐出境!县里几处瓦舍也被上上下下清查了一遍,各勾栏里卖唱的、讲史的、演影戏的……只许卖艺,不许私自卖身! 就连本地教坊司管事都被宋大人提到二堂教训了一顿,让他约束诸伎,不许勾引自己儿子。 霎时间,整个容县风气为之一肃。梧州府、广西布政衙门听说他办下了这样的大事,都深深感叹宋县令禀性刚强清正,治下有方。 他竟连这种事都干得出来啊…… 不光上司如此感慨,大半个容县的男子都心有戚戚焉。那天跟宋时一起挟伎饮酒的子弟和帮闲们知道内情,心里不免偷偷埋怨了宋时连累他们,却不知他才是最伤心的人—— 他手头一篇《古代市民娱乐消费研究》的论文已经写完了衣食住行消费和诗词书画消费部分,就剩下勾栏瓦舍这一块了,主要研究对象之一却让他爹赶跑了,这论文是接着写呢还不写呢? 后来他的论文终是找着法子写下去了。 有几个交好的乡绅子弟偷偷带他去了城外一座私宅,给他找到了新的写作对象——和那些被他父亲赶走的妓女们一样浓妆靓饰、美貌温柔、多才多艺的……男孩子。 凭他在微博上鉴整容多年练出来的技术,他一眼就看出那些人是女装大佬。但为了论文,他硬是淡定着脸撑到了最后,然后就把观察到的男男交往形式当成市民和女妓交往的情况,照着原计划写完了论文。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种……世情类的论文好像格外容易通过。 这篇论文一下子拯救了他近日来快要见底的帐户,让他的余额重新过百。有了钱,他又找回了当个钢铁直男的底气,砸下十五元高价买了那篇梯田节水灌溉的硕士论文,苦苦研究起如何在地势较高的山坡修建设储水窑、旱井,以备干旱时从山顶引水浇灌。 要修能存住水的水窑,就得有水泥,这个钱是不能省的。 宋时数了几遍帐户余额,终于点下购买,花六块钱买了篇《水泥化学配方研究》,而后抓了几个在班的烧造匠人当壮丁,一头扎到城外砖瓦窑里试烧硅酸盐水泥。 他热火朝天地在城外搞工业实践,一位引他去娼家的子弟却来找他,说是上回服侍他的男孩为他相思成疾,请他回去抚慰佳人。 宋时正穿着单薄的蕉布短衣在窑前看火,叫石窑散发的高温烤得唇焦口燥、汗流浃背,根本没心思听他说话。被他烦得不行了,就在记录烧制火候的小本子上写了几笔,撕下条子塞给他,头也不回地说:“拿着我的条子去找陈医官,让他寻个好郎中给那孩子看看吧。” 那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痛心地说:“那又不是庸脂俗粉,是本县男娼的行头,周小史般的绝代佳人。他向来对别人都不假辞色,唯独对舍人一片真心,舍人怎地一点都不肯怜香惜玉呢?” 不肯。 不去。 反正他帐户里还有八十多块,暂时不用为钱折腰。 大不了下回假装去府城买龙眼、柚子,趁机到府城更大的瓦舍体验生活去。 宋时往后一扬手,冷淡无比地叫人离开,还告诉那人以后不必再来替那行头传话——他不好男色,以后不会再去这种人家。 他当时的确以为那就是他人生唯一一次意外的体验了,可惜世事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南风,却远远不是最后一次。 到了新泰十九腊月,宋大人在容县任上三年考满,府、省、监察御史都给开出了“称职”的考语。递到吏部,就有文书下来,叫他转任福建武平县县令。 明面上两地都是中县,人口只差几百户,不分高低,可实际上两处为官的难易、油水的丰瘠,相差可是不小的:容县是汉瑶杂居之地,百姓性情剽悍,常拖欠粮税,为小事就敢聚众斗殴,官员在此处难出政绩;而福建却是海运发达、地方富庶,百姓都肯纳租税,读书风气也盛,比广西的官好做得多。 宋举人能转任武平县令,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宋时默默回忆了一遍那篇清代县官的论文,对比之下却发觉他父亲并不符合转迁案例—— 虽然他爹三年任期间,县里新垦了不少荒山,连年按时交上赋税,没有大灾荒,百姓也没闹什么大事……可他爹是举人出身!按照古代科场的潜规则,举人算浊流官,地位低,升迁困难,基本都得熬满了九年才给挪一挪。 那些三年一升的,都是有进士功名,背后有座师、同年、家长撑腰的。可他父亲、大哥又没有什么交好的同年当了大官……等等,难不成是桓家帮的忙? 这倒很可能。 他们父子虽然在外任上,可这几年与桓家书信往来不断,也常送本地特产回去,就和正式结了亲的亲家差不多走动。两年前师母过世,他虽然没能上京拜祭,大哥却替他走了一趟,当时师公亲自见了大哥一面,桓小师兄也是以礼相侍,悲痛中竟还惦记着他在广西习不习惯…… 罢了,等明年桓家出了孝,他当面见着桓家的人再谢吧。 他回到后宅告诉姨娘父亲转迁福建的好消息,叫她安排家人收拾东西,自己则带钱粮师爷、户房书办亲自核对各仓存粮,县库所存物品。 查完仓库,钱粮师爷这边就盯着书办清钱粮、造地丁粮册、杂项粮册,备着上司和继任的县令核查;刑名师爷则带着刑房书办结清任内钦案的案卷,重新查对监狱中的犯人,造册登记,以防有人冒名顶罪…… 这些闲杂事类他都包办了,宋举人就只管写好禀启、拎上礼物,到布、按二使司和府厅、邻县各处拜别,并请上司和邻县在他离开后帮忙护持本县。 该清的帐都清了、该送的礼也送到了,容县这一任总算做得圆圆满满,可以安心去武平上任了,宋大人却忽然不肯带他上任了。 宋时立刻想到他的婚事,沉吟了一下才说:“如今正是腊月,北边河都冻上了,我再急,到那儿也赶不上桓家出孝的日子了。反正家里有娘和哥哥替我做主,我还是陪你先去武平上任……” “不成!不成!” 这两年一直依赖着儿子,几乎要把这个县令让给宋时做的宋举人却忽然强硬起来:“福建那个地方是盛行南风的!你年纪轻轻,定力不足,万一叫那些娈童崽子勾引坏了可怎么办!” 爹你也太小看你儿子了。我又不是没见过女装大佬…… 宋时憋了一肚子槽要吐,只是不好意思跟他说自己被男人爱慕过,便略去这一段,坚定地摆了摆手:“爹过虑了,我不是那种好色的人。要说福建盛行男风,那容县这边还有乐妇呢,我不也没往家里领过半个?” 正是没往家领过,才叫人担心。 早几年宋时跟人喝花酒,老父亲紧张得要驱逐满县娼妓;如今他年届弱冠,却还是只和别人吃酒时听听乐妇唱曲,连过夜都不肯过,宋大人又担心起了他是不是别有隐疾。 真是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宋举人又是摇头又是咳叹,宋时略劝了他两句,见他还在叨念南风什么的,索性连劝都不劝,直接让人把他架上车,径往渡口觅船去福建。 反正这一行上下归他管惯了,宋大人说话只是说说,也不能强行把他赶回京里。到晚上宋大人回房休息,纪姨娘也学着夫人数落了老爷两句:“天寒地冻的,怎好叫儿子上京?万一他路上冻出病来,身边没有娘老子守着,谁用心照顾他?我回家怎么跟太太交待?” 宋老爷当着贤妻怕贤妻,守着爱妾……不知怎么心气也有点虚,在屋里转了几圈,自己咳声叹气地认命了。 宋时看得出父亲心情不好,也老老实实地做了一路孝子,衣食住行都给他弄得妥妥贴贴。连上任前的文书都不劳烦老父动笔,自己就拿出白折简写下“新任福建省汀州府武平县正堂宋 谕各房吏书等人悉知……”谕单写完,又铺上几张纸,先在每张开头熟练地写下一句“老大人台台”,后头的才各编新词。 广西离着福建极近,他们又是走水路,过了正月十五就到武平县外了。但正月初十到二十是元宵佳节,不宜办公,他们便选在二十一进城,正月二十四正式莅任。 福建是科考大省,武平县读书风气特盛。宋大人到任后,县内士绅父老备下宴席为他接风,光是年长的乡绅、举子就挤了满满一院子。年轻一些的秀才、例监、童生到不得他面前,就由宋时在外院另辟一席陪坐。 他们年轻人吃酒自然不像长辈那么严肃,有不少自诩风流才子的,都是携美而来。 宋时不知怎么想起宋大人离任前那声撕心裂肺的“福建盛行南风”,目光不知不觉落在他们带来的美少女身上,企图鉴鉴哪个是真少女,哪个是女装大佬。 他看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看他。 虽然他刻意垂下眼睫,只用余光打量,并不像预备论文资料时那么认真观察,却当不住许多人就是冲着结好他来的,哪怕他不看,也要把这些美人推给他看。 宋时那双久经苹果光、滤镜考验的慧眼都还没辨清美人们的真容,便有本县县丞的公子主动拉着一位佳人送到他面前,含笑说道:“宋舍人年少俊秀、风采卓然,身边岂能没有佳人相伴?这位是敝县最有名的行头李少笙,舍人若看得上他,何妨教少笙唱支曲子助兴?” 这位也是行头?不是行首? 这是男的? 容县那边还是悄悄会男人,他们武平已经光明正大地把男人带到政府宴会上了?这种时候不是该叫教坊司的女伎上吗? 宋时被福建的开放震撼了,不由得看了这位李行头一眼,觉着他打扮出来似乎是比容县那位行头更……更良家妇女一点,含羞薄怒,真像是被人逼良为娼的无辜少女。 连他都是男的,那别人带来的“女”伴里,真的有女人吗? 他忽然想起当年写《古代市民娱乐消费》时,似乎立过誓再也不去男娼家了,可是看着眼前这些视男男关系如平常的人,他忽然有种要被自己打脸的预感。 他以后要是再写百姓生活、士人风尚什么的,还绕得过男娼吗? 作者有话要说:  改一下时间,宋时穿来时是新泰二年,开头的时间应该是新泰二十年 男妓的形象和称呼都按宋朝来的,明朝的没查到,本文也不想太考据了,随便写写 第6章 以后的论文真的要写古代东南地区的同X恋风俗研究吗?还是士人与娈童交往情况?不不不,不要太直白,还是先写写古代对男性的审美偏向女性化的问题? 宋时大脑高速运转,不自觉地进入赶稿状态,开始挑选下一篇论文的主题。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李行头身上,神色专注冷静,没有半点爱慕情思,满满都是探究之色——不像在看人,倒像在看一件精致华美的古董,要透过他解读出一段神秘悠远的历史。 别人只见他凝神看着李行头,仿佛已经被佳人倾倒,唯独李少笙就站在他对面,稍一抬眼就能看清他的神色。 他的目光太过清明,不是为美色颠倒的人会有的眼神。他的容貌也太过俊美,肤清如雪、长眉秀目,只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玉色儒衫,却压住了满座风流子弟,叫人打眼看去,只见得着他一个人。 就如云间孤鹤,落在这群尘俗浊物中,叫人不由得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李少笙不禁垂下头,不敢多看。 领他过来的祝县丞的公子却以为宋时已经看上了他,是这位行头犯了清高脾气,不给他面子,忙上来冲着他打了个眼,劝道:“李行头,这场宴是为庆贺宋大人与舍人到来特意设下的,你须得拿出些本事来奉承,免教舍人这大府来的贵人笑话咱们小地方没有人材。” 李少笙强敛心绪,对着宋时福了福身:“奴会些小唱、京词、耍令、诸宫调,也能唱几段南戏,懂得弹琴弄筝,不知舍人想听些什么?” 宋时这几年为了写论文,早把这些弹唱的东西都听了个遍,倒也没什么特别想听的,但为了观察男娼与女妓表演的不同,便点了一段最有名的南戏,《赵贞女蔡二郎》——也就是明代五大传奇之一《琵琶记》的前身。 李少笙手按牙板,唱的是赵贞女与蔡二郎京中重会的一节,幽怨的眼神时不时递到席上诸人面前,看得人如痴如醉。 宋时用心观察他的动作、眼神,比较这个发源地的唱法和保定、梧州两地的异同。看着看着,却觉着另有一道幽怨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令他如芒在背。 他回头望去,却发现不只一个人在他看过去时慌慌张张地收回视线,避开他正义的目光。 他估计着是这位李行头人气太高,自己跟他的互动惹得粉丝嫉恨了。不过他是县令公子,武平这地方也没人敢套麻袋打他,所以并不把这点怨恨放在心上,待李少笙唱完就叫他下去了。 其实这场宴会上,他和李少笙的交集也就这么一小段。可事后却有不少人觉着他一定是看上了李少笙,每每请他宴饮玩乐的时候,都要请来这位行头做陪。 宋时能感觉到,跟这位李行头见面次数越多,背后偷窥他,想暗害他的刁民就越多。 他忍不住问了那位介绍李少笙给他的祝县丞公子回:“我总觉着有人背后窥伺,莫不是有人嫉恨我与李行头相识?祝兄知道他有什么旧相好么?” 祝清吃了一惊,连连摇头:“绝不会!那李少笙虽跟当初梳弄他的孤老赵书生情意相投,可那赵悦书只是个文弱书生,又早叫家里管束着不许出门,他哪里敢对宋三弟无礼?至于别人,就更不会——” 他轻笑了几声:“李少笙虽有几分姿色,又哪里及得上宋三弟才高八斗、貌若潘安。那些人不敢恨你独占花魁,倒要恨自己没生出一副龙阳君的容貌、董圣卿的风情,不能叫你看上他哩。” 嗯……对不起,我实在不该揣度基佬的想法。 宋时牢牢闭上嘴,再也不想问这种问题了。 要搁当初他还在容县时,他真能高冷地一个转身,再也不跟男性服务业人员见面。可偏偏宋大人新转迁到武平来,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逼得他不得不为了几块钱折腰。 广西的山是土地肥沃、山溪盘绕的丘陵,能开辟出梯田来;可武平县处在武夷山脉南端,县城外的山体是丹霞地貌,沉积岩、花岗岩、红色砂页岩构成,凿成平地都开不出农田来。县里没多少良田,又不靠海,就得从贸易、工业、服务业下手拉动经济…… 工业还不大用他操心——之前宋时领着人在容县已经建过水泥厂、杀虫剂厂、化肥厂、玻璃厂,如今就从水泥厂开始,把容城的工业模式复制到武平来就行。服务产业他也有腹稿,毕竟有刚穿来时背的那些论文打底。真正难搞的整体的城市经济规划,这方面他是真不懂,想都没想过,必须得买资料学学。 宋时在晋江文献上挑挑拣拣,买了两篇区域经济学、提升地方经济发展方面的博士论文,整整花了五十块钱出去,买回来的论文却看不懂。 ……他连水泥都烧出来了,却看不懂经济学论文,这是何等丧尸!不容他不拼命写文赚钱,买更多相关论文参考啊! 他为了过稿挣钱,连直男的操守都不要了,硬着头皮参加了好几场分不清与会人员男女的酒宴和文会。宋大人却不知他的辛苦,只觉得他出去应酬是浪费时间,逼着他温习经义,成亲时好应付岳家长辈、亲友的考校。 宋时仔细思量了一下,从了。 他是桓先生的亲传弟子,县里的事再忙,也不能耽误了这场婚事,让人以为桓先生教出来的学生不成器,桓师妹嫁的不如别人。 可他这两年写论文写得太多,文法、思路都跟古诗文有冲突,古文能力虽然在尽力保持,却也很难比离京时有所提升。哪怕他从现在起再也不看论文、不管外务,闭门苦读圣贤书,也不能一下子从类秀才的水平提到类举人的水平。最简当妥当的、给岳家挣面子的办法,就是给自己捐个监生身份。 如果宋大人今年没有转任武平县,他本来是要回一趟家,考下院试,顺便去和桓家议亲的。可既然出了这意外,他不能亲自考来有含金量的功名,也就只能靠买了。 正好今年二月沿海有府县发了洪水,他就地在武平收了五百石粮食让家人送去。当地县令手里就握着捐监的名额,看着他父亲知任武平县,两县同僚的份上,从速给他办下了监生身份。 从此以后,他就不再是学业鄙视链最底层的儒童了! 成了倒数第二层的例监。 不过当上监生总值得庆祝,宋时闭门读了一个多月的书,也闷得骨头缝发酸了,出门去找县丞、主薄、教谕、典史几家子弟,叫他们呼朋唤友,找个好日子去城外爬山。 然而四月初七一出门,他们就在衙后大街上遇见了一群绕街洗佛的和尚。 为首的和尚不仅长得特别有佛子的清圣气质,而且温文有礼,气质如春风般和悦,让人一见就想给他捐钱……不对,该说是一见就心生向佛之心。 总之,这和尚确实容易让人生出好感,愿意跟他说说话。 这个念头从宋时脑海中浮出悄然,不经他允许便擅自形成了一篇论文题目——论古代文人与僧人的交往情况研究。 他一个多月没碰论文,根本把持不住自己,叫住僧人就考验了一下对方的文化水平,还订下了转天到圣果寺参加洗佛会。 虽然不能写,可收集点素材也能过过干瘾嘛! 他恋恋不舍地目送大师们远去,可因耽搁的时间不短,这一天来不及爬山了,只能商议着再找别的地方消遣。 当然,以他熟识的这群纨绔子弟的眼光,也就只能想到请行头、喝花酒。 宋时忙摆了摆手:“明天要去寺里,不好沾声色犬马,不如咱们拣个空场踢踢球,活动活动身子吧。” 除了喝酒嫖妓,也就这踢球的本事人人都会,不消现学了。 宋时叫小厮回去取了几个当初作论文时买的气毬,叫人打好气,用布袋装了。众人打马骑到城中最大的瓦舍,拣了块空场,分了球,有的自踢小踢,有的两人对踢,有的几个人围作一圈互踢…… 倒都彬彬有礼,你恭我让,跟现代足球那种带着强烈竞争性的踢法完全不同。 宋时跟祝清和本县于典史之子于安踢了个转花枝。三人站成等边三角形,你一脚我一脚,踢得有高有下,时用肩、时用足、时用大腿、时用膝、时用小腿,虽然也就是传传球,没有半点身体接触,一场踢下来也是大汗淋漓,神清气爽。 转天宋时到圣果寺参加洗佛会时也格外神清气爽,甚至还想在佛会结束后去拜拜,求佛保佑他婚姻顺遂。虽然这圣果寺比不上均庆寺有名,可是看无尘大师就知道,这里的和尚质量也是很高的,应该也很灵验。 还没等他去拜,一名家人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庙里,蹭到他身边低声说:“京里、京里桓家来人……” 他还没去拜佛就来人了?有这么灵验吗? 宋时震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一圈,转过脸看着那家人,低声问道:“人在哪儿?在衙门吗?” 家人摇了摇头,咽了口唾沫,干干地说:“桓家来人说,亲事不成了……圣上,圣上要给周王选妃,桓家在应选之列!” ……那,那幸亏他还没去拜。不然他刚求完佛祖保佑婚姻,婚事就吹了,那圣果寺的名声就要坏了。 第7章 四月初八下午,正赤日高悬,照得行人纷纷避到荫凉下时,却有一道穿着青色儒服的身影顶着烈日策马冲进京城,踏尽长街,冲入城东二条胡同一座高悬着“桓府”牌匾的大宅。 门子只来得及喊一声“凌大爷”,那道身影就已纵入角门。他甚至来不及在门前下马,闯进去几步后才勒住马,翻身跃下,随手扔下缰绳,直奔正堂。 堂上正坐着一名穿着酱色道袍的老人,见他进门,微微抬头,诧异地问道:“凌哥儿,你不是回乡展墓去了么,怎么刚去便回来了?” “我回乡途中,去了趟宋家。”他脸上仿佛带着一路随行的风霜,匆匆行了一礼,抬眼看向座上的人:“祖父是不是早打定主意要将元娘送入宫了?” 桓家老太爷的目光微微避开,薄唇轻抿,嘴边便勾出勒两道深深的皱纹,平静地说:“元娘今年刚满十七,你祖父又迁了礼部右侍郎,正合选妃的条件,避无可避——” “怎么避无可避?”桓凌站在堂前,垂眸望向祖父,黢黑的眼瞳中凝着一道逼人的光彩:“元娘已订了夫家,有约书为证,本来不在礼聘嫔妃之列。可我在宋家却听说,我与元娘才出孝时宋家大哥便来议过亲,咱们家却说元娘在待选之列,要他们退还当年父亲写的文书……” 桓老太爷摇摇头,微微皱眉:“周王选妃是天家大事,咱们家既然适逢其会,岂容避开?此事也不是故意瞒着你,不过是那时你正当会试的紧要关系,不愿叫你为些须小事分心。至于宋家那边,我已先做了补偿,将宋时之父转迁到了福建武平县,叫他做两任平安县令。你四弟已去福建当面和宋举人退亲了,只要宋家懂事,将来咱们家自会提携他们。 ” 桓凌笔直地站在他面前,声音压得略沉,眼中隐含着不易察觉的怒意:“祖父,宋家这桩亲事是父亲在时亲自订下的,怎能说退就退?当初父亲过世,宋三弟是跟着守满了五七的!宋世伯外放这几年也从未放下过咱们家,年年冬夏都有礼物进京。元娘守了四年多的孝,宋三弟比她还大两岁,早该成亲的人,就一语不发地等了咱们四年……” 桓老太爷撩起眼皮抬,露出冷厉的神色,看向这个执着的孙子:“你以为咱们家是为攀附权贵才退了这婚事的?” “孙儿不敢。”桓凌半步不退地立在他面前,垂眸答道:“但宋时是父亲最爱重的弟子,熟读经史、才学过人,又是贤孝友爱之人——祖父不也曾夸他是佳儿么?我实在不知,家里还有什么缘故一定要退亲!” “你也说是曾经。我曾经夸他,是因他住在咱们家那会儿确实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读书种子,可如今却是个汲汲营营于俗务的浊流了。” 桓凌眉心微拧,争辩道:“宋时年年与我有书信往来,信中也常与我论读书所得,考据极精,字字皆有出处,不是为俗务妨害研习经学的人。祖父若肯看,我这就拿来。” 桓老太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淡道:“看书信能看得出什么。你不必与我争辩,何不去问问元娘自己愿不愿嫁?” 桓凌知道祖父再也不会说什么,沉默地转身走向后宅。他大步掠过精心布置的亭台花木,初夏明丽的风光却全不入眼,心思重重,只想着这场拖延多年的婚事,想着眼下本该在北方,甚至本该在桓府……做他妹婿的人。 宋时最后住在桓府,还是他父亲过世的时候。那时尚在早春,整个桓家都凝着冰冷的哀痛,上上下下都是一片惨淡素色。宋时并不穿孝,只在腰间系着麻绳当腰带,背对着他站在堂前,礼数周到地接待来吊唁的客人。 从那时起,他们的距离就越拉越远。 葬礼结束后,他就被送回保定老家,后来又跟宋世伯到广西做官,如今又到福建…… 虽然中间他曾随父回京参加过一次大计,可那回他们父子是在外住的客栈,只到桓家拜访了一次,没有了从前朝暮相处的亲热。 他还以为那只是暂时的疏远,宋时跟元娘成亲后就该是他的家人,还会像从前那样跟他一起读书论史,或是同朝为官,却不料今日竟是他们桓家要背弃婚盟,切断两家的情分。 他深深吸了口气,踏进了妹妹的屋子里。 父母过身后,他们兄妹一直是相依为命,共同熬过了守孝这几年。桓凌在祖父面前还能据理力争,对着元娘却不由得放低了声音,温和地问:“元娘,你可知道宫中为周王选妃之事?你年纪已到了,若留在京里难免要进宫应选,不如大哥这就送你到武平完婚……” 一张与他有三分相似的脸庞抬起,眸中闪动着同样的坚执:“大哥,是我自己愿意应选,你不必替我操心了。” 桓凌叹道:“你无需担心入选的事。家里虽然把你的名字递上去了,但兄长也能回按院寻同僚帮忙,把你刷下来。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只有你一个妹妹,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走上这条路?” 桓元娘直视着他,缓缓摇头:“兄长想错了,不是祖父硬逼我入宫的,而是那宋家三郎配不上我。元娘宁作英雄妾,不作庸人妻,自己愿意嫁给周王为妃嫔。” 桓凌愕然道:“宋三弟配不上你?谁说的!宋三弟与你年貌相当,又雅好读书,你们成亲后必定能琴瑟调和,齐眉举案……” 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元娘,你听兄长的,我桓家世代书香门庭,立身持正,岂可为了攀附皇亲而背弃婚盟?” 他越是苦口劝说,桓元娘的神色就越冷,垂眼看着裙脚,冷冷道:“兄长只知道名声,就不管我嫁过去要过什么日子吗?你可知宋三郎在容县把持县政、包揽词讼、亲自经营商铺,和工匠、商人多有来往,甚至流连瓦舍勾栏——” 桓凌不禁皱了皱眉:“是谁在你面前提勾栏瓦舍之地?你不用听这等污言秽语,宋三弟不是那等好色的人,不然怎会等咱们家这么些年?何况宋世伯刚到容县便驱逐……便将县中风气清整一新,此事广西布政司上下都知道,你不可轻信谣言…… “他在容县做了些事,是因世伯年纪渐长,处置县政时有些不能周全之处,他自然要替父亲顾全。我听人说,前年吏部大计上,宋世伯的考语就是‘称职’,你若说这其中都是宋三弟代管,那也可见他不光孝顺,还是能代天子抚民理政的贤才。” 至于经营商铺,与工匠、商人来往,更能说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古者四民异业而同道,尽心一也。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洪范》八政尚以食货为首,咱们家怎能因为他礼待工匠商人便看轻他?” 桓元娘看着兄长极力维护外人的模样,脸色微微涨红,冷笑道:“便不提这些,他读书又读出什么来了?咱们家也算诗礼传家,祖父与父亲都是进士;大哥你十六岁中举,今年出孝立刻点了进士;几位堂兄也有功名在身……宋时也读了十几年书,却还连个秀才都没考出来!” 她站起身望向桓凌,倔强地问:“我生在这样的人家,自幼知书达礼,将来如何能与那样的纨绔共度一生?大哥只说那是父亲订的婚约,不可更改,我却以为,父亲对我爱如掌珠,若知道他变成这样,定然也不会逼我嫁过去受苦!” 桓凌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样执拗的脸,终于想明白了什么,苦笑着说:“宋三弟还在咱们家时,就是新泰十四年,就险些中了秀才。当时是学政于大人怕他太早中举易生骄惰之心,刻意将他的黜落下去,之后父亲也压着他不许再考。而新泰十六年……乡试之年,父亲猝然过世,他陪着咱们一起料理的后事,你还记得么? “若没有学政刻意压制,若父亲许他再考,他可能就是个十三岁的秀才,十五岁的举人,你满意么?” 和身为皇长子、权势无限的周王比,你能满意么?祖父与叔伯们能满意么? 桓凌的脸色渐渐沉重,默默叹了一声。 “你是我嫡亲的妹妹,爹娘临终前再三嘱托我照顾好你,我也不舍得勉强你。你既然一定要入宫,这几天就安心准备吧。退亲一事是桓家违背婚约,对不住宋家,不必找什么借口,我做大哥的会替你补偿宋三弟……和宋世伯。” 他最后看了妹妹一眼,便起身推门而去,衣摆带起肃肃风声,再不回头。 ===================== 桓凌去跟他祖父商议如何弥补宋家时,宋家父子也见着了千里迢迢来退亲的桓家人——正是桓先生长兄之子,桓姑娘的堂兄桓文。 宋时在桓家读书多年,自然认得这位堂兄,见面先行了个礼,问他桓家上下安好。 桓文唇边噙着一丝冷笑,坦然受了他的礼,对宋大人说:“婚姻之事,皆有天定,大人莫怪我家无礼。家祖父如今升了正三品礼部侍郎,凌堂兄又新中进士,和先二叔一样点了御史,我堂妹如今的身份自然在备选之列,并非是桓家故意退亲。” 他叫人托出宋举人与桓先生订婚的书信,以及一枚宋举人当作聘礼送去的汉玉佩,拱手道:“我家已将聘书、聘礼退还,请大人也将先叔父的书信还予我吧。” 宋举人气得脸色发青,看了他儿子一眼。宋时却镇定得多,甚至带着几分轻松之色朝他点了点头:“齐大非偶,父亲不必再想,还是好聚好散吧。” 他一个现代人,对父母之命的婚姻从来就没什么好感,只当是责任,不得不担而已。何况他这辈子只见过桓姑娘几面,见面时对方还都是个小学生模样,谁培养得出感情来? 只养得出大步走向派出所的忧虑而已! 要不是周围有人,宋时真想高唱一段《刘巧儿》,抒发一下反对包办婚姻的豪情。 宋举人却是又愤恨又无奈地点了头。 订婚的书信和八字都在家里收着,宋举人就先写了份退婚文书,又写信给家里,叫樊夫人把当初桓先生写给他的书信退回去。 桓文眼看着他写完,立刻将书信收了起来,拱手笑道:“文代堂妹多多拜谢贤父子高义。咱们两家亲事虽断,情谊却未断,宋大人只管安心做这武平县令,若有什么事,不妨写信入京,桓家自当援手。” 他叫人收起书信,转身走到宋时身边,神色古怪地凑上去,低声道:“这段婚事耽误了宋贤弟几年青春,也无怪贤弟爱寻些异样的乐子。我今日是有备而来,不光要补偿令尊一段平坦仕途,更要补偿贤弟一位你心爱的绝色佳人。” 作者有话要说:  古者四民异业而同道,尽心一也。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 是王阳明写的,借用一下 第8章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有几件事没交待清楚,今天补充说明一下: 1.桓姑娘选的是正妃,她那个“宁为英雄妾,不为庸人妻”只是一句俗话,为了表明态度才那么说的 2.北京到福建是有信息延迟的,一般从京城到福建做官或流放到福建,路上都会给三个月时间 并不是说宋时在福建怎么样,桓府立刻就能知道的,他到福建是正月二十四,桓家来退亲是四月初八,退亲跟他在福建干什么不太相关 3.瓦舍、勾栏在这篇文章里用的是原意,不是代指青楼 这里贴一下百度来的资料: 在宋朝的一些大城市,有固定的娱乐场所,人们称之为瓦舍。瓦舍──城市商业性游艺区,也叫瓦子、瓦市。瓦舍里设置的演出场所称勾栏,也称钩栏、勾阑勾栏的原意为曲折的栏杆,在宋元时期专指集市瓦舍里设置的演出棚。 勾栏的形式是中间一座楼,周围是一层层的坐椅,《耍孩儿·庄家不识勾阑》里有描写勾栏式样,我就贴一下译文: 门扇由木条钉就 收了我二百钱放进了门,入门就见木制的看台,成个坡形,环状的座位一层又一层。抬头望戏台像个钟楼模样,朝下看只见黑压压的人群。 妓馆建在瓦子里,但本文中并不是把瓦舍勾栏等同于妓馆 他心爱的……绝代佳人? 他有什么心爱的佳人,他自己怎么不知道呢? 宋时总有种不大妙的预感,冷淡地说:“承蒙桓公子惦念。不过宋某只是个凡俗人,受用不起什么绝代佳人,公子还是自己带回京吧。” 桓文呵呵一笑,倒也没忽然招呼个人进来,而是躬身道别,带着人朝外走去。 宋大人气得面青唇白,只说了句“不送”,脚下一步都不肯挪动。宋时暗地拍了他爹两下,使眼色叫小厮上去劝慰,自己跟着桓家一行出去,将他们送到了后衙门外。 宋时拱了拱手道:“舍下还有些事要忙,恕宋某不能远送了。愿桓公子平安还京。” 他不甚有诚意地告了辞,就要转身回去,桓文却拦住了他,朗声道:“贤弟稍等。你那心爱的李行头我已经叫人接来了,你不见他一面就要回去吗?” 他朝身后打了个手势,便有小厮上前把一封书信递向宋时。衙旁道边停着的一辆马车车帘掀开,从上头走下一个浓妆艳饰的佳人。 宋时的脸皮瞬间绷紧,挥开那信封,恨不能立刻倒退回衙门里去。 桓文笑道:“令尊大人性情耿介,见不得这等风月场中人,故此未敢直接将人带进衙门。人和车我都已买下来了,宋贤弟是要带回衙或是另寻金屋藏之皆可。你如今有了可意的佳人,咱们两家的婚事也就此作罢,告辞了。” 光天化日之下,送了个男的到他们家门口,还颠倒因果,说得跟桓家退婚是因为他在外头包养小男生似的! 宋时怒气淤在胸口,但看在桓先生旧日恩义和礼部侍郎的权势上,他还是用尽了洪荒之力保持住仪态,冷静地对桓文说:“古之君子绝交,口不出恶言。若此,无心复与阁下交矣。” 说罢转身就走。 这两句话出自嵇康《与吕长悌绝交书》,文中的吕长悌吕巽就是个诬陷弟弟的小人,嵇康不齿其人品而与其绝交。桓文此行是来陷害他的,他也是个有风度的君子,不能张口骂人,用这话断交简直十分贴切。 桓文看着他紧绷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内,脸上的笑意渐敛,回身吩咐道:“走吧,这边的事情做完了,还得去保定拿叔父那份文书呢。”回去告诉元娘知道,这宋时是个包占娈童的轻薄子弟,她自然不会对这桩婚事有所留恋了。 随他来的管事指着衙外马车门道:“这娈童还在外头呢,宋家那位若不领回去怎么办?” 桓文冷然道:“把身契给衙门的人。管他之后如何安排那娈童,自有人说话。” 管事把李少笙的身契文书硬塞给守门差役,一行人径直离开武平县。那差役捧着个热炭火般的身契,又不敢送进去,又不敢不送进去,索性带着李少笙进了后衙,悄悄把文书塞给了宋举人从京里带来的管家。 宋举人正在发火,管家也不敢领人进去,早叫人清了院子,让他们父子清静说话。 不过院子清静,屋里却清静不起来。宋举人连摔了几个青花茶杯,愤愤地骂:“他们就是欺你爹我不是个进士,就是欺咱们家没出个进士!我若是个进士,一般也有当阁老的座师,做京堂的同年,谁敢这么欺负我儿……” 宋时上去搂着父亲安慰了许久,宋举人才放松了些,抬起头来看着他,愧疚地说:“只怪你爹没考上进士,做了这个举人官……这衙门上下、地方乡宦惯会看人下菜碟,平日看着是送礼结好咱们,还不是为了要我给他们办事,方便他们贪剥百姓,侵占田亩?一旦不如他们的意,眨眼就翻过脸来威逼恐吓…… “哼哼,我要是个进士,谁敢欺凌我?地方上的事就任我去做,哪个敢阳奉阴违?也不用你成日辛苦结交士绅、安抚乡里,管束衙门上下……你在家安心读书考试,去年就该中举人,今年就能考进士,桓家退了亲不要紧,咱们转头就再寻个尚书府的千金!” 宋时见他脸色越说越难看,真怕他气出个好歹,忙斟茶叫他喝,拍着他的背安慰:“我年纪又不大,这桩亲事不成,往后还能找着更好的。爹也别为了桓家那小公子生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得?他是个小辈,不懂事,爹只看在桓先生的份上原谅他吧。” 看在桓先生的份上…… 宋举人重重叹了几声,抱着宋时发狠:“我儿将来一定要考上进士,娶个阁老之女,叫那些有眼无珠的人后悔!” 宋时抚着他的背应道:“爹放心,我考。后年就是乡试,我如今捐了监生,正好不用千里迢迢回京考院试,就在这边安心温习两年再去应顺天乡试。” 他原有多少怒气,叫他爹这一场发作也冲淡了,现在只关心父亲会不会气出个好歹。他安抚住了宋大人,叫他先去后衙歇息,自己则去前头找医官给老父看看脉。 才出院门,管事便拉住他,神神秘秘地指着院外一角问:“三爷,这个怎么办?” 哪个? 宋时顺着那只手瞧去,只见一张刚刚分别没多久的熟悉脸孔又出现在他面前。方才被人硬栽了个心上人的刺激还存在心里,宋时下意识倒退两步,问道:“他怎么在这儿?谁带进来的?” 李少笙福了一福,楚楚可怜地说:“奴已被人买下送给三爷,从此生死荣辱便由着三爷了。” 宋时却丝毫不为他所动,神色比从前更冷淡,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却不再有从前那种仿佛在探索、品味什么的专注眼神了。 李少笙敏锐地感觉到了,低眉问道:“三爷莫非嫌弃奴是那位公子送来的?” 不,是因为你不做服务业了,跟我论文的主题不再符合,没必要再观察你的行为了。宋时冷酷地想着,拿过他的身契,朝他招招手,大步往前衙走去。 李少笙小步跟在他身后,从穿堂过前衙,看着宋时叫了个衙役去寻医官给宋大人看诊,又跟着他进了正院廊下的户房。 几个书办忙起身相迎,宋时打开李少笙的卖身契看了一眼,见是白契,便递给一个张书办,吩咐道:“查查他是良籍贱籍,若是贱籍先替他消籍,良籍就直接给他立个户。” 李少笙心跳如擂鼓,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户房几个书办也诧异非常,深觉小舍人是叫这妖物事迷昏了头——一个娈童,搁院子里养着就得了,还给他立什么户? 不过宋时今天被退了婚,还教女方兄长在衙门外羞辱了一番,众人此时都不敢招他。几个书办飞快地翻出黄册,查看李少笙旧日身契,宋时领着人到了外间耳房,自顾自坐下问道:“你将来有什么打算?是依亲靠友,租田种地,还是借些本钱做个小买卖?” 李少笙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宋时拿出工作态度,耐心地又问了一遍:“你今年几岁了?读过书吗?十六岁以下可以先在养济院吃住,帮着照看老人和孩子,以上的话,衙门可以帮扶你干一样生计,你自己想想。” 那李少笙支支唔唔、粘粘糊糊,表了半天决心说要服侍他一辈子。 宋时今天的心情不佳,听着听着脸上便带出了些不耐烦的神色,抬手制止他表忠心,说道:“李小哥,你如今已不是行头了,更不是我家奴婢——家父是武平县令,做不出买良为贱之事。你不必战战兢兢地讨好我,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明天在何处吃住的好。” 他越是冷淡,李少笙才敢相信他是真的不想拿自己做婢妾,畏畏缩缩地说了句实话:“奴与县南文明坊赵相公相善,若大人许可,奴想先见赵相公一面,问问他……” “那就算是有亲友依靠了。”宋时点了点头:“他能借你房舍安身吗?能供你吃穿吗?你们之间的事我不问,我只管你的生计——你往后就是良人了,别光想着乐一天是一天,也想想自己怎么挣衣食养活自己。” 从李少笙这话里就能听出,赵书生跟他的情谊不一定有多深,不是想投奔就能投奔的。 他话不说透,点到为止,叫人送了纸笔过来,让李少笙给赵书生写个帖子。他自己起身到外头站了站,看着西边铺了半天的金红色霞光,脑中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样也挺好,不去想就没有烦恼。 宋时倚在廊柱上偷了会儿闲,等着李少笙出来找他。可惊破这一段安静的却不是李少笙,而是门外鸣冤鼓急促深沉的鼓声。 一声声如敲在人心上,把他从难得的放空状态唤回了人间。他立刻吩咐人出去问事,又叫衙役到后堂服侍太爷更衣,百忙中还想着李少笙,交待他待在户房里不要乱动。 县衙大门敞开,鸣冤鼓停下,门外一片喧嚷,他在廊下瞥见一点颜色,却都是乌纱裹头、青衿曳地的儒生装束。 书生闹事可不是玩儿的!苏杭等地就有生员袭击县衙,生生把县令逼出本县,害那县令罢官的例子! 宋时忙整整新上身的监生袍,大步走到门外,端出当年应付来投诉、退团的旅客的营业性笑容问道:“不知几位朋友有何冤情,竟在此击鸣冤鼓?在下宋时,对本县衙门中事都略知一二。若朋友有什么冤屈,只管说一声,我叫书吏尽速替你们记录,免得耽搁了案情。” 他笑容款款,情真意挚,就如春风化雨,丝丝熨帖了众人焦灼的心。当年他坐镇旅行社时,靠这金牌服务态度不知应付了多少来退款的游客、来催款的合作商,如今又在两地乡宦士绅面前锻炼了几年,愈发炉火纯青。 那领头的书生本是一脸悲愤,看着他温情款款的笑容,却悲愤中不觉添上了几分羞涩,就成了战斗力不那么高的羞愤。 宋时仔细看了这些人几眼,发现竟有熟人——好几个都是他在宴会上见过的才子,还有本地文社主席,沈世经沈举人。 这位沈举人跟他父亲攀得上交情的,他连忙行了个礼,问道:“不知沈公至此,晚生失迎。沈公竟也来县衙,可见是出了大事,不知可否与晚生分说一二?” 沈世经叹了一声,正欲说话,那位羞愤的书生已自开了口:“赵某今日拼却身名,强拖了沈前辈与诸位君子来此上告,正是为宋舍人你、你、你……你不该使人强夺我心爱之人!” …… “你姓赵?”宋时电光石火间领悟到了什么,吩咐身边衙差:“去叫李少笙来,告诉大人安心养病,不必急着提堂,其中有误会!” 第9章 “有什么误会?”赵书生脸涨得通红,舌头倒终于捋顺了:“分明是舍人使家人强闯我们林泉社的文会,抢走少笙,又向他爹妈强买下他,送到这县衙来的!你、你还抵赖!” 宋时一瞬间险些绷不住脸上的笑容,闭了闭眼,深呼吸了几次才冷静下来,诚恳地说:“的确是误会。李少笙是个男子,宋某却不好南风,只爱女子,我使人抢他做什么?那是有人冒我的名买了人送过来……故意给我难堪罢了。” 赵书生待信不信,凝眉问他:“那、那人又是什么人?他是故意陷害舍人?可我听人说,舍人跟少笙在宴会上见过几次,一向待他颇为关照……” 他身后几个跟宋时共过宴的书生却扒开他,围上宋时,恼怒地说:“是谁冒舍人的名做的这事?若不是我等与舍人见过几面,深知舍人人品端方,不是强掳佳人之辈,险些就中了那人挑拨,随赵兄冲撞县衙来了!” 沈举人也点了点头,从头解释了一下:“……那小人行事狂肆无忌,当着我林泉社诸生的面砸宴抢人,还险些伤了几位同会君子。我与几位友人收拾好场面、送受惊者回家后再去寻他,便晚了一步,追他不着。后来到李家,听卜儿说那人是府上家人,我与尚、辛几位君子都觉得宋大人为官清正严谨,不会放纵家人行凶,便劝赵君不可轻信人言、莽撞行事……总算劝得他写了状纸上告。” 宋时差点体验了一把“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惊喜,却感觉不到乐趣,只有深深的疲惫。 他也不愿多提桓家的事,只含糊说:“多谢沈公与众位朋友从中斡旋,使我不至于背负恶名。那人已经走了,我不愿背后说别人是非,今日之事俱算是宋某惊动了诸位,改日我请各位君子到城外饮酒赏景可好?” 几名书生争着说好,替他盘算起了那天开文会做以什么为主题。赵书生根本插不上话,被排挤到一旁,倒是当先看见了从礼房出来的李少笙。 他立刻忘了周围还有别人,冲上去握住李少笙的手开始流泪。沈举人几个替他跟宋时商量,要买回李少笙,让他们夫妻团圆。 宋时看着和李少笙喁喁低言,不问身外事的赵书生,又看着替他们操心又花钱的沈举人,不禁同情了他一把——沈举人这压力也很大啊,当个主席不会还得管起文社所有人的生活问题吧? 他身为本县领导的儿子,自然要为人民群众排忧解难。他当场告诉沈举人,李少笙如今已落成良籍,衙门有针对无业男子的精准扶贫计划,可以帮他安排将来的生计,不必沈举人一力担待。 沈举人笑道:“这却不必劳烦舍人了。子逸是我们林泉会中人,文会中诸君子情同兄弟,我这会首自然要成全他和少笙。我家在城南还有个空置的小院,到时叫李行、少笙搬过去便好。说来倒要感激那强买他的凶人,不然少笙身价可值数百金,我们这些穷书生哪能赎得出他的身。” 是啊,人家是侍郎府的公子,可不是有钱。 有钱到特地赎了个行头来陷害他,想让这群书生暴动,把他们父子赶出县城的地步。若不是惦记着桓先生教了他几年的恩情,他都想给这姓桓的套个麻袋打出城去。 他心中悒悒,深深叹了口气。 赵悦书此时真信他是个好人了,牵着李少笙过来千恩万谢,又要寻出那个败坏他名声的人,大伙儿教训他一番出气。 宋时可不想侍郎家的公子在自己地盘上出事,连忙劝道:“他还是个孩子,只是叫家里娇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且他此时已经出城了,诸位君子只看在此事最后落了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结果份上,饶过他一遭罢。” 赵书生愤恨未消,别人更替宋时不平,觉着他不该平白替这种人背恶名,受委屈。 好在沈举人是个沉稳的人,拦住一群说风就是雨的生员,让他们先帮赵李二人搬家,临行时又跟宋时约好,端午节后到县西双豸山上的豸山书院旧址共举文会。 宋时亲自送他们离开,找来见过桓文的衙役,叮嘱他们不许跟人透露桓文的身份,然后回到房里,也不怎么想睡,就翻起了他的应试典籍。 大郑朝的科举同于明制,不考应制诗,第一天考经义、第二天考刑律和小论,第三天考五道策问题。正经教材就是《四书》《春秋》《左传》《大郑律》《资治通鉴纲要》这几本。 不过当初桓先生看他有学历史的基础,教《春秋》时就给他延伸了一下,不光教他《左传》,同时也授了汉代的《公羊》《谷梁》二传,与北宋胡文定的《胡氏传》、南宋张洽的《张洽传》。 正式考试时却是以《左传》为主,《胡氏传》为辅,甚至《春秋》本经义都考得不多,以后专攻《左传》的话性价比更高。 除此外,还得裁汰一批课外辅导书——他捐了监生,可以不用去考院试,直接乡试起步,前两年买的《小题大全》和院试闱墨就可以扔了。不过倒不急着买乡试闱墨,因为刚从他们衙门出去的林泉社诸生中,就有一位本地知名的“帖括名士”于廪生。 帖括名士,也就是时文名士,共分两种:一种是擅长写八股制艺,文名满天下,甚至本人也凭一手好文高中进士的名士;还有一种则是擅长选编时文集,让读者中试的名士。 于廪生当然是后者。 沈举人既跟他约了下个月办文会,到时候他就可以当面问问这位廪生要出什么新选本,再请他帮自己改一下文章。 不管于廪生自己考试的本事如何,他编的教材既然能大受欢迎,就说明他很擅长评判文章,正好帮他把握一下文中的经学思想,看看能不能被本时空的人接受—— 他现在没有老师教,自己复习旧笔记也复习不出更高水准。这武平县的教谕、训导、名士才子他都知道,更没有能跟桓先生比肩的、治《春秋》的大师。况且……如今他跟桓家的婚事退了,还撕破了脸,以后也不能再跟桓小师兄通信,请他指点自己读书了…… 既然如此,他索性就下几篇原先世界的明、清经学论文研究一下,拓展拓展写文思路。 之前他总想着两个世界线不同,理学大师和传下来的文章都有差别,只要照着桓先生教的钻研就行。可现在想想,反正教材是一样的《四书朱子注》和《春秋》《左传》《胡传》,主流思想也是程朱理学,原世界的明清经学毕竟可以起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作用。 哪怕攻不成,大不了就回头接着看先生留下的讲义、背时文集么。 宋时收拾好书和文章,关紧门户,拿出一沓厚厚的稿纸,打开晋江文献,搜索起了关于明清两代经学、春秋学、八股制艺的标题。 ====================== 他在后衙埋头研究比较不同时代的经学思想,除了命案、灾荒、督运几桩大事,别的都先放开不管。就这么稍微放了放手,没叫人盯紧林泉社那群书生,他们就闹出了大事—— 那群书生从长汀县寻着了桓文,把他的车掀了,带的下人都打了。 那些书生连本地县衙都敢闯,一个礼部侍郎的孙子说打也就打了。敢打,还敢报名字,什么郎署某官之子,按院某官之侄,某致仕大员之孙,某地布政使族亲……一边数落着桓文放纵刁奴打伤生员、陷害武平知县的令郎的罪名,一边带着不知多少家人、庄户,把桓文带来的家人都打得遍体鳞伤。 两队人当街打架,正好撞上了来汀州府吊考童生的学政方思瀚。提学御史的本职就是管理这些学生,方大人见着这些生员围车打人,当场就叫随行差役抓人,又叫人从车里抬出桓文,要给他申冤。 桓文来退亲已不占理,强买男娼更不好听,实在不敢喊冤,也不愿回武平县跟宋时对质,带着满身是伤的家人走了。他作苦主的不肯告状,方大人也就没动板子,只将那群书生都押起来申斥了一顿,问他们为何当街打人。 问了几句,听说知县的儿子叫宋时,倒忽然有所触动,问道:“这个宋时今年几岁?莫不是北直隶保定府人?是济世兄的弟子……” 他有心见见故人的弟子,顺便也申斥武平县主官与教官等人,责他们一个管束不力之罪,索性下了谕单,叫教谕、训导与县令之子宋时一起到府问话。 宋县令听说秀才打架牵连到自己儿子,气得直想把他们抓回来,都剥了功名打板子。但学政大人在书中提到要见宋时,他也不敢不送人,含着泪把儿子从学海中唤出来,给他说了这桩要命的官司,焦急又担忧地问:“莫不是提学大人要给桓家人撑腰了?亏得你是个捐的监生,裁革不去,若是个秀才可怎么办呢。” 宋时本来挺紧张的,听他父亲这话都有些哭笑不得,一面更衣一面安慰老父:“提学给不给桓家撑腰,咱们都已经被退婚了,再坏又能坏到哪去?学政又不能管县政,插手不到咱们县里,爹爹不必太担心。” 他也不知道这桩官司能打到什么地步,先去户房要了李少笙身份文书的抄本,再备下些银子,带了两身换洗衣裳,就跟教谕和两位还在县里的训导去了府城。 第10章 汀州府府试定在四月初,府试之初就有各县教谕领着已过县试的童子到府城。到院试时,这群教谕也要在堂前听学政点名,一一认领自己县里的考生。 如今府试还没发榜,院试题目方大人又早已拟好了,眼前需要他这位学政处置的,也就是武平县儒生当众拦车伤人一案。武平县的儒生出了大岔子,主管学政的教谕又不在,所以这些日子,带着儒童到在府城等候考试的祝训导官就被方大人提到身边教训了好几回。 宋时与教谕徐大人、周、袁两位训导官风尘仆仆地赶到府里那天,祝训导早早就在城门候着他们,见了宋时就如见了亲人一般:“方大人欲见舍人久矣,意甚急迫,舍人不必候命,就随我去见大人。” 他把宋时跟教谕一道拉上车,路上就把学政大人关心宋时家世的事告诉了二人。他在方大人面前挨了不少顿训,颇为愁苦地问:“方大人还问起了舍人与桓侍郎府姻亲之事,在下不知内情,不敢轻言,此事舍人自行斟酌罢。” 宋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谢道:“都是我家的事连累了四位大人。此事我自有应对,回去之后再置酒向各位道歉。” 县学教谕、训导都是极清贫的官,一年到头只有二十多两薪俸,改善生活全靠四时八节祭孔庙分的胙肉和学生送的束脩,听宋时要请客,都露出了几分喜色。 谒见学政时,有宋时这个正主在前顶雷,他们心里仿佛都没那么怕了。 可惜的是,方大人先不问宋时的话,而是提过徐教谕几人申斥:“那几个都是武平县县学生员,其中竟还有食廪生!你等身为教官,平日怎地不严加管束,叫这群生员跑到外县地界,光天化日下,如同城中恶少般行凶打人!” 徐教谕颤巍巍地说:“因他们往常科试还能考到一二等间,素日也不曾有这等恶行……”他给这群学生洗白间隙还不忘了照顾宋时一句:“宋监生实与此事全然无关,他住在县治中,一向闭门读书,下官等皆可作证。” 宋时老老实实在一旁装鹌鹑,心里给徐教谕点了三十二个赞,决定回去就把宴席规格提升到三十二道菜。 方提学叫他提醒了一下,倒想起宋时来了,仔细看了他一阵,问道:“你就是宋时?你可是故河南道都察御史桓兄济世公的弟子?” 宋时垂下头应道:“有劳老先生记挂,正是学生。” 桓先生故去不过四年有余,都察院故友、后进自然不会忘了他,也没忘了他家里曾养过一个天资不凡的弟子。有了这个学生在眼前,方提学也顾不上申斥徐教谕等人,挥手叫他们离开,仔细看着宋时。 方提学还记得当年在桓家吊孝时遥遥见过一面的少年,对比着眼前仪容俊秀、身姿挺拔,几乎已长成大人的宋时,不禁感叹道:“一晃数年,你也长大了。你是随父亲上任的?这些年跟着谁读书?” 宋时有些伤感地说:“先生过世那年,家父点了广西容县县令,学生不忍心见老父一人在异地为官,便跟在任上服侍家父,直至如今。这些年难得名师,故此只温习恩师当年留下的典籍和笔记。” 在广西荒蛮之地寻不到名师,只能看先生留下的旧书么?也是可怜…… 方提学感叹道:“济世兄在日,常在院中向人提起你,说你读经时擅发他人未解之意,小小年纪就能自己解出‘王正月’背后‘尊王’、‘大一统’之意。提考北直隶的于远斋兄也说你文字清通简要、思虑周详,文字绝不似寻常幼童那般稚嫩。 “若非他认得你,知道你是个才留头的童子,恐怕就把你的卷子当作哪个饱学书生的卷子取中了。”他淡淡一笑,看向宋时,问道:“你这些年没再回乡考试?怎么捐了监生?听说桓兄要招你为婿,莫非你是打算成亲后就在京里坐几年监再考乡试?” 他问到这地步,宋时也不能瞒着退亲的事,斟酌着说:“因家父亲年转迁武平,学生不放心老父独自上任,便跟到了武平县里。如此,便赶不及赴北直隶应院试,索性捐了个监生,后年好直接下场应秋闱。至于婚事……今年周王选妃,不巧学生又没能及时进京迎取,以至桓家女也被列在了待选之列,这桩婚事只得作罢了。” 方提学看了他一眼,似欲说些什么,但看他微微垂眸,不愿多提的样子,再想想桓家声势,也明白他顾忌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转而说起了读书的事:“你少年时就能解经义、作文章,当时不曾有机会考你,今日见面,却要考你一考了。” 宋时感激他的体贴,当即应道:“任凭老先生出题。” 方提学到桌边拿起一本四书,随手翻页,手指先点中其中一句,自己看了一眼,往后翻一页,再如此一点,正好凑成个截搭题:乃是一句“皆雅言也—叶公”。 宋时一听便知,这是《论语·述而》中的句子。 “皆雅言也”出自第十五章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按朱子注,雅,是指经常的意思,也就是指孔子素日说话时常用到《诗经》《尚书》中的句子,常执守《周礼》中的礼仪。程子注释说,孔子素常之言止于此,性与天道不易学道,应默记其言。 而“叶公”就出自下一章开头的“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这位叶公本是楚国大夫,名诸梁、字子高,封于叶县,僭称公。他向子路问孔子之事,子路未回答,后孔子听说,便告诉子路不该不应对,该说他“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这两句实在毫无关联,但截搭题就是这样,毫无关联也要用“钓、挽、渡”之法,给这两句之间架出桥梁,改出一个有意义的破题。 雅言即常言,破题上半句即扣着“常”字,将原句中的字眼儿替换一下,就是圣人素常所说的言语……圣人之间有教化之功,就用“圣训”,“圣训之有常”。而下半题的“叶公”也要换一个字眼,就用他本身的身份,“楚大夫”。叶公是想知道孔子之事,在破题中不能引用题面以外的原句内容,上半题的“雅言”正好可以完美的填补上这个答案。 圣人雅言即《诗》《书》《礼》,程子注中言道“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应当对于“默而识”圣人之言,赵氏注中言当“类记之”,所以叶公对上半题的“雅言”应当是记忆,而不能用“得之”。 他正梳理思绪,就听方提学说:“我也没工夫看你当面做几篇文章出来,你只做出破题、承题来即可。” 说话间,宋时已经将上下题面捋通,恭恭敬敬地向他借了纸笔,在纸上写下:“明圣训之有常,而楚大夫又可记矣。” 破题既出,承题就好办了。左不过正破反承,承题中又可以引述题面原句内容,他就把破题中圣人常言《诗》《书》《礼》,楚大夫可以记之的意思翻过来,改写“《诗》《书》《礼》这些雅言之外的圣人不言,楚大夫能记什么呢”? 文雅一点,按程子注改一改,“夫雅言而曰皆,则诗书礼之外,圣人固不言也。彼叶公者,又何以书哉?” 这破题不算多么精妙,却胜在破得快而稳,思路十分老到。当年不像个幼童,如今这文章也不像个未及冠的少年,至少也是个写了数十年文章的老儒了。 方提学没想到他做截搭题都能这么快,仿若不必思索、信手拈来一般,胸中陡然生出一片爱才之心、考校之兴,顺手又考了一句“不亦悦乎—有朋”。 上过中学的朋友都知道这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原题深印在脑海里,都不必像刚才那句一样先忆原文,略一回忆朱子注释,便提笔写下破题——“说以学而深,即可决其朋之有也”。 朱子注有“学者,将以行之也。时习之,则所学者在我,故说”。用这句将“学”而后“说”深之意展开一下,就是“夫说生于时习,即生于学也。以学及人,而朋之有也,不可必乎?” 能以好学为乐,以学有所得为乐,自然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相从。 方提学听得简直有些惊艳——岂止破得工稳,从中透出的胸襟更是通脱大气,不愧是能叫济世兄一眼看中,当儿子般养在膝下的人。 他连考了几道题,见宋时答得敏捷流利,难他不住,一时生出促狭心,提笔就在宋时的稿纸上画了个圆,叫他做出破题。 破,给个圆也得破。 这个圆不是普通的圆……它也是圣贤书上的内容。每章之前都有一个圆,用以分章节的。也就是说,这可以从圣贤之道未阐发之前就先有了一个浑圆的……什么下手。 宋时不由想起评剧《花为媒》里一句“圣道不存,此乃天之欲丧我斯文也”,不过提学面前不是开玩笑的地方,他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改成了“圣人未言之先,浑然一太极也”。 方提学看着他落下最后一个字,慢慢将那句破题念了几遍,感叹道:“圣贤未言而天地浑然如太极,及其立言,则造化生焉,典章出焉,礼仪立焉,王政备焉,百姓教焉……破得有廊庙气象。若你后面原题、起讲、入题、八比、大结也能做得这么好,这文章便不怕拿到方家眼前了。” 宋时这几年都是和县里的举人、生员来往,别人夸他的文章,他都怕对方是看在他这个县令之子的身份上给他虚假评分。至于桓小师兄,那是自幼相识,还有恩师的光环加成,不好说他看自己文章的滤镜有多深,也不足完全采信。 至于他父亲宋县令——他就是写句“恭惟台台,璠姿雪鉴,皎操冰壶”的逢迎套话,宋大人都能夸成绝世文章,他的点评就更不用听了。 难得御史这样公正可信的大家点评,宋时才对自己的水平恢复了几分信心,试探着问道:“学生在家做过几篇文章,算是心血之作,不知可否请老先生略加点评?” 方提学的头微微往下一点,忽又收住,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何必看旧文。你当初在京考秀才,只差一道院试没过,今日我又是来汀州府吊考童生的,你何不也下场一试,让我看看你场中的真正水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参考 《清代八股文》 邓云乡著 “皆雅言也 叶公”【清代俞樾《曲园课孙草》】 “不亦悦乎 有朋”。【清 袁昶】 “圣人未言之先,浑然一太极也”。【李伯元 《庄谐从话》】 第11章 从来只听说过福建学生寄籍在北方考试的,没听说过北直隶的学生寄籍福建考试的!这不就相当于一个北京考生非要高考移民到江苏……呃不,现代的江苏应该相当于这时代江西,这福建大概可以比一下大弗兰吧。 何况他都已经捐了监生,相当于已经买到了清华北大的入学名额。他一个保送生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跑到地狱模式的高考大省应试! 宋时当即婉拒:“学生的籍贯在保定,如何能在汀州考试?且学生已捐了例监,似乎不合适再考生员……” “这倒无妨。”方提学慈爱地说:“本官提督福建学政,叫令尊替你办个寄籍文书又有何难?你那捐监的身份也不碍的什么,我既然叫你应试,哪怕你连童试也没考过,也能以充场儒士身份下场一试。” 一省学政要推荐个人应考,那还真的没人能拒绝得了。宋时弱小无助又可怜地看着方提学,有心再垂死挣扎一下,学政大人又提出了个叫他不能拒绝的条件:“方才你们徐教谕言道,他怜那些书生的才,不忍教那些书生获罪。你这一场若考得好,我便也怜你的才,连你令尊治下那些学生一并放了。” “!” 宋时心头一震,彻底放弃了挣扎。 两天后,府试发案,府城文庙下摆了长案,案上铺着大红纸写就的名单,中试者之名攒成一个圆圈,凡在圈内的都是取中的童生了。而长案上方的墙面上则贴着另一幅榜纸,通告中试童生与各县往界童生三日后到府考考棚应院试。 别人考生都是在原籍办好身份证明,几人合请一个生员作保,才到县里应试。唯有他是由方提学亲自运作出了寄籍文书,又由学政临时衙门扣下的一干生员集体做保,待遇惊动了府治上下。 要是考不过,他这张老脸就要丢到府里了。 宋时说不出的紧张,那几个书生倒都颇有阿Q精神地安慰他:福建的文风就是比别处盛,历年出进士都是全国前三名,他们北方人考不过是正常的。反正挨打的那苦主也没告官,学政大人不会狠罚。哪怕宋时这回没能取中,大不了多挨几回训,捱到提学吊考完本府的生员,他们也就能回去了。 叫他们这么一开解,宋时心态也佛了——最差的不就是考不过么?考过考不过的,赵秀才他们也还得等着岁考结束后才能回家。反正他有保送名额在手,考不上这福建秀才,过两年照样进京考难度更低的北直隶乡试! 佛着佛着,转眼就等到了院试第一场开考。 五更开场放人,宋时就在一群生员簇拥之下挤到了武平县童生的前列。龙门前巡场的军士检查到他时也格外留了面子,只叫他自己解衣脱履,展示一下没有文字夹带就行,没像对别人一样从发髻直查到脚底。 检查过后,宋时便穿上衣冠鞋袜,擦着一排被查出小抄夹带,拉到小巷两边罚站或罚跪的考生,潇洒地进了考场。 这一场他抽到了玄字八号,在考棚前排靠中间的位置,既不算暗,阳光出来也不直射,算是相当不错的位子。桌椅还是府考时置备的,清油油的木桌椅,才几天没用,还算干净,拿手帕掸掸浮土就够了。 他略微收拾了一下便坐下来,把进场时领到的卷纸和稿纸铺开,找监场军士要了水,添进统一发放的青石砚里细细磨墨。 不一时太阳初升,方提学穿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神色庄严地踏进了考棚,身后跟着两名捧题板的军士。 院试是由提学官自考自判,所以不像乡、会两试考那么多题目,初试不过一道四书题、一道经义题,复试也只考一道策问。监场军士举着木板在考场前走动,考生们在底下传抄题目——正式开考之前倒可以找别人借题目抄,不算作弊。 宋时年纪既轻,眼力又好,一眼就刷全了两道题目,然后拿出当年上学抄笔记的手艺,看着题版就把题目工工整整记到了稿纸上。 院试果然还是考小题。 第一道是道截搭题,出自《中庸》第十七章 :“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及士庶人”;经义题中的春秋题则是:“秋,宋人、齐人、邾人伐郳。【庄公十五年】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侵蔡。蔡溃,遂伐楚,次于陉。【僖公四年】” 因为场中有个“三场看首场,首场看首义”的潜规则,宋时抄完卷子之后仔细检查了一遍,看没有错漏,便将《春秋》题先搁在一边,专攻第一道的《中庸》题。 这道题的原句为“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是说武王晚年受命为王子,周公继承文王、武王之志,追封文王之祖大王、父王季为王,又以祭祀王的礼仪祭祀周室历代先祖,并把这礼制广推到天下:凡诸侯士庶死后,葬礼比照自己的封爵,祭礼比照祭祀的子孙官职。 考题中只取“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及士庶人”两句,句子虽是就中截取,意思却还相连,是道有情搭。 有情搭比无情搭好做,这一题基本可以将原句当作一道大题入手,只要破题中不犯到原题所没有的“诸侯大夫”即可。 宋时是当惯领导的人,喜欢开门见山、直入主题,作破题也好用最爽快的正破。照准题意,将“周公以礼祭祀先祖,并把祭祀礼仪推广至天下万民”之意照直破来—— “圣人以礼崇其先,因而与天下同之焉!” 圣人依礼祭祀先祖,而推礼仪于天下,使天下人能以相同的礼仪规制祭祀! 嗣后便可以以破题为真正的题目,开始作自己的文章了。 破题须写得精悍而短,其中有未说透的地方,就要靠下面的承题来阐发。所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到承题部分就可抓住破题中一二关键字眼,将重心转到自己要详说之处,借经典中的文字发自己的心曲。 这一题他要写的是礼治。 周公制周礼,以礼治天下,这是孔子以至世代士大夫所尊崇追求的理想。题目让写周公追文武之德,祭先公以礼,推其礼仪被天下,不从“礼治”下手,还要往哪儿写? 宋时提笔在青石砚中沾了些墨水,在墨池边舔了舔笔,不加思索地写下承题:“夫先公非天子也,而祀以其礼,亦犹追王意耳。由是推以及于天下,乃善成文武之德者乎?” 题目已破、局面已开、主旨已定,剩下的便是阐发议论,借圣人的词写自己的私货了。宋时先借用《礼记》对“礼”的定义起讲,再分四扇八股,正反论证礼如何成治: 礼从义起,大王与王季之前的周朝祖先按世间之通行之义不能追封王号;但礼又缘情生,武王与周公思慕先祖,因情而使其享帝王祭祀之礼。礼缘情、缘义而制,而依礼祭祀先祖又能成全祭祀者对祖先的情义——即孝悌之德。 周天子以天子之礼祭祀先祖,而诸侯、士大夫与百姓自然效法天子,依各自身份祭祀先祖。由此自然可使爱敬之情各尽于尊亲,孝悌之德广布于天下,由此而使天下大治。 最后再呼应开头,做个精悍有力的大结…… “非圣人之缘情制礼,其孰能之!” 虽然古代人写文章不能写感叹号,宋时还是拿出写感叹号的力气,重重地拖长了“之”字最后一笔。 他这些年背着人偷偷抄论文、写论文的工夫都不是白花的,写字比一般人速度快得多,一篇《四书》题写完,大约也就花了一节课的工夫,只要再改改需要避讳、顶格的地方,就可以抄到卷纸上了。 他仔细看了一遍,在要顶格的地方前面加上分段符,该空一格的就再加个小方块,有错字的也圈出来在旁边改写正确……省得抄写时有错眼放过的,回头要在卷面上改,就要扣卷面分了。 改完之后倒不急着抄,要得趁早上精神最好的时段把《春秋》题作出来,到时若有时间,还可以再把文章重修一下。 他把那摞草稿放在桌角上,正要拿张纸盖上,空中却有一片衣袖拂来,把他的手拂开。宋时心头猛跳了几下,才发现监场的方提学从后面遛达过来了,就像每个监考老师一样,默不作声地从背后盯着学生的动静。 他方才……没左顾右盼吧? 方提学正垂头翻他的卷子,宋时也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夹紧肩臂,给提学大人让出看卷子的空档。他自己把稿纸对折叠起,铺在胸前小小的一片桌面上,对着《春秋》题中“宋伐郳”“齐伐楚”两句话做阅读理解。 《春秋》的本质毕竟是一本史书,大义微言都靠史家曲笔。后世研究者就得从细微的称呼、写法中理解出当时史官的褒贬之意,然后再从经中对人、对事褒贬中体会《春秋》传达的大义。 因为这种抠字眼的阅读理解太难做,单给一句话作题目还容易写歪方向,所以《春秋》题都是从不同章中选出两句内容有相关人物或事件的句子凑成一道题目,好作对比分析。这种作法看似和四书小题中的截搭题差不多,实则有个专门的说法叫作“春秋合题”,不只童生试这么考,一直考到会试也是这样。 在宋时来说,《春秋》其实倒比《四书》好考。 当年他因为专业不好找工作,差点想出国读酒店管理,还考了一阵子GMAT,长难句阅读都是一本一本地做。那一篇阅读理解有好几个生词不认得的外语阅读都做了,每个字都认得的古文阅读还能做不出? 《春秋》学起来麻烦,掌握那些史官的惯用语之后就找着规律了。两句话对比分析,找出史家为何褒为何贬,想法延伸到微言背后蕴含的大义—— 春秋这本书的中心就是尊王道、讨乱贼以戒后世,照准这点写保证思想合格。 按周礼,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只有周天子才能节制诸侯之兵而征伐讨逆,原题中宋伐郳、齐伐楚都是僭天子之权威的逆行,不合自己的身份,春秋对它们的行为肯定是批判的,他们做考题的人自然也要批判! ——当然,经义题和四书题的作法一样,破题还是要把原题中诸侯的说法改一改,不能重复。 那么破题就是…… 他精神专注起来,也忘了身边正翻着卷子的方提学,提笔凝神,流水价写下了一句堂皇正大的破题:“春秋两纪兵事:有序外君主兵而见其罪;有序伯主专征而见其罪!” 这两次纪录兵事,一是宋公带兵讨伐郳国,一是齐桓公带兵伐讨楚国,《春秋》记录中都用曲笔点出了他们的罪责。因齐桓公在十五年春诸侯会盟中已成霸主,所以在破题中特以“伯主”——也就是霸主——指代其身份。 诸侯不得私自用兵,霸主不得专权征伐,宋伐郳与齐伐楚两事都是不敬周天子之罪,《春秋》岂能讳言其罪? 作者有话要说:  考题一是钦定四书文校注中选的,清代张江 作 考题二是明代进士登科录第十二本里的 作者 林贞相 春秋合题参考 《论截搭题》 李光摩 春秋大义 参考清皮瑞锡 《经学通论》 第12章 虽然宋、齐两国都有不奉天子之命,擅自举兵讨伐诸侯之罪,但题目将两战并列,让考生以这两段为题,肯定不是简单的让人一同批判。读题的时候要先仔细体味题中两段文字,两段文字中的主语是有微妙差别的。 ——《春秋》按对人物的称呼用词不同,显示出史官对他们的尊重等级不同。如称某国人低于称名,称名又低于称字,称字低于称官职…… 主语的差别也就体现了史家褒贬之意。 宋伐郳一段中对宋桓公所联合的诸侯大军的称法是“人”,如“宋人”“齐人”“邾人”;而在齐伐楚一段中,对诸侯的称呼是“齐公”“陈侯”“曹伯”“许男”一类。 这个小小的区别,并不是因为前者指代大军,后者指代会盟的公侯,而是表现了史官对这两场征伐的主持者评价的差异:按《左传》中,齐桓公讨伐楚国中途,停留在陉亭,向楚臣宣告的讨伐理由即是楚国不为周王朝上贡苞茅,影响了天子祭祖。祭祀是国家大事,齐桓公为朝贡、祭祀事讨伐楚国,虽然未奉天子之令,却也有尊重周天子权威的意思。 故而史官记录这段史实时,在诸侯的称呼上就依公侯原本身份来,而不像对宋公那段一样以“宋人”相称。 这个阅读理解做不到位,写桓公的那两扇议论里就有一半要跑偏了。 《春秋》虽是史书,但孔子编《春秋》时,“笔则笔,削则削”,成书后存留的史料都是为了体现“尊王道、讨不臣”这个思想的。所以作文的时候不光要斥住宋、齐两国诸侯之罪,还须要结合左传内容,褒扬一下齐桓公在讨伐楚国中表现出的尊王的态度—— 宋时写文写多了,思考速度极快,脑中想着后面的,笔下先依承题发挥,作出起讲:周以天子一人莅万邦,以万邦而奉天子,征伐只能操于天子之手,岂有诸侯自己率兵讨伐同为天子诸侯之国的?岂有诸侯之长不受天子明命,以霸主身份驱役各国兵力的? 发凡之后,便按原题中宋、齐两国之事,分四扇八股论句激情评论: 先斥宋桓公威福自便,不受命而伐郳之罪,指出其应当承先公之命而尊王室、守臣节;后斥齐桓公为成就霸图,擅天子之权,节制诸侯伐讨伐外夷之地的楚国。写到文章结穴——也就是八比中最后的束二比时,还得特别赞扬一下齐恒公关心王室祭祀,是一片拳拳尊王之心。 文末大结仍是呼应开头,点出春秋大义——也就是尊王。若诸侯都能尊王令,征伐皆自天子一人出,天下自然大定。 明尊王、讨不臣之义,使后世乱臣贼子不得不有所畏惧。 “此《春秋》所以经世也。” 他写到这一句时,也从胸中轻轻吐了口气。 不是因为文章写完了而松一口气,而是因为他写这篇文章时,思路不由自主地偏向了新从晋江网下载的明清《春秋》学理论。 郑朝学术延续宋朝,《春秋》重《胡氏传》,而胡安国是二程门下私淑弟子,胡传中常以义理解《春秋》,尊王攘夷的思想极为强烈,而且特别重视以“天理人欲”解释文中写法、称呼的细微差别。 而在他那个世界,到明朝后期,学者渐渐感觉到《胡氏传》对思想的束缚,以及义理解经中强辞夺理的地方,开始回头研究汉代经学,重视考据而轻义理。发展到清朝,就基本抛弃宋代的义理解释,兴起注重考证的朴学。 他看了两篇明清《春秋》学论文,就已经不自觉受了诱导,这篇文章里竟没提一笔“宋人”与“桓公”这两个称呼背后所藏的天理,写到齐伐楚也没提一笔胡氏最爱论的“攘夷”。 偏偏他写完也不后悔,再看几遍这篇只列举经传内容为论据、半点不涉及理学的文章,都觉着不能删改。 说是一字不易也太夸张,可这篇文章里实在没有容得下“天理人欲”之论的地方了。 他又吐了口气,提起笔来改格式、挑错字,决定一字不改地把它交上去——管他这回考得过考不过,反正他是保送生!与其把这篇文章修改成他自己也不能满意的模样,还不如就按着自己的本意来,让方提学这样的大家看看他的文章可行不可行。 他把草稿改好,拿出稿纸来抄写,才想起刚才方提学在旁边看他的四书文,猛地抬了一下头。这一下正好看见方大人坐在堂上,精光四射的双眼正盯着他们这些考生,蓦地与他目光相撞,忙又低下头,仔细誊稿。 两篇文章抄完,也还没到中午。不过他没什么要改的,这场内也不是呆着舒服的地方,索性还是先走了的好。 他把卷子收起来,便到堂前送给收卷官。 院试的卷子也要糊名,以防作弊,却只糊名不誊抄,而且提前交卷的考生,提学一眼就看见人了,这道糊名手续也几乎等于无。 宋时上前交卷子,方提学招了招手叫他过去,要给他做个面试——一般来说都是第一场考试后转天再面试,不过他交卷子交得太早,龙门还没开,这工夫也是白在门边等着,方大人索性就想多考他些东西。 文章都交到试卷官手里了,不必再考什么,方提学于是问他:“你可会作诗么?本官倒要考考你的诗才,你可敢当面作来?” 考吧!不要因为他是个穿越者而怜惜他! 他小时候就跟方仲永一样被兄长带着到处展览过,后来更是做了进士弟子,又跟容县、武平的书生儒士多有来往,指物作诗也算本职了,不大怕考。不过方大人考的和他从前作的、用以炫耀天姿才学的作法不一样,既不指物也不抒情,而是“赋得诗”。 也就是摘古人诗句为题,以五言八韵为限,如唐宋时的试帖诗。 方提学随口吟了一句“云补苍山缺处齐”,就让他以山为韵,当面作来。 这诗就不像八股一样还要引据原题之意,只要写出自己的心声便是了。他心中想象着前世游黄山时见过的云海蒸腾、山峰半露的胜景,顿时思绪纷涌,从考篮中取中纸笔题诗:“云岫接天景,苍苍映日环。雾侵纱障绕,未许窥真颜……” 他刚穿来时常给人当神童展览的,作诗比作文章还快,不管质量,速度至少是相当可观的。方提学眼看着他一字字连着写下云,连停笔思考的时间都不要,当真要以为他是绝世才子了。 然而看了诗之后,那“才子”两个字还能勉强留一留,绝世就还是删了吧。 最高也就给个诗会上的人情点评了。 方提学轻轻“嗯”了一声,脑袋都不动,斟酌着夸了一句:“才思敏捷。见诗如见蓬莱清景,清昀欲流。好了,本官已见过你的才学了,你先去龙门等着,待会儿凑够了人数便回去吧。” 宋时提着篮子,收拾了剩下的纸笔,老老实实到龙门等候。福建学子才华高的多,不一会儿龙门那边便凑够了人,先放了第一批人出去。 方大人监考却是要监一天的,长日无事,便叫人糊了最先交上来的几人的卷头,先挑出宋时那摞稿纸,拿回桌上细看—— 第一篇四书题的草稿他已经看过了,写得准情酌礼,语归典则,堪称是议“礼”的佳作。若非这篇文章太好,他也不能把宋时叫到面前复试,听他干巴巴一派台阁气的应制诗。 他看了看第一篇与草稿无异,便直接在题目旁画了红圈,写上评语,然后开始看《春秋》。 方提学本经不是治《春秋》的,可他自己出的题目,他又岂能不知道要考的重点在何处,怎么样分出文章高下? 宋时那篇《春秋》从一破题就词严义正,得《春秋》本义,可说先声夺人。而从承题、起讲、八比、大结又步步相承,将尊王、伐不义之理一脉贯通,气舒词雄,读起来如悬河泻水,说不出的痛快。 他连读了几遍,起先只觉着他词理优长、文势陡峻,后来从那种气势中挣脱出来,才稍稍觉出文章也有缺陷—— 太简洁质朴了。 别的考生都引经据典,力图钻研别人都不知道的偏僻典故,就只他这篇是纯从经典中举典故阐发《春秋》大义;而且他这里几份考卷都依《胡传》将“尊王”与“天理”连系上,借春秋故事讲性理之说,唯有宋时这里,却是一字不涉“理”,只讲“义”…… 他拿着笔的手重了几分,笔尖落到纸上后不即运转,仿佛要留下一个深深的“点”,然而在他提起笔时,那笔尖又沾着纸面飞快地划过一圈,将那第二等的“点”改成了第一等的“圆”。 考生作文章当肖圣人口气答题,便不依《胡氏传》又如何?他字字句句却都恪守了《春秋》《左传》的本义,一篇文章头尾相顾,严密如织,怎能强添进性理之说? 且朱子曾说,治《春秋》只当以史书治之。此文代圣立言,非代胡氏立言,但遵经传,何须处处依《胡氏传》! 他又将这篇文章反复读了数遍,甚至拿案上另外几份词旨俱佳的《春秋》考卷对照,仔细研读,比较优劣,最终将他的卷子压在最上头,深叹了一声。 “这才是得正名本义之作。他人文章虽多引经据典、虽能论接天理,却乱了立言之本,分薄了述春秋大义,责诸侯不臣之罪的笔力。” 凭这篇文章,便足以压一县生员,在《春秋》房里轻轻取个经魁了。 第13章 初试之后,方提学便在学庙布置成的临时衙门里判卷,不再见任何人。祝训导与那几个生员也能松心几天,便凑到宋时住的客栈里,叫他默出文章来大家替他看看。 考后默题,这都是书生的基本操作。宋时不光默了文章,还把提学面试他的试帖诗默下来了,问众人他这诗能不能折服提学。 祝训导听说他还叫提学拎上去作了诗,都不急着评文了,先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提学大人定是看中了你的文章,不然只叫你交上卷子出去便罢,何必专门出题目听你作诗呢?” 几名才子也都懂这个潜规则:“能叫考官特地叫上前面试的,不是那年纪极小,叫考官稀罕的神童,就是文章作得绝好,叫他生了爱才之心的。宋兄定然是触动大人怜才之心了。” “不光文章,我看这诗作得也好,开篇便气势夺人,云抱青山之景如在眼前。” 前些日子他没考这场院试,书生们还一口一个舍人地叫着他,如今才刚过初试,这群人就已经把他当作同辈朋友看待,叫起“兄”来了。再看他的诗文,也不再抱着前辈点评后辈的心态,而是带上了欣赏才子华章的滤镜,赞那首应制诗“清辞丽句”“韵雅音和”。 宋时上辈子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写过哪怕一首现代诗,这辈子竟然写古诗写得这么溜,也觉着自己可了不起了。 他心里暗暗得意,假意谦虚了几句:“不过是应制诗,哪里谈得到什么文采?若有些可圈点处,也都是为我见过黄……见过云掩青山的真景。来日咱们回到武平,再到城外青间作文会,到时候宋时还要领略诸位兄长的诗才呢。” 做才子的谈起诗来,自然兴致越浓。也不用哪天去看了山才作,都就着方提学这题目,各自试作了赋得体,一起吟诵点评。 有作“缺处峰都补,闲云尚在山”的,有作“何处闲云起,苍然似远山”的,有作“高下难齐处,苍苍几点山”的……一个个评起来都道诗有蓬莱清韵,人是仙班侍笔。 一群人商业互吹了许久,过足了诗瘾,又去点评宋时的文章。那道中庸题他作得简严典正,是论礼的昌明之作,自然搏得一片夸奖,但春秋题却引起了一番议论—— 这文章作得太简朴了。 八比议论竟只敷衍书义,专依宋齐两事议论,典故皆取自经传,是文风尚古,还是所学太少,不得不恪守经传? 这话不好直说出来,却有人忍不住提点他,如今时兴的文风是融合经史典籍,先发性理之议,再选著十三经、二十史文字乃至唐宋八大家名文注解自己的议论。似他这样先叙后议,以经传为本的写法不合时俗了。 宋时在考场上都敢按着自己的本意写了,对着不能判他卷子的人更没什么不敢说的,开口先引了朱熹的话给自己撑腰:“朱子曰:胡《春秋传》有牵强处。我立论不依胡传,但依左传而已。《春秋》直书东周故事,虽然以用辞为褒贬,但治春秋时还是应当视其为史书,以事见义,而非先立个天理人欲之说,以经文强注理学。” 他在一篇二十五块的明清经学博士论文里看到胡应麟论《左传》的一句“直书其事,臧否自形”,忽然就被这句话戳到了心里。后来他自己作春秋题时也不自觉地带上了这种态度,就按经中语义解释,避免先预设自己的立场,再挑着经籍中的强行证明自己的理念。 这么贵的论文,写出来的东西能有错吗?! 本来后人解读前人文字就是做阅读理解,你不多看史料,用不同史料相验证,还要强行让前人按你的三观和思路写史书,那注出来的能是人家的本意么。这不就跟某年高考,强行分析作者家的窗帘为什么是蓝的一样吗? 他跟众人讲了讲不以经学为义理作注、而要考据经文本义的想法,又怕自己还是个童生,人微言轻,就借朱熹的评论作代言:“圣人只是直笔据见在而书,岂有许多忉怛?” 一名治《春秋》的刘廪生问道:“这倒偏向汉朝经学之说,莫非是令先师桓公所授?” 那倒不是,桓先生教他《春秋》时也是依胡传教他。他主要是从前世带来了实事求是精神,觉得实征考据更可信,不能像别人一样深信索隐派研究出来的理论。 宋时轻轻摇头,感叹道:“我这几年读多了朱子文章,略有所感而已。往后若有机会,倒该把春秋、三传对照着细读几遍,或许更有收获。” 或许回头搞几个表格,统计一下事件、时间、文字用法,能分析出来更多东西? 要是这时代也有统计软件就好了。 他摇了摇头,不提自己的计划,指着默下来的文章开玩笑:“这篇文章不合俗流,恐怕也难合提学大人眼缘。到时候大人若不怜我的才,那就只能靠几位贤兄在岁考时一展才华,叫方大人怜惜你等,放咱们一同回县里了。” 领头闹事的赵悦书倒对他十分信赖,笑道:“怎么会。宋兄文章有国初雅正风气,方大人必定会取中的。我现在只愁有宋兄珠玉在前,我考试时作不出这样的文章,方大人恐怕更会以为我不用心学问,专爱与人打架了。” 宋时想起桓文来,不觉有些头疼——就说他来这一趟祸害了多少人吧!要没有他抢人,这群书生能跑外县打架吗?这群人可都是他爹的政绩,万一有哪个被提学大人撸了,他爹这个县令脸上也不好看哪。 提起岁考,这些书生也愁,给宋时押了几道复试的策问题便各回去,抓紧最后几天时间复习。 宋时对着他们押的题目苦苦做了两天文章,复试场上……果然跟初试一样没押中。好在方大人出的是经史策,问氏族之学,这个要从姬周写起,正好在他擅长的范围,倒不怕考不过。 他泼泼洒洒地敷衍了一千五百余字,信心满满地出了考场。 到了发案那天,他带着武平县七八名生员、十七八名家人,赫赫扬扬地挤到长案前,二十几双眼一块儿看着圈案,眨眼就数出了他的名字。 院试第三名。 五经房中春秋房的经魁。 不愧是进士的弟子! 赵悦书等人比宋时还激动,险些把榜撕了,高声吩咐跟来的家人:“中了!宋兄中了!快回武平县报信!” 宋时讨了提学大人的欢心,他们在长汀县掀车打人这事就算翻过篇了,老大人定然不会再责罚他们了! 周围众人见宋时身材修长、肤色白皙,口音是纯正的北方官话,不像本地书生,也都十分理解他们的激动——一个长在北方的考生回福建来还能考到前三,不容易啊。 可惜岁考在即,这几个书生身上还悬着罪责,不敢像平常一样去酒楼庆贺。宋时也不需要去酒楼庆贺,这个成绩就足够他晕陶陶的了,他辞了众人,把自己关在客栈房里,顶着高温蒙上被子,打着滚儿品味了一下午成绩—— 他一个高考成绩勉强上六百,大学也就是个211工程的普通学生,居然在福建考了前三!还是考古文和古诗考出来的! 虽然不是案首,经魁也是很值钱的啊!前三名明年都不用考科试,可以直接下场考乡试了! 他在床上折腾了半天,才爬起来给父亲写信通知这个好消息。不过他暂时不回武平,要等赵悦书等人岁考之后一道回去。 岁考却比他们院试容易,只考一天,考完后督学还要面阅诸生,指点卷中优劣。这一回因为宋时考得好,方大人果然轻轻放过了众书生,没对他们多加训导,只按成绩分等,一二等的都许他们从甬道通正门出去,算是显耀他们。 提学检阅过诸生,这群书生总算自由了。 众人约好了回去就找地方饮酒庆祝,然而他们临行去辞别提学时,方大人却拉住宋时的手,含笑问他:“你令尊就是从前任广西容县大令的那位宋令不是?我听说宋令最擅长承事上司,接待宾客,如今汀州府岁考已完,我正要去各县巡察县学、社学事宜,索性便先随你们去武平。” …… 诸生幽怨的视线悄悄转向宋时,无声地询问他是怎么招得提学大人如此喜爱,一时半刻都不肯离开他。 ——肯定是他们在容县做官时,下县巡查过的巡按、提学御史和路经本县的官员、进士们在官员之间给他们扬名了。 宋县令能在这两项上出名,当然是因为有他这个搞旅游出身的儿子。 宋时上辈子就是旅行社高层,这辈子刚出生时还背了十几篇旅游线路、产品设计类的论文和期刊文章。出生十多年来反复背记、反复在记忆中理解,就是再难懂的东西也都能开悟了,设计出的线路贴合各类来访者的需要,保证踏进容城的上官、游客就像参加了豪华纯玩团。 不,再豪华的旅游团也比不了他们县的接待团! 旅游团都是一个导游对应一个团的游客,他们这是一个游客对应一个团的导游!而且是针对客人不同需要,配置了不同旅游项目和导游! 针对回乡扫祭时路过本地的官员、进士等,多请才子、山人作陪,带他们游览真武阁、开元寺、杨妃故里、都峤山等古迹、山水;对于来检察的提学、巡按御史,则以县内游和高档宴席为主——比大郑做菜技术先进了数百年,以炒菜为主,煎炒烹炸、蒸烤焖烩兼备,冷饮热菜齐全,使用天然虾粉、蘑菇精、鸡精调味的高级宴席。 在广西吃过的几位御史都赞不绝口。后来宋县令大计和考满两次都评了“称职”,宋时不禁暗地怀疑过,这么高的评价都是靠这高级宴席刷出来的。 只是想不到,这名声竟都从广西传到福建提学御史的耳朵里了。 宋时心中充满专业能力被肯定的自豪,目不斜视,只当作看不见那些生员哀愁的神色,朝着方大人深深一揖,热情地应下了他的要求。 作者有话要说:  忉怛:【刀达】忧愁焦虑 第14章 学政下县巡察,也不是拍拍脑袋就能走的,而是要先下谕单晓谕各县迎接,带着学政衙门的差役同行。 宋时先一步知道了他的意思,就立刻打发家人送信回去,让老父抓紧收拾宾馆、备办宴席,通知本地名士才子准备陪游。这种迎候上官的正式宴习,按例是要叫教坊司伎女侍宴的。不过迎候学台最好要风雅的、会作诗的,他们县里这些伎女只会丝竹、歌舞、蹴鞠,连个驴球都不会打,也就只好在外围配个乐、站个群演…… 算了,才伎不够,就才子上吧。反正方大人也不是那种好女乐的人,与其赏妓乐歌舞,不如赏诗词书画,万一得大人点评几句,还能给他们县里的才子们扬扬名。 他在信里安排好了书生们的用处,叫家人飞马回去报信,又代他父亲写迎候提台的禀启。 这东西惯来都是他写的,套路极熟,仿着宋大人的笔迹,提笔就是依韵合律的骈骊俳语:“伏以玉烛调和五色,转灰葭之管;璇台布泽三阳,回谷黍之春……恭惟台台,金启精英、玉融风雅……共仰元功之调燮。某朴樕微材、章缝贱品,绾铜有惧茂弘、结绾常惭叔度……伏冀台慈、俯垂鉴采。” 这禀启里用的都是官场套话,下面写得千篇一律,上官其实也不细看,大体上用词尊敬、格式不错就行。他刷刷几笔写好,便叫人到街上买了大红禀函、白棉套封,将禀启连同武平县快马送来的土仪装好,上给方学政。 方大人也不甚用心看,叫人收起禀帖和宋县令让人送来的蜂蜜、茶、蜡、竹丝漆枕等物,倒是取了一柄柔嫩如绢的竹掌扇,自己摇扇借风,满意地说:“宋令有心了。五日后本官就到武平,你叫人送信,令他清早出县相迎便是。” 长汀、武平两县间只隔三百里,乘马车只要两天就能到。方提学特意带宋时跟着自己回去,进城前还在城外驿馆歇宿了一宿,换上簇新衣袍,趁早上凉爽,乘车进城。 行到县北北高门前,已见到宋大人带着一县举子、生员、有才名的儒士在长亭相迎。方提学视察了一番县内出色的学子,一一问了经籍,见众人都能引经据典,流利地答上来,便夸了众人几句,吩咐道:“本官不能在武平久留,待会儿便先去县学一观,再慢慢看各地社学。” 县学离他要下榻的府宾馆不远,众人朝县学去的时候,宋时就先嘱咐家人到宾馆洒扫,在屋里点上香、摆上冰盆、备好饮料点心,等众人参观回来好吃用。 提学如今被宋大人和县丞、教谕及县里的举子们簇拥,也注意不到他一个小小生员何时落后,何时又赶上来。走到县学门前时,他又看见宋时落在稍后一点的地方,还以为他一直着,便含笑指着校前泮池说:“你们这些新生员也该入学校了,我在武平能待数日,说不定还能见着你们行入泮礼。” 宋时知道这机会难得,躬身谢道:“恩师这般爱护学生,学生们感恩不尽。来日入泮礼必为武平一县文人盛世,到时学生自当作文记之,若差能入眼,还望恩师点评几句。” 方提学含笑摇了摇头:“你这学生真是不白认老师,得见我在眼前就要我点评文章么?那也要看你写得好不好,若有好文章我自然点评,哪怕多与你评几篇也不为难,若不好——那些不也是我的门生?可别怪我作老师的只偏爱好学生。” 宋时眼睛更亮,一下子悟到了他的真意——方提学对他真十二分的厚爱,不光肯像他想的那样指点他作文章,还要借着评文抬他的名声! 他惊喜得脸都有些红,连连保证自己要尽力作文,跟着方提学进了县学。 武平县学是本朝初县令李牧所建,距今也有百余年,虽经多次修葺,也已不复早年的光鲜,廊柱颜色已有些褪了。 但方提学进去看时,却见学舍里面的粉墙刷得极洁净,走廊一面墙上贴满生员的功课,文笔字体皆有可观处,纸边有教官用蓝笔写的点评,看得出字字用心。 徐教谕便指着上面的文章给他介绍县里出名的才子,其中有几位正是教提学训过几回的。方大人细看他们一派忧国忧民的文字,又想起他们那天挽袖子打人的模样,忍不住感叹了几声。 教官们也觉尴尬,连忙把他引进学斋。 里面的桌椅虽不是新的,却也漆得油亮,没有什么缺损之处。屋内窗户洞开,明亮爽眼,四壁糊着雪白的墙纸。墙上悬了蒲艾,和着浸染多年的书墨香气、不知何处来的薄荷清气,叫人一进门便觉醒脑提神,果然是读书的好地方。 课室前有一列书架,上摆着些经史旧书和学生月考的文集。 方提学上前去拿了本文集翻看,眉目舒展,微微颔首:“县学不消装成什么天宫模样,只要能叫学生塌下心读书就够了。” 县学办得好,还得再看社学。 城中就有两所社学,社学虽不是县学那样官修的砖房瓦舍,但房子也像是近期修缮过。院墙、房舍,四壁都是平整的灰墙,从窗台边看,那墙壁都有人一只手宽,结实得很,里面也粉成雪白的墙面,早晚读书也不会太昏暗伤眼。 方提学不禁有些赞叹:“宋令才上任数月,便把学校修成这样,实是贤才难得。如今的府县官员多半只肯在钱粮督运上用心,早忘了太祖当年曾诏令把办学校当作第一件大事,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宋县令连忙答道:“不敢当老先生谬赞,这其实都是小儿之功。他在容县时叫匠人烧出一种灰泥,修补房屋后几天即干,也不大费人力,只消雇几个闲汉便能做成。不然这春夏间农忙的时候,下官岂敢抽调民力修学校?” 方提学看了宋时一眼,颇有兴味地问:“我以为你这几年只闭门读书了,却不想还与匠人琢磨这些利民的物事?” 宋时以前也因为搞科研被人劝过,如今听方老师说他是“利民”,腰板儿就悄悄挺直了些,自信地答道:“读书是为了利民,做这些也是为了利民,学生只想能做一样是一样,教百姓们多享些便利。” 方提学看着他眼睛发亮,满面自豪的模样,也不禁笑了笑:“以实心做实事,你倒是个研习实体达用之学的苗子。不过这实学也要以经学为本,你才刚过了县试,经学尚不扎实,不可为了末节干碍本业。” 宋时满口应道:“学生不敢,学生蒙老师取作生员,师恩难报,难道不思再考乡试、会试,来日龙虎榜中再与先生续师生情?” 他一句话不只明了自己读书之志,还暗祝方提学回京升任部堂高官,听得方大人满心熨贴,拉着他同车,往县衙前的府宾馆去了。 府宾馆这几天也重新粉饰一新,迎面便有假山隔断视线,将原本四方的馆舍衬得曲折幽深。提学所住的院子上挂着前朝御史题的匾,两旁挂着一对“登堂尽是论文客,入箧从无造孽钱”的木刻楹联。 方提学大喜,叹道:“这楹联方是我辈住处该挂的,却不知是谁作的?” 这是明代陆愚汀的室联,宋时刚穿来时背的旅游论文里有这副对子,刚来到此地,修缮府宾馆时觉着合适就顺便挂上了。不过这个时代对联作者还没出生呢,他也不愿意冒这个名,就含糊说:“是学生从外头看来的,却忘了是哪里看来,因刚到县里时修葺了一回宾馆,觉得此联合当用在此处,便叫人刻来挂上了。” 方大人颔首道:“我看也不像你一个未入官场的后学手笔。这断断乎是个爱民如子、好学不倦的老前辈自赞之语。” 这时代的读书人太厉害了,看个楹联就能猜出人家身份,跟算命一样准。幸亏他不是个爱拿别人诗词装逼的人,不然分分钟被打脸。 满院书生都老老实实地听这位学官教导,等他欣赏够了,才跟着他和宋县令进了院子。 院里修得比外面更清幽:倚墙有几竿修竹,轩窗下芭蕉半掩,院西爬一架葫芦藤,碧叶间间杂几点初开的白花。庭中青石铺地,用碎卵石攒出一道蜿蜒小径;道旁两侧贮水缸里养着碗莲,莲下金鲫鱼鳞光时动,说不出的沁心宜人。 院中还隐隐浮动着薄荷香气,微风徐引,凤尾森森,碗莲清气与薄荷寒香交织在一起,令这小院满是清凉之意。正仲夏天气,这院子却没有半分燥气,更不闻蚊蝇嗡嘤,不见小虫扑人,简直叫人踏进来就不想再出去了。 馆舍地方有限,宋大人就安排书生们在庭院中饮茶乘凉,只由县里官员们引着方大人和他带来的家人进房。 提学下榻的房间也一般陈设得闲逸:书案头摆着小巧的松石盆景;几上供一支细颈花瓶,插着半绽的粉莲;倚墙书架上摆几套新书;墙角处随意布置几处黄杨根雕木架,上摆着轻烟袅袅的山水盆景。 方提学好奇地看了一眼,只见那盆景里的水面泛着云雾般的白烟,寒气扑面,竟是冰水。他想伸手去摸,宋举人忙提醒道:“这里不是好冰,是加了硝石的水,取其生凉之用,也为这盆景添几分趣味。老先生如欲用冰,下官这就命人取来。” 方提学的手便从水面上收回来,在陶盆外轻轻碰了一下,感受着指尖凉意,含笑道:“弄这样精巧的东西却是有些耗费物力了。” 宋县令却听不得别人说儿子弄的东西不好,忙解释道:“老先生放心,这硝石用过一回,再炼一炼还可再用,并不耗费什么。”又问他:“天气炎热,老先生可要用些冰糕么?若不能用冰,下官便叫人送井水湃的果子上来。” 冰糕是什么? 方提学顾名思义,以为是在冰盆里冰的糕点,便欣然点了点头:“福建这边夏日实在难捱,便用些冰点心也好。如今天色不早,就叫生员们回去歇息吧,我正好趁这工夫看看他们的馆课,略作一番点评,也不负那些学生辛苦陪了我一早上。” 宋县令招手叫人送上酸奶冰糕,笑道:“也好,白日里太热,学生们都没什么精神。午膳便由下官等人陪侍,晚上下官安排宴席招待老先生,再叫这些学子来侍宴,到时候大人也可尽意考较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伏以玉烛调和五色,转灰葭之管;璇台布泽三阳,回谷黍之春……恭惟台台,金启精英、玉融风雅……共仰元功之调燮。某朴樕微材、章缝贱品,绾铜有惧茂弘、结绾常惭叔度……伏冀台慈、俯垂鉴采 这段出自黄六鸿《福惠全书》网易云阅读有简体版 第15章 冰糕端上来后方提学才知,这道点心并非真糕点,只是用模子印成圆圆的一团雪冰,上头洒着些碾碎的杏仁。用细巧的杏叶铜匙挖开,里面便露出一点细碎冰碴,凝雪中掺着切碎的樱桃、荔枝、枇杷肉。舀一勺入口,只觉酸甜冰凉,满口乳香,视察县学、社学时披上的一身暑气不知何时竟已散尽了。 他不知不觉吃完了冰糕,还略觉有些不足,夸赞道:“这点心真精致无伦,直有传说中的醍醐滋味了。我在京里多年,却也未曾尝过此味,这莫非是大令府上的秘方?” 宋大人摇头笑道:“哪里有什么秘方,不过是厨子随意弄出来的东西。只消在硝石加水弄的冰盆上铺一块薄石板,将酸牛乳倒在上头,加些碎果肉,用小铲儿翻炒,待半凝不凝时掇入模子,再放进冰中稍稍冻硬就是了。福建多有水牛,做这东西也不费难,若在北方就更容易,只寻那些养牛的回回子买些酸乳,直接冻了就能吃。” 各家府上都有厨子,听到这里,就足以仿着做出他家的冰糕来了。 宋县令这么说,相当于是将自家私房佳肴的秘方送与方提学,也惠及了县衙里几位官员。众人都承他的情,方提学也道:“大令真是大方人,若是别人得了这样的点心方,自必珍而藏之,秘不告人的。” 若是别人来问,宋大人也不肯告诉他,但方提学是取中了他儿子当童试经魁的恩师,单凭这师生情谊,也不能把他当外人。何况宋举人自己也有些私心:他盼着自己招待好方提学,也能像晋朝陶侃之母截发留客的故事一样,感动得学政大人回去后替他儿子扬名。 宋举人这么想着,款待得就越发用心,恨不得立刻上一大盆冰糕给大人。 可惜他们年纪都不小了,宋时在外头盯着,只给他们吃这一块,吃罢就改上了井水湃的荔枝、樱桃果盘和祛暑化湿的香薷饮。 因他们吃了冰,午饭也上的简单,只上了几道盐焗鸡、红烧肉、酿豆腐之类的客家名菜,参鲍翅肚一概不用,倒是多用了些山家清供:有到县衙后院现挖出本地特产猫竹笋,埋在竹叶里煨熟而成的傍林鲜;又有摘荷花与豆腐同煮的雪霞羹;还有用葱油煎后加酒煮的东坡豆腐;山药合碾碎的大米熬成的玉糁羹…… 除了雪霞羹没什么来头,苏东坡大大基本包揽了这一桌素菜。 方提学是风雅名士,见识广博,听上菜人报出那笋的做法就会心一笑,吟道:“想见清贫馋太守,渭川千亩在胃中。这道菜莫不就是文太守家的傍林鲜?宋大令果然有名士风采,即于饮食小处也不同俗流,难怪过你治下的官员进士无不交口称赞。” 宋县令满面放光,谦虚地说:“这倒不是下官筹备的,而是小儿为招待恩师,前些日子写信特地回来安排的。劣子别的还罢了,只是孝顺体帖这一点可喜。” 这份孝顺体贴也体贴到了方提学身上。 这一天刚吃了东坡宴,转天宋时便从寺里请了个清俊风雅的僧人无尘来陪侍提学。那僧人竟是个禅教双修、以儒解佛的诗僧,见了提学也不讲什么因果报应,而是说起了“三家一道”,儒道佛皆一心,只是名有不同的观点,又能在提学面前谈论唐宋八家文章,指物作诗—— 作得比宋时这个正经生员还高明得多。 这诗僧果然请到了方提学心里,他是都察院出身的清流名士,自幼读遍了东坡文集,自然也慕坡仙风流。不过他自诩名教中人,向来不爱结交京中那些奔走干权的僧人,如今竟在武平得了一句通禅理、有德行、更知文翰的诗僧,岂不将其视作自己的佛印? 住着清雅如方外仙居的馆舍,吃着各有特色的美食佳肴,闲暇时还有诗僧、才子相酬唱……方提学闲来计较这趟武平之行,仿佛不是来巡察县里学政,而是提前几十年过上了他理想中的致仕乡居生活——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世上哪儿有做官做到他这样潇洒的? 他这一阵子真个是文思泉涌,连作了几首《过武平》,从自己下榻的府宾馆咏到城外西山下的前宋宰相李纲读书堂,又作游记、小品文记述自己在县里巡查学政时受的招待,文中也提了几回自己在院试中点中的门生。 以北方学子之身,在福建院试中以第三名经魁身份取中生员,简直可称奇闻了。 他还在文中提到,这学生的业师正是当年都察院御史桓公。桓公在世时爱他如亲子,数年后这学生单凭着早年老师留下的经籍讲义便考中了福建文学昌明之地秀才,果然以才学证明了老师眼力无差、教导弟子的水平过人。 思及其师徒之情,实在令人感动。 方提学写完了这篇文章,也感伤了许久。他想像宋时当年,与恩师必定情同父子,如今竟被丈人家退婚,却不知这学生心里有多苦。 这么个又孝顺、又体贴、又有才学的孩子,作东床哪里不好,桓老侍郎怎么就舍得退了婚事,丢掉这个孙女婿呢?哪怕非要孙女做王妃不可,也该再补一个孙女给他,将这桩婚事续上啊! 桓先生写完这文章,感伤得都不敢叫他看见。后来在武平县学入泮礼上,看着宋时身着青色生员袍,领着本县新入学的生员跨马游街,一派风流洒脱的模样,倒是又生出几分文思,作了一篇《记武平县学入泮礼》赠他。 他原先只想要座师多帮他看看文章,方老师这就直接写文力捧他了! 宋时感觉自己成了大佬力捧的小明星,一篇软文出来,就要把他吹成个励志典范。他又激动又惊喜,还怀着点儿即将走红惶恐敬畏问方提学,将来等他们县学学生写的记入泮礼文章集结成册,能不能将这篇文章放在最前头。 方提学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轻笑一声,宽容地说:“这倒不要紧,只是你们选出的文章却须得做得好,衬得上我这篇。若叫我知道了你那文集里都是敷衍之作,只拿我这篇作幌子,我定不轻饶!” 宋时大喜过望,连连保证:“若作不出配得上老师这文章的佳作,弟子们宁可不集结成册,单将老师这篇文章印出来便了!” 方提学捏着扇子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笑斥道:“你怎么不想着一定要做出好文章来?我在福建还要当两年余的御史,若到后年乡试前你还不找我写序来,你也小心为师责罚。” 这还用两年?有提学大人的文章在前头吊着,这群学生不睡觉也得把文章作出来啊!要是方先生再晚两天去别处巡察,他都能搞出手动油印机,当场印一册当土仪给先生捎走。 如今文集是带不走了,不过做生酸奶、熟酸奶和炒冰的方子倒可以给老师带走。 生酸奶方子还是他带团去九寨沟时跟当地藏民学的,不用搁发酵菌和酸奶做引子,炒冰技术是当年在学校外头吃多了看会的,在这时代做起来也不太难。如今已经是五月光景,天热得厉害,老师偶尔吃冰祛暑,对身体也有好处。 他将方子夹在一套宋版书里,送给方提学当作临别礼物,殷殷地送座师出了东门,去上杭县继续提督学政。 方提学走后,县里几位老爷久绷的一口气才放松了。宋大人早上去前衙里点过一卯,看了看催比粮税的比簿便早早回后衙,带着几分愁闷叫住宋时,塞给他一封信。 是他大哥从保定府寄来的。信寄到武平正是四月中旬,彼时宋时正在县里考试,后来又是和方提学一起回来的,宋大人怕他见信伤情,叫提学大人看见了嫌他软弱,就一直没给他。 信里写的也就是桓家退亲一事。 二月初桓家刚出孝,宋家两位兄长就带着礼物上门慰问,顺便提起成亲之事,却不料桓家那边说是已打听到了周王要选妃的消息。因宋家不能即刻叫宋时回来下定成亲,桓家自然也无法拒绝选妃,这桩婚事只好暂且作罢了。 宋晓兄弟二人当时欲代弟弟过完前面几礼,请桓家送新娘到福建成亲,可桓家不同意,说是舍不得女儿一路奔波,只能先退婚。他们强求不了桓家,也不能擅自给弟弟退亲,就跟桓家商定了暂时不提两家有亲事,剩下的要等父亲决定。 宋时看着信,宋大人就在他身后小声抱怨:“你大哥的信是咱们家宋平孤身一个昼夜赶路送来的,也花了两个多月。那桓家公子一看就是个不能吃苦赶路的,又带了那么多家人、车马,却来得比信还早,这是什么意思?分明是他家早在你哥哥们上门前,就已经要跟咱们退亲了!” 宋时早猜到是这样,倒不怎么动心,把信慢慢折好收起来,叹道:“反正亲事已断,当时儿子也给家里写过信说明此事,以后便不须再提了。我还要找人催稿、印制文集,父亲这些日子也辛苦了,且先休息几天——我看地方灾异志,武平这里夏秋也常有暴雨,致山溪泛滥、洪水为灾,咱们恐怕还要准备赈灾。” 今年他们上任得太晚,没赶上征发役夫修河道的时节,不管有什么灾害都只能等着。好在他已经建起了水泥厂,备了几间库房的水泥,到时用竹笼装着水泥堵缺口比用石头填省事,应该能应付几场洪灾。 这一夏天且看看哪处河道淤塞,堤坝不结实,十月冬闲的时候正好重修。 他在县里永远有忙不完的事,一桩原本就有违他心意的婚约,很快就被抛诸脑后。但这桩婚事只在他心中不重要,对婚约的另一家人来说,能否退亲,却是干碍一家前程的大事。 新泰二十年四月十三,天子发下明诏,令京畿几县三个月内禁嫁娶,朝廷要在京畿附近采选良家子入宫服侍,并在四品以上大臣家中挑选周王妃嫔人选。 五月初十,中选臣女礼部右侍郎桓峥之孙桓氏等十余人选入宫中小住,以便贵人察看其言行举止、心性志向。住满一个月后,再待皇后挑选,最终挑一妃二妾服侍周王。 五月下旬,礼部左侍郎邢周因病致仕,桓侍郎接任他晋升左侍郎。数日后便有一骑飞骑急驰入京,带着从福建取来的退婚文书,以及保定宋家珍藏的定婚书信与信物玉环进了桓府。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作者有话说写错了,应该是《福惠全书》,作者黄六鸿,上章网审没改成,大家看一下,不要被我误导 第16章 桓家派去福建的心腹家人桓春手托文书玉环,奉给桓侍郎,细细讲着这一趟退婚始末:“宋家父子未加为难,当场便允了退婚。只是回来时……” 他欲言又止,偷觑着桓侍郎的面色。桓侍郎微一颔首,淡然道:“说罢,难道保定宋家那边又不肯了?毕竟是咱们家先退亲,他们还想要什么,倘不过份,就如他们的愿便是。” 桓春咽了口口水,俯身答道:“不是宋家,是四爷遇上些事……四爷到武平县时,打听得那宋时——” 桓老太爷挥了挥手,有些不悦地说:“他是博儿的心爱弟子,又是个读书人,轮得到你直呼他的名字?” 家人连忙低头谢罪,改口道:“宋家三爷有个心爱的娈童,就、就一时动意,叫人买下了那娈童补偿他……却不料那娈童原先来往的才子们知道了,竟追上来截了咱们家的车,打伤四爷……” 他越说声音越细,头压得越低,身子禁不住有些颤抖。桓侍郎原本闲适的脸色微变,手捻长须,压着怒火问道:“那孽障在何处?他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么!怎么没管住他?我叫他稳稳当当地把亲退了,他好好儿地去买什么娈童,闹出这样丢人的事体来!” 桓春吓得不敢说话,桓侍郎身边的大管家走到他身边问道:“四爷可受伤了?现在何处?你把话说清楚了,家里好安排人去接四爷回来啊!” 他战战栗栗地答道:“不曾受伤,小的们拼死也不敢叫四爷受伤。那些生员砸车时,恰巧碰上当地学政路过,救了咱们,四爷怕损伤咱们府上声誉,也不曾报上身份,便息事宁人,带着小的们回来了……” “息事宁人……他还懂得息事宁人!他买娈童时怎么不懂得息事宁人!”桓侍郎叫他气得手上力道失控,生生掐下几茎细须,重重一拍官椅扶手:“去把桓文给我带回来!你把此事详说一遍,不可替那孽障隐瞒,倘有不尽不实的地方,叫我将来在别人口中听着,便将你一家打折了腿赶出桓府!” 桓春哪儿还敢替桓文隐瞒,便一五一十地说起他们到福建后的真情:桓文去退婚前,先打听了一下宋时的近况。因听说他家在外头以桓家东床快婿自居,便恨他们父子在外借桓家之势,又恨他将婚事随意说与人知,败坏堂妹清誉,于是想教训他一回,教世人都知道他配不上桓家千金,他们家退婚退得有道理。 他们一行人访查之下,听说宋时看重一个男娼行里的行头,每遇游宴常把他叫来侍宴。偏那行头还有个早年交好的书生,是个文社的社员,桓文便动了心思—— 生员有功名在身,受朝廷优容、百姓敬畏,动辄把持议论,往往当地府县也不敢管他们。这些人又是结了文社的,仗着社中名士、乡宦撑腰,越发胆大包天。若叫宋时给他们社员带上一顶绿头巾,不知这些人激愤之下,能干出什么事来。 于是他们打听着那男娼到文社社员家侍宴的时候,叫几个人过去强买下他,送到县衙外,好叫那些书生与宋家冲突。 “四爷眼见着宋三爷把那行头带回衙里,说是此事已定,不必多管,便带着小的们离开了武平。却不知那宋三爷怎么跟他们讲和了,那些疯书生盯上了咱们,在汀州府截住四爷的车,将小的们一顿好打。正是那时遇上了提学的车驾……” 座上的桓老太爷冷哼一声,厅上寂寂,那种沉闷气息却压得人不敢开口。 桓春额前背后早已冷汗涔涔,声音喑哑,几乎俯伏在地上替桓文求情:“四爷也受了惊,现在还有些病症,才未能赶回家,求老太看在四爷生病的份上,饶他一回……” “饶他?饶了这孽障,天下士人、悠悠之口,谁来饶了桓家!”桓侍郎只恨自己当初叫了这不省事的孙子去武平:“世上怎么有这样的蠢材!那宋时是个才子,将来成就尚未可知,两家即便退亲,也不该结仇。他做出这事,是怕宋家恨桓家恨得不深吗?竟还叫那些书生和福建提学御史抓住……” 桓春连忙又辩解了一句:“四爷没吐口说出咱们家的身份,那些书生也全不知道,只以为四爷是与宋三爷有私怨的旧仇人。” “那是宋家念着师徒之情……也给我这礼部侍郎面子,不说出实情罢了。难不成他还以为这事做的天衣无缝,自己咬死不认就能瞒过别人不成?” 桓侍郎气得精神不济,一手揉着太阳穴,挥挥手吩咐道:“拉下去。叫人把跟着去武平的人都带回来,一人打四十板子,那孽障带到堂前来,我亲自看着打!” 管家叫人把又哭又叫的桓春拉下去,桓侍郎听他哭叫声要把头上瓦片掀了,又皱叮嘱了一句:“莫叫凌哥儿知道此事。他与宋时一向交好,若知道桓文此举,恐他兄弟之间生隙。” 上回他听说了妹妹要应选王妃,便连祭扫大事都不顾,中途便匆匆忙忙赶回家质问此事;如今若知道他堂弟在福建陷害宋时,只怕以后要连兄弟情份都淡了。 桓家人丁不旺:他与老妻只生了两子,次子功名最高,去得却早;长子只同进士,若无人提拔,前程只怕要终在布政使任上了。三代更是只有桓凌这一个出息的,考得二甲进士,点了都察院御史,剩下三个男孙中只大孙儿桓升中了举,今科却误中副榜,被发到国子监坐监。 剩下两个孙儿,一个桓清老实木讷,只知埋头看书,连书生间的交际都不爱去;桓文这个惹祸头子更不必说。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叫他去,宁可叫桓清…… 哪怕桓清不能周全礼节,至少能按着他的意思老老实实退亲,比这故意结仇的好! 他今已登上礼部左侍郎之位,大孙女又订下了周王妃之位,有周王外家傅本兵为奥援,只差一步就能入阁,宦途可说一片平坦。可子孙却不够成器,孙辈中只有一个桓凌能支撑门户,待他致仕,桓家还能有如此声势么? 那宋家子也是个有天份的读书种子,万一他心里暗暗记恨今日之事,将来有了成就要报复桓文他们可怎么办?今日他肯忍气吞声,半为情谊,更多的却是为了他这礼部侍郎的权势吧?父子尚有为名利权位反目的,何况只是师徒情份,又经得起几回消耗…… 虽是对不住宋家,为了他这些不成器的儿孙,也为了周王与元娘夫妻好合,他却也只能死死压住这对父子,不叫他们机会身居高位,反过来报复桓家了。 他深叹了口气,踱到书房,让人挑亮蜡烛、铺纸研墨,坐下来给他早年主持乡试时取中的福建河道写信。 写这样的信着实违背他的良心,他落笔也颇为艰难,可到了蜡烛烧到半尽时,这一封信仍是写完了。 院中已是更深夜静,门外有值守的下人,却也都严谨肃静,一声不闻,空寂的院子里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桓侍郎忽有些厌恶这寂静,耐着性子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细细折好,便扬声唤下人声来服侍。 门外有人应了声“是”,随即有极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走来,给这屋里添了几分人气。他心中放松了些,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去拿火漆腊封,我要寄封信去福建。” 他身后的人却不答应,而是直接抽走了他手中的信纸,自己展开看了起来。 桓侍郎大怒,回头就要喝斥,满腹言语却又在见着那人的面目时生生堵了回去——站在他身后的不是什么家人侍婢,而是他眼下最不想见着的,他的二孙儿桓凌。 他只扫了那张纸一眼,便看清了桓侍郎花一晚上写出来的东西,而后随手将信纸折起来揣进袖子里,深施一礼,叫了声祖父。 桓侍郎养气的工夫也极深,“嗯”了一声,淡淡道:“原本不想叫你插手此事,不过料来你早就知道了吧。” 桓凌受着祖父锐利的目光逼视,神色却一毫不变,平静地说:“祖父恕罪,自从我知道四弟去了福建,就一直叫人盯着此事。今日祖父审完桓春我就听着了消息,到城外施家瓦子找了他一趟,问得究底。其实他所以做下这事,并非像桓春所说那样,全是为了元娘,而是为他从小就嫉妒三弟,嫉妒他天资好,得长辈宠爱。” 他抬眼直视着祖父,重重地说:“四弟读书不好也罢了,却不可有嫉贤妒能之心。若祖父纵容着他今日因妒害时官儿,明日他怎么就不能害我?日后做出了祖父也无法回护他的事,咱们桓家也要受他拖累,望祖父三思。” 桓侍郎冷笑道:“你不在都察院好生为朝廷做事,就为个外人的事跑去城外教训你弟弟?朝廷养你这御史有何用!” 桓凌道:“若非咱们家毁婚,宋三弟如今已经不是外人了。祖父也不必算计着如何打压才子,而是要欣喜于后继有人。” “后继有人”四个字直戳桓侍郎的心窝,他不禁皱了皱眉,怒道:“莫非你还要为他拿自己的前程威胁祖父?” 桓凌垂下眼眸,温顺地说:“孙儿不敢。我今日能在外头流连,不必在都察院做事,是因我已卸了御史之职,马上要外放汀州府做府通判了。我求了座师吕首辅多日才得此职,调任文书见今已在吏部,此事是真正避无可避了。” 什么! “你是清贵御史,岂能去外面做首领官!简直是胡闹!”御史在朝中权势极大,就是三品大员也要低头,外放个布政使都是吃亏。他这孙子竟为外人连前程都不要了,宁愿调出去当个小小的六品首领官! 浊流官! 这一去,唾手可及的资历、前程都没了,甚至还不知几时能再回京! 桓侍郎气得一阵阵头晕,恨不得早二十年把他打死,省得他今天来断送自己一生心血。 桓凌从袖中拿出那封信轻抚,摆着一副恭顺面孔说:“通判却是管刑名、粮草、督运的,下面哪个县里有督运税粮不利的,我这通判也要担上干系,正需路道台看顾。祖父若还有哪些门生弟子在当地任职,不妨多写几封信,都交我带到福建,好请上官们格外关照我些个。” 第17章 桓侍郎咬紧牙关问他:“你是铁了心要回护宋家父子,为此不惜前程了?” 桓凌似有些悲凉,又似悲悯地看向祖父,低叹一声:“我岂是为了宋三弟与世伯,我实是为了祖父与元娘,为了咱们家的名声,才不能要这个前程。 “祖父要入阁,元娘要入宫,你们都是我至亲的亲人,我只盼着你们得偿所愿。可是咱们家令女儿退婚再参加采选的事,难道能瞒过天下人?这退亲的恶名别人是担不起的,唯有我这个嫡亲兄长能承担。将来若有人提起此事,祖父便推到我身上,说是我做兄长的不讲理,硬夺了妹妹的婚姻要她入宫,如此方可不伤祖父清名与元娘闺誉……” 他忽然笑了笑,朝着桓侍郎一低首:“孙儿能为家里做的就只有这些了。以后我到汀州,还望祖父在朝中多回护,莫教汀州府治下各县出事,不然孙儿这辈子就难再回京孝顺祖父了。” 桓侍郎抚了抚眉心折痕,嗓音压得极低,隐含怒意:“好!好!我一向以为最省心,最懂得以家族为重的孙子,今日竟给了我这么个结果。你爹娘在世时叮嘱你效力报国,你却辞了能整肃纲纪的御史之职去当浊流官;你爹教你仁义孝悌,你今日却在这里威胁祖父……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桓凌深深垂下头,恭顺地答道:“是。孙儿见祖父有过而不能劝,见元娘违父母之志入宫而不能阻,实为不孝——” “你确实不孝!”桓侍郎终于压抑不住怒气,重重地在官椅上拍了一把:“你这一走,还有谁肯跟你这全无前途的小官成亲!你父亲只你一个儿子,还指望着你传宗接代,光耀门楣,自你出孝以来,祖父又给你挑了多少好人家姑娘……可人家要嫁的是都察院的少年御史,不是个前途未卜的六品外官!” 桓凌道:“宋三弟不也未曾成亲?他还不像我这样有祖父筹划,而是安心等着咱们元娘,等了这些年,却等成了个被退过亲的人。”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决绝地说:“祖父也不必替我谋什么婚事了。咱们桓家坏了宋三弟的婚事在前,四弟又去武平坏他的名声,只怕他往后婚事要有些艰难。他受害如此,我有何面目先结鸾俦?哪一日宋家先传喜讯,哪一日我才会考虑成亲之事——” “反正祖父看重的人家,也都看不中我这六品浊流小官。” 桓侍郎唇角抽动,神色竟有些狰狞,紧抓着官椅扶手骂道:“你莫非疯魔了!你倒不怕自己死在外头,父母无人供奉香火!” 他随手抓起茶盏,向这个不孝孙儿兜头砸去。桓凌侧身躲开,应声答道:“若孙儿命薄,还望祖父主持,将哪位堂弟之子过继与我,使二房香火祭祀不绝吧。” 他不去看祖父恼怒的神色,行礼拜别祖父,转身出去,叫管家安排医官替桓侍郎切脉。 他自己催着人收拾了行李,备下车马,悄无声息地安排好了出京事宜。临行前他遍辞了京中亲友,只因待选秀女都住在宫中,他没法当面和妹妹道别,便只写了封信留给祖父,请祖父找机会代他转交。 信中不便写宋家的婚事,他就只交待了一下自己要外放做官的事,又劝元娘在宫里安分守己,恪尽臣妾之礼,不可再把自己自己当成侍郎府的千金小姐,以家世骄人。 ——能包容她任性的男子已远放福建,她进宫去是以臣侍君,服侍周王的,虽有祖父在朝上遥为支撑,宫里的日子却只能由她自己走下去。 他也怜惜元娘,但他们兄妹心性、志向终究都不同,他这个哥哥能做的也就只到这里了。 桓凌抛却家人前程,两袖清风地下了福建。桓侍郎管不动他,便把火气发在桓文身上,叫人捆了他重重责打四十杖。他怒冲冲地数落这个孙子大胆妄为,私下违背自己的意思,将两家之间的关系闹到几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还害得他堂哥要自贬官职,替他谢罪。 桓文自幼在翰林府上娇生惯养,哪里吃得起这样的苦,哭叫着说:“祖父因何只怪我?我也是为了咱们家好,那宋时在外头闹得人人都知道他有个侍郎府孙女做未婚妻,这话传到京里,人家能不议论咱家么!” 桓侍郎恨道:“宋家也只是和治下的乡宦、书生说这些话,至今也没有风言风语传进京,哪里比得上你与生员打架,还叫学政抓住,只怕都察院不知道咱们家! “前朝也不是没有离婚再嫁的皇后,不是没有寡居再醮的皇后,若桓宋两家只是和和气气退了亲,别人也说不出什么话。只你这孽障惹祸,要跟宋家结怨,害得你堂兄要为此自贬出京,以挽回桓家声誉……” 桓文满面眼泪鼻涕,却挣出一个苦笑:“宋家给元娘守了四年,咱们家却转手退亲,将女儿另攀高门。事都做了,祖父还以为能叫宋家不恨咱们么?我正是为了家里好,才想祸水东引,叫他将来不能爬到高位来与咱们家作对……” 他苦苦捱着疼痛说:“幸好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宋时,成天就在他父亲的衙门里摆弄权柄,听说还捐了监生,将来也没什么大出息。只消把他父亲远远地按在南边儿,再掐住他兄长们的选任,就是得罪狠了他家又能如何?” 捐了监生就是放弃举业?他怎么不说自己考上秀才之后不即刻中举就是放弃举业了呢!那分明是怕福建生员难考,耽搁他取功名,故此先捐个监生,等后年秋试之年直接进京应试! 桓侍郎对这个孙子实在心灰意懒,扔下他回部里值班。到得部里,仪制司又呈上了今年各省生员花名册,来呈册的郎中含笑对他说:“大人可知今年福建省童试中出了个新鲜事——汀州府中试生员中,竟有一个北方出身的考生占得了院试前三的位置。” 哦?往常都是南方考生占优,如今竟有北方考生在南方考了前三? 桓侍郎也是个惜才之人,不禁笑问:“是哪里的考生?好个才子,将来他入京应秋闱时倒要看看他有什么不凡之处。” 那郎中从花名册中挑出福建的,翻着前头名录看了一眼,笑道:“叫作宋时,是北直隶保定府人,父名新民,任知县……” 桓侍郎听得“宋时”二字,耳中就再也听不进别的声音了。 ====================== 汀州府虽不临海,但每年台风登岸,带来的暴雨每年也要席卷整个州府。武平县治下单有名的溪水就有十条,潭、湖、湿地也有十余处,大雨灌下来山溪泛滥,湖水溢出堤岸的情形都不少。县内、县外各村镇清浅的砂溪在大水中也会暴涨成湍急深流,淹没两田地人家。 宋时详读灾异志,拉了县里几个阴阳生给他算历年暴雨灾害的时间表,统计易受灾地区,提前做起了抗洪救灾备战工作。 单凭他们一县官员、书吏、衙役,就是都累死在河摊上也不够用,但好在武平县地接山区,曾是匪患横行之地,县令有征发五百民壮的权力,可以叫民夫抗洪抢险。 这些民壮就像现代的民兵一样,无事时在家里务农,有事时征发起来剿匪。不过这时节也正是早稻抽穗灌浆、晚稻育苗插秧的关键,宋时不敢征用农夫,就在城里先征觅汉,集中起来供饮食、提升体力,训练水中救人的技术。 剩下的等哪里发了水,再就地征发渔民。 可惜他前些日子一直没空给晋江网投论文,又为考试下载了几篇明清经学学位论文,帐户余额花得毛干爪净,只能靠这些年看新闻联播的经验搞了。 县里多年饱受暴雨之苦,自来也有抗洪救灾的经验。县丞、主簿等是在任上干了多年的,给他父亲也献了不少征发渔夫渔船、向乡宦和商户们劝募、修筑浮桥、检修堤岸的经验。 合县上下官员们按步就班地准备,宋时则按着自己的经验叫人连夜烧水泥、编竹笼,就地收购麻绳、麻袋、粗大的毛竹、油布与羊皮、狗皮等皮张:麻绳能当安全绳,毛竹可以绑竹筏、搭帐篷、劈成筒烧水作饭,甚至能做简易救生浮板,皮子则拿去先缝他几十套救生衣备着—— 县领导班子和工作人员上堤视察时,一人一套羊皮救生衣,多有安全感! 他叫了几个在班的皮匠一块儿赶工,买的皮子不够用了就直接买羊。剥下来的皮抓紧硝制,做成救生衣,羊肉留两头给民壮补身,剩下的配上五坛本地特产象洞酒,直接送去了城西二十五里外的汀州卫指挥所。 现代社会,抗洪抢险都靠兵哥哥,有什么事见着军装就安心了。如今这时代,士兵不管抗洪,可是管捕盗杀贼,也管镇压流民。他们跟当地守备军官、士兵打好关系,万一发洪水时有贼寇趁机作乱,也好请人家来帮忙坐镇,免得有人趁势抢掠,甚至冲击县城。 指挥使黄大人白得了五坛酒、十几头羊,当晚就给卫所士兵们都加了餐。黄指挥不耐烦写信,便叫人给宋县令送了口信,告诉他不必担心城外匪患,有卫所镇守在此,什么山匪流寇,只要敢冒出来,他们自必第一时间带人清剿。 绝不教武平县受半点损失。 ——武平县收上来的赋税中,要截留一部分作他们驻军的军费。若是那重文轻武、不好相处的县令,他们也不会管对方的事,只等索要军费时看对方为难;碰上宋县令这样知情识趣的,黄指挥自然也愿意投桃报李。 宋时收了口信,又以宋县令的名义给黄指挥本人送了些银两,另有母亲和哥哥们从家捎来的玩器摆件。 他这“赈灾办”尽力准备,洪水却还是来得叫人措手不及。 先时是县城与城外各墟有积水,但水最多还只到大腿深,叫征发来的民壮划着船救援住在低地的百姓,抢出泡在水里的财物,将人放在山中寺庙里救治即可。可进了八月,海边不知哪个台风登陆,雨下得就像天捅破了个窟窿,水线落下来得几乎像手电筒的光线,又粗又亮。 城北鱼溪、禾丰溪一同涨水,溪下方淤积的泥砂太多,下游溪水冲断堤岸,淹了一片村庄。 宋时的救生衣终于派上了用场。他叫人拿了给气球打气的鼓风机,装了一麻袋救生衣,叫班头寻来民壮,跟他上堤救灾。宋县令岂能看着儿子独自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当下也叫人备了车,把县政通交给祝县丞,领着三班皂隶直奔两条溪水交汇之地。 宋时是骑马去的,他却是乘车去,途中道路泥泞不堪,几度陷了车轮,光是抬车就抬了几回。后来虽然赶到发水处,却也找不到宋时了。 他急得直扑向滚滚溪水,身后给他打伞的衙役都险些按不住他。随行众人连忙拦住他,劝他保重自己的身子,莫叫大雨浇病了,衙内看见了担心。前面又有从岸边过来的村老,众人连忙拦下他来问了那边的情形—— 宋时已经带着民壮去巡堤了,还从附近一间库里取了事先存好的水泥,正从两边投水泥、石块,慢慢合笼堤岸豁口。 宋县令听得心惊胆战,哪里还待得住,拼命朝河边闯,叫人拦着过不去,竟急得高喊:“我儿子还在堤上!时官儿至今还不曾成亲,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老儿怎么活!” 他的声音又高又急,穿透了沉沉雨幕,却有个比他更急的声音从后头压过来,连人也不知怎么闯进了差役圈里,扯住宋县令喊道:“宋世伯,时官儿到哪里去了?” 第18章 雨骤心急,爱子身处险地,宋县令哪还有心思分辩是谁在叫他,为何要叫他世伯。他只听见“时官”两个字,就撑不住地抓着那人叫道:“时官儿在那堤上,这么大的水,岂不是一个不小心就把他冲落水了!” 身后那人比他还急,随口安慰了一句“世伯不必担心,我这就去把他带回来”,便把他推到一旁衙役手上,翻身上马,踏着泥水朝前方堤岸处驰去。 茫茫大雨间,其实看不清人在哪里,只能看到远处暴涨的溪水泛起的白浪。越是接近,地上的积水便越深,到水几乎淹到马腹时,终于能看到掩在雨柱和积水中的长堤了——大堤已叫水冲塌了几块,小处都投石笼塞住了,只差一片还没合上,征发的民壮正聚在缺口两侧投土石堵水。 桓凌催马径往堤上闯,还没上去便叫几个民壮拦住,问他是什么人。 他此时说自己是待上任的府通判,一来不好查证身份,二来也没有府通判还没上任就去管下头县里河工的,还是说自己跟宋县令父子有关系更容易被人放上堤。他于是添添减减,说了个更贴切的身份:“我是你们宋县尊的侄儿,宋舍人的兄长。世伯、是受伯父之托来照看三弟的。” 拦他的人思忖着,能冒着这么大雨到决堤的溪口找人的,必定是真有情谊的亲人,便信了他的身份,忙答应替他引路,又叫周围民壮找个羊皮救生衣给这位堂少爷换上。 桓凌穿上了鼓鼓胖胖、撑得双臂都得乍起来的救生衣,也顾不得好看不好看,扔下马跌跌撞撞地跑上大堤。 大堤上密密攒攒的人头,后头有人推着独轮小车运送一车车土石麻袋,更远处水边的人搬起麻袋向急流中扔去。雨柱打在桓凌脸上,眼前一片水雾模糊,几丈之外便不辨人形,但他看到那片朦胧的人影时,却如有神助,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在人群中格外高挑挺秀的身影。 宋时也穿着胖胖的羊皮救生衣,手里撑着个不知破了几道口子的油纸伞,嘶声喊着:“那几根竹竿插到底,土袋先往竹竿中间投,挡住这股急流就好了!” 在这么大的雨中传声着实不易,他的嗓子几乎喊劈了。身边有几趟运土石的小车经过,他正欲往后退开几步,一举足却发现左脚的靴子陷进了泥水里,拔那一下子鞋没出来,脚倒出来一半,踩在靴筒上,带得自己脚下有些不稳。 他不敢较力,先踩住靴筒稳定身形,却有一只手从背后按过来,扶着他的肩膀,帮他稳住了脚下。 他索性借力把左脚拔出来,光着袜底儿踩在泥水里,弯腰捡起了靴子。正要回头道谢,却听背后的人叫了声“时官儿”,顿时吓得寒毛直竖,连忙回头去扶那人,开口就要叫“爹”。 他爹可奔六十的人了,经不起暴雨冲打,更不该上河堤上担惊受怕,万一坐下病怎么办! 然而那声爹还没出口,一张年轻的,熟悉又不那么熟悉的面孔就映入了眼里。他张了张口,未曾说话,那人便主动说:“时官儿,是我,你桓师兄。” 可桓小师兄不是在京里吗?听说还考中了二甲进士,当了御史,怎么无缘无故的突然出现在武平了?而且桓时兄向来叫他宋三弟,偶尔也叫师弟,没叫过时官儿啊。闹得他还以为是老父上堤了…… 他心绪有些复杂,桓凌也意识到问题,高声解释了一句:“方才在那边见着宋世伯,正声声喊着‘时官儿’,我听多了便顺口叫了这么一句。这河坝决口了?可要请本地守军帮忙修缮?本地河道路大人是家祖父的门生,我虽帮不上什么大忙,却还能写信请路大人走门路抽调人手。” 宋时感激地朝他露出个笑容,摇了摇头,扯着一把破锣嗓子喊道:“这倒不用,只要那个口子能合龙,这座堤就没什么大问题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桓师兄请先回去代我照看家父吧。” 漫天大雨中,不扯着嗓子喊,几步外的人都听不见你说什么。 桓凌听他嗓音嘶哑得厉害,只怕他伤了喉咙,便往他身边凑了凑,皱着眉说:“你有什么吩咐人的,小声些儿跟我说,我替你传令。” 宋时欲待拒绝,桓凌却已经朝向龙口边那些民壮喊道:“我是你们宋舍人的兄长,此处河工事宜接下来便由我代为传话。” 他就站在宋时身边,两人都是容貌出色、气质清华的人物,又同样是北方口音、高挑身形,闷在屋里读书养出来的白皙肤色,看起来真有几分像兄弟。那些填河的民壮都当他也是宋家的公子,肯听他的令,宋时也拗不过他,只好叫民夫去给父亲报信,就在堤上使唤起了这位千里迢迢而来的客人。 两人配合指挥民壮下竹桩、扔土石,便走到豁口边,看人一车车地将布袋扔下去。有几处水面下已隐隐可见布袋,水流也缓和了许多,插到水底淤泥里的竹竿如笼头束住水流,扔在其间的砂袋一点点堆垒上来,终于将那最后一段水流束在了河道里。 暴雨还未停,他们又在河堤上巡察了一阵子,用针锥试探堤面松软之处,直到确定了堤土筑得严严密密,不会再被水冲开,才下堤歇了一阵。 宋县令得着他的消息,才敢转到附近一个庄户家里等着,却是一直悬着颗心无法落地。此时见着儿子,他才真正放松下来,扑上来叫了声“时官儿”。 宋时想起桓师兄在堤上叫他“时官儿”,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有点尴尬地说:“我衣裳湿,爹先别抱我,先替我和桓师兄找两身干衣裳来。” 宋县令又急又痛地说:“你这嗓子怎地哑成这样子了,莫不是受风寒了?看你这一身,叫雨打得透透的,冷了吧?亏得福建这里到中秋也还这么热,不然可是要冻出病来的。我早叫人备了衣裳和热水,你赶快去后头沐浴更衣……” 说着说着,他才意识到眼前还有个桓凌。 两家刚退亲没几个月,蓦地看到女方家人,还真叫人尴尬。可这位公子毕竟不是主持退婚的人,如今不知为何千里迢迢跑到福建来,一见面又冒着风险帮他上堤找儿子,宋大人也不好迁怒他,只能当作一般京里部堂家的公子,客气地说:“桓公子要不先去沐浴一番,换件干衣裳?我出来时未带衣服来,此地只有庄户的衣裳,望公子莫见责。” 桓凌脸上露出一丝苦色,朝他们父子深深行了一礼:“宋桓两家的婚事不成,都怪我桓家失信,小侄今日是特来道歉的。不过世伯,咱们两家虽不能结亲,但宋三弟依然是家父的弟子,小侄的亲师弟,万望世伯以后还能把我当子侄相待,不要将我拒于千里之外。” “这、我……”宋县令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桓家先是无故毁婚,又上门来欺辱他们,他的确是深怀恼恨。可桓先生确实对他们家时官儿恩深义重,这个师兄也还念着兄弟情深,特特地不远千里来道歉…… 宋时上去一步抓住父亲的手,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操着沙哑的嗓子说:“爹,我跟桓师兄先去沐浴,有什么事等我们收拾利落了再说。” 退婚这事除了他这个当事人不放在心上,他爹和桓师兄还真都挺在意的。与其放他们两人在这里纠结,不如分开他们冷处理一下,由他在中间转寰的好。 他放开父亲,拽着桓凌往耳房去。 那里早已备下了浴桶和热水,却是只备了他一个人的,现烧水也来不及,宋时便命人先拿个干净浴桶来,两人分这一桶热水用,等后头烧好热水再续。他们师兄弟从前虽不曾在一处沐浴,不过大家都是男的,宋时也还没被本地时俗掰弯,很自然地请桓凌跟他一道在耳房里洗。 他在雨中淋了大半天,身上都冻透了,穿不住那身湿衣,进门就利落地扒了下去。 那身湿衣紧紧裹在身上,几乎把他的身形整个勾勒出来,但脱了衣裳之后才能看出,这些肥大的衣裳还是太过遮掩他的身材了。他在任上又搞工业实践,又巡视县内治安、农事,还得为了写论文到处观察生活,已经不是当年在桓家读书时那副文弱书生的模样—— 不是吹牛,如今到乡村巡视时碰上鹅,都是他追鹅的。 能打!有肌肉! 虽然没练出多少块腹肌,可他身上贴着一层薄薄的肌肉,线条又利落又流畅,从肩到腰收成一个漂亮的扇面形,腰两侧绝无半分赘肉。他拿块布巾系在腰间,褪下裤子,文明地迈进桶里,整个人缩进了只有小半桶的热水下。 热水瞬间没上胸膛,温暖了冰冷的皮肤。宋时这才解开手巾搭在桶边,脖子倚在桶壁上,满足地叹了口气。 随着他进来的桓凌也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问:“宋三弟,你这几年一直这们辛苦么?我从堤上见着你就想说,县政虽然要紧,你也该保重身体,莫叫世伯担心……” 宋时听着他念叨,悄悄在浴桶里屈起胳膊,看着自己颤巍巍的二头肌,觉得自己这肌肉相当可以了,一般读书人还练不出来这样呢。他不禁又看向桓凌——桓小师兄比较保守,穿着中衣就进了浴桶,进去之后才脱的衣裳,而后露出了一把比他还厚实的胸肌。 肩也比他宽。 骨架比他大。 露出来的手臂上居然也有匀称的肌肉,不说多么贲张,但比起他来还是显得更成熟。 不过宋时还能自我安慰:他还没过青春期呢。桓小师兄毕竟是比他大几岁,发育快,等他也二十三四的时候,估计就能追上这位师兄了。 他光顾盯着人家肌肉,半晌没应声。桓凌看他眼神发直,又见他脸上被热水蒸出红晕,怕他被雨浇出病来,也顾不得说话,直起身倚向他那浴桶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口中叫着:“宋三弟?三弟?时官儿?” 宋时乍然回神,下意识向后仰了仰,拦住他的手,说了声“我没事”。 桓凌的手贴到他手心上,只觉掌心滚热如火,推拒他的力气也不足,整只手软绵绵的,分明就是发热的模样。 他将湿衣裳往腰间一系,迈出浴桶,不由分说摸上宋时的额头——额上薄薄出了层汗,皮肤摸着却比他的手心还凉一些,并未真的发热,只是他关心则乱了。 不过宋时眼角微红、鼻息也有些粗重,仍该是受了风寒。待会儿先让他喝一碗姜汤驱寒,等大雨停下,再叫人去附近药铺抓些柴胡、防风、陈皮、甘草……煎出来叫他喝几顿,免得留下风寒隐患。 第19章 两人沐浴出来,下头衙役们就赶着送上老姜汤驱寒,又上了一桌有肥鸡腊鱼的农家菜,叫他们吃饱了再睡。这些都是宋县令安排的,不过他年纪大了,白天顶着暴雨赶路,又为等儿子提心吊胆地等到夜里,此时已经撑不住去睡了。 宋时心里怜惜老父父爱如山,可灾情如火,他这领导干部……的儿子得起模范带头作用,没奈何,只能让家属受些委屈了。他爹好歹现在已经知道他平安无事了,生母在县衙更不知怎么着急,回去也得好生安慰一番。 他想着自己家事,忽又想起桓师兄独自一人从家里跑到福建,家里人不知得有多担心,忙开口问道:“桓师兄是请了假从京里过来的?令妹不是正要参选王妃,你做哥哥的该在身边陪伴,怎么来福建了?会不会耽搁婚事?总宪大人不怪你刚入班就请假么?” “周王大婚,自有圣上作主,礼部安排,我这做兄长的其实也做不了什么。”桓凌笑了笑,将刚盛的一盅滚热的冬瓜肉圆汤推给他,淡然说:“我非是请假过来,而是往至汀州府通判任上就任的。不过从京里到福建就职,依例是给三个月程期,我是六月初十辞朝,如今还未过中秋,还能在武平耽搁一阵子。” 他垂头看着碗内菜肴,余光却瞄向宋时,想看他是否与其父一般记恨退婚之事,不愿自己在武平县里多耽。 宋时手里的筷子都要给他吓掉了,按着桌子往他那边压过去,焦急地问:“你怎么给发到福建来了!我们前些日子接着家书,还说你考中了二甲进士,继了老师的衣钵进都察院……难道你弹劾到什么不可说的人物,叫人陷害至此的?” 桓凌蓦地抬眼,数月来刺心的惭愧与悔恨似乎叫宋时关切的神情荡平了许多,不知不觉露出几分笑意,温声答道:“没与什么人结怨,只是不想留在中枢,自请到福建来罢了。” 一个都察御史不好好侍奉御前,跑福建一个州府当三把手……难道就为了退婚的事,觉得对不起他,跑到这儿自罚来了? 不,完全不用啊! 他其实也不是很想结婚,他还年轻……他的身体还年轻着呢!他正是拼事业、拼学业的年纪,考中进士之前根本不打算考虑个人问题! 再者说,就是要为了婚事致歉,不也该在京里帮自己寻一家好对象么?这小师兄扔下大有前途的中央工作跑来地方做副手干什么! 宋时简直体会到了娱乐圈事业粉的心痛,按着胸口问:“师兄还回得去都察院么?不,你身上还挂着京官衔,算得天使么?不说都察副使,至少该捐个中书吧?”有个京官身份毕竟比纯粹的地方官地位高些,万一还能带着御史衔,那就是天使下临,不至于叫人故意压制、为难了。 没有,他辞了官职,别了亲故,就这么干干净净来的。 桓凌并不后悔迁任外官,但看着宋时痛惜中藏着一丝冀望的神情,却不忍心直接说出实话,委婉地答了一句:“祖父已迁了礼部左侍郎,我有这部堂重臣之孙的身份,上官与同僚都不会轻易为难我的。” 对了,桓师兄是礼部左侍郎之孙,礼部左侍是有资格入阁的,别人看在未来阁老的份上也不敢为难他。 宋时尴尬地笑了笑,干巴巴地说:“我竟忘了老大人高升之事,师兄莫见怪。” ——刚才他真是头脑发热,光想着桓师兄不该抛弃前程到地方来工作,却忘了他祖父升了礼部侍郎,还有个正参选王妃的妹妹,马上就能当上皇亲国戚,根本就轮不上自己替他操心。 他想倒杯酒缓解气氛,桓凌却抢过壶来先倒了两杯,自己举杯道:“这一杯酒,容我代家人向世伯和三弟赔罪。” 他利落地喝了酒,却不想让宋时勉强喝下,被迫说出原谅他家人之前所为的话。他虚按着旁边那杯酒,立刻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含笑说:“这一杯要贺我们师兄弟阔别两年余后再相会。” 这一回他倒把另一杯酒给宋时了,却也不等他喝下去就又自斟自饮一杯,说道:“我初到福建,人生地不熟,这一杯却是要请世伯和师弟以后多关照我。” 宋时终于赶上了他的节奏,喝了那杯农家自酿的浑白酒,笑着应道:“师兄跟我客气什么。不过你初来福建,只怕不好适应这样湿热的气候,我在县衙里屯了不少霍香正气水,回头送你几瓶,你路上喝着能防暑湿。” 霍香正气的方子是他在广西时下载的,有水剂、药丸两种方子,只是没法做胶囊。他两样都试制出来,尝得霍香正气水的味道跟他以前喝过的一样难喝,就把方子寄回家去了。家里有他做杀虫器时做的酒精蒸锅,每年都做些霍香正气水,做好了也会往桓家送几瓶。 以后不往京里送,单给桓小师兄一个人就行了。 他喝了一杯,伸手去拿壶,桓凌便提着酒壶替他倒上,又夹了个鸡腿到他碟子里,劝道:“方才我看你身形过于瘦弱了,怕是这一夏天跑河工消耗的不是?多吃些肉补补,酒再喝两盏就够了——这酒虽是农家酿的,我吃着却有些醇厚,你刚累了一天回来,吃太多酒也不好。” 宋时有心争辩一下得自己也是有肌肉的,但想想刚才在耳房里看见人家那碾压级的好身材,实在自夸不出口,只得叹着气点了头。 他怕桓凌再提婚事,或又说他瘦弱什么的,便主动问道:“桓师兄打算何时赴任?本来你这上官到我们武平,县里该好生接待,可惜你刚来就赶上水患,还陪我在暴雨里巡视河堤,如今也只能请你吃这些……”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陆放翁也曾做过隆兴府通判,陆通判既爱这农家本色风味的酒菜,桓通判怎会不爱?”桓凌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筷炒藕,含笑答道:“我距上任期限还差近一个月,宋三弟若不嫌弃,我想就在武平待到九月。你若有空闲时,咱们还能像从前在……还能一起研习经义。” 宋时过两年也要考举人,能得一位二甲进士辅导读书当然是好。可这个月水患频发,他得负起领导责任,带头抗洪抢险;还有这回大水淹了几个村子的良田,他更得趁时机敦促百姓补种秋小麦和杂豆、蔬菜,哪有时间招待桓师兄? 大雨未知几日才能停,田中积水就更不知何时退去。就是退了,地面肥土也都随水冲走了,地力不足,又错过了最好的插秧时机,洪灾后过又易生蝗患……今年就算衙门低息贷冬小麦麦种给百姓,教他们配土化肥、杀虫剂,秋茬庄稼、蔬菜也都得减产,只怕还要找大户劝募粮食,救济穷人过冬。 明年二月的秋粮又从何处凑来? 往年在广西时偶尔也有大到暴雨,但那边梯田容易排水,又是五六月下雨,收获后还可以再补种秋茬弥补损失。武平这边却是山多田少,如今正是晚稻灌浆的时候,冲一片就实打实地减产一片,可不愁人? 他这些年主管县里工作管出了职业病,一想起群众艰困就心热如火,不知不觉就把圣贤书丢到了脑后,脑海中调出了晋江文献网。 然而没用。这回他帐户里连五毛钱都没了,只能看期刊文章前面免费的一两页,或是论文目录和摘要。 他愁得抬手揉了揉眉心。却不想桓师兄一直等着他答话,等了半天却等来他这副愁容,担心他是不愿再和自己相处,便主动问他:“宋三弟在想什么,莫非是不愿愚兄在武平县久住?” 若宋时不愿意,他也只好提早上任,到府里再看看能帮他些什么吧。 宋时正盯着福建秋粮搜索页面,不防他忽然问自己想什么,也顾不得多想,照直说道:“我只怕这场水患影响秋收,明年的秋粮不好筹措。” 桓凌想起外头漫天大雨和在大堤决口处看见宋时身影的担忧、恐惧,也不禁微微拧眉,同他一般伸手揉了揉眉心,叹道:“这样大的雨,恐怕人力难为。若是秋粮收不上来,我回去后便替世伯写一份请朝廷减免秋粮的折子。咱们武平受灾也是确有其事,不怕御史来查,你看如何?” 是啊,万一朝廷能减免呢?他们就有更多银子赈济受灾群众,搞好灾后赈抚和重建工作了。 他眼中闪过一抹亮光,关掉了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晋江网,朝桓凌拱手一揖:“还是师兄想得周全,我只想着怎么种粮食,险些自误了。此事还得请师兄帮忙,我们县里上报灾情,有时上司是不批复的。” 宋县令是个举人做官,身份就和大家婢作夫人一样,天然就低甲科出身的进士一等。桓凌却不一样,他是二甲第十名进士,又考进过都察院,御史大人总会高看他一眼。 何况他还有个做礼部侍郎的祖父。 至于桓侍郎愿不愿意被人给这个面子,那倒不用考虑,反正他孙子愿意了。 桓凌顿时收敛愁容,意气风发地应下此事,又夸了师弟一句:“我也只能想些这官场上相交通嘱托的手段,却不及三弟留心百姓疾苦。” 又道:“我来时在都察院问过如今这位巡按御史黄大人的性情。听说他出身大族,于饮食起居上都有些挑剔,又好诗词戏曲,时官儿你们招待他时要小心些。” “……”啧,桓小师兄又叫顺口了。看他,心里叫了那么多年小师兄,当面就从没叫出过那个“小”字。 宋时只当没听出他口误,从容谢道:“如此,我有打算了。不过御史远在省城,一时半刻也来不了武平,师兄且先打算一下在何处下榻吧。可是要住府宾馆,还是县衙里?本县的府宾馆是我亲自盯着装成的,又清雅又舒适,包你住进去便不想赴任了。” 府宾馆虽好,可惜桓凌住着不是很方便。 他笑道:“我还没上任,住你的府宾馆,岂不是叫人都知道我预先绕路来武平了?叫御史知道,可是要挨弹劾的。我还是先以你世交兄长的身份在县衙住下,也跟世伯学学如何做外官——我来得急,对通判要做什么都还一知半解,也没寻着个好师爷,若无人教导帮助,只怕上任后做不好差事。” 宋时刚得他帮忙解决了一桩大事,岂能眼看着他为难?就自告奋勇地说:“师兄不必担心,你还有一个月才上任,慢慢寻老成的幕友便是。好在州府间移文诸式我都清楚,通判所理的刑名、钱谷、盐课等事我也稍有所知,到时候若寻不来合适的师爷,我就先到府里帮你看看,待你找着合适的师爷再回来。” 桓文也不同他客气,拱手道:“那我预先谢过三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爱桓师兄,跟桓师兄在一起不用写诗!顺便忘了在作话里标注,其实前面13章那些读书人跟时官儿讨论试题时作的应制诗“云补苍山缺处齐”都是《清代朱卷汇编》里找来的 第20章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这场台风带来的暴雨持续了一天一夜后,声势终于小了些,变成了细细的水流坠下。宋时叫民壮撑了条小舟来,带桓凌冒雨去两溪交汇处巡视了几趟:溪水仍是灌得满满的,几欲没堤而出,外头大片田地也都有至少及膝的积水。好在水泥的粘性好,补好的大堤后来没再被水撞开,坚挺地撑过了这一遭。 只是满地积水,将这一片原本的水田和人家彻底毁了。混浊的泥水上浮着树枝、草屑,庄户人家里冲出来的木板、衣物,偶尔还有死去的小动物尸体飘过,极容易引起疫病。 好在这几天救援工作还算成功,没有多少群众困在水里。 他们往河边巡视几趟,也顺带救了些人——多半是行动不便的孤身老人,也有舍不得财物,回家取东西的青年。他们借往的是个乡绅的别业,庄子里存了些药材,桓凌学过些药理,便问庄子上的管事借药,给捞上来的这些百姓配制防役病的药汤。 正好能配得出一副正柴胡饮,他就亲手熬了,请宋家父子都喝一碗。 宋县令原本记恨桓家退婚,可见桓凌对自家父子一派热诚,退婚的事也怪不到他身上,也渐渐转了心思,私下问儿子:“桓大人待我跟待什么尊亲长辈似的,我倒有些别扭。时官儿你怎么合他相处的?我是该敬着他是个侍郎府的小官人好,还是托个大当子侄处着好?” 宋时笑道:“爹怎么烦恼起了这个。桓师兄我深知他,不是那等势力的人,他拿你当尊长,你便拿他当子侄。只当两家从前没论过亲事,他就只是桓先生的儿子,我的亲师兄呢。” 真不如没论过亲事。 若是没定过亲,儿子的恩师家里出了王妃,那是何等显耀的一件事?恨不能传得官场民间都知道这消息哩!如今他们却是怕听喜讯,更怕叫人知道时官儿的未婚妻就是王妃娘娘。 宋县令甩甩袖子,叹了口气:“罢了,这事原也由不得咱们想。我看外头水退了,你也不须盯着那堤了,跟爹回县里安生地歇几日吧?眼见着再过不久就是中秋,有什么事过了节再说。” 还有的是事呢,过什么节。 宋时摇头道:“爹先回县里,叫人送几车防疫病的药材,还有我备下的那些油布、竹竿来。我且留下盯着灾民挖渠排水,重修屋舍,等到十五那天再回去过节。” “桓大人、世侄呢?” 宋县令想着要跟桓凌同车而归,心下不免有些尴尬。宋时笑了笑,安慰道:“桓师兄要看看咱们县里如何料理庶政,也暂不回去了。” 他叫几个民壮用小船把老父载出去,到没水的地言再换竹舆抬回县里,自己留下来缮后。桓凌也不提回城的事,默默跟在他身边“学习庶务”。 两人既不提家事,也不提朝政,就只顾着眼前这片洪水、这些灾民,相处得反倒更挺舒服。宋时带他到高地慰问抢救出来的灾民,将县里送来米粮等物拿去给灾民煮粥分食。等大雨停歇,地面上的水稍退,便叫里长带头,各甲十户百姓互相帮助,抢救各家还没被水冲走的东西。 屋子还撑得住的,就先回家居住;家已经被大水冲垮的,就在干净场院里用竹竿、油布搭起帐篷暂居,等着地面干了再重建新房。吃喝穿用仍是县里供应,由僧人在百姓聚居住外架起长棚,早晚煮粥、烧热水,不叫他们直接喝生水。 他倒也不白供这些人,而是搞了个以工代赈:壮年男子都下田挖沟渠排水,清理田中沤烂的庄稼、水冲来的异物,更将腐尸搜集起来,找远离水源的地方深埋。女子就照看孩子、洗涮缝补、烧水熬药、缝制帐篷,或是编些竹筐、竹耙之类清理污物时用到的工具。 干一天算一天的工分,工分换钱,大锅烧饭,让这些郑朝百姓提前五百多年进入社会主义。 宋县令回去后则是找乡绅富户募捐了一场。 那几位受方提学教导过的生员听说宋舍人正冒着大水赈灾,想起他曾经为了救他们参加本地院试的壮举,顿时“意气素霓生”,以当日带头打架的赵悦书为首,凑了十几石粮食,带着老实能干的家人来帮他施粥。 众人见面寒暄,提起旧事,桓凌才知道宋时已经中了秀才,还是在汀州府院试考到的前三。听到这消息,他简直比自己考中了还骄傲,激动地问那些书生可还记得宋时院试的几篇文章是如何做的。 他师弟事多,不合花心思背旧文章,这些书生又没正事,倒可以问问。 林泉社一干书生原先都把目光落在宋时身上,他一开口,众人才发现,他也是个不俗之辈。他从京里千里迢迢急赶到福建,到武平后没来得及洗洗风尘,就又投进了救灾事里,其实已经有了几分憔悴之色。可他再是憔悴,依然仪容都雅、风神俊秀,掩不住眉目间清华之气,一看即知不是寻常人物。 众人歆羡不已,忙问宋时他是什么人。 宋时知道这些书生冲动起来不管不顾,怕他们知道了桓凌撂着公职不去上任特地来看他,哪天顺口说出去,会害桓小师兄被御史弹劾,便含糊应道:“这是我一位兄长,从京里过来探望我们父子。诸位唤他的表字伯风便是了。” 又给桓凌介绍那几位不打不相识的才子。 引荐到最后,他才发现,不光书生们来了,就连被桓文强买到县衙,差点导致宋时跟他们结怨的李行头也来了。不过这回他没再扮女装,而是换了男装,矮小的身材便不大显眼,整个人都藏在了书生们身后身后。 赵悦书主动把他拉出来,说道:“乡间没什么可吃的东西,庄户手脚又粗,我便把少笙带来,叫他给咱们备些精致膳食。” 宋时一看见这位李前行头便想到绯闻,想到南风,想到自己要被当着桓小师兄的面出柜,顿时寒毛直竖,下意识看了桓凌一眼。 幸亏桓师兄是个正人君子,不懂个中隐情,只以为李少笙是厨子,还替他答谢:“这几日三弟忙着水患,无心饮食,确实该吃些补养的东西,多谢各位君子费心。” 赵悦书满面春风地说:“伯风兄何必客气,若不是宋兄成全,我与少笙也……” 宋时干咳了两声,强笑道:“堂上诸贤济济,都是朝廷未来的栋梁。难得贤兄们到此,岂可不为百姓们筹划生计,而只谈些私事?我这几日算着大水冲走的粮食与淹没的田地,眼见的明年秋粮难完,只得上书朝廷,请求减免税粮。还望诸贤领本地乡绅里老一同上书。” 他开口把这场见面拔到了为国为民的高度,赵悦书也不好意思再炫耀自己美人在怀的小日子,惭愧道:“宋兄说得是。这样大的雨,连城里的屋子都淹了不少,我们也见着了灾民之苦,定要用心做几篇文章向朝廷请赈。” 李少笙朝着宋桓二人行了个揖礼,笑说:“几位公子且谈正事,小的便去厨下安排了。” 赶紧走吧。 宋时抢在前头说了句“李小哥且去”,又抓住赵悦书的腕子说:“赵兄文采出众,来时也亲见了水灾后哀鸿遍地的惨状,必定能援笔立就,第一个写出请朝廷赈济书。” 赵悦书被他高高捧了上去,彻底顾不上炫耀他跟李少笙的好日子,冥思苦想起了文章。 宋时叫人送上笔墨,这群书生便围着桌子、对着窗外,甚至踱出院子,看着外头被水冲得一片荒芜的土地和面容愁苦的灾民们构思作文。唯有桓凌不用跟着他们写文章,而是跟宋时走到田庄门外,对着满地泥泞研究重新划分地界的问题。 大水一冲,原先的田垄都冲没了,界碑也多不在原地。不光两溪泛滥处,更多被大雨冲平的地界都得对着鱼鳞册重新划分。 不过这个时代的地图绘制技术……宋时是想emmmm的。要不是鱼鳞册画得太不准,土地实际大小跟图册上标的也对不上,哪儿那么容易出来隐户隐田? 趁着大雨之后各家田地都分不出界线,正是打土豪……不,正是清隐田隐户的好时机。 他手里有经过救灾锻炼的五百民壮,几十里外有交情尚可的卫所指挥,身后还站着个府通判兼未来阁老的孙子、王妃的嫡亲兄长……要是这时候还不敢重新清丈田亩,把那些豪强劣绅少交的税赋挤出来,他们父子以后就别提当官理政,安心地挂印拿钱,等治下出了事进监狱吧! 宋时在广西没正式清丈土地,只在办理几家争田的案件时到田里实测过,也买了篇五毛的小豆腐块,学会了用绳子做软尺、立标杆取直线这种土法测量技术。 实地测量他有底,本地衙役应该也熟悉,唯一麻烦的就是测量之后要计算和鱼鳞册上原额相差的亩数,以及对方应补缴的税银。 虽然这都是初中数学内容,但他一个大学完全不学高数,毕业之后就再也没碰过几何知识,还穿到古代学起了八股文的官二代,简直一想到什么边长、面积、正弦余弦的就头疼…… 他自己痛苦不够,还老气横秋地教育桓凌:“县里的田地多半儿是这样的,这样的,”他寻来纸笔,画了一个梯形,又贴上一个长方形、又贴一个三角形、又贴一段圆弧……画得自己直眼晕,还要强撑着说:“这些都得靠数算,回头我教师、教兄长列公式算田积、计税粮。” 桓凌抬眉问了一声:“公示?是说算出田积、税赋之后要公示百姓么?” 宋时轻咳一声,连忙圆场:“是我说错了,我是说我会一种简单的算法,兄长以后算田积都可以比着我这算法,用相近之法计算。” 桓凌仿佛听懂了,点点头,问道:“是不是就好比算田积时,按《数书九章》中斜荡求积、三斜求积等例子计算?” 宋时没听过他举的两个例子,也不知道《数书九章》跟《九章算术》有什么关系,但为了显示自己是个懂数学的人,还是强行装了一波:“差不多就是这样。不然兄长先写下那两个例子给我看看,我再给你讲我从海外大食商人那里学来的算法。” 桓凌欣然同意,提笔画了个类似斜边在下、尖角在上的竖放梯形,但左下与右边两条对边又不完全平行的四边形。他徒手在上下两个对角之间拉出直线,又从顶点画了一条垂直线到底边,在线条旁分别标注上西大斜二十六里,东斜二十里,东北小斜十五里,北阔十七里、中长二十四里…… 图上东南西北方向跟现代都是反着来的:底边反而是北阔,西斜为右侧长边,东大斜在左上,东北小斜在左下。 宋时心里换算阿拉伯数字,乘乘除除地算三角面积,然后将面积相加……没等算出来垂线分开的直角三角形,桓凌已然行云流水一般写下了标准答案:“荡积一千九百一十一顷六十亩”。 作者有话要说:  图形描述有误,重写了一下 大家可以看一看数书九章,我国宋元数学巅峰之作了,特别有名的就是里面的大衍求一术、增乘开方法,可惜到明朝以后数学衰落,明朝后期喜欢研究数学的名家基本都学欧几里德,宋元以前的算法渐渐没落了,到清末才重新兴起研究 作者数学相当渣,完全看不懂里面的题怎么解,就想让大家知道我国古代数学也很牛的 第21章 ……稳住,这道是例题,带答案的!真用古法算起来肯定不能比现代数学快! 宋时不肯让古人看低了现代人的数学水准,恨不挽起袖子给他讲现代中学数学。桓凌却没注意到他的小心思,指着那张图说:“这就是《术书九章》中斜荡求积法的例子。斜荡求积算法倒不难,先以中长乘北阔,以二约之,得‘寄’;再算右边三斜‘内率’:以中长幂减西斜幂,余以为实——术曰‘实常为负’,此处以中长自乘之数五百七十六减西斜自乘所得六百七十六,结果便是负一百……” 是的,负数他懂。别的就不用讲了,给个公式让他套就行了。 宋时心中一片荒芜。 可惜桓小师兄不懂他的心事,从头细细地讲了一遍题,顺带讲了解题基础——《九章算术》中的“少广术”,也就是约分术。除了分数之外,解题过程中还用到了三角形面积公式,乘方、开方计算,算法极其繁复。 但这算法也有一点好处,就是计算田积时,只要量出图形边长和从尖到底的中长,换别四边形也一样能套上。在这个测量水平有限的时代,能单用边长算出土地面积,是相当实用的算法了。 要是他来做的话,也只能先把图分成两个三角形,用勾股定理推算右侧三角形第三边边长,再推算左侧三角形高度…… 算了,勾股定理商朝就有了,他会用也碾压不了谁。 宋时默默放弃了碾压古人的念头,努力集中注意力听桓凌讲题。桓小师兄不光讲斜荡面积那道例题,因题里有两处需要算平方根,还给他讲起了正负开方术。 宋代最著名的增乘开方术。 这个实在得用心学。不提它的历史意义,就从实用性上看,如今这么个没有计算器,没有实用平方根、立方根表的时代,自己学会开方也是一项有用技能。万一以后算粮食、土方、储水什么的能用上呢? 宋时眯了眯眼,专注地盯着小师兄的笔尖,连他打个格子都恨不能印在心里。格子从上到下写着商、实、虚方、上廉、下廉、益隅等字样,字下方各列出相应的数字…… 每一格都是按上下顺序排数,还有进位,倒有点像竖式;记数用的不是汉字而是十进制的苏州草码,看惯了倒也和阿拉伯数字差不多。 他发挥出强大的主观能动性,硬是把这一格格叫人眼花的图表看出了点儿亲切感,看着桓凌一步步推演数字,最后将“实”消尽,求得立方根的“商”数。 桓凌搁下笔,侧过脸看着他,有些期待地问:“怎样?我方才讲的可还明白?若有哪里没讲透的便告诉我,我再说一遍。” 宋时看了看纸上的表格,又看向小师兄,缓缓挤出个笑容,真挚地说:“师兄算学这么好,到任后可以省一个钱粮师爷了。” 桓凌听懂了他言外之意,摇头笑道:“那我就实受了三弟的夸奖了。三弟若是需用人计算田亩、粮谷、筑造工料之类,便吩咐愚兄一声,我替伯父与你做就是。” 宋时小小地有些感叹:“当初咱们俩一院子住时,只见你研读经典,从来不见你碰杂学,想不到四年不见,你今就成了算学大师了。” 桓凌谦虚道:“我算什么大师,不过是守孝时没什么事做,跟着一位在户部任职的世伯读了些前朝算学名家的书而已。你只是从前没打过基础,猛然听着有些生疏,待看多了就好了。” ……这个么,见仁见智吧。他两辈子加起来,虽然还在能参选杰出青年的年纪,但在学术方面就不好跟年轻人比了。 宋时笑了笑,老气横秋地拍着小师兄的肩道:“这回清理隐田都靠师兄了。”为了表示诚意,中午酒宴上来,他拉着这位小师兄坐了主位,亲手替他布了几道菜,斟了一杯酒。 这场宴席虽然是在洪水泛滥的地方,依然安排得十分丰盛,却是道燕窝席:正宴计有十二碟,六大六小,主菜是切成百合块的蛋糕作底,加虾肉、鸡片、石耳,清汤蒸制的一品燕窝、配有鸡鸭鱼肉、螃蟹、海边特产的柔鱼等。 在京里只有南货店卖的鱿鱼干,武平这边虽是山区,但福建毕竟靠海,总有法子运送鲜鱿鱼,清清淡淡地烧出来便是一道脆嫩可口的佳肴。更多的则是鲜鱼——这些日子各处发了洪水,河里几尺长的大鱼都叫水冲出来,俯拾遍是,真个应了诗里写的“竹笋真如土,江鱼不论钱。” 只可惜这秋天没有好竹笋,只有熏的笋干。 宋时舀了燕窝,夹了几块鱿鱼,又拣了两筷鱼尾上的活肉给桓凌,一面慢慢地剥螃蟹。 他前几年都随老父在广西任上,螃蟹有的是,倒不特别馋,主要给京里来的小师兄剥。林泉社诸生却是要讲究个“名士风范”,也就是“清馋”,要表现出对珍惜难得美食的癖好。是以这群人见着熏笋干,就如见了千里命驾的王子猷;见着螃蟹,就似见着了“嚼霜前之两螯”的苏东坡,一个个执螯把酒,都有一腔诗意要勃发出来。 宋时手上还忙活着螃蟹,一双眼却无比专注地盯着书生们。 他之前写的都是研究百姓生活的论文,现在自己考中了生员,就要开始考据“明代”生员的日常交际、娱乐活动,翻着花样儿写新文了。 写出新论文,发表到晋江上,他的余额里就又能有钱,又能买买买了! 他像看着帐户余额一样脉脉含情地看着持螯高吟的林增(广)生,用铜剪铜匙优雅地剔蟹肉的王廪生,用筷子击酒杯为拍、高诵“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的许案首,为美少年抹鬓擦汗的赵…… 哦,这个就不用看了。 他默默把目光转开,眼角余光扫到桓凌,却见小师兄也看着那些书生发名士清狂,神色间却隐隐有几分不赞同。 他下意识站起身,挡住了桓凌的视线,不想让他受时俗污染。满桌书生见他这个主人起来了,顿时吟诗的也停了、发狂的也住了,都以为他要敬酒,各自低头看了看酒杯,该满的都满上,又把尊臀稍稍往上提了几分。 宋时反应过来,忙拿起酒杯,拉长了面孔严肃地对众生员道:“今日良宴会,本该行乐及时,可如今外面水患未退,眼前尚有百姓受苦,咱们在此饮酒已是过于享受,又何忍如平常一般欢乐?诸位贤兄莫怪我扫兴,今日便有诗词文章,也该是愍农之词。” 诸生面露惭色,赵悦书这个还有佳人依偎的更不好意思,率先举手呼应:“宋贤弟说得对!我等皆作了请朝廷赈灾的文章,论及文采风流、纵横气概亦不比诗词差,何不就在此诵出,大家同为灾民一哭!” 他不等宋时敬,先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感情澎湃地吟诵道:“天公不悯,落雨如悬河泻注;小民唯艰,田亩成汪洋泽国……” 文人激情上来时,华章从心底喷薄而出,和平常坐着写的东西不一样。但这种灵感也是转瞬即释,若不记下来,回头他们自己平静下来就要忘了。 宋时听了几句便即叫人送上纸笔,按着自己这些年背论文摸索出来的记忆法,在纸上记下关键锚点。几个有捷才的书生们只管一个接一个站起来背文章,没有捷才的则在座上瞑思苦想,个个脸上都是忧国忧民之色,把这场聚会的档次都提高了不少。 这顿饭吃完,螃蟹难得的没吃净,倒是作出了一摞纸的文章。 众生员激情之下,作文的效率比干憋的那一上午都高,待宋时慢慢还原出全文,对比之前的原稿,都有种“今日方知我是我”的感觉。 林廪生激动地说:“往日我在家、在学校作文都常有文思迟滞之感,今日竟是文思涛涛而来,佳句信手拈来,竟都不似我作的了!宋贤弟这院子里莫不是沾了什么神仙气,专能叫人开窍?” 不少位生员都有如此感慨,迷信些的就以为是他们为灾民请愿,神仙降福庇护他们;不迷信的就以为宋时是个能考到院试前三的大才,他兄长也是个京里来的才子,他们必定是沾了这两个人的文气。 宋时心里默默答了一句:“这叫头脑风暴。” 上辈子他们旅行社的营销总监——就他同班同学——自打看了几本畅销书,没事就爱带着策划、设计们开个碰撞会,老说搞个头脑风暴能出好策划。 当时没看出多有用来,穿越十八年之后倒看出来了。 他没打碎众人的幻想,甚至十分热诚地鼓励这些人再想忧国忧民、作诗作文时都来找他。他默好的稿子也分发给了众人,嘱咐他们回去用心誊缮,署名押章,回头他这边再凑些里老乡民的请愿书,还要集起来交到府里。 若大家实在爱这些文章,等朝廷赈济的事定下来了,他就出工出料将其集结成册,回头有机会修县志,说不定还能在人物或艺文志里添上他们的名字呢。 一句话就激起了众书生立功立言的心,回去各各写文章、捐粮草物资不提。桓凌也作出了一篇文章,却不想给书生看,而是等众人都走了,才提笔写下来。 不是骈四骊六、以情夺人的文章,却比那些华丽词章更深刻写出了水患之害、百姓之苦。而且这一篇还是宋家眼下就得用之物——他是按着县令口吻,替宋大人拟了一篇向上司说明灾情、请朝廷赈济灾民的详文。 宋时拿过那篇文就不舍撒手,说了一叠声“谢”,还怕不够诚意,又说:“回家再请你吃螃蟹。” 桓凌含笑摇头:“蟹虽好吃,剥起来却麻烦。我自己不大会剥这个,也不舍得你那拿笔的手给我剥壳剔肉。我只要有枣泥月饼、烧酒就好,剩下就便客从主便,听凭三弟安排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竹笋真如土,江鱼不论钱。作者袁宗道 第22章 中秋节当然得吃月饼。 宋家的厨子是京里带来的,会做枣泥、豆馅、五仁、青丝玫瑰冰糖馅的月饼。宋时跟着兄长们读书时,哪年中秋,偶然想起上辈子流行蛋黄莲蓉馅月饼,还提点厨子用咸蛋黄和真正的白莲蓉做馅,复制出一款酥皮的蛋黄莲蓉月饼。 这个馅在现代就风靡全国,拿到郑朝也惊艳了宋家和他们家邻居、亲友、上司同僚好多年,一直是他们家送礼的私淑佳肴。他们自家过节团圆的时候,大半儿月饼也都是莲蓉的,其他馅的不过应点着做几个。 但如今桓凌开口点了枣泥月饼,宋时便叫庄户给家里捎了口信,叫厨子用家里送来的金丝小枣蒸馅,精精致致地烤一盘枣泥月饼——顺便也给他烤几个五仁的。 他虽然喜欢蛋黄莲蓉月饼,可那馅儿得配广式月饼皮,换成酥皮的总觉得像在吃蛋黄酥,没有过节的感觉。不过广式月饼皮得到清末才有,他也舍不得为口吃的动珍贵的晋江余额,索性就改吃最有中秋气氛的五仁月饼。 其实五仁月饼也挺好吃,自己家做,把馅里不好吃的都剔掉,剩下的不就是好吃的了吗? 不加冬瓜条、青丝玫瑰,单用猪油拌合冰糖、核桃、松子、杏仁、芝麻等坚果碎,拌上炒熟的重箩白面,裹上猪油白糖调的酥皮烤熟。这样调出来的的馅格外酥松,不会香得冲人;月饼皮不大甜,但刚出炉时沾手就碎、入口即化,配着香甜又不油腻的馅料味道正好。 到了八月十五那天,宋家厨子烤好了小主人点的月饼,蒸了半篓螃蟹,又杀猪宰羊,备办下满满一席北直隶口味的大菜。 桓凌虽是京里人,但北京离保定又不远,口味也差不多。宋家这一桌樱桃肉、炖干肘、东坡肉、火烧羊肉、八宝酿鸭子……倒比水灾里李行头精心做的百合燕窝、鱿鱼卷、香糟鱼、虾圆、清蒸淡菜之类看着就顺口。 虽没有燕鲍翅肚这种压席大菜,可这是自家人吃饭,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自家人。 中秋宴上没请客人登门,只宋时一家三口儿与桓凌而已。他们是自幼登堂拜母的交情,宋县令这些日子又想开了些,不提退婚的事,只念着他是桓先生之子,儿子的师兄,故此也让纪氏也出来与他们同过中秋。 宴席摆在厅前抱厦里,敞开门窗便能看到天上明月,外头不知谁家请了侍宴的伎女乐户,隔着庭院将吹弹声幽幽送到厅中。 虽然是每逢佳节倍思亲,但天上明月团栾,桌上佳肴陈列,院里又栽着修竹老桂,晚风徐来,满庭桂花草木清香袭人,倒减去了不少乡情。 宋时身为主人,极有自觉地开了一坛桂花酒,先给父母满上,又起身敬桓凌:“这些日子多蒙师兄陪我在水患重地忙碌,又帮我规划排水沟渠,煞是辛苦师兄了。” 不光辛苦,也实在帮了大忙了。 宋时这几天请他算清淤挖出的土方,雇力夫的钱粮,给灾民翻修房子的土石、木料用量……他的效率实在太高了,堪比一个计算器——计算器都得人列出公式,按着数字加减乘除出结果,桓小师兄自己就一手包办,直接给答案了! 一想到小师兄要到府里供职,宋时就生出一种抱着题集追到府里找他帮忙做的冲动。 桓凌忙也起了身,笑着说:“我将要到府里任通判,这些将来也是我份内之事,有什么可谢的?倒是我要先谢过三弟愿意教我这些实务。” 他们两兄弟互吹互谢,宋县令在上首听着,想到他好好一个二甲进士,未来的皇亲国戚,竟为了自己家的事闹到要到下乡小县来做官,也颇有些过意不去。 他待两人坐下,便和煦地说:“世侄不必跟时官儿客气,只管坐着,就叫他替你斟酒。我这小县里没什么好物,只有月饼是家里送来的金丝小枣做的馅儿,味道还算好。你随意用些酒菜,待会儿吃月饼赏月,也能尝尝家乡味道。” 桓凌谢道:“侄儿来得匆促,早忘了要过节的事。若非宋伯伯与三弟照顾,哪里吃得上咱们北方口味的月饼。” 说到家乡,他环顾了厅堂院子,觉得这后衙虽布置得处处都是南方风格、清丽别致,却不知哪里总让他有身在家中的感觉。 他晃了晃神,忽然意识到,是堂上桂花香气中隐约掺着的一丝薄荷香叫他感到熟悉。这自小就常闻见的薄荷清露香气,还有这仲秋天气、厅堂大敞,却不见虫蚁烦扰的舒适…… 桓凌遥想起当年宋时弄了一院子薄荷水掺着腥味的草药汁熏虫子的故事,笑意不知不觉从眼底泻出,说道:“我还记得原先三弟合我同住一个院子时,试制杀虫药,庭院中洒遍药水,家里就是这样干净清凉。如今这福建知县衙门也是一样药香浮动,不闻虫声,倒合重回到我们小的时候一样,亦不必思乡了。” 宋县令只知道宋时回家蒸酒精、蒸花露,做出来的驱虫药相当有效,而且不大难闻,却不知道他在别人家是直接煮药水满院子洒,祸害得眼前这位世侄差点得了鼻炎的。 他把这话当了真,满脸都是自豪的光彩,恨不得跟着夸儿子几句,但在人前又要谦虚,强绷着笑颜道:“时官儿是有些怕虫子,自小就爱弄这些东西。世侄却不知道,这孩子在广西连醉蟹都不许我们吃,说是里头生虫,吃下去对肠胃不好……” 桓凌也仿佛忘了自己被熏得求他少洒点药水的痛苦,跟着宋县令一块儿夸:“这才见他体贴人。我想那醉蟹是酒腌的,酒又伤身,蟹里若有虫时也伤害,再好吃又有何益?世伯该听时官儿的话,为家人与治下百姓保重身子。” 宋时坐在下首,给父母和桓凌斟酒布菜,老老实实听着父亲假意埋怨他,桓师兄光明正大地夸奖他。然而听着听着,忽然觉着桓师兄要涨辈分——怎么就一口一个地叫上时官儿了? 他咳了一声,抿住唇角,严肃地对老父说:“我如今入了学校,做了生员,已经不是叫小名儿的时候了,爹往后称我的字‘子期’吧?” 他爹不叫了,也省得把小师兄带过去了。 ‘子期’这个字是他捐监之后自己起的,不过学校朋友们叫惯了宋兄、宋贤弟,父母还拿他当孩子叫小名,桓凌也宁可一口一个三弟,还没人正式称过他的字。 宋大人摇头笑道:“这孩子,倒急着长大了,呼字有什么用,哪天你成了家……” 提到“成家”二字,院里忽然静了静。宋时忙站起来打圆场:“我这字取得跟竹林七贤之一的向子期一样,说不得将来也能和他一样当个流芳百世的隐逸名士呢。” 桓凌也强行夸道:“正是,时官儿……三弟于经典常有前人未发的新解。前几天侄儿与三弟论《春秋》,讲到《春秋》记‘弑君三十六’时,三弟便有新论,言其所记弑君之事中,凡称君者,以君无道而遇弑;若称臣者,则为彰臣之罪而著其名。” 他看了宋时一眼,神色渐渐缓和,含笑说:“三弟能脱出《胡传》性理之说约束,自发新论,将来学问益深,定也能作一部更胜宋人的注释。到时候不学向子期之隐逸,学其著书立说,自开一派,名垂青史又有何难?” 他挽了挽袖子,给三人斟上酒,贺宋大人得此佳儿,又祝宋时将来成一代经学大家,总算挽回了席上的气氛。 吃罢晚饭,众人又移步庭中赏月、吃月饼。 这几天为了送礼,厨子做的几乎都是莲蓉蛋黄的月饼,送人剩下的才自己留着吃。只有桓凌点的金丝小枣和宋时的五仁月饼是现做的,端上来时皮酥如纸,拿起来就一层层往下掉。宋时拿了小刀一剖四块,露出甜香醇厚的枣泥馅和焙得香酥的果仁,又切了四个莲蓉月饼——每人分一角莲蓉并当心的咸鸭蛋黄,十分骄奢淫逸。 月饼甜得恰到好处,头顶的月亮圆得刚好,衬在蓝黑的天上,边缘清晰的似乎能裁下来。这样清楚的月色,可以卜出转天定是个晴天。 断断续续两个月的大雨终于要停了,清丈田亩的工作也要开始了。 八月十五才过,宋时就推了林泉社一干书生的邀约,拿着县里的鱼鳞册,拉上桓凌、带上测量田地长度的步弓、长绳,最后招呼了五十个抢险救灾时显露了好身手的民壮,从城北集贤坊出去,就从鱼溪与禾丰溪交汇入为起点,按着图册重新丈量土地。 清丈土地却不是个容易活计。 双溪泛水处,地标都冲得模糊了,他们倒好量了长度,按着鱼鳞册上的图形照实画来;但越往县城这边,地上有界碑,有巡护土地的庄户、佃农,他们重划地界时就有人望风报信,然后便有主家人上门说情。 正是宋时治水时借住的庄子主人,本地有名的乡绅王家。 鱼鳞册上标的数字小,王家占的地实际上能广出数里去——若是宋时一意孤行要清出隐田,他这些年积欠的粮草算出来就是一笔巨款。 那王家主人祖上是个致仕归乡的中书,子孙也有几个读书应试的生员,又仗着祖父遗泽,竟经营成了一地豪强。他们向佃农收五成租,到交税时却又百般拖赖,不给县衙交银粮。因他有功名,又有官场上的情面,从前几任县令对他们毫无办法,只能苦苦追比里长粮长,闹得百姓们收粮后一般落不到自己手里,却还要进衙挨板子。 王家来的正是家主的长子,一位中年生员,与宋时在宴会上有几百之缘。他提起旧日因缘,含笑提了几个林泉社书生的名字,劝宋时:“这些田亩是家祖为朝廷尽忠竭力挣来的,宋兄亦是我辈科场中人,岂不知读书人当相互援手?今日宋兄若放过我家,弟自有厚报。” 他的手吞在袖子里,伸手去拉宋时,要如商人般给他打个礼金暗号。 一旁的桓凌却伸袖拦了一拦,含笑说道:“王相公既欲厚报,那就不该令宋大人吃亏吧?之前我闲来无事算了算,即从现在量出来的田亩数看,也与鱼鳞册上相差两顷有余,其中还多是平整近水的好地。武平县可难得这样的地啊。令祖三十年前致仕还乡,以去年一顷地征银七两九钱一毫八忽三微一纤六沙四尘七埃计算,这三十年来该缴的赋税也至少有……” 他的手在空中比了几个商人擅用的手势,竟是将他们这隐秘的行贿手段曝露在了天光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的数学题没有讲完,所以大家可能不是很清楚,在这里补充一下: 图形可以分成两个三角形,右侧是一个近似等腰三角形,右边比左边长一点,顶点到底边做垂直线。三角形左边为最长边,再向左连成一个近似直角三角形,左下边较短,左上边较长。 已知图形右边长26里,高24里,底边长17里,左上边长20里,左下边长15里。 以少广(少广法,约分)求之,置中长(高度)乘北阔(底长),半之为寄,以中长幂(平方)减西斜幂,余以为实,以一为隅(似应是几分之一,但看解题步骤里没算这个),开平方得数减北阔,余自乘,并(加)中长幂,共为内率。以小斜幂并(加)率(刚才的内率)减中斜幂,余半之。自乘于上。以小斜幂乘率减上,余四约之为实。以一为隅,开平方得数加寄,共为荡积。 · 步骤,只把汉字改成了阿拉伯数字。 中长24里乘北阔17里得408,乃半之得204里为寄。 以中长自乘得576为长幂,以西斜26里自乘得676为大幂,以减长幂,余100里为实。 开平方为10里。 减北阔数17里,余7里。自乘得49。 并长幂576,得625,为内率。 次置东小斜15里自乘,得225为小斜幂。 又置东南中斜20里自乘得400为中幂。 却以小斜幂并率得850,以减中幂400,余450。乃半之得225,自乘得50625里于上。 又以小斜幂225乘率625得140625减上,余90000里。 以4约得22500为实。 开平方得150. 并寄204里,得354里为泛。 以里法360自乘得129600步,乘泛得45878400步。 以亩法240步约之,得1911.60顷。 第23章 田土清丈刚开个头,便已查出四百余两积欠,将他家田亩都清整完毕后又该差多少?再加上隐户呢?那些人都是民户,可是要课盐税、酒醋茶税、分摊土贡,轮班服役的。 远的不说,今年冬天要修河工,就要征发一批役夫。这些庄户在王家庇护下躲过了,就有别人要多服劳役顶上。 这些差额,王家打算拿多少银子给他爹补上? 宋时看着王秀才阴沉沉的脸色,随意把玩着他送来的礼单,“呵呵”一声:“清丈田亩是家父武平知县下的令,此处书办衙差皆奉命而行,小弟却无权叫他们停下。王兄莫嫌宋某说话直率,我倒要劝你家早日自首,家父看在令先祖的面子上,自然从轻处置。” 王秀才睨了他一眼,笑道:“舍人身边这位先生算学不错,可惜许多事不能这么清楚算出来的。今日在下多有打搅了,改日再登门谢罪。” 他转身离开,临走时忍不住重重甩袖。宋时眯了眯眼,等他走后,叫两个衙役捧着拜帖,一队民壮挑着他带来的厚礼一道送回王家——要送得大张旗鼓,让人知道他们宋家门风清廉,不受贿赂。 桓凌也感叹一声:“可惜,他送来的礼物不大值钱,不然可以当面拿他一个行贿……”行贿县令之子不是什么正经罪名,不过他这个待上任的分府就在这儿,倒可以直接拿下他,问他个行贿府通判。 宋时笑道:“人家要行贿也是直接去衙门寻我爹送礼,怎会给我这个舍人。不过此事不只是要罚没赃银,他家隐瞒人丁土地、隐蔽差役,到堂上家长也要受罚,往后更不能再以此图利,他家绝不会善罢干休的。” 他朝小师兄拱了拱手:“之后就要劳烦师兄替我算出这家人贪占的土地、积欠的粮税、隐户该摊的徭役,再均算一下这些摊到替他们完了粮税徭役的无辜百姓头上后,又给百姓添了多少负担。” 王家从他这里碰了壁,以后肯定会四处求告,拉其他隐田隐户的乡绅大户、交好的官吏,共同对抗他们父子。他们先算好这笔帐,将来他们敢登门,就把这侵害国家、百姓利益的实际数据拍到对方脸上,打醒帮着他们对抗官府的人。 两人领着吏书、民壮加紧丈量土地,记录土地肥瘠和周遭河流地势,重写鱼鳞册。 王公子在城外贿赂宋时,城里的王家家主也给宋县令上了拜帖,亲自带着几卷宋版书、一盒北宋元祐年间制墨大师潘谷所制的名墨并一盒龙脑香到县衙求见,请宋大人念着官场情份与王家先公中书大人的面子,退让一步,让儿子别再咄咄逼人,为难他们王家了。 王家家主见了宋县令,便深情切切地说:“宋公子年少,百里侯却岂能不知这鱼鳞册上的田土略有出入,也是常有之事?先翁当年是同进士出身,做的中书,我几个兄弟子侄亦有功名,依国法就该能庇护一家子弟免赋税的。我家也不曾侵占良田,不过是叫自家子弟依国法免的田税、避的徭役,望老大人体谅。” 他叫人将礼物交到宋家管家手里,说道:“城外却不只我一家的田地,还有许多富户的土地都叫水冲了,大人可是要看着公子得罪满城士绅么?本县人民富足、地方安稳,我等乡绅多少也有些功劳,远的不说,便这些日子也为水患捐济了不少银子。王某不敢邀功,只期望老大人若肯周全,王家之后还有厚报。” 宋大人听着他说话,腮边肌肉不由微微颤动,扯扯唇角,露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王先生所言甚是有理。不过,衙役们在城外清丈田亩之事是奉了本官谕令而为,此事也在本官职责分内,王先生莫不是要教本官如何为官了?” 他重重端起茶盏,盏里的水溅了一地,溅得王家家主脸色发青。然而宋县令脸色比他更难看,全然不怕得罪士绅,冷声吩咐道:“礼单原样奉还,请王先生回去吧!” 他这举动简直是自绝于士绅,祝县丞、于主簿等人听说了,都惊得坐不住,纷纷赶来劝他,说这王家是世居本地的大户,又在朝廷里有根基,他们这些外地来的官员开罪不起人家啊! 宋县令憋着一股气说:“他还有隐田隐户、欠缴税银、隐蔽差役几桩罪名在身哩!我只不立刻扒了他的衣冠问罪已是宽容,有什么得罪不起的!” 这些地方豪强一惯地挟制官长,他从在广西任职时就受够他们的欺负了!就为对付这等人,他们时官儿几年没空回京参加院试,以至今年才中秀才,还被桓家欺上门来退亲。如今时官儿要清丈土地,给朝廷多增赋税,叫百姓分得良田,这些人又来阻碍,还要威胁他压制时官儿! 看那王乡绅的模样,分明就是记恨了他儿子——哪怕他真劝得儿子不再清隐田,那些人也不会感激,必定藏恨于胸,将来得了机会还要报复。他堂堂百里侯,难道还能怕了治下几个刁民,为他们损了朝廷的利益,坏了儿子的正事? 他当爹的就得顶得住,不许人伤到时官儿! 他不光在衙里坐镇,还召集起百十名精悍强壮的民壮,自掏腰包加发钱粮,叫他们到城外保护儿子。 得了老父背后支持,宋时越发有底气,划分地界时越发从容。 就有王家庄户、家人远远盯着他们,他都只当看不见,丈量土地量得越发细致。每量到一处,还叫民壮帮百姓抬走地里被水冲来的木石,清出溪、沼、湿地中的淤泥。 河底沉积的淤泥富含腐殖质,他都就地分给来主动帮忙的百姓,教他们将淤泥晒干、粉碎,消毒后再按比例混入田土或砂土作肥料。 平常农户清理河淤后也拿淤泥做肥,只是不像他弄得这么精细,都是凭着经验往田里洒的。宋时却是看过农科专家的小论文,知道这些淤泥粘性太强,透气性不好,必须经过粉碎、消毒,再掺上砂质土壤增添疏松度才适合作肥料。而且沟渠沼泽都是孳生害虫的重地,这些淤泥里可能混有虫卵,用之前需要杀虫。 他现在的科研水平还配不出来化学消毒剂,只能凑合着教人用生石灰消毒。好在福建这边土地偏酸性,掺点石灰反而能调节酸碱度,使氮磷钾有效性增大。 他领着人在田间测量,边量边给看热闹的百姓讲土法化肥和农药的制作知识——当年他住在桓家时,做杀虫剂也要考虑桓家人的接受度,所以只是用药店买来的药材煮水;到广西之后却是更多要考虑农户们能不能用得起,所以主力推广的是田间遍地可得的水蓼、乌桕叶、虫尸浆液和草木灰等。 这么一个县令公子,衣饰光鲜的美少年,拎着衣摆蹲在地头儿,给农户们讲如何捣烂粘虫、地老虎、棉铃虫的尸体,捣出浆液加水浸泡……画面相当感人。 桓凌感动得几回背地里暗谢,谢他当年跟自己住时没用上这种药。 那些庄家本就感激他当初的救命之恩,如今又听他开办田间地头农业知识讲座,简直要把他当神仙一般看待,悄悄问他:“相公莫不是个后稷身边的童子降世吧?不然怎么你做县令公子的,还能懂得这么些种地的法子?” 宋时右手背后,抬头望向远方,神色深沉:如果说我比别人看得更远一点,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往后看五百年,他真是站在了好多巨人的肩膀上啊。 可惜这时代牛顿还没生出来,没人知道这格言警句,他只能在心里念一下过过瘾,然后对着那些老农谦虚地说:“这是我随家父在广西任上时听当地老农说的。家父做这一县父母,要把百姓当作亲生子女来护持,我做儿子的秉父志,自然也要钻研些与百姓有用的东西。” 围着他的庄家、民壮都啧啧称叹,感激上天给武平县送来了宋大人这般好父母,还有宋公子这么个神仙似的公子。 一个信神的妇人便说:“小舍人和桓公子带着这些大哥们清出许多王强家占的土地,往后也就是县里的官田了。舍人可否叫大令划出一块地来,小的们愿意大伙儿添钱,凑些石料木料,给大人与小舍人立个生祠。” 她身边的庄户也附和道:“小的家里也供了舍人的长生牌位,不过在家供着香火稀薄,就不如索性盖个庙……” 卧槽,生祠是人人能立的吗?宋时脑子里顿时浮现了魏忠贤前辈的下场,吓得直接站了起来,连连挥手:“不可如此!我一个寻常书生,哪里当得起人供奉?这官田里也不能胡乱建庙!” 武平县搞淫祠的风气相当浓厚,得个狐狸精、五通神都得建祠供奉,宋时不许他们盖庙,众人还有许多遗憾。 桓凌在旁忍着笑意看他,替他解围道:“朝廷不许给官员建生祠,你们虽是一片好意,真建起来却要连累宋大人为难了。若真有心回报大人,日后勤力耕织,按时纳钱粮就是了。” 他虽然穿着普通书生的衣服,却有几分官员才有的威严气派,跟宋时这位亲民的小舍人不同,说出话来就叫人下意识遵从。 庄家们唯唯应声,又叹了几声可惜。宋时笑着安慰他们:“咱们父子都是普通人,建祠供起来岂不是要折了福气?你们若是真感激家父当日派人救灾治水,愿意捐善款报答的,来日这边清丈好了田地,县里或者能拨一块地建个社学。你众人捐些石灰木料,帮着修好了学校,县里再拨块学田供老师们的日用,你们家里的小子们就方便读书了。” 福建这地方的风俗就是好读书。 虽然也好诉讼、好打架,但这些缺陷都遮掩不了文风盛的优点。哪怕再穷的人家,挤出几个钱来也要送孩子到社学读几本蒙训、杂字,好送到城里当伙计。 听说县里要给他们这片乡里建社学、辟学田、请先生来教孩子读书,就连原先托庇在王家门庭下的庄户们都悄悄倒向了宋时。王家要他们盯着县里清整田地,故意冲撞丈量田亩的队伍,最好伤上几个人碰瓷,这些庄户也不肯用心,倒像是又一批护卫似的远远围着他们。 隔几日晚间要收工时,忽然有个短衣包头的农妇拦住他们,提着篮子卖新摘的龙眼。福建的龙眼极甜,核又小,大伙儿干完一天活,正要吃些水果解渴,宋时便要连篮子一起买了。 那妇人双手捧着篮子,恭恭敬敬地说:“这是小妇人亲手摘的,保证干干净净,个个都好,小妇人拿给舍人看,不好的不敢要钱。” 靠近宋时后,却回头望了望四周,低声道:“小妇人是王家庄户的老婆,有事来秉报舍人知道。王家几位管事老爷商议着等舍人回去,就要偷偷地重画地界,挪你们立的界碑。还说,还说宋大人官儿做不长久,等你们去了,将来这地方还是王家的……” 桓凌长眉微皱,觉着这话有些不对——这不是等着宋大人考满后转迁的说法,倒像是预知道宋家不久就要离开似的。 到底是武平这边的势家要对宋世伯和时哥儿不利,还是桓家又闹什么事了? ……不论如何,他在武平已经受用了足够久的逍遥日子,也该去府里担任那个可以庇护宋家的官职了。 第24章 一个王家门下的农妇都有觉悟向自己揭发他们的恶行,可见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宋时感动不已,结帐时多给了她一缗钱,叫她往后有好果子还来自己这里卖。众人在树荫下草地间铺上单子,边吃龙眼边歇凉,宋时嗑着桂圆壳,小声跟桓凌炫耀:“这就是民心向背啊!自古道得民心者……才能治理好一方。王家背地里不管打着什么主意,有百姓们站在咱们这一边,早晚赢的都是咱们。” 那王家就好比四五年的国军,看着强势,过不了几年就要倒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 桓凌颔首应道:“我也这么觉着。王家虽然在朝中有人脉,在乡里也有势力,可他们触犯了朝廷法纪,国法便不容他们。” 国法之外的东西,他会想法子替宋家挡下。 回到县里,桓凌便向宋县令一家辞行,预备去府城上任。 宋县令这个原本看着他就别扭的人,听说他要走都有些吃惊,宋时更是讶异:“我还没正经招待你一回,你就走了?这几天光叫你干活了,我们武平县外最有名的灵洞山、梁野仙山、豸山书院都还不曾请你玩过……” 桓凌笑着说:“三弟若一定要招待我,哪天你去府里看我,就请我去酒楼吃饭吧。宋世伯、纪姨,不是我不肯多留,我是想起来如今距水患已有十来日光阴,世伯请朝廷免粮的奏书和林泉社诸生们送来的文章也都该递到省里了,巡按大人必定要下来走访。我提前到府里,也好写几份报灾文书、在府尊和按院面前帮世伯转寰。” 那份奏书还是他给写的,督察御史的文笔。条分缕析、词情皆备,宋大人自己可写不出这样动人的文章来。 ——不够动人的,干得了专职弹劾人的御史么? 宋时想劝他,又明白他要走的真正理由是为替自家担下清整田地,对抗本地势家的责任,自己硬留住他,才是枉顾了他抛下清贵的中枢要职来福建的苦心。 他沉吟了一阵,按住父母,对桓凌说:“你还没请着合适的师爷,我偏偏也脱不开身,你就先带我们管刑名的梁师爷过去?我这里已经给你备好了送上司的礼物,虽然都是家父上任时带来的,但这也才几个月,应该还不过时。还要收拾些你一个人到府里住用得上的东西……” 桓凌千里急奔来的,带的衣裳行李都不多,也就堪堪够用。到得武平这边,纪氏倒给他做了两身新衣,但往后他就要在府里做官了,恐怕他一个男子不懂怎么上街买衣裳,鞋脚、冬衣就得赶着裁制起来。还有房里用的屏风、洒线桌帏、文房四宝、杯盘壶碗、铜镜、花觚、香炉香饼…… 宋大人给他裁做的衣新官袍倒正好得了,再去店里买几副好乌纱、官靴,到府里簇新地穿上,也好显出他六品通判的威仪。剩下如送上官的补子、绸缎、象牙雕件、犀带、犀角杯之类,宋县令这里都有剩,不必现买,宋时就叫纪氏找出来给他带上。 来武平时,桓凌是骑着快马昼夜兼程,后面只跟着一辆搁行李的小车,两个家人和童子;离开时却多了两辆大车、一个师爷和许多民壮护卫。 宋时把他直送出城北五十里——府城离武平拢共不到一百五十里。 他还能再送下去,桓凌却不忍心,挥手道:“你送到这里,还可以说是要看看乡间土地恢复得如何,再往府城走,难道是要跟我赴任么?” 桓凌带来的家人前两天已把谕单、禀启递到府城了,府里的官吏和长汀县衙门上下恐怕都在门外候着,见着武平县的人来送他也不合适。 宋时慨叹一声:“既如此,我就从这里回去,顺便查看土地。师兄千万带着这些壮士,起码到长汀府外再遣他们回来,不然我怕那些人胆大包天,路上偷袭你。” 桓凌笑道:“我知道的。以后我虽不在武平,但两地相隔又不远,你们丈量了土地,要算什么就叫心腹送到府里,我总比书吏稳妥些。” 岂止是稳妥些,简直稳妥太多了。书吏们有时随手乱写,不管正误,有时还收钱办事,不然原来的隐田是哪来的? 不过叫人送还是不够安全,等城北这边彻底清丈完了,整理好资料,他亲自送去府里。 他分了一半儿民壮护卫桓凌,剩下的自己带到田里查看地界。王家做得其实十分低调,并没真的动过他们划出的地界,只是在原先画分地界之处又隐约划了线,埋下些不显眼的土块树枝。 宋时冷笑一声,叫人清理木石,把树枝绑在马后扫了几趟地,把他们留下的痕迹打扫干净。 王家敢怒不敢言,只派了几个年轻子弟远远盯着他们。宋时看到那些少年人憋着气想弄死他,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神情有趣,忍不住叫人把他们带到面前来,眯着眼相了他们一阵,抬起下巴,恶毒地笑了笑。 笑得几个子弟如临大敌,鼻翼翕动,脸颊愤愤然涨红,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一个年长些的勉强端整仪态,顶着微微涨红的脸颊,拱手问他:“学生王瑞,宋公子叫我们来有何事?” 逗你玩儿。 宋时抬手指向外头大片本属于王家的良田,含笑夸了一声:“好地方。山环水护,地方开阔,抬眼便是秀致风景。将来在前头修一条结实宽广的大路,从城里乘车、骑马出来,也只消一两个时辰就到这里。 “就在你脚下起一座讲坛,两边栽下青竹、乌柏遮荫,脚下铺一带碧草,环绕讲坛四面修几层座位,那里再盖一座矮阁供人休息避雨……使满城读书人都可来此登台讲经,或有持不同意见的便当场辩论,岂不是能大涨我武平文风的美事?” 这些子弟都是没见过世面的读书人,哪里当得起能带购物团的专业导游解说。那个年长的子弟叫他忽悠得不尽心向往之,已然想象起了自己登坛讲解经典的景象,简直要忘了这地都该是他们王家的。 一个年纪小些的听他扯到“前面建个广场,立一个球门,远处再围几间臁的场子,人多便分两队筑球,人少就在臁内白打”,顿时心如擂鼓,恨不能当场就有个球叫他踢,更是彻底忘了家长要他盯的什么地界。 好好的土地,种什么庄稼,何如筑起球场大家踢球快活! 这几个人不知是太老实还是太纨绔,竟没被宋时糟践他们家好良田的话气着,还露出了几分向往之色。宋时逗着他们也没什么趣味,摆摆手叫人放了他们回去,继续丈地去了。 那个叫宋时当面忽悠了的王瑞倒真有信了他那土地开发计划,回家便跟家长说:“宋大令父子甚是为咱们读书人着想。今日我听宋舍人说,他们清整那些隐田原不为自己贪占,而是要建一座讲坛,让我们这等读书人都能上去发自己的议论!” 他父亲苦笑道:“这孩子也忒实诚。那是我王家的地,宋家父子抢了咱们家的地邀买名声,你就真当他是好人了?城外那么些官地,他怎么不早建讲坛?” 王瑞讷讷地说:“宋舍人连路怎么修、台怎么建都想好了,总不会是骗人的?那,那若是他家走后,地还还给咱们家,父亲能不能劝伯祖父建一座讲坛?” 自然不能。那片地真是块上等良田,是归大宗嫡脉家的,他们这些枝脉能说上什么话。 他把儿子关进书房,转头去寻少主王增,将今日之事告诉他。除他之外,那几个子弟的家长多半儿也来了,含着几分忧心问他:“宋家若真建了此坛,定能收读书人的心,咱们难道眼看着他们拿咱们王家的地邀买人心?” 王增冷声道:“宋氏父子意妄为、欺凌士绅,岂止我王家一家受害?城北林家、陈家、黄家……亦有土地遭了他儿子强掠。待他家收拾完北关外的土地,又怎能不向四外逐步蚕食的?你看着吧,父亲已寻了咱们家的姻亲故旧,已定好了要联名到省里去告他家强占百姓田土——” 他越说越激动,一点笑意止不住地从唇角绽出来:“等着吧,宋家的日子快到头了。只等朝廷正式发下诏书……” 什么诏书? “周王要娶妻了,娶的正是礼部左侍郎桓大人的孙女。你可知道原先宋家一直在传,说他家要娶桓侍郎的孙女为妇?四月间他们家还似要去京里迎亲的模样,后来就一直没有动静,还说婚事作罢了……” “这、难道说?” “桓家与宋家订婚多年,前几个月才退了跟宋家的亲事,现又有个孙女要做王妃,你猜那女孩儿是哪个?” 曾和她订过亲的宋家,又会是什么下场? 这消息还是他们王家在京里的故交传来的,如今诏书还没下来,他们不想太冒险。只要诏书发到县里,定准了周王妃就是宋家这未婚妻,而不是另有个姑娘因姐姐做王妃,涨了身价,不肯再嫁给宋家这样的小官,这宋家的下场就一眼可见了。 =================== 朝廷诏书到府里比到县里要早一些,桓凌刚在府衙后安顿下来,早上才见过面的知府朱大人便满面春风地进了他的厅堂,高声叫他:“恭喜贤弟,贺喜贤弟!天使已到福州传诏,愚兄得了消息,贵府上要出王妃娘娘了!” 桓凌心中一惊,却不觉怎么欢喜,只微微露出点笑容,谢道:“有劳大人告诉我这消息。” 朱大人笑得合不拢口,连声说:“说什么有劳?以后我与贤弟同衙为官,互相扶持,就是至亲的兄弟也没有这般亲厚的。桓贤弟怎么还一口一个大人地客气,叫我一声兄长就好。” 桓凌当场叫了一声“兄长”,朱知府喜得丢下公务,拉着府里刑同知,与桓凌三人在自家院子里摆宴庆祝了一场。 过不多久,赍诏官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汀州。他从省城出来,就直奔这个未来王妃兄长所在的地方,见面先含笑恭喜,丝毫没有天使的傲气。 朱知府摆上香案,一府官吏跪了满院,听着赍诏官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桓氏子家教森严、贤良淑德,堪配皇家……令居于宫内以待婚期。” 桓凌伏身听着宣诏,心中百味杂陈,听到后头却渐渐升起一个疑问:选定王妃之后便该由礼部奏请,有钦天监挑选吉祥的婚期。他祖父身为礼部左侍郎,想必会亲自操办这桩婚事,绝不会容许人敷衍,但这封诏书里却丝毫未提? 他随着众人拜谢起来,给赍诏官递过银子,低声问起此事。 那赍诏官叹了几声,露出几分为难之色,悄声告诉他:“是陛下见私库银钱不足,正向户部索钱,要补足私库才肯办婚事,故而一时还难定下婚期。” 第25章 因为内库不足用,就不许周王成亲?堂堂天子, 竟压着皇子的婚事为质, 向户部要钱享乐……这岂是圣明天子的行事! 若他不是未来王妃的亲哥哥, 这时候就该上本劝天子让周王依制成亲,不要以此敛财。可他这个身份偏又尴尬——若真上本劝谏, 别人不是要说他们桓家是急着攀婚皇室为自家谋利,就是要说他家讪君卖直。 桓凌不禁皱了皱眉,低声问道:“不知朝廷诸位大人如何应对?” 赍诏官也有几分感叹:“内阁三位老先生都上本劝陛下依着旧制为周王办婚礼, 宫内不必赐下多少金银玩器。都察院两位总宪、副宪与六科十三道给事中、御史更是雪片似地上折子, 只是一时还未能劝得动……” 平日里若是圣上要从国库拿银子, 户部还能硬气到底,可皇长子成亲这样的大事总不能一直拖下去, 只怕最后还是朝臣们要先低头。 桓凌也轻轻叹了口气。 还不知圣上要多少银子才肯松口, 只怕今年朝廷钱粮吃紧, 宋世伯向朝廷请免税粮之事会有些难办了。 他反倒不大担心周王与妹妹的婚事—— 元娘如今养在宫中, 王妃的名分也已经诏告天下,往后无罪不可轻言废立。只是拖一两年成亲的话倒也不要紧, 南方有些富裕人家舍不得女儿早嫁, 二十成亲也是有的, 他妹妹年纪还不算大。而且这桩婚事不成, 他祖父的精力必定都要放在朝堂上, 分不出手来压制宋家,他们在汀州这边的日子也才能安稳。 这么想想,他心里的急火才平复了些, 谢过赍诏官跟他详说朝廷之事,又和朱知府、邢同知及府中各首领官、佐贰官一道备办宴席,招待天使一行。 礼部使者只在府城住一夜,转天便要赶往清流县宣诏。桓凌便趁夜把这份诏书默下来,叫人快马送往武平,告诉宋时礼部使者已出了府城,让他估算着日子准备接旨。 他在武平住了这些天,看得出宋时是真的胸怀朗阔,不介意他家背弃婚盟的事,才敢叫他留在县里把控局面。若他也跟宋大人一般心存憾恨,这封信就不是要他接待使者,而是直接叫人把他接到府里,不叫他亲眼见着那封诏书了。 真该把他叫来府里劝解一番…… 念头一起,就在他心底徘徊不去。 朱知府等人还沉浸在天使传诏、同僚马上要当国舅的激情之中,完了公务后就凑在一起议论皇家婚事,议论桓凌往后该如何升迁……说着说着不知怎么议论起了昨天招待宾客的宴席合不合天使的口味。 福建菜一向有名,可出名的却是福州一带的清鲜口味。他们汀州府在闽西,山多水少、不临海,终究是少了些现出水的新鲜海味,菜肴又近于中原浓厚甘肥之味,恐怕不如别处州府招待的好。 朱大人感叹道:“早知道写信问问武平知县有什么好主意了。” 桓凌一晚上都想着宋家父子,猛可地听到“武平知县”四个字,不由得惊讶出声。朱大人忽然想起以前听人说过,武平县宋县令和桓家有过定亲退亲之事,便有些后悔当着他提起宋家,只含糊说了一句“武平知县会接待宾客”,想把他敷衍过去。 可惜桓凌从天使未到府城时就满心想着宋师弟一家,恨不得多从别人口中听着些宋家父子的消息,哪里肯叫他敷衍过去。 朱知府不说,他就自己笑着接了下去:“宋世伯到任武平县任知县不过几个月,便已经能叫贤兄留心说起,小弟也与有荣焉。若贤兄有意,我便写封信向世伯讨个主意,往后再有使者、客人行经府城,贤兄们也可试用新法招待,或者能令宾主尽欢?” 世伯?与有荣焉? 怎么着,难不成他们两家退婚后还有交情? 朱知府惊骇得不知说什么好,旁边陪坐的经历倒没想太多,一力讨好他说:“武平的宋大令确实贤能。当初他在广西做知县时便逐伎女、肃风纪,平汉瑶纷争,有几个县官儿做得到这样的?今年转任武平,福建提学到他县里巡视后也时常提起他,夸他治学有方。” 府教授也是连声赞同:“他还有个院试考了第三名的儿子,我当时见过几面,真是个俊俏斯文的少年!若是宋令就在府城做官,这个秀才也稳稳落到咱们手里了!” 这么好的学生竟去了县学,岂不可惜? 桓凌听他们夸宋家,比听人夸自己还得意,神色越发柔和,笑着接口:“不错,宋三弟从小天资出众,在原籍已被人目作神童。不是我偏心自家人,他十来岁在先父座下读书时,作的文章、诗词就都已有堪夸之处,如今能在福建考中生员也不意外。” 朱知府听他越说越像跟宋家有真情的,迟了一步也跟着夸起了宋时:“当日宋学生在府里应考时,我也曾听过他的文章,甚有见地,原来是令先考教出来的学生,难怪能写出这样的好文章。可惜那时府里公务繁忙,兄长未得见他一面,至今想来尚有遗憾。” 桓凌笑道:“他就在武平县里读书,仁兄要召他来见也自不难。只是武平县里月初遭了水灾,水患后重划地界时又查出有大户倚仗势力隐田逃税,对抗官府清查。宋世伯忙着处置那些势家,宋家三弟要服侍父亲,怕得过些日子才能来府里。” 竟有这样大胆妄为的豪强! 敢侵占土地,跟周王妃先父的弟子的尊翁对抗! 朱知府登时变了脸,起身按着桓凌的手,凛然问道:“竟有这样不知死活的人家,全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里!幸亏贤弟告知,不然为兄怎么知道乡里还有这等豪强。此事须叫武平县写一封详文细细叙来,府里才好作主!” 府尊的令谕传到县里时,宋时已经抱着一摞新旧鱼鳞册数据和抄的钱粮数据到了府里。桓凌便即带着他和王家贪占田地、少缴赋税的帐簿面见府尊,当面陈说清整王家隐田隐户的始末。 王家不只是欺占田地、抗税不缴、隐瞒徭役,数代以来聚敛土地银钱的过程中也隐藏了累累罪行。先是有被他家占了土地的百姓见宋时跟王家不和,偷偷向他告状;后来他记了几件案子,觉得之前应当还有状告王家的案子,就叫师爷翻查了一下从前的卷宗。 刑名师爷借给桓凌了,钱粮师爷就担起他留下的空缺,带着书办们一头扎进刑房,翻起了厚厚的旧卷宗。 前任、前前任、前前前任……地方知县通常九年考满才能换地方上任,往前数几任、数十年的卷宗时,断断续续都有王家为害地方的诉状。书吏们被宋县令关在县衙保密工作,日夜翻着那些鲜血淋漓的状书,都忍不住痛骂王家。 王家虽然势大,但大老爷官威更森严,他们不敢恨宋县令逼他们加班,只能把怨恨都投注在犯下重重罪行的王家身上。 忒恶毒了,他一家人竟能犯下这么多条罪!这样的人家一日不除,他们就一日不能回家歇息! 这些还仅仅是在衙门里有存档的,还不知有多少告状时就未准呈的。因王家势大,宋时怕他们知道县里要清查他们的旧罪,会暗地对原告和证人不利,便没下拘票叫衙役们拿人,只让书办抄好状纸上留的地址,以备日后拘拿。 这趟他到府里是找桓凌帮忙清帐的,没带那些状纸、案卷,不过有桓小师兄力保,朱知府仍是极爽快地告诉他:“侵占田亩的事你们县里放手去查,命案之事若他拒不认罪,便叫你令尊递详文上来,有本府与分府桓大人做主。” 宋时连忙应下,躬身谢道:“太尊疾恶如仇、爱民如子,武平县上下感恩不尽。” 至于桓小师兄,那不是外人,不用像对府尊大人那样考虑回头送什么礼,自己家里弄些吃的就算谢了。 回到通判内院后,桓凌便在书房里埋头算帐。宋时不好意思干看着,也不想跟着算帐,就躲到厨房盯着有蒸了一锅山药,碾碎成泥,又让人寻来水牛奶搅湿润了,用糕模扣出形状,上头薄薄浇一层糖桂花卤。 这个好做又好吃,容易消化,糖份又高,正适合脑力劳动者半夜加餐。 其实他最早想做个红楼梦里的枣泥山药糕,可惜府里没处寻那样好的沧州金丝小枣,只好拿应季的桂花酱代替枣泥。不过桂花山药糕也一样好吃,吃之前拿食盒吊在井里镇一镇,冰冰凉凉,正适合算帐算烦了去心火。 嗯,他光想着那一摞鱼鳞册就眼中冒火,桓小师兄对着那么多题,穿着厚厚的衣裳,也真是不容易。 晚上他去送点心时,看桓凌还整整齐齐地穿着一身直裰,手边的茶盏竟是冒着热气的,便悄悄怂恿他:“把外衣脱了吧,这里又没人看着,少穿几件,松快松快。” 哪里没人看着……眼前不就有一个么? 桓凌讲究礼仪,不肯只穿着中衣见人。宋时自己却倒是爽快地脱了外袍,就穿着一身白色薄绸中衣,坐到桌边蹭他的茶水配点心吃。那身内衣是纪姨娘按着他要求改的,领子挖成低低的圆领,上身刚长过腰,不系带,裤腰倒缝了一条细带调松紧,裤筒宽宽松松的,和现代的休闲服一样容易活动。 不过这样的衣裳在读书人看来不得体,他们家只自己私下穿穿,给桓凌做的全是正经衣裳。 宋时自己穿着短衣,看他里外两层的长袍就替他热得慌,找了个大圆蒲扇,坐在桌前说笑:“师兄算帐辛苦了,让师弟伺候你一回。先把这盘山药糕吃了,这是吊井里冰过的,能解暑气,我再给你扇着凉风,你看那些也就不烦了。” 宋时摇了摇扇子,沁心的清风便从桓凌脸上拂过。再咬一口凉冰冰、清甜细腻的山药糕,便连同这天萦绕在心底的躁意都镇了下去。他又写了几笔,忍不住夺过扇子自己摇了起来,风从他头脸拂过,又吹到宋时脸上,吹得满室清凉宁静。 第26章 桓凌连夜赶工,转天便将那几本鱼鳞册的田积差额、应缴税银等数算了出来。宋时密密封好证据藏在身上, 带着民壮飞马回了武平。到得县衙里, 他便请宋县令下诏, 叫了个在班的画匠到县里供奉,替他把两份鱼鳞册按比例放大, 用红蓝两种颜色的墨汁画在糊墙大纸上。 蓝笔画的为鱼鳞册上原图,红笔则勾勒出王家多占的土地形状,即便是不懂算术的人也能一眼看出其中差距——竟是比王家帐面上该有的土地多出近一倍来。 何等猖狂! 宋县令当场写了拘票, 由宋时领着快手, 带上百十名精悍民壮撑腰, 上门拘捕王家家主和几个倚势横行、恶行累累的子弟。另有群众私下举报的、侵占田地时勒逼过度伤过人命的管事,在乡间为非作歹、借王家之名贪占财物、强奸妇女的家人, 也都一个不留, 解进了县衙。 宽宽敞敞一个大堂跪满了人, 几乎无处下足。 王家家主和两个侄儿却有生员功名, 另还有数个捐了监生的。这些人仗着生员上堂不拜,县衙也不能对他们用刑的法条撑腰, 叔侄们直挺挺地站在堂前, 傲慢地对宋县令说:“大人无故锁拿我等有功名在身之人, 岂非有悖朝廷礼待读书人之志?” “若真是无故, 我拘你做甚!你们王家的事发了!”宋县令冷笑一声, 摆了摆手,吩咐堂下:“读来!” 便有书吏捧着宋时他们丈量田亩时收到的、事后经阴阳生改写成正确格式的诉状,上堂来一字字诵读:“告状人田广告:为王家管事王春欲将田家世代租种土地转佃他人, 广家不允,春便使村里恶少打伤广父子兄弟三人、抢割庄稼、毁坏农具,使田家不能交租,被迫退佃事,上告本县正堂老爷宋施行。” 宋县令一拍惊堂木,沉下脸,威严凛凛地说:“把无关之人拉到廊下待审,带原告上堂!” 不一时便有两名衙役架着苦主田广上堂。田广双腿有些瘸,上堂便跪趴在地,号哭痛骂,不住磕头恳求宋县令替他做主。 那王春却是个投身的管事,不是顶着功名的王家人,没有不能打的规矩。宋县令有意杀鸡儆猴,扔下一把白头签,重重喝道:“先打十杖,再拶十下!” 众差役虎狼般扑上去,抓着他便打,狠狠地打了十记,又用新竹做的拶子拶,拶得他两手指根高高肿起来,人也惨声哀号起来。 行刑的差役喝道:“不准嚎,再嚎便算你个咆哮公堂,再敲十五板!” 宋县令自上任以来,审案已也颇在行,上了堂便是一脸威严,该打板子就重重的打,全不是平常那个与人为善的小老儿模样,叫犯人看了就心虚胆寒。那管事王春已经叫打得腿软了,只是觉得咬死不认,王家还能保他,宁肯苦苦熬刑,一迭声地叫屈。 实则这案子没甚委屈,是上任县令在时审过一回的,人证物证俱在。他们因保密的缘故不方便走访新案件,便都从旧卷宗中挑出罪证确实,却因王家势力被轻判的,叫来原告、证人,今日正好当庭审判。 当时前任县令屈于王家之势,主动替他家的人开脱,将案卷轻轻做成了个争执间失手伤人,只让王家几个庄户、家人挨了板子,一人罚几刀纸就算了。到了宋县令这里,却是奔着要王家垮台的目标去的,不要纸也不要钱,只要他服罪。 王春心志虽强,却强不过县里半年多前新制的大小板子和拶、杠等刑具,挨得遍身鲜血淋漓,终于还是松口认罪了。 堂下有衙役一声声将堂上的话音传出去,县衙外围着听讼的百姓便都知道,新来的这位宋县令敢动王家、能动王家,如今王家的老爷们虽然还能高高在上,但管事家人们…… 他们也可以试着告一告了。 在王家管事的一声声惨呼,苦主们的一声声号啕中,几个衙役抬着一卷大纸从角门出来,清开围堵在衙门外的人,徐徐展开图画,贴在县衙右侧长长的砖墙上。 宋时跟在他们后面踱出来,右手提着一根细长竹枝做的教鞭,衙差们将图完全展开,用糨子糊在墙上,抬手将鞭梢点在图上一处红蓝两条线圈出的空白间:“蓝线所画是县里登记的、王家该有的土地;红线画的便是他家非法侵占之地。县尊大人已查明王家五代数十年来侵占县里土地共计十九顷五十六亩七分三厘……又倚仗先祖父官身而拖欠税款多年,仅积欠粮税一项,至今便计有六千二百八十五两二钱九分三厘…… “一县丁口,为他家均背一两五钱三分六厘的税款。而因王家欠税,而里长、粮长为之受追比至倾家荡产者凡十三家,受追比而双股俱烂、至今行走不良者有七人……因其包庇户下人逃徭役,余者十六至六十岁人丁三十年间每年每人均多摊徭役六日……” 帐不算到自己身上,不少看热闹的百姓还以为王家事与自己无干,只是新上任的县令与王家生了龃龉,要借着官司从他家榨银子。但听宋时报上这些因王家隐田而倾家荡产、被打成残疾的农户,听到自己这些年来为王家多出的税款、多服的徭役,顿时入了心,再也不能将此事看成事不干己的热闹了。 宋时看见他们的反应,心中暗暗满意,对着墙上地图勾起了一点浅笑:这群地主还想对付他?他可是从历史上有过“打土豪、分田地”经验的时代穿来的。不说他学了好几年的神器毛概,就是随便拿几个抗日神剧的经验,都够手撕这些土豪劣绅了。 他单手握着竹枝,如同握着心爱的意大利炮,在图纸上清脆地敲击了几记,短暂地止住周围的声音,朗声道:“王家家主王钦私占朝廷土地、欠缴税款数千、包庇弟子逃役,更庇护家人犯下累累血案,罪不容赦!他已触犯国法,无计逃脱,更包庇不了那些害人者了!有谁曾叫王家侵占土地的,受王家主人、奴婢迫害的,今日此时起,我宋时便为你们写状纸,定请大人给你们讨还公道!” 众人被他的话吓得静默了一阵,奇异的安静当中,忽然爆发出更惊人的声浪: “舍人在上,小的们有冤情上告!” “小的是原先城北第十里里长的家人,深受王家之苦,求宋大人替小的们主持公道!” “小的家中有个店铺便被他夺去了,求舍人替小的写个状子!” 告状人如海潮般往前挤,将几家听说了王家人被拘,打算进衙替王家送礼请托的乡宦士绅车马远远挤在外头,叫这些人见识了一回什么叫真正的民心向背。 情况坏到这地步,可见得宋氏父子是铁了心要王家性命,他们再进去劝说也劝不转。只怕宋家手里也握着他们的罪证,只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就算没证据,凭这煽动百姓的手段,岂不是随意画张图、说几句话,就能寻出无数冤家与他们打官司,陷他们入狱? 可怜王家了,本是此地乡绅中枝叶极深、子弟兴旺的一家。 没人注意到那些马车悄悄地转道离开,衙外那些百姓的精神都投注在了门口衙役们一声声传出来的审问上,投注在了巨大鱼鳞图下,带着阴阳生写供状、搜集王家罪证的宋时身上。 衙里声声嘶喊哀求,竟被衙门外众人的喊声、骂声、哭声压住。声浪倒灌进院里,令那几名原本心有倚仗,气定神闲等着宋县令放人的生员、监生也有了几分畏惧。 这些少年人不禁低声议论:“陈、林几家可靠么?为何还不来为咱们家陈情?” “不是说了宋家父子已经没有桓家做靠山,放肆不了几天,他们怎地竟敢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来?” “坤儿不是合林家人一道去省里上告宋老儿迫害乡绅、诈取财物了么,怎地还不回来?” 王家人又急又恼地议论如何倒宋,堂上却一个又一个地传进嫌犯,传出认罪的消息。原本恃着王家势力称霸乡里的管事们都被打得血葫芦也似,颤抖哀吟着在状书上签字画押。那些家人见管事老爷们都熬刑不过,在宋大人面前认了罪,也都老实了许多,不敢硬抗。 这些人的刑挨得越来越少,认罪认得越来越快,王家几个没功名在身的子弟眼看着要轮到自己受审,一个个涕泗横流,抱着有功名的叔伯、兄弟的大腿,拼命哀求他们相救。 可功名也救不了他们。 审完了王家走狗,宋大人忽然打破先审无功名者的顺序,朗声喝道:“将隐户隐田、帮子弟逃避户役的王家族长王钦带上堂来!” 王钦心下吃惊,脸上却还保持着一家之主的从容气度,拂了拂衣摆,缓步踏入大堂,点头应声:“学生王钦,见过大令。” 宋县令严肃地盯着他,喝道:“王钦,十二年前你为谋夺族侄田地,竟伙同兄弟四人在侄儿死后以饼饵毒杀侄孙,强迫侄媳改嫁,可有此事?” 王钦眼神微闪,镇定地说:“绝无此事!学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岂能为几亩薄田杀害亲侄孙!他是自家吃饼饵时噎着,未能及时救回才死的!” 宋县令冷哼:“人不是你杀的,那你便是承认你强迫侄媳改嫁,不许她过继嗣子承续香火,替你那族侄守节之事了?” 他微微抿唇,肃然答道:“大人休听范氏胡言!是她自家青春年少,守节不住,我是为了王氏体统与她的前程,才许她嫁与外地客商的!大人听信谣言,逼得我这堂堂生员、中书嫡孙在堂上自陈家中丑事,竟不怕失了士绅们的心么?” 宋县令哼了一声,却不再纠缠这个案子,也不叫苦主上来作证,而是又拿起一份状纸,问他为夺占土地令人私扒开水渠,以致数亩良田被淹,几名在水边玩耍的小儿遇害的案子。 王钦仍是矢口否认,一叠声地说此事与他王家无关,水渠是被村里无赖扒开的,小儿是自己贪玩淹坏的。 宋县令一桩又一桩地甩出案件,都是由他这个大家长主使,贪占田地、欺凌百姓的案子。王钦气定神闲,一一否认,看着宋大人几回要扔红头签又强压回去的神气,微露嘲讽、鄙薄之色,朝堂上笑了笑:“老大人审完了么?学生这里却有几份帖子请老大人细观,待老大人看完了再定学生的罪如何?” 他从袖里掏出几份拜帖、书信,写的都是替王家求情之语。其上姓名写得张张扬扬的,竟是省、府一级的高官,还有几个清贵的部院京官。 第27章 王家不是平常人家,先祖当年交好的官宦世家至今还与他们有来往, 县里、府城、省里官员也都收过他家的好处。且他本身就有功名在身, 不能像寻常百姓一般审问, 哪怕堂上真的取到了人证物证证明王家下人做了那些事,只要他咬死不认, 宋大人也不能加刑于他。 他不认,那罪名就不能成立。 士庶之别就在于此。 王钦听得门外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却也仍旧不为所动, 嘴角噙着冷笑, 淡然问道:“这些书信都是王家亲眷故旧所写, 若宋大人肯卖这些大人的面子,通容一二, 往后自有惠好相报, 大人以为如何?” 你看了这些人信件, 敢对王家如何? 宋大人将手里那一沓帖子扔在案上, 也瞧着他冷笑了一声,拿起惊堂重重拍了一记:“抬鱼鳞册与王家花户册来!” 他害人谋地的事需要人证物证, 但他做主侵占土地之事却不靠人证, 只要有清查出田亩出入, 并有证明王家尚未分家的文书即可——侵占朝廷用地, 包庇户下子孙逃役, 不问是谁动手,也不问内中有什么曲折,只问谁是一家之长! 宋县令叫人将对比画出的鱼鳞册扔在他面前, 吩咐书吏当场念出王家侵占的田土,积欠的税赋钱粮,念罢亦不听他辩解,写下拘票吩咐差役:“将他家所隐瞒的丁口拘解到县,追比欠粮,今年冬天的河工便须由这些人承担!” 无论是王家没有功名的庶支子弟还是收买的养子、投身的管事、庄户,都得来服役! 王钦见他如此硬气,分明是不肯给上官面子,不给王家留活路了,脸色微冷,心头也一时有些发冷,强硬道:“大人不问供状便要定我王家的罪么?” 宋县令微抬下巴,露出了个和儿子一样饱含嘲弄的恶毒笑容:“你怎又知道我不取供状?” 他一挥手,堂后就走出了县教谕徐大人。 县官在堂上无权打生员,只能发到学校训导,教谕却是有权打、甚至有权剥其功名的。王钦不信宋县令敢夺他的功名,却怕他让教谕当堂打自己板子,紧绷着一张脸说:“宋大人,我等读书人即便有罪也该到学校里受罚,不得在堂上脱衣受刑的!” 宋县令笑而不语,徐教谕却顶着满头冷汗上前,虚捂着颤巍巍的心脏痛骂道:“王钦将朝廷田土侵占为己有,隐瞒人户、抗缴税粮,岂有半分忠义之心在?国家礼待士人,是为拔擢国士,为朝廷分忧、为百姓造福,这王钦空占着生员之位却不思进学,一味聚敛,耗空国库、败坏风纪者尽是这等人!” 这台词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徐教谕背的时候就刺激得几分心口发颤,不知说出来会怎么得罪当地士绅,往后还能不能当这个教谕。宋时却把府里抄来的圣旨和府尊朱大人的行文给他看了一眼,安抚他不要担心—— 皇上私库都没钱了,王家见欠着朝廷数千两税银,岂不该罚? 皇长子不能成亲,国本不能早定,都是这些土豪聚敛田产、抗拒缴税之过! 他们有大义在手,怎么就奈何不得一个王家?他们县里算的这份清丈田产单递到大宗师眼前,再有府尊、通判两位大人帮着说话,方提学也必定肯剥去他的功名! 徐教谕让诏旨晃得眼花耳热,一不小心就信了他的话,亲自上堂斥责其罪,当众剥去王钦的头巾,叫衙差押解他光着头从县衙大门出去,绕去县学当众挨板子。 廊下候审的王家子弟彻底傻了。 原本以为县令不敢处置生员,也要给他们这些当地世家些面子,却不想他连王家人人畏服的家主都处置了!新安十年的汀州府第十七名生员,中书嫡孙,王家族长……都要光天化日之下剥了头巾游街,他们这些后辈子弟还能逃得过么? 几名子弟心中越发忐忑,汗出如浆,恨不得当场晕过去。而等到被拉上堂之后,他们才知道这世上还有比人剥了头巾拉出衙门更阴毒的折磨人的法子。宋县令仍是只念他们的罪状,取来原告、证人的状词,并不动刑逼供,做什么能叫这些生员诉冤的事,而是给了他们两个选择—— 要么服罪,要么去县学里观刑。 亲眼看着他们王家家主在大庭广众下剥了裤子受刑,这些人就能暂时释放宁家,等学政方大人剥夺功名的处置下来。 若选前者,就是自承有罪;选后者虽然还有脱罪的机会,可亲眼看着族长受辱之态,往后岂能不受嫡支记恨排挤?在族里又如何过得下去?甚至万一族长不能脱罪,会不会指使子弟指证他们的罪行,拖着他们一起除籍下狱? 王家子弟们在堂上挨尽了折磨,有人选了当堂认罪,却也有几个胆大心狠的选了去县学观刑。 王家家主被剥了外衣、裤子、光着头、蓬着灰白的乱发,被差役按在春凳上,用小板子打得两股皮翻肉卷。他已完全不复平常高高在上的模样,神色狰狞痛楚,咬牙咬得两腮颤动,大滴汗珠和着泪水、鼻涕落在地上,哀叫声从他的齿缝间断断续续地传出。 看着他受刑的王家子弟也都吓得两股战战,脸如死灰,原先那点对抗县令的心思就在族长袒裸的背、臀、腿上,在他鲜血淋漓的皮肉里,在他受刑时声声惨叫中化作了流水。 行刑之后,差役收起板子放开了王钦。一个子弟还想上去扶他,却在他恶狠狠的、几乎要滴血的目光中吓退几步,软着腿,含糊地说:“族长莫怪,都是宋县令逼我们……” 他惊恐万分,等着族长叱骂,等了半天却发现他已经没有力气骂人了。平素端正威严的身形在受伤之后有些佝偻,只喘着气伏在春凳上,半晌爬不起来,嘴边还沾着丝缕唾沫…… 仿佛就是个街上随处可见的无力老人,竟不是他们王家支撑一族的族长了。 几个观刑的子弟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但终于都大着胆子上去扶起他,替他穿好衣服,就这么扶着被剥去儒巾、一身长袍透着血迹的狼狈老人出了县学。 外面等待他们的却不是家人的照顾,而是押他们回去过堂的衙役。 宋县令当场叫人将王钦和认罪的王家书生当场关进给上诉乡民建的告状房,等待学政剥除功名的批文;去观了刑的,则被当堂开释,由衙役送还归家,暂时不受拘押——只是不能离县,还要随时听县令审讯。 王钦光着头被押出去时,那几户与王家相约对抗宋县令的人就都预言王家要败了;待看到王家子弟为了逃罪而选择旁观族长受刑时,他们又一次说出“王家败了”这四个字。 不是败给县令,而是这一家人心已崩,恐怕过不久就要分家,不再是个法度严谨、人心整齐,叫人无处下手的强大宗族了。 宋县令要的竟不只是银子、不只是世家低头,他是要彻底拆了这个枝繁叶盛的宗族,不许族内自理自治,只留下任由官府摆弄的小家小户。 今日是王家,明日又是哪家? 城北上户陈家嫡长孙叹道:“早没看出那宋县令竟有如此野心。当初他儿子修堤救人时,王家还把庄院借给他们住,王十九还给他写过请朝廷赈济书,却不想他们家能不顾恩义,借口治水害了王家。” 与他们商议共抗宋家的林氏子弟林廪生冷笑:“当日我不还被宋时欺骗,写了陈情书?如今才知他一张桃花面下,生的是这样狠毒的心。他家既已露出这番咄咄逼人的面目,哪个大户还会支持他?咱们上告的折子上还得添一句‘欺凌士绅、惨酷无以复加’,并告提学大人,武平县衙违制监禁有功名之人。将来天使来到武平,再叫王家人拦轿喊冤……” 徐家少主也重重点了头:“今日王家,明日不知我徐、陈、林、张……哪家又要落到他眼里,必除之而后快了。我看今日之后,乡里个个恨他入骨,咱们索性联手将他们赶出城外,叫宋家父子知道何谓布衣一怒!” “不成,”一旁的明白人却劝他:“你看宋家做派可像从前那些自许清天的迂腐官儿?单他在衙外贴的王家侵占田地的单子,算出来的帐目,那些百姓听了都恨王家恨得牙根出血。如今他在那些百姓眼中本朝的狄阁老、包龙图,贸贸然冲击县衙,就不知到时候聚来的庄户百姓要对付谁了!” 只怕那宋县令父子体会不到什么布衣一怒,他们这些大户却得尝尝南宋末年江西诸地佃户暴动,杀害富户巨室的滋味。 唯有上告,凭他们这些大族在朝野的关系,请布按二使、巡按大人亲自处置宋氏父子! 这几家人商议着要使满城富户守望相助,拧成一股绳子共抗暴乱。与此同时,学过多年近代史,斗争经验远比他们丰富的宋舍人也正领着人,在县衙外墙上贴着分化瓦解乡绅联盟的大红榜纸告示。 宋县令诏告满县士绅富户:县里隐田隐户之例由来久矣,乃世代积弊,非一家一族之罪。当日宋县令曾劝王氏自首,当面遭拒绝后才彻查其罪,致有今日上庭受刑之苦。其余人家若有隐田隐户之事,宜速速自首,可酌量减刑。 若学王家抗法的行事,则日后官府必将从严从重查治其罪——勿谓言之不预也。 最后这句是宋时亲手题上的,用的肥厚光润的馆阁体,写得端端正正,并不显凌厉,却比前面文字都更挺拔厚重,夺人眼球。哪怕不看前面的榜文,走到榜书尽头,也会被这七个仿佛突然加粗的字体吸引着多看一眼。 看得那些也有隐田隐户的罪责,却没有像陈、王、林、徐这些大族一样对抗官府的胆气的富户地主略有些活动心思。 势大如王家的嫡脉族长都受了这样的屈辱,他们这些小家小户掺和其间,碍了县尊大人的眼,宋大人要对付他们岂不比对付王家家长更容易百倍? 哪怕日后大户们能联手把宋氏父子赶走,他们缴的银子、受的罪也肯定讨不回来了! 武平县势家的联盟还没建好就有些摇摇欲坠,只能靠着巡按黄大人将来武平查处残暴县令的的消息续命。县里的宋时父子却还顾不上管他们私下串联,而是量算着府宾馆的大小、布局,准备在巡按和礼部赍诏官到来前重新装修,要让领导同志宾至如归。 他不仅要尽收百姓之心,还要收上级之心,让父亲这个县令做得稳稳当当、令行禁止,不受世家大族挟制。这样他才能放心进府城,在城里长住一阵,帮桓师兄打点好初任通判的局面。 第28章 武平县那座府宾馆虽然饱受方提学的好评,但其实只是个简装版。因为刚时宋县令才刚到任两个来月, 宋时在城外投建的水泥、玻璃厂还没正式运转起来, 光只能供应装修县衙的物料, 没什么余裕装修这个少有人来的府宾馆。 再后来又因为工作重点挪到农业生产、夏秋季防洪抗灾上,府宾馆就始终维持着方大人入住时的纯天然状态:玻璃没装、排水没做、建筑布局没改动……全靠天然的植物和松石盆景装饰。喜欢隐逸趣味的方提学满意, 生活精致的黄巡按却不一定。 何况这回不光巡按要来,还有礼部下来宣诏的天使,哪个住不好都影响父亲的前程, 必须得拿出当初在广西的水准来彻底重装府宾馆。 首先就要先改造上下水系统。 古代的厕所都是旱厕, 表面铺上木板, 再讲究的也只是及时清理、用香料熏屋子,总不如水冲的干净。宋时小时候是没办法, 只能强忍着, 到广西没人管他, 他反倒能管着宋老爷了, 就赶紧到晋江APP上买马桶结构、给排水系统等等,找人烧瓷蹲便、搭水箱, 做了个早年公厕常用的定时冲水式厕所。 后来他写了几篇宋明百姓生活娱乐消费类的小论文, 手头宽裕, 就更不吝在这上投钱, 把上下水系统修得越发精致。 ——要不是怕这年头沼气爆炸造成大灾, 他都想直接在厕所后建个沼气池出来。 今年宋举人从广西转任武平知县,他们行李车上都带了几个烧好的便池,新官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修了整个县治的排水系统。可怜府宾馆就建在县治对街, 就因平常没客人入住,装修时连县学都装了,硬是把它落下了。 如今城外大水退去,为了治水烧的水泥、和的混凝土有的是,正好给宾馆修排水。 宾馆内男女厕翻修一遍,内墙一律粉得雪白,用木板隔出单间,便池烧成白瓷座便,用木头做马桶圈、盖,以配合古人的习惯。池下方埋入陶烧的粗管做排污管道,便池边缘高高架起一座水箱,下以陶管引水,箱外引下一条长线供下人拉水匣冲水。 不光上官专用的厕所,外院给仆人住的也是一样修出上下水系统,下水管汇总到一根粗管,直府宾馆右角门外一个深坑里。 县衙当初也是这样装修,在前衙后院都铺了陶制排水管,将整个下水系统作成一体,污水污物统一汇到西角门外一个深坑里。污水坑半建在墙外,上用带耳的井盖盖住,再用铁锁锁上。收粪人每天清晨绕城收粪,就可以由看门的白役打开坑上的井盖,让人从里面舀走污物,不须院里人提着污物出去倒了。 有了这给排水系统,整个县衙晨起的空气都清新了几倍,府宾馆装修之后,自然也能让居住条件迅速提升。 有了上下水,还要装玻璃窗。不管到什么时候,透光都是窗户的第一要务,不然怎么有钱人都不贴油纸,要用羊角熬炼的明瓦填棂窗呢? 不吹牛地说,宋时是这时代地球上唯一同时掌握着吹筒、引上、浮法等平板玻璃制造法的人,可惜后几种工艺需要的技术太高,现在也能暂时用11世纪发明的吹筒法——就是把到玻璃吹成圆筒,剪开摊平,晾成平板玻璃。 按着窗棱形状趁热裁割玻璃,依着玻璃外形包裹木条作窗棂……两者结合,便能镶出一面剔透繁复的窗扇。 县里每年都有修缮府宾馆的专用款项,县衙又有轮值的木匠,玻璃更是他自己的,做起来毫无压力。换好客房的窗户后,内室更显光明通透:四面雪白落地的墙壁衬着桐油清漆漆得光滑明净的家什,打磨出天然趣致的根雕;书架上错落放着唐诗宋词、八大家古文;下方卷缸里插着不知谁仿的范宽山水、马远花鸟;多宝阁上又摆着两位师爷从前在街上精心淘来的血沁汉玉、绿锈商鼎…… 不只爽心悦目,更有沉厚的文化气息扑面而来。 虽然都是假货。 窗台下更摆着一圈应节的菊花。虽不是名品,但肥料都是精心配比、氮磷钾齐全的好肥,养得那花枝叶挺实丰润,花苞比别处栽的花苞也大了几分,将来花瓣舒开,定能开的饱满张扬。若有人在窗边书桌上看书写字,回眸便是似开未开的花苞,抬眼又见墙外桂花摇曳,隔着玻璃都仿佛似能闻到芳馨。 室内装得差不多了,室外却还要多添些景致。 宾馆的建制和县衙差不多,都是四方大院,左右对衬的,少了几分曲径藏幽的趣致。可惜宾馆就那么大地方,不能扩建,只好先将屋内门窗与院中门窗的修整成层层相对,增加景深。院内以花木、假山石遮挡,地面以不同颜色的地砖镶出甬道,造出屈折幽深、一眼望不到底的效果。 好的假山石都太贵了,只能靠土法造。 就用竹架为骨、水泥塑型,去卖假山石料的店家里寻一个造假手艺上乘的掌柜,叫些个在班的石匠、泥灰匠,让他们带着水泥厂的工人们一同赶工,做出瘦、透、漏、皱的湖石;危峻孤削的峭壁石;洒落在园中各处,用以配合松竹花木的点石…… 只可惜园子里没有活水,只能搭配着在点石上放几个玻璃鱼缸,里面布置微缩版石头假山,粘上湖沼里捞来的绿苔、水草,其间养几尾小小的金红鲫鱼。 家人从池沼里捞来的水草大多是细长如密发、一看就是水池里长的那种丝状水藻,没有多少能假冒陆上草木的品种。他原来在花鸟鱼虫市场里见过造景用的水草,种在假山假树上真像缸里长了微缩山景,而这种藻往石头上一贴—— 不得了,养出一盆绿毛龟来了! 不过仔细想想,绿毛龟在这时代还是祥瑞,在院里摆上几只,意头也不错。宋时想了想,便和正在偏院里打磨假山石的匠人们说了声,叫他们闲时塑几只小龟,背上粘一层绿藻。 一个年少匠人傻乎乎地问道:“舍人何不买几只真龟,用胶粘些水藻在背上?游起来还比这死物好看哩。” 他师父在他头上拍了一掌,骂道:“你还指点起舍人公子来了?那龟是在水里游的,甚么胶能把水藻粘到龟背上!” 水泥还就能……那几个匠人的目光一时都落到了假山上,宋时脑中也闪过这个念头,瞬间又摇了头:不成,这乌龟也太可怜了,还不如他原来在农业节目里看过的一个用什么手段把水藻种在龟甲上的人道呢。 他难得来现场视察一次,又给匠人加了工作,便有些不好意思,叫随行的家人取了钱,请众人到外面吃饭。他自己倒还不大饿,又在府宾馆里转了转,心里慢慢勾勒出观景路线,和各院、房内的最佳观景位置。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自己觉出饿了,才从后门出去找地方吃饭——前门暂时出不去。县治和府宾馆中间那条街上搭了一溜上访棚,从前受过王家欺虐的苦主都可到棚前申冤,或有其他案子要告的百姓,也可以在那里先写状纸。 来上告的百姓连绵不绝,将整条街堵得严严实实的。有些是新案,有些甚至是数十年前的旧案,被逮进去的王家人一次次提出来重审,也有新人又被拘捕,拘嫌犯的外监和告状房几乎都要改成王家大院了。 满县人都在观望着王家的下场,大户们怕的是自己步了王家后尘,他们的苦主却盼着王家真能被县令下,自己家的冤仇也才有希望。 因此事几乎都是宋时布置的,宋县令怕王家暗地寻人刺杀他,出入都叫二十几个民壮围着他,就跟黑道大佬出门带保镖一样,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小点的店铺都不敢让他进门。熟悉的酒店见了他也不像原来那样恨不得直接拉他上去,还得问一声“带几位大哥进去”。 宋时是有战斗力的人,又知道这时代也没有武侠小说里写的那么惊人的武功,便吩咐众人在楼下拣几副座头,自己只带了五个人上楼,正好坐一间包间。 进了包间,就有伎女抱着琵琶前来赶趁。几个大汉都跟李逵一样不知怜香惜玉,站起身纠纠走到门前,似一堵肉屏风般拦住了那女子。 宋时对福建这些性别存疑的伎女不感兴趣,只怕他们吓着孩子,连忙唤道:“别吓着她,给几个钱让她下去吧——不用唱曲儿。” 最后一句是对那伎女说的。他是北方人,个子比这些民壮高不少,目光从众人头顶落下去,正好能看见那女子抬脸看他,目中含着千言万语。 他胸中顿时也飘过千言万语——卧槽,这是李大佬! 他不是跟赵悦书过日子去了吗,怎么又沦落到来酒楼卖唱了?只有下等伎女才干这种不呼自来,上前卖唱的事,难道赵学生把他甩了? 算了算了,不吐槽了,还是叫进来给他解决一下工作生活问题吧。 宋时唤回保镖,招手叫李大佬进来坐下,亲切地慰问:“当日水患中一别,已有许久没见过李小哥了,我还记得你那日做的菜,味实甘美,堪称易牙手段。” 你是打算摆个摊啊,还是到慈济院、工厂当个大师傅啊,咱们县领导班子都能帮你解决。 李少笙却将手一挥琵琶,借着乐声遮掩,压低了声音急促地说:“奴有事要禀告舍人,请舍人叫这几位大哥在外面少等!”他怕宋时不信,又飞快地添了句:“陈、林、徐、张……几家已协议结成盟友,到省里把宋大人告了!” 宋时蓦然一惊,挥手叫人退出房间外,让李少笙细细讲来。 李少笙仍是疾拨琵琶,小心翼翼的盯着门口说:“子逸和人聚会时听说,他们几家数十人具名写了陈情书,请巡按御史黄大人来武平审问宋大人,如今已在路上,过不几天就要到县里了。到时候巡按提审王家人,他们必都会改口供,反诬大人屈打成招!而且……” 他的琵琶弹得越紧,身子探出去凑到宋时耳边,低声道:“而且子逸听说,他们都猜舍人与……与周王妃娘娘家有嫌隙,哪怕黄大人一时审不清案子,礼部使者一到,宋大人与舍人就下场堪忧了。” 宋时知道这些地主要反扑,却没想到他们越过府城,直接越级告到巡按面前了。 难怪桓小师兄在府里,却没提过此事。 他拱手作揖,谢过李少笙和赵秀才冒着风险来报信,又问他是假装成普通伎女,唱两曲就走;还是等外面民壮拿身新衣裳、拿个斗笠来,换个打扮再走。 李少笙苦笑道:“舍人还是这般体贴。不过你可要小心,那几家大户不光要陷宋大人入罪,也要败坏你们的名声,如今有不少子弟要写文章编派你父子哩。” 他们还想打舆论战?这是要从精神肉体上双重打击,让他们父子彻底不能翻身的节奏了? 宋时双目微眯,心中冷笑两眼,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我本来不想与他们计较,实是这些人太过咄咄逼人了……有件事要拜托李小哥。你可认得会写戏、会唱戏的人?要紧的是嘴严,眼下我就要用。” 会写文章好了不起么?他可是带了一整个网站文章的男人! 他都不用! 再说,搞舆论战怎么能靠文章,得靠诗词曲啊。 哪怕你文章写成了《项脊轩志》,几百年后还能上语文课本,大多数人还不是只记得“庭有枇杷树”一句?而眼下百姓中还有大批文盲,识字的少,一出人人都能唱的戏文,自然胜过无数篇百姓连字都认不全的才子文章。 而他拿要出来对付这些土豪劣绅的也不是一般的戏剧,而是饱经国内外观众几十年考验,无数次改编成地方戏、歌剧、舞剧、话剧、电视剧的名篇—— 白毛女。 第29章 李少笙换上男子衣裳,往脸上抹了锅灰, 混在民壮中跟宋时一道回了县衙。 这是他跟赵悦书商量好的——赵廪生有几个朋友是王、徐、陈、林等家族中人, 他们暗地给宋家通风报信, 形同背叛,若叫人发现了, 后果定然可虑。 他好歹是个书香门庭的子弟,别人就再恨他也要看他父祖的面子,李少笙却是个乐户放良, 身份低, 做这事就冒着极大风险了。他家里又不许把李少笙接回去保护, 沈主席借他们的宅子也只是普通院落,没有高墙深院和精悍奴仆保护, 说不准就叫人半夜偷袭了。 而宋时住在衙门里, 院墙高可丈许, 出入都有快手、民壮保护, 李少笙若能住进去,便不怕有人袭击。更叫他安心的是, 宋时不好男色, 不会哪天给他送一顶簇新的销金绿头巾。 李少笙将前几条理由合盘托出, 请宋时庇护他一阵子, 并说:“若说写戏, 小的是不会,但若说唱,小的却会唱几句。舍人随意指一支曲牌, 小的都能唱出。” 宋时从容笑道:“不必,我也听过李小哥许多曲子,岂不知道你歌声有绕梁之音?咱们还是赶快寻个会填曲子的人来,我这里有个故事须得尽快排演出来,赶在那些才子文章败坏尽我父子的名声前,给自己正一正名。” 李少笙连连点头:“舍人说得是。我也见过衙外诉冤的人,听他们的故事,真叫人心酸眼热,若把宋大人为这些苦主申冤的故事排成戏,世人自然知道谁好谁恶。” 他曾是这一县男娼行的行头,认得才子无数,但书生大多好名,写个曲本就要张扬出来以显自己的才名。要说嘴严、体贴,还得是他们这些身份低微的苦人儿—— 他便给宋时介绍了一个人,是县南魁星坊瓦子唱诸宫调的沈姑姑的丈夫,也是给她弹琵琶伴奏的孟三郎。 据说那孟三郎不是寻常乐户,而是京里富户子弟出身,自小念过书,吹拉弹唱、南戏北曲无有不会。沈姑姑年轻时色艺双绝、名动四方,孟三郎对她一见倾心,爱若性命,因她是个官伎,不能轻易赎身,便宁可抛舍家业,陪她四处冲州撞府趁衣食。 只是前几年两人来福建卖艺时,沈姑姑忽然生了一场重病,将盘缠花尽,无法归乡,二人便一直留在魁星坊瓦子唱曲挣钱。 李少笙只怕宋时瞧不起乐行中人,连声夸他们的好处,却不知宋时其实宁愿用他们,而不是那些书生。 他们是受压迫的人,写戏时会天然同情杨家父女一方。若是那些呼奴唤婢的书生来写,说不定自然地就站在黄世仁立场上,笔下流露出黄世仁就该凌驾于杨白劳和喜儿、大春之上的态度,把他好好的本子改出满篇封建余毒来。 细节是要改,但立意不能改。 比如黄世仁可以改姓王,主持公道的得是个姓宋的老县令。从山里救出喜儿的也别是大春了,是此地河水暴涨泛滥时,县令有个儿子带人救援灾民,救到了被洪水逼到庙里的白毛仙姑。 就是这个白毛仙姑…… 也不要紧! 武平县就是淫祠盛行,他们父子都差点被人立了生祠,何况这听着就像仙姑的呢?只要这出戏传唱出去,百姓们认可了,估计很快就能立起仙姑庙,传出许多灵异传说的。 宋时想得开开的,将请人的事托付李少笙,亲自去承发房翻了卷宗,把王家几个为夺佃逼死人命的、买良为贱的、还有王钦兄弟将侄媳卖与外地客商为妾的案卷都翻了出来。 等新版白毛女演一遍,就先公审这几个案子!让他王家完美代入,不得翻身! 他又上晋江APP把能找到的论文都翻出来看了一遍免费部分,回忆整理出故事梗概,然后在写时把原作的冲突性降低了些: 主要集中表现王家之恶,被王家所害的苦主之悲,而不在王家租佃的其他百姓要能过得好些,以显他父亲治下有方。而最后出场解救喜儿、审判王家之罪的宋县令也得收着写,不要太激进、不要太先进,只要写成一个爱护百姓、惩治本地土豪劣绅的普通清官就好了。 这么一改动,立意顿时平庸了,看着真是对不起原作,可若不改,戏唱出来就要捅破天了…… 咳,这是时代的悲剧啊! 不过在解决时代的悲剧之前,还要先解决几个造成悲剧的人。 王家还在和县里大户勾结,想等巡按大人下县时给他们翻供呢,对他们的监控还得从严!监狱里有牢头看管,不许探视,自然严谨;可王钦等几个生员是拘在告状房里的,虽是单独关一个院子里,内外有差役监管,却也保不齐有趁人不注意溜进去传消息的。 他恨不能学笑傲江湖里关任我行的法子,把门窗直接封死,只从门下方留个开口递吃食便器。可惜那几个王家人身上功名还未除,还得按礼遇士绅的待遇来,只好把门户弄得严谨些——比如门改装成两层门,中间压一层棉门帘吸音;纸扇窗隔不住声音,糊的纸又一捅就破,索性装上府宾馆用剩的玻璃窗。 用双层玻璃片,中间夹一层厚白纸,让里面的人以为窗外的人能弄破纸张传递消息,外面的人以为里面的人能,双方隔着窗子互相比划,却永远都捅不破一张薄薄的窗纸,想想倒也有趣。 若有人跟巡抚大人告黑状,说他虐待士绅,他倒要好好跟这些人理论理论:他们县里和府宾馆里都只装单层玻璃的窗户,这些嫌犯却越过了巡按的待遇用了双玻璃窗,世上岂有这样虐待的?他分明是极为厚待这群读书人了! 他立刻安排人给告状房那边换门窗,又重定了值守差役的轮值时间,立下出入必须两人以上同行的规矩,严密看守这群书生。 到得诸事安排定,李少笙也悄悄地带着民壮从孟家接来了孟三郎夫妇。 他们二人年纪都在三十来岁,略带风霜之色,打扮得也略简朴,不像当初李行头那套耀得人眼花的盛装。但那祝姑姑笑起来仍是勾魂摄魄,风韵犹存,让人一顾便能理解孟三郎为何肯为她抛家舍业远奔异乡。 他不多作寒暄,直接提了要求:“我请你们是来写一出戏,原案在此,只要你度曲填词。写得好的话,我给你们足够回乡买田置屋的银子。” 两夫妇来时就听了李少笙介绍,心里已有打算,直接承应道:“可否请舍人说说是怎样的故事,小人夫妇才好挑韵脚、曲牌,再慢慢改文章为曲词。” 宋时便把写好的白毛女大纲递过去,对着他们提要求:“要深情,情在词先,不能以意害情;要重立意,这部戏的立意是悲悯百姓,不能将杨氏父女写偏成愚夫痴儿;要有力,曲儿唱出来铿铿如掷金石,要唱出‘我要活’的倔强挣扎,不能一味悲苦;声腔要优美流畅,易学易唱,朗朗上口……” 搁在现代,他这样的甲方已经让人挂微博轮出几万条了,孟、祝夫妇连同李少笙却都听得认认真真,只差手里拿个笔记本字字记录。 都听完之后,孟三郎便低头念起了他写的那篇梗概,祝姑姑和李少笙都在旁听着——其中还有几段他仍旧记得的唱段,不过大部分记不得了,只能等专家来编。 念着念着,两位前行头、行首的声音里就带上了哽咽。念到杨白劳受不了卖掉女儿的痛苦喝了卤水,李少笙更是小声呜咽起来,孟三郎也停下来感叹了几声。幸好宋时记得的唱段不多,喜儿到了黄家之后的部分基本都是大纲,还能顺利读下去。 读到喜儿变成白毛女,问出“为什么把人逼成鬼,问天问地都不应”一句时,他不禁掩纸叹道:“这一句有国朝初已斋先生《窦娥冤》的口吻,小人写不出这样的气魄。” 我知道,咱这只能是全面低配版。 宋时也是一样无奈,按着良心安慰他:“孟生只须尽力去写便是,以后慢慢修改,总有修至完善的一天。” 孟三郎叹道:“舍人自家写的这些虽都是质朴的白话,要改却难再改出这样的气势,小人只好尽力,却万不敢担保……”他摇了摇头,重新念完那份梗概,对着稿纸沉吟了一阵才开口:“依小人愚见,舍人这故事不必改成南戏。舍人所求不是尽快流传开么?若此则可改作诸宫调,只消一人抱琴而唱,比排戏快得多。” 诸宫调是将不同宫调的曲子混成套曲,各段曲词间插说白,有说有唱地讲一个故事。唱曲时配上笛箫弦索伴奏,倒有些像苏州评弹、天津时调之类,一人就能从头到底唱一个完整的故事,却比需要配合排练的南戏搬演起来容易得多。 他看了祝姑姑和李少笙一眼,道:“拙荆与李……贤弟都会唱诸宫调,这便赶着填出一支,请舍人赏听。” 他便拣了一支【仙吕调·剔银灯】,填了喜儿听见自己被呼作白毛仙姑后的愤恨悲凉。 沈姑姑跟李少笙一人抱琵琶,一人按竹板,自作念白,合唱了一曲,听得宋时气血沸腾:就是它了!等写出来就加紧抄几十份剧本,组织一圈秋季文艺下乡、下基层慰问演出活动! 第30章 “向宋令之审王氏诸子,实乃矫轻以从重, 倚法立威, 滥施重刑, 令人畏刑而屡作屈招……自其上任以来,天灾屡降, 洪祸滔滔,乃上苍昭其残虐、悯余百姓悲苦之明证!” “……任其子侵资私用,而官仓十库九空, 乃至粮储全无, 大灾后竟无力施济灾民, 仅知哀告上司以求赈济。” “……不思勤勉公务、修缮水利,以致坐见水来而不可挡。思及先任汪公在日, 百业俱兴, 四境怡怡然皆尧汤之民;至宋公上任不过数月, 县内百弊俱起, 民疲于输税而士受刑辱,此固县令之责尔!” 几位才子名士与巡按御史黄大人念着武平新寄来的、本县文人控诉宋令暴虐的文章, 一个个咨嗟慨叹, 请黄大人早日往至武平县惩处酷吏。 酷吏之害民乱政, 远过于贪官矣! 黄巡按也想早到武平整治贪官, 可朝廷出了大事——皇上不让周王成亲, 又向户部勒索银子以供宫内享乐,他身为御史岂能不弹劾?本地民政都得往后放一放,这才是事关着国本大计, 他们御史必须上弹章阻止的本职要务! 再说,这暴雨是沿海台风登陆引起的,海边受灾更重,各县都有上书求赈济、求免秋粮的,武平县这位县令的暴政远抵不过台风灾害。黄大人从省里动身后,也要由近及远地走遍各处府县,听取当地官员面陈、巡视受灾情况,酌情请圣上给予减免秋税的恩旨。 如此一路而来,走得倒比传诏的天使还慢些。直到王家人已挤得县狱都要容不下,武平县里写来告状和怒骂县令的文章也能装满一匣了,黄巡按的车驾才终于慢悠悠地晃到了汀州。 这回他从府城经过而未召知府拜见,直接乘着马车去往武平县北,原属于王家的庄子。 他因是为调查武平县肆意加罪、欺辱士绅之事来的,并不想惊动当地官府,便在接近武平时换了普通马车和便服,与来告状的乡绅分道而行。他身边只带了一个师爷和数名差役,那师爷便打扮成帐房,差役们扮作家人,车上堆些来之前各府州县官员送的礼物,正好装作个行商模样,微服查访。 乡绅们还想跟他同行,路上也好再吹吹风。可黄巡按怕他们被本地人认出来,反坏了他的查访大计,便一力拒绝,硬逼着他们分道,自己乘那一辆车往城北而行。 众人看他独自远走,没几个护卫随身,总有些忐忑。同样被留下的差役却笑着安抚他们:“我们黄大人可不是一般文官,是会骑得马、提得剑、张得弓的,不然怎能派来福建这海贼出没的大省?便是你们武平真有敢劫掠的强人,随在大人身边的几位哥哥也都有一身好武艺,必能保得大人平安入城。” 随行的陈家二老爷叹道:“却不知为何,我这几日心血来潮,总觉得有什么事,越是快到武平就越不安。” 众人便都说他是想多了。 那武平县欺辱大户,狠恶无比,已得罪光了满县士绅;又与周王妃娘家退婚,没了靠山,说不定还因故成仇,哪里还兴得起风浪来? 他们这么自我安慰着,缓缓而行。因巡按的车驾显眼,不好就这么进城,车队就绕往城西,悄悄在林家的庄上停歇。这趟领头的林家三老太爷安排人准备上等房间招待差役,自己却顾不得喝水就把庄头唤来,问他县里有什么消息没有。 这些庄户又知道什么? 庄头忙道:“如今还是在审着王家,不闻有什么新消息。小的已叫侄子进城报信了,想来老爷们不久便要来拜见。” 众人听了他的话,心才放到肚子里。 他们这一趟在外奔波了月余,日日担惊受怕,辛苦也是真辛苦,放下心后就赶紧叫人送热水沐浴,里里外外换上新衣,然后聚在林三太爷房里喝茶说话。 才安稳了这么一小会儿,门外便响起了震天的脚步声,林三太爷的儿子一头扎进来,毫无礼仪风度地问道:“父亲,御史大人在何处?快叫人拦下御史大人,万不可叫大人直接去告状房看王钦父子——” 陈二老爷心口猛地一跳,站起身问道:“王家出什么事了,难道提学大人的谕书已递到,剥了他家父子的功名了?” 不是剥功名,却比剥功名还贴近死路:“有路岐人在告状房外唱一出白毛仙姑传,连唱几天了!唱的恰就是王家不知哪房一个被逼着跳了河的丫头假扮仙姑报仇的故事!那曲儿实在勾人怒火,小民们一天天地在告状房外群声激愤,恨不得扒了院墙,打杀了王家人哩!” 偏那告状房里住的多半儿是告王家的,也有告他们这些人家的,全都不是老实安顺的百姓。他们派了家人去赶那路岐人,却被暴徒当场殴打,看守的衙役也不管事,任他们的人挨了一顿打才出手…… 把他们赶回来了! 这些年喂的银子都白喂了,那些衙役竟不赶着巴结喂饱了他们多少年的世家乡宦的家人,一个个倒都装起为民做主了! 几位老爷、老太爷听说,也要气破胸脯。但他们原就在家中养尊处优,这些日子跟在巡按身边也跟着受了些府、州、县官员的优待,自诩有胸怀气度,不能像子弟们那样不沉稳。林三太爷又喝了两口微凉的茶水定神,抬眼看向儿子,压抑着语声中的迫切道:“按院大人在城北,正往王家原先的庄上去,你们小心拦截,盯紧了路,别叫大人看出蹊跷。” 把黄大人好生接来,绕过告状房的所在,直接进咱们王、陈、徐、林几家的地方,万万不能让这些暴民冲撞了大人! 众人在院里商量着从城里绕路堵他,却不料黄御史带来的差役都是布按二使那里借调的精英,林家来人风风火火地闯进庄子时,便已惊动了这班差役。庄子上又没什么严密布置,做班头的领着好手悄悄潜到屋后偷听,正撞上林三太爷要他们拦截大人。 众人交换了个眼神,立刻做了安排——不可让这群不知来历的人去堵截大人! 他们这些差役是做仪仗来的,不足以对抗这么个大家族,须借外兵。那武平县令有罪待查,不能通知他们巡按莅临之事,以免坏了大人的安排。幸好城西南二十五里外就有千户所城,他们手里有大人的帖子,待会儿分派几人,一批去城北通知大人,一批到千户所请他们派兵护持。 几人转眼计议定,一个人转身就走,回他们歇脚的院子,招呼同伴去搬救兵,剩下的霎时撞开窗扇,摸出腰间朴刀,架上了那些曾经被他们尊重服侍过的老爷们的脖子。 ===================== 差役们在城西林家抓捕“反贼”时,黄御史却在一片原属王家、如今被清出来作官田的水田旁、土路边,听了一段特别的诸宫调。 倒不是什么有名的伎女唱的,而是一名相貌平常的中年男子,手按竹板击节自唱,有个老者在旁吹笛伴奏。周围一群乡民团团围着他们,拖着锄头、耙子,手上还带着半湿的泥土,却扔下生活不做,不分男女地混在一处听曲,时而高声叫好,时而痛哭,时而詈骂,听得如痴如狂。 黄御史是风流名士,见那唱的虽是村人,选的宫调、伴的笛声却都不俗,又有许多人叫好,便忍不住唤赶车的人往那边赶几步,好听他唱的是什么。走得越近,声音越亮,稍稍能辨出几个词,也越能感觉出乡民们的狂热。 他嫌底下车轴响得吵人,索性跳下车去,大步朝着人群挤去。同行的田师爷和差役们紧随在后,拎着衣角小步跑动,觑着人少、能从人头顶上略看见唱曲人的地方跑去。 可惜他们到得似乎晚了一步,走进人群只听得一句【尾】:“则将我万恨千仇,划向那青石上累累深痕一世留,似树难断根火难休!” 分明是清丽如珠的中吕调,配着他有些苍老嘶哑的嗓音唱出来却有种凄厉惨淡之感,听得人心头酸冷。黄巡按不觉身上汗毛倒树,朝前走了几步,想听他下面还要唱什么,那人却只再道了一句念白:“公子命人救出山,问其姓名籍贯,因甚作乱。白毛仙姑曰:曾住山前河水边,王家土地世租佃,杨氏孤女单字喜,奴是活人本非仙。” 呵!这是怎么样一个故事,曲本里的王家跟本地的王家会不会又有什么关系? 黄巡按微踮脚尖,双目灼灼地盯着那人,也不嫌他村气,也不嫌他嗓子哑,只盼着他能赶快唱白毛仙姑和公子的故事—— 可惜那汉子将手中竹板拍了拍,朝众人摇摇头道:“这一回《白毛仙姑传》只唱到这里,后面的待我过两天进城再学来吧。好在曲虽未终,咱们都已见了喜儿被宋舍人所救,再不用怕她叫王家的毒母恶子和走狗们害死了!” 人群中翻腾起一片似叹恨似号泣的声音:“定要惩治王家!那王家势力虽大,咱们宋大人也是个青天,岂能怕他?” “不光宋大人罚,仙姑定也得降罚给王家,叫雷劈了他们!水淹了他们!” “可要给仙姑修一座庙?” “不可不可,仙姑不是已说了?自己不是仙姑本是人。那应是当伤心过度,一夜白发,怎好就当作真的仙姑供奉,你们上回要给舍人公子建庙时公子就说活人修不得哩!” 众人说得又似真事,又似妖仙故事,黄巡按越听越疑惑,便凑上前去寻了个老人,操着一部不大地道的西南官话问道:“老人家,我是外乡来贩绸缎的客人,不晓得你们乡里的故事。这白毛仙姑是何等人,那舍人公子、王家又是什么人物?白毛仙姑与王家有什么仇怨?” 他说的官话本地人听不懂,还是一个福州来的衙役连说带比,勉强给他翻译了过去。 城北这些日子又治水又整地,宋时还代表县里给农户办了小额低息贷款,贷给农具、种子、土化肥和杀虫剂,乡民们见的“官人”多了,也不大羞见外人了。 老农见他虽然穿得贵气,人却有笑模样,不是那等欺凌人的富户,便笑呵呵地答道:“客人若说这戏里的舍人公子和王家,其实谁也不知是哪县哪村、哪户人家。是县城里找太爷告王家状的苦主当中有个会唱诸宫调的女子,每天在告状房外唱一段这曲子,我们村里徐大郎进城听会了,回来唱唱给乡亲们解闷罢了。 “若是说那些小子刚才叫的舍人公子,那是我们县宋太爷的公子,是个神仙童子般的人物!前几月大水,都托赖他领着人划船来救了这一乡百姓,他父亲宋大人还借了谷米、农具给庄户们,周围几里的百姓才得活命!王家便是这些田地原先的主人了,一家上下都不是好人,多占田地,还不交税,听说皇上都为他们闹得娶不起儿妇!” 皇家娶亲跟一个乡间富户有什么关系……黄巡按皱了皱鼻子,暗暗摇头,却从老人淳朴的、不大好懂的口音里听出了一件事:王家真有隐田隐户,宋县令也绝非陈、徐等家所说的不顾百姓死活的酷吏,反而很可能是个不顾身名,一心为百姓谋利,却因过于偏向小民而委屈大户的清官。 不过这隐田也是天下皆有之事,还要看宋县令的处置是依法合制,还是借此盘剥大户,从小民身上博取清誉。 黄巡按按捺心中纷乱念头,又问:“这白毛仙姑的故事又是怎样来的,原先本地就有这传说么?” 那老农只说不知,身旁又一个乡民抢着说:“是不是舍人公子带人从大水里救了咱们这些百姓之后传出来的?那时候舍人公子救下的人都送到山里寺庙、尼庵了,许就是在哪个庙里见着的白毛仙姑。” 先前那老者道:“小老儿当时却没听说,只知道舍人会做水不沉的护具,大雨天带着那些人到堤上填堵溃堤,竟一个也没冲到河里淹死。” 那不是白毛仙姑给舍人做的? 虽然之前他们没听过,但戏文里都唱了这白毛仙姑,许就是真的有呢? 越来越多的村民听见他们说话,也凑上来各抒己见,倒把黄大人挤到一旁。他们越说越多,越说越快,做翻译的衙役也听不出来这些乡民的土的话了,田师爷便凑上前建议:“大人如今微服而行,无人认得出,咱们何不就到县里看看那唱曲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照着董西厢,按白毛女被大春大锁解救时的原词改的,不写原文内容了,大家凑合着看吧 第31章 黄大人叫师爷一言说得意动,兼之从庄户口中问不出什么能听懂的东西, 也就上了车, 命差人往城里赶。 进城不远, 只见夹巷民居外站着个浓妆艳饰的女子,手按红板, 正在击节自唱。旁边有不少穿着腰机布粗衣的百姓围着听唱,人群直堵上官路,那赶车的差人不敢快走, 勒马慢行几步, 就听风中送来一声银盆浸月般的【赏花时】。 “一地风霜暮色寒, 夹着雨冻云低送旧年,盼爹爹未还。怕王家也, 躲债已七天。家下通无粮与钱, 幸有邻家婶娘怜, 送些糙谷为餐。且炊熟子, 待父共团圆。” 曲声并不惨淡,甚至唱出几分娇俏欢快, 细听其词却道尽了农家贫苦之境, 不由人心生怜惜。黄巡按敲车壁叫差役停下, 回首对田师爷说:“这曲子不曾听过, 写的又正是庄家苦处, 似与那《白毛仙姑传》是一套的。看那女子路岐打扮,独自按拍而唱,莫非就是那老农说的告状人?咱们去问问。” 告状房都是县衙拨了未租出去的官房做的, 从外表也看不出与民房有什么区别,没准武平县的告状房就设在这儿呢? 两人下了车,先不挤进人群里,叫差役拉住一个支着担子在旁贩果子,却频频将头转向人群中听曲的小贩问话:“这里可是告状房的所在?我家大人从外地来做买卖,听说县里告状房有个唱《白毛仙姑传》的,唱得绝好,莫不就是眼前这位小姐?” 那小贩笑道:“不是她,不是她!她是合告状房那位小姐学的,远不如人家哩。不过这《白毛仙姑传》实在新鲜动人,便她们偷学来的,也比旧曲儿中听些。” 他们说着话,那女子道几句念白,击节按板,欢欢喜喜地唱着煞尾:“我盼爹爹早回还,父女们相看把心安。再赚得些低钱,换米粉半碗,好做糕团。” 那汉子重重叹了一声:“也就是王家的佃农这般苦,数不清的租佃压在身上。似我等在城里做个小本经济,托着咱们县青天宋大老爷庇护,也吃得肉、吃得糕,生意好时些还能与人到荤茶馆要些个酒菜。哪至于欠下还不尽的高利贷,叫人把女儿也拉走的?” 那汉子是个走东串西的生意人,会的口音多,差役就听得明白些。他们之前在村里听时,因着跟庄户语言不通,没问清前情后果,听那汉子意思像是王家拉走了白毛仙姑,急着想知道细情,便问道:“那王家人就把白毛仙姑拉走了?他们怎么把杨大姐害成白毛仙姑的?” 那汉子叹道:“大爷们何不耐心听听?这个于娇娘是从头唱的,现在才要唱到杨白劳回家。过不久王家的狗头管事穆仕智就要上门逼债,逼着那杨白劳按手印卖女。可怜杨白劳只有这个独生女儿,却叫他自己卖成了奴婢,急得他回到家就喝了毒药,大年夜间死在了门外……” 几个人听熟了曲子的人凑上来骂道:“也不知那狠心的王世仁、穆仁智是王家哪一支的!曲儿里就该唱出他的真名来,咱们这些男子汉,一人一拳头也打死他了!” “可不是,逼死人家,转天正元旦就把喜儿大姐拉到家里做了奴婢,还嫌人家不欢喜,这是人做出的事么!” “那杨白劳只此一个女儿,还指望她百年后摔盆顶幡的。王家竟就生生把人拉走了,连安葬时也不叫她给亲爹穿白戴孝,抓一把坟土,那老杨魂魄怎安哪!” 耳中至此时还响着轻快的声腔,那伎女肖拟老年男子口音,一叠声唱着【醉落魄】:“卖得豆腐,称米粉还家住。回来恐与东家遇,却藏怀中,天幸平安度。” 说几句念白,又唱:“富豪家仕女簪金缕,庄佃户怎生区处。买将红绳二尺许,唤:‘喜儿到面前来’,绕发紧紧扎住。” 那伎女正唱到父女团聚,充满希冀地过年;黄巡按众人却已听说后来杨白劳服药惨死,孤女被王家强买作奴婢之事。在城外那个唱曲的庄家汉口中,他们更知道了杨喜儿多年后的模样——在山野之中孤身求活,满头白发,甚至被人当作妖仙供奉…… 这一刻父女们扎头绳、蒸年糕的轻快欢喜,再过不久就要变成天人永隔的悲苦。杨喜儿这么个等着爹爹躲债回家时还一派天真的少女,以后竟会变成那个心中刻满万千仇恨的白毛仙姑…… 随行的差役都忍不住骂道:“他们父女已经过得这样苦了,那王家是什么心肠,忍心将人家父女全都逼上绝境!” 几人骂了一阵,又忍不住低声问黄巡按:“依大人看,这曲里唱的究竟是真是假?那王家也是世居此地的大户,子孙都读了书的,真能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体么?” 曲中唱的杨家父女不一定真有其人,但王家定然有多收田租、放高利贷、买良为贱之事。 可又是怎样的人能把这些事写进一本诸宫调里,还写得这样直指人心呢? 若说写它的人是庄户,庄户岂有这样的才学,能依谱填词,还填得深情致致,令下到庄户小贩,上到他这样的官人也要动容的地步?若说是才子词人,又怎能如此深刻了解佃农的贫苦悲惨,又怎么舍得将一个妙龄女子写成不人不鬼,满腔仇恨的模样? 他不只是想听这曲子,更想知道曲子背后是何等人物了——怎么偏偏就能在宋大令清理王家隐田隐户,要惩办王家的罪责时,恰到好处地写出这套诸宫调? 他为王家准备的结局又是什么? 黄提学挥了挥手,吩咐道:“不在这里听了,问出告状房在何处,咱们先去告状房寻人。” 前方撂地的伎女才讲到穆人智自夸“能拐就拐,能诓就诓”,几个差役都支着耳朵细听,恨不能听完了全场再走。可惜黄大人催促,他们不敢久留,就在背后一片喝骂声中清开挡路的闲人,问明告状房方向,驱车疾走。 好在告状房那边也有《白毛仙姑传》,还是最初唱出这本诸宫调的人唱的,肯定比眼前这个唱得更好,内容更新。众人心下期盼,赶着车穿过长街,终于到了城北这座几乎成了王家家族牢房的告状房。 借住在这里的都是贫苦农户,隔着街就能见到许多穿着短衣的庄户、头上包巾的农妇和几乎光着身子的娃娃出入。而在出了告状房不远,又奇妙地聚集了许多穿绸衫的人,与穿腰机粗布的穷苦百姓混在一起,有站有蹲,讲究些的自己拎着椅凳,都围在一起听人唱曲儿。 那声腔远比他们听过的两场都更清越,高亢得像是鸽子胸前挂的哨笛被风吹响,声音回荡在云天之上。 “闻听唤鬼,倒叫我心惊惶。临溪自端详,见白衣白发长。哭声爹娘,见喜儿今日成甚样,我是人——” 围听的人轰然叫好,黄大人也安坐不住,站在车门后踏板上,俯身望向唱曲的女子。 饶是他见惯绝色,见着那女子时也倒吸了口冷气:这份艳妆竟是他从未见过的!眼圈描得重重的,外眼角斜飞而上,衬得星眸欲醉;两腮晕染胭脂,颜色似揉碎桃花,艳压海棠;更兼着朱唇皓齿,蝉鬓轻笼,额头如少女般留着短短的刘海,越发明艳可爱。 难怪城北那伎女已然有七分颜色,还被人说“远不如她”,便是他年少时在扬州拜访过的名士袁道安家的家伎,里面最出众的美人拿来与这女子一比,也只得说声“远不如她”。 从这伎女看来,背后安排这事的就一定不是个平民百姓、商人匠户之类,而必定是个既深知百姓之苦,又富雅趣高致之人。不然怎么能写出那样深刻的本子,想出这样的新妆? 他想了一阵,便跳下车,往人群中挤去,想多听几曲。他在差役们保护下千难万险地挤到那女子面前,正听见一句熟悉的:“则见我万恨千仇——” 唱完这段,竟然还有一段全新的套曲! 黄巡按一行都激动不已,珍惜地听着,恨不得她就这么一套一套地唱下去,将整篇《白毛仙姑传》一气儿唱完。 可惜事与愿违,新添的曲子极短,只有一支【仙吕调】的【整花冠】,一支【绣带儿】,便到了煞尾。只两段词便唱尽了喜儿在宋舍人关怀下说出自己身世,宋舍人叫她相识的紧邻们接她回家,许诺她要审问王家罪孽之事,半点不提如何捉王家、审王家的。 那伎女徐徐唱罢,在黄大人略带期盼的眼神中嫣然一笑:“这篇《白毛仙姑传》虽然未完,可唱到这里,奴也不能再唱下去了。这篇诸宫调的结局不由奴作,而由宋大人——何时王家那些人被夺了功名,宋大人能审问他们了,这曲子才能有下文。” 周围听着呼声如潮,恨不能立刻撞进告状房把王家人都打死,补全了这篇《白毛仙姑传》。守着偏院院门的衙役们在人潮中摇摇欲坠,高呼:“不可冲撞告状房,不许拿石头扔窗户!凡有冲撞羁押院落,打碎门窗的,皆以劫狱罪拿问!” 若用别的罪名,众人真敢拼着挨打,进去把王家的老爷们拖出来打一顿。可偏偏定了劫狱罪,谁也不愿沾上王家同党的恶名,只能在院门外大骂几声发泄怒气。 那伎女抱着琵琶往回走,一旁几个壮汉替她收拾凳子,护持她回院。黄大人身边几个差役忙拦下她,客气地问道:“不知娘子如何称呼?我家主人是从外地来贩丝绸的客人,实在爱听这曲子,想请娘子到客栈唱一回哩。” 那伎女尚未说话,她身边的壮汉便围上来盯住了黄大人他们,满是防备地说:“我们娘子只在这里住,别处哪儿也不去,不必请了!” 黄大人觑着对方人多,不是问话的好时机,便客气地说:“在下是外乡客人,头一回听这篇诸宫调,着实惊艳,想趁还在武平时多听几回,不知娘子以后还在这里唱么?” 那伎女终于点了头:“奴还来唱几日,但只唱到这里。提学大人远在省城,我们宋大令奈何不得那些有功名的书生,只得将他们关在这里,日日好饭好菜地供着,那些人还要作反哩!” 她叹了一声宋大人的不容易,转身就走。 黄巡按眼角肌肉微微抽动,轻轻问了一声:“娘子住在告状房,可也是有冤仇要诉?却不知这白毛仙姑的故事是真是假?” 那伎女才要答话,旁边却扑出一个打扮济楚,容色却极苍老憔悴的女子,发狠地说:“当然是真的,那王钦连血脉相依的亲戚都害死,连明媒正娶的新妇都能卖掉,怎么不能害杨喜儿!” 她蓦地提高声音,尖利如杜鹃泣血,扑在院门上嘶喊道:“王钦老狗,你以为远远的卖了我我就回不来了,以为就没人知道你们为了块地害死我儿、你堂侄孙的事了,我偏偏活着回来了!” 她是个妇人,差役、保镖们不好动她,只能央有力的民妇将她拉走。 黄大人听着冤情惨切,忍不住要上去问一问,追到正门处,却被人牢牢挡住:“这里只许要到衙门告状、无处安身的百姓们住。大爷若有状纸,拿来登记就可住进去,若没有,就请回吧,莫冲撞了衙门的地方。” 他想问的两个人都住在告状房里,不容接近,而王家人更是被守得森严,窗户上都看不见人影。一个衙差去查看周围,回来凑到耳边低声告诉他:“那窗户都是反着光的,又不像瓷片,不知是明瓦还是琉璃,端的奢侈。” 给一众有罪待押的人这样好待遇,却又让恨他们的人在外面唱曲儿詈骂,实在不知那宋县令是怎么想的。 田师爷道:“要么索性唤宋县令来,凭大人这双眼,难道还看不出他是真心为民做主,还是邀名之辈?” 黄大人微微摇头:见是要见宋令,只是他还不想这么轻易暴露身份。他有个一石二鸟之计,既能见识宋令断案抚民的本事,又能进告状房多了解些王家的行事,看看是乡民愚昧,人云亦云,还是那几位本地乡绅骗了他。 他招呼田师爷上车,眉梢微挑,笑吟吟地说:“咱们将车停在这里,下去听唱曲儿时,叫人偷走了数匹绸料,这就去县衙报官。然后咱们去见见那位传说中治得城外大水,救了白毛仙姑的宋舍人——” 作者有话要说:  写时想起来福建不下雪,不吃饺子,所以本土化了一下 上一章写到比较晚,忘了放古文的参考资料,大家可能误会是我写的,其实不完全是,在这里放一下给大家看一下原版吧 都选自皇明经世文编 第一段参考杨世奇论荒政 况闻今南方。官仓储谷、十处九空、甚者谷既全无。仓亦不存。 第二段还是荒政论 皆乡之土豪大户。侵盗私用。却妄捏作死绝。 还有“矫轻以从重,倚法立威,滥施重刑”一句,找不到原文了 第三段也是荒政论 欲修惠实政。惟在守令而已大抵亲民之官得人则百废举不得其人则百弊兴此固守令之责。 第32章 黄巡按如今打算装作贩绸缎的外地商人,若要上堂告状还得给宋县令下跪, 自然不能亲告。田师爷也是个有才学的生员, 又在御史身边当了几年得力幕友, 受人钦敬,也不肯向县官折腰。最后商量着由一个布政使司快手老于装作管事, 拿着田师爷现写的状书到衙门报案。 几个有经验的差役将车内翻了一遍,弄作个失盗模样,赶到衙门外作证物。黄大人与田师爷走到县衙大门旁贴的“劝民息讼”、“禁止告状双方在衙前打架”“禁凌虐仆婢”“禁妇女烧香”之类公示前, 假作看告示, 偷瞄着老于递状子。 寻常县衙都是逢三、六、九放告, 武平县最近要审王家的案子,又添了五、十两天, 恰就让他们撞上了放告的日子。 老于一手捧着状纸、一手抄着碎银, 赔着笑请看门的衙役递进去。看门的衙役偷偷袖了银子, 接过状纸扫了一眼便递回去, 摇着头说:“你这状子不成!大人断乎不会接的!” 看在银子的份上,那差役用心指点他:“这状纸是叫街上那些代写书信的穷书生写的吧?现在衙门不接这些胡乱写的状子了, 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往县治东角门外, 有一排告状人登记的棚子, 去那里请阴阳生写。” 他说这话时声音还挺亮, 连稍远处装作看布告的黄巡按和田师爷都听见了。两人默契回首, 交换了一个眼神:怎么,武平衙门连这点儿代写书信的银子都不放过,写好的状纸不接, 非得叫县衙的人代写? 老于颜色不异,收回状纸,点头谢道:“多谢老哥指点,却不知那边代写状纸的要多少钱?我好回去准备。” 差役笑道:“要什么银子。一看你就是外县来的,是叫那些沿街卖文的酸书生坑了吧?我们大人就是怕你们在外头花冤枉银子,写不合制的状书,故此在衙外弄了登记棚,专叫阴阳生代写状纸。你这就去东面,今日应当来得及登记。 “亏得府里朱太尊和桓三尊也都是青天,我们宋大人的卷宗递上去就紧着审结发还,如今已将那些没功名的罪人判得差不多,没那么多苦人儿在这里待着诉冤了。若你还早来几天,你看见这条长街了么……” 他伸臂横划了一下:“这两边满满都是登记棚子,队伍都能排到街对面府宾馆去!如今是因府宾馆修缮大门,怕砸着人,才将登记棚改挪到东角门的。你老哥听过白毛仙姑传么?那么多人,告的都是那个害了白毛仙姑的王家!” 王家竟真有如此多的罪行,连府里都判了? 若只是有人编诸宫调唱这一个案子,还能说他们家门下只是出了不肖子弟。可像那衙役说的那么多人告王家,知府、通判又准了武平县递上的词状,那王家的罪行想来多管是真的。 这么个在朝有援护,己身有功名的大家族,不是宋县令这等刚直人物,谁敢动他们?却不知这家人数代以来害了多少乡民百姓,贪占了多少朝廷利益。 那么,那些越级到省里向他告状的乡绅,那些激烈惨切的文章,又是怎么回事? 黄巡按听着那衙差的话,回忆起那些控诉宋县令父子文章上的名字,心里涌起无数猜度。他嘴角紧紧抿着,向田师爷打了个眼色,示意他随自己去登记棚看看。老于眼角余光始终盯着巡按他们,见二人要走,便朝门前衙役道了声谢,也说要去登记。 那衙役还在身后絮叨:“别叫那写状纸的酸儒白坑了你,我看他那篇状子也就值十五文,他要你多少?只管回去寻他,报我陈阿大的名字,将他多收的钱讨还回来!” 一篇文章只值十五个大钱的田师爷默默加快了步伐。 才转过街角,黄巡按一行的眼睛就受到了巨大冲击——不是说宋大人已经将王家的案子判得差不多了么?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告状?这棚子横着盖出几座了,排队的人竟也顶到巷子另一头,武平县里究竟出了多少恶霸? 换了别的县,黄巡按第一反应都得恨本地知县不懂得劝民息讼,养出一县好争讼的奸滑民风,可如今看着这些满面悲苦的百姓,他却说不出半个“不”字。 若不是被逼迫到了杨家父女那样的地步,这些小民如何敢告大户?若没有一个宋县令给他们做主,恐怕这些人也宁可仰药自尽,也不敢跟势家对簿公堂吧? 他摇了摇头,决定把这外地商户的身份换成访友时经过武平的外地生员,亲自报案,看看宋县令堂上如何审案。 他也不等老于回来,走向挂着“失盗”二字的登记棚前,对里头坐着的书办说道:“我是从福州过来,往梅州拜访一位旧友的。今日途经武平县,在县北告状房巷外听见唱《白毛仙姑传》的,不觉被那曲声吸引,停下细听。待她唱完了再回去看我家的车子,却见车里的东西叫人翻过,少了几匹绸缎!” 一排有“人命”“失盗”“田土”“户婚”“欠债”“纠纷”几个棚子,就这失盗棚前不见人。那书吏正干坐无聊,见有业务上门,连忙抽出一张印好的稿纸,体贴地问:“是失盗案?你便是失主么?你叫什么,年纪若干,籍贯何地,家中亲戚干系,平常做什么营生,为甚到武平来?是在何时、何处失盗,周围有人否?当时可有什么异常声音、事情,或是事后可见着过行踪诡异的人么?” 这些书吏素来应承八方官员,西南官话比黄大人还标准,问起话来如玉盘走珠,流利无比。黄巡按问身份时倒答得自然,只将自己的号倒过来,说自己姓安名善,故居福州,自幼随父母在山东长大,如今回福州祭祖,再去广东梅州见一位旧日同学。问到失盗时具体的情况便有些编不圆整,田师爷和几个衙差跟在后面又作提醒补充,辛苦不已地糊弄满了这张纸。 然后他就又抽了一张清单,细问失盗的东西是什么,共几样,是整匹还是裁断的,是什么花色形式,价值几何,失盗时放在车子哪处云云。 众差役亲手翻乱的车子,胸有成竹,赶上来替黄大人回答,很快填好了失盗清单。 依着正常流程,此时就该写状纸,写好了再粘上失盗单子,让他拿着状纸进衙听传,到卷棚前交给宋县令决定受理或不受理。然而他们千难万难地编完了这两张单子,那书办竟还不写状纸,而是从棚后招呼过来几个闲着的快手…… 那些快手走到他们的车前,从牲口体态毛色、车体颜色式样、装饰破损记起,又爬进车将里面的东西照实描下,记准位置,填入名称,最后还要一一问价。 折腾完了这一通,黄大人的脸色蓦地微变,几个亲手布置犯案现场的差役更有些脸热——他们自己对照车里的形状,也想出了几处不妥: 譬如他们的车轴有些松动,有人爬上爬下、搬运绸缎,都得有吱纽吱纽的响声,马也可能因人上下的动作走动两步。他们在告状房外听那伎女唱的是曲子而不是南戏,她一个人的琵琶声和歌喉根本盖不住这响声。 又如这车里有几件小而值钱的铜香炉等物,那贼单取了绸缎而不取香炉,有些不好解释。再就是那香炉虽没点香,里面却有烧好的雪白冬灰,倾倒后有冬灰洒在垫子上,若如他们说的从告状房到这里,那灰绝不会只洒在这么小小一片…… 他们自己看出不对,书吏也有些疑惑,迟迟不下笔写状子。 黄巡按都已经亲身到了衙门,又见识了宋县令许多过人之举,实在不愿空手而归,便给差役打眼色,叫他们再掩饰一番。可武平县这些差役也是从王家大案里高强度锻炼出来的,越看他们辩解越觉可疑,步步逼问,甚至想抓起来审一审他们为何要假作失盗来衙门告状。 难不成是想对宋大人不利? 自从宋大人起头怀疑王家要害他儿子,给宋时配了几十个民壮保镖,衙门上下的情绪也都叫他感染得有些紧绷,担心王家甚至更多大户想害他们县令。 听说这些狠心贼都敢编了假状纸去省里告他们大人,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的! 他们想拿人,黄大人手下自然要护主。周围棚子里的书办、衙差和来告状的百姓却都是向着武平县的,见势不对,哄然嚷闹起来。眼看着情势一触即发,黄巡按甚至做了曝光身份的打算,登记棚旁的侧门忽然被人打开,几个穿着土布短衣的汉子先冲出来,喝了一声:“告状人不许在衙前打架!” 随着这几个人出来,那书办和差役们就像见着主心骨似的,脸上不觉浮出放松的笑意,朝门里喊道:“不是告状人打架,宋舍人,是有外乡人假作失盗告状,不知背后有什么阴谋,小的们正欲拿下他们!” 角门朝里打开,从众汉子身后缓步走出一个头戴儒巾、着青色生员袍的青年。那青年穿得极素净,不似时下才子文人那样精心打扮,只在腰间系了块玉,走起来衣摆翻开,微露出里面白色直身。只一身简单的衣裳,搭着他清如晓月的容色,修长挺拔的身姿,却令人眼前一亮。 见着了他,眼前长巷和混乱的人群都仿佛安静下来了。 黄巡按心中蓦然涌出一句“卓卓如野鹤立于鸡群”,不用人说便知道了他的身份——难怪乡民们提起宋舍人都说是神仙般的人物;难怪方学政到武平县提考一场,回到省城还记着替一群县里生员编的文集作文章、写序言。 不是这么个“青袍白简风流极”的书生,怎能成为两位御史看重的学生。 黄大人看着宋时朝他们走来,一抬手便安抚住了几欲动手的众人,徐徐问道:“这位先生便是报失的人?我看他文质彬彬,定是读书君子,怎会故意告假状?他们本是外乡人,又丢了东西,心里着急,一时记错说错也是常有的,方书办不必过于紧张。你把单子给我看看。” 他嘴角含笑,目光掠过黄御史一行时在每人脸上都停顿了一下,神色温和,并不给人冒犯感。看了一眼单子,又抬眼朝黄大人笑了笑:“先生果然是有功名在身,我看得不错。请先生原谅弊县吏员失礼,他们也是这些日子忙过了头,又遇上一些罪人不甘伏罪……” 宋时微微摇头,不再多说,一目十行地扫完了单子,吩咐方书吏:“这失盗案子不比别事,晚一时就可能追不回赃物了,不能拖延。你把这清单抄了入档,我爹那里还有十来个案子待过堂,这案子既有不清楚之处,不好下拘票,还是我先带人去告状房看看——那里关着王家几个要犯,我怕是他家的人故意在那里做案,闹得那边乱起来,才方便他们与犯人通信。” 他忧虑深深,众人听他的分析,想起王家上下素来的恶行,也都觉着有理。几个差役便要跟着宋时去告状房清查,宋时却谢绝了:“此事只是我的猜测,怎好带走你们,耽误了百姓们写状子?我爹这些日子也忙坏了,你们先不用告诉他,等我陪安先生看完了失盗现场,再巡巡告状房周围就回来。” 黄巡按越发觉得这个年轻人不错:又知道礼待读书人,又会怜贫惜弱,定是其父从小教导的——那宋县令看来也是个难得的好官。他于是也露出几分笑意,答道:“多谢舍人体谅。在下是己未年的秀才,家里也薄有些产业,来此只为访友,又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对宋县令不利?这车子与几个下人就寄在衙门,在下与田兄愿只身随舍人上路。” 宋时笑道:“安先生多虑了,实不须如此。不过这车里已被人翻乱了,不能坐人,便先找个地方搁下吧。我叫人赶县里的车来,咱们坐车过去,把它停到失窃的地方,也好推断那贼人是怎么摸上车,偷了东西又往哪儿去。” 他吩咐人立刻备车,周围书吏、差役、保镖都围上来劝他提防那些外地人,注意安全;又警惕幽怨地看着黄巡按,俨然把他们当成了迷惑小舍人的男妖精。 分明就是有所图谋,故意告假状接近宋大人,舍人怎么就信了他们是个好人?就放任他们跟自己同车了? 王家又不缺有功名的书生! 黄大人和田师爷们则背地里感叹了几句武平县衙法度森严,又觉着宋时真是个善良体贴的好学生,不教他们读书人难堪。难怪都说武平县宋令擅长接待上司、游客,从他儿子身上便可看出,是真的尊重礼待士人哪。 作为众人暗地议论的中心,宋时却只能独自享受着看穿一切的寂寞—— 从李少笙传过信来通知他,说县大户勾结王家去省里告他们父子的黑状,黄巡案要下县查案,他就已经做好了巡按会明查暗访的两手准备。 今天看到那个告假状之人的精神气度,听到他和他身边朋友明显北方来的口音,宋时心里隐隐就有预感;再看到他填在单子上的,正和黄巡按的号“善庵”倒过来一样读音的名字;看到可疑的车内状况图和失物清单,那预感就越发确实。 以他多年来应付旅游部门、工商部门、景区所在地上级领导部门检查,应付各大报纸、电视台、网站暗访,以及客户私下录音、录像以备投诉退款……的经验保证,这位化名安善的北方游客,就是来微服私访的巡按御史! 第33章 县衙里牵来的就是普通的青油马车,套的马倒肥壮精神, 一看就是行家里手喂出来的。黄大人是会骑马的人, 自己也养马, 看他县里连一匹驾车的驽马都养得油光水滑、灵动精神,不禁赞了一声:“都说南方不是牧马之地, 这马看着倒有精神、有气势,莫非大令府上有北方带来的,会养马的家人?” 会养马的家人没带来, 会养马儿子倒有一个。 这驿马也是县政的重要内容, 死一匹得赔不少银子, 还得影响年底考评。所以宋时也没敢吝惜钱,跟着宋大人到广西上任不久, 就花六块五买了份马匹养殖技术的期刊文章, 亲自学习。 当初就因为期刊上说马厩最好用水泥铺地面, 做饲料槽、排粪沟, 他在县砖窑里试烧出的第一批水泥差不多都给驿站修马厩去了,县衙的下水道都是烧陶管铺的, 只在接口外头包了点儿水泥补漏。 搬到武平也是这么供着驿马——不夸张的说, 马住的比他住的都现代化!这边马场修在山下, 直接就能引山溪贮在水塔里当自来水, 下面接上毛竹和皮袋做冲水管, 每天用自来水冲洗马厩,清理粪便。天热时还要把贮水罐罐口打开,晒温水给马淋浴, 物理降温。 他们县衙里洗澡还得用桶呢。 宋时摸摸马头,欣然介绍自己的经验:“要养好马也没甚难的,只要教它饮食丰足,住处、身上干净,有地方活动,不受酷暑寒冻之苦。还有这马不会说话,要人时常关注它的身体,有病早发现早治疗……” 说起来是有点麻烦,不过这是马啊! 前世他们同事养个猫还当主子供着,宁可自己天天吃土,也得给宝贝儿买进口猫粮、玩具和猫爬架呢。他才修个水泥马厩,叫人定时打扫,喂点青饲料、豆饼、麦粒、苹果……这才哪儿到哪儿呀! 他不禁露出个老父亲一样的慈爱笑容,对黄大人说:“待马其实就跟待人一样,只要多用心思就能养好。” 黄大人微微颔首,赞许地说了一句:“不错,难得的就是用心。” 单看这几座不要诉状钱的登记棚,这详细到几乎能让普通书吏凭着清单、图画就断出他们伪报失道的登记状式,就可见宋令之用心了。 不光能用心在刑名上;还舍得叫他亲生儿子冒大水救人,是用心在救灾上;又不计个人考评,向朝廷请求赈济,这又是用心在百姓生计上……果然当得“百姓父母”四字。 虽然还没见着宋县令一面,黄巡按心里已勾勒出一个清廉儒雅,心系民生的父母官。而那些到省里越级告状的乡绅大户们给他描绘的贪恶酷吏形象,早已在《白毛仙姑传》的唱腔中冲得干干净净了。 黄巡按留了两个差役在衙外等消息,自己带田师爷跟宋时坐车,余者六个差役在车旁随行。再后面呼啦啦是一个半圆弧面的民壮围着车,都是宋大人给儿子配的,就怕他叫人刺杀了。 宋时含着歉意解释了一下,黄大人通达地表示谅解——只看那些到省里告状的乡宦们的表现和他们捎来的文章,武平县是真有不少人恨得要将宋家父子食肉寝皮呵。 幸好他独自进城,没跟着去林家,不然难保也要中了人家挑拨。 他暗暗庆幸,登上了县衙的马车,顿时有一股清凉怡人的香气扑面袭来,顿时驱散了车外燥热的气息,叫他心神一振。 父亲是好官,儿子也不俗。 抬眼顾望,马车里陈设着淡青色包绸软垫,车窗也糊着粗葛窗纱,里头又有一道稍厚的绿绸遮光。车门外侧挂着柔软的滕皮车帘,内侧是一副雪白的细葛软帘。软帘中间包边处不知缝了什么东西,竟贴得严丝合缝,下缘也紧贴着车板,人要进去得先拉着帘边稍用力左右分开,放手后两帘又会自动粘合回去,颇有趣味。 车厢里不仅清凉,车头处还有个小食桌,下面几个抽屉里备着鲜果、点心和竹筒装的鲜梨汁、山楂酪、温热的茶水。竹筒不怕摔,筒口和筒盖是按着现代饮料瓶口的样式雕出螺纹的,拧紧了不容易洒,出行时带着方便。 黄巡按亲手拧开竹筒,喝了口清凉的梨汁,啧啧赞叹:“这可要说一声巧思了。” 他不微服出行时带的精巧茶具、点心远比宋家的多,可也没想过要弄这样方便的车帘、竹筒,却不知是有奇巧工匠,还是女眷的巧思? 他身为御史,对着个县令之子、县学廪生也没什么顾虑,直接就问了。宋时便大着脸说:“是我偶然想到的,其实只是在帘子边上包了几块磁石,说破便不新鲜了。两位先生也是北方人,不习惯本地这样多的毒虫吧?回头我叫人送先生一副,装在车上回去。” 竹筒倒没什么可说,叫匠人旋好内外口,比量着深度刻上螺纹,比榫卯结构还好弄。 黄巡按看着那道闭得紧紧的内帘,赞赏道:“宋舍人果然聪慧。我们来时听乡人说,舍人曾制过一种入水不沉的珍异宝物,前头大雨中凭它救了许多人性命?还有乡民说那东西是白毛仙姑所献……” 他转过眼看着宋时,神色温和,却难免带着几分上位者的压迫。 宋时强行装作不知道黄巡按身份,还得配合他交待问题——交待到领导满意为止:“不瞒两位先生说,我其实从不曾救过什么白毛仙姑,也未曾亲眼见过这人,是在唱曲儿人口中才听着她的名字。” 没错,他最早就在歌剧《白毛女》里听说的杨喜儿这个名字。 他貌似无奈地笑了笑:“那乐妇随口编词,也不可当真。就比如当日我在水中救人的,并非什么奇珍,不过是仿着黄河上常用的羊皮筏子,做了套小的、能穿在身上的皮衣罢了。” 那两位都是北方人,自然知道羊皮筏子能凫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武平这里有的是舟船,倒把羊皮当作宝物了。” 宋时也陪着笑:“福建是富裕繁华之地,自古便有许多船上,哪儿用得上羊皮?我当时只是怕有人从船上掉下去,在那么深的积水里淹着,故而做几件能穿在身上的皮袄,万一掉下去也能浮一阵子,等人拿竹竿来捞。” 不过皮救生衣确实挺胖的,那天桓小师兄上堤来找他时,他们俩都套着救生衣,见面只能伸长了胳膊拉手,抱可能都抱不着。 黄巡按听他说起水患,精神一振,问道:“那时水真的有那么深,淹了哪几处地方,城里可有受灾?” 宋时笑道:“可不是深,城里也有几处的水有这车厢底深了。城北鱼溪决了堤,附近几个村子都教暴涨的溪水淹了。还有岩前墟等处,水都没到大腿了,百姓们也无法安居,粮食、家食、农具都顺着飘了……” 他说着说着,脸色渐渐沉下来,郁郁叹道:“若非这场大雨下得太晚,淹得太广,把今年秋天的收成都冲坏了,百姓也来不及补种,家父也实在不愿上书请求朝廷赈济。武平县里凡乡宦、举子、里老……都一体向府里、省里上书,好些有名的才子专门写了请赈济书和减免秋粮书递上去,也不知递到巡按衙门没有。” 巡按大人听他说到自己,仍是脸色不异,含笑安慰道:“这是事关万千百姓生计的大事,黄……大人岂能不理?只怕过不多久就要来武平视查灾情,报请圣上恩抚了。” 他自然知道武平受灾一事,也看了宋县令递上去的那卷请赈济书。虽然这趟来武平也带着那些告状的人回来,要查宋县令贪赃枉法的情况,却也是要看看本县灾情,确定如何处置。 宋时得了他的保证就安心了,垂下眼帘,微微一笑,颔首谢道:“那就借安先生吉言了。” 黄巡按却想起一事来,问他:“武平县上下那么多人写了请赈济、请免粮税的文章,宋舍人可也写了么?我见宋舍人谈吐不凡,应当也作得一笔好文章诗词,可否念几句叫我与田兄欣赏?” 呃……他还真没写。 他原本都是替父亲写详文的,结果这回叫桓小师兄抢着写了。他们师兄弟谁跟谁啊,那不等于是他写了吗?他当时又忙,就没费那个事多写一篇…… 如今叫巡按大人当面问起来,他却不能说一声没写就算过去!他眼珠微向左瞟,飞快回忆着当日在王家别业出现的人,写出的文章,整理出有用的信息,对二人说:“那时在下忙着领百姓平整土地,挖排洪沟泄水,没顾得上写文章。不过我原也不是诗文绝佳的才子,敝县还有几位真才子,他们那时作的文章都是我当场记录的,还记得些佳句,两位前辈可愿一听?” 黄大人自己先提了要听他文章,如今听不到他自己写的,能听听本地其他才子的也好,因便点了头。 宋时清咳一声,调整出介绍景点的发音,字正腔真地背诵那天抄录过的、记在心中的佳句,顺便给黄大人介绍作者:“……是林廪生培兄所作”,“是赵廪生悦书兄所作”,“是方增生司敏兄所作”,“是郑附生凛兄所作”,“是徐处士安兄所作”……其中有几个名字听在黄巡按与田师爷耳中竟无任耳熟,分明就是作文章弹劾他们父子的最激烈的才子! 这些人前几天还在宋舍人面前写求朝廷免税、赈济的文章,一转眼却到省里上告,对他们父子不死不休,这是为何? 黄巡按不禁抓了宋时一把,问道:“那时候宋县令开始查隐田了没有!” 宋时抬头看了他一眼,老老实实地答道:“那时水患未退,还提不到重划地界之事……” 他们家和本地士绅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他甚至跟才子们打成一片,交情深厚。这些人恨他们父子绝不是因为他们父子先迫害士绅,或是有别的什么龃龉。完全是因为水退后地界不清,他们为了重划地界不得不重丈量田地,得罪了那些有隐田隐户的大族。 黄巡按重重地从鼻中哼了一声。 装傻白甜装到这一步也够了,再演就要过火。宋时沉默了一会儿,叹道:“安先生丢了东西,我却只顾说县里这些无关的事,实在不像话。好在告状房快到了,咱们过去后就先查窃盗,然后我安排人给两位先生订上等套房,咱们就此分……” 一个“分”字刚出口,田师爷便微微倾身,替大人拦住了他:“贵县的乱子更要紧,怎能为我们耽搁工夫!反正这告状房也是接待告状人的,不如舍人先替我们寻两间屋住,然后舍人做舍人的事,我们安顿下来慢慢等待就是了!” 宋时讶然道:“那怎么好?告状房是给穷苦乡民用的,屋舍狭窄……” 田师爷笑道:“不怕舍人笑话,我来时听了那里一位小姐唱的《白毛仙姑传》,如今尚是魂牵梦萦,盼着能再见她一面,听她一曲。这院子里有佳人在侧,地方再狭窄,住着也舒坦。” 宋时嘴角微翘,强自压抑成一个无奈、迁就的笑容:“两位先生果然是大州府来的才子,惯会风流,我知道了。只是告状房人多房少,恐怕得叫安排一下…… “我也担心二位遇的窃盗与王家有关,如今你们又是乘我的车来的,只恐贼人见着,要牵连你们受害。故此,在这边差役、民壮们清查完告状房人员之前,两位先生最好先跟在我身边。” 求之不得! 黄大人目光转动,与田师爷悄悄对视一眼:虽然他们的车根本是自己弄乱的,没有失窃,但宋舍人这番关心则乱的做法却正合了他们的心意! 第34章 每一位微服私访的大人都觉得自己是陈州放粮的包青天,一定要亲自从穷苦百姓那里听来消息才当真。下面的人就是写上二十万字详文, 配上比PPT还精致的彩色数据图表, 他也觉得你内容造假, 数据不可信,不如自己在民间走上一遭得来的消息切实。 那有什么办法? 只能带他投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 让领导自己找出真相。 宋时宽容地带着黄大人一行到告状房,并叫看院子的白役替他们腾两间屋子出来——若屋子不够,就找些年轻力壮、不怕搬家的人搬到城南那座告状房。 当下便有几个听见宋时说话的汉子答应着:“我们愿搬!怎能叫舍人为难, 我们愿给这几位老爷腾地方。” 他们当下就要去拿行李搬走, 一个差役跟上去盯着, 另一个则问宋时要不要去东院休息——他来这边,通常都在羁押王家人的院子上房休息、问话, 外面告状人太多, 没有空房。 宋时便点了点头:“安先生也跟我过去。方才他们到衙门递状子, 说是车停在这边时叫人翻过了, 却只丢了几匹丝绸,没丢小件贵重的器物, 实在可疑。我担心是王家的人故意制造混乱, 要在这边有所作为, 待会儿你们带我的人把附近排查一遍。” 虽然这场排查只是查给巡按大人看, 说起来有点浪费警力, 但这院里住的都是各地来告状的,人口流动性大,周围也多半是租住的贫户, 人员混杂,说不定就有小偷之类混住其中。趁这机会叫差役们上街巡视一回,也能起个敲山镇虎的效果,加强这一带的治安。 接下来么,他就要带巡按大人去看看王家案犯的羁押环境了。 那衙役落在背后,看了黄巡按几眼,忽然“哦”了一声,与旁边人说:“难怪我看他眼熟,这不是方才听祝姑姑唱曲儿的外地客人?咱们当时也在附近呢,竟没个人发现有人上了他们车,偷了东西……” 他们当时喊了捉贼没喊? 黄大人目不斜视迈着方步前行,一派读书人的矜持,只当听不见人背后议论。宋时也只顾着对身边的衙役、民壮安排搜查事宜,边走边说,领着黄大人一行进了院子,到正堂坐下,歉然道:“原不该让两位进这羁押重犯的腌臜地方,可外头实在没有空房了,两位先生见谅。” 黄巡按体谅地说:“舍人客气了。其实我们倒不讲究这些,不然就让我等晚上住在这里,别叫那些告状的人搬走了吧?” 不成,这边相当于临时看守所,哪儿有看守所住客人的? 宋时坚辞拒绝,叫那差役带民壮出去走访,顺便把车里的垫子、吃食搬过来。他自己身边只留两个武艺高强的民壮,待会儿陪他到院子里巡视,探望犯人。 黄大人朝师爷打了个眼色,田师爷便问:“恕在下冒昧,我等可否请那位唱《白毛仙姑传》的小姐进来唱一曲?” 宋时站在门边沉吟了一下,答应道:“可以,我叫人请她来。”他又叫一个民壮去找祝姑姑,朝两人拱拱手:“两位先生宽座,恕我失陪。” 他离开屋子不久,祝姑姑便叫人引进了正堂。 她已经卸下戏妆,脸上只淡淡擦粉涂脂,仍可看出秀美风情,却掩不住年龄痕迹。额发那几缕俏皮的刘海也抿了上去,长发在头顶盘起,用巾帼结束住,身上穿原的艳色湖丝长袍、褙子也换成了普通的棉布长裙,看着便不像少年,而是个三十余岁的美妇人。 她怀抱琵琶,向黄大人和田师爷躬身施礼,温柔地说:“奴祝氏见过两位相公。” 这……这年纪有些不对啊。 黄大人与田师爷对视了一眼,田师爷便禀着他风流书生的本色问道:“祝小姐就住在这告状房里,每天唱《白毛仙姑传么》?之前我们见祝小姐妆扮新鲜,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抑或是何人教的?” 祝姑姑掩唇笑道:“不过是奴年纪大了,淡妆藏不住老态,故作浓妆,放下些头发妆少年人罢了。两位先生若嫌奴这副面貌不堪侍奉,奴便再去妆扮上来。” 这妆是宋时精心帮她弄出来的戏剧妆。 却不是贴片子头的舞台妆,而是建国初期戏剧电影中常用的,妆容略淡、眼线略细、额头梳一撮小刘海的,更自然的妆容。宋时从小常在戏曲频道看戏和戏剧电影,倒觉得电影里的妆扮比舞台上的简单好看,就给她弄了这种版本。 ——反正这时代的小姑娘都敢把铅汞往脸上涂,用酥油调合矿物颜料弄成的油彩对皮肤的伤害也不能更大了。 不过戏剧妆容不是他发明的,宋时不肯揽功,只说是别处看来的。祝姑姑以为他是不愿叫人知道他为一个年老色衰的伎女创制新妆,便将口风咬得紧紧的,只说是自己弄的。 黄大人也不是好色之人,知道这妆容不是某位才子画的,便失去兴趣,又问:“小姐在此唱《白毛仙姑传》,莫非也是要告王家的?这曲子是谁为你作的?” 祝姑姑还记得下午见这两人时,他就拦着人问东问西的,现下又不知怎地蛊惑宋舍人送他们到告状房住,又来探自己口风,心下暗自防备,只敷衍道:“起初是外子听了一个王家卖人的故事,改写成一段套曲叫奴学唱,却不料唱起来后,那王家人认出是自己家事,百般逼迫我们。奴夫妇无奈,只得住进这里,以免遇害。” 那个卖人的故事……难不成是之前所见那容色苍老的妇人? 他试探着问祝姑姑,这走江湖的人却乖滑,不如宋舍人那样年少质朴,有问便答。黄大人和田师爷再三试探,也没能从祝姑姑口中问出几句有用的东西,只知道她曲中唱的故事是王家上下许多人的恶行拼凑出来的。 虽没有一个真实的白毛仙姑,可那些被他们逼害死的姑娘,却比剧中还活着的杨喜儿更悲惨。 黄巡按透过敞开的纸窗看向院墙外,问道:“那外面住的都是告王家的人?不是说王家的犯人已经有不少判了刑的,只差几个有功名的没判了么?” 祝姑姑摇头:“不光是告王家的,还有林家徐家那些大户旧族……哪个家里没这等事。原先的老爷们不敢管这些人家,佃农、小户们只能忍着捱着。如今忽然来了个青天,敢治王家这有功名、有官人撑腰的大户人家的罪,别处的人自然也有些念想了。” 难怪那几家急着到省里告状,原来不是担心宋县令欺凌大户,不是回护同为本地势族的王家,而是怕宋县令像对王家一样,将他们家中犯下的案子也彻查严办了。 他微微冷笑,目光从院墙转到院内,正好看见宋时检查完了内外安全,要到西厢去看犯人。黄巡按心中一动,便请祝姑姑为他唱一段《白毛仙姑传》。 祝姑姑欣然拨弦而唱,歌喉一亮,满院人的精神自然都集中到了她身上。黄大人观察一阵,见守院之人专心盯着院外,留下来盯着他们的武平差役也听得如痴如醉,没人注意他们,便叫田师爷和随行差役给他打掩护,悄然退出正堂,绕向西厢房外偷听。 此时天色已有些昏暗,正好掩饰他的身形。他顺着耳房与西厢房间的夹道过去,想听听宋舍人进去,凑近了却才发现,这关犯人的厢房竟是用的玻璃镶窗户——他们方才待的上房倒是普通纸窗。 这玻璃极剔透,乍看是雪白的,让人错以为是白瓷、琉璃之类,细看才知道是透明无色的玻璃后面贴着纸,纸上有些略粗的木丝还清晰可辨。这样透明的玻璃,如今也就是大州府的官窑还能烧了,小地方的匠人多半儿还是学前朝的法子烧些药玉,他在福州府都罕见这样好的匠人。 武平县也不知是海外运来的玻璃,还是得了好匠人,依太祖传下的技艺烧的,竟舍得用在监禁犯人的地方,实在大方! 黄大人恍了恍神,才想起如今不是关心玻璃的时候,回去拿了个杯子,贴在外缘薄木板上偷听起里面的动静。 他附耳细听,正好听到宋时铿锵有力的声音:“你不愿招便不招罢,家父手中已集了许多物证,更有直指你指使犯罪的证词——不光是告你的那些平民百姓作证,更多的是你王家子弟自己替你供出来的。看这两边厢房里,你王家那些佳子弟都争着要供出你的罪状换得减刑呢。” 有一个年迈苍老的声音怒喝:“宋时小儿,你以为说这些便能挑拨我王家血亲之情!做梦!王家世代居于乡里,不是你一个外来官员说动就能动的!王某的祖父是受过圣上嘉奖的能臣,你父不过是个小小举人!伧父!” 屋里有呼喝声,像是民壮在斥责,很快又平静下来,只剩下了宋时的声音:“朱太尊早已将你家这几个有功名之人的犯案卷宗递往省里了,只待提学大人剥了你们的功名,便可直接凭那些证供入罪。我劝王老先生趁这几天反思反思平生害过多少人,免得上堂审问时叫苦主揪着打了,还不知是哪家打的。” 那“王老先生”给他气得竟有些破音:“我倒要劝你小心!你父子如今没有桓家撑腰,不过是个小小的举人县令,再加些下户贱民,岂能憾得动我王家这根深叶茂的世族!” “……我便明告诉你,本城富户乡绅已联名上省里告你父亲贪赃枉法、治河不利、凌虐大户、冤陷生员……巡按黄大人已受理此状,不日便要到武平拿下宋新民,为我王家伸冤,我且看你父子又是什么下场!” 我怎么不知道我要拿下宋令父子,还答应了给王家伸冤? 黄大人听着犯人嚣张的声音,简直想冲进去表明身份,叫世人知道他不是几个乡绅富户就能随意糊弄的。不过此时不是显露身份的好时机,还该再武平多探访一阵,也顺便查查那些去省城向他诉冤的人家都做过什么。 他压下怒火,正要收起杯子重回堂上,门外却忽然响起一片动地的马蹄声、呼喝声、尖叫声,那马蹄声竟径直踏进了告状房的大院里! 黄御史心中念头纷涌,整整衣冠朝外走去。身后琵琶声歇,他带来的差役和田师爷也纷纷起身从堂上赶往外面。 而刚刚还在与王钦对峙的宋时已赶在众人之前跑出厢房,厉声喝道:“关闭院门,从里头顶住!差役都拿上刀,没有的去厨房旁取长竹竿!不许任何人踏进羁押罪人的院子一步!” 门外却有人高呼:“是祝公子,不是闹事,是祝公子带着人进来了!” 是县丞大人的公子,不用担心了。 话音未落,一道满是焦虑的声音却已随着马蹄声传入院中:“宋三哥,出大事了!城外汀州卫的人来衙门里报信,说本省巡按御使黄大人在武平县境内失踪了!御史大人随行的差役说是武平城西一家姓林的有意绑架御史,指挥使黄大人如今已抄了林家,又按着巡按大人离去时的路线找到现在,仍没找着大人!” 武平县的差役、外头告状的百姓都惊呆了—— 从不曾听说有个御史来武平,怎么就失踪了? 他们单知道王家作恶,林家、徐家、陈家等大户也不清白,可这欺虐百姓跟绑架御史不是一回事啊!林家这一绑,武平县上下都要受责,难得一个宋青天,说不得就要受牵累去职了! 黄大人身边的差役急得直叫,看着他和田师爷,却不知说什么。 宋时也震惊到微微张开嘴,努力控制眼神不要往黄大人那边瞥,心里叭叭叭地吐槽:你微服私访怎么不知道跟下人说一声呢?人家康熙、乾隆私访了那么多部戏,还知道让太监、和尚知道自己的行踪,没整出大臣以为皇上丢了,满世界找的事呢! 你好好地不学他们,非学朱厚照干什么! 他愁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还不能当场戳破巡按大人的身份,只好先快步迎出去,问道:“劳烦祝二哥来通知我。御史大人是在何处失踪的?汀州卫士兵现在何处?林家的人拿下了么,招供了么?我这就与你们同去。” 他边走边交待人把巡按一行带到外头,锁好羁押院院门,给黄大人留出自揭马甲的时间。 祝二公子看他紧绷得像要断掉的弓弦,也怕他着急坏了,反过来安慰他:“黄大人派来的士兵已进了城,县令大人刚刚也叫人飞马上报府里了,定然很快就能找到巡按大人。” 是啊,很快,巡按大人就在眼前。 黄大人大步走到众人面前,从怀里拿出印信,威严地扫视四周,沉声道:“不必再找,本官便是巡按福建监察御史黄炯!” 第35章 “巡按……大人!”宋时离得最近,上前看了他手中印信, 激动得深施一礼, 久久不能起身, 颤声道:“学生有眼不识泰山,竟将大人误认作寻常学子。之前多有怠慢, 望大人恕罪。” 他带头行礼,祝县丞之子祝峰与周围差役、祝姑姑、院外受惊的告状人也都反应过来,口称“大人”, 纷纷下跪。 黄大人双手扶起宋时, 叫众人都起身, 不必向他行大礼:“本官这回特地微服巡访,不曾曝露身份, 怎能怪你们没认出来。” 他收回印信, 便展露出一身代天子巡查四方的御史威仪, 吩咐身边差役:“带我的印信去县衙报信, 找到城中军人管领,命他们退回卫所城, 不必再惊扰百姓。再去召本地指挥与赵班头到县衙见我, 分说林家之事!” 那些布政使司的衙役也露出虎狼之威, 各各依命而行。祝峰连忙主动请缨, 说是知道卫所士兵巡到了何处, 牵着马出去给人带路。宋时也跟出去安排车马,请黄大人回衙。 他本想借匹马骑回去,可惜黄大人体谅他因为自己假装失盗之事奔忙了一下午, 硬拉他同车而归。这一路上,宋时少不得要替他爹谢罪,兜揽下没早清查治下盗贼与豪强恶霸,以致巡按大人的车驾被盗,下属在林家险被扣押的责任。 “宋舍人不必惊怕,这两桩事与你父子都不相干,本官来武平亦不是来问罪的。” 黄大人回忆起这趟微服巡访的经历,含蓄地笑了笑,抚着疏朗的短须说道:“本官自进入武平县治下,便听百姓争颂宋县令之德,又亲自见了县里便民之举,已知你令尊一片爱民之心,怎可加罪?” 宋时深深垂头,咬着牙应道:“不意县里竟出了这些大胆妄为的贼徒!若非大人明察秋毫,为家父分辩清白,我父子可如何立身!” 他这么感动,黄大人倒有几分过意不去,便将自己为考察宋县令刑狱水平而假报失盗案子的事告诉了他。宋时却丝毫不怪他瞒骗自己,只连声庆幸县里没出那样大胆的窃贼,又感叹林、徐、陈、王家那些人胆大妄为,竟敢囚禁巡按大人的随从,实在罪不容诛! 黄巡按也觉不解。这些人到省里上告,一路殷勤体贴地伺候着他回来,在他决定微服私访时也没阻拦,事后亦未见有人暗地追踪他……那林家禁锢他随行的差役做什么? 到得县衙里,宋县令等衙门官员和卫所黄指挥都已经在衙外等着了。两厢见礼,验明身份后,黄巡按便叫黄指挥与他留在武平大户家那边的快手班头吴弓上前,问他们林家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 这件事倒不用宋县令汇报,那两人站在堂上回话时,他就在下首坐着。宋时站在他背后,低声把黄大人微服私访,上衙门报了个假案,又到告状房体验了一把生活的事告诉他。 宋县令心跳得扑腾扑腾地,低声问儿子:“咱们县衙前、告状房里那么多争讼的都叫大人看见了?” 县里人爱上衙门告状,也是他县令教化不利,不能使风俗淳厚,教百姓安份守己啊! 宋时从背后悄悄拍了他几记,低声道:“爹不要怕,大人目光如炬,早看穿了咱们武平百姓们不是好争讼,而是叫一些心狠手辣、胆大包天的豪强逼迫得不得不求助官府。” 正好黄指挥与吴班头解释完了林家之事,黄巡按冷笑一声,轻蔑道:“原来如此。我还当那些人有什么胆量本事,敢谋害本官。你们当时怕是听得不全,他们要拦截本官,不是为谋逆,而是为这武平上下都已经传唱遍了王家罪行,那几家乡宦自己身上也不清白,正有许多苦主在县里告状,怕本官访知真相罢了!” 他甩甩袖子,冷然吩咐:“将林家的抄没的东西还给他们,捉的人都不必放,后日本院要升堂审问这些凌虐百姓的豪强!” 宋县令喜不自胜,抹着眼角泪光谢道:“下官替武平县百姓谢过大人。下官是个外乡来的官,敌不过那些累代经营的本地世族,险险儿就要被他们颠倒黑白,诬陷入罪。幸有老大人为下官、为本地百姓作主,才使武平县拨开云翳,重睹青天!” 他这些日子顶着重重压力对抗一县士绅,已是身心俱疲,更时常担心那些大户对他儿子不利,日夜忧烦之下,头发都掉了不少。 如今幸好黄大人到了武平! 幸好黄大人是个青天! 幸好黄大人随行差役险些被那些大户软禁,阴错阳差地撞破了他们的阴谋! 宋县令朝黄巡按连拜几拜,老泪纵横,发自心底地真诚感激他:“大人是武平百姓的天,也是下官的青天,下官只以大人为依,望大人为下官与百姓们作主!” 黄巡按怜惜地扶起他来,安慰道:“武平县这些事本官都已知晓了。你审王家那些人的卷宗何在?苦主和证人可都在城里么?还有那些大胆妄为,欲图蒙蔽本官的本地势家……将上告他们的案卷也拿给本官!” 叫人张榜公告,后天他就要亲自提审王家家主以下诸人! 县令不能轻易对有功名之人动刑,他这个巡按御史却是代天子抚民理政,这种小事都有当场处置的权力! 宋大人连连应喏,亲自出去,吩咐人收拾王家一应案卷和近日控诉县里大户的状纸和一部分已定罪的卷宗。黄指挥这一趟虽是闹了误会,没救得大人,但至少在巡按面前露了脸,抄查林家也没白查,心满意足地领着人回了卫所城。 黄巡按则住进府宾馆,在田师爷的帮助下连夜披阅卷宗:王家的案卷一本本都已做得清楚,证人证物俱全,有尸骨的也填了验尸单,唯一差的就是招承。林、徐、陈等世家大族的案子则只审了人命、抢夺、犯奸几样,涉及侵吞土地的都须等丈量后再审定。 他看着那几本待审的案卷,不禁眯了眯眼,冷哼一声:“现在宋令是尚未丈量到这几户名下的土地,待清到他们家里,也必定是和王家一样,清一片便能查出一片隐田隐户,一片为夺人田地犯下的罪孽!” 清田亩!重画鱼鳞册! 宋令一个七品外任知县尚有胆魄动豪族土地,为百姓主持公道,他身为堂堂御史,难道还能眼看着这些案卷空置,百姓不得伸冤么? 那他岂止对不住杨氏父女般的困苦佃农,也对不住以他为天的宋县令了! 黄大人挑灯熬夜看完案卷,第三天便挂上放告牌子,一早起来升堂,许百姓在门外观看——第一件先审的就是林、陈、徐、王几家到省里诬告宋县令,后又企图操控巡按行程,使巡按大人错判冤案。 宋大人身为被诬陷的苦主,虽不是原告,但也不好坐在堂上,便在廊下加了一副桌椅旁听。宋时那天陪了黄巡按一路,也算证人,便陪着父亲在廊下听审。 旁听的百姓原以为御史是为审王家来的,故而都让与王家有仇的人站在里侧,场面还算和谐。可当黄大人宣告今日审问的是林、陈、徐、王等豪族势家捏造罪名,到省里布按二司、巡按衙门构陷宋县令一案,门外的百姓顿时沸腾了。 竟敢诬告宋青天! 他们好容易盼来一个敢动这些势家,维护小民的青天,这些人竟不思服罪,反到省里诬告他!若非遇上这位御史也是个清天,查清了真相,宋大人岂不要蒙冤受罪了? 门外愤恨的呼声霎时爆发开来,犹如冷水泼溅进油锅里。几家世族留在外头的车都都被愤怒的苦主和旁听百姓掀了,人也险些被打。 宋时见状不好,连忙叫衙差拉开衙门前特别装的防挤木栅,把那几家的人拉进衙门,自己堵在门口高喊:“不要动手!有黄大人主持公道,这几家恶徒岂能陷害得了我父亲?你们若动了手,就算冲撞公堂,立刻要拉下去打板子,就不能亲眼见着大人如何惩治恶徒了!” 若说是捱板子,自有许多人不怕,他说要耽搁看大人断案,倒触动了众人心肠——他们一早围在这里,不就为看王家恶有恶报,被宋大人或是省里来的巡按大人判刑的吗? 叫这些大老爷们当堂扒了裤子挨板子,比围起来胡乱殴几拳更解恨! 这一场审判审得极利落。 黄大人不仅是断案的法官,还是亲眼见证他们诬告的证人,手里藏着整整一卷诬告宋县令的文章。这些文章当时是学子炫耀才华的华章,如今却成了诬陷官员的呈堂证供。 他命田师爷在堂下一一念来,念一篇便扔下一张拘票,命本县衙役将人带到堂上。 念完证据,该拿的书生还未到庭,便先将林三爷与他儿子提上来,由亲手捉拿他们的吴班头与一干差役指证,审他意图蒙蔽巡按,使他定下冤狱之罪。 人证有黄大人和布政府司的差役,物证有林廪生亲自写的诬词,黄大人神情如铁,断喝一声:“你还不认罪!” 不敢认,不能认,认不起。 他们林家从前朝起便是福建大族,虽然武平这支并非大宗,可也出了许多名士才子,还有族人在京、在外地为官。若他们认了这诬陷本地父母,蒙蔽御史之罪,在外为官的族人可怎么办? 林三太爷咬紧牙关喊道:“宋县令量刑过重,着王家年逾五旬且有功名的老者在子弟面前脱衣受刑,有伤朝廷体面,使其子弟畏威招承,我等皆是依实上告!” 他家的状书中原本也没说王家全无隐田隐户之情,只告的宋县令用刑太过,又未能预先防住水患罢了。此事既不能算诬陷,他让人阻拦巡按那句话也只是口头喊喊,并未成真。便是巡按亲审,也总不能为他这般年纪的老儿随口一句话便重责林家吧? 衙役们把这句话层层传出,门外声浪再度沸腾起来,无数道喝骂声涌入大堂,其中竟隐隐有宋时父子的惊叫声。 他就从那隐约的震惊声中得到了一点安慰,抬起浑浊的双眼看向堂上巡按。 黄大人眉头紧皱,略有诧异之色,目光越过他头顶看向后方——一道沉稳而微带喑哑的声音便从那里传来:“宋县令用刑不算过当,而是依大郑律由学校教谕处置,至于生员受刑时令全体生员旁观,原就是朝廷定制,用以警示诸生,不使其自恃身份干犯国法。且在宋县令审问之前,其子宋时便已到府城中通报此事,审讯事宜都与朱大人和下官详细说过,下官可以作证。”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堂前,竟无人阻拦。直到他站在林家父子身前,二人才看清他穿的是一套青色官袍,足踏官靴,身材修长,给人一种苍松般挺拔坚韧的印象,即便躬身行礼时也丝毫不折昂然气势。 他深深施礼,对黄大人说:“下官汀州府理事通判桓凌,见过巡按大人。前日得汀州卫黄指挥使与本县宋知县派人至府中报信,听说大人险被当地豪强恶霸绑架,知府朱大人特派下官来协助大人捕拿这些目无朝廷法度的恶贼。”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有个BUG,武平县旁边的是卫城,不是千户所城 第36章 堂上不是见礼的地方,黄巡按只朝他笑了笑, 而后便收起和悦之色, 肃然说:“桓通判来得正好。你主理汀州府钱粮、河运、都捕之务, 本案牵涉甚大,正需你府厅相助武平县缉捕犯人, 重理本地田亩钱粮事宜!” 桓凌一身风尘,衣角被露水打湿的痕迹还没干透,神情举止却丝毫不见疲态, 躬身上前, 利落地应一声“下官遵命”, 便即走向廊下,去找宋县令商议起该捉拿哪些犯人。 林家父子辩解的借口叫他狠狠打破, 黄大人更透露出了要以此为由, 清查他家隐田隐户之事的打算。林三太爷仿佛见着他们林家也如王家般身败名裂、满门遭囹圄的情景, 鬓角额头顿时钻出细汗, 身子渐渐颤抖起来,呼吸响得如同胸中拉着一个破风箱。 黄大人却全不怜他是个老人, 厉色道:“你与陈珏、陈璞兄弟、王复昌、徐源、徐炎叔侄等人到省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巡按御史衙门诬告武平知县在先, 在城西林家庄院又亲口说‘拦截御史’之语, 分明意欲蒙蔽上官, 冤陷清廉忠直之官入罪! “你等越两级到省里上诉是一罪, 诬告武平知县是一罪,有意误导本官查案是一罪……你林家在武平盘踞多年,贪占田亩、欺虐小民, 还有不知多少血案有待翻出!今日本官先治你前三罪,来人,将林泽、林处隆父子衣冠剥去,先打他以民告官三十杖、越讼五十杖!” “……既诬告县令枉法滥刑,依原罪本该杖责一百,流二千里,诬告罪以原罪再加三等,依律拟为绞监候。行刑之后,且将他二人投入狱中,等武平县再审其家中田产、银钱等案!” 林家父子在底下齐声叫着“我有功名”“我要赎杖”,黄巡按只如不闻,扔下一把红头签,命衙役拖下去打。 两边差役齐声应喏,如狼似虎地赶上去,将林家父子剥去衣冠,拉到堂外行刑。 板子击肉的彭彭钝响,伴着林家父子的惨号,飞溅的血肉,吓白了廊下一众犯人的脸。衙外百姓的叫好声却越呼越响,高喊着“青天”,又骂林家这伙人狠毒无耻,竟妄图蒙蔽钦差,冤陷宋县令。 这呼声虽然都发自百姓心底、感情深挚,但喊着喊着,愤怒发泄的情绪却有些上涌,要打杀这些大户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 不能乱。 得叫人引导回来。 宋时是学过当年斗地主的历史的,知道让这些杀意继续发酵下去容易出事。门外这么多旁听的百姓,真闹起来,便是满县衙役、民壮都撒出去也不管用。他连忙拉下身边的保镖,低声嘱咐几句,将他们放到门外。 不一时,门外拥堵的人群中同时响起了“钦差大人”“青天”的呼声,一浪压过一浪,有节奏地带动周围百姓同呼青天,请黄大人继续审问其他同谋。 这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的,有组织、有节奏的声音顿时压住方才愤怒而混乱的喊杀声。围观百姓的情绪也被引导着扭转过来,还没堆高的戾气就随着声声“青天”转化成了对巡按的依赖。 这也是黄大人平生听到的,最响亮、最震憾的一次“青天”。 黄巡按不动声色地挺直腰板,神色越发端严,唤人再拉那几个到省里告状的人上堂,一例地剥去衣冠,拉下去打。 打完他们,便轮到了写文章诬告诽谤宋县令的才子儒生们。 这些人都是苦等着巡按大人到县里替他们做主的,全未想到黄大人能临时变褂,从他们的倚仗摇身变成了宋县令的青天,故而个个都在家里就被汀州卫的人扣了。事后卫所士兵虽走了,但这些人家身上背着绑架巡按的罪名,一个个都被困在家中,有乡约里正看管,不许出县,不出几刻便都叫差役们提到堂上受审。 黄大人提了林廪生上堂,仔细看了他几眼,微阖双目,徐徐念道:“向审王氏诸子,矫轻以从重,倚法立威……天灾屡降,洪祸滔滔……上苍昭其残虐……真是好文章。不愧是新泰十五年的少年秀才,食朝廷廪米的廪生。” 林廪生躬身行礼,神色平静而紧绷:“多谢大人夸奖。学生这篇文章能令大人记到今日,实是学生的荣幸,虽然……” 黄大人冷笑一声:“这篇文章夹在你武平县一干诬陷宋令的文章中毫不出奇。本官今日略能记得几句,是因为宋令之子在本官面前赞过你代武平县百姓申洪水之苦,请朝廷赈济免赋的文章。本官听他说了你的名字,想起你也是上书弹劾他父亲的人之一,才特地重翻了你的文章。” 林廪生脸皮猛地一抽,下意识回首看向门外——只看到粉墙乌柱,两壁肃然侍立的皂班,却见不着庭中的人。 而他进来时,宋时就右侧廊下坐着,与坐在他们父子身边府通判低声说话。他被衙役催着匆匆而过,只在路过时瞥见了一眼,宋时只顾看着那位通判说话,双目含光,完全没留意他这个被人推搡过去的罪人…… 就连宋县令也没看他一眼,只一径盯着儿子,唯有那位府通判抬头看了看他。 那位府通判……那位府通判的脸此刻与他记忆中另一张脸重合,正是早在宋时治水救人时,就在王家别庄与他们见过面的,自称宋时兄长伯风的人。 原来从那时起他们就已经策划着要清丈田亩,下手对付县里的大户了。 但他姓桓,又是分府之尊,为何要冒称是宋时的兄长,还住在县衙,与宋县令叔侄相待?宋家哪来一个姓桓的亲戚…… 不对!他有! 他家与出了周王妃的桓家曾经订过亲,宋时还是王妃之父的弟子,那王妃家的子弟岂不就是他的师兄了? 他们这阵子只顾着告状,竟没注意府里新来的通判就是王妃的亲人,而这个桓通判与宋时的情谊也极重,在两家退婚之后竟没打压宋家,反而与他们仍同亲戚般走动…… 他们从一开始就错了!宋家不是没人撑腰,宋桓两家更从未决裂过! 桓侍郎因退亲之故,觉着对不起宋家,特地送了个子弟来补偿! 他就是专门来为宋县令撑腰的!让他们可以在地方翻云覆雨,拿着这一县大户累世经营来的土地丁口换自己官声和政绩! 难怪他一个举人县官就敢查隐田隐户;难怪他报上去的罪案府里便给通过,他们这许多家人搭上无处银子,四处请托都按不下那些旧案;难怪黄大人分明是他们从府里请来查处宋家父子的,到了武平却突然要微服私访,还叫留下的从人请兵丁抄了林家…… 他越想越真,原本挺得笔直的腰身有些塌陷,胸口衣裳汗湿了一片,只觉前途一片茫茫,没有半点希望。 宋家倚势欺压他们良善百姓!黄巡按也被宋家买通,不为民作主!桓家……桓凌虽是宋新民父子的靠山,却是他现在能抓住的唯一救命稻草。他一腔鲜血涌上喉头,咬紧牙关说:“学生愿意招承,但请大人将桓通判请上堂,学生只能向他招供!” 黄巡按便允了他的要求,命人搬过椅子,请桓凌上堂。 桓凌走到堂上,谢了巡按大人的座,林廪生却又不肯开口,非要私下里向桓凌一个人招承。黄巡按眉头微皱,冷然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本官今日在此审问犯人,轮不到你一个生员诸般挑剔!” 林廪生双眼紧紧盯着桓凌,一字一顿地说:“桓大人不想听学生单独说话么?就当是看在当日宋舍人治水时,学生也曾在王家别业里为百姓写文章请命上?” 桓凌微微一笑,起身向黄大人说:“下官知道这书生要说什么了,无非是说下官到府城就任前曾到武平探望宋世叔与师弟,曾与宋师弟同在城北住过几天,跟着查看灾情一事。” 他坦坦荡荡地说出此事,倒堵死了林廪生的话头。 黄大人也闻弦歌而知雅意,呵呵冷笑:“原来如此,你是要拿捏着桓通判到汀州后不即上任,曾绕路到武平探望先翁弟子一事,要挟他为你脱罪?” 他、他怎么敢认?! 他在别庄、县衙住的那些日子一直以宋家子侄自居,连姓氏都不敢吐露,怎么现在倒大大方方认了? 他就不怕此事传出去,连累桓侍郎与周王妃声誉? 林廪生紧握双拳,哑声道:“学生并无此意,学生只是……” “那便是要告桓通判路上故意拖延,不早到任了?” 桓凌上前一步,镇定自若地解释道:“下官一入汀州武便听说武平城北大雨,水冲破堤坝。下官任府通判,管钱粮、河工、捕盗之事,听闻下面县城受灾,岂敢不顾?况且宋县令之子是下官师弟,先父在日对他爱若亲子,临终时曾命我照顾他,下官听说他当时就在堤上堵决口,性命危在旦夕,焉能不去救他?” 虽然他听说宋时去堵决口的地点不在汀州而在武平境内,但职责、孝义大节在先,这点细节也不须分辨了。 “洪水当前,确实顾不得就任的繁琐礼仪。又不曾违误朝廷期限,于礼法人情都该体谅。”黄大人一语断罢,收起脸上宽和的笑容,扔下几支红头签,冷然吩咐道:“越级上告武平知县、越级上告汀州府管事通判……剥去衣冠,先打一百杖再审!” 堂下衙役已经打熟练了,上前便去剥衣冠。林廪生吓得脸色白了又红,一声便叫破了音:“我是提学官钦点的廪生,大人岂能当堂脱衣,羞辱有功名的学子!” 黄巡按淡淡道:“你们越过府、布政使司两级向本官告状,特特将本官引来武平县,不就为本官代天巡授,有临机专断之权,即便官员犯罪,也能打去衣冠一体发落么?怎么此时又来问这种糊涂话。至于你的功名,待本官回省城之后再问方提学补个黜落文书便是了。” 他将手中惊堂木拍下,重重吐了一个字。 “打!” 惨烈的挣扎叫唤声从堂上响起,门外百姓又是一阵激动,还有人弄了炮仗在门外点起,噼噼啪啪的声音险些盖过了巡按大人断罪的声音。宋导演立刻派壮丁劝人浇熄炮仗,又派职业观众在门外呼喊青天,带动百姓的正面情绪。 黄大人连审了一上午诬告官司,却丝毫不觉得疲惫,反而体会到了为民作主的满足感,亢奋得连饭都舍不得花工夫吃。只匆匆喝了一道汤,沾了沾酒杯,便催着宋县令趁午时天色明亮审断王家的案子。 审案时仍是他巡按御史主审,宋大人却得加一张桌案在下首陪审。第一个提审的便是王家族长,隐田隐户案第一个需要负责的王钦。 他甫一从车里下来,出现在堂前,廊下等着作证的苦主们就如失巢的蜂团般炸开,哭着数落他的罪名,甚至有人想冲上来抓他一块肉下去,以解心头之毒。一道凄厉的女声忽然从中响起,唱起了人人耳熟能详的《白毛仙姑传》。 众人的恨意顿时翻涌衙差们连忙上前拦住,苦劝他们不许在衙门里闹事,不许唱曲,否则赶将出去,不得听审。 那些人虽被劝得不敢动手,但也还恨恨地数落着他的罪名: “为将田地连成一片,看中我家水田,找人骗我弟弟赌钱,你家银柜主动借钱给他,等他还不上便逼他卖田……” “辛酉年大旱,你家堵了水渠,我们里长带人讨水,却被你打折了腿!” “你家要开绣厂,看上了我家的绣娘,我不肯将人让给你家,你就雇了街让恶少翻入我的绣厂祸害绣娘,毁我的绣架、丝线……” 这一声声哭诉却比刚才上午受审的士子豪强的惨号更动人心魄。宋时听着这诉冤声,听着不远处幽幽的《白毛女》,恍然就像是听着正版白毛女—— 一样倾诉不完的罪行,一样令闻者伤心的悲苦,一样直击人心的力量。 他吸了吸鼻子,把头转到桓凌耳边,低声说:“《白毛仙姑传》后面的内容可稍微改一改,改成黄大人作主,我爹陪同作主。受害的百姓们在堂下争诉王世仁的罪行,然后上堂一次审清,不要一个个地唱了。然后还要加上你……” 桓凌有些受宠若惊:“怎地还能有我?” 之前没写他,是怕他到任职地点不先就职而是跑去看故交,传唱出来对他名声不好。不过这回他是受知府之命,办正事来的,那在审判一段加上他就正合适了。 而且还有一个角色真的适合桓凌——他自己占了大春的戏份,那桓小师兄正好可以演大春的好兄弟,被咱们的队伍救出县大牢的大锁。 嗯,这个古代版里就是从府里来协助两位大人办案的神探大桓了。 第37章 当日黄大人微服出巡时,曾隔着窗子听过王钦与宋时说话。从那时起他就想看看这个犯下累累重刑, 还能如此嚣张的老人是什么模样, 如今终于见着了——他须发花白, 脸色闷得十分白皙,身形也还挺厚实, 看来当初武平县教谕的板子打得不够狠,关他的地方条件也真不错。 呵,住着镶玻璃窗的房子, 敢在县令之子面前威胁叫嚣, 可不是过得太舒服了? 黄大人抬了抬手, 不须吩咐,几个衙差便上去剥衣冠, 要拉下去打。宋县令倒替他说了一句:“此人并无越讼之事, 合该先审后打。” 都打惯了, 猛地停了这道手续, 倒叫黄大人感觉少了点儿什么。 他不是肯委屈自己的人,摇头叹道:“宋令父子真有古人之风, 对这样的罪人也讲究仁厚。当日他在令郎面前口吐狂言, 说本府要拿你父子入罪, 还要看你父子是什么下场。宋大人便忍得他辱骂你, 本官也容不得, 今日便替你父子做主——” 先治他以部民骂本县知县罪,打完再审。 本等该杖一百,按六品以下官员减三等论罪, 也该杖他七十。 两边差役熟练地轻轻打过——打得重了就熬不过后头审问了——便将他按在堂前跪着受审。王钦这两天已听说林家出了事,他们盼来的救星黄大人成了宋家的倚仗,此时心灰意懒,身上伤口又疼得紧,早没了在宋时面前的张狂,伏在地上老老实实受审。 黄大人想起那个打扮艳丽、容色苍老,口口声声骂他杀害自家侄孙,逼嫁侄妇的凄厉女子,便问宋县令:“他那侄妇来了没有?先传她上来审问。” 来了。方才在外唱白毛仙姑传的就是她。 虽然一般案子都尽量不让妇人上堂,以免当堂抛头露面,损伤名节。可这王家侄妇丧夫失子,自己又被卖往外地,千难万难才重回家乡为自家母子申冤,根本不在乎名节,主动要上堂作证。宋大人体谅她的心情,也不阻拦,每次审判都叫她在耳房旁听。 今日终于轮到她上堂诉冤了。 宋县令捧起卷宗,高声唱名:“宣金氏上堂!” 她已再嫁过一回,不可称王金氏。但她也不肯透露后来丈夫的姓氏,站上堂时还是以王家新妇自居,甚至称了王钦一声伯父。王钦嫌恶又有些恐惧地喝骂道:“你已嫁了外省商人,就该安份守己,怎地又回来抛头露面,诬告家长,坏我王家的名声!” 金氏露齿一笑,眼梢吊起,竟有几分渗人:“我叫你伯父就是人知道,你害我儿子,犯的是普天下没有的人伦大罪!” 人伦大案。若是真的,这样的罪人至少是该大辟之刑,罪不容赦。 黄大人双眉一轩,问宋大人:“宋令手中可有人证物证?” 有!宋县令翻开厚厚的卷宗,起身递上:“县衙见有三十年前金氏夫家的地契底档和鱼鳞图,又在王钦家搜着了那份地契,如今金氏夫家宅子亦皆由王钦五子一家居住,这分明便是他家杀人夺产的明证!” 王钦骇然弹起身子,叫道:“学生没有!我是王家族长,兴灭继绝乃大宗的本份——” “这好大一份产业,便是王金氏之子死了,也可由她立嗣继承,为何却成了你儿子的?”宋县令怒斥一句,转回身向黄大人拱手:“回大人,下官前日已派人拘拿了当日买卖金氏的牙侩,已知当日他将侄妇卖与远方客商,并不是为妻,而是一般行商在地方娶的妾,俗呼两头大,可在官府中只认是妾的!他将良人卖作妾,又犯了一条律令!” 这案子是十二年前旧案,当时王家又没报官,如今已无法知道孩子真正的死因。可别人家的孩子死在他家,他们一不及时医治,二不报官,反将孩子偷偷入敛,又急着卖了其母,占人家土地房舍,不是谋杀占产又是为何? 黄大人沉吟一刻,便叫一旁告状的金氏起来,安慰道:“王钦之罪,到最后定是个真犯死罪,不许赎刑,你可以安心了。” 王钦喉间呼噜呼噜作响,却已骇得说不出话,整个人伏在地上,瞪大眼盯着堂上。金氏重重地朝他呸了一记,脸上似哭似笑,大滴的泪珠滚滚而出,朝向堂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有巡按大人与宋大人作主,妾身死也不屈了。” 她爬起来慢慢退出大堂,又有下一位苦主被叫上堂去听审,两人在庭中错身而过时,她忽然停了下来,朝那人说道:“巡按大人说了,王钦老狗一定是死罪,不许赎刑……” 那人怔怔地重复了一句:“王钦老狗死罪了……” 她直着眼点了点头,又提高声音喊了一遍,喊得整个院子、县衙大门之外都能听见这句话。 廊下的王家子弟当场便吓瘫了几个,互相抱着号啕大哭,不知是哭族长,还是哭自己待会儿也要面临这样的结果。而对面廊下的告状人也哭,哭的却是善恶终有报,他们盼了多年的公道终于要落到头上了。 金氏踏着哭声走到宋时面前,深深拜下,谢他当初带人救灾、清丈田亩,才查出了王家罪行,给了她再告状的希望。 现在她终于告赢了,王钦伏罪,她也可以了无牵挂地去陪丈夫和儿子了。 宋时正谦虚地接受着受害者家属的感谢,猛可地听见她要自杀,心里那点小得意、小兴奋唰地就叫这句话砸下去了,背后一片冰凉。 情急之下,他险些一迈上去拉住金氏的手,好在身边还有桓凌这个原装古人,早一步把他的手扯回来,替他劝金氏:“王钦已服法,你与王家瓜葛已断,年纪又还不大,求大人做主给你择一户好姻缘便是,何必求死?” 想不到他还挺开明的,没受程朱理学影响,不让寡妇再嫁啊。 宋时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也附和着劝金氏,可却不说什么不愿再嫁。她跟前夫感情极深,后又被王家强卖为妾,这些年过得不甚好,原先只凭一股报仇的念头撑着,现在大仇已定,只想下去与丈夫儿子团聚。 宋时只好换了个说法:“那王家的房子、地你不要了,你也替你先夫不要了吗?你要寻死,总得先过继个孩子给他承继香火吧?你令郎今年若还活着也该有十七八了,你也该替他想想,不然等你也去了,谁给你们烧纸祭奠!” 古人重祭祀,说别的不管用,说起她儿子在地下孤苦,无人祭祀,金氏却不得不动容。她默立了一会儿,蹲身对宋时说:“若真能将先夫家的产业要回来,叫我儿身后有继,妾身从此后愿任凭舍人吩咐。” 宋时悄悄松了口气,随口说道:“你若真要回报,将来有空就多听几回《白毛仙姑传》吧。” 金氏苦笑道:“岂止是听,便是舍人要妾去瓦子唱曲儿妾也肯唱。这些年我与人做妾,什么没做过?这白毛仙姑传里的喜儿真个和唱我自己一样……那白毛仙姑传结局里,喜儿是个什么结果?” 是……是不是跟大春哥在一起了? 可惜他占了大春哥的戏份,大春不能娶喜儿,也没大锁、大桓什么事……得换个人设好的男主。他用心回忆了一下,说道:“由宋大人做主,嫁给一个又会种田又爱读书,勤快肯干,人人都夸赞的好男子了。” 就《刘巧儿》里,赵柱儿那样的先进模范。 虽然这本《白毛女》已经给他改得乱七八糟,可也得保住最后的底线,不能把喜儿嫁给一个封建地主阶级的书生,还是得嫁一个勤劳、朴实、上进的农户青年。 金氏也十分满意,低着头想象着那画面,有些哽咽地说:“还是嫁庄家汉好,自做自吃,不受大宗欺凌,就辛苦些也是好的。” 嗯,不会受大宗欺凌的。 以后王家,或者武平大部分人家,都不用分大宗小宗、主支庶支了。这回清隐田隐户之后,按着鱼鳞册收粮税,按着花名册服徭役,那些大族主支担负不起那么多税赋,自然要分宗。 来日县里都是几人、十几人的小户人家,县里政令传到哪里就执行到哪里,再不会有族规大于律法,政令传达不下去的问题了。 他心满意足,用心听着堂上传出的诉冤声、申辩声、审判声,不时拿纸笔记下触动他的句子,准备拿去给孟三郎改戏词。 王家这些人是从宋时清完了田亩就开始查的,直查到如今,满衙上下连轴转的看卷宗、提审原告和证人,甚至挖出摔伤、殴伤至死的受害人尸体蒸骨验伤……这几个生员犯下的案子早已是证据确凿,只差剥除功名,当庭问罪。 堂下只听红头签落地的清响,竹板入肉的闷响,惊堂木敲击长案的脆响,一声声连绵不绝。伴着宋县令详细的举证,伴着黄大人利落的宣判,伴着犯人凄厉的辩解和惨叫…… 流水般带走了这个下午,更冲散了王家。 这一场审判后,王家嫡支父子皆投入狱,父亲犯了真犯死罪,儿子判了杂犯死罪,倒还有机会赎刑。嫡支摧折严重,庶支也有不少因犯罪被抓被抄的。更可怕是《白毛仙姑传》传唱遍了全县,黄钦差与宋青天审判王家家主的故事飞快地被改编成了小说、唱赚、诸宫调,甚至已有班子排起了南戏。 那些没被抓的庶支也人心惶惶,一力地要和嫡宗分家。而他们与主支共同的长辈早已过世,嫡系无可阻拦,只能看着这个饱经风浪的大族倒在了新泰二十年秋这场百年不遇的暴雨中。 王家倒下后,便是全家被扣拿,背着意图囚禁巡按御史罪名的林家。而后则是同往省城诬告武平知县,与林家合谋蒙蔽御史的陈家、徐家。他们之下又有替他们写文章诬陷宋县令的许多生员和监生,再之后是放高利贷的银柜、钱桌,受大户雇佣逼勒百姓的无赖、打手……一层层地往下抓查。 武平县大户倒下一片,生员也剥了不少,监狱里却挤得满满腾腾,只得临时加盖。 黄大人断案时只顾要做青天,回过神来才发现黜落的生员太多,定罪的大户太多,年底将这些填到考绩表上,却是要影响宋县令考核成绩的。 他看着县衙里工匠们和着水泥、砂石,一层层往上砌砖,带着几分歉意对宋县令说:“大令不必担心明年的吏部大计。本院过后便会写一篇奏书递上中疏,说明这桩大案内部实情,不教影响你明年的考评结果。” 宋县令感动地说:“大人为下官的用心,下官实无以为报!武平治下出了那些不遵律法、不恤百姓的豪强,原就该有下官一力担责。如今得老大人替下官与百姓做主,当堂判了他们的罪,已是我武平上下之福,新民又何敢叫大人为了下官担这些责任?” 黄大人就喜欢他这样勤恳又老实的官员,闻言含笑摇头:“本官巡按福建,无论军民大事,自然都是本官分内职责。宋令不必总是这样谨慎,我看你令郎好聪明一个学生,都叫你言传身教,教得迂腐了。” 对了,他现在去哪儿了? 宋时是比他父亲强得多的,他父亲一味的老实谨慎,这个儿子虽然叫父亲教得有些拘礼,但看他布置出的屋舍、车子,平常吃用的小东西,皆可看出这学生是个不俗的人物。 还有那《白毛仙姑传》。依他的推断,那诸宫调唱本的词句或许不是宋学生写的,却一定是他主编出来叫人传唱的。 那日他审完王家不久,市面上便有人传唱《白》传的新词,其中就有个黄钦差到县里巡按,又有个府里来的都捕桓通判。这还不算什么,那些小民在向黄青天、不,黄钦差告状时,唱词分明就是堂上状词改写的! 不是宋时,又有谁能看到状词?若说是在堂下听说的,除了他,又还有哪个苦主或受审的书生在那时候还有心记词编曲? 他早疑心是这学生! 这个宋学生排出的《白毛仙姑》传直开阔了诸宫调的气象,道尽了百姓疾苦,官员职责,一洗那些只唱私情密爱的颓靡。别人若排一出能叫人传唱的好戏,都恨不能将名字传得天下皆知;《白》传作得连他这惯见佳作的天子近臣、都察御史都爱听,他倒还遮遮掩掩,不肯亮明身份,也不知在害羞什么。 黄大人轻哼了一声,问宋县令:“令郎何在?今日县里又不放告,也无甚卷宗要看,何不将子期叫来陪咱们说说话?” “这,”宋县令有些意外,歉然道:“下官今日不知老大人要见他,便放劣子出城去了。” 出城?这武平县冬日里阴冷寒湿,也没什么好花木景致,有什么可出城的? “今日桓世侄到城西丈量土地,重理鱼鳞册,小犬也带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人跟着过去了,说是要搞什么‘三下乡’。” 第38章 什么叫“三下乡”?难道前头还有一下乡、二下乡?是从填河堤、打救灾民那次算起么? 宋县令也说不大清楚,只说:“唉, 劣子其实带了些西瓦子说话、唱曲儿的人, 找下官借了县里的医官, 又自去寻了几个郎中,听说还要带上驿站养马的兽医……下官亦不知他弄什么, 只知道是跟着桓通判一道去的。” 好在他还知道带上足够的民壮。 只要儿子安全无虞,宋县令素来是不管他做什么都支持的。而且这回他是跟着桓凌的丈田队伍出城去,队伍里有府县两级的快手, 护住他这宝贝幺儿不成问题。 黄大人听了宋县令的解释, 倒越发有兴致, 负手笑道:“左右今日衙门也无大事,索性本院也做一回亲民官, 去看看那‘三下乡’。” 正好还有微服私访用的黑篷车在县里, 比从官车低调、方便。黄巡按便叫人套上马, 车窗内加装上不挡视线的黑色细纱帘, 搁上罩着铜丝罩的炭盆,又带着田师爷微服出城去了。 出城西十里, 便有灵洞山、双豸山。一处是道教洞天, 一处双峰并立, 直插天际, 又有宋时遗下的书院旧址, 都是值得赏游的名胜。虽然现今已入冬,山里的天气定是阴寒刺骨,不适合亲自攀山赏景, 但福建这边四时长青,山上又有经霜的红叶,衬着灵洞山峻挺的红色岩壁,只坐在车里远望也是一番好景致。 哪怕“三下乡”没什么出奇的可看,出城游玩一趟也算值得。 宋县令约略知道今日该量到灵洞山下的洞元观附近,宋时跟着桓凌,应该也是在那里。黄巡按一行便按着他说法,沿官道赶往灵洞山麓。走到洞元观山门前不远处,便听有细细弦板声随风飘来,隐约夹着清越的歌声,正合仙吕调。 两旁夹道榆树掩着视线,车子转过去些,恰便从枝叶间见着重檐斗拱、青瓦粉墙,山门前挂着一个描金木匾,看其上题字,正是他们要找的洞元观。 那弦歌声便是从观前一座高台上传出。台下叫穿着棉布短衣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远远看着台上坐着一男一女,男抱琵琶、女执牙板,一句赶一句地对唱,唱的正是那天他在堂上审问时的情境。 又是唱他这个青天的啊…… 黄大人微微皱眉,叹道:“怎地又唱这段?百姓们自己爱唱这曲子是好,可咱们做官的逼着人唱逼着听,岂不成了自卖自夸?容易叫人笑话。” 田师爷体贴地开解他:“大人过虑了,宋公子是什么脾气大人还不知道么?他绝不会逼着人唱,断然是那唱曲儿的人自己喜欢了才唱的。大人一向住在宾馆里,还不知道,学生与宋大人那个钱粮师爷喝酒时却听说,县里上下几个官人、书吏、衙差……连后衙女眷们都会唱两句,尤其爱这段王家受审,喜儿再世为人的段子。” 哦,竟真是如此么? 黄大人心里其实是信的,但名士讲究养气,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异,不能听见别人唱自己是个青天就露出喜色。 他看似随意地说了一句,田师爷便十分捧场地答道:“咱们不妨叫车子赶近些,看看百姓们是否真爱听这曲子。宋公子便是能逼着这些唱曲儿的唱它,难道还能逼人都爱听么?” 黄御史宽容地说:“便依子远所言。” 他们的车子再往前驶了不远,就被山门前拥挤的人群堵住了,两人只好下得车来。到了车外,能看见正面景致了,黄大人才发现这里不光建了个戏台,山门两侧空地上还搭了长桌,几个年长的道士和穿着儒袍的郎中坐在桌后,替人摸脉看诊开方子。 武平县医官就坐在最上首,背后两颗大树间拉着一条红布横幅,上写着“武平县医官、郎中下乡送医施药”。几个民壮敲锣打鼓,在桌前排得长长的队伍旁高喊:“按顺序看,不许争抢、不许打架!看完的拿着药方到后头观里等道长们抓药,咱们宋青天舍钱,每人赠三副药!” 好!好个为民自掏银钱的宋县令,好个代父施善政的宋舍人! 原来如此,三下乡是这个意思! 医官下乡看诊是一下乡;官伎下乡唱曲是二下乡;那第三下是什么?是教谕下乡讲学么? 似乎不对,这里也没看见教谕、训导们……他回头问田师爷,田师爷思忖了一会儿,不大肯定地说:“难道是通判下乡?” 因桓凌这个通判下乡丈量土地,他那娇儿怕师兄自己做事闷得慌,便又凑了些官人陪他一起下乡干活? 黄巡按胸中豁然开朗,抚须笑道:“子远猜得一定准,咱们回头便去问他们一声!” 田师爷立刻答应了:“正是,见着通判一行定能见着小宋舍人。这两个师兄弟情分倒深,桓通判好好的御史京官不当,跑到这僻远地方作个六品通判,十有八、九便是为了宋家。那天赍诏官来诏告周王立妃一事时,见着桓通判,还惊讶了好一阵子。” 黄大人笑道:“那时桓通判险些越过宋县令接了旨,可不叫人惊讶。我看他也是关心则乱,周王选妃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宋大人父子该知道的也早知道了,哪有什么受不住的?” 真为退亲的事藏了怨,能叫一个心头肉似的宝贝儿子跟着他出城? 不过话说回来,虽是桓通判极力弥补,也亏得宋时父子宽宏大量,不然他妹子无故退婚高嫁,哪有不结仇的。 黄大人一面想着,一面与田师爷在衙役保护下慢慢挤到台前。虽然唱到这里正是最激动人心的地方,台下有哭的、有骂的、有叫青天的,可那台上清婉的声音竟没叫台下众人的呼声压住,仍然能清晰地传到人耳中。 却是那女子独唱的一曲【醉落魄缠令】。 “衙前听审,正遇钦差来巡,高堂坐威仪凛凛。老幼相扶,频把官箴品。王家旧日多权势,佃租钱谷逼凌甚。幸青天为咱将公道伸,喜儿从今,又由鬼变人——” 轰的一声叫好声,险些震破了黄大人的耳朵。他往前赶了几步,凑到台下,才见着台前半埋着几只水缸,缸中盛满了水。 难怪台上唱的声音能传这么远,没叫台下的呼声压住,倒不光是唱的好,还弄了水缸传声。不愧是宋子期弄的,果然比别人用心。 他正想着,那对唱曲的夫妇唱完一场,起身谢了众人,从容下场,台后又上来了一名妆容如同那天的祝姑姑一般冶艳的女子,朗声道:“感谢杨娇娇小姐与元琴师的《白毛仙姑》传。这一场暂唱到这里,下面有请县驿站卢医官为大家传授养猪要诀。” 台下众人还没从《白毛仙姑传》带给人的激动中平复下来,一名矮小干瘦、肤色窈黑,穿着新绸衣的老人便踏上高台,颤微微地讲道:“养猪、秋天、秋天是长膘最快的时候,一定要勤扫猪圈,多铺干草,不可使它捱冻生病……” 台下有些人还在议论着方才的曲子,也有些人趁这工夫看病,但家里养了猪的都用心听卢兽医讲课。 黄大人与田师爷对望了眼,同时说道:“猜错了,第三下竟是兽医下乡。” 他们笑了几声,忍着卢兽医口音浓重的西南官话听完了这段养猪知识,非要看看这台上还能演什么。这一场讲完,刚才那艳妆女子又上台,朗声说道:“感谢卢医官为百姓们讲解养猪秘要,下一场由城北宋氏制肥厂李师傅讲解施底肥、种肥、追肥的最佳时机。” 诶,竟不只是兽医下乡,还有制肥的老师父下乡……可这就不只是三下乡了。 甚至四下乡都不是,因为台上又说了一段黄青天微服私访的“说话”后,又上来一个教人种树的老园丁,中气十足地喊着“要致富,种榆树,二十株树足嫁娶……” 黄大人和田师爷研究了一阵,觉着自己之前推断的不大准确,可能不是指官员下乡,而是他们指教百姓种地养猪、赠医施药、搭台唱戏这三件事? 又或者搭台唱戏只是手段,医药、农事、 畜养三样才是所谓的三下乡? 两人讨论不出来,索性从人群里挤出来,叫差役们问出桓凌在哪里清丈土地,自己去寻他们问来。 很快地,衙役们便来回报,说桓通判的队伍在三四里外一片实属林家的地里丈量。黄大人毫不犹豫地吩咐起程,驾车碾过村里的小路,终于找到了正在用木制步弓量土地的桓凌一行。 宋时也混在其中,拿着旧鱼鳞册对新画出的图作对比,正跟桓凌一起对比有无出入。 但桓凌的眼神是在鱼鳞册上,用心算着田积,宋时那眼时不时要往外转两圈的。转着转着,就看见了黄大人的车驾。 他见过这辆车,记忆深刻。 这下他可有借口扔下几何了。他拽了桓凌一把,便奔往黄大人车前迎接,笑容极为热烈。黄大人也心绪极佳,见了他便说:“好个宋学生,你那三下乡做得实在有心,快与我和子远贤弟交代清楚是哪三下乡。” 宋时自然老实交待:“就是农事技法、医药、百戏三下乡。” 他倒也想搞科技、卫生、文化,但不好搞啊,技术不到位,只能按现有条件来了。 黄大人着实夸了这个活动几句,却又怕夸多了让他不知高低,又挑了个毛病:“怎地只教百戏下乡,不教有学问的先生到乡间讲一堂课?” 这个宋时早有打算,便指着北方说:“清完王家的土地,有些地方要并入官府,学生便已经有打算了。可在城北不碍事的地方建个论坛,教本县、外地才子名士登坛发议论,书生也可去听,庄户百姓也可去听。百姓们纵然听不懂,多受这些学问浸染,也能使人心向学,风俗淳厚。” 黄大人这回可是发自真心的欣喜:“正是,武平这里就是缺个讲学的地方!不与人辩难析理,怎知谁高谁下?没有地方讲学,怎么传扬自己的道理,怎么出得了名士?若真能建好,明年本官也过来讲学,为你武平扬名!” 宋时上回忽悠个提学帮他写序就恨不能印成宣传册满省发行,如今听说巡按要来讲课,更是心热如火。他简直想三天内就盖起大礼堂来,但落实到具体工程,又不免有些担心:“只怕近日修不起来了。这回水患灾害甚深,光百姓吃饭都得向朝廷要赈济银子……” 桓凌却在他肩上按了一下,拦住他的话头,对他与黄大人说道:“不必担心,这讲坛建得起来。下官前几天趁夜按王家贪占土地之例将林、徐、陈等人家合该追回的钱粮田土、应缴的罚款算了一遍,再加上那些之前自首,主动缴税的……算来岂止三数万。武平县一年夏秋两税通不过八千两,征的本色米折成银子也只五千六百余两,等追讨回这些大户积欠,便不须再请朝廷免赋税了。” 嚯,这就算出来了?桓小师兄不愧是个货真价实的年轻人,体力真好,这时候还能熬夜呢!算得也真快啊…… 他漫想着没用的东西,黄大人却将手一合,颔首笑道:“好好好,朝廷正是缺钱粮的时候,你们县里遭了灾,却能不要赈济,不求免粮,自己解决难处,实是地方官员的表率……也可抵一抵黜落太多生员、讼案数太高的缺陷了。” 到明年京察大计,有这为朝廷省一笔赈济款的实绩在,也不怕吏部苛察了。 第39章 说起吏部大计,大计也近在眼前了。从福建到京里, 快的也要赶两个月, 如今已进了十月, 明年正月就要朝觐,福建省上下主官与首领官此时便该准备出行。 那么他给宋县令的考语就得提前写了——桓凌的考语里也该有这两项。还要叫驿站加急递信, 把武平县抑制豪强、追回赋税之事告诉省、府两级,叫布、按二使与府厅官员写考语时也加上这份实迹。 黄大人捋着清须思忖了一会儿,对桓凌说:“本官这几日便要回府城, 此处清丈田亩、打击豪强之事却不能停。宋令上京时, 武平县的事便交予伯风了。” 桓凌看了宋时一眼, 点头应道:“这是下官分内之事,自当尽心尽力, 不负大人嘱托。” 巡按大人既然来了, 他们两个也不能扔下上官自顾自地干活, 便把鱼鳞册交给书吏, 陪黄大人体察民情。入冬之后没什么农活,乡民们大多聚在洞元观看病、看百戏、听人科普农业知识, 只偶尔见远处旱田里有人侍弄冬小麦, 直走到溪边才看到有人在清淤。 冬日里正是治水的好时候。 这些溪水夏秋间容易泛滥, 多半儿因为水里淤积泥沙太深, 排水不畅。趁冬日叫人筑堤坝束水冲沙, 或直接排干一段溪水,下水清淤,再在较宽的溪流河道旁挖出备用的排水沟, 明年就能减少灾情。 这些都是现代水利工程论文里写到的。那些很复杂的流速、水量什么的宋时懒得算,但大体怎么干他还是能看懂的,趁今年服瑶役的人多,拉起队伍就是干! 修堤坝、修蓄水池、修路、种树……他甚至想在农村房子上都刷上“要致富,先种树”“要致富,多养猪”的经典标语。可惜这时代的读书人太清高,事也多,要是村里公然涂这些标语,准得有人骂县里满身铜臭、有辱斯文,他也只能暗戳戳叫花匠上台宣传一下植树造林的理念。 这溪水两侧,回头也要研究一下种什么树来加固水土。 黄巡按恰好问道:“这些修河的民夫里,可有本官判罚的那些隐户?” 民夫当中,有许多体态暄软,一看就不像时常干活的农户的。往年这些人在大户阴庇下什么都不用干,今年他们头顶的大树倒了,县里又不许他们出银子顶瑶役,这些人终于要体会一把劳役的辛苦了。 宋时也看向那些人,含笑答道:“正是。学生记得,那个几肥白的就是林、徐两家的管事、庄头一流人物。若非老大人亲断这些案子,凭家父一地县令之力,还奈何不得他们呢。” 黄大人微微眯起眼,看着寒风中卷起裤脚下河清淤的民夫,满意地说:“宋大令果然将政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不浪费民力。冬日虽无胜景,眼前这番清淤导水的场面也有国泰民安之象,合该作几篇诗文志之。” 宋时忙又替父亲谦虚了几句,桓凌也说:“若非黄大人做主,追索那些大户欠的钱粮,武平县如今刚受过洪灾,哪里有银子修得起河工?咱们要作诗文志此景象,就该从头记下大人弹压豪强、为百姓作主的善政,建碑亭于此,长记大人之德。” 田师爷欣然捧场:“不错,方才是我想窄了,最该作文记录的是我们大人与桓通判、宋县令的德政!车里便有纸笔,咱们何不就寻一处风景既佳,又能避风取暖的地方一同吟诗作文?” 黄大人虽说有些好名,但终究面皮薄,不肯狠夸自己,面色微红,连连摆手:“咱们是出来游赏景致的,要写修河记就写修河记,不必记那些职分内的事——方才咱们看见的‘三下乡’倒是新鲜有趣,可以作文记之。” 这扬名是要别人知道他的厚德,主动替他扬名才好,哪儿有自己带着下属和下属的儿子写文章夸自己的? 他不好意思看桓凌,便转头问宋时:“你是这武平的地主,这里有什么地方风景又好,又能歇脚的,带我们去坐坐。” 城西就是灵洞山,还有什么景致更好的地方! 他便指着山说:“上面不远便是前朝李忠定公所建的读书堂,李公特为此堂赋诗曰:‘灵洞山清仙可访,南岩古木佛同居。公余问佛寻仙了,赢得工夫剩读书’。虽然读书堂废弃已久,却是敝县有名的景致之一,县里林泉社常在此处结社作诗,倒把读书堂打扫得干干净净,门窗齐全,咱们带着垫子便可进去休息。” 黄大人颔首道:“早听说梁溪先生文武兼具、忠勇皆备,曾在开封一抗金兵,东渡时亦多有功绩。只恨宋主昏聩,未肯用他,以至南北分裂,宋室竟偏安江南,不思北上……罢了,前朝之事不必多提,咱们到此,合该拜一拜这位大贤。” 他们便乘车上山,到读书堂中少歇。 这里已被人立了李纲牌位,只还没塑像,堂上还摆了香炉、供品。他们没带香来,车里却有些鲜果、吃食,便摆在堂前供上,默祝了一回。 不知是在城外见了新鲜事,还是李宰相有灵,黄大人这回竟是思如泉涌,提笔便写下了一篇称赞武平县不向朝廷要钱、不向百姓聚敛便能在县外武溪清沙除淤,以减少洪灾危险的《武平县重修武溪记》。 这记里倒没怎么提他自己的功绩,只淡淡写了一笔“宋令素爱百姓,至县则治洪灾、抑豪强,百姓为作《白毛仙姑传》记其事”。 无独有偶,田师爷的《观武平县三下乡记》里也带了一笔《白毛仙姑传》出场,夸的却是他家大人:“曲词何必事雕琢,但出自本心,便是第一等好词。故‘高堂坐威仪凛凛’一句便足动人心,台下乡民,亦争‘把官箴品’。” 夸得又低调又含蓄,没听过这曲子的,单看文中字句,根本不知道夸的是黄大人,但一旦这曲子传唱出去,便人人都能知道‘高堂坐’一句前面是‘钦差来巡’。 能到武平县巡视的钦差黄大人,还会有谁? 相比这两位的低调,直接写出“巡按御史黄公尝之县北,闻百姓苦豪强之音,密访其罪,会令武平县令宋同审”的宋时简直太不含蓄了。 黄大人拎过他的文章连看了几遍,怒其不争地教育道:“这文章题作《修武溪记》,你看你五百余字的文章里才写了几个字的治溪?你看桓通判作的——”即便写的都是实情,也不好写得这么明白,不然容易叫人说是吹捧之作。 桓凌写的就含蓄多了,只一句“有豪强越讼于御史黄公前,公遂至县巡按,月余而豪强清,民心咸平”。 宋时看着那三人低调谦谨的文章,缩回去深深地自然反省——怪他这些年没写过夸人的文章,一下笔就按着当初搞软广时那种正面夸、死命夸的风格上了。 不过……他要真写得不好,黄大人怎么还看了这么多遍才呲噔他呢? 宋时把头压得更低,默默围笑了一下。 回到县里,他便将几管毛笔用木杆绑起来,做了个抄书神器,将几张稿纸摞着抄,亲手给黄大人抄起了《白毛仙姑传》。 桓小师兄如今在黄大人眼皮底下,得住府宾馆,直到转天到县里找他丈量地界时才看见他这高科技,顿时叫这排笔晃花了眼,半晌才问:“你做这个干什么,要抄书何不叫我替你抄?” 幸好纸之间都垫着垫板,倒没叫墨水浸脏,字迹也还算工整……可也只能算工整,就像匠人雕出来的书板,只说得上整齐,哪里有字体! 他嫌弃得不行,看宋时已抄出几份了,便揣起一份说:“把这架子拆了,我替你写几份——不是要给巡按大人送人用么?我还仿得了你的笔迹,咱们分开每人抄几份,总比这排架写出来的软绵绵的文字强!” 宋时叹道:“我这不也是怕黄大人离开,来不及送吗?而且还有几本是要送师兄你的,哪有叫你自己抄的道理。” 恒凌怔了怔,只说:“你我之间,何必送来送去的……那便我抄的送与黄大人,你抄的那本给我便是了。这些架子敷衍出来的不好送人,就拿给匠人雕版用吧。” 这曲《白毛仙姑传》写出来可不是在武平县里自娱的,早晚要传遍天下,扬他父子的名……曲中还有个与宋舍人极要好的桓通判,相识的人一见就知道是影射他与宋时了。桓凌算着自己在京里的亲戚长辈、恩师友人,决定连同黄大人的《修武溪记》、田师爷的《三下乡记》一并多抄几份,回头托府尊朱大人替他捎回京去。 ——虽然宋县令也要进京朝觐,他却舍不得宋时与他家里人见面。 但愿祖父明白他的心意,约束家里兄弟们,不要再节外生枝,不然宋时父子的名声随这本《白》传振起后,他们桓家就要背负几分打压清官的恶名了。 日子就在忙碌中悄然流逝,三天后,黄巡按与田师爷便带着宋时特意叫人烧的料器玻璃官服小像,桓凌抄出来的《白毛仙姑传》手稿,乡民百姓们送上的土仪和感激,满载而归。 他给宋县令写的考语是叫急递铺驿马快递到省、府两处的,送到的比他人去的还早。布、按二使收到考语时都纳闷了一会儿这个叫人越级告到省里的县令怎么突然就得了大人的爱重,朱府尊那边却是早知道宋县令暗中的身份,看罢考语便微微一笑,神闲气定地吩咐门子—— “叫人给宋令送信,请他领典史到府里来,乘府里的大船上京!” 第40章 县里接着朱大人的信函,就要收拾衣装, 准备上京了。临行前宋时叫人给赵悦书送了封信, 问他何时把男朋友接回去。 赵悦书很快派人回信, 说是这些日子因为王、林几家落马,家里管他管得更严了, 肯定没法去别院看李少笙,还是想请宋时帮着照管一二。他现在正努力念书,等他考上举人, 就能正大光明地把李少笙接回家里。 等他考上举人……罢了, 这俩人多少也是为了他们家的事耽误的, 不然现在至少还能见面。 宋时只得问李少笙:“我要随家父上京,你是接着住县里, 还是搬出去一阵子?银钱不必担心, 我这里算你一份编《白毛仙姑传》的工钱, 等唱本刊印同来, 卖的银子也会分你。” 李少笙道:“这《白》传是舍人的本子,孟三郎所作, 小的岂敢要银子?舍人既要上京, 小的也不敢再在衙里打搅, 这便搬回沈主席借咱的院子去。小的会绣花、会梳头、画戏妆, 往后兼干这几样也能挣些衣食, 不须舍人惦念。” 他们做男娼的也和伎女一样,爱作良家打扮,做饭、泡茶、缝衣、刺绣都样样精通。宋时感念他当初来报信的情份, 便说:“你要想开店卖些绣品,也可在县里借钱,我替你担保。” 县里的小额低息贷款是可以搞信用贷的,有本县身份、固定收入的人就能替人担保。他开个小店铺,赔也赔不了多少,宋时担保得起。 李少笙笑道:“哪里用得着公子担保,小人到瓦舍里给人画一个新样妆容就能赚几十大钱;一幅苏绣的白毛仙姑小像能卖十二三两银子;若是绣舍人的,价钱还要高……” 他蓦地掩住口,连连摇头:“小的真没敢赚这银子,只给人绣了白毛仙姑的!” 不要紧,这点娱乐精神他还是有的。他当初为什么把自家父子编进唱本里?还不就是为了给自家扬名。先把他爹这个刚直爱民的清官的形象立起来,别人要打压他们,也得先考虑考虑会不会被民意反噬…… 不过古代人肖像画的画法有点问题,要是给他也画成长须、鱼尾纹、肿泡眼,老了二三十岁的样子,那还是别卖了。 却不想李少笙拿来的画儿还挺正常,有挂轴画芯大小,看着就像绣像本《西厢记诸宫调》里的张生一样,儒生巾袍、高眉细眼、一个勾的鼻子——比不得现代漫画那么逼真好看,但古画的欣赏方式不一样,看久了也能看出几分眉清目秀。 他弹了弹纸缘,点头道:“可以。只是尺幅有些大,回头缩一缩,将来《白毛仙姑传》雕成书版时,便取你这画当作绣像插在书里。” 不过这么大一张画,绣它来做什么? “多半是家里有田地的大户,请一张公子的小像回家,保佑明年水旱不侵、稻麦丰产、地里不生虫……” 什么?王氏都破产了,还有大户敢挂他的像?不怕一块儿破了吗? 不像话! 怎么就不是追星少女看他长得好看,找人绣他的像挂墙上欣赏呢! 他愤然摔了摔袖子,跑去找桓小师兄诉苦:“武平县迷信的风气实在不堪!我过几天就要陪父亲入京,无暇分身,小师兄在县里得帮我管管这些愚夫愚妇!” 桓凌听说武平县信神的风气已然严重到连活人都要供起来了,也觉着不像样,应声允准:“这风气是该管管了。过两个月就是年节,只怕这股胡乱祭祀的风气更浓,得贴告示,不,再办一次‘三下乡’,叫本地衙差上台宣讲,百姓们更容易听信。” 不过,“方才你怎么忽然叫我‘小师兄’?” 小师兄?我叫了吗?我不是叫的师兄么?宋时理直气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而没能把桓凌盯得主动避开,只好自己先挪开眼,仍是浑若无事地说:“也许是一时失口吧。说来师兄年纪也没比我大多少……” “嗯。”桓凌点了点头,忽然抬手在他鼻子下方比了比,也一本正经地说:“当年先父刚把你带回我家时,师弟你才这么高,我当时也觉着该叫你一声‘小师弟’。” 那时候宋时才这么点儿大,一晃四年不见,就抵他发际高了。桓凌慢慢收回手,笑了笑,揽着他往后堂走:“走吧,先去收拾带回京的礼物。回去时你多带些银子,经过苏松一带也好买些时新料子捎回家。” 宋时跟着他往后衙走,淡定地问:“师兄要不要捎些东西回家?” 有几封信要寄给师长、同年,家里就不必了。他怕宋时到桓家再触景生情,又怕祖父和堂兄弟们为难他,宁可叫府尊朱大人帮忙捎去。桓凌跟他说了要寄的人,又取笑一句:“这么快又不叫小师兄了?” 其实叫小师兄也没什么不好。他家里还有两位堂弟,时官儿叫他小师兄,岂不正说明心里只当他一个人是师兄,别人都要疏远一层? 他心里叫了“时官儿”,宋时却恰好说了句“我也没计较师兄叫我时官儿”,听得他心口微颤,险些以为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但细细回忆一下,便知道自己什么也没说,这句话只是巧合而已。 他轻轻吐了口气,放空心思,赶快拉着宋时收拾东西去了。 两天后,宋家父子便带着县里孙典史乘车进了府城,与朱太尊一道登船北上。 宋时老家就在河北保定,到京里肯定就能见着家人,所以带的东西不少:不光是送京官的炭敬、土仪,还有给家里捎的福桔、柚子、荔枝、龙眼干之类小吃。到江南一带,又要买些吴绫、缂丝、松江布、苏杭彩缎和苏州样的新衣裳首饰。 朱大人虽然没有亲戚在京,却也在苏杭、南京采买了不少东西,笑呵呵地对宋县令说:“这些是要替桓通判捎回侍郎府的。宋大人可有礼物要往侍郎府送?咱们两人结伴同去也好。” 宋县令岂止没有礼物,也不愿意踏足桓家一步,勉强笑道:“下官家小已在京里等着了,到京还得先找到他们,以免家人担忧,只怕不能与朱大人同行了。” 朱大人有些可惜,不过想想他是代桓侍郎的亲孙子送东西去的,有这份面子,也实不用宋大人这位与桓妃拐着几道弯的人替他说好话了。 他们往北到长江都是乘船而行,水路安稳,长日无聊,宋时就抓紧时间写起了论文。因为刚清过一回隐田隐户,对社会阶层、富户贫民之间的矛盾特别清楚,这回他就专心写起了古代的社会关系: 之前写士人生活小论文时,他已经写过士农工商四民关系,这回再重复一下,就能凑不少字。顺便再写一下他最熟悉不过的科举——都写到当官入仕了,哪儿能饶得了科举呢? 四民写完了,就写他最近接触最多的——就是租税、田赋、徭役。 南宋以后,福建一带就开始风行永佃制了,佃户和地主之间的租佃合同是将代表土地使用权的田皮、代表所有权的田骨分开的,而田皮在流通中还可能产生二地主,层层盘剥下来,佃户身上所背负的租子竟要比赋税还高得多。所以他们清隐田隐户时,许多百姓宁可交税、服役,也支持他们…… 嗯,再顺便写写地主和佃农的利益冲突,佃农抗租抗税的斗争! 当然还有宗族。他亲手拆了武平县最大的几个宗族,审过各宗族的家长,也审过受阴庇的子弟,接过远支分宗子弟与其妻孥的状子,也颇有可写的角度。 这一路上他都闷在船里写论文,因为不方便用郑朝的书当参考资料,索性用了宋朝的会典,文集作参考,摘取其中内容混着自己切实见到的情况汇编成文。 在船上一个多月夙兴夜寐,他竟写出了五万字的论文——都赶上硕士论文的字数了!修订完全稿之后又靠手写输入法,在袖子里辛辛苦苦地抄了三四天,终于发送了出去。 之后便是尽人事……接着尽人事,还可以抓紧时间再写一篇古代官员如何腐败受贿的小短文。 不过过了长江,水路就上冻了,之后的路都得乘马车走,车里不方便写稿,他的速度也被拖慢了不少。到进京后,拜见了在客栈里等着他们的大哥、二哥,给小侄子们发了礼物之后,他就一头扎进论文的海洋里拼命赶稿。 除了腊月二十五陪父亲赴礼部报道,二十六送兄长们回乡祭祖,元旦朝觐、正月十四大祀又要送父亲入宫,中间放假的日子他竟一天也没歇,熬得昏天黑地,总算把古代行贿受贿技术的科普文章写好提交了上去。 等他再度正式出门,已到了正月十八,外官到祀部过堂的时候了。 宋大人过堂时倒没受什么为难。御史黄大人、府尊朱大人给他写了不少溢美之词,布、按二司与他虽不熟悉,但都看过黄巡按的书信,深知他在地方清隐田隐户、追索历年积欠,做出的事有多了不得,给的也是最好的考语。 负责考察的主事问了他几句清田亩、抑豪强的细节,宋县令都是亲自读卷宗,堂上附审的,应声便能答出来。两位堂上听审的吏部侍郎、都察御史也都听得满意,填完考语之后,温和地说:“武平县年纪虽长,做事却有一腔勇壮,足以再为国效力几任。” 顺顺当当,便是一个“称职”。 考选时,合格的只分“称职”“平常”两档,不称职的才会细分“老”“疾”“疲软”“贪污”等问题,按问题严重程度或贬官,或冠带闲居、或罢职。 似宋县令这样的,论政绩已足够,只是到任时间还短,任满三年后顺顺当当就是个升迁。 宋县令大喜过望,当场行礼称谢,也替典史说了几句好话——抓捕犯人是典史的职责,自然能跟着分一点功劳。而再往上,布按二使司与府厅上下诸官也都沾着他的光,得着了称职的考评,人人喜气洋洋,争夸宋县令贤能。 不愧是当初在广西就能驱逐伎女,整肃一县风气的铁骨知县! 到了福建就不只整肃风气,更打压豪强,追索积欠,自己县里便解决了大灾之后赈济的问题,给朝廷省了多少银子了! 到下午福建官员全数过审,出了吏部衙门,布政使周敬便满面春风地夸宋县令:“我福建官员已多年没受过吏部这样的优容了,宋令此番功绩,实在叫咱们脸上有光。” 宋县令连忙谦虚,称都是巡按大人的功劳,他不过是依命行事。 提刑按察使司素来管着刑狱,按察使邵玘却是最能看透本质的,含笑应道:“不然,那《白毛仙姑传》里唱的,可是宋大人的令郎受命救灾,才救了那位白毛仙姑。因救了她,宋大人才查了王世仁家,才有后来黄大人私访查案,一举平定诸凶之事的。” 两位上官做主,出了府厅便拉上宋县令的那位令郎君,到福建会馆吃酒庆贺。周大人径直要了楼上包厢,点了九桌上等席面,又要了京里特产的烧酒配餐。 酒菜送上,才吃了几筷,隐隐竟似听到有熟悉的曲词钻入耳中。邵按察最懂曲艺,先反应过来,问周布政:“可是唱的《白》传最开头,喜儿等父亲回家那段?” 他们两人是同时上船的,船上长日无事,难免就看看曲词,偶尔听下人唱几句。但这曲子是他们福建新作出来的,一行人也才进京不久,又都是来朝觐的,谁有心思传唱这曲子? 一名典史便应声出去,问这是谁唱的。那会馆主人亲自来奉承,殷勤地说:“实是从年前传开的,都察院老爷们爱听,说什么吏治清明的,京里许多伎女都学了,到我们会馆赶趁时,也给客人唱这些。” 都察院啊…… 众官吏的目光在空中交错,同时想到了黄大人。唯有宋时跟他们的思路岔开了一点——他想到的是临行时桓小师兄托他转交师友的几份年礼。 第41章 正月廿六,各地方官员最后一次上廷朝觐。 这回朝觐后的赐宴, 便按考察成绩分档, 称职的能到殿上用膳, 勉强过关的便只能在廊下、庭中座着。阁老、六部九卿的堂上官们坐在上首,入坐时只要扫一周, 便能把满堂官员收入眼底。 桓侍郎心思沉沉地看了一圈,便在殿角处见着了已退婚的前亲家——宋县令官途上春风得意,在京里吃的也顺口, 还比刚来京时胖了些, 满面红光, 与身边的同僚们有说有笑,意态踌躇, 整个人都似年轻了几岁。 只一见着他, 桓侍郎就不免想起自己抛却清贵的御史之职到下乡小县当通判的孙儿, 与还养在宫中, 却不知何时能成婚的孙女。 他最看重的一对爱孙前程都受了挫折,这宋家父子倒是一个科场荣耀, 一个仕途得意, 怎不叫他看得心酸? 他把目光转回来, 不再看殿角那边, 耳边却又听见有人议论“宋县令”“宋公子”。 他年纪渐长, 耳力不如从前,一时没分辨出是谁在提宋家父子,连忙转目看过去, 却是都察院两位几位御史、给事中正议论着近日新出的一部诸宫调。 词句也还罢了,比不上《董西厢》,但曲中深情动人之处却胜过别的戏许多。而且其内容是据实事改写,写的是福建一位宋县令在治水时发现地方豪强残害百姓,从此入手清查隐田隐户,最后请了下县巡察的巡按御史黄大人做主,将恶人绳之以法的故事。 那位巡按福建的监察御史黄大人,可不就是他们熟识的那位黄御史? 年前御史和给事中们收着福建寄来的书信,里面还附有黄御史记武平县修治溪水的碑文,可见此事从头到尾都有实事,并非唱曲人随口编的! 几名御史也与有荣焉,并跟两位都御史说:“那曲中的桓通判也是咱们都察院出去的,若不是有咱们院中铁颈官鼎力相助,只怕宋令父子也难对付那些豪强。” 户部卢侍郎笑道:“前日黄御史不是还递上折子夸了武平县为政有方,原本秋初受的大水,淹了方圆百里土地,连秋粮都坏了,要请朝廷赈济的,结果这下子不仅不用赈济,还能多交来些往年拖欠的税粮。” 前些日子为了周王成婚的事,户部撑不住给内库拨了上万银子,正愁着今年各地要赈济的、要军费的、要缴匪的银子不知从哪儿出。武平县省下这一笔,虽不算多,比起那只会张手要银子的却是强得多了,值得称赞。 众人知道桓宋两家原有婚约的,都碍着桓侍郎的面子不当面说宋家,也不提皇家那场婚事。可单只听着宋家人在福建立下大功,被编进曲子里,满京传唱,也足够叫他心中不适了。 外头传唱得这么广,他那侍郎府上下又不是没有出去听曲儿的,竟没一个人告诉他! 最叫他伤心的还是他的亲孙子写信回来给别人寄曲词,却连提都不跟他这祖父提一句……是防备他对宋家父子不利么? 他堂堂四辅,难道不要面皮,真的放下身段与一个小小县令为难吗?桓侍郎按了按气得胀疼的胃脘,默默低头喝了一口温酒。 这场宴会从头到尾,宋县令也没露出半分要与他家重修旧好的意头,赐宴结束后,便跟着福建省的官员们离开,没回头看过桓侍郎一眼。连宋时也不念旧日教养之恩,只叫家人望门投帖,送些不值钱的土仪,明晃晃地敷衍他们。 之前的事虽是他也有错,可他已经罚过桓文,桓凌更是自请外调,连前程都赔了,这还不够吗? 难不成还要他以阁老之尊,亲自向宋家赔罪? 桓侍郎舍不下面子与宋家道歉,眼下宋县令又名声大振,连旁人都夸,他家若什么都不做,也不合他家传出的两家交好,和气退亲的说法。他暗地里盘算一阵,将长孙桓升叫来,命他带着次子遗下的几本书去见宋时,提醒他记得恩师当年授业之情。 桓升自然也知道两家退婚的事,实在不愿去见宋家人,但有祖父吩咐又不得不去,到了宋家父子住的客栈,便把东西放下,硬着头皮说:“这是叔父当年看过的书,上面还有叔父作的眉批,祖父一直收着,便连二弟也没给,今日特地叫我与宋三弟送来。当初的事其实都是文哥儿自作主张,家里并不知情,事后祖父也狠狠责罚过他了,还望宋大人与师弟不要与他计较……” 宋大人也不好跟晚辈摆脸色,只说:“罢了,小儿已不计较此事,桓公子也不必放在心上。” 宋时先道了谢,收好桓先生的书,笑着说:“桓四哥只是年少冲动,家父与我怎会当真。有劳桓大哥特地跑这一趟,回去后还请代我父子向阁老致意,宋时不会忘记先生教养之恩的。” 桓升站在堂上都尴尬得抬不起头,也没认真听他说的什么,胡乱答道:“那就好。既然两家误会已解开,我就先告辞了,将来宋三弟再回京考举试,桓家自然会照顾你。” 宋时垂下眼笑了笑:“桓大哥有心了,不过举试之事还是到时候再说吧。我的学籍如今挂在武平,京里离福建又远,来回两趟又要耽搁半年,说不定这回就仍在福建考试了。” 桓升震惊地猛抬头看向他:“你不回京考试?你一个北人怎么能在福建应试?” 宋时淡定地说:“南方北方不都是一样念书?我不能让家父孤身在任上,势必要陪他回去,算算路程,还是在南边考试方便些。” 那怎么能一样!一般外省来的官家子弟都要在京里冒籍考试,图它考的人少、录的人多,宋时这真正的北人竟要去福建考? 桓升简直想问他一句是不是疯了,但想想宋时不在京里,他们家也少些尴尬,于是硬把话咽回去,强作镇定道辞离开。 等他走了,宋县令才绷不住地拽住儿子问:“你怎么竟要在福建考?我都替你打算好了,反正有桓凌贤侄在汀州,这回你就不用跟我回武平,留在京里好生复习一年半,或者就在国子监坐监念书……” 宋时冷静地拆开他父亲,反过来劝他:“父亲只是怕我在南方考不好,可我在家里复习,又没个好先生指点,又如何学得好?若是在京里坐监,那桓家大哥也在国子监,我们见面也是两下尴尬,桓老大人又在礼部——” 他其实倒不觉着桓侍郎一个国家领导会亲自出手对付他,但他毕竟跟周王妃有过婚约,如今周王又拖着不能成亲,万一他在京里晃多了,让人想起来造出什么流言…… 人家王爷、阁老是不怕的,他一个小透明生员可背不起这锅! 福建山高皇帝远的,传什么都传不到他身上。再说福建有桓小师兄当老师,他一个全国能考到二甲前十的学霸还教不出一个举人么? 宋时细细地给父亲讲了这道理,安慰他:“咱们在福建过得太平安生,读书风气又浓,何必一定要留在这边?反正县里土豪劣绅都清理了,府尊与布政使大人也看重爹爹,大不了往后我就不再管县里的事,专心跟着桓师兄读书了。” 罢罢,都是这桩婚事闹的,也不知皇上什么时候才肯让周王成亲! 宋大人带着儿子和一腔忧心皇室子嗣的忠心离开了京师,另一群比他更忧心国本的大臣也联名上本,请当今快让钦天监挑好日子,安排周王娶妃。 从来都是定下王妃之后即刻叫钦天监选日子、礼部呈仪注的,这么拖着实在有伤朝廷体面! 内阁、都察院、郎署众人联名上本,新泰帝仍是不为所动,批下了和去年一模一样的圣谕——内库缺钱,不足以为周王娶妃。 礼部尚书兼首辅张瑛再度上书力谏,天子却仍不接受,反把谏本直接摔在朝堂上,痛骂众臣:“周王是朕之长子,虽非嫡出,身份亦极尊贵,娶亲之事岂能如此敷衍?不过区区三万两,也办得成亲王的婚事么!国库不出银子,朕只得从内库自为周王添钱,如今内库的银钱亦不够办一场配得上他身份的婚事,难道你们就让朕的长子受这等委屈!” 三万两的婚礼比照前朝亲王,已经是破格了,还要添多少? 户部尚书王直不得不站出来劝谏:“回陛下,各地养兵、赈灾、备荒……都须国库支钱,岂能一而再再而三拨入内库?且去年户部已拨了一万两银子入内库……” 新泰帝却毫不体谅他,只道:“朕年前接到巡按福建御史黄炯上书,说是福建武平县遇水患,县令宋某却能不求朝廷赈济、免粮,自己县内便筹得银子度过洪灾。武平县能为朝廷节省下如此多的钱粮,别处怎地不能?若是朕治下的州府县官都如此能干,还怕国库不充盈!” 那是巡按御史下县去清隐田隐户清出来的,难不成十三省御史什么都不干了,专门到各州县清隐户隐田么? 几位阁老与都察院两位都御史连连劝谏,新泰天子便顺势了一步,不再要求各州县都学武平,只要户部今年把武平县省下的税银和赈济银子送进内库。 银子进库之前,周王就是不能成亲。 桓侍郎被天子气得头昏脑胀,下朝后走台阶都有些走不稳,幸好身边有年轻些的侍郎扶住他。远处仿佛有人悄声低语,议论这场婚事,离得近的同僚倒都闭紧嘴,不敢说什么话引动桓老大人的心事。 他自己却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宫墙,想着孙女的年纪,一瞬间竟有几分后悔当初退了宋家的婚。然而光阴不能倒转,他的孙女已养在宫中,一辈子都须是皇家的人,宋家父子也早已扔下此事,乘船回了武平。 这趟回去的路上,宋时终于不用再拼死拼活地写论文了——他那篇五万字的论文竟然过了稿,晋江官发给他后台发了张八十元的点卡。 八十! 够买三份博士论文或五份硕士论文,再加一份十页的期刊文献了! 有钱了!想买排洪渠论文就买排洪渠论文,想买河岸植被设计论文就买植被设计论文,想买防控虫害论文就买防控虫害论文! 他关上舱门,点开屏幕,颤着手在搜索框输了一条又一条关键词,一页页翻看,点开预览想象着把这些论文都买下的快乐。然而翻到最后,他还是略过之前所有想买的文章,小心翼翼地买下了一份只有两页的油印技术期刊文献。 他这回就是吃到了文艺宣传的福利,靠一曲改编版《白毛女》发动了群众,感动了御史,怎么能不好好地把这方面的工作搞起来?雕版印刷技术印出来的东西固然精美,但实在太慢了,他们搞宣传的就是快!要有时效性,要铺天盖地,抢占群众的视线…… 最重要的是,下回再搞出什么文艺作品,刻一张蜡纸版就能印出几百份,不用再自己拿着排笔手抄了! 第42章 来京时天寒地冻,过了黄河以北就要走陆路;回程时却是冰散河开, 一路乘船就回了长汀。府衙和长汀县官员都在城外码头迎候府尊, 去年叫黄巡按借调去办案的桓凌也夹在其中。 宋县令往京里一去半年, 武平县几家大户的案子早已收拾得妥妥帖帖,该打的打、该流的流, 只差几个真犯死罪的囚徒要等到秋后,得了圣旨批复再问斩。桓凌忙完这些,开春后不久就回了汀州府, 帮着刑同知料理府里的事务。 朱府尊这一趟入京是春风得意, 既得了吏部上等考语, 又得了礼部左侍桓大人亲自接待,回到府里见了众官员, 也笑吟吟地把今年府里考评成绩俱优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能得这样的成绩, 都是宋县令的功劳——正是他出手清丈土地、打击豪强, 给国库节省了无数银子, 省、府两级官员才都能分一份政绩。这考绩结果自然少不了宋县令的贡献,接风宴上也不能少了宋县令这个功臣。 府尊大人狠狠夸了他几句, 而后挽留道:“宋令不要急着回去, 武平县里的事桓通判必然都整顿好了, 又有县丞主事, 料来出不了乱子。你父子且在府里住一天, 明日早起再回去。” 宋大人不能拒绝,便让人把安排给自己的车子驾到驿站,准备带儿子到府里参加宴饮。 桓凌便出来说:“世伯与三弟要住府里, 也不必去驿站,就在我衙后住下吧。左右我这里没有家小,住着也方便。” 他在县里就住过县衙,如今到府里,自然该尽地主之谊,请伯父和师弟住府衙。宋县令略有些犹豫,朱府尊便替他做了主,叫他们父子随自己回府治,摆上筵宴接风洗尘,一同庆祝这回大计都得了上好的考语。 酒宴上觥筹交错,宋县令春风得意,不免多吃了几杯,下桌之后便醉得不轻,摇摇晃晃地扎进通判的后衙,倒在客户床上睡了个昏天暗地。 宋时在外间守着他爹,桓凌也扔下公务,到房里跟他交待县里的事:“……林、陈、徐、王几家的首恶都已羁押进深牢,其余有流放罪的都已流放,只该刑杖、罚款的也释放宁家了。你之前兴的河工,我盯着替你做完了,用了你家的工匠和水泥,走的县里的帐,你回去再查。还有城北的讲坛也建起来了,因你们没回来,我也没给取名,等你回去再取名树碑……” 他一桩桩一件件地交待着自己在武平做的事,却有一句思念怎么也说不出口。直到最后,他才说了一句:“你……宋世伯和你回来了,武平的事我就能放心了。” 宋时惭愧地笑了笑:“原本该是我到府里帮师兄的,结果倒是你帮了我们这么多。你如今请到合意的师爷了么?” “请来了,是我一位同年推荐来的,姓高,以前曾做过金华县令的师爷。后来那县令因病去职,我那同年到金华上任,他本想转投新县令,不过我同年家里长辈已给备好了幕客,就推荐到我这里了。那位高师爷倒是个理刑狱的老手,拟得一笔好判词,也通钱粮税赋实务,有他相助,如今也该把你家钱师爷还给世伯了。” 正好。 钱师爷借调到府里这些日子,想必也经受了领导部门更高水平案件的历练,工作能力肯定有所提升。往后有两个师爷在县里辅助他爹,他也就能放下县里的事,安心读书了。 之前在船上考虑怎么让小师兄答应带自己念书的时候,宋时心里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的。如今见了面,知道他帮自家干了这么多事,就不知是该说破窗效应还是得寸进尺,连最后一点心理负担也没了,不客气地说:“我明年想留在福建考举试,县里的教官都不及师兄学问好,师兄可要教我!” 什么!桓凌也差点叫他吓着,按着他问:“你说什么?在福建考?真是胡闹!今年我教你念书,明年开春你就回家备考!” 北直隶多少考生,福建多少考生?甚至北直隶有的地方只消三行破题、承题写好了,不问底下的文章如何都能取中生员的!顺天乡试每年录一百三十五名举人,福建才八十五名,放着好好的家乡不回,在福建考……真以为取中了汀州府的秀才,就一定能考中福建的举人么? 这要不是亲师弟,非得按床上揍一顿再说话! 宋时已经叫亲爹数落过一回,没料到师兄比他爹气得还厉害。直面他这种气势,简直就像游客带着记者来质问为什么旅游团有购物项目…… 虽然他很想直接说不购物哪来的钱赚,哦不,是说怕周王觉得自己被绿,不过这话不能说出来,不然小师兄准又得自责了。 他不由得往后仰了仰头,抬手抵住桓凌,温声开解他:“我在家也没有好先生,在福建不是还有师兄你……” 他努力地摆出诚恳的神情:“师兄知道我家里是怎么宠我的。我在家里时哪天不想念书,那就是不念,母亲和嫂嫂们只会劝我多歇息,出去玩乐,别一味念书累坏身子。在你身边就不一样了,你肯定管着我念书。” 看看桓小师兄这副气势,往后肯定得管得跟班主任一样严,没有考不好的! 桓凌几乎没听见他说什么,只见他往后扬脸,仿佛有些受惊,要避开自己的样子,立刻撤了手,沉了沉才说:“你非要留在福建应试,那就留吧。不过此地文风极盛,我虽有幸取中了二甲进士,省里却可能还有文章胜过我的真才子,往后你要用功念书,也要多看看别人的文章,不可固步自封。” 宋时也放松下来,含笑应道:“那是自然的。在京里时桓大哥给了我几本恩师留下的旧书,你先收着,我陪爹回武平安排一下县务,便收拾东西来跟师兄念书。” 桓凌接过书,本想拍拍他,又记起方才差点儿惊着他,便又退了一步,拿起书坐在一旁看着。 转过天来,宋县令便辞别府衙上下,带儿子乘车回武平。桓凌出城送了十里,在长亭道别时,劝宋时早日回府,明年八月就是秋试了。 自然要早归。 宋时与师兄道了别,跟父亲一道乘马车往武平赶去。回程路上正好路过那两条去年秋天发了洪水的山溪,如今的水却都还温温柔柔地淌着,水色粼粼清透,完全看不出暴涨时的暴烈。溪水两侧已加筑了土堤,夯得极结实,车走在上头也能承受得住,想来今年不会再损坏得那么厉害。 溪边生着芦苇、菖莆,河岸两侧还疏疏地栽了几株柳树,柳树旁泥土上覆着茸茸碧草,长长柔枝垂到水面上,倒映出一片温柔景致,几乎可堪入画。 只是这些植被还是有些太少、太简单了。只凭这几株柳树和遍地嫩草,没有什么保持水土的能力,雨水大了,土堤就容易被冲散,还得再多种些植物稳固堤岸。 他眼前浮现出早已看过数遍免费部分却舍不得买的河岸植物配置论文,狠狠心,点开了在线阅读。 原来坡顶种柳就已经是很好的配置了。 坡顶上还可以再种枫树、合欢、玉兰、棕榈、桃树、海棠、紫荆……不过枫树、玉兰之类单纯只是好看;棕榈虽有经济价值,每年却得按时剥棕丝,需要的人力稍多;桃、李却是既能观花又能结果,有经济价值,种下去也好养护。 就夹岸栽上桃李、海棠,间杂能驱虫的香樟、橘树、柏树,堤下斜坡处可以栽些麦冬,成熟后还能雇人收来,晾干了做药材。水里就现有的芦苇就行了,溪里倒不用特地栽什么,毕竟是夏秋发水的地方,种下也被水冲了。 他从荷包里拿出小笔,铺在座位上,跪坐下来对着河岸勾画起了堤岸形状和植物分布。 他跟着桓先生也学过几笔山水,画别的不成,涂几笔溪水树木还是能看的。宋县令看儿子突然就趴下来画画了,连忙拉了他一把,劝道:“你要爱画咱们就停下来画,你这是做什么,小心跪坏了膝盖,晃花了眼!” 宋时舔着笔尖说:“只画个示意图,回头叫花匠按着种树就是了。咱们县里现在有银子了,堤边该种的种起来,路边该种的也种上,过几年到了秋天满县皆是甘果,也是桩遗爱百姓的惠政。” 钱该花就花,现在不花在百姓身上,等他爹升迁了,换一任县令回来,还不知要花到哪儿去呢。 宋县令知道自己做不了两年就要升官,也感叹着附和:“等你进京考会试时,说不定你爹就调到上县做知县了。到时候我儿在京里当个御史,爹在外头做官也受人尊敬,不会再有人像这武平县大户们般诬陷你爹了。” 再也不会了。 等他回去搞出油印技术,就把白毛女印上千儿八百份,送到建阳麻沙的书局去卖。麻沙自宋朝起就是天下图书聚合之地,各地书商都去那儿进货,他们把《白毛仙姑传》放在那边书店寄卖,卖得多少钱不要紧,只要能遍传四方就行。 这部诸宫调传唱到的地方,都得知道宋县令是个能为百姓做主,不畏豪强势力的清官,而上级的巡按御史们肯定都能知道黄巡按力主清田亩、镇压豪强,得了美名的事。清流最好名,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名声,说不定还要配合宋县令重演今日武平之事。 到时候他父亲就是大郑的海刚峰,人人敬他的名声,谁敢害他?那时他就不在父亲身边陪着,也不用担心了。 宋时微微一笑,撂下笔,把画好的概念图挂在窗口吹干,安安稳稳地坐车回了县衙。 到了武平县就到了他的地盘,想搞什么发明就搞什么发明。那份河堤植被概念图就交给他爹,寻来合适的买办为县里采买树苗,交衙役们盯着那些该罚银罚纸,却又罚不起的罪人以工抵罚。 他自己则做起了更有技术含量的工作—— 先叫木匠来钉油印机底盒、外框、纱网架,叫铁匠打出布满斜纹的千锻钢板、类似圆珠笔的尖头铁笔尖;再到库里挑出几种粗纱,用细木框绷起来做纱网,找玻璃厂要大块平板玻璃做调墨板…… 没有胶皮辊子,就用做球胆的猪尿泡裹在木辊子上代替。最麻烦的却要属油墨,因为要造油墨不光要用到猪油、羊油和墨,还得要肥皂——真正的现代肥皂调合油墨。他原先嫌自己制皂麻烦,又觉着古代香肥皂洗得挺干净,还能护肤,就一直没试过做肥皂,这回也得下手了。 先用草木灰和石灰加水加热,反应出浓度较高的氢氧化钠和氢氢化钾,提纯后再加油制皂。晾好的香皂切一小块下来搁在牛羊油里熬,边熬边捣均匀,再搁蜜蜡、熟麻油、墨炱调成浓膏,就成了油墨。 他连油墨都自己配了,也不再劳烦匠人,自己弄了张涂腊的桑皮纸,在钢板上简单写下“白毛仙姑传”五个大字,然后便夹在纱网上,用辊子沾着油墨在纱网上刷一刷,将油纸夹得紧实了,压下网纱,滚着印了一遍。 印的过程中是不小心弄了些油墨出框,辊压时又有些用力,压得网子险些变形,但印出来的纸上还是干干净净,只有一竖排工整清晰的庞中华硬笔书法印刷字。 可以!很好!他这么多年没写硬笔字,写出来还是挺好看! 宋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拿着木杆铁尖,像圆珠笔一样熟悉的铁笔,在那张腊纸左侧稍下方又写下一排——根据武平县清理隐田隐户实案改编。 第43章 刻好的蜡纸贴在纱网下,用铜簧片夹牢, 在印刷盒底铺上一张新纸, 再压下纱网, 用辊子沾上油墨柔和地上下滚一遍……一份工整清晰、字迹纤细的封面就印好了。 试验的接连成功激起了宋时的创作欲。 光是印硬笔书法的字体是不是太单薄了?内页写硬笔书法就行,省力, 封面是不是该多变换几种字体,提高吸引力?如今这毛笔盛世,读书人的审美比较偏向圆光黑大的馆阁体, 刻蜡纸时也可以用书画作假时常用的双勾填色法, 刻出毛笔效果来啊! 他觉着不错, 又拿了张干净的新蜡纸,在纸中间勾描了一个颜体的“宋”字, 然后顺着轮廓线内侧用钢笔尖一道道细密地排下去, 将字掏空。刻这一个字, 比刻刚才那一整张字还费工夫, 而且蜡纸刻完之后颜色变化不大,得相当仔细地盯着纸, 颇耗眼力。 他坐起来直了直腰, 就把印过的废纸搁进去, 重新夹好蜡纸, 辊子在调墨板上滚匀了墨, 慢慢地刷了一遍。 效果不错,大部分地方都是光光润润的油墨,只有少数没刮干净的地方露着条条白丝。 不过不要紧, 手熟了就好了。 而且不是他自夸,这几条没刷上墨的空白细纹看久了,还能看出几分木刻版画的艺术感。回头在封皮上或是内面插图里附个版画,不是显得这书更高级了吗? 雕版书哪怕是附插画,也得是单印一页插画夹在书里,他这蜡版刻出来是可以图文交错着印在一张纸上,这个印法可就了不起了——比如说给桓小师兄拿过去,就能直接出几何卷子了! 宋时幻想得自己心动神摇,连忙打开晋江网,刻了一份《堤岸植被搭配》定惊。 刻好的蜡纸他刚要夹到纱网上,忽然心中一动——这张纸还没上墨,不细看的话就是一张空白蜡纸,没人会知道纸上刻了六百年后的论文。而将来如有需要用到河堤植物栽植知识,又记不起原文的时候,只要拿出这版来搁上油墨一印,就能印出一份一字不落的文献。 以后就不用再偷偷摸摸地锁在屋里背论文,不用怕再因为怕抄下的论文被人发现,记熟了就赶紧烧掉…… 技术真的能改变人生啊! 宋时顿时精神振奋,回忆着最常用,数据、公式也最多的玻璃技术论文,拿起另一张蜡纸从头刻了起来。 他这一默起论文来,就忙了个昏天暗地,顾不得别的了。 宋县令几回找他都听说他在念书,也不见他出来活动活动,生怕他为在福建考试累坏身体,硬把他从屋里拉出来教训:“桓世侄不是说叫你给那个什么坛取名立碑么?你明日就去看一趟。要念书等到府里让桓世侄指点你,别一味锁在房里死读书。” 宋时还想再刻几张,不过父亲说得对,他确实是该去看看讲坛;盖得怎么样了。这讲坛如能经营好了,吸引福建全省,或者哪怕只有汀州一府的文士才子来这里搞演讲或开辩论会,也能大大提升本县知名度,带动周围经济发展。 是把它经营成论坛峰会这样一年一度的高级会议好呢,还是随时开放,吸引各地才子自主来观光讲课好呢? 得先到现场考察一下。 转天一早,他便换上一身窄袖对襟马褂,戴了顶斗笠,飞马出了北城门。 这一趟出城,正好从发洪水后他们亲自丈量过的田地经过。这些田有的给回原主,有的按着应缴的税额平价租给原先租种的佃户,如今处处都有人耕种。 如今已是春末夏初,旱田里的麦苗正自青青,水田里的早稻也已经栽下。地里的庄稼把式添肥的添肥、拔草的拔草,挥汗如寸地努力做生活;妇人们提着水送到地头;还有孩子跟在一旁帮着抓虫、拔草。这些农户身体看着都还结实,面上没有菜色,看不出是刚遭了灾的人。 马蹄踏过铺得结实的官路,掠过双耳的风声中隐隐藏着《白毛仙姑传》的曲声。 唱得不是很在辙,也没带什么感情,就像唱普通山歌一样,下田时随口唱来散闷。不过如今县内欺压百姓的大户都清理了,百姓们不须再借着这曲子抒发怨气,还能喜欢唱它,正说明它是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经典。 宋时听着荒腔走板的曲调,看着这一片望不到头的青翠,满足无比,眉梢眼角都含着笑意。过了这连片的良田,将到交椅山下,离着官路不远便有一片整得平平的土地,正中矗立着他之前规划好,却完全由桓小师兄代建起的讲坛。 说是讲坛,却建成了个像瓦舍里戏台一样的圆形高台,底下半埋着水缸扩音。讲台四周排着一圈圈水泥浇筑的矮凳,供人坐着听上头讲学。 台上此时正有个年轻书生讲课,台下观众席前几排上疏疏落落,坐的也都是儒生。其中一个佛仿站起来仿佛问了句什么,台上之人便与他一难一答,说了几句。待将台下那个说服了,又有别的观众起来向台上那人提问,那人细细解释,看起来倒有些像在开记者招待会。 而观众席更外侧,却又有许多人有站有坐,细听那书生讲课:坐着的几个衣着华贵,姿态却不够舒展,仿佛有些拘束;站着的大多着短衣,看着像农户或工匠。这些人也都专心听讲,却不敢往前面坐,想来都是好学之人,却自惭身份,不敢跟学子并坐。 讲学在这个时代果然广受群众欢迎,可以操作起来。 宋时微微颔首,又把目光抛向稍远一点的凉亭——就建在讲坛北方数十丈外,是一座宽绰的四角石亭。亭顶由青瓦铺成,戗角飞翘,吊挂楣子和四面檐柱都漆成暗红的猪血色,下方绕着白石围栏、坐凳,看起来十分古雅。 此时天色晴好,亭子里坐了几个穿绸衫的人,有老有少,正坐在廊上说话、吃东西,看着像来赏景的游人。亭外又有挑担卖水、卖点心的,但还没形成规模。 没有卖东西的、没有住的地方,就只能趁白天来讲一趟学,而且要早来晚走,像上班一样——还是在新建成的郊区办公楼上班,这体验不行。得建起能住人的地方,做起商圈,让外地来参加讲座的书生们有地方住、有地方买买买,本地商贩和游人才能朝这儿流动,盘活这个景点。 还得建!不过单建个客栈太突兀,得和这讲坛配套…… 对了,说定要给庄户们建的社学就可以建在这附近!学田虽然离得稍远一点,但有专人种地,又不要师生们每天种了地再来上学,不耽误什么事。 小学自然要建宿舍,盖学校时多建几排空院,正好把来参加论坛的才子们安排进去,岂不比住在僧庙、道观里更合身份?开论坛时学生还可以来听听名士才子的讲座,开阔开阔眼界。 正好此处就在交椅山脚下不远,便依山势建一座开阔幽静,景致秀丽的学校,让士人来到此地有景可玩,有同道共论学问,住得乐而忘返,将武平打造成个名师汇聚的考试基地。 嗯……这说法怎么听着有点残忍? 宋时想了想,又觉着毛病不大,便从马鞍下取下随身带的文房四宝,画出新小学的鱼鳞图,大略写了四至。又拿了张纸,对着远处山景描下大略外廓,添减笔墨,改得更有交椅模样,在山脚靠中央的地方画了一个白色圆形讲台。 ——武平这交椅山环抱中的讲坛,正等待配得上这座交椅的名士登台。 他在外跑了一圈,果然收获不小,回衙就请父亲拨款,为县里添一座社学。宋县令看着他画的鱼鳞图,问了面积大小、如何修建,便道:“这么大个学校,只做小学忒可惜了。我儿既然要建学校,不如咱们家掏银子买下这片官地,请几个好先生,建成书院,到时候就挂个牌子叫‘宋时书院’,替你扬名。” 不了吧……建私家书院可以建,这名字就算了。 宋时把图画扔下,苦笑着说:“还是叫武平书院吧。朱子建的书院不是还叫‘寒泉精舍’、‘云谷书院’么,也未闻他老人家建一座朱子书院。这书院建起来也不必急着请先生、找学生,先请个童生或生员教导那些庄户百姓的孩子,也可以将县里慈幼院的孩子送来念书,将来有了好先生再招学生。” 凉亭叫作“见贤亭”,讲坛就叫“思齐讲坛”,一取“见贤思齐”之意,二是效法齐国稷下学宫百家争鸣的风格,愿上台的士人各发新声,不落窠臼。 纪念讲坛和凉亭建立的碑文他到府里再写,正式立碑时顺便办个第一届福建名士才子交流大会——眼下这些书生们自己办的讲座规模都太小,配不上桓小师兄修的这么好的讲坛,还是得由政府主导,办一场文化界的盛事。 他又在县里留了几天,请了园林匠来,按着他的心意布置景观,指导匠人修学校。这座学校最终按着宋县令的意思办成了私学,蒙学、小学、大学同讲,中间建起长长的院墙隔开童子、儒童、生员三档学舍,年纪越长的住得越靠山上,孩子们就住山下平缓的地方。 此时因为没有合适的老师,就先建儒童院,分学舍和书斋两部分,学舍又分内舍、外舍、上舍,按着大书院的模样规规整整地盖。 宋时估算着时间,一个月后足以建起学舍了,正可趁着五一长假办论坛。 大郑朝的休假基本照搬宋朝,原本五月就有夏至三天假期。后来本朝太祖大约是怨念现代的五一黄金周从七天缩成了三天,所以订假期时特地给五一安排了七天长假,再挪凑一下夏至假期,足足可以歇十天。 哪怕有人从福州赶来开峰会都够了。 到时候带着桓小师兄来看看他亲自监造的讲坛坐满了人是什么样的! 宋时踌躇满志地收拾行李,叫人递帖子给小师兄定时间,拿着他心爱的油印机和刻好的秘密文档,安排车去府里。 他爹叫他带上家人小厮,到后宅挑个丫鬟贴身服侍,宋时却挥了挥手,漫不在乎地说:“我在桓家住过那么多年,他院里的家人待我都跟咱们家的一样,不用另添人,多生分呢。” 宋大人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不再管他,只在他走那天带着纪姨娘一道送他出县,看着他乘坐的小车潇洒地往府城而去。 城外山路崎岖,小车赶着比骑马慢许多,所以宋时中途在客馆歇了一宿,到府城时已是第二天下午,阳光正炽烈。然而到得城外长亭处,他正隔着窗子欣赏两边山色,却见一道白衣纱冠的身影骑着马从远而近翩然驰来。 那人到车窗前才一拉缰绳,疾停下来,按着窗框说了声:“你来得倒快。” 虽然道旁有绿树,并不直晒,可福建的热是一种湿热,空气都是蒸人的,隔着窗户都能看到那张脸晒得发红,额头颔下汗水直流,不知是不是汗水流进眼里,连眼尾却有些发红。 宋时连忙拉开窗纱,递给他一块干净手巾,叫他擦擦脸,到车里躲躲阳光。虽然车里也不凉快,但至少不用暴晒着。桓凌抹了抹汗,却不肯进去,只说:“我身上热,坐进车里连车厢也蒸热了,连你也不舒服。不如骑马回去,走快些还能迎迎凉风。” 他让马车过去,拨转马头,带着宋时直接回了通判衙门。 宋时已经住过通判后衙一回,再来也不必跟他客气,亲手抱着油印机和蜡纸下了车,到堂上便蹭到他身边,上半身微微靠向他,露出个神秘的微笑,用气声说:“师兄,你屏退左右,我有个宝贝要给你看。” 他在桓家从没有过这样的情态,这一笑落在桓凌眼中,竟有种“悦怿若九春”的惊艳。 屋里本就没有别人,只院里有个小厮在洒扫。桓凌却不提这些,只顺着他的意思,出去叫那小厮去前面玩耍,而后紧盯着他手里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袱问:“师弟有什么要给愚兄看的?” 宋时一层层拆开包袱,行取出像个木盒子一样的油印机,又从底下几个油纸包好的纸摞中挑了个印满字的,拆出一张,拿给桓凌看。 “这是我新钻研出来的印刷术,师兄看看这印种印刷技术好不好。” 好,怎么能不好! 桓凌一见到纸上笔画极纤细,却字字清析,仿佛刀削斧凿出的文字,便从胸间叹出一声“好”,抬眼看向宋时,惊艳地问:“你是怎么印出来的?寻常雕版,若是将字画雕得太细,便容易刻出断笔,哪能印得这样纤细、这样清楚利落,且又细而不弱,骨力遒劲…… “世人都以为宋版最佳,印书都学宋体,我只看你印出的这一页,足可脱出宋版书的模范,独立一家风格了!” 第44章 宋版书都出自名家手书,其字肥学颜体、瘦学欧柳, 精校精印, 字字工整细致, 绝无错讹。所用的墨锭也比后世为佳,开卷后墨香袭人, 墨色光润清朗,泼水不洇。而到本朝,印书便完全成了匠人之职, 书写文字再无宋版的名家气象。再从其雕版到印刷也粗劣了许多, 印出的字墨色浅淡模糊, 笔触粗笨无力,远比不上宋版。 宋时这版却一改今时印书的粗糙, 笔致清瘦、字形方正, 书字筋骨毕露, 用墨明亮光润, 显得纸面格外疏阔朗洁。 桓凌的目光从纸上转到宋时脸上,问道:“你能创出这样清瘦有力的新字体且先不说, 这等纤细笔画是怎么印出来的?难道不是匠人雕刻的书版, 另有什么玄机?” 宋时缓缓打开油印机盒盖, 指着里面被油墨浸黑的纱网, 含笑答道:“当然不用匠人, 全靠这个大宝贝儿。” 桓凌低下头细看,只见那个盒子从当中竖分为两半:一半是个木框框着的纱网,纱网叫墨汁沾得黑糊糊的;另一半底下铺着块平板玻璃, 上头摆着几管铁头木杆的细笔,一个瓷墨瓶、一个表面沾满墨汁、带把手的圆棍。 这么个盒子就能印书?书版何来?难道靠那铁笔刻出来么?可刻出的是阴文,这印出来的却是细如笔尖的阳文啊? 他仍是不解,摇了摇头,含笑望向宋时,等他给自己解释。 宋时便将油墨、皮辊子、铁笔和玻璃调墨板都拿出来,再从最底下取出钢板,拿一张干净的新蜡纸铺在钢板上,写下一个庞中华体的桓字,又勾画一个实心的颜体桓字,然后夹到纱网下,底下垫上白纸,拿辊子沾上油墨滚了一记。 两个墨色光润、清晰疏阔的“桓”字就印在了纸面上。那个颜体字也比早前有了进步,字体内框涂得满满的,就如真的软笔书成,再看不出笔划之前落下的空白了。 桓凌深深吸了口气,细看着那个极外表普通,内里沾满油墨,甚至有些脏旧的盒子,满眼都是惊艳:“这法子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有此物在,以后读书人便可自己印书,再不须仰仗工匠、书局,可一转当今匠人之书而至士人之书矣!” 他拿着一管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铁笔,又摸了摸钢板、蜡纸,看向宋时:“这板子上似乎能摸出细细的纹路,这纸光光滑滑的,是涂了油还是浸了蜡的?是拿铁笔在铁板上将纸划破,然后隔着网子涂一层墨汁,印到下层皮纸上的么?” 可这墨汁怎么完全不洇,印出来的笔触如此纤细刚硬? 宋时摇摇头,含笑解释:“不是把纸划破,若是纸破了油墨就洇成团了,只是把纸上涂的蜡层划掉而已,用力是有技巧的。而且这墨是加了油和碱特制的油墨,调起来挺费工夫的,我带来的也不多,回头还得在你这儿做。” 他看桓凌满脸艳羡,似乎跃跃欲试的模样,便拿起一支笔在他眼前晃了晃,道:“硬笔的握法跟写法都和毛笔不一样,我教你。” 他的握笔手势是小学老师盯着练出来的,长大以后虽然散漫了,但要教人用笔还是能摆得出标准姿势的。 桓凌模仿他的手势捏住笔,目光落在他垫着笔杆的中指指节,皱眉问道:“这手是怎么回事,因何故红成这样?” 哦,写字磨的嘛。 用毛笔和硬笔的姿势不一样,雕版时又特别需要控制力道,捏笔捏得稍微重了些,就把手指磨红了点儿。不过不要紧,以后写多了,长了茧子就好。 他随口解释了一句,给桓凌铺了一张新蜡纸,叫他自己试着写写——不要太用力,免得把纸面划破了。 不过持惯了毛笔的手初次握硬笔,终究不像他以前有过二十几年经验的那么容易上手。桓凌用力捏着笔杆,在纸上一下下划着,终于明白了宋时的手指为什么那么红。因蜡纸上的蜡层极薄,他也不好观察落笔是轻是重,仅有在磋破纸面时才能分辨出力道,下次运笔再轻一些。 他写了几个字便撂下笔,摇头笑道:“这可真不容易,我怕是得练几个月才能上手。我看你前些日子指上还没压出红痕,想来是这些日子制出铁笔、钢板来才开始苦练的?你这天份,为兄实在比不上。” 不……我这也是苦练了好几个学期,还买了庞中华硬笔书法教程才练出来的。 宋时谦虚了一句:“师兄谬赞,我也只是比你早练了些日子,你往后多练练自然就好了。你只是写字时的力道用得不对,腕根贴在纸上借力,指尖要活……” 他把桓凌按在座位上,一手压着他肩膀,另一只手上去拢住他的手,用力捏住指尖,带着他往纸上划。 效果……好像不大好。这么拢着别人的手其实不好用力,刻时也感觉不到力道对不对,电视上演的果然都是骗人的。 不过当年他初到桓家,桓先生叫小师兄盯着他练字时,他就觉着按岁数、按身份,都该他盯着这个孩子练才对。如今一晃数年过去,他终于凭着一手钢笔字胜过这个小师兄,管他效果不效果,先要过过教人的瘾。 他拖着桓凌的手刻了几个字,低下头说:“师兄感觉到该如何握笔、如何用力了么?就这样慢慢来,不要着急,我多浸几张蜡纸给你练习。” 桓凌只觉着被他覆住的右手不像是自己的,但凭他握在手里拖着,想要挣开,却使不上半点儿力道。左肩上紧压着的胳膊、背后贴近的体温也叫他全身绷紧,背上渐渐洇出一圈汗水。 怎么才四月天气,就热成这样子了。 他压抑着呼吸,垂着头说:“时官儿先放开手,我自己试试。” 嗯?这是想用称呼反抗他的教学?宋时沉默了一下,觉得不上算,硬将半啦身子都压到桓凌肩上,说道:“古人都有一字师的说法,我教师兄印书,也够得上个‘师’字了吧?师兄叫一声宋老师,我就放手。” 宋老师? 桓凌下意识想看他一眼,看看怎么突然生出让师兄叫他老师的念头,但头刚刚抬起,目光落到他握着自己的手上,便即强压下去,低低地、无奈地叫了声“宋老师”。 宋老师终于肯放开手,还在他背后拍了拍,笑吟吟地说:“看你这一身的汗,都是在城外等我时晒的吧?你先去换衣服,这张纸不用印了,等你多练几张,觉着自己刻得力道适中、刻出的字好看了咱们再印。” 他想把自己教学失败的实证拿走,桓凌却按住那张纸道:“这张纸还能再用,且留给我吧。” ……没事,小师兄就是节约。等他拿这纸多练几回,把纸面都划满了,就显不出来他握着人家的手也没教好力度了。 宋时自我安慰了几句,便说:“回头我叫匠人给你做一套新印盒,你想什么时候印书,什么时候自己就能印了。这套我还得先用它油印一部《白毛仙姑传》,拿去建阳卖了,扬扬武平县的名;然后用它印个几百份邀请函,请福建名士才子都到咱们建的讲坛讲学,你看如何?” 桓凌沉思了一阵,眉头微皱,却是不太赞同。 宋时诧异道:“师兄的意思是不能请人来讲学?可前朝朱陆两家鹅湖之会的盛事,至今学子仍是人人称羡,本朝太祖也极重视读书,我欲在武平设一场由本地名士共同论经析理的大会,难道不成么?” 桓凌微微摇头:“我不是说这个。讲学自然是我儒家盛事,我不赞成的是你先印了《白毛仙姑传》去卖。你这印法开一代先河,字体也博采众家所长,又借这刻笔的特色独竖一帜,是名士大家的印法。若你先印了书放到书局里去卖,那便是将这士人之书变作了匠人之书,可惜了你的印法和笔法了。” 也是啊…… 油印对现代人来说简单,好像随便来个中学生都能帮老师印卷子,可如今在这大郑朝却是只有他一个人能刻版,想找个接手的人都找不着。 要印这书,首先得找个识字的匠人来,这人要能耐下性子花大量时间改练硬笔书法,最后还得有套字帖给人练,都练好了才能开始练习刻版、印刷。他教小师兄这么个殿试前十的天才学神,也不能一步教到位,换了别人,得多长时间才能教会他印书? 那这套书就不能随便卖了,可以包装一下当个小礼物,随邀请函一道送出去。 他便说了这意思,桓凌这才点头:“当今才子名士皆有些傲气,你就发了请柬过去,他也不一定肯来。若将这书随赠送过去,哪怕人不肯来,看见这书也要钦佩你别有才思清韵。” 咳,小师兄真会说话。 宋时也特别真诚地夸他:“小师兄也是我认识的第一才子,等书做好了,我第一个送给你。” 桓凌看了他一眼,似乎不敢接受这第一才子之名,犹郁了一会儿,却只轻轻点头:“那为兄就等着师弟的书与请柬了。” 既然油印从普通的,只能印个试卷、小报、私印书档次的技术提升到了士人专用等级,那印的东西就得少而精了。 既然是走高端路线,索性就再高一点,《白毛仙姑传》搞起限额供应,只给进士、致仕在家的官员赠书,没官职的给一张请柬就行了。 书由他亲自刻印,每一页都经他跟桓小师兄联手精校,有错的旋即挖版改错,细细印在光滑雪白的皮纸上。唯有绣像他自己来不了,好在原先叫匠人印的那版里就有画好的插图,府里也有极好的雕版工,桓凌这分府之尊要寻人干活,在班的匠人自都兢兢业业,不敢敷衍,照着原图精雕细刻了出来。 封面也配了图,从上到下分别画着三个传统仕女风格的女性:最上的是扎红头绳的布衣少女,中间是披着白发的女子,左下却是挽高髻的雍容少妇,象征喜儿一生的转变。 ——其实按他本心,只画上面两个就行,不过现时的观众喜欢大团圆,他又不想处处搞土改,最终只能折中妥协。 因封面要画图,就没用市面上常用的蓝纸,而是用白色粉笺作封皮,先印绣像,再由画匠给人物描上色。他自己只管刻了一份仿宋体的主副标题印成书签,让人粘在晾好的书封上。 印书数量是按着这几年《进士登科录》里福建籍考生的数量来的,请柬却是足足印了上千份。不光举人、秀才有份,连同还没考上秀才,但有诗文在书生间流传的名儒、处士、山人都能得着一份。 不过这种邀请函只是听课的邀请,跟VIP客户的讲学邀请函不完全相同。 两份邀请函都是现代风格的折叠请叠,封皮上印着交融水墨和木版画风格的交椅山,山体怀抱一座讲坛。唯有右侧配的字不同——一者是邀请对方来讲学,一者是邀请对方参加这场大师讲学的盛会。 内页则是他自己写的《修建福建省名士讲学会坛记》。 文中细细记述了他观武平县衙差清丈土地时,见豪强多占田地而使百姓穷困,贫家子弟无力念书,恐致武平县文气渐衰的痛心与悲凉。为使本地书生有地方开文会、讲学,为使百姓能听到圣人至理,他特地挑了交椅山风景秀致之地,为真学者建起讲学论坛。 但这青山环抱之地、端阳丽景之天,若只有武平一地的书生得享讲学的乐趣,也忒辜负这美景和讲台了。故而他特地印出邀请函,请全省名儒才士,凡有兴趣的,皆可趁端阳长假到武平县参与这场儒家盛事。 ——讲文学也好、诗词也好、经义也好、性理也好,只要真有才学,讲学内容不涉时政、不影射当今天子与朝廷大臣,什么都能讲。 字体纤细刚劲,画面清丽秀致,含意无穷,纸亦是敷粉涂腊的厚实皮纸,足可当作案头把玩的佳品。 宋时亲手糊了个挺实的纸袋,装上一套VIP邀请函和书,双手递到小师兄面前,含笑邀请:“下月端午正日,我武平县便要开讲学大会。若不幸没有别家名士到场,就全丈师兄你撑场面了。” 怎么会没有别人,他亲眼看着宋时刻版,还帮着他校过书的,拿到这邀请函,都恨不能端午节立刻到来。那些不曾见过的,哪儿有不被这套书函一眼惊艳,立刻就想见见制书人的? 桓凌接过纸袋,看着书封和邀请函上纤秀却极具筋骨的文字,再看一眼宋时长身玉立,弈弈神令的模样,下意识比较了一下—— 还是字不如人。 第45章 第一届福建省名家讲学交流会暨武平县思齐讲坛竖碑仪式的邀请函和赠书既然做出来了,宋时便借了桓凌的家人, 从他爹和黄巡按、方提学两位相识的御史大人起头, 按着名录将邀请函套装送了出去。 他估摸着上官们不会趁端午来参会, 不过领导来不来不要紧,他们将礼物送到, 就为表明一个态度而已。 不过他还是给有可能来参会的领导准备了一排领导席,摆上条桌、交椅,严严实实地罩在石墩上。领导席后是嘉宾席, 布置档次就要比领导席低一档, 只有交床没有椅背。而再外层的观众席则又低一档, 只能两三人挤一桌条桌条凳。 讲台上布置好讲桌、座椅、遮阳伞,讲台下也建起遮阳棚遮阳, 按人头摆上茶杯、薄荷艾草驱蚊水、瓜子、鲜果、粽子, 场外服务人员随时进场斟茶倒水。 没有入场邀请函的, 必须得有参加者邀请, 或是出示本人科考中试的证明才能入场——今年是头一年筹办这样的大会,从主办方到参加者都没经验, 宁可少放些观众进来, 也不能让来历不明人的轻易混入。 宋时临时回了县里一趟, 请父亲主持会议, 给本县在班的衙差和帮身白役们开了个会, 重点强调会议期间的安全工作。 要防火、防盗、防重大意外事故。 全县必须建起突发事件紧急响应机制。 定岗定责,工作落实到岗,责任落实到人。 这一开起安全工作会议来, 当年上级主管部门组织他们这些私人旅行社学习的东西就都神奇地回到脑子里了!现代社会的记忆真是宝库,曾经学过的只要不忘,都能成为他建设社会……大郑时代新武平有宝贵助力。 他在县里勤勤恳恳地开会,桓凌的家人也将邀请各位上官来武平指导讲学大会的邀请函递到了黄巡按与方提学府上。 方提学其时正在漳州府主持这一年的科试,自然接不到邀请函。黄巡按倒是在家,拿到那份清新雅致的邀请函和比第一版更精洁出奇的《白毛仙姑传》,登时就眼前一亮,捧着文字细细看了几遍,感叹道:“这竟是印出来的!怎么印得出如此清新隽逸的文字!虽是笔致太过瘦削,筋骨毕现,血肉不够丰实,可这纤如发丝的文字他是怎样雕出版来的?” 田师爷也拿着自己那份请帖,跟方提学的两份细细对比,沉吟道:“大人可注意到没有,这满纸文章竟和人写就的一样——只除字划太纤细刚硬了些,长短疏密、向背承接俱有章法,全不似寻常印书,字体大小疏密一均到底的匠气!这位宋公子又从哪儿寻来的高手雕版匠?” 他一个中县县令的儿子,天幸得着个会吹玻璃板的匠人也罢了,怎么还能有这样的雕版匠? 黄大人摸了摸邀请函上精细的山水,道:“上回听白毛仙姑传,我便疑心是他叫人做的,结果果然如我所卜。这回这种新雕版,我看也不是什么匠人之作……匠人怎敢轻易用新字体,又怎能将这字划转折交叠处都刻得精细入微?我看他创出这种字体,定是故意炫耀技法!” 这新雕版技法也好,这邀请函上提到的讲学大会也好,的确都叫人心向往之。 田师爷看出他心动,主动问道:“大人可要去看看他那讲学大会能做成什么样子?” 黄巡按深叹一声:“我去年才从武平回来,怎好立刻就再去?不成,贤弟代我去看看罢。”他忽然想起在外吊考学生的方提学,自问了一声:“印山兄在哪一府吊考,不知赶不赶得及过去?我去信问他一下,若他有空便能过去,省得像我这样遗憾。” 遗憾啊!心爱的幕友与同僚都能去,只有他不好意思赶去。 田师爷安慰道:“等学生回来,必定给大人细细描述那大会的景象,再多捎几本他亲手印的新书回来。” 田师爷收拾东西,踏上去武平的路,黄巡按的信也递到彰州府,附上自己的请柬,告知方提学他去年取中的学生宋时办了个讲学大会,还印了这样新奇的帖子。 彼时方提学正填着彰州生员的名次。 他是将儒童的院试与生员的科试两道考试连下来考的,这些日子不在监考便在判卷,衙门根本不许人出入。直到科试大榜填完来,他才从学庙改的临时学道衙门出来,接着了黄提学的信。 看了数日内容、字体都大同小异的卷子,突然看见这个清新秀致的请柬,简直有种一洗胸中俗气的舒畅。 请柬做得雅致,请柬里印的文章也醇和雅正,不愧是他亲自点了全府第三名的学生。彰州这边既然已经考完了,就直接去汀州——反正如今离着端午也不远,到府里不必急着叫各县诸生来应科试,先到武平见识一下那讲学大会,再回汀州府吊考学生。 上回宋时取到前三,不必考科试便能下场应秋闱,他本还以为见不着宋时了,想不到他们师生还是这么有缘份。 方提学含笑摇头,叫人传信彰州府道辞。 彰州府上下自然要设宴送别,酒宴上方提学说起自己下一场要去汀州吊考,本地陶知府便叹道:“若去汀州,离着武平县就不远了。听说那武平端阳节时要办一场讲学大会,定是福建才子士人的盛事。可惜下官负着一县重责,离不得本县,不然也真想去听一回。” 嗯,怎么武平县的事,这彰州府也知道? 他追问了几句,才知道宋时满省邀请才子名士参加大会,府里几位官员和附郭的刘县令都得了一份邀请函和新印的《白毛仙姑传》。 而他这里却只有黄巡按赠的一份邀请函? 陶知府体贴地说:“想来武平县寄给大人的请柬和书是寄到府上了。下官这里还有一本,若蒙大人不弃……” 方提学一抬手,大袖在空中振响:“不必,本院这就要去汀州府吊考,到时见了那宋学生,亲自找他要一本便是。” 提学御史都要亲自去参加讲学大会,那么哪怕主办的只是个小县县令之子,这场大会至少也能扬名一时,载入文章了! 方提学走后,陶府尊便唤来管事,给府里相熟的名士、乡宦致信,叫他们若得工夫就去武平看看那场讲学大会。万一能在会上压倒其他府县的才子,不特是给府里争名,更是显耀了他们自家不是? 他亲自下场劝人参加大会,自然响应者众。除了那些本身就常欺凌佃户、强占产业,看着《白毛仙姑传》就心虚的,大多名士看见这份前所未有的邀函,都会生出几分好奇心,想见识见识那大会能办成什么样。 也想见识见识制出这不知是什么书体、什么印法的请柬的人物。 所以方提学去武平县一路上,就常见着精心装扮的名士与他同路而行。且因他一个提学出行,处处都要通知当地官府迎送,竟不如那些才子走得快,目送了许多人先他一步去往武平。 宋时这些日子也是头一次见着这么多名士。 他原以为自己不过是个县令之子,以本人身份下帖子请人讲学,可能请不来什么人,却不料来的人却比他想的还多—— 外府县的官员自然不会抛下政务来武平,在家闭门守孝的进士也不能来,年老有疾的也犯不上来这一趟。却有一位致仕的前湖州知州歆慕宋县令拔除豪强大户的风采,特地来此见他,顺便试试登台讲学;还有一位早年弃官回家,开书院广教学生的吏部文选司郎中,特为体验一下登坛授书的乐趣而来。 而来听讲座的举人、生员、处士、山人更是日日不歇,再加上他们所带来的家人仆役,算下来竟有个省级大学生运动会的选手人数! 爆了爆了! 第一届武平县讲学交流大会开到这个规模,实在太令人满意了! 不过这人多了,凭他跟桓凌两个人就有点招待不过来,若叫衙差招待又不符合对方身份…… 于是他就找上了那位曾背叛同学,偷偷给他传递消息的赵书生,请他帮忙接待客人。 武平县以林泉社为首的才子、生员们自然都接了他的帖子,有的愿来,有的却因和王、林、徐等世族关系密切,不愿与他见面。赵悦书却是个坚定的挺宋派,接着他的信便从家里出来,当面接下了这个千钧重担。 他不仅能拉人接待,而且若是来的人太多、书院里住不下的话,还能将家里庄院借出来招待这些外乡才子住。 ——他唯有一个要求,就是让李少笙也在会上帮忙,他们好私下有机会聚聚。 宋时简直有些可怜他们,叹道:“你们这么偷偷摸摸地也忒辛苦了,就不能找个书院一起读书吗?你要肯到我的书院讲课,我让李小哥住进去当舍监,总不会你家里人还能管到书院去?” 赵悦书眼瞳猛地睁大,爆发出一阵垂死之人看见救命稻草的光芒。但那光闪了闪又暗下去,摇头道:“不成,我如今还是以举业为先。我只盼早日中举,就能启程上京了,到时候与少笙留在京里或外省念书,日日厮守,何等快活?” 宋时想说他们学校也要开高级班,说不定这回大会后就有好老师了,却见他满脸不忿地说:“咱们福建本就将男子的情谊看得比夫妻重,我与少笙要好有什么不对?别处听说有契兄弟几十年不娶亲,互相扶持到老的,也是美谈哩!” ……行吧,你好好念书,争取早日独立。 宋时默默祝福了他一句,然后按他要求写了封信给他父母,证明他是借调到县里工作,不是在外跟男子游玩。 有了赵悦书斡旋,林泉社主席沈世经与剩下的几个书生终于可以放下面子和同社被削功名的仇恨来帮忙了。他们其实接着请柬就想参加这盛会,甚至早在讲坛建起时就想上去讲课、辩难。只是宋县令父子下手覆灭了林家,他们怕接着宋家的帖子就主动上前有失书生风骨,直等到如今才等到了台阶下。 有他们和宋时考中秀才的同年们帮忙迎宾,来参加讲座的人便依功名和口音分开,顺顺当当地在武平安住下来。 五月初一一到,桓凌便飞马从府城赶往县城,远远便在交椅山下见到了正在讲坛前接待客人的宋时。李少笙和赵悦书两人坐在一旁登记身份、分发出入证,两个人才干一个人的活儿,宋时也不计较他们的工作效率,慢悠悠地跟一位穿大红纱衣、头戴鲜花,长须垂颈、身前身后由许多美婢姣童簇拥着的风流士子说话。 ——只能慢点儿,因为两人都听不懂对方方言,交流全靠不是太标准的西南官话。 他在一旁勒住马,等着宋时忙完这一摊,周围不见有别的客人,才牵着马过去,掏出请柬玩笑地在他面前晃了晃:“这位朋友便是负责招待参加讲学大会之人的么?在下新泰二十年进士、汀州府通判桓凌,受邀来此讲学,却不知该住在何处?” 宋时笑着接过请柬,见他没带家人,便亲自领着他到桌前,一本正经地对赵李二人说:“替桓大人登记在讲学那本名簿上。” 不特南人说话北人听不懂,北人说话快了,南人也听不懂。赵悦书他们就没听懂桓凌跟宋时的玩笑,本本份份填了表,又填桓凌的出入证——证上写着他的身份、年纪、外貌特征。唯独写到居住地这一步,宋时便快一步将出入证抢过来,含笑说道:“不必填了,我师兄不住府宾馆,就住县衙里。” 他拿了出入证便道:“师兄既来了,我这个师弟自然要做陪,等我去叫几位朋友来招待客人,就跟师兄离开。” 他去临建的休息棚里叫了位孙生员,将这边登记的事托付给他,自己骑上马带桓凌回去。 路上桓凌便问起他这几日是否辛苦,想起他应对那位伤眼的红衣士子,不禁感叹:“今人只说要学做名士,却不知魏晋名士放旷是因朝局不善、天下涂炭,士人朝生暮死,不得不以放旷形骸之举解脱内心苦闷尔。如今这些人只肯学其放旷的外表,却哪里有半分名士本质在其中。” 故意着此妖服,带着狡童美婢前呼后拥,这算什么名士气派,不过借“名士”二字掩其好色放浪的本性罢了。 桓凌家教甚严整,轻易不肯说人坏话,终究只摇了摇头:“还不如那赵书生。当日见他便只一个李少笙,今日见他也仍只一个李少笙……人终究是有深情的好。” 第46章 桓凌前脚刚到武平,方提学的谕单后脚就递到了县衙, 要衙门上下于五月初三到城外迎候。宋县令接着单子忙忙就去找儿子, 也顾不得桓凌就在旁边, 隐隐激动地问他:“方大人要来武平!时官儿你说,是不是为了你这大会来的?去年方大人可是叫生员到府中吊考, 没有亲到各县考试的!” 桓凌接过谕单看了看,也庆幸地笑了笑:“亏得方大人直接到武平,若是先到府里, 我还得连夜赶回去迎候。” 没别的话, 打扫宾馆、备上新的纱帐、铺盖、坐垫、桌椅罩, 预备下时新果子、精致吃食,再得通知来讲课的两位致仕乡宦, 来参赛的举人、生员们, 明日一道去迎接提学大人来临。 还要提醒那些喜欢打扮得特地独行、出入都带着姣童美婢的名士, 要么换衣裳, 要么别往学政大人面前晃,不然就得做好被嫌恶的准备了。 那两位讲师享受的是致仕待遇, 住在府宾馆, 出门就能把消息传到。外地来的才子们却远远地住在郊外, 宋时于是亲自跑去传了一趟消息, 顺便统计有几人愿意随县令出迎提学。 五月初三, 宋知县便领着一排衣着合制、行事规矩的儒生在县东长亭迎候提学——人数竟比黄巡按查主持打击当地豪强、咔哧咔哧削去一片生员头巾之前还多得多。 方提学当日亲自签发的剥除头巾文书,写完还算计了一下他那里剩下的生员人数,如今见着这乌泱乌泱一片头巾, 头巾下泰半年轻的脸,竟不大敢认这是武平县了! 好在人群前面就站着一个乌纱青袍,两鬓斑白的七品官员,让他一下子找回了熟悉的感觉。 宋县令既在,那他儿子……诶,他身边那个同样穿青色补服的少年官员又是谁?方提学不禁撩起帘子细看了几眼,越发觉着那人身形高挑,风姿神仪皆压过身旁身后的士人。领着众人迎向他的车驾时,神情也是恭敬端整,再衬着一身青色鹭鸶补服,正如岩下孤松,萧萧肃肃。 上回见着这么出色的年轻人,还是这宋县令之子宋时。不过眼前的年轻人是个六品官员,绝非武平本县人物,难道就是善庵兄时常提及的汀州府桓通判? 有兄如此,难怪桓家姑娘能做周王妃。 方提学很是惊艳了一下,下车受了众人大礼,听着宋大人介绍,含笑点头:“如今正是端阳长假,本官也是来此消闲散心的,桓大人与宋令、两位老先生不必客套,诸生亦不必害怕本院在些考校你们。” 一句话说得满场气氛都轻松了几分。那些待考的本县考生,刚考了三四等,见着提学就腿软的外县考生,都松了口气,敢把脸抬起来了。 桓大人不考他们,却要考宋时,握着宋大人的手问:“令郎宋时何在?本官是特特为了他的讲学大会和新书来的,他怎么倒躲到后头去了?” 若搁在平常,宋时自然要站在他爹身后。不过这回有致仕的高官在,还有许多外县来的士子,都是规规矩矩按着学历站的,他若太靠前,怕人家说他们宋家、他们武平县没规矩,所以就藏在了生员大军后头。 如今叫提学大人点了名,他也就拂了拂衣裳,从容地自人后走出来。 方提学刚看桓凌那身青袍出挑,这会儿又觉着宋时这身白衣洒脱,两人站到一处比着,也是难分轩轾——倒是把周围众多着意把扮的学子都衬得满身村气。 真似一对联璧。 方提学暗暗夸了一句,含笑问宋时:“你这学生怎么不随侍父亲身旁,倒躲到后面去了?本院是接了你那讲学大会的帖儿来的,快说说你那讲学会是要怎么办。端午节正日办讲学会,你倒想的出来,不怕人都去看龙舟竞渡,不看你的大会么?” 不会,因为端午正日……是开幕式。 开幕式第一项节目,便是参观城北鱼溪举行龙舟竞渡。 县里预备下数条彩舟,由善水性的渔民们分成数组,一人胸披红花站在船头擂鼓,水手们在后头运浆划船,在金鼓声与岸上围观者的呐喊声中力争第一。 来参加大会的嘉宾们站在溪堤上同观竞渡,也有投入地呼喊叫好的,也有往船上扔荷包的,也有自矜身份,倚在堤边嫩柳上闲看的……因去年新修河堤,堤上栽植了连片桃李、香樟、柏树。如今虽然是刚栽下不久,树不甚高大,但小小的树冠已洒落一片树荫,倚在树下又阴凉又能挡住渐渐炽烈的阳光,看竞龙舟也看得痛快。 龙舟渐渐划向溪尾,一支船头竖着蓝镶红边三角旗的船已从众船中超出了半个船身。岸上呼喝的声音更响,有盼着他们早得胜的,也有盼着后面的船追上来的。 呐喊声中,又一支插红旗的船跟上来,紧并着蓝旗船的船帮,差一丝就要追上。 水里争得越来越紧,岸上喊得越来越高,书生们也端不住架子,摇着袖子高呼加油,将手上辟邪的红线、腰上的五毒扔向水中。 宋时可是领教过这鱼溪水势的,连忙招呼巡逻的差人盯着他们的走位,随时准备拉人,或者准备抛羊皮救生衣。 他忙得跟重新带了团一样,东走西顾,走着走着却猛地被人拉住,抬眼看去,却是桓小师兄满面担忧地看着他:“这么大的太阳下来回奔走,可要小心中暑。再者如今水又不浅,还有那么多船在水里,带得波浪频起,你万一一个失脚跌下去可怎么办?” 他也不管宋时的职业病发作起来如何操心,硬把他拉下一株香樟树下,从腰间解下个水囊,叫他喝口水,倚着树歇会儿。 “这香樟树下不爱生虫,我知道你怕虫,这边歇着却是无妨的。” ——不,我不怕虫,只是讨厌而已。 宋时严肃地为自己辩白,桓凌轻轻颔首,也正色说道:“不错,这些飞虫的确扰人,愚兄也向来厌恶此物。当年就多亏师弟做了那些驱虫的药水,后来又亏大世兄常派人往我家送药,我到夏秋才容易熬过去。” 他能这么快拉着宋时到樟树下,也是因为他自己讨厌虫飞,上堤来就先看好了樟树的所在。 小师兄太给他留面子,宋时自己倒要有些不好意思了。好在他的脸皮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尚能绷住,低头喝了口水便掩饰过去,看着面前宽如河面的溪水说:“多谢师兄。” 谢什么就不用说了。 桓凌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水囊,和握在囊口、指节上略沾着几滴细碎水珠的手指上,有心替他拂掉,刚抬起的手又被自己压了回去,低低地应了一句:“不用。” 不用什么,也不必想了。 两人也没说几句话,仿佛就在倾刻之间,竞渡结果竟见了分晓—— 终究还是那艘蓝旗船赢了,红旗船与它前后脚到了终点,再后头的白旗船便与他们差了小半个船身,远输与这两队。 夺魁的那队壮士胸膛袒露,身上扎着红花彩带,到宋县令面前请赏。宋县令便温言嘉勉一番,给他们一托盘四十两银子,又赐本地特产象洞酒浸的菖蒲酒三坛。 武平县端午的习俗是悬艾虎、饮蒲觞、吃角黍,宋时早叫人在上游溪边一株没受灾的老荔枝树下排起一圈纸屏,向着交椅山的一面敞开,大道人流多的那边用围屏挡住。地上铺设大片草席,摆上矮几、软垫,仿古时风俗,请众人在此吃菖蒲酒。 满树荔枝垂果累累,果壳已红透,吃酒时便可随意摘荔枝过口。组委会几位书生家的家人来回穿梭,送来他们庄上现摘的杨梅、樱桃,切得薄薄的甜瓜,又有各家预先准备好的棕子。 福建多吃肉粽,方提学是湖广人,和本地客家口味相似,宋时父子和桓凌、祝县丞却是北方人,吃不惯咸棕。所以送来的棕子里不光有组委员委员家中包的肉棕、蛋黄棕、碱水粽,还有宋、祝两家厨子献上的豆沙、小枣、蜜枣、八宝粽子,配上小瓷碟盛的雪白砂糖一同上来。 这棕子也不用人手剥,自有打扮齐整的丫头养娘上来剥开,用银刀切成小块,配上竹子削成的小蛋糕叉任人取用。 远处山势奇古、形如交椅,近处侧耳即闻农家欢声笑语,头上荔枝累垂,风吹过便是一片清甜果香,正是一副读书人最爱的田园风景。 也有几位风流名士感叹无伎乐助兴,酒吃得有些寡淡,但那位做过湖州知州的王老先生却主动站出来为宋县令的儿子撑腰:“山水间自有乐处,何须伎乐歌舞?那些狡童美婢,但合在高堂大屋、金装玉饰之地出入,若在这王摩诘诗画般的田间歌舞,反而要将此地质朴的农家清景染上俗艳气。” 这里就是缺个王摩诘,无人能把这田园风光填入诗中啊! 几名早被龙舟竞渡勾出了满腹诗兴的才子便都争着附和,要在此以诗会友,称量称量其他州县才子们的水平。 宋时身为主人,岂能拂了游客的兴致?当场便向提学大人请命,要先作一首田园诗抛砖引玉。他甚至还想在河边找块高大光滑的石头,专门供他……和才子们题诗留念。 方提学含着棕子块思忖了一下,登时咽下肉粽,提高声音劝众人:“若在平常,这么多才子名士聚在一起,本院自然要做主叫你们比试诗词文章,不过今日咱们到了这武平县,诗词倒为次要,第一要听的是讲学。 “这诗文倒不是不许作,而是不必现在就比。你们且先各自记下,等讲学结束后,本官再拣好的叫宋子期用他那新印法刻印成书,比题在那无名溪石上却强得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上章红衣名士形象来自陈宝良,明代的名士极其风度,关于明代名士分类及形象,很多都参考了这篇论文 顺便说一下,写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杨慎,大礼议之后经常在泸州小住,那段时间就放浪形骸,酒后常脸涂胡粉,满头鲜花,被门生抬着出门,左右伎女捧觞 第47章 讲学大会贴着端午节举办,既看了热闹的龙舟比赛当开幕式节目, 又不用多花钱, 两下便宜。就是在树下吃酒的时候, 也能看到远处溪上有人打水秋千——荡秋千的人从河面一次次高高荡起来,荡到最高处翻身一跃, 就像奥运会上的高空跳水,激起一片水花和叫好声。 嘉宾们看水秋千的看水秋千、做诗的做诗,宋时又找人要来纸笔、围棋、投壶、双陆等玩物供他们打发时间。渐渐天将近午, 阳光炽烈起来, 就有早先安排好的车夫赶着马车而来, 载众人到交椅山前的宋氏书院里就餐。 才饮象洞酒,又食武平鱼。 武平县依山傍水, 虽然海味少些, 鲜鱼河虾却随手可得。更兼本县的猫竹夏笋味道特别鲜甜, 林中傍生竹簟, 到午膳时,便都被翻着花样做出不同菜色端到席上。 鱼自是要与羊凑一席才能得个鲜字。武平县住户多是旧朝从中原一带迁来的, 擅长做的是红汤的焖羊肉、羊肉煮酒, 不过这大会上兼请了全武平的才子名士, 也专预备了清淡的白切羊肉、焖糟羊肉。 本地养羊的人少, 故而羊肉菜略少一些, 猪肉做的菜更些。六月间的小猪已经阉过了,没什么腥膻味,膘还没全催起来, 肥瘦均匀而细嫩。 吃也吃得精细,蹄膀用硝腌了作水晶肴肉,里脊剔出来挂糊软炸;五花肉或用酒煨作东坡肉、或大块红烧,或蒸梅菜扣肉,或合冰糖炖成樱桃肉,或打花刀炸熟,浇红汁做成荔枝肉……还有剁成精精细细的臊子,蒸做狮子头、本地风味的酿豆腐,哪一道端出来都令人食指大动。 另有鸡鸭鹅肉,粉蒸、白煮、香糟,都是整只端上。如鹌鹑、黄雀等小飞禽或炸焦了整盘上,或剁成泥做点心,拼成攒盒摆在正菜周围。 攒盒却不算正菜,只是佐酒小吃,里面多是些糟腌或风干的鱼、肉、鸡、鹅、干鲜果品、咸点心,还有烤制的五香牛肉干。 朝廷禁止宰杀耕牛,唯一能吃牛肉的时候便是在牛将老死时,由官府派人屠宰,才能偶尔得一回肉吃。所以每次遇上杀牛,宋时都会买几块回来解馋——牛腩当场就炖,腱子肉或做卤牛肉、或烤成牛肉干。 肉干大部分都是五香味的,照顾福建人的清淡口味,只在他们这桌有外省官员的席面上,攒盒里带了用茱萸油浸的辣牛肉丝。方提学老家在湖广,也是能吃辣的人,打眼看见红油,筷子便直接冲着浸在红油中,表面沾着细细白芝麻粒的辣肉丝下去了。 辣味浓厚,略带些苦、辛味道,但苦味一入口就被牛肉干本身咸甜香辣杂陈的味道压了下去,微微的苦反倒爽口。这牛肉干分明是浸在茱萸油里的,却清清爽爽,没有凝成块的猪油,也没有菜籽油的油臭,实不知他家是从哪儿弄来这么个巧手的厨子。 他怎么品也品不出这辣油的做法,便指着牛肉问宋县令是怎么做的。 宋大人笑道:“这茱萸油不是猪油煎的,而是茶籽油煎的,味道自然清新。原先下官家爱吃猪油和香油,自从到广西做官,小儿见有茶油卖,就常买茶油来吃,不大吃猪油和菜油了。” 菜油有股气味,比不得茶油清爽,不过猪油还是比茶油香的,要不是儿子管着,他倒宁可多用猪油做菜。 宋时正在这桌上陪坐,便主动起身解释:“茶油质轻而清,清热解毒、凉血止血,能补肝明目、益肠胃,常吃能使人体轻健,不易积郁痰湿……” 他当年带团到江西,有一家合作的旅游用品纪念商就是卖茶油的,他还背过人家给的一个朱元璋登基之后封茶油为“御膳用油”的宣传软广,带团上人家店里扫货去呢。 这要不是大郑太祖提前穿越过来改变历史,他现在就能搞明白那故事是真的还是茶油厂家特供的明史了。不过故事可以存疑,茶油富含不饱和脂肪酸、油酸、亚油酸倒是真的,比吃动物油健康。 方提学笑道:“你竟还懂得些医理?本院家乡也有人卖茶油,只是不如卖菜油的多,素来也少吃它。若真有你说的这些好处,往后倒该多买它来吃了。” 宋时连忙谦虚道:“学生哪里懂得什么医术,不过是见乡民种此树榨油做营生,多问了几句,又往医书上查了查罢了。” 方提学看着那盒红艳艳的牛肉丝,便不由得口舌生津,一定点要夸他:“朱子曰:论先后,则知在先;论轻重,则行为重。能知百姓艰辛,肯做实学,便不负你这些年读的圣贤书了。” 他遵奉的是朱子理学,爱讲“知行常相须”。 下午讲学大会召开,登台讲课时,他讲的也是朱子的知行论:“知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立。” 知行虽有先后轻重,却不能拆分,两者便如人之眼与足,若少一样便无法穷究天理。 做学问者须穷天下之理,知天下之事。然而若仅是知之而未亲自行之,则其“知”也非真正通透完全的“真知”;只有待亲自“行之”之后才能深入理解所求之理。知与行相互推进,知之愈明而行之愈笃,行之愈笃则知之益明。 知行之说虽是人人都知道,但方提学讲来深入浅出,又引东南三贤中另外两位的“致知、力行互相发”“知行相须互发”,及其弟子陈淳“知行互发并进”的说法,层层递进、步步剖析知与行相因相须的道理。 这一讲足有一场大课的工夫,台下寂然无声,都细细记忆、琢磨着提学所讲的道理。 宋时也在台下拼命记笔记——这可是提学大人亲讲的,他秋试还要在本省考,到时出卷子的考官仍是方提学,记下提学的理念,考试时才能把握中心思想不跑偏。 台下不少人都跟他是一样的心思,提学自然明白此意,只静静等着他们。直到讲学停下来一会儿了,台下众生才回过神来,在宋时引导下起身谢方大人授课。 方大人淡然一笑,朝台主席上坐着的宋县令点了点头。 不一时宋县端着官袍下摆走了上去,亲自作主持人,对台下学子们说:“诸人若有不解之处,可用一幅纸写下自己要问的问题,密密折好。待会儿将有衙差捧箱过来收取,大会结束时讲学的两位大人、两位老先生都将于其中各挑三个问题作答。” 不能按着记者招待会来,让他们张口就问,得像网络采访一样筛选出合适的问题。 但就这么个提问机会,平常也轻易落不到这些普通生员身上。台下众人一片哗然,连笔记都顾不上补了,连忙搜肠刮肚地想着自己要问什么,或与同乡好友商量,众人同问一个问题,好叫抽中的机率更高。 方提学听着底下嗡然议论的声音,却不下场,而是扫了扫台下,清咳一声,朗然道:“方才我讲的‘知行相须’之理,可曾讲得明白了?若已确知此理,问题便可不限于‘知行’。” 噫!这不就可以围着四书提问,多打听得几分明年秋试的考题了? 众生连忙又把刚写下的“知行”字眼划去,冥思苦想如何提问才能套出考题。方提学高台上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含笑摇头,缓步走到台下领导席中,回头敲了敲嘉宾席宋时的桌子,轻松地问了一声:“诸生此时都已知我所讲,正思量着该再问本院什么,你这学生却只顾书写,莫非还不曾‘知之’?” 宋时一心听提学讲课,根本没在研究考题,是以被点名时也是气定神闲,心态平稳,站起来应了一声“是”。 他不只背过好多篇写到“知行相须”的论文,还掌握了王阳明圣人“知行合一”的心学理论以及或王夫之“行先知后”的唯物主义知行观,甚至能现场把哲学理论往前推进六百年。 不过方提学不是真要听他报告,他也就以同样轻松的口气答道:“学生今日听了老师讲课,只算初得‘知之’,此后还须多用功读书,以行促知,待到秋闱中挣下一个功名,才敢对老师说一声又深‘知之’。” 方提学朗声笑道:“你这学生倒是胆子大,凯有拿圣人言辞作排调的道理?本院倒看看你明年能拿个什么成绩——你莫以为回了京我便追究不着你,这里还有个桓通判是你亲师兄,我到时候只找他要乡试名录!” 宋时低下头谦恭地说:“老师放心,到时候学生必定亲自把名次递到老师面前。”连卷子都得递到老师面前,考多少名就全凭老师填了。 方大人尚不知道他的胆子叫自己养肥了,敢在福建考举人,只想着顺天乡试易过,他又有个好师兄在身边指点,蹉跎不了几年,便满意地挥挥袖叫他坐下。 他自己也坐回首席,对身旁的桓凌说:“桓世侄与宋子期相好,来日也替他补习补习。你们师兄弟若都做了少年进士,说出来也是一桩佳话,你先翁面上也有光彩。” 桓凌应道:“我们也正有这般打算。师弟过完端午也要和我回府里,到时候还要叨扰年伯,望年伯不弃。” 他自然地大包大揽,将宋时的事说得像自家身上的事一样,方提学也没意识到什么不对,直接应了下来。 此时宋县令正在台上主持,并不知道已经有人不声不响地顶替了他这老父的位置,为他儿子的事跟老师沟通,仍是兢兢业业地在台上主持,请下一位讲官,前吏部文选司郎中张大人上台。 他们排讲座顺序是按着在职时的官职顺序来排的:方提学虽是七品御史,却位卑权重,在京三品大员也要在他面前折腰的,自然无人敢排在他面前;之后便是曾任五品吏部郎中,却早早抛下实权清贵之职,回乡作了一位讲学名士的张郎中;在湖州知府任上告老致仕的王大人;最后才是见任六品通判的桓凌。 张郎中自己开书院授课,讲学经验丰富,并不讲理学,而是讲跟考试有关的基础理论——立国百四十年来,《大学》《中庸》题都出得差不多了,考题最可能出自《论语》《孟子》,而《论语》又是记录孔子言行之书,更可能出题,他便摘了一段“八佾”来讲。 而王知府是做了多年亲民官的,以实务为先,讲的是朱子传人陈淳的《北溪字义》。 陈淳讲“力行为主,致知副之”,较之朱子的说法更合他的心意。不过之前方提学讲了“知行相须”,他不能再接着讲知行,便讲了《北溪字义》中的“敬”。 朱子讲“居敬穷理”,他便从这个“敬”字讲起,给台下众生讲如何持敬修心:无事时心平气静,不神游外物,有事时则心中只装这一件事,不要被第二件、第三件动摇。 虽然跟考试无关,也不是教材主编朱子本人的思想,宋时还是很认真地听了——这个持敬工夫对拖延症也很有用啊。要是真能做到专心一事,不被闲书、杂事、门外卖东西、打球的声音打搅,学习效率肯定能提高不少! 回来写个座佑铭贴墙上。 王知府讲学终了,台下众人照例起身致谢,然后研究该向他提什么问题。宋时飞快地写了一个中庸题折起来,便注目眼前座席,一眼不眨地看着桓凌朝台上走去。 终于轮到他师兄讲课了。 他亲师兄,学问特别好,能考全国前十的! 他的腰板儿悄悄挺直了几分,抖擞精神、抓紧毛笔,只等着记下他整场讲座内容。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 评《诠释与构建——陈淳与朱子学》 熊循庆 北溪字义 宋 陈淳 朱熹与王阳明知行关系比较 张慧霞 再谈朱熹的知行观 傅小凡 第48章 桓凌坐到讲席上,先看了一眼台下。 从高台上看下面, 便见黑压压一片头巾铺向远方, 众举子、生员的小动作一览无余:写题目的、与同伴讨论的、找人抄记方才讲学内容的、喝水的、吃果品点心的、无所事事呆坐在位子上的…… 他从前给宋时讲学, 都是两人并排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书讲, 今日倒是头一回高坐台上给人讲课,感觉十分新鲜。 若是回头在后衙里布置个略高的讲台、下面安一方桌椅,让时官儿在下头念书, 他在上头盯着他讲课, 却不知是什么感觉? 桓凌想得心动, 目光从那片学子身上收回来,越过宋县令落到他身后的宋时身上, 要看看他在做什么—— 他什么也没干, 正仰着脸看向台上, 满含骄傲和期许地看着他。 当初他考中了举人试时, 宋时就这样看着他,用一种长辈点评似的神气对他父母说:“明年春闱, 师兄必定能点中进士, 与老师一样做个清廉忠直、铁骨铮铮的御史。” 可惜他没能参加转年春闱, 父亲就已因急病过世。再之后母亲也因忧思过度, 悒悒而亡, 宋家世伯又远到这边陲为官……直到这么多年后,他才又见着了宋时这样为他骄傲的神情。 他得讲得更好些,别叫前几位讲师压住, 好叫他师弟还能这样自豪地向别人夸他。 桓凌垂眸微笑,朗声道:“本官今日要讲的是孟子·离娄上中的淳于髡一节。”也就是后世流传最广,最常被人引来发议的“嫂溺援之以手”一节。 他讲孟子,也和那位张郎中一样,就是为了给考生们做个考前辅导。 考试时虽以四书五经并列,可四书才是人人必修必考的基础,五经则是选修,单讲一经,其他经科的学生便受不到益。所以从方提学开头,四位老师不是讲朱子一脉的理学就是讲四书,皆是考试能用到的知识。 《孟子》七篇共三万四千余字,是四书中最长的一本,故而也是最容易出题的一本,随便截一句甚至一节就是道大题——不像《大学》《中庸》,因考得太多,已经到了省试会试这样的大考都得出截搭题的地步了。 而“淳于髡”这一节句句经典,讲的是读书人该恪守正道的道理,实在有值得考的地方——便是不考,读书人也该用心揣摩遵行孟子之言,庶几不负读书人济天下之志。 他便先从字词讲起:“淳于髡,是齐国辩士……” 淳于髡正是齐威王“一鸣惊人”故事中,劝威王振作的另一位主角。他自俳优出身,能言善辩,曾在楚征伐齐国时到赵国借兵退齐,又屡劝威王勤力王事,被威王拜为政卿。他的事迹记在《史记·滑稽列传中》,在桓凌看来,是读书人就都该知道,所以介绍淳于髡的身份时,并不提他在齐国的官职,而是单点出他“辩士”的身份。 因是辩士,故擅长用布设陷阱,巧用隐喻申自己的道理,辩得人哑口无言,只能屈从他的说法。 于此节中,淳于髡先与孟子论“男女授受不亲”“嫂溺援之以手”两条。这两件事看似只是礼法之争,实则是淳于髡设下的论辩陷阱—— 在孟子说出“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之后,他便就着这个“权”字紧逼孟子,指出当时天下大乱,百姓如溺,孟子既知事急从权,也不该死守正道,而该如同“嫂溺叔援”般放弃心中所执,出仕为官,以掷救陷溺乱世中的百姓。 而孟子的回答却更有力:天下陷溺,惟道可以救之。嫂溺可以仅用手援助,难道你能以一双手将天下从陷溺之境救出来么? 能救天下的惟有“道”。须自己先恪守正道,遇合了肯听谏言,以正道治国的明君,方能令君上施仁治、行德化,以救世百姓。若为救世先弃了正道而去逢迎昏庸君主,则即便当了高官,君主对他言听计从,可他自己已失了解救天下的器具,又如何还能援救天下人 此章是言遇事或可从权,但士人守心中正道绝不可有失,不可自欺欺人地说一句“从权”,便折节枉道以求富贵。 他在台上讲,宋时在台下笔边抄边赞,甚至想带头鼓掌,给他一个热烈的反馈。可惜大郑朝这时候还不流行观众给台上老师鼓掌,他只能把满腔激动都发泄在笔墨上。 桓小师兄讲的真好。 并非好在直解孟子的部分——当然他讲解的也好:深入浅出,微言大义,单凭“辩士”一词便隐含褒贬,充分体现了儒家对淳于髡只怀本国小利,不念天下大义,不知仁、不求正道的鄙薄。 他们搞《春秋》的,就在微言大义上见功夫。 但比他讲学水平更好的,还是他的行事。他是真正按着孟子之言,不为富贵权位诱惑,放弃对心中正道的坚持。 要不他怎么能舍弃朝中清贵官职,舍弃周王与其背后一系势力的好处,抛家舍业地到武平来? 按方提学讲的知行论,他就是先学《孟子》,然后亲自践履,以行促知,所以能深彻理解孟子之义,有资格上台讲学! 不管这么解释对不对,反正在他心里就是这样! 小师兄能有如此造诣,不亏他当初辛苦做杀虫剂熏院子,给他创造良好的读书环境了。 宋时坐在台下感慨良久,手里下意识转着笔,笔头墨汁险些溅了一身。桓凌从台上走下来,到前排主席落座,一路只见他目光炯炯,含笑迎着自己下台,两旁有人抱着箱子在周围收题目,他也丝毫不顾,只看着桓凌。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错,宋时轻挑唇角,露出一个慈详的笑容。桓凌又看到他这强装长辈的模样,实在是又熟悉又好笑,不禁微微低头,掩住了脸上的笑意。 宋县令此时又登台安排举子、生员各自回下处安歇,明日再听那四位名师解答收上来的问题。 宋时起身出去,吩咐人备车马,把住在城里的四位讲师和几位举子捎回去。举子们半途下车住进了赵书生家的别业,几位官员和致仕官员则直接进了府宾馆,知县父子做陪,在府宾馆用了一顿同样丰盛的晚筵。 吃罢饭后,宋县令就有些支持不住,先告罪退席:方提学和两位致仕多年的老先生在灯下看了一会儿众人交上的题目,不觉眼困,也各自回去休息了。倒是桓凌年轻、精神好,带着他师弟两人点着灯烛整理题目,直到深夜仍是毫无倦色。 这院子里满都是蒲艾香气,都不闻虫声。 别人或许会以为是为了应点端阳节庆而多弄了些蒲龙艾虎悬挂,桓凌却十分清楚,这肯定是宋时的手笔——他是宁可叫药草香气熏着,也要药尽虫蚊的。 他年纪小时闻着太浓的药香还闻不惯,一晃几年过去,他倒也不怕这香气了。 桓凌将窗子推开些,叫那香气和凉风透进来,解堂内暑气。庭外月色幽幽,廊下垂着灯笼,烛光映着庭中花木,倒给那些花草披了一层朦胧纱衣,叫人不由想起坡仙海棠诗中那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他是有感而发,随口吟出。 宋时那里翻着题目,听他念诗,便抬起头来问了一句:“师兄莫不是想去院中赏花?虽然此时已无海棠,可也有石榴、月季,咱们拿着蜡烛出去赏一赏?可惜这院里的昙花是新种的,今年不能开,不然得见昙花夜放,也是一桩幸事。” 桓凌见他撂开题目去拿烛台,真有要出门赏花的样子,忙抬手拦了他一下:“廊下不就有烛火?我只是看着那些灯笼照着庭花有感,随口吟了一句而已。何况要看花,在屋里看看就够了,不须出去。” 宋时这才撂下蜡烛,看着廊中灯光道:“师兄真好招待。这大晚上屋里也不摆盆花,也没有个红袖添香陪咱们夜读书,只有这么一堆交上来的题目……” 那双眼里聚着烛光,比白天更明亮莹润,桓凌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又去看烛光——只是普通的蜡烛,又能有什么看头?却不知怎么,那摇曳的火苗映在他眼里就显得更好看。 他下意识答道:“不必要什么红袖添香,咱们二人就这么读书挺好的。” 宋时随口说笑:“你若真要倒是为难我了,这大半夜的爹和我姨早睡下了,我也没处给你借丫头去。” 桓凌叫他一句砸醒过神来,连忙收敛目光,生硬地转了话题:“这满桌都是题目,有人走来走去往桌子上弄东西的,还要担心她弄脏或是碰掉了题纸,不如两个人清清静静的…… “对了,我刚才正要跟你说,我选题目时就不拣你的了……” 宋时正垂头看题目,闻言只撩起一双眼皮看他,调侃地笑道:“我说我这师兄方才看着我不说话是想什么呢,原来是不打算答亲师弟的题目,心中有愧,说不出口啊。” 他笑了几声,见桓凌真有点儿窘迫的意味,倒不好意思逗他了,体贴地说:“我早也没想让你挑我的题目,台下收题纸时就没投。我还能不懂师兄你的意思么,我要问你问题,随时都能问,何必占了别的学生的时间?” 正是。桓凌重重点头:“咱们师兄弟怎能跟外人一样?现在是人太多,不方便单独给你讲题,等这场大会结束,回到府里,不特我给你讲,还要请方大人也单独指点你一二。” 还能请到方老师?之前方老师虽然也看重他,可还是把他和别的生员一视同仁,没想过要单独给他开小灶的,如今这待遇肯定点是桓凌给他争取来的啊! 没的说,小师兄真是太够意思了!等大会结束之后,他得拿出点真本事,给小师兄做些见工夫的现代美食尝尝! 不过这是惊喜,不能提前说出来。 宋时心里盘算着,手下又开始翻题目,像整理扑克牌一样把题目分,相同、相近、相涵盖的题目整理到一起,剩下的散题也按难易、问题正偏分开。台下学生出的题中,重复的其实不少。有的是故意重复,有的就是原文较艰深,没有好先生难以理解透彻,都分类整理好后,四位讲师便容易选出最需要解答的问题。 两人将题目整理得差不多,又去检视了一番投题箱,只怕有落下没拿出来的题目。 都分类清楚、检查无虞,可以休息的时候,也早过了半夜。宋时怕这时候回衙又要惊动一片,索性也留在府宾馆,就在他房里扯了床薄被,爬到北窗下的罗汉床上,倒头就睡。 才刚躺下,还没把被窝捂热,忽有一双手从他颈下、腿窝穿过去,猛地把他连人带被抱了起来。 嗯?嗯嗯?大半夜的做什么这么吓人!! 第49章 大半夜似睡未睡的时候,忽然被一双手捞起来, 感觉简直有点惊悚了啊! 宋时下意识绷紧肌肉, 整个身子往上弹起, 却因为被子裹着,没怎么挣动, 只上半身晃了晃。幸好他很快反应过来是谁抱他,没再挣扎,又怕桓凌那双文弱书生的手臂抱不住自己, 连忙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这下面可是木板打的罗汉床, 虽然铺了被褥, 那也是木头的,要就这么给他从空中扔上去, 他的老腰非得摔折了不可。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 桓凌的手臂非常稳, 就在他挣动时也托得紧紧的, 没叫他滑下去。而且就他背后和膝弯感觉到的支撑,那双手臂居然非常硬, 肌肉结实——比他这经常下乡搞农村基层工作的人还结实! 这不科学! 他跟这个小师兄同住四年, 也曾经一起踢球、爬山、打秋千、放风筝、滑冰、骑马……可他又不举铁, 就这点儿普通的有氧运动, 怎么可能养出这么好的肌肉? 直到背后挨上床板, 宋时还在忿忿不平,索性连师兄也不叫了,小声抱怨他:“你怎么说上手就上手, 也不提前招呼我一声?幸亏我及时认出是你,不是有什么刁民来暗害本舍人,不然我错动起手来,咱们两人就得一块儿躺地下了。” 桓凌失笑一声:“那怎么会,你又不重。我方才看着窗户仿佛没关上,虽是福建这边天气热,你也当心些,若有邪风从窗缝里进来,容易吹到骨头缝里。” 他背对宋时跪在罗汉床上,将窗户重新闭紧,放下一扇紫罗缘的细竹帘,复又走回大床边,往里一伸手。宋时以为他又要来抱自己,一个仰卧起坐翻到床边,摆摆手道:“我自己过去便是,这两步就不劳师兄送了。” 桓凌的手刚伸到床中央,恰巧叫他踢起的薄被盖住,又见他要下床,便一手按住他,一手攥住被子说:“师弟多心了,我方才是以为你睡了,怕惊动你才直接将你抱过来。我也没打算叫你再回去,那边毕竟不如正经大床睡着舒服,你年纪小,更要保养,还是睡在这边,我睡那边就好。” 他把那床被往手臂上卷了两圈,拍了拍宋时的头顶:“睡吧,天色不早了,明天还有讲学呢。” 等一下! 宋时坚决不能承认小师兄比他这个前世十一黄金周能带团爬七次长城,今生又能骑马撵着鸡鸭鹅满村跑的汉子强,长身坐起,搂住他的肩膀往下一按,口中说着:“师兄也是个文弱书生,怎么能受得了窗帘缝透进来的风?” 他这一按也用了五成力道,竟没按动桓凌,于是暗暗又加了一把力。 这回桓凌终于顺着他的力道坐下来,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神情说:“如今这么热的天气,哪儿能两个人睡一张床?你睡窗边我又不放心,还是我身子结实,睡那边更合适,不然我晚间睡在这脚踏上?” 不不不,问题不在睡哪里不睡哪里。 桓小师兄平常善体人意,这时候却一点儿没意识到,惹他在意的是这个肌肉和力量的对比。 宋时忍无可忍,直说出了重点:“咱们两个在桓家同住时,你也是个文弱书生,怎么才几年不见就这么有力了?” 那时候他喷多点儿药水,这小师兄就熏得蔫头搭脑、可怜巴巴的,现在居然两只手就把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抱起来了? 他不怕抻了腰吗?膝盖不响吗? 桓凌倒没想到宋时介意的不是自己抱他,而是自己力气比他大,不由得笑了笑:“我比你大几岁,自幼又学过骑射技艺,还随朋友到射弓踏.弩社练过弓弩,有些力气也没什么奇怪的。” 射弓踏.弩社……这是打南宋传下来的社团,是民间武林高手才能进的。可不光是现代弓箭俱乐部那样练弓箭的就行,那样的只能进锦标社,势必要能开强弓、能射需要双脚踏住弩身、双手拉弦才能拉开的“踏.弩”的高手才有资格入社。 他了解桓凌的为人。若他仅是能在社里出入旁观的水平,就根本不会提一句“射弓踏.弩社”,现在在他面前大大方方地说“练过”,就必定是已经练得颇有火候,和正式社员差不了多少。 估计也就是因为出身清贵文人世家,不能自降身份,入这民间武人社团而已。 他在桓家也学过骑射——小时候他在家都是骑驴的,现在骑马骑得这么好,多亏了先生让家里的门客教他。但他也就能开开小弓,骑着马打几只狐狸、兔子、牝鹿,连专注射艺的锦标社都没能进去。至于最低水平要求能开三石踏.弩的射弓踏.弩社……他还真是只在人家社团活动时凑到近前看过几回,就更别提入社了。 桓小师兄一个天天念书的学霸竟能出入射弓踏.弩社,他研究本朝社会社团这么多年,结果还只能进踢足球的齐云社。 当然,若论风流,无过圆社。他这社团也不逊于小师兄的,凭这身份搞对象可是一搞一个准。虽然他也没个对象可搞…… 宋时捋捋下巴,意难平地叹道:“你射艺这么好竟也不带我练练,也没带我见识见识踏.弩,自己偷偷地就练了这一身肌……力气,这还有兄弟情么?” 桓凌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含笑答道:“你那时文文静静地像个大家闺秀似的,成日家只爱在房里读书,不爱跟我家那些孩子们玩闹,愚兄只以为你对这些没什么兴致。而且你那时才几岁,也去不得这么危险的地方。世人说刀枪无眼,其实箭矢最易伤人。略略擦着皮肉就豁开一个口子,铁头上又带锈毒,极难长好,我哪敢把你带到社里?” 宋时眼都瞪大了几圈,当场拍床而起:“我那时候也是跟师兄们踢球打弹什么都做过,怎么就大、就……就对这些没兴趣了?” 当初他为了写小论文挣钱,不光积极参与儿童游戏,还亲手抓了好几只蟋蟀,都快把蒲松龄那篇《促织》回忆起来了。小师兄居然还说他不跟师兄弟们打成一片?他就差跟这帮熊孩子光着屁股下河了好么! 他追忆起当年打入熊孩子内部的艰辛,至今仍觉心酸。 桓师兄却也不体谅他的心路历程,十分直白地指出问题:“你自己大约不记得了,你刚到我家时是不大和我们兄弟一起玩的,成日只爱看书,我家里长辈凡见过你的都常常赞许你。但你只与长辈们在一起时应对自如,洒脱风趣,对着我们兄弟就有些勉强。桓文这些年心中嫉妒你,我也知道缘由……” 原来是因为他太优秀了,成了别人家的孩子,所以才没能真正打入桓家兄弟的圈子? 好像也是,要不桓文怎么恨他恨到特地上福建来打他的脸呢?后来桓升见了他也挺尴尬的,唯有小师兄一个人对他的态度不变。 至少他的亲师兄还是亲的,这总算也是个成功。 他下意识看了桓凌一眼,却见桓小师兄也正看着他,五官被烛光打得有些朦胧,目光却极深邃明亮:“你后来虽也常跟着我家兄弟们玩耍,但那些别人爱若珍宝的玩物你都看不中,别人沉迷的游戏你也不着迷。每次跟我们兄弟玩耍都和读书做题一样,只是必须要做这件事,便用工夫把它做好,而非从中得着乐趣。 “你看待我们兄弟总像对小孩子一样,虽然态度也柔和体贴,做什么都关照着别人,但始终隔着一层,总如长辈关照子侄一般,不能平等相交。我家这几个兄弟才具、相貌既不如你,器量、人品也自不如,又不能为友,渐渐便生怨怼。” 他看人还真准…… 成人装孩子,跟真正的孩子果然是不一样。可他真能像中二少年一样,成天想着怎么逃学、怎么拖作业、怎么溜出去玩吗? 就是他真上中学的时候,也没干过这种事啊。 宋时垂眼看着床褥上的花纹,深深叹气,问了句:“那师兄怎么没怨怼我,还对我这么好?果然因为你样样都比小弟强,无需嫉妒?” 桓凌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答道:“不,我只是年长几岁,多懂些道理。你年纪最小、读书又好,又得长辈喜欢,最有骄人的本钱,却肯勉强自己的天性顺别人的意思,实在懂事……” 叫人不禁怜爱,想让他能顺自己的心意行事,不必再为别人屈折己意。他咽下后面的话,随手将被卷扔到对面床上,起身走到桌边说:“我去吹熄蜡烛,你先盖好被子。” 宋时今天忙了一天,又受了他打击,也恹恹地不想什么搞卧谈会,拽过一床被就躺了下去。随即烛光尽灭,对面传来悉悉琐琐的声音,房间里很快又复归平静。 直到天色已明,珊珊晨光从竹帘缝间照进来,照出桓凌静静站在床头的身影。他已打扮整齐,一手掀起纱帏挂在金钩上,低头看着宋时宁谧的睡颜,替他拨开脸前几茎睡得散出来的乱发。用指尖将发丝梳了几下,抿入发髻中,手指又顺着光滑的发丝滑到鬓边,虚拢住他的脸。 怎么睡得这么实,一点都不知道防备人呢? 他的五指渐渐收紧,握着宋时的下巴晃了晃,低声叫他:“时官儿,该起来了。” 第50章 宋时本想再背会儿炕,锻炼锻炼腰肌, 可朦胧间听着有人叫他的小名, 下巴仿佛还叫人捏住抖了抖, 这个叫法儿真是任谁也睡不下去了。他猛地睁开眼,对着床前的人直勾勾盯了一会儿眼神才聚起焦来, 认出那人是谁。 “小师兄?”他顿时又放松下来,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眼皮都不动一下, 睡意朦胧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怎么这么早就叫我?” 桓凌下意识松开手, 按着床沿俯身看他,温声道:“外头天光大亮, 已过了卯初, 只是竹帘挡着透不到屋里罢了。往日你到这个时辰早该起来读书了, 今日怎么特别困倦?莫不是昨天日间忙累了一天, 夜里又熬得太晚,累着了?” 不, 他倒不是累, 只是昨晚心理斗争了一晚上没睡好, 早晨没什么精神罢了。 他这回是被小师兄的武力值刺激着了, 躺床上就想着要不要带这些书生去爬交椅山, 展现一下他边爬边讲的超强体力和肺活量。可是想起当年五一加班加到吐魂的痛苦,再想想如今好容易穿成官二代,可以在家擎吃坐喝不用上班, 又觉得何必非要给自己加工作呢。 两下纠结,就纠结得早上起不来床了。 他双眼无神地看着纱帐顶,长叹一声:“起吧起吧,今天就不爬山了。” 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 官二代就是不工作! 他扶着床爬起来,又坐在那里发呆,完全没有昨晚鲤鱼随便一个打挺就能下床的活力。 桓凌见状便给他拿来湿手巾抹脸,又取了自己的新袜子叫他换上——别的衣服不能换穿,都得叫人上对面衙门拿去。 宋时像老佛爷似的叫他伺候了一阵子才醒过神来,拿热毛巾捂着脸,闷声说:“我爹和王、张两位老先生辛苦一天,恐怕体力难支,就不用叫他们早起床了。待会儿师兄你把分类好的题目送给方大人,跟他们几位老先生挑选题目;我出城去照看书生们,主持一场自学论辩会。” 老先生们昨天白天又看龙舟又讲学,吃完饭还看了一会儿题目,都是看到困倦了才走,今天总不能早早叫人出城讲学。况且这些老师都是德高望重的一地名家,来此是搞义务讲座,不是拿工资干活的,不合压榨得太苦。 老师要休息,又不能让学生没事干,所以今天上午就带他们上几节习课。 本来要是留点儿作业,或是安排学生们自己答答自己出的题也行。不过他当初就是用这个讲坛吸引得各地名士才子肯来开会,要是不给他们个上台过瘾,借着这场讲座扬名的机会,只叫人听这几节讲座后就关在屋里做题,那岂不成了虚假宣传? 讲学大会新鲜,书院又不新鲜。要是这么简单粗暴地搞成个考前辅导班模式,也就不值得人自带干粮,几十上百里地跑这一趟,下届再开大会妥妥儿也要有人员流失。 不一时家人从衙门送来新衣裳,宋时扔下放凉的手巾,换上新衣,抖擞精神就要出门。 到后院牵马时,却见桓凌已等在院门处,手里拿了条马鞭,指着门外两匹马说:“我把题目送给学政大人了,他们老先生们在馆里歇着,我陪你去城外。那些名士中毕竟有举人,也有积年的老秀才、一省、一府出名的才士,多的是恃才傲物、风流放诞的人物,辩难起来易起争执。我怕你只是个秀才,压不住他们。” 何况这福建的文人多半有些断袖之癖,不光是蓄养娈童,学校里两个书生公然以夫妻相处的也不少。 时官儿这样出色的品貌,难免惹人觊觎…… 他亲手抱过宋时一回,觉得他身单力弱,轻易就能叫人制住,不免有些担心过度,一定要跟着他过去。 宋时见他连马也备好了,精神又比自己还好,就不说什么话劝他,翻身上马,并辔往交椅山下的讲台骑去。到得讲坛处,不少学生已经在那里坐等了,有几人围在一起议论昨天讲学内容的,也有自己翻着笔记看的,也有在见贤亭里观景的,也有在会场外寻小贩买吃食的…… 桓凌那六品通判的服色十分打眼,远远地便有书生认出他来,喜道:“是桓大人!桓大人来得好早,是必定要来解我等之惑了!” “快回书院叫人,再去把那几位进山的贤士也寻回来,免得他们误了这场讲学!” 不过怎么昨日是几辆马车迤逦而来,今天却只两匹马共行? 众人正在纳闷,那双马便并辔飞驰到近前,同时停下,从马背上跳下一对同样光彩、人人都认得的年轻人——一个是昨天上台讲课的桓大人,一个是虽不讲课,却亲手办起这场大会的宋小舍。 有主人和老师在,必然是要接着讲学了! 众学子暗暗骚动起来。 宋时跟桓凌下了马,在旁巡逻的快手忙上前迎接,有人牵走马,一个班头便上前见礼,问桓通判跟他们舍人待会儿作何安排。 桓通判自己倒没什么安排,只是来给师弟镇场子的。宋时便上前吩咐人把没在现场的学子们都找回来,剩下的回书院搬桌椅、屏风,拿笔墨纸砚之类来布置讲台。 刚说几句,台下那群学生却已迎上来寒暄,争着找机会问自己做学问时不大明白的地方。宋时忽然瞥见那片人潮向他们涌来,奔流之势好似粉丝接机,吓得倒退了半步,悄悄在桓凌臂上拍了一下,低声说了句“小弟先去布置会场,待会儿好安排辩论”,便一低头挤向人墙薄弱处,把师兄一个人留在了人海当中。 桓凌眼见着他挤出人群逃之夭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还要强压嘴角,提高声音说起讲官们要先看他们的题目,晚些再来解答之事,把学生的注意力都拉到自己身上,方便他混出人群。 宋时和几个没人理会的差役终于在人群外重逢。 那班头看向叫人围得只露出一顶纱帽的桓凌,忧心忡忡地问宋时:“可要小的们护持通判大人出来?” 宋时衡量了一下衙役们的人数,摇头道:“先把舞台布置好,大会开起来底下就安静了。”这群学生都是精挑细选、有才名的读书人,不至于干出什么犯上的事——就是敢干,一个两个叛逆书生也干不过他师兄。 他怜惜地看了人海中那顶乌纱一眼,转身指挥人搬交椅、长案、白纸屏上台,将台上布置成辩论会的形式—— 两边各排开四把交椅,八字形斜排开对着台前观众席。椅子前面各安书案,案上单摆笔墨纸砚和一壶清茶;当中单摆一张小几、两把交椅作主持人席,背后没有观众座的那半面讲台上则竖一列白纸糊的屏风。 桌椅摆好、搭上绸布椅罩、撑起罗伞,讲台就算布置到位了。又有差役取了学院的云板上台,当当当敲了几声,把下方学生、举子的注意力都引向台上。 宋时站在台边,气定神闲地说:“三位老先生此时不在,是要先看昨天收上的题目,考察众人学业薄弱之处,好选题讲解。但如今虽无先生讲学,我等却也要努力温习昨日所学,不可辜负了时光和诸大人、老先生们的心血。宋某身为此次讲学会的主办人,今日便主持一场自习会,列出昨日讲学后众人投出数量最多的难题,请台下举子、诸生上来讲解自家于这些问题的领悟。” 他把一些现代词汇揉进了古语,但在眼前这讲学环境下还算容易理解,并不突兀,他自己说着也舒服。 台下众生叫他几句说得安静下来,目光从桓老师身上拔开,灼灼地落向台上——那安静中又隐含着无限惊喜和争竞心,盼着能上台讲解自己的高论,盼着在全省才子面前一讲成名,倒不紧紧围着桓凌不放了。 宋时看着他们放松了桓凌,心中微微得意,朝着师兄拱了拱手,说道:“请通判大人上台,待会儿诸生讲解后还须大人作点评。” 桓凌也遥遥望向他,目光明亮、意气风发,振了振衣摆说:“诸位学子且让一让,有疑问处待本官上台再作解答。” 挡在他面前的人回过神来,纷纷往两边退开,让出了一条上台的路。宋时在台阶旁接引,比了个“请”字,朗声说:“今日只是学者指点后进,不是通判大人管束举子、生员,咱们都以师生相称罢。请桓老师坐在嘉宾席。” 桓老师脚步微顿,想起那天自己逼着他叫老师的情形,走路都几乎要走出弧线来。幸而他生性自持,脚下仍迈着稳稳的官步,走向讲台当中并坐的那两张官椅,坐了右手的一张。 宋时目送他回到位上,转过头时张着台下学生们看不见,挑起一边眉毛,给他送了个眼风,满面得色。 桓凌强忍笑意,垂眸盯着台上纸笔。 宋时又叫台下学生稍安勿燥,等他把昨日交上来的题目写出来再请人作答。 说罢走回桌前取了笔和事先研好的墨汁,一手托砚一手提笔,走到主持人席后的纸屏前。昨晚他们师兄弟苦干了半宿才搞好题目分类,他虽然不能每一道题都记着,但前十二条热门题目还能记得清,也不须预备什么小抄,到屏风前按着投票多少提笔就写: 天理人欲,百四十人问。 理气,百六人问。 致知,七十四人问。 喜怒哀乐未发时气象,五十三人问。 居敬,四十七人问。 …… 他写的是手掌大小的大字,写字时肩平臂直,手腕、指尖极为稳定,故而一笔颜体字写在无处借力的屏风上也能写得方正浑厚,力道纸背,与他这清逸的人品简直绝不相似。而他不光能写出这样端庄有力的颜体,还独创出了一种极细的印书体,字字骨立,与这饱满开阔的笔触竟不似出于同一人手中。 那细笔字还只占个新鲜,只是印书清晰可喜,写出来却不算好字,今日屏上所书大字,可是的的确确得了颜体神髓。光凭这笔字、这副出尘品貌,这样肯建高台、请名师为闽中书生讲学的器量胸襟,以后再评闽中少年俊彦,必定要有这位舍人一席之地了! ——虽然他不是闽人,却是武平县父母官之子,又是取在武平县学的生员,将来出息了,自然得算成他们闽地出的才士。 台下人纷纷议论,宋时背对观众席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只是觉着声音不大、没人闹场,就懒得去管,接着做屏书,写一题念一句,直到最后一题:“第十一题: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廿人问;第十二题:理一分殊,十七人问。” 与会的总共二百余名学子,每人限三个问题,挑出相似的合并成最简洁基础的题目,总结下来前十二位的就是这些。剩下的题目多而杂,问者却廖廖,没有代表性,仅讨论到这里就足够了。 他潇洒地收笔,托着笔墨放回主持桌上,旋身对台下说:“昨日所投最多的十二道题在此,剩下的皆是散题,可待讲座后再论。如此,我这主持人便按着题目顺序请人上台讲解了。” 他看着台下有些茫然的众生,温柔含笑:“韩昌黎先生有言,‘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哪位才士解得第一题的天理人欲之别,请举手示意,在下将随意选出四位,为众人解析此题。” 四个人。 一瞬间就有十数位理学大家举手,宋时随手挑了四位,请上台来,叫他们坐在桓凌肩下。众人上前恭恭敬敬地给通判大人行礼,却不敢像宋时那么随意地喊老师,又拘谨又亢奋地往椅子边上压了半个屁股。 可这四人却只能填满一半的座位,剩下的难道还要叫不会的人上去? 是啊,怎么可能只叫会的人上去答题? 台下学霸们不甘落选的失落,学渣们紧张畏缩的神情尽入眼底。宋时恍然体会到了当年他们老师在台上问问题时,看着一群学霸举手抢答、学渣低头装死,点名大权却握在自己手中的快感。 老师们都爱越过林立的手臂,专挑着缩紧身体,誓死不露头的学生叫,他可不一样——他是学渣学霸一块儿叫。 学霸上台讲正确的解题思路;学渣则上台花式示范怎么答题是错误的。最后由桓老师来给出标准答案,对比一下看看学渣的理解错得有多离谱,学霸中又有哪个是真学霸,哪个是不懂装懂。 宋时深深沉迷在教书育人的快乐中,向台下众生伸出了手:“昨日投了这道题的前辈、朋友请举起右手,我要请上四位不懂此题的人先讲是自己平常如何理解此题,究竟哪一处想不通透。” 第51章 总计二百余名来参加大会的举子、生员,一百四十人提问“存天理、去人欲”, 哪怕有缩着不敢举手的, 底下的手臂也哗啦啦竖起了一片。宋时还记得刚才举手的有哪些, 再跟现在举手的一对比,中间差出好多人来。 可惜他不是真正的老师, 只是个主持人,不然非得叫那些没举过手的上来。 但作为主持的职责,就不只是叫学渣们上来现眼, 而是演足嘉宾们的表演欲——那悄悄儿往下出溜的就不叫了, 先叫那位半拉身子都要举起来的吧。 叫人之前, 主持人宋小舍还是很有良心地提醒了一句:“本次大会中,台上一切言论都有参与主办的林泉社诸生予以记录, 事后将翻印成《福建讲学会语录》, 是否登台, 诸人其慎思之。” 他原以为这话说出来是要劝退的, 却不料刚说出要印《语录》,台下举手的人噌地多了两成, 一个个两眼发蓝地盯着台上, 手臂高得就差插到顶上遮阳棚上了。 截下这图打一个电影, 就是《我要成名》。 不能惯这毛病! 宋时看也不看那些早前不承认自己不懂, 为了上他们会议记录出名而新举手的人, 仍在之前就已举手的老实人里挑了四位: “请第二排西侧穿天水碧方绫纹襕衫、戴折上巾、鬓边簪黄月季的朋友上台。” “请第五排中间穿深青直身、戴东坡巾的朋友上台。” …… 这四位虽然对“天理人欲”有理解不到之处,但上台后一个个精神抖擞、风仪挺拔,比前几位会答题、上来抢答的人气势还足。上台跟评委老师和主持人见过礼, 便挺胸拔背地坐了左手那排的四个座位。 台下还有许多人咳声叹气,恨自己手不够长、举手时身子不曾拔起来,以至没能中选。 宋时走到台中央,朝下面巡场差役打个眼色,差役便敲响云板、锣鼓,唤回观众的注意力。等到底下观众大都平静下来,看向台上,他便整整衣衫,端正容色,深情地介绍道:“宋某虽是北方人,但自从幼年随先师桓御史束发读书,也知朱子多年来在闽地讲学,传下闽学道统,理学正宗正在福建,在我台上台下诸君子当中。” 实际上应该说是在闽北,不过底下观众来自哪一府的都有,他们这展会又开在闽西,就把范围划大点,大家都沾沾朱圣人的光好了。 这一句话激起众多本地学子的自豪感,当场便有人附和着高呼:“理学正宗在闽地,我等学子当持朱子学正槊,明天理,振兴闽学!” 台上几位嘉宾也有点激动,好在桓凌在上头镇着场。哪怕有人热血上头,也想跟着喊两句,只一台头看看他那身青绿官袍,再想想自己一言一行都要印成书刊发天下,若叫人印上一句“桓通判斥某某行事不斯文”…… 八个人都坐得老老实实地,不敢擅动。 宋时满面春风地听着台下观众高呼,觉得气氛差不多了才一摆手,接着主持:“福建是闽学开宗之地,朱子在此教书四十年,传下道统,是故宋、郑两朝以来,理学大家多出于本地,在坐诸位便是先贤的传人。 “既是传人,读书时遇着有解不通圣人言词之处也是理所当然,那会的都是从不会学来,今日不会的,明日自然能学会。我等在此做自习会,也正是为了教先懂的带会后懂的,大家一道精研学问,以将来著书立说,继承前辈大师们的衣钵,传承儒学道统。” 总之就是学业版的先富带动后富,最终实现共同富裕,懂? 懂,太懂了。 说别的或许还有人不爱听,谈起讲学传道、著书立说,再没哪个读书人不愿意往自己身上套。他们读书人的理想就是立德、立功、立言。立德寻常人做不到,这不消说;立功则要看命数轻重、朝堂清浊,非人力可为;但这“立言”一项却是哪个读书人都要追求,都能追求的。 他们都是闽学正宗传人,怎么能不想继承孔孟程朱道统,也成就一代理学名家,甚至自己开宗授徒,成一派宗主? 四位上来讲解的举子、生员看着对面、台下的学生,就当是千里迢迢来自家门下求学的学生,心生怜爱,拼命考虑着待会儿怎么讲才能凸显自己的学问精深广博,又有独到见解。 而宋时已扔下他们,先给学渣们挽尊:“这四位贤兄肯在数百人面前自承‘不懂’,当众陈说他们治学时所走弯路,正是为使别人在读书时可以避过这些陷阱,更易求得真知。故此,在下以为四位兄长对于我等听讲的后学也有教导之功。虽不能为学者师,却也是值得尊重的先行者。” 桓凌听到“教导”二字,下意识绷直后背,紧盯着宋时翕动的嘴唇,听他下一句说什么。待听到那句“不能为学者师”,眼中才显出几分融融笑意,朗声点评道:“为学最要紧的是一个‘实’字,能坦承自己的不足,肯向别人求学,这便是做学问的根本。” 台下熙熙然一片应承声。 那四位学生更是心潮澎湃,起身向评委老师和主持人致谢。 他们舍着面子,甘愿在众生面前说出自己不懂之处的,付出这么大牺牲,不就是为了等他们印讲学语录时,印一句“闽侯文敬轩先生青问”“福州章白羽先生鹤问”吗? 这回可好,不光宋君亲自讲述他们上台来为众学子牺牲的大义,还有桓大人点评!这些按着宋君刚上台时的说法,都是要印到书上的! 四位学渣激动得如在云端,行礼都摇摇摆摆的,舍不得坐下。幸而宋时及时上前按住他们询问学业问题,把这四位学渣从天上拉回了人间 闽侯文敬轩先生青头一个上来,也是头一个受访的,满怀激动、拔高声音,响亮地说:“学生闻人心一息之顷,不在天理便在人欲,天理人欲又是间不容发,正不明白如何分辩天理人欲之间这毫微之差。” 宋主持人“嗯嗯”地应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向台下问道:“有哪位学子也不明白此处,不妨举手示意。” 台下竟真有不少人举手,宋时大略报了个人数,向那四名学霸说:“诸贤好生斟酌讲法,哪位擅长此题待会儿可主动上来讲解,好教更多人能听懂。” 四位学霸陷入沉思,提笔记下题目,甚至开始打草稿。宋时又去采访第二位来自福州的章先生,他早备下答案,冲口而出:“我闻说天理人欲相消长,有天理即无人欲,有人欲即无天理。那天理既是公于天下者,当时时存于心,为何它就不能遏制人欲,反而要人时时自控,以免人欲赶逐走天理呢?” 好个杠精! 别人做学问都想着要怎么约束欲望,寻求天理,这位就嫌天理不懂事,不会自己动手帮他驱逐人欲了?那他还嫌会试太麻烦,那卷子不能自己填了给他考个进士呢。 宋时回头看了看学霸们,不出意料地看到了他们嘴炮蓄势欲发,憋得下巴都抽搐了。他赶紧应付完这位,又去采访来自惠安县的王先生,好在王先生是个肯用工夫的学子,他问的是:“朱子言先知后行,又说说要去人欲便需要做居敬克己的工夫,可我现在还没能穷尽天理人欲的学问,该何时入手克己?” 嗯……这个先知后行的说法,就好比修真小说里讲必须先领悟什么是道才能开始修道。可按升级流的规矩,都得修到飞升才算领悟大道,那不悟道就不能修道了吗? 显然不对啊。难怪朱子学后来被王圣人的“知行合一”碾压了,从实干角度就是不如人家的容易理解、容易下手。 他安慰了一句:“君可细思昨日方提学讲‘知行’的说法,并非知至而后才能行,而是稍有所知即可行,再以行来促知。” 你又不是什么都不懂,会到哪儿干到哪儿,在实践中学习嘛! 王君老老实实琢磨去了,宋时也走到最后一位幸运嘉宾,泉州林先生面前,温声采访:“前面三位嘉宾之言林兄都已听见,不知林兄所欲问者为何事,可与他们当中哪位有重合?” 林先生摇摇头,一双执着又明亮的眼睛直视着他道:“并无。我只是觉得人心中总有私欲,此欲最难除尽,想问如何绝弃人欲。” 这个要求太高了,一般抑制住就行,就是朱子自己还纳小尼姑作妾呢,不是也没能灭绝得了人欲么。 幸好他只是个主持人,既不是答题嘉宾也不是评委老师,这些问题自然有别人来答,他就控制一下答题方向和时长就行。 他向林先生点了点头,转身对那四位嘉宾说:“既然四道题目都已经提出来了,便请四位贤兄各选一题作答。毕竟待会儿还有十一道题要作答,又要请桓先生点评,下午三位老先生也会来此讲评题目,故而各位贤兄须答得简洁些。” 四位贤士应喏,赶紧凑向中间商议着谁答哪道题。宋时潇洒地退回座位,撩起下摆坐了到空位上,含笑请桓凌点评这四道题的题眼在何处,哪里最难讲,给嘉宾提供思路。 主持人面前的小几只够摆一壶清茶、两个茶盏,连纸笔都搁不下。这么小的小几后面隐着两副椅子,椅边几乎都是并在一起的,他坐下时腿稍微往那边靠一下就能碰着师兄的腿,隔着衣服也觉得滚热灼人。 有肌肉的人新陈代谢真好,体温这么高。 他下意识收腿,桓凌那条腿也立刻收了回去,但坐的地方窄,两人稍微放松点,膝盖、手臂等处就又贴上。 宋时不禁抹了抹胳膊,想往旁边避让,却又怕身子挪到桌外,叫人看见他坐得不够端庄,不像个主持人,只好忍着热度,压着气声抱怨:“也不知谁摆的椅子,还不如按着堂上几案在中间、椅子摆两边的摆法呢。我往这儿一坐就觉得师兄你身上滚烫滚烫的,你呢?我过来是不是也带了一片热风过来?” 桓凌坐得端端正正,垂眸看了一眼他被衣袖紧紧勒出线条的胳膊和晒得有些发红的手背,神色不异,也同样压着嗓子说了句:“不热。” 这点热风怎么及得上他的心热。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题目都在明儒学案里,因为时间太晚就不列具体人物了 第52章 “天地外物,体认于心, 心得中正, 即天理也。但一念私利私心萌动, 则天理即消,人欲便生。若能于此心未萌动之前戒慎克己, 持居敬守一的工夫,心中所存的自然是天理;但若慎独工夫做得不够,念头为外物所乘, 人欲便要萌发出来。” 桓老师高坐在评委席上, 对台下众生、也对那四位正在准备答题的嘉宾讲着自己的经验: 天理、人欲都是从心底萌发, 尚未冒头时难以分辨天理人欲之别,惟其萌发出来后才能分辨善恶。善者为天理, 恶者为人欲, 故而学者要时时观照己心, 看他冒出的念头是善是恶, 去恶扶善,便是做存天理、去人欲的工夫。 可这工夫也只是容易说出来, 做谁又能轻易做到呢? 恐怕只有圣人才能时时心存天理、绝弃人欲。凡人在心中念头萌发时并不能完全分清是天理还是人欲。甚至在事后忽然惊醒, 明悟了心中所持是私欲之后, 依然不能下决心斩断。 如他当初在桓家那样义正辞严地指则祖父和妹妹背信弃义, 真的只是为了礼义么? 如他抛下前程千里迢迢来到福建, 难道就只为了守住心中信念? 如他初到武平那天冒着大雨冲上决口的河堤,真是亲师弟正处于生死危机之中,非得他去救人不可么? 如他陪着时官儿清丈田亩、打击豪强, 真的只出于利国利民的公心? 他心里漫想着这些,口中却还以前辈师长的口吻教训学子:“于人欲上起念,一念萌发辄踏危机。故不可以因其念头初发之细微而侥幸,否则即心思行事皆为人欲所乘,昏昏然不知自误,到明白其害时恐怕就已经积重难返了。” 台上几位嘉宾纷纷起身谢他提点,桓凌温和地回礼,目光却落在残留着肌肤温度的手臂上,心里深深叹息。 讲学只是给别人讲,什么都能讲得清楚,劝人用工克己也容易。轮到自己时,明明已经知道念头发自人欲上,却还是不能、不肯下决心,灭掉自己这点既不合礼法,也全然没有希望的念头。 他已经不知道这念头何时偏离,染上私欲,但回过神来后已只能存心养性,不教它更加放肆,却做不成个圣人,不得便将它一刀斩尽。 幸好时官儿不知道他这心思。 他悄悄看了宋时一眼,只见他精神都放在对面几个书生身上,按着扶手似要出去,便将两手收到身前,给他空出起身的余量。 两人这回再无挨蹭,宋时顺顺当当地从桌后站出去,先朝头向他笑了一下:“感谢桓老师对诸位学子的指导。方才听桓老师所言,天理人欲之别原只在丝忽间,须从七情初动、念头才发时便行克制,故言慎独、克己是我等儒生一辈子的工夫……” 他和桓凌是一门所出的亲师兄弟,这些日子住在府里,更是吃了师兄不少小灶,总结起小师兄讲的哲理来自然简炼精准,就像又替众人复习了一遍刚才讲解的重点。 台上台下众人对着笔记、对照方才听讲的记忆相比较,见他总结得竟然丝丝入扣,毫无偏颇,不禁感叹。 讲学一事可从来没有预先排演的,上台随心想到什么,自然随口讲什么。而听讲学的人自己心里原有个念头,听人讲学便有偏有重,有时甚至以自己的想法附会别人的学说,所以哪怕是亲生父子、同门兄弟,讲出的东西也都有所异同。可这宋主持旋听旋讲,与桓老师讲的内容竟全无差别,像是一个人重讲了两遍似的,这份默契真比亲师徒还亲了。 难怪他们本来是师兄弟,主持人上台叫老师却叫得这么顺口,这师兄在宋舍人面前,也和第二个老师没有区别了吧? 得一个进士老师、一个进士师兄全力教导,也无怪宋主持只是个生员,讲起如何存天理、灭人欲竟也有条有理,挑不出毛病。所以他才有底气办这一场讲学会,还敢上台作主持,不怕哪时上来个傲气的才子问住他。 学渣只有羡慕,四位准备讲学的学霸却都紧张起来,生怕自己待会儿讲的不如他——不如桓老师倒可以说是理所当然,若是理解得还不如进学才一年的主持人深透,岂不是丢了他们本地才子的脸面? 他们都是积年有名的才子名家,也不是没有进士老师的! 好在宋时在台上并不卖弄才学,只是简单提领了一下重点,便向嘉宾伸出了手:“相信四位嘉宾听了桓老师的话也有所触动。如此,宋某就要先请一位嘉宾到台前来讲天理人欲之别了。” 讲学嘛,还是高高地站在台前讲比较有感觉,站在桌子后讲就跟小学生上课答题一样,没有为人师的快感。 正坐在桓凌肩下的一位建阳才子徐先生主动站起身来,拱手道:“徐某不才,愿意为众人讲讲这天理人欲之分。” 他在宋时引导下,迈着小方步走到台前,看着台下一片求知惹渴的脸庞,心潮起伏,满怀激切地讲道:“赤子之心即是天理。赤子之心不忧不惧,不学不思,只一片亲亲之心浑然便是天理,及至他生长后受外物触动,生出利己之念,便有了人欲。” 宋主持在旁鼓励道:“贤兄之言亦有道理。孟子曰:大人不失赤子之心。圣人之心浑然只是个天理,别无人欲;这赤子之心也无私欲杂念,只一片亲爱母亲之心,可说正合天理。” 虽然这个理念在他看来是比较幼稚的,远比不上他祖传的唯物主义,也比不上能叫他进学的桓家家学,但人家嘉宾上台来讲学,就得鼓励啊! 理念不合有什么问题,就当人家是甲方! 他当年写软文、搞营销时,连自己那家全体员工不超过十个人的小旅行社都能吹出国旅风范,什么不能夸出花儿来? 他拉着《孟子》给嘉宾站街,给足了面子。徐嘉宾被捧得飘飘然,舍不得回座位,又要讲他平常用以澄净心神,复归婴儿状态的工夫。 静存。 “静存”已经是另一道题的答案了,而且还是大题,论述题的那种。 宋时只怕他答起来没完,听着这两个字就连忙打断:“徐兄提到静存之法,正是存天理、去人欲的工夫,天理愈明,人欲自然愈消。宋某想起方才福州章兄有问,问为何天理不能自己逐去人欲,想来章兄之意恐不乐于做静存工夫。那么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去人欲之法?徐兄不妨与我一道听听下一位嘉宾的说法。” 他朝着徐嘉宾比了个手势,把他劝回座上,下首早等得眼中冒火的汀州举子赵先生便迫不及待地从桌后走了出来,指着章先生就骂:“你这一问便是人欲已蔓延满心了,还谈什么天理!” 别人求知明理都要下工夫,这躺着就想成圣人的心思是谁惯出来的! 章先生也委屈,指着刚坐下的徐嘉宾说:“徐兄与宋兄方才还说赤子心便是天理,我在婴孩时也是一片赤子心,怎么如今也想不起当初得了什么天理?我原先也做过静存工夫,天天存想着个天理,也不曾静存出什么,这天理凭什么不到我心里?” 赵嘉宾气得骂他:“孔子十五有志于学,三十才得立,你做了几年工夫?就是做了,我看依你这惫懒性子,也静不下心,寻不得天理!” 赵嘉宾是汀州府人,他们本地山民打起架来可是很厉害的,宋时连忙把人按下,低声提醒“台上之事要记在语录里”,自己回头答复章先生:“章兄既知赤子心浑然皆是天理,便该知道赤子心中无思无虑,并不想着天理二字。天理天然自有之理,容一毫思想不得,章兄且自回去试试。” 这赵嘉宾也是倒霉,赶上了这么道没法儿回答的题,差点就要以骂人出名了。做主持人的自然要一碗水端平,掐着点儿给了他几分钟自由发挥的时间。 第三位嘉宾上来讲何时该居敬克己,却也是走的知——行——深知路线,与方提学甚至宋时之前讲的大同小异,没什么记忆点。第四位嘉宾讲如何灭人欲,却是从中庸上讲,讲理欲只是一念,中庸便是天理,过不及便是人欲,所以不须绝人欲,只须守中正即可。 这段讲得十分有新意,宋时花式吹了几句,可惜那位一心绝欲的林先生不大满意,又起来问桓老师应当行什么工夫。 桓老师自家还不曾灭人欲,听着这问题心思便有些复杂,下意识看了宋时一眼。 宋时却以为他是让自己替他回答,便朝他打了个眼色,表示明白他的意思,朗声道:“方才罗兄已经讲了去人欲之法,桓老师于此也一样只教人致中和,没有别的道理。贤兄想绝弃的人欲究竟是何何物?朱子合道理的是天理,徇情事的是人欲,饮食衣服、男欢女爱都是天理,只不过份贪求即可。” 他不再刻意放洪声量,用台下听不到的声音,平平和和地说:“林兄若一味绝弃人欲,恐怕流入佛老之说了。” 说得好,宋兄说得太好了! 刚答完题,却被提问者彻底否定,还想让桓老师答题打他脸的罗嘉宾就差起立鼓掌了,下台之后拉着亲友口沫横飞地骂那林书生:“简直是佛门混进来的儒奸!” 他是头一个被提问之人否定的,要是桓老师在台上点评几句,流露出他解答不好的意思,那他的脸就丢大了! 岂止这台下二百多人,那书印出来呢? 他自己都想买回去印几百本慢慢送人,天下看到这本语录的儒生得有多少?岂不都要笑话他沙县罗敬斋先生? 那位林生员倒是平平和和的,听着别人骂他也不动怒,反而有种豁然开朗的意思——理学中寻不到他要的清静,或许可以看试试佛学。 宋主持把这场嘉宾送下去,也解脱地松了口气,看着差役换了几套新纸笔、杯盘,自己倚在桌边喝着晒得微温的梅汤,低声感叹:“办这大会真不容易,幸亏叫上来的人少。” 也幸亏只按着辩论会的规摸放了桌椅,没按辩论会的模势放开他们自己辩论,不然他一个主持人恐怕劝不住架。 福建人能打啊。他顶多能劝一两对儿,得多几个小师兄这样的才能镇得住全场。 他喝了自己那碗还不够,又拿过师兄的喝。桓凌刚说了句“我喝过”,那碗梅汤就见了底儿,宋时拿手背抹抹嘴,无辜地说:“都热了,回头叫差役再给咱倒杯凉的来。” 桓凌不敢看他湿润后微微发红的唇色,低下头却又见那滴酸梅汤顺着他瓷白的掌缘滴下去,心里越发翻腾,垂着眼问他:“师弟可否再说一下方才与那林生员说的,天理人欲之辩?” 他想再听一遍那句“饮食衣服,男欢女爱都是天理”。 宋时却不懂他的苦心,啧啧两声:“要不师兄能当进士,我才是个儒生——差点连儒生都不是,只是个监生呢。这学习态度我可比不上。不过我刚才说的都是背熟了的旧词,再学也学不出什么来,我跟你咱们亲师兄弟就不讲这个了,我给你讲个新理念。” 心即理也。 天理必寓于人欲。 两个理念都是姓王的大师提出的,前一位是王圣人,后一位是明清三大思想家之一的王夫之。 要是学王圣人的心学,说不定就能承启陆王,当个名垂青史的贤人;要是学王夫之要是学王夫之——王夫之可比王圣人晚生一百多年,讲的还是反人性压制的朴素唯物主义,哪怕现在不出名,过几百年妥妥就是反抗程朱理学压制的先锋级大师。 这可抵得过他的一碗酸梅汤了吧? 宋时笑吟吟地看着桓凌,等他问自己这两条是什么意思。可他师兄竟像是触发了悟道模式,直勾勾看着他的脸,自己参悟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主要参考明儒学案 第53章 做理学就跟修仙差不多,没事就持静、持敬, 持着持着忽然就开悟了, 然后就能悟出一堆理论文章来。可这讲台上还需要评委老师点评呢, 你这随便悟道可还行? 要悟也先憋着,回家再悟! 他一篇科普文都能拖半个月一个月的, 也没有灵感被打断就写不出来的时候,悟道肯定也不差这一会儿半会儿!哪怕他师兄回家真的再悟不出来了也不要紧,反正他之前应考时买了明清理学论文, 从王阳明到李贽、王夫之……甚至梁启超的都有, 回去给小师兄讲讲, 说不定讲到哪儿他就重开悟了呢。 宋时回首看了看台下,见底下大多数人都在温习刚才记下的笔记, 没什么人注意台上, 他又正倚着桌子, 身子还能挡着这边的动静, 就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低低叫了一声:“师兄, 回魂了。” 他师兄果然猛地惊醒, 轻喘了一声, 只不过不像回魂, 倒像惊魂。 宋时伸指弹了弹空杯, 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笑着问他:“方才师兄悟到什么了?是觉得‘心即理’好还是‘理寓于欲’好?可是再好也不能在台上悟啊,这会儿已经讲完天理人欲, 该开讲理气了。” 桓凌很快平静下来,也回了他一个淡淡笑容,摇头说道:“虽是在台上讲完了,这天理人欲的工夫却是要做一辈子的,不由人不细思。” 说着又主动往外坐了坐,劝他:“你也坐一会儿,这么倚着不是个书生样子。下头还有十一道题目要讲,你都要像方才那样站到台前讲解,怕是到后头腿都要站弯了,还是趁这能歇的时候多歇歇罢。” 宋时舒舒坦坦地坐下了,但目光落下时扫过他椅子上刻意留出的位置,又有些不好意思,拍拍椅侧说:“师兄你坐回来些个罢,这么坐着不嫌硌的慌么?不用那么照顾我,我跟你们这些文弱书生不同,我当年……” 当年出去带团时,一口气爬上黄山都不带喘气儿的! 从来不坐缆车! 还能帮游客扛包,照相,从队头来回溜达到队尾! 初中数学追及题里要是挑了他的工作日常当例题考,中学生都要难哭了! 就是这辈子,他也是个骑马的汉子,锻炼强度够大,大腿都是肌肉,不用跟刘皇叔似的担心髀肉复生。 他骄傲拍了拍大腿,朝桓凌一挑下巴:“我就站一天也不嫌累,师兄只管坐回来,我热了自己就起来了,不用你这样委屈。” 其实若把椅子挪到两边会更舒服些,可这小桌上还能勉强摆张纸、写几个字,他看桓凌时不时要记录嘉宾言论,若把椅子搬出去,他侧着身子写更不方便,也不好看。 他便吩咐来换水的差役去书院抬张书桌来,第二场嘉宾下去就抬上来换了。 那差役应声而去,桓凌将茶盏推到他面前,劝了一句:“多喝几口。你待会儿又要在台前周旋许久,口渴了也不方便回来喝水,就趁这机会喝足了罢。” 他这主持人也不能歇太久,匆匆喝了水,就到台前继续点名,请人上来讲“理气”。 理与气无非是个谁先谁后,理气一体还是各自独立的问题。 考亭学派所传,原是理先气后,理气合一的理论。 但因理气本身都是玄虚的概念,连朱子也曾说过“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理,有理便有气,”和“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这样将理气孰生在前、孰生在后自相矛盾之语。而这两句一则理先气后、一则气先理后,细究起来又能品出理气为二物的意思,与他“天下未有无理之气,亦未有无气之理”这一阐示理气一体的说法相矛盾。 明白如春秋这样的史书,后人都能解读出八百种说法,何况这从头上就解释得不清楚的宇宙观呢? 四位提问者、四位解题嘉宾几乎能搞出九种理解来,什么理气一、理气合、理气同、理气混……宋时仿佛穿回了小学,听满场语文老师做同义词分析。 大家意思都差不多,和和睦睦地互相点个赞就下台岂不美哉? 但是不行。 工夫就下在这些近义词里,差一个字就是“不得要领”“扰金银铜铁为一器”! 他这头一次举办的、没名家推荐、没口碑没信誉的大会请来的多是少年名家,少年就愈气盛,愈要争先。 最后一位嘉宾讲完,宋时要送他们下去,准备下一道题目时,前一位讲学的名士就起来反驳。两人的争论又引起了前头两位下场的激情,甚至来给众生做错误示范的学渣们也要站起来,一个个开口就是“此言差矣”“我有异议”,眼看着就要当场搞起乱斗来。 这怎么成! 他这是百家讲坛,又不是大学生辩论会! 他几步压到下首两位先吵起来的嘉宾面前,一手拉住一个,挺胸拔背,凭自己高人一等的身高和气势镇住他们,又看了那两位要站起来跟着理论的嘉宾一眼。 神情并不算严厉,却有种因为常居管理者高位自然养成的,令人信服的气质。 他并不替这些人评判谁的理论更高明,因为这不是他主持人的工作,也不是他一个生员说出来能服众的。他扫视了这群嘉宾一圈,沉声道:“这讲坛上只由人各自申理,不是辩难的所在,此时该由桓老师点评,几位贤兄不可自行争执起来,误了听名家讲学。” 说着便看向桓凌,眉头微挑,递了个眼风过去,让师兄帮忙教训教训这些挑事儿的。 桓凌却不知怎地从他的目光中看出几分恳求之色,先讲了自家“理气一体”“理先气后”之说,又正色教训了那几个学生一句:“正如方才宋主持所言,这场自习会是为学子自家理清学业中有所不安之处而设,凡有志于学者皆可上台析自家过错、申自家理论,却不是上来做先生教导别人的。至于明天理、勘正误,是你们下台之后各自要做的工夫,不要再此纠缠了。” 几位学生挨了批评才想起后悔,唯唯地应了,谢过老师点评,排着队下台了。 但台上不敢争,下了台又不安静。那个讲“理气一”的因合桓凌的讲法一致,又觉得自家理论盖压别人,又讲过四五道题,待到中场休息,老师和主持人去一旁解手的时候,又爬到自家面前的书案上,大讲“理气一”的道理,并数落起了别人的概念比起他这个“一”差了多少。 他得了桓老师点评支持,台下也有不少被桓凌点透,支持此说的,同他一起怦击异说。 宋时跟小师兄从书院上完厕所回来,就见桌子上高高站着个人,一呼百应,激情演讲:“……若如孙兄之讲理气混而无别之说,单一个别字,已是将理气判为二物了!” 宋时顿时眼前一黑。 老师就去个厕所,这学生就敢登桌子爬高,带领一群学生暴力欺凌同场听课的学生了?要不是上头遮阳棚是纸糊的,他是不是就要踩棚子上去了? 请家长! 不,请老师!回头问出他老师是谁,得给他老师写信,让他管管这学生。 他将腰一挺,肩一抖,大步流行踏到那名学子面前,神色锋利,从下方仰着脸望向他,不由分说便问:“贤兄便是延平县方问山先生垣吧?可否告知宋某,令师是哪位名家?现居何处?” 那学生叫他大步袭来的气势镇住,也从上头望向他,原本预备了满肚子抨击别人的言论也都忘到了九霄云外。连周围听他嬉笑怒骂、针砭理学的学子们都纷纷看向宋时,不知他追到这里来是做什么—— 总不会是看中这位方兄生得俊俏?可哪有看中了人先问人老师的? 方嘉宾见他一个俊秀出尘的美少年这么盯着自己,也不免有些绮思,又自觉坦坦荡荡无不可告人之事,便报上了老师的大名。 桓师兄从后面追上来,正好撞见这一幕,便拍拍宋时的肩膀,叫了一声“师弟”,又对案上学子说:“这桌案是供人写字用的,不是供人践踏用的,学生先下来。” 那嘉宾才跳下来,惭愧地解释了一句“方才一时激动”,却被宋时挥手打断,请他跟自己走到趟——到会场后面没人的地方再说。 他拎着人在前头走,后面一群人追着想看他们说什么,却被桓凌温和又不容抗拒地拦住了: 他师弟不好男风。 他师弟一心顾着学业,顾着造福百姓,并无别人那么多的闲心。 他带着方书生过去只是讲理学上的事,若谁有想问理学问题的只管问他,不必特地过去看。 宋时在师兄帮助之下,终于把这学生拎到没人的地方,郑重其事地说:“适才方兄站在桌子上当众评论别家理学是非之事,我会如实写成信寄给令师。” 方学生终于不敢自恋了,惊愕地问:“怎么……” 宋时冷冷道:“本次大会场中学者虽都是传承自程朱一脉,但也各有师承,流传之中自然也有分歧。无论是听先生讲学,还是与他人辩难,皆是学子本色,却从没听过哪家大师会倚仗自家学识当众耻笑欺凌别人的——” 那学生叫他说得有些惭愧,头垂低了些,那种明知有错又不肯认错的神色真有些像犯错的熊孩子。 他也越发代入了班主任的觉色,声色俱厉:“你做学生的只该追求明天理——读书是天理、听讲学是天理、宣扬自家理念是天理,与人辩论也是天理……可你借着先生所讲理论嘲讽打压他人,势必要损人名声,便是人欲了!” 争竞心如此之重,往哪里放天理,还做什么学问! 出去给小朋友、不,去给同学赔礼道歉,闭幕式之后捎着给他们老师的家长信回去吧! 不捎也不要紧,老师这边会再寄一封过去的。 他一顿操作猛如虎,把一个从小被师长捧得跟白鹤般骄傲的少年才子吓得心头一片空白,竟忘了怎么反抗。更可悲的是,他才拉着人从讲台后方绕出几步,面前便现出了桓老师和方提学、王、张两位老先生的身影。 方提学虽也姓方,却不念五百年前同是一家的情份,过来便笑呵呵地拍了拍宋时,夸奖他:“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气势。将来若有了自家弟子,必定要教成个规规矩矩的小书生。” 宋里也有些叫他们吓着了,一面辞谢一面打眼风问桓凌。 桓凌笑道:“老先生们惦记着学生,也睡不久,咱们出门后不久便都起身了。只是咱们骑马出来的,脚程快,他们乘车便要慢一些,这时候才过来。” 正好看见他把学生拉到没人的地方教训,还要写信告诉老师。 方学生眼巴巴地看着几位老先生,想请他们帮忙说句话——他也是有名的风流才子,在外头与人辩理时吃点亏也没什么,可告诉老师这算怎么回事?是把他当小孩子么? 可惜平常的他是个老师们珍爱的才子,如今却落到了个不光会读书,还能办大型讲学论坛,才学又高、品行又佳、组织能力又强、长得还比他好看……完全可着老师们贴心小棉袄模子长的宋时手里。 叫这么个好学生衬着,别人再好也显不出来了,略有些错处的直接就打成了差生。 方提学不仅不救他,还笑眯眯地说:“这学生本官倒还记得,上个月刚提考过他。当时他的经师,致仕国子监监丞徐镜湖先生来拜访过本官,你去信不方便,还是本官去信叫他管束学生吧。” 方学生的脸色发青,又不敢反抗,从一只云间白鹤活活熬成了淋雨的鹌鹑。 虽说他挨训是在讲坛后面挨的,但他从慷慨激昂地喊话、春风满面地跟着宋时离去,再到回去时瑟瑟发抖的小模样,无不提醒众人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再之后三位老先生也没急着讲学,而是坐在台下看他们的自习会。众生见了方学生这个活例子,又见镇场的老师从一个年轻和气的桓凌添到了四位,也不由得更加约束住自己,安安份份地讲完了十二道题。 这十二道题选得既公正,自习的方式也新鲜合用,连他们这些积年的学者、老师,看了自习会后都有所斩获。更可喜的是,宋时敢办这样的大会,能办得起这大会,也能一人压得住场子,不借尊长之力便管束住学生。 虽然也有桓凌帮他压场,可他自己也是才理兼备之人,才能说得那学生低头认错。而他点出别人的错处后又肯给人留面子,并不咄咄逼人,这份心胸和体贴,也不是这般年纪的少年学子容易有的。 这一天讲学结束,回到府宾馆后,方提学就不禁写信给黄巡按,分享自己在大会上所见所闻,重重夸了这宋学生一回: 平常他们提学御史看学生,只在考试时见上一面,看看文章、听听本县教谕有说法,难得认清人品能力;今日见他在台上主持应对,说理全无错处,又不以才学骄人,反而尽力引导诸生展露自家所长,这才看出他的器量—— 不是风流才子的品格,分明是名士大家的胸襟。 第54章 这场大会从一开始发的帖子,送的新版书就都是前所未有的新样式。而大会开办两天来, 无论是讲学会的盛大规模还是那场由主办人宋时亲自主持的自习会, 都是本朝以来未有, 可算开创学界先河了。 明日他还能弄出什么出奇的、叫人一顾难忘的事体么? 能。还有闭幕式呢。 开幕式有领导致辞,闭幕式也得有领导讲话。 不请大领导方学政点评一下这场大会举办得成不成功、还有哪些缺陷;不请桓通判作为上级汀州府代表讲话;不请宋县令及本县各级领导就这场大会作出发言;不请优秀讲师王、张两位老先生点评一下教学理念、展望一下以后的学术方向, 怎么配得上这场盛大的、史无前例的讲学交流论坛呢? 岂止要请领导讲话,还要请领导题词。 讲坛旁边见贤亭里竖了一个建坛纪念碑,讲台下面还要竖个福建讲学大会留念碑——往后每届大会召开, 讲学的大师都要在竖碑题名。将来题的碑多了, 就能在讲坛到交椅山间慢慢铺成一座碑林, 万一哪位题字的老师当了首辅、名人,连这碑林和讲坛也能跟着留名青史。 哪怕没那么出名, 传承下去也是个历史建筑、文化旅游景点。他当初做导游时就只是带着游客参观这些古建筑、石碑, 给人讲讲古人事迹;现在竟然能亲手打造旅游景区、给未来的同行们创造福建理学交流历史, 也是出息了! 最后一位讲师讲话结束, 从台上下来后,他就催着差役们撤下桌椅, 架上白纸屏风, 在地上铺了一卷茜草染的十米红……红草毯。 地毯太贵, 买不起。 单铺红绫倒是铺得起, 但绫绸太薄, 容易起皱不说,把绫罗绸缎放在脚下踩,更容易叫人抨击作风侈奢。尤其他父亲还是地方父母官, 年前又刚查抄了一批大户,花钱花得太多易有瓜田李下之嫌,所以办这大会时也是一切从简的。 反正这简版的红毯秀之前也没人搞过,弄出来照样有效果。 签名板竖好,红毯从签名版前滚下正面台阶,直铺到观众席前。主持人宋时从侧面上台,请讲学老师们依次上台题字留念。 四位老师题罢了字,又换了新的白绢屏请来参加讲学的学子们上台留名。这扇白绢上的名字不会像老师们的题词那样拿去刻碑,却要长留在讲坛后依山而建的宋氏学院里,每次学术交流会都要拿出来让学生观摩一回。 虽然不能立碑,但有这么一个名单,也满足了这些才子求名的急迫心情。 二百多名与会学子来时都是登过记的,宋主持拿着花名册一一唱名,底下有林泉社社员引导他们到讲坛前领一份料器玻璃烧的,交椅山环抱讲坛形象的纪念品,然后上台到签名板前签名。 宋时还许他们签名后在屏风前站一会儿,享受数百人瞩目的风光时刻。 只可惜没有摄影师给他们记录一下。 不过这仅仅是宋时一个人的叹息,那些学子走红毯走得美滋滋,能站在签名板前叫底下这么多同为本省名流、有功名有才学的士子看着,更是大大满足了虚荣心。 也有几个清高的、不愿意走这种形式的,宋时亦不勉强他们。按着顺序把名单念完了,送最后一位才子下了台,便道:“感谢诸位前辈、朋友支持,第一届福建名家讲学交流大会今日在此顺利闭幕。如今离着端午长假结束不远,哪位若急事要回去便可立刻安排离开,我等武平县儒生忝为地主,自然要安排下车马、程仪送各位出境。” 若是不急着回家的,待会儿还可以看表演、参加晚宴,多在本地游玩两天:愿意游山玩水的,组委会工作人员、本地林泉社才子可以陪伴诸人游览李纲读书堂、灵洞山、定光古佛寺等景点;若不想出行,仍愿与朋友交流治学经验的,还可以登记借用讲台,讲解自己的理念。 “借用讲台”之词刚说完,台下便响起一片杂乱的欢呼声、置疑声: 这讲台竟是普通学子也可以借用,可以登台上来讲学么? 只要登记就能讲,不挑人身份?那岂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台,想讲什么就讲什么了! 那若是学问不佳,讲的东西误人子弟呢? 主持人宋某连连摆手,按下声浪解释道:“本场大会所有参会听讲之人虽都是受邀而来,却也是听了四位老师讲学,以为值得听、值得学,才留到今日的吧?那么诸位登台之后能留下多少听课的学子,便凭各自的学问了。” 众人从能登上大讲台的激动中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这两天听课人多,是因他们都是组委会一家家寄请柬请来的,不是说什么人登台讲学都有这样的规模。如今大会已经结束,组委会不仅不再组织全体来宾参加讲学,还安排了县内游,他们不光要自己找肯听课的学生,还得跟官方组织的旅游活动抢人,不然…… 就是登上讲坛,也得面对空空如也的座位了。 众学子思绪纷纷,也有的跟身边人低声商议如何应对这机会:一者不管三七二十一,抢先登记,过了高台讲学的瘾再说;再就是放弃讲学,趁假期最后三天享享寄情山水之乐;而那些没有俗务缠身、不急着回乡的就可以两样都选,先玩够了再试着登台。 他们还在座上盘算着,宋主持人已下台安排转换场地,组织学子到前面空场观看闭幕式表演。 讲坛上是不能表演的。 必须要维持讲坛的专业性,只能用于学术交流,经营出个稷下学宫那样的高端形象来。不然他们一个小小的中县县城,凭什么开省级学术交流会? =================== 不远处广场旁早已架上了新彩棚,下设桌椅,摆着酒水吃食。彩棚旁安排了本地瓦子中最受欢迎的百戏艺人轮流表演,顶竿、吐火、舞剑、说书……压轴的却是两队圆社蹴鞠。 不是平常的小踢、场户,而是正经筑球。 场中架起两竿三丈高的竹竿,中阔二尺八寸,顶上用竹竿隔出竖长一尺的空隙,左右都用网子拦着,只余中间一个圆形球门——大概是为了符合圆社子弟的风流人设,这球门就叫“风流眼”。两队球员分立在球门两侧,都穿着圆社制的短打球衣,一队着青衣、一队着绯衣,规规整整,只是人少些,各队都是十二人。 风流眼下立着一个裁断胜负的“都布署校正”,手中拿着两根竹签让各队球头抓阄定先后。 武平县虽是小地方,但山民好武风气重,运动的风气自然也好,圆社水准不比大州县的差。抓着阄的青衣球头回身一勾,传到正面对球门的骁色脚上,又在左右竿网、正副、副挟之间传递,从慢到快、从低到高,待球势蓄积到极点时再由次球头传给球头,那球头凌空一脚抽射,直穿风流眼! 一球入眼,席间欢声雷动。 别的百戏或许有人不爱,唯有这气毬是人人都会踢两下,甚至不懂也能看出好坏的。 少年书生们指点着场上“那散立接得不差”,“这一下大肷踢早了”,“次球头尚未踢端正,怎地就传给球头了”,“还是左军赢面高,右军球头怎地又踢到网子上了”…… 方提学和两位闲居的老先生不如年轻人投入,却也要凭经验点评一番“左军副挟这一拐跳得好”“右军那副挟踢得有些低了,球路不稳”。连宋县令这般年纪的老大人也忆了忆当年勇:“下官当犬子这般年纪时,蹴球高到一丈八,若下场踢球,也筑得过风流眼。” 一丈八不算什么! 方提学年少时最擅用肩背接球,上截解数压倒高俅,不让柳三复。王知府当年凭一双鸳鸯拐踢七人场的“落花流水”,真能踢得那六人落花流水。张郎中则是个“脚头千万踢,解数百千般”的大家,球只要挨身上就似沾了鳔胶,摘它都摘不下去。 桌上的老先生当年都是无双无对的高手,两位正当打之年的小伙子则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忆旧。 同桌还有一位代表黄巡按来本县的田师爷,他这年纪还是能下场见真章的,故不大敢往上吹,只谦虚了一声“尚可”。又见同桌两个少年人默默不语,便问他们:“桓大人与子期正是风流的年纪,怎地不讲讲自家踢球的本事?” 宋时腼腆地笑了笑:“实在比不得家父与几位老大人,只在里闾间随便踢踢,不敢在方家面前献丑。” 虽然他也就踢成了个圆社正式社员,能踢八尺阔的场子吧。 桓凌更谦虚:“下官还不如师弟,只是少年时跟兄弟朋友踢几回罢了。” 啧啧啧,这两个年轻人倒谦虚。方提学笑道:“你们看那些少年书生,都要下场跟着踢了,也不见你们变变颜色,也忒老成了。” 宋时笑道:“这也容易,现成的场子,书院里还有备着小学生玩耍的球,叫人取来几个,等这场球分出输赢,便叫大伙儿散散筋骨。” 场上一队踢球的,场下二百人里能有一百多个节目播报员,老大人们虽都忆着峥嵘岁月,也听见左军进了七个球、右军进了五个球,眼看着是左军将胜。 宋时便命人取球和奖品来,“校正”裁断了胜负之后,便叫两队球员上来给老大人们行礼,当着方提学他们的面颁了奖。 别处都是胜的有奖,败的挨罚,他这里输的一样有奖,只是布料差一等。那个本该挨打的球头感激再三,宋时想起他那时代的国足,油然生出几分同人不同命的感叹,扶起他说:“你也一样受了辛苦,不当挨罚。待会儿众人下场踢球,你们好生陪练,莫使有人伤着。” 他爹和王、张两位老先生是真个不能下场了,但方提学还是奔四年纪,田师爷更年轻些,两人都下场试了试。 宋时亲自下场陪他们,桓凌便也下了场,四人两两相对,按东西南北顺序踢个“四不顾”。因田师爷只会用脚背拐踢,偶尔用胫骨,方提学却擅长上截解数,要用肩、背、肘接,宋时便在中间低接高送,球在脚尖、脚面、膝上跳动随心,灵巧随心,颇有张老先生年轻时的水准。 虽然没能给提学大人喂出一身他自己声称的好技术,却也能让他接得舒舒服服,连踢多少轮也没落地。 要落地的都被下首的桓凌抢先一步接起来了。 桓凌正站宋时对面,上首是方提学,下首是田师爷,只除了偶尔方提学失脚踢偏了要救一救,并不费力,救球之余还有暇心看师弟一人带飞两个庸手—— 他今日换了一身略鲜亮些的玉色衫袍,踢起来腿、脚、腰、肩都随着球势而动,身姿摇曳、衣袂飘飘,叫人不禁想起一段《满庭芳》: “低拂花梢漫下,侵云汉、月满当秋。” 他正念着旧词,场中又不知何人唱起了《圆社市语》。那群蹴鞠好手,或者还夹着几个风流书生附和起来,胡乱唱什么“瞥见一个表儿圆,咱们便着意”。 桓凌从来不喜这些风流艳曲,听着那等“表儿圆”“水脉透”的词句便忍不住要皱眉。 他下意识看了宋时一眼,却见他听了这圆社社歌之后倒精神振奋,踢得越发潇洒,左脚接着球便往上一颠,腾身而起,右脚外踝踢转,使个鸳鸯拐将球高高送给了方提学。 方大人连忙用肩头接住,也颠了几个花样才往下传,桓凌也不好拂了他们的兴致,拿出了些真本事来踢。 连踢几圈,田师爷倒是第一个坚持不住了,将球低低地踢出去,叹了声:“学生这些年真是清闲惯了,才踢了几个球就有些疲累,必须要下场了。” 他说话间,那球已是传到桓凌脚上。桓凌球势才往外拐,听到他说一声“疲累”,便又使脚尖勾回来,盘了几下,恰恰压着一声情致绵绵的“两个对垒,天生不枉做一对”,踢向正对面的宋时。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足球如果不做其他准备,只单脚踢的话,最高只能提到一丈八 解释两个暗语,表儿圆是指妓,女长的漂亮,水也是表的意思,也指娼门 下面原词中五角指少女 《满庭芳》宋·无名氏 十二香皮,裁成圆锦,莫非年少堪收。绿杨深处,恣意乐追游。低拂花梢慢下,侵云汉、月满当秋。堪观处,偷头十字拐,舞袖拂银钩。肩尖,并拐搭,五陵公子,恣意忘忧。几回沉醉,低筑傍高楼。虽不遇文章高贵,分左右、曾对王候。君知否,闲中第一,占断是风流。 《圆社市语》 〔紫苏丸〕相逢闲暇时,有闲的打唤瞒儿,呵喝罗声嗽道膁厮,俺嗏欢喜,才下脚,须和美。试问伊家,有甚夹气,又管甚官场侧背,算人间落花流水。 〔缕缕金〕把金银锭打旋起,花星临照我,怎亸避?近日间游戏,因到花市帘儿下,瞥见一个表儿圆,咱每便着意。 〔好女儿〕生得宝妆跷,身分美,绣带儿缠脚,更好肩背。画眉儿入鬓春山翠。带着粉钳儿,更绾个朝天髻。 〔大夫娘〕忙入步,又迟疑,又怕五角儿冲撞我没跷踢。网儿尽是札,圆底都松例,要抛声忒壮果难为,真个费脚力。 〔好孩儿〕供送饮三杯,先入气,道今宵打歇处,把人拍惜。怎知他水脉透不由得你。咱们只要表儿圆时,复地一合儿美。 〔赚〕春游禁陌,流莺往来穿梭戏,紫燕归巢,叶底桃花绽蕊。赏芳菲,蹴秋千高而不远,似踏火不沾地,见小池,风摆荷叶戏水。素秋天气,正玩月斜插花枝,赏登高佶料沙羔美,最好当场落帽,陶潜菊绕篱。仲冬时,那孩儿忌酒怕风,帐幕中缠脚忒稔腻。讲论处,下梢团圆到底,怎不则剧。 〔越恁好〕勘脚并打二,步步随定伊,何曾见走衮,你于我,我与你,场场有踢,没些拗背。两个对垒,天生不枉作一对。脚头果然厮稠密密。 〔鹘打兔〕从今后一来一往,休要放脱些儿。又管甚搅闲底,拽闲定白打膁厮,有千般解数,真个难比。 第55章 田师爷退下不久,方提学也有些消乏, 微微喘着气说:“还是比不得少年人了, 你们且踢, 本官也去歇歇。” 两个人对踢比的就是谁的花样多、持球久了。宋时一拐将球高高踢过头顶,用两肩接着来回倒, 又从肩前落下,一时兴起,两手交握, 当成排球一样打了出去。 别人都在花式颠球, 只有他这里一个球高高地扬到空中。那些只见着球飞起、没见他是两条手臂击起来的学生还替他鼓掌叫好;盯着他动作的宋县令却笑道:“小儿胡闹, 哪有这样击球的。” 桓凌抬膝接住他的球,笑道:“这样可不合规矩, 你若是累了, 咱们也下去歇歇。” 不, 不是累了, 而是高手的寂寞。 别说是如今蹴鞠通行的拐、肷、蹬、蹑、搭等踢法,就连头球他都颠得稳稳的, 只恨在外头不能脱帽露顶, 他这长处不好发挥出来罢了。 练蹴鞠练到他这地步, 高手对踢倒不如带飞猪队友——你永远也想不到他一脚能给你踢到哪儿去, 救场时才万分刺激。所以他踢着踢着, 忽然想起排球的玩法,随手试了一下。 这球倒也可以当排球打,只是稍重些。或许也能凑合着当篮球用, 不过这种蹴鞠外头缝的皮子弹性小、里头的猪尿胞充气量也不足,落地后弹不起太高,传球大概不大方便。 桓凌又把球传回来,他就用脚尖踢起,任那球在脚上稳稳转圈,又轻轻往上一送,食指顶着那球旋转,挑挑眉对桓凌说:“小弟倒觉着那样打法也有些意思,师兄可愿意陪我打一会儿?” 那样打不合规矩。 可不合规矩又能怎样呢? 连恋慕师弟这样不合礼法的事他都敢想了,何况只是不合个圆社的规矩。 桓凌便也笑了笑,应道:“那你再击一回,我也接个试试。” 两人便都挽起了袖子,拿袖带系住,只隔着一层中衣的窄袖击球,也真能玩起来。在场边对练了一会儿,宋时便感觉出这蹴鞠打出的距离比正经排球要短些,落在臂上的力气也要大许多,但还是能玩。 他便叫差人往球门上系了一张踢球时围场地用的臁网,系到过人头还要高一些,拉桓凌隔着网击球。几位打不动球的老大人在一旁喝着茶看他们折腾,一面指点着“不合规制”,一面又叹“少年人真是有力气,也不怕打伤了手。” 他们之前只在边上练,如今转到场中,看见他们的这新玩法的人又多了,自然也有蹴鞠高人,想上来指点江山—— 看见桓老师的脸就都萎了。 但这种排球的打法毕竟新鲜,也有不少人围观得津津有味,甚至自己试着垫球的。宋时见他们有兴趣,便邀请道:“大家何不也来试试?这网子这么大,可容许多人玩,多来几个人分成两队,一队打一队接的才好。” 他知道桓凌是个官员,一般书生不大敢跟他在一队,便绕到他那边,转着球说:“咱们这既不是筑球,也不算白打场户,不过是朋友们只是试试筑球过网之乐而已,何必如此拘束。” 桓凌也道:“球场上不论身份,今日是讲学闭幕的良辰,大家一道玩乐便是。” 他也愿意跟宋时一队踢球,强过两下对抗,便问他:“咱们也照正式蹴球的规矩排人么?你做球头,我做跷色给你递球?” 不不不,排球不只靠一个球头争胜负,人人都可以上网。 他稍微结合了一下古今两种球的规则,道:“不要球头和跷色。这么矮的网,不消人来回筑球就能击过网,人人都能接球,接着便直接打过网。胜负么……就以这网为界,球落在哪边场内便算哪边输了。这样只要两个竿网、两个正副、两个副挟在竿网两侧等着接球,一个散立在后方接应即可。” 眼下不方便画球场,这种足球比排球重出一半左右,打出去不像排球那样容易出界、索性先不管这个。 这规矩也简便,容易上手,少顷便有些个自习时上场答过题,跟主持人和评委老师熟悉的好学生上来试玩。那位要被发家长信的方学生也期期艾艾地蹭上来问:“若是在下赢了,可否要一个奖励?” 可以可以,别的都可以,不过家长信还会照寄。 不能让他留下恃才凌物的毛病。 方生员怏怏地低下头,想了想还是站到网对面,想赢宋时一回——赢不了也得试试筑球过网的滋味。 这群书生虽都喜欢打球,但因为技术和读书人身份之故,都不能正式拉起队伍踢筑球。排球网张得这么矮,又不挖风流眼,只以落地论输赢,就是把蹴鞠规矩简化了无数倍,让他们这些业余玩家也能过把瘾。 因这球足有十二两重,击起来着实沉手,蹴鞠的规矩又一向是不许用手,众人打着打着就又习惯性地改成了踢,争着卖弄本事,互相传球,打过网的倒少了。 可这又有什么要紧的? 反正是大会胜利后的余兴节目,大家玩得畅快就行了。 ==================== 闭幕式上畅玩的结果,到转天才显露出来。 打排球一时出风头,待到提起钢笔刻大会记录稿时,颤抖的双手和发酸的肌肉才叫他知道后悔两字怎么写。 手撂在纸上自己就颤,根本写不成字了! 桓凌的硬笔字体却还没练出来,不能代写,只好取来药酒,握着他的腕子说:“你这是昨日叫球砸得有些受伤,又用力这猛了,硬捱着不知得疼几天才好。索性你忍一忍,我替你揉开气血涩滞处就不疼了。” 他是练弓箭的人,最会用力,也知道累着之后怎么恢复,拉过他的手,网起袖子便帮他按揉。宋时还没来得及表态,一股锐痛便从手臂上传过来。和之前的酸胀无力不同,这回是实打实的、像一把铁箍箍住了他的手。 他没忍住哼了一声,强咬牙关颤声说:“不、不行,师兄你的手太硬了。” 这是能拉三石弓的手,捏他的骨头跟捏橡皮泥一样。他只是个柔弱无力的普通足球运动员,实在受不了这个! 他疼得眼角都有些发红,空下的那只手连忙按住小师兄,拼命摇头,拒绝他非法行医。桓凌握着他的手轻抚几下,安慰地说:“只是你筋肉纠缠紧了,刚按时会疼一些,揉开就好了。不然这油印书版只你一个会刻,你若老这么抖着,怎么能在游客们回去前印出来送给他们?” 万恶的封建社会! 这孩子跟他一点儿兄弟情也没有了! 宋时悲痛地感叹:“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我好受才替我按摩,原来当上官的都这样,只管你下头的人干不干得了活而已。” 噫,他们社会主义的旅行社就没有这种事!他都是半夜被投诉电话叫起来给游客改机票、宾馆、火车票的那个,从没有逼着员工带伤干过活! 桓凌忽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极明亮,仿佛含着万语千言,最终却只淡淡说了句“我是当然为了你”,握着他胳膊的手却不停歇,硬将他两条胳膊从上到下捋了几遍,皮肤都捻得发红发热才放开。 宋时叫他按了一回,整个儿人都要揉化了,将两只胳膊架在椅子上晾着,仰头靠在官椅上瘫着。 瘫了一会儿,手上的疼痛渐散,酸胀感仿佛也消失了,抬起手在眼前摇了摇,也稳稳的不大颤抖了。他自己揉着胳膊,看着小师兄收拾了药酒,又帮他整理要刻的笔记,竟看出了几分贤惠感,不禁调侃了一句:“小师兄将来若成了亲,嫂夫人一定是世上最清闲安逸的夫人了。” 他以为桓凌会害羞,可惜人家不为所动,反过来说他:“师弟若成了亲,弟妹必定是世上最操心的人了。” 他有这么懒吗? 宋·以身作则·工作楷模·时想要起身抗议,桓凌却恰恰转回身把他按回椅子上,垂眸注视着他说:“师弟这般俊美风流,谁爱上你,一定日日担忧留不住你,怎能不操心?” 宋时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师兄原来是跟我开玩笑么?我还以为你不会开玩笑呢。不过我也没那么风流,我将来要成亲就只娶一个就够……”多了影响工作,也挣不出这么多家产分给孩子们。 看他爹才生了仨,家里又有屋有田的,都被迫五十多岁还要出来当官。他一个庶子应该分不到多少家产,要是多几个孩子,恐怕也得跟现代人似的熬六十退休了。 他那里盘算着怎么提前退休,桓师兄却有些沉闷地叹了一声:“你至今也没成亲,是我家对不住你,我却又……” 宋时抬手糊到他面前,压住了他没出口的话:“我还年轻着呢,师兄你不必催婚。我不是也没催过你的婚?我就知道说这些烦人才不跟你提的,你也一样,外人催也就罢了,你也催我……” 桓凌微微点头,手掌后的神色平静而放松,完全没有长兄被师弟怼了该有的不悦。他拉开那只手,从正面揽着师弟的脖子轻拍了几下,微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外面的事有我应付,你就安心做你该做的吧。” 宋时可以埋头印书,他却不能。这些天还有别的学生预定了要上台讲学,方提学和王、张两位老先生也要去听,他就得出城陪游。 因这来参赛的学生里有不少踢球踢过了力,十停里有四五停都累得爬不动山了,再加上本来就不爱游山玩水的,倒有不少仍然留在讲坛听课。那些预定了讲学的人这回倒不怕没人听了,上台后一低头满满都是学生,都体尝到了平常给小学生、子侄们讲学时体会不到的乐趣。 当然也有平常体尝不到的烦恼。 这些大学生可不像小学生一样教什么信什么,坐在下头提问的有之,公然反对的有之,诘难得讲学者张不开口的也有之…… 讲得稍差点儿的,竟有被人嘘下讲台的! 再比较前几天自习时八个人在台上有问有答,嘉宾们还能将自家理念讲得清清楚楚,台上台下也是一团和气……究竟差了什么呢? 差的是台上的规矩? 可自习课上那台子上就坐着几个提问的。 差的是能镇场子的老师? 可桓老师也陪着方提学和张、王两位老先生来听课,有时在台下、有时上台给他们纠错补漏。 那么差的就是一位能引导讲师说出要领,将讲师说得不清楚的地方用更简洁明白的语句重述出来的主持人了。 许多人不是学问不佳,只是到台上紧张,或是天生口拙,讲不出来,就差这么一个主持人从中引导、讲解,讲学水准就差了一个档次! 众生请不来宋时做主持人,便凑起来公推了几位学问好、口才好,生得也年少标致些的书生做主持人,讲学时轮流请上台主持。可单一个人上台讲学时要这主持人用处不大,两人抢话反又尴尬;若凑几个人上去,主持人自己有时也安排不清次序,也拦不住他们争吵,总不如宋时讲的妥当。 方提学兴致上来,也亲自上台当过一回主持,可他一上台,这讲台上就成了他老人家教导学生的课堂,仍不是自习讲台的感觉。 宋时得去刻书版不能过来,还能上哪里找这么个又通理学、又会说话、又控得住场、又劝得住人的主持人来? 怎么他就这么熟练呢! 这回不光是方提学有满腹感叹要写信抒发,端午长假结束后不久,与会的才子名士们收到那本封面印着版画风格交椅山大讲坛、纸上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福建省讲学交流大会语录》时,也都勾起满腔文思奔涌。 往常什么东西都是苏样儿的好,从苏州兴起的再传往他们福建,不然也有南北两京占先,这回的讲学大会可是他们福建开了先河! 别处有专门为讲学而建的讲坛么? 别处办得起这样的一省名士大会么? 别处名士讲学时有这么独出心裁的讲法么? 别处有这么天姿秀出的主持人么! 必须写信给亲友炫耀一番! 并连这本宋氏字体印的新书……罢了,还是只给请柬寄,再抄一本《语录》副本寄去,新书留下自己收藏吧。 第56章 第一届福建名家讲学交流大会结束了,但它的影响力远未结束, 反而刚刚开始。原本只是来看热闹的名士、才子们在连开三天大会, 又亲自登坛讲学后, 已对这座讲坛生出了无限眷恋。 才要分别,就已经盼上了下一场大会。 《语录》封皮上印着“第一届”, 会不会还有第二届?第二届是明年、后年,还是像前朝朱陆二子的鹅湖会一样,十余年后才有后续, 而当年与会的大家却已不能到场? 众人便向武平县里的书生们打听, 听到了切实的好消息:他们的讲坛就在这里, 他们县里这么多读书人也在这里,怎么不能开讲学会? 不仅要开, 还要三年两会, 逢岁科两试之年的端午, 就在武平召开。唯独会试之年不开, 是因为会试时许多才子要北上京城应考,赶不回来, 要等着他们回来了一道开会, 那才算得上是全福建学子的盛事。 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许多人就此放下心来, 但也有意尚不足, 还要问问宋时参不参加的——他若不参加,这大会必定要失色许多了。 这点却不好说。 满县的人都知道,宋家是北直隶人, 虽然选到这里做官,但到了省试时,宋时必定是要回去考试的。凭他在会上的表现便可知他经义、理学都学得透,说不定到京里走了时运,便能一举过了乡会两试呢? 再者说,武平县宋令这一年多来又救灾、又清整豪强,政绩斐然,听说也是要升迁的。若宋令离开武平,宋小舍肯定要跟着父亲走,那也必然不能再主持讲学会。可惜今日大会的盛景将成绝响了! 都成绝响了,那就更值得可劲儿吹了。 光吹大会上名士大家讲的如何贴近天理,交流中有多少奇思涌现还不够,得全方位、花式地吹捧这场大会! 夸讲坛的就夸它无附丽、无修饰,圆圆一个高台正合他们读书人不求名利,但求浑然一个天理的精神;夸交椅山的就夸山势奇古,天然作怀抱阴阳之势,正合安放讲坛;夸旁边宋氏学校的就夸校舍规模宏阔、馆舍精良,大会时又邀各地名士为学生讲学,以开民智…… 总之讲学场地要夸、人物要夸、语录要夸、会议餐要夸、开幕式闭幕式的节目要夸,连宋时随手改了规则的排球都要夸夸是筋强力壮的国士才能试的精奇玩法。 夸到无可夸处,连县里去年大水后新修,刚栽上一把就能攥过来的小树苗的河堤也要贷款吹一句“数年后便有芳树夹道,武陵人若至此,必误认作桃花源矣”。 与这场聚福建一省才子的盛会相比,从前那些名士讲学、文社聚会的场面就太小了。虽然有些聚会烹羊置酒、租画舫、伴名妓,比这场大会豪奢数倍,可单论讲学的内容、深度,都不如他们福建的大会! 这场讲学大会的影响很快传遍了整个福建。 参加过讲学的提起那些日子来都赞不绝口,没参加的也都为本省能办起这样的盛事自豪。 酸这场大会人的少,更多人倒是遗憾自家没去参加。 宋氏新书体印的请柬还在他们案头,他们本也能在这场大会上登台讲学,折服聚会的鸿儒、才子,扬名一省的。可那时就因为瞧不起它是小县城办的讲学会,错过了这场大会,也就错过了这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这种遗憾纠缠下,他们想象出的大会甚至比真实的大会更好,那些“梦游”“遥记”“存思”的文章也写了一摞又一摞。 这些文章自然不光在省内消化就完了,诸生有在外地做官的尊亲长辈、出嫁的姐妹姑侄、读书的兄弟朋友……都收到了福建送来的文章和新书,得知武平县建了座讲坛,还办起了全省名家才子的讲学大会。 主办人正是去年天子钦点,叫各州县学习他不向朝廷要钱粮、不拖欠秋税的武平宋县令的儿子。 这位公子在许多文章中被夸成了潘安、宋玉般的美少年,又学业精熟、能言善辩,竟还创出了一种字体极纤锐有力的全新印书之法。 别的不论真假,但他亲手印的请柬和福建讲学大会的语录早已流传到京里。更早的还有一部讲巡按福建监察御史黄炯如何审断当地大户霸凌百姓大案的《白毛仙姑传》,他在那部诸宫调曲词里就出过场,是一位在武平县洪灾中冒着大雨到处救人的仁人公子。 这宋公子真的有这么出色?还是那群福建书生没见过世面,稍微出个有些才学、又略有几分俊秀的少年人就当成能盖压天下的才子了? 别省的人犹可,苏州才子却被这些福建书生狠狠拉踩了一回,不报此仇如何罢休? 苏州吴中正是才子汇聚之地,吴中才子素来也最傲气,一群少年人带着名妓在湖上饮宴,说着说着便提起福建今年新办的讲学大会。那大会只是个不知名的生员办的,竟敢拿他们苏州才子的文会比较,还说他们福建的讲学会胜过苏州,这可叫人如何忍得? 一名傲岸的少年才子重重将酒杯墩在桌上,冷哼一声:“我苏州才子之名,岂是随便哪个下乡小县的人就可比的?徐某欲去福建与那宋某斗诗斗文,哪位贤兄肯与我同行?” 船上作陪的名妓朱胜儿却是个闺中名士,极有见地地劝他:“徐公子自是诗词魁首,可那宋公子却是以理学出名,你去邀他,他不必答应,便是答应了,又输与你了,也不失他的名声。” 便是比理学,他又能输与那福建、不,那北直隶人么! 他怒冲冲站起来邀人,也有两三个才子附和,别人却都觉得朱胜儿的话更有道理,议论几句,便望向这场大会真正的核心——端正持重、诗文俱优的才子祝颢。 连朱胜儿也只看着祝颢,满眼依赖,与制止崔生员时的冷静自持大不相同。 祝颢稳重地说:“那宋时既未亲自说过自家比咱们苏州才子更有才识,那咱们去寻他,便有些师出无名。何况元玉诗文风流,堪称天下才子,那宋时只是教乡人吹捧几句,名声身份远不相如。若咱们平白找上去比试,不论胜负,皆是主动去拿自家身份去衬他的名声了。” 难不成就这么放着他不管了?可他自己虽没说什么,那些福建人却要把他捧上天了! 祝颢道:“外头传他的名声,不过是因为他办了一场大会,那咱们就也办一场大会,请些福建名家名士来看看,咱们苏州的大会是什么样的,岂不就行了?至于宋君本人,他只是个不张扬的生员,也不必咄咄相逼。” 朱胜儿笑道:“祝公子要办讲学会,奴家愿将这画舫与敝宅舍出做个场地,再请几位姐妹同来大会上侍奉。” 这些苏州名妓多半不是官妓,而是私妓,住的地方都是精雅的园子,又有红袖添香,实在是读书人聚会的胜地。有她借出宅子,邀请才色双绝的佳丽在讲学会上陪伴与会者谈论文章理学,侍宴献艺,再请些他们苏州的真名士讲学,岂不远远压倒福建那场? 众人都知道朱胜儿爱慕祝颢,便带着几分善意的笑容劝他接受这番好意。祝颢却淡淡地说:“多谢胜儿美意,不过这场大会非只为我等扬名,更是为令世人知道我江南理学胜如福建,所以定要办得精丽奢华,处处压过他。如此倒不如我亲去镇江,借赵兄伯贤公的园子一用。” 镇江商人财力雄厚,又都雅好文学,与才子们关系都亲近。他们的园子建得最精致清幽,又舍得出钱出力资助文会之类,如请得他们支持这场讲学会,必定也能办成整个江南的盛事。 此言一出,除了朱胜儿略有些失落,那些才子们都是眼中一亮,连连附和。 什么荔枝树下宴饮的野趣、什么十丈红毯、什么自习会、主持人……也只是小地方出来没见识的人才觉得好,见了他们苏样儿的讲学,自然知道差距。 那宋时唯一拿得出手也就是个新雕版法罢了,可印出的字也不是绝佳。只他们这些才子用心写上几个字叫匠人刻成请柬,便足以盖压他那字体绝纤细的新版书。 众人议定此事,便分头拜访名家,借宅院、家人,朱胜儿又替他们联络姐妹……忙碌起来,就没人顾得上最初在画舫上提议要与宋时斗诗文的徐才子了。 他虽然经众人劝了一遍,却还是因少年气盛,对那被人夸得能压倒他们苏州才子的宋时不大服气,私下乘船下了一趟福建,亲自写了帖子往武平县请宋时。 非要让他亲眼看看苏样儿的讲学比他们福建的强! 可惜他到了武平,拜见了知县宋大人,却没能见着宋时。宋老大人只把他当成苏州来游学的学生依例接待,给了些玻璃制交椅山讲坛模型、实木镶玻璃相框的小幅讲坛景点风景画、编出版画风格交椅山图像的竹丝风扇之类不值钱的旅游纪念品,又给了几两银子,便要打发他出去。 这些玻璃品倒叫徐才子收敛了几分轻慢——别的不值钱,平板玻璃却难得,这不光是有钱就能弄出来的,还得养得起手艺精绝的玻璃匠人、自身也得有些品味,才能弄出这些礼物来。 他含着几分真心向桓县令致谢:“学生来此不是为了贪老大人的好处,而是在家乡听到令郎的才名,特来拜访,并送一份请柬请他到苏州参加一场讲学会。” 宋县令却不知他们苏州人还包藏着打压自己儿子的祸心,只知道儿子出名了,兴奋地说:“小犬竟能受苏州才子邀请,实是宋某之幸。不过他如今不在县里,而是在府里跟着桓通判读书,你若要见他,我叫家人引你去府里。” 就是讲学语录里那个桓通判?可惜那桓通判是个在职的官人,不能私离本府,不然叫他也见识见识苏州的大会可该多好? 不要紧,再请那王、张两位讲学先生到苏州听他们的讲学就是。只要这两人肯低头,听他们讲学的书生们也就再无可吹嘘了! 徐才子跟宋县令问了两位老先生的地址,又借了个家人,一门心思往府里寻人。可到了府里又被一竿子支往府城外——城外出了一桩强盗杀人案,桓通判带着本厅差役出城缉捕犯人,而宋时认作他的刑名师爷,也跟着出去了。 捕盗大事,自然不能为这书生耽搁。 门子留下他的帖子,淡淡地说:“徐先生且回去等着消息,桓三尊回府后,小的自会将帖子奉给他老人家。” 平常找桓凌的都是提学、巡按、京里来的钦差这样的人物,一个小小的外县生员,若不是说有武平宋令介绍,他连这帖子都懒得传哩。 那门子对这桩差使不上心,徐才子也对这门子的态度不满,出门便使钱打听了桓凌的去向,带着两个优童骑马向出事的城东奔去。 出了人命的地方自然好找,他们才出城便听人议论,东山脚下一座枯井里寻见了尸首,一个妇人正在那边认尸,哭得极惨,已经有府里的大老爷带着人在那里验尸了。 徐才子知道此时自己便过去也没人理会,但也要第一时间看见宋时生得什么样,配不配得上福建书生们吹嘘的文章。 骑马奔行不远,便见杂草间隐着一座轱辘都烂光了的旧井,周围叫人用木棍和绳子围出了一圈空场,有差役守卫。一旁板车上拉着个棺材,一名妇人正伏在车边哭泣,而一个青衣官员和一个玄色直身、青巾包头的书生正在旁边说话。 他和两个优童离着那空场分明还有数丈,也是走在官道上,场中官员却像感觉到了他是对着自己来的,蓦地回眸看来。他那双目光森冷如电,眼下却覆着一块方形布料遮住口鼻,显得越发威严冷酷。而旁边的书生也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未被包头巾和方布遮住的眼,眼尾稍稍向上斜挑,但目光温若春风,不那么有压迫力。 徐才子心底便认定这两人就是他要找的人,拉紧马缰道:“在下苏州学子徐珵,特来求见汀州府通判桓大人与武平县生员宋兄。” 那桓通判眼中的冷光稍稍收起,宋时却露出一点不知该说是震惊还是荣幸的神色,仿佛他不光是报上名字,还说出了苏州才子要拜倒在他脚下之语似的。 徐才子纳闷地勒住马,翻身下去走向他们。还没走到二人面前,他却见见桓通判将那张被布覆得严严的脸凑到宋时耳边说了几句话,那宋生才回过神来,眼睛微眯,似乎是笑了笑,抬起一双似鱼泡儿一样肿得怪异的、仿佛还沾着红红黄黄之物的手在空中挥动几下。 空场旁的差役们都依他指挥停下脚步,徐珵也不由自主停步,被那双怪异的手、隐约熏人的气味,和他从未见过、却分明能猜到是什么的红黄之物吓得直挺挺朝后倒去。 第57章 徐珵,后改名徐有贞, 是景泰、正统年间夺门之变拥立英宗复辟、陷害于谦的主力, 也是祝枝山的外公, 明朝各种正史野史畅销小说里都绕不过的一位名人。 这还是宋时亲眼见着的第一位历史名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 但也挺让他激动。 毕竟因为郑太祖改变了历史进程,把元明两朝蝴蝶了,当下的朝局也和历史上记载的相差不少, 许多名人索性没出生:明朝皇帝和世袭勋贵都不用提, 宋时年少时请人打听过本该在仁、宣朝主持内政的三杨内阁, 却发现杨士奇已经被蝴蝶了,杨溥也在翰林学士任上退了休, 唯有杨荣还在朝任兵部侍郎, 离入阁也遥遥无期。 而眼前这位年轻的徐珵, 将来不会有个明英宗等他拯救, 自然也没机会挟功登上首辅之位,也没机会害人。这个改变对别人来说是好事, 对他自己来说也是件好事——因为他没本事当好首辅, 在害了于谦后没几年就被同党狗咬狗赶下台, 后半生又是流放又是闲居, 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老老实实当个普通人呢。 宋时感慨一声, 挥手拦住要去抓那书生衙役,正要上前见礼,却见徐珵不知犯了什么病, 直挺挺地往后便倒。 这是犯什么病了? 一个历史上能活到英宗复辟的人,不可能年纪轻轻就有慢性病,肯定是一路骑马来找他们,跑得太快累晕了。 不要紧,他会急救! 宋时当先上前看了看徐珵,只见他额头、颈边都是汗水,两颊热得发红,唇边一圈却有些黄,嘴唇发青,大约可以判定是因为高热和脱水导致的急性休克。 他从电视理、网上看过好多回急救技巧,理论精熟,只是从前没处施展,如今好容易有个练手的对象在眼前,就要直接开大,来一回心肺复苏!他回头吩咐人取水囊,等人醒了好灌下,一双手已按上徐才子的苏样儿绸衣,猛按了几下,低头就要去渡气。 对了,渡气之前得先把他的嘴掰开,掏出里面堵着的东西。 他便先去扳徐珵的嘴,手上去才发觉颜色不对——方才验尸时糊了一手的碎肉屑、血块,忘了摘手套了! 幸好徐珵还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他连忙起身,解开绑在手套上的绳子、褪下套袖,顺便把套袖里侧翻过来帮徐名人擦了擦嘴。然而擦完了,他自己还是有些下不了嘴,也下不了手去按他沾满血肉碎渣的胸口…… 咳,还是先替他换身衣裳吧。 宋时伸手去解徐珵的衣带,桓师兄从后面拦了他一把,道:“别解,人家衣服里万一带着要紧的东西呢?见咱们解了他的衣裳,必然受惊。我看他只是骑马骑急了,闭了气,也不须按心口,拿竹签子扎一下就行。” 他叫人取干手巾抹了抹徐珵衣服上的碎肉,取了个原本预备沾取尸身口鼻内残存污物的新竹签,照着他的人中重重扎了下去。 没过多久,徐珵便“呃呃”地叫着清醒过来,伸手去按扎成绛色的人中。他才睁开眼,便看见身周站了一圈人在低头看着他,离他最近的正是他要找的桓通判和宋舍人。 两人都关切地看着他,问他感觉如何。 感觉……人中有点疼,周围气味有点大。 徐珵坐起来摸了摸人中,被身周那股浓浓的气味熏得作呕,蓦地想起宋时那双可怕的手,下意识往后缩缩身子,朝他袖口处看了一眼——宋时正伸出手来扶他,一双纤长白皙的手亮在空中,既没有他刚才看见的血肉污渍,也并不曾亮晃晃地肿着。 他下意识问道:“难道我方才看错了?宋兄的手……” 宋时看着他胸前那一片和人中上隐约的血渍,尴尬地笑了笑:“方才宋某在帮桓大人验尸,戴的羊肠手套上沾了些血肉,不大干净。先不提此事了,徐兄方才忽地昏迷过去,想是缺水了,还是先喝些水再说话。” 便有差役来搀扶徐珵,捧来水囊给他。他随行来的两个优童反被挤到了后方,眼巴巴地看着他,盼着他赶紧想起他们,让他们上前服侍。 可惜徐才子是怀着大计来的,只顾说着“在下受苏州府诸位朋友相托,特来请宋兄到苏州参加一场鄙府名士办的讲学大会”,自家身上的气味尚且顾不得,就更不记着身后还有人了。 说着话又往怀里探手去摸帖子,却摸着衣襟有些湿,还有些粘手。他不由往下看了一眼,只见身上的湖丝长衫胸口沾了一片有些像手印的、不规整的暗红印记。 他眼前再度浮现出宋时那两只膨肿又沾满血肉的怪手,再搭着鼻端浓烈的味道,干呕两下,几欲吐出来。 宋时连忙吩咐:“拿桶来!别让徐公子吐在地上!” 几个差役飞快地搬了桶来,往他面前一怼,紧张地说:“公子可吐准了,这片地面离着抛尸地不远,说不准地里细搜搜还能搜什么脚印、血迹之类线索哩。” 徐珵叫他说的好像专来拖后腿、妨碍人家执行公务似的,气得吐都不想吐了,把腰带解开,衣裳往桶里一扔,叫跟来的两个娈童给他取新衣裳换上。 还好桓通判是个体谅才子的好官,叫人带他到通判衙门后衙沐浴更衣,又教送死者妻子宁家,自家师兄弟带人在枯井附近查看抛尸者留下的痕迹。 凶器、血迹、脚印、马蹄印、车迹、碎布丝、折断的草木、地上翻起的颜色不同的土块……两人带着差役细细搜检证物,提都没提那位徐才子半个字,而是说着方才那具尸体上呈现的状况。 宋时自打他爹在广西任职时就管着衙门事物,桓家人说他把持讼诉,倒也不是假的。县里刑名方面就有一项特别的工作,就是验尸——实际县务中叫检肉尸,然后填尸格,这是结案时必须附在卷宗后的,没有这些,那案子在上司手里就不算破。 虽然一般县令都是叫仵作验尸,首领官查验,自己拿着填好的单子看看就行,可到宋时这里,却要亲力亲为,不敢全听下面的—— 毕竟衙门小吏没什么节操,只要钱给到位,那些仵作是敢隐瞒真正死因,甚至制造出符合结案需要的伤口的。这时代又没有照相机保存证据,验尸单上填什么就是什么,过几年尸骨都烂了,一桩血案便死无对证。 尸体、凶器、证词……都要齐全,才叫破案。 宋时前世是看了一部《大宋提刑官》、两部《法医宋慈》、三部《少包》的人,既有激情又有技术,一直战斗在县里破案的第一线,验尸经验十分圆熟。桓凌上任以来多是处理各府送上来的文书,亲自追查案件还是头一回,更是第一回 见着尸体,其实也十分不适。只是他生性隐忍,又有个心上人在眼前,不愿意露出恐惧之态,强忍着没吐出来,还逼着自己上前跟着看了尸身。 好在宋时预先准备了竹炭口罩、羊肠手套、小羊皮套袖等防护用品,都给他穿戴上,也算是给了他一些安全感,让他能撑过第一次的冲击,没当场吐出来。 直到尸体入棺,他才能将那情景抛诸脑后,专心听师弟分析案情。 “福建天气湿热,尸体腐化得快,我按尸斑、角膜混浊的情况看来,尸体死亡应在两天内。这两天内汀州府也没降什么雨,抛尸地在一片荒山脚下,平素经过的人少,容易留下证据。而最容易留下线索的地方就是他们抛尸的井边……” 那尸身有五六处刀口,伤口平滑,有几处刺伤深达尺许,宽度却窄,从刀口看来倒像是剔骨尖刀捅出来的。喉间有一处斜斜向锁骨划下去的刀伤,刀口翻卷,力道先重后轻,定是伤者被袭中咽喉之后作了挣扎,又被人连续划伤、捅伤。如果是刚刚杀人就抛尸,井旁地面必会有喷溅血迹、有踩在血迹上的脚印或为了掩盖血迹而挖土掩埋的不正常痕迹。 “可这井旁地面却什么都没有,那么尸体是死后才被人扔到这里的?” 正是。所以需要细察周围是否有脚印、车辙之类的痕迹。 “方才检肉尸时检到脊背、两臀,两胳膊、两腿肚,不是也发现了有尸斑么?尸斑是人死时体内血液坠积到下方形成的,若是才死了就给人抛到井里,尸斑也该集中在上半身靠井底的地方,现下这尸斑看着却像是至少在平地上停了一天的尸体。” 桓凌又忆起了那尸体背后紫红的血迹,身上几处翻着黄色脂肪和红色血肉的伤口、被井底软泥糊得模糊不清的头脸……他忙看向宋时,靠他的形貌洗去记忆中可怕的景象。 他还年长宋时几岁,看着都止不住嫌恶,宋时竟能跟着仵作细细察验那尸体,就凭着尸斑还有些别的东西推断出那人死去的时间、地点、杀他的是什么凶器…… 若非一心只要为百姓主持公道,他一个县令公子何必做这些又苦又累、全无好处的贱业?而他家人从广西偷偷查探了宋时做的事之后,回去竟说这叫“把持诉讼”——得是多么黑白颠倒才说得出这话来? 他胸中一片暗火,既恨自家人行事不正,又怜惜宋时小小年纪就懂得这些事。他倒宁愿宋时还跟在他家时一样,每天只是读书,随便应付着孩子玩玩,把工夫都花在自己爱做的事上。 比如制制杀虫剂、办办大会、编编曲子什么的。 做这些事时,他眼中总会透出异样明亮动人的光彩,可见他是真的喜欢这些事。 那么检尸、查案这等事就该由他主持,宋时只要做自己真心喜欢的事便够了,何须这样日日替他忙碌? 对了,说起大会,府里还有个来请宋时参加讲学会的苏州才子呢。苏州是天下富贵风流之首,有这些才子陪伴着也不会出什么事,不如就叫他去苏州玩一趟? 桓凌心中如此盘算,一面跟宋时两人搜遍了井台周围,取着了几枚深深印进土地里的脚印。天色将晚,地上的东西渐已看不清,剩下的还待再排查,桓凌便做主,叫人留下看守现场,宋时跟自己回了衙门。 桓凌安排人服侍他们沐浴更衣,吃了些点心,便把那位苏州才子请到堂上。 徐珵这几天找宋时就要找断腿,找着人后又受了惊、出了丑,找回场子的心无比迫切,上堂后便托着柬帖对宋时说:“元玉此来正为来请宋君到苏州参加讲学会,请柬在此,请宋君万勿推辞。” 他带来的娈童接过帖子转呈过去。 宋时打开看了看,那帖子也是折叠的,正面用龙飞凤舞的字迹印着他的名字与“苏州讲学会”字样,内页印着一篇文章具述办讲学会的始末,短短几行字便显示了苏州学子在讲学一道上的强烈自信。 讲学会定在下下月,九月初九,登高赏菊的传统假日,地点在镇江复商建的私园里,要遍邀全苏州的诗人才子、文章宗师、理学大家参与,还有绝色名妓相伴。 徐珵看着他读自己的文章,神色间终于也恢复了苏州才子该有的自信,淡笑着说:“这场讲学会上将遍邀江南理学大家讲学,参与者皆是各地才子名士。早听说宋君文章庄丽、理学精熟,必是有真才实学之人,想来不会拒此邀约吧?” 虽说宋时是生员,平日该在县学里上学,但看他能在府里给通判当师爷也知道,他不是那种安安稳稳念书的人,要请个假去苏州也不算什么。 他已笃定了宋时会去,甚至已想到了宋时到苏州后,他们要如何凭自家学问、诗文将这外地书生挤兑得面目无光。想到高兴处,连鼻端萦绕的腐尸气味仿佛都淡了,脸上重焕容光,笑吟吟地对两人说:“学生知道通判大人不能轻离府城,故此只请宋君前去。待宋君回程时,学生也必当亲手抄两份讲义,一份予宋君,一份回来亲自送予大人。” 到时候让桓通判看看他们苏州才子的挑的语录是不是比那仅有笔画一处纤细清晰可夸的宋氏刻本强! 但他洋洋得意地等了许久,却等来了一声淡淡的拒绝。宋时托着那份精致的大红洒金请柬,含笑摇头:“如今府里有强盗大案,我须随通判大人处置厅中事务,无暇脱身;况且明年便是秋闱,我学问尚浅,还要跟着师兄念书,实在无暇去苏州听讲学了。” 徐珵一腔得意化成失意,不敢置信地问:“为什么?这大会上名家辈出,难道不比你在家闭门读书的强?” 不比啊。 他有去年刚考了全国前十的师兄,这群人找得着桓小师兄这么好的老师么? 看着这全盘照抄他的请柬也知道,讲学大会八成也是抄着他的来的,而从这位徐·未来也当不上·首辅的态度可知,这群人可不是请他莅临指导本地讲学大会工作的,而是为了把他拉过去开鸿门宴,用苏州学术水平碾压他的吧? 他又不是诸葛亮,这群儒生想舌战他,他还不想给他们这面子呢! 第58章 不论宋时言辞多委婉,就凭他拒绝了江南名家讲学大会邀约, 徐珵心里就已经翻江倒海了。 凭什么! 一个没有才名、没有著述、没有举子进士功名, 单凭着一场讲学会略略出了些名的福建生员, 凭什么就敢拒绝江南顶尖文会的邀约,拒绝他吴中才子徐珵递上的请柬? 这请柬可是他亲笔所写, 单凭这一笔褚书就压过他那印出来的宋体字不知多少。何况写这邀约词时正是他情绪昂然、才思奋涌之时,文字如从虚空中妙手摘来,看过的人都赞文字精丽奇伟, 无一字可改易, 这宋怎么能不动心? ……难道是已经知道了他们要在会上考校他, 自知学问不及,不敢去会上见人? 徐珵暗笑一声, 傲然道:“既然宋君害羞, 不敢去真正文风炽盛、名家云集的苏州讲学大会上一见诸君子, 那我也无话可说。桓大人、宋君, 徐某今日是为邀人参加讲学会而来,事既不成, 也不须在此空耗时间, 就此告辞了。” 桓凌皱着眉道:“徐生何来此言?子期从不曾见人害羞, 只是学业繁忙, 不能远赴苏州罢了。君子谨言慎行, 不合轻易评论他人。” 徐珵叫他怼得脸色微红,却碍着他是个进士,天然就有指点后生的权力, 说的又是正经教导人的话,不能反驳,只得强忍这口气。临走时却又忍不住向宋时说了句:“那张请柬是徐某亲手制成的,书法、词句都有些可观之处,这场江南名家讲学大会后便告绝响,宋君不妨留作收藏。” 呵呵。绝响? 宋朝的请柬就和名信片一样,就一张纸上写上人名、地点、邀请人,拜帖上才会多写几句。这份帖子从外形到内页文式几乎都抄他的,就这么大咧咧送到他面前,还跟他说这是绝响? 两钱银子买张大红洒金帖儿回来,随便写上一篇散文,也就有这水平了。 宋时也不客气地说声“且慢”,将那份帖子装回帖函里递还徐珵:“徐公子还是把这份请柬收回去吧。宋某幼承庭训,只知读书治学,以才德饰身,不收敢这样贵重的洒金帖子,更不敢参加一等堆金砌银、盛张女乐的奢华聚会,只得辜负徐公子的美意了。” 徐珵这回连面子都挂不住了,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时淡淡反问他:“徐君办了这样的宴会邀我参加,我不过直言辞谢,能有什么意思?难道徐君这请柬上写的,不是在一片方砖也足值千钱的苏州园林中兴办此会?不是设下珍羞佳肴以奉宾客?不是有名伎侍宴佐酒?” 徐珵道:“正是,我苏州不比外地,既要办讲学会,自然要精诚竭力,色色周到,教远来的宾客朋友尽欢。” 宋时微微一笑,照着最扎心的方向说:“若是才子文人的诗会,这样办也就罢了,饮酒挟妓自是风流才子的本性,人家见了也只有称羡的。可你要办讲学会,辩的是天理人欲,怎么也办成这样的?朱子曾言:饮食,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 “在寸土寸金的园林中,吃着山珍海味,拥着媛女妖童,而后讲如何明天理,去人欲?你脚下所踏、杯中饮食、怀中所拥无一不是人欲,何敢说自己讲的是真正的天理?” 徐珵背后冷汗涔涔而落,舌尖发木,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一个念头在心中萦绕——错了,他们竟弄错方向了! 他们当日为了压倒宋时办的这场讲学大会,特地借名园、邀名妓、筹措数百金备办宴饮,看似处处都压在福建大会之上,但从根本上却偏离了讲学的主题。 若到讲学那天,天下才子聚合苏州,台上讲着“去人欲”,台下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将是怎样荒谬的情景?会上就一定点没有第二个会像宋时这样看出问题的人? 只要有人提出这点,他们苏州讲学大会的名声就坏了,苏州儒士定要落下个“讲学不及福建”的名声……他们岂不是千古罪人! 正自悔恨,又听宋时在他耳边铿锵有力地说:“我武平县难道就缺有识有力的名士,办不出豪奢的讲学会么?自然不是!我们不是为了彰显材力、气派而办这大会,而是为了让更多学子听到名家讲学,为使有真才实学的儒士能将自家学说传递给更多学生!” “我也能借来名园、也能召官妓陪酒,也能备办一席四十道菜的大宴,可这于治学究竟有何益处?不如简简单单一座石台,台上先生、台下学生。上可观日月星辰,下可见山川草木,放眼四望又见百姓耕织渔牧……何处不是天理?” 他的声音沉静温雅,用词亦不凌厉,却如同当头棒喝,猛地打醒了徐珵:“徐君,名教中自有乐地,何须求诸外物?” 徐珵猛地闭上眼,挤出流到眼里的苦汗,深呼吸了几次,又睁开红红的眼,叹道:“多谢宋兄指点。方才是徐珵无礼,请宋兄受我一礼。不过我还是要走——既蒙宋兄点出错处,我得尽快回苏州劝阻众人。” 他拿回请柬,唰唰唰撕成碎片,惭愧地说:“我竟还想以此帖骄人,却不知这文章正是我自己才德不足的名证。今日之事,请桓大人和宋兄万勿说与他人,我自己丢脸无妨,只是不该连累苏州才子之名……” 放心,你连累不着,后世说起苏州才子就没有过你的名字,都是指你外孙和他的小伙伴们呢。 宋时有些刻薄的想着,不过看在他生了个好外孙的份上,还是点了点头说:“徐兄放心,桓大人与我都不是那等背后论人是非的人。” 背后不光议论人,还联合同伴要打压人的徐才子心头又中了一箭,灰溜溜地离开了汀州。 他走后,桓凌倒是才思勃发,写了一篇论办讲学会时为何宜俭不宜丰、宜静不宜乱、宜古不宜时的文章。里面没提半个“苏”字,只是有条有理地讲述办大会的方针,以及如何择地点、延明师、结良朋,将大会办成个上下一心、学风浓厚的专业学术会议。 他的文章自然不输于人,一笔浑厚宽博的颜体字与徐珵弱不胜衣的褚体各擅胜场,当年在京里写出文章也是叫人到处传抄的。如今又有王妃嫡兄兼通判的身份加持,写的还是如何办讲学大会的要诀,传抄的人自然更多。 连府尊朱大人都看过这文章,背着人问他:“伯风写此文,难道是想在咱们汀州府也办一回讲学会?” 桓凌哭笑不得地说:“没有此事,只是日前有个苏州学子上门,说是苏州也要办讲学大会,子期教了他几样要领,下官有感而发罢了。” 朱府尊大感失落,叹道:“原来如此,咱们府里做成这等儒家盛事,别处为了邀名自然也要学。伯风还给他们写出个范式来,实在是厚道人。” 忒厚道了,忒老实了! 他知道这场大会办出来给他们府里添了多少好名声。提学大人不说,巡按与布、按二府的上官和那几府的同僚也都写信来问此事,到年底足可写入考绩表里,待考满后,有这份促学风的成绩也说不定点能再让他往上升一阶。 可别人都学了,他们这里的光彩就不免要叫人占去几分了。更何况苏州是天下繁华之地,他们这汀州又不比福州,讲学大会的规模、内容都及不上苏州这场吧? 朱府尊为此深深忧郁,桓凌这个写出文章的倒像没事人似的,扔下他便回去跟师弟查案去了。 宋时教了他一个特殊算法,让他按着尸格表上记的鞋印大小推算人身高,又看刀口出入方向、力道、伤口边缘翻卷的情况推断那人的身材、体力、用哪只手持的刀…… 结果推断出杀人者有两人:一名身高五尺五寸有余,是个壮年男子,死者胸前、腹部两处深而利落的刀口应当是他刺的;还有一名身高不足五尺,脚印浅而细,力量较弱,死者喉间那道由下斜上、刀口翻卷的伤口应当是他做的。 不必名侦探宋时出手,桓助手就自己推理出了真相:“那瘦弱者有可能是女子,若强盗杀人不该用这样瘦小无力之人,此事或许涉及情杀。叫他家家仆带着遗孀的鞋脚来对比,再细问他在外可有包占外室、妓女之事!” 有了方向查得便快多了。 亡者的妻子倒是个老实妇人,听说通判要靠脚印定点案,便叫人拿了一双新做等着过年穿的高底装香粉鞋和一双平常穿的千层底鞋送上,任大人对比。他家的家人、邻居知道的更多,上堂来便主人在外头包养的外室、结交的契兄弟、养的契儿都供出来,并连他的外室偷某管事、哪个契儿背着他又结契兄弟的事都供了上来。 桓凌听得满心厌恶,险些儿想扔下这些人接着回去验尸。 但这些却正是断案的突破口,这场案子当真是情杀。他发下拘票,将厅中差役放出两队去捉捕相关人员,回来一一比对,转眼便破了案—— 两日前死者从外地贩货回来,到府城后便带着银子去见了一个心爱的契子。那童儿彼时正跟一个新结交的子弟偷情,见他回来便把情人藏到床后接待他,那死者动情时,却在床角里发现有生人的衣裳,怀疑契子有外遇,便从厨下取了刀四处寻人,要杀那人。 就在他寻着那做奸夫的,持刀欲砍,叫对方抓着手腕对峙时,他的契子却帮着新人,夺了刀砍在他喉头上。 他身体顿时软下来,就在喉上形成了一个斜向上的刀口。但刀口不足致命,他还能摇摇晃晃地扯着契子叫一声“杀人”,契子吓得又捅了他几刀,那奸夫见他下手无力,自己抢过刀深深地捅了两下,才把客商杀死。 两人杀了人害怕,又贪他的银子,就半夜偷偷将尸体扔进井里,以为没人能发现。却不想夏天尸体烂得快,腐臭味散出去,没两天就被路人发现报官了。 他们连银子都没来得及花。 差役从那奸夫家后的井里找出凶器,此案便告结案。这若是妇人伙同奸夫杀死本夫,定是个死罪,娈童却没这说法。桓凌只能拟个劫财杀人,发往汀州府监禁,等待报上朝廷,秋后问斩。 一场杀人案轻松告破,而且预想中的强盗案也并没有发生,对于府县两套衙门来说都是值得额手相庆的喜事。 不少人去恭喜桓凌,那孀妇得回银子,也千恩万谢,又要给钱又要给他立长生牌位。桓凌当然拒绝了,对来恭喜的人也直说并非自己擅断案,只是有个好师弟帮他参详,才能如此轻松结案。 时官儿于验尸、断案方面,实在比他强得多。 他刚上任时,也借了几本洗冤录之类的书来看,书中只写了夏月尸体合在一二日间色变,三日则身胀蛆生,四五日则头发脱落,却不像宋时能说出那么细微的变化。且书上只写着如何检出刀伤死、淹死、勒死、毒死、汤泼死、殴打致死等种种死因,却不会再教人怎么从刀口推断用刀人的形体、动作和力道之类…… 府里的推官、仵作也不懂这些,他师弟小小年纪倒会许多新奇的检尸法,若非从广西哪个积年的仵作手里学得,就一定是天授了! 怎么看还是更像天授。毕竟他们时官儿当年便是名传保定府的神童,才叫他爹一眼看中,带回京来当学生的。 虽然脚印是他对比的、身高是他算的、差人是他派的、案子是他审的,可在桓凌心里只觉得这事都该归功于宋时检尸检得好。 不逊前朝的宋提刑。 宋提刑便是建阳人,又任过长汀知县,宋时此时就在长汀,或许冥冥中就有定数,合该前后两个姓宋的、与汀州有关的人都擅长验尸、断案?或许也都该出一本教人断案、洗冤的书? 时官儿如今忙着学业,过两年登第后定也是朝中栋梁,或许没空写这些庶务,他做师兄的倒可以零碎记下他用的法子,多年后替师弟整理出一本《洗冤新录》? 第59章 徐珵怀揣着满腔骄矜到了福建,没说几句话就被宋时打灭气焰, 揣着对方教的理学会议理论, 灰溜溜地回了苏州。可两地之间相隔甚远, 等他回去时,祝颢等人早已借下名园, 筹措足金银,依着原计划备办了一个多月的讲学大会了。 该发的请柬已发,该请的讲师也上门去请了, 徐珵回去与小伙伴们说起宋时那理论, 尤其说到身在人欲中如何可讲天理一段, 众人脸色都格外难看。 他们为了压过福建的大会,不光遍请江南名士来此参会, 还请了去过宋氏讲学会的人来, 要他们心服口服地承认福建讲学会不及苏州讲学会。若还照现在这办法弄下去, 哪怕那宋时与桓通判是真君子, 不与外人说起这评价,万一有福建书生说一句“不及福建讲学会贴合天理”, 他们苏州名士这番忙碌岂不就成了笑话? 可若不这么弄, 难道要将他们这些日子的辛苦布置废掉, 按着宋氏办的大会重新来过? 徐珵这一路上想着天理人欲之辩, 又想起当年孔子在杏坛讲学的典故, 越觉得宋时那大会办得更合理,力劝众人依着简单朴素的法子,也建个高台, 底下设桌椅叫人听课就够了。 这话若早一个月说,他们听也就听了,可现在收手又谈何容易? 朱胜儿早把苏州办讲学大会,要请名妓侍宴的消息传出去;他们这些才子也都私下与相好的伎女倡优订下要携美进园;还有他们邀来参加大会的外地朋友中,也有不少出入都要美人相伴才行的风流名士……满苏州、秦淮的名妓、名优都指着这大会出风头了,怎么能把人拒之门外? 何况他们求借镇江富商园子时,许了园主一个主办人的名份。赵商人为了这场大会已斥千金采买异石古树、翻修园林,买了三百只羊备宴,难道他们说一声不用,就让人家真金白银投入水里? 众人争执不休,最终还是祝颢两下平衡,想出了办法:“请柬上已写了致和园的地址,如今要改也晚了,那就安排人住在致和园,咱们另择地方办讲学会。” 若真建起高台,完全按福建大会的制式来,便是办得再好也难免有效颦之疾。他们苏州自来是引领时俗、四方争羡的地方,岂有效仿那福建讲学会形制的? 依他的意见,既然不往奢华办,更不能按宋时的说法办,不如就效法当年朱陆鹅湖之会,在苏州城外名寺里讲学。 至于自愿来侍宴的名伎、倡优等人,也不必遣他们回去,只是不在讲学时用他们陪伴即可。讲学之余众人游园、宴饮、歌舞娱情时,不是正要他们献艺? 众人思忖一阵,便知这已是最好的办法。 他们既不能舍下面子照搬福建的讲学会,也不能冒着被嘲讽的风险按原计划办,再寻别的地方讲学也不如在佛寺,至少这里还能有个“追慕先贤”的遮羞布。 只恨鹅湖寺远在江西,不能朝发夕至,不然他们直接定在鹅湖办讲学会,还更能多沾些朱陆二子的名气。 他们最后把讲学会定在了城外寒山寺,请主持静寺七天——福建那场讲学会只有四名讲师,也开了三天,他们请来的名儒就有十余人,七天已经是往少算说的了。 众人匆促变更地点,安抚群妓,重新协调讲学与游玩休息的时间…… 他们这么辛苦筹谋,福建人却似总要和他们过不去。 徐珵回乡不久,一篇汀州府通判桓凌写的“讲学会筹办要则”便在整个江南流传开来,里面写的赫然就是那天宋时指点徐珵的说法。只是他在文中写得更深刻细致,并将宋时安排筹办讲学会的目的、过程都不加藏私地写了出来。 ——宋时办这大会时,他是全程给了支持的,写出来的文章自然比旁人更详实。比照着这篇文章来办,差不多就能办出一场能叫与会之人皆有收获的讲学会。 虽然通篇没有一个“苏”字,可他们若还照原来的模式办讲学会,就得被看过这篇文的人嘲得体无完夫了。众人看罢,脸色都变了几回,脾气差些的书生直骂:“若非有元玉兄力劝咱们从俭办会,有祝兄作主改在寒山寺讲学,咱们岂不是被这篇文章嘲个正着?他明知道咱们的讲学会会办成什么样,怎能故意写这样的文章!” 徐珵虽也羞愧难当,却还是替他说了一句:“他们也是当面先劝了我不该这样办讲学会,后写的这文章,并不是当面不说,等咱们大会已开完了才遽然发文嘲笑的。” 祝颢也赞同他的说法:“我看他这文章不是针对咱们,倒像是听了咱们的想法后觉得不妥,怕别处办讲学会的也像咱们这般走偏了路子,故而专门立个范式,以备人借鉴。” 这话说得甚是公正有理,但听他说话的人却都无心夸赞——若真个处处都办起讲学会,他们苏州会不会湮没在这场讲学大潮中? 他们虽然对本地名士的讲学水平有自信,心里却也都多了几分阴霾,不由自主地打听起了各地讲学的情况。果然,在他们苏州的讲学大会开始前后,便有消息传来说江西、湖广、浙江、山东等地也都办起了讲学大会。 江西的讲学会直接办在了他们借以掩羞的朱陆鹅之湖会所在地鹅湖寺;湖广是在“朱张会讲”之地,也是朱子亲自重整的岳麓书院;山东有孔家子弟主持,再不须外物添光彩;浙江虽无先圣遗迹,却也有西湖风光…… 九月初九的苏州讲学大会虽然尽是名家主讲,衣食住行也色色精致,令人流连忘返。可它作为一场讲学会,仍是没有特别出众的特色,最终还是淹没在了前后几场讲学会中。 被邀去参加大会的福建学子更不讲理,根本不体谅他们的大会是在桓凌那篇文章出来前就筹办了的,回乡之后便与亲友议论,嘲讽他们的大会是按着桓凌那篇《要则》办的。更刻薄的,还要嘲苏州才子只有衣裳和怀里的名妓时新,讲学方式却还和私塾里的先生教小学生一样,早已落伍多时矣。 这些流言传回苏州,气得众才子气血上涌,写了无数篇文章反驳这些无稽之谈,细细论述自家这场讲学会上讲的精义要领…… 然而这些文章也和他们的讲学会一样,淹没在了各省文士吹捧自家讲学大会的篇章当中。或有一两篇因文采出众而流传得广,但世人提起讲学大会,还是要说“自福建办了一场讲学会,各省都开始效仿了”。 徐珵心绪颇有些低落,以为是自己去汀州府的那趟才勾得桓凌写出了办讲学会的要则,以致各处纷纷效仿,他们苏州夹在当中,毫不出色。 幸而祝颢是个担得起责任的人,主动把办讲学会不出色的原因揽到自己肩上,向众人说道:“最初是我向伯贤兄借了园子,又是我主张到寒山寺讲学,因此使诸位在兴办此会时顾忌重重,没能办出特色,皆是我之过。听闻明年福建还要办此会,我欲亲眼一见,看看他们除了办得稍早,又想出个自习会,还有什么强如咱们的。” 此言既出,徐珵便第一个起来附和。在他之后又有几名才子起身表态,愿与二人一道去见识见识福建人的讲学会有什么地方能胜过他们的。 ——哪怕拼着这一场秋闱考不过,也要亲看看那个写文章教人办讲学会的桓通判和主办大会的宋时都是何等人物! 苏州才子们咬牙切齿地念着桓凌、宋时兄弟,京中也有更多人念着他们。 一场省级的讲学盛会即可说是文坛盛会,何况福建那场大会后,隔不几月又有数省名士才子相继举办这等规模的讲学会。讲学会从南到北,天下学风一时浓郁到了人人必谈讲学,新的理学文章一日三传,多到令人抄写不过来的地步。 礼部尚书吕喆都被惊动,要亲自给各地提学御史写信询问。 不用说,他的第一封信是写给福建提学御史方思瀚的。而第二封信却不是后来写给其他兴起讲学风潮之地的学政,而是他的门生,当日硬求他帮忙转调到地方任通判的桓凌。 福建到京师隔着三个月的路程,这封信却只是座师写给门生的慰问,不能从急递铺走,所以他并不急着收到学生的来信,而是在朝会之后对桓侍郎感叹道:“天下学风自福建起,福建学风自伯风起,这字终没起错。崤山兄有此佳孙,令郎又教出一位好弟子,实在教老夫羡慕。” 首辅虽然羡慕,桓侍郎心中却是乐少忧多。 若能不叫宋时出名,他都宁愿孙子不出名。那宋时名声越重,他家当初与宋家退婚之事便会叫越多人提起,周王的婚礼尚未定准,若这桩旧事被翻出来,于他、于他孙女都非幸事啊…… 他心中苦闷地感叹一声,又恨桓凌不安心在京里帮他,非要跑去武平。 若这孩子留在朝中,宋家父子没人帮助,哪里办得起这样的大会?而桓凌在京里办起讲学会,名声还更快传到御前,不似如今——纵办起讲学会,还不是叫宋家父子和那福建提学占了大半儿好处去? 桓侍郎恨得心里暗骂,但恨归恨,这孙子的确是他家最出色的孩子,他只得忍下这口气,对吕首辅说:“这孩子就是一心想做亲民官、教化百姓,下官哪里管得了他?他爱做什么便做什么,能惠及一方,便是他的造化了。” 吕首辅对他这话不置可否,只笑着说:“他在地方虽然不久,却已做下了几桩朝野知名的大事,挟着如此功绩回朝,岂不比只因周王成亲,徇例恩封周王妃兄长而回朝更风光?” 桓侍郎只听到了“周王成亲”四个字,脸上的肌肉瞬间颤了颤,问道:“湘阴兄莫非听到确实消息了?” 吕首辅道:“不一定确实,不过前日有御史将各地办讲学会之事奏上御前,陛下召我奏对时曾说了一句‘有兄如此,其妹可知’。既是对令女孙如此满意,想来喜事不远矣。” 桓侍郎心中充满期盼,忙叫人给在外为官的长子、长孙送信,叫他们准备好回京观礼。他自己度着两人在外日久,回京来也没有合适的礼服,便叫家里仆妇私下赶制,只盼早下圣旨。 这一等就等过了年。 转年元宵节后,桓侍郎几乎以为天子又忘了周王和他孙女时,禁中终于传下了一道夸奖他孙儿劝学有方,他孙女德才兼备,堪配皇子的圣谕。 然而伴着这道圣谕的不是令钦天监选日子办婚礼,而是重申了两个字——要钱。 桓凌既有教化境内百姓的才学器量,其妹幼承闺训,必然也是才德兼备。如此佳妇,婚礼自然该办得更盛大些,成亲时还为周王建起藏书室以备其夫妇使用。 因周王身为皇长子,几乎就是隐形太子,这藏书室要建在宫里,须动用内库。内库存银不够同时修建宫室、同时办婚事的,还要找户部要钱。 前年定下王妃人选便开始要钱,去年又借口丰收要过一回,如今夏税未得,这青黄不接的时候竟又想法子要钱——国库还要备着赈灾救荒的银子,哪儿有钱给周王买婚事? 户部此时硬是不给,礼部也不能强求,甚至也有些不相信这位天子的承诺了。桓侍郎心里急得像吞了火炭似的,却也得强咽下去,维护住自己一心为公的形象,只有背着人才敢和周王外公、兵部马尚书一块儿忧心。 但这回至少天子给了一个限期,叫他们心中略有丝希望:只要修好藏书室、印够了给周王夫妇的藏书,今年内就能选定成婚的日子。 第60章 这一年虽说周王的婚事仍没着落,可日子也还要接着过。到了端午长假中, 福建省依旧要办讲学大会。 外省跟风的大会比他们办的更奢华也好、更有文化底蕴也好, 福建这里还是保持着全国第一家省级讲学交流会的气度, 按着自己原有的模式从容地安排,不去试图模仿任何人。 不过相比起去年的观望, 今年则有更多名家学者主动来讲学,接到请柬的生员、儒士更是引以为豪,要在亲友中狠狠炫耀一番。甚至有许多外地学子打听着武平仍有讲学会, 也从各省结伴而来, 想见识见识这引起讲学风潮的源头之地究竟好在何处。 以祝颢、徐珵为首的几名主办苏州讲学大会的才子自然也在其中。 他们去年那场讲学已办出了自家力所能及的最高水平, 却没能压倒诸省,胜过最早办大会的福建, 这在他们来说就已是极大的失败。这一趟过来就是为了看看福建大会的成色, 回去之后好有针对性地改进自家大会—— 当然, 若这福建只占了个“早”, 别处实际上还不如他们所办,他们也会毫不客气地写文章具述此情的。 武平县的大会在端午正式开场, 五月初一, 祝颢一行就已风尘仆仆地踏入了武平县地界, 在城北见到了交椅山、思齐讲坛……和讲坛前乌泱乌泱的一片长队。 他们今日见着的排队盛况, 差不多就是黄大人去报假案时看见的那样。 离着排队地点, 就有个穿着素白襕衫、顶着一个梳得光光的小鬏儿,胸前斜挂了条红绸的小学生跑过来,操着磕磕绊绊的官话问:“几位先生是来参加我们‘第二届福建名家讲学交流大会’的吧?” 众人愣了愣, 打量那孩子几眼,见他举止规规矩矩,甚有礼仪,也不认生,是个讨喜的学生。胸前那条红绸上写着拳头大的“导游”,不知是谁想出来词,倒也通俗易懂——顾名思义,这孩子应当就是引导人在武平县游览的小向导。 几人不禁笑着逗他:“你这孩子是哪里的小学生,谁叫你来与人做这导游的?” 那孩子挺了挺胸道:“学生是旁边宋氏学院的上舍生,因为今年讲学会参与人多,要有人在这里引导外来的名士大家,故此志愿来做导游的。听先生们口音,不是咱们福建人吧?有请柬么?没有请柬的不在这边排队,我带先生们到游客登记处去。” 他们自然没有请柬,又看那小学生聪明懂事,便放开胸怀跟着走,不多久就到了路尽头的一个棚子里。 棚子里坐的是个穿青襕衫、戴折上巾的生员,温文尔雅,颇叫人有好感。他面前是一张光秃秃毫无装饰的长案,唯一特别的就是长,可容五六人同时在桌前书写。那桌外摆着四张同样简单的无扶手木椅,当中空得宽宽的,有两名在他们之前到来的外省书生正坐在桌前书写。 徐珵和两个少年才子挤上前扫了一眼,便看出众人都是在印有笔触极纤细的宋时字的纸笺上写字。那纸笺上已印好了姓氏、名、字、年纪、某某年儒士/生员/举人/进士等字样,底下空出一片叫人填写的空白。 他们想看得细致些,那小学生却拉住他们幅宽将有二尺的苏样儿衣袖,劝道:“几位先生请按着顺序坐下填个表格,不填的在这条线后面排队,我这就拿表格给你们看。” 众人下意识低头看去,才发现地上洒着一道手掌宽的白线,里面教人填表的生员也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指点道:“几位先生是外省来的?在下新泰二十年生员庄繁,这里有两个空位,诸位先选两个坐进来,我教你们如何填这表格。往后发放纸笔、纪念品、寄送讲学大会语录等事,都凭诸位今日登记的身份地址。” 苏州大会上却没这么多麻烦,凡要参加的学子尽可参加,这福建人怎地这么多事? 他们心里虽有抱怨,但看着前面已经有两个外省人在填表,不愿丢了苏州府的面子,便上前与庄繁和先到的两人见礼,按着他的指点在纸笺空白处书写。 不得不说,这种宋时印法印出来的字迹极清晰易辨,页面雪白可爱,绝无字迹模糊的问题,叫人拿在手里便觉着赏心悦目。 徐珵第一个上去填表——读书人见了面第一见事就是论出身、资历,他是个少年生员,这出身足可自豪,填起来也不嫌表上印的太细致。他正写着,身边一名广东书生填完了,庄繁拿过去先看了看,收到旁边一个木匣里,又取出一张厚纸印的、有字有画的帖子和一个青绢面礼匣给填表人,叫对方按着纸上印的时间地点参会。 苏州才子们也加快速度填了表,各领了一个礼匣和一张传单。 帖子四角印有云头花样,天头处是一幅去年请柬上就印着的交椅山环抱讲坛图,右侧打头印着一首前朝丞相李忠定公的《读书堂》。 一句“赢得工夫剩读书”便把这场大会的格调拔高了不少,又恰与图上的山景相配——虽然单子上印的不是灵洞山,可外地人也认不出是什么山来,只见图好、诗好、字好,就觉得这张帖子实比别处见的都精致。 帖中印的不是清华文章,而是讲学时间、地点安排,下方还列了几处专供与会士子住宿的士绅别院和寺庙、道观。 而附送匣子里各装了一个淡绿色透明玻璃胆外包竹蔑壳的旋口随身杯,一把小蒲扇、一方素帕、一套小文房四宝套装、一沓右侧印有大红《第二届福建省讲学交流大会》字样的稿纸,都是讲学时能用到的东西。 替他们引路的小导游拧开玻璃杯盖子,带点儿得意地说:“这是我们宋山长叫人做出来的,盖子拧紧了,颠倒过来也不洒水。我们书院里都是用这等旋口杯瓶,外地再没有这样式的。” 以前宋时也用拧口的杯子,但自己用就图方便省事,只用竹筒削的,玻璃这种易碎的东西根本不往外带。但这回要供给外来游客,就得费些心做出又便宜又方便,还有点能让人忽视它便宜粗糙本质的特色的纪念品。 若做瓷的,古代好瓷窑有的是,他们这小县的瓷器拿出去怕人笑话。反倒是会高温玻璃技术的地方少,烧个耐烧的透明玻璃杯,外头包个竹壳防摔兼掩盖杯体不平整问题,再加个螺旋口,一般人就不计较工艺粗糙不粗糙的了。 便宜、有特色、耐久存——万一这届大会做多了送不出去,下次再来人接着送这个。 他就按普通会议用品的标准设计了这款礼盒,在现代看来不算什么,搁在大郑却已是前无古人的会议佳礼。 连这种省级学术交流会议也是他首倡,前无古人。 从时尚中心苏州来的才子们对着这礼匣,都默默无语,挑毛病的心也熄了几分。 不是这几样东西珍贵到能叫他们叹服。如玻璃制品、笔墨书纸之类,苏州的能比福建的精致数倍出去,可他们办讲学会时却没想着要为来听讲学的书生提供这些。而这礼物再比起他们一进武平地界便主动来接待他们的小导游,比起刚才在棚中迅捷又有条理的登记过程、细致的登记单,又不值一提了。 去年那些福建人的文章写的当真不错,武平县这里办的是有一省规模的讲学会,他们办的却还是相熟才子之间的文会。 众人沉默了一阵,才有人勉强说:“宋县令昔年在广西时就以擅长招待上司、游客出名,父子间耳濡目染,宋君自然也会这些……” 祝颢摇了摇头,提议道:“不说这些,我们应当去武平县拜见一回,问问他是如何办成这样的大会的。” 徐珵对宋时关注最多,知道他今年该回北直隶应试,便道:“如今都五月了,八月初就是秋试,他该早已经上京备考了吧?”不然在路上煎熬三个月,到京里直接应考,身体撑得住么?考得出好成绩么? 一旁引路的小学生忽然插了一句:“宋山长并未上京,他秋天是要在我们福建考试的,这回大会仍是他亲自主持啊?” 什么?他没上京,要在福建考秋试? 他不是北直隶人么?! 苏州诸生在宋时的学生面前还只能腹诽,特地借着巡察地方名义过来的黄巡按却是忍不住在宋县令面前叫出来了:“这学生真是胆大妄为!他以为学政大人念他是个北方来的俊秀学子,抬手放他过了院试,他就能过秋试了么!” 他是故意不早说,拖到如今不能上京了才肯叫他们知道啊! 黄巡按怕他在福建考不过别人,白白浪费这场考试,心中比他家长还着急。宋时站在堂下老老实实听着他训导,宋县令看着儿子这鹌鹑般的小模样就心疼,却不敢向巡按求情,自己也只得低眉顺眼地听着。 唯有桓凌能置身事外,向前低声,舍着脸面替他求情:“如今周王尚未成亲,舍妹与宋师弟又曾有婚约,他如何能进京呢?事到如今,都是我家耽搁了他,大人只责怪我吧。” 黄巡按见他没上京应考,光担心他因为在福建中了秀才而飘飘然不知自家学问深浅了,倒没想到这点。叫桓凌点破之后,又心急又无奈,也不好当着桓凌说什么,叹息良久,只问了一句:“你这些日子,没为这场讲学会耽搁复习了吧?这场讲学会方兄是要避嫌,不能过来的,你若自己学问不到,可别想凭着自己在台上调停得好,就叫他高高抬手放你过一回。” 没有,有小师兄在这里,他可以安心依赖,并没为这场讲学会费多大心力。而且最需要他花精力的主持环节反而是他在台上高速理解、反馈各家理念,融会这些日子学习成果的机会。 八股文考的表面上只是四书五经,但能进秋试考场的,无不是已把经书嚼烂,书中每一句、每个字都翻来覆去思考过、甚至做过文章的。考生文字水平只在伯仲间,到了考场上老师凭什么要取这份、不取那份? 真的只为文笔好就录取么?那样的话宋朝也就不会把应制诗剔出科考内容了。 真正打动老师的不是你会用多少史料、不是你写出的文字多么字字珠玑,而是文字后蕴含的理学观点。 前朝王安石当政时,考场文章只有合他“新学”之义的中式,而到新党被推倒后,考场上敢写王氏之义的就绝不会被录取。朱熹晚年被弹劾时,道学被斥为“伪学”,凡依他之言解经义的卷子自然会被黜落。而如今朱学当道,科场文章中理念又是必须遵朱子之义、最好再与考官本人理念相投的才容易中式。 若文中理念走偏了,就是当场写出篇《离骚》来,老师也不能取你。 所以说这场理学大会并非浪费时间,而是给学子们一个难得的考前突击提分机会,而他做了最充足的准备,也必将是最有收获的那批人之一。宋时自信地笑了笑,点头谢道:“大人放心,学生一向跟着师兄用功,不会耽搁学业的。” 第61章 第一届讲学会刚办起时,武平县还只是个不以学术出名的普通县城, 宋时更是个不知名号的小人物, 肯来参加的老师和生员都是因他的印刷技术新鲜, 来瞧瞧热闹而已。但因去他们的大会办得实在成功,还引得各省都跟风开起讲学会, 本省儒生提起这大会也都有几分自豪,得着邀请的多半儿肯来看一看。 今年会议还没有开始,本府几个县的文人才子就主动找上来要给组委会帮忙。又有些附庸风雅的商人、大户捧着银两来资助他们办讲学, 只求在这届大会里留个名字。 当然可以。宋时没有看低商人的毛病, 亲自办了晚宴招待众人, 并承诺大会结束后要写一篇《筹办福建讲学大会记》,其中必定要有这些捐资商人的名字。 大郑的赞助商们极为质朴, 也不要求冠名, 也不要求场内竖广告板, 在书里添个名字就能心满意足地掏钱。然而宋时不能让金主吃亏, 他雇人在书院旁边搭了许多报刊亭似的临时小店,全部佳上赞助商们商铺的牌子, 那些商人愿意安排买卖的自己安排, 不愿意的就招本地小商贩在会议期间开店卖水卖吃食。 武平县百姓力农读书的多, 商业气息不浓, 大会期间捞一笔快钱, 结束后把报刊亭拆了,宋氏书院照样是个干干净净的读书圣地。 这些外务不用走心,真正麻烦的是讲学方面的准备——这回与会人数翻了几番, 不必计黄巡按和桓凌这两位主官,就已能凑出十来位愿上台讲学的致仕进士、海内名儒。 人多了,要讲什么就得提前安排,写出教学计划和讲义来,以免到了讲学正日才发现跟人撞了题目。不然的话同一个题目,讲得好不好底下数百书生都看着,谁讲得差就不止是尴尬,几十年攒下来的名声都得翻在这儿。 可宋时一个小生员,是没资格管进士的,连他小师兄也因为是上一科才中试,在按资排辈风气极严的进士群中,也不能轻易劝动前辈。 他们只能斟酌说词,不提“撞题”二字,只说今年来的人太多,老师在台上讲,坐在后排的学生恐怕听不清。为此要请老师提前写好讲义,他们印出来给每位学生发一张,讲学时台上也配一份大型板书,学生们连听带看的,更容易听清老师们讲的内容。 这种大型板书,也不是真正用黑板、粉笔——初次用粉笔的人写出来的字绝不会好看,可底下学生不管这些,只会嘲笑老师的书法不佳。 所以这板书只是在成幅的纸上写径尺大字,写好后用铁环装成挂历的形式挂在架子上。正式到台上讲学时,再从组委会抽调成员,每位老师配一个助教,专门负责翻讲义页。若有哪位老师身体虚弱、嗓音不高,配的助教就负责高声重复老师讲的内容。 当然,在台上端茶倒水、扶着老师上台走台也都是助教的责任。 去年便来讲过学的王知府和张郎中都笑道:“去年我们方学政、桓通判和我们两个老儿可是在台上干讲的,今年居然多了‘助教’?也是合主持人一样,提问题、复述我们如何讲的么?” 那倒不是,主持人要求比较高,得能控场,助教是被控场的。 宋时含笑解释了一下:“今年登记的学生已近七百人了,不比去年仅有二百余人,有五六排桌椅就能轻松坐下,台上讲什么都听得清楚。如今这人数怕是要坐到十余排之外了,到时候不光台上要备助教,只怕隔几排还要安排上几个同传,将老师的声音传到后方。” 他用词虽然有点毛病,好在也没有别的穿越者出来挑刺。老师们也都被这人数惊到,顾不得管他给志愿者取什么名号,都先议论起七百多人的大课该怎么讲了。 这么多人齐坐在下头听讲,这是国子监才有的规模吧? 老师们都是进士或同进士出身,见过大场面。但无论是上朝奏议,还是参与科举四宴、主持乡饮酒礼,也和坐在高台上,对着七百多学子讲学的感觉不一样。 恐怕会有种高处不胜寒之感…… “要不等桌椅布置好,诸位老师提前上台体验一下?”不必讲学,就上去感觉一下讲台上布置得舒不舒服,助教们在下头听听老师的声音,好安排隔多远传一次音。 宋时提议他们上场排练预讲,众人没多犹豫就都答应了。 到五月初四,会场初步布置好后,老师们便乘车出场,上台依次试讲了几句。 因还没到正日,台下没坐几个人,只是一排排只刷了清漆的长条桌椅从讲台前向外延伸出去。但见他们上台,就有些在讲台外围闲逛的学生自动入座,给这场试讲更添了些真实感。 坐在台上,竟有种“一览众山小”的错觉。 来讲课的几位老师有的见了学生更兴奋,却也有一位原先做到光禄寺少卿的常老先生突然晕场,不得不立刻下来。便到下台后,常老先生也有些脸红,对桓凌和宋时说:“我到了上头,看着底下那些人便觉心乱如麻,讲不出什么,只怕是做不成这讲师了!” 好容易拉来的讲师,怎能叫他因为晕台就不讲了? 桓大人体贴地问他是否中暑,要不要请医官来调调,并拿出了一瓶从小用到大的薄荷露给他擦太阳穴。宋时见过的心理问题多,知道他不是真的身体不适,只是初次公开讲座的紧张,多练习几回就能好。没法练习的话,就给他创造一个舒适的、不必面对那么多听众的环境。 他主动问道:“老先生只是看着台下时说不出话么,若是坐在台上不看别人,只看助教,能不能讲好?” 怎么个只看助教?坐在那里怎么能不看台下? 宋时亲自上台将椅子侧过来,叫人拿了个圆凳上台,两个座位都用长案挡住,又叫了桓小师兄上台配合他。 桓凌天生自信,没有什么社交恐惧症,放松地坐在椅内,含笑等着他又要弄出什么新花样。宋时坐到他对面的圆凳上,先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对着讲台正面的黄巡按和教学组说:“诸位前辈、朋友、小友,这一场上台讲学的这位老师是新泰二十二年进士,汀州府通判桓大人,我是助教宋时。” 他还模仿着电视里主人的模样转身与桓凌正面相对,微笑着点了点头,说的却不是“桓老师好”,而是高声提醒了一句:“师兄不要看台下,只看着我就好。” 这话也是说给台下的老先生们听,让他们哪位怯场的看完这场访谈,自己上台时便知道怎么避免直视密密麻麻的人群。 凳子又没有椅背又没有扶手,想怎么转身就怎么转身。他提醒完桓凌,立刻又转向台下:“桓老师将要为我等学生讲解的是《大学》第一章 中最后一节: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以主持人身份介绍了这一课讲什么后,他便又转向师兄,身子微斜,半是对他、半是对台下观众说:“我等学子读《四书》时都背过章句,这一句在章句中只注了‘本,谓身也’,‘所厚,谓家也’,而后只说这一节与其上“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一节皆是为结“大学之道”“知止而后有定”两节的,却无更细致的解释。学生从本章开头读起,至此犹有不明之处,可否请老师为我讲解。” 他跟小师兄复习这一年来,哪本书没讲过几遍? 四书是科场重中之重,有“三场重首场,首场重首义”的潜规则,朱子的理学思想也多在注《四子书》时体现,他们师兄弟更是翻来覆去地讲了无数遍。此时随便提一句,也不用怕小师兄接不住他。 他嘴角微微弯起,保持着前世练过多年的职业化笑容看向桓凌。 他师兄也颇有做示范的自觉,这半天一直只看着他,眼神专注而深邃,表情也保持得很好,一点儿也不僵硬。 就是答题时,桓凌也只专注在他身上,完全不去看别处,眼睑微垂,流畅地讲道:“我们先从第一句‘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讲起。本,依朱子注中指身,末则指家国天下,否,意即不然。前两节讲‘齐家、治国、平天下’,都须从‘修身’这个本上来,必须修了身才能使‘家齐、国治、天下平’。若修身做不好,便如大树的根先枯了,要他枝繁叶茂,必无此理……” 这一章是大学开篇之章,凡读四书的无不从此处学起,又有前朝、前辈名家的解读,其实并无难处。桓凌就这么明白质朴地讲解,宋时不时应和一声,挑明他讲解中的要点。在他讲完之后就着关键处问一句‘如何修身’,顿时又把这简单的解析章句的题目引向更深一层的理学讲述。 桓凌同样能接得上,笑容加深了些,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看穿了他小小的促狭,又不慌不忙地给讲起了朱子“静而存养以立其本,动而察识以胜其私”“非礼不动,内外交养”的修身之法。 两人一递一答,桓凌始终只看着他,仿佛神魂都牵在他身上。底下怯场的老师们以身代入,也把目光放在身边的人身上试了试,果然觉得自己做到这样,眼中应该只能看得到一人,也就可以不在乎台下坐着多少人了。 桓凌在台上只需要对一个人讲,他那小助教则掐着他的节奏,该提问时提问、该倾听时倾听,在他讲到恰要节束时为观众总结一遍重点,有时还独自面向台下人讲解几句。 这样的讲学形式又新鲜,讲解又深透,内容层层递进,由浅入深,不管原先学业水平强弱,都能从这场讲学中有所斩获。 许多学生念书时一味死背,不会提问,不知自己哪里学透了,哪里含糊未明。有他这个助教代为提问,倒是能代替许多自己不走脑子的书生问出他们最该弄清的地方。 等到他们讲完这一章,起身退场时,台下听课的散客已是忍不住起身叫好,感谢桓老师与宋助教这一场讲学。就连老师们也被这种形式折服,怯场的急需他帮助不说,就连一些前面讲得好好的老先生也非要他点个好助教配合自己,用这样的方法讲学。 ——最好就他自己上。 陪听的助教们有的跃跃欲试,有的看了他这一场讲解,觉得自己没有能随时回应老师、随时接得住老师讲解内容,并为底下学生解惑的本事,反倒打了退堂鼓。 宋时便代他们问老师们:“可否请老先生们抽些时间与助教练一练?我们这些学生都是第一次听老先生们讲学,不能如我和师兄这般熟练,若先在台下台上练练,到时候或许更自然。” 是啊。刚才台上那一场讲得好,不光是宋主持会提问引导,更是因为桓老师讲学讲得好:既能质朴明白的语句直解朱子注释,又能深挖其中所含义理,用语看似平易,实则精实,不容轻易改动…… 也就只有得他真传师弟才能那么自然地拈出要点重述,又不会偏离他的原意了。 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造诣,实在值得夸奖。 黄提学从当初办王世仁案时就器重他,如今更不吝夸奖。那位有演讲恐惧症的常老先生却是更看重他在台上做的示范,跟着夸道:“桓大人在台上身子全然不动,目光只落在宋主持上身,我照此试了一下,果然只能看见身边的魏兄,远出几尺外都有些模糊。若是再隔着台上台下的高度,应是连人头都看不出来了。” 他“呵呵”地笑了几声,宋时也笑着说:“桓师兄方才的确认真,也是亏了年轻、身体好,才能那样一动不动地僵座着讲完学。其实若累了的话,也可以将身子半倚在桌边,头略微侧向空场这边,避开下方人群。常老师不妨跟学生上去一试?” 常老师欣然提起下摆上台,桓凌就坐在他空下来的位子上,含笑看着他们排练。其他几位没上过这样大台子,心中略怀畏怯的老先生也侧过身来跟他说话,赞他示范的认真,他口中逊谢,心中却有些好笑。 时官儿让他看自己,他就那么看上整天整夜不变姿势也不觉累,哪里是为别人做什么示范。 作者有话要说:  差点忘了,讲义是张居正的 修身那几句参考《朱熹论修身》 蔡方鹿 第62章 常老先生上了高台之后还是有些紧张,一时有些记不清自己整理好讲章, 索性顺着桓凌刚才的讲解, 讲起了《大学》第二章 : 《康诰》曰:“克明德。”《太甲》曰:“顾是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 这一节是曾子引用《尚书》《周书·康诰》《商书·太甲》与《尧典》中之语, 解释前一章“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中的“明明德”之意。 他与桓凌那种考前复习的讲学风格不同, 讲的时候更重阐述自家思想,在讲明本章中所引用的三本书出处,简单解释本章文面的意思后, 就转向提醒学生如何修身、明理, 专注勤勉于学习, 以彰明自家的优秀品德。 宋时给桓凌做助教时,就像挖井一样从经议一层层向理学方向深挖, 最后掘到知识的甘泉。而对这位常老师, 就得像放风筝一样:先放叫他能轻松飞到众人都能见到、惊艳的高空中;却又要不时紧线, 以免飞得太远, 彻底悖离了这场讲学学考前复习的目的。 他虽然是第一次与常老大人合作,但毕竟工作经验丰富, 学业也扎实, 很快就摸清了他的讲学路数, 该延伸延伸、该收紧收紧, 效果自然得完全不像是第一次做配合。 两位老师的讲学习惯不同, 内容侧重不同,但因中间都有宋时在提问、引导、转移主向、把握讲学节奏……从头到尾听下来,竟不似两个全无干系的老师在讲学, 而有种微妙的协调感。 台下的助教们用心观察他怎么提问,心下模拟着自己上台后该怎么讲解;而几位打算用这种方式讲学的老先生则用心回忆讲章,甚至想着正式登台时要带一份上去,以免像这位常兄一般,到台上后竟能忘了自己原先要讲的功课。 宋时下场之后,又有老师要求他陪自己上去讲,这回桓凌都不答应了,说道:“这种讲法虽然新鲜,却不如咱们做老师的自对着下讲,能看出下面学生们听懂没有。各位前辈不如都上去试试,看哪种讲学法更适合自己——便是要用助教,都用他一个人也用徐了,也得给更多学子上台助讲的机会。” 几位还没上台的老师叫他劝服了,黄大人倒看出了他包藏的真意,朗声笑他:“亏你找得出这么多借口来,不就是怕你师弟连讲太多场,累着他了?” 是啊,还是亲师兄替他着想! 这要不是人太多他都得去给小师兄剥个荔枝吃了! 宋时感动地悄悄给他飞了个眼风,桓凌心口蓦地一跳,微微垂头,迟了一会儿才答道:“宋师弟还要刻印讲义,那新印法只有他一个人刻,印好后还得晾到墨干了才能用。咱们还是得给他留些工夫,以免讲义有差迟,耽搁了明日诸位先生上台讲学。” 一说到刻印,诸位老先生都想到刚来武平时,黄大人带着他们看的宋氏印法雕版工具,顿时也不笑话他了,倒还催促:“叫宋子期早些回去,趁天色好刻版,他那纸版是一片白的,晚上看该伤眼了。” 宋氏印法虽比寻常印法快,可是刻版、晾晒也要花工夫的,雕版时还要盯着几乎看不出分别的白纸看,若是晚上印他,容易伤眼。 这些老大人虽然觉着这印法有许多好处,可惜学硬笔字一关就拦住了匠人,须得他们读书人自己印。而且印之前得花太多时间练硬笔字,刻版时又得在半透明的蜡纸稿上刻字,印刷的墨也不能是普通墨汁,须得是加油、加蜡、加什么肥皂调出来的油墨…… 不如找几个朋友凑些银子到印书局里印,全程不用自己操心。 当然,只是刻印麻烦,若不用他们亲力亲为,这宋版印法就比普通书局印的好了—— 首先就是印得极快,刻一个版不用一盏茶工夫,拿辊子滚一圈就能拿到手用。而且只是最初未晾干时仔细些不要蹭着,等干了就不怕水湿了。再者宋时的字毕竟是练过多年的,练软笔字也能提高对硬笔字布局、架构的把握,印出来的可算书法,不像匠人印的那么死板,看着更招人爱。 他们这时候又不要宋时了,都要送他回去。桓凌主动说:“我也会刻几个字,也回去帮他,早些印出来晾得更干些,还得着人装订起来呢。” 他也顺顺当当回了武平县,跟着宋时到书房,拉开油印机,拿了张蜡纸替他刻字。 这一年来他做师兄的不光在教师弟,也跟着师弟学了不少,第一就是这硬笔手书。他的字都是按着宋时写的字帖练的,自己又练得认真,如今仿书也有七八分模样,拿过来替师弟刻几张并不是难事。 宋时洗了手,先去提了一篮井水湃的荔枝,剥得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拿小碟子托到桌前。不过小师兄忙着抄写,顾不上吃东西,也不能沾这湿哒哒的水果,他索性伺候得更周到些,捏了一个荔枝递到师兄唇边,说了声:“啊——” 桓凌忙着抄写,没注意到他的手伸过来了,下意识“啊”了一声,一个冰凉沁心、汁水甘美的荔枝就塞到了口中。 桓凌下意识合上唇齿,除了软颤颤的荔枝,似乎还有什么稍硬的东西从他唇边掠过。他仔细辨认着那种触感,却又似乎完全明白那是什么,不敢细思。 而喂他荔枝的人却没那么多心思,连手指都不抹一下,另拿了个小盘子送到他面前,随意地说了声:“把核吐我这里。” 他含着那枚荔枝,嚼都舍不得嚼,抬头看向宋时。 他师弟笑吟吟地朝他扬了扬下吧,说道:“师兄别客气,该吐就吐,你帮我抄讲义,我伺候伺候你也是应该的。” 他接过那个盘子,慢慢吃了口中的荔枝,把核吐进盘子里,浅笑着说:“你先吃,我空了自己去拿。明日大会的事都等着你安排呢,别在这儿伺候我了。” 不然我……怕我习惯了这些好处,要得寸进尺了。 ================= 转天正是端午当日,组委会依旧带着人先去看了龙舟赛当开幕式。 武平县没有大江大河,这样的龙舟赛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了,本省来的人也不会特意挑刺,但对于苏州来取经的几位书生们来说,这山溪比不上苏州的河面宽绰,龙舟也不是什么正经龙舟。 可他们办大会时是重阳节,连这样的龙舟赛也弄不出来。 几位才子一面挑剔,一面暗暗记着眼前看见的一切,准备重阳节再办大会时,也添一场热闹的比赛当开幕式。 这开幕式他们可以办得更好,后头踏青、观农家景致、在果树下野餐等都不如他们苏州的美食美景,手中的宋版讲义也不够精致,他们还能印出更精丽的、带花边的讲义…… 可到了讲学环节,第一位讲师桓凌和他的助教宋时一上台,立刻就打破了他们的骄傲。 他们办的是讲学大会,福建这场会别的都不如他们苏州,但讲学讲得比他们好,那就彻彻底底盖压过他们了! 昨天他们听说老师在外头讲坛上讲学时也曾出来看过,也见了有老师用这种讲法教书。 当时他们看着这讲坛安排的样式新鲜,可讲起课就和他们在课堂上看着老师教训学生一样,叫人提不起兴致。却不想今天的讲坛上多出一张屏风似的巨大讲义架,仿若换了个讲坛,而讲学的老师和助教换了人之后,台上讲学的场面也比昨天好看了数倍—— 就像泥塑木胎的人像,忽然换成了个活色生香的美人。 台上那位助教看似只听讲、提问,实则隐然把控着整场讲学的人;老师讲学时也不是一味传授自己的所知,而是随时与他的助教互动,依着他的问题调整自己讲学的内容。 众才子都已是将四书解到练熟的地步,所以更清楚这场讲学中讲到的,都是学生念书时容易忽视,或实在缥缈难明,只得含糊过去的地方。 讲学的人讲得好,助教的问题也问得恰到好处,换一个人也讲不到这样的水准。 他们这几天递了帖子想拜访宋时,却一直不得回音,看来倒不一定是他不敢见他们这些真才子,而是忙着设计新讲法,安心要再次从大会上压倒苏州人…… 他们还能仿他的讲法吗? 可若不仿,还能想出更好的讲法吗? 这一场讲学结束后,几位有见识的才子都陷入了深思,反倒是年纪最小的刘昌无忧无虑,对着讲台点评道:“我还以为他是见过徐兄之后自惭形秽,不敢跟咱们苏州文士见面,看这样子,他是真的在忙讲学之事无暇分身。” 徐珵不禁苦笑:“那天是我叫他说得无言以对,他有什么怕见我的?我还猜是他自恃上场讲学会出了名,目中无人了,看来也不是。” 可他们毕竟是江南知名的才子,又不是哪个下乡小县出来的书生,就不能腾出一晚上工夫请他们见个面,谈谈诗赋文章么! 这些人怎么想仍是觉着委屈,祝颢这个领头的便安慰大家几句,又提出了个好主意:“方才我听着他们说,这些老先生上台讲学时还有别人做助教,不必宋时每场上去。等他下来了,咱们便上前拜访。” 他们说话时并不避人,周围一些本地才子听见他们是苏州人,多有羡慕的,有自豪这场大会能引得苏州才子来听。也有知道内情多的,低声嘲讽他们:“苏州人去年仿着咱们福建办了个讲学大会,被他们讲听讲的张公、蔡公、陶公……回来都写了文章,说他们只是‘屋下架屋,事事拟学’,不够大气!这回过来,我看又是来窃咱们大会的讲学新法,回到苏州用的……” 一个“仿”,一个“窃”,准准地戳在苏州才子的自尊心上。 他们苏州什么从来都是最时兴的,才子文章也是天下流传效仿,如今不仅被人说是效法福建人办讲学,竟还说他们是要窃取别人法子—— 才子们气得眼前发花,简直要拍案而起,跟这群福建人打起来。正自愤怒,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道沉稳温醇的声音:“这位不是苏州徐生员?去年初秋一别,不想今日竟在此相见了。” 徐珵的怒火蓦地被打断,转向那声音传来处,刚想叫一声“宋兄”,跟宋时告状,却发现站在外面过道里的并不是宋时,而是那天陪着宋时一起见他的桓大人。 桓凌一手按在桌边,神色温文地点了点头:“你们要寻我师弟?他还要安排人换新讲义,又要照顾这满场师生,怕是抽不出身过来见你们。” 他竟都听见了! 虽然他神情并不严厉,甚至可说得上宽和,徐珵等人面上却不由自主带了几分羞色,低着头向他见礼。 桓凌却不计较他们,也还了一礼,又问:“你们来此也是想要上台讲学,还是想要学会福建这边办讲学会的法子,自己回苏州办去?” 那些苏州才子刚被人刺了几句,哪儿有脸承认自己是来学人家办会经验的?都不肯说话,也不愿意让同伴承认此事。祝颢却是个有担待的人,顶着众人劝阻、反对的目光说道:“桓大人说得是,我等其实是为了向宋君请教如何办好这讲学会而来。” 桓大人微微一笑,颔首道:“我想也是这般。我师弟要忙到大会结束也不得休息,这两场大会我也从头到尾看着他办的,你们若有要问的,只管问我罢了。” 他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抬手指向书院:“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看你们问不清也无心听讲学了,不如到书院里借一间清静屋子细谈。” 他挥挥袖子转身就走,才子们不管心态如何,都老老实实随着他进了宋氏书院。 进了房间,两方分宾主落座,祝颢便主动起来称赞了宋时今日做助教时表现出的才学。能接住他亲师兄讲的课还不算太难,可若不是若不是本身就吃透了经义,理学工夫又深,是绝然不能每次提问必问到寻常人念书最难解处,自己对着台下学生讲解时也不能这么流畅自如。 对着师兄夸赞师弟,当然是要讨桓公欢心,好叫他多讲些办大会的要诀。 祝颢见他心情愈好,便进一步问道:“不知宋君是如何想到这样讲学的法子呢?” 桓通判自来是个心底无私的人,对方真心求教,他便真心的答道:“是因我师弟天份惊人,办这讲学大会中凡遇有什么难处,他只消稍用心思就能想出解决之道。” 这算什么答案? 众人简直要开口骂他“无耻”,桓凌却愈发理直气壮地说:“诸位都是难得的才子,自然知道人的天赋有高有低,有人苦读半生也难解的问题,你们却随便看看书就能明白。” 这倒是真的…… 轮到自己身上,他们自然不能不承认人是秉天地之气而生,禀赋有厚有薄。许他们是那天赋绝佳的人,就得许宋时是个神童。 桓凌诚恳地说:“我师弟八岁开蒙,当年便能提笔作对子,十岁时神童之名已传遍保定府。后来他被先父带回我家,与我家堂兄弟四人一道随先父读书,却是读得最通透的一个。我虽然侥幸先他一科中试,但论理学、经义,师弟却都不弱于我,这些年也不是我教他,而是共研经义,他也教了我许多。” 只是那“于人欲见天理”之说,如今他还理解得不够深入,就不能向别人提起了。 第63章 约有一堂课工夫之久,桓老师才讲完了这场大会的流程。 主旨大约就是:“我师弟天赋异禀, 办讲学会自然办得比别人出色”, “我师弟学问精纯, 讲课深入浅出,这点不易学。但能仿其形、不求得其实, 办成的讲学大会就能有七八分出彩了”,“要办讲学会最好仿着福建来办,若非要另辟蹊径, 肯定更不及这场”…… 具体怎么筹办大会, 其实他在第一届大会后就写文章说清了, 这场改进的地方不多,几句话就足以讲尽。但苏州才子追着问他, 怎么才能办出比福建这场还出色的大会, 他也只好多教导这些生员几句了。 一干苏州学子差点给他洗了脑, 以为福建才是天下名士宗师所在, 他们苏州倒是得追逐福建流行的小地方。 他们就这么恍恍惚惚地回到会场,正好被一名助教撞见, 热情地迎上来问:“几位朋友方才走得急, 没拿到提问纸条吧?我们福建的讲学大会有一个提问机会, 每人都能在纸上写三个问题, 回头老师们挑出提问最多的几题讲解。老师讲解之前还有自习课, 会选出些学生上台体尝登台讲题的滋味。” 嗯,他们这些才子也有机会登台?那他们自习时怎么才能抢到上台的机会呢? 要不要私下送些礼物给宋时或是桓大人?还是索性贿赂一下眼前这位发卷纸的助教? 祝颢代众人问了一句如何才能登台,那位助教笑道:“这个就凭运气了。上一届是因人少, 就凭学生自愿举手,叫人上去。这一届来参加大会的有七百余人,看着叫人不公平,所以宋舍人安排了一个摇号过程。你看卷纸上都写着号码,到自习时是要在台上摇出号码,凭号码叫人上台的。” 这摇号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像摇签一样把这些写着数字的纸条从筒里摇出来? 苏州才子又一次受到了新生事物的冲击。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他们甚至对苏州时尚之都的信心都有所动摇,看着助教身上袖宽只有半尺的普通青衫,都仿佛比自家身上艳丽夺目的宽袖湖丝长衫更显时兴了。 幸好后面讲学的几位老师中,还是有像其他学者讲学一样,坐在桌后娓娓道来地讲解的。台上的助教只是在旁边站着,待讲到台上讲义最后一句之后,便翻开新的讲义页让学生看。 虽然每位学生手中都有事先印好的宋版讲义,可听课时一转眼即能看到重点,又比一面听一面低头看纸页的感觉更舒适。 而台下座席之间,约隔七八列就有手持一种类似喇叭而无颈,又比喇叭大上数倍之物的助教,对着小口处高声重复老师讲学的内容。 老师讲学时顿错有致,隔几句就有一停顿,那些助教就一层层地往外传声,满场人都能清清楚楚听到讲学内容。 这一回既是秋闱之前最后一次讲学,也是明年春闱前最后一次讲学,所以老师们都专注押题,四书五经讲得多,理学讲得少,台下学子们交上去的题目也多是问经书中某句话如何解释,“天理人欲”“理气”等几个去年流行的题目今年远远掉出了前二十去。 下午课后,助教们把问题纸收上来,先生自回城里休息,学生们在讲坛外的小摊上吃吃喝喝,看路岐人撂地表演,组委会的一干本地生员就在宋时安排下统计题目。 讲坛这边有现成的屏风和纸,直接拉一幅纸搭在屏风上,就像学生们选班委一样统计:四个生员分好地方在屏风上写题目,有重复的就在题下画正字,一人读题,剩下的就围着题箱拆纸条、抄下名字和编号,再递给读题人。 这效率可比去年只他和桓凌两个人统计的效率高多了。七百多张纸条统计下来,也不过花了小半个时辰,一切整理好后,天色还未见暗。 众人看着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不由感叹:“去年咱们办这讲学会时,大家都觉得已是闻所未闻的大会了,不想今年竟又有这等规模,还有这样新鲜的学法,真是一年胜似一年。” 却也有人感伤:“明年没有讲学会,宋兄又要进京赴考,这一去只怕就不再回福建了……后年大会上,少了宋兄这个主办人,难免要失色不少。” 赵悦书一心要离开福建,比别人更有感触:“不光是宋兄,咱们组委会的人跟着老师学的不比外来听课的更多、领悟的更深?来日自然有许多人中第,到时候天南海北为官,虽然不能回武平来主持讲学会,但咱们的名字挂在这里,也能为大会添彩了。” 组委会这些人不是生员就是举人,今明两年都要考试,说起中试来,大家就不愿再说丧气话,只说:“应当去买些酒来庆贺。” 正说着这话,便有几个觅汉挑着附近一间酒楼的食盒和好酒送了过来。菜都是热腾腾现做的,虽无参鲍翅肚,却也有鸡有鱼,咸香扑鼻,都是本地客家菜的口味。那些觅汉将酒菜搁在讲坛前的桌子上,帮他们分菜筛酒,一个青衫书生从后面慢悠悠地走过来—— 正是一路帮着他们筹办大会的桓老师。 沈世经等几位举人忙领头站起来,带着众生朝桓凌行礼致谢,桓凌摆了摆手叫他们起来,含笑说道:“诸生辛苦了。这场大会比上一场人多了两倍有余,也多亏了你们才能办得这样好。往后还有数年,望诸位不吝辛苦,齐心将这大会办得善始善终。” 他亲自倒了杯酒敬众人,这些学生自然也得轮番敬酒,以显诚意。 桓凌酒量甚好,来者不拒,宋时却怕他喝多了酒精中毒,替他拦了一下,劝众人:“这酒是蒸的白酒,经不得这么喝,大家合敬桓大人一杯,剩下的各自随意吧。不过明天还有讲学,不可真的放开喝。” 桓凌也道:“师弟所说极是,酒多误事,今日就少饮些应应景,来日大会结束,咱们再安心庆祝。” 众人见他拒绝得甚坚定,就只合敬了一杯。 他放下杯子说:“本官在这里,想来诸生也不能安心用餐,那我先带宋师弟回县里,将这些题目送给巡按大人与诸位老师。” 他亲自拿起那卷题目,双手握着转身离开。宋时袖了名单,跟着他登上一辆蓝呢官车,摇摇晃晃地朝县里行去。 走着走着,宋时便觉着有些不对——他师兄脸色微红,双手攥得那卷纸都有些皱了,手指不时颤动,目光更是时不时往他这里看,神色仿佛还有些忧郁。 难不成是喝酒喝得不舒服了? 他拉开车两侧窗纱,坐到桓凌那边,将他手里的纸卷取下扔到另一侧倚子上,扶着他的肩说:“你靠着我,头倚到我肩上可能舒服点。若是想吐就跟我说一声,吐我袖子里,我这身衣裳不贵。” 桓凌顺从地把头搭到他肩上,身子微颤,双手慢慢环到他腰间。 宋时以为他难受的厉害,又可怜他,又忍不住要唠叨几句:“喝这么多做什么?你又没吃饭,下回要喝酒之前……” 桓凌在他颈窝里摇了摇头,哑声道:“我不是喝醉了,只是方才听他们说你要进京,以后也不再回福建,有些触动心肠。” 是啊,他父亲一副要升迁的模样,他今年不管中得了中不了举,明年大概都得离开福建。他们师兄弟分别四年多,才在一起没几年又要分开,这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做官,心里肯定是很难受的…… 他抬手拍了拍桓凌的肩,安慰道:“等令妹成亲,你做兄长的不也得去观礼?说不定你比我进京还早,我要真能去应春闱,到时候还得托你帮我租房呢。” 桓凌双臂紧了紧,咽下一声叹息,平平淡淡地说:“到时候我不光要帮你租房,只怕还要替你说亲了。” 宋时头痛地说:“年纪轻轻怎么跟七大姑八大姨似的,没过年就逼婚……我爹还等着我娶阁老的闺女呢。我看现在几位阁老的孙女都到成亲的年纪了,我不妨再等几年,等哪位阁老家有女儿大归,我去做他家续弦的女婿。” 桓凌被他逗得忍俊不禁,抬手捏了捏他的脸,笑着说:“哪里有续弦的女婿这说法!” 他笑得放肆,捏得过瘾,回过神来却发现宋时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有些不对。 只怕是……终于看出他的念头了。 他苦苦隐瞒的念头叫最不该知道的人戳破,本是应该惊恐、应该害怕,然而他此刻心里其实非常平静,甚至期待着宋时问他什么—— 哪怕时官儿当面说一句“我不好男风”,至少也是知道了他的心意,彻底断了他的念想,强如他现在这样满心都爱欲,表面还要装作只是寻常师兄弟的情份。 他不知自己何时收回了手,宋时那张俊秀如画的脸庞毫无遮掩地展露在他面前,脸颊上还带着手指捏出的一点淡淡红印。 他的眼神却有些躲闪,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声夹在车轮滚动声和两侧街上小贩的叫卖声中竟似清晰可辨。 他低低叫了声“时官儿”,又朝他伸出了手,像是要把他的脸再转向自己这边,又像是要把他揽入怀里。然而马车却在此时猝然停下,两人猛地随车晃了晃,宋时便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光滑的发丝擦过他的脸颊,带着驱蚊药水特有的薄荷香。 这种香气伴了他许多年,每次嗅到都让人神清气爽,心神宁定。然而此时他的心却跳得格外激烈,压抑已久的一句话几乎脱口而出,却被外头车夫一声“桓大人”生生打断。 府宾馆到了。 宋时按着他的肩借力坐起来,露出一个仓促的笑容,神思不属地说:“那你先下、不,那我先下吧。我把单子拿给巡按大人和老师们就行,你刚才喝多了,先回房睡会儿,晚上吃点热汤面什么的暖胃。” 他猛地站起身,拿了那卷抄满题目的纸,踉踉跄跄地下了车,头也不回地朝府宾馆跑去。 桓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照壁后,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空空的怀抱,沉默一阵,又慢慢露出了笑容。 比他想的结果好得多。 时官儿终究还是舍不得他难受。 他怎么这么体贴,体贴得叫人放不开手…… 他真想追上去抱住宋时,就不再撒开手,只是如今不是逼他的时候。 再过三个月就是秋闱,明年春天又有会试,正是复习的要紧关头,他不能为一己之私扰乱时官儿的心绪。等明年会试结束,若他取中了进士,哪怕他不在京里,也要遣人致信问一声:没有阁老的女儿,不知阁老的孙儿他肯不肯屈就。 这一晚对桓凌来说,是如幻如梦的时光,对宋时来说,也混乱得像一场毫无逻辑的梦境。 直到晚上躺回床上,他还在在黑夜中反复回忆着桓凌的一举一动,心惊肉跳地想着:小师兄怎么给给的? 第64章 桓凌看他时的眼神有点深情款款的,捏他时手指在他脸颊暧昧地捻了好几下, 动作还挺熟练。虽然他是喝了点酒, 可也没到分不出男女的地步, 怎么想都觉得不对。 小男生之间有开玩笑捏脸的吗? 不、不对,桓凌已经不是他记忆里喷点苦楝叶水就熏得蔫哒哒可怜巴巴的小师兄了!他比自己现在这个身体还大几岁, 在大郑朝早到了能被人催婚的年纪,已经不能算小男生了! 所以说…… 这是天生的性向,还是来这里后被福建的风气传染了?抑或是从小跟男生住一个院子, 心理受了什么影响? 如果是后两者, 他恐怕得负点责任, 把他纠正过来……不过话说回来,他中学军训时还住过八人间的宿舍呢, 小师兄跟他同住时都到高中生的年纪了, 还能脆弱到跟别人住一个院子就影响了性心理了? 肯定还是社会风气不好! 看看这些福建人, 公然带着女装大佬出双入对, 提起结契兄弟、契父子的,就跟他们当年过节商量加班似的, 好像不结个契就过不下去了! 还有苏州人!徐有贞头一回见他时带着两个小男孩他还没忘呢! 别人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 顶多就是身边不带伎女幼童, 可一个个披红挂紫的, 有几人的衣裳下摆拖地下那~~~~么长, 找两个小花童捧起来就是婚纱了! 就该送他们一首“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 当年他在家乡时,士风多么朴素, 大家穿得多么简约。他跟着兄长们满世界给人作诗作对,也没见几个秀才出门非得带个男人的!就是在京里读书那几年,桓先生带他见的人也都是庄重沉稳的官员,没见哪个身边跟着描眉画鬓的书童。 那时候小师兄不就规规矩矩的,从来没跟男孩子动手动脚过? 说不定等他回京之后,没有这个环境,自然就直回去了。就算直不回去也无所谓,现在这时代喜欢男人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不影响仕途的。 再说小师兄喜欢男人,又不是就会喜欢他。 ……车上那个动作很有可能就是撩习惯了,喝的又有点多,没注意他是谁。 呵呵,要是还在现代,他上网发帖说发现师兄喜欢男人,还怀疑师兄喜欢他,得叫人骂几十页自恋吧? 他抱着被子翻来覆去半宿,把问题都推到了社会风气上,他们师兄弟的关系洗得清清白白,总算能安心入睡了。然而转天早上出门,看见桓凌走在黄巡按和一干老先生当中,他还不争气地心惊了一下,路上不时悄悄地观察他。 结果什么也没看出来。 他师兄还是他师兄,一直神色自若地商议着怎么安排今天的讲学,偶尔和他说话,也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昨晚车里那点暧昧好像早已随着清晨的微风消散了,他们之间仍是清白正直的师兄弟关系。 那就好,以后不要自作多情了。宋时摸了摸一直有点颤悠悠的心口,深深吐了口气。 ====================== 讲学会顺顺当当地继续了下去。因为这场讲学大会来的老师多,更因为马上就是秋试,考前押题得押得全面一些,所以到第三天,组委会特地安排了五位老师讲经义题。 五位老师各讲半个时辰,学生们可以按着自己的本经选课,不治此经的就可以自由活动。 会场外面就是赞助商与本县商贩的小吃摊,东西有赞助商添钱,比外头卖的便宜。若不想吃东西,还可以找主办方借用气球、毽子、投壶、围棋、象棋来游戏消闲。操场近学校一侧还立着个高高的秋千,平常是小学生们玩的多,正好此时小学生在上课,大学生们也可以趁机玩玩。 如此,每位老师堂上听课的学生便不如前两天的多。宋时怕他们心里失落,特地去安慰,几位老师倒是想得开,指着台下前几排密密匝匝的学生说:“这些学生已自不少了。若还像前两天,我等在上头讲,助教们在底下拿着喇叭喊,你们少年人的嗓子也受不了。” 台下人少,老师们也就少有晕台的问题。 习惯了独对学生滔滔而言的就正座讲学,想试试采访式教学的就把椅子顺过来。台下不需要再放几个传声的人,助教们也能稍加歇息,该听哪一经的就去听哪一经,不想听的也能去活动活动,或找个小摊喝冷饮、吃点心。 度过这一天对师生来说都可以算是放松的课程之后,便是生员们最期盼的自习课了。 自习课那天,台下却不像平常那样只布置半面桌椅,而是四面皆满,人坐得就离讲台更近了。 宋时先叫人弄了个上圆下方的摇号机上台。 摇号机外壳大部分是木制,只上头的圆盘两面镶着玻璃。圆盘中心有一道木轴,轴心插着四个铲球的铲杆,木轴在盘后连着摇把,一摇便能将里面四个铲杆转动起来,像炒菜一样把里面的号码球铲到半空。圆盘左下方斜斜地连着一条竹管,木球若恰好被铲到这个高度即可从管子里流出来。 他也没弄得太复杂,毕竟摇中了也不是中奖,而是上台讲题,不会有学生站起来控诉摇号不公平的。 抬着摇号机上台的四个觅汉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把贵重的玻璃器摔了,另一侧又有两人抬着屏风上去,在摇号机对面摆好,又抬了八套桌椅上去。 台上仍是对面八席嘉宾位,依八字型排开,两排位置交错,在一排嘉宾背面的观众恰好能看到另一排的正面。只是评委老师与主持人的座位分开了,都在嘉宾位以北,也并不正对。 台下已有不少学生提前到场,眼看着他们往上抬箱子,都纷纷议论,恨不能上去看看那箱子是做什么用的,为何弄个罩玻璃的空箱子上台。 可惜台上已坐了一位桓老师压场,他们只敢在底下议论议论,连靠近台前看的人都少,更不用提登台细看了。 桓凌先一步登台,稳稳当当地坐在评委席,却对那摇号箱视若无睹,只看着对面恰在自己肩下一点的主持席位。那套席位再不像从前一样触手可及,甚至也不像第一天讲学时那样可以光明正大地直视的位置,需要侧过脸才能看清他。 大会刚开始时他们的安排还不是这样,而是与上回一样一对对排开。可到了今天排布会场时,宋时却借口怕两侧的学生只能见着嘉宾背影,叫人临时改了座位安排。 这是为了学生,还是为了不让自己再在像之前那样公然地、直直地盯着他?桓凌眉目微敛,嘴角勾出一点宠爱的笑容。 这几天师弟时常会偷看他,与他共事的时候虽然尽量维持着平常的样子,但只要他靠近些,时官儿就会不自觉地退避。 是怕他?还是羞涩? 可是既然知道了他的心思,为何不肯与他割席断交呢?不肯断交,就是把他放在心里最重的位置,舍不得失去他了。 桓凌的笑意越来越深,起身走向台边,将手伸向了正抱着一盒号码球登台的宋时。 宋时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将盒子递到他手里,垂着眼快步走到台中央,向四方挥手,从袖里掏出个锡皮喇叭,抵在唇边对台下高声说:“今日自习,助教们不能预知各位讲什么,不方便传声,便请诸生将场子座满,尽量坐到前排来。 “上一场来参加过大会的学子已知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不曾来的,看了桓通判的文章,也该知道一二了。那么话不多说,请诸位看屏风上的题目:提问最多的一题便是中庸题,《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一章。” 各位不懂这道题的朋友们,你们做好准备了吗?我们马上就要摇号选人了! 他满面笑容,极富感染力地朝摇号机一扬手,要给众人做介绍。 衣袖飘拂间,却有一批前次参加过讲学会的人争着举起手,高喊着自己愿意上台讲不懂之处。几位苏州来的学子早已打算好了要上台试着讲一回学,展露他们盖压福建的学问,看着这些人争先恐后的举手,又听不懂他们的福建官话,只被这争着举手甚至起身的气氛带动,便也有几个跟着高高地举起手来。 他们苏州人穿得花哨,福建人虽也穿大红大紫的衣裳,却不如他们的样式出奇。是以徐珵等人一举起手来宋时就认出他们,朝台下挥了挥手,说道:“今日是有从外省来的朋友在,咱们福建学子以礼让为先,便先不摇号,请一位苏州朋友上来讲讲自己的问题。” 就请坐在最前排,穿着出炉银曳地长衫的徐有贞同学吧。 他朝着徐珵招了招手,请他第一个上台,坐了主持人肩下的位置。之后便请黄巡按与那十来位老先生上台监场,摇号抽取上台的嘉宾。 黄巡按亲手打开号码盒,老先生们上前将三十个号码一一验过,又摇动摇号箱的手柄,将手指伸进出球口,确认摇号箱没有作弊可能。而后巡按大人亲自将号球从摇号箱上方投入,几位老先生你推我让,选出了年纪最大的一位致仕工部大使唐老先生来摇第一个号。 唐老先生年纪虽大,力气却不小,一下子就摇得里面铲球的木杆轮飞如扇。这么时快时慢地摇了几下,不一会儿便有小球被铲到出口处,顺着出口滚了出来,球上一面用墨笔写了个数字“零”。 一连三个球摇出来,却是个零三九。 台下众生填题问纸时便差不多都记住了自己的号码,三十九号的书生腾地就站了起来。台上的宋时也对着抄好的人名表找着了他的名字,朗声道:“请福清县举子孙凤鸣上台!” 因为这摇号方式的限制,只能抽着谁谁上,上来再分嘉宾组和对照组。若是摇号上来,这一组人却已满了,也给人保留机会,下一道题目再叫他上来。 一个个嘉宾被摇出来,喜气洋洋地登台,不住口地夸赞这种选人法最公平,比看台下谁举手举得高叫谁强。 唯有徐珵呆坐在对照组的椅子上,满心悔恨——这一章他明明懂得!懂得都足以教人了!他分明可以等抽奖抽上来再要求坐在那边讲学组里,为什么被那群福建人欺骗,傻兮兮地举手,争着上来做那个展示自己无知的人? 第65章 “圣人能尽自己的性,故能真见那人的性, 与我一般, 使他亦能尽其性。如不仁的, 教他尽得仁;不义的,叫他尽得义……” “且慢!此处还该再解说一句——” 台上嘉宾正讲解着“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 则能尽人之性”一节,徐珵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站起来,打断了他。 他方才忍着羞耻只说自己不会, 问了“圣人如何能尽人之性、尽物之性”等问题, 可到福建才子讲起题来, 他那好为人师的性子就上来了,当场打断对方的说法, 站起来就要自己讲, 却被主持人上来按住了。 当然不是说主持人宋某仗着自己是北方汉子, 比他们这等娇小的苏州才子个儿高体壮, 一把给他按椅子上了,而是宋时堵住了他讲出自家精义, 压倒那福建举子的机会! 他还没问出“怎么就轻易地尽了人之性”, 宋时便举着个大喇叭喊道:“徐君是方才那一句‘能尽其性’未能解透彻, 还是又有别的不解之处?” 那举子本来叫他一声“且慢”逼得尴尬地站在台上, 这会儿也缓过来了, 微闭着眼,似乎正整理思路,等会儿好再说服他。 徐珵承认过一回不懂, 现在却绝不肯再装一回无知了,也捞起座椅上挂着的喇叭,直接对台下观众说:“前面那些我自然是懂的,只是‘能尽人之性’一句——” 宋时当即拦住了他:“‘能尽人之性’一句,故当是解作圣人纯乎天理而不杂人欲,故能尽天命之性。而天下人无论贤愚不肖,圣人观其性也与自己一般,只是受累于私欲之蔽,不能明了己性,故而圣人推己及人,将他引导至复归本性。孙先生方才所讲之意可是如此?” 孙举人连连点头:“鄙人方才便是这么讲的,不知徐君又有何处不解?” 徐珵被宋时三拦两拦的,高论没抛出来,倒成了起来提问的,颇有些憋屈地说:“方才孙兄讲到能尽人之性一句,只讲了圣人体察人性,故能尽他的本性,却未讲如何使庸凡之人也能尽本性。” 孙举人被他这一问逼住,脑中一时转不过来,脸色顿时有些发红,咬着牙说:“我正讲着‘凡不仁的,教他尽得仁,不义的,叫他尽得义,无礼无智的,叫他尽得礼智’,你有不懂的待我说完再问,这募地打断人说话,也是你苏州才子的礼数么!” 他虽然有理,可这话一说出来,就不再是学问之争,是要在台上引战了。宋时忙居中调解了一句:“徐君年少,性子急,故有不解之处立刻就要问出来,孙前辈幸勿与他计较。方才前辈正讲到圣人以仁义礼智教化世人,使其各尽天性,还是先讲完了再单独给徐君解惑。” 他看似只是复述孙举人请到何处,将他方才所用的“尽其仁”“尽其义”之语省略作“以仁义礼智教化世人”,实则暗含提示,提醒孙凤鸣从“教化”二字入手,讲解圣人如何尽人之性。 孙举人叫他点透了关窍,顿时思路开阔,先讲完自己原先准备的,又添了段“设立政教,以整齐化导之,使人人归复本性”。 讲完之后,他又心有余悸地看了徐珵一眼,见他没别的毛病要挑,才又继续讲了下去。 宋时也跟他一样提着心,生怕讲到“能尽物之性”时,徐名人又来个“为何说圣人见物之性与见人之性相同”“如何尽物之性”。幸好孙举人早有防备,宁可讲得细碎,也不能少讲一处,叫人挑出毛病,总算顺顺当当讲完了此题。 两人都松了口气,宋时不自觉地鼓了鼓掌,赞了声“讲得好”,镇场子的桓老师也学着他一样含笑拊掌,赞孙举人讲得细致,绝无错漏,顺便也夸了徐珵一句“听讲用心,举一反三”。 老师和主持人都这样鼓掌夸人,讲完学还有些紧张的孙举人,马上要开始剖白自家无知之处的下一位学子刘学生,也跟着拍起手来。徐珵一个苏州人不晓得他们福建人有什么特别的风俗,见鼓掌拍手的人多,自己也拍了起来。 有他们几个一力带动,台上剩下几位才子也茫然地跟着鼓起掌来。台下听讲的学生更不知所以,见台上的嘉宾们人人鼓掌,不由自主地(也跟着鼓了起来。 听着这许久没听过的热烈掌声,宋时忽然想起来,中国好像没有为演讲鼓掌的习惯,他这回算是引领时代先锋了? 既然引领了,那就引到底吧! 他拾起话筒放在嘴边,情绪饱满地说:“方才孙举人讲得详细清楚,徐学生问得恰到好处,宋某听过这一场,只觉本章中所有疑难之处无不冰析。诸位若也这么觉着,便随我为他鼓掌,以资鼓励!” 他将双手举到面前,重重拍掌,桓凌第一个应和起来。台上台下掌声未歇,又叫他们引动情绪,和着他的掌声持续地、富有激情地鼓起掌来。 宋时不清楚自己的历史线上哪年有了现代意义上的鼓掌礼,但今天回去,他就可以写一篇文章纪念这场历史上首次群体性的鼓掌,供后世学者考古用了。 “大郑新泰二十四年五月初八,第二届福建讲学交流大会之自习会上,主持人宋时与评委桓凌引导场下七百余名观众为台上嘉宾鼓掌。” 这是个可以铭记史册的日子。 他激动地为历史鼓掌,台上的嘉宾们也激动地为自己鼓掌,就连徐珵也忘了刚才想出风头而不得的憋屈,胸中激情涌动,晚上回去便写了一篇文章,赞扬福建讲学大会的好风气。 便是他们自己在苏州办讲学会时,也只是自家登台讲学,讲完之后,听听名家点评、同辈书生称赞,早都是他听徐了的,怎么比得了今天这七百余人齐声鼓掌? 哪怕没有点评,凭那雷云低卷似的掌声,也足以畅快过他平生所行的乐事了! 他回忆着那种天地间只余一片为他而起的掌声的感觉,笔下如有神助,转眼便铺陈出一篇炳炳烺烺、字字珠玑的佳作。 晚间祝颢等几位友人念着他在台上受了委屈,丢了面子,特地来劝慰,却见他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早忘了上台装作不懂章句之羞。不等众人开口相劝,他就满面容光地拿出自己的新文与他们共赏。 众人传看了一遍,又想夸他的字益发精进,又想夸他的文章锦绣生辉,但比起夸他,他们还更想问问他的态度怎么就从“要给苏州才子正名”变成了尽心尽力夸福建的讲学会了? 因为他是第一位在这福建讲学会上被数百人同时鼓掌称赞的,夸福建的大会就是夸他啊! 他笑而不言,待众人传看完了文章,便摇着那页纸道:“那宋时就是再忙,我写了文章夸他的讲学会,他总也得拨冗看一眼。但凡他看了我的文章,我就不信他能不被我的文采与书法打动,到时候我便以将这篇文章送予他为条件,叫他为我印成宋书版。” 他当真拿着文章,寻了个课间休息的空子找上宋时,将那篇文章奉上,要他把这篇文章用宋氏印法给自己印几份,自己好拿去送人。 当然,印几十几百份他也不嫌多。 宋时看着他这一笔弱不胜衣的褚体字,几乎想摸摸他发烧没有——一个历史上有点名气的书法家,竟然不用自己的书法印书,特地找上他来要他印成庞中华硬笔书法? 徐珵十分坚定地说:“没错,我欲多印一些回乡送人,这篇文章徐珵自谓还是有几分文采的,便送予宋兄收着罢。” 这也是名人早年书法,收藏几年还能增值呢,不吃亏。 宋时便不客气地收起文章,应道:“既然徐兄有意要我这新雕版法印的副本,那我就给你印上两百份可好?徐兄书法绝佳,文章隽雅,我想将这篇文章收录入本届福建讲学大会语录中,不知徐兄可否应允?” 有这篇【未来可能成为】名人文章证明他宋时发明鼓掌礼,比他自己写文吹嘘可自然多了。 两人一拍即合,宋时回到县衙里,就马不停蹄地掏出腊纸刻出他那篇文章。刻好后在刷油墨的纱网下垫上一层细绵纸,绵纸下方再夹上腊纸,最后在印刷盒底上铺上印书用的上等皮纸,将纱网压回盒上,提起油墨辊子就印。 他印书印多了,也印出了经验。 印刷时在纱网和腊纸之间再夹一张棉纸的话,过多的油墨先被棉纸吸收一下再流到腊纸上,墨色会更均匀,也能减少一团墨渗到印刷好的纸页上的问题。原本一张蜡纸只能印两百余页,加了棉纸后,腊纸的消耗也减低了,一张腊版能清楚地印出五百余份文章,雕版的工作量也大减。 这场大会虽然参加的人多、讲学语录多,他们师兄弟轮流着雕版、油印,到闭幕那天,竟差不多将大会语录都印出来了。 除了黄巡按这样需要按时上班的官员,大部分来参加大会的才子名士都能在离开武平之前拿到他们印好的《语录》。 徐珵不光拿着了自己那份《语录》,另还添了两百份单页文章,比别人拿得更多,而且自家写的文章收录在《语录》中,也可借大会之名显耀各省,甚至传入京师…… 明年春闱他必能下场,而他的文章和才名恐怕已更早一步流入京中,记在考官心里,还怕取不中进士? 他早已忘了苏州福建之争,满腹心事而来,心满意足而归。与他同来的才子虽然不像他那样有文章印在《语录》里,但他的荣耀就是苏州才子的荣耀,众人回航时看着手中的新书,也颇得意他们苏州才子的大作能夹在其中。 须知这《语录》里原本只印台上讲学的内容,连福建人的文章都没能夹在书中,可见他们苏州人的文章还是压过了福建! 不光苏州才子们从这场大会收获了惊喜。参加大会的福建名士中,也有不少人在回乡后遇到了一桩来自省府的惊喜——方提学亲下帖子,邀请了数位在这两场福建讲学大会中展露出深厚学识的致仕进士作今秋乡试的同考官。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李东阳直讲,张居正四书直解,李老师再忍忍,以后就改薅张居正的羊毛了 第66章 乡试主考官每年由提学申请,从京里派人到各省主考, 而十四房同考官则由提学从本省进士官员与饱学名儒中选出。但因福建属于边远地区, 府县以下官员以举人官为主, 进士官多集中在府一级,而知府、同知又不能轻离职守, 所以选择同考官时偏以地方名士为主。 往年提学官要考较地方名士的才学,需要到各府亲自见人、考校,花许多工夫比较其才学。而自有这全福建名士参加的讲学大会之后, 全省才士汇集一处讲学, 讲的什么又都白纸黑字地印在书里, 他不消亲去现场,便能选出贤能。 当然, 方提学最信任的还是自家亲眼看过他讲学的那三位名家。 五月下旬, 京里来的两位主考官启程之际, 桓凌也收到了方提学的帖子, 邀他八月初到省城做同考官—— 他身兼在职通判、新泰二十年进士、全省知名学士三个身份,若不请他做房师, 才真正是学政失查, 错放了人才。 府里接到公函, 朱府尊、刑副尊、吴经历与府中上下官员都先恭贺他得了方提学青眼, 摊上这荣身的好差使。虽说做乡试同考官比不得正经会试考官, 但中举的书生也得唤他一声“恩师”,从此便结了师生名份,往后有幸入朝, 遇到他也要尽师生之礼。 他自然也得拿出些银子,订酒楼宴请众人,散散喜气。直吃到晚间天色尽墨,几位大人才从酒楼回到府衙。 他们回衙时已经过了二更天,通判院门却还半敞着。两侧房沿上都挂着灯笼,满庭生辉,最明亮之处正坐着他的心上人。 原本该在书房挑灯苦读的宋时就坐在正堂门口等他,身边搁着个熬药的小风炉,手里正摇着一把蒲房,对着炉口轻扇。他身上穿着本地特产的淡黄蕉布,夜晚凉风轻拂,轻薄的布料随风摇曳,厅堂门后照出的光芒仿佛就是从他身上流泻出的,光景美好得叫桓凌不忍出声打破。 桓凌手中羊角灯的灯光被院里的明光压住,他脚步又轻,宋时也没发现他进门,大喇喇地打了个哈欠,一时拿蒲扇扇扇风炉,一时扇扇自己,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他满身酒意都似散去几分,看着那明亮的屋子、屋门口专门等着他、为他熬药的人,依稀像回到了少年时。那时他父亲在外应酬,回家晚了,母亲也会叫人煨上醒酒汤,点着灯在房里等父亲归来。 而他如今,也有这么个人为他等到深夜…… 他几乎想冲上去抱住宋时,可他伸出手时,那柄羊角灯先一步隔在两人当中,晃眼的烛光从上方灯口处照出,将两人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宋时先回过神,抬头看向他,笑意霎时从眉间眼角流泄出来,拱手道:“恭喜师兄担当乡试同考官一职,这一科我若能考过,以后就不能再叫你小师兄,得叫桓老师了。” 诶,刚才他是不是又失口叫了小师兄?算了,反正也不只错过这一回,他师兄也不计较,当没说过得了。 宋时淡定地接着给他行礼,桓凌将灯笼搁下,抬手扶住师弟,笑道:“你平常叫一声师兄都这么不情愿,私下里还要添个‘小’字,可别因为不愿叫我老师,就故意不用心考这一科吧?” 怎么会!虽说当了他的门生,等于辈份又降了一级,可是不趁着亲师兄当房师时考上,万一以后运气不好,赶上卷子不得下任考官喜欢,跟范进一样蹉跎半辈子可怎么办? 他自己吐槽了一句:“我考不考得中都是给桓家做学生,说出去没多大差别。” 桓凌虽然忆及亡父有些伤恸,但听他说这话又有些忍俊不禁,双手顺着他的袖子滑上去,在他背后交错,轻轻拍了几下:“说得是,先父是你的经师,往后我又要当你的房师了,你跟我桓……缘份不浅。” 宋时叫他这么公然抱在怀里,脑中GAY达狂响,满脑子都是前世爱逛的论坛页面,只想立刻上网发帖求助——我师兄到底是喝醉了随便抱抱,还是真的对我有意思? 不过他师兄还真的只是抱抱,没有什么不该贴的东西贴到他身上来。 看来就是他师兄得了份有里有面儿的好差使,又能提携师弟中举,高兴起来拥抱一下,没那么复杂。 应该是他又自作多情了。 宋时心里放松下来,那双在空中乍了半天的手也终于也拢到桓凌背后拍了拍,劝道:“师兄晚来只怕喝了不少酒,饮酒伤肝,我给你熬了副葛花解酒汤,你喝点儿再睡。” 桓凌终于放开他,又抬手抹了抹他的眼角,含笑点头:“我一会儿自会喝的,你为我熬到这么晚,打哈欠打得泪花都出来了,快去睡吧。” 他眼角积了眼泪么?大晚上的小师兄怎么看出来的?宋时纳闷地摸了摸眼角,转身回房,走到厅堂里又回头嘱咐了一句:“你喝了药把炉盖焖上,小心失火。” 桓凌默默点头,目送他回了西边的卧房,自己拿布巾垫着砂锅把手倒了一碗药出来,稍稍晾凉便喝了下去。 这药里也不知搁了蜂蜜还是砂糖,苦中回甘,那一点甘美从舌尖渗入心间,便足够他细细回味上许久的了。 ======================== 因离着八月初的乡试只剩两个月出头,桓凌早晚到衙门当值时也不肯带着宋时,只给他留下几篇题目自己练习,晚上回去再给他批改。 宋时的文章是他父亲从小教出来的,师兄弟的文风本就相近,再经他这一年多来手把手地调教,写出的制艺文章几乎就与他的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拿到会试考官眼里也可算佳作。 高密度的复习持续了两个月有余,然而进了八月之后,他反而不再催宋时复习,而是带他到城外赏景、爬山、踢球,尽情玩了两天。 八月初九考试,桓凌初六就要入帘,从府城到福州府这一路有府里提供的官船,他就顺便也把宋时带上了船。在船上更不必复习,桓凌每天拉着他或到甲板上钓鱼,或在船舱里下棋、玩升官图,品尝船娘做的新鲜鱼虾,总以放松心神为主,以免他进了贡院太过紧张,反而发挥不好。 宋时也说不好这个状态像是高考前放的一周考试假多些,还是像两人约会多些。不过横竖他自己长得人高马大,不是当今时兴的少女美少年,他师兄多半儿不至于看上他…… 不对!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哪有成天想着同性看不看上他的事的?这思路就不直啊! 趁着桓凌到提学衙门里聚餐,见主考和同考官们的时候,他在客栈里深深反思了一天,总算把心情调适到了考前无悲无喜、大彻大悟的境界。 聚餐之后,考官们就要到贡院闭关出题,宋时也翻出旧日桓凌给他押的题目,从头看了一遍。他看书的速度一向快,又因为这辈子从一出生就开始背论文,背书效率也极高,一篇篇文章翻下来,都是他曾背过的,记得也颇牢靠,稍稍回忆就都能从头背到尾。 到初九凌晨,他提着篮子到贡院门外,仍能看到许多学子捧着书苦读,抢着最后一点工夫复习,他却不愿在这种时候看书。一时临考前心情高度紧张,看也看不进脑子,二来容易冲淡旧的记忆,不如趁这工夫调整心绪,平平静静进场,拿到题目后尽量发挥出自己的实力就足够了。 五更龙门大开,他顺着人流走进贡院,路经考官所在的官厅,不禁驻足看了一眼。 他师兄应该就在这官衙内歇着,等考生卷子送进来后,春秋房的卷子就都会拨到他和另外两位考官手里。 小师兄肯定一心盼着读到他的卷子,那他就答快些,早点交卷,叫他早点踏实下来吧。宋时笑了笑,寻到自己的考号,爬上爬下地架起雨棚、擦净桌椅,坐进去准备考试。 太阳初升时,巡场官便举着题版从考场中一遍遍转过。他仔细看了一遍,三道四书题,三道经义题,果然都避开了福建讲学大会上老师押过的题目。但老师出的题目容易避,学子所问的涉及性理之辩、理气之思等经义背后的圣人真义的部分却是避不开的。 第一题的“君子喻于义”便要讲君子遵循天理,故有好义之心,精义之学。“义”即任理而行,又可引至天理人欲之辩。 第一场讲学大会讲得最多的便是如何存天理、去人欲,这一题以君子本性即合天理,心中不容义外之物存在为主便可破攫住要领。 他再不思量,提笔便写下一句极简洁又能阐发理欲之辩的破题—— “君子之心知有义而已。” 接下来,便是从义引入理,阐释君子守义之行如何合乎天理。 “盖君子,纯乎理者也,自义之外何容心哉?”他仿佛还在武平那座讲坛上慷慨论学,脑海中响着他自己朗朗的声音,一句句念出流丽的文句,不必再作思考,只要握着手中之笔将心底涌出的句子记录下来即可。 他埋头飞快地写着,竟没注意场中已有一位又一位考官刻意巡到他面前,看他的卷子:担任监临官的方提学,提调官的周布政与邵按察、监试官冼副使、李佥事…… 几位或是早就认得宋时,或是闻名许久未曾得见的帘外官都借着巡视的机会看了他几回,回到堂前议论起来,都不禁深深感慨。 他年轻也罢了,生得居然还这么漂亮。生得好也罢了,写起文章来竟有袁虎倚马千言之势,落笔时似完全不加思索,写出来的文章偏又是别人深思熟虑也未必及得上的。 难怪这学生狂傲到敢在福建参加乡试! 方提学约略知道他要在福建考试的真相,但因涉及桓凌家事,他们师兄弟关系又要好,他不愿在人前多言,令他们两人尴尬,便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他有才学,又与福建这地方有缘,或许借了本地文气更容易中试呢。我方才只看他写的几句,字字切合道学之理,想来便是京里来的两位主考,也无有不爱的。” 何况有他师兄在,哪有师兄认不出师弟的卷子的?自不会教他明珠蒙尘。 作者有话要说:  义即任理而行原句出自明儒学案,义宜理 本题作者嘉靖四十三年四川举人张维 第67章 帘内官八月初六入帘,从此便只能住在贡院, 直到九月判卷结束才能出去。虽说帘内有本省官员好吃好喝地供着, 可为防作弊, 只字片纸不能入帘,“无聊”二字却不是几顿筵席能打发。 考卷还没送进来, 帘外却已有巡场官的脚步和议论声传进来,更衬得他们帘内寂寞无聊。王、张两位老先生便忍不住回忆起了五月间那场热闹的讲学会: “能邀来十几个讲学的先生还不算什么,难得的是能安排数百学子同场听讲, 大会还颇有秩序。事后我与乡间后生提起这两场大会, 他们也都说能学着不少东西。” 张郎中是办学校的, 对讲学大会的流程观察得更仔细,笑道:“我倒从他们这里学了几手。回去之后给书院里也添了自习课, 叫那些学生们自己选人起来讲学, 自作评论。原先有些跟着先生胡乱念一气书就想糊弄过去的, 如今都怕在同窗面前丢人, 自家就肯用心读书了。” 另一位在大会上做了老师的致仕给事中林老先生则回味道:“我看最新鲜的是那掌声。闭幕试时咱们这些老师一同上台,底下七百余学生卖力地给咱们鼓掌致谢, 我这老泪都要出来了。” 他们渐渐说得热闹起来, 几位在职的同考官也凑上去问那些只看语录看不着的趣事。 两位京里来的主考官途经各县, 也得当地县令送过几本《语录》, 听他们聊到这场大会, 也顾不得主考的矜持,竖起了耳朵听着。 他们打进了福建省便直接到行馆下榻,之后一直闭门谢客到初六, 这一天进贡院吃了入帘宴,就又换到贡院帘内闭关,实在比这些同考官的日子还孤寂沉闷。此时听几位同考官说起讲学大会上的趣事,他们二人比别人听得更入神: 无论是芳树夹道的河堤,充满农家气息的野游宴会、高台讲学的乐趣都能叫他们心向往之。就连自家研究多年,足以出题考别人的经文章句,在这群老先生们充满感情的回忆之下,也能品出几分新鲜趣致。 那位亲自筹办这场大会,又想出“开幕式”“闭幕式”这等花样,又能在台上主持辩难,又能琢磨出宋氏印法……的主持人宋某,实在叫人感兴趣。 副考官户科给事中周用便问同考官们:“这宋学生今科也要入场考试么?” 桓凌应道:“正是。宋时前年在本省提学方大人手上考取了汀州府第三名廪生,今科便随下官一并到福州来应考了。” 周给事中对他还有几分印象,知道他本该是翰林院的人,后来不知何故来了福建,对他自然又有几分同衙之亲,温声提点道:“你与那宋生情份倒深。不过情谊归情谊,读卷时却不许有半分差迟。若他卷子不好,你胡乱呈荐上来,我与高兄也不会饶你。” 编修高榖笑道:“周兄何必太严厉。桓通判是有分寸的人,他那师弟也有才学,若文章不好又何必在福建应试?我如今倒有些遗憾咱们不能出帘巡场,不然就能亲眼看见他如何写出那细如悬丝的宋氏字了。” 桓凌笑道:“前辈便是出了帘也看不着,因为那宋氏字不是写出来的,是用尖锥样的铁笔刻出来的。其起笔、顿笔之处都要多划几记,模仿出书法的笔致,练起来其实也颇费力。” 也就是他师弟聪慧勤苦,才能弄出这全新的刻印法,还能刻出这么多精修精校、全无错讹的好书来。 同考官们也有看过他那腊版刻印法的,有说那刻印法省力快捷,有说此法不必经工人之手,适合文士闺秀的,却也有人说这法子费眼,不合常用的…… 高编修听着他们说印书,便不由想起宫内正在建的藏书楼,悠悠叹了一声:“这刻书法若能速成便好了。叫大内匠人俱都学会此法,早日印出足以填充藏书楼的新书……” 周王也好早日成亲。 只要周王成了亲,他们便可上书请封太子,早定国本,圣上也再无推拖之理了!再不定国本,底下几个皇子年纪也大了,都在宫里养着,又是一样皇子的身份,只怕人心易乱…… 周给事也想到了这桩婚事,同样有些心乱。但抬眼看见桓凌,又觉着相较眼前被拖了近三年的未来王妃兄长,他们的焦虑又不算什么,真正焦虑的还该是他才对。 他借着饭后更衣的机会将桓凌拉到无人处,低声安慰他:“今夏户部已批了建藏书楼的银子,我们辞别御前出京时,听说工部就要在皇后住的坤宁宫动宫了。可见当今……” 当今皇后薨逝多年,坤宁宫虚悬已久,这藏书楼建在坤宁宫中,可见圣上已经把周王妃看作未来皇后了。 他作为王妃的兄长,怕也没多久就能回京了。 周给事隐晦地劝慰桓凌,桓凌却不似他想象中那么激动,只淡淡一笑,对他说:“多谢周大人关心,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不论来日如何,桓凌唯有尽臣节以报效而已。” 他这么宠辱不惊,周给事先是有些惊讶,后来倒觉得欣喜。 历来国戚在朝中都会有些权柄,他这样沉得住气的性格,却比那些仗着后妃之势骄人的外戚强得多了。兄长如此,想必妹妹也是温柔敦厚之人,周王立储甚或登基之后,前朝后宫想来都能安宁些。 他拍了拍桓凌的肩膀,朗然一笑:“说得好,我等唯尽臣节而已。” 等藏书楼建成之后,若圣上还迁延不肯令周王成亲,他就要联络敢舍身的同僚去跪宫门,求圣上兑现诺言! 他慷慨地想着家国大事,桓凌心里却唯有眼下这场考试而已。等到下午未末申初,终于有誊抄好的朱卷送进来,一共五份,其中正有一份春秋房的卷子。五房同考官分了卷子,各归判卷房,春秋房因为统共就这一张卷子可看,两位老先生商量商量,便先给了最年轻的桓凌。 年纪大的人总比少年更能受得住寂寞。等他看完卷子,他们两人再看也不迟。 桓凌接过朱卷,开卷没有几行,看见第一道题目后紧连着的破题,便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体认明切,发明透彻,与他对这篇文章的看法不谋而合,是他师弟的文章。 往常他都是以师兄的身份考虑如何教师弟将文章写得更精深周密,如今以考官的身份考察他的文章,感觉倒十分新鲜。 他做师兄的既然判到了师弟的卷子,原本该有些避嫌的心思,格外从严判卷。可他越读这篇文章就越觉着写到了自己心底,怎么挑也挑不出毛病来。尤其文章末尾一句“阴阳生于太极,仁义生于心极,其理一耳”,更是将君子之义上升到了天人之妙的高度,其中展露的理学工夫之深足可比拟当世大儒! 他不管是不是自己看自己师弟一切都好,提笔便写下了一道饱含感情的评论:“讲义字从心入手,辨于理欲之际,末篇则统之以心极,发明天道之妙,非浅学者可得之,尤宜高荐。” 满卷朱红映衬下,他这蓝笔的批语反而有种惊心动魄的突兀。他回看了一眼“尤宜高荐”,微微一笑,又朝下方翻去。 第二题“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出自《中庸》第二十六章 中“今夫天”一节,是讲天之道。第三题“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则出自《孟子·尽心上》,盖指人皆有形色,各具天然之理,唯圣人能尽其理之意,其理正合今年讲学会上做自习时所论的第一道论题“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 虽然经文不同,其中蕴含的天道、理气之辩却是他们曾经复习过无数遍,也是他的时官儿在数百人围观的大讲坛上也能侃侃而言,不需预加演练的。 三道题他旋即批罢,又看《春秋》题——春秋微言大义,是他带着师弟一处一处比较过的,答题时则须从两条史料细微差别入手,明尊王攘夷之意,见书史者对安天下者的褒扬与对乱臣贼子的批判。 此处宋时自然不会写错,他读卷读得畅快,写评语也写得流利,不一时三篇四书、四篇五经题便都批阅完毕,送给另两位同考官审阅。 那两位考官中,一位致仕工部大使徐老先生在讲学大会上与他共过事,另一位布政使司参议卫大人也从讲学大会语录里看过他如何点评学生讲解,自然都深信他评文的水准。见他给的评价如此之高,都笑道:“开门便得了一份好卷子,意头倒好,但愿之后来的都是好文章,叫咱们读着提神。” 二人还担心他是不是年轻面嫩,给的评语过高了,一前一后地看了卷子,却也都挑不出毛病,只能在卷子天头添满红圈,批上几句“义理纯正,词气森严”“议论英发,文气老成”的评语。 要不要再添一句“场中似此不可多得”“宜冠本房”呢? 两位考官纠结了一阵,又觉得这篇来得太早,其后未必没有更好的,不该写得那么绝对。于是便将卷首的序号单记在墙上,备着与后头的佳卷比较过一下,看其够不够选作呈给主考官的经魁之卷。 但这第一批考卷进来的少,考官们读着还比较新鲜,也能沉浸进文章用心细读。到后头千数考卷接连涌入,众考官一天批阅多至数十人,每人又有七篇三五百字的长文,文章所含之理相近,内容相差不远,除非有极惊艳者大家可拿来提神醒脑,凡庸之卷或取或落,便悉由天命了。 两位主考也不轻松,每天至少有三十份考卷送到他们主考厅内,他们只情低头批阅不断递进来的四书五经题,早忘了今夕何夕,直至第三场考卷递进帘内,才意识到中秋已过,这场秋试竟已结束了。 学子们都已散去,只留他们这些考官还要慢慢批阅考卷。 直到八月末,五房递上来的朱卷才终于批完。两位主考手中拿着可堪中试的卷子,比着弥封处印的座号向五房同考官要二试、三试的卷子。 “天字五号,洪字十三号……” 眼见着考官要对后两场的卷子,春秋房徐、卫两位考官才想起当日阅判第一份朱卷时的心情,连忙从二三场的卷子中寻出考号对应的一份,在递上考卷时向两位主考当面推荐:“这考生的卷子我等特地记着,他的首场文章实足为魁首之选,二三两场文章亦词气通达、典雅可观,望大人试品读之!” 作者有话要说:  题目和评语参考自明代进士登科录 第68章 春秋房力荐为魁首的卷子…… 周副考官接过那份荐卷,笑问:“两位房考官如此力荐, 不会是桓同考师弟的卷子吧?本官倒要仔细看看了。” 两位同考也不知是不是桓凌师弟的。这几天大家判卷子判得头晕眼花, 看不少文章中解释典章的句子都觉眼熟。他们二人猜来猜去, 不知谁中谁不中,拿着卷子问桓凌他也都笑而不答, 反倒叫他们两人琢磨得心中难安。 这份莫非真是宋子期的? 可他一个北直隶人,若说能考得比福建本地的才子还好,不可能吧? 二人苦笑着摇头, 指着桓凌说:“我们两个自然不知桓同考的师弟文风如何, 他自己必定是早认出来了, 只是瞒着不说,看我们这里猜测为乐呢。” 桓凌笑道:“宋时虽是我师弟, 我也不能强求诸位考官给他多添几个圈, 抬抬手取中了他吧?不如索性不说, 只看他自己的文章入不入得诸位考官之眼了。” 当然, 时官儿的文章本就是千好万好,只看取中名次高低, 万无落第的道理。 两位主考也被他这说法逗笑了, 高编修握着那束卷子说:“我猜宋学生的卷子必在春秋房取中的这七十份卷子里, 不然这几天早见桓考官急着搜落卷了!” 众人笑道:“不错不错, 看桓考官这般胸有成竹的模样, 小宋怕是考得极好,不然他怎地全不担心师弟会被黜落?” 福建省乡试总共只录八十五人,诗经房便占去十之三四, 春秋至多能占两分,他能有这般淡定,必定是师弟的卷子已是本房荐卷中最好的几份之一。 高编修暗暗猜测他们手中这份堪为魁首的荐卷便是宋时的,取来各房二三两场试卷后,便叫周副考官与他同看手中那份。 第二场考的是四道判题、一道拟宋庆历元年进万年历的贺表、一道论“大哉圣人之道”的小论。 判题皆是出自大郑律,对便是对、错便是错,这份卷子里又能在依制合律之上对于弱者加了几分悯恤,兼顾律法与人情—— 如判妇人背夫私逃之罪,别人多按和奸直接判了两方各杖九十,他却要分出妇人是自愿通奸或是受男子挟制不得已与之通奸的。若是自愿的,双方问罪之外,更要细究有无居中牵线者,若有也须治罪。但若是因男方以势挟迫妇人相从的,便宜按官吏逼奸治下百姓之例,将其罪加二等,杖一百、徒三年,妇人则宜视情况减等。 只看这道判题,便不是只坐在房中看书,不问窗外之事的书生能判出来的。 给事中主弹劾天下官员违法之事,于律法都学得格外精熟,见了他这能善用律法十六字意诀中加减刑之诀的答案,惊喜道:“难怪两位房考官一力推荐此人,单这道判题便写得严谨细致、轻重得宜,不似未经官场的儒生,倒像是个断过无数案倒的老道通判。” 老道不老道的且不论……这些考生中好像确实有一位的师兄就是个通判哪? 两人对看了一眼,各有所思,先在判题后面题了两句“问拟得当”“论罪精详”的判词,便迫不及待地看起了后面的表章与论题。 献表考验的是学生的文笔,只要词意典雅,称颂得宜即是好文章,而这个学生的献表中不光引述了自上古以来圣人定历法之功,竟还略写了几句些观星象、推演历法之道,并能将古今计算历法的方式相比较,指出推衍历法的旧制究竟是怎样出错的。 他们这两位考官都只在史书中看过新历旧历计算出的日子有差之事,他竟能写出错在何处! 别人在场上只求写出典雅合制的文章就够了,他哪儿来这么多工夫,还把这点添进去!他老师是什么人,竟还懂得天文历法? 两人看完了文章便急着去找判语,想看看桓凌对这题是怎么判的——若是他师弟写的,他的判语中或许有些珠丝马迹。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满篇“学识该博”“考据详尽”“精于历法”“词藻华丽”“忠爱满纸”“宛然宋人文字”…… 不是他师弟! 前几篇经义题的判语还规格之内,让人不好分辩,这篇却实实在在是显出了考官对这学生的极度喜爱,桓凌这么老成持重、公私分明、懂得分寸的人怎会不知避嫌,这样用力地夸自家师弟? 这份卷子既然没有某考官师弟的卷子之嫌,那么写得好就该往高名次排。 两位主考看过了第二场的判、表、诏、论,又看第三场五道策问。 三篇经史、两篇时务策,颂先帝之德则忠爱之心溢于言表;叙道统传承则如亲历其世,承先儒教诲;言古史得失如掌上观文;论臣子忠谏之道已见忠正刚直之气;议兵制慨然有提领大军荡平天下的气概…… 这学生写的好文章,考官也能举荐得人,福建不愧是科考大省,学风这样浓厚。 两位考官精神受前面判语的影响,也不由自主地多拟了几句判语,判到最后一问兵事题时甚至写下了“子其当世之俊杰也”,“来日兵食之寄持此可待也”之语。 何止春秋房考官荐他,他们两个主考、副考也想高荐他了!二人写罢批语,便把这束卷子单搁到多宝阁上,以备最后填榜时安排名次。 撂下这份屡出人意卷子,二人便投入到艰苦的复核、搜落卷当中。从九月初一忙到初九,终于选出三场俱优的中试试卷八十五份。 九月初十,中试及副榜考卷大体排好后,十四房同考官齐聚正堂,与两位主考,帘外监临、提调等官一道核对朱墨卷上的号码,拆封卷头。 这是最后一次核对试卷,刷下原卷墨污的、字迹不佳的,或是朱墨卷有差异的卷子。有被刷下去的卷子,就从之前落到副榜的卷子中挑最前面的递补。而副榜的五十份卷子也要核对,因中副榜之人有资格入贡到国子监读书,也得把之前已贡入国子监的去掉,由新人递补上去。 最后则是拆弥封,由副考官在朱卷上填考生姓名,主考在墨卷上填写名次。 台下有书吏依次呼名,提调官、监临官与十四房同考会监,保证选士公平。八十五名举子从后往前唤名填榜,众同考官心中早有属意的学生,也都揪着心听着名单。 一个个曾在讲学大会上出过风头的名字响起,一个个曾写文章称颂讲学大会的名字响起……从下午填到深夜,大榜上的名字越填越满,眼见着已倒逼至五经魁的位置。 已经有几位考官感叹起看中的学生恐怕不能考取了,两位主考还掂着宋时,到此时也觉得他怕是难得中了。就连方提学、黄御史心里都有些忐忑,唯有桓凌意态自若,仿佛师弟那个解元已经到手了似的。 填到五经魁时,高主考甚至轻叹了一声:“竟已到此处了。” 五经魁是五房各出一位,那位多才善辩,又能在大水中勇救百姓的宋学生除非不是春秋房的考生,只怕是要落到副榜了。 他揭开一张又一张弥封好的卷头,在考生姓名籍贯旁填注名次。 第五名,诗房,福清县学生齐栋;第四名,易房,建阳县学生高启;第三名,书房,晋江县学生方容;第二名,礼记房…… 每位经魁都是他们寄予重望的才子,名字一唱出,帘内、帘外诸官皆是欣慰点头,都以为取中了可意的才子。唯到本科解元、春秋房经魁的考卷卷头弥封拆开后,高主考迟疑着不即念名字,而是抬眼望向桓凌,交织着惊讶、不信、失望种种复杂神色。 方提学也落寞地叹了声。 他在县试取中的学生,终究没能过得乡试这一关。 副考官周用看了高主考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神色沉静的桓凌,不禁低声问了句:“高大人,解元是谁?” 他这么盯着桓通判,不会说解元真是桓通判的师弟宋时吧? 他心中刚转过这念头,就听高编修用压抑的、微微颤抖的声音念道:“第一名,北直隶保定府清苑县,武平县学生宋时。” 高榖在名字旁重重写下“第一”二字,台下书吏高声唱名,满堂震惊。 旁边的副考官周用也在朱卷上写下宋时二字,双眼却不看考卷,而是牢牢盯着桓凌,想上去问他一句——你当着我们的面连夸都不夸宋时,装得好像要避师兄弟之嫌似的,结果你给他的评语写成那样? 亲爹夸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要不是他们叫这评语欺骗,以为这份考卷不是宋时的……要是早知道这考卷是宋时的…… 罢了,综合二三场,也还是他答的最好。 但他们取归取,桓通判不该这样骗他们哪! 最后一个名字填入大榜,抬到外头张贴,这场秋试也算终于落定。两位主考官看着隐隐泛起紫红光芒的天色,终于松了口气,揉着僵直的脖子起身走向两厢卧房。 等睡醒了,吃出帘宴时,再与他计较! 桓凌仍是那副淡然之态,亲师弟考了福建省的解元也不见他激动,好似在卷子上连写十来句赞词的不是他一样。 然而睡醒之后,他们也没工夫埋怨桓凌了。 两位主考自从到了福州便闭门谢客,好容易桂榜已发,主考能见人了,满省文武官员和中试举子都要来拜会。 他们也终于见着了曾以一曲《白毛仙姑传》在京里传唱出姓名,如今竟成了他们亲自点中的福建解元的宋时。 他穿着深青襕衫,极自然地引领诸生在考官面前行礼,口称“恩师”,仿佛天生就该做领袖,气度与旁的新生迥然不同。 有此器量,又生得文质彬彬、俊秀清华……不愧是他们取中的门生!难怪方御史说起这个学生总隐含着几分得色,难怪桓通判在卷子上夸师弟夸得那么理直气壮。 高编修与周给事中满意地吩咐众生起身,教训了他们几句要用心念书,报效朝廷之类,又单独对宋时说了一声:“你做了解元,便要有解元的志气。明年会试上,我们等着看你名标杏榜。” 宋时向他们鞠躬致谢,表白了志向,然后像带大学生旅游团一样领着学生们穿过贡院两侧回廊,鼓励他们到各房去拜见房师。 这乡试师生的关系不如会试硬,不是哪位学生都愿意来见考官的,更懒得来见房师。但他以解元和福建讲学大会主办人的身份召集众人,总算攥了个五十多人的大团,给足了考官们面子。 春秋房的考官桓老师也给足了他面子,在他领着本房考生拜房师时也没跟他摆老师架子,叫他子期、宋时,而是唤了他几声“宋解元”。 第69章 目录 会试红榜帖出后不久,便有报子手抄了新举子的姓名、籍贯与名次, 往各县报喜。宋县令从宋时出门便苦等着省里的消息, 九月中一道喜报送上门来, 竟说他儿子中了福建省解元,喜得老大人险些厥过去。 他儿子竟中了解元! 他们一家如今是父子四举人了? 他和长子、次子都是年复一年地应试, 终于磨出了举子身份,名次也不甚靠前。这小儿子偏有出息,头一次参加乡试竟然就中了!还中了福建省的头名解元! 他家祖坟一定是冒青烟了! 不, 他家祖坟冒青烟还不够, 一定是桓先生英灵不散, 跟着桓通判来到福建,保佑他们时官儿了! ……回头要不要让儿子捧着师父的牌位认个干爹? 他自从出门之后, 一向被儿子管惯了, 什么事都得等宋时回来商量。因此心中虽然涌动着千百条念头, 也没自做主张, 只给儿子写了封信,叫他跟桓凌商量一下是认义父还是给桓先生立个长生牌位。 他运笔如飞, 刷刷几下就写完了给幼子那封信, 又另拿一张白纸函套装了喜报, 让驿站尽快寄回去, 给家里人沾沾解元的喜气。 宋时在省里吃完鹿鸣宴, 恰好收到宋大人从武平来的家书。他看着纸上满篇迫切的思念之情,想想自己这一年忙着复习,的确没怎么回县里看老父, 也生出了满腔归思。 至于认义父这事,他们家人说了不算,还得看看桓房师长了辈份之后愿不愿意再把辈份降回去。 他便袖着这封信去找桓凌,让他也看看宋大人这安排可不可行。 桓凌看了一眼,嘴角便有些抽搐,将信纸按在桌上,对宋时说:“你能考中解元就是先父这个业师的荣耀,是我们桓家的荣耀。先父在天之灵得知了定然和我一样欢喜,不要你感谢,更不消什么长生牌位。不过宋世叔这番真心也不好驳了他……” 他父亲的灵柩牌位都在京里,没有空口认义父的,“不如与我义结金兰,先认做兄弟也是一样的。” 宋时沉默了一阵,神色僵硬地说:“你要非得认我当弟弟……那也回京里再说吧。咱们大福建的义兄弟关系……” 不太纯洁。 桓凌纯洁又正直地看着他,含笑问道:“福建怎么了?咱们是结义的兄弟,不是结契的兄弟,又不是将你记到我家黄册上,你还怕我骗了你解元公做家人去么?” 要记也是记到族谱上做内人,这么亲的弟弟怎么舍得做家下人。 桓凌越是这么坦率,宋时不知怎地就越发心虚,轻手轻脚地把那封信纳回袖子里,跟他提了提要回去看老父的事。 桓凌更是大度地劝他:“你不必在府县两地间来回赶,回县里稳稳当当地歇几天,就叫人给你收拾冬衣和纸笔书册,趁天还不冷早些准备进京。” 二月初九就是会试,早些上京,到京里安稳复习几天才能考得更好。 他忍不住抚了抚宋时的鬓发,看着他说:“你是福建省解元,入京后想必各路人的眼睛都盯在你身上,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多加珍重。” 时官儿这回得要独自上京,确实不够让人放心,但幸好他争气,考了个解元回来。他一个北直隶人考了福建省的解元,必定引得朝野瞩目,就是有人要害他,也得想想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 桓凌一面想着,手便从他鬓边掠过,穿到颈后压了一下,将人压进自己怀里。 宋时失措地叫了声“师兄”,他却没像平常一样放开手粉饰太平,而是将双唇压到他耳边,含笑问他:“咱们都要结义兄弟了,不叫声大哥来听听?” 不……我真叫了我大哥得吃醋啊,你这岁数也就是个三哥。 宋时紧张得满脑子胡思乱想,屏息收腹,推着他的手臂往后撤身。他退一步,桓凌却往上进一步,将他紧紧困在手臂间,叹道:“这一别还不知几时才能再见面,咱们兄弟再亲近一回罢。” 宋时叫这句话说得有些不落忍,也抬手环住他的后背,低声劝道:“桓老大人心里惦着你,早想把你弄回京了,你以后就安心做你的阁老府公子吧,别在外头奔波了。我就是会试中了也不一定能当京官,那时不知该发到哪个县里,又不知三、六、九年后换到何处……难道你以后总跟着我调换任职的地方么?” 桓凌轻描淡写地说:“若是调换不了,我便辞了官给你做个幕僚也无妨。这些都是我该想的事,你不须想,只要想着怎么考好明春的会试就是了。” 宋时听着他执拗得有些天真的话,不由笑了笑:“你呀……你真要想帮我,不如回去跟你祖父和解,叫阁老关照关照我这小小新人,我还能去个好地方做官。” 桓凌道:“罢了,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若有机会还京,与你同殿为臣,一定不再寻外放的差使。” 宋时琢磨琢磨,感觉他这话里的意思还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肯听自己劝的样子。不过鹿鸣宴结束后桓凌就得回府当值,他却要去武平见父亲,没机会再劝他,只得先放一放,等回头见面再说了。 他回去先把信送还他爹,告诉他爹不用立长生牌位了。 宋县令不死心地问了一句:“桓小公子真个不要咱们给桓先生立长生牌位?你桓先生当年领你进京,把你教成个文武双全又懂民事的才子,依我看咱们家供他一个牌位,替他积来生福报也是应当的。” 宋时反过来教育他:“桓师兄只信儒家,不信佛道,爹你也别听那些山僧说什么因果报应。如今名士才子都信禅宗,你一个县令不与人论禅、作禅诗,反倒讲业障果报的故事,人家要笑话你村气的。” 他犹豫再三,才跟老父提了一句:“恩师故去多年,我也不好硬闯到他家,指着牌位认义父,若是认小师兄作兄长如何?” 从此以后他们就是亲兄弟,桓家姑娘退亲嫁人的事都会被抹平了——未婚夫成了义兄,这婚事就不合伦常了么。 他爹之前感桓老师教养之恩,恨不得把儿子过继给他,这会儿又想起问题来:“要是早结了也无所谓,可如今桓公子是取中你的房师,你们在官场上有了师徒名份,再结金兰也不大合适吧?” 要是连科场中的师徒辈份也论,那就太混乱了。按他父亲这个想法,难不成小师兄当上了他的房师,他就要改认这么多年的师兄做义父了? 再说历年主持科考的都是各殿大学士,万一桓老大人主持今科会试,取中他做门生,那他不又比小师兄高上一辈儿了吗? ……还是再拖拖,等明年会试成绩出来再说吧。 他收拾了家里的油印机,找人订做印刷用的丝网、腊纸,熬了一大瓶油墨,装好平常复习用的书和文具、纸张,采买能在北方过冬的衣裳…… 然而他还没准备好出门,桓凌那里却先递来了帖子,告诉他周王的婚事已定,他做为王妃的兄长,要回京受封观礼。 他这些年从没主动提过周王和他妹妹的婚事,即便宋时提起,他也不愿多谈,是以宋时只知道周王一直没成亲,并不知其背后隐藏了多少朝堂风波。 见着这份帖子,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觉得放松—— 太好了,周王跟桓姑娘成了亲,以后就不会有人想起他这个前未婚夫,他可以安安静静地进京复习了。 桓凌是被天使迎归的,走得仓促,只能留一封信给他,却不能带他同乘官船回去。宋时恰好也不想跟周王夫妇扯上关系,看到这里反而松了口气。 他们官船走得快,又比他提早走了两天,如今可能已经开出数十里了吧?他还可以再拖一拖,反正二月初九才考试,他赶在正月里进京就行。 他细细地收拾好应试之物,又跟林泉社诸生聚会,交待了些办讲学大会的相关问题,进了十月中旬才与沈世经等本地举子一同包船上京。 从福建到京师相隔迢迢三千余里,腊月诸节乃至新春正旦,他们都是在客馆中度过的。而桓凌跟着礼部传诏的天使日夜疾驰,却是一进腊月便赶回了京师,见到如今身居阁老高位,却被官私杂务磋磨得颇见老态的祖父桓侍郎。 桓侍郎在他面前摆着一家之主矜持冷淡的神色,淡淡道:“你在福建倒是折腾出了几分样子。不过外官终究是外官,既不能积攒人望,也比不得做京官的资历硬实,你做得再好也没多大用处。往后的事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都察院两位总宪、副宪还肯要你,不日便要会推。” 他看着桓凌眉梢眼角抑制不住地流露出喜色,以为这孙子叫经历官场折磨,终于知道家长庇护之下的日子好了,满意地笑道:“你是周王妃的兄长,总不能还流落在外做那些俗流杂职,以后就老老实实留在朝中吧。” 桓凌拱手道谢,而后像个真正体贴懂事的好孙儿一般,向祖父报告了自家在外任职的成绩:“孙儿倒有件好消息要叫祖父得知。孙儿在外不只任了些庶务,还被福建学政方大人援引为乡试同考官,取中了十七位才学俱佳的举子。” 桓老太爷不知为何心头发紧,总觉着接下来将听见的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而他那出息的好孙子却满面含笑,说出了对他而言犹似惊雷的消息:“想来今科福建宋时榜的中试举子名单过不多久就该送到礼部了吧。” 宋时榜! 宋时竟考取了福建乡试的榜首! 他就算中举也不要紧,就中个七八十名,安安稳稳待在榜尾,人家便看见他的名字也不会在意,他怎么竟考了解元,以致这一榜都要以他的名字命名! 眼看着他孙女终于能嫁入皇家,这个退了婚的未婚夫就不能消停些么! 他盯着孙儿的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愤恨地质问桓凌:“你怎能取中他!是你让他考中的不是?你只记得师弟,心中还有没有桓家、有没有你妹妹!你岂不知他的身份不宜在这时候张扬起来!” 桓凌垂眸淡淡地答道:“祖父此言恕孙儿不敢认。秋试是朝廷抡才大典,帘外诸官弥封、誊卷绝无疏漏,孙儿与两位房考官、两位京里来的主考皆是依文才选人,更无为私情作敝之事。他的文章也是被取作了范文,列在登科录中的,祖父不信回头自己审读便是。若有差池,孙儿甘愿担责。” 你!你担责还不就是桓家担责,还不是要连累我这个阁老! 桓侍郎气得面皮抽动,重重一挥袖子,从桌上拿起个茶碗便朝他面前扔去。桓凌错后一步躲开飞溅的瓷片,微微拧眉,反过来质问祖父:“祖父自幼教导我,做人要行得端、坐得正,直道而行,不累于权势。而如今我桓家要出阁老,要联姻皇室,却要与咱们家全无干系的宋家牺牲,一家上下都为了咱们不得科甲得第、官场扬名么?” 他从未学过这样的道理。 或者官场上这样的道理随处可见,他却不甘心让时官儿做这样的牺牲者。是他们自家求名利,来日无论求得什么,也该自己担着才是。 桓侍郎闭了闭眼,半晌才平缓情绪,厉声吩咐道:“都察院会推结束前,你哪里都不许去,也不许跟人提起你在福建做过考官的事!” 只是福建省解元……他长孙女与宋时的婚事毕竟还没闹到尽人皆知,他这个三辅也还镇得住官场。各省登科录送进京后,都要由礼部封存,他在部里压压议论声,等过了新年周王与王妃大婚,这桩盛事就足以压过一切了。 哪怕那宋时明年就进京考试…… 就算他运气好考进了三百名内,一个小小进士与天潢贵胄,任谁都知道该如何取舍。 第70章 周王的婚礼最终订在了正月初十。婚礼正式举行之前,王妃也能回娘家住上几天, 陪伴家人, 等待礼官上门册封。 桓家人丁并不兴旺, 除已定了周王妃的元娘之外,只有一位才满十岁的庶女, 已借着堂娘的身份与永安侯赵家订了婚。好在桓家姻亲不少,婚礼之前家中伯母、姑母、姨母、表姐妹都赶来拜贺、陪伴,也少解了她这些年的孤寂和苦闷。 自新泰二十年入宫, 婚事一推再推, 她在宫里也听了不少流言蜚语, 甚至几次从噩梦中惊醒,都梦到这桩婚事不成, 她又被退回桓家, 嫁给那不成器的宋时。 虽说她现在也听说宋时有了些出息, 弄出了种新的印书法, 办过福建讲学会,可那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些不关前程的杂事, 说起来是能在文人中搏个好名声, 却不如省下这些工夫, 踏踏实实读书, 早日中个进士。 若他有出息, 祖父怎会顶着毁婚的骂名将她送入宫里? 桓元娘揉了揉额角,叹息一声。身边伺候的宫人,特地来看望她的亲长、表姐妹、闺中旧友便都满面关切地上来问她是哪里不舒服, 可要请个大夫来诊治。 她是未来王妃,婚礼之前可不能出任何差池。 桓元娘摇了摇头,笑道:“只是屋内有些炭火气,熏得人心中燥气。宫里的炭都是不见烟气的银丝碳,墙壁间又夹着火墙取暖,冬日里靠着引枕读书赏雪,实是难得的清幽之乐。” 原先在宫里时只觉着家里好,早晚盼着能回家住几天,享享天伦之乐。可如今真回到家里,看着这些人满脸汲求名利的谄媚,听着她们攀比丈夫、儿女,教自己婚后如何辖制丈夫、小妾,却只觉满心陌生。 这样的天伦之乐,还不如在宫里清清净净地看书呢。 听说周王也喜欢看书,又温柔孝顺,定能和她脾气相投。等他们成亲之后……等将来周王即位,坤宁宫里还有一座属于她的藏书楼,帝后二人“赌书消得泼茶香”,那才是真正的神仙日子。 她随口说了句看书,便有位不知从哪里论得上亲的表姨母巴结上来,殷勤地说:“桓小御史从福建回来,定然为大姑娘带了许多新书来吧?我娘家有亲戚在南方,听说闽浙一带都时兴宋氏版的《第二届福建讲学大会语录》。那书是主办讲学会名家手刻书版,文字极有风骨,却不是外头那些匠人刻出的可比,姑娘可看过这书?” 宋氏。 福建讲学大会。 两个词合在一起,顿时让桓元娘想起了此生最不愿听见的名字。 她曾经差点与这个人成亲,她嫡亲的兄长也为这人与她生了嫌隙,甚至追着他去了福建,丝毫不顾她这个在深宫里惶恐无依的妹妹。 福建与京城远隔三四千里,音讯难传,而她兄长从御史谪落成小州府的通判,她这个未来王妃都听了不少闲言闲语。 她常想着,若兄长还在朝中,是个前程远大的御史,周王会不会一早便倚重她兄长?那些背地里嚼舌的宫人见了她兄长的丰采,还不知要怎么倾慕呢。 凭祖父阁老之尊,她这王妃身份,兄长若在京里,恐怕也早娶了大族女子。他们桓家在阁、周王外家马尚书在兵部,再娶一位部堂高官家出身的嫂嫂,周王早该稳稳当当地立了太子,她又何苦在宫中等了三年? 她的脸色霎时有些冷意,又旋即强抑厌恶之色,打迭起王妃气度,温声道:“是么,原来外头出了有这样的好书。我身边倒是多放着些宫里带来的图书,足可打发时间,尚不需向外头求书。” 那位姨母献殷勤不成,险些惹了未来王妃不喜,屋里都是有眼色的人,自然没人再提起福建那些新鲜事和那出名的人。 然而她那堂妹年纪却还小,让生母教养得一心要讨好王妃姐姐,转天便将桓凌回来时分送亲友的《白毛仙姑传》与两本《福建讲学大会语录》拿给了桓元娘。 她自幼随父兄读书,眼力绝佳,只一见标签上端正清峻、风格极佳的硬笔字便不由心生喜爱。但看到《语录》中宋时名字后那一行行熟悉的性理之论时,她眼中淡淡的欣赏便转为冷笑。 这分明是她兄长的口吻! 那宋时在她家读书时写的文章父亲都拿给她看过,他从没有过自己的想法,先生教什么就是什么。当年父亲教他,他的文章就与父亲一脉相承,如今兄长到福建教他,他讲解理学时就全是兄长的口吻…… 这样一个人能有什么出息,兄长却待他比嫡亲妹妹还好!难道她嫁给周王不是为了这个家,不是为了祖父和兄长的前程吗? 她将书还了回去,在婚礼之前特地请兄长来单独相会,赌着一口气说:“小妹成亲在即,兄长竟没什么话要与我说吗?还是你一腔心思都在宋时身上,已经忘了我才是你骨肉相连的亲妹子?” 桓凌看着端庄雍容,却被宫中生活养出了一身疏冷和傲气的妹妹,眼上流露出几分怜惜和自责。 他心中涌动着许多话语,但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没了意义,只能叹息一声:“你已经成了皇家妇,往后要好生服侍周王,孝敬太后、圣上与和贤妃娘娘,成亲后要有王妃气度,替周王管束好妾室宫人……” 他像个老父亲一样絮絮叨叨地叮嘱妹妹,桓元娘却不耐烦地说:“我不想听这些老生常谈,兄长就没有真心话要与我讲么?若兄长没有,我倒有几句话说!” 她们兄妹会面,并未留宫人在屋里服侍,这屋子因是她这个未来王妃的居所,早有宫里匠人来换成了玻璃门窗,隔音极好,也不怕有人听壁角。她便上前几步,仰头对兄长说:“待我入宫为妃,便为兄长指一门好亲事,到时候咱们三家一起辅佐周王——” 桓凌的脸色蓦然冰冷,厉色喝道:“噤声!此事岂是咱们家能议论的!” 桓元娘脸色乍白乍红,羞愧又不甘地问:“这话旁人又听不到,兄长何须这样训我?兄长难道就没有雄心壮志……” 桓凌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教训她:“你自幼承庭训,尚不知君臣父子耶?你嫁入宫中也只是王妃,不是皇后,休得想这些不该妄想的东西!虽说你要做王妃,身份尊贵了,可只要你一天还是我妹妹,我做兄长的便不能看着你行差踏错!” 她入宫三年还没能成婚,竟不懂圣上看这桩婚事的态度么!难道他们竟以为当今真是个奢侈无度,借长子婚事敛财的昏君? 元娘一个父母双亡、有过未婚夫的女子能选作皇妃,皆是大皇子生母贤妃主张,周王外家马尚书与他们祖父权势交换的产物:马尚书不是翰林出身,早年又因军功封伯,不能再入内阁,便倚势援引桓侍郎入阁,以此换得一位忠于周王、又能在内阁代表自家利益的阁老。而桓侍郎得了大学士之位,又将一个孙女嫁作王妃,搏一个周王登基后的荣华富贵。 然而两家只顾着新朝富贵,却没想过这样一场交换在当今天子眼中是什么看的。 虽说天子素来宠爱周王,朝中上下早已视其为隐形太子,可这也不是永世不易的。天子年纪渐长,最忌殚的只怕就是儿子与臣下背后勾结,窃夺权柄,而他们两家正犯了这人君的大忌。 他虽劝不转祖父,却不能让妹妹浑浑噩噩地被引上错路! 他将当今宫中局势与妹妹分析了一番,力劝道:“当初你入宫的事,你与祖父怕我阻拦,合力瞒得严严的不教我知道,才闹到了今日这般田地。往事不可追……从今往后你只管安份守己地做好王妃本份,不能再做出格的事。” 他只愿两家的小动作别牵累到周王就好,不然他们桓家哪里还有面目做臣子? 桓元娘脑中一片空白,只想用力否认兄长的说法。她这桩婚事是太后与贤妃娘娘钦点,圣上还为她建了藏书楼,怎么会如兄长说的一般,这桩婚事反倒惹了天子不悦呢? 圣上分明是看重她,看重周王的,周王成亲后定然能顺利封太子…… 可她在宫里孤孤单单住了三年,每次听闻外头有大臣上书,以为婚礼即将举行,却又被圣上以充实私库为由阻止,也是真的。 她这场婚真能平平安安地结成吗? 桓元娘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看着对面神色沉晦的兄长,却不肯低头,咬牙道:“兄长说的我都记下了。但兄长当初既曾说过要遂我的心愿,如今也请别忘记旧愿。” 桓凌从胸中深深吐了口气:“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怎会不管你。但盼你以后遇事能与我说一声,多思量一二,不要被权势二字遮了眼。” 桓元娘低头答应了,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那我前头和宋家那桩婚事……” 桓凌疲倦地摇了摇头:“宋师弟与咱们家的人不同,眼中只有公利从无私利,你永远也不必担心他害你。” 桓元娘忽然有些哀凉悲愤地笑了一声:“宋时与咱们家的人不同?在你眼中祖父与我谋的都是私利,只有宋时样样都好吧?可我们这般汲汲私利又为了谁呢?难道宋时能撑起咱们桓家?” 岂止是祖父和妹妹,连他自己心中也只是私利为重,比不上时官儿那种不计荣名、一心利国利民的气度。 桓凌微微合眼,叹道:“你嫁了周王,从此便是皇室之人,该谋的是天下万民之利,桓家将来与你出嫁之女何干?你以后若能将百姓利益放在心头,做一代贤后,咱们桓家家风清正,不愁将来不兴盛。” 他与元娘之间仍有分歧,但至少叫她知道自家真正的处境,不要听外人引诱,胡乱去不敢碰的权力,就能安稳些。 腊月底都察院会推的结果出来,他重新回到都察院,越级升作五品给事中,伯父也升任了正四品的通政司左通政。两位坐监读书的堂兄也在鸿胪寺挂了个八品虚衔,而桓文因只用生员功名,被拨进了国子监读书。 桓家上下都裁了新衣,重粉庭院,一派喜乐气氛。唯有桓元娘叫兄长点破了这桩喜事背后的危机,欢喜得便不那么纯粹,怀着几分向往与忐忑,慢慢熬到了正月初十。 正月初十清早,桓元娘便换上燕居冠服到祖先灵前行礼斋醮,而后便在礼官引导之下拜受祖父教诫,拜别伯父、伯母、姑母等诸亲长与四位兄长。 拜别亲兄长桓凌时,她脸上难得露出了一点脆弱,他兄长也不再说什么教训她的,只怜爱地说了一声:“元娘,珍重。” 她用力看着兄长,似要将那张可以让她放心依赖的脸容印入脑海中。 将要告别时,旧日的怨气都已模糊,只余兄妹之间满含亲情的记忆。兄长待她虽然不够体贴,但那些教训毕竟是是为了她好,只为了她这个人好,而不算计她将来能给自己带去多少好处…… 她带着满心思虑换上翟衣,等着周王亲自到门亲迎。 周王到门后要先行奠雁之礼,她在堂中第一次见到了未来丈夫的正脸。 之前选妃时周王也去看过,但她当时太紧张了,不敢抬眼直视,只记得那时他身上的衣袍彩绣煌煌,明如天日,隐然已有天子气度,从此一颗芳心便系在了周王身上。 而今她作为王妃,可以穿着吉服站在堂上直视香案前行奠雁礼的周王。但那片从选妃时幽然生出,在三年独守空庭的苦候中积蓄渐深的情愫却不知为何反而有所削减。 周王与她年纪相当,今年正满十九,却显得有些稚弱。身材也还算高挑,脸庞、动作竟还是一团孩子气,和她想象中与兄长一般成熟可靠的男子全然不相同…… 作者有话要说:  修下bug,让师兄升职给事中,按雍正以后的官衔正五品 第71章 这场婚礼不只是朝廷内外群臣盼望多年,周王自己更是盼了许久。 当年选妃典礼上他就曾见过桓元娘。那时她已然十七岁, 年龄略大了些, 但容色十分清丽, 既又大家闺秀的端庄,又有种格外吸引人的清雅书卷气, 与他见过的一众或浓艳或娇丽的贵女、宫人迥然不同。 选妃那天,他母妃在三位待选的秀女中指着她问:“这是桓右侍的孙女,母妃礼聘进来给你做王妃好不好?” 他满怀欣喜地答应了, 然后她就住进宫中……一住就是三年。 这三年里母妃常对着他叹气, 外祖与舅父们总说会让御史上书, 叫他早日成婚。就这么争到今年,坤宁宫里盖起了新楼, 父皇才终于下旨叫他大婚。他心里隐约感到, 父皇允许他成亲时仍有几分勉强, 是实在争不过外廷的大臣们才不得已同意了的。 不过无论如何, 他今日终于能娶到可心的王妃,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的?周王心中满是欢喜, 依着礼官指点用心地完成奠雁、亲迎礼, 与王妃一前一后乘轿回到宫中皇子所。 他的内殿已经为这场大婚重新装饰过, 正中稍南设了酒案, 上面摆着一双金爵与一双饮合卺酒的瓠盏, 殿内东西方各设两座供周王与王妃坐。 殿外又设了一副帘幕,王妃进殿后便先入帘内整妆,周王看着薄幕后隐约可见的雍容佳人, 这一天被繁琐礼仪压抑的欢喜几乎要喷薄而出。 从幕后整妆而出的王妃立在内殿中央,身姿袅袅,竟比年少时更添了几分惊艳。而他最爱的那种淡远疏落之色也是有增无减,仿佛这金妆玉砌的宫廷、这滔天权势都不能在她心中落下影子似的。 待两人依礼交拜,饮过合卺酒,进了三次酒馔,全了大礼之后,小夫妻终于能进入内殿休息,周王便坐在元娘身边,亲昵地问:“王妃闺字元娘么?以后我便唤你元娘了。” 桓元娘垂眸应道:“但凭王爷喜欢。” 周王喜欢得恨不得将这宫中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又觉得这些金银之物太过俗气,拿来竟是亵渎了她,便从匣中取来几本书,温存小意地说:“我听说舅兄在福建为官时办了两场讲学大会,会上名家云集,堪称东南盛事,特地叫人寻了这两本讲学会的语录集来,元娘闲暇时看看,也可稍减思亲之情。” 他将书送到王妃面前,却见她神色僵硬,仿佛不愿意接过那本书似的,不由低头看了一眼——正看见书封左上角书签上印的“宋时”二字。 他仿佛明白了王妃的顾虑,微微一笑:“元娘不必多虑,你与宋家订亲的始末母妃与我都知道,不会有什么误会。那宋时为了跟父亲到福建任官,不能与你成亲,是他没有福气,也是孤的幸事。” 他将书塞进桓元娘怀中,眉梢眼角都流动着单纯的欢喜得意:“亏得有他这桩婚约在先,元娘才能等到今日嫁我。以后若有机会见他入京,孤倒要好生谢谢他呢。” 周王虽一时见不着那位替他与王妃搭了雀桥的宋前未婚夫,倒是见着了舅兄——两家结亲之后,桓凌作为王妃的兄长自然要拜见周王。 他当年在都察院待了没多久就出了京,一向不曾见过周王,大婚那日初见,对周王的印象却比他妹妹好的多。 臣子对君上的要求自然没有少女对夫婿的要求高,只要他不贪财好色,爱读书、肯纳谏,便是绝好的天子了。似汉武那样的英察之主反而不如温和宽厚的昭烈帝更能满足大臣和书生的向往。 桓凌是个文人,对天子的要求自然也偏向于宽仁,而周王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又占着一个“长”字,的确是再合适不过的储君人选。 而周王对他这个舅兄的感觉也极佳。 这位舅兄生得极好,五官俊秀而深邃,身材挺秀如松,叫人看着便舒心。而且他年纪尚轻,眼神明亮而凌厉,虽然垂着头的样子和寻常官员一般内敛,沉默间却给人一种可以安然依靠的感觉。 这是他王妃的兄长,往后也是会和外祖父一般支持他的家人。 周王前日刚用两本福建讲学大会语录哄过王妃,如今见了舅兄,恰好也拿那本语录做个话题:“本王在宫中无事,常常看书,也曾过福建讲学大会的语录,其中有许多兄长为人点评理学之语,看着比内书房先生教的更觉易读易懂。兄长无事时,可愿意常来为本王讲书?” 桓凌稳重地答道:“王爷身居宫内,臣岂能时常进宫拜见?其实臣所讲也不比旁人强什么,只是那场大会上学子各有新论,臣依着他们的理学做点评,才显出几分新意。” 他倒诚恳地劝周王,学问不一定要求新,更要紧的是合用。内书房是太祖所设,教授的皆是经千百年锤炼,大浪淘沙留下来的精义。与其看宫外才子争奇斗艳的文章和理学,不如持静修心,将陛下让他学的东西学到极致。 周王懵懂地听着,觉得他讲几句做学问的话里都含着些更深远的意味,倒是真心地赞了他几句。 而这话辗转传到天子耳中,新泰帝倒轻叹一声:“桓家这少年倒懂事……外头虽有些浮华妖言惑人,可他也该知道,朕给他的东西他才能要,朕不给的……他就只能给朕等着。” 殿中人人噤声肃立,这话出口便融入了僵冷无声的空气中,就如从未说过一般。 =================== 周王大婚之后,朝廷难得地安静了些日子。 六科十三道言官、翰林院与郎署诸官这几年交章上奏,请陛下允许周王成亲,如今终于成功,众人也要先放松一阵,再图下一次进谏——周王身居庶长,又已经成亲,自然就该备位储君了。 众人都有这般心思,马尚书与桓侍郎府上自然人流如织,都借着恭贺周王娶妃之名,与未来的皇储与太子妃家搭上关系。 马家门庭若市,来者不拒,桓家却显得冷清了许多。桓王妃的祖父已经入阁,自不会轻易接见下面的官员,而王妃的亲兄长也是孤僻冷淡的性子,镇日只在都察院值班,早出晚归,不肯与人交际。 如此对比起来,王妃桓家的风评倒好过了马尚书家,世人多说他家门庭清贵,不汲汲于权势,将来做了外戚定然也不会干政。 桓侍郎是个好名的人,听着外头的风评,就越发要约束家人做出清高之态,这么一来倒是上下清静,也叫桓凌放心了几分。 家中安静无事,他正好可以把心思投在会试上,投在他即将入京考试的师弟身上。 只是宋时为了避开接他入京的礼部官员,刻意将赴京的日子拖后了些,桓凌从正月等到二月,等到河开春暖,才终于收到了福建会馆送来的短笺:宋时与武平本地的举子们一道包船上京,二月初一正好进京。 不过进京之后宋时就不能来找他了,因为他两位兄长也进京应试,如今已包了往年常住的客栈房间,他进京之后也要投奔兄长同住的。 ——他临别时叮嘱宋时早些进京来歇着,这师弟竟有自己的主意,不听他的,真该教训一顿了。 桓凌这么想着,在妹妹成亲时仍含着几分愁色的眉头却舒展开,含笑收起纸笺,趁着休沐日找到宋家两位兄长住的客栈,亲自请二人到他为了宋时备考居住而提前租下的院子里住。 宋家两兄弟虽然从父亲和弟弟的家书里知道桓凌待他们极好,可毕竟两家退过亲,那原本该当他们弟媳的姑娘如今成了王妃,要他们住在桓凌备下的院子里,两人心中始终有些别扭。 然而桓凌立意要请他们,自然不能给他们推托的机会,指着宋时说:“两位兄长自己纵然不想随我回去,便不想让时官儿清清静静地复习么?他好容易考了福建的解元,若是因为吃住不好,精神不足,考到了三甲里头,岂不辜负他一身才学,也辜负了他乡试解元之名?” 提到弟弟这个死穴,两位做兄长的就什么也说不出了。 他们的天赋随了父亲,考到举人都费力,更不敢奢求会试上榜,每年考一回不过是自己安心。但时官儿跟他们不一样,这孩子可是个神童,虽然前几年耽搁了几科没下场,可这一下场就考了解元回来! 福建的解元! 何止比北直隶的难考数倍! 时官儿能考到解元,那是何等天份?他们自己受点委屈也不要紧,却怎么能让时官儿因为住得不好,再耽搁一科! 宋氏兄弟为了弟弟委委屈屈地答应了。桓凌亲自将他们带到那座小院,又奉上几本他回京后为宋时搜罗的程文和制艺名家编篡的新闱墨集,请两位兄长安心复习。 顺便,二月初一福建举子进京时,也把宋时接到这院子里。 他刚回都察院当值,妹妹又新成了王妃,十目所视,不方便请假去接人,有两位兄长去接时官儿,他也放心多了。 宋家兄弟被他赶着搬了家,又答应他把弟弟也接来这小院同住,晚上他走后,兄弟们坐在窗明几净的堂前说起话来,才都有些纳闷地说:“咱们才是时官儿的亲兄弟,怎地叫他安排这一天,倒觉着他比咱们更亲时官儿似的?” 他白天是不是还叫了声时官儿? 都退了亲了,这大舅子还拿自己不当外人呢! 两兄弟又不满他对自家弟弟太亲热,又有些庆幸弟弟在朝中有这么个可以依靠的朋友,自家兄弟间抱怨了一阵,仍是听着桓凌的安排,二月初一便到城门口接宋时。 沈主席和赵悦书等从武平县同来的举人见着他两位兄长亲自来接人,都羡慕不已。宋时这么大人了,见兄长还像接孩子一样来接他,倒有点不好意思,辞别同行的福建举子之后便问:“两位兄长不在客栈复习,怎么想起来接我了?我也在京师住过几年,比兄长们还熟悉地方……” 他大哥抿着嘴角,故意作出几分怒色:“我们早不住客栈了,你那好师兄前几天硬把我们拐到他租的院子里,还叮嘱我们一定来接你,住到那边好清静复习……” 宋二哥也同样怀着怨愤,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这还用得着他嘱咐?我们当哥哥的不知道接弟弟?闹得好像他跟你比咱们还亲似的!” 他这几年跟师兄天天住一座院子,确实比哥哥都亲了点儿。 宋时不好意思说实话,就哈哈笑了几声,问道:“桓师兄今天当值么?我在路上听说桓师妹嫁作周王妃了,师兄也回翰林院了,回头还得买些什么贺他一贺。” 二哥啧啧叹道:“你这一见面,不问兄长们如何,倒先问你那无缘的舅兄,可见福建这几年是叫他收买了!早知前年父亲回京大计时就留你在家里,我们兄弟跟着南下,省得一个弟弟叫人拐走了!” 宋时听到这个“拐”字,莫名有些心虚,连忙板起脸严肃地说:“我跟爹在福建,自然一心想着娘和兄嫂、侄儿侄女们,怎么会给外人拐走!” 绝无此事! 他跟小师兄是清清白白的师兄弟关系!就是打算听父亲的话跟人家义结金兰,也是不入族谱的纯洁义兄弟! 宋大哥叫他一番极正经的剖白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思来想去,还是骂二弟一句没错:“时官儿一向亲着咱们,哪儿这么容易叫人骗走的?你说这个做什么?瞧把孩子吓的!” 第72章 桓凌给宋时备下的院子虽说是现租的,翻修得却十分精细:三进的小院子, 院里就有水井, 屋里盘了火炕, 灶装在墙外,又暖和又没烟火气。正房都换上了小片玻璃拼的玻璃窗, 一间作卧室,一间作书房。 后来宋家两位兄长搬进来住了正房的东西间,桓凌又紧着找人给西厢盘了灶、换了挡风又透亮的玻璃窗。房里也不用油灯, 一律是明晃晃的牛油蜡烛, 比皮蜡的烟气更少, 不熏人眼。 大年下的,房里都摆着金盏银台的水仙, 窗下种着腊梅、海棠, 院里的花能从冬天看到春天。 宋时一进院子就想夸夸桓小师兄用心, 不过看兄长对他仿佛有点意见似的, 就把话咽回肚子里,进门先拿出从建阳买的新书分给大哥、二哥。 书大多是南方名家印的时文制艺;有几套明面给侄子、实际也是给哥哥们看的《忠孝岳家将》《新郑通俗小说》《八仙演义》《真武伏妖传》《红娘子传奇》之类新上市的话本、小说;还有母亲和嫂嫂们能用着的苏式绣样、鞋样之类。 除了书之外, 还有给哥哥捎的苏样儿袍子、纱帽、犀带、玉钩、荷包……给母亲和嫂子们的布料和绸缎年前早让人送到家了, 不过他自己来时又从苏杭、南京买了些新出的衣裳鞋袜、头面首饰之类, 等家人回乡报信时就能一并捎回去。 他们一群书生, 买衣裳首饰还收敛些, 买起文具可就跟出国逛免税店一样,扫了不少湖笔、宣纸、徽墨、端砚回来正好分发:兄长和已经治了本经的大侄儿每人一套文具、一刀宣纸;两个年纪小、字不行的孩子就不给那么好的纸,换成了江西的毛边纸。 二哥家新生了一对双胞胎侄女, 也得给她们一人备两套,长大了自己用也好,不舍得用拿这当嫁妆也不掉面子。 宋时从进门就翻箱子,翻到后头两位兄长都看得眼累了,把他从箱子里拔出来,扯着领衣按在椅子上,唠叨着:“怎么买这么多东西?这一路上光买东西了,还有工夫念书没有?” 哪儿能光买东西!没少念书啊! 前年上京时他还有工夫写小论文呢,这回忙的都顾不上——忙啊!天天搞模拟考、一天做好几篇同行时文名士傅举人出的真题,连后台余额他都没想起来查几回! 他感叹道:“幸亏是坐船来的,南边儿河水不上冻,在船上稳稳当当地就能复习。到山东、河北这边也开春了,河里化了冻,又能多坐一段,比乘马车舒服得多。” 就是走水路每天吃鱼虾多,鲜菜、水果、畜禽肉类就少了,他这一路还挺馋肉的。 这话说的可就让人腌心了。大哥也不舍得念叨他了,连忙叫小厮到胡同口买炸肉饼,再去厨下熬个绿豆水饭,切一盘子家里带来的驴肉、烧鸡、熏肠、酱肉…… 先给他垫垫肚子,再叫厨房做大菜。 宋时听着大哥说的跟报菜名一样,连忙拉了拉他的手说:“别的不用了,大哥,来点驴肉火……火腿夹饼就行。” 大哥拧了他滋润得有红似白的脸颊一把,心疼地说:“都瘦成这样了,肯定是船上吃不好睡不好的,光吃个饼怎么行?” 先吃点儿现成的点心垫肚子,一会儿就叫人烧羊肉、蒸羊头、炖猪肘、炸丸子、到外头买个整的烧鹅,晚上再煮个羊肉锅子给孩子好生补补。 二哥坐在里头,也跟着支嘴安排:“不是有白洋淀的咸鸭蛋么,拣两个大的给时官儿切来配水饭!还有咱们家晒的柿饼、酿的醉枣、炒的芝麻糖、糖水煮的栗子都端上来给他当茶食,再叫厨下熬个红果酪消食——时官儿这一路吃的都是清淡的鱼虾,猛地吃太多肉不好消化。” 宋时美滋滋地喝着茶、吃着甜点,也跟着裹乱,支使人把他箱笼里的福建腐乳、金华火腿、天目笋干、腌橄榄、南京山楂糖、板鸭都拿出来。 这些吃的里有不少是打算给桓凌的,不过兄长们提起桓家又还是有些窝火的样子,宋时就决定不提此事,免得哥哥们觉得自己胳膊肘往外拐,越发吃他的醋。 至于给桓小师兄的礼……就只能说,他的会试成绩是给老师最好的礼物了。 那这回可得考好。桓房师辛辛苦苦教了他两年多,如今连个鸭子都没落着,要是再收一波儿学生落榜的成绩当礼物,这个春天还怎么过啊。 他心里也添了点儿压力,嘎叭嘎叭地啃着芝麻糖减压。 院子里宋家三兄弟带的家人、桓凌雇来的京厨子一通忙乱,到得太阳将要下山时,终于安排齐了一桌接风宴。 满院灯火通明,正堂的玻璃窗被满屋饭菜的热气熏出了一层白雾,里面隐约传来人声笑语,饭菜的香气飘了大半个院子,满满都是家里才有的烟火气。 桓凌提着点心、烧酒扣开院门,绕过影壁便看见这番温馨的景象。 这一冬天他住在自己家里,也常随祖父、伯父一家聚餐饮宴,更亲眼见识过宫里的富贵繁华,可那些都比不上这小小院子里流泻出的食物暖香和欢笑声。 这里干干净净、充满人情,是他怀念而期盼的……家的样子。 他脚步利落,比应门的家人走得还快,几步就到了正房门前,自己挑开帘子,叫了一声:“宋大哥、宋二哥,时……师弟。” 宋大哥和宋二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然出现的主人,宋时也有些意外他能过来,却又隐约有点高兴——席上一只拆好的板鸭放在碎冰纹的盘子里,还未动筷,小师兄吃着南方带来的鸭子,也不用苦等他的成绩当礼物了。 两位兄长还没发话,宋时就已站起来,满面春风地招呼道:“师兄这是散值了?你来就来,还拿什么礼物,我们也不是外人,快坐下喝口热茶……” 又吩咐正在摆碗筷的家人:“给我师兄备一副碗筷来,拿酒筛把这酒热上,再多弄几个菜。桓师兄不大吃肉,厨下不是还有带冻姜醋鱼?切一盘鱼冻、一盘清酱肉,再炒一道芫爆肉、一道香干韭黄,焖个山东白菜,再熬个汤就成了。” 养了这么大的弟弟,如今一心向着师兄,连菜都给他点了! 哥哥们嫉妒得直想把桓凌送出门,可这院子是人家给他们租的,弟弟的解元是在人家手里考的,断没有无礼的道理。 不光不能赶,眼下弟弟回来了,还得正式答谢他一回。 桓凌带来的酒还没温上,他们自己从集里买来的酒却已烫好了,宋大哥带着两个弟弟向桓凌敬酒,谢他这些年照顾宋时,教他念书,做了他的考官,入京后又给他们一家三口儿安排住处等等事体。 桓凌竟有些受宠若惊,下意识先看了宋时一眼。 宋时规规矩矩地站在兄长们身后,也跟着举杯敬了他一杯,含笑说:“我这些年蒙师兄教我念书作文,又从师兄手里考中了解元,兄长们要代我谢师,也是理所当然。不光兄长要谢,我也要谢师兄替兄长们租下这院子,又一直加以照顾呢。” 桓凌这才放开怀抱喝了他们兄弟的酒,含笑答道:“既是谢师酒,我自然要喝。不过若要谢师,只这一杯酒可不够——”他故意拖长声音,似笑非笑地看了宋时一眼。 宋时心口蓦地一紧,生怕他说出什么自己不敢听,更不敢让哥哥们听的话。而宋家兄弟脸皮也绷紧几分,不知这桓家的师兄又要怎么在他们俩亲兄长面前显摆时官儿对他的情份深。 好在桓凌没吊他们太久,很快便把该说的话补充完全:“这一科少说也得考个二甲进士,才对得起我这取中你作解元的房师么。” 他笑着将酒一饮而尽,又指着自己拿来的书说:“圣上已经点了今科的两位主考,一位是次辅、吏部尚书张瑛张大人,一位是右春坊右谕德、翰林侍读学士曾棨曾大人。我找人借了两位考官的旧文集、诗集来,两位兄长与时……师弟趁着考前这几天多看看,考试时也好投考官的喜好。” 这份大礼可重了。他们三兄弟在京里没有什么为官的亲友、同年之类人脉,若是自己打探考官消息,总得等到数日之后,也难得这么快便寻来考官的文集。 桓凌能给他们送来这些,便是提高了中试的机会,不说原先就依赖他的宋时,就是宋晓、宋昀两个嫌他跟自己抢弟弟的哥哥,也要真心道一声谢。 这个弟弟要是能考上进士,送他家当个干儿子也成了! 这一席酒宴吃得尽欢,吃到后头,早已过了宵禁时分。桓凌身为给事中,凭着腰间牙牌是可以夜行的,可他又有了些酒意,大冷天地带酒出门容易冻着…… 宋时本该有眼色地留他过夜,不过出于某些直男常有的顾虑,他在那边搓了半天手,就是没说出那句“师兄与我同住”。桓凌等不来他留宿,只得自己说:“这一科家祖与我都不会做考官,我可以常来这边帮两位兄长与师弟复习,不过今天天色已晚……” 宋二哥痛快地说:“咱们现在便能知道两位考官的身份,拿到他们的大作,已是托了桓贤弟的福,岂能太劳烦你?依我说,这院子离皇城也不甚远,贤弟今晚竟先在这里委屈一夜,明天一早再叫令仆到家拿新衣裳来换上,强如半夜又冷又累地奔波回家。” 不过这院子小,统共只有三间房,让桓老师跟他们兄弟挤一间太不合适,他这就搬到大哥房里,让桓老师住他的卧房! 宋大哥争着说:“桓贤弟是咱们时官儿的房师,岂能住西屋,还是我收拾收拾到你那里住,让桓贤弟住东间。” 依情依礼,他都该住上房,没有跟着宋时挤西厢的道理。桓师兄此时倒有些后悔将西厢收拾出来——若是没收拾,今天桓家两位兄长住正房东西,他就又能和师弟联床夜话,一叙别情了。 罢了,等时官儿中试再说吧。 他遥望着西厢灯火,安安稳稳地睡了,而同住一屋的宋晓、宋昀兄弟却被考官的消息激起精神,研究起了这一科的两位考官。 张大人是次辅,写的诗他们自然背过,但如小品、史论、文论、时文之类的文章就难有机会得见了。而曾学士因官位略低、名声未显,虽然有许多著作,他们这些外地学生却是更难抄到。 桓凌这趟实在是帮了他们的大忙,虽说他们兄弟不一定看几篇文章就能中试,可他们时官儿能啊! 二哥宋昀叹道:“我原先都想着,要是桓侍郎主持会试,我宁可连这试都不考了!却不想如今竟然接受他孙子的援手,也没有那扔下书不要的骨气……” 宋大哥道:“也不是咱们有骨气没骨气的事儿。你看那桓给事对咱们不也跟他家里那些人不一样?他毕竟是跟时官儿长起来的,大人的事也牵连不到他一个孩子身上。”反正爹都放开手了,他们也管不住,往后还是让时官儿跟着他师兄念书吧。 他琢磨着这几年的事,总觉着这桓凌八字就是旺他弟弟的,叫他们亲近亲近也没坏处。 第73章 进了二月,会试就已经在眼前了。 早上桓凌匆匆骑马去都察院点卯, 宋家三兄弟便留在家里研究两位考官的喜好: 张次辅恰是研究春秋的大家, 著过一套《春秋指略》。宋家两位兄长自幼随父治经, 学的是比较大众的《诗经》,投不着他所好, 宋时却可以从这里下手,依着他的理论把经义题作好些。 虽说这些年都是三场重首场,首场重首义, 可后面的题也不是白做的。听桓房师的经验, 连二三场考得特别好的, 都能靠综合成绩压过只有头一场考的好的,那他把这头一场的后几题做好了, 想必也能在主考官心里留个好印象。 那本《春秋指略》他拿走了, 宋大哥和二哥专心研究起了主考、副考的行文偏向。张次辅行文平和温雅, 曾学士则文采奔逸, 气势豪迈,他们兄弟学不得副考, 倒可以再收敛收敛文风, 向着主考喜欢的风格靠拢。 宋晓是曾考过一科会试的, 多少有些经验, 一面看着张大人的文章, 一面又提醒弟弟们:“虽然是要投主考之好,却也得以写好文章为主,别做成个邯郸学步, 最后连自己的文章也写不出来了。” 宋昀满面严肃地受了教,转过头便教训小弟:“时官儿听见大哥说的了么?你二哥今年也就是进贡院观场,学不学考官倒无所谓,你却要小心——你的本经是学的桓家的家传学问,万一张次辅也跟桓家有什么嫌隙,看你的文章说不定就不入眼呢。” 自从桓侍郎跟他们家退了婚,又凭着个孙女儿当了四辅,他对朝廷高官的崇敬就褪了不少。既然阁老都能有献孙求官的,肯定也跟平常人一样有喜有恶,那桓老儿这样的人品,次辅说不定心里也讨厌他呢? 他们时官儿好好的人,已叫桓家坑了一回,要是会试再为他家的恩怨被刷下来,那也忒冤了。 宋时不无得意地答道:“两位兄长放心,我现在研究春秋也算杂采众家之长,不光是学桓先生教的那些。不是小弟自夸,当今世上论起春秋学来,实难找到比我见识更广博的人……” 呵呵,他可是看过元、明、清三代《春秋》名家专著的人,就是再来个穿越者也干不过他! 他得瑟的眉毛都挑起来了,二哥忍不住一巴掌糊到他脑袋上,笑骂:“哪有人这么夸自己的!这是没人听见,你那师兄要是听见了,岂不得说咱们宋家的人脸皮厚?要夸也得等我跟大哥夸你才像样!” 大哥轻咳一声,给俩弟弟一人扔了本书,叫他们静心复习去。 宋时手里拿着本《春秋指略》,脑子却还没落回学业上,总想告诉大哥二哥一声:要是小桓老师在眼前,估计都用不到他哥哥们夸他,更不用自夸,桓师兄就能把夸人的活儿都包办了。 他翻来倒去地想了一阵子,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思路有点危险,连忙清了清脑子,问大哥道:“咱爹到去年年底正好三年考满,不知吏部有什么消息没有?” 宋晓笑道:“昨日光顾着你回来高兴,倒忘了告诉你这个。我去跟吏部相熟的陈员外打听过,说是爹这回定要升迁了,有可能转调到哪个府里做经历,也有可能调回京里,现在还没定下,还得等吏部推升的结果出来。” 宋时激动地替吏部参谋起来:“调回京里好!京里离着咱们老家近,以后逢年过节还能回家看一眼——便是不回家,娘和嫂子、侄儿们也能过来看看他老人家。若不回京最好就到苏杭一带,风光又好又养人,又净出时兴衣饰。娘不是有些肺气弱?咱们一家子跟着搬过去,在南方温温和和的地方养着,也不容易咳嗽……” 宋大哥笑着说:“爹一个身子,也不能占两地的官职啊。家里都觉着爹年纪大了,能调回京自是最好,文选司那边也都给足银子打点了,剩下的就听天由命吧。要全家去江南,就要指望你考中个进士,外放到吴中、武林、华亭那等大县做父母,咱们一家子享享你的福。” 宋时看了看手里的书,壮志凌云地说:“今科我必定考个二甲,二甲分的都是大县,比三甲的出路好!” 他前面有了奔头,读书的精神倒长了,埋头研究了一下午《春秋指略》,梳理出了这位张次辅的理念——他倒是和时人治经的观念不同,并不把《春秋》看作一部“褒贬之书”,而将其看作克己复礼之书。 他并不执着于“一字褒贬”,而是以为其臧否之意应当依据句中史实,并非有个用爵位、官职或名、字称呼就一定代表了史官对其人褒贬的不易之规条。分析到书中一些脱漏字、读起来不易理解之处时,也不以为是孔子故意记史家笔误以显矜慎,而是直指孔子治经时不会给后人留下“断烂经书”,这些应当是后世流传间遗漏了。 当年王安石贬《春秋》,将《春秋经》剔出科考之列,还讽刺其为“断烂朝报”,这位老大人就直接拿来嘲讽那些觉得《春秋》中错误是孔子故意留着不改的说法,够刚的啊。 宋时直接笑出声来,还招来二哥一问:“好好儿地看着书,笑什么呢?又想谁了?” 咳,他穿过来这么多年,连郭德纲长什么样儿都不记得了,还能想谁想笑了呢。 宋时心里感概着光阴易过,还要给哥哥们来个官方解释:“我刚看完主考张次辅这本《春秋》,见其题中之意是将经传皆作史书看,不苛求一名一字的词意褒贬,与我所学正自相合,这回考试应该容易作出他喜欢的文章,故而笑了一声。” 他哥哥当年看过他捎回家的功课,分明记着桓家教的是“一字褒贬”“字字安排”的说法,而今日宋时又说他治经之法略近于张次辅…… 小弟定然不会说谎,难道是桓凌在福建教他的? 桓凌再回这座院子里,宋家兄弟二人待他的态度又客气了几分,甚至还让弟弟亲自给师兄兼房师倒茶斟酒。 桓凌受宠次数渐多,倒是不大惊了,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兄长们莫不是白天带着时官儿出门,遇见可喜之事了?” 出门是没工夫出门的,这不是看你教我们弟弟教的好,答谢一下么。宋二哥直率地说:“今天时官儿看了看书,说是这位次辅之说正与桓贤弟你教的相合,他这回不管能不能考好,我们都得先谢你这些年用心教他。” 桓凌微微皱眉,连酒都不饮了,先跟两位兄长澄清事实:“这些年我们在福建研习经籍时,不是我教师弟什么,是他教我的更多!” 譬如以文字训诂与物名考证法证明经书原义,譬如做春秋年表以勘经传正误,譬如天理人欲之辨的新解释…… 宋家兄弟当面见识到了宋时之前想说而没说出口的那句话。桓凌夸起他来,竟比他的亲兄长更用心、更诚挚、更滔滔不绝,听得两个做哥哥的都有些自愧不如,无意间也忽视了他失口叫出的一两声“时官儿”。 这个桓凌跟他弟弟从小同吃同住,两人间的跟桓家那些人毕竟不同,他们倒不好为了他家人之恶太过迁怒了。 要不父亲在福建那边遇着他不久就忘了退婚之事,又把他当好人了呢。 宋氏兄弟把幼弟托付给桓老师,自家兄弟在西间点灯复习,一面议论着自家的事,一面议论着桓家的事。而过厅对面的暖阁里,桓老师也在指着他们教训宋时:“两位兄长如今是把中试的希望都押在你身上了,你为了他们也得在屋里苦学几日,别急着出门会友。等考试成绩出来,再要去哪里不成?就是你想去射弓踏弩社、齐云社等地玩,我也陪你去。” 宋时通情达理地说:“师兄放心,哪怕是到殿试之前都不出门我也忍得。” 他虽然是个解元,可解元也不是免死金牌,当初唐伯虎还是解元呢,不是也卷入科场作弊案被剥夺功名了么? 他一个北直隶人考了福建举子本就招摇,又是当今皇长子妃的前未婚夫,身上的仇恨肯定又多又瓷实,出门随便说句话就是给人递把柄啊!所以他也根本没想过出去惹事,平常宅家复习,只要考试那三天每天两点一线、早出晚归,低调地忍过这段日子就好。 这就是人红的代价啊! 他的好心态保持到了二月初九考试当天,拿到卷子之后,顿时又上了个台阶——第一道四书题是中庸第一章 “喜怒哀乐之未发”。 他主持讲学会时,正好有学生问过如何在“喜怒哀乐之未发”时察自己心中生出的人欲,以持敬修心,克守天理。大会之后,他就把会上学生不懂得多的题目都拿去做了模拟题,师兄还帮他修改润色过。 这回考试开门就撞题,不光是能省许多写文的功夫,更是个难得的开门红,预示他接下来的题目都能顺顺利利地写好! 宋时满心自信,翻开第二道题,却是《论语》中出名到后世人人皆知的“非礼勿视”四句。这四句讲的是“克己复礼”之意。礼即理也,深究其本质又是天理人欲之辨,这道题的头绪已经出来了,也一样好写。 而第三题则是孟子·尽心下的“由孔子而来”一节,是孟子人忧心圣道难以传承的感叹。这篇倒不用答心性、修身之类玄远的内容,就循着孟子继承先圣道统的精神,自己也拿出些志气,写写他们这些读书人该如何用心求知,承前启后,传承儒家道统。 这三道题在他看来都不甚难,五经题反而要斟酌一下如何投考官的喜好,耗费的时间更长。他索性先不多往后看,趁着清早脑力最好的时候把第三题写出来—— 这也是答卷的一个小技巧。他第一题可以誊写精修的旧文,可以压到最后写;他第二题要融入的理学思路也早理清楚了,只要组织组织语言就是一篇顺畅的文章,不至于比乡试时差。而第三题则是相对较生的一道题,须得趁早上大脑最清醒的时间答了,此时思路开阔,更易得佳作。 他提笔蘸饱蘸浓墨,写下了与硬笔书法全然相反的、厚重端庄的严体字:“大贤任圣道,而深有感于继统之人焉!” 孟子不必忧心,以后他宋子就是走上大贤道路的继统之人了! 第74章 圣贤的道统传人有两种,一种是见知, 就是能得圣人亲自教化, 发扬圣道之人;一种是闻知, 也就是后世承续道统之人。 孟子虽是孔子过世后百年才出生的,然而“君子之泽, 五世而斩”,在他随子思门人读书时,孔子的五世之泽还能被到他身上。孟子在题目中提到孔子去他所在之世不远, 孔子所居的鲁国又与他所居的邹国接壤, 这些都不是随便说说, 而是隐诲地跟人炫耀:他跟孔子相去不远,不算只能闻知其道的后学, 该算是能见知其道、宏扬道统的人。 这么说绝不是蹭孔子的名气, 抬自己的身价, 而是有开一脉道统的担当! 大贤能见, 他们考生就得能见! 生的时代离着孔子近两千年不怕,他这个后学的心与圣人心意相通, 就像当面受了圣人的教诲一样!如今离先圣之世已远, 后世的王圣人、康圣人又还没生出来, 正该由他们这些儒生承续先圣道统, 启发后世学子。他这个跟圣人心心相通的学生怎能不站出来扛起责任? 宋时连社会主义接班人都当得, 圣贤接班人更是当仁不让,一篇文章写得比通稿还慷慨激扬、情真意挚。 这篇文章落到春秋房考官、翰林院侍读曾鹤龄手中,看得这位侍读忍不住连连拍案, 将卷子拿给与同房考官薛检、程宏看:“你们看宇字十三号这份考卷,《自孔子而来》这题竟能写得这样慷豪迈!别的书生也只能写到孟子以‘见知’孔子之道自任,自家心效慕之,也起个有传承儒家道统之愿。这个举子倒好大胆,在文章里竟写他与圣贤心意相通、身居之处同在中国,便也和孟子一般如同‘见知’了!” 他口中说着“大胆”,心里倒颇赞赏宋时这份气魄。 薛、程二人叫他激起好奇心,放下自己手里的卷子去拿那篇来看。 虽说这朱红的卷子晃眼,可考官们看惯了,批阅的速度也不比平常读书慢。数息之间,薛考官便看完了文章,指着承题、起讲等几段写圣道之传继尤重“见知”的句子说:“题前这几段层层铺垫,真是用心良苦。看他开头写‘见知’之士如何重要,又引入孟子‘去孔子之时未久,距孔子所居之地未远’之说,我还道他要赞颂亚圣传承道统之功,结果他竟是以此自任……” 薛简含笑摇头:“这不知是哪里的才子,好高的志向。” 程考官笑道:“不是江西的,定是江南的。江西出状元、江南出才子,别处哪里养得出这样的傲气的狂生!我看曾学士见了他的卷子定然爱重,张次辅雅好平和的文章,于这样奔逸的文风倒是略差些。” 不过考官取人也不只看文风,还要看他理学的工夫。 他的首义《喜怒哀乐之未发也二节》题中,便将一个“致”字贯通全身,写尽了体用之道,“致中和”之理。 喜怒哀乐未发之时,情未发动,不在喜怒哀乐任何一边,无所偏倚,这便是中;而其应事物而发动之后当喜则喜、当怒则怒、中节合度,有所节制,这便是和。 “中”“和”易知,而“致”其极至之行难为。 他这篇文章不离一个“致”字,以知行并重,融天地宇宙之理于人心性中,字字皆有深致。究其理学工夫,则程朱与闽学诸派理融汇贯通,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如;论其文字,则清粹赡逸,如天降地出,一字不可更改。 这才是会试文章,这才是进士文章! 两位考官对着朱红的卷面都觉得神清气爽,又顺着看了第二题——《非礼勿言 四句》。 这一题要点在克己复礼,内克制心中欲望而使外在行动顺乎礼制;外应礼仪而行,以其举动反过来修养其心。这考生答得自然是规圆矩方、绳直准平,然而也只占了个章脉贯通、气体不俗的好处,不像前后两题那么震撼,看完之后倒让人意有未足似的。 越是意有未足,就越盼着读到合自己心意的精彩文章。薛简索性拿着卷子不肯还给曾鹤龄,翻开后面的经义题读了起来。 判卷的工夫这么紧张,考官连分到自己手中的考卷都只细看四书题,他这抢别人卷子,还要细细读题的也是绝无仅有了。 曾鹤龄忍不住说:“我才只判了四书题,尚未看完这份卷子……” 薛简就把自己手底下还没看完的卷子抽出来递给他,连眼也舍不得抬一下,敷衍道:“延年兄先看看我这卷解闷,等我看完这篇便还你!” 他只看第一篇《春正月,公会宋公蔡侯卫侯于曹;夏四月,公会宋公卫侯陈侯蔡侯伐郑》,不会耽搁他判卷的。 这两句中,宋公会盟诸侯,排定“卫侯”“蔡侯”先后之序有变动——在夏四月伐郑时,竟把卫侯加在了蔡侯之前,这是不合周礼的。 蔡侯与卫侯虽均为姬氏诸侯,但蔡侯之祖叔度是武王所封的诸侯,卫侯之祖康叔是成王所封,依周礼,其位次必在蔡侯之下。而宋公因为蔡侯在讨伐郑国时到得晚了些,不够恭敬,而卫侯则早到逢迎他,故意将其位次排在蔡侯之下,以示惩罚。 这一题按着传统的春秋题作法,无非就是明史官褒贬之意,责宋公霸权无礼,不尊天子、不依礼制排诸侯位次,以至卑弱凌上之乱由此而生…… 而这篇文章的破题竟不是褒贬霸主,而是明《春秋》“责大国易诸侯之序,所以谨礼也。”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和第二题的“克己复礼”之旨呼应上了。从“非礼勿视”四句中教人克制自身视听言动不越礼,再到此题中用宋公更改诸侯次序而致生乱为例反证谨守礼仪的重要;就仿佛这《春秋》题是前面《论语》题的延伸,叫人一篇接一篇,看得酣畅淋漓。 原来他还是看低这考生了,这份卷子前后呼应、错落有致,竟是如书法一般有整体安排,不似别人那样凭着一腔才气从头硬写下来的! 他早忘了如何跟曾考官保证只看一篇的,看完这一篇,极顺手地翻开了下一篇《祭公来,遂逆王后于纪》。 好在他没顺手圈点,再写个判语。曾鹤龄苦等他看完了才把卷子要回来,忙拿着卷子回了旁边的春二房,关上房门,执了管蓝笔,舒舒服服地倚在官椅中看卷子。 可圈可……不用点了,还是圈吧。周天子迎娶纪王后这篇,从夫妇之义升华到以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五伦之礼教化百姓,文意升华得甚是深远,值得多画几行圈。 就这么一篇篇看下来,再回头时他鄂然发现自己在考卷边上圈的圈实在太密,不似寻常考卷该有的样子。而且除了那些蓝圈之外,竟连次一等的点都没画上,更不必提给平庸之文的尖或是最次的竖。 他给这份卷的评价是否太高、太招摇了? 曾房师素来谨慎,看着满篇密圈总有些不安心,又一次拿卷子给同房考官们去看,问薛、程两位房考官:“两位贤弟判的卷子里可有这样的?我拿过来比比,是否圈的太过,将不值一夸的地方也画了圈出来。” 哪里有不值一夸的地方? 薛考官亲自认证过这卷子好,当场劝他:“我和致远兄都相信延年兄判的一定不差,兄长怎么倒不自信了?这文章不好,弟也不会放着自家几百份卷子不看,抢了你的看不是?” 程考官当时倒没跟着他们抢,此时房里的试卷都判完了,只差复核一下即可荐给考官,便接过考卷来细细看了一遍。 看着看着,他脸上便带了几分了然的笑意:“难怪延年兄与子易贤弟看着顺眼,这几篇《春秋》题竟是不重褒贬,而从礼义入手,与次辅治春秋的要旨相似。” 次辅当年在翰林院当过讲师,也在御前当过讲师,写的直讲讲章他们都是用心研读过的,如今看着这迥异同侪,倒与次辅立意相近的文章,自然亲切。 曾鹤龄笑叹:“若果真如此,倒是这考生讨巧了。不知这卷子呈上去,两位主考官当作何想法。” 薛简道:“不知他是原就与张大人理念相投,还是考前闻知考官是谁,临时抱了佛脚。若是他本就有这般念头,倒可说与主考有师弟缘份,若是临时抱佛脚……” 为迎合考官更改文风还容易,毕竟平日做题时就可以多练习,可要能临时更改治学理念…… 这天份可真不一般了。 曾鹤龄再无犹豫,提笔批了“大道贵仁义,得春秋之意也”,等到第二场、三场的考卷送进来,他都按着自己的心意画满了蓝圈,终究高高地将这份卷子荐给了考官。 春秋房中出了这么个才俊考生,将来取中了,也是他们考官的实绩。 三位房师荐上卷子时也不吝夸奖:“此子属文不循旧义,别出心裁,竟能抛开凡例,凭《春秋》赞责之语写出圣人修《春秋》时以规箴后世谨守周礼之意,理学工夫深厚,足以为本房魁首。” 主考张大人看了三位房考官一眼,露出一个颇有兴味的笑容—— 这考生对春秋的看法倒和他一样,是真心如此还是为讨好考官刻意偏向?他的文章是真正力压一房,还是房考官们为了讨好他这个次辅,刻意挑出与他理念相同的考生出来? 他接过考卷,先不急看前面最重要的四书题,而是先翻开了据说与他一样写出“复礼”之意的春秋题。 “责大国易诸侯之序,所以谨礼也。” 咦,好一个“谨礼”!好个大胆的考生,他居然开门见山,破题便点出《春秋》经的礼义教化之功! 而这题目竟也破得冠冕堂皇,又不失自然:“谨礼”二字打开思路,往后便以宋公失序之事引出不“谨礼”而使各国尊卑失序,以至后来国家之间只能强弱而非依王制、周礼论尊卑,至有春秋、战国各国争霸之乱。如此看来,足以见孔子于此处责宋公乱诸侯次序是何等远虑—— 这篇文竟不是他以为的,为了投主考所好而硬在自己的文章中添入几句“复礼”之言的文章;而是真的与他理念相投,写出了他出题时就想让考生理解到的,圣人作《春秋》是为引导天下人归复仁义礼信之德的好文章!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明代进士登科录、春秋学史、八股文鉴赏 第75章 这学生的文章怎么恰就写到了他的心里! 张瑛拿着那四道《春秋》题反复品读,越看越觉得这学生读书读得深彻。不提与他对《春秋》理解相同之处, 后面四扇八比开阖议论中, 常常追究史料细节以佐证己说: 如论宋公易诸侯之序之事, 便能细细引注两家诸侯来由、身份,以及周礼所定的出兵之制;论霸主合兵讨叛乱之国题时, 竟将如何用兵、用谋讲得有条有理、细如掌上观纹;论贤臣离本国而出奔外国,便能详论臣子出身家族、国家情势,贤臣去后本国的兴衰, 以辨其出奔的对错;论周王与王后夫妇之义时则又能将当时天下之势囊括其中…… 他是真的精熟春秋史实, 不光是背几本闱墨, 甚至不光是看本经与后人传注能看出来的,必定是也通了诗、书、礼, 才能将当时史料信手拈来, 不露痕迹地融入文章中。 不光经义文好, 四书文也写得好。 虽然张次辅自家文风平和, 平日看文章也略偏向清简纯雅的,可是看过这四篇极合心意的《春秋》文后, 再看他别的文章也不由带了点偏爱。 细看前三篇四书文, 也都是才气雄浑、笔路英迈之作, 其词章蔚然出自肺腑, 脱无陈腐气, 令人不自觉地想写一句“可以为式矣”。 慢着! 细细比较这几篇文章,虽然内容各有不同,但其行文格式, 的确是有一定章法的! 从破题、承题、原题、起讲……前几段散文写得体气纵横,看似随心所欲,实则层次分明,每篇几乎都是两句破题、三句承题、两句原题、三五句起讲。后面四扇八比更是对得工稳严谨、长短合宜,提二比、中二比、过接、后二比、束二小比与最后大结更是层层递进,清晰有致。 之前随他行文奔涌之势读下去,未作比较,细断其文体才知,这考生作文章的章法实在是规整细密之至——不须他这考官修改,便可拿去颁行天下,作下一科考生模仿的时文了! 而这样严苛的法度之下,他竟还能写出如此奇气纵横的文章,让人完全查觉不出体式拘束,这文章须得耗几十年工夫,一处一处练出来吧? 他忍不住在卷边空白处又画了几个圈,在房考官批语旁批下了“文章可式”。 副考官曾棨看着他对这卷子爱不释手的模样,便问了一句:“玉笥公之意,莫不是要点这卷子作会员?” 张瑛看着那份满篇蓝圈的考卷,微微皱眉,又从旁边取出两套试卷:“这份虽好,但我之前也曾看中两份极好的卷子……” 那两份卷子分别是诗房、易房荐上来的,七篇文章也都是词章典雅、体格端严,善于发明经义的佳作。 可他手中这份卷子不光是文章好,经学心得也和他相投,他此时心中正偏爱这卷子,怕是再比较起来就不公正了。张次辅思忖了一阵,便将三篇文章放在一起,又问曾侍读:“西墅那里取的几篇佳作?可以拿来比较一下优劣。” 曾侍读那里有礼房、书房的两篇经魁卷,也都拿来和主考这边的三篇比较。 张瑛取了这两份卷子,翻开开头两页,便不由得笑了起来——俱是词腴理畅、气格浑雄之作,和曾侍读自家的文风相似。 果然考官看文都难免有所偏爱,他也不必刻意压制心中喜好—— 刚想到这里,便听曾棨“噫”了一声:“还是玉笥公选的好卷子,怎么有这样词华气茂、雄伟奇隽的文章!这篇比我得的这两篇更觉有馀味,我看竟不必再挑了!” ……是了,这份考卷非止经学合他之意,文风更合了曾副考之意。两个主考都中意一份卷子,还谈什么偏爱不偏爱? 他握着一份新得的考卷,和悦地对曾侍读说:“再看看他二场、三场的卷子作得如何。到此处评的就是会元与经魁文章了,三场都要拿得出手,才不失你我考官的声名。” 曾棨笑道:“下官知道的。这《春秋》题非下官所长,玉笥公评过的必然公允,我便跳过不看了,先看看他的策问。” 第二场的论、表、诏、判都是小题,也仅能看出这人文采如何,用睡不大,经史时务策才能看出考生的才能志向如何。 曾侍读官职后虽然没加个“学士”二字,也是能参与天子经筵的人,看文看人都极有眼力: 观其答“帝王之道”一题的策对,可见得考生忠爱之心;观其答“先圣经典”一题,可见考生治经工夫深浅;观其“氏族之学”一题,能见得考生有无以古鉴今之明;观“兵食屯田”一题可见其祛弊振新、匡扶济世之略;而观“水患灾荒”一题,则能看出这考生是否有爱民之心、做实务的才具。 朝廷取试,凭的是经术学识,故而首场的时文制艺才最要紧。二三场策论题之类只要不出错,就是写得只能算中平,也比那些首场平平,二三场出彩的强。而他捧着卷子从第一问读到第五问,岂止是看得出这考生才学文章不让人,更看得出这举子是个究心民瘼、熟于时务,足以经世济民之人! 他当年读书时可答不出这么好的时务策,这学生当真只是个不知世事的书生,不是哪里精熟实务的官员又混进来考试了吧? 曾棨自己笑了笑,又看过二场的论、表、诏、判题,将卷子铺到面前的桌子上。 他之前看首场答卷时夸得用力,看后头时竟半晌不说话,张大人还以为后面两场答得平庸,不禁问道:“西墅如今将这考卷从头看过了,又觉着如何?” 曾侍读笑而不语,拿出笔来蘸了蓝颜料,在三位考官的判语旁写下一句恰与主考张瑛心意相投的判语:“可以为式。” 此文可以为天下式。 两位主考选中了会元卷,春秋三位房考官俱是与有荣焉。曾鹤龄笑道:“之前我们三位房师还说,这考生志迈宇宙,不是江西人便是江南人——概因这江西出状元、江南出才子。两位考官竟点中了他作会元,看来他这身份还是江西人居多。” 张次辅笑道:“曾侍读便是个江西状元,若这科又在他手里取中了江西会元,倒真是一段佳话了。” 众考官拼着赶着,半个月间便判完了天下举子的考卷,此时都累得身心俱疲,张大人这打趣的话听着倒让人提神。 曾副考尤其关注此事,填大榜的时候就一直盯着拆会元卷。两位对读官一一对读,确认朱墨卷无差异后,他便亲自取了两份卷子上来,将墨卷给主考,自己拿朱卷,精神振奋地取小银刀来请主考官给试卷开封。 张次辅笑了笑,接过小刀,拆开了考卷卷头的弥封—— 写着名字、籍贯的地方明晃晃写着宋时,贯北直隶保定府清苑县。 保定府…… 他居然是个北直隶人?北方经术风气不浓,京城周边更不是出大儒的地方,他性理、治经的工夫如此之深,理应是从江南文风繁华之地来的,怎么会是个北方人? 不过宋时这名字倒仿佛从哪儿听过似的。 曾副考只顾着自己出神,堂下官吏已经报完了宋时的名字、籍贯,提调官亲自填到了大榜上。三位取中他的房考官也有一瞬间失落,但旋即又激动了起来——北方难得出会元,北直隶更是开国百余年来才出了这第一位会元,而这会员竟是在他们手里取中的! 往后世人提起北直隶第一位会元,怎么能忘得了他们这些考官? 他们做房师的只顾着高兴,易房一位福建籍出身的考官顾礼却拊掌叹道:“这个宋时!这个宋时我知道,他不是那个办福建讲学大会的宋时么?” 宋时这名字,人听着未必立刻反应得过来,但只要提到福建名家讲学大会,在场的帘内、帘外诸官却是没几个不知道的。 便有一位读卷官应声说道:“他不就是福建省的解元?我听说福建今年的解元是北直隶出身,还想看看他,只是一直不得工夫,却不想他这一场考中会元了!” 他家里只是个小小的县令,怎么竟生出这样出息的儿子,年纪轻轻便能连中两元,又办起了讲学大会? 这宋时原先是靠讲学会出名,从今以后,福建那讲学会倒要靠宋会元、不,宋两元出名了! 从前中状元的考生虽都有文章在京里流传,也有不少考官认得这人,却哪儿有像这位的名声这么响亮的?宋版书、福建讲学大会,还有影射了他身份的时新诸宫调套曲《白毛仙姑传》…… 众考官简直顾不上别的名士才子,连经魁也没几人讨论,两位主考、春秋房众考官忆起那两本福建讲学大会语录,都后悔当时怎么没能从文字间认出他来。 要是早认出来了,能在那十四房同考官面前开什么江西状元、江南才子的玩笑么? 在考官一片“宋时”声中,填好的大红杏榜被送出贡院外张挂;两位主考填的小榜则送入宫中,供天子与诸学士审读。除了主考之外,四位阁老也在宫中,听御前内侍念了会元的名字,首辅吕大人和四辅桓大人的脸色都有些变幻。 一个是喜,一个是忧。 吕首辅爱重四辅家出身的桓门生,想起这些年他收着的,带宋时大名,丝毫不吝惜赞美推崇的信件,也替他和他祖父高兴,回头拱手:“却是要恭喜复斋兄了,令郎这位高弟连中两元,亦是你这师长门楣之光啊!” 桓侍郎强撑起洒脱慈爱的架子,笑道:“后辈子弟们有出息,正是咱们这些年迈之人的心愿。诸位贤兄家中子弟皆是才德俱优之人,小儿这弟子虽误中两元,还未知将来如何呢。” 他忍不住还是借着谦虚之名贬了宋时一下,天子却不听他代宋时自谦之语,含笑问道:“那宋时可是会印细字书的宋时?” 吕首辅应声答道:“正是这个宋时!” 桓侍郎心都要停跳了,垂下头翻着眼偷瞄天子脸色,却看不太真切。他又不敢直视天颜,半晌才听见天子含笑的声音:“三月半便是殿试了,或许来不及,那就等他殿试之后再叫他过来给朕演示一回他那‘文人印法’吧。这印法若好,倒可以让宫里匠人也学学,将来印出清丽整齐的新书来,或能使诸王愿意多读些几本。” 第76章 天色初亮,贡院外已围得人山人海, 有举子亲自过来, 有派家人过来, 也有更多是为了第一个抄了名次到举子家中报喜的报子手。 几处科考大省的会所都专派了伙计抄捷报,考生们也就不用一大早来看榜, 都呼朋引伴,在外头包了酒楼做文会,或到山寺参禅论道, 装出个悠闲淡定的名士风范。 宋家三兄弟虽没在会馆里住着, 可也不用亲自去榜下挤着看, 也不必派人——倒不是他们家没有个识字的书童,而是……那不是有亲师兄在朝廷上班吗? 大榜都是熬夜填出来的, 到转到上早朝时基本就能放榜了, 等师兄下朝时就能看见, 到时候抄下他们的名次, 叫人送回来,肯定比满城跑的报子报得快么。 大哥赞同地说:“正是, 那大榜前人山人海, 若不是半夜便去守着的, 如何挤得进去?他桓师哥是个官儿, 要上前看榜, 人家都得给他让路,叫他下朝时顺便看一看,只怕比咱们派个小厮过去还方便。” 说着又吩咐家人:“多备一封银子, 桓家人来报喜时给一封,报子来时还得给一封哪。” 宋时挑眉笑道:“大哥放心,我这儿备了一袖子的红封呢。等桓家来人把咱们哥儿仨的名次都报了,咱们就给三份喜银,不能少给了人家!”这喜报是自家的大事,又不是哪家结婚逼着他们随礼,他来报几个人的就得给几份! 宋晓、宋昀打从第一场回来便觉着这回恐怕是考不上了,故而只备下他一个人的红封。但看这弟弟这么有劲头,便由着他高兴,又吩咐家人:“鞭炮也该拿出来——家里有的都拿出来吧,不用给后头省着。反正殿试还在半个月后,过了今天有的是工夫去买!” 家里有他们兄弟自己买的鞭炮,还有桓凌叫人送来的,足足堆了十来挂,便是三人都中了也足够放的了。三兄弟亲自盯着家人将鞭炮堆在大门里侧,又带人洒扫庭院、摆设桌椅,等喜报送来便请同巷邻居吃流水席。 他们天色未明便起来,一直忙到晨光初绽,将近卯初,才把院子里外安排得井井有条。管事和两个厨子趁着天色早,赶上毛驴从后门出去,请乐户来家陪宴,买新鲜的鱼肉菜蔬、香糖果品、烧酒黄酒,并到酒楼订几桌家里做不出的工夫菜来招待贵客。 宋家三兄弟就在门房里坐着,等着桓家报喜的人回来。 ——卯时桓凌就要回都察院上值,他家人也就能把消息带回来了。 巷子里的老住户看着他们这副要请客的模样,自然都高兴能白吃一顿,经过他家时便要进门道一声喜,他们三个都在门房里坐等,也就不消叫管事,三人亲自出来答谢。 他们兄弟待人都十分客气,又生得斯文俊雅,那些原以为他们家三个举人老爷,必定清高不好接近的人都受宠若惊,回到家里还要议论几声:“难怪宋家三个老爷都能中举,这样和气的举子可不多见了。凭他这样做人也该有福报,考个进士老爷回去。” 那些原就在京里有家的人中试后要宴请邻居,这些外来租房的考生却都只会宴请同乡、朋友,哪儿有几个肯请邻居的? 一条巷子很快传遍了宋家要请客的消息,各家都换了新衣裳,收拾几包京挂面、糕饼、鸡蛋,往宋家贺喜。也有几个租住在这些人家的举子从主人家那里听到宋家的消息,有的也收拾了东西准备中午去吃席,也有的暗笑他们性急:“这么早就把宴摆上了,万一喜报不来,可怎么收场?” 几位保定举子过来寻他们,见他家的桌椅从院里摆到院外,俨然已经备好要应贺中试之喜了,也不禁怪他们兄弟心急。他们跟宋家兄弟有二三十年的交情,说话也不用藏着,直率地说:“哪有这么早便把桌子摆上的?就摆院子里,别拿出去也好,不然有个万一,岂不着人笑话?” 宋大哥养出了个解元弟弟,根本不担心他会考不上,因此心态佛得很,听着这话只是含笑把弟弟勾过来给人看:“福建省解元。” 宋二哥也拍着宋时的额头,得意地说:“这孩子小时领到你家,你还说他头角峥嵘,将来必成大器呢。” 那位王举人看着老老时时任兄长摆弄的宋时,倒也想起他小时候头上扎着两个小鬏鬏,穿着大红袍子,摇头晃脑念诗的模样,不禁失笑一声:“唉,如今真是头角峥嵘,不是角髻峥嵘了。不过你们做哥哥的得给他压压福气,作了福建解元也不能说一定能中试的……” 他正说着,门外却有人冷哼了一声:“福建解元怎么可能不中试!” 那人却说的是带着浓浓福建口音的江南官话,这几位保定才子竟没听懂。宋时却一听就听出来是赵书生的声音,连忙出去迎门——来的却不只武平举子,还有福建各地的,都是在讲学大会上认识的熟人,进门便操着一片口音各异的福建式官话与他和宋家人打招呼。 保定举人们就像误入鸿胪寺,听着各国使节学说汉话一般,全然接不上话。 宋时换着南北两方官话给众人做了介绍,又对赵书生说:“王先生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只是我辈份大,叫他一声兄长,单看年纪都该叫叔父的。他说我也是好意,怕我家先把宴席摆出去了,若中不了式要招人耻笑,你们别误会。” 赵悦书这才明白前因后果,叹道:“那是我误会了,我去与他赔个礼。” 无妨,反正他也听不出来你是在怼他。 宋时笑着说:“诸位贤兄既然来了,便留在这里用饭吧?你们都在,我家就不用担心这宴摆得太早,考不中要遭人嘲笑了。” 龙溪谢举人笑道:“宋解元说笑了,解元若考不中,我们这些人就更考不中了。我们本在城西定了酒楼,想请宋解元到酒楼论诗文,既然府上有客人,我等便回去了。” 论诗文还用去酒楼?他这里有现成的酒菜、现成的文人,还有现成的翻译,留下来大家一起等着捷报多好! 他连声说:“去什么酒楼!我家有现成的鞭炮堆在这里,还叫家人请了乐户来吹打,就咱们这些人都中了也庆祝得过来。等会儿叫个人去福建会馆传话,让他们把报子手都引到这里,咱们这鼓乐鞭炮能从早响到中午,多么喜庆!” 他强把人留了下来,南北双方的举子虽说有些语言不通,但有宋时和他带来的家人翻译,也足够磕磕绊绊地对话了。 不过一屋子才子坐在一起,还要对什么话,纸笔拿出来写诗就行了! 家里见备着攒盒、点心、黄酒,院子里就是摆好的桌椅,众人按着年资历排了座位,分南北落座,举酒吟诗。虽然没有城外春光景致、没有酒座歌楼的红袖添香,却有中试的盼头在眼前,诸人的诗兴比寻常赏景饮宴还浓,作的都是思君报国、指点江山之作。 宋时的情绪叫他们调动上来,差点给他们写出一篇《沁园春·长沙》。 幸好不等他写出什么能下文字狱的东西,便有一道清脆马蹄踏入长巷,最终重重停在他们的小院门前。 随着唏律律的马嘶声,院门外便展露出一匹高大的棕色骏马,马上骑手身着青色妆花补子服,胸前一块白鹇补子——竟是个五品官员来此! 北直隶那些举子不认得他,都惊讶于此时竟有官员上门来找宋家人;福建举子认得他,更惊愕于他和宋时的交情竟从福建好到了京里,一大早便骑着马来他家找人。 桓凌原以为宋家只有三兄弟在家,蓦地见到这么多人,也错愕了一下。好在他是官人,这些举子见了他都要上来行礼,倒给了他反应的时间。 他翻身下马,笑吟吟地和众人答礼,道:“本官来此并无别的事,只是早上看了新发的红榜,要抢在报子手前替师弟报个喜。” 宋大哥宋二哥的眼顿时亮起来,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几步。宋时自然也要往前凑,先说一声“多谢师兄”,便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袖子,想赶紧知道自己考多少名。 桓凌从袖中摸出一张对折的大红纸笺来,慢条斯理地展开,双手拿着,却不肯便给他,而是不徐不疾地念道:“捷报,贵府老爷宋讳时恭应新泰丙子恩科会试中试第一名贡士。” 第……第几名? 宋时简直怀疑自己一瞬间耳鸣,听错了数字。然而他二哥已经从背后扑上来,又惊又喜,激动得声音微微嘶哑地问着:“会元?我们时官儿是会元了!” 宋大哥一迭声地叫家人:“快拿纸来,快抄下喜报给爹娘送信!宋光到关帝庙替你三叔捐五十两的香火,宋福去把鞭炮点上,还愣着作什么,去……对,先吹打起来,吹打起来!” 他们一家子欢喜得都有些傻了,桓凌眉梢眼角藏着的笑意渐渐流出来,将手中喜报一折,塞入宋时手中,低声道:“宋会元,不请报子手喝一杯酒么?” “会元”二字叫出来,宋时才蓦地回过神来,谢道:“请请请,桓师兄请,我……我真考中会元了?我这就连中两元了?” 连中两元啊!离着三元不远了!万一他殿试时又运气爆棚,真中了大三元呢? 想不到他一个高考时都没考到本校状元的人,现在考出了相当于全国状元的会元,还敢展望起了真正的状元! 他晕晕乎乎如在云里,亲手给桓师兄斟了酒,双手举杯请他喝。桓凌接过杯来一饮而尽,又自斟自饮一杯,向众人亮出杯底,温声道:“我是特为报喜而来,待会我和还要回都察院做事,诸位宽坐,报喜之人不久便将次第而来了。” 众举子忙谢他的吉言,目送他打马出了巷子拐入长街,然后各自回座斟酒,齐贺宋时高中会元,也预贺自己中试。福建人最讲好意头,一大清早便送来会元捷报,众人羡慕之余,更都觉得今日兆头好,宋家兄弟租的这小院风水好,出了会元的地方必定能再多出贡士。 果然,过不多久便有报子疾奔而来,一个报的是宋时的会元,一个报的是龙溪谢举子中了第十二名举子。 宋时袖子里装的红包有了用武之地,宋家门口堆的爆竹也可以接着放起来了。 这挂鞭炮还没放完,又是一声“捷报”响起,这回却是定兴县唐老爷讳珍上了榜。一挂炮压着一挂炮,一声捷报赶着一声捷报,原本平常的小巷竟被报子手的声音喝得沸腾起来,想来宋家吃席的邻居听着这不断增添的贡士名单,都有几分却步。 好在宋家的流水席依旧是按时摆了上来。虽无珍馐美味,却也不乏鸡鸭猪羊,还有清冽的大麦烧酒。酒香菜香飘过整条巷子,勾得邻居们忘了院里有那么多天上文曲星一样的进士,和吃别的宴席一样自然地入了座。 院里席上的举子也越来越多。不光本巷租住的举子都来拜访,还有些被宋家连绵报喜声吸引,特来沾喜气的外地才子。 考生来的越多,找来报喜的也越多,院中喜气也就越浓。酒宴从中午一直吃到将近宵禁时,那些住在客栈、会馆的人才匆匆散去,只留宋氏兄弟一家醉意朦胧地坐在院里。 宋时再度回复意识时,天色已经大亮了。他卷在薄棉被里屈身侧卧,腰腹圈出的那道弧线里恰恰卡了个人。 他昨天被人敬了不知多少酒,醒来时眼睛还不能聚焦,眨了半天眼,才认出坐在身边的是他那桓小师兄。 他正处于一种平静淡然,什么都不想的空灵状态,认出这个人是师兄而不是自家亲哥哥,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转眼珠地盯着他说:“师兄起得好早。” 桓师兄俯身看着他,捏了捏他的鼻子说道:“一点也不早,都快到巳初了,是你吃酒吃得太多,睡实了。” 宋时任由他捏着,闷声应了一声“哦”,慢慢回想了一下昨天的情况,自以为理智清醒地说:“我会试考了全国状元了,之前还考了省状元,然后再考中状元,我就连中三元,就是全国最状元的状元了!” 桓凌从来也没见过他这么傻乎乎的模样,只觉得可爱煞人,忍不住想抱抱他。那只手顺着他光滑的脸颊穿到颈后,托着外侧肩膀抱了起来,将他上身靠在自己怀里。 他也只偷了这一霎的拥抱,没有沉迷太久,而是拿过衣裳给宋时穿上。宋时半睁着眼任他摆布,见自己身上穿衣了外衣,便问:“待会儿要出门么?能去你那射弓踏·弩社吗?我这辈子还没碰过踏弩呢,你让他们给我试试。” 酒还没醒,就想试这么危险的兵器了。 桓凌好笑地握起他的手,从背后环着他,捏着他纤长的手指说:“去什么射弓踏弩社,你不是要考状元么?看伤了你的手,写字写坏了,考官还肯不肯取你。” 他摆弄了一会儿,就把自己拿来的卷纸塞到宋时手里,笑着说:“哪里也不带你去了,趁我休沐,先给我们宋三元押几道殿试题目做。” 第77章 自古而今,连中三元的人就少之又少。 会试考的是经义, 殿试考的只有时策。要做好经义就得在窗下一心苦读, 哪有多少工夫、多少心思了解天下大势、百姓疾苦?又如何写得出言之有物的时务策? 故而自大郑朝开国百四十年来, 只出过一位连中三元的奇才,至今画像还挂在文庙侧殿里陪祭, 可见连中三元是何等艰难之事。 一旦连中三元,这人便不只是才子,还是朝廷祥瑞, 天子也要把他当作一朝兴盛的象征多爱重几分的。 他自知祖父有些小心眼儿, 早前亏待了宋家, 只怕会因心虚而压制宋时。但若时官儿连中三元,哪怕考到二甲前列, 名字入了圣上的眼, 往后的路自然好走多了。 毕竟他祖父年纪在那里, 如今内阁学士们基本上过了七旬就要告老, 他又不是首辅,未必能拖延几年, 能在朝中掌势的时间也不长了。 他竟盼着祖父早早告老, 这心思无论叫家人还是外人知道了都要说他一声不孝。桓凌苦笑一声, 不再多想, 捞起宋时的腿撂在自己大腿上替他穿靴, 半拖半抱地把他领到桌边坐下。 宋时还有些迷茫,没形没相地倚在桌边,还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桓凌出去叫了他的一个小厮墨香送来热水和手巾, 又叫那小厮去拿早点,自己投了手巾捂在师弟脸上。 热乎乎的手帕捂着还挺舒服,宋时忍不住又闭上眼想要眯一会儿。但这京师地方,三月初的天气还有些寒凉,热乎不多久,手巾就渐渐冷了下来,透进屋里的风在湿布上过了一遭,毛巾就跟在凉水里缴出来的一样了。 他终于凑合不下去,委委屈屈地抬手去抓抹布,却叫他师兄连手一起抓住,拿这凉透的手巾给他擦脸擦手,强行擦尽了他最后一点磕睡。 可怜他一个新出炉的会元,不能跟别的新进士一样爬山、吃酒、开诗会就算了,连个懒觉都不许睡了!宋时恨恨地抢过那块凉布扔进水盆里,水花“哗”地一声溅了半尺高。 小厮进来送早点,看见那水盆边湿漉漉地洒了满地的水,“哎”了一声,连忙把饭菜放下,出去拿布收拾水盆。 宋时有些不好意思,一肚起床气又还没消,便不说话,低着头自己盛了碗白粥,舀了勺芝麻盐堆在粥面上,一勺勺舀着喝了起来。桓凌给他夹了个肉三鲜的小包子,他也只当看不见,左手抄起筷子,另扎了个包子吃。 他们师兄弟闷在屋里吃饭,墨香便忙忙端着水盆出去倒,倒完水要去拿旧抹布擦地时正在院子里正撞见了才刚起身的宋晓。 宋大哥做惯了一家之主,见小厮不稳重,便煞着眉叫他:“怎地慌慌张张地,家里又没事,慢着些儿!” 墨香答道:“方才我给三叔端了洗面水,又去拿早点,端回三叔房里,却见水盆子底下地面洒了好大一摊水,怕他们没注意滑倒,正拿了布要去擦。” 他……们?他桓师兄又来了?一大早的他不在正堂里待着,时官儿这还头没梳脸没洗的,他就去西厢看他了? 宋晓心里总觉着有点别扭,摆了摆手:“你去你的,我也看看他们去。” 他跟着墨香进了门,小厮去收拾地上的水,他便去收拾……也不是收拾,只是客气地问问桓大人怎么不在给他收拾出来的正房待着,一大早就到他弟弟房里。 俩人还对坐着吃饭? 桓凌撂下筷子,仿佛主人一般自然地问:“大世兄怎么来师弟这里了?可曾用过饭?我跟师弟也是才坐下,这些东西都没沾过,世兄也一同尝尝?” 宋晓自然不能直眉愣眼地说是嫌他不该在自家弟弟房里,特来看看的,只说:“不必了,我待会儿还要和同年出去。桓贤弟今日休沐么?怎么这一大早就过来了?时官儿这房子朝向不好,桓贤弟怎么到他房里了,该叫他收拾整齐到上房见你才是。” 岂止没收拾整齐,眼皮还没撩起来呢就给他一通擦醒了! 宋时简直想跟大哥告个状,桓凌却不怕他告,大大方方地说:“我整理了些殿试题目过来叫时官儿做,却见他还未起床,可不得亲自过来督促他?大世兄也知道时官儿考中状元,自然满京城的眼睛都在他身上,若是考不好岂不惹人嘲笑?咱们一家子也不必说什么谦虚的,不瞒世兄,我还盼着时官儿这一科两魁天下呢,自然要催着他做文章。” 是啊!他跟二弟私下里都盼着时官儿这科青出于蓝,考得比他师兄再高些呢。 宋晓也顾不得他刚才说的他把宋时从被窝里挖出来这事合不合理,只顾着拊掌赞同:“还是桓贤弟懂得多,我们兄弟都没想到这些。我这弟弟已叨扰贤弟许久,这最后几天,我也不与你弄这些虚客气了,时官儿就交给你了!” 宋时还抱着点儿跟兄长告状,争出一天逛街游玩时间的期待,结果这几句话的工夫,他哥就站了桓小师兄? 怎么能这样? 然而更不能接受的是,他大哥反过来还握着他的手说:“你桓师兄都是为你好,时官儿听你师兄的话。你考试要紧,大哥、二哥这几天在家待着倒容易让你分心,我今日便去约落第的朋友去城西谭柘寺散心,你就好好儿在家跟你桓师兄做文章吧。” 亲兄长出门郊游,把弟弟扔给考前冲次班的魔鬼教师,懒觉都不让睡,人生缘何如此惨淡? 晚春的瑟瑟寒风吹透了宋时的心,两位哥哥潇洒离开的背影更叫他羡妒。而在春风中吹得醒过酒来,还要面对从头到尾看了他不清醒时丢人模样的小师兄…… 别废话了,还是做题吧,他的真爱就是做题! 桓师兄也体贴地没有嘲他,拿出自家拟的时务策给他细细分析今年朝中的大事。 殿试其实也和前头会试一样有定例:会试五道策问虽然具体内容不同,但其本都是一条帝王策、一条吏治策、一条经史策、一条时务策、一条兵食策。而殿试策问基本就是时务、兵食的混合,天下安定时便多问礼乐、教化、吏治;有水旱灾荒时说不得就要试河式、赈灾之类;若外有兵乱来犯,多半就要出兵食策。 总而言之,就是治国平天下之道。 做学生的在乡里可以一心读书,不问窗外事,做臣子的是要辅佐君主、纲纪天下,不懂得如何为政怎么能入朝? 若没有做实务的能力,就是把一篇策问做出了《秋兴赋》的文采,殿试的名次也得落到三甲——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在进士及第、进士出身的前二甲面前自然低人一头。 且不光身份低,做官之后的职位也低。前三分之二的还好,外放个县令,至少能得实惠;若考到后三分之一里,就只得在清水衙门里做个碌碌小官,不知苦熬多久才能出头。 他直接拿自己举例说:“我放到外任上只做个府通判,我家伯父却是布政使司参议,单看身份远高过我。可我回京后能进都察院,他却只能在鸿胪寺任闲职,岂真是因为与王妃亲疏之别?自然不是!若我没考这二甲第十,没进过都察院,这趟回京也只能任个闲职,回不得院里!” 别的不说,如今他若不在都察院,只在清水衙门做个闲职,朝中的大事也不能知道的那么清楚详细,又怎敢押殿试考题? 他扬了扬手头自己印的油印卷纸,说道:“今年山东、河北、广西、云南等地屡有灾异,虽粮仓湖广、江南皆遇丰年,但云南土著屡有叛乱,山东灾荒之后有流民作乱,北边瓦刺又有兴起之势,一年数次骚扰边城……” 内有饥荒、外有边衅,须得押一道“务本重农、治兵修备”的题目;但边患也如今还只是癣疥之患,朝廷心腹之患还在于灾荒、流民,所以又可以押一道“刚柔并用、安民教化”;治灾、安置流民都要银子,这几年为了周王的亲事又费了无数金银,所以也该押一道“君臣一心,理财之道”…… 殿试就只考一道策问,桓凌就只按日子隔天押一道题,让他依着殿试的时间做。今日他已经起晚了,又讲了些当今时政,时间上怎么也来不及,便从三月二日起,做到三月十二。一日做题,一日判卷、分析,临考前还能给他放两天假。 宋时之前忙着会试,没按殿试格式答过题,这一天便先看着桓凌抄来的前科的三甲卷和他自己的答卷,揣摩格式和风格。 会试五道策问加在一起二三千字,殿试一道策问就得上两三千,等于是论述题和论文的差别,若抓不好节奏就难写出这么多字。 然而…… 对不起,他是编扯出五万字小论文的男人,两三千的殿试策毛毛雨啦。 他一面翻着“古帝王大经大法,俱在《周书·洪范》……三德是为权衡。又谓皇极以体常、以立本,三德以尽变,以趋时……”的模拟卷,目光不必往稿纸上落,就精准写下了大小写合度的标准开头——“臣对臣闻”。 殿试题是天子临轩亲策,出的是制策,所以考生答题时就要以臣子身份回答,而不能像会试时那样光秃秃给个开头。 策问中只要出现这个臣字就要缩小写,只能占半个格,在格内偏右侧写。幸好别的字不用有体形上的变化,只和别的考试一样,遇着皇帝、陛下、圣、先皇庙号与诏、圣谕之类天子所发的文体顶格写,赞美皇帝的词语和朝廷、廷等空一格,不至格式犯讳就行。 他从十四就考过童子试,这么多年也可以说是身经百战,闭着眼放手去写,到该进格的时候,也就跟拨算盘一样自然地进上去了。 这一题要义在三德,即是“仁”“明”“武”三种帝王之德。先把帝王和“德”捆绑到一起,总论帝王为何要行君德,君德分哪三德,再分三大段论述“三德”的要义,举例支持其好处…… 八股文有规定的制式,策问却没有。他写八股的年头都没有开始背论文的长,现代论文那种清晰条理的格式简直是印在骨子里的,写出来就是这样的有理有据有力量的文章。 六篇模拟落到别人身上,足可以把人累死,他一天写两三千字却可以不当回事,甚至上午就把策问赶出来,下午判卷论题,剩下的工夫还能跟他师兄谈笑风生。 他师兄看着他的策问,也越来越有信心,虽然当着他不说,背地里却要跟人说一句:“宋师弟的文章在我之上,我家这些兄弟合在一起通不如他的才学好。” 他不光会写,还真正见过百姓疾苦,知道如何治理一地,甚至也懂得兵法——没见他看过什么兵书,但他写起如何御敌于境外、如何应对过境流寇,竟也都有模有样。 若真把他搁到战场上,怕不是当今的陈庆之? 桓凌恨不得立刻提笔夸夸他师弟,又怕考前说得太大压了他的福气,只写出来自己看看,就夹进书里收了起来。 在他们日复一日的练笔、讲读中,廷试之日终于来到。三月十五日清晨,宋时便换上崭新的毛青布儒衫,骑着兄长进京后租来代步的宝马,驮着耳篮、带着书童,意气风发地进了内府。 第78章 殿试是在奉天殿举行。 四更起,丙子科宋时榜的考生便被陆陆续续通过搜检进到殿内。有当值的小内侍引着他们依次序入座, 还给倒些热水, 没吃早饭的考生就能趁此工夫就着热水吃上些干粮点心之类。 宋家是保定人, 老家产驴肉,早上带的就是蒸饼夹酱驴肉。蒸饼滴油不沾, 不怕脏手,里面夹着整片厚实的驴肉,吃着也不掉渣。一顿早点吃完了, 桌面和手上还都干干净净, 稍用帕子沾水擦擦就行, 不用像那些吃酥饼、松糕的一样满桌掸渣,更不会油了卷子。 监试官进殿巡视时, 他便已将考案收拾得干干净净, 摆上用惯的笔墨纸砚, 闭目养神, 等待黎明放卷。 两位监试的御史进了场,打眼就见着他阖眼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 鹄峙鸾停, 俊秀绝伦, 深青的儒袍更衬得他肤色如玉, 在这一殿中试举子中尤为出众。 考生中其实不乏俊秀少年、海内名士, 但入场后多少都露出几分紧张敬畏之色,绝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平和松弛的—— 就好像他不是头一次进到森严的宫中,而是曾出入多少回宫廷似的。 两位监察御史巡了一遍场, 在殿外感叹:“怪道桓给事中成日介说他师弟怎么好,不看文章,这相貌气度已压过众人了。” “可不是。我当年不说殿试时,就是刚入监察院那几个月里,每次上朝也都觉着紧张,过了好一阵子才能放松。这考生倒像是走熟了这奉天殿似的,全无第一次入宫的敬畏和新奇。” 似这等气度,只怕三国时的名士管宁也难比他了。 管宁还只是不去看乘轩冕的高官,这学生却是进了宫都不肯东看西看,只管修己静心,难怪能连中两元,小小年纪就办起了汇集一省名士的讲学大会。 黎明时掌卷官进来发卷,两位御史特地还给那几位翰林院检讨指了宋时一下:“见荣华不羡、入宫禁不惊,非常人也。” 宋时自是不知道考官们夸他有气度,若知道了说不定还得脸红一下—— 他那也不是气度,而是他打大一暑假就私下干黑导游,靠带人游故宫蹭玩。他连龙床、龙椅都看过不知多少回,这外廷的大殿游得更多,还真是没法儿从心底生出敬畏感。 因为故宫逛多了,所以能从容坐在殿里应试,因为从容,所以被几位监试官、掌卷官盯着也不觉紧张。几位考官越发觉得他有器量,连巡场的几位御林军都指挥使、指挥同知和佥事们也不禁跟着看了他一眼,暗赞几声风流少年。 ——长得好看,身姿也漂亮,怪道曾叫四辅桓家定作孙女婿! 这些指挥使、同知、佥事们对京师上下高官显宦的阴私更为清楚,知道宋时不光是个会元,更是曾跟周王妃订婚多年的前未婚夫,不免要要腹诽几句——放着这样好的一个女婿不要,还不就是为了攀附皇家富贵? 只不过桓阁老身居高位,孙女已然入宫,退婚之事又做得不算出格,别人看在天家的面子上不公然议论而已。 不久时近黎明,该放卷了,诸官员各归各位,只有几位掌卷官绕场放卷。大殿内一片肃然,只能听到翻卷子的沙沙声,众生都低头读卷,不久后便有才思敏捷的提起笔来打草稿。 宋时自然在才思敏捷的那批里。 他动手早,不光是写论文写多了,不过脑子都能下笔,更因为这科还教他师兄猜中了题目,正是考兵策! 去年六月,鞑靼汗王帖木儿率军袭扰边城,从雁门关长驱直入,大肆抢掠边关州县,兵燹所到处无数百姓流亡…… 今年桓凌回到都察院,就曾细细了解过鞑靼犯边之事的始末,还递了一封备虏要务的折子,请朝廷慎选知兵事的武将驻边,重修边城以御寇虏,补齐边军的俸禄、甲胄、兵器,户部多拨钱粮以备掉动内地客兵支援边城…… 这一本奏章上去,当下便得了天子批复,命选拔能战的旧将戍守边城,又下诏称要为朝廷百姓作表率,令后宫一体俭省用度,不必再要国库给内库添钱。 今年殿试考题,自然也是由这场兵事而来,问的便是如何治国靖边: 皇帝制曰:朕皇祖高皇帝以武功定天下,即位之始,思欲偃武修文,以德化天下……夫何连岁以来北虏寇疆,如入无人之地……朕闻帝王之道,在守四夷,今朕欲求长治久安之术—— 这道题正合桓小师兄押的第一道题中心一致! 内则务本重农,外则治兵修备,才能令国家长治久安! 虽然不能全盘默写之前的模拟题,但把一些呼应题面的地方稍作修改,就能改一篇符合题意的考场论……策问。 宋时铺开稿纸,先写下标准开头:“臣对:臣闻人君之治天下也,必安攘兼举而后可以成天下之至治。” 治国须内修外攘,在内重本务农,以实国库,以安天下百姓,在外屯兵备武,御敌国门,以保家国平安。 先提纲挈领提出总论,之后却不能立刻分析论证,而要先在文中赞颂当今之治,答谢天子给他们这个进宫殿试的机会。 这段他就不客气地用了从前写过的,脸不红气不喘地赞道:“皇帝陛下以圣神之德,膺历数之归至……天下臣庶无不翘首而拭目而盼……” 天子如此圣明,又求贤若渴,给他们这些无德无才还未入朝的举子一个议论朝廷大事的机会,他们岂能不披肝沥胆以对? 从这以后才能正式给写对策。 安内之本在于农事,朝廷首先要劝农耕桑,修水利、防灾荒,又要严抓吏治,清除贪婪暴虐、昏庸无能的官吏,使百姓能安稳生活,如此国内可得大治。 至于国外虏寇屡侵之事,关键在于用人。 一是将官,须得选有经验的旧将,不可让那些出身武将世家的子弟拿边关当作历练的场所。将官得了人,军士更要加强操练,军士数营合操,弓弩、神铳、火箭、刀枪……都要练熟。 而接战时更不可畏怯敌将,只管守在城内,任由虏寇绕过本城侵扰内地。据城待战,不若多洒探马于送外,早知虏寇动向,预备兵马器械主动出击。 唯将官敢战,军士能战,这仗才能打得赢。 虽然虏寇纵横草原、兵强马壮,本朝马匹和军士的骑术比不了对方,可我们能比战术啊!边军依城而战,容易补充粮草、兵械,又熟悉城外地势,还不能“敌进我退,敌驻我拢,敌疲我打,敌退我进”么? “故臣即今之势以权战守之策,盖必以战为守,庶可以折方张之虏,而奠不拔之基也!” 这篇文本就有底本在,只是依题目稍更改一些词句,自然写得极为顺畅,一个上午就妥妥当当地写完了两千五百余字。然而写完之后,他也并不急着誊抄,更不急着交卷,只是拿在手里反复修改,一字一句都斟酌到改易不动的地步。 倒不是他的底稿写得粗糙,必须精修,而是殿试时四位阁老都是要做读卷官。他怕交卷早了,满场就这一份卷子递到考官手里,桓老大人会猜到他的身份,故意压低名次。 桓小师兄虽然一心向着他,可那位老大人却肯定对他心怀不满——若不然桓文怎么敢到他家打脸,桓凌怎么能为了他去福建? 他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反正小心无大错,把这一篇做好的卷子从午饭前活活抄到了给烛时。 到这时候,若非只差一两段没写完的,就都强令清场了。他看准了交卷人最多的时候插进队伍,到考场门口受卷官处缴了卷,便安心地收拾考篮回家。 他们交上去的卷子当场便有弥封官弥封,眷卷官眷抄成朱卷,再无泄露身份之忧。 六部九卿堂上官此时都在文华殿判卷。 他们判卷的日子只有不到三天,十五日考完,十七日下午就要填榜,十八日一早上朝时新进士就得到金殿上陛见,自然也没有让人慢慢批阅的工夫。考卷一批批送进来,众考官只略品文字,便给画圈点尖竖。 部院官员一个个忙得头晕眼花,四位阁老的待遇稍好些,诸官选在二甲里的才交他们复批,落在三甲的就只消最后略翻几眼,没有极优秀的也就不捡出来重排了。 而复批到最后,就要拣出十二份最优秀的卷子递到御前,请天子亲自批阅。 他们从三月十五下午拿到第一份卷子便开始忙碌,直到此时才能稍歇。吕首辅拿着十二份佳卷笑道:“往年试礼用、治乱的多,今年策兵事,我还当这些举子们承平日久,写不出什么切实可行的实策,却不料还有几名举子答得极好。” 他已会同那三位阁老排好了前三甲,粗老的手掌抚过卷面,笑道:“不知这个答务本重农、治兵修备的学生是哪儿的,竟教将士勇于出关迎敌,还真写了兵法,真敢答啊。” 张次辅笑道:“那卷子也不光是敢答,我看他的兵策也有些可行之处。咱们的马匹比不上鞑靼那边的,也不能一味缩在城里,只保得边关一座城不失,不管关内受人掳掠。不然朝廷派将士戍边做什么?” 三辅李勉却是率直地说:“他这兵策我看着倒与前日桓给事中上的策略有些不谋而合,也说要选任宿将,整修兵备……只军粮这里他写得更大胆些,要让朝廷从河南直接运粮到边关。河南是中原粮仓所在,若从黄河运粮,的确能省一笔周转银子……” 他兼着户部尚书的差使,对督粮之策格外注意,说起来便滔滔不绝,却没注意到桓侍郎自打他说了“与桓给事中不谋而合”之后,便一直默默无语,神色颇显复杂。 这份卷子他一见着就觉得眼熟,写的攘外之策有他那不肖孙儿的手笔。御史谏书轻易不会传到外头去,除非本人亲自教他,别的考生如何知道?那宋时又如何能不知道? 可他看着眼熟又能如何? 这卷子最初不在他手里,而是兵部尚书马大人先判了,画了重重的圈又转到吕首辅手里。首辅转给次辅又转给三辅,四人看过之后不仅都高高地画了圈,马尚书更亲手写出了“诸作多缀浮词而暗于本论,子独能条析用兵之道,可以裨朝堂之用策”这样夸得极狠的评语。 他还能做什么?还能怎么判这卷子? 不管这卷子是不是宋时的,他做四辅的在朝廷抡才大典上却不能有任何显露私心、落人把柄的地方,不能在一片圈后无缘由地落下点。他只得当作不知那卷子是谁的,咽下苦水,只看那文章夸了句:“皆宜措诸行事…… “可称为俊杰”。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参考隆庆二年进士登科录,明代殿试时务策与边防对策 作者陈鹏 于谦覆大同守御疏 第79章 三月十八日一早,吕阁老等人便托着六部九卿公推的十二份佳卷送到了天子面前。 虽说拿到御前的卷子不少, 但其摆位也是有讲究的, 四位阁老挑出的三甲卷放在首列, 剩下的作备选—— 前朝就有因考生名字不好、原卷字迹不好、卷中内容不得上意、或天子担忧殿试中有人作弊等缘故而从二甲中另挑人补上的。后来内阁便留下定例,将二甲最优的卷子一并送入文华殿, 若他们定下的一甲三人不合圣心,立刻就可从余卷中挑出补上。 桓阁老看着放在上首的卷子心里就发疼,只盼着天子瞧不上宋时这篇策问——瞧不上这个人是不可能了, 毕竟他考中会元后天子曾亲口问过他是不是会印书的宋时, 还要他为诸王印书。 但若他的卷子写得不合上意呢? 譬如这个放弃固守主动出击之论, 他们大郑人擅长守城而不擅马战,若弃己之长而击人之长, 难免在出战时受损不是?还有从河南运粮支援边关这段, 依陛下这些年扣着周王的亲事找国库要银子的行事看来, 说不定会嫌弃这调配法有损国库收入? 不是他一定盼着宋时不好, 只要他能考在二甲三甲,淹没在这三百零五名进士里便够了。毕竟会试成绩不如最后这殿试的要紧, 就是得了会元也容易叫人忘记。而每三年都有三百余名新进士涌入朝中, 过上几科, 一个前科进士也就渐归于寂, 他家令孙女退亲入宫、攀附皇家之事自然就无人提起了。 可疑似宋时的卷子被首辅摆到最上头……这一科就可能叫作“宋时榜”了。 被他家退婚的宋时越出色, 他们桓家这名声自然越差。就算他自己抛得下老脸,他孙女将来就不怕被人指指戳戳? 他满腹愁事却无人可诉,说出去还要怕人背地里笑他, 只能暗地里责怪马尚书——他怎么不拣别人,偏偏拣了他外孙媳妇的前未婚夫的卷子,还将它夸上天呢? 他偏又是兵部尚书,论兵食策,还有谁比他更有权威的?若非他如此大力夸这策问,说不得吕首辅便把这卷子落到二甲了! 然而他心里再埋怨也没用,吕首辅已拿起了那份卷子进读。 “臣对:臣闻臣闻人君之治天下也,必安攘兼举……”低沉有力、微带江西口音的声音回荡在殿中,将文中所上的内修外攘之策一一念来。 天子听到选任宿将、修整兵备时还不怎地,但听到据城待战不如出城接战一段,尤其是避敌、扰敌、击敌、追亡之策时,眼中顿时放出光彩。待这一卷读罢,他的指尖在桌上轻敲了几下,叹了一声:“是真知兵之人。这一卷,先生们可谓得人了。” 天子这一言,重重地击碎了桓阁老最后的期盼。 他只能暗暗希望后面还有更得圣心的卷子,然而三甲卷读罢,天子便直接摆了手:“这一科先生辈选得得当,后面的便不必再读了,便叫拆了弥封,送去廊下填榜吧。” 吕阁老领着四位首辅躬身谢恩,当场拆了弥封,念出榜首三人姓名籍贯:“一甲第一名,北直隶保定府清苑县宋时;一甲第二名,山东省临朐县马愉;一甲第三名,福建省龙溪县谢琏。” 竟然是宋时! 果然是宋时! 众人想的一样,心里的感受却不一样。别人多觉得他已连中两元,才名在外,又得过圣上夸过他印书之法,这回状元也不在意外。而桓侍郎却是早认出了他的卷子,想压低名次而不能动手,最终眼睁睁地看着他—— 不止!他还亲手写了“皆宜措诸行事”“安攘大计而蔚然自著”“可称为俊杰”之语,亲手将他送到了状元之位上。 三甲已定,剩下的卷子便要拿去侧殿加紧拆封填榜,制传胪帖子,由礼部官员将中试举子召入礼部演礼。三月十九日一早,本科“宋时榜”的中试举子就要上朝陛见,传制唱名,从此才算真正成了进士。 贡士们都到国子监领了新制的蓝袍乌纱进士服,在榜首宋时的带领下站到皇极殿北侧,依考试名次列班站好。 文武百官都依次序在殿里站班,都察院诸官自然也都在其中。宋时进殿后还拿眼角余光找了找他师兄,不过这么庄严的场所,他也不敢找得太明显,好在给事中站在最前头,除了阁老、部堂诸官就是他们。 桓小师兄虽是新近升上去的,位置也极醒目,他没找几下便找着了人,抬眼看去,却见他师兄正光明正大地看着他—— 满朝文武都正看着他们这些新举子,桓凌这举动也不太引人注目。宋时收敛目光,垂目看向脚尖前那块金砖,嘴角却微微往上挑起,露出一个坦荡的自信的笑容。 春风得意的状元郎,自该有这样的笑容。 主持会试的张次辅看着这位得意门生,真是怎么看怎么爱,只恨不能立刻叫他上来见座师,隔着一位的桓四辅却看不下去他这笑容,也看不下去孙子那不分内外、一心向着他的模样,将脸转向了御座方向。 大殿东侧已设下长案,今科殿试的皇榜便在案上——外人还不知道名次如何,他们这些举子其实已先知道了,甚至还演了半日的礼,就为在御前顺顺当当地完成这场大典。 虽是已经在礼部演习过,但今日殿上有文武百官侍班,摆了全副御驾卤簿,还能亲见御颜,不少人已紧张得脸上失色,汗水淋漓了。 宋时也有种穿到古装剧的感觉,仿佛下一秒就要有个太监挥着净鞭连抽三下,然后朝他们高喊一声:“跪~~~~” 然而大郑朝不让太监弄这些礼仪,都是鸿胪寺官员导御驾上殿,赞礼官引导举人向上四拜。而后传制官奏请传制,将放着皇榜的御案放在丹墀御道中,称“有制”。 宋时拎起下摆,从容带领三百零五名中试举子跪向丹墀前。 传制官展开皇榜,高声念道:“新泰二十三年三月十九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第一甲第一名,北直隶清苑县宋时——” 这一声喊出,殿中竟隐隐有回声回荡。 就是参观过故宫无数回,参加过各地清代民俗活动的宋时,也不由自主生出了一点神圣的感觉。就好像无数摄像镜头推到他脸前,亿万观众正看着他这辉煌的,为现代人争光的一刻。 他神容肃穆,随着序班官的引领出班前跪,微微低头,不直视天颜。 不低头也没用,皇上坐在丹墀御道上头,他的脸得仰九十度才够得着御颜。不过天子对他倒似格外看重,问了一声:“今年的状元,该是三元及第吧?” 宋时在台下答道:“正是,臣是新泰二十二年福建乡试榜首,今年会试、殿试亦两魁天下。” 三元及第,两魁天下,百年来仅此一人,天下读书人要争着羡艳的荣耀。 宋时虽然是平平淡淡地说出这话,这些头衔本身的份量却压在这里,让他的话格外有力,也映得他这个人身上若有光彩浮动。 新泰帝看着他这般神姿,也破例多问了一句:“状元今年几岁?” 宋时镇定自若地答道:“臣是新泰二年生人,今年二十有二。” 新泰帝含笑夸道:“果然少年俊异。” 只这一句,已是以往那些状元都捞不着的特殊荣耀了。他们这些进士撒在全国范围内难得,但这紫禁城中却是随便拉一个官人就是进士,有多么稀罕? 能叫天子看入眼,记在心上的,才是真正的难得之士。 他退回本班之后,堂上文武的视线还有不少落在他身上的,以至第二位上堂的马榜眼出班行礼时都有点儿被冷落的感觉。 他回班之后,谢探花紧跟着站上前去。一甲三人皆是出班前跪,单独拜见天子,而后面的举子便不再出班,只在班内跪下。 虽然这些人淹没在进士班中,不似前三看着这么醒目,天子亦是一般看重,若有听着名字、籍贯耳熟的也要问他们父辈是谁。被点到的举子之荣耀不输头甲三人,心中的敬畏紧张也不输,竟有的紧张到险些忘记自己叫什么,答不上天子的问话。 天子对这些新进士倒十分宽和,只是笑笑便叫他们退回班中。 三百零五名进士一一陛见后,随乐再拜四拜,便是最令天下人沸腾的张皇榜了。 礼部执事官捧黄榜从奉天门出,鼓乐前引,进士后随。礼部官员在左安门外张挂皇榜后,顺天府便牵来骏马,令从人在后方撑上伞盖,张鼓乐在前引路,大张旗鼓地送进士归第。 他身后的榜眼、探花和二三甲进士自然也要打马游街,享受人生中最荣耀的一刻。只是后面的人再没有仪仗相随,唯有他这状元被仪从众星捧月般捧在当中。 即在宽广的长安街上、三百余名同样意气风发的新进士当中,他也是最夺人目光的一个。一条长街上围观进士的人泰半都被他吸引住,追着他的马往前赶,两侧道边、楼上还有闺秀向他扔手帕、荷包、首饰、水果之类…… 幸亏他从小下基层练出了一身好身法,将这些暗器都躲过去了,一个都没砸中! 宋时掸掸干干净净的进士袍,满心得意地打马游街,时不时向两侧人群招手致意,偶尔还回望一下同年们被各种小东西砸中,挂得一身亮晃晃的惨状。 同年们从后头看着他这真正“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姿态,也不知是该笑他不解风情,还是该赞叹他身后不凡,竟能将满天扔来的东西躲得干干净净。 与这群感想复杂的书生不同,周王听到新状元之名倒觉着十分欣喜,从内书房散学后便直奔重华宫,进了内殿便匆匆对王妃说:“元娘,你可知今科状元是谁?” 桓王妃握着手中书卷,缓缓抬起头,神色一贯是周王喜爱的淡远,嘴角却微微抿着,仿佛不大愿意听到这名字。 周王没能仔细品鉴她的神情,只兴奋地说:“正是咱们知道的那个宋时!他今科可是连中三元!我朝自立国以来,这还是第二位大三元,不知是怎样才德出众的名士。我若非不方便在宫里接见外臣,倒想把他召进来问问了。好在听说他和舅兄交情极好,回头本王倒要出宫看看……” 他只顾着自家激动,竟没注意到王妃脸上的出尘清孤中,渐渐掺上了一丝幽怨。 第80章 放榜的第二天,礼部便设下著名的琼林宴, 请诸位新士赴宴。 主持宴会的是礼部尚书兼太子詹事吕阁老、次之以礼部左侍郎、翰林院侍读学士桓阁老。文武官员、勋戚各着朝服坐在上首, 新进士三百零五人的桌案则排在庭北。 众官员入座后, 礼部官便引着三百余名新进士进到筵席中。 满庭青袍乌纱的新进士行礼已毕,各自安座。二甲以下皆是四人一席、榜眼、探花两人同坐一席, 最前头一席却单座着一个穿绯色状元袍、腰系玉带,轩朗疏阔、俊秀无伦的少年状元。 容貌既好,年纪又轻, 而且至今还未成亲。这要不是本朝不时兴榜下捉婿, 昨天就得有不少想把他抢回家做女婿的。 武将家还挑挑他家世不好, 又与周王妃曾有些瓜葛,怕牵扯进皇室纠纷;文官看人却只看他本人的资历和年纪—— 二十二岁的新科状元, 次辅张大人的门生, 四辅桓大人令郎的弟子, 印的宋版书还得了圣上亲自询问……无论从何处看起, 这宋状元实在都前途无量,未来是预定要入阁了! 就算不提前程, 这么个俊秀的少年状元, 谁不想拉回去做个女婿、孙女婿的? 桓阁老家虽说曾跟他定过亲, 又有师弟之谊, 可毕竟眼下没有适龄的女孩子嫁他, 总不能先拿个守孝的孙女绑了人家四年,再拿个才满十岁的孙女逼人再等五年吧? 一席琼林宴吃罢,没几个人记得状元公那篇“圣恩天语叮咛寄, 誓报丹心敢爱身”的应制诗,倒都记下了他家寄住何处,家世如何,预备着回去便派媒人上门。 满朝官员哪个没有弟女侄孙,连中三元的俊杰可是只得这一位,慢一点儿就抢不过人了! 是以恩荣宴后,便有不少人提着礼物登上张次辅、桓阁老的家门,希望他们做长辈的跟宋家通个消息,让他家主动来求亲。 毕竟是男方主动求娶,女家面子上比较好看。 张次辅那里握了满把帖子,打趣来请托的下属:“我家也有女孩儿在,你们倒不怕我这中人半途将你们中意的女婿抢走了。” 那来请托的仪制司王郎中也笑着说:“次辅大人已得了宋三元做弟子,何必一定要再做了女婿,分一半儿给我们不成么?” 张瑛道:“原先只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如今宋家这儿郎也倒是百家求了。不过他与桓家关系更深,求桓家祖孙做中的人也不少,我看桓家自己说不定就要赔一个侄孙或外孙拉拢他……若是此事说不下来,抑庵可不要怪我。” 王郎中倒以为,桓家都已经跟人家退了亲,还有脸再结么? 不过话说回来,桓阁老的孙儿、给事中桓凌还没成亲呢!若宋三元已叫他家自己留下了,桓给事中亦是少年俊彦,又因守孝、外放之故不曾成过亲,也挺适合作女婿。 只是他不知道,在他求张次辅说和时,他属意的两位未来女婿也正在研究婚事。 ——如王郎中这样脸皮薄的,还要请个中人说和,更有那等亟待领个状元女婿回家,怕晚一步就让人拉走了的,恩荣宴一结束便去请了媒人到宋家提亲。 宋时在礼部演礼,还未回家,宋晓、宋昀两个做兄长的便收了半匣媒人送来的帖子,只看着这家是在文选清吏司,那家在都察院……个个都是有名有实的好人家。 可就是这人太多,他们不知如何选了。再加上这些年父亲因桓家退亲之事窝了气,总想着再挑个阁老家出身的媳妇,他们也不敢轻易做主定下。 二人只好先以“要等家父家母做主”为名将媒人送出去,下午宋时演礼回来,便问他哪家好。 宋时看着那盒帖子,就仿佛回到前世过年给七大姑八大姨逼婚的时候,条件反射地扯出他爹的大旗:“爹让我娶阁老的闺女,这里头有阁老么?没有不要!” 他二哥不知怎地有点手痒,忍不住拍了状元新做的乌纱一把——如今弟弟成了状元,他也舍不得打人了,骂道:“爹那是气话,你也当真!哪儿有二十几岁的男子不成亲的?早先为了你念书考试耽搁了人生大事也就罢了,如今你都三元及第了……” 宋时捂着纱帽分辩:“我都三元及第了,还娶不起阁老的女儿么!反正此事也不是咱们三人能做主的,还是等着爹回京再说。二位兄长与其关心我这点小事,不如先预备正事——” 你这还算小事?西瓦子说话的都说“大登科后小登科”,还有什么比成亲还要紧的? 当然有。 宋时义正辞严地说:“我中了状元,过两日自是要授翰林修撰,爹也授了通政司经历,得在京里为官。保定离京又不远,兄长们何不把娘和嫂嫂、侄儿侄女一起接来?” 他爹在外头做了两任官,好容易进了京,还不赶紧把家人接来团圆?反正他们家两人做官,父亲回京后叫家人把福建、广西的厂子卖了,就有一笔活钱能在京买房置地了。 他将此事的合理性分析了一遍,又诱惑两位兄长:“兄长们在京里读书岂不也比在家强?你们自己不急,也得替我侄儿们想想,小的不算,大侄儿是在家请先生好呢,是跟着我这个三元及第的叔叔读书来的好?” 宋大哥的心不禁跳快了些,宋二哥也有些心动,只是搬家这么大的事不是他们三人说说就能决定下来的,还需等父亲进京再议。 宋时便道:“父亲得五月进京,我二十五就能回乡祭扫,咱们一道回去,先跟娘说搬家的事——娘同意爹还能不同意吗?反正家里没有离不得人的东西,无非是老宅和祖坟要人打理,就留一房老家人看着,每年大哥过去看看就行。” 大哥顺着他的话思量了一阵,忽然回过神来,瞪了他一眼:“你倒什么都敢说,爹娘的事是咱们当儿子的能张口的么!” 这傻孩子可别是从小看着娘管他们爹爹,又叫桓家有主意的小姐吓住了,才不敢成亲的吧?说起来京里妇人是比他们府里的剽悍,都是祖传的辖制公婆、打骂丈夫的本事。寻常妇人便多泼辣,若再娶个身份高的大家小姐…… 宋大哥愁起来,高高手把宋时放走,自己拉着二弟议论起了他的婚事。下午桓凌散值,提着酒菜过来看宋时,他们也无心多管,任由他到西厢去找弟弟说话去了。 宋时早把结婚的事扔到脑袋后头,见了他便兴致勃勃地问:“我想把家人接到京里,你觉着买哪儿的房子好?” 就跟现代人在首都买房一样,外城的房子大、物价便宜、一家子都住也住得开,但离上班的地方太远,每天早上七点打卡,五点就得起床;内城的房子离通政司、翰林院近,他们父子上班通勤方便,房子却贵出几倍,虽没有物业费,买水、买吃食的价钱比外城的更贵。 各有各的利弊,他得打算好了才好跟父母说。 桓凌问道:“你家兄长和侄儿又不必住在城中,何不在外置一处大宅,你与宋世伯就暂住在这座宅子里头?” 宋时含笑摇头:“这可是出了我这三元的宅子,打昨天、不,打我中了会元,房价就不是你租下时的房价了,我可买不起这宅子,还是换个便宜点儿的地方吧。” 这房子过几十年他人没了,妥妥儿就是个名人故居啊,房主脑子坏了才会低价卖。 桓凌笑道:“京里哪来的便宜房子,不过我知道一个离宫里又近,又不用你花银子的好住处,只是地方小,住不下你一大家子人。” 什么地方?难道郑太祖当年设计了专租给公务员的单人宿舍? 桓凌抬眼看向他,露出个带点儿戏谑意味的笑容:“我家里。” 这……不太方便吧,桓侍郎毕竟不怎么喜欢他,他堂兄弟们看见他也尴尬啊。 宋时正要开口,桓凌却笑了起来,摇头道:“与你开玩笑的。我已经和这家主人订了约,将这院子买下来了,但我家祖父尚在,子孙不能轻意置产,我也不想买了却被家长收回,签红契时便签了你的名字——” ……怎么会有这种在首都买房送同学的大佬! 宋时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自己摸了摸,压抑着惊讶问:“你把这名人……这房子买下来了?花了多少银子?还写了我的名字?不成,这房子离宫里近,再小也不便宜,原价都得有二百两吧?现在涨到多少了?我不能白要你的!” 不过他们普通读书人家,也不是随身揣着几百上千两银票的,他得回家翻翻私房,再找他爹借点儿——大哥二哥身上也没多少现钱,实在不行只能跟桓凌搞分期付款了。 桓凌看他就要翻出纸笔写借据了,忙一手按肩,一手抓住他的手,将他紧锢在桌前,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说道:“我要你的银子做什么?你放心,我在外任上颇赚了些银子,这么个小宅院还是买得起的。你我之间也不必分得这样清楚,你要回报我的话,不用这些阿堵物……” 他的声音放得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是一缕气息吹在宋时心头,吹得他心跳加速,大脑一片混沌,像过了电似的,只听到那道气声在耳边放大:“你知道我要什么。” 宋时忍不住闭了闭眼,试图最后挽救他们之间纯洁笔直的感情: “要我……” 要我考出好成绩做回报! 他的嗓子不知为什么有些干涩,说话也不如平常利落,才勉强说出两个字,桓凌便沉沉地“嗯”了一声,朝他压了下去。 并不温软的、甚至有些干燥粗糙的双唇压到他唇上,重重亲吻着,按着他肩头的手顺着他手臂滑下去,搂住了他的腰。桓凌甚至直接挤进了桌前不算宽大的太师椅中,双手托着他轻轻一抬,便把他整个揽到腿上,抱进怀中。 宋时蓦地睁开眼,眼前除了桓小师兄模糊放大的脸却再也看不到他物,耳中唯有清晰放大的心跳声,也不知是一人还是两人的心跳声,跳得凌乱而紧凑。整个世界都远离而去,只有这个小小的怀抱越来越紧密地拥着他,炽热的温度从四面包裹上来,令人血气上涌,无法躲避。 他不知从哪里听到一声细微而清晰的声音,对着他说:“完了”。 他们之间清清白白的师兄弟情,他笔直笔直的性向…… 完了。 第81章 从前他还想上网开帖,问问他怀疑师兄喜欢自己会怎么样, 这回得换题目了——“我师兄把我按椅子里亲了, 我该怎么办?” 底下是回“喜闻乐见”的多, 还是回“楼主你就从了吧”的多? 要是再回复个“亲之前师兄刚给买了三环以内的三进四合院,我想给钱他不要”…… 不行!这个画面他实在不忍心想象了! 宋时不禁要伸手扶额, 可他却忘了自己右手还被抓着,就带着人家的手蹭到了——蹭到了紧贴着他的桓凌的脸上。桓凌下意识偏了偏头在他手背蹭了两下,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空出的手托住他后脑, 不容退避地加深了这个吻。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时才回过神来, 发觉自己已经瘫软在别人怀里任由摆布,登时像被烫了一样用力跳起。可惜他坐的位置不大对, 正好被卡在桌子桓凌怀抱间, 这么扎挣不仅没起来, 反而失了平衡, 一头扎到他肩窝里。 桓凌轻轻拍着他,哄诱道:“时官儿别怕, 有师兄呢。” 他急得面红耳赤, 眼角都有些发红, 压着沙哑的嗓子说:“我这窗子没拉帘呢!要是哥哥们看见怎么办!” 桓凌也看了窗外一眼, 含笑答道:“若是兄长们看见, 我正好向他们提亲。反正今日来你家的都是提亲来的,虽说我没请得媒人来,可我的用心也不输与别人。” 是啊, 三环内的三进大四合院都送了,还有什么更真心的…… 但是重点不在这儿啊!他们俩都是男的啊!宋时简直要拍腿而起:“你、我、你就不怕人家骂你断袖之癖吗!” 他这么着急,桓凌倒笑了起来:“断袖之癖怎么是骂人了?前朝吴中名士惠庵先生说过,‘人无癖不可交也,以其无深情’,你当初关照那个武平赵举子和李少笙,不也为的可怜他们二人一片深情么?” 不!我是身为县最高领导的儿子,关心本县失业青年而已! 宋时坚定地摇头,透过窗户往两位兄长待的院子看了一眼,回过头来满面严肃地劝他:“你我都读了这么多年书,难道就追求个断袖之癖?我们还年轻,要把有限的光阴投入到无限的为国为民中去……” 再说他们俩年纪轻轻的,难道家里不逼婚? 他才刚考上状元就收了这么一堆媒人帖子,依桓凌那阁老之孙,王妃兄长,帖子上能写拳头大名讳的给事中身份,还怕做媒的人踩不坏门槛? 说不定他祖父都给他安排好媳妇了! 他皱着眉头苦劝了许久,桓凌却半点儿没有醒悟的意思,答非所问地说:“时官儿这般推托,是嫌我生得貌寝,不够斯文?” 不,这怎么会,他这形相扔现代立刻就能被捧成古装美男。 桓凌又问道:“是嫌我不体贴你的心事?” 也没有,他刚开口说要买房,只写他一个人名字的三环内四合院就送到手里了,还能有更体贴的吗? 桓凌笑道:“这么说来,我这人才也算过得去不是?宋世叔又要你娶阁老之女,我自然要来问一句——阁老的女儿是没有了,我桓家再赔补你家一个阁老的孙儿,你肯不肯要?” 宋时刚要开口,桓凌便将指尖抵上去,“嘘”了一声:“先别急着说不肯,你再想想,如今来你家求婚的,家世门第人品才学……有哪一个好过我的?总要给我一个求亲的机会。” 他抓着宋时的手从自己脸侧滑下去,落入松垮的衣襟内,侧过脸在宋时耳际说:“身已许君,望君慎勿相负。” 宋时的手像被搁到了运钞车后车门上,从那只手到整个身子都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紧张得叫了一声:“小桓哪……” 求婚的问题我们可以慢慢研究,别这样动不动就上手嘛。 小桓轻笑道:“早知道你心里不拿我这房师当长辈,今日果然叫我抓住了。” 抓的哪里倒不好说了。 到晚上吃饭时宋家两位兄长才想起他来,叫小厮去西厢请他三叔和桓三叔。因桓凌提了好烧酒和北地来的风干牛肉,便切了牛肉,叫人去巷外老店买烧鸡、羊肉旋鲊、水晶鹅按酒,又捎了一大碟子细肉大包子做点心,自己厨下炒了两盘时鲜菜蔬下饭。 吃饭时宋晓还跟他提起宋时的婚事为难,听得宋时心里跟长了毛一样,生怕他们俩哪个说出不对的东西来。 好在桓凌只在他一个人面前轻薄,对着兄长倒很正经地说:“此事也不能急。不是我偏向自家师弟,三元及第的才子已是百年不见,宰辅之家也要动心,两位兄长还是沉一沉再替他挑罢。说不得便有更好的送上门来。” 哥哥们看着受不住人夸,满脸通红、险些把脸埋进大包子里的弟弟,又是怜爱又是得意,暂时放过他,又关心了桓凌几句。 桓凌虽然年纪更大,反倒不急着成亲,只微笑摇头,只留下一句:“我若要成亲,必定要娶自己心爱的人,不会听人说好便信。做媒婆的,口中能有几句真话?” 真有道理。 桓凌走了以后,宋氏兄弟都没再念叨弟弟,催他赶紧从那些帖子里挑出几个好的备着。但他只解得宋时的围,回家之后自己却被祖父叫到堂上,提起了一桩婚事。 虽不是部院堂上官的嫡女嫡孙,却是江浙巡抚的幼女,只待父亲升迁回京便能做到尚书位,于他家、于他自己都有好处。 桓凌却不肯答应,反过来十分郑重地劝他:“祖父已经有了一个王妃孙女还不够,定要连孙儿们也联姻高门么?此事我定不答应,我劝祖父也歇歇心思,除我之外,连桓文的亲事都宁往低些找,不然周王妃家无朋党之名而有朋党之实,看在圣上眼中当如何?” 桓侍郎看他那副不听话的模样便生气,更不细听他说的什么,摆摆手道:“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你只管听着就是了。之前我顾不上管你,但这李巡抚之女的确是难得的好人选,你爹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也该早日为家里留后……” 桓凌却咬死不应,反劝道:“咱们桓家出了皇长子妃,已是立在风口浪尖上,这些日子最好安安静静地,莫引人注目。也请祖父约束家中上下,莫到外头结交朝臣,咱们毕竟身份不同,不是从前的纯臣了!” 说是约束家中上下,实则就是当面指斥他这个祖父不该满朝替他相看媳妇! 难道自己这个祖父能害他不成? 还是他在外头结交了什么不良人家的女子,迷住了他的心?这些年他身在福建,家里也不怎么盯得住他,谁知他有没有跟那宋时一样,在外头养了心爱的妓女、娈童呢! 桓侍郎越想越心惊,捂着心口问道:“你莫不是、你跟那宋时……” 桓凌闭了闭眼,正欲答话,门外却响起一声带着几分恶意和痛快的“正是”!他不必回头便知道那声音是桓文的,沉声道:“噤声!祖父堂上岂有你做孙儿的大呼小叫的余地!” 桓文叫他噎了一下,快步上堂来,喝斥众仆退下,从怀里掏出一沓印了字的白纸递给桓阁老。 “这是宋时弄的细字宋版书,我从外头朋友那里寻来的,竟是凌三哥分送与人的,祖父看看这里印的什么!” 那稿纸卷头笔致纤如丝线绣成,却又筋骨毕露,极为有力,清清楚楚地印着一行《粹文斋与宋三元读春秋记》,内容不必看,便是与宋时同窗读书的记实。 他的文章,竟被宋时印成的宋版书? 他不好好写几篇自己的文章,竟写这种……巴结一个新进士的文章! 桓侍郎怒其不争地骂道:“他虽是个状元,却也没什么家世,你也是阁老之孙,王妃嫡兄,何必如此!” 桓文也在一旁火上浇油:“我原来也以为凌三哥是为了大义教训我,却谁知那宋时在福建学了包养娈童,三哥也跟着染上了龙阳之癖,倒跟他好上了!当日凌三哥将我从城外拖回家受刑,原不是什么为了家风清誉,是为我送了个男妓给你心爱的……” “住口!” 一道苍老而凌厉的声音响起,喝住了桓文,本该最激愤的桓凌却只淡淡看着他们祖孙,嘴角甚至带着几分嘲讽似的冷笑。 桓侍郎顾不上别的,先吩咐桓凌:“去叫你伯父来,把文哥儿带回去教训,且关他几个月,再不懂事就送回乡下!” 虽然桓凌也不懂事,可毕竟知道高下深浅,不像这个文哥儿,就为曾叫他三哥带回来挨了顿打,竟记恨上了自己的堂兄,还编出这样毁他们自家名声的话诬蔑他! 桓凌立刻去找了大伯过来,将堂弟在祖父面前说了有伤桓家清誉之言的事告诉他。他大伯气得肚子上的肉直颤,一迭声骂道:“这小畜牲只是挨打不够!当年就不该把他留在家里,叫他娘养成了这般不懂事的模样!” 桓文在祖父面前受了一肚子委屈,见了父亲不仅不能申冤,他父亲更是直接抄起桌上一卷画,劈头盖脸便要打他。 幸好他堂兄武力高强,拦住了伯父那一下,救下了桓侍郎新买的山溪图。 桓侍郎也嫌儿子太急躁、不够稳重,不似王妃家人应有的行事,皱着眉吩咐道:“把文儿带回去关一阵子吧,你也不必这样喊打喊杀的,教他懂得利害就好。” 他这个阁老之位就是和马家联合而来,子孙都能回京得了优差,更是因家里出了王妃。他这孙子竟将脏水往自家人身上泼,万一带挈得王妃名声受累,他们家这些子弟能落得什么好处! 他儿子自然知机,应道:“这孽障成日在外与人胡混,也是太不像话了。回去我便将他锁在楼上,一日考不取举人,就一日别想出门!” 桓侍郎微微点头,又嘱咐道:“叫你媳妇常去宫里陪伴王妃,免得她在深宫中寂寞。那与宋家有关的事就别传进宫里了。” 他絮絮嘱咐了一阵子,放了长子幼孙回去,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得有些唠叨了,不禁叹道:“都道人老话多,我自诩刚健,竟也有了这般毛病了。” 说着看见桓凌在一旁站着,便沉着脸问他:“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我又留你罚站了吗?你这心里也不曾有过这个家,不曾有我这祖父与王妃娘娘,就不必在我这里装贤孙,回去你自家的院子去吧!” 桓凌默默撩袍跪下,桓侍郎见他服了软,心里一口气才舒出来,重重“哼”了一声,倒是想起提点他一句:“你与宋时交好,何不学学他那宋版书的刻印法?前日圣上在朝上说好,你若也会,也可在圣前搏个名声,你这傻孩子竟白白放过了大好机会……” 桓凌端端正正跪在他面前答道:“孙儿留到此时,却不是为了朝廷上的事,而是有一桩私事需秉得祖父知道——四弟方才说得没错,孙儿是对宋时暗怀恋慕,故而不愿成亲。便是他不答应我,我也不愿随意娶个女子,只能将来请哪位堂弟过继香烟给我们二房了。” “望祖父见谅。” 什么!他还有脸说见谅! ================= 桓侍郎府上闹得波云诡谲,一个不出息的子弟被禁足,一个最出息的子弟被桓侍郎大半夜拎着家法亲自发落,虽没闹出墙外,却也着实带累得这位阁老看奏章都比平日慢了。 桓家风云变易,宋时心里也连刮了两天风暴。幸好廷对之后给新进士放两天假,他在家写出一篇够五千字的谢恩表,才从被人当面求婚的震惊中恢复平静,领着本榜三百余名进士入朝谢恩,转天又到孔庙行释菜礼。 他这个状元与榜眼马愉、探花谢琏依例除从六品翰林修撰、从七品翰林编修,不必朝考,别的考生却要经一回朝考才能确定是进馆做庶吉士,还是到科道部院、外省任上做官。 宋时听着考试安排,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幸福感——名次考得高就是有好处! 他在福建考秀才时考到前三,就省了秋试之前的科试,可以直接下场;如今在会试里考到前三,又能省了朝试。前前后后比人少考两场,这是省出了多少时间和精力! 一个明天就能放长假的人,看着一群还要加班加点准备职称考试的同事,那感觉简直说不出的优越。 宋时带着诸人到孔庙行过礼,回到桓凌……的那小院收拾东西准备回乡,却被一道圣旨召进了宫里。 天子要亲见他。 天子要看看他发明的宋氏印刷法。 宫中内监直接来传旨,命他即刻收拾印刷用的工具,换上他的状元袍入宫陛见。 第82章 本来宋时已授了官,觐见时就该换上从六品的青色补服进去, 不过他还没正式到礼部报道, 也就仍然绯袍玉带地进了宫。到宫城外便要下轿, 他从容地迈步下车,跟在太监身后缓步而行, 从容潇洒,仿佛不是初次被天子传唤,而是久在御前值班的老臣。 路上遇见的官员、内侍无不要多看一眼, 赞声风神秀逸。 被传进文华殿侧殿时, 绯袍更似拖着一身日色霞辉, 映得大殿内都仿佛明亮了几分。原本正看着窗外景致的新泰天子也转过头来看了他几眼,微微点头:“三元及第, 果然较寻常状元气度更佳。” 宋时连忙称谢, 在带他来的首领太监引导下跪在御前, 行了叩拜大礼。 天子抬了抬手, 一旁内侍便叫他起来。侍奉御前的总管太监便代天子问道:“圣上想看看宋状元那宋版书是如何制的,宋状元可带东西来了?” 自然带了。为了让皇上安心省事, 他连印书的纸都自带了一卷。 他从引路内侍手里取过油印盒、皮纸, 自信地答道:“臣这印书法是文人印法, 只消印书人能识字、会写字即可, 陛下要看, 臣这就打开它试给陛下看?” 天子问道:“只凭这盒子便能印书?你这印法是以何物为版?” 宋时道:“请陛下许臣打开盒子讲解。” 早有内侍搬来条案,就摆在他面前,又有人替他打开盒子, 宋时便指着油印机上的纱网架子、玻璃调墨板、调墨刀、铁笔一一向天子陈说用处。 在桌边细看的总管太监不时将工具呈到御前,也在御前夸了几句:“这么简单几样东西就能印出书来,也不动刀动凿的,自家就能做,不须等着匠人刻上数月的木版,真是难得实用的印法。” 不愧是大郑百年才出一位,历朝也只出过十来位的三元,别人再造不出这东西来! 不,这不是他发明的,这是人民……外国人民的智慧。宋时并不居功,低头默默盯着案上的油印机,左手握着辊子,在调墨板上把辊子上的油墨蹭匀。 天子含笑问道:“只用这东西蘸了墨在纸上一刷,便能印出文章来了?朕却还是想不通薄薄一层纸怎么就能担当雕版之用,宋状元便当面印一篇文章来与朕看罢。” 宋时利落地应下:“请陛下指一篇文章,臣即刻印来。” 天子早有打算要考验他,吩咐道:“你殿试那日作的策问不错,今日便再印一篇边策进上吧。也不必下去写,就在这里当面雕版给朕看看。” 不管内修,只写外攘之策,也不计字数,倒是比殿策好答得多。 早有小内侍备下了笔墨纸砚,要引他到殿角的桌案上打草稿。宋时微微摇头,拱手向上说道:“臣这印法不须先打稿才能刻,只用像平常一样书写就行,臣愿先在御前刻一份文稿出来呈请御览。” 天子略有些意外,含笑点头:“果然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有这般自信。你便在此写来给朕看看。” 宋时领了旨,走回书案前,便有小内侍搬来绣墩搁在书案前。他自己铺开一张印有竖格的蜡纸,提起那管铁笔,也不必打稿,拿起铁笔就往蜡纸上刻—— 倒不是他故意显摆,而是拿毛笔写字毕竟不如铁笔顺手。刻蜡纸刻多了,拿起笔来跟上辈子写作业时手感也差不多了,比悬腕空中用软笔写字省力。 更省了先写一遍再抄一遍的麻烦。 他低头猛刻,旁边侍候的小内侍只看见他在纸上一笔一笔划下来,刻过的纸上却只能看出些微刻痕,认不出他究竟写了些什么。而再远些的总管太监王公公和御座上的天子更只能看见他用一种不似写字又不似画画的新奇手势捏着笔杆前端,手腕贴在桌上圆滑地转动,缘着纸面慢慢移向下方。 那只手倒生得漂亮,手指修长、指甲修得短而圆润,关节微微突出,显得极有力道,倒不像一般的文弱书生。 他手中的笔在纸上一行行划过,却像是在写无字天书一般,天子双眼盯着稿纸,心中的好奇、探究之情不断累积,简直想让他先把写下的印出来。 好在他终于写完了一页,守在御前的王总管极有眼色地说:“宋状元可否将这一页先印下来再写后面的?” 宋状元含笑应下,掀起那张写好的稿纸夹到丝网下,垫上一张上好的厚皮纸,从调墨板上拿起沾好墨的辊子,在纱网上轻快均匀地滚了一下。 这套油印机是用了几回的,纱网早已经黑成一片,看不出什么,但待他提起纱网框,油印机盒底露出那张印满清晰工稳、笔致纤秀的文字的白纸时,新泰天子眼中便不由流露出了几分新奇和喜爱。 他做天子的,自然从未见过匠人印书,更没见过这样变戏法儿一样,从无字天书变成印满文字的稿纸的。 王公公立刻就要下来拿,宋时双手拎着纸边缘,提醒道:“公公小心不要碰到墨字,这墨是用油调制的,干得慢些,碰着它会沾得满手满衣皆是,纸上的字也花了。” 缺点就是印完了得晾上一阵子才能用,但相比起寻常刻书的速度,晾干油墨这点时间便可忽略不计了。 王公公笑道:“咱家知晓,日常拿墨笔写了字不是也要晾到墨干了?宋状元将稿纸给咱家便是。” 他们俩一个捏着纸边小心地递,一个托着纸背仔细地接,将那张印好的对策干干净净地托到御前,平展展地给天子看了一眼。 字如铁画银钩,和原先流到大内的几本书一模一样。 天子只用眼一扫,便看到了“公举将才以备擢用”“预处边储以为紧急供饷”“慎固地方以遏边人”…… 竟比殿试策问答得更深远一层,而且皆是可用之策,可见他对边事是用心研究过的,绝非那等平常两耳不闻天下事,只在殿试前请人押几道题的考生可比。 与他满腹才学、实务相比,印书法反倒成了最不要紧。 新泰帝得才心喜,索性也不用太监念,自己就着总管太监王公公的手看了起来。 那墨字虽小,却因笔致纤细之故绝无粘连模糊处,墨色又极光润浓厚,再衬上雪白厚实的纸张,读起来并不费眼力。他对着那张对策看了不久,便从开头“不拘在官在下,开具实迹,明白荐扬”的纳才之道读到“修盖官军营房以备官军停驻”的固边法,越读越觉得可心,抚掌叹道:“此真乃强军固边的实务策!宋状元——” 宋时忙撂下铁笔,起身答道:“臣惶恐。臣实非知兵之人,此策仅可为殿前应试的答对,怎敢称实务策。” 天子笑道:“方才还见你自负高才,写文章不加草稿,怎地又谦虚起来了?这篇奏对确实可用,你便留在宫里写完,朕留待以后阅看。” 宋时松了口气,拱手谢恩,众内侍上来抬着他的书案稳稳当当挪到外面偏殿殿角,宋时跟着过去写一页印一页,完完满满地写了三千字对策。 印出来也有十页出头,摊在案上晾不开,又请小内侍帮他找别的地方晾着。 他是国朝百年未见的三元,内侍待他都格外客气,拿他的文章也跟捧着瓷器似的,都用心放好风干,以备圣上来日要看。 宋时看他们忙出忙入的,想起电视里的主角要给太监塞银子,明清小说里也是一样,便也摸出银子塞给一个离得最近,地位比别人高一截的内侍,叫他散与诸人。 那内侍圆胖和气的脸上顿时挤出一丝苦笑,摇头摆手地说:“状元公是三元及第、文曲星下凡,咱家岂能要你的银子呢?何况这本是御前差使,师傅亲自交待的,咱们本就该尽心尽力干好,何敢当状元公的恩赏!” 太监这么高风亮节的,是不是不符合历史啊?宋时颇有些不习惯这待遇,推让了几回才勉强收回银子,口头感谢了一番他们的劳动。 那些太监倒已十分满意,好像得的不是他这个刚入朝的小官,而是什么皇子王爷的称赞似的。 过不多久,去秉报他已印完策问的人引着王公公回来。 王公公身后领了一排小太监,各用木盘托着新制的乌纱、官袍、官靴、金花、银锭、御酒……到他面前,宣了一道口谕。 宋时依礼跪接,以为发了钱、发了福利就能回去了,却不料天子的口谕并非以今日入宫之事为主,而是让他回朝任职后,教庶吉士他的宋氏印书法。 天子已预定了要为新建的坤宁宫藏书楼编一部《新泰大典》,等他从家乡展墓归来,就要重整中密库,准备编新书了。而他因为新印书法甚得天子喜爱,除了跟着学士、侍讲们编书之外,更要带着庶吉士将整理好的书册印出来。 学生……不,实习生真是到什么时代都是给领导干活儿的。他早猜到油印技术得献给皇上,却一直以为献了技术就能安安稳稳地当公务员混日子,没想到他这穿越者的光芒太亮,到哪儿都会被揪出来当骨干。 他内心吐槽了几句,神色如常地接了旨,向王公公背后的新泰帝表达了积极向上、不怕辛苦,愿意付出一腔青春热血为国编书的志向,成换来了王公公的满面笑容和总价数十两银子的赏赐出宫。 他离宫之后,王公公在背地里和徒弟感叹:“不愧是本朝三元及第第二人,又有才学又稳重,对得起陛下的器重。” 他那弟子就是给宋时跑前跑后印书的,也附和着说:“状元公对咱们这些人竟也十分客气,跟外头那些人大不相同,还要散银子,徒弟不敢收他的。” 寻常文臣自然是看不起太监的,唯有对掌权太监才会巴结,而越是德高望尊、正直清廉的越看他们不顺眼。他们在宫中服侍,惯看人眼色的,觑那些官员的脸色如同牖中窥日,对那些欺下媚上之人自然鄙夷,对正人君子也会敬而远之,而这宋时待他们却和别人不一样—— 他眼神清正,人也随和,不因太监身份褒贬人。虽然也肯给银子,却明显不是为了巴结谄媚,也不是高位者打赏下人的感觉,而是像平常朋友之间互给些东西一样。 他没把宫里这些人当作“阉人”,而是将他们当作平常男子相待。这些宫人就连自己也觉着自己低人一等,最难得的就是这种被看作普通人的感觉。 王公公听了他的话,轻笑一声:“人都说三元天下少,宋状元将来自然能走得顺顺当当。且等着吧,他家早晚因他一人鸡犬飞天,不知哪家能得着这么个女婿,才叫运气。” 这么个才子,简直连公主也配得。 周王妃当年竟抛下这样的未婚夫,孤注一掷进宫应选,就没想过若选不上王妃,错过这未婚夫有多可惜么? 第83章 宋时得了御赐的封赏回去,家里自然又是一番热闹。 他们家几辈子也就出了一个见过天颜的子弟, 头一回得圣上封赏, 宋二哥喜得当场就摸出成锭的银子打点送弟弟回来的内侍, 又安排家人酒楼买好酒好菜,请街坊邻居和在京的朋友来吃酒。 宋大哥双手托着弟弟得的东西摆到案上, 亲自在桌前点上香烛,还不忘提醒一句:“时官儿你亲自去把你桓三哥请来,咱们家不是那不记恩义的人家, 你得这赏赐, 也有他的功劳。” 桓凌可是有些日子没到他们家了。 他又补了一句:“或许他们都察院事忙, 你看看情形,别打扰了他的公务。” 宋时答应是答应了, 心里却揣着几分忐忑, 不知见着小师兄该怎么相处……也不知他这些日子没来他们家, 是不是告白之后想起来不好意思了。 宋时脑中不期然冒出那天的情形, 下意识搓了搓手指,转身就往外走。他二哥正好从院里回来, 撞见他心不在焉地往外走, 便一把揪住他问道:“你往哪儿去?先把你得了圣上封赏的好消息告许了祖先再走。” 宋时这才回过神来, 跟着哥哥们在案前遥告祖先, 而后去换了出门的衣裳, 拿着新做的翰林编修帖子,到都察院门外找人。 门外值守的差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主动替他传话, 还把他领进值房喝茶。过不多久,桓凌便匆匆跟着人出来,见了他便露出一点笑容,温雅地问道:“恕我来迟了。宋师弟特来寻我,莫非有什么要事?” 他看似和平常无异,过门槛和坐下时身体却有几分僵硬,眼神更是异样明亮,含着难隐藏的期盼。 宋时悲哀的发现,自己的兄弟滤镜再也带不上了,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心意……看出来之后感觉还有点儿高兴。 这还像一个直男该有的反应吗? 他心里不禁重重叹了口气,掩饰性地端起茶杯沾了沾唇,看着引路的差役下去才说:“没什么正事,就是刚才被圣上召进宫演示油印法,得了些赏赐,兄长们叫我请师兄晚上过去吃顿便饭。” 桓凌惊喜地说:“好!好!这样的大事是该庆贺,我去向总宪大人请个假,这就随你回去!” 他站起来就要走,宋时倒比他更经心他的事业,连忙拦他:“晚上才吃饭呢,你先好好当值,别叫总宪、副宪和你院里同僚看着你为这点小事就请假——” 他的声音说着说着又低了几分,劝道:“你前阵子刚为我、我们家的事自请外放,好容易回来,得好好表现。” 桓凌刚站起身要走,闻言便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声:“我听见这话,就想起当初刚到福建时你是如何说我的。自那时到如今,唯有你待我是从没变过的……可惜人心不足,得陇望蜀,总想你再变一变。” 他说着话腰都弓下来了,离着人越来越近。 宋时的心脏连跳了几下,右手死死攥在官椅扶手上,硌得指尖发白,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不都说古代人古板吗,他一个古代人怎么这么会撩? 都是穿越太祖带的时代风气不好了! 他习惯性的把问题推向社会,紧抿着唇盯着桓渐渐放大的脸庞。好在青天白日下,又是在都察院里,他倒没再越矩,只说了句话便又把身子直起来了。 宋时强压着呼吸,半才把胸中那口气细细地、不招眼的吐出去,尽力平和地说:“打扰师兄许久,我先回去准备了。”又加重吐字说了一句:“家兄还要请些朋友到家,人多热闹,师兄愿意带人来也不妨!” 别再跟上回似的帘子都不拉,关上门就敢跟他表白了! 桓凌自然听得懂这言外之意,含笑应下,又低声打趣了他一句:“愚兄年纪尚轻,耳力还好,听得清你说什么,不必这样用力说话……看你累得脸都红了。” 宋时就脸没红,也得被他这话说红了,盯着他运了运气,终于发现了新大陆,点着他隐隐透红的耳根说:“师兄说这半天话也够费气力了,看你累的耳朵都红了。” ……幸亏他们预先叮嘱门房不许打扰,不然有人进来听见他们师兄弟这对话,就得去向朝廷检举这两科会试舞弊。 宋时忍到脸不热了才匆匆离开,桓凌又回到科里查阅旧兵报,晚上散衙之前,却找本科掌印给事中张大人借了匹马。 张给事诧异道:“你家不是有车来接,怎地看上我这匹老马了?” 桓凌淡定地说:“今日宋师弟请我过府,听说他家里还请了别的客人,门前必定挤得厉害,我乘车过去岂不要被堵在大街上了?还是骑马方便。” 不过这马车也不可浪费。 他牵着张大人的马与他走到得门口,见着家里的车马在街前停着,便引了张大人过去,吩咐道:“将张大人送回家,我晚上要去宋家赴约,你代我和祖父说一声罢。” 那车夫慌忙叫道:“三爷,老太爷是派小的来接你……” 话未说完,桓凌已拨转马头,潇洒地打马踏向长街深处。那车夫想追上他,又不敢扔下眼前这位大老爷不管,只得先把张给事中送到家,回去跟将事报给管家。 三爷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马,还扔了个上司叫他送,他做下人的也管不住他。 桓侍郎听了管家禀报,冷哼一声,摆了摆手:“罢了,他主意大了,连我也管不住他,何况一个车夫!” 他却也不好派人把桓凌叫回来,便叫人在院中点上灯烛,坐等他回家。 直到二更过后,桓凌才夹着一匹大红湖丝绸缎回来。进门便见家里灯火通明,严阵以对,管家桓知福走上前道:“老太爷今日心中有事,桓三爷进去便先赔个礼吧,莫叫他老人家生气。” 桓凌点了点头,夹着绸缎就往主院走,知福想替他拿着,他摇头道:“这是宫里赐的东西,我亲自拿着才显诚意。” 这合是宋时从宫里得的赏赐之一。 他拿了东西还没到家,就把这些东西该送谁都安排到了:那身官袍他自己留下;御酒藏到窖里等着爹回来一家人喝;几匹丝绸给他娘、姨娘和嫂子们分了做衣裳;两位兄长一人一朵金花留念;银锭打成银锞子给侄子们压腰。 他兄长们本不好意思要他的东西,他却一定要分,要让家人都沾上皇家的喜气,两位兄长却之不过,便取了金花,又商量着要给桓凌一份作谢礼。 于是晚上他吃过酒宴,将要回家时,宋晓便挑了最好的一匹绸亲手送给他,感激他这些年在福建照顾宋家父子、教宋时念书、帮他办讲学会…… 他醉意朦胧地说:“你是阁老府的公子,见识多了宫里的东西,自是不稀罕。可这上赐的绸缎是我家难得的珍惜之物,唯将此物送你才能略表心意。” 御酒虽好,桓凌却是时常出入他们家的,到时候在家宴上便喝到了,还是这绸缎更适合作谢礼。 宋时本来想挑件青缎子给他,可这两年苏州名士的衣着已兴到京里,时兴的是大红、紫红的鲜艳衣料,青色稍显过时,又怎么能当谢礼送人? 两个哥哥做主,拣了匹又浓又正的大红绸缎给他。 桓凌夹着红绸到堂上,他祖父自然看得不顺眼,叫他把宋家拿来的东西扔下。他双手捧着绸缎,笑道:“这是御赐的东西,怎能不恭敬?请祖父稍待,孙儿将这匹绸缎收好便来领责罚。” 绸缎算什么,宫里赐的东西算什么,他们桓家得的少么?周王妃难道赐不下来么! 桓侍郎怒其不争地说:“我桓家是造了什么孽,你这孩子竟一心想着个男人,一匹宫缎就当好东西了!你也不想想,若有人知道你看上退了亲的妹婿,咱们家上下如何做人,你妹妹在宫中会不会受人非议?” 原本桓王妃的处境就够艰难的了,自家哥哥再与她前未婚夫传出什么“佳话”,可不叫她受人嘲笑? 上回大儿媳到宫中,桓王妃便在她面前诉苦许久,说是周王对宋时颇有兴趣,还想借来桓家的机会召见宋时。这前未婚夫与丈夫见面,她只消想一想就羞愧无地,深宫中又无可以交心的人,每日都郁郁难安。 桓侍郎不住地数落他,桓凌只是抱着绸缎静听,听他骂累了才轻轻地笑了一下:“祖父放心,时官儿还未许我什么,我本就不打算与外人说。元娘那里我会去请伯母劝解,她如今得偿所愿做了王妃,就该尽王妃本份,以周王为重。时官儿与她的婚事早已了断,元娘也不该再想着他了。” 他转天便到内院求见伯母,请她进宫替妹妹开解心事;而另一边宋时也背着人偷偷找到了资深断袖赵书生,向他请教感情问题。 本朝的断袖青年,到底为何喜欢男人呢? 赵书生用一种近乎震惊地眼神看着他:“宋兄不是绝不好男色吗,怎么如今……是看上了哪家的……” 难不城是京城的男娼比他们福建的好? 也不能啊,他倒听说过京郊有男娼做半掩门的买卖,但也没有少笙当年那样堪当行头的绝色,又不像苏州小倌儿似的会唱戏,都只能说是平平啊。 宋时严肃庄重地说:“赵兄过虑了,我只是感于世风如此,问问你一般人为何喜欢,没有自己要包占谁的念头。你不须疑心,我何必骗你?历代以来才子名妓都是风流佳话,本朝南风也不减南宋,难不成我家里养几个男娼还是说不出口的事么?” 作者有话要说:策问内容选自杨一清文集 第84章 宋时这么理直气壮,赵悦书就信了。 他虽然还不很理解宋时一个不好男风的人为何要来问这个, 却还是实实在在地讲了不少时下男风盛行的缘故——也和宋时前两天花了六毛钱买的一份科普文献里写的差不多, 就是把少年男子当作女子爱慕, 跟现代喜欢肌肉男的风气完全不同。 那小桓同志看上他又该算什么心态呢? 他假作掸衣裳,摸了摸自己结实的腹直肌、腹外斜肌、股外侧肌, 觉得赵专家好像也不怎么专。但毕竟赵悦书算个前辈,他还是多问了一句:“依赵兄所说,好南风便是喜欢美少年, 那为何有人喜欢年纪……就如赵兄这般情深不移, 欲与男子共渡终生, 不嫌弃他日后年纪渐长,模样不好的?” 赵书生微抬下巴, 低着眼、勾着唇, 一副人生导师的派头教育他:“那些只爱皮肉色相的只是些顽蠢愚浊之物, 不配好男风。不是小弟自夸, 似我这等真心实意的人不只是看他外表好丑,爱的是他的风骨精神。” 譬如他心爱的李少笙, 生得艳冠一县, 压过那些名妓佳人不说, 更有一身清高自爱的风骨。自从少笙与他定情之后, 便一向为他守身如玉, 不肯再奉承别人——至多是到酒席上唱曲儿助兴而已。 为此他家少挣了许多银子,卜儿也没少打骂他,他都不曾动摇过。 赵书生说着说着又掏出帕子沾了沾眼皮, 感叹道:“我当时被爹娘锁在家里念书,无暇自顾,也不知他在外头吃了多少苦……若非遇上宋兄这样的好人打救,少笙如今不知已属谁家了!我们夫妻能到如今,说起来都要感谢宋兄成全。” 他把手帕胡乱一塞,起身给宋时行礼。 宋时连忙扶住他,尴尬地说了声“是我份所应为,赵兄不用客气”,扶着他坐回去擦眼泪。 赵书生一面擦着泪,一面给他讲自己和李少笙这三年两地分居故事。宋时实在看不下去一个大男人拿着手绢蘸泪的模样,又见他陷入了祥林嫂模式,满口都是他跟李少笙的悲欢离合,再讲也讲不出什么深层理论了,便找了个机会起身告辞。 赵悦书还没说够呢,见他要走,手疾眼快一把捞住他的袖子,扔下手帕说:“我有件事早想请宋兄帮我,今日你不来问我和少笙的情缘,我还不敢跟你说,既知你也不厌恶我等男子之情的恋情,我便大胆一回了。” 他一个连自家墙头都翻不过去的真正文弱书生,自然是拉不住宋时的。 不过两人在福建数年的交情,又千里迢迢同到京师赴考,他既开口说了个“请”字,宋时自然也不能拒绝,便又坐回去问道:“不知赵兄何处用得到我?别的不敢说,读书科考之事弟自会尽心到底。” 然而赵书生一个有家室的人,心早不在读书上了,摆了摆手说:“科考中不中三分在人为,七分在天命,小弟也不作奢想,只借这名头留京与少笙过几年日子罢了。将来若家里人催问,索性捐个小官去外任上,岂不任我们快活度日?” 他倒不想让宋时教他念书,而是想让宋时给他写一本像《白毛仙姑传》那么震憾人心的,讲他和李少生恩爱浓情的……小说也好、诸宫调也好、院本也好,只要将他们的经历写成一个热闹圆满的故事就好。 宋时当场便拒绝了。 他写《白毛仙姑传》时可是改编了样板戏之一的《白毛女》,写他们俩的恋爱故事,他能怎么写?难道改编《游园惊梦》,先把他写死,让他魂魄跟李少笙相恋,后来因为李少笙被人抢走,又从坟头爬出来抢人? ……那就成鬼故事了。 宋时正色推辞,赵悦书却软磨硬泡,最终吐出了真意:“你那一套《白毛仙姑传》唱得天下皆知。如今世人提起王家就是王世仁,城外几处神庙都在配殿里供了白毛仙姑,说是仙姑曾在那里吃过供品;早不知王家家主原名王钦,城外从不曾有个杨喜儿了。我只求宋兄给我们也写一部这样的佳作,将少笙写成良人,写我们两人得你状元公帮忙做主结成夫妻的故事,求宋兄成全。” 宋时为难地说:“我这诸宫调是怎么写出来的,你难道不知?” 他就抄个大纲,抄几个名句,稍微改写得贴近封建社会价值观一点,剩下的全凭李少笙请来的民间戏剧作家孟三郎执笔,赵悦书岂有不知的? 但赵悦书请他本也不是想让他写出全本戏来,只消是他亲笔写的,能写出他状元公义配男夫妻就够了,剩下的他自然能找人编写润色。 他再三再四的求,要求又放得极低,让给个小说就行,宋时却不过他的请托,只好答应下来:“那我回乡祭扫时便写,写得不好的便请赵兄包涵了。” 赵悦书满心欢喜地道了谢,又叫人取了一个红绫封皮的书匣子,一盒点心、一瓶上京时捎来的苏州小瓶酒,并一刀京里特产的清酱肉,都给宋时拎上,两口儿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出大门。 宋时回去先把点心撂到厅上,酒、酱肉交给厨下存放,过两天好带回家去。 那盒装得异样精美的红绫书匣,他也不免打开看了一眼——不是他预想中的精装《白毛女》,翻开卷首第二页,迎面便是一对交缠相抱的男子冲入眼帘,细节处写实的画面吓得他险些把书丢出去! 稳住!活的都见过了,这画不算什么! 好在古代这画法并不像真人,该露的也什么都没露,细看其实没什么太刺激的。他定了定神,又把书拿稳当了,眯着眼继续往后翻了几页。 卷头几页插图翻过去,后头便是小说了,看来是供他写赵李情史时借鉴的。 宋时松下心,快速浏览了几页:这套书敢情只有插图唬人,违禁内容也就是个三言二拍水平,远远及不上兰陵笑笑生的大作;故事情节更是老旧俗套、千篇一律,还不及网上推送的小学生文笔网文,他随便写写也可以交差了。 他甚至有信心当场写出一篇力压这整套南风大作的文章。唯一可虑的便是……要不要写卷头那种内容? 他毕竟是个见多识广的现代人,虽然没看过这种小说,拿别的凑凑改改应该也能写得出来吧? 无非是先亲后抱…… 这个描写套路出现在脑海中的刹那,那天被人压在这椅子上,抱在怀里亲吻的情境便猛地涌上心头。当时因为紧张模糊了的细节不经允许便清晰地重现在眼前、指间,他甚至能记起掌心丝绸衣料从被体温从凉滑捂到温热的触感。 手里的书重重落在地上,他被声音惊动,低头看了一眼,却也只是僵坐在椅子上远远地看着,不肯弯腰去捡它一下。 这书不要带回家了,文章也不急着写了,等回家之后有了灵感再说吧。 他在那里放空许久,才从椅子上起来,指尖儿捏着书丢回匣子里,搁到一个存旧书旧稿的书箱底层,起身去收拾回乡的行李。 从他随宋举人离乡背井去南方做官,已经有六年多不曾回保定了。 虽说他是个穿越者,不会像真正的孩子那么想家,却也早就回去想见见嫡母、嫂子和侄儿侄女们。他收拾东西时,比兄长们更加急切,这也不要那也不带,恨不能光着身儿就回保定。 他二哥见他几乎只带了一副铺盖、几件衣裳,将将够路上用的,剩下的都留在原处,不禁皱皱眉说:“咱们回去,这院子就好交还桓大人退了,你留下满院子的东西,人家如何退租?” ……不必退租了。 这房子已经是他的了。 只是那天桓凌送了房子给他,之后又亲他又告白,闹得他竟把自己成了有房一族这么大的事儿都给忘了,没及时告诉哥哥们! 他只一想起那天的画面,从心口到指尖儿都颤微微的,下意识想以手掩口,手都抬到了半空才猛地警醒过来,抿了抿唇,虚按着一旁的桌子说:“二哥不必担心,前两天桓师兄就、不,我就托桓师兄将这座小院买下来了。” “你竟能买下这院子?时官儿,你哪儿来这么多银子,不会是找你师兄借的吧?” 宋昀喊了这一声,本来在指挥人搬东西的大哥也被他惊动了,连忙过去问:“时官儿你跟哥哥们说,这房子是何时买的,怎么买下来的?” 是……是我师兄告白时送的搭头。 宋时誓死不能说出实话来,只好承认:“不管能不能劝动娘进京,等爹进京任职,也得有个离宫里进的下处住着。所以我前两天请师兄做中人,把这院子买下来了。红契已办好了,共花了三百四十两银子,我师兄已经给垫上了,哥哥们不用管这事,等我做官之后慢慢还上就是。” 他大哥又感动又心疼,却不敢放任他这不声不响做主的毛病,教训他几句:“这样的大事怎能不跟兄长们说?家里是拿不出这三百多银子吗,要你小小孩儿拿自己的薪俸慢慢还人家?” 宋时忍不住提醒他一句:“大哥,我已经二十多了,号都取了。” 他中举之后就给自己取号白石,取的是保定府著名旅游景区白石山之名,还花二钱银子刻了私印。 当然,白洋淀比白石山更有名。不过任谁也不想别人一见自己就想起红心流油的咸鸭蛋,他只好忍痛放弃了这一名胜,改蹭了稍远处的白石山。 他大哥却没被他带偏,皱着眉说:“你都做状元的人了,还这样粗心,这么大的事竟不早说。早知道那天就该多给他些礼物,也该谢他借你银子的情份。我们什么都没说,倒像不知感恩似的。” 大哥又做主请了桓凌过来,谢过他替宋时买房子的情分,说好等弟弟回京做官,便把买房的银子还给他。 桓凌自然不肯,推辞道:“我与时官儿在家在福建时都是同吃同住,我也没少受过世叔关照,咱们两家就如骨肉一般,这个小小的院子算什么?” 说起骨肉来,宋晓倒想起他爹想叫他弟弟跟桓凌结拜之事。 之前宋时忙着考试,顾不得此事,如今倒可以提起了。他与二弟对了个眼色,看着桓凌说道:“家父与时官儿这些年多蒙桓贤弟照顾,若只是给些金银,你也不放在眼里,也不算我们家的心意。家父的意思,是你虽有堂兄弟扶助,却没个嫡亲兄弟,有时难免孤单,就想让时官儿与你义结金兰,往后你们在朝中也能互相帮扶……” 结义之说还是桓凌提出来的,可他原也没想过宋家能同意,只是说来逗宋时的,此时见宋家兄弟说得如此正式,倒有些呆住了。 宋时也惊呆了。 因为他大哥不光劝桓凌跟他结义,还怕这结义心不诚,要等全家搬到京里,带着祖宗牌位过来之后,让他们在桓家祖先见证下结为兄弟。 宋二哥也感叹:“是我家高攀,本该叫你们在桓家大叔灵前磕头,只是你家规矩大,必定不能轻开祠堂,还是在我家结拜的好。” 宋时听得心口直痒,恨不能站起来劝他哥哥们冷静一点——这话说得像是劝人家跟自己弟弟结拜义兄弟的吗?这简直就像是在说“本该我家弟弟倒插门过去,但你家有恶祖父在,只好委屈你下嫁到我家”似的! 第85章 桓宋两家做不成亲家,但两个孩子结拜, 以后也算亲人了。桓老大人看不上他们小户人家就看不上, 他们只是为了桓先生从前的关照, 为了两个孩子情份好,也不图阁老家什么好处。 说句狂傲点儿的, 他弟弟如今是次辅门生,桓老大人才只是四辅,还不值得他家攀呢! 宋大哥心中有这份底气, 看桓凌也像看他弟弟一样, 慈爱地说:“伯风觉得如何?” 桓凌还要觉得什么, 当下站起身来答道:“多谢大哥、二哥体谅,我与时官儿自幼相识, 本来就是宋家的晚辈, 此后更要将伯父、兄长当作亲人了。” 噫!他居然当着兄长们就叫起时官儿来了! 宋时震惊! 宋时险些要抬手指向他, 向兄长戳穿他暗搓搓给自己提辈分的野心, 不过手伸到一半儿就被他一把抓住,说道:“时官儿不必担心我往后借着兄长身份管你, 咱们师兄弟这些年如何相处, 往后仍是一样。你几年没回京, 回来又忙着考试、应酬, 都没机会出去游玩, 等从家乡祭扫回来,我再带你逛遍京师。” 对,射弓踏弩社他还没去过呢。说好了考试之后去, 结果连中三元,唰地一下成了名人,同年、同乡、未来同事轮番地来找他,连个逛庙会的工夫都没有了,更别提到社团试射了。 人红真的烦恼多啊。 宋时沉浸在一夜爆红的幸福和将要亲自试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期盼中,原谅了他改口叫自己小名的行为。 这一顿饭也算是和桓凌的告别宴,转天一早宋家三兄弟就各自辞别亲友师长,准备回乡。宋时拎着一匣新四书、两方素帕,一盒家乡磨盘柿子晾的柿饼,一攒盒的核桃、栗子、榧子及肉脯等小食,并一小筐咸鸭蛋。除鸭蛋是用小竹篓盛的,别的都用染色的粉蜡笺包装纸、自家裁的缎带精心包上,装进手提纸袋里,先到座师张次辅家道别。 张次辅捏着满把求亲人的帖子,正打算找个由头把他叫来,没想到他自己送上门,刚好探探他的口风。 张老大人亲自到花厅见他,略叙几句师生之情,便似不经意地问:“子期这些礼物选得合宜,装礼物的盒子也包得漂亮,颇见慧巧心思,却不知是何人替你打点的?” 一般备这东西的都是内宅女眷,他考卷上籍贯处没写有妻室,入京后更不曾见他成亲,就不知这是妾还是婢女备的了。 听说他兄长们也在京,若这些东西是他嫂子或庶嫂备的,那就更得求亲人的意了。 老大人撩起眼皮看他的反应,却只见他微微一笑,露出几分自得之色:“给老师的东西岂敢敷衍?正是学生自己安排的。从前学生随父亲在福建任官时,也常打点些礼物,这些纸包、提袋之类就是那时候做出来的。” 不是他吹,一般超市里不太复杂的礼品盒、礼品袋他都能给还原出来,还能拿软缎上胶胶成硬丝带,扎丝带花粘在包装上,送出手没有上司、宾客不喜欢的。 不过别处官人收了礼也就是夸一声“用心”,这么能欣赏他手艺之美的,也就是他这位座师了。 宋时心中油然生出被人肯定的满足感,想跟他谈谈包装艺术;张次辅问出他身边没有女眷,也心满意足,想跟他谈谈娶妻的问题。 “你从前做子弟,打点父亲的公事,把心思用这上倒可以,往后自家做了官人,哪儿能还顾着这些小事。” 宋时听话地答道:“老师说得正是,等家父回京后,学生与两位兄长便要奉老母进京团聚。往后这些杂事自有母亲与我打点,学生一定将心思都用在朝上,不浪费光阴。” 这学生怎么全不开窍呢?这时候该答的是“学生尚未成亲”才对啊! 张次辅想叫他搭个梯子,自己好顺着话头提起各家的淑女,谁知他这么大年纪了,仿佛一点儿都没想过婚姻之事似的…… 难不成他在家已经另订了婚事? 毕竟桓家女选入宫中已有三年多了,他在福建或许早相看了人家,只差没考中试不能成亲? 张次辅想起这个可能,也不顾含蓄不含蓄了,直接问他:“你如今已考中状元,也该成家立业了,家中可给你订了婚事?” ……这还没过年呢,老师就催婚了? 还是要逼婚? 他若早半年说这话,宋时说不定看在他符合老父选亲家要求的份儿上就答应了。可现在桓四辅的孙子跟他求了亲,他又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总之,这不是还没拒绝吗? 他是个有原则的人,那边问题没解决之前,绝不肯再拖个别人家姑娘下水。 宋时含着歉意看了张老师一眼,只装作听不出他的意思,笑道:“学生也才二十几岁,家中有母亲和嫂嫂打理,何须急着成亲?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霍去病说‘匈奴不灭,何以家为’,学生亦有此意——” 鞑靼不灭,何以家为! 这个理由以后还可以改成“倭奴不灭”“流寇不灭”“灾荒不灭”……足够他用到解决桓小师兄这边感情问题之后了。 张次辅笑着摇头:“真是孩子话,鞑靼自国朝之初太祖将蒙元人驱入草原,便屡屡袭扰边境,虽我朝有几次大胜,但一旦放松便会回头袭扰边关,除之不绝。难道鞑靼数十年不灭,你还为他一世不婚了?” 他……这辈子还真不一定能成亲了。 宋时脑海中蓦地浮现出这个可怕的念头,想要摇头拒绝,现实中的身体却像中了蛊一般缓缓点了头。 从张府出来后,他都有些惊讶自己方才那么不留余地的拒绝。 本来可以推到他父亲从福建回来,然后再推说要编新书,整天整夜留在翰林院加班,忙着工作自然就没工夫成亲了。再然后……编书总得四五年工夫,一套编几十年的也不少,这么长时间总够理清他跟桓小师兄关系的了,怎么当时就这么坚定就拒绝了? 那可是次辅亲自跟他提亲哪! 可是张老师提亲的场面确实没有桓师兄提亲的场面刺激。大概是经过那一场,他的阈值被调高了,不能再被别的提亲场景触动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抬眼见着家里的车夫在门口候着,忙正了正脸色,命车夫带他去另一位座师,副考官曾大人府上。 这一趟拜别之后,大约半个京师的人都不会再向他家提亲了。 四月初宋时便到吏部告了假,领了关防,跟哥哥们一道乘车离京。临别时不光桓凌请假来送,这一科相识的同年,还未回福建的朋友、粉丝也一同到城外长亭依依送别。 送行的人几乎挤断官道,看得两位兄长啧舌,二哥甚至感叹道:“我将来若外放个县令,到离任时能有这许多父老送行,这辈子就不亏了。” 宋时笑道:“咱们爹爹从广西离任时才是真的人山人海追着相送,那万民伞都制了几顶,写得密密麻麻的。等爹回来,哥哥们问爹做官的决窍不就成了?” 大哥也叫他勾出几分兴致,说道:“若这会试连年不中,倒不若学爹一样捐个官儿做。只是地方要好好选选——那西北战乱苦寒之地就不可去了,中原、南方都好,广西也去得,东北听说也都是上好的黑土地,只是天气冷些。” 提到这些,宋时最有经验,便从各地气候、地形地质、灾害、风俗、名胜、特产、民族……等方面给兄长们一一做分析。从京城到保定这两天多的路程,全国五A级景区都叫他安利了个遍,说得两位兄长都动了几分弃考捐官的心。 反正家里有个三元及第的弟弟在中枢,足以庇护家里,他们也都考了二三十年的试,真的要三年复三年地考下去么? 两位兄长各有心思,马车却已到了府城外。 宋家大管事宋福带着十一岁的大哥儿宋霖亲到城外迎候他们。一个小小孩儿穿着整整齐齐的儒衫,神色老成、礼仪周全,小大人般站在车前行礼,从爹叫到三叔,真是说不出的可爱。 尤为可爱的是,这孩子刚留起头发,脑袋上一片短毛,只有原先留长寿辫的两撮小鬏鬏够长,在头顶结成个极小的发髻。 这发型太可爱了! 只要不是留在自己头上,这种小孩子的发型真是招人疼啊!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包酥糖给侄儿,趁他双手接糖的时候,上手胡撸了一把硬扎扎的短发。 短发中又掺着光滑的长发,手感真好。 宋时满足地挑起唇角,把手藏回袖子里,含笑问道:“霖官儿这个年纪已经会念四书了?好出息的孩子,念到哪一段了?” 霖官儿握着那包糖,小脸板得严严的,正色答道:“侄儿如今已经念到‘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了!” 宋时连夸了几声“好聪明”,他大哥脸上也一片骄傲,又不好当面夸孩子,假意骂了一句:“你三叔这个年纪都能治本经了,你却才读到这段,实在不争气!” 宋时听过点儿教育学知识,知道个要赞美孩子的理论,连忙打断大哥,抱着霖官儿说:“大哥不必自谦了,这孩子好就是好,不必跟人比。我看他书背得熟,学得不慢,来日离开保定,到京里寻个好先生教着,有几年也能做童生、考秀才了。” 霖哥儿听着这位已经不大有印象的叔叔夸自己,羞得直低头,听到他说“离开保定”一话时才抬起头,有些害怕地叫他爹:“爹,我不想去京里,我想在家里念书!” 宋时抱着这个大宝贝儿,笑着说:“怕什么,不光你一个人去京里,你劝劝奶奶,咱们一家子都到京里住,还跟住在家里时一样!” 宋晓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 ——他若放了外任,倒能带夫人,却不好让两个正在读书的孩儿离开状元叔父,到不知学风如何的任上。万一二弟也肯放外任,家里老少还真都得送进京,叫他们爹跟三弟照顾。 举家搬入京城之事,看来倒不得不做了。 兄弟三人怀着相似的念头进了府城,到西街街口处就远远见着一群人正挖地基,宋福赶到车边掀开帘子,指着正卖力干活的民夫说:“这是给咱们三爷建的三元牌坊!三爷可是咱们保定府第一位状元,更是第一位三元,府、县几位太尊、老爷都天天念着三爷呢!” 当然,他们家里念得更厉害。 宋福指挥车夫、小厮们高喊一声“宋三元回府了”,整条街煞时沸腾起来,路人、邻居都挤上来,把路堵得严严实实的。但因他们车要回家,又不敢拦他们前行,见车轮过来就像水波在船前分开一般,都拼命往路边挤。 宋时怕挤出事来,忙探出半个身子朝人挥手,喊道:“街坊邻居们,我是状元宋时,我就住在这宋家。诸位要见我往后到这儿来便能见着,不必都堵在这里,以免踩踏间误出事故!” 他一个状元都喊了,家里下人连忙也这么喊,众街坊虽舍不得见状元的机会,后面的倒不像刚才那么急着往前冲,把前头的人往车前挤了。 街上渐渐让开一条窄路,直通宋府。 宋家大门早在人流挤上来前就是大全的,此时外人散去了,便露出一排家人上来迎接,将车队拉进大门。车子一直驶进内院,院门口便站着一个穿秋香色褙子、头发花白、脸庞圆圆胖胖的老太太,左右两侧有媳妇扶着,见车子驶来便高喊了一声“时官儿”。 宋时顾不得等两位兄长,抱着侄子跳下车,直奔她面前,搂着她叫了声“娘”,又向两边年轻妇人叫“嫂子”。 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 虽说宋时不是她亲生的,可从小儿在她屋里养着,当时家里又许久没有别的孩子出生,宋时在这个家就跟她的亲儿子、或者说,跟她的大孙子一样。 这么个宝贝疙瘩猛地叫他爹带走,还一走六年多,老太太的心也跟着牵挂了六年,见他回来才终于放下来,拍着他的背哭了一声:“我的时官儿啊,你可算回来了!你怎么瘦成这样了,都是你那没正形的爹累坏了你啊!” 第86章 宋时抱着母亲安慰道:“我可不是真瘦,只是个儿高。不信娘你摸摸, 我这一身都是腱子肉, 极压秤的, 别人要练还练不出来哩。” 他又托了托大侄子给他娘看——一般人是能随随便便把这么大个孩子抱起来的吗? 老太太可不懂锻炼的好处,摸着他的胳膊心疼地他, 又要骂他爹几声:“哪儿有好好的读书人练出这么一膀子力气的!都是你爹折腾的,家里又不缺吃喝,非得带我儿去那么远的地方当官……你在家里小胳膊全是肉, 一按一个窝的, 现在硬得都按不下去了, 这是受了多好苦啊……” 不说了,不说了, 先让孩子进门吃饭! 老太太见了小儿子, 连大儿子都不疼了, 叫他赶紧把霖哥接过去, 别累断了宋时的手,自己牵着他进了堂屋。 进屋之后宋时又重整衣裳, 正式跟母亲和两位嫂嫂见礼, 又坐下受了三个侄儿的礼, 发了几包酥糖、麻糖、糖莲子出去。 他家两位哥哥自幼就跟父亲一样苦钻科考, 无心家事, 所以娶妻生子都晚。大哥家的大侄儿宋霖今年十一,二侄儿宋霆还小两岁,正在读蒙书。二哥家的三侄儿宋霄才六岁, 还没入学,跟二堂哥一样顶着光溜溜露青茬的头皮,额前头发剃成一把梳的样式,两侧长寿辫梳成丫角,比大侄儿还好玩。 呃不,是好看。 两个侄女儿生下来还没满周岁,没取大名,小名就叫大姐、二姐。两个孩子还不会说话,倒也不爱哭,都胖乎乎的,长得大眼小鼻子小嘴儿,像他们家人多些。 两位嫂嫂许久没见,也比他离开时变了不少:大嫂约么是因为儿子大了,要管的地方多,秀丽的眉眼间添了几分威严,不再像刚嫁来时那么温柔羞涩;二嫂生了孩子后胖了不少,脸圆圆的,一双笑眼,正是时下人眼里最喜欢的福相。 宋时上去拜见嫂嫂,她们也喜欢得不得了,只是这个小叔如今年纪渐长,不是从前能随便玩的时候了,只能拉着他的手问几句,赶紧叫人端上大鱼大肉来给他吃。 孩子在外头哪儿吃的着什么好的,还是得家里做的才补身! 自家做的冰鹅、腊鸭、红烧大鲢鱼、砂锅炖的羊肉、五花肉,还有特地从回回人那儿买的他爱吃的牛肉、奶酪,家里最拿手的驴肉锅子、白切驴肉、驴肉饺子…… 原本吃饭的时候,老太太都得拣出来最好的给孙子们吃,可宋时这一回来,他娘和嫂子们的筷子就都不住往他碗里伸,不一会儿一个大碗就冒了尖儿。 三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竟盼不到亲妈给自己一个眼神! 幸亏他们叔叔还知道不好意思,忙着把碗里堆的鹅腿、鸭脯、好肉块拣出来分给侄儿们。 他大嫂劝道:“他们小孩子吃什么不是吃,你在外头一待六七年,都得忘了家乡菜的滋味了,正该多吃点儿!” 二嫂更是唏嘘:“听说南边儿一盘菜只放这么一小口,哪里够人吃的?还都鱼、虾、大米干饭这些不顶饱的东西,怨不得时官儿光长个子不长肉呢!” 宋时很想提醒他们一句,他爹带他上任时是带了厨子的,做的菜跟在家里时差不多,回京之后就更不用说了…… 再说,福建虽临海,但他爹做官的武平县却是在武夷山脉最南端,客家人多,口味像中原湖广那边儿,鸡鸭鱼肉都不少的。 他反过来给娘和哥嫂夹肉夹菜,安慰他们:“我们年年不都捎回那边儿的鸡、肉、火腿来吗?在福建也是吃肉多,也有不少种麦子的,我们在那边吃不着苦。” 说起这个,倒想起赵书生送的清酱肉,叫厨下切了蒸蒸,端上来给家人们吃。 这清酱肉是在酱缸里腌出来的,滑腴美味不输火腿,又因放的时间短,味道更清鲜,直接切切其实就能上桌。不过这是要给孩子吃的,需得做熟了才好,他才叫人切了蒸上来。 他弄来的什么他娘都吃着好,吃口清酱肉也要夸这肉就是京里做得才地道,家里原先买的都有股陈酱味,不如他带来的这块香甜。 他趁机跟母亲安利京城的好处:“我在京里已经买了个小院儿了,早晚爹回来也在京里当值,咱们一家子都搬过去团圆岂不好?就是离着皇城近的地方贵些,咱们也不妨在城外买个别业,平日住在京里,休沐日和长假就出城松泛。” 京城还有许多好书院,霖哥儿霆哥儿过去就能进大书院了,比单请个先生来家教的还好。霄哥儿今年也六岁了,人家高门大户的孩子都是四五岁就上学,他过去也能跟着哥哥们上学,早学早成才。 当然,要是二嫂宠孩子,省不得霄哥儿太早上学,就交给他这个叔叔开蒙也行——他当年可是写过古代蒙学小论文的,参考文献背了一圈……就是没过稿而已。 他大侄儿早听叔叔说了要进京的事,知道是一家子都进京,倒没什么抗拒;二侄子反正已经念起书来了,在家在外也差不多少,去京里还能换个新鲜地方,也自愿意;唯有最小的霄哥儿听说自己进了京也要念书,急得嘴都扁起来了,小声叫了一声“娘”。 他娘欢天喜地地看着他叔叔说:“他三叔真要给我们霄哥儿开蒙么?这可是他的福气了!不过你当官儿的得给皇帝老子办事,哪有工夫常盯着他,不如还是把他送个书院念书,你哪天有空哪天指点他一下就行。” 宋时笑着应道:“二嫂说得是,我这些日子歇惯了,差点忘了国朝要编新书,我还兼着刻书一职,还真不能像哥哥们当初教我时那样教侄儿们,只能偶尔给他们讲讲。” 两个大人几句话间就定下了要让霄哥儿提前上学的事,吓得孩子眼中含泪,委屈巴巴地看着父亲。 他爹却也没留心这个一向宝贝的独子,而是在劝老太太:“爹和时官儿在南边时,咱们一家子没奈何要分开。如今他们都到京里了,离着保定不过三百里路程,口音风俗也是大差不差的,难道还两地住着么?” 虽然不少做官的都是孤身上任,把父母妻儿留在家乡,可那些不是为地方远,就是家里有子弟奉养父母,可以放心留下。他跟大哥也都有个举子功名,不提在京读书考试方便,若是将来捐得了京官,一家父子兄弟都在京,单把妇孺留在家乡,也不成个样子。 连宋大哥都说了一句:“时官连房子都买了,娘为了他的孝心,也进京住两天罢。” 老夫人倒不关心别的,只问宋时:“你买那院子花了多少银子?你爹给你的零花够吗?别是找京里头开钱桌的借的吧?那钱桌、钱柜的银子可借不得,咱们家里你爹寄来的银子都花不了,差多少娘给你。” 这么大人了,又考上国家公务员,哪儿能花父母的钱呢。 宋时用力摇了摇头说:“那就是个三进的小院子,花不了几两银子,我找桓家师兄借的,娘你放心就是。要是咱们一家子都进京住,就得买个大宅了,这银子我却不好再找他借,定找娘要的。” 他娘点点头,叹了一声:“你师兄待你倒还那么好,只是咱们两家缺了些缘份。罢了,我知道你们少年人都觉着京城好,不过就是要走,怎么也要看着咱家门前立起三元牌坊再说。你先好生歇歇,回头你们兄弟带着霖官儿去坟上祭扫,告祭祖宗,再找个和尚算算才得准。” 祭礼、展墓是一家一姓的大事,自然不能到了家随随便便就去。得先安排人买下三牲、纸烛、线香、扎的金银元宝,还要提前叫人将坟前荒草清理干净,重将坟包堆高,他们才好风风光光捧着圣旨去坟前告祭。 不过到了自己家里,这些杂事就都不用宋时费心了。他这一天只是吃吃玩玩,给娘和侄儿们讲自己在外任上如何玩乐,如何跟着一身官威的爹爹审判福建豪强劣绅。 讲到激动处,还唱了一嗓子“衙前听审,正遇钦差来巡”,听得他娘眉花眼笑,指着他跟儿子媳妇说:“这哪儿像个做了官的人,倒比小时候还活泼了。” 那时刚穿来时演技不行,后来又忙着写论文,再后来又进了京,跟这一世的嫡母、兄嫂、侄儿们相处得倒不多了。 宋时听着有些惭愧,越发卖力地彩衣娱亲,唱念作打,还加了些京剧的动作身段儿。 虽然也就是春晚和戏曲频道看来的水准,但那也是经过六百年艺术积累的,拿出来单看也足够惊艳观众。老夫人看得入神,不知是夸赞还是担忧地叹了一声:“这竟是哪儿学来的,这一摆手,一摇身,真有大官儿的气派!咱们立春时看府衙前唱的大戏也没有这么好看的!” 二侄儿给面子地啪啪啪给他鼓掌;大侄儿已经读了四书,自然矜持些,只跟着他唱的曲子摇头晃脑。唯有小侄儿想起兄长们都是八岁上学,自己却被这个从没见过的叔叔一句话说得立刻就要去念书,心里满含悲伤,连他的戏都不要看了! 到晚上各家回了小院,宋昀才抱起大儿子,搂着媳妇,坐在床上看着一双女儿。 霄哥儿见那个疼爱自己的爹又回来了,抓紧时间求告:“大哥二哥都是八岁才上学的,我也想八岁再读书,爹再让我多玩两年吧!” 宋昀顿时把脸一板,要来个“当面教子”。他娘子却把儿子往身后一拉,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背后教夫:“他在人前说这话,你怪他也罢了,孩子当着他三叔不是没说什么,到自己院里才求你一句吗?这又没外人在,你装什么严父,好好地跟他讲明白,我们霄哥儿能不懂事吗?” 她抱着有点吓着的儿子说:“霄哥不怕,去学里念书可好玩了,有好多你这年纪的小孩儿一道玩耍,只要你背好了书,先生也不打手板呢。” 小孩子听不出这话中的陷阱,便放心地倚在母亲怀里听父母说话。 宋昀也饶过儿子,对二奶奶李氏说:“我这回想要奉母亲进京,也是为着我自己不想再考,想捐个官儿做做。到时候我定然要把你带走,万一大哥也把大嫂带去任上,娘一个人在家乡肯定不行。” 李氏眼中蓦地亮起一点光华,惊喜得说话都打起了官腔,娇娇柔柔地问:“爷怎么想开、想起要放弃科试,捐个官身的?” 宋昀笑道:“连我爹最后都不考了,我们兄弟又不是爹那样执着进士功名的,算算年纪也觉得不能一直考下去了。再者说,时官儿都知道给家里置产了,我这么大人,难道还一直吃用父母甚至弟弟挣下的家事?” 他犹豫一下,把儿子赶到一旁耳房去睡,低声跟爱妻说:“我想时官儿有出息,将来必定能给咱们娘和他媳妇各挣上一轴诰命。可他再有出息也没有给嫂子挣诰命的,我做人丈夫、做人父亲的,也得自己搏个封妻荫子哪。” 第87章 新科状元回乡祭扫,保定知府、清苑知县自然都要带着佐贰官和首领官们上门来团拜。 重点拜访对像宋三元亲自接待了本地官员, 并和他们进行了亲切友好交流, 感谢府、县两级官府给宋家的各种优惠政策和门外三元及第牌匾的爱民工程。 府尊刘大人道:“这牌坊自是府里该建的, 白石贤弟是我保定乃至北直隶建国以来出的第一位状元,又连中三元、举世罕见, 本府倒恨不能将牌坊立到衙门口了!” 连他们家的房子和祖坟府里都打算替他们重修一遍! 宋时忍俊不禁,多谢过刘大人,答道:“这两天在下要到城外展墓, 不能拜访诸位大人, 来日我家祭礼大事完了, 我便到府上亲自还拜,以谢这些年的关照。” 刘府尊和徐县令等人假意说了两句“打扰”, 然后就露出真正的心意, 邀他到各家做客之余, 最好还能跟府里的书生们见个面哪, 开个诗会啊,办个讲学大会呀…… 他给福建都办了, 回来后怎么能不造福自己的家乡呢? 宋时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事倒有些为难。我在福建办大会时, 都是提前数月印帖子邀请名士鸿儒与肯来听讲的学生, 也得有地方开得起这么多人的大会, 非这一月之内便可奏功的。老大人若意做成此事, 我倒可以把当初办讲学会的整个经验写下来以备大人供参考。来日大人选定长假办起讲学大会,我定要来参加。” 刘大人也是见着他临时起意,见实在办不成, 便摆了摆手:“罢了,宋贤弟身在京城,往后要办大会,岂有不在京里择名师、邀才子的?保定办得再好总也不及京里,能得贤弟主持一场普通文会也就够了。” 若只是本地书生开个小会倒不麻烦。 宋时欣然同意,算了算时间,便道:“在下回来前蒙圣上恩旨,得了个教庶吉士印书的差使。但我这印书法需得用自做的油墨才能印,需得腾出几天工夫备料……” 皇上恩旨,教庶吉士印书。 这话砸在哪个读书人头上都够他们肃然起敬的了,做官的人更知道这清贵差使的分量,岂止不打扰,简直不敢请他花这办翰林公务的工夫主持文会了。 宋时忙解释道:“我在家乡要待上一个月,做这油墨前后加起来用不到十天就足够了。老先生尽管安排文会,我这些年不在家乡,也早想与家乡的名士才子们畅谈诗文。” 难得宋三元忙着公事还惦着家乡书生,他们做一地主官的怎能叫学子们错过这机会?几人数着休沐日,给他留下祭扫和做油墨的工夫,定了四月二十日开文会。 宋家挑的祭祖日子是四月初五,中间将近有半个月的供他备料。其实土法油墨的材料在明朝基本能买着,唯有一个肥皂必须自己做——得先用草木灰和石类合烧碱,再做热制皂。有半个月工夫,足够他做出到明年用的肥皂,多的连一家上下的洗衣皂都能供上了! 还可以顺便做几块冷制皂,给家里人洗脸、洗手用。 他自己一个男人,过得粗糙,做出来的热制皂向来是连脸带衣裳一起洗。不过他当年也带旅客到不少手工冷制皂小店买过纪念品,知道女孩子都讲究滋养肌肤,说冷制皂比热制的有营养,那就多做些送给家人用呗。 ====================== 四月初五当天,老夫人亲自领着儿孙辈到祖先坟前拜祭,摆了猪牛羊三牲,点上寺里请来的好线香,告祖先他家出了三元的大喜事。 宋时越过哥哥们跪到坟前,烧了他亲手抄的圣旨副本,默默祝告,又告宋家祖先他们父子都要进京做官,往后一家也要搬进京里的事。 他对拜祭宋家祖先倒不排斥。他自己穿越前也姓宋,祖上虽然没经历过这么个大郑王朝,可说不定宋亡以前,这个宋家的先祖就是他们家的先祖呢。 反正他是中华儿女,这时代的人都是他的祖宗,拜谁也不吃亏。 他认认真真地做完礼数,又看着他娘从怀里掏出一双茭杯,合在掌中,在宋家太公坟前诚心诚意地摇了半晌,向地上一掷,撒出个阴阳俱足的允杯来。 成了,这就是祖宗许他们搬家了! 老太太感叹道:“我在保定住了一辈子,临老临老倒要做京里人了。罢了,反正我是去做老太太享福的,到哪里不是过呢。” 虽然乡邻的老姐妹以后难得见着了,可她这样的大家老夫人,原也不能日日串门说话,多半是儿媳和家里养娘使女们陪着。 她只愁到了京里,时官儿娶个高门大户的京里媳妇回来,她们三个乡下婆媳怎么跟人家相处? 扫完墓之后,老太太索性没回家,直接叫宋时跟着她往不远处一座算姻缘子女有名的观音庵打卦,给小儿子算算婚姻缘份。 宋时是到了殿上才知道他娘打算给他算姻缘,看着师太递过来的签筒,莫名有点心虚。虽然说不能封建迷信……可万一算出来他对象、啊不,万一算出来他有搞南风的趋向…… 他现在可是在他妈眼皮底下啊! 这感觉就像正在上着自由活动课,数学老师忽然进教室说“这堂课我们随堂考”,激动、紧张、惊悚的心情简直一言难尽。 他对着那筒伸到面前的签,竟有些下不了狠心去拿,回过头对他娘撒娇:“娘不要催我,我还不想成亲,抽这签做什么?咱们家第三辈也儿女双全了,娘要抱孙子孙女就去抱霖哥儿、大姐儿他们,我还想多过几年没人管的舒坦日子呢。” 他这话说得孩子气,樊夫人听得笑了起来:“哪有人长大了不成亲的,快抽一支,这占的是你的终身,又不是立逼着你成亲。你这些年在外头做主惯了,主意大,想娶什么样的千金小姐由得你自己挑拣,娘不管束你就是。” 那万一不是千金小姐可怎么办呢…… 宋时心底直打颤,可终究拧不过他娘和面前端着签筒端到有点手抖的老师太,咬牙接过签筒,到观音前摇了摇,摇出一支签来。 他娘忙叫随行的丫头捡起,恭恭敬敬地交给师太解签。 那尼姑接过来看了一眼,微微皱眉,从一旁桌子里抽出个黄纸条递给樊夫人,说道:“却是个‘文君访相如’之签,婚事恐有波折,先虚后实,先订的婚事难成,再合的便是良缘了。” 樊夫人一低头看见纸条上“女子当年嫁二夫”之语,不禁想起儿子遇见的糟心事,便将纸条收进袖里,对宋时露出个笑容:“先苦后甜也是有的,我时官儿如今难事都过去了,往后只剩顺顺当当的好日子。” 宋时心思复杂地看着她那只袖子,强挤出笑容答应道:“得了这签,娘该放心了吧?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城去,免得哥嫂和侄儿们在家担心。” 这种抽签是真灵假灵啊,怎么好像还有点准呢? 这个“文君访相如”…… 他不禁想起桓文君夜访宋相如的旧事,心虚得不敢找他娘要解签看,扶着她出了观音堂,回到家中歇息。 他们母子俩到家后都没再提过这签,不过这个“文君访相如”的签名倒给了他一点灵感,赵书生交托给他的稿子倒可以添这么一段—— 反正赵悦书要他把李少笙写成良家子出身,他就可以写赵、李二人青梅竹马,却被赵父拆散,不得结契兄弟。赵悦书为求婚姻自主到省城应考,李少笙不忍分别千里寻夫,路上不幸遇着山贼流寇抢劫,见他美貌,险些要强占他。幸得一位文武双全、义薄云天的宋学生去考试时撞见这桩惨事,于是带兵打退山贼,收他为义…… 收他为义子是不是差辈份了? 可他也不能写自己跟李小受结了义兄弟,这可是福建的故事,万一他的性向被人误会了怎么办? ——就看李少笙会识字看书,收他作个书童好了! 到后来宋学生考中状元,同年进京赶考的赵书生偶尔在状元公身边看见了魂牵梦萦的心上人,于是冒着被他责难之险登门要人。 然后大度的宋状元就给这两人主持婚礼,成全他们成了一对。 很好。 这篇文里掺进了无数传统经典套路,细节又都贴合他们仨本人的经历。除了最后办婚礼这段,文中的宋状元简直就是他这个宋三元本人了,还给他们风光大办了婚礼,赵悦书还能有不满的? 没有! 再把他们俩被拆散的过程写狗血点儿,宋状元除暴安良的故事写出爽点,真正的读者们也能看得满足了。 他有了灵感,赶紧把腊纸铺在临窗的桌子上,趁着阳光写下一篇大纲,回头再作定场诗词,往里面慢慢添细节。 至于容易让他出戏的洞房花烛部分……就当他还活在嘴巴以下不能描写的年代吧。 下午阳光转到另一边,屋里稍暗,他也收起看不清字迹的腊纸,到耳房支起砂锅熬煮土碱和石灰的混合物,滤出澄清的烧碱。 这种烧碱碱性大,但久放会失去腐蚀性,所以只能现做现用。碱加熬化的猪油,慢慢加热成形,也不需什么色香,也不用管他营养不营养,熬好后脱了模便能直接加进油墨里。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像道士炼丹似的烧炼着各色全然让人看不懂的原料,出来的也不是黑墨,而是拿海碗扣出来的、黄灿灿半圆的肥皂。他往年送到家里的都是用点心模子刻出来的,印了花的小块精品,家人都不认得这刚做出来的也是肥皂,当作是金丹传说给了主人家听。 他哥哥们不在意他搞什么发明,樊夫人听着倒有些担心,怕他是被那支“文君访相如”的签伤了心,改行炼丹,要当道士了。 她便悄悄到宋时屋外看他干活,暂时还不用上学的霄哥儿见着,也跟了过去,想看看三叔不好好读书,鼓捣些没用的东西时会不会挨打。 宋时撩起眼皮便看见这一老一小扒着窗户看他,摇头笑了笑,开门拉着二人进去,给他娘看刚脱模的肥皂:“这是刚做得的肥皂,往裳给家里送的。” 他娘见他不想飞升才放了心,眉花眼笑地说:“你身上还担着皇差呢,不好生做你的墨,做这些小东西干什么,家里还有几块呢。” 宋时笑道:“这本来也是做油墨时能用到的,不是白费工夫的。再者说家里见有的肥皂是早先寄回来的,我到了家就得给娘做些新鲜的,更好用的。” 说着又上手拧了霄哥儿的小脸蛋一把,笑问:“霄哥儿也爱看三叔做这个?那三叔也给你做些东西,你懂事,回头拿给哥哥们分分,一起玩可好?” 正好有肥皂、有蜂蜡,染些颜色就能做成蜡笔哄孩子了。 第88章 宋时当着小侄子的面拿刮下半碗皂丝、切了一小块蜂蜡碎,用小砂锅在风炉上慢慢融化, 又去书房里拿了些茜草、蓝靛、藤黄的颜料, 一样一样地搁进去, 搅成熔融的彩色蜡液。 蜡液趁着热倒进平底的多格攒盒里,等到凝固再撬出来, 削成蜡笔的形状,外裹一层纸便能给孩子玩了。 笔的颜色配得不是太正,不过小孩子也不太懂分辨这些, 爱的只是眼看着他做腊笔的过程。 霄哥儿从叔叔点火熔肥皂、蜂蜡时便激动得“哇”了一声, 待到看着他往碗里洒入颜料, 调和出鲜亮光润的蜡液时,便不想再告他的状了。到晚上一家子吃罢饭, 宋时将一盒包装好的蜡笔送到他手上, 立刻就成了这孩子崇拜的对象, 连他亲爹都要落后一步。 他爹都不敢玩火! 他爹都不会做笔! 他爹更不会拿一摞纸给他画画玩儿! 霄哥儿先挑了最艳的大红色, 似模似样地按着宋时教的手势握住了,在纸上轻轻一划, 留下了一道艳彩。他三叔趁着孩子拿到礼物, 高兴地只顾试笔画画的时候, 好生揉了小光头几把, 还揪了揪两边儿的小丫角。 玩够了小侄子, 又把魔掌伸向两个大些侄子,拉过来他们,强搂在怀里看弟弟试色, 并指点他们也拿个笔试着画画。 大侄儿拿起黑笔,给面子地抹了两笔竹子,二侄儿划拉了两下便扔下笔,摇着他的袖子说:“侄儿们白天要去先生家读书写字,回来还坐在屋里画画儿,也忒无趣了,三叔给我们弄些好玩的东西吧。” 这倒也是,小孩子成天坐家里写写画画,对眼睛和颈椎都不好。 若是二三月春天里,正好带他们去放风筝。如今天气渐热,风也小了,在家里放不起来……不过打打乒乓球、羽毛球也能锻炼目力。 乒乓球只要一个小桌就能玩,自然适合孩子们放学后锻炼,可惜这时代没有塑料球,他也不知什么球能有这样的弹性。倒是羽毛球好做,用软木插些鹅毛便可做球,找木工雕几个球拍框,边框钻好孔,用细麻线拉起线网便能打一阵。 至于场地中间的网子,就用他们家平常踢球的网子足够了。 宋时也是个实干派,当即找他娘要了眉黛,绑在圆矩上画弧,慢慢修出个羽毛球拍该有的流畅椭圆形,再接上细直的拍身,微粗的把手,俨然也不比他从前用过的差多少! 他们家平常修房子、打家具,常请一个西城的老木匠罗师父,不过人家是干大活的,做这些小东西,叫他徒弟来应该就够了。 他叫书香替他请徒弟,请回来的却是师父,连罗木匠早已在家享天伦之乐的老父都来了,在宋时面前诚惶诚恐地说:“状元公要做的东西,岂能叫那些毛手毛脚的小子干?老儿自必要亲自动手,看着小儿给状元公做出最好的东西来。” 宋时连忙谢了一声,叫人端上茶点,自己把画好的羽毛球和球拍图拿过来,问他们能不能做。 两位老师傅看了眼图,便露出自矜的笑容,向他保证:“做出这样子倒容易,只不知状元公要多少副,何等大小的?状元公放心,若做不好,小老儿父子就自己砸了店门,再不干这行!” 宋时家的坐的躺的都是他们父子做的,雕花、榫卯结构都极为精致,人坐上去腰臀背颈也自然有承托,十分舒适,可知其技艺之佳,无可怀疑。 宋时当即拍板:“那我先订上十副孩子用的、二十副大人用的拍子,一百只球,球把手粘上一层软鹿皮,边上这么穿线,在拍圈里结成网子……” 他虽然不是专业运动员,但家里也买过几副羽毛球拍,有打坏拍线的也曾自己换过,还记得拍上的线怎么穿。两位老木匠师父心灵手巧,听他讲讲便知道关窍,当场拿线在桌上摆弄了一番给他看。 宋时看着没错便点了头:“就是这样,这拍子不需用什么好木材,只是要轻。羽毛球最好用软木削成,也是要轻,边上绑的羽毛用又硬又长的鹅翅飞羽,要绑得均匀稳固。” 两位老师父满口答应,说是明日就能给他送来一副试用。 宋时便叫他们先做副小的拿来给孩子们玩,若还有工夫,再订一套木雕的小鱼,鱼嘴里镶上一颗磁石,回头拿细竹枝绑个小钓竿,系上铁钩,就能让孩子钓鱼玩了。 他记得梅兰芳老先生当年就是靠看鸽子和游鱼练出的眼神,这么练对视力也好。鸽子已用羽毛球代替了,游鱼就来几个木头的吧——他们家没有水池,保定这里又多干旱,不似南方水乡,养活鱼要一缸一缸的换水,有点浪费。 两位老木匠满口答应,转过一天便双双登门,送来了一副球拍、十个羽毛球,还有一套十只做得精细如生的小鱼。那鱼也不知怎么控制了分量,上轻下重,入了水竟然是竖着飘的,不会在水面上打横! 罗师傅父子还搭送了两枝杨木打磨的小鱼杆,只有手指粗细,又轻又灵便,正合适孩子玩。 宋时连连赞叹两位老匠人的手艺,满意地收了货。罗师傅父子也满意地出了门,回家路上便找了个写字的摊子,让卖字的书生把宋三元夸他们的话写出来,好裱褙匠裱起来挂到堂前。 那书生听着宋时的名字眼都亮了,大笔一挥,龙飞凤笔地写下他要题的字,而后宁可不要他写字的钱,只要看看他给宋三元做的什么东西。 罗木匠父子虽有心炫耀,却又怕人学去了他们做的东西,便推说还没问过宋三元,不能把他家那三元球和三元鱼先给人看。不过他们父子过不几天就能做出来了,到时候先给宋府送去,以后再做出来的倒可以先给他看。 三元球……那和平常踢的气球一样么?可他又寻木匠做,必定要带个木头配件,该不会是捶丸、马球、驴球之类的吧?那木头做的三元鱼又是什么?宋三元家总不至于要像贫儿家般雕个木鱼摆在盘子里当菜? 书生想得心神不宁,没到晚上便匆匆回家和同学好友说起这“三元球”“三元鱼”之事。 宋三元亲自找木匠做的、当世没有,这球究竟是什么样的,怎么玩?等到府尊大人请他来主持文会那天,定要当面问一问,见识见识这位风流状元弄出的好东西! 书生们在外头传起了三元系列木制品的流言,宋时则在家陪着侄儿打球。 他们也不拉网,就在主院里一人一个小拍子,拿着球拍随意打着玩。小孩子打得没准头,但宋时技术好,前冲后退地总能捞起来,边打边给旁边的小丫头们讲技巧。 又玩了一会儿,老太太院里几个丫头差不多看会了,便叫她们陪着霄哥儿打,不上场的捡球。 宋时拉着母亲和嫂子在边上看,得意地说:“这球在空中飞的,最练眼神,娘年纪大了,嫂嫂们又要做针黹,容易伤眼,多打打羽毛球对脖子眼睛都好。” 两个嫂子都不好意思抢孩子的小拍,只说要等罗木匠家送来新拍——那时候她们关起院门,愿意和使女打就和使女打,愿意和丈夫打就和丈夫打了。他娘也笑咪咪地说:“娘这副老骨头还打什么,你们少年人玩玩就好了。” 年纪大些也不要紧,做个圆头的球拍,把拍线缠松点儿,叫匠人削个圆的木球,就能充当老人健身的太极球了。宋时便又写了个条子递到罗家,让他们先做一副正圆的拍子,配上轻的木球给他父母锻炼用。 过不几天,罗家便把宋家订的球拍陆陆续续送上门,引得人频频关注。还有不少闲汉守在罗木匠家门外,想偷看三元球是什么样的,好将这消息卖个好价钱。可惜罗家开着大木工店,家里有的是学徒、工匠、子弟,出入都守得严严谨谨,还没人能打听得真实。 外头书生们对三元木制品的猜测也越演越烈,只是自忖学识不足以登三元的门,不敢亲自到他家问。宋家两位兄长身边的朋友倒有问的,这两兄弟却都笑而不答,得瑟地说:“待到四月二十的文会上,我们定然带去,叫诸贤一饱眼福。” 他们越这么藏着不说,三元球、三元鱼的名声就传得越响,连霄哥儿、霆哥儿的先生上课时都不禁问了一声。 这两个孩子倒没听过外头起的名字,摇头道:“不曾听过三元球,家叔只叫人做过一种羽毛球,是用拍子把羽毛球打上天的。” 用拍子把带羽毛的球打上天? 这消息传出去后,不知多少木匠做了木板削的拍子和塞了羽毛的皮球,假称是“三元球”卖,当真有不少人上当。但这实木板子和塞毛的皮球实在压手,寻常读书人双手挥拍也打不了几下,只能感叹宋三元和他们不一样,是个文武双全的高士——要不怎么他在福建时能定出个双手打球的玩法? 听说这打法还在军伍里流传开,专有武人这样打球以显其臂力和腿脚的。 到了四月二十,开诗会的那天,宋家兄弟三人捎着十副羽毛球拍、五十个没用过的新球,乘上刘府尊派来的车到了城外大慈阁。 大慈阁是金朝建的名刹,至今屹立百余裁,香火不衰,游人如织。但今日是府、县两级官员组织,三元及第的宋状元莅临指点的文会,寺里早就清了场,住持亲自出来招待,敬上搁了红枣的素茶和香油素点、核桃、瓜子、香榧、金桔,供诸位名士才子吃茶。 众人安坐下来,先不提做诗,刘府尊便单刀直入地便问:“听闻宋贤弟使人制出‘三元球’、‘三元钱’等物,如今市面上有人仿制,我却觉着那仿制的球拍形制粗造,不是你宋状元的手笔,可否拿你亲制的来与诸人共赏?” 宋时跟他侄子们听到老师问话一样懵然——当初兄长们跟他说了外头人都好奇羽毛球的事,让他在文会上拿出来惊艳众人,可没跟他说这球都给三元冠名了啊! 怎么也不告诉人家这叫羽毛球?这要都传开叫三元球……那往后这个时空的历史课本上不就得添一句“郑朝宋时发明三元球”了? 不过他发明羽毛球也一样能进体育史啊,比三元球正经多了这名字! 他幽怨地看了兄长们一眼,含笑对刘府尊与府县两套班子的官人说:“大人说笑了,这球哪里好叫什么三元球。我做这球时因怕球轻,打起来不稳,故叫人给它插了一圈羽毛,以此取名羽毛球了。” 球上插着一排羽毛?不是球里塞的羽毛? 一名买了“三元球”的书生拊掌嗟叹:“我竟上了那店家的当,以为是鸭羽毛填的球,难怪!我说这么粗笨的球和拍子,宋三元这般的风流少年如何会用!” 他气得简直要当场冲回去手撕卖家。身边年长些的文士劝住他,也苦笑着说:“不瞒诸位,我也上了这当,买回家连那板子都举不动,竟还以为宋三元是个有膂力的壮士哩!” 宋时倒有些好奇,一面叫人到车上取羽毛球拍和球来,一面问受骗消费者:“不知哪位贤兄带了球来,可否让我一观?”看看古代木匠的山寨水平,满足一下八卦心理。 倒有位唐县来的文武双举人岳举子随身带着“三元球”,想给他本人瞧瞧,当下也叫人拿来,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包装:里面包着个头部略有弧线,粗看似桨的实心木拍,配着一只拳头大的圆圆的皮球。 ——这不是板球吗?虽然不是奥运会项目,但这种球跟棒球打法挺类似的,他看棒球时顺便也了解过一点,好像也是个受众面很广的项目。 宋时努力回忆着板球的玩法,刚才打算退球拍的那书生却伸长脖子看着小厮手上的球板,“咦”了一声:“这怎么跟我买的不一样,我买的那个是正圆头接着一个细竿的。” 然而别人买的也都不一样,唯有头上圆、杆身细、球是充了鸟毛的皮球这点相同。 众人比较一番,才发现虽然都是上当,别人买的大体还有个轮廓,带着拍来的这位却上当得最狠。刘府尊和徐县令都敢认定,那骗他的木匠是直接用桨胚子假充球拍卖给他了。 岳举子又气又羞,脸红耳赤,恨不能将球板抢来扔到地上摔了。宋时却比他动作更快些,在他手指触到板前先拿到了手里,托着板子看了看,自信地说:“这板球若真打起来也能好玩,不过需得两人远远站开,一人扔球,一人挥板,以板击球至远方球门里,以中不中论胜负。” 这规矩实在不是板球的规矩,不过有板有球,如何不能热闹地玩起来?总好过等这场文会开完,与会书生都带人到木匠铺砸场子的好。 他拾起球在手中颠了颠,含笑说道:“这板球也是壮士锻体的球,我那羽毛球却是养生健身的球。我带了十套球拍与若干网球来,待会儿诗会结束,诸位官人、才子若不疲累,何妨一起打球休闲?” 他神态潇洒自信,并不担心众人会拒绝。 倒不是他当了三元就膨胀了,以为自己说话别人一定会听,而是出自多年研究社会风俗、写小论文的自信心—— 越是风流名士越有钱有闲,爱养生、爱搞休闲体育运动。有个足球就能让这群书生轮流踢一下午,眼下这么多副拍子和球在,不愁他们不投入运动中。 顺便可以观察一下寺院僧人的体育休闲情况,写个科普短文,要是能过稿,赚几块晋江币存着就更好了。 第89章 宋时把山寨三元球还给岳举子,书童也从大慈寺阁停车的下院取来了那十副球拍和一筒羽毛球。 拍子是圆头、细柄, 这两点与外头卖的假货区别不大, 但那圆头却是中空的, 密密结着线网,拿在手又轻又软, 挥起来灵动如意——可不像他们在外头买的,非得双手挥着才轻省,单手挥不了几下就觉骨软筋酸了。 可这线网吃不得力, 只怕拍一下他们买的种羽球就能把线绷断, 那羽毛球合该有多轻?球外粘着羽毛, 就不怕撞到网上折断了么? 众人的目光顿时聚到宋时手中的竹筒上,想看看正宗的三元球是何等奇物。 宋时在满屋紧张的凝视下, 不紧不慢地拆开竹筒上的红封, 将筒口在手上轻轻一磕—— 一束雪白的鸟羽先从筒口处倒出, 而后露出一个被鸟羽包裹的半圆形球头, 整体看起来简直不能说是“球”,倒像条羽毛束成的小裙子。 刘府尊忍不住伸出手, 从他掌中取了羽毛球细看, 叹道:“原来是这样的羽毛球, 若非早听说三元球是用拍子打的, 本府几不敢相信这是球!它打的时候就不怕翅羽撞在网上, 将这羽毛撞折了么?” 宋时笑着解释道:“大人且看它的形状——它的头是圆的,羽毛内窄外宽,飞起来球头这光滑的弧线当先破开空中之气, 后面粘的羽毛就如箭羽一般,能让这球稳当直顺地飞出去。” 他倒出个新球,拿着在空中横划了一下,对众人解释道:“咱们快步行走时能感觉有风从面前吹过来,便是天地间周流遍布之气阻拦人行动。迎风面越大,受风力越强。这球头圆圆的,不易受风阻,绑的羽毛却又轻又大,飞在空中受风力不同,那尾羽自然被风吹向后方,头总是向前的。” 当然,打得不好的话,也有时候羽毛先落到网上,就容易打坏球了,所以得多备几个。 他当即找人要了只拍子,把羽毛球放在右手的拍子上轻颠,初时球落得没有章法,后来颠高了那球便自己在空中转向,上飞时球头朝上、下落时朝下,正同他讲的球身受风力不同的说法相符。 刘府尊坐得离他最近,看得最清楚,忍不住拊掌夸道:“难怪贤弟是三元及第的真才子!本府也是自幼读书,一向也自认理气之说学得不差,懂得阴阳之气洋洋乎在天地间流行的道理。可今日听到宋贤弟解说这羽毛球受气流吹拂之理,亲眼看着这球如何转向,我才知道自己昔日所学只是生吞活剥古人之说,今日才真正明白了‘气’是如何‘流行’。” 府尊大人如此欣赏羽毛球,将其抬到了“理气论”的高度,副尊王同知自也不能落后,同样深刻地剖析道:“不光大人,下官平日亦不曾留心于气之流行,直至此时细看羽毛球颠倒变化,才忽然有明悟之感。而宋贤弟却是真正钻研通了气理之道,能化用天理造出这羽毛球……” 宋时本等是想显摆一下技术,教这群初学者看看怎么握拍、怎么打球,却不料家乡这两位尊官理论水平太高,直接把这球夸上天了。 发明这球的人都不一定想过什么天理! 他只是站在后人的肩膀上,把羽毛球提前几百年做出来了而已…… 宋时毕竟是个质朴的导游出身,没那么大脸接会他们的赞誉,低调地说:“两位大人过誉了,这羽毛球也担当不起化用天理之说,只能算是略得物理。” “岂止是略得,若非宋三元深明天理,又怎能制此羽毛球为用?”本府一位致仕还乡的李中书摇头笑道:“宋三元只是谦虚。你能制出这羽毛球,又用此球讲解阴阳二气周流之妙,令众人借此看穿这无形的‘气’如何运转,理学之深,实在让人佩服。” 五代王定宝因小吏为他纠正错字而称其为“一字师”,宋状元以一只羽毛球使人知天理,可谓“一球师”了。 嗯……嗯? 宋时敏锐地从堂上一片赞扬声中听见这句“一球师”,颈后汗毛顿时乍开了——这名声要是传出去,将来历史书上怎么写他?! “郑代宋时发明羽毛球,因解释羽毛球运动轨迹中的物理原理,被人称为“一球师”?” 他断不能让这个流言发展下去,摸了摸嘴角,强行勾起个职业笑容,起身说道:“天理存于万物之中,万物之中也莫不具备天理,也不只在这小小的球中。宋某拿它来不过是为大家闲暇时养身锻体,如今诸贤在坐,与其谈这球,何不谈谈如何做学问?” 那个说他“一球师”的声音顿时断了,众人的目光都聚到他身上,不再提羽毛球,宋时才暗松口气,朝堂上拱了拱手,说道:“在下不才,便抛砖引玉,先谈谈‘知’‘行’之说。” 他要讲的却不是王守仁的“知行合一”,而是他学了多少年的,小学时抄过座右铭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当他是个没名没号的小秀才时,没有话语权,一句经义解错就能影响名声甚至前途,自己的理念自然要谨慎藏着,不是桓小师兄那样知根知底的人不能告诉他。而他如今成了连中三元的文人楷模,连做个羽毛球都能被说成“一球师”,也没人怀疑他是穿越的,那么他也可以说说自己想说的东西了。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翻译成古汉语是“以行验知”! 读书人坐屋里编出来的理论不经过实践检验都不能算真知! “朱子曰:‘知之非艰,行之惟艰’。知之易,是因人所知皆从古籍与师长言行中来,只需记忆领会;行之难,并非因我等读书人贪懒好闲,得知之后不依此而行,而是我等所学未必即是天理,践行之中又要以行验知、以行证知、以行促知……” 他拿朱子的话垫场,很快便引入了自己的理念,但场中官员、书生也没一个反驳他的——难道谁能站起来说,“行”之难不因为别的,都因为他们自己贪馋好懒,知了硬是不行吗? 真有人敢承认这条,别人也得跟他划清界线,把自己择成清清白白能知能行的好学生。 他痛痛快快地讲了一顿超时代的道理,最后又用史上天文研究发展给自己当注脚:从汉代虞喜发现“每岁渐差”,到北齐张子信发现“日行在春分后则迟,秋分后则速”,再到北凉赵【匪欠】打破旧闰法的《元始历》,刘宋祖冲之将岁差引入历法的《大明历》,何承天创用定朔算法,使朔望与月圆缺相符的《元嘉历》…… 天道有常,而前人传承下来的学问并不一定切合天道,更非万世不易之理,所以求知时需要人时常以行验知。若经再三验证不过的,那便是旧知有误,需要以行证知、以行促知,寻得正解。 天文历法是最直观记录星象、四时变化的。天行有常,历法却常变常新,新历法总能比旧历法算得更精准。可知前人所知绝非万世不移的真理,今人也不可一味拾古人余唾,必须亲自践行,经的起检验的才是真知! 其实他对这些历法也就是听他师兄讲过,背些概念、名词,没太深入研究过。现在使用的《大郑历》法能用《数术九章》中的算法推算出来,就是他有点看不懂…… 不过他师兄会算! 有一个会算的足够了,反正也不是外人…… 宋时抿了抿嘴,淡定自若地讲着“以行验知”,只差一步没说出“先行后知”这个直接把理论推进到二百多年后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想。 但他自己不开口提“行先知后”,这段讲学就被认定包含在朱子认证的“知轻行重”理念内,并不出格。而且他讲学也像小论文一样,论点、论据、论证俱全,又能讲出普通书生听不懂的算法忽悠人,更有三元的光环加持,竟听得满堂人屏息静气,没有一个能起身反驳他的。 也没人再提“一球师”了。 这一段讲学结束后,刘府尊当先起身,领众人用他在福建“发明”的鼓掌礼赞赏了他这场讲学。 宋时谦虚地低了低头:“在下年少气盛,有讲得不对之处,还请各位不吝指点。” 李中书摇头叹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年纪轻轻便有新见知,我这钻在故纸堆中的人还谈什么指点!” 听完他这场讲学,别人也不要再上场讲了:讲旧理学,比不过他有所创新之言;发新议论,却又不一定发得出来,而且若是比不过这后生晚辈之言,就忒尴尬了。 好在宋时自己知机,主动提出:“方才我讲得有些繁冗,诸位先生与学生想必有些累了。咱们且用些茶点,稍稍休息,讲些闲话。若有久坐筋酸的,也不妨到外面场中打打球,舒展筋骨。” 他那羽毛球早叫人盯了不少时候,这话说出来响应者极多。只是几位因老疾致仕的老大人不方便下场,便不跟着年轻人往外跑。 府、县几位官员也不顾面子,各拿了支球拍问宋时如何打。宋时便先教了他们发球、接球的技巧,又问旁边奉茶的年轻僧人有没有踢球用的丝臁与长绳、石灰、白噩之类。 那僧人也眼巴巴看了羽毛球许久,闻言便兴冲冲地说:“有!寺里师兄们也有会踢球的,老爹稍等,小僧这就去取来!” ……不用那么客气,我岁数也没你大,叫声施主就行了。 宋时神色复杂地目送他离去,拿着球拍的人都已经按捺不住地下了场,没拿着的也到廊下等着人换手。几位不下场的老大人倒叫僧人搬了椅子到门口坐下,看着那僧人飞快远去的身影,含笑议论:“怪道潘阆作诗云‘散拽禅师来蹴鞠’,信知这寺中僧人也都好蹴鞠。” 宋状元在福建创出双臂垫球的排球式打法,也是天下闻名啊! 众人想起这事来,不禁都看向宋时,那岳举子恰好抢着了一副羽毛球拍,便邀他下场:“我这武人便随意寻个僧人打桨球也不要紧,但若不得见制成此物的宋三元亲自打一场,可要带着遗憾还乡了。” 宋时并不推辞,接过拍来在掌中转了一圈,潇洒地问道:“是要看我的技艺,还是哪位来与我对打,教众人细观双人对打的技法?” 自然是要看绝艺!不好看的,他们自己打起来还看不见么! 刘府尊指着那岳举子道:“岳贤弟年少,又会武艺,必定动作灵活,你与宋状元对打,叫他显出一身本事来!” 岳举人原本都做好了拉僧人给他投球,独自打板球的准备,却听府尊大人如此安排,自是满心欢喜荣幸,连忙排众而出,站到宋时面前。 几个僧人恰好送来臁网和白灰,送来后便留在院里等着看球。宋时便不客气地指挥他们在院里划了边框,中间拉上球网,请岳举人和自己各站一侧,拿着羽毛球发球。 虽然人家要看他炫技,但对方接不起球,这技也没法炫。他先看准了岳举子站的位置,拉了个短而低的弧线,几乎是把球送向他的拍子。 那岳举人也是个风流才子,擅长蹴鞠、标枪,手眼极准,打过几回便能接住他的球,也能发球过网了。宋时见状,便微微一笑,喝道:“岳贤弟小心,我要施展手段了!” 说着脚下一个倒退,右手翻腕接住轻飘飘飞来的羽毛球,猛一扬臂将球高高吊到空中,划出一道又高又远的弧线,贴着边线落在岳举子那边的场中。 球在空中飞得太阳,到至高点时几乎被阳光笼住,仿如已破空而去,看不清球在何处。 怪道这球拍中要编上网子而非用一块板子,板子迎风吃力,哪儿会有线网这样的轻巧灵速?还有那羽毛球在空中飞得又轻又稳,要缓则缓、要速则速,灵如飞鸟,真不负羽毛之名。 一向因为没有进士功名,不敢跟状元论学的徐县令此时却格外有心得,慨然道:“咱们寻常踢的球皆是易低难高,踢得再好不过高一丈八尺而止。宋三元所制的球升入空中岂止三四丈高?正如他这连中三元、高入云霄的运数一样,信知这些小物也有占验。” 三元球能不惧罗网罩,借力上青天,于他们这些官员、读书人真有些好意头。 作者有话要说: 历法参考《国学举要.术卷》 第90章 吊球、勾球、扑球、高远球、杀球…… 有岳举人这位打得又高又远的对手垫球,宋时也不必像在家哄孩子时那样收敛力道, 尽情解锁了自己所会的技术。虽然从大学毕业之后就没怎么碰过羽毛球了, 可手握上拍, 看到球飞来的路线势头,那些沉寂多年的记忆就又在脑中苏醒。 他这副经过多年农村基层工作锻炼、上得了马下得了河的身体, 也能配合得上大脑的转速。觑着那球的来路,在场内时而前趋后退,时而凌空跃起, 动作极为飘逸洒脱。 不过他也刻意照顾了岳举子, 所有捞回来的球都尽量打在对面场子中心, 叫他能接着。如此一来一回,连绵不绝, 没有几回停顿捡球的尴尬, 场外人也觉着热闹好看, 掌声、叫好声不绝。 刘府尊掌心都拍痛了, 心中激情涌动,回头对王同知说:“不可叫他们年轻人独占风头, 王兄可愿随我下场?” 自然愿意, 早该下场! 王同知重重点头, 便要从门子手中接过球拍。可他那衣袖宽大, 一伸手长袖先荡了几下, 兜着满袖的风。他这才后悔道:“早知要打球,不就该穿这苏样的时兴衣裳,这么宽的袖子, 便绑上也有些兜风,不如宋状元那窄袖的,随便绑绑就似胡服般利落了。” 抱怨归抱怨,他出门也没带窄袖的衣裳,只好一层层裹在胳膊上,拿带子狠狠缠住,免得抬臂时有妨碍。 一旁的徐县令含笑劝他们:“两位老大人穿得不算麻烦,且看场下那些少年人,多的是穿着曳地长袍和高底儿靴的哩!不光要勒袖子,还要把袍子裹到腰间,又要找僧人借鞋——不然可如何满场跑着接球呢?” 他们好歹还只要缠袖子,省事多了。 几位大人先缠裹好了,叫僧人比着宋时那场地多画几个框子,中间拉上网,便各各下场亲试。 下了场才知道,这羽毛球打起来可比平日蹴鞠更不容易。 那球扔到空中容易,要拿手上的拍子找着球,再把球打到网对面的场子里却是千难万难。对面打过网的来球也忽高忽低、忽远忽近,雪白的球飞在空中又容易叫阳光挡住,只见它从对面拍上飞起来,还未见球到何处就已经落地了。好容易接着球的,那球只在拍子上弹两下便落到了自家场子里,不肯往远处飞…… 看人打球有来有往,轮到自家满场捡球。 好在捡球也不光是一个人捡。自家连打几回打不着球虽然着急,但抬眼看看四周,多的是弓着腰捡球的,拿拍子颠球颠到落地也打不出去的,打不好球的烦郁便散去,只留满心快活。 场上自嘲声、笑语声不断,下场的人打的投入,场外人看得有趣,宋时这个示范的人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他接住一个岳举人打过来的球,却不再打回去,而是侧拍撩向空中,自己来回接了几下消磨掉球的动能,而后抄入掌中,走到网前说:“岳贤弟稍候,我去换个人来与你打。” 岳举子见他都要下场了,自己也不好意思霸着场子和球拍,便说:“我也打得够久了,便与宋状元一道下场歇歇儿吧。” 两人将拍子转交旁边等着的书生,到廊下寻僧人要了杯茶喝,坐着看别人打球。 他在场上时还没注意到,坐在上头看着才发现能摸着网打球的人少,大多人只能旁观,廊下几位老先生看得更久,恐怕也有些无趣。 他想起自己车里还有一套给小孩钓鱼玩的磁铁鱼,便叫书童去取来,打开盒子给人看:“我带了些木鱼来,诸位若有爱钓鱼的,咱们到庙后池里钓鱼如何?” 木鱼怎么能钓? 别说几位在廊下闲坐的老大人,便是一心看球的年轻人也叫他这句话吸引,凑上来看热闹。那盒子里恰摆着十条鱼,分别雕出了鲤、鲂、鳊、鲫等鱼的形象,有的身子顺直、有的打卷,有的张鳍摆尾,有的鳞片乍起……都不过手指长短,纤巧可爱。 雕工精细,形象分明,可还是木鱼,木鱼又怎么能钓? 李中书拿起个鲤鱼细看,摆弄鱼鳍鱼尾,却怎么也看不出其中关窍,含笑摇头:“这鱼怎么看也只是木鱼,难不成入水还能活了么?鱼腹中定然有个机关,却不知是什么,宋状元宁不肯先透露一句么?” 入水虽不能活,却能自己吻钩。 民间发明家宋时矜持地笑了笑,只说:“咱们寻僧人要几个鱼竿来,到池边一试即知。” 寺里虽没有鱼竿,这木鱼钓起来也并不需要真的鱼竿,只要有竹竿、麻线,串上浮标、粗缝针便足以当作鱼竿。针也不用砸弯,他要用的不过是磁铁吸铁的性质,砸了针那些和尚还要重买,怪浪费的。 这些僧人平常也做些生活卖,心灵手巧,砍个竹子绑钓竿不当什么,过不多久就都做好了,拿到前头奉给檀越们。知客僧亲自引着他们到后园一个浇地用的水池边上,宋时从匣中取出木鱼,绕着水池一个个分开投了进去。 本来就是为在缸里钓鱼做的小鱼,放到正经水塘里眨眼就冲没了。池中原有些野生的小鱼,见人洒下东西就浮出水面来啄,推着小木鱼在墨绿的池水中摇晃着随波沉浮。众人越发觉着这鱼难钓,都看向宋时,想让他示范一下怎么钓。 宋时也不推辞,拿起鱼竿先将针穿过上面系的鹅毛鱼漂,好让鱼漂吊着针不能下沉;而后比着池中一小木鱼漂浮的方向,潇洒地一甩竿,鱼钩将甩到水面时又猛地提腕收力—— 钓针冲入水里的势头猛地被拉住,细细的钩针在空中转了几转,落到水上时已无甚冲力,就被鹅毛吊着浮在那片水面上。 水波摇曳,小鱼轻轻在池面冒头,偶尔有大胆的鱼儿来啄鹅羽,顶得木鱼与钩越离越远。众人虽然也不是猜不出他用了磁石,可那木鱼与钓钩越离越远,磁石也吸不上,这一竿空钓,宋状元的脸面可就不好看了。 他们越发紧张,屏息看着水中的鱼钩,再隐秘地看看宋时,不知他要如何才能钓上。 宋时仍气定神闲地握着鱼竿,含笑解释:“这鱼原是做来在缸里钓着玩的,故而做得小,放在大池子里便钓得慢些。诸位莫急,我这就让你们看清楚我这直钩如何钓鱼。” 他大长腿一迈就踏到池边青石上,手握在竹竿后半,加上伸出的长臂,恰恰将针吊到了那只木鱼嘴前一点。原本在水波中打转的木鱼便向着他的钓针径直冲去,自己撞上钓针,被他一举收取上来。 若有个真正的钓鱼爱好者在这儿,非得举报他作弊不可。 可惜眼前围在池边的不是真钓手,而是真官迷,他的钩才一收回来便叫人抢走,拆下木鱼,看着线上铁针叹道:“当年吕望于渭水之滨直钩钓鱼,得遇文王,今日我等又宋三元见直钩钓鱼,却不知状元来日能钓得何等前程!” 宋时怕他们又把普通儿童玩具拔得太高,连忙解释原理:“这不过是在鱼腹内置了小片磁石,用铁针自然能吸上来……” 那不一样! 磁铁吸针谁不知道,可这直钩钓于在读书人中的意义不同! 自古就有“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俗语,直钩钓鱼素来是与明君贤臣遇合相连的,他们这回可是亲眼见证了直钩钓鱼、鱼自上勾的过程,怎么能不激动? 他若不想让人这么联想,凭什么做直钩钓鱼,不先把针砸弯了? 这些官员虽已致仕退休,年纪却还不如当年渭水钓鱼的姜太公高,怎么没有一点重遇明主,拜相当国的心呢? 宋时听懂了退休官员老骥伏枥,还想返聘的内心呼唤,于是不再解释自己是为了勤俭节约才直接下针钓鱼,将刚才钓来的木鱼扔回池里,请他们各自拿竹竿钓鱼。 几位致仕的老大人比年轻人还有劲头,站到池边握着竿就去扎鱼。宋时都怕他们失足出意外,赶忙请寺里选年轻力壮的僧人保护,最后还叫人往池底软泥里扎了几支竹竿,用绳子拉起围栏,挡着他们不许把身子往里探得太厉害。 忙完了这一通,他才得安心在旁边看着。 恰好知客僧也退下来歇着,他便撂下茶杯暗搓搓打听起了僧人的休闲生活。 也不过是读读经书、写写诗、练练字,再做些生活罢了。 他们大慈阁是金代留下的名刹,香烟鼎盛,倒不需像小寺庙一样靠经常维持,但也难免有和尚要做些买卖,赚几个银子供养自家。若赶上本县有赈济、营建之事,本寺也要去帮着施粥舍药、超度亡灵、停棺收尸、修桥补路…… 他们这些老和尚闲暇时爱静坐念经,年轻的和尚都会练练拳,也有踢球、弈棋、写诗作画的,也有爱赌博的……只不过外面时兴的射箭、标枪、斗鸡走狗之类在寺里就不能做了。 那知客僧说着,又恭维了宋时一句:“宋三元制的这木鱼既能让人享钓鱼之趣,又不伤生灵,实为造福我佛门弟子之物。” 不用强行恭维,这鱼也就是个八岁以下儿童玩具的水平,他那十一岁的侄子都不玩了。这群老大人钓的也不是鱼,是情怀,僧人们不必为了他这状元的名头强行钓鱼。 宋时望向池边的老大人们,悠然叹道:“鲂鲤沉浮古寺池,直钩一坠便相随。垂纶莫笑白头客,吕望七十遇未迟。” 他的诗作得……非常应景,甚得这群已退休,却还想“七十得文王”的老大人的欢心,觉得他状元之诗名符其实。 怎么就这么通透,写进人心里了呢! 当场便有几位老大人作诗相和,扭扭捏捏地夸他的木鱼好,愿晚年“两袖轻挥抛名利,隐向山间自钓鱼”“洗尽尘嚣意,兴来钓木鱼”。 更有人回去之后便写小品文夸他的木鱼:“鱼长仅一指,以木为之,体态精致可爱,头、尾、鳍、腮、鳞片无不毕见。内含磁石而易感钢铁之质,外漆清漆而不惧污浊之蚀。入水乘波,不减游鱼之趣,遇钩而触,尽得垂钓之真……” 写木鱼因为要掩饰一下自己本心想跟姜尚一样遇到明主的渴望,写得还收敛些,那些夸羽毛球的就更放飞了。 一场文会结束,评宋时那篇几乎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知行论”的文章没见多少,只见夸“三元球”的诗文到处流行。 好些的老老实实按着它的外形夸:“削木为芯,合羽为裙,俾腾跃以飞举,因虚心可高升。圆拍直柄,初合绳墨之规矩;线网纵横,尽显用心之谨严”。 再进一步的就要加点发挥,连自己一起夸:“坚强斯致,虽吐纳之在君;蓄蕴应为,信盈虚而自我。”“罗网不疏,竟资助力之功;虚怀可式,且养浩然之气”。 而那些风流才子做出来的,夹带的私货就更放飞了——搁在府尊大人手里足以上升到理气之用的高级球,到了他们笔下,就都软缠出了“羽衣一上如登仙”“佩剑仙人时侧目,拨梭玉女巧回眸”“白裙一束盈盈处,心网千结,无计得留住”的句子。 偏偏才子们写完了东西还不肯自己私下传阅,都送到了宋状元府上,请他点评。 宋时坐家里欣赏了半天,实在没处下笔。 他本来就不大会欣赏唐朝以后的诗词,又不是当考官的,对着什么文章都能编出新词来夸奖,于是只能放弃点评,给了他们另一个福利—— 他把这些诗文编成了个集子,亲手用蜡版刻版印了出来,并在每页页边专门刻出边栏,书中隔几页便插入饰有小学板报等级花边的纯稿纸页,供读者写简评和读后感。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宋代蹴鞠运动研究》 刘鹏 赋参考气球赋,用了“虚怀可嘉,且养浩然之气” “佩剑仙人”一句选自《圆社摸场诗》 “羽衣一上如登仙”原句“秋千一蹴如登仙”,《西湖春游》陆游 第91章 宋时在家印书,他兄长们自然最早知道, 直接在他廊下看起了正晾着阴干的书页, 看着看着便要点评一二。 宋时在屋里刻版, 便听了满耳朵“庾清鲍俊”“工雅绝伦”“风华韵欲流”“一笔到蓬瀛”,听得心口莫名发痒。他亲手抄的诗、刻的版, 抄时感觉如嚼白煮鸡胸,都没比他这个现代人的水平高多少,怎么到了他哥哥们眼里, 就能编出这么多新词称赞? 是他滤镜不够深, 还是哥哥们要求低? 他忍不住外瞧了一眼, 恰巧看见他大哥拿指尖儿拎着页角,满面赞许地说:“边栏之外印出这点点虚连成的界栏也有趣, 既不显扎眼, 又方便人写评时将字写齐整了。” 他二哥拿着一页留评用的稿纸, 自负地说:“这稿纸也加得好。谁得了咱们时官儿印的书, 自然有的是亲友去借阅。借去的人正好便在这纸上留评,与主人一唱一和, 何等风雅?” 何况这边栏不不拘旧制, 用兰草、藤叶围边, 印得清新雅致、略无刻板匠气, 正合他们读书人的身份。 他手捻页边, 指尖摩挲着光滑的、没印上油墨的纸面,提议道:“我看时官儿那边诗文还不多,咱们兄弟何妨也写上两篇, 夹在其中供人点评?还有时官儿那首‘鲂鲤浮沉古寺池’也叫他刻在里头,昨日我去致宝斋买蓝纸,还听见几位老处士议论它。” 吟着吟着就流泪了,真是深解诗中三味之人。他感慨地摇摇头,走到房中跟宋时商议往稿件里添新诗文一事。 添就添。宋时答应得十分痛快,唯有一件事想问他们:“兄长们读这些诗时是何感想,是否会一字一句地分析其中深义?又是怎么想出这些评语的?” 他那个和尚休闲生活的科普已经收集到不少资料了,接下来还想研究研究古代书生是怎么能连他的诗都感动流泪,夸出这么高级的好评的。 两位兄长自他去了桓家,认了进士老师,就难得再有机会教育他。见他主动求教,自然都不敢敷衍,拉着他溜溜儿讲了一下午诗歌鉴赏。 宋时听完之后的感想……也就跟前世上完一堂艺术鉴赏课的感想一样,背了该背的要点,记住了几个夸人的好词……虽然他没能戴上滤镜,但了解了真正本地文人对同行的深厚的情谊和整容式解读能力,凑合着也够用了。 ——收集本朝举子真实意见,再从前朝诗话、名人逸事里挑几个有名的互夸的例子,就又能凑篇小短文赚赚稿费了。 蚊子腿儿再小也是肉。 他以晋江币为重,闭门静心写稿子,印好的一套二百本《四月二十日大慈阁文会诗文集》且扔在外头晾着,晾干了便请裱褙匠来装订上,给与会名家学者每送了两套,富余的还分送给了亲朋好友和侄子们的老师。 拿着书的人先不必看诗文,就都被内页设计吸引住了视线——页边空白处以点连线画出界栏,还夹有印着花样的稿纸,岂不就是让他们写批语的? 写,自然得写!不只是自己写,还可将书借出去看人家题写的批语,与自家的相对应,也是一番乐趣。 虽然这诗集比不上吴中才子、京师名家之作,但都是自己相熟的人写成,天下闻名的宋氏印书法印制而成,又能广邀亲友一起提笔鉴赏批评,那感觉自然不一样。 被徐知府召去参加诗会的一批名士才子间,悄然流行起了互换诗集,在预留的评论栏里交换批语的风气。 宋时却没赶上这趟潮流。他把僧寺休闲体育情况的文稿写出来之后,又翻史书、杂记,又抄诗评,好容易整出一篇看着有过稿相的小短文投到晋江文献网。 这一忙起来便不知日夜,再走出房门,外头已然风光变幻—— 他只扬扬手伸个懒腰,就看见隔壁院的小厮趴在屋顶捡羽毛球。空中回荡着少年少女的笑声,紧张的尖叫,伴着半空中时隐时现的羽毛,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穿回了六百年后。 然后他才想起来,这球是他自己搞出来的,连儿童垂钓的磁铁鱼他都搞出来了,好好的儿童玩具还让他示范成了文艺老年的情怀寄托。 写起论文真是什么都忘了。 他一拍脑门,自嘲地笑了笑,跟着又想起另一个问题——羽毛球运动风行得可真快啊。前些日子刚做好球拍时,除送给他娘和嫂嫂们的娘家,他还给京里的桓小师兄送了一套,不会等他回京时,京城也这么流行起来吧? 他此时才想起京城,京里却早流传起了桓给事中的文章:“吾弟子期手制此球,以寄心曲,凌虽不敏,当试为解之:其头则圆,以应浑天之象;其尾则张,因含太空之虚。静处竹笥,片羽不敢轻动;应拍而起,扶摇可上九霄…… “场下规矩疏阔,方明克己之心;拍中罗网森严,不伤清白之质……” 这篇文章岂止是写羽毛球,更是借着羽毛球写出了他们读书人应有之志—— 未遇时静心修己,固守圣人之道;一旦遇到机会展露才能,便借力而上,高居朝堂经世济民。越当无人约束之时越要有克己复礼之心,事事处处都不逾矩。唯因自身白璧无瑕,故朝廷法度虽然森严,也不会无故加罪于他。 只读这文章,便能看出桓给事中是个志诚守礼的君子。 更能看出这羽毛球是宋三元亲手制成,前所未有的新物事,令人不禁心向往之。 宋三元曾别出新裁弄出宋氏雕版法,再做出个模样、玩法皆新奇球也不意外。可这羽毛球究竟是何等模样?球落到球拍上时真不会把网中结的丝线砸坏么? 看过桓凌这篇文章的人纷纷写文章盛赞他的文章写得好,文中展露的志向高,更有本院的同僚亲自夸到他面前的——夸着夸着便图穷匕现,要亲眼一观传说中三元手制的羽毛球。 “桓贤弟莫笑,当初我等在京里看方兄、黄兄连番写信夸赞宋状元那宋氏印刷术时,就教他们勾得日夜难安。那印刷法是他私淑的技法,我们不好强看,这球却是给人玩的,总不至于桓贤弟还要藏着吧?” 桓凌大大方方地说:“怎会藏着。我那师弟其实连宋版印书术也不肯藏着,只是学着麻烦,一向没什么人肯学罢了。这回得了圣谕,岂不就要将印书法教给今科庶吉士了?这羽毛球自然也是一样——我已将那副球拍与球拿去给匠人做样子,叫他多仿制些,好遍送院中同僚。” 他头顶上司、掌事给事中赵大人笑道:“伯风真是有心人。我这般年纪本不该跟你们少年人一般掺和这些玩闹的事,不过见了你这篇文章,却实在想看看这持身清白、罗网不伤的羽毛球究竟是何物了。” 桓凌笑道:“我那师弟聪明洒脱、器度宽宏,制出的东西也和他自家一般外见高洁、中合礼制,诸位见了一定不会失望。” 他说话绝不夸张,那套仿造的羽毛球拿到都察院里,当即取代了足球在众御史、给事中茶余饭后消闲活动中的地位。 而到四月底宋时回吏部销假时,便在路上看见了几回羽毛球高高划破天空的景象。 京里的球不是他亲自教的,桓凌也只凭他写的说明书打,技术平平,教人就更差一步。那些拿到球拍和球的人自由发展之下,重意象胜过重游戏本身,打球尽往高处打,并不求远。甚至有人打球时都不寻陪练,打一回捡一回,独自享受“罗网有情频借力,好送白衣上帝京”的意趣。 京城体育市场需要规范一下啊! 宋时发出了领导干部的感叹,乘着马车回了他师兄给他买的……产权在他手里的小院。 院子还有他哥哥们留下的家人守着,打扫得干干净净,看不出已有许久无人居住。他的车驶到门前,看院人便忙出来撤了门槛,等车进去又帮着他卸下行李——他的行李没怎么带回去,这趟回来倒是捎回来不少,都是家里置办的衣裳鞋袜、文具器用,忙着收拾了好一阵子才安排停当。 他回来时才过午,安顿好行李,又洗个澡、换上居家的衣裳,便已过未时衙门散值的时分了。 他们刚赶了三天路回来,到家又收拾东西,下人也都累得够呛。书香强撑着上来问他想吃什么,宋三元大手一挥,从包里掏了一串钱给他:“出去雇个觅汉,叫他到酒楼订一桌接风宴给咱们送来,晚上不必做饭了。” 书香顿时腰也直了背也挺了,抓着钱便轻飘飘地往门外跑去。走到巷口,正要寻觅汉,却见街口几个打扮齐整的小二提着食盒往这边走,后跟着一个骑马的青衣官人。 能带着人送饭来的,除了桓大官人还有谁! 书香连脸都不消看,雇觅汉的钱也省了,连忙转身叫看门的把门敞开一半儿,在此迎着桓凌,自己先回院里秉报。 他们进城时正是当值的时候,桓大人没到京郊相迎候,可看这时辰,他不是刚散值就过来给他们送饭来了吗? 不亏是他们三爷的亲师兄,这时候就是靠得住! 宋时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没束起来,见人算是失礼,连忙拎着长发往卧室转悠去梳头。书香要上前替他梳,宋时摆了摆手:“我还不会梳个头么,你出去迎我师兄,叫人把饭摆到外头紫藤花架下。如今天色热了,屋子里怪闷气的,在花荫下凉凉快快地吃饭才舒服。” 京里吃的都是大鱼大肉,接风宴还要喝酒,还是在外头吹吹风的好。 他一手挽着头发一手拎着头巾,急切间倒是在满腕子上缠了两圈,又找着不束发的簪子。拆腾了几回终于把头发束上去了,也不管扎得牢不牢,漏没漏头发,就把头巾往头上随意一扣…… 不等他系上两角飘带,桓凌便已从外头大步踏进屋里。宋时一手按着头巾,一手拱在胸前,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叫了声“师兄”。 “多日不见,师弟可是清减了。”他师兄也跟他娘、嫂子一样带着瘦身滤镜看他,见了面便微微皱起眉,双臂张开,快步上前握住他那只手—— 再顺手把他整个人抱进怀里,搂着腰往上提了提。 宋时吓得头巾都掉了,顾不得头发,先搂住他的脖子,猝然叫了声“桓凌”。小师兄一手拦腰搂着他,另一只手环过双腿托了一下,把他稳稳当当抱住,颠了颠才放下来,满意地笑了笑,低声说:“还好,是我心急看差了。比我上回抱你时总算长了点肉。” 第92章 宋时回京之前还有点儿想桓凌,猛一见面就给他来这么大的刺激……不想了不想了。他弯腰捞起儒巾重新扣到头上, 无奈地说:“你看看, 头巾都掉了。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等我把巾带系上了再……再说话?” 桓凌轻笑一声,接过他手中长带, 转到后面替他系上,恳切地说:“是我孟浪了。我只是一个月没见师弟,又见你有些清减的样子, 一时失了轻重, 不知怎么就把你抱起来了。” 还不知怎抱起来的? 托着他就往上扔啊! 要不是他身上都是肌肉, 够结实,都能让他跟扛大米一样扛过肩了! 宋时给了他个眼神让他自己领会, 桓凌也不知体会没体会着, 细心替他结好头巾带, 便把下巴搭在他肩上说道:“方才虽然是一时忘形, 不过若非这么抱了你一抱,也听不见师弟叫我的名字啊。” 他就知道宋时没拿他当师兄尊重, 总想把他叫小些, 自己充个长辈。不过听他叫出心里藏着的这些称呼, 倒比只是叫师兄更让人喜欢。 他在宋时耳边啄了啄, 终于被宋时抖肩甩开, 摸着下巴笑道:“天色不早了,咱们先去院里吃些东西,回来我再慢慢跟你讲京里的变化。” 宋时没忍住摸上了耳边那处, 听到他说话时语中带上了笑音,又忽然反应到不对,忙缩了手,重重地一甩袖子,大步往门外走去。 农历四月底的天气,算成公历也将到六月了,哪怕在北方,温度可也不低了。店家送来的酒正是凉冰冰略带酸甜的米酒,配着糟鱼、胭脂鹅脯、风鸡、熏肠、龙眼干、荔枝干、腌海棠、杏干、嫩藕鲜菱之类攒成的攒盒,先吃一杯,又消暑又舒怀。 宋时先坐了主位,桓凌过去且不落座,先吩咐下人都到后院吃饭,他们要说些朝廷的事。众人走后,他便主动提壶倒酒,捧着杯说:“师弟刚从家乡回来,这一杯是给你接风洗尘的,师弟且满饮此杯。” 宋时二话不说就喝了,也要斟一杯回敬他,桓凌却又倒了一杯,贺他做出的羽毛球在京里广受欢迎:毕竟这羽毛球不光是好玩,意头更好。无论是自觉清白无暇的官员还是盼着借力上青天的书生,都把羽毛球当成了自家的寄托。 他眨了眨眼,带些神秘意味地说:“周王殿下也夸了你的羽毛球。你不在京这些日子,周王曾召我到宫中谒见,谈话间说起你,便问了我有关羽毛球和你那宋版书,更说起了圣上让你编印中秘库藏书之事,可见殿下对你印象极佳。如今已有同僚奏请天子放周王到六部历练,到时候你也有机会当面参拜了。” 宋时跟周王是前后任关系,虽然周王大度,他自己想起来却也怪尴尬的,便避而不提,只问了一句:“周王身份尊贵,打羽毛球不会被人说是玩物丧志吧?若有人为此批评周王殿下,我却是难辞其疚。” 桓凌含笑摇头:“这倒不会。宫中素爱蹴鞠、围棋、百戏之乐,周王爱羽毛球也只是爱他的高洁意象,不曾因玩乐误事。便是我们院里的言官也爱你那羽毛球,都觉着此球是健身养性之球,并非那等令人耽溺误事之物,也不至于无故弹劾。” 说起爱打球,天子倒比周王爱得多。周王生性安静内敛,还是更喜爱看书,打球的时候还不如对着球作诗作画的时候多。 宋时想起回来路上看见的那些独自打球的人,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那些人哪里是打球,打球还不如捡球多呢,亏他们也玩得下去。等明日咱们占个大场子,我好好教你打几场,让人看看羽毛球究竟是怎么玩的!” 他精神振奋、磨拳擦掌,恨不得明天就能休沐。桓凌只看着他兴奋的模样就高兴,含笑答应:“后天咱们去灵泉寺,那边寺院有好大空场,又有庙会,可以痛快地玩几天。” 只是怕宋时名气太大,到时候要有人来请他主持文会。 宋时笑着摇头:“我在福建能借借我爹的官势、名声,到京里还有谁认得我?人家要办文会,自己就办了,至多请咱们去当个评委老师,随便点评两句,又不费工夫。” 他向来谦虚,不觉着自己能有那么大魅力,兴冲冲地安排好了长假排山、打球、逛庙会的行程,又跟桓凌商量:“我娘答应搬家进京了,哥哥们在家主持搬家的事呢,你帮我参谋参谋,我要在城里买处好房子。” 挑一处风景上佳,地方敞阔,价钱又不大贵的地方,置个大院子他们一家人住。 桓凌早为他留心物色地方了,当即说道:“若是价钱合适、离城里又近,无过城东二条胡同;若说出入方便,周围有好先生开私塾的,则是烧酒胡同;若要周遭景致好,出门便有风光的,宫城后西涯旁倒有一带不错的房子,地方敞阔,出城不远便是有名的首善书院。若是你家兄长平常不到六部当值,我倒觉着西涯地方不错。” 西涯……不就是什刹海? 地方倒是真不错,燕山小八景之一的银锭观山就在什刹海,夏天赏荷,春秋观山水,到冬天还能到冻得硬实的河面上滑冰、冬钓。周围的景点也不少,他上大学时暑假和同学到北京玩,就曾到那一带参观过恭王府、庆王府和各色贝勒府、贝子府什么的,还有不少名人故居。 如今王爷们大概率生不下来了,名人故居也……恐怕还是他搬过去住,他的故居几百年后给名人看的可能性更大。再过几十年,说不定明朝著名阁老李东阳也能出生了,他要不要提前投资,跟名人当邻居? 他下意识拿筷子点着桌面,认真考虑该不该挑积水潭。 桓凌见他用心琢磨着搬家,无心吃饭,张着家人、厨子们也都在后面小院里吃,四下无人,便夹了一块干净的鹅脯肉送到他口中。 宋时心不在焉,递到唇边便张口吃了,再剥个嫩嫩的菱角也一样吃了……这样喂什么吃什么的样子太乖巧了,桓凌没忍住满桌拣菜,又挑鱼刺又剥虾壳,将他爱吃的都喂了一遍。 宋时也吃顺口了,只顾拿筷尖儿在桌上乱画,研究房型、位置,人喂什么就吃什么。桓凌又端起酒杯递到他嘴边,他仍是一口咬下去,险些将瓷杯也嚼了,才觉出不对来。 他刚才怎么吃的饭? 桓凌不是坐在桌对面么,什么时候改打横了?刚才搁他嘴里的不是吃的,是酒杯? 他舔了舔唇上溅的酒,疑惑地回眸望向桓凌。桓凌刚喝了那杯酒,见他这样瞧着自己,口中冰一样的甜酒就像沾了火,腾地烧起来,忍不住凑上去吻住他,把含着的酒哺了过去。 原本冰凉沁心的甜酒就从宋时口中一路烧进胃里,他闭着眼咽下酒才敢透一口气,却不敢再睁开眼。 桓凌的脸都要贴到他脸上了,只要睁开眼,定然就会对上那张给他脆、不、坚强的直男心添过太多冲击的脸庞。两人坐得并不近,所以桓凌大约是站在他身边、弓着腰亲他的,因为这样弯腰的姿势不舒服,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一只手按着他的腿,半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还真重啊。 一个不举铁的人,一个比他高不出两三公分的人,怎么这么重? 宋时被压得腰都颤了起来,脑中胡思乱想,最终归拢到一件事上—— 万一后院那些家人吃完饭出来了怎么办?万一有人过来送菜怎么办? 难不成他们要当场出柜?!还是把毛病都推到福建风气上,说他们只是借鉴了福建式兄弟情的表达方式? 他的脑子越转越慢,手指诚实地抓住了桓凌的衣袖,往上扬了扬脖子。桓凌摸着他滚烫的、不知是因酒意还是害羞渐渐透出艳色的脸颊,唇间逸出一声低叹:“咱们时官儿可真实诚。” 不!不是他意志力差,是敌人实在太强大! 宋时坚定地维持着直男最后的尊严,桓凌把他抱回屋里的路上硬是一声没吭,不肯惊动后院里的家人。桓凌将他往窗边罗汉床上一扔,拉下竹帘,左手按在他肩头上方的凉席上,低头欣赏着他垂死挣扎的模样。 为了直与弯之间最后的界线而挣扎! 桓凌嘴角含笑,轻轻安抚着他,发出了低沉沙哑的、恶魔般的诱惑。 “时官儿,让我帮你吧。” ……………… 管什么京师兄弟情,福建兄弟情,男生之间互帮互助本来也是挺常见的事。 宋时在凉床上品味了一阵人生,半闭着眼数落桓凌:“你也忒不矜持了!你一个给事中,朝廷的脸面……你青天白日的就做这种事!我明天还要到翰林院报道,还不知掌院学士派我什么事做,今天本该养精蓄锐……” 叫他这么一折腾,还有精可养么! 桓凌眉梢眼角都是温情,坐在床头听着他慷慨议论,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身上,低低地说:“时官儿这话可不讲道理,你看看外面,早不是青天白日了。” 虽然天色未晚,却也落了满地夕阳余晖,寻常百姓人家这时候都该准备睡觉了。 他拽起宋时如同烫着般轻颤的手,在指尖上轻轻亲了一下,笑着说:“明日是你初次入值馆局,我不打扰你养精蓄锐了。等宋世伯和伯母、兄嫂们入京,我上了你宋家的族谱再说。” 第93章 宋时赶在二十九到吏部销假,四月底最后一天就进了翰林院报道。 掌院学士正是吕首辅, 此时在礼部忙着周王到部院观政之事;侍读学士、桓凌他祖父也不怎么想见他, 同样在礼部没有过来;宋时到馆里, 见的地位最高的便是他这一科的副考官,也是他的副座师曾棨曾大人。 曾老师一见他的面便精神振奋, 喜道:“子期总算回来了!你一去便没消息,我这里想了你许多日哩。” 宋时受宠若惊地答道:“多谢大人惦念……” 不用谢、不用谢,眼下馆局的藏书楼有的是活儿等着人干呢, 他回来的正是时候! 都是该交给新翰林和庶常的活计, 可惜北方庶常少, 如宋时这样近在北直隶的更没第二个。家住得越远的给假时间更长,榜眼、探花一个江西人一个福建人, 都要二三个月后才能回来, 指望不上, 他来得正是时候! 宋时的笑容渐渐僵硬。 他可是在长假前一天来报道, 就不能让他轻轻松松划水一天,安心地放个五一加端午长假吗? 曾学士饱含期待、鼓励地看向他:“陛下有意编一部包罗天下书籍的大典, 这两个月你先带回来的庶吉士整理库书, 以便编书时查抄资料。等库中图书分类整理好了, 福建、云南等边远之地的庶常也回来了, 正好教他们雕版印书。” 领导这么看重自己, 做新人的还能怎么样呢? 当然是自愿加班,以报领导的厚爱了! 宋时又不是职场新人,又不是能在京城横着走的庶吉士, 表决心自然不含糊:“我朝建国百四十年来,政通人和、物阜民丰,自然该编一部大典纪今朝之盛,立万世之言。既是为钦命大典先行准备,学生敢不用命?学生愿意即刻便去库中查看藏书状况,着手整理记录。” 曾学士正忙着拟周王观政诏书的大事,见他一派肯做事、能做事的态度,便叫侍讲陈文带他到藏书楼熟悉环境,自己安心地回去了。陈侍讲年长他二十余岁,入馆局也有十年,却并不因他是新人就摆前辈架子,还称他“宋三元”。 宋时自然也恭恭敬敬地喊着前辈,随他到藏书楼里看书。 藏书楼共有二层,毕竟是朝廷的书库,建得格外高大轩敞,楼下一座高高的台基,隔绝湿气。楼里面分为许多小房间,每个房间内都摆着层层书架,架上各层躺着几个书匣或散摆的单册书,并不似现代图书那样竖着排得紧密。 书匣、书页间夹着索引纸条,长长地拖到书架上,单看纸条就知道书中内容与作者,十分方便。 只不过这几朝来都没编过什么新书,当今陛下又是少年登基,已有近二十年没编过实录之类,有些藏书架已有许久没人翻过,书都积了灰、发了霉,还不知生没生蠹虫。 陈侍读提醒他:“经部还好,史、子、集部有些旧书放得久了,虽然年年都要晒书,我怕也有没晒到的,你不妨也拿出来晒晒。” 也是,过了端午也差不多能晒书了。 宋时悄悄问了他一句:“明朝便是端午,咱们翰林院可放假么?还是我就此开始收拾,直到有人回来?” 陈文笑道:“哪有这般严苛,咱们是翰林院,又不是六部。”六部有事时日夜都要值班,翰林院除了几位能参与经筵日讲,拟诏书的学士,他们这些闲散翰林再忙也不至于忙到不给放假的。 宋时这就放心了,拱手谢道:“多谢陈前辈指点,宋时已初知这库中之书如何安排了。前辈且回去忙公务,我看罢各房藏书安排,回头要写一篇整理书库的文书,到时还请前辈斧正。” 陈学士大方地应承了,看了看外头的日色,又提点了他一句:“你若用人帮着拿书晒书、抄记书目,只管叫典籍、典簿和待诏来。若有什么不懂之处,就到值房寻我,我总能替你参谋一二。” 宋时用心记下,送前辈出门,然后找当值的典籍借了笔纸,拽着人一道扎进了积灰的房间。 打扫藏书室倒不着急,先检查一下书籍质量,看看有没有霉坏的、污损的图书,统计出来交给曾老师,好调配新书来。 他从楼上最深处的房间转起,一本本从书匣里取出来翻开。不看内容,先看有没有污损、被虫蛀碎、粘连到揭开就会撕坏的、中间缺页甚或是整套中间缺了一册的,都按着房间、柜数、原册位置、名称记下。 这里虽是翰林院的藏书楼,但也没法与现代图书馆比拟,转遍整层楼,大概也就只有普通市级图书馆外借处一层的藏书数量。 他们两人整整转了一天,午饭都是叫人送到藏书楼吃的,总算是赶在晚饭前将损坏的图书记录下来,拿着录好的书单找曾学士,请教他该如何处理。 曾学士对着书单看了一阵,点着上面几本书说道:“这些常见的书叫印书局再送来就行,只是这几本前朝诗话、笔记似是孤本,不大好寻来。实在不行,就只得你提前刻印一份了。” 他挑出来的书倒不多,不过其中有叫蛀虫叫碎了的,有不知怎么被污水沾湿、脆弱的纸页粘结到一起的,都坏得厉害,只怕会有脱字漏字。 宋时不敢保证抄好,曾老师也不为难他,只叹了一声“可惜这些孤本”,便对他说:“等端午过后寻几个会补书的匠人试试,能补得差不多便凑合着刻印,实在不行再使人到民间搜集吧。” 不会用他加班盯着吧? 他试问了一句:“还有些潮洒、霉坏不重的,学生想等端午长假回来搬到院里晒晒,到时候将这几本一并拿出来收拾好再抄印。” 曾学士倒没有留他加班的意思,只问:“你这回端午可还办讲学会么?还是打算到秋后几个长假再办?” 怎么从小师兄到恩师都觉着他要办讲学会呢?难道他真从福建红到京城了? 宋时受宠若惊地说:“学生无论理学工夫还是人望都只是平平,在福建幸好有恩师方大人与黄大人支持,家父竭力筹备才办得起大会,在京里可敢有这等狂妄念头。” 曾学士眼中流露出一丝失落,抿了抿唇,温和地劝他:“你是国朝百年未有、连中三元的奇才,怎可妄自菲薄?你那福建讲学大会记连圣上也看过,因此属意你为状元——” 你身为天子门生,要有自信,要多请名家、办个比福建更出色的讲学大会。怕什么办不起,没人参加?哪怕别人不去,你的座师、房师还能不去吗? 他眼神中传递了千言万语,看得宋时几乎要怀疑自己是辜负了痴情少女的负心郎。 他摸了摸心口,不忍轻负曾老师的厚望,便顺着他的意思点了头:“学生这些日子打算置宅子将老母和兄嫂从家乡搬来,只怕都安置好也要到秋冬了。京城内外人烟都比武平稠密得多,不好寻那样的大场子,到时候再看情形准备吧。” 曾老师皱了皱眉,叹道:“也罢,你一个才入值的翰林,哪儿有财力办起千百人参与的大会。还得似你福建那场大会,由老师主持,再寻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办个组委会共同筹备。” 这位老师已经代入身份,实地考虑上了如何帮弟子筹备大会,沉吟了一阵才想起端午节还没过,离着不知是今年秋冬还是明年才会有的讲学大会还太远,便挥了挥手吩咐道:“天色不早,你自去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吧。” 宋时辞别曾学士回到家里,就把给赵书生写的稿子翻了出来,叫书香替他送过去。 他自己趁着天亮,在家翻箱倒柜,寻出合意的紧身胡服、皮护腕、平底快靴,再备上一套羽毛球、一套子母胞气球和打气的风箱,两副盛热水的竹筒和棉套,好跟小师兄到灵泉寺打球兼看射弓踏弩社活动。 这社团都是有武力有财力的人才能参加的,可高冷了。当年他在武平当衙内,都没能成功混进社团,摸摸人家的踏弩,如今终于能在内部人士引领下进去试手,感觉老激动了。 当年他们旅行社稿野外拓展、真人CS,他都没有这种期待的心情。 假枪跟真弩就是不一样!冷兵器才是男人的浪漫! 能抱上弩估计比抱个小师兄还刺激…… 还……还是师兄刺激,毕竟那弩要靠他蹬开、搭箭,他想射就射,桓凌的行动却是完全不可预期…… 他紧紧捏起拳头,用力将残存的记忆从脑中和手上甩掉,让人从井里提上来个冰凉的香瓜,就手重重啃了一口。 这一夜总算得安稳地养精蓄锐,转天清晨,桓凌便骑着马来接他。 宋时穿的是紧刮刮的胡服,宽皮带勒得腰身只有一把;两手腕系了牛皮护腕,越衬出修长苍白的手;裤子也用绑腿缠紧,扎进牛皮快靴里。紧趁的衣裳将他修长挺拔的好身材完全展露了出来,仪态精神又好,真如兰庭玉树。 桓凌猛地看见他这样打扮,惊艳得险些忘了呼吸,用力抓着缰绳磨擦掌心,才强自镇定下来。 宋时对自己这身也颇自豪,得意地问他:“怎么样,是不是骑上马就能上战场了?要进踏弩射弓社也不违和了吧?” 桓凌从马上跳下来,一手紧握缰绳,一手虚扶了他一把,炽烈地看着他说:“好,我方才还想说这是哪里来的儒将,怕是出去打仗都要叫蛮夷公主抢着招亲了。” 宋时哈哈笑了两声,摆着手说:“那些杂剧里唱的听听就得了。就是真有公主招亲我也不能要啊,阵前通敌可是犯军纪的,咱们都是考过大郑律的人,不提那些编的东西。” 书香给他牵过马来,他踩上蹬便轻松上马,指着西北灵泉寺方向说:“这就走吧!趁这几天玩个痛快,等长假结束,我就要回去干长工了。” 第94章 长假第一天,诸庙会、集市都已经热热闹闹地办了起来, 出城踏青的游人也是往来如织。 他们两人并辔而行, 夹在车流当中, 走马观花地看着路两旁摆摊的小贩、撂地卖艺的路歧人,还有大胆的小贩提着篮子在车流间隙寻趁生意……还没到真正热闹的地方, 单看路边情景,就已经让人目不暇给了。 桓凌忆起小时候带师弟出门玩的事,含笑提醒宋时:“你刚到我家时认生得紧, 成日价闷在家里读书, 还得我强拉着你跟我们兄弟蹴鞠。不想后来你倒爱上蹴鞠, 也肯主动跟我家堂表兄弟们玩了,玩时比别人还用心, 什么都要自己念叨着记一记。要不是你那时念书念得也好, 考试一考即中, 我都要担心你走火入魔, 耽搁前程了。” 从那时他就觉着宋时和别人不一样,哪怕玩乐也是怀着一份求知心, 跟普通小孩子无知无识的憨玩不同。 所以后来听说他流连瓦舍勾栏, 他脑中第一个浮出的便是宋时眉头微皱, 用心盯着勾栏戏台, 在别人被台上小唱艳段逗得前仰后合时, 独自默记着艺人唱词、身段的模样。 那时他心里就只想见到师弟了。 那时他心里还只想要见到师弟就满足,却不想如今他们竟能这般亲密,展眼便能做成家人了。 桓凌笑吟吟地看着宋时, 可这青天白日、人群当中他也不会做出什么。既然做不出,宋时就不怕他看,挑了挑眉道:“那时才显露了个球艺,今天得叫你见识见识君子六艺中的射艺!” 桓凌颔首微笑:“往常不是忙着公事便是忙着考试,一向未能得见师弟的风采,今日我便拭目以待了。” 他领着宋时扬鞭直奔西涯,却先不去灵泉寺,也不去海子边有名的风景,而是到了一片临着水草的空场——弓弩皆是易伤人的凶物,他们射弓踏弩社结社活动,要在没人的空旷地方。 那片水边早圈出一片空场,竖起一排蒙了铁皮的箭垛。几名穿着短衣、武生打扮的年轻人见了他迎上来,笑着招呼:“桓兄来得好早,上回接着贤兄的帖子,说是要带人来试弩,就是这位兄台?未知兄台上下?” 桓凌利落地飞身下马,走上去托着宋时的手,让他借力跳下来。宋时本想自己下马,但看周围都是他的熟人,让他手在空中悬着不好看,便按着他借力,从马上番下来,静静站在一旁听他向众人介绍:“早不提他的身份,只为给诸位一个惊喜。这位是我师弟——” 他才说出“师弟”两字,周围便响起一片惊呼和抽气声。 宋时唇角含笑,微微点头,享受了一下万众嘱目的状元待遇。桓凌比他本人还骄傲,声音略略提高,朗声道:“正是今科状元,连中三元的宋时宋子期。” 连同正在拉弓上弦的人都扔下活计,跑过来围上他们,一迭声地叫着宋三元。宋时本想谦虚谦虚,却发现他们这么激动倒不是难得见一个三元及第的才子,而是高呼着要取羽毛球来当面打给他看。 正好他们对羽毛球的兴致方起,社团聚会时都带着球,难得制出此球的大家就在眼前,怎么能不看看他的绝技? 宋时看着那群人收起他想要的弓弩,抱来了羽毛球拍和球,神色略有些复杂。 他师兄也没想到师弟这羽毛球比人还红,在宋时背后轻拍两下聊作安慰:“我看不如咱们先打一场给大伙儿看看,毕竟那弩弓极耗臂力、腿力,我怕你开几回弓便无力再举拍了。” 有那么严重吗? 宋时小时候也跟着他家的师父学过射箭,记着自己一天能拉好几十次弓,仿佛也没什么后果。不过眼前的粉丝太热情,抱着球和拍就过来了,他也不好推按,好在五月初也没什么风了,虽是在湖边,倒也不至于吹歪了球路。 他便从旁边人手里取了拍和球,按按拍网的弹性合适,向众人点头道:“宋某回京这一路上已见了不少人打羽毛球,各有各的风格。既然诸位壮士要看我打,我们兄弟也少不得尽力打上一场,算作感激诸位借弩之情了。” 他这话说得痛快,极合武人的性情,外头一圈人哄然叫好。他握着拍子的手抬起来朝下一压,叫好声蓦然收起,他才又说:“诸位可带了石灰和球臁来?带了便正经赛一场分个胜负,若没带则有没带的玩法,只要它球不落地,缠缠绵绵地打一场就好。” 羽毛球的规矩还都是从桓凌那里传出来的,众人打球都是寄托了自己青云之上的以意,也不怎么在意打得正不正规。听他说这两种打法,只觉着球不落地的热闹好看,便都选了后者,要他们长长久久地打下去。 桓凌也接过球拍,在掌中轻转几圈,笑道:“我之前多半儿也是随意打球,师弟写的技法尚未学全。若打有胜负的,只怕为兄打不了几个回合便要认输,还是打个你来我往的好。” 宋时笑着点了点头,左手往上一抬,将球高高抛入空中,左脚上前一步,右臂伸向后侧,待球落下来时正好精准地将球打向他。 那球是奔着人来的,桓凌岂有接不着的?他只是不像宋时有那么多花样,只会正手接球,但球打得又高又远。宋时却半步也不后退,盯着球的来势跃起,一个正手吊球反削向他。 桓凌喂球喂得比岳举子更好,更兼没有场地、球网限制,也不用分胜负,羽毛球就在两人中间拉着一道弧线,来来回回地牵成一条白虹架在他们当中。 周围看的人头一次见到这么多花样技术,看得连眼都顾不上睁。有的追着宋时的手学技术,有的只盯他们两人满场奔跑、跳跃的身影思量自己打球时如何进退,有的看着空中不落的羽毛球只是羡慕…… 不知他们打到第几回,终于有人想起给他们叫好来了。 叫好声中夹杂着从福建流行到京里的现代鼓掌礼,初时只是疏疏落落几声,渐渐密集,最后竟卷成一片暴风骤雨,吓得岸边浅水处栖的水鸟腾飞起来。几只白鹭在空中划过,因飞得极高,身形看着极小,与空中雪白的羽毛球几难分辨,更给这场球赛添了几分可观赏性。 掌声最高潮之际,宋时忽然将拍子凌空一甩倒到左手,右手抬过头顶凌空一抓,将飞来的球抓在了掌以。 场外顿时欢声雷动。 虽然球直接打在手心里有点疼,但能炫出这个技术,宋时心里的激动早已压过手上的感觉,握着球晃了晃,展颜笑道:“今日打得差不多了,我是来学射*弩的,可不能为打球耽搁了正事。诸位愿意打的不妨寻个背风的地方,今日虽然是晴空丽日,但这湖边还是有些风,我与桓师兄刚才为着救球也跑了不少冤枉路,可是有些累了。” 众人大笑起来,有的调侃他读书人文弱,有的倒觉着他的话说得不错,要打球应该往有人住的地方去——有房子能挡挡风,比这水边强。 好好一场踏弩射弓社的盛事,竟叫他忽悠得不少人想立刻换地方打球。连社长与社副、录事们都有些意动,以为此时时间还早,倒不急着开弓试射,到灵泉寺前广场打打球也能活散筋骨,顺便吸引些路人来看他们比试。 刚打完球的两位师兄弟则坐在一旁胡床上歇着,没什么兴致再跑一处地方打球。 桓凌见社里众人真要走,便扔下水杯,先向众人中一位年纪最长、胡须虬结的汉子说:“徐社长,我师弟一向羡慕本社,今日我特地带他来此,是为向社长借一副踏:弩让他试试手。” 弓箭倒还好,踏弩却是不许百姓私藏的,这些社员也都是有背景的世家、军官子弟,才能弄到这弩。 桓凌少年时参加过锦标社,因箭法好,百步之内能射穿柳条上系的金钱,被这位当时还只是录事的徐世兄看中,引他到本社见习。只是他当年学业重,没正式入社,后来又因居丧不能出门,好容易孝满又中了进士,自然更不好参加这种民间社团了。 但他骑射都好,有本事、有技艺,这些人就肯服气他,认他做朋友。 至于宋三元,虽然他是头一天来,但他的羽毛球技艺足以折服众人,不看人面也要看球面。徐社长看着人和球的面子,当即便吩咐从人去取个两石的蹶张*弩来,却又悄悄拉过桓凌提醒了一句:“宋三元文文弱弱一个书生,又不似桓贤弟你这般弓马娴熟,可开得动这样重的弩么?” 虽然他已叫人取了最弱的一副两石弩来,但看宋三元细胳膊细腿的模样……他还是打羽毛球更合适吧? 桓凌自然要替师弟争辩一下:“宋师弟从小随我家的师傅学过骑射,在福建时也常常每下乡劝农耕桑,倒不是那等文弱书生。”回头看见师弟叫一群球迷围在当中,听不见他们说话,便小声吐露心曲:“若他实在拉不开,我自然帮他上弩*箭,不会叫他出什么意外。” 徐社长这才放心,又玩笑地问道:“桓贤弟还有当年马上连珠五箭,皆中箭垛当心的本事么?” 桓凌但笑不语。 过不多久,便有人送来上好弦的踏弩。这种两三石的弩叫蹶张弩,顾名思义,不似普通臂张弩般放在手里拉弦上箭,而要单脚或双脚踏*弩环,双手扣弦,手臂、腰腿同时用力张弩,将弦挂到机括上。 他一手称了称弩身的分量,朝人群中招招手,喊声“师弟”,把正被人围观的宋时和他周围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他一个都察御史,竟起兴要开两石弩,还是单脚踏弩环,双脚踏能张开弩就不容易了吧! 宋老师一看见他半踩在脚下的大弩就淡定不住了,向周围粉丝们道了声扰,径直扒开人群里挤出去,大步走到他面前,羡慕又有点敬畏地看着那张硬*弩。 桓凌专心摆着架势,并没看他,却恰在他奔到面前时双臂较力,脚下同时蹬紧,猛一用力将弩弦架上,而后双手握着弩柄,缓缓从地上站起,对着远处覆着铁帘的箭垛瞄准,重重扣下了弩*机。 弦索在空中发出一声钝响,随即破风声起,弩*箭只在人眼中留下一道残影,便随着尖利的风声刺破长空,扎入了远在数丈开外的箭垛上,一箭穿透铁帘,正中红心。 宋时头一次现场看射*弩,还是一箭红心的超高级炫技,想夸他点儿什么都想不出来了,只能举起手啪啪啪用力地拍,边鼓掌边往箭垛走。 到那里才看出来,箭身竟已穿透铁帘寸许,深深扎入后面的草垛中。 守箭垛的人已将箭拔*出来,量着箭身入垛长短报了数,宋时忙要过来仔细观察。桓凌将弩*弓交给徐会长的从人,走到近前握住那只箭,含笑看了宋时一眼:“不必看它,你稍歇歇,我慢慢带你试射。” 第95章 肯去打球的人约着走了,河边只剩几个一心要练弓弩的, 和他们带来看场子的随从。两人送走徐社长一行, 桓凌又去马鞍下的袋子里拿出个干鲜果品、各色点心、糖食拼的攒盒, 让宋时没事吃吃零食,等他校好弩弦再上手。 宋时也把自己家带的竹杯拿出来, 叫他尝尝自家熬的酸梅汤。 酸梅汤提前拿冰湃过,竹筒外套着保温的棉套,触手微凉, 筒壁上结了一层细细的水珠。拧开竹筒, 杯中的梅汤还微微冒着白雾, 喝下去如一股冰线砸到腹中,打完球就不停往外钻的热气顿时消散了不少。 宋时自己先喝了几口, 精神起来, 拿着布巾到浅水处投了投, 拧得干干的往脸上一拍, 汗水与暑气彻底被擦掉了,又扔进水里投了一把, 回去扔给桓凌。 桓凌还比他期文些, 叠成小块抹着额头、脸侧、颈项, 待手干了又去调弦。宋时不懂这些, 站在一旁眼巴巴看着师兄重新上好弩弦, 双手持弩对着箭垛校准。 宋时知道这些技术调整一步也不能省,再怎么着急也只站在那里盯着,不敢说话打搅他。直看到他觉得自己也能上手调弦校准了, 桓凌才朝他招了招手,单手倒提弩柄将弩身抵在地上,叫他自己试着上弦。 弩弦是用细牛筋绞成,又粗又韧,绷得极紧,不用力拉根本就不动。宋时走到桓凌对面,先试着拉了拉弦,赞叹一声:“好硬的弦,难怪能射得这么远、这么有力道!这种弩弦是不是用一回就得调一回?” 桓凌笑道:“平常也是用两三次才调一回,方才他们把弦调得紧了些,我怕你拉弦时掌握不好力道伤了手,故将弦调得松些。这么调着是为好上弦,但射出来不像方才那箭那么有力,能一箭透过铁帘寸许了。” 射程虽稍差些,但对初学者来说,能把箭射出去才是最要紧的。桓凌一面给他讲解臂膊与双腿用力的技巧,一面帮他按着弩柄稳定弩身,待他双足踩实,手握的姿势、位置都合适了,才放心叫他运力拉弦。 宋时也是个有力气的人,双手拉紧弓弦,猛地往上挺腰。桓凌却伸手在他腰后托了一下,严厉地低喝道:“别这样猛地抻腰,小心闪着!从腿上用力,慢慢把腰直起来,手臂收——” 他一面说着,一面拍着宋时的腿、臂,教他如何用力。宋时按着他的教程全身运力,终于将弩弦拉开挂在机括上,又装上弩箭,兴奋地往后跳了两步,握住弩柄端了起来。 还挺沉。他得两只手才能端稳。 宋时本想耍个帅,拿枪一样竖着举过头顶再平放到眼前瞄准。可惜身边不是电影里会抱着鲜花看他耍帅的女主角,而是个不解风情的……弯男,见他把弩抬得太靠上了,立刻就抓着弩身往下压了压,还将头搭在他肩上,教他如何瞄准:“弩举平在眼前,目视望山与箭尖,与箭垛红心连成一线……” 弩上这个望山能起到瞄准作用,当然肯定不如现代的准,但技术好的对着这三点一线瞄准,足够射中目标了。 宋时双手托弩稍稍偏过头,闭上左眼,单靠右眼瞄准靶心,用心瞄了一会儿,欲扣扳机前又慎重地问了句:“能扣了吗?” 能了。桓凌帮着他托稳弩身,看向箭垛,说了一声“扣吧”,而后只听耳边弩机一响,箭声破风,远处便传来箭透铁皮的声音。 正中红心。 宋时手里还稳稳托着机弩,一声许多年没说过却最能表达激动、兴奋、不敢置信的“卧槽”却在这时候涌上喉头。 他居然中了!第一次试射就中了! 他半张着嘴,艰难地把那声几百年后人才懂的黑话咽回去,转过头死命地用眼神传达兴奋。他没说出口的话桓凌便替他翻译了出来:“做得好!我这些年也见过不少人练弓弩,再没有像师弟这样,头一次试射就能瞄得这样准的!” 他握紧弩身,叫宋时放手,朝他扬扬头,激动地说:“咱们去看那弩箭进得多深!” 宋时也不好意思把那么沉个弩扔给他拎着,便与他一人抬一头,连走带跑,一同兴冲冲地走到箭垛前。看箭垛的人从红心正中稍偏右的地方拔下箭,双手托着给他,敬畏地说:“不愧是文曲星下凡的状元公,第一次试射就有这样的好准头,小的跟着主人看了这么多年社中比赛,也没见过状元公这样的好手!” 一旁射弩的、射箭的、校弦的正经社员都叫他这准头惊呆了,拊掌叹道:“这世上竟有宋状元这般生就宿慧之人,文武双全,我等不能及也!” 连中三元就已经不是凡人能做到的,怎么引弓射弩都这么强! 宋时满脸兴奋,笑容收都收不住,摆摆空着的左手谦虚道:“诸位谬赞,我也只是误打误撞地中了。说起来多亏得桓师兄教得好,没有师兄帮我控弩,我岂有这般容易射中的?” 虽然他瞄准瞄的好多半儿是因为以前打真人CS有经验,不过这弩这么沉,要没有小师兄帮他托着弩身,估计他放箭时弩头会有一点下沉,就射不了这么准了。 桓凌春风满面地看着他,只说:“应当是师弟打羽毛球练出的眼力、手感,一上手便能瞄得这么准。我看师弟还不大累,何妨再练一阵?” 不妨不妨,接着射!我还能中! 宋时太喜欢他的体帖了,拉着他抬着弩跑回方才站的地方,又叫他帮忙托着试射了几回。虽然不能把把都中红心,但有个开门红,后来射的距靶心又不远,仍是叫正式社员都要羡慕的成绩。 后来射得次数多了,这弩太沉,他双臂渐渐吃不住力,压在他师兄手上的力道便大了些。桓凌感觉到他手上没力气了,看他射了最后一次,便握着弓劝他放下:“你方才打球已费了些力气,如今再挂了这几次弦、托着弓瞄准、射箭,手臂筋肉俱劳,再不休息就该受伤了。且放下弩箭歇一会儿,活动活动肩背臂膊。” 宋时虽然正玩得激动,但也知道他劝的对——十天长假呢,端午节还能再出来一次,要是这趟累坏了,以后还能出来玩吗?上班以后拿什么工作? 成熟的社会人就是要有自控力! 他把弩交还给徐社长的家人,跟桓凌一起喝冷饮、吃麻糖,看着社员们练习挽弓射弩。有他这位初次上手便能射得极准的社外文人在旁盯着,社员们个个都屏息凝神,尽力瞄准,生怕射偏了惹他笑话。 宋时见他们紧张得手都要抖了,实在不忍心,便将头转向潭边,一面揉着发酸的手臂,一面低声跟桓凌分析刚刚为何有两箭没中红心。 只用望山和箭头瞄准太粗糙了,人眼不能保证看得准,还是得做个高级点的瞄准器搁上。不过弩箭和子弹不同,弩箭比较沉,射出去后下坠速度快得多,不同距离外射出,箭落到的位置就有一点上下浮动,最好在瞄准器上有这样按着距离变化的刻度。 要不要做个瞄准镜试试? 他倒知道点儿望远镜的基本知识,但不大清楚瞄准镜的做法,要真做还得考虑花钱买论文,可他在晋江后台里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花着真心疼肉疼…… 他咬咬牙,叹了口气,没提他的瞄准镜设想。 桓凌却摇摇头,笑道:“早在汉朝弩机望山上便刻有刻度,依着望度定准,在马上亦能百发百中。宋朝时民间为了抵御辽、金、蒙元等国,弓弩极为兴盛,不过本朝以来将士多用火器,这些弓弩多半是民间自制,自然没那么精细,许多射弩的人也不会看刻度了。” 是啊,随着技术进步,这个世界的战争终究是枪炮为王。他身子往桓凌那边倒了倒,拿肩膀蹭着他问:“师兄在六科任监察御使,可知本朝火器如何?怎么今年还有达贼犯边的消息?他们草原不是不产铁,造不出枪炮么?” 桓凌苦笑道:“虏贼不产,奈何边关有人偷贩咱们的枪弹给鞑靼,咱们边军的粮草兵器却常遭人苛扣。何况他们身居草原,擅长骑射,十几岁的孩儿上了马就合长在马上似的,咱们的马匹与马战之术及不上他们……” 宋时刚才射箭激起的热血还没散,怒道:“朝廷竟也不管这事么!监察御史都到哪儿去了,该他们上奏章弹劾,怎么不弹劾?这是懒政!” 他喷得起劲,一旁的桓凌却叹道:“朝廷也不是处处管得到,似宋世叔那样的好官能有多少?一个监察御史到了别人的地盘上,人家让他看见什么他才能看见什么,不让他看见的,自然什么也看不见。我如今在户科,每每算计军粮,都觉着有些出入,只是兵部那边插不进手,不好计算武器、火药出入,从户部拨银的数量看来,似乎也忒多了些……” 可当今兵部尚书是周王的外祖父,他便查出什么也难弹劾得倒他。 他叹了一声:“此事只得从长计议。之前虏寇没什么动静,边关倒还太平,有问题也按得住,我只怕他们今年掳掠尝到了甜头,以后还将依此而行,使边关百姓受苦。” 边关将士百姓却着胡虏入侵的威胁,朝中若还有人众军饷、军需中谋利,他这个给事中也难辞其疚。 宋时看他似乎要自责起来,连忙拍拍他的背安慰起来:“这也不关你的事,你能尽本职就好,什么事都要从长计议,可不能硬抗,不然你进了天牢,人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桓凌垂着头让他安慰了一阵,才抬起头向他露出个笑容:“不必担心我,我岂是那等硬与上官相抗的人?兵部不在我职权之内,我也没有去查的余地,只能从户部入手慢慢追索。而且眼下户部除了兵部所需,还有几件大事要办,我一时也分不出精神弄别的。” 什么大事?皇上又双叒叕要钱了?是为编他的新泰大典要钱吗? 桓凌苦笑一声:“周王本该十六成亲,这一晃都拖到十九了,为他婚事不成,后面的皇子都不能成亲。如今二皇子齐王也十五了,岂能不选妃?三皇子魏王也十四了,今年不选明年也要选,却不知圣上会不会再借这两桩婚事……” 要钱。 两人对望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这个令人发愁的字眼。 第96章 时近正午,打羽毛球的社员回来了, 宋时吃零食吃得也有点饿了, 便提议到庙会上吃了饭再想下午做什么。 灵泉寺是千年古刹, 佛法极盛,香火更盛。五月初这样的长假, 京城里官员、百姓都抢着到寺中礼拜,山下的庙会也开得红红火火,离寺数里就有摆摊卖吃食的, 有人搭了临时的帐篷收钱展览大象、白驼之类的异兽, 更有许多撂地卖艺的路歧人就地表演。 最受欢迎的是吐火、吞剑、幡竿、攀绳、相扑……外头都挤着一圈人。他们仗着骑在马上, 能凭高度看进人堆里,走路的人挤在圈外的就只能看看人头、听听热闹了。 两人走马观花地看了一路, 遇到好的就停下来多看两眼, 鼓鼓掌、有人收钱来便打赏一把铜钱或几钱银子。 不过相较这些杂技类, 宋时倒更喜欢看驯鸟驯青蛙之类的。训鸟叼字的还算常见些, 选聪明温顺的鸟儿,用食物训出条件反射, 主人说出哪个字便从哪位置去叼纸片就行。唯有训蛙绝艺, 他从前只在报纸上看过, 想不到穿越之后反而见着了活的—— 那撂地的卖艺人对着青蛙说了句什么, 场子里那只大青蛙便“呱”地一声洪亮地叫起来, 而后它身边一群小青蛙同时跟着叫一声,犹如听了大蛙的指挥般,特别整齐。而这场表演结束后, 青蛙们还知道自己主动爬回罐子里,这智商简直要逆天了,根本不像两栖动物! 要不是中间游人太多,他挤不进去,真想过去把那些青蛙买下来天天训着玩儿! 哪怕是挤不进去,他也要伸长了脖子尽力多看几眼,直到最后一只青蛙爬回罐子才舍得把脖子正回去。他师兄都怕他从马上张下去,又怕他不看路,马儿撞着别人,便替他牵着绳子把握方向,两旁卖唱的、耍百戏的都是一掠而过。 到了山门外空场前,却见那里已叫一家赶散的杂剧班子圈了场子,中间停着一辆围有勾栏的大车,上头一个抹搽得滑稽可笑的副末正唱着艳段,只是离得远,也不知唱什么。 车边挨挨挤挤的站满了听戏人,两旁道边卖吃食的摊子上倒剩了不少空位。桓凌眼神好,看见卖肉食的摊子间夹着一个卖冷淘的,便扬鞭一指,回头对宋时说:“这们热的天,街上人又多,闷气,索性用一碗冷淘,那边不管唱什么咱们还能跟着听几段。” 宋时也有同感,不过单吃冷面却有些素,他又到旁边摊子上花两钱银子卖了壶莲花白,一个白切肚子、白切肉、肘子、鸭肉、焖青鱼的荤菜攒盒配着吃。 京里菜不如南方做的精致,不过二人都是这边长大的,吃这些也顺口。他们便如别的游人般对席而坐,倒上酒边吃边聊家常。聊不上几句,不远处围着车看艳段的人群中便爆出一阵笑声,勾得人倒有些好奇。 ——艳段就像现代说相声之前先说些小段的相声,词句压韵又有趣,故而几句便撩得台下人笑声不绝。 他们俩也教这笑声勾起好奇,便招呼过来送冷淘的摊主问:“这班子平日也来灵泉寺下唱戏么?他家艳段说的哪一段?平常我们也听戏,不知是不是我们听过的?” 摊主将两碗冷淘搁下,笑着解释:“他家讲的就是李逵当官的故事,客官们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见多识广,自然知道这故事。” 的确知道。宋时上辈子没听过杂剧之前就看过《水浒》,李逵当官那段不说能背,至少知道情节。桓凌也是常听戏的人,对这艳段比他更熟,听这名字便笑了一声:“原来是这段。” 这段李逵假扮官人杀了真恶人的故事又义勇又好笑,正合当世人的喜好。连桓凌都是这段戏的忠实爱好者,还问宋时听没听过这段子,想给他讲讲。 宋时还头一次听到他开口要唱戏,故事再老也要听,当场拍板答应了,听他拿捏着有些滑稽的戏腔念韵词道白。 讲得还挺好。旁边几桌能听见的都偷偷笑了。 一个御史光天化日之下唱戏,这是没人看见,要有人看见……他一世英名就化作流水了。宋时不舍得他名誉受损,掏出手帕往他那边推了推,在他疑惑的目光中低声解释:“你把脸遮遮,免得有人认出你来,说出去不好看。” 桓凌叫他说得哭笑不得,身后一桌支着耳朵听他念白的人忍不住喷笑出来。幸好此时马车那边响起海啸般的欢呼声,把这声轻笑压了下去,不然桓给事中与宋翰林知道自己成了笑话,非得扔下吃食直接跑了不可。 这片叫好声过去,他们才能重新听清人说话,只听桓凌后面那桌的客人腼腆斯文地问道:“敢问老丈,车子那里欢呼声这样响,是要唱正杂剧了么?” 那摊主声音洪亮,仿佛十分得意地说:“可不是,听说这杂剧班子是从保定府来的,唱的正是宋三元亲自写的杂剧《白毛仙姑传》!” 啪嗒! 宋时把筷子扣到桌面上,险些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什么时候写出杂剧了?他连诸宫调都没亲笔写过,是写了大纲之后请人润色的,居然有人冒用他的名字—— 他居然真被当成艺术大师了! 这些百姓都信了,朝廷里的人不会也信了,将来叫他制曲排戏什么的吧? 他不知道是该骄傲好还是该担心好,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自嘲道:“这宋状元也不知写了多少种《白毛仙姑传》,福建才只一部诸宫调,进京就又出了杂剧,未知别处是否还有其他唱法的本子。” 桓凌忍俊不禁地说:“既然是宋三元,至少得出三种吧。这不是才见识了杂剧,还未听见有说话人拿他当本子的呢。” 摊主冷哼一声,真心实意地跟他们告状:“这位公子不知,西教坊胡同瓦子里已有小说人在说这故事了。原先我听着诸宫调就觉着好,可惜宋状元中不曾进京时,那些人不识高低,不懂得讲它。如今宋状元文曲星高中,叫圣上连点了三元,他们才忙不迭地借这风头改这好套曲儿!” 宋时忙谦虚了一句:“故事是好故事,只是写得偏颇了,未能曲尽这故事后的深义。” 后面桌上的人轻轻“嗯?”了一声,似有些异议,那摊主却是个真曲粉,听他说这话当场便不乐意了,替他辩驳道:“怎么偏?未尽什么深义?那是状元手笔,状元写不出深义,难道寻常书生能写得比状元还大气?” 别桌客人纷纷看向他们,正好奇摊主跟宋时在吵什么。然而就在此时,那辆大车下一阵哄闹,顿时将这点波澜遮掩了过去:“杨喜儿出来了!好个娇娘!” 摊主顾不得吵架,以不合年纪的利落劲儿攀到凳子上,鼓掌喝了一声:“好!好模样!好身段儿!活脱脱是个仙女下凡了!” 宋时跟桓凌叫他的激情带动,也站起来朝车上看了一眼,不禁双双“噫”了一声——这妆容手法好熟悉!这不是他教当初给祝姑姑设计出来的吗?难道他们夫妻又来京里趁食了? 两人面面相觑,宋时便说:“要不咱们近前些看看,到底是不是故人?”若是的话,还可以邀他们帮着写写新戏,上回他们双方合作相当愉快,赵悦书求他写的新戏交给孟三郎改编,倒比给不认得的外人更合适。 他看了一眼桌上都适合凉吃的东西,索性朝桓凌伸手:“咱们先去看一眼,叫摊主别撤了咱们的菜,等看完回来再吃。” 看完回来,冷淘就成砣了。 桓凌含笑跟着起身,回头吩咐摊主:“这两碗面便不……” 他回身去找摊主时,目光扫过身后那桌旁一个侍立的仆从,未出口的半句话忽地哽在舌尖,下意识看向桌子上首的人。那人与他目光相对,也猛地涨红了脸,低低叫了一声:“舅兄。” 这一声叫出来,桓凌堵在胸间的那口气才忽然落下去,而对面拔腿就要走的宋时却僵在了桌边。 能叫桓凌舅兄的人……天底下好像只有一位? 这算是情敌相遇……呃不对,他们也算不上什么情敌,只是前后任而已。虽说后任来的时候他这前任还没卸任,但毕竟事情过去了,大家都要面子,这种事情提出来对谁都没好处。 他缓缓地、轻轻地抬到空中的左脚落地,转向正对着自己的方向,屏息凝神,恭敬地看向那位虽未曾见,却在他生命中留下很重要一抹的周王殿下。 幸亏刚才他们只说了搬家的事,没提那两位皇子的婚事,不然这会儿就可以等着周王披上一身黄衣裳,判他个不敬皇室的大罪了。 桓凌刚要举起来行礼的手也被那一声“舅兄”劝阻在了空中,便装作拿钱的样子伸到袖里取出了个荷包,强作笑容道:“不想在此处见到周……妹夫,我与宋贤弟是来寺里许愿的。今日有缘,周妹夫何不同我等到灵泉寺清净地坐坐?” 周王微微低头,有些挣扎地说:“本……本来我也是带人来上香的,不过听说这里有好戏,便耽搁了一会儿。既然舅兄相邀,那咱们便先到寺里去吧。” 台上的旦角正唱着欢快又凄楚的曲子,周王的心情也是这般从欢快落到凄楚,放弃了难得一见的杂剧,强颜欢笑地带着人朝车子走去。 到了寺里,随侍周王的太监便去包了间宽敞清净的僧房供他们说话。几人前后进去,待内侍将门窗关上,桓凌便一撩袍子,拉着宋时与自己并肩下跪行礼。 周王连忙虚托一托,说道:“舅兄与宋状元不必行此大礼,这是在宫外,咱们只论家礼便了。” 不不不,桓小师兄跟你论家礼就得了,我可不敢论! 宋时郑重地行了全套大礼,口称“臣”,拜了几拜才从地上起来。周王虽然有些腼腆,却明白他的心结,亲自扶他起来,含笑劝道:“宋状元不必如此,本王知道你与王妃曾有过婚事,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事。王妃高洁,宋状元端方温厚,本王自是相信你们的品格。” 宋时苦笑道:“谢殿下体谅信任。臣与王妃订亲是为父母之命,退亲也是长辈作主,实则两人几乎不相识。臣当初也曾忧心殿下会因这场婚约不快,如今才知殿下宽宏至此,是臣枉自多虑了。” 周王温文地笑了笑,将他扶起来,说道:“宋君从今后可以不再担忧了?” 宋时拱手谢恩,桓凌也替他谢过周王的看重和宽慰,又毫不留情地问:“殿下何故白龙鱼服,去那三教九流混杂之地?” 周王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目光落到脚前,低声道:“本王是为父皇、母妃祈福而来,只是方才走累了,就在寺外歇了歇,并未用过宫外的东西。” 桓凌微微点头,拱手道:“臣闻千金之子侍不垂堂,还望殿下为圣上、为天下人善自珍重。” 周王忙答应了,又看了宋时一眼,道:“宋状元且请退下吧,本王有些事要与舅兄说。” 宋时当即跟着内侍到了另一处僧房,周王见他们出门了,才带着几分羞涩说:“本王今日来灵泉寺亲自上香礼拜,还为一件事事——元娘入宫已经有数月了,我年纪已长,也盼着能早些要个孩儿。不过元娘在宫里不能出来,我听人说这灵泉寺是千年古刹,求什么都灵验,所以趁着今日节假,来这里求一求……” 桓凌听他说这话,便有种为人臣子有负君恩的惭愧。虽说这孩子不用他生,可他妹妹入宫不是普通妇人嫁人,而是以臣侍君,就必须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后嗣。虽说他妹妹入宫时间不长,可后面两位皇子都长大了,周王急着要孩子,这便是他们做臣子的对不住皇家。 他无声地在心底叹了一声,行礼谢罪,愿周王这一次能顺利求得皇孙。 周王托起他说:“舅兄不可这样。王妃也才刚入宫数月,此事又急不得。我只是自己有些心急才来求一求,实则我们夫妇还年轻,这孩子来得早些晚些都不要紧。” 桓凌垂首道:“臣也陪殿下一同到佛前祝祷,殿下定能如愿以偿。” 周王眼中光芒闪动,怀着期望:“便不是男儿,是个女孩儿也好。我和元娘若能有个孩儿,两个人才是真正性命相连,不管是男是女,我都要教他无忧无虑地长大,不必背负……”他忽觉说得有些不对,抿唇而笑:“我只要这孩子平平安安出生,快活长大,别的都无所求。” 当今天子正在盛壮,后面的皇子们也一个个地成年了,将要成亲、开府、到部院行走掌权,到时候朝廷也好、周王府也好,都难复今日这样的清净。只怕这孩子生下来便要负着重担,过不上他想给予的安生日子。 周王微微摇头,又对桓凌说:“舅兄这般年纪,又是进士,也该考虑成亲之事了。终不成你也学林和靖梅妻鹤子?父皇也十分喜爱舅兄,曾说过舅兄是个通脱明白的人,若你看中什么人,倒不妨到宫里求个指婚的恩旨。” 桓凌稍露笑容,低声答道:“我看中了人,自然要先求得他家父母准许才能进宫求旨意,不然岂不是强娶人家了。” 周王眯了眯眼,皱着眉问道:“舅兄此言,莫非是有中意的心上人了?” 桓凌笑道:“请殿下带臣一同去为陛下、娘娘和殿下、王妃祈福。待祈福之后,臣还能为自家求一求姻缘。” 周王叫他说得又不敢确信了,带着桓凌先去大殿拈香祈福,祈求社稷安稳、百姓安居,又求佛保佑圣上、贤妃与他们夫妇平安康健,最后到观音殿前求菩萨赐子。 他舅兄也跪在一旁虔诚祈福,肯定是没有子可求的,却不知是求的怎样的因缘,叫这位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进士如此耗心费力。 做完这不宜让普通朝臣知道的祈福之举,他才又让人叫来宋时,体贴地问他入朝后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方便有没有。 宋时按着礼部练过的经验,干巴巴地依着礼制答了,也不敢学前世电视剧里那些答法,怕踩着朝廷礼制的雷区。 他这么守礼,周王自己倒有些忍不住了,追问他一句:“本王前几年便看过宋状元的《白毛仙姑传》,写土豪大户、状贫民之苦皆是活灵活现,令人为之悲、为之喜,怎么又说它偏颇?” 因为这故事本来是革命故事,都写成地主阶级内部斗争了,能不偏吗? 不过他当时就是随便自谦一下,还打算说几句就揭露自己这个宋状元的身份,也享受一下当初黄大人微服私访的乐趣呢。谁想到吃个饭都能碰上皇子,不仅为了皇子的隐私得把身份闷住,还得应付皇子这问题啊! 早知道不自谦,直接夸好呢!反正也没人知道他是作者! 宋时压住心中一声叹息,淡然解释道:“这《白毛仙姑传》其实并非臣所作,因臣不擅长写曲词,故请了当地一个会写词的孟公子代填,臣只写了个故事罢了。他落笔时不免有些偏颇,写杨喜儿之恨多,写她亲情与被救之后的新生少了。” 原来是这个偏颇。 周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随口道:“却不知宋状元手稿何在?若是还在,本王拿去寻人重新编定成剧,定可全依宋状元的本意,不再有偏漏之处。” 桓凌眉头不禁微拧,又想“忠言逆耳”。然而宋时比他下快,当下拒绝:“殿下身为皇子,一举一动都在人目下,怎好亲自让人改编杂剧?万一叫有心人看见,却是对王爷不利!” 周王眼中闪过一点感动之色,应道:“宋状元这般为本王着想,本王岂得不领情?其实本王也并非极爱杂剧,只是从当初有福建讲学大会的印稿传入京里,读到你主持辩论时的语句,总觉得比别人更精炼有力,想看看你的文章。” 若只是看一篇大纲文还好,若看上瘾了要催他改写成大长篇怎么办? 再者说,除了成化朝的万首辅,还听说过哪个当臣子的给皇上、储君写小说的?传出去两人名声都不好听啊! 宋时叹道:“那份手稿早已给人改写成诸宫调了,臣后来听多了曲子,也早不记得原文如何。便是此时再写也不是当初的文章,只得辜负殿下的厚爱了。” 周王有些失望,但也不再强求,叹道:“那便是本王无缘,但愿以后能常见宋状元的文章。不过本王过些日子便要到部院行走,若有机会到翰林院见了宋状元,定要看看你那宋氏印法是何等模样。” 宋时这回倒是干脆地应下了。 周王是微服出来祈福的,不是来玩乐的,祈福的正经事做了,又说了会儿话便要离开。二人恭送殿下出了山门,估计着他们留在摊上的面和吃食也早让人收拾了,便回寺吃了顿斋饭—— 也不全是素斋,本寺僧人烧得一手好猪头,拣出来皮脱骨烂,猪皮软糯糯地入口即化,正好配着香蘑、木耳、豆腐、笋尖、粉条做的素菜和京米饭吃。 两人又打了羽毛球、又开了弩,正当吃饭的时候还兢兢业业地应对了周王,饿得有些狠了,连素酒都没要,直接配着米饭吃了一桌菜。 他们自己吃饱了,才想起周王也是饿着肚子离开的,还不知此时回没回到宫里……咳,他们好歹在摊上吃了点儿东西垫垫,王爷恐怕是不敢吃,只能看着吧? 宋时简直要同情周王了,抹着嘴角的油说:“方才若假装没看见殿下就好了,殿下在这儿歇息时还能吃些东西。” 方才若假装没看见周王,那周王就看上戏了。今日是端午长假头一天,多少认得他的枢臣都在外放假,若是别的御史撞见了王爷看戏,岂有不参奏的? 毕竟皇储之位只有一个,皇子却不只一个。陛下这些年按着周王的婚事不动,便给了许多人猜想的余地,若是到了齐王的婚事还是一般要钱,那么朝廷还能太平些,若是齐王、魏王的婚事都顺顺当当…… 桓凌愁眉微拧,伸手揉了揉额头。 宋时拉开他的手腕,伸手端起他的下巴,笑吟吟地说:“一看咱们桓师兄这样子就是在愁周王的事吧?愁什么,这又不是你愁就能愁出法子来的,朝廷那么多老先生、部堂在,何必你一个五品官多思多虑?” 桓凌有些吃惊地看向他,宋时挑了挑眉,自得地笑道:“我认得师兄多少年了,还不知道你想什么?你想我时可不是这副脸色,眼神也不会这么黯然无光的……” 这个小师兄算计他的时候都是一副大尾巴狼的模样,眼光锐利的跟探照灯似的,现在倒露出符合年纪的神色了。 宋时难得有当长辈开解他的机会,该端的架子自然要端起来,还特地端肩直背、拔了拔脖儿,平视着他的眼睛教训道:“你不是一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这回也一样,不必想着周王这里为难那里为难,这不是你臣子该想的,你只要顾好自己职分内该做的事,别的事到眼前,自然不是你一个人扛。” 他见桓凌叫自己说得一愣一愣的,终于略出前两天被他玩弄股掌中的气,总算舍得放下他的下巴,起身拍了拍他的肩,留下一句深沉的名言:“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说得真好。 当初他知道了祖父送妹入宫待选的事后,不就直接以自己的前程为注,跑去福建护持宋师弟父子了么? 当时能断,现在怎么又多思起来了? 立储是天天家事,他不过是个臣子,又有何身份立场成日想着周王如何登上储位,周王如何不能登上储位?他身为臣子,就只该做臣子,如此患得患失,还真把自己当作未来国舅,真要走上祖父那样党争之途么? 便是桓家人人都要赌个从龙之功,他也该为父亲身后清名,为了守住时官儿喜欢的品性而坚守职分。 御使职责内的事,便是为国家朝廷进谏。 他回去后便写奏章请圣上在四品以上官员家广选淑女,备为齐王、魏王妃的人选,转天便将这道折子投进了通政司。 通政司是有值班人员的,中外投来的奏章分类抄写之后便转入内阁,先由阁老批蓝,而后才送进宫中批朱。桓阁老看见这封题着自己孙儿之名的谏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他在自己眼皮底下跟男人好上了不说,竟还上了这种会提高后面两位皇子身份,给周王造成威胁的折子! 如今周王尚无子嗣,他着什么急?就不能给他妹妹几个月,等她怀上了皇长孙再说! 桓阁老心中又惊又怒,只是养气工夫深,面上毫不变色,问三位阁老:“三位学士看这奏章如何?如今礼部正忙皇长子到部院历练之事,若在加上两位皇子选妃,只怕一时半刻抽不出人来做这些事……” 吕阁老掌着礼部大权,比他这侍郎还更清楚下头官员能不能榨出时间干活,想想便道:“今年便定下选妃之事,到明年选出人再成亲,齐王也该十六了,万一有什么事拖拖,又到十七八……这年纪实在不小了。魏王倒不急在今年成亲,但两人只差一岁,借这机会同选了王妃,咱们这些办差的人还省些事。” 李三辅梗直地说:“还省了户部一笔银子。到时候万一宫里要添置什么,也能拿出来些填进去。” 四位阁老也摸不准当今天子的脉,那三个家里不出王妃的便都宁可早选不晚选,免得再如周王一般拖到十九才成亲。 桓阁老还想劝一句,今年周王刚刚成亲,又遇虏寇入侵,国库没什么银子了。李阁老正好细细看完了他的奏章,拿笔尾敲着桌子,沉声道:“他奏章里正好没写要在京郊选都人子之事,那咱们上奏时也不必提此事。哪怕陛下要选,咱们也得劝住——” 当年周王选妃时也一并选了都人子进宫服侍,如今人都在少年,宫里也用不这么多人。哪时年满二十五岁出宫的宫女多了,或者干脆等到两位皇子成亲时再选新人服侍也行。 几人联手批蓝,将奏章送进了宫里。 新泰天子看见奏章上桓凌的名字,与其内为两位皇子请婚的内容,眼神不禁在纸上凝住一瞬。短短一封奏疏,天子竟反复看了数遍,确认他文中再无别意,才叫殿前总管太监磨墨蘸笔,重重批下了一个“准奏”。 这桓凌倒是个纯臣。 两位皇子成亲之事交翰林院拟旨,钦天监占算吉时,礼部呈上仪注,一切都要从速从严而办。宫人可以不选,但皇子成亲后要开府别住,户部须筹备建府的银子,与工部通力合作,在城中建起合两位王爷身份的王府。 这道圣旨下去,朝中又是一片纷纷猜议。 周王当年成亲千难万难,朝廷上下奏章如雪片般飞弹,换来的都是圣上要充实国库的要求,而到齐魏二王这里,圣上竟毫无留难之意,其中差别之大,莫非更有什么深意? 可若说陛下有废长立幼的意思,这两位皇子却又是成亲就要开府的,开了府的与住在宫中的地位自然又不一样…… 端午节尚未过,朝廷上下便已人心浮动,无心休假了。 第97章 两位皇子要成亲,桓凌这个率先上书的自然休假也休不稳, 每天不光被祖父拎去教训, 早晚还要到都察院应卯, 与同僚一道监察户、工两部的银钱出入。 宋时有些同情他,但更值得同情的还是都察院与礼、户、工三部被拉出来干活的官员, 也不知那些人去加班时,会不会恨他这道奏章上的不是时候。 大约又恨又羡慕吧。毕竟皇子成亲是国朝大事,他一本上去就让两位皇子定下婚事, 算是拿得出手的政绩了, 至少当初为了周王成亲连上不知多少道本的同事们都得羡慕。 宋时挥挥手送他踏上了加班的道路, 拿着他写的购房指南,叫来经纪人带他看房。三套都是桓凌这个本地人精心选的, 不光房子大小合适, 布局好, 建房子的材料都是好料, 周围环境、邻居、交通、购物条件也都不错——从迷信上说,这几处房子的风水也都不错。 他私心里, 还是最喜欢西涯那处。 不光是为了跟未来名人当邻居, 过一把养成首辅的瘾, 更是为了西涯这边地方空阔, 比城里的院子大上两三倍, 东西跨院几乎都比得上城东那处的正院,足够他们一家住到四世同堂。 不光宅院大、房舍多,旁边还连着一座小小的花园。花园中从后海引进来一道水渠, 在园西测汇成一池碧水,傍立假山,听说还是个广结贵人的风水。宋时虽不信这些迷信的,却喜欢这池子——如今池中虽然没养什么,但清清败叶枯荷、投些莲、荇、菱、芡的种子,往后到夏秋便是一片好景致。 还能吃着鲜菱嫩藕,一举两得。 花园虽小,多弄几块玲珑……水泥湖石,再种些树,用回廊、月亮门、花窗制造景深,学苏式园林的设计布置出来,配上这池子和清渠,至少也是个街心公园的水平吧? 他越想越是心动,先找了个会写生的书生把这三处院子内外景致画下来,连图带房价、宅地鱼鳞图一并粘好,叫人捎回保定给母亲和兄嫂们做参考。 把正事安排好了,他又去了一趟灵泉寺,找那天见的杂剧班子。 端午正日,都察院的加班浪潮也暂歇了歇,桓凌偷得浮生半日闲,陪他一同到灵泉寺。周王上回就是微服到这里被捉的,这回估计不会再来,两人稳稳当当地遛回来,准备先仔细看看戏台上的人再去认亲。 万一人家就是从福建来的路岐人身上学来了这妆容打扮,根本不是孟三郎夫妇呢?他们要是上去认错了人,可就不好意思再看戏了,岂不浪费了这么好的原著改编的杂剧! 他们掐着上回的时间,到得比上回早了些,那杂剧班子的车外虽然已围了些人,演员却都在帐篷里上妆,净末都还没登台。此时过去,正好能看看前面的艳段。 两人经过路边卖吃食的摊子时,那个差点和他吵起来的摊主倒认出他们,上前招呼道:“二位公子莫不是为了上回没看成宋三元的杂剧,今日过来再看一次?上回公子们遇着贵友,就到寺里去了,冷淘可惜都没吃着几口,今日小的再给公子们做一份,不要你的银子。” 宋时见他如此大方,便笑着答道:“劳老丈惦记,今日我们要挤上去看戏,却不便吃冷淘了,只要买些方便拿在手里的吃食。” 端午正日,还有什么比粽子更方便的! 摊主道:“我家也有卖好江米粽子的,不知两位客官要吃什么的?有小枣的、蜜枣的,也有自家熬的好豆馅儿的,白送一小碟砂糖,不敢收客人们银子。” 他从后头打开一口大锅,捞出几个煮得碧绿欲滴的粽子,上头缠着红白几色的线。 北方日常吃的粽子无非红枣、豆馅、八宝、白糖,比南方的馅儿少。宋时自家爱吃枣的,索性就在他家要了两个枣棕子,又给桓凌要了一个枣的一个豆馅的,叫老板替他们剥开,切成小块搁在食盒里方便一会儿带走。 摊主痛快地说:“您这样富贵公子哪儿能亲手剥粽叶,自然是小老儿来。”他剥了箬叶,回头洗洗煮煮还能再用,积得多了,也能省点买粽叶的小钱。 他说话利落,干活也利落,几下就给弄好了,还将两小碟不怎么白的砂糖倒进一个空的格子里,方便他们蘸粽子吃。桓凌接过盒子,看看台上唱艳段的还没开始,便拿了两副筷子,用手帕擦了几下,劝宋时趁这机会先吃两口。 不光是热着好吃的问题,待会儿挤到人群中,只怕连抬臂的空当都没有,纵是这粽子切得再好也不方便吃。 宋时夹着粽子往糖盒里滚了一圈,吃起来仍是不如现代的糖甜,又找摊主买了几碟的量。不过民间小吃就是吃个气氛,不能要求摊主白送的糖还要搞白糖脱色工艺,砂砂甜甜的土白糖配上热腾腾粘糯香滑的蒸江米,偶尔还能吃到比糖还甜的蒸枣,感觉相当不错。 想当年大学食堂天天能买到粽子当早餐,也没觉得这粽子好,如今真是一年只能吃到一次了,才感觉到它作为节日食品的珍贵。 宋时忆起当年,不禁又想起了另一种适合在人多场合举着吃的粽子:“要是有云南的竹筒粽子就好了,破开竹子,拿个棍从底下一穿,外头滚一圈糖,到哪儿都能吃。” 桓凌却没听过“竹筒粽子”这名字,不禁问道:“你何时吃过云南的粽子?难道是随令遵在广西任上……” 宋时这才意识到失口,连忙咳嗽几声,夹着粽子块说:“正是,广西离云南近,有商人在云南贩药材,说起他们那里夷人吃食跟中原不同,爱有竹筒蒸饭。竹筒不只能做粽子,还能蒸菜饭,里面掺上豆子或搁上鸡肉、蘑菇……” 他在学校门口小摊上吃过好几年,不知是不是正宗云南产的,不过好吃是真的。 桓凌爱听他讲这些自己不曾参与过的经历,便咬着粽子含笑听着。那摊主倒是上了心,等他说完了便主动应承:“公子说的竹筒粽子倒也容易做,小老儿听了也就会蒸了。下回公子若还来这摊上吃东西,小老儿便蒸上一锅把与你们。” 宋时笑着摇摇头:“我们再能吃也吃不上一锅啊。老丈若要卖,自去试着做罢了。粽子容易做,那糯米蒸鸡蒸肉时却要在米里滴几滴油,再搁上秋油、姜、蒜腌了肉才好吃,单搁盐的不够香。” 他也忘了这是竹筒鸡还是糯米鸡的做法,不过凭他吃了小二十年食堂和外卖的经验,按着他这做法做出来的肯定能好吃。 邻桌几个刚坐下来点菜的客人也叫他忽悠得口水直泛,恨不得摊主立刻便买竹子、砍竹筒,替他们蒸出一盘来。摊主却给他们变不出竹筒和鸡肉来,只能许诺明天便买竹筒,先蒸个糯米的竹筒粽子试试。 这竹筒蒸的京里又不认它作粽子,过了端午也能卖钱,倒是做得起的买卖。 摊主打好主意,便问宋时:“小老儿往后要以公子教的法子做生意,敢请教公子贵姓,往后我这摊子上也好说是某公子府上赐的方子吧?” ……不,宋氏油印、宋氏硬笔书法他就认了,这宋氏粽子就不用了吧。 他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一下,客气道:“就叫云南竹筒饭吧,在下只是个平常人,不求在这种事上出名。” 摊主可惜地叹了几声,一旁听他说了半天云南竹筒饭的人都说:“公子连夷人日常吃的东西都晓得,还能说出做法,定是个饮食大家,何不留个名姓?” 宋时肯意思给竹筒粽子留下这么个名人传说,端着盒食就想跑。 桓凌只觉着他这坐立不安的模样可爱得难以言说,含笑替他解围:“我这兄弟又不是宋三元那样的名人,留了名姓又如何?倒不如只说是云南粽子,吃东西的客人见是稀罕的远地风味,来买怕的还更多呢。” 这话说得摊主点头,他师弟却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细看脸和脖子都有点红,好在端午的日头晒得很,别人也晒得脸红,没人发现他是为那句“宋三元”才脸红的。 桓凌对他神色间一点点变化都看在眼里,知道他不好意思,便拉起他说:“那边冲末上台了,咱们赶上去正好看他今日艳段说什么。这两匹马便暂寄于此,劳老丈替我们看一下,倒不用喂他什么。” 那摊主拍着胸脯道:“自然,自然,为着这位公子教小老儿做云南粽子,小老儿也要用心替你们看着。” 宋时转身便走,直走到看戏的人群外围才停步,磨着牙低声数落他:“你刚才说什没有谁出名?万一有人认出我就是……呢!以后这片人一提起我,就是做云南竹筒饭的宋……某某了!” 桓凌忍着笑将头凑过去,同样小声答道:“那些人若真个认得你,还有能忍着不说着?我之前下马时也看过周遭情形,确实没有认得咱们的人,贤弟只管放心就是。此处人声喧闹,说话也听不清,不如吃口粽子消消气?” 吃、吃吧。 不跟自己的胃过不去。这可不是随便找个小摊就能买着粽子,超市还一年四季的冻粽子卖的21世纪,每年也就这一次能吃着。 恰好台上艳段也说着吃粽子的笑话,配着这粽子吃正好应景。前头人群中一浪接一浪的笑声起伏,桓凌跟着笑了几声,忽然想起师弟吃着粽子,笑得厉害容易噎着,又要劝他先别吃东西。 然而待他看向宋时,却那现他正捂着肚子低着头,身子微颤,食盒里倾斜着提在手上,里面剩的糖都洒了些在地上。 “时官儿!” 桓凌惊叫一声,扶住宋时,紧张地问他:“你哪里不好,是噎着了还是积食腹痛!” 宋时抬起头来,露出笑得眼都挤成一线的脸,摆着手笑了半天才道:“我听车上净末说笑,忽然想起一个从前听过的笑话,也是跟这粽子有关。说的是京城外有个村子,村里住着位大侠,姓江名米字小枣。江大侠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叫白糖的,一个叫馅儿的……” 这么多年没听相声,听人说到粽子的笑话,想起《大保镖》,仍然笑得直不起腰来。就是把这对口相声改成单口,传统艺术也仍是魅力无穷,桓凌听着粽子师徒的名字还不想笑,听到“十八般兵器样样……稀松”时也忍俊不禁。 围着这车子听戏的人平日也都爱看百戏,常见在瓦子里耍弄兵器的。听他诙谐地讲着这位练起武来“样样稀松”,十八般兵器摆出来都能“卖了”的馅儿少侠,却有不少联想起自己平日见过的卖艺人,也纷纷哄笑起来。 靠外的这一带听净末讲笑本就听不大清楚,正好他讲得又好,倒有不少人回转来看他。本是人家搭场子唱戏,却有不少客人叫他一个看戏的人勾搭走了,不肯给杂剧班子打赏,下来收钱的人见势不对,忙回去告诉班主—— 有人在他们的场子外撂地卖艺,将他们的客人勾搭走了! 班主皱了皱眉,问道:“咱们连日在这里唱《白毛仙姑传》,还有人不知道这片场子是咱们占的?你可看见那人什么样子、演的什么?” 收钱的是个刚进班的童子,还不大敢看人,隔着一圈人又看不清里头围的人什么样子,只含糊的说:“是个说话人吧,儿听了几句,说的是个大侠的故事。” 班主见他也说不出什么,班里净、末、旦又都装扮上了,不便出去,便道:“你在这里看着箱笼,我去见他。只要不是来砸场子的,劝他几句,得他离远些便是了。” 他正了正衣冠,从人群中挤出去,果然见圈子最外头的人都不怎么听台上艳段,反而有不少人围着外头两个头戴纱帽、衣料光鲜的公子,人群中不时传来朗朗笑声。 他又强行从这群人中挤进去,到场中恰听着一句含着笑意的“我放下兵刃,你饶我不死——” 两旁身后的看客轰然大笑,连他自己都不觉有些笑意从胸间涌上,挤进去朝圈中人拱一拱手,抬眼看着他便要说话。 三人目光相对,他险些喊出一个“宋”字,方才还兴致勃勃讲着相声的宋时便猛地抬手,五指皆张,拦住了他没出口的话。桓凌抢先一步冲到他面前,打了个眼色,沉声道:“不想今日在此遇见李兄弟,既是有缘,不妨等会儿看完戏咱们一起到寺里说话。”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李少笙,看得他不由自主地点了头,面带惭色地说:“我也有许多事要与两位……公子说。” 第98章 戏班老板熟人的待遇果然就跟普通围观群众不一样了。 李少笙把他们领到最里圈,还从帐篷里拿了两副胡床来问他们要不要坐。宋时忙摆摆手, 压着嗓门说:“只把我们当普通客人待就好, 别太引人注目……” 后面冷淘摊子的老板要知道了他的名字, 肯定得大张旗鼓地给竹筒饭产品起上沾着他大名的新名字,说不定还得写个软文营销。 他们本就是打算站在台下当普通客人的, 此时能站在圈内看戏,已经十分满足了。 离得越近,越看得出台上唱戏的旦角就是他当初给祝姑姑搞的舞台妆容。唱词却是被人修改过了, 比孟三郎写的还要细致温婉些, 改了些诸宫调中入声的字眼儿, 以贴这北曲的曲调。 念白也好、唱曲时咬的字音也好,唱念出来的确都是标准的京师口音, 台下观众都认可。 也不知他们才进京几个月, 哪儿找来这么好的戏班子。宋时简直要佩服这两位的效率, 先为他们的演员和编剧鼓了鼓掌, 带着更多期待看起了这场改编杂剧。 杨喜儿唱罢第一支曲子,杨白劳等人便轮番上台了。 喜儿打扮得领先时代六百多年, 杨白劳却是个寻常福建老者打扮, 染着白眉白发, 衣衫上打着显眼的补丁。唱王世仁的则勾着花面, 眉毛画得极浓, 眼框边勾白,唇边、下巴一带髭须,穿着大红色苏样长衫, 一派土豪气息。管家穆仁智就是由刚刚唱艳段的副末唱的,只换了身青色茧绸山,脸上涂白妆墨,看着越发滑稽可笑。 其余杨家的邻居王大娘、王世仁之母、帮着喜儿逃离王家的张二婶倒都是当世常见的打扮,并没做浓妆。 喜儿青梅竹马的大春哥却是涂了素面妆,双眉飞扬,脸上搽着白粉,虽然穿得也和杨白劳一般破旧,人看着却十分俊秀英朗。 看到大春哥这么好的形象,宋时不禁开始想象戏中的宋舍人——他是化什么妆的?会不会为显他的威严给他重彩勾脸,或是挂个髯口? 他也算是这部戏的灵魂男主了,戏份比大春哥都吃重,该怎么算番位呢?还有打酱油的大桓……桓通判,唱诸宫调时只有一两句词,改编杂剧之后也得加几句念白吧? 想想还真有点儿小激动呢! 演到武平大水,宋舍人要出场时,他便偷偷隔着袖子扯了桓凌一把,朝他飞了个眼风,得瑟地挑了挑眉。桓凌险些叫他逗笑出来,忙低头抬袖掩脸,只肩头微颤,形象总算融入了一旁悲切愤恨的人群中,没被拉出来痛批。 到第四幕开头,丝弦交响,一名正末、两名副末划着个好似新春唱“鲍老”的旱船登上栏车。两个副末作丑角打扮,正末却妆着素面,描画得比大春哥还俊俏,穿着一身乌纱红袍,腰系犀带,分明就是状元打扮! 全剧灵魂来了! 宋时激情地为自己鼓掌,身边的桓凌激情为他鼓掌,一旁听戏的人也同样激动,互相传报:“宋三元来了!宋三元出来救白毛仙姑了!” 后头微服私访的黄御史出来都没这么高热度。 与黄御史一同出场的桓通判自然也是加了戏的,演员着青袍、戴官帽,一双官靴衬得形象格外玉树临风,双眉入鬓,英俊挺秀,一看就是给班主加过钱的。 连他爹宋县令都是个乌发乌须,不逊黄巡按的英俊老生。最后一幕与黄大人共同主持公道,斩了王世仁,又将恢复少女打扮的杨喜儿许配给了大春哥。 改编得太好了!选角也太好了,人物形象完全贴合原形!背景简陋些不要紧,戏曲艺术讲究虚拟性,不要实景! 李导演不愧是经历了整个《白毛仙姑传》编演过程的人,又有超越世俗的审美力,才能把这出戏编得这么深刻动人。 宋时感动得又鼓掌又叫好,频频掏钱,向左右夸赞这出戏排得太好。桓凌也跟他一般感动,看着台上站在黄御史和宋大人左右的桓通判、宋状元说道:“这几位角色演得好,念白也好,不知是从哪儿请来这样好的人,李班主当真有本事。” 一旁的老戏迷都说:“便是京中三处大瓦舍里也难见这样的好班子,不是寻常赶散的班子,说不得是哪个公子王孙家里养的。” 宋时促狭地夸了一句:“若是公子王孙家的,自然不放他们出门卖艺,约么是个读书人家的公子,外地入京的举人书生带来的。” 他被桓凌调侃时胆战心惊,怕有人戳穿他的真正身份,拿来调侃调侃别人还不错么。 李少笙越发羞愧,低着头不敢看他们,直到正杂剧后一段丑角上台搏人笑声的杂扮也结束,才重邀二人去附近酒楼坐下说话。 进了包厢,他便先满面羞赧地向宋时道歉:“我实不该未经宋状元允许,便将状元公的诸宫调改作杂剧,还在外头搬演它赚钱。” 可这京里米珠薪桂,他们二人又是背着家里私奔出来,哪有脸一趟一趟管家里要钱?赵悦书从家带来的钱多半拿去户部捐官了,剩下的不光供两人花用,还得筹备着编演那出专为他们俩写的戏,钱实在不凑手,他便想出门赚些。 原先在武平时,他还能靠给各家艺人画宋时教的妆容赚钱,偶尔做些绣活描补,也足够养家。可京里还不兴这妆容,他又人生地不熟的,抢不过那些妆娘,生意不好做,只好再靠宋状元的名声、靠《白毛仙姑传》闯一条门路了。 他涨红着脸,低声小意地道歉:“本也想等宋状元应许了再弄,只是悦书哥买下这班子时状元已回了乡,一直无缘通报,小的便自作主张,借了宋状元的名头。” 宋时并不介意他蹭自己名声的事,只奇怪他们穷得都要出来卖艺了,怎么会买戏班子呢? 李少笙叹道:“本来我们只先请了个会写杂剧的邓先生来,备着宋状元何时送来稿子便能立刻编成杂剧。我们还想找个唱得好的班子,就如当初祝姑姑唱这出《白》传时一般,替我们在瓦子里演几回扬名。” 孰料那位邓先生听说他家要请戏班唱戏,便说这么请不划算,不如自家养个班子:一者外头班子不好的居多,唱得好的红角儿价又高,也不是他们能轻易请着的;二来将来赵书生已捐了官,不知何时就到外省做官,到时又得费银子请人来学唱…… 三来他恰好知道有一户先前在京住的世袭指挥使父子要到西北就任,全家都要跟着去任上,家里养的戏班子不能带走,他们此时要接手,价钱极合适。 有邓先生牵线,他们夫妇就大着胆子上门,谈了买戏班之事。 最初这大户人家也看不上他们一家只是普通举子,但邓先生与中人说他们是宋状元的旧识,还是当初编《白毛仙姑传》出过力的人,那位指挥使便亲自见了他们,拿他们当知音相待。 这戏班子里的人都是老指挥使亲自挑选,多年教养出来的,若非西北战事不宁,马尚书下了钧旨点他们父子出征,他也舍不得将人卖了。但既然必须卖人,他宁可卖给知音,鉴证了赵悦书的身份后,几乎是将这个班子白送给了他们。 李少笙讲了这段经过,惭愧无地地说:“我家供不起这些人嚼用,只得擅自编了戏叫他们演,假称是状元同乡,赚几个银子糊口。” 宋时笑道:“那也没什么,当初赵兄寻我写你们的故事时就说了要搬演,《白》也一样,演了也就演了,我难道还要寻你们收几个银子换我这状元名号?不过怎地只你一人在,赵兄呢?我还有些关于新戏的事想与你们说说。” 李少笙道:“悦书如今在家与邓先生一道推敲曲词,只恨不能早些编出戏来。我们倒也想到状元府寻宋公子,只是你老连着几天不在,我那兄长刚烦你写了文章,怕又为这没要紧的俗务耽搁你的事,没好意思留帖子就回来了。” 听说赵悦书找过自己几趟都没见人,宋时倒有些不好意思,忙解释一句:“因家父也要入京,我母亲、兄嫂们都要搬到京里来住,便想买幢大房子,这些日子是看房去了,不是有意怠慢。” 李少笙正背着盗用他形象的罪名,哪里敢挑剔他,唯唯几句,又问他排出来后可否过去掌掌眼。 当然得看! 这出新戏他也是灵魂大男主,怎么也得给自己……也给他师兄争取几句唱词啊! 杂剧排出来不是大男主就是大女主,一本戏从头到尾只有主角唱曲,陪演的都只能念宾白,忒不科学、忒不合理、忒不给他们这些特别演出的名人面子了! 必须改!哪怕当面跟赵悦书争一争,也得给他们师兄弟争取到唱几段的权力! 宋时野心勃勃,准备跟赵悦书见一面,靠名气碾压赵制片和李导、邓编,修改当世杂剧的演唱方式,给剧中的自己争来更多戏份。 他还处于安稳长假中,可以悠然考虑改造当世杂剧艺术,他师兄却已经加班加出条件反射,听着李少笙的话,第一反应便是问:“卖与你家杂剧班的指挥使姓什么,家在何处?你可知他从前在哪里供职,打过仗么?” 一个素爱杂剧,家里养着杂剧班子的世袭指挥使,当真是有能力戍边的么? 宋时的殿试策问中便答了“甄选良将”一条,他从前也上过这样的本章。却不知这位指挥使是真良将还是继祖上荫庇而得官,实则并无战绩、甚至没真正上过战场的人? 他身为给事中,虽平日不好越权去查兵部,但既然得知此事,便得去查查那将领的身份——若果真是良将,他不吝写奏章褒奖;但若其并无带兵的能耐,他也不得不行言官风闻奏事之职,弹劾兵部一回了! 第99章 言官风闻奏事之权,源于魏晋, 兴于北宋, 一直能流传到清朝。 王安石曾言:“许风闻言事者, 不问其言所从来,又不责言之必实。”别的官员上奏必有实据, 否则将以诬陷入罪;而言官不管弹劾谁,只要听到消息便可弹劾,至于消息实不实, 等先弹了再查也可以。 但桓凌和别的科道言官不同, 他是实打实干过基层捕盗工作的, “风闻”之后立刻实地走访调查那位指挥使潘氏父子的武艺、体格,打听他家父子战功、履历, 甚至亲到教坊司胡同、三大瓦舍实地调查他的行踪。 扮成戏迷微服调查, 打听潘指挥日常行踪, 经济状况。 宋时当初曾做过多年基层工作, 本也想配合他一把,同去瓦舍、戏院寻知情人打探消息, 桓凌却不肯带他去, 决然道:“我是言官, 察访将官才能, 具本上奏是我的本分;你身为翰林储相, 将来要担国事重负的,当以编书、养望为重,不该插手此事。” 他态度极为坚定, 为防自己禁不住宋时的软磨硬泡,索性一连几天没到宋家,又叫人下帖儿给赵悦书,叫他去宋时家里改院本。 宋时拗不过他,只得放他一个人搞调查,自己在家待客。 赵悦书不仅自己上门,还把写院本的邓先生也带到了宋家。赵书生自己还好,那位邓先生却是个不第的秀才,登了三元家的大门,连脚步都迈不对了,说起话来也略有些磕绊,全不像南方那些写戏文的书会才子那么风流。 宋时亲自到庭中迎了两位客人进屋,叫家人送上红枣核桃芝麻茶——红枣是当今待客的佳品,核桃补脑、芝麻生发,都是他们文艺工作者需要的东西。 宋时吩咐人上了几样京式的果品点心,一面敬茶一面就笑着说:“本来该早些请赵兄过府商议这院本之事,不过长假初日我与桓师兄到西涯边游玩,之后又忙着给家里相看宅院,倒错过了赵兄几次来访,实在过意不去。” 一盏清甜的热茶入腹,赵悦书才又找回了当初宋时没中三元时,两人平等结交的感觉,邓书生紧张得有些苍白的脸色也好转了些。 他们是带着写好的稿子来的,既喝了茶,也不肯吃点心便直奔主题:“前日蒙宋兄惠赐手稿,我与邓贤弟拜读后便开始编写,如今虽未脱全稿,第一折 却已大略有了模子,还请宋兄斧正。” 第一折 便是赵、李二人青梅竹马,暗许终身,却被赵家父母拆散的故事。 宋时写的不是自己家事,不拘面子,怎么能狗血怎么来。 两人相识时写成古代版校园王子和灰姑娘,被赵家父母拆散时就是雷峰塔下的许仙和白娘子。到这折戏结束时,几个人按着李少笙不许他接近赵府,又一群人拖着赵悦书往府里去。两人尽力伸手想抓住对方,指尖却在空中错开,最终被人活活拆散。 这故事在六百年后是足以让人看见就点X的老套路,六百年前这个好文匮乏,几乎照抄史料的《说岳全传》都能红遍天下的时代,却仍能赚一大把眼泪。 赵悦书这个当事人每看到这里都难忍心酸,仿佛他与李少笙真曾被家人这么拆散过。 邓先生是个写酸文、院本的行家,拆分过不知多少对薄命鸳鸯,倒不似赵书生这么动情,但也当面说了许多佩服宋时套路的话,又诚惶诚恐地请他点评自己改的词曲。 宋时自家不会填曲词,但能改宾白,能从整体高度上把握这个剧的艺术性、纯洁性——他老人家大笔一挥,便把涉及脖子以下的部分全叉了。还有些个套路的角色宾白,凡是他在别的戏文里听过的,也都尽情删减,不让这些东西拉低“他的大作”的思想艺术性。 赵悦书和邓秀才熬夜赶了几天的词,叫他三改两改,抹得只剩原先的二三分,寻常戏里最吸引人的香艳部分更是删得干干净净。 别说按字数拿钱的邓秀才,赵书生的心都在淌血,捧着茶杯问他为何删改得这么狠。插科打诨的话也就算了,那些“香肌偎、鸳鸯会,月下初窥芙蓉醉”的甜蜜唱词可是他和少笙真情的纪念,而且当今看戏的人也都喜欢,这样的戏传唱得才广呢。 他就是要让全天下人都传唱、都羡慕他跟少笙的好良缘! 宋时既是原作者又兼着审剧专家,岂能由着这些作者想写什么写什么?他倒转笔端指着剧本上被划掉的部分,正气凛然地斥责他们:“这剧既挂着我的名儿,就要排成配得上状元名号,雅俗共赏同的大作,岂能添进这些剿袭旧作、不合公序良俗的东西进去,拉低了本剧的品格!” 就算排不成个古装正剧,也要往古偶上走,是《金瓶梅》流传得广还是《红楼梦》流传得广,翻拍次数多? 改改改!他比广电爸爸还霸道地把两位编剧教训了一通,立逼着他们缩减这些无意义的文字,加快剧情节奏。 反正一本杂剧只有四幕,他原作的剧情填这四幕已足够了戏。哪怕是要注水,也可以在李少笙遇贼的部分注注水,给他……也给他师兄多添两段唱段嘛。 他从杂剧稿中翻出了自己的原稿,按着剧情进展节奏和场面大小分成四幕,保证剧情紧凑,大高潮连着小高潮,总能吸引观众看下去。 还要有几分悲剧性,增添这剧的深度。 赵悦书与李少笙从相识到相恋再到被父母拆散的部分让他缩减到三分之一,后面则添补上了两人被分开后各自想念,又被身边人误导,误会对方放弃自己,万念俱灰的情节。 此时小小地虐个心,以后宋状元包办他们婚事的时候,两人再从误会对方背叛、新婚礼堂上见面认出对方,互相伤害,到宋状元(和师兄)帮他们解除误会,两人感情更加深厚…… 很好,大郑版《情深深雨濛濛》预定了。 赵悦书死活不愿意跟李少笙来这么一场互相怨怼的戏,只肯怨而不恨,自哀自怜。宋时想起他当初拿着手帕到自己面前哭诉跟男朋友情路如何艰难的情形,也觉着他不是那个见了李少笙还能端起冷酷霸总架子的硬气人,只好从了他。 一个李少笙被人送回家里望眼欲穿,一个赵悦书被关在房里泪眼婆娑…… 他忽然觉着这形象很像他前世看过的评剧《花为媒》里的一位主角,因印象过于深刻,令他忍不住叫起邓先生,请他千万在赵书生的曲子里添进这段经典唱词—— “水平波静风浪起,浪卷银河万丈长,长空万里降下无情棒,无情棒打散好鸳鸯。” 李月娥这段深闺幽怨之感情,跟他印象中的赵书生真是完美契合了!后来敢于抄家伙打上衙门抢亲,带着男朋友千里私奔进京的勇气,也很像这位敢跟表弟私订终身,还在人家婚礼当天穿上婚服抢亲的李小姐。 啧啧,他要不是亲眼见过李大佬女装,都得以为赵书生才是小受呢。 邓秀才听了他的词便道:“词虽曲尽悲伤幽咽之意,只是有些俗俚,又不入律,不合写进曲子里吧?若作宾白倒是无错。” 作宾白倒有些可惜了。他记忆里这段词唱起来特别好听,只是穿越来时间太久,自己再唱出来也肯定会跑调,更别说复原成能演奏的曲子了。 他有些可惜地放下这曲,一幕幕地帮他们定好了剧情、节奏,然后提出了最要紧的问题——他要给自家师兄弟们撕唱段了! “一套曲子只由一个人从头唱到尾,既考唱功,又耗体力、伤嗓子,故而杂剧难排难演。我的意思是将南戏优长处引进北曲——” 比如把大主角戏改成一幕中数人分唱曲词,给配角们加加戏份。甚至可以几个分唱一支曲子,以唱词对答,比一个人独唱整套的更紧凑,节奏也更快些。 邓书生皱着眉头为难道:“北曲南戏自来泾渭分明,如何能混唱?曲调口音都不同,若不是深通南北音韵之人,不小心便会有出律的字眼儿……” 赵书生拊掌道:“不是这般说话!我便知宋兄指点的,从来都高人一筹,不然怎么来的《白毛仙姑传》?” 方才宋时随口说的那几句词虽然不够整丽,却是直道尽了他当时万念俱灰的心情。 可不是“长空万里降下无情棒”,打得他跟少笙这对好鸳鸯险些离分? 毕竟宋时与他交情深厚,最懂得他们夫妇的深情,改戏也都为了他二人的故事流传得更广。邓先生只是怕难,他却不能怕,哪怕更苦熬些日子写戏词,多给邓先生添些银子,也一定得做到最好。 他闭了闭眼,坚定地劝道:“邓先生且休顾虑,我家在福建,南戏、诸宫调都在那边盛行,若说南方官话的入声音韵,我也颇懂得些个。邓先生又是北人,精通北曲,咱们两人合作修改也不为难。” 宋时本意倒没想让他们将两曲合璧,只让他们引进一下南戏人人都可以分到唱段的表演形式。不过赵书生才是制片人兼投资人,他立意要往高难度上改,也没甚好阻拦的。 宋时便也点了头,加上自己多人分唱一套甚或一支曲子的意见。 为了掩饰自己争番位的私心,他把两位男主的戏份先推出来分析道:“如我方才随口说的那几句词,其实一套词共合了两人的心情,便可在台上用帘子隔开,分搭出两片场景。你二人一个在旧屋中悲伤自怜,一个在兰室里幽思寄情,两人在台上你一句我一句地共念或共唱出一套曲词,岂不更显得同心相连?” 舞台上虽然转不了镜头,但是可以像室内情景喜剧一样,一个台上搭两个景,两人隔空互动,让观众脑内切换镜头嘛。 赵、邓二人随着他的话想象台上情形,却因从没有过这样的演法,心中一时想不大清楚。宋时便取了纸笔来,按着记忆中京剧舞台的布置方式略画了几笔—— 也不必布置得多精细,只用不同花色的布做桌椅套,按贫富在桌上摆布蜡灯、油灯、文具之类即可将两个场景区分开。 剩下的要靠专业的、程式化的表演来表现。 第100章 讲到表演,两位制作人、编剧都懂得欣赏, 却不像后世那些票友一样, 上手就能唱能演。 宋时跟他们谈度曲填词, 二人都能侃侃而谈,比他还熟练;但讲到手眼身法步, 就只知道些做熟的套路,更高级的表演技巧理论就得靠他这个六百年后穿越者了。 这出戏不光是赵李二人的定情作,更是他这个隐形大男主的扬名作, 必须得做好做精! 为此他甚至不惜在晋江花了整整十五块钱, 买下了一篇讲解戏剧表演程式的论文。幸亏前些日子投的一篇《古代僧人休闲活动状况》的科普短文过稿, 给他赚了三十,打开晋江网便先有消息通知报喜, 不然凭空出这么一笔钱, 他总得心疼得一顿饭吃不好的。 说到吃饭, 此时也的确是该吃饭了。 赵书生他们来的早, 不必招呼,家里的厨子就已做了待客的菜。有福建风味的扣肉、蒸鱼, 京里常吃的蒸的酱鸡、炒鸡块、干炸肉圆、汤肉圆作嘎饭, 外添一大盘应时的酥炸河虾、小螃蟹, 另四碟天目笋、酱瓜、茶干、糟鱼作下酒。 酒是新做的甜酒酿, 用井水冰过, 喝着凉丝丝的解暑,却不上头,喝过酒还能对着稿子再战。 因他之前改稿改得太狠, 赵悦书和邓书生的脑子在他鞭策下狠转了一上午,腹中空空,两人都比平常饿得多,谦让两句,便都不客气地将筷子朝那几盘硬菜伸去。 而负责任的审批主管领导宋三元此时已经主动担起了艺术指导的重任,拿汤匙随意舀着壳酥肉嫩的炸小虾小螃蟹吃,在脑中翻看新下的论文。 这篇论文从古代歌舞百戏一直写到现代京剧和地方剧种。他并没直接跳到现代戏,而是先看了看自己身处历史时段的戏剧艺术特点: 明朝前期的确是北曲南戏泾渭分明,杂剧算是士大夫之戏,而南戏则被视为下品,只有文社书生肯写戏,南戏中也没几个名家。而到正嘉年间,大量南方才子、士人开始创作戏曲,南戏北曲也渐渐交融,北方杂剧吸取了南戏的形式,也从四幕短剧拉长到多幕的联续剧,戏、剧中都有南北曲混用的情况…… 历史的经验证明,他的设想是完全正确而且必然会成功的! 只要这出戏做好了,他就是戏曲史上南北合流的第一人,不但能上专业论文,百度百科,说不定大学戏曲课选修课上讲到郑朝戏曲发展时,都得提他宋三元两句! 十五块钱花得真值,一点儿都不肉疼。 宋时越想越精神,干劲满满,饭都不想吃了,只捧着一杯冰酒酿慢慢喝着,边喝边细品比酒浆还醉人的论文。 这篇论文也挑得正好,其中就有古代戏曲手眼身法步的具体讲解,也有更高层次的理论总结。从明晚期开始,便有名家总结戏曲演员最重要的“神”与“技”,即训练其神情与身段;而到清代这个戏曲兴盛的顶峰,昆曲名家黄旙绰等人在《梨园原》便已提炼出的戏曲身段“八要”,正好适合给他们这个剧组讲解。 ——毕竟民国以后就写白话文了,还掺了许多国外表演理论,不好翻成文言文,不如这个省事。 他投入地看着论文,竟不知对面两位什么时候停下了筷子,低声唤他:“宋兄,宋状元?莫非宋兄身体不适,不思饮食?我等早不知如此,竟还来打扰,实在不该。” 宋时其实没病,只是忙起工作来,哪儿来有闲心吃东西呢? 五一长假本质可是来自后世的“五一劳动节”,劳动二字怎么解释?大好时光,不就应该努力加班吗?看看他师兄——人家怎么就能把劳动节发动成满朝上下都要干活的节日,怎么还能利用工作之余到民间走访调查不称职的武将? 他不过是趁吃饭时看看论文,还没像鲁迅先生那样把喝咖啡的时间也拿来工作呢。 他含笑摇头,解释道:“方才与赵兄、邓先生议论杂剧,说得在下心中灵感缕生,此时又想到些新戏中合用的科范。若此戏写好了,我倒有心看着他们排一排。” 赵书生惊喜得险些站起来:“宋兄少年时便走遍大江南北,见多识广,见过的好戏曲、好身段儿自然比咱们多。若能指点在下那家班一二,便是小弟与少笙的福气了!” 宋时矜持地点点头:“那是自然。咱们早些将曲词赶出来,我也好对比故事,指点你家那班子里的人。” 五一劳动节,大家最好就一起兢兢业业地加班么。 他索性把两人请进了自己的书房,在桌前排开两把椅子,叫他们俩同桌而坐,对着他新修的大纲改写词句。他自己也拿了蜡纸和铁笔,在小茶桌旁委委曲曲地坐了,一面看着脑中的论文,一面提笔记录要点。 清代《梨园原》中的“身段八要”;《审音鉴古录》里的状摹不同人物扮相、说白、唱腔、作科;现代戏曲讲究的“手眼身法步”…… 刻版刻多了,他现在的技术也有些进步,不看版都能刻得横平竖直,不输当年高三课堂上闭着眼抄笔记的神技。那两位忙着推敲稿子,除了有剧情连接不好的地方请他帮着理顺,也分不出心来看他,自然不会发现他的稿子始终是空白的,和他这个人一样藏着来自后世的秘密。 这些刻出来的稿子还要经过文言化,才能出现在他们面前。 直熬到天边云色发红,厨子又上来问他们用膳的事,三人才直起腰歇了歇。 这一天果然忙得人精疲力尽,眼酸手累。宋时看着两个书生拾筷子都要手抖的惨相,难得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压榨劳工压榨得太狠了。 可是孩子不打不成材,编剧不逼不出稿,他也是为了这部戏做好,大家将来能一起上戏剧史和百度百科啊。万一这戏还能跟《玉蜻蜓》似的流传几百年,他们可就不只是网红,说不定还能上央视戏曲频道呢! 他叫书香进来给两位叔叔盛汤夹菜,还想举杯安慰他们几句。却不料赵书生比他还有奋斗精神,吃着饭也不忘写戏,先敬了他一杯,含着几分紧张问道:“前日我听少笙说,宋兄也善诙谐,讲的端午笑话远胜我们班子里旧传的艳段。却不知宋兄肯不肯将这笑话改作这本杂剧前的艳段?” 他们的新戏索性一新到底,剧前的艳段、剧后的杂扮也都用新的。 宋三元只是不会填词,做的时文却堪比古文,显出文字功力深厚,讲笑话又能曲尽讽刺诙谐之能,若得他帮着写个段子,定然新鲜有趣,压倒一切旧本。 他满心期盼地看着宋时,只差没起来作揖,拿出在福建的旧交情逼他。可宋时双唇微抿,蹙眉沉吟了一会儿,却摇摇头,认真地给了他一个“不”字。 赵悦书顿时如被一瓢凉水当头浇下来,满心失落,两眼发酸。他身旁的邓先生倒觉得宋时一个三元及第的天下名士,又是翰林储相,写正杂剧也就罢了,写这些滑稽段子却没得低了身份,不答应也是应当的。 邓秀才叹了口气,正欲安慰赵举人,却听对面的宋三元说道:“正杂剧前那艳段合该做日常熟事,我那笑话讲的是大侠的故事,作艳段不合适,作后面的杂扮倒正好。至于艳段,倒另有一个故事合用。” 就是马志明老师的《纠纷》。 希望马老师别怪他光逮着一个羊薅毛,谁让他当年是马老师的粉,相声听得多,记得熟呢? 而且《纠纷》这个相声的主角虽然是两位上班路上因为轧脚起纠纷的工人,却还有一位贯穿相声的重要的人物,就是把这两人关进小黑屋里,促使他们在冷处理中自己消化怒气,最终结成好友的警察。 把背景挪动到大郑朝,他师兄身为汀州府司捕盗一职的最高长官,是不是很适合这个身份? 何况他从前在任上时还真处理过一桩类似的案子——却不是相声里的小小纠纷,而是府治下一桩两兄弟为父母身后财产分配不均而翻脸,险些闹成械斗的案子。 桓凌当时亲自带着捕快将两兄弟拎回刑厅,却不审问,而是将两人锁进后院空房,铐在同一条长凳上,将他们饿了一两天。 他本来还想劝劝桓凌给点吃的,替他们平分家产就是了。不料这两兄弟饿了几顿之后倒想起小时候家里穷困、两兄弟连一碗薄粥都要推让着分吃的相亲相爱之情。念及旧情,二人便后悔长大后有力赚钱,过上好日子,眼里却只盯着银子,忘了少年时的兄弟情份,于是又争着替兄弟脱罪,愿意自己承担该缴的罚银罚纸。 桓凌这才叫人将他们放出来,打也没打,只罚了每人两刀纸。不知那对兄弟感情是否仍像在牢中那么好,但至少回去之后就没再听说他们闹出事来。 《纠纷》里有太多现代气息的东西,跟这个案例中合一下,正好又有趣又符合本朝特色,桓小师兄也能多点出场机会,岂不两全齐美? 他之前亲手改的赵李恋爱剧本,感觉师兄插在里面也至多只能在最后包办婚姻时加几句词,不如索性给他单开一段短剧,正面展示一下小师兄做地方官时的优越成绩。 他摸着下巴思量了一会儿,朝二人抬抬手:“这两段我来改,你们专心写曲词,回头我还要帮你排演杂剧。不过今日累了一天,吃罢饭咱们就各自回家歇息,不赶晚上点灯熬油地写东西了。” 有他包揽了正杂剧前后两段剧,赵书生与邓秀才都陡然解下个大包袱,俱都眉花眼笑地向他敬酒致谢。 赵书生连饮几杯急酒,略有些酒意上头,眼神亮得闪光,踌躇满志地说:“这本杂剧的名儿我们夫妻心里早起好了,只是之前全篇未定,不曾与宋兄和邓先生说哩——就叫作《状元媒》,宋兄看如何?” 不如何,撞了京剧名段《状元媒》的名字了。那本还是写杨家将的故事,论剧内的时间比咱这大郑朝的早,还是换一个吧。 他对这名字十分冷漠,刚要拒绝,一旁的邓秀才却拍桌而起,十分郑重地说:“怎能叫《状元媒》!我朝三年便出一个状元,宋公却是百年不出的三元,这本杂剧该叫《三元媒》才是!” 我谢谢您了,还是让三元安安心心地做乳品,别再从体育行业戗到文艺行业了。 赶明儿哥哥们进京,定下房子,他就顺带在郊外买几亩地养牛羊,让三元企业早日回到自己的正路主业上。 他也从椅子里站起来,用自己高大的气场和宽阔的胸怀镇压住两个文弱书生,不容置辩地说:“这本杂剧既是要给全天下人看的,又不是只给读书文人看,取名何须太雅?还是随着百姓习惯的模式命名的好,依我之见,就叫《宋状元义婚双鸳侣》——” 跟《白毛仙姑传》一个路数的土味佳名。 正好主角儿是一双鸳,没有鸯,题目完美呈现剧情。 可以恭喜灵魂大男主宋状元C位出道了。 第101章 宋状元是翰林院新人,深得学士们器重的重点培养对象, 不如赵悦书这种待业人员闲哉, 所以这种业余活动必须趁着假期抓紧弄, 等正式上班以后就不一定有工夫了。 故而转天一早,他就让家人雇了辆大车, 带上给他们家剧组人员的慰问品直奔赵家。 既要给演员做演技培训,这几天李少笙便不能带他们出去赚钱了,这一班人的嚼裹, 他们夫妇俩供着艰难。宋时刚拿下了本剧冠名权, 又指着它六百年后还能红得有人搬演, 自然也得做点冠名商该做的事—— 比如养起这个剧组。 他叫人备下了两石京米、一口杀好褪毛的整齐汤猪、两口汤羊、两只金华火腿、数条咸肉、一对风鸡、五条天津产的黄鱼鲞、一篓干紫菜、一盒金钩海米,一包福桔饼、一包白砂糖、一个整蜂巢割出来的蜜、二斤官盐……压得车辙都深了三分, 到赵悦书家巷外转了一圈, 人家都以为是来送年货的。 可哪儿有五月节送年货的? 赵悦书听说有人来给他送了一大车吃食, 都有些莫名其妙。他们福建离京足有三个月的路程, 家里要给他送吃的也没有大夏天送的,不怕路上就热得霉坏了么? 他换上见人的大衣裳, 出门看了一眼——第一眼看见堆满吃食的车, 第二眼看见的就是那个送吃食来的人。 真个龙姿凤表, 意态绝俗, 绝不是先看了那车吃的给他添上的光环! 赵悦书激动地迎上来唤了声“宋兄”, 感激又不好意思地说:“本就劳你费了许多精力帮我们改稿子,怎好又平白受你的东西。” 宋时微微一笑:“那本新剧不是冠了我的名儿?如此便也是我的事了,我给这些演戏的人送些吃食也是该当的, 说什么‘平白’。” 他跟赵书生进了院子,邓先生与李少笙听着他的身份,便也都出来迎接。宋时跟他们见过礼,先把自己连夜打的两段草稿给赵、邓二人,又向李少笙问道:“今日你家的班子还不曾出去吧?且叫他们歇两天,我亲自看他们排演新剧。” 他写的这两个相声托名艳段,本质还是相声,所以表演方式要有变化。 《纠纷》早年曾排过相声剧,按着他记忆里的剧情演就可以,《大保镖》却只以对口相声形式演出过,得从头教这些杂剧演员说相声。 李少笙疾疾点头:“不曾去,不曾去,戏班中人每日早上要练功,又要备行头、打点妆容,宋状元来得绝早,他们还正练着功哩。” 正好都还没上妆,容易看出本人的资质来。 宋时连茶也顾不得喝,便叫李少笙领他去看他们班子里的人练功。赵悦书也站起身道:“既然宋兄要看,我也陪你去,这篇文稿先交邓贤弟收着吧。” 邓先生是雇来的编剧,不像老板那么自由,只能目送他们离去,独自一个委委屈屈地拿着新稿回去干活了。 赵、李二人引路,将宋时带往后面一个小跨院里,见着了一群还未上妆的男孩子。 这种家养戏班分男班、女班两种,红楼梦里便是女班,潘指挥家养的是男班,都是主人精心挑选出来的,娇娇嫩嫩未分男女的少年人。这班男戏子演的戏路宽泛,但不唱戏后的前程不如女班的好——女孩子不唱戏还能儿当小丫头使,这些男子却不能进后院,又因唱戏时养得比女儿还娇柔,干不得长随、管事的勾当,没那么好安排。 这也是潘指挥肯低价卖给他们的原因之一。 李少笙便指着这些人道:“宋状元要排的那两段戏里,多管是要用副末的,我这就把班里惯演杂扮剧的叫来请状元指点。” 那些练身段儿的、吊嗓子的艺人听见“宋状元”三字,顿时放下手上工夫,齐唰唰转向院门,想看看连中三元的文曲星是什么样的。 宋时一见这么多人看他,下意识挥了挥手,那群少年人都紧张得脸红心热,躬身答礼:“见过宋状元,请状元安!” 宋状元差点儿喊了声“平身”,好在及时反应过来这不是在演古装剧,总算没说出那句有损形象的话,把手收回来,矜持地负手点头。 李少笙替他担起大太监的重任,叫了众人起来。 但能见着状元的面,得他招招手,这些小艺人就已心满意足,各各都摆出最显身段的姿势,娇怯怯地站在原地,恨不得被状元看上,早晚间一步登天。 可惜这个状元心冷如铁,只要不用写论文,对娇花般的少年从来都不假辞色。 不仅没有看上的,他甚至对这些美少年的身材容貌都暗自打了差评——长得太漂亮了,没有喜剧感,不是能说相声的人! 不知哪个平常是演官员的“装孤”,但看这些人个子不高,上台必须得穿厚底靴,演《纠纷》中丁文元、王德成两位主角的……只能靠后期化妆加工了。 宋时是个说干就干的人,当下问赵、李二人:“府上可有排演整出戏的戏台?之前只看他们在车上演过,大车上地方局促,走位有的不大合适,我想看看他们在正经戏台上的走位、动作。” 虽然大郑朝并没有“走位”这个风骚的词,但赵李二人都能理解,不必多加解释。二人便叫孩儿们回去换妆,又将宋时请进后院一间空房——房里迎面垂挂布帐,左、右各有一座假门,合现代戏曲舞台上的布置差不多。 宋时先要了白垩,按着昨天从那篇论文里看来的舞台演区图:先在台前这块地面上画了两条延伸到墙面的对角线,又在交点前方几步和交点到四个墙角的四条线中心位置画上圆圈。这五个圈便是演员出场后最合适站立的位置了。 当今的杂剧起自宋金时期,成形不过二三百年。虽已总结了许多科范,可如宋时这种手握六百年后经验,科学规范到直接在地上画图标示的也还是第一家。 别说赵书生,就是从小在潘家学戏的少年们都看呆了去,躲在门后小声夸宋时是杂剧大家,见多识广。 可不是见多识广,连京剧跟相声都看过! 宋时回头看了那几个小演员一眼,问李导:“哪个是副末、哪个是副净?我要排新的杂扮剧,只要一个副末打诨、一个副净发乔,副末要兼作引戏,开场后只作讲他人故事,边演边说,与副净一同逗人发笑。” 先排《大保镖》,大保镖人少,好演,纠纷里多一个桓小师兄出场呢! 他如今不光是杂剧人物原型中最大咖的一位,更添了个投资人身份,在这家里地位更高,说什么众人听什么,竟没有个奋起反抗,指责他破坏杂剧程式的。 李少笙连忙叫了两个白白嫩嫩、花枝招展,看着也就十六七的少年来,给宋时介绍:一个唱副末的小玉莲,一个唱副净的傅珍珠,都是唱白做科俱佳。 宋时听了这名字之后很是缄默了一阵。 打扮打扮吧。 副末穿茧绸长衫,乡间地主打扮,鼻间画一点白块儿扮丑;副净扮老者,也同样穿长衫,戴白发上白须髯口,手里再拿一个皮缝的瓜锤准备打人。 ——时下搞笑的杂剧里都备个皮锤砸人脑袋,就类似相声名段《口吐莲花》里那种塑料锤,既打不伤人,又能引得台下观众发笑。这段相声虽然用不着这些外物就能逗笑人,但毕竟有了它就能立刻勾起观众的大笑反射,何必非得去了呢? 两位演员到后台换戏服,宋时站在台前给李导演讲戏。 这些唱戏的孩子不怎么识字,李导却是知书达礼的人,他揣摩会了演法,回头再给这俩人一段段讲词、讲演法,才能让他们背会演熟。 宋时给他讲的是贯口和武戏。 《大保镖》里有几段关于武术的贯口,开头便是十八般兵刃,后面一段是讲六合枪特色、一段是武学类别……都是较短的小紧口。 说贯口的气息松紧、说话快慢都要特别控制,不能像平常说话一样散漫。而副末逗哏时最好还要配上动作,动作越好,可看性才越高。他们这戏不敢说跟六百年后的成熟相声比,更不敢跟名家比,但也得讲出点相声味儿,不能跟自己家讲笑话一样。 他差不多自己从头到尾连逗带捧地说了一回,唯独练武的地方不大熟练,凑合着比了几个太极拳动作做示范。 虽然相声的形式跟杂剧差得挺远,但这段相声是赵、李二人早想求来的,又是他这三元所作,色色新鲜,他们听时只顾得哈哈大笑,哪里还想得起挑毛病。 好容易收住笑,宋老师已经把话题转到剧前的艳段《纠纷》上,拿指尖沾了水,在墙上写下需要他们全新定制的新砌末:给犯人坐的长条椅、铐人的假手铐,再备下一个小独轮推车,上台后好叫叫副末推着,轧那副净的脚。 这故事背景既不用普通工人,也不用亲兄弟,而是改成一个绸缎商人雇了两个觅汉下乡收蚕丝,两人轮流推一辆车。轮到负责愣怔发乔的副净推车时,因他走路莽撞,车子推歪了,便轧了一旁副末的脚,由此两人开始争吵,靠作科和宾白逗笑旁人。 除这两人外,还要挑个稳重正末“装孤”——即是妆扮成官人形象,演他们汀州府英名赫赫的青天大老爷桓通判! 那两个主角打扮得滑稽些就行,差点什么都不要紧。桓通判却是他们投资人、制片方、导演都认得的,能不用心给他妆扮像了吗? 官袍好办,拿宋时新做的就能替上。就做个二十公分厚的粉底儿官靴吧。官靴里再加一个隐形增高垫……反正这靴面是布做的,软合,跗面要多高就能缝多高,加个十五公分的鞋垫不算过份吧? 反正他就出来亮亮相、断断案,也没有需要打斗的地方,演员穿个小高跷,不是,小高跟儿上台也不至于影响什么。对了,正杂剧里的宋状元出场时也备上这么一套宝具吧? 他相信以方才他看见的这些艺人的身法功底,穿起来都能稳稳地走路、作科,将他们这套新剧完整优秀地表演出来的。 演好了都加鸡腿,德胜楼的地道山东老汤扒鸡! 投资人不惜又加压又出钱,逼着剧组跟他一起加班排演新戏,终于赶在五月节将将结束时,将整本《宋状元义合双鸳侣》写完,从头到尾排演了一遍。 三位领导加上一位编剧虽然都累得跟脱了层皮似的,可看着排出来那样深情动人,说笑时能让人笑破肚皮、感人处又叫人泪流不止的好杂剧,心中都十分激动。 李少笙恨不能立刻套上车,到市井最热闹的地方搬演一场,赵书生却先看了宋时一眼,小意儿问他:“可否劳宋兄替咱们这戏扬一扬名?” 金主宋老板淡淡一笑:“这戏何须我扬名?只要搬进大瓦舍演出,凭咱们这出实打实的好剧,定然有的是人肯看。” 前几场也可以比别的戏少要几个钱,收买些觅汉在瓦舍外帮忙宣传,给酒楼食肆赶趁的妓女几个钱,让她们卖唱时顺口提一句,事先再请画匠画几幅好的海报贴在勾栏外……营销的手段尽可以上,反而他这个一番大男主不好直接到翰林院宣扬这戏。 毕竟这剧是他自己投资、自己扒剧本、自己兼导演来暗捧自己和师兄的,要是连宣传时都光着膀子自己上,人家背地里不得笑话他? 还是稍微避避嫌,凭观众的口碑把剧捧出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 传统戏曲舞蹈的身体语言研究 王熙 第102章 他给人家写原稿时不避嫌,排戏时不避嫌, 搞营销策划也不避嫌……但到了大戏上映, 满京交口相传宋状元时, 他倒避起嫌来,一头扎进翰林院加班, 带着几个河北、河南、山东回来的庶吉士整理旧书。 他没什么经验,他带的庶吉士也没经验。 藏书是件既耗钱又耗力的大事,非累世富贵书香门第办不起来。当世因为江南富庶, 民间藏书风气盛于苏杭, 多有世家建起私家藏书楼, 子弟们也有整理藏书的经验。而刚省亲回来的这几位庶吉士家中虽也藏书,也就仅有一间两间的藏书室, 没有整理大型图书馆的经验。 时间紧、任务重、手下工作人员都是刚入职的傻白甜学生党……这就到他们基层管理干部发挥主观能动性, 扛起项目大旗的时候了! 宋时发挥了勇于任事的精神, 按着现代图书馆的藏书分类、排架规则, 写了份报告给曾学士,向他申请彩纸、笔墨, 以便像现代图书馆一样编定藏书目录, 给每本书编定索书号贴在书脊上, 按序存放、查找。 自然不再是26个字母的顺序, 而是按隋唐以来通行的“经”“史”“子”“集”四部分法: 经部录四书五经相关, 另加乐经、小学,总之就是科甲所认的正经学业知识;史部不必说,藏的便是各种正史、杂史, 另外也有礼部藏的朝臣奏章,历朝政书、职官、会典之类;子部则诸子百家、释、道、小说、术数、天文之类无所不包;集则是诗词文曲——辟如他将来要是红了,随便编个《宋三元文集》,就是藏在这里。 按着传统分类,四部之下共分四十四类,比现代图书分得还细致。他不打算改这点,只要带人做出索引目录,在书上贴上索书号,将来不管谁借了书,对着索书号就能还到正确的地方。若是在编书时有什么史料或官制、地理之类的硬知识要查,也可以很方便地找到对应图书。 曾学士百忙之中看了他的报告,给他批了十刀各色彩纸、二升白面,并批复了一句:“做事细致用心,这些藏书交到你手中,吕、桓二位学士与我皆可放心了。” 忙啊!这几天又要拟周王到礼部办差的谕旨,又要拟选秀谕旨,忙得他都腾不出工夫去看近日兴起的《宋状元义婚双鸳侣》了! 这宋状元就是他们翰林院中人,他的事迹既叫人搬上戏台,他做上司官的怎能不去看看? 曾学士对着满案稿纸感慨一回,却没奈何,仍是得继续忙公务。到晚上散值回家路上,却遇上几位从教坊胡同过来,正要去酒馆吃饭的同年,见着他便说起那出宋状元的新戏。 曾学士听他们学了几句打诨的话,便已忍俊不禁,抓着几人问道:“新戏如何?可比得上《白毛仙姑传》么?” 若论感人肺腑,激动人心,不如《白》传,但若论情致缠绵,屡有新异之思,更胜于《白》。 一位福建籍的国子监教授朱大人对这部戏评价绝高:“前朝虽常有龙阳断袖故事,但将其编成杂剧,还编演得如此缠绵绯恻,打动人心的,也只《宋状元》这一本了!” 同去看过的几位倒不像他那么深受地方风俗影响,喜爱男子,却也对这出杂剧赞不绝口:“的确演得细腻,只见情深不见情谷欠,比那些见着佳人便要幽会黄昏后,解衣脱履,私订终身的杂剧高明许多。戏台上安排得也与平常不同,我等从未见过这样两人对唱一曲的杂剧,似是添了些南戏的东西在里头。” 他们平常嫌南戏格调低,不常看,这回在北曲中听见些南戏的调子,又见了这种用道具将一个戏台分成两半,两个主角分唱一曲的新鲜唱法,却只觉着有新意,演出来更添悲情韵致,倒不会嫌它乱了杂剧本色。 那位朱教授却道:“南戏中也没有这样演的!我在家乡听了几十年的戏,也是头一次见着这一台上布置两个屋的。那前头的艳段、后头的杂扮更是色色新奇,宾白的声气都和旁人不同的,怎么沾了宋状元的戏都这们新奇别致?” 岂止是沾了宋状元的戏,沾了宋状元之名的球都比别的出奇。 他们就当着曾学士的面议论起来,勾得他心痒难耐,越听觉着自己想不出那戏真正出彩过人处,甚至想去藏书楼拉过宋时亲自问问。 可惜眼下宋时正领着四五位庶吉士猫在藏书楼里编目录、贴索引条,寻典籍一同搬书到空场里晒书,一个个忙得腰都直不起来。他正是安排给人家这么多活计的,再把人拉来谈戏,也未免太残忍。 何况宋状元天天早到晚归,晚上还要在值房点灯熬夜地写书目,只怕还没工夫看那端午节后才搬演上台的新剧。 罢了,别再给他添心事,让他安心编书目吧。 曾学士善良地回到值房,与几位同样从长假后期就开始加班的同僚商量:“从端午起咱们便加值了许多日,连着十余日不曾休沐,以后眼见得也难有休息的日子。咱们原本是风流翰林,眼见着倒成了山中观棋的樵夫,连新戏都看不成。何时见了吕、桓二位大人,总得叫他批一天假与咱们。” 正是! 就是桓阁老的孙子不合在端午长假里上书,才致令他们这些人也跟着加了班,非得找桓学士要个说法不成! 这一科的房考官兼宋状元的房师曾鹤龄同样想早些看见这出挂有学生大名的新剧,便与曾副考联袂出手,趁桓阁老回院拿文书的工夫请假:“桓老先生可曾听说,如今外头有一出杂剧,单写的令孙户科桓给事在福建断案之事?下官有几名同乡已在瓦舍看过了,说是演得极像令孙,扮相威严俊俏,断案手法更是想不到的神妙。” 桓阁老如今满脑子不是周王就是皇孙,多余点工夫要恨自家孙子胳膊肘往外拐,哪儿还有工夫知道外头兴什么戏? 他皱皱眉头,问了声“哦”? 曾学士便问:“老先生还不曾看过么?也怪这些日子朝中事忙,咱们翰林院上下在班待命,从过节起连着加值了八、九天也不曾休假,以致老先生连家人的事都不知道了。” 老先生自己爱加班,那是内阁重任在肩,可他们翰林院这等闲散的清水衙门,哪儿有叫人连着加班的道理? “这样连着上值,诸人不闻外事也罢了,如宋状元他们忙着搬书晒书,成日家沾得一身霉气,也不得归家沐浴,有失体统,更有失朝廷给咱们臣下每五日一休沐的本意。” 他们可已经连着许多日子不曾休息了。 桓阁老总算明白了他们在想什么,心中不快,皱眉道:“平日翰林院清闲,吕学士与老夫也不管你们几时上值、几时归家,怎地这才多值了几天便要抱怨了?朝廷休假自有制度,岂容得你们讨价还价!” 他数落了几句,又怕说得太重失了人心,又安抚了一句:“这回休沐日便不加值,由得你们回去歇息,看戏也好、杂剧也好。只不要在我面前提什么杂剧,这种市井编演出的故事我也不认他当真的。” 众人算着离下回休沐还有七天,心下泱泱,却说不转桓侍郎,只得又回去干活去了。 桓阁老回到家中,仍是见不着他二儿子留下的那个糟心孙子,也懒得问他,把老实听话的大孙儿叫来问道:“你可知外头有出杂剧是演你堂弟的故事的?” 桓家大哥自来在祖父严训下长大,恭顺得紧,垂手答道:“是有出新戏里演到了三弟,却并非演他的故事为主,只在前头的艳段中有他断案。那艳段演得诚为可笑,是讲两个贩丝绸的伙计推车出门,路上一个叫王德成的伙计推车不稳轧了丁文元的脚,那丁文元当场叫起‘轧我脚了’、‘轧我脚了’……” 他说着说着就忍不住要笑,桓侍郎听他讲得磕磕绊绊的,半晌也没听出什么好笑的地方,忍不住挥手打断:“罢了,你只不用再学说,只与我说说这戏是哪个班子演的,在哪里搬演吧。毕竟是有你弟弟的名字,他又是个给事中,岂容市井中人戏谑!” 他孙子怕惹得祖父不悦,讪讪地说:“就在西瓦子里进去左手第三座勾栏,每日辰末开演,演到下午。那班主姓李,说是保定来的,班里人唱杂剧的口声倒都是京腔京调,没有那乡下人的声气……” 他说着说着,见祖父似乎不大爱听,忙把几句没出口的夸赞疾咽下去,只捡着要紧的说:“他们演的剧叫《宋状元义婚双鸳侣》,瓦子外挂着半个门扇大的招子,上画一对儿少年书生,到那儿就看见。” 桓侍郎听见“宋状元”三字,脸色越发沉凝,眯着眼问大孙儿:“他是日日都在那里搬演?过几日旬休时,你陪我同去看一眼。” 又跟宋时有关,这已是第二部 戏了吧?第一部给他赚了个救急救难的青天公子之名,第二部又想给他赚什么?他倒要看看那戏里演的什么,能勾搭得翰林院诸人急着休沐,又让他这嘴拙的孙儿提起来都快成了话痨。 只是宋时乡里人吹捧他也罢了,若有那等故意演他孙儿、他桓家不好的地方,便叫人将那戏班子赶回保定,着地方官府看着,永不许唱这戏! 到得五月十六休沐之际,桓阁老便换上京里一般老员外的服色,带着孙儿往西瓦子看那出攀扯他孙儿的杂剧。 才进了瓦舍,还未交那座勾栏,便见着几个颇为熟悉的身影—— 不光有翰林院的,还有他在朝会上、礼部常见的人。还有些似乎曾在某处见过,只是不够熟悉,想不起来是谁的,他也都暗暗看了几眼。而后压低斗笠,叫家人挤到勾栏的栅栏门外,给足了几人的看戏钱,带着孙儿进了门。 他们到这瓦子的时辰已是相当早了,又有仆人早早过来排队,到他们进场时也已坐满了大半的场子。桓大人想花些钱与人换好位置都没换成,只得坐在稍远处,眯着眼打量戏台。 坐下之后只见人如流水般往里进,不多久那空着的位子便都坐满了,从戏台左侧入场门后走出两个力夫打扮的人,一个鼻间抹着一点白;一个满面涂黄、鬓杂白丝,推着个独轮车。 出场时两人并排而走,走到台前,那丑角儿忽然跳起来叫了一声“轧我脚了轧我脚了”,骂那年长的白长这么大个子,推车不看路。那年长的也生气回骂,两人争了几句,竟要上衙门。 桓侍郎心知这戏里有他孙儿断案,说着不爱不爱,心里也难免有些期待。正待直起身细看,台下已是山崩海啸般的掌声响起—— 用掌声表示喜爱的用法儿,还是宋时在福建弄出来的。 他那点儿期待都化成了挑剔,指着台下问:“这有什么可笑的?因何如此大笑?” 他的管事之前看过这相声,看到这里就想起两人接下来被铐在凳子上,初初还敢硬气吵架,后头就要为吃不上饭而改口认盟兄弟的情态,掩着口儿一面笑一面给桓侍郎讲解。 桓侍郎坐得靠后,一场下来只听得笑声不断,鼓掌声亦是一浪高过一浪,别的都没看全,只看戏里扮的孙子出场时硬比别人高过一头,走路迈着方步,极有官威,极为稳重。 能把他孙儿演得这么威重,这班子也算有几分可取之处。 他刚要夸这班子两剧,到了正杂剧中,却见扮宋时的演员也是一样的高人一等。不只是高,这戏里的宋时还会武艺,一个人对战数人,接枪扔枪、打得花团锦簇。 而与他对打的那人姓文名焕之,是个京里高官子弟,自幼放荡、不学无术,因见了李笙君貌美便要强抢,最后被宋时打伤送归…… 这不就是他孙子桓文么! 桓阁老原本还觉着这戏排得好,此时却再也按捺不住一腔怒火,立刻吩咐人下去寻官府,给他拘了这班子! 他也看不下去这踩着桓家邀名的戏了,怒冲冲起来就要走。从座席上一路下去,却见许多人为着这段他孙儿挨打的武戏大把地洒银子、洒铜钱,满地叮咚碎金声,都是响在他心底。 洒钱的人中,竟还有他眼熟的那几个身影! 之前见着背影时不曾想起来是谁,下台时路经座席,近处见着那些人的侧脸,倒忆起仿佛是在马尚书处见过几个,仿佛应当是些武人,身份不怎么高…… 他朝那群人看了几眼,因并不想叫人在此处认出来,便收回视线仍往前走。但当他的目光掠过那群人往前方戏台下空地看时,却扫见一个真正熟悉、熟悉到让他一见即心惊的身影,也戴着凉笠,正半扭着身子背对他托腮而坐—— 那不是他不省心的孙子桓凌么! 第103章 桓四辅见着孙子在这里看戏,简直比见着戏里演他孙子还堵心, 连告那戏班子都顾不上了, 急急忙忙出了西瓦子, 吩咐一个小厮:“去把你三叔叫出来,我和你大伯在德广楼等他!” 他带着大孙儿去了离得最近的大酒楼, 要了个清净包间等着桓凌过来,心中余怒未平。 方才见得小孙儿被人扮成丑角,另两个孙儿却在台下看得得趣, 实在叫他不知该气恼这戏班子无礼, 还是孙子们不知事! 待送茶点的小二下去了, 他便将一应管事家人发到外头,冷着脸问桓升:“你看过这戏?这戏里故意抹黑你弟弟, 你竟毫无所觉, 还当这是出好戏, 在我面前力荐?” 若说桓凌一心爱上宋时, 与堂弟潜结怨恨,放任这本杂剧搬演还有三分歪理, 他这做长兄的竟坐视亲生的幼弟被人当作丑角搬上戏台? 他孙儿纳闷地说:“怎个不好?演他的‘装孤’扮相也俊, 戏上又演他是个会断案的清官, 做事公平, 百姓敬服, 比包拯也不差哩。” 谁说桓凌了!说的是你亲弟弟桓文! 可这出戏里哪儿有桓文? 桓大哥低头细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剧里哪有他弟弟,见祖父怒气冲冲地又不敢问,最后终于想起祖父含怒而起时, 台上演出了个要强抢“李笙君”的匪寇“文焕之”。 “文焕之”三字去了后头的“之”,再颠倒过来便念“桓文”,可除了这名字之外也再无联系了啊。他弟弟是个知书达礼的秀才,不甚好南风,更不通什么武艺,怎会是台上强抢美少年的花脸巨寇文焕之? “……这只怕是误会吧?”他再不敢触祖父的霉头,也不肯违心地把台上那文焕之跟他弟弟连系起来:“四弟幼承庭训,再不会干出那等强抢良人的事来。他们唱戏的都是胡乱编些故事,名字偶然有相似罢了,若真影射桓家,本剧最后一幕还有三弟出场,怎地不提一句两人相识?” 他做大哥的也知道弟弟曾买过一个男娼,光天化日地送到武平衙门,为此事还被堂弟从城外揪回家里,结结实实地挨了祖父一顿打。可花银子买男娼送人跟强抢良家子之间有天壤之别——前者只是风流玩笑,后者就该进顺天府了。 桓文一个秀才,除了去福建那趟,万事都在家人眼皮底下,便有这心也没这力。 他摇了摇头,又劝祖父:“依孙儿看,此剧看不出来是影射四弟的,咱们家若大张旗鼓地告,反而有心虚之嫌。祖父身居高位,一点小事便有无数人盯着,旁人原不知道四弟与宋家……宋状元结怨,咱们家去告顺天府禁了那杂剧班子,反倒要招来流言。” 他祖父冷哼一声:“你空长这么大年纪,竟丝毫不知变通。谁说要告他坏了你弟弟的名声?这班子竟敢随意借用朝臣之名,将三元及第、翰林院有为官员搬到剧中,岂不是冒犯朝廷威严?本官身兼翰林侍读学士一职,岂能容得这杂剧班子坏了翰林院的脸面!” 他拿出帖儿递给孙子,吩咐道:“你便去顺天府如此说一句,叫他们派人封了这杂剧班子。” 桓升极爱这剧,也爱这杂剧班子,磨蹭着说:“这又不是什么大过错,便是顺天府听咱们的面子管了,万一宋状元也爱看这戏,亲自去保了他们呢?” 且禁了班子也不一定就能禁戏,别的班子不是照样能搬演?福建一部《白毛仙姑传》的诸宫调曲子如今都改成杂剧了,这现成的杂剧还怕没人学? 他大胆驳了祖父一句,见他面色不愉,忙低下头来听训。好在苍天怜见,正挨训间,包间门忽地被人推开,一道萧萧肃肃的修长身影大步踏进房里,关上门便对着侍郎深深一躬,说道:“祖父不必为难大堂兄,不就是要告状么?不必兄长去告,孙儿便愿去告!” 他说罢,又行了一礼,便要退出去。 桓升原就是有些不爱担事的性子,见他肯担当下来,暗暗松了口气。他祖父却有些心血来潮,觉着这个孙子行事必定不顺自己的心,猛地喝问了一声:“你要告什么!” 桓凌微微一笑:“我自然是遵祖父之意,状告那些不务正业,不顾朝廷,不体谅上官苦心,因戏误事的人。” 什么? 桓侍郎一时竟听不出他是在指谁,拧眉斥问:“你这又是何意?你回护宋时也罢了,难不成连个演他的戏的班子也要护着?” 桓凌挺直了腰身,也不避讳堂兄,直白地说:“祖父恐怕不知,这家戏班子的主人之一,与当初那被文堂弟强买的李某正是一对有情人。桓文先是当着整个书社书生的面强掳人走,还险些打伤那些书生,又把人送往时、师弟那里,意图嫁祸于他——” 他说着这事,淡淡看了堂兄一眼。 眼神其实没什么特别,但配着他这话,足以让桓升惊出一身冷汗。 他早前还觉着祖父和父亲将小弟锁起来读书,甚至不许他下楼之举过于严苛,若早知他得罪了这么多读书人,还与宋状元结下这等大仇,直接将他送回老家都不为过! 他呼吸微促,看向桓凌,却见桓凌极强势地对着祖父说:“若非宋师弟念着先父恩情,念着曾在咱们家住过几年,强瞒下了他的身份,今日台上演的便不是文焕之,而是桓文了。那艳段里禀公执法的桓通判八成也要改成个徇私放纵堂弟的昏官。” 当然了,这戏是宋时写的,怎么也不会把他写差了,可是不跟祖父说得严重些,怎么能叫他少动点儿为难别人的心思? 他仿佛看不见祖父怒火中烧的脸色,走上前扶住桓阁老,动情地规劝道:“祖父岂不知宋师弟是三元及第,百年未有之才,甚至可算得本朝祥瑞?如此人才,便是别人家的也该倾心结交,更不必说他本就是咱们桓家的弟子了。祖父却只为当初为退婚之事对不起他,生出了打压之意,如今竟已结成执念,凡见着说他好的都容不下了么?” 桓阁老叫他触到真心,羞愤道:“这是你对祖父说话的口气么!” 桓凌道:“难不成孙儿也像四弟一样,出去替咱们家得罪人?祖父听孙儿一句劝,马尚书任用私人,不是可相与的人家,”他抬手指了指上头,拱手道:“更不是咱们家能插手的。盼祖父早日想通,安安稳稳做一任阁老,便是咱们桓家的幸事了。” 岂有哪个弄权的外戚有好结果的?何况不管马家还是他桓家,且还算不上正经的外戚呢。 他言尽于此,请长兄照顾祖父,向两人道了别便要离开。桓阁老伸手望空抓了一把,急问道:“你去何处!” 桓凌道:“自然是去宋家。四弟既开罪宋家,祖父又担心师弟记恨,那我做堂兄的便责无旁贷要替咱们家弥补。这些日子我先到宋家小住,待宋世伯还京,便殷勤服侍,与师弟结为金兰兄弟,如此两好并一好,咱们两家的嫌隙也算是弥缝过去,祖父便不心总忧心于此了。” 大堂兄不知这话背后的意思,还惭愧地对他道了句“委屈”,他祖父却深知孙子这一去就是给家做儿婿的,气得直骂:“你今日敢出这个门,敢去宋家,以后便别再回桓家了,跟着他宋时姓宋吧!” 桓凌回身行了一礼,恭敬地说:“敬领命。不过祖父放心,我仍是姓桓的,只是将来四时八节多往宋家供奉一趟而已。” 说着又嘱咐堂兄:“祖父这些年脾气不好,恐与身子有关,师兄请人抓些宽心、养肝的方子替祖父补一补。” 宽什么心!养什么肝! 孙子都要嫁去别人家了,还要他的心有多宽! 难怪这戏叫作《宋状元义婚双鸳侣》,戏里一对鸳侣、戏外一对鸳侣,这个双字果然不白添! 桓阁老便是为他这个孙子堵得行事样样不顺,才常常怒火上升的。可他自己全然不反省,反而变本加厉,拜别祖父后便直接跑到宋家,恰好撞见了刚从车上下来的宋县令。 这一下却有些猝不及防。 他脸上兴奋的笑容还来不及褪去,忙先拱手行礼,叫了声“宋世伯”。 岂止宋世伯,两位宋世兄都来了,正跟宋时一起在门口安排人搬行李。 这小院儿常是他们俩清清净净待的,如今却不知还有没有他住的地方——便是有,有父兄盯着,他也不好再像从前那样,想掂起时官儿抱多久就抱多久了。 他甚为遗憾,遗憾之外却又有几分期盼,期盼着早见过宋家祖宗牌位,与宋时结成兄弟。哪怕明面儿上不是契兄弟,但他们两人情谊相投,却也和福建那种能白头到老的契兄弟无异了。 他的笑容稍收,拱手问候宋举人,惭愧道:“实不知世伯今日到京,不然本该到城外相候的。”又问宋家两位兄长:“世兄们与世伯同来,莫非是先在河北迎候,今日一同进京的?” 宋大人见着他也又惊又喜,忙答礼道:“桓世侄怎地来了?我们父子在家盘桓了几天,见着这两天须得到吏部销假,就卡着日子进京了,本想连时官儿也不告诉的,更怎能劳你相迎。你如今升了给事中,担负着朝庭重任,不必总为着我们家一点小事奔忙。” 说着又看了小儿子一眼:“时官儿在翰林院做的是清闲差事,该叫他拜访你才是。” 桓凌也看了宋时一眼,却见他正笑吟吟地朝着父亲摇头,半真半假地抱怨道:“父亲真是久不见师兄,想念得忘形了。有什么话到屋里再说,哪儿有在门口问话的?” 他父亲专听这个儿子的话,拍了拍手,抓着儿子的手便往里走。 桓凌将马交给他家下人,陪着宋举人进门,一面笑着答话:“时官儿如今给朝廷编书,也忙累得紧,我做兄长的岂能再叫他来回跑?我这趟来也不是单为看他来,而是他叫人编的一出戏于我公事上有大用处,今日特为谢他来的。” 他们儿子/弟弟编的戏? 编的戏还能于公事上有用? 难不成又是一出《白毛仙姑传》? 父子三人忙问宋时又编的什么戏,戏里又写了什么恶霸富豪——都能让都察院出身的桓凌说一句“有用”,该不会影射了哪位高官吧? 宋时自己都不知道这戏有什么深层含义,茫然地说:“没有啊,顶多就是个父母阻婚,小两口儿破镜重圆的故事,不曾影射谁。” 虽说把桓凌他堂弟写成了反派吧,可那是剧情需要,他又把人物名字、形象改得妈都不认了,不至于被扒出来了? 可若是桓凌堂弟被扒,他高兴什么?不该觉得丢脸么? 桓凌看着他这副努力思索的模样,只觉着无任可爱,想伸手捏捏他的脸,却碍着宋家父兄皆在不好动手,便拿起茶杯喝了口水,压下这念头,沉声道:“今日在勾栏里见着了几个与我近日正写的弹章相关之人,刚好亲见他们为这出戏一掷百金,这回弹章可有事写了。宋世叔这一两日便要到通政司上任,说不得我这份弹章写出来后,还有幸得宋世书亲手纳入司中。” 宋举人不知他弹劾的是什么人、什么事,也不爱多想,只呵呵笑道:“好好,贤侄的奏章我自当稳稳妥妥递上去。你若写时用着时官儿什么,只管使唤他,前日还亏得你给我家看房哩,等我们买下房子安顿下来,也单给你留个院子,你什么时候想过来就过来。” 也省得他独自住在侍郎府那大房子里,对着父母故物,想想便凄凉。 桓凌惊喜不已,连忙起身称谢。 起坐间目光扫到宋时满面复杂地看着父亲,还偷偷看了他几回,促狭之心陡起,笑着说:“世叔不必给我留院子。这几处房子虽还算敞阔,宋家却是兴旺之家,眼见着丁口越来越多的。三位世侄和两位侄女儿长大了岂不得一人分一处院子?将来再有侄儿侄女降生,到时候倘院子不够,再来回折腾也麻烦。” 他一身正气、光明磊落,又体贴又知礼地说:“我孤身一人,睡得了多少地方?只如当初时官儿在我家时一般,借宿在他院子里,或借他前院书房就够了。” 第104章 当天晚上,桓凌便光明正大地住进了宋家。 宋大人还京, 宋时要给父兄要办宴席庆贺, 他这个师兄恰巧上门做客, 哪儿有半途把他轰出去的?自然也是要留下好生招待,宴上再多吃几钟酒, 散席时天色晚了,更不能把醉意朦胧的客人往外赶了。 桓凌也正不方便走:他今天就对祖父暗示了要弹劾因戏误事之人,虽然当时祖父未反应过来, 也不好说这一天下来他会不会悟破此意。 他要弹劾的人正是祖父的盟友马尚书一派, 即将派去的边关的武将。在家里写奏书, 倘叫祖父他们知道了,必定会拦着他上奏, 甚至还可能代他称病, 把他关起来……还是先在宋家安安稳稳住下, 写好折子呈上去再说吧。 这一晚上他果然就住了宋时的屋子。 这院子狭小, 统共就几间屋子,宋时没打他要过来住的牌, 只按他们兄弟四人收拾的——上房给他爹和大哥, 西厢二哥, 东厢他住, 再来一个就只能挤着睡了。 宋昀本想自己跟弟弟挤一把, 让大哥住西厢,桓凌住正房东屋,却不料桓凌丝毫不在意五品枢臣的身份, 推让道:“我与时官儿结拜做兄弟,岂不也是宋世叔的子侄,两位兄长的弟弟?岂有弟弟占住上房,把兄长挤到偏房的道理,世叔与兄长们安住,我们两个小的挤挤便是。” 不知是不是这些日子总说他们要结义的缘故,他宋世伯和两个哥哥都有些忘了他跟宋时如今还不是兄弟,得在宋家祖宗灵位前结义了才算。听他这么一说,三人竟都觉得合乎人情道理,甚至以为他跟宋时早就私下结了义兄弟,只差没进过宋家祠堂。 他们父子便不再客气,只拽过宋时来叮嘱:“把床给你师兄收拾出来,你年纪小,睡榻就得了,别看人家孩子懂事就要人家让着你。” 床他是能让给师兄,不过他晚上睡哪儿还真不一定。 宋时不知是担忧还是怎么样,心绪复杂地叫人收拾房间,备下热水,引桓凌先到书房里休息。 大半夜孤男寡男地共处在一室,桓小师兄还有点儿弯,他自己……唉,他也是个虚心受劝的,一个把握不好就容易叫人劝动啊。他心虚地掀起窗前纱帘,透过玻璃看了一眼上房和对面照出来的灯光,回过对着桓凌坚定地叫了声“师兄!” 今天家里人多,可不能闹出什么事来! 却不料桓凌也开口叫了他一声“时官儿”,过来闭紧帘子,伸手在他唇间点了一点:“时官儿,今晚父兄都在,咱们却不好像从前单独相对时那么随意了。” 什么单独相对,什么咱们,那都是你……你也好意思说出来! 宋时气运丹田,抓着桌角的五指用力,险些像大侠一样活生生掰下一块木头来。他师兄怕他抠得太狠掀了指甲,连忙抓着他的手腕认错:“是为兄失口,都是我行事随意,放肆无礼……” 宋时冷哼一声,抬起手晃晃腕子,想把他的手指晃开。桓凌却握着他的手按到胸口,整个人贴上来拥着他,低声咬着他的耳朵:“时官儿只是随我的意罢了。” 一团火腾地从宋时尾椎升到胸口,勾起前些日子吃他反客为主,在自己家里随意妄为的旧恨,气得他胸脯起伏不定,眼尾发红,呼息都粗重了几分。 他爹在上房睡着,他哥在对面待着,古代的墙没有隔音! 隔音两个字就像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宋时一下子冷静下来,抬脚在他小腿上轻踢了一记:“起开,这帘子这么薄,二哥在对面看见怎么办!” 桓凌顺势放开他,倚坐在桌边,一手支颐,抬眼望着他,含笑说道:“时官儿怕什么,我岂是那顾头不顾尾的人?今日我特地要换到你房里是为正事,我要写些东西,要你帮我磨墨呢。” 他还有正事?难道要写弹章? 看个戏回来就想写弹章,简直跟他打个球回来就搞小论文一样敬业了。不,比他还敬业,毕竟他写论文是为赚钱,桓小师兄这纯粹是为事业献青春呢。 宋时有点儿佩服,也正经起来,提起水注往砚池里滴了几滴水,取出个常用的墨条替他研墨。他从前常背着家里人抄论文、赶稿子,都是自己研墨来写的,技术娴熟,不多久便研出一池,屈起指背往桓凌面前推了推,说了声“拿去用”。 桓凌对他的书房也熟悉到不逊于自己家的,伸手便翻出书架上的奏本纸铺开,取一只羊毫在池中舔舔墨,向纸上落下。 宋时自然地伸长脖子往纸上看,只见他那笔尖墨汁拖曳,在纸上落下一句“将仲子”。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 去!这不懂事的!竟然拿六钱银子一刀的奏本纸写这种东西,那旁边儿有五分一刀的连七纸你怎么不用呢! 宋时气得一把拉开他的手,抢过那张纸。本想揉烂了,但纸上也就刚写了一句“将仲子兮”,揉它可惜了一张好白纸,他们社会主义接班人干不出这种事来,索性扔到一旁废纸摞里,以后拿它练字用。 桓凌含笑看着他,温声问道:“时官儿既是嫌我浪费,那就不写了,念与你听可好?” 将什么仲子,你一个老三,将也是将叔子! 宋时左顾右盼找不出个馍馍、馒头来堵他的嘴,只好亲自上手,按得他的脸都变形了,上半身险些支不住从椅子里张下去。桓凌在他掌下吃吃地笑着,伸手搂住他的腰,将他按到自己腿上,仰起头在他掌缝间笑说:“别闹,真把椅子弄倒了可叫人听见了。” 那椅子还真有些不稳,两只前腿有些离地,晃晃悠悠的。宋时怕椅子真倒了,俩人这么摔地下不好看,只好放开手,顺道在他脸颊上重重拧了一把,喝斥道:“好好儿写你的作业!不许再浪费纸!” 桓凌揉着脸颊问道:“什么作业?是说奏议?你这几年在南边儿待的,官话都不大准了啊。” 宋时的心霎时漏跳了一拍,紧张得脸色微红,强装着不在意地说:“还不是叫你气的!你又要弹劾谁,好好写,折腾这半天,墨都要干了!” 桓凌见他脸色微红,又不是烛光照出的颜色,显然真有些羞恼了,便微微一笑,放他从自己腿上起来,重蘸墨汁来写弹章: “臣闻自今年春以来,达贼屡犯山、陕、甘诸省,边军数败于贼手,情势危重,陛下以百姓深苦贼患,必欲选拣贤能,调腹地驻军以御边患。然军士有强弱,将领有贤否,必先择良将而后能严操守、明军士优劣,用展其长材。若有不知兵法、不习谋略、未经战阵者,一旦调至边关、独守一方,贼虏来时岂堪应对?” 他想起这几个月来屡遭虏寇袭掠的边报,又想到台下尚自看戏取乐,银钱如泼水般洒向台上的待拨军官,不禁叹了一声。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虽说那些将官还没拨到军前,可以他们素日吃酒看戏、流连教坊的行事,到边关未必做不出这样的荒唐事。更甚者到了边关便把持权柄、任用私人、私役军士、侵吞军饷、强占屯田……如此一来关军战力更弱、守备虚空,只怕将来虏寇侵边时带来的损伤更大。 即便他们在边关收敛性情,安心守城,可若平日不读兵书,不经历练,猛地调派到一城一堡做守备,又真能守得住么? 他们懂得怎样挑选精英,用其所长么?懂得大营如何操练,将弱军训成精壮么?懂得如何体恤士兵,收拢军心,使将士不惧接敌实战么?懂得战事起时将强军弱军各自分派军务,以免杂乱军心么? 他这些日子不仅在外调查备选将士的履历,更在都察院调阅了许多边报,越看越惊心—— 承平百四十年,大郑的边军早已不复精锐,兵器库中藏的火器、兵甲尽是旧物,甚至有不少都被私卖了,兵部一年年讨的饷银也没有多少落入底层兵士手。大批军士沦为将官屯垦的农奴,全无操练,虏寇来袭,又怎能不一败涂地? 写至此地,他手中的笔都似叫边关百姓鲜血浸透了,沉重地压在纸上,字字入木三分。而写到他这些日子查访到的,才德俱庸短的将官时,他的笔触却又轻灵了许多,行云流水般毫无滞涩地写下了他们的名字、履历与这些日子在京贿赂上官、疏通门路、包养乐妇、混迹教坊……种种不公不法之事。 这一纸状书递上去,别的不提,马尚书定然要恨他入骨,说不定还会与他祖父翻脸,而他祖父为了讨好周王一系,必定是要从重处罚他的,甚至可能再把他发到外任,不许他再留京碍事。 他心中沉淀着千言万语,把写好的奏章递给宋时看了一遍,注视着他问道:“你觉得这一本写得如何?” 宋时诚实地说:“很能得罪人。马尚书可是周王的亲外祖父,你竟在奏章中公然说兵部选任的人不合格,要求重新彻查这些即将调派边关的人,还要将不合格的发往各地卫所当值……幸亏你是阁老的孙子,要是一般人,这一本我就不让你上了。” 桓凌原本心思有些沉重,被他一句话逗得笑出声来,摇头笑道:“你这说法得真是先抑后扬……多谢你开解我。其实我也知道这一本弹劾的是权势之人,难有胜算,而若参不倒马尚书,吃亏的定是我。外人倒难对我这御史做什么,以我祖父的性情,虽然一直期许我能担起桓家的将来,但我若做出有损周王之事,他断不会让我久占这要职……” 只有宋时懂他,支持他,甚至比他还坚定地推着他做一个好官。若没去福建,他孤身一人周旋在这样的权势漩涡中,又能坚持自己的信念多久?会不会早被祖父和妹妹卷入周王一党,凭这御史身份党同伐异,为自己一家争权? 到时候一个清清白白的宋时回到京里,他还有资格去接近么? 他看着自己干净的、仅因书写留下薄薄茧子的双手,心中感到一丝庆幸,玩笑地对宋时说:“若我被祖父赶出家门,不再是阁老之孙,时官儿可还愿意与我结契不?” ……你是阁老之孙我也不跟你结契,咱北方这叫拜把子兄弟! 宋时把奏章搁在桌上,用镇纸镇着等它晾干,又寻了个白棉纸的封套小心地收起来,而后一肘子怼在他腰间:“别看了,睡觉——” 这两个字脱口而出,说完了才觉着好像有点暧昧,忙又凿补了一句:“我睡榻上,大五月天地不许再跟我挤啊!” 作者有话要说:  师兄搞的情诗是《诗经?郑风?将仲子》 放一下全文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人言可畏,就是出自这里 第105章 转天一早,桓凌绝早便从床上起来, 到外头叫人打水洗漱, 准备早饭, 然后回到书房拿起昨天写的奏本,对着天光重新检查。他在起来的声音极轻, 奈何宋时这一宿也没怎么睡瓷实,等他出了门便睁开眼,爬起来匆匆洗漱更衣, 便到书房去找他。 书房里半昏不明地, 他却没点灯, 而是倚在窗边借光,眉头微皱, 颇有些忧国忧民的感觉。宋时站在书房门口, 手扶门框静静看着他, 倒觉着他这副模样比平常打扮得体体面面, 笑如春风的时候好看——男人就是要有担当,有点儿为天下不顾身的气概! 一晃眼前, 当初那个老老实实又有点弱气的小师兄就长得这么大了, 敢独自一人和朝中黑恶势力做斗争, 他这个……这个师弟也为他自豪。 宋时轻轻走上前, 从他手中抽出奏本, 朝他摇了摇头:“不用赶着看它,到都察院再看吧,此时天色不好, 看这们小的字伤眼。不过你写得够好了,只要陛下有心管他,必定会准了你的奏章……” 哪怕桓小师兄这回弹劾不动兵部,甚至得罪周王一系,被夺了职,又怕什么?大不了从此辞官归隐,没事写写诗、旅旅游、到各景点留下点儿美食传说,说不定几百年后在小饭馆宣传板上的热度能艳压乾隆呢。 宋时压低身子笑了笑,趁着他难得老实的时候在他头顶揉了揉:“万一你被贬了,我把俸禄分你一半儿,供你做个潇洒名士。” 桓凌笑道:“也罢,谏虽危身,不谏却须危君,两下相权亦是此身为轻。有师弟肯供养我,我还怕什么!” 他收起奏章,跟宋时一道出去吃了饭,两人一道乘马出门,到大理寺前分别,宋时便去翰林院上班,桓凌则直奔通政司,送了那封弹章。 通政司抄录副本之后,便将原章递进内阁,先由四位阁老拟批,这一本恰好落入四辅桓大人手中。 桓阁老但看见封皮上“桓凌”二字便觉心跳,揭开封皮见着卷头题着“劾新调边防将官疏”几个字,更觉不妙,不必看后头便知他孙子是要闹出大事来。他简直想偷偷把这奏章塞进袖子里带走,然而这弹章又是必须直接进上的,他的手指在奏章边缘捏了又捏,几乎把纸边捏皱了,却也不敢把它怎样。 只得看吧。 就在他下定决心,要把折子捧起来细看时,身旁坐着的三辅李阁老却伸过头来看了一眼,纳闷地说:“这是哪里出了大事,看桓兄目中冒火,难不成又是边患?” 不是边疆奏章的封皮啊?难不成是哪里出了灾荒? 他看桓阁老严肃地盯了半天都没翻页,等也等不来他交接折子,只得自己去看,于是也一眼看见了卷头墨色浓重的、笔力纵横的“劾”字。 “劾新调边防将官疏?真是边关又出事了?”李阁老素来性急,等不到他看完,便就着这姿势抢先念起来:“臣闻自今年春以来,达贼屡犯山、陕、甘诸省……” 这本弹章写得十分简练,没有那些小官为炫耀文笔而作骈句的习惯。开篇直指边军之患,边关危势宛在眼前;弹劾诸将亦是有理有据,并非简单风闻而奏,竟将其家世、履历、交游状况列得清清楚楚,连同某日到某处花费若干银两也细细罗列出来。 纵是世袭勋贵、将官子弟,俸禄也有限,那些银钱来历亦有可查之处。 桓阁老越听心中越冷,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给马家交待,李阁老却越念越起劲,念到最后一个字仍意犹未足,感叹道:“好!这样有力的弹章我也多年未见了,边关连年内外忧不宁,内患未消,却又要将一群不急国难,只知花天酒地的庸将送到边城,岂得不出事?” 若待他们掌了边军权柄,惹出大乱,兵部上下不得辞其咎尔! 次辅张阁老也笑着点了点头:“这一本呈上,陛下必将追究这等误国之人,另派良将戍边,虏寇之危当不日而解,诚是值得庆幸之事。” 唯有吕阁老跟桓阁老一样痛心。 桓凌是他心爱的弟子,打从当初桓凌拜见他这个座师时他就觉得此子眼神清正,性情坚毅,是个可以成事的人。后来他虽然自请外放,做了一任通判,却并非真个自暴自弃,而是在外扎扎实实地造福一地,且又养了讲学名士的人望回来,在文人当中也有清誉。 这么个优秀弟子,他是想好好保存,将来资历到了再培养做接班人的,并不想让他硬碰硬地弹劾外戚——当今膝下没有嫡子,兼着中宫虚悬,将来大位唯落到周王身上方是正统,这马家不是外戚而胜似外戚。 这本弹章上去,马家必定记恨,便是周王心中也难免不悦。如今陛下春秋鼎盛,又似有弹压诸王之意,倒还不妨事,但大郑自太祖以来历代天子也都非长寿之人,万一哪天宫车晏驾…… 他这位弟子虽是周王妃的嫡亲兄长,可后宫中自然不乏佳人,周王妃又不是没有堂兄可加恩,他自己的前程却难保证了。 吕首辅暗叹一声,看向脸色黯淡的四辅,倒生出几分相怜之意,摇摇头道:“将这份奏章放上去,由陛下裁断吧。” 无论弹劾结果如何,言官毕竟不会因言获罪,他们两把老骨头在日还保得住一个孩子。 这本弹章就叫李三辅搁在最上头,别人倒也没去管他——既是拦不住要进上,搁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内侍来取走批过蓝的奏章,剩下的便只有等了。 四位阁老只情等待,都察院里的桓凌却不只是等,还要想应对之策:应对陛下召见,应对祖父斥责,应对小妹怨恨,应对周王不满…… 等到下午午朝过后,一道上谕便传到都察院,召桓凌觐见。他搁下手中纸笔,整整衣冠,袖了这些日子整理好锁在自己值房的证词,沉着地随着总管太监入宫。 新泰帝每五日上一次早朝,桓凌在京时一直做言官,位在百官前列,也算是常见御颜,在妹妹嫁与周王时也曾进过内廷,故此见驾时进退行礼十分端庄稳重,并无失礼之态。 他跪在御前十数步外的地砖上,俯身说道:“臣户科给事中桓凌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新泰帝手握奏章,向他微微扬手,问道:“这本奏章是你写的?你从何处得知这些将官之事的?” 一旁的首领太监便提醒桓凌起来回话,桓凌站起身来,落落大方地答道:“臣正是端五节前到城内灵泉寺游玩,见一戏班子唱得好,问其来历,则答曰是世袭指挥使潘某家中所养戏班。数问之下,则知潘某父子仅袭祖上荫功,不仅未曾经过战阵历练,弓马亦极生疏,多年来沉浸戏乐中,既不知兵也不敢战。 他垂眸看着脚前几块地砖,神色凌厉,声音却还沉稳如昔:“不久便是夏收,八月又是秋收,草原天寒粮少,之前又尝了抢掠中原的甜头,秋收前后必有再犯之举。臣只怕这样的将官调往受虏贼袭扰之地,一旦虏寇入侵,难免又要重蹈今春边塞诸城被贼所破的恶果!” 他说得铿锵有力,座上的新泰帝不由得微微颔首,却压了压嗓子,沉声问道:“你身为户科给事中,只宜纠查户部之误,如何查到兵科所属将官头上?是谁教你行此越权之举,谁替你寻来这些人的履历!” 桓凌低了低头,掩饰住嘴角没来由绽开的一点微笑,庄肃地答道:“臣当初在汀州府通判任上时曾学过些断案、捕拿盗匪的本事。查此事时是先知道了潘家之事,从他家关联之人查起,亦有兵部用将奏章、户部与兵部出入帐目可循,一点点牵出奏章上那些将军的。” 这些“走访调查”的法子还是他刚到汀州府时,时官儿怕他不会办案,特地到府城相陪,旦夕相处间慢慢教他的。 虽是在御前奏对这样严肃的场合,只消想起宋时,桓凌就忍不住心中快活。天子听说他这私访查案的本事,也自生出了几分好奇,命他细细将自己查访的过程交待出来。 桓凌便把自己实地走访调查诸将的过程细细讲来,并从袖子中掏出自家留存的证据,念了上头记录下的详细时间、地点、事件,讲解自己是如何从比对出想知道的细情。还有些暗中取来的口供,其中几张上面还带着签押,便拿给首领太监查看。 这一番奏对之后,新泰天子看向他时神情中更多了几分欣赏,声音也放得和缓许多,吩咐道:“且下去吧,朕自有裁断。” 桓凌依旧端端正正地行礼退下,这半天紧张的御前奏对都似乎没让他感觉到半分疲惫,出门时依旧身形挺拔,神色坚毅。一路上不少内侍宫人目送着他身影离去,而进了翰林院里,又有一群给事中、御史如同英雄般迎接他来。 他们言官专司弹劾、劝谏,与别的官员不同,都以做孤臣、诤臣为荣,哪怕天子有乱命也要封驳,更不管弹劾的人背靠着哪位皇子。 桓凌身为王妃之兄,却能为国事不计私利,弹劾周王的外家,简直是他们诤臣的楷模! 兵科都给事中与左右两位给事中自听说他弹劾了兵部尚书,便都有些惭愧自己只顾弹劾在外的将领,没能早早看出兵部之弊,递上这本该他们兵科先行之本。但如今也来得及,桓凌已然亲自入宫答对,开了个好头,他们也该拿出如刀利笔弹劾兵部尚书监管不利之举! 众人纷纷回去写弹章,然而奏章尚未递上去,圣上便已下旨,命都察院彻查兵部此次呈上的将官名单,凡有不称职者,一律夺职,发往偏僻远方卫所历练。 户科给事中桓凌纠察兵部疏漏有功,加佥都御史衔,出京代天巡查受贼寇袭掠最重的陕西边备情势。 第106章 这一道圣旨来得又急又狠,打得马尚书半晌回不过神来。 言官弹劾他们这些六部长官是常有的事, 有时他们自己也收买个人弹劾政敌。可到了他们这位置上, 自然在皇上面前也有几分薄面, 总要先留中不发,容他们上表自辩, 哪儿有这样前脚有人递上劾章,后脚便让都察院彻查兵部的? 岂止不等他自辩,连这些人也不许兵部自查, 直接就将他们定了罪, 由都察院纠察! 桓阁老下午才刚刚过来跟他告罪, 还说要处置好此事,以后管束子弟, 不令他为难……这就是他管束子弟的结果? ——兵部上下遭都察院查处, 他这尚书的面子被狠狠踩在地上, 那凭着他与周王之力才得进内阁的桓侍郎的孙子却加了佥都御使衔, 立刻成了清正不阿的御使模范……这就是他处置的结果! 马尚书年纪虽长,气性却还不小, 长臂一挥, 便摔了案上一片书牍。左右侍郎杨荣、王骥与四部主事皆站在堂下劝本兵大人熄怒, 先想想如何在都察院来之前先行查处这些人, 到陛下面前还有话可分说。 马尚书倒也想先撇清自己, 只是怕难撇清。 他自接着圣旨,便给来传旨的首领太监塞了银子,请他帮自己多说几句好话, 又欲到御前当面申诉,可那太监这回却不敢收他的银子,只看在周王面子上简单说了一句“陛下震怒”。 陛下震怒,所以不给他这贤妃之父、周王外公的面子,一定要查到他任用私人的实证了…… 自从娶了这桓阁老的孙女,他们马家就百事不顺,连带周王都为婚事之故受了三年多磋磨,岂不知宫中别的贵人怎么嘲笑他呢。当年他怎么就看着礼部左侍郎傅静年长、脾气硬直古怪,不能引为援手,便借力将他排挤回乡,将桓家老儿拱上礼部左侍郎之位,还让他女儿选中王妃? 若非当初选的这王妃不好,陛下岂能连拖了周王的婚事三年,连对他们马家的宠爱都淡了! 马尚书怒火中烧,早忘了当初自己如何千挑万选选中了桓阁老做援手,又如何满意他这个将来不有太强外戚之力的孙女。 他只顾着生闷气,堂下杨荣杨侍郎却已耐不住性子,主动请缨:“眼看着都察院便要来人,若使他们查出我兵部之事,本兵大人与下官等皆是面上无光。下官愿为大人分忧,抢先查出是何人在背后为那些武官履历做假,保举他们到边关担任实职。” 那些人中有马尚书亲眷子弟,有走他门生故旧路子托献了大笔金银上来的,也有底下郎中、员外郎、主事等人私下办的……平日不查也就一床大被盖了,查起来却是枝枝蔓蔓,不知要牵累多少人。 都察院不知派何人来查,但杨荣却是个又有手段又狠心的,若叫他查,必定要查出足以将他掀下兵部尚书之位的东西不可! 此事只能想法儿压下,缓缓图之。 他收敛怒色,改颜安抚众人:“诸贤稍安勿躁,此事我自有主张。” 最好能让桓凌自己上疏认罪,承认自己调查不力、查证有误,中间请宫人周旋,下面再收买御史做出个漂亮的奏本,将他洗脱得清清白白;不然就只得丢卒保车,将收受贿赂的主事、员外郎处置几个,再请宫里的贤妃娘娘替他求情了。 马尚书深深叹息,立刻安排心腹处理文书,又命家人给桓阁老传口信——这回他对桓阁老的态度可不似下午那么宽容,立逼着他叫孙子回去上表谢罪,不然就要令桓阁老后悔。 他将人打发出去,正欲查看那些请托关系而来的将官档案,看有没有本身资质功绩可取之人,可以拿去反驳桓凌的奏本,外头却响起门子的报奏声:“老大人,左都御史顾大人领着兵科都给事中与两位给事中来了!” 六科言官地位虽低,实权尚在六部尚书之上,每年年末考核、三年一度京察时,尚书到本科递考勤本时也要向审核的给事中们低头。 马尚书便做了多少安排,都察院的人一到,也都来不及动手,只得铁青着脸到庭中相迎,请他们随意翻检兵部档案。 这份怒火愈发加在了桓家头上。 桓阁老听马尚书使人传的话,仿如当面被打脸,又愧又恨又恼又怕。愧的是他堂堂四辅,偌大年纪,却被小人当面羞辱;恨的是马尚书为这些须小事就要下他的脸面,坏他孙儿的前程;恼的是孙子自作主张捅出这桩案子,不顾两家亲戚、也不管他妹子的身份;怕的则是为这桩事影响了周王的地位。 毕竟魏王、齐王年纪也不小了,二王身后的娘娘也都是高门贵女,有封号的妃子,且魏王今年选妃之事若不出意外,明年就能成亲开府,也颇有些威胁…… 他想起此事也深觉不安,立刻命人去都察院寻他孙子,让他到家后立刻来见——不,不等到家,立刻到翰林院来见! 内阁值房在宫内,不是随便能进的,他兼着翰林侍读学士之值,到翰林院后僻净值房里见见孙子倒还不妨。 桓阁老定了定神,收拾了这一下午送来的各种奏书、朝报,研墨铺纸替马尚书——很快还要添上他孙子——上疏辩白。然而他刚被马家的人来羞辱一番,心中郁郁,笔在空中虚悬许久都落不下去。 恰此时出去寻桓凌的门子回来报信,说桓凌已在翰林院了。 桓凌老终于有个借口搁下笔,叹了一声“他走得倒快”,便将桌上残稿扔进屋角烧水的风炉里,起身向门外走去。 解铃还须系铃人,至少要先问到他在御前是如何奏对的,怎会令天子如此愤怒。 他收起桌上的东西,借口要去翰林院看看新晋翰林与庶吉士修书的情况,便离开紫禁城,从长安左门出去,直奔他侍读学士的值房。 到得那里,却是空空荡荡更无一人。 他回身吩咐引路的门子:“去打听得桓给事在何处,叫他回来见我!” 那门子去不多时,便回来报说:“小的方才从宋状元处问出,桓御史刚刚离开翰林院,说是这就准备离京察办军务了。” 怎么他见了宋时便走,却不来叩见祖父! 桓阁老险险按捺不住心中怒火,喝问道:“他怎地走了,你不曾与他说是我要见他么!” 那门子唯唯诺诺地说:“小的去到都察院寻桓大人时,听他那里同僚说的他去了翰林院,又听老先生要在翰林院见他,便急着先报与老先生……谁知桓大人竟已走了。” 他疾疾叩头谢罪:“小的这便去找桓大人回来!” 桓阁老挥挥手吩咐道:“去家里叫人,若见他回去收拾东西的,便立刻将人拦住,若他也没回家的话,便叫人去城门堵着,不许他出去!”哪怕他领了钦差,吏部给他发关防文书发得快,他总也得回家收拾东西,先将人堵住再说! 但那门子到了桓家后,仍是未见着桓凌。 桓阁老祖孙三人在朝为官,长孙桓升平日在家主持,与隔房、又是考中进士、做了言官的堂弟毕竟身份差着一筹,轻易也不敢管他、问他。那门子带着阁老之命进来问桓凌下落,他却是一问三不知,只说他“不曾回过家,也未打发人来要收拾什么”。 再命他派人到城西两门堵堂弟时,他听着桓凌是要出京代天巡狩,却又有些犹豫推托:“那是皇差,怎好拦着他?” 那门子也要急了。 这兄弟两人怎么不把脾气匀匀?一个闷不作声便弹劾了尚书,一个就这么抹抹丢丢,拦个人都拦不住——你只管觉着皇差不能拦,却不怕拦不住这位佥都御史,阁老要恼火么! 那门子好说歹说地劝动了桓大爷,派些家丁往阜成门、西直门拦人,却怎知桓凌人已在宋家,向宋举人与宋家兄弟借银子、借衣裳,根本没打算回自家收拾行装。 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一本上去,圣上竟不让马尚书自辩,不等朝上言官吵个三五回便下了裁断,还如此强硬地要一查到底。 然而这道圣旨一下来,他便立刻明白了上意。 马尚书这些年把持军中任免、兵部钱粮不清,甚至操纵皇子选妃的所为已触到了天子底线,圣上要敲打马家,给周王留下一个没有外戚掣肘的江山。 他们桓家……这回用他既是信他,也是制衡他们桓家与马家,要将这两个天然为周王所用的家族拆解开,不使两家联合,把持朝政。但不论圣意如何,他这回出京查案只是为圣上、为朝廷、为边关将士与亿万百姓谋利而去,不必想太多朝中勾心斗角之事! 他向着宋家父子躬了躬身,谢道:“若非世伯与兄长相助,我这回也难这么快备好出京用的家什物品,更不知要到何处雇马车。” 宋举人才见他一面就要分开,倒比他还难过,眨着老眼说:“你这孩子跟你伯伯和哥哥们客气什么呢?别说你当初在福建怎么帮我们,凭你跟时官儿一个头磕在地下,咱们就是一家人,儿行千里,做父兄的怎么能不给你备东西?” 他既舍不得桓凌走,又有些骄傲,笑道:“去吧去吧,回头我到通政司入职,见了参议大人,也自会替你说话的。” 桓凌含笑答道:“那可多谢伯父了。伯父放心,我那大伯性情敦厚,和伯父一般是个和气、好结交的人。祖父年轻时本也不慕荣利、好提携后辈的,只是年纪大了,又经晚年丧子之痛,改了些脾气……” 若非他父亲早亡,伯父又是三甲出身,子弟们当时又看不出前途如何,祖父也不会急得改了脾气,如此看重权势。 然而对宋家来说,这些解释也毫无意义,他便摇了摇头,又说:“我这趟去得匆促,也没来得及进宋家祠堂,甚是遗憾。” 宋举人还沉浸在别离悲伤中,听他这话更有几分哽咽,说不出话来。倒是宋大哥比较沉稳,反过来劝他:“你便在京中,一时半会儿也等不到我们家灵堂迁过来。还是在边关安心办差,等你回来,我家家小也搬过来了,咱们一家子团聚,岂不更快活?” 二哥宋昀玩笑着说:“你这趟回来若还得了皇上嘉奖,带着圣旨进祠堂,我家祖上也跟着面上有光不是?” 这话说得提气,宋举人也抹了抹眼角,露出一抹笑容:“说得是,这钦差可不是一般人做得的,你办得好差,我老儿到时候带着他们兄弟三人出城十里迎你,好叫京里人都知道,我宋家的异姓侄儿是得了皇上嘉奖的诤臣!” 桓凌一一应下他们的期许,笑叹道:“可惜不能等时官儿下值再回来了。宋世伯、晓大哥、昀二哥,小弟这便要出发,家中之事我已托付时官儿,他又有你们照应,我别的不用担心,唯有一件事却要先请宋世伯担待。” 什么事? 宋举人从未见他求过人,拍着胸脯说:“咱们叔侄情份也不差于亲生,你只管说,何必提‘担待’二字。” 桓凌深施一礼,说道:“我知道时官儿考取三元,名重当世,有许多人家求他做东床。但我有一桩好姻缘要说与时官儿,不论成与不成,可否请宋伯伯与兄长们容我几个月,等我回来再给时官儿做亲?” 第107章 桓阁老劳动尊驾亲自从宫里走出来,到翰林院来见孙子, 他那不肖孙儿分明就在这边私会男人, 听着祖父来了却不来请安, 而是偷偷溜走,这可还有半点做人子弟的模样么? 这回若捉住他, 也得跟对桓文一般,用家法狠狠裁制他! 早在他辞了御史之职去福建时就该拘住他痛打一顿了。那时应该把他留在家里,只怕几年不在朝任职也好过去当那浊流官儿, 惯得他长了自做主张的毛病, 还、还在福建染上好南风之癖, 跟他妹妹前头订的未婚夫婿搞在了一起! 桓阁老越想越气,背着手在值房里转磨了不知多少圈。原想着回宫替马尚书写辩罪折子, 此时怒火上头, 也顾不得了。 就在他将把那双衬木底儿的官靴转破时, 门外忽有人通传:“编修宋时求见。” 宋时两个字正如金针截脉, 登即将桓阁老定在原地。他默默站了一会儿,才将堵在胸中的那口气顺下去, 摆出阁老气度, 沉声吩咐道:“唤他进来。” 宋时应声推门而入, 恭恭敬敬行了大礼, 唤一声:“见过桓老先生。” 当年他还在桓家念书时, 也曾跟这位老人十分亲近,唤他叔祖,随他念书, 如今却只能其他官员一般,称他一声“老先生”了。 桓阁老也有许多年不曾好好看他一眼,自他入翰林院当值后也不曾传唤过他。如今乍见他风仪神态比小时候更俊美潇洒,难免心生喜爱;可想起他与自家那些龃龉,相貌姿仪带来的好感便都化成了挑剔。 桓老大人下意识将目光偏开,负手问道:“宋编修来此何事?可是为编《新泰大典》……”抑或是与他孙儿桓凌有关? 此话在他胸中转了转,却不能说出来。宋时却回身关上了房门,吩咐人守在外头不许偷听,又回来朝他深施一礼,从袖中拿出一份厚厚的书信: “下官此来并非为公务,而是受师兄之托来给老先生送一封信。桓师兄先前接了圣旨,要赶着去山西巡察,不能当面与家人辞行,便托我寻得力之人送这封信去桓家。但下官想既然老先生身在馆局,我手中握着桓师兄给老先生的家书,却不来当面拜见转交,实在有失礼数,便冒昧求见了。” 他双手捧着书信递上,桓阁老欲伸手去拿,却见伸出的手有些微颤,不愿叫他看见,便又将手收回来,冷淡地说了声:“放下吧。” 宋时将信放在案上,却还不离开,而是对桓阁老说道:“桓师兄临行时再三放不下老先生,故下官冒着得罪于老先生的风险来拜见,也为当面劝老先生一句: “桓师兄此举并非为了他自己邀名,而是为了家国天下。兵部选任边将不当之事干系重大,绝非哪个人能轻易抹去的——老先生不妨想想,如今达贼几度犯边,若任他选任庸材,轻则接战时要折损军士,被抢虏走财帛子女;重则边关被叩开,达虏长驱直入,不知多少城池百姓要遭兵燹肆虐!” 他学历史与文化旅游的,虽然平常历史课都是混过去的,全靠考试周拼命,但也还记得宋朝徽钦二帝,明朝一个英宗,都是被北方游牧民族带走“北狩”过的。 算算时间,按他前世那条历史线,明英宗都生下来了,于谦都十好几岁了! 现在边关战事还不算激烈,但也有许多边城遭了抢掠,也暴露出边军战力不足的问题。要是边备不好好整治,照着这么糟蹋下去,弄不好他有生之年都能再看见于谦主持一回北京保卫战! 想起此事,他的脸色也有些冷肃,向桓阁老拱了拱手:“别的不提,老先生不曾见着圣旨么?上意如此,桓师兄遵旨而行,再无私人插手的余地,望大人不可自误。” 他在桓老先生面前也丝毫不显弱气,反倒因为站在历史长河下流看向上流,更有种洞穿世事的明睿。 桓老太爷本以为他这小辈在自己面前不敢说什么,不想他不只敢说,说得还颇有道理,反倒劝得他心中有些动摇…… 但那动摇只是一时的。 这些年身居高位,又做了周王的岳家祖父,他已经不是当初可以一心想着报效的书生,而是个深陷权势漩涡,无法抽身与周王、与马家解绑的权贵要员了。 他闭了闭眼,冷然道:“你不过是一任编修,何来身份在本官面前说这些。念在当初你做过我桓家弟子,与我儿的师徒情份上,本官不与你为难,你下去吧,以后不得——不得再与桓凌私交过密!” 私交过密四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一字字挤出来的,说得十分用力。宋时再迟钝也听出来这位老大人的意思,是把他当成勾引孙子的狐狸精,要逼着他离开桓凌了? 呸!他们那是互帮互助的社会主义兄弟情,跟大郑朝这些弯风斜气可不一样! 他气性上来,端端正正地站在房中,义正辞严地质问道:“老先生此言从何而来!我自蒙恩师收在门下,向来与师兄情同手足,从无越轨私情!老先生也自深知之。却不知何人妄传此言,诬陷我二人,而能令老先生不信亲孙而信他?” 还用何人传话!就是他亲孙子说的! 只是他孙子对宋家太好,宋时还能这么硬气地说着两人只是兄弟情,若说是桓凌说的,倒显得是他们桓家子弟求着他似的。 桓老大人叫他这直白的话语气懵了,竟没想到该怪他曲解自己的意思,就默认了自家怀疑两人有私的说法。他又好面子,不肯说是这消息自家孙子拒婚时亲口说的,便把那出《宋状元义婚双鸳侣》拉出来挡羞,冷笑道:“那戏里唱的‘双鸳侣’,若只成就赵李一对,单写一个‘鸳侣’岂不就够了?那‘双鸳侣’一对是你宋状元成全之人,还有一对又当是谁?” 宋时诧异地看着他,看得桓阁老羞惭满面,直接背转过身。 但他话已出口,又不能咽回去,只得硬气地挥了挥手:“此事是你自己家乡班子做出来的,你自去收拾首尾,数日之内,我要京中再无人传唱这本杂剧!” 宋时自己写的清清白白的本子,花了十五块巨款买的京剧表演论文,帮着李少笙他们排的戏,岂能为桓阁老一句话就改了? 要是真改了,谣言才要传得满天乱飞,说他们这戏是有不能过审的东西,被官方禁了呢。万一再过几百年后人挖出坟来解读…… 嚯,那热闹他都不敢想象。 他据理力争地说:“老先生实在多虑了,我那题目写作‘双鸳侣’只为表明剧里赵、李二生皆是男子,故为‘双鸳’,若只写‘鸳侣’,怕人想成‘鸳鸯侣’而已。” 桓阁老听不进他辩解,只觉得他是强词夺理,冷哼一声,低声道:“却又如何不作‘龙阳侣’……” 不对,他方才说什么?他那题目?那本戏是他写的?桓阁老惊讶得险些撑不住阁老气度,叫出声来,幸好宋时比他更快,当即驳了一句:“那名字不够和谐,不能过……写给大众看的东西,不能过于露骨。” 桓阁老好容易端住架子,满心想着他是不是也有断袖之癖,跟他孙子之间是否已潜结私情,什么马尚书、贤妃、周王,都早不知飞到何处了。 他怒冲冲对着宋时看了半天,嘴唇微颤,却又不能说什么失身份的话,最终只说了一句:“我家已择好孙媳,不日亲家便要进京。你\\你这般年纪也该成亲生子了,老夫念着旧时情份,替你挑一门好亲事也不难,只是往后不许再与桓凌来往了。” 他匆匆甩开宋时就往门外走去。 宋时本想抓住他好好解释,只怕他老胳膊老腿不结实,万一本身就有骨质疏松,叫自己一把抓坏了。只差犹豫这一下,桓阁老竟已打开房门,院里守着的门子、路过的翰林们都见着他,再拉回来也来不及了。 他不是勾引桓凌的狐狸精,不要桓家甩出大红婚约来逼他放手…… 宋时眼看着众人在院中、廊下向阁老行礼,更有人殷勤上前探问,那声解释只得吞了回去。 罢了,清者自清,大庭广众之下把他扯回来关着门说话,更易引人猜测。反正这也只干碍着他的私人名誉,正经大事还是外敌,先把兵部的事解决了,等桓小师兄回来再跟他祖父解释吧! 他们亲祖孙说话,桓阁老肯定是信的。 宋时抱着莫大的信心离开了那间值房,却不知桓凌早跟祖父出了柜,哪怕说两人没瓜葛,桓阁老也不肯信的。 若真无私情,他一个好好儿的孙子能发了疯似的扔下前程去福建? 可这宋时是三元及第,又讲学出名,为当今士林之望,又简在帝心,他再恼再恨也不能对宋时如何,如今只能盼着他成亲之后享到人伦之乐,不再与自家孙儿来往。 他叫宋时打乱了心思,回到宫中值房也没想起要给马尚书写奏章代辩冤情,而是看起了桓凌留给他的文书。 书中也和宋时说的一般,切切劝他要做直臣、孤臣,不可与人私交过密——他说宋时的话,他孙子倒一字不错的还给他了,可见是亲祖孙,心有灵犀,劝起人来用词都是一样的。 信中还说他得了圣谕后便立刻出关,为皇命不敢惜身,更不敢拖词迁延,希望祖父也能体谅他报国之心,在朝中努力为圣上做事。 话虽隐晦,却字字句句都在劝桓阁老不要和马家私下来往,不要为周王争权夺势,万事都要以皇命为先。 桓阁老先听了宋时的劝,又看了他的书信,怎么不懂当今天子欲夺马家之权,桓凌欲为天子手中利刃,劝他明哲保身之意?可他已把一个孙女嫁给周王,此时抽身,他半身投入化为流水,元娘这个孙女的前程也要坏了! 他手中握着那封书信,直坐到暮色四合,仰望外头苍茫天色,自言自语地叹道:“若不为了你们这些子弟辈有个好前程,我又何须夺了元娘的好姻缘呢?嫁个少年才子有何不好……” 他为子孙之事踯躅了一下午,既不曾写出代马尚书辩罪的本章、也没去安排门下弟子、同乡后进上书为他脱罪。都察院两位都御使、兵科诸给事中却已在兵部弄出了值房,将多年积存的档案翻出来一一对比,从桓凌给的那本名单入手,倒查出兵部上下多年来收受贿赂、扣押粮草的实据。 马尚书等不来桓阁老援手,恨得咬牙切齿,只得自己写请罪折子,将罪名推给属下,又潜令人给宫里的贤妃娘娘送信,请她为自己求情。 这隔辈的亲事果然结不出什么助力,万事还是要靠他们自家。 他对桓家自是仁至义尽,桓家却先派个子弟弹劾他,如今又落井下石,坐视他受这被都察院疑为罪人之辱。这回是他马家不曾防备,叫桓家踩了这一脚,但等他腾出手来,也就休怪他不念亲家情谊了! 第108章 到晚间桓阁老回到家,他那做了通政司参议的大儿子便迎上来说起家里接了桓阁老的口信, 已派人在城西守着桓凌的事。只是这一下午还未寻得人, 他到家后有些不放心, 便将两个儿子和家里能用的下人都派出去寻人了。 桓参议温声安慰父亲:“父亲莫恼,凌哥儿不就是弹劾了马尚书一回么?哪个言官不曾弹劾过部院大臣以邀名的?何况他那弹章也没真个弹劾到尚书头上, 只说底下人不好罢了,马尚书不会与咱们家为难的。” 他拉拉杂杂说了许多话,面上为安慰父亲, 实则为了安慰自己——他这侄儿自幼沉稳内秀, 早早取中了进士, 可不是他小儿子那种无法无天,不吭一声就夜宿娼家的人, 今日怎么平白就没消息了?从白天他儿子便派人到城门守着, 他回来后又几乎散出去所有家人, 怎么直到现在在也没个消息? 该不会是他弹劾的哪个军官恨上他, 私下行凶害了他吧! 他弟弟、弟妹都没了,侄女又嫁进宫, 做了皇家的人, 只得这个侄儿继承香火。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 他可怎么跟早去的弟弟交待?就是能赔个儿子给他们, 他膝下这几个不肖子也比不上弟弟家生的进士儿子啊! 桓参议焦虑逾恒, 却不敢让父亲知道,只能拿着无关紧要的话开解老父。 桓阁老实在比他知道的内情深,甩甩袖子, 冷哼一声:“那孽障的事你不必再管了,我叫人传信时他恐怕就已奔着京外去了,你们派出的人如何能堵着他?如今他加了佥都御史衔,出关查问边军弊政,咱们家往后可管不得他了!” 这不是好事么?桓参议纳闷地看了父亲一眼,见父亲脸色如铁,却又不敢深问。 他倒知道桓凌弹奏了几个将官,可言官弹劾本是天经地义,弹劾将官有什么大不了的?纵然陛下让人查问兵部,那也攀扯不到周王外祖、兵部尚书的头上,能有多严重? 桓侍郎只看着他的脸色,便知他想什么,心里不由得更郁闷了一层——这个儿子倒是孝顺,只是才具不够,没随得他的慧心灵窍,只见眼前的小事,不知从大处着眼;那不肖孙儿处处都好,偏偏主意太正,连他这个祖父也算不了。 他摇摇头叹了一声,冲儿子摆了摆手:“去把升儿、清儿叫回来吧,再叫你媳妇进宫看看咱们王妃娘娘。马尚书是周王外祖父,他遭了桓儿这封弹章迁累,我怕贤妃与周王也要嗔怪王妃。” 便为着这个孙女儿在宫中过得好些,他还得写弹章给马尚书辩护。 但落笔的时候,宋时拿着书信闯进门来见他、与他说的话却偏又重新浮现在脑海中。他不禁摸了摸书边上孙子最后留下的信,写奏章时便没像原先打算的一般用力给马尚书脱罪,而是只提了他多年的功绩,求皇上看在老臣可悯的份上饶恕他一回。 转天他揣着奏章上朝时,还担心这么写要遭至马尚书不满,结果早朝之上,新泰天子当众扔下马尚书一封自辩书,冷笑着问道:“马卿自新泰五年为兵部侍郎,屡迁至尚书,执掌兵部十余载,当今两位侍郎、堂下众官皆无你这样的资历,今日爱卿倒要跟朕说你不知属下私收贿赂、援引这些不通兵法、弓马之人为将官?” 马尚书熬得一夜未眠,又叫皇上点名斥责,脸色仿如死人一般,紧紧伏在地上,连声谢罪。 新泰天子却并不打算轻松放过他,双眉低压,俯视着跪在殿下的马尚书:“若在往常太平年景,边关乱象不著的时候,有人中途截些钱粮,在边关圈占些军屯,朕也看在他为官多年,略有些军功的份上,睁一眼闭一眼罢了。但如今达虏屡开边衅,若还有人敢贪渎军用之物,用庸将败坏边防,朕殆不轻饶。” 桓阁老袖中的奏章几乎要捏出水来,只听得天子轻声慢语地数落着边军之弊,只庆幸自己昨日没替马尚书上本强辩。如若昨天不是被宋时和他孙子着实气到,他也早写好了和马尚书一般路数的辩罪折子,那么如今他还能稳稳当当站在阶前么? 天子素日只是不露声色,可一旦发怒,便是他们这些常见圣颜的内阁大学士亦难免心惊。马尚书更不敢再辩解什么,只一味求圣上看在他年迈糊涂的份上饶恕这一回。 天子终究还是从轻发落,只叫他回家待罪。 但天子怜惜他女儿在宫中,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却没有怜惜的。早朝毕后,马尚书颓然解下牙牌交还吏部、颓然出了紫禁城回家待罪,御史言官们却交章弹奏,将兵部查出的、边送奏报的陈弊皆寻出来,弹了他把持权柄、任用私人、贪墨军中粮饷等十余项大罪。 桓阁老亲眼见得圣上的态度,再见这弹章疯狂之势,险些不敢替他辩罪,但想起宫中的孙女,却无论如何也得上这一本。 西晋时的乐广为了向长沙司马表忠心,证明自家不会因女儿嫁作成都王司马颖的王妃而有二心,曾说过一句名言“岂以五男易一女”。他原先也觉得大丈夫处事不该怀妇人之仁,孙女嫁出去是为给家族争荣耀的,可是到了临事关头,却又狠不下心抛开深宫中的孙女,与马尚书彻底撇清。 他还是将那封辩罪折子递了上去,劝天子顾念老臣旧日功劳,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只是这一本与马尚书门人、子弟的辩罪文书,和许多科道弹章一般地留中不发,朝中众人议论纷纶,亦都猜不到天子真意。 桓凌一道小小弹章非止在前朝掀起波浪,后宫的贤妃也卸了簪环,素衣含泪地长跪御前,给父亲请罪。 她虽已是三旬过午的年纪,又生了皇长子,却因多年在宫中养尊处优,脸上并没留下几分岁月痕迹,这样素净打扮后反而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风韵。新泰天子叫她哭得心软,亲手搀扶起她,叹道:“朕已经按下科道弹章,只让你父亲在家里闭门自省,爱妃何必哭呢。” 贤妃闭了闭眼,一滴泪珠便滚了下来,无限哀戚地说:“妾父诚然庸短,管不住下头的人,可他一片忠心为国,望圣上明鉴。当年他也是曾在河曲大败达贼,重修过套内长城,并由此封伯……父亲亲眼见过边关将士困苦,达贼之患,怎会如那言官奏章上所说,不顾外敌侵略之危而故意克扣边军?” 她退下去重新叩头:“臣妾不敢为家父辩解,只求陛下再给他一个机会到边关出战,为自己洗脱名声!” 新泰帝怜爱地把她扶起来,却对她的要求不置可否,只说:“外廷之事不与后宫相干,你也不需忧虑这些,安心过日子便是,朕总要顾全哥儿的脸面。” 贤妃这才稍稍放心,谢了圣恩,又要重新更衣陪侍天子。新泰天子却道:“罢了,这几日朝中事忙,朕还要去看看折子,先不歇着了。再过不久大哥儿便要到礼部历练,你们母子往后相见的时辰少了,这几天且多相处吧。” 贤妃敛容恭送天子上了御辇,而后紧握着手中丝帕吩咐道:“唤元娘进来服侍,不必惊动大哥儿了。” 宫人紧张地提醒她:“殿下对王妃爱重非常,若是……奴婢只怕殿下心疼。” 贤妃笑了笑,微微摇头。 难道她会为了外头的事为难她的儿媳,叫那些虎视眈眈盯着她的人人说她行事不够大度,不配贤妃之名?越是这时候,她才越要大气,越要哄好这个阁老的孙女——她兄长上本弹劾有何妨,只要桓四辅站在他们马家一派就够了。 昨日桓四辅虽未上本,可今日能在她父亲受申斥后上本,便可说未曾白结了这亲家。 何况元娘本人也是个勤谨孝顺的媳妇,名字起得也好——元娘。元娘、周王妃,合起来岂不就是元妃?唯太子妃可称元妃,只念着这好意头的名字,也叫她对这新妇多了几分宽容。 那宫人下去不久,桓元娘便满面惴惴然进来,向贤妃请罪。 贤妃倒对她仍如从前一般客气,摸了摸她有些苍白的脸说:“不必怕,你哥哥做这等事,你在宫里又不知道,母妃岂是那等不问清红皂白的恶婆婆,反过来搓磨你呢?我叫你过来,只是怕你知道这事心里忐忑,要开解你几句。你如今已是惠儿的王妃了,外头的事不必管、不必问,只要孝顺父皇,好好儿地跟我哥儿过日子便是了。” 她温言抚慰了元娘几句,又说起魏王、齐王即将选妃,她也要帮周王备下合身份的礼物,便叫人呈上上好的古董、珠玉,赐给她备着送人。 元娘来的时候满心忧虑,回去时却已叫贤妃几番抚慰化作了绕指柔,含喜含愧地出了景仁宫,欲给祖父写信,叫他尽力保出马尚书。 至于兄长……他一次次偏袒宋时,又不顾亲戚之谊弹劾马尚书,想来定是不肯为她这个妹妹做什么了,她又何须自取其辱? 她一想起此事便愧恨难当,一路上秀眉紧蹙,眼圈儿都红红的。路上有宫人伏在道边目送王妃经过,见着她在辇上的神情,都不禁猜测她是在贤妃那里受了罪。 自家兄长得罪了婆婆的娘家,这日子岂有好过的?一般也是阁老孙女,却为兄长一封弹章受这等搓磨,也是可怜。 …… 周王回到宫里时,听说王妃去见了母亲,回来又将自己关在寝宫不出来,自也怕她受了委屈,连忙闯进宫里问她如何。 桓元娘得了这么个好婆婆,倒觉着周王都比平常顺眼得多,难得向他露出个笑容,柔声道:“殿下不必担心,贤母妃对我极好,是为我兄长做事有差,连累外祖获罪,娘娘怕我心中不安,特召我进去安慰的。” 周王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拥着她说:“母妃是最贤明的人,自然不会怪责于你。不过此事说来却也不是舅兄的过错,他只是查那些无才无德的庸将,谁知兵部中竟有许多尸位素餐、只知为自家捞好处而不顾军士百姓生死之人,犯下累累罪责,拖累了祖父。” 他倒有些讶怪她会觉着兄长不该弹劾这乱相,但转眼又替她想出了理由——她孤身在宫里,又无亲朋庇护,唯能依附自己,此时怕自己为了外祖家事迁怒她,不得不先自诬服尔。 周王压下心中那一丝异样,怜惜地拍了拍元娘的背,说道:“咱们不提外面的事,你又写诗文了?可否与我看看?” 他抬眼看向桌上还未写完的那张纸,却发现纸上不是诗文,而是一封信,信当中还有个“空一格”的“周王”。 桓元娘大大方方地将信拿给他,含笑应道:“贤妃娘娘待我犹如亲生,我自然也要还报。我已修书给祖父,请他务必再上奏章替外祖父洗脱罪名。” 周王却不能以王妃之举为荣。他看着纸上不见多少亲情,字里行间只顾批评她兄长不念两家亲眷之情,不该弹劾亲家的短信,有些僵硬地说:“此事不合适你说。太祖当年有训,后宫妇人不能干政,你与老先生写些亲情便罢了,何必写这些东西?” 第109章 桓元娘这封信终究还是没送到她祖父手上。 周王一句“后宫妇人不得干政”提醒了她:她如今已是周王的王妃,只须孝顺圣上、贤妃, 管好宫里的事, 令周王可放心在前朝办差。若动辄牵扯到桓家势力, 贤母妃和周王殿下也要觉着她炫耀家世,没有做皇家媳妇的自觉。 马尚书若有事, 周王一定会亲自营救,她所以做的只是尽新妇之职,善事翁姑, 以便在圣上面前为周王殿下多添几分份量。 但这天下佳物都要先敬天子, 她们重华宫中之物也都是上赐, 若献上去也没甚趣味。幸好她当年在闺中时也做得一手好针线,当今圣上又有了春秋, 不如绣一部佛经献上。 恰好大伯母李氏受公公之命到宫中来见她, 她便请伯母寻一寻前朝名家抄写的经书, 拿来给她作绣样。 李氏夫人见她未受搓磨, 贤妃与周王反而比从前对她更好了,不禁念了声弥陀:“正是有佛祖保佑姐儿, 姐儿才得了这样的造化, 赶上恁好的婆母与夫婿。明日我便叫你伯父和哥哥们一齐到市面上寻经卷, 你一针针地绣了, 自家也沾些佛性, 也有佛爷庇护。” 她知道元娘在宫里过得好便安心了,辞别侄女儿出来,恰遇着周王回来, 连忙避道行礼。 周王对王妃亲长都颇为客气,扬手叫她起来,叙了寒温,问她与元娘说话说得可尽兴了没,又请她无事多进宫陪陪王妃。 李夫人谢了恩,也将王妃说要为圣寿节准备针线一事告诉与了周王。周王便道:“此事合该我这做夫婿的来寻,怎好麻烦伯父伯母?伯母安心回去歇着,我自然寻得一份当世仅有的佳作给元娘。” 李氏连声感激他对元娘用心,安心地离开皇宫,回去跟丈夫、儿子说了此事,又道:“虽然周王殿下要替王妃娘娘寻书,可我想此事既是娘娘亲口吩咐了,只是一部经书,咱们做伯父伯母的也不能装作无事,还是派人去寻一寻的好。” 她还想借这机会把小儿子也放出来。 他当初只是年纪小做错事,这都几年了,宋状元大人大量,岂会一直计较?大不了放出来后叫他跟宋家赔个礼,那宋状元的父亲又在丈夫手下当差,总不会不给上司这点面子? 但她只试探着说了说,桓参议便断然拒绝了:“如今马家出了事,难保不连累咱们,咱们家还是少生些是非罢。文哥儿那倔脾气你还不知道?说也不听,打也不听,像极了咱们爹……唉,可惜才学又不像。你就把他拉去给宋状元赔罪,还不知是赔罪还是结仇呢。” 不过元娘要绣佛经做圣寿的主意倒不错,若能寻得一本唐人写的《妙法莲花经》,他父亲也可拿去做圣寿贺礼了。 桓参议这里吩咐儿子慢慢寻觅经书,周王那边也自打算起了如何给王妃弄一本好经书。 倒不用汉唐经卷——那字体肥厚敦实的绣起来又耗力又伤眼,不如当今正时兴的宋时体,笔致细细的,约摸一两针便能绣出一划。且那宋三元还不曾写过佛经,若得他专门印出一本,也不比前朝名家经卷差什么。 只是请大家作书印书是风雅事,若凭皇子身份强压着人家作可就无趣了。幸而他之前见过宋时一面,多少有些亲切,他又和元娘长兄关系极亲厚,凭着桓御史的面子,便去寻他印一本经书也不算突兀。 他打定主意,也并不告诉王妃,而是要当作个惊喜给她。 进了六月,圣旨终于发下来,令周王到礼部见习政务,第一件要参办的便是魏、齐二王选妃的事宜。 这选妃并不像他印象中那么简单,只是几个世家女打扮得严严整整,行着规矩地宫礼觐见宫妃和皇子,由贤妃挑选出合适的人选便算结束,而是从选妃一步便要耗费无数人力物力: 先严令四品以上官员人家女孩儿不许嫁娶,再细细挑选祖上、母家都无罪的佳丽入宫初选。初选三筛后,选得三名品貌皆佳,身无疾病、瑕疵者留在宫中抚养教习,待满三个月后,熟悉了宫中礼仪,再由宫妃挑选。 这其中接送秀女的车马、供秀女休息的彩棚、检查秀女身体的稳婆、众人在宫中的饮食、医药、意外取用的衣料首饰……更为难的是两位皇弟成亲后便要开府,建王府的银子、开府时赐下的银两、用器、王府所用的下人,都要在备办婚事时一并筹集齐。 处处都是银子…… 当初他父皇拖着他的婚事不办,他还猜着父皇是不是要冷落他了,此时人在礼部,见识了这些烦琐的仪式,自家心底估算一回价钱,也暗暗觉着心惊。 他那婚事兼着小选,比弟弟们的更耗费民力,父皇还给他建了座藏书楼呢! 其实王妃虽爱看书,可宫中有秘书库,重华宫中自有藏书,实在也不必建一座新楼。父皇如此厚待他,他又岂能只安心享受此情,不为父皇、朝廷着想? 那楼已建到中途,若要拆了反而空耗人力物力,倒不如回头劝父皇将它改作矮阁,也不必要存什么古籍、孤版,只藏一套编好的《新泰大典》,留作看书歇息的地方便是了。 他回宫之后,不到重华宫歇息,先跑去文华殿见驾,说了自己这些日子所悟。他父皇听了,便笑着说道:“那楼已盖起来了,却没有半途改作阁子的,其中要藏什么书,朕倒可以不管,以后便交你这礼部官儿自己安排了。” 周王谢了父皇恩典,不敢多加打搅,又问了问他身体如何,便即退出大殿。新泰天子目送他背影远去,以手支颐,含笑说了一声“痴儿”。 周王自觉解脱了藏书楼的问题,便又动了给王妃寻宋氏经书的心思。恰好新泰朝以来还没有皇子在京开府的例子,有许多文书要从翰林院旧档里寻,他便随着桓侍郎一道往翰林院取文书。 进到馆局,桓侍郎便寻典籍官开库取文档。 周王身份尊贵,这些翻查故纸的粗活自然不敢叫他沾手,寻出那些积灰的旧文档也有编修、修撰、检讨等人先翻阅筛查,挑出有用的再呈给学士们。 桓阁老带着几位侍讲学士拟写新诏,怕周王坐着无聊,便命人上茶点,又命取新书来给他看。周王既到了翰林院,哪儿还想看什么书,自然是要看人。他借口要到院里随意转转,便随意叫了个来送旧档的杨检讨引路,出了桓阁老的值房。 那位检讨欲带他到翰林院中风景最好的矮山、石亭处稍歇,周王却不肯去,只道:“翰林院中虽有清景,又怎么比得上宫中的御花园?馆局清贵之地贵在有才子名士,本王欲见见今科状元,还请检讨带路。” 杨检讨自然不能拂逆皇子之意,便应道:“宋状元领了皇命,要教庶吉士学会他那宋氏印书法,如今正领着些个庶吉士练习刻版。千岁何不到正院少坐,臣这就唤他过来见驾?” 周王猛地一摆手,好奇地说:“宋状元正教人如何印书?本王也想见识见识,可否领本王到那里亲眼一观?” 周王开口,那有什么不可的。杨检讨便将周王带到庶吉士读书的学斋,扣开房门,朗声道:“周王殿下驾到,众人行礼接驾。”又往宋时身边低声说了一句:“宋状元,殿下是特来看你这宋氏雕版术的,你可用心展示。” 宋时朝他笑了笑,以示自己领会得,领着庶吉士们端端正正地行过大礼,请周王到堂上就坐。周王温文尔雅地答了礼,含笑摇头:“今日本王来得唐突,却不合打搅了你们学印刷。宋状元只管接着教习,本王在旁边看看,一解心中好奇便足够了。” 宋状元当年也没少接待过领导检查,国家级的巡视小组也……在电视里见过,再加上曾跟周王说过话,也算熟人了,便也不怎么紧张,笑着点了头:“既是王爷有兴致,下官自当详详细细地展示雕法。恰好下官新做了个练习硬笔书法的板子,却比平常在纸上刻版清楚,王爷请坐,下官这就为王爷讲解。” 他抽出随身带的手帕擦净桌椅,请周王坐下,又问杨检讨可要一同看。杨检讨难得有机会见他们刻版,也舍不得走,便笑着说:“状元公不必管我,我先安排下面给殿下备好茶水、点心,待会儿自己便来看。” 他先出安排,宋时便命庶吉士们都回到座上各自练习,自己站在一旁给周王讲解所用之物。 如今离着庶吉士还乡潮已经两个月,中原腹地的庶吉士都已经回了京,甚至有些家在远处、乡里没什么要事缠绊的,也早早回来销假。如今这学斋里凑凑也有近二十人,每人面前一个大长桌,桌上摆着个旧式雕版大小的板子,又各有一枝铁笔,将这学斋塞得满满当当。 周王坐的是宋时的桌子,其上同样摆着一块那样的板子和一枝铁笔。他拿手摸了一下,发现那板子竟是个凉滑的石板,石板上面平崭崭抹了一层蜡,蜡上有雕得细细的字迹,字迹却是淡淡的红色。 他亦是聪慧之人,当下便猜出来:“原来宋状元的新式刻版法是在石板上抹蜡,用蜡雕出字痕……好法子,果然是比用木板雕省力。只不知这石板雕成之后,又如何着墨呢?” 周王实在高看他了,他现在还没能弄出来足够腐蚀石板的硝酸呢,就甭提石版印刷了。不过若制能出硝酸、盐酸什么的,估计他也就一步踏入铅板印刷时代,不会搞石板的。 他惭愧地笑了笑,应道:“臣这印刷法却不是用石版,而是用腊纸雕版,在腊纸版下面衬白纸,从上面涂墨。蜡纸被铁笔刮去腊之处,便挡不住油墨浸到下头纸上,故能印出字迹。眼下用这块石板——” 他指了指桌上石板,请周王细看字色:“是在石板上浸了红白两层薄腊,先浸红色,再浸白色,刻字时看着笔下的颜色便能把握刻的深浅。若一笔下去仍有白蜡,便是用力太小;若见了底下石板颜色,又是用力太重,不多不少露出红蜡方是正好。” 用过的蜡板扔水里煮一煮,把融掉的蜡刮下来融成一团,转天还能再用,又省力又省钱。 当初教桓小师兄时,拿的蜡纸是给自己人用,不会心疼,又有他这个老师手把手教着,自然能直接用腊纸练习手感。这群庶吉士自是没资格享受一对一小班教学待遇,难像他师兄那样一开始就找准轻重,更没有那么多好纸给他们浪费,索性就石板浸腊,凑合着替代练习,先把硬笔书法练出来再说。 周王的待遇自然比他们强得多,一对一教学算是有的,却也不能给手把手教,要练刻版也只得先用石板凑合。 宋老师站在他身边,拿着铁笔在石板上轻轻勾出几个字,诚恳地劝道:“蜡版纸是在白纸上涂白蜡,刻字极耗眼力,先用这石板练看得更清,容易把握轻重。王爷若不弃,何妨亲自试一试?” 第110章 刻版用的铁笔名为铁笔,但也只有笔尖用铁, 笔身照样是木条束成的。周王提起笔试了试, 觉得十分轻巧, 在蜡面上划了一下,也不用花太多力气就划到了石板上, 发出吱的一轻细响。 他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提起笔说了声:“是本王用力过重了,待我再试试。” 宋时含笑安慰道:“殿下只管放手试, 这石板是不怕刻的, 便是划出些道子, 用蜡抹上一层又平平整整的了。殿下写时有些不顺手,概因写硬笔字时手指握在靠近笔头处, 与咱们平常写毛笔字的握法、用力法都不同, 初练时一般人都难把握力道, 练多了便好。” 他另拿了只笔, 摆好握笔姿势给周王360度展示示范,又帮他调整了几回姿势。不过用惯软笔的人初换硬笔, 手势中难免带着软笔的习惯, 有时握得偏后, 有时不自觉便把食指、无明指垫高…… 不光周王, 底下那些翰林也有这样的毛病, 宋老师以前上课时也得没事儿往堂下遛一圈,纠正他们用笔的不良习惯。 但纠他同年的庶吉士他纠得理直气壮,能充分享受到当小学班主任的乐趣, 纠周王时就免不了有点儿给BOSS儿子当家教的紧张感,怕管得太多引起小皇子心理上的挫折感。 皇子心情不好,他爹皇上就不高兴,那他这个吃着皇家饭的基层翰林能好吗? 宋老师有一点点紧张,然而这种紧张就像重要考试之前那种紧张,反而会促进大脑运转——他忽然想起上学时用过一种矫姿保健笔,就是在笔杆上挖出适当的凹陷,小学生握上去自然知道手指往哪儿搁,写字姿势就准了。 对了,还有的笔在握笔的地方垫一块胶圈,这样不容易硌手,也可以借鉴一下。要不要再在蜡版上印个米字格、田字格,方便这群新手练习笔画占格格式? 然后他再出个《宋时硬笔书法教程》《宋时蜡印印刷教程·基础篇/提高篇/专业篇》……油印价格便宜,印起来又方便省时,像他这样技术好的入行之后甚至能到翰林院做教学工作,也给广大读书人提供了一门新出路嘛。 宋老师正愁着翰林院俸禄微薄,搞耽美剧也没多少收益,这一下倒打开了创业思路,于是看着周王的眼光越发慈爱,温言安慰:“殿下只是一时练不顺手,也不必着急,练得过力反倒容易伤骨头。待来日臣制出不伤手的新笔和习字雕版来敬献给殿下,殿下练着便方便了。” 周王颇感兴趣地问:“那是什么样的,何时才能制成?你这宋版印术已是天下未有的奇术,今又做了练字的蜡板,竟还能再制出新物?本王倒要拭目以待了。若这新笔和蜡版能教人绝快地练出一手宋氏印刷术……” 那他亲自写一版宋体的经文叫元娘绣来,算作他们小夫妻一同进献父皇的寿礼,岂不更好? 他想到元娘,心中一阵温软,但随即又想起她怨怪兄长弹劾马家,似欲为此事疏远兄长,又忍不住叹了一声。 宋时连忙关心起这位大宝贝皇子,问他:“殿下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提出来,下官慢慢细讲便是。” 周王被他叫回神来,忽然忆起他和桓凌两人是一同从福建回来的,入京后两人还去灵泉寺前看过戏,关系极为亲厚。 如今桓凌弹劾了兵部,他做外孙的不好触动外祖家的伤心事,反而去关心这牵连了外祖的人;王妃又为他外祖家事,对兄长怕是有些怨怪,且她又心细,因着母妃和他的身份,也不会再赐什么东西给兄长。 而宋状元本就与桓舅兄亲近,不论是他为学雕版一事赏赐状元,还是宋状元送东西到边关,都不打眼。若多赐他些好物,借他的手送到边关,以桓舅兄的聪慧,自然以为是出自王妃之手,岂不两下便宜? 他想到此处,便放下铁笑,揉了揉手道:“本王确实有些用不惯这笔,这字也忒小,看多了眼睛有些累。不如宋状元陪王到院中走走,看看满院清景,也歇歇眼睛。” 这就是领导要单独交待工作了! 想不到他入朝没几个月,大boss单独给他安排了一份教学工作之后,小boss也要给他加活儿了!虽然他到翰林院这两个月只涨了工作没涨过工资,可这都是朝廷对他的爱护和考验,考验过了,升职加薪只在几年间! 宋时顿时打叠起精神,请杨检讨帮忙盯自习,自己随周王走到院里,问他是欲在庭中转转,还是到后院风景好的假山处小坐一会儿。 周王自不肯在人多的地方说话,便道:“便到亭子里坐坐,叫人送上炉子和泉水,咱们自己炊水煎茶,边吃茶边说话。” 走到后院矮山上的凉亭里,随侍的力夫搬来了煮水的风炉、锡瓶,一套官窑烧的白瓷壶、杯,泡茶的桔饼、瓜子、芝麻、橄榄之类。宋时舀水洗了手,将水瓶放在炉子上烧水,又用小槌槌散茶饼准备煮茶。 周王假意看了一会儿,不等水开便遣散诸人,单刀直入地问宋时有桓凌的消息没有。 宋时以为他是替王妃问的,算了算日子便说:“回殿下,桓御史是坐了车去的,不如乘马快,不过算日子也早该到大同了。殿下若担心,待他的书信回来,臣便立刻遣人到礼部报知殿下。” 周王笑道:“那就有劳宋状元了。桓舅兄是为父皇和朝廷办差,本王本该多关心他些个,奈何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本王也为着礼部的事腾不开手,只得托宋状元多关心他些个。若是舅兄路上有短差的东西,你只管遣人到礼部寻本王,亲戚间也该送些东西。” 宋时起身替桓凌谢恩:“殿下如此关心亲戚,是桓御使的福气。” 周王笑道:“宋状元这话说得疏远了,当初本王在灵泉寺外遇着你们师兄弟时,见你二人亲如同胞兄弟,倒叫我好生羡慕了一阵子。” 他在桓家做了几年弟子?师兄弟间倒是比元娘跟舅兄更亲厚些。 周王心里暗生疑惑,又不肯深思,旋即摇摇头将这念头甩掉,另转了个话题:“本王方才练习雕蜡时,见那板子上先有宋状元的字,规整异常,却不知要练多久才能有你这样的笔力?” 二十来年吧。宋时抿了抿唇道:“王爷自有多年练字基础,如按我师……兄弟的经验,按着字帖练的话,不须一年便可写得规规整整了。却不知殿下想练楷书、行书还是隶书?”草书他就真的不行了。 周王听出他要为自己单写一本字帖,正好合了他写佛经的心意,便问他:“可否写一本《金刚波惹波罗蜜经》?” 《金刚波惹波罗蜜经》即是金刚经,时下最流行的有两版,一本是东晋鸠摩罗什大师译本,一本是玄奘法师——也就是西游记里的唐僧——译的《能断金刚波惹波罗蜜经》。 鸠摩罗什大师译的这本共五千余字,玄奘大师那本有八千多字,周王肯挑这本字少的,真是个体贴的好人。 宋时自然利落地答应了,五千多字又不多,中间正好再寻匠人做个合用的笔和纸,大约三四天就都能做出来。 恰好瓶中水已沸开蟹眼泡,他便提起瓶子将水冲入壶,在茶碗里添了核桃、芝麻、蜜饯,冲了两碗香甜的泡茶。周王胸中存着的心事解决大半,又坐在风景清嘉的亭子里,喝着甜茶,心情也颇舒畅,夸了一句:“宋状元文章、书法既佳,不想连泡茶也好,却不知是什么神仙人物才配得上你这风流状元。” 他也不知道。 他现在完全无心相亲,只想等着看小师兄回来跟他爹提那桩“好亲”时,能被打成什么样。 只一想起那副场面,他就禁不住露出个好事的笑容。周王坐得近,见他眼神放得远远的,不知是忆起什么人,眉目温柔,浅含笑意,看着比平常更添了几分光彩。 这副模样,莫非是有了心上人? 就他所知,大半个朝廷都盼着把家中闺女嫁给这个状元,张次辅曾给他递了一回帖子,遭拒之后也没全然放弃。那些在选秀名单上的人家都有不少托关系想要避开选举,好将女儿嫁给这位连中三元的才子…… 他此时怀念的佳人会是哪家的? 周王以过来人的身份,头一次有了资历教导这位还没成亲的才子。他心里暗暗得意,促狭地问了宋时一句:“宋状元只看着天上流云,可知流云之上还有什么?” 自是美人如花隔云端哪。 只要宋状元问一声“有什么”,他便可拿这句诗调侃调侃他,顺便问问他究竟看上了哪家女眷—— 可惜周王碰上的不是个爱吟诗的才子,而是个凭实力单身四十几年的耿直青年。宋时眯着眼看了看流云之后晴朗的天空,从容镇定地说:“是气啊。” 气充塞于世间,无处不在,包纳万物。而云之所以能高踞天空,正因云本身便是凝在空中的水雾连成,质地也和气一般轻,故能飘在空中——本朝蒙童入学必备教材之一,宋代名家方逢辰作的《名物蒙求》中,便有“云维何兴,以水之升;雨维何降,以云之烝”之句,正是叙述了云的本质。 他要答出令周王殿下满意的提问,有许多现代科学的词汇不能讲,好在古代人观察生活观察得细致,许多现象早在宋朝就已经总结出来,可以随便借词来用。宋时便指着茶壶上袅袅升腾的白气,借《名物蒙求》中“阳为阴系,风旋飚回”之说解释冷暖空气,极有耐心地给周王讲解自然界水循环的道理。 周王也叫他拉扯得忘了“美人如花隔云端”,更顾不得管他方才怀的哪家佳人,只顾着极目看向天空,恨不得亲眼看见这白雾如何升入天空汇作白云。 第111章 宋时一顿水循环、大气循环忽悠瘸了周王,又许诺过几天送他佛经和字帖, 两人都心满意足地回了学斋。学斋里帮忙看自习的杨检讨已找人借了板子, 在讲台前面练习起来, 见二人转回来便忙起身相迎,领着周王回了桓阁老那里。 周王回宫后怎么给王妃许诺要寻来一套当世绝无仅有的珍贵手抄本佛经不提, 宋时回去后便跟领导们报备了要给周王做印刷套装的事—— 他接的是皇长子的单,自然要做出全套最高档硬笔书法教程和练习册进上。其中找匠人也好、用纸也好,都得让翰林院报销, 不能他一个刚入职的清贫翰林编修自掏腰包负责。 他的副座师曾学士看着他打上来的申请书, 不由得有些感慨:“这么一个讨好皇子的好机会, 若是别人还不尽力备下金银珠玉之器奉上,哪儿有这样全当院里的公事报备, 还只要些普通纸笔的。” 说是这么说, 翰林院毕竟是聚天下顶尖文人的所在, 翰林学士骨子里都有些清傲, 爱的是不慕荣利的风骨。他的门生弟子行事光明正大,不愿攀附皇子, 他做老师的面上也有光, 便假作抱怨地将此事告诉几位侍讲学士, 足足地听了一片羡慕的声音。 他心满意足, 大笔一挥, 将宋时申请的款项宽宽裕裕地拨了下去。 宋时过来道谢时,他还体贴地问了一句:“周王殿下那天与你说的什么?若还有要制的东西,只管说出来, 也与这纸笔一并拨给你。” 宋时不是那种占公家便宜的人,痛快地说:“没有别的了。那天周王殿下与学生只是谈论了‘理气论’,听学生讲了些‘气’在天地间荡荡乎充塞周流的道理,亦不曾说别的话。学生报上的那张单子,已是将材料往宽裕里写了,再多的更无必要。” 气在天地间周流的道理? 曾棨顿时眼前一亮:“你如何讲的?早前在《福建讲学大会笔记》上看过你讲理气论,虽只寥寥几句,却深切晦庵一脉之理,这回与周王讲得仍是气理之辩么?” 不是气理,是地理。高中地理。 不过他不能跟曾老师介绍六百年后的教育发展,只能把初高中地理老师的功绩揽到自己身上,深沉地说:“周王殿下问学生云上有何物,学生便与殿下讲了云上仍是气的道理,又讲了些云雨变化之道——只是有些却不是从先贤书中看来,而是学生随家父在福建任上时格物所知。” 抱歉了王圣人,借一下你的人设,不过我格的只是山,不耽误‘守仁格竹’成为典故。 他心里跟未来的圣人道了个歉,然后编出一个自己为了穷究理学,跟着他爹在福建任上时曾断续格山七日,格出了雨影效应原理的故事。 暖空气顺着山体迎风面爬升,到高空遇冷凝结成地形雨,造就了山体迎风面多雨的现象。而气流爬过背风面后则会沉降成干燥的热风,地面水份蒸发快,落雨少,形成了雨影区。 他“格山”格出了迎风面多雨、背风面少雨的“物理”,又从这“物理”中体悟出了水循环、冷暖空气交锋、大气循环的“天理”…… 他已经是连皇子都忽悠过的大师了,早不是当年在福建讲个理学都怕被人赶下台的小秀才,忽悠起座师来也是面不改色,堂而皇之地说:“中庸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弟子自幼随先师桓先生读书,一向志慕君子之德,故于七日间深入山中,凭此躯体察风之流向,感受山上山下不同高度间气温渐变之情,亦悟得风中水气为寒意所激而落之理。” 曾老师没去过福建,他怎么编都行;不过就是曾老师去过,他也敢这么编:因为武平县就在武夷山脉最南端,武夷山脉本身处在亚热带季风气候区,是能观察到雨影效应的。 他自信地给老师讲了一段高中地理,曾老师听得大为感动,叹道:“少年人果然有志气,天下学子无不读‘致知在格物’,能潜心格物而能格出其中之理的人又有多少?你既格出了这样深刻的道理,自己又是会印书的,怎么不早印出来遍传天下?” ……这不因为是现编出来的么。 宋时微微垂头,强行找理由说:“当日弟子尚年少,虽然想到一些东西,却不能成篇。如今先与周王殿下忆起旧事,又与老师深谈一番,才于交谈中梳厘清了当时所见,而能有自己的分析。待有时间,弟子也是要写一篇文章述此旧事,阐述大气循环周流之道。” 曾先生含笑点头:“那我就等着子期的新文章了。早前京里有人传说你是做实学的,我还没怎么认真,以为你们这些少年学生都只用功读书,哪里沉得下心做实学;但看你这般肯放下书本亲身格物的精神,倒是信了不少。” 清谈误国,越是在中枢为官的人越该懂些实学。 曾老师细细回味着他方才讲的地理知识,指尖在桌上轻敲,叹道:“这气流变化之道若研究透彻了,是否能用在农事上?” 应该能应用在农、林业和水利上。 这样的山脉周围百姓应该已凭经验了解并适应这种气候特点了,不过他若写出书来,多些学子和待选官员看到这类知识也是有好处的。毕竟他们都有可能发到各地做父母官,多懂点儿地理、气象学知识,到任后还能对本地区易发自然灾害多些预防措施…… 这么想着,宋时倒当真想要好好写一篇文章了。 他定下心思,也顺便小小拍了老师一记马屁:“朱子论轻重时曰‘行为重’,先生今日闻知一事便欲因其施惠于百姓,既是深得朱子之道,这般胸怀百姓的气度,更有宰辅之风。” 曾老师听得心旷神怡,却还要绷起脸说了声“聒噪”,把支银子的纸条扔给他,让他回去好生给周王做字帖去。 宋时去帐上支了银子,便让管事吏员领做笔的匠人来。 他之前给庶吉士班订做铁笔时亲自见了翰林院官用的铁匠、木匠,讲过制笔要点,这回就把那木匠和一个皮匠同时叫来,让他们在现有的铁笔上改造一下:就是在离着笔尖不远,手指挨着笔的地方削下一圈木头,外头课粘一层皮套,皮套上再挖出浅浅的几个指印。 他拿着做好的笔边说边比划,那木匠当场拿弹斗来划定了长度,那皮匠却记不大准指痕形状、位置,宋时便等着墨干了,三个指头涂上朱砂,按着正确的姿势握笔,把手印留了上去。 做好之后,握笔的皮套能比笔管粗不到1mm就行。 如今这时代没有游标卡尺,不能直接卡着笔管儿量围度,只能先在纸上勾出外廓,用木尺量定宽度,靠匠人们的眼睛估量了。 宋时记得西汉时中国就有游标卡尺,后来不知怎么没了,不过现在在若有个游标卡尺定然会十分方便。他以前搞的玻璃、铁笔、油印机都没细致到这个地步,又都是交给眼比尺还准的高级技术工做的,没想到要搞计量,回头还真应该搞出来备用…… 他好像还记得点儿游标卡尺的轮廓,不过回忆不太细致了,这种工业的东西又容不得马虎,实在不行再到晋江买个一两页的文献吧。 反正前些日子他在藏书楼干活,除了搬书、晒书、贴标签之外,还参观了一下修书匠修补古书的技术工作,回头还能再写一份明代以前古籍修补技术的科普短文投稿,说不定就能过稿呢。 有了游标卡尺,也方便测玻璃片直径、厚度,做个望远镜、瞄准镜什么的。他师兄如今可是到派九边巡视了,万一将来能摸上枪呢?甚至还能捎回来一条两条的呢? 哪怕拿不回来,他往边关寄几套,也算是为保家卫国做点儿贡献了! 人越是一堆工作压到头上时,闲七杂八心思就越拦不住地冒出来。若不是那木匠和皮匠在旁叫了他几声,他脑中的剧集都能演到他师兄托着枪伏在深深草丛中狙击鞑靼大汗了。 他回过神来,对两位匠人说:“铁笔大体就做成这样,做好一人先拿过来给我看,若合适我还要再订几十套。”又单对那木匠说:“还要订个一张稿纸大小,上面雕满米字格的木板。” 拿这板子往涂好腊的板子上一压,腊板上就印出一片小学生用的米字格作业纸一样的边框了。 回头再叫纸匠印几刀这样带格的作业纸,染成浅粉、豆纸、松花这样浅淡、不伤眼的颜色,浸了腊拿去给周王练手。毕竟是皇长子,若教他拿石板练字,写满一块板子还要熔了腊重涂,也显得太寒酸了,有失皇家身份,不如直接用纸练。 至于庶吉士们就别攀比着浪费了,拿这打格的板子往腊板上印一下,硌出米字格来,就算给他们改善条件了。 翰林院用的都是各地征发到京值班的匠人,技术绝佳,木匠与皮匠通力合作,不用一两日就给他做出了笔和压米字格的木模子。那纸匠染的纸也很快送到,正是他要的样子:纸面染得颜色均匀,薄薄浸了层蜡,纸面呈现油润的半透明,每个格子都印得清清楚楚、大小如一。 正好他的游标卡尺设计图也描下来,等比例放大了,这倒不好假公济私,也用公中的钱结帐,便托那木匠替他寻个手艺好的铁匠来做尺。 那木匠只看了一眼便道:“若只做尺,铁尺也未必好过木尺,小的便能做出平平直直一丝不差的好尺来,状元公何不使小的呢?” 不成,这东西做得后他打算往边关寄一套,他师兄在边关检查校准弓弦、弩架、枪管什么的不都能用上吗?京城和边关气候条件差这么多,路上又是一路受颠簸,木尺容易变形,不可靠! 再者说……要是做成这么大一个双层带把的钢尺,肯定又沉又结实,拿在手里横砍竖砸都给力,外形又不打眼,用着也方便。万一遇上胆敢对钦差下手的贪腐将官,那些乱军看着他一个彬彬弱质的书生拿着个量东西的尺子,自然不会注意他,然后他就能挥着铁尺以一当八,奋力救出同行钦差…… 他想得热血沸腾,断然拒绝了木工的要求,又追加了条件:“就要铁的!铁尺外头上漆也好、包金也好,要弄得不像铁的,像富贵文人用的文具!” 做好之后就托桓老先生送到边关去! 桓老先生虽然看不上他,还把他误会成个勾引孙子的男狐狸精,不过却是个疼爱子孙的好爷爷,凡对孙儿有用的应该是不会扣下的。 不过要托桓老先生寄的话,他还写不写信呢?写了会不会被扣下? ……算了吧。何以寄情义,游标一卡尺,够了。 第112章 接下来的几天,宋时就借着给庶吉士上雕版课的时间干私活, 给周王刻字帖。 腊版和印字帖的纸都是订制的米字格纸, 刻好一版腊纸后与印刷纸对齐整, 印出来字正对着米字格中心,抄写时对应着就能找到合适的落笔、收笔位置。 字帖共分两种, 先刻一份基础字帖,而后才是算得上书法作品的佛经。 基础练习就像小学生的习字练习册一样,先从分解开的偏旁部首写起, 然后一二三四……从笔画少的写到笔画多的。字是从鸠摩罗什版《金刚般若波罗蜜经》5180字里挑出不重复的, 不增加无用的练习量, 保证周王练完一本基础字帖后能直接开始刻经文。 他刻腊版早都刻成了熟练工,每天带着庶吉士练字课的时候便坐在讲台前干私活, 不出一个礼拜便刻完了三千余字的基础楷体硬笔书法练习册和一部完整的《金刚经》。字体经过这两年的练习, 又比当年搞《白毛仙姑传》时强了不少, 已经不再像庞中华体, 而是杂揉了颜体、欧体的长处,字形端庄、笔峰峻利, 拿到硬笔书法展览会上估计也能捧几个奖回来。 他又改用毛笔写了篇刻蜡版的技巧简介排在基础教材前, 连同印得清晰整丽的字帖一同在右边打了一排小圆洞, 配上绸面封皮, 用铜环订成了两本活页字帖。 除这两本字帖外, 宋时又配上一套翰林院特供的油印机、两支带皮套的保健铁笔,并一匣十个玻璃瓶的新油墨,托曾老师送给周王。 这套雕版DIY套装虽不贵重, 精细度却大出周王的意外,觉着宋时为自己的事废了许多心思,特亲自命内侍送了一套十方北宋潘谷制的松烟墨作答礼。 潘谷墨可是东苏坡亲自为其作诗,夸它“墨成不敢用,进入蓬莱宫”的珍品,乾隆十景墨还能拍到五百多万呢,这北宋的墨要是能拿回现代拍卖,轻轻松松就过千万吧? 这么贵重,他都有点儿不舍得用了。 因为手里拿着上千万人民币的墨,他也有点一夜暴富的心态,给那内侍打赏时也随便抓着大块的银子就塞,完全不计较多少。 那小内侍眉花眼笑地走了,回去跟周王回复时又给宋时添了许多好话,说他熬夜刻经,累得脸色无华、两眼发红——若非他那双手干干净净的连点红肿都没有,还能让他在刻经时劳累过度,失手伤着自己几回。 周王一阵唏嘘,对宋时的印象更好了几分,甚至有些练不好字都对不起他辛苦的念头,每日在书房里埋头练字,恨不能立刻刻尽三刀纸,练出一笔如那字帖上一样漂亮的好字。 周王那里顺顺当当,如愿以偿地练起了字,宋时订的游标卡尺却颇折腾了几天。 游标卡尺的结构远比他印象中复杂得多,尤其是调节螺钉、锁紧螺钉、姆指旋轮这几个部分,要在圆形的螺钉、旋轮外刻上精细的纹路,尺身上对应的部分也要有合适的凹凸纹路。 他描图时都怕铁匠做不出来,还考虑过要不要精简掉螺钉,先做精度不那么高的。幸好那木匠给他介绍的铁匠也是给在京服役的名匠人,炒钢、灌钢技术都通,先用耐高温的泥砂范翻出螺丝外型,再将炒熔的钢水——实际是铁水——倒进去,待晾凉了取出细细打磨,也就能制出合格的螺丝、旋轮了。 而制尺身、游标尺、深度条时,他便用生熟铁盘结烧炼成团钢,一段段叠打出来;内测量爪、外测量爪和尺框也是打好后再和尺身、游标尺锻打到一处。打磨好尺身和游标之后,再趁着铁片软热钻出装螺丝的洞,在两个尺身雕上细若发丝的刻度…… 只有大号老虎钳长短粗细的一把卡尺,竟细细打磨了十来天才做好。因宋时要包金嵌宝的,他又寻了个金匠在尺身背后空白处画了幅描金的喜鹊登梅,游标尺外侧不干碍测数的地方用头发丝儿般的金丝盘出葡萄藤纹样。 金丝与乌沉沉的铁尺交映,倒也不大显俗艳。 宋时拿了个笔筒,用它量了内径、外径、深度,试着手感舒适,精度比他用绳子量的好,便心满意足收了货,又找他订制几个朴素款。 铁匠痛快地应了,又旁敲侧击地问他这尺子是官中用的禁物不是,能不能许民间使用。 他打制这尺时便感觉这尺的量得精细,比原先用的尺、绳都方便,他们匠户多半儿能用上。若能许他制售,哪怕将他的铺子献给状元,托庇在状元门下……也算是件好事。 宋时一眼就看出他想卖游标卡尺,便笑了笑:“你要卖它也可以,能做出这尺多亏是你的本事,你想卖便卖。我也不要你的银子,唯有一件事必须听我安排——” 这尺必须叫游标卡尺。 他已经发展了三元球、三元鱼,不想再给三元乳业拓展业务了。 那铁匠虽觉着这尺名字奇怪,不及“三元尺”“状元尺”顺耳,可宋时这么郑重地要求,他自也不敢不听,便用心记下“游标卡尺”四个字,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宋时拿着金灿灿的宝尺满屋子量了一遍,过足了测量的瘾,然后跟他爹打了招呼,趁夜色骑上马直奔阁老府。 桓老先生在翰林院吃他顶撞过一回,实在想不到他还敢登自己家门,听到家人传报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家人道:“的确是宋状元,他拿了个手帕包着的拐弯的东西,非要面见老太爷,说那是个大爷用的着宝贝,请老太爷送给咱们家大爷。” 用得着的宝贝? 虽然桓侍郎不大想见宋时,却也知道他常能做出些当世所无的好东西。譬如当今指名要的宋氏印书法;譬如民间、朝中乃至后宫中都时兴的羽毛球;再譬如那本《宋状元义婚双鸳侣》…… 一本唱的两个男人情情爱爱的杂剧,如今竟从瓦舍勾栏传唱到公卿家里去了!他前几天散朝后亲耳听着几个郎署官员说起赵李二人拆散鸳鸯那段唱,竟都将词记得清楚明白、一字不错,可见其流毒之深远! 若有人看破剧中将他孙儿和宋时也写成一对,他桓家的面子可往哪里放? 他越想越气,最气的是生了个不孝的孙子,就和戏里那个背着父母跟李笙君私奔的赵书生一模一样。偏他那好儿子没了,他做祖父的也奈何不得那孽障,反倒叫他拿捏得没办法…… 桓侍郎暗自叹息,叫人放宋时进门,亲自到花厅见他。 与他的愁闷相比,宋时却是气度翩翩,见面先行了晚辈礼,将手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游标卡尺托出,含笑说道:“晚辈因想着师兄在边塞检查军用器械是否合格,最需要度量精确的尺子。寻常的尺测不精细,这把游标卡尺却是晚辈自制的,外量长宽、内探深度、内径都准,足可以精细到一毫之长。” 他将包袱皮儿解开,露出的卡尺在烛光下映出金黄的柔光,照得桓侍郎微微眯眼,问道:“这是什么?我孙儿去边关巡检军备,怎好带这么个金光宝气的东西。” 宋时笑道:“正为桓师兄是钦差,用的东西才要显得好些,不然拿一个钦差随身带个黑黝黝的铁尺出入,叫人看见了,当他是朝廷命官耶?是匠人耶?” 他也不与桓老先生客气,自向桌上取了个莲花瓣茶盏,细细测量茶杯壁厚、内径、外径、盏深给他看,坦荡地说:“我只是为了给师兄送这件可用的量具而来,如今东西送到,用法老先生也记下了,我便也不留字纸,老先生总算可以将这尺送往边关了吧?” 他将尺硬塞到桓阁老手中,拱手谢道:“下官这便告退了。望阁老大人以师兄功业为重,不可因人废物。” 他说得痛快,走得潇洒,桓阁老想端茶送客都来不及,只得自家捧着那把游标卡尺纠结。 纠结了一宿,终究还是抵不过想让孙子漂漂亮亮地办好皇差的念头。虽说从前查验军备没有这种合抱双尺也能查得清楚,可有这一件新物件又不碍得什么,顶多叫宋时蹭些功劳…… 罢了,只叫他蹭这一回功劳。 谁叫那不争气的孽障先是弹劾了兵部,又去边关查军需,他得罪这么多人,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这回核查中若是出什么错,只怕结果还不如上回自贬去福建。 桓阁老终于做了决断,着人用木盒子盛了游标卡尺,亲笔写了用法,驿马相传,将这尺子捎给正在延缓整饬军务的桓凌。 信捎到时,桓凌正向当地驻军指挥使、千户等人问话,忽听门外士兵传报,说是驿马从京里给他捎来东西,便匆匆出门,从驿兵手中接过搁卡尺的匣子和桓阁老的家书。 他祖父千里迢迢寄个匣子来,里面藏的必定是珍贵之物。他拿起来打开,只见里面一把嵌金线、描着泥金画,上有刻度似尺而又非尺之物,也不知是什么,也不知怎么用。 拿出来看看,却是两个带刻度的尺套在一起,上头泥金鹊画,还镶着突出来的铁疙瘩。这样新鲜的东西,他直觉便是宋时送来的,可宋时又不知道他巡察到何处,分明只有他祖父能送东西来,祖父又如何会给宋时捎物件? 他心下想着,便上手摆弄了一下。 那外头套的小尺竟能在大尺上滑动,尺上下拐出剪刀头似的尖尖利利的部分,下长上短,下头出的两个尖夹住什么东西,正好能从尺面上看出它的长短。而上头的小尖两侧直面也对应刻度,却又不像下头的尖能夹住东西…… 他捻了捻转动的螺丝,看到卡在外头的小尺细微到几乎难以发觉的滑动,越发觉得这样细致的东西不是别人能想出的。 他将盒子撂下,拆开家书,见信中确然是他祖父的笔迹,告诉他这尺如何应用,让他用这尺细细检验火铳、床弩之类紧要军械,万不可在这方面出错。 写到最后几个字,信上的字迹变得犹豫拖沓,最终勉强写下了“宋时”两字。 果然是他。也只会是他。只有时官儿这样惦记着他,还能为他弄出这些得力的东西。 桓凌眯起眼,将信收到袖袋中,摩挲着那把尺回到了方才开会的房间。他身边的延绥镇守指挥使与镇守千户、百户等人见他出门一趟,脸上的肃然都化作了脉脉浅笑,忍不住大着胆子问道:“大人家中可是传来了什么好消息么?” 的确是好消息。 桓凌见他们都看出来了,索性也不再掩饰,含笑颔首:“方才得着一件家中寄来的东西,打开后恰便见着上头画的喜雀登梅,可不是好兆头?” 是好兆头。最好今年达贼不再犯边,老老实实地内附,更盼着这位御史查完能把他们这些年积欠的粮饷补足,再多发些新兵备、衣甲。 指挥使方大人如是想着,目光落在桓凌手中的尺上,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是什么,见他只顾听底下镇抚、千户们巴结,也不提那尺的事,忍不住亲自开口问道:“却不知大人手中这尺是什么尺,恕下官孤陋寡闻,竟从未见过此物?” 桓凌低眸看了一眼长短相抱的游标卡尺,神色温软,含笑答道:“叫作鸳鸯尺。” 第113章 桓凌出京数月,戎马风尘, 给宋时捎回来了一套使用报告——包括一封用后体验书, 一套描写游标卡尺外形和使用方式的曲子。 “……得吾弟惠赠连璧双尺, 用以探深度长、校准圆径,靡不精细至毫厘。佳物惜未得赐名, 吾见其以小尺环大尺,形似鸳鸯双抱,故自为之名曰‘鸳鸯尺’。” 宋时看见这个名字, 简直眼前一黑。 好好儿的游标卡尺, 就不能不给人家改名吗?这鸳鸯……是比三元强点, 可、可这么一改就小情小调的,没有大工业的厚重感了啊! 他当时明明跟桓阁老说过这尺叫游标卡尺, 桓小师兄接着尺时怎么会不知道名字?可别跟他说桓阁老年纪大了, 老年痴呆, 能混到阁老级别的哪个不是过目不忘的人精? 肯定是他送尺时就没提这尺的名字! 桓阁老误我! 宋时痛呼一声, 简直不知该怎么把这篇文章拿出去给人看。不给人看吧,他辛辛苦苦描出的游标卡尺, 周王和那些工匠连个短评都不发的, 好容易桓师兄给他写了长评, 不传出去他的虚荣心得不到满足;给人看吧, 估计这尺过不了几天就得改名鸳鸯尺了…… 六百年的时光, 人类审美是怎样变迁的?为什么所有他搞出来的现代产品都有了个和原名完全不同的名字? 宋时无奈地闭了闭眼,摸出一瓶清凉油抹在太阳穴上,顶着暴击继续看他的体验报告。他不光写了一份散文论述自己收到卡尺之后的心得, 还附了一套《鹦鹉曲》,将尺子外表到量外径、内径、深度的手法次第讲解分明: 似滩边鸳鸯并尾,比翼连枝时时对。更须金线密密缠,恐怕分拆双尺。 刻梅枝连作鹊桥,顾将遍身通贯。忍拨孤翅向东西,为料量别离长短。 …… 宋时又抹了一把清凉油在脸颊上,熏得眼睛有点辣,眼角微湿,鼻子也有点堵。 这套曲子要在搁后世看,简直就是情诗。 幸好是在这个时代,诗人写闺怨、写幽情都是寻常事,通通都能推到思君忧国的情怀上,公然传出来也没几个能怀疑到他是给师弟写情诗,顶多说他的曲子一句“善写闺情”。 宋时给自己做了几遍心理建设,才将那套《鹦鹉曲》从头到尾看完,拿信纸扇着脸,不知该夸他有文采,还是说大男人写这种东西太肉麻了。 不就是个游标卡尺么,这又是鸳鸯又是比翼连枝的,搞得好像很暧昧似的。那下次他再给寄个瞄准镜过去,他是不是又得写“瞄准芳心”什么的了? 文人真是…… 宋时正严肃批评着这种恋爱脑思想,不防忽听门外叫了声“时官儿”,接着房门响起两声沉沉的敲击声。他就像个自习课上偷看漫画,却忽然发现老师的脸正映在后门窗户上的中学生,忙忙地把那叠信纸往案上的书里一夹,站起来回头应了一声。 房门推开,却是他大哥从外头进来,见面便诧异地问:“脸怎么这么红?热成这样子怎地不开门?” 是啊,八月间天还有点儿热,他的书桌摆在窗户下,阳光晒得脸爱发红。 他拿眼角余光扫了扫窗外,只见霞云漫天,看着就热煞人。宋时拿起一旁的凉茶水灌了一口,定了定神问道:“大哥来寻我,可是为了西涯园子的事?” 他们一家最后挑定了西涯那套宅院,他爹回京后看了几趟,便拍板买下来。正好他回乡时把福建的农药、水泥、玻璃厂卖给了同僚,再加上这两个月没捎回家的俸禄和常例银子,连买房带装修都足够了,也不消变卖家里的产业。 这两个月西涯的院子一直在装修,等修好便能将女眷和孩子们也接进京了。 装修时宋时自然要当总设计师,装修时就先安排人挖开地面,在各院地下装排水系统,各院的正房、厢房不管有没有人住,都先在两侧隔出了浴室和卫生间,单独开门向院子里,方便用水。 这座宅院临着海子边,能打出地下水来,他索性就叫人每个院子里都打了水井,井台装上手摇压水泵。如此一来,各家便可直接在自家院子里打水使用,不必挤到一口井取水,也不必一桶桶从正院挑到各处缸里,省了许多劳力,也省得用缸储水不干净。 因这房子是翻修的,只用水泥加固,仍以木质为主,窗台下仍要放置储水的大缸,以备火灾。只是这缸里的水不供人喝了,就能养一缸碗莲、几条金鳞鲫鱼或鲤鱼,给院子里添些风景。 院前院后原本就种了不少桃、杏、桂、杞、杨、柳、榆树,宋时只使人在各院内角落间种了些夹竹桃和冬青——他们家院里的水面太多,到夏天易孳生蚊蝇,这两种树都有杀虫效果,多种些可以防蚊虫。 而且北方冬天要烧火炕取暖,烟囱里常有浓烟飘出来,这两种树也有吸附烟尘的作用。只是将来孩子们搬过来后,得仔细提醒他们不要乱碰夹竹桃。 烧火炕的灶就安在耳房隔出的浴室里,到冬天通开烟道,晚间烧上一锅热水洗澡,灶里滚烫的烟气便顺着夹在墙间的烟道流到卧房里,洗过澡正好躺在烧得暖暖的炕上入睡。 室内地面原先铺了地砖,不过用得久了,有些地方砖面已开裂,有些地方踩得凹陷了,又年久受潮,砖缝间生了杂草。他索性叫人都拆了,重新夯实地面,用水泥抹平地面,再寻木匠打制龙骨、木地板条,各屋都铺成实木地板。 如此一来,地板离着地面有空隙,湿气不易上来,地板下又有空气层保温,脚下便暖和得多。 至于玻璃门窗、纱帘、百页窗之类的基本设计更不用说。他还考虑到人体工学原理,按着三个侄儿的身高给他们做了小学生升降式课桌椅,以便保证他们能坐直身子写作业时,眼睛离纸面三十到四十公分。 内部装修还算简单的,真正耗时的宅院和花园的景致布置:花园里要堆假山,引池水绕山过庭,寻人做水泥湖石,散落布置于庭中,配合水山景水景与庭院间花木。 那片水池也重新清理了一遍,清出陈年淤泥、落进水里的树枝、杂物,再在池子两侧筑起水泥边壁,打出一处下手的台阶,以后再下河清淤或打捞些东西时便可顺台阶走下去。池子周围请匠人树一圈石栏,高到人胸口处,只要有台阶处留一扇铁门,平日锁紧,以免孩子爬进去游泳。 池子里种粉、白两色河花,荇、菱、鸡头米,池边种菖蒲、荸荠、再养些淡水家鱼在里面,平日家里人没事还可以在水边观景钓鱼。 这两个月忙活下来,园子里的工程还未停止,各院的屋子却大体装好了,已经可以住人,大哥宋晓来找他,便是他父亲召集儿子们开会,商议着要接家里人来京。 他哥哥们都早盼着这一天,宋时也满心欢喜:“娘跟我姨娘在家,不知怎么盼着见爹哩!爹在外做官这么些年,如今好容易做了京官,早早将他们接来,咱们一家骨肉好生团圆,咱们家祖宗灵位搬到天子脚下,也好沾沾皇家的恩泽。” 他爹轻叱了一声:“这么大年纪了,若不是皇子们接连成亲耽搁咱们家,你也早该成亲的人,皇家的话也好浑说的!” 宋时乖乖地低头听训,他大哥反劝起他爹:“爹也莫提皇子成亲的事了,若叫人听见,以为咱们家心存怨怼呢。你老只等着桓贤弟回来给时官儿说亲吧,他是做事可靠的人,定让你得个贤惠媳妇进门。” 二哥却有些担心:“桓三弟见识广,他给时官儿相的必定是好人家闺女,不会叫这两位王爷选走了吧?” 宋时默默听着父兄们议论,终究不忍心让他们带着一腔希望看见男儿媳妇来求亲,主动站起来打醒他们的美梦:“爹,我不打算成亲。我如今在翰林院正受器重,公务繁忙,一个人多么省事,成了亲平白多多少牵挂呢!” 父亲和兄长们都拿看傻儿子的眼神看他,笑着说他:“你从前没遇上良人,难免有些怕成亲。等你成亲了就知道,有个人体贴寒热,比一个人孤单着强得多了。” 宋时见这话根本引不起父兄重视,只好隐晦地透露了个真相:“我跟桓师兄说过,爹让我娶阁老之女,他家可也没女儿了……” 只有个阁老的孙子还没成亲! 他爹笑着摇头,在他脑袋上胡撸了一把:“他家自是没女儿,可这朝中也不是只一位阁老啊。再说爹当年说的是气话,你这孩子也太当真了,不管他说的是哪一家的亲,咱们只领他对你的一番厚意吧。” 他倒真的是厚意…… 宋时实在劝不住他爹,听着他爹一句句无心之语倒好像都在说桓凌合适当媳妇似的,刚才那几篇情书不经意又撞进脑子里,听得他坐立不安,起身向父兄告辞:“我忽然想起前几日答应给同僚讲阴阳气团交锋生雨之道,须要回去写文章准备,爹先与哥哥们研究搬家之事吧!” 他匆匆离开,身后犹听到大哥诧异的声音:“时官儿今日怎么有些不对头,方才到房里寻他,脸色就红得异样,这一说起娶妇的大事,又匆匆避开……” 当初给他订阁老孙女时,他都淡定得好像成亲的不是他似的,怎么今天倒像知道害羞了似的?莫非是从前都没长大,不懂这些,如今私下里看上什么人了? 他进门时看时官儿那副兵荒马乱的样子,书房里不会藏了诗帕什么的吧? 父子三人议到此处,不禁都有些发愁,怕等桓凌从边关回来时宋时却已有了心上人。 ——他临别时千头万绪中还想着给时官儿说亲的好意,岂不是就要白白抛费了? 三人同情着桓凌,岂不知宋时藏的书信正是桓凌从边关寄来的。他将那封书、那套《鹦鹉曲》换着夹在书里、书套、银匣、书架、炕琴、箱笼、衣柜…… 满世界都藏遍了,还是不安心,怕他哥到书房里翻出来,知道这是桓凌写给他的情诗。 其实这只是正常的用户体验而已,他们古代人写踢球不都要写个“倚玉偎香不暂离,做得个风流第一”吗? 还是掖在衣服里带到翰林院存着比较安心。 他转天绝早便揣了书信回院,照样带着庶吉士们刻字、刻书,不过如今已经培养出一批会刻字的庶吉士了,就让先进带后进,他自己倒可腾出些时间跟着前辈们编大典目录。 如今第一要修的是本朝典章会要,因有许多官职、法令变动频烦,须时常到库里取旧文档,他那现代化索引目录和索书号却是帮着众编修、修撰省了许多翻找的工夫,于是以刚入职之身,便得了许多同事的好感。 登梯子上架翻旧档时,还有几个年纪比他大了十几二十岁,看着也不怎么结实的前辈主动在下头帮他扶梯子。 宋时在梯子上浑身绷紧,不怎么敢大动,生怕梯子摇晃,他或者他手里的书掉下去砸着众人——他还年轻,身体又好,摔一下不要紧,这几位万一叫书砸着,可是能出大事的。 他只顾着翻文档,不防袖子在柜上挂了一下,一封书便从袖中掉出来,里头信纸太厚,不是飘飘悠悠而是直直坠落向下方一位前辈。他恨不能跳下去捞起那封信,却怕出事故,愈发绷直身子不敢擅动,只能看着那信擦着人脸坠地,露出桓凌因受了边关风霜历练,比从前更见筋骨力道的一笔颜体字: “吾弟宋子期亲启”。 宋时一双眼中只看见那封放得极大的书信,耳边一片乱声,仿佛梯下那些人都在问他师兄为何给他寄信,为何写得这么亲昵;又仿佛那些人已拆了他的信,一字字念着那几首《鹦鹉曲》。 他强自镇定,勾起嘴角肌肉,也不知自己笑了没有,淡淡地说:“这封信是我师兄桓佥宪从边关寄来的,为我当日给他过一把游标卡尺,他在边关有些得用处,作了文章与曲子赞那把尺。我昨日读过,文气舒长,曲韵婉转,便不忍将其深藏书房,特地拿来与众人共赏。” 他只是早上太忙了忘记拿出来,不是放在哪儿都不安心,非得随身带着不可。 第114章 游标卡尺这个名字从宋时嘴里说出来,众人耳中过了过, 立刻就被信中“鸳鸯尺”三字冲到不知哪片大洋去了。 在库里翻找文书的众人听见有新文章和曲子, 便都扔下枯燥恼人的旧宗卷, 凑上来听人念文章。宋时不知怎么从梯子上平安爬下来的,不过方才耳中幻听的《鹦鹉曲》传进现实, 再听一遍还是叫他胸中似有火烧,恨不能一头扎进地缝里。 为了证明这套曲子是完全写实地描述游标卡尺外形、用法,并没暗示什么隐晦的感情, 他赶紧回值房取了一把尺来给人看。 幸亏前些日子带着匠人修书时, 也用游标卡尺量过补粘原书的纸料大小, 值房多宝阁上就收着一把尺,不然单看文字……弄不好就有人不信这套曲儿单纯只是描写尺子的呢? 他拿着尺挤进人堆, 滑动游标, 分别讲了各部分的名字和用途, 又从架上取了个小石鼎, 里里外外量过一遍,展示其用法。 使用报告跟产品配合食用才不容易误会么。 众人亲眼见游标卡尺, 才彻底理解了那套《鹦鹉曲》中“似滩边鸳鸯并尾”“忍拨孤翅向东西, 为料量别离长短”的意思。 那两对长短量臂紧紧依偎, 岂不正如滩上鸳鸯相挨相交的尖尾?量东西时须拨动游标在主尺上左右移换, 探出的单臂也正如孤雁羽翼, 而那乍分开的两翼间刻着细密刻度,量的正是它们被分开的长短。 果然字字句句都是写尺,只是曲词缠绵多情, 貌如宫体,韵似花间,若不看见这尺,还以为是他是抒发自己怀远人之思哩。 不过也有可能借尺寄相思,谁说师弟给他的尺就不能寄托他对别人的怀思呢? 万一他这相思就不是对别人呢? 可宋编修这光明磊落、随便给人传抄的态度,又不像有什么私情…… 这些猜测没人敢当着宋时的面说出口,于是又改说那鸳鸯尺这名字起得形象:一长一短、一大一小、两相环抱,连那大小量臂都如沙上眠禽般并翅相偎,岂不天生就该叫这名字?不然叫连璧尺也有些意趣,反倒是游标卡尺念着拗口,又乏趣味,配不上这么有趣的尺。 只是他拿来的是把黑黝黝带拐弯的铁尺,看着像把弯折了的直柄剪刀,并没有桓凌那套曲里写的什么金线缠裹、喜鹊登梅…… 这曲儿里写的鸳鸯尺竟是比他自用的好? 虽说送礼送好些的东西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这平常用他量东西的尺,又是在边关检查军械时才用到,似乎也不一定要做得多精致。宋时在翰林院这么久,从不讲究奢华,进给周王殿下的油印机也就是翰林院自造的东西,一片金箔都没贴过的,怎么给师兄的就如此精心装饰? 众人既想不出宋时刻意讨好桓凌的理由,桓家也没第二个正当摽梅之年的闺女,只能说他们师兄弟情谊深长了。 好在翰林院诸贤一是见过世面,二是有君子之风不议论别人,绝没有到宋时面前来追根究底的,倒是把桓凌那封信和《鹦鹉曲》抄下来,慢慢传抄开来。 没过多久宋时便听说,给他打尺子的那家匠人也暗暗把游标卡尺改名叫作鸳鸯尺,到他家订尺的客人激增——十个里有八个不是搞理工类工作,而是要买去当订情信物的。 ……算了,这也算有利于技术传播吧。 鸳鸯尺这名字也不是全无好处。有了符合时代的名字,游标卡尺热度激增,尺的大热倒又带动了羽毛球的一次改良:因游标卡尺量度更精细,羽毛球的球头就削得更圆润,修出的羽毛长短宽窄精确到毫,球在空中的平衡更好,不容易飞偏或打旋。而又因羽毛尾尖乍起的圆弧大小能测得更精确,各家匠人反复试制后,做出的球也能飞得更高更远。 也有几家铁匠铺跟风学着打游标卡尺。技艺不足打不出来的,也要挂个尺在柜台上,来了客人便说自家的东西都是鸳鸯尺量过的,保证打造得处处精细。还有那做木工、竹工、砖瓦、玻璃、瓷器……各家店里摆个尺镇着,就仿佛技艺平白地高出一筹,卖东西都更有底气跟客人吹嘘。 毕竟这鸳鸯尺不是匠人做的东西,而是宋三元所制,有桓佥都御史新自度曲唱其好处的! 桓凌的书信太长,只在文人中流行,这套《鹦鹉曲》却传至大街小巷,凡卖游标卡尺处都有人能唱几句《鹦鹉曲》。 而在他的曲子满京传唱时,一道道密折也从西北边陲寄至宫中。 他到边关这几个月,亲眼见了边关诸将占军屯为自家土地,将军士转为私兵,吃空饷、侵占军屯土地、强迫士兵为其耕种等等情形。而他在大同巡视时也曾几次遇到达虏袭掠,亲眼见当地守城将军懦弱怯战,放任虏寇在城外劫掠百姓和朝廷牧场。 他便三催四催地逼着那些将士领兵出城,也仍有畏战不出的、有才出便败还的,还有库中竟凑不出兵械装甲的…… 边堡、卫所,到有人住的卫城、县城,驻军敢战能战的少,倒是百姓间有不少组织起弓箭社,带着枪棒弓箭抗击敌人的。 有血性的百姓尚在,有血性的将士却怎么召募不来? 他代天巡狩,负的是天子期望,边关百姓、中原万民生计,自不能放任那些无能庸将把持地方权势。虏袭大同右卫时,他便行天使权威,临阵罢免在敌袭来时怯懦无为、不敢接战的游击将军马诚。并由其副将费宇、指挥使郗裕等人代领军事,于赤山儿、猫儿庄等处布下军备,挡住了虏寇这一次袭掠。 马诚……亦是姓马的。虽然与马尚书早已出了五服之亲,亦有同族之谊。 新泰帝看罢密折,喜怒不形于色,只微微眯起双眸,说道:“他倒是胆子大,做个佥都御史便敢罢黜将军,也不怕得罪势家。” 正在他身边侍俸的总管太监王福笑着接口:“桓御史背后有陛下撑腰,怕得谁来?依奴婢看,他若不是胆子大,怎么敢接敌出战,又怎么能挑出好将领,把虏寇拦在关外?陛下当初用他出京巡察,不也是看他胆子大,能做事么?” 新泰帝嗔视他一眼:“你知道的倒多。” 王福忙假意跪下认错,逗得天子原本严肃的脸上微露笑容,摆手道:“起来吧,朕又不曾说要罚他,瞧你给他说得这一大篇话。不过他身为周王妃之兄,如今又加了佥都御史,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到此也够高了。” 不能加恩本人,最好推恩父母。 新泰帝瞟了王福一眼,问道:“他父母是不是都故已去了?” 王福连忙答道:“回陛下,他父亲过身已有八年了,母亲也过世六年,孝满后正赶上二十年那届恩科……”他妹妹也是恰好孝满后赶上选秀,才做了周王妃。 王福只挑着能说的说,新泰帝却忽然问道:“他父亲去时,可曾有四十没有?” 没有,他父亲过世时只有三十七岁,是二十七那年考中二甲进士,入朝后先做了三年庶吉士,散馆后转做御史,是在任上病故的。 新泰帝低叹一声“可怜”,王福也跟着叹道:“可不是,桓御史丧亲时虽说年纪也不小,不是离不开父母怀抱的稚童,可谁不愿意父母平安康泰,做儿女的长长久久承欢膝下呢。” 新泰帝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掌心赤红,摸着烫热却仍干燥,如今身上也常觉着燥热,口干目赤,有时昏昏沉沉。自太祖以来,本朝历代皇帝罕有高寿,只怕他也不是能久视延生之人,那桓御史的父母才三十余岁便已不在世,而他今年却已过四旬…… 马家如此急着争权,他在时尚敢任意提拔任用私人,等他百年后,惠儿又如何管得住马家的人?桓凌虽然得力,桓学士却有些恋权,也不知到那时他又会是怎样的做派,桓家只这一个得力的孩子,制衡得住马家么? 他用心想了一阵,便觉有些头痛,揉着额角说:“他父亲原先追赠到几品了?便再进一阶吧。让兵部调在京宿将出关镇防,叫桓凌立刻把那姓马的和别的畏战怯战之人押进京交大理寺拿问!当初兵部怎么能举这样的人做了驻守大同右卫这等冲要地的游击将军……等那马某解回京师,也要好生查办一番。” 第115章 八月十四,宫中一道中旨直接传至边关, 诏令将大同右卫驻守游击将军马诚、指挥金闻、兵备副使史叶良等人就地解职, 由右佥都御史桓凌立刻押解至京, 发三法司共审其等临阵怯战、延误军机、私卖军械粮草、侵占军屯土地、蓄养军士为奴仆等罪。 这道旨意未经内阁,直接发到大同, 八月底桓凌便带着一车帐簿和业已剥去衣冠的几名将领回到京城,投入大理寺大牢。 他有密折专奏之权,与京中传信专走急递铺, 回来时行动又迅捷, 马尚书又还不曾复职, 消息比平常慢些,在京中才收到消息没两天, 还来不及上下活动救人, 马诚等人便已投入大牢待审。 别人尚可, 马诚却是他族中子弟, 后来又考中了武举,韬略战阵皆通, 在马家后辈中算是难得可提拔的人才。若这个人废了, 一来他家难得这样的佳子弟, 也算是损伤了他的臂膀, 二来马诚的升迁是他一路安排的, 细究出来或许还会牵累到他,此人不可不保…… 他虽然被压在家中,兵部尚书衔却还没撤, 手中的门生子弟都还为他所用,立刻买通御史上书为马诚等人喊冤,并另授意心腹将桓阁老私自结交地方大员、欲以孙子的婚事做交换,援引浙江巡府入朝做部堂之事捅到几位以刚直著称的御史那里。 此事当真难查,若非贤妃娘娘从桓王妃那里早知道了他家甚至连孙儿的婚事也拿来换权势,他竟险些摸不着两家要联姻的痕迹。 等那桓家小儿见了祖父遭人交章弹劾,弹劾的又关着他的婚事,他若知道好丑,就该自己老老实实辞了官。纵然他能强撑着不辞,也自会名誉扫地,那么他在边关查出的弊病、控诉马诚等人的罪名也自然不稳当,多寻几个御史上书便能翻案。 他两月前还派了家人到福建搜集桓凌任上的罪状,无奈京城距福建太远,来回一趟至少要四五个月……不然将他们祖孙一并入罪,才更容易推翻他查证之事,将边关的事按下去。 可惜了。 说起来他们两家也曾诚心结好,桓家女又嫁了他外孙周王,他本不该将这件大事捅出来。然而桓凌先不念亲戚之情,上书掀了兵部的桌子,又到边关抓查了他家的子弟门生,也就别怪他心狠在后了。 马尚书深深吐了口气,唤来家人添水磨墨,提笔给贤妃娘娘写信。 两家已然闹到这地步,他总要提前给女儿知会一声,以免桓家的事传进宫里,桓氏闹起来,有伤周王的脸面。实在不行,这王妃不要也罢,反正她嫁入宫也没多久,腹中没有皇室骨肉,便离婚也不麻烦。 他看着那封信上的字迹一点点晾干,折起来放入信封内,回头望着桓侍郎府的方向——那桓凌不知如今是在宫里还是在家里,是否正向他祖父炫耀自己整饬边关的能为? 他也只能得意这一两天了,只希望那些御史言官早日上书弹劾桓家祖孙,叫他们也体会一下他困在府中的艰难。 而此时桓凌却既不在宫里,也不在家里,而是到了宋家。 他在边关一举拿下数员将军、指挥,回到京里便搅起一阵风浪,挟裹着整个刑部院和大理寺的人都开始加班,翰林院上下也预备着加班。然而他本人被召到御前奏对,缴上了这几个月记录着兵器、粮饷帐目和实物中查出的错漏的文书后,便领了加封先父为奉直大夫的诏令回家,请兄长开祠堂,将诏书供了进去。 顺便祝告父母,他已经和师弟两情相投,望父母保佑他们两人早成就好事。 虽然他们男子只能结契兄弟,不像女子那般三媒六聘、花轿迎门,但也须得好生准备一番。也不知宋家伯母与嫂嫂们进京没有,可曾奉着祖先灵位进来,能让他跟时官儿并肩在灵前叩拜…… 他默祝许久,回去收拾了从边关带来的皮张、胡麻油、风羊肉、干黄花菜、甜杏仁、京杏干、新小米、药材、烧酒……把该留给家里的留下,又挑好的用小篓干干净净地装着,叫人套了马车带到宋家。 他是一早回京的,御前答对半日,回到家天色还不晚,祖父、伯父都不在家,堂兄们自然管不得他这个正四品朝廷要员,只得眼睁睁看着他套车离去。 他到宋时那小院时,正是下午该散值的时候,院门却紧闭着,里头不闻人声,不似平常总有人在门房盯着,随时准备待客的亲切模样。他在边关收不到宋时的信,只有个鸳鸯尺作鹊桥,但临走之前就知道他们要搬家,见如今大门紧闭,第一反应便是他们已搬走了。 果不其然,多敲了一阵,便有留守的家人匆匆赶过来开门,告诉他夫人与奶奶、小爷、姑娘们进京了,一家人都住在西涯,这两天连宋时散值后都不在这边住了。 娘和嫂嫂们进京,自然是大事。 桓凌喜上眉梢,摸出一块银子打赏了那家人,叫人套上车往西涯而去。不一时到得西涯他亲自看过的宅院,果然见那里外墙已粉饰一新,重新换了一个如意垂花门,雕五福捧寿的门头,墙面粉得雪白、大门漆得通红,一双光闪闪的熟铜环垂在门前,是个兴旺官人家的模样。 他带来的家人去叫门,立刻便有人应了,打开门见是他在马上,便一叠声叫起来:“桓三爷总算回来了,咱们老爷、太太、三位爷们都一直惦念着您呢!” 门里立刻也有小厮往内院通传,敲了云板,把正在安排家务的宋晓兄弟和桓老夫人等都惊了起来。 他回京这样的大事,怎么也不使人说一声,他们好去接人呢! 宋家兄弟连忙换见客的衣裳,命人安排茶点、烧鱼烧肉、去酒楼买现成的熟菜,安排晚饭给他接风。看门的家人不待主家吩咐就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缰绳,牵马的牵马,赶车的赶车,引着车夫将那车礼物送到后院。 桓凌摸了摸袖中的礼单和金尺,正欲进院,却听背后一片马蹄声,急促如乱鼓声踏地,在长街另一头响起。 他回头望去,只见一匹马风驰电掣般奔来,马上一名青衣官人皱紧眉头盯着他,身子前倾,几乎半伏在马上,似要分辨出他的模样。 但在他侧过脸去的刹那,那人脸上的急切和期待便强行收敛起来,紧抿双唇,仍是以那般疾风骤雨似的速度奔到门前,勒住马后却只形容平淡地施了一礼,叫出一声暗藏着几分“近乡情怯”之意的、微带颤音的“师兄”。 桓凌隔着袖袋握紧了金尺,却按捺不住脸上的笑容,拱手答礼,含笑叫了声“师弟”。 这么叫时实在不必添姓氏——时官儿只他一个师兄,他也只时官儿一个师弟,这称呼还能用在谁身上? 两人对着行了一礼,宋时才想起来他没给桓凌写信说过搬家的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之前你在边关,不方便寄信,我还想着今晚你们一家要庆贺,等明天到都察院找你呢。” 桓凌微微摇头:今晚他捅破了马家的天,祖父回到家也只有骂他的,还庆贺什么?唯有在宋家才不会计较那些人的背景,只因他为国家、朝廷做些有用的事而庆贺。 他将宋时的马也交给门口家人,拿出他钦差老爷颐指气使的气派说:“你等去把我车里的东西搬出来。都是些大同特产之物,是我回来时叫人在那里搜集的,京里也难得那么地道的东西。里面别的还差着些,却有几样药材难得,你们好生收拾了,待会儿拿到厅里。” 他是亲眼见过沙场的人,能临阵决断,换将迎敌的人。虽没像宋时想象的狙击过鞑靼王子,可也站在城头看着下面虏寇攻击,跟着诸将一起组织守城防御的人。主持军务久了,自有一股令人畏服的气质,别说那些家人对他言听计从,连宋时都觉得他气质不同往日,威严了许多,进门路上来来回回地多看了他好几眼。 他便大大方方地回望宋时,从袖中取出那把游标卡尺,低声说道:“前蒙师弟请祖父派人捎来此尺,我便日夜贴身放着,不敢稍离。尺中之意我都已解出,故作《鹦鹉曲》答之,师弟可还满意不?” 不不,你解作了!我不会作曲!别说《鹦鹉曲》,上辈子中学就学的《天净沙》我都不会填! 宋时倔强地摇着头,桓凌却自顾自地:“我知道师弟以尺寄情,是取魏武主簿繁钦的《定情诗》之意。‘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 外院人被他支走了,里头还没人迎上来,他就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念起了情诗。 宋时简直想捂着耳朵不去听,可他念诗的声音小,捂耳朵的动静他,只好强忍着听他一句句“何以致拳拳”“何以致殷勤”。而念罢“何以答欢忻”两句,本该接“何以结愁悲”,他却擅自改成了“何以慰愁肠,抱尺双鸳鸯”。 宋时全身汗毛都要给他激起来了,连声道:“不对,不是,我没这么想,我当时想的是‘何以寄情义,游标一卡尺’……” 何以寄情意? 桓凌惊喜得几乎忘了走路,猛地顿在原地,双目死死盯着宋时,微微翕动嘴唇,仿佛求他再说一次。 不管宋时怎么解释那义是兄弟间有情有义的“义”,而不是情意绵绵的“意”,也洗不白他脱口而出的这句诗……就改自《定情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战事参考了明代九边军镇体制研究,作者赵现海 第116章 二人走过穿堂,到内院门口, 宋家大哥二哥便出来相迎。 两兄弟都穿着新换的大衣裳, 看着倒像待客似的隆重。桓凌几个月前到他家都已经出入不避了, 见他们又客气地来,倒怕他们疏远了自己, 忙先叫了大哥二哥,让他们不必这样客气。 宋晓道:“你一别数月,风尘仆仆地回京, 我们自然要给你接风洗尘。”又看了一眼低眉垂眼不敢看人, 仿佛犯了什么错似的宋时, 问道:“时官儿是同你一起回来的么?” 瞧这模样,该不会是他们路上就提了亲事吧?还是说两个孩子早就说过亲事的事, 时官儿一直不好意思告诉他们?敢情是心里早有人了, 才一提亲事就害羞。 两个做哥哥的不舍得打趣弟弟, 对视一眼, 便轻轻放过,此事把桓凌引到堂上, 请他到正房拜见母亲。 过两天都要见他们的祖宗了, 升堂拜母也是应有之义。 樊夫人也早在正房里等着他们, 宋时的生母纪氏在一旁陪坐, 四人进了门便先站起来相迎。宋晓兄弟引着桓凌进门, 向母亲介绍道:“这便是时官儿的师兄,从前桓先生在日,对咱们时官儿一向极好, 他们小师兄弟俩也跟亲兄弟似的,还结了金兰契呢。” 结义的事说多了,这一家子早默认宋时已经认了桓凌做义兄,只有宋时还记得他们还差一道手续没办,连忙上前开口:“大哥记岔了,我们还没拜……” “是啊,我与时官儿结拜总要请祖宗见证,哪有私下里结契的。”桓凌一面说着,便上前大礼参拜樊夫人,还管纪姨娘叫了一声“姨”。纪姨娘忙蹲身答礼,樊夫人也起了身,伸手要扶他,叫他不可行这样的大礼。 不过老太太年长,宋晓、宋昀站在桓凌前头,宋时又为自己说秃噜嘴,主动招承定情诗的事正自闭着,一时扶不着他,倒叫他结结实实地行了大礼。 樊夫人觉着自己这从六品官的太太不该受四品官的大礼,便嗔怪儿子们不扶住他——来了这个新鲜的晚辈子弟,连宋时都不受宠了,也落了句埋怨。 纪姨娘也趁这机会老夫人面前告了两句状:“娘当日不在福建,不知爹多么纵容时官儿,大雨天的竟让他往堤上跑,都没人管得了他!要不是桓官人冒着大雨上到河堤上把他带下来,说不得就要出事呢!往后娘在家多管教他,外头有桓三爷带着,这小毛猴儿才能收敛些!” 樊夫人连连点头:“当初这孩子在家时多么乖巧懂事,只怪去外头几年,他爹什么也不管,两手一摊指着个孩子办事,养肥了他的胆子。幸好桓世侄管着他念书,才把时官儿教成了今天这么个文静才子模样。说来是我们该谢你,没的一见面便受你这样的大礼。” 宋时对娘这两句唠叨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先上去扶桓凌起来,引他坐到母亲肩下。宋家兄弟要在他肩下依次序座,他又怕长幼有别,硬拉着宋时坐了西边椅子,亲热地说:“我自来便拿时官儿当作亲兄弟、宋世伯也视我如子,伯母也只管拿我当孩儿看待,哪有孩子给长辈行礼还不该当的。” 既然是一家骨肉至亲,也不必客气来客气去了。 老太太便说:“你这个时候到我家,想必还没吃晚饭,这些日子路上风霜辛苦,吃用的定然也不精致,且吃些点心、喝口茶暖暖肚子。” 说着便有下人端茶和点心来。宋家也没有什么家传的美食,不过是常见的泡茶,配上几盘干果鲜果,一碟雪白的蓑衣饼、一碟果馅饼、一碟云片糕、一碟宋时引进到这时代的酥皮鲜肉小烧饼,都是桓凌在福建吃惯的口味。 桓凌这一天又忙着见驾、又忙着往他家赶,的确也没怎么吃饭,便不跟他们客气,先吃了个烤得酥脆的肉烧饼。 纪姨娘看他像是真饿了,忙打了招呼退下,自去厨下安排饭菜。宋家兄弟都陪着吃喝了几口。桓凌实在顾不上客气,吃了两个蛋黄酥大小的小烧饼、一个月饼似的果馅饼,正要拿蓑衣饼,门外云板又响,却是宋大人从官府回来。 桓凌当即放下点心,要随宋家兄弟一起出去相迎,却叫老太太吩咐儿子按下:“你做客人的没的跟着他们一道出去,不然让人知道了,叫人家讲究我们家待客之道呢。那老头子也不是什么朝廷要员,要人大礼迎进送出的,你便要尊重他,也等跟我们时官儿在祖宗堂前拜过,成了我家子弟再说。” 老太太压着他又吃了几块糕点,直到宋大人进了门,他才取帕子抹净手嘴,起身行礼。 宋大人在福建受他的礼也受惯了,直接上来扶住他,拍着他的手笑道:“桓世侄来得正好,今日我在衙中便听说你办了通天的大案,圣上推恩你先翁桓先生了!当初时官儿多受桓先生照顾,我们家也得帮你庆祝,今日要多备好酒好菜,咱们爷儿俩不醉不休!” 桓凌笑道:“那侄儿便叨扰了。其实侄儿今日急着赶来,是为了当日离京时曾求伯父暂时不为时官儿安排婚事,我有一桩好亲事要提……” 宋时一副魂儿都系在他身上了,慌慌张张要阻止,却被他大哥打趣:“时官儿这些日子都丢魂落魄的,想来一直等着你给他物色的佳人哩。却不知那位姑娘是哪家府上,可在今年选秀的贵女当中?” 不是他们家眼光高,一定要选贵女,可宋时之前是差点娶了桓家姑娘的,桓凌要给他说好亲,必定是比着从前的更好。 桓凌含笑看了宋时一眼,顶着他杀气腾腾的目光说:“我自然不能给时官儿说差的去。那家的家世自不在我桓家之下,其人自然也是人品绝佳,文采才学不弱于我。” 这个标准就太高了!莫不是哪个阁老家的子孙?甚至勋戚权贵、王子皇孙? 桓凌还要说:“若伯父伯母愿意,连婚事也不必这边操多少心,我一定将事安排得妥妥当当……” 不行!不能再让他说了! 桓凌要弹劾马尚书前,故意写给他看的的那首《将仲子》蓦地从他脑海中跳了出来: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他现在就像诗经中那姑娘一样,深怕桓凌冲动作死,闹到他父母面前——他倒不是畏父母之言,也不畏诸兄之言。甚至早几天,没见着这人时还想看看他求完亲怎么挨打,可真事到临头,他却又怕父兄真生气了,把桓凌赶出家门,从此不许他们来往。 谈不谈恋爱是小事,要是为了出个柜搞得兄弟都不能做了,气得他们家父母兄长对桓凌的态度也跟桓家对他一样,那、那多可惜呢? 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行动却比脑子还快了一步,当场上去捂住了桓凌的嘴,看得他爹倒真想打他了,啪啪地甩着袖子数落他:“看这冤孽是作什么,人家给你作媒还不好么!论家世、论人材,哪里配不上你!” 宋时也有点后悔,想撤下手来,又怕撤了手桓凌真说出点什么不能挽回的东西,便硬顶着父母在背后“慈母多败儿”“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责骂声,又躲过两位兄长的拉扯,梗着脖子分辩:“如今皇子选妃还没选完,咱们家的婚事还能抢得过皇子么?此事容后再议,爹娘竟忘了我跟桓师兄还未正经结义么?趁着他在边关立功归来,咱们把正事办了,也叫祖宗面上有光。” 也对,这才是正事。反正贵女都要入宫应选,不等选妃结束也不能成亲,他们兄弟结拜的事却正好能办。 宋大人抚掌道:“那你也不能捂着桓世侄的嘴啊!亏得人家脾气好,不然还跟你结拜?早该赏你一顿暴栗才是真的。” 正好厨下备办了待客的好饭菜,再叫人去街上买个熟猪头,家里有备的上好的佛香,到后堂给祖宗们上一枝香就是了。 虽说开祠堂该挑个好日子,可这一家父子兄弟都是朝廷中人,挑准了日子也不休沐,索性捡日不如撞日。桓凌在外头监军打了胜仗,回京又得了圣上表彰,又喜临门,还有什么日子能好过今天的? 他点了头,儿子们自无异议。桓凌虽觉着有些可惜,但又怜惜宋时这副担惊受怕的模样,便没再提婚事,将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拉下去,在他腰间轻拍了两下,拱手谢道:“那就都随伯父伯母的安排了。” 又安慰桓家二老:“婚姻自有前缘定,便放着也断不了的,我心里有成算,二老与兄长们放心。” 虽然如此,也不再提婚约的事,而是听着宋家的安排,与他一家人同进了他家后院的灵堂,和宋时并排跪在灵前。灵堂供桌上高高供着两排先祖牌位,看功名有秀才、举子,博学鸿儒……虽无太高的功名,却代代有人,也可见他家是个耕读传家的清净门户。 桓凌自家祖上出过不少进士,却未曾因些对宋家这些功名低看一眼,虔诚地一拜拜在灵前,心中默祝宋家祖宗,请他们保佑他二人白头到老。 宋时跪在他身边,依着兄长的指点一拜再拜,目光偷偷溜到桓凌身上,心情有点复杂。 这不就跟结婚……哦不,结婚才拜三拜,这够结两趟还有富裕了。桓凌又是穿着新赐的官袍过来的,一身红彤彤地还挺像嫁衣。虽说在关外吃了几个月风沙,肤色深了些,可叫红衣服一衬也显得小脸儿白生生的,大眼睛双眼皮,这么一拜二拜的,看着又温顺又俊秀…… 他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怜爱,再拜也忘了烦累,找着角度偷看桓凌。 反正他们俩跪着拜祖宗,爹娘跟哥嫂们看不见,多看几眼无所谓。 他一边拜一边看,却不妨桓凌忽然转过脸,正对上他的视线,伸过手扶住他,含笑说:“时官儿,我往后也是你家的人了。” =================== 稍晚些桓侍郎匆匆回府,唤桓凌来见,却只听两个守在家里的孙儿说他已经套车离去了。桓侍郎又急又怒,拍着桌子痛骂:“准定是去宋家了!他就只知道去宋家!只会去宋家!宋家又没有人下狱,早看一天晚看一天出得了什么事,怎么不看看咱们家里多少事等着他!” 早知道这孙子老大不小的忽然学人龙阳断袖,当初就叫儿子把宋时订给他,一双两好,省得元娘还背个退婚入宫的名头! 他两个孙子都是不经事的书生,吓得忙问:“咱们家何人下狱了?祖父身为内阁学士,竟还保不住咱们家人?” 不是他们家,却是他外孙女婆婆的娘家! 先时马尚书还只是在家待罪,如今再牵扯上马诚之事,若陛下一定要深究,只怕马尚书这官位甚至爵位都难保了!他若地位不稳,周王手中没了兵权,地位只怕也不大稳当,毕竟齐王之母惠妃正是开口勋贵出身,祖上也出过几位驸马、几位王妃…… 他指望不上孙儿,只得命人致书信给自家常用的御史,从前做苏州乡试考官时的门生弟子,叫他们准备营救马尚书。 这一晚上他孙子在人家家里快活赴宴,从座上宾升级成了自家人;桓阁老却为开脱马尚书搔断了不知几茎白发。直熬到转天三更,看看就要去上朝了,他才写出一篇以情动人,能叫陛下念着马尚书旧日功劳与君臣之情放过他一马的奏章,就带着奏章和满身疲倦直接上朝了。 这一天恰好是大朝,文武百官都齐聚朝会,他那不争气的孙儿也穿着朝服站在最前方给事中的队列里,满面春风,轻松自在,甚至还在和同僚议论边关所见,还有什么“鸳鸯尺”,听得他气不打一处来。 那尺分明是叫个什么游尺的怪名字,怎么他就给起了个不伦不类的鸳鸯字,还替它填了曲子?这要不是他的亲孙子,他早就一本奏上,把这龙阳断袖的小儿发到边关做事了! 桓阁老冷眼看着孙儿,却不知还有冷眼看着他的人。 新泰帝升座后,听罢各部奏报,依例问人有何事要奏。他正要上去替马尚书辩白,却忽然见前列御史队中站出一个人,拱手说道:“臣江西道御史萧楚,要弹劾朝中阁老桓大人结交外官,欲使其孙给事中桓凌与浙江巡辅孙思道之女成亲,以婚姻为质,结党营私!” 第117章 萧楚一言掷地有声,满朝都听见他的质问声, 桓阁老脸色苍冷, 目光落在他脸上, 却不能似平常那样敏捷应对攻讦。 因为他要给桓凌娶巡抚女之事办得十分隐秘,除了他自己、桓凌, 宫里的元娘和周王、贤妃等,实不该再有人知道。 那孙思道身在浙江任上,还未进京, 爆出此事只能断了他进部院之路, 他怎么可能告诉别人?桓凌虽然不大听话, 可行事一向谨慎,懂得揣摩上意;更要紧的是这婚事就是他亲口辞掉的, 他怎么可能向别人说? 他巴不得一辈子别提这婚事, 不叫宋时知道呢! 如此算来, 便只可能是马家做下此事。虽是他一向打算给桓凌挑一门得力婚事, 以固桓家之位,辅佐周王, 可他最初是在朝堂中寻人, 甚至想选个勋戚, 那联姻外官的主意却是宫里元娘递出来的。 那时也他觉着马尚书已有爵位, 他家子弟却都是读书的, 再选个勋贵联姻确实不如挑个过几年便能做部堂大员的文官做亲戚更有力,便听了宫里的说法。想来这婚事本就是马家的打算,后来周王或是贤妃娘娘说话时问得确切消息, 回头又告诉了马尚书。 那时两家关系正融洽,马家只有为此高兴的;如今马尚书待罪闲住在家,族侄马诚被他孙子铁面无私地拿回京中受审,马家恨他入骨,就把这消息捅上天,要拉着他们桓家共沉沦…… 他这些日子一直不曾放弃为马尚书辩白之举,今日更熬夜写了折子,要将马家与那临阵怯敌的马诚拆分开,而马家却买通御史,险些给了他致命一击! 若非他孙子是个断袖,他怕结亲不成反结仇,这桩婚事差点儿成了! 可是家中最有出息的亲孙子是个断袖,看上的还是妹妹的前未婚夫,这消息实在也没比被人坐实了结交外官之罪好多少。 桓阁老心中实在五味杂陈,大感悲凉,一时竟无话可说。 萧御史仍在他背后慷慨陈词,甚至列出了他与孙思道心腹师爷几度相会,收了对方若干礼物的时间、地点。 满廷寂然无声,周王站在天子肩下看着妻舅和姻祖父,也是满面担忧——元娘与他母亲常说舅兄该如何结一门好亲,他也怕御史弹劾的为真。 萧楚陈述至此,便躬身请天子明断。天子在御座上淡淡问道:“桓先生,桓爱卿,萧爱卿之言可是真的么?你二人有何话要说?” 桓阁老连忙跪在御前,欲开言争辩,却听他孙儿的声音自脑后响起,慨然道:“回陛下,臣有话要说,臣从未……” “你住口!”桓阁老霎时间想到他要说什么,脸色都有些发青,脑中一片空白,甚至忘了眼前是何等尊贵威严之地,不顾一切地喝斥孙子。 随侍的总管太监王公公高喝“肃静”,廷上一时寂若死灰,众人的呼吸声几乎清晰可辨。 宋时在后排翰林队伍中见着廷上风云突变,忽然就有御史出来弹劾桓凌,将间好好的功臣眨眼说成了结党营私、拿婚事换权势的小人,心里说不出的着急,甚至恨不得他立刻说出他好南风的事实,打脸那些弹劾他的御史。 当初给他的游标卡尺起名鸳鸯尺的闷骚劲儿呢!昨天晚上当着他爹妈哥嫂要出柜的胆子呢! 哪怕当堂出柜,也比叫人诬告了强啊! 宋时急得眼中冒火,险些越众而出,替他说出实话来。他这一动,列中翰林便都悄悄看向他,动静在这肃静的大殿上略有些显眼,另几位接到了桓家罪状的御史却以为这动静也是要弹劾桓家的,都不肯落人后,连忙也往外走了两步,口秒称有本要奏。 天子微微抬手,止住阶下动静,只问桓凌:“桓卿有要说的是什么事,你祖父竟要阻止你?” 完了!拦不住他了! 桓阁老跪伏在地,重重闭上眼,已经不愿去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桓凌跪在班前,神色端严,就和当日进宫汇报军务时一样沉稳镇定地说:“回陛下,臣从不曾听过议亲之事,也愿以此身担保祖父绝不会使臣与外官联姻——” 他有些抱歉地看了祖父一眼,拱手答道:“臣不敢隐瞒陛下,臣实有龙阳之癖。” 一句话说出来满堂震惊,连圣上都有些变色,唯独他祖父心灰意冷,反倒平静;还有个宋时见他如此有力地驳斥了御史加给他的结党传闻,只顾着为他脱罪高兴,没意识到自己的神情与同僚们多么格格不入。 萧御史却是以弹劾倒阁老为目标,轻易不会为一点小事动摇,仍坚持道:“自古以来好南风的也不少见,却也不曾有过为着男色不肯娶妻的。便是汉哀帝盛宠董贤,也纳了董贤的妹子为妃,桓大人只说自家有断袖之癖,却又与我弹劾的有何干系?” 桓凌在这位曾弹劾过许多高官显贵的前辈也不露怯意,向着御座上说:“臣既有此癖,便纵强令结亲,将来也是必定要冷落妻子,另寻所欢的。若家祖父真如萧御史说的那般,为结纳盟友而拿我联姻,婚后我冷落妻房,夫妻不穆,岂非令两家结亲不成反结成仇?家祖父早知臣有此癖,还曾为此将臣赶出家门,又岂会如此行事。” 他故意模糊了时间,天子与众臣不知道他曾经因为抗婚、当面跟祖父坦白爱上宋时之事被赶出家门,都想到了他刚拨入都察院没几个月,却忽然自请外放福建之事。 难怪好好儿的都察院不待,硬要外放,原来是他祖父知道他是断袖,生了气要赶他出门! 可怎么偏偏是福建呢?福建可是南风盛行的地方…… 众人都被他自曝断袖的重锤砸懵了,唯有萧御史因着满心都是如何弹劾倒他祖孙,不曾被这消息迷惑,仍然深入追究:“桓给事中自承断袖,又有谁能证明?你家祖孙一条心,都为洗脱结党营私的重罪,自然不怕背上这小小的风流罪过,然而此事谁又能证明?” 桓凌辩道:“臣这些年不曾成亲……” 萧楚在翰林院中是他的前辈,自然知道他不曾成亲,怕他以此洗白自己,当场打断他:“你这些年不曾成亲,也可能只是早无何适的结亲对象,为挑一个更合适的亲家而拖延至今!” 桓凌却不顺着他的思路走,又提起了当初他弹劾兵部之事:“臣先时曾禀告陛下,当日臣得知兵部将用庸碌无能之将庶守边卫,便是从勾栏院一个男班处得知。臣正为有此疾,才爱到勾栏院看戏,陛下若不信,臣也无话可说……” 他不愿意为自家事牵拖出宋时来,绝口不提自己喜欢上了什么人,也不愿提起《宋状元义婚双鸳侣》这部戏。桓阁老却是更不想让人知道他孙子不仅断袖,断的还是妹妹曾经的未婚夫,同样闭了嘴绝不吭声。 反正他也没收孙思道什么东西,那些银两财物只是外官孝敬京官应有的冰敬炭敬,又没有婚书、聘礼、八字帖儿,便叫那些言官说破天去也断不了他的罪。 他们祖孙这样默默不语,恍然是默认了罪名,萧御史精神振奋,追着问道:“桓给事中这般说法,便是别无他人可证明你有断袖之癖?祖孙之间有亲亲得相隐匿的律条,桓阁老这证词也该打个折,既无旁证,桓给事中今日堂上所辩……” 他难得抓着了桓家祖孙的破绽,正欲一股作气劾倒当朝四辅,给自己添上一笔漂亮的履历,后头却忽然有人出声:“臣愿证明。” 那人中气十足,声音清朗而宏亮,却把他的话音压住了。萧楚下意识回头,目光扫过对面的桓凌,却见他也正望向后方,脸皮绷得紧紧的,满眼诧异和担忧。 然而眼神都是虚的,挡不住翰林院列中那位年轻的青衫翰林出列跪下,向天子陈说:“臣翰林编修宋时愿为给事中桓凌作证,他确实……有断袖之癖,桓阁老也知道此事。” 反正鸳鸯尺和《鹦鹉曲》早都传开了,桓凌这一出柜,那些东西就是板儿上钉钉的情书,不管怎么样都有人怀疑他的性向,不如索性也别白被人猜,先证明桓凌是清白的再说! 满朝文武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宋时身上,那套《鹦鹉曲》和那篇桓凌谢他赠鸳鸯尺的文章顿时飘入众人脑中。 那篇书信和那套尺子真是寄情之作? 难道他们俩是两情相悦,宋时能将这样的书信拿给人抄,不光为桓凌文采好,而是为炫耀他们之间的情谊么? 宋时却已经不管他们想什么了,坦坦荡荡地说:“臣可证明,桓给事中对臣素来有求凰之思,四辅桓老先生也是知道的。前日桓给事中去边关,臣作了游标卡尺,欲给他作查验军备用,又不知其落脚处,便是特地去求了桓四辅替臣寄尺。那时桓老大人就为不愿替臣与他传情达意,为难了臣许久才答应。” 今日之后,他爹跟哥哥们知道桓凌的心思,肯定得揍他几顿了,不过他昨天已经进过祠堂,拜过天地、不,拜过祖宗和父母,顶多打打,也不可能完全断绝关系了。 就是要再开祠堂除他的名……反正本来也没添进族谱,除也除不成。 宋时自觉想得周到,心安理得地跪在殿前等着天子处置。 桓凌却替他想到了前程、家人、流言种种更要紧的问题,怪自己终究又拖累了他。可在这被人设计弹劾、身后不知有多少人蠢蠢欲动之时得到宋时出面维护,又主动承认与他有情意,他心里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欣喜,看着宋时挪不开目光,轻轻叫了声:“时官儿……” 桓阁老听着宋时的辩解、看着孙儿这样子,亦是心如刀绞,忍不住说了声:“老臣不曾为难宋大人。” 他当时是好声好气地将宋时让到厅中相见,还说了要给他介绍好人家女儿做亲,后来该寄的尺也寄了,怎么就成为难他了!他那孙子有了媳妇忘了祖父,若真深信了,岂不要怨怪他? 萧御史一条条有理有据的罪状被人用这种自污之法破解,辛苦半宿写的奏章眼看要叫这两人驳得无法立足,不禁心火炽盛,直接说道:“宋翰林自幼在桓府长大,与桓给事中青梅竹马,自然兄弟情深,有什么不能为他遮掩的……” 提到宋时与桓府的关系,必然绕不过周王妃,这话可戳到了最不能说的地方。桓凌和宋时都变了脸色,直起身正欲打断他的话,台上的新泰帝却挥挥手,说了一声:“够了。” 这场弹劾实无意义,御史虽有风闻奏事之权,可是拿不出实证,如此胡搅蛮缠,也实在有失言官的身份。 新泰帝微微拧眉,吩咐道:“此事便到此为止,佥都御史桓凌查案用心,在边关屡立战功,便堪为御史,与他和谁成亲无干。都察院众言官有空查问别人婚事,不如将心思放在正事上——马诚等人临阵避战,贪占兵饷田土一案,交都察院配合刑部、大理寺,三司共审!” 第118章 圣谕既下,这场弹劾便须到此为止, 这场朝会也至此结束了。天子神色莫测, 扔下这一殿君臣转回后宫, 周王领着满殿臣子恭送圣上离开,而后也各自离殿, 仍旧回部院办差。 殿中人路过宋、桓二人和宋阁老时,总不免把目光悄悄儿地往他们身上转一转,出到殿外, 步下御阶, 到千步廊无人看管的地方, 便绷不住架子议论起来: 那鸳鸯尺信是寄鸳鸯情的尺子,鹦鹉曲定是传情之作! 桓阁老不肯叫孙儿与徒孙相恋, 不与宋三元传递情书, 他就造了那把鸳鸯尺暗寄愿白头与共之意, 端的是心思慧黠, 情深意厚。 更了不得的是,他竟敢把传递私情的曲子传得满京都是! 桓佥宪也不负情深, 肯为了他不娶妻生子, 还顶撞了祖父, 以致被驱逐出家门, 赶去福建——若非他爹妈生了个好女儿, 选为王妃,他怕是这辈子都回不了京了! 这两人远走福建,也有点千里私奔的意思, 隐约有些像《宋状元义婚双鸳侣》里面的赵公子和李笙君…… 那本杂剧好像就是他家乡里排的,难不成那杂剧还是真有其事?宋编修和桓佥宪真曾因怜惜剧中两人生平遭际与他二人相似,特地成全那赵李二人? 桓佥宪当日正是因看戏查出了兵部选人不当之弊,他说的那出戏会不会正是有他与宋状元在其中的…… 不管是《宋状元义婚双鸳侣》,还是前头的《白毛仙姑传》,戏里可都有他们出场哪! 《白毛仙姑传》就曾得宋状元亲手刻版,印了二百余本书送人,这本《宋状元义婚双鸳侣》难道他真不曾知情么? 一部《双鸳侣》,一套“鸳鸯尺”,分明是相对相当的名字,他们之前竟没想到,被这两人生生瞒了过去!若非今日桓家被风宪弹劾,宋编修一定要力救情郎,只怕再瞒几年他们也想不到啊! 众臣纷纷议论着走过千步廊,殿外站班的臣子虽然听不见殿内说话,但从殿内出来的人将议论带出来,他们在路上也能听一耳朵。 通政司经历宋大人也在这些能听见议论的人当中。 他早上才与儿子和桓凌一道进的宫,怎地一场朝会之后,他亲儿子和昨天刚进了家门的便宜儿子就成了断袖?还断得满朝皆知? 那鸳鸯尺不就是他们家造房子、打家具都用的游标卡尺么,何时成了两人传情的信物? 他越听越走不动路,恨不得立刻看见儿子,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几位站班时与他一处的同僚见他在路上站住,脸皮抽动,袖子微颤,都怕他犯了什么病,连忙扶住他,劝道:“宋兄放心,我等听着诸位大人议论,陛下并未听信一面之词,令郎与桓家都不曾入罪。” ……谁说他是为了桓家的事着急,他是为了他儿子! 昨天桓凌还跟他说,要给时官儿说一门好亲;怎么今天他自己就成了时官儿的亲事? 他细细回忆着前一晚桓凌的说法,渐渐拨开桓凌那副诚挚皮相带来的迷雾—— “家世不弱于桓家”,他自己家的家世可不是不弱于自家! “人品绝佳”,他倒也说得上俊秀都雅,再者自家岂有说自家人材品貌不好的? “文采才学不弱于他”,这除非他自己江郎才尽,自然也是无错。 他还要一手包办婚事,不叫他们家操心!当时他还想着是桓凌热心,要帮着他家筹备料理聘娶之事;如今想想,这分明就是说他们桓家要准备婚礼娶他的儿子不是? 《世说新语》中分明写着,温峤骗娶表妹时就是这种含混说法,他当时怎么就没想到! 他这儿子也是不争气的,昨晚分明就看穿了桓凌的心思,还捂着他的嘴不许他提亲,又是结拜兄弟断了他的念头,怎么今日一上朝堂就改口承认与他有情了? 宋大人这回可是动了真怒,别人都是朝南面大郑门走去,要回衙门办公,他却逆着人群朝里走,一路上自然更听见了无数风言风语:什么桓阁老棒打鸳鸯,宋状元当廷救夫;什么桓佥宪撰曲求凰,宋编修传唱天下…… 到他见着桓宋两人与桓阁老一前一后地从长阶上下来时,一腔怒气已经蓄至顶点,上去抓住儿子,咬牙说道:“你跟我过来。” 桓凌便要上前解释,他祖父却重重冷哼了一声,宋时一手拦着桓凌,一面对父亲说:“爹别在天子堂前闹起来,这可是大罪。待会儿我跟桓师兄到院里请假,爹也回司里请个假,咱们到家再商量。” 桓阁老脸皮跳了跳,欲阻拦孙儿平白请假,却不料他孙子比宋时还狠,直接便说:“此事是我的不是,伯父要打要骂随意,只是宫中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回了家再慢慢计较。” 你要回谁家?哪个是你家? 他也想跟宋大人一般拽住自家孩子,可惜他孙子已经入赘了宋家,心都野了,身子更管不住,追着宋时父子大步往前走。桓阁老的年纪虽然没比宋大人长上多少岁,但因一直做着京官,出入都要养着威重之姿,不及宋大人做了许久亲民官的能走能跑,不几步便被落在了后头。 宋大人头也不回地拉着宋时,在周遭官员或隐晦或不那么隐晦的目光中走过千步廊。桓凌辞别祖父,就在后面落了一步,不远不近地跟着,到门口宋家的轿夫来接,宋大人催着轿子赶回通政司,到了衙门便即请假。 司里也传开了早朝上那场弹劾。他上司正是桓阁老的亲儿子,桓凌的亲伯父,比宋老爹还不想见人呢,当即就给他批了假。 连他自己也想请个假回家避风头。 宋大人请了假,便直接到翰林院门口接人,见宋时出来,连马都不教他骑,扯进轿子里边走边教训:“你爹娘养了你十几年,那桓凌才跟你住了几年?你跟着他一块儿糊弄你爹娘?” 他二十几年也不曾说过儿子一句重话,碰过他一根指头,这回却是气得啪啪地拍着大腿,狠狠地骂他:“……当初跟他家姑娘订亲,就为着桓先生对你有教养之恩,桓家门第又高,咱们家就打算了让你上京,在他们桓家成亲;如今换了个男儿,怎么还是你入赘他家?我养儿子就是为了给桓家养的么?!” 他这话说得不讲道理,宋时必须要反对一下:“怎么是我入赘他家?爹我还是不是你亲儿子,你怎么不想想是他入赘、他嫁到咱们呢?” 宋大人重重冷哼一声,说道:“我往殿前走这一路上都听人说,你在殿上亲口说了,他对你有‘求凰之思’,这岂不是掂着把你娶回桓家?” 什么?他在朝上说的是“求凰”之思?他想说的应该是“窥宋”之思啊! 明明宋玉跟他同姓,邻女登墙窥宋玉的故事也更符合小师兄对他情根深种,私心爱慕的现在实…… 都怨宋玉不争气! 名气被司马相如吊打! 害他在朝堂上一时失口引错了典故! 宋时心里埋怨着祖宗,口中跟他爹解释:“没有的事,昨天他都拜了咱家祖宗,肯定是他嫁进咱们宋家。” 他爹恨恨地说:“你果然跟他早就有了私情,昨日他要提前,你捂住他的嘴不许说,定是已经知道了他要说他自己,还替他瞒着你爹娘。” 儿大不中留了!早知道当初在福建给他随便订一家亲事,也比娶个男人回来强! 他一路数落着宋时,回到家却见桓凌已经到了他家里,赤着膊、背后绑着荆条,正在内院庭前负荆请罪。 他家两个儿子挽着袖子、扎煞着手,手里也提着荆条,却不敢下手,正不知怎么收场。他的老妻也站在门前,看着底下的桓凌和儿子们,见他们两人进门,顿时眼前一亮,扶着纪姨娘的手下了台阶,直奔向他—— 见面便骂:“都是你这老东西把我乖乖的儿子带到福建,害他染上南风,你赔我的儿媳妇来!” 宋大人忙往后躲了两步,愤然道:“这是他自己不学好,怎么怨我!我还带了宋平、宋康和厨子去福建呢,也没见哪个好了南风!” 他这两个儿子没决断,老妻又不讲理,分明该打那拐骗他儿子的人,怎么就朝他下手了! 宋时也怕二老真打起来,一面护着他爹,一面拦着他娘,百忙中还得安慰开始掉泪的姨娘,实在顾不过来,只得叫桓凌:“你说句话啊!这不是为了御史弹劾你家,咱们为证明清白,不得已才在廷前说出这事儿来的吗?罪魁祸首是那萧御史,闹得咱们自己人打起来是怎么说的!” 桓凌听到他“为证清白”四字,还以为他要在朝堂上承认两人有情只是权宜之计,其实他仍是不好南风,不觉心口微窒,怕他说出对自己无情的话。却不料宋时到了这不关生死的时刻,当着全家亲人面前,也还不肯咽回说出的话,把他当作“自己人”。 他把这三个字仔细回味几遍,妥帖地收到心底,而后解下了背上荆条,将扯下的那边衣襟重穿上,又斯斯文文地上来劝架。 “此事的确是我的不好,是我家祖父行事有差,叫人抓住把柄,欲置我们祖孙于死地。时官儿为救我才当堂说出那些话,连累他名声受损,娘不要怨怪爹,也不要怪时官儿,若要责罚只管责罚我吧。” ……他管谁叫爹娘? 老太太如今也不拿他当客待了,拿出教训丈夫孩儿的精神,指着他道:“你且等着,还没轮到你说话呢!” 宋大哥也跟着怒斥:“昨晚咱们一家子看着他跟时官儿拜的天、拜的祖宗!我竟没想到他们两个人早有私情,更没想到他们能在朝堂上、当着圣上的面……” 二哥宋昀则拿荆条指着宋时,望空挥了两记,恨铁不成钢地说:“养你这么大,不指望你生十个八个儿子开枝散叶,也不能跟个男人走了,让我们宋家无人啊!” 桓凌负荆请罪,坦然等着受杖时,他哥哥们打不下手;如今隔着人八丈远,打不着了,才放心地将那荆条抡得山响,一派要着这对野鸳鸯着实打死的气势。 宋时看桓凌一副忍辱负重任由打骂的模样,爹娘哥哥们又怒气难消,连嫂子们都吓得躲在房门后不敢出来,只得亲自解释:“桓师兄今日遭人弹劾,正是因为在边关查到兵部任用非人、边关将领贪腐怯战的实据,那些背有关系的权势之家要害他。我怎么能眼看着他一个为国为民的忠臣、功臣,被小人所害?我当然得替他作证,只不过是作证时引错了典故。” 嗯?什么典故错了? 他娘和哥哥们还以为他真能说出两人只是兄弟朋友的交情,他爹却知道那典故也跟凤求凰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一嫁一娶…… 他儿子娶个男媳妇回来,也不是什么美谈啊! 他阴沉着脸听宋时把朝堂上的事说了一遍,有不足处桓凌又有补充,并说:“今日桓家被弹劾之事我祖父已然知道背后推手,必会处置得妥当,不教连累爹娘和兄嫂们……和时官儿。” 宋大人也不怕他连累,刚硬地说:“我一个通政司经历怕什么,大不了告老致仕,在家含饴弄孙,以待天年就是!” 他还当什么官!去什么通政司!难不成明日同见了桓参议,还要叫一声“亲家”么! 宋时是深知他爹爱当官的,生怕他激情辞职,回到家又因空虚无聊得上什么老年病,连忙扶着他爹,又挽住他娘,小声安慰:“爹娘看开些,反正是桓师兄进了咱们家祠堂,又不是我进他家祠堂,咱们宋家又不吃亏。” 说罢实话,又提高声音摆明重要性:“这事是当着皇上的面说的,今日说了明日又反悔,皇上与百官看在眼里,会不会猜测我是为了包庇桓家做伪证?到时候不光桓家要受御史纠察,咱们家也要受牵连,所以必须将此事坐实!” 就只当了娶了个高壮些的,官场混得比他还好的媳妇罢。反正看脸、看文采、看温柔小意,样样也不比张次辅打算介绍给他的差。还是个阁老亲孙——不是符正合他爹挑儿媳妇的条件吗? 唯一缺点就是他是个男的,不过这点反正也不当吃不当看的,对别人没什么影响,他自己不嫌就得了。 第119章 宋时硬顶着父母的怒气平了这桩事。 不管怎么说,他们俩是在御前出柜的, 刚回到家里就把桓凌往外赶, 容易引人猜疑。今日早朝必定是马家人要陷害桓凌, 坑害一次不成,肯定还有下次。说不定眼下就有人盯着他们家的动静, 随时准备弹劾,所以他们自己要镇之以静,不教人抓住把柄。 所以他就先把桓凌带回屋——看他刚才身上绑着荆条, 扎得背后都见血了, 得先治治, 不然那荆条上都是脏土,容易引起感染。 宋时拉着桓凌便往自己住的侧院去。他爹娘和哥哥们拦他不住, 又见桓凌背上的衣裳确实透出血色, 也有些担心他伤重, 不敢很拦他们, 眼睁睁地看着两人牵着手走了。 儿大不中留啊! 一家子又恨又无奈,回到正堂里, 老太太和儿子们就抓着宋大人问起了他们在朝堂上是怎么个情形。 而宋时拎着桓凌到了自家房里, 才关上门, 桓凌便忍不住将他拦腰抱起来转了个圈, 将头埋在他胸口, 激动地叫着“时官儿”,哑声道:“今天的事我真是一辈子都想不到……咱们的事竟能告诉爹娘,竟能这么光明正大地——” 慢着慢着!谁说他们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睡一屋了? 就只先把他带回来上个药而已, 晚上肯定还得分房睡,没有这么一步到位的! 他叫桓凌抱着抵在墙上,没处借力,抵得腰背发酸,又不敢把腿盘到他腰上——他那荆条是竖背着的,伤口又多又长,万一腿盘上去蹭着哪儿呢? 因此只好按着他的肩膀,脚尖儿在他腿上踢了两下,怒喝道:“放我下去,不然你后背流血我也不管给你上药了!” 桓凌又将脸在他怀里蹭了蹭,终于舍得把他放下来。才将人放开,他又换了副脸孔,板着脸教训宋时不该太冲动:“今日早朝上你实不该站出来,本来此事我早就拒了,祖父那边也不会轻易予人留下把柄,不过是叫御史弹劾两篇,我们自辩一番也就能脱罪了。你贸贸然地上去承认咱们两人间有私,满朝皆知,你的名声可又怎么办?” 他心里高兴归高兴,还是有些替宋时发愁。 此时他只是翰林编修,沾染点风流罪过倒不是什么大事,顶多会被人说一声“名士疏狂”,可到将来他要做部堂、入阁……落在政敌口中,便是不够端庄稳重,终究有碍前程。 宋时叫他说得不耐烦,摆摆手道:“我爹当年也就劝个学,你才刚嫁进我们家就劝官了?脱你的衣裳吧!我就不慕功名利禄,我只求在史书上留个名字就够了!” 反正他是本朝三元及第第二人,当朝出柜第……并列第一人,还创下了三元系列知名品牌,做出史上一部反抗地主阶级压迫的诸宫调和一部同性恋杂剧,实绩不仅足够上百度百科,还能上好个门专业的专业史教材,这辈子值了! 他仍下絮絮叨叨的桓凌,自去找伤药。 只是他也不记得家里的伤药搁在哪儿,便打算叫书香进来帮着找,桓凌倒在背后提醒了一句:“我上回给你送的药材里就有一味专治创伤的,是我在陕西边关巡狩时当地指挥给的,叫作无名异,捣碎了拿香油调上就能用。我记着你收在外间西角那个箱笼里了。” 他昨天看着宋时收的东西,记得清楚。宋时出门叫家人烧盆开水,煮干净白布,再送干净药钵和香油进来,自己去外间翻出那包药,托着药回到屋里。 那屋里的百页窗帘拉上了,光线略暗,却挡不住一个结实挺拔、白得刺目的背影直撞进他眼里。 九月初见寒凉的天气时,他竟这么快就把长衫和中衣脱了,露出一个血迹斑斑的后背。许是屋里有些寒意,他微微躬着背,低着颈子,肌肉细细地颤抖,倒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宋时的脚步不由得轻了几分,手指轻摸上伤口旁完好的皮肉,低声问:“疼么?” 桓凌背后的肌肉蓦地缩紧,背也挺直几分,倒似矜持地想躲开他的手,也同样压着嗓子说:“不疼。” 只是些皮肉伤,原本也不大疼,叫他这么轻轻碰着,更是一丝儿疼痛也不觉得了。 桓凌甚至想让他就这么抱抱自己,身上的伤口纵然有会些疼也不要紧,越疼他就能越真实地感觉这一上午天翻地覆的变化。 昨夜还只能打着结拜兄弟的名义进祠堂,今朝就成了“嫁进”他家的“自己人”。还是经了祖父、泰山、泰水、舅兄、嫂嫂们眼的真正的一家人。 名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人在宋家,时官儿终于承认了对他有意。 桓凌正自想着,背后忽然着实传来一阵疼痛。先是痛,而后才分辨出来那疼痛中夹着热烫,在他背后狠狠搓着,还有水从背上流下去,洇湿了腰间的衣料。 他这才反应过来,是宋时拿了块滚烫的湿布在他伤口上搓擦。 用过一回的布宋时就直接搭在椅子上,又换新布擦拭。足足擦了四五块布,将他一个背都擦得红彤彤的,也分不出来哪里有伤哪里没伤,才安心撂下湿布,准备给他调药。 可是那包药是棕黄色的,外边似乎覆着一层薄薄的泥土,脏兮兮的……能用吗? 他委婉地问:“这药是不是得洗洗再用?” 桓凌道:“不用,这药是精制过的,不是脏,只因它是石药,天生来就是这颜色。我看前线军医们用时就是这般碾碎,或加香油调合,或加水碾成药汁,擦到患处即可。” 他赤精着上半身在屋里晃来晃去,胸肌腹肌腹斜肌居然历历可见,嫉妒的宋时也不想再给他用心消毒了,只洗了洗手,舀了勺小山药豆似的药粒搁进石钵里,慢慢碾成碎块。 有些小土块碾碎时里面居然闪动着紫色光泽,倒挺好看,不像普通土块,是什么矿石吗?他有些好奇,一手捂着药钵研药粉,顺手打开脑内的晋江文献网,搜了一下“无名异”。 ——反正只是个伤药,只看看前面的简介,知道是什么东西就行了,不值得花钱下载。 他如此想着,随便点开了个杂志预览,开篇便看到摘要里写着“软锰矿”三个字。 锰! 高锰酸钾! 他初中用高锰酸钾做过什么实验来着? 实验虽然忘了,但他忘不了高锰酸钾是一种非常好的消毒剂,能洗苹果、能消毒土地、能消毒伤口……好像还能治痔疮。 当然,他没得过痔疮,不过这不妨碍他觉得这个高锰酸钾值得一篇15块钱的硕士论文。 他垂着眼重新搜索了一下高锰酸钾,浏览着论文的名字,摘要,越看越觉得这种化学制剂的用途实在广泛,不光值个硕士论文,简直值得两三篇博士论文了—— 它可是又能居家消毒治病、又能冶炼钢铁、又能制爆炸物的神药,为它花光帐户里的钱,熬夜写小论文写秃了头也是值得的! 宋时的精神叫高锰酸钾刺激得亢奋起来,吭吭吭捣碎了一钵无名异,兑上香油调成浓滑的药浆,拿烫过的新毛笔蘸了药刷在伤口上。 那些伤口零零碎碎从颈后跨到腰间,有单纯划破的血线、有被荆刺扎透的小而深的口子,皮肉翻卷,边缘微微泛白,看得宋时忍不住皱眉,刚被高锰酸钾刺激出的激情都落下去不少。 这傻孩子,随便背个光滑点儿的树枝不就得了,怎么还真背荆条呢?读了这么多年书也不懂得变通! 宋时一面给他往背上厚厚地抹药汁,一面数落他胡闹。这些荆刺刺出来的小伤口伤得深,荆条又带着泥土灰尘,如今这时代医疗条件又不好,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他不愿意说得太严重,只说:“你伤成这样,骑马时不嫌疼吗?兵部的案子还要三司会审,你肯定也没个歇班的日子,天天带着伤东奔西跑的,得什么时候才好?” 啧,要不是怕再给他拍出血,就应该照后背狠揍一顿,叫他疼狠了,才能记住以后别再犯傻! 宋时又拿干布给他敷了伤口,用细布条把敷料系在他身上,在没受伤的肩头处用力敲了一记:“行了,以后老实养伤,每天早晚换药换敷料,过两天不见好就去找太医吧。” 翰林院里有编制的太医他们未必请得来,可是普通医官还是好请的。桓凌自己看不见,早晚间他裹扎伤口时看看恢复情况,若恢复得不好,就及早请大夫,免得耽搁了治疗。 他敲了一记,顺手又妒恨地捏了一把,实在不能接受这么个衣裳底下白嫩嫩的文弱书生竟然比他的三角肌还发达。手臂也结实,居然两只手就能把他抬起来,这胳膊是怎么长的?怎么不长他身上呢? 宋时从上到下研究得顺利,摸到手腕时,那只手忽然反过来刁住他的腕子,顺着宽大的衣袖滑上去捏着他的臂膊。 他猛地一个激灵,想往外抽手,桓凌反而加了把力,转过身来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忍着他撞进来时背后震动的疼痛,从他额头一路细细地吻了下去。 宋时在他怀里扎动了几下,乍牵动伤口,他的身子也不忍不住有些僵硬,呼吸微促。宋时便不敢太挣扎,先摸着他背后的白布没有湿意,才照着他脚面踩了一记,低声骂他:“你疯了,我爹进来怎么办!” 桓凌移转目光,看了看他趁宋时去拿药时合起来的百页窗,含笑答道:“爹和哥哥们都成亲这么多年了,岂有不知道咱们新婚夫妇是什么心思的?你放心吧,他们断不会过来找咱们……我也不做什么,这青天白日的,我岂能没有分寸?” 他抬手按住宋时的眼,有分寸地吻住了他的双唇。 第120章 宋时、桓凌两人当朝出柜后能立刻请假回家,可绝大多数被迫见证此事的人却没有这样的条件, 仍得回部院当值。 当然, 此刻他们也有许多话要寻人说, 且舍不得告假回家呢。 除了还在培训中,不能参加朝会的庶吉士外, 站了早朝的众臣们都投入到这场师兄弟变契兄弟的热议中: 看过《宋状元义婚双鸳侣的》的便细细剖析杂剧中桓、宋二人的关系,推测剧中赵、李二生经历中有多少是影射他们俩的;背过《福建讲学大会笔记》的则一句句解读宋时的理学带着多少桓凌的影子,他如今所讲的“大气论”“行先知后”与前论的异同, 因何生出这等差别;手上有《白毛仙姑传》的则拿出来从头追究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何时起由兄弟变成爱侣的;而那些打羽毛球的更不消三猜两猜, 就能断定这是他们传情之物—— 虽然“宋三元亲制”的羽毛球没像鸳鸯尺般有千里寄情之功, 得桓佥宪亲自定名,可是它的打法却是两人一对一的打。那羽毛球飞起来又正往人手上的拍网里钻, 岂非是寄寓着甘心自投对方心网之意? 心如双丝网, 中有千千结。 那对师兄弟从来光明正大地传情, 惜乎天下人竟都没猜透他们的心思! 今日大朝在殿内殿外站着的官员无不议论这对大郑朝乃至前面历朝都未有的、当廷剖白关系的爱侣, 连吕、张两位阁老也不能免俗—— 桓宋二人正是他们的弟子,还都是寄予厚望的弟子, 张阁老更拿宋时当了衣钵传人, 今日殿上这场闹下来, 他们对二人的前程已是十分悲观了。 这世上哪儿有公然断袖的首辅! 他们大郑朝又不是大汉朝, 满朝君臣都“内宠外宠重复重”, 好什么也不耽误做大司马;如今却是讲究道学风气的,他们要断袖私底下断断也就算了,怎么能闹到朝堂上来? 少年人办事不牢靠也罢, 桓首辅明知道孙子是个断袖,不好好替他们遮护住,还要将这个孙子拿去联姻,又弄得不谨慎,以至让人参奏到天子面前,实在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首辅次辅为了四辅“几事不密”而满心惆怅,四辅桓阁老却比他们还惆怅。 那两位老大人还只是学生出事,他却是被亲家背后插刀,又加上亲孙儿当廷自陈是断袖,他们家的前程一下子塌了一半儿,他这把年纪却还要承受重重打击……他前半生步步筹谋,好容易有了如今的局面,却是做了什么孽,竟忽而落到了这一步? 罢了,先将那封替马家辩白的折子烧了吧,只当他一片好心错付流水! 他愤愤地要来火盆,亲手将那奏折拆开,一页页焚烧那些耗费他一夜心血的文字。 才烧了两三张纸,外头忽然通传周王来见,他来不及收拾,周王已推门而入,恰好看见他在焚奏章。火苗已将纸页舔出大片黑黄焦炭,残纸间“千头万绪,皆经尚书之手,或有一时未能周全者”之言却尚能辩认出。 周王年少,目力极佳,一眼便看出那是给他外祖辩罪的奏章,再看桓阁老神色颓然、心灰意懒的模样,连忙上去扶住他,叫了声“老先生”。 桓阁老连忙起身行礼,因深知火盆里烧的东西已给周王看去了,掩饰也来不及,便索性照实说道:“今日朝上,实非老臣不愿替马大人辩白,只是被人弹劾在先,有心无力。” 周王叹道:“老先生不必说这话,小王来此也非为了外家之事,而是今日早朝上所见……” 他踟蹰了一下,不知该怎么说好。桓阁老倒是比他受打击受得早多了,金殿上这一场官司还不如马家背叛来得锥心,尚能忍着痛说:“殿下亲眼所见,复有何言?那不肖的孽障早与宋编修有情,他又没了亲生父母,老臣从来也管不住他,索性随他去吧!” 事已至此,他就算倾尽江海水,还能洗得清孙儿当廷承认自己断袖之事么? 周王扶住他的肩膀,安慰地拍了拍,说道:“老先生莫恼,此事……也没什么要紧。父皇圣明,又岂会为他二人一点私情而舍了得力的臣子不用?先生且看今日殿上父皇并无申饬之之语,便知圣心如何了。” 他倒不是为马家的事来寻桓阁老,而是为了宫里的元娘。 早朝时他听宋时当众说出桓凌对他有“求凰之思”,便想到桓宋两家订婚多年,桓元娘却在出孝时忽然退婚入宫之举。再联系元娘这些年对宋时的态度,心下不免猜测,正是因这两人有私情在先,两家婚事不能成就,故而桓家才送女入宫参选王妃…… 若果然如此,便难怪元娘对亲兄长也有些怨怼了。 如今这两人又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承认私情,此事若叫元娘知晓,她心里怎么过意得去?他早上便叫内侍传旨重华宫上下不得传入半丝外朝消息,又特地来见桓阁老,就是想请他帮着隐瞒下今日之事,不要叫元娘知道。 桓阁老自然也想压住家丑——虽然满天下人都要知道了,他亦是不会亲自写信告诉孙女的。 两人都是一般心思,自然说得相投。周王劝慰了桓阁老几句,又往母妃宫里求见,说了桓阁老本来有意回护马家,却被御史弹劾伤心之事。 他虽然不爱争权夺利,可毕竟生在宫中,一眼便看得出是那些御史背后的推手。而他都能看清的东西父皇自然也能看清,外祖父今日只顾泄一时之恨,既得罪姻亲,也难免惹父皇嫌恶,于己又能有什么好处! 外祖父当初也是个能以文臣之身领兵出战、在关外修筑卫城、边堡护卫大郑的英雄,怎么如今就变成了这个汲汲权势的样子? 就因为他是皇长子,因为他长大成亲了,能解到权势了……那他还宁可自己只是个依偎在父皇膝下的小儿,纵然无权无势,至少能安享天伦之乐。 他将自己的意思告诉母妃,叫母妃劝外祖放下权势,别再使人弹劾桓凌,更不要迁怒桓阁老,无故伤了人家的心。 兵部之事也是官场积弊,他父皇不会将罪名都落诸外祖身上,至于那些任事不力的将领,还都罪不至死,老老实实地该领什么罚便领什么罚,不至于牵累马家。若一味折腾,再闹出今日朝上这般乱象,惹父皇动了真怒,马家也不一定承受得起。 贤妃叹道:“还不是桓家小儿先不容情的?他妹妹嫁在宫中,咱们两家也算姻亲,连桓老先生都肯为你外祖说话的,怎地他查案时就不知手下留情些儿个?你外祖捎进来的信中说,马诚等人在边关也是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不曾见他不满,却是到敌兵攻城的紧要关头突然翻脸,扣下他们——” 若是给他们迎敌的机会,说不定也能赢呢! 她抱怨了一阵子,又问周王:“你外祖与桓家已闹成这样,桓阁老心中也不免生隙,你可当真不愿离婚么?趁着那桓家女儿还没孩子,干干净净地断了,若有了孩子倒不好处置……” 周王别处事事听母亲的话,唯独于这王妃身上咬得死死的:“母妃不可。元娘既无过错,她兄长又是代天巡狩,只查边军弊病,不是故意为难马氏,我若为这事就休妻,我成什么人了?父皇又会怎么想?” 劝得他母亲不再动休弃之念,又贴上去撒着娇求她:“儿子如今成日在外办差,元娘一个人在宫里,无人倚靠,全凭母妃回护,望母亲多关照她些个。” 做母亲的哪儿有拗得过儿子的,又怕魏齐两王要成亲,自家亲生儿子反而离婚无子,在圣上心中跌了位置,只得认命地说:“罢了,当初既挑了他家,如今又能怎样?随你的意吧。不过你宫里只得一个妃子也太冷清些,待过两年,我再求你父皇指两个妾侍给你,多多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正经。” 周王微微拧眉,拒绝道:“我与元娘才成亲几个月,母妃怎么便说起这个了。罢了,我还要去礼部看选秀仪注,母亲好生安歇,儿子去了。” 他匆匆告别母亲离去,却也没去礼部,而是先去私库中取了几样珍本的宋人印书与古画带给王妃,又到书房翻出了自己练习许久,亲手抄写出的佛经。 他虽然是按着宋时的硬笔书法教材练的字,但后来慢慢掌握了用笔技巧后,字迹中也掺入了自己的风格——他平生爱东坡学士的文章诗词,连他的书法也推崇备至,自己练雕版时也在宋【时】体中融入了些苏体风格。 比如刻字时笔尖略向下斜,刻出的字体就比笔尖直落的丰腴些;转折时用笔圆转,不学宋时教学版中一笔一顿以求棱角的写法,又能现苏体“笔圆韵胜”之姿。 幸好他书法本就有功底,又肯勤心练习,随时向宋时请教技术,一遍遍地抄写下来,已攒满了一本能让他自己满意的《金钢经》。 早些拿给元娘,叫她慢慢绣成,刺绣出的佛经才更精致。且有这桩事分分她的心,才好将她的心思圈在这重华宫内,以免听到兄长与宋编修有断袖之癖的心思,触动心肠。 他叫内侍用盘子托着这些东西,到王妃所居的后殿中见她。 元娘此时也正在练字,见着周王回来,便恭恭敬敬地起身行礼,见他早归,便加以规劝:“殿下得蒙圣上看中,委以二王婚事,当以公务为主,白日不该在后宫消磨。” 周王笑道:“今日大朝会,礼部已呈上四品以上官员家秀女入宫待选一事的仪注,我也是完了公事才回来看你的。这些是我从母妃那里得的前朝书画,都是你素日所爱,你且收着看看。” 桓元娘细看,那书一套是《通鉴节要》,一套东坡诗选,印书用的是桑皮纸,纸色如玉,墨润而有光,版式疏朗洁雅,果然是难得的佳品。画更是名家之作:有一卷范宽山水、一幅赵伯驹的春游图,更难得的是一幅宋徽宗的花鸟,件件都是投着她心中所好来的,看得她好不喜欢。 她那股贤妃的风范也不觉松了松,露出一点少女的娇俏,含笑谢过周王。 周王难得见她这样的风姿,也十分欢喜,说笑几句,又向身后内侍手中取出了自己抄的经卷,温柔地递上去:“这是我答应给你寻的,天下独一无二的《金刚经》刻本,往后就要劳王妃玉手绣成,当作咱们夫妻的寿礼呈给父皇了。” 桓元娘含笑答道:“殿下放心,臣妾自会用心备好这份寿礼。殿下再备些书画珍玩,待圣寿时呈上去,也好教父皇见识殿下一片孝心。” 她一头说着,一头接过那本装裱成卷轴、外包红锦缎封皮的经书。 经书卷头衬着真正的澄心堂纸,雪白光润,犹如玉版,开卷不远处题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八个大字,像周王笔迹,但笔锋莫名有些异样,落笔的力道也与他房中藏书页边作书评时的笔迹不尽相同…… 桓元娘心中稍觉古怪,将那本经卷往后展开,整丽秀致、墨色油亮还带着一股油墨香的油印字迹便蓦地映入眼中。 “啪”地一声,那卷经书被狠狠掼到地上,元娘脸色如雪,不敢置信地望向周王,颤声问道:“这是宋……状元所刻?殿下怎能将这宋氏雕版书交给我刺绣?” 周王忙解释道:“这卷经书是我向宋大人求……” 一个“教”字还没出口,桓王妃便冷着脸转身倒退开,肃然道:“元娘幼承庭训,只知恪守《女诫》《女则》,贞静守礼,不碰外男之物。此书虽是殿下好意寻来,却是那宋某亲手抄刻,请恕元娘不敢接纳!” 她嫁进宫几个月,一向温柔娴雅,只是性情略有些冷淡,周王与宫人都不曾见过她这般模样。 周王想起她与宋时和兄长的心结,倒能体谅她这般反应,便将宫人挥退,亲自捡起那副卷轴,掸净灰尘道:“这毕竟是抄的佛经,你便不喜宋编修,也不该迁怒于文字,将其打到地下。何况这也不是宋编修所刻,而是我向他学来雕版术,花了三个月工夫刻成的……” 这竟是周王所刻? 桓元娘眼中一片惊讶,心中微觉歉然,又有股不服气的心态。 虽然那宋时是个才子,可她曾与宋时订亲,自然要避嫌,两人之间断得越干净越好。她兄长事事处处都将宋时推到第一就罢了,周王是金枝玉叶,又是她的丈夫,怎么也处处回护那宋时,竟不体谅她才是要陪他一辈子的人呢? 她将背挺得笔直,目光看向窗外,却不看捧着经卷的周王。 周王垂眸看着那卷经书,轻叹一声,仍是十分温和地说:“元娘,你已嫁入宫中,何须计较旧事呢?不论如何,宋编修与舅兄情谊之笃,亦不逊于你我,将来总是要做一家人相处的……” 什么! 桓元娘双眸蓦地瞪大,喉咙仿佛被人呃住,一句声音也发不出来。 重华宫院角,几名被周王逐下去的宫人隔着玻璃窗和密密珠帘看着殿内静立的身影,低声议论:“王妃毕竟曾与宋状元订亲,殿下提起此事,王妃面上哪里挂得住。” 一名年幼的宫人对着窗子低叹:“那宋状元可是连中三元,世间罕有。听说人也生得漂亮,比得过什么傅粉何郎、留香荀令……” 说着说着,声音压得低低的,几如耳边呢喃:“怎么就舍得轻抛了这样的少年才子?” 不知何人轻嗤一声,掩口讥讽:“不嫁少年才子,自然是要嫁少年天子。” 作者有话要说:  心如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千秋岁·数声鶗鴂 北宋张先 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飞花雪。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几事不密 《易·系辞上》:“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 第121章 桓凌和宋时当廷出柜这么桩大事,虽然被周王拦在重华宫外, 六宫中却早早晚晚都被人传递进了消息。 无关之人看的是一个文坛领袖、一个忠勇御史在朝上互剖真心的情谊;而宫里计较的却只是周王背后母族、妻族的关系崩盘, 王妃嫡亲兄长的前途暧昧不明…… 如今魏、齐王已长大, 除了夭折的皇子,还有两个未封王的小皇子也长到十岁出头, 周王这隐太子的位置还坐得稳么? 长春宫、钟粹宫、咸福宫等诸多太祖亲自定名的宫殿中的高位妃嫔渐渐听到了这消息,心中都是一派欢腾。 虽说周王倒下,也不一定轮得上她们的孩儿, 可是周王只因身为长子, 便受宠多年, 大位在望,连带贤妃的身份也水涨船高, 能看看他的笑话儿也叫人心旷神怡不是? 何况这姻亲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家多闹出几桩事, 定会牵连周王在天子心中的印象。 长春宫内, 齐王之母德妃王氏便倚在美人靠上含笑听罢,问那来传报消息的心腹太监:“桓氏就这么一个亲兄长, 说断袖就断袖了?竟还当着圣上和满朝文武说的?啧, 本宫可真要可怜他家父母了, 白生了一个进士儿子, 到头来却可能要落个绝后……” 四辅桓老大人若早知此事, 会不会后悔把孙女送进宫来?毕竟孙儿如此绝决,又寻了个文名比他还高的状元回来,不知将来能不能娶妻留后。若是将那个孙女留在家里, 起码还能招人入赘,生儿育女继承香烟呢。 那太监也跟着笑:“可惜桓王妃早年结亲结的正是宋大人,她倒肯嫁,宋大人却不肯娶呢。” 德妃微微摇头:“这却不至于。宋三元纵是才华绝世,不也是今年才中了试,得了官?三年前还不知在何处呢。未中三元的时候,只有阁老家挑他的,他又岂能挑剔得了阁老的孙女?只怕是这兄妹两人都对他一往情深,桓阁老怕他们自家人反目,才出手将这姻缘斩断的。” 她本来只是随口一说,说完之后却猛然觉得这说法颇有趣似的,眯了眯眼,吩咐道:“叫人盯着重华宫,看看那边是什么反应。” 那位桓王妃可是个被婆母叫去训两句都要眼红流泪的娇小姐,却不知听说今日朝堂上的热闹后又会怎样。 不只长春宫一处为这消息所动,钟粹宫内,生养魏王的容妃商氏也同样听着内侍上报着从乾清宫管事太监那里打听来的,这场原属朝堂斗争,最后却拐到了大臣断袖的异事。 容妃养气功夫绝佳,听到桓宋二人当廷承认有断袖之情,也没什么表示,只淡淡道:“贤妃千挑万选来这个亲家,果然有出息的佳子弟,可惜她自家立身不够清正,承受不起这样堪为国家栋梁的亲戚。” 马家与桓家竟闹到这一步,虽说陛下不肯在朝上追究下去,但三司会审马诚等人一事,便已说明圣上对马家已有不满,只是看在周王面上,一面再再而三地包容。 可这包容难道就真没有尽头么? 虽说她也猜不出圣上将桓凌派去边关,是为叫他禀公执法,还是有意叫他包庇姻亲,帮他收拾烂摊子。可不管当时圣意如何,桓凌却是真的查出了错、抓了人,还在边关立下了几场监军之功,这些确凿的罪证落入圣上眼中,便不想查也一定要查了。 如今桓凌才只查个开头便捆了这么多人回来,若再细究下去,不知要牵出多大的案子。单凭周王和贤妃的圣宠或能保住马尚书一命,但马家的赫赫权势只怕是保不住的。 那周王的隐形太子之位呢? 周王年纪居长,天然比别的皇子强上一筹,她的恕儿是争不过的。不过万一这回他因马家之事受牵连、遭了圣上厌弃,底下这些孩子皆非长子,又有谁一定比谁更强些? 虽然周王之下还压着个二皇子齐王,但齐王母家出身勋贵门庭,家门不够清贵;齐王又随了母家的性情,好武厌文,既不似周王一般受宠,在朝臣中也没有那么多支持者。而她伯父历任三朝,曾仕士首辅,父亲也曾官至二品巡抚,门庭清贵,绝非那些勋戚武人可比。她所出的魏王更是聪明懂事,深得圣上喜爱,甫过十岁便与兄长们一起封了王,如今又要与二哥齐王同时选妃,成亲之后便也成了大人,能到朝中历练…… 她手托香腮,看向景仁宫方向,心中细细分析着自家儿子争位的优劣之抛。耳中断续传来大宫女可惜的议论声:“再好也是断袖,又当着圣上的面牵出此事,只怕前程也断了,只可惜了宋三元才学绝世……” 容妃心情颇好,随之微微一笑:“这也未必。桓御史之言或许只是为了洗脱祖父结党的重罪而自污,宋状元与他情谊深厚,肯搭上自己帮他辩白也难说。毕竟桓大人若只在家养些小厮戏子之流,也不耽误成亲生子,唯独宋状元这话说出来才是无人敢置疑的。” 不过此事是真是假也都无所谓了。宋时这个三元及第的身份摆在那里,就是天下读书人的效慕的榜样。管他好南风北风,一点点私德瑕疵又不会妨了他的文章才学,只要能收服他,将他摆在身边,便能收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眼看着各地秀女就要入宫,过不几个月便能选出王妃。等她的恕儿成亲开府之后,便叫他常常向宋状元请教学问,慢慢地收服此人…… 她心思轻转,也和德妃一般吩咐着:“叫人盯住重华宫,看着那边的动静。” 也不光这两宫贵人,更多有子有宠的妃嫔都将目光投向了那里。 宫中没那么方便得到前朝的消息,高位嫔妃能召见家人,多半命内侍出去传旨,叫家中女眷递牌子进来参拜;低位嫔妃难得召家人入宫,只得把目光盯住重华宫和景仁宫,从这两处动静上分析外朝动向。 然而贤妃素来八风不动,周王则几乎是让人封了重华宫,出入的都是贴心可靠的太监宫女,别说内里的消息透不出来,连外头的消息都休想传入重华宫中。 满宫中都想看看贤妃与周王妃这对婆媳会不会因为两家互相弹劾之事结下嫌隙、周王妃又当如何对待兄长当朝与宋状元与诉情爱之举,却总也等不到他们闹起来。 但后宫长日无事,无非便是争宠、争位份、争子女前程。周王这些年稳稳压在满宫皇子之上,如今好容易有了可以扳动他的着力处,怎能轻易放过了?重华宫在这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之下,终于还是透露了消息出去。 却不关桓家之事,而是宫女私传的一句:“不嫁少年才子,定是要嫁少年天子。” 桓王妃如何摔经卷、与丈夫耍小性子、被婆母申斥都不是大事,唯这一句下人所传的话却是最致命的。 这流言其实是下人所说,与王妃无关,但陛下年纪渐长,这几年也多有疾病,又怎能听得了这样带着诅咒意味的话?然而若只是普通宫人所言,就令天子知道,也只是将人杖毙,再罚一罚掌宫务的德妃,只怕也未必动得了身居庶长、圣眷深厚的周王。 唯有将整个重华宫、景仁宫都牵扯进去,才能将此事闹大。 这句话传出重华宫当天,便被人颠倒因果,重新编了个故事,赫赫扬扬传得满宫皆是—— 周王妃早年因嫌弃宋时未能考中状元,故而弃婚入宫,欲嫁个少年天子。如今却又因周王母家出事、地位不稳,而与周王情谊不穆,摔了周王亲自寻来给她的经卷。 贤妃在宫中听到这消息,只觉头痛如炸开,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父亲马尚书还在家待罪,又怎么敢坐视这流言传开去?此事必须得先查清楚是何人所说,是否有人故意陷害,才好去御前应对。她急匆匆叫了总管太监,命他带着那听到流言的小内侍往景仁宫认人,务必将相关之人都查清楚,带往她这里处置。 可惜她知道这消息还是晚了一步,重华宫桓王妃那里也听到了这消息。 桓元娘自幼清高,曾与人订婚,退婚之后再嫁周王之事在心中都算得上污点,对周王一片忠贞更不容人玷污,听到这消息后气苦得几乎落泪。那句“要嫁少年天子”更是诛心之言,她忍耐不住这样的诋毁,当即扔下绣到一半的经页,命总管太监将传谣的人抓来。 在外头传这流言的人索不着,宫人倒是抓来了不少,叫太监、嬷嬷细细审了一阵,那些宫人便招承出确实有人说过此话,只是也都说不清当初是谁第一个说出这话。 桓元娘悲愤道:“是本王妃平素治宫太宽仁,纵得你们胆大妄为,敢这样污蔑我、周王与我的名声。今日若再不教训约束你们,这重华宫中哪还有半分何规矩可言!” 她便教人将满宫内侍、宫女聚在殿下,将那几名宫人绑到春凳上,当众打板子。 虽只是小板子,但当众受刑之辱却叫人难堪,重华宫中一时哭声震天。贤妃派来的太监卢重急急赶来时只见这般场景,也有些失措,连忙上去向王妃求情,说是贤妃娘娘要亲审这些人。 可宫人不能私自乘车,这些人都叫王妃打成这样子,又怎么能带去景仁宫? 桓元娘倒是无畏,神色坚毅地说:“本宫亦是依宫规处置的这些妄传流言之人,与母妃亲自料理是一般的。卢公公若不放心,我与公公一齐去向母妃分说此事。” 她自然要给贤妃面子,叫人暂停用刑,将这些人关进空屋子里待审,自己回去换了衣裳,重新妆饰,乘着辇随卢公公去往贤妃宫中。 第122章 桓元娘还未进景仁宫,卢公公就先一步疾奔到宫中, 对贤妃说了她在宫中处置宫人之事。贤妃原就为这场流言心惊肉跳, 又听她这般行事, 心口猛地揪起来,不敢置信地问道:“她真个做出了这等事?我派在她身边的那些内侍、宫女怎么没劝她……怎么没来向我报信?” 卢公公愁眉苦脸地答道:“奴去时王妃娘娘正在盛怒间, 将满宫人都拘在那里,命人都看着那些私传流言的奴婢受杖。文华姑娘她们恐怕是劝不转王妃,也、也抽不出身来报信。” 他去的时候提醒王妃, 贤妃娘娘要亲自处置这些宫人, 王妃尚且全无敬畏, 还说自家与置与婆母处置都是一般的,那些派到景仁宫的宫女内侍怕更拗不过这位王妃。 唉, 都是周王殿下太宠爱王妃, 将重华宫上下大权都交给了她, 若然还能有个做主的, 王妃做事时也能有个人拦一拦。 他悄悄看了贤妃一眼,却见贤妃在兵部被查、父亲归家闲住时仍然能持住的脸色也变白了, 咬着牙说:“立刻去寻周王, 将此事告诉他, 让他亲自去御前请罪, 不能叫陛下先从别人口中知道此事!” 如今还是上朝的时候, 她不能到前朝,只有叫周王立刻请罪,才能挽回圣心! 元娘、这元娘分明已给惠儿圈在宫中安心绣佛经了, 怎地没绣出一份安定忍耐的性子,反而如此急躁,将此事大庭广众下闹开来? 她今日若不曾审这一场,还能推作她小孩儿不会管宫务,只知闭门为陛下绣寿礼,叫那别有用心的宫人造谣陷害了。如今这一场笞刑下来,外头不知多少双眼睛都看了去,自然要说她是恼羞成怒,严刑逼迫人服罪。哪怕她立刻将人寻来,彻底查问清此事源头,到陛下面前请罪,也难抵满宫流言纷纷…… 她也是个阁老的孙女,御史的妹子,怎能做出这样满身破绽的事来! 就是桓氏那哥哥在外头弹劾兵部、查究边关将领罪责,以至牵扯到她父亲,这些却都动摇不了惠儿的根基。甚至可以说,他们桓马两家不穆,在朝堂互相弹劾之事,倒是能消减陛下对她皇儿身后势力的防备,反而能为惠儿在圣心中增添几分好感。 可是“少年天子”四字不同,便是再圣明的天子也听不得儿子有这等野心! 事涉到儿子的前程,贤妃娘娘的贤德气度也端持不住,儿媳进门后竟没立刻赐坐,而是神色肃然地问她:“今日是何人在你面前提起‘少年才子’之语,因何提及,你怎么处置的?” 元娘自觉处置无差,便将她绣花间隙到宫院中游赏花草,却在太湖石后听到有宫女议论……议论的什么她不好说出口,只一带而过,改说自己当即派人去捉那说话的宫女,却没寻得下落,后来满宫搜人,才终于搜着了几个,如今还没指认出罪魁祸首。 贤妃皱着眉问道:“确实是你宫中人么?你既没抓到她,怎么敢确定不是外人派来说这话陷害周王的?” 元娘道:“后来拷问那几个宫人,都承认是前些日子在宫院里私下议论殿下与儿臣,人群中不知谁说了那一句……无礼之言。” 她脸上微泛羞恼之色,看得贤妃愈发烦郁,面沉如水地问道:“那天是什么日子?你平日怎地不约束宫人,竟能教他们聚在院里议论皇子、皇子妃?” 桓元娘连忙谢罪,低着头惭愧道:“那天是殿下将一卷手刻的经书给儿臣,教儿臣绣来作寿礼敬献父皇。因那经书……因送那经书时又与儿臣说了几句话,故将当时服侍的宫人赶了下去。不想那几个人竟偷偷凑在一起议论主上……” 她不知道那天是什么要紧的日子,贤妃自己却清楚,那天是桓宋二人在满朝文武面前承认有私情的日子。 她儿子正为此事特地拿了手刻的经书教元娘刺绣,以便挽回圣上对他们的印象。桓元娘还不知道这是给他兄长用博宠用的,竟还摔了经卷,险些坏了儿子的心血! ——若不是为了哄这娇气的千金小姐,惠儿也不至于将人赶到门外,给了那些宫人聚众私语的机会,敢情从头到尾都是桓家兄妹连累她家,连累了她的儿子! 贤妃身旁的卢重还怕她想不起来,巴巴儿地上去提醒:“那日正是桓王妃兄长与宋编修在朝上承认断袖的日子。” 贤妃“呵呵”冷笑:“那天桓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人人都以为桓御史之事要牵连咱们惠儿,宫人自然都盯着重华宫,以致有今日之变。” 贤妃娘娘越想越气恼,忍不住狠狠剜了元娘一眼,要骂她一句:“你……” 话未出口,却被桓元娘震惊到几乎崩溃的模样吓到了,不禁习惯性地关心了一句:“你这是怎么了?”问罢又觉得不该再对她这么温和,端起严厉的神情说:“你总算知道是自家的过错连累我惠儿了?我与惠儿选你做王妃,不求你早早开枝散叶、不求你贤德贞淑为惠儿添多少好名声,可你做王妃也该有王妃的样子,一味撒娇撒痴,连重华宫都管不住,我儿娶你做甚来!” 元娘木呆呆地任由她骂着,目中双流泪,半晌才忽然说了一句:“原来那天殿下特地拿了宋版经文给我,是为了他们在朝上……他们为何要瞒着我?他们两人怎能相好,那宋时、那宋时分明……” 她想说宋时才学不好、品行不端,这都是自她与宋时还未退亲时便深深植在脑中的印象;可如今宋时已取中三元,这话到嘴边便说不出口。 她婆母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嫌恶地说:“你还惦念宋三元?难怪宫人传得出什么嫁不嫁的流言。我当日竟是被你祖父蒙蔽,挑了你做儿媳!” 桓元娘这才清醒过来,急得跪下发誓:“儿臣绝无这意思!儿臣从来也看不上那宋时,即便他三元及第,在儿心中又怎么比得上周王殿下半分?儿臣只是恨兄长竟为宋时抛下为人子女、为朝廷官员的责任,竟在大朝之上承认自己是断袖!” 当日周王告诉她兄长与宋时两情相悦时,怎么竟不曾说她兄长是用这样不留余地的方式公开二人关系的? 兄长他、他就不想自己的前程,难道也不曾想过祖父和父母、伯父一家……还有她这个妹妹和周王的名声么!怎么就能为了宋时一次又一次放弃前程、全不顾家国之重呢! 她如此震惊甚至有些嫌恶的模样,倒叫贤妃有些吃惊——她原也有几分以为桓家是兄妹争夫,或是兄长为夺妹夫将妹妹送入宫中,两兄妹的情谊才不好的,看这样子她做妹妹的竟不知情? 贤妃不禁问道:“你对那宋三元竟全无情义?那你宫里怎会传出这样的流言?”怎么说得好似两人原有情谊,却为攀附皇家才退亲似的? 桓元娘更不懂那些宫人的心思,甚至想想便觉着齿冷。别人眼中三元是高不可攀的才子,但在她眼中却是从来不喜欢这个人的。 小时候宋时在她家读书,她父母兄长便都成日念叨他是个才子,堪为良配。可她生于书香世家,一家长辈、四位兄长哪个不会读书?那宋时刚到她家时木木呆呆的,见了她也不会说句甜净话,做的诗词多半儿拼凑韵脚而成,犹如白话,她是从来都看不上的。 后来她家连遭变故,宋时又远在天边,虽是年年送礼,却没给她单送过什么东西,连信都是给她兄长的,其中偶尔提她一句半句而已,哪有半分未婚夫妻的情份? 更不用提后来他自甘堕落,数年来连个秀才都没中过,与她这阁老孙女、进士亲妹的身份越来越不匹配…… 哪怕后来他取中三元又怎么样,她当初既选了入宫这条路,便绝不回头,千难万难也要站在周王身后,为他尽自己所有的心力。 她用力抓着贤妃的衣角,神色坚定地说:“此事既是我惹出来的,我甘愿领罪,绝不牵扯殿下。请母妃安排人研墨铺纸,我这便亲自上本章,向陛下认罪。” 贤妃简直要被她气笑了。 这种罪岂能认!是必要推到别人陷害上的!只怕她越折腾,这罪名越要紧扣在周王身上! 自从她父亲挑中宋家,娶了这个儿媳,直是事事不顺,还不如索性休她回家,趁这回大选再给惠儿挑一个好儿媳! 贤妃冷冷吩咐道:“王妃且不必回重华宫,暂在我这景仁宫里住一阵子,重华宫之事卢重你带着邓嬷嬷先去料理清楚。那些议论王妃之人定要看好了,不许他们畏罪自尽!” 卢重立刻带着下人去料理重华宫,到得那宫中却见满屋暗色血迹未干,被关住的宫人却都已不见了。留下看守宫院的内侍瘫在地上,颤巍巍地告诉他们,养心殿总管太监亲自来要走了人,说是陛下要亲查此事。 新泰帝这番举动完全不避后宫,一派要从重查处的架势,看得那些入了局的、未入局的妃嫔都心中暗喜,觉得周王这一回必定要受厌弃。 养心殿中,周王已然去了冠冕,沉默地长跪在父皇面前。 新泰帝脸色微红,眼中也浮动着细细血丝,站在阶前看着儿子,压抑着心火问道:“你向朕来谢的什么罪!你为谁来谢罪?” 周王垂着头恭敬地说:“儿臣是为不曾管理好宫人……” 新泰帝冷哼道:“朕给你娶了王妃,哪里用得着你管束宫人!” 周王只管一味求情:“桓氏还年幼,有些地方是儿臣该多用些心思的,父皇只看在桓阁老和她的亲兄长桓御史的份上宽恕她一回吧?” 这孩子倒懂得揣摩他的心思。新泰帝甩了甩袖子,淡淡道:“惠儿,朕虽疼惜你,却也不是什么都能听凭你的心思的。或者说朕是真的疼惜你,为着你好,有些事才不能纵容,你可明白?” 周王默默俯首,哑声道:“儿臣明白。父皇都是为这天下百姓着想,才会整顿朝中、边关乱像,儿臣素来敬慕钦佩父皇,又怎能不知父皇真正的用意?只是这回的流言其实和王妃无关,王妃家亦是忠臣门户……” 新泰帝道:“朕如何会冷忠臣之心,只是惠儿你也莫要冷了朕的心。” 那句“少年天子”直刺人心,即便他再宠爱长子也做不到完全不计此事。若将这事轻轻放过,天下间顷刻便都知道周王就是将来的天子,他虽在皇位上,只怕也比“太上皇”好不了多少。必须得从重查问,打掉马桓二家的势力,也给前朝后宫那些算着他的寿数打算赚从龙之功的人一个警示。 他心中轻叹,面上严峻地吩咐道:“你这便与那桓氏女离婚吧,朕再为你挑一个好王妃。” 周王心中悚然,猛地抬起身子,膝行几步抱住新泰帝:“父皇不可!求父皇宽恕元娘,她对此事也是全然不知的!” 新泰帝撕扯了两下,却撕不开他,提高声音喝斥道:“你这是要逼迫父皇了?此事真与那桓氏毫无干系么?若真无关,后宫这么大,怎么偏是你重华宫传出那句话?既然你说不与她相关,便是与你相关了?!” 第123章 周王平素乖顺听话,这当口却头一次违拗了父皇的意思, 放开新泰帝的衣角, 伏身重重叩了个头:“求父皇宽恕桓氏。今日这流言只是宫人私传, 桓氏绝不敢有这等念头,求父皇念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饶恕一回, 儿愿一力受罚……儿臣今若休弃桓氏,她后半生又依靠谁来?父皇当日为儿娶妇,儿臣便指望着夫妻一世白头, 怎堪中道拆散鸳鸯?” 新泰帝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 袖子抬到半空, 却又收了回来,淡淡道:“天下间美貌女子尽有, 何必独恋这一个。朕叫你到礼部做事, 京中四品以上官员之女的家世、年纪你自然都知道, 与桓氏离婚后, 再挑一个好的结婚不成么?桓氏女离婚后自有她祖父、兄长安排,并非离了你便不能维生的。” 但与皇子离婚的人, 后半生又怎么能过得好?她父母都已过世, 亲嫂、咳, 也没有个内宅女眷陪伴开解, 只能清清冷冷地独自生活, 甚至如同宫里许多太妃、太嫔一般青灯古佛,她这样荏弱的女子怎么受得住? 就算再嫁…… 不,他私心里不想元娘再嫁给任何人。 虽然父皇想要他离婚, 可这道流言既不是因他们的婚事而起,也不是离婚便能解决的,本就针对了而来,他怎能为了自己怕惹事非,便反妻子推出去挡灾? 一个男子若连自家妻子都护不住,为了别人阴谋传言而轻易出妻,便足以沦为天下笑柄,何况他还是个皇子。一个皇子连家事都担当不起,还有什么资格谈国事、天下事? 远的不论,只说前几日朝上有人弹劾桓家结交外臣、竟图结党时,宋编修便冒着丢官罢职的风险当堂为他辩解,甚至不惜承认自家就是他不肯供出的心上人—— 宋编修还不曾真个和他舅兄桓佥宪成亲,便有这般担当,他为人丈夫,又怎能仅为着撇清自己便将一切罪名都推到妻子头上? 周王一语不发,垂头答道:“是儿臣与桓氏约束宫人不谨,以至有这等流言传出,儿臣夫妇实有罪过。但大郑律中写到,妇人有罪的,也当由她丈夫到衙门代她受罚,儿臣也是为人夫婿的,父皇难道不愿儿臣做个有担当的男子么?” 他的神色愈发坚定,抬头叫了声“父皇”,已决定护住元娘,代她接受一切处罚。 新泰帝却对他摆了摆手,阻止他开口,朝下面叫了一声“王福”。总管太监王福便挥着拂尘,高声叫道:“带重华宫宫人上殿!” 声音层层传出去,几个小黄门便拖着衣衫不整、脸色惨白的宫人进门,进来后便远远地在宫门处跪了一排,瑟瑟发抖着大礼参拜。那声音因为挨打时哭叫得太厉害,听起来沙哑粗砺,周王背对她们跪着,都没听出这是自己宫中之人。 领她们进来的慎刑司管事郑兴跪奏道:“奴婢已查问清楚,这几个宫人便是最早传流言之人。这道谣言是自九月初三,桓王妃与周王置气,摔了周王手刻的经书,她们私下议论,洒扫前殿宫女黄大妮便说出了这番话。但周王殿下近日管束宫人极严,禁绝内外消息传递,她们也传言处,唯偶尔取膳时与外宫宫人说些闲话……” 周王不顾自己正在求情,缓缓转回身,看着那些跪成一排的宫人,想看看那个陷他与元娘到这地步的人是什么样的。 然而在认出她们的容貌前,他便被那一身血迹和憔悴之色吓了一跳,失声问道:“怎么伤成这样了,你们怎……”他想问慎刑司怎么能私自提审他的宫人,还将人打成这个样子,又想起这必定是奉他父皇之命而动,便改口问道:“你们拿人时,可曾惊动了桓王妃么?” 父皇对元娘不满的意思已毫不隐藏,他怕这些人揣摩上意,故意折辱元娘。 郑管事利落地答道:“回殿下,奴婢到重华宫时,王妃已被贤妃娘娘召至景仁宫,奴婢们来不及到景仁宫求见,便先将这些王妃收押起来的宫女带回慎刑司略加审问。” 原来元娘之前便已抓住这些传谣言的人,还和母亲商量着如何处置此事了。 百般忧虑中,发现在自家妻子已能立起来,为自己扫除身后的麻烦,他心里也有些高兴。但看到那些伤痕累累的宫人时,又有些不忍:“即是审问,也不必拷打成这样。我曾听说下头衙门里许多刑讯老手只凭一问二问便能问出蛛丝马迹,慎刑司怎地就没有这样的熟手么?” 郑管事深深垂头,答了一声:“奴婢岂敢刑责宫女,这些实是王妃亲自命人教训的。陛下正是听闻重华宫中有人责罚宫女,哀声闻于宫内,才派奴婢去查问。” 不止用刑,还命满宫上下的宫人内侍观刑,以教诫这些人。 怎么会……元娘素有雅量高致,宫人平日出些错亦不曾多加怪责,怎么能把人打成这样,还叫其他宫人观刑的? 他心里着实有些受冲击,不敢想信自己朝夕相处的温婉佳人这样严苛…… 这手段或许不止该用严苛形容。但他随即又想到更深一层的原因:元娘查这些人、拷打这些人都是为了他,是为了寻出流言源头,查清背后陷害他的人是谁,以免他受这流言牵累。 他喉中如同哽了块石头,轻叹了一声,重新跪在新泰帝面前。 这个孩子好就好在重情,坏就坏在太过重情。 以父亲的身份看,这个仁厚的孩子必定能妥善照顾好弟弟,他不必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幼子们封地、待遇不好;但以一朝天子的眼光看,过于宠爱后宫实非好事。 新泰帝想到“后宫专宠、外戚干政”几个字,慈父心肠便硬了起来,淡淡道:“你若然一力维护桓氏女……你二弟的王府是从前你皇叔潞王在京时的王府改的,如今已能住人,你们便立刻搬出重华宫,什么时候查清这流言背后推手,朕再作发落。” 周王从没想过自己会被赶出宫,惊愕地叫了一声“父皇”。 新泰帝凝眸望向他,问了一声:“后悔了?” ……不,不后悔,不能后悔。 他明白住在宫里和在外开府有什么区别,却更明白他此时若将桓家推出去挡罪,自己便是个出尔反尔,毫无担当,只汲汲权势的小人了。 父皇聪明英睿,最厌恨的也就是贪权的小人,他若为了保住自身宠爱地位而诿罪元娘,父皇定然也会对他失望,而满朝大臣、天下百姓……又会怎么看待这样一个皇子? 《大学》云“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事已至此,他便不必去想治国、平天下,能坚守本心,修身齐家也就够了。 他谢过了天子圣恩,便回重华宫中,命留守的宫人收拾行李,准备出宫;又亲自去见母妃,告诉她自己将要出宫一事。 这消息已有总管太监早一步来传过了,落在明黄的圣旨上,再难更改。贤妃哭得满面泪痕,冲下的朱粉沾得手帕都是点点红色,如同鲜血洒在帕子上,看得人触目惊心。 她咬着牙恨自己:“当初怎么便听父亲之言,选中了桓家!早先只看他是礼部右侍郎,有资格入阁,才选中的他家,还不如那时不推他入阁,另选别人家的闺女……哪怕一时半刻堆不出个阁老来,又何至于养虎为患,先让他那孙儿反噬父亲一口,又被他孙女害了你!” 她平素淡定自持,虽然不掌宫务,却比真正管着宫务的德妃更有母仪气度。然而这道旨意一下,几乎就意味着她的儿子永远无缘大位,这打击实在太深重,贤妃也承受不住了。 她简直想回到三年前,把那个选了桓氏女的自己打醒……甚至早回去半年也好,直接上本奏请陛下另选贤良之妇配她的儿子…… 她含泪说道:“你便与她离婚吧,去给你父皇认错,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周王摇了摇头,只说:“儿臣不孝,儿臣将来会把母妃接到封地好生孝顺的。” 他正劝着母亲,不妨内室珠帘忽然被人撞开,零落响声中一道清丽削瘦身影奔到房间内,身上的衣裳有些凌乱,脸色如纸,定定地看着周王。 周王平素见了她总有无数的话要说,此时却不知说什么好了,只低低叫了声“元娘”。 桓元娘却先开了口,声音干涩地问道:“殿下有今日之祸,皆是因元娘行事不谨。是我不该责罚宫人,是我那天不该和殿下使小性子,是我不该……是我父亲当初不该与宋家订婚。” 周王愕然,却不明白她怎么想到这里的,连忙说道:“这与先岳翁无关,元娘,我从不曾在意你有过婚约……” 元娘闭了闭眼,猛地跪在他面前:“请殿下将我休离了吧。” 贤妃怔了怔,一滴眼泪从瞪得大大的眼中坠下,摔碎在脚前地砖上。周王有些无奈地说:“在你心中,我就是这样不值得倚靠的男人么?此事本来也不是你的过错,我不是那等为了自身清白便要诿罪妻子的人!” 元娘摇了摇头,坚定地说:“祖父当日遣我入宫,正是为了叫我辅佐殿下,我与殿下不仅有夫妻之情,更有君臣之义……”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当日她入宫便立誓要学历代贤后,代周王孝敬父母,拢络兄弟,帮着周王成为一代贤君,而今却因为她的缘故使周王获罪于圣上,被赶出宫去,她还怎么做得下去这个周王妃? 唯有将“要嫁少年天子”之事揽到她身上,只当她是贪恋皇权的浅薄女子,让皇家休弃了她,周王才能从这桩流言中脱身。 她深深俯首,将额头抵在地上,眼泪却止不住地滴了下去。 贤妃也在一旁道:“也只有这个法子了,方才王总管说,你父皇也是这个意思……” 周王却只摇了摇头,大步走到元娘面前,扶起她问道:“元娘何须说这些话。你我夫妻本是一体,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与你离婚的,这话我已在父皇面前说过了,此时要改口也来不及了。” 元娘心中一惊,疾疾叫道:“殿下!殿下身为当今皇长子,身份贵重,负着陛下与朝廷百官、天下万民的期盼,不可为我轻易抛置……” 周王听得她字字真心,句句维护,分明都是为自己好,却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问了一句:“元娘与我只有君臣之义,却无……却为何不提夫妻之情呢?” 他倾心爱慕元娘,愿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就如她兄长与宋编修一样情深不悔。然而他能学得宋时,元娘却不似她兄长那样多情,给他的只是一腔忠贞。 他忽然有些无力,将元娘扶起来,说道:“此事父皇自会查个清楚的,你先回宫歇着,不必想得太多。” 他亲眼看着宫人将元娘送走,回头劝母妃:“此事传到朝中,必有一番动荡。如今父皇动了真怒,只怕对外祖与舅舅们不会再似从前那样宽容,须得劝他们谨慎持身,不可再闹出事来。儿以后虽不能住在宫中,但母妃还可常召儿与、召儿臣进宫见面,母妃也不必太难过。” 至少他还能在外行走,父皇也不是真的认定他与元娘有什么犯上的心思,他们还能在京里待着而不是直接就藩,已算是从轻处置了。 他在宫里安慰着母妃,四位阁老接到宫里传下的口谕,听着新泰帝要让周王宫外开府的时候,却都如被闷雷劈中,心乱如麻。 三辅李阁老张口就待劝谏,但传话的总管太监一句“嫁少年才子,何如嫁少年天子”便将四位阁老或在心中,或在喉头的谏言堵了回去。 桓阁老的身子已经抖得跟别人的脉数一样,头一阵阵发昏,一字半句也吐不出来。直到总管王太监走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见三位同僚已丢下他自行拟起旨来,没去跟着起稿,而是一脚深一脚浅地出了宫,叫那虽不听话却最出息的孙儿回家商量。 元娘在宫里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连累到周王隐太子的位置不保,他们桓家该怎么办? 桓凌虽然也是叫这道天雷猛然贯顶,却比他祖父冷静得多,思忖了一阵便道:“此时还能有什么办法,唯有谢罪。当日我已说过,让祖父只说是我为攀附权贵,强夺妹妹的婚约令她入宫,若早这么说了,反而流不出这样的传言。如今再用这说辞虽然晚了,却也唯有这法子可略洗脱元娘的罪名。” 然而那句“少年天子”有诅咒天子之意,虽然他们是冤枉的,皇权之下又有什么道理可言? 单只写一封折子请罪并无大用,必须给圣上一个交待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孙儿这就上本请辞,祖父也立刻上本,将元娘入宫之事全推在我身上。只是还望祖父本章中解释一下,我与时官儿那时多年未见,并无什么私情,别把他们清清白白的人家牵扯进来。” 桓阁老下意识骂了一句:“你都到这时候了,怎么还只想着宋时!” 骂完之后,又烦恼正事:“咱们家中只有你一个出息的子弟,你若请辞,将来咱们家还有谁能留在京中?这般做未免损失太重,可有别的办法?” 桓凌神色如霜,淡淡道:“只闻以上,不闻以下。” 昔日司马昭使贾充弑杀高贵乡公曹髦,陈泰劝他杀贾充以谢天下,司马昭不舍,更问他法,陈泰便答了这句话。 只怕他一个人辞官都不能平息此事,仍是要牵累周王殿下。 桓阁老也读过《三国志》《世说》,一听便知这段典故,也听明白了孙儿背后未尽之意。他坐在桌前看着桓凌,久未作声,那张原本保养得光滑红润的脸庞却像涂了腊渣般萎黄,目中红丝密布,看得桓凌担忧不已,起身吩咐人寻太医来。 桓阁老却拍了拍桌子,低低叫了他一声,声音萎弱地说:“不必叫人来,我没事。你说得对,只闻以上,不闻以下……你一个四品佥都御史给得了什么交代,要交待也只能老夫交待。” 第124章 内阁学士固然是这一朝权位最高的几人之一,但阁老辞官时也可以无声无息。 桓阁老当即上了奏章, 只说自己年迈不堪为官, 愿告老还乡, 长子通政司参议桓敬也要服侍自己归乡养老,故而一并请辞。他长房那三个孙子中, 因长孙桓升还在国子监坐监,就留在京中,二孙儿桓清和那不省事的桓文一并带回老家, 以免他又在京中闹出什么乱子—— 儿女都是债, 孙儿孙女也是债。 他半生雄心壮志化作流水, 心气颓然,也没什么精神与同僚、故友周旋, 上本后便回家指挥上下收拾行李。桓参议与桓凌这两个做子孙的也照样上了请辞的奏章, 但因有桓阁老在前头撑着, 天子亦会给些面子, 不必写明辞官的缘故,只上这道本章, 等圣上发落就是。 李氏夫人看着院里院外忙忙碌碌收拾东西的下人, 欲哭无泪, 低声与丈夫商量:“咱们就不能不辞官么?现在外头都传遍了元娘她订婚的宋大人跟凌哥儿相好的事, 皇上也知道, 那咱们老太爷怎么就不能拿这话辩解一番……反正、反正那宋大人也会帮咱们……” 桓参议怒道:“糊涂!这是元娘怎么入宫的事么?这是针对周王而来的!咱们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给人抓住把柄陷害殿下,弄不好就是泼天的大祸, 你们女人家还只想着什么情情爱爱!你快些收拾东西,带着清儿、文儿回乡,爹与我、凌儿能不能走,还要看圣上发落呢。” 他也愁得连连叹息,发作了老妻,又跑到父亲书房外转圈,却不敢进去。 桓阁老并不召他,也不去见亲友故旧,更不理马尚书子弟在门外递上的拜帖,只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反思旧事。 若当初不曾指望入阁,好好儿地把孙女嫁给宋时,又岂会有今日之祸。那时节他孙儿争气,孙女婿又是个三元及第的当世贤才,他哪怕不能入阁,只当着礼部侍郎,也有一身人脉可以将这两个孩子扶持起来…… 那时节周王安安稳稳登基,他们家虽不做不得皇亲国戚,也有前途无量的佳子弟在朝,如何会落到今日这凄惶待罪的下场。 他越想越揪心,又恨自己一时贪念走错路;又盼着能顺顺当当辞官,将这桩弥天大祸压下去;深心中却还是盼着圣上能挽留,再在朝中多任几年阁老。 他这么纠结着,险些给自己纠结出病来,幸好当今天子体贴下情,他替一家人递上奏章不久,宫中就有批复下来—— 直发中旨,许他辞官归乡。给支路费三百两银,绿呢大轿、轿夫六名,仍授金紫光禄大夫散职,辞官后俸禄封赏一如在朝时。 圣旨中也允许他长子桓敬归乡侍奉老父,同样赏给轿夫、金银,但并不剥除官职,而是许他在乡里冠带闲住。至于桓凌,却不许辞官,仍须在都察院任职,协办边将马诚等人之案。 =================== 消息传到外朝,宋时的副座师、侍讲学士曾啓便把这消息告诉了他——毕竟如今人人都知道他跟桓凌两情相悦,桓阁老最后都妥协了,哪有情郎家出事不告诉他的? 先是皇子被发往宫外,后来是一个阁老、一个皇子妃的外家要辞官致仕,圣上竟直接发中旨同意了。宋时听到这消息简直觉得魔幻,问曾学士这个素日负责拟旨的中枢要员也得不出答案,就想请假回去问问。 曾学士虽肯体谅他的心情,却也不肯答应,只劝他:“如今周王被贬,桓家又是皇子妃外家,虽然宫中与内阁没传出什么消息,但必定是涉及天家的大事。桓老先生是自家辞官的,圣上亦加优恤,又留了桓御史在朝,你这样匆匆前去,倒似他家无辜获罪似的,有伤天子圣德。” 宋时无话可说,硬熬到晚上散值时候,班也不加了,叫个人给家里送信,匆匆打马直奔桓家。 原本一个管束得严严谨谨的阁老府,如今却人心仓皇,门口看管的家人也心浮气躁,说是进去替他通传,半天也不见人影。 他索性也不等人回来,直闯进府内,熟门熟路地走进了桓凌住的,也是他曾经住了许久的院子。院内灯火寥落,人声悄悄,正好看到桓凌站在疏落灯火间,半个身子被灯影笼着,竟显得有些单薄可怜。 宋时心里迸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回过神来,就已经冲上去将他搂在怀里了。 虽然桓凌比他略高一点、略壮一点、但腰还是挺窄的,拢在怀里毫不费力。他将桓凌的头也按在自己肩上,柔声安慰:“你心里不痛快,只管哭出来吧,有我在这里,不要紧的。” 院里其实还有家人小厮在洒扫收拾,他眼里却只看见了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师兄,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 ——大朝会上六部九卿百十号人都看过了,还怕这几个人? 他抱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甚至想让桓凌偎在他怀里纵情痛哭一场。当然桓凌没哭出来,而是抬起头来吩咐:“你们先下去,我与宋大人有话要说。” 众家人不敢看他们,都拿了东西出门,将院门从外头关上。桓凌反手搂住宋时,将他揉进自己怀里,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我家如今正乱,你这时候过来,反而是牵扯到你……” 还怕什么牵扯!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出柜了,人都进了他们宋家祠堂了,说多少句“不牵扯”,还真能不牵扯了吗? 宋时拉扯着他回到房里,强势地说:“你家出了什么事不能和我说,张口就牵扯不牵扯的?如今是你拜过我家父母高堂,进过祠堂,按俗礼算来也是个出嫁男了,你再说一句牵扯不牵扯,明天我就当朝上书,说娘家的事不该连累你一个出嫁男儿!” …… 他说得认真,话语其实可笑,桓凌却听得一阵阵心口发酸,咽了咽涌上喉头的酸涩才道:“我如今已不是阁老的孙儿了……” 宋时“啧啧”一声,正想反驳他几句,告诉他自己不是只看身份的人,却听耳边传来一句:“只得等着你当上阁老,再做阁老契兄了。” “……义兄。”或者家眷也可以,当然要自称夫人他也不反对。 宋时严正地纠正了桓凌的说法,但看他还能开得起玩笑,也稍微松了松心,留意到了别处:这屋里门窗紧关着,四下清冷沉闷,灯烛都没点几只,昏昏暗暗的叫人压抑。桓凌这一下午说不定都闷坐在屋里,也不知吃没吃饭,休息没休息。 他便问出来:“你晚上吃饭了么?这一下午就在院子里干待着?我虽不知你家出了什么大事,竟要一家辞官,可越到这种时候,越得好好摄生调养,身体是革……是担当大事的本钱!” 桓凌这才想起要吃饭的事,反过来问他:“你可吃过东西了?如今家里正忙着收拾行装,三日内必定要起程的,忙忙乱乱的,我叫人去厨房随意拿些东西吧。” 他出去一趟,不久便有家人从厨下拣了几道日常备着的熟鸡、熟肉、腊肉、蒸酥果馅饼,又要了壶酒,拿大食盒提回屋里,跟二人请罪:“厨下一时来不及办饭,小的只取了这些,两位爷稍用些,小的再去催他们。” 宋时摆了摆手:“这些足够了,我又不是来赴宴的,你家这些已不少了。” 他把人打发下去,先夹了些肉放在桓凌碗里,自己也吃了两口垫垫肚子,便问周王究竟出的什么事,竟到了一个皇子被发落出宫,一个阁老要辞官谢罪的地步。 难道和他弹劾马家有关?马尚书落马,牵连到周王了? 桓凌叹道:“宫里传出一句流言,说元娘‘不嫁少年才子,要嫁少年天子’。” 宋时后颈顿时乍起一片汗毛——这话说得,简直堪比万历时冯保在李太后面前进谗言,说首辅高拱曾评天子“十岁孩子,如何做人主”一句了。 这种事不解释清楚,岂不要被天子记恨一辈子? 宋时连忙问道:“这是哪儿传出的流言?什么时候传出来的?咱们好几天前都当着满朝文武出柜了,圣上尽都知道,怎么还会信这话?你们家也得辩解啊,光辞官怎么行,你明日就上个本说是我看上你了,主动退婚的,我一个男的……我又不结婚,还要什么好名声啊!” 桓凌只道不可。 这岂只是名声好不好的事,只要沾了皇权二字,不死也要脱层皮。他家如今是自作自受,又怎么肯让宋时沾上这浑水? 他早知道求天家富贵就是火中取栗,当初他便劝祖父不该贪求权势,却劝不动祖父和元娘。既然那时要攀求富贵,得了做周王妃外家的好处,随后而来的种种结果也只能自家受着了。 他苦笑一声,摇头道:“你不懂,这是皇家……” “我有什么不懂的,不就是夺嫡吗?”宋时双眉一挑,站起身指点江山:“这流言肯定是后宫里哪位皇子的母亲传出来的,为的就是把周王拉下马,自家儿子好上位。我看多半儿就是齐王、魏王之母做的;不过也可能是更小的皇子的母妃,拿那两位年长的皇子挡枪,自己带着孩子在后面暗暗积蓄力量,引导圣上怀疑齐、魏二王,等二王失宠,那位皇子也长大了,正好名正言顺接任皇位……” 他当年可是从《雍正王朝》看到《延禧攻略》的人,二月河的康雍乾三部曲都看过原著,什么宫斗技术没见过?人家可是“九龙夺嫡”,大郑朝把刚进青春期的初中生齐王都归拢进来也才三龙,能玩儿出什么高级宫斗来? 他在别人家里慷慨议论着皇家的事,桓凌却替他悬心,前前后后地隔着门窗查看了好几回有没有偷听的。 虽然担心,却也舍不得打断他的话,毕竟宋时在他心里一向见事分明,对宫中事分析的也颇有道理——虽然别人心里也这么想,但听他说出来就似乎比别人说得更有道理些。 他等宋时说得累了,才端上一盏晾得温凉正好的茶水,叹道:“此事是我家行事不谨,才致有人可钻空隙陷害周王,我家人辞官去职其实也是应该的。可周王聪明宽仁、性情简易,又不好奢侈享乐,是难得的贤王,如今无辜受害,我桓家罪责不轻,纵百死亦难赎罪,实不知如何才能为周王化解冤屈……” 满朝上下照着储君打造的贤王,为马、桓两家联姻固势之事拖累,失了圣心,他实在不知如何弥补。 宋时安慰他:那句流言一听就是用来陷害周王的,今上贤明英察,必定能查出幕后推手,还周王一个清白。 说是这么说,他自己却也有些担心,不知宫里能不能查出流言真相,查出的真相又是真是假,能不能还周王一个清白。甚至就算还了清白,“少年天子”这根刺刺在他们父子之间,也不知当今能不能容忍…… 他也在这时代生活了二十来年,并且当上了近臣中的近臣,深深理解桓凌的担心自责——身为大臣,谁不想上头坐着的是个脾气好、肯纳谏、有容人之量的皇帝? 周王人品好,又是长子,上位是理所当然,皇位交接也会最平稳。若以幼凌长,就不那么合儒家思想,天子、朝臣之间必定有一场正统与宠爱之争,闹得朝局动荡。而且剩下那两位皇子年纪还小,不知道将来如何,万一脾气不如他呢? 且如果小皇子登了基,当了这么多年隐形太子的皇长子又会是什么下场? 他对着桌上一盘蒸腊鱼琢磨了半天,划拉掉半条鱼身子,终于给周王出了一个俗套的,但经过无数实践和电视剧论证,无论古今中外宫斗里都一定有效的方法: 就是生个“好圣孙。” 周王肯定是无辜的,唯一怕的就是当今圣上心有芥蒂,偏爱其他皇子,要废长立幼。 但有了皇孙在其中转圜,对儿子就有不满,也会看在孙子的面上宽容。远的说《康熙大帝》最后一集里,四爷的儿子乾隆最后就被康熙牵上了小手,凭自己的宠爱把爹拱上皇位;近的说平行世界的明仁宗朱高炽,就是凭着大学士解缙一句“好圣孙”压倒了倍受父皇宠爱的弟弟朱高煦,继位为皇。 当今天子也才四十出头,按世卫组织的算法还是个青年呢。过几年慢慢将此事淡忘了,如见周王仁德务实,低调不争,再有个聪明可意的圣孙在眼前,或许仍会属意周王? 第125章 天色渐黑,桓凌起来多点了几根蜡烛, 照得满屋明亮如白昼, 烛光直透到院外, 在地上照出雕花木窗深浓的影子。然而院里却没点什么灯,远一点的地方烛光照不到, 便延深入一片深浓的黑暗中。 这个家的前程也是一样,只有桓凌这一点烛光照到的地方稍有明光,再远一点都是漫天黑暗。 桓凌心中多么悔恨当初没劝住祖父和妹妹, 桓阁老就只有更加心痛和悔恨。他孙儿至少还能问心无愧, 而他甚至不敢扪心自问。当初嫁孙女时一心想着“嫁少年才子, 何如嫁少年皇子”,如今由外人之口说出来, 便如那掩耳盗铃的人给人当场捉住, 扯下了耳中棉花, 才知道自己昔日夤缘攀附、卖孙求权之行何等显眼, 在别人眼中多么愚蠢可笑。 他此时却连笑都笑不出来,只能将满腔苦水往腹中咽, 坐在早已收拾过一遍, 珍玩摆件早都收拾起来的堂上问道:“宋大人出来了么?你们到凌哥儿院外守着, 他出来了便带他、不, 请他到我这里来。” 他孙儿早跟他说宋时人品好, 他总不肯信,一味以己度人,疑心别人是看上他阁老家的权势;可如今他一朝失势, 满朝亲交后辈有几个敢来看他的? 倒是这个和他家因婚事旧有冤仇,又为给桓凌送尺而受过他冷待的少年人不计前嫌而来。 他也不敢把自家孙儿比作龙阳君、周小史、韩子高那等绝色佳人,能让人为他的美色颠倒,不计前程。宋时这时候还主动来看他们,可见的确是只记恩情,不问利害…… 果然跟他不同。 桓阁老怅然起身,整理衣裳,走到门外亲自迎接被家人领进来的宋时,当面说了句“谢”。 谢他此时还能来看他们,谢他当初不计较退婚之事,谢他前日舍着自家名誉前程在朝上替他们祖孙辩解,谢他…… 他做祖父的,先替孙子谢过他一片衷情,求他往后也能多照顾自家孙儿,莫因婚姻事轻易抛弃了他。 桓老先生感叹道:“我那孙儿性子随我,执拗的很,有时不通人情,唯独对宋大人你一往情深可鉴日月。旧日之事都是老夫的过错,幸好有桓凌阻拦,还不至于酿成大祸,凭你要恨要骂,老夫都愿承担,但我这不肖的孙儿……” 他抬眼看了孙儿的院落一眼,朝着宋时拱起了双手:“宋大人三魁天下,古今罕有,往后前程必然也春风得意,我这不肖的孙儿便托付给你了。” 宋时却不能受老人的大礼,连忙上前托住他的胳膊,一手按在他背上,硬生重把桓老大人的背给按挺起来,连拖带抱地把他送回椅子上,按稳上了,才拱手答道:“老先生放心,我不是那等始乱终弃的人,我家也不求攀附哪个权贵。实不相瞒,桓凌早进了我家宗祠,拜过祖宗,已经是我的人了。” 他说得无比诚恳,全合了桓阁老的意思,却不知为什么,桓阁老心里更觉酸涩,比元娘嫁入宫中前还难受。 宋时也没个透视眼,不知他心里正泛着酸。为了安老人的心,让他无牵无挂地离京,还当场叫了声“祖父”,说道:“我爹娘兄嫂也都认了这场婚事,往后我会好生照顾桓小师兄,不教祖父在家乡担心。” 桓家姻祖父震惊地说了句:“你、你家……” 宋时想起自家父母开明的反应,再比比桓凌当朝出柜后还想把他关回柜里的桓阁老,不由得有些自豪,微笑点头。他还想了想正式见亲家祖父要不要敬个茶,又想起茶是嫂子们进门时递的,那只手牢牢收在了袖子里。 认罢了亲,正要告辞,背后却有寒风吹来,一道脚步声随风吹来,落到他身边才停下。 桓凌就在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同样诚挚地安慰祖父:“祖父放心,桓家岳……伯父伯母与兄嫂们都是开通的人,如今已肯将我当当自家儿郎看待了。” 这两人正如书中所说的兰庭玉树,站在一起相互映衬着反而更赏心悦目,左看右看都挑不出一丝毛病。 然而这相衬的形状却看得桓阁老眼酸心酸,看见不如不见。但他毕竟是做过阁老的人,撑也要撑起胸怀,既然肯低下头承认旧恶,此时看着孙儿与宋时并肩而立也要说一声:“往后我家在京里无人,我这孙儿就托付宋大人了。” 孙儿还有个可信的宋时托付,孙女嫁在皇家,将来就只能凭造化了。 桓阁老一夜未眠,给孙女写了封长信,告诉她祖父以后无力再关照她,让她以后行事谨慎,多顺着周王的意思,有不懂处也可询问兄长…… 转天一早他便叫儿媳递牌子,将信递进宫里,回头便召集子弟,主持分家。 他与长子一家都要回老家,但桓凌还能在京中任职,父母也都葬在京里,分了家两边祭祠还更方便。他便做主将桓凌父母的神主牌位留下,并拿出两叠帐房整理行装时抄的单子,对儿孙们说:“趁我还在,便将长房与二房分开罢。京里的宅子给凌哥儿,库房里的金银玩器也都给凌哥儿,国子监大监外有一套房子给大哥儿,老家的产业你们与我同住,我百年后都是你们的。” 他虽然辞了官,威严犹在,要怎么分家子弟们都不敢置喙。何况这次离京,除非将来周王有机会登基,他们只怕难在回到京城,而若是周王将来做了大位,一套房子却又不足计较了。 桓阁老将家产分好,大房的儿孙都赶出,只留下桓凌一人,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桓凌垂手立在他身前,用这几年难得的恭顺态度回应道:“朝堂上的事孙儿自会慎之又慎,亦会照顾堂兄和元娘,不令祖父忧心。祖父还有其他吩咐,孙儿也会敬听遵行。” 他祖父思虑再三,终于说出了心底话:“我近日想起元娘进宫前你劝我的话,已经知道你比我这做祖父的强,别的事倒不须我嘱咐。只是、只是你成日住在宋家也不像话……这宅子已给了你,你叫他跟你搬过来住吧。” 好歹小夫妻独自过着,比在人家父母眼皮下讨生活舒服些。 他对孙儿交待了最后一桩可担心的事,便催促全家离开京城。 因周王失宠,他的辞官又莫名带了几分不光彩的意味,朝中也没几个人来看他。桓阁老甚是要面子,不想递遍帖子却只见廖廖数人前来,索性也就不肯告知亲交故旧,只自家两个孙儿送行,一家人悄悄踏地上了回乡之路。 送别之后,桓升也过来跟他道别,说是要搬到国子监那边。 一来国子监学生本来就要坐监读书,之前他是阁老之孙,能搬回家里住,如今祖父还乡,他也该回去老老实实当个学生了;二来……他怕哪天弟弟把宋时接回家来住,他还记着当日自家亲弟弟做下的蠢事,没那么大脸面见人家。 桓凌深知宋时不计较这些,但也知道这位长兄腼腆害羞,便答应了下来:“既是如此,我先谢过大堂兄好意了。” 桓升也背过他跟宋时传情的《鹦鹉曲》,深知他与宋时一往情深,含笑说道:“也不算什么。这偌大个院子,单我们一家住着也冷清,还是搬到国子监外那个小院,日常夫妻相会,看看孩子们也方便。” 他们也这趁这两天收拾了东西,从外头雇了几辆大车运走,这个昔日繁华的侍郎府就真正冷清下来了。桓凌一个人对着满目凄清,也住不下去,宁愿搬去稍远些的宋家蹭住,但临走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亲自去买了烧猪头、香烛、鲜花、蒸酥点心,叫人到馆局门口守着,请宋时散值后来桓家一唔。 宋时早就听说了他家今日离京,只是不能请假来送,下值后自然立刻就打马奔向桓家。这侍郎府门头的匾额都摘了,还没挂上新的,门外也不见平常车水马龙、访客不绝的盛景,看得人心里有些伤感。 更该伤感的,怕就是亲人搬走之后,孤零零一人住在这院子里的桓凌了。 他见旁边小门开着,也没个家丁应门,索性自己推开小门,一道清寂得如欲融入这片清冷院落中的身影便撞入眼中。 宋时一脚踩在门槛上,竟忘了迈过去,而是踩着门框蹦到里头,随手扯上门便问:“你家人都已经回去了?” 只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在这宅子里等我? 桓凌点了点头,向他伸出一只手:“如今连我大堂兄也搬到别院去了,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院子也实在住不下去,时官儿……” 宋时就吃小鸟依人的一套,怜惜之心大盛,简直不用他开口就能答应:“你若害怕一个人住,我留下陪你!” 桓凌原本既不怕一个人住,也没想留在这空寂寂的院子里,但宋时肯留下陪他,他自然求之不得,更不会反对,含笑拉着他说:“好,那你先陪我回去换身衣裳,再去陪我见我爹娘。” 他在宋家拜了祖先,也要让宋时在父母灵前拜上一拜,这样才算正式订下姻缘。 他早备下了合宋时体的大红色喜袍,这回可不用再拿大红官袍假充喜服,两人都能穿着红衣裳拜堂了。他拉着宋时回去换了衣裳,自己开了祠堂,领宋时跪在摆好了牺牲酒菜的香案前…… 家里虽也有下人,可哪儿有下人倒管主人的?况且如今满京都知道他与宋时相好,连他祖父和兄长也不管,别人自然更没有说话的地方,早老老实实地替他摆了,洒扫灵堂,等着他们两位老爷拜天地父母。 这一回没有赞者,没有人在外观礼,也没有亲人的贺喜,比不得宋家那场结义大礼热闹。但桓凌拜下时却比那时更激动——因为在宋家结拜时他还只是义兄身份,这一回拜过天地,他们便是真正由天地父母见证的夫妻了。 他从香案上取来一卷纸,铺开后在卷头上规规矩矩地写下二人的名字,字迹是从未有过的浑厚有力,纸背都被墨浸透了。 宋时心知他写的是什么,但看着他的笔锋在纸上运转,竟似入了神,看着他完下两人的名字,也丝毫没拦他。 桓凌写罢搁下笔,将那张纸高悬堂前,含笑看着宋时说:“我家旧族谱被祖父带回老家了,以后这族谱便由咱们两人起头重写,一代代传下去可好?” 宋时将目光转开,视线擦着那张族谱晃悠了一阵子,半晌才憋出一句:“就这一张就够了。” 往后养了孩子什么的,还是让他上老家的大族谱吧,他们俩自己单这写一张上就够了。 第126章 领证之后,一般就该住在一起了。 住在一起之后……好像也跟之前没什么区别, 在宋家他们也是住一屋, 甚至有名份之前就已经那啥过了…… 不管怎么说, 大红喜袍一穿,感觉还是有点不一样的。虽然桓凌没买来龙凤香烛, 但屋里点的红烛,差可代替,再加上这偌大个宅子就俩人住, 没有爹妈半夜派人查房的危机, 就让人不自觉地期待起了什么。 桓凌这会儿倒羞涩起来, 倚着书桌站着,对他说:“我也没想到咱们这么早就能成亲, 这些日子又有许多事接连而来, 也没做什么准备。本该买一套图书来, 咱们也好一起学着……今日来不及了, 过两天我去书肆看看有什么好的没有。” 这个“图书”是什么书,宋时心领神会。 但是他拒绝。 他在现代逛各大论坛首页时就被推荐过古代xx图, 看完的感觉就是图上所有人一张脸, 发际线还有点靠上, 要是大晚上两个人拿出来边看边搞气氛, 这个气氛……他有可能就硬不起来了。 还是不要那种败兴的书, 让他来吧。 宋时朝着烛光之下低眉垂眼,打了柔光般楚楚可人的小师兄勾了勾手,邪魅一笑:“别想着图书了, 看了也看不会,这种事还得靠言传身教,来,哥哥教……” 话还未说完,桓师兄已经奔到他身边,将一个不算“嬛嬛一袅”也称得上“猿臂蜂腰”的身子依偎在他身边,长臂一挥便将他揽进怀里,隐含着激动问:“时官儿,方才你叫我什么?” 叫……“来”? 他细寻思了一遍,刚才好像真没叫他,就说了一句“来,哥哥教你”。 他是误会了那声“哥哥”是叫他的了? 自称个“哥哥”还挺正常的,叫他……宋时不知哪儿来的羞耻感,怎么也张不开这个嘴。桓凌却揪着这声“哥哥”不放,软磨硬泡,非要他再叫一声。 连色诱的法子都不惜用上,投怀送抱,无所不至。 宋时给他软磨硬缠得差点窒息,终于撑不住叫了声“哥哥”。桓凌不防备他突然叫出这么一声来,心尖儿都为之颤了颤,手上力道随着心跳一时失控,扯碎了指间轻软光滑的湖绸衣料。 衣料下面的肌肤已经有些发烫,和他的手一样轻颤着。 他低下头吻了宋时一下,温柔地安抚他:“不要怕,哥哥教你。” ……不,不对,他不是还没买书,还什么都不会吗?怎么就从等着大佬现在场教学的纯情小白花儿变成了自己亲自临场指导的专家了? 这算不算欺诈! 宋时被骗得欲哭无泪,忍不住质问他:“你从哪儿学来这些的,我还以为你真不懂,想不到你这浓眉大眼的家伙……” 看着清清纯纯的,居然这么熟练、这么自然、这么理所当然地就把他推了! 桓凌将他揽入怀中,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说:“时官儿过奖了,我也是‘恐栗若探汤’,‘不才勉自竭’,生怕你不喜欢。幸好之前爹娘宽容,许咱们同住着,日夕相对……”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轻轻吹在宋时耳边,吹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得多了、想得多了,自然就会了。这‘行先知后’的道理还不是你教我的?今日正是明证矣。” 宋时抬手捂住脸,简直想再往前穿两年,把那个给他讲“行先知后”“天理即人欲”的自己掐死。 可惜他穿一回已经是奇迹,再穿第二回 老天都不答应,派下一个“闻道”便要“勤而行之”、“以行兼知”的桓凌,拉着他体验“天理之节文,必寓于人欲以见”的道理。 算了,族谱都上了,这事也是难免的…… 还是赶紧把高锰酸钾制备出来吧。 直到转天到翰林院里坐班,他还偶尔恍惚觉着自己正被人拥在怀中,落座的时候尤其要小心,得让屁股缓缓接触椅面。不过他们翰林就讲究一个气度风仪,起坐的姿态缓慢些还显得稳重,也没人看出来他昨晚干了什么。 就只他自己疑心生暗鬼,行动前后先偷看别人几眼,生怕有人注意到他的不自然。 他这般“端庄稳重”的举止,叫他座师曾学士看见了,还夸了他一句:“倒是稳重多了。前两天看你仿佛要跟着桓家出京的样子,如今桓老先生父子还乡了,你这里也定下心了。想来桓佥宪那里没什么事?” 宋时尴尬地笑了笑:“我师兄倒还安好。”就是他不太好而已。 曾学士点了点头,宽容地说:“少年人心思难定,原也是常事。我虽不知宫中出了什么事,以至老先生辞官,但桓佥宪还能留任原职,追查马诚等人罪状,可见圣上不会再继续追责下去了。你往后可以安心编书了?” 宋时笑道:“老师取笑了,学生岂敢因私废公?” 为了表现他是真的殚精竭虑,为了大郑皇家藏书事业尽心尽力,而不是整天想着昨晚怎么洞房花烛的,他特别诚恳地提出一条建议:“学生平日前人文章、笔记,常苦于读到一条佳句妙语,看罢后随手放下,未夹书签,回头再想重看时又不记得文章在书中哪一页,只得从头番阅。若这回编定大典时,书前目录引文中添上每篇文章所在页数,岂不更容易翻看?” 其实大郑朝印的图书也有目录,但这目录不如六百年后的现代书目完善,只标内容不标页数:如他参与编修的古代会典目录上便只有“【某帝】 【年号 x则】 【年号 x则】”字样,后面不标目录不说,换了新皇帝也不另起一格重写,只有换了朝代才重起一行。一篇目录格式粗看着跟正文差不多,谥号、年号间虽有空格,也不过空出一个字大小,挤得密密麻麻的,而且单看目录只能大略估计所要查的史事在书中哪一部分。 他这个看惯了每条提要独占一行,配着长长的省略号和页数的人,早就想提意见了。 不过现在还只在搜书校书过程中,等到印书时是他带团队印,腊纸版上想怎么写怎么写、想怎么改怎么改,所以也没急着上本提议。 如今为了掩护上班摸鱼的小问题,也不得不拿出这个修改意见来遮遮脸了。 曾学士看惯了没有页数在内的目录,听他说要添上页数,便想着是在每条条目后添一个数字,便问:“这样岂不显得杂乱?” 宋时的意思,却是每一条提要单占一格,像前世看过的书那样用点线连至某处,整整齐齐标定页数。竖行比横行长,若是怕浪费纸,每一列可以从中分开,上下各写一条目次。 反正这是腊纸刻,不像木板阳刻那么麻烦,不过是用尺子比量齐整了,多下笔点个点、划条线段的问题罢了。 曾学士还是习惯了原先的目录,听他的说法总觉着有些费纸费力,但一想到他是个三元及第的才子领袖,眼里不觉就长出滤镜,沉吟道:“你先做一份来与我看看,若合适便写个条陈上来。” 这倒容易。 宋时正编着会典中北魏宗蕃部某卷,便把手头那卷拿出来,奉着学士的话当令箭,叫人去庶吉士学斋里借了套腊纸和铁笔,对着原有目录和书页边缘、版心下方的印的页数刻了起来: 先拿尺和细笔笔在垫稿纸的铁板上打格,将页面分成上下两部,先占上半页,开篇顶格写上“北魏”两个大字,其下用只占半行的小字写:道武帝 皇始二则——第一页;天典二则——第三页…… 一页稿纸中间必须留出一行版心,方便装订时将页面对齐折叠,左右两面子订成一页。写到孝文帝延兴三年,半篇稿纸便将写满,顶到了版心旁的界行,他便再换到下半页写,写满这一页再用界行左面的半页纸。 这么刻出来,虽比原先不写页数的目录费纸,但每一单页纸也足以印上三十余条目,正反两面加起来有六十余条,也不费太多。 皇家印书又不惜这一张两张目录纸,有了页数后查资料更方便,实是一举两得。 他抄好目录,晾干之后找人要了锥子、针线,还粘了封皮,像模像样地订成小册子——就是技术差点儿,只能捡着最简单的四针眼订法来,订出的书有些粗陋。 不过翻开书皮,里面的内页却清清爽爽,上头文字顶格对齐、下头数字齐脚对齐,中间长短不匀的空白处点着整整齐齐的墨点上下相引,并不嫌烦琐,又将提要与数字连成一体。 曾学士拿到实物才觉着这法子好——哪一年的史料在哪一页,对着目录看得清清楚楚。这一卷书大体在二百页左右,他们读书人凭手感都能翻到想要找的那页,前后差不了多远,看着书页边缘印的数字再翻几下便能找到想看的地方,却比以前翻找着方便。 而且用他这宋版印出的字清丽可人,笔触纤秀爽洁,便是他这样上了些年纪的人看着也不费力、不眼花。 曾学士对着书翻了几回,神清气爽,回头看见宋时还背着手站在一旁等着,便朝他挥一挥手:“你还在此做什么,这两天就拟个条陈上来,我呈给首辅大人。” 吕首辅兼着管院学士,编书中要做什么改动自然要先经首辅同意。不过能入曾学士的眼,估计吕首辅也满意,哪怕不满,至少他也在最高领导面前博了个实干创新的印象了。 工作能做到领导满意,就不负他这一天辛苦地坐在椅子上啊! 宋时回了值房,看看天色已晚,索性也不及着交条陈,混到散值的时辰就收拾东西下班。这一回他可舍不得拿自己的屁股往马上颠,而是叫桓家人赶了车接送—— 他也不怕人家说他占桓家的便宜,皇上面前都出过柜的,桓阁老亲自把孙子托付给他,跟天子赐婚、亲祖父主持婚礼也差不了多远,干什么不光明正大? 第127章 他坐车回的家,比骑马要慢些, 可到家多时桓凌依然未归, 反倒是他大哥先找上门来, 见面便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他一通:“昨日桓老……老大人回乡,你怕桓凌难过, 陪他一宿也就罢了,今天怎么还不回家?家里没有你们住的地方么?难不成你这是打算撇下二老爹娘,往后就在他家过生活了?” 宋时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只不过他昨晚活动量太大, 如今行动有些不方便, 怕回家露了相,让爹妈哥嫂看出来…… 那多不好意思? 他在领导面前怎么糊弄的, 在大哥面也只得也加意糊弄:“大哥言重了, 我怎么舍得离家。只是这两天他家人都离京了, 只有在这院子里稍能睹物思人, 以慰别情,所以陪他在这儿住上两天。对了, 我有一事要用到家里的玻璃厂, 大哥不来寻我我还要回去寻大哥呢。” 宋大哥知道他还肯回家就满意了, 又听他说要家里做的玻璃器, 便问:“要什么东西?是送人的还是自用的, 盛水杯壶的还是摆件?” 他们家的玻璃方子和技术都是宋大人在南方做官时捎来的,平日也不做什么精细摆件,但能烧出耐高温的钠钙玻璃, 宋时就想订做一套无色透明的化学器实验室器皿,试试拿“无明异”自制高锰酸钾。 这些玻璃器他在广西建厂配制化肥、农药时就带人烧过,南方带来的高工都知道怎么做。不过那时候做的形状不均匀、量度不精确,如今有了游标卡尺,也能做得精准些了。 至于坩埚钳、铁架台、三角架之类铁器,倒可以就在京里找匠人打造。 宋晓道:“这些东西倒容易做,十来天便得,你这是又想配什么药?还是那肥料?咱们家如今搬到京里了,你又当了清贵翰林,何必仍捣腾这庄户用的东西……” 他十分不解弟弟对农药的热爱,不过自家孩子自家疼,随他要什么,只要开了口就得给。他记下弟弟要的东西,又劝他:“这宅子就几个人住,夜里也不安全,索性你叫他跟咱们一起回去。就算有什么思亲之情的,他跟你也……也拜了义兄弟,见着你不就见着亲人了?” 宋时要这些实验器皿就是为了有充分理由呆在这边养伤,怎么可能这么两天就肯回家。他一派正直地说:“不成不成,我正研究桓三哥从边关带来的无名异呢,回家弄不方便。这药是边关将士拿来治伤口破损化脓、疮痈肿毒的奇药,敷上甚至可以接骨续肉。我想着这土中直接捡出来的药都有奇效,若再加炮制,必成做成更有效的良药。” 但这药他试着提炼了一下,发现有毒,落在水里能毒杀鱼。他们家人多,又有孩子,万一哪个孩子碰着,中了毒,岂不是他害了自家人? 可不敢在家里做。 桓家就没有这问题了。他家如今除了桓凌这院子住人,其他地方都是空的,也不像他们家住在西涯海子边上,院里有积水潭引进来的活水,各院还有水井,不小心就会污染水体。而这边的宅子却离着皇城不远,满宅只有西院一口甜水井,离得远些就不怕饮用水被污染。 桓凌也是私下看过两本医书的,还能给他当个助手。什么时候他制好这药,什么时候两人再回家住去。 他大哥皱着眉说:“那你寻个郎中来做不就成了?又不是非要你自己来不可。你如今也是个翰林了——” 宋时顺势说道:“大哥说得正是。我险些忘了,今天我跟着曾学士编书时想出一个在书目上加页数的法子,曾学士看了说好,要我拟个条陈出来,上奏吕阁老,我今晚便赶一赶。” 大哥虽然知道这是他拖着不回家的借口,却又怕桓家离他们家远,来回跑耽搁时间,这一晚上写不出东西,只得妥协:“罢了,你就在这儿住着吧,我回去替你挨骂便是了。” 难怪人家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他弟弟这刚刚断了袖,还不曾正经成亲,就把那桓凌看得比爹娘哥嫂还亲了。 那娶了人家闺女的,好歹是要在自家住,他弟弟寻了个有家业的风宪,没几天就搬到别人府上住了…… 宋大哥满腹慨叹地走了,宋时送兄长出了大门,命人撤下待客的茶果,备办晚饭,等桓凌回来再上。 他如今忙得很,晋江文献网上好几篇无名异(主体软锰矿)提纯二氧化锰,二氧化锰制备高锰酸钾的论文要看,还得将古代、现在代计量单位转化过来,算出配比精确的物料质量…… 算了,桓凌数学好,回头算数的事交给他,能者多劳嘛。 他省出点工夫还得考虑新论文,给他的晋江网充钱呢。不过话说回来,他这阵子写的皇家藏书小论文儿也属于比较古奥艰涩的,感觉没有什么过稿相,倒是昨天晚上桓小师兄说的“图书”还更容易吸引编辑眼球。 唉,以后不能叫“小师兄”了,可真tm不小…… 他爬到炕上,倚着两个引枕靠在床上,顺手拉开一床新棉被盖上。松软温暖的被窝勾搭的人昏昏欲睡,还有论文这个小妖精,花钱的时候花的人心惊肉跳,清醒无比,到看的时候也自带了催眠效果—— 刚看到硫酸锰和碳酸氢铵反应,他就已经昏昏欲睡,大脑也转不动,顾不得考虑碳酸氢铵是个什么物质,怎么制备了。 ================ 桓凌到家时,天色已极晚了,府里却只在外院和主院之间那条道两侧挂着灯笼,灯火廖落,人声悄悄,远不复当年侍郎府的繁盛。好在他的院子里还有灯火,还有人等着,一想到这点,院里清冷的秋声倒不算什么了。 才走到院子里,平素服侍他的家人便上来问:“宋大人下午回来了,他家大爷来过一趟又走了,然后宋大人就命备着饭等着三爷。三爷可要现在就上菜?” 桓凌下意识问道:“时官儿吃了么?” 那家人道:“自然没有,宋大人等着三爷呢。” 怎么等到这么晚还不吃东西,却不怕饿坏了身子么。桓凌扔下一个“上”字便大步走向房里,穿过多宝架隔出的月亮门后,却见宋时正倚着引枕半靠半躺在床上,双眼闭得紧紧的,已经是睡熟了。 走得近些,才见他眉心一道浅浅折痕,像在忍耐着什么似的。 难道是那里还在疼? 桓凌想看看他伤得如何,动手时又有些迟疑了一下,先去库房里翻出一盒添了真麝香、牛黄、冰片制的药膏,带回屋里去看宋时。 刚拿回来的药膏有些凉,他倒在掌心捂热了,单手伸进被褥里解开宋时的衣带,凭着手感摸到伤处给他上药。 宋时半梦半醒间,忽然觉着有些不对,仿佛又回到了昨晚被人按着研究天理人欲的时候,而且想要动扒开那只手也扒不动,倒像遇上了鬼压床,吓得他拼命挣扎。 这一下子竟从梦中挣醒了,可醒来之后,情境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仍然是被人按着挣扎不开,仍然是昨晚那个人在身边看着他。 这场景、气氛、灯光、动作……无不暗示着要来个鸳梦重温。 他有些口干舌燥,下意识抓着桓凌的手问:“你要做什么!” “先替你上些药……昨晚是我忘形了,若是再轻些儿就好了。”他一面道歉,一面将药膏辗转抹均匀,说着说着又教训起了师弟:“怎么也不吃东西就睡了?这样胃口怎么受得了。昨晚你恁般辛苦,今天就该好生用些滋补的膳食,早早歇息,不用等我回来……” 宋时这会儿说不出话来,只能抓着棉被躺平任他数落。好容易忍到他上完药,深呼吸了一阵平复身上反应,爬起来说:“等你有正事,哪儿跟你一样,光想着昨晚那点事。” 他感觉上过药的地方凉凉的,有点担心地问:“你没给我抹二、无名异吧?那个我感觉有点毒,那么浓的药浆不能随便往粘、往肠子里涂啊!” 桓凌含笑把药膏递过去给他看:“这是加了牛黄、冰片、麝香合成的,能止血、去腐、生肌。那无名异虽好,却是未经提炼的土石,我怎么舍得用在你身上。” 你倒舍得用在自己身上。 宋时不知该怎么形容他这种以身试药的神农精神,只好先敬佩了。敬佩之后,也跟他说了自己要“炮制”这药品的事:“这药毕竟是石药,天生有暴烈之性,需要煅去其烈性才更好用。今天晚上大哥过来看我时,我就请他帮我订了一套炮制这药的玻璃器皿,回头有些需要计算分量的地方,还得你来替我算。” 他说得理直气状,桓凌答应得也毫不迟疑:“这不算什么大事,时官儿再叫我声‘哥哥’,我就答应你。” 在这炕上叫哥哥…… 宋时老脸微红,实在不怎么想叫,但这身体又不争气,不能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推开他,只好含含糊糊地叫了声“三哥”。 反正他从两家论都得行三,这么叫还不算太暖昧。 宋时自欺欺人地叫完了,按着太阳穴抬眼看向桓凌,却见他眼睛亮得灼人,一张脸在他面前慢慢放大,终于近到模糊不清的地步,低沉的声音也在他耳中回荡起来:“我们时官儿怎么这么爱人儿呢。” 第128章 这么下去不行。 不利摄养之道。 吃罢晚饭,桓凌便劝宋时:“我这些日子公务繁忙, 晚上不知拖到几时才能回来。你也不晓得自己回来早用晚饭, 成日家等我等到这时候, 肠胃都叫饿坏了。不如还是回宋家去,有娘和纪姨娘照管着你, 我也放心些。” 得了吧,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敢回家? 宋时暗暗翻了个白眼,说道:“我都跟大哥说好了先不回去, 倒是你院里有什么事, 今日回来的这么晚?难不成是马尚书的案子又有阻碍了?” 虽然审的是边关怯战将领和兵部下面贪贿、所任非人之事, 但里外里和兵部尚书脱不开关系,他索性简略了一下。 桓凌却认真答道:“你猜得不错, 马诚一案还真牵连到了马尚书。而且不只马诚等边将, 京里六科给事中也忽然都听到了些马尚书把持兵部、私用兵库钱粮的风声。” 这案子不是难查, 而是查得太顺, 就像有人生怕他们拿不到马尚书与这些人的牵连,故意将把柄往三法司手里递一样。他不觉皱紧眉头:“如今周王出宫、我祖父亦辞官离京, 只剩下马尚书尚在部堂位上了。” 这些人下手也太急迫了, 分明就是要借着这案子将马尚书拉下去, 彻底斩断周王的臂助。 宋时明白他因为那句“要嫁少年天子”的流言之故, 心里总觉着亏欠周王, 但他们家就算真对不起也是对不起周王,与马家没什么关系。马尚书自己贪污公款、任用私人,不是桓凌弹劾, 早晚也有别人,到时候难道不是一样被追究到底? 要想不被查,得自己立身端正,哪儿有犯了罪再恨人家抓的? 他揉了揉桓凌的头顶,安慰这个老实孩子:“不能这么说,周王背后既不是你家也不是马家,而是当今圣上。马家若被查出罪状,那是他们自己辜负圣恩,干周王何事?” 就好像康熙的太子一样,索额图下台不也没把太子牵连下去?废了之后还有个再立呢,后来二废太子也是太子自己窥视帝踪,作出来的。 当然本朝的事不能这么简单代入,谁知道天子对周王的爱有多深呢? 他的手指滑下来,抹开了桓凌紧拧的眉头:“你也不用操心马家的事,他家只是臣子,周王却是金枝玉叶,何须靠个臣子的权势?你该查什么就查什么,不然叫圣上以为你私下包庇马家,周王岂不更要受怀疑?” 桓凌抓着他的手贴在脸上,闭上眼感受着眉心被指尖滑过时皮肤绷紧的感觉,嘴角微微勾起:“你说的是,我自然不会包庇马家。若想着这些,当初我弹劾那几名待派驻边关的将官作甚?只是这几日围着周王连接出事,想起来有些唏嘘而已。” 但朝中的事从不讲天理良知,只讲权势。他只怕马家之后,就有人要剑指周王……和他了。 唯一令他安心的是,宋时是个三元魁首、天下文人之望,不管背地里推动此事的是谁,为着名声着想,也不敢轻易动他。 他将宋时的手拉下来,在掌心轻轻一吻,含笑说道:“早些睡吧,明日还要当值呢。” 宋时如今对这个“睡”字格外敏感,当即把手往外抽了抽。桓凌捏着他的手不放,捞着他的膝弯将人直接抱回卧室床上,理所当然地说:“你如今还是少走动些吧,乖乖坐着,待我服事你梳洗。” 他亲自取来热水上上下下服事了一遍,抱着宋时安睡了一宿。 转天宋时回到院里,先拨了修改目录的条陈,递上给曾学士。曾老师满眼看着他的条陈和那本订好的目录薄册子,点头说道:“这条陈写得倒还可以,你虽是头一次修书,却敢作前人未有的改动,不管成与不成,总是少年人该有的精神。若往后还有什么想法,也只管呈上来,有吕大人与我帮你把关。” 宋时其实更想推广标点符号,可惜这年头文人读书都要读没标点的,以显示自己饱学通经,那有句读的都被打成上不得台面的市井书册。 算了,以后他自己讲学出书,想标什么标点就标什么标点,想怎么印就怎么印,就不怕有传承道统不同的人上门打架了。 他谢过曾老师的关怀,顺便汇报了一下工作,回去自家值房里继续抄校前朝的官常典,定时去指点一下庶吉士写字、雕版,没领导看着时就偷偷研究论文,日子过得相当安逸。 晚上回家后,他又画了图样子,叫桓家小厮到外头找人缝了个海棉垫式的棉座垫,一个侧面上窄下宽、外呈弧线的人体工学腰垫,带到翰林院摆上。 同值房的方编修见那套垫子形制特别,外头又包了弹墨锦锻,用包缝处黑绸滚边,座垫面上还用针线界出一个个方格来,十分讲究,忍不住先喝了声彩:“宋兄这垫子莫不是苏州新样?是从哪家店里买的,亦或亲友所赠?” 不是苏样,实话说吧,还是三元产业。 不过宋时打定主意不再给人家好好的企业拓展业务了,便随口敷衍了一番说辞:“不是苏州新样,是我从前随父亲在福建为官时,曾于大水间乘船援救百姓,着寒湿入了骨。如今回到京里为官,天气寒得早,此时就觉着有些畏冷,久坐亦有些腰酸,故此叫人做了个椅垫和腰垫护着。若一定要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倒不如叫……翰林垫吧。” 翰林院的椅子配套的垫子,叫翰林垫正合适。 这回他自己起个符合时代的名字,省得别人替他改名儿了! 方编修亲自坐上试试,却是越试越喜欢。那座垫厚实松软,腰垫塞得硬实,坐得靠外些仍可像平常一般将腰挺得笔直,若倚在垫子上,那腰就不用绷着,恰被垫子支得舒舒服服。 他坐着这副垫子,简直有些爱不释手,便开口向宋时借:“只晚上拿回去叫拙荆描下样子即可。” 宋时大方地说:“何必如此,我还多做了几套,明日给方兄带一套新的来便是了。” 方编修谢过他,恋恋不舍地将屁股从那椅垫上挪开,出门便跟人说起了宋时这套养生垫,颇得意地夸道:“如今还只说苏样儿好,苏样的东西只是精细些,也都是匠人手笔,缺少灵气。不如宋三元随手拿些东西出来,便有咱们文人品格。” 羽毛球,引动了多少诗情;鸳鸯尺,寄托了多少春心;翰林椅……坐在上面便文思泉涌,下笔千言,不用修改。 他把坐那套椅垫的感受说得玄之又玄,宋时出门偷偷放松时听见了,都不敢相信他说的是自己做的那山寨垫子,觉得这广告词至少得配个航空科技产品。 他不敢藏私,转天就带了许给方编修的垫子,并那裁缝画的样子,借给各家同僚回去描图制作。 没过两天,满翰林院都时兴起了成套的椅垫:好的有丝绸缝制,差的只用毛青布;内中填的东西也没什么一定之规,爱硬的填碎布、爱软的填棉花,要更软的还可以填鸭毛鹅毛,坐的人各取所好即可。 众人依着自己的财力做了新腰垫,外头议事的正堂不敢摆,但各编修、侍讲干活的值房里却都摆上一套,上司不盯着时好倚在垫上偷懒放松。只除了庶吉士还在读书,教管的学士严格,不许他们用坐垫;有几位性情整肃,坐必挺直身板的名士不用,几乎处处都可见着这种“翰林垫”。 吕阁老回院找人拟旨,都见着学士们椅上装饰了新垫子。 这又是什么时候兴起来的?宫里还不曾见呢! 他便抓了专司拟旨的曾学士来问,才知又是宋时掀起的风头。他啧啧一声,摇头笑道:“真个是风流才子,到何时都要弄出些世间未有之物。” “不然怎么配得上三元及第的才子身份。”曾学士是他的副考官,学生出色,老师自然偏护,连在阁老面前也得替他辩护一句。 吕阁老自己坐了翰林垫,试着软硬舒适,又正好能托住腰弓处,倚着不觉腰下发空,才信这东西做得好,说了一声:“这垫子倒舒适,虽是读书写字或是见客时不合用,闲来歇息时倚着它正好省腰力。宋状元年纪虽轻,做的东西倒都是实用的东西……” 这腰垫还只是寻常用器,那目录却做得好,看书谁不想有一份清楚标示页册,可以随时翻找想看的内文的目录? 他回翰林院也不光是为了寻曾棨拟旨,还捎了一项圣上指名给宋时的差使来——前日他将宋时那道条陈夹在本章中递上去,如今批复下来,却是要他先试制一套《四书》《五经》《孝经》《资治通鉴纲要》目录进上,配上内制经书,夹在周王开府的赏赐中发下去。 如今馆里的庶吉士学雕版时间长的已经有五个月,短的也有三个月,足可以雕出一套字体整丽的书版来了。一共三十名庶吉士,再加他一个编修,数日之内即可赶完这几套书目,正好作为周王开府的赏赐一并赐下去。 曾学士把宋时叫来,转告他得了这份殊荣。 宋时诧异道:“周王这就要出宫开府了?不是说王府还没修整好么?” 宫中选秀如今才过了第一关,后面还有两关要两关要过、还要后妃、皇子面选不说,选中的秀女也得在宫里住三个月观察德行。若是二王成亲后去住,那也还有三个多月装修的时间,墙面、门窗、廊柱、家具、硬装、软装……都得备得整整齐齐了,簇新的大宅子正合适搬过去住。 可如果眼下就搬,那王府能住人么? 他可不是站在周王连襟的角度,而是以一个正义臣子的身份为皇子担忧啊! 曾老师叹了一声,却也没多抒发议论,十分官方地解释道:“周王是已成亲的皇子,自该搬出来住了,也好给弟弟们做个榜样。” 他在朝多年,看惯了周王受宠,也一向以为周王是要宫里住到封太子或者直接登基的,谁想到他突然就失了圣心,被送出宫住呢。他心中转着万千念头,却不敢说出口,只摆摆手,吩咐宋时:“你下去吧,这些是皇家之事,咱们臣子不该议论,且去用心印书。” 第129章 宋时接了圣上钦点的工作,自然不好再像平常一样摸鱼, 跟带他校书的曾侍讲交接了已校好的稿子后, 便把他的人体工学椅垫带到庶吉士馆, 领着团队钉死在馆里干活。 这回他也要加班,两人索性谁也不必等谁, 晚饭都在院里解决,到回家再聚。 给人打工难免这样,宋时颇有经验, 也不抱怨工作苦累, 认认真真地筹划着这个给周王印书目的项目: 四书五经都是读书人的本份, 孝经更可称得上是童子功,若教这些庶吉士拿着自己从小背的经书来查找目录页数, 简直连书都不必翻, 随便指哪一章、哪一段, 甚或随意捡出几个字来, 都知道印在哪页——这都是做八股文小题做出的基本功:见得经义中一个词,就得立刻知道这词是出自哪一句、哪一段、哪一章节, 上下文包括注释原意。 文章背熟到这个地步, 页边上印的页数也差不多都了然于胸了。哪怕换了新书, 版式、字体大小有些出入, 但这些庶吉士都早读书读到骨头里, 摸着新书薄厚,拿眼掌一掌书上字体大小,便能估算出某章印在哪一页, 来回翻两下便足以找着准确的页数了。 这几本做起来还算简单,朱熹编著的《通鉴纲目》却足有六十卷,又不是科举必考内容,便是这些基本都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才的庶吉士也背不下全本,必须他亲自领导项目组,对着书细心查找、校对页数。 宋时拿到宫里发下的新书后,便先组织同年开了个会,交待了新版目录的排版样式——就是他之前交给曾学士的那套《北魏官常志目录》,蜡版他还没丢呢,正好按着人头印三十套,发给庶常们学习。 不过大班教学还是得上黑板,随时提学生上前回答,不然讲不清楚。 他便叫人漆了个大黑板,从桓家带到翰林院,在学斋里高高挂上,拿滑石条作笔,像模像样地写了板书:目录编制规则:一、纸页分上下双框,先上后下;二、目次提要与原书相同,仅齐框底添加页数,以虚线引下;三、排虚线的圆点横竖对齐…… 负责教导这些庶吉士的侍讲学士王直也凑热闹来旁观他开会。见他弄个大黑板来,险些被这粗夯的木板逗笑出声,但见他挂好板子,拿滑石凌空写出一行行有棱有角、转折变化如意的颜体字,那阵笑意不禁转换成赞叹。 这笔字的功力的确深厚! 原先看他在纸上用铁笔刻字已是不容易,如今竟拿着粉块儿悬空在墙壁上写字,写的又近乎是径尺的大字,却全不变形,颜体应有的风骨历历可见……这可不是寻常擅书者能作到。他下笔之前就要预先在胸中安排好在这一片大黑木板上做书的格局,书法亦要好,臂、肘、腕都须得能稳住。 略差些的,写出的字就要走形,或是一篇字各自为政,一篇文字散乱无神。 王学士正自忖度,却见宋时一篇板书写完,又用裁衣的长尺比量长度,在黑板上画了张稿纸页,真个要叫人上去试填了。 庶吉士馆可不像他在福建办学时,还会有学渣缩在人群里不举手,满座学生都是千万考生中厮杀出来的精英,只有抢着上的,没有不敢上的。 抢的人太多,宋老师简直没什么成就感,索性就叫他们按座位从右到左,排着队上来写了。 第一位上台的萨庶常连他做的目录也没带,只在刚才听课时看了几眼,便早烂熟于胸了,捉起滑石削的笔便往板上写—— 一笔下去,笔画就歪了,滑石也禁不住他的大力,笔头在板子上压碎成几块。 台下不知何处传来几声轻笑,王学士不禁摇头暗叹,以为果如他所见。宋时也偷偷歪了歪嘴角,连忙抿紧双唇轻咳一声,摆出师长风度,上前说道:“这滑石笔极软,萨兄这样三根手指捏着,轻轻写字即可。诸位同年都是头一次用这笔,不必在乎字迹,要紧的是学会印目录的格式。” 萨庶常有些惭愧,取布巾投了投水,先把板上的滑石碎末擦干净了,才又慢慢写了起来。这回他终于能顺顺当当写成字了,只是失败过一回,心里紧张,下笔施力又不得法,写出的字歪歪斜斜,放在宋老师的标准字体旁,就像初学练字的小学生似的。 岂只他要脸红,刚刚争着上台的庶吉士们都有些后悔了。 方才都争着上台干什么,先观望一下不好么? 万一他们往板子上写也写得不好看怎么办? 宋年兄何必如此俭省,用什么木板、滑石笔,若用榜纸铺在墙上,叫他们挥毫泼墨,谁写不出一笔好字呢! 会试不靠字体筛人,馆考可看字的,他们的字也都是上上之选啊! 然而黑板前这宋同年还好商量,教室后排还坐着个专负责教他们的王老师,这位老师却是个严肃刻板的性子,连个翰林垫都不许他们倚的,岂容他们挑三捡四,要笔要纸? 这群馆选精英、天子门生,也重温了一回当小学生的故梦,排序靠前的含羞忍祛地上台,靠后些的都趁机立起雕版的铁板,倒拿着铁笔练习,只盼上台时写得好一点。 也不用好到宋三元这样子,能比别人好些就行。 宋老师也知道他们没有经验,看了两个学生的板书后便果断喊停,体贴地走到同学中间,给他们展示了拿笔的手势、落笔的力道,又在板上示范如何通过转动笔尖、倾斜笔身来模仿毛笔笔锋…… 顺便叫了下一位何庶常上台,让他按自己教的方法试写。 叫了几个人后,他见后头的学生们好像都会写板书了,便拍了拍手上白灰,体贴地说:“既是众位同年都会用这黑板与笔了,就自家拿这板子试写吧,我待去制一套新蜡纸,方便众人写目录时找准连虚线的点。” 让同学们自己练习吧,他做老师的在前头盯着,这些学生上台写字时都战战兢兢的,多可怜呢。 还是偶尔过来扒门缝看看就好了。 宋时宣布散会之后,庶常们在屋子里对着黑板练习,王学士却跟着他出来,好奇地问了句:“子期你怎么练出来的这笔字?论理说你一个状元,字写得好也不稀奇,只是怎么偏偏爱制些古怪的东西当纸笔,还能拿它写得一笔好字?” 算是前世练的吧。 他小时候不是个听话的学生,上课没少偷偷睡觉、说话、看闲书,所以经常被盯着他的老师叫到黑板前面答题。后来大学毕业又当了领导,到淡季没事了就开会研究怎么开新路线,开会时大家都是在白板上写写画画,整理得差不多了才做ppt的。 说得深刻点儿,环境造就人吧。 他淡淡一笑,推开一点门缝,看着黑板前挤成一团的同年说:“本来晚辈也想只印下这些目录给同年们看,后来觉得空讲容易走神,在台上边讲边写,众人看着板书更容易听进去。再者晚辈在板子上画了大的目录图,比纸上印的清楚,众人练习也方便。其实这滑石条都是削成柱形的,用着和用铁笔刻版的感觉差不多,练惯了硬笔字的容易掌握技巧。” 王直也隔着门缝看了看那些庶吉士,见他们挨在黑板前写字、比较,有几分争胜的劲头,嘴角微微勾,说笑道:“咱们前脚出门,这些少年人就坐不住了,实该进去敲打敲打他们,教他们稳重些。” 是啊,这就是做老师的乐趣、呃不,是做老师的责任啊! 他满心敬佩地目送王学士进去管纪律,自己拿了几张新稿纸,拿出游标卡尺量长短、度直角,把稿纸里每条竖格一分为四,又取准垂直线,横着隔半分画一条,在稿纸上打满格子。 每条竖格里可写一行大字、两行小字,将小字位置对半劈开的竖线与横线交点,就是目录文字与数字间的虚线点了。 他将这张纸晾干,用蜡纸刻好一排排圆点,回到家又用朱砂、肥皂、白蜡等物调了红色油墨,在每一列竖格中印出两列红点。这些稿纸再浸一层蜡就能作蜡版,庶吉士们在这版上刻目录,只要上下对齐着刻好文字,中间要拉几个点,按着这些红点的位置点下去就行了。 如今他印刷技术渐高,一份蜡版足可以印出五六百份稿纸才坏,他刻了两份蜡版,印出来后都浸成蜡纸,足够刻出一套圣上要的书目,还能富余出练手的蜡版来。 桓凌晚上加班回来,见他还在用自己的业余时间操持国事,心疼得直着急:“从不曾见翰林院有这般使唤人的,你虽然能者多劳,可也该叫人替你分担些。” 不叫别人,起码也等他回来一起干吧? 宋时前世加班成自然,今生又把他爹跟桓凌的公务当自己的正业干了这么多年,早就养成了主动工作的习惯,也不在乎工作时间还是业余时间,有加班费没有加班费的。不过见桓凌这么心疼,恨不能立刻抢过他手里的滚子替他印的模样,他忽然就有了种想扔下手头一切工作,什么也不管,就好好享受这种被人关心、照顾的感觉的冲动。 为什么不享受呢? 他当真把棉滚子往一旁清洗的水盒里一扔,取出印了半截的稿纸晾着,朝桓凌伸出手:“好了,你也不用抢着干,翰林院三十位庶常跟着我印书呢,明天让他们自己印就是了。” 他师兄愣了愣,反应过来后被他逗得笑出声来,上去拉着他的手一用力,左手在他腰间一托,便将他扛到肩头上,扛着他回了内室,扔到了家人早就铺好的柔软被褥上。他也不做别的,先给宋时翻了个身,温热的手按上了他紧绷的后腰:“这些日子你案牍劳形,愚兄帮不得你什么,只能勉强给你按摩一下,解解疲乏了。” 他搓热了掌心,当真顺着腰骨从上往下认认真真地按摩起来。 宋时不知是紧张还是期待地僵硬了一阵,但被叫他一通揉捏后,僵硬的腰肌却不由自主地放松,于是安然闭上眼享受起了这场按摩。桓凌的力道实在恰到好处,酸痛过后,这些日子操劳过度、常觉酸软腰肌就像热水烫过的皮筋一样,重新恢复了弹性,想怎么拧就怎么拧。 真舒服。桓师兄这个力道不错啊,左边再用力点就更好了。 他十分专业地点评了几句,自己舒服够了,才觉着有些不合适,便许诺道:“等我们给周王印的这套书目印出来,以后就不用加班了,到时候你回到家累了,我给你按。” 桓凌看着他紧按在枕边,手背透出淡青筋脉、指节稍显突出,不那么精致却极叫他心动的双手,含笑答了声“好”。 第130章 有了带圆点的新蜡版,刻版时的技术性难题差不多就解决了: 原先众人只担心圆点拉得不齐, 印出来版面显得凌乱, 但换成这套新腊纸, 该刻点时只要对应着点一下就行。而且那些红点还可当格子用,这种稿纸一格要写两行字, 本该是写字者自己下笔时斟酌肥瘦、左右,如今只消比量着那些圆点连线作中线,刻字时也可“从心所欲不逾矩”, 能省下许多心力。 众庶常拿到那两张刻好的腊版和预先印出的几张稿纸后, 都惊喜非常, 哪怕宋老师后头又给他们布置工作,让他们亲自印出样稿, 也没有一个反抗的。 印稿子他们起码都印了几个月了, 熟门熟路的, 可比刻版时还要拿着尺一个点一个点地比量着刻强多了。 不愧是能造出鸳鸯尺的宋三元, 干什么都讲究量度精细! 三十位庶常甚至夸起了给自己加工作的老板,全无被压榨的自觉, 兴兴头头地印了稿纸, 目光量着纸上朱点连成的界线, 心下计算着自己刻版时怎么下笔。 开会经验极为丰富的宋老板又领着他们开了个工作会议, 分配这场印刷目录的任务: 一卷《孝经》、五卷《四书》、八卷《诗经》、十卷《书经》、十卷《礼记》、十一卷《春秋》、十二卷《易经》……六十卷《通鉴纲目》, 合在一起共117卷,平均到三十个庶常手上,每人近乎要整理四本目录。 至于他自己, 要负责进度管理和质量监管,没有时间亲自做基础工作呀。 宋老师感慨地摇了摇头,架起小黑板,把之前的会议内容擦掉一部分,只余图示,拿着粉笔继续作板书,将三十位翰林安排得明明白白:先按人头分配,每人整理四卷书的目录;再将这三十人分作十五组,以小组为单位互相检查;然后还要将原稿次序打乱,每人随意抽出四本检查;他这个负责人带着只需检查一本书的幸运儿负责全面检查。 等这一百余卷书的目录写得清清楚楚,格式、页码一丝不错,今日印出的新稿纸也就该浸好蜡、晾透了,就发到各人手中付印。 满座庶吉士细听着他安排,别的都无异议,只觉得检查次数太多——他们都是神童出身,自幼过目不忘、文不加点,写出来的东西哪儿需要这么一查再查?交上去的必定都无错讹! 众人意见一致,都要求宋老师信任他们,少查几次。 宋时听他们声音渐高,要跟自己争执起来,忙拍了两下掌,肃然说道:“咱们进翰林院时,院士们已经开始修《大典》了,虽说各位同年多半时间跟着学士读书或随我练字、刻版,却也该见识过修大典的场面,见过前辈们为着一句话、一个词、一个年号、日期一遍遍翻书修改。难道那些前辈翰林们才学不如你我、记性不如你我?” 庶吉士虽说在这京里都是横着走的,见着侍郎、尚书的车都敢不避让,但唯独在这翰林院里横不起来——因为前辈们都是庶常出身,还有历科殿试的三甲。大家叙叙出身,他们这些庶吉士在普通进士面前自高一等,在前辈翰林面前却没那个底气。 若是三甲,还可压压往年的状元,可惜他们不在三甲里,面对的却是三元及第,状元中含金量也是最高的一位,只能服气。 宋时见他们老实了,便改口激励:“咱们这部目录虽不收录进《大典》,却是圣上指名要配着书赐与周王殿下的,编订时自也该学前辈们一般用心。若有一丝半毫误差,叫人挑出毛病,你我还有何脸面留在翰林院?” 若非周王如今是被贬出宫,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好事,他还真该许下一顿酒席作奖励,吊吊大家的工作热情。 好在如今这时代皇家至高无上,这些庶吉士想起自己是给周王编目录,不用加物质奖励,精神上的满足感便驱动着他们努力加班了。 宋经理欣慰地陪着他们连加了十天的班,印出了五套精致整洁的目录——多递上几套备用,以免装订中有损耗,还得重印来补上。反正只雕版麻烦些,后头印刷都是机械劳动,在馆的庶吉士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年,干起这些活计并不费力。 宋时检点再三,确定无错印、无油污、无漏墨之类问题,才将这些目录分别整理好,用厚纸糊了文件袋装起来,袋面题上书名,一总递到曾学士手中。 曾棨也是个谨慎人,拿到手先抽出几份,对照着书检查。看看纸面印得干净整齐,提要、页数都对,才放回文件袋里,将袋口绳子缠在袋身钉的铜钮上,看着那袋子笑了笑:“这袋口回头用火漆封上不就是了,何必弄得这么麻烦。你一个男子倒会做这些女子的针黹,不怕叫人笑话么?” 宋时笑道:“学生总要将这些交给老师看过后才能封口,但怕这中间错手拿反了袋子,里头印好的文稿掉出来,有弄脏、弄乱的。况且在这纸袋口上钉个钮子也不算麻烦,学生顺手便弄了,不值得为这点小事另寻人来做,也耽搁工夫。” 这么一个大活人,又不是手脚残缺,还能不会做手工吗? 他对自己的动手能力十分满意,曾学士却对他的生活条件不大满意:“你家里便没个女眷帮着做这些,竟叫你一个男子学针线?这、唉,虽说如今你与桓佥宪要好,但家里也该有个人主持中馈,不然一个男子怎么过得起日子?” 不是一个男子,是俩。 桓凌虽然不会主持中馈吧,还是挺贤惠的,凑合着也能算红袖添香……还会按摩呢。 他脑中略转过念头,收起嘴角满足的笑容,正正经经地说道:“老师放心,我们两家都有会做衣裳的家人,我这只是为着早些把稿子交给老师,才自己顺手做了这些袋子。” 他老师活了几十岁,还看不出他的神情?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你们就是年轻……罢了,男子娶妻,倒何时也不晚,只是你这样一拖再拖,偌大年纪还膝下无儿,不怕父母着急么?” 桓凌是没得父母,连祖父都不在京了,宋时这边却父母俱全,难道父母不催么? 他也曾收了许多人家的帖子想给宋时说亲,却被他拿父亲未回京为借口推辞之事,等到他父亲时京,又赶上二王选妃、他和桓凌在金銮殿上互许终身…… 那些帖儿还留在他家里积灰,至今没得送出呢! 曾老师感慨一声:“你如今还年轻,不知道娶妻生子的重要,等过两年看人家家里儿孙满堂,自己却膝下空空,就知道后悔了!” 宋时老老实实听他数落,面容诚恳,实则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打从他前世大学毕业,年年回老家过年的固定项目就是催婚。他们家堂表兄弟姐妹人人跑不了,七大姑八大姨齐上,催完婚就催生,逼得他早练出了一身充耳不闻,死不悔改的本事。 当初一屋子长辈催婚他都扛住了,如今才一个老师催生算什么?就是他父母催生都不怕!反正侄儿侄女多,不管男女,过到他名下一个不就得了?反正他们家也不分家,只在牌位上改个名字的事,兄嫂们也不至于舍不得吧? 若真舍不得,就让哪位侄儿兼祧两房,生了孩子再分他一个做孙子。 他叫曾学士教育了一顿,倒是把定后嗣的事提到了心上——催婚不就是为了要孩子?若他连孩子都有了,那结不结婚有什么要紧?老师与家中长辈还有什么可催他的? 反正给周王印目录这桩差使完了,他也不用守在院里加班,散值后索性骑着马回了宋家。 他娘听见他回来了,喜得直拍大腿,容光焕发地说:“快叫他进来,这是多少天没着家了,知道的咱们家娶了个翰林进门,都拜过祖宗了,不知道的该以为咱们时官儿倒插门了呢!” 纪氏捧来镜子帮主母重新整妆,一边梳头一边附和着说:“可不是这道理?桓家那宅子如今空落落的,能有几个人服侍他们呢?时官儿要做什么药时住住也罢了,这几天玻璃还没烧得呢,又不制药,家里没地方给他们住么,何必住别人家。” 二人一面抱怨,紧赶着抹光了头,匀搽了粉,见儿子进来行礼,身边又没拖着个男媳妇,说不出的舒心惬意。老太太把他拉到炕上,笑着问:“怎么一个人就回来了?不走了吧?桓家小哥一会儿也过来住么?” 宋时给两位当娘的见了礼,安安稳稳地坐下来答话:“我正要找娘借人呢。他这些日子晚上公务忙,回家晚,我散衙之后直接过来了,得找个人去都察院给他传信,让他晚上自己回家歇着,不必等我了。对了,娘,大哥二哥怎么不在?” 他娘道:“他们是状元公的哥哥,天天有才子这个会那个会地请,比你这翰林还忙呢,不必管他们。你这些日子在桓家清清冷冷地过日子,受罪了吧,看这瘦得小脸儿都长了。娘叫人给你做驴肉锅子,炖个汤羊肉,你多吃些补补身子。” 宋时摸了摸鼻子,脸上有些发烫,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说:“没受什么罪,不是为这个累瘦的,只是这些日子赶着给周王印书,忙起来就容易掉肉。” 樊氏夫人“哦”了一声:“你还没开始做你那药啊,是为专等那些玻璃器吗?那回头娘替你催催你大哥。” 原来娘又给他酱驴肉又给他炖羊肉的,不是为了补肾……唉,是他思想太不纯洁、不,主要是这些日子近墨者黑,生活不够纯洁,影响了他原本简单纯粹的思维方式了。 宋时一边甩锅,却控制不住的脸越来越热,连他姨娘都看出他耳垂、脖子发红了,忙上来问他:“这屋里是热是怎么着?你少年人火力壮,坐到炕梢去!” 也不是炕梢不炕梢的事…… 他揉了揉脸,强笑道:“没什么,刚从外头骑马回来,拿风吹的。姨娘你安心坐吧,我前些日子让人捎来的椅垫还好坐么?娘你坐炕上也倚个垫子靠腰,比迎椅舒服。” 说了几句话遮遮羞脸,正好他爹也回来了,哥哥们又回来用晚饭,他上去见了礼,一家子便围坐着吃了顿团圆饭。吃饭时他便盯着三个侄儿看来看去,等孩子们回去写作业,便跟父兄们提了自己的意向:“我想过继个侄儿或侄女到膝下,将来百年后继承香火。” …… 他爹一拍桌子,中气十足地喝问:“你跟桓凌过到一块儿就过到一块儿,那是在皇上面前过了明路的,你爹也管不了,可你难道真要正经拿他当个媳妇,为着他不再娶妻纳妾了?” 他不给你生,你纳妾不成么,年纪轻轻的就要过继儿子了? 宋时听他爹闹完这一通,才把身子挺起来,对两位兄长和嫂嫂们说:“其实咱们兄弟又不分家,我家那……也看不了孩子,肯定不会把孩子接过来让他跟我住的。只是族谱上改个名字,叫祖先知道我这支烟火没断,孩子往后还是管兄嫂们叫爹娘,管我叫叔叔就行。” 他们第三辈人还不太多,长子又不能过继,若是大哥大嫂不舍得把幼子过继给他,那就过继个侄女——把女儿过继给他,以后就在家招赘女婿过活,还能天天见着父母,省得出了门子,往后回娘家都不方便。 这话说得十分动人心。 他大哥大嫂只得两个儿子,也舍不得把娇生惯养的小儿子给他,从此只能叫自己伯父、伯母;而二哥家生的女儿,将来嫁了人,天南地北地不知会落到何处,反倒不如在家招赘。虽说招赘的女婿不如嫁人的好,可宋时是百年才得一见的三元及第的名士,做他家独生女,寻的丈夫恐怕也不比他侄女嫁的差到哪里…… 宋时已经把心思都交代了,两家兄嫂心中也各自做着打算,唯独他们的爹还在数落着儿子,喝骂回荡在堂中,最后还是他们的母亲亲自开口,才将丈夫的气焰压了下去。 “那桓家公子毕竟是大家子弟,见做着高官,又与咱们家有故,咱们时官儿跟人家过着日子呢,也不能说要娶妻生子就去娶。不过过继之事也不急在一时,再过两天不就到了休沐日?到时候你带桓凌去庙里问卜,卜卜你们俩到几岁合该有子……到时候若还没有亲生的,再想过继的事吧!” 他娘这意思,是让他们新婚夫妻一块儿到庙里求子吗? 无数电视剧的经典浪漫场景顿时浮上心头,让他不自觉地低头看了看小腹——照他们俩平常doi的习惯,好像他才是该生的那个…… 不不,算了,还是他自己去庙里吧。人家周王就是自己到庙里求子的,他不是也不用管生? 第131章 宋时只在家住了两天,恰好老家送来成套的实验室器皿, 他就借口为边关军士制药, 拿上实验仪器, 赶紧收拾收拾回了桓家。晚上桓凌顶着夜色归来,见家里竟然坐了个人等着他, 当下吃惊地问:“你怎么才住这两天就回来了?家里也没留你?” 能不留吗,他也是费了好多口舌才回来的。但他更怕再在家耽搁两天,桓凌哪天会跟过去住, 到时候见了他娘……可就要知道娘让他们俩到庙里求子的事了。 一个人去庙里求子的意义跟俩人一起去可不一样啊! 他摆了摆手说:“我之前找大哥要的玻璃器从老家运过来了, 那边儿不是有孩子么, 我怕药气熏着孩子,正好回来炮制药材。”说话间见桓凌隐约含笑看着他, 下意识强调了一句:“不是为了你回来的。” “嗯, 不是为了我。”桓凌听了这一句, 反倒大大方方地笑开了, 凑上去在他发间亲了一下:“叫我白高兴了一场。” 他身上带着深秋中夜的寒气,贴近了, 冲得宋时不自觉眯了眯眼, 抬手碰碰脸颊, 也冻得凉冰冰的。宋时顺手往下一抹, 只觉他脸、脖子、衣裳无处不凉, 要不是灯光不好,恐怕都能看见凉气丝丝往上冒了,忙让他回屋去换熏炉上熏热了的衣裳。 两人该避嫌的时候也没怎么避过, 如今什么都见过了,更不必避,宋时拉着他腰间玉带,指头往后一推,就把带头上的铜钩从带孔里推出来,拉出开腰带,替他脱了外衣,扔到衣架上。 桓凌站在熏炉边换上中衣和软底布屐,却不再着夹衣,而是直接晃到床边,含笑朝他伸了伸手:“虽然时官儿不是为了思念愚兄早归,不过既然回来了……” 宋时无奈扶额:“你这个人,怎么光想这个,不想点正事呢。”他正要去庙里求子呢,干这事联想多不好! 有这工夫不如算算那袋无名异里能提取出多少二氧化锰,配上多少氢氧化钾煅烧生成氧化锰,再加多少硫酸生成高锰酸钾…… 这套是实验室配置流程,不如锰矿浆加二氧化硫水溶液和碳酸氢铵的那套效率高、成本低。但是他苦读了一篇论文下来,怎么看现有条件下也弄不出来碳酸氢铵,还是这套配方更有可行性。 宋大人正想着工业发展大计,桓凌早已翻身趴到了床上,见他不肯过去,还给他抛了个带着几分委屈的眼风:“前些日子我替你按摩时,你还说待闲下来也要替我按按,怎么如今结了差使,真个有空闲早归了,倒不肯兑现旧诺了?” 原来只是按摩,是他思想不纯洁了。 宋时心下有些讪讪,坐到床边也摩热了双手,替他揉开僵化的颈下肌肉。 大家都是坐办公室的文人,哪儿容易出问题,能设身体量到,按摩起来就特别到位。宋时从他脖子两侧往下按到腰间,在腰椎两侧容易劳损的肌肉上揉捏。 他最开始是在坐床边上拧着身按,后来按了一会儿感觉不得用力,就一条腿跪在床边,双手从左腰按到右腰,帮他放松紧张的肌肉。桓凌也是个会享受的,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提要求…… 再往下按就要按到他的尾骨了,宋时手往下滑了一点,忍不住想再往下滑,又觉得说好了只是搞个正经按摩,偷偷摸他也不太合适,正在犹豫间,桓凌忽然出声说了句:“再按得靠右些。” 他做贼心虚,忙把手撤回来,去按他腰侧。桓凌却忽然转过身来,仰卧在床上,拉着他的手含笑说:“再往右按一点。” 再往右按就给你按出内脏破裂了! 宋时用力往后抽了抽手,桓凌却深叹一声:“自打咱们成亲后,还没分开过这么久。本来你回家时我该跟着,可你不叫我去找你,我也只得独留在此……你在家时就不想我么?” 他话说得软,动作却不软,拉着宋时的手挺身坐了起来,捏了捏他已见发红的脸颊:“怎么哥哥来接你那天都没回家,前两天突然就要回家了,也不叫送你?别人家回门都是两口儿一起回,你这是嫌我见不得爹娘了?” 去去去,谁回门呢!他那是有正事! 宋时就是不想让他知道要孩子的事,一把把他推平了:“旬末休沐日我还要回家一趟,跟我娘有事说,你别跟着我回去!” 他这么神神秘秘的,闹得桓凌倒真有些想知道他回去干什么,可问也问不出,逼也舍不得逼,只好放开他,说道:“罢了,我这个月只怕也不得休沐了,你有什么不肯告诉我的事自管去做,不必担心我偷偷跟着你。” 宋时虽然不想他跟自己回家,但听他又要加班,也有些替他不上算:“初审不该是刑部的事?你都察院该查的在边关就查了,帐簿、口供也都缴上了,怎么他们刑部不能自己查出个结果,还要拉着你一起审问么?” 桓凌无奈摇头:“如今马诚在牢中已吐口说当年是为马尚书安排才得的官,甚至取中武举也走了马尚书的关系。这案子越查越深,三法司哪一司也不能独善其身哪。现在只等上裁,不知圣上会不会将马尚书打入天牢待审。” 若真确认当年武举有弊案,那就不只是兵部的问题了,六年前马诚参加举试时,作主考官的巡按御史也有责任。而这位巡按御史在主持那次顺天武举后不过两年便外放,如今竟已转迁至从二品品山东布政使,升迁速度似也过快了…… 这位巡按御史与马尚书有何干系?这场升迁背后又得了何人之力? 武举虽不及文试,却也是国家抡才大典,若出了事便是主考官、监查官、内闱同考、兵部、京营总兵官都可能牵连到的大事。三法司查起来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他们三司部堂要员一天都会面共议几回,底下人更是随时要候着上头差遣,欲查不也欲放不能。 何况马尚书是周王外祖,万一周王继位,贤妃依例升为太后,马尚书便是皇家姻亲,按律法还挨得上八议之一的议亲呢,肯定不能坐罪。 宋时想想桓凌如今的工作量和压力,又不禁有些心疼,怎么看他都好像比前两天又瘦了些,那腰带都松了,弱不胜衣的…… 啧啧啧。 他隔着腰带量了一把,没量出腰围变了没变,倒摸出腰带刚才好像是他按摩时给松开了,没有什么衣带渐宽、腰同沈约……但那眼圈儿都累得有些发青了,眉间似有若无的皱起一道竖纹,唇色也淡淡的,还是可怜。 他也不知怎么长的,这么大一个男人恰就长到了宋时怜香惜玉的心尖儿上,凝眸看着人的样子又深情又色气,勾搭得他忍不住说了声:“哥哥疼你。” ……谁是谁哥哥? 这话都是跟谁学的? 桓凌莫名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想把他按到床上揍一顿的心情,如今是不舍得揍了,却也还该教训他一声,叫他知道长幼大小。 第132章 当初桓凌一纸弹章把整个都察院的同事拉下水加班,如今自己也被带挈得常年无休。之前他去院里加班时宋时总要可怜他一把, 这回倒有些庆幸, 早早送他出门, 便从匣子里拿了这两个月的月俸,牵上马直奔南关悯忠寺。 灵泉寺离家太近, 万一有邻居到庙里上香,认出他来怎么办?再者桓凌也爱去灵泉寺,万一哪天去上香, 遇见话多的僧人, 跟他说一句“宋施主来求过子嗣”…… 那多没面子啊! 悯忠寺虽然远, 但远有远的好处,没有认得他的人哪!又是贞观年间始建, 武则天通天元年就建起来的八百年古刹, 寺里香火鼎盛, 观音殿前身就是号称“去天一握”的悯忠阁, 求子肯定灵验…… 咳,算子孙运肯定灵验! 他快马加鞭进了悯忠寺, 先到门前功德香打赏了一把碎银, 又买了两把最贵的檀香, 寻了个迎客的小沙弥问何处能算子嗣。 迎客的少年僧人见惯了来求子的, 念了声弥陀, 沉稳地说说:“檀越若要算命中该几时得子,可到山下寻一位算命先生,我佛门中却不算这些。不过施主檀越既已买了香, 何不到观音座前拜一拜,求观音送子?” 他倒不用送,侄子侄女都是现成,就算算过继的日子,是养男孩好、女孩好,好说服爹妈哥嫂而已。 不过这香买都买了,也别浪费,正好参观一下著名景点,再给家里求个家宅平安。顺便求菩萨保佑桓凌别被卷进夺嫡里——也不用当杨一清、张居正、张廷玉这样的名臣,能一辈子平平安安,六百年后随便上个“震惊!历史上第一对出柜的同X恋大臣竟是他们”的UC头条就成了。 他便对小和尚点了点头:“小师父说得有理,那我先去为家人祈福,回头再说别的,请小师父为我引路。” 握着满把香去了观音殿,上上下下、内内外外参观了一遍这座建在悯忠阁旧址上的宝殿,点燃佛香插在炉中,跪在观音像前拜了三拜,默默祝祷。 正在虔诚礼拜,却听后头传来一道声音,轻轻柔柔的,音色尚有些稚嫩,却藏着一股久居人上的傲气,对僧人说:“我家公子待会儿过来,劳师父们将这殿内香客清退,方便公子礼佛。” 这观音殿多半儿是女子来拜,但有宋时这个男客先来求子,那些晚到的女客都不好进来,殿内要清的香客其实只有他一人。那僧人却不即刻答应,反倒劝那少年:“这位施主也是读书人,特地来此求子嗣的,过不多久便要离开,可否请施主稍待?” 胡说,谁说他是来求子嗣的!他刚才明明说清楚了,是来求家宅平安的! 宋时气得连愿都不许了,回头看了一眼——跟小和尚说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脑后披着一半儿头发。人长得挺清秀的,一身青衫白裤,虽是两截衣裳,看得出也是上好丝绸缝的,腰间带荷包、香囊、头上还裹着个销金的青绸头巾,也不知是哪个勋戚豪门的家下人。 那少年倒没注意宋时看他,还从包里翻出了几块银子,对和尚说:“我家主人难得出门,待会儿还要回家去,没工夫在这寺里空耗。僧人拿这个去劝解,若还不成,我家主人另有补偿。” 那些银子也有姆指大小,少说有五六块,若打发普通路人还真不算少。当然对他这能京里能横着走,连部堂高官的马车都敢不避让的翰林“储相”来说,这点银子就算侮辱人了。 不过宋时没有演《康熙微服私访记》的工夫,又看小和尚老老实实的可怜,该拜的拜了、该求的求了,便起身向那两人走去。 当然不会要钱,但是一定要解释一下,他是来求家宅平安的,不求子! 但他这一转身往门口走,那少年看见他的脸,神情忽然凝住,握着银子的手悬在半空,嘴唇翕动几下,半晌才爆出来一句:“宋大人?” ……居然认得他! 翰林院有人养着这么财大气粗的家人吗? 他在桓家住的那几年也没怎么跟人出去玩,认得几个小朋友,家里也不是这风格的……难不成是大朝会下朝时见过他的? 他琢磨不出来,索性问道:“你认得我?不知你家主人是?莫非是与我熟识之人?” 那少年变了颜色,恭恭敬敬地说:“小的曾机缘巧合见过宋大人一面,故此认得。我家主人也一向倾慕大人,只恨无缘面识,此时主人尚未到寺中,不知宋大人可肯稍待,待我通报主人,再来请大人相见?” 嗯,一说这话就是身份在他之上的人了。不过若是那几位部堂高官,要见他只管亮明身份宣召就是了,八成是哪位勋贵外戚? 这样的人家他就不能见了。 他含笑摇头,说道:“我今日是奉母命来为家人祈平安的,待会儿另有事要办,不能在此多留,你代我向贵府主人致意吧。来日若有缘,自能相见。” 他说到“家人”“平安”时,稍稍把声音加重了一点,保证那两人都听清楚他不是来求子的,然后一甩袖子,飘然而去。 到寺外找摊子算命。 今日朝臣休沐,也是开庙会的日子,寺前一条街摆满了摊子,卖书的、卖假古玩器用的、卖假书画的、卖吃食的、药材的、衣料的、关外皮张、南货冰糖、天津海货、日本俵物的…… 宋时险些就去书摊上翻那几本最显眼的生理卫生绘本看,给他的小论文添砖加瓦。他都摸到摊子边上,但想起悯忠寺里有个认得他的小厮,怕那家回头打听到他一个翰林编修在寺外买小黄书,那手便在空中硬生生地拐了个弯,拿起一本《山海经》翻了几页。 虽然一看就是盗版书,但印刷质量不差,居然还是带图的。笔法不像什么名家画作,线条倒也流畅有力,异兽形象颇符合书中文字描写,神情也灵动,比他从前买的麻沙版好。 他索性买了一套,扔到马背旁袋子里,而后牵着马顺街而行,先寻了个人多的香店去冬灰——也就是含钾的草木灰。 其实他家里也有草木灰,但一般厨下烧出来的草木灰颜色发黄,夹杂着未烧尽的黑炭,含钾量也低。香店里的却是藜蒿烧出来的真冬灰,这种藜蒿生长在盐碱地里,钾含量高,烧出来的灰颜色雪白、品质纯净,多提纯几回就能当纯碱用。 要是在南方,其实直接买纯碱就行,因为南方的碱基本就是草木灰提炼的碳酸钾。但京畿地区盐碱地多,卖的是碱土提炼出的碳酸钠。他家里也就那么一袋软锰矿,舍不得祸祸了,宁可自己买回家提纯,再加石灰煅烧,配出可靠的氢氧化钾来。 他上去就先要了五斤灰,不要香。 那香店里是配着香卖灰的,都是论两卖,没见过几斤几斤往家称的。连伙计带客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连问了几回他说的是斤是两。 当然是斤,几两灰够他祸、实验的吗! 宋时一摆手,随口扯道:“我家是南方人,过冬爱烧火盆,要买一冬的冬灰用,又不是不给银子,问这些做什么?不过我只要真灰,你家可不许在里面掺石灰压分量,到时候我要过水验货,质量不好要当场给你退回来的。” 原来是南方人。南方人刚搬进京来的,大概不会烧火炕,还要烧火盆取暖,难怪要买冬灰。 烧火盆时不能直接在陶盆或铜盆里烧碳,就要在盆底铺一盆灰,炭先烧得红热了,夹过去埋到灰里。白天多露出些炭来,烘得屋子暖和;到晚上把炭盆上的灰面抹平,炭闷在灰里面缓缓燃烧能烧上一夜,也没什么烟气。 掌柜虽然觉得他官话说得好,不带口音,但他们读书人会说官话也不奇怪,便笑着答应:“我们东家这香店也开了三代,一向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在这悯忠阁外是有名的,绝不会坑骗客人。只是我家店里没存着这许多香灰,要从别处调来,得用一两天工夫才能送到。未公子府上何处,小老儿到时候派人送去?” 就住内城……那个桓家。 他取纸笔写了地址,想了想没留自己的名字,只留了桓家管事的名字,约好了明天下午送货。买完草木灰,又单买了生石灰,家里倒有银丝碳不用买,这一来氢氧化钙、软锰矿、二氧化碳都有了,自己回去慢慢实验就行。 他了却了一番心事,骑上马遛遛达达地去转算命摊子。却不知背后有个人正指着他,对身后一名锦袍玉冠的少年人说:“那牵马出来的便是宋三元,小的一路从佛寺里跟着他,决然是他没错。小的曾在老爷召见他时悄悄在院里看过一眼,方才佛殿中一见就认出来了——这般风姿气度再没有别人了!” 那少年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你做的不错,早些儿晚些儿给那位姨娘祈福要不要紧,先结识了他才好。早先父……亲只说我年幼,将我圈在家里,只让哥哥出来结交,如今也终于得我有机会见见天下文人之望了。你们再去打听他方才买过什么,都记详细了,回头到家再交给我。” 那随侍的人抬起头来,赫然就是在佛殿里认出宋时的小厮。 少年打发走他和另一个下人,回头坐上软轿,吩咐人抬他跟上宋时。不过他的轿子原就离着宋时有一段矩离,人走又不及马步,一时追不上,少年便掀开帘子,在后头悠然看他逛算命摊子。 算命在江湖传说中属于江湖八门之一的惊门,神秘莫测。 不过那都是现代都市传说,大郑朝这些算命的多半只是骗钱糊口,也真有不少书生穷了,就看两本易经术数,上街摆摊算命的。宋时在广西、福建两地当衙内时,经常带一班衙役充任城管,上街驱逐那些算命的、卖野药的、贩假古董玉器的、炼假金银的……外地的就地遣返,本地的没收摊子,重犯扔到化肥场劳改,效果好极了。 不过京里不管这些摆摊骗钱的,一条街上能有几个卦摊,摊主间竞争激烈,远远地见他往幌子上看两眼,都能高喊几句“公子眉目间有煞气,怕有破相之灾”,“公子文昌星高悬,科场可期”,“公子近日家中可有异像”…… 宋时来算命虽然是为了安父母兄嫂的心,可也不想把钱花给这些骗钱骗得太明显的,一路遛达过了几个摊子,终于听到一个喊他“红鸾星动”的,才将眼神递过去。 那摊主犹似得了激励,上下打量他一阵,咳声叹气:“公子这婚事虽得意,却有波澜,只怕两家家长不合,有意拆散鸳鸯。” 虽然这个算命的明显也是在看他的眼色现在编,可是编得比前头贴合强多了!都是被骗钱,他宁可选择这个! 宋时脸上微露肯定之意,牵着马走到摊边。那算命的越发有了思路,说了几句他如今禄星高悬、前程似锦的吉祥话,又向他要八字,说要算他的流年运数。 宋时正要砍价,背后忽然传来一道正在变声期的、有些喑哑的少年声音:“方才在悯忠寺中缘悭一面,险些错过与先生相识的机会,不知宋先生此时可有空与在下说两句话?” 嗯?那家有钱的主人找上来了? 还真跟踪他了吗? 宋时背后寒毛竖起,顾不得庆幸自己没买小黄书,转身回望去—— 那少年头巾正中嵌着一块上等白玉,一身团花蜀锦胡服,袖口、腰间束得极紧,腰系玉带钩,带上挂着一遛玉佩、玉牌、银香囊等挂饰,脚底踏着恨天高的靴子。 他倒不赶苏州时髦。 但最打眼的不是他的打扮,而是他的脸——那张脸虽然稚嫩、虽然五官更凌厉更神气飞扬,却隐隐挂着周王的影子。 他没敢直视过当今天子,也记不清皇上到底长什么样,可见着这位华贵骄矜的少年,再看看他身边个个像女扮男装的小厮,宋时心中却浮起了一个大大的“齐”字。 他却还得给这些好微服私访的大人物面子,不能道破他的身份,只微微一笑,拱手谢道:“公子有心了,在下敢不从命。” 第133章 齐王比周王财大气粗得多,没带他回庙里, 而是在附近寻了一座有名的酒楼宴请他。随着酒菜上来的, 还有一群良家妇女打扮, 却捧着琵琶琴瑟,走路如风摆柳, 一看就不怎么良家的少……少男。 宋时是见惯大场面的人,带“南风”的小论文都写过几篇,非要应酬的话, 面对这么几个人自不在话下。不过如今他是有家室的人, 还能在外面随便看别人吗?哪怕只在这儿逢场作戏, 回家见了桓凌能不心虚吗? 外人可辜负,内人不可辜负啊! 反正齐王要跟他演白龙鱼服的戏码, 他索性也不把这小屁孩儿当皇子, 端起长辈的架子说:“我听说公子是来进香礼佛的, 公子年少, 恐怕还不到虔诚信佛的时候,那便该是替家中长辈来的。既是代长辈礼佛, 更该斋戒持静以明孝心, 怎好便叫这些人来侍宴?” 齐王是知道他有断袖之癖, 特地叫人安排了美貌少年来侍宴, 谁料他竟不领情, 面上也有些过不去,抿了抿唇,骂身边内侍:“谁叫你们弄来这些浊物打搅我与宋先生亲近了?宋先生是天下文宗, 身份清贵,叫这些人来岂不是污了他的眼!” 那些唱曲儿的颇有眼色地下去了,内侍脑子也灵活,下去命人把带来的金华酒换成葡萄素酒,又添了几样素斋素果。 齐王脸上有些僵硬的笑容又重新恢复真诚,上前扶着宋时的手臂说:“在下仰慕宋先生久矣,今日得见,才知先生风采远过于传说。在下姓zhe、姓张,在家中排行第二,年幼尚未取字,先生唤我张二便是。” 宋时从善如流,叫了声“张公子”,不动声色地抽出胳膊,与他分宾主坐下,便问他特地寻自己是有什么事。 齐王摆出贤王的架子,含笑答道:“海内书生,谁不知宋三元之名?听说宋大人在此,我若不见一面怎能甘心,半路相邀,却是有些失礼了,我便先饮一杯酒自罚。” 一名侍从斟了两杯葡萄酒上来,先奉给齐王,又劝宋时:“宋大人也刚从庙中回来,不宜饮荤酒,也尝尝我从家带来的西域葡萄酒如何?” 宋时略尝了一口,客气地说了声“好酒”。 快赶上超市28块钱一瓶的杂牌葡萄酒水准了。 齐王自己倒颇爱这酒,一口饮尽杯中酒,含笑对宋时说:“今日有幸得遇宋先生,本该送些礼物以表心意,可恨我出来的匆忙,身上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宋时伸手虚拦了拦他:“萍水相逢,如何敢受公子的东西?公子若是有心与我坐论道学,我便与公子多说几句,若再提财物,恕宋某不敢多留了。” 齐王听到“道学”两个字,嘴角的笑容便有些僵硬,垂眸说道:“这个,难得遇到先生,本该请教,可我来得匆促,事先未多做准备,怕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今日我特地请先生出来,其实还有一件事要与先生说。” 他微微抬身,倾向桌子那边,带着点儿故作神秘的意味说:“我是来为先生指点一条避祸之路的。” 宋时心里蓦地跟过电一样,手指微微收紧,仍笑着看向他:“避祸?宋某不过是翰林院中一名小小编修,又能与人结什么仇怨?” 齐王挑了挑眉,笑道:“本……本来不该说,但我实不忍心见宋先生这般才子无辜受人牵累,特地来告诉先生一声——先生可知道桓御史查出来的那桩兵部案子吧?” 宋时脸上的笑容凝住,转为担忧。 齐王微有得色,颔首道:“那桩案子若查下去必定牵累无数,一个兵部尚书之职尚不足以弥平此祸。马尚书的亲故子弟为脱罪,必定找人弹劾桓佥宪,他祖父先已因罪辞官,又没内亲外友支持,如何撑过这无数明枪暗剑?宋先生虽有才华人望,可惜入朝不久,若无有力者相帮,也难救得了桓御史……” 他只差没把“投靠我”三个字写在脸上,语重心长地说:“宋先生要早做打算哪。” 宋时早从桓凌弹劾兵部时就知道他要得罪人,前些日子也跟桓凌分析过他要马党弹劾,甚或受周王连累获罪的可能。齐王所说的只是他们俩讨论过无数遍的东西,还不如他私下里对未来的考虑深入和悲观,即便这孩子消息再确实,也打击不到他。 言官不能因言入罪,凡有人弹劾他,他们就能抓着这点反驳。再者如今他查这案子是当今天子的意思,只要天子还用他整肃纲纪,就不会叫人以莫须有之名弹劾倒他。 至于以后,实在不行就叫桓凌赶紧辞官,他们俩满世界游山玩水,写几本游记、国家地理之类的书,说不定还能收进国家图书馆,比当网红可有出息多了。 他心中平静,甚至能气定神闲地吟一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齐王虽然年小,却也被这诗中厚重的爱国之情与不计个人生死祸福的大义震憾到,琢磨着诗句,一时竟忘了趁这机会与他拉近关系,让他依附自己门下。 宋时站起身来,淡淡一笑,朝他拱拱手道:“承蒙公子关爱,宋时心领了。不过我幼年听一山中高士吟过这句诗,常记在心中鼓励自己,不敢稍忘。桓兄与我也是一般心意,既为国家做事,如何敢惜身呢。” 他将袖子一抖,利落地起身告辞,吟着韩愈的《左迁蓝关示侄孙湘》下了楼。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齐王目送着他背影远去,深深叹了一声:“好豪情,本王倒没想到他一个讲道学、好南风的文人才子有这样的情怀。倒是我看低他了。” 他身边的内侍问道:“殿下可要再追他回来?要么小的去送他一件信物?” 齐王摇了摇头:“罢了,送了他也未必肯要……这些名士脾气清高,方才既没挑明身份,眼下本王也不好再唤他,你们这些人又当不得事。” 他想着如何慢慢软化宋时,却听身边内侍抱怨:“这些文人真是事多,殿下如此纡尊降贵请他,他还拿起乔来,进门便叫撤了妓乐,又劝殿下换酒……” 宋时最初叫遣散男娼时,齐王也觉得他辜负自己一番好意。但此时他对宋时印象正好,自然又换了想法,觉得他又不知道自家身份,能劝这些是体贴他的意思—— 毕竟宋时都从庙里拜出来了,有什么忌讳的?不过是怕他有忌讳。 他不愿再听那些告状的,摆摆手喝了声“住口”,那几个小内侍便都闭上嘴,乖顺地斟酒布菜。用不多久,两个打听宋时消息的小太监便从门外求见,齐王唤他们进来,问他们宋时买的什么。 买了五斤冬灰,二十斤石灰,听着香灰店掌柜说是过年做冬灰用的。但却不是送到他自家,而是旧日阁老府,如今桓佥宪的家。 齐王吃了一惊:“他买的东西竟送到桓府,难不成他放着自己家不住,寄住桓府么?他们可都是当朝大臣……” 从前他也听过龙阳、断袖,甚至还有什么“男皇后”的故事,可那也只是故事传说,从没见过两个做官的公然以夫妻相处的! 那宋先生还到庙里求子? 难不成他们同住一府,其实只是借了房子,私下里各有妾侍? 齐王想不明白,他身边的内侍脑子倒快,转出一个思路:“方才殿下是在个算命摊子遇见他的,当时奴婢隐约听见摊主说要合什么八字……莫非他要娶妻?” 他们二人年纪都不小了,娶妻生子倒是正道。 齐王年纪虽小,却也是正在选妃的人,眼看着就能成亲,对这方面明白得很,思忖一阵便颔首轻笑:“这倒是好事!” 他们娶妻生子之后,关系总不会还如从前两人同行同住时,到那时将桓凌与宋时分割开就容易得多了。 他只要这位名重天下的三元才子辅佐,桓佥宪再好,也还是随他兄长一起离开朝廷中枢吧。 他踌躇满志地吩咐:“宋先生买的那些灰叫他们不必送了,你们从宫中挑最好的加倍送去,就说是本王……不,只说张二与他一见如故,送些微物以表心意。” 可惜他通名时险些说出一个“郑”字,不得已中途改口自称姓张,不然就报上母妃娘家的王姓,就好让舅父家的表兄们有借口上门拜访。 也不知他成亲之后是要出宫建府,还是能像长兄当年那样留在宫里……三弟恐怕还要拖一年才能成亲,这一年若只留他在宫里,不知他们母子又要如何讨好父皇。 他满腹心思地去到庙里,代他母妃为近日生病的贤妃祈福,又求了座小金佛像和几卷经书回去,到宫中交与德妃。 德妃见了他便满面欢颜,将他带进内室歇息,屏退宫人,亲自拿手帕给他擦汗,心疼地说:“辛苦我儿了。不过如今你王兄外家失势,贤妃又被她那好儿媳气病了,咱们越发要善待他们母子,叫人挑不出错来,你父皇才喜欢。” 齐王挑了挑眉,意气风发地答应着:“不消母妃多说,孩儿还不懂这些么?且不说这个,今日孩儿遇上了宋三元!他还真不似那些寻常腐儒,也不是那等一味诗酒风流的才子……怎么说呢,有胸襟、有胆量、有气节,无怪父皇喜欢!” 他把和宋时相遇这一段经历给德妃讲了,说了宋时吟诗,又感慨了一句:“那桓佥宪敢检举周王外家,也是个‘苟利社稷,生死以之’的好官,可惜有那个王妃妹妹,将来……” 德妃抿唇轻笑:“我儿想左了。不过是个出嫁女,怎能碍得家中兄长的事?” 齐王抬眼望向德妃,她却含笑摇头:“昔日乐广曾言:‘岂以五男易一女’,他们桓家是出过阁老的人家,难道甘心子弟们埋没乡野?将来若是那位失势,不必别人说什么,他们桓家第一个要与那女儿了断关系,以免牵连子孙的。” 不过他们倒要谢谢桓王妃,若没有她闹出“要嫁少年天子”之事,周王这皇长子的位置只怕依旧稳如泰山呢。 作者有话要说:  “岂以五男易一女”现代文翻译,百度知道来的,原文见世说新语 乐令(乐广)的女儿嫁给了大将军成都王司马颖,司马颖的哥哥长沙王(司马乂)在洛阳执掌大权,成都王要发兵攻打他。长沙王亲近小人,疏远君子。当时所有朝内的大臣都心怀恐惧。乐令本来就身负众望,加之和成都王的姻亲关系,就有很多小人在长沙王面前说他坏话。长沙王曾向乐令问及此事,乐令说:" 我难道会以五个儿子的性命换取一个女儿的性命吗?" 于是长沙王疑虑消除,不再猜忌了。 成都王颖:司马颖,字章度,晋武帝司马炎的第十六子,封成都王。 长沙王:司马乂,字士度,晋武帝司马炎的第六子,封长沙王。 第134章 离开酒楼之后,宋时四下顾盼, 远远看见那个挑着“铁口直断”帘子的算命摊, 却不敢再过去, 怕齐王派人跟踪他。 这可真防不胜防,万一叫齐王知道他算子嗣, 岂不坐实了他偷偷跑出来求子了?他跟个男的搞对象,还到庙里算命求子,人家不得以为他是女扮男装…… 不对, 也可能怀疑桓凌是女的, 毕竟这年头都是女性为爱牺牲前程, 男的渣着呢。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宁可少被人议论几句, 于是直接翻身上马, 拿出自己多年做基层工作练出的反侦察反跟踪技术, 七拐八拐, 甩下有可能跟踪他的太监们,到了西北玉虚观。 和尚庙里不给算命, 道士算命却是本行。宋时到那观里不用开口, 先掏出银子往门口功德箱一放, 迎客的小道士便颇有眼色地问:“老爹是要做斋醮道场还是欲问卜算命?” 这观里算命就跟国际知名的保健品厂家买保健品一样, 管他吃着管不管用, 看见牌子,家里老人就放心。宋时再没有了街边算命的挑剔,含笑答道:“正是要算算我命中几时得子, 却不知哪位仙师算得准?” 小道士打了个稽首,便将他引到三清殿旁一处丹房,唤了声师伯,请房中一个仙风道骨的中年道士替他算命。 那道士自称泉阳子,会解签、会算八字、推命盘、算六壬、解梅花易术,请宋时点一样算。宋时听着他介绍都头晕,便把生辰八字递过去,请他算自己何时才能得子。 泉阳子左手姆指在那四指的指节上掐算,神情肃穆,一把清须微微颤动,算到后头,眉头已然拧成一团,悲悯地看了宋时一眼:“小道有一言,施主勿怪,施主命中……却无子嗣之缘。” ……等等这也能算出来? 这真是算的还是为了让他花钱破解才这么说的? 宋时听不懂他什么命宫什么四柱的,单刀直入地问那道士:“你真算出我命中无子?可有什么破解之法?花多少银子也行!” 那道士摇了摇头:“小道并非外头那等为了骗人钱财故意恐吓人的卜相之士。施主命中的确无儿女缘分,但有失必有得,施主妻宫却好,有贤妻主持中馈,得这贤妻相助,亦有科场早中之相……” 宋时越听越神,那颗唯物主义的心都险些被他动摇,以为这道士是小说里写的神算子,甚至还有点点担心他算出自己是个穿越者。 他的手在钱袋上越抓越紧,那道士垂眸看着,神情越发飘渺出尘,微微一笑:“人生在世,哪得样样齐全?施主这命数已占尽世间八分好处,再求子嗣,便是强求,需得多做几场科仪以敬送子娘娘。” 哦。 不用了。 宋时眼中的老神仙重新变成了卖保健品的,他从钱袋里掏出几块碎银放到桌上,只当是算命的费用,请那老神仙帮他算算合该哪年收养子女。 命中无子的意思,是不是养个女儿好点? 那道士却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就放弃了子嗣,宁可收养也坚决不做科仪,一时有些语塞。不过这财主不肯花大钱,还肯花小钱,也比不花的强,便重对着他的八字掐算了一阵,说道:“若是收养子嗣,倒没什么妨碍,不过公子如今正是文昌运极盛时,子嗣运数差些的怕当不得你的福运,读书上会差些,女儿家却不妨事……” 宋时连连点头,满意地说:“那就好,我也觉着女儿好,女儿留在家里比嫁出去放心!” 他一口气堵死了道长再要小儿八字来合的路,含笑问道:“道长可算准了我该何时收养孩子?” 泉阳子道长轻轻点头,拿过一张帖子,在上头写下了“辛酉”二字:“干支逢辛酉便可行礼过继,施主自家斟酌便可。” 辛酉两字年月日时都能配上啊。道长这意思就是随便想什么时候收养就什么时候收养吗? 宋时拿着纸条回去,先回家缴了任务,跟父母兄嫂复述道长建议他收养侄女的事,还把“辛酉”两字的纸条拿出来给他们看。他大哥大嫂从此定下心,二哥二嫂却对着那纸条愁了许久,又觉得过继是好事,又舍不得亲亲的女儿从此叫他们伯父伯母。 但若过继了连声父亲也不叫宋时,那还有什么父女之情呢? 他们二人纠结着,宋时却在父母妻下大夸那道长算得准:他可不就是命中该得贤妻?得了贤妻辅导这些年,才中了三元,做了翰林编修,如今小日子也过得,家里也和美…… 哪儿来的贤妻?谁家领出来个媳妇比儿子还高? 他爹一道哼声堵在喉头没哼出来,勉强道:“那道长既算得准,过继的事就这样吧,你侄女儿大几岁,离得开父母怀抱再说!” 反正只有“辛酉”两字,挑个辛酉年、辛酉月、辛酉日、辛酉时还不都行?他儿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靠,他得亲自去算一回,看这媳妇真有玉虚观道长说的那么好没有! 他将纸条一塞,算宋时过了这一关,强留他在家住了一晚才放他回去。宋时转天从翰林院下班回到桓家,却收到了齐王送的温暖。 替他收货的管事已把冬灰和石灰收进库房,各舀了一钵来给他看。一面依他说的往钵里加水,一面说:“大人之前交待的是一个王氏香檀铺的香灰、一个西窑厂的石灰,可那两家没来送,倒是来了几个着实豪奢的小厮,说是张二公子的家人,送了两大车灰来。” 宋时低头看着草木灰和石灰,见冬灰加水后没有滚沸,显然没掺石灰;石灰粉又磨得细腻,加水后咕噜噜地冒泡,质量都不错,也就满意地点了头:“管他是谁家送来的,这两样东西质量不错就够了。那张公子我知道,昨天我去庙里时遇见的……” 反正他当时也没说自己是王爷,还编了个张二的名字,连他外祖成国公王家也联系不到,宋时乐得不跟皇子连上关系,含笑答道:“他衣饰豪奢、行事洒脱放旷,张二这名字却又不似官宦人家的名字,应该是位少年侠士吧。” 当代的侠士不虽然不似水浒里描写的那么多,也没多少能以武功出名的,但民间乃至文人官宦向往侠义的心也不死,并给“侠客”一词竖起新的概念——因为越来越多文人向往侠义精神,如今要当侠士已不需要武功高强,只要稍会骑射,能提剑舞一段,再肯仗义疏财的就算侠客了。 譬如在另一条历史线上,吴中四才子之一的徐祯卿就曾给唐伯虎写文称“唐伯虎,真侠客。十年与尔青云交,倾心置腹无所惜”。难道还真因为唐伯虎武功高强么? 疏狂任侠的精神最重要。 桓管事一听这个“侠”字也心领神会:“原来是位少年侠客,怪道这么肯花钱,送来的两车灰小的验过,比咱们家从前用的还好……” 说着忽然想起眼前这位爷姓宋,不能算他家的,连忙闭了嘴,偷偷看了宋时一眼。见他似乎没听清自己说的什么,方放下心,小心翼翼地说:“这东西无误,小的就安心了。那张大侠的童儿却没留下什么表记,小的不知如何谢他,还请宋大人示下。” 宋时手里有了碳酸钾和氢氧化钙,哪儿还记得一个齐王,漫不经心地说:“回头再说吧,他们侠客都是施恩不望报的。你哪天去我订灰的店里把订金要回来就行。” 张大侠既然做好事不留名,咱就成全他了,做出高锰酸钾他才能安心。 当然高锰酸钾不只是治痔疮的良药,还能做土壤消毒剂,比石灰的消毒效果好,也不影响土壤酸碱度;能杀灭细菌、真菌,防治水稻、白菜等蔬菜病害;又能消毒鸡舍猪圈,减少流行病传染;还能杀死水生萍藻之类…… 当初他做土法农药时就眼馋高锰酸钾很久了,一直没得机会做,如今终于可以大展身手了! 先泡草木灰!泡完的草木灰水拿密实的草帘子滤掉杂质,再架上大锅煮干。从锅底刮出的结晶再泡水、再拿帘子滤杂质,再煮…… 前期工作他就起个领导带头做用,叫桓家拨出两个家人架起大锅煮吧。等滤个六七八回,碱面熬成雪白的碱饼子,他再亲自来配氢氧化钾溶液。 晚上桓凌回到家时,便见家里浓烟滚滚,却是有人在一个偏院里架起柴灶煮水,煮得热气腾满一院,大十月天竟有了几分春日的气候。他顺着半空白雾柱指引走到那座院子门口,隔着月亮门往里看去,却见守着大锅看水的竟不是厨子,而是宋时。 本朝第二位三元及的才子名家,简在帝心的宋翰林。 在他家里烧大锅。 夜色太深,火光映照着人脸,又有水雾隔着,有些看不真切。桓凌怕自己认错人,不自觉地揉了揉眼,眨清泪光再往里看—— 再看也还是宋时穿着深青色窄袖布衫,双手袖子高高挽到臂弯,身前还搭了一块上至胸口、下齐膝的长布头,不知怎么用细线系在身上,带着一群同样蒙着脸的家人烧锅。锅里腾起一柱白雾,像是在烧开水,水中却夹着些古怪的味道。 他忍不住走到近前,叫了一声:“宋师弟?” 外人面前,他还是要给足宋时面子,不肯轻易叫他的小名儿。 宋时正在热火朝天地指挥人熬碱,不防听到桓凌叫他,蓦地抬头,透过雾气见到他朦胧的、难得显出几分迷惘脸庞。 自从他长大后,罕有这么可爱的神情了。 宋时不禁微微一笑,在围裙上抹了抹手,大步流星走到他面前,含笑问道:“师兄回来怎么不先回去换衣裳,跑来这院子里看我们熬碱?” 桓凌倒没看出那一锅滚沸的白水是碱,只看出他身上那块布是用两根细绦吊在颈后,两根丝绦系在腰间的,腰间扎得极紧,下摆衣料微乍,勒得他“腰同沈约”,叫人不禁想上手量一量。 他克制地把目光挪开,看着那锅碱水问道:“这就开始炮制药材了?怎么还要自己熬碱,市面上买的不中用么?” 宋时摆了摆手:“自己做的放心,回头熬好了咱们厨下也留一罐用,这种碱做面条好吃,有劲道,不过发不起面来。” 他看桓凌仿佛在等着他,不肯自己回房,也只好暂放下熬碱大计,吩咐锅边众人时时翻搅,到睡时若熬不完就先熄火,将锅盖严实了再走,免得落入灰尘。 那些人齐应了一声,宋时点了点头,自然地朝着桓凌一伸手,牵着他朝外走去。回到屋里,桓凌才提起腕子,双手握着他牵住自己的手笑道:“时官儿总是这般放达,不怕外人议论。” 嗳,得了玉虚观高道盖章帮夫旺夫的贤妻,怎么舍得不体贴么。 第135章 桓凌的手在外头冻久了,触手冰凉。宋时便将那手揣到围裙里焐着, 颇有些感慨地说:“都叫当今皇子摸着同居一府了, 咱们还用瞒着谁来?你知道今日熬碱用的草木灰是谁送来的么?” 听到皇子二字, 桓凌脑中简直想不到第二个人,讶然问道:“难道是周王送的?周王殿下来找过你么, 难道是要你为他说情?” 虽说周王是他妹夫,可论起亲疏远近来,还是入了家门的弟弟亲, 他此时顾不上想周王会不会被人拿住把柄, 只想着宋时一个小小的从六品翰林编修, 怎么经受得住朝中党争风雨? 上回当着满朝文武为他作证,就已经伤了时官儿的名声, 再落个掺合储君之争可怎么好? 他眉头微拧, 下意识想去碰宋时的脸, 手却卡在围裙里, 一时抽不出来,反而被宋时调笑地拍了拍脸颊:“不是周王, 是他弟。” 齐王?魏王?二王如今都还是在上书房念书的年纪, 寻常无事不能出宫, 怎么会撞上宋时? 他抬眼看向宋时, 微一挑眉, 宋时便知道他想问什么,在他脸上轻轻拧了一把,含笑解答:“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头发都束上去了,带着一群雌雄难辨的内侍,我估计是齐王。 他可不想叫桓凌知道自己去求子,只说了后头与齐王本人见面的事:“我昨日去买灰,回来路上和他撞见,被他请我到酒楼里吃了顿饭。不过他没正经通名,只说自己叫张二,今日派人送冬灰和石灰来,也是跟你家管事留言说是张二公子所赠。 “不知他怎么打听来咱们家地址的,不过也不必理他,只当是个做好事不留名的张大侠吧。” 桓凌叫他这声“大侠”逗得忍俊不禁,偏了偏脸贴在宋时掌心里,含笑说道:“你说得对,哪有皇子特地在路上拦截大臣的?必定是个意气豪迈的大侠,咱们只在心里谢他一谢,不必多想。” 周王在部院行走,都没敢公然结交大臣,齐王一个还没成亲没授职的皇子敢在路上堵翰林,可是有些心急了。 等到宋时的碱饼晾出来了,桓凌便先问他要了几块形状圆实、雪白细腻的带到都察院,要拿去院里分与相熟的同僚。 他与宋时解释道:“齐王那天能舍下面子亲身在街上拦你,只怕对你的兴趣不浅,一日不把你纳入麾下便不肯罢休,甚至可能在外头放消息,说与你早有交情,送过东西与你。你好好儿的翰林编修,编出这本大典,养足人望,便足以从侍讲、学士一步步踏上去,何必卷入皇家事? “咱们只说是有位自称姓张的大侠给我家送了些上好的冬灰,家里自己熬制成了干净可靠的碱面,拿去与同僚共享。这消息传开,外人不会想到齐王,而他自家知道你住在我家,自必能想到我所说的‘大侠’就是自己,以后也不会再借着张二的身份与你结交了。” 毕竟一个皇子当以端重为上,怎么肯传出“侠”名来? 宋时倒不在乎他拿几块碱饼,反正偏院里还晾着满架子饼,不耽搁他做实验。 不过,对于桓凌过于乐观的思路他倒不敢苟同,雍正王朝里的老十三不就叫“侠王”吗?宋太祖还创过太祖长拳,“千里送京娘”,万一齐王也安心做个侠王呢? 桓凌听着“侠王”二字,不禁轻笑,朝他头上揉了一把:“你也知道是宋太祖,宋太祖是武将出身,在柴世宗崩逝后黄袍加身遂得天下,咱们朝中这些皇子可不是……” 大郑朝政清人和,皇位稳固,又是父子世传的江山,皇子们自幼有翰林学士讲学教导,怎会想做什么“侠王”? 更不要提“黄袍加身”这四字。哪个敢有这样的心思,哪怕再是得宠的皇子,圣上与国法也容不下他们。 他含笑摇头,拎着碱饼子去了都察院。宋时自己熬的碱,索性也别光让他送人,自己也拿了一篓带去翰林院,当作特产从掌院学士送到自己同僚兼刻版学生的庶吉士们。 他是为了方便在坩埚里燃烧扣出的迷你碱饼,雪白可爱,只有化妆镜大小,比外头卖的碱饼好看得多,得了他的碱饼的人还要打趣几句:“这碱饼都比别人精致,断不能只当普通的碱块,不知该是叫三元碱还是翰林碱?” 叫碳酸钾。 宋时怜爱了一把这个注定无法在大郑朝流行起来的名字,对众人说:“这碱也是一位少年侠士张公子送的冬灰熬炼成的,还是叫‘张氏碱’的好。” 张氏碱这名字可远不如三元碱、翰林碱响亮,简直跟外头店里卖的一般普通。可惜宋时咬死不肯冠名,众人说笑一阵便都散去了,唯独几位庶吉士觉得张氏碱这名字简直俗到能拉低翰林院的清华品格,一定不能忍,于是替他在张氏碱当中加了个“侠”字,改名为“张侠士碱”,又为他描述中鲜衣怒马的少年侠士作诗作赋。 少年学剑术,挟技入京都。掷金如挥土,重义复轻躯。策马游塞上,敛衽事名儒。豪宕任侠气,何惭剧与朱。 得以这样的侠士之名命名,才能稍保住他们翰林院宋三元制出来的碱的格局。 诸位庶吉士们为宋时操碎了心,写诗作赋,还都照着古韵编,贴向汉唐侠士盛兴时的气韵,把一个他们都没见过,其实也根本不是侠士的少年侠士写得恍若秦汉时的剧孟、朱家、郭解等名侠一般。 这些诗文辗转传到宋时耳朵里,他自己都不敢认这诗文里写的是齐王。 回到家跟桓凌分享了一下这些诗词,桓凌也啧啧感叹:“翰林院中果然多才子,想法也不同。我与三法司诸同僚说起有侠士给咱们家送冬灰时,倒有不少人提醒我查清那侠士身份,以免他是什么土豪、大盗,借着送礼的机会打探咱们家布局,将来好翻墙作案呢。” 毕竟这灰又不值钱,平白无故打听得他们家住在哪,又只买两车灰送到家,怎么看都不正常,更像骗子、巨盗,趁他家失势,家里人口少,趁机抢掠一番。 幸亏这时候正审着马尚书,大伙儿忙累得不愿平白多添事务,不然刑部那边还真能派出几个衙差到家守着。 搞法律的跟文学小青年的思路差别还真大。 宋时差点笑出声来,摆着手说:“你这些日子吃的好、睡的好,我摸着你也没‘瘦伶仃减尽腰围’,怎么三法司都当你是个受尽委屈的小可怜儿似的?还有巨盗敢欺从四品佥都御史家?” 他险些上手摸摸桓凌的腰,不过想想摸完之后要被他摸回来,自己又怕要吃点亏,如今药还没做好,便忍住了冲动,那手在空中一收,做了个抬手招呼的姿态:“来帮我算算我这儿要用多少碱配上多少石灰锻烧最合适。我这儿有个配比的方子,配好这两样药就搁到我家里送的那个厚陶锅里烧了。” 他倒不是不能自己算,不过桓小师兄算术好,他依赖惯了,什么事第一时间就想着他。 再者两个人过日子本来就该有商有量,他要丢下桓凌自己一个人神神秘秘地弄这些,反而弄得两人生分了。不如就大大方方地把东西交给他,再教他一些自己能理解的化学知识,万一讲到他自己不懂的呢,就照本宣科,说不定桓凌理解的比他都快,将来还能反过来教他。 他讲什么,桓凌就乖乖顺顺地听什么,让算哪个算哪个,让怎么算怎么算,竟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问。他这么乖巧,宋时简直有些过意不去,将称量好的碱末与石灰混合融煎,一面搅拌着一面问他:“你都不问我一句,怎么知道这法子的?” 虽然他要问了才是让自己为难,可他这样一声不问的,宋时良心又隐隐作痛,忍不住要多事问他一句,为什么完全不怀疑自己。 桓凌只浅笑着看着他:“也没什么可问的。你不是一向如此,什么都懂么?从你小时候就以神童知名,后来在我家住时,又熬出别人都想不出的驱虫药剂。还有如今京里盛行的薄荷香露,你回家后制的那些肥料,在广西弄的梯田引水渠、太祖玻璃,福建的羊皮救生衣、印刷术……” 他一样样地数过来,听得宋时额头微微冒汗,感觉自己有点太高调了。 现在有三元光环护体,弄出什么倒都好解释,小时候的发明好像是有点多了。幸亏也只有一个小师兄跟他同住,要是大人多留意留意他,说不定有猜测他…… 桓凌一一数落了他这些年的发明,静静凝望着他,看得宋时有些心虚了,才轻叹一声:“我怎么敢问你呢。佛法中说你这种是宿慧通,我怕问多了,你真想起前世因果,有什么别人在心中,或是一心向佛的大德高僧……” 那他以后还如何留在他身边呢? 桓凌静静而立,身形中竟然透出一股寂寞萧瑟之意,宋时叫他一番表白正中心口,险些扔下一锅氢氧化钾、氢氧化钠和碳酸钙溶液去把他抱在怀里。 幸好他手里的玻璃搅拌棒及时响了一下,勾回了他的神智,没造成翻锅的严重后果。但他本能怜香惜玉的冲动还是没被压制住,对着桓凌坚定地说了一句:“没有别人。” 上辈子也没有别人。 不是和尚。 第136章 澄清的氢氧化钾和氢氧化钠混合溶液加热,溶在其中的结晶渐渐析出。 这两种碱溶液和析出的晶体外观差不多, 搁现在在这条件也验不出区别, 但氢氧化钠的溶解度比氢氧化钾低, 加热后会先析出来,所以宋时加热了一阵, 把最先析出的晶体滤出去,再接着熬制。 虽然这么做也不能保证完全纯净,但草木灰主要成份是碳酸钾, 里面少少含些碳酸钠应该影响也不太大。 反正到时候都是配成低浓度液体用的。 宋时连上辈子没搞过对象的事都交待出去了, 别的就更不用瞒, 索性把玻璃棒交给桓凌,跟他坦白了自己欺瞒上司、同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用草木灰熬出来的碱里含的主要物质叫作碳酸钾……” 碳酸钾和石灰合成氢氧化钾、氢氧化钾和二氧化锰合成锰酸钾, 锰酸钾加热通入二氧化碳生成高锰酸钾, 实验时的用料配比就都指着你算了! 桓凌叫他讲得云里雾里, 废了好大工夫才接受了这些新奇得闻所未闻的名字。好在也只是名字怪异, 东西倒都是他亲眼所见、亲手炼成,不至于如听天书般完全不懂。 道家炼丹时, 不也都是以隐语称呼, 叫寻常俗人勘不破丹鼎之道么? 他迅速地丢掉了刚开始接触这些名字的迷茫, 认识到了这些化学名称的好处——听光凭这几样石药名字里用的字眼儿, 就能猜出哪样药是用哪样药合的, 比起他早年读医书,学配药时的君臣佐使也不难记。只是依此配药时要先计算一回数量,配平了什么公式, 略显麻烦些。 不过他算术还好,量料并不费力,跟他师弟两人共同炮制药品时也颇有乐趣。就像当初在福建为官时,两人一道为民生奔忙一般,心意相通,互相扶持…… 嗳,那时候可不如现在,如今这事可算得是闺房之乐了。 他眉眼微弯,眼波流转,脸上蒙着厚厚的布巾都看得出那副得意之色。宋时忍不住抬肘在他腰间轻撞了一记,叫他收敛思绪,好好儿把活干完再说。 两人锁在偏院里折腾了半宿,终于折腾出一坩埚底黑紫色的粉末,搁到烧得滚热的炕头上慢慢焙干,尽数收进瓷药瓶里。 费了多少天工夫才制出来这么点儿药,不试用一下有点可惜了…… 宋时抿了抿唇,对着那瓶高锰酸钾琢磨半天,手不自觉地在腰间抚了两下,终究还是打消了亲自体验的念头,到厨房打水把坩埚底儿上沾的药面泡开,水色差不多沏成玫瑰红色,洗了两个鸭梨试手。 围着坩埚烤了半天,吃个梨提神吧。 两人不能分梨,正好一人一个,刚在炉边烤了一身火气,吃个凉冰冰的梨子,解渴又醒神。 桓凌眼看着他拿玫红色的涮锅水泡梨,又知道那水有毒,将梨拿到手里时,总觉得它皮上还带点儿粉色冲不干净。可见宋时眼都不眨地啃了一大口,他也狠了狠心,舍命陪君子,同样狠狠咬了一口。 若真有毒,明日就一起乞休吧。 可一口咬下去,清凉甘爽的梨汁便涌入口中,绝无邪味,梨肉也仍是那脆爽多汁的梨肉。他又多吃了几口,也全然是梨肉该有的滋味,并没有什么药味。 若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因为是他师弟亲手洗干净的,没削皮切块,比平日捏着小块吃的感觉更甘美多汁? 一整个梨吃完,口中、喉咙都没什么异样的感觉,但腹中却叫这梨滋味勾起饥火,他按了按轻鸣的肠胃,才意识到熬这药竟熬了大半宿。 他怎么也没觉得困倦劳累,甚至没觉出时光流逝呢? 桓凌将梨核扔在一旁碟子里,起身道:“我叫阿冯寻厨子做些吃的,你也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睡,不然饿久了对肠胃不好。” 宋时方才也吃了个梨,有点开胃,想起厨下早就没人了,不值得为个宵夜折腾那么多人起来,便朝他摆了摆手:“大半夜的,叫什么人,我煮个面咱们俩吃就得了。” 现成的草木灰碱,送人都送了,自己怎么能不尝尝? 他扒拉开桓凌,到厨房就着灶上热水洗了手,然后掰了块碱饼捣开,舀了碗面倒在板子上,当心扒开,撒一撮盐、一捏碱,倒上水和成稍硬的面团,盖上湿布扔到一旁醒面。 他也没学过什么煮面技术,基本上是各种美食节目厨艺节目看来的,上手全凭胆大。但厨下有罐白天熬的鸡汤,鸡油黄黄的凝在上头,底下的汤汁已结成了冻子,怎么煮也不至于不好吃。两个大男人也不用考虑减肥不减肥的,索性也不撇油,再随手拎个白菜过来,切了两刀菜叶。 他把鸡汤挖出来倒进锅里,在底下灶头添了一把柴火,用蜡烛点燃干草扔进去引火,等到柴火必必剥剥地烧起来,正好桓凌给他兑了盆温水、拿了手巾来,就去洗手揉面。 面团醒过之后稍微好揉了一点,他下力气多揉了两回,揉得硬硬的,拿大擀面杖擀成薄片。他第一回 动手,擀得不算很满,但大体也能看得过去。有破的地方就拉过旁边的压上,太厚地方的拿手按按,差不多平整了,再叠纸一样叠成几层,拿刀切成细条。 等鸡汤烧开了,他搁了两勺盐,尝尝咸淡,接着就把面条直接抖散扔了下去,煮了两滚又搁白菜叶子,最后想了想,还卧了两个荷包蛋下去,看着汤面哗哗的滚开,嗅着空中浓郁的鸡汤香味,心里还是满得意的。 桓凌也不讲究什么君子远庖厨了,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煮面。 不过宋时还能算个理论派,这位连个看人做饭的经验都没有,扎煞着手站在后头,一会儿劝他别自己动手,还是叫厨子来;一会儿叹他怎么会厨下事务;一会儿打水帮他洗手;一会儿又赞他手艺绝佳,煮的面香气扑鼻—— 就好像那罐鸡汤不是厨子用剩下的,是他亲手熬出来的似的。 宋时叫他夸得飘飘然,拿长木筷捞了几筷子面到碗里,又捞些白菜、夹上一个荷包蛋,浇上面汤递给他,自己也盛了一碗,坐到一旁长桌上吃。 其实面条有的地方薄、有的地方厚、甚至还能吃着没煮透的干面芯,汤也熬得浑了,白菜叶煮得发软,鸡蛋又老,实在算不上什么美味。但两人忙活到大半夜没睡,本就腹中空空,寒夜里吃上一碗刚从锅里盛出的热汤面,不只是饱了口腹,那种暖意从胃中透到全身,却比坐在屋里精精致致地吃上一桌筵席还要舒服。 桓凌吃着这一碗堪称简陋的汤面,却觉着比平生吃过的种种美味都强得多,鸡汤鲜香,面里浸满了肉味,由衷地夸赞:“时官儿你前世莫非还是个易牙圣手?怎么随便煮个汤面都这么好吃?” 宋时也不谦虚,满心得意地说:“无他,唯手熟尔。”上辈子他也是煮过好多年方便面的人,高兴了还会飞个鸡蛋、搁两根火腿肠,跟桓大少爷这种厨房门都没进过的人比也算得上个厨艺高手了。 他喝了最后一口鸡汤,放飞地说:“其实我还真有上辈子,不过不像你说的那么了不起,只是个普通老百姓罢了,还不如这辈子懂的多呢。” 学了点历史吧,这个世界的历史也变了;学了点数理化吧,高中毕业就还给老师了;学了点古董鉴赏吧,回到六百年前,好多他们那时代古书、古画该有的特征因为时间不够显现不出来;学了点旅游吧,现在的公共设施建设不足,道路交通不完善,旅游只是富户文人的游戏…… 倒是穿越过来之后开了晋江文献网的挂,考上状元,还脱了单……上辈子的他要是在历史书上看见他这辈子的人生,起码不得羡慕个几秒钟同名不同命? 算算除了晋江文献网是自带的,剩下两样都离不得眼前这位贤妻,他更是踌躇满志,把碗一扔,抹抹嘴吧唧就往桓凌脸上亲了一口:“用我们那时候的话说,我这三元及第的牌坊上,有我的一半儿,也有你的一半儿。” 桓凌扣住他的腰,将他按到腿上坐着,念了那句话几遍,笑道:“你那里的人说话真有趣,那我如今这从四品补服上,也有你的一半儿了?这么好听的话,我从前怎么没听过?” 他有些小心地问:“你前生是哪一朝人?可还记得旧时的名字家乡么?” ……古代人对这方面还挺开放的?还是桓凌胆子特别大?知道他是个老鬼转世,不怕就算了,还跟猎奇网站网编似的要探究他前世之迷了? 算了,反正也没有前任,没相过亲,没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 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摆出长辈架势,拍了拍桓凌的肩,威严地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回房再说!” 嗯,就是这样……不,不对,等会儿!放开他好好走不成么,这样抱着成何体统!以下犯上!刚才问他前世是哪朝人物的尊重劲儿呢! 宋叔叔低声数落了一路,也没耽误小桓抱着他从大厨房直接走回自家院子里,然后扒去外袍、靴袜,塞进了烤得暖烘烘的被褥里。 ……算了,不跟小孩子计较。 宋时靠在床栏边一个羽毛絮的翰林腰垫上,平心静气地朝桓凌招招手:“上来吧。说来话长,我这名字倒没变,也没有字,你该怎么称呼还怎么称呼就行。其实我上辈子算到如今该是六百年不到……” 问题这两条时间线不同,算不算一个世界呢?要不再给他讲讲平行空间的问题? 他只琢磨了一下,桓凌便已算出六百年前是唐文宗年间,叹道:“原来贤弟前生是大唐人物,难怪这般风流多才!” 宋时回过神来,有点尴尬地说:“咳,这个算反了,我是六百年后才出生。不过虽然出生年份晚了点儿,可我上辈子死时也比你岁数大,照国际惯例你可以叫我一声宋叔叔了。” 先把身份性质定下来,可不能叫他仗着自己早生了几百年,就跟他端起前辈架子来! 第137章 六百年前、六百年后。 虽然绝对值相同,但对于任何人而言, 六百年后的世界肯定都比六百年前已纪录在史书中的世界更令人向往。六百年前的大唐风华令人向往, 可六百年后的未知的世界才更诱人探究。 桓凌几乎是眨眼间便凑到他身边, 瞳中倒映着他的微含得意的笑容,抬手轻轻碰了碰他, 涩然问道:“你前生比我大几岁?怎么只说比我大,不说安享天年呢?是怎么……” 宋时本来正酝酿了一肚子后世科技要讲,却没想到他这么煞风景, 问的全不对盘, 想讲什么都快忘了。然而叫他这么关心着, 也还真有点心口发酸,仿佛还想再听他多问两句似的。 他侧身倚到桓凌伸来的臂膀上, 轻叹一声:“比你大两岁吧, 反正大多少也是大。那时我在一个旅行社工作, 就是专职带人到景区游玩的, 那时就是工作太忙了,连加了几天班, 嘎崩一下就穿过来了。唉, 现代人……” 他正说着话, 揽着他的手臂忽然缩紧了, 将他整个人压进了桓凌怀里, 脸埋得严严实实的,把那句“现代人工作紧张、生活压力大”的解释堵了回去。 他试着往外挣了挣,却没挣出桓凌的怀抱, 倒是被他压到了枕头间好好躺平了。 一个轻吻落到了他的头顶上,伴着桓凌低沉压抑的声音:“你总是这么逼着自己,什么事都要揽下来,什么事都要做到顶尖儿,如何不把身体累坏呢?今天也太晚了,什么也不说了,咱们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他也不算逼自己,加班才是他们旅游业旺季正常现象嘛。 再说那时候是加班一加一通宵,有时连轴转,现在晚上以为熬到顶晚了,听听外头更鼓,也不过是十一二点的样子,都不能算熬夜。 他努力为自己申辩了一句:“我也不累,翰林院就是混日子的地方,我一个编修能忙到哪里?再说这些日子散值后我不是在家什么都不干吗?”顶多盯着人烧烧大锅,有时晚上九点都能上床了,也就今天忙得晚了点。 桓凌强压着他躺平了,劝道:“早些歇着吧,什么事以后慢慢说,一辈子长着呢。” 一想起宋时上辈子才比他大两岁的年纪就操劳而早逝,他就心惊肉跳,三根手指恨不能长在宋时的脉门上,探出他哪怕一丝一毫的病症。好在他来回摸了一阵子,都只觉那脉息博动有力,毫无异像,应当是没藏了什么隐疾。 宋时看他摸了一通没说什么话,便又抖起来,得意地说:“我就说没事,刚吃饱饭怎么睡?总得洗漱一番再说吧?我这么大岁数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吗?这孩子怎么还管起大人来了。” 桓凌放他起身洗漱,听着他唠唠叨叨的抱怨,倒似全不在意前世早逝之事,一颗紧绷的心不知不觉也随着放宽了,也念叨了他一句:“你平常念起书、做起事来还有什么节制?一天天恨不能扎进那件事里,不做完都不肯吃睡。上辈子做个闲汉都能把自己忙累坏了,这辈子却是做官的,你自己不管,我岂能不管你?” 说他归说他,好歹记着他曾比自己大两岁,喜欢做长辈,“时官儿”这个名字便暂且咽了回去。 然而宋叔叔如今连孩子都不装了,哪儿还能服他管?不仅不服,还不乐意呢——他上辈子是搞旅游业的,别说他大小也是个领导,就是普通导游也是专业人员,跟当今这种陪人吃喝玩乐为业的“闲汉”能一样吗? 他们那小破公司的导游也都起码是大专大本毕业,经历了秋招春招筛选进来的行业精英!有导游证的社会主义建设者! 革命工作不分贵贱! 宋时越发闷气,觉着这孩子不教行了——什么空调冰箱手机电脑先不讲了,得从九年义务教育给他讲起! 讲完初中讲高中、讲完高中讲大学、讲完大学讲职场! 他越讲越精神,越讲越激动,期末考都是凑合着低空飞过的马哲、毛概、邓论都从不知哪个旮旯里奔涌而出,拉着桓凌大谈特谈思想教育。 桓凌被道学塑造出的思想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冲击,竟有些听不进他讲什么。隐约听见外头打了三更三点,脑中只有一个不能让他熬夜的念头,抱着这个管不动的大宝贝儿,无奈地哄了一声:“宋叔叔,睡吧。” 宋叔叔也就这点儿出息,听他肯叫自己一声“叔叔”,顿时心花怒放、心满意足,老老实实地偎在他怀里睡了。 这一夜折腾到了极晚,可两人睡得都极好,转天起来居然也颇精神,当值时都干劲十足。不到下午,宋时就把侍讲交给他的《官常典》编到了北齐部分,看看工作效率差不多,同僚们也没有监看他做什么的,便将官常典摊在面前,闭着眼搜寻初中化学知识。 光凭他那点贫瘠的、东拼西凑的化学知识只能误人子弟,他是懒得学的,平常只要能对着论文里的数据和公式做出东西就行,但桓凌这么好学的人,应该还是给他来套正经教材。 好在晋江文献网还是有书库的,库里也有辅导教材可看,有些部分甚至可以免费看,就是收费的地方也不过一页五毛,他还是花得起的。 原先他自己要买一篇论文都得斤斤计较,货比三家,花出的晋江币就好像割了他的肉。现在想着是给桓凌买,花钱时就有种莫名的潇洒痛快,看着已购买的页面也只想着他看到这些新知识该有多么高兴,完全不去想后台帐户。 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呃,大孩子也是孩子吧。 虽然这孩子一条胳膊就能把他抱起来,还管着他不许晚睡,但听他讲点儿什么新知识都认认真真的,那个时候的模样真是听话乖巧,叫人恨不得把脑子里的水都给他挤出去。 可惜他这脑子里再挤也挤不出什么了,只能给孩子买本书自学。 宋时假公济私地看了一下午新买的初中化学教学教辅,混得差不多了,就收拾了东西,准备去买小黄图,写新论文。此时各部都还没散值,街上估计也没什么认得他的人,买着更安心。 他回到家换上寻常服色,牵了桓家一匹普通的驽马,又顶了一个毡笠,到集市上买书。 这种集市虽不如庙会热闹,倒是几乎天天都有,只是摆摊的时间不同,东南四北四城与四条大街各占一天,也有无集的日子。他算着日子该是城西的集,便打马寻到集上,把毡帽沿压得低低的,在集上书摊东逛西看,拿着一部《朱子家训》遮脸,做贼般飞快地拿了几本小黄图,还有新出的带图文字书。 他在心里试想过无数遍这种情形,动作又轻又快,将一个摊子上沾点边儿的书都收进怀里,结帐时也二话没说,扔下一块银子转身就走。 那摊主咬着银子,惊魂未定地跟内掌柜说:“看那客人的身手,方才真以为遇上贼了。” 他娘子唾道:“什么贼,那书生看着就是个雏儿,定背着家里人偷偷看这种书的。方才我看他拿了那摞龙阳书,那里的《宋状元义结鸳鸯侣》我记着是最后一本了,还得去家里拿些来。” 那摊主嘟囔着:“如今这世道不知怎么了,一个个书生都爱断袖,那状元给别人主婚不说,自家转头也断了袖。这些痴男怨女的书卖不出去,龙阳风月倒是卖的快……这书也该涨涨价了。” 宋时也不知道他朝上一句话竟然能导致地下书市涨价,买了书就飞快地跑回家,趁着桓凌没回来搞他的古代风俗科普小短文。 古代的小黄图,古代的小黄文…… 小黄图反正就那样,千人一面,露不露的都没什么区别,画的也不精细,还不如后世网上流传的那种。唯一能触动他见多识广的心灵的,就是夹在其中的几本龙阳图……里面总有个美女在后头偷窥。 这是什么特殊癖好!要搁福建早叫他扫了! 他对着这种图也憋不出什么论文来,于是放下图又看书。 那些书是放在一摞卖的,纯字和带图的都有,他在摊子上不敢仔细挑,拿着包袱皮儿一摞包回来,到家里才来得及拆封细看:什么书生遇仙,什么狐妖报恩,什么名妓赠金,什么宰相嫁女……都是几百年没变过的老套路,好在图画新鲜,还可以研究一下。 越往后翻,竟然连着几本都是断袖的故事,不过内容也就大体上把前几本的女主角换成了男主角,没什么特殊。 他这辈子看的书多,看书时一目岂止十行,左右两页都能扫过来,一摞书看不多久就能看完。前面的看完再拿一本,还没来得及翻开,就看见封皮上大大的《宋状元义结鸳鸯侣》。 盗印他的文改编的剧本,居然还给他印错字!肯定是麻沙版! 他冷哼一声,打算把书扔出去不看,不过想想也是处己心血所作,别人写的都看了,能不看自己原创改编的吗? 他翻开书页,走马观花地看了两行,忽然觉得不大对头…… 他那本书的主角是赵悦书和李少笙,这本书怎么变成了他的主视角?他连翻了几页,发现这本书照搬改编他的《宋状元义婚双鸳侣》半本书后突然冒出来个赵书生,然后他就看在赵李二人与他和桓凌经!历!相!同!的份儿上给他们主持婚礼,以代替自己二人无法实现的恋情了。 抄他的书,还给他编这种苦情故事! 他跟桓凌那时候清清白白!后来搞上了,苦情的也是桓老太爷,他也没苦过! 这特么一边儿成全别的鸳侣给自己当替代品,一边半夜吟着酸诗寄相思,写出的诗还满城争抄的小弱受是谁啊!他这辈子还没写过一首传播度超县级的诗呢! 后来再看到《鹦鹉曲》,看到他跟桓凌金殿诉情、生死相许,皇上替他们主婚的桥段时,他的心都已经麻木了。不想写论文,只想上折子整饬盗版书刊抄袭问题。 他捂着脸感叹当代亟须立法保护知识产权、名人的名誉权,忽然觉着屋里有些动静,放下手朝外看去,却见桓凌大白天地就穿着公服走进来,满面焦急地说:“你怎么又逼着自己辛苦?还不怕累坏身子么?” 他怎么回来了?他不是加班吗! 宋时仿佛感觉到一盆冰水当头泼下,冻住了他的嗓子,那声“别看”就凝在喉头说不出来。他伸出双臂去护桌上的书,却还是晚了一步,桓凌已然伸手拿起了他面前那本书,严肃地教训他:“我就知道我不回来,你又要忙公……事……” 他的舌头也仿佛忽然打了结,看着纸页上“天子下旨,首辅做媒,四辅主婚,成就一双官宦眷侣、进士夫妻……”后面的内容,脸上神色复杂莫测,一点红晕从耳后扩到了脸颊、额头。 宋时简直不忍心看他,再次捂住了眼。 他真是命犯小黄书,怎么每次买都能让人逮住呢! 第138章 弟弟在家偷看小黄书,当哥哥的还能管他;叔叔在家里看这书, 当侄儿的还能怎么办呢? 也只好上行下效, 近墨者黑了。 桓凌坐在桌边, 把那桌书画一本本翻过来,脸上的潮红倒渐渐消退了。宋时却如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束手坐着, 看着他大侄子兼师兄兼乡试的房师桓老师翻看那些……那些…… 他以前不看这种东西的,这就是为了研究本地民俗,不是他的爱好!不成, 不能让桓凌误会了!不然以后他还有什么长辈的尊严, 一个当叔叔的看小黄书, 侄子还不得…… 咳,侄子已经以下犯上, 把他叔叔睡了。 宋时努力冷静下来, 解释道:“我看这个, 其实是有原因的。” 桓凌抬眸看了他一眼, 神色中竟见了几分自责的意思:“莫非是我这些日子做得不好,不能叫你快活了?其实我早该买些书来看, 只是之前以为时官儿你也和我一般……” 不不不, 不是这个问题! 宋时上半身越过桌子, 直接上手堵住了他的嘴, 再不敢跟电视剧里那些主角一样吞吞吐吐不好好解释——就桓小师兄这思路, 待会儿就能直接要求学习实践了!这么多书、这么多画,他老胳膊老腿的实践得起吗? 他趁着桓凌不能说话,赶紧把跟着他过来的晋江文献网抖落了出去。 他不是为了自己需要才看这种书, 而是为了给小师兄多买几本教材,不得不研究本朝人民感情生活状态,写几篇小论文赚钱。 “我这些年经验总结,凡是这种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文稿,都比较容易过稿。所以今天买这些书没有别的想法,就是为了多攒点钱,给你换几本化学——就讲咱们俩之前算的那种药方算式的书看。” 宋时慢慢放开桓凌的嘴,把桌上那堆书悄悄往旁边推了推:“我这些年略微干了点事,懂点东西,其实都是从这个网站学来的,还有之前给你讲的‘行先知后’‘天理寓于人欲’之说也是几百年后的大家提出来的……并不是我天赋多好,自己能创造出什么理论。” 他将双手一摊,坦荡得有点流氓地说:“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好。不过你已经进了我们宋家的家门了,咱们俩也拜过岳父岳母,姻祖父桓老大人亲自把你终身托付给我的,你要后悔也晚了。” 连个小黄书上都写着他们俩“天子赐婚,首辅做媒”,这人明公地道就是他的人,想跑也跑不了了。 晋江网这个随身金手指光若神仙天书,但他死而复生,还是从六百年后复生到今世,在桓凌眼中看来已是神仙故事,那么再多神一点少神一点也无太大区别。 桓凌听着他忆往昔峥嵘岁月,脸色却一点点沉了下去,垂眸说道:“难怪你刚到我家时本来不爱与人来往,后来却强迫自己与我家小儿玩耍;难怪你在广西时出入勾栏瓦舍;难怪桓文说你在福建时染上南风……” 他每说一句,宋时的脖子就弯一点,他的脸色就难看一点。数落到今天买小黄书这事的时候,他的脸几乎染成青色:“我跟你在一起那么多年,白天瞧着你跟别人一样念书,晚上我瞧不见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去看那些什么文献?你背着我又是写文章、又是看文章,又是学着做这做那……你这些年可曾歇过?你不知道自己前身就是累、累坏的,你……” 他将桌子一把推开,走到宋时面前两臂一抄,横抱起他回到内室。 真该狠狠教训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 宋时叫他的脸色吓着了,被他扔到床上后才反应过来,捂着胸口说:“你冷静点,我真没累着,我跟我爹在广西时你还不知道吗,我爹老跟你抱怨那时候……我那时根本不怎么读书,光就写论文了!” “这可不是,泰山大人说的是你那时将自己关在屋里读书读到半夜,只是写出的文章却都偷偷烧了,不肯让人看。” 桓凌声音低沉,一字一字咬得痛切,拉开他的手三两下把他的衣裳扒了,藏在怀里的钱包重重掼在地上。荷包里的散碎银子、铜板滚落出一地脆响,让他不自觉猜测着,桓凌是不是也想这么狠狠招呼他一顿。 他这么大岁数了,要是让孩子打了,还有什么脸见人! 桓凌把他翻过个儿按趴在床上,大手贴到他臀上时,宋时终于捱不住心灵的折磨,胡乱求他:“桓师兄,桓老师,桓哥哥,我的亲三哥,你给叔叔留点面子。我这么大岁数了……” 桓凌憋着一肚子郁气,也叫他说得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手在他臀上轻轻拧了一把:“我去给叔叔留面子去,时官儿你且在这里自省一会儿,回来再问你知不知错。” 知错了,太知错了! 他怎么就陪着桓凌住到桓家来了! 这要还在他爹娘兄嫂眼皮底下,这小桓还不得老老实实地当小媳妇,还敢动不动就把他扔炕上扒裤子?还敢管他爹叫“泰山大人”?还敢叫他反省? 宋时心底生了半天闷气,但见到脸皮紧绷、大步流星走回来的桓凌,一家之主的气概顿时荡然无存,噌噌噌缩到了床角上。 难怪他爹一直不叫他娶京里媳妇,这还不是京里生的,只在京里长起来的,都这么不贤良! 然而他还打不过这不贤良的媳妇,甚至连躲都躲不过。 桓凌长臂一勾便把他扯了回来,压在身下从头教训到脚,逼问他知不知错,往后还敢不敢这么呕心沥血,损伤身体了。 宋时虚心认错,坚决保证以后不再犯,只求他忘了自己买书的错误,别再现学现用,他老人家接受不了这么多新花样。 桓凌低声问他:“真受不了了?还想看你那论文吗?” 还看化学?他现在脑子都不转了,别说新买的化学教参,可能连小黄文都看不懂了。 他半阖着眼,微微摇头,眼中几乎溢出泪水,可怜得一塌糊涂。 桓凌也舍不得叫他吃苦头,低眉劝道:“你这些年跟着泰山大人到处为官,又要代泰山大人理事,又要为百姓生计操持,又要读书,又要熬夜写文章……铁打的人都受不了,何况你这身子又不多强壮。往后你要写什么文章,叫我给你写不成么?” 不成,格式不对不能过稿! 宋时强睁开眼,一线水光从眼角落下,看得桓凌心疼又心动,低头吻去他的泪痕,轻叹道:“我写得不好的地方你教我,换来什么文章你也教我懂一些。如需做什么药品之类,都像你叫我帮你算数时那样,直接交给我做不行么?你我已成夫妻,怎么不能多依赖我些?” “我比你大……” 宋时做领导和领导家属这么多年,一向是吃苦在前、享乐在后,高标准严要求地对待自己,娶了媳妇就更得撑起这个家——虽然他是被压的那个,可夫妻情趣不能影响家庭责任担当! 他抬起桓凌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比你大那么多,怎么能什么都叫小孩儿干呢。” “我怎么是小孩儿了,”桓凌哭笑不得地说:“你虽有前世,可咱们阳世是只论身不论魂的,我比你大三岁呢,时官儿。” 你都给我干了,还有什么不能给我干的。 他不知从哪本书上现学现卖的话,低哑暧昧地吐在宋时耳边,明明是低俗之语,此时却偏偏勾起他一片芜杂心跳,让他越发清晰地感觉到两人的亲密无间。 以后教他现代汉语,教他论文格式,给他买数理化教材……人都给他了,还有什么不能给…… 宋时都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但醒来之后天色未明,他却已十分清醒,丝毫不觉困倦,才惊觉自己已经许久没有睡的这么好过了。 他悄悄坐起身,想下去换衣裳,岂只才一动作便有只手抓住他的衣襟,躺在身侧的桓凌也睁开了眼,含笑看向他:“时官儿今日竟起得这么早,看来昨夜是得了一宿好眠?” 宋时按了按老腰,心虚地说:“大早晨的,待会儿还得上值呢。” “还早,不着急。”桓凌看了看窗帘缝间漆黑的天色,将他捞过来不轻不重地按着腰肌,眉梢眼角含着餍足的笑意,说道:“往后你可要懂得爱惜身体,做事不可贪多求快,累人的事都交给我分担。不然我也不介意每天按时帮你入眠。” 宋叔叔刚摆了一天的架子,就被桓老师的强权镇压,哼哼唧唧地答应了他一切要求。 既不能在他眼皮底下熬夜,只好趁着白天工作之余干私活,给他抄化学定理、公式、图表,晚上等他回来慢慢教他,借着教他的时光过过当长辈的瘾。 现代汉语倒没怎么正经教,桓凌直接找他要了他从前抄的论文,自己印出来揣摩语气、格式。宋时趴在他身边纠正,教他一些几百年间新造出的词的意思,又教他现代汉语语法。 不过古文和现代文语法差别太大,宋时也没想过几年之内就灌得他会写现代论文来,还是打的自己写的念头。他自己也是从小就背诗词古文,可到高考时也写不出古文来。要不然他不早就凭着作文高考加分,上个好学校了? 不过睡前教他点东西,享受一下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感觉也不错。 他教的不当真,桓凌却学的认真,不过几天竟仿着他那些简短科普文的格式自己写了一篇。 其中内容,正是宋时那天买了,后来偷偷藏到书架上层的文章字画。虽是写的不怎么像现代文,格式也不够规矩,仍添了许多比偶扇对,像策论多过像论文,但内容还是很详尽,角度也很新奇…… 毕竟在他看来都是很老套,懒得看的东西,大约桓凌看着还挺新鲜。 宋叔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挑眉看向桓凌,试图看出他脸上还有没有初次看见那些字画时可人的羞涩。 当然没有。 桓凌庄重沉稳地说:“为兄写的恐怕有些不足……按你的说法,该是过不了稿的。但我一时之间也再难写得更好,所以还是时官儿先修改一番,我看着你如何修改,自己也能有领悟。” 宋时听他说得这么认真,也不由得严肃起来,收起了那点调戏他的小心思,招招手叫他坐到自己身边:“你坐这儿看着,宋老师把你这篇文章翻译成现代汉语,顺便给你改改语法和用词。” 宋老师,这是上回被他教训明白论身不论魂的道理,不再自称叔叔,又改叫老师了? 桓凌含笑坐到他身边,包容地说:“老师讲慢些,学生初学,恐怕听不会。” 他们两人晚上一教一学,享着别人看不出、体会不到的闺房之乐,小日子过得可意,不知不觉连白天工作的效率都提升了。 桓凌顺着马诚一线排查出的庚子年北直隶武举科场舞弊案,在几位当年的同考官、监察官交口指认下终于牵连到了马尚书身上,只待将那场武举试的主考官、如今任山东布政使的赵雍逮入京中后对质。 十月十三周王正式出宫,十五日便从禁中传下中旨,除去马尚书兵部尚书一职,削伯爵封号,暂下天牢收押。 第139章 抄查尚书府的重任仍是落到了桓凌身上。 这个案子最初便是他一力牵出,从待调拨的指挥使查到兵部、再从兵部查到边关, 又从边将直指兵尚……一封书劾倒兵部尚书, 被旁人弹劾却又能辩得清清白白毫发无损, 这两条拿出来,在都察院上下都算得上令人羡艳的成就了。 都察院与别处不同, 本就是以纠劾百官、谏言天子为业。他能查出这般泼天的案子,正是两位总宪眼中可栽培的人才,到如今只差马尚书一人的供证便能结案, 都察院自然是要派他来, 好圆满他的名声功绩。 桓凌也自不肯推辞, 受了总宪陈勉之谕,与大理寺少卿王文、刑部直隶清吏司郎中杨宁三人一道来到马尚书府邸前。 顺天府衙已先封住了尚书府前后门, 三人各带吏员, 进到尚书府中封府、查人、搜证。 但马尚书虽已下狱, 剥去一应官爵, 这里却还是贤妃娘娘的母家,周王的外家。府中之人仍是天家姻眷, 他们这些人查抄时反而束手束脚, 步步小心。 刑部清吏司杨郎中官位最低, 不敢轻易上前;大理寺却是司复核之职, 查抄府邸经验不足, 更不敢太为难皇子母族,同样不敢下严令。桓凌眼角余光扫过二人,轻叹一声, 吩咐道:“先将内院封锁,着老军看守,不许惊动女眷;你们随我从前兵部尚书马严院中搜起,先抄书房!” 皇子外家,寻常人谁敢搜?他不动身,下头的人也不敢动手,但有他这位皇子妃长兄撑腰,三法司胥吏也壮了胆子,跟着他上前搜捡。 马尚书家几个子弟虽经历了父亲被御林军带走的惨事,但那是总管太监王公公传旨,御林军拿人,怎敢反抗? 他们泣血喊冤,冤声却传不到九重深宫,悲恨只能郁结于胸。 而如今来抄家的却只是四品以下的三法司堂下官,其中竟还有最初调查边军官将案,将他们父祖牵扯进此案,害得马家败落、周王移宫的罪魁祸首,他们又怎么忍得住这一腔怨忿? 桓凌走进上院,将要进书房查抄时,两名少年人竟推开看守的军士奔袭向他。都察院跟来的差役连忙拦在他身前,却也不敢碰马家的少爷,只得豁出去挨打。 桓凌拨开他们,将那两人踹翻擒下,吩咐人绑住。 那两名少年还在挣扎,院墙花窗后爆出一阵激烈地哭声,一道沙哑苍老的声音厉呼道:“桓大人,你这般蛮横无礼,是看我马家失势,周王出宫,不顾两家亲戚情谊了么!别忘了你妹妹还是周王妃,我马家若倒,你又有什么好处!” 桓凌身边的两位同僚都不禁偷偷看向他。 王少卿忆起他刚开始查办兵部案时,被几名御史弹劾,他祖父一个阁老竟不知怎么带着全家子弟离京的事,只觉其中水深,不敢多言。杨郎中性情更软,上前劝道:“桓贤弟不如且放了那两位小公子,不然传到周王耳中……” 桓凌不为所动,从王少卿手中取了谕旨双手托到眼前,冷冷道:“兵部尚书马严因罪下狱,我等三人是奏圣谕来此查抄罪证,一应损伤皆有本官负责。凡有阻拦者皆以抗旨论处,就地拿下,本官与王、杨两位大人自会奏请圣上处置!” 他目光淡淡扫过跟来的马家人,吩咐一声:“拦住他们,谁敢上前阻扰,都一并绑了看管起来。” 马尚书长子被衙差拦在院外,悲愤地叫道:“桓大人,你果真心如铁石么!你纵不念两家有亲,不念我父提携桓老大人的旧情,你难道听不到这满院哭声?” 哭声? 马府上下的哭声虽然尖利刺耳,却又怎么比得上他在边关所见,那些蓬头垢面、四肢细瘦、腹胀如鼓的小儿饥啼声;怎么比得上战场上军人手中只能拿着锈蚀的枪棍刀斧,被敌人长兵利刃冲杀而死的惨呼声;怎么比得上边关村落被鞑虏乱贼抢掠,生还者不余十一,尸骨都无力收敛的凄凉…… 他的神色比被抄的马家人还要冷峻,淡淡说了句“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便推开书房门,带着本院文吏进去搜检文书。 这句话是范仲淹裁汰贪腐庸官时所说,以此来说马家,岂不是指他们家老大人便是贪鄙无能、祸害一方之辈? 马家众子弟激愤之下,几乎又要冲向书房。但既然桓凌肯担起责任,又有担得起责任的身份,随他来的差役便有胆气将这些人拦在外头,甚至又捆了几个。 王少卿与杨郎中看看他肯担起责任,也放松了几分,便各自分开,带了本部院吏员到上房、外头帐房两处分别取证。 马家上下的书信、帐簿、文章诗词、甚至自家收藏的书籍都被翻检,凡可疑者皆收入箱中,封存起来运回三法司细查。 一趟趟大车如流水般从尚书府驶往三法司,恰要从翰林院旁长街经过,几辆大车占断了大道,车轮滚滚,周围有差役持刀戒备,森严可畏。 宋时混在人群当中看着车流行过,不禁套入当初两人在武平、汀州府时抄查罪证时的经历,便恍如能亲眼得见他在马家指挥若定、仔细翻检证物的严谨情态似的。 这么能干的佥都御史,不光是他教出来的,连人都归他了。 宋时心里不禁有点儿小骄傲,强按捺着几乎浮到嘴角的笑容回房干活,支起耳朵听同僚们议论马家这场案子,夸赞桓凌弹劾部堂的骨气、查清这场大案的手段。 下面的人感叹的是桓御史明断案情,揭露兵部贪腐弊案,连马尚书这样权势赫赫之辈也能扳倒。几位学士看的,却是已出宫开府的周王——马尚书与桓阁老何等暄赫的身份,竟为一桩原只是下层官吏收受贿赂、任用庸常将领的小案,一个辞官出京、一个下狱待罪,若说只是官员倾轧,到这时候谁也不会信了。 上回桓阁老出京,周王便受连累出宫开府;却不知这回马尚书查出科场舞弊案,周王又会不会再度受累。 满京目光都落在周王府中,周王那边却偏偏安忍不动,闭门谢客,只进宫向父皇谢了一回罪。 新泰帝眉宇间微含郁色,指着殿中三法司送上的帐簿与文书道:“朕原先念着马氏有功于国,一向宽纵他,如今却是宽容不下去了。你若要为你外祖求情,先看看这些文书,看看三法司呈上的条陈。边关军备靡烂,他这个兵尚岂能脱罪?还有花马池等几处将领枉顾国法私开边贸,他这尚书非但知情,还收了重金贿赂……” 周王重重叩首,惨然道:“都是儿臣之罪,是儿臣才微德薄,才令外祖、令马氏一家生了这等心思。” 新泰帝冷哼了一声:“不是你才德不足,是朕这些年养大了他们的心思。兵部之弊,满朝上下,朝中关外,除了一个桓御史,难道真无人看出这些么?只是因为你在这里……” 他按了按胸口,微微蹙眉,周王正在谢罪,见着父皇仿佛有心痛之兆,连忙起身去扶他,一面唤人去寻御医。 几名总管太监出去唤御医的唤御医,上前帮着周王扶人的扶人,又有人去斟水取药,拿了圣上平日吃的定心散来,霎时间忙个不停。 新泰帝不耐烦的挥退众人,说道:“朕无事,叫御医退下罢,朕与皇儿说话,不必打扰。” 他看着周王仍死死盯着他,满面紧张的模样,忍不住叹了一声。 这孩子竟看不出他方才的意思,是指自己将他放在心上,故而他周围的人才敢倚他的势为所欲为么? 天子挥退内侍,对周王说:“你今日进宫,是要来向朕求什么?你可还记得,上回你要保你的王妃,将罪名揽在自己身上,得是什么处置。若这回再代人请罪,朕便不只要发你出宫了。” 周王垂眸应道:“儿臣当日回护桓氏,也是因她确实是为人诬害,罪不至此。而外祖之事却是朝廷公事,其罪该当如何处置自有三法司论断,父皇裁度,儿臣不敢插嘴。今日儿臣入宫,只为来向父皇请罪——” 他外祖昔日虽有靖边患、平花马池、修补长城的功绩,但入主兵部后,敢插手朝廷将官选免,乃至操纵科举弊案……多半都是仗着有他这做皇长子的外孙,养大了马氏的胆子和胃口,他岂能当作不知,安稳待在宫外王府中? 再者,今年为着戍边将官庸碌、军备不整、军屯抛废之事,已几次遭达虏掠袭边城之事。国库却又为他出宫开府、两位皇弟选秀、成亲之事支出了大笔银子。而这几年冬日又比往年更酷寒,只怕开春后达虏又要入关抢掠,若不能及时补足粮草兵备、操齐兵马,明年边关之患只能比今年更甚…… 他一个闲散皇子,亦无力做什么,只愿捐出开府时父皇赐下的五万银补偿兵备。 新泰帝看着他一片澄清的双目,将这孩子从地上拉起来,轻叹一声:“国库还不到缺你几万两银子的地步,马氏之事也还轮不到你担责任,此事审定后,朕自然有处置。你去劝劝你母妃吧,她独自在宫中胡思乱想,容易想左了心思。” 周王低声应喏,又抬起头来求道:“桓氏乍闻外祖下狱,有些受惊,昨夜起身子便有些不好,可否请父皇赐下御医替她看诊?” 新泰帝点了点头,忽然又道:“你已开了府,依例也该选两个妾侍了,等你弟弟你选妃妾时,你也去挑两个。” 周王愕然道:“儿臣才娶妃不久,不必……” 正欲拒绝,他父皇却淡淡说道:“去吧,你那王妃不是身子不好?将来若叫你在外头奔波,她如何随时跟着你?你是皇子,不是寻常官员百姓,学不得什么鸳鸯并尾,比翼连枝,总要有人服侍你的。” 父皇既这么说,该是要他就藩了。但王妃怎能不随他同去? 周王眉头紧锁,苦苦思索着离开大殿,到得景仁宫外却又敛去愁思,换上笑容去安慰母妃。 第140章 兵部尚书马严入狱,马府遭查抄, 岂止他自己一家, 贤妃与周王更是颜面无存。 当初桓家虽不知出了什么事, 但圣上还肯给周王遮脸,直接叫桓阁老辞职;而如今却是连辞官归隐的机会也不给马尚书, 可见周王的宠爱却是淡薄了。 一夕之间,他从离着储君之位最近的隐太子落到了无缘大位的普通亲王地位上。连圣上传旨要为周王挑选侍妾时,家中有待选女的臣子都心中惴惴, 宁可女儿落选而归, 也不愿白白送入一个失宠皇子的府中做妾。 然而随即周王又捐出开府银两补充兵备, 周王妃也被御医诊出有孕在身,不论男女, 总是皇室这一代第一个孩子。新泰帝闻之大喜, 当场赐下白金千两, 又命人从内库中取了各色药材、口外皮张、绫罗锦缎之类, 流水价送入周王府中。 内务府立刻在京畿挑选乳母,又在官宦世家中挑选读过书的寡妇做保姆、傅姆, 备着未来的小皇孙诞下。 原本门可罗雀的周王府外又见着行人踪迹, 不少打算赌赌运气的人递了帖子求见, 周王却一概拒绝, 每日除了去礼部办差, 仍是闭门读书。 唯一踏进周王府的官员,仅有周王妃的亲兄长一人。 原本王妃有孕,该召家中女眷陪伴, 可桓凌不仅没娶妻,家中连个丫鬟婆子都没留,王妃要见,只能召兄长来见。 这对兄妹当初为亲事不欢而散,后来又为马尚书之事潜结心结,如今再见却如隔世,元娘对他那点怨怼哪敌得过重见亲人的欣喜,见面便忍不住落泪。 桓凌却不大会哄人,只从袖中拿出一条手帕递给她,叫她擦擦眼睛:“祖父与伯父他们虽然辞官还乡,但毕竟平安无虞。我仍留在京中,又能时常来看你,已是天恩浩荡,不必伤心。” 他也从家中收拾了些元娘旧时喜爱的书籍和围棋、诸葛锁、九连环之类小玩意儿来,搁在一旁桌上,说道:“你在闺中时最喜欢这些,若是长日无聊,便再拿它解解闷吧。” 元娘看了一眼桌上之物,苦笑道:“我陷得王爷到这地步,还有什么心思看那些。” 兄长弹劾马家,还只是马尚书入狱,也没怎么牵累周王,她却为一句话害得王爷出宫开府……细想起来,她从前满心想的为周王如何,却是她累得王爷最多。 从前住在宫里,人人敬她是皇长子妃,夸她端庄贤淑,她就以为自己做得真有多么好;如今出了府才知世情冷暖…… 她长叹一声,又要垂泪。 桓凌劝道:“此事殿下尚未责怪你,你自责又有何益?且如今你也不是一个人,便为着腹中胎儿也该振作些,不然周王殿下百忙中还要担心你们母子。” 他也是专门跟宋老师研究过几篇孕期知识的文章才来的,拿出自己记的笔记给妹妹:“这是我寻人请教来的东西,你依法试试,将来生出的孩儿或能比平常人聪明些。” 其实他一个男子,本也不该送这些东西,合该叫堂嫂送来,可这又是后世之物,他怕教堂兄堂嫂转传几回话之后就传错了,也就只好自己拿过来来讲了。 他絮絮叨叨地讲了胎教、孕期营养、运动、生产时各种消毒知识,听得元娘和她身边的侍女都微微脸红,以为这些不是男人该懂的,叫他不必再提。 桓凌苦笑道:“原先我也以为自己一个男人不该关心闺阁之事,一向不曾多看顾你……” 才将家国之事耽搁到如今。 他闭了闭眼,站起身对元娘说:“为兄毕竟是男子,不能常来看你,你当善自珍重,有事请长嫂转告文堂兄和我。昔日我劝你的话,今日还是一般地要嘱咐你:你做的是皇子妃,不是寻常人家的妻室,要有王妃的气度和担当。以后好生服侍奉殿下、抚育子女、支应门庭、主持中馈……你该懂事了,元娘。” 他虽是王妃的亲兄长,但也不好在内宅久留,劝了几句便要离开。元娘匆匆追上几步,从背后拉住他,哽咽着说:“父皇、陛下似有意让王爷出京……” 桓凌身子一僵,而后拍拍她的手说:“这些与你不相干,自有周王殿下做主,你安心照顾好腹中胎儿便是了。” 他想起宋时那句“好圣孙”,艰涩地笑了笑,说道:“事已至此,你也不必成日想着已经过去的事,风物长宜放眼量,且放开胸怀吧。” 风物长宜放眼量…… 不知元娘听没听进耳朵里,周王在外间倒是听见了这句,含笑夸道:“舅兄的诗这般大气,却不知全篇如何?” 全篇是数百年后一位开国主席所作,其中有些后世典故,不能拿到此时说了。 桓凌摇头道:“这只是从前子期贤弟随口劝我的一句话,并非诗句,哪得全篇。不过得见殿下如此通达朗阔,下官便放心了。” 周王笑了笑:“舅兄不必拘束。舅兄弹劾纠查之人虽是小王外祖父,可这既是国事,便断没有因我一人私情而轻纵的道理,父皇也指点过我几回了。旧事且不必提,小王却件事要托付舅兄……” 前日父皇要赐他妾室,恐怕还要让他只带着侧室出京,不能带元娘一起去封地。 如今元娘查出两月有余的身孕,宫中他母妃又有些怨怼,恐怕不能照应,还得托付他这位兄长多照顾。 桓凌自然允诺,又向他说了些马尚书与府上诸人身体安好,每日饮食供应等事,打消他心中惦念之情。周王眉心潜结的细纹稍稍舒开,也与他打趣了一句:“前日入宫,父皇还提了舅兄《鹦鹉曲》中两句词,可见父皇亦不介怀舅兄与宋先生这份情谊。” 两个当朝中枢官员断袖,皇上竟还吟他们的定情曲,而不是流放边关叫他们反省几年,这袖就可以断得光明正大了。 桓凌回到家中,与宋时说了在周王府中见闻,听得宋时啧啧感叹:“咱们皇上真是明君,周王殿下也真大度,换个小心眼的早不跟你过了。不过你那曲子写得好,圣上吟两句也不意外,我看外头工匠铺里卖游标卡尺的都唱两句《鹦鹉曲》当广告,你这也算‘凡有卡尺处,皆能唱桓曲’了吧?” 不管在外头如何严肃紧张,跟他师弟说两句话就能安心。 桓凌也放松胸怀说笑了一句:“周王殿下可不跟我过,跟我过的只有一位宋三元而已。” 宋时重重“嗯”了一声,把他上半身按在自己怀里,拍着他看似文弱实则结实的臂膀安慰道:“周王殿下这是拿的甄嬛传的剧本,绝处缝生,你不用惦记了,还是多想想咱们下篇论文写什么。再不写等你外甥生出来,都买不起科学育儿的论文了。” 不光搞育儿,他做出高锰酸钾来之后还有点想搞金属锰提纯呢——眼下这些软锰矿只能在炼铁过程中起个脱硫防污染的作用,而若能提炼出金属锰来,可是能用来炼造高强度合金钢的! 可惜提炼锰总少不了要用电力,以他现在的水平离着做出发电机还有很长的道路。 主要是缺钱,缸晋江币。 就靠桓师兄接着帮忙写稿了。 桓师兄其实还真的比他还了解本时代的官员、文人甚至百姓的娱乐方式。 毕竟他十几岁跟着他爹到了广西,一直没怎么接触过上层文人,还花了大量时间搞衙斗、解放发展生产力;而桓凌从小生活在侍郎府,接触的就是各类官宦子弟,琴棋书画、吟诗作赋、投壶、樗蒲、射覆、猜谜…… 他甚至还知道些佛道经文、做法事如何做、衣裳有什么分别。有些宋时刻意避开,不去详写的东西,他却都能信手拈来,思路又生在后世的宋时不大相同,写出来的东西总有新鲜感。 虽然不能独立完稿,但写出来的东西也能当作填充文章的例子。两人配合着又将从前过过稿的文章换个角度重写几篇,连同上回那篇小黄图的文章,竟然过了两三份稿,到月底结帐,竟然又赚了六十几块钱。 宋时许久没写得这么轻松,看到后台数据只觉这稿费拿得太痛快,不花都对不起自己。 花花花! 先买篇婴儿抚触按摩技术,再看看早期教育对生长发育影响,还有那个蒙台梭利教育…… 他侄女再过两年也到早教的时候了,买下来两边的孩子都一块儿用。也别光给小孩子买,他们家这仨个侄子可都上学了,文学方面有老师打基础就行,但数理化……理化且不提,数学得好好学学。 桓凌学的《数术九章》什么的可太难了,他自己看着都晕的,能让这么小的侄儿们学么? 还是看看有没有小学数学教材,他自己翻译给成古文,abcd改成甲乙丙丁,符号只当是自创的,每月休沐时回家给孩子讲吧。 他拿蜡版刻了原版的小学教材,印出来之后便对着灯火推敲措词。 晚些桓凌回来,见他面前又摊着一片文章,心中无奈,连气都气不起来,只轻轻走上去,将一双冰凉的手按在他眼前。宋时冻得打了个激灵,想要拉开他的手,桓凌却按着不放,在他耳边轻轻嘘了一声:“放开你又要看这些东西了,还是我替你掩着些儿,你才能稍歇一会儿。” 凉冰冰的手按在眼前,倒有些像冰敷眼罩。 宋时意思意思挣扎了两下,也放松下来,感叹一声:“你今天回来得倒早,往日不都要到宵禁前后才能回来么?我刚吃完饭,你吃了没有?” 桓凌摇了摇头,想起他看不见,便开口说道:“今日马诚武举试主考赵雍已亲口认罪,马尚书科场舞弊、任用私人两大罪名已定,接下来却是朝廷诸公角力的时候,我们这些查办案子的人倒可清闲下来了。” 他虽然办成了这样一桩大案,脸上却殊无欢喜之色,只在看向宋时时才稍稍展眉。他看着桌上那些与化学公式相似又不全相同的式子,嘴角尽力挑起,低声说:“往后我散衙后也可以早些还家,咱们还可以回岳家多住住,教岳父岳母管着你休养身体。” 宋时抓着他的手,慢慢将后背靠进他清寒的怀抱中,含笑答应:“好啊,咱们回去,回到家咱们再看,你是叫岳父岳母还是叫公公婆婆。” 自然是……叫爹娘。 第141章 他不光敢叫爹娘,还敢叫哥哥嫂嫂, 公然把自己当成了宋家人。 两位嫂嫂心中早为这位男弟媳闹出的场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知道他铁了心要跟宋时好。如今既不好像没闹开之前一样叫他桓贤弟, 又不好叫三弟妹,更不能叫三妹夫, 只好看看宋时,叫声“三弟”,问他有什么打算。 桓凌坐在宋时身前, 十分理所当然地应了一声“是”, 体贴地说:“我与时官儿也是在咱们家结拜了义兄弟的, 我略大他几岁,哥哥嫂嫂们叫我三弟就好。” 宋时看哥哥们嘴角抽动, 下一秒就要拒绝他进宋家排行, 忙上去替他说了句好话:“就这么叫罢, 难不成还桓三弟来桓三弟去的, 怪麻烦的,叫三弟少叫一个字哩。” 他二哥冷哼一声:“多叫一个字累不着人, 你要是娶个姑娘回来, 我们也叫三弟妹呢!” 桓凌涵养极好地说:“那便随兄长和嫂嫂们喜欢了, 直接叫名字也成, 怎么叫都是一家人。” 他低眉顺眼的, 像个温温顺顺的小媳妇,又是个皇上面前跟他儿子许了终身,如今拆也不能拆的姻缘。宋老夫人总有些怜爱他, 便命儿子们少挑剔两句,又招呼他跟着宋时坐下,问他们这趟回来打算住几天。 宋时回到家里,翅膀儿都抖起来了,得意洋洋地说:“我们往后没事就回家住,只是有时要回去配药,那药有毒,住桓家方便些。” 这孩子,跟前些日子似的自己回来就得了,还带人来干嘛。 宋大人看见这个高大魁梧的儿媳妇就不顺眼,抿着嘴角哼了一声。一个男儿媳妇,在家住有什么用?是能料量盐米?是能支应门庭? 自然都不能。 虽然不能干这些,却能教侄子们读书算术。别人娶个才女回来都至多只能教教文章,他这才子还是文理双全的,更拿的出手。 还带了给两个侄女按摩的仙方,宫廷秘法,包治百病。 宋时搓了搓手,含笑跟二嫂说:“我们小桓还抄了本怎么给孩子按摩的书来,待会儿让他……呃算了,还是我来,他练武的手重,我教嫂嫂这个按法吧。大姐、二姐年纪还小,多抱在怀里抚触按摩对身体好。” 他们小桓以手托腮,含笑看着他。他大哥倒有些不好意思,意思意思数落了他一句:“那是你义兄,什么大桓小桓,没大没小!” 咳,说顺口了,一时嘴快。 话说回来,侄女儿们什么时候起大名?俩孩子都快满周岁了,话都能说了,还不起个好听点儿的名字? 二嫂腼腆一笑,他二哥便在上头说:“将来总要过继给你一个姐儿,等着你取呢。” 宋时自己也没取过什么好听的名字,从后世借来的名字还总被人嫌弃,对这方面不大有自信,摆手道:“我怕取不好,我取的名字从家里到京城都没几个人肯叫。咱家这过继反正占个‘辛酉’就行,还是等到侄女儿大些,打算好了是要出嫁还是在家招赘再说吧。” 哪有这样的,起个小名也是起,叫闺女们沾沾三元的文气也是好的。 正好他们回来的早,侄女还没睡,二嫂就带他——顺便也带桓凌——到自家房中,指着两个孩子给他们看。 大姐和二姐也刚吃了点蛋羹、面糊,并没睡下,正在乳母照顾下,趴在炕上精精神神地玩。见了人也不怕生,让叫三叔就叫三叔,让叫桓三叔就叫桓三叔,又叫妈妈,说着两个孩子自己才懂的话。 年纪小小的,说话倒挺清楚,还能走两步,然后跌跌撞撞地跑进爹妈怀里。 宋时脱了外头大衣裳,又要水要肥皂,跟桓凌一道洗了手和脸,才上去掂起一个孩子——呦,还挺沉。 也不知这小胖妞儿是大姐还是二姐,叫人抱起来就要笑,怪可爱的。他抱着孩子颠了几下,看侄女儿笑得声音越来越响,自己也不知不觉满面笑容,把孩子递给一旁看着的桓凌,自己又去抱另一个。 这个稍微安静些,但也不老实,扒着他的头巾不放,抓着就要往嘴里搁。吓得宋时赶紧把巾薅下来扔到后头桌上,抓着孩子的手说:“宝贝儿咱不吃这个,脏。” 不过小儿乱吃东西是口腔期常见问题,大人最好不要强硬阻止,更不能吓着孩子。平常给她们洗干净手,别让她们咬到脏东西,早晚用湿纱布帮孩子清洁口腔…… 他说的一套一套的,抱起孩子的架势也还挺有模有样,听着倒挺能唬人。再看看桓凌,也是一副抱惯了孩子的模样,不似生手,看来真是从王府乳母嬷嬷那里学来了照看孩子的秘法。 抱得这么娴熟,大姐在他怀里都没有半点不舒服的样子,他们都不好意思往回要孩子了。 老夫人带着纪姨娘和大儿媳来看热闹,见小儿子和不知该叫儿媳还是儿婿的这位桓家侄儿抱得这么熟练,倒有些可怜他们。 都是大小伙子了,哪有不想要孩子的?两个男人又生不出,只得抱侄女儿过过干瘾。 她的心不由得多往小儿子这边偏了偏,也爱屋及乌地说了句:“大姐的小名叫时官儿取了,二姐就叫他桓三叔取吧,总归他们俩如今也算是一家人,你弟弟跟他取名字都是一样的。” 他桓三叔心花怒放,犹如当上亲爹一样,轻手轻脚地抱着怀里的大姐,又去看宋时怀里的二姐,道:“那时官儿先取一个,我跟着你取。” 宋时想起刚刚抱大姐时觉得她身子可沉实,长得又是小圆脸,藕节似的小胳膊小腿,胖嘟嘟的,不如就叫环环。 是个杨玉环一样的小胖美人,将来还能跟甄嬛似的当个开满金手指的人生赢家。 这名字一叫出来,全家人都看向桓凌,唯独桓凌还在正正经经地给二姐起名字:“那二姐就叫圆圆,团团圆圆,一生和美。” 不成! 圆圆还行,桓桓可不许! 连樊夫人都不禁感叹:“你爹给你们兄弟三人起名字也没这么费力,你就是再不讲究,也不能给你侄女儿取这犯长辈姓氏的名字!” 他爹从堂屋里冷哼着:“哪是不讲究,是讲究过头了,叫他起个小名儿心里都只念着一个桓字呢!” 儿子不争气,这才断了几个月的袖,就从为了在圣上面前避祸跟他假意相好,变成连给侄女儿起个名字都绕不过他了! 再过两年,这儿子就得嫁鸡随鸡去了吧! 宋老大人想起来都要呕血,亏得儿子机灵,立刻给大姐改名叫“珍珍”,稍稍弥平了父母兄嫂的辛酸。 为了让大家赶紧忘了“桓桓”这名字,宋时赶紧把怀里的侄女塞给二嫂,又叫桓凌把大侄女儿还给二哥,指点他们抚触的手法和位置。 两人盯着他的手势细心按着,一旁的乳母、养娘,连他娘和姨娘、大嫂都跟着凑上来看,也默默记着他说的宫廷御方。 宋时教他们按摩了一遍,离开内室才将行李里的按摩教程拿出来。里面还有他临摩的简图,虽然简单,但身材比例都是符合解剖学的,脸上的笑容也真实可爱,宋大人都勉强夸了他一句“描得不错”。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他们时官儿顶多会画两笔山水、兰竹,点染几只虫鸟,人物画却不是书生该学的,定是真正的宫廷秘书中所绘。 宋时满得意地领了他的夸奖,又给桓凌邀功:“桓三哥还不光学了按摩手法来,还擅长算术。咱们家除了霖哥儿已经开始读经,霆哥儿、霄哥儿不都还在开蒙,得学些算术?我当初学《九章算术》便学着有些费力,后头还有更难的《周脾算经》《数术九章》之类,桓三哥都能教他们。” 虽是科试不考这些,可读书人若读成除了经书什么都不懂的腐儒,将来也写不出什么有格局的文章。 他自己就是跟桓老师和桓凌父子前前后后读了六七年书而后考上状元的。这个例子太有说服力了,宋老大人禁不住他忽悠,终究是把三个连圣贤书都还没读明白的孙儿交给了男儿媳妇。 宋时和桓凌先回院子准备教材、笔墨,等着侄子们来了从头开始教小学数学。 也别太浅,好歹这些孩子都学过加减乘除,九九乘法表是从小就背的,就从……从《四年级数学下册》的四则运算讲起吧,遇到了就顺便讲讲分数和小数的概念。 这些符号桓凌也是初学不久,宋时索性就让他跟侄儿们同坐一桌,指着桓叔叔忽悠孩子:“你们桓三叔可是都察院的御史,专门监察你们听课认不认真、答题正误的。待会儿讲完了我留几道题,你们写完了交桓三叔判题,错的多的,御史要罚你们了。” 小的两个孩子都还不知道御史是干什么的,宋霖毕竟是已正经读经,过两年都能参加岁科两试的人,自然知道御史的职责。 趁着叔叔讲完例题,带着桓御史出去透风,小宋大哥便自己吓唬两个弟弟:“御史可是连大官都能弹劾的,虽然不至于向皇上弹劾咱们,可是写的不好要告诉咱们爹娘和叔叔婶婶……” 不光告诉爹娘,爹娘还必须得管呢! 三叔诚心叫他来管他们的,说不定听了桓三叔告状后头一个就要罚他们,然后再告诉爹娘……不知道求奶奶还管不管用。 三个孩子在屋里拼命检算题目,生怕被桓凌挑出错处,却不知这位桓御史是个不管正事的,满心只想着觉得这些都是宋时辛苦换来的东西,凭白搁他到他头上,实在埋没了宋时的心血。 宋时含笑摇头,自信地教育他:“你这孩子就不懂怎么搞好婆媳关系。你看你自己,当初跟祖父硬顶,又要挨数落,桓老大人每每看见我还总觉着我拐带了他的乖孙儿,心里憋屈,这哪是健康的家庭关系? “就得像我这样,在我爹娘面前卖你的好,在你面前……算你贤惠,不用我哄。总之现在我娘不就疼爱你了?我爹只是嘴硬而已,等往后看咱们小日子过得好,慢慢也就不说什么了。” 桓凌听他胡扯,配合着“嗯”了几声,抬手描摩着他飞扬的眉眼,在他耳边低低问了一句:“时官儿方才是承认了是我祖父的孙媳妇了?” ……这孩子怎么胡乱抓重点呢! 第142章 宋时往常住在桓家,干些什么还得顾忌着点桓家家人, 如今回了自己家, 却是像放归了自然保护区, 心也大了,总想摆摆一家之主的威风。 譬如起码抱着媳妇儿转两圈, 再来个墙咚、床咚什么的吧。 他趁着桓凌不注意,从背后抱住他的腰身,一运力一提气猛地往上一抬—— 嘿, 还真抱起来了! 给他抱离地起码两三公分! 有点压手, 不过抱大人总不比抱孩子, 重点儿是正常的。从前桓凌抱他时都那么轻松地直接托在怀里,他也是个两膀有百时斤力道的好汉, 纵然扛不过头顶, 来个公主抱也不该太难。 就是他两手圈着桓凌的腰, 有些不好倒手。 他托着桓凌的腰, 叫了声“你别动”,用力往空中抬了一下, 想慢慢把他托上去, 可他是从背后抱的人, 桓凌的腰稍稍不稳就要往前倾, 带得他下盘也有些不稳, 怎么也弄不上去。 桓凌也弄明白了他的意思,哭笑不得地说:“哪儿有从背后抱人的,你先放我下去, 咱们换个姿势。你是打算怎么抱来着?” 就跟他平常干的那样,打横抱起来扔床上就行,动静也不用太大,毕竟前头倒座房里还有人住着呢。 他们俩还在外间,离着内室大床起码得走上几十步,桓凌算着长短,看看宋时一双骨节分明却有些纤细的手,觉得他抱不了这么久,便说:“要么还是我先坐下你再抱,这么站着抱两手不能同时运力,不易抱起来。” 他自己就主动走到屋里床边坐下,解衣脱履,朝宋时伸出双手:“你来试试?” 这个挑战难度有点太小了,不太显得出他的男子汉魄力。好在宋时不是个要求太高的人,一脚踩在脚踏上,双手揽着他的背和腿弯,猛一较力抱了起来,得意地看了他一眼。 桓凌配合地搂住他的脖子,夸了一声:“时官儿真是文武双全。” 这时候还叫什么时官儿,不叫宋叔叔也叫声宋大哥吧?不过话说回来,男人在这种时候倒不能被叫老了,还是大哥好点…… 他心里胡思乱想着,又将桓凌往上托了一把,说道:“你把手松开,我放你下去了。” 说着便弯了腰,左脚支着身子,缓缓将人放在床上。可挂在他颈间的那双手却没放开,反倒在他放手时顺着脊梁滑下几分,在他腰背间用力按了一把,将他按到自己胸前。 宋时弓着的那条腿不好用力,当即跪在床边,脸埋进了他胸前。桓凌长腿一收,便把他下半身也勾了上来,整个人锁在怀里,含笑说道:“还是咱们爹娘这里好,时官儿在我家那么矜持,到了家里热情得多了。” 也不光宋时投怀送抱的热情,泰山大人虽然要摆些脸色,但饮食用度都是按着他在武平的习惯来的。连这屋里点的香都是他惯用的清神香,而不是宋家用的黄太史清真香。 宋家虽然如今有两父子在朝为官,保定府里又有田产、作坊,收入也不算少,但毕竟从前只是耕读之家,家风简朴,日用的只是柏子仁、甘松、白檀合的香。而今这炉里点的清神香却是掺了降真香合的,恐怕宋家平素都不收着,说不定还是专为了他特地配来了这一味香熏屋子。 当真令他受宠若惊。 他亲缘寡淡,早年父母离世,如今祖父远走,妹妹又与他疏远了,幸好得了一个时官儿做眷侣,岳家又肯怜爱他…… 他满心温柔,低头亲亲宋时:“咱们起码在家住个对月再回去吧。” “住什么对月,回娘家才住对月呢,往后就住在家里不走了!” 宋时好容易展现一回男友力,叫他一条腿就勾到怀里,简直颜面无光。摸摸手底下硬梆梆的肌肉,再摸摸自己的,仿佛连腹肌都比他软和些,果然是欠锻炼了。 不成,往后虽是入冬了,衣裳厚实,也得坚持锻炼,不然连抱他都抱不起来,哪儿有一家之主的样子? 明天就出去跑圈! 进了三九就去滑冰! 找石匠雕几个哑铃来锻炼臂肌! 他转天硬扛着外头天寒地冻早早起了床,围着院墙外围慢跑。 桓大人却是个讲究身份仪态的御史,不肯跟着他跑圈,只站在门外看他,含笑问他:“你要练身体何不骑马?不曾听闻朝廷发兵时还要带个翰林做急脚递。” 宋时绕回门口,一指戳破他脸颊上的笑容,冷哼一声:“你自己大清早拉弓时,我也没笑话朝廷不用御史当射手,你居然笑我?回去给我做计算题去,朝廷大军一个时辰行军三十里地,伍伯在军前听了将军之令,要跑回去传到阵尾,再回到阵头报告,从头到尾跑了一个时辰,问大军有多长,算完了再给我出来!” 他胡乱出了个题打发了桓凌,绕着宅子外头跑了一圈,回来擦擦脸正好吃早饭。 他们父子四人在上桌,桓凌小媳妇似的被挤到下头跟侄儿一道用餐,撂下碗筷后却不像平常一样起身漱口,而是按住三位侄儿,先给他们留了个作业。 他这位御史在宋老师的私教课堂上就是负责批作业的,晚上回来要检查。 去院里当值的路上,两人并辔而行,他还笑吟吟地跟宋时邀功:“教导侄儿的事,我可是半分不敢放松。这三个孩子有造化,学得了后世的本事,将来也能做些名播青史的大事呢。” 宋时岂不知道他的小心思?眯着眼笑道:“这两个孩子能不能成名成家不好说,反正你是一定会躺在我的配偶栏里,跟我一起上百度百科的。” 要是这个时代没有改变,他的活在原先的历史线上,晋江文献网里会不会多出几篇以“宋时”“桓凌”为关键字的文章? 毕竟是个写世情风俗、小黄书、小黄图特别容易过稿的网站…… 桓凌后世许多东西还难想象出全貌,但“配偶”两个字却足以望文生义,叫他激动上好一阵子了。宋时见他高兴得眼都亮了,心中也微微发热,在马上侧了侧身子,靠近他说:“晚上回去我把网站页面画下来,叫你看看是什么样的。” 哪怕别的网站忘的差不多了,晋江就在眼前,照着描画一番又不难。 他晚上回去便描了网站页面图,还像模像样地编了几个研究桓宋之情的题名,“数据库”一栏大胆地写成了“博士”,轻轻巧巧过了一把博士论文瘾。 虽然只是他随手编的东西,桓凌收着后却犹如天书般珍贵,对着灯火看了不知多少遍,要睡下了都还摊在桌上,舍不得合上。直到转天临出门时,才怕书童进来收拾桌子时看见这张图,又卷起来藏到了书箧中。 宋时在一旁瞧着他收拾,低声调笑:“不过是个图,要画多少有多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藏的是前朝藏宝图呢。” 桓凌任由他笑,抬眼看着他,眼神灼灼地说:“没办法,我这活宝贝不能藏起来不给人看,只好藏他的书画了。” 他说得如此自然,宋时倒有些招架不住,怂地跑出院外。 路上正遇到他二哥到上房请安,见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耳尖发红、小碎步跑得还挺快,便将他拦住,低声教训:“把你那脸抹抹,虽是结了个契兄弟回来,也不能真跟娶了新媳妇似的,一天到晚傻乐。往后大哥与我万一拨去了外地为官,指着你撑门立户呢,你也摆出点儿官老爷的威仪来。” 宋时惊讶道:“大哥二哥要选官出京?怎么一定要出去,留在京里不成么?” 宋昀笑道:“京里哪儿那么多缺,别说你哥哥们都是举子,就是真考中进士,除了头甲和二甲前二三十人板上钉钉地留京,后头的还不都有可能放外任?大哥怕是还要再考一场,我却已经打算好了,今年家里都安定下来了,等明年开春,我便往吏部递文书……” 那还等什么明年啊,今天就递! 他老师是吏部尚书兼当今次辅,找老师托托关系,留在京里一家团圆不好么? 不必说了,这事他去找老师说! 反正学生送老师也不必送什么太贵重的,他便叫人收拾出几方雪白的丝帕,一匣湖笔、一副玉带、一对白玉雕的狮子镇纸,连同些福建茶饼、桔饼、缠糖、腌橄榄、腊肉火腿之类,晚上散值回来,便提着东西去座师府上。 张阁老不见别人,也万万没有不见他这三元及第的得意门生的道理。但他从前拜见恩师时,也不过是上个拜帖,随意带些点心、手帕,从没提过这么多礼物上门,更不会明明白白带着一副有所求的神情。 张阁老有些惊讶地问:“怎地今日带了这么多东西来?难不成有事要叫为师帮忙?” 正是有事……宋时脸色微红,却仍将拜帖和礼物单子撂下,应声道:“不敢有瞒恩师,学生是为家兄乙巳年举子宋讳昀有意选官,怕兄长选得太远,想来请恩师说句话,让家兄能在京中选个差使便好。” 张次辅听见只是这等小事,便摆了摆手:“知道了,回头叫你兄长到吏部报到,我交待下去就是,也不必拿这些东西。” 送这么多,闹得他以为是宋时又想回头娶哪位落第秀女,请他做中人了。 不过宋时既然送了吃的来,他便顺便交待厨下做了,留他吃顿晚饭,又叫他到书房考校学问。 讲了几句“气理之辩”,张阁老忽地想起自己手中那堆送不出去的帖子,可惜地说:“你真就打算跟桓凌双宿双飞了?听说前些日子你还住在桓府上?你毕竟是翰林编修,未来储相,做事不可太张扬啊。不然就算你是三元及第的身份,也不是没人议论你,圣上再爱惜你,早晚也有压不住汹汹流言的一天。” 翰林院三年一任状元进来,又不是没有四五十岁还在“养望”,养到年老仍“无望”的状元。 哪个皇上会选好男色的学士入宫侍讲、侍读,当太子詹事? 宋时低头着教训,双唇紧紧抿了起来——肯定是齐王说的!一个王爷居然背后嚼人舌根,真不像话! 等老师说完了,宋时便摇了摇头,理直气壮地否认:“学生只曾借着桓府炮制过一味药材,后来就回家住了!”只不过桓凌也住他家里而已。 张阁老微微点头,透了内情给他:“这话是有人听魏国公府上传出来,说是魏国公几位孙儿听说了你住在桓府,曾特地去寻你结交,好在之前没遇上你。齐王如今也大了,此时朝局微妙,你还是不要沾这些皇子派系的好。” 宋时想起齐王那日拦路都要拦住他说话,事后又送东西、又叫表兄弟到家里找他,感觉竟像惹上了个跟踪狂,忍不住有些发寒。 张阁老见他知道厉害,微微颔首,指点道:“马严掌管兵部多年,边关各地都有心腹嫡系。他如今罪证确凿,这些人手都难免要清洗一遍,换上新人——” 这些人总不会是凭空出现,大半儿是在世家宿将中挑选的,其中又有不少与德妃母家魏国公沾亲带故,如今新旧交替,朝中向着齐王一脉说话的声音更响了。 何况齐王自己也不是周王那样内敛的性子,前两日竟全副披挂面君,上了奏章,说要亲自领兵荡平达虏,一雪马氏为国朝带来的耻辱。 “虽然陛下了否了齐王之议,将齐王拘在宫中,却也深恨其误国。究治马严之罪的诏书就要下来了,恐怕也有些风雨牵连周王……罢了,我跟你说这些还早着,你一个小小编修,哪里插手得这样的大事。” 宋时特别老实乖顺地点头:“弟子跟桓师兄都是堂下官,人微言轻,哪里敢插手这些。只管做好自身本份便是了,此外一应不敢沾手,恩师放心便是。” 这学生除了当堂承认跟王妃兄长、四辅之孙、翰林编修有私情之外,的确没干过叫人不放心的事。 张阁老得了他的承诺,满意地点点头,喝了口茶水,忽然想起一事:“你在桓家炮制药材?做的什么药,难道你还通医理不成?” “痔……”宋时刚吐出一个字,又觉着说得太直白空易惹人联想,便改口道:“治伤的药,身上哪处受伤了、有脓肿破溃,泡一会儿都能消毒……无论内外。” 第143章 张阁老颇有些好奇地问:“这是伤药?就如同白药一般内服外敷?” 不能内服!有毒! 用无名异和生石灰炮制出来的,比石灰药性还烈, 必须加百倍千倍的水化开再用。喝是肯定不能喝的, 不然会烧坏肠胃, 顶多是或含漱。外用可以消伤口沾染的刀兵、污物之毒,清洗创面、脓疮, 还能治治皮炎、湿疹;内用就是治口疮、溃疡、龋齿……那个痔疮。 不过若吃了牵机之类剧毒,拿这药调成淡樱桃红色服下去,再抠喉催吐, 不光能吐出毒物, 也能解胃中残毒。 中了毒喝点这个洗胃, 总比喝金汁强。 总之这药重要的功用很多,治痔疮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项。 张阁老惊叹道:“这药竟还能解牵机之毒?当真有效?” 宋时道:“无名异本身就是极烈的石药, 牵机这类草木提炼的毒药遇之即腐, 所以能解毒。但这解毒也是要先催吐, 剩下一点这药恰能洗去那些残毒, 又不至药性太大而伤了肠胃。不然两种毒性积在体内,只能坏得更快。” 那也是难得的良药了。 且这些日子朝中为着马尚书下狱后留下的兵部尚书、山东左布政等位子连推了几场, 弹劾文书飞如雪花, 如今兵尚之位还悬在左右侍郎间, 没争出个结果。如今急得他口舌生疮、牙齿肿痛, 都要把冰片、青黛当饭吃了, 若得这药管用倒是个好事了。 张阁老摸了摸腮,厚着脸皮问学生:“果然是良药,你当初配了多少?” 即便没有送别人的, 也得有孝敬老师的。 宋时从家里分装了一小瓶高锰酸钾,写了个说明书,一并装进锦匣送给张老师。说明书不光有用法、禁忌、适应症,还调出合适的颜色涂在纸上,注明不同颜色如何应用——这个药的用法太复杂了,还有强烈腐蚀性,他怕光说说回头老师忘了,还是配上说明书的好。 张老师叫人把盒子收到内室,含笑夸道:“人道不为良相,即为良医,你学得倒多。” 没办法,这都是用到了不得不学啊。 宋时苦笑着领了他的夸奖,又听老师指点工作。他如今在院里编书教学,是个与世无争的清净位置,张阁老除了提点几句事关他本身的事外,也不与他谈政事,只问他如今编书编的如何。 还是在编《官常典》的宗藩部,如今北齐、北周、隋朝都已编完,如今正在整理唐高祖武德年间史料。 编这种典章其实有点枯燥,并不像普通史书那样以人物、事件入手,还能看出点趣味。他现在正编的宗藩典就像会计、不,顶多就是个会计助理,登记某某职位职称几品、封邑多大、能娶几个妻妾,核发工资多少之类的。 而且前朝记录有时还是有错的,得多找几份史料对照查证。 这部大典起码得是个《永乐大典》级,说不好还能赶上《四库全书》,又不是电子版能随时改写,一但写错就得影响后世不知多少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了,怎么敢不小心? 他当初考个状元也只看了《通鉴纲目》,如今却是连原本的《资治通鉴》都按着手下正编写的朝代看了一遍,更不用提二十二史了。 也就亏得他是学历史出身,大学写论文时也没少查资料,知道怎么从起居注、编年史、断代史里挖需要的史料,不然工作时怎么节省出时间来干私活? 大家虽然都是朝卯晚未的点卯上下班,可他的工作效率还能更高些,挤出时间学现代知识。虽然学的也就是个初中数理化吧…… 不,其实连物理都还没工夫看呢。 他心中微微感慨,在老师面前却不提这些,只说自己一心编书,不敢懈怠,如今正整理着唐初九品封爵该给赐的食邑、随扈、爵禄、品阶、命妇封号之类。 这九等封爵,第一等便是王。 周礼曰:唯王建国。皇兄弟、皇子皆封国为亲王,食邑万户,正一品…… 他兢兢业业地背书,在老师面前充好学生,张阁老却叫他这句亲王封国扰得有些心乱,摆了摆手道:“你能勤谨编书就好,若再有什么读书心得也可回来与为师说。” 这就是要放他回去了。 宋时心下一松,含笑答道:“学生明白,学生在家时也教导几个侄儿,教学相长,也有许多新领悟。” 张老师原本要叫他回去了,听说他有新领悟,忽然想起他在福建连办了两届讲学大会,到了京里却没办起来,感叹了一句:“今年朝局不安,却不是办讲学会的好时机,可惜了。但愿明年一切安稳下来,得些工夫清清静静听一声讲学。” 老师太高看他了,他从来也没讲过学,就是个主持人而已啊。 宋时连忙解释:“学生只侥幸中试,又不是经年治学的名儒,怎么敢提讲学两字?往年办讲学大会,都是请地方名士来讲,学生只居中主持而已。” 京里是名家聚集的地方,但大儒不是在翰林院当着学士,就是在国子监当着祭酒、司业,他一个六品编修也请不动啊。若放着学问好的前辈不请,反而请了后进,那还算什么论坛峰会,不就跟大家平常聚在一起讲学论道的普通文会一样了么? 张阁老笑道:“你怎么请不动?别人请不动,你若来请么……” 连他这个老师都想试试。 他一年到头忙于朝政,吏部所经派系之争更格外激烈,若能有机会听听讲学,不问俗事,也是难得的放松消闲。不过兵部见空着一个尚书位,光为推举这个新兵部尚书,便足够朝堂争上一阵子了,便是真有讲学他也无暇前去。 他摇了摇头,叹道:“你先回去吧,好生编你的大典,你兄长的事已交待下去了,不必担心。” 宋时回去后,张阁老便回到内室,亲自打开了他那药匣子——打眼便看见上头叠得整整齐齐的说明书。 说明书上的字是以他那宋氏印法印出来的,工工整整,笔致纤秀,竟还涂了颜色,教人按着颜色配出不同浓度的药水。匣子里又配了极小的瓷匙和玻璃盅,供人从瓶里舀药,处处精致可爱。 这学生做什么都精致,怪道圣上指名叫他为周王印书。 张阁老颇有些得意,看罢说明书,便舀了几粒紫黑色晶针般的药粒,叫人打来凉水漱了一回。 也不知是这药真管用,还是数日后兵部右侍郎杨荣主动退出争夺,请命到边关研究抗虏对策,终令兵部尚书之位落定一事教他心胸舒畅,身体自然转好,漱了几回后,他口中疮肿还真都消了。 果然是好药! 他的得意门生孝顺的药,就是与外头粗粗炮制之物不同! 张阁老简直想出去显摆一番,可他毕竟是堂堂阁老,炫耀得意门生的文章也就罢了,炫耀学生会制药却不是什么好听的。不过这学生的药是在桓府炼的,桓凌自然也跟着帮过忙,寻桓凌他老师说说倒不要紧。 然而他说了之后,吕阁老却是一片沉默:他的徒弟没有张次辅的贴心,没给他送过药。 张瑛看他这神情,倒有些后悔在他面前炫耀,安慰道:“我这也是舍着老脸硬要来的。原本子期也不过是提了一句他跟桓伯风因何同住之事,没想过要送药——” 吕阁老轻咳一声:“咳,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便有些隐疾,也自然也是寻御医,怎么好跟晚辈要药……” 但跟同辈要就不一样了,他有些隐疾,正好这药对症,张次辅手中既然有药,万望借他些个。等他什么时候面皮厚了,寻自家门生要来,再还给他就是。 张阁老忽然有些后悔过来炫耀这一趟,但首辅有疾,同僚这么多年,怎么好坐视?所幸他如今口中肿痛已消,索性大方一点,连同匣子一道送给吕阁老,又趁这机会最后显摆了一下学生对了这座师的用心。 看看这说明书,寻常人纵知道送药,哪有将用法都写得这么周到剔透的? 吕首辅在后生晚辈面前要端长辈架子,在他面前略无顾忌,反口调侃次辅:“你我差不多也能算儿女亲家了,你与我炫耀这些又和炫耀我弟子何异?” 他们两人虽然原本也十分亲厚,不过弟子之间成了这样,几乎如同两位阁老结了亲家,往后关系只能更亲昵。 毕竟少年情热,桓四辅那样硬直的性子,也只能随了他们,他们这些老人也是拗不过的。 吕阁老含笑摇头,从瓶子里舀出一勺药,看着那紫晶的模样,感叹道:“这竟也是药,细看着倒似天生的宝石一般,怎么这样好看。似这等药,贡入宫中都足够了。” 他拿回去试了试,竟也和张阁老一般感觉到了成效,越发觉得神异难得,甚至生出了几分桓宋二人自己进药,好挽回些当日朝上互许终身,在圣前落下的不良印象。 不过这药是桓凌与宋时一道配制的,想来早就该送进了周王府,周王应该早有打算吧。 他想起此事,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果不出他的意料,腊月初一圣寿节前,周王便拿着一盒桓凌送与他们夫妇的药入宫,将这药放在寿桃寿礼中,连同周王妃绣成的《金刚经》一道进献父皇。 天子先取了他进上的经文绣卷看了一遍,叹了一声:“你何苦还送这个?” 周王侧身坐在绣墩上,谨慎地答道:“这经文的确是儿臣每日沐浴焚香,净心抄写,交王妃同样用心绣成,是儿臣夫妇一片敬诚之意,望父皇莫要嫌弃此物简陋。” 这是周王花了不知多少工夫学刻印,亲手刻出的版、印成的书绣出来的,做父亲的怎会嫌弃? 天子命人收了经卷,周王又献上那盒药,具言是王妃兄长与宋三元所制,治外伤破溃颇为见效,若手上生些水泡,痛痒难当时,用这东西泡泡水也能治好。 他进的这两样东西都与王妃有关,新泰帝疑心他是为王妃邀好而来,问道:“惠儿进上这些,只为叫朕宽恕你那王妃么?” 不…… 佛经是他与元娘一片心意,这盒药却只是因为他即将远去封地,不放心父皇身体,故而一定要送入宫中备用。他送的也不只这一盒药,还有他出宫后这些日子搜集来的深山灵药,以及京中各大大医馆、药堂秘制的成药。 “儿臣往日虽在父皇身边,却只知尽享宠爱,未能做些什么;日后虽想尽孝,却也难再回来,只有这些能略尽孝心了。” 他连开府的银子都捐了,母妃又在禁闭中,外家也被抄,再也进不上多么贵重的东西,能进上的唯这一片心意。 新泰帝轻叹了一声“痴儿“,看着周王道:”……你也该出去见见世面,便回去收拾东西,年后准备出发吧。对了,朕还给你挑了个人,到时候与你同行。” 他出了宫门,新泰帝便将参奏马尚书三十条大罪的奏章翻了出来,笔尖蘸着朱砂在纸上晃了几圈,重重批了一个“流”字。 周王外祖父、前兵部尚书马严与家中二子、长孙流放云南,山东布政使赵雍抄斩,家人刺配,凡参与舞弊之人一应追查到底,或流或配…… 这场远超众臣预期的重惩竟还不是结束,元宵节才过,宫中便连下两道圣旨到周王府,一者命周王出京巡抚西北,镇定边关换将惹起的动荡;一者则是新任礼部左侍郎王士嘉之女王氏与右佥都御史李郁之女李氏为王侧妃。 第144章 周王主理的选秀,终究也选到了他身上。 德妃早为爱子齐王忠选定了魏国公嫡女王氏为正妃, 容妃为魏王恕精挑细选了三辅李勉的侄孙女李氏为正妃。周王虽未参与选妃, 却由圣上亲赐下了礼部右侍郎王士嘉之孙王氏与左佥都御史李郁之女李氏为妾。 德妃与容妃虽然亲自挑了可心的媳妇, 见得圣上指婚,却也有些意难平。 齐王先向圣上请命抚边, 而得了巡抚之权的却是周王;周王母家已垮,贤妃被勒令闭宫禁足,竟然仍能得圣上赐妾;周王在宫中独住重华宫, 二十岁才因母家获罪被贬出宫, 而齐王才选定王妃, 便已定下了出宫开府之日。 而魏王虽定了王妃,却不许当时成亲, 仍须等年满十六成亲开府, 才许到朝中学着办差。 德妃在宫中为儿子抱委屈, 齐王自家却仍踌躇满志:“母妃不必多想, 皇兄如今已出京,三弟年纪还小, 朝中便只有我一个皇子。我做成的功业多了, 父皇与众臣看在眼里, 自然比远在边关的兄长强。” 再说如今边关从前由马尚书一系把持之地, 如今多半儿换了与他外家有亲眷的旧将, 自然会替他盯着皇兄动静,万事他们都能占个先机。 却不知他出宫之后到哪一部领差,到时候大朝会上, 宋三元见他立在玉阶上,会不会惊诧,惊讶那位仗义疏财,叫他佩服得在同僚、友人间宣扬的张侠士竟是当今齐王? 他这些小念头无人知道,但有一句话说得极准——周王出京,他就是朝中唯一的皇子,也是朝中势力最雄厚的皇子。相比之下,魏王母家虽有位历任三朝的阁老,却已病逝,朝中门生弟子又都是文人,起起落落,比不得他们这些勋戚百结百年,势力深厚。 他比周王只差在晚生了几年,不是皇长子。可周王也只是庶长子,只要国中有嫡子在,庶长就不能继位。 从前周王占长、贤妃得宠,外家与岳家占了文武两系权势,若议起立后之事,最可能得利的便是贤妃。而如今桓、马二家接连失势,两家家主一归老一流放,周王也要出京,便是朝中再议立后之事,又有谁会支持贤妃? 上表请立周王为储的折子销声匿迹,都察院中却很有几位御史上了圣上立后以稳定后宫的折子—— 不只是请立德妃为后,更多的却是以容妃出身清流,才德可式天下,请容妃为后的。 德妃虽然掌管宫务多年,位比副后,可毕竟是勋臣之家出身,容妃的伯祖父却是历任三朝的老臣,子弟遍布朝中,不必收买便有人主动为之上本请命。 但齐王年长,眼下要成亲,魏王却还年幼,从两位皇子的身份比较,德妃又胜了一筹。 满朝似乎都已忘记了即将出京的周王,都在较量着哪位皇妃更适合入主中宫,惟礼部还按部就班地安排着周王纳妾之礼,将王氏、李氏同一天送进王府。 这就是父皇指给他,要他带到边关的人。 王氏容貌端庄,性情温厚,李氏笑靥如花,善体人意。周王心有所系,王妃又有孕在身,成礼之后便要离去,两人也不曾强留他,反而极是体贴地要亲去侍奉主母。 待他回到桓王妃殿中,王妃却又亲自劝他,叫他为着圣上的心意、为着两位侍郎、佥都御史的面子也要好生安顿二人。 周王有心留下来多安慰她,但在她的大义规劝面前又有些无力,只得答应下来:“你好生照顾自己和咱们的孩子,我明日再来看你。” 主母宽和,妾室柔顺,倒也是个安稳和睦的王府样子了。 周王想起自己初选皇妃时,想学太祖与慈圣太后般“一生一代一双人”的心情,再看看如今与元娘恍若君臣相敬,又添了两名妾室在府,也只能长叹一声。 他进宫去谢父皇指婚,两名妾室由元娘领着到贤妃宫中见礼。新泰帝问他觉得两名妾室如何,他便都答了个“好”字,别的亦说不出什么,只能感激父皇关爱。 说罢这些,又向天子请旨:“桓氏有身孕,王府中事务繁杂,恐怕无力打理,儿臣想留下李氏服侍王妃,只带王氏出关。” 王氏身材丰润,想来体质更佳,能经得起出塞之行;李氏出身御史府,自必受过长辈严训,主持得府务事务。如今王妃有孕在身,要人陪伴,将来要生产时也须有人帮着打理府中事务,总得留一个人在侧服侍。 再者,当日父皇也说要点一个人陪他出关,想来也有这般思量吧? 他仰首望向父皇,新泰帝微微点头,说道:“朕为你礼聘淑女,自然是为了服侍你衣食行动,打理内宅,你安排便是。过几日你要出关,不必多带王府僚属,朕已挑好了伴你出行之人。” 殿前太监总管一甩拂尘,高呼:“宣右佥都御史桓凌上殿!” 声音层层递出去,一身整齐朱色官袍的桓凌便从殿外走进来,撩袍跪向殿上君王与皇子,口称“臣见参见吾皇万岁,参见周王千岁”。 周王原以为父皇之前要挑人陪他出行,是要给他指妾室的意思,却不料指的不是女眷,而是王妃的兄长,也是一道奏本把他外祖父劾倒的铁面御史桓凌。 他对着元娘有一腔少年深情怜爱压过其他,但面对这位舅兄时其实有些尴尬。然而除他之外,那两人都是面色如常,仿佛之前的弹劾都不曾发生过。 新泰天子指着桓凌说:“当日桓卿曾出京历巡边关,可为你做个向导。你到边关是为稳定边军,不可冒险,不可贪功求胜,万事镇之以静,求得边关稳定即可。” 殿下的桓凌也似早知道这番安排,沉稳地说:“陛下放心,臣必定不计生死,照顾好殿下。” 新泰帝点点头,又吩咐爱子:“朕已命人在汉中安排了王府,你们先安顿下来再缓缓而行。如今兵部右侍郎杨荣正巡抚陕西,到那里他自会迎接我儿,你多听二卿之言,不可任性。” 周王垂头应道:“儿臣遵命。只是……” 既有杨侍郎在陕西向导,又何必一定要让桓凌做向导呢?父皇岂不知他弹劾了马家,致令他外祖父与舅父、表兄都流向云南,他如今见着这位舅兄……心中总难免想起外祖与舅父、表兄们被流放出京之事。 天子自然看得出他的心思,吩咐桓凌下去,把儿子叫上来教导:“我皇家是君,马家与桓家皆是臣,臣子之间难免有权势、利害之争,而为君之人该如何抉择?” 自然是亲贤臣,远小人……远罪人。 马家之罪明明白白摆在那里,贪害的是他郑氏的江山和百姓,无论哪个御史、哪名朝臣得知,都有弹劾查处之责。桓凌虽是天家姻眷,唯其不将自己当作姻眷,只为国事而争,这份纯臣之心才难得。 外戚可抑也可用,端看其心思行事而已。 这是周王自幼受的教导,不必圣上多加点拨,心中自明,低叹一声:“儿臣也有私心……” “岂止你有私心,马严也有私心,并不曾全心为了你。”新泰帝将桌上一叠文书推到周王面前,淡淡道:“当初桓凌弹劾兵部,尚未触及真正的罪状,他便已不顾你与桓氏的婚事,寻人到福建搜集桓凌错处,又收买御史在大朝上弹刻桓氏祖孙,有些是你亲眼所见,有些是后来三法司查抄马府,搜得文书才知……” 那天朝上因有宋三元力证桓家清白,马氏弹劾不成,竟派人去福建寻他的错处。那去了福建的人搜不到桓凌贪赃枉法的证据,竟把他到汀州府就任时未曾先去汀州,而是在武平救灾一事当作罪状留下;还以自家所行之事诬人,给他编造个在福建举试中作弊,才令宋时得了解元的故事。 若非先查出武举舞弊案,他家不敢提此事,怕触动圣上之怒,只怕早已令人上本诬奏了。 别的也就算了,科场出了舞弊案,哪次不是要杀得人头滚滚? 幸得宋时在武平办过讲学大会,早早传出儒学名声,他今年又看过卷子,深知这臣子的才学深广,堪当状元之才,不至误会。若然他只是个普通进士,桓凌又是个失了祖父倚仗的御史,两人被牵扯到这样的案子里,又是怎样的下场? 他们陷害桓家时,又可曾想过周王妃正是桓氏女,桓家出事,周王也要受牵连责难? 他们……他们应当是想过的,所以母妃当日才会劝他与桓氏离婚。周王身上冷汗涔涔而落,还未出京,仿佛就已感到了塞上千里寒风吹入胸腔,闷得他轻咳了几声。 新泰帝怕他受寒,忙吩咐首领太监寻御医来看诊,确定了他身体无恙才放心地说:“你从小生在深宫,长在妇人之手,许多事自是看不到、想不到,也该出去见识世事了。桓凌毕竟是你王妃的兄长,必定一心为你的,有他在侧,朕也安心些。” 周王伏在他膝下,哽咽着应道:“儿臣明白父皇苦心,绝不敢辜负父皇期望。只是往后儿臣不能在膝下尽孝,望父皇多珍重身体。” 这一趟谢恩过后,便有圣旨跟着传到府中,定下行程和亲王出行的仪仗。 如今周王府内院多了两名妾室,收拾行装、管理府中内务都有人搭一把手,整顿得井井有条。外务如今有王府长使打理,不多久便备好车辇和一应出行之物。元宵长假才过,他便进宫辞行,又主动命人请桓凌与他同乘一车,将两列车队并作一列。 车轮滚滚辗过长街,顶着晨起霜寒驶出城门。 第145章 桓凌出京,不知多少人暗自庆幸。 无他, 这个人实在太能弹劾, 也太会查案。当初凭着一本戏查出兵部贪腐;祖父出京、家事败落后还敢硬抗有周王和贤妃做靠山的马家。结果竟将一个兵尚、一个御史拉下马, 自家还毫发无损的跟着周王出京巡察…… 而他还是周王姻亲。虽说正他把马家劾倒,可他偏向周王的立场绝难改变, 若在这场立后之争中有他插手,谁知他还能干出什么来。 如今连他都去了边关,贤妃才算是一点倚仗都没有, 再难争后位了。 两位皇子的支持者心宽三分, 该收买言官的收买言官, 该赤膊上阵的赤膊上阵,漫天请立皇后与弹劾对方的奏章横飞, 誓要趁这机会定下后位与储君之位, 压倒排行居长的周王。 议立皇后的理由都是现成的:齐王即将成婚, 宫中岂能无皇后主持! 周王的婚事一波三折, 正是因为后位虚悬,德妃管理六宫名不正言不顺, 以致只选了一个桓氏女作王妃, 后头还要靠圣上亲自赐妾。之前中后宫无主, 选出来的皇子妃不可圣意;若得立一位贤良淑德的皇后, 亲掌选秀事宜, 自然能将后头诸皇子的亲事办得妥妥帖帖。 寻常臣子不知桓家如何获罪离京,德妃、容妃背后两家岂有不知的?那句“嫁少年才子,何如嫁少年天子”背后本就有她们两宫推手, 只因自己也不干净,不敢公然挑明,但在本章上点出桓王妃这个名字,就够勾起圣上心中不满了。 周王出宫之后正在满朝文眼目下,要挑刺有什么挑不出来的? 不多久便有劾章弹奏王妃不贤孝,以至周王出宫后常有憔悴之色,如今周王出京,王妃亦不常入宫侍奉婆母…… 周王妃怀着身孕还要上表自辩,幸好府中李氏是御史之女,文字清通,能代王妃拟稿,再加上宫中贤妃上表力保,尽力应付过一波波弹劾。 诸多弹章中,竟还夹着几道弹劾桓凌的——趁他不在京里,不能及时上本辩白,该弹劾的赶紧弹劾了,不然等他回来,恐怕骂不过他! 但桓凌此人实在寻不出什么错漏,他既不受贿赂也不好女色,御史之职更是做得兢兢业业,连出门听个戏都能摸出要案来……唯一可弹劾处,就是断袖了。 当初圣上不处置,或许是看在还要用他查马尚书一案的份上,如今马案已定,他人都随周王流放般出了京,或许再弹劾便有处置了呢? 虽说拿此事弹劾有些对不住宋三元,可大位之争面前,才子之名也终究只是浮萍。待到过几年新皇上位,此事沉埃落定,再把他提拔回朝中便是了。 =============== 宋时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他一个老实本份的翰林编修,白天认认真真当值编书,晚上便回家教导侄子念书,顺便帮大哥讲讲作文思路,准备下场科考,万没想到还有人能弹劾他—— 弹劾他跟桓凌断袖! 这事不早都过去了吗?圣上都说过不干朝政,这些人现在翻出来,是打算干什么?他一个从六品编修,再升也就升个侍讲,离着五品侍讲学士都还有好几阶要迈,弹劾他有何用? 是弹劾桓凌,再剑指周王吧? 宋时在翰林院中见到那几份弹劾文书抄本,看着上头一条条违背伦常,公然以夫妻自居,损伤朝廷脸面、败坏风俗……知道的是他们俩搞个对象,不知道的以为他们俩带着全世界好男风的同志在朝上游行,满宫插遍了彩虹旗呢! 堂上便坐着他的老师曾学士,见他一张脸几乎埋入弹章中,看得肩膀微颤、手指用力得几乎将纸边扯烂的模样,倒不忍心责怪他,怜惜地说:“人在朝中,哪有不挨弹劾的?你也是无妄之灾,上个请罪折子便是了,圣上知道你清白,自不会加为难的。” 他抬起头看着曾学士,不平地说:“这分明是诬陷我与桓兄!我们何曾公然以夫妻自居了?何况这满朝文武哪个不是好端端的娶妻生子,朝堂内外一片雍和,他这奏本中竟将当今清平之治说成是有败德悖伦之风,是有何居心!” 他才不服罪,他要反诉! 周王在时不敢提断袖的事,周王一走就拿这事攻讦他?当谁不是阁老弟子,背后没靠山来着? 今天的工作不做了,回家写辩罪文书去!不叫这群人领略他二十多年小论文的功力,他们就不知道三元是怎么考出来的! 他满面羞愤地向曾学士请了假,回去便铺开纸写辩罪折子。 那几道奏本上弹劾他什么,不就是跟同朝官员搞对象吗?他当着圣上都敢认,现在有什么不敢认的! 他将自己和桓凌确有私情一事轻轻承认下来;而后便引了《大郑律》户婚篇证明大臣断袖并不为罪;再之后便针对那些人弹劾他败坏风化人伦一段反劾对方。 当今天子圣明、朝堂清平、百姓风俗淳厚,堪比上古尧舜禹三君之治,何曾败坏?谁能败坏得了? 为了弹劾他一人,竟不惜谣言诽谤当今圣治不清明,国朝风气鄙薄。如许险恶居心,他身为朝廷大臣岂能容忍!虽然他不是言官,也要任一回言官之职,请圣上整顿这种为了陷害政敌,不拿出其犯罪实证,而以汹汹谣言污人,逼人辞官的风气。 他不只要上本,还要去座师张阁老面前告状,请老师给他撑腰。 张次辅好容易得了个三元及第的门生,自己都捧在手心里,轻易不舍得用他,却叫人抓着点私情弹劾,心里也正不快。见他递帖子上门,自然明白他的用意,便将他叫进书房,温言安慰:“这桩事的根底我尽知之,你不必担心,上个请罪折子就是,我寻人替你辩白。以为师的身份,足以保得你平安无事。” 这些人弹奏桓、宋二人私情,无非是为断了周王的臂膀,好让他无缘大位。但此事最终要看圣意,岂是看哪家奏章多的? 说句不好听的,若是上本就有用,周王的婚事能一拖三年么。 他着意安慰弟子,宋时却道:“那些人弹劾学生为的是什么,学生也猜得到,但学生却不敢认这罪。这罪名只要学生认了,我师兄不在,便是我代他认了。” 他一个人被泼脏水了,为着大局受点委屈就受点委屈,怎么能就让桓凌跟着他一起被诬陷?虽说他们翰林编修跟专业修仙的差不多,成天闭门编书,不参与各种斗争,可也不代表别人搞宫斗斗到他脸上他都不反击的。 言官以品行立身,自家品行遭人指摘,弹劾别人还立得住脚么?再往远处说,今日他认了罪,明日桓凌就要被参奏下台,后日周王妃便要家教不好,过几个月,周王世子一出世品德天然就有瑕疵…… 他可以辞官,但要清清白白地辞,不能带着一身败坏朝廷风气的罪名,拉扯着桓凌一起沦为朝堂天下的笑柄! 他不好直接展露出自己宫斗学上的高阶水平,只说:“学生是个有气性的人,不能他弹劾什么便受着什么。我与桓凌的事圣上尽知,要定罪也自有圣裁,除此之外,学生绝不敢受别人欲加之罪。” 转天他便将那本奏疏递到通政司,又附了一封请辞的折子—— 当然不服罪,也不为是被人弹劾而惶恐待罪,而是因他父母亲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他要辞官侍奉父母。 辞官可以,认罪不行。 张阁老在阁中看到他这两份奏章,不禁苦笑:“这脾气真是……” 平常见他温温和和一个人,临到事前才见得,他竟是这么个硬直的性子。他原本想着这两人在朝上也只说了有“求凰之思”,可直接辨称他们关系没什么不清白的,既然宋时肯认私情,这奏章就还得再斟酌重写了。 吕阁老看着这份奏章,倒颇有些欣赏:“这脾气有什么不好,没有几两硬骨头,哪里做得成事。那些弹劾为的是什么你我尽知,圣上也知,自不会被小人之言迷惑。” 三辅李勉的侄孙女被选作魏王妃,怎么不知道这弹章中自有魏王一系的手笔,不过如今他家已与魏王订婚,心态隐有变化,便不肯说话。 张次辅亲自将那份辩罪书拟了简抄,夹在众多奏折间,依例送入内书房。今日并无大朝,唯有午朝,天子午朝前批阅送上的奏章,便批到了宋时请辞的折子和这份辩罪书。 先看到请辞折子时,新泰帝还以为他和别人一样受不住弹劾,以辞官遮遮认罪的羞脸;后一步看到那道辩罪折子,才知道他竟不惧弹劾,不认罪名,甚至还要反诉当今言官风气不良。 新泰天子多看了几遍,微微摇头,唇边隐含笑意。 当真是年少,无所畏惧。 自宋以来,言官有“风闻奏事”之权,有几个“风闻”了还肯细查来由的?朝臣相弹劾时,都攻讦私德成风,拿得出明证的倒少。尤其是每年京察、大计之前,写着内外大臣隐恶的帖子便满京流传,御史竞相据此弹劾,闹得朝廷考察大计几乎像个市井泼妇争吵的场面。 这些被弹劾私德有亏的大臣中,有自知理亏归乡的;有受不住这样的污蔑,又无法自清,只得咽下污名的;也有拿着对方把柄反劾对方德行不足的……但还从没有宋时这样理直气壮依国法为自己脱罪,反请他整顿言官的。 他搁下那本辩章,吩咐太监:“午朝后将宋时召来,朕要问他几句。” 宋时上了辞官折子,正打算在家歇几天呢,却见内侍来召,连忙换了官服,跟着内侍内宫陛见。 新泰帝面色肃然,待他见过礼,站起来恭聆圣训,便叫人将一摞本章甩到他面前:“这些都是劾奏你与桓凌私情过密,有损朝廷体面的,你待如何分辩?” 当然还是一样的说法,私情可以认,别的罪拒不能认。御史无实证、无实罪,就凭他们两人有情就要按头他们悖乱人伦,是御史诬奏。 新泰帝淡淡问道:“你说御史不该风闻奏事,桓凌便是个御史,怎地不怕自己这一本奏上来,连他也一并告倒了?” 宋时拱手谢道:“臣闻君子直道而行,桓御史不曾无证据告人,不曾编造隐私陷人。既未做过,如何怕人告。” 新泰帝朝旁边的大内总管王太监瞟了一眼,他立刻退出去,过不久回来应道:“奴婢问得廊下几位舍人,皆记得抄录桓御史奏章时,他那些弹章中,皆录有证人名姓、财务细目。” 宋时在一旁听得得意——桓凌真是越查越清白,换个人谁能让他这么理直气壮?不过他在宫中还不敢太得意,神色内敛,恭立阶前等着圣上再发问。 天子也微露满意之色,朝王太监挥了挥手,又问宋时:“你既不认罪,为何又要请辞?” 宋时垂首道:“臣虽问心无愧,但言官频频以此弹劾,多添无益奏章,亦是臣有累陛下。故臣愿为平息此事辞官,以使陛下稍减烦恼。” 天子轻笑道:“你可知诸御史为挑在何此时弹劾你们?” 唉,为了夺嫡啊。宋时深吸一口气,答道:“这是陛下家事,臣不敢言。” 好个不敢言。 说不敢言,却是已清楚挑明了这些弹奏他的御史背后之人,弹劾的缘故。 “天子以国为家,你是朝廷大臣,国家之事有何不敢言?”天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若整座宏阔殿宇的重量一并落在他肩上,肃然问道:“朕若一定要卿答呢?” 如今朝臣所争,牵连你受了弹劾的立后之事,你以为如何? 宋时此时不能不答,也不能抖机灵答什么“全凭陛下定夺”,沉吟一会儿,缓缓答道:“桓公昔会葵丘,明天子之禁,命曰:毋以妾为妻。” 齐桓公在葵丘之盟上与诸侯约定,不把妾室扶作正妻,这规矩在后世也绵延数千年。虽然历朝都有皇后薨逝后,改立妃妾为后的,但若依周礼而言,扶正妃嫔,总不如另立良家子为皇后更合礼法。 哪个皇子夺嫡不夺嫡,既不是他该管的,也不是他能管的,他做翰林的本份,只是依礼规劝圣上罢了。 他只盯着眼前数块金砖,默默等了许久,才听面前响起一声轻叹:“卿读《谷梁》得法。” 第146章 在两宫相劾最激烈的时刻,一道首辅亲拟的诏书从中枢发下, 诏告天下:后位虚悬已久, 六宫事务芜杂, 宜需德才兼备之人主持。但《孟子》曰“无以妾为妻”,《谷梁传》云“毋以妾为妻”, 为圣皇、天下计,当礼聘身家清白、素有家法的女子为后。 这一道诏下来,中枢日日堆成山的折子直接少了三成。齐魏两王身后, 正在戮力弹劾彼此, 意图将皇妃推上尊位的大臣简直要疯了。 可他们再摆出多少条理由自家支持的皇妃堪为皇后, 那句“无以妾为妻”却是春秋名典,孟子所训, 凡天下读书人都不能不遵。 陛下之前多年不曾想过迎娶新后, 他们两家互相攻讦这么久, 也只是在两位皇妃之间争人选, 怎么忽然有了这道旨? 是圣上忽有所思,还是有人提醒? 两家在前朝后宫都有势力, 倒推之下果然飞快地探听出原因—— 两天前, 午朝后, 宫中下传中旨召宋时奏对, 问的是他与桓凌被弹劾一事。他去之前朝中还好好儿地议着扶正皇妃, 去之后便是阁老拟诏,要礼聘新后,不是他还能是谁? 三辅李勉当初亲眼见过那道弹章, 知道宋时是什么脾气。理清前后,不免将本部左侍郎、商家这一代主事的商进叫来埋怨一番:“你们弹劾王家就罢了,怎么拖无关的人下水?他是三元及第,次辅门生,今上看重的才子,何等傲气……你们是不知道他被弹劾之后是怎么辩罪的!” 他被弹劾了,连一句“臣有罪”也不肯说,将几本弹章生生驳了个体无完肤! 要不是他抗辩得如此硬气,圣上也不会觉得他清白委屈,召他进宫奏对。若不进宫,哪得让他说出“无以妾为妻”这种话? 时也,运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也。 李勉前半生都以周王为正统,后来侄孙女被选中为魏王妃,他才动了几分支持齐王的念头。但毕竟魏王年纪尚小,如今立长有周王,立嫡……如今容妃注定难再扶正为后,魏王胜算不大。 他的侄孙便嫁做王妃亦不算差,不值得便卷入这等无胜算的争夺。 眼前这群竖子也不足与谋。 李阁老有些心灰意冷,叹道:“罢了,此事不可为。与其想着如何扶持后妃,不如再挑家中佳子弟……”万一能中选,事还有可为;若中不了选,也就只能这样了。 他挥了挥手,叫商进离开公廨,准备应对礼聘皇后一事。 商侍郎也深觉悔恨——怎么就以为桓凌不在京,就能顺势弹劾他一本,再折周王一道羽翼?怎么就以为这宋编修是个高情逸致,不沾世俗的才子名士,轻易就能弹劾下去? 还不如早弹劾桓凌,当初马尚书使人弹劾桓家祖孙,都没闹出这样大的乱子! 不,不对! 当初这位宋三元就直接在朝上承认桓凌爱慕自己,替桓家祖孙解了围。如今也是一般地到圣前分辩,也一般地解了桓氏之危…… 这一回是他们看错人了。立后之事回头再议,还是把这回弹劾他们的事收拾干净,不行就推到魏国公身上,以免叫人翻出旧帐,得罪了这位圣宠无限的宋三元。 然而商家还容易另寻新人,德妃却才刚将最好的侄女挑给儿子做王妃,再上哪里寻个佳人做皇后?况且就真另有个好侄女,也不能送入宫。本朝以来虽有姑侄同做后妃的,却绝没有姐妹分嫁皇上与太子的! 可若不从家中选,远亲外人做了皇后,压她这个生下皇次子,主理六宫事务多年的德妃一头,她又如何忍得下? 德妃心中恨极,她家中做主的侄儿,魏国公世子自也深深衔恨:“咱们家待那宋时一片好意,齐王殿下不惜亲自折节下交,又叫阿罗他们到桓家意图结纳他。他却不识好歹,硬说齐王只是个游侠儿,又装作不在桓家住着……这分明是瞧不起咱们王家!” 满朝上下,谁不知道他跟姓桓的做夫妻了?外头野书摊子上都有酸文话本卖了,随便抄几个摊子都能收来一堆。 他还有脸到御前喊冤!还坏了他们推德妃娘娘入主东宫的大计! 这仇定是不死不休。 他们勋贵不会引什么孔子、孟子坏人前程,但要败坏一个文人的名声还不容易?他立刻命人去唤自己门下收买的御史来,依他的意思再写一封折子弹劾宋时。 在朝大臣断袖不是不犯法么?就弹劾他个法条不能恕的——他曾与周王妃定亲,如今周王不在京,这两人便要近水楼台,破镜重圆! 只是这场弹劾也要讲究部署方略。 宋桓二人是在朝上承认过断袖的,直接交章弹劾也不为过;但他与桓王妃之前不曾有过干系,须得先在弹劾桓宋二人的普通弹章中提及他曾与桓王妃有婚约,在朝堂大臣心中留下个印记,才好慢慢往二人私情上引导。 心腹接了钧命匆匆而去,寻到自家用熟的一名御史府上,请他再依世子的书信写一篇弹章。 然而那位御史看了魏国公世子的书信,却摇了摇头道:“此事不成,阁下还是去回复世子,如今这样的弹章,都察院中怕是写不得了。” 怎会如此? 他们御史言官的本份就是弹劾人,哪所弹劾错了也不用担后果。这些御史每到大计之年,多的是从外头捡张投帖就上本弹劾的,什么学士包占乐妇、尚书私通侄女、亲王衣冠违制…… 这些人他们都弹劾得,宋时怎么弹劾不得?再说前些日子他们弹劾宋桓二人还少么?之前弹劾得,如今就弹劾不得了? 心腹回来奏报此事,王世子犹有些不了相信,追问道:“你可问出原因了?是他贪心不足,想多索要些好处,还是如今圣上护那宋时护得紧,有什么不弹劾的缘故?” 那心腹道:“倒不是这些,而是那位宋三元告了御状,如今两位总宪正在整顿院中不论实证弹劾人的风气,凡以私情而不以公事弹劾朝臣的,都须先查实证。” 此事虽未明发诏旨,然而圣上既肯偏心宋时,又拿出桓凌往日那些细细附上线索、证据的劾章给左右都御史看,他们自然要体贴圣意,改改都察院的风气。 且不光是两位总宪的整顿,他们这些弹劾了宋桓私情的,还要应付宋时辩罪折子中的反劾: 原本败坏伦常、风气云云,都不过是朝堂攻讦中常用的词句,别人被弹劾也都是忍气吞声,自行谢罪罢了。这个宋三元偏抠着自眼儿将他们扣的罪名一一辩白,再反扣个他们贬低当今清明治世、损伤圣德的大帽子上来,倒将他们这些弹劾的人骂得灰头土脸。 他如今还要上本请罪,是有心也无力再弹劾他了。 那随从将御史的难处说了,王世子听得简直倒吸一口冷气:“难不成就告不倒他了?那么些御史还骂不过一个翰林?” 若御史不能用,用别人却不方便。 唯有御史才能风闻奏事,弹劾错了也不担责,若换其他官员,则必须有实据才能上本,不然这么重的罪责若定不死,反坐此罪,至少要交待进去一条人命。 须得让宋时有机会遇到周王妃……或者从桓氏在京子弟下手。 只要宋时与他家有来往,往后凡有传递至宫中之物,都可以扯上关系。有德妃娘娘在宫中安排……不,若等皇上立了新后,德妃娘娘在宫中只怕也不要失势,当务之急还是得从姻亲之间挑选淑女,以备选秀。 反正那宋时就在京中,往后还可慢慢安排。 他暂且扔下此事,回后宅与母亲、妻子梳理起了姻亲故旧家中刚从宫中放归的女眷,备着再度选秀。然而等到他家挑捡出可靠的人物,分出心思来对付宋时,才打听得他职位有变,被圣上发付陕西,做了汉中知府。 王世子对着递上消息的属下深深沉默着。 汉中有个周王、还有个周王妃长兄、宋时的情郎在,自己那主意还未动手就注定打不成了。偏生如今出关这一路刚换上他们王家的人。若换了别的地方,叫他路上出些事,他也能撇得干干净净,可若这三元及第的才子名士在自家地盘上出了事,他们王家难免要吃些挂落…… 他究竟是个什么邪运气,捅了天之后竟能干干净净一走了之,还跟小情人双宿双飞去了? ===================== 宋时这趟出京,凭的自然不是运气,而是上意。 那场御前奏对之后,宫中便传下旨意,让他改任陕西汉中知府。 六品编修出京,才升了两阶,其实是有些委屈了他这位清贵的中枢储相。但他被人弹劾之后反劾都察院,又将两位有机会登上后位的皇妃彻底拉下马,在朝中得罪人无数,圣上这般安排,其实是为了保全他。 反正他在翰林院镀过一层金,身份清贵,在外头避避风头、养养望,再回朝仍是个必得重用的士林泰斗。 他跟父母兄嫂解释良久,颇为乐观地说:“我这一去,就在周王、桓兄的庇护下,当地还有擅长用兵的兵部右侍杨大人巡抚,比在京里还安稳的多。将来若嫌陕西不好,大不了请个病假回京,从此常在家中陪着爹娘,也省得像做翰林时那样天天早出晚归。” 他爹红着眼眶,一面抽鼻子一面骂他:“你在圣上面前多什么话!让你说你就说,那嘴不是长在你脸上的?你不会说几句好听的?好好的翰林不做,做个知府,都是你自找的!” 宋时悄悄磨到他娘怀里,低声说:“汉中是个好地方,又安稳又富庶,达虏闯不进来,爹娘别担心,圣上这是刻意关照呢。” 大哥、二哥这回却没跟着父亲骂他,难得地替他说了许多好话,还劝他安心做官,不必惦念家里人。 宋时简直有些受宠若惊。 大哥宽纵他也就罢了,二哥怎么也不骂了?难不成他为二哥送礼跑官的事打动了哥哥,让他再舍不得骂他了? 二哥翻了个白眼,抬手朝他头上呼了一把,落到额头却变成了轻揉:“你桓三哥得先陪着周王殿下在汉中落脚吧?你能去那边也好,你们小夫妻守在一块儿,就不用似这些日子在家里般,成日家神思恍惚,望空思人了。” 我不是,我没有!我以事业为重,没有那么恋爱脑! 宋时脸腾地烧了起来,梗着脖子就要反驳,他娘落在他身上的手却紧了紧,重重地说:“知府也好。时官儿就比你爹有出息,你爹当初才只外放个知县呢。” 第147章 宋时这趟出京既为皇命,也为避祸, 任职之地还有个小娇妻等着, 自然不能拖延。 不过之前他跟着父亲外放过两任, 中间还有一趟是从广西到福建,收拾行装、安排随行都是他亲手主理的, 这回再做起来也是轻车熟路。带上自己出行的衣服被褥、治风寒、腹泻、晕车的常用药品,再备上一瓶高锰酸钾—— 不是为了日用! 就是为了高锰酸钾能消毒饮用水,路上若有投不到店、又不方便生火, 只能取用河水的时候, 投点高锰酸钾消毒, 比较安全卫生。 这会儿倒不用备太多,他之前下的论文里有软锰矿分布图, 汉中附近的天台山就有813万的锰矿储备。凭他现在的个体手工制备方式, 都不用去挖矿脉, 叫人收收地表散落的无名异就够用几十年了。 当然, 这只是眼下的打算,将来未必做不大。 从前他爹就是个中县县令, 他一个没有功名的县令之子, 顶多能仗仗他爹的势, 借借未来岳家的名, 很多事不敢大干。如今他顶着三元及第、前翰林编修的名头, 现任汉中知府的身份,可不用再小打小闹,做点什么还要看上官的脸色, 喂饱当地强权士绅了。 他要做车床、开工厂、炼钢铁,把太祖前辈未竟的事业都做下来! 这回终于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谁敢对他指手划脚?先考个四元、五元、六元再来压他吧! 宋时意气风发,带上游标卡尺,又找大哥、二哥从保定府那几个厂里拨出有经验有技术的匠人随行。玻璃匠人肯定要带,到了那边就要烧制各种实验器皿;水泥匠也带一个,到汉中叫他带着当地砖瓦匠一面烧水泥一面制耐火砖,将来炼铁什么都用得到;化肥、农药可是农业之本,也必须要带上。 这一趟毕竟是要去陕西,治下干旱少雨,只能种麦粟之类耐旱作物。麦价只到稻米的一半,粟豆就更贱,要致富,只能靠提高亩产:化肥、农药、精耕细作……还有最重要的水利。 大西北搞水利跟本就多雨的广西、福建不一样,手里还存了一百多块钱,到当地看着买点水利论文吧。 除此之外,还得带上打点官场的银子、布料、玩器、玉带扣、补子、官靴、茶叶之类…… 从前他爹品阶低,也就是打点县衙同僚和府、布按二司的上官,量着身份送就行。如今他做的已是知府,结交的对象高一层,送的礼物就得再高一层。周王府又设在汉中,他恐怕还能跟传说中的“三杨内阁”之一打上交道,见历史名人不能不送点厚礼。 新官上任,好像除了个跟着周王巡查的佥都御史不用送礼,剩下的都得重重打点。这个不用送礼的还要搞潜规则,真是万恶的封建社会啊! 啧啧啧! 宋时愤慨得脸部表情都失于管理,宋霖带着两个弟弟给叔叔送东西来,一进门竟被他的神色吓了一跳。 那汉中府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三叔这么个三元魁首,士林之望,做过翰林储相的人物……依他老师来说,应当有个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胸怀,怎么说要去汉中做官,就连君子慎独都忘了,独个儿在屋里…… 笑得跟爹和二叔刚抱上弟弟妹妹们时一样? 霄哥儿和霆哥儿还没读出什么君子气度,不管读书人那套,只看着三叔满面笑容,好像心情正好,便捅了捅大哥,三人一同向宋时行礼,拿出自家备下的礼物给他。 宋霖给的是个打着“平安”二字的银牌子,手工粗糙,像是从街上买的;宋霆拿的是一副红绫裹着新羽毛球拍;宋霄给的则是一包自己平常珍爱的的升官图和棋子。 宋时颇为惊喜,上前亲手接过东西,珍重地放在桌上,谢道:“三位侄儿有心了,叔父定会好生收着,带到汉中使用。” 这仨孩子真懂事,他十来岁时爸妈出差他可从来不带送东西的。只可惜他没收着什么给孩子的东西,索性一人给了块同僚送的玉牌,再翻出盒过年打的银锞子,把带石榴样式的挑出去,只留下蝙蝠、寿桃、草虫样式的,用绣囊分装开,给孩子们挂在腰间。 宋霖年纪大些,已经不要零花钱了,霆哥儿和霄哥儿却高兴得很,扑到宋时怀里腻歪着谢他,又有些小大人般感慨:“早知道我们应该跟大哥一样,去外头街上买东西来,比从家里拿玩具有诚意。” 什么都是诚意,三叔都喜欢。 三叔摸着他们的头道:“这两日有些忙,原打算印几本算术书给你们看,一直拖着没印出来,你们放心,三叔临走前必能印好的。” 侄子们小脸儿上的笑容顿时凝住了。 宋时颇能理解他们的心态,安慰道:“以后三叔去了西北,也不能常催着你们做题了,你们要想三叔就看看书吧。” 这样就好,三叔不会催他们,爹娘又不懂这些……霄哥儿给小堂弟打了个眼色,两个孩子缩在叔叔怀里对视而笑。 然而还没等他们高兴多久,背后的大哥宋霖就替他们跟叔叔许诺:“侄儿必定教导弟弟们读书做题,不辜负三叔一片苦心。” 大侄子真是靠得住,随他爹! 宋时猿臂一伸,将宋霖也勾进怀里,摸着他刚留起短短披肩发的小头顶,怜爱地说:“三叔去的地方虽远,但有驿站传信,不管读书还是别的什么事想与三叔说,叫你们爹爹帮着递封信就行。地方官清闲,三叔有的是时间看家书。” 他把三个孩子打发走了,两位嫂子和他姨娘来给他送东西。 他自己收拾的都是做事业用的东西,才跟家人团圆没到一年又要出门,还是独自一人赴任,家里人自不放心。娘和嫂嫂们赶着给他做了簇新的内外衣裳、鞋袜,哥哥们外头买的新官袍、腰带,还换了几匣打赏下人的铜钱、碎银……衣食住行打点得色色周到,连油盐酱都恨不能给他装一车。 别的他都收了,但山西陈醋可是从古代出名到现代的,那几瓮醋就不要带了。 因有家长帮忙收拾行装,他正好腾出工夫给侄儿印教材、给大哥印模拟考题和答案;到翰林院、各家府上拜别师友;临行前又到酒楼订桌,请平日交好的同僚和同年们吃了顿散伙宴。 这么折腾了足有五天,一应该带的东西都收拾齐全,该行的礼数也都行周到了。他到吏部领了关防、路引、仪仗,便拉着雇来的车队、保镖,踏上了西行之路。 他出发时已过了二月,北方虽然不能说春暖花开,但也不是正月间寒风凛冽的模样,地上的草也透了几分新绿轻黄,行程并不艰难。京城到汉中两千数百里地,他们一行车马行车又多,须得晚起早宿,又要等着从保定赶来的匠人同行,拖拖沓沓地也走了一个多月。 从京里到西北任职,给定的时间就只两个月,宋时为了赶时间,到黄河边上都没敢绕道看看壶口瀑布,只在西安停了两天,在西安知府陪伴下走马观花地参观了一圈名胜古迹。 等他将来辞了官,非得在这边狠狠住几个月,把能参观的古迹都参观一遍不可! 他满心舍不得离开,陪同的知府温大人也握着他的手,恋恋不舍地送出城十里,还即席吟了首赠别诗。宋时也想回他一首,可惜急切作不出好诗来,索性取了篇在京城时印的《大气论》送给温大人。 他出名原也不是出在诗名上,而是个讲学名士。温大人得了那篇《大气论》,便觉心满意足,将文章纳进袖袋,依依作别:“贤弟身怀高才雅望,虽一时不得意,来日必定仍要回到中枢,到时候经过西安,万望再来看看愚兄。” 宋时笑道:“兄长已经连得了两年上等考评,必定比我更早有升迁,该是我盼候兄长来汉中府看我才是。此处已出府太远了,兄长不可再送,小弟要先走了。” 温大人有些不放心地说:“汉中去年大旱,有几股流民作乱。虽然如今已安定下来,但那些刁民大胆妄为,吾弟只带这几个家人随行,吾恐路上有些不够稳当。为兄今日带的这几个差役你且带上,若无事就叫他们充个仪仗,有事也好护你周全。” 周王府就在汉中,桓凌也在,他这两天先叫人去汉中府送信了,如今只怕迎候的人就在路上,还有什么不安全? 他含笑说道:“温兄放心,我们进了汉中府地界便打起仪仗来,前头又有各地知县迎候,哪个贼人敢不张眼的劫我们?” 他有官文、路引,一路依驿站而行,有官接官送的,这样若还能出事,真是天要亡大郑了。他婉拒了温大人的好意,只向他借了几副弓箭防身,这些弓箭皆是民间可藏的东西,也不算贵,温知府借得痛快,甚至不要他还,只盼他哪天写了文章再送自己几篇。 宋时笑道:“自然,往后小弟还要在汉中开论坛、设学校,到时候若得了才子,必定派他们到吾兄阶下受教。” 好!好!温知府喜出望外,连连答应,又送了他几步,终于送不下去,将一条早先备好的新柳枝递到他手里,祝道:“愚兄便在此专等,望宋贤弟一路平安。” 宋时接了柳枝,在马上躬身道别,转身直奔西北的洋县。 温知府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却仍舍不得回转。同行的僚属都劝他不可送别太久,恐有失知府的身份,温知府却慨然道:“我身在边陲,稀见名士,只恨不以再留他两天、两个月,多送这一会儿又算什么?” 三四月间正是春色初归,出门踏青的佳期,只当借今日送别时春游一番吧。 他笑吟吟地回头,正要与同知、经历等人商议到何处赏花观景,却见本府经历徐参脸色苍白,大张着口叫道:“有、有人!宋大人——” 宋大人怎么了?! 温知府合身转过去,恰见到一名穿着皂色紧身衣裳,不知什么来头的人骑马从林间转出来,直奔宋时的车队飞驰而去。身后林间仿佛还有人影晃动,只恨他读书多年,眼力不大好,眯着眼细看也只能隐约能见那人身上似隐隐流动着铁器的亮光,不知是兵是匪。 他不敢大意,连忙叫徐经历:“快叫人上去看看,不可令宋大人受惊!” 这里可还在西安府境内,他的眼皮底下,若是宋大人出了什么事,天下文人汹汹物议,可还容得下他么? 他要不是不通武艺,简直恨不得替徐经历带人冲上去了。可徐经历也是个不通武艺的书生,只能在后头呼喝衙差,那些衙差又无马匹,纵有反应快,立刻就按着刀跑上去的,却也跑不过那些骑马而来的人。 温大人眼睁睁看着他手下衙差只在眼前鸭子一样慢慢扑腾,而那队不知来历的骑手却已逼向宋时的马队。那位宋大人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个愣头青,不仅不知害怕,反倒催马迎了上去,直冲向领头的骑士。 两匹马越冲越近,眼看着是个要迎头撞上的路数。对面马上的骑手在两人交错时张开双臂,宋时也仿佛松开缰绳,不知要拿弓箭还是要做什么。 温知府又不敢看又不敢不看,闭上眼按着胸口深深呼吸,强提一口气望向宋时: 那两匹马竟没撞上!也不知怎么地,两匹马竟似驯过一般,头对尾贴在一处,宋时叫那人对面拥住,半个身子都陷进了对方怀里,简直要被拖到另一匹马上似的。 温知府心惊胆颤地说:“这遮莫是绑票!” 不是绑票,大人看他身后的人—— 身旁人连连提醒,温大人才注意到后头林间已有人马探出来,却作士兵打扮,停得远远的。有两人举着仪仗牌子,牌面斜向身子一侧,看不完全,却也能从露出的偏旁猜出,写的正是“佥都御史”四个字。 第148章 三月末温煦的春风吹动树枝草叶,和着林间鸟鸣吹入人耳中, 犹似一曲从京里传唱过来的《鹦鹉曲》。 温大人的心跳终于平静了下来。 佥都御史是正四品大员, 可不比平日会外放到各省督察军政、学政的都察御史、提学御史, 轻易不会出京。慢说他们陕西,当今京城之外十三省也就只有一位佥都御使出巡, 可不就是前些日子刚随王驾到陕西的桓御史? 只是他才到陕西不久,不是该在汉中陪侍周王,怎么跑到西安…… 温大人脑中刚转过这个念头, 就忍不住暗啐了自己一口—— 还能因为什么?那两匹马还在交头并尾地凑在一起, 宋三元都快倒到另一匹马上坐了, 还能为着什么? 这两人可是在朝堂上过了明路的关系,圣上前脚发付周王出京, 后脚便特地把宋大人派到陕西来做知府, 岂不正见得圣意如此?不然翰林外放总得有个缘故, 宋三元正编着本朝大典, 又没听说他有丝毫错处,为何外放到地方?况且这天下间无数府州, 怎么就恰恰叫他到了周王与桓大人所在的汉中府? 太祖曾道“是真名士自风流”, 只怕就是他二人这般了。 温大人年少时也是个风流才子, 转念间想明白这些, 等那两人分开后, 才领着左右同知、经历缓缓策马上前,向桓御史问安行礼,请他们到西安府少坐。 桓凌婉拒了他的好意, 含笑解释道:“王爷初到汉中,有许多事正待我陪同处置,本官也不敢在外多耽搁。这回我出来迎接宋大人,王爷还怕路遇盗匪,特地借了府中兵士,我们也得早些还回去。” 宋时是奉旨赴任,他也肩负重责,不能在西安多留连。温大人与随行的这一干官员不敢勉强,也只得带着几分遗憾目送他们离去。 幸好这回是平平安安离去,再没个冲出来劫人的了。 西安府几位官员终于可以安心地赏景踏青,桓凌安排两名士兵在前引路,剩下的左右护住宋时带来的几辆大车,一并从官道西行。 路上不便说朝中事,宋时便跟他说起了自己离开前两家的情况。 宋家自然一切安好,桓凌那位大堂兄在京也平平安安的,周王府的事他要避嫌,不会去打听,但没听说圣上有什么裁制便是好消息。 路上能说的只是些不要紧的消息,到晚间住进驿馆,桓凌便急着关上房门,问他为何突然被发出京城。 他还没出京时,宋时分明是个宠臣,以六品编修的身份入宫见驾都见过,皇子也要倾心结纳。怎么他才跟着周王到了汉中,两三个月不见,他就被外放地方当了知府? 甚至没顶个天使头衔,彻彻底底成了外官! 宋时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这不是从六品升到五品么,有什么不好?我还觉得这是圣上为成全咱们,特地把我送到这里呢,不然我那前任汉中知府严大人也还不到考满升迁的时候啊。” 桓凌眉角微抽,将他揽到腿上,紧扣着腰身逼问道:“宋大人,本官奉旨随周王殿下巡查陕西文武官员军政事务,却是听不得这样的敷衍的。” 若不说实话,小心叫他剥去衣冠,先抽上几百棍子再说。 宋大人虽升迁到五品,却还比他这个四品佥都御史低两阶,让上官拿住了,就连诉冤的余地都没有,先被堵上嘴上上下下搜检了一番。他还没受大刑便紧张得腰身轻颤,脚下像踩着棉花般虚软,一身的血气都撞到头上,低声求饶:“大人轻些审,下官受刑不过,愿意招了。” 他那身官袍早被剥去,满身新落的刑伤,喘息都有些费力,看着颇为可怜。桓御史也舍不得逼他太过,缓缓揉着他的心口帮他顺气,问他:“你在京里做了什么?该不会是上本为周王殿下说话吧?” 他们出京时朝中两派还为推举哪位皇妃为后明争暗斗,不到一月间,圣上却忽然下旨要礼聘名门淑女为后,将朝中涌动的暗流压下。又过不几天,便出了宋时被贬之事,故而他怎么想也觉得这两桩事必定有联系。 他这些日子日夜忧心,只怕宋时为了他家的事对周王太过用心,才招致这场贬谪,如今见了人…… 虽然人没见怎么消瘦憔悴,还能说能笑,把外放说得像平常升迁一般,可他知道宋时性情疏朗豁达,退婚这样的耻辱都可以付之一笑,单看外表也看不出他在京里是否受了苦。 桓凌揽着宋时的肩,轻轻将他按进怀里,柔声哄他:“你越不肯说,我越忍不住心里猜疑,何不给我个安心?好坏你人已经到这里了,便说不说又有什么差别?” 宋时叫他揉搓得没脾气,微微抬头,在他耳边说道:“你知道前些日子明发天下,要迎立新后的诏书吧?” 那句“毋以妾为妻”就是他说的。 ……说得好。 这话毕竟是个纯臣该说的话,不偏不倚,难怪圣上肯取用了。不过他一句话压住了两位皇子的前程,狠狠得罪了德、容二妃,甚至后宫中其他有皇子、有可能登临后位的娘娘,也就难怪圣上要放他出京了。 这不是贬谪,反倒是保护他。 桓凌总算彻底安了心,替宋时拢了拢衣襟。宋时刚叫他拨弄得如箭在弦上,看他又有要放开自己的意思,不禁轻轻“嘶”了一声,脚跟往他腿上踢了一下:“佥宪大人这就不审了?当初我教你审案时可不是这么教的啊。” 起码得前后取个三五回口供,前后验证,若有不同的还要再审,这才刚交待一句就不审了,出门可别说是他的徒弟! 桓大人握住那只胆敢袭击上官的脚,将那条腿折向宋时胸口,听着他有些紧绷的呼吸声,哑声答道:“犯官敢当堂袭击本官,还取什么口供,且先大刑伺候一回再说。” =================== 宋大人也是个皮娇肉嫩、受不得刑的人,叫他伺候了一宿,整个人就如散了架,转天连马也不骑了,拉着桓凌缩在车里。 他那辆大车虽是从车行租来的,里面却经自家精心布置过,铺了厚实的毛毯,座上堆满靠垫,倚上去便不太觉得颠簸了。且山西、汉中两地千里沃野,官道宽阔平整,大车走起来又稳又快,宋时几乎是躺在桓凌腿上睡出山了西安府,精神倒比没见他时还要好些。 进到汉中府,自己汉下之后,宋时便彻底打起精神,连着见了几位治下的县令,更趁行路时看了看大道两旁的农田。 三月底四月初,正是冬小麦扬花育穗的时候,麦田青青,道旁有许多农户劳作,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致,看得他诗兴大发。 可惜诗情是好,淌出来的诗句却都只是些俗常的田园诗,配不上他开发大西北、建设现代工农业第一人的身份……他对着窗外农耕景色运了半天气,最终开口唱出了一句:“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感情饱满,积极向上,就是用词近于俚俗,也不合辙压韵,既不似词曲也不是山歌,听得两旁押车的兵士都有些诧异:三元及第的才子怎么不唱些词藻精丽的词曲,倒唱起这山歌不似山歌的曲子?难不成这是福建流传的新曲? 不过这曲调甚是动人,曲中所唱的田原胜景恰似对应着眼前田家耕作的景致,宋大人咬字又是官话的字音,听着十分顺耳,伴着这曲子赶路,仿佛走得也快了些。 曲声未尽,车中传出一阵连续不断的击掌声,外头的士兵听着,忽然想起这是福建传来的击掌礼,便也随着那声音击掌。远处听不见歌声的也能听见掌声,见车子左右的人都鼓掌,不问缘故,也先跟着鼓了几下。 宋时头一次搞个人演唱会就大获好评,心中悄悄得意,又要保持低调的形象,按着桓凌的手说:“我随便唱首歌而已,鼓掌做什么,弄得外头跟随的士兵都跟着鼓起来了。” 不过提前鼓励这么一下也不错,往后他就要把这里建成希望的田野了!就像歌里唱的,一片冬麦、一片高梁,禾苗在农民的汗水里抽穗—— 眼下这里只有冬麦、高梁,还不到水稻插秧的时节,要到四月底五月初才能见到水田里一片绿油油的秧苗。 他来之前看过汉中府志,知道全府上下都有水稻产区,特别是府治东部、汉水下游那两个县:汉水南岸的西乡盆地是本府水稻的主要产区;进汉中府辖区之后江边第一座县城所在的洋县,则特产一种专作贡品的黑稻,还有寸米、香米等珍品,还要想法子推广种植,将其栽培成汉中府的特色产品。 只恨他到汉中到的晚了些,今年已经不及育秧了,错过了提高水稻产量的第一步—— 原先在福建时,水稻一年两季,每年二月中旬时候他就要着手安排农科、医药、艺术三下乡活动,引导百姓在暖房里培育早稻秧苗。早育秧、插秧,秧苗就更粗状、易成活,水稻在田里的发育时间长,一穗中结的子实更饱满,也能提前收获,避开淫雨。 而汉中地处西北,虽处在温润的盆地中,一年也只能产一季稻,育秧最好的时机应该在三月中旬左右,赶在农历四月中下旬栽种。如今已经过了温室培育秧苗的时机,来不及推广两段式育秧法,只好以后再靠水利、肥料弥补…… 他看着窗外满眼青葱,道旁不时掠过的水塘、浅渠,脑海中细细回忆着早年在广西背下的农业、水利文献,考虑该从哪方面入手改善本地农业生产,或是需要再下些什么新论文。 桓凌虽不知他在想什么,但见他这么用心的样子,便不忍打搅,只在一旁静静看着,体味着难得的独处时光。 直行到洋县附近,远处一片宽广奔流的河面映入车窗,他才拍了拍宋时,将他从沉思中唤醒,指着那片水面道:“那就是汉水。”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刚来到汉中时,他对着这条汉水,便想到了《诗经》中的《汉广》一篇。 他在汉中,宋时在京城,分明也和作这首《汉广》的男子一般只能遥思佳人,不得相见。却不料前些日子有消息从京里周王府传来,他才知道宋时竟不做翰林编修,改到这汉中来做了知府。 汉水男子心中所思的游女不可求,可他以为不知多少年后才能再见的意中人却渡过比汉水更长远的路来寻他了。 第149章 汉水码头旁,早已备下了一条大船。 他们是自东向西、逆水而行, 走水路比陆路稍微慢一些, 但行船比行车更平稳舒服, 官船上地方也大,足够装得下他们这些人马和几车行李。只那几辆大车不宜上船, 反正也是租的车,就直接给了银子,打发车行的人回京去了。 船上能看的无非是两岸风光。宋时在南边儿替他爹当了两年师爷, 乘船比乘车还多, 早已经过了看看江景就能兴奋的年纪。是以登上船之后第一件事倒不是赏景, 而是翻出笔墨给布、按二使司的上官写禀帖,给本衙中人写到任红告示、到任牌, 叫他们带车马轿在城外驿站迎接。 还有周王——虽然周王不算他正经上司, 但既住在汉中, 也得写份禀帖上去。 他是个考中三元及第, 海内有名的才子,偶像包袱很重的, 写禀启都得写得文彩灼灼, 给每位大人的措辞还都得各有不同。若然千人一面, 怕那些前辈进士们笑话他。 好在他从到广西起就替他爹写这种文书, 经验丰富:开头定要用一个“新选陕西省汉中府知府宋时谨禀”, 收尾大抵写个“卑职谨择于本月谋日到任,先期具禀”,中间无非先谦虚一句自己是“庸材”“迂疏”之辈, 愧于“叨荷重任”“猥厕朝列”,然后愿如“青萝托于乔木般”仰祈止官拂照,托于庇护之下…… 都是套路,写多了就手熟了。 桓凌本想帮他写几篇,却被他拂了开去:“这些都是没用的东西,别浪费你的时间,有空多写几篇论文吧。到任后我要办学校、工厂,搞工业化大生产,还仗着你帮忙呢。” 搞起工业化来,不知还有多少资料待学习,后台的晋江币永远都不嫌多啊。 桓凌笑道:“我知道你那些论文是做大事时用得到的,前些日子也搜罗了些可用的东西,你忙完这些也可替我审审。” 他岂不知道晋江网上就是吃喝玩乐的小文章容易过稿,是以这些天随着周王出行,特地请周王讲了讲宫中饮食用度、日常消闲娱乐等项,整理成了小品文。只是他对后世文章的写文还不大熟练,还要宋时再帮着添改几分才行。 两人就关在舱里写文章,早晚出舱透气,看看江上景致。一晃两三天过去,船早行到府城外。 汉江离府城有四十余里,他的车子已经退了,便先遣人拿着禀帖、到任告示、到任牌进城,叫府中佐贰官带着印信、钥匙,并领衙差、驾车马来接他。 一般外官到任也不能直接进城,都得属官带着车轿来主请,才有为官的威仪。他本该先住进城隍庙里,斋戒三天后好拜诣城隍,无奈码头边上没有城隍庙,他便改住驿站,等同知、通判、经历送来官印,挑好入城的吉期,赶在朝廷给的赴任限期前驶向府城。 城外自有属官来迎接,不过他数着人数,却觉得这回来迎接他的人好像多了些。他虽是个正印知府,到任时该有汉中府同知、通判、经历、南郑县令、县尉等人迎接,可这回来接他的却多了一位红衣的五品官员—— 恐怕是他沾了桓小师兄的光,有周王府的长史来迎接他了? 他撂下车帘,朝桓凌眨了眨眼,含笑说道:“这是周王殿下派来亲迎你的?看来属下是沾了我们佥宪大人的光了。” 桓凌轻笑一声:“也不全对。” 怎么回事?宋时就不爱听这卖关子的,抬手戳了他几下,逼他说实话。桓凌便也不瞒他,趁着马车还未停下,凑在他耳边低低问道:“周王殿下平素常叫我舅兄,他又常羡慕咱们夫妻情深,时官儿猜猜他叫你什么?” 叫舅……舅……不是,叫、谁知道他叫什么! 宋时老脸微红,隔着马车朝那位着五品补服、看着像是长使的人狠狠瞪了一眼。轧轧的车轮恰好在此时停下,宋大人扶着车厢运了运气,一揽长袍下摆,站起身先行下车。 走到车门处,却被桓凌抢先了一步,拦住他跳了下去。 两人擦身而过时,他听到桓凌带着笑意的低沉声音在说:“与你说笑的,殿下只叫你宋大人,对你十分敬重呢。” 他先跳下去,指挥人搬了下车的矮梯来,才招呼宋时下车。汉中府外一干正等候的官员看着他体贴小意地扶着宋时下车,心中各有思量,彼此之间眼神乱飞。 不愧是三元及第、二甲前十翰林、御史,才能有这样放达风流的做派。不过他们原本看《宋状元义结鸳鸯侣》等小说、杂剧里写的,像是宋状元为夫、桓大人为妻似的,怎么眼前年见,却是桓大人更殷勤服侍着宋大人? 这……依他们在家服侍夫人的经验,仿佛戏里唱的有误吧? 诸人心中若有所思,也不敢当着两人议论,待宋知府上前见礼时都摆出一副恭敬神情,与他叙了官职、年资。 本地首领官皆是举人、监生,府中佐贰官却都是进士出身,同知赵深是新泰十一年中试,通判苑充则是新泰十七年进士。王府长使褚秀却是桓凌的同年,中试后因服父丧,不曾选官,这回周王开府时他正在吏部排队候官,便被选任王府左长史,授了翰林检讨之衔,随着周王出京。 一般进士凑在一起叙年资、比名资,都是为比出个身份高下,但宋时这三元已是天下无二,再送个状元来都跟他比不了了,所以这回叙年资倒单纯是自述身份罢了。 见礼过后,褚长使便请宋时先到王府参拜。 周王王驾在此,他既来到汉中,自必要上前相见的。宋时自不能推托,叫本府属官先回去,跟桓凌一人选了匹马,随褚长史去王府拜见。 王府就在府治几条街外,地方敞阔,门头挂着写有“周王府”三个大字的匾额,笔致沉厚、雕工精致、字字鎏金,的确是内务府的手笔。但从外观看来,这宅子上除了一块匾,却再没有什么配得上作周王府的了。 这座临时王府也不知是谁家府邸改造,只改了大门,屋子还是五架三间的制式,墙壁门窗都只重油过一遍,上了玻璃,却不曾大改格局。虽然院子也大,也有单隔出来的花园,但比起京里那座王府,还是颇有局促简陋的感觉。 他不禁感叹道:“王爷这些日子可受苦了。” 桓凌微微点头,褚长史也苦笑道:“这已经算是收拾得快了。毕竟王爷是临时派来这边办差的,路上带的人和行李又多,走得慢,我们来到这里也没比宋大人来得早几天。这王府还是上任汉中府将本地宾馆改造成的,处处都不合制,以后还要慢慢修缮。” 宋时安慰他道:“殿下在此只是临时落脚,咱们尽力布置便是,或许殿下住不上几个月便要还京了呢?” 褚长史道:“承宋兄吉言,但愿如此。” 这院子只是个宾馆改的,大小有限,走不多久便到了周王所居的正院。周王已在正殿内候着,见他们进了院子,便从台上走下来相迎。 宋时连忙谢道:“怎敢当殿下亲迎。”桓凌则要谢他放自己出府去接宋时,又借士兵护持的情份,也在阶前道谢。 周王伸手虚扶了他们一把,笑着说:“这几天本王一直惦念舅兄与宋先生,如今你们都回来了,本王才放心。” 他出京几个月,脸晒黑了些,神情却比在京里沉稳了许多,仿佛这数月间就长大了几岁似的。宋时忆起最初和他在庙前相见,再比较如今,深觉这几个月间周王的身份变迁之大,连他这个外人也要唏嘘。 他暗地叹息一声,跟桓凌一道参见王驾。 周王便将他们让进正堂,叫褚长使回去歇息,又吩咐人准备接风宴,而后问宋时:“本王在外头难得听到京里消息,却不知宋先生在京,可知道我父皇是否安好,王府中可曾平安?” 宋时来之前特地打听过消息,能拍着胸口跟他担保:陛下好,王府平安,虽然有人弹劾,但也都不成气候。如今陛下已下旨迎立新后,朝中诸人都想做皇亲呢,盯着周王的人少之又少了。 周王细细听着这些消息,微微点头,又向宋时拱手欠身:“宋先生素来与人无争,翰林公务也做得极用心,唯独……”唯独与他王妃的兄长有情这一段,容易遭致他那些兄弟、庶母打压。 他略过此言,直接说:“今日先生至此,必定是本王连累了先生。” 宋时忙道:“王爷多虑了,臣出京之事原与王爷无关,是臣自家在御前应对失当。”御前之言不能传到别人耳中,他跟桓凌说了不要紧,但不能跟周王说,便淡淡一笑,转过话头说:“臣年少时随着父亲在南方做过两任亲民官,如今做这知府,也是臣的本色,臣心中是喜欢的。” 周王见他如此豁达,也稍稍宽怀,点头道:“既然如此,咱们便到花厅去,让本王与舅兄一道为宋先生接风。” 到得花厅,已有小太监布置好了桌椅、看盘。当中的盘子高高低低堆叠着染成彩色,用各种猛兽模子刻出的细巧糖果,四周摆着雕着各色纹样的蜜饯。 撤下看桌,又上正席。 此地略少海味,只有几盘从京里带来的海参、鱼唇、鱼肚、瑶柱。但因临着汉水,河鱼河虾倒多,脆皮酥鱼、干炸鱼片、蒜烧鲢鱼、生爆虾仁、虾饼都有。最多的则是猪肉、羊肉,蒸炸炖焖、烹熘炒烩样样俱全,更有稍加腌制后裹了米粉蒸成肉鲊的,不一而足。 春日里鲜蔬野菜亦多,青菜、春笋、嫩豌豆、蒜苔、黄瓜、新茄子……有的清炒、有的煨汤,有的瓤上肉馅烧制,都做得精洁可爱,倒还是京里宴席的规模。 周王谦虚地说:“本王初到此地,一切从简,宋先生勿怪。” 不简,不简,就这桌菜都能说一段《报菜名》了。 宋时一路上没怎么吃着青菜,反正周王自己也不拿他这个……舅兄他爱人当外人了,他自己也不见外,先夹了几筷路上难见的青菜吃。 不光样子好,味道也正宗,不愧是王府的厨子。 他连声夸这菜肴好、安排好,周王大有面子,也含笑说道:“今日的宴席是谁备的,该赏。” 一旁服侍的小太监答道:“这场宴席是王夫人用心安排的。之前桓大人不是去接宋大人了?夫人算着两位大人回来,殿下必要为二位接风,故早早备下了东西。” 周王愣了愣,看着那一桌色香味俱全,不逊京中王府水准的菜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该赏。把……把本王那对火焰纹巧色玉盏给王氏送去吧。” 他打赏妾室原本也是正常的事,但在宋、桓二人面前提到妾室总有些不自在,便强行转移话题,问宋时今日打算住在哪。 是要去府衙,还是暂留王府一宿? 宋时今日喝了酒,不能进城隍庙,不拜城隍也不能接任知府,只得请他留住一宿,明日醒了酒再去斋戒。 ——不光不能喝酒,床笫之间那点事也得忍忍。虽然他们社会主义大好青年不迷信,可官场的规矩如此,这也算民俗,他总不好随便破坏吧。 周王不知外官还有这么多规矩,追着他细问,倒抛开了方才提起妾室的尴尬。他舅兄其实始终都没什么尴尬,托着腮听宋时讲旧时经历——有的是他亲眼见过的,有的是他听过的,都是些耳熟能详的故事,他也听得津津有味。 不过再往前看,他们又能有新故事了。 到晚间宋时要借住他的院子,他直接叫人在自己炕上多铺一床被褥,不必另收拾房间。宋时明天要去庙里,两人也不做什么,就只静静躺在一起研究这个外官要如何做—— 不去想什么九龙夺嫡,只想如何把眼前该做的政务做好。 宋时慢慢从自己的被窝里挪到桓凌那边,把头枕在他肩上,低声说:“你跟着周王,以后只怕要常要往边关巡逻,得打一副好护甲随身穿着。我安顿下来就寻处房子建厂,先做几做副望远镜给你,出巡时随时警戒。你有机会也寻两条枪给我看看,我想法配个瞄准镜试试。” 他也不知道太祖的战争科技术点到哪一步,只知道本朝用的是前膛枪,瞄准还是古老的刀片型准星。瞄准器他已经有了思路,只不知能不能改造成后膛枪,得等桓凌帮他弄来研究研究再说了。 桓凌的手伸到他脑后,轻抚着散开的长发,低声劝他:“慢慢来,如今已进了四月,五月间就该刈麦了,咱们先把钱粮、督运等事抓好。你毕竟……” 毕竟在京里得罪了不少人。 虽然有圣上庇护,可那也仅限于他一身清白无错的条件下,只要他稍有什么做得不到的,那些早盯着寻他错处的人立刻便会下手。 宋时他在胸前轻轻颔首:“如今正是小麦灌浆的时候,别的倒不用担心,只怕雨水不好。我问问衙里阴阳生今年气候如何,再做处置。” 汉中虽在西北地区,但属于盆地地形,历史上也是多水灾的地方。好在他在广西、福建做衙内时修治水利的经验丰富,府内水路虽广虽多,也还多不过南方,除了汉江外都不难处理。唯汉江水面太宽广,水量大,除了沿河筑堤外,暂时还没什么好办法。 两人喁喁议了一夜,到转天早上都熬惊了,接风宴染上的酒意也消散了。宋时换上新衣,精精神神地和周王道别,住进城隍庙,叫人备上香烛祭品,择定吉日烧香行礼,而后搬进府衙,开始清点前任留下的钱粮、帐册、案卷之类。 他这一去就再没出府治大门。 周王听着下人描述他在城隍庙祭祀时倾倒了一片香客的风采,又听说他甫上任就开始整理本府政务,不由感叹道:“他一个翰林编修,何等清贵的人物,沦落到这浊流官任上竟也毫不抱怨,还肯如此用心公务。这般人物,留在陕西实是可惜了。” 他可惜归可惜,却是连自己都陷在这地方,更不用提救人。也只能叫人送些吃食过去,以免他年纪轻轻便操劳过度,留下病患。“宋先生既入主府衙,只怕往后不会再往咱们王府来了。你们晚上送些吃食过去,本王只怕他家人刚到府里,安排不周到。” 他还想提醒桓凌一句:宋先生往后要住在府衙了,舅兄有何打算? 不过他素来腼腆,这话难说出口,再加上桓凌正计算着开春以来几次达虏袭扰边城的损失,便将这事拖到了晚上—— 到晚上天色黑透,王府将要上锁的时候,一道穿着大红官袍的身影忽然从街巷尽头走来,敲开了王府大门,理直气壮、正气凛然地说:“下官清查旧档时查觉出似乎些问题,想请桓御史帮忙掌掌眼,望请为我通报殿下与桓大人。” 今晚事务繁剧,只怕要忙到深更,届时再出府恐有不便,还要向王爷借一夜栖身之所了! 第150章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宋知府既是三元及第、翰林出身, 这把火自然也得烧得更新鲜、更热烈些, 才对得起他的身份。 他甫一接任知府之职, 便亲自盘点了前任留下的帐册、钱粮、鱼鳞册、案卷,一丝一毫都不肯放松。做外任的帐册其实总有些差错, 仓储也多半对不上,鱼鳞册更有无数可动手脚之处……细查一遍下来,竟是从刚调任的前任知府到这衙里底层的文书差吏, 一个清清白白的也没有。 他挑了整整一摞错处, 召府内佐贰官、首领官到堂上开会。 满座官员都是亲眼看他盘点这些的, 对着他面前那摞纸,个个神思紧张, 争先恐后地开口替自己辩解, 也顺便替老上司辩解一句—— 不是他们贪的太多, 而是这些帐目本就有开年时先支出, 到年底收上税再清盘的习惯。宋时调来的这时节不当不正的,他们临时盘点清整, 有许多东西挪不过来, 都在想办法弥补。 而且周王猝然来此, 他们府里还要负责整治周王府, 难免比建普通官舍多花些银子…… 宋时坐堂上听取了诸位同僚的意见, 最后摆了摆手,宽和地说:“我早年随父亲放过外任,知道咱们做亲民官的为难。咱们汉中府如今更不比从前、不比别处——周王府就在几条街外, 桓佥宪亦在王府办公,咱们一举一动都在上官眼中,稍有错失,难保要受弹劾。” 他在传闻中是个风流多情的才子,初到府城与众人相见时,也只是个温柔可亲的名士模样。可如今拿着这些证据端坐堂上,温和平缓地说出这些敲打人的话来,却叫满座官员都如芒在背,竟连辩解都不知怎么开口辩解。 宋时环顾一周,见这些人都叫周王和桓师兄的名头吓住了,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今日本官拿出这些东西,自不是为了为难诸位,而是要引以为诫,请诸位同僚与我一道研究出个可以严格把握政务进度,随时总结、随时清理政务的治政之道。” 他拿起那摞纸,就在脚边备着的火盆里点着,甩了甩袖子说:“本官之前算过,衙门留存的钱粮还承担得起那些亏欠,略有缺少的,本官愿自家承担。旧事以后便也不必再问,还望诸位与我同舟共济,管好汉中一地……” 也伺候好府中那位亲王和佥都御史。 他这一套连敲打带安抚下来,虽不能像宋江那样感动得同僚们纳头便拜,但众人看他的眼光中也隐隐带上了几分感激与信服。 赵同知领头起身拱手,代阖府官员谢他替众人遮掩之情。 宋时笑道:“咱们往后要在汉中府和衷共济,我坐在知府位子上,自该多担些责任。既然咱们已把话说开了,那么旧事不论,且往前看,看看咱们府今年该做出个什么样子吧。” 他轻咳一声,背后的门子便上来,分发了几本精细雪白的稿纸给各位大人。 稿纸是双页信笺大小,排头一行端庄大气、笔划纤细有力的《新泰廿四年汉中府公务稿纸》;这行字左边与纸页最左端印着极粗的边栏;当中是一行行细细的界行,俱是朱砂般鲜红。 定是传说中的宋版印法! 这印法听说是文人印法,非工匠所能学,宋大人到汉中府连个师爷都不曾带来,想必是在盘查物资之余亲手给他们印了稿纸。 这样精致的稿纸少说也值几两银子一刀,当礼物提到人家门上都够了,宋大人实在是个大方体帖的上官。 众人起身道谢,宋大人和气地说:“这些纸是咱们府里份例内的纸,本府只是印了格子出来,倒不值什么。这纸卷头有胶水把着,用时可用一张撕一张,剩下的稿纸不易乱,或能方便诸位办公。” 自然是方便的! 众人细看卷头,确实看出有一层薄薄的白色胶膜沾着,稿纸并得整整齐齐,随意搁在哪儿都不怕滑散开,实在方便。 长官这么用心印制出的东西,做僚属的自然要极力赞美。 宋知府被拍得飘飘欲仙,拿起茶碗啜了一小口,说道:“既是诸位喜欢,何不这就用起来?本官初到汉中,才理清了前任严大人留下的文书,尚未弄清府中细务往常都是如何做的,还请诸位大人便用这稿纸写下今年——” 他拎起一本稿纸,点点上头“新泰廿四”年的字样,露齿一笑:“府中钱粮仓储如何补足,粮厅几时督运钱粮上京,军厅如何旧案、防备贼盗,如何劝农耕桑、开恳荒山野地,赋税如何收,有哪些劳役要做,该征发多少民夫、工匠……” 以同知、通判与经历各厅为主,连同府儒学、六房诸文书各自都要做一份今年的工作计划。这份计划他要与严大人及再前几任知府任内的情况相比较,看看本府今年的成绩是升是降。 他初到此地,但同知以下官员至少都是做满了一年的,今年做什么参考去年即可,没有什么写不出来的。此外,如今已进四月,他来之前的三个月里各厅、各房若已经做成了什么事,也可以写下来。 他知道众人从未写过这种报告,或许不知从何处下笔,或许写得不全,不过不要紧,他这个领导是必定会负起责任,带领众人边学边做,掌握高效办工方法的。从今天起,每天早晚点卯后、散衙前,各开半个时辰的工作安排会议和当天工作总结会议。他在时有他主持,他要下乡考察或是放告的日子就交同知赵大人主持,非有必须在府衙外办的要事不能轻易取消。 事事都提前有安排、有对策,哪怕他也如严大人一般中途改调往别处,也不会耽搁府中事务,留下他这几天查出的那些纰漏了。 如何? 宋大人笑吟吟地询问诸位同僚的意见,众人却还能说得出什么? 赵同知与苑通判、程经历都知机起身地应道:“宋大人所言极是,我等也愿追附大人骥尾,将汉中府整治一新。” 宋知府十分满意他们的态度,叫他们依着自家习惯回去慢慢写。五日内交上来就行,也不可急于交差,耽搁了本职工作。 这几天暂不开全体例会,有什么事他单独找管事的官吏开会,给大家一个适应期。 太好了! 本府素来没有开会的习惯,别处任上也都没有,至多是府尊大人叫几个人进去商议某事,还从没有这样管头管脚的。以后的“例会”恐怕就要成例,再逃不脱,眼下能放松几天也是好的。 众人悄悄松了口气,起身辞别宋大人。 宋时目送他们出门,又将礼房书办招来,拿出自己新写的堂规——也就拿他在福建时定的堂规式改了改,加上早晚例会这条规矩,吩咐道:“抄几份送至各厅、各房存放,拿榜纸抄一份帖在墙上。每天早上挑一名书吏轮值,集府中在班衙差到堂规前,替他们念一遍,督促众人依本府的规章而行。” 几位上官开例会,下头文书、衙差不用开,也得知道他这新知府的规矩。知道了他的规矩再犯错的,就别怪他从重纠罚了。 那名书吏深深点头,捧着堂规回到礼房,交待了新堂规之事,与房里同僚一道抄写,抄好的便先送往几位大人手中。 赵同知口中发苦,偷偷拉出两位同僚,趁大人正在衙中批复公文,三人偷偷交流了一番:这位宋府尊外表看着像个不染世俗的山中高士似的,管起事来怎么这样严? 难不成这是翰林院的规矩,他从京里学来,就拿到了这小小的汉中府衙? 苑通判啧啧叹道:“何时听说过翰林院规矩严的?翰林不都是名士才子,不沾俗务,成日做诗会、文会,在院中养望的么?” 这只怕是宋三元自家的规矩严。 不信看看桓御史到本地这些日子,不也成日关在府里办差,只偶尔随周王巡视本府几处卫所屯堡么?他也是二甲前十名的进士,曾在讲学大会上扬名福建的人物,若非家里管的严,岂能不爱与前辈们喝酒、游江、讲学、赋诗? 必定是宋大人驯夫有方! 赵同知年长几岁,资历更深,深沉地摇头:“这也未必。二位贤弟想想,桓大人是御史出身,都察院是什么地方?是规劝天子、纠察百官风纪之所,定然比才子汇聚的翰林院规矩严整。我看是桓大人家法森严,管得宋大人自然成习惯了。” 早晚请安报备,岂不是做丈夫的本份?若不然怎么是宋大人晚上散了衙去寻桓大人,不是桓大人上门来服侍宋大人呢? 这两位大人同气相合,惧内惧得光明正大,只一位程通判不大惧内,说了句公道话:“或许宋大人这般行事不是家里定的规矩,就只为了将汉中治得更好,叫周王看在眼里呢?” 两位上官怜悯地睨了他一眼,仿佛在可怜他不懂闺房之乐。 赵大人亲自给他解释道:“宋大人家中就是有万般规矩,如今出京在外,父母都不在堂,岂有不想松快松快的?何必定要按时点卯、散衙?必定是桓大人管得严,定要他在周王面前给自己挣个面子,他才定出这些规矩来。” 三人想起府尊交待的“计划书”就头疼,只能靠这种议论聊以散闷。正在同知厅里说话,外头差役忽来敲门,说了声“宋大人”。 三位大人齐齐闭了嘴,又羞愧又紧张,不觉双颊泛红,动作都有些僵硬。幸好门外很快传来了下一句:“宋大人要带工房俞书办去查看修缮周王府的砖料、泥灰烧制进程,请同知大人代掌府中事务。” 赵同知应了一声,长长吐了口气,低叹道:“果然不可背后议论人是非。唉,宋大人真是雷厉风行之人,这就出城查看砖窑去了,恐怕到五天后也得紧着催咱们要文书,还是早些赶出来吧,例会上人多,若拿不出来可太失面子了。” 三人心有戚戚,各自回到二堂,拿着宋大人赠的红头稿纸发愁,宋大人却踏着大好春光,带着书办、本府在班的石匠、泥瓦匠,往城北石堰寺而行。 他花了十五块钱新买了一篇包含汉中矿产地图的论文,里面就写到天台山石堰寺一带藏有大型石灰岩矿。本地石灰岩矿藏丰富,在城外上下梁山也有两处矿脉,他特地出城数十里来到石堰寺,为的却不光是石灰岩,更重要的是,这里的石灰矿伴生着一个中型白云岩矿。 这种矿物他新查过,混入水泥烧制,可以缩制水泥固化时间,煅烧成白云灰后可以作涂料,颜色雪白、防水耐火,正可用修缮周王府的借口报上巡抚杨大人,请求调拨此石。 而调来之后怎么用,可就由他说了算了。 这种白云石的用处远不止做建材,还能用作耐火材料,做炼钢炉炉衬,烧制耐火砖,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大炼钢铁了! 不光工业,农业更用得上。白云石中富含镁,也是植物生长所需的矿物。只是略带些碱性,施在汉中一些偏酸性的黄棕土里正好可以中和土壤酸碱度,可算非常简单好用了。 天台山还不光有这白云石可以做肥料,离府城更近些还磷锰矿——锰矿暂且不提,磷矿可是难得的化肥啊!这些磷块岩开采出来就能直接磨碎放到偏酸性的土里做基肥,再想法精炼精炼或许也能施到中性或偏碱的土壤里当磷肥。再间作豆类以增加土壤中的氮含量、多施些草木灰烧成的钾肥…… 这不就不输给到处广告的金坷垃了吗? 只要肥料跟得上,汉中这片土地就能实施稻麦轮作,或是谷、豆、麦轮作的法子,整个农业产量足可以翻上一倍有余。 反正大郑朝朝廷管的只是金银铜铁锡铅汞之类金属矿藏,他开的这些在寻常人看来只是普通石料,管得并不严,他又是知府之尊,想开就有权力开采。 如今先违规开着,等到农药制成,下一季就开辟实验田试用各种新化肥,到年底献上丰产多籽的稻、麦穗当作贡品。大郑朝是农业国家,圣上和朝廷诸公见了,必定会支持他搞农科,他的化肥厂就可以公开化、规模化了。 这还只是府治附近的矿产,再扩展到整个治下的汉中府,西乡县等地还有硫铁矿,加工之后能做硫酸啊…… 先叫人去买黄铁点儿来,跟制高锰酸钾一样亲身上阵,制出硫酸,他的三酸两碱工程就可以开始了! 他在车里畅想着未来汉中府的工农业发展,心情无比澎湃。要不是这个肉身子坠着,简直能钻破车顶飘上去了。幸而车子驶得也快,不多久便拉着他到了天台山脚下。 山中原就有个小型采石场,修城墙、房屋的石灰石都从这里运下去,再送到窑场处置。宋时穿着五品官袍至此,采石场管事和挖石的工匠都惊骇不已,连忙跪下请安。 宋时叫他们起身,该干什么干什么,单唤了此地管事过来问话——问的是此地灰岩中是否夹杂着一些石面上有白色石粉或溶沟的石块。 他也不确定现代的书中标示的矿藏储地和古代的采石厂范围一不一致,只能描述出白云石的特点让他回忆。若这片采石场中有白云石自是皆大欢吉,若没有就要叫这里懂石料的人做向导,再往别处寻找。 那管事从没见府尊这样的五品大官,在他面前简直不敢抬头,支吾了一阵子才捋顺了舌头:“此处的确生得有这种石头,就在矿场西边,有一小片混在石灰中。只是这种石头不比石灰,便是经了煅烧、加水之后,亦无力粘和砖瓦,大人要它有何用?” 随行的俞书办劈头骂道:“大人问的东西你只说有没有就是了,难不成你懂得比大人还多?” 那管事唯唯垂头,宋时却轻轻挥手,拦了俞书办一下,笑道:“本府来寻的不是石灰,正是那种石头——那叫做白云岩。你不知此物用途,它其实是修缮王府要用的好材料,只是寻常人不会炮制他,你且叫人挑着这样的石头给本府弄上几块送到窑场,本府亲自盯着他们处理。” 先弄些来周王府做涂料,烧水泥,还可以掺着石英烧玻璃…… 说起石英玻璃,这山里还真有石英矿。回程路上应该有个夏家沟石英岩矿,不知如今是否叫这名字,但可以按着地图上的位置找找看。 石英玻璃通透性好,耐热耐磨,正是做望远镜最好的材料,先给桓小师兄和周王一人做一副,再考虑扩大生产,供应三军。还要做些防风沙、防护用的平光眼镜,还有实验仪器…… 往后要做的实验多了,用石英玻璃做实验材料也比普通玻璃放心。 既然已经出了府城,这一趟索性就把该看的都看够了。他围着天台山从早转到晚,把地图上画着有矿的地方都转了过来,还拿了几块看着像普通山石的磷块岩、许多通透好看的石英岩放在袋里,悠然之态倒有些像来天台山踏春的仕子。 只不过人家踏青,他踏的皆是山岩裸露,连颗树、连片草都没有的地方,还要叫人挖土寻石。 可他老人家刚在府里立了规矩,连粮、军、刑厅的老爷们也不敢违逆,俞书办和随行的匠人就更不敢劝了。直到天色渐晚、红日西沉时,俞书办才怯生生地问道:“大人可要回府,还是要在城外住上一宿?” 自然是回城。 但不回府治,而是要面见周王殿下和桓佥宪,把他在城外发现在的矿藏报上去,跟他们商量如何开采利用。 第151章 宋时一向公私分明,严于律己, 岂能做得出打着见周王的幌子回去过二人世界的事?他敲开王府大门, 便直接求见周王、桓御史与两位王府长史, 要秉报一下汉中府重修王府的计划。 虽然汉中这里只是临时王府,但王府正面依规制是广五间、开三门的。正殿则有七间, 台基高十尺,前墀有石栏围护,左右还要建起翼楼。哪怕周王愿意俭省, 内院的后殿、后楼、寝室都可以不改, 前头却是朝廷脸面, 该扩的必须扩开。 之前因周王殿下仓促出京,圣上虽提前敕令汉中府备下府邸, 但银子拨得比他来的还慢, 前任严知府又要转迁他处, 又缺钱又缺工夫, 才让周王凑合到如今。 如今他做了知府,还得把这事重捡起来, 不然叫京里那些皇子皇妃的知道了, 肯定调着花样地告他的黑状。 他在周王面前陈说此意, 周王却有些犹豫:“之前严大人已将此地修葺一遍了, 若再改建只怕又耗钱财民力。本王毕竟只是客居于此, 不必大改了吧?” 周王从结婚起就被天子拿着“内库乏银”的理由一拖再拖,主持两位皇弟选妃时更深切地感受到了朝廷用银子的地方多。而这回从京城到西北,一路上穿州过府, 看尽百姓艰辛,只恨不能将自己能调用的银子都用在民政上,舍不得费钱修这王府。 左长使褚秀却劝道:“王爷虽俭朴,可王府形制关乎礼法,岂可轻易改变。如今宋大人在此做牧守,若任由殿下住着不合礼制的府邸,来日难免也要遭参奏,殿下还是听宋大人的安排吧。” 他是王府长史,王府中凡有什么事都要由他代王爷受过的,自然以礼为上,只求无过。 周王量了一番,无奈地叹道:“便如二位大人所言,只是这里毕竟只是临时居住,不须修得太过豪华。” 宋时微微一笑:“下官明白王爷的心思。王爷体贴汉中府官民,不忍为着自家安居而耗费民力物力,下官又怎敢劳民伤财、大兴土木,损伤殿下清誉?” 他站在周王面前侃侃而谈:“改建王府时抛费最大的其实是府院内、各殿阁中用的装饰,王爷已自京里带来了,便省了一大笔开销。至于修筑院墙、房舍……臣早知道殿下是心系百姓的贤王,已秉殿下之志,揣摩出了些又能简省开支、又能建得出好宅院的法子。” 周王诧异道:“宋先生才到汉中,竟已为本王想到这一步了?” 难不成是桓家舅兄替他说的话? 他下意识看了桓凌一眼,却见桓凌神色专注地看着宋时,眉目间笑意流盼,脉脉含情。 跟平常看宋时的神情也都差不多。 看不出他是否还因为宋时替自家妹婿用心考虑而特别高兴一点。 周王又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转向宋时,正好见他从布袋里掏出几块石料,双手捧向自己:“下官前日翻查志书,见书上记着本府有采石灰料的石场,今日便出城考察了一番,竟从采石场所在的天台山中发现了许多难得的石料。” 宋时略挺了挺身,朝左手方向挑眉一笑。周王看见他眼波轻动,下意识随他看去,只见桓凌面上笑容加深,如有光彩流溢,含着欣喜看向他和他手里的石头。 ——虽然看不出是什么石,但既是时官儿特地从城外带来的,必定是后世论文中写的那些妙品! 他满怀喜爱和期待,上前几步拈起石块,代众人问道:“这些是什么石头,都有何用处?” 白云岩、磷块岩、软锰矿都是灰色石块,看着与普通石料无异,只有石英石乳白亮泽,稍似玉质,但也并不是珍异之物。可是以宋时三元及第的身份,竟亲自到城外勘矿,还把这些石料带进王府,这就必定不是普通石料。 周王严肃地听他讲解白云岩的名字、产区、外形特征,还叫内侍把石头取来看了看——再看也看不出什么来。 幸好宋时不是卖关子的人,说罢名字便主动解释道:“臣昔日随父亲在南方任上时,多用煅烧过的石灰掺上粘土、细砂配成水泥,以之修建房舍、堤坝、及铺路面等。有时看人开采石灰料,偶见这种石料混在石灰中。其原石色相俱和石灰相似,但锻烧过后却其白如雪,可用来粉墙。若将其同石灰一道烧制成水泥,加水后却比普通水泥更快凝固,且有防潮、耐火之效。” 他的水泥配方早年就写在他爹的考绩单上报上过吏部,所以解释得比较简单。眼前的王爷、长史们虽没听过,但为了在他面前撑形象,都装出一副听懂的样子,频频点头。 宋时也就顺理成章地说了下去:“采石厂就在城北天台山中,往日便供着府城内外的石灰料,叫他们采石灰时顺道采些这种石料下来,与石一般锻烧、研碎即可,也不必多征发民夫。” 本地既产石灰、白云岩,也有粘土、河砂,若以此为原料修建王府,自然既便宜又结实,还能防潮耐火。 周王与长史都不懂材料学,只听得“便宜”“不扰民”“耐火”这几个好处,就齐齐说了一声“好”。 宋时顺利推销出白云岩,又拿起无名异。 这个周王倒知道。 不认识,但知道名字,因为宋时送到他府里那盒高锰酸钾没取个三元系列的高档产品名,而是质朴地叫了“精炼无名异”。 周王看着这未精练的,如同土坷垃一般的软锰矿石,忆及几个月前精艳到他都能送进宫当圣寿礼的精制版,简直不敢认它,问了句:“这莫非也如含璧之石般,外表如同普通山石,剖开后却是一片紫晶?” 不……这个暂时得靠烧碱制备。 等他买来黄铁矿,制出二氧化硫来,就能用软锰矿浆通二氧化硫直接制备了。 宋时轻轻摇头,略过具体制备过程,只道:“此物炮制过后效力更佳,但炮制过程中有带毒的粉尘飞舞,需防护好口鼻、眼目,下官正准备制护具。” 可以用纱布做口罩防尘,护眼就要靠透明玻璃镜了,而他回程途中偶然发现的石英岩砂正好是烧制玻璃的好材料。 有这些护具,他就能教人大批制作高锰酸钾,往后不光是京中贵人,寻常百姓、边关军士需要的时候也可以轻易用到它了。 周王原以为他烧玻璃就是为给自己做窗户,还想推辞了,听了他这般说法,才意识道玻璃不光是王公子弟炫耀财力之物,落在会用的人手中,另有更实用的价值。 他也不知说什么好,默默点头,说道:“那宋先生便请随意吧。若有用银子的地方,本王这里倒还有些。” 出京时父皇给他带了几箱银子,若修缮王府时用得到,便叫长史取来添补吧。 宋时颔首道:“下官定然尽力而为,不须王爷为此操心。只是有一件事还要请王爷做主——”他将来想在天台山上开几个采石场,开采这几样石料,再由官府主持,办几个加工厂,专门生产这些东西。 大郑朝做官的人也不能经商,他在广西、福建做衙内时,用投身的家人身份办厂,自己一个白身子弟指导他们生产,这倒不碍的什么。可如今他是知府了,别说亲自开厂,就是与商人来往都得当心御史巡查。 索性就把这些工厂办成汉中府衙的,选他自己的工匠监察,做出成绩也都算是他的政绩,两下方便。 周王沉吟了一下便道:“那白云岩若与无名异一般实有神效,本王奏一本上去,父皇应当也不会驳回,石英也还好,只是……” 只是还有几块土黄间略带灰黑,隐隐透着闪亮光泽的是什么石料? 宋时却不敢编出个在南方就用磷肥的故事,毕竟石灰矿中多少会带些白云岩,这谎不怕人戳,但磷矿可不是那么易得的东西。 他只能低调地说:“这也是路上寻到的,臣看它略有光泽,不似寻常土块,又与寻到无名异处相隔不远,说不定也是能治病之物,便捡了几块回来,慢慢研究性味。” 周王见无名异那样仿佛沾着黄土,看起绝不显眼的东西都是药材,这矿石虽然也黄黄的、看不出什么特异,也未必不是好药呢?他心里先有了偏向,便也越看越觉得那矿石与众不同,颔首道:“开矿非小事,本王想看看白云岩的用处再一并上本,至于这石头,本王也等宋先生试出其用法了。” 宋时欣然道:“谨领命。” 他这场汇报直做到深更半夜,王府与府衙早都落锁了,不得已还要在上司桓大人院里借宿。 幸得桓大人收留一宿,转天早上他又能清清爽爽地到衙中办公。进府后他便将俞书办叫来,让他盯着石堰寺矿厂送石料一事:先去知府后衙寻一个他从保定带来的水泥匠于师父到窑厂待命,等白云岩石料送到,便来通报于他。 到那边叫人给他留一个窑烧白云岩,再备下几百斤好煤。 锻烧好的白云岩不光做建材,更可以做成耐火砖,只是烧出的氧化镁、氧化钙之类沾水就溶,不能加水烧结,只能用煤焦油和沥青粘结。他打算干馏些煤焦油浸制白云岩灰,做成耐火衬料,砌个高大上的耐高温窑。干馏剩下的焦炭火力更旺,以后烧石英玻璃、烧耐火砖都可以用。 ——可惜不知怎么收集焦炉气,只能任它浪费了。 他一条条安排下去,俞书办怕有忘的,便拿纸笺记下,领命而去。 这一天又不用开例会,又非升堂问案的日子,下属也生怕招了他的眼,触动他开会的情肠,不敢到堂前来寻他。宋时便在二堂里翻阅着各县送上来的禀词、控词、呈词……看看无甚大事,便抽空闭上眼翻查白云岩锻烧的温度,与平常烧瓷、烧水泥的温度对比,斟酌着如何让工匠调整到合适温度。 过了午后,俞书办便匆匆拎着衣摆跑进大堂,向他报喜:石堰寺矿厂已把白云岩送来了,正是按他吩咐挑的,都是表面有白色细粉和刀砍般交错刻痕的。 宋时精神一振,起身吩咐:“备马,到府衙外等我,待我换件衣裳就来!” 昨天只当是踏青、捡石头,穿官服还行,今天却是要烧窑的,得换身便宜耐脏的衣裳干活! 第152章 农历四月上旬,换算成公历已是五月上中旬的天气, 若搁在现代, 出门也就穿个薄衬衫或t恤, 但宋时却穿了里面两层,捂得严严实实, 还特地包了件厚实的松江布袍子过去。 窑场温度高,穿厚一点可以防止炉内扑出来的热流灼伤。 他从箱底拣出一身有些褪色的旧青衫,衣褶都是现熨开的, 却照样意态洋洋, 那种即将成大业的神采从敏利的目光、飞扬的眉尾、微微勾起的唇角流淌出来, 直令人不敢逼视。 俞书办牵着马在门外等他,乍见他这副神彩, 竟忽略了他身上衣衫, 上前夸赞道:“大人这身衣裳是什么料子的?定是京里名家手艺, 衬得大人这般好气色。” 他话抢得太快, 拍完马屁才看出那身衣裳是件旧衣裳,忙又改口夸大人生得英俊, 人抬衣裳。 不, 事业才是男人最好的装饰品。 宋大人微微一笑, 翻身上马, 意气风发驰向城北。 烧石灰的窑场就在天台山脚下武乡谷中, 离着他昨天看的采石场不远,采石场中运下来的石块就地捶碎、锻烧,烧好后再装车送往各处用灰泥的地方。 这处窑场同上头采石场一样, 也是官窑,知府大人亲身巡视,自然又是一番大动静。宋领导下乡视察的有经验了,抬起右手往空中一摆,沉声喝道:“本府今日为修缮王府所用石料而来,无暇受这些虚礼。叫人都起来,盯着灰窑,本府要看烧窑时众人如何干活的!” 管事唯唯点头,立刻回去众人盯紧自己的窑,露出些勤快机灵劲儿,叫大人看着放心。俞书办凑上前来,引着他到了今早叫窑场预留给他们的一眼窑洞前。 宋时从家带来的于师傅就站在窑前,窑外不远处堆着一座小山似的石料堆,又一堆粗直的、仿佛小树般的木柴。 石灰窑极为高大,外形有些像陕北窑洞,不过是砖石建的,顶上是弧顶,里面清得干干净净,只余一地炭灰染出的黑。宋时在南方见的石灰窑四围都是见圆的,见了这边好像语文书里窑洞般的样式还有些不习惯,凝眉问道:“这边的窑烧起来温度和南边儿的不会有差别吧?” 于师父笑道说:“大人放心,保定的石灰窑也是建成这般样式的,咱们家自己虽不用,知道该如何控火。” 何况这边还有许多积年烧石灰的匠人呢。他殷勤地跟宋时说:“这边儿以前也采出过大人特指的这种石料,往往和别的石料掺和着锻烧,烧出的石灰也和别的没多大不同,锻烧的火候工夫也应该差不多的。” 一般生石灰烧制温度在900-1100度左右,轻烧白云石的锻烧温度则在900-1000度,温度的确差不多。宋时心中有成算,便让他寻个有空闲的老匠人来,问他平常如何烧制石灰。 无非是在窑内铺上一层石料一层木炭,烧上七日即成。 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齐家文化遗址中便发现了石灰岩燔烧的石灰,《周礼·秋官·司寇》中便有“掌除墙屋,以蜃炭攻之”的记载,《周礼·冬官·考工记》中也有“谏帛……淫之以蜃”,其中的蜃与蜃炭都是指贝壳烧成的石灰。石灰不只可以涂墙,便是指在练帛过程中要用蜃壳燔烧的石灰水刷在丝帛上,用以漂白和脱去生丝外的一层胶。 几千年积累下来的经验技术,虽然没有现代工艺对原料、温度、时间的精确把握,但烧出的石灰品质也是足够优良的。 他细问了备料、铺料、燃料等事,轻轻颔首,指着高大的窑室说道:“这白云石的烧法也和石灰差不多,不过这是给周王殿下燔烧的,必须比寻常烧石灰更精细。石料要洗得干净,捡出大小差不多的石块,差得太多的不可放在一炉烧,窑里温度不可太高更不可太低,火力要稳……” 若石料大小差得太大,一炉中过大过小的石块在同样的火候下煅烧不到位,就容易产生生烧、过烧的问题,成为废料。 有废料不可怕,可怕地是它不和水发生反应,会影响到他以后配制水泥、农药时放料的比例精确度。 本来就是土法上马,不够精细了,这些问题一定不能出! 宋时在技术方面是既严于律己了要严以待人的,拿着修建周王府的用料必须精细的借口,将轻烧白云的几样技术要点灌输给了本地管事和替他烧窑的几位匠人。 老工匠还没说什么,旁听的管事和俞书办都抢着答应,窑场管事更是信誓旦旦地担保要让场里所有的匠人、力夫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加紧给周王拣石烧灰。 宋时扬手一摆:“周王殿下爱民如子,岂肯为修王府而劳动这么些人,耽搁百姓们做生活?俞书办替我盯着烧白云石的事,雇些觅汉来分拣、清洗石块便是,需用多少银子,你回头写个文书,开会时报上来,本府给你批银子。” 还要写什么文书?还要开会时报上? 那早晚的例会不是说只是几位老爷们开,不干他们这些书办的事吗?这一两银子就能买几百斤的石料,大人抬抬手就拨出款子了,也值得当堂上报? 俞书办以为大老爷是预先敲打自己,连忙指天誓日地赌咒发愿,保证绝不从中捞油水,求大人一定要信任他。 宋府尊正气凛然地说:“本府岂是那等多疑之人?只是初放外任,又没带个师爷相助,什么事都要与同僚多商量商量,请诸位大人帮助。修缮王府这样的大事,更须全府上下一心,俞生如今管的正是其中极要紧的一项,怎能不亲自到府中众官面前陈说?” 俞书办这才知道老爷不是防备他,而是有意提拔重用,顿时喜上眉梢,连声道:“谢大人栽培!” 宋时止住他的礼数,又问:“我要的煤什么时候送到?我原打算借这窑烧完石灰再烧煤炭炼焦,眼看着这白云石要烧七日,煤运来也没甚用,还得另寻一个窑场……” 炼焦时会产生焦炉气,窑顶上得开烟道放烟,这种三面封闭,只留一道出送料口的窑看来也不大合适。 他将炭窑的要求说了一下,围着他的几位本地文书、管事、匠人心中隐隐都有了想法,窑场管事最急着表现,几乎是抢着说:“大老爷要用窑烧煤炭,可是有意烧制那等炼铁时用的铁碳?若是要铁炭,咱们汉中也有,山西更多,既是为建王府而用的,只需叫人采买便是。小的有些熟人在煤矿,愿为大老爷采买!” 俞书办不料他自己引荐的地方管事竟敢当面分他的宠,霎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高声劝道:“府尊大人是为周王殿下备炭,岂能用那外路的东西?必定是咱们府里天生地产,府尊大人亲自安排人做的才是最好的!这天台山是产木料的地方,山下建了几处烧炭的炭场,炭窑正合大人所说的意思,大人何不去看看?” 是啊……他要的是煤焦油和沥青,焦炭只能算个搭头,花银子买焦炭做什么。 不过既然离着汉中不远便有焦炭场,他又何妨先叫人到各大煤窑收购现成的焦油、沥青,顺便请几个有真材实料的炼焦师父,在汉中开起自己的炼焦厂呢? 毕竟煤干馏也分高中低温,不同温度干馏出来的焦油组成成份不大一样。中低温煤焦油中沥青含量低,相对更清澈,而高温煤焦油中的沥青含量高,沥青又可以拌混凝土、铺路、刷房顶……各有各的用途。 他还是得在附近有个高品质的窑,方便自己搞技术研发,慢慢摸索出合适的烧炼流程,再将技术和产品推广到全国—— 他一个开个挂的现代人不搞技术进步,就躺着吃六百年前祖宗们的福利么? 这样的作风能办好什么事? 宋大人默默地自我批评了几句,转头安排那两位给他搞宫心计的下属:“此事宜早不宜迟。俞管事且替我盯盯这里,有送煤来的便叫他们暂放此处,我以后还有安排……” 他问了一句,才知管事姓侯,便道:“侯管事知道府中何处有炼焦炭的?有几处?出了咱们府又有哪几处?待会儿随本府回去,我有些事要问你,或许还要你帮着采买些东西。” 侯管事顿时一片喜气透上面颊,仿佛得了宠的妃子,身板儿微微挺直,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朗声应道:“小的的友人就是炼焦的工匠,就在这些都知道的,大人要问,小的连夜将他带来给大人回话!” 他一双腿都有点痒,恨不得立刻飞奔下山去给大老爷弄人、弄烧好的铁炭来。 一旁的俞书办只恨自己棋差一招,竟叫他真对上了大人的心思,暗暗后悔。但他也颇有城府,绝不肯在脸上露出什么,而是暗暗盯住了那堆白云石和宋大人家乡带来的真正心腹于匠人。 只要这石头烧得好,王府建得好,大人还能看不见他的好处? 第153章 宋大人一大早神采飞扬地领着人出了府衙,没过下午又风风火火地带着新人转了回来。那石灰场的管事只是个南郑县小吏的子弟, 凭关系做的小管事, 是以府衙里没人认得, 只凭着他不怎么光鲜的衣裳认人,都以为他是个拦了知府大人喊冤的苦主。 拦轿喊冤的事在府城里可不新鲜。 干老了地方官的大人不爱接这种越级上诉的案子, 他们大老爷却是个才及冠的少年,又是翰林院外放的清流官,哪儿见过这个?少年人又容易意气用事, 恐怕是听他说的可怜, 就把人领回衙了吧。 大老爷要问案的消息传出去, 专司捕盗、刑狱的程经历就闻声进了二堂,要为大人分忧解难。 他到堂上的时候, 宋大人才换上常服, 正打开油印机, 拿着笔记录侯管事的回话。见他这样积机关心本府工作安排, 自然要给他个机会,便含笑答应了:“本府也正有事要同三位贤兄商议。程兄仿佛正有空闲?不知赵兄、苑兄如何, 若有工夫, 咱们便开个会, 听这侯管事说说采买煤膏之事。” 不是有人拦马告状……买个煤膏这点小事还要开会?这不就是随手指个人采买, 到时候往户房报帐的事么? 他干巴巴地叫了声大人, 宋大人深沉地点了点头:“此事非止关乎王府修缮,本府想着还可以借此改善汉中百姓生计,要将它做为一件大事来抓, 自然要与诸位贤兄商议过再说。” 程经历虽不知道一个煤膏能关系什么民生,但宋大人身为一府之长,想什么干什么,做下属的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他颇有眼色地替宋时吩咐门子去请二老爷三老爷,自己就从旁边捡了个锦杌坐下,与宋府尊一道听那侯管事汇报。 宋时在铁板上铺定腊纸,边问边用铁笔、腊纸刻出来。侯管事说得多,但他按着产地、质量、价格精简下来,正好刻满一页,便提起油印辊子蘸蘸油墨,印出三份来搁在桌上晾着。 程经历是头一次得见宋时的油印法,眼看着他用一张白腊纸刻着无字天书,再往盒子里一搁,拿个带把的短棍蘸上墨滚一滚,就能印出一张张端正大气,宛如手写的文字。 他忍不住起身凑到书桌前,想拿一份看,宋时便提醒他:“油墨未干,小心容易沾到手上。” 程经历便极小心地捧起一张,托到眼前极近处,眯起眼细看。宋时看他这姿势,忽然意识到他的视力恐怕不好,关心一句:“程兄可是看不清?我随身带了水晶镜儿,叫书童取来给你。” 程经历忙道:“不敢劳大人费心,下官只是年少时好在夜里看书,看远处不大真切,凑近些就好,倒不是离不得水晶镜。” 那字虽小,倒是笔致纤细,容易认清,离纸面稍近些,分辨着便不费力。 他不敢麻烦大人,宋大人却体贴他,叫门子去自己屋里取了个放大镜来,又道:“我正筹备着叫人给王府烧些好的平板玻璃做窗户,到时候也叫他们给程兄细细磨一副眼镜。” 那样的眼镜他也戴过,可是越戴越模糊,其实不如手拿的水精镜儿舒服。不过既是上司有心送他东西,也不好推托,只戴几回给这位小三元看看便是啦。 他客气了一句,接过宋时书童送来的单柄镜,俯在桌前一字字看了起来。 赵同知和苑通判此时也堪堪赶到了知府二堂。 他们初听人传话时,都以为府尊要谈的是他们今年做事的计划,寻师爷的寻师爷,唤文书的唤文书,赶着拿了府尊大人要的“计划书”,好带到堂上开会。 如此折腾了一通,等到这两位老爷到二堂上,程经历都已经看完了那纸报价单。待他们和知府大人见过礼,便借着上前行李的机会说明缘故,给二位上官吃了颗定心丸。 原来如此,这算什么大事。 慢说大人只是要买煤膏,就是家里跟来了哪位公子要开个矿玩,这岂不也是随手写份契书便能成就的事? 赵同知放松地笑了笑:“此事大人做主便是。俗话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大人见识高卓,做事必有道理,我等皆愿听命。” 宋时却摇了摇头,领他们到外堂坐下,放下材料正经开起会来:“三位贤兄相信我,万事肯任由我自专,本官深感此情。但私情归私情,公事却还要公办,我今日买煤膏的银子虽少,却不是买一回便得的,以后还要常买。甚至要在咱们府城外开个煤炭场专炼铁炭,自取煤膏与炭,故此须得与三位贤兄分说清楚—— “往后咱们府里的事,在各位本职内的只需事后总结上报即可,但涉及钱粮、营造、人命大事的也都要似今日这般商量着来做。” 今天这场会不是为了显示他多么清廉如水,一点点小事都要跟人商量着办,而是要给赵同知三人展示一下工作会议怎么开,报告怎么做。 往后早晚例会,他想要看到的都是干料,而不是古文阅读理解材料! 他叫侯管事暂在内堂等着,先给三位同僚讲了煤膏可以和白云石合成耐火砖的用途。 防火二字从来就是官府最大的难题,此时建房多半是砖木结构,火烧起来便有腾腾不休之势,赶上风向不好的甚至能烧掉半条街。听说这白云石砖可避火势,三位大人立刻想到了以此砖修王府,修好后再以此砖把他们的府衙、钱粮库等地也重修一遍,以防意外。 若将来还有富裕,这耐火烧的砖石还可作贡品、可卖与权贵富豪家,他们汉中府岂不又能多了许多赋税收入? 三位大人听得心旌摇荡,恨不得立刻挑人去沔县买回几千斤煤膏,做出耐火砖来。 宋时见他们眉梢眼角按不住的欢喜,都没什么异议似的,便叫侯管事过来,替满座大人们讲讲本府煤矿资源。 侯管事倒不怯场,就站在堂下侃侃而谈,从府治下几座煤矿的地点讲起——陕西省煤碳资源丰富,汉中虽不是其中最有名的煤碳产区,却也有两县是产煤的地方:有六处在府城东南数百里外的西乡县,一处在府城上游的沔县。 西乡煤瘦,沔县煤肥。 瘦煤不易出焦,亦不结炭膏,越是肥煤越容易炼出煤膏和坚固耐烧的焦炭——这时候还叫铁炭。 沔县距府城不过六七十里,又有汉水贯通,煤采出来用船运到府程只消一两天工夫;而西乡县到府三百里,既无水路相通,又在汉水南岸,运程运费都比沔县的煤高上数倍。 所以…… 他宋时朝侯管事点点头,打发他回去,含笑问道:“本府打算就选沔县采买煤膏、煤炭,再寻几个烧铁炭的匠人来指点,将来在府城外建个窑烧取炭膏、铁炭,如此还可稍降成本。若城中贫民无业维生的,也能叫他们到窑场赚些生活,三位贤兄可有什么意见?” 这还有什么意见,谁能在沔县买着煤,还非要往西乡县买的?至于那窑场,也是有利无害,大人要建便建。 三位大人轻松地笑了起来:“府尊大人说得这般明白,便是三岁小儿也知道这样安排最好。” 宋时亦含笑点头:“本官方才召石堰寺灰场管事侯某问对,他说沔县矿山里有官私几处煤场,私人的倒比官家的质量好、价钱低。本官有意叫他领路,寻个咱们府衙的自己人随周王府买办同去,转遍各家煤场,记下那些东西的实价,回头府里再用时也好按实价买。” 官营的矿场隶属工部,不是他们这些地方官说改就能改的。 但他宋时,一个有良心的地级市委书记兼市长,坚决不能看着他治下的汉中府地区长期存在这种仗着自己是国有矿场就懈怠工作、私自提价的毒瘤企业! 要是他们的采购团真查出这些问题来,他就要向右佥都御史桓大人实名举报这矿场! 他不动声色地打算着如何同黑恶势力作斗争,赵同知忽然起身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大人打算提拔哪个书办去沔州买煤膏?” 宋大人回过神来,朝下扫了一圈,眼中含着点似笑非笑的神气:“本府初来,怎么会挑人?这却要请赵兄同苑兄、程兄各荐贤才,列出年资、实绩,看哪个书办更能干、更沉稳可靠,能得三位贤兄共举的,便选哪个。” 他这大领导选人,下面的部门经理都可以举材不避亲嘛。不过推荐之前把实绩拿出来,光凭着他是哪个领导的儿子、哪位关系户塞进来的就硬往上推,可别怪他不答应。 原本按官场的规矩,这种采办的好事都是知府安排心腹,或是他们要安插什么人上去,也得分润些好处给同僚。然而这位大老爷却是任人唯贤到了极处,凡提名的,都要详审履历,还要叫人上堂朝朝相、问问话…… 还出了些口算题,叫人当面算出数来。 被举荐来的文书人里或有应答不对的,算数不准的,自家在众目睽睽下丢了人,灰溜溜地下去不说,他们三个推举的坐在堂上也跟着丢脸。 这场会开得十分熬人,等到宋大人终于挑出了个会算帐、文字好、三十出头、年富力强的胡书办交托大事,三位陪座的大人也都累得有些气虚出汗。待出了正院,回忆起方才那场会,真是又羞耻又后怕: 莫不是以后做事都得这样开个会再定吧?难道什么大事小情都得当着大人商量明白? 哪个做外官的没有些私心、不养些私人呢!宋大人果然是个不识人间烟火的翰林出身,自己不贪权、不爱财,唯贤是举,也要拉着大伙儿一块儿做神仙? 马同知心间萦绕着些清愁,却还是忍着幽怨拉住苑、程二人,低声嘱咐两人:“宋大人是个三元及第的名士,又是周王半个姻亲,这汉中府里谁敢违逆?他要清廉刚正,咱们就得跟着清廉,不可与他做对。岂不见前朝林文穆公,做地方官时清廉得上官下官都得跟着苦捱,不然就受他弹劾、惩处,偏他又有清誉、有政绩,谁也不敢动他,只能到考绩时拼了全力抬他升迁……” 最后竟把他抬到中枢,成了御史,最后还得了文穆这个好谥号。 依宋公这样的清廉公正,将来得个“文端”“文肃”“文清”,成天下官员榜样也未可知。到时候他名垂青史,他们这些下属是蹭个好名声好,还是和那位林文穆公从前的属下一般叫人当作奸佞议论的好? 程经历比他们早一会儿到堂上,领受过宋大人关心的,更要替他说好话:“我看宋大人也不是不识人间烟火,不然怎么想到制耐火砖的?若那耐火砖真能推广到民间,光府里能留下的商税就能有多少?若作官营,那可就更了不得……” 而且宋大人是个体恤下属的人,开个会又是送纸又是给印文书又是给他拿水晶镜,绝不是个苛待下属的人。将来那耐火砖真有成效,不说府中上下能分润多少银钱,只要汉中府献上佳品、得了上意,他们做佐贰官的岂能没半分好处? 苑通判擦着在屋里面试时羞臊出的一头汗,连连点头:“我看咱们大人只是用人严格些,之前查出那些亏空他不是也没说什么,替咱们承担下来了么?开会时丢脸便丢脸,反正只是咱们四人之间见着,又不曾丢到外人面前。” 说起例会,他忽然想起他们带来的年计划还没呈上去,府尊大人当初可是说定了要他们在会上亲自讲解这计划的…… 那他自己是否也有个什么本年计划要讲? 不说他刚提起的耐火砖,就说他从前当风流名士时弄的的鸳鸯尺、羽毛球、宋版印书术……哪一样不是人人争羡的奇物?他只要将做这些东西的三分本事拿出来,还不能随便弄出些利民利国的好东西! 原本想想就心慌的例会,此时倒仿佛叫人有些期盼了。 第154章 主席说过:“有了问题就开会,摆到桌面上来讨论, 规定它几条, 问题就解决了。” 宋府尊开会开得神清气爽, 意犹未尽,又到隔壁周王府续摊, 请王府左长史褚大人给他介绍能去采买煤膏的买办。 这点小事不必惊动周王,褚长史便把平常采买王府煤炭木柴等物的管事太监魏太监叫来,让他跟着汉中府的人去买煤膏、煤炭。魏太监也是个戴眉识眼的人, 知道宋时身份不一般, 笑着说:“大人放心, 小的在宫中便管买办,眼力极好, 必定挑得最好的煤炭, 把价钱压到最低, 绝不让咱们王爷和汉中府吃亏。” 宋时眯起眼笑了笑, 官味十足地晃晃脑袋:“本官还有一项重任要交与老公。” 哦? 魏公公的小眼儿也眯了起来,目中闪过一道精光, 凑上前道:“请宋大人吩咐?” 好的, 我们先来开个工作安排会议。 宋时把侯管事、胡书办拎起来, 一人分了一套纸笔, 安排起了工作: 他们三人的任务极重, 首先便是考察各地煤场的原煤质量,各炼焦作坊出的煤膏、焦炭质量。买的时候,煤膏尽量拣着清薄些的, 掺沥青越少越好;再买些烧得坚固、无裂痕、光泽如琉璃的上好铁炭,回来立刻就能投入使用。 如今在石灰场还存着几车煤,煤倒不急在这一趟买。那里正烧着一窑数百斤的石料,按配比应当配上5%-10%的焦油,往富裕里算也只消买个百十斤,再买半船烧好的焦炭做燃料,就够他们用一阵子了,其余的看着这回消耗的速度再买。 当然,买东西时还要讲究个性价比,不要只拣着贵的挑,更不能为了便宜选那些炼不出焦的烟煤回来! 他加重语气叮嘱了几句,盯着三人在会议纸上记录下来,才放过他们。 ——好在侯管事在煤矿那里有熟人、有门路,魏公公的天职就是采买时占便宜,再加上胡文书算帐,这个团队至少坑不了他们自己。 安排定此事,给胡书办批了差旅费和买煤膏焦炭的定金,宋时又给他们设计了一个上级质检部门暗访黑煤场的剧本——他们三人到官办煤场考察时,想办法深入打探煤厂是否有贪腐事迹、产煤质量、年产量、矿工干活时长、一年收入多少……再问几家较兴盛的普通煤场的数据,拿回来给他做统计对比。 当年他做旅游业的时候,上级主管部门和记者没事就暗访,把他们整得跟地下工作者一样,恨不能国家不设这些监管部门。可如今他自己成了上级领导,位置高了,思路也变了,看见底下的矿场有问题竟也搞起了暗访这套工作方法。 唉,人心易变啊。 他感叹一声,悼念着自己逝去的青春,却仍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这条高处不胜寒的冷酷道路。 五日之后,买办团便带着半船煤、两大瓮煤膏从沔县回到府城,回来向他报帐。 他们不光带回这些,交上了他交待的数据,还将各地的煤、焦都留了几块,煤膏也各装了一小瓶,一并交了上来请府尊品鉴。这工作态度真是细致到位,简直有点出乎宋时的意料。 魏公公含笑上前,毫不居功地说:“大人是相信咱家,才命咱们到各处矿场挑选佳品。咱们也不敢自专,都得拿来请大人亲自鉴定,也好知道这回买来的是否合意,下回才得再拣好的进……买来。” 他从前在内务府办差,应答时说惯了“进上”,跟府尊回话时险些没转过口声。好在宋时没在意这句口误,只笑道:“老公毋乃太过谦虚?若建一座合制的王府,只怕非止数万块砖,百千斤煤膏,到时候还要操劳老公。” 出差补助他都申请好了,府衙的人自有奖励,魏公公那边该报的功他也报给了王府长史,下月结工资时会给他们惊喜的。 三位买办虽然没能从知府大人口袋里掏出几块打赏银子,但之前支的差旅费足,宋大人又叫人到酒楼订了席面犒劳他们,一顿酒肉吃下来,也足叫人心满意足了。 往后他们还得常为大人采买这些,自然还有长长久久的好处。 这三人边吃边研究着以后采买的东西多了该怎么还价,怎么寻来更好的东西;宋时却已顾不得吃饭,叫人拿了几副攒盒,将煤、焦炭样本分别盛在格子里,盒边粘上写有矿场、炼焦场之名的纸条;煤焦油则倒出来装在自己从家带来的玻璃试剂瓶里,同样贴上标签,准备试烧耐火砖。 他忙完了最要紧的事,便将魏公公送来的几处煤场、炼焦场的数据对照着看了一遍;再找出官办煤厂采出的煤块,与同盒里其他几处的煤对比了一下—— 数据对比与煤的质量一样鲜明,看得他连连冷笑。 看来魏公公是没像康熙微服私访一样最后亮明身份要他们献上好煤,而是彻底做到了“暗访”二字,是个低调有自制力的人。 当初黄御史在武平县微服私访时都没忍住亮了身份呢! 要是他去暗访,都说不好会不会在最后亮出身份来,直接惩治那群贪腐的管事…… 宋知府眼中不容砂子,岂能放纵这种贪占朝廷矿产的人?当下列了小表格对比几组数据,又取画笔、蘸上不同颜料,用界尺比着画了折线图,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对照出这官办煤场价格比一般煤场高上多少,一斤煤中要少给多少,一年产出的煤又比别矿场少上多少。 占着最好的矿,卖不出煤,产出的煤块也比别的煤块小,碎煤多,一看便是次品,却还要卖上比别处更高的高价。 这般做派,不只占了朝廷的便宜,还要败坏官办矿场的名声,他岂能坐视!宋府尊拍案而起,收拾起这一摊东西,径自走到王府侧门,桓御史的临时官署,当面向桓大人检举本府治下沔县内官办煤场的弊病。 这些问题本该由巡按御史监督解决,不过如今桓西巡按并不在本府,他为着汉中官民百姓着想,等不得上折子奏报巡按,只能越级向桓佥宪当面告状了! 桓佥宪听闻本府府尊上门,自然不敢轻慢,直接请他进二堂说话。 堂上装的玻璃窑户,早上阳光直晒满屋,略有些燥热,桓佥宪便亲自拉上一层纱帘,又给他斟了茶水,体贴地问:“这几日太阳越发毒了,宋大人一路赶来,不曾晒着吧?” 宋时呷了口茶水,叹道:“下官如今为本府治下沔县矿场贪腐之事急得内火上升,也觉不出外头晒不晒了。大人请看——” 他把自己画的图,一盒煤炭样本拿出来,当面告状:“此处煤场明知道周王殿下与大人俱在汉中,却还不知改过,实该从重处罚!” 是该从重处罚,他这就写信给本省巡按御史,请他纠查此事。 虽然他现在这身份几乎算是跟着周王流放,但四品佥都御史身份尚在,该查什么事,弹劾什么人也一样要干。只是他如今顶着为周王向导之职,不能亲身查探不在此行职责内的煤矿,还得交予当此职位的人。 他把宋时列的数据和小表格抄了一遍,用白纸笺折成信封装进去,滴上蜡封,唤来门子,命将这信送往急递铺,寄给正在宝鸡巡按的督察御史刘大人。 宋时还有点想看他微服私访,见他只是把信交给人查,倒有些遗憾地说:“我还以为你得亲自去查一趟呢,到那儿先装成普通客人,深入追察煤场中种种贪污腐败的罪行,到时候把马甲一掀,一堆士兵随从涌出来抓住贪官,帮你换上四品佥都御史的官袍……” 多震憾哪!多威风哪! 桓凌听得忍俊不禁:“你这是哪来的想法?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陕西又不是太平地界,咱们要出门还是备上全副仪仗,有士兵、衙差左右随侍的安全。” 宋时挑起一边眉毛:“我查阅严大人留下的刑狱卷宗,倒没见说达虏已闯到汉中附近来了?” 桓凌却有些认真地说:“倒不是达虏,而是本地恶少、盗匪。你前些日子往天台山寻矿,以后还要亲手烧炼煤膏吧?西北风俗剽悍,百姓往往结成弓箭射,武艺高的人多的是。城外天台山又是山高深密之地,我怕其中有盗匪逃人潜藏。像你这样白白嫩嫩的小公子,又不爱穿官袍,那些贼人万一要抢你可怎么办?” 宋时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白是白,但也是一双经过劳动和运动锻炼过的手,并不算嫩,真动起手来一个人起码吊打他府里那几位佐贰官和首领官。 说不定再来个儒学教授、阴阳生、医官他都能收拾了。 桓凌从背后压上来,也将手贴到他的手背上,修长的手指从他指缝间穿过来,虚虚地握着,指尖在他掌心清晰的事业线上滑动,带起一阵直透心底的酥痒。 宋时忍不住五指勾起,将他作怪的手指紧紧按在掌心,轻哼了一声:“我出门烧灰、烧炭都是一身旧衣裳,头上只束逍遥巾,打扮得跟江湖好汉一样。江湖人见面,总有几分香火情吧?而且这里是汉中,又不是福建,难道还有看男的白白嫩嫩就要抢的?” 哪那么多人跟桓小师兄似的,不管他什么造型都能看出他的帅哥本质,非得喜欢他呢…… 他一想起这事,便忍不住嘴角微勾,只好低下头不叫桓凌看见自己脸上掩不住的笑容。 忍了一会儿,觉得能控制声音了,才沉声说道:“佥宪大人说的是,本府也觉着须得严打这些恶少匪徒。不然本府往后得常去城外监看人为周王殿下烧制石灰、煤膏、玻璃……要是道路不安宁,岂不每回出城都得来王府借兵了?” 桓凌不知何时将整个身子都贴在他背后,握着他的手交叠在胸前,笑着说:“光只借兵么?俗话说:兵无将而不动。府尊大人要肃清府城内外恶少匪徒,也要借个知兵之人指挥才好。在下愿意毛遂自荐,不知宋大人肯信我不?” 第155章 汉中知府只是正五品,佥都御史却是正四品。桓佥宪论官职整整高着两品, 又是正随着亲王镇抚西北边陲的大员, 宋知府焉能违背他?当即拱手谢道:“桓大人胸中定然早有策略, 下官如何敢不配合?” 桓大人的手正叫他紧紧握着,也一并抬了起来, 因胳膊叫他往前拉,也不得不将身子再往前贴上几分,将下巴垫在他肩头, 像是怕震着他的耳朵般轻声问道:“本官到汉中府比大人早几天, 当初特地带兵去迎接宋大人, 便是因听说本府山高林密处匪患藏身,汉水上也有些私船、纤夫结成帮派, 时闻有抢掠客商者。 “前阵子汉中府离任, 无人主管此事;幸得宋知府来此, 汉中安宁可托付大人矣。却不知宋大人打算先平定何处?” 先平定……抓着他作乱的这双手吧。 宋时将他的手拉开, 回头说声“别闹”,却觉出脸颊、唇间蹭过一片光滑温热的肌肤。他下意识要看看外头有没有人, 中途想起窗上挂着帘, 屋里头又比院中稍暗些, 从外头看不清, 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背后的桓凌却也朝他耳中轻轻吹了口气, 放开他的手,直起身来倒打一耙:“本官与宋大人好好说着公务,怎好这样非礼上官?” 宋大人抬眼看向他, 正见着他唇边一点狡黠的笑意,明晃晃地挂在那里,都不加收敛。他便伸手摸上那微勾的唇角,轻轻戳了几下:“大人身为右佥都御史,比下官品阶高上两级,又怎么能叫我非礼了?定是心甘情愿,喜欢我这样对你。” 桓凌抓住他的手贴在唇上,轻叹了一声:“贤弟怎么这样辩才无碍。罢罢,你说的我都愿意认了!” 可惜身在公署,他也不能闹得太厉害,只亲了亲宋时的指尖,便取来一份汉中府内外的建置、山川地形图,叫宋时坐到自己身边,一道研究该从何处下手整治本府治安问题。 汉中既是周王府所在,为了护卫皇子安全,为了尽早烧出好原料修建王府,宋知府定是要担起责任,严打府内黑恶势力的。但他初来乍到,前些日子又忙着盘查接手严大人留下的钱粮和政务,考察天台山附近矿产,倒还真没怎么留意到这方面—— 约么也是治安好,不然苑通判、程经历早该向他告状,附郭的南郑县知县和百姓们也要有状纸呈上了。但算算他上任到现在也有一旬了,府城内只零敲碎打地出了几桩窃盗案,也叫南郑县差役利落地处置了,只需月底汇报就行。 送到他这里最严重的案卷,还是他们府衙里一名礼房书办纵妾凌妻,以至妻子娘家闹到府衙里要离婚的案子。 刑厅程经历有些迷信,以为断人离婚损阴德,不肯让两家离婚,又当不住妇人娘家来催,便来请他裁断。他一个穿越者、一个京城名刹、名观僧道都没鉴出身份的穿越都却怕什么?早年他能上网发言时,看见什么吐槽极品对象的帖子都是劝分不劝合的,如今女方都挨打了,家长直接闹到领导面前,不判离等还什么? 他当着女方家长的面判两家离婚,让男方退还女方嫁妆,并按以奴殴主之罪断了妾室。那书办纵妾凌妻,律例上却没有条例可循,宋时便依着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一条,打了他四十杖。 ——宋大老爷犹嫌判轻了,连罚纸罚银都不许,看着那书办当面受了刑,打完之后才通知他他已经被辞了。 自己在主管教化百姓的礼房做事,却知法犯法,违背礼数,破坏汉中府形象,岂能不辞他! 不过这也是连日来他唯一动了大刑的案子:各县上报案卷都要等到月底再报;而那些旧案都已叫前任严大人理清了,该抓的抓该判的判,文书做得整整齐齐。他近日来捋了捋卷宗,似乎也没见有什么马帮匪队的抢劫路人,凶杀大案也并不算太多,他主要做的倒是确认有无冤案错案。 这么看来,汉中府治下的治安还挺可以,南郑县也颇有治事才能。他要严抓治安,只消先理清自己要建工厂的地方,建起从码头和府城到厂区的大道,再顺着大道往远处慢慢清理即可。 厂区必须建在江边,一是用水方便,二是可以建些大型水力机械,节约人力。 光凭劳动人民的双手怎么也及不上自然之力。他好歹是个穿越者了,干就要往大处干,如今且先建起水碓、水磨磨石粉;等将来有条件炼钢,就可以用水碓锻打钢块,再建个水排鼓风,往高炉里吹气…… 他心里已有成算,拿起笔虚点在府城南方汉水北岸上,在地图上左右移动,每动一点,桓凌就给他细讲那片地方的情况。 这张图是本地游击将军献上,是个军事地图,是以地形地势标注格外清楚,周围有无村镇、道路情况也有所示意。桓凌初到时便将这城池四周都踏过一遍,回程路上沿江而行,虽然大部分时间闷在屋里写论文,早晚出去透气时也看了些东西回来,此时对着地图讲,自然能讲得又生动又细致。 他指着江边一个不明显的墨点,主动建议道:“此处便是码头,你不是要从勉县运煤、运焦来?依着码头近处建窑更方便些。只是码头边上有拉纤的河工和觅汉,这些人之间为了抢活常有械斗,需得加派差役看管。” 宋时眯了眯眼,问道:“那处水流如何?我想借汉江水力装上碓车,最好倒是水流急、高下有落差的地方。” 可也不能在河道太窄的地方建厂,不然水轮占了河道,船行道窄,容易出危险。 宋时对着图和桓凌商议许久,先圈出大体位置,而后便去向周王借将。 对,不要借兵,只要借一个弓马娴熟、为人细心警醒的桓御史押阵,剩下的他衙门里自有三班皂隶可用。 周王闻听这请求,当即便答应了:“桓舅兄是受命为本王做向导的,又不是真到本王麾下。宋先生若有什么……”他小声地、飞快、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又提高声音接着说:“事的,你们二人自管商量着办,不需来问我。我若有事请舅兄帮忙,自会叫内侍相请。” 桓凌很自然地点点头道:“多谢殿下体谅。” 宋时不那么自然地低着头说:“殿下放心,臣也不会借用桓大人多久。只是正好臣派人购置的煤膏、煤炭等物已到汉水码头,臣想着殿下身份尊贵,下官想着府城外有许多荒林野地,恐有恶徒藏身,不如京里太平稳便,须得桓大人帮着扫清地方乱匪才好。今日来此就想请桓大人帮着运往城北天台山调制耐火砖,顺便借桓大人的经验,看看有没有乱匪痕迹。” 周王“嗯、嗯”地听着,脸上露出十分宽容大度的笑容,只说:“重修王府一事并不着急,倒是汉中府治安更要紧。宋先生与舅兄若要干什么,只管放开手脚施为即可。” 王爷真是个好人。就是想的有点多。 宋时脑中转动着这念头,对周王再拜了一拜,说道:“如今煤膏已至,不久便可烧制成白云石砖。可否请长史安排王府中匠人,准备图样,臣便安排当值的匠人重修王府了。不过拆改房舍这些日子恐怕要委屈殿下暂住花园了。” 花园里也有亭台楼阁,四五月间天气炎热,住花园里反倒凉快。 周王是个随和性子,便应道:“也好,本王倒无妨。只是修造时一切从简,不要太过耗费民力物力的好。” 宋、桓二人喏喏而出,寻褚长史定下翻修王府的工期,双双回到府衙,将此事通知下去,由府工房安排翻修事宜。 他们两人则带了一队衙差护卫,先押着煤、焦和焦油去往石灰窑场,依着早先学习计算好的配比和了石砖料,在大锅中边烧边搅,趁热着砖浆倒进模子,脱模后即成砖料。更多富余的白云石则按40%的比例掺进水泥,直接送往王府,做建房用的水泥料。 这边做好示范、叮嘱匠人给他留下两面墙砌耐高温炉的石砖后,宋大人又带着桓御史,领着一队差役从北城绕到南城。 二人一路上分析周边环境风险,一路上观测环境,终于在府城西南三十里外一处高下稍有落差的河面附近圈定了地点—— 是一片略高于河岸的土坡,尚无人垦殖,而是一片荒滩野地。泥土微微湿润,夹着沙泥和细碎石粒,但看周围河水涨退留下的印记,倒不是发洪水时能冲到的地方。 此处可先建个多头水碓、一个水磨,吊上细碎的青石破碎白云石和磷块岩配肥料,还得建个水车往岸上引水。然后在水车下面建座高水塔,用水泥管、陶管引到厂里,各厂房里就可以直接用自来水,不必再费力从井里打水、运水了。 厂区规划就还是先建最常见的石灰窑,在偏东一点的地方建个炼焦炉,挨着炼焦炉再建一座高锰酸钾厂。炼焦炉炼出煤焦油直接制白云石砖,焦炭正好可以用来烧白云石、熬煮草木灰水、煎氢氧化钾,提纯高锰酸钾结晶。 最后释放的焦炉气也可以燃烧,或许可以试试用管道引流出来煮草木灰水,这样一来说不定还能减少些污染。 他以前弄的化肥厂还是农家肥积肥一路,农药厂也都是天然植物药剂,而今要搞真正的化肥、农药,还要炼焦,肯定会排出大量污水和废气,也得提前买几篇小论文,研究下污水处理和有毒气体净化的问题了。 虽说他计划中这个连电都没有的小厂区的废水不多,倒进汉江里很快也就被吞没,但他是从21世纪工业时代来的,亲眼见过那么多污染造成的环境损害,可不愿走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 建厂时就提前建好污水净化池,先沉淀、过滤,再用石灰、高锰酸钾净化几遍再排入江中。 如此一来就要往大处建,起码划个几亩地做工业园吧。周围还要配建员工宿舍、生活区、医院、学校等地……先招单身汉,家属需要的东西边干边配吧。 第156章 新泰廿四年四月初十,汉中府工业园立基之地。 宋时拿出随身的文具袋, 提笔在削好的木板上题下了这句话, 又亲手拿水火杖刨开一片泥坑, 插上木牌,用泥土高高堆起。虽然看着有点像墓碑吧……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把地方圈好, 下次来时别找不着了。回头正式开始建设工业区,再把这块牌子推了就行。 他先选定了建水车、水碓的位置,在不远处树林中采伐树枝圈定占地大小, 而后又定了工厂厂址位置。桓凌指挥随行的十来个衙差拿着绳子、木尺、皮卷尺、水火棍来做简单的定位测量, 量着棍子与阴影长度、太阳角度, 大略估算远近,在厂区边缘四至处埋下标记。 东至榆林、西至白石堆、南至汉水边、北至路, 长30步, 宽160步, 共计20亩, 相当于现代一个小区大小了。 先把地方划出来,将来厂区建起来, 也可以规划出一部分招商引资。 圈定好的厂房所在的位置有许多荒草、树木, 待正式开始建设时便叫人采伐了去, 平整土地, 砍下的木料正好建水车、水碓、水磨什么的。 至于建筑结构, 他心中早已经有了打算——不建传统木结构房屋,就只用竹筋混凝土预制板搭成单层板房。屋顶用混凝土板可能不够安全,但他这工厂不是百姓住家, 经不得漏雨,单用瓦片铺顶不安全,还是先铺一个木顶,搭上铁板,再铺几层沥青油毡防雨。 造这样的厂房可比正经古典建筑快得多,成本也极低,省得这边造厂房、那边给周王修王府,府里财政周转不灵,也寻不着这么多工人。 他们忙碌了一下午,先定下了厂房与厂区的四至和边界标志,现场画了张鱼鳞图。到晚间回去时却早过了关城门的时间,一行人踏夜而行,路上灯火月色也不甚明,幸好衙差们是要下乡收粮纳税的,还认得回城的路,好容易摸回大道,便沿路找了个农家院借宿。 桓宋二人虽没穿官袍,随行的衙差却都作本色打扮,敲门时把水火杖和钢叉敲得乱响,吓得院里的狗都不敢叫。 宋时竟有点前世抗日剧里鬼子进村的错觉,简直有点后悔把这群未经调教的衙役带出来了。他只得抬高声音喝了一声:“轻些叩门,别吓着人!咱们是来借宿的,不是来抓匪徒的!” 几个正在咣咣咂门的衙役连忙停手,领队的蔡班头过来点头哈腰地说:“是小的管教无状,让这些粗人惊扰两位大人了。大老爷放心,小的这就好言请他开门,好叫大人们早进去歇息!” 这态度、这语气……越来越像领着皇军进村的二鬼子了。 宋时有些不能直视,桓凌也摇了摇头,抬手吩咐道:“罢了,这些都是小户百姓,不惯见人,咱们再寻别人家借宿吧。” 他们都打算拨马离开了,那院子反而打开,里面走出一名形容有些削瘦病弱的中年汉子,向两人行礼,有些惶恐地引他们进院里歇息。院里有几间房亮着灯,房里透出细碎的声音,仿佛有老有少,只隔着窗子看他们,却不敢出来。 宋时怕衙差再说出什么吓人的话,主动亮明了身份:“我是新任汉中知府宋某,这位是镇抚陕西右佥都御史桓大人。你不要怕,我们不是……不是来收粮税的,只是有事到江边,回来时天色太晚了,才来此借住一宿。” 他是从推翻了三座大山的新社会来的,自然知道百姓怕官比怕贼怕得还厉害,见面先澄清来意,又拿了两块碎银给那汉子,问道:“我们人多,你这里能挤出几间房么?” 那汉子不敢接银子,宋时便直接塞过去,温和地说:“拿着吧。桓大人是御史,专管抓贪官,本府是翰林出身,立身皆以清廉为本,不能拿百姓一针一线。我们这些人既要借宿,还要借些米粮做饭,用些干草喂马,都是要银子的。” ……不拿百姓一针一线? 岂止百姓没听过,汉中府的衙役都为这份清廉惊呆了。 哪怕他们这些当差的下乡收粮,也要指着当地大户送吃送喝;县令、知府也少不得要收城里富绅的孝敬;而那些来往的巡按、提学御史们更是离着府还有几十里就得高接远送,敬上几十道菜的大宴…… 两位大人跟着、或者说领着主人到堂屋歇脚,差役们在后头收拾东西、拴好头口,边干活边低声计较着他们能不能真的这样清廉:桓大人是跟着周王殿下来的,宋知府来之前几乎与王爷出入不离,看不出他什么脾气;而他们新府尊到任之后好像还真是…… 竟还没受过本地富户的宴请! 仿佛也没听说他拿了哪个大户、哪个当官的孝敬! 几个衙差借拴马的工夫低声议论,厢房里一个青年汉子出来帮他们搬干草喂马,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们说话。 那几个衙差见他能干,乐得把活都交给他,站起来问他:“你家里有什么吃的?我们那两位老爷人虽宽容慈爱,却是京里来的大官儿,可吃不得粗粮野菜!” 那汉子低着头说:“差爷放心,咱们家里还有些好白面,这就给大人和爷们做白面条吃。家里还有新收的青麦,叫妇人炒个碾转,再宰两只鸡给大人们,配上些时新蔬菜,把家里攒的鸡蛋也炒了。” 农家菜虽然简单,但胜在新鲜量大,还有沾着夜露的新鲜瓜茄菜蔬,测量队干了一天活,吃得都十分香甜。 那家主人自把正房让出来,住在正房里的老老小小都挪去厢房,搬家时竟还见着一个妇人抱着小小的女孩。宋时看着孩子,想起自己家才刚满周岁的侄女们,又想起还在上小学的侄子们,不禁了叹了一声:“来到府里光忙着做事了,也没给家里人写过几封信。” 出来都两个多月了,还没给侄子们布置新作业呢。 吃罢晚饭,他与桓凌要了灯烛,挑灯夜战算工料时就想起了侄儿们。 他这边计算的是土地面积,厂房面积、地基、挑高,规划墙面门窗大小、墙体厚度,再拿这些条件计算需用多少石料、灰料,用银若干。宋时自己算着都觉简单,便说:“这些计算题我看也容易算,回头抄下来给霖哥儿他们三个寄回去,让他们在家也做做题。” 桓凌正算着每日从各窑厂运多少料、码头仓库存量维持在多少更合适,听见他这话也把脑子从计算中拔出来,低低笑了一声:“哪有叔叔出门做官,不给侄儿捎新衣裳吃食,就给出几道算数题的?我若是霖哥儿他们,往后可再不跟三叔要好了。” 宋时抿唇一笑,倾身凑到他耳边轻佻地说:“他们不跟三叔好不要紧,凌哥儿跟三叔要好就够了。” 他们凌哥儿一边算着这么难的钱粮数一边都肯跟宋三叔好,这才是贴心的好孩子。 要不是孩子太沉了,宋三叔怎么也得把他抱到膝上疼爱一会儿。如今可惜抱不动,只好山不转水转,自己坐到人膝上,握着他的小臂体贴地揉了两下:“凌哥儿给叔叔算这些着实辛苦了,三叔替你揉揉。” 揉了两下,只觉桓凌手臂上的僵肉反而又僵了几分,五指紧握,手背上青筋微露,不由得有些呼吸困难。他们眼下住的可不是周王府的高墙深院,而是借宿在农家院,连旁边小屋里都住着人,一点动静都不能发出…… 他吞了口口水,深深呼吸几次,按着有些干哑的喉咙道:“咱们还是先算出来得用多少工、多少料吧。咱们选定的厂区到码头几乎没有大路,运输也不方便,是在附近建个码头,走水路从外地调运灰料的方便,还是修一条路到原先的旧码头方便?” 就先修条水泥路面凑合用着,以后炼焦产量上来了,再改建柏油马路。 他要自己烧水泥,用的石料、粘土比烧好的更便宜,一两银子足以买数车,而砂料在下头河岸随便挖挖都有。一天破着一两工银就能请上20多名夯夫,搬运土渣的运夫才三分银子一个,建起这一园区的混凝土板房式厂房统共也用不了多少银子。 估计连上铺路,都抵不过王府一座大门贵重。 他起身去拿自己算好的草稿,一面算钱一面回头对桓凌念叨:“我这是往宽里度,算的京里神木厂长工的价钱,若短工还能再便宜一分。汉中府更不比京里,料想……” 正说着,桓凌忽然轻轻拍了他一下,朝窗外看了一眼,眼中露出几分凌厉之色。 难道是有埋伏? 宋时瞬间觉得背后一凉,鸡皮疙瘩都泛了起来,口中却仍然无事一般说着工银、修路的事。桓凌随口答音,不动声色地起身走到床边,拿起了当作佩饰带来的两把宝剑,借着身形掩饰,轻轻抽出了剑身。 剑是普通书生都可以佩的武器,他们微服出行时带上一把……主要为了好看。 不过他们带的佩剑也是真正的龙泉宝剑,千锤百炼出来的折叠锻打钢剑,敛身坚韧、两刃削铁如泥,拿出来也真能用。桓凌倒提着两把剑走过桌前,在桌下悄悄交给宋时一把,十分自然地走到门边,透过错位门缝观察外头动静。 宋时也从桌边站起来,假意抱怨坐得太久,腰肌僵硬,提着剑走到不碍事的地方,准备看他眼色投入战斗。 桓凌看自己借着阴影掩饰抽出剑,插到门缝间,对着门闩轻轻一劈。木制门闩咔地一声被劈成两段,不等门闩从两边落下,他便猛地踢开门,长剑递出,刺向自己早已看好的方位。 月色朦胧,只看得见漆黑一团的人影,看不见他刺中哪里,宋时在屋里却仿佛听清了剑尖入肉的声音,肾上腺素激增,全身肌肉细胞都活化了几分,提起剑厉喝一声冲到门边:“都起来,院里有刺客!” 第157章 一声“刺客”骤惊起了左右堂屋与厢房的差役,杂乱的脚步和呼喝声同时响起。 正屋的灯光透过打开的房门洒落到院子里。昏昧的光线下, 桓凌身前拖着一道长长的、浓黑的影子, 龙泉宝剑刺进阴影当中。但在那道影子笼罩不到的地方, 也还能看到四五个分明看得出是男子的身影。 宋时闭了闭眼,让自己适应院中的黑暗, 提剑冲到桓凌身边,一剑扫向离他最近的人。那些人手里好像没什么兵刃,直接退了几步, 桓凌抽剑上前, 顺势卡住自己刺伤之人的脖子, 向四周厉喝一声:“要他的命就都退下!” 宋时上去与他背向而立,抬剑护在身前, 也扬声道:“放下武器, 双手抱头, 反抗的立刻拿下!” 那些人喊了几声“大老爷”, 仿佛要求饶,厢房里也有些模糊而利的哭叫声。宋时隐约感觉声音不太对, 不像他来到汉中后听惯的腔调, 仿佛更硬、更难懂一些, 莫非不是本地人? 然而这念头只在他脑中稍转了一下, 不等细想便猛听一阵咣啷啷的响声, 衙役们住的几间房门从里头撞开,门扇重重打在土墙上。墙壁间黄土与屋顶枯草簌簌落下,一群衣冠不整、却都拿着水火棒、钢叉、朴刀、绳索的差役挤到院中, 如狼似虎地扑向那些汉子。 桓凌手底下的人惨声叫道:“大老爷饶命,小人们不是匪徒!” 还有个壮汉试图反抗的,却被蔡班头亲自扑上去按住手脚,拧到背后捆了起来。他拎着这些人的头发朝了朝相,回报道:“大人伤的这个正是姓吴的一家的主人,这个年纪小的帮咱们喂过马,那几个汉子却面生,恐怕有问题!小的们敲门时他们迁延不开,果然是不是什么好人,可要小的们把他家抄了,男女老少尽皆绑了?” 宋大老爷听着厢房里老人、妇孺哭声,想起那个抱小孩的妇人,不免动了几分侧隐心,盯着差役捆了他们的手,吩咐道:“不必这样大动静。按着这四个蹲下,就地审!再分几个人四处看看,将那几个房间的门窗拴严,别叫人出来。再往大门处看看,小心外头有接应的。” 把门窗堵上,那些老幼囚在房里就是,有什么事明早叫了乡老、里长来问话。 蔡班头领命,当下叫人回屋里拿了松枝照明,依大人吩咐做事—— 这家里穷苦,也没有几盏灯烛,两位大人又要挑灯奋笔,仅有的油灯蜡烛都先紧着他们,别人只好用松枝抹上松脂照明。其实松脂烧起来反而比油灯亮,只稍些烟气,搁近了熏人眼。可在拿到院子里照明,却将这一个空落落的院子照得明如白昼,无处可藏身。 宋时本想盯着差役抓人,可桓凌怕院里还藏了别的刺客,不放心他,叫他在这边审犯人,自己提着剑领人搜院。宋时向来听他的劝,看着他在院里巡视一番,似乎没什么危险,便命人将这四个已捉住的拎进屋里,手中长剑挑起那个叫桓凌刺伤之人的下巴,冷冷审问:“你们是何等人,为何半夜窥探本官与巡按大人?如今被擒,又何敢向本官喊冤?” 那人身上带刺伤,声音低哑,虚弱地说:“小的们不是……小的不敢……” 旁边一个方才因反抗差役被打伤的精瘦汉子挣扎起来,冲向这边,用那种有些鼻音的沉闷声调叫道:“是我们连累了吴三哥,大人饶了他,要杀就杀我们!” 那个给差役喂过马的青年汉子也一个头叩在地上,哭喊道:“大人饶恕,是小人在外头替大人们喂马时听几位快手大哥说两位大人是清官,又想着大人们是京里来的、能管事的大官,才起了带着郑大哥他们来诉冤的心思!可这几个兄弟怕见官,怕大人不信他们的话,反叫人抓他们,所以小人才带他们到窗下偷听两位大人说话,叫他们知道二位大人真是清官……” 正好在窗下听到他们说到运石料、修路、建码头的事。因他们兄弟这些日子就是在汉中两岸做纤夫、挑夫维持生计,听着他们说起修路、运料,觉得可以多觅些生活,抑制不住心中激动,动静大了些,不想被大人当作贼拿了。 宋时静静听他说完了,指着那个受伤的汉子说:“你们兄弟都姓吴?还是只有他姓吴,别人都是冒名住进来的?我听得出你们不是本地口音,究竟都是哪里人,可有关防路引在身?” 那几个汉子犹豫了一下,不敢即答,旁边的差役却抢着答道:“小人听那几个人的声气倒像边关一带口音。这些贼人奸滑,口中没半句实话,大人不妨交给小的们打一顿再问,说不定是关外来的奸细!” 宋时扫了地下众人一眼,淡漠地应道:“在本府面前还不老实,是该打。先将伤了的那个架起来打……打四十杀威棒再来问话。” 府城里这些差役跟着他跑了一天路,又拿这副水火棍当尺量算厂区长度,终于轮到显显正经本事了,手中的棍子早都跃跃欲试。两人提杖往吴三腋下一插一挑,另一人在他脚后一搭,便把人架在地上动也动不得,余下的一人提杖便打。 青年吓得连连磕头,求大老爷放过他哥哥,他愿意替兄长挨打。那三个外地口音的汉子也急着扑上来,隔着几支水火杖喊道:“小的们愿招承、小的们是固原来的逃人!求大人放了吴三哥!” 固原州! 固原州不是在平凉府? 平凉府临着宁夏卫,再往北便是草原,这些人是从边关逃来的? 是逃兵还是边民? 桓凌此行就是跟着周王来镇抚陕西军务的,是以宋时对这点也格外敏感,挥手叫那行刑的差役停下,先提问那个自称是逃人的。 是从固原州哪一处乡里逃来,逃来之前是军是民,因何逃亡,还有什么同伴在此处没有……若有隐瞒,不只吴氏兄弟,藏在这院里的老弱妇孺他都要提回府衙审一遍了! 他声色俱厉,一派府尊大老爷的威仪,吓得吴家小弟脸色黄白,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小人一家也是要命的,不敢收留逃兵,郑大哥他们的的确确是良家出身,是因陕西镇新来了一位镇守总兵官要抓人充丁勇,底下到处拉人,他们怕被抓了壮丁,才跟着人逃出来,流落到咱们汉水的!” 那个叫郑大的精瘦汉子扑上前来,眼中渗出几点浊泪,恨道:“是我们连累吴三哥和小弟了,可我们真不是逃兵,我们不在军册上!大老爷明鉴,小人们原本是固原州张易堡人,世代租些田地为业。小的在延川上讨些生活,勉强养活得一大家子人口。 “可是这两年达虏入关,到处掳掠杀人。去年听说官兵死了几万人,惊动皇上,叫一位御史来查了此事,抓了几个官,换了新的将军来镇守。可新上任的将军说是边军将士不够,要让各府县抓士勇充兵役。可小人们家中有老有少,又听说这两年上了战场的鲜有活着回来的,小人、都是小人一时鬼迷心窍,带着平日同在河上讨生活的几个兄弟和家人们逃到了汉中府这里。” 本来他们还想再往远处逃,不幸到汉江这里遇上桃花汛,大水卷走了几条船,连同船上的人都没能逃出。活下来的人也在大水里淋雨受冻,船也坏了,有几个老人孩子险些病死在这里,只得变卖了破船替他们抓药,汉子们到处找零工干,一群乡里人互相抱团,勉强熬到今天。 “开始是搭了棚子在城外乞食,后来到码头边寻活计时,恰遇上吴家兄弟被几个人欺负,便上去替他们解了围,后来蒙他们兄弟收留,一家老小才有了落脚的地方。” 后来他们就在吴氏兄弟介绍下寻着些活计,只是他们是逃来的,遇见本地人便矮三分,也不敢和人抢活计,只能干最苦最累的活。城外还有些别处来的饥民,都是逃难的,抢粥、活计也抢得厉害,他这几个兄弟好在是人多、抱团,又比灾民强壮些,总算能勉强糊口。 流民! 比起流民来,这些逃兵役的百姓简直就不是问题了!宋时倒吸了口冷气,紧张地问道:“还有流民逃到这里来?是何时的事,有几回了?” 流民他是知道的,当地和附近官府救济不了,流亡的灾民就会冲入更远处的州县就食。若有人在其中振臂一挥,甚至也不需要是什么有指挥能力的巨寇,只要能鼓动人心,带着人冲开城门,涌入的饥民立刻便能将那座城中的粮食劫掠一空,而后挟裹着更多百姓踏上流亡之路,甚至席卷几省、踏平大半江山! 不是他想得太严重,而是陕西这地方自古以来……啊不,往后几百年就是出反贼的地方,李自成就是米脂县人!把明朝都搞倒了,逼得崇祯皇帝上吊自杀的! 他们大郑朝的救灾效率也不怎么样,若真让农民军起义壮大了,再加上塞外威胁,西北几省就糜烂了! 究竟是水旱灾荒致此,还是因边关战事而致,亦或别有隐情? 他就此追问了几句,那几个汉子都说:“从去年到今年都有!去年逃难的都逃到了固原,有些还算健壮的也被抓了壮丁,老幼不知怎么样下场。小的们只听说是京里一个尚书坏了事,军里有他安插的心腹都要换了。北边又要打大仗了,所以到处都是抓丁的,传得人心惶惶……” 如他们这般因边军拉壮丁入伍,为逃兵役而南逃的还算少数。九边一带有许多是因着达虏频频入侵,百姓饱经蹂躏,为了求生逃往内地的。而且这些年寒热不均,凤翔等地旱灾频发,遭了灾的百姓更难活命,也只能跟着流亡。 他们把能说的都说了,不敢有丝毫欺瞒,更绝不敢再藏着别的什么人意图行刺。只求大老爷高抬贵手,别把他们送回张易堡,给他们一家老幼一条活路。 几个壮年汉子跪在他面前哭诉,惨切的声音从屋里传到院中,穿破浓浓黑暗,在满院衙役和那些老幼心里罩上一层悲苦。 厢房里锁着的人都跟着哭了起来,同声求着“大人”救他们几家姓命。吴家兄弟也不顾自己也是戴罪之身,连连叩头哀求,叩得额上油皮破损、渗出鲜血来。 宋大老爷打了个眼色,叫人把吴老三放开,和他弟弟一起关到侧面耳房,又拿出纸笔细问这几个逃人出身的张易堡具体位置在何处,他们走的哪趟路来汉中,一路上经过了哪些府州…… 能叫他带出门的,都是府衙的人尖子,又对陕西较熟——至少是对他们汉中府上下熟得不能再熟,那些人答话间有错漏的地方都叫他们一一挑出,细细逼问到底。 等到桓凌在柴房里搜出几条鱼叉、两副自制的弓箭回来,宋时这边也整理出了一份报告,便叫人把那四个汉子押到旁边小屋待审,自己拿着报告给他看。 这些人的话若是真的,只怕新来的这些将军们动作太大,边关本就受着鞑靼袭掠,再多些镇抚将军侵扰地方、强抓百姓为壮丁之事,只怕边陲民心不稳。 宋时揉了揉眉心道:“待天亮了我叫人召乡老过来,将本地人和老幼甄别出来,由他们看管。这几个汉子咱们带回府慢慢问,还得叫周王殿下知道此事才好。” 他是汉中知府,只能管一府事宜,可管不了汉中府以外的事。唯周王才是来镇抚九边的皇子,万事都得要他做主。 或许他定的主意不算最好的,可皇上送他出来的目的就是要历练,必须让他见识这些事。 桓凌捏着那些口供看过一遍,脸上露出些悔恨之色,低叹道:“当日我奉旨巡查陕西兵备,却不该只查兵备,亦该留心些百姓动向……” 宋时抬手捂上他的嘴,不许他再说这种话,反劝他:“你当时就是受命查军中弊端的,流民又不在你该查的范围,你一路在军镇中,也不容易见着。再说当时还没有这些怕被抓壮丁才到处流窜的百姓呢,此事原本不是你的责任,便到现在也全不属你管,而该陕西巡按、布政使、兵部来查。” 何况若说桓凌当时没查到流民就是有错,那他一个穿越者没及时考虑流民问题,也是有错啊。 好在这些灾民还只是灾民,大灾过去了便只想着还乡,没酿成席卷几省的农民起义军,这就算大家运气好,赶紧想法解决赈灾、防灾和安抚百姓的问题才最要紧。 宋时安慰了桓凌几句,脑中忽然灵光一现,用心回忆起了自己那条历史线上这个时间段的小冰河发展情况,以及地方志上记的近几年灾异志。 仿佛这个时间段还没有特别严重的大灾? 小冰河高峰是在明末清初,前期这几朝虽然也不是很温暖,但总不至于连年水旱,一下子就闹出李自成那样的大乱。 他压低声音,凑到桓凌身边,给他讲了一下气候走向。 桓凌听着也松了口气:“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既然你确定本朝就是你来处有过的前朝,那么天地之象应当是不会变的,只是众生易变罢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是草编出来的献祭之物,编制的人用力气大些小心,做成的东西自有细微的不同。 宋时笑着跟他保证:“原本我也以为平行空间会有大变,不过第二次讲学大会时,咱们遇上的苏州才子祝、徐二人就是我前世的名人呢。还有如今巡抚三边的兵部右侍郎杨大人,在另一个世界都已经做到阁老了……” 还是明朝最著名的一届,号称三杨内阁;也是他们推动了明朝历史上最清平的“仁宣之治”。 桓凌满心惊喜地说:“我早知道杨侍郎精通兵法,年轻时马尚书修补河套一带长城,他也曾扫荡过套内游荡的虏寇。若他在那世界能做到首辅,便是说他器量识度已不止在兵部,而有安定天下之能,此事正该请他过来商量!” 周王年少,他们两人不仅年少还位卑,实在该寻这位老前辈来辅佐周王殿下! 宋时也重重点头:“事不宜迟,回去便向殿下秉报此事,就请殿下派人去迎杨大人来。” 幸好杨大人巡抚陕西,幸好…… 也许不是幸好,而是今上为了顾全周王,特地安排了这位能臣来此呢? 真是亲爹啊! 宋时跟桓凌感慨了几句,熬到天亮后便即派蔡班头与两个快手出去寻左邻右舍、本地里长、乡约来甄别他抓住的人物。 这里原本离着码头不远,百姓中多半也有租了房子给码头力夫住的,也有乡下百姓来投亲的,原本倒没什么人在意他家多了些人。如今有差役找到头上,众乡邻都怕这些人中混有恶人,犯下什么事牵连到自己,忙不迭把他家里面生的、不是本地的人都指认出来。 甚至有人主动指证某家邻居、富户收留来路不明的外地人,码头上有哪些力夫口音不正,听着像是陕北、宁夏等地逃来汉中的等等…… 宋知府亲切地接待了几个实名投诉群众,肯定他们能及时举报有问题的人员的精神。然后又告诉他们自己这趟出行并非为了捉贼,而是来看看这边环境如何、道路是否畅通,并欲雇人修桥补路、造房建水车,在这岸边建起个产业。 括弧,园区。 但不是征发劳役,而是做一天事给一天工食,不论本地、外地人都收,给这些贫苦无地的百姓一个赚钱养家的机会。 他大老爷两头开工,缺的就是劳动力,而这两个月正是收麦、插秧的紧要关头,本地有田土的百姓绝不会抛下土地给他干工程,所以他并不打算遣返这些外地务工人员。甚至抓着的这几个,要不是他们先窥伺高官,有行刺的嫌疑,都不至于捆了他们带回去。 他只叫蔡班头记着那些告状人说的人、地址,亲笔写了条子让人递去南郑县,要县里派人去到自己查看出问题的地方做个登记,看看有多少人肯做工,甄别出其中有没有外地流民,又是怎么来的。 他在条子上千叮万嘱,叫书办、差役下乡时不可扰民。他们两人今已抓了几个人,若再有差役跟抓贼似的审问,只怕能跑的人都得跑个干净。 这些流民不光是他未来厂区的建设者和工人,或许还得肩负着给周王和杨·未来·阁老讲解各府县百姓真实生活的重任呢! 他又吩咐此地乡老看牢吴家兄弟和院里的老弱妇孺,当着吴氏兄弟和那四个平凉汉子的面拿出块碎银给他们家小,又叮嘱乡老:“这些人昨夜折腾了一宿,你们先给他们弄些吃的,别叫人饿着。” 有行刺嫌疑的也就那几个男子,但他们身上分明有武器,听墙角时又不用,这嫌疑也可以洗一洗的。他们家人虽然不是汉中世代居住的百姓,但如今既搬来了,又能为建设新汉中做贡献,做知府的也得关怀关怀。 安顿好这边的事,两人便叫差役带昨晚捉到的人上马,疾奔回府城,面奏周王。 边关有将领拉良家子入伍,吓得百姓潜逃;陕北诸地旱灾频发,以致多次有流民到外地就食;宁夏卫地边界被攻破,被杀害掳掠、被迫逃亡的百姓比朝廷查出来的还要多,只怕有的城池除了守军已没有多少百姓,这样的空城如何保证后勤,士兵如何坚守? 这些都是周王这位镇抚亲王需要自己思考的。 桓凌将郑大等人留在殿外,着人看管,与宋时入殿拜见周王,利落地说了昨晚与宋时在民间借宿时的所见所闻。说罢躬身问道:“殿下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臣方才亦是依那些平凉流民昨晚所言而言,殿下可要见见那些平凉府来的流民?或是见见抓住他们的衙役?” 周王抿唇细思,过了一会儿才道:“若真有这样的事,西北之情危矣。本王还以为裁撤外、马、马氏一系的将领后便可平定西北,原来临阵换将又会带来这样大的麻烦……” 他恨不能立刻飞去平凉,看看那里的情形,再看看那些州府因灾荒流离失所的百姓。但刚想要说一声“去”,抬起头看到端坐下首、正屏息静气看着他的的桓凌、宋时,心中忽然一警,想起自己来西北的目的是“镇定军心”四字,刚刚要直起的身子又稳稳落了回去。 之前马氏揽权时是不做为,而今魏国公一系是急着求功求权,在父皇面前露脸,以至于做出诸多扰民之举,难怪父皇要派他来西北镇定军心。 执军之人既不能散漫、更不能贪功急躁!而他做亲王的若不能镇定,底下的将士官民也必定看着他的行事而动,那他来岂非还不如不来? 他闭了闭眼,稳住心神,问道:“两位大人昨晚已知道此事,必然早有主张了,何妨说来与本王听听?” 桓凌立刻挡在宋时面前,直言道:“宋大人身为汉中知府,抓这几人是为他们有行刺朝廷命官的嫌疑,却不好越权参赞兵务。此事当请实权大臣与众将处置。” 是啊,是他心乱了。 西北总督、巡抚才是该管此事、该与他商议此事的人! 还有那些抓壮丁的将士、治下出了流民的地方官,他做亲王的不能轻易动身出巡,也该叫他们遣人来回话…… 周王心下琢磨着如何写信、如何安排人送信,宋时也起身辞道:“臣不敢参言军务,只知要将这汉中府治好,供应西北军粮,收留流亡百姓,给他们一处能自力更生、自食其力之所,这才是下官的本分。” 他虽然不肯进谏,但提起汉中府未来的规划,言语间却又让周王生出一点安心感——就好像宋时这么说了,陕西就真不会乱,他就真能供上西北军粮,供养流民安生过日子似的。 周王笑了笑,赞许地对宋时说:“宋先生可谓要言不烦也。” 第158章 所谓在其位谋其政。 宋时不是随周王来镇抚西北边军,而是来做汉中知府的。所以周王在桓凌指导下写信请杨大人来汉中辅佐, 责令各地镇抚总兵、将军、镇抚使等上报强征良家子为军之事时, 他便以民政官不能参与军事为由退下了, 转身回衙。 然后立刻召集僚属开会。 赵同知他们三个也早听下头人来报,知道他们府尊大老爷与佥都御史大人在城外险些遇刺, 又牵连出了逃丁、流民之事,都叫这消息吓得坐立不安,听得一声召就疾奔知府二堂。 宋时上任这么多天以来, 这一天是府里开会开的最积极的一次。 宋大人颇有些惊喜、有些欣慰, 连连点头:“想不到本府上任不过十余日, 三位贤兄就已经养成了开会的习惯。如此甚好,咱们府里的事就是要公公道道地摊开来做, 没有什么见不得的事!” 赵同知一身正气地说:“大人说得是。咱们府里别的不敢保证, 这府衙中诸位同僚的品行却都可称得上清廉如水, 尽心为民的。” 苑经历与程通判也一般坦荡而坚定地保证, 他们都是直道而行的君子,操守极高尚, 都愿为汉中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 就算原先不这样, 赶上这位翰林出身, 兼着都察院女婿, 目下无尘大老爷做了上司,往后也不能不正直清廉了! 宋时知道这话里有多少水分,只微微一笑, 顺情夸赞了几句,又道:“本府在京时其实时也是个凭‘琴棋书画诗酒花’度日的风流才子,来到汉中后,原也打算与府中上下和乐融融,不欲抓这么多事,闹得诸人都辛苦万分。只是如今的汉中府衙门已不是过去那个可以安享闲乐的汉中府了——” 他脸色蓦地沉下来,沉重地说:“近年以来达虏数次探边,烽火不断,陕甘宁多处城池被破、金银子女被掳走无数……咱们汉中虽还是太平之地,西北却已经不太平了!那些家败人亡的百姓在边关无处栖身,纷纷南下求生,而咱们汉中,虽非抗击达虏的前线,却是救灾救民的前线,半步也不能后退!” 苑通判倒吸了一口冷气:“难道又有流民要涌进汉中?” 又? 这么说之前流民的事他们也清楚,却连开这几回会也没汇报过? 宋时的目光挪到他脸上,一双黝黑深沉的眼睛就那样看着他,仿佛在逼他说出自己的故事。 苑经历一时失口,也无法掩饰,只得低下头长叹一声,硬着头皮解释:“这一二年间是偶有些流民来此,但南郑县当初已经处理妥当,送流民归乡了,故此咱们府里倒没怎么管过此事。” 尤其前任知府严大人当时已接到了京里用信鸽飞报来的调职通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宁可不管这些也罢。 他欺欺艾艾地说了,又向宋时保证:“下官立刻从厅里拨调差役,将还潜藏在本府的流民送回乡里!” 赵程二人也有欺瞒之罪,同样心虚,一面告罪一面替马同知和已经高升了的严大人说好话。 宋时重重甩袖,长叹一声:“此事你们瞒得过我,难道还瞒得过周王殿下和桓大人么?如今殿下与桓佥宪都知道此事,盯着本府处置,咱们汉中府这回须得好生做出些样子来给殿下看了!” 这些流民不能强行送回,不然路上说不得就有多少人要病饿而死。再送回乡里的百姓也不知能不能借到粮种、撑到下回有收成,如此轻易送人回去,岂不是要了这些人的命? 周王殿下就在汉中府坐镇,他们再这样做是怕圣上不知道他们这些地方官不爱惜百姓么?须知汉中府看这些百姓有治下治外之分,在皇家看来却都是他们郑家的子民哪! 他敲打了三名下属一圈,便摊开自己昨日规划的工业园地图,给他们讲了自己的计划。 他们汉中府目前要做的有两件事:一是消化无土地的人口,解决本地贫民和外来流民的生计;二是想法提高百姓收入。 要同时解决这两样矛盾,最快的方法就是搞工业。 他已经规划好了产业园区,安排好了目前最先要建起的几项工业,可以大量吸纳工人,产出的化肥又能提高粮实产量,商人也可转卖获利。但这件工程甚大,需要这三位大人不打折扣地领着全府上下文书皂隶,甚至这府城上下百姓都为了他的工业计划付出努力。 府里截留的开支必须挪一部分给这个工业园做预算,还要调拨各类工匠教流民做工,拨一部分帮身白役在工业园做保安,划出实验田试验化肥配比效果…… 他从建设规划讲到初始建设的预算额度,再到将来工业发展起来后的销售、运输问题……将这计划安排得明明白白。而眼前这三位僚属该配合什么,他也安排得妥妥帖帖,要他们整束下属,不打折扣的做到。 他开会时再不像从前那样温柔和悦,事事都是商量着来,却是一反常态地展露出了雷厉风行、不由人反对的大老爷气派。 他就如对着积年管事的地方官,从建园到用人再到税赋……所有可能揩油水、吃空额、拖延误工的地方都被他点得清清楚楚。甚至差役间一些他们都不懂的门道,这位大老爷也能如数家珍,告诉他们何处可能出错,从何处下手预防。 原先他们看宋大人又要开会、又要分权,只当他是读书读傻了。却原来人家是早把他们地方官府上下的手段都摸了个透彻,只是不愿意在这小处上下工夫,才用这早晚开会的法子,将一应公事都拿到明面上,以防着有人私下动手脚。 他们论年纪也比宋时大、做地方官也比他久,他一个读书才读了十来年,入朝后还是先做了翰林的人,怎么能懂得比他们还多呢? 三位大人嗟叹不已,又觉着这一场会光是唯唯听着吩咐,也太显得他们无用,都想着说出些什么见解,在大人面前显露才能。 宋大人终于撂下计划书,打算放他们散会,马同知却主动起身,献出了自己的建言:“大人这厂子虽好,只恐府中如今财力支持不下来。下官想着,可否先寻人募集一部分……” 吃大户,可是他们地方官府的老传统了。 宋大人看着出尘脱俗一状元,提起要钱来却丝毫不觉可耻,含笑点头:“本官之前算过,初建此园只消打十数间房的地基,建两个水车、水碓,再用二十余车灰、土、砂即可,总共不过百十两银子便能动工。便是府中存银不足,其实本府也拿得出来。但依马兄所说,我汉中地方富庶,百姓多积善之家,必定会为灾民尽自己的心力,本府亦不敢推拒他们的好意。” 他如今要盯着厂区,没空办这事,便请三位大人代劳,只要事后把银子和帐目送来就行了。 但帐一定不能出问题。 他这个人不大爱算帐,帐目都是要拿去给桓佥宪亲自查的,若出了错可不是府里自己关起门来动家法的问题了。 马大人毅然保证:“这等为国为民的大事,谁敢从中伸手克扣?下官愿盯着捐款前后事宜,凡有敢从此事中为自家捞好处的,下官便亲手处治了他!” 宋时起身拱了拱手,神情肃然地说:“此事我便为汉中百姓、为西北诸地受兵燹祸害、流离至此的灾民谢过马兄了。” 马同知方才接过此事是为在大人面前表现在,如今得他如此郑重地为百姓向自己道谢,一股热血也不知从何处涌出,同样拱手低头,铿锵有力地说:“下官必定尽心尽力,筹得善款,为周王殿下与大人分忧!” 他正低着头,忽觉肩上一暖,却是宋时双手扶住他,温声说道:“我随父亲在南边为官多年,知道寻富户筹银也不是易事。我不能让马兄一人尽数扛下这难事,若那些大户不愿乐捐的,你便与他们说:若这园区建起来,本官要在附近建一处学院,可教他们家子弟们来读书。本官亲授理学,更要教些经世济民的实学学问。” 厂区规划里就要配备学校,全国科考三元亲自办学、亲自讲学,面对全社会招生,分考试高分班、实学兴趣班、入职培训几个方向,全面培养实干人材。 不单是为了卖身筹钱,他也想培养些懂数理化,能做实验的弟子,不能光指着桓小师兄一个人帮他干活。 这时代虽然有许多善人愿意捐款修桥铺路、施济居养院、福田院、养济院等地,可他们政府开工程,既见不着好处回报,又没有积福一说,哪怕是富户也不会愿意。但他又不能让个人资本插到府营企业,宁可不要钱也不能让他们参股,所以只好拿别的好处来换。 最大的好处,自然就是他自己这个国家级名师开的辅导班;其次可以等工厂正式运营起来后,可以按捐款金额让他们以出厂价购买耐火砖和水晶玻璃。 周王府同款,防潮防火、耐高温不易烧裂,在屋里砌上一层便能多一分人身保障。 这两样好处果然动人心,马同知与苑、程二人听着都想捐款了。苑通判激动得面红心跳,忍不住当面问起:“大人说的是真的?大人肯开书院讲学?可还能办当初福建那样的讲学大会?” 若还开讲学大会,选他们这些地官做评委呢还是讲师呢?周王殿下会不会也动玉趾降临,亲自听他们讲学? 他一面想得高兴,一面又怕自己想得太美,然而现实竟比他想象的更美好,宋大人就在他眼前许诺道:“先办书院,暑假如有闲暇便办个小型讲学会,不然就推到十一以后,正好也到农闲时候了。咱们汉中府也可建个福建那样的论坛,不开会时就面向世人开放,凡有真材实学的都能上去讲学,涨涨汉中府的向学风气!” 第159章 当世唯一、本朝第二位三元卖身筹钱的效果不是一般的好。 马同知亲自设宴请来县里大户人家募款,还不等把三元书院推出去, 只说了一声宋大人要在城外设工坊安置流民, 就都肯认捐输。 宋大人上任多日, 还没受过哪家大户邀请,收过谁的贺礼, 他们这些富户大族正为结交不上他着急。如今听说他肯要钱,不管他为什么要,众人都心甘情愿地给, 根本不问要多少, 只要能换一个与宋三元套交情的机会。 严大人在任的时候, 想募几百银子修桥铺路、施济灾民,都没有如今这么容易。 他听着认捐的数额, 一面高兴, 一面又不免有些心酸——三元及第就是不一样啊, 严大人也是二甲进士出身, 他跟苑通判也都是甲科出身,想找这些大户募些款子怎么就没这么容易呢? 更令人心酸的是, 竟还有几家富商担忧宋大人独自在异地为官, 身边无人服侍, 愿将家中嫡亲爱女、俊秀子弟献上做个内宠。 还都特别理解宋大人与桓大人一片深情, 只要能进知府后衙侍奉箕帚就行, 不求名份。 马同知听得直冷笑。 不求名分? 说得多么脱俗,就好似凭他们那些子弟的蒲柳之姿,真能得着宋大人的爱宠似的! 也不瞧瞧他们大人身边相伴的是什么人—— 那是前任阁老的亲孙子, 上一科二甲第十名的少年进士,二十几岁就能位至正四品枢臣,都察院佥宪,连他们看着都只能羡慕的,几个寻常富户人家的子女拿什么比他! 何况这世间哪个男子不好妒。就凭宋大人到任前,桓佥宪亲自带兵迎出六百里的作派,这人前脚敢进府衙,后脚他们这几个同知、通判就都得到御史衙门里审一审了! 马大人以己度人,想想自己领个小妾回衙之后会是什么样下场,便深觉不能为府尊大人招这个灾回去,当即替他拒了这些人:“我们府尊大人与桓佥宪少年夫妻,情谊深厚,岂能容得下别人插在当中?你们都把这些心思收收,用到正途上,谁家有年少会读书的子弟——” 说到“年少会读书的子弟”,却有几家书香世族的主事人眼神发亮,心中悄然有所猜测,却又按捺着不敢说出。 只怕是他们想得太高,说出来要惹人耻笑。 马同知向堂下扫了一圈,看到众人满心期冀又不敢置信的神情,便知这回募得的善款定足以让他在宋大人、甚至在周王面前大有光彩了。 他微微含笑,府衙方向,饱含感情地说道:“宋大人自来到汉中这些日子,不见客、不设宴、不近丝竹弦索,一心只为咱们汉中府殚精竭虑。既能为外来的流民考虑至此,又岂能不为本府士绅百姓着想? “宋大人亲口告诉本官,若府中兴建流民住地之后还有富余财力,便要建一座书院,广招本府学生,有教无类,将汉中建成西北第一处文气昌明之地!” 真的?! 果真如此……那可太好了! 既是有教无类,岂不是说,哪怕平常学业不佳的子弟,只要他们做家长的肯捐输,也能有机会让孩子得到宋大人亲自指点? 他们西北向来没出过什么名士大家,子弟们要觅名师都要去外头游学。难得宋三元来此为官,更难得的是他愿意办书院教学,他们这些子弟能得三元提点几句,将来中试的机会肯定能大增!哪怕不是读书的料子,曾在三元座下读过书,不也是一辈子的荣光? 他一个三元及第的高才,哪怕本朝不得重用,待来日新皇即位,定是要再还朝的,不定几时便入了阁,他们若能有个子弟做了阁老的学生…… 捐个几千万钱也不算多啊! 这些大户原本只为了巴结新府尊,送些银钱、美人结他的欢心,如今却是真要走心了。不只肯捐钱,还要连建房的工匠一起捐了,尽快建起安置流民的园子,再建个堪比南方那些有名书院的好书院,让宋大人安心无忧,早些开课讲学。 马同知这一场劝募宴的收获远过预期,看着众人认捐下的款项物资,就仿佛看到了年底考绩单上漂亮的评语,看到了宋大人、桓佥宪乃至周王满意的神色。 他满心得意,两腋生风地带着认捐单子回府见了宋大人,具陈这一场宴席上各家的反应,并劝他看在这张价值千金的认捐单子面上,见这些士乡富户一面。 虽说他们知府衙门地位高,不需像县衙那样处处依赖士绅,但这些人都对他一片倾慕之心,若得他反馈一二,往后自必更尽心尽力为他驱策。 苑通判与程经历也和本地乡绅多有交情,同样劝他采纳马同知之言,见那些大户一面,当作他们乐捐的奖励。 宋时既然搞了这个开会制度,不专权的时候也是讲民主的,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既然三位贤兄力劝,本地乡绅又肯如此支持府里公务,我若不见他们一面,也嫌无情。不过兄长们也知道我是有家室的,如今外头宴会上多好弄些少男少女侍宴,不适合我这样的人,所以既要见面,还要由我选个合适的时机和地点。” 他们既然有心帮他建工程,就先把灰泥和工匠送来——就把木匠和普通的泥瓦匠给他留用,那些漆廊柱的、雕藻井的、建园子的直接送往周王府就行。 他要在“汉中经济园区”奠基典礼上,邀请在这场宴会上捐了款的士绅富户做观礼嘉宾,并挑出捐款最多的三位与他们府县官员一同剪彩。 马同知三人十分捧场地夸他:“大人这‘汉中经济园区’的名字起得好,闻名即知府尊大人关爱汉中百姓之心,经世济民之志。下官等这就发帖子叫他们安排匠人、筹备钱粮材料,雕刻石碑,尽早办起这园子、园区的奠基典礼!” 宋时搞了这么多现代名称,这还是第一个受人承认,还得了好评的,居然有点受宠若惊,点了点头道:“既然三位贤兄都说这名字好,那就定下这名字了。奠基礼之事我再考虑一下,写份仪注出来,咱们大办一场。” 叫府里阴阳生算个好日子,订石碑、寻乐工、搭舞台,安排饮食……最后还要请桓佥宪莅临现场发言、剪彩,给这场大典增光添彩。 他寻了个文书安排下这些事,又唤南郑县来,问了问流民登记工作进展。 南郑县令朱充这些日子为了两位大人险些遭流民行刺的事牵肠挂肚,向他请罪就请了几回,更将甄别流民的事当作头等大事来抓。这回到府衙回复,他已查出不少潜居城外的流民、逃丁,说话时有了些底气,徐徐道:“下官已命府城内外乡约、里长,汉水北岸码头管事等细心排查,甄别家乡、身份、有无犯事……” 他将一卷新为流民登记的黄册递上,前半本是这一两年因鞑靼南侵之故新流落至此的,后而还有早年来此就食,后来定居汉中,再不回乡的。其中甚至有些已入赘本地,或是租人田地、娶妻生子,有了安稳生计的。 他汇报完了此事,又苦笑着说:“若非大人事先提醒,下官竟未注意有这许多流民没被遣回原籍,而是藏在了城外。其中竟还甄别出几个背了命案在身的逃犯,错非这回填黄册时有差役看出他们神色不对,将人抓了回来,还未知将来这等人会不会又再犯事。” 宋时垂目看着黄册,温声安慰道:“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朱县令这份黄册做得极好,足见爱民之心。那些人可有安排了?本官不日便要奠基建厂,要选一队夯土、建地基的工人,此事便交你挑选人手。再选些聪明有眼色的,跟我带来的工匠学烧水泥、编竹筋……” 男的在工地干活,再挑些健壮妇人给工地上的工人浆洗、煮饭,不日就要开工。 他温情不了几句就开始安排工作,将南郑县衙上下也压迫得犹如府衙一般高强度高效率运作起来。 五天之后,正是阴阳生挑出的动土吉日,宋时便亲手印了帖子遍送捐过款的富商大户,请他们到园区所在地观礼。 虽然园区还没建起来,只是片光秃秃的河边野林荒滩,但宋大人提前安排人搭了高台、安排了会场座位,搭了临时休息的帐篷,更寻画工画出了幅一人多高、一面墙长的水墨园区规划图立在台上。 十分简单,就是一般小区布局平面图的水平,宋大人亲自起稿,顶头画一条川字纹的横条当河水,河边浸横竖两个长条就是水车、水碓,旁边画个圆就当水塔。离河远些的地方勾几个白方块,添上名字就是厂房,涂墨的方块是排污池,周围涂一团深浅墨色就是树木、草坪,当中空出来的地方就是厂房间的小路…… 叫来的两个当值画工也是有手艺有尊严的,险些不肯画,逼得宋大人加了他们二十两银子的工钱,才委委屈屈接下了这活计,把宋大人的设计精细了几倍呈到大幅榜纸上。 虽然小图看着不够精细,但放到一人多高之后,也别有一番气派——反正一大清早就特地来视察这场典礼、监控汉中府上下与本地富户之间有没有权钱交易的的佥都御史桓大人觉得有气派。 这些房舍道路规规整整,安排得不似乡村,倒比城里还严谨几分。图画得虽极简单,但此时设在汉水之滨,背后波涛滚滚的汉水映着图上笔墨粗糙绘成的河川,河前写着“厂房”二字的方块也仿佛立出纸面,变成了面前河滩上一座座粗糙却结实的房舍。 看着这图,便像看到了数年后这片荒野变成可供百姓安居乐业的经济园区,更像看见了数百年后,宋时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他一直遗憾于不能亲眼见到宋时所来之处,但斯时斯景,倒是解了他心中久藏的一点遗憾: 那个“未来”的新朝就存在时官儿心里,而他的时官儿正是个坦荡君子,是肯为了天下百姓拼命学用后世的东西的。只要他能护着时官儿慢慢将汉中建起来,总有一天,定能亲眼看见时官儿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第160章 日色稍高些,汉中府士绅富户便乘着车马来到这片尚未建起的经济园区。到了离会场不远处, 便有打扮整齐的衙役列队相迎, 将他们引向布置好的会场。 他们自以为来得不晚, 可到那里时,已见到布置好的高台、座位, 和高台上并肩而立,看着一幅长卷的两位官人。 同样的大红官袍、同样的乌纱官帽,唯一不同的便是背心上绣的补子, 一人是四品文官的云雁、一是五品文官的白鹇。 汉中府能穿五品官袍的人不少, 但四品却只有一位, 便是随着亲王来自镇抚军事的佥都御史、兼他们今日要巴结的府尊大人的夫…… 到底是夫人还是夫婿,也不是他们能猜度的。 往日他们只知道这位大人身份清贵, 又算得个皇亲, 不是他们这些地方大族富户可以攀交的, 却不料这位高不可攀的贵人竟会为了宋大人要建一个普通园子, 便出现在千百人面前,足见他们两人情谊之深。 难怪当日他们要献子女给宋大人, 马同知那般严厉地拒绝了, 看来还是他们低估了桓大人对宋大人的情谊! 那些京里传来的话本、小说, 莫非真的可信? 众人不由悄然议论了几句, 在场边乐队的丝竹伴奏声中走到高台前。 到得台下, 能看清两位大人和前排座位上汉中府、南郑县官员的脸时,这些人便都严严实实地收敛起好奇之色,离着高台还有数步远便停下脚步, 肃穆地向台上两位大人行礼,和底下熟识的官员们寒暄。 桓凌和宋时也暂且扔下园区平面图,回身向宾客颔首答礼,让人引他们入座。 台下有衙役充当侍人,引导出席会议的捐款人依着捐款数量分前后排落座。头一排中间坐了汉中府三位老爷和南郑县令,两边空着的座位便分给了又捐款又捐建材又捐人的几家大户:其中不仅有本地盐商、矿山山主,更有几位他们在朝中同僚的族人。 那些大员都已把家安在京中,乡里亲戚虽能借他们的名号在本地得官府几分尊重照顾,却也难接触真正的名士高官。而他们这些人家又是最真切体会到读书改变命运的人,是以对名师的追求最为追切,只听得宋时要建学校,便恨不得连家底也抛出去,给子弟换个名师。 会议正式开始后,宋时在台上慷慨介绍着汉中经济园区建立的意义和未来发展方向;台下的巨室、富商们畅想着如何与宋大人合作赚钱;而这几家清高的世家家主却一心只想着书院。 宋大人在台上告一个段落,正要喝口水、缓缓气再讲,台下那几位家主便耐不住性子请教他,将来要把书院建在何处。 宋时不疾不徐地接过桓凌递上的茶水润喉,微微一笑,朗声解释道:“这图上不画书院,是因书院要建在稍远的地方。经济园区中有水碓日夜碎石的噪音,炭厂炼煤时的黑烟,须得建起来后,确定其声闻几里、烟气覆至几里外,远远地在不受其干扰之处建书院。” 但他也不打算把书院挪到城里,因为这所书院本质还是经济中心的配套建筑,要培养的更多是技术工人,必须下工厂实习。 就是跟着他念书的子弟,也一样要经常到厂区参观实习,见识大工业生产流程,见识现代产业园区的规划布局,将来成材后才能把工业社会的思想推广出去。 不然就只他跟桓凌两人埋头搞工业,而没有更多人能理解、推行……哪怕他的经济园区发展得再好,也只能作为普通工坊群落宥于一地,过不了几年几十年就消失在历史中。 他默默喝了口茶水,对那些恨不能立刻将儿子托付给他的家长们说:“本官自幼读《世说》,最恨清谈误国之辈,若收弟子,便一定要把他们教导成精通实学之人,甚至实学多于道学。诸位不妨回去想想,是否愿意让子弟为此耽搁读书考试的工夫。” 愿意啊! 能做宋三元的弟子,哪怕只听他讲如何烧灰烧炭,他们也相信宋大人能烧出天理来! 几位家主立刻叫人把后辈子弟拉上来拜师,以表自家的诚意。 那些后生子弟其实也不都是后生,还有几位比桓凌年纪还大些的,仍是带着满满地求知欲,一点不打折扣地行大礼拜师。 宋时拉都拉不住。 幸好他们读书人只有蒙师、经师、座师三师最要紧,他这种半途指点几年的只算是普通老师,不至于受人一礼就得给他们当老父亲,从学业保驾到官场上。 宋时有点无奈地随他们礼拜,桓凌却悠然站在他身边,微笑着说:“这些学生既然诚心要行拜师礼,你们受了吧,早晚不还是要行礼?我也陪你在此受礼,与你一同下收下这些弟子。” 时官儿这些年与他办公事也是一同办,做试验也是一同做,写文章也是一同写,养儿育女也要一同养…… 如今收徒自然也要一同收,哪有单叫这么一群年轻书生拜在时官儿门下的道理? 他拉着宋时同受了这些学生三拜,以老师的身份教训他们:“今日既行了拜师礼,以后便要恪守做学生的规矩,虚心向学、知行合一,践行老师的教导,做个能经世济民的人材。” 众学生和家长虽然原本不是奔着他来的,可拜一个三元老师能赠一个佥都御史,实在是意外之喜,连忙跟他保证,将来宋教什么就学什么,绝不敢有违师命! 桓凌在前头应对家长,宋时却还站在原地,握着手回味了一会儿。 方才桓师兄是隔着衣袖拉着他的手,与他手臂紧紧相贴着站在一起的。 他们俩都穿着正红色的官袍。 他们面前有那么多学生和家长行礼、围观,再远处坐着府里的同事、本府的乡绅大户…… 这不就跟办结婚典礼似的么? 之前他们两次办事都只是家里人小范围地办一办,这回的却有同事、朋友、学生,是光明正大地在户外、在他们工作生活的地方办起这场热闹的典礼。 他越想越心热,握着手走到场边,让乐队改奏更欢快的曲子,命人送上石碑、铲子,备好结着花球的大红彩带。 “天色将热上来了,咱们还是早些奠土,完成剪彩仪式,其余的事回府再说。” 他满面春风地邀请众人走向划定好的园区大门所在。 奠基石碑就计划立在那处,石碑早已备着,立碑处的土地已提前几天叫人刨开浅坑,上头松松地堆了泥土,方便诸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大人、投资商铲土埋碑。 而他自己则从托盘里拿出那个硕大的红花托到桓凌面前,叫他执起另一半花和绸带。 他们两人合托着这朵该别家新郎系在胸前的红花,余下长长的飘带由马同知、苑通判、程经历、朱县令及本县捐款大户一左一右地托着,延伸出十余米远。 充作礼仪先生的衙役们献上小巧的剪刀,众人在司仪引导下同时举剪,剪断了与身边人中间的那断绸带。 唯有他跟桓凌中间那朵花不会剪断,剪彩结束后仍被他们俩托在手中,指尖在硕大的绸花下交叠,身边也不再有多余的人与他们共托这一条绸缎了。 宋时看了看花,又看了桓凌一眼,目光流转,嘴角噙着轻浅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就是他们新时代建设者的浪漫。 第161章 汉中经济园的奠基大典一结束,宋时便迫不及待地安排人在圈好的厂址上打地基、筑场、浇筑混凝土预制板。他亲自提拔的石灰厂侯管事则在稍远些的地方带着人筑灰窑, 他百里迢迢下凤翔请来的炼煤师父也在后方指点工人筑烧煤的煤窑…… 虽是四面开花、一齐动工, 但南郑县查访出的流民足有四五百人之多, 多半没有正经生理,或打短工、或做帮闲、或在布坊与人踹布、或在城外拉纤……甚至有不少乞食为生。朱县令挑着精壮的弄来给大人建园子, 健妇来做饭、洗衣,剩下那些老人、稚子、身有残病不能干活的,便送进养济院、慈幼庄暂养。 只是那养济院一年拨款也不多, 猛然多添了这些人进去, 衣食柴炭都有些供应不上。 朱充听着本县养济院管事的为难, 思前想后,决定去寻了宋大人想法子—— 他可听说马同知筹善款那回, 底下的大户富商捐得如金山银海一般。后来宋大人在经济园奠基典礼上当场收徒, 眼见的那些家长又恨不得把建书院的银子当场捐出来, 想来府里存银正多…… 县里财政艰难, 这些流民又不能不管,他这县令没办法, 只得向大人哭一回穷吧! 他下了决心, 收拾了养济院的帐目, 带上那管事去府衙求见宋大人, 请他给养济院拨款子:依如今养济院的标准, 成人每个每月应予三斗米,薪三十斤,冬夏布各一匹, 小儿给三分之二。他们如今将流民也纳入救济目标,够得上收入养济院标准的足足添了近百人,原先拨的银子远远不够了。 朱县令也才做了不满两任知县,之前梳理流民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再叫他筹银子,实在不是他能做到的了。 他真的拉下脸来苦求这位比他年轻十几岁的大人:“望府尊大人看在下官与桓佥宪同年中第的份上,支给这笔银子。” 宋时含笑安抚他:“朱兄放心,这是本府叫你收拢的流民,岂会只要县里担着开支?本府明日便批条子,你叫南郑县户房来支银便是。” 他提笔在会议记录本上记下这档事,叫门子把新的花名册送往户房,叫书办重做养济院档案,算出该拨柴、米、布料、棉花数量。 他安排好这档事,又问朱县令:“朱兄可问过这回收入院中的流民中,残废者、重病不能自理者、七十以上老人与十六以下幼童各占多少?” 朱县令虽看过档案,却也记不清数字,便叫管事上来回报。 既有专人来回事,宋时就不只问流民中人,改问起了整座养济院的人员比例,配备的管事、雇工人数,又问他们平日安排院中收养的孤老做什么活计贴补生活。 那管事哪敢当着他的面说出院里让朝廷拨银子抚养的人接外活赚钱的事,忙指天誓日地向两位大人保证,他们一分银子也不敢克扣,更不曾指使院中孤老病残干活。 宋时冷笑一声:“本府还不曾说什么,你何必心虚。” 朱大人也觉出不对,沉下脸看向那管事,眯着一双精光四射的凤眼说:“难不成你敢苛待那些鳏寡孤独、笃疾残废之人?!” 管事连连称不敢,宋时淡淡道:“下头养济院中常有暗中扣下拨款,令院中收养的人自家做活赚钱贴补之事,以后朱大人多使人查查便是了。不过今日我无暇问理此事,却是要问问你,这些人中还有多少能自理的?若还有年轻、能自理,愿学些手艺自力更生的,府里也可安排手艺人教他们。” 朱县令忍不住出声劝道:“大人,若要寻人教他们手艺,平日朝廷给拨的善款可不够……” 朝廷拨的善款不够,就是贷款也得让他们学会点安身立命的东西,不然这些残病之人又做不了重活,难道真就只吃这一个月三斗米、三十斤柴的东西? 如今这年头就是僧人都会做铅粉、尼姑也做得一手好针黹,还不都是为了多赚些银子,自己过得好些。这些人虽然收容到养济院中,可一个月指着朝廷那点柴米布匹也吃用不上什么,还是要学点本事傍身,将来才有自立的指望。 何况朝廷那点救济还不知多少人盘剥,养济院若真养不起他们,闹出人命,他们做领导的都得背责任。 宋时扫了养济院管事一眼,对朱县令说:“也不必寻人教什么秘法,只须教他们些平常手艺,能赚几个钱安养自身就行。若有身体稍好,又勤快肯干的,将来说不得还能攒起银子成家立业,不必一辈子留在养济院中。” 他在广西、福建都有推行此事的经验,除重病卧床的,其他人都能学会自养自身的技术。 譬如纺线、织布、缝衣、针织……他正介绍着自己在南方的经验,朱县令却忍不住笑道:“这些不都是女子做的事?哪有男子纺线织布的,大人虽是好意,只怕他们做不来。” 宋时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做得来做不来的,无非是没逼到那地步。”像他刚穿越时,大脑还没发育完全,为了不浪费下载好的几篇论文,还不是拼了老命背下来了? 后来虽然没做成旅游规划,推广他们福建讲学论坛时也用上了一点相关理念,将一个地方论坛宣传得天下皆知。 所以说艺不压身,多学没坏处。 还有育婴堂,那里收养的健康女孩儿多,大一点的也能开始学做女红了。府里再拨些银子给他们添几架纺纱、织布机,一人发给几斤棉花,叫她们自织自卖…… ……纺纱机! 大郑朝的布料可是和银子一样的硬通货,要改善本地人生计,还有什么比珍妮纺纱机、水力织布机、骡机这种上过历史课本、英国工业革命时期一下子拔高了整个社会生产力的神器更快的? 汉中府虽说不种棉花,但稍北方的凤翔便是产棉大府,他们买了棉花运来,再纺成纱、织成布卖往外地,中间就可以赚上不少。 甚至也可以考虑在本地推广棉花栽植。 虽说汉中府人不惯种棉,但因这时代还不像他们后世一样有农药、化肥保证,所以麦田一年只种一季麦,之后再种的便是豆类、油菜等,其实也可以改种棉花。 如今他已经找出了含美钙的白云石、磷块石、软锰矿,还可用草木灰制造钾肥,那么唯一不能大量补充的也就只有氮肥了。然而棉田间又能套作大豆、豌豆,豆根上的根瘤正好可以固氮,如此看来,小麦、棉花轮作也不至于耗费太多土壤中的营养。 ——哪怕为了保护地力,只两三年轮一次,也颇能提高农户收入了。 不过不能急,慢慢来。 现在工厂没建、化肥没配起来,急匆匆地便要农户种棉,若种不好,反耽搁了他们这一年种油菜、豆类的收入。他做知府的有家有业不怕损失,那些小户百姓却指着地里收成活命的,若政府一个引导不好,就是千万人家的破产…… 他用力按了按眉心,深吸口气,压下有些急切的心思,抬眼看向下方立着的管事:“银子等我回头拨下,你们把人组织起来,按年纪、残病等级、自身兴趣分开,聪明灵巧的便教裁衣缝纫、纺纱织布;手粗脚粗的就学织履、编筐……这些又不是什么能留着传家的技艺,我不信你们找不到师父。” 此事便由南郑县派人盯着做。 看南郑县之前处理流民的效率,可知这位县令是个勤谨用心的人,而且这收养孤老残病的事又是他报上来的,由他处置自是最合适。 宋时安排定了此事,顺道又对朱大人说:“若还有十六岁以下的少年,不论男女,寻个老师替他们开蒙识字,长大了才好做个有用的人。” 朱县令忙忙地记了他的要求,都记下之后又补充了一句:“若教女子读书,便要聘些读过书的妇人,这样的妇人只怕难雇着。” 难也要雇,实在不行从尼姑庵里找找。不过千万不能叫她们教经书,也不用教女四书——女四书读了能有什么用?直接上小四书! 别的蒙书都可替换,小四书之一的《名物蒙求》里却是讲到了许多朴素的自然知识,必须让孩子从小学会,史书也是该读读的。《性理字训》或可不学,再加一本教儿童礼仪的《教子斋规》或《童蒙须知》之类,然后再加一个必背的九九乘法表。 小孩子学会这些,就可以到他的厂区学校进一步深造了。 朱大人却不知道他顶头上司这份连童工都惦记上的心思,十分感慨地说:“前日汉中经济园奠基时已知大人有教无类,爱护后生,今日则更见大人这番泽被百姓的德化之心。” 他说得字字出自肺腑,原本打算让孩子们上个小学就来半工半读给他打工的宋大人听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摸着胸口说:“朱兄过誉了,咱们做官的哪个不盼着将治下之地教化成人人读书知理的明德之地?我虽早有此心,但今日有底气请人教导孤儿,也多亏了本地士绅大力捐助,诸位同僚戮力齐心为朝廷、为百姓做事。” 是是是…… 朱大人点头附和着,听到那句“诸位同僚”,便毫不客气地当成了大人在夸自己,飘飘然了一会儿,也十分懂事地反夸了一句:“下官们有什么功劳,还是桓大人为府尊、为百姓所做最多。” 那倒是真的。 宋时心疼着帮他算土方算到半夜的桓凌,叹了一声:“他也是为了朝廷百姓,怎么能言苦呢。”这人干起活来就不管身体,以后还得他多盯着点儿才行。 第162章 宋府尊对自己的人万般怜惜,担心他干活多了累着, 轮到下属就没那个待遇了。 朱知县听见大人都开始夸起爱侣了, 以为正事说完, 寒暄几句便要告辞。谁知他“告退”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宋大人就又热情地拉着他研究起了新工作。 如今已至四月中下旬, 到了收麦插禾的时节,他这县令是亲民官,自然得关心农桑, 宋大人还要跟他聊聊科学种田呢: 比如稻秧的合理密植;比如稻田养鱼技术;比如割麦后秸杆还田做肥料与收秸杆做柴烧哪一种对农家更划算;比如收麦后种油菜还是芝麻、豆类、棉花收益更高…… 朱县令越听越茫然, 眼神越飘渺, 努力想集中精神弄懂他说什么,却一次次地被他扔出来的问题打懵。 水稻全株叶展多长?水稻茎杆粗细?水稻田里还能养鱼、养螃蟹?收麦之后种什么赚的银子最多? ……他单知道芝麻油比菜籽油贵, 可谁能知道一亩芝麻的净收入比一亩油菜、大豆、瓜茄高多少低多少? 宋时原本也不求朱县令真懂多少农事, 只是让他明白自己搞农业调研的重要性。因此他看着努力思索却又什么都想不出来的可怜模样, 便不再为难他, 含笑说道: “朝廷派咱们牧守一方,咱们便要上对天子、下对庶民, 尽心尽力。我想着这庄稼要种好, 无非光、热、水、土、肥、良种这几项。可下头农户们一天到头做不完的生活, 从小怎么种地就是怎么种, 剩下的只能靠天吃饭, 哪有心思、哪有本钱研究怎么种好?他们做不好、收不上粮食,积欠多了,还不是咱们愁烦。” 是以他们做官的替百姓研究研究如何丰产, 虽然会增添些工作量,也不算吃亏。 若这一年收成好了,该收的税都能收上来,再能清清前几年的积欠,这样的考绩到了京中得多么亮眼? 不是他吹嘘,他爹在南方做县令时,他就曾靠着指导百姓精耕细作,一季稻的平均收成提高到了两石七斗有余,比往年高了近三分之一,最高的竟有三石二斗。 当年的夏税秋粮就一分没打折扣地收上来了! 武平县处在武夷山脚下,山高地薄,并非潮汕那等水土丰饶,能一年两熟,轻易收到五七石稻谷的好地方。但经他们官民一心经营土地,轮作、间作、套作齐上,一年间收的各色粮食也不比那些上县的少。 别说五七石,就是一年三石粮这个数字就够听得朱县令一阵阵眩晕了。 汉中这样的好地方,一年两熟的好旱田,收成也不过二石。若他这里也能有一年三石的收成,他还愁什么?到了收夏税秋粮的时候,又何必总为那缴不上来的庄户苦求府里宽限,还要叫衙役一趟一趟往乡里追比? 地方官最要紧的政绩还是钱谷、丁口,然后才是刑狱,教化…… 说明白一点,别的都是锦上添花,做好了容易升官的,但钱粮却是他们做父母官的命脉。任期内若催收不齐该交的钱粮,可不只是升不升官的问题,严重的是能要命的! 他心中激荡,当下起身朝着宋时深深一拜:“宋大人教我!” 宋大人上前一步,扶他起身,拍拍了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此事亦非本府一人可做成,正要南郑县上下全力配合。” 他在容县、武平虽然有成熟的方案,可到汉中这边之后土壤、光照、积温、降雨条件不同,还得按本地条件和粮食品种重新实验。 他打算出一套问卷,由下面州县衙门安排人调查各地气候、降水、地形、土壤、耕种习惯、良种、畜牧、物产……以及稻麦、蔬果、牲畜易染的病害。这些都要各县里派人下乡调查,交问卷时,还要附上种子、成株、果实、不同地区土壤,供他们分析研究改良之法。 而南郑县在府治附郭,他这位知府可以亲自下田实验,所以要额外对朱县令要求高些,要他寻出上中下三等实验田、对照田做对比,还得要有经验的老农耕植。 这实验田也不能只挑一处,而要依地型、土壤类型,开发多处比较典型的实验田。 南郑县内有山地、河漫滩平原、低阶地平原等不同地形,土壤构成和厚度也不相同。每种土地适合哪些作物套作、间作、轮作,需要怎样的化肥配比,怎样防治病虫害等等,都需要通过实验研究解决。 虽然朱大人事务繁忙,但事关农业这个命脉产业,大家再忙也要扛住。 朱县令如今眼中只盯着三石粮,哪里还管得了忙累不忙累,起身慷慨答道:“大人放心,今日下官回去便叫人查看治下农户耕种情况!” 宋时轻轻颔首,温声鼓励了几句,终于肯放这位爱将出门。 下午开了总结会,把该支的善款拨给南郑县,自己留在二堂里加了会儿班,回忆着在福建时调查不同地区农业生产情况,总结出一条条问题。 从前他都是亲自下乡实地考查,好久没出调查问卷了,居然还有点怀念。 宋时对着纸上一条条似乎犹带着现代调查问卷影子的问题,回忆起前世设计问卷的样子,不禁有些感慨。 那时候网上到处是旅游行业的问卷模版,不要钱就能下载,复制粘贴一下,打印出来就能用。而今下载一篇教做调查问卷的文献至少五毛,做问卷时还得靠手写、油印…… 他正对着稿纸忆往昔峥嵘岁月,外头房门忽然极轻地响了一下,一点轻微的脚步声、走动间衣袂扬起的便带进房里。 他被这声音惊动,蓦地抬头,才意识到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正四月中天气,白天已经相当长了,看天色早过了晚饭时间,难怪有人来看他。他头也不回地吩咐了:“不用管我,我这里公务尚未做完,待会儿还要去王府商议正事,没工夫吃饭。” “可王府如今没什么正事,比得上让宋大人吃饭要紧。” 那道声音初响起时,宋大人蓦地有种半夜偷着打游戏让父母捉着的心虚感。可是想想他现在忙的是利国利民的正事,底气似乎就稍稍足了些,抬头看向他。 一抬头对上他写满关切的脸,好像又有点怂。 桓佥宪不知何时已站到他面前,伸手摸上他的脸颊,啧啧一声:“饿瘦了。” 哪有一顿不吃就饿瘦的。 宋时指着桌上的调查问卷说:“马上就做好,我都想好了去王府吃你的,难不成他们还不给佥都御史大人准备夜宵么?” 晚饭不吃,就指望上夜宵了? 桓凌看了他铺在桌上的稿纸一眼,见是跟农事相关的,知道要紧,也不敢强逼着他扔下正事随他回去休息,眼睛一转,便道:“你且写着,我找人弄些点心给你垫垫肚子,晚上也不必再踏着月色往王府跑了,有什么事咱们就在堂上商议。” 他行事一向利落,拍了拍宋时,便去他家后宅叫人备吃食,又叫门口差议去给王府送信,说晚上要留在府衙议事。 宋时目送他出去忙和,自己起身点上几枝蜡烛摆在桌前,借着天黑前这最后一点夕照与烛光埋头苦写。 如今有桓凌来探班,他倒觉着调查问卷也没那么难做了。 前世做的再容易,也是一个单身狗在公司熬到半夜独自加班;现在虽然做得麻烦些,却有那么贤惠的小桓给他洗手做羹汤,在公廨里陪着他。相比之下,还是这小日子过得舒服。 而他的小日子还能再舒服些。 桓凌到厨下折腾不多久,便给他拿了一碟小巧的羊肉蒸饺、一碟核桃烧饼、一碗芝麻羹回来,也不要他沾手,自己站在旁边托着碟子,吹凉了夹给他吃。 那饺子包得精致小巧,也就半个手指长,一口一个便吃进嘴里,也不怕咬破皮滴油。核桃烧饼略有些酥,上头还洒着碎桃仁,他怕掉渣,便拿手帕托着递过去,宋时一歪头便能咬着。 这么周到的照顾,他高考时都没享受过。 他有点不好意思叫桓凌这么侍候他,又十分留恋这种叫人捧在手心里的感觉,磨磨蹭蹭地不舍得开口叫他停下,就这么吃了两个小饺子,一块杯口大小的核桃烧饼。 桓凌待再要喂他一块,他的脸皮终于撑不住,嘴唇贴着那块饼却不肯咬,摇了摇头说:“还是我自己吃吧。你在这儿举了半天,也挺累的,搁下歇歇,我待会儿再写也行。” 反正他这只是初稿,后头慢慢补充就好,用不着非得一次性也好。 他撂下笔,要把烧饼接过来,桓凌反倒拿着不给他,又将笔提起来塞到他手里,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今日不写完,怕是晚上都睡不着。你接着写你的,想吃就吃一口,我这双手臂能开七石的蹶张弩,便是托你一个人托这么久也不累,何况是这小小的点心。” 宋时看着那块核桃烧饼,期期艾艾地不好意思张口。桓凌轻笑一声,自己咬下一块烧饼,轻轻叼在齿间,挑目看他:“还是要我这样喂你才吃得下?” 一个做了佥都御使的人! 居然在公堂里公然调情! 宋时胸脯起伏,呼吸微促,重重瞟了他一眼,忽然将双唇凑上去,叼住那块烧饼用力夺过来,低头对着调查问卷接着写了下去。 桓凌看着他将那块烧饼吃进去,舔舔唇间酥脆香甜的核桃碎,眉间唇角不自觉流露出笑意,拿起烧饼又咬了一小块。 有这么位端茶递水侍候笔墨的贤内助,宋大人写问卷的速度倒快了不少,一晚上便打好初稿,只要再寻几个老农来试着答卷,依着此地百姓的习惯调整问题难度和用词。 白居易写诗要让老妪听懂,他这调查问卷也是面向不识字的庄户的,自然得叫老农能听懂。正好他要找时间去园区转一圈,盯着耐高温窑建造,就顺便带着这份文稿和一个文书过去,让人到附近村子里找些庄稼把势试做问卷,收集反馈回来的问题。 桓御史如今正关心着流民问题,听说他要去看县里的流民安置工程,哪肯让他独自前去?一定要随他一道出城,也好替周王看看那些流民、逃户是否安置好,汉中府周围可还平静安全。 ——不光是为王府安全,而且殿下前日已叫急递铺送信给巡抚杨大人,若城外不清宁,杨大人来见驾时被冲撞就不好了。 第163章 宋知府亲自下基层问寻访老农,数易其稿, 终于编成了一套《汉中府农业调查问卷》。 厚达十余页, 附一张答题小表格。府治下七县一州, 每个州县发一份调查表,每县再按地形地势不同分发几十把取土样的环刀和带磨砂旋盖的敞口玻璃瓶装样本。 南郑县就在府治附廓, 正式采土样、植株样本的时候宋时也偶尔跟去看看,其他各县就只有按着调查表做调研,派衙差下去收集土样和各品种的粮食、蔬果样本。 其中南郑县就在他老人家眼皮底下, 挑出来的实验田他都要没事去看两眼;还有一个洋县因特产进上的黑米、香米、寸米, 也是宋大人重点关照之处。 他特地写信照知当地县令申大人, 将这几样良种的产区环境细细描述出来,写清栽种要点, 每处产区分别取土, 再取几十株育好的秧苗, 连根上泥土一并加急送往府城。 洋县所出黑米是进上的精品, 南郑、城固县虽然也有黑米,但因水土条件、栽培技术不同, 质量肯定有所差别。他先弄点原生态的黑米秧苗来试着栽培, 将来一步步试着与本县黑米杂交, 看看能不能选育出适合本地栽培、质量又更好的新品种。 申县令接了府尊大人的亲笔信, 忙不迭地寻城内大户要了最好的秧苗, 连同一大盒田土,装在木盒里,叫人快马送到汉中府。 宋时亲自取水稻土焙干, 而后计算含水量,分析确定土壤类型、成分,和南郑县送来的几处田土一一对比,选择最相似的田地种下。 那处地在汉水河谷附近,是本地一户大族张氏的族田。 族田的产出原是供一族子弟读书的。如今张家正盼着把子弟们送到宋大人的书院里念书,听说他想划三分水田做实验田,族长岂止没有异议,简直与有荣焉,还到府衙当面拜见,请宋大人多划几亩地出去。 宋时感念他们一家对府里工作的支持,满足了张家家主的愿望,又划了三分上等田地栽种本县黑米,与洋县黑米做对照。 因本县就种有原生黑米作对照,他这两块实验田里的米,就按照同等待施肥、施农药了。 插秧之前,田里是要先施基肥的。 水稻基肥以氮磷钾为主,如今氮肥还是以农家肥为主,钾肥则是制作高锰酸钾工艺前期用草木灰色提炼出来的精制氯化钾结晶。而磷肥则是用天台山产出的磷块岩——他的经济园区里已经装上了水碓,可以借用水力大量冲压粉碎磷块岩作磷肥了。 他在城外定下的实验田数不少,上中下田、沙地山坡都有,仅在实验田添加自制肥料,就需数百斤磷矿岩粉。为了抢插禾之前把基肥弄好,宋时便不惜暂停下磨白云石粉的进程,先用水碓冲碾磷矿岩粉。 汉江边江水呼啸,水碓碎石的声音夹杂在江流嘈杂中,远远传出数里。旁边建的石灰、水泥窑阴干多日,也要开窑烧炼,烟道顶上冒出高高的烟柱,随风斜曳出去。 烟尘与碎石粉也被风吹得远远的,厂区内员工都配备了口罩和织得稀疏的丝线纱巾防砂尘,除了工作和吃饭时都会不摘下。 原本该给工人配个护目镜更好,可市面上平板玻璃卖得太贵,园区里的高温玻璃窑还没砌完耐火砖,一时半会儿不能投入使用,大家只得先用纱巾顶顶。 不光园区上下的管事、匠人、雇工一人顶着一条黑底织花的纱巾,宋大人带着上司下属到场里检查安全生产问题时也各领了一条—— 黑纱是最不挡遮视线的,光线好的时候罩着纱巾几乎和只戴墨镜的影响差不多。不过考虑到厂区上下人人头上裹个纯黑纱巾有点瘆人,宋时定制纱巾时就叫人在边缘织些艳色花纹上去,多少会好看点。 两位大人品过园区的井水、尝过食堂供的营养午餐、消暑绿豆汤,到厂房里体验了一把高温工作环境,亲切慰问了在场工人……最后围上劳保纱巾,将黑色素面挪到眼前,一面走一面查看周围地面、叶面上积的浮土。 厂里排出的污物可以挑往无人的山地深埋;污水可以沉淀、可以打捞浮油、用砂石、竹炭重重过滤净化;唯有这些烟尘直接排到空中,凭现有的技术水平难以解决。 只能多种树了。 好在原本这周围就是一片野林子,只要不在规划为厂房、道路用地上的树木尽可以保留,没有树木的地方再引种些能吸附粉尘的银杏、臭椿、杉木、梧桐、冬青…… 道路两旁的草坪倒不必特地引种鲜花或者良种草坪草,就原处长的野菜野草,浇树时顺便浇浇地,能长什么长什么就是了。 宋大老爷捻了捻狗尾巴草尖积的浮土,对同来监督检查他们工作的桓佥宪道:“厂区里差不多就是这个情况,大人要不要随下官到远处看看,看污染范围有多大,周围都种上些吸粉尘的树?” 桓佥宪扯了扯面纱,口吻严肃地说:“是该走远些。不光看灰尘飘得多远,也得听听离此多远,水碓的声音才不至于打搅着子弟们读书,就安排出书院的位置。” 经济开发区在府城西南,他们的新书院定要设在离城稍近些的地方,回程路上听着噪音,仔细观察着叶面上的浮尘便知道了。 煤炭燃烧的黑烟和寻常林间树叶所承的尘土颜色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二人唤上同样纱巾蒙脸的差役们牵马出门,顺着小路往府城走。 园区上方烟尘蔽天,呼吸间都是一股土味,便是出了厂区也不能急着摘纱巾。一行人从官老爷到衙差都带着黑纱,出行仪仗的牌子都不好意思打起来,都叫差役们拖在身后藏着,恨不能连身上的官皮都扒了,别有人出来认出他们才好。 唯有宋大人是个见过世面的,知道这种纱巾曾经风靡世界几十年,受到广大女性欢迎,满大郑都找不出第二款这么时尚的配饰了。 他紧裹着那条黑底红花的纱巾,意气风发地走在最前头,桓凌闲闲随行,隔着纱巾看向他,细看着那一团黑的纱巾下微扬的下巴,与他眉眼间骄阳般灼灼的光彩。 颜色朦胧,像是隔着一面久未打磨的旧铜镜里观人,似真非真。 但这朦胧又有朦胧的妙处。 他头上罩着这么一片黑纱,便走在日头底下,也能想怎么看就怎么看,看着他心里喜欢,就能顺着心意笑出来。不必顾忌别人眼光,不必压制自己的神情,只为维持右佥都御史的体面。 他们两人并肩而行,一个看叶一个看人,一头走一头观察着烟尘、噪声污染范围,挑选地形舒阔平坦,可以建书院的佳处。而随行的差役们只怕自己蒙头盖脸的像贼,都挤在两位大人和座骑身后,低头缩项、踽踽而行。 偶尔抬头,看见老爷们顾盼洒脱的样子,都得发自内心是敬仰:不愧是朝堂出来,见过世面的大人物,蒙着头脸也不碍人家一身名士风流。 ================= 自经济园区这烟柱升起来,便是日夜不熄,虽然燃起的时间不长,却俨然成了汉江一景。 上下游渔船、汉江府货船与拉纤的纤夫都认得那烟在何处,遥遥看见江边烟柱冲天,便认得离府城还有多远。便是从外地远来的船只,到这汉水上都会从卖水、卖菜饭的小舟上听到那几道烟柱的故事。 那是他们汉中知府为了收容北地逃来的流民,特地建了个“经济中心”,沿江建了好多房子、灰窑、煤窑、砖窑……日夜开工,无论何时船经过那里,都能听见砸石的声音从岸边传来。 特别是从上游沔江而下的船,经过那个“经济中心”的所在,能清楚看见矗立在水中巨大的木制水车、水碓、水磨等物轰然运转。 船上的客人听了这消息都觉得新鲜,争相追问那些小船船主:“那‘经济中心’是什么,里头建的是什么作坊,怎地有那些高大的烟柱?汉中知府收容那些流民,不怕供不上口粮吗?” 虽说五月已经是收麦时节,可打了新麦又要交赋税,汉中换了这任知府,难道田里就能多收几斗麦子,供养得起许多灾民了? 那卖水的人得意地说:“那算什么,我们新任知府大人,就是去年三元及第的那位宋状元!神仙般的人物!你看那经济园多么气派的地方,建了那么多的大房子,比我们府城心里的王府的房子还敞阔,你们猜是花了几天盖的?” 都比王府敞阔了,起码也是花了几个月建起来的吧? 哪里要得那么长时间!要是跟寻常人家盖房子一般费力,还算得什么神仙中人? 就两三天工夫! 不算前头夯地基、晾水泥板,一个大房子就只花了两三天的工夫就稳稳当当地竖在江边了!房顶还铺了叫什么“沥青油毡”的东西,比好瓦工排青瓦还密实,不漏水! 那些船主吹得神乎其神,原本客船上的外乡客人待不信的,却当不住这故事的主人就是个名闻天下的才子名士。 三元及第,天下无双。 为了和心上人桓御史传情,就造出了不输鲁班工器的鸳鸯尺,如今要收留流民,几天之内造个什么园不也很正常? 真正让人想探究的是,他能从哪儿弄来那么些粮食给流民吃? 一名神容清矍的青衫儒士站在船头,听着后面嗡声议论,双目聚焦汉水尽头,两道黑色烟柱冲天而起之处。他身后一名稍稍年轻些的儒生也望向那烟柱,感叹道:“这位宋状元真是走到哪里就出风头出到哪里,也不知这经济园中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让他生出能养得起陕北诸府流民的念头。” 汉中经济园。 难道他是打算以汉中一地经济陕西,亦或经济九边,甚至经济天下? 青衫儒士抚须不语。 汉水奔流不息,人立在船中,却如见两岸山水来迎人。而那数道烟柱,与烟柱下巨大的水车、水碓也渐渐映入眼中,碎石的轰隆巨响与脚下水声夹杂入耳,震得人对面开口都听不清话音。 直到顺流而下许久,碎石的声音被远远甩在身后,他才听清身旁儒士问话:“杨公,我听船家说今日风水皆顺,不久便可到汉江码头。如今天色尚早,可要直接进城拜见……” 他朝城内方向拱了拱手,略去名称,问道:“还是在城外休整一天,递了帖子进去等传唤?” 杨公回望身后已看不甚清楚的水车等物,与那无论远近皆能见其直冲云天的烟柱,淡淡应道:“我等一身风尘,如何能径自求见,自然要在城外沐浴更衣一番,等候传唤。” 上了岸再问这汉中经济园究竟是什么所在,内中又是怎么个模样。 第164章 汉中府不愧是陕西有数的富裕繁华之所,越近码头, 水面上的船只熙攘, 声音越发嘈杂热闹。码头上人来车往, 货物流水价从停泊的大船上运上运下,声音沸扬, 一派繁荣景象。 杨大人所乘的船泊入港口,从船上搭了跳版到码头上,客人们便收拾行李依次下船。 他年纪虽大了几岁, 却身轻如燕, 踏上跳板几步就走到码头上, 反而随行的师爷与挑着行李的军士们都走得颤巍巍,不敢快步, 叫他远远地落在后头。 他大步流星踏上港口坚实的土地, 下意识地看向西北烟起之地, 而后环顾四周情景。 也还不到两个月没见, 这码头好像又比他上回所见繁华了些:码头附近从前那些衣衫褴褛的乞儿仿佛见不着了。原先到处是为了抢活计厮争得面红耳赤、乃至要动手的力夫,满面尘灰麻木等着活计的脚夫, 如今看着似乎人人都在干着什么活计, 少见有为此争抢打架的了。 他离开不过短短一两个月的光景, 这座码头怎么会有这么大变化? 他往那里站定, 四下打量的模样, 一看就像是外地人。立刻就有些往酒楼客栈拉客人的闲汉上来问他要不要打尖、住店,需不需要雇脚力、租滑杆、轿子、马车。 随侍杨大人的家人、士兵都没跟上来,他索性也放下身段, 亲自问这汉子:“我今日乘船从沔江过来,看见那边数十里外有一片作坊,说是本地知府建的‘汉江经济中心’,那是什么地方?” 那闲汉也看向上游方向,笑着说:“那是我们大人收容留民的地方。就四月间建起来的,也没多久,如今日夜碾石烧窑,据说烧的还都是给王爷修房子的灰、炭,弄好的流水价往城里送。那些流民在园子里干活,按时给三顿吃食,还给衣裳头巾,倒强我们这些本地百姓,在码头上苦挣一天,也未必挣得齐衣食呢!” 杨大人诧异道:“那园子里能容下多少人,一天烧多少灰?凭些灰炭之类,也供不起这么多人生活吧?难不成他自己供养着流民?” 那闲汉摇了摇头,撇着嘴说:“老先生看着也像个读过书的处士,怎么还不及我们百姓明白?咱们大老爷是京里翰林院出来的高官,考中了三元及第,见过皇上的人物,他做官能和一般的官人一样吗?反正他就是有这本事……” 他不仅肯养一园子外地逃来的流民,还不肯叫那些流民下死力气干活,特地让人在园中立了漏壶计时,好叫他们按时做按时歇呢。 听那些流民说,这位大人还曾亲手试干过流民的活计,亲自教他们怎么干活省力、干到多累时应当休息。那些流民吃的又饱,干活也不甚累,在园区里又有房子可住,本地穷苦百姓都不及他们过得好了! 他越说越神奇,杨大人听着直如话本故事一样。 堂堂状元之身、翰林编修、汉中知府……亲手干些流民苦力干的活计?他做了快三十年官,将这陕西诸府将将走遍,也从未见过天下有这样的官员,有这样的读书人。 杨侍郎轻嗤一声,也不与那闲汉争辩,只问:“你从何处知道这些的?难不成你也曾到经济园中做过工?” 那闲汉竟没被他问住,反倒挺了挺胸,面有得色地说:“小的虽没进去过,家里却有个兄弟在那园子外头卖酱菜,那些流民出来买他的菜时亲口说的!” 不是说宋知府供他们衣食么,那园子里的流民也出来买东西? 闲汉笑道:“那里几百口人做事吃饭,还有妻儿老小在左近盖了房子住,什么东西不要买?原先只在杨庄、刘庄等几处乡里卖杂货的货郎如今都爱往那边跑,有时还能收着宋大人给园子里力夫置办的大花头巾呢。” 杨大人猜不到花头巾有什么用,却能想到流民能出来买东西,那园子定然就不像寻常名家园林那么严密,要去看看也方便。 他的师爷心惊胆战地叫人从船头扶上码头,穿过喧嚷人群找着大人的时候,便听他说:“先找客栈把行李放下,子丰陪我去那汉中经济园看一眼。” 码头附近没有驿站,杨大人上回过来时就住过一间福兴客栈,这回照旧定那处的房子,先叫人把行李安顿下去,他们两人……再带几个军士,到那园区里看看。 其实那里有人做工、卖东西,倒不是什么危险地方,如今又还未过午,天色正明,他与师爷两人过去本来也可以。不过因他身上带着关防、路引,丢了可是要命的事,还是多带些人更安心些。 他索性就要那闲汉替他们雇车,一行四人乘着辆只覆了层青油顶蓬的双轮小马车,摇摇晃晃驶向山中。 路上倒还看见有连顶都不带的平板车,上头围坐着一圈人,当中堆着各色筐笼,有的上头微微冒着白色烟气,浓浓的咸香随着白气冒出,被风带向他们这方向。 师爷刚从船上摇下来,时近中午,闻见这香气倒有些饿了,精神微微振奋,问那车夫:“这些人便是去经济园卖吃食的?” 那辆车上的小贩主动答应:“听几位口音像是外地来的客人,是听说了我们汉中府经济中心的名声来的?我看你们是读书人打扮,莫不是想投靠我们大老爷和桓老大人,在书院里当个先生?” 要是给他们府尊大人教书的,那他就白送个馍给两位先生,再厚厚涂上一层大酱,不要钱。 百姓如此纯朴,白面馍香气扑鼻,江师爷不忍辜负,摸向钱袋,打算问他买几个吃。 杨大人听到“书院”两字,格外上心,主动问了一声:“这里离城这么远,又是流……工匠往来之地,怎么偏要在此建书院?可是宋大人亲自操持的?” 卖馍的收了江师爷的银子,态度越发好,一面厚厚地给他涂上带着碎肉块的酱汁,一面应道:“正是我们大老爷挑的地方。听说是大老爷和桓御史他老人家在那经济园奠基时亲口说的,我们府里大户都听见了。” 赶车的也感叹道:“经济园里只用流民做工,若建学校时也用咱们本府百姓做工就好了。” 给知府大人做工又不累,给的东西又多,说出去都比他们赶车有面子。 几个小贩也颇有同感,纷纷议论:“听说那园子里还有大锅煮草木灰水、熬碱水的,那还要会什么本事,我在炉前煮一天也不嫌累的。” “厂里还给绿豆汤,拿冰凉的井水湃过的,又解渴又去暑。要我说只给井水也够了,绿豆一斗快抵得上麦子的价儿了,给那些做工的流民熬汤岂不白费银子。” “还发花头巾呢!看那光泽定是丝织的头巾,不是棉线的,外头大姑娘小媳妇都想要了,可惜收不来。” 杨大人听别的犹可——他自己府里的下人也是给这些吃用的,只觉得他怜惜百姓。唯有这花头巾,从码头上就听人说起,如今又听人说,倒叫他有些上心,想着回头见着宋时问问那头巾究竟有什么用。 一路上听着众人说着工业园内外形势,宋知府待流民的种种好处,不知不觉便转入一条小路。路面是人踩出来的,又细又窄、高低不平,两旁是野草疏林,容不下两辆马车并行。 那辆大车上的人敬他们是书生打扮,让他们的车先走,大车落在后头跟着。 一路上因有树林遮蔽,经济中心原本十分惹眼的烟柱有时隐在叶后,只能凭着赶车人的经验在幽林中穿梭。林子密处天色也显得阴沉,鸦雀在头顶盘旋,蛇鼠之类小物从路边飞快掠过,发出一阵阵细碎声响。 江师爷坐在车上,直如船行汉江,遇上风浪般难受,手里的馍都吃不下去了,倚在光秃秃的车杆上闭目养神。正昏昏沉沉间,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了声“头巾”,不知怎么精神一振,便回头看去—— 他们前行道路上,一队头蒙黑巾的怪人正在骑马而行,正堵严了他们的路。那些人身上都穿着灰色朴朴的旧衣裳,腰间带剑挂弓,一半身子被树荫笼住,衣领间散落着些血色斑块,在叶间光束下亮有些刺眼。 他的心也被那红光刺得有些激动,刚要喊一声“有贼”,他们大人便利落地掣剑在手,扶着柱子半站起来,冷然问道:“汝等是何人,与汉中府经济中心有何干系?因甚在此拦路?” 对面却有人更傲气地问了一句:“你们冲撞我们大老……” “住口!休对杨大人无礼!” “不得无礼!这位是陕西巡抚杨大人!” 两道清朗温润的男子声音从对面传来。随着这声音响起,他们身后的蒙面男子忙都跪下请罪,后头车上的小贩、两个车夫也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纷纷跳车行礼。 杨大人挥了挥手,道声“不必多礼”,江师爷便带士兵替他安抚百姓。 回头看见那两个带头的蒙面人抬臂去摸颈间,露出两双仿佛有些灰白肿胀的手指,又吓得江师爷不敢多看。 杨大人却看出那手上是戴着东西的,便眯着眼看向那双手上紧附的古怪织品,看他们如同赤着手一样灵活的解开颈间活结,扯下一条黑底、边缘衬花的半透明纱巾。 纱巾下露出两张有些眼熟的脸庞,神色间微含歉意和敬意。年纪稍小的那位眼里还藏着些杨大人这般年纪也看不太懂的古怪神色,似崇敬、似惊喜、似乎还有几分可惜。 他可惜什么? 杨大人自是猜不出来自历史下游的人看到名人生平被改动的遗憾,纵身一跃,轻健地落到车前。 对面两人已深深下拜,对他道了声“见过巡抚大人”。他也还了半礼,唤了声“桓御史、宋知府请起”,一面细细打量着宋时的神情。 然而等他再抬起脸来,那些神色都已收敛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官场上一副人人都练得绝佳的体面笑容,向他说道:“下官们早已盼着大人来此处置大事。能在此处遇见,实为有缘,不知大人欲往何处?” 你们蒙头盖脸的,又要往何处? 杨大人身为巡按,又兼兵部右侍郎,正经管着他们两人,如今面也见了,微服私访是访不得了,索性直接吩咐他们:“我今日才到城外,须得沐浴更衣,才好进城参见王爷。不知你二人在此何事?来时我便见着江边有烟气冲天,可引我去看看。” 桓凌拱手应道:“下官等正在此处测算建汉水书院占地、在书院旁该铺设多宽的道路为宜。我等方才已量了一上午,还差些少尺寸便能收尾,可否由我与宋大人陪侍大人,仍留这些差役在此测距?” 杨荣的目光只落在他手上五指分开,如第二层皮肤般紧附指尖,丝毫不影响活动的手套,与他袖中隐隐露出的黑红丝巾上。 那丝巾在阳光下几乎什么也遮不住,隔着它仍能清清楚楚看见山林之景。 他本该先问流民、先问建书院之事,但一开口,却忍不住先问了句:“你二人怎么戴着这些古怪之物?这些有何用处?” 第165章 劳保用品,还能防晒防蚊虫, 大人也来一套吧。 如今已快进五月, 蛰伏的毒虫都出来活动了。他们在这老林子里搞测算, 说不准就遇见什么毒蚊子、蜱虫、寄生虫,被咬着的话, 在这缺少抗生素的时代,后果非常严重。 所以宋大人几乎是强迫着手下都穿戴得严严实实的,再热也不许敞胸露背、卷袖子卷裤腿, 不许下野河。为防这些劳保用品在干活中挂破、遗失, 他还叫人多带了几套丝巾、手套。如今杨大人看着这些东西新鲜, 正好就叫人取了来给他试用。 班头取来油纸裹着的、干干净净的新头巾和手套送到杨侍郎面前,杨荣翻看了一下, 便拿起来试戴。 宋时也拿起头巾蒙脸, 给杨大人做示范。 手套是棉纱织成的, 不松不紧地裹在手上, 五个指头竟是分开的,不碍着手指活动;纱巾薄而透气, 戴上后也不遮蔽视线。虽然乍看着一片黑色蒙头包脸的不像好人, 但看多了、自己也戴上了就习惯了。 杨大人摸着手上的劳保手套, 欣然道:“桓大人与宋大人弄出的这些东西倒颇有心思。若在榆林关外, 大漠中征战, 有这纱巾覆面,正可防风沙。还有这手套——这线织的手套仿佛不爱打滑,冬日执刀弓时, 戴着这手套便不怕弓冷手僵了。” 桓凌谦虚道:“这何曾是下官的主意。下官只知道皮子能缝手套,却想不到用线织。这是宋大人叫人织纱布做口罩时想出来的。” 织纱布用的绵纱合成粗股,再用磨得细细光光的竹针织成筒,依着人手形缝成手套,比皮手套戴着更凉快,又方便活动。 宋时轻轻道了声“惭愧”,含笑答道:“这是纱线织的,天色太冷时却用不了。若是秋冬戴的手套,最好是用羊毛线织成,更加保暖。” 汉中本地就有不少养山羊、绵羊的,山间颇有些可供牧羊的地方,养羊取毛的人也不少,不过取下来的羊毛多半是织毯用的。 西北寒冷,陕北生活好些的人家,土炕上都要铺一块羊毛毯,大户则挂壁毡、铺地毯,遮挡墙外寒气。汉中虽是盆地,气候温和,可是织毯也是北方流传的毛毯而不是蜀中的丝毯,毛纺的技术也相当精湛。 只差一个竹针编织技术。 若杨大人真要在军中推广线织手套,回头他还得办个编织培训班,教他们织手套、织毛衣、织毛裤、毛袜子……先把技术推广出去,再把织手套工作外包给全县、全府劳动妇女,也算是为百姓开拓一条赚零花的新途径。 他有承包军中寒衣的气概,杨大人却还要试试这种线织手套好不好用,打滑不打滑,于是问他们借了弓箭,亲自试射一回。 五十多岁的人了,居然能拉开七分弓,一箭射中林间栖鸦。 宋时下意识鼓起掌来,桓凌也含笑鼓掌,夸赞杨大人身手不凡。随行的差役们不管不问地跟着大人们鼓掌,倒鼓得杨侍郎有些不好意思,摇头笑道:“老了,比不得少年时。” 他年轻时也曾巡查西北边防,虽未像马尚书一般立功封爵,见了达虏也是敢提刀上阵迎击的。如今终究是年纪上来了,又在兵部坐了这些年,不如从前了。 杨大人摇了摇头,抛开这些遗憾,抚着手中长弓道:“的确是好东西,戴着全然不碍着活动,也不甚打滑,比鹿皮缝的还好用。” 他将长弓抛给桓凌,朗声道:“不耽搁工夫了,带我去你们那园子看看,后头那些百姓也是要去园外卖东西的,恐怕也都等急了。” 他也懒得回车里,便找宋时一行借了匹马,边走边问经济中心的情况。桓凌官职高两阶,就在大人身边专心答话,宋时则落后一步,低声吩咐来的几个差役到园子里通知一声,有大人要视察,叫他们做好准备。 却不料杨大人耳力极好,听见了他们的密谋,直说:“不必安排,那是百姓又不是士兵,本官难道还要看他们出操列队整不整齐么?” 杨大人惯见下头官员欺上瞒下,怕宋时这是要遮掩园中真实景况,演一出花团锦簇的太平戏码给自己看,于是提缰纵马,沿那条土路纵马疾行。 往前走过几里,水碓碎石的声音越来越响,那条小路也通到了一片平坦的土场。 土场约和一般寺庙前广场差不多大,地面十分平整,黄土上似乎洒了白灰粉,其上停着许多骡马拉的大车。 场边搭着一片灰色土屋,都是一样大小规模,房顶上竟无片瓦,且都是向一面倾斜,看起来颇为怪异。土场西南角有口水井,许多男妇在那里挑水、洗衣、生火做饭,还有些小儿在远处蹴鞠玩耍。 再往前方看去,便可见一带只到人小腿高的雪白矮墙围出个更大的空场,墙身上隔一段竖着一根齐人头高的砖石方柱,柱间架着竹栅,竹条上盘着些爬山虎。围栏正中一个白漆的砖石拱门,左右两扇大门敞着,有两个蒙黑面纱、差役服色的人守门,门上挂着个牌子,上写“汉中经济园区”六个大字。 字体遒劲有力,转折间尽绽锋芒。 院里也有许多戴着纱巾的人,有的如他们一行般蒙头遮脸,有的则只拿它裹着头发,露出的脸上蒙着块雪白的方布,用细布条系到脑后,都在忙碌而有序地做着自己的活计。 那动作竟都有几分整齐划一的意思。哪怕只是搬个石料,弯腰弯几分,起身时的姿势,搬着石料行走的步伐之类看着都有些相似。 他不禁多看了几眼,可惜隔了层纱巾遮脸,两位做陪的下属都没看出大人的眼色,没能主动替他解疑。 但他也没开口问,甚至顾不上看一眼身后停下车开始摆摊的小贩们,抖缰绳踏进园区,径自走向那一排和外头百姓土屋一般形制,外墙漆得雪白,房顶从后向前单面倾斜,看着几乎不像房子的房子。 旁边还建了几座差不多和房子一样高大的窑,窑顶树着极粗的烟囱,烟柱冲天,远在汉水上便能清楚看见这标志。 他看着那排厂房,看着窑外搬运石头、给烧好的铁炭浇水的人,喃喃道:“这就是‘汉江经济园区’,好个‘经济’,好大的气魄……” 他纵马直入大门,那两个看门欲拦,又认出自家两位大人,见这人骑的是他们衙门的马,身后跟的是他们大人,又不敢拦。 桓宋两位大人扯掉头纱,催马上前吩咐:“陕西巡抚杨大人来此巡视,除了看着火的不可轻离,剩下的工人都出来见礼!” 两个白役连忙振起精神高呼着:“巡抚杨大人与佥宪大人、咱们大老爷来巡视了,大老爷叫只留下盯着火的人,剩下的都出来见礼!” 在场边巡视的白役们忙朝里头跑去,在水碓起伏不歇的声音中将这消息传到各厂房和食堂。 院内搬运水泥粉的工人、盯着洗焦降温的工匠们都忙放下手里的活,整整齐齐地排在路边行礼。几个厂房里的工人也大步走出来,一样排好队在路边给杨大人作揖。 杨大人这回却不阻拦他们行李,而是打马进院,从排得整整齐齐的工人队列里穿过,左右环顾了一阵,直到看够了才挥挥手道:“不必行礼。叫他们接着做活吧。” 宋时明白这是领导要看他们工人的日常工作状态,便又叫差役传话下去:“该做什么做什么,杨大人正要看你们日常行事,不必紧张。” 反正这园区是汉中府的政务,巡抚大人不是来专程检查基层工业发展的,不会查的太严。只要不出安全生产事故,不出刺客,别的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不过不知这位杨大人视察,会不会也要吃吃员工食堂,与百姓共甘苦啊? 宋时上前问了一句,杨大人反而问他:“你们这里的流民几时吃饭,吃的什么?” 也快该吃了,每天午时初刻轮班进餐,一班给两刻钟吃饭、歇息的时间。吃的也就是两荤两素四菜一汤,荤菜多半是杂鱼、河虾、骨头或是头蹄下水之类烩菜,用大陶盆满满地盛着菜,一桌一筐杂面馒头或稻粟两掺的饭。 这么多人吃饭,都上精米白面他也供不起,只能掺着粗粮。不过杨大人恐怕吃不得粗粮,他待会儿会吩咐厨房单做一份。 杨大人含笑摇头:“我比你们年轻人经过的事还多,有什么吃不了的?你们先陪我转转,讲讲这些窑里、屋里弄的都是什么,待会儿用餐时也不必叫人特地避让我,我想看看你们那些工人用餐时怎样。” 幸亏宋时平常不苛扣员工工食,不然这会儿能叫巡抚吓抽了。 桓凌怕他尴尬,从下面悄悄碰了碰他的手腕,隔着面纱给他打了个眼色。 眼风虽然看不见,但落到身上手是实打实的轻柔温暖,让人安心。宋大人回握了一把,当着领导的面偷偷传了一回情,可真刺激,顿时打叠起精神,拿出全挂子导游技术来给领导陪游。 铁炭窑、白云岩窑、白云石砖窑、高温石英玻璃窑、氯化钾车间、氯化钠车间、氢氧化钠车间、肥皂车间、磷钾肥配制车间…… 唯有制备高锰酸钾在制备时有粉尘污染,且又不能戴黑纱巾,以免在室内看不清楚,洒了危险化学品,必须等石英玻璃防护镜制好才能投入使用,所以相关厂房还没开工。 三位高官一齐检查,每个窑前,每座厂房里的工人都兢兢业业地照着宋大人教的标准程序工作。 直到用餐的钟声响起,他们都有些不敢去用。还是常来的两位大人传令说让他们按平日规矩用餐,巡抚大人要与民同乐,才敢拿着自己饭盆、筷子去餐厅。 那餐厅也和大郑朝讲究人家用餐的餐厅没什么关系,就是个军训基地的食堂水准。一个敞阔的大厂房似的空房,四面窗子开得极大,糊着白纱,内中是一排排条桌条凳。 工人们也不敢冲抢,进去后便到窗口排队,拿自己的饭盆打菜,一人两个馒头,都老老实实地找座位吃饭。 杨大人从外头看着他们排队入内,安安静静地按前后坐满食堂,不禁抚须轻叹。 桓、宋两人知道他这是对工人素质满意,便问他要不要进去用餐,杨大人只看着餐厅内安静用餐的工人,带着几分赞许和激动之意说道:“桓大人、宋大人,你们这不是在安置流民,这是在养兵啊。” 明号令、遵法度、懂规矩,这是怎么教成的?他巡抚陕西,管军民两政,在军营里也少见这样令行禁止,举止整齐的队伍。这些流民才被他收纳进来没多久,怎么俨然就有了将士气度? 宋时垂下眼眸,微微一笑。 不是他们按养兵的法子养工人,而是……工人本来就是最好的士兵啊。 第166章 杨大人欣赏了一会儿他们园区工人的组织性纪律性,便要去试吃员工营养餐。 他一定要与民同乐, 做下属的也劝不动, 只得吩咐人去后厨拿几个干净攒盒, 连同江师爷和他们带来的差役的份,让厨子送来。 幸而他们园区常有御史、知府和府县里其他领导来视察, 视察时少不得要到员工餐厅逛逛,这里的管事和厨子不敢克扣太狠,四菜一汤里是实打实有肉的。 今日吃的是一道炖杂鱼、一道河虾炒韭菜、一道水煮茄子、一道老醋拌菠棱菜、一道丝瓜汤, 主食是掺着高梁、豆面的杂面馒头。大锅菜的味道说不上好, 但菜里有油水, 盐也搁的足,对这些干重体力活的工人来说就挺合适——有油有盐, 吃了才有力气干活。 杨大人也懂这点, 拿筷尖点着菜夸赞道:“不错, 人若缺盐就缺力气, 这里给流民的吃食倒不吝惜盐。” 好说,好说, 其实还是因为他们买盐便宜。他们一个知府一个御史, 背后还有个王爷, 哪个盐商敢倒卖高价盐给他的工业园? 不过这点就不必跟领导说得太清楚了, 宋时只谦虚地说:“这园区里也不是白供养流民, 都是以工代赈的。既是要让人做活,就得给足吃食,不然干久了身体就掏空了。” 杨大人点了点头, 又问他们一日供几餐,早晚吃的什么。 宋时便细细给他解释:“一日供三餐饭,午晚两顿都是四菜一汤,两个馒头或两碗饭,唯早餐不做这么多菜,只供咸菜、粟米粥。夜里巡夜值班的也供一顿宵夜,有菜有饭,都是厨子提前做好的,搁在火上热一热即可。” 因为算是以工代赈,救济流民,给的工银不多,按工作不同一日只给二三分银。 杨大人算着来时所见的人数,叹道:“这也算得上大手笔了,汉中府可还养得起这园子?” 还养得起,建这工业园有本府好心富户捐助,他们府里并不花什么钱。且如今园中所产的白云石耐火砖满大郑朝也没有第二个地方能弄出来,想订这砖的人都排到明年了。 杨大人又想起江上引动他好奇心的烟柱,隔着窗子看了一眼,笑道:“原先看这黑烟碍眼,如今知道它能养活如此多流民,倒觉着这烟柱也是好东西了。” 其实不是好东西,还是得治理。特别是焦炉煤气,里面还带着煤焦油,容易堵塞烟囱,落下来还会污染土地,必须尽早处理才好。 不过他已经从晋江文献上查到,空厂排放的废烟里有大量热量,可以用来烧水、烧锅炉,甚至将来可以搞个全厂区循环的火墙系统。炼焦时产生的焦炉煤气不只有热量,还可以燃烧,只是火力不持久,不能供烧窑、炼焦,但或者可以用来煮草木灰水。 而且焦炉气里的可燃气体是氮氧化物,能跟硫酸结合成硫酸氨—— 然后他就有氮肥了!氮磷钾全齐!现代农业的基础就有了! 就是这个输送热气和煤气的技术问题还得解决一下,得去四川请个天然气井工匠来。四川自古就有利用天然气井的传统,当地人不仅能开极深的天然气井,还能用竹筒运输天然气到百姓家里烧火,说不定也有法子引流这些烟气。 他几乎顾不上吃饭,就给大人展望了半个小时汉中经济园的未来发展,听得杨大人胃口大开,将两个杂面馒头都吃尽了。江师爷今日在园子里也大开了眼界,听着宋大人讲的这些东西,几乎错不开眼。 一桌人里,唯有桓大人还安安稳稳、斯斯文文地吃着饭,有官人的体面。不过江师爷眼角余光偶尔扫过他那边,仿佛看见他把宋大人眼前那盒饭也拿了过去,自己慢慢地挑着鱼肉。 此事他倒不适合说,索性只当没看见,又抬头接着听宋大人说话。 说着说着,堂外便有钟磬齐鸣,堂内工人抓紧出去交班,外头又排上了几队尚未用餐的工人。 杨大人叫这钟声惊醒,才想起宋时一直在说话,都没歇下来吃口菜,不禁劝道:“菜都要凉了,你且吃了饭再说。” 大夏天的,菜凉也凉不到哪去。 宋时告了罪,提起筷子要吃,才发现自己的攒盒有点不大对劲——那盒炖鱼里的鱼头、鱼尾和刺都不见了,只留下一盒干干净净、还挺整齐的鱼肉。一块白生生的鱼肉搭在最上头,还留着剔骨时筷尖划过的痕迹。 还能有谁这么体贴,给他挑刺呢? 宋时心里美滋滋地,笑意悄然从眼底、嘴角流出,垂下头朝桓凌看了一眼。他倒是已经吃完了菜,攒盒几个格子里胡乱堆着鱼头、鱼刺,甚至还有些没夹好扒掉的鱼皮,可知自己这盒整齐干净的鱼肉哪里来的。 这要不是领导坐在对面,他说什么也得让小师兄尝尝自己的劳动果实啊。 他低着头一筷筷地夹鱼肉吃,享受着这份无言的关切。对面的江师爷吃得比他快些,撂筷后恰见他正拣鱼肉吃,还是整块好肉,不由得想起方才看见桓大人拿着他的食盒挑鱼肉的情形…… 咳,方才不曾说,现在也还是不提了吧。 这一餐饭吃罢,宋时便提议大人先去码头客栈休息。他们回城帮杨大人传信,等周王传召杨大人到府议事。 厂区毕竟有烟尘污染,不是久留之地。 杨大人欣然同意,重扎上头巾,一行人黑纱蒙面,雄姿英发地出了园区。送他们来的车还在外头等着,杨大人却还是骑了马,只让江师爷与士兵乘车在后头随行。 他们三人并辔走在前头,说话不虞叫人听见,杨大人方问宋时:“本官见那些流民懂得列队,做活、吃饭时也整齐划一、颇有章法,你们是如何训练出来的?” 那种规范化的动作吗? 这是管理学基本知识啊。 他们历史与文化旅游专业虽然分在历史学院,本质其实也就是个旅游管理专业,这个知识点他记得牢牢的。 一百多年……啊不,四百多年后的科学管理学派的领军人物泰勒老师就身体力行,通过搬铁块实验分解细化工人劳动步骤,以达到提高劳动生产率的目的。现如今他也就是追随后辈管理科学大师的脚步做了回实验,试出了比较科学合理的工作方法罢了。 按着这种方法,工人一天休息的时间更短,劳动生产率更高,又不会累伤肌肉,工作效率不就提高了么? 劳动生产率高了,产品成本自然降下来了。他们大资本家要的就是提高效率、降低成本,从而达到赚钱、赚钱、赚钱的目的,别的都不重要! 何况他如今已经是比资本家更凶狠残暴的封建地主阶级了! 宋知府冷血、残暴、不知自省地答道:“大人不知,平常人做活往往只凭一股蛮力,初时有力,做久了力气耗尽,行动便迟缓,甚至往往就在那里摆个样子,磨蹭着等休工。若有那等实诚人,累了也不肯休息,硬撑着苦干下来的,又容易在体内暗积隐患,更不可取。 “下官从前在桓家读书,近又随师兄习武,深知张驰有道的道理。因此下官便叫他们学着最会干活的人的动作,又依着体力稍弱的人疲累速度安排休息。若做事时姿势端正,又在身体疲惫之前及时休息,不叫筋骨过力,便有力气从早干到晚,亦不易受伤。” 至于让他们排队,是因为排队出入、领东西效率高,看着也整齐。 现代人从小就学排队、学纪律,这些都是骨子里的东西,带到哪儿用到哪儿,自己有时也意识不到。 桓凌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古代人,还是跟杨大人一样巡查过陕西兵备的,更理解大人心思,主动替他解释道:“宋知府倒不是以练兵之法练这些流民的,只是此处做的活计离不开火窑、滚水,稍有差迟便会伤到他们自身,所以格外讲究遵规守纪。那些百姓自己心里也明白这点,又有宋大人亲自关怀,吃得饱穿得暖,感他活命之恩,干活时就更听话。” 他是个太平知府,做什么要练兵呢?这些做工的人只是感念知府恩情,格外听话而已。 如今军中那些不听话的士兵,要么开始选的就不是良家子,而是油滑的市井恶少;要么就是让军中旧有的风气浸染,改了性子。若军中粮草供给不足,那就是再老实的良家子也不能用心训练了。 若要改变这情形,首要的是保证衣食,然后上面将官立身要正——上行下效,这园子里若非有宋大人约束,如今至多也就是本府原有的那些矿山、灰窑、货栈、码头上的情形。 杨侍郎轻轻点头:“太祖在时定下军屯之法,如今多半已抛荒,好良田也叫人占去,这些年不知败了国库多少钱子。如今好容易朝廷换将,可将原先私占军屯、强令兵丁为奴仆的风气扫清,本官也有重整军屯之心。” “也不必须做成汉中经济园这等气象,只要能将屯垦兵丁养出那样令行禁止的规矩,本官便满足了。” 怎么宋时就做了陕西知府,不能像桓凌似的做个御史,随他踏遍边关呢?就连桓凌这个御史都是指给周王的,不能轻动,不然他一封奏折上去,带他到榆林等地整治军屯多好! 凭他们弄出这么大个汉中经济园的本事,岂不能把边关那些无衣食为靠,要逃到外府就食的百姓都安置起来,也养成这般能干、听令,适合入伍当兵的模样? 第167章 杨大人在城外歇宿一宿,洗去一身风尘和煤灰, 转天换上官袍, 摆起仪仗, 进城拜见周王。 周王府如今已改装得天翻地覆,正门前殿都已按制建起来, 该粉的粉、该漆的漆,兽头、花窗、花砖也都装上,已见了王府的规模。 后面寝殿在周王强烈要求下倒没怎么改动, 但内里装修的也和前殿一样到位:墙内砌了一层耐火砖, 抹了掺白云石粉的快干高温水泥, 墙面涂了白云石浆代替普通石灰浆;窗户镶双层玻璃,当中留一层隔温空气层;地面砌起一层可以通烟气的空层, 烟道通到殿后一个单独的炉灶, 到冬天点上火就能通地暖。 地暖层上铺了木龙骨、木地板, 地板与地火层之间形成了一层空气隔温层, 脚踩在地面只觉温暖,不会被高温烟气烫着。 地板虽只用最平常的柞木板子拼成, 但经上漆上腊、打磨得光滑如镜, 又有一种不逊于寻常地砖的雅致趣味。再压一条盘金错银的天水丝毯, 仍是满室富贵, 称得起金枝玉叶的皇子身份。 前殿彩绘雕漆是大工程, 如今尚未完工,周王便在简装版的寝殿中召见了杨大人与桓佥宪,与他议起边将强征百姓入伍之事。 此事他先前已发信问责众将领, 正等杨大人过来共议。 杨大人入殿见礼,又与早一步在此等候的桓凌厮见,然后说起了周王所问之事:“臣近日在榆林关一带巡查,确实访得有将领如殿下信中所言般强征百姓,却非为守军,实乃屯丁。此亦是边军缺人,无可奈何之举。” 大郑朝自太祖立国以来便实行军屯制度,军中粮食十之七八可由本地军中自行解决。然而立朝百四十余年来,边关少经战事,军屯也早已松驰靡烂: 按太祖之制,守城与屯垦士兵该有三七分,多开耕地,以供养守军。然而军屯田地这些年一步步遭人侵占,军中粮草不足,就需国库投入更多粮饷补充。而戍边军将中多有吃空饷的,军中兵丁益少,而守城之军不可以少,军屯就渐渐荒费了。 到前朝兴宗年间,守城、屯田士兵比例就已近五五分,近年又因达虏连年入侵,士兵战死或逃亡的极多,好的军屯良田又多被占作私田,士兵也成其私蓄的奴仆,军屯几乎作废了。朝廷虽发来将领和军队,却也都是战兵,不能兼顾屯田,只能从本地百姓中征发丁口做屯丁。 如今好容易边关换将,原本叫人占为私用的田土重归军中,若不能好生耕种岂不浪费?何况一旦军屯能自给,便也不必再从民间征发粮草,百姓日子也能过得宽裕些。 杨大人对军屯十分看重,叹道:“国朝初军屯方略推行得好,单凭地方屯垦便可供养大军。若得重现旧时军屯盛景,粮草丰足,边军也不至于‘饷来则聚、饷去则散’,全无士兵的样子。” 若军中也能供起昨日在汉中经济中心吃的那样的粮饷,士兵定有力气每日操训,训至经济中心那般行止有法度,遇见战事时令行禁止,不贪逸畏险,如此还有什么战事不可胜? 他力主军屯,以为征兵必不可免,这些日子陕西镇、宁夏镇等近处将领回信应对周王的问责,也都以为征兵之举势在必行。 若要重整军屯,势必要征兵,可周王也亲自问过那些逃人,深知百姓苦于兵役。他若不管不问,任由各地将领征兵,日后强征百姓入军之事必然越多,百姓尚不能安居,边关怎能安稳? 可若不整理军屯,单凭朝廷运粮,一年从南方产粮大省运送的这些粮草又是极大一笔开支。 周王沉吟道:“此事须定个两全之策,依着杨大人的说法,屯田定是该屯,但也不可强征百姓……” 若不用军士屯田,岂不就要改用民屯了? 杨荣道:“民屯也并非不好,只是愿到边关开荒的百姓少。边城天气干旱多灾,一亩地至多产七八斗粮,还要截留口粮,供到军中的更少,不及军屯得的粮多。再者当地府县官员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鼓励百姓过去垦荒……” 他说着话,不由得看了桓凌一眼:“桓大人与宋大人建的汉中工业园不是由富商捐济来的?屯垦之事或者也可由当地府县向大户筹款。” 桓凌苦笑道:“下官问过本地府衙,便在汉中这样的大府,筹款亦非易事。咱们汉中经济中心能得许多人捐资,多半是为宋大人要在此建学,那些学子的家长只当是预支束脩了,别处恐怕学不得他。” 说到向富商筹款,他倒想起了商屯。 也就是令商人输粮至边关,以粮食换取盐引。自太祖时有输粮换盐引之法,初时江南粮商多运送粮草到边关,后来便在边关包地雇人种田,以粮草换盐引,大济军屯的不足。只是后来从中盘剥的人多,开中法被废,国库改以银两换盐引,边关商屯渐渐也就荒废了。 茶盐法不是能轻动的,但若陕西有什么特产,能以粮食来换,是否还能如军屯般吸引外省商人输粮甚至来屯垦呢? 譬如他们这汉中经济园里产的耐火砖、高锰酸钾、磷钾复合肥等物? 或者时官儿还能制出什么后世特有的东西? 这些东西都是流水作业生产出来的,工人只负责自己所做的一项,不虞外人仿制。特别是化学产品,连他们两个按着书做的都做得十分艰难,别人不知道具体配方、步骤,就是来个会烧仙丹的道士也烧炼不出。 若在军中建起这样的“工厂”,产出之物皆许富商以粮食换取,岂不就能引得商人在此雇人开荒种田,重得当年商屯之利? 再简单一点,他们这园子里产出的耐火砖如今就有许多大户争着订货。若他们以粮换砖,再输粮到九边,眼下即可稍解军粮急难,各处也不必急着抓人垦田了。 只是这经济园上下的开销便不能再由汉中府承担,得向朝廷要本钱。汉中知府一力担负下陕西边军粮食运输,亦是该记在考绩上的大功。 他诚恳地向周王和巡抚大人提议:“此举既可解一时之急,将来若能在各地多建这样的园子,引得更多商人来此,还有可能再兴起商屯。 “而且杨大人亲眼见过经济园中景象,那些做工的人起头儿便要学遵规守纪,虽不操练枪棒弓箭,但懂得听令、有力气、身体灵巧,都是选兵丁的好苗子。” 至于如何让他们愿意当兵…… 大郑军中都是募兵制,一年给战兵的钱粮也不少,只是之前被克扣的太多,粮饷到不了底下士兵手中罢了。若粮饷充足,兵备精良,自然能招募到良兵。 他将这打算细细讲给周王与杨大人,周王尚在考虑,杨大人便已问道:“依你之意,要将这经济园中所能产出之物都定为官营?” 不至于要将所有产出都定为官营,但这经济园本就是官家建的,卖东西自然就是官卖。 他倒有意请旨,将白云石水泥、白云石砖等物都定为官卖。若是外头有人用石灰、观音土之类掺上焦油烧制成砖,装充耐火砖卖出去,那可定然是遇火便着,能酿出大祸的。 他与杨大人在周王座前商议半日,得了周王一句首肯,便告了退,要回王府侧院自己的临时衙门写条陈。 杨荣这个巡抚下临汉中府,本该住在馆驿,然而城里这宾馆改建成周王府邸,他又有些经济园的事要问宋时,便想搬去汉中府衙门。 他与周王道辞时照直说了,周王便淡淡一笑,劝道:“杨大人还是留在王府中暂歇一宿吧。宋大人散值后便要来王府,到时候一起当面说话更方便些。” 晚上宋大人要来王府?是殿下要安排人唤他,还是方才言语间已示桓大人叫他来商议换粮之事? 周王殿下做事果然雷厉风行,他们三人才议出个章程,就要叫宋知府来共议如何实施,实在令人欣慰。 杨大人却不管周王殿下是被贬到陕西还是为军务来历练,如今圣上还没选出新后,也还没生下嫡子,那么周王便是皇长子,比起弟弟们更该继位。他们做纯臣的见到皇长子这样勤政爱民,便觉着江山有继,自然是要赞扬一声。 周王听见他这番夸奖,神色却有些复杂,主动解释了一句:“其实宋先生与我们不是外人,日常要到王府来寻……议事的。” 与我们不是外人…… 周王与桓凌是妹夫与舅兄之亲,这句“与我们”想来说的就是他们二人。那不是外人,难道是主宋时与桓凌的关系已经得了周王的认可? 周王就已经将他当亲眷看待了? 周王见他仿佛不大相信,含笑解释道:“桓大人与宋先生之事早在京中我便知道了,连父皇也吟过桓大人的鹦鹉曲。小王亦是有家室的人,怎能不体谅他们,行些方便呢。” 是啊,连皇上都没拆散他们,还把宋大人送到陕西来做知府。恰好这汉中府衙与周王府又离得这么近…… 杨大人究竟是有宰相识度的人,自不愿过多纠结别人家事,便朝拱手谢道:“下官便叨扰殿下了。” 第168章 周王府前殿尚未修好,后殿又有女眷, 就把杨大人暂时安排在了花园小楼里。那座小楼虽然不像正殿那样大修大改, 但因周王暂住其中, 为了他住的方便,宋时装修正殿时就叫人顺便在楼里装了套上下水。 在现代人的眼光里, 哪怕有红漆雕花,矜贵到跟慈禧的一样铺着香灰的官房;哪怕洗手时有人用金盆跪着端到面前;洗澡时有多少宫女伺候,能随时加热水, 也不如一个现代卫浴室。 加个带镜子的洗手池、一个冲水马桶、一个淋浴器, 幸福指数能提高好多。 洗手池旁还搁着半透明的鸭蛋形热制皂, 能彻底洁净手上油污,再用流水冲洗, 洗得更彻底、更干净。 杨大人冲干净手, 拿毛巾擦了擦, 叹道:“早听说宋大人的令尊修府衙时爱在屋里修水道, 上下水俱通,他做儿子的竟也是一样的爱好。不过有这水喉果然方便, 水竟还温温热热的, 难不成是你们现提了热水上去?” 派来服侍他的小内侍应道:“这倒不是, 宋大人使人在屋后装了个二层高的水塔, 塔上的水箱是个敞口的, 如今正是夏日,白日里水晒得久了自是温热,洗手洗脸都可不必另打热水了。” 那淋浴和浴缸又接到旁边隔出的一个灶间上装的水箱里, 灶里烧好热水倒进水箱,隔壁就能舒舒服服地放水沐浴。 杨荣就是福建人,对宋时这福建考出来的状元也算有半个乡里之谊,对他也曾多有关注。老家建安的亲友更对宋时百般推崇,家中也装了他们父子任上弄的“自来水”,是以他用上这水时倒也不像别人初用的那么新奇。 不过他曾听说京里有人学着装了宋家这种自来水,冬日里水管被冻破,水喉拧不出水,破处却冒得到处都是水,是以不曾装过。汉中虽然地气温暖,可也要过冬,总比不得广西、福建那等冬日不结冰的地方,他给王府装自来水,就不怕到冬天水管结冰,不能使用么? 还是说宋大人那管子有什么特异处,能应对寒冬? 他不禁有几分好奇,叫人带他去看水塔。 说是水塔,其实只是楼后一个高高的木架子上架了个陶水缸,陶管从缸下缘伸出,穿进墙里。水箱上方缘着屋沿伸出个横杆,下头有麻绳吊着两个圆形的滚轮,轮下方吊着个水桶,另一端的绳子系在木架上。 给他引路的内侍便指着绳子说:“大人请看,这绳子就是提水用的。平日倒水时就把绳子解开,从井里提来水倒进这桶里。桶口这里也穿了条绳子,水桶升上去后拉一下这绳子,水就流进这水缸里了。” 用这个滑轮比桔槔省力,也省地方,年小的内侍都能拉动满满一桶水。 杨大人不曾见过滑轮组,听他说得这么好,倒有心试试,便叫他解下绳子,打些水过来试试。 内侍满口答应:“花园西北角就有水井,大人稍待,小的就去取水。” 其实这小楼前就有防火的水缸,那小太监却不从这缸里舀水,而是要到园子角落的井里取水。 那口井的井台是完全封死的,是以杨荣初进园子时竟没发现它是口井。井台石面上竖着个黑沉沉的、铁铸的圆顶柱子,前面伸出一个短管、后面有个长把手。那小内侍过去喊了两句,便有看园子的人提着桶到那东西前,握着长把手一压,一股水流便从中涌出。 杨荣心中猛地一动,大步走到井前,叫那管事先让开,自己试着压了一下。 居然十分轻松。 他以为这生铁铸的东西要费多大力气才能压上水来,却不料以他的身体,只用两三分力气便能轻易将把手压到底。压得快些,水流便一股接一股地喷涌出来,如山间清泉一般,很快便盛满了一个水桶。 他拿舀子舀起来尝尝,竟纯是甘甜的井水味道,没有丝毫铁腥味。 一个铁疙瘩做的压水器具,压出的水竟不沾铁腥味,这是如何做的? 这念头在他脑中转了一瞬,很快又被更要紧的念头覆住——若这压出来的水不是倒进桶里,而是直接在下方挖一道水渠引水到田间,岂不可以省却许多浇地的力气? 西北边陲少有河溪水渠之类,军屯的土地多半也是要打井水浇地,军中要用铁铸一个压水器具又不似民间百姓那么费力,回头叫人多打些这种铁水具给各地军屯装上,岂不也有利屯垦? 他这些日子为着边军抓壮丁的事日夜操心,看见水井直接便想到灌溉,想到灌溉更想赶紧见见弄出这压水器械的宋知府,仔细问问他是如何做出这东西的。 桓凌这御史与宋知府其实不相统属,连周王也是镇抚军事来的,无事不能插手地方政务,可他这陕西巡抚却是专管本省军政两项,叫知府来问政正是职分内的事。 宋大人在调着花样找理由到周王府蹭吃蹭住了一个月之后,终于可以不用编任何理由,大摇大摆地进王府了。 他听到上官传唤之后,半点没有寻常做地方官的见天使时的激动和紧张,大袖一挥,将这份喜悦传递给了同衙的几位下属:“今晚本官不能回来开会了,赵兄代我主持一天会议,有什么问题明日再报与我知。” 赵同知脸上每条皱纹里都酝酿着欣喜的笑意,拱手应道:“大人只管放心过去,咱们府里今日又没有什么人命要案、水旱灾荒的大事,下官自然都处理得来。” 虽然没有送瘟神那么露骨,也和他前世旅行社员工听说领导要出门的神色十分一致了。 宋知府是个宽厚的领导,很能包容下属这点小心思,只当没看见他的脸色,甩甩袖子一身轻松地直奔周王府。 这一回有杨大人派去接他的军士在,进门时他就可以负着手在一旁等着人迎接,不必再拿文书遮羞脸。坦坦荡荡地进了大门,便叫传唤的士兵领进侧面花园里,见着了正等着他来研究屯田问题的杨大人。 杨荣直接把他指到水井旁,先问他井上的压水泵是什么,为何能把水提起来,能否以之浇地。 宋时回到连襟府里没能见着心上人,却叫领导扣下认真谈起工作来,瞬间仿佛也有点理解下属开晨会时看见他的心情了。 好在他平常也是加完班之后才能到王府蹭饭,想想今天不过是换换办公场所,待会儿吃饭时还能比平常更提前一点见着他师兄,也就感觉这趟跑得不亏了。 他振奋精神,把袖子一网,上去压水,让杨大人看水压泵上面活塞浮动的情况,一边给他讲述这种手压式水泵靠大气压强压水的原理。 他还有一本《大气论》,里面写到些大气压强方面的基础知识,回头可以送给大人一本。 “大人可还记得渴乌?” 渴乌可隔山取水,是古代一大水利发明。应用起来便是将中通的竹管首尾相连,用漆过的麻布裹封竹管接口处,使其不漏水。而后将一头浸入水中,另一头管口点火燃烧,耗尽管里的氧气后,水面的大气压就会将水挤到竹管另一端。 《后汉书·宦者传·张让》中便有渴乌的描写,章怀太子李贤为之作注,写其原理就是“以气引水上”几个字,也就是虹吸效应。 他上小学时就用虹吸效应给鱼缸换过水,不过没那么讲究,还要点火耗氧什么的,而是直接对着管口嘬一口,把水引上来,效果也是一样的。 杨大人虽没有过嘬水管的经验,但《后汉书》的熟悉程度不逊于他,当即醍醐灌顶,脸上微露兴奋之色,拊掌道:“正是!汉末十常侍人品虽不端,但毕岚作的翻车、渴乌实在是惠及后人的良物。他当时用渴乌汲水洒地,咱们不也能用它汲水浇田么?” 他便把自己方才筹画之事告诉宋时,又问他:“依宋大人所知,可否将一个渴乌置于井中,凭大气压力将井水压入沟渠?” 这个……得看水面和沟底哪个高,反正没有高度差是不会有虹吸效应的。 他对杨大人这个不懂物理的纯文科生自有一番同类间的怜爱,放缓声音答道:“大气压在井水面上的力还不足以灌溉,若要以井水灌田,未若在井中竖个水车。” 水车?那么小的井口中怎么竖得起水车? 杨大人脑中立刻浮现出汉中经济中心那个巨大的临江水车,再看看眼前小小的、被封住井台的八角井,实在不知什么水车能建在这里。 宋时神秘地笑了笑:“口说无凭,下官在本县里建了几个试验田,其中也有几块是要引井水灌溉的,已是装了那种井上用的水车,大人若有心思,何妨去看看?” 他不是收容留民在经济中心做事么,怎么又有什么“是堰田”?难道是划了汉中土地给外来流民做民屯? 杨大人越发叫他勾起兴致,追问道:“这‘堰田’莫不是你在汉中经济中心旁边开辟的?为何叫作‘堰田’,莫非是堰塞水泊而成?” 不是堰田,是“试验田”。 是他在南方积累了些种田经验,拿到北方来却怕不合水土,所以拨出些田地来试种、验证其法是否合适,故而叫“试验田”。 “你在随父在任上读书,竟还亲事农桑?你这回到汉中为官,可带了多少有经验的老农来?” 那道不曾,不过是他读过《农经》,亲自下过田,记得些东西罢了。 杨大人诧异道:“你会安排人烧窑、做砖也就罢了,怎地又会种田?” 他自做这巡抚以来,也巡查过许多地方,可别处地方官劝农耕桑也不过是下几条令,他怎么就懂得农事,还亲力亲为到这地步?这位宋三元做京官时是个除了编书、讲学以外一应事体都不沾手的清华名士,怎地到地方上就摇身一变,成了比他父亲还懂行的亲民官? 杨大人深沉地感叹道:“原以为你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想不到于农事一途,本官比起你来倒是个不通事务的迂腐书生了。” 宋时可不敢在领导自嘲时附和,只微微一笑:“大人过誉,下官只是相信以行验知之道,欲使知行合一罢了。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大人拨出时间,随下官去看看本地实验田便知情况。” 杨侍郎没注意他悄然提出了“知行合一”的先进思想,点了点头,欣然道:“原本是想唤你来问问你那经济中心产出之物官营专售之事,想不到又说起了农事。不问不知,宋状元的学识竟如此广博,来日你那学校建起来后,若能教授‘大气论’那等实学,本官都想来听听了。” 宋时含笑应道:“官营之事由周王殿下、大人与桓御史作主便是,下官也觉得那园中产出的东西该由官家经营,不可轻放给私人。甚至那买的、存的、用的人都该经过考核,不会用的、不会存的、不知其危险的不该卖他。 “将来下官那书院建起来,要教实学,也要教教学生经济园中产出的本质是何物,如何制造、使用。” 第169章 五月初在大郑朝是个小长假,宋时在福建讲学时就都是捡着这劳动节讲的。 虽说地方公务人员不能像京官一样安安稳稳地歇假, 但其实如果没有紧要案件、没有领导突然莅临检察之类的问题强迫进入加班状态, 每天早晚点个卯就能回去歇着了。 杨巡抚虽然很想直奔宋大人的实验田, 终究念端午佳节的份上,容汉中府的下属们安安稳稳地吃了粽子、喝了雄黄酒、洗了百草浴, 转天闲下来了才传召他。 正经节日已经过完,也该引上司去看看他那“试验田”是什么样的了。 他们人都住在王府里,有什么动作自然要向周王通报一声。周王听得他们要下田视察, 便也主动提出要与他们一道去看看民生疾苦。 亲王出行, 两位左右长使都要跟着, 桓凌这个做向导的自然要随行。一行人收拾了车驾行李,备下便装, 周王的车驾上甚至还带了些踏青时用的吃食、玩器, 足足准备了四辆大车, 赶在转天一早天色尚半昏昧时出了城, 到城北一片山地实验田所在地视察。 那片地在天台山脚下,却无溪渠经过, 缺乏地表水, 正是靠引井水灌田浇地的。 试验田四至处钉着木牌, 上面写清四至、田地面积、土质、雨水、浇地方式、栽种的作物、所用肥料、种田人姓名等事。 宋时远远便认出了牌子, 指着牌子对车里的杨大人说:“大人请看, 那牌子所竖之处,就是天台山第一试验田了。” 这座田位在天台山脚下,没有地形雨加持, 雨水量只能算中等。但这里有口井,方便农户取水浇地,即便大旱天井水也不枯,土地产出一年能有一石以上,还不算瓜茄豆菜之类,也算得上良田了。 他一面介绍着这片试验田的情况,当先下车,引着领导们向田里走去。 他和桓凌年轻力壮,一片腿就落到地面,轻盈地踏着田间高低不平地小路前行。王府左右长使还没下车就赶紧吩咐人拿滑杆来抬周王和杨大人,不过杨大人年纪虽长几十岁,身手却还利落,踩着脚凳下了车,便自己拎起衣摆走向田间。 牌子上写的虽然精细,可对于平日不事农桑的中枢大员而言,却有些琐碎难懂,还不如地上那片黄嫩嫩新冒头的豆芽吸引人。 地里的麦子已收割罄尽,麦穗也不知被妇孺捡过几轮,连麦秸都被农户抱回去当作柴禾,地面重新平整过,种上了一茬大豆。此时地里的大豆才出芽,一颗颗黄色的双瓣小苗从土中冒头,在风中轻轻颤抖,孱细纤细得可怜。 土地被一道道深沟交错割开,沟渠中都有水光流动,田埂内成块的田土被深耕过,露出底下黄棕色、富于酸性的土壤。土地犁得深透,土壤松软而湿润,伸手攥上一把便能感到润泽的凉意,指尖轻捻土块,便会在指上摊成一片薄片。 宋时自己抓了把土捧到杨大人面前,又捻又搓,给他看这片土壤湿润度。 杨大人虽然关心军屯之事,但当真还没关心到以兵部右侍郎之尊亲手摸田土的地步,就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右手停在空中不知该摸不该摸。 另一边看着的桓御史懂得他的挣扎,主动拈了一撮土在指尖,安慰他道:“大人请看,这田土里施的底肥都是是经高温腐熟而成的,里面致病的虫卵等物都已加药石和高温杀了,比一般农家肥干净得多。大人不信可以拈起来试试,那土里头的肥料摸着跟土石无异,味道也不大,其实不脏手的。” 杨大人闭了闭眼,上前也拈了一把,只当是普通的井台、灶台土,细细捻开,感受着土壤微湿的沙涩质感。 的确摸不出曾施过他曾见过的那种肥水,就和普通泥土相似。 他将土搓掉,悄悄取帕子擦手,面上稳重地点了点头:“本官明白了。宋大人且将这肥土放下吧,咱们还是去看水井的要紧。” 刚被人用滑竿抬到地头的周王看着他们三人研究肥土的模样,脸色却微妙地变了几变,抿了抿唇,用力咽了口口水才道:“杨大人说得是,既已看过土地了,咱们还是再去看看别的。不知那水井建在何处?咱们先去看井,本王还想看看它与王府中那府有什么区别。” 宋大人捧着田土看了一圈,遗憾地发现周王连同两位长史都没有亲手体验的念头,便将土培了回去,轻拍几下,覆实了土壤。 桓凌指尖那点土也随意洒到地上,拿出帕子随意地擦了擦手,笑着拿起他的手抹了一把,说道:“走吧,到水井处洗手。” 水井就在这垄地尽头,井口处砌了个高于地面的圆石台子,石台却比寻常井口大,一边高一边低,也和装了压水具的井一样是封了口的,只在中间留出空隙装了个长水槽,水槽中间是个小口。 水槽后面石板上竖立着一个圆形上突出许多小柱的木轮,其上挂着一轴绞链,延伸到井里,竖轮旁下方又有一个横轮与它交错,横轮上方顶着个摇杆,正有一个农家汉子推着杆转动。横轮每转一下,带动竖轮旋转,竖轮上卡着的绞链从出水口不转上来,链上串着皮钱,每个皮钱从水口出来时便托上一股水流,将井水推到槽里,流下石台。 石台下是挖好的沟渠,水顺渠流出,流向田间挖好的水道。 这水出的却又比压杆提水快得多,水流顺着石槽不断流出,水质也十分清澈。宋时快步上,吩咐那人继续推水,请杨大人上来洗手。等他洗过一回,自己也接水洗了洗,桓凌拿了条新手帕给他递过去,拿着脏的那条在槽里涮了涮,拭掉指尖的水。 杨大人洗干净手,也不起身,就拎着衣摆,气度徐苏地蹲在井台上,朝出水口里看。 这井水也是一轮一涌,还有木制铰链串着圆形的皮钱从口中穿出,又随着链子穿进另一个口里,仿佛是靠皮钱将水带上来的,不是气压所为。 他拎着衣摆,气度十足地蹲在井边,努力看着那黑黝黝不透光的小口,问道:“这莫非也是大气压出的水?” 不是,这出水底下有个内径和皮钱一样粗的竹管,这串着皮钱的链子像自行车链条一样挂在齿轮上,底下穿过竹管,上头齿轮带动链条转动,管外的皮钱转进管内,就把管里的水一段段托上来了,和古老的翻车式水车原理差不多。 唯一的缺憾就是铁价太贵了,只有链子是铁的,别的都是竹木石头制成,容易磨损,用一段时间就得修换。 要是能做成铁的就好了。 杨大人听着他抱怨,忽然想起自己前日压手压式水泵时一闪而过的疑惑:“这铁泡在水里不怕它生锈么?” 宋时苦笑道:“哪有不生锈的,那压井器内层是打了锡箔贴上去,着火焊结实的。可锡比铁还要贵上许多倍,要用铁链打这么个水车,再贴一层锡箔,哪里的百姓也用不起它。” 生铁一斤六厘银子,熟铁一斤一分五厘,苏州钢一斤竟敢要三分六厘五!而能做食器的纯净锡价就跟铜价差不多,一斤要八分银子,加在一起光打一个手压抽水机,成本就要几两银子。而这种水车用料更费,若管链和尺轮全用铁制,再加镀锡——往少里说也得十几两。 一般人家能打得起井的,往往都是小康以上,甚至有点殷实,也还建得起一个抽水机。可这些种地的往往都是租种别人家土地,井也是早年留下来的,不会自家往上投钱;而那些租地的人收了固定的租子,自家不亏本就是了,有几个肯花钱装水车方便别人的? 都怪钢铁业还没实现工业化! 若是他们汉中府能建个小高炉,买矿石来加工,一炉熟铁或钢少说不得省出几十上百两银子!要是铁价能降下来,打造成农具的成本降低,百姓买得起生铁筹造、尖头裹熟铁的坚韧农具,生产效率肯定要提高。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诚不我欺他。 他这帐算得杨大人也有些心痛,周王在旁听着,忍不住又要问他:“可否由官府出资做些这种小水车装到井里,供百姓使用?若是银子不够……” 皇上给您银子是让您自己过好点,不是到处捐济的。花多了不光皇上得怪我们当地官员找您要钱,御史还得弹劾您邀买人心呢。 他回眸看了一眼就在旁边站着的佥都御史,御史中的高级战斗人员。 桓佥宪果然不让他失望,回了他一个眼风,当场到周王驾前劝谏:“殿下此行是为镇抚边军而来,一举一动牵动各方。此事是汉中府内政务,殿下虽暂住此地,却不是亲王就藩,合该管治下之事。这笔款子花出去,反而要惹得人议论殿下与宋大人的关系。” 咱们两家有姻亲之谊,王爷就更该避嫌了。 但这事却在陕西巡抚管辖权下,杨巡抚漫不经心地听着桓凌劝谏周王之语,心中想着周王方才要借银给百姓买农具的话,几番思量下来,忽地开口问道:“你那经济园里烧炼许多铁炭,是否早有炼铁、打农具的打算了?” 第170章 大国重器。 每个穿越者都有一个强国梦,这个梦想早晚都是要靠重工业完成的。当年郑太祖因为战争和早逝而未能完成的事业, 他这个后来者是一定要接过来的。 宋时深沉地点了点头, 又摇了摇头。 他是想发展钢铁工业, 可不是在这汉中经济中心里搞。若在他还没当官时,他可能早托了老父的关系买矿山、建铁厂;不过如今他在下已建了个收容数百民壮的经济园区, 又跟周王这尊大佛做了连襟,搞起冶铁业分分钟就会被人举报私造兵器,意图谋反。 不说周王已经有两个将成亲的弟弟, 跟哥哥的竞争关系激烈, 就他自己…… 那句“毋以妾为妻”, 就断了满宫妃嫔的皇后路呢。 大家都是拉满一身仇恨的人,做事还是低调点为好。虽然他就只想建机床、搞加工、做机器, 身正不怕影子斜;可是若真被人举报上去, 到刑部上上下下审查一遍, 说不定等还他清白, 经济园区都已经倒闭了。 这复杂的背景倒不好跟杨大人交待,宋时只轻描淡写地说:“下官建那经济园只为了收容留在本府的灾民, 多造些能惠好百姓之物, 却不是一定要在经济园里建起钢铁厂, 万事都握在自己手里。” 他的打算是扶持本府冶铁、制造技术, 让本地炼铁的商家能降低成本, 炼出更多更好的铁石,打造出更便宜、更锋利耐用的农具,然后由官府做担保, 分期付款,以平价售予百姓。 ——包矿给私人开采的话,采出多少铁,他们府里还能从中抽1/15的专营税。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汉中府城内并无铁矿分布。本府最适宜开采的富矿、大中型铁矿都在留坝、略阳等地,不能直接走汉水到南郑。要把开采出的矿石运到本府来炼铁炼钢的,运输成本太高,不如在矿山下就地冶炼成钢,甚至打造成他需要的零件,再运回园区组装。 宋时一条条剖析利弊,恳切地说:“其实这也是下官私心打算,真正实行起来还有许多难处,到时候还要请大人照拂一二。若能产出好铁,做出理多惠民器具,将这一地治得富饶,下官与汉中府官民上下必然铭记大人恩泽。” 杨大人微微颔首:“只要你汉中真能造出好钢铁,此事本官可以替你担着。甚至往后兵部筑兵甲要用铁的,本官也能替你说话。” 汉中府就在九边之内,原先就是兵部采购生熟铁的地方。若能产出好钢铁,胜过山西、苏州的,兵部采买铁料时就在汉中府多买些也可以。 杨荣想起边城旧守军并不算结实的披甲,生锈的枪箭;京里新将士带来的、不是很富裕的军械;还有兵部下辖器械厂日夜开工,一天却产不出几条枪的效率,眼中闪动着几分期盼。 兵部采买的钢铁价格比宋时算的还高,品质却平平。有时枪管铁质不好,内中易有砂眼,有的还没用几次便要炸膛。若得炼出好铁,打造出强兵利器,何惧达虏骑兵南下? 杨荣抬手拍了拍宋时的肩膀,万千寄语只在这一拍之间,却不必说出来。 他从来到汉中府,所见所闻,足以证明这位宋三元是个务实用心的人。只看竖在田间的那块牌子便知,他做事之前都要精心筹备,比得上将军排兵布阵,文人打文章腹稿,务必全无错漏了才肯出手,拿出手的东西也定然是远远超出人期待的佳品。 譬如眼前水井,譬如方才那片土里混的肥料,譬如周王殿下出行时带的羽毛球…… 该做何事、能做何事,宋时胸中自有规划,他又何必催促?今日终究还在端午假里,看过这井水车,也该放他们年轻人享受郊游踏青之乐了。 杨大人笑道:“今日难得周王殿下与咱们一同出城,天台山风景殊胜,咱们也挑个山青水秀的地方游玩一程。” 周王自来到汉中府也没出几趟城,这趟原本也打算趁机玩玩,听杨大人这么说,便欣然道:“杨大人好意,小王岂能不领?端午前确实也是正合适踏青的时节,小王叫人带了羽毛球和气球来,待会儿咱们寻个平岗玩一场也好。” 宋时为了找石英矿、磷矿,在天台山上也逛了不少地方,自然知道哪里风光最好,含笑应道:“虽然这座天台山不是浙江天台山那样的天下名胜,可也是3……” 3A级景区,汉台区政府还和某投资商签订合同,要把它打造成5A级景区呢。可惜大郑朝没有景区分级,天台山几百年间是升不到5A了。 宋时轻咳一声,说道:“这处天台山是因山顶平坦如台,故名天台。天气合宜时登上山顶广览四方风景,可见群山掩于雾霭中,恍如人间仙境。李白咏浙江天台山的《天台晓望》诗中有‘云垂大鹏翻,波动巨鳌没’一句,此山也可当得起。山中还有飞泉流瀑、嶙峋奇峰、唐宋人建的观宇僧庙,古人碑刻等景致…… “有些地方下官亲自走过,也有些是来这边勘探时听游人说的,今日难得殿下与巡抚大人有游兴,咱们何不叫人本地人导游,直上天台?” 这要是浙江的天台山就好了,他背过导游词,可陕西这座他没背过,又舍不得为了爬山花他后台的晋江币,只好雇个本地导游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这个全陪负责旅行团的吃住和路线规划,到景区再雇个地接陪玩,好像也挺符合流程。 周王一行和杨大人都无异议,桓凌更不必说,一行人便回到车上,由熟悉道路的差役导游,往天台山而行。一路上见着道边有山泉流下来的地方都开辟了良田,满塘浅水间插着青青禾苗,一派郁郁生机。 周王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次见着生在田里的禾苗,又见农人在田里拔草,颇觉新鲜,脸贴在窗边看个不了。 看着看着,的视野边缘忽然闪过一道等身高的木牌。他下意识看去,虽然看不清上头的字迹,但看牌子做得方方正正的,其上字迹换行的习惯,一下子也猜出了来历。 他忙拍了拍车窗,唤人去后头招呼一声:“那可也是宋先生的试验田?咱们下去看看吧。” 后面的杨大人也看见了那片试验田,正问宋时提出同样的要求。 领导要干什么,做下属的哪有不答应的?何况不等他说话,车队已经按着周王的吩咐转向田间了。 到了地头,宋时便扶着桓凌的手先行下车,踩着地面有些泥泞、高低不平,怕他跳下来崴脚,便张开手接他,想让他跳进自己怀里。 桓凌猫在车厢门口,不跳怕伤他自尊,跳又怕自己丢脸,环顾四周一圈,见那些差役硬是搬着矮凳在旁边围观,不晓得避个嫌,只得一手摸着车厢边,一手伸过去,口中客气地说:“宋知府扶我一扶。” 说着便握住宋时伸在空中的右手,轻身一纵,落到地面上。 这稻田是大水漫灌出来的,连田埂间的小路都是软的,他一落地半个鞋跟埋进土里,抓着宋时的手晃了晃才稳住身形,把鞋底从泥土里拔了出来。 这地面可不好往下跳,杨大人年纪大了,下来还是用矮凳垫垫脚吧。 他让开车门,体贴地安排人给杨大人和周王、两位长史搬凳子。杨荣踏着矮凳走下来,感受着脚下柔软泥泞的土地,也不禁想劝他们一句—— 你们虽然年轻,但下车也垫个脚凳不好吗?还要以手相扶,宋大人那手臂都伸到车边了,你要扶他还得拉过他的手来,一手扶着车壁侧身跳下去,多不方便。 他感叹这些年轻人一味炫耀身手,不知道给自己寻方便,前头车里下来的周王却已迫不急待地要到近处看稻田,招呼他们一声:“杨大人,此处又是一片试验田,咱们且先看看牌子上怎么写的。” 这田里可不比只有一人推车车水的大豆田,周围几处田里都有农户忙活。试验田里的农户更是地主特为宋大人安排的庄稼把势,见面便认出宋、桓两位大人,抓着一把杂草便要上来叩头。 宋时连忙摆手:“你慢些儿走,咱们这田里插禾插得紧密,怕你走不惯,踩着禾苗。” 那老农连忙放缓脚步,踢着苗间土地走了上来。 随着他的步伐,一道道涟漪在水中划开,似乎还有小鱼在他脚边露头,摇头摆尾一阵后又游回了稻田。 周王“咦”了一声,指着禾田道:“这田里还有鱼?怎么,是溪水里带进去的么?” 不,是特地在这稻田里放养的小鱼苗。这种水稻稻杆粗壮,经得起鱼啄,到割稻时鱼也大了,一起捞出来卖了,稻农收入就能高些。这些鱼还能吃水里的蚂蝗、孑孓之类,稻田能少生虫害。 反正现在还没制出氮肥来,这片稻田里施的全是有机肥,顶多底肥里掺些磷块岩粉,不怕化肥污染,养鱼又不耽搁施药,有益无害。 他从容解释道:“下官在不同环境、土质的地方都要开辟试验田,针对土地、粮食品种不同配比不同的肥料和栽植手法。这片稻田所种的是茎杆粗壮的矮种粳稻,可以放鱼,换成细杆的就不能兼养鱼。不同种水稻栽植和肥料配方不同,而旱田中种的那种大豆又与水稻不同,别处还有种油菜、瓜茄的,又有别的配方……” 一田一方,就为试出最高产的配比。 其实稻田才是他准备最多的试验田,毕竟朝廷收粮都是收水稻,市场上粮价最高的也是水稻,水稻就是他们府里的命脉。只要水稻亩产能达到五百斤,汉中府的经济民生就稳了,甚至可以抽出部分农门专门从事重工业生产。 这在不懂行的周王听来,只觉得肯定是高产,值得高兴,而在懂行的人听来,实在就像天方夜谭一般了。 汉中虽然是温暖湿润的盆地地形,但内陆地方究竟比不了江南、湖广鱼米之乡,一年平均也就产两石,也就是三百斤粮,若能产到五百斤…… 杨大人怔怔看着他的脸,企图从他脸上看出这是真话还是他在做梦,跟车的差役们都忍不住叫了几声大人,想问问大人说的是真是假。两位长史也是有常识的人,连连摇头,对周王说:“宋大人这话说得也未免太高了,哪有稻子亩产能到五百斤的?有三四百斤就算极高的了。” 连四百斤的他们也没亲眼见过! 南方亩产高,那是一年两熟、三熟之故,却不是一茬稻就能收到五百斤! 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宋时不过矜持一笑。桓凌袖手站在农田旁,心中潜涌着骄傲,替他回应众人:“此事能不能成,不在咱们眼下信或不信,须待秋收再看。若是不成,便是宋大人白折腾一回,扰了百姓耕作,我们两人愿掏出俸禄弥补这些借地做试验田的人家。可若是成了,三位大人又当如何?” 若真能成,这岂不是利在苍生的大计…… 杨大人心潮澎湃,当即应道:“那本官就替宋大人上书御前,求圣上将大人重调回京城!” 不,调回京里就不用了!他好容易才调出来跟桓小师兄一个地方办公呢! 宋时气都来不及喘,急忙拦了他一拦:“大人言重了!我到汉中是圣上安排,咱们做臣子的怎敢左右上意?我们的意思是,到时候请杨大人与两位长史各做一篇文章,帮我推荐科……下官总结的种田经验手册就好。” 第171章 种田经验手册?不就是农经么? 要他们给农给写个序文还不容易。他要真能一亩地种出五百斤水稻,莫说写序, 就是给他立传竖碑建生祠都可以! 杨大人痛快地答应了。 褚、马两位长史虽然没有杨大人的地位名气, 却也是正经考中的甲科, 随周王殿下出京时得赐了翰林身份,写个序也不在话下。甚至对他们三甲同进士来说, 能为三元及第的宋时写序,还算是提了他们的名声,自然也都肯干。 不过他们这些进士哪个不是有家底的, 少说也是耕读传家, 能供得起他们清清净净念书。是以三人对种田的理解多半只限于“九月筑场圃, 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开轩面场圃, 把酒话桑麻”;“稻花香里说丰年, 听取蛙声一片”…… 杨侍郎被水稻亩产五百斤的前景激励得文思涌动, 胸中堆满华章, 当场便要吟出一段。但要念出文章时,又忽然想到这是给农经、给亩产五百斤稻谷的秘法写序, 总该言之有物, 写些与耕种相关的东西。 他不禁低头去看试验田间的水稻, 跟别处田里的相对比, 想找出些特别的好处。 稍一比较, 果然就见那块试验田里的稻秧插得比别处密几分,一排排插得整整齐齐,茎杆生得又粗又密, 绿莹莹地惹眼,叶底浅水间可见小鱼浮上来吸气。 他越看越爱,轻吟着徐玑的“水满田畴稻叶齐,日光穿树晓烟低”,问宋时:“原来水稻插得紧密,结出的稻谷便多么?怎地周围这些农田都插得稀疏?是这里种田的经验不如南方,还是因施的肥料不足?” 试验田里干活的老农也眼巴巴地看着宋大人。 他祖祖辈辈种田维生,自己也是这十里八村种稻的好手,从来都都没栽过这么密的稻秧。这要不是知府大人亲自下令,本县书办钉了牌子,差役盯着栽种,他都不敢这么密密栽种,怕种得多了禾苗不好好生长。 杨侍郎以下,连同几名过来拜见官老爷,还没来得及离去的庄户们都求知若渴地看着宋时,看得他仿佛重回前世,领着一群游客参观讲解某地名胜古迹。 不过现在不要讲历史,要讲生物了。 他清清喉咙,指着田里的禾苗讲起了光合作用、合理密植等问题。 虽然不能深入讲解光合作用的具体过程,叶绿体、氧气、二氧化碳这些概念,但还是可以直观讲讲眼前就能观察得到的,阳光长短与温度高低对水稻生长的影响。 合理密植,这个“合理”的度,由水、土、肥、光、气、热决定,其中水土肥问题在他这试验田里都可以解决,行距宽窄很大程度也是由稻叶会不会被附近水稻稻叶遮挡,影响叶面接受阳光照射决定的。 比如他这片试验田,就是采用了小株密植——每穴的苗数只有2-3株,行间距栽得较密。 这样种出来的水稻稻杆较强壮,不怕养大水里的鱼啄倒稻杆,又便于通风、光照,侍弄起来也方便些。 只可惜如今的技术还造不出温度计,不然如能准确量出温度,按着气温安排栽种时机比数着节气栽种更利于水稻生长。 汉水两岸土地肥沃、气候温暖、光照时间也足够长,只要提前在暖房里育好秧苗,农历三月就可以栽种早稻了。现在插禾其实晚了些,但后面如果合理施肥、及时晒田,后期结籽时养护好稻根、稻叶,提高光合作用效率,便能提高有效分蘖数量,养出结实多而饱满的稻穗。 他当着周王和上官的面不好脱鞋脱袜子,下田查看稻叶和分蘖情况,便问了问替他耕试验田的农户。听着这片田到了分蘖初期,便又指点了几句灌田深浅、施分蘖肥、晒田的经验。 虽然汉中已有数千年的种稻经验,但宋时讲的又是更符合植物生理的科学方法——本地水稻亩产也就三百多斤,到他穿越那时候,杂交水稻最高亩产一千二百多公斤了,光看也知道哪个方法更合理。 一般农户种田也全凭经验和直觉,从没听人细讲到田中水要放几分高,分蘖到多高要晒田的,听他讲的东西都觉得新鲜不已。虽也有人不信他一个当官的会种田,但更有迷信官老爷权威,把他讲的记在心中,还想求他多讲些东西。 宋时摆了摆手:“现在还早,讲到这里也差不多了,回头该上什么肥,府里会有人送来,该晒田的日子也自会有人提醒。你们若有心学他,除了我那对照田不能动,自家的田里尽可以按这法子追肥、量水、晒田,只是肥不要上多,此时肥上得多了,茎杆便会抽得太快,单薄易倒。” 要是能能依他讲的方法增加有效分蘖、控制无效分蘖,只要后期没有大的水旱灾荒、蝗灾、稻瘟等病,每株禾苗分出五穗以上,每穗结个80粒以上还是很有可能的。 收获时还得叫农户仔细些,别急着打谷。万一有一茎六穗、一茎九穗这种吉祥数字的嘉禾,就都收起来,留给周王当圣寿礼献上去。 他捻了捻碧绿纤窄的稻叶,起身对周王说道:“殿下久居边关,圣上心中必定日夜思念。来日丰收,殿下送些嘉禾回京,既报了平安,也有天下太平、圣寿万年的好意头。” 这话说得倒有些触动了周王的情肠。 是啊…… 他从前在宫里时,早晚都要给父皇母妃请安,如今身在汉中,却只能隔着书信遥想父皇母妃与妻子的面容,再想见一面…… 甚至不知他这一回镇抚九边,是过几年边关平定了就能回京,还是以后就只能永驻陕西了。毕竟他这周王的封地就该在陕西,只将他从附郭省城的西安府挪到汉中府,也差不了多少。 他这一片思亲之情浮在心头,进山游玩时也有些心不在焉,到了出色的景点也不过是附和着旁人赞两句,不欲叫人看出自己的心事罢了。 宋时虽然讲不了这山里的景点,但做导游的基本素质还在,一眼就能看穿游客的兴致高不高,有没有回头投诉的潜在念头。周王这表现显然瞒不过他的眼睛,趁杨大人他们揽云观景之际,宋时这位感动大郑好连襟便悄然凑到周王身边关怀了他一下。 王爷究竟为何事伤神? 大五月节的也不该兴起什么秋思悲绪吧? 周王原本还想掩饰一下,但想想他也是岳父家的亲戚,对桓情的情意也和自己对王妃的相似,忍不住跟他诉起了思乡之情。 宋时十分理解这种感情——一般大学生到寒暑假、小长假还都想回家呢。周王也就是个大学生的年纪,头一次出远门,又赶上十天长假,哪儿有不想家的? 又不是现代,开个视频聊天就跟在眼前似的,这孩子得有半个学期没回家、没见家长和怀孕的妻子,可不是想念? 他也没地儿带王爷跳个舞、喊个麦发泄情绪,只能怜爱地领他到飞泉下游,指着水面说:“这边水声大,殿下对着水念叨几声,别人也听不见、看不见的……” 周王看着那片跳珠飞玉的清泉,抿了抿唇道:“这还是不必了……”他素来受礼教熏陶,就是起了思亲之念也只打算点上香炉,作两首诗寄情,完全没想过还能对着山泉倾吐思亲之情。 何况杨大人、桓家舅兄和长史们还在水边研究着那片稻田里的鱼苗是不是从这泉水里捞的呢,他对着水喊一声“父皇”,那几位大人都得跟着他遥向京城行礼。 他宋大哥看这孩子乖的可怜,摇摇头轻叹一声:“那殿下便将这一片思亲之情写进文章,寄回京里吧。想来陛下、娘娘也正惦念殿下,正盼着这一纸家书慰藉。” 可他前日才刚修书向京里,奏秉边关将领强征百姓为兵丁之事,眼下又要写信回去,岂不送得太勤了?父皇会不会嫌他浪费驿递夫马? 宋时笑道:“孝顺父母是人伦大义,怎么叫作浪费?殿下便是依着晨昏定省之例,早晚一封书信,家里人接着了也只会高兴的。” 他自己写信就写得很勤快,隔两天就得给侄子们写篇教案、出个卷子;桓小师兄跟家里人来往不如他这么勤,但和京里同僚、老师、同学的信也是来往不断的,时常写点赞美汉中风光的文章诗赋,攒够一摞就跟着他的家书一道寄回去。 周王这么个从小长在皇上眼皮底下,受尽宠爱的长子,猛一出京,还不知皇上和贤妃心里多惦念呢,寄信还不是多多益善,还管他是不是刚汇报完政务? 汇报政务跟关心父母又不冲突,父母想从孩子书信中读到的也不是冷冰冰的公文,而是他如今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在外受没受苦,长高了没有。 这话说得颇有道理,像是经验之谈。 周王被他劝动,打算好生观摩景致,写些父母看了会高兴的东西——他如今也要有孩子了,心里每常惦记着孩子的也就是那些东西,故也能揣摩出父母想看什么,游玩一天后,回到家便将汉中有名的吃食、这些日子见识的新鲜事、好风光都写进了书信中,叫驿站递回京。 新泰帝接到这份紧跟在请旨改西北军屯为商屯的奏章之后寄入宫中的请安折子时,心里也是一阵惊喜。 往日里他按着外臣的规矩,请安折子若无大事都是一月一发。唯有遇着正事上奏时,才会多写一份折子夹在奏章里。请安折子写的也不够细,多半是报喜不报忧,他做父亲的看不出细情,心里难免惦念。 这回他也不知怎么想通,递来奏章不久,竟又写了封请安折子,其中写的还都是他在汉阳府所见所闻的趣事。一桩桩一件件细细讲来,尤似这孩子还在他身边。 他以帝王心性而论,愿意看见周王关怀流民、体察农事,但以做父亲的心情而论,更想看到的是幼子日常过得好不好。 他将那封折子看了一遍又一遍,提笔批道:“朕安……”这些日子他的身体也颇好,偶尔到御花园中玩赏,精神尚佳,只是天气渐热,少进荤腥油腻之物。 周王临行时进上的那盒紫色药粉也十分好用:偶有湿气过重,指尖起水泡的时候,便用那药泡一泡,不久便能痊愈。 儿子不在身边,不恭恭敬敬地在他面前划下一条君臣大防的界线,透过这信给父亲呈现出有些琐碎却满含趣味的异地生活,新泰帝仿佛也回到了儿子还年幼,父子之情尚在君臣之义前面的日子,也拣着宫中趣事,写了几桩与他分享。 写着写着,他忽然想到长子也要做父亲了,必然也和自己一般有着颗慈父之心,便吩咐今日在御前随侍的总管太监:“到周王府问问王妃的身体,皇孙在胎中是否健壮……” 天子沉吟一阵,轻叹道:“解了贤妃的禁足,叫她派人照顾周王妃,等将来皇孙落地,稍大些便抱进宫里。” 贤妃娘家虽然获罪,但罪不及出嫁女,贤妃到底给他养出了周王,称得上一个“贤”字。皇孙与留在王府给桓氏和一个妾带着,不如接进来留在宫里…… 不光为贤妃会教导子女,他也还能亲自教养几年。 第172章 周王谏止强征壮丁,议改军屯为商屯的奏章弟上去不到一个月, 京里便传下圣旨, 照准了他所奏之事, 并令将圣旨传示九边,令守将遵行。 圣旨中照准了白云石粉、石砖官营之事, 又命他们将白云石砖和精炼无名异——就是高锰酸钾作为贡品,年年进上。但因这些东西如今才只一个园子能做出,也不够吸引人商屯的, 故此今年先不用他们产出的东西, 仍将盐引换银改成盐引换粮, 凑足边关粮草。 过两年他们产的防火白云石砖多了,足敷朝廷使用之余还能兑得了足数粮草, 再改用它换粮。 周王与杨巡抚、桓凌对着京城方向叩头谢恩, 接了圣旨, 又商议起了接下来的行事。 杨大人提醒周王:“商屯之事自有户部处置, 不过强征民夫一事殿下仍须安排人问责,不然下官只怕那些将领征了的人也就征了, 不再放还他们为民。” 桓凌也道:“下官也正有此意。陛下令殿下镇定九边, 又命下官随行, 亦有督察之意。下官愿请命再巡九边, 核实此事。” 周王这时候却有了自己的打算, 按住桓凌的肩膀道:“怎能叫桓大人独自巡查,此事合该本王亲去!” 父皇叫他来汉中“镇定九边将士”。陕西镇与榆林镇地属陕西,他在汉中尚可定军将之心, 可还有甘肃、宁夏、山西、大同、宣府、蓟镇、辽东等处,早晚也该他亲自走一遍,体查军情军务,安定众将官军士之心。 桓凌虽然也是天使出京,可终究只是个四品佥都御史,又是他的姻亲……因他的事,难免有些被贬出京的尴尬。而边关新换来的将官多半是勋戚世宦出身,有些甚至与他二弟的母妃家有亲,身居高位、手掌重兵,还有封爵荣身,岂肯听一个无实权的文官辖制? 唯有他这个亲王才能压住众人。 杨荣与桓凌其实也都想得到这点,只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谁也不敢让这位皇子犯险,都要劝他稳重些,只在汉中坐镇即可。 周王这回却难得要坚持自己的想法:“咱们上的奏章父皇见之即批,可见对军屯之事也极为关心,深恶痛绝,我做儿子的怎能不为父皇尽心处置此事?” 这…… 皇上将周王送到边关,的确是有锻炼之意,可如今又才六月,天气正热的时候,在边关巡视可不受罪?待巡到辽东,也该过十月了,大冷天里从东北再巡回西北,周王这金尊玉贵的身体也受不住吧?何况关外达虏虎视眈眈,万一有人越边而入,只怕周王遭受其害! 两人还要陈说利害,周王却打定了主意要亲自巡查一回,反过来劝他们:他只是到各省见见驻守军镇的将领,督促他们奉诏行事,又不是要亲去边关作战,能遇上什么危险? 况且他也没打算一次走遍九边,这回且先从汉中到辽东一趟便是。 汉中到辽东也只两千里上下,来回一趟四个月也到了,回来时并不是数九寒冬的天气。而西方几省,陕西有杨大人监督;宁夏镇又是他最早问责过的,当地守将已请过两次罪,想来不敢阳奉阴违;甘肃守将当初就没换过,应当会因换将一事生乱。 他若直上辽东,一路且走且巡,约么十到十一月间就可返回汉中了。 而且他心中也有一个出于私念、不能宣诸于口的理由:王妃桓氏九、十月间就该生下孩儿了,那时他正好从辽东巡视回来,说不定正走到宣大一带,离着京城近些。 到时候他便写封请安折子,请父皇让桓舅兄代他回京看一眼。虽不能亲自回家看看妻儿,但离得稍近一些,也聊以慰相思之情吧。 他的主意已定,便当着两人的面提笔写信,告知父皇北上巡察之意。 杨大人既劝不住他,便果断放下此事,准备到陕西、榆林二镇替周王排查军中情况。周王出行可比他麻烦得多,因不一同离开汉中,便叫府里设了一席接风宴给他送行,又叫舅兄和长史替他送行到府外。 宋知府领汉中府和南郑县两套班子也跟着送到府外,依依恋恋地送至城外十里长亭。 他这回是往北去,正好路过天台山,便顺便去看了看那片井水灌出的试验田。此时满田都是丛生的剑叶,碧色盈盈,叫人见了便心胸舒畅。杨大人忆起最早跟着周王下田时,还能见稻秧间还隔着宽宽的田土,如今却都叫秀长的碧叶遮得不见水土之色,说不得就要结穗了。 可惜他不能亲眼见着宋大人那试验田的水稻长成什么样了。 他与众人执手分别时,握着宋时的手说:“汉中府有宋大人在,本官无甚可担心的,只是惦记着你那水稻。来日你那水稻结穗丰收,可要写信告知本官。” 宋时含笑答应着:“杨大人放心。如今那片稻子才长定了第四叶长,这种粳稻再生四片叶才会结穗,到时候下官自有书信送至省城。还望大人往后莫嫌下官书信太勤,净写些琐碎事才好。” 事关粮食,还怕什么琐碎?他竟恨不能让宋时把那些试验田里的情形一一写下来给他呢。 杨荣微微颔首,只道:“你那经济园区、试验田间的事,无论大小都可随时写信给本官。此事关着咱们一省乃至天下粮食大计,若能成就这番功绩,可谓利在天下,此外都不算大事。” 说完这个,又细细叮嘱了桓佥宪和右长史司马大人几句,叫他们一路上千万保护好周王。他们都是周王身边的人,自然知道轻重,都郑重地答应了,谢过杨大人关怀之意,目送他们一行上船离开。 送别的情形回去后自有司马长史向周王秉报,桓凌却有些事要与汉中知府宋大人说,便与他在王府前分道而行,跟宋时一道回了汉中府衙。 没去二堂议事,而是公然进了知府大人所居的后院。 因为他想说的也并不只是公事,还兼着要诉诉即将离开汉中,舍不得宋知府分别的心情。 他们两人才见面没两个月,这回分别却要小半年,甚至十月都回不来,不能陪他办书院,甚至不能陪他一道讲学了。桓凌忆起旧日在福建讲学的情形,不禁有些歉然:“从你中试之后,咱们就没再办过讲学大会,原以为今年收稻之后便能陪着你讲一声,看来又要推迟。不过明年……” 宋时竖起食指,按在他嘴间:“不用许诺,咱们来汉中之前不就知道你是要为周王做向导,领他巡查九边的?就是周王不巡,你做御史的也得领这个本份,我既然当了你的家属,难道不支持你工作?” 桓凌被他一根手指头点住,就跟点了穴一样,乖顺可怜地站在他面前,轻轻“嗯”了一声,认真听他说话。 宋时最受不得他这副神气,怜惜地说:“凌哥儿乖,你先坐下。别怕,不就是陪王爷出差,当个向导吗?你宋哥有经验,都给你准备着呢,你坐坐,我给你拿东西。” 前半个月他那耐火炉组装起来,刚烧出那么几炉耐火石英玻璃,头一件事就是给他弄装备。 石英玻璃比普通玻璃硬0.5级,更通透纯净,没有杂色。寻玉匠用解玉砂细细打磨成两片凹凸透镜,对好焦距,再用木杆包铜口的杆子装起来,就是一个单筒望远镜。 到城外荒郊野岭的地方,路上先叫人站在车顶看看周围动静,有无埋伏,以防遇上马贼之类。 光这望远镜他就叫人做了十支,还有比望远镜更短小,玻璃面上预先画好十字准星的瞄准镜。 枪是桓凌从王府借来的枪,他比量着宽窄让匠人用心打造,装在枪身上的。因这个技术难度比望远镜还高了点,做出来的也只有五支,都已装在桓凌借来的、王府亲卫的好枪上,他都亲手试用过来,算出了该如何瞄准校正。 反正肯定是要给桓凌留一支,别的再给周王的护卫分。 除此之外,他还让人用杂色的普通平板玻璃做了墨镜,白天日光灼烈时,戴着墨镜赶路,怎么也能稍稍保护视力。 还有貂……去东北哪能不穿貂?貂皮大衣定做起来,貂皮手筒定做起来,缝貂皮的羊毛手套定做起来,线织秋裤、羊毛裤、棉裤、皮裤、羊毛毡袜、大皮靴子都定做起来! 甭追求风度,做什么斗篷啦、披风啦,就军用大棉袄的形制最好。还有大皮帽子、口罩,靴子也要有防水台、小高跟的,下雨、下小雪时不容易沾水。当然,要是赶上东北那种没到大腿的雪,穿什么也就都不管用了,还是买个雪撬,体验一把狗拉雪撬的民族风情游吧。 这些衣服立刻就得订做,不光他们小桓哥儿,还得给周王和两位长史也做一套。 他们皇子啊、读书人的身娇肉贵,哪儿挨得了东北西北这样的寒冻天气?大家都不要讲究穿得好看不好看,零下十几度、几十度的时候能保暖才最重要! 第173章 上回桓凌到九边巡查兵备时走的急,又有家里人替他归置行李, 宋时没能插上手, 还在家遗憾了好一阵子。这回终于能亲手替他备行装了, 当初没能给他弄上的东西一定要弄好。 他亲手设计出一款初秋穿的毛呢风衣、一款纯棉带毛领的时尚绿军大衣、一款衬羊皮里的高保暖大衣……最后专为深冬设计了一款大翻领、内衬垫肩、从头包到脚的时尚貂裘。亏得他从京里出门时家人给他带了皮料,桓凌过来时也带了些皮张, 两人的凑了凑,正凑够一身大衣的紫貂。 但他们手里这点东西就不够给周王做的了,宋时便拿着设计图上门请周王过目, 问他要些皮张, 也给他做一身这样的衣裳。 周王看着他图中绿军大衣的设计, 稍稍迟疑了一下,轻声问道:“这衣裳倒真新鲜, 只用两排扣子扣处前襟, 定能省不少布料、棉花。本王身为亲王, 一举一动都牵动人心, 的确该穿得朴素些,畅导俭省之风, 为那些勋戚将领做榜样, 还是宋先生为本王考虑得周到。” 只是这颜色是否有些…… 他还从没穿过这种绿色的长衫呢。 宋时听得出他未尽之意, 心里啧啧一声:果党制服倒好看呢, 最后坐了天下的还不是我党?别看这军大衣不好看, 有气场,一看就是能君临天下的衣裳! 周王能穿上这色儿,还是蹭他们家桓凌的呢, 居然还想挑剔?他布都叫人拿去染了,谁来说话都没用! 他微微一笑,十分正经地说:“下官小时候曾遇见一位老先生,与我算过一回命,告诉我这种绿色是个吉祥颜色,能保人平安。如今王爷要出巡九边,一路山高水远,下官做不了别的,只能用个好意头的颜色替王爷做衣裳,以求王爷这一行平安顺遂吧。” 原来如此,难怪宋先生平常穿的也都是风流时新的漂亮衣裳,又能画出修身的新样式棉袍,就偏偏要弄这么个颜色呢。 周王不忍驳他的心意,便准了这颜色,叫人到库房里取些好皮张来,给他和桓舅兄,以及两位随行的长使各做一身衣裳。 桓凌的衣裳宋时是要自己准备的,不肯用亲戚的料子,便婉言谢绝了,只给褚、马两位长史挑了料子。库里送来的却不都是貂皮,也有灰鼠、貉子、狐皮、猞猁皮之类。宋时给周王攒了身貂,两位长史的便用便宜一层的皮料,叫人拣着颜色相似的攒了两身,又挑了上好的牛羊皮做靴子。 因周王动身在即,宋时足足请了四个毛毛匠日夜赶工,做皮衣、皮帽子、皮手筒。又叫经济园家属区里那些边镇来的、惯会缝皮衣的妇人做衬羊皮的军大衣、皮裤。又叫鞋匠给周王一行人量脚,做高筒皮靴、雪地靴,还从织毯匠家里买了纺好的毛线和压的毛毡,发动起所有会织毛衣的员工家属给他们织毛衣毛裤、围巾、带脸罩的毛线帽子…… 新泰帝那道充满怜子深情的奏章批复传送到周王府时,周王郎舅、两位长史、随行士兵的衣裳也都做出来了。 虽然貂裘不是人人都有,但秋衣秋裤、毛衣毛裤、棉衣棉裤、挂皮里儿的军大衣和羊皮雪地靴还是能一人一套的。 宋时叫了几个差役拎包,带上毛毛匠和裁缝,亲自到王府送衣裳。恰遇上周王看完家书,心情激荡,见了他便念叨起了父皇恩泽深重,他做儿子的无以报偿君恩。 这话其实跟他舅兄说更合适,但大舅子的性情端严,不如宋大人温和,周王在他面前不太好意思诉说少年心事。宋时就不一样了,又是亲戚,又能体贴他思亲之情,对着他倾诉比对着别人说这些放心。 父皇已经解了他母妃的禁足,还特地叫太医将桓王妃近日的脉案送来,以安他初为人夫、为人父的心。他如今是一腔热血澎湃,恨不能立刻奔赴九边重镇,替父皇、替朝廷和九边百姓处置好强征民壮之事。 宋时给他鼓了鼓掌,神色郑重地说:“殿下有这份心气,这番行事,便是九边将士百姓之福,足以回报陛下关爱。” 不过以当今圣上的慈爱之心,肯定也更重视爱子的身体,他也期望周王这趟出行以玉体为重,不要往太危险的地方去,一路上多寻地方府县官员和镇守将士接应。 周王含笑应道:“小王便是为着父皇母妃和未出世的孩儿,也定会好生保重身体。” 嗯,保重身体,从保暖开始吧。 宋时唤人把专门给他做的衣裳呈上去,让他一件件试过来,凡有不合适的当场改制。 军大衣形制可身飒利,胸前钉着两排亮闪闪的铜扣,背后还钉了收腰的腰带。原本看着有些孱弱的周王穿上大衣、戴上翻毛帽子,蹬着靴口翻毛的高底雪地靴,竟显得壮实、精神了许多。要是能照个照片传给他父皇,估计圣上就不用总担心儿子的身体了。 他自己照着也觉得挺不错,又在背上搭一件貂皮大衣,并不套袖子,只扣着两肩,竟显出几分凛然威重之气。 好气势!再搭一副墨镜就齐了! 他从托盘底下摸出个玳瑁框的墨绿片方形墨镜,让周王架在鼻梁上,轻拍了两下手掌:“好!果然这么穿最搭配!” 周王细细照着镜中的模样,一时竟忘了热,看够了自己戴墨镜的模样,才忙不迭地在内侍帮助下脱了这身衣裳。 然后由衷地说了句:“这些衣裳可真暖和,只怕穿一件就足以抵挡风雪了。” 农历五月,才刚高考结束没几天的日子,你就是穿套线衣也得嫌厚,到冬天就知道了。 宋时笑了笑,劝道:“殿下莫嫌衣裳多,北地冷得早,岂不闻岑参‘胡天八月即飞雪’之语?即便八月不飞雪,九月十月,辽冬也该遍地积雪了。殿下自幼生在京里,受不得那样苦寒,感染风寒事小,若关节里进了风,后半辈子都要吃苦。若陛下和贤妃娘娘得知,岂有不心疼的?” 这一说他倒想起来了,回头还得给他们一人做几套护膝、护腰带上。 到周王出行的时候,光宋时准备的衣裳就已足足收拾了一车,又带了高锰酸钾、搭在车顶上防雨用的沥青油布,还做了俩煤球炉子,摇了筐煤球,备着他们路上烧水用。 他也是头一次帮人收拾行李,生怕少备一件,他们路上就有折手的地方。再加上如今又到了收夏税、运转钱粮的时候,白天忙公务,晚上想着怎么收拾行李,忙得连侄子们的作业都要顾不上留了。 亏得桓凌早晚与他同行同住,该备的教材、该留的作业都能替他弄了,顺便还能留意着他大哥的功课,出几道经义题回去让大哥做。 至于宋家收到家书时,看见两人的笔墨混在一起会有什么想法…… 他们大概也早该习惯了。 桓凌微微一笑,写下一道述武王伐纣功成后,偃武修文举措的尚书题:“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 前几年是因马氏把持兵部,苛扣边军物资,才使关防削弱,达虏有机会袭掠边城。如今边城换了将领,又有周王坐镇,时官儿如能种出丰产的粮食,又何愁两年后大郑没有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太平日子,春闱时不出这样的考题? 他慢慢写着题目,余光看见宋时将线衣线裤一件件叠起来,亲手给他收起箱笼,便劝了句:“这样的小事何必亲手做,明日叫书童来收拾就是了。” 宋时手上不停,含笑看了他一眼:“外衣叫别人收拾就算了,这些贴身穿的还是我亲手给你放起来的好。” 他把手里一条线裤塞到箱子里,转身走到桓凌身边,压着他的肩膀,低下头在他耳边说:“你这人是我的,身上穿的我有什么不能摸的?” 大夏天的,他们晚上在家也就只穿一件薄薄的丝质直身,从上头低头望下去,领口到腰带间简直一览无余。宋时下意识轻轻吞咽了一下,手顺着他的肩膀往下滑了滑,却没等滑下去就控制住了自己,偏过头说:“你也早些休息,少留点作业给孩子们,他们还高兴呢。” 他也是从小学上过来的,岂能不知道“功多弟子结冤仇”的心思?不过人当了家长之后考虑问题的角度就不一样了,只怕放纵孩子一时舒服,让他们输在人生的起跑线上,宁可多留点作业给他们做。 他不肯偷看桓凌的胸肌、腹肌,正直地将脸转向一旁,手却被人拉着滑进了丝滑的衣料里,贴在跳跃的心口上。他自己的心跳仿佛也被联动,上半身重量都压在桓凌肩头,闭上眼感受着他的主动…… 就是有点太主动了,不够矜持。 宋时心中暗暗点评着他的表现,他却也将双唇贴在宋时耳际,咬着他的耳垂低声道:“时官儿今日怎么这样主动?为夫这会儿心神不宁,只怕出不成题目了。” 不出就不出吧,都快出远门了,也得多休息……不对,“为夫”是怎么回事?这孩子够会顺竿儿爬的! 宋时猛地睁大眼,隔着朦胧的烛光与一层不知何时涌起的水雾看着桓凌,却只见他一派无辜的回望,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过似的,只问他:“宋兄忙累了这一天,可要安置了?” 好吧……看他改口的快,这回暂时不跟他计较。 宋时站起身来,任桓凌拉着自己去往内室,心里冷哼一声:再跟他装傻来这套,小心他要叫“老公”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介绍一下背景,“老公”这时候还是称呼太监的 第174章 周王离开汉中那日,汉中府上下官吏连同南郑县都满心依恋, 直送出十余里地仍是不忍分别。不过宋知府那是送情郎, 多看一眼是一眼, 以后怕不得好几个月见不着面呢;别人则是多站一步算一步,怕的是桓大人走后他们大老爷把一腔相思之情化作开会的动力。 如今虽然有早晚会, 还能盼着他们小夫妻赶紧出城巡游;桓佥宪和周王这一走,宋大人岂不得把全副精神都投到他们这些人身上了? 赵同知等人望着周王的车队越去越远,心中一片哀伤。 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 宋大人一腔郁闷无聊的痛苦并没发泄到开会上, 而是寻到了个更好的发泄之处——他们汉中经济园区附属职业技术专修学院(简称汉中学院)建好了, 宋知府身兼校长一职,全情投入到了教研工作中去, 并没打算拉长府里的例会时间。 他抽出时间到府县儒学逛了一圈, 寻那些读书好、家境差些的学生, 以一月两石米、十斤肉、十斤菜的价格雇他们到汉中书院下属技术学院勤工俭学, 做蒙学、文章、算术老师。 这价钱比廪生一个月能领的廪米还多,甚至许多儒学教官一个月都买不起这么多肉, 恨不得宋知府先惠及了他们这些教官再管学生。 宋知府也充分考虑了他们的意见, 就在府县两处儒学里请了教官, 作为汉中学院研修班的兼职教授。正好研修班的学生中也有些是他们府县儒学的学生, 闲暇时光不去学校上学, 正好就在他们学院里跟着教官再念念书。 一众奔着宋三元牌子来报名的生员、举子听了教官们传出的消息后,心里都有些五味杂陈:在学校是这些教官,出了学校还是这些教官, 这跟还在学校有什么区别?不就是换了个更远的地方上学? 虽说“科举必由学校”,可也不至于叫他们白天黑夜都在学校吧? 可这知府大人亲自安排定的先生,也不是他们私底下开个文会抵制两声就能抵制得了的。宋大人请够了教授,便亲手印制出几十份汉中学院研修班的录取通知书,命人送到各家捐资建园的士绅家中,直接通知家长。 七月上旬休沐当天,汉中学院研修班便要正式开课。平日里学生每日未时过后到城外读两个时辰书,休沐日由他亲自讲学。 但他的讲学内容不是普通的理学、经学,而是他在经济园中试验的实学。 他要培养的是经世济民的人才,所以会有些体查工匠、农民的生计实践活动,甚至要带学生亲手务工务农。各位家长如有意向,请按时为学生填写报名表交到府衙礼房,若心疼孩子的,也可以放弃这次机会。 怎么可能放弃! 他们花大钱捐资建经济园,还不就是为了给孩子买个跟三元及第的宋大人读书的机会? 慢说学手艺、做农活,哪怕要把他们家子弟塞进周王的队伍里跟着巡视九边他们都乐意! 给府里捐了两块黑稻试验田的张家族长拿着录取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喜得呼吸都有些不稳,连声叫管家:“把家里会念书的子弟都叫来,都叫来!宋大人终于要收学生了,咱们家定要占先,把出息的子弟都送过去!读书的这点束脩不算什么,出不起的便从咱们族田里出,务必叫咱们张家多出些才子,压过城西那几户人家!” 这录取通知书通知的都是捐了款的人家,对子弟要求也不高,凡通了经的都能入学,不求一定要考出秀才、举子功名。 他家里拢拢也有十来个会读书的子弟,但年纪太大、不够聪明的都挑剔出去,最后剩下的也只五六个,都是十几二十几,聪明俊秀、有希望中试的年轻人。 他主动担下了这些孩子的学费、生活费,将人都叫到祖宅教训:“不管宋大人教什么,教什么你们就用心给我学什么,哪怕只叫你们下田耕种也得耕!皇上娘娘们还要行耕藉礼、先蚕礼,你们不过是个陕西富户家的子弟,不许在外头贪玩躲懒,丢了咱们家的脸面。谁敢不用心学,丢了张家的脸,以后也不必再进这家门了!” 那可是三元及第,圣上钦取的翰林公,这些顽劣子弟能跟人家说句话都是他家祖坟冒烟,敢有不用心念书,气着状元老师的,他就亲自抡板子往死里打! 别看他一把年纪,老胳膊老腿,说出这话来照样把子弟们吓得不敢抬头,老老实实地应下,一人拎着个老族长让人备下的书箧回家,预备七月初十,宋大人休沐日正式入学。 书院就建在城外数里远的地方,有条水泥浇筑的平坦大道直通到那里。 许多学生提前到学校参观过,只见校园外用一人多高的砖墙柱和竹栅围着,大门口一对石狮,左右堵着两个彪形大汉,将门看得牢牢的。 他们隔着门看见一座极平的操场,后面是两座平顶二层小楼,漆着粉白的墙,装着极大的玻璃窗,窗扇开着,反照出一道道晃眼的阳光,窗里又装了纱屉。 楼下是一群穿着短衫长裤的少年、童子在院子里活动:有的踢球,有的打羽毛球,有的摇着长绳跳,甚是活泼。唯独没见有捧着书读的,倒叫这些前辈书生有些感叹。 这些学生也忒松快了,先生们怎么不拘着他们念书呢?难不成宋大人也不管这些? 这些孩子的先生就是从府、县学里挑出来的,隔着门窥探的几人中也有打听过内情的,带着几分神秘的微笑告诉他们:“这就是宋大人安排的!宋大人说是少年人读书太久,易伤筋骨,读半个时辰就放子弟们出来活动一会儿,再读书时也有精神。” 等他们入了学,也应当能像这些孩子们一般,读一阵歇一阵……比白日里跟着学校教官读书轻省多了。 怨不得人家是状元呢! 怨不得人家是理学大师呢! 怨不得人家能当翰林储相呢! 就这份体贴他们读书人的心意,别的教官哪个能想到? 几个学生虽然被铁栅栏门和左右看守的“保安”拦在铁门外,没能亲自进去见识见识学校的全貌,但管中窥得一角,也足够他们脑补出这所新学校的好处了。 几人回去描述一番,又将心里的猜测当真的讲给亲友,再有人向给宋大人打工的同窗逼问出“技术学院”里小学生们轻松的学习、活动安排,都让这些学生暗松了口气,不再担心宋大人会叫人留太多功课,逼他们日夜不歇地念书。 却也有人暗里憋了口气,又怕这研修班讲的太少太浅,耽搁了他们读书进士。 然而一切猜测都停止在了七月初十,开学的第一天。 他们亲身进了汉中书院,见到了俊美无双、温和慈爱,关心学生身心健康的宋大人。 然后被宋大人当场安排下了入学考试。 第175章 汉中府职业技术专修学院,是大郑第一所现代化教学的民办职业技术专修学院。学校下属蒙学教育、职业技术、实学研修三大二级学院, 专门培养高级技工、管理人员与朝廷命官, 教学水平过硬, 注重学生专业和综合素质培养,立志为大郑培养出适合时代变化的官员、名士和技术人才。 其中技术类专业包教包会, 提供吃住,毕业后由校方分配对口工作,深受广大流民和汉中府慈济院孤儿的好评;而研修班虽然不包分配, 但以校长宋知府的责任心, 是必须将学生培养成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学生的。 德, 先考两条《大郑律》。 智,四书五经题各一道, 限三百到五百字;鸡兔同笼一道, 面积一道。 美, 书法或绘画一篇。实在都不行的可以拓展到文艺类, 诗词曲赋、弦管笙箫自选。 体,可选足球、羽毛球或弓箭、武艺、骑术, 学校提供器材, 自由组队, 棋类项目不计入内。 劳……这项入学之后有的是机会, 不用提前考试。 开学第一天, 全校学子在新建的大礼堂初见宋三元、宋知府的激动、喜悦之情,就被连场考试打击成了灰烬。几名才刚读了经,还没正式备考的小学生坐在下头瑟瑟发抖:“我等尚未读过律条, 若、若考不过可怎么办?” 不会怎么办的,放心大胆地答,考不好也不会开除他们,宋校长只要看看他们有没有朴素的道德观念而已。以后补习班上,会有教官给他们补上的《大郑律》课的。 就在这座礼堂考,宋校长亲自在堂上监考,在本校兼职任教的府县两学教官巡场,希望各位同学尽力发挥出最高水平。 不要作弊,作弊者当场请家长,全府通报批评。 不要忘了他们校长是汉中知府,这一通报能直接通报到十一个州县去。 考试内容一场比一场繁难,考场规矩一条比一条苛刻,不是真会读书、胸有成竹的好学生,都要抱着桌子哭了。虽然也还有几个有胆略,看这大礼堂席位排得密,想试试抄领桌的,看见发下来的卷子,心也都凉了。 卷子是宋大人亲自出题、亲手刻版油印的,分为甲乙卷,一列发甲卷、一列发乙卷,往左往右看见的都是与自己不同的考题,想抄也无从下手。 礼堂主席台是一座高台,宋大人坐在当中,将下头学生的小动作一览无余,座席间过道里有教官来回穿梭,见着谁抬抬头也要拿印章印一记。 跟正经科考的规矩一样,凡用印印过的,都减一等评分。 然而这两场可说如岁科两试一般严谨,一般折磨人的判题、经义、算术考试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待他们考罢这两场,吃了顿食不知味的“营养餐”,又分考场献了一回诗画琴书的才艺后…… 他们这些考生还要换上学校备的窄袖束腰、前后摆开汽儿的“校服”,到碾得平展展的黄土场上,当着一众课间休息的小学生的面、当着校外隔着栅栏围观的闲汉的面打球跳绳、骑马射箭。 虽说这些也是他们读书人应有的活动,可相熟的朋友结伴玩乐,跟在大庭广众下叫人看着比试胜负,心态自然是不同的。 更何况旁边还有先生盯着,拿笔一条条记着有谁失脚丢了球,有谁打球打偏了,有谁骑马姿势不好,有谁射箭脱靶…… 记下来这些还要扣分,也不知最后这考绩会不会合到前头的考评里。 踢球的早顾不得风流体态,浪子精神;打羽毛球的也不敢满心念着寄身白羽、遨游太清;骑马的一身绷紧似弓弦,拉弓的两臂较力到极限……总算都尽了平生力气,考出了自己最高水平。 在旁记录的县儒学教谕叹道:“平日上学常见不着人,宋大人让考校了这些,才看出生员们请假的那些工夫都干什么去了。” 几位教授、教谕、学正、训导大含深意的目光落在考生们脸上,看得他们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甚至有些后悔方才考得太尽力了。 好在很快他们就不后悔了,因为宋大人看了考核记录之后点评了一句:“看来我们这些学生身体尚可。” 虽然只说“尚可”,可宋三元一句夸奖是易得的吗? 这几十年的球没白踢,骑射没白练!若是他刚才就在场边看着,夸他们几句,他们还敢玩出更多花样来! 综合成绩最高的一位踢球好手徐秀才大着胆子上前邀夸:“大人若要看,学生还能踢出许多花样,似什么飞鬓、缴脑、双实捻、双虚捻、套玉环、挂玉钩、乌龙摆尾、丹凤摇头、仙人过桥的花巧招式也都能奉承。” 数遍汉中府城,也不惧哪个高手。 宋时露出几分兴致,“哦”了一声:“当真不惧?若有专门踢球的圆社子弟也不惧?军中惯会踢球的军士也不惧?” 自然不惧! 他也是个富家子弟,正是圆社中人,汉中府齐云社中也没几个子弟胜得过他。至于军中……那些老兵会什么,不过军中训练之余偶尔踢球,不及他们圆社子弟精研此道,技艺多端、洒脱风流。 宋时点点头,抬手拍了两下,静了场子,朗声说道:“去将本府向青石关薛指挥借来的亲兵唤上场来,与咱们学校里的子弟们切嗟一二。” 他倒不是要军训,这些学生也没时间军训。 他只是想进行一下开学时的爱国主义教育。让他们见见真正的工农兵,别只沉浸在读书人的小圈子里,看不起广大人民群众。 不一时七名亲兵被带了上来,恰好凑成一支筑球队伍:一个前场正蹴的球头、一个后卫的骁色,左右正挟、副挟,又有左竿网、右竿网守门,最后一个散立救场。 齐云社号称“天下圆”,也是风靡大郑的国家级运动。踢球的不仅限于富贵子弟,往往不起眼的市井老人、十六七岁的云鬟少女都可能是一踢三丈二的高手,只要下场就要一团和气,遵守多年传承下来的圆社礼节。这些学生倒也没什么自恃身份,不肯和军士对踢的心态,不过争胜的心思重,一定要在宋校长面前露脸。 学生们也不用挑人,就方才体测时踢球踢得好的几个子弟主动站出来,要在宋大人面前给他们读书人长长面子。 他们做体测的考场当中就立着两个球门,四角立着旗竿,地面白粉洒地,划出了边栏。两队隔着球门占好了位置,一旁会乐器的同窗击鼓引哨,吹弹起来,将两队人情绪挑起,找准节拍开始筑球。 学生们踢得风流婉转、花样百出,考“白打”时传球接球的动作都能得高分,却当不过军中偏于力量的打法。他们的球虽然能穿过竿网,给自家得分,可兵士的球从竿网下穿过来时,一球打在他们身上,就如遭人重重打了一拳,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不堪抵挡。 凭他们多少本事,竟叫这些人一力降十会地降住了! 徐秀才自告奋勇地做了球头,输了之后才想起官府办球赛时,有个输球的队伍要拉球头去挨杖的习俗。 赢的球头得赏,败的球头挨杖,他一个新泰二十年秀才,该不会真要当众脱剥了裤子,挨上这一杖吧? 他可怜巴巴地看了宋大人一眼,宋大人却只顾着斟酒、赐花、赐银,半晌没顾得看他。 好容易想起他,唤他到身边,也只问道:“你们踢球的技法是好的,本府眼里看得见,却是输在体力不如人上。” 是啊是啊!大人明察秋毫,他们也就只体力比不得那些军士,别的都远强似他们! 宋大人鼓励地笑了笑,问道:“那你们如今可有什么想法?” 下回……再赢回来? 几名少年书生迟疑地表了心意,宋大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指向那队正在庆功的士兵问:“你们又知不知道他们为何有力气、踢得一脚好气球?” 因为当兵的要习武,练出来的力气? 恭喜你们答对了。学校以后就要设体育课,体育课上不仅有今天考核的项目,还会有些基础的武艺操训,让他们这些学生强身健体,不做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这几位亲兵是他特地从青石关借来的,往后有机会,还要请他们教众人操训。 众生这回可不止惊讶,甚至有些惊骇:他们是读圣贤书的才子儒生,怎么能跟士兵学武艺?他们要武艺,要一身蛮力又有何用? 有用啊! 以后实验实搬砖、工厂实习、自己创业、在任上推进工业化造福百姓……没有好体魄哪里盯得下来?干不了多少活就能累病的人,就算有再好的脑子又怎么能为国家建设作贡献? 宋大人饱含期许地看着操场上这稀稀落落的百十个学生:“你们读书读的什么?《大学》之道,开门见山便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难不成你们对自己的要求就只有修身、齐家两项,不想着为圣上分忧,不想为朝廷平定九边之乱,开疆拓土,导边蛮内附,使我大郑上下安享太平天下?” 第176章 年轻人不能老想着自己做官敛财,得有点为国为民的大志。不说能“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也得“读书不为稻梁谋”吧? 宋校长倾情问道:“诸学子来汉中学院, 随本府读书, 不正是为了他日月宫折桂,做朝廷栋梁?你们难道不想着身兼文武、出将入相? “就是你们一心淡泊名利, 也要对得起圣上和朝廷诸公的期许。万一朝考后将你们分至兵部、都察院,朝廷要你们如杨巡抚、桓御史一般到九边提点、巡查军务,没有一副好身体, 如何担得起来?” 他们桓大人要不是个上马能提刀, 下马能算帐, 文武双全的才子,朝廷能用他到边关监察军务吗?他敢临阵决断、拉下治军不力的守将, 亲自上城督战, 最后带着一身功绩平安回京吗? 你们这些人就是年轻、经验浅, 不懂得领导用人恨不得一个当八个用的心思。 宋校长满怀期待地朝他们看了一圈, 寄语这些年轻人:“今日这几场考试下来,诸生也辛苦了。学院暂放你们几天假, 三日后各科成绩算出来, 便在本府学庙外张榜公布, 依着考试成绩分班。不同班级的课程进度排得不同, 到时候自有教官为你们发下课程表, 以后依着课表上课。” 日常课程安排分为经义、文章、史学、算术、律条、文艺、武艺七门,不同进度的班级课程安排不同;而到休沐日,他这位校长亲自带课, 给诸生讲解经义、物理,带他们到群众中去,见识世情民生,甚至亲身体验一日普通百姓和城关守军的生活—— 不知百姓疾苦的人怎么可能做得好官? 他才说出实践课的安排,操场上那些学生就当场变了脸色,嗡嗡议论连成一片。这其中竟然出了学生意见领袖,低声与身边同学议论几句,便抱团联袂走向宋时。 他身边的府县学教官、军训教官连忙上前保护,生怕这群学生言行莽撞,惊了他们金贵的三元大人。宋时倒是从来不畏人上门找茬的,摆摆手分开众人,上前问道:“诸生寻本府是有何事要问?是不愿在学庙外张榜排名耶?是对课业安排有疑异耶?” 那几名书生中排在两侧、后头的都还有几分畏怯之色,不时打眼看着领头的书生。那人却是神气矜傲,衣饰鲜明,一副书生领袖的架势,上前拱手行礼,道了声:“学生李清见过府尊大人,蒙大人青目,得入汉中书院读书,学生等俱感不胜荣宠之至。只是学生心中有一事不解,还望大人解惑。” 宋时懂得这些小学生迫不及待要挑战权威蹭名气的心态,轻轻一笑,应了声:“你问吧。” 他当初可是办省级讲学大会,当着成百上千才子的面做主持人而一战成名的,这学生怎么一副能问倒他的自信神气?要是这些学生真想踩着他上位,那就休怪他不怜惜祖国未来的栋梁了。 然而那学生剑指的并不是他,而是拦在他身前保护的、他从青石薛李指挥手中借来的亲兵。 “我等自幼读书识礼,乃是圣人弟子,如何能随老兵学武?” 宋知府身当本书院祭酒一职,最该维护书院的令名,怎么能把这些士兵引入学校,坏了他们文人的清华之气?便是要学武艺,怎地不能请城中几位有豪奢武勇之名的大侠,定要请这些粗鄙士兵? 宋时专程叫人请了薛指挥的亲兵来,为的就是给这群书生搞爱国主义教育,岂能容他们当面贬低这些人? 他猛地把脸一沉,喝道:“李生住口!岂不闻《礼记》有云:‘恶言不出于口’,你等也是熟读经书之人,何敢在大庭广众下,本府面前说出这等辱人之语?” 他这话拿着四书五经当注脚,说得极有君子之风,全无反驳的余地。李生虽是个书生领袖,可对上他这样立于道德至高点的批评竟无以应对,登时面色通红,自己都抬不起头来。 那几名士兵却有些不敢置信,感激又忐忑地偷瞄着他。宋时顺着那些目光回眸看去,正对上一个少年亲兵的视线,便挥了挥手召他到自己身边,说道:“你来给这些学子讲讲,你是为何当兵的。” 让这些读书人先听听士兵朴素的保家卫国观念,在他们心中树立爱国主义思想。 那个亲兵还太年少,叫本府知府大人和众多教官、书生盯着,紧张得面红耳赤,双唇颤抖许久才说出话:“当、当兵能吃粮。我家就三亩地,我爹妈生了七个孩子,一家人吃不饱饭,弟妹都要饿死了。我投军了,还能捎些饷银回家。” 然宋时算算他家这几亩田的收成,一年要缴的赋税、要服的徭役,简直觉得有些淹心。 他轻叹一声,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向他的学生们说:“这少年原也是良家子弟,投军又是为上事父母、下抚弟妹,原该在读书人笔下做一名孝悌表率人物,你们却只因他投了军便鄙薄他,以为他不配做你们的教师么?” 哪个读书人没学过“民为重,君为轻”,哪个不曾信誓旦旦地说过,当官后要“爱民如子”?这些士兵也是朝廷子民,怎么投了军之后仿佛就不再是他们该关心的百姓了? 军民本是一体,大郑是募兵制,又不是军户制,人为地把军人与普通民众区分开,这些军人就也该享受到一般百姓应有的待遇。 至少不该被文人轻贱歧视。 那些带头拒绝士兵做教师的学子都垂下眼睑,不敢看他。没他们带头,其他学生更不敢出头说什么,有几个老成些的甚至站出来向他道歉,只道自己绝无轻视士兵之心,愿意接受这些亲兵做教师。 宋校长只挥了挥手,叫那少年士兵归队,又左右看了一圈,特地挑了一名老成些的亲兵问:“你又是为何当兵的?” 这一位不负他的期望,当场义烈地说:“标下当兵只为杀达贼,夺回咱们大郑关外的土地!” 好!有见识!有勇气! 宋时恨不能手里有个麦递给他,重重一拊掌,说道:“说说你为何恨达贼,让这些学生——让咱们这些生在关内安逸之地,不受虏寇之苦的人都知道,边关是什么样的,你们为军的是如何保卫疆土百姓的!” 他本来想以后开体育课时顺带让人教个军事理论,慢慢给这些学生做爱国主义教育,既然他们非要卖弄无知,就休怪宋校长开学第一天就拖堂了! 反正明天不上课,先生们回去阅卷,体育老师就在这里讲述边关实况,让学生们体验一下武平县斗地主时那场大会上痛陈地主阶级罪恶的感觉! 地主杀良民犯法,杀奴婢亦犯法,虽然也做出累累恶行,终究比不得关外那些烧杀掳掠的虏寇。 这些士兵也曾随薛大人在边镇戍守,打过硬仗,见过鲜血,只是后来京里调了新军,就把他们这些旧守拨往内地了。宋时特地把他们请来,就为了让他们讲讲真实的战争,真实的军人。 他们有的出身边城,自幼便尝尽胡人掠边之苦;有的投军之后历经生死,亲历过虏寇大肆杀害国人,却因兵马不济而无力反抗之恨;有的当兵时没有什么大志愿,原本只想吃朝廷粮饷,却因一场场战斗中失去了太多同袍好友,见证了太多恶行,不惜身命也要抗击虏寇到底…… 宋时不知别人听着这些故事是什么感觉,反正他自己眼酸心酸,恨不能为这些士兵多做些什么。 除了提供兼职,除了努力提高生产效率,解决军粮军饷和百姓生计…… 还该写点儿什么。将这些普普通通士兵的故事写下来,让人知道当兵的艰苦,军人的重要,边关太平的可贵。 封建时代是皇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这些读书人社会地位高,影响力大,他们的思想是能影响全国上下各阶层的。文人都是一派轻视武将、士兵的态度,风气所使,边军将士名声、地位皆低,哪个良家子弟肯主动去投军? 就连受达虏骚扰极苦的九边军镇,也有为逃兵役而跑到汉中的百性。 他们家桓凌建议军屯改商屯,固然能暂时缓解边关守将强征百姓入伍的矛盾,但边关兵员不足的问题还是解决不了,唯有想法提高人们投军的积极性—— 粮草问题自有户部以盐换粮的“开中法”支应,过不久应该就能解决;而且他这试验田做得稳妥,只要防住大灾,十月便能见证奇迹,过两三年甚至可以不靠外省输粮,只凭汉中、关中两处粮仓便支应起一省军粮。 但是人心向背,就得靠文人手中刀笔了。 他虽然是三元及第,朝廷百年一出的考试精英,可也不能凭自己一个人的文章扭转天下人民。唯有从这些学生下手,进而影响他们的家庭、乡里、朋友、同窗、同年……再一县一县、一府一府、一省一省地传扬主动投军、保家卫国的风气。 他动情地问:“诸生今日闻所闻,可有什么感受要说?” 离他最近的学生领袖李清抢上一步,朝他一躬到底,惭愧地说:“不是府尊大人教训,学生竟不知我等在汉中的太平安乐日子都是这些将士浴血厮杀而来,险些欺辱了这些壮士。” 宋大人就欣赏这些知错能改的少年人,也不用他们如何痛哭流涕、誓改前非,便虚扶了他一把,对他和他身后那些愿意低头认错的学生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既然大家都了解了边关将士保家卫国的重要和艰难,那就每人写一千字以上的论,正式开课当天教给老师吧。 要写得深刻饱满,有自己的独特思想,不许抄袭,不要想着随便写写糊弄人,因为这些论文他都要拿去印成传单,宣传入伍光荣,从根本上解决边军兵源问题呢。 第177章 没有两天工夫,汉中书院的入学考试试卷就都判出来了。 汉中书院的老师都是府、县儒学教官, 白日里都在学庙任教, 离着汉中府衙又不远, 趁工作余暇便判好卷子,递到宋大人手里。 一共一百来学生, 搁小学里都凑不满一个年级的人数,也就甭分太多班了。宋时简单粗暴地按着文章成绩将人分了三班,援引《大学》开篇一句“大学之道, 在明明德, 在亲民, 在止于至善”,分别安排了“明德”“亲民”“至善”三个班次。 成绩最差的进“明德”班, 先跟着老师们念书明德为主;“亲民”班取成中等的, 一边学习一边实践, 亲近人民群众, 做懂科技、有素质、有大工业化理念的新民;至善班则以培养像他这样有大局观,勤政爱民, 以推动大郑生产力发展, 带领广大人民群众奔小康的实务派官员为目标。 总之先把成绩单挂出去, 分班通知和课程表寄到学生家里, 准备开学吧。 宋时取出早已印好的分班通知书和课表, 叫个书办来替他填名字,填好后便用白纸叠的信封一装,寄往各家家长手中。 没错, 他们做老师的对学生负责,哪有考试成绩不通知家长的道理?让家长亲眼看到学生的进步,或者及时知道他在校不用心学习,及时管教,这都是他们教育工作者的职责! 他亲自吩咐人将通知书递往各家,由府学林教授担当司业,组织学生上课,顺便收上来开学那天宋大人留的作业——一篇赞扬将士保家卫国功绩的小论。 才一千字,比起春秋两试的要求低多了,对这些以科举入仕为目标的学生来说算不得什么。 他翻了翻学生的文章,倒都是用心写的,有以“亲亲仁民”为切入点,怜惜百姓生活不易被迫参军的;有的以达虏祸乱边关为主,论朝廷为何须要征兵;有的从古今兴衰变化入手,论军事与国家兴亡…… 一个个旁征博引,恣意挥洒,论文字数远超过他要求的一千字,不辜负他那天在操场上请青石关士兵当场陈情造出的气氛。 就有些写得平平的,也看得出是出于学生本人的文才不够,而非故意敷衍,很让他这位校长满意。 回头再让教官按着他号召军民鱼水一家、参军光荣、保家卫国的主旨修改一番,即可挑出佳作集结成册,在本府文人之间流传。 可以当作宋三元主办的汉中学院宣传册送出去,借他自己名声,用这些文章潜移默化地引导书生们抛弃鄙薄士兵的风俗。 反正批改作文这事不用他自己动手,他就写了个指导意见,寻府学教授兼汉中书院司业林静斋过来,交待他主持府县两级儒学会议,按着他的意见组织教官修改文章。 如今已正式开学了,学生虽不要上课,老师却是一天天拿着工资的,不多干点对得起他跟桓凌两位全国前十的进士、前青年中枢官员卖身换来的建学资金吗? 林司业深明大义地说:“此事便交予下官,大人只管放心等着改好的文章便是。” 宋时点点头道:“就用朱笔在原卷批改,改好之后再誊写到稿纸上,本官要拿这些文章印书。” 须知宋大人之前印的不是讲学大会、就是自身传奇经历,在翰林为储相时还教过庶吉士,为亲王印过书……宋氏书如今在一般读书人当中已传得神乎其神,一本假冒的宋氏腊版书都能卖出前朝皮纸书的价钱。前些日子他亲手刻印的入学通知书等物,外头书画店里也叫到了十数两银子一页,堪比书画大家的价钱了。 他们这些教官(修改)的文章竟能蒙宋三元、宋府尊亲手印来,这是何等荣耀? 他离开府衙时,走路都是带风的,花不多工夫便在府县儒学绕了一圈,将这好消息带给所有同僚。 精修精改,争取改出几篇拿出去能显示他们汉中府文人才学的佳作,印在宋大人的书里也不叫人背后挑剔。 他们辛辛苦苦地往古雅里修文,力求配得上宋大人的品味,而快要被他们捧上神坛的宋时却翻着几百年后后人写的白话论文,研究如何把这堆诘屈聱牙的文章翻译成百姓能听懂的戏剧。 搞征兵宣传嘛,当然不能只往每家每户门口贴一张传单,文艺工作得安排起来。 如今已到七月半,水稻分蘖都结束了,开始拔节结穗,再过两个来月便该收稻。丰收之后搞个三下乡工作,一边推广科学种田,一边做爱国爱军宣传工作,到明年、后年再有边城戍军要征兵的,说不得就有良家子肯主动参军,保家卫国呢?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若要激励百姓投军,一要描写出敌人的狠毒可恨,二可写出当兵的光荣。如今这年头是讲究不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也不会有官兵一体的思想,后世那些主旋律电影电视都不好抄…… 只能从传统文学艺术里汲取经验了。 是做《花木兰》好呢,还是《杨家将》好呢,还是《说岳》好呢? 花木兰和岳飞都是历史名人,花木兰是女子孝悌忠君的典范,以一曲号称“杂言之赡,极于木兰”的《木兰辞》在文人当中享有盛名;岳飞则是一个时代的传奇,能供入武庙的人物,光汉中城里就有两座岳王庙,知名度和美誉度横扫各阶层。 但杨家将胜在人物众多,有男有女……而且他还记着几段《杨家将》的唱段。 他翻着当初为了排《宋状元义婚双鸳侣》特地买来的戏曲论文,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排一本《说岳全传》剪辑版。 只排岳飞投军到大败金兀术的部分,不排后面被害风波亭那一段了。 正好岳飞精忠报国,岳家军军纪严明,有“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纪律,百姓对岳家军也充满爱戴之情,可以代入一下他比较熟悉的抗战片,宣传军民鱼水情。 《说岳全传》他上中学就看过,学历史学到宋高宗南渡一段时还站在桌子上给同学们讲过—— 中二期的黑历史先不提,反正他对这本书一直印象深刻。穿越过来之后,朝廷和民间也都十分尊崇岳飞,各处都有岳鄂王庙,勾栏瓦舍里也流传着岳王的话本、杂剧、小唱、诸宫调散曲之类。 只是也都是零碎故事,就像早期民间传唱的水浒、三国、西游故事一样,还没被正式整理成长篇。 他自己就能写个底本,再寻人度曲填词,排出杂剧来,冬闲时就能组织人下乡了。 在乐籍的艺人也要缴税、要受官府征召,在官府办的节庆典礼和宴会上侍酒。他这三下乡活动也只是将这些人的值役地点换到瓦舍之外、乡间地头,再多给些赏银,这些艺人自然也没什么不可的。 他在福建不就这么搞起来过吗? 宋时挽起袖子,叫人买了市面上所有岳飞小说、话本,对比《宋史·岳飞传》捋时间线,按着经典抗日剧的节奏开始写《精忠岳飞》文稿。 他还不是一个人,不是一名官员,更是坐拥一所官民结合书院的祭酒。 院里的学生已写了小论文论述军人军事的重要性,而府县学教官们正在精修精校,努力贴合宣传目标。除他们之外,还有在蒙学部勤工俭学的廪生、增生,都是他从府县儒学的生员中选出的精英,有不少诗文双修,还擅长填词度曲的。 其中家境差些的,更在给他打工之前就都干过卖文为生的勾当,叫来编剧又硬气又好用。 他们还没步入工业革命,就提前体会到了资本赤衤果裸的剥削。 宋校长第一次召开优秀教职工会议,就是要他们集思广益,编出一本岳王戏,提升民间拥军爱国风气:“就要在戏中传递出‘有生之年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的忠君报国精神。” 虽说这是京剧穆桂英的唱词,可英雄气概胸襟自古以来都是相通的。 他的大纲已经打好了,只差改编,希望各位才子积极报名,为九边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就连周王殿下都以皇长子之尊亲巡九边,为边关将领解决粮草问题;桓佥宪亦是两度入军营,将边关之患、军士之苦揭露到圣前;他们这些朝廷未来的栋梁曷不能贡献出自己的才思笔墨,为改变当今鄙薄军人的风气,为准备朝廷征兵大事稍尽绵薄之力? 参与写稿的,如果写出来的院本效果好,他也会按字数支付稿费,不让众人白写。 在宋大人精神物质双重奖励之下,散会后便有几个廪生积极跑到祭酒办公室自荐,愿为宋大人写新院本。 愿意先写出本子让大人审,若写得不好,分文不取! 宋大人做甲方时从没赶上过这么主动的乙方,当小领导时也不曾见过这么踏实肯干的员工,顿时被他们的工作态度感动,握着众人的手说:“写文章也好、填套曲也罢,哪个不是极费心思的事,本府岂有叫你们白白写一场的道理?” 还是大家坐下来开会,搞头脑风暴,定好大纲、细纲、人物性格和填词风格,每个人分一套套曲,写好后再开会磨合,从头到尾保持一致的好。 为了保证这本戏的质量,他可以抽出散衙后的时间给大家开会。 反正如今桓凌不在,周王都走了,他下班之后再不能去周王府蹭吃蹭住。原本充实的夜晚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多做些事来分心也是好的。 等周王一行从辽东回来,他的三下乡工程也该做完了。过些年见着成效,从陕西到九边重镇安稳下来,周王也就可以定居汉中,桓小师兄也不用总跟着出差了,他们两口子也好安安生生地过几年。 第178章 周王一行去的是九边重镇,驿传不便, 这一去便罕有消息传回, 直到两个多月后才有一趟书信捎回汉中。其中除了周王给侧妃王氏的家信和王府僚属的文书, 自然还有桓凌寄给汉中府宋知府的信。 宋时从来不缺家书,到了汉中之后也常收到京中师友、同僚、年兄弟, 父亲在地方上的同僚、朋友和想结交他的人从外地捎来的书信文章和特色土仪。但拿着这封信时,却有种头一次收着信般的惊喜和激动。 也的确是来了汉中之后头一次与桓凌分开这么久,头一次收着他的信。 展开几乎有文件袋那么大的桑皮封套, 取出厚厚一摞信纸, 开篇便是“见字如晤”四个字。 果然, 只看文字,就像看到了他写这信时的神情态度。 这封书中的字体并非平常他写公文的厚重颜体, 而是更随意自在的行书, 信上墨色却有浓淡新陈之别, 内容也是断断续续, 看得出是途中一页页添改出来的。 大约是途中不方便寄信,他写好的信只能在身边收着, 想家时就写几页, 到了大同镇周王要往汉中捎信, 他的家书也才能夹在其中捎回来。 信中内容写的细碎, 多半是从汉中府到大同镇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大到山川土地,民俗民风,细到路上的衣食住行…… 于其间又夹杂着这些景点的历史传说, 各地风俗文化来由,与之相关的名人和典故。在外人看来或只是好游玩景致,写游记文章,唯有宋时懂得这一行行、一篇篇风光景致和繁琐考据真正的用意。 那是专门为他整理出来的资料,好让他写成文章投稿,赚晋江币的。 他们路上不是骑马就是乘车,赶一天路下来只怕脾肉都要磨破了;晚上住在多半不怎么干净舒服的驿站客馆里,还要细细回忆起白天所见所闻,整理成他写起来不费力的白话段子…… 他只要想到桓凌在驿馆浅窄的房间里,笼着一身蒸屉般的热气,带着白日的沙尘汗水为他写文章,甚至要写到半夜,就恨不能追过去教育教育,把这孩子打醒。 他出差就好好出差,天天逼着自己干这么多事,就不怕累坏了吗?晚上睡不好,万一白天赶路时骑不好马,不小心出了事故怎么办? 熬得时间太晚,也容易伤肝肾,可不能仗着自己年轻,身材高,头发浓密就可着劲儿作啊! 宋时隔着两千里地隔空在心里教育桓凌,自己却也不能免俗,挑灯夜战,慢慢把他的书信看了一遍。 他这么个自幼背论文,考到三元及第,看书从来都是一目一页的人,看完这封书信竟花了一个多小时。其他院落和家人值房的灯火次第熄灭,窗外一片漆黑,刚刚还挂在天空的半轮明月已没入地平线下,唯余天上点点明星,在黑暗间微微闪动。 再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了,也不知道他们在路上过节冷清不冷清,想家不想家,有没有好月饼吃。 诗词里说什么“共婵娟”“共此时”“四海同”的,真到了中秋正日,满城灯火,一对对一家家团团圆圆地欢应佳节时,孤身的游子总是最难受的。哪怕是他这个安安稳稳在汉中府住着的,只要一想到八月十五府衙的赏月宴散后,别人都能回去与家人团聚,他却只能回来孤灯只影,对月加班,也是满腹的意难平。 想要飞机、高铁,想要手机,电脑……实在不行想让晋江文献网挂到桓凌身上,跟他文对文地隔空联系。 哪怕只能在后台买论文,靠论文题目传情达意呢? 宋时轻叹一声,把方才教育桓凌早睡的心思扔到脑后,提起墨条在砚池里轻轻打转,研出满满一池浓墨,给他写回信。 没提笔时有许多要写的,但拿起笔来,那些话又都壅塞在脑中,闹得他一时想不出该写什么好,对着白纸坐了半天,也只回得一句最为俗套的“展信安”。 中秋佳节将至,念君远行,时时牵挂,今日得君书信,知君无恙,心意遂平。得此信时正值八月初五,入夜来清辉洒地,鸣蛰处处,秋色才浓。汉中府天气温和,此时尚可披单衣、赤足踏屐而坐,未知吾兄客旅之中寒温如何,饮食可周,身体安好否? 桓凌那封信里几度关照他注意寒温,估计是九边各镇靠北,早早就觉出了冷意。 周王车队如今已到大同,再有六七百里就到宣府,接下来该是过居庸关、蓟镇、山海关,再北上辽东。到宣府、居庸关这两个围护京师的重镇时应该还在重阳节前,不算太冷,再往东北可就要入冬了…… 他当初给他们收拾的衣服倒不少,只希望桓凌注意气候变化,冷了就及时加衣,再管着点周王,别让他因为爱美就不肯穿军大衣吧。 他细致到有些唠叨地叮嘱了加衣之事,又劝桓凌在路上不可为图方便就多吃腌腊肉食,尽量在路上买新鲜肉菜烧煮。尤其时近中秋,瓜果蔬菜都极多,多吃些蔬果,常以山药、芋艿、南瓜和粗粮代替精米白面,对身体更有好处…… 叮嘱完衣食又是住行,写着写着,不知不觉竟用到了第四页纸,写的还是一栏双行的小字,数数这几页都够一篇高考作文了。 是不是太啰嗦了? 他这信可是要随周王的家书、节礼一起送往车队里的,中途万一有别人看见,见他为个衣裳都能念叨几页,岂不要以为他是个婆婆妈妈的人了? 罢了,唠叨太多只怕小师兄都不爱看了,还是写点正事吧。 他自己轻轻地笑了一下,写下最后一句“盼多珍重”,笔墨一转,改写起了自己这边的事: 他们的学校已经建起来了,收了一百一十三名学生,暂时都是择校生,等明年夏收后再开入学考试,招收普通学生。桓凌这个副校长没在,学生他自己就先教着了,这些日子先讲了讲为学之道,正心守敬、知行并重的道理。 学生算术水平良莠不齐,实在讲不起数理化,只能先等着他们补齐基础,期间带他们到厂区看看滑轮组,看看水车、水碓、净水装置,在他们脑海中留下个利用大型工具节约劳动力,提高劳动效率的印象。 不过那些学生倒是老实听话,虽然算不出来力和力矩的关系,不知道一个滑轮组能节省多少力量,水力能转化成多大冲压力,但都知道写文章夸赞这些工具的好处。 甚至有差役还向他告状,说是那些开工坊人家里就有偷学他们的技术,在货栈、码头改装有大型动滑轮组的辘轳吊货的事。 吓得他赶紧把府城各家商户唤来,开了一回安全生产大会,发布了吊装滑轮组固定架与滑轮外形、大小,所用钢材、绳索、装卸物的质量标准。 现有产品全部按最高标准审核,不合格的立刻停用整改,供货方、制造人、检察员、使用者全数签押留证,质量或使用中出了问题都要精准追责,造成意外伤害的,装设滑轮组的商家也要负全责。 虽然监督检查时麻烦了些,但改装上标准滑轮组的滑车装卸效率要比传统定滑轮绞索滑车高得多,这一切麻烦就都显得值得。 八月前就要输夏税上京,有这些新建的滑轮组车,搬运大包的麦、绢、丝棉、草料、银包等物,自然省了许多民夫之力。即便是有些瘦弱的人也能毫不费力地拉起一大捆包裹,转移到推车上时亦可轻松控制货物落下的速度和力道,车子也更稳当,装卸运转速度更比平常快了近四分之一。 运粮期间正值水稻拔节、结穗的关键期,服役的民夫早日归家,便能多投些力气到田里,没有稻田的也能多种些瓜果豆菜,或在城里做些生计,养家糊口。 多挣几分银子,有时就是贫家的救命钱。 他挑了些会搭滑车的匠人,连着图稿一并送到各州县,让他们到下面依样搭建滑轮组车,尽快将收上的钱粮和贡物装船北上。七月间本府钱粮就已收缴装船,等到桓凌他们走到宣府一带,说不定汉中府的运粮船队都已经到了京师。 他派去押钱粮的书办、差役还能给两家亲人递个信——宋家自不必说,桓凌的大堂兄桓文还在京里坐监,想必早盼着堂弟的消息了。 周王一行身负军机要务,只怕桓凌不方便和家人通信,他这个当弟婿的……呃,信里不好写得太清楚,只写个“代赠”就是了。 总之,家里一切有他,桓师兄在外头不必惦念私事,只以军务为重,辅佐周王为重。 再顺便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他今年在实验田里施的磷肥果然有效,水稻分蘖比往年他在福建、广西梯田那样的好地方还多。如今到了抽穗期,已看得出哪些是能抽穗结籽的有效分蘖,他下田抽查了几回,最高的竟可达十三枝之多。 秋收时就是十三穗饱满的稻穗! 当初还说若能分出六穗、九穗的祥瑞稻穗来就以周王名义呈到御前,如今看来,九穗佳禾难寻,只生着六穗的怕是在他的田里难觅踪迹了。 他也感到非常遗憾,但既然种不出瑞禾,他也就只好挑出试验田里产出穗最多、结实最多、最饱满的普通佳禾呈递御前了。 希望周王九、十月间还能派人回来一趟,那时间试验稻也该丰收了。他会叫人留下最高产的几株,整株晒干后派人递往车队,周王便可亲自派人献至京里。 反正他在汉中做得好好的知府,又不图升迁,没什么必要抢着献嘉禾。 宋时自然知道献嘉禾该等到圣寿或是年底更好,不过万一周王就派人回来,他不就能多收着一份桓凌的书信么? 人见不着,见见信也是好的。他在汉中府都不知道周王他们走的哪条路线,也没法派人捎信,只能等着他们捎来了。 宋时长叹一声,起身剪掉太长的烛花,烛火猛的朝上撩了一把,光芒照亮了他布满细碎伤痕的手。 是他下田观察分蘖高度、稻叶营养状况时割伤的。虽然他下田时都会带线织手套,但稻叶边缘锋利,偶尔伤手也在所难免。不过这种小伤也不必理会,他还年轻,皮肤恢复力正强,过些日子自然好得利利索索,等桓凌回来的时候,连疤印也不会留。 这点小事当然就不要写进家书里了。 他仔细就着灯火看了看手,见手指、掌缘只有些割伤和少许擦伤,并没有因为近日制备硫酸,溅上酸液形成的灼伤痕迹,于是安心地收回手,接着写信。 这硫酸并不是实验室中用硫黄制造的,而是直接从汉水对岸的西乡县运了黄铁矿来。这黄铁矿就是琉铁合金,不能直接炼铁,故而也没什么利用价值,多半只是骗子拿来装作真金骗钱,买一船也值不了几两银子。 虽然炼不成铁,但在炉中加热锻烧能烧出二氧化硫,通入水里就是硫酸。制备硫酸后的矿渣是含铁的,可以粉碎了掺进水泥配料里,做出比普通粘土水泥高档的矿渣水泥,也不算浪费。 如今他从四川请来的天然气井专家已经到了经济园,跟厂里炼焦匠人一道研究出了先以水泥管输气,输运过程中淋水降温,再用浸沥青的麻片包裹竹管的传统工艺将冷却焦炉气引至硫酸室制取硫酸铵的流程。 这种制备法其实投入大、产出率低,还不如直接引焦炉气和高炉煤气作混合燃料的经济效益高。可在没有电解条件的如今,这是他唯一能制出的氮肥,还能顺便净化一下排污尾气,十分合算了。 有了硫酸铵,以后再试制氨气、氨水,有了氨气又能制硝酸…… 硝酸甘油可能还远点,这个制备法应该不好找资料。 不过人生还长着,慢慢琢磨,看名字也知道大概要用什么原料,或许几十年后他也能成化学大家……的老公或者老师,赶上晚年用药保心血管健康呢。 他展望了一下晚年生活,觉得比起硝酸甘油来,还是带着桓凌没事爬爬山、打打拳、练练剑更天然健康。虽然他还年轻,也该趁着年轻保养,不然等到退休时什么都干不动玩不动了,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宋时颇有点顿悟的心态,闭上眼睛歇了歇神,转头看向窗外。 天色可能不早了,他也该早些睡…… 睡什么呢,天都快亮了! 那名传信的侍卫也不知在家待几天,赶紧叫厨子起来做月饼,多放油多放糖,做能存得住的月饼;再蒸些染红色的重阳糕,要那种干硬的能放很久的年糕,送到那里蒸蒸烤烤地弄软了吃;还有菊花酒,立刻得去叫人买酒,编个软藤篓子酒坛套带过去,外头再套个藤筒,中间多垫棉花,到周王车队里保证洒不了…… 虽然这些节礼赶不上过节当天送到,但也得给桓小师兄补过两个有家的感觉的节日。 至于将来是要吃道家流行的黄精、黄芪,还是喝风靡未来的枸杞、菊花、决明子,都等他忙完家事再说吧。 第179章 宋知府一大清早便把家人都折腾起来,做月饼、蒸糕点, 满城地买菊花酒、桂花蜜、干咸桂花等应节之物和养生药材。除了吃食, 又叫人多包了几套暖和的棉布内衣、羊毛袜子、护膝、护腰、衬毛的鞋垫, 颈椎枕,几包兑好的碎银和铜钱。 一群人人吃马嚼的, 赶上有遇不着驿馆的地方,还不得用些碎银铜钱买东西?外头银柜又不像他们治下的这般老实,不敢哄官老爷, 有的就借着换银子、铰银子时多扣他们的钱。如今又没有支付宝、信用卡可刷, 还是多备些零钱省事。 他这东西不知不觉越收拾越多, 慢慢地小箧改成柳条箱,还有向大筐发展的趋势。幸得府衙里几位佐贰官懂事, 连连劝他捎的东西不能超过周王那位侧室夫人, 才拦住了大人给信使换马车的打算。 即便如此, 信差在居庸关外, 约定好的驿馆追上周王一行的时候,也从单骑轻纵换成了一人三骑——不过跟别人为了行路多带几匹马备着轮换的不一样, 他多带的那两匹都是驮马, 身上各压着满满的筐箱箧囊。 捎信回来的亲卫正指挥驿卒搬东西, 闻讯出来迎接的亲随侍卫对着这些筐箧, 不禁悄声感叹:“王氏夫人何其周全, 咱们出来才两个月,竟又收拾了这么些东西,不愧是圣上赐下的人。” 这些东西也很该拿上去给殿下看看。 领队的典仪便叫他赶紧进去, 呈上家书、礼单,向周王报平安。至于外头这些东西,且先交别人接手,安排到存行李的空屋,若殿下要看再唤人搬取。 那亲兵正急着交待差使,道了声“是”,便揣着两封书信和礼单,跟着典仪上楼。到得驿馆楼上头一间客房,便见着周王、桓大人与褚、马两位长史坐在厅中说话。他利落地上前叩头问安,从怀中取出两封书信和两张大红礼单。 看着信和单子的厚度,两位长史心中也不禁默默赞了一声:王夫人实在贤惠。他们王爷捎信回京城,贤妃娘娘宫里送出来的书信差不多也就这么厚了,他们王府送的都没这么厚。 周王也有些感动,吩咐一旁侍候的内侍去取上来。 内侍过去取信时,却见那捎信的侍卫将手中信函一分,薄的那沓举过头顶,厚的那沓搁在身前,说了句:“这是王夫人命属下送来的,底下这些宋知府捎给桓佥宪的。” 啊…… 宋大人真是贤……贤德清官啊。 两位长史默默地把心中赞语抹去,接信的内侍怔了怔,先把夫人给周王的信呈给师父徐公公,又要去拿宋时那封。他的速度却不及桓凌快。桓佥宪长腿一迈能顶内侍两步,三两下便走到信使身边,拿过那封厚厚的家书和底下的礼单,默默收进袖子里,重新坐回位子上。 那名小内侍也缩了手,代周王令传人的亲兵下去歇息,默默走回周王身后。管事太监徐公公凑到周王身边,捧着单子低头问道:“殿下这会儿可要看看夫人送来的单子?若不看,奴婢便叫人下去收拾了。” 看看吧。便是他不急着看汉中府捎来什么,瞧着舅兄的神情,只怕也议不下事了。 周王看了看他叫信封坠得发直的袖口,再细辨他看似淡然,却不时往下扫的眼神,了然一笑,摆了摆手:“咱们既已派人递了请安折子入京,如今便等着朝中的消息即可,也不必过多猜测。桓大人且先回去歇息吧,有事晚上再说。” 他自己也正等着京中回信,等得甚至想直接闯入京师,亲眼看看父皇母妃与他的王妃、幼子。桓舅兄得了汉中寄来的书信,却不能看,只怕心里比他还煎熬,还留着人在这里做什么? 周王如此体贴,桓凌也顾不得客气,起身告罪,退出了那间客房。刚一出门,便急忙把书信摸出来,就着走廊中有些昏暗的光芒看了起来。 周王目送他出门,回头看见徐公公手里的书信和单子,便吩咐道:“将信拿来,单子念一念,司马长史带人收拾一番吧。” 汉中能送来的无非是些药材、衣饰,还有些王夫人亲手做的、能久存的腌肉、糖食。大约是上回临行时见着宋大人收拾出的一车行李,受了触动,王夫人也往这边捎了几件毛皮大氅、背心、手套,还有几个铜手炉、脚炉。 形制都是按着亲王礼服的规格做的,穿上必定有个皇子的体面。 她的礼物备得色色合制,信也写的一样端方得体,中规中矩。周王看着她的信,不禁想起她和李氏入王府之后,元娘周全得体地照顾她们二人的模样。 从前元娘初入宫时,更有几分清高冲淡的文气,那时却不知为什么,周身萦绕着汉中的王氏一般和光同尘的端庄宽容。 也不知她现在好不好,腹中的胎儿如何。不知父皇肯不肯让桓舅兄回京看一趟。 他想到孩子,初为人父的激动和紧张就越发如火焰般从胸中燎起,手中的信也看不下去,闭着眼听徐伴伴念了阵礼单,忽然问道:“咱们可还有什么适合小儿衣料、药材?再挑些好的让人送回王府。” 他们久在汉中,连周王自己都过着极俭省的日子,哪里还有什么比得上京中的好衣料? 徐内侍险些动了把来时给圣上、娘娘备下的礼物挪给小皇子的心思,苦苦回忆着带来的东西里还有什么适合给婴儿的。他随着司马长史下楼去看行李,边走边想了一路,忽想起出发时宋大人给他们一行人收拾的棉线织片—— 宋时的水平也就到了织片、织筒的地步,再后头全靠裁缝。是以他们汉中妇女就业指导中心外包的活计多半是整块见方的棉线条或筒,他们出发时宋时除叫人裁了线衣,还给他们带了许多织好的布料,以备路上缝补替换。 这些料子虽然是民妇所制,染的都是些大红大蓝的俗色,亦无精细的花纹,唯因如此,倒似乎更适合婴儿。 婴儿的衣裳岂不都要缝得细密光滑,衣里儿没有线头的?何况线织的衣裳松紧合度,身在身上既不裹身也不容易松脱,穿着更舒服。或者不只送面料,再叫随行的巧手宫人改做成襁褓,岂不更合适? 小殿下出生,殿下特赐下衣裳,自是又比只给几块料子更显父子情深。 他将这般打算与司马长史说了说,两人合计好了,便联袂下楼去取布料,还要叫随行的太医来挑些适合王妃、小殿下的药物。到楼下放行李的屋外,却见那信差正指挥人从房里往外搬东西,指指点点,搬出来的箱箧堆了半个走道。 徐公公惊讶道:“怎么往外搬东西?咱家与司马大人正要给殿下寻衣料呢,你们这是搬什么?” 不是搬殿下的东西,是有宋知府给桓佥宪的箱笼混在里头了,他都认得,便先叫人往外搬搬,不然堵着门口,周王殿下的东西反而不好拿取了。 徐公公与司马长史顿时想起桓大人方才取走的那封厚实的信与同样厚实的礼单,下意识“哦”了一声:宋大人如此贤……能,送桓大人的东西比他们王爷的侧室备下的还多,也不奇怪。 桓大人手里那么厚一沓家书,不知何时才看到礼单,也来与众人分享一下他这位贤契送来的佳品。 单是他那遮挡阳光的墨镜,这一路上就叫人实受了不少好处,更不必提枪上的瞄准镜——学会算角度之后打獐狍鹿兔都打得比往常准。这一路上只是有各府官员、守军护送,没遇上山匪虏寇,若遇上了,说不得他们也还能缴平一窝呢。 两人想到他的好处,也不嫌士兵们搬这些行李堵路,还好声好气地吩咐道:“这些也要轻拿轻放,莫因不是咱们殿下的东西便胡乱往地下扔。” 那些亲兵念着宋时是个文曲星下凡,又给他们做过冬衣裳,自然爱重,哪里肯颠坏他送的礼物?都抬得平平稳稳的,连滴酒都没洒出来。只是酒香与菊花清香、桂花馨香混在一起,抬起来在走廊里晃了晃,香气便透过箱笼飘得漫天漫地,熏得几名贪酒的士兵直吞口水。徐公公嗅着空中香气问道:“好重的桂花香,莫非宋大人送的是桂花酿?” 司马右史更有经验,深吸一口气嗅了嗅,铁口直断地说:“非也,这桂花香浮在外头,不是酒中所含,酒中这股清气是菊花香。” 这是重阳登高喝的菊花酒。 菊花酒么?如今才刚入九月,重阳节还没到,他倒先备下菊花酒了,可不是会心疼人。 徐公公不禁拿出他们王府的节礼单子,看似不经意却从头到尾细瞄了几回,终于在一片茶叶、药材、点心、糟腊中瞧着了几坛菖蒲药酒。 好险,没输。他们王府的体面保住了。 徐公公也不知自己怎么会有这样诡异的比较念头,摇了摇头,趁他们清出一条走道,拉着司马长史进去拿东西了。别人更不知他曾有过这点细微较劲的心思,几个亲兵把桓凌的箱笼安放好,便上楼跟他说了一声,请他安排随行家人处置汉阳府送来的东西。 桓凌彼时正读着汉中府来信,一双眼只盯在信纸上,不肯暂挪,胡乱朝那亲兵点了点头,漫声吩咐人按着礼单上所写去取月饼和菊花酒来。别的且不管,这两样待会儿热一热端上桌,他要请周王殿下来分享汉中府的中秋滋味。 更要分享一个好消息。 十三穗的瑞谷,除了他们时官儿,还有何人能种得出来?便是古代圣贤的故事里也不敢奢想有这么多产的嘉禾吧? 唯时官儿到了大郑,就给他们添了这片殊胜的祥瑞—— 甚至不需天赐神迹,他只凭着实实在在、百姓唾手可得的肥料和新的耕种时间,便能将汉中、陕西乃至整片天下变成远胜今日江南的良田! 第180章 “桓大人置了酒菜,想请殿下到房中共赏明月, 品尝汉中的中秋滋味。” 中秋?这都九月初三了, 过中秋? “可怜九月初三夜, 露似真珠月似弓”,这细细弯弯的蛾眉月跟八月十五圆满如镜的明月有什么关系?八月十五虽在路上没好生过节, 但要赏明月,何不等到九月中月圆之日? 周王有些摸不着头脑,徐公公忙上前解说了缘故——他虽然是用猜的, 只怕也八、九不离十, 是因桓大人新收着了宋知府捎来送来的菊花酒、桂花、应节的吃食, 请他们大王尝尝家中的滋味。 周王轻笑:“咱们家乡又不……” 不——是他想错了。 桓家舅兄要炫耀的不是他们京里的滋味,而是跟宋先生小家的滋味。八月十五没团圆成, 九月得着家里寄来的美酒佳肴, 不管应不应节的也得请人共饮, 对着家书补上团圆滋味么。 也吧, 他做人妹婿的偶尔陪舅兄赏夜色,只当也体尝一回岳家的温情了。 他便叫徐公公安排厨下做些精致小菜, 独自踏入桓凌的房间, 陪他赏这无论离八月十五还是九月十五的月圆都挺远的月亮。 桓凌这场赏月宴安排得还挺齐备:有新烤过一回, 温热回软的月饼, 有糖桂花浇砌的桂花糕, 有新栗蒸熟后揉作馅的酥饼,有从外头买的新鲜葡萄、石榴、沙果、红艳艳的灯笼柿,还有摆在看盘里供人玩赏闻香的佛手、香橼等物…… 除了天上月色有差, 当真是中秋赏月清宴的规模。 周王倒有些羡慕他这番趣致,点头笑道:“这也算是场家宴了,舅兄陪小王入席吧。” 徐公公服侍着他入坐,桓凌也在下首陪坐下来,亲手拿小银刀替他切月饼。 周王看见那盘月饼,不觉眼前一亮。 这月饼不知是他们从南方带来的不是,和宫中所制大不相同,饼皮并非层层烤得透亮的酥皮,而是更绵软柔润的橙色面皮,香甜无比。饼上刻着细巧花纹,上面不知涂了什么,烤得润黄油亮。 馅料也极丰富,除了他平日吃的豆沙、枣泥、青丝玫瑰、五仁、百果等馅,竟还有几样夹着荤腥的新样儿月饼: 一种是细白柔腻、口感尤如芸豆却更带几分清香的白莲馅,当中裹着金黄的鸭蛋。鸭蛋与沙绵的馅料一块儿咬下去时,甜咸两种滋味混在舌尖,别有一番风味。还有在五仁中掺了火腿末的咸甜火腿月饼,一种炒得干生生的肉松月饼,切开来便能看到金丝般的肉松从分开的剖面落下。 他尝着馅料也新鲜,饼皮也特别,竟是宫中未见的佳品,不知不觉多吃了几块,将没尝过的风味都尝了个遍,赞道:“南方的点心果然精致,宫里也不曾有这风味。只是味儿有些重,须得喝口茶解腻。” 桓凌垂着眼笑道:“这是宋贤弟叫厨子琢磨出来的,他自是有些清馋,好弄点与前人不同的新鲜吃食。” 周王笑道:“宋先生名士风流,岂能无癖?但这月饼虽然精致,所用材料却属平常,是人尽能得者,却比那些吃笋定要山阴破塘笋、吃鱼定要三江鲥鱼、蟹定要固城蟹……为求口腹餍足抛却王事亲族,千里命驾,只求一尝时鲜珍味的狂生更懂饮食真趣。” 他也曾听说,江南书香世族、豪商大贾家往往饮食比宫中还精致。那些人不惜耗费光阴,来往千里,就只为博一个“老饕”名号,以效仿放旷洒脱,不染俗尘的魏晋名士,于天下又有何用哉? 还有些江南富商名士自恃富贵、风流,嘲笑北地饮食粗犷,只知食肉,不识真味,却不知皇家可以“举天下以奉一人”,有什么想要而不能得的? 宫中平日只吃些牛、羊、鸡、鹅、鱼、笋之类寻常易得之物,只是怕上有所好,下头有人为了讨好,四处搜寻美食送入宫中,以致徒费金银民力罢了。 他又拿小银叉叉了一块莲蓉月饼吃,由衷点评了一句:“宋先生毕竟是牵挂民生经济之的真贤人,岂是那些故效放达,实则只为邀买清名,走中南捷径的假名士相比。” 他早先在宫里时,也更喜欢耿介清傲,不与世俗同尘和光的才子;可到陕西磨练一回,才知道才子固然可以与他畅谈天下,却还是务实的名士于家国更有好处。 且不必说宋时在乡间开试验田以求丰产、建经济园收纳流民,造耐火砖重开商屯之类惠及百姓之举;只说他自己的王府——前后两任知府在任时,给他修出的王府差别何其之大? 他毕竟是自幼在宫中金尊玉贵地养大的,纵然再肯俭省,也还是更愿意衣食住行更周全些。若非父皇派来了宋先生做地方官,若非宋先生是个精擅实务的人,他现在只怕还住在不合规制的府宾馆里。 他念着宋时的好处,有些想敬他杯酒,但他人不在这里,只得叫舅兄代饮了。 桓凌将酒一饮而尽,仿佛比自己得了夸赞还要得意地笑了笑,逊谢道:“下官便代宋时谢过殿下赞赏。时官儿……宋贤弟倒不为求世人赞誉,只是一心为朝廷百婚谋福祉,故而从汉中府捎来的表礼、信札,也都是这些最朴实无华的吃食为重。” 是啊,看这月饼和菊花酒就知道了,宋大人于饮食上是个用心的人,家书中说不定也写了什么饮食秘方。 不过当初舅兄出京一趟,捎回去的是传遍京师的《鹦鹉曲》,以赠他慧心巧制的鸳鸯尺;宋先生这封家书想来也不是普通书信,捎来的节礼中恐怕又藏着什么传情信物? 他年纪尚轻,好奇心重,又觉着郎舅之谊不比外人,便索性直接问他:“却不知宋先生信札中写的什么佳肴?” 倒不是什么佳肴,而是佳禾。 桓凌将桌上杯和推开,挽起袖子,指尖蘸上菊花酒,在桌上倒书了“佳禾”二字。因不是史书上记载的九穗祥瑞嘉禾,他就把“嘉”改成了“佳”;又掏出袖中棉帕一抹,抹去那片交错纵横的水印,倒着写了个大大的“拾叁”。 周王看着桌上变化的字迹,开始时险些以为他写了白字,后来看到“拾叁”二字,联想到“嘉禾”,心里忽然冒出一个令他觉得疯狂的念头。 是他疯了,还是舅兄疯了,还是宋先生疯了? 世上当真会有能结十三穗的嘉禾吗? 他激动得身子微颤,抬手吩咐正捧着食案等候上菜的内侍:“把菜放下,都出去,不必在这里伺候。本王与桓大人有话说。” 十三穗的激动还残留在他胸中,他说话都有些颤。 一向最擅察言观色的徐公公看着他这份紧张之情,简直以为宋时那信里传递了什么有关王妃或是朝廷中的大事,满含担忧地退出房间,低声吩咐:“再叫人出去翻翻咱们带的药材里有多少上等老参。” 虽然桓大人一直好好的有说有笑,但这么忽然就一脸肃穆,他们王爷竟也显出紧张,这事实在叫他难往好处想。 徐公公在外头胡思乱想,屋里的周王也是一样神游千里,回到汉中天台山下那片种着黑谷的试验田里。那天他所见的禾苗叶丛似乎就比旁边田里的更肥壮。那田边又有长流的井水灌渠,土里还掺了什么肥来着…… 虽然没想起那肥是个什么名字,但当初宋时在水车井旁抓起来的、黄中掺着点点黑灰的田土他还记得的。 可那肥料只和农家粪肥差不多,又不是加了什么仙露仙丹,真能种出十三穗的嘉禾? 那之前怎么从未有人种出来过? 方才舅兄写的当真是十三穗,不是三穗么? 他怀着期待和紧张抬起头,声音微显干涩地问出声:“舅兄方才写的可是真的?宋先生当真种出了三十穗的嘉禾?” 三十穗?只怕时官儿都不敢想这么高,难道他方才下笔下倒了,还是王爷当真……胸怀大志。 桓凌实事求是地摇了摇头:“我那宋贤弟信中写着,种出最多穗的确实是十三穗,是汉水河边实验田种出的一种叫作小香谷的籼稻。” 不,本王没想说三十,只是一时口误,一株能结十三穗便足矣! 他之前可是连九穗都不怎么敢想呢。 他的脸有红似白的,桓凌怕他尴尬,低了头不去看,认真解释着宋时怎么能带领汉中庄户种出这样的好稻谷: 小香谷、白麻谷、次次粘等都是汉中本土的良种,原本产量就不低,再加上早施掺了磷矿石粉的分蘖肥,分蘖分得早,位置低,多是能结穗的有效分蘖。一个月分蘖期到后又及时晒田,阻止后头不长穗的无效分蘖,自然结的穗多,稻子长势也丰壮。 周王的脸色也渐渐融合成了极显气色的粉红,容光焕发,脱去了尴尬,只余一片真诚的欢喜:“人道是福无双至今日至,小王如今才信。今年得此嘉谷,再过不久小王膝下又要添儿女,岂非好事成双?” 稻谷九、十月间即可丰收,他这孩儿也该在九、十月出生,倒似是个有福的孩儿。 他不曾意识到自己如今喜成了什么模样,桓凌却看得清楚,甚至能从他脸上看出一点当今天子的影子,不禁微怔—— 他们时官儿种出了十三穗嘉禾,且不是上天所赐,而是凭人力可得的良谷,消息传到中枢、宫里,很可以算是国家大事,至少户部就先要盯上他。或许圣上也爱重他的功绩,要把他再召回京中呢? 那样倒也好。 汉中远在数千里外,与北直隶风俗不通,口音相异,民风又剽悍好斗,在此地做知府本就不轻松。时官儿又是这么个为国不肯惜身的性子,打从到了汉中就没歇过,这哪里是个少年才子过的日子? 还是回翰林院最好,官又清贵、事体又少,家里还有泰山泰水大人陪伴、兄嫂关爱、侄儿侄女们承欢膝下…… 他无意识低叹一声:“还是回家的好。” 周王也从深思中回过神,附和道:“自然是家里好。只差这几十里,可惜无诏不能归。” 罢了,还是叫人先把嘉禾取来,等父皇寿诞时献上,尽他与汉中府的一份孝心。再有多的瑞禾再给元娘和孩儿捎回去,毕竟能有些祥瑞多福的兆头。 他自己身负皇命,不可轻动,还指着桓家舅兄入京替他看望王妃,只得安排褚长史回汉中一趟,带兵亲自押送嘉禾上京。 等他们从辽东回来,嘉禾也该从汉中取回来了,或许他还赶得及写一篇诗赋题此禾,再一并上给父皇? 殿下一番孝心,天地可鉴,他们夫妻又岂能看着殿下一人辛苦? 桓大人拦住周王,带着点儿他看不懂的骄傲和欣慰说道:“臣这里倒收到了几篇夸赞时官儿试验田和试验稻的文章,都是汉中学子亲身耕作后有感而发。殿下与臣得在六月间便离了汉中,未能见着田间如何耕作,何不先参考一下这些下过田的学生的文章?” 这些学生都是汉中经济园外那所职业学校招来的读书种子。宋时是汉中书院祭酒,他也得了个副祭酒的名份,这一批学生其实也称得上是他的学生。 不是他自己偏向自己的学生,宋时挑出来的这几个孩子的文章,的确还算可以……实验步骤详细准确,数据丰富,不丢他们老师的脸。 第181章 褚长史大晚上被周王叫过去议事,听说了汉中要产嘉禾的消息, 连夜收拾行装, 转天就带了一队亲兵直奔汉中。 虽然匆忙, 但凡是听见了“十三穗”这个消息的人都会觉着他这场疾驰十分值得。司马长史没得着回汉中击会,拍着大腿恨自己少年时只顾读书, 不爱玩乐,体力上稍逊于褚长史,不如他经得起风霜之苦。 不然就该是左长史服侍周王身边, 他这位右长史回去迎祥瑞了…… 他再怎么遗憾, 骑马的本事也确实还是比不过褚长史, 只好连夜帮他收拾行李,将自己的期待寄托到了他身上, 殷殷说道:“早去早回。” 周王也直送到驿馆门外, 殷切地盼着他早去早回。镇守居庸关总兵徐崴与京中新调来坐镇的平宁侯王济看着他们急匆匆送归的模样, 简直要以为左长史已得了圣命, 要代周王回京面圣。但周王住的是他们居庸关的驿馆,他们又岂能不清楚京里有没有消息传来? 那就必然是汉中王府出了事, 而且是须得王府长史亲自处置的大事。 平宁侯正是齐王外祖魏国公的族侄, 天然站在齐王一边, 对这位皇长子虽不敢怠慢, 却也有些提防监视之心。二人暗地派人往周王随行亲卫、仆役那里打探了几回, 不曾问出真情,也只得匆匆写下汉中有变的消息,命心腹传回京里。 他们往京里传信的时候, 周王正跟着大舅子研究汉中学院研修生作的学农实践报告,透过文字感受着观察瑞稻分蘖、拔节、结穗的快乐;而周王自己写的奏疏也已呈送御前,摊在了新泰帝案头上。 天子负手而立,对面粉墙上挂着一幅硕大的九边地图,京城以北,描绘细致的长城下方用红线圈了个框子,当中写着“居庸关”三字。周王的行辕此时正停在居庸关,只消他一封书信就能叫回来。 他的目光凝在地图上,虽然神色不异,一旁陪侍的王公公却也猜得出他的心思,低声劝道:“殿下离京已逾八个月,岂有过京师而不来觐见陛下的道理?陛下何不就宣他们入京,问一问殿下这几个月所见所行如何?” 再者说,周王妃眼看就要临盆,总不能叫皇孙生下来也见不着父亲吧? 他虽不敢深劝,却也揣摩着天子的心意说了几句,但新泰帝只凝神看着那份地图,仿佛没听到他的絮絮低语。 良久,站在地图前的天子才抬了抬手:“他们如今正在巡察军务,怎可回京。即便是要回,也得等这趟差使办完。外放的亲王臣子那么多,不曾听闻哪个为了家事便放下国事的。” 他仿佛要说服自己似的解释了几句,转回身看着周王那封字里行间透着孺慕的奏疏,缓缓闭上了眼:“叫他们有始有终,当初既是自己要巡边,就实实在在查清了再回京覆命。” 虽是明说不许周王一行进京,但后面添的这句“回京覆命”,分明就是许他们巡视辽东镇之后便进京了。 着内阁拟旨,再往周王府传一道旨,许王妃收拾行装,修书与周王,同圣旨一道送往居庸关。如今已然九月,到辽东镇还有千里之遥,那边地气极寒,还该叫他们早出山海关,早日回还。 内阁拟旨还慢些,给周王妃的只由养心殿总管黄太监传口谕,更早一步到了王府。 周王妃如今临近产期,行事不便,来接圣旨时亦是步步小心,双手交叠在身前,护着腹部。昔日圣上所赐的侧室李氏在旁随侍,行动饮食无不亲力亲为,身边跟随服侍的宫人使女也规矩森严,比在宫中时换了一番面貌。 传旨的黄太监也曾亲历那场谣言风波,见了王府中这番气象,倒觉着这几个月王妃行事愈有章法。周王虽不在,王府中却是妻妾和睦,家事料理得井井有条,总不负圣上与贤妃娘娘的教导。 他传口谕免了王妃的跪,晓谕她与王府中人为周王准备出关之物,送往居庸关外。但因周王身负皇差,巡查的是边关军机要务,府中女眷不得亲去送别,将东西备好,自有宫人运送。 宣罢旨,黄太监便换了副笑脸,体贴地劝桓王妃:“桓娘娘早些着人收拾罢。奴婢听说辽东苦寒,只怕他们在京郊多拖一天,到辽东便多冷几分。殿下金尊玉贵的身子,自幼就没尝过风霜之苦,若备得少了,到辽东受罪可怎么办?” 桓王妃谢过他的提点,沉稳地说:“府中得了王爷要巡边的消息,度着车队早晚要到京师,以王爷纯孝之心必定要进京报信,故而妾身与李氏早备下衣食木炭等物。黄公公若是等得,妾身这便安排人装车,请宫中代为转运。” 黄太监笑道:“王妃娘娘细心,奴婢这便回宫覆命,叫人来王府接车。” 他离去之后,桓元娘便将身子放松,缓缓倚进椅子里,对李氏叹道:“这些日子辛苦妹妹了,还要劳你带人收拾东西。” 李氏福了福身,温婉地答道:“服侍殿下与娘娘正是妾分内之事,谈何辛苦?娘娘放宽心,辽东离着居庸关也不过一千余里,待世子降生,娘娘养好身子,殿下也该回到京里了。到时候圣上开恩,殿下进京覆命,岂不就能回府来与娘娘和小世子相见了?” 她掌着府中小库房钥匙,不一时就将早已备好的箱笼装上马车,宫里恰好派了内侍来取行李,她便吩咐小内侍连车一起带走。 元娘见她收拾得如此利落,含笑夸她:“妹妹做事清楚利落,来日得见殿下,我定不忘报你协管王府的功劳。” 李氏微微垂头,自谦道:“也亏得汉中府给娘娘的堂兄家捎来书信,细写了咱们殿下出行时备的行装,妾才想道该准备些什么。” 王妃娘娘虽不提家事,但谁不知道汉中知府是那位宋三元,桓王妃亲兄长的心上人?她还在闺中时都听过那本《宋状元义结双鸳侣》,虽然王妃性情端庄,不好炫耀,但她受了夸奖,怎能不顺情夸夸王妃的娘家人? 她便愈发详尽地说了一遍汉中府信中所附的清单,连连夸那位宋皇亲。若非他来信告知她们王爷出行的时日、随行人马、备下的行装,她们这边才能恰好安排出该送的东西。 桓元娘默默一阵,垂眸道:“妹妹所言极是。日后殿下回京,或将咱们接往汉中,得了机会,我……我便请殿下和兄长答谢宋大人。” 她是再也不敢因自己私人恩怨而任性,做出妄议朝臣,损伤周王声名之事了。 他们之所以从宫里搬出来,又要出京去地方镇抚军事,岂非都是她当初任性,见了宋版书便要闹起来,岂会被人抓住把柄,泼了殿下一身污水? 当初她满心只想着如何辅佐殿下,坐一代明君贤后,如今才知,原来她要做好一个贤王妃也不容易…… 周王府中有人惦记周王,隔着几条街的齐王府中也有人惦记着周王的行程。 等到齐王那里得了宫里的消息,知道圣上不许周王进京觐见时,周王府收拾的箱笼都已出了京,齐王与几位外家亲友说起此事,都有些遗憾。 不是憾慨他兄长不能进京,而是遗憾没能趁这机会上一本显显他友爱兄弟之心,好给自己加码。 齐王身边的人也都知道,天子宠爱周王,虽因这些年周王母家、岳家连连出事,几乎绝了他登基的可能,可陛下顾念爱子,定会挑个有容他的度量的皇子上位。 齐王也叹了一声,说道:“父皇不知怎地,到现在还将大哥看得这么重,连三元及第的宋大人也派到他封地里当知府。那宋大人是我先看上的,我原本都不计较他与我大嫂兄长相好的,结果一个神仙似的人物竟落到我那不得回京的大哥手中了。” 众人都劝他:“殿下何必争一时之气?周王这差使总归是外差,又是军务,办得再好也不及殿下在礼部出彩。” 何况辽东冰天雪地,如今又已至深秋,不怕周王到那里时被寒风侵体,冻坏了身子回来么? 若他身子真坏了,就更不足为虑。 齐王冷哼一声:“那是我大哥,若是父皇肯放我巡边,我自必比大哥做得好,可我也不用盼着天候不好,坏了我大哥的身体。” 大哥的武艺、用兵绝然比不得他,同行的桓凌和王府长史们更是无用文人,怎地父皇就点了大哥做这差使,看不上他呢? 少年齐王心中有些郁闷,喝了口酒,吩咐得力的家人:“挑几张好皮子、十坛烈酒送往居庸关,说是我做弟弟送他路上用的。到那儿也顺便叫人问问王济,大哥平日行事如何。” 齐王府的亲兵纵马如飞,不过两天便从居庸关外打了个来回,打听出了两个消息:他大哥已经出发去山海关了,周王妃和侧室给收拾了一车衣裳用器;他大哥的左长史天一亮就辞别他堂舅王侯爷,似乎是汉中出了什么大事,左长史急着回去。 汉中出什么大事,须得王府长史回去处置? 莫非周王那个妾也有身孕了,京里这一胎不是周王唯一的子嗣?!若真是这样,他们这几个月死盯着周王府,只求他莫要一索得男,占尽圣上恩宠的心思岂不白动了! 第182章 齐王少年心性,一味顾念兄弟情深, 不忍伤害大皇子, 可是皇权之前, 却容不下他的赤子心。 魏国公与几位心腹谋士坐在书房中,神色沉沉地说:“虽不知济儿从居庸关传来的消息是真是假, 但周王妃临产在即,若是男儿,周王便有了皇室第一位皇孙。咱们陛下痼疾缠绵已久, 得见长孙, 必然视若掌珠, 甚至爱屋及乌……” “国公所言不错。依学生所见,陛下不止期盼皇孙, 对皇长子也未全然放手。” 若陛下真有心不立长子, 年初时那么多臣属请旨立皇后, 陛下只需顺水推舟立了德妃为后, 齐王不就有嫡子身份,稳妥地坐了东宫了么? 而陛下不肯立德妃娘娘, 也不扶正别的妃嫔, 却只听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之言, 要迎娶新人为后。这满宫中大大小小七位皇子, 最能从中得利的是谁? 还不是母族犯了大罪, 生母不合扶正的周王! 那劝谏圣上再立新后的宋时小儿也得圣上庇护,明里遭贬,暗中却是将他送到周王手上。 将一个三元及第、新君登基后就是当个摆设也必须立在朝堂上的文人之望送到周王眼皮底下, 岂不就是为了让他辅佐周王?让周王将来继位时,收天下文人才子之心? 周王远不是世人眼中失了圣宠,再无争夺皇位之力的落魄人物。相反的,他如今表面低调不争,实则有名分、有子嗣、有人望;齐王身在京中,却只在礼部行走,略无实权,怎能与他相争? 这也不是他做臣子无礼,而是圣上偏爱,他实在无可耐何。 他们家也不会真个对周王动手,若皇子在外巡察时被匪虏所伤,朝廷必定要彻查,但若不遇贼,只是马车途中出了问题呢?辽东冰天雪地,听说到极寒的时候,人在在外头走动一阵都能将耳鼻冻掉。 若周王车驾不慎受损,在寒风中多冻一阵子,又当如何? 他生的皇孙再好,若重病缠身,甚或身负残疾,圣上也不可能越子而传孙。更何况国赖长君,郑氏皇族向来寿促,几代先皇都未能到知天命之年,便是有再多的小皇孙,又岂能越过已立妃的成年皇子? 魏国公家中世代为将,征伐多年,性情果毅。既有了这念头,便即召心腹往辽东一行,预备在周王回程时动手—— 皇子出行,下面官员自然要高接远送,辽东镇身为此行最后一镇,当地总兵官李朔必定打点起全副精神,派精锐兵马迎候。但到巡察结束,周王离开辽东镇辖下后、到广宁卫守将迎接之前这一段工夫,便是他们的可乘之机。 他即刻派人备上马匹、兵器,先行勘察地形,做下埋伏准备。 从京城到辽东一千四百余里,骑马疾行要不了半个月,但周王随行车驾众多,至少要走月余才能到辽东镇。 出了居庸关便是山海关、蓟镇、辽东,前几处长城关隘、军镇等处都是抵挡达虏的咽喉重地。自马尚书一党倒下后,朝廷便换了新将领上任,又从内地诸省调了精兵,从军械粮草存储到征发百姓为军等问题都要里里外外清查一遍。 但辽东倒不同。 辽东地处偏远,天气极寒,每年春夏不过几个月,到入秋时就差不多合北直隶入冬时一般寒冷,所以达寇从辽东入关者少,仅兀良哈达贼偶尔侵边,多是本地一些渔猎为生的生番寻不得口粮时出来抢掠。 而这些人马匹、马术既逊于达贼,又无好铁铸的兵器,辽东军务尚严密,往往轻易就能打退,甚至率兵出境搜杀。 所以去年马尚书出事,九边频换军官,辽东镇却几乎没添换人。 ——其中既有辽东总兵李朔并没完全投到马尚书旗下之故,也有辽东偏僻苦寒,各家将领军士都不肯来的缘故。 桓凌来这里时还是夏日,到处都是油黑的黑土地,种满了小麦、瓜菜,如今却早飘了雪,雪厚得没过人腿,凭他的眼力竟都看不出哪里是他曾行过的旧路。 幸得他们一路沿长城巡过来,有前面军镇派的士兵做向导,才能踏着厚厚积雪找准往各军镇边堡的路。 他们在居庸关时还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毛呢大衣和羊皮快靴,过了山海关,桓凌便催着周王换了绿色的军大衣,靴子里也垫上了狐皮垫子。到得辽东镇附近,也才过十月不久,就得穿上里侧贴毛的大衣了。 周王那么清瘦的一个人,被舅兄和长史两人追着穿衣裳,从头到脚都包成了球。在车厢里有炭火暖着还好,只一出车厢,就得从头蒙到脚,帽子下面还连着毛织的口罩、护颈,膝盖上还扣着一双狐毛护膝,轻易连弯都打不动。 军大衣只是颜色差些,保暖却厉害,身后面开气儿,骑马时只消解开下摆两个扣子便不碍事,双腿在马上迈上迈下地十分方便;走路时棉衣下摆又垂顺地裹在身上,也不怕风灌进衣裳,冻伤腿脚。 不过他腿上穿着三层秋裤、毛裤、棉裤,到辽东也换了到膝下的雪地靴,就是大衣再短些也不怕了。 辽东寒气虽盛,周王却丝毫不嫌冷,揣在皮手筒里的双手还有些烧得慌,便伸出一只,露着柔软的小羊皮分指手套阻拦总兵等人行大礼参拜。 他舅兄和身后的长史、典簿一行的穿着打扮也是一样的。虽没有网上流行的外国军装那么修身,但一行数十人穿着板正的翻毛领对襟军大衣,头戴反毛皮帽,双手套在皮手筒里,下半张脸埋在毛围巾里,还架着闪光的墨镜,踏着一地积雪而来,见面便给人一种极强的冲击。 士兵们因要见本地官兵,穿得正式,最外一层都是肥大厚实、下系小裙子似的大红棉甲和肩甲、护心镜、护腰等甲骨,外系大红呢子披风。那些文臣穿着镶有光亮铜扣,有肩章、袖章装饰的草绿色军大衣,衬出一副英姿飒爽的气派,竟似比这些士兵还有士兵气度似的。 辽东镇总兵、副总兵及下头军官、士兵们的目光都叫他们那鲜明的寒衣吸引住。李总兵将周王一行迎进去招待,底下的亲兵便悄悄凑向他们带来的亲兵,问他们这衣裳是不是朝廷发的新军装。 不是朝廷发的,也不是京中时兴的新样式,是汉中府宋三元叫人裁出来的。 汉中府亲卫等人面对周围众军士的艳羡目光丝毫不为所动——这眼神他们从广宁前屯、宁远卫……一直看到这儿了,早不是被人捧两句就有虚荣心的时候了。 他们非但不摆出王府亲兵、京城子弟的风流气度来炫耀,反而直接拱出了随行的王府管事,带着本地军士的关怀介绍道:“咱们身上穿的保暖衣裳都是汉中府自制的,所用不过棉线、羊毛,都是边关常见的衣料制的。周王殿下体恤边军在苦寒之地戍守,衣裳单寒,特地带了裁缝、匠人,也教你们边军做些防寒的衣饰。” 今年因有商贾以粮换盐的举措,边关粮草充足,户部也有余钱,粮饷应当充足。虽然朝廷今年还不能发线衣、毛衣之类,但若这些士兵自己换了毛线请人织衣裳,花不了几钱银子也能织一件。 几个负责接待王府亲兵的总旗震惊道:“难不成咱们边军也能自改衣裳制式?” 平常自不能穿,但不操练的日子不就能穿了吗?且这衣裳里头还有种线织、毛织的内衬,穿在里头也没人看得见。 他们王爷献给圣上的礼物里都有,如今只是知道的人少,早晚风靡天下。 他们汉中宋三元弄出的东西,什么时候少时兴过了? 棉毛纺线编织出来的衣裳贴身保暖,比单穿棉中衣、外套棉袍更舒适暖和,缠在脸上也服贴、透气。而且汉中做的毛、皮手套都是分指手套,比一般的并指手套灵活,打仗时抓得稳弓箭刀枪,拼杀时也能省些抓握枪竿的力气。 两军交战、刀兵交锋时,刀枪若握得不稳,命就要没了。 周王亲卫虽是从京里挑来的世袭军官子弟,但这一路上也动过枪、剿过匪,说起阵上拼杀之事也不露怯。辽东这些真正久经历练的士兵虽然看得出他们稚嫩,但为了他们的身份和周王爱惜士兵之情,也肯捧着他们,同他们讲些旧日冒大雪战斗的故事。 这些士兵们在下头越聊越亲近,周王与李总兵也相处得颇为融洽,但他们说的却不是兵事,而是屯田。 辽东土地肥沃,兵祸较西北诸镇又少,除了日常防虏之外,屯田耕种却是大事。周王近日读种田文读得精神亢奋,对着李大人侃侃而谈,谈他新学来的氮磷钾肥的妙用。 若是辽东也有这些肥就好了,按着宋先生教的法子施分蘖肥,就能种出一株多穗的嘉禾来。 李总兵虽然管着军屯,年年还要应付巡府监察,对屯田一事算是十分重视了,却还真不懂王爷在说什么。 因为辽东这天气种不成水稻,他还从没想过种水稻的事。 周王怔了怔,满心遗憾地说:“本王来辽东路上,见雪下田土油黑,与宋先生所制肥料一般颜色,正是人所说好田样子。可惜竟不能种稻。” 李总兵觉得他这念头简直是异想天开,只是看在他是王爷的面上不肯嘲笑,温和地笑了笑说:“辽东终究太冷,稻秧纵插下去也不好生长,除非是有神仙授了良种,能教稻子生在辽东吧。” 若真有那样的神仙,他们辽东镇军士就敢把本地寺庙都扒了,供起他来。 周王啧啧地叹着可惜,桓凌却看了他一眼,目中闪动着明锐的光芒,轻轻抿唇,吞下了一句反驳:时官儿跟他说过,后世辽东一带就是产粮基地,产的大米油润香甜,是粳米中的上品。 这么好的土地,早晚时官儿能种出合适它的好稻种,不会叫它总能只种麦豆梁秫的。 第183章 周王这一趟就是来料理征发民夫之事的,因正说到屯田, 便向李总兵要了花名册, 清查今年征兵事宜。 好在辽东没有多少人事变化, 经岁所历战事也不甚多,征补兵员也是依制而来, 不似陕西镇、延绥镇等近年边患频发、人员代易频繁之地,竟有强征良家子入伍之事。 桓凌帮周王看过花名册上人员变动,与往年征兵人数比较;再比较屯田、子粒、草料、军马……顺手还从地里挖了一袋黑土回去给宋时做样本。 虽才入冬不久, 土地却早冻得硬硬的, 上面覆了层厚实的雪毯。他领人挖土时先下铲子铲掉一层没到小腿的积雪, 再动了身窄而厚实的条锄,才将底下冻土挖出来。 挖这样的冻土, 条锄都嫌不够尖锐有力, 看得他直想派人打一把十字镐来。可到了春天雪化之后, 这土地却又着实湿润肥沃, 仿佛用手一攥都能攥出油来。周王还记得当初看天台山下旱田时,在宋时手中见着的那块夹杂着点点黑色有机肥的棕黄田土, 看着这油黑的土块, 惊艳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土得有多少肥力在里头! 恐怕不必掺什么农家肥就能耕种了吧? 能不能长十三穗的祥瑞?不能长水稻, 那麦子以不能分出十三穗? 不能, 麦子分不出那么多穗来。 桓佥宪淡定地把周王从十三穗的魔障中拽了回来, 含笑答道:“麦穗一株多在两三穗上,至多不过八、九、十穗,若有一株九穗的麦子, 实可算难得的祥瑞了。咱们汉中种的是过冬的小麦,如今都该栽种下去了,待殿下回去,便可见田间越冬的麦苗。” 反正如今水稻早已收获,汉中府的十三穗瑞稻应当已由褚长史押解上京了,两人说起话来也不特意背人。司马右史也早知道府里产有嘉禾,一样饱含欣慰和期盼地听着,唯独李总兵听着他们口口声声“十三穗”“九穗”地议论着,以为他们是在发梦。 他也读过几章史书,汉光武帝出生时才有天降祥瑞,一茎九穗,这几位又是王爷又是御史又是长史的,不能这么胡说吧?他们大郑…… 他们大郑不是要有皇孙了? 这位皇孙生时便有嘉禾异象? 李总兵脑中猛然爆开一个念头,止不住心思飞转,心跳加快,脸颊渐渐透出血色,有什么念头急迫的要从脑中挣出来。他双目怔怔看向周王,不知自己何时开了口,朝着那边叫了声“殿下”。 周王看了他一眼,含笑问道:“李总兵有何事要问?” 他的声音十分温柔平和,如流水般抚平了李总兵心头火焰,他稍稍冷静下来,也察觉到了问题——虽说大郑朝地方上天天有献祥瑞的,什么白鹿白象也非稀罕,可是十三穗的嘉禾终究是未曾听过的,怎么这几位说起来竟毫不动容似的? 而且周王不是几月前便从汉中启程巡边,又如何知道汉中府能种出十三穗嘉禾,更如何敢断言麦穗能生到一茎九穗,乃至一茎十穗?一府数万顷田地,往往才生一本嘉禾,怎么他们就似提前已找出来了,只待上报邀功? 难道这嘉禾也是人想种就能种出来的? 若有个人想要祥瑞就能种出祥瑞,岂不是个神仙了?周王难不成真是天命所归,被贬到边关还能遇见个神仙助他? 李总兵也是世袭将军,自小在京师武学校读书长大,轻易不信僧道之言,当此时也不由得有些迷信,压着嗓门问道:“王爷莫不是在汉中有所遇合,遇着了一位能种嘉禾的隐逸高人?” 高人是高人,但不隐逸,挺出名的。 周王颇有些骄傲地介绍道:“正是咱们大郑第一才子宋三元。今年他到汉中府便亲事农桑,试出了几种神异的肥料,以那三种肥料混合施地,便可促水稻分蘖抽穗,一茎生出多枝穗来。” 只是路上传信不便,他们还只知道能结多少穗,未知一穗上最多结了多少谷粒。 周王与司马长史在汉中府就跟着宋桓二人亲身下过田,这一路上又是读学农报告、又是听桓凌讲解植物生理,早破了天降祥瑞的洗脑包,走进了科学种田的新天地。看到李总兵一副求知若渴的懵懂模样,便给他讲了讲宋知府亲自下田,给百姓们建新水车、制高效肥料,终于凭着满腹学识种出了高立水稻的故事。 九边这几年屡遭波荡,朝廷四处征兵,军费又大涨,粮税亏空越发严重。亏得圣皇将宋大人放到地方,给了他一展长才,种出高产粮食的机会,他们大郑的银粮往后或许可不用再愁了。 李总兵这才明白,周王背后没有什么天外神仙、隐世高人支持。但支持他的人却是个眼看着前途无量的才子名士,这份量甚至比哪个山里出的白胡子处士更重得多。能一茬茬丰产的瑞禾,也比数万顷田地间一枝独秀的更贵重。 周王殿下竟把这样的大事随随便便告诉给他这么个二品总兵官,是对他格外看重,还是真的冲谦退让,不愿以这祥瑞嘉禾博个“天命所钟”之名? 不论如何,周王分明手持祥瑞,却不以此邀名买好,反而一心只想着国朝钱粮大计,确实是器量宽洪,以百姓为重的贤王。 李总兵心中悄悄思量着,面色不异,接下来周王一行要查看营中器械、将士操训情况时,却又比之前更尽心,将自己掏腰包养出的精锐亲兵都送到了周王面前。 寻常兵丁都是从百姓中征发来的,年纪、壮弱不等,唯这些亲兵是他亲自训出来的,哪怕是辽东这伸不出手的严寒天气,也能骑着马踏雪驰骋,在训练场上舞刀弄剑,也能对着靶子打出枪枪皆中的好成绩。 周王看得目不转睛,拍手叫好:“实在是好汉,这样的天气里、穿得这么多,也能操练起来。” 桓凌却周王更专业些,赞道:“这些士兵的手也稳,火力也壮。这样的寒风里,还能稳稳地点着火绳,按在火药池里,若换个不利落的,到这等天气,手里的枪就只得当榔头用了。” 周王听着他讲解,看着那些士兵倒火药、点火绳时戴着不知是毛线还是棉线的五指手套,轻笑道:“果真是有毅力的良兵,也有李总兵关爱士卒,叫人做了手套的缘故在其中吧?这样冷的天气,若不戴手套,只怕这些士兵取火时,手就要冻坏了。” 李总兵忙起身逊谢:“这手套还是殿下带来的裁缝教军中辅兵织造的,若非如此,这样冷的天气里军士们手都冻僵了,拿取火药壶、点引线引火时就没这么利落了。” 周王皱眉道:“若再有这样天气,就叫人都穿戴齐了再操训吧。天气这们冷,若寒气进了骨头,落下病根可怎么好。这样冷的天气里达虏也常越境袭扰么?咱们的军士可有因寒冻受伤或败战的时候?” 若有这问题,他得请兵部向辽东多送些棉布、棉絮御寒。 李总兵笑着解释:“殿下不知,这辽东的天气比辽西冷得多,此时还算好的,到了腊月里便将一壶热水泼出去,不等落地就结成冰了。到那时咱们的战马虽然趟不过雪地,打不得仗,那些虏寇、蛮夷就更打不进来。” 只一入冬,他们便从城墙往下浇水,浇得一片城墙都冻得死硬,墙面冰雕雪砌一般结实光滑,纵使虏寇不畏寒,也爬不上城墙。 而待到天气转好,虏寇纵来,他们这些精兵能拿得起枪、点得着火绳,便不畏这些零散骑兵的冲击。如今更得了殿下派人传授的线织技法,能做出紧裹手指,又灵活不妨动作的手套,春秋两季天气尚冷时打仗,还是他们辽东镇更占便宜。 周王这才安心了些,又看过一般士兵的刀枪棍棒,便回了镇守总兵官府,同几个文人坐到火炕上回温。 李总兵经此检阅,越发觉出周王的好处,又派人取来二百条上好的掣电铳,连同二百套全新的锁子甲、明光甲、山文甲一同送予随行的仪卫正与护卫司指挥。 周王这一趟出行带的人虽不多,却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兵甲都是出京时新领的,不着正装时就穿宋知府给订做的军大衣,倒不贪边关这点东西。非止不贪,护卫指挥还拿出一支他们私用的、装了瞄准镜的好枪给李总兵看。 枪上的瞄准镜是玻璃的,玻璃当中画了十字线,线旁刻有数字,按着数字就可计算瞄准角度。虽然算数时麻烦了些,可用习惯之后拿起枪就能知道枪口准星在哪个格上打得最准。 比太祖当初使人制的望山瞄得更准,用着更方便,只是这瞄准镜里要用透明玻璃,还要磨出凹凸形状,非富贵者不能用。 李总兵估摸着自己能备下几支瞄准镜,但要推广到军中便不可能了。只看着剔透的光学玻璃就知道其珍贵,却又舍不得放下,想找周王指挥借来多看几眼。 那几位军官跟着周王一路东巡,也颇有点上级领导小组莅临指导地方工作的觉悟,又是跟二品大员打交道,自然不会吝啬。不光将枪给他们,还连宋大人给配的望远镜也借他们看了,教给他们磨制镜片的技巧。 就是将宋那人那鸳鸯尺改造一下,两个游翼尖上加个朝里拐的小尖,如此一来就能卡在玻璃片两侧。调定长短后绕着玻璃转一圈便知薄厚是否得宜,哪里鼓出来就磨平哪里,最后便得个光滑均匀的透镜。 他们王爷早已上疏朝廷,奏请兵部给各地边军配备这些宋大人弄出的千里镜,只可惜兵部拨粮饷兵备都不痛快,不如他们买些碎玻璃块自己磨。 李总兵谢过他们的好意,借了望远镜和瞄准镜回去,凑起军中匠人研究如何制作。他们的效率竟比在汉中老老实实种田基建的宋大人还高,两天后周王打算动身时,便把找他们借的东西还了回去,甚至拿出仿造的望远镜和瞄准器来。 别人只觉他们边关有好匠人,并不多想,桓凌却是身负着替爱人考察一切可投稿晋江文献网的奇古异事的重任,当即问了李总兵是如何做成这些的。 李总兵神秘地笑了笑,将手中望远镜拿给他看了一眼:“其实这里装的不是玻璃片,而是冰块磨出来的,只能看不能用,做成后也怕它化了,须得在外头冰雪中挂着。但咱们留下这个样子货,往后还有一个冬天叫匠人慢慢仿制,也省得等着兵部不知何时才能发下的东西了。” 只是这镜片是冰的,不能贴在眼前,怕冻坏人眼皮。不然他们军中备上这些,日常巡防就方便多了。 他向周王道了谢,而后一撩衣摆,向周王单膝跪倒:“末将与辽东镇将士蒙殿下施惠,谨记于心,不敢或忘。末将欲有所报,苦边关无物,唯有拨几名亲随侍从送殿下出辽东。” 前些日子听下头说有些马匪蠢蠢欲动,还有外地进来的、带着几分军中席气,不知是不是达虏派来的奸细。虽说他麾下将士们已经拔除了几处都不曾发现真夷,却未必没有漏网之鱼藏在外头。 他身为总兵官,既不能出辽东,也不敢露出与亲王来往亲密的形迹,只得拨几名不在军籍、不犯忌讳、却有一身真本事的子弟护送周王,保这位真心关爱士卒百姓的皇子平安回汉中。 第184章 周王一行赶赴辽东时,左长史褚秀也骑马飞奔向了汉中府。 他虽然是个荏弱文官, 好在年轻力壮, 又会骑马, 豁出去朝行夜宿了小一个月,终于在水稻丰收之际, 带着一队王府亲卫踏上了汉水北岸的码头。 才三数月不见,码头竟有了一番叫人眼生的变化。 木搭的码头改成石条和水泥砌成,台面扩大了许多, 几架滑车建在石台边, 有人摇着绞盘将货物在船上与码头岸上倒换。拉货的大车、推小车运货力夫来往不绝, 当中又夹着客栈拉人的马车,船上下来的人与马, 熙熙攘攘, 更见繁华。 顺着人流往码头下看去, 路已修宽了数步, 地面不知铺了什么,看起来灰蒙蒙的、上嵌细碎的石子, 不甚光滑, 走上去却是十分平坦。 堆满石料的大车轧过, 也不过在路面上留下一条白印, 地面绝不见陷下一丝细沟。 顺着大路再往前看, 远方道旁大树枝桠间还用绳子系着大红条幅,上写黄色颜体大字:汉中府城向前四十里。 再往前隔得远远的还有许多这样的条幅挂在道中,虽看不清上头的字迹, 猜也能猜出它写的是什么。 褚长史忽有些错觉,以为自己不是出门三个月,而是一去三五年,宋知府在这边已过满了一个任期。 他耳边隐约听到有人在议论“上回来时还没有这个”“汉中府这变化真是一日一样”“四川豪商亦有来府中买玻璃的”“可惜耐火砖与好石药都是官卖”之语,不禁又看向宋知府最早折腾出来的汉中经济园区。 这码头上,甚或更深远的变化,必定都起自当初宋知府忽然心血来潮建起的经济园;那能催出十三穗瑞禾的“化肥”也必定产自那里,可惜这回来不及去看看了。 化肥。 《素问》云“物生谓之化,物极谓之变”,朱子又曰“变者,化之渐;化者,变之成”,这“化肥”岂非正是引动寻常庄稼化成嘉禾的造化之物? 当初他还嫌“化肥”这名字普通,如今才知道宋大人才究天人,取的名字都是一字不可易的。 褚秀满怀期待,连日车舟辛苦在此刻都烟消云散,翻身上马直奔汉中府城。 他带着十余亲卫,身上穿着一色草绿的军大衣,骑着王府配的良马,整齐鲜明,气势非凡,路上遇见的车马都被他们气势所夺,主动避道。不过一个时辰,褚秀便一马当先地奔驰到汉中府衙门外,提鞭指着府门,神彩飞扬地说道:“通报宋知府,本官奉王爷之命来请见。” 这一天宋知府恰好没下基层视察,正在二堂批着公文,听到外头报信直接吩咐道:“请褚大人到二堂相见,不,请褚大人直接到我院子里,命人在屋里备茶水点心。” 话音才落,褚长史和一众亲卫的脚步声就在府衙院中整整齐齐地踏响了。许是在边关巡视久了,沾染了几分硬派军人作风,褚长史走路的步子也大了,那么厚的衣摆都带着风,飒沓如流星地迈进了公府二堂。 宋时竟没来得及降阶相迎,只眼看着一个林海雪原的杨子荣踏进公堂里。 后面跟着他的队友们。 褚长史扯下脸上围巾,露出一张晒得微黑的脸庞,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拱手道:“宋兄,你那嘉禾……” 不必多说,早等着你们来了! 宋时对行了一礼,直接抓住他的手腕,把人往后带,说道:“褚兄与诸位随我到后院,东西我都已备好了,只怕你们不来,险些直接安排人带它去寻殿下了。” 他步子迈得比褚左史还大,仗着自己在府衙里以逸待劳,体力充沛,几乎是拖着这位长史进了后衙内室,从博古架上托出一个三尺见方的木匣。 匣面没上漆,只打磨得光光滑滑,浅黄色纹理中透着一股榆木天色的清香,盒盖上覆着玻璃板,盒里衬大红锦锻,内中整整齐齐钉着一株连根带穗的水稻。 褚秀紧张得声音微颤,双手接过匣子,问了声:“这就是传说中的十三穗……” 一面问着,一面低头去数穗数,却猛地咬住牙关,咽下了声音。 怎么……这么多穗? 那株稻秧的剑叶被剥掉了一部分,只剩几片短叶,稻穗却被细线钉在柔软的缎面上,一枝枝摊开成扇面状。每条大穗同样细摊开来,一条顶上生穗的长茎上竟又生着许多结有谷粒的小穗,竟如鸟羽毛般左右对生,一眼竟数不过来有多少穗。 一个三尺见方的匣子,几乎铺陈不开,这真的只有十三穗? 他几乎要把脸贴到匣子上细数穗数,幸好宋大人贴心,指了指匣子右侧偏下,稻身旁一片字迹:“都写在上头了,这株是寻西乡县要来的香稻、株长二尺七尺余、共十三穗,每穗有支梗六到九枝,每枝结子粒俱在六粒以上,多至十五粒……” 这一株水稻,就有一千零四十粒之多。 褚秀一双眼几乎扎进盒子里,不忍挪开,一粒粒地数着子粒。宋时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催促,又从架上搬下几个同样玻璃覆面的实木标本盒—— 这些盒子里的稻谷也各有所长,有的同样是十三稻、有的子实特长大、有的一穗上结的子粒特密……但都没有那株全面的优长,所以得不到一株一盒的优待,只能两三株乃至五株挤一盒。 他把这些盒子都堆在桌上,让褚长史慢慢研究,吩咐人摆饭招待他和同行亲卫。 多做点小块精致的点心和粥,一时半会儿估计褚长史是不想吃饭了,弄点能随手塞嘴里的吃食,不耽搁他研究粮食标本。 褚秀数稻粒数得如痴如醉,一下午都没舍得回王府,宋时在一旁翻找出这小半年印出来的不同环境、地区、土壤条件下的水稻种植笔记,装了两个匣子一并搁在旁边。 收拾东西时,他也着眼看了看褚长史,对着他冻得粗糙发红的皮肤想象着桓凌现在的模样。 大约也会有点黑,双颊吹得发红,皮肤有些粗糙,不复像在家里那么白嫩。不过男人黑点也不要紧,凌哥儿五官长得好,黑一点还显得轮廓更清晰,更有国际范儿。 不过话说回来,如今大郑才是天`朝上国,万邦来朝,大郑的时尚就是国际时尚,那晒黑了就…… 就还是他看着好就好。 他现在反正踩在大郑朝考坛顶峰上,没人超越他之前,万千以科考论英雄的才子文人、时尚先锋都还要以他为风向标,他说晒黑了好看就是晒黑了好看。 当然,不那么黑也好看。等回到汉中,给桓凌弄点牛奶、珍珠、七子百面膜什么的,慢慢地把他养白了,也是一种乐趣。 褚长史看着水稻标本,宋时看着褚长史吹得发红的脸,各自想着心事,倒算得上“其乐也融融”。 不过天色略晚些,宋时便叫人端上晚饭,请褚长史早些用了饭便回去休息。将养一下身子,再收拾些周王用得到的东西,早点回京等着。 不管周王什么时候到,他们做下属的都得早早等着,不然他们人到了,嘉禾还不到,岂不急煞人了? 褚长史自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晚上叫人用棉花、棉布厚厚裹了几个标本盒子,装裹得稳稳妥妥,掉到地上都摔不坏。又拿书匣盛了宋时印的实验笔记,寻个精致木箱装起来,又拿周王钧旨调了三十名亲卫护送,与宋时道了别,直上京城。 他来汉中这一趟大半儿路程都在骑马,到汉中府也没歇几天,立刻沿江东行,两千里地来回,竟比周王他们到辽东一千四百余里的路程花的工夫还少。 他与居庸关下,约定好的驿馆住下时,周王一行竟还没回转。 并非只因辽东气候严酷,而是他们从辽东回来这一路上遭遇了几波刺杀。辽东那样冷的天气,竟有人妆成马匪,冒着寒冻在林间伏击,幸有辽东总兵李朔所赠的家丁持千里镜巡视,早早发现匪徒,直接杀了上去。 那些边军杀人可比他们京里养起来的子弟狠得多,先是一阵箭雨掠阵,而后便排成一个扇面纵马冲上去,在马上装火药、子弹,近到五十步时才开枪,一发下去白雪间便见血肉齐飞。 后来伏击的渐渐知道他们有千里镜,能看穿那些人伪装,不敢轻易出现,改在路上设下陷阱。陷阱上以厚雪覆盖,以至前导车马陷入雪坑,车轴脱落,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将车重新抬出来,修整上路。 若非王府亲卫每人除了军中发下的胖袄、棉裤,还有汉中府所赠的全套衣裳靴袜,在雪里干活的多穿了几层,真个能冻出事来。 然而最令人心冷的不是风雪,而是这一次次的伏击、陷阱,背后都有朝中人物的影子。 他们最早抓到那些伏击的“马匪”时便觉着不对:马匪的衣裳过于整齐、干净,兵器也是千锻钢制的好兵器,不是那等为求生计而入山为寇的匪徒所能有的。而在李总兵家丁冲杀下暂存的几个残匪也似经过训练,抢在被俘之前便举刀自尽。 他们连遇几批劫匪,有杀的,也有跑得快的,却都似对他们有所顾忌,不敢下杀后,后头劫匪渐少,又有人在路上挖陷阱陷他们。他们原以为又有人来伏击,将车卸下来围在外头以防箭弩,却始终没等来敌袭,仿佛对方的目的只是拦他们一拦,拖延他们回程的速度。 李总兵的家丁奇道:“前些日子便听我们老爷说有马匪入辽东,原以为是寻常流寇或兀良哈虏贼,如今看来倒不像,古里古怪的。” 不是贼匪,而是京中故人,只为拖着不叫他们进京,而非要杀人灭口。 是不能还是不敢? 桓凌眯着眼看向京师,炽烈阳光与满目冰雪交融在他视线中,映得他心底一片寒意: 是要拖着他们不能回宫缴旨,令陛下对周王失望? 是知道他们在汉中培育出祥瑞嘉禾,想在此地拦住他们,趁机去汉中抢夺? 是京里的周王府……甚或小皇孙出了事? 他到周王车中私下说了自己的猜测,也报出了所猜之人。 寻常贼寇,甚至一般臣子,谁敢派人对皇长子车驾动手?何况这位长子隐然已被圣上厌弃,不会再碍别人的路。除非他们本来的目的就不是周王,而是借阻拦周王之举,对小皇孙有不利之处。 周王叫这些猜测压得心口沉甸甸的,人也日益沉默,派了几名亲兵先往京城附近探听消息。 桓凌只怕那些人再有什么动作,便接手了指挥亲卫之则,安排哨探早晚轮班,扩大巡视范围。如此小心翼翼地前行了一阵,前路却越发清净,车队行进速度也快了许多。 他们虽不知对方有什么后手,小心防备之余,也抓紧时机加速奔向关内。车队走到广宁中屯时,恰好有一道圣旨传到边镇,也让他们这些日子的紧张和忧惧有所解脱—— 九月底周王妃便平安诞下世子,圣上大喜,亲自赐名贤。 郑贤。 大郑皇长孙。 才出生就得天子赐名。 看来他们周王府无恙,王妃与世子无恙,可以少担心几分了。 周王喜得贵子,更得知了父母妻儿都平安无事的好消息,顿觉心胸宽广——只要皇宫无事、王府无事,哪怕祥瑞被人劫走了都不那么令人忧心! 他并非要靠祥瑞邀宠,只是宋先生种出嘉禾,还愿将其法推而广之,令四海丰足,百姓安居。大郑得此良臣,这才是真正值得他入朝报喜的,至于佳禾本身倒没那么重要。 反正有宋先生在,哪一年种不出嘉禾,明年难道没有更大的喜讯可报? 一行人重又满怀着欣喜和期盼启程。越过广宁中屯、宁远、广宁前屯便是山海关。 入关之后天气比辽东暖和,雪地遮掩不住那么多痕迹,永平又是北直隶大府,到处都是百姓住的村落,哪里有辽东那么适合埋伏的荒原。那些刺客也不敢轻动,终于绝迹。而周王一行则在永平府文武官员护送下急奔至居庸关,去见,或者等从汉中取来嘉禾的褚长史前来相见。 车队将近居庸关时,亲卫指挥使便派了最擅长骑马的年轻卫士入关寻人。那少年军士在雪天也能将马打得飞快,眨眼便融入远处画中景致大小的城门,而他们的车队轧着雪赶到城门时,一道披着绿袍的绯色身影也跨马而出,迎上了这队车驾。 褚长史从马上滚下来,隔着车帘深深一拜,说道:“褚秀不负使命——” 请周王殿下带祥瑞入京面圣。 那可不是一株嘉禾,足足一箱嘉禾呢!前推几千年不曾有,后推……只怕除了他们宋三元自己压过自己,也没别人能弄出这样的轰轰烈烈献嘉禾的场面了。 第185章 周王还京了。 毫发无损地还京了。 圣上已许诺周王回京之后即可入朝参拜,到时候他便是挟着巡抚九边将士的功勋而还……若圣上动意让他回朝, 可还有谁拦得住他吗? 可还有谁压得住他吗? 魏国公在辽东的苦心安排全无结果, 反而折损进去许多蓄养多年的精锐私兵, 实在令人郁闷不已。而派往汉中府探寻他隐秘的心腹来回报,竟又说他在汉中过得平平常常, 并未做出什么事来。 他怎么可能甘心平凡度日?就是他甘心,他王妃的兄长桓御史与那个三元及第的宋知府也不甘心陪着他在汉中碌碌终日。可恨派去的人无用,竟探听不到半分周王与桓、宋二人私下密议过什么, 只知道些“宋知府收拢流民”“建经济园”“亲事耕种”之类无用的消息。 这些都是周王早就上书说过, 还得了圣上为他改以盐引换银为银引换粮之法的, 何须他们来报? 什么宋三元建作坊雇流民做工,什么宋三元教妇人织棉毛衣裳, 什么宋三元亲自下田力农……这等地方官用来充政绩、粉饰面子的小事, 除了宋时和那群把三元捧到天上的文人, 谁会在意!一个说来也是当过翰林储相的人, 天天忙这些工匠农夫的东西,还要叫治下百姓替他宣扬, 竟不嫌丢脸么? 他要的不是这些做工种田的琐事, 而是周王蓄养私兵、打造兵器之类真真切切能扳倒他的证据! 魏国公想查的查不到, 想拦的没拦住, 唯一聊可安慰的就是他派出的心腹倒没有落在周王手里, 即便周王对他和齐王殿下有所怀疑,也无从指证。 罢了。 周王做了皇长子这么多年,圣上不曾封他为太子;皇长孙出生也有月余, 圣上仍不曾封他作太子。他在九边巡视这一圈终究只是在军镇卫所里转转,不曾像当初的桓凌那样真个与虏寇接战,能计什么功劳? 便是圣上偏心周王,别说他们王家,三皇子魏王背后的商家也要出几位诤臣,拿着祖宗家法与圣上争一争,不会让他只出关走一趟便挣出平定虏寇的功勋的。 魏国公厘清眼下情势,终于定下心来,召来心腹,让他们给周王备下贺礼,顺便也代齐王备下一份。 周王是齐王的兄长,无论为贺他喜得长子,还是为恭喜他平安归来,这份礼物都是省不得的。而且他也愿意谢周王那位大舅子,谢他将马家从兵部拉下来,才教他们魏国公府得了圣上信重,得了九边重镇军权。 他安排好贺礼后,派在京随侍的一个侄儿送到齐王府,劝齐王诫急用忍,至少在陛下面前要做出恭敬兄长的态度。 齐王洒然一笑:“这些我自然知道,何须外祖与堂舅叮嘱?皇兄回京这些日子,我自会好生安排朝中招待的。” 如今他在礼部做事,皇兄入京的礼仪也要他这个弟弟主持,他定会做个好主人,将兄安安稳稳迎进京,再妥妥帖帖送回汉中。 不只一家为着周王入京的事忙前忙后,做足了准备,唯有九重宫禁中的新泰天子对此事最是平淡。收着周王请求入京的帖子,也只叫人回复了入京日期,安排礼部官员引领周王与随行的亲随、护卫入京。 十一月初十,周王一行的车马缓缓驶入京师,回到暌违已久的王府。在他身后,满京目光都盯着忽然迎来主人的周王府,盯着随王驾入京的一行人。 周王当即被传召入宫中,在乾清殿留连许久被放回王府。 但他不曾入后宫,离宫之后却没请弟弟们与亲戚到府相会,就像并从城外归来一般安静无声地回府住下了。随他回京的左右长史和仪卫、亲卫等人也同样沉默地入住王府,唯一不算王府属官的桓凌也借着探望妹妹桓王妃的名义住在了周王府中。 直到转天凌晨,大朝会开始后,众人才初次见到了周王—— 却不再是像他还在京为王时那样,在朝会开始时便站在丹墀之下,以亲王身份参政,而是进了侧殿候旨。与他一同从关外回来的桓凌也同样留在侧殿,没能站在御史班中。 大朝会上的站位都是有礼制规定,而在朝堂上区别臣子位置的不只礼法,还有权位。班次前后变化往往就代表了一个人的权势起落,能离天子近一寸,便是权势碾压他人的象征,一位皇子回朝后不能参加大朝,而是在偏殿等候,这又会是什么情形? 吕首辅与张次辅的脸色变得十分僵硬,李三辅也欲言又止。殿内官员无不暗作猜测,站在阶前第一班的六科给事中,都捧起玉圭请求陛下召周王入殿。 周王虽然外放了,可也是个藩王之尊,入朝觐见时也该在殿上有一席之地。 齐王当先踏到丹墀下,双膝跪倒,替长兄求情:“大皇兄虽已被派至外省,镇抚九边将士,但依我大郑祖宗家法,他既回京,就该与儿臣同列。若兄长不能上朝,儿臣做弟弟的也不敢站在堂上了。” 他的稚嫩的脸上一片坚定,抬起双目,执拗地看向玉坐上,仿佛只要父皇不肯让他兄长上朝,他也要脱下衣冠出去待着一般。 新泰帝目光扫过他与他身后诸臣,嘴角微微勾起,似乎是被众人劝动,点头道:“既是齐王与众卿家所请,便叫周王立刻上殿叙职。” 太监应声出去传令,请周王上殿。 有人松了口气,有人却提起心来,也有人含着一丝恶意转向殿外,想看看这位昔日将及碰触到太子之位的皇长子如何忍下不能参与大朝的委屈。 齐王重新站回阶下,看着他兄长在“周王觐见”的一重重喊声中踏入大殿。 光从周王背后照过来,衬得他的肤色比在外头天光下更黑,已不复早年养在宫中的白皙细致。但那双看遍九边重镇,军情民生的眼睛却亮得夺目,进殿来后只在他身上扫了一下,却令他有种被看透的错觉。 许是错觉吧…… 齐王忆起从前温和甚至有些温吞的兄长,对比眼前这个身姿挺拔飒利,举动如同历练过的将军般的周王,竟有些不敢认他。但兄长大变的冲击感过去后,他心中又充塞着一股羡慕情绪。 父皇怎么就不许他出关带兵呢? 在他恍神之际,周王已大步踏到阶前,撩袍跪下,朗声道:“儿臣参见,愿父皇万岁万万岁。前在汉中府时儿臣曾上书父皇,俗巡查九边强征民壮为兵丁之事,如今幸不辱命,已查问明白,特来向父皇缴旨。” 他不只人有变化,做事风格也比从前在京时决断了许多,命身后随行的内侍呈上他们九边一行留下的记录。这一路所见各地将士风貌,清查出的兵备军粮不足之处,违令征发民夫的将官他都记在心中,此时翻着旧稿侃侃而谈,竟不见迟疑、失口,好似书中所记都已烂熟于胸似的。 上回站在朝堂上这样指点九边军情的,可不就是圣上发给他作向导,随他一道发至汉中的桓凌? 这人可真没白给他,昔日一个温雅文弱的周王,如今也有了几分凌厉果决的气象。有几个新派到边关的将领叫他查出错处,他也不念是不是他弟弟的亲戚,直接在朝上说出了对方的姓名身份。 齐王如同被人迎面打了几掌,脸色通红,身上也觉着刺刺的,仿佛满朝文武都悄悄看着他,说他这个齐王门下皆是贪鄙之徒,不及乃兄似的。 齐王连忙跪向御前,咽下满腔委屈,主动请命:“既然皇兄查出这些人有不法之举,自该从重惩处,儿臣愿奉旨出关,将那些私征民夫,行事不端之人捉回京来受罚!” 新泰帝皱了皱眉,周王轻叹一声,替弟弟遮护了一句:“二弟虽是一片公忠体国之心,但顾念九边换将不久,宜静不宜动。儿臣敢请父皇暂给这几人改过自新之机,由各地巡抚、总兵官监察即可。” 新泰帝在御座上轻轻点头,应了声:“朕既然叫你镇抚九边,你便尽你镇抚之责,有挑动边军百姓不安者一例交你处置。若有拥兵自重、抗命不遵者,你可先行拿下,待事情平定后再解入京问罪。” 齐王也跟着兄长平身,重站回自己的位置,默默不语。 他仍觉愤懑委屈,他外祖父更是满心的惊涛骇浪:此言之意,岂不是要将九边、驻边将士都交于周王约束了? 原先以为圣上将他发往汉中,只是因前朝并无皇子在皇上在位时就藩,给他寻个好听的说法而已;如今看来,皇长子当真有复宠之望,圣上竟要借此一趟走遍九关的经历给他一个“镇抚”的实权了! 他不过是个不通军务的文弱小儿,再加个会算帐的妻兄,两人在边关走过一遭,记些不算罪名的罪名,竟就能算是什么大功劳,可掌边军了么 不成,一个亲王岂能操持军务! 虽说周王尚无调兵之权,可他有予夺之权在手,众将官心中哪有不暗暗畏惧的,将来潜移默化,不知多少人可能朝他摇摆了! 魏国公朝下看了一眼,给自己平日收买的御史打眼色,想让他们劝谏圣上。甚至不必他暗示,已有许多绝不想他再回中枢的人想到了个中危害:周王若坐拥九边重镇、万千精兵,这皇位谁还坐得安稳?哪怕他此时天性纯孝,不至于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来日新皇即位,他一个做长兄的掌握着宣府、大同、蓟镇等处兵马,居庸关驻军更离京师不过百里之遥—— 卧塌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刚才一声声劝陛下让周王上朝议政的,立刻改了风向劝圣上不可过于宠爱周王,应当依礼制行事…… 不可令军权握在藩王手中。 新泰帝将殿下诸人神色收入眼底,又看了看阶前、身侧站着的两个儿子,淡淡道:“众卿之言差矣,朕何曾令周王就藩了?” 周王只是行镇抚之职,到九边军中历练,并非藩王就藩。既是在军中历练,自然有管束将领之权,不然难道以亲王之尊还不能处置下头违命的将官? “此事早有旨意,当时内阁既未行封驳之权,如今便也无须再议。“新泰帝斥退言官,又吩咐长子:“你如今在外办差,便要有办差的样子,不可贪恋儿女私情。朕只许你留京三日,便回汉中坐镇吧。” 三天…… 也罢,至少还有三天。 若非这趟他主动东巡,原本连这三天也不会有,不知多少年后才能有机会入京拜见父皇母后,回府陪伴元娘和贤儿的。 周王无声地叹了一声,垂下眼敛,恭敬地应道:“儿臣遵旨。父皇圣寿在即,儿臣知道不能在京庆贺,故早前特命人回汉中取了一份贺礼,今日便带入宫敬献父皇,以尽儿臣一片孝心。” 天子含笑答应了,命内侍出去传旨。 诸皇子身后支持者和盼着新后入宫,生下嫡子即位的正统派都沉浸在没能阻止周王掌兵的痛心中,对他献什么寿礼不感兴趣。唯独魏国公等人听到这消息,心里倒有点意外的安慰: 原来只是回去取趟贺礼,难怪他手下哨探查不出什么。汉中府不如京城繁华,能寻来的也不过是些金玉珠宝、古玩字画,皆是宫中常见之物,任他献上再好的东西,王家也能替齐王寻来更胜一筹的。 果如他预见,不久后内侍抬上来的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衣箱。阔五尺、厚与高皆在三尺余,方正厚实,但也不是很重似的,两个内侍抬进来也不甚用力。 甚么东西要用这样大的箱子盛装?难道是古画?名琴?可也不至于用这样的箱子,直接用托盘托上来不就得了? 周王从腕间解下铜匙,在满殿大臣瞩目下打开箱盖,从中取出一只用棉花、布片厚厚包裹起来的木盒。 盒子的料材只是寻常木板,其上却镶着一片极剔透的水晶玻璃的。拿出来时玻璃面反着殿外照进来的光,一点雪白的光芒明晃晃地划过众人眼目。忍过那道白光留下的残影,便能透过通透若水的玻璃片,看见盒内封着一株根茎叶穗俱备、结满籽的细穗被摆成个合欢花般样子的干草。 班位离得稍近的大臣都伸长了脖子去看那盒子里干草,有识得五谷的,当下便认出是水稻,悄声告诉身边同僚。只是这水稻怎么结了这么多穗,跟他们在乡间见过的不大相同呢? 一株水稻实无什么可献的,除非这是史书中所记的九穗嘉禾? 汉光武帝刘秀诞生时,济阳县便产出一茎九穗的嘉禾,以兆其祥瑞;今年皇孙才诞生,汉中便出了九穗佳禾? 那他们方才还要劝谏陛下勿放兵权与周王做什么! 满殿一时静得令人窒息,魏国公刚刚放松的心猛地揪起来,脸色青白交错,下意识看向他外孙——齐王还不认得整株禾稻,竟直接问周王:“这是何物?难道皇兄献上的是什么灵药?” 周王垂眸一笑,答道:“这是水稻。” 他双手捧着盒子举过头顶,朗声道:“这是汉中府宋知府亲自栽培出的十三穗嘉禾,儿臣正寄居汉中,便借花献佛,将他育出的嘉禾献与父皇贺寿。” 十三穗,不是九穗,还好…… 魏国公一口气还未吐到底,忽然想起——九穗还是史上曾有的故事,这十三穗的嘉禾却是自古以来不曾有人见过的!既是前人都没见过的,岂非比九穗禾更为珍贵的祥瑞? 他凭什么种得出这样的宝贝! 这当真是十三穗的祥瑞,不是几株水稻拼凑成的? 魏国公心中转着这念头,朝上竟有人与他心意相通,出声问道:“殿下所献,真个是生天的嘉禾,不是几株稻子拼凑而成?” 说话的正是位户科给事中,理当问此事,周王便亲手打开盒盖,奉给来取嘉禾的养心殿总管太监,说道:“这株嘉禾是以细线钉在布料上的,公公可细看其茎穗,是否从根上生出。” 总管王公公捧着盒子到御前,天子伸出手指拨了拨饱满的稻穗,看着那一条条结满稻粒的支梗,头一次流露出些许意外之色:“这些不都是稻穗,因何说只有十三穗?” 幸好王公公幼年时见过人种禾稼,捋着分蘖细细解释道:“这一条茎上生出来的才叫一穗,一穗里有许多这样的小穗……但奴婢也不曾见过生出这么多小穗的稻子……” 他记忆中,一条穗上能生出两三条小穗,就算是多的了。周王……宋知府是得了哪个仙人授种,才种出这样的良谷来? 他正懵懵地想数数稻枝上有多少穗,天子已拂开他的手,徐徐念出了稻身旁贴的那块介绍。 一株稻子结十三支穗,其上实粒饱满的稻谷共计一千零四十粒。 “果然是嘉禾,周王这份礼实合朕心。” 新泰帝行了二十几年的先农礼,也没种出过能结这么多稻粒的稻子。堂下更有许多农家出身,家中世代耕读为业的臣子,上下几代间也没见过这样的好稻种。 但有皇上金口玉言,谁也不敢再直指这嘉禾是造假。而若不是造假,这便是他们大郑朝、当今天子,得了前所未有的祥瑞。 吕首辅都忍不住请圣上赐稻一观,户部尚书郭大人与两位侍郎亦出列附和。新泰天子便命王太监托着盒子下去给众臣传看,又含笑问儿子:“朕送你一个汉中知府,你竟只将他种出的一本嘉禾献上作寿礼么?” 周王拱手道:“儿臣惭愧,儿臣在汉中寻得的不过是些平常的文玩字画,不堪污父皇之目,所能拿得出手的,皆是宋知府种出的嘉禾罢了。但好在宋大人今年成果斐然,种出的嘉禾非只一种。” 他朝旁边内侍点点头,内侍便俯身从箱中取出了另一个盒子。 他亲手解开新盒子上捆的布,又向父皇献上了这盒稻穗格外长大,几近一尺的异稻。 原先朝廷一年才得几株嘉禾,可那箱子里满满腾腾地堆着,怕不要有十几个木盒?周王若有这般招祥瑞的体质,那大家也别怕他手握重兵,也别再想圣上娶了新后再生嫡子,直接请立他为新君,岂不是对大郑江山最好的选择? 幸而周王先说了这嘉禾是宋时种出,不是上天降予他的,不甘心拱他上位的大臣们还能在挣扎一下,将功牢都推给宋时,只夸他会种田。 一位离得箱子最近,切实看见里面满满腾腾一箱嘉禾的御史实在听不下这话,忍不住问道:“难道这祥瑞还是他想种就种,满田都是的?!” 那些正吹捧宋时擅于农事的也觉得信他能种出这么多嘉禾不如信周王天命加身,脸颊耳根悄然红透,默默避开他的目光和疑问,不肯多言。 反而是被强行剥去天命光环的周王笑吟吟地替他们解了围:“也不是满田都是,不过宋先生使人开辟了三十余块试验田,种的皆是本府各州县所出,乃至到外省采买来的良种。每块田中挑出几株品相嘉异的良稻,集起来也就不少了。” 至于宋先生如何种出这些嘉禾,其实倒与神仙无涉。他种田时早已详详细细地记下了笔录,愿献与圣皇,作为今年圣寿贺礼。 “儿臣不常出府城,未知耕种细节,但右佥都御史桓凌亦曾操持此事,深知个中关窍。桓大人已带着宋先生所进种稻笔记进宫,正在偏殿等候,请父皇传召。” 什么!这嘉禾还真是他想种就能种出来的? 殿下一片哗然,张次辅更有些神思恍惚——他教的是个治《春秋》的状元,不是个治《农经》的状元吧?这宋时在京里分明也是个读书听戏、印书编书的风流才子,怎么放到地方就摇身一变,成了农家之祖许行一般的人物? 第186章 桓凌被宣上殿时,便见满殿文武官员的目光齐刷刷转到他脸上和捧着书匣的手上, 恨不能把他从内到外看个剔透——就好像他不是从前常与他们同殿为臣的熟人, 而是哪个外国来的使者一般。 他却不知道, 今天他要讲不清楚怎么能种出嘉禾来,他就不是外邦使者, 而要变成神仙使者了。 幸好桓凌读书养气多年,喜怒不形于色,仍能平静地捧着两匣笔记走进殿内, 向御座上的天子行礼, 口称万岁。 天子说了声“平身”, 内侍一遍遍将声音传下去。桓凌正欲拿了书起身,侍班的王公公便主动上前扶了他一把, 接过那两匣书, 含笑对他说:“桓大人, 圣上与两位殿下, 与这满朝大臣,都等着您讲宋知府如何种出嘉禾呢, 桓大人可快些讲来。” 桓凌顿时明白之前殿上众人为何这样看他, 轻轻一笑, 谦虚地说:“回禀陛下, 周王殿下所献嘉禾是汉中知府宋时依着随父在广西、福建任上时学到的栽种之法栽培的, 仔细说来,无非讲究光热水土肥五字,与别人的种法亦无甚不同。” ……什么叫与别人种法无甚不同? 别人种的是一本两三穗的稻子, 这是一本十三穗的稻子,这叫无甚不同? 要不是他跟宋时是过了明路的关系,众人都明白他是代自家爱侣自谦,真要怀疑他是故意贬低宋时的能为。不过在这十来盒前所未见的、九穗禾都不配与之摆在一起的祥瑞面前,他再自谦,便是要让所有做过亲民官,管过屯田、粮税的人都无颜为官了。 王公公感觉得到背后一片怨慕之意,忙劝桓凌:“桓大人莫要谦虚了,周王殿下所献嘉禾确实卓异,陛下正要知道宋知府究竟如何使其生出十三穗来的。” 桓凌看了一眼他手中那匣书,向御座躬身行礼,神仪整肃地说道:“陛下既然要听,臣便细细讲来。据宋知府多年来读书、钻研所知,其实水稻稻穗多少,乃由其本茎上分蘖长势好坏所定。 “这些分蘖中,分在低处的容易结穗,分在高处的不能结穗。但这些高处分蘖又要从稻根茎中汲取养分生长,以至那些于低位便与主茎分开,可能结穗的分蘖养分不足,供不出稻谷……” 他手上虽然没拿着水稻样本,也没有大幅解剖教学图,却凭言语细致描述,就轻易让众人想象出了稻身各处生长分化的情形。 当然,这也有部分要归功于方才众臣传看了十来盒、三四十本嘉禾,已经把水稻的模样牢牢印在脑海中了。 但是他们能听懂的也就到这里了,接下来就是宋知府早年花了二十块人民币买来的,水稻稻叶生长与分蘖关系论文里讲的现代科学研究成果。 “薄水分蘗,适时晒田,寸水促穗,湿润壮籽。” 水的高度极有讲究,所谓薄水,便是半寸或六七分的水;而晒田自不必说,是到有效分蘖结束、无效分蘖开始之际,要将灌田之水撤去,令阳光直晒到田土上,以止住过多不结穗的分蘖生长…… 而这“适时”二字亦有讲究,更有判断时机的秘诀。 无论什么东西,大凡带个“秘”字就能添几分身价。故而天子虽然“分蘖”这个词都是今日才听说的,也还颇有兴趣地让他细讲判断时机的秘诀。 水稻主茎上第四叶生长至若干寸时,主茎第一叶腋下伸出第一枝一级分蘖;第五叶长到若干寸时,第二叶腋下伸出分蘖;而后是第六叶、第七叶…… 原本满怀兴致地听着他讲种祥瑞秘法的天子脸色渐渐归于平淡。他数到第八叶时,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这稻谷还要数到多少叶?怎么方才惠儿献上的祥瑞里,却只有两三片叶片的样子?” 桓凌解释道:“原本是有十余片的,不过剑叶展开后过于长大,占的地方大,所以宋知府装盒前将其叶片折去了几叶。陛下可观茎上结节,节上仍可见折痕。周王所献十三穗稻应当是有十三叶的,故此第十……” 够了! 这大殿上没有一个不会数数的,你就不必数叶数和分蘖数了! 天子不耐烦地道:“朕已知晓了,你只说如何叫它多结出穗来吧。” 桓凌说得意犹未尽,但既然天子急于听到最终结果,他也只得省了如何按叶龄判断有效分蘖与无效分蘖的部分,直接讲起了宋时在汉中经济园做出的化肥。 “草木生生造化,全赖水土之力,而这土中滋养庄稼之本的便是肥。寻常农家不过扫溷厕而积肥,而宋知府却能以山中矿石为原料制取可夺天地造化,极大提升粮产的奇妙肥料。因其催发禾稼化生之用,故宋知府为之取名为化肥。“ 可夺天地造化,将普能稻谷化成十三穗……不光十三穗,而是各色各样异种祥瑞嘉谷的肥料,当真可称为化肥。 新泰帝赞了声:“好名字,宋卿不愧是我朝三元才子,取的这名字甚合肥料之性。” 说到晒田水深浅、叶长与分蘖什么的,众臣都只能在心里死记下来,等明年禾稻生出后再研判;那肥料更是听着便觉秽臭味扑面而来,令人不敢细究;唯独说起取名,众位大人都有满腹经验,可以放开夸奖。 不怕哪句说错,在天子面前丢脸。 大殿中一片“化,犹生也”“万物生息则为化”“化有革故鼎新之意,寻常肥料只能种出二三穗的禾稻,这肥能催出数十本品类各异的嘉禾,信可革旧肥之用”的夸赞声。可惜宋时不在这里,不然听着这些最爱给他引渡的未来科技改名的文人高士极力夸奖“化肥”这名字,足以浮一大白了。 虽然宋时没能体验到这种虚荣,桓凌却替他实领了夸奖,毫不矜持地说:“其实这化肥原只是炼煤所出废气与山间石块、草木余灰所制,亦是宋知府有化腐朽为神奇之能,才能将其点土成金,化为上等肥料。” ……什么? 草木灰能做肥料这是人都知道的,山石能当肥,他们也凑和着信了,那炼煤所出的废气怎么可能埋进土里做肥料! 就连当年一心想招揽宋编修,至今也对他跟了周王……他舅兄而意难平的齐王都忍不住要戳穿桓凌这番妄言:“桓御史之言毋乃过于神异了,如你所言,宋知府竟有通天彻地的法术,能将烧煤后飞入天上的烟气导入田地之间么?” 天子还是颇爱惜这个才子的,也愿意给长子留脸面,开口动问一句:“莫非宋卿是教人在田间筑灶烧煤,烧出的烟气如宫中火道般导入田土下面?” 新泰帝这一句话虽不能教众臣相信桓凌方才的说法,却能叫人知道,宋时身上圣眷正浓厚。 刚献了几十株祥瑞的人,就是得宠,就是有特权。别人要质疑之前得先想想自己有圣宠比不比得上他的厚。 一时间议论烟气不能做肥料,桓凌为了吹捧爱人要生造神话的议论声压下去了几分,齐王更不敢逆着父皇来,只眼巴巴地盯着桓凌,看他如何圆这个以气充肥的谎。 然而桓凌既未撒谎,自然无畏。他垂手站在殿下,在堂下皇子、百官杂糅着探究和怀疑的目光中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答道:“陛下所猜极准,宋知府制肥时,便是以管道引煤气下来,但却不是直接通进土里,而是先以自制的硫酸淋洗煤气,将煤气中原本害人的毒物洗入酸水中,两厢以毒攻毒,祛其烈性,反而制成了能促生嘉禾的好肥料。” 第187章 煤烟中的毒物用酸水融合,以毒攻毒……他这不是积肥种田, 是学了炼丹术吧? 可寻常道士炼丹, 那也是直接把煤扔进醋里烧炼, 没有把煤烟通进去的……汉中府里定是藏着个海外神仙方士教他练药,不然宋时这么个自幼读书、状元出身的文人, 就是积肥也该和老农取经,用些人听过的东西,怎么突然就想起要把烧过的煤烟通入酸水里了? 身为朝廷大臣, 却学炼丹术, 真是……真是个弹劾他的好机会! 论起来, 宋时当日一句“毋以妾为妻”,不知坏了多少人的前程, 恨他的人只怕比恨周王的还多。若非圣上早将他放到汉中府, 他名声又太高, 谁也担不起杀害大郑第二位、当朝唯一三元才子的罪责, 只怕早有人收买刺客杀他了。 如今他甩出这么大一个把柄,几位皇妃娘娘亲族、门人心中一阵阵心胸开朗, 手中玉圭都竖起来了, 就要出班进谏。才要出列, 抬眼看到殿前肃然正立, 向天子细细解释着“硫酸非流酸, 乃为取硫磺精华,可融化铁石的烈性酸液”的桓凌,他们的喉咙却忽然有些干涩。 他们连硫黄都烧炼了, 万一真个学会了炼金丹呢? 宋时炼的肥料都能把普通禾稻化生成十三穗嘉禾,炼出的延寿仙丹服下去,这人又当如何? 这一刻他们全然不顾考虑自己的身体,自己能否延寿,只想着一个同心思——不能弹劾他私炼金丹,万不可叫圣上动起召他回朝炼丹的念头来! 宋时此人虽是翰林储相出身,却不以清流自持,连肥水这样肮脏之物都肯亲手制造,谁敢保证他就爱惜身后名,不献金丹以媚上争权? 几位原本急着弹奏的御史又急急忙忙咬紧牙关,咬得太快的险些伤了舌头,失口发出呜噫的痛呼,反被纠察大朝礼仪的同僚记了失仪之罪。 御前失仪,少也要罚俸一月,实在是无妄之灾。 然而他们千般隐忍、万般吞声,也还没能拦住圣上自己觉着宋时像个炼外丹的,主动问桓凌:“你等在汉中府竟还学丹道方士?怎么想到以硫黄制酸的?” 那烟气是飘在空中的,如何洗得它? 桓凌神色一凛,敛衽躬身,先替宋时洗白了学道家方术的误会:“陛下明鉴,宋大人自幼饱读圣贤书,怎会效法方士?那些道士炼丹药是为服食升仙,宋知府制化肥则是为尽牧守之责,令百姓丰衣足食,朝廷钱粮丰足。其所出之心不同,所行之道不合,所化生之果自更殊异。” 他眉峰如剑,声音铮铮然如金石相击,字字恳切地说:“昔日宋大人知有北方边关流民寓居汉中,无以维生,便建经济园收纳流民,又教其炼煤膏以烧制耐火砖,凭此为流民换得衣食。但烧窑时有黑烟冲上云霄,烟气灰尘飘至数里,点污衣裳、烧杀花木,工匠觅汉几受害而得肺病。 “宋大人不忍百姓受苦,更不愿弃置此窑而使流民重新沦为乞儿,故此令人不远数百里从蜀中寻得巧匠,引烟气下行,设法滤去其中污物。” 为了洗净这烟气,他们宋大人呕心沥血、殚精竭滤,使人试遍了多少种方法,最后终于发现烟经含硫黄的酸液洗后最为干净。洗过煤气的硫酸液又怕它含有毒物害人,不敢轻易丢弃,炮制后才埋至深山—— 嗣后见弃余污处草木繁盛异常,才试将其洒入田中,果然见禾稻丰壮,收成远胜不洒此肥的田地。 这怎么能拿来与方士炼丹相比? 物有体用,事有本末,焉能因其末节手段相似而混淆其根本! 这是宋知府为顾全百姓生计,为安定汉中地方稳定,为给圣上和朝廷排解粮税难收之困境,穷究经世致用之学。无论炼煤膏、炮制硫酸、洗煤烟气……皆为末技,本质则为经世济民;而那些修道炼丹的方士,看其烧炼药石之际虽与宋知府所行略有相似,但究其本质则为行骗诈财,怎能相提并论? 时官儿清清白白一个读书人,兢兢业业钻研工农业技术,为了大郑江山百姓,写论文写得……连他都跟着写了!这么心怀天下的名士,做的正经严谨的科学事业,绝不可沾上“方士”“金丹”的污名! 哪怕是在圣上面前,也得给他们时官儿辩个清白。 他说得这般慷慨义烈,天子反倒有些惭愧,向他谢道:“倒是朕误会宋卿了。听桓卿所言,这些嘉禾其实都是化肥催生出来的?若得了这化肥,别处的禾稻也一般能生得这样好、这样快么?” 桓凌点了点头,指着那两匣笔记说:“这些便是宋知府在汉中种稻时所记笔记。从栽种时间、禾苗种类、叶龄、何时用肥、用甚肥料、浇水深浅……都有详细记载。臣彼时虽随周王驾在九边巡察,看看他笔记中图文,也能明白种法。” 笔记里甚至有“有机肥”“草木灰精”制作法,唯一没记录下来的就是氮肥的研发生产过程—— 硫酸铵制法太复杂,其中涉及高温操作和许多高危化学品,汉中经济园这里的宋时都要亲自盯着,时时小心,怕有伤亡,不敢随便记个流程给人复原。 桓凌还怕有人借口诬陷他献笔记不诚心,故意有所隐瞒,特地替他辩解一句:“那洗炼煤气之法极为繁琐危险,非遣人去坊中学习数月,不能得其真法。” 周王如今也是经过朝中斗争洗礼,明白舅兄心中隐忧的,主动替他证明:“儿臣离开汉中前曾到宋知府所建的经济园中看过,见过宋大人烧炼耐火砖。他做这些都要细辨材料物性,依其本性,或调和、或变化,儿臣府中长史亦是中试甲科的才子,也须向宋大人求教一番,方知其中缘故。” 天子微微点头,夸赞了一句:“宋卿天资横溢,深研物理,今能潜心实务,实为汉中百姓之幸,更为朝廷之幸——” 户部、都察院可挑选些年少好学的新进官吏学习他的栽种、制肥之法,将来派遣监察御史到各地提调稼穑事宜,岂不就能将此法推广至两京十三省了? 散朝之后,天子便留下内阁三位阁老、户部、工部堂上官,令他们传阅宋时的大田栽培笔记,研究如何在全国各地复制他的成功。 几位大人散朝后索性住进内阁值房,将那本书轮流翻阅一遍,转天又叫人去都察院揪住桓御史,让他对着书讲解,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宋大人这化肥是前所未见之物,其制造也是前人未有之法,不是对着笔记看几眼、听听人讲学就能立刻明白的,还是遣人当面去学的好。 几位大人放过桓凌,午朝时便面谏天子,请旨遴选几名少年聪慧的官员,往至汉中府学制化肥的秘要。 新泰帝几乎立刻便点了头。 他并非是那等以为得了祥瑞便真能延年长生、天下太平的昏君庸主,只是“民以食为天”,钱粮二字说来俗气,却是这皇皇天朝运转的根基。 若能令天下田地都种出一株可产千粒稻谷的良种嘉禾,朝廷每年岂非都能足额征得粮税?乡间百姓缴税之后,自然也还能剩得不少粮食,换得钱粮娶妻生子、读书入仕……不也正是史书中所记的太平盛世光景? 他近年多病,无心亦无力如太祖般提兵北上平定虏寇,自然不去求开疆拓土、收复异族之功,但若能留一个承平治世,也算不枉此生了。 新泰帝闭了闭眼,低低问了一声:“三位阁老可有人选?” 圣心也与他们的意思相同,连问都不问,直接便问他们要人选了。吕首辅看了次辅、三辅一眼,略作思忖,起身答道:“臣以为可令都察院与工部、户部各自内推数人,先遣往汉中随宋知府从头学习,回到京里再由这些人教导户部、工部与都察院中人。” 工部制化肥、户部管钱粮、都察院分巡十三省,推广新法,正是一处也不能少。 他提罢意见,就轮到了张次辅。 此时次辅早已从弟子改行学农的刺激中回过神来,提起这学生又带上了满心的自豪,觉着首辅提出的人还不够清贵,又提议道:“臣以为今科庶吉士尚在馆中读书,这些人曾随宋时学雕版,已有默契,挑个人将他制肥、栽种之事从头到尾记下,录一版农事书也好。” 李三辅亦无异议,只说每次廷推少不得要有吏部筛选人物,该由吏部先挑选稍知农事与实务的官员。若只指着文学、政务选人,挑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门子弟,学起农耕也不及曾在家耕读之人。 新泰帝便照准了三人的意见,由他们三人商议着安排廷推,索性由内阁、吏部、工部、户部、翰林、都察两院共举贤才,到汉中府学知府宋时栽种嘉禾之法。 廷推耗时长久,周王却在朝中留不了那么久,到第三日便主动上书辞行。他父皇得书之后便将他召进宫中,说了要派人到汉中府学种嘉禾之事,要他从中周全。 这是立功于当时,流惠于百世的大计。 新泰帝激动得脸色绛红,胸脯微微起伏,拉着儿子的手切切叮嘱:“吾儿须为父皇担当起此事!” 第188章 天子交托的重任,周王自然要担当, 也果然能担当。他扶着父皇喝了口水, 定了定神, 温和而坚定地应道:“父皇放心,儿臣必定竭力而为。且此事也不光有儿臣和朝中诸大臣用心, 宋知府也早办了学校教授他所知所学……” 宋大人当初才建好工业园,就建了汉中府职业技术专修学院,如今已招了学生在学, 朝廷遴选出贤材, 到那里书院、实习工坊都是现成的。 只要人过去, 立刻就能学起来。只要这些人肯用心,必定能学得宋先生全副本事, 报效朝廷。 天子讶然道:“他竟这么早就准备将此种祥瑞之法授与普通学子, 不愧是今科魁首, 有大儒心性。” 不过臣子做事周全是理所应当, 自家儿子有担当、能任事,才是最值得夸奖的。周王当初能容宋时在汉中收容流民, 更肯为几个逃人清查边军强征民壮之事, 上书请改军屯为商屯……这样的胸襟气度, 任事之能, 方不愧是他的儿子。 可儿, 可儿。 天子抚着周王的背说:“父皇信你。回去与你妻儿道别,回汉中早做准备,这场廷推要不了十天半月也该有结果了。你不必担心妻儿, 有你母妃在,自然替你拂照她们。” 周王领旨谢恩,往后宫再拜母妃,回去又与王妃道别。 王妃才出月子不久,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周王不忍让她久坐,便叫她在床上倚着,自家坐在床边,与她说了要回汉中之事:“而今贤哥儿年纪还小,你身体也未恢复完全,不方便搬动,待过两年哥儿大些,我便将你们母子接到汉中,咱们一家子团聚。” 到时候有现成的宋三元给孩子当老师,岂不更胜于上书房的翰林先生们了? 宋先生与他家渊源深厚,元娘从前只是小女儿心性,对那桩婚事有所介怀,如今历遍风波,也该放开怀抱了。 他凑在床边喁喁低言,与王妃陈说利弊。桓元娘稳重地应道:“殿下之意,臣妾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其实家兄之前已来劝过我……我也明白宋先生于王爷是良臣益友,我不该因自己一点小心思便迁怒于人。我连累得王爷搬出宫禁,被陛下疏远,宋大人却能为王爷赢回圣心……” 不,不是。他并非只为宋大人有贤才,才与他交好,更多的是为了他与舅兄之间有龙阳之情、夫妻之义…… 他握住元娘的手说道:“你不必想这些,我也不曾想过用宋先生所进的嘉禾、化肥之类争胜邀宠。”他顿了顿,又说:“我虽为长子,却只是妃嫔所出,如今父皇要迎立新后,再生嫡子,我自然要安心做个臣子。” 他们身在藩地,一辈子能见着的亲戚也就是桓家兄长和嫂……了,亲情难得,往后何不好好经营呢?王妃在府中不知外头的事,他与两位亲家处的时候多,却深知他们二人情谊之深,只怕是圣旨都拆不开了。 桓元娘看向炕上小襁褓里的世子,极轻地叹了一声,苦笑着说:“臣妾的心意自与殿下心意相同。待贤哥儿再长几岁,便请宋先生与家兄为他开蒙,教他做个与父王一般贤德多才的小世子。” 她伸手抱起孩子,交到周王手中,说道:“殿下多抱抱贤儿。再两日殿下就要启程,这一去不知父子们又要多久才能相见,望殿下将贤儿的模样记在心上。臣妾还想叫人来写一幅小照留在京里,等贤儿大些,会认人了,也叫他认认父王的模样。” 周王朝她笑了笑,双手托起婴儿,心满意足地逗弄幼子,想象着将来一家人在汉中府团圆和乐的日子。 而他未来计划中处处少不得的舅兄此时其实正在自己的岳家讨好岳父岳母和两位舅子。他这趟回京虽没带什么礼物,倒也从居庸关外买了些桔子、柿饼、干果、山货,又翻出几套棉线毛线织的衣裳。 宋时让人给他织的衣裳比给周王的还多,他有几件没穿过,正好拿来借花献佛,只说是宋时叫他帮着捎回家来的。 老岳父身材比他短几寸,看着衣裳长短就知道原不是给自己备的。但这毕竟是桓凌千里迢迢从汉中捎来的,又是他那宝贝幼子教人织出来的,索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领了孩子们的情谊。 衣裳回头改一改还能穿,实在不行还给他哥哥们呢。 他叫人收起衣裳,先没问儿子,倒关切地问了问桓凌这一路上的情形,听见他们一路上平平安安的,没遇上什么达虏、山贼,才安心地吐了口气,有些别扭地说:“你们没遇上事就好,若是伤着碰着了,时官儿知道了,岂不又要心疼许久?” 他可不是自己在意这个比自己一家父子还高的儿媳妇,只是时官儿爱心疼他,他们做父母的还能怎样?他只是怕桓凌真带着伤回去,叫时官儿伤心罢了。 桓凌许久不曾受过老泰山这样别别扭扭的关心,在外奔波数月后再度体验,竟比从前更能真切体味这种温暖,含笑答道:“父亲大人放心,孩儿随身带着时官儿做的千里镜,哪里有虏寇的动静,隔得远远的便能看见,早将人打杀了,如何会叫他伤着?” 谁让你叫父亲大人了! 罢了……族谱都上了,又是记在时官儿亲兄弟那列上的,叫就叫吧。 宋老爷其实也容易哄,多夸他儿子几句,他一身刺就顺了,只是还要撑个长辈面子教训桓凌:“你也别嫌老夫老生常谈,将来你们二人是要扶持着过一……过日子的,你若有个伤损,我那痴儿该当如何?” 他还有很多事要陪着时官儿一起做,要替他建起和后世一样的汉中府,怎会先受了伤,要他照顾呢。 桓凌认认真真地向老父亲保证:“这回随殿下回了汉中,我就跟着时官儿读书、教书,轻易不往危险的地方跑了。” 朝廷如今有意派人学宋时制肥、栽种之事,这都是要在书院里学的,他这个副祭酒肯定要帮衬时官儿教书。 不过他不怕。 他跟着时官儿自学后世小学、初中知识已经有些日子了,如今给侄儿们出个充水排水的应用题、解方程组题、多边型面程几何题等等都是信手拈来,可以现场出题目考校呢。 朝中诸位大人虽然读书甚多,但他自问文学算术也不逊于别人,还是教得了他们的。 他借三位侄儿练了练手,出了满满一页数学题目,考得侄儿们无从下笔,险些齐齐哭出来,终于满怀信心地跟着周王离了京师。而在他们离京十余日后,内阁、两院、吏、户、工部的那场廷推也结束了,各部先作内推,再经廷推筛选,终于选出十位年少聪慧、耕读世家出身的进士,沿着周王的轨迹驶向了汉中。 他们是十一月上旬动身,因回程时各家父母亲人都给儿子添了许多年货,车驾累赘,竟足足走到元宵才到汉中。廷推推举出的十位天使出发虽迟,到陕西省时却赶上他们的进度,与周王一行车驾同时进了汉中。 虽然还不是元宵正日,汉中府一带却已经布置起了过节的灯火,连城外村镇都高挑彩灯,夜里沿江看来,处处华彩流丽。分明只是个外省府城,竟有几分京师的繁华气象了。 第189章 船泊进汉水码头那日,恰才正月十四。 转天就是元宵, 汉水码头上都挂着彩灯, 只是天色尚早, 灯火未点起,瑟瑟寒风中只见一盏盏扎得精细的彩灯随风摇曳。码头两侧护栏上, 却又有冻成竹筒状的冰灯,半化不化的,有些像烧过的蜡堆堆在石栏顶上, 但因水中掺了颜色, 在阳光下倒显得有几分好看。 周王见了这灯, 便想起在辽东时,李总兵麾下打磨冰块做望远镜片模子的法子, 不禁微笑, 走上去摸了摸微融的冰灯, 笑着说:“这灯也有意思, 咱们在辽东就见着外头有小儿冻冰灯,想不到汉中也有做冰灯的。” 可惜汉中天气和暖, 白天这些冰晒晒便化, 没什么形状了。 他的手套沾了融化的冰, 湿了一片, 身边内侍连忙取了新手套给他换上, 劝他别再摸这些冰凉的东西。桓凌也道:“王爷体寒,若着凉生病,元宵夜可就不能出来观灯了。城外都挂着这么多灯笼, 城里还不知有多么热闹呢。” 周王今年才得出宫,还从未见过宫外的灯市,叫他说得心动之余也不敢再碰冰灯,接过手炉暖着,说道:“既然诸位大人都是来读书的,咱们何不先去汉中学院看看,就叫宋先生他们到学院来见罢。” 他身后众臣本就是奔着这个学院来的,早晚也要去看,周王又有兴致,谁也不肯拂他的意,便都点头从命。 司马右使安排人往城里送信,叫汉中府众官员到学院迎接王驾。管汉水码头的吏员在旁边伺候,原本正安排滑车吊行李,猛听到周王想去学院,便上前启奏:“入冬后宋大人发了徭役,已在汉中经济园旁不远建了新码头,日夜吞吐矿料。王爷若不嫌弃那是个卸货的码头,何不坐船过去,却不比乘车稳便得多?” 周王犹记得去汉中经济园只有一条颠簸的小路,听说能走水路,自然是比小路强,便欣然答应:“那你便寻个带路的人来,咱们走水路去。” 那小吏哪里舍得在亲王面前露脸的机会,主动上船替他们指路。 水路虽是逆行,但众人坐了一路的船也习惯了,就在甲板上悠然观景聊天。天边几道灰蒙蒙的烟柱直上青云,在这片晴天碧水间巍然而立,倒是指路的好标识。 众人只看着烟柱一点点靠近,便能感觉到自己离着汉中学院越来越近,那种在不知路途还差多远的时候常有的急切和焦虑都散得干干净净,只余满心兴奋。 他们终于到了汉中,要见着能轻易种出祥瑞的宋三元、宋先生了! 虽然大家都与宋大人同年,甚至有早入朝几科的,不过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他们能抢着这机会还都是凭本事、凭关系,费了许多力气得来,再没哪个觉得自己负皇命来此学习,是委屈了他们。 两位曾随宋时学过油印的庶吉士甚至开玩笑地说:“当初随宋大人学印书,刻了不知多少块腊版,这回怕不是要亲手做几车肥料吧?” 工部选来的两名员外郎是要督管建造制化肥的炉窑之类的,对于亲自体验制肥之法更有心理准备,淡定地笑道:“任宋大人怎么教,咱们只管拿出当年头悬梁、锥刺骨的毅力做来就是!” 这群年轻人言笑晏晏,以为自己什么苦都吃得了,什么事都做得出,踌躇满志、满怀期待地逆流而上,不一时便到了汉中经济园旁那座新建的码头。 这码头是冬日才开工,不过两三个月间,竟修得阔大平坦,长堤伸入水中,可容数条大船停泊。码头岸边矗立着几个动静滑轮搭配的高大滑车,轻轻松松便将船上的车马行李搬上陆地,竟比他们之前在汉中码头见过的更快、更轻巧省力。 给他们引路的小吏大着胆子自夸:“这座码头是我们宋大人为了汉中经济园吞吐矿料特地建的,用的材料也坚牢,建的滑车也比那边商户建的结实、好用。王爷现诸位大人不信可以看看,拉滑索的人都比那边用的人少。” 虽然用的人少,吊东西却不含糊。 众人从跳板上下去,那几辆车就已经吊到了岸上,马夫将马套在辕上,众人依着身份各乘车骑,将王驾严严实实遮护在当中,依着码头小吏指点向汉中学院走去。 这边的路却与周王记忆中的小路已然全不相同:路面不知是什么铺成的,灰蒙蒙的又整齐又硬实;表面铺着细碎的石子,看似不平,车轮走在上头却不大颠簸。路上一点坑洼都没有,车行过只留一点白印,绝不会轧出细沟。 他们便在京里也没见过这样好的路,到汉中却开了眼界,着实令人惊讶。 周王下意识看向大舅子。桓凌虽然在京里看过宋时的家书,却也没见他写修路之事,只得摇了摇头,含笑劝道:“待见着宋大人便知道了。” 嗯,待见着宋大人,他们可有许多要问的。 马车在这平坦的新路上走得比往日更快,不过两刻钟工夫,一行人便到了汉中学院,可惜日子赶得不巧,临近元宵佳节,学院里是要放假的。 留守学院的差役们自是认得桓凌与周王一行,见着府中侍卫的衣裳打扮,便匆忙开了大门,上前行大礼迎接。 褚长史派人问道:“你们宋大人呢?方才王爷已遣人进城寻他了,他还不曾过来?” 那几个看门的士兵也不知怎么回事,大着胆子答道:“如今不是元宵佳节,知府衙门不办公么?宋大人说是年节下空闲无事,要带着学生下乡了。只怕是离得远,还没赶过来吧。” 下乡做什么?难道他已自在汉中府培养起了会种嘉禾的弟子? 众人眼中一亮,连忙问他们去了哪里,跃跃欲试地想去田间看他教学。唯有桓凌是有经验的,低声对周王说:“时官儿恐怕不是到田间教学生如何种稻麦庄稼,而是去乡村间教导庄户们一些知识。” 不光教导知识,可能还要带着些官伎、艺人给乡民排演大戏。 这种活动看似有些不庄重,不合他朝廷命官的身份似的,其实是为教化百姓而行,望周王体察他的本意,别为表象迷惑,误会了他的行事。 周王见他这样谨慎,也低声回应道:“小王自然不会误解,不就是如同立春时府衙用倡优小唱们排戏演春一样么?” 一样是为教化百姓,安定民心,他这个做亲王的与跟来的大臣们都会体谅这道理。 ——毕竟他是能种出嘉禾的人,哪怕今日他说必须请神做法才能种出来,只怕众人也要捏着鼻子先学做法。 他们郎舅两人在后头说悄悄话,前面几名庶常、御史、员外郎们已经开始后悔之前叫人请宋时过来书院相见了。若早直接去找他,说不定现在就能见着宋大人如何手把手地教学生种地,如何看着苗叶便能预测出地里冬麦或蚕豆能收多少斤。 众人一面往校舍走,一面或在马上、或隔在车窗或议论叹息,遗憾错失了这个看他教学的机会。 刚走到建得四四方方,不甚有书院风雅俊秀气质的学舍前,便听身后一片马蹄声疾奔而来。桓凌心中若有所感,抛下车厢对面正在询问为何只“三下乡”而不多下几种的周王,将身子探出车外,隔着大门看去。 那队骑士都穿着修身的绿色大衣,腰间系着宽腰带,头戴毛线帽、口罩,身姿一身的挺拔矫健,几乎分不出谁是谁。 可他才看了一眼,便认出催马跑在最前头的那人腰身比别人都要细些、仪态比别人要超拔些、肤色比别人白皙些……眼睛比别人都要温柔明亮,眼波脉脉,尽落在他脸上。 他倚在窗边用口型默默说了“时官儿”两个字,见宋时脸上唯一露在外头的一对眼眸微微眯起,才撤回身子对周王道:“殿下,宋大人已至,下官先去迎他一迎。” 周王尚未得解答的疑问悬在空中,轻轻“哦”了一声,吩咐内侍:“车驾停下来,就在此与宋大人见礼,不必进学舍了。” 见过礼后,正好看他们如何“三下乡”。 随行来的众位学生也猜出他们的身份,各自下车下马,准备行礼。宋大人那马冲进来的却有些快,又是直奔着周王车驾而去,到了车前才勒住缰绳,自己跳下马来。 这一下竟似乎有些不稳,恰好桓大人从车里下来,正好张开双臂拦住他,握着他的肩膀提醒道:“宋大人小心。” 宋大人扶着他的胳膊站稳了,抬手扯下帽子上遮脸的脖套,露出一张仿佛比他随周王离开前更白皙悦泽的脸庞,朝他笑了笑:“多谢桓佥宪帮手,不然下官可要在周王殿下面前失仪了。” 两人一触即分,宋时又上前一步,给车里的周王行礼。他们二人只并肩站着,言语行动光明正大,没半分缠绵暧昧的地方,却不知怎么就似有张稠密的无形巨网将他们二人裹在其间,别人都远远地被拦在外头。 周王坐在车门旁,手扶着门帘,硬是觉得没有自己落脚的地方,抿了抿唇道:“宋大人免礼。本王与诸位大人方才听说你正带着学生下乡教化百姓,指点栽种之法,都正想看看你平日如何行事。” 索性他也不下车了,还是大家一起上马上车,直接去看看“三下乡”是怎么下的吧。 第190章 这场“三下乡”活动现场就在府城外往西十五里,中沙塘坝的刘家湾村, 骑马斜插到书院不过十五六里。方才宋时正带着学生在现场搞宣教, 因周王侍卫来传唤, 便扔下学生过来,如今周王又要去见识“三下乡”, 他便主动在前头带路,仍旧回村内社祠前的广场上。 要从学校到那边去,乘车也不过两三刻钟工夫, 其实算得上便捷了。只是这段路还没铺设柏油路面, 道路狭窄崎岖。周王回来时先乘船从宽广无波的汉水上走了多日, 刚又享受到了沥青石子路面的畅快,猛地回到乡间土路上, 颠簸得简直有些怀疑自己。 当初不也到乡间看过嘉禾么, 还连看了旱田水田两处的, 那时怎么一点没觉着难受? 人真是由俭入奢易, 由奢入俭难。 他悄悄往背后垫了个垫子,闭上眼默默忍受颠簸和反胃感。好在路程不远, 两刻钟后便听得一片鼓掌声、欢呼声传入耳中, 马车也稍稍减缓速度, 不久便停了下来。 车外有亲卫奏报:“殿下, 宋大人说就是这里了。前面有人搭台唱戏, 殿下可要下车一观?” 当然要,今日来这里,不就为了知道他下乡下的是什么! 周王简直等不及下车, 便将帘子掀起,脸贴到冰凉的玻璃窗上,隔着微透绿意的玻璃朝外看了一眼。 这戏台搭得其实十分简朴,只是一个三尺高的半圆形木台,后面立着高大的画板。不过这回画板上画的不再是一个工业园,而是整座汉中府城与周围山水村落简图。 红的府城、青碧山水,散落在山水间金黄的小村落,当中以灰白的道路相连。布置得不似汉中工业园那么规整,但颜色生动分明,有种世俗气的热闹,与这乡间节庆的气息十分相配。 画板下方左右各开了个小门,上挂着两幅镶黄边的大红锦缎门帘。戏台中央站着一老一小两个优伶,老的是民妇打扮,蓝色圆领襦衫,秋香色棉旋袄,蓝帕包头、勒着攒珠抹额;小的是个穿着白色锦绣胡服的少年,头戴锦帽,正跪在老妇面前听她教训。 看着像是一对母子。 这戏他在宫里可不曾见过,是民间戏么? 是宋先生带学生下乡讲学时遇上戏班,便让学生看看,放松心情?还是这戏也和《宋状元义结双鸳侣》一般,其实与宋先生和大舅兄有些关系? 一路萦绕在周王胸口的烦恶感都消散了许多,他带着莫名的期待步下车子,望向戏台上那对母子。 笙箫琴瑟之音在车外听得更真切,那老妇人声音中气十足,隔着这么远也能听到一句半句吹进耳中,声高气盛,有着寻常戏曲中少见的慷慨豪情:“金虏未灭,难平热血。虽咱庄户人家,忍见胡骑南越?狼烟动征尘,烽火烈烈。堂堂中国,谁是豪杰?” 【薛论道仙吕·桂枝香 宿将自悲】 这曲子唱的竟是边塞军旅之事! 周王霎时间便忆起了前数月间在九边军镇中所见所感,汗毛都要乍起来了,一身热血也随着曲声沸腾。车外扑面的寒风打在脸上似乎也化作了莞弱的春风,吹不散他心头热火,反倒让他精神一振,大步向台前走去。 一句“男儿当立精忠志,誓报皇恩尽义节”顺风吹入耳中,接下来台上少年人忽然解下腰带,脱了外衫,露出一身肉…… 肉色的针织衫。 紧紧贴身,看着像是赤精着身子一般。 戏台右侧门帘挑开,门后走进来一名青衫乌发,头上插满光闪闪各色宝石簪插的女子,手捧一盘笔墨,上前来跪着奉给老妇,声音清朗高亢,念着“母亲高义”,“教夫郎尽忠报国”的道白。 周王猜到这故事中人的身份,心中兴趣反而更浓,振眉笑道:“这便是汉中百姓爱看的戏?好!百姓皆知精忠报国,我大郑边境何愁不靖,天下何愁不宁!” 他的声音并不小,身边众臣与侍卫都听得清清楚楚,回身肃容附和着他。数十人一道回话,声音自然宏亮,然而这片声音却也没传出多远,便被淹没在一片喝彩声中。 台上的“岳母”提笔在“岳飞”背上写下“精忠报国”四字,便代表了刺字之举、台下欢呼喝彩,掌声不断,千百人的声音汇成一道奔雷,回荡着同样的“精忠报国”。 直到台上的岳母写完这四个字,与儿子再度对唱起来,那雷动的呼声才在唱词中嘎然而止。 他们一行人也在戏台前寻着座位,安顿下来听戏。 随行来的一名户部员外郎何琏感叹着:“想不到民间也有这样的好戏,人物鲜明,身段儿动人,逼真是个深明大义的岳母在台上,教儿精忠报国。连我听了都有些意动,想到汉中、不,想投笔从戎,做个鄂王般的名将了。” 桓凌点了点头,含笑应道:“这便是宋贤弟排这戏的用意了。” 宋时朝他挑了挑眉,唇角微勾,却对着何大人自谦了一句:“何兄谬赞,这都是汉中府县两学的教官们改编的,文字粗疏,其实比不上京里的戏好。” 周王听着他们客套来客套去的,心中忽然灵光一闪,问道:“我大郑近年来屡遭达虏犯边,宋先生带着学生听这岳王杂剧,莫不就是为了为朝廷培养知兵敢战之将?” 宋时被他的思路震动了一下,不敢生受周王的夸奖,虚心解释道:“下官……叫学校教官们编这出戏,又点了本府伎女、乐户到乡间四处搬演,其实倒是想让百姓们受岳王鼓励,多生精忠报国之心,愿意投身军旅……” 身后座席间那一阵阵连绵不息的掌声,便是百姓们羡慕宋朝有岳飞带兵平金,盼望他们大郑也出个民族英雄的呼声。既恨虏寇狠毒,复憾边军不能战,那些血性男儿,说不得就有肯去投军的。 若有良家子弟自己肯去从军,边关何愁招不到精兵,又何必强征不情愿的百姓? 周王一行是刚从边关回来的,听见他这样为朝廷征兵之事打算,都颇为感动,护卫指挥使直接夸赞道:“宋大人急朝廷之急,难殿下之难,百忙中竟还为周全边镇招兵之事特地排演了戏出来。来日若有人看这戏主动投军,皆是大人的功劳。” 宋时只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边关百姓久遭达虏侵扰,杀敌报国之心本就强,我等不过是借岳飞平金故事宣传爱国忠君之义。” 不光宣传,还有广告呢。 岳母刺字这一场唱罢,旋即有人从侧门上来搬下桌椅,又在戏台边缘竖起旗杆,吊了一面斗大的军旗。岳飞在一旁穿上衣裳,唱了两句,岳家婆媳亲自送岳飞到旗下从军,一家人依依不舍拜别,先后下场。 后头上场门里旋又上来几个老汉、少女、书生、庄户、商人……或背布袋,或提竹篮、或以两面画旗作推车状,次第上场。上得台来都先在台侧行礼、道宾白,自称是本乡本里之人,听说朝廷要兴兵伐虏,仁人志士踊跃投军,他们上不得战场,却要为这些精忠报国的子弟捐钱粮。 介绍罢了,都站到戏台当中,插科打诨,攀比着要给边军捐多少粮草:那老汉要捐一袋自家稻田产的禾花鱼腌制的熏鱼;商人捐的是给汉中工业园买煤炭、石料赚的银子;少女捐的是亲戚女友给军人织的毛衣、纳的鞋底;庄户捐的却是满满一车粮食。 这一段看似是两折戏间转换场景故事的楔子,实际上是按着小品的演法改的,词句俚俗,形象滑稽,时不时抛出包袱,引得台下掌声笑声不断。 然而才子词人看戏的着眼点就和普通庄户不同—— 虽然好笑,但这捐粮食一段,怎么越听越觉着与岳飞投军故事关系不紧密呢?就连人物衣着也和上一场里精致又新颖的岳家人全然不同,只像是这台下坐着的普通百姓似的。 这一段插得生硬,再要从粮草转回人物又得浪费词句,倒不如全数删了,直接转入下一折,唱岳飞在军中的故事。 随驾来的官员多少都有些想法。唯两位庶吉士平常在翰林院里只是读书,还不太晓得官场应酬,又是与宋时有同年之亲,便不似别人那般多思多虑,单刀直入地批评道:“这段加在此处似无必要,年兄怎不叫人再改得妥帖些?若改不好,倒不如断然舍了这场,直写岳武穆在军中如何扬威。” 不……这段虽然插得生硬了些,但也必须得插进去,因这是广告啊。 就是征兵的软广告里插了个卖有机肥料和化肥的硬广告嘛。 宋·广告投资商·知府脸稍有点热,低下头轻咳一声,坚强地说:“这些本也不在正本当中,是我们府里为‘农学下乡’,搬演一段指点庄户们如何得丰产的熟事罢了。” 对,文艺下乡、科技下乡、卫生下乡不都是相结合的么?所以他们把科技下乡的内容之一插在文艺节目中,做个五分钟小广告,也是一举两得嘛。 这算什么熟事? 众人茫然看着他,宋时也不解释,指向台上正热闹说笑的演员们:“诸位再听下去便知端的了。” 唉,宋三元既然都说了这话…… 大家都是二甲、三甲的进士,在状元面前毕竟低了一头,便听他的,再看看再议吧。 他们说了几句话,便错过了些台上话的诙谐笑话,再看时只见那老汉、少女、书生都问那庄户说话,问他不过租种着几亩薄田,又要交税赋,又要交租地银,哪里来的这些粮食可捐。 那庄户摇头晃脑,得意非常地说:“因我地里用了汉中经济园制的‘复合肥料’,又肯听宋大人派下乡的小先生们讲农桑之要,如今一亩地可产三百斤稻谷,岂无余粮酬军?” 一亩地三百斤粮这个数字比前面的说笑更吸引台下观众。连同初到汉中的十位学农官员也瞪大了眼睛看向宋时,震惊地问:“不必宋大人亲自指点耕植,只要是用了‘化肥’,那些平常百姓也能得亩产三百斤么?” 理论上说,能。 宋时微微点头,台上恰好响起那农户慷慨激昂的呼声:“原先亩产一百斤、二百斤的水田,用了汉中经济园产的复合肥,都能亩产三百斤、四百斤!” “不用自家沤肥,不怕肥水生蛆,只要将自家积的肥送到汉中工业园换取复合肥,按先生指点施用,就能提升产量,亩产三百斤不是痴人说梦!” 台下观者议论纷纷,有人便说起宋大人那几块实验田的收成,实例证明他教的技法、用的肥料强过他们世代相传的种稻手艺。 短短一段硬广,却勾得人欲罢不能,人人都似有无数内幕要说,对这段广告也有无数议论要发。 但议论声量最大的,还是如何买到宋大人的复合肥,怎么才能听到汉中府派来的先生讲课。恰在此时,台上的书生忽然将手中一个长粮袋扔到他车上,从袖中取出纸笔,高声念白:“三人行,必有我师焉。闻君一席话,恰为小生指点迷津——” 这袋犒军的粮食你代我送入军中,我要去汉中学院向宋祭酒请教这可富民强国的农学之道! 他托着纸笔先行下台,后面几个人喊着“先生”,“先生”,却唤不回他,便说着:“咱们先去军营里送了钱粮、寒衣,也去听听汉中学院的小先生们讲农桑吧。” 四人一齐应了,热热闹闹地下了场,自又有人上台拆军旗、布置桌椅不提。 台下观者知道他们演完了,顿时又是一片掌声雷动,叫好声中夹着许多道想听汉中学院先生们讲课的期盼声,传到周王与诸位大人耳朵里。 正在群情激荡的时候,一个与那刚刚跑下去的书生一般打扮的读书人挟着几张纸慢悠悠晃上台来。上了台便往桌前一坐,放下讲义,露出一张微显生嫩却着实神情沉稳的脸庞,操着带几分口音的官话讲道:“在下汉中学院研修班学生庞冰,今日来给大家讲一讲如何从水稻叶面色相判断其所需水肥。” 诸位新来汉中的亲王大臣都不禁望向宋时——这书生不是才在台上说要去跟宋大人学农经么,怎么一眨眼就学会了? 他这是要唱戏,还是真个讲农经? 宋时回望众人,眼中笑意流转,挥袖指向台上,介绍道:“这庞举子的确是汉中学院的学生。凡来随我读书的子弟,都要随我亲到田间、工坊内格物致知、实践所学。两耳不闻窗外事,闭门读书,所得才能有几何?知行合一方是正道。” 刚做完广告,立刻讲学效果比较能吸引住人来听不是?科技、卫生、文艺三下乡么,总不能只搞文艺汇演,不搞科教,都要轮着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薛论道仙吕·桂枝香 宿将自悲】 “堂堂中国,谁是豪杰?”这是其中原句,其他句子是改过的,关了电脑不好上全篇,明天再上 原作 匈奴未灭,壮怀激烈。空劳宵旰忧贤,哪见虏庭流血?任胡尘乱飞,侮辱郊社。堂堂中国,谁是豪杰?萧萧白发长扼腕,滚滚青衫弄巧舌。 第191章 “农者,生财者也。” 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 食之者寡……则财恒足矣。 《大学》这段便是明明白白讲出了生财之道当以农为本。农为民生本业, 唯有用心经营田土、修建水利, 从田土中多产粮人,方能使国家稳定、人民丰衣足食。若然土地荒芜, 百姓不肯用心耕种,一块田地间只产七八斗麦、一二石米…… 纵能凭末业为朝廷聚得再多钱财,百姓食不裹腹, 天下如何不乱? 台上的庞举子还有点做八股的习惯, 先拔高立意, 讲了“农业为本”的要义,然后才翻开讲义, 如读书般讲着水稻常见病状反应的问题:刚栽下去时叶尖变赤是缺草木灰精肥;株身矮小、呈黄绿色是缺农家肥;叶片细弱暗绿, 甚或带赤点的, 便是缺了宋大人亲自寻出的磷肥。 若刚栽下秧苗时根插不深、田中水多, 泡伤了根须,就容易出这种问题。但若根茎无伤而见稻禾生长缓慢, 有他讲过的情形, 便是缺了肥料, 可以到汉中经济园去买。 汉中府城东西七十五里、南北二百一十七里地界, 他们都跟着宋大人走了个遍。凡本地不同地型地势、水旱田土, 都圈了专门的试验田,凭府衙财力试验肥料配方,这才验证出最恰当的用肥配比与数量, 用后定可保证丰产。 若不舍得买肥料,要自己追肥,也可以记下稻禾异状,到宋大人划定的三十一块试验田所在,询问专门耕种试验田的农把势,他们都有经验。若然这些人都解决不了,那就到汉中学院寻专修农学的学生,自然能给他们解答。 台上庞举子的讲学中夹着广告,广告中杂着农学,深入浅出,全情投入;台下正坐着几个给宋大人看过试验田、对照田的庄户,兴奋地高谈阔论,讲述经验。台上台下的话语相互呼应又奇异地互不干扰,来看戏的庄户听了台上听台下,听了台下听台上…… 纵然记不全台上的“要使人之力足以治田,田之收足以食人”,台下的“返青分蘖期因缺草木灰精而生赤枯病”,但在这两批人数次反复强调下,都已经记住了“水稻有异状找汉中学院”。 宋知府要他们记住的就是这点。 就是办高价考研培训班,一堂课上下来也有的是学生脑中空空,如同没上过这课,何况这些来看热闹的乡民? 能让他们记下些现代耕种知识固然可喜,那些记不住专业知识的也不要紧,能知道耕种时向谁取经,用肥料到何处购买,就是他们宣传工作的最大收获了。 宋大人摸了摸下巴,捋了一把尚没留起来的胡子,含着几分得意自矜对周王和未来的学员们介绍道:“‘富国必以本业,强国必以正兵。’农桑为天下之本,下官开办汉中学院,培养的断不是那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腐儒,而是懂实学、专本业的真名士。” 每回休沐日,他带学生读书之余,总要领他们到汉中经济园和各区试验田看看,讲解其中所含“物理”,还布置了观察作业。 一月一篇,写成千字小论格式,交他亲自批改。 “致知在格物”么。 “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格完之后再写成文章,不仅能“豁然贯通”天理,还能兼顾着练习考试文体,到考场上自然“下笔如有神”了。写论文亦不能全盘照抄老师教的,须得过自己的心,如此写过的东西也就能牢牢记住。 胸中有物,到上台讲学时便可信手拈来。 桓凌这小半年在外奔波,没能和他一起培养他们汉中府学的子弟,素觉遗憾,如今听他讲述教学方法,就像是与他一同教导了这些学生一般,欣然夸赞他:“贤弟总是这般会调教弟子,当初咱们在京里,我就十分羡慕你因材施教之能。如今我回了汉中,终于得机会与你一同教导学生,也能见识你讲学的模样了。” 是啊,宋三元可是主持过福建讲学大会的人,他们在京里就都听过福建讲学大会的声名,也曾经期盼着他在京城也办个这样的大会,自己能得机会上去讲讲呢。桓佥宪也是在福建讲学大会当过老师的,想必教学的功力更深厚。能得这二位亲自指点治学之法,本地书生倒是有福。 宋时被别人吹捧还要自谦,被桓凌夸赞时却着实有些轻飘飘的,抿了抿唇,含着难掩的笑意道:“其实我教他们的不多,主要是靠练。这些学生初上台讲学时都有些僵硬,甚至不带着稿子不能讲完全场。能得今天这样熟练,还是因冬闲后我带着他们在乡间讲过许多场,慢慢练出来了。” 他讲的都是极朴素却又实打实有用的道理,听得十位大人频频点头。 不错,少年人就该多磨练,年节间也不可放松。 读书人岂有只会做文章,不会在文会上讲学论道的?看这位举子坐在台上讲的流利架势,定是在乡间讲多了,历练出的气度与辩才。 这些学生能跟着宋大人读书、操持实务,实乃三生有幸。 “可惜下官等身负皇命,不能将家中子侄带来,如若不然……”户部何员外郎攥起空拳在掌上击了一记,恨自家子弟错失了台上那位举子一般的历练机会。 他身边的白员外郎却在衣袖掩饰下捅了他一下,回眸问道:“何兄可还记得,咱们便是跟宋大人来读书的?”不用惦记子侄,听宋大人讲学也好、随他下乡种田也好、写文章、上台讲学也好……都是他们这些做人亲长的该受的。 何员外呼吸猛地一窒,回看宋时,忽然意识到将来在乡间登台讲怎么分辨稻叶,怎么按时施肥的就要是他们自己了。 分明看着人家做时,都知道是该做之事,于自知、于家国皆有好处,怎么轮到自己头上就觉得……这般羞臊呢? 他揉了揉微烫的脸,替所有同僚问了一句:“我等往后也要随宋大人到田间观水稻、写小论……这般上台讲学么?” 自然不必。 宋时笑吟吟地说:“咱们种的是晚稻,五月才插禾,如今才刚正月十五——” 这么说来,上半年不用插禾种稻,就只看看书、背记肥料的配方么? 宋时迎着他求知若渴的眼神道:“现在是冬小麦越冬的时候,诸位大人随下官到田间实践时,得把禾稻改成小麦。”去年他来到汉中时,小麦都快收割了,他那经济园区没建起来前又产不出肥料,没怎么照管麦田,这回正好从头开始。 他忆起周王当日就曾亲去看过水旱两片田地,想来对农事十分上心,便主动问道:“这些小麦正是种在去年殿下看过的稻田里。下官看汉中气候温和,光照时间长,收稻后足可以在原田里再种得一茬麦。” 本地百姓不搞稻麦轮栽,概是因土地肥力不够,种一茬庄稼后最好改种豆料、蔬菜、牧草休养地力。而今他搞出了硫酸铵,又有偏碱性的磷块岩粉中和酸性,再搭上草木灰提炼的碳酸钾,完全可以补得足一年两熟的肥力。 周王听得十分意动,简直想立刻去看。但想起上回看的那片试验田在城北,坐车走这么远的小路实在颠簸得难受,犹豫了一下,还是摆了摆手:“太远了,下回再说吧。却不知宋先生怎么修的那种极平的灰色石子路?若到处都是那种路就好了。” 宋时点了点头,解释道:“那是叫人从外地煤矿买来的煤膏,浇在夯实的路面上,再洒上石子,以石磙来回碾平,就是平坦大道了。煤膏价钱有些贵,故此只铺了汉中经济园到码头、学校和城里的三段路。” 要致富,先修路,有结实的路面才能方便省钱的运进原材料,运出产品,不然生产出来运不出去,岂不白做了? 周王算了算眼前神庙离着汉中经济园的路程,当场断了回去走柏油路的念头,把参观麦田之事往后拖了拖。 还是先看三下乡吧。 庞举子讲学结束,下去之后,却不是读书人再上来演讲,而是那位饰演岳飞的白袍小将再度上台,手提花枪,上台演一番枪法。过不久又有几名穿蓝色紧身衣的人上场将他围在当中,手中同样提着缨枪,上台来与他掷枪、交手,打得又热闹又新鲜。 那小将边打边唱,原来是岳飞投军已经过了数年,开始领兵抗击金军了。 这一场虽然唱腔唱词不及岳母刺字,更不如其故事知名,但戏台上人动作、情态、身段皆好,打得引人入胜,台下看戏的自是全情投入,不顾其他。 就连两位嫌广告太硬的庶吉士也望了之前还插播过一段硬广,专心致致地看着这段全新的打戏,掌声、喝彩声竟要比后头的乡民更响了。 几人连连拍掌,重重夸道:“宋大人从哪里请的神仙一般的戏班,打得恁般好看!寻常杂剧、南曲里都少见这样的打戏!” 不不不,这个不是戏班好,主要是他借鉴了一下后世发展完善的京剧武戏模式,应该说是站在后人的肩膀上了。幸好大郑艺人的平均素养高,唱戏的会武打工夫,练武卖艺的能串场上戏台,才排出了这么一版让人满意的《岳飞全传》。 这一场打戏太过精彩,他甚至都没舍得在戏间插广告,而是直接进入捉拿兀术一段,演尽了岳飞铺满胜利光彩的名将之路。 前宋有岳飞保家卫国,如今他们大郑也该有这样从农家子崛起的良将,守稳九边土地,保得关内寸土不失,百姓不受鞑靼侵袭掳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农者,生财者也。 富国必以本业,强国必以正兵。 ——徐光启 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豁然贯通,终知天理 ——朱熹 第192章 从十月冬闲到上元佳节,汉中府的“三下乡”活动在汉中府城郭十三坊, 城外东区二十一坝, 南区二十一坝, 西区二十八坝,北区十八坝……已轮流演过了几轮。如今舞台下坐的不光是本地乡民, 更有外乡曾经看过的人来续场,一面看一面给新看的人讲解。 虽是看过的,可再看戏、听讲学时仍激情不减, 掌声、叫好声、与台上讲师互动时答话的声音高亢辽远, 招着附近路过的人赶来看台上演出。 亏得这场表演是摆的露天场子, 没座位的还能在后头站开,不然他们也要学说相声的卖挂票了。 不光是台下百姓, 就连在京里见惯了名家名剧的各部院贤才也看得深深投入, 直到汉中府同知以下及南郑县诸官员齐齐到会场来参见周王与诸上官, 才将他们的神魂扯了回来。 两厢见过礼, 宋时便代属下问道:“殿下是在此看完这场活动,还是回府里歇歇?如今天寒地冻, 王爷与诸位贤兄在此耽得也够久了, 总该吃些暖酒热食暖暖身子。” 若还要看, 就在旁边小摊上盛些现煮的元宵、羊肉汤面、丁香馄饨之类;若已觉着看够了, 便可回府歇着。王府那里必已做好了迎驾的准备, 就是汉中府衙里也早安排人备了宴席,等着他们回去饮酒。 “今年所排新戏只这本《岳飞全传》,而今也演过了。若要听讲农学, 来日汉中学院开课自有讲学,下官也还在这里,不必在这露天久坐。” 周王自己穿着厚实的棉裤、长靴,内里又搭了紧身保暖的棉毛线衣,风吹不入,不觉寒冷,却还体贴随行诸大臣,欣然道:“那咱们先买些民间的元宵,吃得身上暖了,再乘车回城。” 他在王府时,常叫人到街上买吃食,觉得比府里厨子做的更有滋味,服侍的小内侍们也有经验,便去取了车里带的碗、匙,买来杂样馅料的圆宵,请众人到车里用。 宋时跟着桓凌混上了周王的座驾,分了一小盅现煮出来的热元宵吃。 那卖元宵的虽是农户,做东西却干净,锅刷得黑亮,煮着千沸百开的水,摇元宵的笸箩微微发黄,盛着雪白的糯米粉,摇的人偶尔以手蘸水点进去,让元宵裹上一层更厚的米粉。 这等靠笸箩摇的元宵,煮出来的口感更偏厚实软糯,不似汤圆皮带点弹脆,里面裹的是传统的芝麻、五仁、山楂、桂花和赤沙糖等馅。民间卖的东西,搁的油、糖便少些,因天气冷,馅儿冻得硬实,元宵煮熟了馅料还没完全融化,吃起来有些沙沙的口感,混着粘糯的元宵皮,另有一番质朴天然的香甜美味。 吃了两三个元宵,反倒勾动了奔波大半天的饥渴疲劳。众人商议着就此回城,正经吃些东西再歇息下,周王也无异议,只有些可惜没见着医药下乡的讲什么。 可医药下乡不讲学。 是组织本地医药局和僧道施医赠药。 三下乡活动是给百姓谋福利的,却不能为了这活动将满府医官捉来,弄到百姓生病时寻不着郎中,所以这卫生下乡只挑些懂医术的僧道和医药局里坐堂大夫。这些僧道本就有施医赠药的习惯,医药局更是朝廷设的福利机构之一,故此都肯听他指挥行事。 宋时含笑解释道:“这地方太冷,不是病人能待的地方,他们做医药下乡的郎中都在前头神庙里,借庙里宝殿摆下桌椅病床,才好安顿病人。” 不过那殿里病人多,周王身份贵重,稍微传上点感冒什么的大家都担待不起,还是不要去看了。 周王也明白他们的顾虑,体谅地说:“今日所见已是出乎本王意料之外了,如今人困马乏,还是先回府城休息。” 宋时下去给“班干部”分配工作,让他们独立带一回演出活动。又趁着台上正常着本地出名的关公戏,众人不必上台,拉他们来给周王和天使们见礼。 见完礼之后,大家就是同校同学了。 虽然这十位部院官员是国家公派来进修的在职研究生,比他们身份高,但他们毕竟早入学半年,有学习和实践的经验,往后还要由他们多引导帮助新入校的大人们适应学院的生活了。 那些学子连声道“不敢”,接下了向导的差使。几位天使也回了礼,口称“贤弟”,又问宋时何日可开学。 他们身负皇命而来,已是迫不及待地想学会耕种之法了。 周王也眼巴巴地看着他,宋时不忍回绝他们的期待,但也不能放着下乡活动不管,把学生拉回去,算计一番才说:“明日是元宵正日,贤兄们且安生歇一天。我便把三下乡之事安排给弟子们,我与桓兄带诸位学些基础如何?” 桓御史不等别人说话,便先含笑拱手,毫不谦虚地说:“我早想与宋贤弟一同入校执教,之前身在边关,不得机会,而今终于可一偿夙愿了。”一面说着,又问同来的十位庶常、御史、员外郎:“不知诸位有何打算?” 甚好,此事就是越早安排上越好! 不过……桓大人前数月不是跟着周王到九边巡查,不曾种过嘉禾的么,怎么他就能与宋三元一般当老师? 众人神色复杂地望向这位正四品右佥都御史,若不是品级都低他两级以上,真要上前问问他凭什么。然而他就这么坦荡荡地揽了教师的一职,更得了宋三元倾心夸赞:“我这些日子读书又有收获,正要与桓兄共论。有你帮我修改教案,咱们就能讲得更深入了。” 若是后日开学,他们今天就得抓紧时间研究教学安排,只怕用过饭他就要从周王身边借来桓凌研究学业,还望殿下和诸位大人不要见怪。 周王早已见怪不怪了,心中十分平静,配合地答应道:“既是如此,宋先生待会儿便与本王和桓大人同行,路上先给本王讲讲这农学,可行么?” 那就多谢殿下好意了。 宋时蹭着周王的车回城,路上倒是真真切切地给他讲了一路水稻多种疾病表现。到得府城里,又将他们府衙备下的席面送到周王府里,两处宴合并成一处,安排了一场正经的大宴洗尘。 宴上用的除了西北常见的羊肉之外,最多的倒是自己试验田里养大的禾花鱼。秋收时要放干田里的水,就顺便把养大的鱼捕捞上来,做了腊鱼、糟鱼、鱼片,还有盐豉腌的鱼肉罐头。 若单看这满桌鱼肉,倒不似在陕西,反而有几分江南鱼米之乡的样子,惹得那十位朝廷官员也想起听讲学时在台下听见的“稻田养鱼”故事,越发急切地想跟他学农事。 趁着安排宴饮的工夫,他又唤了找了管店宅务的管事,将这十位研究生安排到了一处干净精致的空置民居—— 本地宾馆已改做了周王府,驿站远在城外,住旅舍又不够安全、干净,只得先委屈天使们了。 这几位天使正是来跟他学种稻的,故此并不挑剔地方,只一叠声叫人拿铺盖过去铺上。周王亦是一路舟车劳顿,用餐时也只拣了几筷糟鱼,几块烧羊肉,稍用了些炒的暖房青菜,便搁下筷子对舅兄说:“本王有些累了,桓大人且替我招待诸位大人。讲学之事是父皇亲下敕命,望宋先生多多用心,与桓大人商议着安排吧。” 他与王妃在京里团聚那些日子都是数着日子过的,自也体谅舅兄与宋先生久别重逢的心境,不必他们强找理由,就由自己替他们铺垫个同住的机会吧。 周王挥挥手深藏功于名,扔下他们回后殿休息。桓凌代他主持了一场宴会,又安排人备车送走朝廷派的进修生,回来再问宋时已经送走了本府官员,十分自觉地到他房里等着了。 这半年来随周王奔走,他几乎已经忘了有人在家等他是什么滋味了。然而此时听到下人说的这句,他脑海中便自然浮现出宋时换了便服,解开束得紧紧的发髻,轻松地在灯下奋笔疾书,或倚窗看着新教案,或…… 或者什么都不做,只乖乖地坐在屋里等着他。 他胸中涌起一股热流,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住的偏院,推开正房房门,迈进屋里,抬眼扫过整座房间。 桌上、两边灯架上燃着两对灯烛,照得满室通明。他想象了许久的宋时就站在对面粉墙下的书架旁,手上握着一卷书,书页是翻开的,那只手却只松松垂在腰间,连看书的姿势也不摆出来,一双眼只凝神看向他,眼中仿佛映着灯烛的光芒,明亮又朦胧,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目光。 宋时见他也正看向自己,索性连那遮面子的书也不要了,直接扔到后书架上,上前一步,朝他张开双臂:“这几个月桓大人在外奔波劳苦,下官每每想来,恨不能以身追随。之前便见着大人的公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的,未知是否因公务辛苦,瘦损了身躯?” 果然和他想的一样晒黑了,脸颊也消瘦得让人看着心疼,快过来让宋叔叔量量,看看身上到底瘦了多少? 第193章 桓凌这一趟远行回来确实瘦了不少,好在衣食充足, 每天骑马锻炼, 身体倒比从前更结实精悍了。宋叔叔把他拉到内室, 对着烛火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一遍,见他确实没添一条疤, 没少一块肉,这才放下心来,顺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 感叹道:“没受伤可也瘦了不少, 捏着都没肉了。” 桓凌侧过脸挣开他的手指, 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 嘶—— 这孩子怎么还添了咬人的毛病! 他用力握了握拳头,想用肌肉把桓凌的牙崩开, 可惜劳动塑造出的肌肉完全没有武侠片里演的那种效果, 桓凌照旧叼着他的腕子, 在手腕淡蓝色的血管上轻轻一舔。 脉门血管仿佛被那温热的触觉吓得收缩起来, 将血挤回心脏。奔涌的血流仿佛倒灌入脑中,心跳声砰然放大, 在他耳中跃动, 压住渐渐急促的呼吸。 单身太久的人真是禁不起撩拨。 他不假思索地低下头去吻桓凌, 从额头到眼角, 想把他的唇齿从自己手腕上拉回来。桓凌却故意吊着他, 伸手托起他的下巴,轻轻含住了他脆弱的喉咙:“为兄这些日子跟着殿下在外奔波,连口合心意的饭食都吃不上, 可不是饿瘦了?时官儿体贴体贴你三哥,让我好好吃上一餐。” 炽热的气息打在宋时颈侧大动脉上,牙齿微微陷进肉里,让他生出一种被猛兽捕食的错觉,全身肌肉都不由自主地绷紧,脑中一片空白。过了半晌,他才从那种紧张而危险的刺激中回过神,低低地“嗯”了一声。 烛芯久无人剪,发出毕毕剥剥的轻响,丝绸衣料悉悉琐琐地滑动,镂空盘螭玉带扣随着腰带落在地上,发出叮咚轻响。宋时抓他离开汉中前新做的红罗官袍,扯得衣领散乱、肩头皱成一团,闭着眼轻轻喘息:“你起来,让宋叔叔抱会儿……” 桓凌咬着他内衫的衣带,一点点扯开,低声笑着说:“叔叔才这时候就气息不稳,只怕抱不动我,还是我抱着叔叔吧。” 他难得这么配合着叫宋时一声“叔叔”,叫得宋时身心俱畅,如在云端,满心怜爱之情都要溢出来了,只觉着叫他咬上几口都不是问题。 咳,就是不让,该咬的也咬了。 今晚天使都已去了客栈,周王府上也没人会来打扰他们,明天又是元宵正日,什么公务也不用办,夜晚才出去观灯,他们还有很长时间可以消磨。 宋时颤抖着吸着气,抬起腰贴向桓凌。 =============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 他们再起来的时候,天色已经过了午,晴好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屋里,在纱帘上落下一道道细长的光影。宋时睁开眼,便叫这细长的光带晃了一下,偏了偏头,恰对上桓凌的睡容。 他在外奔波半年,劳心劳神,又要操心周王的安危,只怕这几个月来,除在京里那几天,也难得睡个安稳觉。再加上昨夜……也是他出力较多,难怪到这时候还不醒。 宋时舍不得叫醒他,便自己拥被坐起,看着一道道光栏照在他脸上,映得那张脸越发轮廓鲜明,清瘦得有些嶙峋的意味了。 他恨不能将桓凌留下来,再不许他出去,却又清楚地知道他过几天只怕还要跟周王去甘肃、宁夏巡察,皇命不可误,自己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备些吃食给他补补身体。 罢了,人到哪里能不加班。 想当初他那个民办的小旅行社还不是从上到下集体加班,半夜一个投诉电话就得爬起来解决?桓凌这趟出差虽然不给差旅费,但做的却是卫国安心的大事,将来还可能积功升迁,对年轻人来说其实是好事,不必计较一时辛苦。 宋时昨晚着实被他叫了几声“叔叔”,滋长出了一腔长辈的爱心,伸手帮他提了提被子,盖住颈间、胸前点点自己留下的痕迹,而后缓缓爬向床尾,绕过他下床。 坐在床边换衣裳时,袖口忽然被人牵住,桓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还带着半醒时特有的低沉朦胧,低低叫了声“时官儿”。 呵,长辈分了,又不是昨晚叫他叔叔的时候了。 宋时冷酷地拉开他的手,教训道:“多躺会儿,你还想折腾,嫌这几个月不够忙,累不坏身体么?我去厨下看看有没有吃的,等你起来正好吃饭。” 桓凌反握住他的手不放,蜷起身子贴到他背后,环着他的腰,在小腹上轻轻按了按,含笑问道:“我身体如何,时官儿昨晚还没试清楚么?我看天色都将过午了?都睡了半天了,还有什么可累的。” 男人的腰也是不能碰的! 宋时猛地缩紧小腹,身子向后倾了倾,抓住他乱摸的手,咬着牙根说:“别弄!” 腰要断了! 这地方都没有牵引器、按摩仪,真搞出腰肌劳损来,他年纪轻轻的还怎么工作、怎么加班? “别动。”桓凌低沉的声音和他的几乎重叠起来,在他耳际响起,另一只手在他腰后揉了揉:“只怕是昨晚伤着了筋肉,我替你揉开才好。” 他把宋时捞回床里,双手环着腰细细按摩,一面安慰他:“晚上咱们还要出去见人,我自然知道轻重,不会再劳累你了。” 宋时叫他按得有点舒服,僵硬的肌肉慢慢舒展开,把脖子搭到他肩膀上,浑若无骨地贴在他怀里,适意地叹道:“……那就连腿也揉揉吧,髀肉也有点酸。” 按摩确实能解乏,宋时再下床时便不再觉着那么腰酸腿软,换上新衣裳,将脖颈处隐约露出的红点用朱砂和胡粉调成的肉色汗粉遮一遮,宛然又是一个雷厉风行的知府。 桓凌也换了衣裳,起身凑到他颈后看了看,见还有些痕迹,便接过调好的粉膏替他抹了两处,又递回去叫他替自己抹。宋时比了比颜色差得有点大,抹了还不如不抹自然,便索性扔了汗粉,让他在屋里等一等,自回府衙翻了件雪白的高领针织衫,顺便在自己厨房里提了一盒饭菜来。 大郑原先都是丝绸棉麻的衣裳,只有对襟袄才做成立领,还没有这种将脖子包得严严实实的衣裳。这件立领衫虽是可着桓凌的身材做的,他穿上有点裹着脖子的不适感,扯了扯领子说:“这倒是保暖,只是乍穿上还不习惯。你何不也换一件,比脖子上擦粉挡得严实?” 宋时摸了摸脖子,摆摆手道:“罢了,才过一宿咱们俩就都换了高领,人家一看就知道有事了。不如我这样大大方方露着,别人看我无异状,也就不猜度你了。” 不错,还是这样周全。别人看见他穿这衣裳也只会羡慕他有了新衣裳,自然猜不到他们因何穿这个。 桓凌知道宋时是个要面子的人,自然要顺着他的意思答话,绝口不提满京都在传唱宋状元千里追情郎的故事,周王背地里已将他当成亲家相待的事。 他背转过头悄然笑了笑,去隔避耳房接水洗漱,回来和宋时一道吃了些点心,一道研究新课程。 这几位天使来到汉中就是为学农事,也不必教什么理气之辩,知行之说,直接从如何种水稻,如何分辨磷矿,制取肥料讲起。依着圣上之意,这几位也没有留学时限,正好冬小麦要返青了,也带他们亲到田间,教一教高产小麦怎么种。 北方多旱地,水利不便,能种水稻的地方并不多,小麦才是最主要的粮产。 而小麦亩产如今只有七八斗,也就是不到百斤,他那时代的小麦亩产量却能达到五百到九百斤,最高产量虽然没有广告里的“用了金坷垃,小麦亩产一千八”那么神乎其神,却也能达到一千斤以上。 他们不敢往太高的收成水平上想,只计一亩能收二百斤麦,再加四百斤稻,这一年一亩地便收了六百斤粮。按朝廷粮税三十税一,加杂项征银,输边关的草、豆料等,至多到十六税一……哪怕再算上农家租田皮的三成租子,都缴清之后,这一家能剩下的也有三百七十五斤粮。 二百斤麦,一百七十五斤稻,依时价算来麦子值一两七钱、稻子值二两九钱,合起来有四两六钱。 而原先一亩旱田只能产八斗麦子,算来不过七八钱银子。改成稻麦两收,用化肥促长之后能比原先单种一茬麦子的收入高五倍不止! 拿他自己比喻,就是原先发一篇论文最多赚七八十块钱,现在能赚四百多,这是怎样的飞跃? 他要是突然天降这么一大笔钱,能高兴得立刻把历史上气候变迁、灾害研究的论文都买了! 一般百姓得了这些银子,岂不也要买房置地,买新衣裳首饰、吃穿器用,筹备婚姻、养儿育女…… 他们汉中府的经济就盘活了! 汉中经济园这名字取得好,给他们汉中经济发展起了个好兆头! 宋时想得美滋滋的,自己算了一遍帐还不安心,又拉着桓凌替他算。桓凌索性取了纸笔,依着汉中府民田、军屯的数量,分了水田旱地、上中下田,按比例各各计算出来。 合起来约在五百一十五万四千石粮,折银六百余万,征的粮税可有二十万。 是一般年景征粮的四倍。 这么大笔银子,连桓凌算着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下意识看了宋时一眼。宋时的目光就落在他算出的数字上,嘴角微扬,已不知神游到了哪里。 桓凌按着他的肩,把他压到怀里,仿若不敢惊动他一般低声问道:“如今这麦田还是试验田,到下半年……水稻就能有咱们算出来的这么多了么?” 能有。 别处也许抓得不那么紧,但府城之下他还是可以安排人抓过来的。去年各试验田种出的稻子他都当良种收着呢,到时候贷给本府农户,教他们按着他的法子耕种。 就是这个祥瑞嘉禾的种子不足,只要肥施得适时适量,水深浅得当,也差不多能种出他去年的水准了。 现在他们要烦恼的却是农民丰收之后,大量水稻流入市场,他们要怎么建起公平仓平价收购稻谷和稻田里产的其他农副产品,免得汉中府谷价下跌,挫伤农民积极性。 他兴奋得不自觉打起了官腔,桓凌听着这些新鲜词句,看着他脸上隐带得意又极力自持的笑意,不由得跟着他笑了起来,贴着他的脸颊说:“朝廷这回不是派来三位户部员外郎?还有两位储相。都是年轻俊秀之辈,经济大事,岂能不请他们帮你谋画?” 以后这种算帐、稳定物价的小事可以交托学生们解决,他们俩还有许多科学上的大事要研究呢。 第194章 上元夜自是观灯看戏的传统节日。 周王府里虽有扎的八仙过海灯山,但过节的日子总是在外头看灯比在家里有趣。晚宴宴罢, 周王便换了便服, 与桓、宋二人和随他一路从京里过来的十位官员一道赏本地花灯。王府女眷们不便外男同行, 另乘了小轿从后门出去,也要趁这难得的佳节出门游玩一夜。 府衙与宾馆所在正是城中最热闹的中心, 出了门便是一片灯海:各家府门下都吊着别出心裁的花灯;路边连片灯棚,下有猜灯谜、关扑、卖解、撂地唱赚的摊子;稍远处堆着几座数人高的灯山,有鳌山、有龙灯、有宝塔、有莲花, 都是竹骨绢面, 扎得精细如生, 在内部烛火映照下光彩夺目。 汉中城上半个天空都被灯火映得通明,走上路上全不用自己提灯, 路上人物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群官人便一路观灯一路解人家灯谜, 别人苦思不得的, 这群进士破解起来却都如掌上观纹。有少年书生在路边念着灯上的“满船空载明月归”冥思苦想, 欲为身边佳人赢一盏四季景走马宫灯,庶吉士申越随口便解之曰“虚度光阴”, 赢了灯来, 随手又赠予那对少年情侣。 那少年惊喜得连声称谢, 欲请教他姓名, 他却只一挥手, 洒落地朝前方灯山走去。同行的庶常林方落后一步,含笑对那少年说:“申兄正在汉中学院随你们宋知府读书,若有缘便在学院中相见吧。” 说罢也丢下那书生, 快步跟上常申,夸他此举疏狂脱略,有名士风度。 常申抖开披风、挥挥大袖,洒然一笑:“昔日宋年兄能成全鸳侣,如今我常某也试作效仿,岂非也是一桩佳话?” 元宵佳节撮合一对有情人,果然是佳话。 众人纷纷喝彩,也要效法一把,成全几段佳话。 他们也不要灯,专挑着猜不出灯谜的过去替人猜,赢了灯之后便将灯送人,而后自己长笑离去,留下一片称谢、羡艳、感慨……以及灯棚老板的伤心叹气。 宋时生怕他们再猜下去会被这条街猜灯谜的老板合力雇人打了,连忙拉他们去灯鳌山下一个府衙自建的灯棚猜谜。 那灯棚不仅能猜谜,还有对对子、续诗联诗的,保证合了这些才子的心意。不过他自己就不去猜了,谜题他都看过,自己还出了几道题,猜着没意思,不如去套圈。 套圈的摊子就设在灯棚旁,是用小竹圈套摆在地上的东西,套中即可带走,三文钱便能换得五个圈子试手。奖品多是些汉中经济园自产的东西,如水晶玻璃宫灯、双层保温杯、墨镜、手套、围巾等。 本朝向来流行的是用骰子关扑赢取钱物,他这套圈却是清朝才出现的新生事物,刚摆起来时也颇火了一晚上——转天就有不止十个八个套圈摊子到处铺开,摊上还设了金银为筹,在这官摊上套的人便少多了。 宋时从小学就开始玩这东西,深知这种套圈输多赢少,所以也并不想去别的摊子玩,只给自己府里的摊位创收,花十文钱买了一胳膊竹圈,含笑对桓凌说:“今日佳节,你又回来了,难得双喜临门,看我套个灯给你过节。” 他褪下一个竹圈,奔着宫灯套去。 可恨晚来风疾,竹圈又轻,投了几回也投不中。上元夜间游人又多,人声、鞭炮声、乐声交混在一起,吵得他精神难以集中,连投了十来个圈,竟没有一个能套上的。 桓凌看他似有些躁意,便朝他摊开手,笑着说:“宋大人只怕这两天为接驾、为招待我等之事操劳过度,难免失了准头,还是我来试试吧。” 不敢不敢,还是你比我操劳。 宋时抿了抿唇,目光落到脚面上,抬起一只手让他捋圈。桓凌便自取了几个,摆好架子直抛出去。 恰抛到宫灯角上,被弹开来。 他沉下心来又试套了一个,扔出去时手感还顺当,落下时不知是风吹还是怎样,又比他预期的偏了一丝,又被弹开。他倒真勾起了几分胜负心,拿着竹圈比量几回,斟酌力道和出手的方位。 宋时笑嘻嘻地在一旁看他套圈,自己连连失手的火气也降下去了—— 套圈这种东西,果然就是看人花式失手才有意思,一圈套中一个的高手固然值得敬仰,但还是不如看他和自己一样苦苦调试,套圈满天飞,却套不来奖品的乐趣多。 他看着桓凌扔完了手里的圈,便将自己胳膊上的都撸下来给他,怜爱地说:“你慢慢练,不着急,我再给你买几百钱的来。” 这可比关扑便宜多了,叔叔请得起。 他们两个兴兴头头地抛竹圈,套奖品,都放下了一定要出手惊人,套个好奖品送对方的包袱,倒越发体味到了其中的乐趣。而被他们扔在灯棚下猜谜观灯的周王与诸部院进修生、王府长史等人却头一次在诗谜中品尝到了挫败感。 他们这一群从科考中厮杀出来,深研四书五经的才子,便在京里也能横扫灯会,没有解不开的诗谜了。可这汉中府衙的灯棚西北角上却有一片特别的灯谜,偏不走寻常路,既不猜字、也不猜四书、成语、诗句,而是直白地出题目考验人。 什么“天池测雨”,什么“竹器验谷”,什么“围田积谷”的,这些题目好歹有学得好《九章算术》《周髀算经》《数术九章》的能推算出结果。 再好些的美人灯、走马灯上竟写着“禾出几叶,茎初分一蘖”,“禾出至几叶,不生结穗蘖”,“灌浆欲令满,田水深几寸”……这样的题目,好歹也有户部三位员外郎看过他的农书,还能略答出几道。 而那些最夺人眼球的彩画玻璃灯下,却吊着纸条,纸上写的竟是“以一定滑轮二动滑轮做滑车,如何绕线可省力最多”。纸上还配有图画,上头一个轮子固定在顶上,底下两个轮子以铁架相连,当中可以穿线。 这是什么题目?这是他们读书人该懂的东西么? 与建这灯棚的宋知府最相熟的便是周王,可他也解答不了众人的疑问,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本王离开汉中府时,宋先生还没弄起这新滑车,也不曾提过此物。” 反正他是一无所知,如何用这滑车吊物,不是工部该懂的么? 工部三位寄托着众人期待的员外郎默默在纸上画线,却只能画出不同绕法,猜不出哪种最省工力。他们欲叫人取个滑轮来试,那看灯棚的差役却径自上来取走了其中一份图稿,满脸含笑地说:“大人答对了,正是这张图,小的替大人取灯下来。” 慢走!站住!先说清为什么这个省力! 读书人执拗起来,这些做差役的也扛不住。他也其实不懂原理,只知道答案,只好朝身边胡乱一指:“大人只问那些在汉中学院研修的学生便知,这些题目都是宋大人专门出给汉中学院的学生们的,一般人不会来这里答题。” 众人随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却见那些学子也看着他们,满脸无辜,战战兢兢地向他们行礼—— 其中竟有在“三下乡”会场上见过的人。 元宵虽是灯火通明,但周王以下众人都换了百姓服色,换了暖帽,比之在三下乡会场时的形象大不相同。汉中学院的学生们才只见过他们一面,这回再见又换了衣衫,若不是有那差役叫破,真不曾认出他们。 既是知道了身份,那些学生们都提醒同伴们行礼,恭恭敬敬地解答了他们的疑问: 绕绳时绕在动滑轮上的绳越多,吊装时便越省力气。 他们在汉中学院研修时,不光随教官们读经史子集,还要跟着宋祭酒学“实学”,入门便是算术,之后又分农工两项,农学便是学如何种得丰产嘉禾;工学便从如何使力学起,再学如何制备肥料、农药等能变化农作物之性,将普通水稻养成嘉禾之物。 他们所学也还不多,这群上官却已听得津津有味,不管听懂的还是没听懂的,却都听出了一腔欲以人力胜天的豪情。 宋三元果然有名士之风,器量宏阔,不是寻常读书人可比! 教导学生竟也这般知行并重,教出的不是寻常腐儒而是能用心格物,穷究物理之人。这些学子哪一天经过三场科试,入了官场,想必也是个能如先生一般务实的好官。 他们如今可是迫不及待地想听他讲学了。 这一夜灯会之后,便是约好的农学课。十位大人一早便换了儒生青衫,以示对学校、先师孔圣与宋祭酒的尊敬,坐着府城的马车进了学校。 这趟路程都是走的大道,一半儿是普通的黄土路,一半儿是新修的柏油路。或许是汉中大道修得格外结实的缘故,这一趟出城他们竟不大觉得出马车颠簸,乘车的感觉甚至比他们身在京城时乘的马车还平稳。 难不成他种嘉禾有特殊技法,连修路也有个类似滑轮绕线的省力技法,能让他在这短短半年里便将汉中府的官道都修成能自动承托马车,不会颠簸的大道? 明日到学校读书时非要他问问不可! 然而他们进到汉中学院,坐进宽敞明亮的阶梯教室里,准备好一应笔墨纸砚之物,推门进来的却不是他们切切惦念的宋时,而是与他们一同从京里回来的桓凌。 他腋下夹着一摞讲义,推门而入,含笑说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汉中学院一应实学科目,皆始于算术。本官不才,便是来教授算术科的。” 第195章 刘徽《九章算术注》序中便有“算在六艺,古者以宾兴贤能, 教习国子”之说, 算学正是贵族子弟必学之术。以春秋以来, 凡举儒学、墨学、历法大家无不精通数算。而魏晋以来官、私两学中都将算学列为经学的辅助,宋代更常有算学大家开私学广授弟子, 及至本朝亦有遗风。 桓凌少年时曾随他父亲的同僚,如今已外放江西的武墉武御史学过算术,受老师影响, 自己也一向有收私淑弟子, 传授算学知识的念头, 还险些教了宋时。 当日宋时坚定地拒绝了,令他暗地遗憾了许久, 好在宋时终究对他一片坦诚, 连自己的来历都跟他交了底, 还教他后世的数学、化学、物理…… 教导爱人读书是一种乐趣, 跟着爱人读书又是一种乐趣。关起门来跟宋时学的那些后世未知之学,对他而言都极富诱惑。若非他身为佥都御史, 有巡查九边之责, 不敢为私事分神, 真恨不能每日里就只跟着宋时读书论道, 集结几本专著, 再开门迎纳四方来求学的学者。 而今是天意让他得了这一展胸中所学,与人传道授业的机会—— 他缓缓扫过座下诸同僚,撂下教案, 含笑问道:“我初为教师,愿量材施教,为贤弟们各自安提成不同课程。未知诸位的算学已学到何处了?大衍术、天元术、测望术、洞渊九容……” 只、只学了“九数”、“直术”又如何?大衍术是内算之术,他们又不是钦天监的五官正,哪里就会推定天文历法了? 户部何员外以为他们是来学种田的,与算学八竿子也打不着,奋起反抗道:“下官等前日在朝上听佥宪说过种嘉禾的秘法,其中有量稻叶数而估算分蘖数法,然则其法不过只计叶数,只怕未必要深研算学?” 嗯?未必深研? “《易传》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做学问时若无极深研几的志气,又有何事可做得成?” 数学是他们要学的物理、化学之本,怎能不深研?要真正学懂这些涉及天理幽微处的学问,可不只是和工匠、民夫一般记个数字,照搬照抄便可,都需懂数学、会推导,才能真正理解其中精义。 哪怕不提还未学到的两门后世学问,便为了他们能如法种出嘉禾,也要算肥料配比、算一亩田最优插秧数、算挖渠土方、算种籽预拌高锰酸钾量……样样不都要计算?还有工部建化肥、农药工坊、做器械、聘工匠管事,何事不须要提前算好人物钱粮,量物力而行? 所以他们这开学第一课便要学算术,学后世的数学计算法。从加减乘除式起,先记代数记号,有正负、知分数、小数、四则运算、乘方开方,算熟了再学代数方程式…… 他将讲义翻开,从拿起一支石灰与石膏压制的粉笔,回身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大字:“代数”。 “代数之术,其已知未知之数,皆代之以字,而乘除加减各有记号以为区别……乃以所代数入之,而所求之数出焉。” 他也拿着当初宋时还不够信任依赖他的时候忽悠他的说法忽悠起了这十位同僚:“这是宋状元随父在福建任上读书时偶然得到的海外算经,与中国之学迥然不同。我昔年在汀州府厅任上,曾蒙宋贤弟传授此经,研究数载后才略有所得,今日便从头教予诸位。” 他也并不激进地立刻否定本朝算学,引入阿拉伯数字、英文字母,皆以文字代替,只引入苏州码子中的〇以便讲解数学中0的概念,再引进加减乘除、正负、分数、小数点等符号,从四则运算入手教学。 ——现代数学虽好,但其所用数字、符号、所列公式都与中国旧法格格不入,须得抛下旧知从头学起。若非他原本就对算学极为感兴趣,怕是未学就先吓退了。 好在他自幼随老师研习《九章算术》《四元玉鉴》等书,其中都有解多元方程之法,以这传统算学之法印证现代方程式解法,自然能将后世数学知识解释得深处浅出,清晰通透。 堂下坐的都是头脑敏慧的朝廷栋梁,总都有几分算学基础,又都擅举一反三,不多时便理清楚了基础符号、四则运算,做起了桓老师在黑板上现写的口算题目。 不过是加减乘除、进位退位、母子约数…… 虽然不给算盘,只能用心算;虽有些新学的符号,不同符号计算时的先后顺序有别;虽然有除不尽的小数时要注意一下小数点的位置…… 但他们也都是自读三字经时便能背九九乘法表的人,这些简单的运算信手便能答出结果,几乎不会出错。 来进修的诸官原本还担心桓凌教的是推算易术、天文历法的大衍术,其术之繁难,不是人人都能学得会的。不过如今听他一堂课,做了几道题,众人便都安下心来,两位庶常更是自恃才力,起身请他多教一些。 “过了元宵长假,两位先生自然要回归公署,各任本职。便是先生肯于公务之余挤出时间讲学,我等也心有不忍。愿请桓先生趁这节假日多讲一些,哪怕有些一时难懂之处,来日我等也可共同探讨,分析解疑。如此即可更快打牢基础,早日亲事稼禾,方不负圣上与内阁、部院诸公对我等一片期许。” 他们虽然已是朝廷大臣,与桓凌同殿为臣,但在这课堂之上仍是要讲究师生之分,该称一声“先生”。桓凌也泰然自若地受了他们的敬称,微微颔首,应道:“既是如此,那咱们便不在堂上做心算练习,先讲域外代数之术,回头我自印几页习题发予你们回去做便了。” 但做题时不许用算盘,要借这些小题磨练他们熟悉新符号和算法。 满堂已功成名就的进士官员们恍惚又回到了早年在学校、不,该在社学、私孰跟着先生念书时,每晚带作业回家做的日子。自从他们考中举业,大多数便不再有被先生按着留题目做的时候了,而自春闱登第之后,就更不曾被强迫着写什么了…… 给人写墓表、墓志铭除外,那是收钱的。 堂下一片诡异的沉默,讲台上的桓先生却没察觉出学生的情绪波动,只当他们这是沉心准备学习新知识,背过身拿板擦将黑板擦得干干净净,一面讲道:“代数之算法,重在代入元数。我与你们宋先生既把书翻译成汉文,此处便不多提其中异域字母,只以甲乙丙丁等元数代已知数,以天地人等元代未知数……” 方才他们已讲过运和之法、诸分之法,如今便讲代数之乘方与开方…… 直至“变清独元”之法。 独元,乃指“方程式未知之元无指数者”,亦即是一元一次方程。 后头自然还有二元一次方程式,二次方程式,多元各次方程式……越推元数越多,指数越高,殆无穷尽。 这种方程式算法只需多分列算式,将元数代入,初入手时极简易方便;但迭代的方程式愈多后,单个方程式的简便又抵不过太多算式带来的繁难。所以学到深处,又觉与传统的天元术互有优劣,可以相与印证。 天元术诸位都学过了么? 若不曾学过,可先看朱世杰《算学启蒙》,或问询学过的同学,等讲完“二次方程式”解法之后,他会单辟一节课讲天元术。 他亲切和蔼地留足了作业,才讲起一元一次方程。这一堂课从早上直讲到中午,直到宋大人领着斋夫过来送饭,他才意犹未尽地宣布一声“下课”,而后从教师身份中抽离出来,以主人身份招呼诸位同僚:“学校这边远离府城,吃食简陋,望诸位不要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他们是来读书的,又不是巡按出巡,哪有还要挑三捡四,让当地知府摆筵席接风的? 虽说他们在京里也听过宋三元之父擅于接待宾客,家里养着好厨子,会做新鲜菜色之事,不过眼下他们面对的毕竟不是传说中的送大人,而是他的令郎。这位宋三元于接待一事上肖不肖父也只得看命,不是他们想就能想得来的。 众人眼巴巴看向他身后的斋夫,等来的却是十盒平平凡凡的攒盒。 但打开盒盖后,里头露出的菜肴却足以教这些大人们也惊艳了:去年收的新稻蒸作雪白晶莹的米饭,攒盒里摆着十几样精致小菜:有试验田里捞出的禾花鱼做的糟鱼、腌鱼、腊鱼;有占了育秧暖房培育出的鲜黄瓜、油菜、豆角、青椒,或清炒、或炒肉、煨肉;再加上切好的腊肉、火腿、风鸡,蒸的肉圆…… 摆得整整齐齐,鲜蔬上浇了明油,衬得菜叶青翠欲滴。看着不似北方孟春之季,倒似江南三月,莺飞草长、菜蔬遍地的时节才该端上的宴席。 他这种菜的技术竟也似能比得上种稻的本事了! 众官员尝着烹调得宜,口感清脆甘香的新鲜菜蔬,竟将连着听了一上午课的疲惫与不知多少课业的压力都扔到脑后,才咽尽饭粒便迫不及待地问宋时:“宋先生何时可教我等耕种之法?” 就只用盯着撒种、收获,不须用方程术或大衍求一术推演,不用回家做功课的那种。 宋时正挑着木樨黄瓜里的葱花,听见“宋先生”这充满敬意的称呼,激动得手指微颤,撂下筷子便答应那位求学心切的工部员外郎傅芳:“既然傅兄与诸位前辈、年兄都迫不及待要为圣上、为朝廷学习,我又怎可拂诸位之意?” 不吃了,把他备的教具抬来! 他扬了扬手,随侍的小厮便出去传话,不多时便有差人从外头进来,抬上了一把把精工细造的锄、镰、耙、镐、锹…… ? ?? ??? 几位庶吉士、御史、员外郎惊讶得险些站起来,指着那些农具看向宋时:“这、这是,宋先生之意,不会是让我们学着、学着用这些……” 是啊,宋先生赞许地对他们点了点头。 要提高粮食产量,就要大力发展生产力,这个生产工具也是重要的一环。如今还没到小麦返青、水稻育秧的时节,没有什么农业生产实践能带他们去践行,就先从了解和改进生产工具开始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 中译本代数术在中国的翻译与传播 ——李亚珍 论中国古代私学中的数学教育——傅海伦 中西数学会通的尝试——以《同文算指》(1614年)的编纂为例 ——潘亦宁 引用了一些《代数术》原句,有些词没解释的明天再说,先睡了 第196章 宋老师倒拎起一把木柄铁锄,双手托着锄柄, 亮出一个漆黑的条形锄头, 锄刃磨得光亮发白。 他在锄口上轻轻抹了一把, 吹掉指尖灰尘,得意地解说道:“子曰:工欲善其事, 必先利其器,这些农具是本府略阳县特产,以熟铁为骨、锄口浇淋生铁而成。虽不是名家铸造, 材料也非上好的苏州钢一类, 用起来却坚韧耐磨, 刃口锋利,几可切金断玉。” 这一个普普通通的锄头叫他说得倒像是什么宝兵似的, 学生们有心接过来细看看其中殊异, 却又爱惜形象, 不太好意思在同僚面前端着锄头看, 竟显出几分无措。 宋老师体贴地将锄头塞进刚才主动要学农事的户部员外郎孙栩手中,又拎起一把寒光闪闪的镰刀顺递下去, 含笑说道:“这都是府内特产, 诸位同僚都是懂农事之人, 想来从前见过许多农具。这农具还不止锄口‘擦生’一样好处, 其铸造之法亦与别处不同, 诸位其试察之。” 众人原不觉着几把农具能有什么特别,至多是稍新些,因是做给官府的, 锻打得更精细些。但经他提醒,知道其中有异样后,再留神细察,果然发现不同—— 一般农具上都有锻打留下的痕迹,层层叠打出的花纹,这几支农具却是浑然一体,全无雕凿的痕迹,宛如天然生成。 这是直接用模范浇铸成的?是用炉子炒出熟铁浇铸成农具,再以生铁淋口制成的? 这成本可费得不小了。一般铁匠铺里没有大型的炼铁炉,都是用买的熟铁片、铁块锻打成农具;而矿山下的大型炼铁坊却又因炉温高,怕烧不了多少日子就会炸炉,多半将只出炉生铁加黄土、稻草灰浆炒成熟铁后便匆匆铸造成铁锭,不会铸小件器物。 那铁炉一天能出三千斤铁,又怕高温,用不了三月便要炸炉,铸大铁锭尚嫌铸得慢,谁腾得出工夫单浇铸这小小的锄镰? 除非是那炉子烧不坏,能长长久久出铁水,才舍得这样挥霍吧…… 不对,别处不说,汉中府还真能建起烧不坏的炉子!户部员外郎卢升脑中忽然灵光一闪,甩袖上前问道:“宋大人可是将耐火砖用在炼铁炉里,可连续不停地出铁水,不须隔些日子便重立新炉么?” 他满含期待地看向宋时,两位同僚也一样被他勾动念头,眼也不眨地等着宋时答话。宋老师也不吊着他们的好奇心,扫了几位对冶铁技术发展还不够理解的文科生一眼,对真正懂行的卢员外他们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 本朝所建的瓶型炼铁炉水平已经十分先进了,只差材料不足,不够耐火。加上一层耐火砖后,这炉子的寿命长了,出炉的铁成本自然也降低了许多倍。他还查到了一样能在原炉里加稻草、黄土炼熟铁的传统技术,教给了一位听主动上汉中府寻求合作的略阳大族族长范中书,请范家给汉中府专供擦生农具。 范中书的中书虽是花银子捐来的,头脑却极清醒敏锐,一眼就看出了耐火砖在冶金上的意义,早早就到汉中求购耐火砖。 恰好宋时那时有意改进钢铁工业,就和他签了两年供农具的合同,而后不仅给了他耐火砖,并连炒熟铁、盘钢、灌钢的技术资料也教给了他,用范家铁矿做了自己的冶金实验室。 如今果然是成效不凡,送来的农具比从前竟能节省下二三分成本。 他掩去其中不正当交易的部分,只说范氏也是好学新技术、热心地方建设的儒商,与他志趣相投,从他这里听了些南方炒钢技术后便能改进自家炼铁炼钢之法,供应汉中府这样优秀的农具。 若户部这几位员外郎有意学习新法,他跟桓先生自然也要倾囊相授。来日功课不忙,能抽出工夫外出,他便叫属下心腹带路,引他们到实地考察一番。 卢升三人朝他拱起双手,敛眉谢道:“宋大人心底无私,真令人敬佩。” 但是这个“功课不忙时”是什么时候?他们都几十岁的人了为什么还要忙功课,甚至要从文山题海中特地“抽工夫”去干圣上交办的正事? 失口失口,他们学校自然不是那种搞题海战术的学校。 汉中学院的教学制度,一向是十分注重学生身心健康的。桓老师上午连接两堂大课,中间竟没留出活动健身的时间,安排得实在有些不合理。下午是他的课,必定要把上午活动不足的问题弥补回来,让同学们充分锻炼身体。 宋先生慈爱地说:“虽然如今天气尚寒,农田还没解冻,可经济园里建了温室大棚,同学们可以到大棚里活动活动筋骨。” 分发给锄镰镐大家可以拿着上路,到实践基地之后,宋老师会亲手教同学们使用。抢不上的也不要急,暖棚里还有犁、耖、方耙、耧车之类大型农具,足以让同学们都体尝到农耕之乐。 这个……他们虽然肯用心学习农桑之事,不过农耕之乐……不是乐在看看田间瓜果累累、粮食丰产,百姓欣然笑乐,再以之入诗入赋么? 庶吉士常申低叹了一声,上前问道:“如今元宵才过,外头野菜野草还未泛绿,宋大人要带我等领略农事,莫非是要去种出方才席间所用菜蔬的暖房?” 那暖房能有多大?寻常富户家的暖房不都是于地窖中烧火炕增温,以盆栽蔬菜花卉于其上么,怎么还能挥锄动土? 难不成他小小一个汉中府,还能像宫里一般在花园中建屋庑、烧地龙,建起几间屋子大的花房暖室?那要废多少柴炭,汉中府竟然供得起这样的花销? 众人刚学完代数,不禁代入京里花房的成本和想象中暖房大小计算了一回,得出一个惊人的数字—— 他们进了汉中府以来,只见市井繁华,百姓安居乐业,宋三元不竭民力,竟又能建起这样大的暖房,难道就凭这三十一块试验田的丰收?可一块试验田不过一二亩,便一亩能产千斤粮食,左不过能收几百两银子,如何供得起这般花法儿?! 户部、工部几位员外郎震惊地问:“宋大人如何供得起这样大的暖房?” 因为建棚所用都是自家生产的东西,成本低。 宋先生给学生们讲冶铁时,桓副校长便已默默踱出门外,唤人备下车马,安排学生们到经济园里实习。 他们之前没进过工业园,心中只存着个高大烟柱的印象,走到园区外便盯着烟柱,想看看它是何等巨大的烟囱里排出来的。然而进到工业园里面,他们竟顾不得寻烟囱,目光就被一片闪动着流丽光泽,四面建着落地窗的平顶厂房吸引住了。 那间房子门窗上镶满透明无色玻璃,远远地即可透过玻璃看到满地绿意。更令人震惊的是从门窗玻璃望进去,稍稍将目光抬向上方,便能看见一片在玻璃后显得格外滟潋的天光云色。 那房子竟连房顶也是玻璃镶的! 第197章 当今市面上玻璃器皿虽然不少,可一块掺着杂色的普通窗玻璃也得四五钱银, 这等透无暇的玻璃更要贵上数倍。汉中府城外一个收容流民的经济园中, 竟建起了整座玻璃顶的房子, 说出去有谁敢信? 众人在周王府,乃至在京中都不曾见着这样奢侈的用料, 甫一入园便受到一波冲击,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 虽然这也不违制……可他怎么想起建这样奢华的暖房的?还用这暖房种菜? 工部员外郎季琛忍不住问道:“宋大人这暖房是花费了多少工料?汉中府竟如此富裕么,或是大人……” 要说宋时敢截留汉中府的银子盖暖房, 他也不信。汉中府衙对面就是周王府, 纵是桓佥宪念在私情上不管他, 难道整个府衙、周王府上下都能眼见着他一个知府在亲王驻地大肆搜刮? 除非这玻璃大棚也与种嘉禾有关系?那他们以后往各地主持农耕事务,莫不也要搭建这样的玻璃暖房? 他脑中霎时转过这个念头, 眼巴巴地看着大棚, 只等宋时解释。 宋时并无卖关子的打算, 当即答道:“这玻璃就是经济园中自建的玻璃厂烧出来的, 成本不高。也亏得汉中天台山有石英矿,才能烧出这种剔透如水精的石英玻璃, 若是别处, 只能用砂砾烧制普通玻璃了。” 他边说边带人走向暖房, 伸手推开门, 打开了一个温暖湿润得不似冬天的世界。 众人在门外便感觉到一阵热气扑面而来, 进到房里更觉潮湿闷热,仿佛一眨眼就从初春进了盛夏三伏,身上厚重的衣物闷得人无法呼吸, 细密的汗珠一下子便从额头、颈间沁了出来。 再看这暖棚里干活的庄户,个个都穿着短衣短裤和草鞋,甚至连裤腿都高高挽着。 宋时等他们都进到大棚后便关了门,在令人窒息的闷热中介绍道:“这大棚顶上和四壁都是玻璃,日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而外头寒风又进不来,白天就十分温暖。” 这可不只是温暖,简直热得难受了。 众人苦笑道:“昔有野人献曝的故事,世人还要笑那野人所知浅陋,将日晒的温暖说得太过夸大,而今我等可都信服了。若无寒风吹拂,这曝日之暖岂止比得高厦奥室,直可比得烧热的火炕火墙!” 虽然是在专纠风纪的佥都御史面前,他们也有心抛下体面,脱件儿衣裳了。 好在桓御史体贴他们,主动建议:“暖房里闷热,我等在外头穿的衣裳太多,须脱换几件才好行动。这暖房里有小憩的房间,咱们且去更衣。” 暖房西北角上连着一座小实验室,供学生过来做观察记录,试验杀虫剂、肥料之用,在实验室内侧就有供人更衣、休息的暖阁。众人到那里脱换夹衣,穿上宋老师安排人送来新的薄布夏衣、布鞋,喝了几口冷饮,这才稍稍止汗。 但静下心来之后,他们又查觉出一点异样——这屋子分明不是玻璃顶,窗子也只是普通大小,怎地竟和那花房里差不多热? 不对,热意竟是从脚下透上来的。之前穿着靴子不觉得,换了薄底布鞋之后才发觉地板竟是热乎乎的…… 遮莫是在地下通了地龙?那暖房里可也通了烟道?若真如此,想必这地龙是要日夜烧着的,不知一天要烧进多少柴炭? 几位官员被他这豪气惊得咋舌,纷纷追问,宋时却只抬手朝天上一划:“我这里日夜开炉炼煤膏、烧玻璃、锻白云石,那些烟道里排出的烟气足以供整个园区烧地龙、火炕,何须再烧柴炭?” 他眉宇间流转着淡淡的矜傲,微微勾唇:“当日我从四川请来高手匠人,改造管道,能将炉中煤烟气分成小股通入地下深处的烟道,给这花房地下均匀供暖,故此这暖房地面便能耕种。“ 这就是联合生产的好处,即便看似无用的废气、油烟、废渣也能再行回收利用,作为另一处生产的能源或原料。 就比如煤焦油,比如矿渣水泥,再比如他这暖房——别的地方没有经济园里这样的煤烟热力资源,自然建不了这样的暖房了。 他端起桌上清凉的梨汤,一口而尽,抬臂引向房门:“天色不早,该上农业实践课了,这堂课由我主讲,桓先生助讲,同学们请吧。” 桓先生十分满意他给自己造出的这个副职,唇角微弯,向他浅浅颔首,转过脸又摆出一副为人师表的严肃神情对学生们说:“今日宋先生所学,皆是千百人尝试出来最优的耕作之法,众人不可轻视农耕,须得用心记忆。” 这是自然,他们就是学农耕来的。 十位学生也摆出学生自觉,拱手应道:“我等自必听从宋先生吩咐。” 虽然这花房里闷热潮湿,众人还是颇为坚忍地进到花房,依着宋祭酒和桓副祭酒指点的姿势拿起锄头刨地,或用镰刀割草、钉耙耙土,乃至以身代牲口,拉犁、拉镂车…… 宋先生教起学来跟他本人平常接人待物的态度直是判若两人:那些农具拿起来便不许他们撒手,每个动作都手把手的教,连呼吸节奏都要传授。举手投足都有固定位置,稍有差异,他就直接上手纠正,还让棚里正在锄草、洒药、摘菜的庄汉放下生活,来给他们做示范。 而桓先生…… 唉,桓先生教数学时就已展露出了严师之姿,这时候也跟自己的课上一样罢了。 他不光帮着宋先生上手纠正,还叫人取了个沙漏来计时,做几时歇几时都由他们把握,将人支使得似个提线木偶,一丝一毫都不能错。 严苛到这地步,竟不是学做农活,而是学什么绝世武艺了! 这十位天使跟着宋、桓二人指挥干了不知多久,身上已遍体出汗,呼吸困难,只恨不能直接晕倒在这里。 奈何他们不是寻常文弱书生,而是朝廷千挑万选、廷推公议出来,年少刚健的能臣。直干到他们的身体已完全记住了使用农具的姿势、节奏,连呼吸都自然而然地看着宋先生所教深至腹腔,也没有谁被累晕过去。 最后竟是宋先生主动喊了“下课”,他们才结束了这场艰苦的实践课。众人仿佛才从麻木中清醒过来,扔下手中农具,摇摇晃晃地走到田埂边,也顾不得干不干净,直接坐了下去,深深叹了几声“累”。 他们虽说也是耕读世家出身,甚至有几位御史、员外郎亲自试过锄田担水,那也都是家中有闲田,自己有闲情,为体味农家乐趣而做的。可今天这场“实践”,却真真正正叫他们领教了什么叫“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什么叫“竭兹筋力事”…… 几人饱含苦闷地议论着:“只怕晚间回去,连笔都提不起来了,桓先生再留功课,如何做得?” 桓先生离得他们不远,听见这半是抱怨半是试探的话,只轻笑一声,和蔼地答道:“诸位放心,我来时路上仔细察看过众人行走、骑马的身姿,猜度得你们做得多少活计才会伤身。今日宋大人教你们做的,其实还不算什么,稍事休息也就歇回来了,不会耽搁晚上做题的。” 他这个老师也跟着纠正了一节课的姿态,还觉着自己回去能刻印卷子呢,想来他们做题也不成问题。 他又唤人来给学生们送了凉饮子,拿托盘盛着送到众人面前。庶吉士常申摇头笑道:“罢了,做了这么久的活,我怕手臂累得发颤,把这水洒了。” 他机智地找那庄户要麦秸喝水,身边另一位方庶常却等不及,拿起杯子一饮而尽,而后托着杯子愣愣地看着手腕。 怎么了?难道伤了腕子? 赶紧请宋大人寻医官来,只怕方庶常这回是累伤了筋骨!他们这些人也没有狠干过农活,这一回累得过力,可能多多少少都带些伤,这实践课或可暂停一两日吧? 众人连忙摸着自己的手腕、腰身,膝盖脚腕,试着找出哪里有受伤的地方。然而他们摸了一阵子没摸出来,倒是听方庶常那一口气吐出来,说道:“我以为定是要累伤筋骨了,怎么好像也就是有些酸涩,并无脱力、受伤之态?” 因为桓老师掐准时间…… 因为宋老师教的姿势正…… 两位老师同时开口,将学生们耕作后不曾受伤的缘故归到对方身上。两句话撞上,只听两道如金石坠地的声音融在一处,还分辩不清说的什么,两位老师就都笑了起来。 一面笑着,一面打着眉眼官司,你推我让地要把功劳推给对方。 两人目光渐渐缠绵起来,田埂上坐着的学生们也有眼色,低了头不看他们无声的交涉,倒一把抓住送水的庄户,低声问道:“宋大人教的这耕种法可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确实有,他们当初也学过。 不过比这群大人们练得苦多了,时间也长得多了。但是工夫不负苦心人,跟着宋先生学了这种严格到近乎严苛的干活技法之后,他们耕田的速度比平常快了两分,且干活时再不会像平日那样干着干着就疲累难当,使不出力气,反倒力气绵长。 初干的时候不是很快,容易被那些肯出力的老把势压住,但他们这些学了新法的人干的平稳,从头到尾都是一样力气、一样速度,干到后来便能居上,也不会精疲力尽。 “这也是宋大人能种出嘉禾的缘故之一?” 不是种出嘉禾的原因之一,而是能亩产四百斤的原因之一。宋大人轻轻摇头又点头,敛起笑容,正色说道:“往后众人还有很长时间可以练习,先在这暖室小田里练会动作,等到春三二月,咱们再随劝农主簿下大田实践。” 第198章 时节时节,过了春三二月, 乍晴膏雨烟浓, 太守春深劝农。农重农重, 缓理征徭词讼。 ——《牡丹亭·古调笑》 过了惊蜇,天气便一日日晴暖,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过几场,便到了草木返青、野菜春笋渐渐冒头的时节了。宋太守也专门抽工夫,领着桓佥宪、来学农的十位中枢要员, 以及汉中学府的研修生一起去了城北一处实验田, 实地体验小麦返青期管理。 这十位大人趁元宵长假时密集接受了几天科学耕种技巧训练, 之后两位老师各自回衙办公,他们则跟着汉中学府的学生一道继续练习巩固姿势, 如今拿起农具, 俨然就是个积年老农的架势。 那些学生们都是捐资进校的世家子弟, 原先还因被迫学农抱着一腔时不我予、所遇不淑的委屈, 如今见着储相、御史、五品员外郎这样的大官儿也要抡锄头下地,顿时都心平气和, 甚至带上了几分骄傲的心态。 这汉中经济园的暖房是他们先垦的, 这宋三元的试验田也是他们先下的! 哪怕对着朝廷派下来的天使, 他们也敢在田间争一争高下!宋校长将他们领到城北一处实验旱田里, 叫他们尝试在大田中松土, 这群少年书生都暗自把来进修的天使们当作竞争对象,赌咒发誓地要比那些朝廷大员松得快,松得好。 然而他们暗地比较的对象并不没意他们, 而是把目光落向这一片初见绿意的土地。地面上积雪早已化尽,地面干结成块,麦苗低低地贴在地面,穗尖有些发黄,没有麦苗覆盖的田间还有些杂草冒头。 与他们印象中、期待中满田密密绿意的景象差别还真大。 宋祭酒拎着衣摆踏到田亩间,随意选了块地方蹲下,托着苗叶细看了一遍。桓凌也蹲在他身边,按着帮他抄印过的论文上那些知识点对照叶面情况,又招呼学生们也自挑地方,在这田间各处观察。 众人散得均匀,不一时便将整片田地的状况看遍,回报宋先生,说是没有多少冻得暗青脆弱,叶尖焦黄的。宋先生轻轻拍去掌上灰尘,满意地说:“倒是安全越冬了,些少活不成的,也还来得及补种。只要返青期管理好,早分蘖,一亩地多产出几十斤不成问题。” 北方一亩麦田平均也就产出七八斗麦子,算成市斤都不到一百斤,他开口随随便便就敢说增产几十斤,搁在别人身上,听的都得以为他疯了。然而宋时就是个能把水稻亩产提升了百五十斤以上,种得出一茎十三稻的嘉禾的能人,众生听着他的话只觉激励,恨不能立刻挥锄翻出个丰收盛景。 宋老师给了他们一个鼓励的笑容,轻轻拍手,让他们安静下来,温声道:“诸位同僚虽从京里来到汉中不过月余,但也经过密集训练,想来松土、锄草等事都难不倒你们。今日咱们实地比试一回,就比谁松土、锄草到位,谁的姿势最正确,久劳而不伤筋骨。” 做得好的,宋老师请看戏。 新戏。 宋校长刚想出个大纲来,还没找人润色成稿呢,就写能如咱们这些人般种出丰产嘉禾的农户的故事,叫作《多收了三五斗》。 他不大记得这篇课文是小学还是初中学的了,也不记得具体内容,但却深深记得读过那篇文章之后压抑而无力的心情。 谷贱伤农,谷贵饿农。 丰年里百姓本该过得比平常年景好些,可他记忆中那篇课文里的农民却因为丰收之后粮价被压得极低,日子过得更悲苦。 今年他们汉中府下辖州县就要推广高产水稻种植和施肥方法,若解决不好丰收后稳定物价的问题,那么今年水稻丰收后,说不定课本里的内容就要变成他们汉中府面临的实际问题了。 他压抑着心中的隐忧,神色平和地跟众人说起这排戏的计划,诸位天使却不知道这本戏原型是个怎样悲凉的故事,一径兴奋地说:“真是贴近时事的戏本。虽是写小民之事,亦是盛世之音,不必比冬天的岳飞传差!” 一旁更了解他们校长的学生们却只微微笑着,用充满睿智和怜惜的眼神看向这几位朝廷上官。 宋先生请看戏,看的是只有个梗概,尚未写出的戏,那不就是请人写戏词、修改润色么?当初他们县、府学里最出色的才子,在汉中学院蒙学部任教师的,都这么给宋祭酒看过戏的。 不过这话当着两位祭酒的面只能看破不能说破,他们默默交换了眼神,只上前拱手请命:“祭酒可安排学生们在何处锄草翻田,我等必当竭力而主,在上官面前为二位祭酒和咱们汉中学院争个面子。” 众天使倒没想觉到这群学生还想在锄草翻地这种不在学生本职的地方与他们争竞个高下,只羡慕他能调教出这些体贴懂事的学生,含笑夸赞:“这些学生都是好苗子。今年科试也将开了吧?不知汉中府又要添多少生员,若使都能教导成这般懂农事,敬师长的模样,来日自又要给朝廷添许多栋梁之才。” 过奖,过奖,他们研究生院的学生现在还都是花钱择校的呢。不过新科秀才中试后,倒是可以给蒙学和职校部分添些教官,往后让本府贫家子弟都来念书。 宋老师有了面子,待学生就越发和蔼,体贴周至,命人从车里拿出了一堆簇新的黑色绣大红花的头巾,亲切地分发给学生。 如今汉中工业园大气污染问题减低了些,工人出入只带口罩,这些织好的纱巾堆在库里没人用,正好给他们当个防晒劳保用品。不光有头巾,还有草帽、手套,所有防护用品一人一套,官人们也有,都不要客气。 如今虽然是早春,阳光不灼烈,可晒久了还是会伤到皮肤。 他们做官的人,除了自身业务水平,形象也是很重要的。万一哪个下田劳作久了,黑得皮肤黝黑,考试时考官不喜,回朝后天子见弃,可就是他们对不住人了。 宋先生分发罢了劳保用品,指定他们每人垦哪行土,临行动时又叮嘱了一遍:“此次翻地只要浅翻,以锄草为主,不可翻得太深。” 小麦中耕松土出于提高土壤温度、保水保墒的需要,他们之前上课时反复讲过,宋时只提醒了几句,并不絮言,挥了挥手放他们到田间实习。 众人应了声喏,便拎着锄头往田间翻地,顺便铲掉生出来的杂草。 宋校长在田垄上看了会儿,纠正了几个学生用力过猛,急于求成的问题,便慢慢踱到马车旁,拧开水杯喝了口温温的荔枝汤。 顺手把喝剩的饮子递给跟过来的桓副校长。 桓凌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看着田间拼命想胜过朝廷诸官,在校长们面前挣脸面的学生们,对他点评道:“这些少年人真肯卖力气,可见是想在天使面前展露才干的。不过他们还是年轻,不知朝中事,这些来学农事的天使却是管不得科考与吏部升迁的。” 但这些少年人有些笨拙却十分真诚,用力全力的表现也是值得夸奖的。 他们年轻时不也干过这种事?他们当初在武平县时,宋时也是千方百计投得黄大人所好,借御史之力打击那些把持地方权柄的豪强么。 宋时听着他的话,忆起往昔峥嵘岁月,心里还有点儿小得意。但得意间又莫名觉着这话有点什么问题,想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你这不是说咱俩都不年轻了?” 那些学生里可有比他们还不年轻的呢,就是没考上进士才在这儿当学生罢了! 宋时心下有些不平,正想指出他话中的错误,忽然想起自己两世为人,确实比学生们都不年轻了,咽下一声“咱们”,改口道:“你还年轻着呢。” 不光年纪小,看这脸、精神气儿也是怎么看怎么年轻。 他的目光落在桓凌脸上,上上下下近乎放肆地打量着,越看越觉得自己调养得好。自打他这小师兄跟着周王从外头回来,他就天天盯着他防晒,抹面脂、乳液,隔几天还要做个中药美白面膜,养得他在外吃了数月风霜的脸又白又嫩,比周王恢复得都好。 谁能对着这么滋润、这么俊秀的一张脸,说他不年轻了? 宋时简直想翻个镜子出来让他自己照照,然而他们出行不带镜子,他也只好去车里取了个带短面纱的、武侠片里常用的斗笠给他遮脸,教育道:“好好防晒,别因为跟我这活……我这经历多的人结婚了,就当自己也上了年纪似的。” 桓凌按了按斗笠,凑上前低声调笑:“谁说咱们时官儿年长了?去年咱们成亲时你还不这么在意我的容貌,而今才知慕少艾,可见你也才刚刚成人,知好`色……” 宋叔叔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心跳加速,装不下去长辈样儿,爬进车里寻个防晒斗笠戴在头上。 桓凌看着他面纱下露出一点微红的下巴,不忍再逗他,倚在车后诚恳地说:“宋大人所讲的劳动防护之说甚有道理,桓凌受教。过些日子我随周王殿下去宁夏、甘肃两镇巡察时,也必督促众人都戴上遮阳凉帽,以护目防风。 他声音刻意抬高了些,正好叫车夫、力夫们听得清楚,他们是在商谈正事,以全了宋时的面子。 宋叔叔这脸却不是羞窘的红,而是有些叫他撩拨得心热,一时半会儿是降不下去的,索性就不管脸色红不红,隔着黑纱光明正大地他: 这么个又年少、又好看,又这么周全,这么体贴的一个人,早早儿地就入了他们宋家宗祠,做了他的人了。 第199章 同样是来下田实践,当老师的在道边私相授受, 当学生的则在田里挥汗如雨。 两位老师还有几分良心健在, 自己虽没多少心思放在学生身上, 却叫平常替他们打理实验田的农把式,特地来围观的地主, 跟着看热闹的百姓们到田边替他们呐喊鼓劲儿。 虽然也有几位御史、员外郎不太适应被人围观着干活,可看看田里学生和身边锄草的同僚都安之若素,甚至有些享受这种呼声, 也就渐渐定下心来, 只当是先农礼上随圣上躬耕, 踏实平静地挥动锄头,翻开了麦苗间干硬的地面。 这一场耕地比试, 赢的果然还是他们汉中学院勤学苦干了半个学期的学生。 然而宋大人请看新戏这个名为奖励, 实为苦力的条件, 学生们都敬谢不敏。倒是没见过他“自愿加班”大法的诸位大臣对这出新杂剧怀抱幻想, 主动要看他的本子。这样主动上门——很有可能还不要工钱——的好作者宋大人岂会拒之门外,回到府城便将人迎入自家书房, 拿出了魔改后的《多收了三五斗》与众人看。 开头仍是农民丰收之后兴高彩烈地议论着如何换钱花用, 却发现处处都是丰收, 商家收粮的价钱被压低了几倍。 但和课本里不同的是, 这些人在低价卖粮之时, 听说官府开了公平仓收粮,粮价一如平常年。众人由悲到喜,推着车、扛着粮袋到公平仓前售粮, 换了银子抵还旧债,而后买了自家要用的化肥、农药、水泥、农具、棉毛线等回家。 这故事就如寻常熟事,众天使都是家里有田产的人,自然知道不同年景粮价不同,甚至亲眼见过粮价一日三降,丰年犹如灾年的情形。看着宋时这故事梗概,立刻便明白了他排这剧的意思:“上回排戏是为劝良家子投军报国,这回便是为引百姓向官府卖粮了?” 可若汉中府所有田地都能像他实验田里那样丰收,那么多粮食他如何收得尽?便是府里拿得出银子收粮,收下后如何存得住? “公私仓廪俱丰实”这句诗说动人,但粮食在仓里会霉烂,被鼠蚁窃咬,久存之下还会红腐。且以宋时这种嘉禾的本事,秋收之后夏收又可丰收,夏收之后又是丰收,他汉中府收的粮食只怕建多少仓库也存不下,究竟打算运往哪处? 宋时一只手撂在稿纸上,抬眸扫向众人,含笑反问道:“我这汉中府不过一中等府,将官田民田,都合起来才不过一万五千余顷,算他一顷都能产两石粮,也只三百万石。除去赋税租银,分至府中廿二万人丁头上,一人摊得不过十余石,转卖到西北诸府州自可化解。” “但诸位大人回朝之后,还担负着将这丰产之法推广至国朝十三省地方的责任,到时候各州县都粮食丰足如此,不能再如我这般转卖邻省,诸位身为国家重臣,当如何稳定物价?” 事情不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们还有心挑剔文笔、故事不够生动,隔岸观火般看人为此事为难。但一念转到自己身上,可就没有了之前那般轻松的心态,只一思及此,便不觉眉头紧皱。 ——之前只想着将种嘉禾法传遍中国,就能使天下粮仓丰实,百姓安居乐业,如今被宋大人笔下故事提点,才意识到这繁华背后也有危机。 《魏郑公谏录》曰:居安忘危,处治忘乱,不能长久。 安史之乱,靖康之耻,哪个不是烈火烹油的繁华盛世之中忽然暴发的离乱? 翰林、户部诸人一方为储相、一方主农政,于此事都是切切相关,不觉顺着他的说法思考下去,忧心起了来年若谷价大跌,该如何维护种田人家的生计。 两位御史不专民政,却是看着他那篇短文感叹道:“宋兄忧国忧民之心,于斯可见。方才见这文章,听君一语,才知丰年亦有可忧之处,直如醍醐灌顶。惜乎这文章前半篇意思深长,后半篇倒有些落入俗套。若只将前面谷贱伤农之笔独立成篇,却好是一部讽喻劝世的佳作。” 是的,前半部是选入语文课本的名篇改编,后半部是他给府里公平仓打的硬广,高下自然有区别。 但宋时脸上全然不见愧色,坦坦荡荡地说:“我亦是为劝百姓而作此文,结尾处文气丕变,亦是无可奈何之事。” 这样好的文章,若只作成一部劝农的杂剧倒可惜了,应该作一篇劝官府朝廷爱惜百姓的杂剧,方对得起他开篇立意与深情致致的文笔。 宋时叹道:“宁兄、傅兄所言极有道理,不过我于实学留心较多,不通曲词,来日还要请人改写。到时候再仔细商议,将这文章悯农之意贯通到杂剧中吧。” 剧本要是写得好,悲剧也不要紧啊!反正搬演结束之后,他还能直接原班人马上去打广告么。 宋时按着那本剧本,求贤若渴地望向两位御史:“却不知吾兄可有熟识的名家,能改好这个故事?” 他以前写的都是恋爱剧本,其中还有他跟桓凌友情客串的,为了两人精英大臣的形象,不太好在朝中请人写稿。不过如今这本戏立意又高,内容更是和谐到能直接发晋江文献网上,就是把这搞子寄到京里,请杂剧大师改写也没问题! 他切切看着眼前两位御史,眼中一片真诚,要以真心换真人。 有! 宁御史回握住他的手,同样激情地说:“宋兄便不提,我们也要替你推荐佳人。你可听说过《玉葫记》?作这本剧的,便是一位振郎署文学之风,户部有名的少年才子徐贤。” 户部才子? 户部何员外等人听着自家官署被点名,也惊醒过来,看向宋时。两位御史便把宋时要请人改编杂剧之事又说了一遍,又问他们:“我二人都以为徐君才情文采最佳,故向宋兄推荐他,未知兄长意下如何?” 意下……别的不说,他们自己部里的才子当然是最好的。 三人也一并推荐徐贤,并向他保证:“我等当初见你日夜忙着编书教学,平日不常见你去勾栏赏戏,以为你不好词曲之道,不敢邀你参加文会罢了。徐兄一向爱慕你,亦常有报国安心之心,若将这文稿交与他,定能通宋兄之志,写出体贴你心意的院本。” ……不,“爱”这个字就不要乱用了。亏得他对象是个本乡本土,写个诗文、见个才子也都用“爱”的人,换个现代的来非得跟他打架不可。 宋时心虚地朝外看了一眼,确定桓凌好好儿地在周王府自己那院子里上班,这才定下心来,谢道:“徐贤兄这般抬爱,宋某实在受宠若惊。” 他再不迟疑,当下拱手致谢,请他们写信回朝,替自己请编剧。 众人连忙起身还礼,答道:“事不宜迟,我等这就回去写信,来日便与请安折子一道递回京城。” 今年秋收之后他们就要还朝,来日往各省及府州推广种田良法,自也要担上平抑粮价的重任,如今便开始引起朝中物议,应对商家压价之事也不早了。 他们这就回去替宋时请人—— 或者都用不上这个“请”字,只要把宋时的名字,把他这大俗大雅的底本递上,当今朝中诸公、乡野名士,哪个不甘愿倒贴银子替他写戏的? 这几位朝臣都是负着皇命而来,有上密折的权力,往京里递书信时叫驿传夹带一两封私人信件也无人说什么。他们既受了宋时的请托,回去后便各各写信,附上删节掉硬广部分的文稿,与请安折子夹在一起,送到急递叫人投递。 急递铺的速度自然比驿马更快,不过十来日间,那封书信就递到了大使徐贤手中。他原以为只是通僚报平安或是寄思君思友之情的书信,打开内页却见宋三元邀他写院本云云,惊得他险些拿不稳书信。 他竟然要写宋三元的新戏了! 信里还附着那出戏原本的底稿,文字质朴清通,却将生民多艰之态写得栩栩如生,令观者不禁为之心生哀戚。 他将那份文稿从头看到尾,再转回来反复看了几遍,心绪纵横,叫小厮拿帖子请人,先和同道好友喝一顿酒,再准备将这文章改编成剧本。 那篇《多收了三五斗》删改后的原文不过千把字,要将其改成四幕杂剧,又不能变换了文章本意,实非易事。他那里改改删删,删删改改,又往汉中府寄了几趟已成稿的部分供宋时校阅,不觉时光渐渐流逝。 这其间他又收着过几回汉中府寄来的信:有人物小像,指定了人物年纪、外形,衣衫形制、配色;有事发地点、时局背景;有宋时亲自写的人物、故事分析,告诉他这部戏以悯农为首的核心要义…… 从汉中府往京里寄信,似乎比京里往汉中寄信还快些,正是因为汉中府诸官送信都是夹在请安折子里送往京师。 这些折子名为“请安”,实则并无只写一句“臣某某恭请圣安”就算了的,而是以请安为名,奏报他们在汉中学习的进度: 不只是学种嘉禾,宋时还领他们去了他的汉中工业园区,带他们体验到了现代——或者说近代——联合工业相对于传统手工作坊碾压式的强大和先进。 第200章 “臣尝旁观汉中经济园中工匠力夫,皆衣饰整洁, 日常饮食有鱼肉米麦之属, 住则有石灰水泥所建屋宇, 脸色光润,望之竟似本地中等户。” “园中多产水泥, 混入砂石料,以竹骨、钢筋为骨,筑成后得水而硬, 有如砖石。汉中府以此修筑堤坝、水库、水渠, 得水道贯通, 而农事愈兴……” “经济园内外皆有阔至四辆双辕马车之路,路面以煤膏、碎石铺就, 平整坚实, 虽千斤大车轧过而不坏。” “于汉中天台山矿区外修大路以运石料, 直通经济园。其矿洞皆以火药炸开, 钢铁架于洞内,修葺至极平整, 矿中以松油照明, 绞铁线为索, 用辘轳滑车运石, 日出矿石何止千万。” “其经济园日吞纳四方矿石草木之料, 通宵达旦不夕,规模日盛,单计其炉中所出‘化肥’便不下千斤, 更有耐火砖石之利……臣试估其价,竟不减盐茶之获!” “宋知府使人建纺织厂,造纺线车,车上可装十数锭共同抽线,车旁有把手摇之,寻常妇人即可运转。其所纺纱、毛线类匀净不减旧法,得线却远超旧法十倍。府中贫妇于彼处做工,一日所得可养数口之家。纵不能出外做工者,亦可赊线织衣,卖回织厂,养得自身。” “自年初渐有山东、河北、山西几省流民逃亡至此,汉中府悉接纳之,遣人往川蜀买粮,垦荒种菜,开塘养鱼以供衣食。令流民或为农活,或入矿山、经济园中做工以代赈……虽日有流民逃入,俱得生计,未见作乱。” 从汉中府递来的密折中越来越多地提到汉中工业园,越来越多地写到工业园中生利之巨,安民之功。仿佛凭这园子便可养活成千上万的百姓,将一个尚不及蜀中繁华的汉中府化成富庶的江南。 这奏章若是汉中府上的,新泰天子自然要以为他是来邀功的;若是陕西巡抚、布政使上的,那就有为周王请功邀名之嫌;若是佥都御史桓凌上的,那更失不了袒护私人之心——不管这私人是妹夫还是情郎。 但这接二连三上本的既非当地牧守,亦非会讨好周王之人,而是朝廷派去汉中学习种嘉禾、制农药的使者。他们回来之后便要学汉中之法,为朝廷建起相应的工坊,改善农事,若是言过其实,他们难道不怕自己回京后所成之务远逊宋时,落个学习不力之责? 汉中经济园里不过是雇些工人,烧制石料、化肥之类,真能养济这许多流民,又令府城所在富庶至斯? 新泰帝将密折放回桌上,慨叹道:“他才几岁年纪,竟将府中庶务打理得这般出色,倒胜如许多为官几十载的老臣了。” 御前总管王公公笑道:“宋大人早年曾随父亲历过两任知县,在福建还留下了一本《白毛仙姑传》,在那本南曲中就曾代父救灾,可见是早就通庶务的人。” 他少年时名声不显,可那本油印版的《白毛仙姑传》却因为印法开一代先河,至今在朝野中都大有名气。新泰帝想起那本书,眉目间也浮起一丝笑意:“如此说来,放他去汉中府,倒遂了他的天份。” 随班的太监顺情称赞:“虽则宋大人有治实务的才具,也是陛下苦心安排,才叫他得了这机会。若无陛下怜才,周王殿下爱护,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未许施展得开。” 新泰帝听着内侍阿谀,只轻轻摇头:“亦是时运所至。” 若他真早就有开工坊、种嘉禾的本事,怎么随他父亲在任上时不曾做出来?定是在汉中府天时地利人和之下…… 这人和之中究竟是否真的有他这长子秉承天命、身具福泽之故? 他沉吟了一下,看向王公公,吩咐道:“传令内阁拟旨,遣礼科给事中查问宋时之父在广西、福建两地留下的惠政,其中有多少是宋时所为。” 王公公上前应道:“陛下明鉴,宋大人之父通政司自入通政司为经历,亦不见有甚成就,倒是他到地方后,于民政屡有所成,可见少年时便帮父亲做了许多惠民之事。” 只是他在外省做的事,是否要让都察院派人到当地查询?那两省离京都有两三个月的路程,怕是要多花些工夫,要请陛下耐心等候数月才得实据。 新泰帝轻笑:“不必。马家早已往汉中查过他家父子一回,朕将他派往汉中之曰,朝中便有不知多少人又查过他。你只须将问出的东西报与朕,稍有错漏夸大处,自有人争着向朕检举。” 王公公唯唯应命,自去寻三位阁老传诏。 宋时在汉中府施行惠政,入了圣上的眼,圣上要问问他少年时可在父亲任上做过这等事。 吕、张两位阁老都拿他当子弟看待,只怕有什么人在御前进了他父亲懒政的谗言,拖住王公公问了一声。王总管笑吟吟地说:“大人放心,是宋大人那经济园建得好,嘉禾种得好,圣上见他擅于民政,想知道他从前可曾学过、做过。” 若圣上对他有不满意的,周王殿下就在汉中坐镇,当场不就拿问他了? 别看他和周王妃的兄长有些亲近,周王殿下的外家与妻家更亲近,犯罪之后不是一样不得姑息? 这是好事,不须多虑。 张次辅定下心来,便想到这位得意弟子定是又做了足以惊动圣驾的大事,又要给自己大涨面子,不由得心中暗喜,满面春风地打点了王公公,亲自送他出门。 回来便见吕阁老有些羡慕又有些与有荣焉地看向他,问他:“宋子期在汉中究竟弄出什么来了,竟搏了圣上这般看重?” 张阁老道:“无非是安顿流民,种出嘉禾之类吧?他给我的信中倒提过担心丰收之后谷价大跌之事,此外倒没说什么新事。” 他当时还指点了一番如何官买粮食,打击豪强商人,平定市价的手段,之后也宋时也没再遇上什么难题求他。 “随信送来的东西也不过是四时八节往京里送的这些东西,这学生送我些什么,只怕首辅大人的高弟也得送大人什么吧?” 说着又向三辅李勉解释了一句:“也就是他们府中自产的各色吃食、药材、经济园自产的纯碱、玻璃小件儿,织的贴身棉毛线衣、还有些关外的皮张、葡萄酒,他们经济园自车的玉件儿之类。” 内阁一共三位阁老,虽说他背靠着两位,也没有欺负三辅位次低,不好生送礼的。他给李阁老送的自也是差不多的东西,唯一差的就是给两边老师多送了些本省蓝田玉、西疆和田玉做佩饰。 大郑朝玉器还没贵到他前世时那地步,真正值钱的是古玩和名家之作,平常玉件儿在这些高官眼里也只是玩器,不值多少银子。但他送的玉器都是依籽料颜色、形态而作,富余天然生动的韵致,线条也极流畅利落,多用镂雕、链雕法,制出的瑞兽、香炉、神佛摆件维妙维肖,精细可爱。 李阁老忆起自己过年的节礼,也道:“他那里虽有朝廷可用之物,奈何太沉重,也不宜往京里送。” 往京里送几十车银子的冰敬炭敬叫豪奢,送几十车石灰、肥料的,只怕就要成天下笑柄了。 三人相视一笑,发付翰林拟旨,由都察院选人查问宋时的过往。 宋家父子从前在广西、福建两处为官,但毕竟在广西时尚年少,也不像在福建时做出那么多扬名之事,总宪顾佐便派了福建御史到通政司查问。 宋老爷那里先得了张次辅的关照,知道这是圣上要量他儿子的才,故而御史上门时也不惊不惧,坦荡荡地说:“下官才具不足,故在任上时不过循规蹈距,依政书所教行事。倒是小儿自幼便有报国安民之志,在先师桓大人家中便做出驱虫之药,后随下官到任上后,便令人开工坊制肥料与驱虫药,春耕时贷与百姓子粒肥料……” 还有开梯田、种茶树、兴水利,都是他儿子想在前头的!他自己虽不擅庶务,就是生了个好儿子,陪着他辗转任上,将地方治理得富庶安乐! 要不是桓家老太爷…… 宋大人心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放下这段旧官司,专注吹儿子。那位熊御史几次插话都插不进去,只得低下头记录他那些夸奖,记下来后又问道:“宋经历极力夸奖宋知府,京里可有人物证明?” 京里……他们旧时的关系都在南方,这才进京两年,也没有恰调回京里的上官能给他们证明。但他们家里有宋时当初自己做出来的杀虫药,配的农药,还有些剩的精炼无名异,足可证明他从小儿就潜心做实学。 熊御史去他家取了东西,拿了他的口供,回到院里向总宪交代。叙罢自己问讯的情形之后,不禁向顾大人多问了一句:“宋三元不是种出嘉禾,还关心谷贱伤家之事,做得甚合牧守身份了,朝廷因何要查他?” 不会是有人弹劾他,暗中陷害他什么吧? 不怪他多心,他们都察院专职纠劾百官,兼办案件,动辙便要牵连进大案里。朝中起起落落瞬息万变,权势顷轧亦是寻常。宋时不光是连中三元的文人领袖,还跟周王有着扯不清断不净的关系,如今周王久居外藩,朝中却是齐王、魏王见宠,一人在办差,一人眼见的就要成亲,都在陛下面前极有宠爱…… 万一就是有人怕宋时给周王添了德化百姓之功,令他在圣上面前复宠呢? 此事背后,究竟是谁的手笔? 都察院到通政司问过宋时之父不过半天,朝中便已暗流涌动,不少人都动了与他一样的念头,怀疑起了素日看不顺眼的政敌…… 或是自己人。 两位亲王,王妃母家,宫中妃嫔与皇子身后的家族党朋都不禁生出这般怀疑。 第201章 熊御史取了宋时父亲并曾随行去南方的几名家人的证词,又将宋时家的杀虫剂、有机肥、肥皂、蜡笔、玻璃、水泥等物各取了一份, 用蜡纸封裹好, 呈送御前。 他在南方便带人建玻璃、水泥、肥料、杀虫药工坊, 劝当地百姓开山作梯田,引山中水灌田。当时亦令地方禾稻丰产。但他在南方种出的水稻也是收成略高、穗更饱满些, 的确没有在汉中时这样一茎十三穗的嘉禾。 在南方已经能做出这些东西,看来他天生便爱这些实务,倒不是跟了周王才有所得。 新泰帝一面听御史奏报, 一面粗粗看过托盘上的东西, 皱着眉问道:“周王入京那次, 桓凌不是呈上一部种嘉禾的笔记?那里写的肥料与他在家用的有何分别?因何在汉中种得出祥瑞,在南方膏腴之地倒不成?” 王太监应声道:“那笔记交户部研习了, 陛下可要传户部来人应对?” 天子点了点头, 他便立刻叫养心殿总管太监去传户部左侍郎郭敦进宫奏对, 又安排人领顾总宪带着熊御史退到侧殿歇息, 候着圣上传唤。 不一时郭侍郎上殿,王太监便带着人人将都察院查问到的笔录和东西托到他面前, 代天子问话, 让他查看眼前之物与宋时笔记中记载的肥料、药品有什么异同。 亏得郭侍郎不是那等万事只交给底下人办的, 自己早早地把宋时的笔记研习了一遍, 在眼前众托盘里挑剔几回, 说道:“差不多是这些东西。只是肥料里差了一样‘磷肥’,一样‘制草木灰精’,还有一种‘肥田粉’。那肥田粉他笔记中说是须炼黄铁之精为酸液, 淋洗炼铁煤的烟气而成,制作不易,但也可以不用,只用高温堆熟的农家肥即可。” 王太监心细如发,当即问道:“咱家也听说锅底灶灰能肥田,他便再精炼也不能把草灰烧出仙丹来,所以他种得嘉禾,是为用了‘磷肥’,还是要再加一个肥田粉?” 郭敦道:“应当只是磷肥。这样肥料从前无人用过,是他在山里寻得,见那种石头块然嶙峋,故为之取名为‘磷’。” 这个磷字还是他特为此肥造出来的,可见这肥料之珍贵。 汉中产这等肥料也有数千年,早不曾遇识者,直到圣上将宋时发到汉中,才有因缘遇合,叫他这天子门生、三元才子撞上磷肥,致有去年秋收几十本祥瑞嘉禾的异象。 此乃圣德所致,天定缘数,使大郑得此良人、得此良矿、得此良法。 郭大人颂起圣来连王太监都要甘拜下风,几句话便把嘉禾现世的缘故推天子身上,将此祥兆和周王剥得干干净净。 新泰帝不置可否,只问他:“若有磷肥,户部此时也能种出嘉禾么?” 若有磷肥,依他所授之法种田,应当可得嘉禾。 他笔记中记了放不放磷肥的水稻长势对比,户部在官田里使人试种,果然也与他笔记中所写结果相似。若能用豆渣、鱼虾鳞壳、畜牲毛发、蹄角、内脏、碎骨等物沤成肥料,拿倒也有促生分蘖的效果,但这等肥料太贵,只合养花,寻常百姓种田时是无论如何用不起的。 郭侍郎感叹道:“却不知别处还有没有磷肥,若是江南等地也有那样的肥矿就好了。” 王太监讹异道:“便请宋大人他们多开凿些磷肥块,送往天下各省,岂不就能处处丰收了?” 江南、湖广等地更是天下粮仓,一年两熟、两年三熟的地方。若那等地方也有磷肥矿在,种出的嘉禾必当数倍于汉中,这新泰朝岂不要成了开元盛世了? 郭侍郎虽然好颂圣,这时候却不敢附和,反而给他泼了一瓢冷水: 户部运转,不及叫他们就地运转。 如今是边关缺粮,山陕等府正是承运军粮之地,若将磷肥发往各处,使其皆依宋时之法栽种,则九边饥荒可解,强征良人为军之事自然也可迎刃而解。 若将磷肥运往丰饶富庶之地,运肥料先是一笔开支,运粮又是一笔消耗。哪怕是运往南方一年两三熟的地方,千里迢迢运粮到边关,运到的不过三分之一,剩下的都在路途中吃用尽了。 倒不如就地种田,哪怕收的粮只有江南三分之一,也省了解送肥料的本钱。 天子微微颔首:“这磷石块色泽、体态与寻常山石无异,若非宋卿惠眼识得,只怕再过几千几万年也无人知道天台山生有这等佳物。别处山中也未必不生此物,可遣会探矿之人往天台山认清此时,到各处山中寻找。” 此事却是工部的本职,如今工部就有三位员外郎在汉中随着宋大人学制肥,探矿之事可叫他们先留心,再送些专人去。 郭侍郎连声称是。 但这探矿属工部所辖,他身为户部侍郎,不得越俎代庖,此时就该退下了。他欲告罪离开,天子却忽然命人唤了顾佐、熊会两人上殿,问他们两方:“汉中府原本也不甚出众,近日朕看陕西来的折子,怎地本本都夸汉中富庶?” 是他种出嘉禾,令百姓丰足之故欤?是他那经济园中买卖兴隆,能日进斗金欤? 郭侍郎方才夸磷肥增收之效半晌,仿佛只要能发现在几处磷矿,在江南、湖广多种嘉禾,马上就能‘致君尧舜上’了。但说到种田之利,他也不强强夸,只得低了声气答道:“《昌言·损益》章有‘种田十倍利,经商百倍利’,宋大人那田又是零碎分布各处、总合起来都不过三四十亩的小块田地,尚不足富一省之民。” 天子的目光落到熊御史脸上,亲口问了这位头一次私下面君的小御史一遍。 熊御史激动得满面通红,险险要厥过去。幸好他们总宪上前挡住圣颜,才叫他稳住心态,没在御前丢脸。 熊御史醒过神来,重新依制回秉:“以都察院所查结果,宋家也不算极富裕的人家。不仅比不得累代公卿世家,甚至也比不得那些地方豪族,只能算是中上户罢了。” 听闻宋时随父在南方时,也同样开这些厂子,并不见得有多么赚钱,只是到了汉中,建起经济园后…… 细察起来,不提汉中特产的白云石、磷块肥等物,唯一与他少年时所行不同的,就是他这经济园的规模宏大。 不光雇的人多,工坊建得大,那些厂房间出入物料也是一环扣着一环:这窑里出的煤到那窑膛里烧火;烟道中结的煤膏刮下来又能铺地又能烧耐火砖;耐火砖烧好后再砌进炉膛,就能烧出剔透如水晶的玻璃;玻璃板建成暖房可提前育秧,早插又能早收…… 他那经济园里竟节俭到连烟气都不浪费!一种通入地下供人地取暖,一种则用硫黄酸淋洗,制成化肥,又是一条省钱富农之路。 只怕他那经济园办得好,正为他有这样从大局上着眼安排,又能将园中一应原料、产出、废料都物尽其用的本事。 ——园中所产之物只是末节,他那察物之性,尽物之用的实学工夫才是本。可传旨与那十位去汉中学种嘉禾的官员,不只要学他的种田,学他造化肥、农药等物,更要学他如何布局经营经济园,富生安民。 天子淡淡问道:“你这话是自己的意思,还是都察院的意思?” 熊御史一时不敢接话,顾总宪代他应道:“回陛下,臣以为福建道御史熊棨之言亦无甚错处。臣等为朝廷办事,无非以诚心正意为本,其本若正,则其行事虽有错亦可纠正;其本若乱,虽建得工坊、产得药石,终究只是外物,不能富国安民。” 新泰帝似乎极轻笑了一下:“你们都察院倒格外看重宋卿。” 这不是因为……宋时也是他们都察院的人……的人么。 那两个“的人”绝不是因为他有迟疑,更非他心里想什么话还会结巴,而是个层层递进的语气—— 他们都察院的【右佥都御史桓凌】的人。 第202章 都察院是监察百官的地方,凡在任上有错失的无不弹劾;便是查不出什么错处的, 也有“依例弹劾”这种说法, 倒是极少见都察院护着人的。宋时去年毕竟献过嘉禾, 户部自然看重他,左都御史这一番力证, 却不是说,那经济园当真是利国利民之物? 既然有诸般好处,不妨叫回那几名身在汉中的工部员外郎, 也在京里试行一番。 新泰帝试将此意问了郭侍郎与顾总宪, 郭敦自是连声赞同, 顾佐却有些担心:“工部诸人当日奉命去学制化肥,只怕专心于彼, 未必能具揽那经济园的建制。若是草草将人召回, 只怕回来建成的也不是汉中府那个工业园。” 不若先去一道旨意, 告知他们众人回来要兴建一座与汉中一般的经济园, 让宋时从大处着眼,多教他们几个月。去汉中时再选些会探矿的匠人, 细细记清了那汉中天台山地势, 那磷块是什么样的, 回来也在京畿乃至地方寻一寻。 万一能多寻一处, 便多一省丰收之地;便再寻不着, 也不费朝廷多少事情。 新泰帝思忖一阵,亦觉有理,便道:“便教派往汉中的御史、工部员外郎主理此事。既是都察院谏言勘矿事宜, 便再派一名御史主理,带识矿的工匠往汉中一行。” 具体如何做再他们上个条陈来,交内阁与六部共议。 众人各自退下,回去拟条陈。熊御史毕竟是查了此案的人,顾总宪既已用了他一回,索性就再用到底,叫来他叮嘱道:“此事虽然繁重艰难,却是事关国计民生,望你以国家百姓为重,勿被眼前艰难压倒。” 熊棨轻轻叹了一下,抬起眼来回望顾佐,神色已变得坚定:“总宪只管放心。熊某既是朝廷大臣,安能不知国事为重,此身为轻?慢说只是要到各省勘矿,便是咱们院里那些派往边关管军屯、马政的御史,又有哪个怕过艰难?” 他们读书人一生所求,不就是立德、立功、立言这三不朽? 他若能寻得磷矿,使天下田土皆能产出十三穗佳禾,新泰朝盛世名臣中,岂能少得了他一功?就算寻不得,他将自己走过的地方写成游记,后人看过他的游记也可少走些弯路。 昔有郦道元作《水经注》,今有他熊孟纯作《磷矿志》。后人有论古时擅写游记者,也当把他的名字排在郦道元、柳子厚之下! 熊御史踌躇满志地回去收拾行囊,买了一部《管子·地数篇》、一套《博物志》、一部《地境图》,准备一去汉中后,从此游遍天下。工部得到勘矿的圣命之后也忙不迭选了在班的探矿良工,命他们到汉中后细查山石之色,测其石层数,记其上所生植被,回来好依法在各处探寻。 内阁三位阁老则先寻翰林拟了两道旨:一道是晓谕宋时,圣上看重他的经济园,欲在京中重建,让他配合天使;二是要晓谕百官,朝廷决意在京仿造此园,要选任得力之人完成此举。 将圣旨安排好,三人便先商议起了京城这座经济园当如何建:哪里有与皇亲、勋戚、官员不相冲突的大片空地;主持的该选堂上官还是皇亲;六部中以哪一部牵头,选何人负责买办、做成之物销往何处;建园与平日采买当留出多少银子,从拨给哪一方款项里截…… 建园子的款项倒是最好解决的。 张次辅想起汉中府送的考核文书里有记述汉中府经济园建园筹款的记录,回去叫人翻出来看了一遍,最初圈地建园、建厂房、铺修地面等竟只花了不足千两,待建起耐火砖厂后,便足敷日常周围之用了。 京城亦有石灰矿,其中或当有白云石,使人建窑烧造便是了。 这点银子在户部来说只能算九牛一毛,不必克扣哪里该拨的银子,三位阁老都松了口气,准备廷推其中管事的官员。 ——至于主持者,无非是在勋戚或朝廷要员中选一位,要看圣意在谁。 这件大事稳稳妥舀地安排下来,两道圣旨经御前用了印,一道便交熊御史与礼部传旨官带往汉中府,一道诏告朝中众臣。 这道诏旨发下去,却在朝中掀起了一番争执。 “经济”园虽取经世济民之意,但究其所为,竟是靠制售石料、化肥等物以换取钱财,这又与商人何异?宋时做的是地方牧守,为安顿流民与本地贫苦百姓而建园经商,令那失产无业的百姓在园中赚些衣食也算是权宜之策,朝中却是为何要仿建他那园子? 圣上下此诏旨,竟是何人引导? 圣上本是令人去学汉中府耕种嘉禾、学着造能催生嘉禾的化肥,从前不曾想要学那实如商户行事的经济园,如今怎么忽然想起此事? 前日都察院有御史到宋家查问,之后便有圣意下来,六部也要推举管事人选,此间种种变化,那名御史不得不负责。身为中枢要员,却只见他那经济园获利丰厚,不见这园子名为“经济”,实行商人之事。若在朝中推行开来,引得百官逐利,黎庶岂不更要上行下效? 以商致富,这是末富!奸富! 以农致富才是本富! 朝廷放着耕种嘉禾这正道不学,却要学这近乎经商之举,实有悖圣人教化,将兴起鄙薄风气,损朝廷根本! 不少有识之士为此忧心,上本劝谏之余,还要自己写文章长篇大论,论这经济园损伤国家风气的害处。 都察院也不是那白白受人责骂的小白菜,纷纷搬出《尚书·洪范》八政,与史书中所记“食”“货”二政的史料,反驳这些自以为清高实则不知治国之道的人。 “《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二者生民之本。” “今年山东、河北、山西大旱,粮食绝收,百姓无地存身,只得辗转逃荒。若当地便有一似汉中经济园之地可供其衣食,亦为当地官府换得赈灾银子,可活多少生民?” “圣上有意在各省推行此园,故先在京中尝试,以观其优劣,矫其弊端,来日在各府州设计时才不易出错。” 修建经济园的计划毕竟要等人从宋时那里学会布局之法才能实行,是以内阁动静不大,时间长了以后,那些弹劾的与辩驳的也渐渐没了精力,到后期也只有零零星星的弹章上奏。但这一回争执终究有人记恨,朝廷之外写诗作文讽刺对方的仍是你来我往: 一方坚持以农为本,称此举是逐利之举,本末倒置;一方则说自己才是以民为重,对方只顾惜自己的名声,知有良策而不肯用,是置百姓苦难于不顾。 这些人的弹章朝中都看腻了,但他们都是三场中试的才子,文章颇有可观之处,倒是随着熊御史一行传到了汉中。 文章走得比御史还快些,从都察、翰林两处递到宋时与桓凌手里。倒是他们的亲人只怕他们看到这些东西坏了心绪,都尽量压着,家书中也不敢提半个字。 宋时看着那满篇的“奸富”“末富”,眉毛都要竖起来了,啧啧咋舌:“人心惟危,人心惟危!”什么奸富,末富,他们经济园是堂堂正正凭劳动致富的,劳动最光荣不懂么! 桓凌在一旁细看,摇头叹道:“虽然说的有些不好听,但这本富末富之辩倒也有些意思。朝中只怕不少人都是这般想法,毕竟我朝以农为本……” 他们这也是以农为本啊! 工人阶级是先锋队,农民阶级是主力军,他们文科生考政治时这道题得考八百回,他怎么可能不重视农民的力量?这是封建官僚对他们新时代建设者赤衤果裸的歪曲和诬陷! 什么“本富”“末富”“奸富”,一个带领人民群众致富奔小康被他们解读出八百个花样来。就跟谁造的词多谁更有理似的。 难道他不会写么? 宋时将手里的信纸一推,挽起袖子说:“等着,本府难道不会写个带富字的文章?” 不只要写,还要写得比他们都高大上。本富算什么,咱们直接来“国富”! 亚当·斯密的《国富论》! 《国富论》的大名,还是当初从他们宿舍楼上层管理学院学生那边听来的,内容不大清楚,不过名字好就能借用。至于里面写什么—— 那还用问吗,邓爷爷怎么带领全国人民致富奔小康的?不光马哲、毛概、邓论,他连政治经济学都还没忘呢。 劳动创造价值。 劳动致富就是本富,作为农业劳动和作为工业劳动的价值是一样的高贵,都是本富。至于朝中哓哓不休要定性为末富、奸富的资本,在他这里都是要投入到劳动生产中,化为“本富”的,又有什么高低之别? 等他先把政治经济学回忆一下,翻译成古文再开始写。 不仅要写,还要给学生讲,让他们从小懂点经济学,将来当了官不要做那种“口不言钱字”,朝廷没钱了不知去挣,只会加科捐杂税,或者逼着皇上减衣缩食的腐儒。 等到熊御史一行来到汉中,见到的就是个重温了一遍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原理,越发看重劳动资料、劳动生产效率的宋时。 他写罢那篇披着亚当·斯密皮,内藏马克斯政治经济学原理的《国富论》,已经能对那些抨击他的无知腐儒淡然以对,只等着用汉中经济腾飞打他们的脸。 顺便也可以办个讲学大会,吸引四面八方学子,将他们劳动致富理论传播到学生当中,等后年这些学子考进中枢,在京里替他宣传这文章,辩得那些人说不出话来…… 呵呵。 他化愤慨为力量,买了一篇一块钱的短文献,对着文章硬生生把二十多年没碰过的政治理论又找了回来。 政治经济学令人升华。 见到京里来的熊御史,听他说着京里关于汉中经济园的舆论战,他已能一笑而过,拿出仿汉墓出土国宝的盘螭出廓谷纹玉璧。 谷纹车得光滑圆润、粒粒清晰,璧肉饱满,圆弧细致流畅,绝无一丝雕工不匀之处。 熊棨有些吃惊地问:“这样好的雕工,虽是新璧,只怕花消也不少吧?下官怎好收这样贵重的东西?” 虽然他是七品御史,其实在五品知府前也不必自称下官,奈何他那位四品给事中的上官就坐在宋知府身边,低眉顺眼,含情脉脉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想想桓大人私底下说不准也要在宋大人面前称一声“下官”,他这做人下官的自称起来也就顺当了许多:“下官实当不起宋大人这般厚爱。” 不,不厚,一般。 这玉佩只是加工好,设计仿了文物,其实就是汉中经济园自己加工的,进的料子都是青玉、岫玉、云南贩来的缅甸白玉之类,绝没有上好的和阗玉籽料。 熊御史就是为了学他大工业来的,宋时不是那种教学时会藏私的人,当下指了指那块玉,含笑介绍道:“只是我这园子里将玉砣床改进了一番,打磨东西精细度更高了。且不止能砣玉,还能打磨些别的。” 与其说是砣床,不如说是脚踏动力的机床—— 机床正是工业制造的基础。 第203章 宋时才来到汉中时,还有点儿卷入政治斗争, 被发配流放的悲凉萧瑟, 如今却俨然成了国家级重点项目带头人, 还有朝中大臣一波接一波的到他的基地学习。 没错,他这经济园也可以叫个农科技术研发基地了。除了农科技术, 以后还要搞重工业研发,把汉中府建成国内第一个工业基地。 宋时大袖一挥,单手负在身后, 右手指向经济园的方向, 目光明亮地说:“熊御史将在汉中耽多久?这些日子何妨也到我那工业园中, 亲眼看看磷块岩如何粉碎、如何制成肥料?” 求之不得! 熊御史非但要到经济园参观,还主动要求跟宋老师上课:“下官受命而来, 为的是将来替朝廷寻磷肥矿, 宋大人还要带下官往那逛山一行, 亲眼见见磷矿的形状。” 宋时惊讶地问道:“你要往全国寻磷矿?天下之大, 恐怕这磷矿也不光是一种模样的,譬如铁矿除寻常铁石外也有赤铁、慈铁、假金种种……” 磷矿可得有六种不同成分的呢, 存储条件和矿物形态都不一样。要是他只照着汉中这种磷块岩找, 不光会错过许多矿脉, 还可能找上几年几十年也未必找得着同的磷块岩矿。 他自己虽然能上晋江网搜矿石分布图, 可也不能随便告诉熊御史:他做知府的非要到山间散步, 散步时随便捡回来块石头就是能增产的化肥,就已经够奇幻了;若他还能闭着眼画出一张全国磷矿分布图——那他也甭在汉中搞技术革命,直接回京混个国师得了。 可惜这大郑朝是叫穿越者郑太祖逆天改过一回命的, 不然他还能写个更精准的《推背图》《烧饼歌》流传后世呢。 看他沉吟不语,熊御史倒是充满乐观主义精神地笑着说:“样子虽不同,质本相同,试用之下总能分辩出来。或者刀攻火烧,炮制出来或许就相似处了。” 这些法子宋大人想必都试过,才能试出此物有肥田之效。他虽不敏,今既已到汉中,万事便托付宋大人了。 他托付了一遍宋大人,还不安心,又向桓大人行了一礼,满面郑重恳求之色。 望桓大人看在他们都是都察院中人,之前他也不曾弹劾过桓家,还为调查宋大人在桂、闽两地任上给宋大人说了不少好话的份儿上给属下美言几句—— 若能拿那枕头风吹一吹,可比圣旨都有用,不怕宋大人不拿他当亲学生用心教导。 熊大人这个思路非常正确。宋大人还真是正努力研究磷酸铵,也真看在他是桓凌都察院下属的份上,打算用钱给他研究一下如何判断某地有磷矿存在。 大不了就自己再努力努力写论文嘛。 他连国富论都敢盗版,再想想新角度写小论文又有什么难的? 宋时闭着眼苦苦翻阅着晋江文献网目录,一篇篇看着预览,挑选性价比最高的。正皱着眉苦思,忽觉太阳穴上一热,竟是桓凌从后头悄悄地绕上来,站在椅背后给他按摩。 宋时下意识睁开眼朝他笑了笑,因着心思还没从论文里勾回来,那笑容略带点儿茫然懵懂,不像他平常老成沉稳的神气,倒添了几分孩子气的可爱。 桓凌心中微热,弯腰靠近他,低低叫了声“时官儿”。 宋时的注意力还没拉回来,竟对他叫自己的小名儿毫无反应,还那么温柔地看着他,“嗯”了一声。桓凌心口微微颤动,又叫了声时官儿,缓缓将身子俯下,去就他因为仰头而微启的双唇。 双唇被压住轻轻厮磨的感觉才彻底唤回了宋时的神智。 他这才意识到方才还与他对视的人已经压了下来,视野中只余一点弧度完美的下巴、修长的颈项和微微蠕动的喉结。他不自觉跟着那喉结颤动的节奏吞咽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喟叹。 干正经事呢…… 算了正经事还是占上班时间干吧,他们五品大员就是有晚上不带工作回家做的特权。 他躺在四出头官帽椅上,仰头不能仰得太过,只能靠桓凌努力俯就,从他的唇齿啃到下巴,让那张原本因为论文而显露着茫然之色的脸庞彻底改为他失神。 四品佥都御史比五品知府更有特权,甚至辖制知府,双手环着他软得几乎要贴到椅子上的腰,不容拒绝地说:“时官儿,咱们不看论文了吧。” 不看论文,只看他不好么? 宋知府屈就于强权之下,一双眼如被磁石吸在了他身上,轻轻摇着头,温顺地答应道“不看了”。 可怜熊御史还盼着桓佥宪替自己吹吹枕头风,让宋知府对他的事上心些;谁想到宋时本来想对他上心些,却被个男妲己缠得无心公事,转天早上的点卯和早会都险些迟了。 幸好一场工作安排会议又把宋大人从温柔乡里拉了回来。他看完了府里佐贰官、首领官们报上来的日工作计划,批了解支夏粮的预算,回头填补自己的计划时想起了熊御史。 虽然一时拿不出探矿方法论,但可以带熊大人参观一下他们湿法制磷酸铵肥的实验室。顺便把他带来汉中学习的匠人也送去学校,跟他们职专方向的学生一起上几堂课,学学磷矿岩的产地、外形,作为肥料的性质、用法、效果之类。 他稳稳当当地写好计划,批了这一天该批的文件和案卷。待吃过午饭,昨天让桓佥宪枕头风吹得有点儿酸软的腰也恢复正常,他便叫人套了汉中府的车,亲自去熊御史暂住的小院,同他两人共往汉中工业园去。 ——他带来的那些工匠自然早有人送往工业园见习,早前来的十位御史近来也爱住在学院,早晚乘班车去经济园实习,所以熊大人昨晚是一个人住的。 他昨日忐忑半宿,今晨又等候半天,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见到了来接他的宋时。 他简直喜出望外,一路只觉得天地宽阔,道路平坦,坐那车子都似稳当了许多,有时候甚至感觉不出乘车时该有的颠簸。 他以为是自己心情好,又以为是路好,特地轻轻拍了宋时一记马屁:“这汉中府在宋大人果然处处不凡,连这路都比京里平坦,坐在这车上直如坐我家里的椅子,便是人抬的轿子、肩辇都不如这车稳当。” 他以为自己是在用力吹捧,却不料误打误撞说的都是事实。 宋时谦虚地说:“也不是哪里的路都修得这么好的。不过从城里到工业园的官道要走运矿石、肥料的大车,原先路面不好的地方就一段段地修起了沥青马路。不过这车子乘着不忒颠簸,倒不光是为路面修得好,车箱底下装了弹簧减震。” 弹……簧?该是一按便弹起来的机簧? 熊御史从京里来时以为自己已经看完了汉中经济园的卷宗,甚至问过宋时的父兄、家人,对他这里已该是摸得透透的,却不料路上随便说几句话,就又引出了新东西。 当然他也不怕这经济园又出新物,甚至已动了寻他要些弹簧回去,将来自己往四方勘矿时安在马车上的念头。 他便老起脸皮问道:“却不知这弹簧是何物,可否许下官一见?” 宋时笑道:“自然,熊兄到了经济园中便可得见,还可见着精炼磷肥的地方。” 不过进了他的厂区要改穿窄袖束带的衣裳,鞋也要换成平底鞋。 熊御史花了一早上打扮得漂漂亮亮,宽的苏样儿大袖直身、扣的玉带、踏的粉底官靴都被换了下去,委委屈屈地戴上口罩、软脚幞头、薄底皮靴,跟着宋时进了造弹簧的厂房。 然而一进去他就顾不得衣裳了,因为那厂房里都是和他一般打扮的人,围着两台铁架、大理石面的台子在忙碌。 有的往上递细铁条,有的把铁条压在那台上一根铁棍上,再用另一个紧固台上的铁件儿压住。有的踏动踏板,踏板勾连着一个轮子,带动那轮子转动。 转出来的铁丝便成了紧紧压在一起的一个空心圆管,又有人拿着极厚实的钢剪子剪断。断了的铁丝管落到地下一个箱子里,落得多了就有人过去搬走。 这些人竟是各干各的,几乎看都不看别人的活计,只将自家手里那些事利落地干完,有空暇甚至在一旁坐歇着,也不说给师父帮忙。 这可和他从前听说的工坊做工的情状不同。 那些人都说做工学徒最难捱,学徒时要受师父打骂,要机灵懂事,抢着做活计……怎么这园子里的工匠竟不打不骂徒弟,还容得那些搬东西的小工坐着歇息? 他诧异地看向宋时,甚至想问问那些搬动的人是不是他安插进去,特别关照过的人。 宋时却十分熟悉他这种惊讶的反应,直接摇了摇头,看着那些工人说:“这些工人无上无下,只是分工不同。分工之后他们各执一项活计,做多了便又快又熟,合作起来的效率自然比一个人自搬自轧自运的快。” 而且因国分工之后劳动实际上简化了,就是刚来到汉中经济园不久的流民与贫民,稍加训练就能上岗,也能省下许多岗前培训的时间和人力、财务成本了。 “这些工人来了经济园做能做工养身,制出的东西卖出去又能充实一府财政,我们府衙便有银子修路搭桥,贷子粒、农具给庄户,让他们种出更多丰产的嘉禾。” 这经济园看着仿如商人行事,甚至被朝中之士斥为“末富”、“奸富”,实则这些银子最终都要用于百姓衣食,终归还是与世人认可的农耕“本富”殊途同归。 第204章 “以农为本,兼通工商”。 厚待工商亦可利农。 当代第一位政治经济学者宋大人给刚从京里过来, 还处于封建思想压抑下的熊御史简单说明了一下社会分工的原理, 然后就工、农、商相互推动、相互为利的关系做了进一步分析和解释。 熊御史也是觉得他那工业园于国有利, 经商亦不害农本的人,初听他这话时便因本心没有抵触, 十分自然地接纳了。甚至不自觉地举手鼓掌,还要夸一夸他论证严密、条理精当。 夸着夸着,他却忽然品味出一丝异样——宋大人这是不是把工匠抬得太高了? 朝中为他这经济园争议时亦有官员提出“厚商利农”“厚农资商”的说法, 但争论之中从未有人提过“工”。宋时却把工匠之事单独拎出来, 称之为“工业”, 以为工业若建得大了,其富国安民之处亦可与农、商二业并称。 他下意识望向宋时, 恰好宋时从一旁堆成品的筐里拿起个儿臂粗的弹簧, 便递过去给他看:“熊君今日来时, 可体察到所乘马车比别处有何不同?” 当然是不颠簸——难道这不是因为路好, 而装这弹簧装的?等他们离开时,可也得要几个弹簧回去装在马车上, 往后千山万水也免得颠簸。 宋时含笑点头, 给他讲了弹簧减震之效, 又反问他:“倘使马车上都装得这么个弹簧, 用这车送转玻璃瓷器之类, 是否会少颠碎些?” 这是自然。这车比人肩扛手抬的还稳,路上遇有土坑时也只觉得有些颠簸,没有那种跟身子狠狠撞下去的苦楚了。 宋时于是笑道:“工欲善其事, 必先利其器。商人运货,农户耕种,岂不都要凭赖车马农具?这些都是工人做出的,不妨暂且统称其为‘工具’。这工具的好坏贵贱,是否可影响商人之利,农户收成?” 自然是可以…… 熊棨拿着弹簧按了按,只觉硬邦邦手按都按不下,扯也扯不开。他也是个年富力强的大好男子,若不动锤头恐怕是不能弯出这样的弹簧。可这些工人看着都不忒有力,又不挥锤敲打,只靠着那台器械就能把钢丝弯得这样又匀又好,那器械有什么特别处? 他走向车床边,眯着眼,想低头细看,却被宋时手疾眼快拉了回来。 熊棨诧异道:“这器械不许人看么?” 不是不许人看,是你那胡子太长。 弯簧的转轴正高速旋转,万一他凑过去时有胡须被卷上去,一旁踩踏板的来不及收力,就要将他这一部好胡须扯下来了。 宋时叫人取了棉绳、口罩来,让他先把胡子捆扎整齐,用口罩托在下巴上,再去看那机器。若是眼力不好,看不清楚的话,还可叫人取个放大镜来。 熊御史读书多年,眼力总稍差些,便要了放大镜,又按他说的装备起来,感慨道:“想不到做这么个小件物品也这般麻烦,难怪我进到经济园这一路常看到有工人戴着口罩,想来是与下官有一般的麻烦处。这间房里的工人年纪都小,就是怕年纪大的胡须长,不小心卷进这机械里吧。” 也不都是年纪小,也有自己主动剔的。 “经济园里留胡须的少,只怕胡须长了,被机器卷进去,或烧煤烧灰等时被高热的火燎着了,不安全。若要留胡须,便得天天如熊兄这般收束得整整齐齐。这些工匠做一个螺丝拿一份提成,哪里肯花工夫收拾胡须?多半儿直接剃了,不全剃的也只留些短髭须。” 不过以他的审美,还是剔了胡须的清爽。 宋时摸了摸自己刮得光光的下巴,替他们不留胡须党说话:“不过我与桓兄平日剃胡须倒不为省事,只是觉着刮了胡子的显得年轻好看些,人也精神。“ 他说这话时也神彩奕奕,眼眸明亮,脸色如玉般通透悦怿,看得人自惭形秽。 怪不得人家能点头名状元。 怪不得他这么得圣宠,掺和进立储之争也没什么后果。 怪不得他在那些诸宫调、嘌唱、杂剧里都是唇红齿白、令人又敬又爱的美少年。 怪不得人家能叫他们右佥都御史守身这么多年不肯成亲……这个就跟他无关了,不必多想…… 熊御史摸了摸自己为在朝中显出端严威重之态的胡子,感叹道:“宋大人说得有道理。下官虽比佥宪大人也只大了五、六岁,因留了这部胡须,倒像已届中年似的。” 他自问也是个未及而立的少年人,只多这一部胡须,如今看着倒似比桓、宋二人还大一辈儿似的。往后持杖登山,路遇上哪里的小儿,误把他当作老翁,岂不尴尬? 不然他也回去修修胡须,留短一点儿的好。 熊御史年纪轻轻就显得格外老成,自有一番感慨;宋大人和他的问题正好相反,只恨自己年纪小,辈份小,在小师兄面前端不起长辈架子。 两人之间代沟太深,宋大人也不知该怎么劝慰他,还是接着讲他的弹簧吧。 这钢丝坚固无比,要弯出均匀的弹簧也是极费力的,若使一个工匠自己做,只怕一天也做不出几个,且做出的也没这般均匀好用,寻常百姓是用不起的。而在他们这工厂中只消几个人分工协力,也不必现学打铁,也不必特别有力气,只消干好本分,就能日产数百个弹簧。 这弹簧平均算来,成本比工匠打造的要低多少?他们经济园里其他货物也是一般,若将来到处都建成这样的工厂,所造之物无不物美价廉,百姓每日还赚得原先一样的银子,得买的东西却多,岂不更觉富足? 百姓衣食丰足,略俭省些就能买到想要的家居器用,这才是脱贫致……藏富于民。 熊御史捏着手中的放大镜,想起来时坐的绝不颠簸的车,眯着眼问了一句:“依大人所言,这弹簧其实是极便宜的?” 是啊,虽然得加上工人和机器的费用,但他们不是黑心企业,一个弹簧也就要个两三四倍的利润。这钢线的成本约三分银子一斤,他们一个弹簧出厂价只卖一分五厘,造一辆大车直可数十两银,哪辆车都可配得起。 熊御史之前想求弹簧时那点不好意思的劲儿顿时抹干净了,意气风发地说:“待我离去时定当从大人这里捎上几十个弹簧,向后踏遍三山五岳,都可有这车代步!” 宋时颔首应道:“待熊兄启程时,在下自有程仪相赠。” 别说送几十个,送几十斤也不在话下。再配辆双辕大车,一捆登山镐,几个进山时装探矿必需品的、带万向轮的小推车,几个经摔的厚玻璃壳宫灯,夜里照明比羊角灯亮。 熊御史略略推托,见他诚心要送,又都是入山需要的、在外头也买不着的东西,便都愧领了,先谢过他,打算回头再向他们佥宪大人道谢。 必定是佥宪背后替他说了话,宋大人才这般用心招待他。 不然他这样出去探矿,一去不知多少年才能回中枢,便回去也不算什么功勋,也未必有升迁奖励的人,这么个简在帝心的人物何须对他如此用心? 便是只带他们去天台山看看矿山矿石,再寻几块矿岩做样本,便将他们送出汉中也不算违旨。又何须亲自接送他到这经济园中走一趟,万般耐心地给他从“厚工商以利农”之说讲到建经济园中“分工”之法? 比起他心中能改变天下制器之法,使“工业”成为富国安民之业的新说,他眼前建起的这经济园、园中所制东西倒不算什么了。 这经济园太小,不足安他的志向,恐怕也只能印证他那工业大计的鳞爪。熊御史忆起京中直到他启程时还在纠缠议论该不该仿建经济园的事,向宋时说:“宋大人实该将这厚工以利农商之念写成文章传入京中,也让京师大臣知道你的襟怀。” 宋时颔首微笑,眉眼间忽然露出一点凌利的傲气,大异他平常温柔亲和的形象,却又给他添了几分名士气场。 “在下今日与熊大人所讲,也会与来这汉中的十位天使讲,更会与汉中学子、汉中工农商百姓讲。京中诸大人觉得有道理也好,要驳斥我也好,宋某也早做好了答难的准备。” 他把那篇政治经济学版《国富论》印刷了数十篇,索性也不等放假,散衙之后就将学生们招到自己府里,开小班授课,讲授工业发展、商品流通的重要性。 他甚至把论文印制成书,给京中亲朋好友、师长同窗都寄了一份。 桓凌也给自家老师和翰林院同僚去信,将宋时这篇论文重重夸了一遍,论为大郑以来论经济民生的第一文。 这篇文是从他们建成经济园、发展汉中的经验中总结得来,提炼出了其中最根本实用的部分,他虽眼看着这篇文写成,但至今每重读一遍都有新感触。 结合汉中日见兴盛富裕的新景况,甚至可以断定,若能善用其法,自可使国富民安、农固邦宁。 他这篇文章比当年在京中夸赞宋时的才学文章、胸怀气度时写得更加用力,宋时自己看了都惭愧—— 他那篇论文是怎么来的他能不清楚么?桓凌也是从头看到尾,竟还能闭着眼夸得天花乱坠,夸得他自己都不敢认。 他捂着脸道:“这篇要不咱们删减一点再寄进京?咱们俩这些年闹得轰轰烈烈的,满京里还有不知道你是我嗯……的?你这么夸我,人家一看就是你受了我的怂恿威逼……” “便有人笑,那也是笑下官惧内,宋大人不必担心。”桓凌假作正经地快速答了一句,趁宋时还没反应过业,笑着亲上他,堵住了他那声尾音往上提的“嗯?” “这经济学本来就是前人未有之议,你文笔又好,写的也正合当今之世,我为什么不夸。我还怕方兄他们赞得比我更有力,显不出时官儿跟我的关系最亲近呢。” 第205章 桓凌担心解读《国富论》的文章不如别人浓墨重彩、感情深刻,其实有些过虑了。 因为除了他公然往亲朋处寄信吹捧宋时, 那几位天使学习完马列主义国富论之后都是密折上奏, 直接递到御前的东西, 没怎么太敢吹。密折中所奏的工业、化学、物理之类新说颇有些难解,新泰帝只浮光掠影地看了看, 提笔批道:“汉中府今夏可还收了祥瑞?” 祥瑞倒算不上祥瑞,只是一麦三穗到五穗,比不得去年秋的十三穗惊艳。 众人虽不像宋时那样见识过农科院良种种出的七穗麦, 但经去年进的嘉禾洗礼, 眼光都高了, 看地里一束束也是金黄饱满的麦穗都觉得不够争气。 差着水稻近十穗呢,又不挨个六穗、九穗的吉利数, 这可怎么叫得了嘉禾?与其下田看这些麦穗, 不如用心研究如何用硫酸精炼磷肥, 明年争取种出十五穗的嘉禾。 不过圣上亲自过问的, 自然要精心挑着好的进上。众人收了密折,便趁上课时报告宋老师, 叫他挑出籽粒饱满的好麦粒, 照旧用玻璃盒封装好送上京。 宋时又广派人往实验田里挑穗多、饱满的好麦子, 抢收时先单将这几处连根刨出来, 收起来晾作植物标本, 之后才让人用镰刀、钐子收麦。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有三十余座试验田丰产兼出嘉禾的实例在先,又有一冬天的软广硬广宣传在后, 自从去年冬小麦下种时起,汉中城里凡有田地的人家,也不管大户小户,都各自盯着附近的府城试验田学。 不光是附郭的南郑县,上下游的沔城、褒城、城固、洋县……乃至更远处的州县县令都写了书信、派劝农官来求教种法。 宋知府断没有厚此薄彼的,便把自己在福建修水利、种小麦的经验教给他们。至于肥料倒是各县按需购买,便是不买肥料,只要能把水利设施建好,保墒保水工作作好,自然也有增产之效。 也有几处邻近汉水,水路方便的富裕县舍得花银子买好肥料,便留劝农官在府县之间往来奔波,细细学着他们的种法。如此从播种盯到越冬、从越冬盯到返青、从施肥盯到用药,从松土盯到引水…… 五月收麦,不到八月,各州县便缴齐了今年夏税,将该运输边关的粮食和税银押到了府城。 粮食解往陕西镇军中,税银则同圣上钦点的嘉禾一道,由转运官解往京城。因献嘉禾是桩露脸的大事,宋时又请周王安排了一位心腹太监、一名有才干的清客、一名得力将领押阵,与府中官吏一同进京。 周王自己不能进京,念及父母妻儿,便写了许多信回去,在信中叮嘱王妃自描小照,并画几张皇子的小照寄来。 一面交待着进京之后的事,一面满心希冀地期盼着:“过了十月贤儿便满周岁,也可接来汉中了,也不知他还认不认得父亲……不成不成,十月天气正冷,元娘弱质纤纤,贤儿又小,怎么经得起二千余里地颠簸?还是待他再大些……” 宋时和桓凌在旁听着,也叫周王勾起了思亲之意——但好在他们俩小两口儿过日子,想家总想得少些。两人回家也商议着派个家人送信进京,顺便还能打听打听他们的论文在京里口碑如何,朝中又有什么新说法出来没有。 反正两家在京都有亲人,也不必多派人,只各安排了个懂事精细的亲随,带着今年新麦、棉线毛线的衣裳、关外来的好皮料、红花、天麻、党参、当归、杜仲等药材回京。 那两个家人乘着运粮的船进京,又有周王的人看顾,一路稳妥便捷,到京里各取了自家的礼物回去,到家代主人问候亲戚长幼,又尽职尽责地问他当日寄回京的文章可有人评论什么没有。 有。 评价方向十分丰富。 隔着数里地的两座宅子里,桓凌与宋时的大哥都露出了同样深沉难辩的神色。 宋时那篇《国富论》与桓凌的几篇《国富论序》《与镜川先生书兼荐国富论》《读国富论记》《再读国富论有感》《题国富论》《书宋版国富论印卷后》……一进京城,便迅速流传开,为朝野名士才子津津乐道。 且不提他那发前人未有之思的工业论,亦不提文中丰富而翔实的实策,更不必点评两人文章如何气势如虹、雄浑有力……单就“国富”二字便已压倒满朝“本富”“末富”之争,先声夺人,令人无不想先睹为快。 当然,除了这文章题目精彩,更动人心的还是书信文章背后,两位作者之间的关系。 国子监几名会刻宋版书的学子集齐了桓凌在京流传的所有相关书信,自己抄录传阅之余,更将这些文字都和宋时那篇国富论印刻印成了一本书。 集两姓之言,成一家之好。 这书收集的文章最齐,印得又工整秀丽,干净美观,才印出来便被院里抢得一空。原先没掺和进刻印的庶吉士们也搬出自己的油印机来帮着加印,送遍亲朋好友。 看经济的看经济,看农事的看农事,看汉中新鲜事的看汉中新鲜事…… 都不爱看的还能看看桓宋二人在文中涓滴流露的真情,只当是看小说了。 小说也没有敢直写当朝状元为着四品佥宪抛却前程,千里迢迢追到汉中的——那本影射他二人的《宋三元义结双鸳侣》都没这么大胆! 两家做家长的得人送了他们的文集,都怀着“此乃吾家千里驹”的激动想跟朋友诉说一番。结果出门开文会时,没听见多少有志之士对他那工农商并蓄兼容,化末富为本富的说法分析解疑,倒听了满耳朵“桓大人这篇《记》中写了二十三个宋字”,“这篇《题国富论墨卷》中写到宋大人宵衣旰食,必是两人朝夕相对的实证”…… 他们没把酒宴掀了,没把那群满心惦记着他们弟弟弟媳私事的读书人打了,已经算是极有修养了。但见着弟弟送来的家人之后,桓宋两家都忍不住叮嘱:“回去见着你爹/你桓爹,叫他想给你宋爹/你爹写题跋记序志什么的也罢,写一两篇也就够了,不必求多。” 少写几篇集结不成册,传得还没那么快、那么广。 这本书当日被庶吉士印成书册,因沾了两人的名声和传奇般的经历,比单人的书信文章传播得更快。老成谋国的要看,不老成的也要看。就连魏国公王家这样与宋时结过怨的人家也寻了几套书来,更遣家中子弟送了齐王一套—— 这宋时自打送过嘉禾,仿佛有些得宠,还得看看他的文章,知己知彼方好。 齐王翻开目录,从满纸“桓凌”中艰难地挑出一个“宋时”,照着页码翻开,认认真真看了一遍。 国富论。 这名字取得就大气,建经济园,以工富民的说法也颇有可议之处,难怪朝中近日建经济园的声音日重…… 他豁然起身,将那本书在桌上拍了拍:“本王要上书请愿,主持那座经济园!” 他表兄兼舅兄王指挥叹道:“殿下大度,不过以家祖与父亲、叔伯之见,这经济园在京中却不好建。那汉中府是偏僻地方,又有周王坐镇,他要偏宠自家妻舅的人,把汉中交他随意处置,想怎么折腾也就折腾了。这京中却多的是王公贵族掣肘……” 齐王摆摆手,不以为意地笑道:“他宋时是我皇兄妻舅的龙阳之交,本王还是当朝二殿下呢。京郊除了皇庄外,有几处地方不是勋贵外戚的,有舅父帮我斡旋,哪家敢磨磨蹭蹭不给面子?” 况且如今汉中府又押了夏税入京,说不得又有新瑞穗到,父皇必定更宠爱他。此人才干了得,不该只为他偏向皇兄就主动疏远,哪怕他不愿投效他们,只要齐王府这边勤加联系,多送财帛,早晚连他皇兄周王也要以为宋时跟他有些瓜葛。 到时候他那位宽容温和的大哥又当如何? 齐王这些日子连给父皇选后,亲自选个身份远不及他家的四品小官之女压在自己母妃之上的事都做过了,心态愈发沉稳,待舅兄离开后便命人备车入宫,求见父皇。 大婚之事自有旧日父皇娶后的程仪可用,他如今足以抽出一点心思,替父皇盯着“经济园”的事了。 但他入宫后,天子并未即刻召他觐见,而是叫他在文华殿后稍待。他在殿里来回踱步,思量着待会儿如何提议,等不久却见他三弟魏王从正殿出来,脚下生风,带着几个小内侍匆匆而行。 齐王心中不禁生疑,吩咐人出去拦一拦,自己便坐在窗后看着。 魏王听说兄长在殿里,自然要过来请安。两人礼仪周全、兄友弟恭地行过礼,齐王便含笑问他:“你方才去向父皇请安了?怎么在宫里走得这么快,可是有什么事?若是有要用到二哥的只管开口,哥哥帮你。” 魏王笑了笑,似有些烦恼,却又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说:“今日父皇召弟弟觐见,是为将经济园之事交予小弟。不过此事重大,弟弟也只是挂个名,其中大事自有朝中重臣决议。” 他说着竟还叹了口气,摇头道:“小弟实在羡慕二哥,可得父皇信赖,将礼部重任托付二哥,我却只能盯着这朝臣富户皆可操持的经济园……” 礼部何等清贵的地方,可惜叫他二哥早早占了,他却只能学着主持这些将要外放的藩王才须学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写到很多农商互利的理论是张居正、徐光启、费宏农业思想,原作是《明代农本思想究要》,作者赵潞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白居易 第206章 魏王郁郁不平地行礼告退,却不知齐王比他更不平。 礼部差使虽然清贵, 但他进礼部以来也不做只主持了一场选后和魏王的婚礼, 今年又不是秋试春闱之年, 显不出他的才干——便有甲乙科试,也是首辅、侍郎主持, 他这办差皇子约摸连挂名都捞不着。 而他大哥如今手握九边大权,巡视过一回边务,有实权有名望;三弟又得主持经济园这得圣心的实务, 将来若真如宋时在汉中所行一般……纵比不上汉中, 十分里得他个五六分, 便足以给他脸上涂金了。 齐王微微眯起眼,看向文华殿下慢慢走来的王太监, 深吸了口气。他得将这经济园的大业抢过来——或至少分一杯羹。 新泰帝听到他这请求, 倒是有几分意外, 问道:“怎么, 你也对实务有兴致?礼部之事可都学会了?” 齐王低首答道:“礼部各项事务儿臣还在跟着吕先生学习,唯知用心, 不敢说会。但儿臣今日前来, 是因不久前偶得一篇宋状元论农商工皆可富国安民的文章, 细读之下深觉此法可行。儿臣知道父皇有意在京施行, 今日来此便是为毛遂自荐, 替父皇分忧。” 新泰帝笑问:“那你方才在殿前与你三弟说说话,可听说朕已安排他主持此事了?” 当然听说了,还听说他不愿意做呢! 不过他做哥哥的不好告弟弟的状, 不然会有争宠陷害之嫌,只是笑了笑说:“父皇说得是,方才三弟已告诉儿臣了。但儿臣并非要与弟弟争这主持经济园之权,只想厕身能臣才士之间,竭力为父皇分忧而已。” 新泰帝微微摇头:“建经济园一事,朕已交代你弟弟做,哪有做兄长的反为下属,辅佐兄弟的道理。此事待朕再作斟酌,你先回去吧。” “父皇……”齐王眼中闪过一丝焦急,旋即强压下来,低头拱手:“儿臣只想为父皇分忧,亦是好奇于宋大人文章中以工商利农的举措,想要亲身试行其法而已,并不在乎职分高低,行事时也愿意听三弟安排。” 他度着天子的喜好,抬眼看向父皇,诚恳地说道:“儿臣与三弟自幼和穆,兄弟之间哪里在乎这些?我们兄弟二人也该齐心合力为父皇、为朝廷做些事,给百姓们做个孝悌的榜样。” 他这话正戳中了新泰帝那颗盼着儿子们和穆相处的慈父心。他轻叹一声,朝着齐王摆了摆手:“罢了,你们兄弟间亲热友爱便是好事……你不必再撒娇恳求,做兄长的在弟弟之下实在不合适,朕为你另作安排。” 齐王本来以为这回求不来什么了,不想这几句话竟说进父皇心中,又能得怜惜,心中大喜,连忙谢过皇恩,连声保证要用心做好此事,更操持好大婚之事。 他这里为了能得一桩见实绩的差使费尽心力,在他眼中深可羡慕的魏王却只想着与他换换差使:大皇兄在京时就是在礼部历练的,他走后二皇兄也继了礼部之职。他不求和皇兄们一样进礼部观政,但至少可以去吏部,或者哪怕是到翰林院编书,也比主持这经济园更合身份…… 他与舅翁商侍郎诉了真情:“这经济园虽名经济,实重名利,若朝廷建起来,产出的东西自然要与百姓争利。这岂是朝中该做的事?便是它能产出再多难得之物,日入斗金,于朝廷又有何益?” 商侍郎轻轻摇头,为他剖析道:“殿下的念头却是拘束在京城了,圣上之意,是要将此国之利推行天下。” 殿下可记得宋三元的国富论? 魏王微微皱眉:“我也曾翻看过,只记着其中说是‘厚工商可以利农’,不过汉中府特产殊异的肥料,其农事之利全凭磷肥,这京中何来磷肥……” 商侍郎耐心地教他:“京中虽无磷肥,却有无衣食田产之民。殿下是初次办差,不必与汉中比较,亦不必太重结果……” 魏王今年才十五岁,又是初入朝中,天子原也不会指望他像宋三元那样从小就精通庶务。经济园自有户部、工部官员管事,他做亲王的过去只是挂个空衔,赚个懂“经济”“实务”的名声足矣。甚至他主持此事时,也不必太过用力,处处插手:“殿下只消将惠民安民二事做好,博个贤德爱民之名便好。” 自从天子要立新后,商氏子弟便淡了几分争位之心。当今尚在盛壮之年,虽然同父祖一般有宿疾缠身,但他们做臣子的岂可诅咒君王? 以当今的年纪,还足以再有嫡子。若真有嫡长降生,那三皇子便不必再想储位之争,不若用心庶务,做个与人无碍的贤王。 万一有宫车晏驾之日…… 齐王恃母妃之贵、家族之力,大有窥伺储位之心;而那位未来皇后又是寒门出身、正四品大理寺左少卿之女,在朝中必定要找个依凭。那时候唯齐王有贤名、通实务,又有满朝清流支持,便可执匡扶之事,在京做一位辅政亲王。 若新皇后始终不能有孕,那又是另一番说法了。 商侍郎放下思绪,回眸看到魏王脸上仍有几分勉强之色,心下微微感慨,又耐心地劝了他一阵。 好容易魏王被他劝得明白了圣上建经济园的用意,也愿意用心办好这桩差事,隔日大朝上却又出了件震动满朝文武,将他们魏王主持经济园之事比得黯淡无光的大事—— 汉中府又来献嘉禾、不,这回可算是嘉麦了! 这回却不是周王带人进京献上,而是在大朝即将结束时,由御前总管王公公将这消息告知众臣:“前日周王殿下与汉中知府遣人上京献麦穗数岐的祥瑞,圣上有旨,令传谕众臣观看。” 麦穗……几岐? 他们饱读经史,也只听过《后汉书·张堪传》中有“麦穗两岐”的说法,这个“数岐”能“数”到几去? 小麦不是一株一穗之物么?所谓“麦穗两岐”已是汉书记载的,百姓们夸赞当政者厚德的民歌,他们多少年也未曾亲见过。而宋知府献来的这麦子竟嫌“两岐”都不够,要生出三数岐了? 殿前管事太监用盘子托了几个似曾相识的玻璃面木盒下来,满朝文武看着,仿若又回到了去年十月。唯独盛盒子的不是那种装衣裳的箱笼,而是宫里精致的托盘,将他们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透过盒面剔透如水精的玻璃,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一簇簇金黄的麦穗,麦粒格外饱满,有的几乎从顶到底粒粒结实,连旁边的麦芒也似比常见的更尖更长些。 细数其穗,却是至少有一本三穗,乃至一本五穗。 从头看到底,竟没有一本上只生着两穗,难怪王总管方才要说是“麦穗数岐”,虽不是一茎上并结着两穗,可凭这结穗的数量,不是正可称作“数岐” 这也是祥瑞! 只是不知这五岐的小麦与十三穗的嘉禾,哪个更珍贵些? 别人做半辈子官难得见着个嘉禾,宋时怎么种一茬庄稼就能献一茬祥瑞?这祥瑞从他治下种出来,直如文人写字、武将提刀、老农种出平常稻麦一样容易,真想把他弄回京来,叫他当场种出几本嘉禾供人解疑。 正当众人对麦思人,惦记起宋时之际,天子也忽然提起他的名字,顿时勾住了堂下大臣们的精神:“朕近观宋卿在汉中所行,实为富国安民之良策,故欲在宛平县西方设一座经济园,仿他在汉中所为。此事便由魏王主理,户部、工部协理。” 魏王连忙下阶,与户部李阁老、工部吴尚书一道领旨谢恩,恭恭敬敬地应承着要做好此事。 商侍郎看着魏王在前头应对得当,气度端严雍容,已渐脱稚气,初见亲王气度,不禁老怀大慰。但他这宽慰也没持续多久,魏王才回到阶上,圣上便又唤了齐王到近前,也给他安排了一项差使。 他负责监督矿务,运转原料。 也即是说,二皇子齐王紧紧压住了经济园的命脉,魏王要想顺顺当当将这园子弄好,就绕不开这位皇兄,只怕讨要石材煤炭等物时难免要在他面前低下一头。 魏王脸色顿时有些苍白,齐王却也未见得多么喜欢——他只管转运原料,供得及时是本分,稍稍延误便要担责,却不是他想要的、能出彩的职务。 两位皇子各有各的感慨,天子却将魏王也唤到兄长身边,含笑说道:“今年冬天,派往汉中学种嘉禾、建经济园的十名官员便可回朝,便可将这经济园建起来了。你二人兄弟齐心,互相扶持,自当能管好此事。” ================== 五月收麦、六月收早稻,宋时又在试验田里试种了一茬晚稻。不过除他他试验田外,他也没有大规模推行双季稻,而是劝百姓先种一茬豆类或菜蔬,若有能施得起磷钾复合肥的,可到八九月间续种小麦。 这种稻麦轮收的耕作法消耗土地肥力,若是肥料跟不上,再种的麦稻就容易得病,收成还不及一年一季的好。 这一茬晚稻插下去,不等新麦播种,汉中学院高级研究生班的公派研修生们就要回朝办事了。 他们亲自用高锰酸钾拌的种子消毒,亲自用硫酸炮制的磷肥,亲眼看着焦炉黑烟在酸炉里淋洗制成的化肥,亲手按比例拌的草木灰精,将种子育成那么肥壮的青苗…… 只见它下田,却见不着他丰收了。 众人说起离别,都是一阵阵心酸不舍,甚至要开个文会,曲水流觞、调丝弄弦、佳人侍酒,纪念他们从汉中学成而归。 宋校长听见“佳人”两个字就下意识去瞟副校长,桓佥宪尚持着监察百官的威风,将眉头低低一压,嘴角轻轻一抿,就将学生兼下属们从红袖添香的梦想中惊起。 “诸君皆是朝廷大臣,立身修持政,勿以身在外省,便自放浪形骸。”又不是公务所需,又不是与民同乐的乡饮酒礼,他们做官的公然召乐户侍宴,叫学生和治下百姓们见了能学什么好? 都是以名士自居的枢臣,喝酒作达时想着学魏晋风流,这时候竟不想想“行不言之教”“反民情于太素”了? 十位进修工农业的天使,连同也学完了勘矿技术,打算随他们一道回朝辞行,从此往天涯海角探矿去的熊御史都被桓老师教训得宛若小学生。还是宋校长看不下去他们这副可怜样子,拉住桓凌的袖子,悄悄给他打了个眼色。 众目睽睽之下,桓佥都御史能拂了自己的亲师弟,学院兼着家里两重顶头上司的面子吗? 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行不言之教——老子 反民情于太素——何晏·景福殿赋 第207章 在宋校长的斡旋下,红袖添香还是没了, 但是学校预备给这批毕业的研修生弄个毕业典礼。 请全校学生和府城宿耆、名儒、名士、才子参加的那种。 “诸兄今日是完成圣上交待的学业, 圆满功成而离开, 桓兄与我是必定要为诸位办一场‘毕业宴’庆贺的。诸兄便算作我汉中这学院的第一届毕业生,往后每年招一次学生, 每年送一批学生毕业离开……” 以后年年学生课业期满,都仿照今日办一场毕业宴,贺那些学生学业有成, 可以离开学校自成一番事业。若有取中举子、进士的, 则另办小宴单为他庆贺。 刚被佥都御史教训到险些审视自己为国为民的公心的大人们顿时又从肃杀寒风中感受到了汉中学院的温暖, 脸庞顿时明亮舒展了几分。 汉中学府这学制好,学生——就如他们——在校艰难苦读, 体验尽工农之难, 一朝毕得学业, 是该办个宴会奖励! 工部那三位员外郎听到“毕业宴”这三个字的反应最为激烈, 将那“毕业”二字品了又品,无比欣慰地说:“宋大人说得有理, 学生们年年苦读, 哪一日学有所成, 是该办个毕业宴给他们庆祝, 慰劳他们的辛苦。” 原先他们还只学数理化和设备制造, 自打京中又有圣旨过来,要他们学着如何布局规划一个经济园,他们的学业便又跨到了产业布局、科学管理…… 幸得宋时这里有经济园的布局图, 还要分一批流民中的工匠跟他们回京建园子、盖厂房、火窑,造器械、管理工人,不然他们今年都没法儿跟着同僚们回朝。 他们这一年受的无数辛苦和压力,回到京中后眼见得要做的更艰难,这场宴会可是他们难得的放松时机了……三人喟叹一阵,主动请缨,要为这场大宴尽一分力。 宋校长拱手答礼,郑重地说:“诸位贤兄是朝廷使者,身份不凡,又是我这汉中学院第一届毕业生,这毕业宴务必要办得圆满。宋某与桓兄也是第一次办毕业宴,唯恐有不到之处,正要请诸位帮忙筹备。” 他们汉中学院是一座现代化的、健康阳光不受封建社会酒色财气低俗风气污染的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宴会上自然也要学生自己准备才艺,自己下场表演,师生同乐! 宋校长以身作责,首先为庆祝本校第一批学生的毕业,亲手制作毕业证——毕竟大家都是同朝为官的,就省了结业考试这一步,直接给发毕业证便是了。 如今他手里硫酸充足,印刷技术又可以再上一档,不搞油印,直接搞石版印刷。 当初他在翰林院教学生刻腊版时就曾在木板上涂腊,让学生雕透腊层而不伤木板,锻炼学生雕刻的分寸。石版印刷也是差不多的技术,只是把木板换作细腻的石灰板,其上薄薄涂一层腊,腊层上反铺底稿,雕出字画,再用硫酸蚀掉没有腊膜防护的部分即成石版。 被硫酸腐蚀过的凹陷石面粗糙不平,能吸住油墨。擦掉石板面上多余的油墨,再将纸贴上去,用刮版轻轻一刮,凹陷处含着的油墨便转印到了纸上,印出一张清晰整齐的毕业证。 这法子比油印略复杂一点,但石版不似腊纸那样容易刻坏,稍有破处就会渗墨,也更容易雕出复杂的图样。所以他雕腊版时都是极纤细的笔触,石版则可以仿毛笔字,边缘再加些紫薇、云纹图案,暗含祝这些人登云而上,步入台阁之意。 宋时回忆着自己当年毕业证的样式,买的粉红的薛涛笺印制,寻画匠描了花草围边,亲笔书写题名,褒其学业成绩。还要订做一个包绸垫棉的大红奖状壳,鎏金烫字,弄得比过年给上官拜贺的帖子还漂亮。 林方、常申两位庶吉士被他拉了壮丁,帮着总结众人在学成绩,往印好的奖状下方抄写宋校长和桓副校长事先撰好的短评,顺便也最早得见了他们的毕业证书。 十分惊喜,十分满意。 林方一面往毕业证上抄写学业总结,一面充满欣悦地跟另一位苦力常庶常说:“原只想临别时咱们自己题诗作赋纪念这段时光,今竟还能得宋三元亲作文章、亲手印制这样风雅的彩笺留念,实在是意外之喜。” 常申也不以为苦,欣然道:“这毕业证只有咱们见过,且先不告诉何兄他们是什么样子的,叫他们到毕业宴上见了,才得惊喜。” 当然,不说内容,还是可以夸一夸他们对这毕业证的观感,吊吊众人的胃口。 这“毕业证”做得精致,状元的文章亦字字珠玑,来日收在书房里玩赏,或拿与亲友共观,都是一桩乐事。回到京里做事时,若遇有人质疑的,还可将这份宋三元亲手印的文书拿去给他看,方可叫他知道,他们在汉中府可是苦心研习了数月的! 说来……宋大人特地制出此证,莫不就是为了让他们有个凭证能证实自家有真才实学? 若真如此,可要多谢他肯替他们这群人考量了。 两人不由得同时去看宋时,却欲言又止,转回头看见对方也和自己一样的神情,仿佛心意相同,不禁微微一笑,各自低下头接着抄写。 ============= 宋校长日常得在府里办工,只能带着两名庶吉士印印毕业证;桓副校长却是只要周王不动,都可以自由安排时间,便带着剩下的几位天使和汉中学院研修班的学子们布置校园,准备毕业宴会。 这些学生不管入学前是纤纤弱质,还是多愁多病,又或是自幼骄惰、四体不勤……入学之后每天都是一趟健身拳法,隔几天就要到农田、工厂下基层实习,一年多来都锻炼得体魄强健,眼里有活计了。 因已是深冬天气,这场毕业大宴就设在学校礼堂中。本地的学生们在教官指点下,在教室里张灯结彩,铺设桌椅、靠枕、屏风,将一个光秃秃的大堂安排得花团锦簇。 来进修的官员也没能跑得了,被副校长拉着给学生们写些激励人上进的留言。一人一幅条幅,写完了好裱装起来挂在各教室里。 连同学生家长们都被汉中学院要办毕业大宴的消息惊动,连夜赶制新衣袍,备下礼物、银两给朝廷要员们送行,又聚在一起开了个家长会,商议要不要送万民伞,再请几个老人给他们“脱靴遗爱”。 脱吧,这些大人不是亲民官,只是到府城来跟着宋大人念书的;不脱吧,怎么好让人家天使白在汉中府做了一年多的工,种了一年多的地? 众人各有各的道理,争执了一下午,最终决定还是寻他几十个耆老,临行时都给他们扒一只靴子留下。 …… 数日后,汉中学院的毕业宴就在礼堂中正式拉开帷幕。全校老师与将毕业的十一位学生共同参加,汉中府两位佐贰官与南郑县令作为本县领导列席,更有还没毕业的学生趴在大门外,透过上方玻璃窗歆羡地看着满堂官员,遥想自己毕业时的风光。 各位庶常、御史、员外郎都备了自己擅长的才艺,准备在宴会上娱宾娱己:有的弹奏琴曲、有的吟诵新制的诗词、有的现场援笔而作书画…… 来陪宴的老师们也纷纷下场献技。 这些兼职老师都还是在学的生员,以风流放达为荣,不似已入了朝的官员那么拘束。他们不光敢吹弹奏唱,还有几位附学生下场搬演了宋校长供稿、今科优秀毕业生们亲自编写、桓副校长为满足一家之主爱好特地从妹夫周王府请了乐工配乐的新杂剧: 多收了三五斗。 虽说这剧写得极早,收麦前后就在乡间搬演过许多遍,可如今他们即将毕业,得看一场自己亲自参与编写的杂剧,感触自又比平常不同。这本短剧演罢,不知又触动多少诗心情肠,离愁别绪,勾出多少锦绣诗篇。 新词妙句,堪配美酒。 正当众人以为宴会之乐已至极处时,宋时忽然站起身来,朗声对众人说道:“今日是众贤兄毕业之期,日后兄长们各位回京,自有远大前程,却是再无机会回这校园中做同学了。既是如此,今日且容我与桓兄多唤几声同学——” 他朝身后挥了挥手,便有几名侍者端上了叠得整整齐齐的毕业证书。 常、林两位庶吉士朝那红锦缎的封皮上看了一眼,脸上便浮现出神秘的笑容。他们身边坐着的几位御史、员外郎都有些醉意朦胧,没发觉他们笑得异样,都只尽力睁开醉眼看向那盘子。 宋时迈出坐席,向桓凌隔空遥伸出手,而后走到礼堂讲台上。桓凌随着他同时起身,上台后就在他身边站定,对下方学生说:“今日同学们正式从汉中学院毕业,我们做老师的别无所赠,便送一张‘毕业证’,以证各位在汉中学院与经济园、试验田间的辛苦努力。” 他取了一张证书,一半儿递到宋时手中,一半儿自己拿着,并不放手,与他一起低头看上面印的名字,含笑念道:“汉中学院第一届毕业生林方上请上台。” 两位庶吉士是帮着填了毕业证的,必须有特权先领证。 林方心跳微乱,满身酒意都醒了一半,按着小桌起身,从侧面矮梯上快步上台,到两位校长、副校长面前行了一躬到地—— 平日大家都是同僚,早不必日日行大礼。但此时此地,他却忽然留恋起了这个做学生的身份,留恋起了只消读书做题、随宋三元和桓大人做试验的日子,认认真真地施了一回大礼。 宋、桓二人各自答礼,他也只受了半礼,扶着那两人的手臂,颇有些动情地说:“我虽是受朝廷之命而来,但咱们有缘师生一场,两位先生既授我学问,便该受我师礼。” 他从两位校长、老师手里接过毕业证,打开来细细看了一遍,捧着证书便要下台。这回却轮到两位校长拦住他,含笑劝他:“林同学是汉中学院第一届毕业生,哪里有这么轻易就走的?下头的师弟们还等着你给他们讲些治学经验呢。” 他略略疑惑,台下却忽然爆起一片极热烈的掌声。林方回头看去,却见大礼堂内不知何时涌进了许多学生,都是他们熟悉的,曾与他们一道在厂房、田地做活的学生,如今正为他鼓掌,满面羡慕钦佩地看着他。 这恐怕是他平生能教导最多学生的一回了…… 林庶常心中泛起一股热流,双手合起证书,清清嗓子,朗声说道:“既是宋先生与桓先生要求,那我就给大家稍微讲讲治《易》的要诀……” 第208章 庶吉士林方、常申,监察御史袁图、余涉、户部员外郎白昌…… 一位位优秀毕业生上台领了属于自己的毕业证, 又在台上对着既可称为师弟又可称后生子弟的学生们讲起了多年治学的经验。初时是讲五经、四书, 后来又讲如何平日静心读书、科考文章技巧、君子立身之道, 乃至在汉中做试验的经验…… 来听讲学的学生也越来越多,不光研究生院的读书人, 就连技术学院、蒙学院等地有心读书上进的学生都从门外遛了进来。 老师们不加阻止,学生便越进越多,却也都不敢高声, 只悄悄站在后面听台上讲话。 这几位毕业生说是学生, 却也只是来进修农科的, 经义文章都是可比他们校长、副校长的大家级水平。这一天在台上作演讲,又有种趁着最后时光将自家所学都灌输给后辈学子的心态, 自是格外有激情。 台上尽心传授, 台下尽力学习, 宋校长在旁看着这场景, 恍如中学课本上一篇都德的短篇,《最后一课》。 这最后一课拖得极长, 每个人都恨不能把毕生所学倾囊而授。一场毕业典礼从午饭讲到晚饭, 又从晚宴讲到夜宵, 校领导、府县领导和优秀毕业生连开三宴, 普通学生吃完营养餐也要回来继续听…… 直到三更已过, 夜色深沉,最后一位毕业生熊御史才讲完话。 他下去之后,宋时以本校校长兼本地知府的身份站在台上, 对台下已看得出倦容,却仍强撑精神听讲的师生们说:“我再讲最后一句——” 纯朴的古代学生还不知这句话真正的杀伤力,挺直腰身,努力集中精力看向台上。 多好的学生……当年他听见领导说“我再讲最后一句”时,都得避着领导的视线翻个白眼儿的。宋校长默默感叹了一声,却也没把领导讲话的习惯带到这个时代,真的只讲了一句: “今日毕业宴会到此为止,诸生都累了,且回去休息吧。咱们这些做老师的、做官长的也暂在学舍里歇一宿,明日再回城。” 堂下众人齐齐应声,他甩甩袖子,朝桓凌比了个请。 桓凌便以本府职位最高的佥都身份向台下说道:“宋大说得是,天色不早,众人就此散了吧。” 他们两人并肩下台,台下久坐的赵同知等人也终于晃着麻木的腰腿站了起来,依官场次序跟着他们出了会场。 这一场毕业典礼之后,十一位来进修的天使终是要回去了。 汉中府早安排人将他们来时乘的车都改装成了带弹簧的减震车,又备了他们回京后各自需要的设备。为着他们回京后立刻就以开工建设,宋时特地将早先建工业园的一个建筑队,各厂老成熟练的技工,还有几名在汉中学院修过职业技术,能做监察质检工作的技术骨干打包送给了他们。 宋大人又令府里的阴阳生挑了个宜出行的好日子,五日之后,便带领府城上下官员送这几位天使出城。桓凌自然要作陪,周王亦遣了司马长史同往送行,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汉中府城。 直送到五里长亭,该是分别之处,马车才停下,众人各自从车中下来,自有汉中府随侍的差役将酒水送上。 当日毕业宴上师生情重,如今执手分道,又见同僚情深。 众官员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杯口倒控,竟不留一滴酒。宋时也将酒一饮而尽,反过杯底,诚心祝福道:“愿诸位此行一帆风顺,早日平安还京。” 还京后也能各展所长,上报圣恩,下惠黎民。 饮罢送行酒,正要各自离开,却见一群本地父老乘着大车过来求见。众耆老下车后,便由一名须发皆白、穿着酱色长袍、头戴纱帽的老者当先走上前,向十一人天使行礼,送上了汉中学院家长们准备许久的土仪。 倒是没献万民伞——毕竟不是亲民官,献了那伞只怕府尊和县里老父母不悦。 这几位来学习的天使都没想到,他们在这府里一天官没当过,一件事没为百姓办过,竟也能得到父老们如此厚待。 可他们都是没当过地方官的人,在京里为官的时间不长,大多又都在清水衙门,不惯收礼。眼前又站着个佥都御史,专管纠察百官风纪的,当着佥宪的面……这算受贿么? 正当迟疑间,宋校长却认出了这些都是他们学校学生家长——为了争娶给他那经济园和职业技术专修学院捐款的机会,这些乡老都请他吃过不少顿饭呢。 他认出这些人,便猜到了他们做家长的想给子弟们入京后的前程铺路的心思,不禁可怜起这些父母心,替他们劝道:“这是百姓们一片心意,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贤兄们在学校里曾教过本地学子,又在经济园、试验田中为惠及百姓而做了许久研究,才赢得百姓真心敬爱,送来这些东西。” 宋大人与佥宪大人情同夫妻,他说的自然也是桓大人的意思。 两位做监察御史的比同僚更擅揣磨上司的心意,看着那些耆老送的又果然没有多贵重的东西,便命人收下,代同僚们答谢。 众老颤微微地答礼,待他们上了车,又如饿虎扑食般稳准狠地扑上去,一人强脱了他们一双靴子。 这是……脱靴遗爱? 被脱了靴子的廷臣们个喜得晕晕乎乎,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这脱靴遗爱是亲民官的待遇,他们这等从朝廷派到外地的钦差从来没听过还有被父老抢着脱靴的,难不成他们在厂中学做肥料,下田试种嘉禾的行为就能叫百姓如此钦敬了? 他们也算是能收百姓之心的好官了? 从长亭到码头十五里旱路,从汉中码头沿江上行不知几百里水路上,他们都似乎承受不住舟车劳顿,晕乎乎地走了一路。许久后船行靠岸,众人安稳地住进客栈,便纷纷提笔作文,记下了辞别汉中时的离愁别续,汉中府这些朴实可爱的乡民。 不光他们有此感叹,围观了整场“脱靴遗爱”活动的桓佥宪与司马右长史都羡慕他们能得百姓这般爱戴。回城路上,司马长史还与桓佥宪感叹:“桓大人是从头扶持宋府尊建起经济园、设起试验田的,为百姓做了许多实事,想来百姓心中都会记得,多年后载誉还京时,也必有这些受恩的乡老相送。” 宋时是亲民官,离开时必定有这过场;桓凌虽也是钦差,却是陪着宋时从无到有地将经济园和试验田办起来的,汉中这些百姓看在眼里,哪得不给他送万民伞、脱靴的? 可惜他只是个右长史,怕是与此无缘了。 他回城后将今日之事细细告知周王和褚长史,退归房中,反复琢磨此事,却总有几分怅惘,忍不住写了篇短文以诉心曲。而另一边院里被他羡慕许久,以为将来必能得百姓敬爱的桓佥宪也一般提笔记下今日百姓争送贤官的场景: 朝廷天使来到汉中参与基层建设工作,进入本地经济园、农田中劳作,为百姓试制工农业产品。本地父老感怀他们为汉中做出的贡献,不仅结伴出城相送,更上演了一场脱靴遗爱的人间真情,与诸位大人依依惜别。 他的文章掺着几分学数理之人特有的冷静疏离,抽身事外,只是简单几笔地将今日所见的官民互动记述下来,却写尽了汉中百姓的淳朴热情,更以此衬出这些钦差在汉中为百姓做了多少叫人敬爱的实事。 他写这篇文章倒不是像司马长史那般期待被人敬仰,而是打算寄回京里,借着那些御史回京的动静,宣传一下他们汉中府在宋大人治下物阜民丰、百姓善良纯朴的形象。 他们读书人写了文章,自然是要互相传抄鉴赏,吹捧一番的。桓佥宪家里有个擅长文章诗词文章,会鉴赏会修改的同心之人,写好的文章自己精修了几遍,晚上宋大人回家时便拿出来请他斧正。 宋时只看了他手中的信纸一眼,便有些意外地笑着说:“桓祭酒怎么也有闲心写文章了?让我猜猜,可是写今日咱们送别钦差时,有父老到城外送别,为他们脱靴的故事?” “怎么也”写文章?除他之外,今日又还有多少人写文章……写了之后还偷偷塞给他们庶务缠身,忙得晚上都要加班到极晚才能回来睡觉的宋府尊的? 宋大人却没接收到他心中怨念,接过那篇文章,自顾自地说笑:“我那里马同知、苑通判他们且不用说,连你这里司马长史都写了文章给我看。这么多相似内容的文章凑在一起,都够办个作文大赛的了。过几天肯定满城书生都要传抄这些文章……“ 他忽然想到什么,思忖了一会儿才道:“索性咱们就把这些文章都印了,只当做个专题报道‘京城农科专家学习结束,圆满离开汉中’的报纸也还行啊。” 桓凌跟着他做论文时听过专题、报纸这些后世的新词,但之前忙着,倒没想起要印它。如今手头恰有稿子,宋时恰有心情,他便立刻表示赞同:“咱们学校里不就有会刻腊版的学生么?便将这些文章给他们,叫他们刻印一份报纸来试试。” 他对自己的文章还是有几分自信的。不论与何人的文章同登在一张纸上,他作的这篇也绝不逊于别人。 第209章 来汉中学习指导的工作小组离开后,宋知府少了中枢鞭策, 不免有些懒散。佥宪大人都已许可了他办报纸的要求, 他却不舍得花一点点私人时间加班选稿, 而是把这工作拖到了转天上班后。 领导在家里也要听他这个下属领导的感觉真不错。 宋大人舒舒服服地窝在二堂办公桌后,叫人点了一杯胡桃金桔梅干泡茶, 酸酸甜甜地喝着提神,把作者们主动递给他的稿子重新审了一遍。 桓凌的不用说了,就上头版头条! 他作为主编, 还没点儿以权谋私, 捧自己喜欢的作者的权力了?更何况不论文章, 就论官阶权职,也没有人能越过桓凌——除非周王突发奇想, 也要在这报纸上发篇稿子。 后面再排的, 按顺序该是同去送行的司马长史, 府县里几位爱写文章的同僚, 另外也可以问问有没有研究生写了文章,都收上来凑满页数。 白天学生们就在府、县学里上学, 有几个不在官学校的举子、监生, 若也写了文章, 估计也都要放在同学间流传, 叫差役去学里转转, 敛来文章即可。 只是这种送别的文章都挺短的,桓凌那篇也不知有没有六百字,哪怕竖版占地方, 印出来也凑不满一个版面,还得配图。 是配朝中诸位大人被乡老抱住脱靴好,还是桓佥宪带领汉中地方官员遥送京城领导们的车好? 他只稍作犹豫,便选了后一个方案,叫门子传在班的画师过来,画一张半版大小的汉中府官员送行图。有不认得的人不要紧,只要往好看里画就是了——画人时记得给他和桓大人眼皮上画上一条双眼皮褶,有双眼皮更易显出人物的神情。 那画工体贴他的心意,应承道:“府尊大人放心,小的定将两位老大人画得比游天台的阮郎还俊秀。” 嗯,记着我们俩长得都不老就行。 宋大人点了头,放那匠人出去,又命人请了府学教官来,与他们说了要搜集昨日全府官员远送天使回京的文章,印成报纸一事。几位教官昨日也是跟着送过上官的,自然也要写文章,听了宋大人的打算,皆是交口赞成,立刻就要替他去收文章,寻人刻版—— 这些做教官的日常无事,难得有个大事可记,写得比宋知府与桓佥宪这样的大忙人更有激情。宋时只说了大略版式,本府教授便拍着胸脯应承道:“学生也略会作画,纵不能作人物,穿插画些山水、怪石、兰草、修竹也不为难。” 总之就是要有字有画,题目写得大大的,还要写上题名。一篇文章就排得规矩整齐的方块儿样式,文字间空白的地方就用画儿填补上不是? 差不多是这样…… 不过插画不要太多。一来是图不如文字好刻,画太多会给他们雕版的学生增加工作量;二来么,还得留点儿地方宣扬善政。譬如禁溺女婴,禁止打架斗殴、打骂妻儿,譬如严厉打击违法犯罪、禁止屯积居奇、严查隐田隐户,高利贷利率不得超过百分之二十…… 再兼插几条广告。 汉中学院春季招生将在春节前展开,校内蒙学、职业培训、在职研究生三个方向同时开放招生。蒙学班主招六至十三岁儿童,不收学费,只收书本杂费;职业培训班招收十二岁以上儿童,定向培养,签订就业合同,带薪学习;在职研究生班则要提前测试经义文章和算学水平,考试合格才允许入学。 之前因为他和桓凌要带人建设工业项目、搞试验田,再兼天使到校内实习,两人分身乏术,学校师资力量也不足,一直没正经对外招生。索性就借着第一届毕业生离校的时机,正式面向社会招收新生,把汉中学院面向全府推广出去。 现在打出广告,留给有意向的学子准备入学考试的时间。教学安排上,就以来年元宵长假后作为新学期开学的时间,一学年间再把收稻麦的农忙的时间定为暑假,依着如今农业社会的习俗安排课时。 他一面想着,笔下已自将广告词大概写了出来,看看没什么大错,便往教官们手里推了推:“学院之事本官如今已不大管了,具体安排还要由诸位教官商议。你们便先集稿审稿,抄写出一份来,待我看过,便教诸人石版刻印之法。” 报纸版面总得比平常试卷宽一倍,用油印机不方便印,还是上石版印的好。自然铜版印刷质量更好,但是铜贵,眼下这生产力水平下,也没法回收硫酸铜,索性还是用低一档的石版吧。 =============== 石版印出来的报纸质量也还算不错。 两天之后,汉中府第一份非官方报纸,《汉中经济报》便热气腾腾地出炉,摆到了宋知府的案头上。 头版下半版是大幅水墨风格汉中诸臣送天使还京图,上半版最右侧题着宋御史亲撰的报名,再旁边便是大标题印着的《戊申年孟冬与吾弟子期等送钦差还京——桓凌》。 纸质精良、印刷清丽整洁、文章更是深刻峻丽,适足吟咏,这个版面可以了! 宋大人又将后面的版面细看了几遍,校正了一两处错字,又在报纸角落添上序号,便弹了弹纸,说道:“如此就好。今日这份报纸只是咱们读书人之间传闻,不对外发行,倒也不必打太多……” 他咽下险些溜出口的“广告”二字,轻咳一声,威严地说:“错的地方铲平了,以石膏补上重雕重印。这《汉中经济报》如今虽只是汉中经济园与学院间传递的小报,却不只该局限于学院间,而要做个能通汉中一地所有消息的报纸。往后此事便由我与桓大人主持,赖诸位教官用心,就在咱们学校拨个学舍专印此报。” 这份初版的稿件是本府官员自发供起的,可遇不可求。往后还要寻会写文章的才子词人投稿,发些本地新闻大事,做成个可以向地方上下传达一切新鲜可靠消息的报纸。 几位帮着印报纸的教官拱手应道:“府尊大人如此信重,下官等敢不用心?必定尽心做好此事。” 宋时点了点头,倒转笔杆,将笔杆在纸页上轻敲了两下:“你们回去商量一下,在这报边署上编修文章之人的名字,以后各自负责某版选稿、校改,定稿后便在各页空白处添上个别号吧。” 他原先安排工作时,几名教官还有些被上司压榨的无奈,但听说自己亦能署名,心态顿时大变,都仿佛见着了自己在汉中府文坛扬名—— 不,不光汉中府!宋大人弄的什么东西不传遍天下?这报纸早晚要流传到别处府州,他们这些屡试不第、官运又不佳,只能做个穷酸教官的老儒生终究也要有个名播士林的一天了! 名利二字最动人心。 他们尚不知能不能加工资,但眼前能看见自己以选文出名的前程,精神风茂便比之前大不相同,个个挺胸拔背,精神奕奕地应了一声“喏”。 不到晚间,汉中经济报便重新定稿,印出百十份来,送到了汉中府所有官员、汉中学院学生手中,而后又通过他们的手各送了几份到他们家长手上。 他们的子弟们出息了,文章能和本府官员的文章一道登上“报纸”了!他们家的耆老也出息了,远送朝廷大员还京这件事竟叫佥都物史和周王殿下的副使都记在心间,还为他们写了文章! 一时间汉中府内不知多少人家摆酒庆贺,欢声自夜达旦,几无休止。唯宋知府家家法森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就连桓佥宪的文章登上了报纸头版头条这么好的消息也不曾动摇他们的作息,平平静静地用一床锦被便遮过了所有庆贺的动静。 第210章 《汉中经济报》第一期上市,便在本地文人墨客中激起了一片赞赏:报纸版式好, 文章好, 图画好, 立意高……最要紧的是,从几位天使离开汉中, 到这报纸上印出送到众读者手上,通不过两三天工夫,那文章都还热腾腾地没传遍亲友呢。 怎么印得这么快, 不愧是名闻天下, 京里翰林们都要学的宋版印法! 须知这报纸足有寻常书版两倍大小, 其上光文章加起来便足有数千字,又有图画, 叠起来厚厚地一沓, 堪比得上本薄书了。换作寻常雕版匠人, 雕一天也就能刻出二百字, 这份报纸起码要五六个匠人刻上三四天,再两三个印刷匠印上两三天才得, 哪里有这般便宜省事的! 而且这字迹也和他们外头寻匠人印的字迹不一样, 要颜体有颜体、要欧体有欧体、要飞白有飞白、要宋体有宋体…… 只恨他们没缘法, 要是那天也写了文章, 也托人交给教官们审稿, 岂不也能将文章印在这《汉中经济报》上,叫满城书生追捧了? 那些读书人后悔之余,便不惜寻府学里的教官、学生, 送礼请托,想问问宋大人什么时候还能再印报纸。 几位教官拿人的手短,期期艾艾地求见宋大人,问他下次印报时能不能添几篇本地才子的文章。 宋知府只看一听便明白了他们的来意,轻笑一声:“自然可以,但稿子必须审过,质量差的、坏我这报纸名声的不要。你们须得知道,这报纸不光本府要看,周王殿下和桓佥宪也都要看。” 这是自然! 他们选稿时也要顾惜自己的名声,不能叫那些劣质文章随意上登上报纸——送再多礼也不成!他们这报纸是官家办的,自然要秉清高之风,不能叫金钱玷污! 宋时含笑摇了摇头:“也不是全然不能,还是在能后进之人留个机会。可以单开辟一个专刊读者投稿的专栏,规定字数,每期从投稿中选一两篇好的刊登出来,也可激励县里学子们作文章。” 也不必一定挑着绝精致的文章登,若有朴实百姓、有心上进的小学生,写些日常干活的小技巧、本府特产、风景名胜、学习心得之类,都可以登上。 宋大人也have a dream。 当然比不了马丁·路德·金那样高尚的梦想。 他就想让这份报纸办成个能让读者能学到知识和生活常识,勾起读者向学之心的综合性大报。 他这经济园、供料的矿山和府城里建的纺织厂都能供许多就业岗位,从今年缴税速度算来,百姓的确富庶许多,眼见得也愿意送孩子开蒙读书了。这些识了字的人若都有机会读报纸,从中学到些知识,勾起对“实学”“天理”的兴趣,往后就有机会来他的汉中学院读书,学成懂科学、懂技术的人才。 哪怕人才不在他这里干活,走到哪儿不能把他的思想传出去? 当年他在福建武平办一场讲学大会,苏浙二省的才子千里迢迢往去参加;如今他在汉中办这汉中学府,除圣上特遣人来学习,还有些得了消息的读书人自发从外省到汉中来求学。将来他们学校培养出的人才到外省游学也好、做官也好,到地方也办个讲坛,吸引附近府州学子去听讲,不就把科学思想传播到各地去了吗? 也不用怕出去的学生没名气,办的讲学没人捧场。只要报纸上多刊登他的学业经历,让他大名发表几篇文章,病毒式营销一阵子,还营销不出个才子来? 到时候他也可算得桃李满天下,开一代学派的宗师了。 他这学派叫什么派好呢?是叫汉中派,还是子期派,还是再取个有深意的什么先生之类别号,将来以他的名号为学派之名 汉中学院才出了一届毕业生,还是朝廷公派来进修的,没经过毕业考试就强行发给毕业证的,他这校长就认认真真地畅想起了开宗立派的问题。自己琢磨不出来,晚上回到家又当真事一样去问桓凌。 “桓老师,你说咱们学派取什么名儿好?” “学派?” 桓老师一时没反应过来,宋时抬起食指勾住他的下巴,神秘地笑了笑,倾身凑到他耳边说:“就是咱们俩现在教的这些学问。汉中学院里教养这么多学生,将来肯定有人源源不断来投奔,说不定还能培养出名士大家,继承咱们的衣钵,这不就成学派了?” 譬如北宋的濂、洛、关、闽之学:濂溪派便是以周敦儒号濂溪先生为名;伊洛派则是取了二程所居的洛阳、伊川;而张载、朱熹传下的学派既以他们的别号为名,号横渠、晦庵学派,又以讲学之地作为学派之名,分为关中、闽学二学派。 他们如今推行的现代科学可比理学更先进正确,值得一个好名字。 是叫汉中学派呢,还是取个别号,还是学程朱理学,叫个桓宋科学呢? 嘶—— 桓凌不知是被他的大话吓着,还是被他温热的气息吹在耳衅的感觉勾得倒吸了口冷气,悄悄将耳朵向他贴了贴,低声问道:“怎么不叫宋桓学派呢?这些学问都是宋先生授我的,算着前世年纪宋先生还是我叔叔辈,这时候该占先才是。” 他似也怕叫人听见嘲笑他们太敢想,将声音放得又轻又柔,一声声“先生”“叔叔”地叫着,叫得宋叔叔骨头都轻了三分。 他不尊重地搂住大侄儿的肩膀,将他朝自己这边揽了揽,低下头,鼻尖儿抵着他的耳尖儿,同样轻语道:“宋桓听着像‘送还’,到我们那个年代容易让人拿来开玩笑,不如桓宋好听。” 再者说,虽然论心理年龄是他比较大,可论起生理年龄总还是小师兄大那么两三岁吧,按前朝惯例,还是桓宋更合适。 “那就是桓宋好,只是你那‘科学’用的“科”字不是治学中常用的,又不似物理、化学可以以古文强解,以后不知会被世人唤作桓宋理学还是化学。” 桓凌终于忍不住侧过身,将脸颊贴在他的唇上,抓着他勾在自己肩头的手,略带薄茧的手指在他柔软的掌心划动,和他一起遥想将来他们从未来传递至这时代的科学被天下学子接受,如北宋四子之学一般盛行天下的情形:“京中如今也要建经济园,那几位钦差回朝后约么也要再将汉中学到的科学知识传授给别人,那咱们桓宋学派又有了个京城的分支流派……” 汉中府的扫盲班还没建起业,汉中学院也还不是白鹿洞、岳麓书院那样有名的书院,桓宋两位大师就已经规划好了后二十年的学术发展方向,并积极地在报纸上登起了科普小文章。 桓佥宪亲自找汉中经济报主编谈话,主动承包了一个科普专栏,从代数讲到力学讲到光合作用。他这些年专帮宋时写论文,写起科普文章异常熟练,清新简要、深入浅出,便是从未在汉中学府进修过的人也能大体看懂,甚至勾起多学一点的兴趣。 小年前夕,汉中学院招生考时,汉中经济报已成了本府书生争购、争抄的佳品,甚至流传至外地,吸引了本府各州县,乃至本省、邻省各府州的学生来报名。 甚至有今年已经报了春闱的学生,宁肯冒着霜雪赶路,也要先参加汉中府的入学考试,以备着春闱不第,还可以回来跟着宋、桓两位校长读书。 他们这学派看来是不愁没人肯加入、肯用心研习了。 宋校长得意非常,给家里人传信时顺便还给新毕业的校友们捎了从他们离开后到招生这几期的报纸,让他们看看汉中府学生给他们写的文章,也看看汉中经济和学校发展的新状况。 这信寄到的时候,两位御史尚在经济园压场子,令汉中府来的建筑匠人可以指挥得动京城工匠建厂房;户部员外郎们则忙着配制高锰酸钾,以备水稻育秧前拌种,以减少虫害;工部员外郎则盯着人打造钢车床,煅铁煤,煎碱面、收集煤膏、用黄铁矿制硫酸;翰林则将所学汇总成书,备着上头查验…… 百忙之中,收到宋时寄来的报纸,还有让他们有什么问题就往汉中寄信的叮嘱,忆起在汉中念书的旧事,都不禁有些唏嘘。 不光是唏嘘宋校长、宋状元对他们这些校友同僚的关照,更是唏嘘汉中与京城天差地别的做事风气—— 他们在汉中学院时,只记得整天读书、做事,一忽儿去工坊、一忽儿下田,晚上回房还有背不完的公式定理,做不完的计算题目。那时以为这就是最累的,毕业时还有些说不出的激动。回到京城却才知道,单纯的读书做题不算累,动手劳作更不繁难,真正难为人的却是朝中这些明争暗斗…… 这经济园还没建起来,用的器械还没造、工人也没培训好,就已经有不知多少人盯上了它可能产出的好处,明里暗里给他们递过多少次话了。 汉中府那些只需潜心做事而不需勾心斗角的平静生活,如今再不可得了。 第211章 丙午年会试定在二月初八试第一场。 三千余名各地考生从去年下半年便陆陆续续到了京里,到会试前夕, 京城内外的会馆、客栈、僧院道观、百姓民居几乎都住得满满腾腾的, 不好寻房子了。 可到临考前几天, 却还有一群满面风霜之色的学子从西边儿赶来,捧着银子到处找投宿的地方。 可这临近大考的日子, 哪里还寻得着客房? 他们在西城外问了一圈,那些伙计都不往里招揽,指点他们道:“如今怕是连城外山寺、道观也腾不出房子了, 老爷们也不必到处寻客舍, 不如寻几位陕西出身的官人, 问他们借间小房存身吧。” 这些做客栈营生的人门路广,自然清楚哪位官人是陕西出身, 收了他们几块银子, 便写了帖子, 让他们去内城某街某巷寻人。 这群举子过得关卡、进了城门, 便商议着先往最近的一位陕西籍工部大使家借住,住不下的再往别处寻人。只是天公不作美, 还没走出几条街, 天上竟落了冷雨, 伴着寒风吹打着马车窗玻璃。 春雨贵如油, 可是春雨中行车、寻住处却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这京里的路是黄土垫道, 又不像汉中府的是柏油石子路,水泡得久了就有些软,车轮陷进泥里, 走得极慢。此时天色已不算早,又兼半天阴云遮罩,只怕不到申时天就能黑透了,而他们如今还没寻到下处,哪里有不着急的? 岂止车里的学子,赶车的车夫也急,顶着斗笠都遮不尽的雨丝说:“这京城的天气也忒阴冷了,咱们汉中府这时候都能种上宋大人的试验稻了,这里还冻得出不了手呢!” 前后的车夫也附和道:“都说京里繁华,路却不如咱们汉中好走。若在汉中,莫说这么小的雨,去年夏秋几雨大雨,也不曾听说把路面冲软的!” “若在汉中,进了城路边就有路牌高挂,写着咱们前方是哪条路,过多少里拐弯……不认路的人都能走到地方,比这京里寻人还方便呢。” 他们议论着汉中的方便之处,把这繁华富庶的京城挑出了无数毛病,引得车队前后的行人、车马纷纷看他们。只是隔着一层软烟冷雨,目光的杀伤力被削弱了,这些车夫径自议论着,直到耳边响起敲玻璃的脆响和低沉威严的问话声,才回过神来—— “你们是汉中府来的?车里的可是应试的举子?可认得宋知府?” 车中举子们隔着玻璃便听到外头连珠似的问话声,因听到“宋知府”三字,忙拉开被雨打得一片模糊的车窗,透过雨丝看向那人。 那人穿着七品青色补服,容貌清俊,颔下留着三缕清须,微眯着眼看向车里众人,似乎在评估他们的身份。车里一名老成的举子连忙代众人应道:“我等正是陕西来的考生,曾有幸见过宋知府数面,未知阁下……” 他身后一名汉中举子蓦然叫道:“这位官人生得好像宋大人!” 车里众人下意识努力回忆宋时的模样,那官人的脸色也变了变,挑眉道:“你们果然是汉中来的。” 不,也不全是汉中来的。有许多其实连陕西人都不是,只是在汉中学院考过一回试,吃过宋知府给办的送行宴,还打了几两银子的秋风而已。 追车的官员闻声笑道:“看来时、我三弟在汉中府任上做得略有些可夸处,至少教化一项算得上成功了。” 他原来就是宋知府的亲兄长,如今在内阁做中书舍人的,散值回来的路上被细雨阻道,阴差阳错遇上了这些学子。他也和宋知府一般的急公好义,关照读书人,听说他们是为了报考汉中学院耽搁的进京时间,以致如今寻不着下处,便主动邀他们到家中小住。 他们家里虽不是多么富裕,但买的是西涯边空阔的地方,尚有些空屋舍可以住人。 这群学生正愁着不知到谁家借宿,怕这几天休息不好,耽搁了考试。如今天降一个宋知府的哥哥要带他们回家留宿,哪里还有不答应的? 忙不迭地道了谢,便随宋昀回了宋家。 宋老爷是乘马车回来的,还在后头慢慢磨蹭着,家里是老宜人和他们兄弟做主,直接把这些举子安排在了西边客院里。 那间院子本是要留给桓凌的,正房厢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还布置了个小书房。可惜自打桓凌踏进他们家大门,就始终睡在宋时身边,这客房装好了也是白放着,只偶尔招待些老家来的亲戚。 说起来也是住过四品佥宪的院子,住的人面上都有光彩。 譬如这些借住的举子,住进传说中桓大人的院子,就似身上披了层二甲前十的光环。再去参观过宋知府住过的跨院,见过三元的父兄,那就更了不得了,仿佛文曲星已经顶到头上,只待下场就能拿个二甲回来。 宋家上下得了这群举子也颇高兴,抓着他们问汉中的情形,宋时在府里行的惠政,做出的成绩。 这些学生中毕竟有许多汉中府人,还有些认得汉中学院的研究学,借阅过他们的讲义和教科书,答起来上究天人之际,令人除了赞叹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让他们别再说那听不懂的了…… 宋老大人偷偷地看两个儿子,两个儿子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却还是宋二哥机灵,遣人去叫了儿子和侄儿们。 来,都是你们三叔和桓三叔教出来的,跟汉中的师兄们探讨探讨! 正处于,并打算长期保持代数学习初级阶段的宋家小一辈三兄弟被汉中学子们论及的物理、化学、地理、农学知识狠狠震憾了一把。 原来他们三叔和桓三叔教他们时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原来三叔他们懂得那么多,可算得上知天文下查地理,他们竟只学到了一点点皮毛,还觉得已经累得学不动了? 这些书生跟着两位叔父读书不过一两年,所学所知竟就要超过他们三兄弟了? 他们兄弟实在太懈怠了! 待众举子吃罢晚饭,探讨够了天人学问,心满意足地回别院休息,宋霖也从这种挫败中回过神来,对着父祖父拱手道:“这些东西孩儿们竟不曾学过,有负父亲与叔父看重,是我们不争气。还望父亲给三叔写封信,请他下回多寄些题目来,我们早日学通,也好像那几位师兄一般研习天理化学。” 他父亲和叔父都十分赞许,安慰他说:“霖儿有这心就好。你三叔们之前不肯传授,定是看你们年幼,要你们先打好算术基础,才能再学更高深的学问。” 不过他们该写信还是会写的。做父亲的只怕孩子不爱学,哪有见孩子想学习而不给他们谋机会的? 得了父辈的支持,小宋大哥踌躇满志,向父亲和二叔深深一躬,却没注意到一旁站着的两个弟弟已经有点儿吓傻了,只情愣愣地看着大人们。 可就连一向宠爱纵容他们的爷爷也没出来说一声“不用学那些”,而是欢欢喜喜地吩咐下去,明日就杀鸡、割肉、买鸭鹅,去荣庆斋买南糖、点心,奖励孙儿们这一片向学之心。 买的鱼肉、点心不光给他们吃了,更给来借住的汉中学子们添了菜。宋大爷也是今年要下场的人,与这些考生更亲近,拿着京城和汉中两套题互对互练,努力抓住考前最后几天复习时间。 二月八日一早进龙门,天下考生的命运便在贡院内这狭小到转不动身的考场中决定了。 这三场考试由李阁老主持,副考官是翰林侍读学士,房考官、监场官等都是翰林院、都察院、礼部精挑细选出来的人物。二皇子齐王虽在礼部办差,实则也没能碰到抡才大典的边缘,廷推出的考官中倒有几位是他三弟外家的门人弟子。 而他手里的勘矿、选矿、转运工作却做得平平。勘矿、选矿两项好在有熊御史和他从汉中带来的工人主理,倒没什么难处。但因建厂的地方要临着活水,选址离矿区极远,他这边运转成本高、运得少,他那弟弟便常暗示别人,京里经济园建得不如汉中,竟是他这运转矿料的不利。 他后不得不自掏腰包加了运输车量、人力,供上了他们建窑、建厂房的需要,可他三弟麾下文人又传出了他运矿料花用的银子太多,有悖经济园本意云云……说得好像他和商氏没往里贴过本钱似的! 他那弟弟甚至还想按着亲王仪制建厂房,亏得监工的两位御史力争,不然真不知要建多久才能把那园子一个大门建起来。 他虽也回击说魏王建经济园的速度慢、浪费工料,可就算争出谁贴钱更多,谁出的错更多也没什么好处。只能衬得他们长兄治理藩地治得更好——虽现在还不能称藩地,但在他心里,只盼着这个大哥不要再回京了。 那汉中经济园是怎么能建得又快又好,不用宋大人自己贴补的?难道除了把宋时再召回京里,就没别的办法做成此事了么…… 齐王连日召门人下属商议如何降低成本,将手中事物做得更圆满,在父皇面前挣挣脸面。而今主持经济园事务,以为自己能凭此事建功立业、搏得圣宠的魏王更是如此。他甚至怀疑起了宋时的经济园是否真的那么轻易建成,是否真有汉中报上来的那样厚的收益。 会不会是宋时为了推行他“厚工农可利商”的理学,自己暗地投钱投人,将这经济园的名声堆起来的? 不光他这么想,三月十五日,从天下三千多考生中层层筛选出来的最后三百零五名中试举子翻开殿试题目,也看到了和他心中所思差相仿佛的题目: 朝中先有“厚商利农”、“以农为本、以商为末”两种说法,而后又有汉中府建经济园兴工商以惠农。试问当今朝中究竟如何做才能真正养民安民,富国兴农。 满殿考生都据案读题,一声不出,唯独殿角一处不显眼的书桌前,宋晓紧握着笔杆,胸膛剧烈起伏:汉中经济园、厚工商以利农……这不是我弟弟做的么? 第212章 “臣对:臣闻圣人知治国之要,故令归心于农……王法必本于农。” “臣闻农者, 天下之本也, 而王政所由起也, 古之为国者未尝敢忽……行抑末之术,以驱游民……” 内阁、两院、六部九卿诸位读卷官皆坐在文华殿侧殿, 翻阅着分到手头的考卷。 这场考试题目正是是朝廷议论已久的理财之政,满京乃致天下文人都听过“重农”与“重商”两派之争;后又有庶吉士印了力持“工商皆本”宋桓文集四处散发;是以不论考生们偏向哪一派,倒都已读了不少支持其理论的文章, 答出的对策亦是言之有物。 只是……如今天下之势、圣上之心, 已不在重本抑末之政上了。 考官们将那些只重农桑衣食之本, 为将百姓众导回田地而欲使朝廷立法抑商的文章都压在了下方,而将更适合如今朝廷所需的安民富民之法往前排了排—— 如今京里正兴建“经济园”, 汉中府“以工资农, 以商厚工”, 变末富为本富的事业做得也正成功, 宋时又挟三元的重名,是以如今文人的眼光渐开, 已不满足于“重农本”之说, 呈上的对策中也有许多受《国富论》影响的。 “夫工, 固圣王之所欲来, 商又使其愿出于途者, 盖皆本也。” “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 更多的答卷已把重点从单纯的以农桑为本中放开, 看到了兴工、通商以至富安天下的可能——“财者,民之心也,财散则民聚。民者,邦之本业,本固则邦宁”。为此正当省征发、轻关市、兴工业,开资财之源,藏富于民…… 一篇篇有文采、有见地、切实可行的文章被考官分到了书案另一侧,预备评入二甲。 李阁老一面挑文章一面笑着说:“只怪之前朝上论农商本末论得太多,又有宋、桓二人的《国富论》在市面上流行,就如同考试前透了题目似的。今科殿试佳作太多,老夫都要挑花眼了。” 工部尚书吴中含笑应道:“倒要恭喜大人能得到这许多才子做门生了。我看有些学生策对中极有见地,不只囿于朝上和桓宋之议,将来入得朝中,也必定是可托国事之才。” 他判的那摞卷子中便有答得出色的,卷上不只写到农本之重,通商之利,兴工之用,而是举汉中经济园办学院、教百姓读书之例,跳出工商农三者互利之囿而议士农工商四民一体,论厚工商之利不止可以惠农,更可以兴一地读书风气。 这份卷子的立意又比那些只写如何聚财富的又高了一筹,这殿试文章又不论文笔,惟务直叙,单看其策对中显露的胸襟,此卷便足可推到前十。 判卷才过半便连得佳卷,可见今科学生才学之嘉。诸位学士、都御史、尚书、寺卿都是精神大振,越发用心阅起卷来。 这样有新意的搁在二甲前列,想法稍差却有实践性的便往后搁一搁,那些固步自封的便落在三甲。 但其中却有一桩卷子令读卷官、翰林学士刘机拿有些不定主意,单取出来推荐给三位阁老看:“这考生虽无甚新奇议论,却是懂些农工之事,文中写到兴工事的要旨,想来是个通实务的人才。” 李阁老这回是要亲取门生的,便将卷子接过去看了看,果然见他落笔不同于旁人——别人都是从治世之臣的身份写来,讲兴工通商的好处,唯独他写的是兴工业时如何沉得下心,耐得起不见回报的辛苦劳作。 治工业如做学问,务心居敬持志,凡求名求财,稍事劳力便要立竿见影求回报的,终究不能成事。 李阁老细细看罢这篇文章,叹道:“虽非治世之臣,却是治事之臣,堪做实务。如今朝廷欲重建一个汉中经济园,却总不得如地方那般顺利,便是缺了这样肯做实事的人。” 虽然这文章立意不及许多眼光高远的才子,但如今部院中正缺踏实肯干,又懂得如何做事的干才,这份卷子也可往前提一提,免得错将他放了外任。 李阁老自己便是考官,安排起名次来十分方便,直接就把他点了三甲传胪:“这学生写得出建经济园初期毕路蓝缕之状,说不得就是个汉中府考来,在宋时身边受过教的人,我户部正缺这样的人才。” 只怕不是户部缺,而是主持经济园的三皇子魏王缺这样的人才。 众人心知肚明,自然不肯戳穿,只微微一笑,仍是各自埋头阅卷。殿试之后容他们看卷子的时间极短,收卷之后便要连夜判出,三月十七日午前就要定下二甲、三甲之分,排出前十呈到御前,定下名次之后就要拆卷唱名,依次填到榜上。 到得三月十七一早,三百零五份考卷便已整整齐齐堆在诸位考官案头。一摞二甲、一摞三甲,皆是泾渭分明,只挑出各考官于二甲选出的最优卷交内阁挑选,剩下的一份份次第排下去,便是最终排名。 当今天子亦不是那等不信任大臣,随心更改读卷官所选人物的皇帝,看看文章确实都是可用的实务策,便点了福建林震、江西范礼、吴中徐珵为头甲三名进士。 圣上点了头甲,后面便可拆卷录名了。 几位读卷官围坐堂上,看着弥封官拆封,听下头一一唱名,由主考李阁老与副考官刘学士亲自填到榜上。 唱名时原本只唱到籍贯,但唱名的执事官蓝御史也自是一目十行的才子,唱到一位陕西籍考生白桂时,他那目光中心盯着“贯陕西汉中府南郑县民籍”这一排字,眼角余光却已扫到左边一行“治书经,师:举子赵肃、教官方问、进士赵诚、进士……宋时”。 是宋三元的弟子? 他也是三年前才中试的,眼下与他同年的都才刚在朝中立稳足,坐馆读书的庶吉士更可说是初入官场。他发到地方做了两年官,不光民政一项朝野皆文,入了圣心,竟连教化一项都这般出色,就教出进士了? 蓝御史一时看得失神,被身边人提醒了一句才回过神来继续唱名。但看到有陕西人上榜时,免不得都要多看一眼老师那栏里写没写他的名字。 好在宋时不是孔子转世,唱完二甲也没再见到他的名字。但拆到三甲传胪的卷子时,一个硕大的宋字又撞入眼中,“贯北直隶保定府”旁隔栏的“弟”字下方,孤伶伶的印着一个“时”字。 北直隶保定府宋……时? 蓝御史深吸了口气,失口叹道:“这宋晓莫不是宋三元的兄长?” 他身边的同僚叫他这一声触动,也忍不住凑上前来,细看他名字下方写的三代父祖,“父”字之下写的却是“新民”二字,正是通政司宋经历的名讳。 三辅点中的三甲传胪,竟是上科状元宋时的亲兄长! 张阁老得意门生的兄长中试,心中也有几分喜欢,赞了李阁老一句:“武功兄果然眼力过人,只凭文章便挑出了的人才。” 李阁老也没想到自己眼力这么好,要来那份考卷看了一阵,才敢确信自己取中的正是宋时的亲兄长。 这下可不必怕他只会纸上谈兵,真放到下头便做不成事了。哪怕他真个没做过实务,不是还能去信问他兄弟? 他近日正为三皇子主持经济园的事费心,得了一个干才仍觉不足,等到三甲三百零五名进士都唱了名,便要看那几名陕西考生的卷子。 蓝御史自己也留心着陕西籍才子,仗着有过目不忘之才,便直接报道:“今科殿试中共十五名陕西籍考生,其中六名出自汉中府,三名考生在师长一栏里填了宋三元,想来便是他在汉中开学院授课,收的学生。” 说着又将那些考生的卷子翻出来,请李阁老等人评鉴。这三篇文章恰正是举汉中建学院“以教育民”“以德化民”之例,力证工商之兴不只可以养民重民,更可以开启民智,兴国固邦的。 之前卷头未启封时,这几名考生还被考官们评作眼界开阔,胜于宋时,如今知道了他们的身份,考官们也不得不叹一声:“这几名考生的见识,只怕有不少是同他学来的。这人若留在京里……” 他若留在京里,如今就没有十三穗嘉禾,没有汉中经济园,没有京中两位皇子焦头烂额的为难…… 他们这些半截入土的老人胸中也不会重燃起少年意气,起了要在有生之年亲手将这新泰朝建成远超开元盛世的治世的念头。 李阁老含笑摇头:“他在京里时虽然也做得个名家才子,但拘在翰林院里,成日只对着诗书,倒是浪费了他民政与德化的长才。” 张阁老想起宋时给自己治痔疮的良药,也不由得笑了笑:“当初他在家里折腾出精炼无名异,可见其心本好实学,只是做词臣时不能放开手做工业。如今海阔天空,倒是遂了他的心意。” 宋时虽可算得朝中做实务的第一人,但如今还不是召他回京的时候。一来他得罪的人太多,那些王公贵族记恨起来是不顾国计民生的;二来这京中势家权势交错盘踞,他在汉中办得工业,种得出嘉禾,回到京里未必还有作为;三来…… 桓凌还在汉中,他们小夫妻哪里分得开?凭他当初千里寻……的架势,只怕朝廷强召他也召不回来。不过他也不能在汉中做一辈子知府,早晚还要将他的官职提一提,叫他多管几处地方的农工之政。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文献:明代农本思想究要 赵潞 第213章 三月十八发榜、诸进士上殿谢恩、御前奏对,御街夸官…… 虽说夸官基本是状元一个人的风光, 但宋家又出了一位进士, 一门兄弟两进士, 父子四朝臣,已是难得的风光了。认得不认得的人都要提着份儿礼品上门, 恭喜他家出了新进士。宋传胪自己留在家里迎宾待客,结交上门的同年,只听得门外迎宾的唱名声不歇, 不经意间竟听到一个“桓”字。 都察院四品副佥都御史桓凌之兄桓升来送贺礼。 ……他们两家这算是走上亲戚了? 宋大爷琢磨了一会儿, 看着弟弟的面子, 出去见了亲家兄长。桓家大爷原本只想送个礼就走,还没做好上门认亲的准备, 没想到亲家出来相待, 只紧张地道了声“恭喜进士”, 叫人递上礼单礼物, 便道辞离开。 宋大爷看着他匆促离开的背影,感叹道:“桓氏此子倒是个老实人……” 罢了, 那害他弟弟的人都走了, 一切只看在弟妹的面子上吧。 他派人还了一盒吃食回去, 只当是认下了这门亲。 不光弟弟结来的亲家, 老家来的亲戚, 他自己的同年、同窗……家里还留了汉中来的学子借宿。这些学子虽然都还没进汉中学院读书,却认得那些学院出身的进士,又把那些人也拉过来, 与宋家人一并庆祝。 家里自打会试中试便早备好了鞭炮鼓乐,还请了戏班在后园水阁唱戏,广邀亲友乡邻来庆贺,热闹声自晨至昏,又彻夜达旦。转天又买了三牲、香烛、鲜花果品,一家子到祠堂上香,感谢祖宗保佑。 宋老爷在最前方叩拜祖宗,上了三支上好的檀香,一抬头看见家谱,便拿起翻开,摸着上头宋时的名字道:“自打时官儿中了进士,咱们家的官运好像就到了。” 宋大哥深沉地点了点头:“可不是,时官儿中试那年爹你进的京,二弟捐到中书也是张阁老吩咐的,还有我今科考试这般顺当,也亏了时官儿跟他弟妹……” 咳咳,口误,是跟他师兄,他师兄! “他师兄平日也爱给捎些考题来,这一科四书题就叫他押中了一道。” 他口误,他二弟却不用口误,直率地说:“我看倒不是时官儿,是弟妹中试之后咱家有的官运。正是他中试之后咱爹才捐的官,他去福建才有时官儿中状元的事……虽说他进咱们家门进得晚些,也算有些因缘在。” 族谱上明晃晃地登着桓凌的大名,比他们俩的媳妇也不差到哪去了,今日之喜该算他一分功劳,爹也写个信夸他两句吧。 宋大哥看了眼亲爹的脸色,扔下老二款款迈出祠堂,自己回去给汉中写信,信中特地添上桓凌一笔,谢他之前给自己押的考题。 二弟口中那些算命的用来骗钱的说法,还是不提了。 中试这样的大事,当然不能只传胪自己写信报喜,一家上下从老到小都写了信,老夫人顺便带着侧室、儿媳们收拾了京里时兴的新衣裳,另备下干果、糖食、熏肉、腌菜之类耐存的吃食,预备给宋时捎过去。 借住他家里的学子们不论中没中试的,这几天也都该预备回乡了,见他家要捎东西,便索性接过了这桩事:“我等回去便要住进汉中学院,跟宋祭酒读书,捎这东西正好顺路,也是尽我们弟子的本份,何烦老大人再派人?” 有事弟子服其劳,也不必比儿女远到哪里。 这要不是宋家子弟太多,他们连师公的劳都敢一并服了! 宋老爷见他们殷勤,对宋时这个先生也是真心敬爱,心里说不出的熨帖,若非见这些孩子年纪太大,险些儿要拿红包散给他们。 虽则最后没散出去,也觉得儿子这样办学教导子弟,到老来膝下能有人服侍,家里又有侄女儿招夫承嗣,他们老两口儿也不用太担心他跟桓凌老来膝下荒凉了。 他舒了口气,又寻大儿子来吩咐:“你回乡祭祖时,也替你三弟上一炷香,告诉咱们家先祖他也成亲了,媳妇……也是个给祖宗脸上增光的进士。” 是啊,别人家媳妇至多做个诰命夫人,他们家直接娶了四品大员,还有谁家迎得来这样有身份、有本事的媳妇。 宋大爷点了点头,又跟他爹请命:“咱们家搬到京里日久,往后我也做官了,难得有机会再回乡。这回便带着三个孩子回去,也叫他们拜拜祖先。” 他有一个月的探亲假,索性叫孩子们跟回去住些日子,时官儿他们若寄来新书本、课业,就叫人捎回乡里,他盯着孩子们做。 宋老爷心疼孙子,皱着眉拦他:“做什么题目,回乡就让孩子痛快玩儿两天,我跟你弟弟说,叫他少查几回作业!” 老爷子在这家里说话算话,回去就让夫人发话给儿媳妇,叫她们收拾行李时不许给孙子带功课。自己回头又给宋时写信,叫他只管往家捎书本,不要留那么多题目,累得他孙子出去玩都不安心。 这封信也和那摞厚厚的家书捆在一起,被借宿他家的学子们捎回了汉中。 他们动身还乡时才刚三月下旬,到汉中府却已是收麦时节,田间一片金色麦浪,茎杆粗壮笔挺,麦穗微微弯着。田间壮汉们挥着上方带有竹网的钐刀,一手持柄、一手拉着钐网上的绳索借力,手臂甩起来便将眼前一臂之内的麦子都割下来堆在垄边;身小力弱的则拿着镰刀一把把收割,闪亮的镰刀刃从麦杆下划过,如刀切豆腐般轻松地割下一丛麦秆。 已经割好送到晒场的麦子却不像平常那样靠连枷、碌碡脱粒,而是拉到一个长方的、底下带尖嘴的大箱子前脱粒。箱子旁连着几个铁齿轮,底下装着踏板,有人在旁不停踩踏,有人将麦子喂进箱上的口里。 碎茎叶从箱侧一个口里远远喷出去,麦粒却从下头尖嘴里流出,在箱下堆成一座小山。 众人隔着马车看见这脱粒的磙箱,惊讶得直把脸探出车窗,眯着眼用力看那器械:“咱们才去京里考个试,怎地回来连打麦子的家什都变了?” 拉他们的车夫却是惯见这些的,笑着说:“老爷们这一去少说有半年,自是不知道咱们府尊新制的器械。这些都是官府的器械,农忙时借给下头百姓脱麦粒,这一天就能打数百斤麦子,才收四分银子的‘磨损费’。凡种了麦子的人家,地多的自己借一天,地少的几家合着借,比雇短工可便宜多了——” 那短工雇一天也要三四分银子,还要包两干一稀,吃的里头还需有肉,不然谁肯给你下力气干活? 哪怕下了力气,也不及这铁家伙有力,打麦子又快又干净。早早脱了粒,摊到晒场上晒得干干的收起来,也免得日子拖长了,赶上老天下雨,麦子发芽霉烂了。 听说府里不仅有给麦子脱粒的器械,还定做了脱谷粒的器械,到收稻的时节也不用愁打谷慢了。 一行学子刚考完如何富农安邦,新买的会试闱墨也多是论及工业的,正是对这些器械最感兴趣的时候。越听着车夫说那些器械的神妙,心里都如生了小钩子般,恨不能一步就到汉中府,见到制出这些器用的宋知府。 那车夫将他们送到府衙后门,几个学生便迫不及待地跳下车,不待家人帮忙,便亲手将宋大人家中的礼物搬下来。又有人直接奔到门前,拍着府门叫道:“我等是汉中学院新入学的学生,刚从京里考试回来,捎了宋大人的家书和礼物来。” 门后有宋家家人闻声开了后门,见是一群衣冠楚楚的举子,便信了几分,又见他们手中捧着书信,连忙说:“诸位老爷且随我到花厅少坐,我这就去堂上通报。” 宋大人如今正是“农重,农重,缓理征徭词讼”的时候,农事又有汉中经济园产出的机械、农药、化肥帮着提升效率,工作反而比之前劝农时轻闲。家人上堂递话过来,告诉他来了家书,他便扔下手头的夏税转运工作会议安排,先到后院里见人。 那些学生等的时候不长便见着他,都觉得宋大人礼贤下士,平易近人,连忙起身行礼,双手递上了宋家的家书和礼单。 宋时一眼认出父亲的笔迹,激动得嘴角微微抿起,谢道:“这一趟辛苦诸位贤弟了。” 不辛苦,宋先生也不必叫我们贤弟,只叫我们学生就好! 众人便给他讲了进京后遇雨,得宋家二哥好心带回家借宿之事,好让宋时明白他们捎信的前因后果。 说罢此事,又苦苦表白他们随宋时读书的真心——他们去年入京赶考前特地赶到汉中学院报考,为的就是做宋三元的弟子。那些朝廷要员都是汉中学院的毕业生,他们才只是举子身份,怎么敢不以学生自居,公然跟祭酒称兄道弟。 宋时听得频频点头,从善如流地应道:“既是如此,那我便不客气了。诸生此番回到汉中府,是打算直接插班,还是先回乡安顿一下,等暑假过后再入学?” 自然是要留下。 众人路上就算过了,此时到汉中,上不了几天课就是收麦的暑假,再过一个月又是收稻的秋假,不久到年底又是寒假了。下半年这么多假期相连,才能读几天书?若不立刻入学,努力赶上前的头的进度,这一年岂不就荒废了? 他们去年腊月考过入学试才进京,会试前险些寻不到房子,只能在京里风餐露宿,不就是为了回来立刻能跟宋先生读书的? 他们现在就要学实学,做工业,连家都不要回了,立刻就要搬到汉中学院住校! 宋时听得十分动容。 这么刻苦的学生,还用看他们入学考试通过没通过吗?哪怕真有没通过入学考试的,也得安排他个借读、旁听,同样让他们学得知识,不能让这些学子失望而归。 宋校长自问,当学生时可从没这样积极向学过。如今当了老师,心态更不同,那颗好为人师的心叫这群学生狠狠触动,恨不能立刻开个大课,讲他九十分钟的。 不过这几个学生才从京里回来,一路上吃尽了风霜辛苦,总要先安排他们休息一天,学校再给备下干静宿舍,才好让他们精力充沛地读书。 他问了问可有汉中府城内的,安排人送回家休息,又吩咐小厮:“把客房收拾出来,叫学生们暂住一宿。再命人去学里通知,收拾出若干间宿舍,明日有新学生入住,跟着第三届新生念书。” 小厮应命而去,这群学生却是受宠若惊,连道不敢。 这是知府住的院子,他们这么多人带着家人小厮住下,晚间进进出出的,只怕打扰大人休息。 宋知府微微一笑,慈爱宽容地说:“你们从京城千里奔波,又为我捎了家书与家人备的东西来,我于情于理,又岂能匆匆叫你们回去?不必多虑,只管住下,我自有安静休息之处。” 他这知府院子打从搬进来也没怎么住过,除桓凌跟着周王出去那一趟,剩下的日子他基本都是住御史御门的。 虽说如今他都不必找理由,公然就跟桓御史出双入对了,不过今天有学生来住,他又可以当一天不循私情,为教育事业献身的好领导了。 他命人去厨下安排酒肉,给这些学生接风洗尘,自己拿着家书到堂上看了一遍,晚上便扬眉挺胸地去了周王府。 王府门子如今见着他就和见着府里属官一样自然,一句话也不多问,直接开门。 宋大人好容易又有了堂皇借口,却说不出去,憋着一口气到了御史院里,见着桓凌,非要冠冕一把,依着下属的身份求他:“今日有赴京应试的本府学子回乡,下官不忍他们奔波劳苦,便留其暂住在汉中府衙后院。只是如今院内未免嘈杂,下官尚有文书要看,禁不得吵闹,不得不来求佥宪大人容留了。” 桓大人连忙双手相扶,叹道:“宋府尊何须如此。咱们同在汉中府为官,一向又相处得默契,何事用得着一个‘求’字?” 莫说只是借宿一宿,便是连他屋里的人都借走,他也没有半个“不”字。 “我这院子也局促,收拾不出像样的客房来,贤弟若不嫌弃,不妨便在我这卧房里委屈一宿,咱们兄弟二人秉烛夜谈。”桓大人有意提携下属,抓着他的腕子将他领到自己的卧房,只见靠窗大炕上铺设着绣枕锦垫,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两套被褥,一看便是小夫妻住的地方。 桓凌迎面看见两人惯睡的床、惯睡的被褥,眼前就忍不住浮现出平日的情形,忽然有些压不住笑意,轻咳一声,将宋时按在炕边坐下:“宋贤弟少坐,愚兄去倒杯酒来,喝了好安神助眠。” 宋时拱了拱手,腼腆一笑:“下官不敢白白叨扰大人,便将些乡里的消息告诉大人罢。今日寄住府衙的学生们替下官捎了几封家书来,提到家兄中试,大人的堂兄到舍下祝贺之事,大人可要看看这封信?” 两人其实早从邸报上知道了宋大哥中试的消息,桓升与宋家有了走动之后也赶紧给堂弟捎信,好叫他在宋时面前能抬起头来。不过看信原不只是为看个中试消息,更为从纸墨间看到家里人如今过得如何,身体可还康健,透过文字略解思乡之苦罢了。 桓凌去要了陈酿白酒,让人送上几样精致小菜,与两个银烛台一并摆在炕桌上,一边饮酒一边听宋时念家书。 听着听着,他便不知怎么绕到了桌子另一侧,连自己的酒杯也捎了过去,斟上酒喂到宋知府唇边,不时又夹上一筷鱼鲊、鹅脯、酥炸的河虾递给他。 宋知府吃得唇色嫣红,脸色微醺,念完了一封信才忽然想起来自己是来投奔佥宪大人的可怜下属,该他服侍大人才对。他收拾好信函,又斟了两杯酒要敬大人,桓大人却握着他的手腕,拒绝了那杯酒:“这些都是本官方才服侍宋府尊的,只原样儿还回来可不够。” 他的目光如钩,在宋时脸上勾了一记,食指在双唇间按了按,笑吟吟地说:“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本官如今不胜酒力,不敢贪杯。宋大人可得拿些比美酒更动人的东西,才算得还情。” 第214章 转天宋大人回到府衙,便请那几位书生来见了一面, 安排人送他们去学院。说话间, 众生见他眼微微泛青, 神色也有些懒散,不似昨天那般敏锐, 不免忧心是因他们占了府衙后院,以致宋大人休息不好。 一位外县来的举子耿直地问了出来,起身向他致歉。 宋大人下意识抿紧双唇, 眼神微微游移, 抬手拦住了他, 说道:“哪有此事。昨日我收到家书,夜来思亲, 故难入睡罢了。” 他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 强行转移话题:“你们如在学校里想念亲人, 也可写信投往校园门口信箱里, 自有人替你们送往驿站,各自寄回家乡。” 这学院虽然不是官办学校体系下的, 但也算得半公半私, 各项公用设施都跟得上, 不仅通邮政还有校车, 不上课时可以乘校车进城来玩。 那几名学子这才安心, 连声称赞:“祭酒这般纯孝,不愧是天下学子楷模。” 惭愧,惭愧。昨天晚上他念家书倒没念到多晚, 这眼圈儿都是跟上司做公务做出来的。 宋校长不敢多回忆夜间劳的什么神,办的什么公,谦虚了一句,吩咐旁边立的家人:“你帮着安顿这几位学生的行李、住宿,都办好了再向我回报。” 那家人领命而去,果然从头到尾帮学生安排得利利索索,过了午才回来缴府尊大人的钧旨:“……郭教授查过今年入学档案,爹送去的几位老爷文试都过了,只有两位算数不好的,暂作旁听生,教授安排跟着烧造专业的学生一道上代数课。” 宋大人略一思量,点了点头:“教授安排的得当。” 烧造专业如今还是以经验为主,代数学得稍浅,的确适合没什么基础的人跟着补习。 职专的老师和研究生一样是他跟桓凌带出来的,如今已学了近两年代数、物理、化学,实际水平已足够正式带新入学的研究生班了。再过几年他们毕业了,若有愿意留校任教的,他和桓凌就可以把研究生教学也交托到学生们手上,专心研究晋江网的高精尖科学技术了。 他心情大好,吩咐家人收拾家里捎来的土仪,捡着好的送一份到周王府—— 昨天这么多学子借宿,不方便收拾东西,今天就把该送的礼物送到,顺便给周王说说京中的变化。 那些家人挑挑拣拣,拿了些糖渍樱桃、杜梨条、蜜饯杨梅、蜜饯枇杷,还有炒的干松子、南瓜子,关外来的干鲟鱼、腊野鸡、鹿肉干之类,用漆盒和竹编的小篓盛了,精精致致地送到周王府。 这些都是京里人的口味,周王府上不缺珠宝玩器之类,倒是喜欢这些家乡风味,服侍的太监黄公公便替周王收了,请宋时晚上过府用膳。 宋时平日往往要加班到戌时前后,晚饭就在府衙里吃,今日周王要请客,他自然不能推辞,早早开了例会,便穿着公服到周王府赴宴。 到王府不久,便被内侍唤到正厅,参拜了周王。周王不待他拜下去便亲手搀起他,看了身边正还礼的舅兄一眼,笑道:“都是亲……都相处这么久了,何必行大礼?今日请宋大人来说些家事,也不必穿官服,阿黄,带宋大人更衣。” 宋时在他们府上更衣也方便,反正有的是便服寄放在佥都御史院里,桓凌来时直接就叫小厮捎来了。 宋时到侧面小厅里换了衣裳回来,被内侍引到酒桌上,坐了下首客座。席上早已斟上了美酒,周王举杯笑道:“今日要先恭喜宋大人的长兄中试,宋家一门两进士,兄传胪、弟状元,实为朝廷佳话。” 宋时举杯谢道:“家中只是中得三甲头名,怎当得起殿下如此夸赞。” 客气两句,便对周王说了些信中提到的京中变化:如魏王在京北建工业园,齐王则在西南方管理矿区,为其备料,两兄弟一道在京重现汉中经济园等事。 最值得一说的,倒是他兄长中试后到殿前问对,听到天子亲自问了今科三甲的姓名,还夸了他们几句“少年高志”。虽然他不敢轻易窥视圣颜,却听得出天子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御体定然康健。 周王倒爱听这话,容光焕发地说:“如此甚好!说不得就是汉中府进了祥瑞,贤兄这经济园又将汉中带得富裕至斯,叫父皇看见了太平盛世触手可及,心底开阔,身子自然大安了。” 六月间又是大婚盛典,人逢喜事精神爽,父皇的身体自当更好了。 他已安排左长史褚秀上京贺大婚之喜,待到婚礼结束,便叫褚秀上疏,请接王妃与皇儿到汉中,往后也可一家团聚了。 周王喜事当前,没饮多少酒便已有几分醺醺然,向桓凌和宋时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待王妃与皇儿回来,咱们两家便可骨肉团圆,享天伦之乐了。” 宋时也听桓凌说过,周王私底下拿他当亲家看待,但实在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当面把他们俩并成一家了。他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大方出柜,还是再隐婚一阵子。正为难间,忽然瞟见桓凌正回眸看向他,微眉梢眼角俱含着压抑不住的浅笑,容光照人,看得他砰然心动。 这是他明媒正娶,拜过天地、告祭过祖先的人。他爹都认下了,还叫大哥回家祭祖时再向祖先夸一夸这好媳妇呢,何必怕叫人知道呢? “殿下说得是,”宋时心口一阵热血涌上,不大隐晦地承认了已婚事实:“今日承蒙殿下厚爱,邀我们二人赴此家宴。宋时便借花献佛,凭这杯酒祝殿下早日夫妻重逢,父子相会……” “也愿我家早享兄妹团圆之喜。” 他一口气饮尽杯中美酒,将杯底朝上,示意自己已喝干。周王看着他的杯底,又看了桓凌一眼,不敢相信方才那个“我家”不是他说的,而是宋时说的。 桓凌也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状似惭愧,实则难掩得意地说:“元娘虽然出嫁数年,但血脉之亲难断,自然也该叫宋大人一声兄长——我们两家非止作亲戚往来,更是得了祖宗见证,可入祠祭祖的情谊。” 只听说过登堂拜母,入祠祭祖的,那不成了入赘? 周王手中的酒杯险些握不稳,用力攥了攥才稳住手,拿出他宠辱不惊的皇子气度——这二人在朝堂上都敢说要做一家人,家里的亲人先祖又如管得住他们? 他们父祖都认可的,他这做妹婿的更不该大惊小怪。 就是入赘了,也不算什么大事。 ……怕这事还得叫人提前告诉王妃一声,让她和贤儿都有个多认一位亲戚的准备。 第215章 周王在汉中惦记着京里的王妃,京中王府的人也正惦念着回周王府之事。 钦天监卜得六月初三是大婚的吉日, 宫中早早备好大婚所用礼器、仪仗, 选定开国诸公爵之一的成国公作正使, 吕阁老作副史,代圣上祭天、祭祖, 到到新任承恩公,大理寺卿徐初府上行纳吉、纳采等礼。 天下臣子、藩王纷纷献上贺礼、贺表,周王提前派了左长史入京, 也正是为着此事。 贺表犹可, 周王府能送上什么贺礼, 才是满朝大臣最关心的——珠宝、珍玩、字画之类的倒不值一提,最好是再献一个……献一箱新鲜的祥瑞给大家开开眼。 可惜大婚的婚期在六月初, 无论稻麦此时都进不了京, 他们也看不见前两年汉中府成箱进祥瑞的盛况了。 褚长史随着贺表一道献上的, 是一套唐人抄的《金刚经》, 一盘赤玉雕的安石榴、一套八层透雕的象牙球……与两座高可三尺许、鎏金嵌宝的铜座钟。 “座钟”二字初传开时,连宫里都以为周王要送的是个佛寺里敲的钟。然而真正进上的却是个檀木作壳, 白色铜胎珐琅为面, 金针铜摆, 表面绘着子丑寅卯十二时辰, 每个数字间用铜丝隔出八刻的计时器具。 座钟正面盖着玻璃门, 表盘搪瓷面上留了个方方的小口,可将钥匙插上去给钟上弦。 ——这表盘完全按着古人计时习惯来,只有时针, 没有分针、秒针。因为“发明”座钟的宋大人一时编不出太合理的理由,能让他在汉中府遇到会做钟表的外国人,学会国际计时方式。 不能直接照搬国外,就只能先按中国的计时法来,再找借口调整改进了。 不过也只是他这个见识过现代钟表的人要求高,这钟即便进到宫里,和别人的贡品相比,也可跻身一流了。 宫中从来都是以日晷、漏刻计时,更准的便是钦天监的水运仪象台,却都没有这般精致华美,可以摆在屋里赏玩的。就连天子得了这座钟也爱不释手,召献钟的褚左使进宫演示用法,还让他带来的匠人打开钟后盖,亲眼看了看里面的机关: 精密咬合的黄铜齿轮不停转动,连动着来回不歇的铜摆。每到两个时辰相交,或某时正,钟箱内便会发出撞钟般低沉的响声,为人报时。 这钟表虽不如祥瑞喜人,的确也是实用又可意的东西。 新泰帝站在摆放钟表的小桌前,一面看着时针缓缓移动,一面温声问背后的褚长史:“这又是宋卿所造吧?这钟里面装着那些带着细齿的轮子,只怕十分难打磨,不知可要耗多少人力才能做得成?” 褚长史因要献座钟,离开之前曾到经济园里仔仔细细看过一回制钟流程,此时应对起来自是胸有成竹。他甚至问一答三,细细讲了如何用车床加工打磨铜齿轮,钟里和钢制发条又怎样带动齿轮转动,让表面时针不停转动的。 新泰帝听着倒觉着颇有趣味,追问道:“在京里也可造得出这样的床,做得成这样的钟么?” 褚长史恭恭敬敬地应道:“回陛下,汉中可做的,京里自然也可以。宋知府已命人画了钟表样式图,还派了会装钟表的匠人随臣入京,便是要将此术献与朝廷的。” 天子笑道:“他倒大方,惠儿也不拦他,不怕以后京里都会做这座钟,他们再拿不出这样压倒众人的东西了?” 褚长史觑着天子的心情不错,也附和着笑了笑,说道:“周王殿下赤子之心,宋知府唯知忠义,进上之礼只为表敬爱之心,何须与他人相比。” 周王殿下不仅不想争这个宠,更无意大位,只想将王妃与小殿下接回汉中,一家夫妻父子安安乐乐地过日子。 天子沉默了一阵,回头问褚长史:“这是惠儿的意思?他莫非真打算在汉中做起藩王来了?” 新后将立,朝中将有嫡子,周王这个庶长子又何必还京呢。 不光周王,连他们这些属官,甚至满朝大臣都这么以为。若非周王眼见的回不了朝,宋大人何不在京多等两年,而要抛下翰林编修这样清贵又大有前程的官职,千里迢迢奔赴汉中? 褚长史只低下头应道:“殿下不敢妄测圣意,臣更不敢妄言。” 虽然不敢妄言,但在大婚结束后,他立刻代周王上疏,请求圣上准许王妃与皇孙回汉中府与周王团聚。不久奏疏便被递回来,圣上朱笔亲批,许周王妃回汉中服侍,但皇孙年幼,经不起路途颠簸,不许离京。 周王妃既离京,皇孙无人照顾,暂接入钟粹宫中,交贤妃抚养。 一道圣旨发下,顿时惊动了整个朝廷。 如今中宫初立,尚无嫡子,陛下要把周王的嫡长子、当今皇长孙养在宫中,将有什么打算?难不成是有意越过皇子而培养起皇孙来了? 宫中旨意既下,已是派了宫人、乳母来接皇孙入宫。桓王妃带着侧室李氏跪接圣旨,连个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孩子便被带回了宫里,急得她立刻要上书请旨,留在京城。 李氏按着她的手问道:“娘娘是要抗旨么?皇孙养在皇上与贤妃娘娘身边,比在这没有主人的周王府中如何?” 元娘被她的喝问声惊得心口一跳,下意识答道:“自然是在宫中好,可贤儿从未离开过我……” 李氏缓缓摇头,抱着她劝道:“娘娘,圣命难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娘娘何不想想圣上为何要将咱们小殿下留在宫里呢?” 桓王妃神色空茫地倚在她怀里,许久才转过一个念头:“我不能抗旨,便上一道书乞求留在京里吧。我昔日答应过殿下要照顾好贤儿,总不能丢下他,一个人去汉中。” 她拍了拍李氏的手,反而劝她:“你在京陪我太久了,也该回汉中服侍殿下了。王氏至今也无所出,你若有个一男半女,咱们王府才可安心……” 李氏叹道:“我知道娘娘的顾虑,然而我与王氏皆是妾室,所出非正,便有子嗣,又如何及得上王妃所出?何况娘娘若还在京,小殿下又如何进宫?” 皇孙养在一个没有主人在的、孤伶伶的王府里,又或是养在边关,怎么及得上在宫中,能得亲祖母教养长大,甚至有机会被圣上亲自教导? 她愿意留在京中服侍小殿下,替周王府传递消息,请王妃不要再犹豫了。 李氏几乎要跪下请命,桓王妃用力挽着她的手臂将她扶了起来,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冷静和坚毅:“不必行大礼,我明白你……我是该奉诏离开京城。” 她重新磨墨提笔,毫笔落下,却改请愿而写了谢恩文书。 这道旨意岂止搅动了周王府一家,不过周王妃是为儿子被召进宫而伤心,别人却是为了没有儿子可进宫而焦心。 二皇子如今也成婚两载,王妃与妾室却还都没动静,听到这消息后不免含恨:“大哥这分明是以退为进,借口要将妻儿搬回汉中,实则提醒父皇,如今皇室中只他一个有了子嗣了!” 如今朝中只这一位皇孙,父皇如何舍得他离开?自然要接进宫,说不得还要养在膝下,含饴弄孙。若是他也有儿子,母妃也接孙儿到身边亲近…… 他三弟如今也成亲了,未必想不到此事,他还是得多回府几趟,不能总一心扑在矿上不回家了! 他去盯着采矿的时候少了,下头人监管难免渐渐松驰,那些矿上的风气又重新倒向从前他还没按着汉中府之法管人时的样子。再兼他如今心怀大计,顾全不得修路、转运二政,贴补运转的银子也少了,那些矿料送到经济园的速度便慢了。 这京里的经济园偏又是完全比着汉中经济园造的,每日吞吐原料数是有标准的。 原料进的不足,有时就只能空转、空烧,甚至被迫停工,而每次重新开工又要耗费许多工料。魏王不似齐王母家出身勋贵,有的是银子贴补手下产业,更受不住自己尽心竭力操持的差使被人拖累成这样,一怒之下竟上本告了齐王。 原本这供料的差使不该交给齐王,没有他插手之前经济园也建得好好的。是二哥他强向父皇请旨抢了差使,却又不用心做,岂不是故意欺君? 他的奏章不曾通过内阁,是他自己直接递到圣上面前的。 天子听着他细讲为何供料不足,经济园的损失多大,脸色微沉,垂眸问道:“此事主管建园的监察御史怎么不报上来?” 齐王少年老成地感叹道:“监察御史如何敢弹劾亲王?他们也只敢问问矿上那些小官儿罢了,然则朝廷的矿历来便是如此,那些小人不知寻得出多少借口拖延。可儿臣、可朝廷的经济园却拖延不起,一日不开工便是一日的损失。” 前些日子好容易经济园稍稍走上正途,父皇又钦点了要他们制造钟表,他还想要在京里重现汉中经济园的发展势头,却被二哥拖累至此。 如今别说比汉中,就是比他自己之前那段时候也差得多了。他是不敢强求二哥用心王事,只求父皇让他能插手矿料一事,就如宋时在汉中所行一般,不必被人处处掣肘。 第216章 九月初,褚长史便奉着王妃回到了汉中。 桓王妃自幼生长深闺, 锦衣玉食地长大, 及笄后更是嫁进皇宫。后来虽生变故, 周王出宫开府,却也直接住进了礼部为齐王婚礼精心修缮的王府, 未尝见过广厦深宅之外的世界。 入宫拜别皇后、贤妃,与孩儿道别时,她还对这趟远行抱着几分隐隐的惶恐, 不知汉中府会是怎样的地方。然而一路行来, 住过脏乱的驿馆、见过嘈杂的市井、荒凉的山里乡村……再进到汉中府属地, 见到江边整齐划一的房舍、流转不息的舟船,远远望去高大如塔的滑车和通天烟柱, 她忍不住长长吐了口气。 原来汉中竟是这么个安稳富庶的地方。 这是她家王爷治理之下的盛世之景。 桓元娘在舱中小窗边看了一阵, 到船江靠案时便戴上幕篱遮面, 从船舱中缓缓走出。 船头已放上了厚实宽阔的新踏板, 稳稳当当搭在码头上。码头上的工匠、商人都暂时清开,四周一片清静, 早有王府属官、内侍、侍女相迎, 将她引上车辇。 车子旁边一队亲卫打着周王的旗帜护持, 为首的却是个穿着正四品大红补服的俊秀青年, 容貌俊雅、神采飞扬, 容貌与她隐隐有几分相似—— 正是她的兄长桓凌。 自从她嫁进王府,与兄长便极少相见,最后一回见面还是周王进京献嘉禾时, 曾带兄长到府中小住,他们兄妹匆匆见了一面,到今天又是一年多未见。 早前住在家里,天天能见面,能听到兄长教训的时候,她只嫌兄长对她不够关心,只会说教;如今她孤身走了二千余里,在这汉中重见兄长,心中却只余一片依恋之心,再也想不到其他。 她唤了声“兄长”,桓凌迈上前一步,深深的着她,却是恭敬地称她“王妃”,请她上车回城。 仪卫打起全副王妃仪仗,引导车队缓缓向汉中府城去,桓凌虽然称呼有些生疏,却始终御马陪在王妃车旁,给她解惑答疑。 因九月初天气尚热,车子并未关严窗子,只用半透明的鲛纱作帘,隔着窗帘仍可看见外头的景致。 她在京中看过许多书信和记录汉中情势的翰林文章,心中早堆叠起了一座不逊于京师的繁华大府印象。然而在踏上汉中府地界后,旧日所能想象出的景象都被眼中所见颠覆,大大小小的街巷都整齐平坦如秦直道;道旁民居皆是粉墙青瓦、一样的高低规模,唯有各色店铺外悬着制式相近招牌。 越往城中心,越见人物繁华,只是房舍不像外头那么整齐划一。街道两旁摆摊的小贩也渐多,也有撂地卖艺的艺人,歌吹声随风透入车内,隔着窗纱虽看不大清楚面貌,却也看得出其姿态婉转可爱。 可令人惊讶的是,这街上似乎什么都与京里相似,唯独这一路上也没见有乞讨的人。街上似乎人人都收拾得利落整齐,也不知是为了迎接她提前净街,还是汉中已富庶到没有乞儿的地步了。 她想问桓凌,但在想到这个问题时,脑中便悄然浮起一个答案,沉甸甸地压在舌尖。虽未经验证,她心底却已经认定,只要她问桓凌,所得的必然会是这个答案。 她抿了抿唇,将这问题压回心底。然而也不只她注意到了这点,随行来的宫人、内侍也觉着这街上太过干净,百姓的衣着也过于整洁,就连京里也没有这样的街道。众人不免想起隋炀帝为在外国使节面前炫耀国家富庶,禁止乞儿上街乞讨的故事,忍不住悄悄地询问褚长史带来的从人。 他们周王殿下或是传说中两位皇子的才具都比不上的宋大人,总不会做出那等暴君才有的荒唐行径吧? 然而这问题只一出口,听的人便直接甩出了“宋时”二字。 那人不掩得意地答道:“还不是咱们汉中府宋大人管得好。老公在京里,也听说了咱们汉中的经济园吧?自打那经济园建起来,府里有了银子,宋大人便着实投了不少钱办养济院、惠民所,将那些有残有病的乞儿都送进去医治、安养。甄别出没病的、能干活的,也都送往经济园做工,教他们一计之长傍身。” 近几年九边受兵乱灾荒之地,乃至山东、河北、山西等地都有逃荒来汉中的,都叫宋大人安置了,何况府城里这几个乞儿? 从乞儿当中还清查出了本地或外地逃来的凶犯、盗贼,又有被人拐来的幼儿——由此又抓了几伙儿拐子,也救出许多被卖的妇人和孩子。若有记得家的,就叫人解送犯人回原籍时捎回去;不记得家在何处的,晚间便暂时在惠民所存身,白天则安排到各处工坊做事,或到汉中学院读书。 如此清整了几回,如今汉中府真可算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了。 内侍原是想打听些周王的德业,好回去报与王妃,哄她欢喜。结果打听得满耳都是宋知府的好处,这便不合与王妃说了,只在车外讨好地说:“听说这汉中正是咱们周王殿下仁德,治下官员勤力,才有这般太平安康之景。” 桓王妃在京里独自过了两年,早不是家人宠爱下清高不问世事的脾气,听着车外宫人回话,便猜到了他们委曲之言背后的真意。 这只怕不光是周王仁德,更是宋时治下有方的成果—— 她少年时一心认定“不务正业”、“自甘下流”,与商贾工匠为伍,不知用心读书的宋时。 她以为建工坊有失身份,如今圣上却命两位亲王主持以工业为务的经济园,部堂高官都要亲到汉中学他的经济术;她以为代理地方庶务是浊流之举,自己却也被眼前的富庶太平折服;她以为几年不中秀才第便是荒费学业,但只转过两年,宋时便以三元及第的身份,成了她丈夫敬重的才子名士…… 宋时连中三元时,她还可以将这成绩都归到她父兄教导有方上。宋时为王府印书时,她便已感觉到对方确有奇才,只是心底不甘承认,才会恼羞成怒,犯下大错。 这些年宋时议立后、治军屯、进嘉禾,又有安民富民之功……她身在王府中,再清楚不过地感受到了周王府的地位因他的功劳渐渐回升,再也无法因为自己的一点私心便自欺欺人。 她从前贬低宋时之处,如今看来,都是她自己目光短浅,识人不明的证据。 她苦笑了一声,将烧热的脸低了下去。 桓凌不知那些内侍在后头议论的什么,只听到他们在夸周王和宋时等地方官,便不问缘由地附和道:“汉中能有今日,全赖周王殿下仁德大度,放手任由宋知府等人施为,汉中才有今日繁华之景。” 若像京里那两位亲王一般处处插手,又不知其中关窍,只怕这经济园都建不起来。 车里的元娘沉默许久,低低应了一声:“兄长说得是,本地官员的确尽心王事、忠义可嘉。” 桓凌闻言也有些惊讶,惊讶之余更多的却是欣慰,眉目舒展,温和地答道:“娘娘所言极是。” 元娘如今心胸放宽了不少,不再以自家好恶评断人,这倒是周王殿下之福了。 他默默引路,将车驾引到了周王府门外长街上。 王府中门早早打开,府中太监、亲卫、仪卫在门外排卫迎接。门槛已卸了下来,王妃的车驾不必停留,直接驶进院内。桓凌却是外男,不能跟着进去,便在外院下马,重回自己的院落更衣。 王妃却在照壁后换乘肩舆,带着贴身的宫女内侍进入正院。 妾室王氏便在中门后领着众人相迎,院内房舍虽然有些简陋,不合他们亲王府的仪制,但宫人使女都行动谨慎、礼仪森严,也不堕王府的威风。 她们来的这一路上,因为是出行在外,对下人的约束倒没那么严格,乍见这些规矩严明的仆役,她心中竟生出几分仍在京中的熟悉感。 她恍了恍神,低声吩咐众人平身,又嘉勉了王氏一句。但也来不及多说,因为周王此时已经从殿内走出,站在台基上等她。元娘忙下轿行礼,随他进殿后便自责地说:“臣妾如今既未将贤儿带回来,也未能尽人母之责,留在京里陪他,原无面目回来见殿下,只是……” “不必自责。贤儿留在宫中是他的造化,你若一个人留在京中,我却更不放心了。”周王提起长子,眼中也闪过一丝落寞,只是这孩子能得父皇喜爱,留在宫里,既是他们夫妻一片孝心,对孩子的前程也好,他们只能谢恩,绝无埋怨的。 他拉着王妃问了问父皇母妃的身体,又问皇儿长得如何,是否健康聪明。 周王妃一一答了,命人取了张自己作的爱子小照给他,又说了些她与爱子相处的趣事,说着说着又叹道:“殿下当日将阿李留给我,这些年甚是亏她。她如今为安我的心,又只身留在府中照顾贤儿,将来若有机会咱们一家团聚,殿下也勿望拂照她。” 周王自然答应:“李氏忠义,本王将来自然要关照她。” 说到李氏,稍稍打断了他们夫妻重逢,各诉这些年经历的激动,他才想起来:“舅兄这些年也一直惦念着你,今日又特地放下公务替我迎你归来,你们兄妹间怕不也有许多话待说吧?我只顾咱们夫妻说话,倒忘了请他来见,我这便叫人摆宴,咱们一家人见见面、亲近亲近才好。” 第217章 周王说要摆家宴就要摆家宴,当下派出内侍去请宋大人晚上过府用膳。 宋时诧异道:“今日不是王爷与王妃夫妻团聚的好日子?殿下是要请我汉中府上下官员用宴?” 王妃都从京里过来了, 自己不在府里好好儿开家宴庆祝, 还拉他们府里这些下属吃席做什么?这又不是依礼制应该开宴的事, 过几天就是重阳,还怕没有官场聚餐, 让他在下属面前大秀恩爱的机会? 宋时心下感慨,微微摇头,不想那小内侍也和他一样摇了摇头:“殿下非是请汉中府诸位大人, 只请宋大人一人赴家宴。” ……什么宴? 周王喜迎王妃的家宴, 有他什么事…… 还真有他的事。 都怪他结婚时没大操大办, 结婚之后也没跟岳家走动过,居然忘了结婚之后还有认亲这回事。当初他在京里时, 宋桓两家关系还有些尴尬, 桓凌等于是光身儿进的他家;如今家里跟桓大堂兄都开始走动了, 那他跟周王家也该当亲戚走动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可他怎么称呼桓凌他妹妹好呢? 按着桓凌的性别该叫小姑,按着嫁娶关系该叫小姨…… 宋时艰难地理着亲戚关系, 一旁内侍见他不答腔, 便开口提醒:“咱们殿下和娘娘是要请桓大人与大人共享家宴, 都是至亲骨肉, 大人不必多思多虑了。” 对, 反正见面都是叫娘娘,管他是小姑还是小姨呢。 宋时点了点头,不再纠结这点小事, 痛快地答应了:“既是周王殿下与娘娘垂爱,下官安敢推辞?请公公回去复命,下官晚间散衙后必至。” 那小内侍应了一声,便回去复命。 宋时却是第一次正式走亲戚,想想不能揣着手去白吃一顿,便写了个帖子叫人送往桓佥宪的衙门,问他该送什么礼合适—— 他虽然不是“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的小媳妇,可认亲的时候总要送些对方喜欢的东西才好。只是凡这汉中府有的,没有周王府弄不到的,他做哥夫的想在妹妹面前展现一下实力也很为难哪! 桓凌那边接到帖子,很快便回信告诉他:“不必烦恼,我已备下了。” 也好,反正结婚之后都是全家出一份礼,谁给都是一样的。 不过终究是走亲戚,跟领导请客、吃大户的心态不一样,两手空空地不好进门。 宋时只省了给小姑的见面礼,却仍是唤人去外头买些吃食送过府去。 如今正是九月初时节,螃蟹、山货俱都下来了,随便买点就是看得过眼的礼物。 府里的买办得了令便先去买了一篓鲜肥的河蟹,又到酒楼买些本地特产的熏腊、酱肉,挑着好看的地方整整齐齐切了作攒盒。厨下就堆着山间试验田里收来的芋艿、板栗、石榴、柑桔等应时之物,厨子们便拿来收拾干净了,用小竹篓精精致致地装好。 宋时晚上出门,便叫家人用扁担挑着,一并送到了到周王府。 王府里早有家人等着替他引路,又有人带着送礼的家人去厨房。宋时跟着内侍到了王府花厅里,桓凌已自在那里待着了,见他进门便替他倒了茶,主动递到他手边。 “你还是捎了东西来?我这里其实也都备下了,你过来就好,何必费这些精神。” 宋时呷了口茶水,长舒了口气:“几样土仪而已。我也是第一次认亲,想周全一点。” 当初跟桓阁老见面净吵架了,没想到见家长的问题;那次跟周王公开已婚身份也是说话间提到的,不算正式认亲。这回还是头一次以亲家的身份两家见面,周王妃不管以前是什么关系,现在就算是亲戚了,总得正式一点。 桓凌在他家里认亲那天,他爹娘哥嫂那架势他还记得呢,万一周王妃也想不开,要棒打鸳鸯呢? 他也有点紧轻,连喝了几口茶。桓凌微微摇头,十分笃定地说:“那怎么一样,岂有做妹妹的管得兄长的事?元娘如今也懂事了,不会无礼于你的。” 他今日听说周王要请宋时,第一倒是担心他妹妹小性儿,当面给宋时难堪。因此下午有机会与元娘独处时,便与她点出了自己的身份—— 他已经是进过宋家宗祠的人了,宋时也拜过他们桓家的祖宗,祖父与宋家家长也认了这亲。他们两人便是至亲夫妻,即便元娘嫁入皇家做了王妃,若不尊重宋时,他这做兄长的也不答应。 他原本担心元娘小意儿,要在这顿家宴上为难宋时,不想她这些年经历得多,也懂事了,反倒要为当年的无知无礼道歉。 当年是她心思浅薄,自视甚高,一心要学那些名留青史的贤德女子,却不知若是本事配不上心思,踏到天上也要跌下来。 她想得太高,跌得太重,不只自己受害,更牵连了太多人。若当初她没有为权势声名所惑,一心想着入宫…… 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谏。 她轻叹一声,看着自己的兄长,深深福了一福:“当年我在兄长、家人面前对宋世兄都有过无礼之言,还望兄长代我向宋大人致歉。” 她已是周王的王妃,若再为了退婚的事跟他兄长的爱侣在宴上当面道歉,那才是嫌两家过得太好,这话也只能跟长兄说,让他代为转达。 桓凌扶起她,应道:“不必担心,你宋三哥不是那等心地偏狭的人。今日之言我自会替你转达,你以后便忘了旧事,安心尽好王妃之责吧。” 宋时心中装的是家国天下,哪里看得见他们家里当初那点小心思。 …… 认亲宴后,桓凌便将元娘致歉之意转告了宋时,连礼也要代行,拱手作了一揖。 宋时不肯受他的礼,握着他的胳膊道:“我知道咱妹妹赔礼道歉就是了,你跟我行礼做什么?我又不缺你这一揖,要说是她给我道歉的话,说就够了,那么点儿小姑娘给我行大礼,我也不好接受啊。” 桓王妃虽然不喜欢他,他当年不也是一样没感觉,只为了对得起师父遗命才想结婚?就是结了婚还有离婚的,没结婚的要退婚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何况桓家也不欠他媳妇儿,这不是把阁老的孙子赔过来了?前世许多电视、小说里都有姐妹易嫁的故事,他好像也都看得津津有味的,如今自己成了男主角,娶了个代嫁来的新娘子…… 感觉其实还挺不错的。 唯一跟电视里有差别的,就是别人家代嫁的是姐姐,到他这里成了哥哥而已。 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狡黠之色,放开桓凌的手,笑吟吟地说:“你要非给我行大礼,那也不用打躬作揖,给我福一个呀?” 宋大人要体验一把贤淑娇妻给他行礼的感觉,桓凌那双手就在空中端了半晌,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两人四目相对,宋时眼看着他脸上流露出几分窘迫,眼睑都不好意思地垂下,神色莫名有些勾人。他怜惜之心大起,刚要劝桓凌算了,却见他那双手不知何时已落到腰间,手握空拳,插烛似的拜了一拜,温柔地唤了一声:“老爷。” 宋老爷的心登时“砰砰”地跳了起来,一把环住他的腰身,险些将他抱起来转了个圈。 桓凌双手也从他手臂下穿过去,指尖沿着脊柱滑下去,眉眼生春,在他耳边轻轻问道:“可要我服侍老爷安置?” 这、这也太不严肃,太有伤朝廷体统了! 宋老爷背后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环着桓凌的双臂下意识收紧,掌心摸到他光滑的湖绸便服,心情越发慷慨激烈,重重斥道: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这一次之后,宋老爷才顿悟,自己娶回家的不是什么贤淑娇妻,是个要人命的小娇精。一次又一次地下不为例,一次又一次地再接再励,闹得老爷年纪轻轻地就开始腰疼了。 他早起的晨会都险些开不动了,点了卯就回到家里休息,揉着老腰哼哼唧唧,数落桓凌不知羞。 桓凌自知有错,这时候可贤良懂事得很,跪坐床边给宋大人揉腰,一面揉着一面还分神给宋大人念着下头各县送来的文书,甚至要越俎代庖,分出一只手越代他批公文。 幸亏是没人看见,不然叫人知道了,岂不要论他个渎职罪? 宋时低低埋怨了几句,侧过脸看他批公文的样子,又被他投入公事时的严肃神情勾住心神,舍不得再说他什么,只能感叹自己意志太不坚定。 桓凌听着他叹息,便扔下笔,推开手底下一本求他拨人帮忙建水利的文书,回过身来安慰道:“时官儿不必担心,便是有人看见我批什么,也只当是我份内的公文,不会疑心我代你批什么公文的。” 而且他的批文和宋时文风相仿,笔迹也能摹得肖似,外人看不出什么。 当初他才到漳州府做通判时,一应文书往来、粮食运转、收税、刑名、营造等庶务,都是宋时手把手教他的。如今只当他重温旧事,再跟着宋先生学做些地方庶政罢。 第218章 如今京里两位皇子都要学宋时兴工业、管束员工的法子,桓凌这个拜过天地、上了族谱的夫……的家里人, 自然更有资格跟他多学学处理政务。 既然学了东西, 也算半个师徒关系, 师父有事自当由弟子服其劳。 他那爱师如今趴在炕上起不来,汉中府这两日的庶务, 自然有他这个弟子代劳了。 桓凌勤勤恳恳地给宋老师揉腰搓腿,服事得妥妥帖帖,抽出工夫又要批公文, 又要巡监舍, 又要跟下属开会……搁在别人身上有越俎代庖之嫌, 可他一个佥都御史,本就有权监察地方公务, 做这些自也是理所当然。 唯一不对的, 大约就是知府大人没从旁边陪侍。 但哪个做下属的会没眼色地挑剔上司?何况他们知府跟桓佥宪本就做了夫妻, 夫妻之间公事私办、公办私事……人人都能体谅的么。 马同知如同在宋大人手下一般敬业地陪上官处理了本地政务, 看看今日之事不多,便体贴地劝他:“宋大人平日署理政务时, 总说要讲‘效率’, 只消做完了份内公务, 倒不是一天到晚都在衙里的。今日衙门诸事既已安排定了, 大人也不妨稍事休息。” 他差不多要把“回房”两个字说出来了, 桓大人却没从善如流地回去服事老爷,而是遗憾地、艰难地,却也坚定地拒绝了—— 他是知道宋时重“效率”, 可他更知道宋时从来没因为做公务的效率高而早早散衙回家,反而时常加班到夜晚。他今天既然要代行知府之职,就得做到宋时平日做的,哪有稍微做点事就回去的? 这不凭白耽搁了时官儿的事业? 桓凌摆摆手道:“马同知且自去忙吧,我代你们大人看看城外农事。” 九、十月是晚稻收获的季节,一般的稻田在此时已开始收割;试验田中种的双季稻收获还更晚些,这时候还在灌浆,正是要用水的时候。他早上正看到下头县里求府城拨银款匠户帮着修水车的文书,待会儿去汉水边双季稻试验田巡查,正好顺便看看附近水利设施的状况。 出门之前,他当然还是要尽代理的本分,跟宋大人请示一下。 宋时被他按摩了一早晨,上午又补了个回笼觉,此时倒觉得精神不错,腰也不那么酸软无力了,便扯着他的衣角说:“等我换身衣裳,咱们一道去。” 桓凌的目光落到他尊臀上,其中内涵不言而喻。宋时冷哼一声,翻起白眼儿盯着他,盯得他不得不转开目光,婉转提醒道:“城外田间都是土路,车行在上头颠簸。” 颠簸算什么,他这么个尽忠职守的人民公仆能为一点小小的私人活动就放弃本职工作吗? 显然不能够! 他回手抓了两个松软的棉垫子,气势如虹地说道:“多垫几个垫子就行了,有什么不能去的!” 桓凌这会儿真是温柔体贴、百依百顺,亲自将床上的靠垫抱到外间,叫家人拿去搁到车里,自己搀扶着宋时——也没敢光明正大地扶,宋老爷要面子,只在袖子底下牵着他的手,稍微借借力而已。 幸好他们平常也有乘车下田的时候,这回出门也不大打眼。再将车窗关好,纱帘严严实实地拉上,再没人看得见他们在车里是怎么个坐法儿了。 车座上铺满软垫,桓佥宪委委屈屈地挤在其中一角,宋知府大喇喇地占了半个车厢,还要把头枕在他膝上,享受传说中的膝枕。 桓大人这个上司做得毫无体面,自己主动将双腿紧紧并着,好叫宋时后脑搁得舒服,手上还忙着替他揉太阳穴、揉眉心,缓和车身颠簸造成的不适。 平常他坐这车走在柏油路上,已经觉得极安稳舒适了,今天却总觉着座下不够平坦,车轮在石子路上硌得一下下起伏,连他自己都坐不安稳。 时官儿这样躺着,岂不会颠簸得更难受? 他的手指顺着宋时的眉骨、鼻梁滑下去,将他从闭目养神的安宁中唤起,垂眸看着他问道:“这车子走得不够稳当,垫子可还够厚么?要么躺到我身上?” 躺到…… 这么薄的车厢…… 宋时脑中无法控制地冒出了些不太和谐的想法,在他指尖上亲了一下,低低地说:“别闹,大白天……咳咳,这个垫子还可以,我没觉着太颠。” 他看到桓凌脸上随着他的话语露出迷惘之色,又从迷惘化成了难又言喻的笑容,顿时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强行改口:“你坐的那里没垫子吧,我这儿还有富裕的,你先垫上,回头咱再改造改造这车……” 都是车不好,震得太厉害,不是他的思想有问题! 宋时沉痛地反思了一下,感叹道:“这车光装避震也不行,还是缺个橡胶轮胎啊!中国怎么就不产橡胶!” 桓凌虽不知“车震”,但也觉得也他方才想歪了,只是不敢笑他,顺着他的意说:“正是,都是这车子做得不好。可惜橡胶不是产在关外、口外这样的近地,不然我下回奉周王出使时便能寻些个来,咱们自己先用上了。” 岂止不在关外、口外,连近点儿的海外都还没有呢。 如今朝廷的海船大多也就到东南亚、阿拉伯等地方,离着西方地理大发现还有百十年,他们一时半会儿是用不上橡胶了。 若非要用的话,新疆到西域一带好像有种橡胶草可以提取橡胶,但是从产量不很高,千里迢迢从西北运草胶来,成本也太高。另外汉中府特产药材杜仲也以提取出杜仲胶,代替天然橡胶。但杜仲胶是硬胶,质地就跟塑料一样,加工十分麻烦,同样也有成本高的问题。 更根本的问题是粗提取时需要石油醚、汽油等有机融剂。 他们汉中又不产石油,陕北才有油井。本朝石油是军中重器,外人不可轻碰,他上哪儿弄油来提取石化产品呢? 什么时候他能升个官,管到榆林一带就好了,他就能直接在油井旁建厂,蒸馏出柴油、汽油、润滑油,跑步进入内燃机时代。 他在桓凌腿上打了个滚儿,懊恼地感叹:“汉中不产油,石化工业发展不起来啊!” 桓凌这些年学化学,也看到些有机化学,知道后世许多东西都是石油制的。只因经济园尚未走到那一步,他们写稿赚晋江币又不容易,一向也没想过要炼制石油。但如今想到宋时身体不适,却连个平稳的车子都坐不上,他对于研究“石油化工”一事也有了几分迫切之意。 其实就算不为着橡胶之便,他对后世书中的“化工”二字也向来抱有极大好感——这两个字就有造化万物、巧夺天工之意,书中所写的那些奇妙造物也令人神往。 他揽着宋时的肩背,好叫他在自己腿上躺得更舒服些,低声与他商议:“火油是军中严控之物,便在咱们陕西,也只能少少弄到些作药材、膏车之用的,做不成多少事。等回头我从榆林弄几车石油回来,到时候咱们便将化学书里写的那些油和塑料都弄出来。” 宋时却摇了摇头,侧脸贴着他的腿晃动,帽子险些从头上滚下去,细细轻轻的动作磨得他心口微痒。 他将那帽子接住,只这一错眼的工夫宋时便从垫子上爬了起来,将下巴搭在他肩头,软语劝道:“我可不舍得你冒这种风险。虽说你是监察九边的御史,可边军的东西哪儿能随便往内地带的?咱们这边又有周王在,京里两位亲王一边内斗一边都盯着咱们,万一有人举报你,这可就成了造反的明证了。” 宋时是历史与文化旅游专业出身,各种正史、野史,尤其宫斗剧看得可多了。看的书多了,警惕性就强,夺嫡的黑幕摸得门儿清,从不因为那两位皇子年轻就看低他们。 民间采买些火油当润滑剂不要紧,他们就算了,还不如在榆林那边就地建个兵工厂,炼出柴油、汽油……直接搞出发动机献给皇上,走上层路线,把军洗成工业用品。 反正周王镇抚九边,有监察军需物资的职责,让他们把军用火油提炼一下,提升性能,也算在职权之内。 桓凌思忖了一阵,说道:“在军中炼火油之事不妨与杨巡抚商议,请他担待一二。不过咱们还是得自己先试一回——本地商人那里就有膏车轮的石脂,咱们寻他们要些,自己在学院试着分馏便是了。” 宋时又在他肩上轻轻点了点头,跪坐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从高一分班之后就没再碰过化学了,有机化学……也就这名字我认识,别的都不认识了。大郑化工业的将来就靠你了,桓哥!” 他决定还是把精力投到玻璃厂,研究出个能测高温的温度计,替他们以后分馏石油做准备吧。 桓凌听到他又给自己起了个新称呼,不禁微微一笑,陪着他展望未来:“咱们将来不光有石油化工,等你桓哥跟着周王殿下收复域外疆土,就给你寻橡胶草来。咱们汉中府、陕西省都叫它种遍此草,萃取出胶来,给你做轮胎。” 以后也让你坐上不用马拉的,平稳得可做房子的钢铁大车。 这理想实在高远,听得宋时又感动又惭愧——人家桓凌生在没有汽车的时代,还能展望将来造出有轮胎的高级轿车来;而他这个现代人一想到石化,想到汽缸,就根本不再想橡胶轮胎,只想着履带拖拉机了。 想到履带竟不思发明坦克,直接奔着履带拖拉机就去了,可见他的思想僵化之严重…… 算了,反正他现在有思想不僵化的贤内助呢。 第219章 此时正是寒露前后,天色渐凉, 夏秋多雨的时候过去, 河中水位也渐渐降低, 岸边淤泥里一片蛙声鼓噪。稻田两侧的农田已染上了一片粲金,田里泥土已经晒干了, 庄户们挥着钐刀、镰刀,一丛丛地收割新稻。 割下来的稻子堆在道边晒谷场旁,有的人家晒场上摆着转轮式打谷机。铁铸的、钉满梳齿的转轮随着脚踏的节拍飞转, 另有人抱着稻杆, 将稻穗放到轮上, 便被高速转动的铁齿梳下来,抛飞向对面。 宋时趴在窗口看着稻谷飞转的情景, “啧啧”叹道:“看咱做的这人力打谷机, 干活儿也不比电机差多少嘛, 还静音、环保, 不容易出事故。” 他虽然没发明过什么东西,全靠搬运, 但也时常以民间发明家自居, 看这些东西都跟自己的孩子似的, 哪哪儿都好。桓凌也凑上去看这片农家丰收景象, 度着那里离大道的远近, 提议道:“要么你在车里等等我,我下去问问百姓们如何看宋知府的惠民之政,回来告诉你?” 宋时这一上午也躺了不少时候, 此时摸着腰腿也不大酸了,索性就要跟他一起去。 桓凌还担心他哪里不适,宋时直接抬手,按住他的双唇:“你也把我看得忒不济了,我这腰也是能随便做一百个仰卧起坐的,昨晚那都不算什么。” 就是有点儿肌肉拉伤,慢慢活动也正好活动开了呢。 他叫人停了车,桓凌便先跳了下去,替他搬了登车凳,又伸出手扶着他,让他稳稳当当落地,两人一道往道边走去。 随行的白役们也要跟上,宋时摆了摆手,吩咐道:“不必跟上来,那些都是力农的庄户,又不是乱匪,哪里就要这么多护着。” 这两年因着工厂用人的关系,汉中附近已经经历过多次人口普查,凡有工作能力的壮年男女都叫他筛过一遍了。别说这土地平坦肥沃的河谷地方,连天台山等地野山沟里藏的山匪、马帮之流都没有跑得了的,都在各矿区、厂区劳动改造着呢。 如今的汉中府,已经不是他们刚到本地,在外头住一宿都要担心有贼的时候了。 他们也不带随从,只两个人相扶相伴,踱着方步缓缓下了官道,走向围观打谷的百姓。 此地离着试验田所在的秦家滩尚远,平常两人也不在此地停留,那些打谷的不认得他二人,只当他们是出来秋游的普通学子。但百姓对书生天然有些敬畏,这片晒场的主人家便倒了粗茶给他们喝,问他们是哪里人。 不像是汉中府的学生,汉中的学生看这些机器早不新鲜了,没有特地到田里围观的。他们断然是外地学生,特来学他们汉中知府富民之术的。 宋·汉中府致富带头人、各府官员学习的榜样·时笑眯眯地听着人夸自己,桓御史还更有察访民生的自觉,问众人:“你们曾见有外府人来学富民术?你们可觉得自家的日子宽裕了么?” 那来送水的老汉笑道:“自然富了,先生们不见这些谷子么?往年一亩田里可打不出这些谷子。收了稻又要拿打谷桶打,那时可要全家老幼一起打,抢着打下来晒干……“ 那时连自家喝水的工夫都没有,哪有心招呼客人。 如今种稻有汉中学院的小先生们教,收稻又能租借来起大钐刀和极快的钢镰,还有这打谷机——膀不动身不摇,拿脚一踏就打掉那么一大捧稻粒,这还叫干活么? 老幼妇孺都干得了这些事,壮年更不必都留在家里:去知府大人的经济园做工;或到码头、矿上,或给城里大户的工坊做工;或与人收稻、舂米、扛包;或贩些针头线脑、到各村镇做些小买卖…… 这一年不光有粮食,还能攒下些钱。到冬天若轮到这一甲服徭役,便去给宋大人做工修修路、修修水利,也心甘情愿。明年开春再按着府尊大老爷的安排耕种,定然又是一年丰收。 只是府尊大人教人种田的法子有些麻烦,不似他们从前按节候下种,到地里埋头干活的省心。 说起这麻烦来,倒有不少人过来附和:“从前都是按老辈子传下来的法子种田,如今宋大人却叫人建了气象站,算着温度下种,下了种还得看天气寒热浇水……‘’ “种田之后还得算日子,种下去几天浇几寸的水、长几片叶子开始晒田……出了穗四十……五十……反正就那几天收稻子,不许早也不许晚。你说哪儿有种田还拿着黄历算日子、拿着尺量水面高低的?” “施肥也是按日子施,用的几样肥料多少还不一样,每施一回都得跑汉中学了问一回,不然不敢下这金贵的化肥。从前咱们种了几十年的田,哪儿曾这么麻烦过!” 一群人又喜又恼、半真半假地抱怨,旁边听着的有人跟着附和,有的只笑,有的也骂他们:“原先靠天吃饭才收得多少粮食,如今收得多了一半儿,若无宋大人手把手地教你种田,你上哪儿种得出这些粮食?” “官府报天气的又不要你的银子,只叫你记个日子都记不准,还有脸埋怨哩!” 这些乡里乡亲的,越说越亲热,连机器打谷的声音都要盖过去了。桓、宋两人是斯文的读书人,插不进他们说话——主要是音量不够——便只在一旁听着,记下他们日常农事中遇见的问题。 回到车上,桓凌便忍不住笑出来:“当初咱们自己在试验田里种稻种麦,多少人偷偷地问,偷偷地学。如今按着里甲教下去让人学,倒有那些人嫌起麻烦,不是当初把你的法子当仙术的时候了。” 可以理解,他也知道数理化是好科学,自己上学时还选了文科呢。 宋时发出理解的声音:“等今年粮税转运上京,冬日无事,就办个扫盲班给乡里的大人孩子扫盲。不分男女老幼,争取至少一家有一个识字过千的。” 至少达到小学一年级水平吧。 不用学什么生僻字,能看懂府里张的告示就行。 他们学院的基础教育教材里就有农业课,不过内容比较深,没有基础的普通农户学起来肯定艰难。过些日子便叫老师们把这些现代农业知识和识字结合起来,编个简化版,类似三字经的扫盲教程。 当今市面上虽也有农学类蒙书,不过内中知识自然比他翻译过来的落后,书里还有“腐草为萤”、“鹰化为鸠”、“雀入大水为蛤”之类的神怪传说,不如不学。 宋知府如今连年丰收,财大气粗,什么都敢想,还敢跟上司说。好在这位上司也不嫌他花钱多,反倒要替他出主意:“也该在教材里写写如何看温度、算风力、辨雨云之类,并细教这些气候变化与庄稼生长的关系。寻常人不懂其中用处的,记起来就不易入心。” 是呵,直到五百年后的现代社会,农业很多时候都得看天吃饭,得多普及点儿正经气象知识。去看试验田时,顺便也看看附近气象站,看那里的记录完不完整、准不准确。 一时的记录看不出什么,坚持记个几十上百年的,就是后人安排农事、预测灾异的种要资料了。 都说做一件事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他现在穿到了五百多年前,做什么不是最好的时间? 这么一想,他顿时充满干劲,将许多之前因为缺钱、缺人手而没能干起来的事重新纳入未来的三年计划当中。桓凌虽然没有他这种回到五百年前做事业的机遇,却也抓紧了做事情的第二好时机—— 重在当下,想到什么立刻就做。 回城之后他就先去车行订了两大罐润滑轮轴的石脂,拿了宋时兑来的石油分馏技术文献,一面自学一面埋头写世情文章,帮着宋时挣些晋江余额。 前些日子他们去看了气象站,他恰好有些思路,想写几篇地方官祈雨、祭祀之礼,试试晋江网会不会收。毕竟他从宋时身上看出来,他们那时候官员早不做,甚至也全然不信这些鬼神之事,想来流传到那时的文字也比不上他能写出来的详细。 他岂止写地方祈雨仪式,还要去跟妹夫周王聊聊,问出宫中祈雨的详细流程。 周王年纪轻轻,不知道他拿自家事写稿赚钱的用心,只当他是为旱灾早做准备,便将从前参与仪式的经验原原本本地告诉他。那祭台怎么布置、神像怎么抬出摆放、道士怎么做科仪、供的什么香烛、祭品…… 桓凌一一拿笔记下,神色极为严肃,几如马上要依法求雨似的。 周王授罢经验,见他如此认真,不由得多问了一声:“我听说宋兄在城中外各处都放了气象箱,能报晴雨、测寒温,难不成还能测出明年将有旱灾?” 不,测不出明年将有旱灾。但能兆出我们凭着这旱灾祈雨之法,能赚上一笔晋江币,换来炼化石油的化工秘法。 他合上笔记,朝周王躬了躬身,满心欢喜,真诚地谢道:“非为防灾荒,只是下官好奇罢了。今日得殿下解惑,下官心中亦有所得,需去实验室验证一番,明年殿下便见得到成果了。” 他在周王迷惘、惊讶又掺了几分崇拜的眼神中飘然而去,凭着这本原始资料连写几篇科普短文。他如今写现代文越来越顺畅,越来越合发稿的格式,写好的文章宋时拿过去只须照着输入,不必改动多少,十分省心。 他省下的心力就给桓凌做了个超长水银温度计,能测到三百度的那种——毕竟水银沸点在357摄氏度,再高温度计就炸了。 不过这温度也暂时足用了。因为石油在六十到一百五十度就能分馏出汽油,一百五十度到三百度可得煤油,再之上是柴油…… 这三样甚至已经超过他们目前所需了。 桓凌接过寄托着宋时满心希望与汉中石油工业未来的温度计,又拿出按实验装置图定制的冷凝管、牛角管,配上烧瓶、烧杯、酒精灯等实验仪器,仔细固定好,往烧瓶中倒入几块碎瓷片,缓缓注入一杯石油。 第220章 这就是汽油的味道…… 多么好闻。 和他前世天天闻到的味道一样销魂,瞬间令人忆起过去那些出门就能开车, 上了马路就堵得走不动的日子。 他仍旧遵循着扇闻的守则, 深深吸了几口充满熟悉的化工污染的美妙气味, 也给桓凌扇了点儿闻闻,特别自豪地说:“怎么样, 好闻不?我小时候可爱闻排气管后面的汽油味儿了,这就是大马力电机的味道、大工业的味道……别闻多了,有毒。” 桓凌也是习惯性地他给什么就闻什么, 听到“有毒”二字, 才想起这些石油产品都是有毒的, 苦笑一声,无奈地说道:“你明知道有毒, 方才怎么还闻了这么久?” 不过他看教材里也没写闻到汽油后有什么疾患, 宋时能将瓶子递到他眼前, 自然也是毒性不大。 他还是教训了宋时两句, 盯着他把汽油倒进玻璃瓶里存放,自己又埋头盯着下一步煤油的分馏。 煤油的味道有点甜, 有点腻, 不如汽油那么让人上瘾。宋时不爱闻这味道, 直接倒进玻璃瓶里, 旋上磨砂玻璃盖, 摸着下巴说:“回头叫玻璃厂做个煤油灯,这灯可比一般油灯亮,咱们家挂上几个, 晚上照明可比一般蜡烛强多了。” 就是容易有煤烟,不过不要紧,勤换壁纸就是了。 反正平常家里照明用的也是油灯、蜡烛,点起来烟熏火燎,过一阵子照样是得换一回纸的,用煤油灯也添不了多少麻烦。 烧瓶里还剩下许多浓稠的黑色液体,若再加热到四百度以上,还能再萃取出柴油。不过高二化学《石油的分馏》实验流程里就只加工到煤油,他们也怕后面再加热控制不好温度,石油暴沸,看看温度计已到顶,索性就在这一步结束了实验。 剩下的沥青先存起来,回头制出更耐高温的双金属温度计再做深加工。 这是高二化学的一小步,却是汉中府工业腾飞的一大步。 宋时晃眼间仿佛见到了一座现代化城市在眼前拔地而起,闭上眼再睁开,眼前还是古色古香的传统梁柱结构砖木房屋,屋里点的是红油烛,连煤气灯都还没用上。 先定一个小目标——让周王府和他们汉中府衙门都能用上煤油灯,然后试着提取出杜仲胶吧。 就算不能成功将它做成软质橡胶,能把它当成塑料,用来绝缘、防水也是好的。 对了,这胶能做鞋底吗? ============= 过了十月,新粮已转运入京,圣寿节的贺礼也随船附了上去,这一年的大事便都算了结了。府里凑得齐粮食、税银,还能补补前几任的积欠;下头各县不说处处丰收,至少也都有大户包得起税,官面上的成绩都颇过得去,可以不必担心考绩不合格。 百姓们缴了粮税、卖了余粮,有富裕的粮食便把来酿酒;秋下新收的菜蔬或渍酸菜、或腌酱菜、或切了晒成菜干;厨下养的鸡鸭下了蛋,也不用都攒着跟货郎换针头线脑,也舍得自家吃几个;春日捉的小猪也有百十斤了,再养两个月,恰可杀猪过年…… 这一年汉中府官民百姓最好的日子到了。 学生除外。 略阳县令及属官除外。 粮食运转大计完成之后,宋知府就在南郑(示范)县内推广了全民扫盲班。在城外各里、各乡、城中各街、各坊请童生讲课,每月支给二升米的报酬,一人发下《新编汉中农事蒙学》一套,黑板一块、白色、彩色粉笔各一,给本乡里不识字的成年人开蒙。 各处里长、乡约按本街本里人数,各领一张草纸印的生字表、九九乘法表,每天安排半个时辰的识字课程,兼学基本的加减乘除,争取尽快降低文盲率。 每天教半个时辰书,就能换来一般廪生该得的米粮,对于一些久试不第、以教书为生的贫寒蒙生来已算不少了。也有些读书人不缺钱粮,只为求一份宋三元亲手编的《农事蒙书》,便宁可牺牲读书备考的工夫,接下扫盲班的差使。 这些扫盲班的新学生享不得高床暖枕,睡到日上三竿的好日子;不第的蒙童、童生们每日也多了件事做,少了与朋友作文会、赏秋景的工夫。 他们的日子过得忙累,在他们之上的生员们也不得清闲。 桓老师如今既已研究到了高二化学,自己做石油分馏实验之余,也开始带着学生们做此类实验。 石油分离出直馏汽油,汽油经三十度以上低温分馏,再深加工出石油醚…… 从研究生班到职业班,年长沉稳的学生都带了一遍,一面教授这些实验,一面略微传授化学知识。但不像课本上一样从元素、化学键之类难以验证的知识教起,暂时也不提元素周期表,只从初中化学实验做起,慢慢展示给学生们不同元素的性质。 他以一己之力挑起了家里的教学大业,宋时抽出身来,写信给略阳县,教他安排在秦岭山脚处多栽杜仲。 杜仲本就是汉中特产,但他们南郑县已经被他规化为工农业示范县城了,土地优先建工厂、开农田,没地方种这些药材。而且略阳正是杜仲原产之地,秦岭山间更适合大面积栽种杜仲。 之前因有大量流民到汉中伐木垦荒之故,略阳一带山林日疏,杜仲这样的药材都被采伐了许多。如今有许多流民都在略阳县自己兴建的铁厂、石灰厂、磷矿加工厂等地做工,也该是退耕还林,建起略阳县杜仲基地的时候了。 虽说杜仲幼苗也能取胶,不过还是多长上几年才能多取些胶。明年植树节种下半山杜仲苗,等将来他们研究出在工厂里分馏石油的全套技术,不管在哪儿建起石油化工厂,立刻就能取胶萃胶了。 萃取出的杜仲胶虽然不够柔软,做不成橡胶鞋底,但质地类似塑料,可以代替树脂材料做成牙刷、杯盘、文具、防水盒之类小件日常器物。 只是有一个缺点,就是不耐高温,加热到六十度以上就会软化变形,不像塑料一样能盛热水热食。除非硫化之后性质变得跟普通橡胶一样好用,他一时也想不到不知该拿它做什么好。 可若连他都说不出其好处,又怎能让略阳县死心塌地觉得炼杜仲胶有前途,愿意给他栽杜仲树,而非开山种田。 他仔细思忖了一阵,忽然想起杜仲胶这加热变软的特性实非缺险——它既可防水,又能在高温下随意变形,不正适合做成水管吗? 如今田间灌溉还是粗犷的沟渠灌溉为主,这杜仲胶可以制成水管,用滴灌、喷灌的方式浇水。若要更改浇灌方向、位置,都不用接阀门和新水管,只消加热旧管,稍稍拧动角度不就成了? 也不必考虑成本高低,只要先引进这种灌溉概念,将来石化工业做起来,还愁没有便宜的塑料管可用? 他立刻给略阳县写信,派人问略阳知县能否退耕还林,在山间建药材基地,明年先种起一片杜仲林。 除了杜仲,秦巴山区一带的水土也适合栽种其他许多种药材,若能套种些党参、天麻、黄精之类本地特产的良药,又能给略阳县官民添一份收入。 他如今才正在摸索杜仲胶萃取技术,水管尚未做出来,就先不在书信中提起,只问略阳知县肯不肯改种药材,自己这里有用得到杜仲的地方。 信送到略阳,很快便有回应。略阳县一丝折扣没打地答应了多栽杜仲之事,并十分紧张地在回信末尾附上了一句自己的猜测:“可是大人得亲友传信,闻知朝廷欲加杜仲、天麻之贡?” 现在还不是,不过再过些年杜仲胶肯定要成为贡品,进贡量定是要加大的。且先把树种上,以备日后供应原料吧。他轻轻摇头,提笔回复,安慰了略阳县几句:“朝廷尚未加药材之贡,只是本官欲用其干叶、籽、皮炼胶,以供农事之用,不挑剔品相。” 第221章 “是宋大人要制杜仲胶,不是朝廷又要额外派办。” 略阳知县宋鸾撂下信纸, 长吁一口气:“还好……宋知府要杜仲, 总是给银子的。这两年汉中府落的物料征派越来越多, 虽都是宋大人那经济园包办的,只是我这任地方官的人, 听见‘派办’二字难免心惊。” 不过这杜仲皮做药材能强肝肾、补筋骨,有诸般好处,却没听说树叶和种子也能入药的?这些既从来都不做药料的, 也没人采过, 该如何与大人算价钱? 他毕竟也做了几年亲民官, 知道给本县本土百姓争利益,就是顶头上司要征用这些东西也不能白给的。 他与身边仍在看信的钱粮师爷商议:“……价钱还是郑先生斟酌, 此外我还有一点心思要你参详。杜仲入药都是要十年以上老树的树皮, 宋大人却是不挑剔, 只要熬胶, 咱们县里平日产药的树就供得上了。可真要听府尊大人的意思,将好好儿的田荒了, 改栽树么?” 若为了办贡物,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若不办贡物…… 郑师爷托着玻璃眼镜细看桌上的信, 微微摇头, 叹了一声:“这些杜仲叶、果、皮虽是咱们知府大人要的,不是朝廷要的,可只怕他做出东西之后, 朝廷便要额外派办了。” 他这两年做精炼无名异、耐火砖、座钟等物哪个不曾做过贡品?只是自京城的经济园建起来,齐王殿下主持烧出了耐火砖,炼出了精制无名异、制出比汉中更奢华精美的座钟,才停了汉中府的岁供。 反过来看那京里产不出的磷肥,不是至今还年年上贡么?又因着京城天寒地瘠,种不出汉中府这样的祥瑞,还点了南郑县的嘉禾瑞麦作贡物,每年与洋县黑稻、红稻,他们略阳的杜仲一同进贡上京呢。 如今宋大人又要以杜仲炼胶,虽未知能否炼出堪比阿胶的天下名药,但十分总有那么五六分能叫朝廷看上,点作贡品的。到时候不光有派作,还有天下闻名来采买的商人,宋大人势必问他要更多材料—— 哪怕宋大人明年便考满高升,这么一个日进斗金的经济园,朝廷不也得派人来经营? 那京里的经济园已是皇子亲自主持,汉中若去了宋时这个假皇亲,说不准也要换来个真皇亲,至少也是御史之类,到时候他们的杜仲若供不上…… 不消师爷点透,宋知县也看见了自己供不上朝廷征用的下场,悄悄抹了把汗。 他们府尊与他同姓,五百年前算得一家,又有这几年情份在,多少能宽容些。走了这“宋皇亲”,换个王皇亲、商皇亲、郑皇亲什么的来,必定是一心要压过他从前的成就,他们下头县官们可就更难做人了。 唉,若京里不再来别人,桓皇亲直接接手就好了。 他左思右想,感叹连连,签发文书命人另选荒地安置那些仍在山间屯垦的流民,将新开的田地仍改为林地。 左右杜仲本就是略阳县特产,朝廷贡物,天下药商争相求购的东西,不怕种多了白白扔在山里。只是那些山地毕竟是百姓辛苦开耕多年才得收获的,说荒便撂荒了…… 郑师爷安慰道:“山地上种不得水稻,便用上精制肥料,咱们县沿着汉江也有好水田,山中也有磷矿,如今又不缺粮。大人不如依府尊大人之意退耕还林,正可借此诉说咱们略阳县的为难,请宋府尊多关照大人。” 那杜仲叶、果、细枝之类又不值钱,哪里及得上宋知府这么位贤能又有背景的上司的赏识? 宋知县亦觉得有道理,怀着小心思往汉中回了一封信,备言自己安置山民的辛苦——当然回信时也不忘装上一船不满十年的杜仲树皮和包着枯黄薄皮的杜仲子。 宋知府果然十分感动,回信时度着自己需要的杜仲数量补偿了略阳县一船米粮,又许他报销树苗钱,并将自己当初在福建山区搞生态种植、养殖相结合的经验告诉了这位略阳知县。 虽然树种和间作的草本植物不同,但也有相当大的借鉴余地。那些垦荒的百姓若是舍不得搬往他处,在山里种药材、养蚯蚓、养鸡也不失一条安身之路。 宋知县接到这些堪称丰厚的回馈,心中又喜又忧:忧的是宋大人全没有念在同姓的情份上提携他的打算;喜的是得了他兴农事的经验,这可是京里大人们都要来学的。 他将这番心事告诉了心腹师爷,郑师爷眼珠微转,却朝他贺道:“恭喜东翁,这正是府尊大人提携东翁的意思。” 府尊若非有意栽培,何须教他农事?只发一封书催逼他送上好杜仲,他们略阳县敢不挑着好要材运去? 这是授人以渔,带掣他们大人学做经济,只消依着他的法子用心做,年底考绩、三年考满、京察大计自然都有个漂亮的成绩。宋大人这杜仲胶若进上去得了贵人喜爱,他们略阳县这供杜仲的也自有功劳。 “郑先生说得有道理。”宋知县摸着胡须叹道:“咱们宋府尊哪里都好,唯一叫人可惜的,就是他明年便该三年考满,离开汉中了。” 地方官三年一任,如宋知府这样的政绩,简直献上嘉禾就该直接返京了。虽说他自己的心意是追随桓御史来此,可朝廷诸公、天下书生岂能没有物议,叫这么位贤臣隐于知府任上? 便不升任回京,也该在本省做一任参政了。 他悄悄给下头各县写信,商讨宋大人若真有升迁,最好调回京重入部院,他们该送什么贺礼。 几位知县都盼着上司明年就能回京做一任实职官员,然而宋时自己倒还想多在地方留一任。 新泰二十八年,考满之期到来前,他便直接写信给老师、吏部张阁老,送上汉中土仪和一箱新制的带分、秒针的闹钟贿赂老师,请他压一压自己的升迁。 从来只有人千方百计谋求升迁,他这请托真是开国以来闻所未闻。张阁老收着闹钟,看懂了分针、秒针的用法,比对着从前计时只精准到刻的计时法,着实新鲜了一阵,拿去与吕阁老分享,又与他商议宋时升迁之事。 弟子不想回京,也不想升任到省里,只想和心上人双宿双飞怎么办? 弟子不光是他一个人的弟子,也不光是他弟子一个人不想离开汉中,吕首辅是桓凌的老师,总得负起一半儿责任来。 第222章 一个小小的汉中知府,原本不值得两位阁老讨论, 可这人偏是他们自己取中的门生, 或是自己取中门生的家眷, 做老师的也不得不担待一二。 宫中首辅值房内,张阁老将得意门生的信递给吕首辅, 重重叹了口气:“老夫主持了两届春闱,也曾主持江西秋试,门生遍及天下, 也只这个不肖的学生时时叫我费心了!” 这算什么不肖。你这学生好歹是为个佥都御史到汉中做知府, 我的学生还曾为个童生到福建做通判呢。 吕阁老见多识广, 只淡淡一笑,略过他看似报怨、实则炫耀之语, 答道:“少年人的心思自然跟咱们这些已在朝中历练多年的不一样, 不计较这几年磋砣。” 不过宋时在外头府里并非磋砣岁月, 反而一年年的做出成绩来了。 自从他到汉中后, 汉中府的粮税年年都能按时交齐,旧年积欠也渐渐填上;他还办学院、教学生, 上回春闱便教出了三名进士, 亦是府中文教政绩;刑名亦不在话下, 这几年汉中府城所在山贼水匪清整一新, 各县报上来的劫掠、强盗案也渐少, 地方一年冻馁的花子都少了…… 依着吏部考察之法,他的粮税、运转、刑名、教化几项都做得极佳。就算不计汉中经济园的富民之利和几回贡入京的嘉禾,这一任期满都足以得个“称职”评价。 这便是张次辅为难之处。 宋时要是不做这么好, 他这个吏部尚书抬手就定下此事了。可如今他这弟子做出的成绩却不光是记在吏部档上,更摆在了圣上和天下人面前,升不升迁实则已不只他这个吏部尚书说了就算了。 譬如三皇子如今主持京城的经济园,就有意让他回京帮衬;二皇子更是因主持矿务不见成绩,又与三皇子争他大哥失手,也惦记着让他回来辅佐矿务。 不光惦记他这个人,也惦记他在汉中做出来的事业——早先还有看不起地方庶务的,如今在吏部登记待选的,十个里有五个都不抢着去江南、湖广的好地方,倒都想往陕西省挤了! 张阁老平生难得这么个可心的学生,还盼着他立功、立言——哪怕能像桑弘羊一般因精通理财而得名也好,可舍不得他的事业被人中途打断。 他指着宋时的信说:“他正是在汉中发力的时候,做什么‘石油分馏’,一样石脂又能分出许多种不同用处的油:有一种煤油点灯极亮,一种汽油做火油比石脂水火力更猛,已由杨侍郎带去榆林军中试用……” 张阁老说起汽油质轻而清、易倾倒泼洒,烧起来比火药更爆烈等等诸般好处,越讲越得意:“这汽油再精炼,又得一种醚油,用其洗炼杜仲粉,可得一种热时极软、不热极硬的胶。若以硫磺掺之,那胶又能不受变温之害,又弹又韧。以之裹车轮,则能使车行时平稳逾常,若以之覆于兵刃把手上,则不易打滑,虽寒冬不冻手……” 可惜他们如今还只凭人手精炼石脂,所得不多,如今正在摸索该建何等炼炉方可一次炼出数百千斤的精炼油。把个能在地方干实事的人召回京城,至多只能给个四品之职,说不定还要被两位皇子抢去主持经济园,岂不是浪费了他的才干? 陕西是产火油的地方,京里可不是! 张次辅越说越觉得宋时更该留在陕西,与吕首辅说:“吏部推升我替他压一压,只教他仍在原任上便是。只怕两位皇子或是再有别人在圣上面前推他,若有那时候,吕兄须为我劝谏陛下。” 吕阁老颇有经验地说:“无妨,宋时还只是个五品外官,吏部只管压下此事,也惊动不了多少人。若有人一定要在御前提起他,引他还京,便叫本兵上疏证明你那弟子炼的是可作军需的要紧之物,劝谏圣上以军政为重。” 自从三四年前达贼屡屡侵边,朝廷便以九边之事为重,还放了一位亲王镇抚九边、一位兵部侍郎巡抚陕西军政。圣上看重军事,又怎会为了京里这两位皇子的争执便将宋时调回来? 他收起那封信,风轻云淡地说:“当年三元殿试时那篇策问便显出用兵之才,圣上亲口夸赞过的。如今他正在造战具,相形之下经济园又不过是小事了。” 不过也该给两个孩子写信,叫他们将制出的汽油之类送些进京来,好叫兵部看看此物于战事上的用处。 两位老师为了成全弟子的心思私下筹谋,实在不能算是思虑太多。因为三皇子已派遣私人见了时下正在经济园任职的大使宋晓,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魏王殿下爱你在园中做事细致,更怜你弟弟汉中知府的才,见你们一家兄弟却分隔两处,着实可怜,欲将他从汉中地方重调回京里。” 宋晓原觉得弟弟跟着周王、桓凌在外头,像是倒插门到人家里,怕他受人委屈,也盼着他能早日回京。不过一位高高在上的皇子突然向他这平平常常的三甲进士、工部大使示好,他亦不敢轻易答应,惟惟地应付过去,便写信给宋时,让他自己小心。 这些皇子的好处哪里是容易得的。 二皇子自从供矿料不及时,被圣上责罚过一回后,两位皇子的关系便越形僵硬,渐渐又有了互相弹劾的痕迹。宋家这么个顶高的只有五品官的小家可禁不起皇子一口气,此时只顾顺了三皇子之情,又如何抵得住二皇子的厌恶? 宋大哥这封信也是自驿站寄回,倒恰与两位阁老劝他的书信竟是同时到的汉中。宋时收着信后不免先看了兄长的、再看老师的,才知自己升迁之事倒有不少人关注,恐怕不是送个礼叫老师走后门便能安排好的。 只能向京里人展示他的实力了。 宋时脸上露出一点孤高的寂寞,挥挥衣袖跑去了对街周王府,求见桓御史。 他一张脸摆出来便是王府通行证,桓御史院中更无人拦他,那个“求”字只是个摆设,说出来都没人敢听,纷纷下去端茶送水,然后老老实实退下,给他们夫妻留出会面说话的空间。 桓凌见他白来过来,顿时觉着不对,握着他的手坐到椅子上,细心地问道:“是谁惹着我们时官儿了?脸上都不见笑模样了。” 是惹着了,是太低估他的本事了。 宋时双手背在身后,仰头看向玻璃窗外清晰的世界,心痛地说道:“朝廷竟以为我只会种田、基建,魏王还想延揽我到京城经济园做个总设计师!幸亏咱们老师们爱惜弟子,帮我想了个拒绝升迁的主意……” 魏王难道看不出他跟周王是联襟,周王殿下亲口承认过的,两家见过面,作亲戚走动好几个月了,他还能改投效个没见过面的魏王么? 就更别提为了这位皇子跟桓凌异地了。 偶尔出差也就罢了,他要是想搞异地恋,当初何必从京里跑出来? 他怀着满腔激愤坐到桓凌身边,没骨头似的将头搭到对方肩上,咬牙切齿道:“我不弄出个硝酸甘……燃烧弹……不,不弄出个燃烧瓶,我就跟魏王姓!” 虽然这些药的制备难度一样比一样低,宋时还是发出了充满自信的呐喊,打算寄个酒精燃烧瓶回京。 桓凌听到他要跟魏王姓,连忙按住了他的嘴唇,劝道:“这话可不能乱说,有不敬之嫌,你若发誓以后还是以我发誓。” 以你发誓,那不就是跟你姓了……宋时不禁想起两人在桓家祠堂祭祖的时候,脸上的肃然之色被一点从心底生出的笑容冲淡,自信地说:“明天就叫人烧玻璃瓶,找个空旷没人的荒地试试去。若好就寄回京里,让他们知道汉中腾飞离不开我这‘发明’大师!” “咱们不只能做这些。”桓凌环着他的肩头,低声与他商议道:“既然老师们说是要让圣上知道你在汉中于战事有益,咱们何妨在汽油弹之外,再送上一份令圣上满意的大礼?” 送给皇上的大礼?难道是爆炸神器硝酸甘油? 桓凌眯了眯眼,淡然说道:“送上一场用你制得之物赢来的胜绩还京。” 第223章 桓凌这话说得杀气腾腾,直有要出关一战的气势。 宋时被他这突然黑化的大BOSS气场震摄了一下, 下意识问道:“你不是想自己打个胜仗回来吧?不行, 你别……不, 你真要打仗……那就自己去吧,别带周王, 咱们带不起……” 他有心劝桓凌不要去边关涉险,但想起他早年就曾在边关转过一圈,巡查军中弊政, 更曾临阵指挥, 正面硬抗过鞑靼军, 又觉得自己不该外行指挥内行。 当初他们小师兄去边关巡检时那种缺兵、缺饷、缺好兵器的条件下,都还能守住被虏寇进犯的城池。如今边关已换了将领, 添了武器, 兵丁粮草都充足, 他难道反而不如上回做得好, 还能出事了? 再者说,他们这样的大好男儿, 哪个没有开疆拓土之志。他是做了牧守官不能离开, 桓小师兄却能随意往来于九边, 若趁这几年多建些功业, 将来升迁都更有底气! 那就得给他多弄点防身的东西……别的来不及了, 还是给学生们加加实验课,多分馏点儿汽油吧。 宋校长这就打算要以权谋私,压榨老师学生们做劳工, 幸而眼前坐的他上司是个公允正派的佥都御史,当下按住了他。 “我知道时官儿的意思,是担心我亲赴边关求战。你放心,我不是那等冲动的人。况且如今我是以向导身份随侍殿下来到汉中,不是当年巡查边备的时候,怎可为争一时意气便请殿下遣我出关。” 他神色和悦,看不出什么遗憾不平,宋时却莫名地一阵心酸,勉强笑道:“那也好,咱们多送些有用的东西到军中就好了,倒也不一定要亲自上阵。” 桓凌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说道:“咱们建炼油厂的事不是已去信告知杨巡抚了?他必定是要过来亲试汽油之用的,借他巡抚之名,咱们也正好可以从卫所弄些石油来,试制炼油塔……“ 他们这边石油难得,故也不用造晋江文献网上那种通天巨塔,只要个半人高的小罐,一桶桶地往里倒油烧炼已足够了。做出的东西只要简易,能稳定分馏出汽油即可,剩下的油可再转到下一个罐里,再行提炼出不同温度下的油料…… 他们俩就在房里说话,拿纸笔也方便,桓凌便起身取了一支画图的细笔连写带画,与宋时商议起来。 宋时虽然不好学理科,却也是从石灰、玻璃一路烧过来的正统穿越者,在制造设备方面经验丰富,不时抢过他的笔来,记下几个设计思路。 心思转到工作上,他也稍稍忘了桓凌不能出关的委屈,一心考虑起了要不要把略阳的石棉矿挖了,用石棉做燃烧室内壁和通气管保温层。不过石棉又有严重污染,要真把这种材料推到世人眼前,这时代也没有个劳动保护条例,只怕官商追求利益、大量开采使用石棉…… 还是别走先污染后治理的道路,老老实实地烧小型白云石砖吧。 他低着头写计划,桓凌便坐在茶桌另一面默默看着他。 他坐得高,垂眸看去,只能见着一头厚密的、略有些蓬松的乌发,头顶发髻上扎着简单的逍遥巾,发际线下方微露出的饱满额头,两道微微皱起的长眉,高挺的鼻梁…… 他似是又想到了什么为难的事,不自觉抿紧了唇,神色有些严肃。却不是堂上办案时那种高高在上的威严之色,倒像是小学生背书背不出来那般,略带几分稚气,只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比方才为了他暗自忧心的样子更叫他看着舒心。 他不由伸出手揉了揉宋时的眉心,含着不自知的温柔神色劝道:“也不用这么急,杨大人总也要到一月间才能到汉中。咱们还有工夫慢慢研究,不行还可唤学生和工匠们也帮咱们看看,集思广益么。” 是啊,养生千日,用生一时。都不叫他们手动操作分馏汽油了,还不拿来开个头脑风暴会议么。 宋时脸上仅余的一点忧色都散去了,自信满满地说:“开会真的管用,多开几次会,什么东西就都出来了。咱们学院里从老师到学生都用玻璃器皿分馏过石油了,至少懂得基本原理,不用岂不是浪费了他们的才学!” 先布置下作业去,让老师带学生们组织班内讨论,然后各班挑出代表,跟着老师统一来找他开会。先由研究生提出理论、再由技术生讨论可行性,试制试用,从理论到实践反复开会修正,总能得出结果。 他之所以要将两个学院的学生分开开会,却是因为当今之世,士农工商之间的阶级之墙还是很坚固的。哪怕他们学院里的学生,也不是个个都能不带歧视心理,愉快地和工匠们交流技术的。 不过若倾全校之力造这么个分馏石油的设备,那些读书人也不得不寻工匠问些实际操作中的技术问题;或许也有匠人出身的学生能解决关键性技术问题,凭才学赢得读书人的友谊…… 不管怎么说,至少在他的学校里,能稍稍打破士、工两阶级间无形却坚固的高墙了。 他思量一阵,便踌躇满志地将这计划告诉给桓凌,然后半趴在桌上,朝他眨了眨眼,等着他夸自己。 桓凌不愧是最捧他场的好学生、贤内助,连连鼓掌,赞他这计划既能成大事,又能锻炼学生,一举数得。夸赞之余还小小地帮他修改了一点——学生讨论可以在学校讨论,正式跟着他开头脑风暴会时,却最好把地址挪到府儒学所在的文庙里。 汉中学院要出城数里才到,日常去给学生们开会、指点都不大方便,还是等分馏塔制出来再去的好。而文庙离府治极近,他们俩下了班,或是上班过程中就可以顺道过去开个会。 宋时轻轻点头,比他心里的好学生、贤内助还要主动地寻出他的好处夸赞:“还是小师兄说得对,咱们白日里工作忙,多半只能等休沐日才给他们指导一回,反易误事,还是叫他们进城来方便。” 又叫起小师兄了……罢了,小师兄就小师兄吧,谁叫他这位小师弟是个有前世的人,就爱充长辈呢。 桓凌也享受着他的夸奖,唇角微挑,轻飘飘地补了一句:“此事先交给我来办便是,有什么不好的你再接手。春深后学政便要到府里提考了,你一个人忙着农事和科举且分身乏术,哪还有工夫往学院跑?到那时还是我替你给学生们开会。” 不光还有提学御史也要来巡视,杨大人也要来看他们的汽油。 宋知府又要保住留在地方上当随军家属的特权,身上还担着为朝廷培养人才的重任,想想这日子……这日子当真过得充实。 教了一寒假扫盲班的童生们也过得相当充实。 因年后提学御史就要从西安出发,到各府州县提考童生、生员,宋知府怕他们因为寒假打工误了考试,又特地给他们办了个考前冲刺班。由府、县学老师们公开讲学,凡参与过冬季扫盲班讲学的都能参加,还有汉中学院研究生班的学生自愿参与教学。 开会之余,讲讲学换脑子。 这个讲座班竟令老师和学生都上得感激涕零,催发起了满校、乃至满县、满府学生的向学之心,也算是汉中府教化的实绩了。 二月初提学御史金行从西安府过来提考,恰与边关回来的杨大人一道进了汉中府。 一进府城,金提学就感受到了满府读书风气:学生们在文庙内整整齐齐地上课,学校外又有普通百姓拿着抄得似模似样的笔记互相讨论,连街上与人浆洗衣裳的妇人说话间都是什么“扫盲班”“三元农事蒙书”“今又识了几个字”…… 不等他露出惊叹之色,又见大街边竖着专门的读书栏,上贴“汉中经济报”,一群普通百姓打扮的人围着高声颂读。却不像别处百姓念告示一样,是一个读书人念,一群不识字的人围着听;而是那些百姓们自己一词一句地接着念,仿佛人人都识字的样子。 虽然他们读得断断续续,那文章本身却竟有几分风流瑰丽,是真正的士子文章。 金御史听得目瞪口呆,顾不得巡抚大人和四品佥宪就在身边,看着宋时脱口而出:“我上回来时还不曾见有这样多识字的百姓,难不成这文章有什么特别之处,汉中府会看文章的百姓都围到这里看它?” 不,这文章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个每天都有文人士子投稿的普通专栏文章。宋时弯了弯唇角,得意地想着:特别的只是他们汉中府宋知府发下去的扫盲教程而已。 第224章 金提学不光要提考本府学子,还是给宋时打考核分数的领导之一。 宋时四月初便告三年俸满, 他到那时已在外府提考, 往来寄考语也麻烦, 正好借此机会考察本地学政,直接出了考语交给巡按杨大人。 反正宋时的考绩册最终也要交杨巡按开具评语, 到时候将他这份收录进去就是。 上司要考察,宋时自然要尽力展现出本县文教的大好风气,当场便叫人买了两份报纸给领导们审阅。 报纸头版自是不变的、带大图的汉中府官员活动纪要, 之后又有政策解读、文教专栏、农学天地、工业快讯、商贸信息……而后是一连三版的名士佳文——其中《汉中风情》一栏, 印的正是那些人围在报亭外读的文章, 写的是汉中天台山的美景。 金提学泛泛看了一遍那文章,倒回来仔细看了看文教专栏:那一版里蒙学、诗词、四书、经学并举, 皆引用经义、古文解释, 详实清晰, 深入浅出, 像是经年老儒所作。 却不知是本地书生、举子还是学官所作。 不过他如今是吊考学生来的,不合提前见本地书生, 便合上报纸, 期许地说了句:“本官早知道宋知府擅文教之功, 只等着看今年岁试的文章了。” 同行来的杨巡抚倒更关注民生大计, 低头翻着前两版农业版内容, 对着其上各种农业知识默默点头。其中农时一节正应上当前季候,却又与旧时农谚不全相同,而是计日均温度、每日光照时长, 另有一套安排农桑的说法。 底下还配着南郑县与全府前七日温度、风雨气候之征。其中南郑县报得最详细,府治与四郊的气象分别列出,还印上了当日清晨的气温。 这些气象知识与旧学相差甚远。杨大人虽然看过他们的书信,知道如何用水银温度计测气温,却不太懂温度变化跟农事的关系,一面看着一面问他们。 从前农事都是依历法而行,他们这难道是要改历法了? 宋时便拿他自己的经历作例子解释道:“并非要改历法,只是中国之大,虽节候相同,南北地气差异却极大。仅这陕西一地,汉中府再过不久便可开始拌种、育秧了,大人在榆林时只怕还是雪满雕弓吧?” 是这么个说法…… 杨巡抚笑道:“白乐天有‘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之句,莫非就是这个意思?” 宋时道:“大人说得正是。山中越高处气温越低,花开得晚,平原则要早得多。而这平原自南到北、自西而东,温度皆会因地势之变而寒暖不均。即便在这南郑县小小县城中,同是元宵节后这几天,不同年景,亦有时天热、有时天寒,单看节气下种倒不如算着日照、气温下种。” 他抬手指向那一版最下方:“府里阴阳生每天算气温,日均温达到多少度、适合做什么农事,都会在下头写出来。下头百姓们或自买报纸看,或在公告亭看贴出来的报,自然就知道该做什么农事了。” 金提学诧异道:“难不成你这里乡间百姓也都识字了?方才好像听几个妇人也说学了识字,难道连妇人都能人人识字?” 那不一定。今年扫盲班开的不多,只有各工厂、商铺强制扫盲,乡里管得不那么严。不过一家至少有个识字的,家里人也可自教自学,或与朋友、乡里互帮互教……到明年冬天扫盲班再开了。 说起来妇女扫盲也是难题,只有经济园、城内纺织厂、绣厂、养济院等地做工的劳动妇女才能组织起正式学习。至于那些养在深闺的小姐、给人家做奴婢的小姑娘,若家长不许她们读书,政府也没什么强制手段。 暂时只能靠引导全社会向学风气,宣扬读书的好处了。等他下任确定留在汉中,再考虑建女子学校的问题。 宋时有些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耳边似乎听着杨大人在说什么,却没听清字眼儿,一时有些愣怔。 桓凌在他身边,便自然地接过了杨巡抚问的那句“何谓扫盲”,替他答道:“这是说人不识字,观书而不识,有目如盲,是为文盲。宋知府在汉中办冬日蒙学班教百姓识字,便是扫灭文盲,地方上便都是知书识礼之人了。” 宋时在旁轻轻点头,表面上装出淡然自若的模样,暗地里给小师兄点了一排赞。 金提学是不会“点赞”这么个先进技术的,他直接夸道:“宋知府此举大善。难怪入城以来每见百姓温良恭俭、言语、行止彬彬有礼,皆是你府里教化之功。” 他年少时好学做名士,爱读《世说》,当时读到何晏一句“家怀克让之风,人咏康哉之诗”,以为正是他们做官该追求的盛世景况。如今看着汉中府这些百姓衣食丰足,还有余暇读书识字,竟与这诗中所述的上古之世一般,不由得轻吟此句,赠与宋时。 “汉中府汉下便有如此诗,今年宋知府的考核,本官心中已有打算了。” 他这个提学官要与本地官员避嫌,连接风宴都没吃,便孤身住进学庙临建的衙门,出题考查童生和在校生员。 这些生员果然不负他最初见着的、在文庙中一心扑在经义上的印象,通晓经义,文笔堪夸。一等二等的考生限于定员不能多取,但乘下的几乎全是三等,四等考生极少,五等的几乎便取不出来了! 这一科的考生,竟没有要几个要发到蒙学教书的,更全没有黜落生员身份的! 金学政惊喜之余,爱才之心大盛,提前写下了给宋时的考语。 “奇才天挺、德器少成,纲纪作四方表率……” 他在学庙内作下如此考语,学庙外的杨巡府心中也已给宋时定下了评语。他自不必像金提学一般隔离内外,以防舞弊之嫌,进了城便搬到知府衙门暂居——宋时那院子从主院到客院都是空的,白天办公时用用,到晚上基本不去的,正好请巡抚大人安住。 杨大人先看了他用玻璃瓶做的汽油弹,又看了煤油灯,心中早已倾倒向了这种精炼过的石油,一口答应:“延安、榆林等地都有油井,军中取用也方便。我且带这小炼油罐往边关一试,倘若可用,也是你们二人有保国抗虏之功!” 桓凌应声笑道:“下官却不敢居功。下官这一身学识皆是自宋知府而来,只能算是他的学生。来日这精炼出的汽油等物倘能于战阵中尽些许微功,都是宋知府苦心研究而得来的。” 他牢牢记着两人的目标是让宋时在这汉中府变得不可缺少,不能调走,自然要把他师弟说得最重要。宋时却不舍得贪他的功劳,跟杨大人解释道:“此事我亦是在周王殿下与桓佥宪支持下做成的。桓佥宪精通实务,若无他在背后替我计算许多东西,又与我在实验室中共研这石油精炼法,也不能有今日之成果。” 还有那些学生们,做实验、算数据、开头脑风暴会……弄的好好儿的风雅书生,如今都拿经义文章当解压的小说看了。 杨巡抚目光落在桌上那瓶汽油上,神色温柔,语气轻得像怕惊破了玻璃瓶,嘉勉道:“宋知府理庶政之余,还为国家战争大事用心,此事本官定会记在你的考核单上……” 宋时心中一阵激动,满面春风地谢他。 杨大人摇了摇头,笑着说:“这是你做出的成绩,本官只是据实以记,据实以荐,看不得贤士之才不能施展。本官身为陕西巡抚兼兵部右侍,在朝中还能说几句话,定会推荐你回朝,在兵部、不,在中枢得一足展长才之职!” 不不不,我就愿意在地方挥洒青春,为大郑国力强盛做贡献,不要回中央! 宋时连婉拒都不顾婉,一个“不”字直接吐了出去,拔起上半身压向他,满面决定地说:“下官并非那等贪恋权位之人,下官所求不过是在这汉中多做些实务,为本地百姓与边军尽一分绵薄之力罢了。” 万望大人帮我递个话,让我留在汉中这片热土继续鞠躬尽粹。 这是为何?京里自是比地方前程更好,升迁更快,你又何必如此抗拒?就是要研究石脂水,也不一定在边关,京里也储有石脂、也有经济园,两位皇子正都想招揽你主持此事,也自会全力支持你做这些的。 杨大人不知为何,下意识先看向桓凌,桓佥宪便默默低头啜着自己杯中微凉的茶水。他再看宋时,宋知府那一派正直激扬的脸上也稍稍透出几分羞惭,轻咳一声,小声说道:“下官实是为了做这富民强军的事业,不忍半途而废,与桓大人并无干系。” “……嗯,”杨大人半晌才叹了一声,轻轻颔首,看着宋时和桓凌,包容地说:“本官明白宋知府的心意了。” 他要是没看过市面上的《宋三元义结双鸳侣》,没听说宋知府腾出院子之后,晚上要去佥都御史衙门过夜,他就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奇才天挺、德器少成,纲纪作四方表率 摘自《福惠全书》黄六鸿 第225章 道试三场,府城与诸州县的教授、教谕都要到考场里判卷, 知府虽然不必监场, 也要在外头盯着处理考场中突发事务。 宋时分身乏术, 桓凌便向周王请命,替他带杨巡抚试用汽油制品。 周王自己也有心想看看, 便带了一队侍卫随他们出城,过了汉江,直走到一处荒僻的山坳处才停下。这里四周都是光秃秃的土石, 并无树木花草, 地面一片片焦黑灼痕, 看着便是曾多次经大火烧过,连石头都要烧出痕迹的模样。 不须桓凌介绍, 杨巡抚与周王便都猜到这是他曾试过掷瓶的地方。 桓凌果然承认了他跟宋时之前在此试掷过汽油瓶的事实:“试过几次才知道瓶子形状、汽油用量、外头做引信的布如何缠、浸什么引燃。” 他熟练地从马车中搬下一个圆筒, 几个圆肚长颈的淡绿色厚玻璃瓶, 拧开铁筒顶上突出的旋盖, 叫人往玻璃瓶里倒了半瓶油,瓶口裹布, 长长地拖出一条。 他一面做一面解释其材质、用处, 而后叫人在远处山石前设下铁皮靶子, 亲手引燃油瓶扔向靶子。 轰地一声, 烈火爆燃, 黑烟腾腾而上。空中像隔了一层雾帘般,将那一片山石映得模糊摇荡。靶子铁皮打的,下方只有光秃秃的土石, 那火焰竟不须借依草木而燃,兀自在一片山石间猎猎燃烧,风吹不灭。 这把火还未熄,另一道爆炸声便连着而起。火光黑云之间,只见桓凌挽着右袖,利落而精准地接过点燃烧瓶扔向远方,身上窄袖棉袍厚重的衣摆都被热风吹得向后飞扬。 原来地面一片片焦黑,竟不是原有的草地被烧,而是石头直接被烧焦的痕迹。 远在桓凌身后的周王与杨巡抚等人都被这场爆炸与大火吸引住,久久不能回神。直到桓凌重新回到他们身边,周王才从这场爆炸中惊醒,喃喃叹道:“这就是石脂水中炼出来的油……这岂不是能把一座石头山也烧了?” 是啊,汽油水浇不灭,所以他才带亲王和巡抚大人们到这既无人迹亦无草木的荒山。若是有草木的地方……他莫名想起了他师弟亲自题词、刻印,每到清明就派人大力宣传的防火标语。 他回头看自己制造出的火海,沉重地点了点头:“这里都是石头,汽油烧尽,火也就灭了。若是有草木之处,周围枝叶不久就能被火烤干,便成了天然柴薪,少不得勾一场大火。” 周王想起那景况,亦是心有戚戚焉:“难怪宋先生严抓在山上点火的,一到清明烧纸时便到遣地方上里长、甲首们到处巡察,遇有点火不熄的还要抓了罚纸呢。” 汉中府从前的收入大半儿来自打架、偷窍、通奸的罚银,如今风气好了,旧日犯罪的都在官方厂坊里劳动改造,罚纸罚银倒多半儿从烧纸、放炮这些易出危险、却又因传统民俗之故不能改的地方来了。 这一场火却是见仁见智,周王看见的是该注重消防安全,杨大人看的却是在战事中如何运用此物。 这汽油瓶见火即燃,火势又大,的确可用。不过要小心风势,也不可离得太近。杨大人脑中已勾勒出了如何在实战中运用此瓶,当即拊掌道:“此物甚是实用,或者配合弩箭、投石器而用,或者索性提前布在虏寇进犯的路上,以火箭引发……” 他当下便拉着桓凌研究起此物用法,回到汉中府城,又要看他们的炼油塔,亲自看产黑乎乎的石脂如何变成清透的汽油。 炼油其实也不难,炉子早造好了,顶上装了双金属测温计,只要注意温度,入料出料注意安全便是。 三场考试间隙,宋知府也能抽出工夫来陪巡府大人考察分馏塔,推销杜仲胶制的骨折夹板、水管弯头、接头等物,顺便向他介绍更适合缺水地区的,用杜仲胶接头接合竹管做水管用的滴灌、喷灌等节水灌溉法。 汉中府虽临着汉水,但北边山区也有缺水的地方,雨水少时就有绝收之虞。宋大人一个到现在还在学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无神论者,自然不会去祈雨,宁可花银子补贴干旱地区农户铺设水管。 他在汉中摸索出的经验,搁在陕北干旱少雨之地也是能用的。 “节水”二字就深深打动了杨大人的心,越发让他对建石油工坊,精炼出各色燃油、提取杜仲胶一事有了兴趣。 此物既可用于民事,更可用于军屯!陕北诸府十年九旱,榆林镇外更是接着沙漠,少有水浇地,种不出多少粮食。军人吃的多有商户从陕南、四川一带送来的,本地连军屯都建不起,不能自种自吃,总叫人不够安心。 有这种既能节水又能供庄稼生长的法子,至少军中就能供上麦子、粗粮了了。 杨巡抚心头发热,对那小小的炼油塔也越看越爱,恨不能立刻带着塔、带几个会炼油的学生回去建起炼油厂。 宋校长正盼着他能帮自己扩大石油生产,岂有拒绝的道理?不仅肯给他学生,还要给他最好的——他们二人特地办了场考试,先笔试、后实验、再面试,层层筛选出职校班里理论、实践水平最扎实的学子,推荐给巡抚大人做幕僚。 巡抚身边的官员与知府身边的官员,闭着眼也知道谁高谁低。 这场考试大半个学院的学生都来报名,连研究生班都有不想科举,只愿在这学校镀个金就去捐官的学生来参加考试。金提学在学庙里考,杨巡抚在学庙外考,两场考试的目的都为从千百学子里层层筛选出人才,考场纪律皆极严肃,只考卷上的内容一文一理,也算得相映成趣。 汉中府上下,都被一片墨香、油墨香浸染得清华绝俗了起来。在这片气氛感染下,不管是哪个学院的学子,又或是上过扫盲班的普通百姓,仿佛都多了几分好学的精神。 金提学终于取得了绝俗的才子,杨巡抚也选中了最务实的幕僚。 考试结束,两边考场都收拾利落了,金提学便来向宋桓二人道别,又拿出一封考语交给杨巡抚,解释道:“下官一去,便要从南往北转上一圈,不考完全府学子不会再回汉中。宋知府考评就在四月初,下官怕到那时再由驿马来回传信,耽误了他的考评,便写得考语在此,望大人收下。” 杨大人并未推托,收下了纸条,感叹道:“本官也想着要回榆林,处置炼油事宜,不能久留在汉中了。今得贤弟提醒,本官也该提前看看他的考语如何写了。” 杨大人行事雷厉风行,从宋时在知府任上的政绩、操守、才识查起,细细列其事迹。到四月初,宋时俸满三十六月时,又令长安府查了他在任三十六个月内可有钱粮积欠等事,都考察得清楚了,便将一封奏章飞马送至吏部。 祀神、养济院、粮税、田地、驿马……一条条举得出丰富实绩的考核表摊在吏部尚书张阁老面前,看得他心花怒放,恨不能立刻出去向人炫耀自家弟子。 然而夸完之后,这弟子就不能跟桓御史一般留在汉中了。 张大人咬紧牙关,捻断了几茎清须,终于拿起那份写着大大的“称职”的考核单,递给下头员外郎,淡淡说了声:“汉中知府宋时可留任原职,将这考语拿去存档。” 第226章 每年官员考满,必定要将任内事迹功业集结成文册, 呈送各部核查, 然后才会递入内阁, 呈御前裁断。张阁老吩咐考功司将那份事迹册存档时,六部上下都已经传遍了宋时考满庶绩: 依考核外官的《责任条例》, 须考察祀神有几、养济院孤老若干人、官军田地与官粮民粮……至民人犯法被诛者几人、警迹人几人等共计三十一条。 责其最重者,就是田野、户口、赋役、学校、讼狱、盗贼六项。 但立国百年以来,因着隐田隐户、灾异、边患种种缘故, 朝廷钱粮越发吃紧, 六政之中渐“以催科为殿最”。而宋时这“催科”一项, 简直足以让陕西清吏司员外郎及以下诸官给他家送牌匾去: 陕西地处边远寒旱之地,灾异频发, 近年又有达虏侵边之事, 粮税年年都是难题。各府输进户部的赋税仅够八分, 将将到了考满资格, 运往边关的军粮更因路上运转不便、押送途中消耗而年年不能足额给到。此外更有因输粮不足税额八分而被黜的,有报灾报荒, 求朝廷免钱粮税赋的…… 而宋时上任后第一年便献了嘉禾瑞麦, 第二年又将种嘉谷之法传遍府治。三年考满之际, 不仅他们汉中府缴清了三年足额的钱粮, 更连周遭诸府、陕西镇、榆林镇等军镇都受惠于其肥料, 解抵京中的税银依时足额,给户部缓解了多少难题。 至于收容流民,增户口, 开田野之功,一年胜过一年,户部旧档中记得历历分明。又因他善行德化之教,百姓听其训诫,民间也改了溺婴、弃婴的陋习,三年间新生人口比往年多了一二成。再过十几年,这些人又能成亲生子,为朝廷再添丁口。 这是什么循良能吏! 陕西省各地任上若都是这般贤能,他们还愁国库空虚,上司催逼责骂么! 户部诸官恨不能直接把他的考绩评作“上上”,工部就更不必说了。地方官任内该修的水利、桥梁、官道、窑治、各色矿场,汉中府比起原额翻了何止数倍。 汉江上建堤坝拦水,以减夏秋两汛之灾;引江水开鱼场,又有鱼税之利;沿河修翻车、筒车,旱地又修井水车,解旱灾之难。两府治内外连修数条可容四匹马车共行的柏油石子路,小路、桥梁亦多铺上了水泥路,道边修暗沟,下雨时雨水只在地下流走,不似原来那样污水污物四溢。 至于窑治、矿厂——自有汉中经济园以来,日夜吞吐矿料,所需极大。光那经济园自身便建起数座日烧造数千斤的大窑,地方原有的几座炭窑、灰窑也都为其加大规模、昼夜赶工。地方矿场也是如此,石灰矿、煤矿等日夜赶工之作,又新开了南郑、略阳两处磷矿、南郑一处无名异矿、西乡一处黄铁矿,更有南郑天台山的白云石矿与石英矿…… 其中石料矿几乎不收税,但凭那一座黄铁矿所出,一年榷税竟也有两千八百两银。 除了户工两部,刑部对汉中府讼狱、盗贼两项的评价也颇高。 汉中府内外户口都被梳理过几回,地方上监管得极其严密,一批批清扫盗贼、窃盗、拐子之流。罪重的连杀了几批,便将府治内外震得安安稳稳。府中其他州县虽未受过宋知府亲自镇压,但各县也应和着府尊之意,严抓了一阵犯罪,抓得地方清平。 唯其中有些罪轻的强盗、窃贼,虽已开释,却怕他们重操旧业,祸害良善,所以常令街坊、乡里监视这等人,有行迹及时上报——这等人便称作警迹人。 原先警迹人也只是乡里、衙差们警迹,一时看不住又难免有重操旧业的。而汉中府则给那些家里无地,或是乡邻们检举不安心务农的都安排了活计,一天早晚在工坊做工,有几百上千人牢牢盯着,哪里还有重操旧业的机会? 他们汉中听说管这办法叫“劳改”,强令这些曾犯过罪的人做工养活己身,叫他们改掉奸恶之性,倒是个一举两得的法子。反正做工也给工银,这些人不愿种田,就在工坊干上几十年,到老来做不得恶,又有银钱养身,也算得个善终。 这也是安民教化的功业啊。 刑部对他的评价,也正是礼部对他的评价。 开国时定下的官员“本等六事”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学校,学校背后更是教化劝学的重任。然而考当今能吏,难得十之二三,而这些以贤能出名的,几乎也都是重农事、重刑狱、修造水利,重学校的有几个? 多管是官学生能敷衍得提学考核,每年能考出十几个举子就够了。似宋知府这样肯自己办学校、教学生,自办的学校里竟还能教出三名进士、同进士的能吏,在地方官里跟他进上的祥瑞一样稀罕。 也就是他这种未进仕之前就办讲学会,以劝学为本业的名士才能做得出这样的功业来。 四部依着须知条例核定了宋时在任时的成绩,皆以为他的文档送到吏部,定能评个上上等,加官进阶,重回中枢。然而等着等着,他们这一批考满的地方官都已出了结果,升迁进京的名单都拟出来了,宋时这边却静悄悄的全不见转迁结果。 正在礼部担当重任的齐王殿下向来关心宋时,最见不得这等贤能明珠蒙尘,私下与表兄魏国公世子议道:“莫非父皇是不想让我皇兄的人回京了?吏部天官可是宋三元的座师,不可能他压着自家弟子不许还京啊……” 宋时这么个人才,若是受他兄长牵连而沦落边关,也是有些可惜了。不过他这样的成绩竟还耽在汉中,不也就证明他大哥并不似世人想的那样有复宠之望么? 他这些年时常叫人到汉中偷看偷学宋时兴工业的手段,也知道他大哥的近况。 他这位皇兄在下头一向安分守己,日常只管过问军中粮草军械之缺,有时居中调度些粮草、砖石、石灰之类,也不见他再三上书恳求回朝。如此看来皇长孙能养在宫中,无非因为寻常皇子无故不出京,他那两位皇兄皇嫂虽去汉中,却不能有就藩之名,故须留个皇孙在京城王府里。这么一个小孩子又不能叫妾室孤身养大,故而父皇才会动念将他收养在宫中。 在宫中也是在贤妃膝下,不是正宫皇后膝下。 想到那位进宫年余,才站稳脚跟便要凭着皇后册宝弄权,欲将管理六宫之权从他母妃手中夺去的小皇后,齐王的脸微微沉下,沉吟道:“宋三元既不能回京,那也只能说他眼下合该有这段磋磨吧。罢了,如今京里我那好弟弟也做起工业,历练出了人才,只怕宋三元与我那兄长再难有回京的由头了。” 如今他三弟靠着效法宋时兴起了工业园,赚了些银子,养了些衣食无着的贫民,在京中的声誉日隆,在朝臣间也能被称一声“贤王”…… 可怜他长兄的位置叫这处处拟学长兄的弟弟占了去,连京城都不能回,怎不叫他看着心痛。 他摇了摇头,叹道:“我身在礼部,总不能见贤臣遗于野,咱们也上一道本章,替宋大人叙功。” 若是父皇许召回宋时,便是他举荐之功;若是不召,他也有识才之名,又能得宋时的感激、坐收天下士子之心,何乐而不为? 他有这般心思,三皇子一般地有这种心思,大朝上竟抢在他之前一步上本,端起贤王面孔,公允正直地列出宋时的功绩:“依考课之法,外官之任,繁而称职者、在任无过升二等录用。汉中知府宋时在任上兴工业、劝农桑、办学校、理刑名……虽汉中府人口不及江南、湖广大府,但其任内所兴之事可堪称‘繁’。” 他在任所为既多,更不曾听说有错漏处,算来倒该升两等,入朝为官。 魏王奏罢,抬眼看向天子,脸上一派光风霁用之色。齐王看着他想得辅佐之臣又要假意撇清的神色便忍不住齿冷,出班请命:“儿臣亦以为魏王所言极是。儿臣愿担保宋时还朝后能为朝廷柱石,在边关实在有些委屈他了。” 却不知吏部为何压下他的档案不放? 两位皇子的目光交汇到吏尚张阁老身上,连天子也顺着他们的目光看了一眼,却不曾问出话来。 张阁老神色如常,淡然越班而出,向圣上、向满朝被两位皇子挑起好奇心的人解释道:“宋时才在任上一年,考绩虽好,却也不一定要立刻升等。 “臣昔日曾翻旧制,发现国朝初官员多是九年任满才许升迁,地方上九年不换牧守,政事连贯,才做得出修桥、铺路、办学的大事。而近年来多是三年一任,任满即走,短短三年见得着什么?许多官员为怕任内有事务结不清,影响考绩,宁可什么也不做,或是只求些眼前见效的商贾事,哪里有心思从头好生规划一地建设?” 他正是为了给天下官员做榜样,为了让宋时做起真正能利国利民的事业,故此按着自己的学生不许升迁。 他真情流露地叹了几声,微微躬背垂头,目光落在空中,将一个为了国家大治不惜牺牲学生升迁前程的老师的心态展露得淋漓尽致。 唉,学生为了情郎不肯回京,这话可怎么说得出口?少不得他这个做老师的帮着掩饰一二了。 果不出他所料,两位皇子不肯全信他的说法,质疑道:“宋大人在汉中做的事业,朝廷已遣了诸部院大臣学习,又在京建起经济园,他还有什么事须在汉中多耽两任才能完成?” 张阁老只叹了一声,暂未答话,他身后班中忽然走出了兵部王尚书,上前来躬身行礼,迎着两位皇子的注目,从袖中掏出了一封文书:“启奏陛下,此乃军中之事,臣愿答。臣闻汉中知府宋时试制精炼石油时炼出了能于阵前御敌的佳物,此物是京中派遣诸官回程后才制得的,无人可接管,故此臣请万岁许他在任上多留几年。” 天子眯了眯眼,脸上染上了几分亢奋的红光,问道:“是何嘉物,卿可献上。” 王尚书双手递上奏章,朗声道:“请陛下先看这榆林镇奏上的捷报!” 第227章 西北战报,榆林大捷。 王尚书拣着最要紧的、圣上最想知道的, 简短地报了一遍胜况: 二月初虏袭孤山堡至黄甫川一带边墙, 陕西巡抚杨荣与镇守总兵官曹国公许易、副总兵蓝田伯汤栾等领军斩首四百余级, 擒虏寇三百余人,得塞外良马、精铁兵甲数百件……还有一架昔年大边被虏寇踏破时被夺过的镇关大炮。 满朝上下都为这消息精神一振。 边关所备城炮都是太祖立国时铸的精铜炮, 铸炮的银子还可不论,更重要的是这些象征着大郑国威。当初因边备不修,被虏寇破城抢走, 反成了攻城利器, 实为大郑官军之耻, 而今竟又抢了一座回来,怎不令众臣惊喜! 新泰帝满面笑容地赞道:“杨荣节制边关有功!许、汤二人亦有领兵之功, 着令吏部、兵部拟封赏, 将城炮就地安置在孤山堡。” 这一功比普通大胜不同, 至少要加阶加禄, 再计人头、俘虏之获,许还要加官晋爵。满殿武将艳羡不已, 齐王更是想到了周王节制九边, 将从这场大胜中取得多少好处, 不由得心口发酸。 原本是他想去边关, 却被大哥抢走, 那经济园又叫三弟占了先,收买了贤名,而今他却落得这么个不上不下的位置…… 他只顾着惋惜旧事, 竟没留意下方王兵尚又说了些什么。直到父皇身边的太监扬声问话,才将他的精神勾了回来:“杨、许、汤等人当日如何制胜?此胜与宋时有何等干系,杨巡抚为何要留他在陕西?” 是啊,孤山堡大胜,是杨左侍擅指挥战阵,军中将士用命之故,与宋时一个种嘉禾、造农具的又有什么关系? 不只齐王,魏王也紧紧盯着王尚书,只盼自己这工业园又能添一项得圣心之物。 王尚书连忙答道:“杨侍郎报捷书中称,这一战达虏偷运太祖镇边神炮进犯边墙,正为用炮打开边墙,偷入关内掳掠。幸得被巡边将士窥见,杨侍郎等人便用宋知府与桓御史精炼火油所得的汽油烧之,将炮车烧坏,炮身烧软,其马匹、虏寇被烧伤者亦难计数。” 边关气候极干旱,虏寇身边带的水也不多,且石脂水沾上身体不能除去,烧起来遇水不灭,其中炼出的汽油亦有一样的效果。 这汽油只能用铁器或玻璃瓶盛装,宋知府还试制出了一种可点火投掷的汽油瓶,杨大人特命人为它造了小投石器般的投瓶器,将那些油瓶点燃后投向敌军。那些瓶子有的落地便炸开,有的在空中便爆成一团火雨,稍沾上人、马、炮车便烧成一团、越扑越旺,就地打滚也一时滚不灭。 虏寇皆是乘马来的,那火扑打不息,人能忍着逃跑,马却不能,惊惶奔逃,摔杀了不少骑手。边军以逸待劳,此时再出阵排枪、引弓,便轻取了数百意图逾边的虏贼。 王骥将这场大胜报得清楚,躬身道:“杨巡抚等所获虏寇中有鞑靼王公子弟,下月初便入京献俘。实情俱在详文之中,望陛下察之。” 他手中文书递给阶下内侍,看天子满面华光,正为这场大胜欣喜,便又替张阁老和杨巡抚说了句话: 这一场大胜实托赖此油,而这汽油又是极难提炼之物——宋知府当初带着整个汉中学院的学生精炼石脂水,也不过得廖廖数十斤,皆在这一战中用尽了。如今他正试制一次能炼数百斤油的大窑,若能试出成果,他们大郑边军便可再得一样杀贼利器。 昔日马尚书获罪离京之后,王尚书与杨巡抚都是兵尚备选,当年若不是杨巡抚自请抚边,他这尚书也不会做得这么容易顺当。 王尚书既承杨侍郎的情,对他托付之事自然也要尽心尽力。不光力证宋时炼汽油的好处,还要替杨夸一夸他的人品:“杨巡抚年初时曾到汉中拜见周王殿下,与殿下共商安边之法,得了宋知府炼的汽油。彼时因宋知府三年之考在即,当地百姓都怕他考满后就要离开汉中,无不竭力挽留,甚至向杨巡抚请命,只求他能多留一任……” 本朝先祖文宗年间亦有这样的例子—— 有位知府三任九年任满之后,本来绝不能再留原任的,可有百姓追到京里求他再回去,文宗当时也看在百姓真心爱戴那知府的份上同意了。后世又有几位官员九年任满被百姓苦留,也不忍拂治下百姓之意,主动向巡按请命留任了。 宋时如今才考过一任,虽然考评拿到了上上,但既有那几个前例在,宋时这回也不是非升不可。请圣上念边关战事之重,念百姓爱他这个知府的真心,许他再留原任干上一两任吧。 他也不确定杨荣想留宋时几任,不过周王此时仍在西北镇军,王妃的兄长自然也要留在那里。宋状元么……虽然不确定他当初是为了避祸出京还是主动追人去的陕西,不过如今肯定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了。 王尚书转眸看了身边的张次辅一眼,收回目光,也和他一般摆起正气凛然、忧国忧民的气势,在阶前肃然而立。 两位大臣同时为汉中百姓请命,本朝天子亦是爱惜百姓之人,便有些要答应的意思。 齐王与魏王枉自为宋时请命了半天,想把他调回京里,奈何他全不领情,一心只肯跟着长兄,辜负了两位殿下的苦心。 魏王不曾像齐王一样受过宋时的无情拒绝,还想再挣扎一下,上前谏道:“儿臣以为,宋大人在任上勤政爱民,为国尽忠竭力,若他这般功绩还不足升迁,只怕天下外官都不敢升迁了……” 何况京里又不是解运不来石油,就叫他回京里造油厂,炼好了油再送往边关不也成么? 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却不能说出口,他咽回去心里话,又安慰王尚书:“方才本王听王大人之言,宋知府炼油之术,仿佛桓御史与他们汉中学院的学生尽都知之?如此说来,他便是回来了,也自有桓大人代他完此重任。至于汉中之政亦不必过于忧心,有我皇兄坐镇汉中,桓大人监察于彼,吏部再遣去的官员也定然萧规曹随,不会轻改他的制度。” 张阁老和王尚书却被这位贤王劝得心下一阵阵无奈——他们哪里不知道宋时不必留在汉中,是宋时舍不得离开啊! 王尚书该说的已说了,不该说的是真不会说,只得退回班里。张阁老自己取中的门生,自是跑不了,也只好替他说话:“宋时还年少,在外历练几年也无甚不好。陛下若爱重于他,也不妨先加散阶,来日任满还京,再升实职便是。” 如今宋时是五品知府,当加奉议大夫,升授时越阶授从正四品中顺大夫也足够了。 天子笑道:“宋时是你的门生,你这做座主的不想法将他拉回朝中,反倒要按着他做外任,却不怕弟子怨恨老师不通情理么?” 不怕,弟子送了厚礼来只求留任呢。 张阁老默默不语,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还是要维持自己和弟子的大义形象。 新泰帝也没逼问他,只感叹道:“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为人师的也是一般的心思。朕记着宋卿是周王离京后两个月才走的?如今也任满三年了,周王与桓卿比他待得更久了……” 虽说周王在皇孙出生那年还回京了一趟,如今又有孙儿替他留在京中尽孝,可儿子在苦寒的陕西地方这么多年,做父亲的怎能不惦记呢? 可宋时一个外臣任满之日,满朝文武都知道留意,两个皇子更争着要调他进京;而他们的长兄周王在外三年,镇抚之功天下皆知,随行的王妃之兄、佥都御史桓凌也早过了考满之期,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他心中一阵阵烦燥,却不知该将火向谁发。 两个做儿子的却全不体谅老父心情,听到“周王”二字就不敢说话了。 张阁老当日递上桓凌考绩的时候也是无声无息过去的,没想到圣上今日又想起他们来了,连忙答道:“佥都御史桓凌是三月间的考满,当时已呈报御前。但他职务特殊,不能按佥都御史职责考察,而又与外放监察御史的考察条例不甚相符。吏部考其功业,因只有为周王殿下向导军事一项,民政不在本职之内,只能记他一个简而称职……” 简而称职便是第二等的成绩,不如一等夺目,每月考察也有那么几份,恐怕圣上也不曾留意。当时他们吏部又想着他不能离开周王而升迁还京,便只给他加散阶、记录功绩,仍让他留在汉中供原职了。 新泰帝眯着眼沉吟了一阵,心中燥火渐渐消褪,叹道:“张先生之言有理。朕使周王领佥都御史桓凌等镇抚九边,又令宋时治理民政、以供边关粮草军械。如今才初见成绩,岂可匆促召回,毁了眼下这初成的局面?” 新泰帝这一开口,又将三人的职责和身份往上提了提。张尚书心领神会,替自家弟子夫妻谢了圣恩,准备回去叫人重拟《责任条例》,来日呈交圣上审核。 以后周王便可光明正大地统管军事,不必只担个维持边军稳定的虚名,束手束脚不敢动弹;他那弟子也能插手军械,想炼什么油炼什么油,想做什么器械做什么器械了。 陛下是放了重权给他们,这般信任难得,宋子期可得给他争气啊! 第228章 周王身为皇子,怎可真地拿下节制边将之权? 陛下此旨将动摇国本哪! 军权不可旁落, 尤不可落到藩王手中啊! 许多有识之士看到了这道旨意背后的利害, 纷纷上疏劝谏, 顺便弹劾吕、张两位阁老为给弟子争权,竟不顾国家大计, 不尽封驳之责,还早早地将这道旨意发往了汉中。 送上去的弹章,圣上看则看了, 却半点没有纳谏的打算。 他反倒将折子扔到内阁, 埋怨弹劾之人不懂得体贴上意:藩王不得掌兵, 可周王是藩王么?他本就是在外代天子镇抚军务的,原先是怕他年轻气盛, 轻出关外犯险, 才不肯给他放太多权。如今三年过去, 看得出周王沉稳可嘉, 再多放几分权给他,又有什么不对? 他眼下年岁渐长, 宿疾一日日缠绵, 还能有几年锻炼子弟? 朝中还没有嫡子, 周王便是众王之长。哪怕今后再得嫡子, 子幼母壮, 又有几个成年的兄长压在上头,也不是国家安稳之兆。 新泰帝将弹章压下,又寻错处惩治了几个剑指周王的御史, 顺带封了更年少的两个儿子为秦王、晋王,敲打了齐、魏二王,京中局势才复归平静。不过京里这段风波隔着两千里地的路程,来不及传到汉中就消散了,汉中府这一家君臣仍是过得安乐轻闲。 宋府尊背靠阁老座师,有权任性,考察期间就当自己已经留任,省了辞别官府、府中富户、耆老这一套虚辞。倘若这时候京里来个御史突降汉中暗访,就会发现满城官民父老并没在哭天喊地地挽留知府大人,没写万人血书,甚至连把万民伞都没做下。 不光治下百姓,天天见识着他与桓凌伉俩情深的府治官员,就连下头诸县官员也不知怎么地,心里就以为他就该跟着周王——的大舅子——同进退,天经地义,竟也没有哪个送礼来恭贺知府大人高升。 宋大人于是也就照常处理公务、审断下头州县递来的案卷,按着气温、雨水状况安排农事,带带学生,跟桓凌和经济园的营造工匠们一道设计更大型的炼油塔…… 给杨巡抚正在开发的石油产业设计。 杨巡抚考察延绥一带有地面涌石脂水的地方,已圈定了一处人少、地面坚实、有水井可提水的地方炼油。如今竖起油井,考得日均采油可得二百斤许,他从汉中带走的炼油塔便显得太小,还要建做个能炼制这么多油的大塔。 这种塔可不是等比例放大就行,从燃烧室到冷却水管,到承重结构,到内壁耐火层……都要重新设计,做起来千头万绪,不是轻易可得的。好在杨大人先已运走了几个小塔,暂时少采些油,用几个小塔同时炼制,一天也能出十来斤汽油,三十余斤柴油。 这些油便用大桶盛装,深藏在阴凉的地窖里,以防夏日阳光炽烈,晒得它自己着了。炼油剩下的沥青没处堆放,杨巡抚便写信往汉中要了修路的工匠,又在本地征发徭役,修起一条可容两辆炮车并行的平坦大道。 这条路从榆林修往延绥旧镇,又从延绥过西安伸向汉中。 路面平坦、坚硬,不怕雨雪,经得住能运送数百斤石料,铁箍车轮的大车碾压,轧过后也不留深坑,只余两道浅浅的车痕。这条路一旦修通,从关内调配兵马就更迅捷;汉中、关中等粮仓之地运往边镇的粮食、衣裳、军械也能及时供上;边关负伤的将士、要回京献俘的虏寇,亦可早些送回关内…… 这路修起来只是略繁琐些,但也不比黄土夯成的道路多费多少人力,修好之后又不易坏,他自己走在上面都喜欢。只可惜沥青有些供不上,修一段就要停一段,从春到夏,也才刚修到延安府。 他正为沥青供给不力之事烦恼,恰好就收到了宋时的书信—— 是他确定要留任汉中,写来报喜兼道谢的信。随信还了附了一车鲜桃、杏、西瓜之类的土仪,一箱不知是福建还是广西捎来的玻璃罐装的糖水荔枝、白桃、杨梅之类,还有几小篓用彩印纸盒包得漂漂亮亮的炒米糖、窝丝糖、牛奶糖。 杨侍郎一个壮年男子孤身在军中,哪里要吃什么糖?看着这些东西,便猜测是周王府里给小皇孙备的,桓凌这个做舅舅的顺手捎给宋时,宋时就做主给他送了些来还礼。 这样的东西他虽然不吃,却也不好散给别人,便叫人包好了捎往家中。 鲜果他尝了一点,倒都味道不错:西瓜是脆沙瓤的,清甜解暑;杏子甘酸可口,吃着满口生津;鲜桃是洋县产的佳品,尤其甜美多汁。 不过他也未肯多吃,尝了几个便叫人拿下去散到军中。 榆林地方气候干旱,军中更为艰苦,除了沙地上能种些西瓜,鲜果鲜菜都吃不上多少。他自己往汉中府去就能再尝到,这些且拿去慰劳将士守边之功吧。 杨巡抚吩咐人将瓜果端下去,替他人整理行装,收拾好衙内文书。他要亲去汉中一趟,看看宋时他们炼油塔的进度,哪怕大的做不出,至少要再弄几个小的来。 榆林到汉中相距一千余里,不过杨大人年纪虽大几岁,也还称得上“武姿英迈”,能骑马长途奔驰,十余天后便到了汉中。 他来得突然,事先并无通报,直到一行人下了船才向周王府和汉中府衙递了帖子。 周王此时却因为圣上特旨赋予他更大权柄,不敢辜负圣恩,带着桓凌再度出巡,只有宋时带着满府官员匆匆出城相迎。因为周王不在府,杨巡抚也不必在外头沐浴更衣后再行拜见,但直接进了汉中府,考察宋知府近日政绩…… 先察炼油塔做成了没有。 宋时是久经考验,官场里锻炼出来的人,便是不做自己的事,也要把领导交代的任务办好,当下便笑着说:“大人来得正是时候,桓大人临行前就怕耽搁了这事,带着多少学生日夜计算,总算弄出了图纸。只是汉中地界上不产石油,纵然建起塔也运转不起来,大人那里已有了学生和工匠,便将图带回去试建吧。” 为了安全起见,这座大塔也就一丈许高,和他们烧炼石灰的灰窑差不多。燃烧室和塔身都做了钢筋加固,内侧耐火层也加厚许多,用掺了白云石的耐火水泥砌筑成,用厚钢管打制冷却水管、引流管…… 宋知府虽然不爱计算这些料材,却也为杨大人交办的事尽心竭力,想法做出了金属盒气压计,以便随时监控炉内气压,保障安全。 他这些年讲学时讲过大气压强原理,杨巡抚不曾亲耳听过,却看过他讲气压、气象的文章,深深为其中所写的大气周流之理打动。而今听他说起气压计,不由得又勾起旧日好奇之心,眼中霎时冒出涟涟光采: “本官从前见过人学宋知府做水银气压计,这金盒气压计又是何等形制,莫非是改以金盒盛水银而成?” 可金盒装了水银,那盒子就被融成金汞齐了,又怎么量得了气压? 宋时微笑着答道:“这个倒不用水银,只用一个空心的小铜盒,将里头的气放净,外头气压压扁了盒子,此时记下的气压就是天之气的气压。其上可用钢片连以指针,再拿着水银气压计和它一起从山底量到山顶,量其变化之微刻下数字,依这些变数算出指针转动到何处,该得气压比平地气压高低多少。” 他手头就有做好的、正在试制的气压计。虽然技术有限,金属盒里达不到绝对真空,但有水银气压计做对比,压力差记得准,这气压计还是可以信赖的。 宋时请大人少坐,吃吃他们府衙新制的点心,自己从外头拖进来一个黑突突的生铁短炮筒似的家伙。 细看其口上有盖,前后有粗杆子穿着,底下用铁架架着…… 杨大人活了五十多年,还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东西,不由得凑上去细看。宋时便将其盖上一个小钟表似的东西给他看—— “这个盒子得一个个校数,眼下做得不多。做出来之后单放在空中也看不出什么变化,做以下官先叫人将其装在锅上,以观其变动……” 锅内空气加热气会膨胀,压力变大,就能直观看到压力计转动了。 其实他弄出这仪器后,还给府衙和周王府里弄了几个高压锅,再就是这个爆米花机。不过如今周王不在,他们不能去王府要锅,府衙这边的锅里一个炖着牛肉、一个焖着猪蹄、一个蒸着白桃罐头…… 杨大人这样的君子自是要远庖厨的,他只好先把爆米花机拿来请上司品鉴。 杨巡抚说了个“可”字,宋时便叫厨子来在廷中架起爆米花机,点上火慢慢摇了起来。杨大人如今求知若渴,也不管它是爆米花的还是烧饭的,走到面前看着气压计上的数字变化,满面藏不住的惊讶与欣喜。 是得知了从前读经史、讲理学也学不到的新知识的欣喜。 直到火候差不多,该要开炉倒米了,他才扶着宋时的手站起来,坐回堂上。 宋时告诉他爆米花开锅时会有一声爆响,劝他堵上耳朵,他也听劝地掩了耳朵,可还挡不住那一声比炮弹炸开还震人的巨响。 他双手不由得微微晃动,直直盯着米花机,愕然道:“这东西怎么这样响?” 气压太大,放气又放得太快,里面的气体几乎是炸出来的。 这还是爆米花的锅铸得厚,不易炸开,高压锅如果堵死,可是会炸锅的。他前世有网的时代,在网上随便一搜“高压锅爆炸”,就能搜到各种锅盖和锅里煮的吃食嵌在天花板上的惨烈图片。 搜完之后,他就没再用高压锅熬过稀饭。 杨大人听得心旌摇荡,眼中含光:“如此说来,若在战场上烧这样的器械,烧得极热了,它也能炸开?咱们又有火油……” 不,那样效率也太低了,还是用正常的炮弹比较方便。 宋时劝道:“也不一定从外头用火,可在极薄的铁壳、铅壳之内装上火药。只要密闭得好,小空间里压强大,爆开时的冲力就大。还有炸药外头裹的金属壳太厚的也不行,不易炸开,太薄又容易坏,炸开的威力不大……” 杨巡抚越听他的分析,眉头皱得越紧,目光在空中游移,仔细回忆、想象着合用的器件。 庭中的厨子已盛了一碗挑得细净雪白的米花上来,请巡抚大人品尝。杨大人哪里还有心思吃东西,随意拿起米捻了捻,摸着酥绵的爆米花,看着庭前结实得仿佛还能再炸千万次的米花机,心中忽然一动,想起一件薄的物件:“你做的那些白铁油筒可是得用?” 第229章 油筒啊…… 说到炸油筒,宋时还挺有经验的。他小时候也曾经跟邻居家小朋友、小学同学们一道把鞭炮点着扔到不知哪儿找的废弃油筒里炸过, 声音比普通爆炸响, 但是肯定炸不开油筒。 古代这黑火药的爆炸力才能有多大?要炸开油筒得塞满满一桶药吧?有那么多药做成炸药包都够把他们这汉中城墙炸开一段了, 这不是浪费吗? 杨大人看他眉头微皱,仿佛想到什么为难之处, 不禁问道:“莫非那油筒里搁上炮药炸不起来么?” 不是炸不起来,而是浪费,而且一油筒炮的爆炸威力得有多大啊, 要拉多长的引线才能保证点火的人不炸死?而且他记着手雷都要在壳上轧出花来, 不然筒壁炸不散, 威力也不够大。估计炸开时就是先从拧上的旋盖或者连着整个上盖炸开,桶盖先飞出去, 气流、火焰跟着从桶口里冲出去…… 那还不如直接用炮…… 不对, 这不就是炮吗? 没良心炮! 他穿越的时间太久, 差点儿忘了没良心炮这个神器啊! 没错, 他在老电影和纪录片里看过,就是拿汽油桶做的!桶里倒上一层火药, 搁上层隔板什么的, 再放个炸药包上去, 火药一炸就把炸药包打出去几百米, 炸开后威力比一般的炮还强呢! 他心中一阵阵激动, 正要答话,却忽然警醒,改口说道:“下官是牧民官, 不解军事,不敢轻下断言。不过依下官愚见,天下之事无非“行”“知”二字,有先人经验的自可知而后行,前人未做过的便是先行而后知,咱们得着成果记下,也可惠及后人。” 杨大人呵呵一笑:“你说得是,我今日才见着你这爆米花……机,你又不曾见过军械,平空想能想出什么?你们这经济园里定有新油筒,我写个帖儿寻汉中卫周镇抚要些炮药,再叫他带上会用火药的老军同行调试,咱们便去上回试掷油瓶的山拗试一试!” 宋时低头拱手,不再压抑笑意,答应道:“托赖大人相邀,下官也得长长见识。” 好险。 险些解释得太清楚,暴露出他极高的军事素养和战争知识储备了。 他一个生在官绅之家,过了二十来年太平治世的日子,中状元后又是做词臣、又是做民政官,根本接触不到武器的人,怎么能张口就指点督管军民两政的领导做没良心炮呢? 杨大人聪明敏锐,万一察觉他的身份对不上懂的知识…… 虽然不至于真把他当妖怪降了,不过他们穿越者还是得爱惜马甲,能不露馅就不露馅。 他牢牢抓着“行先知后,知行合一”的人设,劝领导实践出真知——等实践时他就可以慢慢引出没良心炮的知识了。 杨大人果然没看出他现代战争专家的本质,待下人送上笔墨,便与他各写各的帖,各选各的差役往外送信。正经事都安顿好了,闲下心来,又拈了几粒新鲜爆出的米花品尝。 这米花里搁了糖,微带清甜,比炒的阴米更酥松,用舌尖儿一碾即融,味道、口感都相当不错。他尝了几口,垂眼瞥见桌上点心盘中的芝麻米花糖,忽然笑了起来:“这点心原来是你衙门里自家造的!本官原以为是王府的内造点心……” 那些奶糖、糖水蜜饯什么的,不会也是汉中府衙做的吧?他竟都以为是内造之物,还郑重其事地叫人捎回老家了。 杨荣一面摇头,一面笑了起来。宋时担心他笑时不小心把米花呛下去,连忙叫人送上今夏初开的新荷熏制的莲花茶,请大人喝口水定定神。 等杨大人安稳下来,宋时才解释道:“本府这两年产的米粮多,百姓们吃用不了,我们官府收了也不能只在仓里存着。近处几府今年收成也好,卖不得那么多了,再往远处又有运费、关税,再卖下去不划算。下官试用这压力计时恰好弄出了爆米花,尝着和蜀中的阴米差不多,便叫人弄些糖来做了米花糖,想试试再给府中百姓开一处财源。” 爆米花简单、省时,爆出的米花膨得更大,拿来做点心比炒的阴米合算。再用熬得浓稠的糖浆浇裹压实,放凉后又甜又干,冬日里糖不易化,这米花糖的保质期也可以很长的。 若能扶持起做这种生意的商人,本地又能添一项出名的小吃,百姓有处卖粮,他们府里平抑粮价的压力也能稍缓解。 杨大人一面听着他的计划,也尝了尝米花糖。这东西说是糖,却没有糖块结在米粒间,口感略硬而脆,每一口都浓香甜脆,仿佛用糖并不多,倒是种实惠可口的点心。 不过汉中不产糖,这糖食做出来只怕本钱也不少吧? 宋时笑道:“糖倒还好,蜀中便有种甘蔗的。下官带的厨子记过一个福建做西洋糖的方子,从蜀中买最便宜的粗老红糖,用黄泥滤过便成白的沙糖了。” 滤不到雪花洋糖那么白,带点黄色也不要紧。因为这东西本就是个薄利多销的路子,不用拿宫廷御膳的标准要求,而且炒焦的糖汁本来也带点焦糖色。 他不仅不思严格自我要求,提升食品质量,甚至还想开个食博会,把这类膨化食品推广到全国各省和直隶州县。 这爆米花不光可以用大米爆,还能用小米、高梁米、糜子……九边之地缺少细粮,老幼吃粗粮不易下咽的,拿爆米花机加工一下,空口吃也可以轻易咽下去,或再倒点热水泡着吃,就是软滑顺口的米汤。 他亲身品尝过,对大人说:“其实在茶里泡上一把爆米花也不难吃,还有些清香味。” 杨大人吃过关外牧民传进来的炒米茶,忆起其味道,也赞同地点了点头:“添了米味道香醇,也有饱腹之功。只是酥油、牛奶最好少放些,不然不够清口解腻。” 他这般年纪,喝了奶茶就饱了一大半儿,都吃不下去什么羊肉了。 大人放心,汉中府里喝不上正宗的蒙古奶茶,晚饭也没备羊肉。 晚饭的主菜是高压锅炖的牛腩和红烧小排,一个本地风味的大锅烧鹅,一盘黑鱼脊背肉做的假江瑶,一盘腰肚双脆,各色清炒、凉拌时蔬……多半都是府里自产的东西。 杨大人性情俭朴,并不是那等一顿饭少说要三十几道大菜以显巡抚身份的人,吃着这些农家菜也觉得适口。尤其那道牛肉,格外软烂咸香,吃着不像年老可宰的牛肉,倒像是健牛的口感。 他不禁问道:“这牛肉尝着甚嫩,莫非是下田撞折了腿,抑或是生了病的?” 宋时笑道:“下官如何敢让大人吃病牛?这是健壮的老牛,市官看着看迈可杀才叫人杀的,府里买办晓得下官爱吃牛肉,便割了几斤,用高压锅炖出来的。” 这种老牛的肉柴,就是搁上山楂、茶叶、醋也不容易炖烂。往常一锅牛肉要多烧上几个小时才能入口,有高压锅之后省了大工夫,炖上一个多小时就能炖得酥烂了。 牛肉还是不易炖烂的,换成排骨,炖上半个小时连骨头都能炖酥。 杨大人越听越惊讶,但想到庭中爆米花也只烤了不多久,就有做阴米时又蒸又炒的效果,便即信服了,寻他要个高压锅看看。 高压锅里炖的肉都叫君子吃了,那锅也没什么不能看的了。 吃罢晚饭,宋时便叫人把高压锅送上来给巡抚大人品鉴:一共有两种,一种是带气压计和扣锁的蒸气压力锅,一种是用限压阀的家用高压锅。只是如今没有橡校,不争气的杜仲胶又不能适应高温环境,高压锅盖里垫的是皮匠按形打磨的真皮垫。 杨大人将一个锅从里到外摸了个遍,连声夸赞这锅厚实、好用,只恨小了些,做不得军营里的大锅饭。 越大的压力越大,钢材不好承受不住嘛。 宋时有些遗憾地答道:“这是材料还不够好,往后还能做更好的。不过这种带压力计的压力锅军中也可以用,不光能炖煮食物,拿它蒸蒸从军大夫用的刀、针、棉布消毒,比火烤、水煮的方便可靠。” 杨大人摸了摸那口较深的、带压力表的大锅,笑道:“这锅今日煮肉、明日煮染血的布,可怎么叫人吃得下去?不过军中确实用得上这种东西,你这里炼的无名异也极有用,救了不知多少军士……” 这个锅他要了,不过不能白要了。 他过几天便要进上秘折,再向兵部行文,给汉中要一笔款子,帮他建个铁器厂,往后专产军中用的……这类带压力的器具。 宋时原打算将方子献上,自己得个表彰,让兵部自己搞生产。想不到杨大人竟要给他申请一个光明正大搞军用器具制造的厂子,还要让朝廷给他拨款—— 他这个经济园从开始建设都是靠的地方经济,朝廷还没拨过款呢!进的贡物和朝廷采买都是按成本价、出厂价给的! 他居然也有能薅上朝廷羊毛的一天?! 不愧是传说中三杨内阁之一的杨大佬,人家这思想、这胸襟、这不计小利深谋远虑的气度!人家怎么就不想着挖地方的人才,还要扶持地方发展?大郑企业经济就是杨大佬和他们老师这样有长远目光的老大人扶植起来的! 宋时激动地起身道谢,杨大人连忙托住他,含笑说道:“宋知府这是做什么。分明是你为朝廷将士做了许多事,我做兵部侍郎的理当勉励,朝廷理当嘉奖你,何须如此?” 杨大人如此通情达理,宋时也不好再客气了。 思来想去,无以为报,就再送大人一个行军时可用来做饭的神器吧——大人可知道这白铁皮油桶不光能装汽油、柴油、炸药,还能改造成多功能烧烤炉? 第230章 汽油桶可是个好东西。 当初设计汽油桶时,宋时根本不用查资料就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油筒的宽度、高度, 桶身上每一道环状突起的位置。这都不靠他的科学素养, 而是靠的年轻时无数次在马路边买烤红薯、烤玉米的深刻记忆。 那时候他还嫌旧油桶不卫生, 吃这些东西时都是一边担心一边吃;如今他虽然坐拥满仓库没盛过油的新油筒,怎么烤怎么安全, 却再也吃不上玉米和红薯了。 也不知道他有生之年还能不能赶上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算了,他前世那么发达的科技,百岁老人还挺稀罕的呢, 现在这时代就更甭想了。 宋时满心遗憾无法诉说, 决定回头不管杨大人用不用, 他自己得挑一个油筒改造成烤炉,以后收了芋头就烤芋头, 收了山药烤山药。 他爹在广西任职时的下属、治下的商户们如今还肯给他送礼, 年年都有两手捧不过来的大荔浦芋头送到陕西, 吃着也是一样香甜绵软, 不比白薯差哪儿去。往年不是蒸着吃就是和扣肉一起蒸,至多做个粉蒸芋头、翻沙芋头, 今年就把它囫囹个儿烤了! 吃不了的切成薄片接着烤, 洒上点盐五香粉和胡椒粉, 就当是薯片的代餐! 他咬牙切齿地想着, 一面给杨大人强力推荐他的大油桶。这东西不光能烤红薯, 还能烤全羊,竖着烤就是挂炉烤羊,横着烤就是铁架烧烤, 也可以切成小块拿铁签竹签地串一串,串成烤羊肉串儿吃。 虽然这时候没有辣椒,可是有孜然啊!烤羊肉的灵魂不就是孜然吗?洒点孜然、洒点小茴香,再洒点盐,拿酱料往上一刷…… 嘶,这油桶烤炉不用等到山药下来再改装了,现在立马儿就改一个,他要请巡抚大人吃烧烤!现烤现吃,拿大蒲扇扇风的那种!大人不吃他就自己吃! 油桶烤炉还没做出来,府衙厨下特地为知府大人装的砖砌烤炉就失宠了。 ================ 两天后周镇抚亲自押着一箱火药来到府城,宋大人也备下了几个大小不一的新油桶,其中一个大的叫人挖开一扇,里头装了烤架,准备中午在外头野餐。 杨大人不说什么,周镇抚却对他这个烤架十分喜爱,主动提议:“下官带了几个老军,大人身边也有军士。咱们到了那山坳里试用炮药,必定震得山摇地动,鸟兽乱走,就叫几个人去捉些野味来现烤了吃也好。” 宋时跟他一拍即合,又装了两篓无烟炭,又叫周镇抚把药也放进他们府衙的高档抗震车里,三人一道往上回试汽油的试验场去。 到得那片荒石场,周镇抚手下的老军们便从车上抬下药箱,小心地取出一包药,问宋时要个最小的油桶,量着炮药一点点地往桶侧旋口里倒。杨大人与周镇抚站在旁边监看着,两人商商量量,指挥军士们倒多少。 宋时虽然是最有发言权的,但这时候却偏偏不能发话,只能看着两位上司相争。周镇抚拿出半辈子的经验劝道:“这药怎么能不压实?大人不记得当年太祖正是用棺木盛满火药,挖地道埋进某城下,炸塌了几丈长的一段城墙……” 杨大人却道:“那样耗的药多,我这是为试个省药的法子。前日我见宋大人爆米花的深锅,烧得极热之后一分药都不必放,也能将里头的米炸得飞出去……” 两位专家带团研讨,二人的心腹便将这里唯一一个纯正的文官领到数十步外的大石头后,切切叮嘱他藏好了,不要出去—— 火药炸开来可是能震天动地的。平常点个鞭炮都常听说有炸伤人的,大炮那么粗的铁管子也能炸开花……当年国朝初立时太祖可用火药炸开过好几座大城,满城的人都被震得七窍出血而死! 那些军士只怕宋时不知高低,在前头受伤,尽量往严重里说,把他们穿越者郑前辈当年的事迹说得跟西游记一样,往哪儿一指都带着烟雾、爆炸特效的。 宋·历史(与文化旅游)专家·时自从穿过来就把太祖视为偶像,也看过许多赞颂、纪念他的文章和民间传说、戏曲,这些士兵讲的他都听过许多遍。不过听得再多,也不妨碍他爱听这些,爱用太祖的传奇经历鼓励自己: 将来还会有他们一样的穿越者,也能认出他是前辈,然后把他跟太祖视为指路明灯,沿着他们的道路继续前行。说不定几百年后还有人弄个大郑解密,解密他们都是从平行空间的未来世界穿越过来的…… 宋时越想越振奋,忽然想吟句诗抒发这份激情。 刚要开口,恰听身边那士兵满怀激情地讲道:“我太祖当场便吟了句诗: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 宋时也慢慢跟着背出这句诗,脑中已想象出郑前辈当年北逐蒙元时,当着两军将士的面念出“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这句诗的场面。 真是爽文大男主的极致了! 他虽然当不成那样的爽文男主,却可以亲手将这个大郑扶持起来,让这天下也像爽文男主一样飞快地升级,凭王霸之气压得四方来服。 远处试验场中仿佛应和着他的想法,一道爆炸声轰然而起,硝烟味随着爆炸的烈风卷到他鼻端。 身边还在讲古的士兵都停了下来,伸长脖颈看向场内,两位上官从另一处山石后面出来,手还半掩着耳朵,满面激动地去看成果。 装的药太少,炸得不太厉害,桶盖先被气流冲了出来,打碎了对面一块山石。地面的油桶也炸开了花,却没什么碎片飞溅,近处的石块也有些被气浪撞碎的,地面还有残药在燃烧,满空都是浓灰的烟气。 几名军士将山石捡了回来,还从附近石隙间捡着一条震得软绵绵的花蛇。两位大人不顾脏污凑上前看了蛇,见其骨头皆软,身无外伤,是震死的模样,杨大人觉得甚是满意。 周镇抚却觉得还是不如装满的好,捏着那蛇眼巴巴地朝周围看去,想找个人支挂自己。 宋时笑吟吟地看向他,故意与他的目光对上,然后上前去关心周镇抚手中的蛇,代他说出了心里话:“这桶不够结实,炸得早,里头的气体膨胀后压力还不够大。下官方才听军士们说,太祖昔年是将火药成箱埋在土里,才有炸城之效。咱们这桶何不也埋个试试?” 可他们大郑早一统天下,对虏寇之战又是守城的一方,何需再埋炸药桶?岂不怕埋得太近,爆开时波及城墙,反害了自己人? 宋时笃定地笑了笑。 埋在地下的不光是炸城的棺材,还可能是没良心炮和地雷呢。 眼前已有了试验结果做铺垫,宋时便劝说两位大人割掉碍事的桶盖,将它埋在土里当炮用。地雷倒不用考虑,因为眼下做不出起爆药,不能拉弦就响,做地雷效果不够好。 他劝起杨巡抚的理由都是现成的:“咱们既是一时智拙,想不出改进之法,自当仿效先贤。而于北征一事,对于军械、炮药使用,又有何人比得过本朝太祖?” ——虽说郑前辈的“创举”其实也是借鉴的曾国荃炸南京城的故事。 第231章 杨大人心系国事,不辞劳苦, 周镇抚精研太祖兵法, 带的将士都熟操军械, 再加上一个看过没有几百也有几十部抗战片的宋知府暗中指点,一行人殚精竭虑地研究, 反复试验、反复修改,成日价泡在这片荒山野岭…… 不出数日,腰围仿佛都宽了点儿。 主要是……随行军士为大人们为国忘身的精神感动, 多给打了点儿野味回来。 当然, 他们一行人防火安全工作做得到位, 既没拿没良心炮打过飞禽走兽,也没拿炸药包炸过山林。众军士心疼大人, 都是提着弓弩到远山野林子里射猎, 弄回来拿新油桶做的烤架烤制。 这些士兵行军途中本就常常自行射猎, 有一手烤手的好技术。打来的新鲜野味洗剖干净, 抹上不怎么纯正的新疆烤羊肉调料腌制,放在烤架上炭火慢烤, 烤得肉皮焦脆, 皮下一层薄薄的油脂都逼了出来, 香味儿特别勾人。 带来的面饼、烧饼等干粮也串起来在油桶里那么正反地烤上一会儿、洒些调料, 味道也仿佛比日常吃着强。 吃着吃着, 那吃一把烤串的就变成了两把,吃一个烧饼的就变成了两个…… 等到他们的没良心炮已能射出百步开外,里面装的东西从石头到铁钉到铁锭到成捆的大爆竹试了个遍, 宋知府就觉得这烤箱不能再往外带了。 杨大人和周镇抚这般年纪,都该注意饮食了。他虽然年轻些,可他们结了婚的人更得注意身材。他们桓小师兄可是跟着周王去宁夏、甘肃卫巡视了,天热路远的,回来肯定得累瘦几圈。他要是吃出肚子来,再见面俩人拥抱都抱不住了,那画面还能看吗? 宋大人隔着衣裳拍了拍肚子,总疑心肉能弹起来了,赶紧叫人拆了个油漆桶大的小油桶,里头厚厚糊了一层耐火泥灰,当煤球炉子用。烤肉的签子倒还可以接着用,叫人串上洗弄好的蔬菜、粉皮、豆制品,再炖上一锅大骨汤,给大家调整膳食结构。 两位大人亲去检查了最新试射的效果,言笑晏晏地走回来,正预备吃点鹿肉补补腰腿,却见他们那桌旁只剩个小炉子,上头顶个大锅哗啦啦地煮着滚汤。 桌上满满摆着半桌菜串,还有两碗调好的蘸酱。 汉中府的快手上前说道:“我们大老爷怕大人们吃多了烤肉伤胃口,特地命小的们备下涮菜,请大人用些菜蔬清清肠胃。” 虽是菜蔬,却也切得细巧,借好汤煮了自然也别有一股清鲜。 周镇抚笑道:“吃些菜蔬也好。下官年少时顿顿吃肉也不觉得怎样,年纪上来之后吃肉不比当年,倒是爱吃些素饭了。” 杨大人可不认老,捋着长须道:“咱们如今还上得马,吃得肉,哪里上了年纪?不过是他们年轻人爱俏,不肯发胖,弄些素饭来哄肚皮罢了。” 他回头看见宋时正在看油桶上的几道铁箍,便叫人唤他过来,说道:“这油桶备着虽麻烦,用起来威力却不低,可射出二百步余,实是可用之物。只这民间的炮竹药质地粗糙,比军中用的火药弱得多,威力还得到军中再试。” 宋时应了声喏,又向杨、周二位大人道喜。 这炮要是真能在战场上立功,那杨大人自是有主持之功,他们这些跟着试验的也能分润些好处。周镇抚也含笑回礼,只说自己无甚贡献,只是沾了他们二人的光。 杨大人体贴地说:“你二人皆有功劳,本官自会向朝廷上报。”如今油桶、火药、引信、掘洞深浅与斜度都已记下,回头到边镇照样重制一回就行。 他找周镇抚借了人,又命宋时多定制些用铁箍勒紧的油桶,来日送往边关备用。 宋知府治下的油桶厂已经要升成兵部注资的国营大厂了,积极性越发地高,依言领命,誓要给大人打造最好的油桶。 周镇抚也指着这功劳往上升一阶,或者至少升一阶俸禄,比宋时更用心琢磨,挑菜串时还想着这油桶炮里装弹的问题:“大人回去后要装炸药包作炮弹的话,须得依这桶口尺寸裹成圆形,不能用寻常开山炸石的方包。下官之前量过其桶口大小,算算若要包个恰可着桶口的药包,寻常布料只怕要窄些,包不过来。” 若强要裹成一个圆形,就得多裁出一段布料,除非用宽幅的汉中布—— 说到“汉中布”三个字,两位大人一同望向汉中府。宋知府挺了挺腰板儿,从容答道:“既是巡抚大人要用,下官回去就叫人备下几匹,方便大人拿回军中试验。” 这种宽幅布是用梭底带小轮子的飞梭织布机织出来的,比传统抛梭布机织出的布幅面宽上将近一倍。 宋时当年做出飞梭织布机和珍妮纺纱机,先在养济院、惠民所、经济园等处设了几个织造点,让老弱妇孺做点简单的事挣衣食。后来有大户向他求了这两样机器的图纸,从外地运来棉花,像江南一般招女工织作,这种宽幅布也渐渐成了汉中特产。 ——去年汉中府做扫盲工作时,这些织坊都能听命请老先生教习识字,给女工扫盲,倒是将府城人口扫盲率拉升了不少。 且这些女工挣钱回家,家里日子富裕了,大多便肯送孩子读书。读到头来,不管是要走科举还是要学技工,最后都得进他的学校,给他干活。 宋时想到增加女性就业的好处,就越发盼着杨大人再扶持一下他们地方纺织业—— 也不要求承包军服,只承包一个炸药包包布也不错啊。 汉中府北方凤县气候偏寒偏旱,农业怎么做也不如汉水沿岸,重工也有限,若能建起个布料厂也更好带动地方发展。 杨巡抚也恰有此意:“我看着那油桶,亦觉得改制合适的药包得多费一半布,原本是想叫户部再拨一批布料来的。若那宽幅布合适,便省得多添布料,只将该买的窄幅布改成宽幅便是。” 这种宽幅布细密厚软,也不比寻常窄幅布料贵上多少。若都算成一样宽窄的,反而比一般布料还便宜些。 他心下暗自算着炮与火药、布料的成本,与朝廷铸铜炮、铁炮的成本相比较,这油桶改的飞雷炮便宜得直如不要钱。虽然用时得现挖洞埋下它才能用,可比较铸炮的价钱和一炮下去的效果,这些工夫倒都不算什么了。 这一趟来得简直太值得了。 杨侍郎预下了布料订单,却比宋时这个得了兵部帮扶的知府还满意,拿起一串香菇劝道:“今日这功德圆满的好日子,宋知府也不多上些山珍海味,却叫咱们陪着他吃素。不多吃他些香蕈、竹荪、瑶柱……也对不起咱们今日的辛苦。” 周镇抚点头说好,也捡了两串蘑菇放进盘里。他说着爱吃素饭,拿的素菜却不多,更多的是腌制好的肉、蒸的鱼糕、煮的鱼丸、肉丸,只掩人耳目般拿了两串小白菜。 宋时自己捡了盘素菜,只加了两串据说能清理体内垃圾的鸭血,叫人拿漏勺分开煮好,浇上麻酱、川椒、茱萸拌的调料,再热一壶上好的白酒,与两位上官共饮。 杨大人去意已定,周镇抚自然要回卫所,这场酒既是庆祝,也是分别。 他们在城外吃了清鲜入味的麻辣烫,转天又有府城诸官正式办了场宴会,杨大人便带着从汉中挑来的人才和已制好的几车油桶,怀着老骥伏枥的壮志回了陕西镇。 宋时也踌躇满志,开始筹备那两个兵部注资、汉中府直管的厂子。 从五月收麦到八月收稻,都是官府精简政务,缓理词颂,力求不扰民,不碍农事的日子。宋知府不仅不扰民,还试着办了一项惠民之政——就在汉中经济园外,他的新政实行得最顺利的地方,办了个幼儿园。 两岁以上幼童皆可报名参加,五岁以上的孩子还教些识字。 这幼儿园的老师都是从经济园园工家属中挑选年长稳重的老妇人。父母都在工业园做工的可以不收入园费、不收饭钱;母亲若有看孩子、做饭的经验,也可以在托儿所里做些杂活,孩子便可免费入园。 虽然大郑朝从没办过学前教育,做父母的多半也舍不得子女离开怀抱,可是经济园就是宋时亲手奠基,其中的工人和外头的家属都是到了宋大人治下才过上好日子的,对他满是信赖。不必说这幼儿园有多少好处,只要挂上“宋时”二字,便有人争相将家里的稚儿们送入园中。 为了省下托儿费,也因为家中没了要人日夜看顾的幼儿,没甚家务要做,便有许多主妇到府衙直属、兵部即将注资的织坊打工,解决了宋大人的用工难题。 也有些家长进了幼儿园的,亲眼看见厨下用的都是新粮鲜菜,有鱼有肉,比在家里吃的还好。带孩子的也都是有经验的老成人,还有蒙学班高年级的学生来教识字、算术,画画。 众人将这情形回去说开,自然又引得许多人向往这幼儿园,甚至恨自己不在经济园做工,不能将孩子送进去。 不光是外头那些普通父母,连本校的研究生听着都有几分羡慕—— 他们都是辛辛苦苦、与无数本省外省学生厮杀过来才得考入汉中学院的,这些孩子却只凭着父母在经济园里做工,什么都不必考、不必会,就能进“汉中经济园附属幼儿园”了! 他们的孩子还不知哪年能考进这学校来呢! 不只这些学生,连职校、蒙学的老师们也为这幼儿园里操心了一阵子。到休沐日宋知府亲自来给研究生讲课,便有人大着胆子上前,问宋大人如何打算。 他们这些老师虽不是经济园的人,可这汉中学院也是依附经济园而建,他们也算半个经济园中人吧?他们的孩子是否也能进幼儿园——继而直升蒙学院、研究生院? 宋大人被老师们堵在办公室里,面对记者招待会一般的狂轰猛炸,依然临危不惧,淡定地反抛出了一颗炸弹:“本校自然有专面向师生子女的幼儿园,也教读书写字,到了五六岁通过考试,便能升入蒙学院。” 不是子弟,是子女。 到了年纪,男女都可以考蒙学院。学院里单为女学生设一处学舍,请年高德劭的名士讲课,教学内容亦与男学生无异。 第232章 女学生…… 他们汉中学院要招女学生了?! 这群老师气势汹汹地来逼宫,逼出宋大人的承诺之后倒犹豫起来。 一名家中恰有年幼女童的老师犹豫着问:“大人之意, 可是要咱们这些老师必须送女儿入学, 给百姓作表率么?” 去年冬宋大人要扫盲, 便是满府城上下百姓家都要读书识字;今年要招女学生上蒙学,说不定就是嫌去年上扫盲班、能识字的女子太少, 要他们这些老师的女儿作表率。 若真如此,他们却不能推辞了。 可这女学校是天下未有之物,他们送女儿出外上学, 若有人议论可怎么办? 宋大人是真名士自风流, 不怕世间汹汹物议, 做得起大事来。他们却只是寻常父母,虽然也教女儿识字, 也就是自己家延请先生, 或由父母姑嫂教教家里的女孩们识字读书, 可从没想过女孩儿也能到外头上学的。 养了女儿的家长不免忧心忡忡, 家中有蒙童的却又有另一番想法——宋三元办的学校,教出来的才女, 求娶回家岂非一家的福气? 宋大人的学校连举子、进士都教得出, 更有朝廷大员、外省才子不惜千里奔波, 慕名来求学, 教出的淑女必定德才兼备, 宜室宜家。 他们不敢奢望能得个谢道韫、李清照一般的才女做儿妇,但求她知书达礼,能吟诗作赋, 主持家事,内辅夫婿……再教养一家出文武双全、通达天理、能务实学的子弟就够了。 他们一梦做到十几年后,满怀期待地问宋大人:“女学生入学以后学什么,可是要与男学生一般般读经史子集、学物理化学?” 宋校长如同老先生捋须般一般捋了捋刮得光洁的下巴,打起官腔说:“自然也是要尊重男女差异,不能一味照搬。” 他上辈子体测都是男生跑1000米,女生只要跑800,这古代女生缺乏运动,标准还得降。 体育课就先叫她们打打羽毛球、踢踢球、踢踢毽子之类,不进行标准化考试。劳动课一般男生耕田种树、稼接改良品种,女生就学学纺线、织毛衣、使用和维护新型纺织机好了。 至于正式学科,当然还是一样的标准。他不为国家培养人才还办什么学校?办个什么美容班健身班收费还更高呢! 宋时心中微微感慨,正要讲学习安排,县学校的程教谕却有些忐忑地问他:“女子所学,无非德言容功。我等讲德行倒还罢了,剩下几门功课只怕不合由我等老夫子来教,该聘几个女先生来更好。” 他们这些人至多能教《女四书》,诗词文章之类的,后两项可不是他们所长,须得劝大人再请女先生。 知府大人要挑年高德劭的老师教女学生,这屋里自觉年高德劭的老师都不觉琢磨起自己能教什么来了。宋大人也被程教谕这句话提醒,对众人说:“程教官之言亦颇有道理。夫百行以德为先,妇人四德之中亦以德为首,汉中学院以后还该加一门德行课。” 他们社会主义接班人,不学女德班那些骗钱的东西,就得从小学《思想品德》,长大学点法律、经济…… 在这封建社会环境下,政治就先不学了。 他给众人讲了一下自己的打算:“蒙书、四书、经学都是大家惯讲的,不必我说什么。德行课烦众先生择几本前朝家训、家书,取其中讲为人立世之本者编作教材。以后蒙学院也一并加上德行课,男女同书,女学不必搬讲前朝《女四书》一类旧书。” 若只教《女四书》,家长们随便请个女先生回家就教了,可能顺便还能教教妇言、妇容、妇功,性价比肯定比他们学校高多了。 那些肯花钱把女儿往学校里送的家长,必定是极宠爱女儿,期盼她能成材立身的。所以他们招了人进来,就得与男学生一视同仁,除了体育和劳动课,该怎么教还怎么教! 既然老师们主动找上门来,宋大人就给他们开了个临时工作安排会议。 他们这些老师家都在府城里,所以幼儿园、女校也都在安置在府城,方便学生上下学,更以安全为先,安家长们的心。幼儿园只招女先生,就在《汉中经济报》上打广告公开招聘,挑选略通书墨,有丰富育儿经验者;蒙学以上不知何时能有学生,老先生们便先顶上,再慢慢招能教经义文章和算术的女先生。 至于物理、化学部分,实在不行就由他先代课。 反正全天下都知道他跟桓凌断袖了,结婚了,怎么也不可能传出师生恋,影响本校和学生声誉的。 “本府与桓兄早年缔结连理,素来恩深爱重,家里又已有一对小儿女,再无与女子往来的理由。我做教授,家长们当无可忧心之处。” 为了打消老师们心底的顾虑,他不惜将自己的家庭状况合盘托出。 可惜眼前的家长们被“三元”的光彩迷了眼,只顾着他要亲自教女学生,竟没人赞一赞宋大人结的好亲,夫妻情浓,也没人羡慕他儿女双全的福气。 只一迭声问他是否真的能亲自教女学生。 收不收年纪稍大的学生? 读过书,懂一点四书五经,跟着他们这些在学院任职的长辈或兄弟学过些许物理、化学知识的女学生,能不能来听一回大人的实学课? 宋时秀了这么多年恩爱,也是头一次被人无视到这个地步,不由得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要是搁平常,非得着实地再秀几回才行。看在老师们是为了家中女孩儿读书这样的大事走神,他就不说什么了。 宋知府体谅地笑道:“这是自然的。朝廷设学校教导弟子,亦不论年纪大小,只要肯学的、能考过童试的一律都许入学。咱们这学院招收学生也是一样,不论男女、不分长幼,但有向学之心的都可以入学。” 这些家长如今只是一时冲动,想让女儿听听汉中府金版讲师宋三元的课,深思熟虑之后,未必还肯把孩子送进学校。不过不要紧,只要有了开头,将来他还要在这里连任两任,升迁后也可以留在陕西布政使司做参议或参政…… 这么慢慢地移风易俗,过得十年二十年,总会慢慢养成男女平等,一样读书工作的风气的。 宋时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前世在路上、景区、电视里见到的各色职业女性,想象着当今这些梳高髻、穿半臂、褙子、衫、袄、裙的女子行动带风地走在上班路上…… 这一年得增加多少工业产值?增加多少地方税收?这些女生毕业后可以教课、带学生,这学校就能独立运转下去,不用他亲自顶上了! 他想得呼吸微微加速,觉得这屋里闷热得待不住人,起身吩咐道:“你等有子女愿进幼儿园和女学的,便写个帖儿递到府学。学校选址、请女先生的事且由府、县学筹备,过了冬和汉中学院一道开学。” 他双手负在身后,缓步走向室外,面前的老师们纷纷让路,目送大人出行,而后便投入如何建幼儿园的讨论中。 《礼记》中有“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之教,宋大人那幼儿园定了是七岁以下方可进园,男女同学也不违礼。即便是最重礼教的老先生也说不出幼儿园什么不好,众人群策群力,依着经济园附属幼儿园的规模来规划新园。 而那些想让家中女孩儿上学的,散会后又凑到一起商议将学校筹备得更周全,哪里能请到更好的女先生…… 之后的日子,府学方教授便带人寻店宅务替他们挑校舍,在《汉中经济报》上登广告,招聘幼儿园与女学校的老师。这版报纸不光在汉中府内影响颇大,周边府县也有买它的,汉中府要办女学校的消息也越传越远。 到初秋时分,连远在山海关外的周王一行也听到了这消息。 这回倒不是传言传得快,而是王妃从汉中府寄了信过去,说起宋知府要办女学的事。 昔有陶母剪发、孟母断机故事,可知一家主妇之德行见识正是后人兴败之本。宋知府建女学、教德行,讲天理化学之道,使女子知书明理,即是兴家兴国的惠政。如今王府就在汉中,宋知府行此惠民之举,他们王府也合该支持一二。 她身边有两个已嫁人的使女,都是读过四书五经的,也看过宋大人和她兄长的理学文章,因已有夫有子、不合再在内院服侍,她便放她们到女学院做了先生。 周王看罢这信,便叫人寻桓凌来见,一见面便把书信塞给他,温文地说:“舅兄可收着宋兄的家书了?我方才看了元娘的信,她信中说,正帮着宋兄建女学校,这可是我朝前所未有的大事啊!” 元娘帮着宋先生办女子学校了! 想她初嫁入宫时,还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清高少女,如今却是个尊重贤士,和睦家人,怜惜百姓,主动遣人教民间女孩儿读书的贤王妃了。 桓凌其实也收着了家书,汉中府的书信就是夹在王府的书信、包袱里寄出来的。不过周王满面光彩的情状莫名令他有些眼熟,他便不提自家收着的信,听周王从头讲了一遍。 周王讲的心满意足,带着几分强自压抑也压抑不住的喜欢和得意,吩咐人送他回帐。桓凌感叹一声妹妹长大了,更感叹自己不在汉中,没能与宋时并肩做起这件大事来。 不过等他回去…… 他和宋祭酒一样是夫妻和美、儿女绕膝的人——虽说两人的侄儿和侄女还没正式过继过来——教女学生也不必避什么嫌。后世哪有个学校只有一个理科老师的?等他回去,正好与宋老师轮换着教学生。 他铺开纸张,当即便要回信。但提笔时发现砚滴已干,便出去舀水。 他们住在卫所里,没有上下水,吃用的水都是在外头大缸里存着的。外头有士兵见他取水,主动要帮他,他只轻轻摇头,阻止了那士兵。 他要给时官儿写信,怎能叫别人沾手? 桓凌想着宋时上台讲学时洒脱渊博的形象,从缸边取了个瓢,欲将水舀进砚滴里,却从微微波荡的水面上看到了一张含着淡淡笑意,深深欢喜的脸。 嘴角微抿,眼睛只稍稍眯起,尽力克制着、保持着平静自然的神色,然而那片欣悦之情却是从眉梢眼角、从每个毛孔流出来,遮也遮不住。 难怪他看着周王的神情有些熟悉,他自己好像……好像经常露出这样的神色。他不晓得自己平常是否看个信就会这样,但从前早上对着镜子挽发,看脖颈、胸前是否有痕迹要遮时,若从水银镜中看到时官儿从背后向他走来,他就忍不住要露出这样的神情。 第233章 周王自打接了王妃的家书,精神益发振奋, 一路巡察边镇、卫、堡, 查点军备、帐目, 安抚边军将士,也仿佛更简单顺遂了。 这固然是因家书在手, 知道家中安好,妻子与宋亲家戮力替他守好有如封地般的汉中府,让他再无后顾之忧, 不过如今边镇的状况也的确比他上回巡察时要好许多了。 上回九边新换将领, 处处都需磨合, 又有钱粮、兵丁等许多问题待他勘处;如今几处将领都已驻扎数年,边墙渐用砖石、水泥重新修补起来, 粮草如今更是再未出过纰漏—— 自从宋时知汉中府, 就开始试种嘉禾。汉中自不必说, 相邻的西安、陕北诸府, 再远些的山西、四川等省也早早有人去汉中学了种嘉禾法。以至山、陕两省的粮食便足支应边镇,不需再召民间商户运粮。而关东土地肥沃, 罕有战事, 驻军自行屯垦便足供军粮。 至于蓟镇, 原本因地多盐碱之故, 收成绝少, 前年却有熊御史奉命勘察磷矿,在蓟镇附近山间勘出一带磷矿。户部派大使接管磷矿后,一部分运入京师, 一部分就在当地引湖泽之水洗出了几处水田,用上这磷肥,竟也可勉强供应军需。 如今唯有甘、宁两镇还需商人筹粮,然而举天下之力供两镇粮草,自然也不费什么力气了。 户部省了供军粮这一项大开支,自然有银子拨给军部装备衣服、打造军械。周王从西北巡到东北,眼见得当地军士衣着比上回鲜亮厚实许多,各军镇、边堡库中也存了许多新枪、炮、火药,还有羊角壳包玻璃片的望远镜。 镜片是普通玻璃打磨出来的,带着淡淡绿色,不如汉中的石英玻璃透光,但看数里开外的景象也清楚得如在眼前。 周王站在高台上,拿着这望远镜看镇中军士们操训,只见士兵排成方阵演练枪法、刀棍、骑术。 其实这玻璃紧贴在眼前时也看不见里头染的淡淡颜色,只能看见台下将士衣甲鲜明,看见他们进退厮杀时整齐划一的壮盛军容,听到耳边声声金鼓,烈烈呼声。 更远处天高云阔,边墙兀立在山河间,将虏寇牢牢隔在关外—— 走遍辽东镇东最后一处卫所,周王终于铺开一张奏本纸,提笔写下:“边城内外百谷茂盛,人民安和,守有城池、操有军马……” 昔年还在京做都察御史的桓凌因为一出戏而奉命出关巡检九边钱粮军务,见边城军务驰废、虏寇屡屡犯边而写下了“达贼扰边、王师久驻、粮饷缺乏”“诸将怯懦无谋、不足依仗”的《九边军务疏》。而仅仅数年之后,周王再上《边防事宜疏》,疏中便已见虏寇见“天威所至”,“雉伏鼠窜、无有遗者”之相。 这封奏疏经急递铺送回京师,到得却比周王一行回程更快。 新泰帝细细翻看着周王送来的奏疏,透过简短的文字遥想雄伟高旷的边墙,遥想着九边雄师的赫赫威仪。 也想着他的长子长得英锐健气,策着骏马踏遍边城的模样。 这些年惠儿倒也在汉中那地方待得住,不曾上疏求父皇召他回京陛见,只在每次巡边路过京城时才上一道本章。也幸好他还记得上这道本,不然朝中这些大臣都是避事之人,有谁会上疏替他说句话,叫他回来陛见? 新泰帝低低叹了一声,问阶前伺候的王总管:“从辽东镇回京须得多少时日?” 辽东至京城算来也有两千里地,回来正好赶上新年。 天子便点了点头,吩咐道:“去库里选些东西赐到周王府,叫周王回来住得舒服些。也叫内务府给贤儿备下东西,等他父王还京,他总要回王府里陪几天。” 贤儿自小没怎么见过他父王,合该叫他们父子团圆,亲亲热热地多相处些日子。上回周王只在京待了没几天便回去,这回便叫他多耽些日子,至少过了元宵再走。 他有几年没在宫中过元宵了? 天子忆及旧事,只觉着周王住在宫中还是眼前的事,甚至他和长孙一般大小,爬在自己膝头看书也只是几年前。当年那么小小个孩儿竟就长成了能镇边安国的大人,连留下的孙儿也能坐在他膝上,被他牵着手描字了。 皇儿长大了,他这个做父皇的也老了…… 天子看着自己手背已不再光滑的皮肉,轻叹一声,吩咐道:“今晚去钟粹宫。” 看看马氏和皇长孙。 自去年周王妃去了汉中,皇孙养在马氏宫中,但他想见孙儿时多半是接到身边来,很少踏足钟粹宫。如今再见,贤妃仿佛已失了争宠之心,不再像从前那样盛妆打扮,脸上粉扑得淡,眉梢眼角也可看得出年纪了。 而他自己,还比贤妃大上两三岁。 新泰帝看着贤妃眼角遮掩不住的细碎纹路,不禁抬手摸了摸鬓角——那里早几年就已生白发,他每每使人拔去,过不久又能见着。 他心下感慨时光易逝,倒不在意马氏脸上添的这些细纹,反而平添几分怜惜,问道:“这些年惠儿绝少回京,桓氏又去了汉中,再无早晚问安之人,你独居宫中,可曾觉得冷清了?” 马氏如今虽稀见圣驾,却仿佛比从前更从容,福身答道:“如今臣妾常得皇后娘娘相召说话,又有贤儿见养在臣妾宫中,怎会觉得冷清?今日得见陛下,已是意外之喜,妾万不敢有抱怨。” 新泰帝见她谨慎,便笑着说:“你还是这般谨慎。朕今日来,只为告诉你惠儿在外办差办得好,今年过年时他能还京,朕将留他多住些日子。” 贤妃原本温顺低垂的眼睑蓦然抬起,惊喜地看向天子。 新泰帝含笑安慰她:“朕已发了圣旨,惠儿年前定能赶回来。”马氏思子,贤儿恋父,这宫中、不,这京城里怕不也只有她们祖孙能与自己一般心思,盼着周王常回京了。 他召了皇长孙来问功课,又与贤妃一道回忆周王少年时的情形,直到深夜也不曾入睡。贤妃看着床头座钟已过了子丑交刻,几回劝他早些歇息,天子却全无睡意,直到天色将明才略略合眼。 他这失眠的毛病已经许久了,从前仗着安神的药物还能入睡,如今却是稍经些事便要一宿宿地失眠了。 而这回不光周王要回朝,还有个陕西镇的战报,也是引得他亢奋难眠的缘故—— 兵部左侍郎、陕西巡抚杨荣与汉中知府宋时、汉中卫镇抚周旭偶得一种新炮,名曰“飞雷炮”,可射二百步远。而最重要的是,这炮筒里射出的并非普通的开花弹、葡萄弹,而是阔近两寸、厚近一寸的圆形炸药包。 炸开之后山摇地动,即便避开其火光爆炸也避不开气浪冲击。 杨荣于孤山至花马池大边外、虏寇常偷袭之地埋下了几处炮阵,初秋时有虏寇侵边,当地守军从容装药、装引信、炸药包,将虏贼杀得尸骨不全。 这一回虽不能再献俘入京,炫耀大郑武功,但这些炮成效斐然,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杀敌过百。其爆炸威势更甚于枪炮,炸得令虏寇闻风丧胆,不敢轻言南下,甚至有几名靠近边城的鞑靼王公主动上书请求内附。 这份军功不光是杨巡抚之功,更少不得汉中知府宋时供油桶、提议以桶为兵器的功劳。 汉中府的功劳,说到底还不是周王的功劳? 虽说他彼时人不在汉中,可这炮听说只是薄铁桶所制,而那薄铁桶正是汉中经济园造物,汉中经济园又是在周王支持下才发展起来的…… 这份军功,实在也该给周王记一份。 待周王回到京中,拜见父皇之后,新泰帝便使人宣旨,将这两份功劳加到他身上,而后亲自挽着他的手扶起他来,说道:“如今已是新年,你便留在京中过了年再走吧。陕西已将那油桶造的‘飞雷炮’送了过来,朕已叫兵部安排下去,过几日你陪朕看此炮试射。” 周王连忙应下,谢过父皇恩旨。 他到京里的时候并不早,再过两日便是元旦,随驾看新炮试射的日子就在元旦后两天。回到王府之后,他便派人寻来桓凌和两位御史,与他们说了要随驾观看新武器之事。 虽然桓凌那天不能去看,不过这炮却是宋时先制出油桶,与杨大人合力造出的,他也要勉励桓凌几句——该夸的人不在,夸家属也是一样的。 桓凌心知这东西是后世有的兵器,能造出来自然也全是宋时的功劳,便不客气地替他接下了周王这番夸赞。又向周王提出一个请求:“殿下那天见着这兵器的效果,可否回来与我说说?此物既是时官儿有份制成,我想让他也知道自己造出的是何等神器。” 周王应道:“这是自然。” 他不仅自己要用心看飞雷炮的效力,还趁过年时父皇心情好桓凌求了个情,带桓凌一道到城外炮军营中试炮。 这一趟随行的,有兵部尚书、右侍、主掌五军营的公侯伯等勋贵,几位年长的皇子,甚至还有周王长子,大郑的皇长孙。 也是皇孙辈中,唯一一个被带到炮场的。 进得场中,满场目光都停在这位被圣上牵在手中的小皇孙身上。皇孙小小年纪,却也似有几分父祖的风采,并不见软弱害怕的模样,稳稳地抓着祖父的手走向场中,看着那几个薄薄的白铁皮箍成的油桶。 新泰帝摸着桶壁单薄,桶身用厚铁环箍了几道,远不及普通长管炮漂亮的油桶,含笑问他:“贤儿怕不怕炮声?” 周王心口砰砰跳动,紧盯着儿子;同行的另几位亲王脖子都快伸断了,极力想听到父皇与这侄儿的对话;唯齐王一双眼粘在炮上,连分也舍不得分这个格外受宠的侄儿一眼。 他皇兄既不知兵也不能战,只是运气好,岳家生了个好儿子,结了好亲,便沾得了许多军功。而他…… 若使他得了这样的神器,去宣、大一带领兵,必定能纵横草原,尽灭虏寇,立下真正值得父皇赞许、万民敬仰……能令大郑万世太平的军功! 第234章 京西校场上,炮声与火药包的炸响声隆隆不绝, 方园数里之内几乎都能听到那片闷响。艳阳高照的朗空仿佛也被一片扶摇直上的黑雾掩住, 雷声便在那片雾中沉沉炸开。 远处百姓尽以为天时有变, 场中的君臣将士则为飞雷炮绝强的威力所夺,一时回不过神。 一轮炮声停下后, 天子久久未再有旨意,身边的大内总管王公公恐怕他被这声音震伤,轻轻取了他耳上塞的棉花, 问道:“陛下可安好?” 天子心跳得十分急促, 自己耳中便能听得到那砰砰的乱声。然而他此时只顾着欣喜, 欣喜于眼前神器惊人的效力,觉得心跳得快些也在所难免, 于是含笑摇头:“不碍的, 你扶朕上前看看。” 王公公扶着他向校场中央走去, 身后齐王、魏王等王子也紧跟上去。周王因要看顾幼子, 倒比他们慢了一步,被诸王挤在身后。 齐王摸着微微发烫的炮筒, 心口也微微发烫, 忍不住对父皇说道:“有此神物, 儿臣定可为父皇北平达虏, 西收蛮夷, 成我太祖未竟之业……” 他身后的三皇子魏王却打断了他,忧心忡忡地劝道:“此物威力强悍,却又极易仿造, 只怕其现世非天下之福。儿臣以为这等神器不可轻示于人,不可轻交于将领之后,须得经老成持重的文臣监管,以防军中有人拥此自重,重复汉末故事。” 齐王霎时脸色赤红,仿佛比他父皇面色更重,狠狠地瞪了魏王一眼。 天子却不曾在意二子间小小的交锋,只将皇长孙叫来,握着他的手问道:“贤儿方才怕么?” 小皇孙年纪虽小,却有一股他父皇没有的倔强锐利气质,抬头看着祖父说道:“孙儿不怕,孙儿也敢打仗!” 幼儿的声音有些尖锐,穿进天子被炮声震得闷闷的耳中,比旁人的声音都听得更清楚些。 天子于是笑了笑,抚着长孙额头剃成寿桃样式的软发,低眉说道:“等贤儿再长大几岁,就替祖父平定西北,可好?” 他回头环顾了一眼周王、齐王诸子与随行的文武大臣,面色在阳光下犹如火烧,眼中光彩亦如烈火般炽热:“昔者边关将领庸常、军备不足,故令达虏数次内侵,是朝廷之耻,天下之耻。而今九边已安,户部存银渐多,朝中又有神兵利器可用……” 天子异常明亮的目光落到李三辅身上,问道:“李先生专管户部,可知朝廷几年之内有余力北伐鞑靼?” 李勉躬身应道:“如今民力渐缓,但北征所耗人才物力极重,非守大边而御虏寇可比,户部一时间凑不出这样的钱粮。但近年朝廷除征粮税与杂项税赋之外,工、商税亦日增,或可再增一分军费。臣回去便会同户部上下计算此事,改日为陛下呈上条陈。” 天子闭了闭眼,点头应允:“先生可快些。” 从前边关军力积弱,国库、私库空虚,未常有这样的条件,他也不去想收复西北;而如今他已看见了在自己有生之年收复草原的希望,又怎么舍得不去做? 国库存银若不足,私库中却还有他原本想留给周王,好让这孩子不受大臣掣肘,完成乃父心愿,成就千古功绩的银子! 他吩咐内阁与兵部王尚书共议此事,而后目光落在周王身上,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周王掌九边兵备,出关征伐之事交给他最顺理成章。 身边众臣连同周王自己都是一样的念头,齐王却不肯让他这么顺理成章下去,抢上一步,为自己争取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请父皇给儿臣一个机会。” 皇兄虽然坐镇九边数年,但性情柔顺内敛,只爱读书,只怕难经战场厮杀之险;怎比得上他的母妃是将门之女,他自幼弓马娴熟,更适合上阵打仗? 若是父皇不信他的本事,他也愿意不争权、不主持战事,只作一名普通将士出征! 反正留在京中也只能按着仪注主持百年前便已定下流程,有他无他都可的典礼;或是监管看不出成绩,只能给他三弟垫脚的矿山……与其留在京中碌碌无为,还不如西出宣、大,与达虏痛痛快快一战! 再立些战功回来,好叫父皇眼里不只看得见大皇兄,也看得见他这个有功无错、母家身份贵重的二儿子。 他脸上坚毅的战意几乎与父皇如出一辙。新泰帝向来不愿给他兵权,此时看着他紧绷得几乎有些颤抖的两腮、额上晶亮的汗水,看着他脸上流露出的,与自己这个父亲一样的北伐之心,也忍不住有些心软。 他抬起手朝二儿子招了招:“起来,此事朝廷还需再多做准备,你也须再做些准备。” 他平日在京里做太平皇子,随意练练弓马、读读兵书,听勋贵外戚子弟们吹捧几句也就够了。可真的要出关杀敌,他做为皇帝不放心将兵马交给这么个纸上谈兵的将领,作为父亲也不能放一个天真娇纵、未识硝烟的儿子上战场。 从今起便叫他跟着上书房先生读兵书,再叫魏国公选弓马精熟的子弟陪他多练习。 叫这孩子出关,做个为国征战的将军王也好。 这一场试射结束,百姓只隐约听到朝廷造出神器的传闻,朝廷却是起了一场大风波。兵部、户部上下满满运转起来,齐王也放下了给经济园供矿料的差使,回书房读书,向自己的外祖魏国公学战场实用之学。 矿上的事没有了这位亲王处处精心打点,由户部按着宋知府传授的法子管理起来,不和为什么效率似乎还高了些。 魏王那经济园的效率也跟着高了几分,月底下面管事的来交帐时,他看着帐簿上出入的数字,不禁嘴角微勾,露出一丝浅笑:“我这位二皇兄当真是……” 想要的多,做成的少。 可偏偏傻人有傻福,父皇也真宠着他。比不上护着大皇兄那么精心,却也让这个脑中空空的武将外孙在礼部这么好的地方担了多年的虚职,还借着他精心经营的经济园捞了个懂实学的名号。 好在朝廷就要对西北用兵,大皇兄坐镇汉中,二皇兄又要出京,他以后就是朝中最年长、能办差的皇子了。 且不管京中两位皇子有何心思动作,周王这一年过得倒十分平静,过了元宵长假后依旧启程回了汉中。 丈夫远行归来,自是要给久候的妻子捎礼物和亲友的书信。这一年下周王与长子相处甚久,父子两人渐渐亲厚起来,他收了许多儿子写的字、画的画回来给元娘,还给她带了侧室李氏的信和自做的针线。 桓凌捎回家的东西竟比王爷还多些。 他过年时去了岳家拜年,自己得了岳父岳母赐的佩玉不说,还收了许多给宋时的礼物。不光他父母兄嫂、三位侄儿,连两个小侄女也长大几岁,学了些琴棋书画,给三叔写了几篇大字、画了几笔花草来。 二哥二嫂想着这两个孩子里将来有一个是要过继给他的,怕她们丢了三元的面子,从小便教两人读书习字,还让两个女孩跟着兄长们学算数—— 这些东西他们做大人的不大会,正好桓凌过年时在,便把他留下批了几天作业。 桓凌在宋家的地位,就是宋时还在时也没这么高过。回到汉中府,与宋时说起这段经历,也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总听你说‘知识就是力量’‘知识改变命运’,往常只是看别人如此,这回才真亲身体会到了。” 他家里是书香门第,从小读书,又顺理成章地中举进士,入仕之后反倒不计高官厚禄,只求与宋时在一起,还真不曾如此深切地体会到读书能改变他的地位。 宋时拿着还没过继到膝下的爱女的大作欣赏,笑吟吟地说:“怎么是第一回 体会到呢?小时候我到你家时,你读书要不好,我能叫你一声‘小师兄’,愿意跟你同窗读书?宋叔叔我可不是那种爱哄孩子的人。” 那样的话,他心里对桓凌的定位可就不是小师兄,而是熊孩子了。他一个事业有成,手底下有十几个员工的未来上市公司经理,能跟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熊孩子搞上对象吗? 他自己想着那情形,忍不住轻笑了一声。笑着笑着却觉得背后一热,小师兄整个人从后头贴了上来,在他耳际低声说道:“原来宋叔叔是不爱哄孩子的人。幸好我年纪小的时候没用宋叔叔哄过,惹得你不喜欢。不过如今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宋叔叔可愿意哄我一哄了?” 第235章 宋叔叔不喜欢熊孩子,但是喜欢听话懂事的好孩子。尤其是学习好, 愿意帮助别人的那种。 他反手勾住桓凌的脖子, 将衣领朝下扯了扯, 露出一道黑白分界线——上头被九边烈日风沙打磨的肌肤是黑的,藏在衣领里的倒还挺白嫩, 一看就是进城前先在外头客栈沐浴过的。 多懂事的孩子,知道给王府省热水。 不过王府的热水烧着麻烦,他们府衙里却新装了个烧水的锅炉, 加了高压的, 热水管直通进浴室水箱, 淋浴和泡澡都相当方便。这白天也是在外头骑了一天的马,又要应酬本地官员, 不洗个澡怎么睡? 宋叔叔疼爱好孩子, 愿意带他回家沐浴。 桓凌乖乖地跟着宋大人回到府衙, 进了他后院耳房旁建的小浴室。宋时当真拿他当孩子照顾, 弄了块丝瓜瓤子给他搓了一回背,搓的那黑皮白皮都是清一色的通红, 回到暖阁里又给他涂了一脸美白面膜。 朝廷派人到西北到东北一带紫外线炽烈、风沙又大的地方, 竟不给发劳保产品, 晒得人黑乎乎地回来, 实在不像话。 幸好他自己还知道抹润肤霜、涂口脂, 脸摸起来还是滑嫩嫩的。 宋时也不拿小刷子,只用手指蘸着调的雪白的药浆往他脸上、颈上抹,指尖擦过皮肤能感到药末细细的颗粒感, 除此之外倒还光致,没晒出一层干皮来。他抹得起劲,被他压在椅子上捋了一遍的桓凌却不好受,轻轻吞了吞口水,抬手勾着宋时的手臂道:“时官儿,擦这些也差不多了,再抹要流下来了。” 流下来不要紧,正好往手上也抹抹。 宋时拉着他的手,用手背去接下巴上滴落的药浆。桓凌梗着脖子连动也不敢动,唯怕蹭他一身,口中抱怨着:“刚才也只是头不敢动,再抹到手上,我可连手也不能动,只能这么举着了。” 他大老远从辽东回来,却连抱都不能抱一下思念已久的心尖儿人,这可像什么话呢? 他垂下目光,往旁边镜子里看了一眼,只见满脸的白,唯眼圈和嘴角一圈还看得见肌肤本色,要亲亲人还得侧着脸、噘着嘴…… 实在不好看,他做不出那样的事。 桓凌闭上眼轻叹一声:“方才实不该叫这么多声宋叔叔,辈份低了,时官儿就真拿我当孩子哄,半点甜头也不给了。” 宋时给他一只手上涂好了手膜,撂在桌上,握着另外一只手,含笑说道:“本官一言九鼎,说了哄小桓哥,自然是要哄的。你抬抬脸,别叫脸上的面膜流下来了,叔叔涂完这只手便来疼你。” 他脸上、颈上,手上都涂着药末调的面膜,只能仰着头坐在床边,怕动一动那些药要蹭下来。宋叔叔小心地避开他敷了药膜的地方,轻轻扯开衣襟,按着没敷药浆的地方稍一发力。 桓凌涂着一脸一手的美白面膜,当真哪儿也不敢动,什么也不敢干,只柔顺地躺在他手下,看着宋叔叔温柔体贴地哄小桓。 等到夜半更深、面膜干得透透的,他才悄悄溜下去剥了脸上、手上的药壳,然后才敢活动双手,将宋时揽入怀中,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宿。 夜里烛光昏昧,宋时又有些困倦,没仔细看他的脸色变化;到白天阳光下再看,果然敷过面膜的地方好似白了几分。 至少毛孔闭合,光滑了许多。他又不留胡须,转天回周王府办公时,两位长史与同行的侍卫、仪卫指挥等人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男子如今也要为悦己者容了! 他们军中不能带家眷同行,两位长史也是孤身在汉中,未曾迎妻子同来,可比不了他这份为了讨夫人喜欢,一大早就搽脸刮面,打扮得标标致致的精神。 桓凌的精神比他的脸色还好,满面春风地到周王府中见驾,顺便送上一封汉中府提前拟好的、情真意挚的感恩书。 替府中所有能上学的女孩子感谢周王和王妃派女官到学校教学。 之前周王不在,他们府衙里一群男子不好给王妃致书,如今周王已回府,又有王妃的兄长从中传递,送这封致谢的文书自便理所当然了。 周王打开看了一遍,便叫内侍送回后院,浅浅一笑:“办学校、授天理是大事。虽然教的是女子,将来不能出入朝堂,为国朝所用,但本王与王妃自也有开民智的之责,送几个女先生过去本不算什么。” 桓凌跟着宋时读了那么多论文,被后世不论男女只分学力高下的风气浸染,下意识反驳:“女子不入朝堂,无非是因读书少,未尝任事,不足担当要职。但今日有殿下与王妃怜惜天下女子,给她们读书明理的机会,往后教出人才,朝廷怎么不得用?” 宫中自来便有女官制度,民间也有女子行商、管家,或许这些女学生里就有堪比男子,可以选入朝中待诏的人才呢? 周王倒没想到他如此重视这些女学生,但仔细想想,又仿佛明白了他重视的原因—— 这些女学生是宋先生和他们王府放出的使女教出来的,桓凌是他妻舅,更与宋先生一双两好,自然把他们的事当作自己的事。 如此说来,他这个做人夫婿、做人妻弟的,也该多关心汉中百姓读书之事。 周王轻轻点头,问道:“如此,小王也想看看那些学生学得如何了。” 看看这些天下第一所女学校的学生,也看看宋先生这些日子可又想出了什么周天物理之没有。 不光他自己看,他还命女官与王氏服事王妃与他一道出行,没架仪仗,微服乘轿去了两条街外被划作幼儿园与女学校的一座大宅。 汉中府的大宅,自然比不得京里的恢宏,这座宅子也只五进大小,带个花园——曾经带花园,如今花都让宋知府拔了改种在学舍下,里头只留些不飘絮、不易生虫的高大乔木。地面整得平平埋埋,不划跑道,只在当中拉起线网,建了气毬和羽毛球场,一个结实的大秋千,沿着场边还有几个铁制的太空漫步机、跑步机之类。 幸而太祖当年及时制止了裹脚的陋俗,这些女生的体育课还能在户外活动,不然只好都改成手工劳动了。 周王与王妃、侧室一行到校的时候,校舍内早做了迎接亲王和上官视察的准备,年小的孩子都在学舍里老老实实待着,只有几个年长懂事的随着老师们在操场迎候。 说是年长,也就只有十岁上下的年纪,还梳着双丫髻,紧张又兴奋地站在先生们身后。 周王自幼看着宫里规行矩步的小宫女,倒少见这种鲜活的民间女孩,不免有些喜欢,问一个眼熟的女先生:“她们都是何等人家的女儿,在这里学什么?” 那女先生便是随着周王妃来汉中的,服事周王与王妃多年,最懂得这些大王、娘娘的心事,恭谨地答道:“回殿下,这些女孩儿都是汉中学院老师们家里的子弟,在家里都曾识过字,看过些女则、女诫之类。然则本校宋祭酒却要将这些女学生教养成男子一般的人才,所以入学之后不教德言容功,而是由妾身等教写字、画画、算术、女红之类。 汉中学院的功课与别处不同,她们有许多不懂的还要跟着老先生学,又做先生、又做学生。 “老先生们以宋祭酒的《自然蒙学》启妾等与学生们体天理、明天道之智,更自编《德行》课本教化德行,再如教男学生般教经史子集。” 而这些仍只是基础,基础之上,还有宋大人亲自教她们和学生们代数、物理。 听说学里原想让她们的夫婿学通了这些再教她们的,奈何她们嫁的多半不是书生,而是随亲王驾来的武夫,听回来的、记回来的几乎都不是人话,只得她们自己学。 几位女先生忆起跟宋老师学的东西,眼中闪动着激动又有些敬畏的光彩。 周王妃听她们讲过一点儿实验课,只是不曾亲眼见过,难得与周王同来一次,便问道:“你们可还记得讲的什么,与王爷和我讲来。” 那女先生福了福身,便要开讲,周王却抬起手在空中用力一挥:“何必。如今宋先生就在眼前,咱们听宋先生讲便是了。” 宋先生也讲一堂本王与王妃未曾听过的、有意思的天理化学之课吧。 宋时拱手道:“在王爷、王妃面前,臣不敢讲那些人人皆知的旧知识,便讲一个臣近日才试出的小物件。” 来人,上本官的杜仲橡胶棒、玻璃棒、毛皮、丝绸!本官要从摩擦发生静电开始,给封建时代的王者上第一节 电力课了! 宋大人自全校大气压强、力学水平稳步进入高中之后,终于大胆上马了初中电学。 虽然没有交流电、没有电池,但他如今已经制出了杜仲胶,就能用杜仲胶包裹铜线当电线用。而且工业园早就能以黄铁矿制备硫酸,浓硫酸可以作电解液,插上两种不同金属片就是电极—— 暂时做不出小灯炮也不要紧,只要有铜线圈连接正负电极就能制造出转动的线圈电动机,显示电流状况。 他也不知道这小小的实验到底能把这时代带到何处,不过从他知道自己穿越,意识到他永远也不能再回那个熟悉的世界提时候,他心里就涌动着将这世界提早改变的念头。 他原以为自己作为一个外官之子,将来能娶上侍郎的孙女,考中科举,做个小官……然后慢慢地花几十年走到这一步。然而几年前桓凌在那个雷雨天猝然出现,改变了他预想的人生轨迹,让他在这样年轻的时候就摸到了电。 他还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实现穿越以来的理想,终有一天,也能让桓凌看见他曾生活过的地方……至少能见到那个没普及电脑、电视之前的世界。 第236章 周王一行在老师引导下,进到了正堂改成的、宽敞豁亮、窗明几净的学斋里。 教室前方是占了半面墙的大块黑板, 侧面雪白的墙壁上挂着木板书的“书山有路勤为径, 学海无涯苦作舟”一类对联。教室后面也有一副黑板, 密密麻麻地写着各种被老师介绍为“公式”“定理”的短句,还有一些短线画的图案。 周王原先到汉中经济学院视察过, 见过学院教室的布置,此时便将这些东西讲予王妃——具体内容他还不大懂,却知道这些都是要背下来的。老师将其抄在课堂中, 约摸是方便学生忘记时看着复习一下。 他干巴巴地讲了几句, 再往深处讲却不是他所能了, 不由得脸色微红,指着此时还空荡荡的讲台说:“孤王这些日子在外……咳, 宋先生上体天道, 如今必又悟出了新物理, 咱们且等等听他讲解。” 他是有些懈怠读书, 竟连小女学生天天看的东西都不懂了。 桓王妃这些日子常读报纸,偶尔也听听侍女们讲学, 看教室黑板上的公式还比周王熟些。见周王似有为难之色, 便替他找借口:“这些都是旧知识了, 不看也罢。宋先生为殿下讲学, 必定比为外头学子讲更用心, 咱们无须猜测,只等着听便了。” 她主动牵上周王的手,又向王氏点点头, 叫她一同入座。 教室里原布置的桌椅窄小,只可容一个纤瘦孩童入坐。来视察的贵宾们虽然都不胖,却也坐不了小学生的书桌椅。学校自有役夫将教室定做的学生升降桌挪到后头,换上老师书斋里的长条形抽屉书案和带扶手的交椅,垫上软垫,摆好文房四宝。 周王一行入座后,迎接他们的老师和学生也安安静静地在后排坐下,好让两位殿下切身体验上课时的真实场景。 学生坐稳后,一道清脆的云板声恰自外头响起,连响数声,宋老师便捧着个用红布遮盖的盘子进了教室。 他刚刚往后面改造成实验室的小院转了一圈,亲自拿了教具回来。桓凌跟在他身后进来,手里同样捧了托盘,絮着丝绵的袖子下露出小臂肌肉鼓起的线条,双目紧紧盯视着盘子,神色严肃得竟可称得上凝重。 ——当年他到御前献祥瑞时,都没有今天这样的紧张小心。 宋时倒没那么紧张,一进门便将手里的托盘搁在讲台上,右手一扯,掀开红布,露出个水车似的立着的圆形木轮。上有皮带连向旁边两块涂得红红蓝蓝、中间挖出月亮门形状,内藏铜丝窝成的方框子的东西。 盘里还有一对温度计般长短粗细的棒子,一个是剔透的玻璃棒,一个是不知什么做成的黄棕色半透明棒子。盘子最底下又垫着皮毛和红绸,勾得人心痒痒的,恨不能立刻从他心里把这些知识挖出来。 宋时撤了红布后却不即讲学,而是满面紧张地看着桓凌,小声提醒:“你可手稳一些,掀绸子时别把它带倒了。也别碰着瓶壁,万一还烫呢?” 桓凌笑着应了一声,把托盘稳稳地搁在讲桌另一边,轻轻掀起红绸,露出一瓶不知是水是油,看着似乎有些粘腻的液体。 宋时指尖在瓶身上轻点了一下,收回来后仿佛觉着温度还好,又摸了一下,抬眼看向桓凌,微微一笑,朝他点了点头。 周王身边坐着王妃,京里刚见过儿子,对这两位亲家自然流露的亲昵之情颇有抵抗力了,闭上眼只当不见,静静等着宋大师讲学。倒是王妃头一次看见兄长和宋时在人前眉眼传情,再想想身边坐着的王爷、侧室、宫女…… 当真羞惭满面,坐立难安。 她忍不住偷眼去看周王,却见周王松驰地闭目端坐;再看身边的王氏,也是神色平和,只看着宋祭酒手下那几件东西,全不在意他与她兄长之间眼风乱飞之情。再悄悄打量身边女官,却见她们个个从头到脚绷得紧紧的,双眼只盯在宋时脸上,仿佛稍有动静就能惊得跳起来。 难道是她知道兄长与宋时之间的关系,想得太多了,其实他们这般动作在人看来都是平常事? 她心下惊疑难定,目光却无法自控地落在那两人身上,只见她兄长淡淡地望过来一眼,然后平静地下了讲台,坐到窗边空位上,凝眸看着台上的宋老师。 宋老师含笑朝台下扫了一圈,向正中央的周王拱手道:“下官今日便为殿下与王妃讲上一课。” 周王肃然颔首,王妃也点头还礼,后头的女先生和学生们倒是起身福了一福,口称“先生”。 宋时抬起手朝空中虚虚一按,说道:“今日不点名,不叫人起来答题,你们只管安心坐着听,有什么不懂的先记下。”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细细的呼气声,王妃眼角瞥见几位女先生的坐姿也似乎稍稍舒展了些。宋时却对台下这些小动作视而不见,面向东方拱了拱手,开口称“臣”。 “臣闻: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这句话实在提神,若非知道他是来讲学的,听着简直以为他要到朝堂上进谏。 周王不由自主挺了挺腰,然而宋时此时就撂下了双手,回过身来娓娓说道:“自我开蒙读书,便常闻此言。然则我从来只见雨露滋润万物,湖泽江海有鱼鳖虾蟹、珍珠珊瑚之产,而不曾见雷电恩泽世人呢?” 可雷霆是天威所降,本就不会施惠于人…… 台上的宋先生神色从容,言词沉稳,台下的周王心中却觉得一阵荒谬,简直要以为他是读书读傻了。 然而宋时却从盘中拿起玻璃棒,淡定地说:“我久思不得,故从古书中读了许多雷电击坏树木、击杀人畜的故事。其中故事真假虽难辩,却能从中得出几条雷电的特点:雷电往往循雨而下,旋亮旋熄,伴以隆隆雷声。电光如弧,击中地上造物时便会化成电火,烧杀一切。” 世人皆说雷电乃天罚,上天以之刑人。或有说那些被雷劈的禽兽也是前世为恶,今生转世作了畜牲也难赎其罪的……然而被雷劈的木头、宫殿难道也有罪过? 周王不觉答道:“那应当是主人有罪,上天降此以示警?” 一个穿越者的后代,竟然讲究封建迷信,太不会配合了。 他又不能说周王什么,便只微微一笑,并不接话。幸好窗边坐了个解意的桓凌,此时起身开口,引旧书帮他解释:“《淮南子》曰:‘阴阳相薄为雷’,《名物蒙求》中更进一步,直言‘阳为阴蓄,迸裂而雷’。宋老师以水喻雷,然水有形而气无形,宋老师莫非是有什么办法使人得见无形的阴阳二气?” 周王听得一个“气”字,忽然想起宋时一向精研“大气论”,还真说不好能有使阴阳二气现形之法——杨巡抚献“飞雷炮”时,且写了几百字赞他那高压锅呢。 难道此物就能分离空中阴阳二气,使之成雷? 他想问出这句话,只是刚答错过一次,怕再出错,便迟疑了一下。而宋老师饱含欣慰与鼓励的目光已落到桓凌身上,嘉勉道:“桓学生所言不错。雷电既是阴阳二气相搏而得,那么其本质便也该如雨露一般无善无恶。” 雷电伤人,自当也是如大水淹没田地一般,只是落下的雷电过多,人物难以承受。若电量少些,再以不怕电的物什拘束,便可如挖井取水,源源不绝用其力惠民。 宋老师端着身份表扬了桓同学一句,叫他坐回位上,含笑向堂下众人讲道:“我依书中写录雷电之状总结出电的特点,比照平日所见所得,发现这电不必是天上所赐,人间亦可得之。” 他拿开手摇发电机和玻璃棒那个盘子,先把桓凌端来的电解液搁到当中,从瓶顶预流的插口中插进了两块铜锌板。 纯铜和锌倒不是难得的东西。锌此时叫作倭铅,多产在南方,价钱比铅稍贵些,也不算太高。 两块板子插进去后,板上面立刻冒出了细密的气泡,宋时戴上指腹浸了杜仲胶的棉线手套,将两条弯曲好的、包裹着硬质杜仲胶的电线接上,将边缘处露出的一点黄铜线交错着贴向一起—— 两条铜线将贴未贴上时,一道明亮的电火花便在空中爆开,啪地一声,震起满堂惊呼。 宋时将线连着凑上几次,叫堂下的贵人、师生们看得清清楚楚,也轻松了口气,说道:“这火花便是人间可用之电,能如水一般在金铁之物中流动,而又不犯杜仲胶,能以其胶收束电性。若将这带电的铜丝通入水中,连水也能被电化成气。” 电解水生成的是氢气和氧气,不过眼下他还讲不到原子、分子结构,只得先把实验做了,拿收集到的两试管气体点了火,用铁夹夹着给众人看:“将电通入水中,解水而得的两样气有多少之分,火焰亦有蓝红之别。这其中缘故尚不可知,但可知这两条线导出的虽都是电,却有阴阳之别。依常例,当以红为阳、蓝为阴,咱们顺着电线倒捋回去,记下这蓄电池的阴阳两极。” 先把正负电极的概念普及下去,以后许多东西就能从这里发散讲解了。 第237章 夫阴阳相薄为雷,阴激阳为电, 有阳则有阴, 有动则有静。 有电流……所以也得有静电。 今年冬天虽已过去, 但自从宋知府到任后,为提高本地GDP和女性就业率, 强行推广了织毛衣技术之后,冬天脱毛衣时被静电扎到,就已经成了汉中、京城乃至北方人民的日常。 他连直流电实验都做了, 再讲起静电来更是毫无顾虑, 仍把正负电荷改个名用阴阳表示, 讲起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原理,又以电喻磁、以磁喻电, 引出了线圈切割磁感线发电的小试验。 虽然都是初中物理小试验, 可要讲到不曾接触过电磁学的古人都能听懂、信服, 解得其中蕴含的理论也颇不容易。 他虽然为这一天做过许久的努力, 但到真正讲学的时候,还是满怀忐忑, 讲一句就要看一看下头师生们的反应。 幸而台下坐的是温柔敦厚的周王;是对他心怀歉疚, 不敢轻加质疑的王妃;是被礼教宫规束缚得习惯于接受强权灌输的侧夫人、前宫女;是自幼便被拘于深闺, 只要能学到东西就心满意足, 不思更多女童…… 还有一直信任他、支持他的桓凌。 他不是个好的物理老师, 这些学生却肯包容他讲学时偶尔出现的错误——理论肯定无误,实验也做得不差,但是他怎么能从经义史书、日常生活中想到这几样实验可以产生电流, 当中还是有些破绽的。 然而讲台下没人起来质疑,还有桓凌在座上配合着他的讲解答题、提问,将电学最基础的理论顺当地、甚至可以说完美地展现了出来。 一切细节在此时都已不重要,每个人都紧紧盯着他和台上的教具,只想再多看到、听到一些前所未闻的天道运转之理。 若雷电之力也可为人所用,人与神仙之间又还有多少不同? 周王心中战栗,仿佛有满腔热血待喷涌而出,喉头又像被人一把攥住,挣扎许久,才吐出一句沙涩的:“先生所示是人间之电,不知天上雷电也能引为人用不能?” 当然能。 富兰克林就做过这样的实验,在风筝线上拴上一把铜钥匙,将钥匙插进盛有水的莱顿瓶里,就能将雷电从天上引下来存储于其中。 当时他就用这个实验证明了雷电与人工发的电是同一种电。 只是富兰克林愿意为科学献身,做风筝实验证明雷电本质,宋时却不能做。 他其实只能算是个民科,本职还是汉中知府,要以地方安全防火为优先,是不敢在衙门里做这种实验的——当然也不能在旷野做,怕真引下雷来劈出人命。 他不仅自己不做,还要劝慰周王:“雷电譬如水,井水山溪可以取来止渴,但当洪水肆虐时,亦可为祸千里。殿下虽可以金铁之类作渠而引天雷落地,然其威足可震山撼岳,即便引下来又如何为人所用?若引电时有人为此受伤,殿下天性仁厚,难免又要伤情啊……” 俗语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做皇子的就学点儿理论好了,别做危险实验。他们自己用小电池和发电机发的电压低、不至出意外,也能做个小电扇解解闷,回头就给王爷装一个。 周王听得“伤人”二字,才醒过神来,心头沸意稍稍落下,轻叹道:“这倒是……可雷霆原是上天刑责之威,而今竟能为人所得、为人所用,此事实在、实在叫人惊诧难言……” 宋时叹道:“臣当日偶得电流,发现其与天上雷电本是一体时,亦曾惊疑万分,不敢相信。然而细究天理,天地万物无不是阴阳二气所化,雷电亦是阴阳二气所化,既然如此,又凭什么只能在天而不能在地呢?” 《埤雅》中亦有“雷出天气,电出地气”之语,故其在天为闪电雷鸣,在地则为电流、静电,亦合天理,并没有什么可怪的。 宋时讲得情真意挚,仿佛他的讲义不是从初三物理教科书上总结下来的,而是真的站在了古代儒家经学、玄学、理学大师们的肩膀上,从宇宙之初阴阳二气化生万物之理推衍出来的一样。 感谢法拉第、富兰克林、特斯拉……也感谢我国古代学者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想,让他不用“梦天神授发电之法”,然后起来制造发电机。 他向台下轻轻鞠了一躬,换来周王点头致意,心中所谢的却不是台下的皇权,而是那些让他能讲出这一课的前辈学者—— 这些知识是人类自身探索到的,并非天授、神授,将来肯学习、研究电学的学者,也该像研究其他自然现象一样,只用科学解释它的存在,而非强加诸些神仙君权思想于其上。 下课的云板声按时响起,宋时手合起讲义,说道:“今日的课程就讲到这里。学生们出去活动,两位殿下若还有什么想看的,我与桓御史便领殿下们过去。” 周王眼中哪里还看得到别的,只盯着台上的几件教具,请他把这些教具赠予自己。倒是王妃还稍能自持,记得他们此行是来看幼儿园和小女学生读书情形的,请兄长与宋三哥领他们多看几间教室。 两位校长、副校长带他们循着走廊转过了院子,看了学生们课间休息时的情状,又出了正院往西侧偏院去看幼儿园的学生。 等到下一堂课开始后,还带他们到大班去临时听了一堂课。 这个班里讲学的是本地招来的女先生,从前都没怎么见过知府,见着王爷一行更是紧张得连讲话的声音都有些打颤。 宋校长叹道:“不必怕,殿下温厚仁德,讲得不好也不加责罚,你平日里教什么便还讲什么。” 那女先生幸好也是三四十许人,平常操持家事、支应门庭,倒也是有见识的。初见皇室的激动和紧张褪去后,倒还能拿起蒙书一行行教学生们念下去,再点学生们起来重复。 班里有男有女,顺着一排点下去,便有两个女生杂在男生中被叫起来复述文章。 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往往比男孩儿更能集中注意力,背书背得也更好。这一班人背过几句后,竟是女学生总体上答得比男学生好,令周王颇有些意外:“我原以为女学生不必科举,家里自幼不教读书,该比这些男学生差些……” 那些小女生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桓元娘也含笑摇头:“妾听兄长说,这里先生一般教的都是先生们自编的新书,讲的多宋先生与家兄近年新得的天理。既是新书,这些孩子在家中启蒙时都该是未曾背过的,读书好坏便不论其他,只看本人的资质心性……” 女孩儿又凭什么一定比不过男孩儿呢? 她眼中闪动着极浅淡的傲然之色,周王最爱的就是她当年沉浸于诗书中,清高自赏的熠熠光彩,忍不住附和道:“王妃所言极是,古时亦有谢道韫、李易安等才女,今我朝胜于前朝,自然更该出才女——” 他看着座上不过五六岁年纪,却像大人般稳稳当当坐着的小学生们,温柔地一笑:“眼前这些女学生,才学又何必减男子?” 那教谕连声应喏,宋校长也笑着说:“这些孩子能得殿下夸赞,实是他们的福气。只盼她们长大后也能多留心学问,做朝廷、天下有用的人。” 他这话里已然透出了几分要解放妇女生产力的野心,周王尚未想到他的心能这么大,只笑着答应:“这些学生往后可在汉中学院教书,若她们大了本王还在汉中,正好也选几个陪着王妃共研电学之类天理。” 王妃是好读书的人,应当也如他一般,想多学些今日宋先生讲的天理。他在外头可以直接与两位亲家兄长交流,王妃——还有王氏、李氏——却不便见外男,将来他们再有了女儿也是一样…… 得选些读书好,肯上进的小女儿进府陪伴教导她更好。 若说原先周王对女儿的期许就只有“知书达礼”四字,如今却是悄无声息提了几分——他也期盼自己将的女儿能像这些小女学生一样,凭自己的才学、本事压倒别人。 就像他们的贤儿,那天被父皇拉着手走在校场上、诸皇子间,气量识度也都不弱于人。 他想到素来聚少离多的皇儿,心中不禁一阵阵怜爱、愧疚,起身问宋时:“可还有什么能用人间之电做的、更不伤人的东西?我欲送几样这种中藏雷电的东西给贤儿,也给他讲讲雷电之理。” 也给父皇送一份。 世人皆知雨露是天恩,岂不知这雷霆不光有震慑之威,亦能如雨露般轻缓温驯,为人所用呢? 宋时十分严肃地应道:“殿下之意,亦是宋某之意。从前我所学农学之类,皆是从前人书本中,或从日常工农事中总结而来,本末来路皆清楚明晰,只消读了我的书,再经实践便能悟透。这雷电却不是一人一家可钻研通透之物,需得将我所知整理成文字传回京中,抛砖引玉,求得有天分、肯吃苦受罪之人一道研究。” 他知道自己推得电磁知识的过程不大经得起追究,但以他如今的身份和民望,谁敢提着刀过来取他首级? 纵然有人怀疑他不是原装大郑人,至多也就是背地里传他几句流言,给他写几个唱本。 然则他跟桓师兄连南风小黄戏的主角都当过了,还怕再客串个妖魔鬼怪恐怖戏本?! 比起这些不碍得正事的隐忧,倒是科技发展更重要。他跟桓凌只有两个人,就是累杀他们,也不能凭两个人建起哪怕一座发电场。若是能把这些知识传给更多学子,便会有人按着他讲的理论自己钻研下去,或许将来就能有所成就。 而到很多年以后,当天下人都知道了电力、电磁基础定律,会做这些实验,将电视为司空见惯之物,还会有谁特别执着地去挖掘他发现在这些理论的心路历程呢。 作者有话要说:  《河图》云:阴阳相薄为雷,阴激阳为电——《春秋·隐公九年》疏 孔颖达 第238章 宋时自从到了汉中,一向沉迷于生产建设, 用在讲学上的精力确实少了许多, 而且多半儿都在讲实学实用之术, 除了在京时就已流传出名的“大气论”之外,极少再论究天人之际。 而时隔许多年之后, 他又有新说问世,讲的还是从前无人触及的雷电之理,顿时勾起了一众读书人的兴致。 雷电竟不只能在天上见到, 还能为人捕捉, 为人所用…… 这究竟是真是假, 如何验证? 事实上,宋时在汉中学院附属女校讲完第一堂电学课, 便有女先生和学生回去将这堂神奇的课告诉了家中亲长。老师们还禁得住事些, 那些女学生却是万事都要告尊亲的, 她们的父亲又是本校教职工, 听得消息后简直要到府衙去堵宋大人,求他赶紧给研究生班讲一堂电学课。 幸而宋时早有准备。 他的动作比所有听过课的人都快, 送周王夫妇回府之后, 立刻回到学校, 召来府县两学教官, 将整理好的讲义递给他们。 “这本讲义单独印成一期增刊, 随明日《汉中经济报》附赠!版头一定要印得夺目——不只字体字号显眼,再在大标题里掺几个朱砂、藤黄之类艳色字眼儿,务必叫人远远看见报纸, 便能看出上头印的文字!” 他既然已经决定要把电学知识推广到整个大郑朝,就不再有任何犹豫、拖延,立刻将自己整理好的知识印成报纸,发向整座汉中府。 今天他讲的知识是划时代的知识,传出去足以震动这个世界,老师、学生回去与家人说起,一定会有人上门求学。更不用提周王还要把发电装置献入京师,自这天下最顶层向下传播电学理论知识…… 如今正是六七月收麦收稻最忙的时节,他的正经公务是劝农,没多少时间讲学。不如先发几篇文章给世人作科普,让有兴趣的学子自学,等到十月入冬,农事和催科都结束了,再正经办个讲学会。 他也是读了几十年书的人,最体谅读书人追逐最新知识的心理,该传播出去的绝不拖着、按着。 几位报纸编辑几乎是双手颤抖着接过那份讲义,激动地答应道:“下官们这就去印,必定亲手刻录,印出一份干净亮眼的报纸!” 这些编辑都是学校教官,其中正有年长有德、在女学校做了先生的。他们虽不曾跟着进教室坐下听课,却也悄悄在门外头听了一点,正被他引雷电的手段和天理勾得抓心挠肺,见了这讲义就像沙漠里的行人见着水一样,恨不能合身子都扎进去。 宋时看他们激动成这般模样,也不好意思强拉着人开会,安排周王一行巡视女校和幼儿园的新闻稿,只好先放他们下去。 增刊交待下去了,正刊却还待着稿子呢。 然而好领导就是要能随时抓着合适的人干活——这些编辑虽然已被电学迷得颠三倒四,还有从头到尾陪伴周王夫妇的女先生们呢。她们下班又早,又都足有文采,写两篇稿子完全不是问题。 宋校长仗着自己已婚断袖的身份,不避嫌地进到女教师办公室,安排了新工作。 每人一篇宣传稿,择优选用,给付稿酬—— 宋时自己给晋江网写了二十年的稿子,最恨的就是晋江稿酬给得太低,一篇科普短文也就给个三四十,还不够买两篇博士论文的。他以己度人,给手底下作者的稿费都是报复性的高价,千字稿酬比在外头给人选稿子编考场闱墨之类的书还高些。 当然,这都是自愿承担工作,做校长的不会强迫她们的。若是她们自己没工夫写,家里有文笔好的兄弟姐妹、夫婿朋友也可以代笔。 这些女老师里有不少是周王带来的女官,王妃身边肯定还有没家累的、能熬夜赶稿的才女。 老师们静静听着他说话,一时无人答腔。宋时在这片沉默中难得地有些心虚,偷偷反省了一下自己这回是不是压榨员工压榨得太厉害了,不该叫员工家属跟着加班。 然而没等他反省出封建官僚该不该压迫员工家属,那几位女先生却有了动静。 都一拥上前,满面感激地向他福身行礼,感谢他给自己一个写文章的机会。 这种稿子从来都是文人名士写的,她们虽说读过些书,却都是女子,只敢写些娱情小记遣人偷偷送往报社,哪能想到自己也能写亲王出巡这样的大事? 她们就是一宿不睡,也得赶出最好的稿子交给大人! 宋大人顿时把“反省”二字扔到脑后,得寸进尺地说:“这些日子桓祭酒与我将在汉中经济报上多刊几篇文章,教官们只怕要为此分心,你们若有心,不妨多写些论蒙学、论文章的稿子备着……” 都是自家学校的老师,不用怕稿子供不上,用起来安心! 几位女先生越听越喜,恨不得立刻提起笔来作文印报。但惊喜过后,又有人瑟瑟地:“妾身等不过是女流,这报上刊的新闻都是才学深厚的老先生们作的,女子如何做得了这样的文章?” ……女子怎么了? 女子还有十一长假在外带团,七天爬八趟长城的呢,就写个领导参观学校的采访稿还能写出什么男女差异来? 他克制着向老师们宣讲男女平等的欲望,只轻轻挥手:“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未闻有男可得而女不可得之说。不必多想,且先做了再说好不好。” 一室女先生叫他感动得恨不能义务加班,回到家里、周王妃座下说起此事,都还要狠狠地夸宋时两句。 这才是真名士自风流!京里那些腐儒、纨绔子们怎么比得了他?! 王妃听着也不禁有些羡慕,只碍着身份不能亲自撰稿,倒也看了看她们的稿子,指点了几处文采欠佳之处。周王虽不是头一次上报纸,却是头一次见得身边人写稿子,还是写关乎自身的稿件,也叫她们激起兴致,索性与王妃一同改稿,改得满室温情款款,和乐融融。 侧室王夫人虽然没掺和进他们夫妇共写文章的乐事中,却对着纸笔默了一沓白天听的内容,自己对着煤油灯灼灼明光看到深夜。 亲王一家尚在挑灯读书,侧院里的桓皇亲跟宋皇亲自然不敢早睡。宋时晚上加班回来,一进门便看见桓凌默默地编着电学科普小品文,替他把电学历史上的小实验改写下来。 文里的宋时一会儿在造玻璃盒盛嘉禾时发现了静电存在;一会儿见电流逐雨而落,猜测水能储电而发明了水瓶储电法;一会儿在看人用磁铁炼钢时发现切割磁感应线能发电…… 编的比他想的还周全。 宋时凑上去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在他耳边重重亲了一口,调笑道:“桓学生怎么这么解意,就知道老师往后要在报纸上连载科普文章了?” 桓学生手中的笔轻抖了一下,在纸上落下一个不大的墨点,含笑摇头:“别人家老师看着学生写字都要手把手教的,宋老师忒没老师样子,居然这样打搅学生。” 宋老师叫他说得心中含愧,动作也收敛得老实起来,从旁边取了碟雌黄,调在笔尖上,替他擦去墨点。 桓学生见他收敛,倒恃宠而骄,撂下笔等他如别的好老师般握着学生的手教学生写字。宋老师之前毕竟做得不周到,心里有愧,在这学生面前也不免低低头,双手包着他的手和毛笔,另换一张新纸,蘸了墨汁在纸上写字。 写的却不是科普故事,而是“欲购起电实验套装,可到汉中经济园门房预定,订后一月可得”。 字体歪歪扭扭,全然看不出两位进士多年练成的功底。不过最叫桓凌好笑的却还不是字,而是写下来的内容—— 这是……广告吧? 哪里有当官儿的亲自打广告的,那不都是下头的商人自己打的吗? 他左手压上去,反包住宋时的手,怪道:“哪里有老师教学生做生意的,竟不怕我学坏?也不怕我要去告诉家长?” 告诉哪个家长?你家长已经回江西了,你人在我宋老师手上,告家长也来不及了! 宋老师恶狠狠地笑了一声,胳膊下沉,将他的身子牢牢箍在怀里,从背后咬着耳朵说:“你想告诉哪个家长?让为师听听,看东翁是信学生的还是信先生的?” 桓凌微微闭上眼,任他轻咬,舒缓地笑道:“罢了,不告了。我岳丈家教森严,纵然知道我叫先生欺负,也只怨我做子婿的,不肯怪先生,我又能如何……” 不如何,就是先生牙根儿有点痒,想多咬几口罢了。 宋老师这老师做的全无为人师表的样子,进门便打扰子弟作文章,闹得桓御史的科普文转天都没能写完,最后只递了个摩擦起电实验过去。 但这报纸一经刊发出去,便震动了汉中府城,随即迅速在读书人间传抄传阅,迅速席卷整个汉中、陕南,远处的关中、陕北、九边、四川……直至京城与江南等地。 讲义标题便开宗明义,写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先民取用雨露之泽久矣,今当采撷雷电,驯为民用”之语,夺尽了众人的目光。 第239章 雷电怎可驯为人用? 雷电司天之罚,若能驯为人用, 岂不是说凡人也能夺造化权柄了? 他竟不怕上帝降罪?还是说……他文中写的“雷电”与天地间声威夺人的真正雷电并非同一物, 只是借名状物? 万般议论与不信, 在他们看完《汉中经济报》增刊后,都化作了震撼与急迫——迫切地想要验证文中内容是真是假, 迫切地想要试做一回其中讲的小实验,亲身体尝掌控雷电之力的滋味。 只是到了要做实验这一步,他们又觉出为难来。 丝绸、皮毛, 读书人家里多半儿能寻着;便是寻常百姓家, 家里养蚕织绸的留下一小段, 亲戚间借个狗皮褥子用用,也都能应付;玻璃棒也能拿普通的玻璃杯盏代替, 实在不行还能去蹭养济院、惠民药局的玻璃窗…… 可这杜仲胶怎么弄?! 杜仲药房里就有, 城外山里也有种的, 可那胶粘乎乎的如何做成个棍子, 如何“摩擦起电”?更如何用它裹铜线做成电线? 倒有些汉中学院的学生、汉中经济园的工作跟着宋、桓两位大人提取过杜仲胶,认出此物来历, 兴冲冲地告知同学、亲友, 总算解了他们心中疑惑。 但这杜仲胶是宋大人的心肝宝贝儿, 不到硫化实验不舍得拿出来, 更不必提“电解液”、“电珠”、磁感应线……图上画得虽清楚, 连磁铁哪方放指南的、哪方放指北的都画了,可他们下手做发电机时仍是步步为难。 初看报纸,乍闻“电学”的人急得抓心挠肺, 也恨不能直接去府衙大门堵宋知府。而那些昨晚就已听妻子或女儿讲过这实验,在家中折腾了大半宿的人,在看到报纸之后反而平静下来:人在刚听见什么新东西的时候,最是急切要知道更多;但在这之后,若能再得到一点点更详细的内容,便足以安抚人焦灼的内心。 平静下来后,他们就发现了今日这份报纸上的另一样惊喜。 汉中经济园竟要卖发电实验用的器械了! 而且是宋知府亲自监制,先往汉中经济园门房处订下,月内便可得全套! 有钱又冲动地按捺不住激情直奔城外,没钱的也呼朋唤友,打算凑一套众人共究。在他们的奔走相告下,一场险些挤破府衙大门的书生之乱被化解在了汉中府城外,改去祸害汉中经济园了。 而当这些人急匆匆地跑去订购实验器具后,又有人从报纸上看到了新惊喜——不是夹缝和广告页上的硬广,而是佥都御史桓大人亲操翰墨写的小品文。 文中写的是宋知府如何发现摩擦起电的故事。 虽说桓御史凡身在汉中时,时不时总要写几个宋知府如何勤学不怠、如何慈爱治下百姓、如何夙兴夜寐、办公到天明的文章,闹得全汉中都知道他夜夜给宋知府红袖添香,自暮达旦…… 但这回还是不一样的。 这回的小品文中当然也充斥着他个人对宋知府的私心,但这回他写的是宋时发现静电的过程。 宋知府某天雨夜陪他读古书时,读到张华《博物志》中“今人梳头、脱着衣时,有随梳、解结有光者,也有咤声”一段,恰天上雷电交作,明光自窗外照入。他心底灵光一闪,忽然觉得书中写的这声、光和外头雷电相似,从此便开始研究静电。 宋知府博览群书,又雅好实践,很快便依着毛衣起静电时沾人头发的特点,寻到王充《论衡》“顿牟拾芥、磁石引针”一句,觉得其中顿牟“拾芥”之力与毛衣沾发之力当是出于同源。 因对其中“顿牟”一词究竟指琥珀还是玳瑁有疑虑,故取家中玳瑁簪与琥珀坠各自一试,却试得这两样摩擦后都有拾芥之能。 磁石引针,是只能引钢铁,其余金铜之器俱不能引;而这两种全不相同的物什都能拾芥,且拾的也是不同的东西。他此后又试了许多物件,从毛皮、丝绸、玻璃到橡胶、松香、硫磺…… 这些东西摩擦之后都带电,有的两两相吸、有的两两相斥,宋知府就此发现在摩擦可起静电,静电分阴阳二类。 这故事细读下来,其实和以前的差不多,满篇都是“我爱宋弟”四个字。不过把这些滤去后,却能得到这些读书人最想要的、能磨擦起电的物什。 琥珀、玳瑁价高,杜仲胶棒没处可得,可硫磺岂非最便宜易得之物?满城药铺都被反应过来的书生堵了门,还没入五月,就要把人家驱蛇鼠蚊蝇的硫磺买空了。 但生意人只图生意火爆,哪儿有怕买得多的?这里客人买得多,他们再到外地上货,多赚一笔才正称心。然而待生药铺的伙计们离开南郑,往邻县买药时,却发现他们晚了一步,这里的硫磺也经过本地书生们一阵抢购抬高了价钱。 他们负着东家的重托,又不能不买,只好到远处问价。一处处问下来后,才发觉他们府尊与桓御史的报纸走得快,人走得慢,只怕再走上数十里也赶不到涨价前头了…… 可惜,这一回不能再多赚些了。 只怪别的药着实地不争气,摩擦了也不都能起电,不能跟硫磺般挣钱。如今本银提上去,再赚不了那么多,只好等着桓老爷再写新文章,看看有什么别的药可卖了。 不光药铺的东家、掌柜订了报,还有些卖玉、石料的掌框也私下拿绸布毛皮摩擦石料,顺便也订了报纸,等着看宋知府除了琥珀,还能再用什么佳石起电。 《汉中经济报》虽然向来销量高,却也是头一次高到这地步,几位总编、编辑喜不自胜,盯着学生加印,连稿子都顾不得改。 缺的稿子倒是不必人教,就学他们知府大人,直接向女先生们约稿了。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反正这报纸卖得正好 ,反正那几篇文章写得也不差,没见有读者写信来抗议报上刊登女子文章的…… 几位女先生入职不久,就多担上了一项副业,好在又有稿费、又合兴趣,也就自然而然地做了下去。 因写的多是关于周王一家、佥宪、知府,以及到府公干的天使、巡抚、巡按等人的肃穆文章,私下里也没有什么轻薄文人借此调笑。反倒有不少外地办报纸的商人看出其中好处,也改向懂诗书文章的女山人、女名士征稿。 闺阁名士也能作文章,而且爱名多于爱利,稿费可以压一压。女子又不似才子词人踞傲疏狂,一旦兴起便不知到哪儿饮酒游玩,定好的稿子说不写也就不写了。得一个有名有才的闺阁名士供稿,岂非远胜男儿? ——就是先前无名,在报上狠吹几天就有了。 具体怎么个吹法,只看桓佥宪写宋知府如何少年天才、勤学好问的那些文章就差不多。 就在宋知府还老老实实地安排工厂做初中电学实验套装礼盒,桓御史还兢兢业业地编撰宋知府发现电学的章回故事之时,他们二人开创电学、倡导女子自赚自养之风的故事也在远来越多的县府州省间流传…… 过不上一两个月,周王进献的发电套装都还没送进京师大门,这商人间口口相传的故事竟已先一步进了京。 第240章 宋三元因读《论衡》中“顿牟拾芥”一句,发现“顿牟”一物可以拾芥是因其上带着天上雷电之力。 宋三元以为人梳发、更衣时, 身上有光闪、声响是因为人身上可以起电。 宋三元能取天上雷电以为人用。 宋三元做了风流名士, 在汉中收了一群女弟子。 在众多宋三元发现静电、追究雷电本源的科学壮举间, 宋三元收女弟子这个风流故事传得格外广、格外快。吕首辅听到这消息时险些以为他的徒弟要失宠了,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幸而宋时他二哥就在阁中做中书舍人, 及时出来给弟弟辟谣: 他弟弟当年随父亲在南方各省时,多的是名妓佳人垂青,他连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的, 什么风流故事都是谣言! 他们时官儿只爱读书、只爱做实务! 哪怕是他爹年年办乡饮酒礼, 请名妓佐酒, 他弟弟也从没给过眼神!后来要不是桓凌为他抛官去职地追到福建,一往情深得连他们当家长的都怜惜了, 怎么能打动他弟弟那颗忧国忧民, 全无私念的心? 他弟弟难道能放着一个二甲进士、四品佥都御史、对他痴心不悔的桓凌不知道珍惜, 在外又看上别人? 再者说, 就是真是他收了女弟子,必定也是看在对方有向学之心的份上, 绝无他意。因为他去年就开始教县里百姓识字读书, 不分男女, 那些受他教导的都是弟子, 其中有几个女弟子又能怎样?女子就不能上学读书了? 以前没有女子上学, 是没赶上他家三弟那样用心做教化的知府,不然早就开设女校,教他一府农工商户, 不分男女老幼都读书开蒙了! 他家里两个女孩儿要不是太小,不能走两千里路去汉中,他还要送女儿去弟弟开的“扫盲班”支持他呢! 别人不知道宋时的性情,他们当家长的可知道,不能让人冤枉了他。 宋昀很是义愤地在内阁替弟弟辟了一波谣,吕首辅安心地说:“才子名士自不为世俗眼光拘束,他们心底坦荡,便是教女学生又何妨?世间请男先生教女学生的家长原也不少,只是他是当今名士,一举一动都有太多人关注罢了。” 但这点儿阵仗远比不上当初和桓凌在朝堂上剖白真情的架势,内阁两位阁老淡看风云,知道他们两人之间没出问题也就够了——这两人不光是情侣,更是他们的弟子,如今两人几乎做了亲家,若这两个孩子之间倒出了问题,他们做大人的也难免要为难一下。 李阁老更是个性情刚烈,不为儿女情长所动的人,看见宋时就只想到祥瑞嘉禾、想到工业,追着问宋昀:“你家可收着他们两个的家书,知道那‘电’是怎么回事么?有什么用处?” 顿牟拾芥也好、梳头有闪光咤声也罢,都是经了人手的东西,碰着也没甚感觉,若说是能劈杀人的雷电……实在有些难信。 哪怕他能用什么小东西起电,起了也没甚用吧? 宋时往家送信不能用驿马之流,只能靠家人传递,比流言走得慢多了。是以二哥也不清楚他在汉中弄出的“电”究竟是何物,只得惭愧地谢道:“下官实在不知。下官这就写信回去催问,看他做出了什么有用的东西……” 张次辅却摆了摆手:“不必,他若做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岂有不敬上的?” 虽然如今从传的故事里听不出“电”是真是假,弄出来有什么用处,但从他们之前一次次献上的嘉物,这回这“电”早晚也能进京。 他对弟子的信心,是宋时一次次在御前给他挣脸挣回来的。 虽有信心,他却也不忘了着人递话给那几位去汉中学习回来,亲眼见过汉中府扫盲教育的御史、庶常、员外郎,叫他们该上疏的上疏、该印文章反驳的印文章反驳—— 要让京里人都知道,他们大郑的官员、汉中一地牧守不是那种收女弟子的风流才子,而是启民之智,移风易俗的能吏! 汉中府连女子都能上学读书,陕西省一带也有许多女名士、女山人,能刊印文章的。他们京城首善之地,不能人人都能读书识字也就罢了,这些读书士子怎么不能见贤思齐,为朝廷考虑如何成教化之政,就只看见“女弟子”三个字了呢? 他们京里的读书人倒很该教训一番——也像汉中般放到社学里教教平民百姓识字,省得他们闲极无聊,专门编派别人。 阁老们当年千挑万选相中的门生,经历过几回起落,好容易如今声名、圣宠、前程都要重见光明,岂能再让人败坏? 张阁老宁可自己名声受些累,也要替这最出息的弟子辩个清白。 他的话传到那几位曾在汉中实习过官人家中,顿时勾起了他们对汉中生活的回忆: 那时候他们只管安心读书、实验,做的尽是利民惠民之政,何须勾心斗角,何日过得不舒服?除了做活时有些累——可如今该做的活计他们也是忍不住要盯,身是一样累,却又添了一重心累,远不及在汉中自在。 想起那时的生活,仿佛也让他们从当前的疲惫中暂时抽身,重新回到了那段岁月。 那时候他们这些天使到了汉中,都要亲身下地干活、到工厂做事,还学什么科学管理,一天到头累得连酒饭都懒得进。他们就不信宋时收了女学生就能把她们娇娇地养起来,不是为了收她们来干活的! 他们这些论进资历还是宋时前辈的进士且干了那么多活,不过是几个女学生,难道比得过他们进士身份贵重?! 除了在往冀北探矿的熊御史,众人便都以自身经历为宋时作保。两位专司上书的御史更直斥朝中某些人心思不端、以己度人,恶意将宋时办扫盲班之举扭曲为男师女弟,暗喻其品性不端。 他们自从跟着皇子做事,尝尽了勾心斗角、处处掣肘的艰难,写起弹章比从前更犀利,骂得那些有意无意传流言的人不敢开口。 趁着这一点清净空隙,两位阁老便亲自到文华殿,向天子谢罪:“去年汉中府自办扫盲班,欲使本地男女老幼皆能识字明理,今年便似有成效。汉中府可算边远之地,知府尚有这等志气,京师首善之地,能读书者却也不过十之二三,臣每思及此,甚觉惭愧。” 吕阁老身为首辅、礼部尚书,此时不免要将责任揽到身上:“老臣忝为礼部尚书多年,却未能善尽教化之责,是老臣无能。” 他们原打算认个罪,轻轻地自罚一二,把宋时收女弟子的事说成有教无类,不以男女辨材,以免天子为外头流言所动,责怪他们。却不料天子反而笑着安抚道:“外头有些风言风语,两位先生不必在意,宋知府在汉中做的不是收女弟子的风流事迹,而是办学校、教化百姓的正经事。” 他桌上便搁着周王才遣人送入京的奏章,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周王自幼便雅好读书,娶的王妃亦是书香门第之女,懂得女子读书的要紧处。汉中府能成此事,亦有周王授意,王妃帮扶。学校里的先生除了汉中府所寻的老儒,再就是宫里赐下去的宫女,绝无可指摘处。如今教的还是只是年小的女童,朕看就是教再年长些的女孩儿,也不妨事。” 当初太祖便看重女子之才,曾说女子不必逊于男儿,他这孩子颇有太祖之风呵! 虽不比太祖那样杀伐果断的胆略,但论起心胸宽广、敢用人、会用人,以及善得才子相助,将战之际便有神兵利器出世的运道,也颇有太祖遗风。 ——天子如今是不知道儿子身边搁了个祖宗一样的穿越者,若是知道了,只怕还敢吹他儿子胜于太祖。 他将周王狠狠夸过一遍,才向堂下招了招手,笑道:“传言中不是还有宋知府能召唤雷电么?周王送来书信时,便夹着这件能发电的器械,虽是个小玩意儿,朕却看着有些趣味。” 第241章 天子笑着命殿前总管太监送上手摇发电机。 几个小内侍从殿后鱼贯而入,一个捧盘、一个扶机器, 一个轻轻摇动把手, 又请两位阁老将手指放在中间一个黄棕色似蜡非蜡, 底下襄着半圆铜片的小圆杯中。 吕首辅自是当仁不让,第一个将手按上去, 而后又立时撒开,轻轻地“咦”了一声——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仿佛有人把他的手重重打开了一般? 然拿开手细看, 那上面不过是个小小的铜片, 再细看也看不出什么。他又试摸了一下, 其时小太监不再摇动把手,他便没再感到手指被击打, 而是平平顺顺地摸着了那两片薄薄的黄铜片。 吕阁老收回手, 若有所思地说道:“方才那股力道, 莫非就是雷电之力?” 他让开一步, 叫张次辅上前试了一回。 张瑛亦觉着手指被重重弹开,说不上痛, 倒是有些新奇。他听吕首辅猜测这便是雷电之力, 便向宝座上拱手道道:“陛下令臣等试用的, 便是外头传的, 宋时以之起电的器械?这东西打在人身上也有些疼痛酥麻, 可又不泛光,又不起火,老夫也不敢认它便是电。” 天子笑而不语, 又拍了拍手。 便有内侍将一个小小的、下带铁托的玻璃珠送上来,安在那个会打人铜片上。总管太监请两位阁老看玻璃珠,内侍用力摇动圆轮的把手,霎时间一道比闪电还亮的黄光猛然刺入二人眼中,惊得两人连忙闭上眼。 再睁开时,那玻璃珠依然亮着,黄光灼灼,比传说中的夜明珠光芒更璀璨。 张阁老失声道:“这便是电光?怎地按个玻璃珠便亮起来了?” 一旁的内侍细细给二人解释其中原委,听得二人频频点头,目光却舍不得离开那灯,看灯看久了,眼前竟灼出点点余影。 一旁的养心殿总管忙劝道:“这灯丝比焰火光芒还亮,两位老先生不可常盯着,小心伤眼。” 是伤眼,可他们也是初次看见,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张阁老甚至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电珠,手指尖被烫得微疼才收了回来,低声道:“极热,这电单碰着不热,但流过炭丝时,应当就将它烧得像火炭块儿般红热,不过比炭火亮许多。” 这点儿摸着也不能伤人的电都能将竹炭丝烧得炽亮,难怪天上雷电能照得天下一片白呢。 两位阁老初初信了这电就是天上雷电在人间弱化之后的样子,满心激动,齐齐恭喜天子:“昔者燧人氏取天火为人用,故成圣贤。雷霆向来是天帝权柄,今在我皇治下竟能取为人用,足见我大郑天命所钟,圣上天命所归,适足四三皇而六五帝!” 虽说御前作文作诗时,十有八久要将当朝比作上古三皇五帝,眼前江山比作上古太平治世,天子听这词都听徐了。然而今日听着,感觉却不同于以往—— 历朝天子,凡得一两枝祥瑞嘉禾的,都要珍而重之地书于史册,以彰圣德;而在他治下的大郑,却任是普通百姓也可一片田一片田地种出十三本的嘉禾与五穗的嘉麦。 历朝天子,都取不凡天象矫饰出身,为自己添一分天命所加的传言;而他在位时,连百姓皆可操纵雷电,随意取雷电光照明。 虽说这些祥瑞和起雷电之械都是宋时进上的,不是天生地长…… 可若非他禀天地之德而生,在位所行亦合天意,岂能有这样的贤人投生在他治下清平盛世?或者又非他当初爱惜人才,将宋时发付到惠儿这个有胸襟、有担当的好孩子身边,也未必能支持他做出一桩桩大事。 天子神光湛湛,满面华彩,含笑说道:“周王家书中说:向来只知雷霆威严,雨露和缓,以为雷霆之威是上帝惩诫。那日闻宋知府讲‘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观其以人间之电喻天上雷电,才知这雷霆看似威严肃杀,实则内含着光耀人间的大德大恩……” 周王纯孝,见这电光便体会到他的苦心,的确不枉了他这些年的保护和教导。 两位阁老自然闻声解意,齐齐恭喜陛下有此孝顺佳儿,又道:“如今朝廷将对西北用兵,若得大胜,周王亦可回来报功了。” 天子却微微摇头,道:“向使周王出京,不过欲令他镇定西北,朝廷好借这几年工夫缓过口气,再图平蛮,并非为用他出关打仗。周王长在抚民治政,不在军务。” 这一回他欲使齐王随军观战,调京营、神机营出征,陕西巡抚杨荣监军—— 杨荣本身是兵部左侍,这些年以巡抚身份久驻陕西,数次接战,是知兵之人。他又擅造军械,用新火器排过战阵,用他监军可当一名将。 天命在我大郑,这一战势要犁庭扫穴,继太祖未完之大业,将草原收入大郑版图之内! 新泰帝看着殿前那颗持续发着明光,恍明天上大日般耀眼的玻璃珠,微微阖眸,深吸了口气,心中暗流涌动——这一战若得大胜,他的德行功绩即能超越历代先帝,可以封禅泰山了。 他心热如火,即令吕首辅安排年轻力壮、能骑马擅抚民的三品官出京巡抚陕西,将杨左侍替换出来。再与六部合议,廷推擅领兵打仗的名将,征良兵、造精甲、备粮草、筹饷银…… 两位阁老回到内阁,与李三辅细说了圣上今日给他们看的发电机与电珠,并详陈圣上对西北用兵的打算。 李勉正是户部尚书,闻言立刻盘算起了户部的钱粮,皱着眉道:“如今才刚入秋,今年粮食还未下来,总要等秋粮、赋税运进京来才好算。不过好在前几年已经边关换过一轮衣甲器械,听说边关又能用白铁桶做炮,兵部那边的支出不会太多了。” 又自汉中挖掘磷矿始,汉中、关中、汾渭、蜀中平原沃野如今能亩产三四石稻米、一、两石麦,比江南、湖广等地也差不多了。北边边关一带前几年也开了屯垦,若就地筹粮,筹一石粮便可抵国库运去三石…… 算着算着,倒觉得国库也能支应一阵子。 他们正算着开拔银子,诏令选良将备战圣旨便自宫中传了出来,三位阁老便立刻奉旨,召六部堂上官会合。 内阁先已集齐了礼、吏、户三部尚书,再将兵、工、刑三部尚书与各部侍郎请来,共论战事,合推公议,从当朝勋贵、武举中选出知兵法、有战绩,又还在善战之年的将领。 六部遍翻近年战报与兵部旧档,公推出辅国公李胜领中军、成国公周兴领左军、山阴侯常栾领右军、永平侯安诚领神机营…… 倒是皇亲魏国公府因国公年迈,世子镇守大同,并未选中出关平虏。 六部堂上官在廊下拟定将领名单,着齐王随军出战的圣旨已到了礼部。 齐王日常在礼部不过看看文书,抛费光阴,而今见着圣旨,知道自己终于有了出关建功立业的机会,顿时欣喜欲狂。 他推开一份安排各地轮换提学御史的文书,径自吩咐:“代本王向老先生传话,本王受命出关平虏,要先回府准备上折谢恩!” 他急匆匆回了王府,与王妃共同分享这桩好事。王妃也满面欢喜地陪笑,又有些担忧地说:“听说达虏凶残,擅骑射,力能射上城头。如今咱们府上已经有了两个小皇孙,妾身母子们都赖殿下庇护才得存身,妾只愿殿下善自珍重,平安归来。” 王妃虽是将门虎女,自做了这个王妃,也渐渐收敛少年时被父兄熏陶出的脾性,只盼着齐王能平安一世。 齐王轻笑道:“怕什么!这一回有杨巡抚监军,还能出事?咱们在京都听说杨巡抚做了什么汽油瓶、汽油桶的,比箭射得远多了。虏寇不过凭个肉身子,些少抢去的火器,哪里抵得过咱们的神器!” 他与王妃匆匆说几句,便去后院看宠妾娇儿。看着自家的孩子怎么也比周王的强,便抱起大儿子掂了掂,说道:“来日父王出京打仗,便将你和弟弟送进宫里,你也学着大哥哥讨皇祖父、皇祖母的喜欢!” 他那孩子比周王之子小得多,尚未知事,听到讨人喜欢,便把生母教的东西使了出来,向齐王撒娇。 齐王又爱又怜,颇有些舍不得儿子,拍着他的屁股说:“罢了,我不得父皇喜欢,我儿子没得也要处处跟在皇兄之子后头。你便在京里等着,等父皇立个军功回来,给你们小兄弟们挣个郡王爵回来。” 皇长孙虽然受宠,也不过凭的是他生的早,父子两人恰都占了个长字。他不是大皇兄那种靠儿子争宠的人,待他出关立了功勋回来,自然给这两个孩儿挣个好前程! 他打定主意,便换了衣裳进宫面圣谢恩。 天子温言嘉勉,赐下战甲、佩剑、珠宝、药材,愿他早日得胜归来。他母妃更是收拾了不知多少珍稀药材,又令御医赶着备伤药,一时间又忧又恼,满心不舍,却又盼着儿子出息。 二皇子带了满车的赏赐回家,下帖子宴请亲友,设筵作别,赶在大军未动前便理清家事,准备出征。 然而让他糟心许久的三弟却是第一个踏上门恭喜他的。 原本是喜事,叫魏王一冲,都不甚喜了。 齐王勉强摆出好哥哥的架子,握着他的手,口称“贤弟”,带他到厅上吃茶。他要随军出关的事既已发了圣旨,自然也没什么可瞒的,他心下更偷偷藏几分炫耀之意,便将今日接旨后入宫请安,得了父皇嘉勉一事说与他听。 他三弟果然很是羡慕了他一番,言语恭维,听得齐王心中暗暗得意,矜持地答道:“三弟若也想出关看看,不妨略等数月,待兄长扫平大边外的草场,便向父皇请旨,叫弟弟们也看看咱们大郑的大好河山。” 魏王笑道:“仰即望天,俯即见地,天地在方寸之间即可见,何必非要出关?弟弟今日来此,只为向皇兄道贺,再问一声:大皇兄正在边关,执掌九边军权,父皇因何不派他打仗,皇兄可想过么?” 齐王面作诧异之色:“咱们皇兄自来文质彬彬,不问兵事,三弟竟还不知么?” 三皇子笑道:“我今日听说大皇兄进了一套可发天上雷电之力的器械进宫。那器械接上玻璃珠便可光明大作,照耀宫廷,父皇甚爱之。” 齐王懒懒地笑了笑:“那又如何?我今日也见了,只是个哄小儿的玩器,只是父皇看着新鲜,爱两天罢了。三弟若也爱这些,待愚兄去了陕西,便替你问宋知府……问皇兄要一个来。” 他三弟淡淡一笑:“弟弟不敢劳动二哥。只怕二哥出关后军政繁忙,各府的粮草军备且不及筹运,更不必提这小玩具了。不过想来大皇兄也是知轻重之人,便为这场九边战事的军功,也要尽力照应好二哥的。” 齐王脸上的笑容不异,心底却朝他抛了个白眼。 不就是说皇兄可能故意供粮不力,陷害他?不就是说皇兄占了镇抚九边之名,他的功绩最后也当加在皇兄身上? 他却不想在京里动这些小心思。那供粮供米的功劳,如何抵得过踏平达虏王廷,如何盖得过他在场上的战功!他才是亲临战场的皇子,周王兄在关内伴着娇妻美妾安逸度日,顶多只记个辅佐之功,怎能与他相比。 退一万步说,就真是皇兄为难他了,在九边领兵的各府勋贵外戚皆是他外祖家世代联姻或提拔扶持过的,还怕提几千军马要不来该要的粮饷装备么? 这一趟出关,他要凭本事大胜几场,与他那位好兄长夺一夺军权、人心…… 八月底夏税粮草运到京师,王师亦结束整齐。齐王不顾亲王之尊,与一众将领同样穿着锦衣御甲,辞别了前来郊送的天使,策马疾驰出京。 第242章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战事虽开在边墙之外, 征丁、征粮、发徭役修路等事都要由关内各府州官员主持。杨大人提前接了圣旨, 要往大同监军, 陕西巡抚之缺改任了户部右侍郎卢弦,杨荣离开后不久, 这位新巡抚便到了汉中。 卢巡抚身材略有些肥胖,却行动如风,性情也雷厉风行, 进了陕西后便一刻不停地来汉中参拜周王。 桓御史与汉中府上下官员将他迎入府城, 一行直接进了周王府。 卢巡抚见礼之后, 便拱手请示:“辅国公李、成国公周等率军自大同出关,直插草原。因秋日正是草肥马壮之际, 达虏亦常有进犯之举, 彼乘马纵横边墙之外, 极易察探到我大军征发痕迹。故军中常欲敛迹行动, 若生火炊食则有炊烟,易露行踪, 请殿下安排各地供粮官员备下可供大军潜行时食用的熟粮。” 他是负着圣命而来, 不光巡抚陕西军民二政, 也要帮着周王担下供应军中粮食之责。 也是因汉中富庶、粮产丰足, 担得起这重任, 若换了陕北诸府,便是给他们个宋时也亦不出汉中这些沃土和繁华水道。 周王轻轻应下。 西北军中常供煎饼、炒面、炒米、石子馍一类干粮,再加些腌菜、肉干、风鸡、鱼鲞, 便足供大军食用。只是领兵的勋戚所用总要更精致些,更别提还有他二弟齐王这位皇子在—— 周王数年不在京,忆起齐王,还是个天真散漫的小少年模样,意气风发地跨马挟弓,颇有其母的将门风采。 他还曾羡慕过二弟那份潇洒之态,而今他自己踏遍九边,久驻外省,少年时那点向往之意早散尽了,倒是十分欣慰弟弟能有机会踏出边墙。那道长墙虽然挡住了草原上虏寇侵袭,却也挡住了朝廷大军与百姓出关之路,将一片水草丰美的佳地划给了虏寇。 若还能收回来,若还能收回来…… 周王念着那里能建多少马场,养军马、放牧牛羊……想着想着,不觉就想到一头牛能犁多少亩地,牛皮可做机器上的传送带,绵羊一年可剃几斤羊毛,纺作多少毛线,又能产多少羊肉和羔羊…… 他虽然主管军事,但在汉中府衙对面住久了,看多了舅兄他们研究百姓生计,也带得他极熟悉民政上这些事了。 周王意识到自己走神,蓦地扬首,收回心思,点头说道:“本王这便修书致山、陕两地府州,令各地准备粮秣。至于出关后可用的、不需加热的吃食,本地倒是多产鱼、肉罐头,筹粮时也可以此代替干肉之类。” 罐头不如干肉轻便、容易运送,可吃着更软和,易下咽,不须多饮水。出关后更缺少蔬菜,带些腌菜罐头对将官军士都有好处。 ——肉也能做罐头了?不怕坏了么? 卢大人很是诧异地问了一句,周王含笑不答,回头吩咐内侍:“中午把咱们府上的罐头取来热一热,请卢巡抚品尝——宋先生与府中诸官也在本王府中用膳罢。” 卢弦自然要谢恩,桓凌、宋时也连忙领着下属们起来谢过周王邀约。 卢巡抚之前没顾得上宋时,行礼谢恩时正好与他撞上,便开口直说:“正要请宋知府多备些精炼的无名异。你那药既能消刀剑之毒,又能消水毒,到草原上不便生火煮水时,正可用此药。” 户部有文书在他行李里,回头他叫人取来交给汉中府。 只是这采买的银子他并未带来—— 宋时略不在乎地摇了摇头,含笑答道:“国事当头,岂还乎药银早到、晚到些?宋某必当以战事为重,定不负朝廷期许,大人之命。” 卢大人叹道:“老夫本该支给银钱,只是大战在即,国库先往军中拨了操训费、开拔费,我却是两袖清风来此。那银子也只能等到收秋粮、杂税的时候,你们汉中府自己截留了。” 其实这样截留,也是给汉中府留一些私下运作的方便。 户部当年可是连皇上扣着周王的婚事要钱都敢不给的,如今竟给他放了这个空子,宋时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又谢了卢侍郎一回。 他思忖着要不要给卢侍郎些回扣,却见这位大人温和地说:“不必客气,边军粮药医药都要托付你等地方官筹措,更有征兵诸事,朝廷既委以重任,又怎会不给地方留足银钱?” 光供粮一项,那罐头之类就够贵的了。他在京里买过南方来的玻璃罐头,一罐糖水荔枝的价抵得上酒楼吃一餐了。若非为尝尝家乡风味,他都舍不得买那东西。 大军出关后,月供的肉罐头也得数百千斤,摊到各府州头上亦是一大笔支出。 这个钱也还得地方上稍微垫一垫。 周王也赞同地说:“那玻璃瓶是贵些,白铁的便便宜。” 不过汉中这边也是自宋大人弄出白铁油罐、高压锅,才想起做肉罐头的事。若无高压锅,单用一般铁锅蒸,只怕熟肉易坏,是不敢轻易做成罐头的。 他使人将几个未开封的罐头拿上来,都是薄薄白铁皮打的铁罐头:有圆的、有长圆的,外头裹着层彩纸,纸上印着各色鱼、肉的名字或烧法。内侍用一个带缺口的直铁片似的东西割开罐头,拉着拉环将上盖打开,倒出一道道裹着浓浓酱汁的冷肉冷鱼。 还有一样淡粉色中掺着星星白点的肉块,不知是什么。 宋时便主动解释道:“这是肉泥掺了面粉,调味蒸制成的,冷着也能吃。因是家中所制,没甚大名,就叫午餐肉。” 冷着能吃的最好! 卢大人尝了一点,眉毛上挑,欣然道:“还是这蒸肉好!这蒸的午餐肉虽不似烧肉、炒肉般看得出大块肉,却不油腻。别的肉上都结了油花,汤汁也成了肉冻,冷着吃定是食难下咽。须得热一热才好,可这菜饭有时又不便用火热……” 不便用火热时,可以带点石灰,利用石灰遇水放热之理加热一下。 卢巡抚听“遇水放热”四字十分古怪,古怪到他立刻就联想到了宋时捎进京中那一篇篇难懂的天理文章。 然而他抬眼看了几回,说这话的都是周王。 他立刻夸周王学识渊博,上达天理。 周王低眸笑了笑,摇头道:“本王只是陪王妃读了些教小学生的讲义,死记硬背下来罢了。” 那些讲义是他们眼前这位三元及第的真才子编的,上穷天人之际,引下雷电之力为人间用的也是宋知府,他不过是略略了解了些。 做大王的,能有几个当真能学究天人的? 但有向学之心,宽容度量,能爱惜贤才,就已经是臣子最满意的品质了。 卢巡抚心中欢喜,连午餐时上了半桌罐头,没做鲍参翅肚之类大菜都不挑剔。 他着实吃了不少午餐肉,更拣了许多上锅蒸过的罐头肉菜、酥鱼、鱼肉丝之类,配上腌的豇豆、春笋、草菇、马蹄之类的素菜罐头,竟也觉得这一餐十分美味。 餍足之余,还要问问价钱。 内侍们便一一报价,报得他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坏了:“怎地这么便宜?你们莫不是把钱报成分了?” 以这些老公爱财如命的脾气,就是把分报成钱,也不可能把钱报成分。这些罐头实实在在地三分银子一个,比京里便宜了近十倍。 这白铁罐头实在是好物,凭它就能把成本折下几成来么?它怎地会这么便宜? 无非是靠科学……靠理学。 他靠理学中的气理论寻到了大气强压的概念,故做出了高压锅。 他靠理学得出铁易锈、锡不易锈的道理,将打磨干净的铁皮外蘸一层薄薄的锡皮,这锡就能护住里面的铁,不叫它锈蚀,于是这罐子就可拿来盛油盛肉了。 他还靠理学中天行有常的道理,这些年派人时时记录农作物生长习性,气象条件,凭这些分析出不同植物生长最佳的时节,光、热、水、土、墒等条件都满足了,粮食菜蔬自然都长得好。 他还靠理学…… 他往理学上堆着物理、化学的人设,自己都要贴不下去了,卢大人却配合地替他贴道:“还有电。宋知府自起电得光,省了烛火灯油的成本,这又是一项节约之道。” 是啊,还有电。 自从有了电,他们汉中经济园后的散养鸡舍变成了现代式的养鸡厂。有灯光日夜照明,母鸡产蛋的效率都高多了,一日夜可捡百枚……如今本府的鸡蛋价钱便宜多了,还成了出口外地的佳品。 这些鸡蛋腌一腌,煮熟了,也可以送到前线当军粮。 他含笑对卢巡抚道:“大人若不弃,来日下官与桓兄便带大人去看看那新改良的鸡舍。” 卢巡抚欣然答应,放了宋时等一干府官员回衙,自己则留下与周王、桓凌商议供粮、征发等备战事宜。议罢事,他便欲告退,到城外住驿馆。 周王苦留道:“卢先生何必告辞?本王这里便有空的客院,足以安寝,晚间亦有侍奉之人。” 桓凌也道:“汉中只有一座宾馆,今已改座王府矣,大人欲往何处休息?往日杨大人在时,也是住在此处——” 往日杨大人是住在汉中府衙,宋知府为了腾地方来住他这边,今日卢大人住在王府,他也可以去府衙凑合一宿。 卢巡抚便说:“既是杨大人常住府衙,下官便萧规曹随罢,不敢叨扰亲王。” 周王轻轻“嗯”了一声,神色倒淡定了,不再很苦留他,只道:“王府与汉中府治间这条路晚上人多,只怕路不好走,桓御史且待本王送送卢巡抚。” 桓佥宪拱手应道“下官领命”,便引着卢巡抚往外走。 卢巡抚颇听了不少他的故事,心中猜测着他送自己是假,去府衙接宋时才是真,便呵呵笑着说:“我腿脚不比你们年轻瘦削的人灵便,你先去府衙通知宋知府一声,我好去占他的……” 话音未落,王府侧门打开,他便看见一片乌纱直裰的学生乌泱乌泱地从门前流过,过兵一样涌向府衙。 那是……什么?汉中府有三元镇府,难道还有学生敢闹事? 王府门高,底下步履匆匆的学生仿佛离着他们甚远,可看得出来,只要下了高阶,他们俩也就被学生卷进人流中。 他回头问道:“这些人是?” 桓凌满面自豪的神气,声音轻轻的,却掩饰不住其中的得意:“回大人,这些是看了宋知府雷电论,从外头赶来求学的学生,还有千里迢迢自江南来的,每日等宋大人散衙后随他学一阵物理之道。” 都是些一心寻天理、明天道的学生。 “宋知府若民忙得厉害,我偶尔也帮着他带一带。只是这些学生在,说不得要打搅大人安睡,又更不能将他们带回王府……” 他一头说着,一头诚恳地对卢大人说:“还请大人暂住王府,我年纪轻,精神好,体力正足,倒不怕他们打搅。” 第243章 卢大人虽说了有些肚子,却也是年方四旬、正当壮盛之人, 哪里怕学生半夜打搅? “晚间挑灯夜战, 正是咱们读书人的常态, 又有何可怪。老夫在京便常看宋三元的讲学讲义,今日正好当面一观, 怎能因人多便不去了!” 走吧。 他撩起衣的摆,迈下台阶。 桓凌忙抢上一步,引领他往府衙正门走去。那些学生见了两位大人下来, 远远地便停下施礼。卢巡抚不是翰林出身, 没带过学生, 但出于士子之间天然的前后辈之情,他看这些少年学生也都有几分喜爱, 点头回礼。 一行回礼, 一行便含笑问桓御史:“这些学生都是来听宋大人讲学的?” 这些学生中以本地人为主, 但也夹着不少高大峻朗的北人, 也有白皙秀气的南人,想来都是不远千里为求学而来。 不过, 能进宋三元的学校读书, 甚至得他本人指点, 便是花再多工夫也是值得的。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正在行礼的, 行礼过后匆匆来去的学生, 不知怎地竟从一个学生脸上看出几分眼熟,下意识道:“那人好熟悉……” 桓凌含笑应道:“南郑县衙和学校里几位教官也爱听宋大人的课,早上大人才见过的。还有些王府女……” 哦, 女官卢大人都不曾见过。 也不光那些女官,还有经济学院老师、学生家的姐妹姑侄,甚至就是本地一步普通的好读书的女子,扮作书生模样来蹭课。 不过北宋四子中,晦翁重礼教之防,有些考亭学派的士人便不大支持女子读书。他不大清楚卢大人于对女子读书有什么看法,索性不提此事,他便不提这些,令左右府兵护持大人,与自己一道穿过府前街到府衙东侧。 两人既是以私人身份过来,不是上官巡察,也没必要令衙门中人开大门出迎,只和学生一般走侧门便了。 上官要微服,下属却不能不来迎接。两人从侧门进府衙,接到消息的宋知府等便匆匆从后面上来相迎。 府衙此时也早散值,诸官早都换了便服,此时也来不及换公服,挤在同样稠衫纱帽、长幼参差的学生当中竟有些认不出人来。 幸好宋时来时,那群学生不知怎么认得他,如月出云破般向两边分开,避开一线小路,容他稳稳地走上前来。 他只穿着一身天青儒衫,戴一领荷叶巾,神色温和闲雅。看着也不比别人多什么,但只往人前一露面,周围雍雍攘攘的人流便都退为他身后模糊不清的图画,只有他清晰的立在视线当中。 卓卓如野鹤立于鸡群。 宋时拱手行礼,动作规矩如在堂上,微微垂眸低首,说了声:“属下汉中知府宋时参见卢大人”,又朝他挑起一边长眉,眼底映出初秋黄昏天边一片明霞,灼灼生辉:“见过桓大人。” 桓凌仿佛被那点细碎霞光晃回神,悄悄吐出了从方才起便闷在胸口的一口气,向他扬袖致意:“宋贤弟,卢大人欲来听你讲学,晚间或恐要搬到知府院里住,你叫人收拾一下吧。” 卢大人之前原还有些惦着那个眼熟的学生,见了他也将那事放下了,点头道:“今晚却要打扰宋大人一宿了。” 宋大人温和地笑笑,应了声“喏”。 成啊,反正他也不常住这儿,正房、客房差不多干净,收拾起来不费事。 他转身引卢大人和桓大人到后院,路上抓了个差役,吩咐厨下给大人备下茶水点心。众学生自觉地跟在他们身后,在他们身后围了个小小半圆,拖出一道长尾,安静而有序地进了院子。 因天气还算和暖,外头又明亮,宋知府便使人在院里摆下考场用的条桌椅,正堂门口挂了个半人高的黑板,前头支个小圆桌当讲桌。学生们都是上熟了课的,安安静静入座,到坐下时男女便自觉分开,依着身材高矮坐了一院。 偶尔有几声低语,也都是问些学问、课业上的问题。 ——都是见过世面的学生,领导视察时可知道怎么表现了。 领导来自然又有别的座位,从知府书房里架了条案靠在讲台侧面,人正对着讲桌,具体位置就跟高中老师把某些学生提到眼前差不多。 但因坐的人不一样,这位置的意义自然就不同了。 这就是为方便领导检视老师讲课,察看学生学习状态而放的! 卢大人端坐位上,看看左右视线都好,也十分满意,含笑点头:“学生已满座,不知宋大人今晚欲讲什么?” 宋时道:“近日自各省而来,向下官学电学的学生渐多,如今下官所讲,便好自电入手。今日仍先做一个实验,然后来讲讲近日许多学生私下留帖询问的问题——” 他从小圆桌上的木盒出抽出一支粉笔,熟练地在指尖转了一圈,回头在黑板上写下“阴阳”。 笔画纤线,转折坚劲,仍是宋氏印刷字的笔法。 台下一片低低的呼声,卢大人却眼前一亮,略显兴奋地回头与桓凌说:“今日来得正好!本官临出京时便拜读过三元论电的文章,其中说到电分阴阳,解水后能得阴阳二气……” 桓凌含笑点头:“今日宋大人要讲的阴阳,便是这个阴阳。大人且宽坐,我帮他备些器材,好看着实验讲。” 卢大人眼前一亮,谑笑道:“宋三元昔日讲‘大气论’,已传得‘京师纸贵’,今再出这‘二气论’,又不知该是怎样的场面。” 虽是朝廷正在西北动兵,他心里连日积攒了许多忧虑,可看着这些学子、名士一心追寻天理的热切模样,他也打起了几分精神,看向前头讲台。 从侧面游廊后出来几个小厮,抬着几个四四方方的盒子上前,桓凌熟稔地用带铁夹的棕黄电线将其连在一起,又将两道黄白薄片插到连在最后的一个水箱上,手执铁夹,稳、准、快地夹到了薄片上。 这是铜片和倭铅片,以电通于二金片上,水自被电解化为阴阳二气。 京里只见过文章,但他一路走来汉中,还没亲眼见过电解水的,眼见着原本装满水的玻璃试管里咕噜噜地进气,压下里面的水。但那管中之气长短却不一样,一边长似另一边的两倍,汽走到中途,宋时便眼疾手快地拿出试管,从一个微微冒白汽的碗里拿出小块棕黄薄片扣在管上,将之严严实实封了起来。 底下的学生又激动起来,小声议论着一会儿要怎么点火。 然而宋知府这回又不点火,而是将试管放回架上,取了根细线,在黑版上画了个标准的圆。而后又画小圆相切,擦去多余线条,涂色点睛,便是个完美的阴阳鱼。 他虽没有徒手画圆的功力,但讲课讲多了,技术也是不差的。 画完之后,便讲:“易传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以太极之内观之,是阴阳相对,泾渭分明,而以太极之外观之,则阴阳相抱,阴中怀阳、阳中藏阴,不能独生。” 正是,电分阴阳,他们已自看见了。那管里便是阴阳之气。 只是这阴阳二气,为何一长一短,一多一少呢? 他们买了手摇发电机,以此发电解水,为何水沸而乱,两管气却是一样多少,烧着的火焰亦是外青内红,就不像宋先生那电池解的水一样分明。 宋时含笑听着他们的问题,一一解释道:“昔者我说电分阴阳二级,这电池之电,与手摇线圈得出的电,乃是一动一静。静者阴极恒阴、阳极恒阳,而动者阴阳相互转换,阴可为阳、阳亦可为阴。” 他细细讲了一遍交流电原理,又拿试管与众人看:“然这阴极解水所得之气与阳极解水所得之气却不是阴阳二气。”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又生六十四卦……世间有亿兆之物,皆是阴阳化生,其中阴阳之数不同,岂得如此容易便拆化为纯粹的阴阳二气? 只能说,水受电后,原本含阴电而须与阳电相合的这种气得了阳电而后阴阳圆满,化气而飞。含阳电的那股气也是一样。而这水中得阳电而生的气两倍于得阴电而生的气,于是可知水是由这两股气以如此比例结合而成。 他在黑板上写下了个汉化的化学公式,初次将化学合成的概念引入了这个时代。 天色渐暗,四壁电线座上安的小电珠的灯光在桓凌指挥下次第亮起。电珠外套了羊角灯罩,将光拢向下方。光晕是暖融融的黄,比烛火远为稳定,也更明亮,光晕笼着坐在其下读书的学子,勾起他们对这引出越来越多新格物之说的“电”更多的向往。 阴阳二气化成电,而电中阴阳补足某物阴阳之后又会将其拆成不相干的另外两样东西,其中本质又是什么? 若在当初读书时,他们知道“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也就够了。如今既猜到“阴阳接”如何能使“变化起”,就越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天地合时,万物是如何生的。 纯阴纯阳之气,怎样合成物的? 以手摇电机起电时,阴电阳流时时变化,也未见有什么不同。电又是阴阳二气爆裂而成,那天地初生时的阴阳二气怎会结成石块的? 用电也能解化石块么? 这个宋老师就不敢保证了。他倒是知道电解铝和电解硅,只是他们的小手摇电机电力不足,暂时只能解水,或者加了料的水。 他们先从简单的电解水、盐水下手,剩下的就要靠诸学子、先生立志成此,投入数十百年后,他们便知道这天下的本来面目了。 还有几十上百年…… 可也差不多该要几十上百年。 年长的只恨自己生得太早,怕将来看不到这世间本源一一破解;年少的听着这时光,也觉着自己不够年轻,只怕将来还要靠儿子“家祭无望告乃翁。” 唯有桓凌拿着宋时亲手抄的初、高中教辅,提前知道了原子的概念,正负电荷之说。 甚至在卢巡抚感叹天道无穷,如何追寻时,还有心开个玩笑:“这有何难,自经义书中便可看出。或以四书中每段开头的圆圈破题,便有人‘圣人未言之先,浑然一太极也’。宇宙诞生之先亦一太极,那么万物之本自然也该如一太极,通体浑圆、内抱阴阳之电,却又能因得电、失电改性……” 卢弦摸不清他说的是真的还是玩笑,细想之下却分明又觉得这有些道理。 他不由得往深处想,却听旁边的桓御史含着向往之色缓缓说道:“我倒更想看见,数十年后,我大郑满天电灯,建着高入云霄的楼台,处处地面平展如冰,路上走的都是绝不颠簸人的大车,无论男女皆可读书做事,百姓人人富庶的模样。” 在他还不太年迈的时候,让他看见宋时出身的那个未来的影子,然后他就可以假装自己也到过宋时的世界,还他半辈子“现代”生活。 第244章 天色将晚,宋校长的物理课也讲到一段落。 因有女学生在, 他不肯讲得太晚, 便收拾了手中讲义, 从桌上拿起一摞纸,叫学生们往后传:“今晚的课业在此, 回去做图计算,下次上课前交上来。上次随堂考的试卷我与你们桓老师也判完了,待会儿荣廪生把成绩贴在廊下, 自行查看。” 下课。 女学生就去后院等, 待会儿坐校车回家, 男学生自己走吧。 社会就是这么不公平,府尊就是这么不讲理, 学生们要好好读书, 努力赚钱, 早日买车马。 他将女学生的名字一一念到, 叫那几个人留着最后走。男学生或有知道内情的;有不知究底,以为那些学生家里有关系, 特别得宋老师爱重的;也都不敢说什么, 默默离开。 倒是卢大人讲究公平, 低声问桓凌这些人为何有优待, 桓凌便也压低嗓子答了。 卢弦到此时才知道有女学生, 惊讶得双目瞪开几分,只是当着众人不能说,等到学生都退出去才问道:“这岂不是男女杂坐, 有悖圣人之训了?方才你也说男女都能读书做事,难不成也是这样读书做事?” 他还以为是平常男外女内,家中主妇教育后辈女儿洒扫缝纫、翰墨女红、祭饲中馈之类,竟然、竟然是和男儿一般出门读书! 那做事做的是什么事?难道女子也要像男子一般科举入仕,或做工业、做生意了? 他激动得几乎要拍桌子:“男女怎可一概而视之?君子独不闻晦翁之说?妇人以无非无仪为善,无所事哲,哲则适以覆国而已……” 桓凌淡定地劝道:“大人惟不念紫阳先生昔作《小学》时,亦欲为女子作书教导?其中尚欲立一篇《讲学》。可这世间女子又不是个个能读书,则如何教导后辈儿孙,为之讲经书学问之道?故其祖上必有知学问经义之人,方可惠及后辈。” 朱熹自己为贤女立的传中,还有一位江夫人在丈夫死后亲授经训,教出贤子孙来,可见他也是支持女子读书的。 不然怎会以江夫人为贤? 世间娶妇,皆为求其主持中馈,教督子孙,“堂上这些女子正是有贤孝之心,为后世子孙计,不惜抛头露面出来读书。” 唯有富贵读书人家才养得出这样的女子,百姓往往娶不来这样的大家女。而哪怕是书香门第,若这家中母亲早逝,子女便也不得好的教育——男子尚得在外上学,女子若失教诫,便不只是一家之憾了。 他们宋大人体贴百姓,愿教导女子,这些女子也甘为家人牺牲,实是可堪称颂的事。 这不是……强词夺理么! 卢大人以为他这样篡改先贤之论大有问题,忍不住争辩:“晦庵云:牝鸡而晨,则阴阳反常,是为妖孽,而家道索矣……” 牝鸡不可司晨,这是古来之理! 他正欲纠正桓凌的错误思想,却不料外头传来了宋时的声音:“其实不算阴阳反转。只是旧时世人对这种情况观察不够,又先入为主地定为妖异,故有此说。下官昔欲为无地之民谋生计,教他们养鸡,那场鸡厂中也有牝鸡转为牡鸡的,剥其体而细察之,则是左**为外力伤损致病,而使其右**转为##……” 有些太过直白、恐怕会让朱大人这等严肃老成的官员听不顺耳的器官他就稍稍意会了一下,向他解释道:“这牝鸡转为牡鸡后,甚至可孕育后代,是鸡天性如此,并非邪异之兆。” 这是他小时候看《十万个为什么》就知道的生物知识,然而在这时代,性转的母鸡却背上了祸国的恶名。 封建迷信要不得,还是唯物主义好。 他感叹地说:“鸡有此性,就如下官在田间种出嘉禾,亦是麦稻之性原可多分蘖成穗,亦非上天特变其征。若是麦子这等天生分孽少之物,便是用再好的肥料亦无法使其生出十三穗来。” 大人若有兴趣,明天他就叫人去养鸡场杀几只公鸡、母鸡,当场剖开,看其雌雄器官之别。 剖出来的鸡肾若多了,还能做盘炒鸡肾吃。剩下的鸡肉可以做风鸡,也可以做成烧鸡、盐焗鸡、鸡罐头,预备送到前线做军粮。 他一心要拿出实证为巡抚大人解疑,然而卢巡府其实不是很想看鸡肾。他坚持着说了句:“这与牝鸡因何化牡也无关,本官是说阴阳顺逆,乃天之道……” 桓凌在旁低低笑了一阵,终于舍得起来给上官解围:“卢大人方才正与我说晦翁的《太极图》。前因朱子以为女子为阴、为卑恶,故不宜如男子般在外读书、做事业。” 朱子说不该,宋子还说该呢。 不让女子出来工作,他的报纸立刻得少印几版,买得起报纸的人家也要少一半儿。 宋时叹道:“朱子是前朝圣哲,如今却已是新朝了。” 卢大人脸色微变,轻轻“噫”了一声。 宋时微微含笑,言语间却流露出一种仿佛已将程朱理学埋入历史深处的肃杀:“昔在汉朝,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立今文经学之基,至马融、郑玄犹为经学大师;而汉末天下势变,经学不能适应魏晋九品中正制治国所需,便被何晏、王弼理学所代,而理学至东晋后则渐渐被天竺佛学所侵,日渐衰微……” 唐代儒学虽在曲折发展,但也不像汉、魏、宋三朝一样系统、权威,无力压制佛道。 “至北宋又因佛道势大,百姓往往抛家舍业寻佛问道,以至社稷不安,于是有哲贤兴理学以压制驱逐佛道之说。” 他拉着桓凌,两人一道拥簇卢大人到廊下,请他看那些年轻人写的文章。 周围正在看成绩、看排行,或喜或悲、或怨或慕的学生们顿时自觉地退出几步,脸色倏变,紧张地看着两位老师和来临检的巡抚大人。 虽然判题是老师判,排名也是老师排的,可是老师们和上官当面看他们的卷子…… 脸皮薄些的腿都颤了,想溜又不敢当着他们的面溜。幸好宋老师和桓老师没唱名,直接将大人领至墙前,请大人观看试卷;更幸好卢大人是个稳重的老先生,他只看卷,不念出来。 学生们的骨节稍稍活泛了几分,不那么僵得发疼了。 那是混合了儒学与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等知识写成的全新文章。虽然掺杂了些旧思想,虽然有些新理论猜想是错的,却能看出其中已经生机勃勃的思想幼苗。 贴在上头的几份虽有些地方写的是他未曾听过的新论,但文字或清通简要、或秀气成采,皆是意到笔随、言皆有物之文,竟比他平常在京看到的文章也不差多少。 他下意识问道:“这文章是哪个学生作的?” 宋老师终于唱了名。 幸好只唱高名,不唱低名。有走了的也就算了,没走的都被拎到卢巡抚面前讲了讲思路。 差不多就是论文答辩的流程。 说的战战皇皇,听的战战粟粟,卢巡抚也从他们紧张得甚至有些哑的声音中听出了点儿什么—— 这学生不会不是南方士子,而是女扮男装的吧? 当世以平胸束胸为美,女子也是一样的平,又不像前朝有缠足的,略打扮一下也和男子看不出什么区别。但听着那紧张得有些尖锐的声音,还是令他心头一颤,不由得想引一句朱子的“女子以顺为正,无非足矣……” 但当着这些学生的面,他却做不出挑明女子身份的事,只无奈地依着她文章的水平,说了句:“辞句清丽,文脉贯通,可想见得意疾书之乐。” 这个得意却不是人得意,而是得天道之精义而忘其外象之意。 那学生被夸得脸红耳赤,连连作揖,礼节倒是全无差错。她喜不自胜地退下,又一个文章排在她之下的便悄悄往前挪了挪,也想蹭巡抚大人一句夸奖。 巡抚大人如今起了疑心,看见略白皙的都要怀疑男女,不大肯看他们,只看卷子,也不点评。 他虽不说话,桓凌却看出他有怜才之心,已经有些动摇,便替宋时劝道:“经学、玄学、理学,虽都为儒学,但因当世所重不同而别有名称,自成一派。如今天下可当得盛世,这些学生们又肯穷天道、明天理,又何须强将今世理学禁锢于前朝框架内?” 卢大人对着女学生不敢轻易开口,对着他们却还是敢说话的,低哼了一声:“哪里是学生不该被理学束缚,是你二要做当世的何……当世的程、朱!” …… 他这个唯物主义穿越者竟然被拉去比理学家,这个感觉也是挺复杂的。 不过还是得感谢卢大人把他们比作程朱,而不是何王。虽然当今名士都爱读《世说》,王弼玄学也是最系统完整的哲学理论,可是魏晋玄学最后跟清谈误国绑定了,名声不好,程朱的名声还是好多了。 桓子、宋子……都不太好听,不过连起来叫桓宋还是很可以的。 第245章 好容易忍到学生们坐车的坐车、走路的走路,都各回各家了, 空下来一座干干净净的院子, 卢大人也怀着一颗疲惫地心住了下来。 宋府尊主动告辞, 将一座院子都留给他,他也没客气客气。 反正客气了, 宋知府也不留下来。或者那二人再多一会儿,他只怕自己要按捺不住地教训这两个年轻人: 宋府尊有济民之才,桓佥宪有安邦之志, 一心要把这汉中治成三皇治世的模样, 一心要寻足够的人才物力兴工业、成农事……可也不该为了用人就连男女都不忌了!你要教女学生, 也招个女教师,教些诗词歌赋、蒸尝中馈之事, 教道德文章有什么用?难不成女子读了书还能入仕? 何况……如今这女学生的文章做的比男学生还好, 他们读书人脸上可有光彩? 卢大人心里虽然埋怨他们, 却又忍不住绕廊而行, 将学生们贴在廊下的文章都细细看了一遍。 之前他对着人略能猜出男女,此时只有文章, 便只能从文字上猜, 将那些文风、字体清丽婉曼的当作女子手笔——可看完其中内容后又往往觉得女子不该写出这样大气的文章, 不敢相信女子也有这般心胸识度。 如此猜了又猜, 熬到半夜, 也只能叹一声:这电灯可真好。 虽然电珠极小,光芒却亮得晃眼,这么一串串地绕在廊柱上, 光流如水,照得整个院子都明如白昼。灯丝外罩的是透明玻璃罩,一丝儿也不碍它透光,也没有火苗随风摇曳,吹出火灾的顾虑,看着又好看又安心。 屋里也拢着这么一串灯,从头上落下光来,照得满屋皆明,还不怕油烟熏眼,叫人只想就着这灯光夜夜读书到天明。 难怪这里连女学生读书做文都好。 这些女学生倒是一心做实务,没有争权夺利之心。 他在京里听过些宋子期取天上雷电为人用的传闻,也在宫中见识过电珠,当时只欣喜于天命降于当今,今日听了宋时讲课,再细看这些学生们的文章,才知道这电力的妙用。 他如今也有些认同宋时与那些学生的想法,以为这电本是天穹上物,将来必然是将来穷究天道可用的助力。 而且虽然他只见了电能点灯、能化磁、听说还能生风,却觉得它还有别处可用——既是与水火一般的天赐之物,亦当可与水火一般变成百姓须臾不可离之物。 若真如此,女子学些也没甚坏处。 诗经云:“乃生女子”,“载弄之瓦”。生下女儿自是要教她女红针黹、料理家事,可这女红亦是一时一变之事:古时教女儿以纺线为先,今日则以针黹为主,哪里还用自家女儿旋瓦纺线的?以今日周王府与知府衙门之景观之,或许以后家务中少不得要有这些电的东西…… 卢大人看了半宿文章,又琢磨了半宿这世道将如何变迁,磨得灯光都有些暗了,方知已是夜尽天明。 宋知府的家人早早起来洒扫,才发现屋里灯光未灭,巡抚大人的身影叫灯光打在窗帘上,怕是一宿未睡。那家人一面叫厨下安排早饭,一面赶紧去周王府通报——巡抚大人在他们老爷房里睡不着,岂不是知府衙门招待不周? 王府家人与知府家人也都相熟,听着这消息便替他们往佥都御史的院子里递了话。 彼时御史大人和府尊大人还在抓紧上班前最后一点光阴厮磨,听到巡抚大人夜不能寐,连忙叫人去库里取党参、黄芪,搁进厨下煨了一宿的鸡汤一起,煨出药性去给大人补身。 卢巡抚一宿没睡,虽然半夜吃了霄夜,早上也饿得早,正好将那鸡汤配着一攒盒肉食和蒸的咸甜点心吃了。正吃着早点,见宋时这个主人与对面桓佥宪来拜访,还起身招呼他们:“这鸡仿佛比我在京里吃的还肥嫩些,鸡汤浓厚胶口,味道不错,你们也尝尝。” 两人告了罪,又叫下人再上几样小菜,坐下陪巡抚用餐。因巡抚大人说鸡好,又叫添了炒鸡块、芙蓉鸡片,肉质都颇肥嫩。 卢大人吃得满意,看那鸡肉上得越多,又劝道:“其实不必做这么多。如今且要供军粮给西北各地呢,咱们这里不必用得过多。” 宋时含笑应道:“大人放心,咱们这里有专门的养鸡场,紧着喂三四个月便能喂大一批鸡,供应军中也供得上。” 昨日他讲“牝鸡司晨”时便要剖一盘鸡肾来给卢巡抚看,当时卢大人只以为他知府财大气粗,不拿几十只鸡看在眼里。如今听到那鸡三四个月便能喂大,才真正觉出惊骇,忙问道:“那鸡不都是养一年才得杀来吃肉,怎么三四个月就能养大?” 农家的土鸡都是一年一出栏,他们饲养的肉鸡都是饲料喂的,长得快。 既然大人担心军中供给,不妨同他们看看。 卢大人应道:“也罢,去看看也好。我也记记你们这里是如何做的,回头见了长安府与各地府州主官,也叫他们学着做。” 他也不肯乘车,利落地翻身上马,跟宋、桓二人同行往城东南一处养鸡场。那附近有水道与汉水相连,日常运送外地来的饲料:有榨豆油剩的豆粕、有榨棉籽油剩的棉粕、有干草料…… 不光养鸡场,更有养猪场,用饲料喂出的猪比农家泔水猪生长更快,肉味也不甚腥臊。 猪挤在水泥建的硕大厂房里,住的是狭小的水泥池子,仿佛一天天只在槽里吃吃睡睡,还不到秋天,就都生得肥肥壮壮,抵得上别处过年杀的瘦些的猪了。而鸡则在一层层多宝阁一样的笼子里,眼前一样是食槽、水槽,卢巡抚去看时,那些鸡不是在吃就是在睡,一个个安稳而肥硕。 都是母鸡,几乎看不见公鸡。 卢大人虽没做过亲民官,小时候也看见过一般百姓家养的鸡,都是在地上跑着啄食,有的连人也敢啄。猛然看见这么一屋子老实得不得了的鸡,也颇觉惊讶—— “母鸡老实和顺也罢了,公鸡怎么也老实?是关在笼子里关的?” 不是,是阉过的。 桓凌毕竟是个本时代的人,说起这个“阉”字多少有些心寒,宋时却十分得意地说:“这里的公鸡都是从小儿阉了的,只留几个做种。阉鸡就跟骟猪、骟牛一样,老实温顺,容易养肥。” 虽然这种饲养场养出来的鸡不如他们府衙里放养的肉质鲜美,却胜在长得快,便宜,一只鸡不过二三分银子,平常百姓家也吃得起。再是肉松肉柴,也比菜蔬味好,鸡皮里还能煎出鸡油,黄澄澄地盛一碗,平常炒菜搁一点,都比菜油炒出的香。 卢巡抚想起早上吃的炒鸡,也不由得真心实意地点了点头:“孟子曰: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倘使天下百姓每天都吃得起一顿鸡肉,这天下将是怎样丰足的盛世啊……” 却不知别处府县可否也用这样的法子养鸡? 宋时颇有些得意地说:“也可以。” 桓凌有出府的经验,也十分自豪地说:“下官昔日追随亲王殿下巡视九边,在许多处府县里都见着学我们汉中做工业的、做农耕养殖的。都是按着宋知府农书所写,一处不敢改易,做得好精舍,养的好肥鸡。” 他回忆了一下味道,点点头道:“只是肉质有些粗,不如农家养的香,但尝着也不差。” 只是这种大型饲养厂特别容易传染疾病,所以平常要注意消毒,一般人不可轻易放进鸡舍、猪舍中。饲养的人平常也要出入更衣,以免把外头动物的病传进来。若有哪只鸡看着有病像,就要立刻带出去—— 不是重病的杀了吃肉,有瘟鸡之类当场焚烧后深埋。 这种病鸡若留着,若人吃了,身上带了病气,再回厂中就会引发病情传播。所以要办饲养场,最大一件事就是抓好预防,定要寻吃苦耐劳又不贪小便宜的人。 只怕有贪小便宜的,将那病鸡不肯烧埋了,拿去卖与人家下蛋或是卖与人吃,才是致病之源。 宋大人一面听一面点头,手指划过竹篾编的鸡笼,兴致勃勃地问:“大人可也要捉几只回去,尝尝味道,比较一番?” 卢大人吃了一早上鸡,如今倒不怎么想吃了。比起看出病症的鸡该不该吃,怎么好吃,他倒更重视桓凌讲的提前发现处理病鸡之理: 他说的虽是养鸡,但用人也是一般道理,凡当职之人,若查出有贪弊之类小毛病,便提前抓出,或惩治或罢用。若留他在位上做久了,只怕一地风气都要受此人浸染。 不过反过来说,也是一样。 卢御史笑道:“今日既见了这满屋的鸡,本官倒信你是真的知道牝鸡司晨的本质了。咱们也不必再纠缠于此事,本官今既已拜会过王爷,说了军需要事,也该向王爷请辞了……” 眼下的汉中极好,他现在却已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汉中省周围,陕西其余地方可还有没有向他学经济之道,能富民安邦的官员。 不必有什么创新的本事,只消能萧规曹随,将他印的农书、工书学好,便是朝廷得用的人才,他也可以放心将九边供应之事交与诸官了。 第246章 卢御史从汉中转了一圈出来,倒比刚出京, 满心只想着天佑大郑、时有圣哲的时候更富激情。乘船沿汉水一路东下, 到西安府内, 召见了府衙一干官员。 这一任西安知府杜大人也是过年时新上任的,来此不过数月, 尚未来得及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不过他也没打算推什么新政——从前他也在湖广富庶之地任同知,可就是鱼米之乡,也比不得西安给他的舒适和安逸。 这里的百姓不必他劝农桑, 便知道买农药、买肥料、依着隔壁汉阳府的农时历精耕细作。还有商家租麦打谷机的, 到收成时几户人家合租个打谷机、打麦机、鼓风机, 有钱的自家买一台用,一两天便把谷粒脱得干干净净, 赶在雨前摊晒得干生, 不怕生虫发霉。 虽然不易种出宋知府那样的十三穗嘉禾, 可那些伺候的好的地里, 也产得出三石多的水稻,一两石的麦子。 到收粮税的日子, 都不用他发票催逼, 粮官下乡一趟就能缴个九成以上, 缴不上的也有同乡大户包办。他到任后竟没为催粮税发过几张拘票, 坐着便把当官的第一要政完成了。 且地方富户办工业的办工业、经商的经商, 光地皮、厂房租税便是一大笔收入,再加上三十取一的工商税,他们府里截留的银子竟不比南方诸省少什么! 唯一可惜的就是本地女子出门做事的越多, 丧夫后不改嫁,自立女户的人眼见着多了些。 女户赋役少,他们府上难免损失些杂项赋役;好在这些女户多半继承了夫家家产的,做买卖、兴工业,也一样要缴工商税;那些没产业的多半便出门与人织布、做工,不必抛下儿女嫁人,地方上也少负担些孤儿老弱。 再有些烦恼也是幸福之下的烦恼,比起当年发拘票下乡催税,算着哪一日催满,应付得过上司的感觉强得多了。 杜知府满面堆笑,容光焕发地给巡抚大人介绍着自己这半年来的政绩。 卢巡抚问到供应军粮之事,他也满口答应:“汉中府供得,西安府自然也供得!大人放心,长安亦是历代帝乡,西北最繁华富裕的所在,有什么供不起的?” 哪怕边关那位王爷不好伺候,他们旁边的汉中不也有位王爷么? 周王他攀不上,风宪更不敢近,却还有个知府宋太尊与王爷是联了襟的,听说脾气绝好,在王爷面前也说得上话。若得宋府尊居中周旋,说动周王殿下庇护他,那位齐王殿下再有千般挑剔,总归也要听长兄说话,包涵一二。 杜知府想得周周全全,打点起全副精神陪巡抚大人转遍仓库,请城里名流、才子陪侍宴饮,将西安府政通人和的风貌展现给巡抚大人,以期年底考核时得个佳评。 一面款待上司,一面还支了府衙帐上专门迎奉宾客、上司的银子,命师爷打点礼物,送往左邻汉中府。 杜知府心思灵活,旁人也不逊色。都是要支应西北大军粮草,伺候一位殿下和许多勋戚的,无事自是千好万好,万一有事,总要找位可求的贵人—— 近在眼前的周王与宋知府自然是首选了。 自巡抚大人离去,汉中府衙便陆续收着了一本陕西地图集:西安、凤翔、巩昌、临洮…… 卢巡抚一路巡视,宋时便一路收着各地书札,信写得都是花团锦簇,内容亦是大同小异。都是恳请他看在同省为官的份上,在周王面前给他们说两句话,让周王知道他们鞠躬尽瘁、尽力供应西北军需的心思。 书札之外还附了礼物,有的是心腹下属、师爷送来,有的是亲兄弟子侄,除给他的好处外,还有给周王的孝顺、给桓凌的礼物。 若是只给他一个人送礼,请汉中府运些粮草吃食以助他们供应军需,他也是精通官场潜规则的人,说不得也就收了。大家同省为官,都是供应军中,为国家统一做贡献,有什么不能帮的? 可这些人又要送礼给周王和桓凌,他就不能不多考虑一二了。 尤其桓凌本职就是抓贪腐的风宪官,他若接了底下官员的礼,还如何挺直腰杆做御史? 这些年他眼看着小师兄内举(报)不避亲,外举(报)不避仇,才赢得了满朝大臣敬畏、圣上信重,成了如今海内知名的铁骨佥宪。他是舍不得为了省内同僚一点小心思,就让桓凌沾上受贿之名的。 不只不许桓凌收,连他自己也不要收了。 他们同僚之间来往走礼,那是职场潜规则,没什么要紧。如今人家送礼,认的是他桓佥宪家属的身份,他收了也算是桓凌受贿不是? 啧,结了婚以后不光贿产算共同财产,犯罪也是一损俱损,他也得拿风宪官员家属的标杆要求自己。 宋大人心底涌起一股凌然正气,直了直腰,甩开两袖清风,推却满桌书信,写下一行行端正中暗藏锋芒的墨字:“向得府尊之书,得窥君胸中戮力报国之志,愚弟不胜感动。然你我同省为官,素来交情深厚,眼前书札即见深情,何必再致厚礼?” 他这做亲民官的浊流尚不肯接厚礼,更何况佥宪大人与在外主持军政的周王呢! 不必提送礼的事,他们各省不是负着供应军粮就是负着转运军粮之责,还是从此处着眼,研究如何供粮吧。 他以为肉罐头、水果罐头、压缩饼干都是做军粮的佳品。这些食品已得周王殿下认证,正在关外监军的杨大人首肯,卢巡抚试吃,首批产品已随杨大人的行李带至军中。 现在他手里有全套技术,若诸位同僚有兴趣,他可以派技术人员带产品和机器到各府示范,甚至指导建厂、生产。 这些吃食确实新鲜可口,百姓亦可吃用。哪怕将来大军凯旋,不需再供军粮,做这些吃食的工坊也可转为民用,不会成为府里的负担。 宋大人反腐倡廉工作和军需供应做完了贡献,一股意气从胸中长长叹出,满意地撂下笔,吩咐人连信带礼一起原路捎回去。 送信人在外递帖儿求见,他也只叫府里的文书招待,温和答复:“我们府尊老爷信中已写得两便之举,你只管将书信礼物捎回去便可,定不会教你受责罚。” 那些送礼的不敢寻佥都御史,更登不得亲王府门槛,只得委委屈屈地拉着满车礼物回乡。 如此送得一回两回,桓凌便知道这事,待晚间他回了家便劝他:“这些人的书信交给我便是,我一个御史,回绝人送礼是理所当然。你与他们同担一省民政,将来少不得有两府共理的河工、转运、刑名等事,万一他们攀不上周王殿下,怪责于你……” 这个小桓,年纪轻轻的,想的还挺多。 宋太尊啧啧两声,把他按到座上,抬手揉散他眉心微皱的川纹。那手指腹上因多年写字结着薄薄的茧,从眉心顺着鼻梁划下来,便引得人一阵阵心头发紧。桓凌说话的速度不由得放慢,那只手指滑落的速度也慢了几分,从鼻尖落下来,轻轻按在他唇间,堵住了未出口的言语。 他的嘴唇半张着,只要再略张开点,便能把那指尖含入口中,然后宋时也会这么乖乖地把自己送到他唇下,任由品尝…… 桓大人轻叹一声,蹭着粗糙的指腹道:“你自然有主意,不要我过问这事,我不问便是。” 宋时一只手都贴到他脸上,拇指和中指张开,掐住他有些清瘦的脸颊,挑了挑眉道:“哪里不让你过问了,正是要向佥都御史大人报告,前有某地知府某某遣人来给大人和周王殿下致书送礼。幸而宋某深知大人身为宪臣,最重清誉,半途便将这些人拦了回去,绝不许他们点污大人的清白。” 桓凌的清白早交待给他了,这一身不为名利富贵折腰的风骨也是他的,得给他好好守着,却不可叫别人染指。 宋时欣赏着桓凌带些错愕,又充满欢喜,温顺可爱的神情,摩挲着他的脸颊,含笑说道:“我这都是为大郑廉政建设做贡献,是我地方官应尽的责任,佥宪大人不必太感激我。” 桓凌看着他这翻炫耀的神色,只觉满心喜欢,恨不得拉下来揉搓一顿,又怕揉着他的脸,他便不能这样得意的笑了。他忍了又忍,只侧过脸在宋时手上蹭了蹭,应道:“我知道了,咱们时官儿一片公忠体国之心,要我做个清廉的好官,我自然不能辜负你的期许。” 再有人来送礼、送信,都由着时官儿驳回便是。 反正他们夫妻一体,那些人看见书信,也不至以为宋时故意为难他们,不予传信,只会当这是他桓凌的决定的。 他这么痛快乖顺地了遂了宋时的心思,宋老爷当家做主的心得到满足,反过来又自省不该让他担心,便将书信中欲教各府制军粮、扶持他们建厂的打算说了。 虽不曾替他们搭云梯,教他们接近周王,却也是给了各府可以完成输粮重任,以后还能做一项支柱产业,也可算是满足几分他们来信之意了。 桓凌听他说这些,便想到各府都建起经济园、办工坊、做工业的情状,不由得感叹:“时官儿诚是国家大臣,不以一地一人之利为利,只想着如何使更多地方富庶,百姓和乐。” 他本是后世的人,眼高自然高远,不限于小小一个汉中……甚至不限于本朝,如此帮扶外府,也必定有他自己的考量。 他本就爱宋时这以天下为己任的器度,不肯教他学自私了,只夸他做得好。 宋时被他夸惯了,如今在他面前也不怎么谦虚,只勾起唇角笑了笑,打着官腔说:“虽然这么做是培养了竞争者,会影响咱们汉中一些粮食加工业发展势头,可天底下哪有独守专利,别人琢磨不出来的?” 以我大天朝百姓的聪明才智,东西卖出去不久人就能仿制,早晚仿出一样的来,还是要与他们做的东西竞争。与其坐等人仿,不如他现在就将这些机器和生产流程送出去,换得同僚情谊,保证军中粮草供应充足。 虽然粮食加工业可能有些受挫,但这损失靠卖设备或许还能补回来。往后各府都兴起粮食加工工业,他们还能靠卖机器回血,把劳动密集型产业升级成技术密集型产业。 他越想越入神,直到掌心一阵温热传来,才回过神来,意识到桓凌正咬着他的手心,牙齿轻轻磨蹭。 他好像也掐桓凌的脸掐得有点久了。 宋时讪讪地收回手,弥补地把温软的脸颊贴了上去,不一时又侧过脸在他颊上重重亲了一口:“不怪我爹说你旺……说你我八字相合,在一起必有助益。当初我买了经济论文,看得头痛也没看懂什么,如今跟你待久了,连这方面也无师自通,都学会调整产业结构了!” 第247章 旺……夫? 桓凌近年来在宋家地位日高,原先以为都是自己教内侄们念书的缘故, 如今才知道还有这么个说法。 他原没想到这个头衔能加到自己头上, 然而既已经顶上了, 感觉……竟还有些光荣。 仔细想想,似乎也不光他能旺宋家, 时官儿好像也挺旺他家的——他要不是跟宋时在一起,也不能年纪轻轻就升任四品枢臣。至于祖父,虽然没能位及人臣, 但能不受妹妹和马尚书牵连, 全身而退, 已是桓家的幸运了。 虽然宋时是个唯物主义者,还私下给他讲过新世纪的政治理论, 但当今风气如此, 他自幼受着熏陶, 难免还要受些影响。 既是两人命数相合, 越是同心合意越有好处,那宋时做的事他就更该支持了。 宋知府平日要坐衙办公, 他如今不必随周王巡行九边, 时间便可由着自己安排。每日到堂上看罢各地送来的公牍, 便可往学校和经济园走一走, 指点职专生与机械厂老匠人配合安装、调修机器, 以备着将来往各府做技术指导。 那些写信送礼、请托宋时帮忙的,多半儿肯接受他的好意,用他们汉中的人才指点自家建粮食加工厂。这些人要提前熟习装配深加工军粮的机器, 将来往各府指导,方不会低了他们时官儿的名头。 诸府向汉中索要人才的帖子果然不久就到,桓凌亲自考核过这些学生、匠人的能力,拈着知府案头的书信说:“只管回他们。咱们一人给他们一个‘技术小组’,有在汉中学院读书的处士带着熟手匠人替他们安装调试。” 他读的后世文献多了,说话时也爱夹些新词。因平日公务往来用不着这些词,而在提及他们经济园、学校等事时,连讲的东西都是全新的,再添几个新造的词,也不打眼,他跟宋时用起现在代词汇倒是越来越大胆。 他一面说,宋时就依着他的话往纸上写,就合小学生跟着老师听写课文般毫不置疑,眨眼便写好一封回书,装进白奏本纸糊的信封里。 写完之后还闭着眼吹他:“这一声‘处士’便给咱们学生抬了身份。本来我办职校就为培养出些高级技工来,能独力办个小工坊,或给大商家打工就行,你给他们添上这个‘处士’头衔,顿时就抬进了读书人的队伍里。” 桓凌拿蜡烛来烧了火漆,替他把信封封上,含笑答道:“你是见过数百年后世道的人,那时候人人都读书,自不把读书人看得太高。可搁在别人眼里,读不读书却是有天壤之别。咱们这汉中学院是有你我这状元、进士亲自教书,许多童生、秀才、举子在读,出过进士,进过当朝中官的天下名校。教出来的学生纵不走仕途,也足以与名士交往,叫人敬称一声‘处士’的。” 他们教出来的“处士”,只是不甚学四书五经,却也明天理、懂算法、通青史,还比外头那些只会读几本四书,做两三行律诗的“处士”高明多了。 一个职专叫他说得如此高大上,宋时听得彻底心服口服,轻轻给他鼓掌:“这么一来,咱们学校的学生就不再是工匠,也算是半个士人。有学生的身份撑着,那边府里也要尊重他们的意见,少出些外行指导内行的笑话。” 他们选派出去的学生也一定得担得起重任! 桓凌已选出人才,配好小组,下厂做实操了。他看中的自然都是拔尖儿的人才,实践方面不必担心,再往上提升……那每天晚上就再加两小时晚自习,复习数学、力学理论、机械设计…… 再过些日子就得毕业出去给人打工了,得趁最后这几天多看书、多做题啊! 现在多学一点,用的时候底气就足一点,这可是他大学毕业二十多年的经验之谈。 要是他高中数理化学得再好点儿,这些年就能自己教桓凌了。那样的话,他就坐在讲桌后面,连讲义都不看,什么定理、公式张口就来,计算题心算一下就出答案,那是何等潇洒? 然后桓凌就坐在底下小桌上老老实实地听课,下课后拉着他的衣角提问,崇拜地看着他,听他讲题…… 罢了,他就一个管理层的命,也别指望着穿越了就能成技术大牛,凭超常的智力和才学征服江山美人了。现在这样一块儿看资料,有什么问题能指着小师兄给他讲讲也不差。 何况他这里写个信,小师兄还主动帮他烧火漆封信,也算是红袖添香,闺房之乐了。 宋时想得开,长臂一挥,把他师兄搂到怀里。桓凌也不敢坐实了,就在扶手上虚虚地坐着,稍往他肩上一靠,温柔解意地说:“你如今还要应付外地来的学生,内外都忙,这些学生的自习我替你盯。无非是多出些贴合实用中常见问题的卷子,我做出标准答案,叫那边儿的老师盯着,你就不须为他们费心了。” 这……这师兄…… 这才叫宜室宜家! 家事外事都能一把手操持,可比光会添香研墨的可强得多了! 宋时振衣而起,回身扶着桓凌坐到椅子上,殷勤地斟了杯木樨茶,慰劳他这一身辛苦。怕他空口吃茶无趣,又去取了几碟点心:正十月初寒天气,市上多的是干鲜果子,他们府上也有自家用净砂子和糖炒的栗子、核桃,还有从夏天留下来的干南瓜、西瓜子,蒸的山楂糕、蜜汁藕,还有一小碟最新制的膨化机膨的小米酥条。 不经油炸,只加些糖调味,味道酥松淳朴,和宋时小时候街头卖的膨化食品差不多。若切碎了用油炸一炸,洒上更多调料,味道又能再上一层,不靠情怀就足以征服饕客。 自从有了膨化机,府衙内杂粮耗率直线升高,连周王那里的太监尝过了都要松松手,让王爷、王妃吃一点不够精细的杂粮。 桓凌张口咬住他递来的酥条,轻轻一掰,掰下一半儿递还给他,对着吃得咔咔作响,感觉倒竟年轻了十几二十岁,颇得几分童趣。 不光他们做老爷的爱吃,府治外几座新开的渔塘也试用了膨化机做的膨化鱼食。初洒进去的鱼食浮在水面上,可以供水体上层的鲢鱼啄食,渐渐吸水沉下去,中层的鳙鱼、草鱼也能吃,最后被水泡沉了落到塘底的,再掺上些压制的颗粒饲料,还能养活水底的鲫鱼、鲤鱼。 汉江虽是一片宽阔的江面,到处都捕得到鱼,可也有水枯水涨之时,平日江船往来也易惊散鱼群,不及自家养塘鱼的稳当。水塘还能借人放牧鸭鹅,少少地收些鸭鹅蛋也是收入。 原先撑船打渔的人家,有的包一片府里开好的鱼塘,或是依着自家原有的土地挖个鱼塘。到秋后捞上来整整齐齐一般大小,一样品种的鱼,卖到富户家里,城中酒楼,或是直接给罐头厂做成鱼罐头、鱼肉肠,总不愁卖不出去。 这些罐头产出来,就与膨化面粉、糖、盐、香油、香料、干果压制成的压缩饼干一道送往关外大军中做干粮。 军中上到齐王、监军杨大人,下到各军将领及在外探察军情的探马,都尝到了汉中送来的新军粮。 这饼干的确物如其名,比烙的饼还干,但咬下去还算酥松,其中掺了油、糖、调料,味道有咸有甜,还有带着肉味的,比寻常干粮可口许多。齐王在京中锦衣玉食,这回虽怀着一腔报国热血出了关,但为军中粗劣饮食也受了不少罪,仗还没打,先消瘦了沈腰。 倒是杨巡抚从汉中带来的吃食味道新鲜,还能让齐王殿下多吃几口。且杨巡抚这一行不光带了吃食,更带了传说中能撼山破岳的“飞雷炮”,齐王在京时就为这神器倾倒,而今亲眼得见…… 见了几车铁皮油筒,有囫囵的、有没上盖的,完整的油筒里满盛汽油,还有一个已改造成了路上烧水热干粮用的油筒烤炉,与他记忆中威风凛凛的巨炮差得好像有点远。 齐王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但神器不在外表,威力大就行,他自己调整过心态来,强自振奋精神,立刻抓着辅国公、成国公等将领,与刚到不久的杨监军议起了如何在遇虏时用此神器。 因这神器需要预先掩埋结实才能发力,需派探马早早探到虏寇行进方向,预先挖战壕、算角度、埋油筒,探马要走的更远。而在外哨探时,带的干粮又要少、又要吃着快捷方便,又要顶饿,杨大人带来的压缩饼干和肉罐头看来便成了最优的佳品。 可这东西原是为供应将领而备,他这回带来的也不多…… 杨大人还想着如何劝齐王,齐王却已自想到此事,主动问他:“杨大人带来的饼干正合哨探随行携带,便先济着探子用。咱们大军未动,平日只拿它做点心,如今便不吃它,改用普通干粮也一样。不过这饼干确实好,待我修书与皇兄,请他安排人多送些来,往后大军穿插草原,少不得有用此物之处。” 他虽然一向看不惯周王占了皇长子的身份,比他受宠,但心底知道兄长是个温厚至诚的君子,将粮草供应托付于他,定会给顾好,不必有半分担心。 为着朝廷大计,为着荡平虏寇,齐王委委屈屈地给皇兄写了个“请”字。 请皇兄安排汉中府多做些饼干、罐头这等易饱腹的军粮,尽速运来大同。他们在关外备战,探马先锋都需此粮,疾送,切切。 他亲笔写的书信,自有健卒千里飞驰,递到周王手上。 周王如今正将边关战事看得比天还大,又是贤弟齐王亲笔书信,找他要干粮,因此不敢耽搁,连忙叫人请舅兄和嫂……宋大人来,隐带着几分急迫问二人:“咱们汉中如今可供得出多少饼干、罐头?齐王于军前写信来索要这些新军粮,不知咱们供得上否?” 齐王做弟弟的知道这一仗是父皇眼下最惦记的一桩大事,他这个做了十几年最得宠皇子的长兄自然更清楚。 这种军粮本来虽只是为给将领改善口味,行军时临时食用,但如今战事中可能用得上,齐王甚至以为此物能影响胜负,那他这坐镇西北的亲王就必须即时供上、供足。 周王回忆着汉中一地的库粮,又算着出征西北的军士,拇指在指根连掐,如同算命般飞快地加减计算起来。 宋时看着他连心算都吃力的模样,心底暗生了几分同情,拱手道:“殿下放心,咱们汉中若是全力运转起来,一日便可做成二三石饼干,若只供哨探,立时便能供起来。且这也不光是咱们汉中一府才能供的,前些日子桓大人便已抽调汉中学院处士,令他们领工匠、带设备,到各府指点生产军粮事宜——” 如今他们立刻往关外运饼干,请殿下去信问问大军以后需日供多少饼干,再往各府去信,将该运的军粮换成这饼干。供粮的任务分摊下去,到各府头上也就不会太多,免得一府一州承担不起制作中的开销。 深加工中所用的面、油、糖、盐、酱等料就要以待发的军粮相抵,各府还要再做一份帐,他好向户部报帐,再为各府申领工料银子。 虽然后头还有许多事要做,但这都比不上能及时供应军粮要紧。 周王那颗原本有些忧虑的心已自安定下来,起身上前,抓着两人的手重重摇晃:“亏得两位大人有前知之明,早早将此事安排下去,若倾一省之力供应西北,还有什么供应不起的?本王能得两位舅兄襄助,实是幸事。” …… 这当着太监、侍从呢,周王怎么这么不小心,就把实话说出来了。 第248章 齐王一封信寄到汉中,不出数日陕西省就送来了他要的饼干, 还搭着几车马口铁盒装的禽、肉、鱼罐头, 纯肉的火腿肠, 耐放的酱肉、火腿、肉松,以及成筐的咸蛋、松花之类。 押车来的是周王府侍卫指挥使余远, 足显了周王对此事的看重。 他将长长的单子递向齐王、杨侍郎与堂上众将官:“这些是周王殿下从汉中府急征来的,请殿下和诸位大人先用着。其余各府也都在赶着做这样的新军粮,不出数日亦当陆续送到。我们殿下说, 既是齐王殿下觉得好, 定是于战事有利, 殿下自要倾全力供应。以后送来的军粮中,配的饼干、肉食自会再加多。” 齐王颔首道:“你回去代本王致谢。” 杨侍郎代收了单子, 送往下头军需官处核对, 又向西南深施一礼, 感激地说:“有劳周王殿下费心, 有了这样轻巧的军粮,王师哨探还能再放远数里, 更易察知虏寇动向了!” 几位将官则行军中礼, 请余指挥回去代他们向周王致意。 余指挥颔首道:“我们殿下若知道这批军粮能有如许功用, 定然欢喜。这些是与大军用的粮食, 下官这里还为王爷捎了一封信给齐王殿下, 另有一箱宋三元与桓佥宪新制得的电筒——” 这电筒凭电珠照明,可拿在手中,随身使用, 极方便轻巧。刚制出来不几天,还不曾献到京里,殿下便吩咐先送往军前。 望殿下与诸位公侯善加使用,毋负殿周王厚意。 他从怀里取出周王的亲笔书信,双手奉给齐王身边的内侍,而后叫随行的千户捧上来一个小小的黄花梨官皮箱。 箱门打开,露出三行抽屉,上两行是一行三个的小抽屉,最下是整条的长抽屉。指挥使一个个抽出来,只见上头小抽屉里各藏着两支儿臂般粗长的白铁棒,底下那个则装了满满一抽屉比上头铁棒细些,有其三分长短的圆筒。 底下那东西只裹了层黄乎乎的壳子,连雕镶都没有,并不出奇。但上头那些铁棒却有些特别——棒子一端大出来一圈,顶上镶着玻璃面,玻璃里面看得出是个银闪闪的小碗,当中捧着个玻璃珠。 齐王一眼便认出那玻璃珠就是电珠,眯着眼道:“这是将那手摇发电机改成了个电棒子?” 杨巡抚离开汉中前,却见识过市面上没有的直流电套装,轻轻摇头:“只怕这电棒里是空的,那小锡罐便是个电池吧?里头包的是玻璃和电池液么?” 这个就不是余指挥说得出的了,只道:“这的确是叫电池,桓大人给我们王爷时说,是宋府尊改造过的,不怕摔了流电池液,比原先玻璃瓶的方便。” 杨大人上去拿了个电池细看,又晃了晃,却没听见水声。有心打开看看里头是什么样,又觉着这电池珍贵,不值得为他一时好奇就损坏一个。 连他都不碰电池了,旁人看着这东西的卖相,更没有细看心思,都去看那些电筒—— 若在京里,他们自持身份,还要矜持地等着人介绍,如今在军前,哪里还有那么多规矩。最年轻的成国公大步上前拿起了一个铁筒,在手里掂了掂,却是异乎寻常地轻。 他摸着腰上有个突起的地方,用力按了两下,也不见亮,便皱眉问道:“这电棒如何能亮?是否要装上那边的‘电池’?还请余指挥为殿下与我等演试一回。” 余指挥使应了声“诺”,上前拿起另一个电筒,又从最底下那抽屉里取了两个灰朴朴的圆筒塞进去,再按住电筒腰上突起的铁块,往下抹了一下。 一道炫目的黄光瞬间亮起,正对着电珠看的人眼前瞬间烙下一丝暗线。 他们的帐子里虽然透进天光,这电筒里照出的光却还是清晰可辩,是一道光柱映照着飞舞的灰尘,在帐壁上打出一个圆形光斑。 齐王难以自抑地向前走了一步,成国公动作则更快一步,几乎是抢过手电筒,也不怕晃眼,对着电珠细看。 他也试着开关,摆弄了几下,才想起将这东西献给齐王,激动难抑地说:“殿下请看,这电筒不须火便可照明,咱们行军渡水时用它可方便极了!” 余指挥正自装着别的电筒,好拿给这几位装军看,听他说这话,连忙解释了一句:“国公,这电是不能遇水的,它遇水就坏了!” 怎么,这么粗个铁棒子,沾沾水还能坏了? 余指挥说不出什么,杨侍郎倒还记着宋时教过学生用盛水的玻璃瓶装过静电,便替他解释了一句:“辅国公不见下雨天电随雨落到人间?这电沾了水就化到水里了,故不可碰水。” 虽不能沾水,但雨天用油布裹好了,只教玻璃那面前头不用东西挡着,便不碍着光透出来,比什么火把、气死风灯、煤油灯都方便。 辅国公、成国公等惯熟战事的老将眨眼便想到这电筒的好处,抓着余指挥絮絮问了用法、又问电池能供得多久的电。余指挥一一答了,并叫带来的两个会装电筒的王府亲卫教齐王诸位公侯身边的谋士换电池、电珠,修缮些接触不良的小毛病。 他将自己记住的都讲了,又对齐王拱手行礼:“我家殿下来时曾告诫下官,此电筒虽珍贵,却也比不过我大郑北伐千秋之功。望殿下与诸位大人于战事善用此物,不必将其当作珍玩异物,将来桓、宋两位大人还会再多制这等良器,为我大郑王师添助力。” 周王不只与侍卫指挥这么说,在给齐王的书信中也一样大方承诺:他们只管在外扫荡虏寇,军中用什么,只消递一封信来,兄长自会尽力筹措,不使他们有缺少的。 齐王看得心中酸溜溜的,酸中还带几分涩。一时嫉妒皇兄命好,天生就是长子;一时又幽怨宋时负他深情,眼里只看见皇兄;一时又觉得皇兄就是沾了宋桓二人的光,这东西都是人家做的,他只是给送过来…… 但也不能不承认,他也就找这位皇兄讨东西,才能要一得三,不怕他在暗地拖后腿了。 若换了出京时跑来跟他贬损周王的三皇弟,如今只怕军粮未到,告他贪图享乐,索要精粮美食的折子就先到了御前。 他心底暗暗纠结,几位将军还在旁没口子地夸周王友爱兄弟,忠军爱国,为着北伐尽心操持。说到后头,齐王尽听着在他耳边嘟囔:“周王殿下对殿下这般棠棣情深,真教人羡慕。也亏得宋大人得上天所启,引下雷电来用,这是天佑大郑,必得成功!” 齐王竟无一句话可反驳,但就这么承认兄长行事做人都好,连他心里都其实也有些信任,也无怪宋时选了被流放出京的兄长也不选他…… 他也还是意难平,暗暗酸了一句:皇兄这时还说桓宋,明明世人都说是宋桓!他就是偏心自家妻舅,不知道以人材为重! 然而齐王这偏心论根本没人听到,便是听到了也不会有谁跟着议论。 周王派来的人下去休息,几位将军便与杨监军研究起了这电筒的用法: 白天天亮,看不出它的光有多亮,能打多远。到晚上试用之后才知,这光真能在空中照出一束光柱,打到树上、草上而止。无论打在何处,也是照出一团圆的光班,光照得越远,打出来的光斑便越大。 更妙的是这光看着像是束成一柱的,照只照眼前一线,而不像火把冲天而烧,在夜色中极易叫人认出来。行路时将这光压得低低的,只照脚前几步,左右前后再稍加遮护,便是有虏寇哨探隔着数十步外,恐怕也看不见他们行军。 但若往天上打去,那光照不到东西,只能从侧面看见一道上大下小的光柱,在半天中模糊散去。 这光柱可当烽火狼烟之用! 可又比烽火方便得多。 众将官当即想到,若夜间哨探发现有虏寇在,只消将灯头向上,打出一束冲天黄光,大军岂不就能循光而进,将正在歇息的虏寇一网打尽? 哪怕虏寇发现光柱,这光也照不出人身影,也不留烟气焦痕。探子只消关上电筒,在他们寻来前另觅一处藏身,定不会被发现。且这电筒是世间未有之物,他们于今日见着之前都没想过能用灯照出这样一束光柱,虏寇自更不能,定会为此生出猜疑—— 或许以为神鬼之迹,聚众于彼处拜祈;或许惊得夜逃;也或许视作自然,不加处置…… 但无论他们如何动作,都只更利于王师掩杀! 诸将官与杨监军议得心潮澎湃,立刻调派精锐哨探,教他们熟习这电筒的用法,并教人设计挥动电筒传达的暗语,将这些探子放入草原深处。 汉中府这一年新雪落下的时候,关外草原上便传来了第一场大胜的捷报。 第249章 捷报传到京时,尚未过新年。 五年了…… 自二十二年虏寇南侵, 进犯雁门、偏头, 破宁武、窥忻州…… 彼时达虏临边驻牧, 更常往关内纵横掳掠,视边墙镇堡如无物, 杀害军民无算,逼得忻州指挥自尽殉国,满朝文武为之失色。 而今边关严整, 虏寇不敢多留。大军出关不几个月, 竟已深入草原, 直穿至河套深处,反将虏寇某部围于套内, 生擒一名虏王亲族, 另有一族虏酋率族请求归附。 如今还不曾过年, 这竟只是五年间, 边关情势便有天翻地覆之变了! 新泰帝将军报重重拍在桌上,喝道:“赏!重重地赏!齐王与诸将劳苦功高, 叫他们先歇下来安生过个年, 年后再战。令监军杨荣选人押俘虏上京, 将那名欲内附的虏酋与亲人也送上京来受封!” 杨侍郎与辅国公、成国公等人寄回京的奏报中竟多有夸赞齐王勇武敢战, 身先士卒的, 又夸他平日不贪好享乐,与军士同饮食。 此番哨探能深入敌后,探查出虏寇部所所驻, 也有齐王殿下肯将原供亲王将士所用的军粮分与哨探之故。 他能为军务节省自己的饮食,还亲笔致书周王,请周王多筹饼干、罐头等轻便易携之物;而周王亦在接到齐王书信后便尽力筹措,送上比他所请更多的军粮,更送上了哨探、潜行的神器—— 正是佥都御史桓凌与汉中宋知府宋时所制的“电筒”。探子凭此确定虏酋所在,大军趁夜奔袭,将其部王公一举成擒。 两位亲王一个爱兵如子,一个顾全大局,这一场胜仗甚亏了二人之力。 天子叹道:“恕儿如今也长大了。朕原以为他只是心浮,交代他的事总不用心,其实倒是朕看错他了。这孩子只是不好文而好武,待在边关正遂他的志了。” 这些年齐王在京郁郁不得志,放到关外,或许对他、对朝廷都是件好事。 他指尖在军报上“齐王”二字旁划了几圈,重重一敲桌面:“便依太祖少年时所作的《九龙夺嫡》故事,封他一个‘大将军王’,给他出战的机会!” 除此之外,三军上下各有封赏,负责供应军粮器械的周王与各地牧守亦有功,都交兵部、礼部共议。 天子亲作手谕,叫内侍送往廊下。才去不久,外头便有小内侍秉报:“魏王殿下求见。” 朝廷大胜,魏王自也是欢喜的。 天子心情正好,便叫他进来,亲热地问道:“你也是为你二皇兄大胜之事来的?” 是。魏王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拱手道:“前蒙父皇恩典,许儿臣在礼部行走,儿臣便看了一些前朝卷宗。如今年这般大胜,旧例都要去太庙祭祀,以告慰祖宗。” 是啊,他只顾着欢喜,顾着封赐众将军,险些忘了这些礼制。 天子含笑说道:“你在礼部倒是比你二皇兄用心,这些礼仪都记得清楚。朕也觉得,是该去太庙告祭一回……” 魏王得了父皇肯定,愈发欣喜,主动建议:“不过儿臣以为,此一仗虽大胜,却还只是初胜。西北有辅国公、成国公等名将在,必定还能赢得更多大胜,故这回祭祀父皇也当重视,却也不必一次便办得太过隆重。” 天子近年身体不若往年,祭祀流程繁冗,祭祀服又厚重,若亲自往太庙祭祀,只怕有损圣体,当挑选合适的皇亲、官员代为祭祀。 如今两位年长皇子都在边关,京中之事,岂非都合托付他? 他这话虽未说出口,但环顾京师,确实也没有哪位皇子、亲王压得过他。魏王胸有成竹,站在下头静候父皇吩咐。 天子思忖一阵,也果然开口吩咐他:“你在礼部做得用心,朕有些事也放心托付你——朕将加你兄长齐王为大将军王,这封号、赏赐、仪制都是国初时才有的,你且翻翻旧制,做好此事。” 魏王脸上的喜色瞬间凝住,一时竟不知该做怎样的反应。 他父皇却只温声道:“朕知道此事繁难,不过如今朝中除新年外,也就只封赐六军一件大事,你且用心作,做得好了朕也自有奖赏。” 至于祭祀先祖,总该长子来做才庄重。不过如今周王还抽身不得,还是由他在新年祭天、祭祖时告祭吧。 他又补了一道手谕,叫人加急送往内阁,叫吕首辅安排封赐和祭礼时添上这些。又问魏王:“你可还有别的事么?若无事便回礼部吧,尽早将赏赐议出,送去给你皇兄与诸将才好。” 魏王满心欢喜而来,领了并不想接的任务而回。 到得礼部,吕首辅与左右侍郎听说此事,还恭喜他能得着这样的重任,给他讲齐王在这场大战中的功绩…… 讲得魏王脸色发灰,轻咳一声,道:“本王既受命为二皇兄备加封礼仪,也该早些去看看太祖时的仪注了。” 吕首辅道:“是老夫欢喜过头了,叫典簿来领魏王殿下往后头库里查书去。” 又问身边郎中:“前朝旧起居注、职官志、仪注之类可都编好类别、索引号了?早几年就叫你们把库里所有书都按着宋状元的索引法重理一遍,若还未做好,害魏王寻不着书,却是咱们礼部的过失了。” 考功司郎中道:“首辅大人放心,虽则礼部忙录,卷宗繁冗,可这书册都分类弄好之后,咱们司里自己寻书也方便,岂有不用心的?” 凡涉及他们日常工作、考核内容的,哪怕国初的也都已编得差不多了,只有些少不要紧的典章还没弄完罢了。 吕首辅目送魏王去后头库里,捻着长须叹道:“当年子期还在京里,给国子监弄了印书的、索书的好法子。如今这东西还用着,人却在外省一驻数年……” 也不知这场大胜之后,他们小两口儿的功绩是否已足够回朝的了。 但他们能回来,周王却要看圣意…… 他不敢揣测天家事,想到这里也就罢了,自己与次辅、三辅去拟圣旨,又与兵部共议赏赐,并挑了考功司郎中姚胜去边关宣旨。唯虏部内附一事因涉及边外如何划草场安顿那几千牧民,还需再请示天子。 张次对着案头文卷,忽然叹了声:“若是从前听着几千牧民内附,听着都要心颤。如今也不知怎么着,听着几千个人只觉得极少,好像还抵不上一校的学生多似的。” 的确是抵不上一校的学生多,抵不上的是汉中学院那些有功名无功名、男男女女都加上的学生,平常的官学校可没有那么多人! 吕首辅与李三辅一瞬间心有灵犀,齐齐瞥了某位收了好弟子门生,几千学生都当作寻常的阁老一眼。 张次辅与他们却没什么灵犀,安然接受了他们羡慕的眼神,直抒胸癔,当着两人发表高论。 子期当初在汉中收容流民,合今日收容内附部族其实也差不多么。若使人学他在关外也建个什么经济园,教那些内附部民如关内百姓般安安稳稳地做营生,再派读书人教其汉文、诗书,使其服天朝礼仪教化,岂不比划大片草场与他们更好? 第250章 新泰二十七年的立春,便是在一片更胜于往年的欢喜中度过。 这些年宋知府带人种出嘉禾瑞穗, 每年立春节阖府士女老幼都打扮得济楚新鲜, 到城东亭外看春戏、鞭春牛。而今年更有关外大捷, 那些被虏寇祸害,不得已流寓汉中的人一解胸中怨恨悲痛, 欢喜中交杂着大仇得报的痛快;就连生在汉中太平之乡的人,也为大胜终于大胜虏寇,狠狠地扬眉吐气。 这一年演春, 满城倡优、百艺都尽心收拾好行头家什, 到南郑县东门外排演春戏。 甚至许多改行经商、买纺织机开工坊, 或靠收租度日的旧日名角,如今也翻出行头、乐器, 重新汇入演春的戏队里。这回也不排往年迎春降神的旧戏, 而是应合着边关大胜的喜讯, 演起了知府宋大人改的《岳飞》。 扮岳飞的自是本城第一名优, 岳家诸子各各俊秀无双,就连小将们身边护旗的士兵都是在勾栏院要花上四五十文才能听上一场戏的佳人。 而今这些优人都穿着簇新的戏服, 威风凛凛, 边舞边唱, 令人如同身在战场;后面又跟着吹、唱、弹、拨、说话、胡旋、杂耍、百索、挑幡、演武、驯兽的百艺人…… 可这些加在一起, 也不及官府今年装饰的春牛打眼。 往年的春牛只是用泥塑得高高大大, 饰以彩帛纸花。今年为着应祝草原大捷,也是宋大人“发明”出了干电池,财大气粗, 竟在牛身上披了一身颜色各异的玻璃灯泡,用杜仲胶做了电池盒,塞在牛口中。 这厢春牛立好、百艺齐备,汉中府及汉中卫文武官员也到城外相迎。 周王虽非在汉中就藩的,但因如今战事仍未算结束,他还有坐镇汉中,顾全军务之责,这些民间庆典便不参加了。虽说自己不参加,但他体贴舅兄,倒是给桓凌放了假,让他与汉中官员——就不点名了——结伴去看立春之仪。 他们到场,这场立春庆典才正式开始。 负责看着春牛的劝农官上前行礼,请示知府是要请桓佥宪点亮牛身上的灯,还是他自己点。 这样出风头的事自然要留给领导。 宋时偏过半张脸,眉尾挑上去几分,眼神在他脸上勾了勾,偏又十分严整地拱手问道:“佥宪大人可愿为汉中府点春灯引春?” 桓大人自然不肯拂他的好意,当即下马,接过农官从土牛口中取出的盒子,在开关上轻轻按了一下。 霎时间艳丽明媚的灯光亮起,照得这土牛身上光彩盈盈。虽然这时代没有惰性气体,但凭着染色玻璃灯罩,照出的灯光一样异色斑斓,看得人挪不开眼。 若将牛身上灯珠看遍,便能认出在它左右肋上有用深浅不同的红灯炮结成的“山河永固”“扬我天威”两排大字。 这不只是立春典仪,更是边关大胜的庆典! 桓凌眼前一片彩光闪烁,满城文武、戏班、百艺人,围在一旁等着走春的士女老幼们的眼也随着这光彩一霎时亮了起来。宋知府从自家温室里带得一束初绽的红月季,教他插在土地牛口中,遮住刚放回去的电池盒子。 艳红的花瓣与牛身上缀的灯珠交辉映彩,便将汉中府城扯入了新春。 他不觉拊掌称了声“好”,刚要叫“时官儿”,又生生咽了回去,含笑夸道:“是宋大人安排得妥帖。” 宋知府可爱听他当着人夸自己了,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要假意谦虚两句,请桓大人上马,带领本地文武官员往府衙去—— 这一趟唤作走春,他们这些做官的在最前头走,伎乐百戏在后走且游且唱演,那头披满灯光的土牛也被人抬着,在队列最后巡游。 立春也是难得的节日,阖城士农工商、男女老幼都要出来走春、赏戏乐。若走到哪个书香世家门外,家里有读书子弟的,还要出来作诗唱和,以为“闹春”。 以宋大人的身份,已经不必作诗了,只笑吟吟地在旁听着,作个评委。佥宪大人倒是个放得下身段与民同乐的人,与诸生唱和了几首,挑的尽是赞颂这场大胜、夸耀军士忠勇的诗词。 这群书生里就有《汉中经济报》的供稿人,都私下里将诗句记得牢牢的,只等明日付梓。 走春的队伍直绕城一圈,才终于回到府治。唱立春戏的优倡在府门外散去,那头春牛却被抬到堂前,备着明日到转天鞭碎了改塑神像,其余的分与百姓涂墙辟恶。 游春的百姓们渐渐散去,众官员却没散,府衙早已备下应节的春饼、柏酒,开了一副筵席。因经济园里有大棚,日常种着四季菜蔬,除传统的白菜、白萝卜,瓜茄叶菜一应俱全。菜蔬之外又切了腌肉、火腿、炒的京酱肉丝,甚至还烤了几只吊炉烤鸭…… 吃的时候每样只夹一点,裹在薄薄的春饼里,肉香被清口的蔬菜调和,更显鲜甜美味。 虽是在佥宪眼皮子底下,不能大吃大喝,动辄三十二道大菜成席,吃着却也丰盛适口。 就连最能吃的几位镇抚、千户也吃得满足,待到众人纷纷告辞时,新上任的汉中卫镇抚张大人却不舍得走,要留下来与宋时商议征兵之事—— 他前头的周镇抚昔日因进京献“飞雷炮”之事受了提拔,跟着杨监军一道出关去了,走时也带了两营自己的心腹士兵。他新调来汉中不久,营中无人,须得征兵,因要征的是汉中良家子弟,此事还要与本府商议一二。 宋知府自然是要支持朝廷军事,便道:“张大人只管立旗招兵,下官不敢阻拦。不过我汉中百姓富庶,又容易寻到工作养家糊口,愿参军的都是有报国之志的,还望将军好生相待。” 这是自然。 原先是朝廷给的粮饷不足,上头要好处、中饱私囊的又多,做军官的不得以才要占军士口粮。如今正是朝廷用兵的时节,西北粮草供应充足,他又守着汉中这样出祥瑞的地方,每年只靠军屯就能轻松多收数千上万两银,足够他养足兵额,隔两日便出操一回的。 士兵就是要靠多操训,上了场才敢战。 宋时当年殿试时也是敢抄太祖十六四训的,如今和同僚论征兵,更直接拿着后世经验道:“选人时就选精壮灵活的,还要选习惯听话的、知进退、懂配合的。那些脾气暴的或许上战场后敢战、不怯阵,不过士兵还是听命为要。” 张镇抚简直与他情投意合,握着拳重重敲在掌心,叹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也是到了汉中,听了许多宋大人的高见,见了许多汉中的气象,才知道什么样的兵是好兵!” 他喜得伸手要去抓宋时的手,却听一声轻咳在耳边响起,这才意识到宋时跟他不一样—— 他是个不好男色的好汉,宋知府跟桓佥事却是一对儿公鸳鸯。 圣上赐婚,还有个皇长子当妹夫的。 瞧瞧他这脑子!险些就握了人家媳妇的手,难怪桓大人不乐意了! 张镇抚连忙撤回手,掸了掸自己的衣摆,干笑了一声:“两位大人宽座,我军中还有许多事,先行告退了!” 桓佥宪回了他一个温良的笑容,拱手道:“张镇抚慢行。” 宋知府虽然不给他握手,作揖倒作得利索,只说不敢耽误军务,起身送他出门。回来见桓佥宪还在花厅等他,没回王府,便上前跟他说:“张大人方才只怕是叫咱们吓跑了。” 北方南风不如闽南之盛,也不像苏州似的什么都说成名士风流,张镇抚只怕是个直男。之前他是只顾着谈工作没意识到,叫桓凌咳了一下,想起他们俩的关系,就直接吓跑了。 桓凌却只轻笑了一下:“哪有看见个断袖就吓跑的?张镇抚是军人,胆子大得很,定是为急着征兵的事才走的。” 宋时待信不信,自己代入地想了一下…… 代入不进去。 他仿佛也当过很多年钢铁直男,怎么这才跟桓凌搞了几年对象,结了个婚,就想不起自己当年的心态了? 这是直性的沦丧还是……他当年真的曾经钢铁过吗? 宋时伸手摸了桓凌的脸蛋一把,想确定一下自己的节操还在不在。结果摸上去时竟只觉着他皮肤滑腻,还想多摸两下,再多摸点地方,完全想不起从前碰他时是什么感受了。 他以前碰小师兄时,曾经抗拒过吗? 他有些烦恼地叹了一声,手绕到桓凌脑后,低声道:“你配合配合,我做个试验。” 这个试验做出了什么成果暂不提,他对直男品性的纠结却是转天就终止了。 转天他鞭碎了土牛,叫衙役们取大块的塑小芒神、土牛,散碎泥土分与百姓,然后亲自带着塑好的神像去周王府送春。除了周王和桓凌外,张镇抚品阶也高他四阶,是正三品武官,若叫别人送去未免不够敬重这位大人,他便拿漆匣装了,亲自送往卫城。 出城路上,他竟见着了许多工坊门外挂着征兵启示,公然从工厂里征兵! 那征兵的旗下,士兵们敲锣打鼓,赞颂关外大胜的功绩,高唱《岳飞传》中保家卫国的曲子,更大力宣扬他们汉中卫是制出“飞雷炮”、满营高手都被镇抚带去边关,立下无数战功的名营。 如今百姓保家卫国之心正胜,他们这一唱,果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不知多少人愿意进军营。而那些士兵竟还挑剔起来,喊着:“给宋大人种过试验田的优先!做过工人的优先,矿工、烧窑工优先,在宋大人工厂里做过的最优先——” 不光挑职业,也挑体能。 过了第一关的人还要在工厂前广场上踢一场球,试他的脚力好不好、手眼身法如何、上战场能否听话、合作……准备得这么齐整,可见早就看上这些工人,只差没跟他打过招呼不好直接征人而已。 他小看张大人了。 他师兄还是他师兄,比他了解古人。张大人果然不是被南风吓跑的,而是早看出了他们工人的先进性,怕晚走一步就晚一步才能抢上他们汉中府的人力资源! 第251章 十五世纪什么最珍贵? 当然是人才! 张镇抚这么跟他抢人,宋时又不能说反悔了不给他抢, 只得再往报纸上打广告, 叫人印传单往内地府州招工。也不一定要熟手, 反正被招走的主要集中在矿山、烧造、纺织一类的劳动力密集型企业,少有高精尖技术性人才, 招进来就能边培训边上岗了。 幸好那些化工、电力行业的尖端人才倒是很少有报名从军的。 他们汉中经济园已经算是国家扶持的府级重点项目,技工的待遇极其优厚:不仅包吃住、工资高,还有在岗培训——就在汉中工业园, 半脱产式进修。 如今他们学院声名渐高, 不光校长有名, 有治新天理、化学的研究生,前几月外派劳务的专科生也凭着才学本事, 在外头撑起了学校的声誉。因此这些在岗培训过的工人也能沾沾文名, 出去也被称一声“处士”、“山人”, 颇受尊重。 肯抛下这些去从军的, 多半是达虏旧有国仇家恨,立志报国的义士。 宋大人虽然心疼人才流失, 但保家卫国也是府里一直宣传的大计, 难得出了这些义士, 正可当作投笔从戎的典范宣传。什么采访、报道都赶紧安排上, 男作者不够就去请女作者, 原先用过的女作者不方便就临时请女学生…… 带着画匠,不必个个儿画回细致的肖像,也得画个有神韵的“脱产从戎”合影图! 这一期的汉中经济报又加招聘广告、又加征兵启示, 多添了四版内容,还是六文钱一份。底下州县、邻府邻省,乃至远处来进货的书贩子度着这回的报纸划算,都多进了几十百份。 朝廷远征大胜,周王殿下亲笔题词庆贺;贤士百姓争相投军报国,汉中知府宋时主持立春庆典并发表重要讲话;佥都御史桓凌莅临会议并表示支持…… 这些消息便随着薄竹纸油印的报纸传遍各地。 这汉中经济报不光便宜,报上还有专栏,每天都刊些名家诗文、史书故事、小说话本、农事要诀、天气记录、科举点拨……全面满足男女老幼各色读者的需求。 哪怕是迟几天的报,也有不少人愿意买来看。 尤其延绥、榆林一带,是前陕西巡抚杨大人理边事、设工厂炼石油的地方。因杨巡抚好看报,这两处地方虽偏僻,报纸倒一直卖得不差。如今杨巡抚虽不再担任陕西巡抚,地方上看报的习惯却留下来了,书店里别的或许有缺,但汉中经济报一定是期期俱全。 杨巡抚在日,哪天有汉中经济报运来,都要叫人买一摞回去慢慢看。 如今杨巡抚离了他们榆林,到关外做监军,还平了虏寇,再不能叫人来买报纸,可他的大名却还在报上日日刊登。巡抚衙门外那间书店掌柜也还习惯地替他留上一份报纸——哪怕杨巡抚家人以后不再来买报,他也要留着,待将来年纪大了还可以告诉儿孙,他曾经卖过报纸给陕西巡抚、平虏名臣杨大人。 这报纸上还有周王殿下夸赞杨巡抚知兵善战的报道,他也叫人在门口高声读了几遍。 夸他们杨巡抚的,他们这些治下百姓也与有荣焉。 门口念报的声音犹未歇,一道着鲜明大红胖袄、白色毡帽,士卒打扮的身影便踏入店中。外头听报纸的人多,店里买的人却不多,叫他这么一闯顿时冲开,将那士兵的模样露在掌柜面前。 那掌柜正与他朝相,一眼认了出来:“这位大哥莫不是杨大人身边的……” 那亲兵朝他点了点头,十分温和地一笑:“不想咱们王师凯旋的消息传得这样快,汉中府的报纸上都报了这消息了。” 他来得正好,这份报纸报的正是他们的大胜,那就都给他包上!除给了给他们侍郎大人的,再在兄弟们中间分一分,让大家都看着高兴高兴。若还有他们大人出关以后的旧报纸也都要了,大人想补看前头的要闻。 掌柜听着这士兵是杨大人的人,又是从关外打了胜仗来的,自是满心钦敬,连忙安排伙计倒茶、上茶点,自己回去收拾报纸。 不光人家要的这份,凡书斋里有的都尽量多包了几份。更早的店里没有,他便将自己收着打算传家的那套也都取了来,亲手递与那军士:“既是大人要看,定是看的出国家大事。这是小的自家珍藏的,便请老哥都拿去吧!” 他受汉中那些文人义士的爱国情怀感召,连钱都不想要,那亲军却是杨大人调教出来的,不肯白拿百姓的东西,终究还是给了银子。 回到大军临时驻扎的凉城后,还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杨大人。 大人如此受百姓爱戴,说是为大人买报,那商人竟也不要银子,还拿了自己藏的报纸出来,可见他们大人这些年抚民理政的功绩之厚,在百姓中的声望之高。 杨大人听了也自欢喜,谦虚道:“那是百姓高义,你不见汉中的百姓还争着投军报国么?” 报纸上画着百姓争相投军的大幅图画,后头还有几篇本地处士投笔从戎的“专人采访”,是本地女名士写的稿子,文风比男子更为细腻生动,字字传情,看得人老眼酸楚。 他们在外斩头沥血、为国厮杀,能换得朝廷旌扬奖赏,百姓全力支持,也不负这身热血了! 杨荣将这一期报纸细细看了几遍,小心折好,收到自己的书箧里,又从亲兵那里要了几份新的,分与齐王和几位将军、副将共赏。连他从汉中带出来的周镇抚,他也挑出了专报汉中征兵的那一版,让他看看他离开后,汉中卫在后来的镇抚和当地百姓心中成了什么样的精锐之师。 周镇抚也和杨大人一般眼热鼻酸,又不好意思在上官面前露丑,便告辞回去,躲在帐子里细看。 杨大人还给成国公他们分了报纸,这几位将军与汉中原无渊源,心态自然不同,看着那些彰王师功勋的文章只觉得欢喜。他们大胜归来,尚未得朝廷表彰,便先看见周王夸奖,又得百姓真心爱戴,真是前所未有的痛快,各拿着一沓报纸就不撒手。 唯独齐王看着头条上大大的“周王”二字,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这篇文章里夸他夸得还挺卖力,说他自小有侠义胸襟、平虏安国之志,苦读兵书、勤练武艺。又说他爱兵如子、虚怀若谷,肯听名将指挥,不以皇子身份骄人。 ——就连这场大胜里也有他几分功绩。 也不知是他皇兄的心声,还是有幕僚打稿,叫人照着写的…… 齐王自知这场征战他被护得严严实实,是真不曾亲手取过一个人头,立过半分战功。除了辅国公他们预判敌军走向,埋设飞雷炮时许他观看,只要敌人一进视野,便都把他挡在人墙后,拿着望远镜都看不清敌军的模样。 大皇兄怎会这么讲,他那些幕僚、属官、妻舅们怎么也不拦他,就让他写了? 他们难道都没想过,他是个成年皇子,外祖家又操掌军事,他自己也立了战功,以后就会是大皇兄夺嫡的威胁吗! 这是觉得他不敢争还是不能争! 齐王想起自己这些年为在圣前立功争宠付出的心血,再看这整版光风霁月、兄弟情深的头条文章,额角一阵阵发胀。恨不能直奔汉中,当面质问周王——他认认真真地夺嫡,做兄长的岂能这么不上心! 齐王心头五味杂陈,甚至有点委屈。 好在当今天子是位明君,对儿子也不偏颇,不久便派礼部使者加急赶到边关,封赏次子与诸公侯将士。 当先封的便是齐王,不单加俸、赐宝,更加了封号:“加皇二子齐王为大将军王,随军参赞军务。” 望齐王受封后仍保持如今的谦冲勇毅之德,为朝廷争胜,为圣上解忧。 ——大将军王! 《九龙夺嫡》里的大将军王! 这本书是太祖少年时所作,是皇室秘藏,外头极少有流传的。但毕竟是太祖所著,他自然是读过的,也知道其中每个皇子的下场—— 父皇这是在敲打他吗? 唯有踏踏实实为国敛财的才能夺嫡登位,打仗的就被支出西北,与皇位无涉? 那还不如封个侠王,好歹是四皇子爱弟,后头又掌了一半国政,权倾朝野…… 不,不能这么揣度父皇的爱子之心。父皇若要敲打他,只说他于战事无益,把他召回朝不就得了,何必封爵? 仔细想想,那书里的十四皇子并无封号,直接封了大将军王,十分不伦不类。而他却是以齐王的身份受封,原先的亲王封号仍在!且之前他无参赞军事之权,如今有了这个将军之号又能参予军事,这分明是父皇加恩,他又何必吓唬自己? 齐王心旌摇荡,胡思乱想着,头也不抬。传旨的考功司郎中姚圣连唤了几声“殿下”,总算将他唤回神来,将手中圣旨卷好递到他手里。 他颔首称谢,姚侍郎见他正常了,以为他方才太过欢喜,走了神,怕他醒过神来尴尬,便有意说起别的事化解:“殿下这封仪还是魏王殿下亲自安排的。当日三殿下听说边关大胜,便主动进宫求来了做封赏仪注的差使,足见两位殿下棠棣情深。” 三弟主动求的差使……难道是三弟给他求的这封号,好妨他的运势? 齐王一双眼几乎瞪成了水杏,强捺情绪问了姚郎中可有这事。 姚郎中不知究底,只摇摇头道:“这封号自然是陛下赐的,哪里有弟弟为兄长讨封的?陛下闻知西北大捷后,欢喜得立刻命六部拟封赏,唯有殿下的封号是陛下当场钦赐的—— “这‘大将军王’是圣上为慰殿下辛劳,彰殿下功绩而封的。我朝自太祖龙驭宾天后极少对草原用兵,更不必提收套北之功,如今除殿下外还有谁有这般战功,可称大将军王?” 是啊…… 那本书又不是人人都看,更不是人人听见个名字就把他堂堂皇次子齐王的命数往书里人物身上套。 只看“大将军王”四字原意,可不就是最匹配他这将要荡平虏寇、封狼居胥的名将贤王身份? 他慢慢露出个笑容,向姚郎中道:“大人替我上覆父皇,我必不负这‘大将军王’之称,开春后便再入草原,尽灭虏酋,还报父皇一个天下太平!” 第252章 一道圣旨,齐王便成了大将军王, 其余诸将也有加衔、加俸, 京里还拉来了御赐的金银酒肴, 足酬他们这场战功。 可随着圣旨来的不光有封赏,还有一道就地安顿内附虏部的难题。 据说是三位阁老建言, 要将虏部如同关内百姓般安置起来,而不像前朝那样给划定草原,以为边外戍卫。 ——阁老们的意思, 如今西北未靖, 放这些牧民在关外草场游荡, 万一渗进了虏寇探子,或是这些人又兴反叛之心, 容易坏了西征大局。 再者这一部不过数千老幼, 光居住占不了多大地方。给他们盖起房舍, 再于附近建个汉中经济园那样的工坊区, 叫他们在彼处做工换钱,从关内买粮食布匹, 足以维持这些人的生计了。 那空下来的大好草场, 不久便要有太仆寺少卿来划建马场, 给大郑骑兵养出万千良驹来。 三位阁老这般打算, 圣上也觉得好, 便把这安置边民的重任交给了次子。 这安民之政,几位将军都不大擅长,便将目光聚向齐王与杨监军:“殿下在京时参办过经济园, 管过干系着满城百姓生计的大业,想来这些小事随手便可安排的。杨大人又与汉中府交好,凉城有什么缺的东西,大人去一封信不就跟宋知府要来了?” 杨荣捋着清须,微微颔首:“我在榆林、延绥等地建石油厂,便是宋知府派人看着建起来的。他们都不用砖石泥土,而是以竹筋水泥预先砌成板子,到建房时用竹棍串起来,浇上水泥,转眼便是一间敞阔的水泥房。” 这房子盖得既快又便捷,只是听说不能长久,几十年以后就要加固、要重建。不过这些牧民长年住的是低矮透风的帐篷,给他们盖了保暖的水泥房,只怕将来叫他们搬走都不舍得了。 几位将军都笑:“可不是,在草原上住了这几个月帐篷,能住进凉城的砖房里,睡着火炕,便觉得房子又干净又阔大,比前些日子在帐中围着火盆而坐,直如天上地下了。” 先给他们安置进正经房舍里,再有逐日领钱领吃食的地方,人心就定了。将来到这房子能坏的时候,只怕这归附的边民早过得和汉中一般富庶了,还怕翻建房子么? 说起兴工业,给这些人安排工作,众人倒都十分有信心:“有齐王殿下在,不过易事尔。” 唯有齐王自己知道自己当年办矿山时搭进去了多少银子,那银子不光是他王府里,连他母妃和外祖都跟着往里搭人搭银子。 那还是在京里,他至少知道矿山在哪儿。如今在这边外军镇,满目草原的地方,他从哪儿挖个煤矿、石料矿出来? 指着他还不如指望杨监军,把这些人都挪到榆林挖火油去。 齐王向来心思坚定,虽然众人都把他捧成了济世安民的贤王,他自己却还把持得住,回去就给父皇写请辞折子,又给远在汉中的皇兄写信,请他派人来安置这部牧民。 反正他是“大将军王”,只管打仗就够了,别的就是个“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姚郎中将齐王与众人书信谨慎地收进怀里,带着侍卫急匆匆奔向汉中。 比起天寒地冻的凉城,汉中此时却已有了几分春天的气息。田间新草未绿,但房间屋后总会斜插出几枝腊梅;透过富庶人家的玻璃窗,却能看见一盆盆金盏银台的水仙、清幽雅致的兰花,舒着碧叶开在窗台上。 到得周王府中,这春意便更浓了。 不光有庭间寒梅、案头盆花。姚天使宣旨、分信之后,留下陪周王用膳时,席间上的更都是冬季难得的蔬菜,清鲜无比—— 哪怕在京城里,这个天气也未必吃得着这么多新鲜菜蔬。 姚郎中吃得惊艳,感叹道:“汉中这土地真与别处不同,难怪能种出这样多祥瑞来。” 周王笑道:“这也不是土地不同,又有暖房,更兼我们这里宋知府擅长农桑,所以冬天也种得出各色菜蔬。” 宋时在桌上做陪客,闻言赶忙谦虚:“这都是前人的经验,我不过擅于总结罢了。”这辈子不要提,他上辈出生时,这些发明化肥、农药的专家都已是前人了。 姚郎中笑道:“是了,下官只顾着杨大人要我托付宋大人,帮他们想些举措安置内附的鞑靼部民之事,一时竟忘了桓大人当年代宋知府献嘉禾的场面——” 那时是周王在殿上指挥,桓御史亲自打开箱子,取出了整整一箱的祥瑞给人看! 一箱! 他在京为官数年,见过的祥瑞加在一起都没有那个箱子大!他到现在想起来,还觉着胸口一阵阵热血奔涌。 他都不知道桓凌是怎么能那么稳妥,连指尖儿都不颤地把那些嘉禾献上去的。若是他在堂上出那样的风头,只怕两只手都要激动得拿不住盛嘉禾的盒子! 他偷眼看向桓凌,只见他也似忆起旧日在殿前的荣光,眉目生春,掩不住一点欢喜得意之色,强作淡定地布菜斟酒,代周王尽地主之谊—— 大概就是招呼小太监给周王布一筷,再招呼太监给他布一筷,再伸手给宋大人夹一筷,轮流安排,也不知是周全还是紧张到自己都顾不得吃了。幸而宋大人就坐在他肩下,时时记得给他挟菜舀汤,还不至于让这位佥都御史饿着。 姚侍郎看到他也不是那么镇定,心里感到了一丝丝安慰。低头吃一口米饭,也觉得香软滑糯,又有点嚼头,满口新米的香气,比在京里吃的普通粳米仿佛好吃许多。 可惜他到汉中不是时候,若到夏秋收麦收稻的时节,只怕能看见满田的祥瑞,那是什么模样?这汉中用的是天上电,吃的是祥瑞谷粮,还是人间之地么! 甚至不只汉中,他往凉城传信时,路过大同府都听说有种得出两歧之麦的了。若是宋知府稍加点拨,在凉城安置牧民一事还算得上什么大事?只怕不建经济园,光教他们种地也养得起这一部的人了。 姚郎中不禁看了宋时一眼,问道:“只怕朝廷大军春暖后又要深入草原,不能周全此事,不知殿下有何安排,宋大人可有什么主意?” 周王殿下刚看了他弟弟的信,知道二皇弟一心要为国征战,安顿边民之事,自己做兄长的,又负担着镇定九边之责,少不得要担待,便道:“也没什么主意。本王记着大同府是有煤矿的,上回巡至大同,还听说他们也学着三皇弟和宋知府的举措,建了个炼煤厂。或许可令人于凉城附近寻一寻有什么矿,若都没有,不如便叫他们的壮劳力到关内做工,老幼就在凉城少放些牛羊。” 说完又问宋时:“宋先生以为如何?” 宋先生以为……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吧,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他便问姚大人:“可曾见了那些牧民?他们带着多少牲口?” 姚大人只记得多,却是数不出来:“看着多,但牛马都瘦,听说是冬天大雪,草料不足,往回搬人时有许多冻毙的,往回行军时也杀了些牛羊吃肉……” 惭愧,因为草原上养的牛不是耕牛,没有不许宰杀的禁令,他们也跟着吃了不少。草原的羊肉又嫩又香,绝无膻气,牛肉炖得软烂入味,回忆起来都令人口舌生津。 姚大人吃着汉中的筵席,忆起草原的羊肉,对比之下更觉得凉城那回吃到的格外鲜美。 这羊肉虽不在名士“清馋”佳品的名单上,但姚大人也是位老饕,讲起羊肉就如同品味佳文妙句,点评得字字精妙。说得周王都不禁心向往之,叹了一声:“果然是佳品,中原不见这等羊肉。” 不过如今朝廷的意思,是不打算划给那些牧民草场,让他们在草原上纵横放牧,这羊肉再好,只怕也难得吃上了。 宋时见周王似乎有些想吃,又怕麻烦他人,不肯说个“要”字,不禁暗暗心疼——他从前当小领导时,员工让他请客他都大方地掏钱请,如今这嫡亲的妹夫想吃个草原羊肉还能不让孩子吃上了? 吃!必须吃! 草原人民都内附了,还怕没有小肥羊么!草原上最好搞的产业不就是畜牧业和后续的深加工吗?就是朝廷不给牧民划草场散养牛羊,让他们搞舍养也行啊! 正好杨大人找他要水泥预制板建房,就多运些过去,把牛羊圈也建起来。再配两台膨化机,让牛羊吃干草、鲜草外再搭些膨化的淀粉、蛋白质饲料,牛羊吃的营养均衡才容易长肉。 养出的牛就可卖到各地当耕牛,草原小肥羊先运来几只给周王解馋,他们小两口冬天没事也可以炖个羊肉、涮个锅子,补补身体。剩下的就留着剃羊毛、挤羊奶、卖羊肉:剃下的羊毛就地建厂纺纱,然后或捻线、或做毡片、地毯;再开个食品厂,专门加工各种奶制品,也先供给他们周王和汉中官府…… 对了,还能做成罐头,供给齐王军里当军粮。 他这想法也不全是私心,反倒可算是两便之策:虽然舍养牛羊比散养更累,用的劳力也多,可这部牧民初降,朝廷还不放心他们,正要多给他们安排些事,把他们安安分圈在凉城。而对牧民们来说,养牲口总比跨行搞矿业容易,想必多养一阵子就习惯了。 第253章 姚郎中传罢旨意,便急赶着回京覆命, 周王也不狠留他, 只叫人给他装了些饼干罐头之类的新式军粮, 方便他们路上饮食。 姚郎中从凉城出来时,齐王那里也给他装的这样东西, 路上吃着诚是干净、方便。他们做钦差的不似到地方做官、探亲,能慢悠悠一走数月,都是赶着覆命的, 能省些时间就要省些时间, 因此也不推托, 就捎了一袋子军粮走。 周王令府中两位长使与汉中诸官一道送他,自己回到书房, 与桓凌商议如何安顿牧民。 都是亲戚, 也不必虚客气了, 直接问:“宋舅兄如何说?” 他桓舅兄倒还有些知羞, 瞟了瞟外头侍候的内侍,退后两步, 恭敬严肃地说:“我们怎敢当殿下这一声‘舅兄’。” 都“我们”上了, 就别不敢当了。 “正事要紧, 舅兄不要再问这细枝末节了。还是说说你们对昨日那份旨意有甚想法吧。” 是啊, 边民内附是王师的功绩、朝廷的面子, 亦是圣意所在。这么件大事摆在眼前,哪里还顾得上一个称呼呢? 桓大人于是暂放下礼仪之辩,说起正事:“老子曰:大国者下流, 天下之交,天下之牝。我大郑广有天下之地,自然也当有容纳天下各族的气度。那部牧民既要内附,便是大郑子民,殿下如今镇抚九边,自然也要如父母般保爱他们。” 将来他们若敢反叛,或为虏寇作间,镇边的将士自会杀敌。但如今圣上既许其归附,约么是取个千金买骨的用处,这些人是必定要安置好的。 周王点点头道:“诚如舅兄之言……可那些部民如今就安置在凉城,咱们之前巡边时也止走过大同一带,不曾出大边外,本王是有些担心那里不合适挖矿脉、兴工业的。” 周王比着汉中与九边诸省发展的进程,总觉得要搞工业总得先有个石矿、铁矿、煤矿、油矿之类的,没有矿就办不起工业。 他愁的就是草原上没处挖矿,他那上马能巡视九边,下马能弹劾大臣,断个袖都能断着治世能臣的大舅子还偏偏就要往他心口戳,彻底断了他挖矿的念头: “诚如殿下所说,我二人昨夜商议良久,也一般觉得这草原不是产矿的地方。自汉时《管子·地数篇》中探矿六条,记的都是如何望山选矿,《千字文》中也有‘金生丽水,玉出昆冈’之句,可知那矿脉多半儿缘山水而生,何曾见人从草原上掘出矿的?除非以后又有新技术,隔着草皮便能探出其下藏着什么金石,不然茫茫千里草场,一马平川,上哪里寻其中矿脉去?” 就别指望在凉城挖矿了。 他倒是知道凉城之外有湖名岱海,水草丰美,正是养牛羊的上佳之地。那些牧民住在凉城,就叫他们在居处建舍圈养牛羊,附近再建场加工牛羊肉与皮毛,便是最好的安置措施。 这是他们两人推敲半宿——还劳宋大人的神,在晋江网上仔细辩认了一张不花钱的缩略版凉城地图——的最佳结果。宋知府为着安置边民这桩大事,晚上连知府衙门都不回,生生跟他商量了一宿,早晨又忍着困意去送的天使。 桓凌想起此事便心疼,唏嘘地说:“时……宋知府已写了章程,这都是他心血所结,望殿下采纳。” 那章程就落在他卧室里,大略举措已出,只差细节待填充,待他一会儿取来给殿下看。 周王殿下并不计较他们是在书房还是在卧室议事,只忧虑地问道:“朝廷之意,是不叫他们在草原放牧……” 是不叫他们逐水草而居,在草原上随意奔走,但不是不叫他们养牛羊啊。 汉中府也没有草场,百姓们照样房前屋后地养着耕牛,乡间也有人家养羊,都是圈在圈里,偶尔放出去吃草,并不一定要占大片草场。青草若是不够,还可以用干草、秸杆、精饲料补足。如豆粕、棉柏、羽毛都可以用膨化机膨化,出来的就是又营养又易消化的饲料了。 周王看完那篇短而严谨的凉城畜牧业及深加工产业发展可行性报告,对于草原上不能挖矿造窑的担忧终于打消了。 不知是出于久居汉中的私心,还是单纯地偏心自家人,他看着这份报告,想的更多的却是汉中府牺牲甚大—— 原先为着安排各府共备军粮,他们汉中已经卖出了不知多少台膨化机,搭出了许多专家小组到各府州指点。如今为了让内附的边民养好牛羊,他们竟然又要往外送机械、送人材,宋亲家培养出的好学生都要送光了。 他将那份文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撂下文书,又寻了张奏本纸,在尚未寄出的密折里加了几行: 自朝廷用兵西北以来,汉中府宋时便以一府人才支应九边建厂投产新式军粮、供应军需之事。今齐王弟将安置边民之事交托儿臣,儿臣又须借汉中经济学院处士为之置房舍、工厂,教以谋生之道。由此算来,汉中教化之德极厚、学生之功极大而地方人才负担亦极重。 儿臣愿请礼部为此校拨一笔款项,供更多贫寒学子读书、学技术,以俾各省兴工业、富民生,供应大军衣食器械……及收复西北草原后,安置各部归化顺民之用。 他将奏章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又稍稍改动了些词句,便交侍卫送往急递铺,加急送回京城。 如今朝廷第一大计便是用兵西北,只怕户部不愿意拨银给一所学院。不过礼部尚书是桓舅兄的座师,念在师弟之情上,或许就能为他们斡旋,能让汉中府多截留一笔款子建学校呢。 哪怕父皇都不许,至少他也要让人知道他这两位舅兄和汉中士绅百姓为这次北征付出了多少心血、劳苦,绝不只是送些军粮而已。 奏折送走之后,周王也放下了一桩心事,寻桓凌来商议安置边民的钱粮如何走帐,派去凉城的处士安排怎样的身份和月钱。 他替宋时心疼了一下学生流失,说道:“安置边民一事,父皇最初旨意是由军队里做的,这些学生也可挂个军衔,领一份钱粮。若不用军衔,便以书吏之名,不入品流,不耽搁以后科考。” 却不知要派多少学生?学校里一等的好学生,只怕都派出去了吧? 周王替宋时心疼着人才流失,怕他送走的学生日多,心里藏着别离之苦。却不知宋校长这种办学校的最不怕学生毕业,只怕学生毕了业没地方接收。如今学生去的都是官员身边,不是做了武官就是拿稳定月薪的吏员,工作安稳、前途无量,做校长的给他们发毕业证时不知有多欢喜。 送往凉城的还不只是本校学生,还有两名原先在驿馆专治马匹,后来宋知府办饲养厂时征去看病的兽医。 宋时要送这些才士去凉城,是送得没有半分勉强和难受的,临别时叮嘱的都不是叫他们事业有成之后再回来报效,而是切切吩咐那些负责送他们的差役,回来时就用这拉才子的大车拉一车蒙古牛羊回来—— 要公母成对的,要几头小肥羊给周王解馋,剩下的就算给汉中引进优良品种:牛可以跟本地品种杂交,看看能不能产出更好的品种;羊就养纯种草原小肥羊,等这些羊生了小羊以后,不必去凉城就有新鲜的内蒙羊肉可吃了。 第254章 不过半个月,汉中府就加急选出人才、拼装好新的膨化饲料机, 浇铸出现有条件下最好的方型螺旋钢筋, 一并搁在大车上运往凉城。 至于水泥, 实在太沉重,不方便运输, 到大同镇现挖石灰现烧制也罢。 但即便是能省的都省了,这趟要运的也都是钢铁制品,都捆在一起也有千斤之重。为防车被这些铁具压坏, 几辆大车的底盘都用铁箍箍住木板, 车厢下装的是钢铁铸的轴轮, 外装上硫化杜仲胶做的实心轮胎和一层轧花外胎。 四副硫化杜仲胶轮胎,价钱比这一辆车其他部分加起来还贵。 淬取杜仲胶的柴油、石酒醚全靠榆林供应, 为了试验硫化温度、掺硫黄、炭黑比例, 浪费的胶片也不知有多少。如今虽然制出了硫化杜仲胶, 但它遇高温软化的问题难以解决, 橡胶轮胎就始终不能正式投入使用。 幸好如今还是初春,地面温度不高, 就算再加上行程中光照和地面磨擦的因素, 轮胎温度也不至于高到会软化的地步。 可到了夏天, 路面温度至少五十度, 这种胎就不太敢用了。 宋时看着人给在钢制车轮外上了胎, 装到前后轮轴上,自己上前按了按外胎,感叹道:“实心的胎沉实, 走起来不如空心的轻快。可惜咱们技术不到位,我怕半路上轮胎坏了,那可没处修、没处换,还不如实心的安稳。” 现在别说是柏油马路,有许多地方连平坦的黄土道还没有呢,中途可能还在走山路、过浅渠,还是以耐用为主吧。 他露出几分可惜之色,抬手吩咐车夫:“牵骡子来,套上车试试!” 骡子比马便宜、好养,又吃苦耐劳,这趟去凉城也要两千里之遥,他可舍不得用马拉这么沉的大车。 不过骡子看着不如马俊秀贵重,有些显村气。 桓凌看着那辆前轮加了转盘,领先当世技术几百年,本可在官宦富豪间受尽追捧的大车,有些可惜地说:“可惜汉中不是养马的地方,没有马可拉这车。若回来时能从凉城换几匹好马,用马拉这车,当作府衙的车也不差。” 那些内附牧民手里定有许多好马。不过牧民定居的凉城是军镇,只怕养的马也征成了军马,不会轻易卖给他们…… 桓大人看着那些高大健硕的骡子,心下倒转出了个主意,眯着眼道:“咱们除这些骡子,再叫人带几匹母马,路上轮换着拉车、驮人,到那里跟当地公马借个种。” 他们派去的学生、工匠要在当地建房、建厂,教授养马之道,要在那里耽搁许久,做什么都足够了。 去时拉去一车学生,回来拉回一车良驹、肥羊,那画面想起来就美好。 宋时也是干惯了这种薅封建主羊毛的事的,眼下拉车的骡子都是从汉中卫借军马配来的,自是十分赞同对他这种会持家的打算:“师兄说得有理!草原的马可比咱们内地的好多了,听说当年蒙古灭金时,三日内便行军一千四百里,这马得多么能跑!正好咱们派去的学生、匠人不少,一人给他们配一母马,要不一人双马……” 不然就把骡子也换成马。 骡子拉车虽好,可惜不能生小骡子,不如送马过去实惠。 眼前的马车在两匹高大俊秀的骡子拉动下,在场中轻松转折,单凭转弯一项好处便吸尽了在场围观的差役、工匠们的眼球。 然而两位山寨出了这车的民间发明家却偷偷嫌弃起了骡子,趁着别人都去看车,退到院角柏树下,将两个脑袋抵在一起,商议起了如何弄来有草原血统的好马。 汉中府的技术小组到凉城的那天,队伍浩浩荡荡,气势十足,半个凉城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争着夸汉中富庶。 若不是真富庶,哪儿能千里迢迢赶来这么多大车、马匹的? 光这些人吃马嚼,可就都是一大笔消耗啊! 更不必说前头一辆坐人的马车打造得又大又结实,顶棚亦极高大,车身漆得黑亮,四面镶着透明的玻璃窗,看着便华贵不凡。后头两辆大车虽无顶棚,却有高高的木栅,里面摆着高大的红漆铁块和带棱的钢条。虽不知是干什么用的,但草原上铁器最稀罕,看着这些铁器便已叫那部牧民中的贵人羡艳不已了。 再后头又有普通些的平板着拉着堆成小山的土石包,再有许多马匹跟在车后…… 这只怕是周王殿下为了早日建好虏部居所,特地安排人多备马匹,以便轮换拉车吧? 此时才过了二月,达虏尚未有动静,入京受封的虏酋也未归来,齐王他们还在凉城休整。有军官听闻汉中送的处士来,出城看热闹,亲眼看见了汉中车队的规模,回来便向齐王夸道:“周王果然与殿下兄弟情深,派了一车的人,兼有好几车的东西,千里迢迢的急赶着运来,只怕耽搁了殿下的大计呢!” 齐王往常听人夸他大哥,难免要泛泛酸水,这回人夸的却是他哥哥如何爱他,他自己也确实体味得到兄长深情厚意,心头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但他心里不管怎么想,嘴还是硬的,只说:“这必定是宋三元的安排,他还在京里时就常能做出别人想不到的东西,且把他的人叫来,待本王问问他们要建什么园。” 他那位三皇弟主持了京里的经济园,好似做出什么成就,在父皇面前成日买好,其实还不是全靠他和王家搭钱搭料,帮着他打下基础? 他这回要亲自问问宋三元的经济园是怎么个规模,还要帮着他他手底下派出的人做出个样子—— 老三的才具也不比他强,一样的眼高手低,只是占了命好,父皇把那经济园交给他罢了。如今宋时这做经济的祖师接下了兴凉城的重任,派了弟子们过来,他正要看着这些无三元之才的普通人如何建起比京里更强的工业来! 他迫不及待地要见人,更要看他们如何做事,是以不在行辕等候,直接到了府门外,亲眼看了汉中送来的长长车队。 领队的是个头戴皮帽、外穿长袄对襟厚棉袍、脚蹬翻毛皮靴的青年,脱下外头厚衣裳,露出逍遥巾、青绸道袍,倒是一身标准的书生装。剩下的人外衣和他穿得差不多,但露出里衣,却都是普通百姓服色,不是书生装扮。 齐王便遣人唤了那书生上来,开口便问:“你是宋三元的学生?宋三元如何交代的你们,这草原上要兴什么工业?” 宋时是他皇兄辖下的宋知府,对他而言,却还是当年京中一面顿尽的宋三元。 他不肯相信自己不如周王有让人纳头便拜的魅力,也不肯叫宋时“宋知府”,仍旧叫着“宋三元”的旧称。而汉中府百姓一向也以他们知府是三元才子自豪,私底下多也叫他“三元”“状元公”,那位优秀毕业生兼劳务听着齐王这叫法,反倒亲切,更对他添了几分好印象。 他也不提“知府”二字,用了更显亲近的说法:“学生受宋、桓二位祭酒之命,领汉中能工巧匠与兽医来为凉城建新房安置新附之民,并建牛羊马舍、纺织、制革工坊,以安凉城住民,兴凉城经济。” 好,这学生有眼力,知道宋桓二人定是宋在前、桓在后! 他的神情又缓和了几分,问道:“你们宋祭酒只叫你们建这些?没有那些什么‘化学’工坊?本王听闻他汉中建的工业园可有许多工坊,能造化世间未有之物,怎么不在这里建?” 那学生出门前听了许多老师教导、前辈经验,知道上官都要看新鲜的、不懂的东西,需得先满足他们,自己才好安安稳稳做正事。 他便拱一拱手,垂头应道:“学生等从京里带来了些机械,待建起厂房、装起机械,其中便有一种机械能夺天造化,令无用的羽毛化作牲畜绝佳饲料。” 羽毛……还能给畜牲吃? 虽然齐王想看的是造电池、造手电筒之类夺天道之功为人用的东西,不过这将羽毛化作饲料,听着也尽够惊人了。 不光是他惊讶,诸王公多有养鹰隼打猎的,军中也有养信鸽传信的,都见过鸟毛,甚至有收着羽毛玩赏的,可从没听说过鸟毛能吃—— 这若不是痴人说梦,那还真是夺天造化,化腐朽为神奇了!难怪自从宋时到了汉中,陕西几乎都无饥馑,户部也供得起他们在这青黄不接的春日里三日一操的口粮,供得起大军北伐了…… 那学生顶着众人的震惊、置疑、发难,淡定地解说了羽毛水解技术,等装好机械便当场做给诸位大人看—— 不过在那之前,他们要先规划出给牧民生活的区域,选出牛羊舍和纺织厂的厂址,筑地基、做混凝土预制板。待到这些准备做好,便先给齐王殿下和凉城军官百姓看一场一昼夜间便建起无数民宅的奇迹。 第255章 钢筋混凝土梁柱、预制板、混凝土空心砖……一包包水泥与城外岱海运来的碎砂石混在一起,倒入钉好的木框里, 浇铸成型。这些都用水泥粘结, 不用建窑烧造, 西北天气又极干燥,不出数日水泥晾干, 便可用来建房。 因是给这些牧民建房,汉中经济学院的那位优秀毕业生刘处士便不客气地指挥牧民打地基、挖排水沟、运砂石、和混凝土浆…… 一排排大而轻的空心混凝土砖砌成墙面,房顶架上预制板的房顶, 铺上防水油毡, 最后用水泥找平, 便成了一排排规整新鲜的二层小楼。 这些房舍都是按着汉中经济园的学舍而建,实际上借鉴了宋知府从现代学来的办公楼的样式。每层楼都隔出许多套间, 套间里又作分隔, 一层楼可容几家人住, 没有独门独院的说法。各排房舍间用小路、花木隔开一片不影响采光的距离, 房间屋后用木篱隔出小院,给各家一个种菜蔬的地方。 楼顶是单坡式, 不铺瓦片, 只在一角铺了排水沟和排水管引流。 楼内房间里都装有厨房、卫浴间, 墙避间埋设陶制下水管, 十分干净。唯本地不似汉中那样诸水环绕, 不方便用水箱装水,就只修了条暗渠,将远处河水引进小区, 在小区中心筑了个带盖的水池,方便牧民每天取水。 不出数日,一片足供数百户牧民居住的花园小区便在一片荒原上兀然而起—— 凉城虽是军镇,却也有军户余丁住在此地,是个城镇的样子。镇里住砖房、土坯房的居民看这些小楼尚且羡艳不已,那些从来都只住帐篷,随着酋长内附后也只是搭帐篷住在城外的牧民更是激动得连连叩首祝神。 他们从前连一砖一瓦都没有,如今竟有了这么高大轩敞的灰石砖楼! 连那些入住镇内好砖瓦房的王公贵族听说了外头牧民的住处,也不禁派人去看。看的人去了只见一幢幢规整的、刷着白浆的灰顶小楼,门窗还待玻璃烧出来再装上,但已能看出装好后窗明几净之态。 从外头看只是整齐,进到房里才知,那房子真可说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每间房里都用薄水泥板隔出许多小间,里头摆着简单的桌椅……还有他们听都没听过的“卫浴间”,里头通了烟道和排水管,砌着光滑的水泥池子,供人如厕和洗澡用。 灶台和烟道都是砌好的,住进去之后冬天可以烧牛粪,也可烧煤取暖,烟气就从烟道烤热整个屋子。建房的空心砖保温也比帐篷好,因几家房子连在一起,承风的地方少了,邻家的热气还能暖暖自家,到冬天必定住得舒服。 这样好的房子,别说是牧民庆幸,看过的仆人歆羡,连那些富家大户都想住。 可这房子都是一模一样的,他们大族出身的,就不肯和普通牧民住同样的房舍,嫌弃这房子显不出他们的身份。于是又有许多人派家奴找上了刘处士,奉上金珠宝贝,请他带人改一改自己的房子,改得比这些牧民的房子更好看。 刘学士是不肯收钱的,也不肯接私活。 他始终记得自己来时宋大人交待的使命——一是小肥羊,二是给马配种,三是把草原的羊毛加工业发展起来,他们汉中还等着进货呢。 他就过来出个差,出差过程中顺便盖个房子,真不能把自己的队伍当成建筑队用。 他毅然拒绝了这些人的要求,但是没有拒绝送上门的银子——他们马上就要建起汉中玻璃厂的分厂,不久便要招工做玻璃门窗。 这些贵人看他们的小楼好,十之八、九是想要玻璃门窗和卫浴,但他们都有仆人倒水,浴室有没有下水道倒也不大要紧,最重要的正是透明闪亮玻璃窗。 草原上连铁器都难得,更不必提玻璃了。 那几位贵人家里有的是金银,只图个享受,连连点头:“那就订!这也是咱们族里结好天朝官员之法,不必吝惜银子!” 他们既肯砸钱,汉中“经济”学院这位深通经纪之道的学士自然就敢要钱。当场带了人到各家量门窗尺寸,定花窗规格,约好了等玻璃厂建起来就交货。 他在草原贵人间如鱼得水,签下了不知多少块玻璃订单,连暂驻汉中的大军都被惊动,不少人悄悄去看他那小区建成什么样子。 确实好。 房子虽有背阳的,隔出的隔间也小,可是也比他们军营的大通铺强得多。 许多人看得羡慕不已,甚至想撺掇着齐王殿下向他皇兄要料材、工匠,给他们这些士兵也建起好房舍。 然而话递到齐王耳边,却没有了音讯。 齐王如今虽然爱兵如子,却更有大志向:“待拿下北边草原,荡涤四境,你们要封侯拜将也是容易事,何必汲汲于一处房舍?” 到时候他们就挟凯旋之势,求宋知府给他们在京里规划园子。 京里还有他三弟建的经济园,里头要防水料有防水料、要瓷水管有瓷水管、要水龙头有水龙头……到时候房里配的便不是普通桌椅,而是上好红木打制的全套家具,一人还配一个会自走的闹表,那样的房子住着是什么滋味? 有齐王这句话镇定军心,众将士再看这凉城的集体宿舍,便觉得不再那么有吸引力。相比起来,他们也更想重踏草原,早日找到虏寇王廷,早歼敌寇了。 齐王与众将士们怀开疆拓土之志,自不肯屈居于一座边城。但住在这里的都是些贫苦牧民,凉城这些大人们白给他们房子住,他们就已心满意足,哪里还能挑剔得出什么来? 唯有一点可虑的,就是房子挨得太近,牛马怕是养不开。 好在牧民的牛羊自有标记,养熟了的大牲口也都认主,他们搬到那园子里之后。还把牲口留在这边的圈里,他们自己族里派人看着些儿,也不至于就丢了。 那些牧民正欢喜着天朝给他们建了房子,不日就能住进去,就又被刘学士一把支出城三十里。 小区里还没移栽花木,岱海旁水草丰美,大家都是未来的居民,自己想法子移栽些过来。 楼里都还没装玻璃,岱海湖底有能烧玻璃的砂石,大家都是未来的住客,再弄点石英砂回来。 初春牧草未丰,单凭草场养活不了许多牛羊,大家多开几顷田地种苜蓿、大豆,好给牛羊备下饲料……挖出的草就地喂牛羊马匹,多的就堆到水泥场上晒干。 可怜这些小肥羊经过一个冬天的折磨宰杀,都没剩多少头了,肉看着也瘦柴,不喂肥点儿可怎么运回去给周王殿下吃呢。 牧民们被他使唤得团团转,宛然已经提前过上了生产合作社社员的日子。 他们只听着刘学士和汉中府专家们的指挥,埋头挖地铲草、运转湖砂……不知不觉,他们居住的园子外头又建起了许多更敞亮宽阔的平房。 他们的牛羊马匹就被挪进了那些房舍里,外头倒还圈了草场供牲口放风。可细看舍里里都是一个个水泥砌的池子,平日里牛羊都养在池子里,池边有食槽、水槽,池子其上有细的竹筋水泥围栏挡住,只许牛羊伸出头吃喝。 马舍也差不多的形制,只是没有外墙,马食槽也建得高些,当作半个墙圈住马匹,食槽旁则是人马出入的小门。 刘学士带来的两个兽医倒管住了这些牲口:不分贵人还是百姓家的畜牲都关进了棚里,只挑了能干活的人在里头打扫、饲喂,早晚用石灰水清洗地面。扫出来的牛粪仍着草原的习俗,在外头晒场上晒干,但之后却不再分给各家,而是沤成有机肥,雇牧民在翻好的田地里种牧草、豆料。 他们自来便是在草原上牧马放羊,从没见过这种饲养厂的架势,有不少牧民被吓到,生怕自己养了半辈子的畜生就成了别人的。 幸而还有许多人被雇去牛、羊、马舍里干活,亲眼看见汉中府来的兽医给他们的牲口打上各家标号,不分主人家的贵贱,一律给足草料精心饲养。他们这些做活的人进去打扫房舍时,都得先在外头洗手更衣,踏上木屐,弄得干干净净的才许进屋。 人家不是要夺他们的牛羊,是汉中养牛羊的手段更高明,嫌他们靠天养牛养得不精致,要搞“养殖场”,替他们养好牛。不仅管养,还帮他们卖牛羊换银钱呢! ——只要从中提些成,收个饲养费而已。这些饲养费里还包括他们这些饲养工人的工资,难不成他们早晚打扫、轧草拌料都不值点儿银子么? 那些牧民听得半信半疑,只恨接了汉中府处士们的太多活计,忙着做活赚银钱,一时也脱不开身去看自家的牛羊。那在厂里做活的人见他们还怀疑刘处士,等于也是怀疑他们这些养牛的人不用心,便赌咒发誓: “人家汉中府来的马也养在那马舍里,平常偶尔放出来,跟咱们的马一起在院子里走走跑跑,那兽医也是一样地看着。难道人家不用心照管自己的牲口?” 哪儿有人不用心管自己的牲口的? 这些淳朴的牧民被说服了,到马舍门外看看汉中的兽医果然在,便彻底放下心,接着到新建或还未建起的工厂、田间打工赚钱了。 两位兽医就在崭新的马棚外来回巡视,看着那些因春日草长,都显得膘肥毛顺的草原公马,挑剔地评估其子孙后代质量。 春天到了,又是草原动物繁衍的季节了。 他们净挑别人马的毛病,看着他们汉中的母马却是越看越好,将大同捎来的豆料撒进它们的马槽里,让它们吃得好些,早日给汉中府产下小马驹。 兽医们关爱罢母马,又去看凉城新产下来的小羊羔,再过不久也该开始躁动的母牛…… 他们眼下喂的还只有生黄豆,但刘学士已带着几位老匠人在新建的厂房里装起了榨油机、膨化饲料机。 这黄豆先榨了油,再拿剩下的豆渣饼做成膨化饲料喂牲口,一物两用,更节约粮食。除这豆粕外,还可用桔杆、草叶、荞麦……还有一路上收来的鸟羽,装进膨化机里一面绞碎一面加温膨化,出来的就是易于吸收的膨化饲料。 机器开动之日,齐王殿下特特亲自到新盖的厂房里去看了一回。 那厂房建得极阔大,比他皇子府的房间还高大,中间却没有截断,进去后只见轩然大厅、敞亮的明窗。房顶下方一溜的玻璃窗,阳光透进来,照得那立在厂房东西的膨化饲料机闪闪发光。 那机器外头看着是个横着的管子,一旁有皮带连着的轮子控制里头搅拌。管顶上有个斗似的进料口,底下有铁炉加温,炉里烧的是大同来的好煤。 机器上装有温度、压力表盘,人从对面便能清清楚楚看到上头指针转动,方便控制它的温度和里头转动。 虽是春深时分,这厂房倒叫玻璃窗里照进的阳光和炉火烤得发热,再加上有摇轮的、来回运料的工人,叫人待在这里便觉烦燥。可看着温度、压力表盘上一点点转动的指针,听着刘处士说指到哪处可以开盖出料,却莫名令人生出一种紧张而激动的感觉。 齐王原本是个烈火般的性子,受着这炎热,看着来往的人影,却不知怎么竟能静下心来,等着那指针走到应当的位置,猛一抬手,如同指挥大军般轻轻说了声:“放。” 机器里的压力伴着羽毛膨化的产物一并流泻了出来,在出口落下一盆灰褐色,有疏松孔洞的长条状物体。 味道居然有点香。 形状仿佛也有点眼熟。 齐王记性极好,对着这还有点烫手、有点焦香和微微腥气的褐色膨化物用力思考了一阵后,终于想起来—— 这好像跟他兄长前日送军粮时捎来的一种汉中的新点心有点相似? 那点心又甜又酥,入口即化,说是宋三元亲手做出的佳品,汉中如今人人爱吃。他大哥吃着好,特地给他捎来的…… 敢情他们兄弟,再搭上他志慕的才子、他才子身边的等等人……他们吃的,就跟牛羊吃的是一个机器里压出来的东西? 第256章 齐王身为天潢贵胄、金枝玉叶,怎么能跟牛羊吃一样的东西?牛羊吃草不就得了, 还给它们弄这种酥点心……居然还挺香的! 他心中隐隐不快, 招手问刘处士:“这些牛马还吃什么?也拿这机器做的么?” 刘学士毕竟是个学工出身的老实人, 看不出齐王真正的心事,便实诚地答道:“还吃豆饼、棉籽、菜籽饼、麦秸粉之类的, 也拿这机器压膨了之后喂给它们,吃着便容易消化,不胀气, 长肉也比单吃草料快。” 这厂房一侧本就当仓库, 堆着榨油剩下的干大豆饼, 也叫人拿来现在压了一回,给齐王看做出来的效果。 效果……比羽毛粉棒可香多了, 颜色也金黄金黄的, 更像周王送来酥点心了。 这回不止齐王有这感觉, 连他身边的将官也看出相似, 指着压出的长条说:“这莫不是咱们吃的汉中酥条?看这黄色跟酥条差不多,闻着也香, 不过这是熟豆面味, 那是粮食的。” 刘处士十分严谨地说:“与人吃的是好粮食、谷子做的, 这些给牲口的都是余料。那羽毛不必说了, 这豆饼也是先榨了豆油, 剩的豆渣才拿来作饲料。” 虽然机器差不多,但里头用的材料不同,给人吃好的, 人吃用剩的才给牲口呢。 这么解释过,齐王心里才安生了些。只是亲眼见过那机器做东西,总不免想到他吃鸡肉,牲口吃鸡毛;他吃豆面点心,牲口吃豆粕饼子;他吃雪花白面,牲口吃麦秸杆…… 他堂堂一个战功赫赫的亲王,凭什么老跟牛羊吃一样的东西?就没有什么光只人吃,不能给畜牲吃的? 他脚步一挫,回身问刘处士:“这牛毛羊毛总不能膨作饲料吧?” 不能,没听说过,只听过牛羊皮能鞣了做皮靴、皮带、皮垫子,羊毛还能做毡毯、织衣裤。 那就好。齐王点点头,吩咐身边亲卫:晚膳叫厨子宰两头牛,多杀几个大羊,再去城外岱海里弄些水鸟、鱼虾之类,再将汉中送的酒分下去,就说他亲王要犒赏三军! 牛羊都拿钱从牧民那里换来,用汉中府送的大油筒整只地烤羊,烤牛腿、牛肋排、炖牛肉……连剔出来的牛羊杂碎也洗得干干净净,用炖羊肉的白汤熬煮,切碎了泡在羊汤里,再煮些粉丝、撒上蒜苗、青韭,便是一道美味。 烤、炖牛羊肉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军营,军士们闻着香气、看着大厨露天烧烤,操训的力气都长了许多,悄悄地问上官:“莫非齐王殿下又要领咱们出征了,不然怎么不年不节地忽然又给这许多酒肉?” 冬日这场大捷,打得军中士气大振,说起西征皆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就连诸位公侯将军也猜着齐王是久静思战,见汉中府这学士建的园子足以安置牧民,就打算再入草原了。 虽然草原里这时候天气尚冷,但看这几日汉中经济大师起屋铺路、养牛驯马的手段;汉中府可载千斤之重的四轮大车,他们再往草原更深处去也不虞断粮。 如此,那就随齐王之意,引兵北上便是了! 这一顿晚膳吃得众人战意腾腾,觥筹交错间谈的都是如何开疆拓土,一统河山。齐王在座间听着众将安排战事,也听得襟怀大开,切了几块肥瘦相间的牛肋,又险些独个儿吃了一整只清蒸的小羊羔,当场把自己跟大牲口一样吃着膨化食品的事都扔到了脑后。 齐王犒军之后,军中操训便紧密起来,有粮官安排粮草装车运送之事,遇备出行。 齐王想到不久就要离开凉城,心中倒涌起几分不舍,又往城外新搭的饲养厂走了一趟,看看牛羊马匹养成了什么样子。 他虽是金枝玉叶,不该踏入牧舍的人,但毕竟身在边关,也没那么多太监围着,想去就去了。管牲畜的本地军需官本想劝他不要去,但实在拗不住这位皇子,又觉得馆舍盖得好,也不算污了皇子的尊足,便将他领进了高大宽敞的饲养舍。 那馆舍的确干净、整齐。檐下一圈窗子都是开着的,底下有木棍支起窗板。窗上蒙着粗硬的麻线窗纱,清风透入,房里竟也没太大的气味,亦无蚊蝇虫蚁在屋内乱飞。 一间牛羊舍里养的牛羊有十几头到几十头不等,都待在水泥筑的矮池里,将头伸出木栏,静静地吃着面前食槽里的饲料和清水。数日不见,那些被牧民拘束在城外,因为天寒地冻,不能到远吃草而掉膘的牛羊,竟都长得肥壮了一圈。 齐王记起晚膳上烤肉的滋味,对这些牛羊也多了几分喜爱,低头看了看它们的饮食如何。 出乎意料的是,料槽里堆满青草,还拌着些红红黄黄的干粉,却没有他那天看见的酥条。 既已做出来了,怎么不给这些牛羊用上?难道他堂堂亲王还真能跟畜牲计较,不许它们用膨化饲料么? 那军需官便指着食槽解释道:“那些料需得先磨成粉给牲口吃,才容易消化。这些都是汉中兽医说的,下官看他们来之后便将这些畜牲管得规规矩矩,比那养了几十年羊的老牧民都好,万事就依他们了。” 他前日正愁着牛羊难养,牧民难管,汉中府的处士、医官到这里就给他解决了,可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如今他也要跟着大军出征,在凉城没什么可争竞的,更不吝啬说对方的好话。 “这都是陛下和周王千岁疼爱殿下,千方百计替咱们解了后顾之忧,好叫殿下立下千秋战功呢。” 他们小区就像座小城般圈住牧民,本地军士盯着那些牧民出入都方便;牛羊马匹在城外筑水泥舍以贮之,放风时都在圈好的围栏里,他们要逃走时都带不走—— 没有马匹,便不怕这些牧民叛逃出凉城;没有牛羊,牧民纵能逃回草原也无处弄吃喝。这不光是养牛马的善法,定是汉中府的计策,以防这些内附之人重新投奔虏廷! 齐王听得激动,也把目光从牛身上收回来,淡淡一笑:“这是宋三元教出来、送来辅佐本王的人,背后有他指点,故有这般见识。” 也有……有他大哥几分舍得给他人才的功劳吧。 齐王殿下重重夸了宋时,轻轻捎了他大哥一句,走到羊栏旁,伸手摸了摸正低头吃草的绵羊。 羊毛厚实得嘘手,摸着乱糟糟的还有些灰尘。齐王还没嫌弃这羊脏,羊倒晃了晃脑袋,“咩”了一声,将脖子伸出栏外要顶他。 齐王“呵呵”一声,顶着羊的怒火在它头上重重按了一下,轻笑道:“我凉城之安,内附部民之安,倒要看你们这些小东西了。” 说着甩一甩手上羊毛和土沫,广袖迎风,大步走向初露新绿的草原。 齐王与西征大军离开了凉城。 这消息与齐王一封家书一并送到汉中,书信中难得添了两个“谢”字,谢他送人才到凉城,谢他送来的人才用妙法稳住了内附边民。他做弟弟的身在军中,也没什么东西可送,唯有叫人送些牛羊和牧民做奶点心给兄长尝鲜了。 牛羊正是他送去的学生养的,催肥了许多;奶点心是牧民自制的奶皮子、奶酪、奶饽饽、酥油……也都好吃,只是有的酸些,吃食要自己加糖。 周王收着家书和吃食,已觉着十分欣慰,又从齐王书信里看出了宋时禁锢牧民家产、稳定边城的安排,于是欣然寻两位舅兄说话,夸赞他们有前知之明,派人去时就做好了安定凉城的准备。 准备……是真没这个准备。 两位亲家是至诚君子,被夸得脸都有些发热,不好意思顺竿爬,往自己身上揽功。 但齐王如此诚意,周王也是真心夸奖,宋大人推托不过他们的好意,只得托着酥油茶略遮脸,低调地答道:“这是齐王殿下过誉,我不过是教人将汉中所做的事挪到凉城罢了,焉有针对新附边民之意?只是……若能有几分靖边安民之功,也不负我与桓兄我们做臣子的报国之志了。” 原先以为齐王只是个中二少年,想不到还有几分眼力,挺会透过现象看本质嘛。 第257章 不只齐王友爱兄长,千里迢迢送了牛羊来, 被外派到凉城的优秀毕业生刘学士也给校长们送了许多牛羊:有年底才出生的, 肉质正嫩的小羊羔, 有几头能生育的成年羊,雄少雌多, 都是未骟过的,方便汉中饲育留种。 唯送去配种的母马如今刚刚怀孕,不方便千里迢迢赶回汉中, 故他也只问牧民买了些牛羊, 没往府城送马。 等到明年他就能将母马连马带驹一并送回来了。 宋时看着这些牛羊, 又读了他随牛羊送来的一封汇报小组工作的书信,竟也冒出了几分和周王相似的感慨:周王是感慨弟弟长大了, 能为国分忧了;宋时则是感慨学生在外头干的好, 给校长刷上“上兵伐谋”, “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光环了。 难怪古代圣贤都要教学生, 就靠着学生给老师刷存在感呢! 宋朝时朱熹的地位不也不是很高?学术上只算北宋四子之一,政治上也被人打压到死, 还不是身后凭着弟子和读者们翻案, 才成了圣人。他跟桓凌这些年也只在汉中这小地方安安静静的种地、搞发明, 凭着优秀毕业生的努力, 俨然也成了军事专家了! 养学生可比养儿子值多了, 以后还得加强教育工作啊! 另外……齐王在凉城发表的重要讲话他是不是也应该发到报纸上,让汉中人民都看看? 算了算了,还是低调一点。只写汉中经济学院优秀毕业生刘某扎根边关, 报效朝廷,做好新附边民安置工作……因贡献卓越,获得了齐王殿下高度赞誉,汉中经济学院也因他得到了齐王殿下的表彰和奖励吧。 不过齐王怎么只把功劳记在他一个人身上了? 其实这些技术都是他们——反正没人听见,就说句实话吧——他们夫妻合作弄出来的。虽然齐王得到的信息恐怕有点偏差,写信时没把桓凌的贡献算进去,不过不要紧,他们做宣传时把该补的补上就行了。 宋构长亲自拟了通稿的大标题与副标题,写了梗概,剩下的便拿去让编辑们填充,顺便让他们安排一期科学饲养牛羊马骡等大牲口的专题。 乘着齐王这道东风,宣传一下科学饲养,多吸引点学生来考汉中学院的农学院,以后才好培养出更多可用之材么。 顺便叫人给刘学士写个小传,和其他被各地官员要走的毕业生一道,挂在校门口光荣栏里,以彰显他们学校毕业生的学力和前程。齐王殿下奖励来的牛羊也寻个红绸系上,就寄养在他们学校农学院的饲养舍里。 隔个三五七日,天气晴暖时,还可以把这些被齐王夸赞有“牵制虏部”之功的牛羊牵出来给学生和有志报国的新兵参观一下。 周王府不是进牛羊的地方,宋大人就将这些皇子亲自送来的功牛功羊直接送进了汉中学院;而学生送来的则是打算供给周王吃的,总不好众目睽睽之下拉出来杀了,索性就搁在了养驿马的馆舍里。 正好驿站有几匹母马带到边关配种了,这些羊就搁在马棚里养,什么时候周王想吃了就能牵一头来吃。 他也没把羊都送走,当场就叫厨子杀了只小羊,剔下肋条,只用清水煮熟,做成草原风味的手抓羊肉。腹部肥瘦相间的花糕肉剁碎了,配上胡葱、白萝卜丁做手抓饭,再用油筒烤箱烤了孜然羊腿,用高压锅清蒸羊头蹄,又熬了羊杂汤…… 虽然只头三十几斤的小羊,却也做出了一桌子草原风味的菜式,午饭时便送到周王府。周王投桃报李,叫人拣了些切得整整齐齐的精肉给王妃和侧室送去,又命厨子添些新菜,请宋大人过府用膳。 他们一家亲戚终于吃上了卢侍郎说得天花乱坠的草原肥羊肉,果然入口只觉鲜香,没有半分腥膻。 宋家时从前在坝上草原带过团,学校又有回民食堂,知道怎么做草原风味的羊肉,这回便指点厨子,尽量做得地道。连吃肉时也要讲究个草原风情,吃手抓肉、羊脸时都要拿了小银刀,教桓凌一点点旋剔着肉吃,边吃边斟上一碗度数极低,可以大碗喝下的羊羔酒,别有种草原汉子的豪情。 周王看他们俩吃得潇洒,也挥退内侍,自己学着切肉、斟着酒,吃了一阵,胸中腾起逸兴,放声唱道:“汉家旌旗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 可惜父皇要他守在汉中,不然他也能跟二弟齐王一样出塞杀敌,报效君父! 他酒量不大好,喝了五七碗就有些晕,一双油手捧着酒碗支在唇间:“怎地能让父皇也放我出关杀敌,我也能不遣胡儿匹马还……” 他舅兄轻叹一声,将酒盏取下来,说了声:“殿下醉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今我大郑挟煌煌之势出击虏寇,又何须殿下亲履险地?” 齐王如今能在草原上奔走厮杀,那是他自己有报国之志,向圣上求来的。且他又不占嫡长,不须背负国家重任,自然可以随性些。可周王原本是可以巡察九边军事的,这动荡之际,圣上特地下旨将他按在汉中,岂不正为了叫他远离战事,以保平安? 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对周王也有几分长兄如父的心思,只劝他稳稳守在后方,替大军供好衣食粮草,才是最大的功劳。 周王是个沉静内敛的人,虽有些酒意上头,叫他一劝两劝地也就劝得听话了,不再说什么。宋时却是个素质教育支持者,看不得他这么严厉地管教孩子,等桓凌说足了道理,便亲自倒了杯奶茶给周王醒酒,一面说道: “殿下若是有意参与北征大计,其实也不一定要出关。咱们府旁便是汉中卫,殿下给汉中卫军中添置些火器、军械,敦促众将士操训,将这卫所军士送去阵前,不也合殿下亲自出关差不多么?” 就是齐王,肯定也不上阵打仗,至多看两眼罢了。 术业有专攻,后勤也是有个集体功的。周王只要能给大军多供粮草、军械,叫士兵有力杀敌,有趁手的兵器,抵折过来也可算是他们亲自杀了一部分了。 周王那叫羊羔酒泡得有点朦胧的眼眨了眨,泛起了一点亮彩:“宋舅兄说得是,咱们汉中卫能供出好将士到阵前,也算是本王替朝廷练兵了!” 再给他们拨些火药、丝绸、铁筒,本地军卫本就以“飞雷炮”出名,若能练好,说不得也能早些被杨侍郎选到西征大军里,随他二弟齐王一起打到虏廷了! 想他刚到汉中时,还为九边遭袭、将官遇难、百姓流离而煎心,这一晃眼,朝廷大军竟能直插草原,去寻虏廷对战。而那个在他记忆中一向有些轻狂的二弟,也竟当上了大将军王,切切实实地上阵杀敌,立了战功。 少年时因他们两人的母家都管军事,王家是公爵,他外家却掌兵部,两姓夺权,闹得皇子们都有些不够亲厚。如今他们兄弟虽然多年不见,但为朝廷战事,关系倒越来越近,只是二弟有些脸皮薄,不肯承认罢了。 但他信里道谢道得这么真挚,还送来汉中许多草原佳品,他还能再误会弟弟的心意么? 二弟在军中打磨这一阵子,真是长大了不少。 周王自幼受大儒教导,一向把照应皇室宗亲,尤其是这些亲生的弟弟们当作自己的责任。从前他弟弟跟他不交心,也都在宫中,没什么用得上他的地方;而今齐王一再向他示好,他做兄长的自然也该有所表示。 可他们做皇子的一身之物都是父皇赐下,他要拿什么珠宝丝帛给齐王,只怕齐王手里的还比他送的好,这些东西给着也没趣。 若说给人才、给军械,这西征大军的后勤本都是他供的。九边所在诸省能动用多少粮草,供起什么样的军械,一年能征多少兵员都在他胸中。他从前给的也都是尽力而为,不曾藏私,若一定要再往草原多送些子弟、钱粮,必定要压榨各地官员百姓,反伤民心民力。 且就是他们汉中训出好的飞雷炮军,能为前线补充多少兵力,那也是两位舅兄与汉中军镇将士的功劳,算不得他这个大哥给弟弟的。 罢,他自己能做的,无非是多与京中传些信,告诉父皇些二弟为国家百姓费的心、做的事吧。 譬如他向汉中借人才,建经济园等事,原本是当地巡抚、布政等民政官该做的,不必他们军中费心。齐王竟能主动为之,还看出了宋三元派的经济小组靠建房舍、兴工业约束边民身心之意,并令军中配合,不过一月便将牧民转化为大郑安顺的工匠、庄户。 齐王这半年在军中历练得有韬略、识大局了。 周王酒醒之后,还惦记着弟弟送他草原小肥羊的情谊,便叫人研墨铺纸,给父皇写请安折子。写到半截儿恰好有新报纸送来,头版顶上就用核桃大的字印着汉中府处士、汉中经济学院优秀学生刘某支援边关建设的大标题。 这报纸的撰稿人都是本地名家,文笔优美、感情真挚,比他夸得都到位。 周王翻看数页,深深感受到了内附边民对大郑朝廷的感激和依赖,感受到了当地军人与牧民之间的亲热和谐,更感受到了…… 这些才子的文章写得比他写的好。 他有心摘抄些佳句,看看却又放下笔,直接将那页报纸抽了出来。 这些都是百姓肺腑之言,写的也是高踞庙堂之上看不见的东西,只摘抄些锦绣词章给他们兄弟脸上添彩倒是浪费了。实在该寄往宫中,叫父皇看看二弟的长进,也看看西北军士、百姓对朝廷、对大军北伐、对大郑如今生活的说法。 顺便也……看看些年他镇抚西北,桓宋两家外亲帮着他做出的成就。 周王低调谦虚地写完了折子,又附上宋大人亲拟标题,请名笔撰写的报道,一并叫人快马送往京师。 这种请安折子各地官员一年都能发几封,两京十三省文官,十六都司、五个行都司的武官,加起来一年总能送上几万份。哪怕不是月初月末大伙儿集体请安的时节,中枢一天也要过几份请安折子。 可周王这份里夹了几张报纸,厚实的打眼,便夹在急递铺、通政司诸多外省的折子里,也是最打眼的一份。 宋时他爹在通政司做经历,一眼便看到那份厚厚的折子,拿过来细瞧,见是周王的,便放在一摞折子最上头,递入中枢。 如今外官的折子,除了军中来的,第一重的便是周王的。三位阁老自然也先拆了他的信封,欲作摘抄,以便圣上看着省力。 却不料这折,竟还夹着几张民间报纸,写的是些凉城安置边民的情况。报纸是汉中编的,供稿的都是些本地才子、名家、山人、处士之类,文笔自然比不得京中馆阁名士、廊署新人,可寄送报纸的是当今皇长子,筹办报纸的是首辅和次辅的弟子…… 有这层光环加身,最平实的简讯仿佛都能看出大巧不工的深致。 张次辅捧着报纸细看,将誊抄周王折子的差使让给首辅,看得心满意足了,才撂下报纸道:“周王殿下这折子来得正好。军中一向只报战事,齐王殿下又是不好宣扬功劳的人,从这封折子才能看出咱们大郑对外不只有杀伐之威,更有王化之德。” 正好押入京里的俘虏和来降的虏部王公都还在,也给他们看看这些,让他们知道归服大郑比在虏部王公治下的日子能强上多少。 头版上还有图画,虽是简单的粗线条石版画,可其上整齐排列的小楼,点染其间的牛羊,画面中汉虏军民并肩而立,含笑对视的画面,可充分展现大郑怀柔远人的气度了。 齐王有抚民之心,周王将边关治得这般富庶,又养得出人才,两位皇子都实堪夸奖。 三辅李勉叹道:“汉中是这样倒不出奇,可若连凉城这大边之外的军镇也能建成这样,可真叫人惊叹了。” 这些牛羊、工厂要是真的,说不得连这新建的小城都能缴起税来了!这边外的小小军镇尚能建成令牧民安居乐业、一心向化的善地,关内的富庶繁华自更可知了。 亏得周王去了边关,不然如今朝廷哪里打得起这样耗钱粮的大仗,还能这样尽善尽美地安置边民? 李阁老心中感叹几句,忽然想到——要是他没去边关,就在中枢,还照着在边关那样子用宋时主持个经济园,又会做成什么样?是不是得比魏王那事事拟学的经济园更好?是不是早已在蓟镇找出磷矿,将京畿诸省变成江南般的鱼米之乡了? 虽然三皇子是他亲孙女婿,但跟周王比较,他还是觉得略差几分。就连他家和商家见在朝中的子弟,他看着也没有个比得上周王的舅兄,与他舅兄龙阳之交的宋三元的。 怎么这样的人物就都断了袖,不能给他家做女婿呢? 虽说是不能与他家做亲,这样的人物也不该在边关埋没太久,只盼战事早定,陛下能将人召回来吧。 午朝前三位阁老便将奏章送上,特特地将周王那本摆在最上,其上贴了抄记的要点。天子按部就班地打开奏章,便看到了三位阁老抄记的要点,也看到了他们的批注。 一本请安折子,附的几张报纸,倒叫阁老们看出来了收虏部之心的用处。天子看着周王的请安折子和报纸,又看着阁老们对他两个儿子的赞语,满心做君父的自豪,提起笔饱蘸朱砂,淋漓酣畅地写了一道手谕。 将这报纸给暂居京中的虏酋,叫他们看看大郑如何以德化为先,善待归顺的部族。若得这归顺的虏酋帮着他们说服更多部民来降,避免草原上生灵涂炭,也是两全之事。 题罢手谕,又批了周王的折子,字里行间温情脉脉,都是做父亲的对儿子的思念之情。 批复的折子原路发回汉中,谕旨则下到中枢,经侍读学士润色,连同那几张报纸一道发至礼部,由宾客司郎中带给内附的蒙部王公,让他们知道大郑如何善待他们的部民。 这些人在京也有些时日了。 原本朝廷留下他们是有作人质之意,以防其带着部民反乱,从背后掩杀北征军。但如今他部中子民得二王拂照,过上了安乐日子。这些王公贵族哪怕再有反叛之心,也带不走他们的马匹、牛羊,只怕也带不走原先部民了。 《春秋》云,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等这些牧民学会汉话,做熟了汉人的工农业,不也就是朝廷子民了?到时候派他们做个说客,替朝廷招抚那些与达虏可汗不同心的部族,足可省却许多厮杀。 到时候朝廷日盛,虏寇自败……他这两个孩子也可早些回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塞上曲 戴叔伦 汉家旌旗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第258章 几份印制精美的报纸摆到了草原归降,新封的顺义侯府上。 宾客司那位谢郎中才走, 他说话的余韵却仿佛还留在客舍中, 袅袅不绝。几位说了几十年蒙语的王公加在一起竟都没一个汉人能说, 从他口中抢不到多少话头,只能依着他的话唯唯应声。 待他走后, 众人才醒过神来,开始研究他留下的报纸。 报纸有两份,一份是汉中寄来的原版, 一份是谢郎中请了鸿胪寺通事临时赶出来的, 写的是巴思八文。这一家父子都不通汉文, 但都是自幼学过蒙文的,拿着那份译本各自看了几遍, 又互相问着:“朝廷说的可是真的?我部子民当真能过上图中这样好的日子了?” 他们是新内附的部族, 投降也是眼看着邻部被汉军所灭, 不得已才举部投降, 并不是国初那些有功于大郑,被恩封为公侯的人。当初投降时, 那位齐王看着他们一家都是杀气凛凛的, 后来又和被俘的诸部王公同入京师, 眼看着那些人被缚游街, 一身狼狈, 最后枭首示众…… 当时他们父子也怕自己会有这般下场,更以为他们这一部会被边军做奴婢壮丁,或被打散编入军屯, 不许自相婚配,强令他们融入汉家。不料上国真心接纳了他们这些降民,不仅将他们父子留在京里,赐了宅第,封了侯爵,还给他们建了房舍,筑了炉灶,让他们部里的子民住在一起。 只是牛羊马匹都被带走了,他们部以后就得依附汉人为生了。 室中一片默默,顺义侯伯颜感慨道:“既然已经到了这地步,也不必再多想了。如今咱们一家父子都在京为质,朝廷要杀咱们都是易如反掌,何必骗咱们?” 他的长子帖木儿也道:“咱们毕竟是第一处归顺上邦的部族,大郑这样待咱们,连部民都安置得妥妥帖帖,定是有千金市骨之意。” 不然人家千里迢迢从汉中送来几篇文章、图画,还特地译成蒙文给他们看什么?他们既然归顺了,就得替大郑做些事,叫人看见他们的用处和归顺的诚心。 他一个弟弟皱眉说道:“大哥的意思要投到郑军中跟着他们打仗?只是咱们是草原来的,人家总是提防咱们的,怎么敢给咱们兵?” 苏赫巴鲁摆了摆手:“你们只想着打仗,却不想想咱们怎么归顺的大郑,部中上下都过的什么日子。郑朝要的是草原各部顺服,只要顺服的就给他好日子过,不一定要打仗。” 就是打仗,大郑人手里操着雷电天火,连他们这些俘虏都能用给用天火照明。人家得天神之力相助,还用得着他们几个人骑马射箭? 他们能做到的,就是劝说别处王公、万户率部归降,不要和大郑对抗。 他们的父亲身份最尊贵,郑人不会放他离开,再留一个幼弟守在家里,只他带几个年长的弟弟到各自外公的部族里游说就够了。若能做成此事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不成…… 他们如今身在这位子上,须得为自己打算,顾不得亲戚情谊了。 他弟弟们听着他话中透出狠戾之意,猜到他的深意,脸上也有些变色,纷纷起身劝他。帖木儿看了他们一眼,眉宇间厉色尽显:“咱们若不做,边关还有没有受封的叔伯。那些也是祖父的亲儿子,部中子民的主人,他们能不愿意做,不愿意挣一份功名?” 到时候他们这一脉还有什么用处?! 阖府亲人都被他说服,一家商议妥当细节,便要上本自请做说客。 他们入京之后便授了封爵,礼部有专人教以大郑礼仪,帖木儿也知道些朝廷办事的流程,直接请了鸿胪寺派来的通事代拟表章,以示在大郑天子面前坦坦荡荡,不藏私心。 他愿意为新主分忧,化解战事,劝降诸部,于朝廷百姓也是好事。新泰天子考量再三,在奏折上重重批了个“许”字。 但招抚之事不能只由这些归顺的王公去,还得挑个有身份、有才学、有能力的朝廷使者同行。 细数可用之材:二皇子今已在军中,礼部、户部有两位侍郎正为这场战事长驻大边内外。吏部如今正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节,工部、刑部更不是选使节的地方……如今要用人,无非是在翰林院、督察院两处选人了。 说到督察院,却有一个人的名字浮现在了吏部上下诸官心头。 身份——周王外亲。 才学——二甲第十名进士。 能力——中试不久便到福建历练;回朝后又独自在九边巡检,查出无数庸将贪官,揭发马尚书贪污渎职、任用私人的大案;后又随周王到汉中,助周王殿下整顿九边军镇的弊病,也为这场西征打下了结实的基础。 何况他除了本职之外,理民政也是一把好手。汉中府有今日的气象,不光是宋三元的功劳,必定也有他贤内助之功。 众人各自在纸条上写了自己属意的人物,最后拿出纸条来对,第一个写的多半儿都是“桓凌”二字。 当今朝中虽然诸贤济济,比他更合适的却也难挑了! 吏部公推他作最合适的人选,又挑了两位年轻力壮、能骑马、通民政、能言擅辩的翰林侍读与佥都御史作陪选。 名单呈到张次辅面前,张瑛霎时眼前一亮,按着那名单叹道:“正是他了!这个桓伯风岂止是会骑马,能跟草原诸部说清楚大郑安抚边民的善政,他是曾跟着杨大人一道试出飞雷炮的!真遇上什么危险,有他足可当个将领用了!” 且凭他跟宋时的关系,他们汉中做出什么得用的好东西不得给他?叫他带着精巧新鲜的东西往草原转一圈,那些日常连铁锅都买不着的牧民岂有不羡慕、不向往的? 他将条子递给吕、李两位阁老,并请六部、两院部堂共议,众人也都以为挑的人得当,默默点了头。 桓凌是能干事的人才,倘使能放他出去,定会有一番作为;但若圣上还计较周王妃那件事,不欲令周王一系插手怀柔一事,他们这里也有备选的人才。 吏部递的那张条子,就原样递到了天子面前。 新泰帝看到条儿上的“桓凌”二字,不由得想起了身在汉中的长子。 若把桓凌从他身边调走,周王独自支应九边粮草军械等事务,可会觉着吃力?可如今老二已经跟着大军得了军功,往后深入草原,又有更多立功的机会。到时候他挟军功而归,老大却只有坐镇后方的资历,岂非要成唐初玄武门前的情势? 纵使他两个儿子亲厚,到不得这一步,但齐王功勋太重,也会叫这两个孩子为难。桓凌既是王妃的嫡亲兄长,若能有招抚之功,也能算在周王的身上,也不怕有些投机之辈撺掇齐王生出什么心思了…… 天子提起朱笔,在桓凌的名字上重重圈了一笔,随即吩咐人拟旨: 令人往汉中传旨,征桓凌与礼部郎中、鸿胪寺通事、顺义侯诸子等人领一镇兵马去草原劝降。许顺义侯家子弟先去一趟凉城,看看他们部中子民过的日子,也好叫他们放心为朝廷招降亲眷。 第259章 出了六月,盛暑略消, 礼部便安排好了招降诸部的队伍:一队有顺义侯诸子在的从大同出关, 沿大边奔向凉城;一队直下陕西, 到汉中府宣旨借调桓凌,再北上与顺义侯世子汇合。 礼部传旨官到达汉中府时, 天气已入了秋,正是收稻的时节,也正是地方官最忙的时节:宋知府又要催百姓依时收割, 晒干谷物、收粮进仓;又要督促各县将新收的粮草转运去陕西、榆林二镇;再过些日子北方草原上就要降温, 还要备下防寒的衣帽靴袜、羊毛手套、护面之类…… 正忙得不可开交, 忽闻天使莅临,还要换上官服出城相迎。 天使这回不是来学习的, 也不是来要东西的, 而是来传圣旨, 让桓凌出塞做说客的。 这道圣旨不可不接, 他深心处也不愿拒绝这个为国出力的机会,然而这一趟出关又不知多久才能回来, 桓凌心里终究有些舍不得。 他接旨之后, 与天使塞暄几句, 那位传旨的礼部员外郎孙瀚便笑着说:“以后我等还要以桓大人为首呢, 当不得佥宪这般多礼。” 又跟他介绍使节团的情况:“这使节队伍中还有那位新降的顺义侯的子孙, 他们不大习惯中国礼仪、风俗,咱们不免也要包涵一二。这一趟毕竟是远出草原,途中或许还有意外, 还要请大人多做些准备。” 另外,朝廷给各部准备的只有诏书、金银礼器、授爵表之类,安抚各部的礼物还要请汉中准备一二。 以后陕西清吏司还是会报销的。 桓凌叹道:“汉中毕竟只是一个府城,现正尽力供着西征大军,又要供着凉城边民的使用,如何还能供得起这许多东西?只望朝廷知道咱们下头官员的难处,早些给支银两,不能只让地方支持啊……” 他只怕征敛过度,损伤了百姓之利,当着天使的面便忍不住叹息起来。 那位天使含笑安慰道:“朝廷岂会不知汉中的艰难?单单一府之地自然供不起大军征伐,便是招抚所用的钱粮也不能只光指望汉中。朝廷于此事自然另有安排,下官此番还带了另一份圣旨,便是为此事而下的。” 不是给他的,也不是给周王,而是给宋时的。 诏加汉中知府宋时户部陕西布政分守道参议一职,管领陕西诸府钱粮、军械,以便供应大军与招抚使团之用—— 使团到各部后,不一定招抚得成招抚不成,招不成的时候至少要能保住使节的性命,所以赏赐要带、军械也要带。 周王前一阵只管西征大军的供应,还有桓凌帮着调度,才保得处处顺利;如今把桓凌调走了,又加了招抚使团的担子,总要有个人帮他。这人既要懂军事,又要知钱粮,能体查周王之意,视新附之民为子,还要有桓佥宪这般一心报效朝廷的精神…… 再没有比宋知府更合适的了。 论与周王的关系,就和桓凌不差分毫;论民政的干才,天下人有目共睹,听说少年时比桓凌还多了几年历练;论军务,他也不信这小两口之间能有什么欺着瞒着的,况且宋时考中三元时,也曾因殿试上论军政得过圣上的夸奖…… 再说这出使的是桓凌,换了谁还能比宋时筹备财物时更尽心尽力?! 他们六部议起接桓凌班的人时,他虽然没有提名的权力,但心里就提的宋时!几位部堂大人果然也提的宋时! 孙员外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宋大人只亏在原是五品官,不好一下子加副使、参政的衔。不过他身上担着辅佐周王殿下,供应西北军需、赏赐,安顿边民的重责,朝廷给的不是分管几府,而是统管全省各府州的职权。” 以他的资历,早该升从四品了。如今又担着这重责,升至正四品亦不算过份。 桓凌眼中不禁绽出几分喜色,主动提议:“正是双喜临门。我这就去叫他过来,也不必烦知府衙门另备香案,就在我这御史衙门接旨吧。” 接完旨正好蹭周王府一顿宴席,省得大伙儿从街这头挪到那头,颁完旨再挪回来了。 他亲自过府去叫了宋时,马同知、苑通判等人过来蹭了一趟圣旨,待他接旨后起了身,便都恭喜他升迁。宋时这一升可是连升两级,职权也比别的守道参议高,可谓圣宠非常,值得他们汉中府夸耀一阵子了。 只不知道新任的知府是哪位,可也跟着使团过来了,还是别从任上过来? 不光宋大人迫不及待要跟着新任招抚使桓大人去陕北巡视一番,底下的佐贰官、首领官也想预知一下下任府尊的身份、家乡,好安排迎奉新上官哪。 孙员外抚着香案,避着宋大人的眼神道:“两位大人需知,这汉中是周王殿下所在,又是钱粮军械交通的冲要,还建着工业园、经济学院,不是深通理学、实务、忠勤慎惕的人才,不敢轻易调来接替宋大人。” 如今吏部还在各地实务官里精挑细选,什么时候选出合适的人才一定会尽快送来,所以……来新人之前,宋大人这知府的差使也交不得,还得先兼任一阵子。 宋大人明白了。 宋大人心态良好地接受了。 宋大人自己做领导时,给员工加工作顶多就给涨涨薪水,加加提成,升职都是很少升职的。如今朝廷给他一升升了两级,俸禄也加了两级,那职务范围再扩大一点又有什么问题呢? 没问题。不就是加班吗,这个他熟啊! 再者,之前桓小师兄帮着周王操持的东西,他也是看过的,无非是军械质量检验,各地钱粮的会计、审计一套活。他之前只是懒得动这脑子,有什么事爱推给小师兄,非要自己做也没什么不能做的。 实在不行还可以从学校里招两个数学好的学生做师爷。这些年不用师爷,是因为充分榨出了下属的主观能动性,如今下属分担不了的,就寻个钱粮师爷来帮他精算,顺便又能给学校解决一个两个就业岗位了。 他只有一个问题——兼任知府这段日子可以暂离任上,到别处巡查么? 这个暂离任上是为什么要暂离,到别处巡查是到哪处巡查,自是不问可知。孙员外忍不住袖掩轻咳两声,应道:“大人既是从四品参议,自当以督察各府钱粮军务为先。” 不过他这只是个建议,还得听周王殿下与桓大人安排,毕竟:“下官只是个从五品礼部员外郎,如何知晓地方政事?” 他理直气壮地将这问题扔了回去,与使团中几位通译、指挥使安安生生地吃着王府的佳肴,静等上官们收拾出出使该用的东西。 礼部、户部列了清单,库里已有的他们都放在车里带来了,粮谷、军械之类得向周王现在要。桓凌这个做使节的已经主动去库里挑东西,宋时将府里诸官和南郑县令叫来开了工作安排会议,自己抽出身来,也跟着他一起收拾。 周王看他们别离在即,却都顶着一身公务,连点说私房话的时间都没有,心疼二人,把自己府里两位长史派来帮忙。 有两位长史带着典簿帮他们干活,两位新升职的大人终于得了空闲,回到桓佥宪的衙门,一面收拾行装一面说话。 去招抚诸部其实也存着极大的危险,宋时心里担忧,又怕立flag,不敢说出来,只在自己胸中纠结,开玩笑地说:“幸亏咱们俩没孩子,不然两人都要出差,孩子天天看不见爹,肯定成长不好。” 咳,他们俩都是男子,哪儿来的孩子…… 桓凌下意识往宋时肚子上瞟了一眼,却不敢多看,怕他看出来要生气。他连忙收了眼神,却还忍不住调笑子一句:“你我若有一个是女子,此番上任也该是夫唱妇随,还怕孩子见不着爹?” 说着又想起他们俩确实是有孩子的,只是还都在亲生父母膝下养着,没正式过继到他们膝下。他自以为猜到了宋时的意思,又道:“孩子还是跟着亲爹娘好。不提咱们俩都是男子,无暇照管他们的事,就是没这么多差使,我也不愿添个小人儿在你我之间。” 有工夫还是两人游山玩水,研究理学,甚或只是静静对坐,读书喝茶也是好的。他连出入伺候的小厮都嫌碍眼,更不愿多个要人照顾的孩子来占二人的时间。 嗯。宋时点点头。他也不愿意。 他有时候都觉得工作太忙,两人连个出门吃饭、旅游的工夫都没有,实在不像过日子的人家。 不过眼下军政大事是推托不得的,等哪天这场仗打赢了,他就撺掇桓凌跟他辞官归隐。往后没钱了就写写书、开开各种培训班赚钱;有钱就躺着吃存款,到处旅游,找各地诗人唱和合影,潇潇洒洒地过日子。 等老了再把侄儿侄女过继过来,他们俩人各写几本回忆录,让孩子们以后慢慢卖书,靠版权过日子。 他想得有些高兴,不过不愿说出来,只将桓凌的衣裳放在膝上,随手折叠,和着笑意应了一声:“幸亏有哥嫂帮咱们养孩子,咱们还不必烦恼这些。咱们俩先拼事业。等他们长大了,给他们搏个荫封,配个高屋广厦、电灯电话的日子,也算对的起两家祖宗了。” 第260章 桓凌这一出关,不招抚到一个部族肯定是回不来的。宋时查了查内蒙的面积, 纵横118万平方公里, 近乎他熟悉的那个全国面积的九分之一。 九分之一的概念是什么? 他从北京到汉中两千余里, 赴任时间都许磨蹭三个月,从大边到内蒙北边还得再远几百里, 打个来回半年没了! 万一他们还往外蒙呢? 万一还有俄罗斯呢? 万一一不小心跑到欧洲呢? 说不定还能再带几个艺术家来,起码改良一下现在只重神不重形的画法,让各府州通缉令上画的人都能认出本人, 方便抓贼。万一如今已经出了什么有名的科学家, 多带回来几位就更好了, 他们学旅游的什么外语都能来两句,现学现交流都行。 只要别说拉丁语——哪怕说现代意大利语, 他都能说个“大郑朝欢迎你”。 咳, 扯远了。总之这趟一去千里, 只怕今天冬天都得交待在草原上, 衣食都得自己备足了。连他自己也要去陕北一趟,看看油田建设, 石油化工工业进程, 那里还有黄土高原, 只怕比草原上也暖和不了哪儿去, 他自己也得备上寒衣。 宋时先从桓凌院里收拾了全套的纯羊毛毛衣、皮毛打底军大衣、真鸭鹅绒的羽绒服之类防寒保暖的衣裳和靴帽配饰。回到知府院子里翻了翻, 竟还有几套做好了就留在那里没穿用过的,索性也带了过来。 桓凌看那衣裳已经装了两个藤箱的,便劝他:“也不用带那么多, 虽然是去草原,可是有顺世侯诸子引路,很快就到各部驻地,有水草的地方。若是路上衣裳脏了,带些肥皂洗干净就是了。” 宋时脑海中霎时浮出他蹲在冰冷的海子边,迎着旷野寒风瑟瑟地洗衣裳的模样。 虽然理智上知道佥都御史不会自己洗衣裳,可一想到草原上结着冰茬的湖水,他身上便有些发冷。他不禁拉过桓凌修长而温暖的手摸了摸,拢着他的手指叮嘱道:“草原水冷,早晚你们洗漱时得烧热水。烧好的水灌进保温瓶里,平常喝水、洗手也用热水。” 他们用的暖瓶是用锡汞齐镀的,又贵又难做,平常自己用着也挺珍惜,但比起双手来就不值什么了。 多带几个暖瓶胆备用,摔坏了就换新的。平常骑马也别嫌麻烦,带着手套,免叫寒风吹进骨头里。车队里多带上几个煤球炉子,到大同时弄些好煤来打煤球,烧热水、做饭时用煤炉也看不见什么火光,不显山露水的。 “别仗着自己年轻就总用冷水,当心老来得关节炎。” 他的手渐渐顺着桓凌的手臂移到脸上,指尖摩挲着光滑水嫩的皮肤,心里越发感伤——离着上回巡视九边还没有一年呢,刚养得光滑白皙的小脸儿,去草原一趟就又不知要晒成什么样子了。 要是长得普通点儿就算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让草原上的大风和紫外线摧残成黑红黑红的多可惜? 宋时忧伤得咬牙切齿。 桓凌见不得他这神情,把手递到他唇边,轻轻往里喂了喂,低声哄着他:“你这不是要把牙咬坏了?要是想咬还是咬我罢,不过也别咬太重,我骑马时也还要指着它控缰呢。” 他说着自己也有些忍俊不禁,宋时本来正替他这张脸心酸着,看着他的笑容也酸不下去了,将他的手往外推了推,笑着说:“算了,反正我也不是个颜控,大不了回来再给你敷面膜。” 桓凌想起上回随周王巡边回来,让宋时按着摸了好久白芨、白芷糊糊的日子,不由得摸了摸脸,自觉地说:“我带几块纱巾去,路上蒙着脸就不容易晒黑了。” 宋时满意地点了点头:“纱巾也行,要不带个幕篱,比纱巾透气,顶上戴个带檐的草帽还能遮阳。” 还是纱巾吧。 幕篱多是女子戴,纱巾却是自从在汉中兴起来,各地名士都学着戴,他们戴纱巾出去脸上更有光彩。 宋时听着桓凌夸他的审美好,做出的纱巾在名士间蔚然成风,也不知该不该自豪,还是该稍微谦虚一下。他心下计较了一阵,终归觉得平日里谦虚谦虚,如今家里没人,该夸也要自夸一下: “主要是咱们长得好看,把这纱巾都衬得清华绝俗了,别人才都学着戴。” 虽然这纱巾在外头是以“三元巾”“侍郎巾”“御史巾”的名字流传开来,其根原在于一位三元魁首、一位兵部右侍兼巡抚、一个御史都爱戴此巾,别人想沾沾文气、官运的更多,但也不妨碍桓凌附和他:“是我们时官儿禀天时而生,长得好,自然穿戴什么都好看,别人见了都要学。” 别说是戴个纱巾,就是穿着他们后世人那种没襟没袖的紧瘦短衣短裤,搁他这个“古人”眼里也是一等一的好看。 宋时暗暗受用他的好话,又从他耳房里翻出几条夏日戴的围巾,两人出门时都好蒙上。 他越收拾东西越多,越收拾越觉得收拾得不够—— 若是不出国,光备下衣裳、药品就够了,如今却是要深入草原,不知中途遇上什么人,也不知去招抚的部族愿不愿意归附呢。 这一去天长水阔,不仅条件恶劣,一路上又是处处危机。不比从前在国内,不管地方贫富,边城外是否有敌人袭扰,他至少是天使出巡,当地官员军镇都要配合招待、保护,这回只能看他们自己带的人了。 这趟出行是由周王安排护卫,那就不用客气,多要些锁子甲、皮甲、装了瞄准镜的好枪,再把汉中卫这些会用飞雷炮,在他们工厂里训出纪律性的好兵带过去,多给他们备些车马。 车还是用钢轮胶带的车,如今天气已经不过份的热了,草原上又没有铁钉之类的东西,可以带几个充气轮胎。草原上地面软,用这种空心胶轮胎比铁包木的轮胎好走,不容易陷进软泥里推不出来。 此行往东北走,一路上听说杨大人还修了些硬质的水泥路,用胶胎也合适。再打些软胶马掌,马在水泥路上跑得厉害了会伤骨头,用胶垫垫着缓冲一下就好些。 到了凉城…… 诶,到了凉城就有上好的蒙古马了! 那边牧民的马区虽然被当地军镇圈起来了,但他们是奉皇命出塞招抚,找当地指挥要几匹马也不是大事。 当然,那些马仍算是牧民的私产,他们大郑使团肯定不能白拿牧民的东西,那就再带些银钱、丝帛铁器换…… 对了,那边弄不好还是奴隶制,部族的东西都属于族长的。应该带点金银珠宝、珐琅器、钟表之类贵族喜欢的东西,跟他们换蒙古马。蒙古马身轻体健,吃苦耐劳,在草原上又能识途,带他们汉中的马方便。 宋时做官时款待上司有经验,顺手就安排好了一篇贵重的礼单;桓凌则颇有走基层经验地帮他往上添东西:“要些好布料、丝绸、酒器,还有细米白面,铁锅瓷碗、刀剪针黹,妇人的妆粉、头油之类。我从前见过边民与边外牧民换东西的野市,他们那里不产这些东西,牧民在野市上争着用牛马野味换这些。” 那些虏酋或许眼光高,要许封、要大郑帮他们夺什么权的,他们身边的妻妾宠奴却能被这些小东西打动。 买买买!备备备! 反正是户部许了报销的,实在报不了他明年缴粮税时把本府垫上的截留出来就是! 宋知府财大气粗,到汉中工业园订大车、橡胶掌垫、订医用级的高锰酸钾、军中用的饼干、罐头,又到市面订粮食布品。 桓凌亲到汉中卫军中挑了精锐军士,又向周王要了最好的衣甲军械,足装了半条街的车队,两旁跟着骑马之士,浩浩荡荡地向东北而去。 周王夫妇这回不再以亲王,而是以亲戚的身份一路将他们送到城门。汉中府、南郑县上下官员也都跟随在后,在周王回府后又多送了十里。 唯有宋时没有跟在这些官人当中,在长亭外与他折柳惜别,而是第一次与他并辔同行。 从桓凌离开武平参加周王婚礼,到宋时独自坐船上京赴考,到桓凌单人独骑巡检九边弊病,再到两人前后脚到了汉中……从前那么多次都是各自消磨路上漫长的时光,这一回竟能同行千余里,若不计身边跟的天使和将士,四舍五入就是个短途蜜月旅行了。 而且路途短,时间并不短。 从汉中北上经过凤翔、庆阳、延安,从盆地到平原再到黄土高原,一路看尽各色景致。刚出门时见的多是汉中盆地沃里,道路两旁都是一眼望不尽边的金色稻田,田间穿梭着短衣粗褐,却可见笑容,不见愁苦的庄家。 他们这一队又是官又是兵的,那些庄户竟也不大怕他们,还有小孩远远地朝官道尖叫着什么。 孙员外郎与通事们在车里喝着茶、吃着烤得干香的鱼肉片,隔着车窗感叹道:“乡野间的百姓真无知无畏。咱们在京里时,若有两位正四品的官员穿着大红官袍、骑着这样的高头大马,后头还跟着兵,那路过的百姓避道都来不及。” 一位通事道:“也就是小孩子不服管,我看那些种田的庄稼汉……” 话音未落,一片叫声连绵响起。听着却不再是小孩子尖锐的声调,而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混杂成一片,听不出叫的什么。 怎么,怎么这些人越叫声音越大了?当着官军的面还敢吵闹,不会是遇上贼了吧? 几人连手里磕的瓜子、撕的鱼片、喝的茶水、盘的核桃都放下了,凑到窗边看,却见田里那些庄户都放下生计,朝着路上拼命挥手呼喊。 那手挥得渐渐整齐,声音也渐能听得清楚些,勉强听到了“大人”“王师”的字眼儿。欲再仔细听听,从车前却传来了一道清清楚楚的“王师必胜”—— 这句一出便没再停下过。另一道同样近在咫尺的声音立刻响起,与之前那声音融在一起,更清楚有力地呼出一声:“王师必胜!” 道旁农户的声音也随着他们的节奏汇在一处,有了节拍,一声声唤着:“王师必胜!大人威武!” 坐在上首的孙员外掀了帘子,车里几位莞弱文官也都悍然迸发出惊人气力,飞快地挤到门前,看向车前那两道身影—— 两件绣云雁补子的大红色官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二人都是一手执缰,一手向道旁挥动,不时看向左右,脸上带着生动的笑意,仿佛面对的不是这些泥土中刨食的百姓,而是馆局的才子、馆舍的佳人。 就是京里的才子佳人也不能开拓这千里沃野,种出千万斤粮食,供养本地百姓出征的军士。这些看似最普实平凡的庄户才是朝廷、国家立足的根本。 宋时右手悄悄伸到空中,在衣袖掩护下捏着桓凌的手,和着底下“王师必胜”的呼声用力挥着左手,也投入到这片热烈的欢呼中。 第261章 出汉中这一路上,不论田间、城里, 车队遇上好几回被人追着欢呼送行的场面。不光两位做大人的习以为常, 熟练地向道旁招手高呼, 他们两旁的侍卫、身后的军士也都满面华光,笑盈盈地享受着百姓夹道欢送。 就好像他们不是一队要出边招抚的使团, 而是中了状元游街似的! 虽说这队伍里是有一个状元和几名进士在,可就在他们中试当天也没见识过这般情状…… 不过他们也连状元也还没中上,就不必提连中三元了。宋三元之名在京里也是人人尽知, 何况这些百姓只怕正受着他的泽惠, 挣着汉中经济园的银子, 学着他教出来的种嘉禾之法,自然对他更有深情。 众位天使从一开始的震惊, 到后来麻木了, 习以为常, 甚至也跟着探出窗外挥挥手, 抓紧时机蹭蹭本地百姓的爱戴。 毕竟宋三元只是汉中知府,外头府的百姓享不到他的好处, 恐怕就不像汉中人这样真心了。 在他们这激动、遗憾交错的心态中, 使团队伍出了汉中, 穿凤翔北上延安。却不料这一路上竟没像他们想的那样, 出了汉中就没人再搭理, 反倒有更多人慕名来相见: 不光是各地官员迎送,百姓围拥。哪怕他们没有官场中人迎送时就换了便服、卸了甲胄,尽量不扰民众安宁, 也总有本地山人、名士、豪商乃至妇女、僧道等人预先在路旁设席款待等候,一站一站的将他们送往边关。 招抚使团身负皇命,路上不能游山玩水、探幽访古,甚至连停歇的时间也不久。那些才子名士也不在乎,不单不摆隐逸架子,自己送上门来,还自带干粮,陪吃陪喝。他们车队连路也不用偏一偏,直走杨大人修好的官道,便已吃遍了陕西各地特产: 凤翔的西凤酒、腊驴肉;庆阳的蒸羊羔、汤羊肉;延安的灌肠、腌猪肉…… 若不是温泉不在北上这条道上,这些学生连温泉都能陪他们泡了。 孙员外与通事们跟着两位汉中工业奠基人,汉中学院校长、讲学名士、著名民科、民间发明家兼优秀文艺作品主角尝遍了成名的幸福,与这些名士赏景论文,指物作诗,还接受了几位女名士的采访—— 听说那采访是要编进当地报纸里的,孙员外等人精神越发振奋,挥斥方遒,不必那些女山人辛苦作文,只需将采访稿稍加裁剪就已是一篇篇锦绣文章。 只是山长路远,他们这些人本就千里迢迢赶到汉中,又从汉中一走千里,在体验名人之乐外渐渐也尝到了出名的辛苦: 那么多才子名士追随,怎么舍得不跟他们诗词唱酬? 可开一天文会容易,天天开也累人。就是新换的车子抗震再好,各地富商名士的招待再周全,吃得再新鲜,也抵不了长途奔波的疲惫。他们到后头只能窝在车里打打牌、吃吃茶,隔着帘子羡慕地看着那两位仍然稳稳地端坐马上,与旁边追随的本地名士说话的四品大员。 他们怎么就不累? 桓佥宪怎么还能作得出诗来? 宋三元分明是河北出身,少年时都在南方辗转度过,到汉中后又是个不出府门的地方官。怎么这北上的一路上仿佛哪里都认得,哪府的风景名胜、历朝故事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连那些本地人都听得频频点头的? 桓佥宪是个巡过九边,亲自打过虏寇的英雄,他有精力是应该的;宋三元个这么端坐府衙、对着做不尽的公务的太守却是从哪儿练出的这一身力气,看来的这许多冷僻故事呢? 宋时自然不知道窝在后头马车里打牌的大人在羡慕他,若是知道了,说不定还得偷偷地骄傲一下。 才带这几波游客,至于得累么? 从前他带团时可不光是讲解,还得带客户到处观影、购物,吃饭、住酒店、交通遇上什么问题,半夜也得起来跟当地交涉,还要安抚游客,求着顾客们别投诉。如今这些来看他们的名士都是自带干粮,还给他们送吃送喝,就跟粉丝送偶像走花路似的。 别说出关才一个月行程,就是走上一年半载的都不能累啊! 哪怕身体略有此累,也得扛起偶像包袱,谈笑时腰直背挺,风轻云淡。有什么腰酸腿疼的也都能忍着,晚上回去再让小师兄给他按摩。 小师兄技术还挺好。因为是练武之人,那双看着像冷玉般颜色的手比暖宝宝还热,按在冰冷的腰眼儿上,便把僵结了一天的肌肉推得软化开。 越往北走天气渐凉,白天穿着厚衣裳也总觉得有硬风钻进骨头里,叫他沾上些酒搓一搓,暖意便从皮肉间、骨缝里渗进去,直透肺腑。 =========================== 新任守道宋大人不远千里送招抚使桓凌出关的时候,另一批招抚使却早已到了凉城。虽说汉中听着是在陕西,仿佛离草原不远,可其实从汉中到凉城有两千余里之遥,从京里过去却只有七八百里。 顺义侯世子与弟弟们比孙员外等人晚出发了月余,却更早到了凉城,见着了留在边城的亲戚、下属、部中子民…… 以及汉中经济报上画的那座小区。 报纸上只能看见简单的石版线条,而现实中所见却是一座宽广得一眼望不见边的小区: 小区大门上涂着红漆、黄漆,假充是京里那种上了铜钉的红油木门,金红交错的颜色鲜亮动人;围墙顶依旧例抹了层石灰,插满碎陶瓷、玻璃片,阳光一照便闪着熠熠光彩;灰顶白粉,酱色木框夹着玻璃窗的小排楼更显出几分江南宅第的风流秀雅,底下又爬着高高低低的爬山虎,叶子已有些转红。 踏进小区里,地面都是石灰硬路。道旁条石砌的花池里圈着一丛丛令这些草原汉子眼熟的蒿藜牧草,花池中、小楼下还栽着山杏、山楂、山樱桃。树是新移栽的,都没有开花结果,但挺拔秀颀地立在楼宇间,也有种生机勃勃之美。 帖木儿与同行的五个异母弟弟被眼前所见的景致冲击得说不出话。 这小区再小,也是个住了数百户人家的小区,占地便占了凉城一角,虽不及他们从前在草原上开宽地阔,却比京里的四夷馆和顺义侯府都宽敞得多了。 而他们归郑时也经过凉城,那时这片地方还是一片荒地,有几间破房,见不着什么人影,连片荒草间还藏着几片野水洼,有人过来便惊起几头水鸟哑哑乱叫…… 这才几个月不见,俨然就成了一座新城! 若不看城墙的高度、厚度,这片“安置园”竟可比得上关内一些城池了! 只是这园子里的人也真少,仅得见几个老人带着极小的孩子在园子里走,不说壮年男女,连大几岁的孩子都不知哪儿去了。那些老人见贵人们进来,已带着孩子上前伏地行礼,一名亲随拉起个老妇人问道:“这里的人呢?怎么只有你们这些老的,也没有牛羊马匹这些咱们草原人的根本?” 帖木儿摆了摆手:“问这些人有什么用,这定是郑……朝廷的安排。” 留在此地的部族亲贵忙赶上来解释道:“这是齐王殿下的安排。咱们族里的壮年汉子都在旁边那座院子里养牛、羊、快马,或在东边那些工坊里做工,白天都不回来。朝廷还叫人办了个学校,教咱们的孩子念书。” 那些做工的、孩子们在学校里都有饭吃,晚上回来也能带回自己的口粮,还能去牛羊舍那里领自家牛羊该产的鲜奶、酸奶、奶皮子、奶渣、酥油一类。 要是不要这些吃食,牛羊舍那里就给算成钱粮——这里的粮食都是关内送的,磨得极精的米、面粉和小米,还有黄豆、绿豆,都是草原上难得的东西。许多人家宁肯少要些牛奶,换成米面存着更安心。 他们部族的人竟能天天吃上米面了?连这些老弱都能随意吃?大郑朝廷怎么供得起! 帖木儿惊讶得微微睁大眼,看向那片在道旁跪伏着的老幼,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的弟弟却在旁失落地道:“不养牛马,不吃羊奶做的吃食,与人做工换粮食吃,这岂不成了郑人了?” 帖木儿心中一凛,蓦地抬眸看向那片小楼,看向更远处直冲天际的灰色烟柱。 宛如他们在京里见着的烟柱,只是颜色略浅。只一见着,就让他想起冬日初到京城,见着屋里烧的煤球炉子。又想起这园子路面、小楼边角露出的灰色,正是京里人修房补路用的水泥。细看那几个老人身上穿的也不是牧民的皮袍子,而是郑人常穿的布衣和线织衣裳—— 他们兄弟身上也穿了这样线织的内衣。 他摸了摸领口,低头苦笑:原来不光此地部民,连他们自己也不知不觉地成了郑人模样了。 他微微叹息,又请引路的镇抚带他们到马场、牛羊舍看了一圈。 那牛羊舍倒是大,半空装着一溜儿透明玻璃的窗子,窗户大开,整座畜舍都敞亮清爽。可养在其间的牛羊都圈在极小的圈子里,马舍也隔成一个个小间,仅能让马容身,和他们草原上天生地养的样子全然不同,看得他们几欲质问那些郑朝官员,为何这样对他们的牛羊! 可怜这些牛羊! 可怜这些牛羊…… 怎么这么肥壮,毛色光鲜,不是他们带来时瘦骨伶仃的模样。细看那些小牛小羊也肥壮高大,足像多养了两个月的,可堪杀来吃肉了。 怎地圈着不叫它们动弹,它们还能长得好?他们祖辈养牛羊,不要逐水草而居,叫它们早晚在外头奔跑、吃鲜青草才好么? 这倒不必领路的镇抚等将士说话,在此饲养牛羊的牧民便叩头回话:“这是兽医教的法子,只将头口养在屋子里,早晚放大牲口出去活动,吃食的时候便是打来的青草、干草和他们用大铁器械打出来的怪香的不知什么面。说是这样养的牲口一年四季都有吃食,春不羸、夏不瘦,过冬也不掉膘……” 至于后头收着牛粪不晒成饼子烧火,却要用它养地龙,再挖地龙养鸡的事却是别的人在做。他只当故事听了听,他也听不大懂,几位少主若要知道,他这便去叫人来答话。 帖木儿缓缓伸出一只手,朝后摆了摆。 “不必问了。” 不只人,连这些牲口进了郑地,都似天生长在这里的一样习惯顺服,又长得肥壮结实,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这里还不是郑朝大边之内的好地方,只是叫郑人占了城,行了郑法,就成了又养人又旺牲口的好地方。他来之前父亲还担心他们会害了族人,如此看来,他们只会带着族人过好日子。 他深吸一口气,回身问镇抚:“我在京里听说这些工坊都是一位宋三元想出来的,心里一直想见见他。今日见了他的弟子在凉城建的园子,已觉是惊世之作,愿有机会见见宋三元才好。” 这个么…… 这位宋三元原是汉中知府,如今虽荣升了陕西分守道参议,却也只能在陕西境内移动,不能到他们凉城。 不过世子也不必就觉着失望。他虽不能来,但是这回朝廷派了他的,咳咳,派了佥都御史桓凌来凉城。这位桓御史也是擅理民政的人才,和宋三元一道建了经济园,自然懂怎么让草原部族过上好日子。 人来此地,就和宋三元亲到是一样的。若是这位新侯世子私心崇敬宋三元的,就把这位桓御史当他本人一样敬爱就行。 第262章 宋时做知府时,每次都只能在府城外十里二十里处目送桓凌的身影远去, 这回终于可以远送, 便一路送到了黄河岸边的府谷县。 再往东走, 便是黄河了。 宋时不能再送,便叫人在黄河边铺设茵毯, 为桓凌与使团众人、同行将士置酒送行。 这里就已是黄土高原,纬度既高、海拔也高,早早地遍地结霜, 朝来寒露满地, 压着枯黄稀疏的秋草, 高坡下便是澎湃奔腾的黄河,景致壮丽而萧索。 众人也都有一番不去不回的壮志, 对着塞上高天阔里、滔滔黄河吟诗作赋, 或提笔写文, 满心热血奔涌, 将秋日寒气都挡在了身躯外。 当然,更主要驱寒的还是因为士兵们把马车拉过来围成了屏风, 又给他们身边搁几个热火熊熊的烤炉。 炉里烤着本地著名特产, 黄河大鲤鱼。 秋深水寒, 鱼肉更肥厚紧实。打上鱼就着河水收拾干净, 对半剖开, 略加酒和作料腌渍,便是一道难得的美食。孙员外与通事们吟着边塞诗,作着西征赋, 唯宋时这个三元及第、天下学子的榜样不陪他们抒发胸中意气,只拿铁网夹夹着鱼在炭炉上翻烤。 他自从办了学校,做了讲学名士,越发爱惜羽毛,诗词、文章不经过三审四修绝不公开发表。虽然不能与同僚共抒出塞情有些遗憾,但也不只是在诗文里写出来的,能叫他师兄知道也就够了。 只要有心,游标卡尺也能是鸳鸯尺,这里的黄河鲤鱼其实也可以是比目鱼。 他撕下一块烤得微微发黄的鱼腹,扯掉大刺,招呼桓凌一声:“师兄快来吃。” 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说是特地给他烤的,也不好说出自己拿这鱼传情,不过鱼肉是切切实实的好吃,亲自给他弄一顿不差的饭食,也足以传言行外之意了。 桓凌也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摆出一副情思深长的样子看黄河,实则也没做什么诗,听他轻轻一叫便转到炉火边,背着人接过鱼肉咬了一口。 这黄河鲤鱼本就是鱼中珍品,烤时又抹了许多西域传来的烧烤料,皮都烤得焦黄微卷,撕开的鱼肉雪白厚实,调料的香浓中又不失微带甜意的鱼鲜,实在好吃。 他倒没品出多少“故如比目鱼,今如隔参辰”的别恨,反是吃出了“洗手作羹汤”的心意,就是再有点出塞的愁思也叫这点甜香冲散了,也撕下一块鱼肉,抖得凉些,喂到宋时嘴里。 黄土高原虽然寒风烈烈,塞外虽然危机重重,这一刻他却全无忧虑,只享受着烤鱼肉和烤鱼的人给他的温暖满足。 他们俩撕着吃了半条鱼,旁边作诗文的天使们也被这香气勾得厚着脸皮上来讨要。这种烧烤必定是要自己烤着吃才有意趣,桓凌自己享受了这份野趣,也爱护下属,不忍心让他们失去自烤自吃之乐,指着炉子和旁边腌在盆里的鱼,叫他们自己去弄。 鱼盆那里其实有厨子守着,能替他们夹好鱼搁到烤架上,吃的人只需守着火刷刷油、料,自有人帮他们看着火候。 不过宋时技术熟练,不用人帮,从挑鱼到吃鱼一手就能包办。别人围着厨子,他们俩独占一个烤炉;别人刚学会翻面刷汁的技术,他们就已经撕完了一条鱼,下一条也在火上发出噼啪轻响,逸出焦香;别人终于吃上了烤鱼,他们早已经放下鱼肉,就吃本地特产的海红果消食。 吃着烤鱼、尝着鲜果,离别家国之苦一入草原便不回的些许畏惧也都淡去。 众人的诗词中悲辛尽散,唯余豪迈,现场唯一一位不用过河出差的宋参议将这些诗词收在手中,向他们保证:“回去先发在报刊上,再集结成册,做一本《报国集》。” 好好好!先做一本《报国集》,等他们从凉城回来,再结诗稿,还要请宋三元出《报国集续编》《报国集再编》! 宋时向他们拱手为礼,肃然答道:“宋某必定尽己所能,让诸位同僚与这些将士义勇报国的名声在山陕两地流传,不逊于当年的折家军!” 折家军就是府谷县人,世代皆是忠勇良将,折赛花更是京剧中极著名的佘老太君,在本朝的名声也不逊岳飞多少。众人听着折家的姓氏跟自己连在一起都觉得面上光彩,连一旁还没吃完鱼肉的汉中卫将士们也不禁撂下手里的吃食,盼着能早见着写着自己的报纸。 若得落个英雄的名字,便是以身报国也不亏了! 众人就着这慷慨之气,饮了些白酒暖身,终于乘船渡河,向草原深处走去。 宋时目送着官船横渡,看着桓凌停在船尾的身影渐渐远离、缩小,终于消失在他视线里。只剩一道黄河水浪涛滚滚,远接碧天。 他身后只剩几名随行的护卫,看他站在河边太久,吹着冷硬的风,怕他一个文弱官员冻病了,便上来劝他早些回去。 “桓大人这一去又有汉中卫士兵保护,又有归降部族引路,不会出事的。大人不必太过担心。” 宋时拢了拢衣裳,轻轻点头:“走吧,回谷府县。桓大人他们去草原是为报效朝廷,我也得尽我的力做事了。” 他既然做了分守道参议,朝廷还委派了比别人更重的责任,就得把这些府州也担当起来。辟如这府谷县,生着海红果这么好的水果,却因为交通不便、鲜果不能保存而不能销售到别处,实在有些可惜。 以前他也看过报道,说黄土高原的苹果特别好吃,如今现代的大苹果还没传进来,这种海红果也该代替苹果开发一下。 更重要的是,陕北各地有丰富的石油和煤矿资源,还有别的什么矿产他还得再查查,能利用的都利用起来。汉中经济园的示范效应已经起来了,京里又有朝廷办的、三皇子魏王亲自主持的经济园,各地自然也都效法,只是效法的不够合理,他这一趟正好都指点一遍。 或许等他走完这一圈,回到汉中时,小师兄他们的好消息也该传回来了。 他先将众人留下的手稿收好,到车里取纸笔和墨水,默下了那些乘兴而发,未及记录的,分别录下名字。回到府谷县后,便向当地县令元大人借驿马,要把这些文章传回汉中,印制报纸、集结文册。 元县令略细窄的眼蓦然瞪大,眼中闪过一道极明亮的光彩:“大人手中的便大人与桓佥宪、礼部诸位天使新写就的诗文?可否也让我府谷县的百姓们抄录一套,印在报纸上传看?” 府谷也出报纸了? 这里是边关苦寒之地,从前朝廷还没夺回河套时几乎就是边城,想不到精神文明建设搞得这么好啊! 难道是杨巡抚在榆林练兵、建油厂时顺便帮着搞建设的? 难怪人家是名垂青史的阁老! 看看这人才!不光思想境界不一般的高,又会打仗、又会抚民理政,还能抽空抓起精神文明建设,等将来战功在手,妥妥儿还是得进内阁! 他心中感慨,将文稿放在桌上,叫元知县先看看是要都抄印一遍,还是要挑哪份稿子。顺便,他也想看看本县的报纸办成什么样,上面有什么才子刊的文章。 他这一要报纸,元知县忽然有些僵硬,说话也慢了几拍,露出个有些勉强的笑意:“下官这便去取。” 宋时心中生出一点预兆,觉得他这态度变化肯定他、跟报纸有关。见他要出门拿报,便坐在桌边稳稳地说了声:“把你这里有的报纸都拿来吧,不管让面写了什么,都是百姓的声音。我读书多年,岂不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不论文人写什么,百姓议什么,我都禁得住。” 他禁得住,元县令却有些禁不住。有心让下人挑挑有问题的文章,可他又不是一辈子住在府谷衙门里不走了,只怕他离开后买了报纸,看见什么东西,照样要记在自己头上。 他咬一咬牙,叫人把报纸原样拿来,低头向宋时认错:“我们这里是边陲之地,百姓稀见大义,读书人也才学浅薄,有些不是的地方,万望大人看在他们年少无知的份上宽宥一二。”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难道这报纸上还敢印反朝廷的东西?还是批评他跟桓凌身为朝廷官员却公然搞对象的问题? 这么一说,办公室恋情、同x恋、为了对象找上级托关系调岗几大职场禁忌他们是都犯了,若是有读书人挂他们好像也不为过…… 也…… 也是他想得太多了,这些地方小报的供稿人有什么节操!有什么思想深度!管什么朝廷风气! 把这报纸对半儿一翻,入眼就是占了双行的大字标题——“宋太守千里送桓郎”。 不光拿朝廷官员的隐私做文章,这标题竟也不给起个新鲜、有文彩的,而是直接拿本地最流行的旧戏“宋太祖千里送京娘”改的!” 作者有话要说:  故如比目鱼,今如隔参辰 出自徐干《室思》 沉阴结愁忧,愁忧为谁兴? 念与君相别,各在天一方。 良会未有期,中心摧且伤。 不聊忧餐食,慊慊常饥空。 端坐而无为,仿佛君容光。 峨峨高山首,悠悠万里道。 君去日已远,郁结令人老。 人生一世间,忽若暮春草。 时不可再得,何为自愁恼? 每诵昔鸿恩,贱躯焉足保。 浮云何洋洋,愿因通我词。 飘摇不可寄,徙倚徒相思。 人离皆复会,君独无返期。 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惨惨时节尽,兰叶复凋零。 喟然长叹息,君期慰我情。 辗转不能寐,长夜何绵绵。 蹑履起出户,仰观三星连。 自恨志不遂,泣涕如涌泉。 思君见巾栉,以益我劳勤。 安得鸿鸾羽,觏此心中人。 诚心亮不遂,搔首立悁悁。 何言一不见,复会无因缘。 故如比目鱼,今隔如参辰。 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终之。 别来历年岁,旧恩何可期。 重新而忘故,君子所尤讥。 寄身虽在远,岂忘君须臾。 既厚不为薄,想君时见思。 第263章 我省要加强学风学纪管理,抓一抓年轻文人的精神文明建设了! 宋时一连翻开几份报纸, 发现这个《宋太守千里送桓郎》的故事居然还是连载的。看笔触明显不是一个人, 竟是不知多少书生接力写出来的, 而且内容详实生动,人物一个不少、一个不错, 有些对白他竟还记得,当真是他们来府谷这一路上说过的。 他又翻到文章开头,看了一眼作者名。 都是笔名, 但笔名换了几个, 应当是接龙文, 或是前面直接转载,进到府谷县后的这篇是由本地文士写的。 不用猜了。 这一路上送美酒佳肴给招抚使团壮行、采访他们报国之志的文人才子, 表面上是要报导朝廷派桓凌等人出国招抚的国家大事, 私底下却写他和桓凌的同人! 人心不古! 世风日下! 十年寒窗都白读了, 就写这种标题就抄袭改编古代名著的同人吗? 虽然!这报纸上把他写成一家之主, 桓凌是听话体贴崇拜他的小娇妻,他是比较有面子的。但这也不能抹煞这些人侵犯他们的名誉权、形象权, 随便用他们的形象改写同人, 还发表在这种地方性的大报上! “元大人, ”宋时搁下这一摞报纸, 脸上上怒色已敛得干干净净, 轻轻地叹了口气:“本官受命分管各县粮草之事,今日既到了府谷,便要在这儿住一阵子, 看看本地军屯、煤炭情况,带你们做些该做的事。” 这段时间他也打算见见本地学生,尤其是这些有名的作家,希望府谷县能够配合,将他们召集起来开个会。 虽然他神色平静,不似生气的样子,元县令仍是心中一凛,几乎看见了这些乱写文章的学生的下场。甚至连他自己保不齐也要受牵连。幸而宋大人如今不是学官,至多是批评几句,叫他们不许再乱写,还不至于黜了他们的功名…… 不至于吧? 他心中忐忑,仍试图给学生们说几句好话,宋大人却淡淡地拒绝了,态度倒是很客气,也很体谅他们地方衙门的艰难:“我叫他们来不是来陪侍宴席的,府谷县也不必在这上花费银两。本官是要办讲学会,给本地学子讲讲这些年悟得的天理,就借文庙这里的考棚,搭个能读书的地方。” 年纪轻轻的,不好好读书学史,了解时政,净会拿着上司的绯闻办小报,都是闲的。 都关起来上个补习班就老实了! 元县令听见“讲学会”三个字,都要喘不过气来了——宋三元的讲学会!讲的还是他新悟的天理,定是什么物理、化学之类了?那不是朝廷都要派官员来听来学的吗? 叫人!必须把全县读书人都叫来! 从此他们府谷也是有宋三元弟子的地方了! 哪怕叫学校教谕把那些乱写文章的学生都黜落功名,他们县里这一年都没有进学的成绩,那也值得了! 宋大人查看起府谷县仓、库、军屯、民屯、工、商业发展状况后,元知县就赶快出门,将这好消息告知同僚。几位教谕、训导更是急可可地就要去搭考棚—— 今年考棚早拆了,赶紧再建一座,要建得比平常的考棚大,铺上毡毯防风,再把学庙正殿重新修葺一遍。宋大人讲学时要坐在殿里,定要打扫得干干净净,下头备上几排好桌椅给他们自己,后头的学生再排上竹桌椅,不须做得多精致,但座位一定要多! 宋三元来县里讲课,可就不光是每年童生、生员考试的规模了,那些举子、名士……只怕连致仕在乡的老大人都要遣子弟来听一听,他们可得把位置备足。 一时间宋大人忙着看卷宗、实地考察;府谷县跟前跟后地陪同记录;县尉安排人清理街巷、敲打地方,不许人惊扰大人;县学上下连在校的学生都动员起来,加紧搭起油布考棚;学子也往各处写信,将宋大人要讲学的消息传给相熟的亲朋好友…… 等宋时对着《陕西省矿产资源总体规划2516-2520》考察罢了府谷县矿产资源条件,先确定了以煤碳、石油、膨润土、高岭土为主要发展方向的未来工业规划。农业方面则以黄米、小麦、大豆为主,学习人工栽种蘑菇技术,兼发展海红果加工工业。 府谷处于黄土高原上,积温低,寒潮多,没有塑料大棚不容易发展起农业来,还是种蘑菇比较方便。 他这边满县跑着做考察,那边的讲学大棚也建起来了,只等着他讲话。 宋时早想教育这些学生了,便不客气,答应了立刻讲学。 他在府谷县安定下来也没多久,但登堂讲学那一天,还是看见了满满一棚的学子。估算人数,不光是府谷县,只怕也有相邻县和山西省的学生过来听课了。 大棚里一排排简陋的木桌椅,如考棚般用长竹竿串起来,内坐着老老少少的学生,俱都穿着浆洗整齐的新直身。大部分是郁郁青衫,间插着些风流艳色衣裳,单看色泽,还真有几分大棚蔬菜的感觉。 他今天就要掰正这一棚人的三观,叫他们好生为报国读书,不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意义的艳情小说上! 他观察着学生的时候,那一棚学生和廊下坐的官员、名士、武将也都在观察他,将这位风流状元与他们在小报上和汉中都市报上的形象对比。 他们这里毕竟只是边陲地方,文风不盛,竟不能描绘出这位宋三元的风采于万一! 不过也有从前罕有人亲眼见过宋三元的缘故,今日之后就能写出更贴切的文章诗词了! 众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期待他讲些报纸上看不到的新物理,又有些人暗中期待今天过后,又能多传出几篇好文章。宋时泰然自若地承受着粉丝炽热的目光,走到堂前,大袖一挥,也不消拿什么讲义,开口便道: “本官来到府谷县后,先读本县报纸,大略了解了一下本县读书人的志趣。” 如今国家一步步强盛,各地庄户都在学习新技术,大兴工业,连域外部族都主动归附,他们这些才子竟然还混混噩噩地办花边小报,写上官的艳情小说,实在令他失望。 原本齐刷刷落在他脸上的目光顿时挪开了一大半儿,有些脸皮薄的已经低下了头。 幸而宋大人是个心胸宽宏的人,没有纠缠《宋太守千里送桓郎》的问题,而是含笑问道:“但那报纸上毕竟只有少数人的文章,不能以偏概全。今日来的读书人甚多,我愿先观君之志,量君之才,分别授教。” 别的不说了,每人先发一套摸底试卷,看看大家的经学、史学、数学基础如何。 八股文就不用写了,只写一篇个人志向,希望自己将来做什么罢。 学生做卷子还需要时间,诸位官员、进士、本地世家大族族长也别干坐着,来都来了,先到学庙里开个会吧。 他这里有份府谷县工农商业发展计划正等着大家共同研究和投资呢。 宋大人取出先前叫书办抄的《府谷县资源开发利用报告》递给众人,一面给众人讲本地资源优势,可兴的产业,一面感叹本地民风真是淳朴: 之前在汉中时要请本地大族投资工商业,都得办个宴会,置下几桌精致好菜,安排女乐陪席。在府谷县只开了个讲学会,连饭菜都没备,就来了这么多有财力支援他们政府工作建设的大户,实在令人欣喜。 来人,上茶,给未来的投资商们上好茶! 这一上午学生们叫算学难得头昏眼花,堂上的官员和投资商则被宋大人的三年计划激励得眼花耳热,不饮自醉,恨不能立刻就去筹银子、开工厂,搞建设。 军械方面的产业大庭广众下不便多说,但只说起炼油厂技术提升,几位驻边将士就眼睛发亮,以为他定能再弄出什么神器来。 这场会开完,几位投资商便都争着许下银子,要依宋大人之法发展本地“优势产业”——管它叫什么名字,反正宋大人在汉中经营起了好大一片产业,朝廷皇子都学的,他们得这机会,还能有放过的? 宋大人得了几家的投资意向,算着银子和未来的产业规模,心情舒畅,连看下面那些编写传播自家艳情故事的学生们都心平气和了。 考得也差不多了,先收卷吧,再不收该耽误午饭了。 他挥了挥手,一群衙差进来收卷。 底下的学生有考得好的,目光灼灼地抬头看着他,盼着得宋大人一句夸奖;考的不好的则在这大冷天里急得脸红耳热,恨不得多写一个字是一个字…… 但巡场的衙差们无情地收了卷子,一溜小跑着递到了宋大人面前。 宋大人心情极好,当场邀请诸位县里骨干帮他看卷子:也不必看别的,只按志向分开就行。 人多了看得便快,不一时就把答卷分开,请宋大人安排。 收上来的介绍里其实写得都还挺积极上进的,不是想做文章大家、理学大师,就是要为官安定一方。也有些人讨巧,就写了愿意做他的弟子,追随他学习天理…… 宋时将其大略翻过一遍,撂回桌上,说道:“众学子有意上进,本官十分欣慰,也愿意开班设课教导众人。但这学问须得以数算打底,又要做许多实验,非有大毅力者不能学。” 底下一群少年学生涨红了脸承诺:“弟子们愿尽心竭力学得天理!” 府谷县虽是边疆,却有这么多一心向学、不畏艰难的学子,实在叫他们这些官员为社稷朝廷能得人才而欣喜。 得这样的好学生,他就是再忙也不能放下教书育人的百年大计。从明日开始,他就要办一个全天补习班,从最基础的算学开始,讲透天理化学之变! 不过这《算术》应是众生都会的基础,他就没必要亲自讲了,明日起先由本县教谕讲学,再挑几位方才交的试卷中考得最好的学生做助教,监督诸生的课堂纪律、作业、考试。 这些学生就是作业太少闲的。把课程填满点儿,作业留多点儿,业余时间都下工厂下田,过不了多久也就累得没工夫拿上官编故事了。 第264章 宋大人把那些连载言情小说的学生都打发去上数学补习班,府谷县报一时无人编纂, 急得学生们都发都要白了。 宋大人办的讲学自然不能迟到早退, 不能在课上干别的。可回到家之后还有作业, 府谷这里入冬又早,天黑得早, 他们成日点灯熬夜地做了作业再写文稿,身体实在撑不住啊。 那些办报纸的、写稿子的才子连熬了几天,实在熬不下去, 只得向老师们求情。 怎地请宋大人体谅他们风流才子的难处, 少给他们留些作业才好。 这些办报纸的也是本地名士, 与教谕乃至县令都套得上交情的。教谕不好驳他们的面子,只得在宋大人晚上回衙时试着问了一句。 那报纸虽然有些内容不好, 但也写些朝廷发的谕旨、本地已断的公案、劝农的文章等等。这报纸也是杨大人在的时候就办起来了, 如今杨大人随齐王出关杀敌, 这就是本县百姓怀念巡抚之惠的寄托…… 这个这个, 就请宋大人略放松些儿他们的功课吧。 宋大人其实没有特别加重这些搞小报的不良文人的功课,但是写完作业就睡和写完作业还要赶稿, 脑力劳动的强度是差着不小的。 以本朝学生的体魄, 熬了这么久才来求情, 已算是能忍的了。 宋大人微微一笑, 和蔼地说:“这些学生也忒拘谨了。我既办这培训班, 就也是他们的老师,学生对老师有什么可不能说的?” 他们愿意办报纸,那就接着办吧。 不过这报纸原先恐怕就是民间自己办的吧?报纸内容不够全面, 稿件文字偏于流丽,也不像个地方性大报该有的严谨。 他的意思是,府谷该有一个府谷县出的地方性政务报纸,而这些学生平常哪里得知朝廷动向?便是衙门给他们散些消息,也不及衙门自己办的报纸及时、权威。衙门还有杨大人当年留下的气象站、有钟表,可安排阴阳生依他的农时法,依光照长短、温度计算耕种阶段,每日将适合做的农事刊登在报上。 这些学生平常自己虽然也报天时,可毕竟要以科举为业,哪儿有工夫算清楚那么多农事? 那教谕诚惶诚恐地说:“宋大人说得极是,那这些学生以后就不叫他们办……” “以后就叫他们将报纸改作个学报吧。”宋时体贴地说:“他们既忙,便少留些作业,自习的时候就许他们办报纸。学报上专报他们学生自己的事,在报上交流读书考试的经验,刊登些好文章,岂不更合适这些学生?” 比如说可以把近日的课堂笔记、课后作业也抄上去,隔几日登上标准答案,让不能到培训班读书的学生有个自学渠道。 这些教学版块当中,可以适当间杂些读书人一心立志为国读书,精通经史,悟得天理,成了朝廷栋梁、百姓爱戴的官员的故事;或是某学生因故无法继续科举,却不放弃志学之心,凭自学成了一代大儒,桃李满天下的故事;又或是某学生家贫不能读书,于是弃文从工经商,一面学经济之道一面钻研天理,终于研究出能惠及天下的佳物的故事…… 至于什么《xxx千里送xx》之类的文章,完全体现不出当代学子读书报国的精神,希望学生们编故事时有所取舍,不可只纠结儿女情长。 要真是女作者写的也罢了,男学生们还是向着男频科举、经营、官场类文章发展,不要再抢女频的题材了。 宋大人的指示传递到培训班老师耳中,就原原本本地传到了学生们的耳朵里。 负责办报、投稿的几位名士才子感到了一阵深入灵魂的战栗。 虽然他们读小学时都学过九章算术,可自从开始治经,已有许久有没学过了,只剩下日常算钱粮还算得流利。他们也去书店买了几本宋三元印的《代数》,私下自学过,看的也是半通不通,又如何能以己之昏昏而使人昭昭? 这报纸没法儿办下去了…… 原《府谷县报》,现《府谷县学报》主编折举人深深叹了口气,与几位编辑商量:“往后宋大人亲自教学,教的必定是更难懂的天理,我是没脸再主持这学报了。我那堂兄素日爱学物理、化学的新知,咱们索性将编撰的责任直接交与他,叫他寻志同道合的才子办这学报,咱们只供些稿子吧。” 众人长吁短叹,便有算术好的,也怕将来随宋大人读书时理解不透彻,写文章时出了错,一来丢人,二来误人子弟,都愿意将担子交出去。 然而他们冒着夜色找到折举子之兄折助教时,他却婉拒了众人的托付的千斤重担—— “宋大人挑了我与几位算术学得好的学生,要带我们到石油厂看石油分馏,还要带我们见识他要在汉中做的新工业、新农事哩!” 他欢喜得遮掩不住笑意,还安位堂弟和几位同来的才子:“宋三元不愧是三元及第,皇上心爱的人物,器量海一样广。听说不光我们这些人,将来在学的诸位经过算术考核,也能跟着三元见识这兴国的大业!” 折举子等人办学报的大业交托不出去,却听说了这么个让他们喜忧参半的消息,回到家里俱都彻夜难眠。 ……实在不成,只得花些银子请外地的算学才子来帮忙指点算学版面了,他们自己还是只按着大人的要求写个宋三元传记之类的文章就够了。 那几位叫宋大人点名的好学生则欢欢喜喜地跟着他下了工厂,亲眼见识了石油分馏塔。塔上装着气压计,就合南货铺外摆着的爆米花机气压计差不多,但装在这里的就怎么看都比爆米花上的更精良神秘。 看着石油流入炉灶,经过加热化作油气,又在炼油塔中化作几种不同的清油流出,简直令人头昏目炫。 从工厂出来,众人还有些恍惚,险些要拉着宋大人的衣襟不许他走。幸而宋大人参观工厂时穿着短衣,又蒙着脸,看着不像平常那个风度翩翩的俊秀官人,倒像个拦路的山大王,终将这些学生的手都吓得缩回去了。 但他们还是深深行礼,苦求宋时教他们这其中原理,倘使还能让他们亲自试一回,那更是做多少课业也再所不惜的。 宋时微微眯眼,揭下头上面纱,身上的气势却比方才还盛,垂眸看向那几个学生:“这石油是军中所用之物,你们若真的要学,以后便对这石油厂有责任,要为朝廷研发更多东西,你们可做得了?” 他这话里隐含着什么,众人还来不及思考,本能便觉出其中埋着巨大的惊喜,一阵激动的战栗涌上心头。 做得! 他们边关不比内地,是与异族接战之地,被烽烟战火笼罩了多少年,百姓也和军士差不多的,到战事激烈时也要上城头守卫。 他们还怕为朝廷、为边军做事么! 那折学生当先行礼,一躬到地,别的学子也随着他深深作揖,求大人多教他们些东西。 宋时深感他们求学的志诚,点了点头:“既是你们一定要学,我便问这石油厂借几套玻璃仪器,教你们如何裂化石油。” 工厂分馏石油技术已经很成熟了,没必要再从试验室分馏技术教起,这回就直接从还没正式推广的石油裂化技术入手,带他们做实验。 这群学生是幸运的。 当年朝廷命官做的石油分馏实验都只是八年级的实验,而他们一入学就可以学做高二化学实验了! 第265章 宋时借着帮府谷县兴工业、教学生的名头,便在本地学庙设了衙门, 定居下来。其间也常常致书给周王和府中诸官员, 处理汉中事务, 但却舍不得立即离开。 这里离山西只有一道黄河,离内蒙更只隔一道大边, 再往回走就没有离得这么近的地方了。 桓凌他们也不知如今到了哪一旗,出使得顺不顺利,遇没遇上鸿门宴。若是那些部族不肯受招抚, 甚至暗中设伏偷袭, 他们在茫茫草原上可跑得过人家吗? 顺义侯那几个儿子靠得住吗? 他夜有所思, 白天便免不了多跑几趟黄河。本地军人百姓——学生都关起来了——见了他这行事,暗地里不免也要叹一声鲽鹣情深。甚至还有胆大的人趁他在黄河岸边逡巡时上前劝他:“桓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又有那些精壮军士护卫, 必不会有事。如今寒气越重, 大人也要顾惜身体。” 万一桓大人回来, 宋大人倒病了,喜事都要染上悲意了。 宋大人紧抿双唇, 想说一声“我没有”, 又怕越描越黑。忍了又忍, 只清咳一声:“本官在此是为考察黄河上游治沙治水之事, 非为看别的。” 府谷到神木、榆林一带多风沙, 他只是研究如何防风治砂,从源头减少黄河含砂量,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望夫石什么的! 为了向全县人民证实他是务实的官员而不是整天想着对象的情圣, 宋大人严抓精神文明、物质文明建设之余,就从黄河左岸开始规划防风固沙工程—— 如今正值冬天歇农的日子,他正好征发徭役,带人开挖粘土矿、用麦杆、干苇杆扎草方格,打进流动半流动的沙丘里做沙障。 既然开始做防风障,正好榆林、神木等县也都在风沙带上,索性趁着农闲时往各县征发民夫,多做一些防沙障,将移动沙丘稍微固定住。 今年先打下这些沙障,明春便可开始种草了。 如今的沙漠化问题应当没有几百年后严重,若能从现在起便开始整治,等到他们那年代,或许水土流失问题就能治理好呢? 他为了避嫌,没再绕去黄河边观风,而是在沙漠侵蚀最严重的一带巡查。 各县都在他分守道老爷的提调下,安排衙差带卷尺、绳索量度沙障位置,督促各地甲首依他给的宽窄筑沙堤,如今已颇见成效:凡他查验到的地方,沙丘上不是半露出粘土堆的土条,就是被扎成一排的苇杆圈得结结实实,仿佛已不怎么流动了。 不知是否有错觉,起风时空中吹起的沙砾都似乎少了些。 陪在他身边的元县令看着那连片芦杆围成,扎得密茬茬地紧锢着风沙的草墙,也是满面唏嘘:“不知大人是如何想出这等固风沙的法子的,竟真把沙子定住了!” “原先咱们榆林这一片刮起风来都是遮天蔽日的黄风,一座座砂丘都跟着风跑。神木县那边城墙都曾被沙埋过半截,听说前几年虏寇骑着马直接从沙丘上跳进城里……” 他到此地就任其实也不久,没见过当年虏寇纵横九边、如入无人之境的样子,但本县县尉以下官员都是本地人,给他讲过许多当年的惨状。好在近些年朝廷的兵力强了、军械多了,又有周王殿下坐镇九边,不许吃空饷、私卖军械,又清退了许多庸常无用的守官,早年间被虏寇破城烧杀的事也没再听过了。 如今齐王殿下更是打出了草原,他们桓大人又要去恩抚蛮部,以后再将风沙治平,府谷县、不,这榆林镇一带岂不也和内地一样了?说起来,如今他们府谷的学生也听着宋大人办的讲学课程,学了物理,也不必比汉中差多少呢。 他想起将来的自己要建的事功,见到沙丘枯草时的慷慨悲凉之意渐渐消退,便不再提旧日虏寇之灾,改口夸桓凌:“来日桓大人劝得各部归降,咱们陕西也将沙地改成良田,岂不也能接纳虏部了?到时候桓大人也可时常回来与大人团聚。” 宋时笑道:“借元大令吉言。” 最好倒不是时常回来,而是彻底解决招抚工作,再不出差了。 可惜这话只有圣上说的算,他说的不算。宋时望着茫茫沙漠,心底想的却是那片一眼便能望到尽头,他却不能渡过的河面,淡淡说道:“明年开春便弄些草籽来,在这扎好的沙障内种上草保固水土。” 其实黄河岸边也该多种些草,少放些会啃噬草根的山羊,冲入黄河的泥砂自然就少了。 元县令重重应了声“是”,看破不说破,只在旁边劝道:“大人可要再去看看黄河地势么?” 不,不看了。 他是公众人物,走到哪里都容易被认出来,人民群众自发创作他们同人的热情也不减才子文人……还不能跟对付学生一样关起来补习。 他要对着黄河景色怀旧也不会在府谷县,得往下游走走,换个没那么多人知道他如何送别桓凌的地方。 然而他低估了桓凌跟他的国民度。 他从府谷县一路巡察到宜川县,带着各州县领导规划这片黄土高原的农牧业和石油、煤炭工业发展计划期间,每每在黄河边上观河景,都能听到《宋守道望河思故人》的故事在百姓间并不隐秘地流传着。就连那些官员有时也用一种略带同情的眼神瞧着他,瞧得他浑身不自在。 不就是与桓凌分别几天么,哪个府县没有不带家眷上任的官员?既然这么关心桓凌的安危,不如做些实事支持招抚使团工作,让他们在草原上更安全罢! 宋守道也不望黄河,也不思故人了,专门为难起了这些打着同情旗帜传他绯闻的下属——他要来笔墨颜料,在纸上画了两套迷彩服,一套绿一套黄,适应草原春夏秋冬各种环境。 这种迷彩布极难印染,而且朝廷军队穿的衣服自有制式,衣料、色彩、形制都不能轻动,他之前也没动过做迷彩服的念头。可这些地方官有工夫琢磨他如何思故人的,不如帮他给故人印染些迷彩布料,让他们在草原上行动更隐蔽安全。 桓凌在草原上不必穿官服,又不是那种特别计较外表的人,凡他送的衣裳肯定都会穿的。到时候哪怕在草原上遇着敌人,只要往草地里一伏,换上迷彩布袍、胶底靴,就能彻底隐藏身形。 他将过度关心上司隐私的官员集中起来开了个会,布置下做迷彩服的新任务,又抛出了一个他们无法抗拒的香饵:“哪一县最先染出这衣料,制出适合草原行军的衣裳,本守道便上报巡抚大人,给他记一道军功。” 有空好好儿为自己的前程努力,黄河他自己一个人看就够了,不需要再带个观光团。 只希望这些地方尽快染出成品,他好找人多做几身行动方便的衣裳。到时候草原上有信寄来,他就叫送信的人把衣裳和多的布料送过去。 虽然他出来时没带桓家家人,也没带记着他身材尺码的纸条,不过那都不是大问题,小师兄浑身上下哪一处尺寸他不记得?别说是做这种宽松的外袍,就是做个鲨鱼皮游泳衣他都能保证可可地贴身。 等他拿个软尺,照着自己抱着小师兄时的手臂围度量一遍的。 第266章 腊月间,招抚使团终于回到凉城, 也带来了顺义王世子的舅父及其大妃之父家两族。 劝得这些草原人愿意归顺内附的并不是他们拉进草原的多用油筒和火药, 更不是长枪利剑, 而是为这几个兄弟的父亲封侯受赏,他们的子民在凉城过上了好日子: 单从帖木儿兄弟的衣饰气派、郑朝官员待他们的态度上, 便可见他们内附之后过得十分舒坦,不曾受什么委屈。再听他们口中描述的凉城,更是叫人不敢置信——给贵族王公修建府第也罢, 连给穷苦牧民都给建高厦花园? 那郑朝军士前些年还用着锈迹斑斑的枪, 衣裳破旧的比奴隶强不了多少, 怎么突然间就富裕成这样子了? 帖木儿指天誓日:“若我们兄弟说的有半句假话,就让我们为长生天所弃!” 他们兄弟自求的差使, 又是降郑之后头一回为新主建功, 自是使尽了千般手段。这两部亲戚观大郑与草原战事胜负之变, 也觉得大郑如今富庶强大, 值得投效,终究愿意率部内附。 使团出来时便带着朝廷的封赏, 当场就给了金珠玉帛、官袍纱帽, 还赏赐了诸王公亲贵金玉、珠宝、佛像、汉中府出的实木珐琅座钟等物…… 比起顺义侯一族当初入关时的待遇更好。 他们入关时, 也暂居在凉城——太近京师, 朝廷不安, 凉城那里又已建起牧民居所,就比别处城镇方便许多。 这一回出关三数月,再回凉城, 又是一番全新的景象。当地县令、镇抚早接了军中传信,翘首盼着他们回来,见着那些新来的王公贵族后便喜气洋洋地将他们让向城中新府第。 这几个月特为新归顺的部族首领们建的,连带他们这些官员的房子也翻新了一遍:重打了地基,墙里用空心砖做了保温层,又重漆廊柱,窗子都换成了透明的玻璃窗。屋里挂着玻璃煤油灯,点上灯亮如白昼,桌上摆着小座钟,地内铺了黑色的人造的大理石砖,表面打磨得光洁如镜,上铺着陕西风情的大红花地毯。 地毯是俗了点儿,不及天水的丝毯金贵,可牧民内附这样的大喜事就该配大红大绿的花毯,看着就喜气。将来若还要高雅精致的毯子,他们这里有成舍的绵羊产毛线,也建起了毛毯厂,将来叫人去西域、去官家织造坊买了图样,多招几个会织毯的匠人慢慢织就是了。 各房里装饰大同小异,多是剔透的玻璃或光洁艳丽的珐琅器。那些草原王公的房间里竟还摆了小夜灯,灯珠外罩着磨砂玻璃罩,内装电池,按一下即亮。若夜间在纱帐中打开灯珠,看着那明亮又朦胧的光彩,只怕要怀疑自己身在天宫。 帖木儿兄弟上回来时都没享到这样的待遇。 怎么一个小小边城的宅邸竟弄得跟京里的侯府似的? 他们兄弟惊叹着这座城发展之快,而那些不曾进过京,见识过灯具的王公和萨满则对着小夜灯惊疑不定。 这凭空在玻璃里亮起来的竟真是电光?怎么黄亮亮的倒像火光? 不,也不像,这么小的火苗看着都不晃眼,这灯珠可亮得多呢。不该说是火光,倒像夕阳西斜时的日光。 不管是电光或是日光,却都是上天之力,郑人竟能夺天之力了? 他们是长生天的子民,黄金家族的亲眷,为什么上天不把这种神力赐给他们,而降予郑人?难道长生天要偏向郑人,不庇佑他们草原人了? 顺义侯诸子都不曾想过这种问题—— 大抵是因为他们一归降就从齐王帐中见识了大郑朝最顶尖儿的神器,而且从齐王本人到他手下的将军都对这些神物习以为常,只要问就是“宋三元做的”,连解释似乎都不值得解释。 于是他们也都以为理所当然了。 “宋三元”是百年才出一位的才子,学业怎么样他们不懂,但能从千万读书人中得了头名,那肯定是很好很好的。更不要说他养牛羊马匹的本事竟比他们祖祖辈辈生在草原上的人都好,教出来的学生就能把一座边外军镇建成这么个样子,有什么东西是弄不出来的? 他们便把这当成至理跟亲戚说,说得新附的几位族长也要把宋时当作什么天降的神仙。 不过一个在朝为官,而非在山中隐居的名士沾上这个仙佛之名,其实于仕途并无什么好处。 自古以来,有多少翻云覆雨的神仙最后被当作祸国妖人处斩了?宋时虽是个勤勉爱国的老实官员,可这世上嫉贤妒能的人多,万一有人嫉妒陷害他,将什么天灾异象归咎到他身上呢? 时官儿凭本事考的三元,教他那些后世理学,做的惠民的发明,怎么凭一句上天偏爱,神仙转世,就抹煞他自己的成就了! 这些王公越说越迷信,幸而随行的还有一位讲理的使节桓大人,当场替宋大人分辩起来,掰回了他们要陷入主观唯心主义的思路。 “宋大人不是什么神仙佛子,他能引雷电为人所用,亦不是上天偏爱之故,只是善于学习罢了。” 雷霆天象自古常见,是上天将天道运行之理摆在世人面前,宋时能得而用之,是因为他观外象必究其本,平日又读书多,能将前人所学的精义与世间之象结合到一起。而草原无人懂得运用,是因为读书少,不懂得如何从物象倒推本质,才看不透上天所示的天理妙用。 他回忆起宋时给他抄的那些新奇艰涩、却又着实能破解世间之谜,教人欲罢不能的新知识,神色愈显庄肃,令人不得不信他的。 “待你二部归附之后,朝廷自会使本地牧民官教你们部中子弟读书识字,学经义,通古今,明天道。天理本就示在世人眼前,无谓偏倚,只在人肯不肯用心探究而已。” 与其把自己部族与大郑对立起来,在这里哀嚎上天为何不偏心草原诸部,不如以后安心给朝廷做工业、畜牧业,挣了钱送子弟去学校读书,多知道些数理化的知识,他们部族也能过上关内百姓一样的太平富庶日子。 他苦口婆心地给顺义侯诸子和那两部新附的王公讲了教育的重要性,甚至当场拆开夜灯外壳,拉出电线,当场给他们讲了一场串并联课。 讲得众人再也不敢提半个“天”字。 连夜灯都不想摸了,只怕想起那开关按下去之后就不由自主地要想那电流是从哪条线流进去流出来…… 桓大人说的对,这雷电定然不是长生天赐给郑人的,要是长生天赐的,还用得着算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吗? 本地封建迷信风气被扫除一清,从汉中带来的科学、工业气息又将桓凌包裹起来。 他刚安抚罢诸王,本地指挥便亲迎上来,将他领到了一个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房间里。那房间看着与别的房间没多大不同,但里面的箱笼又多了几套,上面用红封封住,印着汉中府的大印。 这不是凉城备下,而是汉中知府宋时千里迢迢叫人捎来的。 那指挥指着箱子笑道:“这也是不久前才从汉中寄来的,前脚儿箱子刚运到,后脚儿御史大人就到了本地,可见两位大人有缘。” 他们只管代存这东西,却不敢私拆,愿桓大人拆开后也叫他们看看,开开眼界。 桓大人坦坦荡荡地道:“宋大人一心为公,这里候捎给我的,必定是军中有用的东西,待我看罢便与诸位共试。” 时官儿若有什么情话要寄,也就寄在信里了,纵有传情之意,也多半儿会送鸳鸯尺这种又得用又隐含比喻的东西的。 他怀着隐秘的期待打开箱子,却见着箱子里满满当当地摆着一箱衣裳,衣裳有黄有绿,却不知怎么染的,都染的深深浅浅的黄绿色花点,看着略有些…… 宋时不在,桓凌才将那个“土气”在喉间转了转,又咽回腹中,拿起两件细看,只觉形制有些像他上回做的绿军装。 桓凌仿佛明白了这衣裳的来历,眉头微挑,越发期待它的好处。那几位等着看热闹的指挥使、副使、千户等倒有些失落,伸着脖子恨不能再看出些东西来。 如今正是天寒地冻的日子,任谁看到这衣裳都只会想到是后方给军里送寒衣,没什么意思。且这寒衣也不是很好看,还不如他们家里夫人做的,还要挑挑配色,绣两朵花儿呢。 难不成其中还藏了什么他们自己才能解的暗语? 桓大人还念不念诗了? 桓大人不仅不念诗,还要关门换衣裳了。几位将军只得告辞出门,回忆着那些染满深深浅浅黄绿斑点的衣裳,啧啧叹道:“这衣裳颜色好花哨,怎么染出了那一身的杂色点子,难道是仿江南水田衣的风格?” 水田衣如今也不大时兴了,且水田衣是拼缝出来的,他们练武的人眼力都不差,看得出那颜色是染出来的。 染那么多重色,可比拿碎布拼缝难吧? 可不稀奇的东西怎么能拿来送情郎呢?是叫几个绣娘就能缝的衣裳显心意,还是叫一整个儿染坊折腾几个月才能得的衣裳显心意? 一位最年少风流的副指挥使道:“这染色里也是有学问的!看宋大人这衣裳上那些颜色,怎么不染纯色、不染渐层、不染图画,定要染成一点一点似笔甩出来似的颜色片儿?” 那就是相思深复浅,点点寄余心的意思! 桓大人穿这一身,就是穿了宋三元公的一身相思之意! 原来如此,好别致的心思。 众人在廊下小声夸赞着宋大人的心意,不等桓佥宪换衣裳出来,就先替他做了几行歪诗。正在那儿研究着是覆郎身还是结郎心,房门却砰地被人打开,里面走出一个穿着土黄色基调,布满深浅花斑衣裳的桓御史。 那衣裳做是个往外折的立领,正面是对襟短褂和长裤,短褂当中用一排包着同花色布料的扣子系得严实,衣裤都可可地贴在身上。 他似乎是怕衣裳太紧,露出身形,外头又披一件同色披风,拢住了全身。脚下也是同花色的牛筋底靴子,头上只扣着一枚玉冠,手中拿着六瓣圆顶花帽,走到廊下抬了抬那只空着的手,露出一个用包布扣子扣紧扣在腕上的利落窄袖,肃然说道:“时……” 他读信读得有些激动,一开口险些叫错称呼,连忙咳了几声,重新说道:“这便是宋大人送给本官的衣裳。宋大人信中说,这迷彩服善能在草原上迷敌人的眼,若穿着它伏在枯草中,眼力再好的射手也看不出有人。我刚穿上试了试,只是在室内难见效果,最好到草原上一试。诸位勿畏劳苦,陪我到外头草场上看看!” 众将应了声喏,纷纷下去牵马,陪他出门。 累自然是不怕累的,只是这么两个才子做衣裳,还做这么恰可着身材的衣裳…… 真的就不做两首诗了? 第267章 他们在草原上访了两个部族,又是劝说又是领着众人搬家, 待了一个秋冬才回凉城, 如今仍是天寒地冻的日子。他撩撩斗篷潇洒地就要走, 廊下诸将却还怕他穿得太少,冻出个好歹, 连忙上前劝道:“大人可要多穿些儿?这衣裳未免短小了些,又这么贴身,只怕不能保暖吧?” 不怕。 他这斗篷里头有层絮了薄薄的细鸭绒的内胆, 短衣长裤内都穿了衬皮毛的羊毛衣裤, 脚下的靴子也是衬毛的。只是看着薄, 穿到身上连脖子都护得紧紧的,十分暖和。 但更暖人的还不是这些衣裳, 而是隔着里衣贴在他胸前、腰间, 源源不断为他供热的暖宝宝。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薄的布包, 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风轻云淡地说:“宋大人这些年殚精竭虑为朝廷大军筹备粮草军械等物,待官军比对自己还要上心, 怎会只图好看, 送来些不实用的东西?不光这衣裳保暖, 他还怕单只衣裳抗不了塞外寒风, 又送了些暖身贴来。” 那隐隐透着黑色的软布包被他塞进指挥使手中, 一阵暖意便霎时从掌心流遍他全身。那温度比手稍高一些,热热地熨着手掌,又不至于烫得拿不住, 在这犹似内地冬日的冷冽天气里,叫人舒服得不忍撒手。 那些副指挥、千户不大敢逼问佥都御史,便都凑到自家镇抚面前,拿手肘轻轻撑了他一记:“这是什么东西,摸了这么久都没摸出来?大人不如将此物给下官们看看,咱们人多,说不好就认出来了呢?” 他们大着胆子直接把胶袋抢走,争着体验了一把捧着暖宝宝的感觉。 凉城指挥这才回过神来,瞥了抢去暖贴捂在手里,满脸惊讶好奇的几位副指挥使:“这怎么弄的,怎么摸着半软不硬,捏着还有些沙沙的响,不似盛了热水,还能热这半天?” 因为这里有铁屑和碳粉,用了原电池发热原理…… 桓凌大方地把那枚暖宝宝借给众军官看,并从袖中掏出一枚松花笺印的说明书,边走边给众人讲这暖宝宝的原理。讲得不多几句,这些将军听得嘴都合不拢,恨不能直接拆了这包东西看看。 桓凌大方地答应下来,只是爱惜暖宝宝制作不易,叫他们先留用一阵,待它不热了再拆。 那指挥使等人把玩了一阵,便把暖宝宝还他,说道:“这是宋大人特地给大人制的,下官们怎好夺人之美?只不知道它叫什么,我们回去也好向人吹嘘见过三元亲手做的好物件儿?” 叫……暖宝宝。 这名字有些过于拙稚了,不过时官儿既然习惯这名字,又特地将它写在说明笺上,那他还是依这东西的原名,不要再给它改别的名字了。 不过“宝宝”二字自有爱如珍宝之意,他看时官儿送他的东西,果然也都如珠似宝,值得这个名字。 几位将军也叫这名字震憾了一下—— 成亲前送个尺叫作鸳鸯尺,成亲后送的手炉似的东西就叫暖宝宝了?莫不是专暖桓大人这位宝贝的…… 他们可不敢跟着乱叫,连忙把暖宝宝的事翻了篇,恳切地说:“如今白天还不长哩,佥宪大人暂不必讲这个,咱们还是去城外试这衣裳的妙用吧。” 也不必问这衣裳叫什么了。 无论是寄相思还是寄痴心的,无非是人家小两口的情趣,不是他们能叫。那“暖宝宝”也不是暖他们的,桓大人自个儿爱叫“宝宝”就叫,他们这些外人日后说起此物来,还是老老实实指着用处起名,只说是个暖身包吧。 他们安安静静地回去换了大衣裳,拿了望远镜,到后院牵出马匹,陪着佥都御史直奔城外荒原。 凉城天气虽冷,冬天却不怎么下雪,满地都是枯草砂砾、黄土扬尘之景,与他这身锈黄底儿的新衣裳倒挺相配。 桓大人身为佥都御史,又是身兼皇差,身份格外贵重,自然也就有资格挑好了地方安安稳稳地坐等。众将军则率亲军往远处走,隔一段便留一个人下来,比较离敌人多远方能完全隐住身形。 别人骑马往远处跑费力,桓大人自己也是要忍着寒风,伏藏于草丛、乱石间,寻找最合适隐蔽的地方的。 不过这苦也不白吃,众人从午后天色正亮时一直试到夕阳西下,足足记下了几张纸的数据,日后可以依此数安排探马窥探敌情,率军在野外埋伏待战,或潜近敌军营地,伺机探营…… 他心中已想到了许多种战法,只是宋时送来的衣裳太少,他也舍不得分给别人穿,还得再去信要起码几十套来,才好成队试验。此外还得往京里打通关系,求得圣上许可,才能将这迷彩服也列入军服—— 这衣裳虽好,不过大郑以火德立国,军中旗帜衣甲皆以大红为主,配色形制俱有定制,不是他一个小小佥都御史说改就能改的。 不过给朝廷写信还是以后的事,他现在便要回去给宋时写信要衣裳,再问问他暖宝宝能否量产。 随他出门众武官听了他的打算,却都觉得这话太没情谊——人家千里迢迢寄来新衣裳,寄来给你暖身的东西,还取了那么个亲昵的名字,怎么就一封冷冰冰的公文寄回去呢? 他们边外虽没有好东西,但也有些海红果、羊肉、羊奶,总要捎回去给宋大人尝尝,才见情谊。 他们议论只是私下议论,也不敢当着桓天使的面说出口,然而隔日桓凌叫驿马寄信时,送出的信却着实叫他们吃了一惊。 那是满满一匣子的文稿,订得整整齐齐,包上了蓝纸封面,倒像一匣手抄书似的,他们一年给朝廷上的请安折子都不一定有那么多! 草原上日夜奔波,费心招抚之间,他竟然还能攒出这么多信! 几位同行的使节感叹道:“原先以为桓大人写的都是给朝廷的战报,想不到这么一大箱都是给宋大人的……” 不愧是能和宋三元齐名的才俊,写起文章简直如吃饭喝水一般容易。这才几个月没见,写的信都快赶上一部《论语》厚了。 有这信在,还要什么信物传心曲! 还要作什么诗,文章不比诗难作么? 众人叫那些文章震憾得说不出话来,也没太强求他先拿给大伙儿看一眼—— 反正过些日子宋大人肯定就得把这书信文集印成宋刻书。到时候一人要一套,慢慢收着看,或许还能看到宋三元的书信文章夹在其间。岂不比这时候赶着匆促地看几眼,还要妨碍桓大人给宋三元去信,受两人埋冤的强? 指挥使便主动揽下此事:“早几个月见一些地方报纸上写着宋大人常在黄河对岸盼候桓大人,不过后来听说是南下督促陕西各府屯田、粮草、修造之事了。大人要送这些东西,我安排几个亲兵去陕西,慢慢儿替你寻宋大人便是。” 不必麻烦,他知道宋时在哪儿。 桓凌垂眸看着那箱书稿:“他信中说到,是从西安得了一种蛭石才弄得出这不用烧炭即可暖身的暖宝宝。他早前送我直到最远的府谷县,到西安必定是由北到南,踏遍了陕西,接下来无论如何也该回汉中了。” 他自家不在汉中,周王那里便少个臂助,见了三元回来岂有不留的? 时官儿现在只怕要调度粮草,安排军屯、民屯事宜,还要独自试验那些后世的知识,不知有多辛苦。他如今不能回去帮他师弟,但愿这些从草原上记回来的这些风景、民俗、传说故事能多换些晋江币,叫时官儿心里高兴些。 第268章 开春之后,宋时就回到了汉中。 冬闲这几个月他将各府都走过一遍, 捡着有矿的重点府县亲身考察一番, 开发了几项重工业和配套的轻工业。因不是朝廷把持的金银铜铁矿, 就叫当地政府搞了招标,选出有本钱、肯下心力研究开发这业务的大户商人投资。 前期的基础设施自有那些大户承办, 他回到汉中便挑选精英、培训技术,把技术人员安排到各处主持生产。 不过这些不算朝廷产业,只怕学生不愿意去。 如今汉中经济学院已经在他们两口子和之前毕业生的努力下打开了知名度, 内地各省, 特别是江南地方的官府、巨室都来招人, 毕业生双向选择,肯定是先挑条件好的。他们陕西这些刚起步的地方企业, 待遇只怕争不过人家, 强令学生留省, 只会造成逆反心理。 宋大人既是本地牧民官, 又是学校校长,自然两方都不能委屈, 于是折衷一下, 把毕业后分配工作改成了实习。 从这一届开始, 每个学生毕业前要加半年到一年的实习期, 实习由本校老师、工业园管理层和技术骨干带领, 工作地点就在在本省各处新建的工业基地。 实习结束后既可在当地工作,也可以回来再寻更好的工作。而且这几个月就在省内,若出了什么难处理的问题, 自有学校老师甚至校长出手替他们担着。这些学生离开学校和运转成熟的汉中经济园,在外头有一段近乎独立的实习期,将来聘到外地也就能独当一面了。 宋校长组织技术学院全体师生开了个会,将这个安排通知了下去,并不容反抗——不仅要实习,实习回来还要交上一份不低于三千字的实习报告,记述实习期间的工作内容和取得的成绩。内容要详实准确,要带数字和图表,同一批实习生的内容要经过查重,不许抄袭…… 汉中经济学院的名声是他们两位校长、数十位老师和前面所有毕业的师兄师姐们挣来的。在座的学生们也要以师长为榜样,尽己之能,做个于天下有用的人才。 不论他们将来是在哪位大人幕中做事,或是受雇于富商大户,亦或自己凭才干立足,都要记着自己不是普通的工匠,而是汉中经济学院的学生,胸怀志气要配得上自己的母校。 宋校长一大碗鸡汤灌下去,忽悠的学生们胸中热血澎湃,以为天将降大任于己,恨不能立刻往那些边远之地发挥才学,以报校长对他们的信任。 也就没人在意他们莫名其妙地加了一段实习、一篇实习报告的事了。 看着这些学生意气风发地散会离开,宋校长也深深感叹道:“我遇上当今之世,当今这些学生,甚至幸运。” 这时代的学生真是老实懂事,老师喂个鸡汤就肯听话,让加多少工作就加多少工作。要是在他们那年代,他敢开这个会,不用等散会就能被学生挂满微博,圈遍有影响力的大V,还不知道有多少要实名举报他的。 他越想越觉得学生淳朴,不可辜负,回去得多写几张帖儿给那些开矿、办工厂的大户,替实习生们多争取些补贴。 身后的老师也能感觉到他对学生的深情,虽然不知道真正原因——也幸而不知道真正原因,心里对校长的感动佩服才不至于变质。 老师们恭恭敬敬的说:“是这些学生得逢盛世,遇上大人这样的不拘一格教人才的名师,才有出息的一日。” 是啊,大家互相成就吧。 宋校长感动地抹了抹眼角,吩咐道:“等安排好实习时间,便叫食堂杀一口猪、几腔羊,叫厨师安排些拿手菜,算我这校长为实习的老师和学生们壮行。在家补好身子,才不怕在外吃苦。” 草原小肥羊暂时还杀不起,但汉中原产的小肥羊是能随便吃的。 如今桓大人去草原出差,宋校长不能随行,也不好去周王府蹭饭,天天在家里指点餐单,倒是让家里的厨子研究出了不少传统的、地道的草原美食: 烤羊腿!羊肉烧麦!手扒肉!涮羊肉!血肠!羊杂汤!哈达饼!黄油饼!焙子!凉粉儿! 照着他上学时在一位内蒙新北方学校优秀毕业生开的正宗草原餐馆里的菜色上! 他家那厨子本是河北人,却跟着他们父子从广西到福建跑了一圈,又跟着他到陕西,已经习惯了到处学习地方风味菜肴,只听听做法,就能还原出来。宋时指点了他几回,他做出的菜色便有模有样,味道不知合不合蒙人口味,反正是合宋大人口味的。 宋校长将大厨贡献出来,让他亲自传授学校的厨师草原菜品,做出了一窗口色香味俱佳的正宗蒙古美食。 准备实习的学生们和几位主管老师饱餐了内蒙美食,怀揣着一肚子鲜香肥嫩的羊肉和报效国家的理想上了车,从此便要往外地去,开始最艰难的创业工作。 宋校长虽不舍得这些年轻人,但为了建设大西北,也为了他们的前程,仍是忍痛割爱,将他们送出了汉中。 这场送别虽令人伤感,然而刚回到衙内不久,却又有个好消息紧随着传来——驿马从凉城给他捎了个木匣子来,沉甸甸的,搁在桌上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钝响。 这是桓佥宪从草原上捎回的东西,驿站知道要送给是宋三元的,不敢耽搁,挑的最好的马,叫人日夜兼程,连换了几匹马赶着送回来的。 匣子用小铜锁锁着,盖上贴了封皮,看得出没人动过。钥匙被那驿卒挂在颈间,拿下来双手递与宋大人,请他查验。 他听说里面是一匣子书信,大人看看东西可对。 宋时正恨不得立刻看见小师兄送的什么,又有点担心打开太快,别人笑他不矜持,如今得了这个查验书信的借口,当即点头:“也罢,本官便先看一眼。你们叫人给他拿些点心吃,招呼他吃过饭再回去吧。” 他对驿卒这个职业是有历史感情的,眼前这位又是给他送家书的,自然招待得更客气些。 那驿卒千恩万谢的下去了,宋时拿着个查对匣中之物是否有损伤的理由,就直接在公堂上打开匣子看了起来。 那些简直不是书信,而是一匣子书,包着蓝色书皮,封皮上标着“某部习俗”“某地鸟兽”“某地地貌”“某部传说”等分类。纸张、墨痕新旧不齐,字体时用楷体、时用行草,笔迹也不都特别工整,有几处甚至染了墨色,分明看得出是在马上匆匆写就。 这是特地为他收集的资料! 这孩子在草原上奔波之余,竟还分心写这些,自己不知道累么?晚上写字时灯光亮么,伤不伤眼?寒天冻地的在外头写东西时是怎么握笔的,不会脱了手套,冻伤了他的手吧? 宋时一头埋怨桓凌不懂事,叫宋叔叔担心,一面又不可自抑地在脑海中勾勒着他为自己记录下这些资料时的模样。他甚至能想象出桓凌一手托纸,一手提笔,坐在马背上看着地形地势、草原特有的珍禽异兽,低声问话,一面记录下其蒙汉名与形象的姿态风神…… 他那时一定是穿着大红官袍,头戴乌纱,外罩轻裘,双手脱缰,只用腿夹着马身,潇洒自如地提笔疾书。 虽然他亲手给桓凌备了军大衣,虽然他后来又送了几箱迷彩服,但在他的想象中还是要给桓凌穿上最风流的衣裳,像古装剧里的大侠一样,帅得不接地气。 人比二级保护动物兔狲更值得看。 宋时手中的文稿半天没翻过一页,堂上的门子和差役自不敢提醒他什么,但外头马同知等人听到桓凌寄书过来的消息,都匆匆赶到大堂,上前行礼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桓大人寄来家书,他是否要去对面王府,禀告周王殿下与桓王妃一声? 还有一件私事……桓大人是天下闻名的才子,写的书信诗词都曾在各地传唱过的,这回寄来这么多,是否也可让他们欣赏一番? 宋时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野生动物志,微微摇头,谦虚地说:“这回桓师兄寄来的是草原游记,如实记了些草原人说话,文字略显浅近,只怕文采比不得旧时。” 这些是按着他给晋江投稿的格式写的,比白话文运动时的文章还白话,只怕外人看了要误会他的文章功底倒退。 小师兄为了帮他挣钱,冒着大雪寒风写了这么厚厚的一箱文稿,他可不能让他的名声折在这上头。他摇了摇头,含笑说道:“这些文章是在草原上匆匆写就,稿纸上尚有些淋漓墨痕,怎好与诸贤同赏?我打算重新誊抄一遍,配上图画,印制成书再与天下才子共赏。” 马同知暗道了声可惜,可惜不能欣赏桓大人的书法,却也识大体地不再多问。 宋大人这几个月没见过桓大人,只得了这么一匣子书稿,自然要把它当宝贝藏着,舍不得让别人沾手了。 第269章 几年锻炼下来,小师兄的文稿写得比他还像现代学者了, 连改都不用改就能直接发上晋江。 虽然这种科普短文稿少低, 算算字数一篇竟只有十几块, 但这满满一箱子若都能过稿,也抵得上几篇博士论文。自从他们跟随周王到汉中, 借着亲家的身份把王府、宫廷各种礼仪、节令习俗扒了个底儿掉,能写的都写过一遍,再没有这么多东西可写了。 他可不能辜负桓凌的心血。 宋时感叹几句, 就一头扎进打字上传工作中, 走到哪儿都要带上一本文稿, 稍有空暇就拿出书来抄几个字,争取早些投稿到晋江后台。这副手不释卷, 指尖藏在袖里点击屏幕的模样落到人眼里, 就是他被桓凌的文章迷得不能自拔, 看到精彩处还要在袖子里点点划划, 凌空抄写其中的佳词妙句。 不知这文章写得何等精妙,竟能令宋三元如许沉迷。他往日看书都是一目十行, 怎么看这箱文稿就慢得像是字字都要嚼碎了吞下去似的? 他越藏着不给人看, 别人就越是心痒难耐地想知道其中内容。但宋时心硬如铁, 顶着属下和学生们如怨如诉的眼神, 顶着周王含蓄的探问, 硬是把那箱原稿藏得严严实实的,没给人看过一眼。 他多年赶稿,输入速度快, 也不过几天就把那一小箱文稿传到后台,然后就专注改稿。 他当年读书时,师父就给他看过不少小师兄的文章,他的古文就是在仿写师父、师兄的文章中学起来的。后来在武平时,小师兄更是千里迢迢地追过来做了他的老师,给他押过不少题目,写范文让他背…… 考前背师兄的文章自是不值得提倡,不过也多亏当年那些仿写和背诵,他能完全抓住小师兄的文风、神髓,写出的文章足可乱真。拿他本人写的现代文翻译成古文,那就更容易了。 不过之前上传文章时只要手在袖子里点点戳戳就能输入,并不显眼,所以白天也能干;翻译这些白话小论文却是不能叫人看见的,只能晚上下班后点灯熬夜地抄写。叵耐那竹炭灯泡还不大争气,用得久了容易发黑,有时还会烧断灯丝,他还得去点煤油灯,就着一室甜腻的煤油味和黑烟抄写。 幸而他从这趟从榆林转回来时,找到了西安东面的商州大蛇沟白钨矿,如今正在开采,将来总有能用上钨丝灯泡的一天。 有小师兄送来的这箱稿子,肯定不用愁晋江币不够使了! 他每天看看自己后台上传的稿件数量,就能激起无穷的动力和激情,将那满满一箱白话文稿改写成字字珠玑的古文。 改得十分顺利,品读着也全然是桓凌的风格,唯一一点问题就是古文简洁,翻译过来之后比原先薄了得有一半儿以上。而桓凌给他寄来这么沉的一箱书稿,他这里从周王夫妇到府中官员、普通学子都盯着呢,边关那边见着的人只怕也有不少记在心上,等着买回去看的…… 他可怎么把这厚度补上呢? 宋时对着桌上拼得整整齐齐的,一薄一厚的两摞文稿,微微垂眸,思索起了注水的技术——当年他在书店买的那些精装本,是怎么把二三百页的平装本增厚到跟词典似的来着? 首先字体要大,行间距、段间距要拉开,页边多留点空,页边和段与段之间印点花边,还要多加插图…… 对了!注释! 用馆阁体大字印“桓凌”的文章,用他自己的行楷字体写批注,甚至可以随意加些读后感,他对小师兄的思念之情。读者看到印出来的书里有两套字体,有他的点评,自然而然也就会认定原文是桓凌写的,不会想到所谓的原稿也是他加工出来的。 这不是想怎么水就怎么水了? 只要整体字多,就能掩饰过原稿的字数问题。反正没人见过桓凌的手书,他就说原稿因是在草原上写就的,条件不好,不能像在家伏案写字那样写出精细的蝇头小楷,谁能拿出证据说不是? 外头再包上个厚厚的硬纸书壳,四角包个锌或锡的护角,又能把书加厚个几毫米,从厚度和分量上都注水注得无懈可击。 宋时振作精神,拿出一张大稿纸,忖度着如何设计页面。 他印过大会讲义、编过报纸、写过版书,如今虽然把主编的位置交给府学校教授,但眼力和实力都在,很快便设计出内页版式:就照着精装版古诗文选的格式,文前多夹几页前言、目录、序文,大字印原文,在文中插上苏州码子标示注角,文后以小字长长地写几段批注。段段空行,章章换页,夹以插图—— 这个他自己就能画,草原上那些动物他差不多都在动物园和动物世界、农业频道看过,大体都还记得什么样。再说他们文人画儿讲究的是重神不重形,画匠才画得那么精细呢,他在屋里憋出来的插图足够用了。 他夜以继日地熬了几宿,以毛笔写出近似油印的字体,更亲手调膘胶、订脊线,叫人打造假金护角,订好一摞精装版《北行录——佥都御史桓凌著·宋时注》,交给府县学一众教授、教谕等人付梓。 不用油印,用石版印。 这套书的版式都是布局好的,宽度和行着距差一点就要影响整个版面,连字带图都要印得一丝不错。 几位汉中经济报的编辑应声领命,接过那摞书,恭送走大人,围坐着先看了个过瘾。 他们早盼着看桓凌的文稿久矣,如今终于拿到手,还叫他整理成这么精致贵气的样书,怎么让人忍得住不看?众人洗手剔甲,手上水珠擦得干干有,先把书轻轻翻看一遍,才心满意足地叫了刻版技术最好的学生和画匠来刻印。 好文章,不负他们这些日子的等候! 不光桓大人的文章好,宋大人也写了好用心的注释,文字清通、内容细致,几乎比桓大人的原书还要长了。若非胸中一片相思难抑,如何写得出这满纸深情?昔日王戎曾言“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他们正是情之所钟的才子名士,观这文章,哪得不为两位大人心痛眼酸? 先替大人伤心一场,赶快找学生来刻印成书,好叫大人送与亲朋共赏。 宋大人自己都没伤心,还在书房安安稳稳地研究草原水土保持和提高当地经济的问题,外头一群师生却把他这本地理志当情书集,连抄带印地传遍了半个汉中。 第270章 宋时亲手做的那本书排版复杂,还夹着图画, 雕版出来的慢, 但只有文字的盗版出得飞快, 在教官、学生间传抄了一阵后,便女校的老师把抄版带回了周王府。 桓王妃早惦着兄长在边关的情形, 奈何他给自己的家书只有薄薄一纸,给宋时的倒多,却又他密密藏着, 竟是等到如今才看见盗版。 盗版还是教官和学生们在雕版时抄来的, 不能立刻送来全本, 只能等人一篇篇地传抄过来。可她兄长文中写得草原风光壮阔恢宏,草原动物鲜活欲生, 草原部族的生活也颇有异域野趣, 其间穿插着与他文风相近又略有异同的点评, 两下对比着看更添趣味, 叫人忍不住就想看到后文。 她看着手头薄薄的稿子,轻叹一声, 吩咐内侍:“晚上请殿下来我殿中用膳, 转告殿下, 我这里得了一份兄长在边关写的手稿, 还有宋三哥做的注释。” 晚间周王早早回到后殿, 便看到王妃正捧着装订好的一本册子翻阅。他扫到翻开的页面上写有“丰州”二字,正是女真旧城,便知道这本册子的来历, 含笑说道:“我早想为你要来这书稿,刻版的教官已许诺了印出书来先送给我一套,不料元娘你倒先我一步了。” 元娘笑道:“能得王爷惦念,元娘已是不胜欣喜。咱们且先看这些,或许我这边的手抄稿还未凑齐,王爷便已为我寻得全本了。” 周王想着司马长史和他说过的印刷进度,有些遗憾地答道:“那本书是用石版印法,比刻蜡版还快,听说一天便能刻出数十页。唯其中还夹着舅兄画一些地形地势、当地人物、禽鸟走兽图,刻印图版还要花些工夫,总得再花个十几天。” 宋亲家手抄的原稿,他定肯不舍得给人,他们还得等那雕好的版印制出来,集结成册,只怕还要再拖上些日子。 不过这些手抄文稿已经相当吸引人了。 老师和王妃看的是文体、词藻和内蕴的深情。周王却是久看的却不只是这些,而是桓凌一路北行时记下的路线,途中经过的城池、海子、沙地、冈丘等行军时可用的标志。 而宋时在其中穿插的注释也一样有用:既有城池历史,又有当地气候、地势形成的自然之理,还依当地地势、人口、物产等,在文中便预先安排起了如何安置百姓、经营地方。 这一套文章与注释上究天道,下恤黎民,更可作军中取道征伐用,绝不只是普通文人之作。 周王在汉中受了多年军政磨练,早不再是刚出京时那个只懂得文章风雅的少年皇子。看罢这些文章,他心中就已想到了它的用处——桓舅兄已探得了入草原之路,记得如此清楚细致,以后大军便可依此出入,甚至带着水泥之类,修一条进草原的通途。 草原地广人多,还需人驻守,以防鞑靼散部重新占据土地。为此,以后或许还可请命将内地百姓迁至边外屯垦,屯田的军人、百姓也可借鉴这些文章中写到的各地物产与取用之法,尽快在草原上安身立命。 等这部书印出来,就送回京里给父皇看看,也给恕儿寄一套,或许他们寻敌索战时也能用上。 齐王自去年出边,经历了两次大胜,解了无数虏囚回朝,至今还没再入边。这些文章中写的地方和部族虽与他这位二弟不重合,但文中偶尔提到各部族的谱系关系,北征大军可利用这些部族间的矛盾或亲缘,或征伐或招抚…… 他抚着书页,对桓元娘柔声道歉:“今晚不能陪你歇息了,我有些事要问宋兄。” 桓王妃体贴地说:“王爷必有公事要同宋三哥商议,只管去便了。我与阿王和侍女们看看文章便可消磨时光。” 周王匆匆与她道别,拿着手中那篇文稿径自找上宋时,与他商议送书进京之事。 也不光是正在印的这套,他觉得依桓凌写这套文稿的精神,只怕走到哪里就要写到哪里,终归要写出一部《草原志》来。 他打算请宋时动手,将桓凌以后寄来的稿子也都如这般整理编订成书,做一套供后世人借鉴的名物志、地理志。 他将书稿搁回宋时手中,起身拱手:“并非我不知道宋舅兄劳碌,但你与桓舅兄心意相通,见一知十,唯你能从他的文章中推知天地物象原由,并能教军民百姓运用之道。” 凡桓凌写到的东西,他都能注明其缘由、背后所蕴藏的天道,于人的用处、危险与规避之法,以后国人往大边外去都可用到。 换一个人或许也博学多闻,知道草原上的蘑菇为何长成个菇圈,如何用黄油煎蘑菇,但却少有知道龙卷风天象背后蕴含的大气变化之理,更难知道如何躲避—— 这又是他在福建代理过数年民政,见多识广的好处了。 周王以皇子之尊,连襟之亲,亲自行礼请托,宋时如何能推辞?他扶住周王的胳膊,稍一用力就把他的小身板儿托了起来,温声道:“怎敢当殿下大礼?这本就是我份内的事,能得殿下支持,将桓佥宪在草原上辛苦写就的文章呈进御前,是我们二人的荣幸。” 他本来就想随便把小师兄的稿子集一集,做本蒙古游记,能搭上宫廷线,被收藏进中秘库,这书以后可就厉害了! 哪怕原书传不到几百年后,起码也得在类《永乐大典》《四库全书》这样的天下图书集合里留个名字。 他们俩作者也算是青史留名了! 他激动起来,把周王摆稳当了,自己反过来施了一礼:“该是我谢殿下的爱重才是。我那本书便托付殿下送至御前了。至于殿下有意教普通百姓也能知道边外草原之事,那倒更容易——桓师兄也会写那等如白诗般朗朗上口、通俗易懂的文章。回头我整理一下他寄来的稿子,在报上刊出些讲草原趣事的小品便是。” 桓凌岂止是会写通俗文章,他寄来的这一箱都是白话文,可以直接上报。 其实本朝百姓说话已经都是白话,和现代汉语差不了多少,公文里也有“朝廷催科太急,不得安生”这样浅近的文字。就是把桓凌那些稿子直接刊到报纸上,只要说一声是为了百姓易懂特地改的,估计也没人能看出真相。 他们小师兄写的那么好的小论文,如果都只刊到晋江网上,不能让世人看见,那也未免太暴殄天物了。 宋皇亲大包大揽地说:“改这稿极容易,殿下不必担心,我先改几篇百姓喜闻乐见的,譬如做吃食之类的文章,叫百姓们知道草原上的牧民也和咱们郑人一般是要吃喝的,不是什么天生就会杀人的妖怪。” 他的文章顶着桓凌的名字印制成书,桓凌的文章却要顶着他的名字进资料库、上报纸,这际遇也是相当奇妙了。 两位联襟都是说干就干的人,不过几天之后,汉中经济报上就出了《走进草原》专栏,供稿人一栏赫然印着当今声名最著,无论才学还是私生活都受尽天下人关注的宋三元。 只这宋时两个字登在报上,汉中经济报的销量就猛增了数倍。各地书商也都看出商机,不光大肆采购汉中经济报,自办的报纸上也都开辟了一个宋三元专栏,专门转载他的文章。 而在这一片狂热的追捧中,他亲自翻译、排版、设计包装的《北行录》也被周王派人送上京,递到了天子案头。 这套书只是依北行的顺序编写,内容详实,涉及军政两项,不像他发在报上的那些只介绍草原风情、草原美食的散文。 天子毕竟不是百姓,能令圣上喜欢的自非当地新鲜动人的习俗,而是能用于军民两政的内容。 虏寇距他们九边各镇极近,近得随时都能袭掠边关各府州;但又离他们极远,远得这百十年间大郑朝廷都不知虏廷内部世系代序,大汗姓名、战绩,有什么名将能臣云云。 直到这回顺义王归降,朝廷对鞑靼大汗等的了解才更深入一些。而桓凌的《北行录》中记下了些顺义王也不曾提过的部族来历、族谱、族中擅战之士,还有许多过去的战事和他们与郑人交战中得到的经验总结,习惯用的战法…… 从前他们只知己不知彼,以后出战,终于可以知己知彼了。 天子微微一笑,想起远在关外的次子,回眸问御前太监:“周王送来的人可曾说过这书给了齐王没有?” 有。周王殿下爱护弟弟,书中有这些关系草原上战事成败的东西,又岂能不送一套给正在边外抗敌的齐王? 第271章 孩子长大了,当真是要放他们出去经历些事才能成熟。 天子欣慰地放下手中的书, 叫人传旨礼部, 拟赏赐给周王, 也给西北军中——不光为他们这一年多来屡立战功,这招抚之功中其实也该记上他们一笔。 若非他们当初接纳顺义侯归降, 顺义侯家中几个忠孝的子弟也不会主动自请招抚,劝亲故归顺大郑。如今他们人虽都在关外做使节,他们的父亲和新近入京的亲族长辈都在, 恩赏便加到他们的家人身上便是。 加封诰、赐金银酒食……再叫他们到宫中赐一回宴吧。 周王长史献书来时, 说这书里写了些草原部落常用的佳肴, 他们王府里的厨子从宋三元那里学到了正宗的做法,周王为孝敬父皇, 便将那厨子也送上京来为宫中做菜。 正好叫这些刚封赐的勋爵和太祖时便投效大郑, 早已改了汉姓, 却还流有鞑靼血脉的公侯们都来尝尝家乡故里的菜肴, 以显朝廷对他们的恩抚。 也陪他尝尝皇长子送来的心意。 此事自然是交待礼部备办。三皇子闻说父皇要赐宴予本朝内蒙古出身的公侯勋贵,便主动向吕首辅请命:“这些鞑靼王公归顺, 皆有我两位皇兄的功劳在其间, 我做弟弟的也愿学着两位兄长, 为我大郑平定草原之乱尽一分心意。” 他自从在礼部挂了名, 便以礼部为重, 不怎么爱去经济园做实务了。幸好那里有去汉中上过学的几位御史、郎中主持,圣上也常派宫里的管事太监过去盯着,使勋贵外戚不敢伸手, 倒不曾因三皇子不在而耽误过什么事。 吕首辅也知道这位三皇子目下无尘,偏爱清贵的礼部差使,便含笑应下:“殿下有意接手此宴,为陛下分忧,实乃殿下大孝。老臣与礼部上下自 当尽力配合。” 魏王含笑应道:“多谢老先生了。” 他与吕阁老各自上奏,将这桩差使要了下来,而后便亲自安排精膳司备宴。 三皇子主持过几个弟弟封王、结婚两项大典,日常赐宴更不在话下,早做得驾轻就熟。给草原来的新贵赐宴除了要安排通事外,别的也没有什么不同的,他就依旧例吩咐了下去: 既是赐宫宴,宴会便安在文华殿侧殿,礼部安排赐宴礼仪,有四夷馆通事陪伴那些刚进京受封的王公,从教坊挑选乐户侍宴…… 唯到安排宴席菜色时,圣上钦点了草原菜色,而非惯用的宫菜,由一个周王府进献的厨子主刀。安排的菜色也是以羊肉为主,看名字皆以烧烤为主,与京里惯吃的蒸羊肉、汤羊肉大不相同,颇有异域风味。 这是大皇兄为搏圣宠而献上来的,还是父皇想念他大哥,特地将人要来的? 这些年魏王在京中又是主持礼部,又要管经济园,在御前颇有宠爱,又深得六部堂官尊重,俨然已继承了他大哥出京前的地位。可若他大哥再度复宠,回到朝中,只怕父皇的心意也难免有所动摇。 虽然当初桓王妃御下不严,闹出了“少年天子”那样大不敬的话,可毕竟说话的只是个宫女,牵连不到他大皇兄身上。如今尚是以儒家之礼治天下,讲的是长幼尊卑…… 当今天下,也就只有宋三元这个理学大家另立新学,不计较那些迂腐的儒家五伦,还办女校,让女子上学。 可惜他竟被情所迷,跟着大皇兄的妻舅去了陕西,不然他在京里,不为俗务分心,早已创出一家不逊北宋四子的学说,一变当今君臣父子的陈腐风气了! 好好儿的清流名士、理学大家竟被他大哥耽搁成了个循吏! 连大皇兄献上的这大厨和草原菜单,听说都是从他家里学来的——那必定就是大皇嫂那兄长出关做使者,吃惯了蒙古王公的菜色,他为了满足桓凌的口腹之欲特地叫厨子学了这些羊肉菜。 三皇子暗恨他大哥耽搁人才,无奈地抛下了对宋时的期待,安排精膳司郎中拟定菜单、依着菜谱采买肉类菜蔬,拟定在三日后开宴。 赐大臣宴席,自不必父皇亲自降临,就由他与一位年高德劭的大长公主驸马主持便是。 三日后宫宴备好,旨意发下,满朝蒙古草原出身的勋贵便都集到文华殿领赐。魏王与本朝辈份最长的怀德大长公主驸马一并坐在上座主持,命人端上菜肴,犒赏这些外族出身,却为大郑大平安乐立下大功之臣。 自太祖北伐以来,就有无数深明大义的草原部族中人投效大郑;今日西北战事屡见成功,又有各部王公弃暗投明,主动献上草场、牧民以归顺大郑…… 不管他们是哪一族出身,以前是否曾与朝廷为敌,但自他们投效朝廷开始,圣上与朝廷便将他们一视同仁,有功必赏。 魏王举起自己桌上的酒杯,与底下人共祝圣上万寿无疆,大郑太平康乐,笑着道:“今日这场宴会,是圣上为奖励诸位的忠顺慎勤,特地做的西北草原上的吃食,一解诸位思乡之情的。请诸位动筷,试试这些宫中做出的草原美食可合你们的口味!” 他先举筷,底下坐着的人才纷纷动筷,小心地夹着片得薄薄的羊肉、煮得嫩嫩的羊内脏、烤得酥黄香脆的黄油酥饼送入口中。 原本萦绕在鼻端的香气此时化在口中,鲜香而浓郁的羊肉正合那些新归顺的草原人口味。而世居京里的几位公侯也都爱吃羊肉,家里还有世仆会做烤肉,如今吃着宫宴上的烤肉味道,也觉得比自己家的好吃些。 毕竟是宫宴,御厨做出来的就是比他们家里的仆人好。 众人举杯连谢圣上恩遇,齐王与汪驸马主持宴会,一面吃着酒肉,恍惚间竟有几分回归草原的感觉。 那些太祖时代投奔大郑的旧勋贵还好,新归附的吃着有草原风味的烤肉,喝着蒸馏的清酒,又得一位皇子、一位辈份极高的驸马温言抚慰,心里也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投奔大郑的选择实在做对了。 令他们欣喜的还不止于此,酒到酣沉处,这座侧殿外忽有人来通传圣上驾临此地,要诸人离座行礼。 大郑的天可汗不仅为他们这些归顺的异族赐宴,更亲身来看他们!新归顺的王公激动得起身行礼,久居大郑的旧族更是山呼陛下,连声谢圣上赐宴之恩,主动请命为朝廷出战。 天子看着这满堂胡人、回回人、鞑靼人等外族子民都和大郑人一样穿着官袍、行着汉礼,心中也是一阵阵满足,挥手道:“平身。朕今日赐宴,非为了用你们报效朕,只是周王送来了正宗的蒙古菜谱与擅做蒙菜的厨子,朕念你们在大郑日久,便想叫你们尝尝家乡的味道。” 这菜的味道如何,可是有你们记忆中的草原菜品之味? 在京里有比帐篷更好的住处,也有好厨子,你等既归顺大郑,便安心在这里住下来,与那些已改了汉姓的世袭勋贵一般,将京里当作故乡吧。 天子如此关切,更叫顺义侯等新附的草原王公感激涕零,将来大郑受的恩赏、住的房舍、用的器物都狠狠夸了一遍。尤其这场宴饮,不光圣上亲临,还有皇子和驸马主持,勋贵陪座…… 他们绞尽脑汁夸这宴会办得好,夸到最后竟有些脑子不大好用的忘了圣上说过赐他们的是草原上的“家乡菜”,说出了实话:“有许多都是在草原上、京里都不曾见过、吃过的美食,圣上实在用心了。”尤其是那些馅饼、面饼,他们在草原上吃的多半是筱面、青稞、黄米、燕麦之类的粗糙粮食,就是大部族的王公也少有吃得上精罗白面粉做的东西的。 什么?不是草原美食,难道大皇兄他…… 魏王眉头连跳了几下,按捺不住走到天子近前说道:“父皇,皇兄也是一片孝顺之意……” 这孩子,这点小事都要在意,还要拿他皇兄说话,未免不够大气。 他没理会魏王,摆了摆手,含笑说道:“你们以游牧为生,上种粮食的少,自然少有这些精米细面的东西。不过如今你们已归附大郑,那些草场交予我大郑农户打理,将来自然能产出好白面。” 这些菜以前或许不是草原特产,但等草原归属大郑后,必定能成为草原部落百姓都能吃上的“家乡菜”。 殿内的蒙古人连声感恩,也暗暗祈盼将来真能如大郑皇帝所言,让家乡富庶起来。 新泰帝微微颔首,摆摆手让他们起身,又嘉勉几句,便带人离开了文华殿,回养心殿批奏章。这一趟却是要乘辇而行,有些摇晃,天子到养心殿坐定后还有些晕,吃了几口定神汤,闭着眼休息了起来。 内侍窥着他的脸色劝道:“陛下莫不是累着了?奴婢这就去唤太医——” 天子摇摇头,只说歇一会儿便好,不许叫太医来看。他用力按了按额头,便有内侍上来小心翼翼地替他按摩太阳穴,擦上太医院制的清凉油。凉意从太阳穴透入,让他微微昏沉的头脑清明了几分,轻轻喟叹了一声:“这药朕记得也是宋时做的,从福建传到京中,他在外这些年,倒是少进良药了。” 一旁侍候的王总管揣摩圣意,躬身应道:“可不是。奴婢还记得当年宋三元最怕虫子,出门时身上都洒着薄荷花露,坐处留香。这些年他在外主持农事,听说常常亲自下田,却不知那怕虫的毛病改了不曾。” 可怜一个风流名士,不能在馆局里做文章,到风景名胜办诗会,如今提起他来,世人说多办竟都兴工业、种嘉禾的实务了。 天子阖眼听着他说话,并不拦他,却是又提起了宋时的师兄:“他那师兄倒是爱在外面跑,当年就曾向朕自请巡边,如今去了草原,也算是遂他的心愿了。这走到哪里写到哪里的习惯也还未变。” 只是当初写的是弹章,如今写的是草原志书了。 “那时候朕闻说他父母早亡,还曾想过,他先父年纪与朕差不几岁,朕……” “陛下!”几位大内总管、殿前总管骇然跪了一地,劝他不要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语,连那按摩的小内侍也收了手,瑟瑟跪在椅后。 新泰帝无视了满地内侍,低声道:“那时朕想着提拔他们,如今却把他们派到西边不能归还。当时朕还想着自己的身子不好,要用心教导惠儿,后来怎么竟就叫他去了汉中这么些年……” 他膝下虽已有许多孙儿承欢,却又怎么比得了自己一手带大的长子? 第272章 陛下有意要让周王还朝。 服侍御前的太监哪个不是心明眼亮,能猜得出圣上心意的? 恐怕圣上早有此意, 只是周王见管着九边的军政大事, 如今战事未歇, 无故不好叫他回来。除非齐王那里彻底平定了鞑靼余孽,或朝中有什么事需要周王回来主持…… 他们做太监的不敢问政事, 却能关心一下圣上的家事:“往年周王殿下都掐着圣寿的日子进京来进寿礼的,这两年也不能回来。虽然是边关战事要紧,可如今四海升平, 西北征伐连连得胜, 那些虏酋都肯主动归降, 陛下也该体谅殿下一片孺慕之心,让殿下进京贺寿了吧?” 不光叫他进京贺寿, 如今皇孙也到了该开蒙念书的年纪, 总要让父亲看看才好。 新泰帝沉沉地叹了一声, 道:“你们且下去吧。” 只召他回来看一趟有什么用, 须得有个理由叫他从此长留京里才好。 他虽未下圣旨,但御前服侍的太监都是揣摩上意的好手, 自然明白该说什么, 该怎么说。过不多久, 圣上思念周王, 欲召他还京的风声还是透入了后宫。 是召他还京, 不是召他进京。 只这一字之差,便有天地之别。周王的生母贤妃听到这消息后,连声念佛, 激动得将守着王府的李氏召进来,与她商议:“听说这两年惠儿跟桓氏在汉中府弄的什么女学校,教出来的学生都会读书算数,还讲天道,却不知他们学的什么?咱们哥儿如今虽进了上书房开蒙,可宫里教的都是旧书,只怕比不上汉中有宋大儒在,除了四书五经,还要教的什么物理、化学……” 她的孙子,岂能不如民间百姓懂得多? 早先儿子不回来,她就只顾着心疼孙儿,怕他学得太多累着;如今想到周王要还朝,怕儿子见面考校孙子,又想让他多学些东西。 她抿了抿唇,下决心道:“你叫家里人寻几本物理化学什么的。我的儿子我知道,惠儿在汉中定是看了许多宋三元的新书,等他回京,万一考校起贤哥儿的功课,咱们哥儿能答几句,也叫他父王高兴。” 李氏独自留在京中,日常只得靠看看这位小皇孙慰藉孤独,对他也是视若己出,闻言立刻包揽下了此事。 “王妃旧年倒给妾寄过几篇宋大人的文章,只是妾身看着尚有些艰涩,恐不合给哥儿看。市面上传抄的那些又怕有不准的,妾便叫父亲去宋家求几本——他家就有正读书的子弟,想来那宋三元总会给他家自己的弟子写些深入浅出的理学文章。” 她父亲正在都察院做佥都御史,与那位桓御史是同僚,凭这关系……咳,不是,应该是凭着天家、凭着周王府的面子。 李夫人险些叫周王和王妃寄来的那些书信弄偏了思绪,幸而在娘娘面前不曾露出什么,回到府里便取了帖子,叫人送还家中,请父兄去替皇长孙求他的文章。 顺便也提醒他家一句,周王可能要进京了。 当年宋时出京,正是为周王离京时把他心爱的桓御史带走了。如今周王要还京,当日受他牵连而去的桓御史说不定也能回来,宋时这个明珠美玉般的人材就更没有遗落边城的道理了。 李御史便要预先恭喜他家一声,将得全家团圆了。 宋老爹大喜过望,半晌说不出话来,“嗳嗳”地叹了半天才醒过神来,吩咐下人:“去看看你三个哥哥那里的旧书旧卷子,叫他们都整整齐齐地抄一份来,拿给李大人!” 李御史道:“哪里有叫孩子们抄的。宋兄家中若有旧书,只管拿给我,我回去叫清客们抄了便是。” 宋老爷有些担心地说:“只怕我这几个孙儿的字体稚拙,有些地方写得不对……李兄少待,我叫人问问他们可还留着他们叔父们给的答案。” 叔父“们”啊。 不用问也可知这个“们”字是指谁了。 这为宋大人看来也是个通透潇洒,不拘一格的名士,难怪能养出另辟一门理学的宋三元了。 李大人感慨地点点头,在客厅中坐了一会儿,与宋老爷说了些西北的消息,宋家两位爷也坐在下首陪客,一面跟着打听有没有他们弟弟的消息。虽然宋时隔几天就来一封家书,可这孩子就好报喜不报忧,做家长的总也不够安心。 李御史的消息都是从女儿那里来,听不到什么外男的事,只得安慰他们:“如今周王要还朝,宋三元自然也要更上一层,你们只管安心等着父子团聚便是了。” 宋家父子三人这些年求的也只有这一句,看看眼前的李御史,也觉同病相怜,互相鼓励了一阵。不久霄哥儿他们兄弟也亲自带着叔叔们寄来的旧讲义、例题和答案过来,送给李大人。 他们三兄弟做题时都是单抄到一张纸上的,因此原题和答案倒还干净,只是有些放得久了或是寄送途中遇了雨,有些发黄卷边。 李大人家里自有清客抄写,也不介意这些,便收下卷子,夸了几句“雏凤清于老凤声”,向宋大人告辞:“我早些将卷子抄出来,宋三元的原稿自然还要奉还,不敢私藏的。” 没事,也不都是时官儿的,还有些桓王妃兄长的你拿就拿了吧。 宋老爷双唇微微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这么有伤他三元之父形象的话,带着儿孙们客客气气地把李大人送出家门。 关上门后,一家父子才放肆地高兴起来:“快,快去给你们娘和媳妇说一声,时官儿终于要回家了!” 他大儿子嗔道:“霄哥儿都能下场应试了,爹你还开口就叫时官儿,叫孩子听着多不像样呢。” 宋老爷哼了一声:“便是我这三个大孙子都成亲了,你弟弟他还不是我儿子?我想叫他小名儿也就叫了。” 说归说,他也不再叫“时官儿”,转头去问二儿子:“你在中枢可听着什么消息没有?” 宋昀在内阁做中书,消息比通政司的父亲和工部大使的哥哥灵通,但也只隐约听说圣上想念周王了,却没有李御史这么确实的消息。 他磨着牙道:“三位阁老都不曾有动作,我们在廊下也没见过旨意,许是圣上有意,但周王那边为支持边外战事,一时还脱不开身?什么时候边关的事定了,什么时候周王就能回来了吧?” 他在中枢做事,知道的比外头人详细的多。如今朝廷大军已从绥远出去,荡平了察哈尔部,招抚使团亦从河套转向土默特部…… 这两年大小战事不断,与鞑靼王公、万户接战的时候亦不少,他们大郑俱是胜多败少。只是那些鞑靼人惯居水草而居,连王廷都是易拆易收的帐篷,他们大军的马又比草原的略差些,更兼地方不如草原人熟悉,经常叫这些人逃跑。 毕竟大郑军衣甲鲜明,又是红旗红袄,架着光闪闪的铜炮、粗身大口的飞雷炮,平常潜行时倒遮得严实,正式要打,总要换衣甲、亮兵器,那些虏寇要逃,他们骑马去追,便要吃不少亏。 宋昀恨恨道:“这些天杀的达贼,打不过咱们也不肯降,生生将大军拖在关外,咱们时官儿就得满陕西地跑着给他们弄军粮、器械,看这样子边军也离不开他。” 宋大爷按了按他:“做中书的人,还这么毛毛躁躁像什么样子。我看这仗也打不长了,到时候时官儿就跟着周王殿下回来了。” 就算一时不回,周王只要回来了,还能不替妻舅和……啊?不替他们弟弟说话吗? 一家上下都只盼着这仗能早些打完,不一时老夫人和纪氏、两个儿媳都从后院里出来,听他们说了这个好消息,也喜不自胜。 时官儿可算要回来了! 这孩子打小儿就跟着老师去京里读书;略长些父亲在外奔波,好容易考到京里;一家才刚团聚上,他又跟着契兄出门,就没在家待过几天。这回回到京里,到六部或者再回馆局做个官,读读书、写写文章,一家子安安乐乐的过日子才好。 说到回京,两位嫂子不禁问道:“他在陕西干的也都是供应军需的活,这打仗打赢了可计不计他的功牢?改明儿回了京,会不会升到三品?” 三品大员,那可就是侍郎了! 他们宋家往后也是侍郎府,跟桓家老太爷当年的官职一样了! 宋老太爷想到这点也不禁有点高兴,又要端一端四品大员之父的架子,叫儿媳们不要干涉朝廷的事。不过说到儿子的官职,他忽然意识到:“我这官儿也忒低了,做了这么多任也才刚做个六品,时官儿若进京,我做父亲的比儿子位卑可怎么像话。” 他倒不怕到时候就得个光禄大夫的虚衔致仕,只怕朝中有小人嫉恨他儿子,借他这做父亲的官位小,在朝子弟不合官位比父亲高的借口压着不让他进京。 然则他三个儿子都出息了,他还在乎个官位么! 反正他那几年做官的时候都是幼子替他打理民政,在通政司做的也不过是些抄写、分捡奏章的差使,便丢了也没什么可惜。 等他辞了官,闲下来,便盯着子弟读书…… 不,不光子弟,他要教孙女读书! 他儿子在汉中办个女学校,一群没见识的小人便以己度人,以为时官儿是个带着女弟子左拥右抱的风流子弟,传流言坏他的清名。他就要在京里办一个女学校给人看看,让那些眼酸他三元儿子的人都知道,他们宋家人办女学校就只为教女子读书明理,没有半点龌龊! 等他辞官回来的! 家里这两个孙女也不小了,能开蒙读书了,就不再往家请先生,直接让她们去学院念书。霄哥儿他们念的什么书,就叫这些女孩子们也跟着念什么书! 正好家里这几个孩子的讲义都收拾齐整了,改日李家还回来,他也看看这东西怎么讲。 第273章 宋老爷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当初说要弃考做官就去选了官;如今说要辞官办学校, 也立刻就向上司请辞, 并写了辞官文书投到吏部。 如今朝廷官吏到七十才该致仕, 他这还差着不少年,身体也还好, 任内考绩考得不错,从通政使以下到同僚都有些可惜。 不过想到他有了出息的儿孙,那点可惜都化成了羡慕—— 他的小儿子是宋三元不用说, 大儿子也算得上魏王的亲信, 只怕升官就在眼前。这做老子的位卑官小, 儿子也不好升迁,倒不如早早致仕, 免得耽搁少年人。 通政使姚大人轻轻松松地批了他的致仕文书, 只劝了他一句:“我知道宋贤弟盼着归家荣养, 不过咱们通政司事务繁忙, 你再等几天,吏部批文下来再回去。” 宋老爷也不是那种丢下个致仕书就回家退隐的狂士。吏部一般的官职变迁都是逢双月选人, 他算算离着致仕差不多也只一个来月, 便一面支使着儿子、家人给他看房子, 准备办女学校, 一面就还用心地在通政司做好最后这几天。 分捡奏章时, 竟见着了自家儿媳……啊不,见着了桓招抚使的奏章。他在边外招抚虏酋,进的奏章必定比别人的请安折子、告状的状书要紧, 宋老爷连忙把那份折子捡出来,奉给姚大人:“这是使节递来的奏章,大人看看可要提前送到内阁去,以免误事?” 姚大人看着桓凌的名子,也觉着里面写的定是要紧的东西,便道:“边关的事哪有小事,是该立刻送往内阁。” 若是要人、要钱的事,一书家书到周王那里就要了,这都到了惊动天听的地步,必定是大事,不可耽搁了。 他立刻叫人把这篇奏章连同之前拣好的一并送入内阁,桓凌这篇一定要搁在最上头。 然而桓凌奏的还真不是什么军国大事,他的招抚做得也挺顺当。有凉城这个内附示范城在,许多鞑靼王公考察之后,都表示愿意归附。只要归附之后也给他们建个“小区”,供些米面、奶酪、羊肉就行,也不求郑朝一定要划给他们千里草场,补给多少金帛铁器。 桓凌身为使者,有临机决断之权,在朝廷许可范围内的便都答应下来,将各部分散开安置在边外军镇处。 但也有那等血脉高贵,还记着当年太祖将蒙古王族驱出中原之恨的部族,不愿归降朝廷,他也只能无奈地动手。 但他们毕竟是招抚使团,手中兵力器械不足,动手时就不能像大军堂堂正正地征伐,须要靠兵法计策,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于是他便使精锐军士换上陕西分守道参议宋时做的迷彩服—— 这种衣裳颜色特异,能与草原融为一体。精锐前军藏于草原中潜行至敌帐附近,敌寇也极难发现,他们便可寻机会潜行刺杀敌酋,而后再举大军从容收拾溃部…… 他们靠这法子顺顺当当地招安了某部,然后觉着西征大军或许也有用到这迷彩服的时候。 但他知道军中服色都有定例,军服也不是能在外头私自定做的,都要由兵部主理。所以他便上书寄回两种迷彩服上的布料,请圣上定夺,此物可用不可用。 次后几页写有这场战事的实录,以便叙功,最后两页纸上便贴着两片用鱼胶紧紧粘固的布片。那布片却是一黄一绿,其上深深浅浅点染着相近的颜色,看得内阁三位上了年纪的老学士都有些眼花。 难怪叫迷彩,果然使人目迷五彩,眼花心乱。 这样怪的花色是如何染出来的?这花色的布料在草原上真能藏得住人?若这种迷彩布真能与草色融而为一,便可叫人在炮管外裹一层布料,人也换上这迷彩色的衣裳,悄无声息地逼近达虏老营…… 先打上几炮,便不怕他们跑了! 三位阁老看他奏章中所写,信是应当管用,不过也得叫京里在班的匠人试染出几件布料,叫神机营操演一回,试试效果。 吕首辅亲自批了这道奏章,进上御前,又叫人寻兵部王尚书到廊下,一道商议操演之事。 过不多久,便有内侍从宫中出来,特特地将那道拆子发还内阁,说道:“圣上有旨,命兵部立刻制出这等布料,叫三大营往城外处试演。” 三位阁老与李尚书应了喏,立刻寻在京匠人,遍试蜡缬、绞缬、夹缬等法,不惜工本染制出了迷彩布料。 一块最平常的白布坯竟要用上数道工序,染出来比丝绸还贵了。 就连最不爱听风流故事的户尚李阁老都禁不住感叹:“这布料好生难制。错非用情至深,哪会费这么多工夫做出这‘迷彩’的布料。” 岂止迷彩,得是迷心了。 他们已有了布料样子,叫人照着染制都费了许多工夫,宋时竟是怎么日思夜想,魂梦相牵,才能相出这种暗合草原上颜色的花布样式的! 他感叹了一声,又觉得自己这般年纪、身份说这话易惹人笑,悄悄地看了首辅、次辅一眼。 他们两位竟微微点头,仿佛有些赞同似的! 这反应实在出李阁老的意外,他不禁又往王本兵那里偷觑了一眼,却见王尚书也一副理所当然之色,全无异色。 李三辅的目光悄悄收回来,整整神色,也如同僚们一般淡定下来,吩咐随侍的人:“叫神机营拿这布制几身军中服色,一套遮盖火器、大车的布套来!” 待布料裁成、器械备好,三位阁老便请旨与王本兵、统管三千营、五军营、神机营的魏国公、渝国公等将帅一道在城外试用。 效果不出所料,和桓凌奏章中所说的一样。 众人上本回话,将这一回操训的结果报入宫中,不久便得了圣上批复:即令户部召匠人染制这种布料,制作帐、衣裳送往雁门外,供应西征大军使用。招抚使团那边因正在土默特部所占草原招抚虏部,离陕西近,宋时又是最早染这布料给桓凌送去的,手里必定还屯了料子,便叫他们地方上供着使团。 桓凌的奏章递上京时,还只是依着普通军中奏章的路子交驿站传递,京里给宋时下旨时便已当作紧急军务,用急递铺八百里加急送到了陕西。彼时宋时正在榆林研究石油技术,圣旨送到,便不加停留地写信给府谷、神木等几个当初替他染布的州县官员。 正好那时承诺了替他们向朝廷请功,如今叫他们给朝廷使团染迷彩布料、做战斗服和盖大车用的蒙布,再向周王殿下请功就更理所当然了。 除了染的迷彩,榆林这里见成有炼油剩下的沥青,也不都拉走修路了,先扣下一部分给使团做沥青毡布,盖兵器、炮药用。 他在这里进一步精炼石油沥青时还弄出了些石蜡来,用府谷产的观音土吸附之后,看着白生生的品相不错。如今正要给使团送迷彩布料,这些蜡是不捎白不捎,便先做些蜡烛给他们带到草原上备用,又浸了些蜡纸、蜡布,方便桓凌他们路上包东西。 他尽情挥霍着来之不易的石蜡,忽然又想起水果打蜡可以久存,便叫人去买了几筐南面运来的李子、桃、杏、甜瓜之类应季的水果,也打算上一层保护蜡。然而清洗完水果,到了该打蜡时,他又担心石蜡里有什么化学物质没脱净,对人身体不好,终又把石蜡搁回去,改用了蜂蜡。 待到一应东西都安排好、装到大车上,他自己看看也有些感慨: 别人往边关寄都是寄些什么生地、当归、红豆之类的寄相思、盼早归;他好歹也是个三元及第,怎么就光寄点打蜡的水果呢? 算了,这个水果的果也有大胜之意。《左传·宣公二年》有“杀敌为果,致果为毅”之语,他就写个帖儿夹过去,告诉旁人他这车水果是为祝他们杀敌致果,早日立功还朝,挣得功勋之意。 桓小师兄信不信倒是无所谓了,自家人不讲虚的那套,这水果都挺新鲜的,他在外辛苦,能吃点儿好的才最重要。 第274章 如今九边附近的地方已堪称安定。 久占套内草场、时常窥边掳掠的虏寇被驱逐出河套,又有新附的蒙古部族在边外建城, 作大郑新的边线。草原地方俨然就和内地各省一样, 可以任由送军粮的队伍来去自如, 还有内附部族首领派人引路,比原先绕边城而行方面了不知多少。 他们用车队送的衣裳、水果从榆林到灵武, 路上竟只花了十余日,比往年从宁夏后卫、中卫、靖虏卫……一路沿大边长城绕去可省了不少工夫。 到得凉州时,连他们车上的水果都没磕碰得太厉害, 有些放得老了, 但更多的因打了蜡, 显得颜色愈发艳丽光鲜。 一车里装着几筐鲜果,都是宋大人亲自安排人清洗上蜡, 送给桓佥宪的。 虽然宋时让人送水果时并未指名, 但他不用说话, 甚至这些押送衣料军需来的军士其实也不用说话, 又有谁猜不到这些水果究竟是为谁运来的呢? 几位通译看着水果便泛起了文思,感叹道:“昔日潘岳有‘掷果盈车’的典故, 今日桓大人却有这使人千里致果的佳话, 胜过当年的潘郎。” 看这鲜桃、黄杏, 洗得光光亮亮的, 连个壳都没有, 还不如荔枝好存放。昔年杨贵妃要吃个鲜荔枝都要弄出“一骑红尘”的阵仗,这桃从陕西到甘肃也不知费了多少工夫运的…… 他们都不好意思要了! 几位天使看着蜡光致致的鲜果,一阵阵泛着口水, 把文思都要淹了。那些草原出身的新贵可没他们这般客气,直接开口问道:“大人这果子可能分我们些个?我拿金银玩器与你换,不行的话我家里还有牛羊、奴隶、骏马,任你挑选。” 桓凌正捧着水果把玩,一时没顾得上他们,听见通事翻译蒙语才回过神来,笑道:“这么些果子我一个怎吃的了?咱们都分一分,早些吃了,也免得它坏了。” 也别光他们自己吃,给下头的军士也切几块分一分,草原上难得有鲜果,大家都润润口。 从榆林卫来送水果的赵百户忙提醒道:“这果子皮上都擦了蜂巢蜡,大人们吃时最好拿刀削了皮,不然不干净。”劝得他们安排人冲洗削皮,又道“宋大人叫人选的是不大熟的果子,只怕运的太熟,到这里就都烂了。大人吃时挑一挑,若有些看着还青涩的,还可以再放几日。” 桓凌沉吟了一阵,仿佛忍耐着什么似的微微皱眉,问赵百户:“这鲜果竟还耐放?若然还能再放些日子,或可当做一样礼物送往那土默特部汗王帐中……” 草原上地气干旱,除了少许海子周围,都是芒芒碧草,哪里种得起树来?这些新鲜水果在大郑边关县城、军镇里都是佳品,只怕在那位占据土默特草原的索多汗那里,可算是比金银珠宝更难得的礼物了。 他虽是这么说着,却捧着桃儿不舍得放手,满面都是踌躇之色。 这样子实在太令人感同身受了。 孙郎中看着那一筐筐许久未见的鲜果,自己原也不大肯省给土默特汗,再想想这些果子是谁送来的,就更怜惜桓凌这为国牺牲的精神,向他拱了拱手,劝道:“大人为国忘家之举实令下官感佩,那土默特汗若是还有良知,必定感我朝恩抚之情,立刻归降……” 若是不降呢? 他坐拥偌大一片草原,虽称“索多汗”,权势富贵实与鞑靼大汗无异,是否真能如他们所想,感天朝之情而自请归顺? 只怕能愿与大郑议和通商都是好的。 他连时官儿如此费心准备的鲜果都拿去做劝降用礼物,若搏不回个土默特部归顺,如何对得起时官儿的心意……如何对得起他自己朝朝暮暮点灯熬油地记录草原人物风俗的辛苦! 亏得他手里那个桃本就是脆桃,外头又封了一层蜡壳,竟没被他随手挤烂。但那桃身上已印出一点浅浅的指印,周围皮破肉绽,一点桃子特有的清润甜香从中钻出,清甜的汁水也自他指尖流向掌中。 桓凌勾起手掌,将桃汁拢在掌中,却不急着净手,而是皱着眉先问赵百户:“你可知道给这果子打蜡的详细法子不曾?里面加了什么宋三元制的新药没有?” 赵百户摇头道:“不曾见。只听说是洗干净后匀匀足足地蹭上一层蜡,再打磨光滑了,就是这样子了。大人放心,这活计是宋大人亲口吩咐,交给本地正经寺庙的僧尼做的,果子个个洗得干净,上的也是好蜂蜡,绝不会有人从中贪扣。” 桓凌问得切实,眉间那一缕为难的细纹才舒展开,含笑吩咐道:“既然只消涂些蜡便能教鲜果久存不坏,咱们便去城里买些果子,也如这般上蜡,将这些鲜果当作礼物送与土默特部王公。” 至于宋大人送来的这些,毕竟时间已经长了,若有哪个存得不好的,叫鞑靼王公见了,还要以为他们大郑是故意轻慢彼部。 他们还是自己吃的好。 众人听着他的高论,都纷纷点头赞许,下头自有军官安排人去凉州城里买鲜瓜果和蜂蜡。若实在没有蜂蜡,好在宋大人这里也送了不少蜡烛,就用这雪白的白蜡打磨一层,还比黄蜡好看。 桓大人听着下头人安排,彻底去了一桩心病——不知时官儿为给他送一车新鲜水果花了多少钱买论文,若是给土默特部送去,岂不是要辜负他一片心意了? 这些桃杏瓜李原是他犒劳大郑官军的,如今都分发给使团中人,才是得其所哉。但这桃已经给他捏过了,自不便再给别人,他便从腰间解下一把匕首,自己了皮,细细品尝了起来。 因为宋时叫人买的就是略有点生的桃,运到他们这里时只是皮看着红了,其实还不够甜。但他们出边多时,在草原各地辗转,连新鲜菜蔬都难得吃上,鲜果更是许久未尝,几乎要记不起来这桃子是什么味道了。 这一口咬下去,清脆的桃肉和着甘冽的汁水滑入口中,带着微微的凉意,立刻舒缓了他有些焦躁的心态。 他又重重地咬了一口滑而脆的桃肉,心中渐渐有了些想法。随着手中鲜桃的减少,那主意又像被甜润的桃汁滋养长大了一般,在他胸中渐渐成熟。 他吃罢桃子,便扔下核儿,回看了同僚们一眼: 使臣们也都围在筐边挑捡自己喜爱的水果。有爱净的便用小刀削皮,不讲究的索性只用水冲洗一下,反正果皮上擦的是蜂蜡,人也能吃。那几筐水果看着多,在众人围抢之下,眼见着也去了一层。剩的水果桓凌便做主不再多留,都去掉皮核、切成小块分给军士,以慰其数月来奔波打仗的辛苦。 孙郎中还要劝佥宪大人稍留一些,以后思念家乡亲人时可以再吃个果子解忧。桓凌微微摇头,只道了声“不必”,转身唤了汉中卫副指挥等军官,又请顺义王世子兄弟上前商议道:“这次招抚可成而不可败,我有些打算,欲请世子配合。” 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劝降不成就强攻的事了,帖木儿世子和几位王子心领神会,主动向他请命:“我等向卜力赤汗进献礼物,大军仍在外守候,我等便察其颜色,若有不降之意,便嗣机出帐传讯。大人带精兵伏于草丛中,咱们里应外合,一举破其王帐。” 桓凌微微摇头:“卜力赤汗坐拥千里草场,不是之前那些小部族,咱们只诱之以利,示之以威,不可被旧日几场胜战迷花了眼,有轻敌之心。” 这样的大部族,光王子就得少说有十几个,还有可汗的兄弟、亲族,哪怕这位汗王被杀,他的子弟们也不一定愿意归降,反而平白为朝廷结一大敌。他们使团人少,现下唯一的目的是劝得可汗本人有意归顺或者哪怕是议和,以后慢慢收复这部族的人心…… 众人围着那车新运来的迷彩服,宋大人私心送的蜡纸、油毡等物,啃着新鲜甜润的水果,商议起了“劝降”的细节。 ========================= 这一年注定风起云涌,不能平淡度过。 又到了该运转军粮的时节,宋时从边关重回汉中,借居桓御史府,帮着周王计算明年所需的粮草军械,便听闻边外又有大胜的消息。这些消息是从边关直传到周王那里的,迅速而且确实:一者是齐王所在的西征军生擒了鞑靼济农的;一者是桓凌他们带了土默特汗之子还朝,欲与朝廷议和的。 周王先为亲弟弟所在的大军得胜欢喜,宋时却满脑子都是桓凌的消息,激动得投笔起身,把那本帐本重重扔在身后。 他们可是要从西北甘肃一带回来,这岂不就有机会路过榆林了?他得去榆林迎一迎,万一还能见面呢! 新鲜的水果都比果干好吃,干巴巴的书信文字更怎么能比得上一个能说能笑,能……能抱抱他的活的小师兄了? 第275章 正秋后料理帐册、运转军粮最忙碌的时候,宋大人竟主动要去接应使团, 这种事, 可以答应么? 可以不答应么? 可宋守道亲手写请愿书中, 已经把这趟迎接土默特汗之子入京议和的差使写成了事关一统草原、平定战征的大事,他又是个口拙之人, 实在驳不过他啊! 晓之以理这条道是走不通了。周王敛起文书,深深感叹,命人把宋大人请到府上用家宴, 企图来个动之以情, 把他留下干活: 桓凌在汉中的日子, 他们郎舅一向是守在王府里同算这些帐目;如今大舅子去边外为国招抚,宋大人也该跟妻舅一样辅佐他这个妹夫, 他们联襟一道把今年的运转帐目查清。 都是一家人, 宋舅兄岂忍心丢下他不管? 然而宋兄跟他的情份与跟他大舅子的情份一比就不剩下什么了, 冷酷地推开今年的转运文书, 反过来忽悠他:“各省税粮、转运事实自有巡抚与布政使衙门督办,殿下留我, 不过是当个整理文书、计算挑费、转运量的秘书。但我一向主理民政, 算这些军中所需时都还靠着桓师兄昔年留下的算法, 萧归曹随罢了。” 如今虽说他在陕西各地搞经济建设, 各府的农业、工商业产值都有所上升, 可大军出征要运转的钱粮是兵部、户部所定,多收的税银也是要押解上京的,他们这里的变量不算大。 何况如今鞑靼土默特部有议和之意, 招抚使团这边所需只能再减,不至再加。鞑虏王廷那边的战况也正顺风顺水,已俘获了可汗的长子大济农等人,如今王廷兵力、武备愈见匮乏。西征军却越战气势越盛,又有杨侍郎这样文武双全的名人坐镇,战局已无可逆转之势,预计也不会突然出现大幅钱粮、兵力支出。 如此看来,没有什么需要他这三元及第、因为一篇游击战十六字诀受到陛下表彰的军事专家在旁参赞,只需要几个秘书就够了。 这做秘书的人选他都帮周王挑好了—— 就是汉中女学院的老师,周王妃放出去工作的前任与现任宫女。 这些都是宫里出身,周王妃得用的人,嫁的也都是从京里带来的周王侍卫、仪卫,绝对与虏寇无涉,忠贞爱国之心与保密性都有保障;又都在汉中学院半教半学,会代数、几何,桓凌用的一些经济模型、公式她们都学过;他办的这些学校里还有早年印出来的平方根、立方根表,三角函数表…… 这些女老师既可靠又有能力,比他这个归心似箭,很可能在工作中因为恍神出现失误的人合用多了。 周王被他劝得豁然开朗,这才意识到他还有许多可用、待用,之前却从不曾想到的好人才。 世上的男儿太多情,还是女官稳重。他的王妃与侧夫人王氏都是名门闺秀,雅爱读书,平日也会算这些题目,这些钱粮帐册可试着请王妃与夫人带着女官们盘点清算…… 细看来,这些宫人竟比一般请的幕僚还可靠! 只是他早先为世俗所限,虽见了这些女官的学业可夸,却没想到她们也可作幕僚清客用。 宋舅兄晚几天再走,先教教这些女官如何理钱粮帐目。这几天便将供应招抚使团与土默特使者的钱粮也都收拾装车,顺路带往榆林。 宋时欣然领了王命,叫甘肃来的信使替他传信回去:他会带人去府谷迎候使团,送上补给,请桓凌他们若有时间,便在府谷停留几日。 信使走后,他便叫人收拾了使团所需,更大公无私地掏出本人俸禄,叫人买了许多城里有名的南货甜食、四川柑桔、香肠之类陕北难得的佳品。这回去榆林接的不光是他们大郑使团,更有土默特使者随行,他大概还能蹭上两顿小肥羊和草原牛肉干,便不多带肉食,只带了个厨子,又叫厨子多带上香料。 他先前听说京里的鞑靼同胞没吃过他们新北方烹饪学院做的传统正宗内蒙菜,那以后就不打正宗旗号了,带个厨子给土默特同胞尝尝他们汉中的改良蒙古菜品吧。 收拾这些自然不用他这个守道大人监看,也抓紧时间在女学院开了个会计辅导班,把桓凌传下来的对帐技术一丝不苟地教给了接替他工作的女先生。 周王妃与王夫人也偷偷换了普通装束,坐在下头听课,认认真真记了笔记。 ——说起来这学校里光明正大的地方,十数名女学生一同坐在课室听课,倒比单请了先生到府里讲学更方便,也不容易传出什么流言。 宋大人尽心尽力地讲课,每天布置大量作业、模拟题,隔日一考,又拿出真正的钱粮册带女官实践,果然教出了考前冲刺班的水准。 班上已出了几个满分优秀学员,略差些的负责前期盘点,后期有几名优秀学员共同核帐,也足够将这桩差使妥妥当当地做好了。 宋时不负所托,给周王教出了可用的人材,之后便亟亟收拾行李,一路往榆林去。 这一趟因天气转寒,又有许多府县教他修出了平整的水泥路,他们车队所有的车辆都装了充气内胎的杜仲胶轮胎。装上这车胎后,大车便轻盈又安稳,骡马拉着也比平常的铁包木轮车轻便,一天走的路程能多出百里。 他赶到府谷的时候,使团还没到,却已派快马送来消息,定下要在府谷暂歇。 宋时看了那笔字确实是桓凌的手书,终于放下心来,安排人收拾府邸,准备迎接使团到来。土默特使臣将要从府谷渡河,往山西大同或宣府一带进京,在这里待不上几天,便不必单为他们建个小区什么的,只在县里包下几座民宅重新装修一下即可。 先把窗户换成双玻璃的,窗内加两层帘;墙也加厚一层,屋外包上一层混凝土空心砖、中间夹毡毯吸音…… 咳,总之西北地气寒冷,使者们在草原上受冻是没办法的,回到城里总要给他们修些暖和、安静的房舍。 又等了三数日,天朝使团终于带着卜力赤汗的长子也速帖儿到了府谷。 未进关城,先叫沙丘间连绵如田地的水泥方格与草方格夺去了目光。桓凌等人离开时,宋时都还没开始治沙,等他们回来见了这一片紧紧禁锢着沙海的、如田字格般的矮方格,都叫这壮阔的人造奇观震憾得失了语。 土默特使者却是心直口快,满面惊骇、严肃地指着那些方格道:“郑朝好大的手笔,为了防咱们草原的骑兵,竟将地面弄出这一个个格子。若冲锋时哪匹马失脚绊着,岂不要连马脚都摔折了?” 原本最易攻难受,他们借着沙丘便能轻松打马登墙处,却成了马匹难过的陷井了! 几位通事听得懂他们的话,面上不说,私下里跟桓御史告了状,叫他小心这些鞑靼王公,未知其是否真心议和。顺义侯世子这群已归顺郑朝,正待多捞些功劳封妻荫子的人也侧目看了他们几眼,神情中充满期待。 若是土默特不肯归降、不老实低头议和,才是他们立功的机会! 大王子只顾紧张,一时没注意身边那些郑朝人的声音,待回过神来,却见他们各各眼神微冷,暗潮涌动,令他心中直觉更觉不妙。 唯有使团领袖,佥都御史桓凌满面春风,望向万亩防沙田格间一条大路上的车队:“竟是陕西布政使司分守道参议宋大人来迎接咱们了!宋大人是我们大郑三元及第,天下第一的才子,他特特来迎接咱们——” 通事在一旁传译,也速帖儿看着那马车循着路飞驶过来,有些自傲、也略带些紧张地问道:这是证明大郑朝对他们土默特部十分看重,欲以最高礼节迎接他们? 不,这是证明宋三元对他们桓大人一往情深,忍不住要来接他。 这话毕竟是人家隐私,几位通事都不肯随便对鞑靼王子说出口。然而不必他们开口,那马车比他们来回翻译的速度更快,已笔直地驱到眼前不远处的小道上。 桓凌不知何时已打马迎了上去,到将要碰上时车马同时勒缰,两人不等车马停稳便都要跳下去寻对方。桓凌是独身前行,而宋时跳车时手里还拽着一件羊绒毡缝制,连帽的素色斗篷,见面假模假式地对行过礼,便兜头替他罩上。 桓凌感觉得到他的胸膛就贴在自己胸前,双手绕过肩臂紧拥着他,在他颈后胡乱摸索,替他拢上帽子。急促的、温热的气息打在他没叫斗篷护住的颈间,带着几分湿意的声音在耳边喟叹:“沙漠里风高天寒,桓大人怎么不多穿几件?” “真不让人省心。” 叹息声从他腮边滑过,留下一点轻轻的痕迹,也在他心头滑出一点酸涩的痕迹。桓凌在斗篷里的双手抬起,隔着衣裳轻轻按住他的胸膛,带着几分因在大庭广众下传情的紧张和因这紧张而越发分明的激动,低声答道:“衣裳穿多了不显身材,时官儿认不出我怎么办?” 胡说!你裹个棉被回来我都认得你! 只能更认得你…… 第276章 宋大人是有备而来,带了一队用的空心胶轮的大车。车内铺着凉城运来的蒙式地毯, 顶上留了小气窗, 一个个白铁皮烟囱的烟囱从中伸出, 下连着盏新的煤球炉子,烧的烟气从烟囱排出, 也不必开窗通风,比他们使团车子更暖和舒适。 众人不便拂他的好意,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 都换乘了他们的官车, 走上盐田间铺着碎石的沥青马路。 车子随着马蹄扬起轻微的颠簸感, 但坐在上面的人却感觉不到多少震动,连车轮滚动时应有的声音都极小, 倒是车厢外艳色的搪瓷铃铛被风和车行时的震动带起一串清音。车里的小煤炉上炊着热水, 旁边车厢上嵌着一块板子, 抬起来便是个横亘座前的小桌, 摆得下一副茶具和茶点。 车里有攒盒装的甜咸酥点、干果蜜饯,宋大人热情地招待也速帖儿王子, 并给他亲手泡了一壶正宗的汉中甜奶茶。 敲碎纯黑的砖茶, 在锡壶里煮成酽酽的枣红色, 冲进仿元青花的白瓷茶壶, 再在内壁雪白的瓷杯里倒上小半杯淡奶, 冲上茶水,最后浇上一点焦糖浆。 也速帖儿王子啧啧叹道:“你们汉人泡茶好生讲究,还将牛奶和茶水分开倒?” 不是讲究, 是务实。 当年他在福建时还泡工夫茶呢,那时用的是宜兴紫砂壶,泡茶时绝对不会往壶里、杯里倒牛奶,都是要用茶汤滋润着壶身,茶垢结得越厚越好的。不过这瓷杯雪白雪白的,里头留下圈茶渍多难看? 有牛奶打底,再注茶水,喝完茶就不会留下一个脏脏的茶圈。 得在王子面前全面展现大郑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之美么。 他端着茶杯把,微微一笑:“王子往日常吃本族奶茶,如今也常常我们中原的味道。我这奶茶也是以蒙古奶茶的方子,依中原口味改的。不是宋某自夸,这改良过的奶茶味道既不失从前的解渴养身之效,尝着也更甜香醇厚。” 也速帖儿接过茶杯尝了一口,只觉香甜稠厚,几乎令人不舍得下咽。 如今糖是极精贵的东西,哪怕是他这样的汗王之子,平日里吃奶茶也多是吃咸食,哪里尝过焦糖奶茶的滋味?茶碟旁攒盒里还有青稞麦粒做的米花糖、金丝肉松饼、冬瓜绒做的假凤梨酥,各色南糖、蜜饯,配着甜香醇厚的奶茶,果然令人惊艳。 也速帖儿王子胆气粗豪,虽在用长枪利炮逼着他们议和的大郑国土上,也不怕他们摆下的是鸿门宴,放下奶茶,便抓起点心大口吃了起来。 顺义侯世子与兄弟们也一样痛快地吃用起了点心,边吃边夸:“当日咱们在京城时吃的茶点也未必强过这些了。想不到陕西当真如此富裕连边关吃用的东西都堪比京城。我们这是托了桓御史的福,才得吃用上这些宋大人精心准备的东西了。” 桓大人客气道:“怎会?宋大人身负迎接土默特使者入京和议之责,自然做这一切都为尽皇命,叫王子知我大郑亲善之心。我正是沾了也速帖儿王子的光,也托了诸位大人的福,不然今日也喝不上这奶茶。” 要不是有这些草原王公在,时官儿肯定是给他准备清茶。这奶茶是塞外口味,他不怎么爱喝,家里以前也不怎么做的。 宋时笑吟吟地点头应道:“正是,下官受命来迎接王子入京议和,必定要让王子与随行诸位宾至如归。” 说宾至如归就是宾至如归,他招待使团在府谷县驿馆住下,白日里略加休整,晚上便在驿馆外架起篝火,办了个颇具草原……旅游风情的篝火晚会。 篝火架子搭了十几层高,另有火塘烤着新鲜的羊羔、乳猪、鸡鹅。府谷县从各酒楼食肆搜集来的厨子在火塘边盯着烤肉的火候,酒铺小二搬来成坛的烧酒,烈酒香与肉香将这照彻半边天际的火光衬得越发炽烈。 宋大人怕吃寡酒无趣,叫人挑选了身家清白、能歌擅舞的异族乐户、撂地卖艺的艺人,晚间篝火晚会开起来,便叫那些艺人先围着火堆跳舞暖场。 蒙族有开篝火晚会的习俗,此时长调声起,马头琴声瑟瑟,再看看火堆旁或熟悉亲切、或尽显异域风情的舞姿,顿时激动了土默特使团与顺义王诸子的思乡之情。 他们如今当真感到大郑朝廷的议和之心了——朝廷不光派了个天下第一才子迎接他们,还给他们安排了只在草原上才有的篝火大会! 也速帖儿王子激动地命人从驿馆搬来马奶子酒,抛下偏见,就在篝火前痛饮美酒、敞开襟怀跳舞,拿小刀剥炭火上烤出来的羊肉吃。 一片火光与喧嚣笑声连天,仿佛将这一片青石铺地的广场变成了他们草原上的故乡。 外头也有许多想凑进来看热闹的路人,却被宋大人安排的一圈担当火警的军士和水龙车牢牢挡在外面,只能透过水车窥伺里面的歌舞和美食。 有些机灵的小贩便挑了担子来此,摆下桌椅炉灶,就地卖吃食、饮子,供那些看草原风俗的人品尝。 火警虽也赶他们,到底看在都是本城百姓的份上不大动手,只叮嘱他们不许高声喧哗,惊扰使者—— 那些使者是来议和的,此事若成,往后陕甘宁便不必再起战事。不仅百姓不必再加各类税赋,他们这些募兵也能拿着银子回家乡买田置地、娶妻生子了。 那片火光虽然刺眼,却也焰焰腾腾,一派兴旺之象,照得半天皆亮,叫人看着心里也觉着豁亮。 数十步外的防火兵与百姓尚且贪看此景,身处其中的人又有谁能不为之迷醉? 宋大人看看场中汉蒙两族饮酒的饮酒,跳舞的跳舞,高唱的高唱、做诗的做诗,没人留意到他这小小的角落,便悄悄抖落官袍,露出一身新做的天青色锦雀纹棉袍,避着人走向首座上桓凌的位子。 桓凌是使团首领,与鞑靼王子同座,此时王子也去绕着篝火跳舞了,座上只留着伺候的小厮。宋时便厚着脸皮只当无人,向他伸出一只手:“桓大人能说服土默特汗向我大郑低头,派出长子议和,是解边关百姓兵燹之苦,注定是要书于史册的大功。下官无以为敬,愿请大人共同体尝草原风俗,以贺此大功。” 草原旅游的特色,不可不试。 他倒了一杯酸而烈的马奶子酒,只手递与桓凌。待他接了,又将左手收到背后,右手就浅浅鞠躬,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大人看土默特使节与顺义侯诸子都跳了家乡之舞,咱们做东道儿的,岂有不主随客便,一起下场的?” 桓凌看着他摊开的手掌,抬起手在上面触了触,轻轻一划,问道:“宋大人翻掌向我,这是何意?莫非是要本官赠你什么?只是我身无长物,一应随身之物都是从汉中带来,如何可拿来做礼物?” 诶,要什么礼物,要把手搭上来。 “下官别无他意,只是见大人方才与也速帖儿王子多吃了几杯酒,担心大人脚下不稳,将这只手给大人借力罢了。” 他说桓凌酒吃多了,桓凌还真就配合着无力了起来。握住那只手,五指微紧,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颔首谢道:“客人都已下场,咱们做主人的的确不好还在场边空坐。那就劳烦宋大人扶我一扶,也教教我这异族舞怎么跳,免得我在宾客面前失礼。” 第277章 宋大人自然不会跳蒙古舞,甚至连大学时学的交谊舞也差不多忘干净了。不过不要紧, 诗序中都说了,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所以跳得好不好看不重要, 他们这些文人名士跳舞的意义本来就不在乎好看,而重在表情达意。 “咱们只是下场陪宾客同乐, 不必尽学他们的舞姿。”他一手扶着桓凌手臂,一手就托着他的腰,极富诚意地说:“大人行走不便, 将手搭在下官肩头借力就好。” 桓凌看他嘴角浅浅的弧线, 便知道他打着小心思。不过这舞蹈在后世有什么讲究也无所谓, 反正他也不想知道,旁边这些不论大郑还是草原来的使者也不会懂得, 今日人人欢乐, 叫时官儿跳得高兴就够了。 他也挺喜欢这种舞。 篝火堆旁其实没什么别人瞧不见的暗处。不过他们俩久别重逢, 接下来又不知将要再有多久的分别, 山长水远,音书难寄, 这点面子当然抵不过并肩跳舞的诱惑。 宋时一开始领着桓凌慢慢地跳, 一面教他步法一面自己找感觉;到后来就不管什么步法什么姿势, 扯着他围着篝火转圈, 跳得满头大汗, 两颊通红,几乎抵到一起的两片胸膛下心跳也融成一片急促又分明的乐律。 宋时一个基层干部的体力毕竟比不过刚从草原战场上锻炼回来的桓大人,跳着跳着, 按在他肩头的那只手便往颈后勾去,胸肩一带靠在他身上借力,让他拖着自己进退转身,从交谊舞跳到蒙古舞再跳到本地民间的村田乐、舞鲍老…… 幸好大郑朝没有电视、自媒体,不然明天他们俩就火遍全国了。 不,得先跟府谷官报和学报的主编谈谈,报道汉蒙联谊的篝火晚会可以,不许乱写他们做领导的跳什么舞! 等明天早上,报社的编辑们上班了…… 等到转天早上官报、学报的编辑上班了,宋大人却不幸因故受了些公伤,腰酸腿软地起不来身了。 桓佥宪虽才千里迢迢刚从草原上回来,又绕着篝火跳了半宿舞,却又怎能忍心看着宋大人这位朝廷肱股为迎接使者伤身受罪?他便不顾疲惫,贴身照顾起了宋大人,摩腰揉腿,擦身敷药,更衣喂饭…… 活脱脱把他照顾成个瘫在床上的废人。 宋大人连脑子都不必自己转,懒洋洋地享受着上官无微不至的照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偶尔觉着仿佛落下了点什么事没做,但有个桓大人偎在身边,温存体贴、轻怜蜜爱……唉,纵他是百炼钢也给迷成绕指柔,哪里还有暇心想别人? 不过沉迷温柔乡的结果,就是他倚在床头上享受上官按摩时,猝不及防地听说今天的报纸来了。 两份报纸都印出来了,他和桓大人握手起舞的英姿就印在头版,形神兼备,连他新做的棉袍上的花纹都一丝不错。背后有冲天的篝火和穿着鞑靼服色、大郑官服的群舞衬托着他们二人,越显得他们神姿高彻……姿势亲密得打眼。 怎么这么早!午饭还没吃呢! 就算他自己想不起要吃来,小师兄肯定会盯着时间,不能叫他饿着的呀! 宋时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床头小钟,果然还不到午饭时。这地方的报社每天都是卯时开门,起来收集气象信息、攒稿、审稿、排版,不折腾到午后出不了报纸的,怎么今日才巳时初就送到知府衙门来了? 外头来送报纸的门子仿佛叫他方才那声发自灵魂的“怎么这么早”吓着了,倚着门答道:“是、听说是昨晚有许多才子在大人办的篝火宴会外赏火吃酒,办诗会,不到早晨就把文章都写出来了……” 宋时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为他们大郑缺少个人隐私保护法而心痛。 早知道昨天把使臣送回驿馆,就直接叫人去敲编辑们的门,开个会告诉他们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了。想不到这群天天早上连点卯都不点的懒散文人……他们……他们这么舍得熬夜啊! 相较宋时的痛心疾首,桓凌却没什么被人侵犯肖像权的不快,反而弹着那张报纸,颇为欣赏地说:“这画儿倒不错,不知是哪个学生还是画匠画的,难得画得出神韵,不见匠气。” 画中的宋时一手搭在他腰间,笑意盈盈,眼波缱绻,他自己微侧着脸,也看得出目光所在,心意所在。 想不到小小边城,还有这样好的画师。若是个读书的才子倒是可堪造就。 他的目光从画上的自己身上挪开,看到角落里的“画者孤山散人”,回身往宋时肩上倚了倚,问道:“这作画的是个画匠还是学生?倒是有些灵气。” 宋时亲自出手整顿的府谷官报、学报,自是对其中的记者、画师了若指掌,看见名字便能对上人,叹道:“是个学生。我知道他,是个入学没两年的增广生员,读书一般,倒是爱做文会。” 怪他没给这些学生每天早晨安排两堂法制课,要是有课,他们这个时间是无论如何印不出报来的。 看看这画儿画的,连他的衣纹都画得清清楚楚,这得是看了半晚上篝火晚会吧?怎么早晨不补觉去呢! 桓凌看他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画面,以为他也喜欢这画,便坐下来揽着他共赏,赞许道:“果然是学生,我就说画匠没有这样的灵气。画中咱们汉人官儿的身材比后面鞑靼使团的大些,高低分明,又隐然将人分在画面东西,有东主、西宾之分,足见他不是那等照景描画的匠气之辈,而懂得用这画传达朝廷议和的真意。” 这学生定不是那种只会读圣贤书的书痴,像个能做官的人。 定是时官儿教得好。 他十分不讲理地把人家学生抓新闻的敏感性都归功于宋时身上,将手中报纸卷了卷,说道:“应当多买几份给爹娘们寄回去,叫家人都知道咱们在边关过得也好。” 也给他家里祖父、伯父,还有汉中的周王和元娘寄一份,叫他们知道自己如今已不负使命,平安带着土默特使者回到大郑。 看这图画和报道,更能知晓他入关之后更有时官儿不远千里相迎,还办这样盛大的宴会贺他顺利出使……从他们两人跳舞的图画便可看出二人身体、精神都好,还是一样相互扶持、夫妻情深,家里人看了定会高兴。 他坦坦荡荡、理直气壮的态度也感染了宋时,更挽救了本县记者、画师们于《大郑律》补习班前。 宋大人又稳稳当当倚回床头,微微摇头,叹道:“你这个小桓哪……”就是太爱秀恩爱,不低调。 不过算了,报纸都印出来的,还不知已卖出多少份,再低调也晚了。反正他们是拜过天地、入了族谱的正经夫妻,怎么秀都是合理合法,不怕爆上报纸。 能跟小师兄相处的日子也就这么几天,不值得因为这些人分心。 他把剩下的报纸一股脑塞给桓凌,扶着老腰慢慢坐起来,盘坐在床头问他:“使团打算从何处入京?雁门还是宣大?” 桓凌颇看不顺眼他这小老儿一样的姿势,嫌他这坐法带着两世为人的长者气息,不像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师弟。他把报纸搁下,伸手先抓住宋时的脚腕,用力往外一带,抻得宋时险些倒下。然在他另一只手又及时伸到后头,圈住了那副肩膀,坐在宋时身边替他穿鞋袜。 穿上鞋之后他就不往床上蹭了,斜倚在他身上,风流恣意,是个少年才子的模样。 桓凌满意地说:“我接着你要来迎我的信,便叫人快马回京报信,说要从陕西入关,沿黄河水道回去。土默特部求和这样的国家大事,朝上诸公也自会加紧议出结果,再算上京里到此地约有一千四五百里之遥,有半个月二十天便该有回复了。” 朝廷何时来诏书,他们便何时进京。 既是如此,他们就至少有半个月假期可以共度了! 宋时顿时腰也不酸了,走路也有劲儿了,抓着他的手腕便往床下一蹦,招呼道:“走走走,别浪费大好光阴!咱们先带土默特使者参观府谷风景,爬爬长城、逛逛古寺,到黄河边上野餐、赏景……趁着天气不太冷,还能坐羊皮筏子在河里漂流一回!” 府谷虽不是多么有名的景区,可也有古长城、千佛洞、秦源德水(黄河)的美景。宋守道受亲王之命招待鞑靼使者和已经成了天朝干将的鞑靼贵胄,这个东道儿做得十分地道,一日一个景区地领着众人游玩。 为解蒙族兄弟思乡之苦,他甚至还在城外圈出地方,许他们搭起帐篷居住。又派人逐日送干草、粮豆来饲喂马匹,用丝帛、瓷器之类和也速帖儿王子手下的奴隶换小肥羊、肥牛,也教他们些圈养牛羊之法。 自古牧民逐水草而居,只有迁徒,从没有过旅游的概念,更不必说像宋大人办的这种纯吃纯玩团了。也速帖儿王子与随侍的贵族甚至奴仆们跟着宋大人在府谷城外住这些日子,体验尽了现代服务业的优长,竟有几分乐不思蜀之感。 汉地一个小小边城都有这样的享乐,再里面更繁华的地方又会怎样?那京里又将是什么样的? 若他们蒙古铁蹄…… 唉,如今便有铁蹄何用?且更不必提城外千顷拒马的方格,就是他们进了城,到了柏油马路上也不能快跑,跑得厉害了能把马腿震坏。那些汉人却都有软胶的马蹄垫,能让马在硬实的地面上奔走无虞,未占就先赢了他们一局。 还是受封爵位,拿这可汗之名换大郑的封赏更便宜。 王子一行在大郑安排的公款游玩中渐渐消磨胸中意气,越发坚定了入京议和——顺便进京游玩一回的念头。 第278章 桓凌在府谷停留二十余日后,便接着了朝廷命他领使团上京的消息。 他虽然踏遍了府谷县地方, 跟宋时度了个小蜜月, 却还觉得自己来不及诉尽别情……只留下许多似真似假的痴情故事, 被他连着报纸和书摊上的酸文一起揣上了京。 但他与宋时都没能想到的是,这一趟他离开的快, 回去的更快。甚至在他尚未进京,只将议和的消息传回去时,圣心中便已定下了这安排。 ===================== 西征大军马踏阴山, 于河套外大破俘南侵的可汗大军, 俘获其子合赤温济农与大臣、后妃、公主数百口。之后大军追逐虏廷残部直入瀚海, 虏汗逃亡中因伤病而亡,大妃下嫁年仅十余岁的继子火鲁赤, 扶持其成为新任可汗, 领残部逃往鞑靼祖廷所在。 而周王正妃兄长所率的招抚使团亦是屡建功业, 先后劝服鞑靼右翼几处部族归顺, 更降服正窥伺河套的土默特部,逼得土默特汗的长子亲自入京求和。 献俘、议和、封赏鞑靼诸部王公、重定西征方略……桩桩件件大事紧连在一起, 新泰帝忙得宵衣旰食, 眼下微青。但这连日操劳却不曾拖垮龙体, 反而因大胜的喜迅不断, 激得他体内生出一股精神气支持, 全然不觉得疲累。 他叫太监取来新绘的地图,看着上面新绘出的疆域边界——原本以长城为界的疆土扩展至阴山以外,过亦集乃直连至甘肃。其中散落着数座新的军镇, 都兴修成繁华城镇模样,除了戍卫新边的将士之外,还住着许多衷心臣服大郑的草原部族。 那些人都已改住砖房,学着耕种、圈羊牛羊,学汉话,还跟着建城的汉人读书开蒙…… 他虽不能亲见那景象,也想象不出万里草场、千顷黄沙是何等壮阔之景,但他知道自己所建的功业已远超父祖,直追当年驱逐胡虏的太祖了。 他在位期间有开疆拓土之功,有上天降雷电之用,有祥瑞嘉禾繁育,有满朝忠臣良将辅佐,有仁厚贤能的未来储君…… 新泰帝痴迷地摸着地图,低声喃喃,似是自问,又似在问周围宫人内侍:“朕有一日山陵崩,史书之上将如何记述?太庙中又当如何供奉?” 身边的大太监叫那句不祥之言吓着,纷纷跪下劝他放开胸怀,保重龙体。 这些内侍枉自看着伶俐,还是不懂圣心。不过新泰帝如今连逢喜事,亦不计较他们的愚钝,只淡淡道:“朕不过随口一言,何至成这个样子?你们在宫中也服侍这么久了,竟还不稳重。” 朝廷大事不是这些内侍能懂的,叫他们在这里杵着亦无大用。他挥挥手命众人下去,吩咐他们请三位阁老过来议政,不久后门外便有内侍通传,三位老先生求见。 三位阁老进殿后,便见一张九边地图挂在墙上,当今圣上正负手而立,看着地图。 难道圣上对西北之事又有新说法?如何不叫王本兵同来? 如今西北局事已定,愿内附的各部首领封赏已定,三位阁老的精力早挪到在新收的土地上修建边城堡镇,安置内附部族上。若是圣上有意加兵力,其实还该叫兵部与五军都督府来共议。 三人揣着一般的心思,进门行礼参拜。新泰帝免了他们的大礼,指着地图说:“如今西北安定,鞑靼残部虽逃,亦已无关大局。驱逐其余部之事仍交兵部安排,朕请三位先生来,是要安排一下论功行赏之事。” 前几年战局未定,故封赏不足。而今整片阴山都已落入大郑掌中,鞑靼老王已死,新主又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小儿,连余部都收拢不齐…… 也该给前线将士、朝中官员一并议功了。 张次辅应声道:“吏部与兵部已初初议定封赏名册,陛下要看,臣这便命人取来。” 李三辅那里也备好了银两、丝帛、内造的器物作赏赐,同样立刻便能遣人取来。 新泰帝微微点头,说道:“此事有两位先生安排,朕自然放心。” 圣上能放心,李阁老自己不能放心,当面请命:“两位皇子于此战中皆有大功,依例可改换封地或加赐皇庄,封内眷、皇孙等。臣等已为两位皇子拟了京郊、陕西、山东的几处皇庄,当选何处还需陛下定夺。” 他借着问食邑,真正想问的却是天子对两位皇子的安排——是叫他们回京,还是依藩王身份加恩? 新泰帝自然懂得他未尽之意,正待借这一问透露心意,不禁露出一点笑容,说道:“齐王今尚在西征军中,追逐鞑靼残部。人言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若此时唤他回京,这场覆灭虏寇之战便要成他终身憾事了。” 李阁老重重点头:“既是如此,便待齐王大胜归来,再议封赐之事。不过如今战事压力已缓,西北又遍种祥瑞灵谷,供得起大军北逐残虏,其实不一定要亲王坐镇……” 如今国库丰实,西北粮产又不逊江南,周王如今纵不在汉中,给大军的供应也绝不会出问题。 当年周王出京,为的是王妃管束不严,宫女有不敬之言,而非周王有过错。他这些年看得出圣心仍在周王,况且不论圣宠,周王居长居贤,朝中更有哪个皇子能比他?齐王好武,魏王终究晚生了几年,只排在第三,后面的皇子更不必说了。 若圣上有意,此时便可让周王回朝了。 李勉心下度量着几位皇子的资质、出身,稍稍抬眼,暗窥天颜。 圣上眼睑微垂,淡淡道:“李先生之言甚有道理。既如此,二王的赏赐暂且不论,三位先生替朕安排告祭天地、先祖的祭祀。” 先在京中祭祀,再安排下车驾仪仗,他在位期间有此不世之功,亦足以封禅泰山了。 三位阁老的眼同时瞪大了几分,原本有些耷拉的眼睑被挤得堆成几层深深的双眼皮,倒显得比平常眉清目秀了些。 天子看着他们似比往常好看些的脸庞,也觉着舒心,含笑问道:“朕欲封禅泰山,先生们可有什么要说的?” 若论当今功绩,自是远胜前朝诸君王,足以行封禅之事。可毕竟朝中不可无君,若陛下要南下封禅泰山,朝政当由何人主持,军事当由何人定夺? 圣驾移动可不比普通官宦出行,此去泰山至少也要有两三个月,朝中岂可无人坐镇?陛下若要远行,是要将朝政交予他们三个老儿还是留京的年少亲王? 三位阁老心念电转,忽然想到一人——若周王还朝,无论是民生还是军务,他都能担当得起来的! 吕阁老白须微颤,试探着问道:“陛下此番南下,可要将周王先召回京?” 正是要召周王还朝。 天子终于等到有人劝谏他召周王回京,当即应道:“周王仁厚贤能,堪当监国重任,朕不在京中时,皇室中人与朝政、军务暂由周王处置,有不能定夺者再报与朕便是。” 若周王有什么不懂的,还请三位先生多教导。 监国……圣上莫非终于要立储了!三位老先生激动得眼皮又双了几层,连忙俯首立誓,不敢负圣上所托。 他们这就去拟旨,请周王王驾还京! 三位老先生以为今日的刺激够了,正要退回去拟旨,圣上却又添了一句:“若只一道圣旨便把周王调回,未免不够郑重,还该选个身份贵重的使者迎他回京。” 身份贵重的使者好办,这种事一向是从宗室或勋臣中选人的,京里最不缺的便是这两种人。不过周王去汉中时舟车劳顿,听说是吃了不少苦,若选太年长的使者只怕对方路上生病,反添麻烦,年少的又怕他们照料不好周王一家…… 好在吕首辅辅政多年,对京里人物了如指掌,能在眨眼之间筛出最合适的人物:眼下京里就有一位身为周王姻亲,又刚在西北立下数桩劝降大功的佥都御史桓凌。他年纪又轻,身体好,擅骑马,由他去迎接周王不特知份合适,路上也不会耽搁工夫。 还有一点巧合,就是这位桓御史还是他首辅的门生,吕大人内举不避亲,一下子就想到他身上了。 天子听到这个“桓”字,也不禁点了点头,笑道:“吕先生推荐的人岂有不好的?只是朕记得桓凌现在只是佥都御史,身上不曾有爵位?” 吕首辅低头应道:“他虽曾随周王殿下巡察九边军务,又出关招抚,却一直是以督察风宪的身份,如何能如真正的将帅一般论爵呢。” 圣上若嫌他身无爵位,要另选别人,他们就只得去请宗人府安排了。 幸而新泰帝原也不想让别人迎周王回来,只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宣了另一道动人心魄的旨意:“本朝的确少给文官授勋,不过太子的妻兄岂有无爵的?这两天辛苦几位先生,便先宣立储之事,将桓凌应加的爵位与他的战功并在一起议一议吧。” 第279章 立储是国家大事,虽然周王年居最长, 温厚贤德, 入主东宫可谓人心所向, 但不可如此匆促地召告天下,更不该简简单单一道召旨就在陕西封了。 天子之意, 是要将周王接回京来,再诏告四方,行立储大典。之后将国事托付周王, 他便可安心往泰山封禅, 回京以后也由太子分担些政务, 自己少劳心国事,享享含饴弄孙之乐。 既然尚未正式立储, 桓凌的封爵也暂不以太子妃兄长的名义, 依军功加封便是。待周王还京, 立储封妃之时, 再由礼部给他家人一并加爵位、虚衔。 三位阁老领会了陛下的意思,便退回内阁商议拟旨之事。张、李两位阁老入座后便向吕阁老拱手道贺, 先贺国本终于要定下, 再贺他这学生得以军功封爵—— 虽然本朝因着太祖是北方汉人世侯出身, 染了些外族习气, 向以世家之女充宫闱, 并不抑制外戚,可在封爵时,以外戚身份得的爵位却有诰无券, 不能世袭,比以军功论爵的低了一等。桓凌这回托了周王的福,能以军功封爵,来日前程眼见更广阔些。 不过他也没有亲子,那爵位世袭不世袭的倒不算太要紧。 吕首辅感慨几句,张次辅倒被他勾得想起一桩正事来——“我记得桓凌与我那弟子宋时是成过亲的,如今可也该加封诰?可这男子如何加封?太子正位大典是否也该叫他进京参加?” 大郑可不曾有过男子封诰的先例,可他们俩这也算经了御前的婚姻,这么多年来都已闹得天下皆知了,总不能当作无事吧?远的不说,前日桓凌带土默特王子入京时,捎回来的报纸上都还印着他们夫妻二人招待使草原使者跳异域舞、游黄河的故事呢! 吕首辅和张次辅认了多年的亲家,自然将这婚事当真,不禁也泛起愁容,考虑起了该如何安置宋时。唯李阁老还要挣扎一下,问那两位同僚:“可知他二人是真成亲了不曾?虽然一向有这个说法,却不曾见他两家办喜事吧?” 两个翰林成亲,总该请师长赴喜宴吧?可他也不曾听说过两位阁老吃过桓、宋二人的喜酒啊。 张次辅摇头道:“虽不曾请我们,可宋家父子应当都认了这桩婚事的,听说两家谱谍都改了,年节时还要相互走动。依我之见,恐怕是当初桓兄一家出京的时候,他们小两口儿为安祖父的心,就急赶着办了,所以事事简单。” 且这世间也不曾有两个男子成亲的,或许两家人当时怕羞,不敢声张。后头见他们两人互相扶持着过得越好,不曾为这桩婚事坏了前程,也就放开胸怀肯对人言了吧。 说起来,宋时他二哥做了中书侍郎,就在廊下办公,可要叫他过来做证? 叫叫叫! 李阁老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见了宋昀,然后便从他口中听到了比他预想中更难以接受的消息:“桓老大人出京后他们便成了亲,上了宋家,咳,两家都上了族谱。舍弟与桓大人又都是男子,也不必提谁嫁谁娶了。” 宋二哥这些年在家里把桓凌当弟妹,当着阁老的面,还是要给这位四品佥都御史留面子,不直说他是宋家的儿媳。 就这么一大方,却令李阁老眼中的光芒又泯灭了几分。 待他下去之后,李阁老便认命地说:“且不提别的了,要紧的是如何赐封……一个男子总不能封诰命吧?自古也不曾有太子妃娘家嫂子封爵的……若是桓凌下嫁倒好算些,太子妃姊妹的夫婿便不必封赏……不对,男子又不能按外嫁女身份算……” 三位阁老计议良久,给桓凌加的爵号倒拟了好几个,仍没想出宋时该怎么封,只得在转天呈进爵号时将这问题一同推给圣上。 可加散阶、可升职、可封爵,端看圣意了。 他们三人丢开包袱,专心筹备周王还京、册封太子一事,新泰帝打开这封未加批注的奏折,却也陷入了他们昨日的烦恼中。 这两人……怎么成亲这么早! 若他们此时还未成亲,等几年后宋时任满还朝,赐他们一场热热闹闹的婚宴,不就把这封诰的事糊弄过去了么? 天子胸膛中深深地压出一息长叹,先在内阁拟出的爵号中用朱笔重重圈了“永宁侯”三字,又对着那本奏章斟酌良久,终于落墨:宋时不加封爵,不加散阶,只平迁詹事府少詹士…… 从前不曾有过男子随夫或随妻受封诰的例子,本朝亦不好开此先例,还是只当没有这桩婚事,依大臣调动的例子安排吧。 从前周王府上用的长史只是三甲进士,而今做了太子,东宫属官便都要由翰林充任。宋时既是三元及第,翰林修撰出身,这几年又都留在周王身边辅佐,实际担当了东宫属官之职,如今便正式给他这个名分。 ——连他出京前的翰林身份也给他恢复了,叫他兼任翰林侍讲学士,早晚入宫给太子讲理学。 圣上既有裁断,内阁动作起来便快了。先着翰林侍读学士拟了桓凌的加封诏书,再拟迎周王进京的、调宋时平迁还京的…… 礼部便忙着安排给桓凌赐爵之事,准备迎接周王还京的仪仗和车驾。魏王如今正在礼部领差使,听见吕阁老吩咐仪制、祠祭两司准备东西,便问了一声是为谁准备的。 吕阁老虽在内阁里尽情为立储之事高兴,但这样大事断无轻易泄露的,便只敷衍道:“圣上恩旨,因桓凌招降土默特诸部有功,特加封爵。不久旨意下来,殿下也就知道了。” 三皇子怎么想也觉得他一个文官不该这么轻易封爵,有意打听一下内情。还不等他幕中传来什么消息,便闻圣旨诏告满朝:因西北频传捷报,周王筹备、运转粮草军械、稳定西北诸省局事有功,圣上体谅周王久居边关苦寒之地,要派人迎周王还朝。 但因周王身份贵重,又为一统西北的大业立下汗马功劳,故须由勋贵迎接,方合其身份。陛下见桓凌军功足以封爵,且曾随周王长居汉中,路途熟悉,行事稳重,又有内阁诸学士举荐,今特下旨封为永宁侯,即刻出京,奉周王还朝。 还朝。 不是进京,甚至不是还京,而是还朝。 还朝之后不就是要参政了! 什么周王还京必须勋贵迎接,什么桓凌招抚之功足以封爵。别的都只是障眼法儿,真正重要的是父皇想念他大哥了!他大哥离着储位又进一步了! 第280章 三皇子从礼部回去便摔了一套珍爱的兔毫盏,发泄一阵后才重重坐进官帽椅里, 仰面阖眼, 喘息不已。 他终于明白了二哥出京时的不甘。 他在礼部将科考、祭祀、封赐之事做得一丝不差, 在父皇膝下尽孝尽忠,无论多难的差使交到手中都尽力完成, 不惜倒贴银两;他在父皇膝下承欢尽孝,劝母妃关照新入宫的继后,进宫中请安也会顺便关照年幼的弟弟们与几个养在宫中的侄儿…… 他自问“贤”、“孝”二字都已做到极处, 然而父皇眼中仍是看不到他的好, 只有长兄周王。就连那满朝大臣也只拥护周王, 今日圣旨下来,三位阁老竟都绝口不提当日景仁宫中闹出的“少年天子”一案, 不行封驳之权, 直接拟了圣旨要迎他回来做储君了! 他二哥骁勇好武, 不拘小节, 没有人君之望,父皇和朝中大臣看不中他也罢了, 他不过是出生晚了几年, 别的有哪里不如大皇兄?如今京中有谁不称他一声“贤王”, 哪个百姓不晓得他的名字? 当日皇兄在京时他不曾有过别的念想, 凭什么他都犯错出京了, 父皇和大臣们仍只是属意他! 他忍不住想让王妃请姻祖父李阁老过府问问原因,可是想起这封圣旨便出自内阁,李阁老必定早有所预, 却一丝风声都不曾透给他,便又觉得心灰意冷。昔日乐广曾云:岂以五男易一女。女儿尚可不要,如今他只是娶了李家孙女,李家又怎会全力支持他? 何况李氏自己也是个没心没肺的性子,平日想跟她说说朝中风云,去得千万句,回来就是一句:“与咱们又不相干。” 非但不支持丈夫的胸襟抱负,连儿女的前程都不想!成天只知道读书看报,叫人买汉中的新鲜玩意儿,经济园里新弄些什么都要拿来看看。从前听说汉中办了女学校,自己还在家里教婢女读书…… 幸亏她还知道王妃身份尊重,不能出府,不然只怕还要去宋三元父亲办的什么女学院里教书! 母妃为他千挑万选的妻子不懂他的大志,做阁老的姻祖父眼中只有君臣父子,没有祖孙之情。而他母亲的外家商氏也只会审时度势,当初周王还未回京时就已劝他收起心思做个贤王,如今更不会为他争什么。 他枉有这些位高权重、门生遍天下的清贵姻亲,又有什么用? 这些人一味地偏向大皇兄,他手中无兵无权,不能和大皇兄相争,也只能忍了。可他不得不忍,别人也会和他一样不声不响地看着大皇兄回京做这个太子吗? 他蓦地睁开眼,按着扶手借力起身,提笔写了封信,唤心腹家人拿他的帖子送往西北,亲手交到齐王手里。 大哥要入主东宫了,他这做三弟操持大典,提前收到好消息,也得与二哥共享。 他自己无力回天,却还想要看看,他那位正领着十五万大军在草原上追击鞑靼余孽,又有数位亲戚族人在边关各军镇、屯、堡戍守,有倒逼京师之力的二哥当如何抉择。 看看他大哥能不能顺顺当当回到京城,当上这个太子。 圣旨尚未宣下,一道飞骑就已从京城飞驶到宣府,带着魏王给二哥齐王的家书和他为显兄弟情谊收拾的药材、吃食、京中各大佛寺里求来的佛像、护身符一道送往西北军中。 大军行至何处是军中机密,虽是三皇子派去的使者,也不能亲自送信至军中。留守后方的指挥使请那信使歇下,安排识路的探马将这信和礼物加急送往军前。 不过数日后,正在瀚海中研究鞑靼逃遁路径的齐王便收着了这封信。 收得莫名其妙。 他与魏王都是年长的办差皇子,母妃身份也高,关系一向不咸不淡。后来这个弟弟接下办经济园差使,他却只能看管矿山,给经济园备料,两人更是常有暗中较量……最后是他不愿意拘束在小小一个京城,和弟弟勾心斗角,主动从军出征,才结束了这段兄弟相争的时光。 不过他出京以后和三弟的关系也就那样,这不年不节的,连父皇、母妃和大哥周王都没特地送什么东西来,这位弟弟缘何要给他寄信、寄东西呢?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难道魏王府上又将添丁进口,寻他这个兄长要礼物? 齐王自己想着这念头便不禁笑了笑,取出一把不知草原中哪一部献上的、锋利如雪的弯刀,将信封裁开,抽出信纸。 刹那间,迎面扑来一个退一格写的、占着两排格子宽窄的“太子”,将他所有的调笑和轻蔑都按回胸中。 他只感到一阵憋闷,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许久不曾呼吸,胸口憋得生疼,连忙吐出那口浊气,连连呼吸了几回。 信纸在他指间颤动,字迹皆因那细微而极快的震颤模糊,唯当中最大的“太子”二字仍然清晰地映入他眼中。 周王要回京做太子了。 他大哥因为“少年天子”四字失势,被父皇赶出京多年后,竟要回去做储君了! 父皇竟连大哥出了这种错处都能容忍,而他这个孝顺体贴、能征善战的儿子却只值得一个大将军王…… 阵阵低沉的笑声在毡帐中回荡,他手中的信纸被揉成一团,将“太子”二字压得严严实实,倒露出了信末“弟慈顿首”四字。 是了,这信是他的好三弟送来的,要提前向他通报大皇兄还京的好消息,让他准备立储的贺礼。 他方才粗粗看了一眼,似乎见说圣旨还没正式发下,大皇兄更远在汉中,全然不知道父皇这打算。汉中离京两千里有余,而他们如今栖身之地距离才千余里,他得到此信,预先知道了周王要还京的消息,便可抢这时间做许多事—— 他若此刻回头,便可以抢先回京,要求父皇将他与大皇兄同计军功,让天下人都看看谁更有资格做这个皇太子! 甚至再狠心一些,还能学唐太宗玄武门事变…… 齐王手中的信纸已攥烂,血气随着这些大逆不道的念头一次次撞向头顶,撞得他头痛欲裂,右手摸向腰间,抽出那柄弯刀重重挥向空中。 一刀破风,将堆在脚下的礼盒劈成两半。 帐外侍卫以为他出了什么事,连忙在外出声询问。齐王这才收住刀,也收住心中令他自己想来都有些发冷的念头,站起身看着散落一地的珍玩和信件,冷冷一笑。 他的三皇弟也忒看低了他。 他自从十余岁起便有天下之志,可他想的是凭自己的本事争得圣宠,搏得群臣拥戴,也不曾想过害大皇兄。 这些年他在外打仗,军中粮草器械都由周王调度,无不丰洁。大皇兄那里每每得了宋三元什么好东西,还总惦着送他一份。纵然供应大军军需是皇兄的本份,他不用当作恩情记着,可也知道兄弟之情血浓于水…… 魏王无非要挑拨他与大皇兄相争,最好还动手段害了大皇兄,然后他便可站出来揭穿他的罪行,踏着他的尸骨当上太子…… 世人都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然这鹬鸟若不想要蚌,只想一飞冲天呢?他冷笑一声,收起弯刀、踢开礼盒,走出帐外翻身上马,冲向北方瀚海深处。 人目力难极的草原、沙漠尽头,便是史书上所载的狼居胥山。他已经走到这里,就不会再回头。京城如何,谁当了太子,从今天起都与他无关,他唯愿带领大军——至少是随着大军——踏遍瀚海,封狼居胥,方趁了他的心愿! 第281章 三皇子的信使出京不过两天,桓凌便以史无前例的速度被加封为侯爵, 并负担起迎接王驾还京的重任, 带着预备接替周王负责大军后勤的兵部、户部两位郎中, 一位新选任汉中府尹的童进士一道离开了京城。 魏王那封信尚未从军前寄出,他便已带人日夜兼程踏入山西省所在。 山西离着陕西极近, 也产出绝好的煤、石油之类矿藏。自从汉中靠着冶矿、工业兴盛起来,山西各地官府、民间富商也纷纷去取经效法,地方大小工坊遍布, 甚至比陕西一些地方学的还好—— 山西人自古就会做生意, 丝绸之路便是以长安为起点, 至今还有许多大商人组织马队出塞与西域胡人通商的。他们连异域的买卖都做,运进关内的宝物都想法儿仿造, 陕西这近在咫尺的地方, 有什么新鲜东西自然也都要学去。 学的第一样就是修路。 山西省城与各大府城、富裕县城的官道都修得平直坚硬, 足可容四驾马车通过。有驻军炼油的地方都用沥青铺路, 没有的也尽量用水泥、石子垫道,路面宽绰平整, 能走得了充气的橡胶轮胎。 车队里早备下了胶胎、软胶马掌, 遇上好路便给车马换上。这一来行进速度又比之前快了数分, 更兼他们急着将周王迎回京里, 不辞晓行夜宿, 原本该走月余才到的,竟不过花了二十余天就到了西安。 与齐王收到魏王那封信的时间也差不了几天。 即便如此,桓凌还嫌车队速度太慢, 叫人挑了最好的马,选出年轻擅骑马的侍卫双马轮换,早一步到汉中府,通知周王与皇亲宋大人收拾行李。 这回可是货真价实的皇亲了。 他忆起座师吕阁老叫他到家中,颇为遗憾地告诉他,宋时没能因为跟他的婚事受恩封的场面,至今仍然会从心底溢出笑容——不光两位老师、满朝文武,连圣上都觉得他们两人夫妻一体,合该一例封赏。 吕老师虽可惜时官儿不得封诰,他其实一点也不可惜。 这裙带攀来的封爵要来有什么用?他们时官儿将来是要祔文庙,做圣贤的,有这勋爵反而容易引人争议,不如做个纯粹的文人好。 京里的消息他都写在信里,叫那侍卫捎去汉中。 信使不敢耽搁皇家之事,也盼早点儿到汉中得周王赏赐,赶路赶得倒比跟在队里的时候还急。不过三数日间,他便从西安、汉中两府交界赶到周王府门外,拿出桓凌的帖子求见周王。 周王府看门的人不认得他,却都认得桓凌的帖子,连忙将他让进门房吃茶,往正殿给周王送信。 周王见着帖子便先笑道:“舅兄定是要回来了,那送信的人怎么说的?” 那人进门连气都喘不匀,嗓子粗砺得像被砂纸打磨过似的。门房见他累得够呛,便给他倒了润喉的熟水,还叫人去大厨房拿了一箩面饼,盛了大碗的羊肉汤,他那张嘴只怕一时半会儿顾不得说话。 周王体谅他辛苦,便吩咐人叫他先歇着,自己打开信封看了起来。 看不几句,原本稳重的脸庞上已然被惊喜之色占满,唤来内侍:“快,去知府衙门请宋舅兄来,再叫人往后殿送信,告诉王妃她们,舅兄这就要来接咱们还京了!” 还京! 周王还京……还有他的事?还是说周王夫妇要还京,请他帮着收拾东西,送出陕西? 不管如何,桓凌要过来啊!至少他送周王出省这段路程,他们俩可以再当蜜月旅行过一过。反正周王夫妇不是外人,王府上下也见惯也他们俩出双入对的,要害羞也早害够了,不怕叫人看见他们怎么过日子。 宋时回忆着前些日子走基层时见过的西安府等地景致,脑中自动铺开一幅陕西旅游地图,图上还标注上了各大名胜古迹的路线、路程所耗时间,当地名菜、小吃、文娱活动、温泉…… 他强忍激动,将手中一份批复略阳解递杀人要犯的文书放好,稳了稳神,说道:“待我整整衣冠,这便与公公去见周王。” 到得周王府上,他才知道这回不光是周王要回朝,连他也要回去。桓凌已带着交接工作的大人往汉中赶来,特地派信使提前到汉中府,就是给他们留出时间安排好手头工作,收拾行装准备出发的。 周王脸上犹残留着喜色,见面便将桓凌的信推给他,让他一解相思之苦。 “这是桓家舅兄手书,小王已记下来了,不需再留它,宋大人拿去看吧。”虽然王妃与桓舅兄也是兄妹情深,不过世上深情无过夫妻,还是宋舅兄收着这信更好。 周王一派体贴之意,宋时自然感激领受。他接过信来仔细看了一回,抿着嘴强压住了笑意,摆出一副忠勤爱民的作派说道:“只怕桓师兄与几位来汉中上任的大人过不几天便要过来了。殿下若信得过我,便安心收拾行装,我清点府库时便城外大库里的军粮、器械一并清点造册,准备交接。” 自桓凌走后,他就接手了辅佐周王的差使,盘库自然也在本分。 周王点头应道:“有劳宋兄,那本王便躲懒一回了。” 宋时在汉中经营多年,一直拿现代企业制度要求本地公务员,库管工作更是精细化到几乎要做出人工excel。平常存取、入档麻烦些,到要盘点交接的时候才看得出这样安排帐目和货品有多么清楚利落。 待朝廷使者乘船抵达汉中府时,宋时已拉着两位长史将粮仓、武库连夜盘点过一遍,又与周王妃带来的女先生们清了帐册。 汉中府内的工作,倒是因他早就升任分守道参议,多半是由赵同知、苑通判分管,如今也是他们两人盘库、理狱、清帐册,只等新上司来了就将一应文书呈交上去。 不久后使者所乘的大船沿汉江而下,停在了汉江码头。宋时与左长史褚秀代周王出城二十里,迎接使者。 使者们在船上早都洗过澡,换了新衣,下船后除了步伐稍有不稳,倒是个个都精神体面得很。 尤其是新封了永宁侯的桓大人,正是春风得意、衣锦荣归。他出边数月,回京后几乎不曾歇息几天又被遣来汉中,脸上却全然不见风霜痕迹,反而精神熠熠、容光照人,合该是个叫少女们追着掷果盈车的风流子弟。 宋大人这几天熬夜盘库、清帐、点狱,眼下微微挂着青黑,模样都不如他精神。 好在除了他格外精神,同行的几位大人有晕船的、有赶路赶得满身疲惫的,也没那个比宋时强。宋大人看着来客的模样,也顾不得遮自己的黑眼圈了,连忙安排车马将他们接进汉中。 若搁平常就叫他们在城外歇一天了,可如今周王正等着圣旨召还呢,大家就再多辛苦一阵,传了旨就好了。诸位大人就可留在汉中休息,顺便继任周王和他的工作,而他们一家子才要辛辛苦苦地踏上回京之路呢。 幸好他们还年轻,经得起工作的重压。 众人毫不停歇地赶到王府宣了旨,周王带着阖府女眷下人领旨谢恩,宋时也接了一份改任少詹事兼侍讲学士的旨意。 虽然官阶未升,可他一步从地方上的佐贰官迁作了中枢要员,未来可能登堂上官,甚至任内阁学士,前途比在外时可谓天差地别。 更令人动容的是詹事府少詹士这个职位。他以周王姻亲,追随周王到汉中的亲党身份得了这个差使,还能说明什么? 说明周王即将立为储君了! 三位同行官员不是来宣旨的,自然无从知道圣旨里的内容,蓦地听到、猜到这足可震动天下的消息,莫不屏息凝气,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在旁等着他宣完这道旨好吃饭的周王也忘了该说什么,死死盯着他手中那道圣旨。 幸好桓凌早从座师口中听了立储之事,宋时也以自己丰富的宫斗剧/小说经验推断出了周王要做太子,皆是淡然自若,按步就班地把这道圣旨宣完。 宋时双手捧着圣旨颂罢万岁,桓凌大步便上前搀他起来。行动之利落,手势之轻柔,也让接旨之后被内侍扶起,从头到尾没见大舅子朝他伸出一只亲谊之手的周王醒过神来。 不论是流放还是回京,不论是出宫还是立储……世事流转,人心易变,唯有他这两位妻舅恩爱情深,见了彼此眼中便没有旁人的态度不变。 真是熟悉得叫人安心。 周王长出了口气,安心地吩咐内侍备膳,大家赶快用膳,后面还有一堆帐册、钱粮、军械等着交接呢。 周王府后厨亦是早有准备,不久便摆上一席高规格的汉中特色正宗蒙古菜。用得宾主尽欢后,周王便使人传所有相关的官员来,和新来的兵部、户部两位郎中交待了粮草、军械的运转和供应问题。 两位郎中都是理帐册、管兵库的专家,兼有桓凌这个久居王府,做了多年辅佐工作的御史在旁提点,不几日便将军备梳理一清。新上任的童府尹则主要与赵同知他们交接,循府尹上任的旧例拜城隍、入衙,并不用耗宋时多少精力。 是以宋时交代了手头最后一点工作后,便带着他的桓副园长兼副校长到经济园、汉中经济技术专修学院、汉中女校做离职报告。 这里是他事业起航的地方,这些学生也是他亲手从《九章算术》一直教到现代代数、几何、物理、化学的,他对这几个亲手拉拔大的地方比对府衙的感情还深。 今日一去,山高水远,再难相见。或许他以后便回京任职,或许还去别的府州,但都不大可能再回汉中了。 他只盼经济园这些管理人员和工人不忘他教导的技术,能学以致用,勇于创新;也希望汉中学院老师和学生们能不断追求物理的极限,不要故步自封…… 他在台上讲话时颇有些动情,抬手蹭了蹭眼角,辞情恳切地对下面满座师生说:“以后我还会再建别的学院,或许还有别人模仿这汉中学院做书院。希望你们能不负我早年建学院的本意,不负你们自己求学的初心。往后天下间这样教实学的书院多了,我……” 他的声音顿了顿,底下的学生们也饱含热泪,哽咽地叫着“先生”,请他信任自己。 宋时微微颔首,饱含信赖的目光扫过台下每个人,深情地说:“我以后若有机会办个全国各院校联合考试,希望你们能不愧当今第一所学物理、化学等实学的院校的学生身份,不坠我的名声,考得比别校都好。” 第282章 两位校长与汉中经济学院师生洒泪道别,留下许多他们之前整理的笔记、题库, 与交待好军民政务, 整理好行装的周王府诸人一道出城, 到汉水码头乘船。 当年来汉中进修的几位御史、员外郎都得了个脱靴遗爱的待遇,他们这些胼手胝足将汉中建成西北第一繁华大府的人离开时, 百姓更是倾城而出,带着香帕、水果、土产追了他们二十里。宋时当年为了运石料、化肥修的八车道宽敞柏油路都险些被汹涌的人流堵死。 幸好周王的王驾排场大,前后有侍卫骑马开道, 吹号打鼓, 慢慢地排开百姓, 总算给他们腾出一条车道。 而这条道的尽头,还排着几层汉中耆宿, 各捧一把万民伞等着他们。 宋大人这个知府要离开, 来送伞的自然不光是南郑县本县。府内八个州县的耆老各带着几把万民伞来送行, 伞盖挤挤挨挨地遮了半爿天空, 伞缘缝着一层层颜色各异的布条,直垂到撑伞的人胸腹间, 比周王这副亲王规格的仪仗还打眼。 周王虽然不至于嫉妒, 看着那片伞也有点发愁:“这么些伞可收到哪里?坐船时还好说, 若是进京时叫人举着, 队伍前头先摆这么一长列罗伞……” 别人路上举一把万民伞, 人家看了都知道是有清官出行。眼前那些耆老手中的伞多得一眼看不清数目,少说也得有十来把,就是他与王妃、两位舅兄摆起全副仪仗, 把仪仗里的罗伞都换成万民伞也撑不过来啊。 他眼前浮现出车驾前列着两排仪卫,手中各举一副粘满花花绿绿绸布条儿的万民伞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惹得同车的王妃疑惑地看过来。 他忍着笑解释了一句:“汉中有今日盛况,咱们一家人都是出了力的。虽说我收不得万民伞,但见汉中父老们这般眷恋咱们也自高兴。” 也不知这些父老、百姓里夹了多少记者,明天印出报纸,会不会把那片万民伞原原本本地画出来。 值得庆幸的是今日他们府上的仪卫和侍卫都披甲戴盔,把那些扔水果、簪环、巾帕的都拦在外头了。不然叫他们一路扔下来,二位舅兄那肉长的身子怎么禁得住?只怕明天全府报纸头条都得是“汉中百姓争送周王离府,桓宋二公误遭环佩掷伤”。 ……那还是“王驾将行,百姓临江相送;太守恩重,万民题伞寄情”好听些。 周王先前不曾想,这时候想起外头不知潜伏着多少记者、作家,忙收敛了笑容,低调地坐在车里,生怕自己不小心弄出可能占上报纸头条的动静。 幸而宋时这个离任知府挺身而出,好言告慰送行的官、生、百姓,接下了众耆老送上的万民伞,将道上送行人的目光都吸到了自己身上。 这是真正的万民伞。 伞缘下坠着层层叠叠写着人名的字条,几乎垂落到胸前。其上的字迹有好有坏,名字有雅有俗,竟不是本地富户和书生们写来凑数的,而真真切切是这府里数万男女老幼各各亲笔写成。 他这些年搞强制扫盲班,今日就到了验收成果的时刻。 虽然许多人的字迹歪歪扭扭,有些运笔运得不好,字糊成一团,几难辨认,可他们定然是识了字,会写、敢提笔写下名字的。 按着这纸条上的人名算算识字率,他们汉中超过其他州府何止数倍,也足以让他这个离任知府骄傲了。 他虽然不注重万民伞这种形式,却很满意其上透露出的教育工作成果。 再看看夹道送行的这些人,论人数、气氛几乎能比得上大明星做活动的场外应援,足见百姓们生活水平提高,汉中府的交通建设做得到位。还有河岸边修得结实的堤坝,看似平凡却连年分担洪峰的泄洪渠,河上叫卖着不知真假的“三元系列”特产的船妇…… 他平常吐槽盗版三元吐槽的欢,临别之际也忍不住招手叫船娘来,买了些三元牌的特产膨化食品、凉糕、糖水罐头,回到舱中便和桓凌一起就着小吃数万民伞上的人数。 周王和王妃等人在前头的大船上,褚长史和司马长史跟他们同船跟在后头,也凑到房里看新鲜万民伞。他们两人看得眼馋,东西都顾不得吃,摸着那一条条字迹千差万别的绸带说:“来日我们若能外放做一任知府,临行时也有这么多父老真心给我们送万民伞就好了。” 不用一送送十几把,就照这个绸带的数目送上一把,他们就此生无憾了。 唉,以前周王是亲王,甚至可能是藩王,王府属官还能让他们这些三甲进士充任。以后……大家虽然不说,却都默认了他要当太子,能任他身边属官的詹士、少詹士却都要翰林出身。 他们两人做了成太子属官,以后也不想留在京里被人挑来拣去,倒不如放个外任。凭他们这些年看的、学的东西,再去汉中经济学院选几个早就看中的好学生,还怕将来治理不好一个府州么? 他们也不敢比宋三元,只要能在本地留个德政碑,进地方的人物志就行了。 说罢又羡慕地问宋时:“两位大人将来有何打算?” 从前宋三元是五品的官职,和他们一样,如今也升了两级,和桓凌比肩,他们称呼起来倒方便了。 反正他二人不分彼此,叫一声大人,谁答都一样。 两位大人手里还捻着万民伞的绸条,却已抬起头来对视一眼——那一眼平平淡淡的,在长史们看来也没什么意思,他们俩却像是一刹那间已交流过千言万语似的,同时露出深深的笑容。 宋大人的眼神虽舍不得挪给他们,却也十分真诚地答道:“早前战事最胶着,我与桓兄每日从半夜忙到天明时,就曾对他说过:待这场战事大胜之后就要辞官。” 嘶——怎么连宋三元这样能下田、能开矿、能兴工业,还能骑马踏遍陕西省的干才,都曾忙累到想辞官吗? 这种心思不是他们这些原本只打算当个普通亲王府属官的文弱书生才有的? 褚长史自从他被圣旨点为少詹士后便有些敬畏,不敢再像从前一样玩笑。如今听说他也曾有自己这样普通进士的烦恼,这因官职变动带来的隔阂仿佛也消减了,又和从前一样地玩笑道:“那如今呢?” 如今他们都将调回京城,翰林院就是个清闲衙门,詹事府少詹事几乎是个镀金用的虚职,宋大人还想辞官么? 宋时也笑吟吟地看着他和司马长史,轻轻点头,答了一句绝不似玩笑的:“等这场战事结束,我就打算辞官。” 这是玩笑,还是……不会当真要辞吧?褚长史的脸色都有些变了,瞪起一双快圆成杏核儿的大眼看向桓凌。 你夫人……夫婿……唉,宋三元说要辞官你也不劝劝,这不是成心吓他们这些下属吗? 桓大人却是既收到他的眼风,也没听到他无声的质问,包容地对宋时点了点头:“等咱们辞官了便从近到远,游遍全国。若高兴了也收几个弟子,带着他们一起游学,不是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一个宋詹事要辞官不够,桓侯爷怎么也说起这种话来? 别说褚长史受惊,司马长史也按捺不住心中惊骇,脱口而出:“你们夫妻当真放着大好前程不要,竟要辞官?” 因为当官救不了小冰河。 别人不知道,宋时却知道未来几百年里会出现漫长而严酷的小冰河时期。 无论他们此时打退虏寇多少回,到了全冰变冷那几十年,草原天寒地冻、粮食减产,北方游牧民族必定要南下扩张。而大郑也会因为干旱、严寒、蝗灾等问题减产、绝收,百姓入不敷出,流离失所…… 这是靠天吃饭的农业国克服不了的,唯有工业国才能对抗漫长频发的天灾。 他留在京里只能做个名头好听的摆设,或者教教经学,在皇家面子工程的经济园里做些事,其实没什么大用。可他也不打算再外放几任知府,重复在汉中建设的过程。因为如今各地有能力学汉中的都已在学,便是不学的也知道朝廷有兴工商的打算,只是不知从何处下手。 不过汉中有经验、有技术、有人才,只要是有心人,按着他们经济园总结的各种经验和数据就能做起来。 但有一样东西就是他们再怎么花钱也求不来的,就是资源。 深埋在地下的矿产和水资源。 他在汉中做得风生水起,多亏那时舍得花钱买了矿产分布地图,能挖得出耐火石砖、烧得出石英玻璃,用得上磷块岩磨的肥料。而别处没有他这样的金手指,自然不知本地潜藏着怎样的资源,能做成什么产业,只能空放它藏在地下。 如今他有桓凌帮他挣的那么多晋江币,就想多走几个地方,画出各地矿产资源地图,以便朝廷好生开发利用。 他心里装着自己穿越前、或者说做官前都没想过的高大上理想,面上却十分淡泊,完全不提自己官途上的牺牲,只说:“司马兄说得是,我都已是永宁侯夫人了,也无谓做不做官了。” 原来宋三元才是夫人! 他这道天雷掷下来,劈得两位长史都忘了他们要辞官带学生游学的事—— 名士辞官的自来不少,带弟子游学更是常有的事,可他们俩的关系竟是这样的,只怕大半个朝廷都猜错了! 两位长史连跟着周王出京那天都没有今日这般激动,微微颤动的脑袋转向桓凌,想听他说一句两人的关系。 然而桓大人是个不谈私事的正经人,只将手穿过重重绸带,悄悄握着宋时的手指,稳重地应道:“人各有志,我的志向原也没那么高。”原本他只想按步就班读书做官,庇护一家便足矣。不过得了个后世来的宋叔叔指点,知道那时代神仙般的情形后,他也有了兼济天下之志了。 第283章 震惊! 三元及第、理学宗师、名动天下的宋时竟然是嫁给桓凌桓佥宪做夫人的! 他见夫婿封侯,居然就生了辞官归隐, 相夫教子的念头! 连桓大人也被温柔乡消磨了胸中意气, 承认自己再无凌云之志, 打算辞官! 足以翻动天下报社的消息接二连三传到周王耳朵里,震得他已经不晓得哪样最该震惊了。 或许最该震惊的是他们在他被贬出京, 前途未卜的日子里主动留在他身边,尽心竭力将这汉中民政和西北军事理得井井有条,扭转了大边内外强弱之势。而今他重回京师, 甚至极可能当上储君, 这两位亲家兄长却都要辞官…… 这为的是什么? 天底下难道还有不愿封爵拜相, 出入朝堂的人? 他们这么做,只怕都是为了他——他回京后若真做了太子, 就该比做亲王时更避嫌, 任用忠于父皇, 不带立场的纯臣。若是任用亲戚, 难免有人要参奏他结党营私,有不纯之心…… 毕竟宋舅兄的两位兄长也都在中枢为官, 一个做中书侍郎, 一个又在他三皇弟的经济园里管事, 听说与三弟关系也近。若有人从这身份上做文章, 的确也会有些麻烦……他们二人只怕就是担心这点, 故而宁可牺牲小两口儿的前程成全他。 可他们二人都是千载之英,若为此远离中枢,定是朝廷、天下的损失! 此事不可告诉王妃, 他要去劝得两位舅兄回心转意! 夜宿驿馆时,周王便将两位舅兄请到房里劝慰:“宋舅兄的少詹事之职是父皇钦点,有旨意为凭,何曾犯讳?我知道两位舅兄品性忠直,爱惜名节,不过你们这样的才学能为就该为朝廷所为,为百姓造福。若为我的身份而辞官,小王实无颜回去见父皇,无颜面对天下读书人。” 周王愁眉不展,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俩,看得大舅子们倒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其实不是为了避嫌才辞职的,他们要避外戚干政的嫌,那不也得等到周王登基吗? 一个太子姻亲,避什么嫌呢,倒叫周王误会了。 宋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周王说了一句实话:“我们俩辞官倒不是怕风言风语,其实是在汉中做官时,发觉许多平常人视为土石的石头其实都是能惠泽天下的矿藏。汉中只是一座府城,便藏着能种出嘉禾、引来电力的神物,偌大天下还不知藏着什么。” 他们两人早就商量好了,有一日河清海晏,六合一统,就辞了官到各处看看,看能不能再寻出惠民之物。或者多从不同地方观摩天地运转,也许能再领会些天理。 周王这些年眼看着他勘出许多前人未见未知的矿,并用其造出朝廷、军中、百姓都能用到的佳品;更曾学过他的代数之术,看过他那许多物理、化学文章,听了这解释才稍微安心。 安心之余,更钦佩不已:“两位兄长以天下为己任,竟将那些权术心思加于你们身上,是小王失礼了。” 只是“朝廷上也有许多才士,地方亦有会选矿的能人。若世人都知晓了两位舅兄的高义,定然也不惜耗费光阴,如宋兄当年一般寻出可泽被天下的矿藏。” 比如早年曾在汉中进修,后来到处探寻磷矿的熊御史,不也在冀州探出了磷矿? 他们若回朝为官,将来前程必不可限量,此事就不能托付给别人吗? 周王苦口婆心地劝他,宋时却只能遗憾地摇头:别人没有他这么大个金手指,不光能知道哪儿有矿,还能知道藏的是什么矿,如何选矿、如何开发利用啊。 他悄悄打开晋江后台,看着绿油油界面上的数字,越发坚定了辞官旅游——哦不,是为大郑绘制地质、矿产、旅游地图的决心。 他将来的理想可不是单单做个封建时代的大官兼民科,他是要让后世人学他的论文,写他的相关论文的人! 他跟桓凌估计已经能上各种《古代同X恋研究》《福建/汉中同x恋风俗》《古代同x恋情诗研究》《古代农业/工业发展史》《古代女子教育史》之类的社科类书籍了,然而这还远远不够。 如果不能让后世学者从小就背“宋时/桓凌:现代工业奠基人”,物理/化学第一节 课就讲他们俩的生平,地理练习册上分析郑代矿产地图产生的历史人物背景,在导游资格证考试教材第一章中的旅游历史知识里占上三百字的内容,他这场穿越怎么能算得上成功? 他已淡看了今生的官途,恳切地答道:“之前桓兄带人招抚草原各部,我送他回来,途经商州时,便偶然在山间发现一处钨矿。那种白钨拉成细丝后做的钨丝灯殿下也曾试用过,就比竹炭灯更明亮耐久。殿下试想这天地间藏着多少宝物,只因与人无缘,至今仍不得造福世间……” 他们在京里只是普通文官,如今朝廷上下满座英材,可称得上“粲然之美,于斯可观”,他们俩留在京里,对朝廷和百姓的用处远比不上在外旅游勘探。 说到电灯,便刺激到了周王那颗仍然迷信着雷电是天赐权威的心。周王只怕自己有些意动,连忙将目光转向桓凌,他这位亲舅子倒不搞利诱那一套,而是动之以情:“时官儿这几年又抓民政、又兴工业、又供着西北大军用度,连身子也熬瘦了。我与殿下郎舅之亲,平生不敢为私事求殿下什么,今日却要求殿下一回——” 过去几年他们为着朝廷大事聚少离多,耽搁了多少青春。等周王登基,天下安稳了,他们小夫妻也得过过自己的日子了。 这两人倒是夫妻一心,劝得周王最终只有一声叹息:“我回宫后便劝劝父皇罢。” 父皇有意重用的人才,满朝都等着他们还京的名士,他的亲妻舅……他本也是满心期盼着他们能在京里一展长才的,如今却得替他们请辞…… 辞就辞吧。 他们如今名声太高,风头太盛,若回朝又担当重任,满朝上下定然都要紧紧盯着他们二人。到时候不论他们做什么,是否成功,都必定有无数人议论…… 譬如自他们登岸到回京,一路上都被各地来迎送的官员、百姓津津乐道的加宽加长版万民伞。 连带他这个同行的亲王都成了各地小报的焦点。 他们回京的速度不如报纸快,故而周王中途便看见了他低调地躲着记者的结果:他在已数不清多少篇不同府县的报道里,都深情赞扬当地的风气淳朴、官员清廉,并因为难舍追随远送的百姓,躲在车里热泪盈眶/默默垂泪/泪洒当场。 周王切身体会到了名人的烦恼,回京这一路都不敢再关窗,总得露出个笑容让撰稿人回去编。 直煎熬了一个月有余,王驾才终于还京。 天子脚下,朗朗乾坤,不怕有人乱写了! 这回周王既不用躲在车里垂泪,也不必倚在车窗微笑,放松而自然地坐在车里,先行一步回宫谢恩。桓凌和宋时骑着马落在后头,未进京门,便先见着了在长亭候着他们还京的父母家人。 两家的棚子搭在一处,人也在一处说话,从王驾后看见他们两人的身影,便都挤作一块儿挨到路边,朝他们两人招手高呼—— 从前他们两家是小辈悄悄走动,如今从内阁传出来说法,皇上已认了这门婚事,险些还要给宋时封诰,只碍着前朝没有成例才只给升了官。宋老爷庆幸着儿子没封诰命,又觉着这婚事毕竟是正经成了,连皇上都认的,他们做家长的不好再挑剔儿婿,便将桓凌堂兄一家也当作两个儿媳家的亲戚一般走动了起来。 第284章 周王入宫觐见一趟,内阁立刻明发诏旨, 命钦天监选吉日策立储君。 此时也只是诏书未定, 钦天监、礼部、翰林院等各部早已做好了立储的准备。圣旨明发下去不久, 钦天监便已呈上几个早就选定的吉日,礼部献上封太子的仪注, 内廷给周王府的赏赐流水样赐下去,只待日子一到便行大典。 天子又下旨大赦天下,又命人在京中几个寺庙外施粥舍药, 满京上下都为国本将定的大事欢喜。 周王从汉中带回来的这些官员、侍卫更是各有恩封, 还给了几天长假, 让他们得以好好儿和家人团聚一回。 宋、桓两家早商议好,就在宋家西涯边那座大宅里办了酒席, 一道庆贺他们俩归来。 这宅子当初就为了一家人住得痛快买的, 不光院子敞阔, 旁边还搭了个花园。如今将近中秋, 天色已不大热,宋家便在院里搭起凉棚、摆上桌椅, 将接风席设在那里。 花园里早洒下了驱蚊的药水, 绕墙一道活水送清风过来, 凉爽又清净。两家人从城外赶到家里, 一路奔波日晒的热气叫这风一吹都吹得干干净净, 唯余一片清爽。 他回到家了。 宋时深深吸了口混着驱虫药水的清凉空气,满心激动。 他在外头做官时不好意思让人都跟着他闻薄荷露味,每每都是自己身上涂防虫药, 不会洒得到处都是花露。如今回到家,又闻到了这股让人安心的味道,他这么刚强的一个汉子,也忍不住唏嘘感叹。 “我这些年早不怕蚊虫了,爹娘竟还惦记着我。” 他带学生下田时,见的岂止是蚊蝇,还有各种生在稻、麦、蔬菜、果树上的害虫,几年下来已经练得徒手捉虫也不眨眼了。没想到回家之后仅是在院里吃顿饭,家里人就忍着气味给他洒了这么些花露…… 唉,还有客人在呢。桓大哥还带了孩子来,他们家哥儿、姐儿们也都还小,万一熏坏了怎么办? 宋大哥这才想起客人家里不跟他们家一样蒸过多年香露,一家子都惯了,便朝桓升夫妇拱手谢道:“是我们家思虑不周。亲家若是闻不惯这气味,咱们在前院再开一席……” 不必不必,这气味也挺好。 桓大哥刚想客气几句,他那一心向外的堂弟就替他答道:“从前时官儿在我家时也爱调这些药水,家兄已是闻惯的,不打紧。” 若是他嫂嫂和侄儿、侄女闻不惯,那也不必另辟一席。他方才闻得小园西门那里药味淡薄,不如在那里再撑把伞,摆上一桌,不爱闻药味的人坐在那里,也不妨碍一家人说说笑笑。 桓娘子笑道:“三弟说得是,咱们家里夏天也洒药水驱蚊的,哪里就怕这味道?亲家也不要听他的,咱们平常居家哪里有用得着罗伞的?要找又是一场麻烦。” 不麻烦,咱们家里的不好找,时官儿不是带回来好些吗?他这两个大儿带回来的报纸上都写了,汉中府百姓给时官儿送了十几把万民伞! 十几把啊! 他在广西、福建也有政绩声望,最后不过各得一把,其上也只粘了那么两层布条,有百十余名地方耆老、书生留名。 两个孩子都进门了,也该把万民伞拿出来给他们这些长辈和底下小辈们看看了。 宋老爷殷殷切切地问儿子:“你叫他们把伞收在哪里车里了?趁着你亲家哥嫂都在,拿出来给大伙儿看看。” 桓大堂兄还没选官,宋家两位兄长却是在京里任职,也都没收过万民伞,一家子都催着他取来。 宋时竟有点不好意思在家长面前展示这些成绩,低声吩咐人去取罗伞。那伞为着收纳方便是拆了杆子的,上头的伞面层层叠在一起,又兼底下拖着长长的绸条,搬回来也在地上堆了小山似的两堆,看得两家亲长都惊叹不已。 桓家哥嫂只管没口子地夸宋时,宋家却不好只夸自己的亲儿子,倒要重夸桓凌:“他桓贤侄只是没做亲民官,不然看报上百姓爱他的那样子,也得跟我们时官儿一样收一院子万民伞来。” 桓贤侄可是去过塞外,收服了虏寇的,这不是比他们家时官儿还有本事?想这两个孩子还这么年轻就身居高位,往后还有大前程等着他们呢。 两家做长辈、长兄的互相吹捧尽兴了,又小心翼翼地问他们二人:“你们往后可就留在京里做官,不走了吧?” 这个…… 他们一去陕西多年,回来又策划着满世界旅游,确实有点对不起父母。 宋时惭愧地低声答道:“我跟桓三哥商量,是打算过些日子就辞官……” 辞官? 桓升倒吸了一口冷气——宋三元是天下学子、浊流官的榜样,怎么竟要辞官?为何要辞官? 他弟弟已经封了爵,做不做官也有爵禄,辞就辞了,怎么能拐着宋大人辞官呢! 他急得低低叫了声“三弟”,凑上去小声埋怨他:“亲家老爷为了宋三弟回京后的前程,前些日子已报了致仕,你怎么不与家人商量,便劝宋三弟辞官呢?” 你就算嫌这些年总去边关,与宋三弟聚少离多,自己辞了官守着他过小日子不成么?倒要拐着他也和你一起胡闹。这要是再坏了宋三弟的前程,咱们家人将来可怎么有脸见亲家? 桓凌轻叹一声,正要解释,老太太却已搂过宝贝儿子说道:“好,好,时官儿这回辞官了,就不怕哪天又被朝廷派去外头,多少年不能回京了。你爹娘年纪大了,也不求你们做什么高官,能稳稳当当地过日子才最好。” 宋家老夫人这般通达大度,也叫桓升松了口气,拉着桓凌谢罪:“是我家三弟做事不老成,宋三弟不可随他胡闹,我回去便教……便劝说他。” 教……他是教不起这二甲进士,打……也打不动这能袭营的使节,只能劝了。望宋家老大人和两位贤兄也跟他一样以劝为主,不要管宋三元管得太狠,不然他不知该如何对待他这堂弟了。 他强咽下心中难处,替宋大人求情。劝不料宋大人不用他劝就不打骂儿子,甚至连他辞官的事都敢支持:“也不怪桓贤侄,我家时官儿这些年在汉中干出这么多大事,老朽单想想就替他累得慌,他要回家歇两年我们还高兴哩。” 看这两个孩子在汉中熬了这么些年,都瘦成什么样了?还要有什么出息?桓家大哥还是年轻,将前程看得重。到他们这年纪就知道了,再没什么比身体要紧,索性让他们都辞了官在家,安安稳稳地读书、游玩,也过两年轻省日子。 他拍了拍宋时的肩膀,慈爱地说:“咱们老家的产业年年都有不少银子入帐,供得起你们在家里花销,不做官也就不做官了。你爹还办了个女学校,以后你闲了,也到学校里教教书——让那些私下里议论你汉中女学校的腐儒看看咱们宋家的家风,看看你是怎么教学的!” 桓升震憾得放开了三弟的手,瞠目结舌地看着宋老大人:他们竟一点都不在意四品高官之位,不在意宋三元入阁的前程吗? 他这一放手,自家弟弟就直接抽身溜走,到宋时身边,拉着他一起跪在庭前,对宋家二老说:“我们二人打算辞官后就往各地旅游,就如时官儿在汉中时那样,发掘天下可用的矿产,可供养生民的果蔬、粮食……” 只怕要辜负两位大人想要儿子长留在身边服侍的心意了。 宋时不忍看到两家爹娘兄嫂脸上的失落,连忙补了句:“我们也不是一直在外头的,爹娘只当我们出去做生意,出去个一年半载就要回家来,安生在爹娘身边待一阵子。” ============== “他们说是要辞官,实则是为父皇、为朝廷担下了最艰难又最有用的实务,望父皇莫加责怪,成全桓宋二位大人吧。” 新泰帝听着周王——不,该叫太子了,听着他说了宋桓二人辞官的打算,沉默一阵,重重叹道:“这是名士胸襟,朕为何怪他们?他们能陪你在西北共度时艰,如今天下太平了,却又要为朝廷之利、百姓之利抛下自己的功名前程,懿行实堪比春秋 的介之推。” 他们生于今时,在他在位期间做官,是朝廷之幸,天下之幸,他又怎么舍得罚这两个贤德之臣? 但他也不能轻易放这样的贤臣归隐山林,再不出仕。宋、桓二人要去各地挖宝容易,辞官却不必了,如今的官职、爵位都叫他们留着,将来他有一日宫车晏驾,这两个德才兼备的贤臣他还要留给惠儿! 第285章 钦天监选定立储的吉日,八月廿三, 周王正式受封太子。 贤妃诞育皇子有功, 封贵妃, 周王妃也加封太子妃,授了册宝。两位侧室一位在汉中服侍太子多年, 劳苦功高;一位在京代周王夫妇服侍贤妃娘娘,贤孝贞静,便共立为三品良娣。 为一句宫人妄语被逐出宫多年后, 他们终于又回了景仁宫。 宫中陈设如旧, 宫女年纪、打扮也依稀似旧年, 他们夫妻却已不是当初成婚不久,天真任性的少年人了。 这些年他们不光在外头经了风雨, 也见识了百姓疾苦, 更看着宋时如何一步步教会百姓改进耕织之法, 兴工厂、建学校、扫除文盲……京里与汉中地方虽然不同, 但为上位者爱惜百姓之心却是一样的。 以后他就要和翰林学士们读经史、学前朝资治鉴要,了解当今天下时政, 将汉中之法慢慢推广到全国。那时候两位舅兄可能已离朝往各地勘探矿脉, 到时候还可请他们考察当地民生、政务状况…… 虽说有些对不起他们, 不过都是自家亲戚, 请他们看在大外甥的份上多操劳一二, 他这做妹夫的也安排人关照亲家便是了。 周王出京这几年别的不说,皮薄脸嫩的毛病早已磨砺好了,又得了父皇言传身教, 两位舅兄还不曾上表请辞,就已经替他们找好了带薪休假中可继续为国尽忠的方向。 只是他们在汉中相依为命多年,两位舅兄将来要离开了,他却不知要花多少工夫才能习惯。 他心里藏着离愁别绪,便不大因为做了太子而露出多少欢喜得意之色。而这神情看在人眼中,便成了“不见喜怒之色”的沉稳。朝廷上下越发觉得他养气工夫深湛,有储君之望,他回朝没几天,已得了众臣交口称赞。 魏王在礼部勤勤恳恳办差数年,都没听过这么多“贤”字。 可如今他大哥当了太子,既有名份、又有圣宠,他却连声抱怨也不敢有,还要尽心操持大哥的立储大典。而他惦念了这么多年的宋三元还京后就做了太子的少詹士,每日出入东宫给他大哥做讲筵,却连与他一起聊聊如何做好经济园的工夫都没有。 自从齐王去草原平虏,三皇子颇过了几年“最年长皇子”“贤王”的日子,如今大哥回来,他又成了众多皇子中平凡的一个。 原先齐王离京的时候,他还嘲笑那位二哥只是个大将军王的命,周王也就是个被废的太子,他自己在朝中勤勤恳恳办差,才最有明君之相。可如今他大哥当上了太子,二哥也有平虏之功,他在京里虽办了个经济园,可宋时回来,大哥便可用他抢了自己这差使,将他架空成个词臣…… 他又担心又委屈,与家人诉说烦恼,他那些妃妾也是不懂得政务的,只想着怎么多往宫中走动,交好新太子妃。连他母妃也似乎认了命,近日常往贵妃宫中走动,说是要替他多与长兄联络感情,将来才好让他做个留京办差的王爷。 当初大皇兄还未出京时,他也没想过要争这位置,是母妃告诉他大皇兄失势,他与二皇兄有一争之力的。当时商家也联动朝中亲戚子弟,将他推到父皇眼前,争来了这个主管经济园的差使。 后来他皇兄仗着王妃娘家有个好妻舅,给他寻个好联襟,又是献嘉禾、又是进火器、又是定西北、又是降番王…… 他就靠着联襟宋时的本事重又入了父皇的眼,夺了朝臣的心。他外祖商家与妻族李家见此势头便都改投大皇兄,将自己这个被他们拱到夺嫡之位上的人扔在空中,上不得下不得。 只怕连主持经济园的差使,早晚也要叫大皇兄夺去让给宋三元。 到那时候,只怕连他背后倚靠的两家亲戚都不会替他说话。因为当今天下首兴工业,建起汉中经济园的便是宋三元,他们京里这个经济园是全盘照汉中经济园兴建起来的,园中用的官员、管事、巧匠都是宋时一手调教出来的。 他这个亲王的身份比宋时高,也只有身份比宋时高,可这在太子大哥面前,又算得什么呢 魏王以己度人,觉得大皇兄早晚容不得他主持经济园,手下管着数万青壮工人,索性主动将这差使让出去—— 让也不能白让,还得叫父皇知道他的大度懂事、委曲隐忍。 他叫人取了经济园这些年的帐册,着门下核对清楚,亲自送进宫中,长跪御前:“儿臣自知才干不及宋先生,愿请宋先生主持经济园之事,儿臣为其副贰便可。” 他父皇笑道:“吾儿这是说什么话。当日朕将经济园交予你,正因你性情沉稳妥当,雅好读书,朕以为你爱管这些应用宋学士新悟得的化学、物理等理学的‘工业’。京里不是地方上,不指着这座皇家建的园子养育百姓,只消你管着它,能懂些用物、用人之道足矣。” 这么说,父皇是不会将这园子夺去给大皇兄手下的人了? 他虽然一开始接手这经济园时有些不情不愿,可几年过去,他早成熟不少,体味到了做实务的好处,也实在舍不得将经济园拱手让给大哥。 他微微一笑,低头应道:“儿臣不敢辜负父皇的心意。其实儿臣这些年与管理园中事务的几位御史、员外郎所学不少,凡举这‘工业’中用的物理、化学之法已都用到了。便是叫儿臣另辟一处地方,再从无到有建起这经济园,儿臣也敢请命一试的。” 新泰帝露出几分欣慰自豪的神色,召他到自己面前,拍着他的肩道:“可儿,可儿。慈儿有这般志向,不逊于你两位兄长,更堪为幼弟们的榜样。” 魏王听着父皇的夸奖,心中暗喜,脸上却是一派谦逊:“父皇过奖了。儿臣先为臣、后为子,理当为朝廷鞠躬尽粹。” 天子含笑点头,说道:“你两位兄长在西北连送捷报,如今只待收虏廷残部,封狼居胥,这是我大郑之幸,中原之幸,值得告慰天地四方。等过了中秋,朕便要动身去泰山,你与朕同去吧。” 能与皇帝同行,共封泰山的,岂不只有最受宠的皇子? 他虽无名份,但有圣宠,便是在父皇山陵崩后,亦可凭此宠爱,凭着儒学根基的孝道与大皇兄抗衡。 魏王目中光彩流溢,颇有些顾盼自雄。天子见他这般欢喜,不禁笑道:“你这孩子听说要出去也这么高兴,活脱脱像你二皇兄的模样。罢,你们也大了,自然爱往外跑,朕是不该将你们都拘在京里……”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似蕴含着更深用意,魏王却已听不出这些细微变化,强抑着满心得意和喜悦,回到家吩咐王妃给他收拾行装。 他要随父皇亲独去封禅泰山,这般恩宠又有几人能享到? 不久宫中便传出圣旨:圣上将带魏王去泰山封禅,依唐时旧制,十月出发,京中留太子郑惠监国。一应奏折由太子预批,紧要地再送入山东御笔亲批。 封禅泰山之事也是在太子还京前定下的,故内阁与各部院早已做下准备。虽是才忙完立储、东宫封赏等大事不久,各部的人手、财力也都十分充足,短短两月内,便将这场东巡的人手物力备得妥妥当当。 魏王身在礼部,这些东西当初他还帮着准备过,不过当时以为跟去的不知是哪个弟弟,配的东西便不够好。他也不敢公然再往上添用器,以免在父皇面前留下骄奢印象,只让王妃收拾自己日常用的衣料、杯盘、炉、炭之类,随侍父皇出京。 封禅泰山自非小事。 十二月车队行至泰山,天子便先暂住在山下行宫。魏王体恤父皇身体不好,便主动请命监修“封祀坛”“登封坛”,将从京里带来的五色土铺饰于坛中装饰。 这一路天色虽冷,做的事也繁琐辛苦,他的心却一片灼热,只盼着这场封禅过后他的身份能再提一阶。 正月初天子正式登台祭天地,献礼,下诏勒石纪德。 魏王虽没捞上个“亚献”的机会,但能随父皇祭泰山,身份自然比众皇子高出一层。他想到这一点,便也和自己祭了天地一般地欣喜,对着祭台叹道:“见泰山之高,方知己身渺小。大丈夫故当攀泰山顶,对天地畅舒己怀,得一览众山小……” 他句句抒的是自己将来登上皇位,述平生功德,俯视诸王的心中志向,但外人听来其实也只当他是起了诗兴,想仿杜工部登泰山以小天下的豪情罢了。 天子也慈爱地问他:“慈儿可是爱这泰山风景?” 自然是爱的,爱到恨不能数年后再来一趟。 天子含笑点头:“这泰山不光是风景好,泰山脚下古来便是繁华风流之地,山东又有黄河、运河经过,若好生经营,将来亦不逊于汉中府。” 正是。魏王正欲点头赞同,被封禅迷得昏沉的心头忽然一阵紧缩,觉得有些不对。 几乎就在他意识到的同时,新泰帝已然温存慈爱地说:“你喜爱这里便好。朕知道你孝顺体贴,又有治实务的才能,朕年事已高,身体大不如前,总想安置好你们兄弟才能放心。你既然爱这泰山之地,朕便成全你,改魏王封号为鲁王,就在泰山脚下就藩……” 他满心怜子之情,温言缓语,却令魏王胸中如浇冰水:“……为你弟弟们就藩做个榜样。” 第286章 新泰廿九年正月,天子令鲁王就藩泰安, 并从鲁王始, 诏令已成亲开府的诸王各自出京。 也恰在此际, 西征大军于和宁城奇袭鞑靼王庭,凭精锐敢战之士与精良的神器歼其精锐将士万余口, 俘获虏酋与后妃、公主、王子、亲贵、属官等逾数千人。其下还有男女部民共计四万余人、战马两万匹、骆驼四千匹、牛羊七万余,粮食辎重无算…… 齐王亲自披甲上阵,在硝烟战火中寻得虏王玉玺、敕符, 彻底斩断其余王公贵戚借此自居正统, 重新统一各部的可能。 然后便是设坛祭祀, 封狼居胥。 他们在鞑靼圣山封禅之际,也正是天子从泰山归来之时。 狼居胥山离京师有四千里之遥, 草原地形又复杂难行, 消息传得极慢。直到天子御驾还京, 诸王亦已各自离京赴藩地, 这场大胜的消息才传回京中,不久齐王、监军杨荣、辅国公等一干将领便押解虏酋与后妃、众臣一干人等进京献俘。 西北大胜之喜霎时间便压倒了诸王离朝的悲伤。 大郑立国百四十余年, 这些虏寇始终在大边之外游走, 对关内百姓虎视眈眈。大郑国力强盛时, 他们安居草原, 向大郑称臣、求开榷场互市;一旦边防稍弱, 这些部族便悍然反目,踏破边关大肆烧杀抢掠,将青壮男女掠回草原作奴隶…… 如今终于擒其首脑、断其祸根, 将其王室以下全数押解回京。当中挟裹着的,被虏寇掳去多年的边城百姓终于得以回到关内,或许还能带着父母亲朋的骨殖还乡下葬,以慰其在天之灵。 杨监军等人考旧年战事,还问出了许多旧年战争中被虏寇挟裹,下落不明的文武官员的结果。那些战乱中被杀的、殉节的、被掳后不屈而死的将士、文官在多年后终于得以正名,军中已记了花名册,归朝后还要为这些忠烈请功,送一道旌表、一副衣冠还乡,供其亲友寄托余哀。 边关从到京城,从民间到军中,不尽悲声中掺杂着亲眼见到虏寇覆灭,以血还血的痛快与释然,更有对多年战乱终于平定的庆幸与感恩。 从今以后应是天下太平,他们可以安安生生地把眼下的好日子过下去了。 这一场场悲欢都被齐王众人记在心里,传回京师,讲到天子面前。新泰帝敛容听着杨荣与辅国公等人秉报战绩与事后查出的这些忠烈事迹,眼中迹有细碎微光闪动,沉声吩咐:“使人在和宁立碑记传,将这些忠烈之士与立下战功的将士共题碑上。无论早年殉国与此战中殒身的将士一并加厚封赏,得胜还朝的再加一等。” 内阁、兵部诸臣出列领旨,与杨侍郎、成国公、辅国公等人一起退回原班。齐王则排众而出,双手献上了自己从王帐中翻出来的鞑靼宝玺,向父皇细细说了冒着硝烟寻得此物与虏廷敕符的经历。 他父皇听得又骄傲又后怕,想教训他不该以身犯险,又不舍得让儿子在众臣面前失了脸面,便将教子之事推后,只夸他胆大心细,寻宝有功,不负父皇的期待。 齐王意气风发地站回班里,天子抚着总管太监送上的玉玺,亦是满面华光,朗声道:“上天佑我大郑,才恰在元月新春之际,朕封禅泰山、太子告祭天地列祖之时得了这样的大胜。而今众将士得胜而归,朝廷自当不吝封赏,以酬他们的功绩。” 至于齐王,也不必朝廷共议,他便当面下了谕旨,令齐王就藩汉中,三代以内不降等袭爵。 齐王原本的封地该在青州府,虽也是水土丰美,商路繁华之地,可又怎么比得了汉中这天下瞩目的地方?汉中府不光是产嘉禾的源头,且因其工业兴盛,名匠纷涌,新巧之物亦层出不穷,早盖过了苏州的风头。 能在汉中开府,实比去江南、湖广等地就藩更实惠。 然而齐王刚刚大破虏廷,封狼居胥,正是意气风发,不愿图安稳的时候,主动向父皇请命:“如今万里草原皆属我大郑,何必仍只在大边内拣寻封地?儿臣愿请命出驻草原,为父皇另辟一省!” 他连太子之位都不屑与皇兄争,又怎么肯到皇兄曾留居多年,处处带着他影子的地方就藩? 就算那地方是宋三元亲手建成天下名城的就不行。他要选地方就藩,定然是去他亲手打下的草原从头开始! 只要把陕西那些能干的官吏,汉中学院的精英学子借给他,他定能在塞上重建一座……不,建一片比汉中更繁华的城池! 他神色坚定,跪在殿头深深叩头,新泰帝也被他这志气打动,赞许道:“好,不愧是朕的大将军王!我儿既有如此志向,朕便从你的心愿,将丰城作你的藩地,许你从从京中带一镇兵马戍卫,再往汉中挑选学生、工匠重修此城。” 丰城是辽国所建,地处大青山脚下,西连河套,南临黄河,有千里沃土,宜耕宜牧。丰城之“丰”也可算嘉号,齐王要在草原上选封藩之地,这城正是难得合适的地方。 天子当即下旨,将齐王之号改作丰王,便以丰城为藩地,待他在京休息一阵子便带妻儿出京就藩。 二皇子就藩之事便如此落定。 下面诸王才离京就藩不久,规制尚在,他封藩的典仪倒不费多少工夫。而后内阁与六部堂上官便共议起将士封赏、抚恤、旌表、遣散募兵等事:这其中所需银两虽多,但户部、备着支应十五万将士入草原逐虏的粮饷,可将这笔银子挪来使用。 这几桩大事办成之后,朝廷上下又议起在草原新边界处修建军镇屯堡,绘制地图,择水草丰美之地筑城,迁内地百姓移居屯田,安置虏酋部中俘获的男女丁口…… 满朝上下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休沐日恨不得都留在公署做事。 但在翰林、都察二院中,却有两个本该与同僚一般忙着草拟诏书、监察百官的人悄悄地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不仅不加班加点投入工作,反而提交上了两封请辞的折子。 只是他们二人年纪既轻,官位又高,又是实打实的能臣干才,中流砥柱,哪方面看来都不该致仕。何况当今世道就以出仕为贵,勘矿的都是役隶、矿工之类,若直说他们要辞官归隐,到各地勘探……只怕朝野内外挽留贤臣的声浪太高,圣上被人劝动,不肯批他们的折子。 方便起见,两人奏折上都祭出了儒家最不能拒绝的理由——忠孝。 圣上先已被太子说服,三位阁老中有两位是他们的老师,早早被学生通了气,知道他们为的是大郑江山千秋万载之利,再怎么替他们可惜也不忍阻拦。是以他们那两封致仕的奏书递上不久,便顺顺当当地批了下来。 批的却不是致仕,而是冠带闲住。 比致仕的待遇更好,保留原职不变,相当于现代人停薪留职。 且因这些日子恰在西北大捷,朝廷要为其中功臣计功请赏的当口,他们又是曾有供应粮草、军械、献神器、巡视边关之功的,朝廷为酬他们的功劳,冠带闲住时也如常给支薪俸。桓凌又有个永宁侯的爵位,有爵禄年年发放。也就是说,他们卸任后就要开始无限期带薪休假…… 太子妹夫真靠得住! 两位座师对他们太好了! 当今圣上真是心怀苍生的明君! 宋时在翰林院里的接的旨,接旨之后激动得险些当场扔下工作奔去都察院,跟桓凌共享这好消息。不过他手头还有几份嘉奖将士的敕书还没拟好,英雄的事不可耽搁,他接旨之后还是强行平复心态,回到值房把自己该写的东西写完。 就算辞职,也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宋时压抑着奔向自由的喜悦,在值房里闷头草拟敕书,他的同僚们却被他辞官的消息震惊得无心工作,议论纷纷:“当初在汉中吃了多少苦才熬回京,得了这个侍讲学士与少詹士的优差,正该在馆局攒资历、养望的时候,怎么就要辞官了?” “宋家老太爷我也认得,也还不满六旬,走路生风,看着身子十分健旺的。他们一家三兄弟又都在京,儿媳、孙辈都在家服侍老人,何至让他这个最有前程的儿子回家?” 难不成是圣上厌恶南风,不愿叫他和桓佥宪两个同在朝中? 可那也该是桓凌辞官——三元及第可比寻常的二甲前十值钱多了! 圣上都把宋三元指给太子了,分明是要重用的意思,何至为个早几年就闹得天下皆知的婚事罚他?若真是厌弃了他,还能许他领着朝廷薪俸冠带闲住? 众学士议论得越来越远,甚至揣摩起了圣意,宋时的副座师曾棨便忍不住轻咳一声,拉住他们的思绪,淡淡说了一句:“功成身退,岂非我等读书人的本色?” 《老子曰》: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宋时潜心钻研理学多年,行事自然也契合天道,既已功成名就,必然要急流勇退。 曾学士是宋时的副座师,师徒之间意气相投,肯定没人比他更懂得宋时辞官的真正理由。众人恍然大悟,深深感叹:“听曾学士一语,我等才看透宋三元淡泊名利的本心。” 朝廷有难时不辞辛苦劳,匡世济时;天下太平后便挂冠归隐,不恋权位。这不就是读书人理想中名士、君子的模样么! 众人只恨自己做不出他这样足以流芳青史的实绩,没机会品尝这等泛舟五湖上,披发学陶朱的滋味。也没人再遗憾他不能辅佐两朝英主,做一代名臣。只在心里还留着几分淡淡遗憾:遗憾他在这前程无量的年纪辞官,未知十年二十年后又能做出什么惊人的功业;更遗憾他们自己没机会亲见宋三元做实务的才能。 好在宋家就住在京城,他辞官之后也得在京服事父母。他老父还办了个女学院,说不得做儿子的辞官之后也要去那里教教书,平日再写些探究天理的文章,再兴些与“气”“电”等天道运转之理有关的工业呢? 虽然朝廷从此便少了一位能臣,但今世必定又要多一位理学大师。他们无事时还能与宋三元论文谈理,也不失为一段士林佳话。 众翰林转憾为喜,大伙儿各掏了些银子,打算凑办一桌酒席给宋时饯别,以尽同院为官的之心意。 而他们这里一片脉脉温情,都察院却为一道批复相同的圣旨掀起了腥风血雨—— 桓凌上本自劾,自陈妹妹已封太子妃,他身份变化,恐怕将来会以皇室姻亲身份自矜,不能恪尽人臣本份,故此自请去职。 他父母早亡,祖父膝下又有伯父与两位堂兄弟照顾,不能像宋时那样以孝道为名请辞。故而他索性以自己辞官这件事为兵刃,像当初请命去巡察边关军备一般,一把冷刀插向许多正借皇亲之名,享外戚之势的权臣。 昔有邹忌讽齐王纳谏,今便有桓凌讽郑皇纳谏。 他在奏章中直陈,自从随太子还朝以来,这些日子都不曾做什么纲纪朝臣、规劝陛下的本业。然而只因他做了太子姻亲,今日他所得的官爵赏赐都远高于应酬之功,更因此有许多朝中勋贵、外戚、官员主动结交于他。 他还仅是太子妃之兄,就受了这般礼遇。而今不只太子有妃妾,六宫中更有皇后与众多妃嫔,这些出了后妃的人家又是如何?还众多皇亲、公主所结姻亲…… 若不多加约束,使皇亲国戚都如他这般无功而受升赏,岂非将有“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之危? 长此以往,哪得复见今日朝堂中这等满目琳琅珠玉,内外之职皆选任得人的气象! 桓凌上的虽然是辞官的折子,但一日没真正离职,他就还是宪臣,有肃清朝廷风气,规劝圣上亲贤臣,远外戚的职责。 这道奏本递上去,就给他换来了带俸闲住的待遇,更换来了都察院乃至整个朝堂上疾风骤雨般的争议。 若是别人上这道本章,那些皇亲国戚连看都不会看一眼,至多到圣上面前哭两声也就够解决此事了。可桓凌不同,谁也不敢在他奏章之前掉以轻心—— 当年他才从福建还朝不久,便凭一封奏疏弹劾下了一位兵部尚书与其麾下得力将领。后来他在西北随着当今太子镇定九边,监察军务的时候,也颇把二皇子的亲戚弹倒过几位。再到后来他已不满足于朝中对手,而是亲自跨马出边,带着宋三元亲手给他造的神器、缝的迷彩衣,连降十几个草原部落,那得是何等惊人的口才? 这样的口才化成文章,写出的弹章,想劾谁劾不倒? 哪怕桓凌生了病,断了手,不能写弹章,他背后还立着个曾一语劝动当今立后,断了诸皇子夺嫡之路的宋三元呢!他自己连笔都不要动,只消吹吹枕头风,宋三元必定就要替他写出更能触动圣心的文章。 简直想想就叫人心寒。 而圣上的批复更令人心寒。 不错,圣上是不曾允准他前面抑制外戚之语,只教他冠带闲住,可这不批其实也就是批了! 若这道本前面写的不合圣意,宫中只要将折子原样发还,桓凌自然要修改前文,一封封地重上。可圣上竟批了他个冠带闲住,径将奏章发还,连个“不许”都没落,不也正说明他前面所谏并未令圣上反感,甚至有几分说进了圣上心里? 只不过这黜抑外戚之事迁连良多,圣上有所犹豫,一时不作批复罢了。 被弹劾的皇亲国戚们满怀幽怨,而都察院里众宪臣看了他辞官的折子,看见御批的“带俸闲住”时,却都像看到了罢外戚、重纯臣的希望,顿时激昂起来! 从前不是没人想过抑制外戚,不过大郑自北方起事,承辽、金习俗,立国以来都是选四品以上官员之女入宫,越是高官越难免做外戚,哪有肯为朝廷、天下利益而损自家权势富贵的? 也就是一个大义灭亲的桓凌了! 满院御史、给事中慷慨议论,竟连他要离任之事都忘到脑后了,纷纷磨拳擦掌,要愿与他配合上本,交章劾奏,一改当今外戚居高位的局面。直到左右都御史亲自执手相送,青天白日下就把从不早退的桓凌送出都察院,那些写弹章写得两眼泛光的同僚才想起他这道奏本不是单纯的弹章,而是请辞折子。 而且是已批复下来的请辞折子。 他已挂官归隐,不会再力谏外戚,亲手与他们一道变易当朝局面了。 众人想到这里,涌上头顶的热血顿时冷了一冷,旋即又想到他这趟辞官并非抛下职责,而是亲身践行了奏折中所上的谏议——他说皇亲国戚不该做高官,自己便主动辞了官,这比什么弹章都更有力! 桓佥宪已然做到了这一步,他们岂能辜负他的牺牲? 他们连送行的酒宴都来不及置办,先回值房写起了弹章。桓凌写得还客气些,只以自身为例讽谏天子,别的御史弹劾起人来却更尖锐,上引汉唐外戚祸国之例,下将马尚书任用私人,害得大郑边关屡遭虏祸之事再拉出来抨击一遍。 马尚书一家之前遇大赦还乡,挂了虚衔,却也不能回京,更不能亲自回击这些弹劾他的文章。但他是太子的外祖,比起本就只是四品出身,在朝中毫无存在感的国丈更堪为皇亲国戚的标杆。 这些或真或假的外戚便举起为马尚书的大旗,或递帖子,或当面拦人,拿着那些引用马尚书为例的弹章向太子告状:这群御史只为沽名钓誉,全不体谅太子的难处!他们不想想他们一再弹劾马尚书,惹得圣上想起旧恶,迁怒太子又当如何? 他们还盼着太子替他们做主,可太子就只默默听着,不肯替外祖翻案。且原本该是他们当中一员的东宫李良娣之父李佥宪竟背叛他们,追随桓凌递上了请辞折子——连内容都抄他不少,只差了没攀扯外戚而已! 太子也竟对此听之任之,不挽留这位爱妾的父亲一下,更不问那些交章弹劾他亲外祖的御史。 不只太子良娣之父请辞,过不多久,李阁老亦上了一道自请致仕的折子。 他是鲁王妃的祖父,但鲁王已出镇泰安,他这皇室姻亲的身份其实不会碍着他在内阁做事。且他数十年兢兢业业,功劳卓著,任谁弹劾也弹劾不倒他,亦没有人敢上本弹劾这位阁老。 他要辞官,就是自己动了心要辞官。 大郑立朝百四十年来,一向联姻高门,厚待姻亲。虽然不曾出过前朝那样的外戚之乱,但对于他这样书香世家出身,凭文章、才具入仕的人来说,没有外戚的朝廷才是最好的朝廷。 如前朝皇室子弟就多联姻武将人家,“厚其禄而薄其礼”,没有能掌权理政的外戚,这才是他理想中的朝堂。 只是后来他自己的孙女选作皇子妃时……他年老恋权,竟未能急流勇退。而今见桓凌与宋时这样的少年人都能不计自身前程,一心只要为大郑剪除外戚专权的祸患,他这上司前辈实觉羞惭,不堪再为内阁学士。 ——桓凌还算个正经皇家姻亲,宋时只是跟他成亲过日子,就要避这外戚之嫌,自请辞官,他这正经的皇子妃祖父还有什么脸面留在中枢! 李阁老一心请辞,吕首辅、张次辅却怎能看着他致仕,轮番劝他:“咱们大郑素来从四品以上人家选秀女,照此看来,满朝皆是外戚,难道人人都要辞官了?那朝廷还有什么人可用?此事须得徐徐图之。” 何况宋时也不是因为嫁了桓凌才要辞官的,是他想要辞官,桓凌陪着他请辞,顺便上一道本劝谏天子少任外戚才是。 那两个孩子为的是到各地勘探矿产,兴工业,弄化肥,将大郑境内都弄成汉中府那样才要辞官。你一个阁老、尚书,在位时能匡衡天下,回乡后只得写写书、教教弟子,辞官有何意义? 李阁老没叫他们劝动,反倒越发坚定了辞官之意:“他们少年人都不恋栈官场,一心只想为朝廷、天下做事,临辞官也不忘了上一本奏书请圣上弃用外戚,我一个快七旬的人还留恋什么?” 那两个人一个三元及第,一个是太子妃嫡亲胞兄,若留在朝中,过不上十年二十年就能熬到一二品,或者还可入阁也未可知。而他已过花甲,就是留在朝中,过不几年也该告老了,剩下这几年又能做出什么值得一书的事迹? 不如索性拿这几年尸位素餐的光阴,试一试憾动大郑皇室婚姻旧制! 他年纪虽迈,写文章却不逊于人,也不用抄那些御史的文章,运笔如飞,不到半天便写出一篇辞情并茂的乞骸骨疏。 他是当朝阁老,户部尚书,写出的奏章和御史弹章份量自不可同日而语。就连桓凌这位太子姻亲也远及不上他。 阁老的辞本深彻入骨,都察院的弹章纷飞似雪,那些沾了“外戚”二字边儿的大臣都心中惶惶,央着太后、太妃、妃嫔、公主的亲眷哭到了圣上面前。 他们可不敢担擅权之名,他们也愿意辞官以示清白! 幸而圣上还怜惜他们,并未轻易允许他们离朝,反而安慰众人:“朕岂不知卿等忠心?桓卿自有他的心意,言官弹劾大臣也只是恪守本职,朕却没有强改祖宗家法之意。卿辈只管回去用心做好自己的差使,不可胡思乱想。” 不光宽慰他们,还将弹劾他们的奏章都打回去,稍稍压住了都察院弹劾之风。这些或亲或疏、或真或假的皇亲国戚才松了一口气,吊在半空的心稍稍落下。 然而不久后第十一皇子福王成婚时,圣上指给他的王妃却是一名京畿指挥佥事之女,不仅是武官出身,且非世禄之家,只是个四品小官。 圣上安慰他们再多,也比不得这桩婚事中透露出的心意:如今在朝的外戚还不至于立刻下马,可圣心已被桓凌、李勉的辞表及众多言官的弹章劝动,要开始压制外戚了。而太子那里……本就是太子妃嫔的亲长先辞官,太子的无为便是支持。 他们这些人虽不至于立刻就被黜落,却也休想再爬上李阁老、当初的马尚书、桓阁老那样的高位了…… 第287章 几翻动荡后,大郑朝廷抑皇亲外戚, 任清流之事已成定局。 宗亲、外戚虽看出这其中深意, 可因为不是从自家下手, 却无从反抗,也不肯去做这出头鸟, 都闷闷无语。上本的诸御史与别处部院一干早想将外戚朋党驱出朝堂的大臣则扬眉吐气,庆贺起了这场大胜。 单是私下庆贺怎么够,必须请李学士与桓、李二御史同庆今日大胜! 李阁老已然告老, 临致仕前又做出了抑制外戚这样的功业, 心情也极佳, 轻易便答应了那些年轻御史请他赴宴的邀约。 那张平常总堆着肃穆之色的脸也和气了许多,温声对那些御史建议:“若得请宋、桓二子办个讲学会, 则比单吃酒有用得多了。当初我还未做内阁学士时, 便听说他们在福建办的讲学会好, 还等着他们在京里也办个那样的大会, 可惜他们初入京时便得圣上委已重任,还未等歇下来便又去了西北……” 如今他已辞官, 过不多久就要还乡养老, 此时不听, 这辈子便再没机会了。 诸位御史听着, 也都陪老学士唏嘘感叹:李阁老要回京了, 若不能在临走前听他们一回讲学,便要成一辈子的遗憾。宋桓二人也已经辞官,说不得哪天也要回乡祭扫, 他们想听那样的讲学又当等到什么时候呢? 他们下定决心,在李阁老面前保证,一定要想法儿让他们答应做一场正经讲学。 李阁老重重点头,又道:”酒宴还是要办的,我也凑一份银子,咱们私底下办,就不叫别处书生、处士听了。你们务必把人请来,老夫还有些话要和他们二人说。“ 若没有这两个年轻人为了国计民生辞官在前,他可能还舍不得阁老尊荣,做不出今日这样足以改变朝中格局,至少要在实录中记上一笔的大事。想想他们两人辞官后还要为国家百姓之利而去干勘矿这等艰苦的活计,着实值得敬佩。只是他这般年纪再去主动拜访年轻人总有些尴尬,正好借着酒宴说上几句话。 李学士露出在任时罕见的温和笑容,约定了等那众御史的消息,便吩咐管家送客人出门,自己则踱到院中,赏树上花枝,听廊下鸟鸣,享受起了休致后的悠闲生活。 几位上门邀请他的御史被老先生的态度弄得受宠若惊,出门后便互相打气,商议如何请来桓宋二人讲学顺便吃酒。 宋时却不难请,天下人都知道他曾为桓凌自贬出京。连辞官这样干着前程的大事也都肯陪他,别的小事更不用提,只要请到桓凌就等于是请到宋时了。 桓佥宪可是他们都察院的人! 虽说他从当了御史拢共也没在都察院待过几天,不是去福建就是去汉中,前些日子又刚辞了官…… 那他也是都察院的人! 凭他们这些同僚的面子,还有李阁老亲口邀约,他还能不来? 不可能的! 几位御史兴奋地翻身上马上驴,往桓家老宅去寻他。 到得桓府,却见他家中空荡荡,只有个看屋子的家人从门房出来,缩着手、点着头跟这些御史公解释:“我们三老爷辞了官,许久不回家住了,早晚都在宋老太公那里……” 家人期期艾艾的,说得不大明白,这群人却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们都察院的四品佥都御史……这就算嫁进宋家了。 那家人也是一样的感慨,告诉众御史:他不光吃住在宋家,如今还要跟着宋三元到他家老太爷办的女学院教书,听说教的什么“圆海”的,不知是不是佛经。 不管是什么,他们二人讲学可是从福建就出了名的,如今更是想听都听不到。管他是给谁讲,讲什么,总要去听听才不亏! 几位御史恰逢其会,都不肯错过这机会,连忙别了桓家,上马的上马、上驴的上驴,奔着宋老太爷新修的女学院而去。 学院就在桓凌早年替宋时买的小院儿里。因着那房子就在城中,邻居可靠,乡约、保甲也看得紧,父母送孩子来时也安心。学院也不甚大,祭酒正是宋老爷本人,老师只有一个他相熟的老秀才,倒招了两位年长会文的女先生。宋时的生母纪氏带着他们家的长随、厨娘、养娘在学院里帮忙干些杂事。 如今他两个儿子来他的学院帮忙,他就省了自己坐班的工夫,只在院子里巡回,听窗内传出的读书生,隔着窗子看学生们学得认不认真。 众御史来到学院,听说两位名家正在讲学,也不肯打断他们授课,压着声音和满腔激动说道:“世伯不必客气,我们怎好打搅宋三元和我们佥宪教学?等他们讲完这堂课再说也不迟!” 正好借这机会听听他们又出了什么新理学! 那小院正是个普通的三进院,正房、左右厢房都改成了教室,镶着大块的玻璃窗,通透明亮。透过窗户往里看,正房的教室前后都镶着大块的墨绿色木板,左侧摆着讲桌,底下都是还没留起头发的小女学生。 宋老爷得意地介绍道:“如今学生少,分这两个学斋已足够,将来多了还可再加桌椅,或占厢房。西厢这里是先生们休息、判课业的房间,老夫请的几位蒙师在房里坐着。” 厢房也各隔出三个房间,西厢最北一间挂着纱帘,影影绰绰可见是两位女先生,正提笔写着文章。当中那间却是一位老先生在看着写得满满的稿纸,神情颇为严肃。 虽然教的是不用科考的女学生,他们宋家也是一样精心的。 就连上门来请人的御史看了都咋舌赞叹:“京城公小学也没有这样好的校舍,老先生用心了。” 公小学更没有这么好的先生。 他们先到宋时站的教室门口站一站,便看到他正屈着手指教台下小孩子掐算,乍一看像是改行当了道士似的。幸好窗户通透,看得清黑板上的字迹,都是些“二十八平方加八十八”“一千五十减三百二十减六百八加九十三……”“六十四开方”“(二十八加十六)乘三十”之类的算术题。 和汉中学院流出来的一些代数题目差相仿佛,又长又琐碎,看得人眼晕。 宋老太爷得意地说:“小儿教的是修身班,这些学生年纪小,底子薄,进门先学着简单的口算、指算、珠算,还有什么四则运算的。诸位莫看这些题目简单,要算到几千几万的数加减乘除张口就答,答了就准,也甚不容易哩。” 这下头坐着学的无非是他自家孙女,儿女亲家的孙女、外孙女,亲友子侄,还有些他们父子外头认识的同窗、朋友家的女孩儿,比不得名门大户家的闺秀。不过就这样普通人家的小女儿,入学几个月就能学到这一步,也算是他们做先生的不曾误人子女了。 众人对着黑板自己心算一回,便知道这些孩子算得多精,不由得咋舌称羡。 宋时隔着窗户恰好看见他们,便暂停了课,放小学生自己,推开后门出来相见。 他们翰林院和都察院在大朝上只前后班地站着,至少能混个面善,叫上一声“王兄”“张兄”。众御史对他却更客气些,口称“三元”,将都察院上下凑钱请他们参加宴饮,李学士也要参加的事说了。 当然,用宴之前还希望他们能做一回讲学。 宋时已吃过翰林院一顿散伙饭,如今要吃都察院的也是毫无压力。讲学更不在话下,他们给汉中经济学院讲过好几年了,大课小课都常讲,尤其擅长每年送走毕业生的煽情典礼。 他微微一笑,当即答应下来,替两人跟他爹请假。 宋老爷痛快地应道:“那当然要去!宴上还有李老学士在,岂能怠慢?学院的事不用你们惦记,你这修身班教的算术不过是个加减乘除,你爹我顺手也就教了……” 宋时眨了眨眼,很想告诉他爹手指速算不是普通算法,要在一般早教班学都得花上好几百呢。 可惜大郑不认粉红小票票,他爹也不搞早教。做儿子的只能替发明速算法的老师叹一声生不逢时,继续听他爹教育:“哪怕我年纪大了,算术慢些,还有赵先生她们呢。齐家班也不是离不开人,回头叫你大侄儿过来教一天……” 教倒是能教。 霆哥儿算术学得比他爹好,他爹刚考进工部,被三皇子要去做经济园时,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还要问孩子呢。只是这孩子跟齐家班里的小女孩儿差不多,他们做长辈的难免怕他教书时跟哪个小姑娘看对眼儿了,歪了读书的心思。 宋老太爷便不提孙子代课的事,改口道:“不是有现成的题目,给学生们加个随堂测试就是了。” 老人家如此通情达礼,客人们感动不已,连忙向他保证,不会频繁办这种宴饮,误了两位大人教学生。 宋老太爷听着“宋桓”这个语序便舒心,含笑答道:“大人们先和小儿到堂上喝口茶,我这就叫桓贤侄出来待客。” 一个年轻些的御史便问道:“我等来时听说桓佥宪在此讲‘圆海’,却不知是什么新理学,我们叫他出来,不会打扰他教授学生吧?” 宋三元教的净是些手指头屈伸都还不大灵的小娃娃,也就教教加减乘除;可桓佥宪教的都是开始留头的大姑娘了,说不得那“圆海”又是什么讲水行的理学呢? 他们厚着脸皮往抱厦另一边蹭去,隔着窗子看了眼黑板,却见上面画着一个个圆,有的圆外画有三角,有的圆外接圆,有的圆中画着各色分割线,线与线相交处以甲乙丙丁等字记之。 不必看下面的题目,便有一位御史当场喊出:“《测圆海镜》!我知道了,桓家那老家人说不是‘圆海’,而是测圆海镜!的竟给这么小的女孩儿讲测圆海镜么?她们怎能听得懂?” 《测圆海镜》是讲容圆计算的大成之作,他也只略翻过几页,看不入心。这些小女孩不过十来岁,怎么就学起这么难的?像方才那样跟着宋三元学学掐指算术不就够了么?! 堂下的学生比宋时教的那班女童略大些,也不掐手指,都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神情严肃,仿佛都能听懂。 他兀自震惊,宋时忍不住轻咳一声,提醒他自己还在旁边听着呢。 “桓师兄讲的是我们二人依着《测圆海镜》修改过的新算法。这些学生都是家长听我们的名字送来的,在家都已学过九章,算数精熟,学这些也不怎么费力。” 这个“我们二人”宋时说得一点也不心虚。虽说讲义大部分是桓凌结合初高中几何修改出来的,可是最初花钱买几何教辅,把原文抄出来的是他,翻译成古汉语的是他,学院里印讲义的斋夫是他培训出来的,他肯定也有不小的功劳嘛。 他微微眯了眯眼,说道:“诸位若想看,我去拿几张讲义和这些学生做的题目来。” 他跟桓凌现挤在正房内他爹的办公室,进门就能拿卷子,方便得很。但不等他转身,右手教室的大门便被人推开,桓凌从中走出,留下满屋静静低头书写的乖巧学生。 乖得让所有做过西席、教过子弟的御史都忍不住叹息。 桓老师是其中唯一一个习以为常的——其实不光女学生,男学生在他面前也没有哪个敢淘气的。譬如科考名次比他高,真实年龄比他大,绝不该服气他做师兄的宋时,在他面前也都是乖乖地叫师兄的。 就是宋师弟偶尔爱自称一句“宋叔叔”“宋老师”,那也是他们之间不足为外人道的小情趣罢了。 桓凌先出来见过父亲大人,又跟同僚打了个罗圈揖,目光在空中掠过一圈,落到宋时脸上便不再挪动。他嘴角绽出个浅浅的笑容,当着宋老爷的面公然朝宋时挨了挨,长臂伸出,将一叠从教室带出来的讲义和卷子递给张御史。 “方才我在屋内听见诸位说话,就捎出来一套讲义,师弟不必特地去取了。” 他比宋时谦虚,绝口不提自己编书的功劳,只说:“这原是我师弟前几年给汉中学院弄的教材改的。其中集了许多域外学者千锤百炼得出的‘函数’‘公式’,套入数字就能解题,十分方便。不是我自夸,此法比《测圆海镜》《术数九章》等大家之作中讲的还更简易精准。” 几何是他们做工业设计的基础,汉中经济学院教得极严格了。不过京里这些学生年纪太小,他们开设这门课程时是做过修改,降低了难度的。 张御史代众人接过讲义,稍看了一眼,便看出其与平常容圆术的不同——算法简洁许多,又添了些他还不懂的“正弦”“余切”之类新鲜词。 这群御史多年不沾数学,甚至有读小学时就不好生学《九章》的,看着圆中密密麻麻的分割线和交点就觉着头晕,不由惊讶:“这么小的女孩儿能看得懂这个?这连男学生也不易学通吧!依我看这倒该是读书人学的,女孩儿只在后宅算算家计,就像宋三元那样教些加减乘除也就罢了。” 宋三元好好儿地站着,突然被人点名,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爹却是觉着儿子做的事业被人贬低了,比他的反应还大,重重一拍巴掌,说道:“女孩儿怎么了!怎么就不能学这难题了?那一屋的女学生,懂得比读书人还多哩!我从前也教过学生,也没见哪个比这些女学生听话好学的!” 那御史不过是随口说句话,却没想到被主人当场驳斥,顿时涨得脸皮绛红。 宋时这个主人不能看他爹和客人吵起来,连忙拉偏架:“爹爹不要着急,看你喊得嗓子都劈了,我先给你倒杯热水喝。” 他拉着老父回房喝万能的热水,桓凌便主动站出来替他安抚这班同僚,劝他们下次别再说这种话。 女学生怎么就只能在后宅算算帐,只用学加减乘除了? 他师弟在汉中开女学院却不是为了教太太小姐们读些闲书,而是为了教出有技术、能干活的人才的! “只闻以成败论英雄,哪有以男女论英雄的?女子虽不入朝为官,还不能在家里办工坊、开买卖么?且不说我们在地方上见过多少能支应门庭,养活一班工人、文人的女商人、女主编,只看那院里的学生,懂的都比我十二三的时候多多了。” 他二十二三时都还没学过平面几何,这些小学生才十来岁就学得这么深,将来再学学立体几何、代数、物理之类,说不定都能替朝廷建城池、修河工了呢。 ……做河务也是很好的。 当年他初到武平,头一件事就是和时官儿一起冒着大雨领人修补河堤。 那时在漫天大雨里,踏着有些松软下陷的河堤,鼻间只闻着腥苦的土气。可当他穿着老羊皮的救生衣走到堤上,遥看着雷光雨柱间模糊了身影的、同样穿着充气羊皮衣的师弟,便莫名生出一种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的感觉,从背后抓住他的那一刻就仿佛抓住了半生心念所托。 他神游出去不知几千里,被人咳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脸上犹带着他们看不懂的笑容,随口安慰道:“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但得传道,何必问传的是男是女,学生学得之后用他做官还是做别的?我们回京未久,没有别的学生,故先只教这处学院里的孩子们,往后若有别人肯跟我们学,自然也是要教的。” 他虽然态度亲和,实际上却是紧站着他岳父的立场,嫌弃同僚不会说话。 不过在这宋家办的“三元女书院”里,当着满院宋家人和女学生,没人敢揭穿此项,只有一个张御史捧着他的平面几何版《测圆海镜》,满心激动地问他:“将来桓兄也要将这修过的书印出来,教导天下学生么?” 自当如此。 他学的东西都是几百年后的读书人们一代代慷慨授与后人的。他有幸从时官儿学到这些,自然也要效法时官儿和那些学者、大家的胸怀气魄,将他会的也都教给后来人。 万一他写的这些东西能叫那些本该写出这些的人看见、学会,再点拨他们写出些更高深的东西,那也……挺有趣的。 日子过久了,他也不知不觉染上了几分宋时的趣味。 桓凌轻轻一笑,将同僚送出门外,欣欣然回去教他的书,传他的情,讨好他的家长,浑身上下透着“无官一身轻”“情场得意”的气息。 然而学院大门之外,他的前同僚们却捧着书、含着泪,替他伤心感叹:“桓大人做这门亲,可是受委屈了。他原是个随手便弹劾皇亲国戚、当朝一品的佥都御史,如今竟是听宋家老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全无自己的意思了……” 又有人叹道:“他做人……契兄的,难免受些委屈罢。” 咳,都是福建的风气不好,讲什么契兄契弟,将个顶天立地的御史教成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儿。 众人当中又有位福建出身的御史,听着同僚说这话便不高兴,冷哼一声:“福建风气哪里不好?你们京里倒不爱结契兄弟,可也没听说哪家能有桓御史这样给……爹面子的新人。” 虽然那个“公”字含含糊糊地不曾出口,但众人都知道他的意思,再想想自家京城的媳妇儿、福建的媳妇儿、苏州的媳妇儿、松江的媳妇儿…… 咦,宋三元真是有福气。 不过反过来想想,桓大人能得宋三元这么个肯陪他辞官,为他前程都不要的良人,跟着宋三元一并尽尽孝道,听听宋家老大人的驱使似乎也就不算什么大事了。 毕竟他们佥都御史教的是寻常人都看不懂的容元术,三元那么高的学问,还教着小儿屈指算术呢。 他们仔细算了算,觉得都察院并不吃亏,于是心平气和,又往另一位为驱外戚而致仕在家的李御史家送请帖。 李御史的姑娘都能嫁进东宫做良娣了,这般年纪辞了官,倒也没多少遗憾,只在家含饴弄孙,日子甚是逍遥。见旧日同僚来请,便痛快地答应了,定在下个休沐日在龙泉寺做个讲学会,会后摆宴贺都察院劝谏大胜,兼送李阁老归乡。 龙泉寺里虽不供给荤席,但有宽敞的大殿和空场。吃些素席清心涤肠,正好心畅神清地听宋三元夫妇讲学,大家再一起坐而论道。 听宋三元讲学?李御史惊喜道:“宋三元也肯去么?” 自然肯了,桓大人都要去的,宋三元哪儿有不去的?他们佥宪至多是拗不过宋家老大人,岂有降伏不住宋三元的? 满京城都没有这个道理! 李佥宪听得惊心动魄,把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半晌才发出一声长叹:“真是至情至性,伉俪情深,夫唱妇随……” 他的前同僚们随着他一句一点头,点到最后却忽然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 不是夫唱妇随,是妇唱夫随吧?岂有个二甲进士压得住三元及第的? 一道道灼人目光落到李佥宪的脸上,盯得他再夸不下去,正色向众人解释道:“这话岂是轻易胡说的?是原先王府两位的褚、马两位长史要离京时,我去送行,听他们说起了此事。” “是宋三元亲口说的。” 这可是当初两位长史告诉他的极秘内情。 若非他是太子良娣之父,又是桓大人的同僚,那两位长史未必肯告诉他哩。今日里他要不是看在眼前都是都察院几年知交,又曾与桓大人共同谏言天子黜抑外戚,也不肯告诉他们。 几位年轻御史的脸色顿时变幻莫测。 李佥宪是他们的前辈,早经历过这番心底翻覆,淡然含笑看着他们挣扎。 这群人竟没挣扎多久就认了。一名年少御史重重一拍李家的桌子,从牙缝里挤出充满纠结感慨的话音:“我还道宋三元好福气,原来是桓大人好福气……难怪桓佥宪以四品之尊,侯爵之贵,能窝在三进小院的私塾里教一群小女儿算学……” “难怪咱们说女孩儿不该读书时,他抢着上来替宋老大人管教咱们……” “难怪是他出门送客……” 讨好丈人,勤恳做事,这可不是做人儿婿的本色?! 说什么宋桓,原来是桓宋! 汉中那些报纸平常不是天天印着“三元”“三元”的,弄个饲喂牲口的膨化料都叫“三元饲料”,怎地这样的大事就没报出来呢? 这群人从震惊到平静,又从平静浸入了更深一层的骚动,手指蠢蠢欲动,总觉得有许多东西值得改一改。 市面上卖的那些什么《桓郎夜奔》,什么《宋三元千里追桓郎》,什么《宋状元多情寄鸳鸯,桓御史解意唱鹦鹉》……写的原都是错的。今日他们既知真相,可得得给这些故事拨乱反正了…… 刚刚在一场清流与外戚的斗争中大胜,觉得可以安心休息一阵,听听讲学,探索未知天道的年轻御史们心中蓦然绷起一阵紧迫感。 第288章 宋三元要讲学了。 桓佥宪也要讲学了。 桓佥宪与宋三元要在城外龙泉寺同讲新理学。 这是桓佥宪与宋三元回京后第一次同场讲学,也是澄清二人不实传言后第一场合作讲学。 讲学还没开始, 这消息便飞得满京都是, 凡有书生处, 便有人口口相传:“这是都察院攒的讲学会,会上定有许多言官、词臣同讲, 阁老且要去听的,不听就亏了!” 听是要听,可这讲学不该以三元为首么, 怎么把他师哥排在他前头了?难道讲学时不以人学问高下为先, 也讲究长幼兄弟么? 那宣传讲学消息的人便要敛容改色, 将头悄悄偏过几分,十分严肃地告诉他:“这正是我等要替他们澄清之处。” 从前的传闻和坊间南戏北曲、杂剧小说都有误, 其实是宋三元嫁进桓家才是。不然怎地桓佥宪为国家大事辞了官, 宋大人同时就为孝顺老父辞官? 孝顺老父只是个幌子, 他是为着支持桓大人的事业才辞官的。不然桓大人领头儿力谏皇亲外戚不该干政的, 他身为未来国舅的内人又怎好在朝为官? 下头听他说话的有人抵死不信,有人如墙头草般摇摇摆摆, 也有的心下悚然, 忆起近日听见有人讲“桓御史讲学传情, 宋三元私许终身”的故事…… 却也有不少人只是淡然处之, 甚至略带些得意地说:“这有什么可怪的。宋三元再是三元, 也是桓大人的师弟,长幼之序在那里摆着哩。他考中状元之前不也不是三元?那时他师兄可就是进士了。” 当初他们说这话时,那反驳声都能把他们的人埋了, 弄得他们不敢多说。如今怎样?有了宋三元亲口承认,他们这回可是扬眉吐气了! 这些人在一片震惊置疑声中享受着“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快慰。然而那份欣喜中渐渐又涌上几分遗憾:早知道该设个盘口与人赌上一注,今日又得压倒众人,又得发一注财,岂不更快活了? 咳,罢了,拿人家的婚事做赌却不是他们这些一心慕道的仁人君子所为。 他们仁人君子得在桓宋二人讲席前占个听得清楚的好位子,才好稍稍弥补今日的损失。 四月二十清早,两位讲师趁着凉爽爬到龙泉寺后山,便见寺里借给他们做讲学用的一片空场已然排满长桌条凳,顶上高搭凉棚,好似把一座食堂搬到了此处。 广场前方建起了僧人们讲经说法时惯用的木制高台,台下埋着扩音的大陶缸。但因讲学的是两个闲住官员而非僧人,那台子就铺设得更华丽了一些,还给他们添了两副桌椅,一把罗伞。 知客僧领着二人到场内时,底下已然上座了三分之一,见他二人进场便热烈鼓掌,呼声雷动。 僧院里平常讲经论道虽也有许多信善听,却少有这样的动静,吓得那位年长的知客僧心口一震,脚下险些不稳。 宋时一把捞起僧人,看看场中形势,步伐也不禁顿了顿:原以为这回就是参加个都察院邀约的内部讲座,进了场才发现这是流量爱豆开演唱会的场面。他们才一露面,底下的粉丝就起立欢呼,只差没举个灯牌,摇个荧光棒了! 幸而两位大人是开过讲学会、带文艺团队下过乡的领导,应对这场面也十分熟练。二人举手轻摇,含笑点头,潇洒地走过座位间的通道,带着知客走到高台上。 知客僧这一路走来也稳定了心神,请二人在讲台上坐下,小声解释:“鄙寺早前接着几位风宪的帖子,说是两位大人要在此办讲学会,故将后山封闭,不许闲人进出的。但这些善信都是为着讲学会而来,早的甚至提前两三天就住进来,问道之心甚是虔诚,小僧们也不忍将人拒之门外。” 这一来二去的……人就多了些。 不过不要紧,他们寺里也常开大法会,知道如何将声音扩大,早早在讲坛前埋了几个好大的水缸,不怕两位老爷讲话时底下人听不清楚。 嗯,不要紧。 见过大场面比他更多的宋三元微微一笑,回身吩咐随行的家人:“去把咱们车里带的喇叭拿来。” 虽然没有二级管、三级管、电位器之类,做不出扩音的电喇叭,但他们多年开会用的铁皮小喇叭也是很好用的。 只是两位名动京城的才子手里拿着白铁皮喇叭,将喇叭口儿堵在嘴上喊话的样子有点辣眼睛罢了。 李阁老与路上相遇的几位御史进入会场,一眼便看到了两位少年才子、国家栋梁脸上顶着两个银光闪闪的铁喇叭的模样。然而从那么质朴到影响朝廷休致大臣形象的喇叭里,传出来的是清晰响亮,他们刚一踏进这片广场便能听个清楚的讲学声。 李阁老他们不肯惊动台上台下,在方丈陪伴下静静走到前排预留的贵宾席,坐下来问早先来的一个翰林:“今日台上讲的是什么?” 物理?化学? 可别是他们给小女学生讲的“几何”吧? 那学问可有些难。且是宋家书院里的小女学生都会的,他们这些十年苦读,春闱考到天下前三百名的朝廷大员若是听不懂,可实在丢人了。 天幸台上两位讲师今天既没带画图的角尺,也没带测力的弹簧秤,更没画个电路图问他们按下开关后电流从哪条电路流过。 那翰林也仿佛有些庆幸,低声答道:“回学士,今日桓宋二子讲的是治学。” 李阁老呼“二子”是称呼小辈,这翰林口中的“二子”便是叫他们“先生”了。从前在一座翰林院为官 ,一个大朝上站班,见了面只是称一声大人、前辈,而今听了这两人讲学,他却觉得好称呼二人一声“子”了。 有求道之志,有治学之能,还肯将这工夫传授与别人,可以为天下师矣。 “哦?”李阁老轻叹一声:“只听说他们讲天理、气象变幻,还不曾听过他们讲治学。不过一个三元及第,一个二甲前十,确乎有本钱讲这些。” 讲治学也好,他们穷究天道得来的新理学也不是人人听得懂的,可怎么读书入试却是人人都想知道的。前朝陆、朱二子的鹅湖之会便讲为学的工夫,今日他们这场讲学,或许也能成为大郑的鹅湖之会呢? 李勉深深坐进椅中,打叠起精神,听台上二人讲学。 他们师兄弟自来是一同讲学,配合默契,从朱子“大学之道,在乎格物以致其知”入手,讲起格物之法。 当然不是朱子的格物,更不是守仁格竹,而是将这个“格”字解释为他们平日践行的研究方法:不能只凭心中悟得一理便为外物下结论,要求真,要凭事实说话,要经得起反复实验验证…… 他们这些年正是用这样的穷格物之法,从天地间格得了许多知识、理学。而格物得一理之后,又当如何确定自己格得的道理是真是伪呢? 必须有实际的论据支持。 治学时以心为本,“古圣相传只此心”不可靠;一味相信先人所解经义,泥古不化亦不可取;须得经得起反复验证的才是符合天道的真知。先经自己验证,而后经天下人验证,真金百炼方见真伪。至于这验证的方法…… 先写个论文吧。 宋时是从穿越就开始背论文的,桓凌为了给他挣点小钱钱更是自学成材,硬生生学会了现代汉语和各类论文上常见的外文字母,对论文的感情都快比经义、八股深了。 写论文可梳理思绪,证明自家论点。而读论文的过程更可让人代入作者思路,明白对方观点如何推导而出,更可自行依法验证其对错。 如此一来,天下读书人研究理学、实学时凡有所得皆可写成论文,与同道交流。若当地有福建讲学大会那样的论坛,正好在论坛上当面与人交流,会后再集结成册,供没参会的人阅览。而那些没有这等论坛的地方,也可由当地名士、才子牵头,办个期刊,每月——或每隔几月收取足够的文章,集结成册,供人购买、借阅。 外地各省、府、县或许条件差些,京里有的是做学问的名士大家,也有会弄油印、石印的文人,办个学术期刊内部交流一下全不费力。甚至还有富余的理学名家、实学大师可以组个审查小组,审审交上来的学术稿,取真去伪,把期刊做得更权威。 哪怕那些供稿人写的并非审稿人的专业,但依现在这个科研水平,也高不到别人连看都看不懂的地步。只要依着那论文里的内容和引用的文章一步步验证下去,最后总能证出真伪。 他们在台上讲得兢兢业业,小喇叭嘴儿都叫脸上的温度捂得温热了,将自己半辈子写论文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台下听众。 这些人能打听到他们要来讲学,甚至有人能花银子在庙里住上几天,必定都是有钱、有闲心、有朝中人脉、有向学之心的人。在这教育尚未普及的时代,有资本、有能力做学问的,正是这些人。 提升科技水平不可光靠个外挂,也不能光靠两个老师普及先进知识,靠的是多少代人前扑后继的研究,不断的学习,纠错,不断深入…… 宋时将喇叭拿下来擦了擦,一口面前饮尽晾得温凉的茶水,带着几分欣慰看向这些有心向学的文人:“我二人暂且讲到这里。天色还早,诸位可还有什么想问的没有?可以写在纸条上交上来,我们挑一些问得比较多的问题来解答。” 有! 台下有准备的立刻提笔书写,没有准备的便找周围人借,或寻旁边等候的僧人讨要。但在台前贵宾席上的人却总有特权,不依他的规矩而行,而是直接提问:“桓佥宪与宋学士莫不是有心办起这期刊,做个审稿的……主编?” 李学士苍老而浑厚的声音在台下响起,因离得最近,倒也不受后头混乱人声的影响。 宋时在朝中待的时间再短,也没个听不出阁老声音的,连忙伸手去拿话筒。不过桓凌比他还早了一步,长袖拂过桌面,拿起话筒的同时便已站起身来,向着台下朗声说道:“只怕要有负老大人期许了。宋弟早与我定好以后要时常离京,踏遍大郑江山,到各地探寻矿藏为朝廷所用。” 如今留在京中,一是为帮老(岳)父办女学校,二是他们探查了京畿地方可用的矿物,还要画一卷京城矿藏图,录一本各类矿产利用之法献上,以便朝廷依据本地矿藏兴实务之利。 他们时官儿为朝廷不惜放弃官职前程,早前怕朝中众贤挽留,致他们辞官不成,才隐瞒到现在的。如今正是朝中诸君子与山间处士贤人都在的好机会,他自然得把实话说出来,不能叫他师弟的付出无人知晓。 台下议论声顿时轰然而起,李阁老都不禁站了起来,失声道:“你们要离京……你们竟是为这事辞官?” 自然不全是为这事,忠孝的大旗还是要抓得牢牢的。 宋时抄起话筒跟着解释道:“我们二人已然在家闲住,不能再在朝中尽忠职守,总也得做些利国利民之事。身为读书人便该以天下为己任,时刻念天意民心,何必问在朝在野?” 台下的李阁老轻叹一声,他身边那些年轻的御史、翰林更是伤感:这两人分明可以留在朝中安享富贵权势,却为正朝中纲纪而主动辞官。辞官之后竟也不肯安安稳稳地办个书院,印个期刊,做个清闲又受人敬慕的理学名家,却要为探矿踏遍四野,饱受风霜之苦…… 虽然他们俩自己不以为苦,但底下坐着的一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坐轿绝不骑马、能骑马绝不步行的文人已经在脑海中替他们受尽了攀山越岭、风霜之苦。讲学会结束后的送行宴上,本该为学士送行的,却由李学士带头连敬了他们几轮,祝他们早日兴业富国,实现自家志向。 宋时是基层官二代出身,接待领导的酒桌小能手,不动声色地替自家师兄挡了酒,一人就喝得朝中这些清流官眼红面赤,握着他们的手涕泪涟涟:“你二人在外须当保重身体,定要平安回来。” 这是自然,谢老领导关心。 “北方多风沙、南方多瘴役,二子在外宜多珍重,不可强近荒山幽岭。” 不要紧,他们其实早买了地质矿产地图,太危险的地方不靠近,只画图就是。 …… “二位大人恩深爱重,进退与共,为情之一字可抛官去职,踏遍青山,实是我辈有情人的楷模。此事我等回去必定照实写进书中,叫世人皆得见你二人的深情!” 嗯?这位作者的关注点是不是歪了?怎么又要出他们的书了,不能先问问他们这大活人再写么? 宋时喝到后头,听到的肺腑之言越来越花样繁多,听得他脸色通红,眉心紧皱,一副简直不想跟这些都察御史们喝下去的模样。但久后他在市面上见到最新版的桓宋故事书时,还是偷偷地买了好几本,装在布包里捎回家看。 一个人看还是两个人看,看完以后如何议论点评模仿……就不足外人道了。 这一年冬尽时,他们便踏遍了京郊远近山河,献上了第一卷 《大郑矿产舆图志》。转年开春不久,他们便收拾行装前往天津,由近及远踏遍大郑河山…… 第289章 正文完结 无官一身轻。 离开中枢后的日子简直说不出的轻松愉快。 他们两人也不打算凭地质矿产地图重入朝廷,因此行程安排得并不十分紧凑: 寒暑假懒怠出门, 便留在家里写写论文, 帮他爹带带学生。而那学校里后来又有汉中府一道回来的女先生应聘, 他们不过有一搭无一搭地教着,也并不很占身子。 天气好时便乘车船往外省去, 有时信马游缰走到风景佳处,便可对景吟咏流连一番。遇上当地有传唱宋桓故事的,他们两人听着有不对的地方, 还会将自己写的游记留下几篇, 叫人照着修改。 哪怕是在交通、住宿、餐饮条件都不怎么好的古代, 旅游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不知多少名山大川间留下了三元饼、桓侯面之类小吃;不知多少山水幽佳处留下了宋桓碑、桓宋亭之类的人工景点;更不知多少凭借少许化学知识卖药炼银的骗子送进当地官府…… 因他们还顶着御史、翰林官衔,出京后也被地方官府当作半个钦差招待, 出入有人接车送, 比他们自己做地方官时招待天使的待遇也差不多了。 或许因为他们不是来查点学校、官仓、赋税的御史, 还擅长做地方民政, 各地官员要求他们指点为政富民之道,待他们倒像是学生乍遇名师, 百听百信。 宋时脑中藏着各地五百年后的地质矿产地图, 胸中更藏着五百年后的国内游线路和各地特产的旅游纪念品, 能精准地指点各地官府做实业: 大港的油田、邯郸的铁矿、唐山的煤炭、蓟镇的磷矿……仅北直隶一地物产就足以建起一个可以供应各府的工业圈。再往远处更有河南的锰矿、山陕的煤铁油汽、江西的钨矿、湖南的锡、汞…… 宋时在外指点江山, 桓凌就在家带带官学校和民办教育机构的师生, 给他备衣食、车轿、折叠阳伞、干湿手巾……照顾得妥妥帖帖,无微不至,任谁看了也要赞一声“举案齐眉”。 众御史在京里辛辛苦苦写文改戏, 将二人的关系昭示天下,然而这两人在外转一圈,地方小报和瓦舍勾栏里说唱的新篇就足以淹末那些名家之作。 宋时翻着早上热腾腾新送来的小报,笑吟吟地勾了桓凌一眼:“做名人可真不容易,动辄就上报纸,就有人拿你编故事,还不用心查查真相,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赶明儿咱们得去跟本地官宦们说一声……” 早先不觉得,自从跟褚、马二长史坦白过一回后,他就有点儿喜欢上了别人知道他们婚内关系时那种三观尽碎的神情。 啧啧啧,都怪小师兄太贤惠,不然怎么老给他跟人解释的机会呢? 桓凌扫过一眼报纸,也笑道:“这可不是我的过错,我不替你打点他们也要这么写,谁叫我师弟是天下无双的三元才子呢?我若是天天巴着你照顾我,那些人更不知能写到哪里去了。” 别人爱怎么写怎么写吧。比起坐在书房里等着宋时端茶倒水、红袖添香,他倒更喜欢把师弟抱在怀里,亲自照顾得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他们时官儿是做大事的人,家务琐事和外人的一点流言蜚语,何必入他的耳呢? 桓凌张开双臂,宽容的一笑:“时官儿坐过来,三哥给你念报。”想听什么三哥就能念什么,不必管报上写的那些乱七八糟。 宋叔叔两世为人,心理年龄大,最懂得照顾年轻人的情绪,便顺着桓凌的心思偎进他怀里,双眸微阖,听他用低沉温柔的声音读着不知是本地学子写的还是他临时改的文章。 他的脸颊倚在桓凌肩上,稍一抬眼便能看到小师兄喉结轻动,感受到自己倚着的肩膀和胸膛肌肉细微的颤动。他双臂合拢翻报纸页的动作一次次将这拥抱变得更深,纸页划过衣袖的声音更是悉悉琐琐地响进人心里,倒是将他读的那些不知真假的故事淡化成了背景音。 他们自己的日子比任谁写的故事都好,何必再听别人编的? ================ 他们不再关心外头如何编他们的故事,过上了神仙眷侣的日子。而朝廷乃至天下却在这层出不穷的,以他们为主角或配角,或背景中的路人,甚或只是个引论文章作者的故事里渐渐变迁。 原本只有少数好实务、爱逢迎的官员在本地兴修工业园,将工商并列为与农同重的地方支柱;渐渐地兴工业的地方和富户越多,农田也都用上工业化产出的农具、肥料和杀虫药剂。地方上修路也从黄土垫道、青石铺地改成水泥沙石的平坦大道,修路用的本钱、人力降低许多,更不复见晴日风起三尺黄沙的景象。 地方上有了工厂便要招工,无地的挣着银子,有地的收粮多了,便要供养子弟读书。 私塾之中,有不少先生便会教宋桓理学,从小儿教孩子算术、物理。公学校中,更有许多学生结文社,凑钱建实验室,请惯会炼丹的道士帮助他们复制书上的实验,一点点自学理化知识。 各地更有仿着汉中而建的“经济学院”,学院间相互联系,请汉中名家教学。若是打听得宋桓二人走到哪里,更要派人跟着他们学上几年。 宋时惦念的全国统一考试竟比他理想中更早了几年出现。 各地教辅书、模拟题也一并如雨后春笋般浮现出来。其中清浊混杂,泥沙俱下,他们两个教育界的奠基人怎忍看见这些学子被假教材所误? 少不得带着那些主动投上门求学的学生组了个教材编撰小组,编出两套统一的数理化地教材—— 一套给年纪尚幼,大脑发育未足,须循序渐进、慢慢学习的小学生;一套给读书多年,有志自学现代科学的成人。两套教材只是用词有些变化,学的时长不同,但结果殊途同归,耐得下性子学几年后都能达到统一考试的水平。 考卷则先编模拟卷,再一年年地集起真题。 教材和考卷是在他们游学当中编成,却飞快地传遍各地书院、学校,更传进京中,得了朝中相熟大臣的案头新宠。 不久后在礼部办差的太子便上本奏请朝廷在春闱之中开新科目,令精通大郑新理学之人也有机会入朝为官。 虽然这种杂科出身的官员前程比不得正经进士,却也是给更多读书人一个进身的机会,也好给京城和各地官府选派些学问扎实的可用之人。 新泰帝看了奏疏,便将儿子叫到殿前,抚着他的背说:“吾儿见事长远,善纳人才,果然不负朕这些年教导。不过科考之事是朝廷根本大计,这桓宋理学亦是前朝未有之学,须得更与六部共计,缓缓行之。” 开新科目之事便交由太子主持,他也好看看自己用心栽培半生的儿子如今能做到哪一步了。 太子躬身行礼,郑重承诺道:“儿臣绝不负父皇期望。” 到科试当日,便请两位舅兄回京来亲自出题监考,断绝一切作弊的可能,必定选出朝廷可用之材! 两年后恩科再开,宋时和桓凌便留在京中出了一回考卷,取中了大郑第一批新科出身的官员。次后三年一试,凭新科目取中的学子越来越多,他们二人渐渐放手科试,只在民间专心勘探绘图,研究能改善国计民生的大型机械。 不知不觉间,京师与各大府州已渐有了现代气息:自宫中到各地官府、工坊、富庶百姓都能用上电力,油汽能源的机器,享着前所未有的便利和舒适。 国计民生,归根结底不过衣食住行四务。如今这四件事都已被新出的电力、机械改得天翻地覆,旧理学更渐渐被人抛下,讲述物理的宋桓理学在朝野中地位自也越来越高。 数年后新皇践位,加开恩科,竟把新理学加入会试,从天下读书人中取文理双全者入朝为官。 只会读旧经书的儒生再难踏上登天之路,而在各地学院中读过新理学,或是自学成材的年轻人才涌入朝堂,又给这个历经百余年光阴的朝代注入了新的活力。 而堪称天下之师的宋时和桓凌却依然安闲地过关自己的小日子,只是把从前代步的马车换成了高底盘的柴油机车,往来京师与外省更加方便快捷。 新皇也曾下旨召他们回朝,亦有相熟的旧同僚,追随他们的新弟子劝他们为官:哪怕桓凌为着国舅身份不肯为官,宋时却是姓宋的,与郑氏皇族没有关系,不至于非要辞官不可。 他是天下名士,何不再为朝廷尽忠几年,换个大学士的身份风光致仕? 他是天下名士…… 既然大家众口一辞地夸,宋时也就愧领了这个身份,辞谢众位爱重他的同僚:昔日他读世说,读到王恭议论名士一段,十分合他的心。做名士不必须有奇才,自然更不必须处高位,但得常无事……常无事…… 但得常无事,得一个桓兄相伴,许他自在出行,做自己爱做的事也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停更一天,以后慢慢搞番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