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龙印 作者:黑糖煮酸梅 文案 上联:小太阳少年死了十年转职大魔王归来报社 下联:未亡人竹马扫墓十年惊觉白月光变黑月光 横批:妻女俱在,报社未遂 好少年魏昭一朝坠入玄冰渊,才发现自己只是一本书里的角色。剧透说他的幸福生活都是假象,命中注定当魔王——然后作为经验包,被主角砍掉。 黑化青年鬼召从玄冰渊里爬回来了,他面目全非,性情大变,满心只想报社,尤其是发现竹马连女儿都能打酱油的时候。接着他发现,那也是他女儿。 一脸懵逼的黑化boss:咦?咦??? 情商捉急精分蛇精病攻X隐忍深情竹马受。 tag:双向暗恋,竹马转天降,今天披马甲的魔王也在吃自己的醋,能ntr我的只有我自己 开头略涩,2和7章以外可随便扫过,15张开始就渐kai入shi佳gou境xue了!(捂脸 警告:别跟黑化蛇精病谈三观,攻的情商捉急是有理由的,不喜误入;有既成事实的生子,女儿已经能打酱油,来源扯淡。谈恋爱为主,狗血+虐+甜+HE。 内容标签:穿书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生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魏昭(鬼召),公良至 ┃ 配角: ┃ 其它:狗血,HE,双向暗恋,竹马转天降,今天也在吃自己的醋 作品简评 好少年魏昭一朝落难,发现自己只是一本书中的倒霉反派,幸福生活是假象,命中注定要和竹马相杀。十年后魏昭黑化归来准备报社,却一脸懵逼地发现竹马暗恋他,还给他养了个女儿。精分准魔王回来抢机缘复仇并准备灭世,却被竹马和女儿抢救回来好好过日子的故事。情商捉急阳光好少年转黑化蛇精病攻X隐忍深情竹马受。作者笔触细腻,感情线渐入佳境,当下的相见不相识与过去的竹马并肩、默契无双交错,前情逐渐明晰,双向暗恋,故人归来,竹马转天降,有虐有甜有狗血,让人对心意相通的未来充满期待。 第1章 脱困 半空中忽地升起一道光,挤开周围的云雾,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界挤出一片空地。若有人从天上往下看,便能看到玄冰渊的一角像个被磕开的鸡子,乳白的外膜上裂了一道破口。 魏昭出来了。 他先探出两只手,再是一颗头,吭哧吭哧爬了上去。魏昭想过好几次自己出来的场面,无一不惊天动地,没曾想会寒碜得像小时候溜冰掉了冰窟窿,牙齿打着架,落汤鸡似的往上爬。举目四顾,一只鸟都没有——玄冰渊附近的云都往下掉,更别说鸟了。 哦,倒也不是全无观众。 古战场玄冰渊隔上三年五载便可能有古法器出世,都是些被腐蚀得差不多的破烂货,有点家底的修士都看不上眼。早年还有仙门子弟来此处历练,后来出了桩惨事,冤死个天之骄子,玄冰渊便成了仙门禁地。如今被稍纵即逝的光柱引过来的只有两个散修,他们在不远处打了一架,一个宰了另一个,欢天喜地地跑了过来。 可怜啊,魏昭想,辛辛苦苦跑到终点,出世的宝贝却是个大活人。 俩修士自然是冲着“宝光”来的,有光柱就有裂口,有裂口必有玄冰渊底下的法器要出世。这经验的确没错,玄冰渊上瘴气凝结的冰层可不就开了吗,还从底下跑出个心情相当不好的魏昭来。魏昭在那儿站着不动,看活下来的修士拿出个阵盘,小心翼翼地接近了他。 刚才的透明光柱将附近的云雾挤到了一边,让周围云叠云雾压雾,连神识都很难透过去。修士祭起阵盘,神识与阵盘勾连,扫视面前的迷雾。才扫了半边,她面色一变,转身就跑。 她还没遁出几步,忽然被几根黑气一缠,蓦地拽了回去。 魏昭在玄冰渊上面,只觉得视野前所未有地开阔,区区云雾不足挂齿。他在百米以外就看到那个修士一张有碍观瞻的脸,连对方往另一个敌人魂魄上一抓的样子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修士倒是在几步外才看清了魏昭,勉强挤出个笑脸。 魏昭知道自己看起来如何,他的脸只剩小半完好,另外半边就像被打碎的泥塑,草草糊了些黑乎乎的玩意补上,暗色的血肉里有黑得发亮的鳞片。他的躯体也好不到哪里去,好在能用黑雾草草裹住,既不用自己看了闹心也不必担心没衣服好穿,还能烘托出令人生畏的气氛,真是一物多用,反派之友。 他在那里琢磨“雾气遮脸吓人还是把脸露出来吓人”的问题,被他抓住的修士脸色则一路灰败下去。她自然不是被魏昭的脸所吓,而是被黑雾中延伸出来的黑气死死缠着,惊异于自己看不透魏昭的修为。这修士自知难逃,只好赔笑道:“妾身陵川散修康红童,敢问前辈有何吩咐?” 康红童开了口,魏昭却没直接回答。他盯着康红童瞧了半晌,似乎想起了什么,双手一拍,恍然大悟道:“血婆婆康红童?” 康红童一愣,她今年才过百岁,修为不过筑基,无论是年龄还是修为上都不能被人尊称一声婆婆。她疑心对方认错了人,小心翼翼答道:“妾身确是康红童,但不过区区一介低阶散修,何来血婆婆之称……” “散修?”魏昭嗤笑道,“魔修吧。” 魔修和道修不一样,最讲究“不枯则不荣”,简单讲就是信奉损人利己之道,在修真界人人喊打。道修遇上了要替天行道,魔修见了彼此也大多除之后快,谁愿意让一条毒蛇待在自己身边?康红童连忙辩解道:“前辈何出此言?妾身资质平平,只在阵法上有一两分本事。恐怕是阵图阵盘中的几分血气让前辈误会……” “魏昭。”魏昭突然说,“我叫魏昭。” “魏昭前辈,”康红童接口道,“魏昭前辈有所不知,我这阵盘虽然血气缠绕,但其实只以赤魂花蜜为材……” 死伤上万的战场若有幸位于地脉极阴之处,便可能长出这种吸取血气的赤魂花,其色如血,味腥臭,不可食,可做阵眼。魏昭对阵法一窍不通,但他却有个精通阵法的友人。他跟友人御剑万里寻过阵材,也给友人摘过赤魂花,采过赤魂蜜。都是很久前的事了。 他想到这里,忽然没了和眼前这个魔修绕弯的兴趣。 “赤魂花不是阵眼,你这阵盘里养了一只凶兽残魂。”魏昭说,“凶兽有一丝饕餮血脉,每月需食九人精血和一名修士魂魄。有了它,你便能在筑基初期夺人魂魄,还能抽调精魂用于布阵。可惜阵盘越是修复,残魂的胃口越大,再往后下去,你便只能屠村屠城。还是你已经屠过了?” 魔修惊得魂不附体,还未做出反应,一缕黑气已将她怀中的阵盘勾到了魏昭手中。康红童眼中刚闪过一丝喜色,就只见魏昭一手成爪,摁住阵盘上刚冒出半颗兽头,把它硬生生按了回去。 她膛目结舌,登时老实了。 “这么弱?”魏昭低语道,颇有些惊讶。他本来做好了费一番苦工的准备,没料到那缕残魂一击即溃,莫说金丹境界,连筑基中期都不到。他沉吟片刻,心中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乾天谷的掌门是何人?”魏昭问。 “是陆函波陆真人。”魔修回答。 “飞云山近来可有大事?” “并无大事……” “你知道断空真人的遗府吗?” “断空真人两百一十年前陨落于屠龙之战,洞府不知所踪,妾身只听过传说……” 魏昭一口气问了一堆问题,要么人尽皆知,要么康红童对此毫无耳闻。魔修额上已经见汗,生怕自己的一问三不知触怒了修士。 最后魏昭问:“那么,你可会破七星迷踪阵?” 听了这话,魔修终于露出了笑容。她定了定神,回道:“妾身对七星迷踪阵研究多年,略有所得。只要到了金丹期,妾身就有九成把握能破阵。” “金丹期?”魏昭皱眉道,“你要结丹,还要用上百年,我可等不了这么久。” “只要有一名金丹修士压阵,妾身亦有五成把握破阵!”魔修急忙喊道,也没空计较对方怎么算出的上百年,“七星迷踪阵向来难解,能在金丹期破阵的唯有妾身!” 两百年多年前孽龙作乱,精于阵法一道的修士死了十之八九。如今能破七星迷踪阵的修士实在是凤毛麟角,而在金丹期以上的阵法师,哪怕是魔修,也早就得了一方势力庇护,不会轻易离开宗门了。 康红童要是真能在金丹时期破开七星迷踪阵,她就的确是个值得待价而沽的阵法天才,落到哪一方势力中都能保住性命——她之所以现在还是个散修,纯粹是为了隐藏阵盘里的残魂。魔修正想着如何取信于魏昭,魏昭突然开口道:“唯有你?” 康红童一愣,点头道:“阵法一道极为繁复,纵是化神期大能,也只能以力破巧。而妾身能以阵道破阵,不伤阵法所护的洞府……” “只有你?”魏昭却像没听见似的,发出一声嗤笑,“难道大门大派的仙门子弟,还比不上你一个百年堪堪筑基的散修?” 康红童面色赤红,她精于阵法,但资质和心性都极差,蹉跎百年才借着阵盘突破了筑基一层。这痛脚要是被哪个不如她的人踩了,她非要拔了对方的舌头不可。 “修为与阵法上的造诣并无太大关系!”她强辩道。 “但有人在阵道和修为上都远强于你。”魏昭嘲弄道,“乾天谷的公良至……” 魏昭蓦地闭上了嘴,觉得自己不该开口,显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耿耿于怀来。没等他转移话题,魔修发出一声尖利的大笑。 “公良至十九岁筑基,没错!可他筑基当年就道心破碎,至今再无进异!”康红童幸灾乐祸道,“他遭了掌门厌弃,一直在外奔波,哪里还有时间钻研阵道!” 她还想说些什么,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面前修士身上的黑雾沸腾起来,将他整个人影吞没。凶戾之气猛然爆发,饶是魔修也在这可怕的威压下噤若寒蝉,像只见了猫的耗子。 魔气。 狂暴的魔气铺天盖地,让康红童如坠炼狱。她只觉得脖子被人扼住,半个字都吐不出,对魏昭修为的猜测一升再升,已经到了金丹真人的程度。 但与此同时,康红童也松了口气。如此精纯的魔气必是魔修无疑,而乾天谷归为道门魁首,掌门弟子公良至曾斩杀数十名为祸人间的魔修,也险些死于魔修之手,同门师弟更是被魔修害了性命。倘若面前这位魏昭前辈是魔修,他便不可能与公良至有旧(说不定有仇),亦无法让正道修士为他破阵。 “公良至……”膨胀的黑雾低声道,念出这名字时似有切齿恨意。半晌,他瓮声瓮气地说:“你说公良至道心破碎?” “正是,有传言说他倾心于一名凡间女子,那女子急病而死,这名天之骄子便道心破碎了。如今他已成笑柄,不足为虑。”康红童殷勤道。 那黑雾翻腾着,看不出里面的人是个什么反应,魔修只好继续说:“只是陆掌门终究偏爱弟子,将碧水梭给了公良至,诸多仇家也无法对他下手。妾身修为虽然不如公良至,但见识胜过黄口小儿数倍,道心更未破碎,与他相比……” 康红童想说自己比曾经的阵法天才公良至多上种种优势,是破阵的唯一人选。她琢磨着面前的前辈怕是发现了哪位元婴老祖的遗府,非要有人破阵不可,因此也觉得自己一时多半性命无忧,要是运气好,没准还能得到前辈辅助,早日结丹。 黑雾中爆发出一阵大笑,忽高忽低,似喜似怒,听得她心中惴惴闭口不言。只听得远处飘来一声冷笑—— “凭你,也配?” 她一阵天旋地转,看到了自己的脚跟。一只巨爪斩落了她的头颅,缓缓收回了黑雾中。 意识消散前,康红童忽然想起:公良至那个被魔修所害的师弟,好像也叫“魏昭”。 第2章 命书 魏昭就是魏昭,乾天谷掌门的四弟子,公良至被魔修所害的师弟,那个冤死在玄冰渊,导致这里成为仙门禁地的天之骄子。 若早上十来年,魏昭之名响彻仙门,无人不知这个百年难遇的天才。乾天谷魏昭仗剑斩魔头!乾天谷魏昭十年筑基!乾天谷魏昭夺了仙门大比魁首!每次一有消息,便有十几个老家伙捶胸顿足,只恨他不是自己徒弟。被这“别人家的孩子”比得一无是处的青年俊杰们难免在私下酸溜溜地念叨几句,魏昭?哼,命好。 这事儿可真羡慕不来,魏昭本是瑞国大将军府的老来子,在权倾朝野的魏将军宠爱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待到七岁,魏将军将小儿子送去了三十年一度的仙门收徒大典,魏昭被乾天谷掌门摸出绝佳仙骨,直接收为关门弟子。他不仅资质绝佳,悟性也极好,第二年便伐毛洗髓,跨过仙凡之门,至此踏上了他让人羡慕嫉妒恨的顺畅仙途。 后来魏昭才知道,向他这样一帆风顺的名门天才,多半是给主角当背景板,或者更惨点,当磨刀石用的。 魏昭以初入筑基的修为,在筑基五层以下修士大比中一举夺魁,隔日便得意忘形地拉着公良至去玄冰渊历练。他们不幸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冰风暴,魏昭把公良至送了出去,自己却被关到了玄冰渊下。 而在这下面,他遇到了一本书。 那是本无形无质、忽然出现在魏昭脑袋里的书,封面印着三个大字:捕龙印。 那时魏昭正苦苦抵抗着玄冰渊中有毒的瘴气,为这突如其来的书大喜过望,以为自己遇到了什么大能遗泽。他连忙在脑中翻开书页,第一页上写着:夫修真者,与天地争也。修真境界分为: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第二页上写道:本书完全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作者:爵布泰尖。 魏昭想了半天,没想出爵布泰尖是哪位大能,更想不明白哪个大能会在自己的功法里写什么“完全虚构”。莫非这是一本幻术功法?第三页开始写得密密麻麻,他定了定神,一行行往下看去。 等翻完全本,他发现这既非功法,也非话本。 书里的主角是个没有仙骨的乾天谷杂役,因缘际会勾搭上了长老的女儿。他在长老之女的帮助下发现自己并非一身废骨,而是体质特殊,此后一路获得机缘,拜长老为师,斩杀孽龙后裔,成为了化神期大能。 长老的女儿叫公良曦,长老姓公良名至,那孽龙后裔,名叫魏昭。 话说书里的“魏昭”啊,真是个倒八辈子霉的主。他爹是被围杀的孽龙,他娘是沧浪真人陆函波,围剿孽龙时用秘法昧下了一团精气,在两百年孕育后生下了他,交予瑞国国舅魏将军抚养。待他七岁,陆真人收他为徒,就等着他结丹——陆真人当然没对一条孽龙一见倾心,她留下真龙血脉,是为了用结丹的龙脉炼制神器捕龙印,以求借此在寿数耗尽前修成元婴。 与“魏昭”一起养大的公良至呢,也不是什么简单货色。他体制特异,能存龙气,正是绝佳的储魂盒。陆真人就盼着他俩亲近,等宰了“魏昭”,“魏昭”的魂魄能心甘情愿聚集到公良至身上,如此一来龙裔的尸身精血和他全无怨气的魂魄一个都不会浪费。 可惜这事走漏了风声,魔道势力横插一脚,企图杀了“魏昭”。“魏昭”被他们制造的意外坑进了玄冰渊,侥幸没死,三百年后脱身,黑化成了不折不扣的魔头。 这故事极其荒唐,按书里的说法,养父魏将军养他,那是被仙人授命,也为了让家族沾他气运;母亲兼恩师全力助他,那是为了养肥杀;他遍布天下的亲朋好友、红颜知己,总有一日也要对他喊打喊杀。 掉下玄冰渊之前,魏昭会对此嗤之以鼻,一个字都不信。可在玄冰渊遇险之际,他竟吐出一颗未成形的龙珠来,魏昭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有龙族血脉。循着蛛丝马迹读下去,提及他自己、公良至、乾天谷乃至整个修真界的部分与魏昭所知的环环相扣。而书中所揭露的秘密,从谜底往明面上反推,竟也看得出端倪。 魏昭还是不信,他疑心这只是玄冰渊里亡魂的诡计。玄冰渊曾是那场屠龙之战的战场,无数陨落修士的怨气与孽龙的尸骸皆被大阵封印在其中,若说这里有什么鬼怪能乱人心神,魏昭一点都不会惊讶。 但接着他就发现,这底下活物只有他一个,死灵一个都没有。 数百名阵法师牺牲己身铸成大阵,阵中万物都往下沉,身上邪气越多的东西愈发沉重。尸骸沉到了万丈之下,死灵没来得及成型就被高压碾碎化为瘴气,与此同时,此世之间的恶念也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一点点渗进了玄冰渊。 玄冰渊下没死灵引诱魏昭,只有寒意砭骨的瘴气,还有来自活人的无尽恶意。这来自外界的恶念开始让魏昭痛苦不堪,后来几近麻木,倒可以将之细细分离,弄清楚他们来自哪儿。魏昭找到了魏将军的,魏将军杀人灭口,生怕秘密泄露,又踌躇着能不能问仙人讨要点小儿子的一鳞片爪,好拿来镇宅。魏昭找到了掌门师尊的,陆真人气急败坏,深恨种的果子被人刨了,“早知今日,不如在他筑基之时就开炉炼器!”她懊悔地想。魏昭找到了魔修的,找到了道修的,找到了万民的。 魏昭信了。 这些恶念如跗骨之蛆,读得久了,竟不知道它们属于别人还是自己。开始他想,为什么是我?后来他想,怎么就不是别人?最后魏昭豁然开朗,明白了。 人人皆该死,无人不可杀。 魏昭看着魔修康红童的尸体,有那么一点儿遗憾。故事里的主角就是借着这老妖婆的手开了断空真人的遗府,遗府里的东西正合魏昭现在用。杀了康红童,再找一个能开七星迷踪阵的阵法师不知要找到何时。 不过话说回来,他也没料到自己居然用了十年就能脱困,比书中足足早了两百九十年。多亏他一早就知道了真相,省得自欺欺人挣扎半天。更多亏书中写了玄冰渊结界的罩门,魏昭苦心经营十载,总算骗过了结界,从中爬了出来。 至于恶念入体、龙躯崩塌、半生半死这种小副作用,与脱困相比,实在无需计较啦。 早脱身数百年,出去后的计划又要重新排过。能让幸运儿在这百年间证得元婴的机缘尚在,为主角准备的天材地宝总有几样已经成熟,更妙的是许多人还在,那位陆真人也还没寿终正寝。想到这里,魏昭笑了起来。 第3章 鬼召||重逢 昆华大地人杰地灵,求仙问道之风大行其道。时下仙道盛行,魔道式微,便是第一魔门枯荣道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做伤天害理之事。因此在四大仙门之一的凌霄阁庇佑下,大周国已经风平浪静上百年。 平静多时的大周国,近日又起波澜。 开始,一个偏远的山村被屠了,逃出来的只有几个哭哭啼啼的村妇。她们被吓得疯疯癫癫,前言不搭后语。大周的巡捕往山村里一去,见过血的七尺男儿都被吓得腿软。只见村人的断肢残尸到处都是,血气熏人,山村俨然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村口拿尸骸拼了两个大字:鬼召。 这还没完,随后又有数个附近的村庄遭劫,生还者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有“鬼召”二字确确实实印在废墟上,用血,用尸骸,用火。一时间大周南境谣言四起,传出的消息一个比一个骇人听闻,可前来调查的仙门子弟却没发现魔修祭炼法宝的痕迹,最后下了定语,说这是凡人装神弄鬼。 既然没有魔修,自然不可劳动道长们出手。修士们来了一趟,反倒让这惨剧的名声更大了,不知怎么的传遍了整个大周国。罪魁祸首到底是谁?“鬼召”是什么?有人说马贼凶猛,有人说因果报应,有人说邪气作祟……大周官府还没调查出个所以然来,便出了更大的事。 如意山庄灭门血案。 如意山庄的赵庄主曾是凌霄阁的外门弟子,年岁渐长筑基无望,选择离开宗门回大周当个富家翁。山庄既经营当地的往来贸易,又广开旅社,与凡人的关系更为亲近。但哪怕庄主蹉跎百年没能筑基,练气七层的本领和师门赏赐的法宝摆在那里,若说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山野精怪、强盗马贼灭了如意山庄,凌霄阁的剑修们便要为这诽谤勃然大怒了。 可就是这样的如意山庄,被杀了个鸡犬不留。 “……那地上全都是血,红艳艳一大片,从门缝底下漫出来,全山庄几百口人无一生还。”一名游侠打扮的年轻人说,“满地断手断脚,脑浆滑溜溜糊在墙上,多走几步鞋上还能粘到肉,踢掉了才能发现是截舌头。那山庄之主乍一看好好坐在椅子上,等走近了一瞧,他睁着两只眼睛,左眼写着‘鬼’,右眼写着‘召’!” 灭门惨案才发生两日,关于惨案的传言处处都是。这游侠在城中最热闹的酒楼里谈及此事,不知情的当地人与为惨案而来的人们支棱着耳朵听。或许得怪他讲得太绘声绘色,一时间酒楼中鸦雀无声,人们竟在人来人往的大白天觉出一股寒意。 “我呸!”有一大汉粗声粗气道:“还左眼鬼右眼召?你亲眼瞧见的?” 不仅是亲眼瞧见,还是亲手刻上去的哩。披着游侠壳子的魏昭想。他心里啧啧称奇,没想到偌大一个酒楼,被吓得最惨的竟是这五大三粗的汉子。 魏昭在玄冰渊里泡了十年,缠上来的世间之恶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这世上的一切恶念在魏昭面前如小巫见大巫,他就像个人形探测器,只要坐在那儿,就能将周围人身上的负面情绪看得一清二楚。 打断他的汉子一脸满不在乎,心里却怕得打颤。大半听众心有畏惧,有个与如意山庄有宿怨的客人幸灾乐祸。一个贼对谁的钱包起了贪念,另一个初下山的修士贪图山庄的法宝。他们的恶念越强,魏昭读得越清晰。这些念头越多,魏昭经脉中的魔气运转得越顺畅。 酒楼里坐着凡人,也坐着若干练气期散修和仙门子弟。他们什么异样也没发现,就像前去调查的道长们发现不了魔修炼化血气的痕迹。这理所应当,魏昭图的又不是血气。 “我本来就是亲眼瞧见的!”魏昭顶着年轻游侠的脸争辩道,“我从正门走过去,平日里总杵在那儿的家丁一个都没见找!我心里觉得奇怪,就翻进了墙,一路走了进去,还看到了一个怪人!他浑身都是黑雾,黑雾上滴着血,见到我就向我扑来!” 鸦雀无声的酒楼轰的一声,又热闹了起来。刚才被吓住的人们哄堂大笑,都觉得这后生在扯淡。人人都能发现游侠是个一丝真气都没有的凡人,倘若真的见到了灭门案的罪魁祸首,哪里有命在这儿吹呢。 “你怎么逃出来的?把他打退了不成?”有人取笑道,“这位小兄弟莫不是在梦里看到的吧?” “真的!”游侠高声道,“怪人向我扑来,说时迟那时快,一下子就到了我面前!我一个铁板桥,掏出独门暗器向他身上砸去,他竟向被火撩到一样,怪叫着退走了!” 笑声更大了,把游侠后半段话都吞没在声浪里。年轻的游侠憋的脸颊通红,最后从怀里掏出个匣子,从匣子里拿出什么东西,啪地拍在了桌子上。 “你们看!就是这个!”他声嘶力竭道,“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陨铁!我娘说它最能辟邪!” 他拍到桌上的物件是个黑不溜丢的玩意,足有半个巴掌大,像片贝壳,边缘锋利得发亮。酒客们向桌上瞥了几眼,继续笑的笑闹的闹,像要以此驱散刚才的畏惧似的。年轻人挨不住这嘘声,气鼓鼓地把暗器收回口袋里,蹬蹬跑着出去了。 凡人们没有注意到,有几个修士脸色微变,在不久后跟了出去。 魏昭没走出多远,身后便缀上了几个修士。那几个修士彼此撞见了,分成几拨争执一阵,腰间悬着剑的那一拨脱颖而出,冲上来拦在了魏昭面前。 “这位兄台。”为首的修士草草一拱手,“我等乃凌霄阁修士,前来调查如意山庄灭门一案。请这位兄台随我们去僻静处一叙。” “为什么?”魏昭警惕地说,“凌霄阁?有北海帮厉害吗?” 修士愣了愣,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面前的愣头青不仅不买凌霄阁的面子,还报出个凡人帮派的名字来。他还没说什么,身后更年轻的修士已经皱起了眉头,生硬地说:“别插科打诨!凌霄阁怀疑你与灭门惨案有关,你是跟我们走一趟,还是我们得动手请你去?” “师弟,不得无礼!”为首的修士呵斥道。他嘴上这么说着,双眼却紧紧盯着魏昭。 “光天化日……啊不,光天化月,朗朗乾坤,你们竟要动手吗?”魏昭一脸惊异,“我知道了!你们要抢我的东西!” 他后退一步,伸手打开了匣子,将里头的扁平“暗器”捏在手中,一副作势欲扔的样子。修士们脸色大变,为首的那个叫道:“快放回去!”游侠却自以为抓住了什么把柄,伸手将暗器舞得密不透风。 “师兄与他废话什么!”那师弟急道,“再不赶紧,怕是什么猫猫狗狗都被引来了!” 这话已经说得晚了。 被凌霄阁挡在后面的小宗门修士还在犹豫,从暗处已经冲出几个蒙头盖脸的修士。为灭门惨案来的不止是调查情况的宗门,还有寻找机缘的散修,这些寻宝的散修聚散如鸟,可不像有门有派的修士那样规规矩矩。 他们人未到,法宝已至,各色符箓兵器在空中扯出几道光影,道道直指拿着暗器的游侠。凌霄阁的修士登时拔了剑,天下第一剑宗果然名不虚传,一把把飞剑先发后置,与半空中的法宝斗得旗鼓相当。 两方攻击都没避开游侠,不如说他们有不少直接冲着游侠来,想斩落他的胳膊,直取手中暗器。但那游侠滑得像泥鳅,明明跑得毫无章法,却连滚带爬地避开了一连串攻击。一回合后几方法宝缠斗在了一起,谁想袭击游侠,谁就会被几方集火,反而让游侠得了喘息之机。 脸上蒙纱的散修抓着游侠上了飞扇,没飞多少里就被连人带扇戳了几个窟窿。一只大手遥遥去抓跌落的游侠,才刚抓紧掌根就被一剑挥断。游侠哇哇大叫着滚落在地,竟然昏头昏脑地滚进了河里。从柳荫下蓦地滚出两圈丝带,将他缠得死紧。 “枯荣道!”有人失声喊道。 人人闻之色变,那丝带的主人也不反驳,只娇笑道:“此等大礼,奴家便收下了。” “妖女尔敢!”远处传来一声暴喝,降魔杵从天而降,将绸带硬生生砸断。游侠滚葫芦似的跌回水中,顺着湍急的河水向前冲去。 不过一盏茶功夫,城中已经打得不可开交。转眼间已经有修士死伤,被波及的凡人只会更多。城中的惊慌、贪念和杀意源源不断地流入魏昭体内,让他如饮琼浆。 河下游更加鱼龙混杂,还有乾天谷在大周的产业。要是游侠带着他的匣子落进了那里,会发生的事让魏昭想一想便能笑出声来。但此时忽然有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向上一提,扔在了地上。 魏昭眼前一暗,已从刚才嘈杂的河边到了另一处昏暗的地方。这是传送阵法,魏昭不是第一次见识,转瞬间想出了继续把水继续搅浑的方法。可他刚刚回了个头,整个人便愣住了。 “把它放进匣子里,匣子能隔绝感应。”身后的修士说,“你手中的暗器不是凡物,那是龙鳞。” 这修士一身素色道袍,面色平和,俊逸出尘。他身上空空如也,魏昭不能读到任何恶念。 可这都不是魏昭发愣的原因。 魏昭体内的魔气翻腾,险些突破这个捏造的壳子,蔓延到外面来。面前这人极其熟悉,即便再过上十年,二十年,三百年,魏昭也不可能忘了这张脸。 他是公良至。 第4章 卫钊 魏昭有个师兄,名叫公良至。 说是师兄,却不像别家宗门那样彼此恭敬有礼。公良至比魏昭早一年入谷,年纪和他相同,两人见面时都是七岁。师傅大半时间都在闭关,大师兄二师姐在他俩上山时早已筑基,陆掌门的沧浪峰上只有他俩年龄相仿,一来二去,没大没小,成了顶要好的朋友。 要让魏昭说公良至的事,他能噼里啪啦说一天不带停。不过这些事,半点都没被记在那本《捕龙印》上。 书上的公良至是个爱岗敬业的门派长老,棒打鸳鸯的老古板,有和没有差不多的主角师傅、女主她爹。他的戏份比魏昭这个大魔头还少,比较重要的只有一场:运起门派大阵狙杀已经化身魔龙的大反派魏昭,功败垂成,被破了阵的魔龙吃了。 魏昭眨了眨眼睛,吁了口气,把体内跃跃欲试的魔气又压了回去。他手忙脚乱地把龙鳞放回匣子里,警惕地看着公良至,刚才那一小会儿愣怔也能被当做被陌生修士吓到的惊讶。 “龙鳞?”他一派天真地问,“很稀罕吗?” “自两百多年前屠龙之战后,这世上已经没有真龙了。”公良至答道,“真龙身上每一个部件,都能让修道者趋之若鹜。” “这倒是。”魏昭点头道,“我还当仙长们都清心寡欲,没想到神仙也会抢我东西!” “当不得神仙二字。”公良至摇了摇头,“还在人间,难免欲壑难填。此处亦非久留之地……” “你也要抢我?”魏昭皱眉道。 “贫道不缺龙鳞。”公良至神色淡淡地说,“只是你怀璧其罪,要是不想个法子藏起来,只怕今日之事没完没了。倘若小兄弟信我,便再随我走一程吧。” 魏昭上下打量公良至,片刻后露出个笑容来。“我看道长像个好人。”他点头道,“道长怎么称呼?” “贫道公良至。”公良至答道,手下不停,已经开始布第二个小阵。 魏昭嘴上麻利地叫了声“公良至道长”,歪着头去看布阵。他以前被公良至的阵法带着逃命过好几次,只觉得对方布阵的手法变得更加谙熟简练,所用的真气却不见得比以前强多少。“道心破碎,再无进异”,这话在他脑中盘旋,结出个大大的谜团。 《捕龙印》开场的公良至已是元婴真君,从未提过道心破碎之事。一个几百年后面不改色地企图手刃总角之交的元婴真君,魏昭以为,就是自己在他面前坠入玄冰渊也不该让他道心破碎,更别说死了个凡人。 他们好得像一个人的时候,魏昭可没听说过什么凡人女人。 他这么自顾自想着,嘴巴和脚下半点没耽误,该套近乎套近乎,该入阵入阵。这一晚他看公良至布了七八个阵法,他们兜兜转转跑出去上千里地,待天色将明,追兵已经一个不落地被甩掉了。 “多谢道长!”魏昭对公良至行了个游侠礼,“多亏道长仗义出手,我才没被那些人抢了呢!” 公良至忙了一晚上,真气和阵材耗空大半,面上倒看不出多少倦色。他颔首还礼,说:“贫道虽能带你脱身,但这并非长久之计。龙鳞对凡人无用,小兄弟倒不如光明正大地将它卖给仙门,换取一份可用的东西。” 公良至所言不差,一个凡人游侠拿着一片龙鳞,宛若三岁小儿持金过闹市。他还没说另一消息,近日断空真人的遗府出世,眼看再过一个月便会自行开放。各大门派飞快地召集好了弟子,却发现要有一缕龙气在手才能靠近遗府。得到消息的修真者到处找真龙遗蜕,便是古早炼制坏了的鸡肋法器,只要有龙身上的一个部件,便能卖出天价。 他不说,魏昭却清楚。无他,让断空真人遗府提前出世的,正是他本人。 要是没公良至横插一手,魏昭也自有脱身的办法。这一晚被龙气引来的修士大半只有练气修为,便是枯荣道的妖女和雷音寺那位用降魔杵的僧人也不过筑基巅峰,不足为虑。拿着龙鳞的游侠会在这一夜带来腥风血雨,第二日便与龙鳞一起不知所踪,种种证据指向凌霄阁,凌霄阁的人却会以为是乾天谷得了利。 北有凌霄阁,南有乾天谷,两大顶尖宗门一南一北称霸已久,凌霄阁不会容忍别人得了便宜自己背锅,乾天谷也不会咽下被肆意质疑的气。两者虽不会因一片龙鳞起多大争端,但龃龉已经埋下了。稍后断空真人的遗府开启,魔修鬼召的行迹再现,如此种种环环相扣,由不得修士们以和为贵。他们要是真的清心寡欲,哪来现在的魏昭呢?魏昭早已做好准备,要让这世间欠了他的、将要欠他的,全部连本带利还回来。 只是没想到,计划里远被排在后面的公良至冷不丁跑到了棋盘正中。魏昭思来想去,还是舍不得把自投罗网的鱼扔出去。 “道长说让我卖给仙门,”魏昭摆出一副犹豫的样子来,“他们会不会要我说出龙鳞的来历?” “你照实说即可。”公良至说,“宝物投怀之事也并非毫无先例。” “可是,可是……”魏昭支吾道,“他们要是让我再给演示一次宝物投怀,我哪儿去表演啊?” “哪里有这种事?”公良至啼笑皆非道。 “真的有!”魏昭煞有其事地说,“我见过一名商人从地下挖出一盒古钱,把它献给了县官,县官却觉得商人运道都好,天天押着他再挖一盒古钱出来呢!” “那是县官贪心作祟,敲诈勒索。” “修道的也没见多不贪心呀!你看这儿,都给他们划破了!”魏昭扒拉着领口,梗着脖子给公良至看,“而且我也不记得从哪里得到龙鳞的,那些恶道士要是给我,嗯,给我搜魂,把我魂灵儿搜坏了,我找谁哭去呀?” 公良至往他领口一看,只见那儿只有小拇指长一条伤痕,不由在心中啧啧称奇,觉得这人真是好大的运气,在围攻下居然只擦破点皮。他听游侠说得越来越离谱,失笑道:“搜人魂魄乃是魔修行径,非得元婴以上的魔头才能施行。你若真放心不下,贫道倒也可以给你当个掮客,替你转卖龙鳞,昭告天下,也省得有修士再来缠着你。” “真的?多谢了!”魏昭一脸的感激,又露出几分好奇,“道长为何要帮我呢?你说不要龙鳞,就是你要,直接从我手里抢,我也打不过你。” “不忍见无辜之人被殃及罢了。”公良至说,“小兄弟想用龙鳞换什么?” “龙鳞能换什么?”魏昭问。 “一月之内出手,能换上百上品灵石,可能更高,还能换中品法器……”公良至顿了顿,“只是你没有真气在身,纵使有法宝在手也无法催发。你可以求钱财,豪宅,兵器,延寿丹药,宝马美人,皆会有人愿意奉上。” “可我要这些干嘛?”魏昭搔了搔头,“宝马美人不过一抔黄土,钱财豪宅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与其靠着丹药活上百年,不如仗剑行遍天下,荡平人间不平事,这才不枉此生。哎,我想修仙,行吗?” “可以。你要想入哪个宗门,就去哪个宗门交换。” “我就是个凡人游侠,哪个宗门都不熟。”游侠诚恳道,“道长,我能拜你为师吗?” “贫道修为浅薄,并无收徒资格。”公良至摇头道,“你可以拜入凌霄阁,凌霄阁剑典天下无双,剑修快意恩仇。” “我昨晚就遇见了凌霄阁的剑修,不见得有多行侠仗义啊。”游侠撇了撇嘴。 “西方雷音寺也是四大宗门之一,雷音经斩妖除魔,破邪第一。” “寺?那不是和尚庙吗,我还想留着头发吃肉呢!”游侠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听说西边和尚庙,东边尼姑庵,哪儿我都不想去。何况,谁知道他们是好是坏?凌霄阁的剑修名头这么大,不也抢东西抢得这么溜吗?” “西边雷音寺,东边水月观,水月观修心养气,道姑居多,‘尼姑庵’只是以讹传讹。”公良至说,“你若都不满意,也不怕路途遥远,还可南下去瑞国境内找乾天谷,乾天谷是贫道师门。” “那我就更该拜你为师啦!”魏昭理所当然道,“乾天谷远在天边,道长你却近在眼前呀。” 说罢也不等人说话,魏昭掏出装了龙鳞的匣子,硬是往公良至怀里塞。“我也不求道长把我教成个多了不起的修士,只要入道就好。”他央求道,“我听说大门大派只收孩童,再不然就是入了道的散修,我今年都十九了,再不学可晚啦。” 公良至被他胡搅蛮缠得没法子,叹了口气,接过一直往他道袍里戳的匣子。魏昭顿时喜笑颜开,叫着师傅就要往下拜,被公良至托着手肘,怎么也拜不下去了。 “贫道当不得你师傅,你我平辈相交就好。”公良至斟酌道,“我尚有要事,只能教你三个月。三个月后你若还未入道,贫道便送你去乾天谷外门,如何?” “好好好!”游侠叠声道,笑得好似对入道之难一无所知。 公良至收起了匣子,伸出手来给游侠摸骨。他这儿捏捏那里摸摸,游侠倒是一脸坦然地伸着脖子,眯起眼睛,像条被摸得吐舌头的大狗。公良至觉得有些好笑,不知自己会鬼使神差地接下这个烂摊子,是因为这年轻人胡搅蛮缠的发言,还是他年轻得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 十九岁,嘿,多好的岁数。公良至再见不得池鱼堂燕,年少而亡。 他心下一动,猛地发现自己的思绪飘远了。那一缕心神飘向了某个旧伤,平时已无感应,偶尔碰到了却还一抽一抽地疼。公良至连忙把思绪转回来,为掩饰这点走神,他问道:“是贫道无礼了,小兄弟如何称呼?” “魏昭。” 摸骨的手慢了半拍,魏昭故意等了一等,才继续道:“除魔卫道的卫,从刀从金的钊,卫钊。” 他睁开眼睛,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定定打量着公良至。他想把故友皮下的东西都刨出来,看看这人对死去的发小有没有怀念,有没有愧疚。可惜魏昭身上的恶念只能读恶念,其他情绪一概不知。而公良至的脸依然端庄平和,眼皮一颤,再无下文。 “好名字。”公良至神色如常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魏昭:砍号重来的我开了俩马甲,掉一个还有一个,爱我你怕了吗? 被鬼召(半个魏昭)+禾(吃的)+女(女儿)+日(咳)=抢救回来的魏昭 这个脑洞笑死了哈哈哈哈,好有道理,竟无法反驳。 第5章 锻体 公良至拿着龙鳞,替卫钊卖给了凌霄阁。凌霄阁对这位乾天谷子弟也相当厚道,给足了百来块上品灵石,数种丹药、阵材,还准备好了全套用来入道的材料。 “只是,不知公良兄为何不直接交予师门?”凌霄阁铸剑长老之徒司徒元洲与公良至有几分交情,私下直接问道。 “从此处到乾天谷,我一个筑基修士,起码要走上一月有余。到那时断空真人的洞府已再度闭合,倒不如就近换取来得划算。”公良至苦笑道,“何况师尊怕是不愿见我。” 司徒元洲同情地唏嘘几声,又不好插嘴别家师徒的事,只能摇了好几回头,说等他结了丹一定要给公良至打一把好飞剑。公良至笑着谢过,又说:“还请司徒兄帮忙遮掩几分。” 凌霄阁得到龙鳞的消息须大肆放出,以防找龙鳞的散修魔修还在大周搅风搅雨。龙鳞的来历却不能说是公良至送来的,否则凌霄阁和乾天谷两边脸上都不好看。司徒元洲虽然心直口快,却不是个傻子,自是一口应下不提。 公良至当了一回掮客,换到的材料大半进了他自己的腰包。他再三询问卫钊是否要换点别的,这游侠次次摇头。“都换成道长能用的吧,把仙家材料换了我能用的凡物,那是大大的吃亏啊!”他说,“换了来的就当束脩,只求道长教我时别嫌我太鲁钝就好。” “贫道所修功法都为宗门所有,不得私传,所能做的不过护持你入道。”公良至说,“龙鳞价值远胜于此……” “龙鳞于我不过一片暗器,这暗器救我一命,还让我窥见了仙途,结识了道长,哪里有什么不值的?”游侠笑道。 公良至为卫钊的豁达心性暗中点头,心道这人根骨心性俱佳,虽然年岁已大,但若遇上好机缘,未尝不能成为一方真人。 入道需要泡锻体汤,辅以观想法诀,凝神聚意,最终一举冲破仙凡之关,养出一缕真气。有了锻体汤的方子和材料,熬汤倒十分容易,只要一股脑儿放进滚水里熬半个时辰。入道之难还是在“养气”上,观想法诀壮己身魂魄,以外气内视,寻自身穴窍。 人出生后几年,一口先天之气散去,浊气便将穴窍慢慢封住了。年岁愈长,心思愈杂,穴窍也越不容易疏通,就像骨头硬了的大人比孩子更难拉伸筋骨。锻体汤能洗刷污垢,软化筋络,让打熬身体后的人更容易入定。此时运起观想法诀,可使魂魄轻灵,更易摒除杂念。 只是,凡人入定时魂魄往往毫无防备,最容易被外邪所惑。养气若不在山门大阵中进行,便要有师长护持。 公良至从未收过徒弟,在屋内布了阵法还不放心,索性自己坐在浴桶外看着卫钊入定。开始卫钊还扭扭捏捏不肯在他面前脱衣服,说自己还是清清白白一个童子身,“不是说要修道最好留着童子身吗?”他大惊小怪地嚷嚷道,“道长把我童子身看没了,那可如何是好?”公良至被吵得额角直跳,将他剥了个精光,头朝下扔进浴桶里去了。 卫钊湿淋淋翻了个身,扒着浴桶边缘,哀悼自己守了十九年的童子身。他说娘要是知道自己的童子身不是给明媒正娶的未婚妻,非要打断他的腿不可。又说虽然这事儿来得太快,可自己也不是浪荡之人,必定要对道长负起责任来。 这番哀叹内容乱七八糟,说得却也有趣,让人生不起气。公良至在听到“还好没用手,否则弄出个孩子来就完了”时忍不住匪夷所思地横了他一眼,说:“这种话你到底哪儿听来的?” “童子身助修行那个?”游侠问,把一缕头发从鼻子上捻开,“嗨,大伙儿不是都这么说嘛,要不童子尿怎么这么值钱呢?” 这都什么和什么?公良至无言以对,卫钊瞧了他几眼,一脸得到了解答的恍然大悟——天晓得他看出了什么答案。 “莫非道家其实不要童子身?”游侠双手一合,啪地一拍,险些把手上的水溅到公良至身上,“也是,否则哪里来的修仙世家呢。看道长如此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想必有很多要好的女仙吧?没准也有几个孩子?” “口无遮拦。”公良至叹道,“谁和你说牵了手就有孩子的?” “我娘说的!”卫钊说得一脸纯良,“要是光着身子牵了手,九个月后就有娃娃了。” 破绽太多,以至于无懈可击,公良至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纠正起。难为这人一无所知长这么大,他想。横竖我也不是他爹,也不是他师傅,他又想。如此一想便心平气和,公良至说了声“莫要吵闹,凝神养气”,闭上眼睛不再搭理卫钊。 “哎,道长等等!”卫钊叫道,“刚才剥我衣服那一手是什么法术?我能学吗?” 公良至闭目不答,状似入定。 以公良至筑基初阶的修为,并不能在入定时护持他人观想。他只是闭目养神,心中推敲着接下来的行程。帝流浆数月后才会降下,断秋草依然毫无消息,得四处碰碰运气,带上一个锻体的游侠也不费多大功夫。也不知曦儿现在如何…… 他想了一阵,房间里咋咋呼呼的声音不见了。公良至神识一探,竟发现卫钊真的入了定。 公良至睁开眼睛,只见卫钊五心向天,双目紧闭,头顶隐隐有白气蒸腾。普通人第一次锻体,多半会因为气血蒸腾而无法静心,能摸到观想边缘已是万幸。公良至没指望吵吵闹闹的游侠有多大进异,没想到他真的静得下心,说入定就入定。 高明的修士,应当动如脱兔,静如处子。入定之时要能静下心来,御敌行功又须得心神活泼,真气圆润自如。话虽如此,练气期的修士大多很难兼顾这两点,便是小小年纪轻易入定的公良至,在“动如脱兔”这点上,依然有所欠缺。 能两者兼顾的,他只见过一个人。 魏昭从来不死记硬背什么动如脱兔静如处子,好像天生就能做到似的。他对敌时各种招式如羚羊挂角,信手拈来;他要入定时不用沐浴焚香,甚至都不用摒除杂念,打完架席地一坐,几个呼吸间便能开始观想。艰难的道途如为他量身定制,再怎么耀眼的天才,在他面前都要失去光辉。 刚才用来剥游侠衣服的是改良版风咒,改良者魏昭,参与者公良至。他俩拿聚火阵烤过野猪,用风咒戏弄过仗势欺人的修士,拿砍过魔修的飞剑削过水果。现在想来当真乱来,乱来得让人开怀大笑。 魏昭想出什么点子时,也会把双手一拍。 “道长?” 公良至回过神来,看到游侠卫钊那张汗津津的脸。他一边呼气一边往自己脸上扇风,热得吃不消又不敢擅自出来的样子。公良至在心中一算,说:“再泡半柱香时间。” 末了,又补充道:“第一次锻体就能入定,你做得很好。” 卫钊嘿嘿笑着,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气。 他笑起来有一对浅浅的酒窝,公良至此时心里有事,觉得刺眼,转头别开了视线。 “锻体养气在任何僻静处都能进行,但冲关必须在灵气汇集之处。”公良至说,“你可想好要去何处冲关?” “这附近有灵穴吗?”卫钊问。 “凌霄山上就有灵穴。” “不行不行,凌霄山上入道,不是成了半个凌霄阁的人吗?”卫钊摇头道。 “借用灵穴又不等于入门入派。”公良至说,“何况一举入道之人万中无一,在灵穴冲关,哪怕失败也能有所收益。” “那也不行,我可不要与哪个宗门扯在一起。”卫钊仍旧摇着头。 公良至见他铁了心,提醒道:“天下灵穴无不有主,无主的灵脉大多灵气散漫,即使如此,你也不要借用灵穴?” “我修仙也不是为了移山倒海,能上青天,能走四方就好。”卫钊笑道。 公良至心想这类似“随便修修”的话要是传到一心向道的严苛之人耳边,大概要气得拍案而起。不过人人皆有缘法,他并不是见猎心喜好为人师的那种人。 “等你用过五副锻体汤,我们就出发寻找灵脉。”公良至说。 “能往西走吗?”卫钊高高兴兴地说,“我还没去过西边呢!” 把找灵脉冲关说得像选郊游地点似的,这种人也是难得一见。公良至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这一日极为平常,修真界什么大事也没发生。至于每天都在发生的小事,从来无人关心。 修为停滞的第十年,公良至依然操心着给女儿用的药方。 名叫卫钊的游侠倒了锻体汤,把一块古拙的玉佩也一起倒进了河里。 宣布得到龙鳞的凌霄阁被一个名叫周向阳的散修找上了门,硬说那是他的龙鳞,被魔修鬼召抢走了。“我不求还我龙鳞,只求把系在龙鳞上的坠子还我!”这散修神色激动地说,“那是我母亲的玉佩!是我家传的龙鳞!” 他说的话中处处都是破绽,修为又只是练气。凌霄阁的剑修没耐心和他交涉,直接将他打了出去。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未来半路出家入凌霄阁、推动了凌霄阁中兴的周向阳真君将不复存在。 【“与这妖孽多说无益!”凌霄阁掌门周向阳道,“倘若乾天谷无人迎战,我凌霄阁自当布下剑阵,围杀妖龙!”】——《捕龙印》魏昭慢悠悠抱着木桶回去,把脑中这行字划去了。 第6章 山道 向西走上几十里便离了繁华之地,魏昭二人买了两匹马,不多时就踏上了山道。 大周西边以前也兴旺过,修士们在飞云山脉找到一条灵矿,刚一发掘便灵气逼人。当时附近两个中等宗门为此大打出手,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争了一个甲子才尘埃落定。修士们定了地方,凡人陆陆续续开始造城修路,硬是在贫瘠之地建出一座仙城。没成想仅仅二十年后,灵矿就被挖到了底,灵矿边建起的城市和那个花了大代价夺下灵矿的宗门,自此衰败下去。 这都是近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道路荒废,杂草丛生,走得深了便看不清路。魏昭开始还一脸新奇,等在差不多的风景里走了大半天,变得神色恹恹起来。 “道长——”他拖长了声音喊道,“传说修士能御剑飞行,日行百里,是不是真的啊?” “不错。”公良至答道,他没扯着嗓子喊,传到魏昭耳边的声音却很清晰。 “那咱们能御剑吗?”魏昭问,“我与道长挤一挤,一柄飞剑多半能挤下。” “你猜,贫道身上带了飞剑吗?”公良至道。 “带了!”魏昭欢呼道。 “贫道身上哪里像把剑?” “没带啊……”魏昭哀叹道,忽地又振作起来,“道长不是有芥子袋吗?木桶都装得下,剑当然也能装下!” “确实如此。”公良至点头道,“可惜,贫道不擅御剑。你若不介意从青云之上掉下几次来,贫道也是不介意载你一程的。” 他慢悠悠说完,游侠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魏昭在后头打量着公良至的后脑勺,心中有些惊奇,想不到对方有这个心情和他一问一答,话中还颇有几分促狭。以前的公良至从不废话,赶路时都能抓紧时间修炼,有几回要不是魏昭拉住他,他能撞到树上去。能撞树的御剑术的确不好,好在魏昭的御剑术一等一的好,安全平稳可载人,公良至没带飞剑从来不是个问题。 魏昭记忆里的公良至不算沉默寡言——注,对魏昭不沉默寡言。他见过公良至与别人相处,别人说十句,公良至只回几个字,那个“别人”还是内门花容月貌的小师妹。最后还是魏昭看不下去,插进去和快要哭出来的小师妹聊了起来,把人家逗得多云转晴,哀怨地瞥了公良至一眼。 “你怎么都不理人家呢?”事后魏昭问公良至。 “她说‘今日天色晴好’,这与我何干?”公良至奇道,“我答‘是’或‘否’,对她有什么影响?有此闲暇,不如多推敲一遍阵法。” 所以同为前途无量、资质优秀的掌门弟子,魏昭朋友遍天下,公良至却除了魏昭外没几个说得上话的友人,这也不是很难理解的结果。 魏昭以凡人自居,自上山道来状况百出,时而停下歇息,时而下马解手。这样一拖再拖,他们直到夕阳西斜也没能走下山道。魏昭连连道歉,公良至倒不以为意。他算了算下一个能投宿的地点距离这里有多远,索性从芥子袋中拿出木桶和药材,让魏昭开始锻体。 魏昭麻利地捡了柴火,架好台子,开始煮锻体汤。旁边又架起一堆火,用来烤干粮。公良至一个风咒扫开枯枝败叶,席地而坐,看着他烧火。魏昭撕了一块肉干给他,他摆了摆手,谢绝了。 “我听说高明的修士可以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看来这是真的。”魏昭嚼着嘴里的干粮,“我入道后也会这样吗?” “筑基修士才可以辟谷。”公良至回答,“你须先入道,再修炼至练气九层,还要筑道基。筑基之后,五谷杂粮反倒不可入体。” “筑基后就不能吃东西?那岂不是人生乐趣少了一大块!”魏昭说。 “你又要长生不朽,逍遥自在,又不肯放过人间乐趣,哪有这么好的事?”公良至笑道。 “我要修长生不朽,是为了天长地久地享有人生乐趣,要是本末倒置,那还有什么意思?”魏昭道。 公良至低笑起来,游侠眨巴着眼睛,不知他为何要笑。 “我有个朋友,”公良至说,“他也同你一样,虽有天纵之才,却把修道当游戏。他……” 说到这里,公良至停下了。魏昭支楞着耳朵,想听他说说那个朋友,可公良至像是失去了兴趣,带着几分倦意摇了摇头,说:“愿你一直这么认为吧。” 初生牛犊不怕虎,待到怕虎那一日,定是吃了教训。魏昭心想,真换成个十九岁的凡人卫钊来,多半听不出公良至的言下之意。只是时至今日,魏昭也不知道,公良至提起他时会是个什么心情。 欣慰?愧疚?惋惜?厌烦?心平气和?无论是哪一种,公良至道长说起他这个死人来,想必都会一脸感慨,一派道貌岸然。 他心中响起一声冷笑,费了一点功夫才把突如其来的杀意压下去。魏昭的道心早就崩成了渣渣,他现在修的是魔,十足的邪道。这条路虽然很适合命里要当反派的魏昭,让他修为一日千里,但有时难免也不太方便。 魏昭把干粮扯下来塞进嘴里,去摸正烧着的锻体汤。他抽干粮上的竹签时抽得太急,把手掌割出道血口子来,又因为惯性伸到了木桶上。他“啊”地一声,急急抽了手,可惜血珠子已经滴进了汤药里。 被血污染的锻体汤自然不能用了,魏昭一脸心疼,把木棚拿下来,走到远处去倒水。他举起那盆药汤,双手使力往空地上一泼,只听空气中发出哗啦一声,药汤反溅了他一身。 两匹马忽然受了惊,发疯似的挣脱缰绳疯跑出去。公良至猛地站了起来,刚才那一声不是水砸地面的声音,更像什么东西被撕开了。药汤没倒到地上,深色的汤汁半途撞上了什么东西,要么分开要么弹回来。“别动!”公良至话音未落,魏昭的手已经伸了过去。 他的手碰到了什么东西,顿时嘶了一声,龇牙咧嘴地抽回手。公良至上前抓住他的手,只见游侠的手心多了个黑点,虫子似的一路往手腕那儿钻。公良至掐指成诀,往他手腕处一点,黑色纹路戛然而止,扭动得像条被掐住七寸的蛇,片刻后不甘心地消失不见。 咔吧,魏昭刚才摸过的地方蓦地出现一块石碑,没能他们看清上面写着什么,石碑已经化成了一地石屑。 “这,这是什么?”魏昭愣愣地说。 公良至扣着他的脉门,真气在他体内流转一圈,没察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他面沉如水,目光扫过石碑附近,忽然发现了一条小道。 此时天边还剩下一线微光,借着这点日光,公良至看到草木掩映间有一条人或者动物踩出来的小路。凭他筑基修士和阵法师的记性,他确定刚才那片灌木中,绝对没有这条路。 这条路远处飘来一片火光。 说飘不太对,这些火光都是脚踏实地的,被拿在一大群人手中。这群人向他们跑来,作村人打扮,手上要么拿着棍棒,要么拿着草叉,前面还跑着几只壮硕的猎狗。这群人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魏昭抽回手,站到了公良至前面。公良至搭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冲出去。 先跑来的是狗,这些唾沫横飞的畜生刚要扑上来,就被一道无形之墙挡开了。四条狗扑上来,被甩出去,再扑,再摔,围着他们两人团团乱转。那群人跑到了跟前,看这场景又不敢上前,为首的人看着公良至身上的道袍,迟疑地叫道:“仙长?” “贫道乃修真者,修为浅薄,不敢称‘仙’。”公良至答道。 听了这话,那群村人收起了凶神恶煞的表情,一个个面面相觑。 昆华大地仙道盛行,附庸风雅的读书人与商人也喜欢穿着道袍,有钱人也会买些凡人能用的符箓防身。公良至并不像寻常仙长一样盛气凌人,穿的道袍又普普通通,村民们一时吃不准他是个什么来路。 半晌,他们终于推搡出个交涉人来。 “道长,”那人粗声粗气地说,“我们是王家村的人,你们刚才毁了我们的碑,我们还当有贼人来袭,这才跑出来了。” “实在抱歉。”公良至温声道,“贫道这位徒儿太过鲁莽,不慎毁坏了贵村财物。要如何才能补偿?贫道一定尽我所能,赔偿贵村。” 那人顿了顿,似乎没想到公良至这么好说话。他回头看了看其他村民,说:“请道长和这位兄弟跟我们回村,村长知道要怎么补。” “如此甚好。”公良至说,“烦请诸位给我等带路。” 最后一点太阳落下了山,茫茫荒山中,只剩下了火把。 第7章 山村 公良至与魏昭二人没了马,只能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村人走回去。 好在重要的物件都在芥子袋里,跑掉的马也没带走什么必不可缺的东西。公良至掐了个诀,将魏昭手里半人高的木桶收回了芥子袋,村人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神情更加拘谨。 公良至却像没看到他们的态度改变似的,一路上都与刚才的交涉人攀谈。他语气平和亲切,问的又只是些山野风貌、庄稼野味的事,不多时就让那位绷着脸的村人口风松动了不少。待走过半路,只有脚步声的队伍热闹起来,走在他周围的几个人也参与进了交谈里。 他们走了一阵,前方出现了一个村子,一片茅屋在灯火中露出不太清晰的轮廓。有几个人在村口翘首以盼,为回来的队伍露出了吃惊的神情。队伍里有人快步跑过去,凑到一名老者耳边低语了些什么。老者脸色数变,惊疑不定地看了公良至和魏昭几眼,小步迎了上来。 “老朽王家村村长王得贵,”他向公良至拱了拱手,“今日劳烦道长走了这一遭,实在是惭愧,惭愧啊!” “贫道才应当抱歉。”公良至回道,“我这徒儿不懂事,不慎坏了贵村石碑。敢问贫道该如何补偿?” 村长捻着胡子摇头,露出副为难的神情。他叹了口气,说:“唉,这就说来话长了。我村依靠镇村石碑,在此安居乐业数百年,其中的隐情实在不能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道长愿意帮忙那是再好不过……” 说到这里,村长看向公良至,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脑袋。“看老朽这眼力!”他惭愧道,“两位想必已经十分疲惫,天色已晚,今天就先安顿下来,明日再说吧。” 他向人群中唤了声“三郎”,一个半大的孩子脆生生应了一声,钻出来站到他们面前。村长吩咐他带两位客人去客房,他重重点了点头,走到前面带起路来。 这天天气不佳,白天云密密层层地挡着太阳,如今也没有月亮和星星能照着路。乡野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屋子里没点着灯,招待客人的客房在村子深处,越走越暗,光源只剩下三郎手中那个火把。魏昭回头一看,那片送他们进村子的火把还停在村口,拿火把的人聚在那里,依稀能望见他们朝向这里的脸。 再拐过两间房子就到了客房,三郎走进屋中,点起了桌上一盏油灯。昏暗的光照亮了房间里的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屋子出人意料地还算不错,没有那种常年空置的霉味儿。 “这样偏僻的地方竟有专门的客房,”公良至环顾房间,“往日时常有客人会来你们村中吗?” “王家村最好客。”三郎答道,“阿爷说就算三年五载没有客人,客房也要打扫得干干净净才行,不能怠慢了稀客。” “有心了。”公良至赞道。 三郎收拾了一阵,擎着火把离开了。离开前他还说他就住在隔壁屋子里,让他们尽可以找他,不必客气。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你一路上一言不发,是在想什么?”公良至开口道。 魏昭“啊”了一声,像是刚被惊醒。他不好意思地说:“今日才知道道长如此擅长聊天,在下自愧不如啊。” 公良至无言地看了他一眼,大概对他抓重点的能力甘拜下风。魏昭干笑一声,东看西看,大惊小怪道:“啊呀,床竟只有一张!看来今天道长得和我挤一挤啦。” “贫道打坐即可。”公良至说,“你先泡了今日的锻体汤。” 于是魏昭再次拾掇出一份锻体汤,泡了进去。 他刚才答的也不是谎话,魏昭认识公良至那么多年,今日才知道公良至居然能如此健谈,还是跟一群凡人。这事儿比这村子有意思多了,魏昭往日一直知道,公良至其实和他一样,骨子里有几分傲气。 人们说起乾天谷的天之骄子,第一便会提到魏昭。魏昭凡事都要做到最好,性格十分张扬。有他这个惹眼的家伙对照着,人们时常忘了,比他低调许多的公良至也是十九岁筑基的天纵之才。 人中龙凤,哪会全无傲气呢。 年轻时的公良至也傲得很,骄傲得相当隐秘,只显出一副一心向道的冷淡模样。绝大多数人都入不了他的眼,他不会把一点时间精力浪费在他们身上,大部分交涉的事都是魏昭来做的——魏昭此人精力旺盛,随心所欲,倒是很乐意随便与猫猫狗狗聊上几句。 魏昭在浴桶里睁开眼睛,看着不远处闭目静坐的公良至。十年不见,公良至的轮廓成熟了几分(鉴于修真者的外貌本该在筑基后再无变化,这可不是什么好事),眉目柔和,笑容和煦,端得是君子如玉。时光如刀,也不知这些年里发生了什么,竟把一柄锋芒毕露的宝剑磨成了这样。 奇哉怪哉,魏昭还以为未来将切他如切瓜的公良至会变得更不近人情呢,怎么反而变软和了?不过话说回来,十年就能让冰刀变温水,几百年自然也可能让温水变冰川,光阴无情不外如此。 或许感觉到了魏昭的目光,公良至睁开了眼睛。不等他说话,魏昭率先开口道:“道长就这么守着我,会不会耽误修行?” “你怎么知道贫道没在修行?”公良至说。 “我听说修行都要在僻静处呆着,”魏昭说,“道长带着我,在这俗世里奔波,没法修行可糟了。” 他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好像真在为此担忧似的。 “无妨……”公良至说,“红尘当中亦可修炼,此为修心。” 魏昭对公良至刮目相看,心中还生出一点淡淡的惆怅。他想公良至你这厮行啊,几年不见,用截头去尾的真话撒谎的本事炉火纯青,随随便便就能信手拈来。 修心?修心那几年,他们可是一块过的。 幼童上了乾天谷,到练气五层前不得下山,而练气五层后会下山历练一年。一年历练后回山,由师长测试,看这人适合修有情道还是无情道,后者直接回山闭关修炼,前者在山下历练,入红尘而不染红尘,是为修心。 魏昭突破练气五层那年,硬生生压了一个月修为,等公良至突破后一起下了山。他下山前就知道自己只适合修有情道,结果果然如此。魏昭一到山下就如鱼得水,只觉得乾天谷外的天地无一不好,念头无比通达,所虑者唯公良至而已。 公良至是个孤儿,从没提过被师傅带上山前过得如何。管事给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给他穿什么他就穿什么,没什么特别中意的东西,好像也什么都不讨厌。有一次陆掌门与水月观的傅真人下棋,傅真人不慎将法器炼心盒打翻在了公良至脚下,公良至居然在那能引出心中恐惧之物的法器前面不改色,安安静静地将之捡了起来。傅真人抚掌大笑,说此子若修无情道,必定前程似锦。陆真人笑而不语,颇为自得。 他们是高兴了,魏昭可一点都不高兴。要是公良至修去修无情道,魏昭怎么办?他不敢想象公良至天天闭关不理他的情景,连修心途中没有公良至为伴的场景都不愿去想。那一年的历练里,他使出浑身解数想让公良至喜欢上什么东西,只求小伙伴心有牵挂,别看破红尘闭死关去。 他们斩妖除魔,惩恶扬善,吃遍各处美食,踏遍山河美景。他们曾并肩作战,从积年魔修手中死里逃生;也曾彼此切磋几天几夜,直到真气耗尽,两个人四仰八叉睡死在野地上,都懒得拿个垫子出来。乾天谷双壁渐渐闯出了名头,他们的修为和经验与日俱增,日子也一天天接近了回山之日。 魏昭变得越来越不安,又不想直接和公良至说出他的担心。他知道要是自己说了,公良至多半会为了他选修有情道,对他俩而言在测试中改变最终结果并不太难。可要是让公良至选了不适合自身的道路,道心难以圆满,等同于阻他道途,魏昭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在挚友身上。他只好自己暗自着急,然后病急乱投医,信了个极其愚蠢的传说。 他们当时路过梁国,正值梁国的花朝节。传说能在花朝节采到最美的一朵花的人能得花仙祝福,得以一生有情。想也知道,这又是个情侣乞求白头偕老的传说,但当初的愣头青魏昭只听到了“有情”。有情好啊!要的不就是有情吗?他想也不想,软磨硬泡拉上公良至,嘴上说着要去蜂王谷偷蜂王浆,其实是冲着那儿的花去的。 蜂王谷的花极其美丽,没凡人敢采,因为谷中遍布的不是普通野蜂,其中的蜂后更是实打实的练气九层妖兽。魏昭和公良至收拾好装备,踌躇满志地冲进了蜂王谷,打算避开蜂后抢一票就走。魏昭挑了其中最大最美的一朵花,他的眼光好过了头,和蜂后看中了同一朵。 结果可以想象。 他们抱头鼠窜出几百里,公良至用光了阵图,没时间再画,两人只能踩着魏昭的飞剑玩命跑路,被追打得像两条狗。各种惊险不足为外人道,魏昭硬是临阵突破,拼着被蛰成猪头也要抢蜂后的花。最后他们在这一天的午夜成功逃脱,魏昭赶紧掏兜,想在这一天结束前把花送出去。 他被蛰成猪蹄的手掏了又掏,越掏脸色越煞白。他的芥子袋不见踪迹,当然包括了里面的花。 “无妨,蜂王浆在我这里。”公良至安慰道。 远处钟声已响,花朝节结束了。魏昭欲哭无泪,只觉得今天一天都喂了狗。 公良至在他身后笑起来,呼吸吹得他耳朵发痒——魏昭的真气还够让飞剑平稳降落,公良至却已经连稳住自己的真气都没有,只好抱着飞剑驾驶者的腰。魏昭有点想回头看看他,转了一半想起自己英俊潇洒的脸现在是个猪头,于是又转了回去。 “放心,阿昭。”公良至说,“我修不了无情道的。” 第8章 恶童 第二天一早,公良至早早地起了身。 床挺干净,也是真小,躺上一个卫钊就差不多睡满了,公良至要是真想挤过去,那得睡进他怀里。道士谢绝了游侠的再三邀请,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在地上打坐了一晚。 筑基的修士已经辟谷,入定比睡眠的效果更好。只是这一晚不知怎么的,公良至一直难以静心。他时不时从入定中惊醒,像沉沉的睡梦中被人往上一扯。同屋的卫钊已经呼呼大睡,黑漆漆的外头乍一听极其吵闹,定下神来又觉得过分安静。太安静了,连蝉鸣都听不到。 公良至在旭日东升之际推开了房门,开始绕着村子走。晨光中的王家村意外敞亮,地面被石板铺过,篱笆修得整整齐齐,倒不像个荒山中的小村落。远远地能看见几个人影,一大清早已经起来干起了农活。公良至还没看清,有人匆匆跑了过来,拉住了他的衣袖。 “道长怎么起得这么早!”三郎气喘吁吁道,“阿爷才刚起呢。” “不碍事,贫道习惯早起。”公良至说,“四处走走利于腿脚。” “我们这里小门小户,没什么好东西。”三郎歉意地笑了笑,“村外倒有个池塘还挺好看,等道长和阿爷谈完,我带道长去看!” 少年拉着公良至的袖子,公良至也不甩开他。道士慢吞吞踱着方步,边走回头路边四处看。道路边整整齐齐地列着一间间小屋,灰扑扑的瓦片,土黄色的砖墙,虽然不怎么美观,却能看出被拾掇得挺好。有些墙上能看出反复修补的痕迹,像个被时刻维护着的蚁穴,看不出一丝裂纹。 “王家村有几口人?”公良至闲聊道。 “三百多。”三郎答道,很快又改了口,“四百多?我不记得了。我们这里很少住进外人,村子里人人都熟识,也不用记多少人。” 公良至点了点头,把目光从屋子上收回来。大概是时候太早,村子里冷冷清清,路上一个人也没遇见。有个女人在屋子里透过窗户直直盯着公良至,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公良至对她笑了笑,她木着脸,还是只有眼珠子在动。 村长王得贵在白天看着比晚上还老,他留着三缕耗子似的长须,说几句话就要去捻几下。 “不瞒道长说,早在飞云山灵矿出世之前,王家村已经在这涝山扎根了五百余年。”村长挺了挺胸,颇为骄傲地说,“王家村先祖为了躲避战乱,带着族人举村乔迁到了大周西面。涝山山好水也好,先祖当初途径此地,立刻就选了在这里落脚。起初,事事都好,开荒虽然不便,总好过苛捐杂税、战乱不断,可接着……” 老人叹了口气,脸色沉了下去。 “村里的女人开始生白娃子,生下来的娃娃头发也白,眉毛也白,眼睛却是红色的。这些娃娃三四岁都不会讲话,长得人高马大,却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再然后壮年人也开始变化,头天白了头,第二天就失了魂,连人都认不得了。这些疯子傻子到处作孽,绑起来没多时就没了性命。被他们碰过的人,隔几天也要白头……” “这定是有山精野怪作祟。”公良至皱眉道。 “可不是!几百号人的村子,眨眼间病得病,死得死,若是继续下去,眼看王家村就要亡。”老村长顿了顿,脸上泛起一点激动的血色,声音却低得像耳语,“万幸就在此时,先祖遇到了仙人遗泽……” 魏昭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看了一圈,屋子里没有公良至的痕迹。他收拾了一下,自顾自走了出去。日头快到天空正中,村子里的人多了起来。魏昭一出门,便有十几双眼睛看了过来。 客房就在王家村中心,前后左右都是屋子。虚掩的门中站着各色各样的村民,男女老少都有,一双眼睛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目光扫过的路径也像。他们瞅魏昭的胳膊,瞅他的腿,瞅他的脊背,瞅他的前胸,仿佛在挑一匹健硕的牛。 他们都不动,也不说话,不知是魏昭的出现打断了谈话,还是他们本身就没开口。这场面有些怵人,魏昭却像一无所觉,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你们也好哇。”他自在地冲他们招手,晃荡着走出去了。 有人跟了上来,明目张胆跟着,魏昭走他们也走,魏昭停他们也停,都懒得拿什么东西做掩饰。魏昭身上就像罩着个悄无声息的大罩子,走到哪里,哪里就一片安静。 只有孩子们还在说话。 拐过一道土墙,小孩子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他们三五成群地拍着手,清脆的巴掌声和尖细的童音合在一起,把山村的寂静戳了一道口子。这声音杂杂拉拉混在一起,远处只觉得闹得人头疼,走近了倒能听出几句带着古怪口音的童谣—— 白子白,涝山老,王家祠里打秋膏 揭了皮,剁了脚,红红一块火上烤 白子白…… 有孩子看到了魏昭,停了下来,那一群孩子便像听到风声的鸟,呼啦啦一片安静了。 魏昭以前也钻过许多山沟,见过不少凡人的村童,那些孩子多半干干瘪瘪,黑瘦得像只猴子。眼前这些孩子浑然不同,他们看着白白净净,有一两个甚至显出几分喂过头的富态。可惜一张张白嫩的脸上并没有小孩子的活泼,他们的目光又冷又野,白瞎了孩子的脸,倒像什么吃肉的动物。 忽然,一个孩子指着魏昭的手,尖叫了起来。 这年纪的孩子总是叫嚷,怕也叫,怒也叫,喜也叫。这声尖叫满是欢喜,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所有孩子脸上同时绽开了喜悦。尖叫声此起彼伏,仿佛哨子被人拼命吹响,他们在这扎耳的噪声中向魏昭扑了过来,小小的手勾成爪子。 跟着魏昭的大人就这么看着,有人还笑了,觉得很有意思似的。孩子们冲得毫无征兆,动起来极其快速,而魏昭身后又被高高的土墙挡着,没有可以退的地方。换做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个身强体壮的成年人,也难免再这突然发难下吃个亏。 魏昭退后半步,双腿一蹬,猿猴般爬上了土墙。跑得最快的孩子已经冲到了土墙下,伸手去够魏昭,魏昭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一起拽上了墙。 孩子们都停下了,愣愣地仰着头看墙上。 魏昭站到了两米多高的墙头,他本身人高马大,把胳膊伸直了超过两米。那个跑的最快的男童就被提到了四米多高的地方,胳膊被魏昭掐着,在半空中晃荡。 “好玩吗?”魏昭说。 那孩子喉咙里发出了困兽的嘶吼,两只脚拼命蹬着,另一手来抠魏昭的眼睛。魏昭看也不看他,只是提着他胳膊的手向下一甩,只听“咔哒”一声,那孩子的肩膀一扭,完全脱臼了。 “好玩不?”魏昭露齿一笑,抓着孩子的手稳如磐石。 狰狞发狠的表情慢慢从男童脸上退去,渐渐浮现出惊恐,这表情倒符合了他的年纪。男童发出一声又怕又痛的嚎哭,被魏昭晃荡了几下,硬生生把哭声憋了回去。墙下的孩子怨毒地瞪着魏昭,刚才袖手旁观的大人们怒气冲冲地要跑过来,魏昭伸出手指点了点他们,又晃了晃手中的孩子,作势要把他丢出去。 大人们停在了那里。 “小兄弟这是干什么?”有人喊道,“娃娃们开个玩笑,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正是,正是。”魏昭笑道,“我与他们玩得正好哩!” 说着他右手一松,那孩子在半空中被抛过一道弧线,又被他的左手接住了。地下传来一阵惊呼,男孩发出一声惨叫,裤裆转眼间湿了一块。 下面的村人又在说着什么,魏昭懒得去听。他看着空出来的右手,手背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古怪的花纹,正是昨天碰过石碑后出现又消失的那一个。 “喵!” 土墙后的宅子上跑过一只黑猫,冲魏昭叫了一声。它的皮毛秃了一块,尾巴被破破烂烂的布条缠着,布条脏得看不出颜色。魏昭抬起头看了它一眼,再次欢欢喜喜地笑了。 “今天和你玩得很开心,”他亲切地拍了拍男孩的头,“我先去会会别的伙计,咱们改日再玩。” 说罢,他松了手。 男孩摔到了底下抬头看的孩子们身上,砸出一片鬼哭狼嚎。大人们勃然大怒的时候,魏昭已经跟着黑猫跑过了十多间房子。那黑猫像被冲向它的魏昭所惊,踩着瓦片飞掠出去,魏昭衔尾而去,落在房屋上的力道不比一只猫重多少。 一人一猫在村子顶上绕了大半圈,跑到了一间偏僻破败的小屋外。黑猫已经不见踪影,魏昭跳下屋顶,面前是一间格外破烂的房子,几块木板订成了门。 魏昭推开门,木板嘎吱嘎吱叫着,好像再用点力气就会掉下来。这屋子没有窗户,与其说房子,不如说是个木棚,里面臭得像个猪圈。魏昭摸黑走了两步,差点踢翻地上的一个盆子。 黑暗中传来悉悉索索几声响,有个活物带着短短的铁链子蜷缩起来。魏昭眯起眼睛,在木头缝里透进的昏暗光线中,只见锁链的一头,铐着个从头到脚苍白如雪的孩子。 吱呀一声,门关上了。 第9章 夜游(修) “……先祖用仙人留下的铁索一抓,真从半空里抓出个怪物!它浑身白毛,尖牙利爪,面目极其可怕……王家村的先祖听了仙人遗府里的话,立下四方石碑,年年秋天杀牲口祭山神,这才让那无形的魔怪被锁进一副人模人样的躯壳里。即便如此,王家村每年也有须发皆白的傻子、疯子出生,只是疯得没那么厉害……” “这回石碑碎了一方,老朽担心惨事卷土重来。道长是有大神通的人,只求您多留几日,在我们重新安放好石碑昭告山神之前,助王家村一臂之力!” 公良至回想着村长的话,手中摩挲着一块六壬鱼骨。他手指一松,鱼骨咕噜噜滚着落到了桌面上,骨尖正指着大门。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游侠大步走了进来。他一进门就去拿了桌上的壶,对着壶嘴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 “可算回来了!”魏昭一抹嘴,没等公良至问就抱怨起来,“今天村里村外到处转,陪几个孩子玩了大半天,累得我啊!亏他们这么能跑。” “你倒是胆大。”公良至说。 “这不是有道长在吗?”魏昭晃了晃兜里公良至给的符纸,又把它们塞了回去。公良至坐了屋里唯一一把椅子,魏昭盘着腿坐到了床上,问道:“道长今日如何?他们说了要如何赔偿吗?” “我们多留几日,直到他们重新立了碑,祭了山神。”公良至说,“你开始锻体吧,今日不必观想。” 魏昭泡进了锻体汤,听公良至复述了村长的故事。他边听边点头,表情变来变去,像个听说书的酒客。末了游侠一脸惊奇,感慨道:“我长这么大,山神河神的故事听过一箩筐,拜了一箩筐,今日可算见着个活的!哎,山神算活的吗?” “你信山神?”公良至问。 “也不算信。”魏昭说,“路上过了什么庙,进去拜一拜又不会少块肉。我猜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样,宁可信其有嘛。” “山有山神,河有河神。”公良至说,“倘若真是如此,城有没有神?路有没有神?石头有没有神?” “城么,不是有城隍管着吗?”魏昭比划道,“路和石头,大概太小了,没听说有神。” “太乙山纵横三千里,涝山高不过数百米,两者相比,犹如高山之于小石子。”魏昭说,“要是两者都有山神,为何另一些数百米的荒山没有神?要是只有前者有,难道谁规定了‘山高若干丈可有神’?” “是这个道理。”魏昭摸着下巴,“万物都有神,怎么不见这个神和那个神为地盘打起来?要是真有城隍、阎王、生死簿,他们肯定对长生久视的修士恨得咬牙切齿啦。” “正是如此。”公良至笑道,“想要长生久视的修士,也定然不会甘心自己的名字留在小小神官的簿子上。于是大修士们与神道打了一架,修真者打赢了,把后者赶了出去。” “赶出去?” “你可知三千世界?” “听说过。” “化神大能可以造出秘境、洞天,自成一界,即为小千世界。昆华大陆本身便是大千世界之一,若修至化神境再度过天劫,便能飞升外界。”公良至简略地说,“千年前人道渐盛,仙道崛起,先后将神道和妖族都赶了出去。” “但世上不是还是处处有妖兽吗?”魏昭问。 “与千年前横行的大妖相比,这些妖兽只是有着些许妖血的野兽。”公良至叹道,“如今人道鼎盛,修真者能将妖兽当成材料,换做以往,人才是妖族口粮。” “换做往日,人才是妖族口粮……”魏昭自语道。 公良至从这幽幽的低语中听出几分怪异,抬眼去看,看到游侠一脸后怕。他只当自己多心,继续说了下去。 “妖族几位大能带着徒子徒孙去了异界,神道亦然。此后千年,妖族与神道在昆华界人人喊打,没有离开的大能逐一陨落。”公良至说,“真龙是妖族中的佼佼者,一出生就有金丹之能,一成年便能结婴,即使如此,昆华界最后一条真龙也在两百年前陨落。神道受创更重,并且极其依仗信徒,区区数百人的信仰,连一个相当于筑基修士的神灵都喂不饱。” “这么说,这村子没有什么神异之处,只是一群蠢人自欺欺人?”魏昭问。 “答案就要我们自己找了。”公良至说。 “可惜村子里的人都不喜欢交谈。”魏昭耸了耸肩,“问他们没什么用啊。” “我们不用去问活人。” 公良至站了起来,脚踩七星步,围着浴桶绕起了圈。魏昭只觉得药汤冒出的热气越来越浓,越来越重,渐渐地像升起四面烟墙,再看不清外头的东西。雾中忽然探进一双手,洁白如玉,指节修长,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魏昭的肩膀,蓦地向上一提。 魏昭脑袋一晕,眨眼间视线拔高了一截。他发现自己身上好好穿着衣服,一只手被握着,站在雾蒙蒙的房间里。公良至牵着他的手,将一张符纸团起来塞进他嘴里。 “抓紧我,切莫松手。”公良至说,“嘴巴闭紧,要是不慎松开了手,立刻咬破舌头,往符纸上吐气,明白了?” 魏昭愣了愣,点了点头。公良至转了过去,牵着他往前走。 身体变得很轻,地面踩着像棉花,没准是云。魏昭觉得自己像个风筝,被公良至扯着往前飘。白色的雾十分浓重,几步外就只剩白蒙蒙一片,连自己的脚都看不清晰。房间里的摆设都被雾气吞没,公良至牵着魏昭一路往前走,什么都没撞上。他们可能出了门,也可能这房间扩大了无数倍,又或者雾就是雾,雾里就该空无一物。 被那只温热的手牵着,魏昭止不住有些走神。公良至的手相当暖和,温度像要从他披的这层壳子外透进来似的。他觉得舌头和牙齿都发痒,刚才公良至的手指似乎擦到了嘴唇,在他舌尖上掠过。魏昭的舌头动了一动,只碰到那团符纸。 符箓其实不是纸,没被他的口水打湿,一小团干巴巴挤在舌面上,舔着很不舒服。魏昭不想咬纸,他想咬别的。 这种雾蒙蒙的地方让他想起玄冰渊,只是这里的险恶程度无法与后者相比。魏昭想起来,他们刚刚掉进玄冰渊那阵子也拼命拉着手,等一阵瘴气风暴结束,公良至的手都被他折断了——当时他们浑身是血,哪里都痛,一时间还没发现魏昭变得很不寻常的力气。 那会儿他们忙着让自己活过下一分钟,没空想过去和未来,亦或他们俩以外的一切。与后来发生的事比起来,这简直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雾中出现了人影。 雾气不知何时变得稀薄起来,能遥遥望见房屋与数米外的影子。白雾萤火般幽幽亮着,变得稀薄之后,倒把夜晚的村子照亮了,像凌晨天边已亮、红日未升的时候。他们向着影子走去,人影变得越来越清晰,是个一头白发的男人。 不仅是头发,男人的眉毛、睫毛和胡子都是白色的,失魂落魄地站在一间房子旁边,歪着头,看着地面。公良至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突然喝问道:“你是谁?” 男人一动不动。 公良至又问了“你叫什么名字”、“这是哪里”,每次开口都是直白至极的质问。但男人从始至终毫无反应,甚至没被惊动。他的眼睛直直看着地面,眼眶凹陷,像个骷髅。 凑近看可以发现,这男人非常高大,却极其瘦弱,破布似的衣服下空荡荡的,露出皮包骨头的身躯。公良至皱起眉头,沉默了片刻,牵着魏昭离开。 随着雾气变淡一些,周围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人影。雾中相当冷清,人却一点不少。村中到处是人,站着的,蹲着的,坐着的,躺着的,把整个村子塞满,看起来比白天还要拥挤得多。这些人的身影有深有浅,像画在雾里似的,一个个全都毛发皆白,瘦骨嶙峋,神色木讷,无论对他们说什么都没有反应。 他们转遍了大半个村子,从每扇门中穿过去,墙和门像雾气一样轻薄。公良至找得很细,一间间屋子看下来,两人最终到了魏昭白日里来过的那个窝棚。 公良至探进头去,眉毛一跳,加快了步子。 有白雾在,屋子里也不显得黑。他们能看清那个蜷缩在地板上的孩子,大概只有七八岁,穿着难以蔽体的破布,四条锁链铐着手脚。他头上的白毛稀疏,身躯肥胖,说句不客气的话,乍一看像只猪仔。镣铐深深陷入了他白胖的手脚,让他的胳膊腿看上去像长坏了的藕。 公良至一进去,这孩子就哆嗦了一下,四肢并用往角落里爬了几步。他们越走近,那孩子就越躲,直到整个人躲进了角落里。公良至在他面前蹲下,孩子避无可避地抱住了头,把脑袋躲进胳膊底下。与那些白蒙蒙的人影不同,这孩子的身影只比公良至他们淡一点。 这是个生魂。 第10章 白子 (上一章修改了一下,昨天看过的可以从公良至牵着魏昭出门看起~) 公良至蹲在生魂面前,一改之前见面即喝问的方式,一动不动,一字不发。 那生魂蜷缩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松开一点胳膊,从缝隙里飞快地看了一眼。等发现来人还没走,他又惊弓之鸟似的飞快地缩了回去。魏昭询问地看了公良至一眼,公良至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妄动。 生魂孩子遮头难顾脚,露出一身肥肉。他身上的衣服不仅破,而且小,也不知多久没换过,抹布都比这玩意看着干净结实些。露出来的肚腩灰不溜秋,污迹结成了块,依稀能看出新鲜的瘀痕。 他们耐心地在那里等好一会儿,直到孩子颤巍巍把手松开。 他的鼻子中间打了个拐,像是鼻梁折断后重新长好的。公良至温声道:“你为什么被锁在这里?” 饶是这样温和的声音,也吓得孩童抖了一下。他惊惧地看着他们,什么话都不说。 “贫道路过这里,刚巧遇到了你。”公良至继续说,“你叫什么名字?” 生魂依旧不说话,不像外面毫无反应的其他人,只是一个劲往后面蹭,拉得锁链乱响,镣铐在肉里陷得更深。 “不疼吗?”公良至指了指他的手脚,手慢慢向锁链伸去。生魂硬邦邦僵在原地,瞪大的眼睛看着公良至的手,像待宰的畜生看着屠刀。 公良至轻轻碰了碰锁链,继而伸手摸了摸生魂的头。那孩子身上脸上都脏,头上也是一样,一头白毛油腻得发黑。公良至毫不嫌弃地摸了摸,说:“我有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 魏昭牙齿一颤,险些把符纸咬出个洞来。 哦,女儿。 公良至当然有女儿,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若非名叫公良曦的女主角在,背景板长老公良至的戏份只会更少。但故事发生在三百年后,魏昭只当那个女儿也生在那个时候。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三百年都过去了,有这种事多正常?他一直觉得所谓的“爱上凡人女子道心破碎”全是扯淡,另有隐情,如今却听见当事人说:他有个女儿,和面前这孩子差不多大。 魏昭死在玄冰渊,转头公良至就与哪个凡人上演了生死恋——十九岁当年道心破碎,还真是十分抓紧时间。魏昭心里泛起一阵恨意,不知在气恨这个早早出生的女儿,还是恨他如此随意地说了出来,好像那是件非常普通,甚至值得一提的事情。 这恨意生得毫无道理。有个女儿,可不就是件值得一说的事吗?他心里有个声音说,听起来像十八九岁的魏昭。这声音听起来还挺高兴,絮絮叨叨说不知公良至的女儿长成一副什么模样,有公良至这个爹,想必是个乖巧可爱的小美人。 魏昭想静静。 这种小愿望都没法满足,从进入王家村以来,魏昭的耳边就没一刻安静过。 有哭号,有怒骂,有呜呜咽咽,有神神叨叨。魏昭以往阳气旺,鬼修都不喜欢待他身边,如今他整个人就像大号的阴气磁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奈何不了他,却吵得让他十分想做点什么。按理说,真龙后裔百邪莫侵,如果魏昭的龙珠还在,哪怕龙躯残破也能得一个耳畔清净,可魏昭的龙珠早就送了出去。 在吐出来当天,炼化都没炼化,直接送给了公良至。 对,就是书中公良至送给了女主角,女主角又送给男主角,男主角用来干掉魏昭的那一颗。 《捕龙印》的男主萧逸飞拿着魏昭的龙珠,对他发大招,动手前还发表了一通主旨为“大魔头你无情你冷酷你不懂爱”、“爱的力量拯救世界”的演说。魏昭当初在玄冰渊下看到这一段,气得好几天没打开书。放他娘的狗屁,要是魏昭真的冷酷无情,主角哪里拿得到龙珠? 龙裔既生龙珠,七七四十九个时辰后就能化龙。那时的公良至欣喜若狂,直说魏昭熬上四天就能轻松破出玄冰渊,绝口不提自己一个筑基初期的人族修士撑不过一两天就必死无疑。魏昭这么聪明,当然没被他绕过去。 他用未成形的龙珠和化龙时的生发之气将公良至送了出去,龙珠送给了人家,人家当然想转送谁就送谁,原主人没什么话好说。可一想到女主把他的龙珠送出去当了定情信物,还反过来被用到了杀他上面,魏昭就觉得心里怄得慌。 从这方面来看,他很有理由不待见公良至的女儿。 那边厢公良至温声细语,说了半天话,已经借着女儿与生魂打开了话题。男孩脸上的惊惧缓和下来,双眼眨巴着,被公良至所说的故事吸引。 “我女儿叫公良曦。”公良至说,“你呢?” 半晌,生魂迟疑地说:“白……白子。” 他的声音发涩,语调很怪,很久没说过话似的。 “白子?好名字。”公良至笑着问,“你叫王白子吗?” “白子。”那孩子磕磕巴巴地说,“他们、他们叫我。” “好,白子。”公良至点了点头,“你想出去吗?” 生魂白子动了动脚,锁链锵当一声,听着十分沉重。 “你没被锁着。”公良至柔声道,“这里是幽冥,你的魂魄没被锁着。” 白子困惑地看着公良至,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他抖了抖沉重的锁链,对公良至摇摇头。 “魂魄上没有锁,你想身轻如燕就能身轻如燕。”公良至耐心地说,“你得自己忘记锁,才能从这里出去。你不把自己的魂魄锁在原地,我才能救你出去啊。” “出去?”白子嘶哑地说。 “我带你出去。”公良至说,“离开这间屋子,出村,出山。” 说到出村,生魂好像突然明白了。他像被火烧到一样颤抖了一下,开始拼命摇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嗥叫。“不出!”他大叫道,“不出了!有灾!不!” 公良至伸手搭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直到他叫累了停下。“没有灾祸。”公良至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说,“这村中没有灾祸——就是有,也不是你招来的。” 白子剧烈地喘着气,嘴巴咧着,像要哭出来。公良至蹲得更低了,与生魂平齐,一只手一下一下抚过他的脊背。道士怜悯地说:“你不是什么鬼怪,只是个普通人,他们骗你。” 泪水在白子眼中打转,仔细看他的眼睛不是红色,更接近粉红色,头发和眼珠配着如同一只兔子。他啪地闭住嘴巴,用力抱住了头,捂住耳朵,再度蜷缩成球。 公良至又等了一会儿,白子似乎铁了心不再抬头。他叹了口气,说:“别怕,几天之内,贫道一定带你出去。” 公良至站了起来,牵着魏昭往外走。那孩子在他们身后慢慢抬起头来,对着他们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魏昭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依然泡在浴桶中,锻体汤已经凉透。公良至在不远处打坐,睁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刚才那是……阴间?”魏昭问。 “差不多。”公良至说,“非生非死,谓之幽冥。自从神道割裂,死后凡人的魂魄自入轮回,唯有执念深重的魂魄会留下。这种魂魄天长日久之下极易化为厉鬼,少部分得了机缘,可以成为鬼修。” “这里有这么多鬼?” “还是毫无反应的鬼。”公良至凝重道,“那孩子倒是个生魂,生魂离体,只怕也离死不远。” “难道他们和村人说的一样,全都是傻子,所以死后就是不会说话的傻鬼?” “痴人根本不会化作鬼魂。”公良至说,“不入轮回的鬼物,必定有大冤屈、大怨恨和不甘心才行。这样的鬼又怎么会毫无反应?” 小小山村,为什么有这么多口不能言的怨鬼?石碑碎时,转瞬即逝的庞大气势又是何物?王家村中并无魔修和妖物的气息,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异常之处,却处处透出种怪异来。 房间里一片安静,片刻后,魏昭从浴桶里站了起来,水声打断了公良至的沉吟。 “先别想了,这里奇怪的事多着呢。”魏昭一边穿衣服一边随意地说,“早睡早睡,大不了明日我们别管他们,扛上那孩子,抓紧跑路就好。” “你啊。”公良至笑了一声,想到了什么,问:“你当日手上的印记,再没有出现过?” “没。”魏昭回答,钻进了被子里,还打了个哈欠,“说起来,当初我们跟着这些人回村走了起码几柱香时间,他们却在石碑碎掉后的几分钟就跑了出来。可真快啊。” “是很快。”公良至点头道,“若不是足生双翼,便是在那以前,早已出发了吧。” 第11章 人心 第三日,三郎领着公良至出去了。 公良至既然答应了助王家村一臂之力,就要做出个样子来。他之前说自己善于看风水,三郎便央求他看看王家村的风水,好想出办法来破解劫数。公良至自然满口应下,一大早就跟着三郎出了门。 王家村说小不小,说大不大,顺着七拐八拐的小道走遍山村颇需要一点功夫。公良至边走边往洒出乱七八糟的小物件,时不时还停下来一阵,走到角落里挖个坑刨个土,嘴上振振有词,一副野道士的做派。三郎也不嫌他拖沓,只带着他走街串巷。周围的房屋看着都挺像,外乡人在这巷子里多走几遍,铁定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昨日就想问了,”公良至指着不远处田地里干活的人,“村中这么多白子?” 田地里劳作着一个须发皆白的男人,神情木讷,手脚不停地干着活;相邻的道路上有一头白毛的汉子挑水经过,一个村妇走在他前面;不远处的房子旁边,另一个白子手拿锤子,“当当”地给破了口的窗敲钉子。 “没法子的事。”三郎说,“邪祟不走,王家村就老有白子,有时附近的山村也会生出痴傻的白子来。” “他们头脑不清,倒是能干活吗?”公良至看着那个锤钉子的白子,他的胳膊细瘦,拿着锤子都嫌吃力,有个老头盯着他看,砸歪了就拿藤条抽过去。 “教一教总能教会。”三郎说,顺着公良至的目光看过去,呆了呆,恍然大悟地笑了一下。他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说:“白子特别傻,有些还疯得要打人,我们这种小地方,养个傻子总不能供着……别的村都把白子赶出来,我们倒收留了好多呢!阿爷心善,不把这些白子赶走,让他们干活,给他们一口饭吃。” “善哉。”公良至说。 他们继续前行,到了一个路口,公良至停了下来,没跟着三郎左拐,反而伸手指指右边,口称那边没有走过。三郎没想到公良至记得路,不太情愿地往右边的路上迈步。没多时,公良至忽然停在了一间窝棚前,抬脚就要往里走。 “哎,道长!道长!”三郎一把抓住了公良至的手,叫道,“您怎么能直接往里闯呢?” “不能吗?”公良至讶然道,“贫道观此处阴气交汇,恐有不祥,这才要进去看一看。难道这间屋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成?” “道长哪里的话!”三郎讪笑道,“这里是我一个阿叔的私产,他脾气最为爆裂,要是有人随意进了他的门,他肯定要火冒三丈地拿锄头打人!就算他不会对贵客动手,道长您也可怜可怜我啊,我非被他扒了皮不可!” “哦……”公良至拖长声音,伸长脖子打量着窝棚陈旧的门,像要从缝隙中看出什么似的。三郎脸色不怎么好看,可没等再说什么,道士已经干脆利落地缩回了脖子,转头往别处一指。 “那间屋子呢?”他问。 公良至指着对面隔着好远的仓库,三郎的脸色顿时松动下来,说:“那里是傻子住的地方,又臭又脏,道长要是不嫌弃,自然可以看看。” 那间仓库里的确又脏又臭,狭小湿热的地方空无一物,只铺着好些草席。有个白子蜷缩在地面一角,嘴里哀哀呻吟着,身体在草席上扭来扭去,手都抠到了草席底下。 “这人吃了脏东西,病得不清,道长您别过去了。”三郎说,捏着鼻子停在外面。 “不行,贫道可是为拯救苍生而来,怎么能半途而废!”公良至正气凌然道,一进去就后退了一步,皱起鼻子,一副碍于面子无法在别人面前掩鼻而逃的模样。他装腔作势地说:“你去给贫道那块干净的布,贫道,咳咳,有大用。” 三郎去拿了布,公良至又要他好好把布搓干净,再点上几滴香油。水井与有香油的地方一南一北,就算用跑的也得花上不少时间。公良至目送少年的背影从视线中消失,快步走进了仓库。 他蹲到那名白子面前,低头去看对方的手。 仓库底下没铺石头,只是压实的泥地。白子果然在席子的泥土上比划着什么,他的指甲少了一片,像在哪里被磨掉了,光秃秃的手指上全是污泥。公良至看了一会儿,只见地上满是乱七八糟的划痕,那白子只是在胡乱抠地,像小孩子信手涂鸦。 他问白子姓甚名谁,身体如何,像前一晚那样一无所获。公良至想了想,伸手掀开草席一角,面色霎时冷了下去。 三郎拿了布回来,只见公良至已经走了出来,眯着眼睛望向黑洞洞的仓库。道士接过布,攥在手里,却不再往仓库里走了。 “道长,”三郎凑过去问道,“您走这一遭,可看出什么来了?” “凶,大凶啊。”公良至叹道,听起来更像个坑蒙拐骗的假修士,“痴愚至此,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白子生来就神智不全。”三郎跟着唏嘘道,“即使道长无法救他们……” “你当我说的是白子吗?”公良至反问。 三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这些‘白子’,当真生来神智不全?”公良至说。 他的脸转过来,三郎才发现道士脸上吊儿郎当的神情不早已见踪影,那副和善的面孔没了笑容,竟严厉得叫人发憷。他深深看着三郎,目光像要凿进三郎脑子里。 少年心中一凛,忙叫屈道:“道长什么意思?自己找不到鬼怪,就说这事是假的了?我们王家村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难道都犯了癔病吗!” “癔病犹可医,可惜人心蠢恶药石难医。”公良至冷声道,“如此一来,便能解释为何痴傻的冤魂满村都是。” 三郎本来还要喊冤,闻言打了个寒颤,发愣道:“冤、冤魂?” “你们不知道?”公良至说,“用着神道修士的遗产,行着牺牲祭祀之事,言之凿凿说着除魔、镇压,却连自己造就了无数冤魂都不知道?” 他们大概真对此一无所知。 公良至屡屡试探,让村长看见阵法师用来布破邪阵时最常用的六壬鱼骨,在村中处处放下阵材,从头到尾都没人看出门道。他搜查完王家村的地形,确定了石碑只不过是破旧大阵的一部分,大阵破损诸多,显然很久没人维护。 这种阵法十分古老,一度盛行昆华界的神道修士以此阵法隐藏自身道场。阵中信徒可以隐藏自身,看到来犯之敌——要是阵的主人还在,信徒还能借助主人的力量杀敌,可在神道修士早已死绝、石碑见光即碎的现在,大阵也只有这两个作用。 这点神异,已经足以让对修真一无所知(并且本来就是来此避祸)的王家村村人欢欣鼓舞,觉得自己有神灵庇佑。 那么,要如何维持神的保佑? 苍蝇吃屎,就觉得全天下的生灵都吃屎。越浅薄无知,越野蛮落后。祭祀人牲的习俗已经在昆华各地人人喊打,但在这个闭塞的小山村里,显然还没有终结。要祭祀谁呢?为了避免自己一不小心成了牺牲者,将少部分外形特异的人拿去祭祀这事,就变得再合理不过了。 “我本以为你们只是见识少,把白子当祸端对待,却没想到你们不止蠢,还心思歹毒。”公良至忽地舌绽春雷,喝到:“白子从何而来?” 三郎如遭雷击,脱口而出道:“推白浆池里,等捞出来就白了。” 他说完脸色剧变,不知自己怎么就说了出来。公良至这一手名为真言术,若被喝问的人修为浅薄又心中有愧,只能知无不言。真言术奏了效,确认了猜测的公良至却宁可自己猜错。 村中白子只有壮年男人,难道白子一坠地就刚巧定型在壮年?便是到处搜寻,也找不出这么多痴傻的白子,何况看那些白子如此瘦弱,恐怕一个个都活不了多久。 白子用光了怎么办?自己造吧。 开始王家村或许是有几个得了病的白子,或许真的是傻子。等一年年祭祀过去,旧的用光,新的不来,王家村人就把注意打到了外面。他们借着大阵拦住路人,亦或接误入山中的行人入村,不白?拿白浆泡一泡就白了。不傻?关起来打一打,天长日久总会傻。 仓库那个白子的草席下,刻着密密麻麻的划痕。最近的一些只是涂鸦,开始却还能看出计数,最早还依稀有些字,写着他本是大周的书生,姓甚名谁,年龄几何,某某年误入村中……最后只剩下胡乱的划痕。 王家村的人本来养白子是为了祭神,后来养出了甜头,觉得可以用来“助人”。你瞧,拐来的白子比牛马吃得少,拿鞭子赶着能比牛马干得多,快死了再用来祭祀,经济实惠,岂不妙哉。 死在村中的“白子”怨气不散,却被弄傻了,连魂魄都与生前一样口不能言。 没有神,没有魔,人心竟能歹毒至此。 三郎跑开了,惊疑不定地停在一丈开外。“臭道士,你知道什么!”他叫嚣道,“山神爷爷捏死你不用一根手指头!” “没有什么山神,只有一村愚夫愚妇。”公良至叹了口气,“贫道不能袖手旁观。” “你想做什么?”三郎冷笑道,没了常挂着的笑容,他凶狠的表情与村中恶童一模一样,“嘿嘿,事到如今,道长你想做什么都做不成了!” 不远处,一道黑烟冲天而起。 公良至面色一沉,只觉得普普通通的山中突然升起了冲天邪气。三郎哈哈大笑,叫道:“道长那个徒弟,现在已经下了锅吧!” 第12章 秋膏 三郎拦着不让公良至进先前关白子男童的窝棚,是怕道长真能看出什么来。关在那窝棚中的孩子,却早就被带走了。 与魏昭一起。 魏昭睁开眼睛,后脑勺还在隐隐作痛。他龇牙咧嘴地想爬起来,手脚被麻绳紧紧捆着,再怎么挣扎也只能在地上扭来扭去,脸颊贴着湿乎乎的泥地。 “你们这群人啊!”他在地上抱怨道,“一不用迷香,二不用邪术,就用大棒来请爷爷我,也配自命为邪神信徒?” 没人理他。 魏昭身边并非没人,恰恰相反,除了用来拖着那位道长的少数人外,大半个王家村都在这里。他们围着一个巨大的池塘,大人脸上肃穆中透着激动,孩子们眼中满是兴奋,几百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高台。池塘一角搭了个台子,村长王得贵站在斜插入池塘的高台顶端,吟哦着音调古怪的祭文。 村民们不再摆着张麻木冰冷的面孔,他们像在逛庙会,像在过年,像终于打到吃食的鬣狗,粗重的呼吸汇聚成一片哈哧声,在寂静中格外让人毛骨悚然。刚才村里的神婆在台子上跳了请神舞,一堆火在高台上点了起来,如今仪式终于进展到了最后。村长的祭文念到了最后,池水开始冒泡。 池水不清,它是白色的,白得像一锅看不清内容物的石灰汤。村人们开始跺脚,开始拍手,低低地唱起一支曲调古朴的歌谣。 “白子白,涝山老,王家池里打秋膏……” 原来是王家“池”啊,魏昭恍然大悟地想。 两个脖子上套着麻绳的白子上了高台,他们神色麻木,面容枯槁,瘦成一把骨头,其中一个虚弱得路都不能走,像条狗似的被人连牵带扯地拖了上去。歌声变得更加响亮,音调很平,让人想到积灰的老屋,发霉的棺材板。 “剥了皮,剁了脚,红红一块火上烤……” 雪亮的柴刀被牵着白子的汉子举了起来。 魏昭听到一声尖叫,来自身边而非台上。不远处,他们夜里见过的白发小胖子在地上扭动,绳子紧紧勒紧肉中,把他勒得像个粽子。他一丝不挂,皮肤和头发干净了许多,像被涮洗过了。 “嘘,别怕。”魏昭随口说,嫌这声音吵。 高台上的白子不见了,两团赤红的肉块被架到了火上,肉香弥漫开来。有孩子咽着口水,扯扯父母的衣服,他们的父母警告地拍开他们的手,说:要让山神爷爷先吃。 红肉被投进了白色的池塘中,三五个气泡增加了数倍,池水像被烧开。村长喊道:“以少牢之奠!祭于涝山之神!” 少牢,羊、豕也。二牲祭神,谓之少牢。 魏昭和白子孩童被人提了起来,带到了高台上。白子反倒不再叫了,他双腿打颤,要哭不哭地看着火堆。从上往下看,池塘边乌泱泱的都是人,像一群嗷嗷待哺的水蛭。他们又在唱“白子白”那一段,让人疑心这歌该不会就只有这两句话。 魏昭跪在先前那两位白子留下的血泊中,双眼一错不错地看着沸腾的池塘。滚起的白水越滚越高,有一颗赤红的珠子渐渐从正中浮了起来,仿佛池塘睁开一只血色的眼睛。拿着柴刀的汉子走了下去,一双村姑走了上来,头发在后脑盘成一个结,手里拿着一只……刨子。 魏昭噗地就笑出了声。 村长阴沉地看着他,多半不明白他在这时候怎么还笑得出来。这老头走到魏昭身边,怪笑道:“后生,你可知道什么是秋膏?” “不知道。”魏昭配合地说。 “秋膏可是王家村一大美味,山神爷爷吃饱了才赏给我们。”村长说,“要做秋膏,得用上天生的白子,养得肥头大耳,养上七年才能成熟。这成熟的白子得在王家池边,初秋正午,祭歌声中剃毛、拔牙、去指甲,再用刨子活生生、一点点把血肉打下来,装进坛子里,封好啰,浸进王家池,浸上七七四十九日方可在中秋满月下开坛。秋膏不仅强身健体,那滋味啊……就是吃上一小口,也能记上七年。不用天生白子,不从小养起,总是没正宗秋膏对味。” 王得贵说的一脸陶醉,在他身边的村姑与搬着大坛子的汉子也一副回味无穷的神情。池边的村民反复唱着“打秋膏”,看着台子的双眼发绿,都像魔怔了。 这肃穆的氛围中,却有个不识相的外乡人笑出了声,笑得险些跌倒。 “你笑什么?”村长回过神来,怒视他,“都怪你们毁了石碑,今年的祭祀要提前!嘿,先把你吊着脚浸进池里,染成了白子,马上拿你做秋膏。等山神爷爷吃完祭品醒了,你那个细皮嫩肉的师傅……” 村长说得很细致,满心想把这该死的外乡人吓破胆,可说到要拿他师傅如何时,这后生扫了他一眼,竟让他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外乡后生嘴角分明还挂着笑,那双眼睛却好似黑了一瞬——黑眼珠往外一涨,把眼白吃了个干干净净。村长一哆嗦,再去细看,后生依然笑得阳光灿烂。 干嘛不笑? 山村,愚民,歌谣,祭祀,邪神,好一副三流鬼故事里的场景。这氛围邪异而野蛮,没错,然而以魏昭这个在玄冰渊下切切实实知道魔修、神道修士如何接受祭祀的内行人外加看多了死人的准魔头看来,他们搞出的一大堆除了制造仪式感外毫无作用的破事岂止不可怕,简直尴尬到好笑。 举个例子,就像一个人找到了一段听不懂的文字,把它当成图腾歌颂,编排出无数神灵故事,唱成唤神歌,然后把那个文字当母语的人有一天发现,有一群外国人在膜拜一段大力丸广告。 “我笑你们可怜啊。”魏昭说。 “可怜?呵呵,你们这些来寻宝的蠢人才可怜。”村长阴测测地说,“灵矿早被挖干净了,一块灵石都找不到,还要丢了性命。” “你们的山神死了几百年,留下一颗魂珠,被你们泡在那等极阴之池里,这得泡了几百年吧?”魏昭笑道,“祭祀牛羊就好的大阵,你们非舍不得牛羊,用人来祭。人家修功德的正统神道修士,辛辛苦苦藏起来的后手,攒的功德被你们败光了不说,都要养成邪神……哎呀不对,人家死都死了,当不成邪神,只能……” 沸腾的池水骤然爆开。 仿佛有一条舌头从池中探出来,顺着池塘边缘舔了一圈,把挤在那里的人群统统吞没。没被池水扯下去的村民愣怔了片刻,轰地炸了锅,纷纷尖叫哭号着向外面跑去。也有人脚软得跑不动,或者跪下来对着池塘磕头,池子涨了第二轮,把这些留下的全数吃下去。 “只能成阴煞咯。”魏昭慢吞吞地说完下半截,对着目瞪口呆的村长笑了笑,还挺有闲聊的心情,“另外,我也不算光为寻宝来的。一则寻宝,一则寻仇,一则报个恩。” 从爬上玄冰渊起,魏昭满腹机心,当然不会像公良至以为的那样随便找个方向走。他算准了该何时上山道、停留多久才能赶上被王家村选为猎物,早就知道山中有什么,不过没想到自己的运气如此好。 《捕龙印》中的反派不止魏昭一个,有个与他一起报社的小伙伴,名叫涝山君。这位仁兄虽然死了,却用他的本命法宝血煞珠帮魏昭破了乾天谷的门派大阵。 猜猜,那颗被作者花费诸多笔墨写了出处的血煞珠,现在在哪里? 眨眼之间,池塘已经扩张了数十米,池水如同潮水,汹涌着向高台上涌来。有村姑吓得跌了下去,立刻在白水中失去了踪迹。高台上的汉子发出一声狂叫,举着沉重的坛子向魏昭和白子冲过来,他似乎以为把这两个祭品丢下去,山神的愤怒就会平息。 村民的鬼哭狼嚎中混进一声凄厉的猫叫,一只黑猫跑了出来,以快得惊人的速度窜上了高台。它重重蹬在了大汉背上,让他踉跄着往下方摔去。然而这大汉一发狠,居然一把抓住猫尾巴,带着它一块儿下坠。 刚才开始一直保持着吓呆状态的白子见状再度尖叫起来,他连滚带爬地跑向黑猫,和它一起摔进了水中。 魏昭头疼地啧了一声。 他当初跟着猫去见白子,把猫揍昏放好,就是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结果该说是命运的惯性吗?魏昭摇了摇头,站了起来,下一秒黑雾升腾,绑着他的绳索瞬间被腐蚀成灰。 年轻后生卫钊的躯壳收起,只剩下黑雾滚滚的鬼召。雾气在出现的下一秒贯穿了高台上所有人的脑袋,它们活物般跳跃了一下,裹着魏昭一头扎入池中。 进入王家村以来便无休无止的声音在水中响了百倍,怨气几乎能化为实质,吞噬所有进入的人。池中有一方空地,魏昭游过去,只见一只一丈长的黑色狸猫毛发直竖,把白子护在其中,与不断靠近的赤珠对峙。缠着猫尾的布条自然已经脱落,露出两根鞭子般抽打着湖水的尾巴。 红色的珠子越来越近,大黑猫也越来越焦躁,还要抽空对着靠近的魏昭发出威吓的吼声。魏昭站在旁边看着,小胖墩抱着黑猫的肚子,把脸埋进黑毛里,竟然十分安心,对近在咫尺的危险恍若未觉。 “何必呢?”魏昭笑道,“有宝物投怀,炼化了它就能多长七条尾巴,有什么不好?” 大黑猫没理他。 “放开护罩吧,阴煞哪里会伤到九命猫妖。”魏昭继续说,“它碰了你,你死不掉,顶多让你怀里那个人尸骨无存。人类嘛,寿命短又多变,死就死了,是不是?” “喵嗷!”大黑猫吼道,它尾巴尖上的毛都炸开了,恨不得冲过来给他一巴掌的样子。它肚子底下的白子抬头看了一眼,看到魏昭身上的黑雾,立马给吓了回去。 “你想救他?”魏昭低声道,“哪怕只能继续当一只灵智半开的妖物?” 黑猫没再看他,赤珠已经近在咫尺,白子开始瑟瑟发抖,似乎觉得冷,更用力地往大猫身上挤去。那黑猫低头看了一眼,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它身躯一振,发出一声痛吼,一根尾巴从身上脱落,抽向赤珠。 九命猫妖,一根尾巴百年道行,一条性命。 “你想救他。”魏昭喃喃自语道,“就算不要命,你此时此刻也是想救他的……” 他声音渐渐低,蓦然低笑一声,转而朗声道:“涝山君,如此看来,我夺你成道之物,去你一世心魔,也是报你恩情哩。” 魏昭飞身而上,捏住了那颗珠子。 第13章 万鬼 黑雾裹住了赤珠,如同一勺水浇进滚烫的油锅里,邪气与血气霎时间冲天而起。 蒸腾起的水汽浓稠得像一锅粥,雾气与曾经的池水一样白,青天白日下的山林与村落全都雾蒙蒙如幽冥。从池边捡回性命的村民四散而逃,跑着跑着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惨叫。只见空荡荡的路上,蓦然浮现出无数个若隐若现的鬼影,这些瘦骨嶙峋的白子曾给村民们当牛做马,也在做不了牛马时,被人当作猪羊祭了神,下了锅。 阴煞生,邪气重,人间与鬼域通了路,这个本来就像人间地狱的山村,终于真正地掉了下去。 村中鬼影幢幢,三郎已经吓破了胆子,抱头趴在了道士身后。公良至手持桃木剑,口中念诵不断,六壬鱼骨向空中一扔,化作一条金色大鱼的虚影。虚影游过处雾气消散,诸邪辟易,三十六道清气遥遥勾连。公良至木剑一划,轻叱道:“阵起!” 各处阵材同时自燃,在渐渐浓稠的雾气中分隔出一片净土。净土中的鬼影被挤了出去,仓皇逃窜进来的人则畅通无阻。慌不择路的村人很快发现了门道,一大半都躲进了大阵当中。不少人撞见了阵中央作法的道士,他们又怕鬼影,又怕道士,一个个停留在距离公良至数米远的地方。 公良至的面色不见缓和,他望着阵外面的白影,被挡在外面的邪气一丝一缕渗透进他们当中,让他们的表情从木讷变得鲜活——确切说,变得狰狞扭曲。 突然,一个白影扯开嗓子吼道:“苦——也——!” 这声音拖得极长,像唱戏似的,凄厉得如同尖锥刺啦一下划过铁板。进阵避难的村民齐齐抖了一下,挤在一起,指望那嘴巴张得像要撕裂的白影立刻闭嘴。然而天不如人愿,那个白影没闭嘴,周围的白影却一齐狂嗥了起来。 “饿——啊——!” “痛煞我——!” “恨——!” 刚才外面的惊叫都来自村民,如今人的惨叫完全被鬼哭盖了过去。三郎连滚带爬地摸到公良至脚下,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吓得已经破音:“有鬼!道长!您快动手驱鬼啊!” “凡人百年王家村,冤魂能结万鬼阵。”公良至看着遮天蔽日的鬼影,咬牙切齿道,“贫道今日大开眼界。” 白影一层层凑上来,在阵外贴得密不透风,像停满了玻璃罩的蚊虫。他们惨白的面孔密密麻麻贴在大阵上,压扁了,面目模糊一片,只有张成黑洞的嘴巴清晰可见。怨气极重才能成鬼,普通鬼物最多百年也该散了,这样多的鬼怪,究竟是怨气深重得数百年不散,还是区区百年里就有这么多怨鬼诞生? “道长!道长您行行好!”三郎完全听不进他在说什么,一味痛哭流涕,“您请降妖除魔啊!您救救人!救救我们!” 大概在白影中看到了熟悉的脸,不少村民也向公良至跑来。他们有得想来拉扯道士,有的噗通跪下,有的学着三郎想要抱腿。公良至袖子一振,将周围的村民全都拂开了。 “一村人全都好逸恶劳,愚昧丑恶,奴役他人还同类相食!”公良至冷声道,“你们自作孽养出了阴煞,时至今日,你们可悔悟?” “知道错了!”村民们七零八落地喊道,不停催促道士驱鬼。 公良至还没作答,蓦地汗毛一竖,猛然向阵外看去。 本以为到头的邪气再度拔高,其中竟然混入了魔修气息。但此时公良至没有细想的余裕,怨魂此起彼伏的哭号一滞,再度响起。 “恨啊!” “饿啊!” “痛啊!” “苦啊!” “杀————!!” 杀气腾腾的呐喊齐刷刷响起,刚才一动不动的冤魂动了。没能躲进阵中的村民好似跌进了食人鱼池,转瞬间被蜂拥而至的白影吃成一副骨架。扯碎的残骨纷飞中,怨鬼开始不断撞击大阵,阵中村民吓得魂飞魄散,都向公良至围拢过来。 公良至长叹一声,心知此番无法善了。纵使他心中不喜村民,也不能坐视鬼怪杀人,更不能让不知被带走的卫钊遭难,那几张符箓撑不了多久。 他看着漫天冤魂,一咬舌头,一口精血喷向木剑。 ===== 被他担心的魏昭好得很。 他在浓重的邪气里如鱼得水,黑雾不断蚕食着赤珠上的红光。怨气与血气之下,赤珠核心还残留着一丝神性,那才是魏昭这一回最想要的东西。书中的涝山君因自身心魔和见识所限,硬是将神君遗珠祭炼为血煞珠,在魏昭看来完全是暴殄天物。 修神的神道修士与修仙的修真者不同,后者修己身,前者却要假借外物。神道修士依靠祭炼他人对自身的信仰提升,只要入了门,无须提升自身体格修为,也不必锤炼心性,只要信徒越来越多,修为也会水涨船高。神道堪称是最不劳而获的大道,然而成也靠人败也靠人,只能靠着别人的心念晋升的修士,修到后来注定要为信仰与其他神道大能打死打活。长此以往树敌诸多,不愿被奴役限制的修士们终于联合起来,把内斗不止的神道修士掀下了神坛。 魏昭修炼的邪道,与神道有那么一点相似之处。 玄冰渊吞了魏昭一半龙躯,给他一半世间恶念,他如今半生半死半龙半鬼,龙、道修和鬼修能用的修炼方式全部用不了,只能算成两半分头修炼。活的龙躯那一半,《捕龙印》上的反派已经给了处理方式:将废了的真龙之躯修成完整的睚眦之体,杀伤力比真龙还凶残。另外一塌糊涂的那一半,书中的魏昭只拿来激发他人心魔,如今的魏昭却有更好的处理方法。 世间恶念,牵天下人心神,还有什么比这更适合修神道的? 神道所求无非人心,崇拜是信仰,敬畏也是;爱慕是信念,憎恨亦然。世间恶念本来就是与所有正面情感相反的东西,因此,别人越是怕魏昭、恨魏昭,世间的恶念越多、怨气越重,魏昭的魔气越壮大。 整个昆华界,只剩下这一处神性尚存的神道修士遗泽。有了它,魏昭不需要自己正儿八经走神道也能得到神道修士的好处,他对这东西势在必得。 赤珠终于耗尽了最后一分力量,黑雾钻了进去,吸螺蛳似的,把其中的所有东西抽了个精光。新生的阴煞失去了核心,像熄了火的灶台,沸腾的白影眼看着要平息下来。魏昭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魔气打入其中,平复了片刻的鬼影立刻发出一声长啸,双眼变得赤红,从之前只是哭号不断的冤魂,变成了能啖人血肉的厉鬼。 “这才像话,”魏昭笑道,“哭一哭喊一喊有什么意思?与其交给不靠谱的老天爷,自己的仇,当然自己报才好。” 王家村里杀声震天,充满恨意的嚎叫能让人胆寒,魏昭却只觉得快意。他能听到恶念,听到怨憎,十年来从王家村流进玄冰渊里的哭喊声吵得他脑仁疼,而进村以来响亮了百倍的声音,让魏昭觉得自己没在进村下一秒屠村简直值得表彰。 他来这里寻宝,宝贝到手;他来这里报恩,报了涝山君的恩;现在只剩下了寻仇。魏昭在玄冰渊下背负了整个人间的怨恨,他们的仇怨就是他的仇怨,他们的仇人就是他的仇人——有时魏昭不知道这怨恨中有多少属于他自己,但事到临头,谁他妈在乎? 如意山庄买卖凡人与修士,道貌岸然的皮下造就冤魂无数。 某山村买卖妇孺,某山村溺毙女婴成性,某山村拐壮汉为奴、祭神、食人。 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宰了仇人,再把会为此视我为仇的人一并宰了,这事便了啦。魏昭没兴趣替天行道,他只报仇,仇人满天下。睚眦之躯要靠杀戮铸成,邪神之道则要凭灭世来证。这糟糕透顶的世道总要被他踏碎,万灵俱灭,无非是先后问题。 突然,一道金光自下而上劈穿了邪气,一大片白影如同阳光下的积雪缓缓融化。 正派修士驱鬼先礼后兵,试着度化,不成再把无法劝服的厉鬼打散。魔修更喜欢将鬼怪收为仆役,或者强行炼化鬼魂。这道金光却并非两者之一,它的威力不大,更称不上多高深,只是相当罕见。毕竟,愿意赔上自身精血把厉鬼送入轮回的修士并不多。 王家村里只有一个道修。 魏昭的眉头一跳,嘴里骂了声“狗拿耗子”。他算准了公良至不忍心直接将村中的冤魂除灭,因此蓄意煽动怨鬼阻拦,好让自己得到足够时间收拾好首尾跑路。没曾想十年不见,公良至已经傻缺到了此等地步,居然想用精血度化万鬼。道心坏了,脑子也坏了吗? 魔修的脸阴晴不定了一会儿,脸色极差地放下消化了一半的珠子,开始收束魔气。 第14章 交锋 公良至脸色煞白。 沾了精血的桃木剑在空中划过,并不伤敌,只画出一道道符文。大阵一侧出现了一个直径几尺的小阵,小阵上蒙着一层淡淡的血雾,反倒散发着堂皇之意。怨鬼们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全都丢下原来的攻击目标向这小阵涌来。大阵别处为之一清,像水池底下破了个洞,一池水全冲向洞中。 他们扑上来时如同饿狼,但进了小阵后却纷纷露出了迷茫之色,不再张牙舞爪。小阵一亮,阵中的血雾便镀到了白影身上,转瞬即逝,让他们半透明的身影变得凝实。这些凝实的影子身上怨念溶解,他们似有所悟,面容安详,对着公良至感激地拱拱手,旋即消失在空气中。 这一变化发生得非常快,同一时间有数个怨鬼得了精血滋养,度化后重新入了轮回。然而这里的怨鬼实在太多,透明的身影挤压成一片白雾,被度化的不过九牛一毛。小阵闪烁不断,每次闪烁都要变得浅淡一点,几刻间就淡得只剩下无色虚影。公良至又一咬舌,下一口精血直接喷上小阵。 不过几次往复,公良至已经面无血色。 他手中掐诀,运起秘法,一身真气暴涨,连损耗的精血一时间都被补上。公良至连吐两口精血稳定了小阵,双腿一蹬,身躯腾空而起。站在半空中,王家村尽在眼中,他一眼看到了邪气源头,顿时心中一沉。后山池塘邪气胶合得看不清地面,而公良至感应中卫钊身上的符箓,也正在那个地方。 他还没向后山飞身而去,后山的邪气已经冲着他来了。 异变突生以来,公良至运起了上清现邪咒,法术运行于双眼,能看见种种肉眼难见的邪妄。此时他只看了那邪气一眼,霎时间眼前一黑:无数混乱恶念纠结于其上,一瞬间就有成千上万不同源的邪气闪过;血气与魔气蒸腾生发,如此极恶之气中竟然能看出一股生机勃勃的欢悦。繁乱至极的内容物压缩在这团不过一人多高的邪气中,变换莫测,混乱不定,凡人能看到这一幕恐怕会立刻神智失常。 公良至匆忙解除上清现邪咒,饶是如此,脑袋仍然像被一柄大锤砸过。这样一耽搁,那团邪气已经到了不远处,黑气如矛射向王家村。 黑色长矛直直撞上大阵,两者相撞时寂静无声,只有空气激烈地震荡。黑气碎成成千上百道,泥鳅似的钻进了大阵中,所经之处金光暗淡,仿佛被糊上一层黑泥。阵中的村民惊慌失措地后退,看着白影围攻下依然坚如磐石的大阵在黑影一击后动摇起来。 公良至定下心神,真气骤激荡,一柄通体晶莹的小尺从他袖中飞出,迎风暴涨,化作屏风护住了大阵。 黑雾中传出一声冷笑。 这声音极其怪异,如同成千上百男女老少的声音混合在一道。黑雾一出声,怨鬼们就像找到了主心骨,大半停了下来,不再投奔小阵,而是绕着大阵盘旋。 无数白影绕着阵中的村民打转,脸上挂着狰狞的笑容,笑声高高低低刺人耳膜。他们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阵中人看,一个不落。村民手上染过的血越多,得到的目光就越多。三郎被几十双眼珠子盯着,耳中的笑声越听越不对,化作鞭子落到外乡人背上时响起的咆哮,化作鞋子踢到白子孩童肚子里时发出的哀哭,化作怒斥“还我命来”,化作窃笑—— “轮到你了”。 三郎惨叫一声,没头没脑地冲出阵去。大阵拦着鬼物,却不拦活人,他几步就跑到了阵外。黑雾如勾,弹指间将他开膛破肚。如此浓厚的阴气中,一道灰影从三郎尸体中升起,依然一副惊痛交加的样子。这三郎面目的鬼物刚一离体,就被周围的怨鬼撕成了碎片。 中招的不止三郎,一转眼有十多人跑出大阵,死状惨不忍睹,连魂魄都没能逃脱。公良至想到了什么,喝道:“鬼召!” 黑影顿了顿,以公良至和它的修为差距,真言术无法起效,可道士想要的本来就是这一时机。借着这一下停顿,白玉尺嗖地钻入大阵,尺上纯阳真气与公良至勾连。 公良至擅长布阵,但阵道严格说来并非大道之一,只是“术”罢了。公良至作为道修的本源实力,还在乾天谷的乾元真气上。 乾元真气,其性纯阳,虽不暴烈,但最克制邪祟鬼物。凝实的真气将大阵包裹在其中,鬼怪触之即散,勾人神魂的声音也被完全隔绝在外。阵中村民恢复了神智,纷纷露出了后怕的表情。大阵散发出煌煌光晕,与公良至相连,道士站在这光华之中,双目炯炯有神,居然又恢复了神采奕奕。 “乾天谷……”鬼召嘶声道,“为了几个凡人动用碎玉诀?好好好,十息之后看你能靠什么来挡本座!” “十息足以!”公良至面无惧色地回答,“贫道乾天谷公良至,便是十息内拿不下你,也能以师尊所赐碧水梭脱困。阁下想为了几个凡人对上乾天谷吗?” 说话间公良至气势攀升,周身罡风翻腾,如同积蓄着雷霆的雨云。蓄势中的乾元真气已能将弥漫过来的黑雾冲得粉碎,想也知道大势成后,会有何等雷霆一击。 鬼召身形一滞,犹豫片刻,最终向相反方向飞遁而去。 他裹挟着新生的阴煞走了,笼罩王家村的邪气随之消散大半,剩下的如同烛边冷霜,在几个呼吸间淡去。仿佛旭日东升,夜雾消散,在鬼召离去后就不再动弹的怨鬼们越来越淡,幽冥以一种比出现时更快的速度再一次与人间分离。空气中似乎传来一阵阵叹息,公良至一动不动地盯着魔修遁去的方向,脊背挺得笔直。 从鬼召现身到离去,从头到尾仅仅耗时几息,个中凶险难却以言表。 “道长!” 远远传来一声呼喊,只见卫钊手上捏着几道符文,迈着大步向公良至跑来。人群中传出一片惊呼,只见跑来的游侠身后跟着一只丈许长的黑色野兽,口中还叼着个人。那野兽一见公良至便转身就跑,几下起落,消失在茂密的林中。 公良至皱起了眉头,刚想阻拦就觉得气血翻腾,碎玉诀的效果快要过去了。他心中暗叹一声,收回白玉尺,摄起魏昭,桃木剑向大阵上一掷。 木剑直直插入阵眼,无火自燃,倘若有另一个精于阵道的修士在这里,一定会感叹这一手何等精妙。开始布下的阵材就有两套,共用若干节点,如今桃木剑一插,乾坤逆转,辟邪阵已经换成了另一个阵法。 “我能驱一时之鬼,但如诸位所见,怨鬼并未走!”公良至高声对幸存的村民说,引起一阵惊慌的低语,“从今往后你们必须诚心悔过,为死于非命的白子建立祠堂,世代供奉,还要多做善事弥补,否则今日之事必将重演!” 言毕,白玉尺将两人一卷,飞离了王家村。 游侠愣在那里,像是不明白他们走得为何这么快。他惊叫道:“道长,就这么放过他们吗?” 公良至张了张嘴,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 乾天谷碎玉诀名震昆华,发动后十息以内能爆发潜能,让筑基初阶也能与高阶有一搏之力,但十息后使用者会气血两空,甚至伤到根基。如今十息已过,白玉尺像喝醉了酒,在空中画出蜿蜒的弧线,勉强平安降落在不远处的林中。白色光晕退却,露出底下公良至与玉尺一个颜色的面庞。他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大惊失色的游侠,掏出丹药往口中塞去,低声道:“我们下山。” 道士舔了舔下唇,舌头上的鲜血反倒在唇上抹开了。那两片灰白嘴唇上晕开的鲜血红得扎眼,好似不知哪里蹭来的胭脂,看得魏昭心头无名邪火骤升。他觉得眼前这神色恹恹的道士怎么看怎么让人心烦,恨不得掐住对方的脖子,撬开他的牙关,把这些浪费在渣滓身上的精血自己吮干净。 魏昭强压下这不合时宜的念头,摆出一张忧心忡忡的脸来,扶着公良至向山下走去。 ===== 幸存的村人在地上磕头不断,口中大呼神仙。 他们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惊魂未定地从地上爬起。人群中的念叨声和哭声渐渐平息,村民们被吓得一片麻木的眼中,慢慢苏醒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失去亲友的悲伤,自食其果的痛苦,如此种种。 经历过这样的浩劫,等王家村的幸存者们完全从惊恐中恢复过来,有些人会幡然悔悟,一生赎罪;也有人会心存不甘,不情不愿地听话,甚至不久后又心思活泛,企图故技重施。这都是不久后可能发生的事情。不过,公良至留下的迷阵将山村隐藏起来,这让离开的魔修无法重返此处,外来的路人不会再误入村中,也会让村人被困在山中,唯有王家村的怨气散去后才能离开——或许要历经几代人的努力吧。 然而,不会有几代人了。 在村民们都放下心来,打算各自回家的时候,一团黑雾从地底裂缝中钻了出来。它刚才并未离去,而是附在怨鬼上藏进了阵材中。一个阵材出了问题,整个迷阵便有了瑕疵。 村民们呆滞地看着那团黑雾越升越高,而后凝出一张扭曲的笑脸,与刚才看着他们的怨鬼如出一辙。 “啊啊啊啊啊!” 终于有人控制不住地惨嚎起来,随即哀号惨叫响成一片。幽冥中的白影们冷眼看着仇人们支离破碎,随着执念消除,这些白影也变得越来越淡。怀着恶念入灭的鬼魂自然无法轮回,但和被度化的冤魂一样,他们脸上浮现了畅快的笑容。 王家村村民,无一幸存。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公良至救人时的心态,下一章再说,你看人家还吐着血呢就别让他当场解释了吧XD公良至是不会让村民再有机会作恶的,但他也不会坐视村民被杀,冤魂因为杀人变黑不入轮回,他觉得这是双输。而魏昭的心态就是谁打我我就打谁,绝不吃亏,大不了干死你我再死翘翘,觉得竹马太圣母。但如果竹马不是这样的人,他也不会去抢救奔跑在黑化路上的魏昭了2333 善恶道德姑且不论,阴煞和厉鬼杀人都是无差别的,看起来就很可疑的魔修鬼召更加了,公良至不。 第15章 良至 公良至做了梦。 筑基期的修士已经能保守本心,按理说不该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梦。他多年不曾入梦,只是这回不幸伤了根基,观想到一半就昏睡了过去,往事风尘扑面而来。 梦里公良至还很年轻,乾天谷中山清水秀,师傅严厉却不失慈爱,师兄师姐虽然忙碌但也友善。沧浪峰人丁稀少,他独自一人盘坐在沧浪峰的望日台上,兀自观想吐息不断。乾元真气如臂指使,一呼一吸间变得越来越浑厚,没有比修炼更加惬意的事情了。 有人走了过来。 梦境光怪陆离,无数人与事好似水中花月,一阵风吹来便碎成了无数片。公良至好像端坐了数年,也可能只是梦见了片刻,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一刻平和安定的心绪,还有另一个人唤他的声音—— “良至!” 公良至蓦然惊醒。 “道长?”卫钊扶着关了一半的门,不太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我吵醒你了?” 公良至想说修士盘坐闭目不是在睡觉,那是在观想修炼,但他刚才还真睡着了。因此他只是摇了摇头,说:“无妨。” 可惜对方没有如他所愿轻轻揭过,游侠看到公良至睁开了眼睛,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他说还好玉尺掉的地方离城镇不远,他们总算在入夜前到了能落脚的地方。他说道长你吓死我啦,那衣服上都是血,洗都洗不干净,小二还当我杀了人呢。他说道长你要不要吃猪肝,吃猪肝补血,我煮了红糖红枣汤…… 他一说就没完,公良至倒不嫌烦。年轻人一开口,屋子里凝滞的空气就流动了起来,公良至从多年前恍恍惚惚的梦中跌出来,脚踏实地,耳边再没有什么声音。 公良至姓“公良”,名“至”,除了魏昭,没人会没头没脑地叫他“良至”。 他俩刚认识那会儿,魏昭很不乐意叫他师兄,为此没少动脑筋。“我们年岁相仿,我又与你一见如故,如此投缘,叫师兄师弟不是太生分了吗?”他言之凿凿地说,也不知从哪里学来这种借口,“师尊不在的时候,你叫我阿昭,我叫你良至,怎么样?” 说这句话前他还讲了好几个江湖游侠结为异姓兄弟的故事,大有撺掇着公良至拜个把子的意思。公良至是个孤儿,遇见魏昭时刚被捡回来养了一年,个头依然瘦瘦小小,魏昭一直觉得即便师傅说他们同年,公良至也该小上几个月,因此自己肯定是当义兄的那个。公良至一板一眼地以门规上下有别回绝了,魏昭便又拿出个“互叫小名”的折中方案来。 七八岁的童子殷切地看着公良至,扁着嘴巴,似乎觉得自己已经让步许多。魏将军府的小公子生得虎头虎脑,像只一刻都停不下来的小狗崽,每日完成了课业还有一箩筐话能说,成千上万的事情想做。公良至从没遇到过这种人,被伶牙俐齿的师弟忽悠得无话可说。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姓公良。” 魏昭伶俐的口齿卡住了,一下闹了个大红脸——这时候他尚未修成铁壁铜墙的脸皮,还会脸红呢。“我就说,哪有人姓公的,我还姓母嘞。”魏昭讪笑道,眼珠子一转,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但谁说小名就只能是名字了?我爹娘叫我阿昭,我也不叫魏阿昭,是不是?” 他说得如此笃定,公良至不知道其中有什么不对,就像他不知道这个上山不久的师弟为什么摆出一副他们很熟的模样,又为什么和他亲近。公良至暗地里觉得这就像自己第一次看见乾天谷豢养的仙鹤,他头一回看见这么大的鸟,惊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那些大鸟倒一点不怕他,在他身边走来走去,还用喙翻他的口袋,等发现这位弟子身上一点灵谷都没带,这才拍着翅膀走开了。 他看着仙鹤,看着魏昭,觉得吃惊,不觉得讨厌。不知道魏昭看他是否也是如此。 “而且,叫‘良至’还有个好处。”魏昭煞有其事地说,“你看,所有人都以为要好的人叫你阿至,想不到我其实叫你良至,对吧?要是山鬼啦,狐妖什么的,哪天扮成我的样子来找你,一张嘴就是‘阿至’,你不就马上认出冒牌货了吗?我们修仙的人,一定要多长个心眼才行!” 这话听起来如此有道理,公良至闻言拜服,觉得魏昭真是个聪明人。于是此后魏昭就叫了十多年的“良至”,于是哪怕又过了十年,只要听到“良至”,公良至就会想到魏昭。 听自己的名字反而想到别人,瞧瞧魏昭干的混事。 “道长,道长?” 公良至回过神来,眼前自然没有魏昭,只有个音同字不同的卫钊。年方十九的游侠一边叫唤,一边拿手掌在公良至面前挥来挥去,只差过来拍他的肩膀。 他抬眼去看卫钊,游侠对他笑出八颗牙齿,说:“道长眼神都发飘了,我怕你有什么事呢!” “贫道无事。”公良至回答。 只是他半个字没听,现在回过神来,不免有些过意不去。前几日公良至伤势严重,没有和游侠谈谈的余裕,卫钊本人也机灵得很,安顿的过程不用公良至操心。现在公良至的伤势稳定了,终于能谈一谈几日前的事情。 王家村天怒人怨的祭祀养出了阴煞,又召来了魔修鬼召,他们两人也说不好遭受了池鱼之灾还是当了骆驼背上最后一根稻草。公良至解释了阴煞是何物,询问卫钊当日如何脱险。 “我运气好,有道长的符文,还遇到了妖怪!”卫钊比划道,“有一只猫,足有几丈长,长了两条尾巴!它和黑乎乎的人对峙,我这个小人物就藏好了,暂时没人管我。后来鬼怪和黑影都往村子里跑,我怕猫妖吃我,也撒腿跑去了村子,这就见到道长啦。” “二尾……百年的九尾猫妖。”公良至说,“可惜没能拦住它,让他害了白子性命。” “我倒觉得小孩子不会有事。”卫钊满不在乎地说,“那猫可宝贝小胖子了,小胖子也粘它。” “竟有这等事?”公良至奇道,他略一沉吟,说:“百年道行的九尾猫妖恐怕长于大阵中,无法带着白子离开王家村。如果它真无意伤人,也是功德一件。” “道长,九尾猫妖听起来这么神气,怎么就不把那些人咬死呢?”卫钊又问,“他们都要把白子煮了吃,猫最后才跳出来。” “留下大阵的神道修士是人族,大阵庇护阵中信徒,有畜类能在阵中成精已经是大阵破损的结果,万万没有让妖魔伤人的道理。” “不让妖魔伤人?王家村里的活人,干的破事可比妖魔糟糕多了!” 公良至看了游侠一眼,只见他一脸愤愤不平。道士想了想,说:“贫道没让怨鬼伤人,你是不是也意气难平?” “是!”卫钊毫不犹豫地说,“我知道道长好心,可那些人之前害死了这么多人,还想把我宰了吃肉,现在是吓得屁滚尿流,过阵子故技重施怎么办?” “我布了迷阵,让外人进不来,村人出不去。从此村中的人会夜夜噩梦,直到所有怨气散去才会终结。”公良至说。 “他们害死这么多人,却只让他们做噩梦。”卫钊皱眉道,“这些人自作自受,干嘛不让他们自食其果?” “那冤魂呢?”公良至问。 游侠愣了愣,似乎不明白道士为何说这个。 公良至说:“没有修炼法门,滞留世间的鬼魂将慢慢丢失三魂六魄,最后除了心中的怨念外什么都不记得。杀了生的怨鬼再也变不回清白魂魄,为天地所不容。这些可怜人因为王家村丢了性命,死后还要为王家村赔上转世机会,值吗?” 王家村的人世世代代生于涝山,几乎与世隔绝。生于蛮荒处的人会长成野兽,白纸似的稚童一懂事即被潜移默化了可怕的传统,一辈子也就分不出是非对错。而那些不幸的白子何辜?死后还不得安生,被大阵困在小小村落中。如今大阵已开,放下执念的鬼魂还有重入轮回的机会。要是他们为仇恨变成了厉鬼,未来只有魂飞魄散一条路。 纵鬼杀人,两者皆输。 公良至等着年轻的游侠开口,无论是惊呼还是反驳。他并不想说服对方,只想听听对方怎么想。修仙之人最忌讳心有郁结,要是道心有瑕,只能落到他现在这个地步。 另一个人没有急吼吼地回答,他眯了眯眼睛,似乎觉得这番话有点可笑。 魏昭说:“你怎么知道,他们不觉得值?” 游侠的神情有些吊儿郎当,只是在此情此景下莫名显出一分阴沉来,这一分阴沉在那张总是嘻嘻哈哈的脸上格外突兀,他本人也意识到了。魏昭把嘴一撇,明显地垮下了脸,将刚才的讥笑变成赌气。 魏昭觉得可笑,还有点吃惊,心说老朋友这十年间果然变了许多。即便是红尘修心的那些年,公良至也不见有多入世,每次都是魏昭拉着他去搅风搅雨,他便从善如流地掺和。乾天谷双壁爱找事的是魏昭,公良至喜欢依旧顺其自然,一派世外高人的风范。如今又是损耗精血又是用上碎玉诀,简直像水月观的天上仙子变成了雷音寺管闲事的和尚,画风变得让魏昭怀疑认错了人。 “你又怎么知道,他们觉得值?”公良至反问。 魏昭不能说自己听见冤魂怎么说,只能移开视线,不再争辩。好好好,他心想,道长口才有长进,一副菩萨心肠,我等邪魔外道佩服佩服。 公良至说:“我们都不知道。” 道士面容平和,嘴唇依然缺乏血色。他怕冷似的,把手缩回袖子里。 “怨气冲刷下,怨鬼自然满心仇恨,无论他们生前有什么念头。我没法告诉他们报仇的后果,冤魂也无法说清他们到底觉得值不值。”公良至说,“而除了苦主本人,值与不值谁说了都不算。我阻拦鬼物也好,以精血度化也好……我们这些活人,外人,修道之人,也只是求个问心无愧,念头通达罢了。” 是极,魏昭想,昔为昔今为今,桥归桥路归路,你我都只求一个念头通达罢了。 第16章 生辰 那天谈了这一番话,魏昭没再提过王家村的破事。气血两亏的道士要养伤,初学道的游侠要锻体养气,得了神性的魔修要祭炼,大家都忙得很。 魏昭此番砍号重练,并没有多少藏拙的耐心。他处处表现得像个天才,或者说像当初的魏昭。若非公良至是个不好糊弄的修道者,魏昭都想在他梦里闹个鬼,顶着一脸血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初的魏昭,问问他怎么能把龙珠给莫名其妙蹦出来的女儿,问问他怎么能干脆利落地动手宰竹马。为了不认识的几个鬼能舍生忘死,砍我就砍这么利索? 第二句话相当无理取闹,第三句质问的事根本还没发生,但魏昭可是反派大魔王,要讲什么道理。 只可惜,公良至毕竟是公良至,就算这相似触动了他的心绪,他也没表露出什么来。 这具躯壳的伪装几乎天衣无缝,公良至万万想不到竹马会隐姓埋名回来在他面前晃荡。他只觉得卫钊悟性极佳,算得上良才美玉。开始收下卫钊只是因为君子一诺,如今他不由得起了惜才之心,并且隐隐有些担心天嫉英才。 仙道无情,诸事无常。魏昭何等旷世奇才,天公不开眼,还不是停步在了传奇的开场。 公良至发现自己最近一直在想魏昭,回忆频率简直高得像刚从玄冰渊回来的时候。他觉得都怪卫钊的名字太像,可遇到这种巧合,还能怨人家爹妈取名取得巧不成?这烦恼无人能说,他也不想跟谁说,只是教导得更悉心,并且熄了劝说卫钊拜师乾天谷的念头。 被当做魏昭二号围观,对修行肯定没好处。 养伤的养伤,修行的修行,如此过了大半个月。期间鬼召又屠了一群渣滓,卫钊则一直鞍前马后地讨公良至喜欢。他本来只想伺机动点手脚,达到目的就扔了卫钊这重身份。但既然公良至比十年前好接近了不知多少倍,世外高人身上多了股想要普土众生的蠢劲儿,不坑他坑谁?魏昭把一次性任务变作了长期计划,准备先把好感度刷到能组队,让公良至打开断空真人洞府里的七星迷踪阵。 大半个月后的一天,房间里的魏昭布置的警戒被触动,公良至离开了他们住的地方。 往日这段时间魏昭会在附近的林子里打锻体拳,公良至确认过他的动作标准后就不再次次跟来护法,而是整日躲在屋子里养伤。按理说,公良至没有出门的必要,可如今警报被触动,说明他不仅离开了屋子,而且离开了好一段路。 公良至走了?他发现了什么?想跑?魏昭瞳孔收缩,立即冲向那间屋子,感到十分后悔:早知道会出这种事,干脆抓住公良至,封住修为再慢慢处置!撕破了脸皮也不怕他不听话,道长如此好心,想必不愿意看无关路人为他遭难。再不济,公良至不是还有个女儿吗? 魏昭一头撞进门里,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转着无数血腥的念头。他思忖着,让鬼召出来屠个镇,不知能不能把公良至引回来。 突然,门被打开了,公良至走了进来,手上还拿了个菜篮。 菜篮? “卫钊?”公良至有些惊讶地说,“你今天回来得真早,修炼出了什么问题吗?” 魏昭胡乱编了个理由敷衍,看着拿着菜篮的道长,不用装也一脸懵逼。公良至挽起袖子,扎好,去隔壁厨房生火烧水。一套动作做得相当随意,速度却不慢,魏昭还在发愣,锅已经上灶了。 他们以前没辟谷时,历练中都曾打猎烧烤垫饥,但剥皮烤火是一回事,如此……如此像个凡人地洗手作羹汤是另一回事。在乾天谷有童子侍女管饭,在外有酒肆旅店,再不然就是辟谷丹和烧烤——有时烧烤还会用火咒呢,他们那时候冲劲十足,吃饭都觉得浪费时间。 辟了谷的公良至买了菜,正做饭,动作十分熟练。 魏昭到底不是大惊小怪的人,他立刻回过神来,对着翻腾的锅子啧啧感叹。“道长今天怎么想起下厨了?”他问道,伸着脖子一瞅菜篮,里面放着普普通通的菜,绝对不可能用来炼丹,也不能用来布阵,“辟谷不是不能吃东西吗?” “偶尔破个戒也无妨。”公良至笑道。 魏昭等他的下文,话却到这儿没了。公良至热了油锅,拿出个鸡蛋在锅边磕开,圆润的蛋壳一分为二,流质蛋白蛋黄掉上铁锅,兹兹响着定了型。他手下不停地又打了一个,拿碗往蛋边缘倒了点水,用拨火棍拨小了火,盖上了盖子。 “看不出来,道长明明辟谷,居然在厨艺上有一手。”魏昭说。 “只是还能入口罢了。”公良至笑道,“我虽然不用吃东西,但我女儿得吃饭,总不能天天喂她辟谷丹。” 女儿,又是女儿。 魏昭觉得自己冷不丁生吞了一大块肥肉,嗓子眼里腻得慌。 “竟要道长下厨吗?”他故作惊异道,“莫非孩子她娘的厨艺完全不能看?” 公良至摇了摇头,淡淡地说:“她已经过世多年。” 道士的睫毛颤了一下,在眼中投下一片阴霾。魏昭当然知道孩子他妈死了,不然也不会开这个口——他自己不高兴,就见不得别人高兴。然而此时看到公良至脸上闪过的哀伤,魏昭却觉得更加烦闷。若非伪装要紧,他的嘴角能撇到下巴上。 “我想起来了,道长说过她叫公良曦!”魏昭转移了话题,“道长的女儿一定聪明伶俐,闭月羞花!” “曦儿十岁不到,哪来的闭月羞花。”公良至笑道,笑容中颇有为人父母的骄傲,“聪明嘛,这个贫道就不谦虚了。曦儿自小天资聪颖,像……” 说到这里,道士停住了嘴,把两个荷包蛋盛了出来,又往锅中加了水。魏昭去看他,只见刚才还有些紧绷的面孔已经柔和下来,同时明亮起来,如同夜里被烛光点亮。 公良至笑得眉眼弯弯,他开玩笑似的说:“我的女儿当然冰雪聪明,丽质天成,随她娘。” 刚才看公良至不高兴,魏昭不爽;如今看公良至高兴,魏昭发觉自己加倍不爽。他琢磨了一会儿自己到底要哪样,最后只好把锅扔给身上的世间之恶。反正自从掉了玄冰渊,除了复仇之时,魏昭也没多少觉得爽的时候。 他心情恶劣成这样,嘴上还得符合卫钊人设地问东问西,听公良至秀女儿,别提多闹心。魏昭把这笔账记在他心中厚厚的记仇本上,放在“公良至”这一分类,准备后日讨还。 水深火热几柱香后,公良至灭了火,端出两碗面,刚好把食材用的一点不剩。他递了一碗给魏昭,魏昭被刚才那场女儿秀撑得没胃口,脸上倒是一脸惊喜,呼呼吹着面往嘴里塞。“好吃!”他叫道,“道长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得早?” 锻体拳有好几套,打完都到了傍晚,以往魏昭不会回来吃午饭。他想知道今天公良至怎么心血来潮去买菜做面,心中仍然没放弃最坏的假想,比如有所怀疑,外出搬救兵,烧面打掩护云云。魏昭一边支楞着耳朵听,一边谨慎地分辨着嘴里的东西,想找出什么不同寻常的痕迹。除了面条很细很长,面汤咸淡适中,荷包蛋是魏昭喜欢的流黄蛋外,他什么都没发现。 “倒也不是知道你会回来。”公良至说,“今天是我生辰。” 魏昭顿时失去了全部胃口。 “道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卫钊说,“啊,我原来把道长给自己准备的面吃了?不好不好!” “不。”公良至浅笑道,“你那碗面,本是给我一位朋友准备的。如今他远行海外……” 公良至不直说“我那朋友死了十年”,大概是担心卫钊嫌这碗死人面晦气。 魏昭出玄冰渊后脑中时时刻刻想着无数事,书中的特殊日子记得很牢,却忘了今日有什么特别。他忘了今天是生辰,却记得除了他俩以外,认识的人中没别人在这一天过生辰。 公良至跟他过一个生日,那本来就是他塞给公良至的。 魏将军府的小公子从小过着众星捧月的生活,过起生日来比不少世家老人的寿诞还热闹。魏昭还在瑞国的时候,每年生日都要大操大办,设宴会,放烟花,收一大堆礼物。魏老太君疼他像疼眼珠子,魏大将军宠老来子能宠到天上去,魏昭前面的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又大了他一两轮,也把他当儿子照顾,魏昭没被宠坏简直是老天保佑。但他虽然不算纨绔子弟,要适应从世家子弟到清苦修真者的变化,也不是件容易事。 魏昭在乾天谷过的第一个生日,委屈得一塌糊涂。山中如此安静,这一天和每一天一样,没人会为他的生辰做出什么反应,连个恭喜他的人都没有。一向是人群中心的小公子头一回有了想家的念头,他伤心得直抽鼻子,觉得自己像被世界遗忘。 魏昭没哭,八岁的小男子汉才不哭。 他让服侍他的侍从煮了面,加了两个蛋,捧着面祝自己生辰快乐。和往日热闹丰富的宴会比,这场面真是寒酸得让人心酸。魏昭正不情不愿地扒拉着面条,公良至来了。 公良至是来交代师傅说的什么事,事到如今魏昭已经一点没有印象。他只记得自己抓着公良至的袖口,可怜兮兮地说自己的生辰没人理睬,抱怨自己遭了冷遇。生辰是多么重要的日子啊!每个人一生只有一个,一年只有一次,就算活上一百岁,也只能过一百次,如今他少掉了一个,这个世界真是跟他过不去……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扯淡,无非是说个口头高兴,也拉着公良至说一会儿话罢了。公良至认真地听他抱怨了一通,在他换气的时候指出:一、我辈修仙中人,寿数绝对不止百年。二、不过生辰也不会天崩地裂,我就不知道生辰。 前一条让魏昭扁起嘴,后一条则让他张大了嘴巴。 “你不知道自己的生辰?”他惊呼道。 “我是孤儿,以前的事情不太记得。”公良至说,“摸骨只能摸出大致年岁。” “你从没过生辰过?”魏昭的声音更大了。 “没有。”公良至回答。 没人给你过生辰?魏昭想问,你爹娘呢?你祖母呢?你哥哥姐姐呢?陪你玩的侍从呢?下人呢? ——都没有,因为公良至是孤儿。 魏昭早就知道这事,但作为一个锦衣玉食长大的世家子,他对“孤儿”依然懵懵懂懂缺乏概念。此时公良至说他没有生辰,魏昭才突然明白了。 公良至不像魏昭,他没有疼爱他的祖母,没有爹娘,没有哥哥姐姐,甚至没有惦记着他的亲戚、伙伴等等等等。魏昭第一次没过好生辰就这么难受,公良至呢?他的生辰从来无人祝福,没人会为他的诞生欣喜,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生,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八岁的魏昭哇地哭了出来。 公良至被他哭懵了,足足在那里干站了一两分钟,才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没事的,我不过生辰也好好长大了,不过生辰不会死的!”公良至笨拙地安慰道,“别哭了,我给你过?我送你礼物……” 说着他甚至开始解腰间的袋子,打开袋子又傻站在原地,因为他有的东西魏昭也有。魏昭用力摇头,又伤心又羞愧,觉得公良至好可怜,觉得自己这么幸福还自怨自艾太过分了。只是如今他抽噎得口齿不清,解释也解释不了,只把手中没动过的面往公良至手里塞去。 “分你!”他抽抽搭搭、词不达意地说,“我……生辰也分你!我们一块儿过!不求同年同月死……呸!不死!我们同年同月生!” 公良至很快答应了,魏昭破涕为笑——过了几年魏昭回忆这一幕,他才认识到这不是因为自己有什么过人的亲和力或王霸之气,只是公良至怕他继续哭下去。但总之,从此以后,他们过同一个生辰。 流黄蛋煎得正好,细细长长的寿面煮得十分劲道。“你们同一天出生啊?”魏昭强笑道:“我倒是抢了道长朋友的面了。” “我朋友最为豁达。”公良至笑道,“他就是知道了,肯定也不会在意。” 狗屁。魏昭想,要是这十年间哪个混账吃了公良至给他做的面,他肯定要化作鬼怪缠着对方,作祟到天涯海角。 第17章 遗府 那么问题就来了。 魏昭大半个月前才在心中决定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大有自己已经看破红尘的错觉。但如今冷不丁发现竹马在他死的第十年依然过着他的生日,魏昭又觉得有些……唔。 念头通达,哪有这么容易。 他为这种当断不断的犹豫恼羞成怒,就像叛逆少年放完狠话潇洒转身,却发现自己和放狠话的对象走一条路回家,有种自打脸的尴尬。同时魏昭也觉得奇怪,越来越奇怪,如果公良至真的如此怀念他,事情为什么会走到那种地步? 《捕龙印》不仅仅是一本书,它在魏昭脑中过了几年后,变成了栩栩如生的画面,如同一段段从未发生过的记忆。魏昭“记得”自己如何背负着巨大痛苦和怨恨来到乾天谷上空,长老公良至遥遥与他对峙,一双眼睛毫无波动。公良至看着他,像看飘过的一片云,像看路上一棵草,仿佛他与芸芸众生毫无差别。 他几乎疑心公良至没认出他来,也希望只是如此。但接着公良至叫他“孽龙魏昭”,大阵升起,几乎将他切成碎片。 魏昭从这“回忆”中睁开眼睛,公良至正关切地注视着他,看着他打出最后一式锻体拳。 公良至恢复到行动无碍就带着魏昭离开了他们之前留宿的小镇,继续往飞云山前行。不管魏昭有着什么百转千回的心思,修炼还在继续。 他收功站定,公良至满意地颔首,说:“你淬体已至巅峰,养气亦有所成,再过几个月或许就能尝试入道。”说到这里,他感叹道,“一个月时间接近入道,恐怕唯有上古时期的修士才能与你相比。” “还要几个月?”卫钊不知天高地厚地说,“我觉得这个月就能入道了!” 公良至没嘲笑他异想天开,道士沉吟片刻,说:“等到了飞云山顶,你可以试试看。” 魏昭心情复杂到懒得装相,于是卫钊的修炼速度快得让人咂舌,换成别的名门子弟发现了,多半会迫不及待地引荐他入门。魏昭想了一堆解释的理由,然而公良至既不问,也没表现出想收徒的意思,让魏昭白费了心思。 他们在这一日的中午爬上了飞云山,山顶平整得像被削皮过——不是像,就是被削过。当年飞云山还有灵矿的时候,几个宗门天天争斗不休,最严重时两个门派的元婴真君都动上了手,把一度有着奇峰险地之称的飞云山主峰剃成了平头。此战奠定了一个门派对飞云山的拥有权,然而此后不久,本以为能开采上千年都没问题的矿脉被发现是中空的,参与争夺的门派全都元气大伤,剩下的零碎灵石也成了鸡肋,再没有人开采。 公良至带魏昭来,就是为了残存灵石矿逸散出的灵气。 魏昭在山顶盘腿而坐,五心向天,开始观想。周围的灵气向游侠身边涌去,变成一个肉眼不可见的漩涡。这漩涡的力道并不大,按照一个才修炼一个多月的准修士的本事,能调动方圆一里内的灵气已是天赋异凛。 灵气漩涡缓慢得像龟爬,初时慢慢变快(从蜗牛的速度变成乌龟的速度),过了一炷香功夫又慢慢变慢。游侠双目紧闭,额头上都是汗水,仿佛在竭力把周围的灵气往身体里挤。但无论怎么天才,他毕竟积累不足,随着他额头上的青筋暴起,灵气运转的速度不仅没有变快,反而开始混乱,眼看着就要散开。 公良至等着灵漩散开,他对这结果早有预料,并不打算在对方失败后上前为他疏离灵气。这种程度的灵气不会造成严重损伤,顶多有点疼,也好让卫钊感受一下乐观过头的结果。道士这样想着,没在灵气变化的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灵气流动忽然又变快了,一丝一缕的灵气从山体渗出来,补充进快要散开的灵漩中。卫钊面上一喜,咬牙继续。灵气运转得越来越顺畅,仿佛水从高处流向低处,轻松灌入了他的身体。 此时公良至才发现不对。 入道并非有灵气就能完成,灵气不过是辅助,最要紧的是自身生出一缕真气。但灵漩稳定后真气未生,也没因为超出可控范围而散开,反倒加倍快速地旋转不休。灵气就像高处冲下的水,下落时间越久速度越快。越来越多的灵气从山体中冒出来,挤向漩涡中心的卫钊,眼看着就要超出一个凡人能承受的限度。 公良至立即出手,真气包裹住卫钊,想要截断周围暴动的灵气。然而他的真气刚冲入灵漩中,一股巨大得可怕的力量在他身上一扯,居然将他本人也扯向了卫钊。身在其中才觉出蹊跷,公良至只觉得整个飞云山的山势压在了他们身上,一时间几乎无法站立。 卫钊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公良至眼前一暗,头顶的太阳消失了。 狂风将山顶的落叶沙石吹得胡乱飞舞,针刺般的风压让人快要趴倒在地。公良至抓紧了卫钊,竭力抬起头,只见一座巨大的浮空岛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上空,遮天蔽日,撕裂云霞,势不可挡地压了下来。 断空真人的遗府。 不同于其他金丹真人,断空真人的遗府是活动的,而它的根基其实在飞云山上,吃空了飞云山原有的灵石矿。魏昭有本事提前让它出世,自然也有本事让它回到原位。他看着公良至露出了错愕的神情,心知道士想发动碧水梭失败了。 断空真人的洞府特殊至极,前后五百年恐怕没有一个洞府能与之相提并论。唯有金丹以下且身负龙气的修士能进入,同时,不到金丹且身负龙气的人,一旦进入了遗府所在范围,即便有着金丹乃至元婴境界的法宝,也无法逃离洞府的牵引。 没龙鳞又如何,公良至不是抓着活生生一个魏昭吗? 洞府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阴影下的两个人在被砸中前一刻不见踪影。 此时洞府中,修士们纷纷运起了护身功法,惊疑不定地四下张望。洞府内部无比安稳,完全感觉不出它刚刚骤然飞过上万里。但就在方才,洞府禁制震动,在入口附近的修士惊恐地发现,入口闭合了。 数名修士集中到了入口处,其中不少人形容狼狈,甚至血迹斑斑,距离彼此都隔着一端距离。他们面色凝重地看着原来是入口的地方,洞府的大门不见踪影,只有坚实无比的山壁。有个急性子的修士向墙上砍了一剑,飞剑被反弹回来,墙上连一道剑痕都没留下。 另一些人盯着入口新出现的两个人。 公良至眼前一花,刚才扑面而来的浮空岛不见踪影,面前光线昏暗,站着好几个修士,脸色都称不上友善。 他心中一紧,面上却对这敌意一无所知,向他们打了个稽首道:“诸位道友,贫道带着门中小辈出门历练,忽然有巨石从天而降,一眨眼就到了此处。敢问诸位道友,这是哪里?” “这是断空真人的遗府。”一名修士答道,怀疑地看着公良至,“没有龙气根本无法进入,能进来的人无不费劲心思,道友倒是在外历练突然就有洞府投怀?” “道友一来,门便没了,也不知谁做了什么。”浑身血污的修士嘶哑地说。 修士们的表情变得更加难看,断空真人的遗府已经开了一段时间,入口附近的不少修士本来就弹尽粮绝准备离开,却撞上了这等怪事,难免沉不住气。这点时间公良至飞快地扫过他们,从这些修士身上的打扮来看,恐怕没有一个是大门派的弟子。 末流小门派,散修,或者更糟,魔修。 “道友此言差矣。”公良至说,“倘若贫道一开始便打算入遗府,难道会带上一个刚入道的累赘吗?机缘虽好,要有命拿才行。” 说着他拍了拍依然晕乎乎的卫钊,将几道符箓塞进对方手心,同时手指掐诀,乾元真气在他身上架起一层护罩。 符箓塞得隐蔽,护罩倒竖得正大光明。浑厚的乾元真气在空气中升起,即便认不出这是乾天谷的传承,也能轻易看出它属于正道,并且十分强大。 指向公良至二人的敌意变淡了,或者至少变隐秘了。但围着他们的人群并未走开,他们谈话间又有新的修士来到这里,站在不远处,审视着被围在当中的人。 “的确如此。”一名新来的修士说,“只是众所周知,唯有元婴真君的洞府才能活动自如,断空真人却只是金丹真人。” “我只问一句,这两位道友一进来,洞府入口便没了,这是不是真的?”又有人说,“道友莫非动了什么东西?还是……拿了什么东西?” 这便是来意不善了。 “我修了火眼金睛术,道友敢不敢打开芥子袋让我检查一遍?”一个尖细的声音说。 “啊呸,谁不知道你黄老三妙手空空大法修至七层,看到什么就能偷什么?”有人看不过去地嘲讽道。 “不然呢?要是他藏了什么关键之物,难道我们要困死在这里不成!”被叫破的黄老三说。 “大家别吵,别吵!”突然一道声音插了进来,“我可以作证,这事儿和这位道友没关系!” 这声音一出,争执的人停了下来,想反驳的修士转头看到了来者,也纷纷闭上了嘴。一些修士如临大敌,偷偷消失在了人群中,另一些则一脸如释重负,几名散修齐声道:“少盟主!” 修士中分出一条路来,一名修士穿着锦衣华服,腰上悬着玉佩,手中摇着扇子,不像个修真者,倒是一派世家公子哥风范。他啪地合上扇子,对公良至拱了拱手,未语先笑道:“公良兄,好久不见啊!” “占少阁主。”公良至回礼道,脸上的表情放松下来。 “怎么那么生分?叫我占奕就成!”占奕自来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珠子往旁边一转,看到了卫钊,“哎呀,这位小哥是谁?怎么这样看着我?我长得很奇怪吗?” 魏昭心中的震惊简直难以言表,不是因为占奕是散修盟的少盟主,不是因为他的先天数术之道元婴以下无敌手,更不是因为他与魏昭曾是好友,而是因为,此时的占奕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如今筑基巅峰的占奕能一路修到元婴,而断空真人的遗府第一次出世,进入者无一生还。 第18章 占奕 “占少盟主似乎与此人有旧啊。”一名修士低语道。 他声音放得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占奕却一个扭头,扇子遥遥一点说话人,高声道:“正是!我与乾天谷掌门陆真人的三弟子公良至神交已久,结识多年,无奈一直难得见面。哎,可惜此处没有好景配好酒,公良兄,等我们出去,我一定请你喝一壶双花酿!” 那修士声音轻归轻,在场的都不是凡人,不可能听不见。他这样说一句无非是为了挑起大家的疑心,又自忖占奕自重身份,不会在人群中单单找他麻烦。没想到占奕半点没有身为少盟主的矜持,直接给他点了名。 刚才说话的修士自讨没趣,不再开口。乾天谷的名头让小半修真者放下了怀疑,而占奕随口说的“等出去后”云云,让剩下的大部分都放下心来。 “门都没了,怎么出去?”之前砍墙的急性子剑修皱眉道。 “门没了阁下就出不去了吗?”占奕奇道,“我辈修道中人,难道还和凡人一样出入只能靠门,往来只能靠车马?” “你又是何人?”剑修不快地说,扫视周围,大部分修士都在袖手旁观。他瞪了他们一眼,挖苦道:“这位公子哥动动嘴皮子,大家就都信了?” 这回有人笑了起来,确定那个剑修是个孤陋寡闻的乡巴佬。人群中传出一声嗤笑:“那可是占奕!” 占奕之名,修真界几乎无人不知。 刨除了魔修来看,凌霄阁,乾天谷,雷音寺,水月观,四大仙门之名已经千年不曾动摇,但要再往下数,这几百年来屹立不倒的不是哪个宗门,而是散修盟。 散修盟比一般门派松散得多,盟中散修交换情报,发布和接任务,买卖物品等等,时至今日,光从人数上来说反倒比四大门派加起来都多。散修盟创立以来盟主就由占家人担任,盟主并不像各派掌门一样大权在握,更倾向于散修盟的指南针——江阴占氏精通易术,直白地说,善于算命,世代神棍。 占奕便是个中楚翘。 这位少盟主不仅十卦九准(剩下一卦他声称也能算出,只是不说),而且性格在神棍当中十分奇葩:他半点没有看破不说破的涵养,也没有偷天数者自缄口的自觉。他常年四处游历,不为任何威逼利诱算上一卦,却会因为心情好随意替陌生人卜算,还直接把卦象说出来。 这可不是好心不好心的问题了,偷取天数之人亦会遭受天道反噬,江阴占氏向来子嗣不丰,便是高阶修士也难得高寿。占奕这样随意说破天数,等于三天两头一折寿,还有哪个高明的算子像他一样不要命?于是散修盟中人人都去买了少盟主的画像,门派长辈耳提面命,几乎所有人都希望自己运气好到能撞见占奕,让他算上一卦。占奕批命时不分正邪,更不屑于说谎,因此连魔修遇见占奕也颇为客气,就像江湖中的邪教也不愿得罪名医。 人人都知道占奕厉害,但只有魏昭知道,未来的“天下为棋”占真君能彪悍到什么程度。 占奕五岁入道,二十一岁筑基,五十二岁金丹,二百岁元婴。他结丹和结婴的年龄都不算特别离奇,但很少有人知道这是他压制修为的结果。占奕每到巅峰便放缓脚步,直到接近寿数耗尽,这才晋升。 别人修炼是为了长生,占奕修炼是为了能得到保底寿数,好用来还被他折掉的寿命,以便活下来继续作死。 《捕龙印》故事开场,占奕已经死了一百年。他死之前刚刚度过了因为天道反噬变得格外可怕的天劫,修成元婴出关。新晋的元婴真君立刻起了一卦,这一卦足足算了七七四十九天,算完占奕叹了口气,说:“无甚意思。” 然后他孤身一人去了荒山,把卜算出的内容写了出来。写第一句时风起云涌,第二句天雷滚动,写到第七句,比飞升雷劫更恐怖的雷霆把占奕连同孤山一起劈没了。 百年后主角看到了他的残影,通过那几句预言得到了不少机缘。然而,魏昭半点都不想撞见占奕。 预言?看了整本《捕龙印》外加身怀天下恶念,魏昭完全不需要算命。要动手脚时遇见了熟识的人精加神棍,不是一般的头疼。 “公良兄自然不是罪魁祸首,也没有说谎。金丹真人的洞府不会移动,但断空真人的遗府,却和寻常洞府不同。”占奕说,“进来时我没发现,但它现在一动,就能看出不对来了。” 说着,占奕走到墙边,踢了踢门原来在的地方。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必遁去其一,断空真人的洞府亦是如此。公良兄不幸被摄入遗府中,而洞府中人满了五十之数,生门便重归其位,改了位置。”占奕说,“门没关,它只是移走了。” “移去了哪里?”有人急道,“少盟主能占出门的位置吗?” “我已经占了一卦,卦象说,”占奕转了转扇子,“在洞府里。” 这一小块空地上静了一静,有修士干笑道:“少盟主莫要说笑……” “我何必说笑?”占奕反问道,“一条狗吞了钥匙,我能算出钥匙在狗肚子里。但要问到了胃里还是哪截肠子里,那是区区筑基修为能算出来的吗?” 一些修士若有所思,面色变得极差。 “不错。”占奕说,“这洞府不是什么洞天法宝,而是一只大妖的遗蜕。” 一片哗然。 千年前妖族走的走死的死,在这里的筑基修士全都没见过大妖,却知道用大妖身上零件炼制的法宝有多厉害。如今知道自己被困在大妖遗蜕肚子里,谁能心平气和?站在这里的都只是些修为不高的修士,许多还负了伤,更无法泰然以对。 魏昭在心里叹了口气,大嘴巴神棍真是阴谋家的天敌,哪怕做得毫无破绽,人家也能用作弊的方式看出蛛丝马迹。筑基巅峰的占奕就能做到这种程度,也难怪到了元婴时他自己就无聊到不想活了——各种剧透一开场就看完,人生还有何意趣? “大妖遗蜕虽有不凡之处,但也不会布下死局。”占奕信心满满地说,“生门没有闭合,只要有人找到了生门,成为那‘遁去的一’,被激活的大妖遗蜕便会回归原状!” 只是,回归原状后还留在里面的人会如何……这就不好说了。 魏昭思考间,占少盟主已经说服了修士,让他们重新镇定下来,散开寻找生门。他热心地拉着几个人算了几卦,给公良至指了个方向。 公良至带着魏昭走出好一段路,直到周围没有一个人影才停下。他伸手扣着魏昭脉门,真气在他经脉中转了一圈,双眼睁得浑圆。 “你入了道?” “我入了道!”卫钊欣喜道,“我也是修道士了!” 公良至吃惊地笑了起来,不知道能说什么。“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他嘟哝道,“莫非是这异变便宜了你?” 他想不出理由,卫钊说不出身上有什么不对,两人只好一路向前走去。占奕指出的这条路并不宽,一路走来看不到别人,夜明珠在两侧放着幽光。 远处出现了一道门。 公良至一怔,想不到门会这么快出现在面前。他暗中戒备,刚要前进,忽然猛一转头,白玉尺从袖中飞出,冲向身后。 他重伤未愈,但白玉尺没有变慢几分。疾如闪电的白玉尺重重击向后方甬道,眼看着要击中一道黑影,被对方轻飘飘地扇了回来。 “等等!别打!”那人反击时举重若轻,身体却向后跳了一步,大惊小怪地叫道,“是我啊,公良兄!” 站在身后的是占奕。 御使着白玉尺的乾天真气在占奕身上一转,确认了对方的身份,把玉尺送了回来。“得罪了。”公良至歉意地说,“我还当是宵小之辈衔尾而来。” “嗨,他们都被我支开了。”占奕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又啪地打开了扇子,“一堆人跟着,咱们也不好叙旧啊。一别多年,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 “贫道也很意外。”公良至笑道,“堂堂散修盟少盟主,竟会来打这个头阵。” 真人、真君的遗府出世并不算罕见,多年寻宝下来,修真者们也总结出了经验。第一次出世的遗府,第一批进入者死伤最高,收获最少,因此有点底蕴的宗门都不会让得意门生两眼一抹黑地进去。第一批被送入遗府的宗门修士,多半修为资质不上不下,是用来探路的。 占奕当然不在此列,作为散修盟的少盟主,要发布个任务让人探探路并不难。 “不瞒你说,我近日心血来潮,给自己算了一卦。”占奕说,“‘十年故友未相逢,今朝一见,当在飞云断空’。” 说完了给自己的批命,他看了看魏昭,再看了看公良至,笑道:“瞧瞧,我这不就见到了嘛。” 第19章 门后 公良至突然打了个激灵。 他走在长长的通道当中,回头看,一扇门已经被甩在了几丈以外,变得越来越远。他转回来,只见一个人走在几步前的地方,脚步轻快而熟悉。 这寂静的长廊当中,就只有他们两人。 他们在哪儿?哦,在断空真人的遗府,他们探府寻宝来着。记忆像早春的冰河,已经开始解冻,但仍然飘着大片大片的浮冰,流动起来咯吱咯吱地响,就是不顺畅。公良至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他依稀记得…… “怎么?”走在前面的人背后长眼似的转过头来,“良至,你发现什么了?” 那是一张非常熟悉的脸。 公良至一路看着那张脸从面团似的孩子长成英姿勃发的少年,最后停留在剑眉星目的青年这一档上。从十九岁筑基开始,魏昭的外貌就再没改变过,就像公良至自己。 按理说,再怎么好看的脸接连不断地看上二十多年也该看腻了,但公良至看着魏昭,只觉得怎么都看不够。魏昭的眉毛挑着,露出了询问的表情,生动活泼一如年少时。这让公良至莫名其妙地有些眼眶发涩,连手指都控制不住地发抖。 “良至?”魏昭像被吓了一跳,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你没事吧?魔怔了?” 公良至被他这么一搅和,来得无缘无故的伤感很快被打散了。他摇了摇头,不仅感到莫名其妙,还有点好笑。眼前这人一直壮得像头牛,闹得像只猴,自己居然会为他的“活泼”感动,这可不就是魔怔了嘛。 “我总记得刚才有三个人。”公良至坦白道。 “你说占奕?”魏昭随口说,“神棍刚刚出去啦,他说自己进洞府只是来跟我们叙叙旧。非要在别人遗府里叙旧,还浪费这么多法宝,不懂他们这些神棍。” 魏昭这么一说,公良至也想了起来。占奕在进门前就与他们告了别,说自己为见老友而来,见完就功德圆满可以走人。神棍行事果然不同凡响,公良至没开口附和,只笑着点了点头。 占奕和魏昭算得上至交,与公良至则只是有个共同好友的点头之交,在人家背后不好开这个口。 魏昭嘀咕着神棍要走不如给他们算上一卦,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公良至,像在检查他是否恢复了正常。他左看看右看看,敏锐地捕捉到了公良至眼中那一点魂不守舍,眉头皱了起来。 “神棍不会给良至下降头了吧?”他用一种公良至绝对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道,“难道他妒忌我们关系太好?唉,人受欢迎真是没办法。” 公良至为这自恋的低语翻了个白眼,一胳膊杵在魏昭肋下。魏昭夸张地嗷了一声,伸手去抓公良至。 他们从小就这么打闹,哪怕在将近而立之年的现在,私下依然照旧。公良至只觉得一只热乎乎的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勒着他向前倒去。他一个没站稳,一头撞到了魏昭身上。 那种古怪的感觉又升了起来,咂摸一下,竟像是喜极而泣。公良至的心怦怦跳着,一时间恨不得伸出手去把魏昭摸个遍,看他有没有缺胳膊少腿,是不是活的……呸呸,公良至暗骂自己乌鸦嘴,手却忍不住伸了出去,搂住了魏昭的背。 魏昭的身体像个火炉,被他环着,浑身上下都热了起来。公良至这才发现自己手脚冰凉,像在哪儿冻了很久。 “咱们也早点出去吧。”魏昭松开手,带着对好友的担忧,“神棍走得这么早,我看留下没好处。” 公良至点头同意。 他们又往前走了好一段路,面前豁然开朗。走廊尽头出现了一个大厅,大厅中灯火通明,长明灯照出四面墙上凹凸不平的浮雕。这大得难以看清远处墙壁的地方空空荡荡,连张桌子都没摆,只有正中竖着一根通天盘龙柱。 “此路不通,没门啊。”魏昭说。 “阿昭,你看那条蛟。”公良至说。 “哪里?” “还有哪里?” 魏昭眯着眼睛,好好打量了一番房间正中的盘龙柱,恍然大悟道:“是了,头顶一对直通角,身上只一对爪,尾巴光秃秃,我说断空真人怎么如此偷工减料。” “四面墙上的神兽雕得纤毛毕现,一鳞一爪栩栩如生,房间中间的怎么会偷工减料?” “有道理。”魏昭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奇怪,墙上白虎麒麟朱雀玄武,中间反倒雕一条蛟,哪能和青龙比?” “等等!”公良至也顺势看了一眼,奇道,“怎么只有盘龙柱上的蛟闭着眼睛?” “咦,我怎么看到它睁着?” “刚才闭着。”公良至皱了皱眉头,似乎十分不解,“莫非半途睁开了?” “这可有些邪门。”魏昭嘶嘶抽着气,状似胆怯地后退一步。 “那我们还进去吗?”公良至问。 “当然不进去!”魏昭答道。 “正该如此。”公良至点头道,“路有这么多,何必光走这一条?” 他们一唱一和着说完了,两人齐齐转了身,眼看着就要原路返回。石柱上的蛟龙蓦地睁开了眼睛,大如铜铃的眼中凶光直冒。 只在一息之中,盘龙柱活了过来。一圈圈缠绕着的蛟弹簧般窜了出来,伸直了足有几丈长,眨眼间距离两名修士空挡大开的后背只有一步之遥。这蛟龙的身躯粗壮得一个成年人都环抱不住,行动间却无声无息,匕首似的利齿即将咬合时,被攻击的两人都没转身。 也不需要转身。 半空中突然浮现出一张光网,蛟龙一头扎进当中,劈头盖脸被网了个严实。公良至掌中的阵盘熠熠生辉,艮坤厚土阵浮现驼色光芒,厚如龟壳,粘如凝胶,饶是蛟龙全力挣扎也无法冲破。一柄小剑破空而出,剑身轻薄得好似蝉翼,但对上比它大上不知多少倍的蛟龙,声势一点不减。这柄赤色短剑闪电般钻入大阵,在蛟龙双眼上一划而过。 粘稠的血液喷溅而出,蛟龙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咆哮,疯狂扭动起来。匆忙布下的厚土阵终于被撕裂了,瞎了两只眼睛的蛟破阵而出,横冲直撞着扑向攻击它的人。 蘸着蛟龙血液的短剑飞向公良至和魏昭,见风即涨,瞬间变成一柄足以载人的巨剑。他们在千钧一发之际跳了起来,踩着飞剑一飞冲天。御剑飞行的修士们贴着大厅天花板飞过,身后的蛟龙一头撞进墙壁当中,登时飞沙走石,尘土石屑能遮蔽视线。 “原来养着蛟啊。”魏昭说,“想成龙却成不得,难怪要有龙气才进得来,这是想空手套白狼呢。” “别高兴得太早。”公良至提醒道,“那不是条活蛟,是蛟龙尸身炼成的法宝。” 烟尘中有黑影腾空而起。 石雕外壳簌簌剥落,露出下面鸦青色的鳞片。那蛟龙被废了眼睛,但速度不减准头不失,紧紧跟上了飞剑。它口中有青光酝酿,嘴巴一张,一道水箭直刺公良至后心。公良至头也不回,只提起真气扣紧了飞剑。只见魏昭猛一掐诀,飞剑以匪夷所思的角度猛一扭身,刷地与青光错开。 青光在他们身后膨胀,炸开的无数根水箭直刺石壁,把混着金精的坚硬石壁砸成了筛子。 “好家伙!”魏昭喝道,“良至,给我掠阵,我去会会这长虫!” 公良至一点头,在飞剑经过石柱时猛地跳了下去。蛟龙狡诈,竟然不跟着在前面绕着弯儿飞行的魏昭,反倒一扭身跟上了公良至。公良至真气全力运转,下坠的速度快到了极致。像是知道在地上跑不过蛟龙,他落地后一动不动,只守不攻,无数层护罩张开又被撕破,层层叠叠没完没了,硬是把蛟龙拖住了几息。 护罩打开的时机非常巧妙,一层破了另一层补上,蛟龙在眼看能解决掉一个麻烦的错觉中攻击不休,如此攻击到第四层,它才猝然停下。 被炼制成法宝的蛟龙已经没了大半神智,与其说意识到不对,不如说本能地感觉到了莫大的危险。一团灼热的火光从天而降,势如奔雷,灿烂得好似天火坠地。 是一柄剑。 魏昭握着那柄重新变小的短剑,人剑合一,流星般直坠下来。公良至拖住了蛟龙,魏昭便趁此机会完成了蓄势。 蛟龙扭头看到了这一剑,也只能看而已。 看一眼就觉得双目生疼的锐利剑势与离火剑炽热剑意水乳交融,势不可挡,在蛟龙察觉的同时穿肠而过,将几丈长的躯干一分为二。坚硬的半龙之躯顿时炸裂开来,飞溅的鳞片穿透石壁,没入几尺有余。公良至早就做好了准备,厚土大阵再起,护住了自己。 如果蛟龙去追他,公良至就乘机布阵,在魏昭遛龙时完成杀阵。如果蛟龙追公良至,公良至也能拖住它,让魏昭借机动手。他们配合杀敌岂止千百次,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彼此打算,蛟龙的变招根本算不上意外。 “痛快!”魏昭大笑道,剑气将飞到周围的残骸全数撕裂,一滴血都没染上。 蛟龙陨落,盘龙柱骤然坍塌,天顶上出现了一个大洞,明亮的光线从中透射进来。血肉横飞中魏昭一尘不染,再次翻身上了飞剑,阳光照射在他身上,好一个翩翩少年郎——他一笑,脸上就露出两个酒窝,看着满是少年意气,一点都看不出年纪。公良至看着他笑,自己也不由得微笑,只觉得身心一片轻松,仿佛在黑黢黢的洞窟里爬行多年,到如今才重见天日。 这青年乘着剑一个俯冲,飞到最低处时猿臂一舒,一把将公良至捞到了飞剑上。他开口刚要说什么,脸上一呆,像被吓住了。 “良至?”魏昭小心翼翼地说,“你哭什么?” 哭? 公良至有些茫然,伸手摸了摸脸。温热的水迹在指尖晕开,还在接连不断地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公良至觉得胸口发闷,好似一个伤口闷在暗处,没能长好,却长出了霉花,长年累月如钝刀子割肉。而哪天把血痂一揭,里头还是血淋淋地疼。 为什么?乾天双壁一如既往,斩妖除魔,万人莫当,有什么好哭? “你看,门!” 魏昭发出一声惊呼,指了指上面,天空中的确能看见一扇大门敞开,只要上升就能离开遗府。他像是下了决心要到外面再追究好友的异常,飞剑一动,就要向上。 公良至拉住了他。 公良至觉得胸口火烧火燎地疼,这不完全是错觉。占奕离开前塞给他的醒神佩灼烫得简直要烧焦皮肉,想来已经示警多时,只是他此时才有能耐发现。 “够了,阿昭。”公良至疲惫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早就不在了。” 第20章 心魔 “什么不在?”魏昭一脸迷惑,“我不是在这儿吗?” 他伸手要来碰公良至,公良至却向后退了一步,闭上双眼,就这么直直从飞剑上摔了下去。这一摔一点真气也没提起,公良至身上一轻又一重,再睁开眼,自己稳稳地踩着地面。 好似清风拂过湖面,周围的景象起涟漪似的波动了一下,立刻恢复了原状。魏昭急匆匆地从飞剑上跳下来,公良至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心绪不再剧烈起伏。 “良至,别闹!”魏昭急道,“门就在前面,我们出去再说?这地方忒邪门,你现在不清醒。” “我再清醒不过了。”公良至笑道。 他想了起来。 占奕的确没进门,他在门口停下,声称见到了故友就可以功成身退。说完他从怀里零零碎碎地掏出不少一次性法器,都塞给了公良至,拱手说“我走了”,这便噗地一声消失不见。原地留下他的一套衣服,衣服中有一把扇子,扇子上挂着一个精巧的人偶挂坠。占少盟主本人压根没进洞府,只是拿了替身偶人前来一观——这玩意材料罕见,价格昂贵还只能用一次,真是财大气粗。 进门的人的确是两个,公良至和卫钊,那个刚入道的练气士。至于魏昭,十年前留在玄冰渊了。 公良至至今不想说他“死了”、“去世”,只说他“远行”、“不在”,好像不说死,魏昭就真的还有一线生机似的。 可他很清楚,魏昭早已不在他身边。 “多谢一路相陪。”公良至说,“但我不能跟你走。” 面前的“魏昭”闻言深深皱眉,那副神情和记忆中的故人一模一样。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又像有什么顾忌,不能直接来碰公良至,只气道:“为什么不跟我走?跟我在一起不开心吗?” “没有的事。”公良至低声道,“我这十年以来,没有一天像今日一样高兴。” 公良至偶尔会做梦,有时他在梦中听见梦牵魂绕的一声呼唤,看见一道影子,碰见一片衣角……但定下神来去找,却从来没找到魏昭。眼下虽然是幻境,能看到这样活灵活现的魏昭,倒是意外之喜。 只是,真的不在了,沉迷假的有什么意思?魏昭倘若知道,一定要笑话他。 公良至掏出怀中的醒神佩,灼热的玉佩咔嚓一声碎成了两半,要不是公良至及时察觉,他就得自己发现幻境之事。 “那用来炼制洞府的蛟属大妖,恐怕是只蜃吧。”公良至说。 “你跟占奕走,不跟我走?”那“魏昭”看着玉佩,重点不对地脸色一沉,“他这么好?”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公良至听得好笑,说:“天下无人能与你相比……” 说到这里他心中一紧,缄口不言。有些话说不得,哪怕对一个幻影。 公良至开始迈步前行,他拿出阵盘,抬头一看,果然刚才“魏昭”想带他闯的是死门,真走了稳死。生门依然不知所踪,开门和休门倒可以一探。他向正确的方位走了几步,幻境开始渐渐剥离,露出青砖与夜明珠的微光。 那个“魏昭”还没消散。 他亦步亦趋,跟在公良至身边几步远的地方,瞪着那个的阵盘。他看了一会儿,说:“你在找人?” 魏昭虽然没学过阵道,但他和公良至相交多年,也能看出每个阵盘大致有什么作用。公良至觉得魏昭能看出来,这个赝品“魏昭”自然能看出来。 公良至在找卫钊,这事没必要和一个幻影说。他沉默不语,“魏昭”的脸色更难看了,说:“你在找谁?” 公良至不答。 “魏昭”的面孔蒙上一层阴鸷之色,这神情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格外突兀。公良至扭开了头,只听“魏昭”在耳边低笑道:“你巴不得我死。” “是啊,你巴不得我死,怀念一下有多容易?死了的魏昭比活着的魏昭好。”他喋喋不休道,“你摆出一脸哀伤的样子,别人还要安慰你节哀顺变,莫伤心神,嘻,我死了倒让你赚同情?他们怎么不想想我是怎么死的?没有你,我如今还活得好好的呢,十年能修到筑基高阶,没准筑基巅峰,金丹金丹可期,哪里像你这个废人?” “我活着,你不够格时拿我当借口,因为魏昭格外出色,出色如你只能屈居第二。我死了,你混成这样子也敢继续拿我当借口?生生死死万事无常,我们同期已经死了多少?我们上一批的师兄师姐留下来多少?师傅那辈呢?天天有人死于非命,有人寿尽而亡,死个师兄弟怎么了?哈哈,就你公良至特别多愁善感,死一个我就能道心破碎?废物,你的道藏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又或者,你气恨一辈子都超不过我?乾天双壁,我为主你为辅,明明自己也才华横溢,却事事被我压一头,你就不妒忌?恐怕你妒忌死了吧!可怜可怜,只能屈居人下……” 听到这里,公良至反而笑了。 他说:“赝品终究是赝品。” “魏昭”一露出那副小人嘴脸,与他模仿的正主再无相似之处。他既与魏昭不再相似,那任他长得多美多丑,说得天花乱坠,都与公良至毫无关系。 真正的魏昭和公良至下山修心那些年,曾经遇到一个魔修。那魔修将他们分开,卯足了劲儿挑拨离间,想让他们以为对方已经背叛了自己。那时候的魔修也对公良至说过类似的话:魏昭与你在一道,就是因为你事事不如他。你当他朋友,他却对你毫不关心,何其可悲! 公良至假意逢迎,找到机会杀了魔修。另一边的魏昭几乎同时斩杀了魔修的另一个分身,他在尸身上踢了一脚,啐道:“这厮肯定没朋友。” 他俩是真的要好,无论在生死大事还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他们战时能把后背交付彼此,平时天天混在一块儿也不觉得腻,这样两个人只会盼对方更好,哪里会为所谓的比不上心生嫉恨呢。 公良至知道魏昭胸怀磊落,如光风霁月,有时也有些孩子般的天真残忍。他这样的天之骄子很难考虑到别人的自卑、苦恼和种种纠结情绪,就像自身发热的太阳意识不到有人会冻死。他可能无意伤人,可能无心地招人愤恨,唯独不会像那个魔修和这个幻影一样,用如此阴暗的恶意揣测他人。 “赝品?我?我不是魏昭谁是魏昭!”那“魏昭”面目扭曲地吼道,他越气急败坏,身形越发无法维持,因为公良至快要从幻境中脱身了。 大概发现了这点,“魏昭”忽然平静下来。 “那你觉得魏昭是什么样子的?”他说,念出了公良至刚才的所思所想,“胸怀磊落,光风霁月,如旭日般光芒万丈……要是有一天他不再如此,你也要指控他不是魏昭?” 公良至的握着阵盘的手缓了一缓。 “可怜。”那“魏昭”说,“我不是说你,是说你的魏昭。他把你当朋友,你爱的却只是你心中那个完美的幻影。” 公良至的手心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忽然觉得舌头发干,后背寒毛直竖。 “可怜啊。”那“魏昭”冷笑道,“他拿你当朋友,哪里知道你在用什么龌龊的眼光看他?” 公良至只觉得咽喉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 他张了张嘴,半句话也没说出来。他控制不住地转头去看“魏昭”,刚才那个阴沉冷笑的赝品已经不见踪影,忽然又变回了分不出真假的英俊青年。魏昭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像被这个消息吓住了。 他忍不住说:“阿昭,我……” 魏昭后退一步,惊异的眼神变了,变得惊吓中带着点恶心。公良至的脑袋像被大棒重重击中,大脑晕乎乎一片,耳朵里嗡嗡直响。他脖子后面都是冷汗,舌头像被冻在嘴巴里,一动也不能动。 等嗡鸣声消退,魏昭说:“你真恶心。” 魏昭说:“我跟你一块儿长大,拿你当兄弟当朋友,你却想睡我?” 魏昭说:“我知道自己英俊潇洒……可你要是好南风,去山下找个小倌馆啊。无论想干别人,还是想被别人干,只要付了钱都没问题嘛。” 魏昭说:“我跟你一起洗过澡,睡过一张床,在你面前换过衣服,结果都是被你占便宜了?啊呀,一想到被人用那种目光看了十多年,真恨不得洗掉一张皮。” 魏昭说:“唉,我还以为你是顶好的人呢。没想到你对我好不是因为性情和善,也不是因为我们哥俩好,而是因为你对我抱着那种龌龊心思。现在想来,过去那千般好都让人起鸡皮疙瘩。” 公良至在发抖。 他抖得拿不住阵盘,粘腻的冷汗从头裹到脚,身上的衣物像在冰水里泡过。公良至想要开口辩解,但他的牙齿抖得太厉害,一说话大概能咬掉舌头。 对面的魏昭叹了口气,怜悯地看着他。那仁慈的怜悯反倒像重重一耳光,把公良至打得大脑一片空白。太像了,这场景与他年少时担忧过的噩梦几乎一模一样,以至于分不出真假,幻境与现实之间再次失去了界限。公良至怕魏昭这么看他,从发现自己的心思开始就一直怕。于是直到他们分离,他都一直隐瞒得严严实实。 魏昭掉下去之后,公良至后悔过,心说没准说破了更好,也省得留下遗憾。说不定魏昭不会这么讨厌呢,甚至…… “我怎么可能喜欢你?”魏昭问道,像在看一只肖想天鹅的癞蛤蟆,“我这样坦荡的人,爱上谁自然直接去追,有什么好隐瞒的?我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对你毫无反应,那当然是既不喜欢男人,也半点不爱你。” 公良至脸上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整个身体摇摇欲坠。 “情情爱爱的小事没什么好说的。”魏昭还在继续,挥苍蝇似的挥了挥手,“你还欠我东西呢。” 公良至此时浑浑噩噩,不知道该想什么说什么。魏昭等了一会儿,等得不耐烦,对公良至招了招手。 不对,对着公良至身后招了招手。 公良曦从公良至身后跑了出来,乳燕投林般扑进魏昭怀里。魏昭的脸上雨过天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与女孩儿显得无比相似。他啪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公良曦大笑起来,亲了回去,一头钻进魏昭怀里。 “咱们的师傅不算我娘,曦儿当然也不能算你女儿。”魏昭冷眼对公良至说,“我才是她父亲,你偷的东西该物归原主了。” 第21章 魏昭看着公良至停了下来。 他脸色煞白,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某个点,嘴里喃喃地说“对不起”,说“曦儿”,说“阿昭”,说“师尊”……各式各样破碎的短句前言不搭后语,完全听不出他遇见了什么。 断空真人的洞府是一只妖蜃的遗蜕,除了对化龙的渴望外,它的天赋异能也保留了下来。进入某些节点的人会陷入量身定制的海市蜃楼中,心魔横生,难以自拔。魏昭很好奇公良至心里到底藏着什么,然而幻境一开如同小世界阻隔,他只能干站在一边,指望公良至说漏个嘴。 魏昭没遇上什么幻境,那妖蜃之力的确想读他,但他身上带着活生生的世间之恶,妖蜃读他就是同时在读成千上万的怨念,针对他的幻境如同一个吹得过大的肥皂泡,还没成型就炸成了碎片。 魏昭眼中,门后依然是普普通通的走廊。他能轻轻巧巧地站在一边袖手旁观,看着公良至一路往险地走,走了一半在玉佩示警下停步。醒神佩破裂时魏昭以为公良至要醒,没想到他虽然认得了路,却对站在旁边的魏昭视而不见,倒开始和什么不存在的人交谈。公良至说话的声音如同梦呓,模模糊糊只能听见只言片语。 他说:“天下无人能与你相比……” 这话说得何其温柔缱绻,魏昭的耳朵都竖了起来,但公良至的梦话戛然而止,死活不给这个天下无双的人加一个名字。他在说谁?他遇见了谁?早上十年魏昭能大喇喇拍着胸口说非我莫属,但如今,他不敢确定。 魏昭很怕听见一个陌生女人的名字。 不,他不怕,要当大魔王的人怎么会怕这个。魏昭拧着眉头,分化出一缕神识,浑身黑雾的“鬼召”破体而出,开始收割洞府中的修士。他在这诡谲的环境中如鱼得水,洞府中十之八九的人都陷在幻境里,动他们如砍瓜切菜。 这儿的人本来就一个都活不了。 每一个人死去,他们的一身真气与魂魄就全都归入遗府,失去了主人的法宝被洞府拆解,龙气化入遗蜕当中。断空真人的洞府根本不是什么宝库或历练场所,它就是个散发着甜美气味的猪笼草,将身怀龙气的人引入其中,吃个干干净净。 当年的断空真人得了这一遗蜕,满心想将之升格为真龙法器。于是他参与了屠龙之战,并且死在了里面。他出战前把洞府藏在飞云山灵矿当中,用灵矿滋养遗蜕。主人一去不回,遗蜕日日吸取灵矿精华,偶尔诱捕几个修士,长此以往,恐怕不仅能威力大增,还能重新生出灵智。 这不是耸人听闻,《捕龙印》原著里事情就是这么发展。再过上一百年,洞府自然出世,一口气将前来寻宝的修士一口气吃了个精光。其后两百年,这洞府不断改头换面,变着法儿获取带龙躯的事物,最后生出灵智,被主角收服成了小弟之一。 魏昭不想花费几百年,也不需要什么小弟。他强行让洞府出世,而此时进府,魏昭是来杀鸡取卵的。 也来找个答案。 在如今的昆华界,要论引发心魔的能耐,魏昭认第二没人能认第一——然而世间之恶是把双刃剑,或者不如说是条完全无法驾驭的疯狗。 刑讯?轻而易举! 搞疯别人?举手之劳! 拷问出答案后让对方依然神志清醒地活着? ……唉,这就强魔所难了。 因此,要从公良至心底挖出走向未来境地的伏笔,依靠妖蜃的幻境是最佳选择。只是没想到,事情实施起来如此不容易。 魏昭看着公良至停了下来,再一次被幻境所慑。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脖子滑落下来,牙齿却上下打架,仿佛即将冻僵。他像是遇到了什么让人肝胆俱裂的东西,怕了极点,却不说任何有用的话。 公良至心中毫无怨憎,魏昭读不出他心里运转着什么念头。公良至害怕,可畏惧不像恶意,虽然能感知,却没法知道具体害怕的内容。魏昭想了想,摇身一变,从游侠卫钊变成了曾经的魏昭,他用力晃了晃公良至,用魔气撕开幻境。 “良至!”他摆出一分关切的表情来,“你还好吗?” 魏昭没耐心等待了,他准备“混入”公良至的幻境中,亲自出马套话。公良至依旧当他是挚友也好,其实有什么隐情,对他心怀愧疚也好,用这个身份去套话都理当十拿九稳。 公良至睁大了眼睛,木然地看着魏昭,仿佛依然没从惊惧中恢复过来。 魏昭有成千上万个问题想要问,但开口前一个与复仇和大业毫不相关的问题鬼使神差地踩平了所有疑问,像一支特别活泼的签子,从签筒里跳了出来。他还没开口已经感到了后悔,觉得计较这个十分不大气,毫无道理,缺乏重点。他羞恼了万分之一秒,决定这都是神棍的错。 占奕不愧是神棍,本人根本没进这没有出口的死地。他离开替身偶人之前对公良至说,他给公良至算了一卦,卦象是“红鸾星动”。 魏昭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公良至更是一脸困惑。“占奕兄莫要说笑了。”他失笑道,“红鸾星动姻缘近,贫道哪里来的姻缘?” “天机不可泄露!”占奕摇头晃脑,根据魏昭对这个大嘴巴的了解,那其实是“暂时算不出来”的意思。神棍意味深长地说:“我上次说你天喜星动,你当初不是也不信吗?” 说完他就走了,留下公良至若有所思,魏昭肝火直冒。 天喜星主生育,红鸾星主姻缘,都是些不合时宜的东西。魏昭心中有种阴暗的怨恨,好么,我受苦受难,这位道长倒是当完情圣抱孩子,死完孩子他妈转眼又生情缘啊?过得如此滋润,你还修不修道了?像话吗?别让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上面那句话是威胁用词,魏昭想知道,就算知道后会气爆肝也很想知道。 于是魏昭问:“良至,你喜欢谁?” 公良至倒了下来。 魏昭可以看出,公良至的本意不是跪下,只是他绷紧到极点身体突然脱了力,双腿一软,身躯砸到了膝盖上。他倒伏下来,头颅低垂着,像要把自己的脑袋缩进怀里。魏昭蹲下来,看到他的脸色白得像个死人。 “对不起……”公良至的声如蚊呐道,“对不起……阿昭……对不起……” 魏昭一脑门问号,他想你怎么我了?横刀夺爱?夺妻之仇?别闹啊我哪里来的所爱和老婆孩子??怎么搞得好像我欺负你似的?我怎么你了啊?? 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公良至,看的心……心烦,看得火大,看得住在他脑子里的怨念们打了鸡血的鬼哭狼嚎,报复社会之心嗷嗷直叫。这么一烦心,鬼召咔嚓一声宰了遗府中倒数第三个活人,洞府的空气似乎变得沉重了一点,耳畔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鸣响。 吃光了别的食物,妖蜃遗蜕开始肖想他们了。 魏昭吐了口气,心知这次不成功的拷问已经到了终点。他变回了那个卫钊,伸手去扶公良至。忽地,又一个主意冒了出来。 ———————— 公良至听到耳边有人叠声叫着“道长道长”。 一张张熟悉而可怕的脸化为泡影,他勉强从噩梦中睁开眼睛,只见卫钊正抱着他疾跑,一边还狂呼乱叫。看到他醒了,卫钊欢呼一声,急道:“道长!这里好像要塌了!” 整个洞府正在发出沉重的轰鸣,远远地能看见通道在轰然倒塌,仿佛坚硬的石壁忽然变成了泥沙。没有一道禁制亮起,目之所及也没有一名修士,公良至一惊,示意卫钊把他放下。 他脚踏实地,努力定了定神,唤出袖中白玉尺。玉尺抽向石壁,附近没坍塌的石壁依然坚硬得难以撼动。公良至又让白玉尺击向远处开始崩落的石壁,玉尺与石壁相撞之际,一股锐痛扎进他的神识。 公良至立刻收回了玉尺,白玉尺上竟有青烟升起。他咽下喉中腥甜,心一路下沉。 他一早就试过,这里无法启动碧水梭。白玉尺无法破开洞府,如今阵盘中乾坤颠倒阴阳混乱,而公良至旧伤未愈,没有再次运转碎玉诀的能力。卫钊指着前方一声惊呼,只见前面的通道一样开始坍塌。 事到如今,这洞府不再隐藏。公良至能感觉到妖气冲天——妖气怎么会不重?他们在大妖遗蜕当中,而周围与其说石壁坍塌,不如说是胃袋开始闭合,要把漏网之鱼一并消化。 公良至不再和卫钊一起东奔西跑,他从芥子袋中掏出阵材,急急在原地布阵。小阵升起来的同时胃袋已经闭合,阵法撑起的空间中只容两个人盘膝而坐。从阵内向外看,只见石壁上浮现了肌肉纹理,那纹理扭动着,发出吱吱的声音,仿佛正在努力把小阵压碎。 “道长,咱们能撑多久?”卫钊说。 “你莫往外跑,几日总能撑过。”公良至。 这仓促间布下的阵法能撑多久有待商榷,但总好过闭目等死。不断完善小阵起码能撑一日,再久就要耗费布阵者精血。 刚面对完心魔就要面临死劫,过去甩不脱,现在过不好,未来……恐怕没有未来。幻境并未完全消散,不守住心神似乎随时都会卷土重来。看不破,参不透,越不过,公良至苦笑,还真如心魔所说,我真是个无用的废物。 反倒是卫钊,多半是心思单纯,不为心魔幻境所苦。 公良至在心中叹息,既叹没法给女儿带药,又叹如此资质的卫钊很可能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卫钊却露出一副坐立不安的表情,比起害怕,看上去更像羞愧。他欲言又止好半天,豁出去似的,说:“道长,都是我连累的了你!” “道途本就艰险,天灾人祸,人力不可违。”公良至摇头道,“要是你非要这么说,倒是我连累你踏上修真之道了。” “不是,我……”卫钊看上去更加内疚,他抓耳挠腮,嚅嗫道,“道长你知道我那龙鳞哪里来的吗?” “宝物投怀?”公良至说。 “其实我骗你的。”卫钊说。 “我知道。”公良至说。 “你知道?”卫钊睁大了眼睛。 “与我无关,何必追究?”公良至说。 身心疲惫之下,他身上终于又露出了骨子里的冷淡。卫钊闻言一愣,松了口气,继续道:“多谢道长不追究之恩!其实,其实那是从我身上扒下来的。” 公良至猛地抬起了头。 “我没爹,娘过世前一直待我住在山上,不让我到处乱跑。”卫钊挠了挠头,“后来娘过世了,我下了山,发现自己长了鳞片。娘跟我说过不少龙的事,我没了盘缠,中途撞见魔修鬼召灭门,用自己的鳞片赶走了他,就觉得鳞片很值钱,于是……” 卫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等公良至回答,飞快地说了下去:“我知道这遗蜕是蛟属,它想成龙,才会把有龙气的都吸进来,道长带着我就被我连累了。别怕,只要……它就会把道长放出去啦!” 说到最后他含糊了一下,对公良至露齿而笑,说:“道长一定要修成个真仙,替我看遍大好河山!” 说着,他在公良至反应过来之前扑出了阵外。 公良至如遭雷殛,竭力镇压的心魔死灰复燃,瞬间将他吞没。 第22章 前尘今朝 两名身着乾天谷弟子服的修士死死拉着彼此,被瘴气风暴抛上抛下,像盒子里的两颗骰子。他们身上的道袍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在狂风中分不清东南西北,也分不出过了多久,天地之间只剩下了能让神魂震颤的瘴风,还有手中决不能放开的人。 玄冰渊上终年浓雾不散,神识难以穿透,金丹以下修士倘若没有飞行法宝,只能脚踏实地慢慢行走。因为隔三差五有古法器出世,不少散修与魔修会在玄冰渊附近徘徊,要是不幸遇上,难免一场恶斗。——以上便是他们来玄冰渊前打听到的风险。 魏昭和公良至以十九岁之龄筑基,刚刚在仙门大比中拔得头筹,不认为他们会输给哪个筑基,打不过总也能逃。他们在仙途上前行的时间还太短,走得几乎一路顺风,还没有意识到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地面在他们经过时突然垮了下去。 人人将终年结冰玄冰渊视为冰川,却忘了它是条寒冰覆盖的“河流”。严严实实的冰盖下面,无时不刻涌动着有毒的瘴气,凡人触之即死,修士也会被它慢慢冻结神魂。当他们发现不好正要脱身时,一群潜伏多时的魔修攻了上来,其中居然还有金丹修为的修士。他们自知无法逃生,对视一眼,纵身投入玄冰渊。 与其被魔修拘走魂魄,还不如投向死地,求一线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瘴气风暴停了下来。魏昭气喘吁吁地将公良至往身边拉——风暴太强,简直能拔掉人的手脚,公良至刚才被吹得松了手,只剩下魏昭还拼命抓着师兄的胳膊——公良至发出一声闷哼,手臂弯折的角度不太对。 “你胳膊折了!”魏昭皱眉道。 “总好过被吹散。”公良至反而笑了笑。 他们说完这话便不再言语,两人死里逃生,全都狼狈不堪,得抓紧时间回气。魏昭从禁制已废的道袍上撕下几根布条,拿出备用飞剑,给公良至固定胳膊。公良至左手任他包扎,右手从芥子袋中拿出阵材,开始飞快地布阵。 传说玄冰渊下瘴风经久不息,谁都不知道风暴会不会在下一刻重现。 差不多就在阵法升起后几息,外面的瘴风卷土重来。阵法像风中烛火般明明灭灭,公良至不断在各处修修补补。魏昭帮不上忙,坐在阵中吞回春丹,运功把之前一个魔修留在他侧腹的箭头逼出来。如此过了几柱香时间,公良至终于能坐下,外面的风暴却还未中止。 “良至,你的指甲。”魏昭看着公良至的手,肉痛地说。 公良至低头一看,他的两片指甲都被掀开了一半,想来是刚才抓从手中飞出去的魏昭时掀掉的。他张口把那两片指甲咬了下来,收进芥子袋里,抬头看到魏昭悚然地看着他。 “布阵人的指甲也能加强阵法。”公良至没好气地说,“你方才捅人脑袋这么利落,拔个指甲就恶心着你了?” “看着怪疼的。”魏昭嘶嘶抽气道。 “阵材要是用光,十个指甲都得用上。”公良至故意说,看着魏昭的脸皱成一团,“命重要还是指甲重要?” 魏昭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说:“都怪我……” “你把我们扔进玄冰渊了?雇魔修来追杀我们了?”公良至打断他,“你对我用了什么邪术,还是威逼利诱我跟你来玄冰渊?” 魏昭知道他的意思,叹了口气,说了声“好兄弟”。他想像往常一样拍一拍公良至的肩膀,这一身血污的找不到能落手的地方。他不是第一次和公良至一起伤痕累累地逃生,时常逃完还为自己的机智和能干得意。但这回,魏昭真的吃了教训。 他以前看过一些记载,玄冰渊下是不折不扣的死地。瘴风能让修士魂飞魄散,而玄冰渊上的冰盖只会自发开合,据说连化神大能都打不破。这等情况下,成功逃脱或被救出的可能性如九牛一毛。 “我不该这么冒进。”魏昭检讨道,“发现不对就应该马上走,不能仗着自己跑得快就去找死。我目中无人,我自高自大,我白痴,我笨蛋。” 公良至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啧啧称奇道:“要是在外头,我非得看一看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不可。”他顿了顿,伸手捋着不存在的长须,老气横秋地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经此一劫,汝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蠢笨之处,回去就该日啖核桃三百颗,好好补补脑子。” “去去去!”魏昭听得笑了起来,“我这样聪明的脑瓜还要补什么脑子?慧极必伤有没有听过?” 公良至回了他一个白眼。 “不过还好我们筑了基。”魏昭托腮道,“至少不会饿死。” 公良至深以为然地点头。 不对,魏昭想,要是没筑基就好了,我就不会这么狂,不会带良至来玄冰渊。我白痴,我笨蛋。公良至开始闭目养神,魏昭的眼睛却闭不上。他看着公良至,心沉甸甸得像灌了铅。 魏昭不能观想疗伤,疗伤也没用。他逼出来的箭头乌黑,箭头周围的皮肤也乌黑,那黑色还往旁边扩散。发黑的地方也不疼,只是发木,摸上去像摸木头,什么感觉也没有。魏昭试过吃解毒药,试过逼毒,但那麻木感已经窜进了心脉。 怎么办?魏昭茫然无措地想,我这样一个大好青年,就要死了,死在玄冰渊里魂飞魄散。他又想,魂飞魄散好过被魔修摆弄魂魄,但我要是马上死了,良至怎么办? 第一日就这样过去,风暴一直没停。阵法虽能挡住瘴风,却不能挡住渗透进来的寒意,还有与寒意同来的某些不可名状的东西。玄冰渊下真有些邪性,观想不断失败,越打坐越心浮气躁。按理说他们早就到了能独自清修上几年也不觉得苦的程度,但在这里,几个时辰就会心烦意乱。 他们试着轮流小睡了一会儿,两个在历练中养成倒头就睡习惯的人居然一个都睡不着。他们一闭眼就听见风中传来哭号声,那声音十分渗人,怨恨中带着笑意,像在为他们的到来幸灾乐祸。 不能修炼,不能休息,周围的瘴风一成不变,寒气直钻进骨头里,待在玄冰渊下完全度日如年。 万幸,他们有两个人。 魏昭和公良至凑在一块儿,找了个不会压迫彼此伤处的姿势,靠在一起取暖。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遇到的趣事,听过的传说,书中见闻云云,倒也不会无聊得发狂。 他们虽然好得像一个人,但修道之人不可能时时刻刻当连体婴。魏昭称得上博学,他会用剑,会符箓,会炼器,甚至会炼丹,乾天谷五大选修杂学中学了四个,每一种上天赋都不差。这些师长对魏昭又爱又恨,盖因这家伙居然只学个乐子,样样都会但样样都不精通。然而这样不全心投入的“不精通”已经超过了大部分埋首一道的学子,剑道之上甚至能与凌霄阁顶尖剑修打个平手。 所以说,魏昭长这么大没被人套麻袋打闷棍,纯粹是别人打不过他的缘故。 更可气的是,这天才并不形影单只,他乐于交际,人缘极佳,还有个一起长大的、精通阵法的师兄公良至。他俩加一起就把大道外的实用术法几乎包了个圆,攻守兼备,能控场能治疗。这两个佼佼者组了队,还打个屁。 参悟大道只能靠自身,他们选修的术道又不同,其实仔细想来,他们的交集不该这么多。 莫说彼此杀戮的魔修了,道修当中,无情道避红尘,有情道入红尘而不染红尘,在凡人看来,大概全都是不近人情的天外之人。没有一对师兄弟像他们这样亲近,哪怕一起长大,未来的道途总要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 他们能如此亲近,除了缘分之外,当然还靠两人自己的争取。 魏昭天赋比公良至好,但修到比公良至快一点点的进度后,他就不再修行大道,反而开始钻研术道。他学剑,学符箓,学炼器,学炼丹……不学阵道,因为公良至喜欢且擅长阵道,他没必要学。魏昭没个定性,能轻松地学杂学,又可以和公良至一起在大道的每一个小阶段上并肩而行,他觉得这样很好。 公良至开始就喜欢阵道,也对炼丹有点兴趣。乾天谷的弟子一般在大道之外学两门术道,但公良至要是再学了炼丹,他便不能跟上魏昭的进度了,何况魏昭已经学了炼丹。于是他潜心阵道,在阵道上突飞猛进,互补之下倒能和样样都学的魏昭打个平手,他也觉得这样很好。 大道无情,道途孤单,太重情的人多半陨落在了半道上。但他们的师傅似乎并不在意,没像其他师傅一样将他们分开,而他们走着自己的路,只是两条道路比肩,两个行者齐头并进,谁也没法找理由拦着。于是这段缘分,就从他们相遇开始,持续到了如今。 魏昭突然怕了。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说要和公良至同年同月同日生,却没说同年同月同日死。当初他觉得自己和公良至都能在道途上走很远,长生久视,没必要乌鸦嘴,如今却觉得说不定同日死也挺好。他死定了,可是公良至没受很重的伤……魏昭当然不希望他死,但如果救援不能马上来,甚至没有救援呢? 他要死了,这鬼地方就剩下公良至一个人,孤零零在他尸体身边等着,可能要很久才能等到救援,可能一直孤零零等到死。魏昭一直觉得自己比公良至豁达,比公良至能给自己找乐子,他光想到自己孤身一人留在此地就心底发寒,要是被留下的是公良至? 魏昭完全不敢想下去,他开始后悔了,隐藏伤口安安静静去死有用吗?只自己安心而已!他解开了绷带,想把发黑的皮肉全部挖下来。他愿意做任何事以求多活一阵子,哪怕多陪良至一刻钟也好。 公良至开始没明白他突然干什么,等看清绷带下的皮肉,他脸色骤变,几乎跳了起来:“你之前干什么去了?现在才动手?!” “我不是怕痛嘛。”魏昭赔笑道,“现在后悔了,觉得痛比死好。” 怕痛,完全是鬼话,他俩都知道。公良至抿着嘴,脸上闪过一丝悲色,很快又化开了。他呼了口气,一屁股坐回原位,说:“也罢,反正阵法撑不到一天。” “你之前不是说几天没问题的吗?”魏昭惊叫道。 “阵材用光了。”公良至毫不客气地说,“你之前还说自己没事呢!” 他们大眼瞪小眼,突然一起喷笑起来,笑得没完没了,伤口都裂了。魏昭伸手把公良至往怀里一按,胡乱搂着。公良至没挣开,只用那只好手拍了拍魏昭的背。他抹掉笑出的眼泪,开口刚想说什么,忽地“咦”了一声,向后退开了。 “你身上这是什么?”公良至问。 他绕到魏昭身后,看向对方luo露出的后背。在青黑的皮肉上,有几片闪闪发光的玩意。魏昭看不到身后,配合地低头拱背,却发现胸腹出也出现了几片怪东西,摸上去不痛不痒。 “奇怪,上次看没有啊。”魏昭嘟哝着,“莫非那种毒能把人变成蛇?” 他等了一会儿,没得到回应。魏昭心里奇怪,转头一看,却看到公良至脸上压抑着狂喜。 “不是蛇鳞。”公良至抽气道,“这是龙鳞。” 魏昭目瞪口呆,却知道公良至不会开这个玩笑。他咽了咽口水,抽出离火剑,往鳞片上用力戳了戳,鳞片连道划痕都没留下来。 “你记不记得我们上次遛进师尊洞府看到的画像?”公良至说,“‘龙者鳞虫之长,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孽龙其色青黑,其背有八十一鳞,鳞有八十一轮,具九九阳数’……你这鳞片和画上的一模一样。” 他们曾经打赌偷溜进师尊的洞府过,洞府中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两百年前被镇压的最后一条真龙。那幅画由修士所作,画上的龙能吞云吐雾,栩栩如生。他们当初被画上声势惊人的巨龙所慑,立即被师尊抓了正着。陆真人难得一见地大发雷霆,罚他们面壁思过了很长时间。 他们受完罚就各自查找了真龙的记载,关于真龙的文书时至今日遗失了七七八八,但多年以来,他们也看到了不少。 龙性yin,可与百兽交。真龙能让各式各样的生物生下龙种,这些亚龙大部分与另一位亲族无异,但它们有极小的可能觉醒血脉,由凡物化龙。 “我祖上居然有龙裔?”魏昭张大了嘴巴。 “背鳞二十七!”公良至喜道,“一日二十七鳞,再过两天你就能化龙!” “瘴气死气结冰盖,九九阳数可冲霄,那……”魏昭难以置信地说,“那不是只要我化了龙,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对!只要你化了龙,我们就得救了!”公良至笑得合不拢嘴。 “天无绝人之路!”魏昭欢呼道。 他们喜得手舞足蹈,魏昭一跃而起,伸胳膊踢腿,只觉得有使不完的力气。胸口的麻木哪里是中毒啊,分明是龙躯正在羽化。“你说,化龙之后我不会整个人都黑漆漆了吧?”他还有闲心担忧这个。 “那我们交换干不干?”公良至玩笑道。 “不干不干!这可是真龙之躯啊,区区人躯哪里好比……” 说到这里,魏昭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喜色退潮,只余下一片空白。魏昭看着公良至,公良至询问地看着他,仿佛真不懂他意识到了什么。 “良至,”魏昭慢慢说,“阵法一日后就要坏了,是不是?” “能撑过两天。”公良至若无其事地说。 “两天?阵材没了,你拿什么撑?”魏昭问。 “山人自有妙计。”公良至移开了视线,“你担心什么,我才是那个学了阵道的。” “别糊弄我!”魏昭喊了出来,“你拿什么撑?头发?指甲?你自己?!我是没学阵法,但我看你用了这么多年,我又不傻!” 公良至不说话。 这等同于默认,恐怕要让阵法维持下去,公良至就要缺胳膊少腿乃至没了性命。刚刚涌现的希望和狂喜一点不剩,魏昭只觉得心底一片冰凉。 “把阵缩小点吧?”他近乎央求地说,“你护着自己就好,我没关系。我不是龙吗?只要熬两天就能一起出去了。” 公良至摇了摇头,说:“化龙就像蛇蜕皮,羽化的时候最脆弱。你化龙时绝对不能暴露在瘴风中。”说到此处,他竟露出一个微笑:“死在玄冰渊里的人神魂俱灭,与其做了瘴气的一部分,倒不如拿我的魂魄做阵眼,也能废物利用,护你周全。” 这叫什么废物利用!魏昭目眦欲裂,这才知道公良至原先做了什么打算。 “阿昭,你听我说,”公良至正色道,“与我同在此处的如果是别人,我肯定不稀罕舍命救人家,但你不一样啊!生灵一化龙就有金丹修为,以你之能,元婴可期,化神飞升也并非难事。我送你扶摇上九霄,魂魄也算入你因果,只要你活着,我就不算身死道消。这不是好事吗?” “怎么不是你上去我留下?”魏昭怒道。 “你傻了不成,我又不能化龙,怎么出去?”公良至说,“要么你死我活,要么全部死这里。你不是还想看遍天下风景吗?修成金丹,才可以去北冥探宝,鲲鹏虽然已经没了,它们的后代还在,你得替我看看那鱼是不是真的像山一样大。修成元婴,才能游九幽地府,你不是打算泛舟黄泉上吗?修成化神,才能凭己身凌于青云之上,也不知曾经有神道修士立天庭的地方还能不能看见瑶池和桃园。等度过天劫,能脱出此方小世界,自此长生久视,逍遥天外天,岂不快哉。” 可纵然能上碧落下黄泉,纵然能超脱此方天外天,若无你相伴又有何意趣!魏昭心潮起伏,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想仰天长啸,把满腔郁气吐出来。他咬着牙不说话,像在和公良至赌气,心中搜肠挂地地想着能让他们一起脱困的办法,再不然就是能让公良至一个人脱困的办法…… 真龙颔下有明珠。 魏昭感到舌下有什么东西,他摸了摸自己的颔下,像隔着蚌肉摸到了珍珠。在此时,他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真龙生而知之,龙裔到了化龙之时,蕴含在血脉中的知识也慢慢苏醒。当魏昭拼命地想着如何脱困时,血缘记忆给了他答案。 若要自己出去,等上两天就好。若要送公良至出去…… 魏昭平静了下来。 他其实有那么点儿害怕,于是转头去看公良至,发现公良至一直在看他,像要把他的脸好好记住似的。魏昭心头一热,想到公良至能活蹦乱跳地出去,一下子什么都不怕了。 他也仔仔细细地看着公良至,总角之交的面孔与小时候比已经变了不少,只是他俩从没分开很久,在身边难以察觉一天天细微的变化,如今一转头才惊觉他俩都长大了。公良至不再是那个看着有些呆板的孩子,而是个俊逸出尘的青年。若说魏昭身上还有股烟火味、江湖气,公良至便十足符合凡人心中仙人的形象,至少对外如此。 公良至无疑长得十分好看,还有种高岭之花的凛然之气,眼角细长得像只狐狸,人却精明不到哪里去。魏昭想到这里又有点发愁,心说今后剩他一个人,要是被人欺负了怎么办?——这话让魔修听到了一定捶胸顿足,怒言他俩全都凶名在外,也不知谁欺负谁。 大阵闪烁了一下。 他们对视中露出的笑意消失不见,都知道要到了抉择的时候。公良至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只对着魏昭笑了笑。他站起来,魏昭也站了起来,用力抱了他一下。 “我想明白了,当大能是很好。”魏昭说,“公良至你一定要结丹结婴化神飞升,替我看遍这大好河山!” 他紧紧抓住了公良至的手腕,把那双手拖到自己面前。公良至开始还笑,接着越听越不对,想挣扎却挣脱不开,只能看着魏昭脸色一白,吐出一颗血淋淋的珠子。那珠子温润如玉,晶莹剔透,却缠绕着不祥的血丝,像颗没长熟就从树上挖下来的果子。 “阿昭!”公良至大骇道。 魏昭舔了舔嘴巴上的血,硬是合拢公良至的手掌,把龙珠紧紧裹住了。他还想说点潇洒的话,却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有气流乱冲,疼得他一开口就会惨叫。魏昭无法,只好闭上了嘴巴,运起全身所有用于化龙的生发之力,送入龙珠中。 未成形的龙珠在体外颤动,仿佛一样觉得痛,想钻回魏昭身体里。魏昭硬是将它推出去,它只好钻进了另一个人身体里。光芒一现,龙珠与化龙之力都被强行挤压进公良至体内,同时周围风起云涌,大阵瞬间破碎。 公良至感觉到了体内向上冲的气流,他大惊失色地看着魏昭,身上居然也出现了鳞片。魏昭知道用龙珠和化龙之力强行造出的伪龙只会存在几息,几息后龙珠再无成型之日,魏昭也再无化龙的可能。但那又怎么样?几息已经够了。 玄冰渊下有毒的瘴气如同遭遇烈日的霉菌,沸腾着向两边退开。常年不化的冰盖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出现了一条细小的裂纹,而后那裂纹一路蔓延,碎成一片,像被砸中了的琉璃瓶,瞬间碎出一道缝隙。龙气加持下公良至轻如鸿毛,仿佛疾风中一片落叶,还没来得及道别,转眼间已经扶摇直上,冲出了玄冰渊。 冰盖在他身后闭合。 后来呢? 后来在玄冰渊之下苦苦挣扎的魏昭遇见了那本《捕龙印》,而在玄冰渊之上悲痛欲绝的公良至,遇见了他们的师傅陆真人。 陆函波喜出望外地飞遁而来,一看见公良至便面色大变,脱口而出道:“怎么是你?” 不等公良至回答,她又问:“魏昭呢?” 彼时公良至心乱如麻,半点没计较师尊脸上显而易见的失望——他心底也认为魏昭才应该出来。他心如刀绞地略略说了即将化龙的魏昭送他出来的事,却见师尊面色数变,打断道:“他死了没有?” “我出来的时候,阿昭还活着。”公良至说,眼睛又亮了起来,“他还活着!师尊能想法子救他吗?” “化神难破玄冰渊!”陆真人厉声道,狠狠瞪了弟子一眼,“你怎么就不杀了他!” 公良至愣住了。 陆真人说:“你体质特殊,能储龙气,倘若魏昭死在你身边,他的魂魄会跟着你出来!” 公良至面色一白,万万想不到自己居然错过了这样的机会。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问道:“师尊早就知道阿昭是龙裔?” “他若不是,我何必养他两百年!”陆真人不假思索道。 这真不能怪陆真人,哪怕是金丹真人,倘若为一件事谋划了两百年,就要成功时功亏一篑,大起大落下都很难心平气和。陆函波参与屠龙时就自知晋升无望,而得到那一团真龙精气后,将全部希望放到了炼制捕龙印上,更加不可能靠自己结婴。如此蹉跎两百载,陆真人已经寿数将尽,此时与成果擦肩而过,难怪她气急败坏。 可惜,要让她的弟子体谅这个,也太过强人所难。 公良至愣在了当场,只觉得一阵寒意直入骨髓,简直比玄冰渊下更为可怕。他从来不笨,悟性高超,从师傅这句话里,他明白了太多。 陆真人早知道魏昭是龙裔。陆真人收魏昭就是为了这个。两百年……陆真人恐怕,生养了魏昭。 龙与百兽交可生亚种,万万亚种中才可能出一条真龙。但要是修士以秘法孕育龙种,耗时虽久,生出来的龙裔却注定会化龙。 “师尊……”公良至缓缓道,“您要拿魏昭做什么?” 陆真人眼中闪过一丝悔意,大概后悔在弟子面前说漏了嘴。她勉强收起了愤怒,悲戚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魏昭有我血脉,更是我的得意门生,就算我开始有什么念头,如今也只盼他早日化龙,可护持师门。你难道不信为师吗?但天有不测风云,如今出了这种事……瘴风之下,即便有半龙之躯,恐怕也撑不了几日。” 说罢,她目光灼灼地看向公良至,话锋一转:“为师待你如何?” “自是……恩重如山。”公良至木然道。 “为师多年不能结婴,寿数所剩无几,倘若能得到真龙残躯残魂,哪怕只鳞片爪,也可能救我性命。”陆真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公良至,贪婪地注视着残留的每一丝龙气,“你这一身龙气……” 她无非是顾忌着最后一丝面子,想要公良至自己伤筋动骨扒下残留的龙气,孝敬给师傅罢了。 “魏昭对您爱戴有加……”公良至艰难地说。 “我当然知道!”陆真人不耐烦地说,又放缓了语调,“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辈修道中人亦应当顺应天道,莫要拘泥前尘驻足不前。魏昭既已遭难,你就该着眼当下……” 公良至已经听不见了。 他心神恍惚,看着师傅,陆真人面上已不怎么好看,难以维持住慈爱的表情——她本来就不太对弟子作慈爱之态,哪怕对着最讨人喜欢的魏昭,当初公良至还以为师傅只是不擅表达呢。陆真人盯着他的眼神如猛兽凝视猎物,一脸势在必得,公良至回头一想才恍然大悟,陆真人偶尔看着两个小弟子出神时,用的可不就是农夫看田地的目光吗。 公良至是个孤儿,七岁被陆真人捡回来养大。他把陆真人当恩人,当师傅,甚至偷偷地当做母亲。陆真人不苟言笑也好,对他不闻不问也好,更关注魏昭也好……公良至都一直全心全意地敬爱着她,把她当做修道路上的楷模。 然而…… 这就是真相吗? 他看着这样的师傅,心中的严师、慈母和偶像轰然倒塌,那本来就是幻象而已。对大道的怀疑相伴而生,公良至想,冷酷无情是大道?损人利己是大道?对红尘与情义不屑一顾,却汲汲营营,成日争夺资源和法宝,为此可以利用一切……这就是大道? 如此大道,不修也罢。 公良至从玄冰渊出来的时候,看着魏昭被瘴气吞没,道心已然不稳。而此时,他体内真气乱窜,紫府神魂不定,一颗道心轰然破碎。 他此刻放不出任何一个法术,神智却无比清醒。刚才融入躯体的龙珠已经再次离体,静静躺在公良至掌心。他还没来得及和师傅说,但如果陆真人等不及了自己出手,肯定能立刻发现它。魏昭留在了玄冰渊下,尸骨无存,神魂俱灭,只剩下这一颗龙珠。这是魏昭留给他的,是他的东西,谁都不能夺走。 公良至呕出一口血,身体整个弓了起来。他伸手捂住嘴,趁机将龙珠往喉中一送。 他把龙珠吞了下去。 不属于己身的力量在体内乱窜,公良至吐血不止,无数幻象明明灭灭,不知今夕是何年。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刚从玄冰渊出来吞下了龙珠,一会儿又记得自己刚刚跳入断空真人的遗府,眼前闪现过无数张面孔,耳边响起无数道声音。 “道长一定要修成个真仙,替我看遍大好河山!” “公良至你一定要结丹结婴化神飞升,替我看遍这大好河山!” 啊,是魏昭。 公良至回光返照般清醒过来——至少他觉得自己清醒了。他再一次站在十年前的玄冰渊下,身边站着准备牺牲自己的魏昭。十年间这场景无数次出现在公良至心中,而每一次,他都会做同一件事,当初没做以至于深感后悔的事。 公良至在瘴风中抓紧了魏昭。 ———————— 魏昭目瞪口呆。 他敢跳出阵外,当然有本事对付那只妖蜃的胃。他非但不会被吃掉,还会反将一军,把整个洞府的力量全部收归己用,将修为一路提升到金丹巅峰,这可是主角待遇的速度啊。魏昭故意把这场景弄得和十年前一样,就是为了让此时本来就有些混乱的公良至心神震荡,被幻境所趁。如此一来,只要魏昭消化完妖蜃的力量,就能在幻境中获得答案。 然而他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公良至的确被幻境趁虚而入,但他的反应居然不是跌倒在地与幻境作斗争,而是起尸般站了起来。道士眼中烧着两团鬼火,看起来比魏昭还疯。他露出一个温柔如水的笑容,说:“阿昭……” 他一步跨出小阵,扑向了魏昭。 魏昭意识到,公良至的幻境见鬼的又与现实混在了一起,不然他不会神情恍惚地管“卫钊”叫阿昭。魏昭连忙去抓他,想把公良至按回小阵中,龙躯和魔气与妖蜃的争斗已经开始,过会儿就没有余力来看住一个神志不清的公良至。他刚抓住公良至的手,公良至就把空荡荡的手心往自己嘴上一送,然后…… 公良至吻上了他。 道士紧紧地抓着他的肩膀,像怕他逃脱。公良至的嘴唇用力贴着魏昭的嘴,舌头还企图撬开他的嘴唇。那条乱动的软肉被魏昭咬紧的牙关挡在外面,不停在他唇上乱顶。魏昭被弄得头皮发麻,瞠目结舌,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用力把公良至从身上撕下来,破口大骂:“你发什么疯!” 他怒气冲天,心想前脚刚叫阿昭后脚就在幻境里啃老婆,真他妈是个禽兽。魏昭完全不想看公良至对他妻子做出什么表情,准备把对方打昏算数。然而他去看被推倒在地的公良至,却看到了一张泫然欲泣的脸。 恐慌,不安,哀求,甚至绝望。 魏昭完全是被这匪夷所思的反应吓住了,这才被他再一次扑了个正着。 公良至的舌头在他口中推挤着,匆忙得像只舔人手指的小兽,他吻得既不煽情也不柔情,比起亲吻不如说是在把什么东西顶进魏昭喉咙,仓促间津液都从唇边留了下来。魏昭如梦初醒,明白了公良至在做什么。 他在幻境中将龙珠放进口中,然后企图还给幻境里的魏昭。 魏昭要去推他的手垂了下来。 小阵在里面的人先后冲出中动摇,几下就被毁去。此时将公良至推开也没用,倒不如把他放在身边,还能护他周全。魏昭运起半龙之躯中的龙气,将他与蠕动消化着的妖蜃胃袋隔离,同时以自身为媒介,转化真气渡入公良至口中,好让他不至于在强压下力竭而亡。 哪怕不能直升金丹巅峰也无妨,魏昭知道的主角机缘多得是,他不缺这么一个。即使拿不到妖蜃的幻境之力也无妨,反正除了公良至,也没有谁需要让魏昭拷问时顾忌性命。公良至不能死,魏昭想,才不会让他如此轻易还债。 何况,无论今后如何,至少在此时此刻,公良至还想着救他、把龙珠还给他,魏昭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感到窝心,继而焦躁,这些年下来他已经不习惯任何正面情绪了。魏昭感到不自在,不能与怨恨同在让他感到脆弱,仿佛他还未被世间恶念所污染,仿佛他刚坠入玄冰渊,对一切恶意无能为力。 公良至的舌头有一下没一下动着,舔得他心头火起——也可能是另一个地方火起。魏昭反倒松了口气,心说色欲倒也是恶念之一,比其他情绪好处理得多。 他压着公良至的后脑勺,反客为主地吻了上去。 第23章 归家 闹得沸沸扬扬的断空真人遗府出世之事,最后有了一个十分不好的结局。 断空真人的洞府限制颇多,不仅进入者必须身怀龙气,而且内外难以传讯,进入了四十九名探宝者后就再也没人能进去。后两条让前来探寻洞府之人心怀疑虑,可探宝者进出无阻,大门派的长老们也没发现什么诅咒、禁制云云,于是大家放下心来,抢到第一批四十九人名额的修士赶忙开始探洞。 一周后,洞府没了。 对,就是没了,偌大一个遗府转瞬间不见踪影,等在洞府外的人目瞪口呆。不久后洞府内修士的魂灯齐齐熄灭,断空真人遗府的去处与其中发生的事情,最终成了一个不解之谜。 这阵子散修盟的盟主占天风占真君不胜其烦,不断有修士企图探她口风,打听遗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对拿钱买卦的小角色还能闭门谢客,对上有人情往来的老东西就只能一边打太极一边重复说了无数遍的内容:“犬子没进洞府,他拿替身偶人代去了,结果一出事偶人就断了联系。你问他在哪?我哪知道臭小子又跑哪里去了!说什么卜了一卦遇到谁跟他有师徒之缘,一下子跑得人影都看不见,哎哟为娘的心啊!好痛啊!(此处有捶胸顿足)不好,旧疾复发,今日恕不招待……” 事件的中心人物占奕这会儿跑得不见踪影,废弃许久的灵矿飞云山近日发生了一起山崩,而被少盟主安排在山下的几个散修盟的人,从山崩里捡回两个似要走火入魔的修士。 魏昭当然没到走火入魔的地步,但有散修盟的人当借口,他也好跟醒来的公良至解释他俩怎么都没事。散修盟的修士见他醒来,什么都没问,放下袋子就走了,只替少盟主带了个口信:“忽逢良才,见猎心喜,收徒去也,无须在意。” 神棍这话说得无厘头,但也表达了他的意思——无论他算出了什么,他都不打算插手。魏昭抽了抽嘴角,也只好不在意了。 公良至伤上加伤,昏迷不醒,多亏散修盟带来了不少安定神魂的丹药,不至于留下什么不可治愈的隐患。魏昭在他昏迷的日子里结了丹,一颗金丹半虚半实,凝在颔下而非丹田中。许是道心破碎又没有龙珠的缘故,这玩意既不是道修的金丹,也不是妖修的妖元,大概很有隐患。 魏昭再度化身鬼召实验了一下,屠了山北邪月宗。这个小魔宗在《捕龙印》故事开始前就已经败落,但当初玄冰渊伏击中有两个魔修来自邪月宗,这就宰它没商量,谁会嫌仇敌死得不够早?魏昭先宰了看家护院的金丹期尸偶,又在邪月宗唯二的金丹长老围攻下反杀,而后解开了派中所有符咒,看着整个宗门的尸偶、小鬼反噬,那场面,啧啧。 他留下的化身卫钊看看公良至还没醒,于是魏昭又花费三天时间捋完了邪月宗弟子魂灯上的因果线,凡是学过邪月宗养鬼术的修士一个不留。最后他一把火烧了宗门所有典籍,还在山门附近贴了纯阳符箓,保证这块地方接下来一甲子别说生出鬼魂了,连路过的鬼修遇到了都得绕着走。 魏昭目前的修为到了金丹中阶,攻击力凶残,一人打俩金丹高阶不在话下。他对此心满意足,并不在意什么隐患。反正大魔王的最终目的是鱼死网破,又不是寿与天齐。 离体而出的鬼召如今已步入凶神门槛,龙躯则隐隐有兽型浮现,大概再酣畅淋漓地杀上几次,睚眦之躯就能成型。 魏昭发现,没有公良至时他的效率简直感人,然而看着曾经的朋友在床上挺尸,杀爽了也觉得不太提得起劲。他想起《捕龙印》的“作者有话说”里说:“读者老爷们别拍砖,魏昭非要在主角前做这做那不是因为他智障哈,也不是小的在注水啊!他有表演型人格,做坏事没人看就如同锦衣夜行”……魏昭觉得这大概就是理由。 第二个月,公良至在他的殷切期盼中睁开了眼睛。 公良至从又一个记不清内容的梦魇中惊醒,看着天花板,一时想不起发生了什么。卫钊推门而入,惊喜地欢呼。 “卫钊?”公良至一怔。 “是我是我,咱们都活着出来啦!”卫钊嬉笑道,“话说道长,咱们患难与共时你不是叫我‘阿钊’的吗,现在怎么叫得这么生分?” 公良至几不可见地顿了顿,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当日后来到底发生了何事?我陷入幻境中,记不得了。” “哦,我不是跳出了阵吗,道长你也跳了出来,我们便与那妖物之力殊死搏斗,战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卫钊摇头晃脑,双手一拍,“结果我们福大命大!那妖物本身似乎有什么隐患,没能吃掉我们,反而被我们撑爆了!” 公良至运转真气,惊讶地发现身上大半伤痕已经愈合,甚至连本以为要亏损上几年的本源精血都有了恢复原状的迹象。再一探丹田,他被吓了一大跳,停滞十年的修为居然暴涨了一截,真气鼓胀,居然直接到了筑基高阶。 恐怕要吃什么灵物等级的天材地宝才能如此一步登天。 “你如何了?”公良至问。 “化龙的时候不是跟那妖怪拼命嘛,龙珠给弄爆了……”魏昭状似苦恼地挠挠头,看着公良至的睫毛一颤。 道士一把扣住他的脉门,真气在他体内转了一转,探出他模拟好的筑基修为。魏昭这才说出下半句:“一步结丹的好事没啦,不过能筑基,我肯定上辈子烧了高香!” “你没事?身上哪里疼吗?”公良至一叠声问,“神魂可有不畅?观想时与之间相比有什么异常?” 他的唇色依然发灰,双眼却紧盯着魏昭,好像他说一个哪里不好就要把他拉去看病似的。化龙时失了龙珠会有何影响?——公良至想问的人恐怕不是卫钊。 说来也奇怪,魏昭这么说一半为了装起来方便,一半又是有意无意想撩公良至一下,可看到这种反应,他反倒不觉得有多高兴。 “没了龙珠死不了的。”他说。 他又想让公良至莫怕,又想说:所以失了龙珠的半龙,只会在玄冰渊下日日夜夜受折磨,我命里该受罪三百年,如今只挨了十年。我这么早跳出来杀出个腥风血雨,你要是知道了,是高兴还是生气?会跟我还是要杀我? 这话自然不能问。 魏昭出口才意识到说话口吻不太对,好在此时公良至没这个发现的余力。他把自己扯回卫钊身上,笑道:“我没事!壮得像头龙呢!对了,洞府塌陷后有散修盟的人救了我们的命,这是他们少盟主给我们留的东西。” 公良至接过袋子,眼睛依然盯着卫钊,看着像在神游天外。他呆了一秒才木木地低下头,看了一眼袋子,眨了眨眼睛,回过了神。 “断秋草?”他惊道,“他怎么知道……好吧。” 公良至失笑着摇摇头,像在笑话自己何必质疑神算子。他笑完了一拍额头,忙问:“现在是什么日子?” 魏昭报了个日期,公良至惊呼一声,一咕噜爬了起来。他看看袋子又看看魏昭,有些为难地抿了抿嘴。 “你身上目前无碍,今后说不准会不会出现异常,暂时还是让贫道观察一阵子为好。”公良至歉意地说,“但我的女儿身体不佳,我得早日回去给她带药。倘若你不介意,可否与我一起回去?” 魏昭搞出这么多事来,本来就有赖上公良至的心思。如今能和他同路当然好,只是同归的理由,实在不太让人愉快。 “当然好!”卫钊喜道,“我早就想拜见一下道长冰雪可爱的女儿啦!” “曦儿自小鲜少见人,希望她能与你相处愉快。”公良至笑道。 她最好倾国倾城人见人爱,魏昭心说,否则我很可能一个忍不住把她弄死。即使她倾国倾城人见人爱,我也不可能喜欢一个拿了我的龙珠、未来间接要我命的混账。 话不能说太慢。 半个月后,魏昭站在草庐边,看着那个小姑娘从屋子里小跑出来,一头扑进公良至怀中,父子两个都笑得和花儿似的。小姑娘长得格外瘦弱,皮肤白得透明,看着可怜巴巴的,比实际年龄小几岁。她抬眼来看魏昭,一双眸子像山里的鹿,头一次看到外头的人,好奇又新奇,一点儿不觉得怕。 长得特别像小时候的公良至。 回忆呼啸而来,呼啦啦糊了魏昭一脸。他一下子想了刚入山门那年,自己刚被带到沧浪峰上,还没来得及见过师傅拜过师,猛地在大殿周围撞见了公良至。魏昭看着矮他一头的公良至,还当那是个小妹妹。 小孩子本来就难分性别,何况魏昭只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世家贵人的小妹妹都拘在府里,他又见不到。他印象里的男孩子就该跟他一样追鸡撵狗,在军营里跑来跑去,舞刀弄枪,又结实又闹,哪里见过这样文文静静、干干净净、风一吹简直要飘上天的人啊。弟子服穿在魏昭身上很合身,在公良至身上就大一截,衣带飘飘得把他整个人吞没,在此时对仙山仙门充满向往的魏昭眼里,那就是脱俗出尘,快要羽化而登仙。 公良至那时候其实称不上好看,他一年前才从孤儿变成仙门弟子,山上又清苦,一年也没能养上膘,瘦弱得有些可怜,但无奈记忆有美化效果,第一印象又如此重要,直接导致魏昭不仅觉得年幼的公良至可爱得像个瓷娃娃,而且至今觉得病弱的小姑娘都可爱得要命——这是后话,当时魏昭只觉得保护欲和责任感拔地而起,他长这么大,可算能当哥啦! “我是魏昭,今天起就是沧浪真人的弟子了。”他喜滋滋地凑了上去打招呼,“这位小师妹也是今天上山的吗?” “小师妹”盯了他一会儿,说:“我是男的。” “哦……”魏昭干笑一声,连忙弥补,“对不起啊,小师弟!你叫什么名字?” 没事,小师弟也好啊!魏昭依然沉浸在自己不再是小弟弟的喜悦中,想,看这小胳膊小腿,今后师兄我得罩着他。 “我是公良至。”那“小师弟”又看了他一会儿,说:“早你一年上山,你得叫师兄。” 魏昭傻眼了。 此后魏昭想尽了所有办法,哪怕不能当师兄,别再当师弟也好——他是陆真人的关门弟子,大师兄大他一百二十岁,二师姐大他六十岁,不在同岁的公良至身上花功夫就真没救了。他折腾了好半天,终于忽悠对方叫了小名,虽然在姓名断句上出了点小错误。咳,年少无知,不必再提。 再后来魏昭觉得,将错就错也不错,自己错得还挺贴切。“良至”、“良至”,可不是嘛,他来了,好事就来了。 第24章 女儿 要是之前有人对魏昭说,他会跟女主角公良曦相处愉快,他一定会发出一声冷笑,把《捕龙印》这本书摁到对方脸上。 不同于边缘配角公良至,公良曦在原著中的戏份不算少。她与大魔王魏昭曾经几度交锋,被魏昭打成重伤过,拿着父亲的残骸指天发誓要报仇雪恨过,还当着魏昭的面以秘法送出龙珠救主角,自己陨落当场。 魏昭“记得”未来的公良曦长得什么样,端的是面若凝霜,目如点漆,好一个灵气十足的美人儿——然而和公良至不像,那便和路边任何一个人没差别。魏昭一爪撕碎她半边身体,只当一脚踢开了挡路的石子,听她赌咒发誓要将妖龙抽筋扒皮时也无动于衷,想将魏昭挫骨扬灰的又不止她一个。 也就是最后,他看着公良曦在男主的咆哮中献祭自身拿出一颗已经与她融合了的龙珠,心里才稍微有了点波动。魏昭觉得这场景真碍眼啊,也不知道自己干嘛不趁机冲过去一口一个,也省得你们生离死别如此难过不是?他舔了舔身上门派大阵留下的见骨伤口,不知嘴里的血腥味属于自己,还是刚吃下去的那个布阵人。主角在那儿涕泪纵横地宣告“大魔头你不懂爱”,而那时的魏昭看着他怀里公良曦的尸体,心想,公良曦长的真不像她爹。 玄冰渊下魏昭看结局看了好多次,会喜欢公良曦才怪。他一想起公良曦,就想起一张对着自己咬牙切齿的脸,想必对方也恨他很得牙痒痒,多半一见面就相看两相厌。 话说的越死,打脸来得越快。( ̄e(# ̄)☆╰╮( ̄▽ ̄///) 魏昭无奈地睁了眼睛,看着小姑娘站在门口,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他在心里长叹一声,对公良曦招了招手,对方嫣然一笑,哒哒哒地跑了进来。 从他们刚认识起,公良曦就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莫名其妙地粘上了魏昭。说烦人吧,倒也不烦人。按说小孩子狗都嫌弃,公良曦却很有教养,说话细声细气,乖得让人心疼。她也不闹,就和个小尾巴似的总跟在卫钊后面,在他打坐练功时从不打扰。但魏昭哪是在练功啊,他无非装装样子,再找机会骚扰一下公良至,多了个不是粘着他就是粘着公良至的小尾巴,简直十二分不方便。 更糟糕的是,有一会儿在外面“收割”完的鬼召分神刚回来,公良曦后脚进了门,一进门就打了一连串喷嚏,说房间里有点冷,第二天就发烧躺上了床。这敏感度让魏昭目瞪口呆,面上惴惴不安地问公良至,公良至歉意道:“曦儿先天不足,生来体弱多病。” 这事其实也不难解决,以魏昭集天下恶意之大成的知识面,要解决个小姑娘还不容易?更别说小姑娘看起来还对魔气或者恶念之类的东西过敏呢。要是魏昭真讨厌她,偷偷多释放个几次,完全能在公良至发现端倪前要了公良曦的性命,防患于未然,还好拿回龙珠。但是……公良曦真的不讨厌。 不吵闹的小姑娘已经无比罕见,何况这姑娘乖巧懂事,还像小时候的公良至。她烧得迷迷糊糊,还跟公良至说“曦儿不难过,爹爹别怕”,还好心地说卫钊哥哥房间里冷,让他别开窗睡觉。“曦儿上次开着窗睡觉,那回也发热了。”她认真地说。 魏昭觉得吧,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该死,公良曦也该是最后死的那一批。 他心知肚明公良曦这病是自己的错,出于一种过失伤人的尴尬,鞍前马后地照顾了公良曦几天,从公良至那儿学习了一堆医药学知识。公良至在煮药和介护上都轻车熟就,魏昭还发现他的炼丹技能搞不好比自己以前的水准更高。这位道士可以用厨房的砂锅炼丹,他第一次穿着围裙端出一锅热腾腾的回春丹,魏昭下巴都快掉了下来。公良至轻描淡写地表示,无他,唯手熟尔。 魏昭在这儿待了不到一个月,公良曦就病重躺床了两次。这样一看,魏昭倒也对公良至把龙珠再送出去的事没这么耿耿于怀,毕竟,这小姑娘没了龙珠,大概当天就能断气。 把龙珠封在她身体里也好,魏昭还能宽慰自己,他们会莫名其妙地相处愉快都是因为龙与龙珠相互感应。 刚从上一场小病中爬起来的公良曦哒哒哒跑到魏昭边上,脱了鞋爬上床,迫不及待地问:“然后呢?后来他们怎么样了?跑掉了吗?” “哦,上回我们说到哪啦?”魏昭装模作样地想了想。 “血婆婆!”公良曦急忙道,“血婆婆把萧逸飞和小仙女抓啦!” 魏昭之前照顾了病号公良曦,小姑娘醒来更粘卫钊了。她身体不好不能随便跑,魏昭不能带她出去野,被那双软乎乎的眸子瞅着又不好意思不陪她玩,只好给她讲故事。魏昭搜肠刮肚想了好半天,以前的经历一说会在她爹面前穿帮,多年前风闻的奇闻异事早就忘了个干净,玄冰渊下世间的故事显然少儿不宜,唯有《捕龙印》,还能改头换面说一说。 魏昭回忆着书中内容,又给公良曦讲了一段,说得小姑娘眼中异彩连连。等听到萧逸飞用计骗到血婆婆,与小仙女一起遁入遗府内部时,公良曦忍不住叫了一声好,说:“萧逸飞真是个大英雄!” “小仙女”就是书中的公良曦,萧逸飞则是男主本名(横竖人家还有几百年出生,魏昭懒得编一个)。听到公良曦对男主如此欣赏,魏昭觉得十分不是滋味。 公良曦虽然是导致魏昭被杀的关键人物,但她充其量只是个间接凶手,自己还死了,还是公良至女儿,人还可爱。而萧逸飞呢,混账主角是直接凶手,而且鸿运当头,这足够叫样样都比他好但就是没运道的反派羡慕嫉妒恨。 魏昭开始不怀好意地改剧情。 《捕龙印》只有一个女主角,但萧逸飞有不少恋慕他的红颜知己,作者时不时打打擦边球,让男主在一心恋慕女主的同时,一不小心吃上几口其他女角的豆腐,再被邪恶女魔修强迫着享享艳福。魏昭把后面出场的狐狸精提溜到了遗府中,开始对男主大抛媚眼,而后强行改戏,让男主和她你侬我侬——当然,是全年龄版本的那种。 公良曦开头还听得紧张,等听到萧逸飞丢下小仙女和狐狸精一块儿玩时,一张小脸都皱了起来,嘴巴嘟得老高。她又听了一会儿,忍不住说:“怎么可以这样?萧逸飞不是答应要跟小仙女一辈子在一起的吗?” “可不是嘛!”魏昭一脸义愤填膺,嘴上继续用力黑男主,“小仙女就是这么问的!但那萧逸飞却道:‘天下的男子哪有从一而终的道理?我自然要跟你一辈子在一道,但她也要跟我一辈子一道,我们都在一起可好?’” “怎么可以这样呢!”公良曦急得脸都涨红了,无奈教养太好,翻来覆去都只有这一句话,“怎么可以这样!” 魏昭在肚子里笑翻了天,心说见好就收,差不多就行,别把小姑娘逗哭了。 公良曦没哭,她长得虽柔弱,性子却不像外表和语调那样软和。“他这话说得不对!”她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明明是他自己不肯一辈子跟一个人好,却推说天下男人都不好!见了几个坏人,便说世上没好人了么?才不是呢!我爹就不是这样!” 魏昭笑不出来了。 “我爹就很爱我娘。”公良曦点了点头,看上去充满了信心,“我虽没见过我娘,但也知道阿爹只爱她,李婶,就是阿爹不在时照顾我的人,给阿爹说了好几回亲,阿爹都回绝了。他说……” 公良曦模仿着公良至的口吻:“‘此心已与故人同往,何必再祸害其他姑娘’。” 魏昭想,事情是怎么进展到自己又被莫名捅刀的地步的?他想不通,只好说:“你爹这是搪塞媒人呢!” “才不是!”公良曦气呼呼地说,腮帮子都鼓了起来,“阿爹就是爱我娘!他房间里藏了我娘的牌位呢!他还天天给我讲我娘的故事……” 魏昭体会到了刚才公良曦的心情,那种追的小说剧情走向是屎自己还忍不住想听的心情。 “我娘为人光明磊落,性格飞扬跳脱,当初和我爹一起仗剑天涯……” 鬼扯淡!魏昭想,你爹当初天天跟我黏在一起,哪里有时间和别人你侬我侬仗剑天涯!你爹骗你的!你爹骗小孩子的!你爹搞不好就是一不小心酒后乱了个性才不得不跟你娘好了! ……后面那句话,魏昭自己都不信。 魏昭决定叫停,他听得牙龈泛酸而且太阳穴直跳,如同一个花了几天读完一本烂书的读者,十分怀疑自己到底脑子出了什么问题才把这货看完。他还没付诸行动,公良曦忽然停了下来,悄悄地对他说:“卫钊哥哥,你告诉我句老实话好不好?” “什么?”魏昭死气沉沉地说。 “你是不是我……”公良曦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般飞快地说:“你是不是我舅舅?” “什么?!”魏昭尖叫起来。 公良曦捂住耳朵,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看着魏昭瞠目结舌的样子,也猜是自己猜错了,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因为,因为你有酒窝呀,曦儿笑起来也有酒窝的。”她局促地笑了笑,戳了戳自己的脸颊,“阿爹说阿娘也有酒窝……然后,然后阿娘也叫魏昭……” “什么????”魏昭的声音高了几倍。 “等等,曦儿你误会了!”门打开,公良至从门后探出头来,连忙解释道。 公良曦那点压低声音,筑基修士当然听得到,只是为了尊重女儿的隐私,装作听不见悄悄话罢了。如今剧情神展开到了这个地步,他觉得很有必要出来解释一下。 “我房间里的那个牌位不是你娘的,是同门师弟的。”公良至一脸尴尬地说,“你娘……你娘她在我心里,何必拘泥一个坟头一个牌位?” “可是阿爹你上次喝醉了酒,梦里也‘阿昭’、‘阿昭’地叫啊?”公良曦疑惑地说。 “你阿娘闺名便叫招弟。”公良至面不改色地说,“唉,她父母生了她,却盼要一个儿子,于是便叫她招弟。在我看来,家有女儿胜过千金万宝,我有曦儿当我女儿,一定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阿爹!”公良曦早就忘了刚才在问什么,被感动得眼泪汪汪,一下扑进了父亲怀里。 “哎!曦儿!”公良至半点不顾及所谓的父亲的威严,夸张地应着,抱着她蹭啊蹭。 魏昭站在他们旁边,只觉得……噫,呵呵,呸,哼。他心里翻出无数个白眼,好么,你们父慈子孝呗,反正就我一个是外人。 “啊!多么感人的父女之情!”卫钊一副看不懂气氛的样子,大声插嘴道,“道长,我与曦儿一见如故,你之前说和我同辈相交,要不然就让曦儿认我当义父吧?” 第25章 访客 最后魏昭还是没能让公良曦管他叫爹。 接近而立之年的公良至,忽悠起来的难度远非多年前可以比拟。魏昭说得天花乱坠,公良至接得滴水不漏,前者大败而归。 “要不,我叫你叔叔吧?”公良曦善解人意地说。 “隔壁魏叔叔”脸皮抽了抽,说:“还是叫哥哥吧。” 如此半个月相安无事,公良至给卫钊检查了好几次,每一次的结果都是没有大碍。又过了几日,公良至把魏昭叫到身边,给他一卷玉简。 “你不入乾天谷,贫道也不能教你乾天谷的功法。”公良至说,“这玉简是我探先人遗府所得,虽不能直指元婴,但胜在兼容并蓄、柔和平稳,能养身养神,曦儿目前也主修此功法。” 魏昭接过玉简,将神识探入其中——他这些日子都在“巩固修为”,没学法术,不过学了些修真者都会的小法诀。玉简里的秘籍名为《培元清心真经》,乍一看就是个没有攻击力的二流养生功法,但以现在魏昭的眼界来看,并没有这么简单。 《培元清心真经》的母版确实是失落功法,贵在什么血统、什么资质都能修炼,但修炼后除了精气神旺盛一点外,几乎无异于凡人。魏昭依稀记得那个遗府还是他与公良至当初一块儿探的,当初他对这种垃圾功法毫无兴趣,随手就丢给了公良至。然而那个秘籍他也看过,只能养生养神,断没有现在“敛神”的效果。 换而言之,只要修炼了它,哪怕是真龙之属,看上去也像个凡人。 “这本功法虽然缺乏上天入地之能,但能遮掩你的真龙血脉。”公良至说,“怀璧其罪,贫道还是推荐你修炼这一本。” “多谢道长!”卫钊喜道,“真是天助我也,刚好有这种功法,还刚好被道长得了。” “也只是……”公良至的眼睛闪了闪,“机缘巧合罢了。” 大妖们远去之后,如今能遮掩特异血脉的功法在昆华界万中无一,想要找到残本古籍,再融合入这种温和的功法当中,无疑要耗费无数时间心血,哪里是机缘巧合就能成的?有着真龙的血脉传承,魏昭一眼就能看出这套功法恐怕还是为龙族所设,最能掩饰龙气。 这些年间,公良至身边哪来的第二条真龙。 公良至出了玄冰渊,去找了能掩饰龙气的功法,还花心思改良融合,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不对,那种心情魏昭能体会几分。 他想啊——只是偶尔,只有一两次,他忍不住想——倘若他们有幸一起出了玄冰渊,又万幸看出了陆真人的险恶用心,没一起回乾天谷;要是他们能想出掩饰龙气的办法,不会被群起而攻之,找个旮旯角闭关修行,等修为大成再一起杀回去…… 他也想过,倘若再也不回修真界,救世灭世谁爱干谁干,他们去浪迹江湖,一派逍遥自在。以公良至如此优秀的悟性,不回去也能妥妥的修到金丹,加上他化龙后本来就有金丹修为,一起再活个几百年毫无问题。没有《捕龙印》,没有什么鬼“招弟”,没有萧逸飞,没有屠龙大会…… 嗐,这种滑稽的空想,想它干嘛?多想牙痛,胃痛头痛心痛,何必呢。 卫钊保证会好好修炼道长“机缘巧合”拿来的真经,嘴上没正形地说:“如此一来,我和曦儿也是半个同门啦!” 公良至一笑,正色道:“还多谢你这些日子来照顾曦儿,她平日不太见人,恐怕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哪有的事!我喜欢她还来不及呢!”卫钊说。 “难得见她与人这般投缘。”公良至感慨道,“你一来,曦儿的病都好了不少。” 鬼召一接近公良曦就要躺平,魏昭无法,只能让这缕分神暂且跑远点,不隔三差五回来合体。此时他倒庆幸起自己在玄冰渊下遭遇的世间恶念来,若不是这种一度差点把他弄出精神分裂来的恶念,魏昭也无法在不耽误主线进程的前提下刷公良父女副本,精分大法好,分神保平安。在那以后公良曦没再生过病,虽然小脸还是缺乏血色。按照公良至的话说,这便是身体大好。 说来也奇怪,自从见了公良曦,魏昭脑袋里翻腾不止的恶念好像也安生了不少,仿佛这玩意也知道附近有个娇弱纯真的幼崽,大发慈悲地不再播放限制级画面了。 直观地说,报社之心略有减轻,从凌迟换为腰斩的程度。也不知是靠近了龙珠,还是携带大部分世间恶念的鬼召分神现在飘得够远。 “话说道长,”魏昭想起了什么,问道,“为什么不带曦儿去乾天谷?那里不是有更好的药师吗?” 《捕龙印》中的女主角住在乾天谷中,就在公良至长老坐镇的主峰上。公良至这么疼女儿,按理说不该把她安置在荒山草庐里,交给凡人照料。 “哪怕是门中弟子的族人,要住进乾天谷也得通过收徒大典,怎么能为我破例。”公良至摇头道,“何况我当初因她娘的事与师尊起了龃龉,若再将曦儿带入门中,这便不识相了。” 魏昭早把陆真人划为人渣败类阴险小人那一档,闻言立刻脑补出了前因后果。他心想,陆真人谋划未成,肯定要把气撒到公良至身上,把女儿放她眼皮子底下简直作死。书中虽然未提,但公良至父女回乾天谷多半是在陆真人寿尽而亡以后。亏得没把公良曦带回去,否则龙珠要是被陆掌门看到,绝对保不住。 魏昭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奇怪。公良至如此敬重师傅重视师门的人,从玄冰渊里出来理当直接回乾天谷啊?怎么会游荡在外,反而和凡人生了个孩子?莫非失忆了不成? 此前魏昭没想过这茬,他满心都是仇恨与未来,过去千般龌龊想一想都是捅刀,过去万般好事现在回忆起来也是捅刀,还是不去想省心。 算了,与他何干。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未来一样要报仇报社。 下个月月半,草庐来了个客人。 天空中传来一阵剑啸,一道青光闪过,飞剑上跳下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剑修。她左边脸颊长了个巴掌大的胎记,看着不太和善,趴着窗口往外看的公良曦却笑了起来,脆生生地叫了声“周姨”。 “曦儿今天真精神!”那女修笑道,从芥子袋里掏了颗红果子,穿过窗口塞进公良曦手里。她走近了才看到抱着公良曦的魏昭,问:“你是?” “这是卫钊哥哥!”公良曦抢先介绍道,“阿爹的朋友!” “我是卫钊,算是个散修。”卫钊点头致礼,“这位仙子……?” 女修愣了愣,回礼道:“我是凌霄阁剑修周幼烟。” 魏昭早就知道她是谁,那胎记格外显眼。除非功法特殊,修道之人很少长相抱歉,即便伐毛洗髓的效果都不足以让人五官端正,也可以服食丹药改头换面。大宗门的弟子时常在练气期就花不小代价兑换驻颜丹,以免在修到能驻颜的筑基期以前已经衰老。 周幼烟是个剑道狂人,所有资源都用在修炼上,对自己脸上的胎记毫不在意。魏昭和公良至以前救过她一命,随后组队历练了大半年。她剑法高超,为人又豪爽大气,与魏昭意气相投,能称得上不错的朋友。 周幼烟也是另一个在《捕龙印》开场后没有对魏昭喊打喊杀的朋友,因为她老早就身死道消了。她生就一副宁折不弯的性子,为了阻止一名修炼邪功的魔修,在即将结丹的前夕剑出无回,与对方同归于尽。此事占文中两行字,换来主角一声感慨。 从这点看来,她要是活着到正文开场,显然也会是围剿魏昭的修士之一。 “幼烟,昆山之行可有收获?”公良至从屋中出来,招呼起周幼烟。 “宝剑更快一分,宝贝不见踪影,值。”剑修笑道,打量了公良至几眼,惊喜道:“阿至你突破了?你道心已经无事?” “道心还是那样,这就说来话长了。”公良至笑着叹了口气。 他向卫钊致歉,和周幼烟一起转了出去,留下魏昭和公良曦。 周幼烟当初跟魏昭关系更近,如今看起来和公良至亲近多了。过去和公良至只有一面之缘的占奕,如今看起来也与公良至颇有交情。魏昭有些心情复杂,他眯着眼睛看了看他们远去的背影,颠了颠怀里的公良曦,问:“那个周修士经常来啊?” “经常来。”公良曦点点头,补充道,“有时候两年来一次,有时候一年来几次。除了李婶,就她来得最多。” “这就叫多?”魏昭问,“你平时再没别的伴儿了?” “我身体不好。”公良曦说,“而且阿爹会回来的,他虽然经常出去,但也经常回来。” “他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还不让你下山找伴玩吗?” “不是的!阿爹要给我找药!”公良曦争辩道,声音低了下来,“都是我不好,身体这么差,大家都要为我操心……” 魏昭看着她的眼睛,那双黑葡萄似的眸子一片澄澈,毫无怨恨之意。魏昭一方面觉得她可爱又可怜,一方面又有些悻悻然。 他有些喜欢公良曦,难免想撺掇着她加入报复社会阵营。这样一张白纸似的稚子,向来容易跳动反派的恶趣味,何况她还是公良至的女儿兼未来的女主角呢。 原著中公良曦刚知道妖龙乃是她师叔,曾愤怒地质问妖龙怎么能欺师灭祖,杀害同门,伤害无辜。魏昭踩陆真人坟墓的废墟上,讥笑道:“受苦受难遭背叛的是我不是你,蜜罐子里泡大的小女娃,你懂个屁?”——哪怕事情远没发展到那一步,如今魏昭看着公良曦的善,有时也会生出这种愤懑。 她心思如此纯善,仿佛以为这世上处处都是好人,越是如此,魏昭越想看天下的恶事惨事不平事映入她眸中会留下什么痕迹。她一无所知得像当初的魏昭,魏昭想知道,要是遭了难,她会不会成为现在的自己。 她全心全意地相信着她的父亲,为他辩护,仿佛认定了他一辈子会对自己好似的,越是如此,魏昭越想看她父亲让她失望绝望时她会露出什么表情。当初以为自己会跟公良至一辈子不离不弃的魏昭,倘若没有意外,在将近三百年后会与挚友刀刃相加,一死一伤。而公良曦,可怜的小姑娘,《捕龙印》里她对主角哭诉父亲的无情,后来铁面无私的公良至长老,在抓到私自违规帮助主角的女儿时,二话不说地将她投入冰狱。 魏昭转移了话题,说:“你猜你爹和周姨在说什么?” “在说大人的事情。”公良曦一本正经地说。 “你就不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魏昭撺掇道,“没准有好事瞒着你呢!” “要是有关于我们的事,他们会告诉我们的。”公良曦说,“要不卫钊哥哥继续讲故事吧?还是我给你讲讲小兔子的故事?” 魏昭教坏小朋友失败,反而被人家安慰了,闻言哭笑不得。“好好好,讲故事。”他把公良曦往上抛了抛,引得公良曦咯咯直笑,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魏昭掐了掐小姑娘的脸,说:“讲哪一个?” “小仙女的故事!”公良曦迫不及待地说,“小仙女见了妖龙,然后呢?” 因为公良曦不喜欢种马男主了,在这位唯一读者的强烈要求下,主角换成了小仙女,故事也脱离了原著,在扯淡之路上越跑越远。魏昭琢磨着,大概再胡说几回,等小姑娘觉得没意思了,就可以换点别的能引人报社的故事了。 “哦,遇见了妖龙。”魏昭随口说,“然后那妖龙就说:‘我没有杀你爹。’” “真的啊?”公良曦欣喜地说,“小仙女的爹没有死?” “小仙女就问:‘我爹没有死?’”魏昭胡编道,“只听那妖龙说道:‘其实我才是你爹’……” 公良曦惊恐地尖叫起来,魏昭觉得十分开心。 第26章 中元 周幼烟不是来串门的。 她来的第二天深夜,公良曦从睡梦中惊醒,跑来把魏昭摇晃得睁开了眼睛。魏昭看着她,小姑娘局促地笑了一下。 “卫钊哥哥,你有没有听见有声音?”她说。 魏昭自然听见了声音,空气中似有无数琴弦被拨动,轻却无休无止,如同千万颗流星坠下。他一算时间,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倒有些奇怪公良曦怎么会听见。 “没听见。”魏昭装模作样地说,“你不会做噩梦了吧?” “现在还响着呢。”公良曦支棱着耳朵,向外面指了指,“听!咻咻咻的……” “哎呀,今天是农历七月半。”魏昭说,“莫不是撞上孤魂野鬼夜游了?” 公良曦打了个寒战,一双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身后,又飞快地转回来。“才、才不会呢!”她说,“我爹可是修道士,孤魂野鬼都怕他。” “可孤魂野鬼不怕你呀!”魏昭回道,“你刚才有没有去过你爹的房间?” 公良曦玩着手指,扭捏道:“就这么去烦阿爹不好……” 阿爹是阿爹,周姨是周姨,卫钊哥哥是卫钊哥哥——小姑娘心里暗暗觉得哥哥跟她是同辈的,不像打扰长辈一样丢脸。皮下与她爹同岁的魏昭没想到这一层,他听到公良曦没去找父亲和更熟的周姨,却来找了自己,闻言心里一乐,也不再继续讲“你爹不在房间会不会是被鬼引走了”的鬼话。 “成,哥哥这就带你夜探孤山!”魏昭笑道,往身上草草一披衣服,牵着公良曦走了出去。 夜幕极亮。 藏青色的天空中,挂着一轮大如磨盘的圆月,万道金丝从这轮硕大满月中投射出来,其形如无数橄榄,累累悬挂,垂下人间。万千金光如同炸开的烟火,只是垂落的速度缓慢,浓稠如浆。 庚申夜月华,中有帝流浆。 “哇啊……”公良曦仰着脖子,看着天空直抽气,“真漂亮!” 一甲子一度的帝流浆自然极其美丽,魏昭也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它。但他闻言一愣,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公良曦。她在流光下宛如冰雪堆砌而成,小脸泛起兴奋的红晕,下意识拉着魏昭要往外走。这一幕就如同任何一个被美景所慑的孩子,乍一看没什么异常。 然而,普通孩子可不会在此时露出这种表情,普通孩子都不应该醒。帝流浆能使积年草木成精,使妖物鬼魅增长修为,修士能用秘法找到帝流浆,但在凡人的眼中,这便只是个特别明亮的夜晚罢了。 因为龙珠吗? 魏昭正思忖着,公良曦发出一声惊呼,松开手冲向了远处。魏昭一把抓住她,刚才的念头也被打散。 一个大阵在不远处缓缓运转,将方圆百里内的帝流浆收入其中,金色丝线在周围弯折,仿佛铁屑聚向磁石。帝流浆极美,月夜极静,但就在草庐不远处的天空中有刀光剑影,数人缠斗不休。 “阿爹和周姨!”公良曦急道,“还有妖怪!” 天上一只黄鼬、一只狐狸与一只大鸟将两个修士团团围住,口中忽而吐火忽而吐武,气势汹汹地不断扑击。不多时又来了几只看不清原型的妖物,也默契地向修士们冲去。周幼烟时不时将这群妖物打退,但为了护住下方脚踏罡步正在作法的公良至,只能在周围游走,不能追击杀敌。妖物们似乎摸清了她的顾虑,一个个且攻且退,明明修为都不如剑修,但至今没被斩杀。 “这群坏东西!”公良曦捏紧了拳头,仿佛这样能助天上的人一臂之力似的。她央求地晃了晃魏昭的胳膊,说:“卫钊哥哥,你能帮他们吗?” “我也才刚学道啊。”魏昭说,“别怕,他们快打完了!” 确实如此。 公良至桃木剑向上一插,木剑似乎刺入了什么东西,悬浮在了空中。大阵上又套入一个小阵,将聚拢的帝流浆再度收束,灌入一个葫芦。众妖物攻击更急,双眼赤红地向那葫芦冲去,只是两阵已成,而公良至也空出了手。 周幼烟一声清叱,剑光闪过,狐狸脑袋腾空而起,咕噜噜滚出几丈高。另一妖物趁空越过了剑修,本以为能捏到软茄子,却被白玉尺击中面门,打得从空中掉了下去。 “好!”公良曦欢呼道,又要往外走,被魏昭扣着肩膀停下。 小姑娘看不到,魏昭则能清楚看出几步以外有阵法,将整个草庐护在其中。这阵法让外敌看不见草庐,攻击与声音进不来,魏昭推测里面的人要么出不去,要么出去时布阵人能收到信号,他不想惊动公良至。 外面的刀光剑影看着声势极大,站在里面却听不见。但既然听不见外面打架的声音,公良曦按理说也不该被惊醒。魏昭自己能听见帝流浆,与其说靠听,不如说靠“感觉”,如同某些动物先一步听出地震风暴的预兆。公良曦呢? 魏昭在公良曦的脖子上捏了一下,把她掐昏过去。他抱着小姑娘走回草庐,放在床上,一缕黑雾钻进了她的丹田。 这倒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难得防护在外不在内,公良曦的监护人此刻又忙着。魏昭探过她的丹田,没什么异样,也没找到龙珠。黑雾又小心翼翼地伸向她的紫府,被挡在了外面。 魏昭这才发现,公良曦的紫府下了层层禁制,其严密程度让人刮目相看。在一名幼童身上下这么多禁制,无疑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但魏昭绕着这些禁制转了好几圈,没找到能下手的地方。 它就像阵法百科全书,或者公良至的阵法水平展示,无数个阵法禁制环环相扣,相生相克,破坏任何一个都可能产生连锁反应,而会造成的后果难以预计。魏昭有一成把握以力破巧,但那样公良至肯定会知道,而公良曦的魂魄九成九会与藏在她紫府中的秘密一起分崩离析。 被强行破解会九死一生,公良至倒舍得对女儿下这种狠手。魏昭心里泛着嘀咕,像个抱怨主人防盗措施做太好的贼,讪讪收了手。 倒不急于一时,魏昭想。他把卫钊的躯壳放回床上,一缕分神偷渡出草庐外的大阵。 此时战斗已经到了尾声,围攻的妖物们又丢下几具尸体,终于不甘心地溃退了。现下的妖物大多不成气候,而帝流浆虽然罕见,今晚却不是只有此处有,它们会来袭击,无非想占便宜,抢夺经过修士提纯的帝流浆。 公良至衣冠未乱,盘腿坐在那只葫芦旁边调息。不久周幼烟折返,腰间悬着一只妖物的断角。 “你这次意外晋升几个小境界,晋升的真是时候。”周幼烟说,“本以为要苦战一番。” “多谢幼烟前来助拳。”公良至笑道。 “我们之间还谈什么谢不谢的。”剑修摇了摇头,“若要言谢,我可欠你两命。” “陈年旧事。”公良至失笑,“何况……” “你想说救我的是魏昭?”周幼烟说,“我清楚得很,两次救我都算你俩一人一半,折算一下,我还是欠你一命。” 公良至被剑修一语道破,噎了半晌,只能笑了笑。 剑修也不用他答话,收起了剑和战利品,席地而坐,从芥子袋里拿出一个酒坛。她在酒坛上一拍,颇为豪迈地往口中倒了一口,又拿出另一坛酒,扔给公良至。 “今夜有月有酒,有敌人,有故友,合该浮一大白。”周幼烟说。 “你们这群酒鬼。”公良至摇着头感叹道,接过酒坛,拍开封泥嗅了嗅酒味,“闻上去倒是好酒,便宜了我这不懂酒的人。” “绿意坊的千日醉,凡人喝了醉三年,你我么,大概醉个三天。”周幼烟道。 公良至闻言停了手,说:“那我只能喝两杯,我还有女儿要照顾呢。” “解酒药我放桌上了,留了纸条让你女儿明天喂你,一喂就醒。”周幼烟说着又灌了一大口,“今日中元节,今年魏昭十年忌日,咱们不醉不归。” 公良至没想到她就这么说了出来,闻言怔了怔,苦笑道:“倒是我着相了。” “有什么奇怪的?”周幼烟反问道,“你本来就同他最要好,认识他最久,当然比我这个认识几年的朋友看不开。” “也不能这么说……”公良至对着酒坛喝了一小口,为辛辣的味道皱了皱眉,“阿昭也当你是至交好友。” “我知道你在宽慰我什么。”周幼烟笑了起来,“无非是你知道我当初对他有意。他没看出来,你倒看出来了。” 咦? 隐身在一边的魏昭咂了咂嘴,感觉有点吃惊,还有点尴尬。周幼烟如此豪爽一剑修,魏昭拿她当哥们,今天才知道她居然还中意过他。 “阿昭向来鲁钝。”公良至宽慰道,“不独独对你。” “是啊,红颜知己满天下,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周幼烟笑道。 “他并无轻薄之意,只是不开窍。”公良至说。 “我知道。魏昭正人君子一个,他要是登徒子,全天下的男人得有一半被归类为畜生。”剑修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情,洒然一笑,“年少轻狂喜欢上他,何其不幸,又何其幸运。” 公良至不说话,低头从芥子袋拿出几朵解忧花,放到周幼烟面前。解忧花能当阵材,也能解酒,味甘甜。周幼烟一看,挑眉道:“一边喝酒一边解酒,喝不醉不是浪费?” “几朵解忧花解不了千日醉,味道倒还不错。”公良至说,“你赠我千日醉,无以为报,只好送你一点下酒菜了。” 周幼烟大笑。 “你不必安慰我,对魏昭那点心思当年就没了。”周幼烟嚼着花说,“你记不记得当年我们遇到筑基期的蛇妖,你们第二次救我的那一回?” 过去的惊险变成了如今的怀念,公良至点了点头,说:“自然记得。” “那一次,我和你都遇险,被蛇妖缠着往洞府里拖,那时魏昭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我。”周幼烟说,“我就在那时候想明白,不再喜欢他了。” 魏昭闻言十分奇怪,心说怎么自己救人还救出“不喜欢”来了?公良至和他心意相通,问了出来:“为何反而不喜欢了?” “因为接下来他就跟着你一起跳下蟒蛇洞了啊。”周幼烟笑道,“那时我便知道,我在他心里,和所有朋友都是一样的。” 第27章 心思 公良至无言以对。 魏昭看着他的神情,莫名其妙心虚起来。这有点像条件反射,以往魏昭惹了麻烦却要公良至收拾残局时,无论结果如何,他总难免心虚一番。 尤其在桃花劫上。 乾天谷魏昭朋友满天下,因为他乐于交友,更因为他是个好人。当魏昭的朋友很好,他才华横溢,前途无量,被师长们称赞有君子之行赤子之心,而且会为朋友两肋插刀。可要说当他的情人,这就不好说了。 魏昭没有道侣,没有情人,甚至没人听说过他有比朋友更进一步的对象。红颜知己倒是不少,姑娘们喜欢他的英俊潇洒年少有为,更喜欢他对她们洒脱自然的态度。魏昭能把绝色佳人当可信的战友,也能与无盐丑女谈笑风生;他会奇珍异草送给喜欢侍弄花草的女修,也会大费周章地从魔修手中救下体质特殊的花魁……所以说,难怪有这么多人芳心暗许。 然而,当这些被攻略成功的妹子们羞答答或坦荡荡地向魏昭表白心意时,魏昭总是一脸茫然乃至惊吓,说:怎么突然提这个?我们不是朋友吗?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更惨的是大部分姑娘往往到了被当面拒绝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想岔了——魏昭根本没在追求谁,他对哪个朋友都这样。于是运气好一点,姑娘想开了洒脱离开;运气坏一点,姑娘掩面泪奔,自此再不相见;最糟糕的情况是,姑娘怒而粉转黑,拔剑开仇杀。 公良至身为魏昭的挚友,没少替那些爱慕者传过信,也没少替惹了桃花劫的魏昭打掩护。最糟糕一次魏昭同时惹上了一对玩蛊术的姐妹花,她们被发完朋友卡,一下子认定魏昭是个拈花惹草、撩完就跑的人渣败类。公良至帮忙辩解,大概因为苗疆和中原的语言障碍,不知怎么的被她们当成了魏昭的小情人。这下可好,拈花惹草变成骗婚基佬,有合击之术的姐妹花险些把他们剥下一层皮。 “我又做错什么了!”魏昭在成功逃脱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公良至哀嚎。 “你干什么送姐姐紫玉镯?”公良至说。 “她不是正在找紫玉镯放蛊虫吗?”魏昭道,“我们都拿紫玉镯没用,她又找得这么急,送她不好?何况她不是送我一个香囊回礼了?” “你收了姐姐的香囊,为什么又收妹妹的玉佩,还挂在剑上?”公良至头痛道。 “谢礼啊!我不是救了她一次,没让她被那只大蟾蜍划破脸吗?”魏昭匪夷所思地说,“而且那寒铁佩是养剑的,不挂剑上我挂哪?” “你都不想想人家怎么想?”公良至按了按额角,“你不喜欢人家,就别招惹人家。上回我们被那剑修砍,还不是因为你跟她下了天地池,大费周章几乎丧命,到处都传你为她神魂颠倒,她这才误解你们已经两情相悦……” “谁知道下面有只快筑基巅峰的大鲵守着?我也不想差点没命啊!”魏昭冤枉地叫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答应了帮她找铸剑的材料就要善始善终。那群人都瞎传些什么鬼?你想想,我为你找了多少次阵材?按他们这么说,你下下下下下辈子都要对我以身相许了。” 公良至幽幽看了他一眼。 魏昭说了好几个“下下下”,他嘴皮子利索得很,有一堆玩笑话要讲,但被公良至一眼看得哑了火。那时他俩刚脱险,一样的狼狈不堪,魏昭看着被自己连累的朋友,心虚得不得了。 “对不住,我下次再也不收女人礼物了,行不?来,庆祝今天死里逃生,我请你去山海居吃一顿!”魏昭急忙道歉,看着公良至身上的伤,一下子又生气又懊恼,“这俩混蛋下手这么狠,亏我把她们当朋友!唉,情情爱爱的麻烦死了,非要计较这个,连朋友都没法做,简直不可理喻!难道对人好也有错吗?” 公良至不说话,只是长叹一声,叹得他心里有点慌。魏昭想继续卖个乖,好友已经抬起手来,拍了拍他的肩。 “不能怪你。”公良至说,“世人自作多情,又怎能怪你太好?” 咣当一声,魏昭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地上又多了个空酒坛。 周幼烟拿着她已经空了大半的第二坛千日醉,从芥子袋里拿出另一坛酒,扔给刚刚把空酒坛扔下的公良至。公良至笑了笑,呼了口气,面色酡红。 “不成,再喝就要醉了。”公良至喃喃低语道。 “不是说了不醉不归?”周幼烟满不在乎地说,“忘了?看来你已经醉了。既然醉了,不妨多喝几杯。” “你管这个叫杯?”公良至弹了弹碗大的坛口,摇头道,“你们这群酒鬼。” 话虽如此,他又打开了封泥。 魏昭看着公良至打滑了一下的手指,怀疑他下一刻就要翻倒下去。 周幼烟除了剑以外最喜欢喝酒,酒量也好,魏昭则与她棋逢对手。说来有趣,魏昭那一圈朋友里,几乎个个都很能喝,只除了公良至。他十三岁第一次被魏昭撺掇着喝酒,一杯就倒,半点没觉出酒的好。那以后魏昭怎么威逼利诱都没能让公良至再喝一口酒,为无法与好友分享美酒深感遗憾,没想到今日能看他喝下一坛。 还是祭他魏昭的酒。 公良至到底没倒下去,他摇晃着一仰脖子,将酒浆倒入喉中,有小半洒在前襟。周幼烟笑起来,他也笑了起来。 “有酒有月有故人,有花更好。”公良至说。 公良至拿起还没下肚的解忧花,口中念念有词,往周围的树上一抛。紫色的小花在空中分出无数朵,粘上了树枝,顿时生在了上面,垂挂下千丝万条,如同紫藤萝瀑布。周边的两行乔木顿时绚丽多彩,在夜幕中帝流浆的金色光华映照下如同仙境。 公良至望着这繁花盛景,忽然说:“很明显?” “倒也不是。”周幼烟说,“但只要与你们相处日久,再比我细心一点,也能看出点苗头。” “看来不少人看出来了。”公良至自嘲地笑了笑。 “也就几个。”周幼烟安慰道,“大多还是猜测。” “有个猜测便是……罢了。”公良至摇了摇头,又灌了一口。 “他没看出来。”周幼烟说。 “他看不出来。”公良至说,“如此甚好。” 旁听的魏先生一头雾水。 之前他们谈到周幼烟喜欢过魏昭,之后又笑谈起魏昭的桃花债,并无什么重要的事情。接着公良至撒了花,话题就突然进入了奇怪的哑谜阶段,魏昭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看不看得出的暗号。 “你很早就知道了?”公良至又问。 “不算早。”周幼烟说,“开始我当你们只是要好……等你开始疏远魏昭,我才发现了。” “反倒是那个时候?”公良至讶然道。 “是,也算过来人的直觉,那时我为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呢。”周幼烟笑道,“你总是一副修道路上心无旁骛的样子,我实在想不出你竟也会心有所属。” “情之一物向来如此。”公良至默认了,“不知所起,不知所终。即便知道,又哪里避得开?” 魏昭瞪大了眼睛。 公良至,心有所属? 时至今日,魏昭已经捏着鼻子接受了“公良至对一个凡人女人爱得轰轰烈烈死去活来道心破碎”的设定,然而联系上下文,按照周幼烟说的话来看,公良至居然在他死之前就和那个凡人勾搭上了?就是因为这个疏远他?而且不少人都知道?就他不知道?没人告诉他?! 魏昭觉得万分不爽,他皱着眉头盯着那两个人,但他们说到这里就停了,仿佛很有默契地知道对方所说所想——你们倒是继续啊?从头听到尾的人都没听明白啊?? 他们就是不讲,留下魏昭一颗心好似被闷在锅炉里,煎熬万分,还噗噗噗往外冒气。 在魏昭筑基之前那一年,公良至原因不明地疏远过他。他们没有吵架,公良至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只是从某一日起开始用各种借口对他避而不见。 那段时间魏昭饱受煎熬,他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公良至遇到了什么。他到处打听公良至的情况,却只听到一个毫无异状的答案;他抓到机会和公良至说话,公良至什么都不说,完全不承认在躲着他。 魏昭走投无路,只好去找神棍帮忙。占奕听他一说,非但不帮忙,还露出一张看热闹的脸。“哎哟哎哟,乾天双壁原来不长在一起啊?”他啧啧作声,让人很想揍他。 “去去去,我们几时长一块儿了?”魏昭翻了个白眼,“我上个月不是还跟你去探宝来着吗?” “正是!”占奕扇子一敲手心,“你自己到处跟人跑,就不准别人到处跑?” “不一样啊!他又没什么朋友!”魏昭脱口而出,对上占奕一脸看败类的表情,继续补充道:“而且他知道我要去哪,但这回有时候都找不到他人。” 占奕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魏昭:“嘿,你谁啊你,凭什么要跟你说?” “我是他朋友!”魏昭理直气壮地说。 占奕用扇子点了点鼻子,问:“那咱们是不是朋友?” “是啊,所以劳烦你……” “我昨天去哪了?” “我怎么知道?” “这不就对了嘛。”占奕说,“我们一样是朋友,你不知道我昨天在哪,你怎么没这么着急。” “别闹了祖宗!”魏昭告饶道,“这不一样啊!” 这不一样,魏昭生性飞扬跳脱,朋友遍天下,非要让他把朋友排个行的话,他会为排出二三四五六抓耳挠腮,但第一的位置毫无疑问属于公良至。这不一样,全天下的朋友们如同等待探索的无数秘境,而公良至,他是魏昭去完哪里都要回的宗门。 “行吧,看你这么着急,不闹你了。”占奕收了半分嬉皮笑脸,继续露出一张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但我还是不给你算,打扰人家恋爱要被马踢的。你有没有想过,公良至并没有什么苦衷,只是找出空来会道侣?” “哈?”魏昭呆然道。 “知好色则慕少艾,公良至今年也十八岁了吧?”占奕说,“怎么的,你觉得自己不想找道侣,别人就也不想?” 良至怎么会突然去找道侣!他才不是这种人!魏昭第一反应就想反驳,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自己没理由反对。他支吾了半天,只好说:“那他干嘛瞒着我?” 这话一出口,魏昭顿时觉得自己有很有不爽的道理了。他一点头,气呼呼地说:“找道侣就找道侣啊!避着我做什么?” 占奕闻言,恨铁不成钢地一扇子拍上魏昭额头。他没好气道:“人家谈个道侣,哪里有外人在场的?” “我是外人吗!”魏昭更来气了。 “难道你还是内人不成!”少盟主的眼珠子要翻到天上去,“我说魏昭啊,你明明脑子也不笨,怎么这种事上七窍通了六窍?” “哪里不懂了……”魏昭嘟哝,“道侣有什么好的?” “换我也不告诉你。”占奕唉声叹气道,“你呢,招桃花又不开窍,人家道侣还没上手,要是又被你勾走,在被你说上几句‘我们只是朋友’,换谁也经受不住啊。” “良至知道我不是那种人!”魏昭争辩道,“我怎么可能去勾他道侣?要是他有了道侣,我肯定替他高兴……” 魏昭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消了音,一半因为神棍让人压力山大的眼神,一半因为他实在没底气。 要是公良至有了道侣,他会高兴吗? 魏昭不知道。 道侣者,大道之侣也。不少修炼互补功法的修士们在练气时便早早地定下道侣,共同修炼,也有很多修真世家相互嫁娶,家中情投意合的子女结为道侣,养育有着特殊血脉的子嗣。 但公良至修炼的功法并不需要互补,师长没给他指下婚姻,更不是那种自身无望只能将希望寄予后代的人。就算他在仙途上需要互相帮扶的同伴…… 难道魏昭不好吗? 魏昭一直觉得,配得上公良至的只有魏昭,能与魏昭并立的只有公良至,他们情同手足,心有灵犀,若要说广义上的道侣,再没有谁比魏昭更适合公良至了,对魏昭也是如此。至于次等的选项,魏昭根本没有想过。他们这样的天之骄子,合该得到最好的。 那个时候魏昭想,如果公良至真的带个道侣回来,他大概会祝他们永结同心,然后自己去绿意坊喝个昏天黑地。 第28章 春睡 有酒有月,故人相伴,转眼就到了东方发白的时候。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数个酒坛,滚得到处都是,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周幼烟还站着,刚舞完剑,将附近的枯树削成了大小粗细仿佛的几百根细棍。她用剑拨了拨新出炉的柴火,摇头道:“剑修果然不该贪杯,这十几坛千日醉我今日喝了,接下来千日都要忌口封杯。” 她语调发懒地说完,迟迟没得到回应。转头一看,酒友已经靠在一棵歪脖子树上,睡得不省人事。 周幼烟低笑起来,往口中塞了解酒丹,闭目运功一个周天,再度睁眼时已经双眼清明。她转头看向一边,只见公良至带回来的那个“卫钊”踏着晨光走到了不远处,正对着他们探头探脑。 “周道友早哇!”他见周幼烟结束了运功,笑着打了个稽首。 周幼烟回了礼,见卫钊频频向公良至望去,便说了千日醉与草庐桌上的解酒药。她又看了看依靠在树干上的公良至,这位酒友酒量虽小,但酒品甚好,喝醉了也只是安安静静犯困,一点儿不闹人。他眉宇间皆是醉意,神色轻松,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周幼烟无声地叹了口气,对卫钊说:“让他多睡一会儿,你迟些再喂药吧。” 卫钊满口应下,又问:“周道友这是要走?不多留一阵子?”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周幼烟道,“我还有要事,就不多留了。” 魏昭目送周幼烟踩着飞剑远去,此时周围无人探看,他脸上挂着的开朗笑容也如雪消融。他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向公良至,轻声说:“道长?” 公良至自然没有醒。 他醉得极沉,连头发丝都透出一股酒香。道袍的前襟酒迹未干,扯开了不少,露出一片胸膛。那块皮肤鲜少见光,白得晃眼。 林子里起了一阵风,接近尾声的道术繁花随风散落,落英缤纷,哗啦啦一大片花瓣落到下面,再度合为一朵解忧花。那解忧花轻飘飘落向施术人,眼看着要落到公良至唇上,被魏昭一把捏住。 他抓着那花,本要将之扔开,不知怎么又改变了主意,手指收紧,将一朵娇嫩的花朵碾成了泥。解忧花紫红色的汁水从他指缝间滴落,染上公良至的嘴唇,倒像闺阁女子涂的胭脂,让那两片依然显白的唇瓣多了点血色。 魏昭伸出拇指,将这点胭脂色在公良至唇上抹开。道士依然睡得香甜,没注意到这轻薄之举。他将花汁细细抹匀,蓦地又加上一根手指,伸入公良至口中,将他的牙关撬开,去捉他的舌头。 那团软肉又热又滑,散发着千日醉清淡而回味悠长的酒香,好像很好吃似的。 魏昭眼神一暗,俯下了身。 魏昭既不是没见识的蠢货,也不是一心修道的书呆子,他十年前比公良至更通人情世故,只是对情爱之事不开窍且毫无兴趣罢了。 想也知道,魏昭这样坐不住的冒险家,怎么可能是师长的乖宝宝。他十岁出头敢偷酒喝,下山修心时一头扎进赌坊花船,美曰其名为见识红尘。他觉得酒好喝,偶尔与亲友小酌很不错;美食也不错,有空有闲不妨一试;赌博没什么意思,要坑人赚路费可以来一把;嫖……你们这群人,把时间金钱生命浪费在这种事上,是不是傻? 这不能怪他,真的。两百年才破壳的龙种,漫长的童年也以百年计,十几岁乃至几十岁的小龙连角都没长出来呢!固然道法神奇,混入了人族血脉,看上去已经是个大好青年的魏昭,在某些方面依然是个幼崽。 换而言之,十七八岁的魏昭看春宫图也好,去青楼长见识也好,遇到魔修骚姿弄首想要引他动情也好,魏昭的感想,都与小时候不慎在魏将军府撞见仆人偷情时一样。 好吵,好无聊,不懂你们在激动个什么。 幼龙魏昭明白友情、亲情、师生情……独独不明白爱慕之情,就如他不懂得情欲。要让他明白君子好逑,就像逼迫八岁小孩与人山盟海誓,岂止做不到,简直不人道。他把亲近的人当朋友,心中一片赤诚坦荡,读不懂恋慕带来的百转愁肠、弯弯绕绕,只道我同某某要好。这并不是能用聪明参透的东西,情之一字,本来就没什么逻辑和道理。 制造了他的陆真人对此心知肚明,因此并不撮合他与哪位女修,这种硬件软件都没长好的时候哪怕逼婚也养殖不出新的龙脉。她也对魏昭与公良至的亲近毫不在意,对他们似有情意的传言一笑置之:魏昭无非是孩子心性,幼稚地占着小伙伴不放罢了,等到化龙成熟后,天晓得会哪样。 幼龙百年童身,到化龙之时一日成熟。按理说,魏昭该在完整化龙后明了往日不明事,积累的情絮量变到质变,从懵懂的孩子变成内心通透的大人。只是化龙出了问题,卡在了半道。 修出半个龙躯、与真龙无缘的魏昭,此生都只是个未长成的少年。 魏昭俯下身,一手解开了公良至的腰带。他抱着十二分的耐心将道袍与亵衣层层打开,像拆一个礼盒,剥一只水果。公良至苍白的身躯一览无余,精干却削瘦。魏昭抽出那只翻弄着对方口舌的手,粘着公良至津液的指头顺着他的脖子下滑,顺着那分明的肌理一路滑到下腹,留下长长的湿迹。 时至今日,魏昭当然懂了情欲,也有了一尝性事滋味的能力。只是启蒙却是玄冰渊下的恶念,有欲无情,参杂着各式各样乌七八糟的东西。 公良至一无所觉地睡着,发冠歪斜,酒意燃起的红潮让他苍白如玉的皮肤透出一股人味儿。他的眼角眉梢泛着绯色,配上那细长如狐的眼梢,端的是色如春花,勾魂摄魄。魏昭看着公良至,觉得曾经的挚友像云端上的仙人,看得他满腹邪念。 他想把仙人从云上拉下来。 魏昭想将仙人惊醒,剥去衣衫,拉进他所在的污泥当中,把自己身上的邪念恶意、肮脏心魔在交媾中全部射进公良至身体里,让他和魏昭一样痛苦,一样沉沦,再也回不到天上去。公良至就该站在魏昭身边,就像太阳东升西落,季节冬去春来,这是注定好了的,他怎么能站在对面?一定有哪里错了,魏昭会把这个错误纠正过来。他要让公良至满身都是他的印记,都是他的气味,怀他的种——嘻嘻,以魏昭现在这个鬼样,没准真能在道长肚子里种个鬼胎。 魏昭也想就这么动手,他会做得十分小心,等他打开公良至的双腿,手指探入秘处,公良至都不会醒来。道士会在被魏昭胯下巨物钉入体内时惊醒,还是在被操弄得穴口完全打开、被磨得在昏睡中泄精之后才颤巍巍睁开眼睛? 又或者公良至喝得太多,睡得太沉,无论怎样的钝痛与快感都不能把他叫醒。那样的话,他恐怕只能昏昏沉沉地感受着体内的酸麻胀痛,像被困在一个湿热的梦魇中,想逃逃不掉,想躲躲不开,遭受什么都只好挨着,指不定要被折磨得呜咽起来。他们以前一块儿长大的时候,魏昭听过公良至忍痛的闷哼,急促的喘息,亦或在伤药药力化开时那一声舒畅的叹息,当初听来思无邪,如今回头一想,只觉得下腹一紧。 魏昭的手摸了下去,他低头衔住公良至的嘴唇,舌头攻城略地地顶了进去,缠住那团软红重重一吮,直弄得公良至在昏睡中呜呜作声。魏昭不想让他醒了,黑气顺着舌尖滑了进去,但没蔓延多久,魏昭便浑身一震。 就像站在漩涡边上,或者更可怕,像头发或肢体卷入了风车。 黑气与黑雾不同,乃是魏昭自身残缺龙气与玄冰渊下黑雾融合而成的产物,又强韧又隐蔽,本不该被发现,怎么会有这个反应?魏昭猛地直起身,企图把黑气抽回,然而那股拉力无比顽强,反而要把他的整个魂魄全部扯出来似的。他当机立断,硬生生截断已经被扯过去的黑气,尝试了好几次才成功,断开联系的黑气如泥牛入海,再无踪影。 公良至依然昏睡不醒,只有呼吸急促了几分。 魏昭突然反应过来,引起异状的并非世间恶念,而是龙气。 陆真人养公良至是为了炼制捕龙印,她费尽周折找到并收养公良至,当然也不是出于好心。公良至是为魏钊配套准备的,他体制特殊,能存龙气。 魏钊今天才切实感受了一把“能存龙气”是个什么意思。 公良至的神魂就像那个吸取帝流浆的葫芦,能吸取与之贸然接触的龙裔的魂魄,然后将其锁在体内。 至宝“捕龙印”作为《捕龙印》一书的核心,前前后后花费了不少篇幅。捕龙印是人道法宝,乃是人族与妖族混战时期一名人族化神大能所创。它能抽取龙族生魂,号令那条被抽取了魂魄的龙族的身躯,同时吸取的龙魂越多,捕龙印本身的威力越强,越贴近天道,能让持印人与人族气运相连。当初那位大能就是用捕龙印收纳上百真龙和一条龙王,最终借此成道,飞升而去。那位修士还在的时候,所有龙族闻捕龙印色变,盖因任何着了道的龙族都会被摄入生魂,而躯壳任人宰割。 此时魏昭明白了两件事情:一、他刚刚能够逃脱成功,恐怕不是因为他的力量有多强大反应有多及时,而是因为他有一半魂魄混入了世间恶念,这玩意不论善恶,总是属于人族之物,被人道法宝视为自己人;二、体制再怎么特殊恐怕也难以强悍到此等地步,公良至这个人,恐怕已经被炼成了半个捕龙印。 什么时候?不知道,或许从公良至被捡回来开始便时时刻刻没停过。他们的日常饮食由师傅控制,他们的锻体汤由师傅准备,入道由师傅护持……这十几年里公良至从未怀疑过如师如母的陆真人,有太多机会可以下手了。 陆真人把一个快完成的捕龙印与捕龙印核心材料放在一块儿,放养,等收割,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倘若此时有什么活物经过,一定会为空气中弥漫的森冷杀意退避三尺。公良至在睡梦中蜷缩起来,而魏昭一皱眉头,草庐的门被推开了。 公良曦睡眼惺忪地走出一个人都不剩的草庐,她茫然地左顾右盼,看到了山坡上小树林中的人影。小姑娘松了口气,哒哒小跑着向林中跑去。 她的身体称不上好,跑一阵就得停一停。她终于跑到父亲和卫钊哥哥旁边,只觉得晨风太冷,冻得她打了个寒战。 正在给阿爹整理衣服的卫钊哥哥看了她一眼,脱下外袍给她披上,衣服的下摆拖到地。大概是没睡醒的缘故,公良曦总觉得大清早的卫钊哥哥看起来有点可怕,她有些不安,小心地问:“阿爹怎么啦?” “你阿爹喝多了。”卫钊哥哥说。 等他转过来看她,那种可怕的错觉变得若有若无。公良曦的胆子大起来,偷眼去看还剩下一半的酒,觉得琥珀色的酒液看着挺漂亮,还有些让人犯馋。她向前走了一小步,卫钊哥哥嘘她,跟她说:“喝了醉三年!你别碰啊。” 公良曦疑心卫钊在吓唬她,又不想睡三年,只好恋恋不舍地退开。卫钊又说:“等你入了道,我请你喝个够。”于是公良曦高兴起来,笑出俩酒窝。 她抬头对卫钊笑,发现卫钊哥哥的嘴巴上有红红的印子。她“咦”了一声,问:“卫钊哥哥嘴巴上是什么?”没等人回答,她余光又看到了父亲,阿爹的嘴唇上也红艳艳的。“阿爹嘴上也有啊?”公良曦奇怪地问,“那酒会掉颜色吗?” 卫钊闻言一笑,舔掉了嘴唇上的红色,那种奇怪的寒冷感终于消失了。“曦儿来晚啦!”他恶作剧似的笑起来,“刚才你爹和我把最后一颗红果子吃了,没有曦儿的份。” 什么红果子?公良曦还没问,卫钊已经把公良至打横抱起来,向草庐走了过去。阿爹这么大一个人,被他抱着像没重量似的。公良曦长大了嘴巴,又吃惊又有点羡慕,连忙小跑着赶上,小短腿怎么跑都跟不上。她气喘吁吁地停下,卫钊也停了下来,后退几步,到她身边蹲下。 “你也太弱了吧?”卫钊砸着嘴。 公良曦撅着嘴瞪他。 “背都给你了,你到底爬不爬上来?”卫钊转头努了努嘴。 公良曦有些心动,又有些担心,犹豫道:“你……你还抱着阿爹呢。” “你们俩加起来才几两肉啊?”卫钊嗤笑道,“我一只胳膊就捞住了。” 公良曦怀疑地看着他,卫钊眼睛一翻,把公良至耸到肩膀上扛着,另一只手一把抱紧了小姑娘,向山坡下飞跑而去。公良曦抱着他的脖子哇哇大叫,把昨晚那个看到夜幕流光的梦忘了个精光。 第29章 炼药 魏昭自忖伪装天衣无缝,偷窥也做得毫无痕迹。直到公良至醒来,谢过给他带醒酒药的魏昭,都没有出现什么意外。 只有两件事魏昭没想到:一、公良曦记性这么好;二、公良曦嘴巴这么馋。 “阿爹,你们吃的红果子是什么啊?”公良曦殷切地看着父亲。 “什么红果子?”公良至疑惑道。 “就是卫钊哥哥说你们把最后一个吃掉的红果子!”公良曦期待地说。 魏昭轻咳一声,说:“哥哥跟你开玩笑呢,没什么果子,就是解忧花。” “哦,解忧花啊……不怎么好吃啊?”公良曦失望地说,“我看你们嘴上吃得到处都是,还当很好吃呢。” 公良至:“我们……?” 魏昭:“……” 公良至当时没说什么,只是轻车熟就地哄走了女儿。等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公良至转过头来,那双温和的眼睛基本能表现出坦白从宽的意思。 魏昭的表情变了几变,最后停留在豁出去这一档上。他一咬牙,仿佛下了多大的决心,沉声交代道:“解忧花是我吃的。” 公良至点了点头,继续和蔼地看着魏昭。要是在场的真是个十九岁小青年,多半会在这种目光下把八岁偷过瓜的罪行忏悔出来。 “然后我来找道长,真要扶道长起来的时候……”卫钊咽了咽口水,“道长就、就……” “我怎么了?”公良至问。 卫钊的脸涨得通红,一口气大声说:“道长就一把把我抓住了,一边叫我‘阿钊’,嘴一边……一边……” 说到此处他像卡住了,支支吾吾说不下去,还别开了头,倒像被轻薄了似的。 必须再重申一次,魏昭此人,一直都很机灵,无论是阳光开朗的过去,还是变成报社分子的现在。 他也没说谎,公良至可不就叫着“阿昭”扑上来过一次嘛,只不过不是这一次,而且他知道那并非轻薄,而是还龙珠——可小青年卫钊哪里知道?他理当对这番纠葛一无所知,公良至也不可能说出实情,如此一来倒像是酒后乱性,可怜的无辜人士卫钊莫名被占了便宜。 公良至愣愣地看着他,面上轻松的笑容僵在了那里。立场顿时逆转,理亏的人换了一个,魏昭肚子里笑翻天,巴不得多看他出个丑。 “我知道道长不是故意的。”他蓄意露出一个谅解又羞涩的眼神,飞快地看了一眼公良至,目光又飘到了别处,“道长,道长是把我当成了亡妻……” 说到此处,魏昭又哀怨地瞥了公良至一眼。 公良至的表情看起来要裂了。 重逢以来,公良至意识清醒时看起来总是游刃有余,纵使遇到了难以应对的情况,也会当机立断,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成熟自信。说是“端着”吧,公良道长明明很亲切,然而魏昭就是觉得隔了一层,如雾里看花。此时看到公良至露出这种难堪的表情,魏昭反倒振奋起来。 “实在对不住!”公良至拱手一礼,“贫道酒后无状……” “没事没事!”卫钊打断他,摸着鼻子,“我不介意的!啊,我是说,道长你这么好……咳咳!我去看看曦儿现在如何了!” 说罢卫钊仓皇逃脱,留下一个公良至拼命眨着眼,张口结舌。 感谢公良曦,魏昭想到了新点子。 他开始在各种时候做出一副对公良至有情却有口难言的样子来,一会儿送花,一会儿又问公良曦想不想要卫钊哥哥一直在这里。他比之前加倍地大献殷勤,眼神往公良曦那儿飞,脸红,但就是什么都不说。他什么都不说,公良至自然也没法拒绝,只能露出一张表情复杂的脸。 如此一来,魏昭给在这里学不到新本事的游侠卫钊找到了不思离开的新理由。公良至能因为这个赶走他吗?不能啊,卫钊可没向他要求什么,而且有筑基修为足以自保,有隐藏龙气的功法可以修炼,更何况这种情况还是公良至造成的。毕竟,魏昭坚信,哪怕是男人,被公良至这样叫着名字亲也得动心,除非那个人瞎了。 这日子一过便是一个多月,魏昭待在这草庐里,练练功,装装相,陪公良曦玩,逗公良至。草庐内两个修士一点不上进,公良曦是个三年五载没法修道的病号,他们在这儿过着和凡人差不多的悠闲生活,像遗忘了整个修真界,也被修真界遗忘。 有天晚上魏昭抱着公良曦,望着房间那头公良至在窗边读着阵图,突然奇怪起自己在干什么。 怎么说好,就好像一本说好了写重生复仇、争霸天下的文不知怎么的就开始种田,还成了家生了娃……读者要打差评的好吗! 他为什么要跟着公良至?因为想报复。但看到现在,目前的公良至并不像书里那个。有些牵强地说,倒也可以看到他变成书中那个对他动手的公良至就开刀,可把大量时间花费在等待上,值得吗? 魏昭摸着公良曦的头,顺路捏上她的脖子,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小很多的女童脖子细得像豆芽,手指一紧便能掐断。公良曦被捏着要害,毫无危机感地笑起来,喊着痒,也来揪他的脸,这阵子他们已经很熟了。她的父亲正埋首阵图,对魏昭空门大开,魏昭伸个爪子就能打断他的脊椎,捏碎他的心脏,轻松到一点挑战性都没有。 于是他想,这么容易的事,早做晚做都一样。公良父女身上还有许多谜团,贴身看着没什么不好。这不叫被安逸生活腐化,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 负责磨刀的是在外奔忙的分神鬼召。 本尊在这里摸鱼,鬼召这些日子倒没闲下过,一桩桩惨案之下已经名扬大半个昆华界。它杀人,扬名,把《捕龙印》中所有现在能取到的机缘一股脑儿吞下去。等魏昭本体发现鬼召的修为突然暴涨,再不回来合体要出事,他才把它唤了回来。 然后魏昭就意识到了放飞自我飞太远会有什么后果。 分神的记忆和力量融入本体,让魏昭一阵阵头痛——各种意义上的头痛。他的修为噌噌飞到了金丹巅峰,说出去可以吓死一打真人,但由龙躯和恶念混合而成的身体根基非常不稳,魏昭相当于一间地基腐烂的房子,搭得越高越容易崩溃。他一整夜都没合眼,竭力把驳杂不纯的力量挤压进自己的神魂中,像把一堆铁钉装进一个很小的包里,整个人头痛欲裂。等搞完了最麻烦的部分,他一读分神的记忆,感到头要炸了。 鬼召在用游击战术屠杀完各路渣滓、骚扰完无数仙门、恶心过四大仙门之后,在遇到枯荣道的招揽时,假意逢迎,祸水东引,突然反水坑了魔门,利用乾天谷的力量把枯荣道在瑞国的分坛给掀了。 魏昭觉得……自己真不愧是自己,天才啊。 不,不对。魏昭痛苦地拍着额头,意识到鬼召这个身份同时得罪了正邪两道。他对正邪两道都毫无好感,最终目的是杀光他们灭世,可是谁会在羽翼未丰的时候对全世界宣战?这不是大魔头,是自不量力的疯子吧? 鬼召表示他距离彻底的疯子还有一寸左右的距离呢。 魏昭觉得自己的精神分裂症状更严重了。 在玄冰渊下泡了十年,为了不彻底被世间恶念逼疯,魏昭在自己神魂中建立了好几道隔离墙,好把污染物隔离在外,这种隔离之术误打误撞成就了他分化己身的法术。而神魂中已经同化成了恶念的那部分,也就是鬼召这缕神念的主要组成部分,无疑是被污染得最严重的一块。 最混乱、最充满恶意、最具有破坏欲、杀伤力最大的鬼召,最适合派出去杀戮,不然总不能把它留下来装卫钊吧?分分钟出命案掉马甲。但显然魏昭也低估了自己这部分神念的疯狂,它毫不犹豫地挑了天下第一魔门。 枯荣道和每个魔修组成的宗门一样,门内弟子完全不相亲相爱。然而它能成为天下第一宗门是有道理的,枯荣道魔修对外一致,极其护短,只准自己人砍自己人,不准外人砍他们,否则便会全门追杀。上一个为民除害到枯荣道身上的真人也在结婴之前被暗杀,如今敢招惹他们的,也只有刚直得举世闻名的雷音寺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鬼召再怎么疯也没掉光智商,它好歹借了乾天谷的刀,让乾天谷和枯荣道有一阵子得忙于狗咬狗。但今后鬼召出场时,恐怕得时时当心别被坏了好事,还要注意别被发现跟脚。 天边泛起鱼肚白,魏昭总算收拾好了鬼召带来的影响。他想在公良父女醒来前休息一会儿,却发现公良至已经起了床,一个人进了炼丹室。 魏昭索性也起了身,走到炼丹室外等着。 公良至醒来当天就开炉给女儿炼了药,魏昭给他打了下手,看道士把断秋草帝流浆等等天材地宝投入炼丹炉。公良至的手法十分熟练,但选修过炼丹的魏昭看不出这能炼制什么成品。处理材料的方式很对,材料也非常好,不过许多种药性根本不相容,没有调和之物,顶多炼出一锅养生汤。 等炼丹室熄了火,也不见什么神丹出世的巨大声势,光听见木门嘎吱一声,公良至托着个玉盘,面有倦色地走了出来。 玉盘当中一颗赤色丹药,圆润饱满,似有丝丝金色绕丹而转,品相十分不俗。只是魏昭首先注意到的不是那颗丹药,而是公良至灰败的脸色。 补了那只妖蜃本源之力,又养上了这么多天,公良至前度几次透支的后遗症总算被弥补得看不出来了。然而他只是在炼丹室里待了小半天,这些时日的休养一天内就毁于一旦。这是气血俱损之象,甚至动摇了本源,连修为看着都后退了一小步。魏昭面色黑如锅底,很想知道他在搞什么鬼。 公良至一开门,看到魏昭就是一怔,多半没想到他这么早就在堵门。道士起了个法术,让自己看起来再度红光满面,只是那脚步虚浮与耗空的真气难以掩饰。他把玉盘放下,往口中塞了颗补气丹,说:“还请你帮贫道瞒一瞒,别让曦儿知道。” “道长拿自己炼药啊?”魏昭皱眉道,“难道没有别的材料了?” “曦儿这是胎里带来的宿疾,凶险难愈,此药以血亲的血气做药引最好。”公良至轻描淡写道,“何况又不必天天吃,这回也就是九年大关凶险一些,须用重药护身。” 呵呵,骗鬼? 要是看到这一幕的是其他不知内情的人,多半也不明白公良至到底拿自己做了什么,对丹药做了什么。可是魏昭? 魏昭怒火中烧。 捕龙印是做什么的?捕龙魂魄,化为本源之力,反哺持印人。 公良至做了什么?他用自己这个半成品捕龙印炼药,没有龙魂当燃料就拿自己当引子,损伤根基倒贴气血精魂,与天材地宝一起炼制,化为本源之力,喂给女儿。 如此看来,公良至已经知道了捕龙印的作用,而且还开发了新的用法,真不愧与魏昭齐名的天才。难怪他这么多年来能毫无进步,就算以往炼起药来没这么下本钱,这种用法也能断绝他的进阶之路。 像公良至这样身负法宝之能的人,越使用“自己”,越接近法宝、鼎炉,而非修士。 这道理刚入道的修士都懂,魏昭不信公良至不懂。他以为公良至不知道陆真人的算盘,没想到知道了却毫无反应,居然就这么自暴自弃地活成个道具。世上也不是没有修士自愿当器灵,但那都是些什么人?毫无前途的废物,投机取巧的软蛋!他们贪图己身为器的威力,宁可将把修炼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公良至这算什么?他是已经跟陆真人摊了牌,投了诚吗? 不对,要是投了诚,他应该直接把龙珠炼化了才是。魏昭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刚收回的鬼召神念让他难以镇定思考,满脑子都是简单粗暴的疯狂想法。公良至如何知道了捕龙印不提,他使用捕龙印的理由倒是铁板钉钉:为了女儿。 “曦儿是我女儿。”公良至说,“我……我让她没了娘,总要多看顾她几分。” 魏昭听到自己脑中响起一串冷笑,他想,随你们吧,左右你们是亲爹亲闺女,爱怎么死怎么死去。 “为贿赂你替我遮掩,”公良至话锋一转道,“今晚带你去送灯节如何?” “什么?”魏昭没反应过来。 “中元节后第四十九日晚,瑞国过送灯节。”公良至说,“人们做了花灯放进水里,也做花灯形状的小点心送给路人,意为过了末七点灯送亡魂上路。曦儿吃完丹药嗜睡,如何,你跟不跟我去?” 魏昭怒气冲冲的脑袋还有点反应不过来,等听明白了,险些控制不住表情。什么,他们今晚要去送灯节? 魏昭在瑞国出生,知道和灯会有关的节日,哪怕是送死人的送灯节,也可以被民间过成又一个情人相会的日子。公良至知道卫钊对他有意,如此情况下把女儿安置好,与他相约花前月下的,倒似是被他磨成了事,也对他有意一般?! 他用全部自控力露出一张喜不自禁的脸,心中五味参杂,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让他心绪变换个不停的罪魁祸首却面色如常地略一点头,走进女儿的房间去了。 第30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送灯节极其热闹。 他们到瑞国都城时已经月上中天,城里却一片灯火通明。各式各样的花灯挂得到处都是,路上的人要么提着一盏,要么捧着一盏,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意。 虽然是送走孤魂野鬼的节日,但瑞国在清明扫墓,中元祭鬼,这样的送灯节则要办得热热闹闹,送鬼除晦。这一夜不设宵禁,大街小巷到处有走动的巡捕防止火患,秩序反而比平日要好,父母也容许小儿女们提灯出游,彼此相看。 已经情投意合的情侣,早几日便选好了提灯,在这日提着一对灯并肩夜游,互诉衷情。没有游伴却春心浮动的年轻人提一盏最常见的莲花灯,走在去湖边放灯的人当中,等待着自己的缘分。也有正儿八经追悼故人的人,他们往往在大河附近买一盏莲花灯,放入事先写好的香囊、信笺、祭文,将之放入灯中,剪掉提灯的垂线,把一盏莲花灯放入大河,让它顺水而流,将追思带给亡魂。 因此“送灯节”也被称为“夜会节”,会人会鬼都是相会。 魏昭在魏将军府当小公子的时候,也参加过不少送灯节,没少甩开一大堆侍从玩耍。他拿竹篾做过花灯,在小树林里惊扰过情人,还顺着灯火辉煌的河水跑过好几里路,只为看看那些放在河上的莲花灯能亮多久。他能说出好些适合赏灯的地方来,如今却只能装作一无所知,跟在公良至身后。 童年的记忆已经模糊,当初让魏小公子激动不已的送灯节在现在的魏昭眼中,只不过是凡人的普通庆典罢了。时隔二十多年,庆典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倒是走在身边的道士更有看头。 公良至手上什么都没拿,对自己突然请卫钊来送灯节的理由半句不提,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讲送灯节的传说习俗,讲瑞国的风土人情。魏昭半心半意地听,眼神一次次错过花灯,往公良至身上飘。 年近而立之年的公良至本来就比过去随和许多,这会儿又和游人一起讨点心吃,橙红色的火光映在他脸上,竟让他看上去像个逛灯会的寻常游人。大概只有那张脸鹤立鸡群,那些送糕饼的人看到他,不约而同地多塞几块。 “道长很受欢迎哩!”魏昭调笑道,看着那个给公良至灯糕的大妈笑裂的脸,“下到七八岁,上到七八十岁,人人都对道长青睐有加。” “也就这个节日,我这张脸特别讨巧。”公良至笑道,“换做其他节日,定是卫钊收获更多。” 除了放花灯以外,送灯节的人们还给游人分发一种称作“灯糕”的花灯状糕点。旧俗中这不是送给游人的,而是送给混在游人当中眷恋人世不肯离去的鬼魂,让他们吃饱了好上路——当然,原传说的说法要优美许多。卫钊这张脸也颇为耐看,属于那种路上会被人叫住问路的亲切面孔,而公良至呢,美则美矣,看上去不怎么好接近。 换而言之,看上去很像那种混在人群里凑热闹的非人。 公良至以往待机表情是一张冷脸,别人夸他少年老成,最开始没和魏昭打包称作“乾天双壁”时,还有一阵子拿了一堆冷面郎君之类的称号,把魏昭笑得打跌。那时魏昭觉得别人都很瞎,公良至哪里少年老成了?但凡成熟老练一些,公良至也不会在这种实力不足的时候时时摆出一张冷面。 别人对上表情丰富的少年人,总会在心里看轻几分,把对方当做一眼能看出深浅的对手;而对着公良至,难免嘀咕几句心思深沉不好对付,戒备心开始便提了起来。魏昭擅长用一张“容易揣摩”的孩儿面骗人,他清楚缺乏表情的公良至无非是懒得应酬,或者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好。这样的公良至在他看来有些幼稚,十分可爱,又让人操心,很能激发魏昭当兄长的自觉。 现在的公良至时常笑,在人前总是眉目舒展,与人交谈时噙着一丝笑意,让人如沐春风,让魏昭觉得假和陌生。公良至眼中有岁月沉淀的风尘,顶着那张加冠之年的俊美面孔,真像只游戏红尘的狐妖。 魏昭想舔他笑出细纹的眼角。 事实上那不是他唯一想做的事,周围成对的男女让空气中多了几分旖旎。他有一脑子龌龊事想对公良至做,以往看着挚友单纯想着“我哥们就是好看”日子毕竟已经过去了。魏昭看了一阵就得移开视线,鬼召神念归位,自制力随时喂狗,魏昭担心看久了自己就按捺不住,光天化日之下做出什么禽兽事来。 “这便是放灯的地方。”公良至说,“大河贯穿半个昆华界,据说下能入九幽,通黄泉。” 他们已经出了灯市,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公良至走得熟门熟路,显然不是第一次来。 “真能到九幽吗?”卫钊问。 “大河下游流经南荒。”公良至说,“南荒有九幽缝隙,没准真能到呢。” “道长去过南荒?”魏昭又问。 “确实去过。”公良至一边说,一边从芥子袋里拿出一盏莲花灯。 那盏莲花灯只有巴掌大,但魏昭一眼能看出灯骨架由墨玉竹做成,灯面用了炼制符箓的材料,灯下还画了小阵,实在相当结实。公良至咬破手指在灯下点了点,小阵运转,灯火亮起。 “不往里写点什么吗?”魏昭看着公良至把灯放水面上,问道。 “不必。”公良至说,“故人自然知我心意。” 哪一个故人?我,还是孩子他妈?要是一盏灯还要我跟别人分,我可不干的。魏昭想归想,却不好问,以免得到一个让人憋闷的答案。 于是他问:“道长听起来对瑞国很熟啊,经常来这里吗?” “一年总要来一次。”公良至说,“内子生于瑞国,不幸因我之故,红颜薄命……我每次前来总要想,这里可曾是她幼时经过的小巷?她是不是也曾在这条河边放过灯?她小时候,爱吃这种糕饼吗?” 魏昭想,戏肉来了。 “我与内子情意相投,只恨相伴的时光太短。”公良至叹息道,“我们曾于青剑山观日出,在潮浪岛见泰和鱼群洄游,还在小昆仑顶见过云海之上霞光如画……她当初说过只愿与我看天上瑶池……” “道长!”魏昭突然说。 他不该打断,然而魏昭实在忍不住了。 行,你老婆也生魏国,你老婆也跟你去过青剑山,去过潮浪岛还刚好看到泰和鱼巡游,还去过小昆仑……这他妈不是我们修心路上走过的路线吗?你怎么不说去梁国花朝节啊?好吧,就算你带着她故地重游,她还能跟我一模一样说要去看瑶池?内门子弟知道瑶池不是传说已经够难得,一个凡人知道个屁?! 魏昭要气疯了,他看着公良至面上可以乱真的哀伤,不知“公良至拿我们的经历移花接木到老婆身上当做情史讲给后生听”和“同样的路线公良至对自己和凡人老婆走的那一次更加印象深刻”哪一种更让他把肺气炸。很快魏昭不能尽情生气了,他必须深呼吸,努力吐纳,别在公良至眼皮子底下爆黑气出来。 公良至看着他的表情,不知理解成了什么,拍了拍卫钊的肩,继续说:“很抱歉让你误会,但我早已心有所属,斯人已去……” “道长,”魏昭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小昆仑顶罡风肆虐,唯有修士可挨住,敢问嫂嫂如何上去的?” 公良至停了下来。 “我听说青剑山由青剑书院把持,那些儒生最古板,根本不让女客上山。”魏昭咬牙切齿道,“你又是如何带着嫂嫂进山?” 这两句话说得并不符合人设,卫钊此时应该注意不到这些,或者不知道这些事。但这种时候魏昭半点没有顾及细节的余力,他的全部自制力都用来维持自己这副勉强算冷静的表情,而不是嗷地一声扑上去,把花灯撕巴撕巴生吃了,然后把公良至的衣服撕巴撕巴就地办了。 如果公良至再说一句鬼话,魏昭就不忍了。 公良至听魏昭说完,惘然若失地一笑,居然痛快地说:“对,我骗你的。” 他说:“与我同去小昆仑和青剑山的不是内子,是我师弟魏昭。魏阙的魏,昭昭有光的昭。” 魏昭强笑道:“道长拒绝我便是,何必把师弟的事安到嫂子头上呢?” “因为……”公良至顿了顿,“那一个魏昭,亦是我意中人。” 魏昭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一下子空白一片。 公良至的表情没一点变化,仿佛刚才没说出过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但、但你……”魏昭的舌头仿佛粘在了牙齿上,动起来格外艰难,“可他,是男的?” “倘若心之所向都能自制,世间哪来这么多痴男怨女。”公良至笑了笑,“我那师弟为人光明磊落,开朗洒脱,又英俊潇洒,是盖世英雄。即便同为男儿,我亦对他心折。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又可叹造化弄人……” 他叹了口气,说:“我两度爱人,皆无善终,如今已经……” 这声音消失在魏昭耳边。 不仅声音,连公良至的脸一样从魏昭面前消失,他仿佛掉进了深渊,眼前一片漆黑,只有黑雾不断翻腾。他突然看到公良至对他笑,不是礼貌和煦的笑容,而是对情郎的笑容。道袍中伸出两只洁白的胳膊,搂住了魏昭的脖子,而魏昭心平静气地回抱他,仿佛已经这么做了无数次。他突然看到公良曦跑了过来,笑盈盈地喊着:爹爹! 对着他魏昭叫。 魏昭看看公良曦,又看看公良至,他们露出在现实中绝不会有的笑容,一齐甜蜜地看着他。他松开公良至,把小姑娘抱起来,问:“你阿娘是谁?” “爹爹说什么呢?”曦儿咯咯地笑,说:“阿娘不就在你边上吗?” 魏昭身边站着公良至。 他觉得脑袋一跳一跳地痛,像有一把筷子在他脑袋里搅拌不断,打蛋似的。魏昭仿佛在自己的脑子里往下掉,不停地掉,穿过重重黑雾,眼前忽然一亮。 是一段回忆。 魏昭盘坐在沧浪峰上,嘴里叼着草,百般无聊地看着远方。不久他身后的洞府开了,公良至往外一看,迈出一半的脚停在那里。 “我可在这里等你三天三夜了啊,你别说又有事。”魏昭头也不回,皱着鼻子说,“你这脚要是往回缩,我就只当你突然恨我入骨,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了。” 公良至迟疑了一下,终究是走了出来,停在魏昭身后。 魏昭绷了一会儿,没能绷住脸皮,惊喜地回头看了一眼。“你小子筑基了?”他欢呼道,“好好好!不愧是良至!这么说你没躲着我?只是在筑基?哎呀你早说啊!我急都急死了!这下可好,咱们在门派大比里可以组队了!我才不想和上上届那个王师兄组队呢,他哪里比得上你……” 公良至看着他突然变脸喋喋不休起来,面上露出几分无奈,欲言又止一会儿,也不再说了。魏昭停了下来,笑道:“怎么着,良至跟不跟我组队?” 魏昭眼中有几分忐忑,他心知公良至避着他恐怕不是因为要闭关筑基,只是想借此揭过这一章,不管理由了,只想和好。 公良至迟疑了一会儿,说:“好。” 魏昭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身上也一松,一屁股坐回地上。 “真好啊,咱们一起筑基了。”他看着远处的山,喃喃自语道。 公良至坐到他身边,点了点头。 “良至,”魏昭心血来潮道,“等咱们都修到了金丹,一起去北冥探宝好不好?妖族离开前北冥有鲲鹏呢,生出来是大鱼,长大了变大鸟,纵横几千里,哎呀,想想都了不起。” “好。”公良至说。 “嗯,金丹去北冥不怕走错方向,等晋升元婴,就能下九幽了。鬼修说黄泉特别壮观。”魏昭心驰神往地说,“良至,等我们结了婴,一起去九幽泛舟黄泉上好不好?” 公良至失笑:“结婴?你想得也太远。” “志存高远嘛!”魏昭啧了一声,“你别拆台啊,就问你去不去?” “去吧。”公良至一脸勉强妥协的样子,跟他一块儿长大的魏昭一眼就看出他根本不觉得勉强,只是嘴上嫌弃罢了。 魏昭嘿嘿一笑,只觉得被公良至避开一个多月的阴霾一扫而空,再无烦恼,满腹雄心壮志。他指着乾天谷正中模模糊糊的那团云雾——这是乾天谷的化神大能开辟的小千世界入口——继续意气风发地说:“等我们修到化神,也要自创一界!” 能修到化神的修士万中无一,屠龙之战到现在竟无一人晋升化神,整个昆华界有没有一只手数量的化神大能还是个问题。而在化身大能中,只有掌握了一部分天道的佼佼者才可能开辟小千世界。公良至看着魏昭口出狂言,并不拆台,只是笑。 “我们都创一界。”魏昭说,又立马改口,“不!咱们共创一界!两个化神大能一起造个最大的小千世界,把洞府建在里面,一东一西遥遥相对,再也不怕被端老巢,好不好?” 几乎没有化神大能共创一界的先例。 化神大能本来就难得,两个关系好的化神修士更难得。小千世界相当于底牌,老巢,没信任到生死相托的地步,哪里会有修士和另一个人把老巢放在一块?这可是要命的事情,高阶修士当然惜命,因此尽管携手共创一界能让那个小千世界更强大、更完善,也鲜有化神大能愿意这么干。 昆华界唯一这么干过的,只有一对双修到化神期的道侣,这事儿传为一时佳话,直到一个背叛了另一个,一死一飞升。 魏昭想,他和公良至肯定不会这样,无论过去多久,也绝对可以把后背交给彼此。魏昭又想,占奕那货说公良至在找道侣,要是真有这么个道侣,魏昭就算祝福了他们,也不相信有人会比自己更加可信可靠,对公良至更好。要是公良至的道侣也要和他共创一界呢?要是道侣背叛了公良至怎么办?魏昭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应该和公良至先说好,先到先得,这样自己就放心了。 公良至听他说着,脸上的笑容变淡了一点。魏昭捏了把汗,双眼紧盯着公良至,只怕他说已经答应了那道侣,又或者笑话他狂妄,当他在开玩笑,直接把这个话题绕过去。 公良至没笑话他,也没多说什么。他深深看了魏昭一眼,郑重地说—— “好。” 魏昭脑中轰地一声。 这画面轰然倒塌,画面上的少年们碎成无数片,魏昭头痛欲裂,几乎要嘶吼出声。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蓦然回首……他晚了整整十年。 /我那师弟为人光明磊落,开朗洒脱,又英俊潇洒,是盖世英雄。即便同为男儿,我亦对他心折。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又可叹造化弄人……/ 晚了。 公良至光明磊落的师弟死在了玄冰渊下面,事到如今哪里再找一个开朗洒脱英俊潇洒的魏昭?他容貌已毁,满心怨恨,阴暗扭曲得让他自己生厌。盖世英雄?哈哈哈哈哈哈!三百年后自然有盖世英雄,踏着他这魔头的头颅而来! 魏昭发出一声长啸,本就不稳定神魂整个开始震荡,无数黑雾破体而出。他的视野终于恢复了,从结束的过去和假想的现在中抽离,来到此时此刻此地。魏昭睁开眼睛,看到公良至已经退出一丈开外,面色严峻,白玉尺在手。 魏昭踉跄了一下。 眼前的画面又变得模糊,魏昭转瞬间已经身处很久之后的乾天谷。他站在谷外,每一滴血都嘶吼着复仇与怨恨。他面前拦着公良至,这位长老高冠道袍,面色冰冷,仿佛注视着虫豸。 公良至说:“阵起。” 现在与“未来”的公良至,在魏昭眼中合为一体。 “啊啊啊啊啊————!!” 魏昭咆哮起来,黑雾将他吞没。 第31章 兄弟 公良至此战唯一的胜算……不,应该说唯一能全身而退的可能,便是在黑雾升腾的瞬间开启碧水梭,直接逃脱。 但他不能。 身后是瑞国的都城,无数凡人真高高兴兴地过着送灯节。面前是黑雾升腾的魔修鬼召,公良至久闻大名,并且遭遇过一次,其凶残名不虚传。今日方知卫钊即是鬼召,简直像个笑话,他竟引狼入室,把亲友与女儿都暴露在了魔修面前。 碧水梭能带着公良至直接回到乾天谷,但也只能定向回归乾天谷,若要再次启用则得等上一个月。他若跑了,瑞国都城难免步那些被屠光的城镇后尘,而鬼召能立刻回去杀了公良曦,等公良至从乾天谷搬来救兵,显然为时已晚。 于是此时公良至被锁在黑雾中,动弹不得。 此处已经不是瑞国,公良至也不知道是哪里。他一边放出求援信号,一边想要拼着玉石俱焚缠住鬼召,没想到不过数月不见,魔修的修为居然已经到了金丹巅峰。筑基巅峰和金丹巅峰之间有着云泥之别,公良至甚至连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机会都抓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白玉尺碎,两根黑气穿过他的琵琶骨,将他掳进了黑雾中,转眼带离了瑞国。 鬼召正在急速飞行,想来这魔修也不愿与闻讯而来的乾天谷高阶修士打上照面。公良至在黑雾中,只觉得寒意渗入骨髓,饶是修士之躯也冷得打颤。远观就让人胆寒的邪气如今笼罩在身上,混乱无序之力如同无数怨鬼狂呼乱吼,身在其中便觉得心魔丛生。公良至今早刚为炼药损耗本源,再加上刚才短暂却拼尽全力的一战,如今气血翻腾,忍不住呕出一口血。 公良至还在苦苦支撑,挟着他急行的黑雾变慢了。它裹着公良至投入一片密林中,收缩回几人高,把公良至扔了出去。 公良至被摔到一棵树下,撞得又吐出血来。撞到树的疼痛不值得一提,离开了黑雾后温度回升,那种像要钻进皮下沥取真气的寒意也离开,他面色灰败却比在黑雾中好上几分。公良至假作受伤严重,弓身咳嗽,想要以神识勾连芥子袋中的备用阵图,猛然发现腰间的芥子袋已经不见踪影。 “道长在找这个吗?”那团黑雾桀桀怪笑道,芥子袋在黑雾中浮出一角,又被吞没,“道长尽管跑,不过道长要是跑了,本座心情便会很坏。本座心情一坏就想杀人,尤其想杀白白嫩嫩的小姑娘。” 公良至心念电转,抹掉了唇上的血,站直了,甚至理了理道袍。 “要杀我不过举手之劳。”他面无惊色地问,“阁下费尽周折扮作凡人与我同行,恐怕不是因为无事可干吧?” 魔修沉默了片刻,黑雾吞吐不定,仿佛没想到掳来的猎物会突然反客为主。公良至悬着一颗心,鬼召此前爆出黑雾的疯狂之态近在眼前,他就怕面前的魔修又突然发疯,不管原先有什么目的,一个不爽先杀了再说。 “本座只是好奇,”鬼召慢腾腾地说,声音相当刺耳,“道长这样道心破碎、毫无前途的废物,怎么有一个身怀龙珠的女儿?” 公良至瞳孔收缩。 真龙之珠,比带着一丝半缕龙气的龙族遗蜕珍贵上无数倍,时至今日仍有无数修士到处搜寻。公良至费尽心思隐藏的秘密被一个魔修一语道破,心头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依旧一脸平静。 “人人皆有缘法,机缘巧合罢了。”他说。 “你竟承认了?”鬼召奇道,“道长不是应该巧舌如簧,告诉我没这回事么?嘻嘻,你要是这样讲,我便先吃了公良曦,在肚子里看看有没有龙珠。” “正是如此。”公良至点了点头,“谎言一戳就破,我也不必特意说来招阁下厌恶。但阁下倘若要获龙珠之效,一口吞没并无效果。” “嗯?”那魔修玩味地拖长了声音。 “我十年前获得此珠,那时我堪堪筑基,怎么得到真龙之珠?又怎么能将之藏好,拿来给我的女儿吊命,而不是被他人夺走?”公良至话锋一转道,“自然是因为,这枚龙珠只是未能成熟的半成品而已。” 黑雾不说话,也不知对这番说辞有何反应。 公良至继续说道:“我得龙珠乃是意外,获未熟之珠,如同在珍珠未熟时将之剥离蚌母。这龙珠孱弱,龙气稀薄,本该降格为凡物。恰巧曦儿出生,一样先天不足,我心神不定之下将龙珠封入女儿体内,未熟之珠与本该早夭的残缺魂魄相合,两者都得以留存。只是此时公良曦的神魂与龙珠水乳交融,再也拿不出来了。” “如此甚好。”鬼召又诡笑道,“我囫囵将她吃下,这不就吃了个整的?” “错!”公良至断然道,“阁下要是直接吃了她,龙珠藏在魂魄中,到死也只算吃了个凡人魂魄,就像将口服的丹药涂在伤处,又有什么作用?那龙珠已与公良曦一体,除了维持她的生机外别无它用。” “本座凭什么信你?”鬼召说。 “贫道生死就在阁下一念之间,我何必骗你?”公良至说,“取则两败俱伤,我女儿死,龙珠一样崩溃,我亦殒命——阁下留我一命,不就是为了知道更多内情,避免此等意外吗?” 他直直看着魏昭,说:“恐怕阁下隐患诸多的半龙之躯,也很难等到下一颗真龙之珠了吧。” 黑雾蓦然膨胀,像火上浇了一瓢油。 “阁下在我等身边待了这么久,贫道可不是瞎子。”公良至一动不动,语气平和地说,“卫钊是假,半龙之躯却是真。贫道多年来埋首故纸堆中探寻真龙之秘,也不是一无所获。” “那你也该知道,本座此时所需唯有一颗龙珠了吧?”鬼召阴测测地说。 “并非如此。”公良至摇头道,“要是这龙珠本属于阁下,重新炼化龙珠自然是最佳方法。但是用其他龙的龙珠的结果,和前者天差地别,倒有许多秘法能与之媲美。” “比如说?” “鼎炉。”公良至说,“阁下可知九真龙驭体?此身可纳龙气,于体内梳理循环而不外泄。大妖横行之时,诸多龙裔以九真龙驭体为鼎炉,以求梳理驳杂之气,升格龙躯。” “道长要我现在去找鼎炉,放过你们?”鬼召嗤笑道。 “不,贫道的意思是,”公良至抬眼看着那团黑雾,“阁下放过我女儿,我随阁下走。” 一时间林中出现了凝滞的沉默。 公良至说:“贫道便是九真龙驭体。” 那黑雾翻腾起来,从中爆发出一阵狂笑,在夜幕中如夜枭啼鸣,格外渗人。魔气翻腾不休,不少草木甚至因此枯萎,公良至在这骇人的浪潮中直立如松柏,只在狂风中眯了眯眼睛。鬼召笑了好一会儿,声音嘶哑道:“道长这是在自荐枕席?” “贫道在说一种解决之道。”公良至说,“若有其他能让我父女二人安然活命之法,贫道一定不会提出这种。我辈修真之人,谁愿意当鼎炉?何况是给阁下这样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暗讽面前的魔修不人不鬼。这话说得语调生硬,话中带刺,公良至还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不甘和孤注一掷,倒让这话变得更加可信。毕竟,鼎炉的真实性一试便知,于鬼召无损,哪个傻子吃饱了撑着撒这个谎,平白挨敌人一顿操? 鬼召不答话,只是呵呵冷笑不断。那团黑雾向前飘了一段,从中伸出一只手。 确切说,一只爪子。 魔修鬼召从第一次露面开始,浑身上下就被笼罩在漆黑的雾气中,肉眼难辨高矮胖瘦,倘若用了上清现邪咒,更会被其中不可名状的大量邪气冲击得双眼欲裂。这一爪还是公良至第一次看到鬼召的肢体,青黑色的指甲足有寸把长,泛着锐利的乌光,抓伤布满了细碎的鳞片,似人非人,鹰隼的爪子上满是爬虫类的鳞片。 这爪子在公良至身前一划,道袍和亵衣霎时间一分为二,露出公良至赤luo的身体,中间残留着浅浅的血痕。接着那团黑雾再度向前一扑,笼罩了公良至,砭骨寒意扑面而来。 公良至睁大眼睛,在黑雾中什么都看不见,甚至找不到自己的肢体。一条濡湿的舌头反反复复舔舐着他胸口的血痕,他打了个寒战,半是恶心半是冷,疑心流出来的血都要被冻住了。有一只手搂住公良至的腰,一只更像人的手,有那么一点温吞的热度,在他腰上又掐又捏,毫不客气地陷入股沟。然后…… 公良至痛得发抖,嘴巴张开又合拢,牙关紧扣。他默诵清心诀,认命的外表下藏着厌恶与一点窃喜。 他比看上去冷静得多。 魔气正渗入经脉,蚕食着血脉中的真气。公良至觉得冷而疲惫,他强压下反击的本能,心说时间还不到。魔气只是前菜,只要眼前有着龙血的魔修对真龙之躯贼心不死,它就必定要炼化龙气。而胆敢把龙气送入捕龙印体内的愚蠢龙脉,只有一个下场。 发现陆真人的野心后,公良至研究过她的目的,也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蹊跷。他知道自己是什么。 一缕龙气探进了公良至的经脉。 体内无形的禁制好似加了水的水车,在碰上龙气的刹那骤然运转。几乎完成的捕龙印开始发挥作用,公良至能感觉到贴着他的身躯动作一滞,整个颤抖起来。 公良至松了口气,伤势加上心绪起伏,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头晕眼花。他向下滑去,没有和他以为的那样跌坐在地。一钢铁似的双手擒住了他,坚如磐石,而颤动不断的躯体也停了下来。 笑声由轻到响亮,再度化作歇斯底里的狂笑,鬼召的颤抖根本不是因为着了道,而是在忍住一通大笑。那双带着鳞片的手掐住公良至的腰,泄愤似的把他提起又重重摁下,颠簸得他头晕眼花。公良至去捉鬼召的胳膊,那魔修凑过来,咬着他的耳垂含含糊糊地说:“道长在等什么呢?” 公良至心中一片冰凉。 “好一个以身饲魔,把自己当下了毒的肉喂给豺狼,佩服佩服!”魔修神经质地笑着,“捕龙印?哈哈哈哈捕龙印!还好本座早有防备,不然可不就死在你身上哩?良……公良至你怎么不想想,哪来这么巧一只半龙,又这么巧叫‘卫钊’?莫非是因为你太过思念‘亡夫’,老天送你一个新的?” 公良至抖了一下,不知是惊骇于他话中的内容还是为这番轻薄愤怒。他的指甲抠进魔修的胳膊里,在鳞片上打滑,都不能留下掐痕。 “陆函波当初孵了两条龙,好的那个么,当了你的盖世英雄,我却是个见不得光的残次品。从血缘上说,那魏昭还是我哥哥呢。”鬼召又狂笑了起来,不知在笑什么,“我有幸从陆真人手里逃出来,没想到啊没想到,我那优良品哥哥比我还惨……” “住口!”公良至厉声道。 “住口?哦哟,嫂嫂生气了。”鬼召吃吃笑着,“怎么啦,在玄冰渊下挣扎十年,不叫惨吗?” 公良至猛地抽了口气,他扣住鬼召的肩膀,声音尖锐得变了调:“你说什么?” “我说,魏昭活着,在玄冰渊下面。”鬼召说。 公良至眼前爆开一片白光,他出了一身冷汗,滑腻得险些从鬼召手里滑出来。期待惊骇狂喜和极度恐慌混杂在一起,让他几欲呕吐。公良至仿佛置身夏日雷阵雨前的午后,闷得喘不过气,耳畔嗡嗡直响,一阵一阵响得他脑仁疼。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干涩地说:“你骗我……” “作为兄弟,自然能有几分感应。”魔修说,“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不过要是继续等下去,他熬了十年还没熬到有人找他,最后还是死在了里面……这可不怪我了。” 雷声落了下来。 公良至的胳膊还被鬼召钳着,双腿却支撑不住身体,几乎跪倒在地。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抖得厉害,大概只有贴在身边才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他……我以为……”公良至哆哆嗦嗦地说,“十年……我没去找他……十年……” 第32章 出门是两个人,回来还是两个。只是一人失魂落魄,一人面色阴沉。 他们回到草庐时天已大亮,魏昭又披回了卫钊的躯壳,走在公良至一步以外。出去时这位置属于游伴,回来时则属于狱卒。魏昭用余光去看公良至,手指蠢蠢欲动,想去摘掉混进他头发里的草叶,却知道此时任何举动都会让公良至如临大敌。犯不着为一片草叶再打起来。 魏昭不仅知道公良至恨不得躲出几百里开外,还知道要是条件允许,他绝对不会再带一个魔修回草庐。可惜鬼召拳头大,他非要如此,公良至也没办法。 “道长这么聪明,不时时刻刻盯着,本座担心某一日被斩妖除魔啊。”鬼召说。 “贫道自然会跟阁下走,但公良曦只是个一无所知的凡人。”公良至说,“要是阁下非要对公良曦动手,贫道只能拼个鱼死网破。” “道长似乎已经试过了。”鬼召讥笑道。 “我的确奈何不了阁下,但要想自毁灵台,阁下恐怕也阻止不了我。”公良至针锋相对道,“那样的话,阁下去何处再寻一方捕龙印?” 魏昭素有急智。 魔气暴露完全是意外,万幸他有黑雾蔽体,“卫钊”下面还有一套“鬼召”的假面具。一场打斗的时间够他想出办法来修补漏洞,把鬼召这个身份糊弄得像模像样。 鬼召乃魏昭的同胞兄弟,当初和魏昭一起被陆真人孵化,只是生来便有残缺,一直被陆真人隐藏在别处。他逃脱后四处杀戮,企图将不完善的龙躯修炼为睚眦之体,同时通过同源感应,意识到哥哥魏昭还活在玄冰渊底。他在意外遇见被炼化为半个捕龙印的公良至后灵光一现,想借着捕龙印,把魏昭从玄冰渊下偷渡出来。 “怨鬼和玄冰渊下的活物都出不去,古战场的法宝却能喷涌而出,可见没有神魂的死物才有机会逃脱。”鬼召这样对公良至说,“你我二人去玄冰渊,我通过感应找到魏昭的位置,用秘法削薄冰盖,你便趁机收束他的魂魄。他魂魄不存,只剩下龙躯,我便能把龙躯取出来。我们各取所需,再一拍两散,如何?” 这谎撒得天衣无缝。 公良至可能对他的目的心存怀疑,在去玄冰渊后暗存后手,但魏昭只要让他不怀疑鬼召行事的合理性便好——纵然有几分破绽,也可以靠公良至的脑补自己圆回去,反正鬼召本来就有点疯疯癫癫。再加上这消息让公良至心神不定,十分的心智打个折扣,顶多用上六七分。 最后他们达成了协议:鬼召继续扮成卫钊,一切照旧,不得伤害公良曦,不得伤公良至性命,在去玄冰渊找到魏昭后必须将他的魂魄留给公良至;公良至不得告密,须助鬼召得到龙躯。两人都发下了心魔誓言。 这誓言对魏昭而言不痛不痒,他根本不打算带公良至去玄冰渊,无非是缓兵之计罢了。 不然呢?难道跟他说,我就是魏昭? 魏昭从离开玄冰渊起,就没想过与公良至相认。 鬼召这样的魔修虽然让正道头痛,但要是暴露了魏昭的身份,那才会变成众矢之的。玄冰渊里去而复返,高阶修士们一定会探寻他的异常,等发现他身上有什么,结果可想而知。妖族、真龙、神道修士、世间恶念,注定了整个修真界都与他势不两立,要么想杀之后快,要么想从他身上捞一笔,《捕龙印》中已经写出了后果。 正文开始时陆真人已经寿尽而亡,继任的掌门,魏昭的大师兄,一度想要效仿先师,在发现无法独吞好处后又召开了屠龙大典。那时在玄冰渊加持下与化神一步之遥的魏昭都在围攻下陨落,何况提前离开玄冰渊、一时半会儿都要卡在金丹巅峰的魏昭。 魏昭开始没把公良至当做需要立刻攻克的关节,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半途遇见,还发现此时的公良至还没有辜负过魏昭。但即便知道公良至甚至对他……对他……魏昭也不可能自曝身份。 不是近乡情怯的问题。 告诉他自己是魏昭,有什么意义? 他看自己以往的记忆如雾里看花,反倒是《捕龙印》的未来与无数未曾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怨恨更加清晰。他的躯壳不断崩毁又不断新生,似龙非龙的部分还勉强算活的,另外填位置的恶念更像怨鬼,容貌早已损毁。一刻不停的痛苦和怨念如同海水消磨海岸,又心知肚明过去诸多真善美俱为谎言,不得好死的未来才是天命注定……这种情况下,谁能依然乐观豁达,魏昭甘拜下风。 魏昭脱胎换骨,容颜俱毁,记忆混乱,性格大变,除了一个名字,他还剩下什么?他这样抓着仅存的名字回去,是要公良至念着过往的情分,怀着对以前魏昭的愧疚,对他心慈手软么?魏昭并不需要公良至心慈手软,他也不打算对所有人心慈手软。 玄冰渊下恶念万千,他若不与之同流,根本无法好好活过十年。《捕龙印》中那个魏昭放弃了大部分意志,几乎成为了恶念的容器,这才有近乎化神之威。魏昭要得到足够力量挣脱玄冰渊,努力的成效也只是自己占主导而已,那些复仇的怨念既是力量,亦是代价。 过去的魏昭早就死了,他此次归来本就打算毁天灭地,运气好能以此成道,运气坏就与昆华界一起陨落。难道他要让公良至先为活着欢喜,再为他入魔心痛,最后走到和原著一样的地步?算了吧。 魏昭觉得,他心里还剩下那么一点儿慈悲,至少别毁了公良至心中那少年而亡的英雄。 公良至先一步进了草庐,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几乎向前摔去。魏昭下意识伸出手,揽住他的腰,却被他甩开了。魏昭在公良至眼中看到了露骨的厌恶,他觉得自己额角跳了跳,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真是无情。”他油腔滑调道,“昨晚可是道长自荐枕席,如今却又要摆出张贞女烈妇的脸?” “契约已成,贫道会在下玄冰渊之时完成职责。”公良至面如寒霜道,“阁下要是愿意冒捕龙印启动的风险,待神魂被抽走,贫道倒也安全了。” “这可不劳道长操心。”魏昭笑嘻嘻地说,“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昨日春宵一度,我尝了道长的滋味,方知道此言不虚。” 他们确已有肌肤之亲。 公良至以己身为饵,想借此驱动捕龙印。魏昭早有准备,索性顺水推舟——昨夜的情景可没有这么轻描淡写,公良至心绪不定,魏昭又何尝不心乱如麻?他难以自控,一时间觉得不如就这么把公良至吞进黑雾里,连皮带骨腐蚀殆尽,从此日日相伴夜夜欢好。若非公良至在捕龙印以外的确是九真龙驭体,稍微梳理了一下魏昭混乱的气息,安抚了他濒临暴走的神魂,魏昭可能在办事途中就要了公良至的性命。 即使没到这种地步,他也没放过公良至。头一场rou戏因为公良至为他的语言震动而中途停下,于是在他们彼此发完心魔誓言之后,他又要了公良至几回。他们幕天席地,自有黑雾当做遮掩,魏昭食髓知味,折腾到日上三竿才罢休。 他的身体畅快至极,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觉得自己像是活着。黑雾是他身体的延伸,公良至看不到他,他却能看见公良至。借着这层遮挡,魏昭终于能直勾勾地盯着公良至的身体与正脸。他贪婪地看着公良至的面孔,亲吻那两篇浅色的嘴唇,公良至却只是微微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像条死鱼。 公良至在想别的事,或许是鬼召刚说的消息,或许是过去的魏昭。他魂游天外,仿佛在他身上动作的只是一阵瘴风。 听完这带着恶意的轻薄话,公良至脸上连厌恶都不剩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魏昭,如同正看个小丑。魏昭最受不了这种毫不在意的眼神,他往前走了一步,大喇喇捏住了公良至的腰带。 “何况道长确实有当个好鼎炉的资质。”他说,“虽然不在契约之中,但难道为了这个,道长也要拿自毁灵台做胁迫么?” 原先的道袍已经被毁了,如今这一套是芥子袋中备用的常服。魏昭的手指摸索着腰带,一路摸到公良至的后腰,胳膊环住他的身躯,把他向自己身上揽过来。 公良至站着不动,也不声不响,看得魏昭心中升起一阵邪火。他手上一用力,腰带应声而断,接着吱呀一声…… 衣服自然不会发出吱呀声,发出这声音的是门。门打开时公良至立刻回了魂,像个活起来的木雕,瞬间跳出两步开外。公良曦小小的身影从门中走了进来,被杵在那儿的两个大人吓了一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天真烂漫地说:“阿爹,卫钊哥哥,你们回来了呀?” 两个大人一动不动。 公良曦似乎也觉得气氛不太对,她摸不着头脑地环顾室内,在看到卫钊手中的东西时恍然大悟,仿佛发现了异常在哪里。她说:“卫钊哥哥怎么拿着阿爹的腰带?” 公良至脸色发青——真的发青,他大概需要抓紧时间盘坐疗伤和镇定心神——直直看着魏昭,魏昭头一次从中看到了哀求之色。魏昭张开嘴巴,闭上,再张开嘴巴,又闭上,公良曦被逗得直笑,说:“卫钊哥哥看上去像条金鱼啊。” “你阿爹,”魏昭说,搜肠刮肚地到处找被扔到天边去的卫钊模板,效果有限,声音十分僵硬,“他,的腰带掉了,我给他捡起来。” “真的?”公良曦惊奇地问。 “真的!”大人们异口同声道。 “这腰带质量真不好。”公良曦说,又看了几眼公良至,“衣服也不好,阿爹的脖子都给磨红了呢!” “可不是吗?”公良至说,“再也不去那个布庄了!” 两个大人僵硬地笑起来,公良曦笑出两个酒窝,坐下吃起了早饭。 第33章 许是被女儿一吓受了刺激,公良至疗伤后再度手段百出,企图让魏昭与他一道离开。他搬出的理由也十分可信,说是自身受伤不轻,留在此处难以恢复。鬼召要是继续想用他这个鼎炉,要么得容他离开寻觅丹药,要么得自己替他找药,选择前者还能跟着公良至本人,要是选择后者,可就没法看着他们父女了。 确实如此,魏昭依然要找主角的机缘,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公良父女,非要跟他回来倒是意气用事。他又待了一日,等公良至暂且神魂稳定后,带着他离开了草庐。 他们离开前一晚,公良曦似有所觉,变得格外粘人。她站在公良至身后看他做饭,挽起袖子帮忙收拾菜。被公良至哄走后又坐到了卫钊边上,看他擦拭佩剑。 “被赶出来了?”魏昭问。 “阿爹说厨房气闷。”公良曦闷闷地说,“我吃了药已经好多了,哪有这么不顶用。” “你还是安分一点好。”魏昭说,“再给你弄几次药,你爹的命都能赔上。” 公良曦小脸一白,不说话了。 魏昭算是压制下了心头恶念,但余波未消,对公良曦依然心怀迁怒,说起话来毫不客气。他见对方呐呐难言,反倒生出几分快意,又说:“我们明天就走。” 公良曦闻言,没像魏昭预想中一样眼圈发红,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她问:“卫钊哥哥还和阿爹一道吗?” “当然。”魏昭答道。 “那……”公良曦压低了声音,似乎有些羞于出口,“卫钊哥哥能不能替我照顾他一下?” 魏昭被这话说得哑口无言,觉得小妮子像在讲笑话,还照顾,你爹和我别半路出点什么事兵刃相接就算不错。此时公良至已经走出了厨房,端着菜放到了桌上,速度比以往快了很多。他一次端来了所有饭菜,放完碗筷就坐在了桌边。看这紧张劲儿,仿佛让他们独处一会儿,宝贝女儿就会被大魔头一口吞掉似的。 “哪里的话呀?”魏昭意味深长地看了公良至一眼,“多半是你爹在‘照料’我呢。” 公良至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仿佛听不出言下之意,开始对女儿嘘寒问暖,问菜咸不咸淡不淡。公良曦不好意思当着父亲的面继续谈论关于他的小话,乖乖夸了公良至的厨艺,和他表演父慈子孝去了。 他们走前公良曦又偷偷找了魏昭,小声再度拜托了一次。魏昭为她的执着奇怪,说:“你急什么?道长做起事来滴水不漏,你不是被你爹照顾得很好吗?” “可照顾别人和照顾自己是两回事呀。”她说,“做事周全细心的人,又不是说不该被人照顾了。” 公良曦说得一针见血,他爹这么个做事周全的人,动起自己来半点不心疼。明明一个手底功夫不赖的高材生,他们重逢以来却有十之八九的时间在当伤员,魏昭很怀疑他当初在玄冰渊没能救援成功后,从此得了救人强迫症,不自残送血一下会浑身不舒服。 公良曦低了头,又说:“何况阿爹总是为我奔忙,浪费好多机缘……” 魏昭看着她的发顶,觉得这对父女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劳心人。病鬼担心伤员,伤员保护病鬼,也不操心一下自己泥菩萨过江。公良曦显然能感觉到他的态度转变,却没像大部分这个年龄的孩子一样痛痛快快问出来亦或开始跟他赌气,反而乖巧地不再缠着他,拜托他照顾父亲时还带着一份惴惴之色。她大概觉得是自己烦到了客人。 魏昭叹了口气,心说自己跟个什么都不懂的娃娃计较什么。他伸手摸了摸公良曦的头,下一刻公良至就从门外冒了出来。道士眼中紧绷的神色还没收好,像只扑向黄鼠狼的母鸡。魏昭生出几分火气,又觉得自己像个欺负孤儿寡母的地痞无赖似的,实在没什么意思。 “道长,咱们走着?”他拖长了声音问道。 公良至点了点头,蹲下抱了抱公良曦,简短地交代她要好好吃药、听李婶的话云云。魏昭觉得一定是因为自己在场,这感人肺腑的离别场面才缩短成了几句话。 “道长真不容易啊。”一离开公良曦能听见的范围魏昭就说,“一边准备救老情人一边还护着亡妻的孩子,多情又痴情,可惜丧偶命。” “魏昭并非我的老情人。”公良至平静地说。 “是,你们恩爱两不知。”魏昭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说得嘴里发苦,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上下打量着公良至,问:“道长现在恢复得如何?” “仅仅四层实力。”公良至实话实说道。 “气血空虚,实力大降,做不得假。”魏昭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如此甚好。” ———————— 半空中扬起一阵黄沙。 这黄沙汹涌如浪,变换如云,铺天盖地看不到尽头。等沙尘静默下来,荒野上多出一个发如树根、面色蜡黄的男子,手如鹰爪,攥着个神色麻木的娇媚少妇。男子向身边扫过一眼,声如洪钟道:“云角老鬼来得倒早!” 他往前走了两步,脚尖在半空中消失,一望无际的荒野出现了奇怪的波纹,仿佛空气变成了一个水泡。男子脚步不停,走入水泡当中,从远处看,他的躯体一下消失了。 “水泡”中又是另一番天地。 草木欣荣的荒野上出现了一块光秃秃的红土,正圆形的土地上不仅寸草不生,还透出一丝灰白,硬得像石头。这块方圆几丈的土地上已经盘坐着一个额上长着鼓包的丑陋老头,抬起眼皮看了男子一眼,咕咕怪笑道:“黄甲老儿来得也不晚嘛。” 若有凡人在此处,一定会骇得叫出声来。被称作云角老鬼的老头怀中抱着个清俊的少年,那少年唇色灰白,双眼无神,但刚才那句话却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老气横秋的台词用一个稚嫩的声音说出来,怪异得让人发寒。 男子对此见怪不怪,脚下一踏,黄沙便凝成一张大床。他拽着少妇一屁股坐了上去,说道:“欢喜宗上百年来头一次金丹齐聚,老子自然要来得早点。” “瞧黄甲尊者说的,好似今日就是来叙叙旧哩?”天上传来一阵娇笑。 “水泡”顶上踏进一缕红烟,一个穿着清凉的美艳少女蛇一样游了进来。她怀中赤着上身的壮汉先落了地,给她当了肉垫,发出重重一响。那壮汉叫也没叫一声,依然痴迷地注视着身上的少女,倒是少女露出一副心痛的表情,抚着他的脸,“心肝儿”、“宝贝儿”地叫了一通。 先到的两个修士看着壮汉的光头,面色凝重起来。那汉子头顶光洁,烧了三个结疤,分明是个已经筑基的佛修。 “我等今日齐聚,是为了转灵真君的遗宝,鸯娘子带上个雷音寺的秃驴有什么意思?”云角老鬼不悦道,他怀中少年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要是那群秃驴衔尾而来,搅和了欢喜宗的大事,这责任你能承担?” “这话说得好没道理!”鸯娘子嘟嘴道,“正是因为事关重大,妾身才要带个好郎君当助力。夫君爱死了人家,怎么会让那些秃驴搅和?是不是?” 她勾着僧人的下巴,见僧人点头如捣蒜便娇笑起来,媚眼如丝地横了另外两人一眼,说:“不然难道和二位前辈似的,带个快采干了的鼎炉充数?” “要不是转灵真君的地塔非要带个鼎炉,老子可不想带上我家婆娘。”黄甲尊者讥笑道,“哪里像你们这些小女娃,还要靠鼎炉打前锋。” “尊者要是也能弄来雷音寺的鼎炉,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吧?” 一声清朗的女声传来,剑光一闪,一名白衣女修已经落到了几人身边。她看上去眉目清正,仿佛哪个心志坚定的道修,然而她怀中面容憔悴的女人却说明,这位女修与之前的几人是一丘之貉,也是个走采补之道的欢喜宗魔修。 “古来就没有靠着鼎炉吃饭的修士,但鼎炉像样,鼎炉的主人总也坏不到哪里去,”女修笑道,对着笑容淡了几分的鸯娘子说,“姐姐说是不是?” “这是自然。”鸯娘子兴趣缺缺地说,“临水妹妹这鼎炉还未养熟,半途要出了什么事,恐怕不太好吧?” “时间紧迫,的确没办法养熟。”临水仙子故作可惜地叹道,“但有了水月观的道姑作伴,我又怎么忍心不带着她一道来呢?” 她怀中的女修赫然是水月观的筑基修士,虽然损耗尚未补上,但光从修为上看,倒比鸯娘子的僧人更精进一层,已有筑基中期。 “好了!”云角老鬼不耐道,“打机锋到此为止,进塔吧。” “就我们四个?”临水仙子问,“黑鸦道人呢?” “时辰已到,不等了。”云角老鬼说。 “那厮闭关闭了一百七十年,没半点消息,多半没挨过来死在了里头。”黄甲尊者冷哼道,“四个人就四个人……” “诸位未免说得太早。” 四个欢喜宗的金丹修士齐齐转头,却见一团黑雾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们不远处。黑雾收束入体,露出黑压压一片羽毛似的魔气,把此人的体表遮得严严实实。他一手揽着个年轻鼎炉,腰间挂着一柄乌黑宝刀,蔽体魔气正来自其中,乃是黑鸦道人赖以结丹的法宝鸦羽刀。 “呀,恭喜黑鸦前辈出关!”鸯娘子嗔怪道,“前辈何时来的?妾身竟一点没发现呢!” 岂止她没发现,在场的所有人在黑鸦道人出声前全都没有半点感应。资历最老的云角老鬼心中一凛,只觉得黑鸦道人变得比以往更加深不可测。他看了一眼被缠在黑气中的那个鼎炉,越看越眼熟,片刻后失声叫道:“乾天谷公良至?”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都未让少年开口,自己喊了出来,那声音粗哑如驴。另外三道目光闻言也齐齐向黑鸦道人身边的青年射去,面上惊疑不定。 “临水丫头说得不错。”黑鸦道人嘶声道,“鼎炉也是我辈修士的门面。你们看,乾天谷的鼎炉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摩挲着鸦羽刀的刀柄。 这刀的确是个宝贝,尤其是能让拥有者连外貌带修为都被“鸦羽”藏住这一点。有魔气在身,鸦羽刀在手,再加上一个“鼎炉”,顶替闭死关突破失败的黑鸦道人,实在是件相当简单的事情。 所以魏昭来了。 至于扮演鼎炉角色的公良至没有任何伪装,那自然是因为—— 今日在场的魔修,一个都没法活着出去。 第34章 四个魔修的八双眼睛都盯着公良至,上下打量,像要把他盯出个洞来。 “黑鸦道友真是大手笔。”云角老鬼从失态中恢复过来,再次闭上嘴巴,怀里的少年人偶似的开口,“一百多年没出关,出关就抓了乾天谷掌门的弟子。” 魏昭故意看了公良至几眼,口中啧啧道:“我道是乾天谷谁人门下,竟是陆函波那厮?难怪身家如此丰厚。” “岂止是身家丰厚?”鸯娘子掩唇轻笑,“陆真人将碧水梭送给了徒弟,黑鸦前辈得了手,可否让我们开开眼界?” “陆函波的逃命法宝碧水梭?”魏昭哼了一声,“她脑袋进了水,才会把这宝贝送给堪堪筑基的徒弟!他要是带着那玩意,元婴真君恐怕都擒不住他。” 其他几个魔修一合计,的确,黑鸦道人出关后气息浑厚,实力深不可测,但远远没有元婴之威。要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拦住身负碧水梭的修士,以公良至在魔修当中的鼎鼎大名,他道心破碎后哪里能活蹦乱跳到今天。四道神识粗粗扫过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的道士,能探出他本源空虚,经脉阻塞,又确是乾元真气不假。 “黑鸦前辈有所不知,这乾天谷公良至十九岁筑基,最近十多年来颇有盛名。”鸯娘子又说,眼睛钩子似的在道士身上脸上扫来扫去,“世人皆知陆真人怜爱弟子,在他出世后把碧水梭都借给他躲仇家呢!” “修真界每年要陨落多少天才,一个筑基期的小辈能有多少盛名,劳动诸位金丹真人都记着他的面孔?”魏昭嗤笑道,“不会是哪个废物的徒子徒孙死在他手里了吧?” 云角老鬼面色不善地冷哼一声,显然是被说中了。他讥笑道:“总好过一些徒子徒孙全都死干净的人。” “我已突破关隘,寿元又有增长,当然不记着收徒弟采补吊命。”魏昭反唇相讥道,“云角老鬼要是又想要同辈切磋,我如今没有徒儿,倒是可以跟你这师傅切磋一下。” 云角老鬼面色难看,但终究没接下挑战。临水仙子道:“时辰不早了,两位前辈改日再谈吧?” “也好,探宝要紧。”云角老鬼就势下了台阶。 他又横了黑鸦道人一眼,把手伸进了少年胸膛中,五指毫无阻碍地没入其中,掏出一把通体幽蓝的拐杖。云角老鬼拿着拐杖在附近地面上戳了戳,拐杖敲击地面,发出金铁之声。待敲到第七下,那地面忽然绵软如泥,蓝盈盈的拐杖像被吸入沼泽当中,噗地一声直接没柄。 以拐杖为中心,方圆几丈的红土微微震动,如同地龙翻身。脚下的震动越来越厉害,幅度越来越大,直到一声轻响,地面塌陷。 不是直直往下落,而是像踩在一个翻盖之上,翻盖旋转便将上面的一切转到了地下。地上又只剩空无一物的红土,不留一丝痕迹。即便踏入了幻阵当中,以神识扫描地下,也感觉不出地下藏了五个金丹真人。 魏昭感到天旋地转,沉响之后天地倒转。脚下活板砰然合拢,荒野的景象消失不见,周围毫无生灵气息,头顶上无比空旷,像置身于一座高塔之中。 他们并未下落。 所有人的脚至始至终贴在活板上头,然而从地上转到地下后,上下颠倒重力旋转,竟让他们重新“脚踏实地”了。他们踩着地面,头上弯曲的小路一眼望不到尽头。 “到了。”云角老鬼道,率先迈步,“走吧。” 从刚才站成一个圈,到现在错落地在宽敞的大路上前行,另外四组都微妙地远离了黑鸦道人和他揽在怀里的鼎炉。带着乾天谷公良至这块难啃的骨头,就像抱着块声名显赫的招牌,让其他魔修对他心怀顾忌,对他保持距离,要用到炮灰时等闲也不会把注意打到魏昭身上,这正是魏昭想要的。 欢喜宗和天下的大多魔门一样,个中成员心怀鬼胎,遇到这种非得齐心合力探寻的宝地,全都又怕其他人实力太弱连累了自己,又怕别人实力太强最后黑吃黑。魏昭对欢喜宗十分满意,此处只要鼎炉像样就已经展现了实力,省得还要伪装出黑鸦真人露上一手。此外还有个和正事无关的好处,大概只有在这种地方,他才能光明正大牵着公良至走。 ……对他来说黑羽覆体已经算很光明正大了。 螺旋状上升,或者按照正常的方位来说,螺旋状向下的阶梯边亮着一盏盏琉璃灯,这便是欢喜宗祖师建造的地塔。魏昭很有闲心地四处打量,看着琉璃灯长明不灭,灯焰如豆,却能照亮方圆数米的道路。 转灵真君的地塔也是一处能排的上号的有名洞府,在主角萧逸飞出生前已经毁了,与之有关的是主角的佩剑。萧逸飞金手指无数,要把他得到的法宝排个先后,其中排名第一的无疑是女主和她化身的龙珠,佩剑则是当之无愧的第二位。 剑原来的主人名为青剑娘子,她在爱上萧逸飞后以身合剑,让佩剑重铸,成为了与主角的体质功法无比匹配的命定之剑。主角曾意外卷入青剑娘子的心魔,在其中旁观了她得到佩剑的过程。魏昭有这攻略在手,参加这次探宝,完全是小菜一碟。 至于这里没有以“青剑娘子”为号的修士? 魏昭环顾周围,打头阵的是云角老鬼,他依然盘腿而坐,怀里抱着的少年身上长出两根长得怪异的肉足,在地上蜗牛般蠕动;鸯娘子抱着僧人的胳膊,小鸟依人地粘在他身上,青绿色的指甲在他胸口上划来划去;临水仙子与道姑手挽着手前行,道姑脸上似有挣扎之色,被临水仙子亲了一口,目光又变得涣散了;黄甲尊者抓小鸡似的掐着美貌少妇的后颈,少妇被推搡着前行,眼中的不甘一闪而逝。 魏昭的目光长久地落在那个本名青媚娘的少妇身上,直到黄甲尊者似有所觉,往他身上瞪了一眼。魏昭收回目光,在心里笑了笑,觉得世间事果然向来无常,正道少侠能变魔头,凡人鼎炉也能逆袭,可惜便宜了主角——好像全天下的天之骄子遇到主角都得让路。 灯火跳了一跳。 鹅黄色的灯焰不知从何时开始,色泽变得红润起来。这灯焰红得说不出是个什么颜色,不深不浅,不浓不淡,却极其招人喜欢,让人格外想往上面看。 第一个中招的是毫无修为的少妇青媚娘,她的双眼直直盯着一侧的火光,看着看着就目光呆滞起来。又走了没多远,雷音寺的僧人浑身一震,脚步停下,面色不断变换,不多时却更加丑态百出,抓着鸯娘子的肩膀就啃了上去,亲得她咯咯直笑。 第一个关隘已经开始了。 黄甲尊者身上腾起一道黄烟,沙尘将青媚娘笼在其中,托了起来,他牵风筝似的把她向前拉,面色毫无变化。临水仙子取出一支形状怪异的横笛,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声音如泣如诉,落到她和道姑身上的光线仿佛落入了翻腾不止的海中,折射出波动不断的光影。云角老鬼毫无异样,只有仔细盯着他瞧,才能看到不断有红色光点在他周围亮了又灭。 “莫要胡闹,速战速决!”他转头对鸯娘子呵斥道。 鸯娘子哼了一声,周围飘起无数道粉红色绸带,绸带边缘像是融入了光芒当中。僧人终于能迈动脚步,但这么一拖,他俩也落到了队伍最后,与魏昭并肩。鸯娘子状似惊讶地咦了一声,刚想开口说什么,只觉得眼前一黑,极端危险的感觉让她匆忙向前掠出几丈,惊魂未定地向后看。 无数黑气龙蛇般飞舞不休,只能看见黑漆漆一片,仿佛红色的灯光一照向那里便被吞噬了一般。黑鸦道人喑哑的声音从中传出来:“如何,可探明了虚实?” “黑鸦前辈说笑了……”鸯娘子干笑道,快步走到队伍最前面去了。 刚才有意无意往最后扫去的神识都收了回去。 在没有堕落成靠采补之道讨生活的魔修之前,欢喜宗曾是红尘道的分支。地塔下九千九百九十九盏琉璃灯中有九十九盏红尘灯,能唤起修士身上未尽的红尘。这是极其高明的功法,甚至能与如今水月观的问心路相媲美。在这儿的四个魔修当然没能耐硬挨过红尘灯,但这本来就是转灵真君给红尘道的徒子徒孙行的方便,他们的功法有一分红尘道的传承,就像拿着钥匙开门,第一关根本不是问题。 魏昭没有红尘道传承,他只能用世间恶念勉强模拟一下做个弊,相当于拿撬棍开锁。门虽然能开,但难免产生一点小问题。 不大,只是一点小问题。 公良至看着前方,奇形怪状的魔修与鼎炉们身上如今一个个身姿矫健,容貌端正,穿着乾天谷的道袍。他看到师傅走在最前头,偶尔回头看一眼,面上带着对徒弟们的自豪。他看到大师兄与二师姐走在不远处,彼此交谈,面色轻松。他看到一些师弟师妹跟得正紧,满脸笑意,就像曾经乾天谷参加什么盛典之时。 他低下头,在自己身边看到一双熟悉的腿,不用转头也知道,他会在旁边看到谁。他抬头,看向前路,目不斜视。 而魏昭看着前面,嘴角抽了抽。 他看到—— 穿得黑不溜秋的公良至怀里抱着少年公良至。luo上身的公良至搂着穿薄纱的公良至。道姑公良至和另一个女装公良至手牵手。壮汉公良至抓着女体公良至。 他竭力调转视线,去看自己揽着的公良至。那个公良至面色凄然,死活不看他。 第35章 用世间之恶破红尘,勉勉强强也算切题,因此小问题就只是小问题,称不上什么有效攻击,只是让人烦心而已。 附加在那些人身上的伪装,在魏昭眼中显得破绽百出,破绽百出都不足以形容其拙劣。这么说吧,魏昭倒宁可它牢靠一点,那样还能养个眼。现在呢?周围全是公良至,魏昭站在其中却觉得血压上升,牙根发痒。 黑衣公良至抱着十三四岁的少年公良至,但伪装并没有将那鼎炉少年的肉足抹去。属于少年公良至的面孔上偶尔会露出魏昭记忆中的笑容,可他的下半身依然像个蜗牛,缓缓驮着他们二人向前。黑衣公良至倒没这么奇形怪状,他乍一看没什么不对,只是脸上偶尔会像掉色似的,露出一块老年人的皮肤来。 luo上身的公良至搂着穿薄纱的公良至,倘若伪装精妙,魏昭也就当奇怪的福利收下了。然而薄纱中露出的平坦胸口,走上几步会突然显现出一对肉球,和公良至半点不女气的面孔放在一起,产生了恐怖的视觉效果。肌肉公良至同理,他的脑门不定时亮光一闪,一头乌黑的头发中露出一块锃亮的、带着戒疤的头皮。可怕的是,当这种随地掉马甲现象出现时,其他部分依然完好无损。魏昭可以看见一个头顶有圆形秃斑的公良至,或者一个地中海秃头的公良至。 不行,都到了这里的,不能突然暴起杀人。这种危险的地方不能闭上眼睛,更不能自插双目。 魏昭的手控制不住地加大了力气,直到他怀里那个公良至被掐得闷哼了一声。魏昭勉强收回一点力道,听从内心的野兽,把头埋在公良至颈窝里深呼吸,想获得一点安慰。 公良至身上有点儿皂角的味道,还有他自己的气味,让魏昭想到……想到公良至。对,就是这么没创意,何况“公良至”在魏昭心中已经是一个单独标签,他会觉得“那个人的眼睛有点像公良至”,或者“这花开得像公良至在笑”、“今天的春风有点公良至”,倒不经常觉得公良至像什么。 可惜花与春风不理他,正品公良至默默无言,目光直视前方,死死盯着一个方向。公良至不介意看到前面那堆人,就是不看魏昭,仿佛他变成了什么看一眼就要命的怪物。魏昭心知“小问题”也在公良至身上发生,略一沉思,就能猜到他眼中自己是谁。 也是,他想,自己看到满目赝品公良至,恨不得撕了他们的脸皮。将心比心想一想,公良至看到他这个赝品,心中自然也烦闷得很。 “第二阵来了!”云角老鬼突然喝道。 他话音未落,刚才静谧的通道中突然热闹起来。 一条青绿色的巨木拔地而起,树身上无数条碗口粗的藤蔓四处飞舞,长满了尖刺。上百口锋利无比的长剑虚影遮盖了前方通道,随时蓄势待发。地上腾起鲜红色的火焰,空气在热浪腾飞中扭曲。黄沙从天而降,砂砾铺天盖地,能掩人口鼻。又有其色乌黑的大水从一侧通道涌来,途径的道路发出吱吱怪声,瞬间腐蚀出焦黑痕迹。 金木水火土五行齐聚,彼此之间居然毫无阻碍,相生不相克。最前方的云角老鬼对上了青色巨木,怀里的蜗牛少年躯体一扁,挡住两下鞭打,身躯橡皮泥似的瘪了下去。云角老鬼嘴巴一鼓,吐出一口白色火焰,将抽向他的几根枝条一举烧尽,还顺着枝桠窜上了巨木。然而火焰一碰到树干就不见踪影,转眼间那树干又长出了两根藤蔓。 另外几个魔修也各显神通,唯有魏昭一开始就不与这些异像缠斗,黑羽硬挨住几下攻击,飞身往攻击黄甲尊者的黄土冲去。黑雾齐出,将黄沙冲得向上反卷而起,露出中间两人宽的栗色通道。魏昭正要带着公良至合身一扑,异变突生。 那黄沙像个恼羞成怒的生物,以比预想中快上数倍的速度重新合拢。沙尘如刀刺向魏昭两人,与此同时,那通道居然向侧面一抖,将原本就在不远处的黄甲尊者与青媚娘一口吞了进去。两人凭空消失,通道就此闭合。 五行大阵相生相伴,其中的异像除之不尽灭之不竭,唯有找出其中的通道才能通过此阵。魏昭皱了皱眉头,没想到原著中青媚娘走过的路还是让她重走了一遭。每条通道后面的关卡都不相同,他本打算按部就班顶替青媚娘二人,如今看来却不能取这个巧。 黄沙后的通道一消失,漫天沙尘就如同没了缰绳的烈马,变本加厉地横冲直撞。不远处的其他魔修也看出了门道,纷纷只守不攻,企图找出攻击后的通道来。通道消失得越多,此处剩下的五行攻击越凌厉,魏昭不再挑选,索性转头冲向了不远处的黑水。 他们一头扎了进去。 藏青色的通道像一个气泡,紧紧贴着他们的身体。魏昭只觉得自己像被塞进一个管子里,兜兜转转绕过无数通路。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再度一亮。 脚下没水,踩着实贴贴的地,天上没有黑压压的塔,只有一望无际的天空。魏昭和公良至站在青瓦白墙的水乡城镇中,看到眼前有两个人影。 一人作书生打扮,头顶儒巾,一身白色布衣,抓着另一个人的手不放。另一个人身穿红色嫁衣,没盖盖头,低垂着头,欲拒还迎地摇着头。两人口中似乎在激烈地说着什么,声音不轻,但旁观者一个字都听不明白。仿佛趴在皮影戏剧场的桌子上小憩,半梦半醒间,背景的旁白化作难以听懂的白噪声。 还真是皮影戏。 那两个人影乍一看与普通人一般无二,但定睛一看便能发现,书生也好新娘也罢,全部没有脸。 魏昭看着两个人白板似的面孔,心说果然,与青媚娘经历的关卡半点不一样了。 公良至没被抓着的手掏出了阵盘,没多久便皱起了眉头。“似是而非的傀儡阵。”他说,“找到不到阵眼。” “我们继续看。”魏昭对他们脚下那块看台一样的木板努了努嘴,拿刀柄往外一伸,被无形之壁挡住了,“恐怕现在也出不去。” 公良至嗯了一声,抬头看那两人,从始至终没转一下头。 这会儿功夫,两个人已经交谈完了,书生拂袖而去,新娘子掩面哭泣——当然,也就是拿袖子抹着光溜溜的脸,浮夸得像唱戏。接着场景一转,新娘盖上了盖头,坐到了一叶扁舟上。 场景转换的效果也相当怪异,仿佛就是要让他们想到戏剧,转场时观众席上的两人未动,面前的背景倒像幕布一样滚动起来,一条河转到了他们面前。木板外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影,一个个都没有脸。魏昭和公良至站在第一排,看到新娘子坐的小舟被推向河心。 水面渐渐翻滚起来,河心蟹壳青的河水底下出现了庞大的、绀青色的不祥倒影,小舟上的新娘慢慢漂向它。周围的人都跪了下来,语调欢喜地手舞足蹈。突然,有个人挤开人群,冲向了小河。 是开场时的那个书生,他脚底下绑着两块很大的木板,跑上河面时没一下子沉下去。新娘的船漂得不远,书生几步赶上,猛地跳上船,把新娘扛起来,扔向岸边。 刚才跪倒在地的人全都站了起来,愤怒地挥舞着拳头,像要把新娘再度扔下去。河中心的阴影已经沸腾,眼看着有什么就要冲出水面。只见那书生喊了句什么,掉转头,自己游向了河心。 他游了没多久就沉没了,河水也恢复了宁静。群情激奋的众人安静下来,面面相觑,不久便散去了,留下新娘子在水边呜呜哭泣。 “动了!”公良至看着阵盘低声说。 他刚说完,场景蓦然变换。光线一暗又一亮,如同幕布垂下再打开,等他们看得清东西,面前又是拉拉扯扯的书生与新娘,一切与刚开始一样。 “现在呢?”魏昭问公良至。 “又不动了,和刚才一模一样。”公良至凝重道。 “那这是什么意思?光让我们看戏?”魏昭说,“总不会只能看不能动吧。” 说着一缕黑气往外一勾,这回倒成功伸了出去,背景上的花瓶被黑气弄倒在地,摔了个粉碎。书生和新娘惊得跳了起来,左顾右盼,找不到始作俑者,匆匆分开了。 “这阵法不完全,恐怕要触发什么条件才能显出阵眼或生门。”公良至沉吟道,“莫非是要阻止悲剧?” 眨眼间又到了河边,乌泱泱的人群眼看着要推船。魏昭看了他们几眼,黑气霎时冲了出去。 不同于刚才试探用的那一缕,这回的黑雾遮天蔽日,干脆利落地往岸边所有人身上一笼。只听咔嚓咔嚓一阵声响,每个人的木头脑袋都被捏了个粉碎。 “你!”公良至惊道,转头来看魏昭,目光刚对上他就条件反射般偏移了一下,像被火燎到了。等再次定到魏昭脸上,公良至才恢复了镇定,沉声道:“阁下在做什么?” “阻止悲剧啊。”魏昭理所当然地说,“杀了他们,不就不用担心了吗。” 活下来的新娘半晌等不到有人推船,拿下盖头看了一眼,捂着嘴开始尖叫。书生冲了出来,被满地的尸体吓得跌了一跤。待他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左顾右盼了片刻,还是冲向新娘,跟她拉着手跑开了。 “你瞧,这不就是个好结局嘛。”魏昭笑道。 “三百多口人丧命!”公良至说,“那河里的东西依然毫发无损,今后可能会造成更多牺牲者,这是哪里的好结局!” “有情人终成眷属啊,顶好的结局了。”魏昭满不在乎地说,“河神娶妻之类的事,比起饿了要吃肉的河神水鬼,拿同胞投河换好收成的人更可恶。三百人又如何?三千三万孬种,一样杀得。何况不是傀儡木偶吗?” “我却是忘了鬼召的大名。”公良至自嘲道,“王家村还有人活着吗?” “没了。”魏昭坦诚道,“我懒得说服道长,道长也说服不了我。” “可惜现在要‘说服’的是此处秘境的主人。”公良至举起了阵盘。 阵盘微微抖动,其中的星子一跳。 光线明暗之后,一切再度复位,连那个花瓶都好好的待在原处。魏昭冷下了脸,公良至扯了扯嘴角,说:“看起来秘境的主人不听阁下这套。” 第36章 河神与新娘 这一回魏昭没杀围观群众。 黑雾钻进水中,与河底的“河神”缠斗起来。大河掀起滔天巨浪,两岸的人死了个精光,一个都没剩下。等最后一个人咽了气,这场戏再度重启,回到了故事开始的时候。 第四次,魏昭将黑雾化作黑云,托起书生与新娘,一开场就将两人直接带出了小镇。黑雾一松开,视角又转回了河边上,没得到祭品的大河开始波涛汹涌。两岸的人惊慌失措,到处找人,彼此指责,几乎要厮打起来。最后有人突然抽刀往旁边的人身上砍去,把伤员扔进了大河里。大河平息下来,人们松了口气,又恢复了原状。 “你来。”魏昭意兴阑珊地收回了黑雾。 公良至打开了芥子袋,用真气取出阵材,开始在大河边上布阵。阵法在河床上升起,密密层层,把目光所及的河面都覆盖住。待载着新娘的船要下水的时候,人们忽然发现河面上仿佛凝结了一块看不见的冰盖,怎么也无法突破。他们议论纷纷,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河下翻腾起来,却像被盖子盖住,河水和其中的“河神”都出不来。 “就这样?”魏昭嗤笑,“治标不治本,你能封多久?” “姑且一试。”公良至说。 “我曾看见有地方祭童男童女求雨,要宰杀祭品那天,刚好下了雨。”魏昭说起从恶念中读到的事情,“那地方的人欢欣鼓舞,为了感谢老天,连忙把童男童女杀了。” “这事毕竟还没在此处发生。” “你刚才没看见他们抽刀杀人?”魏昭嘲弄道,“还是道长觉得天下都是愿意受你慈悲的好人?” “阁下说的事如果发生,贫道自然会阻止,再尝试别的手段。”公良至抿了抿嘴,说:“我倒想问问阁下,次次以最坏的心思揣度他人又是什么道理?” 公良至本不该多说那一句,一个魔修时时刻刻心怀怨恨有什么奇怪的呢?只是身边这人如今披着故友的外壳,他的面孔像魏昭,声音也像,处处都与记忆中一模一样。公良至固然知道这不过是幻觉,但听着熟悉的声音字字句句满是怨恨与杀意,不免感到难过,忍不住想反驳几句。 鬼召冷笑道:“好,我倒要看看你这套行不得通。” 阵盘微动。 公良至眼前又暗了下去,他心中一叹,估摸着又要失败重启。等他再度睁开眼睛,面前又是开场的青瓦白墙,穿着红嫁衣的新娘子泫然欲泣,呜咽道:“我知赵公子对我有意,只是你我今生无缘……” 公良至怔了怔。 这是他头一次听见新娘的声音,也是头一次看到新娘的面孔。她一片空白的脸上如今生出了五官,好一个小家碧玉。这姑娘身上无线,关节圆润,看上去活脱脱一个真人。 而公良至,站在本该是书生站的位置上。 他环顾四周,没有看到曾经落脚的“看台”,更没看到本来站在身边的鬼召。周围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闺房,那个被砸碎过的花瓶好好地站着。公良至穿着一身道袍,新娘子却像没有看见,依然眼含泪意地看着他,叫他“赵公子”。 公良至暗中运起真气,神识一扫,能感应出面前依然是个傀儡。房间像个罩子,神识穿不透墙壁,无法探测屋外。他迅速地收回目光,看向新娘,配合地露出几分怒色:“此话怎讲?” “河神年年娶妻,今年便轮到了我!”新娘子垂泪道,“到了吉时,我便要坐上一叶扁舟,送予河神为妻。今日一别,恐怕再无相见之日。” “要是你我二人离开此地呢?”公良至问。 新娘只是摇头,垂泪道:“整个镇子都要蒙难,这就是我的罪过了。” 公良至不着痕迹地打听了几句,新娘子只说河是大河,村是大河村,说不出那河神是什么来历。道士心中有数,点了点头,温声道:“姑娘莫怕,我自有办法。”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新娘子抬头道,她的表情做得栩栩如生,只是一双眼睛呆板如鱼目,能一眼看出异常。 “河神娶妻残忍至极,早该废除。”公良至说,“昨晚有神仙入梦传我仙法,能斩妖除魔。我先带姑娘躲出去,再去诛杀河神,如此一来便无后顾之忧。” 公良至掐了个法诀,隔空抬起了书桌。新娘发出一声惊呼,很快信了他的说辞。公良至便施了隐身术,带着新娘子溜了出去。 他向屋外踏出一步,神识也扩展开来,仿佛门外刚生出一个新天地。天空灰蒙蒙一片,泛着河水一样的蟹壳青,就像公良至曾去过的江南水乡,看上去随时都可能洒下细雨。门外有几个壮汉正巡逻把手,也不知“书生”开始怎么进来的。 公良至送新娘子到了城镇边上,嘱咐她在此等待。他不敢再往外走,以免触动了什么机关,让这一局又报废——公良至隐隐觉得失败次数会造成一些影响。他快步来到河边,开始布阵。 之前用掉的阵材又回到了芥子袋中,仿佛从没动用过。公良至迅速地布阵,在吉时来到前完成了大阵。他看着小镇热闹起来,人们面带惊恐地东奔西跑,寻找着失踪的新娘。随着时间过去,水面上出现了波浪。公良至站在河边,时刻准备着修补阵法。 河中出现了一串气泡,他凝视着变得浑浊的河水,突然感到自己的胃抽动了一下。 这感觉古怪极了,公良至立刻用神识扫过身体,确认既没有无形之手掐他的胃,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体内。他疑惑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这并不是胃痛。 是饥饿。 自筑基辟谷以来,公良至再没有感到过饿,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是什么。他疑心这是什么提示,亦或一个陷阱,但周围别说食物,连棵能拔下来咀嚼的草都没有。光秃秃的河岸边只有鹅卵石,河中看不到一条鱼,只有黑影在河面下蔓延。 第一下冲击撞到了大阵上。 河比旁观时看到得更宽,河里的东西也比那时候强大许多,冲击如潮水般连绵不断,几息之后第一个阵法节点就被冲击得松动起来,仿佛即将被大鱼重开的网。公良至严阵以待,手中掐诀不断,飞快地加固河上大阵,将莫名其妙的饥饿先放在了一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饥饿变得更严重了。 岸边的人群开始狂呼乱叫,公良至站在阵眼当中,真气不要钱似的输入大阵,竭力将之楔入大河两岸。他刚稳住阵法,河中第二、第三波攻击转瞬即至,阵中传来的怪力拉扯得他脚步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公良至觉得自己像在和整条大河角力,如螳臂当车,才开始不久便只能苦苦支撑。 白玉尺已被鬼召弄碎,其他法器还没来得及祭炼上来。阵材消耗得极快,公良至索性故技重施,拔出桃木剑,一咬舌尖,一口鲜血喷了上去。 公良至心中苦笑,只觉得最近几个月被逼得手段尽出的事好像比最近几年都多。已经涨上河岸的河水不情不愿地被压了回去,围观者们发出了劫后余生的欢呼,却不知道他定住河水需要多大的力气。不多时,公良至不得不使出碎玉诀。他精神一振,却感到胃部几乎抽搐起来,仿佛几天几周不饮不食的虚弱感让他险些握不住剑。 公良至在这没来由的恐怖饥饿中勉强定神,不再留力,全盘输入阵法当中。他很确定下压的大阵已经伤到了河里的东西,像捕兽夹嵌入猎物体内,越是挣扎伤势越严重。但河水不退反进,凶性大发,显出一股要与布阵人同归于尽的凶狠。 拉锯战维持了仅仅几息,以大阵的崩溃告终。河中绽开丝丝猩红,像有什么活物正流血不止,这混着血的大河先拔地而起,再推金山倒玉柱地塌下来。河边的人惊恐地四散而逃,打头阵的巨浪则全数冲着公良至袭来。翻卷的浪潮像一只大手,紧紧抓住了公良至,迫不及待地往水中拉去。 身上的水流缠得太紧了,公良至觉得自己像猫爪子里的老鼠,浑身骨骼全数粉碎。他喉中腥甜,视野发暗,意识消失前,仿佛看到了某个梦牵魂绕的少年。 “我知赵公子对我有意,只是你我今生无缘……” 公良至猛地睁开眼睛。 他大口喘着气,像要把空气输进方才溺毙的肺中。几秒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手脚完好,不在水中,周围正是开场的闺房。公良至向下一看,发现自己穿着书生的衣服。 道袍不见了,袖中芥子袋自然不见踪影。他身上没有用过碎玉诀的后遗症,然而经脉中的真气若有若无,居然只比凡人好上那么一丝,仿佛刚刚入道。公良至心中一沉,抬眼去看面色悲戚的新娘子,一抬头就对上一双灵动的双眼。 “到了吉时,我便要坐上一叶扁舟,送予河神为妻。”那与活人半点无异的新娘说,“赵公子还是走吧!” 刚入道的修士没有能探测内外的神识,看着面前这活灵活现的新娘,公良至竟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活的了。 心念电转间,他面色不变道:“我不走。” 他当然不能走。 公良至已经反应过来,最后看到的“魏昭”不是什么死前幻影,而是依然披着魏昭幻象的魔修鬼召。他一样被拉入了这场戏剧当中,并且分到了“河神”的角色。如此一来,刚才一开始就开阵阻隔河神的方式让他们没法汇合,反倒做错了。 “赵公子!”新娘子急道,“走吧!我不愿你看我入河!” “你不必入河。”公良至正色道,“昨晚有神仙入梦传我仙法……” 公良至用老一套说法说服了新娘,这回他不能隔空搬动桌子,但刚入道的修为也能施展一点障眼法。障眼法是不入流的把戏,介于仙凡之间,不能无中生有,却能完成一些江湖方士的小手段。 比如,让一个身穿嫁衣的高大男子看上去像新娘子本人。 半个时辰后,顶着盖头的公良至坐到了送亲的步辇上,与他交换了衣裳的新娘躲在床下,会在他被送到河边后借机脱身。送亲的队伍无人发现异常,喜气洋洋地吹吹打打,接近了大河。 公良至在喜帕下打量着周围,发觉小镇也产生了细微的变化。每个人都有一双灵活的眼睛,镇子变得更大更精致,连墙角剥落的粉灰都清晰可见,不像最开始只是个背景板。他看到青瓦下的霉迹,衙门口两只大石狮,白墙上一个足印,细节多得让人心惊。公良至没有能扫过全镇的神识,只能靠肉眼飞快地审查。一路上无数背景在他脑中掠过,他忽地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像一片羽毛轻轻撩过神经,能感觉到“有什么”,却感觉不出“是什么”。这种不太对劲的感觉就像个卡在喉咙口死活出不来的字,公良至凝神去想,一无所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绕镇而过的步辇停在了大河边。穿红戴绿的神婆牵着公良至的手从步辇上下来,把他送上船。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大喇喇东张西望,只能向下看,看到一条比之前大很多的船。 之前新娘子坐的是又窄又浅的独木舟,比一张苇席好不了多少,动一动就会翻掉。如今公良至坐的船却是一条渔船,称不上大,但能坐三四个人。他坐在船上,感到身后有个力道推了一把,一个尖锐的嗓子拖长了喊道:“礼——成——!” 船未免行得太快了。 送亲者的嘈杂声渐渐远去,公良至默算了个数字,确信小船已经行出数十丈,按理说这种距离都够他到达河对岸。他掀开喜帕,只见前方根本看不到边境,这河宽得简直像个硕大湖泊。他又回头一看,身后的河岸也不见踪影。 小舟前后皆不见岸,只有一望无垠的河水,远处水天一色,几乎看不出分界线。周围安静得要命,河水平静得过分,速度慢下来的小船还在缓缓前行。公良至心中一动,开始用指甲在船身上推算起来。他虽没了阵盘,但刚才就把阵盘的排列记在了心中,如今天数明晰,心血来潮,居然能推算出之前阵法中一些被遮掩的部分。 “幻形壬水阵,”公良至低语道,“生门在下?” 他向船边看了一眼,发现周围的河水不知何时暗了下来。而后他再度感到一阵饥饿,在小船开始颠簸时,公良至意识到改变的并非河水颜色。 哗啦!一个人影从水下窜了出来。 魏昭……魔修鬼召,湿淋淋在河上直起了半身,像条竖起半身的蛇。他激起的水花震得小舟颠簸不断,公良至抓住船帮,险些翻到进水中,直到几根青黑色的触手稳住了船沿。 那触手一路延伸到鬼召那边。 公良至去看鬼召,对方耳后有腮,指间长蹼,一副半水族的相貌。这魔修出水时阴着一张脸,一副全世界亏钱了他的模样,等看清船上的公良至,他的面色变得极其古怪。 “道长穿这身,”他瞪着眼睛,又像吃惊,又像快要狂笑起来,“真是十分合适啊。” 第37章 河神与媳妇 不同于睁眼看到新娘子的公良至,魏昭一睁眼便在水中。他在水中呼吸顺畅,半身化为水族,很难去到水面上。到公良至封锁河面时魏昭才意识到自己扮演了什么,同时他也反应过来,开始让他们插手这一幕戏剧不是要选择答案避免悲剧,而是选择角色。 知道答案再往前一想,这机关倒也有道理可循。红尘道的修士全都成双成对,上古时期那一对一起修至化神、共开一小千世界的双修道侣便来自红尘道。此处既然是转灵真君为徒子徒孙设计的考验,机关当然为了两个人所设,要两个人都参与才可以开始。他屡屡以杀止杀,角色便成了河神。公良至好心而保守,大概成了岸上的什么人。 河神时候不到就上不了岸,公良至又封河不下水,要尽快汇合完成考验,在这一轮中掀起巨浪击败对方是最简单快捷的方式。哪怕会造成伤亡,不是还有下一轮吗?事实不出魏昭所料,只是,他没想到再次露面的公良至会是这副打扮。 公良至穿着火红的嫁衣,略小的衣服无法扣紧,只能松松披挂在身上。这身鲜亮的红衣将他luo露在外的肌肤衬得格外白皙,可惜唇色依旧暗淡,魏昭暗想,上一轮那抹唇上的血迹放在此处倒十分合适,比胭脂朱砂更明艳几分。不知是因为头发束得一丝不漏,还是因为公良至面上的神情太过平和淡然,明明是放在男子身上近乎妖冶的艳色,硬是被他穿得端庄大气起来。 无论如何,秀色可餐。 “我记得瑞国太子服朱色。”魏昭的眼睛在旁边的盖头上转了转,继续嘴贱道,“道长通身的气派,好似哪国的皇子被推出去和亲了似的。” “过奖。”公良至眼皮都没抬一下,“要说角色合适,阁下亦然。” 这便是在嘲魏昭这一身半水族的皮了,龙族统御水族,在妖族当中都是佼佼者,如今被弄了这么一个半水族的外形,对哪个龙脉来说都是奇耻大辱——只是魏昭出生头十九年都把自个儿当人看,实在缺少什么龙族的尊严,被这么说了也不痛不痒。 他笑了笑,稳住船沿的一根触手继续往上爬,钻进公良至的下裳,在道士的脚踝上勾了一下。魏昭化龙后多出根尾巴,很清楚多个肢体出来是种什么感觉,如今长了八根触手,一样适应良好。 他能感觉到触手末端传来的细微触感,大概外皮太瓷实,感觉也很钝,非得用点力气才能体会到公良至皮肤的温软。道士本来跪坐在甲板上,被弄得触电似的跳了起来,魏昭这才意识到自己触手上还长了一个个小吸盘,刚才那是吸了公良至一下,十足的登徒子所为。他看着公良至脸上升起一丝难堪的绯色,思维控制不住地往下三路跑。 同时魏昭感到胃部一抽,这一轮开始后若有若无的饥饿感鲜明起来。 “幻形壬水阵,生门在下。”公良至瞪了他一眼,“阁下要是这么闲,劳烦先去水下找找。” “道长算不出来吗?”魏昭问,“我还当没了阵盘也能推算出大致位置。” “我现在几乎与凡人无异。”公良至摇头道,“一丝真气神识也无法调动。” 魏昭闻言内视自身,发现问题比他以为的严重。 他本身的力量便是半龙半魔,半龙之躯以天赋肉身为主,魔气则以世间之恶为基础,走了伪神道,因此之前没注意到自身力量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他感到饥饿,还以为只是选择了负面角色后导致的一些惩罚和限制。如今仔细探查,却发现半龙之躯化为水族肉身,体内运转着神力,怎么看都是个水族得道的河神。 魏昭低下头,在河面的倒映上看到自己曾经的脸。 没有世间之恶的腐蚀,没有混乱分布的鳞片,除了耳后鳃指间蹼,乍一看竟然就是十年前的魏昭。 他吃了一惊,身体也落回水中,河水包裹驱赶的感觉比在水面上舒服得多。魏昭再度游上水面,鳃离开水后呼吸都变得不畅起来,像只离水的弹涂鱼。 “生门是什么样子的?”他问。 “我不知道。”公良至坦白道,“这大阵并非杀阵,生门应当有异样之处作为提醒,与周围不同。” 魏昭点了点头,一头扎进河底。 河水十分清澈,泛着淡淡的青色,身在其中好似在琉璃瓶中游动。魏昭直直往水底游去,沉了数十丈方看到河底,白色河床上分布着水草与珊瑚,并无一目了然的特异之处。 魏昭落到小船正下方的河床上,以此为基点,开始绕着圈向外搜寻。他的触手掀起每一寸河沙,没找到什么东西,只赶起一群虾和蟹。他刚才下来时沿途也看到不少鱼群,倒是条丰饶的河。 如果这么大也算河的话。 大河东西南北都望不到尽头,魏昭翻了一会儿便开始全速游动,游了一刻钟也不见河岸,只好再花一刻钟游回来。他回到之前刨过的地方,觉得这样一寸寸搜寻天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去。魏昭运起河神神力,在河底制造一个漩涡。目之所及的河床顿时被翻搅起来,无数水族四下逃窜,河底被搅得一片浑浊。魏昭凝神搜寻了片刻,猛地想起了什么,连忙冲上水面。 河面上波涛汹涌,没被针对的河面没有一个筑基道士摆不平的大浪,然而魏昭忘了上面那个道士此时几乎和凡人一样。他上去没多久就看到了沉入水中的鲜红嫁衣,公良至在不远处抓着翻掉的小船,努力让自己的脑袋浮在水上。魏昭匆匆运起神力,让河水再度平静下来。 魏昭托住了开始呛水的公良至,触手合力把小船翻过来,把道士抱上去。 公良至咳了两声,抹了一把脸。魏昭呐呐无言,道歉冲到嘴边又咽下去,索性一头扎进水里,把那件衣服给捞了上来。公良至接过它,绞了一把水,问:“可找到什么了?” “还没。”魏昭说。 公良至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反让魏昭更心虚了。 他没脸再在上面呆着,草草一点头,再度扎进水中。这回他找了半个时辰,老老实实一寸寸搜寻,直到肚子咕咕直叫。魏昭随手抓了条草鱼,放嘴里吞了,生肉的血腥味在舌上滚过,格外鲜美。他一口气吃了十来条鱼,姑且垫了垫肚子,想到了上面的公良至。 魏昭等了一会儿,肚子里的饥饿缓和了一点,没有什么不适。《捕龙印》中青媚娘的幻境历时数年,也没有不能吃什么的限制,要是他没有料错,觅食倒是考验的一环。魏昭在河底翻了翻,摸出几个大牡蛎。他带着牡蛎回到水上,把它们撬开了扔进船里。 公良至披着半干不干的红衣,把其他衣物摊在另一头甲板上,正望着水面发呆。他被牡蛎落到船上的声音震回了神,上前一个个把外壳打开。公良至细细翻过每一个牡蛎的肉,摇了摇头,说:“并无异常。” “异常个鬼。”魏昭听得好笑,说:“吃的!你不饿?” 公良至一愣,看了他一眼,说:“多谢。” 魏昭想,要是扔给他牡蛎的不是魔修鬼召,而是……的话,他一定立刻明白什么意思,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一到手就开始吃了。魏昭撇了撇嘴,再度下了水。 然后又捞了几条鱼上去。 完全是意外,他下水的时候刚好撞见一群银鱼,这种无鳞无骨的小东西是难得的美味,他们曾在修心路上吃过,生吃也很好吃。魏昭吃了一半,把另一半扔到船上。过了一阵子他又看到一条球鳟,他们有一次被魔修追撵进荒岛时吃过,在一堆生吃会让人犯恶心的鱼中是一股清流。魏昭忍不住就把鱼送了上去,他总觉得这次公良至看他的眼神都有点奇怪。 说好的冷酷炫魔修鬼召呢。 魏昭在对方开口前匆匆下水,决心几个时辰内都不上去了。不知是不是暂时脱离了世间恶念,他在河里用久违的健康身体(多了几根触手不算个事儿)游泳,恍惚间以为自己刚一头扎进寒潭,抓了鱼让公良至收拾,过会儿一起烤——他们以前在乾天谷老干这事,沧浪峰罚弟子思过的地方在寒潭边上,寒潭冷归冷,可是有鱼,魏昭就能把面壁变成野炊。 公良至总是在他被罚时来思过谷,闷声不吭坐在旁边修炼。魏昭不怕冷,他怕寂寞无聊,很欢迎公良至的到来,觉得有人一起吃,饭菜都要香几分。不过好友在这种时候拒绝跟他聊天,声称思过就要好好思过,只在饭点跟魏昭一起吃东西。魏昭一度觉得这是因为好友爱吃寒潭的鱼又不愿意自己动手捉,特来借地儿蹭鱼吃。 这回他在水下不知呆了多久,可能四五个时辰,除了越来越饿的肚子,依然一无所获。魏昭吃了很多东西,总觉得差口气,怎么也吃不够。他遇到一条很大的鱼,胸鳍张开足有一丈,长着很尖的牙齿。那鱼远远地看到他就避开了,魏昭看着它,立刻觉得自己应该去水上看一眼。 天晓得河里有多少大家伙,他是不怕,可真气全无的公良至遇上就够呛。 魏昭浮上水面,发现公良至已经睡着了。他缩在嫁衣下,抱着腿,脑袋搁在膝盖上,看上去小小的一团。魏昭悄悄游过去,看到他蜷得很紧,很冷似的。 甲板上的衣物好似晾在梅雨天里,这时候依然透着股潮气。魏昭把公良至肩头有些下滑的衣服往上拉了拉,这个角度能看见嫁衣下一丝不挂的身体,不冷才怪。他看到另一边放着球鳟剥皮去骨片成片的鱼肉,还放着牡蛎壳做成的刀子,真是一副海上求生的景象。 他们被逼到荒岛上那一次,渡海可没有船,只有大船垮塌后留下的木板。他们在暴风雨中把木板系在一处,真气耗尽,芥子袋遗失,能捡回一条命已是老天保佑。魏昭记得那次自己受伤更重,后来全靠公良至把他绑在木板上才没落进水中。他恢复意识时已是风平浪静,木板上多了半条鲛鱼,公良至正在旁边拿他的佩剑切肉。见他醒了,公良至对着鲛鱼努努嘴,说:你的血引来的,你得多吃点。 他当时说什么来着? 他说:你冷不冷啊?鱼挪过去点,咱们挤着暖和暖和。 魏昭伸手想摸摸公良至的手,还没碰上,公良至就结结实实打了个冷战。魏昭蓦然停住,意识到自己这个冷血的水族体温比他冷得多,别说取暖,不把人冻醒就算好了。 河神的力量只能兴风作浪,连个火都点不起来。离开水这么长时间,刚才屏着气不觉得,这会儿已经开始觉得呼吸困难。魏昭确认了一下船上剩下的食物,再次钻入水中。 公良至醒来的时候,天色一点都没变。 天空昏沉沉如湖水,只有一轮黯淡无光的太阳高悬在天上,压根看不出是什么时辰。除非公良至刚好睡掉了一个夜晚,不然天空不该毫无变化。幻境中不辨昼夜,分不出东西南北,河水明明很清冽,他在水上却一点都看不清水下有什么,除非鬼召接近河面,才能看到一个黑影。 现下那个黑影也不在。 公良至不清楚自己等了多久,无事可干的时间显得格外长。他再度运起真气,这次比上次还惨,经脉空空如也,完全是个凡人,自然也没法观想。 他又开始饿,于是伸手去捞甲板上的球鳟肉。球鳟十分美味,不带一点腥气,肉质脆而软糯,咀嚼久了还有淡淡的甜味。公良至想起过去和魏昭意外抓到这种鱼的时候,那会儿他们被困在光秃秃的石头荒岛上两天,吃生鱼吃得要吐,对球鳟惊为天人。“我能吃一辈子!”魏昭拍着肚子说,公良至心知再吃上三四天他就要反悔,不过那时他们应该也恢复了伤势,可以回去随便吃了。 所幸,又一天后他们被渔船所救,送回了港口。魏昭买下了那条渔船,在上面刻了字,纪念自己再也不用吃鱼的日子。 公良至随意地想着,又去细细思索之前得到的线索。他水性并不好,下水全靠避水咒,现在除了思考和等待也没什么好做。公良至很有耐性,他等着。 他数着时间等过一个又一个时辰,走神,想着不知曦儿现在如何,接着忍不住开始想魏昭。想到魏昭就像酗酒,开始味道极好,结束后头痛欲裂。公良至等待得无聊,不禁想,魏昭在玄冰渊下待到今天,那该有多无聊啊?他这么爱热闹一个人…… 但公良至也高兴,活着就好。有时他从过去的回忆中惊醒,会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觉得自己道心破碎,没法实现魏昭让他一路修到飞升的期望,只是熬着虚度时光。现在公良至知道魏昭活着,事情突然有了盼头。于是这十年不再是虚度,他是在等人。 公良至等啊等,等到了魏昭的脸。 “你……”魏昭说,“你一直等着?” 这不是魏昭,是那个魔修,魏昭的兄弟,公良至想。然而他从水中冒出来,脸上有些过意不去的神情活脱脱少年时的魏昭——当他因为心血来潮或者赌气离开太久,跑得太远,花了比约定好的时间更久才回来,却发现公良至一直在原地等待的时候。他无措地看着公良至,像要道起歉来。公良至心想,魏昭没必要道歉,是他自己乐意等的。 只要能等到,他乐意等。 “没关系。”公良至说,对心中魏昭的幻象说。 “我什么时候道歉了?”魏昭嘀咕道,“我就觉得你在水上没事好干,一副望夫石的样子太可怜。” 魏昭觉得自己刚才那话说得傻不愣登,公良至没法下水,他可不就只能等着吗?只是他浮到水面上来的时候,看到公良至穿好了衣服,披着红衣,双手笼在袖子里,安静地望着水面,仿佛要等到天荒地老……他没来由地感到不舒服。 公良至总是等人的那一方,因为他好静不好动,比起魏昭等着公良至来找,反一反对他俩都好。以往魏昭看着等他的公良至,像看到一个地标,看到一棵生长得蓬勃旺盛的树,如今的公良至容颜未改,却像一团残火,看得人心慌。 他太单薄了,他应该多吃一点。 这想法毫无道理,公良至是个将近而立之年的筑基修士,他耗尽真气带着伤搏杀鲛鱼时看起来比现在还小呢。 “何况道长还穿着嫁衣,”魏昭把心中不合时宜的情绪压下去,不怀好意地看了看公良至,继续说,“就好像结婚当天还没圆房,丈夫就死在战场上,啧啧,可怜。” 公良至说:“莫闹。” 这话一出,两边都愣了一下。 公良至以前总是拿这话堵魏昭的调笑,毫无疑问这种嗔怪不该出现在一个被胁迫的道士和恶贯满盈的魔修之间。得怪气氛,惯性,以貌取人,还有肚子饿云云。两个人都安静下来,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魏昭等不了多久,他该回水里去,在公良至身边呆得越久他越饿得发狂。他刚要动,公良至突然说:“球鳟是海鱼。” “啊?”魏昭说。 “我刚才便想说这个,银鱼是河鱼,球鳟是海鱼,根本不该出现在一片水域。”公良至已经面色不变地说起了正事,“这恐怕是线索。” “不错。”魏昭含糊地说,看着公良至洁白的颈子,胃中发酸口中生津。 “我刚刚吃过东西,理当吃饱了,但如今又很饿。”公良至说,“倘若你也饿,这个幻境大概……” 说到此处,他看着魏昭的脸,忽地睁大了眼睛:“不对,饿的是你。” 魏昭咽了咽唾沫,他快饿得无法思考了。 “上一轮我也不饿,我只是接近你,感觉到了你的饥饿。”公良至低语道,“红尘道讲究道侣双修,所以幻境中让你我心意些许联通,难怪……河神,是了,河神应当把祭品吃掉……” 河神的扮演者砰地坠入水中,激起好大一片水花。 “阁下?”公良至说。 寂静无声。 “或许关窍就在此处,河神吃掉祭品,此轮通过?”公良至环顾着周围,心中焦急,想把看上去受影响越来越严重的魔修叫出来,“阁下但试无妨,即便此次失败,大不了下次再试。” 水面平静下来。 公良至看着周围,看不到鬼召的影子。他心一横,咬破手指,把手伸进了水中。 丝丝鲜血在河中晕开,几个气泡浮上水面。 公良至没看清黑色的影子,小船猛地仄歪了一下,他整个人摔到了船上。他不是被晃倒的,而是被水中窜出来的东西扑倒在船底,滑腻的触手垫在他脑袋底下,总算没让他被撞得眼冒金星。鬼召湿漉漉地压在他身上,高大的身形简直遮天蔽日,把小船上部完全遮住了,重得让船体都沉了好一截。他恶狠狠地吮着公良至的手指,含糊不清地说:“你怎么不说河神睡了它媳妇就算功德圆满?” 在感到饥饿针对的对象是谁时,魏昭醒悟过来。 这一轮的确是为双修道侣准备的,然而即是便利也是考验,道侣双方扮演的角色乍一看有冲突,可以携手共同度过,也可以想办法走剧情放弃一方,独自逃生,所以《捕龙印》中经历过这一轮后青媚娘会发现除她以外的鼎炉都死在了里面——欢喜宗里没有道侣,只有主人和鼎炉,主人哪里会和鼎炉一起想办法脱身呢?要是之前公良至成功杀了河神,要是现在魏昭听从饥饿吃了公良至,死的人就真的死了。 但生门到底在哪里? 幻境不同,解决方式也不一样,魏昭根本无法复制青媚娘的方法。他努力回想共性,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幻境很有可能屏蔽了他知道的什么东西。魏昭挣扎着让自己别咬合下去,公良至突然抬起手,在旁边的船帮上摸索起来。 他们一起往旁边看,瞧见了船帮上一行刻上去的小字,“五月七日幸得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公良至急促地说,“小镇明明是江南小镇,衙门口的石狮却是北地的样式。河里出现了海里的球鳟,牡蛎里长着东海的黑珍珠,这并非随意捏造的环境!这行字是魏昭在港口的一条船刻下的,范围缩小到了漆山港……” 漆山港是燕国名港,特色诸多,即便确定了地点也很难想出那代表了什么。只是对于魏昭和公良至而言,对漆山港最深的印象,是劫后余生后远远看到的港口巨大的对联。 “漆山吞届地,水从天上来?”魏昭说。 “水从天上来!”公良至恍然大悟道。 从进入幻境开始,他们的确忘了某件事。 这里是地塔。 也就是说,河水其实在“天上”,而在“下”的生门——在他们头顶。 他们抬起头,那一轮暗淡的太阳从始至终,没有变换过位置。 第38章 伪装成红日的生门在他们察觉时化作一轮漩涡,将两人吸了进去。就像坠入黑水下的通道时一样,他们被挤压收束,最终来到新的通道当中。 这是个颇大的平台,周围景象一变,看不出还是在地塔当中。修士们几乎同时出现在平台上,无论他们在各自的环境中度过了多久,等成功离开,消耗的时间都一模一样。通过考验的修士活着站上了平台,没有出现的人则被永远留在了幻境中。 公良至依然穿着道袍,连一点水迹都没有。他看到身着红纱的鸳娘子发髻散乱,断了一条胳膊,身边的僧人不见踪影。云角老鬼坐在地上,咳嗽了几声,居然从袖子里又“拿出”一名少女来,和之前的少年一样神色木然,宛若偶人。黄甲尊者胸口一道深深的伤痕,宛若陶俑上的裂痕,其中看不到血肉,他旁边的少妇却毫发未损,正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临水仙子与道姑不见踪影,多半已经凶多吉少。 “瞧瞧,你们这些小娃娃。”云角老鬼呵呵笑了两声,“我等来自欢喜宗,又不是以往的红尘道,带没驯好的鼎炉来,不是自己找死么?” 鸯娘子闻言脸色不佳,黄甲尊者冷哼一声,并不说话。 红尘道并非魔宗。 它的历史十分久远,能追溯到上古时期,其祖师更是有情道的开山鼻祖之一。红尘道讲究与红尘同修,每个弟子都有道侣,从练气时期开始彼此扶持双修。只是能如开山祖师一样入红尘却不染红尘的通透人毕竟是少数,后来的弟子大部分一失去道侣就难以进异,而不与人双修连结丹都困难,这等必须与人绑定的宗门日益式微。等到那对共同化神的双修道侣彼此相杀,一死一走,红尘道终于四分五裂,再无往日荣光。 欢喜宗是红尘道的分支之一,其中的修士再也不寻觅道侣,只广纳鼎炉,光采不补,榨干了换人。走上这条收益快、损人利己的道路后,欢喜宗食髓知味,正经双修的法子早就失传了。 因此那几个鼎炉被当成炮灰,其中一个更与临水仙子同归于尽,也不是很难预料到的结果。 这样几组人当中,居然是一组混进其中的魔修和道修组合,得以双双全身而退。 脚下的平台轻轻震了一下。 平台四面升起如烟似雾的高墙,黑白转换间将四面围得严严实实。公良至的真气已经恢复,他神识略一扫过,便发现四面墙阴阳转换,浑然一体,难以摧毁。 五行之后是阴阳吗?四面墙四条路,刚巧可以让活下来的四组人各自走,如此看来刚才要是没死人,现在还得再做过一场。公良至正想着如何破除屏障,却见那些欢喜宗的修士已经动了起来。 黄甲尊者哈哈一笑,往少妇面颊上亲了一口,搂着她往东墙去。云角老鬼慢吞吞带着少女前往西墙,留下鸯娘子站在原地,面色变换不断。不多时,公良至就明白他们要怎么破障了。 那两组还能捉对的魔修,居然就在此处抓着鼎炉办起了事。 他们扯开鼎炉下裳时半点不避人,摆弄什么玩意似的当场操弄起来。云角老鬼怀里的少女双目无神,另一边的少妇闭上了眼睛,死死抿着嘴。那两边的屏障隐隐有些变化,像干泥巴掺了水,似乎要软化下来。 阴阳合和之气破阴阳壁,双修的道侣共同运功就好,采补的魔修则要和鼎炉干上一场。公良至僵在原地,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身后是黑雾笼罩的魔修鬼召。 公良至仿佛挨了当头一棒,忽地醒悟过来自己充当着什么位置——他不也是个鼎炉吗?幻象已经结束,身边没有什么魏昭,这并不是哪一次跟着故友下秘境,方才那种安宁熟悉感只是幻境带来的错觉。他下意识往旁边一跳,像在壁炉边舒展身体的狸奴被泼了一盆冷水,激得一个冷战,忍不住要惊跳起来。 而就在他躲开的时候,魏昭也清醒了。 开屏障要阴阳合和之气,没错,可谁说一定要自己生产?他们能从旁边几位魔修身上偷,甚至抢,鸠占鹊巢,等他们开了屏障再抢跑道。魏昭刚才那一拍,也无非是这个意思。他足尖往左一偏,示意公良至做好通道一开就冲入东墙的准备。 他们总有各式各样的小把戏,暗示,信号,简单而只有彼此明白。乾天双壁看对方一努嘴就知道接下来要往哪边跑,手指敲几下代表什么时候动手,一个眼神一个手势能看出下一秒要干嘛,坑过无数敌人,无往而不利。魏昭刚才还陷在一起刷秘境的角色里,这等小把戏一不留心就冒了出来。他倒是没忘记过去的暗号,只忘了一件事—— 他早就不是公良至的阿昭了。 怎么能怪公良至呢,他一个好好的道修,面对胁迫他的魔修有这种反应在正常不过。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半点默契,没有半点信任,反而是魏昭这种角色错位让人笑掉大牙。他在公良至深色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倒影,黑漆漆好一个怪物。 魏昭忽然开始生气,他三天两头不听使唤的脾气折腾起来,想杀掉什么东西,就用爪子。他笑了几声,笑声难听到公良至一脸如临大敌——哦,也可能是黑气又开始翻腾的缘故。他大大方方往公良至面前走了几步,说:“道长,咱们也开始吧?” 公良至不说话,却也没后退。道士就这么站着,安安静静抬着头,脊背挺直,啧啧,即将沦落魔爪也一派仙人风骨。魏昭的爪子透过黑雾伸出去,捏着他的下巴,爪尖擦过上唇,划出一粒血珠。 “阁下请自便。”公良至蹙眉道,像个不幸被乞丐抱住了腿的世家子弟。 魏昭想就地把他操哭,最好哭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哎呀,黑鸦前辈的小情人真是不解风情呐。”一个甜腻腻的声音插了进来,鸯娘子扭着水蛇腰走到了几步以外。魏昭看都没看她一眼,她掩唇轻笑道:“妾身看前辈似是不想下口哩?” “哦?”魏昭毫无起伏地说。 “妾身听闻黑鸦前辈走阳极生阴之路,如今黑雾升腾,看来已神功大成,妾身再次恭喜前辈了!”鸯娘子轻声细语道,“乾天谷公良至的名声虽大,但做不得上好的鼎炉。他不仅不是先天阴脉,修炼的乾元真气亦属阳性,空有滋味,却对前辈有害无利。” 鸯娘子看了公良至一眼,移开了渴求的目光,殷切地看向魏昭。 “妾身是先天阴脉,所修功法恰巧与前辈互补。”她说,“妾身愿与前辈立下心魔誓言,只要前辈不掠夺修为,妾身愿与前辈共赴巫山,开启此门。你我阴阳互补,与彼此皆有助益,岂不比睡一根木头……” 魏昭叹了口气。 他叹少了一颗探路棋子,发动得早了,又觉得少这么一颗也没什么关系。这样想着,他点了点头,把利爪从女魔修胸口抽了出来。 带出一蓬血水和半颗心脏。 鸯娘子瞪大了眼睛,呆呆看着胸口的空洞,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在此时猝然发难,更想不到自己的红粉真气连半刻都没挡住。她好歹也是金丹真人,又对此番来探宝的数位同门做足了功课,理当踏着所有人的尸骸当上最后的胜利者,怎么会死在此处?她满心不甘,却再无机会了。 状似在性事中忘情的另外两个魔修在鸯娘子的尸骸倒下前动了起来,黄甲尊者面前的屏障已开,他低喝一声,抱着青媚娘飞遁而去,速度之快与他壮硕的身形毫不相称。云角老鬼面前的阴阳障则还差一口气,他当机立断一甩袖子,袖中飞出一排少年少女,全都不着片缕,肉肢纠缠在一起,仿佛结为一张大网。这人肉织成的网向魏昭扑来,一个个童子口中吐出道道乌光,眼看着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魏昭没退。 他黑雾一卷,把公良至卷了进去,而后整个身形化作一道黑芒,劈头向童子阵冲去。童子口中的乌光能覆盖远处的边边角角,近处却出现了万分之一的空档,让魏昭蜷身遁入,好似一头扑进肉网。童子阵收缩起来,要把闯阵人卷入其中,却见黑雾一缩又一张,竟然在半空中再度硬生生拔高了速度,覆盖着鳞片的巨爪向前一抓,撕纸般撕扯开少年们柔韧如蜗牛的躯干,破体而出。 直到他穿出去,被留在身后的童子们才开始膨胀。他们的胸腹鼓胀如球,一息以内涨到了极致,嘭嘭嘭炸裂开来。云角老鬼竟舍得将这么多鼎炉自爆,也是十分看重魏昭。可惜,他还是低估了敌手。 童子阵炸开的威力让平台都开始震荡,留在那里的鸯娘子尸骸被炸得尸骨无存。脱离自爆范围的魏昭毫发无损,反而来到了云角老鬼面前。 云角老鬼心知无法善了,当下将怀中鼎炉向外一抛。巨爪去势不减,切豆腐一样切开了迎面抛来的尸体,抓向魔修面门。云角老鬼不避不闪,硬挨了这么一下。他的头颅西瓜般炸开,但与此同时,一道鞭影飞闪而过,撕开护体黑羽,向魏昭身上一勾。 当!——咔嚓! 一股凶戾之气冲天而起,一柄漆黑宝刀被抽得飞了起来,居然在空中断成了两截,发出一声凄厉的啼鸣。无数羽毛的虚影四下腾飞,宛如打破了一床羽绒被,一时间战斗双方被隔离在两边,遥遥相望。 “桀桀桀桀!”云角老鬼狂笑道,他血淋淋的脖子中又长出了一颗嫩红色的头颅,肤色幼嫩如婴儿,皱纹却一点不少,“黑鸦老儿!我这屠鸦鞭滋味如何?本命法宝被毁,我看你还如何脱身!” 说罢他又开始大笑,待看清黑羽落尽后露出的东西,笑声戛然而止。 黑羽之下,是活物般翻滚的黑雾。没了黑羽遮盖,这团气势恐怖的东西舒展开来,好似太古凶兽从沉睡中醒来。 “屠鸦鞭?看来你为这个黑鸦道人花了不少功夫,可惜啊,这把刀要不是没了主人,不至于被你一鞭打断。”魏昭平板地说,“至于你这个空有境界的金丹巅峰……” 他不再说话,千万道黑气鞭子一样抽了出去,呜呜破空声让人脊背生寒。云角老鬼面色大变,连连躲闪,怎么躲也不能躲过全部黑气,不多时已经被抽碎了手脚。“等一等!”他仓皇大喊道,“留我一命!地塔各处还需要红尘道传人才能通过!” 这便是看出了魏昭的跟脚并非欢喜宗,想要以带路换命,多活几刻伺机翻盘。比如周围的阴阳壁,黄甲尊者离开后东边的通道再度闭合,魏昭这等没有红尘道传承的外来修士,还要靠云角老鬼开门。 “的确,不该在此处杀你们。”魏昭说,听他松口,云角老鬼也松了口气。 魏昭又说:“但杀都杀了,索性全杀了吧。” 云角老鬼汗毛倒竖,运足真气,拼着肩膀粉碎全力逃脱鞭影子,身上各色光芒闪烁,像要使劲浑身解数撞开东面的通道。他算盘打得很好,以他欢喜宗的传承,用秘法也能重启东边通道,而后即便跑不掉也能祸水东引,让逃进去的黄甲尊者和眼前这个煞星杠上,面前的敌人没理由不让他开门。然而,云角老鬼还没碰到东面的阴阳壁,一根坚硬无比的长矛就贯穿了他的身体。 那是一支鳞片覆盖、极其尖锐的尾巴。 “龙……?”老魔修吐出最后一个字,多次重生的躯体终于爆裂开来。 这对魏昭并非结束。 他本来的计划是留着欢喜宗的人到最后,但如今魔气翻腾,他又满心厌憎,觉得杀光了也无妨。魏昭游向青媚娘进入的东面通道,对着阴阳壁,举起了爪子,爪上黑气缠绕,好似电光闪烁。 没有传承就进不去?笑话。 也无非是—— 一力降十会! 惊天巨响被压缩在小小通道内,震耳欲聋。平台上出现了裂纹,周围传来让人牙酸的声音,仿佛下一刻整个空间都要碎裂开来。魏昭不管不顾,一次次重击阴阳壁,直到它摇摇欲坠,最后破裂开来。 魏昭冲了进去,黄甲尊者正站在通道一侧,双手掐诀,脸上满是汗水,操控着一面金色小盾。进到此处已有收获,这面天罡玄武秘金盾便是黄甲尊者在此处的收获,他匆匆祭炼完毕,此刻用来对敌。黄甲尊者面无惧色,这盾乃是元婴法宝,虽然操盾者要全神贯注、无法移动,但防御极强,坚不可摧,足以与面前的凶神打个平手。 魏昭看着这面金光闪闪的小盾,抬了抬嘴角。 他压根没出手,也不必出手。 黄甲尊者踉跄了一下,低头看去,只见胸口插着一柄青色匕首。刀刃刺入裂开的伤痕,一路划下,此时已经无力回天。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怀中气喘吁吁的少妇,她紧紧握着匕首,用力得关节泛白。 “媚娘?为何……”黄甲尊者吐出一口血,怒吼道,“我待你哪里不好!我如此宠你……” 少妇向后跑出两步,眼中满是怨毒之色,声音尖利地说:“你强掳强占我,使我背井离乡,拿我当鼎炉,还有脸说宠我?!” “我……”黄甲尊者嘴唇发抖,面上露出几分受伤,“我何曾伤你?我喂你延寿丹药,方才秘境中若不是我护着你……媚娘,我是真爱你……” “哈哈哈哈哈哈!”青媚娘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一口啐道他脸上,“你爱我我就得爱你么?我就得失去自由,任你施为?呸!你这、你这下三滥的登徒子!丧心病狂的魔修败类!我每次被你碰都觉得恶心!” 黄甲尊者像挨了一巴掌,他还要说什么,一道黑气削掉了他的脑袋。“说完了?”魏昭厌烦地说,黑气再度升起。 一道真气推向青媚娘,让她向旁边一跌,躲过了斩首的黑气。“等一等!”魏昭怀里那个道士喊道,“她不过是个凡人鼎炉,对你并无威胁!” 魏昭看着公良至,想,要是公良至刚才阻止他的方式也是当胸一剑,那可有意思了,剩下俩魔修都死在怀里的人手上。公良至被他注视中的戾气压出了冷汗,然而半点不退缩,为个不认识的凡人,乐意跟他对上。 魏昭意兴阑珊地松了手,去收捡黄甲尊者的尸体。他身上还有几件有用的东西。 公良至摔到地上,面色不变,心如擂鼓,松开了捏在手中的保命符箓。他站起来,满脸是泪的青媚娘爬到他边上,用力磕了几个头。 “能手刃仇人,媚娘已经值了,要是那人想杀我也无妨,您不必惹怒他。”她说,“只求恩公能把我的尸骨送去故土。我被那贼子掳走时不过及笄之年,当时父母兄长俱在,现在多半已经……” 青媚娘哽咽了一下,公良至低声安慰她几句,问:“姑娘的故乡在何处?” “漆山港,那附近有个渔村。”青媚娘道。 “漆山港?” “对,燕国漆山港。那儿风景极好,四季分明,鱼很好吃。”青媚娘笑了笑,脸上舒展的神情像个及笄的少女,“爹爹带我出过好多次海,都在那儿上岸。哦,港口还有很大的对联,写着‘漆山吞屇地,水从天上来’……” “屇地?”公良至下意识问道,“不是‘届地’吗?” “恩公也去过漆山港?”青媚娘笑道,“当然是屇地啊,漆山不愿处便是燕国屇地,是个地名,‘届地’又是什么东西?” 公良至心头一跳。 是屇地?对,燕国的确有个地方是屇地。公良至一直很细心,从来不是会念错字的人,记忆中怎么会记成“届地”? 不,不是记成了“届地”。 公良至想起来,当年他根本没仔细看过对联。对联上的内容,是魏昭念给他听的。 第39章 青媚娘发出一声惊呼。 这声惊叫在公良至头顶上传出,他没来得及拉住少妇,对方被黑雾圈着腰一下拖走。四下同时发出一连串巨响,黑色雾气蔓延开始,像几条发了疯的蛇,疯狂地抽打着天顶。 走过了几道关卡,这里距离终点只有一步之遥,按部就班地再走过一层就能到达最下层,或者说地塔“顶部”。杀死了所有竞争者,走到这里的魏昭已经是最后的赢家,只需要一点耐心而已。 魏昭没这种东西。 青媚娘刚说的话让他心中一跳,从未料想过的破绽像最后一根稻草,把他最后一点忍耐耗尽,狂乱的世间恶念占据上风。就不该放任她多嘴多舌!魏昭一不做二不休,开始集中力量冲击天顶。他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取舍,那把剑以外的宝物都是细枝末节,无足挂心。 地塔开始震动,无数古老的禁制因为非正常通关方式明明灭灭,最终不甘心地黯淡下来。转灵真君的地塔说到底不是杀局,而是留待后人开启的机缘,如此蛮干也不会反噬攻击者,只会带着其中的珍宝一起毁掉。仿佛牛嚼牡丹,仿佛莽夫用宝剑斩断死结,此处要是还留有一个欢喜宗的魔修,又或者只是哪个识货的修士,他们一定会为这种惊人的浪费捶胸顿足。 终点前的过道上有不少天材地宝,法器遗宝,比如黄甲尊者取下的天罡玄武秘金盾。如今周围所有盒子都沉入地塔当中,在整个地塔的鸣响中毁于一旦。刚才强行打破阴阳壁导致的轻微混乱不断扩散,终于席卷整个九层地塔,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无数盏琉璃灯骤然熄灭。 红尘灯的焰火在上面几层扩散,泥土里的蚯蚓爬虫都在灯光下一瞬间几乎入道,又在下一瞬间化为尘埃。生生世世、无数时光被压缩在小小地塔中,在失去限制的几息间将这一方寂静土地化作凡人国度,这毫无人烟的繁华人间没能维持住几息,便失控地席卷开来,变淡,消失,如同炸裂水球中四下散开的水珠。无数鲜亮偶人变得陈旧、腐败,书生或新娘,鬼神或凡人,只剩下一抔黄土。 红尘道最后的遗产在地下几十丈的地方泯灭,如同烟花消散。 但见证人无意对此投去一瞥,道士抬着头,他头顶上的魔修割开了少妇的胳膊,把她的鲜血抹在半空之中。明明看上去空无一物,青媚娘的鲜血却停留在了空气里,血液涂画出一道门的形状。这位鼎炉脸上犹带着泪痕,她瞪大了眼睛,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呼唤。 青媚娘此生第一个机缘,正向她飞来。 策划了一切的魔修并不清楚为何地塔这把绝世宝剑选择了青媚娘,因为血脉,心性,时机或是别的。魏昭也懒得去探究,只要直接拿她一试即可。 仅剩的三人看见了从天而降的光团,它朦胧得像一团雾,却明亮得好似整个地塔的灯火都集中在了上面。它一出世,每个人的眼睛都要集中在它身上,因为它太美了。 若非亲眼所见,很难想象这种宛如名山大川的壮美会出现在仅仅一人高的光团上,或许只有早就离开昆华界的瑞兽麒麟才能有此等光辉。它的魅力无法用语言形容,华丽而朴素,锐利无比又厚重无锋,盯着它看多久都难以确定它的形态,因为它本来就是“不定”的。要如何描述流云,如何描述水流呢?从某种角度看,它竟与魏昭身上不定型的黑雾有相似之处。只是,黑雾的基调是邪恶,它却没有基调。 无色无相无形之剑,无穷可能之剑,红尘道转灵真君穷尽一生也没能炼制成功的瑰宝,青剑娘子的斩魔剑,未来的化神大能萧逸飞的屠龙剑。 不过在此时此刻,它还只是一团刚出世的剑胎而已。 它不知从何而来,去向则十分明显。青媚娘呆呆地看着这从未想过的宝物慢慢向她飞来,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等机缘。她的眸子被这微光照亮,让她充满风尘之气的美貌也变得博大而圣洁起来。她颤抖着伸出手,想碰上这无相剑胎。 没能碰到。 何为机缘? 机缘是法宝丹药天材地宝,是成道之基,是命定之缘。机缘里命里该有终须有,机缘是天若不予,我自取之。 青媚娘没有发出一声惨叫,她的尸体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而在半空之中,魏昭抓住了剑胎。 剑胎震荡起来,变得滑腻,像一尾企图溜出渔夫手心的鱼。魏昭面无表情地抓住它,爪子深深陷入其中,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能切金断玉的爪子在剑气中断裂,龙爪登时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然而半点没有放松。魏昭用上了两只手,他抱紧了想要逃脱的剑胎,恶念混入鲜血,覆盖了整个剑体。 他能感觉到剑胎中传来的反抗,这初生宝剑还未生出灵智的雏形——今后也不会有机会生出了,魏昭不需要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伙伴,他只要一个足够好用的道具。说不定就是预料到了这种命运,宝剑才不断想要逃脱吧。剑胎先选了青媚娘,待青媚娘身死后,又拼命向下方的公良至飞去,就是不选魏昭。魏昭冷哼一声,这事可由不得一个灵智未开的铁疙瘩。 他浑身上下都是黑雾,黑雾遮不住剑胎的微光,但落到上面的鲜血却让光辉闪烁不定。黑色的血浆粘稠如枫糖,一点点、一寸寸舔舐着无色的光芒,直到它被引诱,被驯服,被同化。红尘道的法宝本无善恶之别,无相剑无善无恶,以红尘为心,而谁又能说,魏昭这一身怨念不算人间烟火? 剑胎终于不逃了。 魏昭手心的剑胎不再打滑,与之相反,它变得完全贴合魏昭的手掌。微光蜕变,终于与他身上的黑雾浑然一体,凶戾、杀戮之气从剑刃上腾起。魏昭将新出炉的宝剑在空中一挥,剑身震动,嗡鸣声仿佛龙啸。 无相剑胎出,此后不会有斩魔剑,也不会有屠龙剑。到了魏昭手中,此剑名为—— 逆命! 命该陨于此剑下的魏昭,将持此剑诛仙,逆天,改命! 魏昭低笑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让人不寒而栗的狂笑在此处回荡。失控的剧情终于再次回到他手中,他无所畏惧……他为什么要畏惧?他为什么要被绊住手脚?有什么可以阻他?哈哈哈!能者居上,适者生存,本该如此!阻拦者,杀杀杀杀杀杀杀! 不愧是主角的佩剑,它在持剑人手中如臂指使,仿佛自身意志的延伸,像用爪子一样方便。吞吐不定的黑色剑刃催促这他试剑,魔修向下看,塔里还剩一个活人。 他挥剑。 剑光由上而下劈落,仿佛九天落雷,转瞬间突破层层防护,在距离公良至几步之遥的地方,将整个地塔一分为二。本来就在崩塌之中的地塔终于土崩瓦解,对内对外的防御全部粉碎。这块小小的空间震荡起来,公良至从地面摔向了另一个地面——颠倒的重力恢复了原状。 地塔要塌了。 魏昭在空中转了个身,像在水中转向的游鱼。公良至没这么轻松,让自己不被落石砸中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他狼狈地摔了个跟头,踉跄着爬起来,四处搜寻着。 “过来!”魏昭说。 公良至没过来。 他很快找到了在找的东西,居然转身向魏昭的反方向跑去,跳进了逆命剑劈出的裂痕中。魏昭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做出这种近乎自杀的蠢事,不得不放弃之前抓住他立刻遁走的打算,用黑雾定住不少向那里砸去的石块。他飞了过去,跟下去一把扯住公良至,想知道什么东西让他如此找死。 公良至被提着脚捞了出来,裂痕在他前方闭合,碾碎了掉进其中的宝物和尸体。魏昭没空细看,卷起黑云,飞快地逃出了地塔,一飞冲天。 荒原之上,幻术波动了几下,最终因为再也遮蔽不了的巨大空洞而消失。进入时的活板门碎裂,地面上塌陷出一个巨大的开口,地穴像一张猝然张大的嘴巴,开到极致后又在崩塌中收缩。就在魏昭和公良至冲出地面的下一秒,荒原变成了流沙地,洞口闭合了。 他们摔到了半里外的地上,饶是魏昭也耗空了力量,只能靠双腿站到地上。他看着远处扬起的沙尘,回头看向公良至,去看他到底抢救了个什么上来。 公良至手上,抓着青媚娘的半截尸体。 “死都死了,尸体你也要救?”魏昭冷笑道。 “我答应了她,要将她送回故土。”公良至平静地说。 大惊,大喜,大怒,大悲,如此以后,也只剩下一片平静。 鬼召把青媚娘扯过去之后,公良至没找到问问题的机会。而等鬼召杀了青媚娘,夺取机缘,强占剑胎,将地塔和死者的遗体一并斩断后,又没有了询问的必要。 鬼召怎么会是魏昭? 公良至看着魔修手中的黑色长剑,被他污染的纯净剑胎已经变成了充满恶念的魔剑,剑由心生,魔修是个怎么样的人,已经一目了然。 不是他,公良至对自己重复道,阿昭不会变成这样的。 第40章 出去时带着鸦羽刀,回来带着逆命剑,还有若干不大不小的机缘,这买卖做得十分划算。不过要是出门时魏昭与公良至之间的气氛是冬季,现下就可以媲美玄冰渊,站在他俩中间能被冻成残废。 公良至面无表情,没因为不能去一趟漆山港掩埋青媚娘的尸骸露出什么不愉的面色来,那尸骨被火花了,一捧骨灰收入了芥子袋。他也没对魏昭又要回草庐休整的事提出什么意见,魏昭心知这不代表公良至对此不在介怀,恰恰相反,他大概把鬼召归入了无法讨价还价的凶恶疯子中。 公良至是个很识时务的聪明人。 魏昭呢?魏昭无所谓,他依然处在苍天弃我哈哈哈哈的大魔头思维当中,一路上甚至思考了好几回要不要干脆利落挥一剑。他看着公良至冰冷的脸,仿佛站在滑坡上,看着他们一点点滑向注定的惨淡未来,实在没意思的很。 公良至像魏昭焊接断骨后留在里头的生锈铁钉,想拔,却不知道拔了会如何。 这事有个说道,名叫“断尘缘”或者“斩情”。正派中主修无情道的门派遇到良才美玉父母双全的时候,头一甲子会封山,让人闭死关,一甲子后带人下山扫墓,这就是断尘缘;魔修斩情更加简单粗暴,要么师傅帮忙杀全家,要么徒弟自己动手,而不巧徒弟天煞孤星无父无母的时候,那就下山谈个恋爱吧,爱到死去活来了,好,动手咔嚓一剑,这就入了门。 魏昭玄冰渊下待了十年,对芸芸众生的善意不剩一分,想杀师杀同门,能杀光魏氏一门和过去的亲朋好友而不改其色,只有公良至,还剩公良至……他转手砍了公良至,可能自此看破再无牵挂,也可能一秒专修无情道。这可要糟,从过去到现在魏昭都看不起修真修成木头的无情道修士,何况如今他一半本事挂在靠怨念为主的世间之恶上,“无情”与“怨恨”本身就不兼容,天晓得有什么结果。 所以钉子还是在那儿,不能杀,不能碰。 最后那个短句在放屁,回程路上魏昭没少碰公良至。 他在黑雾中对道士动手动脚,自己藏得不露一根手指,而黑雾中的公良至则完完全全赤luo,对他敞开。魏昭在办事的时候什么话都说,下三路的荤话,挑衅,肉麻兮兮不合时宜的情话,只要能让公良至给点反应。 道士在九真龙驭体被借用时一直很配合,全程装尸体。魏昭忍不住要搞他,搞完了自己又生气,心里赌咒发誓再也不搞死鱼了,直到下次再控制不住的时候。身体泻了火,心里那股邪火反而愈演愈烈,如饮鸩止渴。 走过书中萧逸飞和公良曦走过的路,又捡了几个机缘,回草庐前一天晚上他们还搞来着。公良至给他操了半晚上,等完事,伸手一捞衣服就要爬起来。他起身的姿势太干脆利落,弄得魏昭又是一肚子邪火。魔修没等道士站起来,伸手抓住他的脚踝,把他拖了回来。 “急什么?”魏昭爬到公良至身上,在他耳边说,“如此有精神,看来是我没喂饱道长。” 他手指挖进那个被干得湿润红肿的口子,弄出一点之前射进去的白浊。公良至吐了口气,把刚披上的衣服脱下来,往旁边一抛,扔到不会被波及的地方。他的肩膀抖了一下,刚滑出去不久的那根东西又顶进了身体。 公良至叫都没叫一声,他能忍得很,就是可以全程一声不吭。 “嫂嫂下面绞得我好紧,果然还饿着。”魏昭在公良至耳边喘气,开始满口胡言,“胃口这么大,这么多年独守空床岂不是寂寞死了?小弟这会儿才来喂你,真是罪过罪过。” 他说着将公良至翻了过来,把道士下意识要遮脸的胳膊拿开。公良至没了遮脸的东西,只是闭着眼,被他撞得向上一耸一耸。 “睁开!”魏昭厉声道,说完声音又变得极其虚假甜腻,“嫂嫂看看我啊,你不看我我便要死啦!” 公良至睁开了眼睛,脸上不见多少无奈之色,已经习惯了魔修的喜怒无常。他双眼直直看着上空,好像魏昭和天花板没什么区别。也是,一团黑雾能看出个什么来?魏昭心中升起一种狂暴的破坏欲,他嘻嘻地笑起来,说:“我知道了,嫂嫂还是喜欢看这张脸。” 黑雾扭曲片刻,露出下面一张十九岁魏昭的脸。 公良至扇了他一耳光。 公良至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但耳光声一响,两个人都愣怔了一下。魏昭半边脸微痛,按照他龙躯的强度来看,道士这是用了全力打他。两息后公良至爆发边缘的表情缓和下来,他破罐子破摔似的笑了一下,说:“你也配?” 那晚后来搞得极其惨烈。 最后魏昭喘着粗气把自己的手从公良至脖子上掰开,头痛欲裂,像刚跟自己打了一架——没准不是个比喻。他去掐公良至,便有无数个声音摇旗呐喊,加油助威,拼命鼓励他掐紧喽。 魏昭听见他自己的声音,神经质地嘶吼着让他动手,说夺取公良至性命的感觉会比灭世更好。有幸得知天命,可不是为了在这儿婆婆妈妈的! 另一个“他自己”唯恐天下不乱地蛊惑:弄死看看嘛,没准弄死他就能突破了呢?《捕龙印》作者说了可以杀妹证道,咱们嘛,可以试试杀竹马证道。反正他总要死,不如让他死在你床上。 还有声音说:你他妈敢伤他?!你他妈怎么敢动良至!!你再动一根手指看看!! 十九岁的阿昭在他脑中翻江倒海,拳打脚踢,搞得他脑浆都要沸腾起来。魏昭咽下喉头一口血,接着一道血线流下鼻子,妈的,精分就是这点不好。他松开手,爬起来,看到公良至再地上又躺了一会儿,慢慢地爬起来。魏昭心里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又盖过了其他:良至没事吧?没事吧没事吧?他受伤了!我要去看看他!去…… 魏昭掐断了这个声音,发现眼睛也开始流血。 第二天回草庐,两个人的脸色都很不好。 公良曦远远地看到了他们,激动地跑过来,扑进公良至怀里。公良至笑了,像灰烬中亮起一道光。他抱着女儿向前走,脚步慢而稳。 就算前一天被操得很厉害,公良至也没有脚步发软的时候。他在敌人面前从来无懈可击,要看他一瘸一拐地走,可能得打断他的腿,或许还要打断他的脊梁。 “……然后我就把书念到第三章了,然后……啊!对了!”公良曦在公良至怀里叽叽喳喳地说,说了一堆才想起事来,“阿爹的朋友来了!还带着小弟弟和一只豹子!” 她在草庐前才说到这个,话应刚落,草庐里已经走出了人。 “公良兄!”散修盟少盟主露出一张笑盈盈的脸,“卫道友!又见面啦!” “占奕兄?”公良至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怎么,我没事就不能在这儿了?”占奕故作伤心地捂住了胸口,“老友串门不行吗?唉,亏我还费尽心思起了一卦,辛辛苦苦跑来给你送谢礼呢。” “谢礼?”公良至问。 “正是!”占奕认真地点了点头,“多亏了公良兄和卫道友,因缘际会之下,我才能收到这么好的徒弟啊!” 说完,他向林中一指,只见两道身影一起跑了下来。 远远望去,两个影子一黑一白,看着都很矮。等他们跑近了才能发现,白的矮是因为他还是个孩子,黑的矮则是因为它趴着跑——那是一只很大的猫。 公良至隔着老远就能看出那是只九命猫妖,等看清白乎乎的孩子是谁,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惊喜。那满头白发的孩子远远看着公良至,满脸高兴地加快了脚步,小胖腿不小心一绊,咕噜噜向前滚了好一截。 “噗!”公良曦笑了起来,连忙又捂住嘴巴。一人一兽出现时她就从公良至怀里爬了下来,大概不想让同龄人看到她被抱着吧。黑猫大脑袋一顶孩子的肚子,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抛到自己身上,一路跑了过来。 “恩公!”猫背上的白子兴奋地叫道,说完就被占奕拿扇子打了脑门。大黑猫对着占奕龇牙,也被扇子打了。 “我之前跟你们怎么说来着?啊?小白胖成了个球儿,要锻炼!你怎么又背起来了?他减肥还是你减肥啊?”占奕一脸嫌弃地数落道,看白子蔫儿吧唧地底下头,又被黑猫地瞪了几眼,“嚯,还瞪为师是吧?好!下次的四喜鱼丸为师全吃了!一个都不给你!小白你也不准给他!” 公良曦捂着嘴吃吃偷笑,公良至也笑。他很高兴看到当初王家村的小白子好好活了下来,而且看起来开朗快活了许多。 “唉,让你们见笑了。介绍一下哈,这是我徒弟。”占奕指指大猫,“这是我徒弟他宠物。”他又指指白子。 “喵!”大猫说,“不是……宠物……” 公良曦的眼睛刷地就亮了,盯着大黑猫看个不停。虽然生涩又古怪,但它刚刚的确口吐人言。小姑娘张大了嘴巴,看上去很想摸一摸它,又不太好意思。 “师傅讲话别插嘴!炼化了半截横骨了不起了是吧?”占奕哼道,“他现在大字不识,还没入道,每天锻炼你又动不动帮他干这干那,这样下去他这辈子别想当我徒弟,不是你宠物是什么?” “我……道侣!”大猫说。 公良至忍俊不禁,占奕翻了个大白眼,又拿扇子敲猫脑袋,险些被猫咬到。“知道道侣什么意思不?”他说,“你几岁他几岁?你几条腿他几条腿?哟呵,才刚会讲话就要道侣啦?” “占……占大人……”这回却是那孩子怯生生开了口,小心翼翼地说,“您给的《童叟无欺!你需要知道的修真界扫盲常识一百条》上有写……” “还有这种书?”公良至忍不住低声道。 “有啊,我写的!”占奕昂首挺胸道,“超有用,传唱散修界!” “拍你马屁吧。”魏昭说。 披回卫钊外壳后头一次开口,公良至看了他一眼,魏昭都能看到他心中迅速转过多少个念头。公良至不接话,占奕吹胡子瞪眼地说道:“谁说的!我这么英明神武看破虚妄算遍天下,什么叫拍马屁?所有对我的爱戴崇拜都比珍珠还真!” 大猫翻了翻眼睛,公良曦新奇地盯着它,大概第一天知道猫科动物也是能翻白眼的。 “好了不打岔。”占奕一挥手,“别紧张,你继续说!” “书上说,道侣就是一直在一起的。”白子鼓起勇气道,“我……我就算入不了道,我也可以给您打杂,给小黑准备吃的,洗澡,剪指甲,做布老鼠,只要让我跟他继续一起就好。” 大黑猫舔了他一下。 “噫,感天动地。”占奕说,搓着自己的胳膊,“看到我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没有?” 大黑猫和白子殷切地看着他,一只大猫和一个小孩,两双水汪汪的眼睛。 “行吧,我收你俩为徒,今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占奕受不了地扭头,“我徒弟不能叫小白小黑的,太没格调。重新介绍一下,我俩徒弟,这个叫占白子,这个叫占黑子——如何?是不是一听就是我占奕的弟子?” 这简直是群口相声。 大黑猫胡须微翘,看起来很满意这种成对的名字。魏昭心说,等这位曾经的涝山君学习了更多人类文化后,才会知道这名字有多坑。 不,不会有涝山君了。它如此幸福美满,今生不会有故事里的成就。 魏昭嗤笑一声,占奕与公良至正在交谈,公良曦和白子说着小话,只有九命猫妖注意到了。它抬头看了一眼魏昭,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条尾巴猛地炸了毛。 现在才注意到我?安稳日子过久了嘛。魏昭回了个阴测测的笑容,看到黑猫叼着白子的衣服躲到占奕后面去了。 白子被拉得踉跄了一下,也不恼,摸摸黑猫的头,继续和公良曦说话。也是心大。 “……我?没事!让卫道友带我走走啊!”占奕说。 在魏昭觉得这些家伙碍眼到想做点什么前,话题突然被引到了他身上。 “这……”公良至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似乎想提醒他什么,又怕魔修当场翻脸。 “别操心!”占奕摇摇头,笑道,“就在附近走走,难道公良兄还担心附近有什么危险?即便有,我好歹是有名的算子,闻风而逃的本事比谁都好,怎么会让自己遭遇危险呢?” 第41章 此话一出,公良至便知道神算子至少已经心中有数。 他不确定占奕有什么能全身而退的后手,也不清楚占奕找鬼召有什么事,但他相信朋友的能力,不再赘言。公良至三言两语招呼走了女儿、白子和九命猫妖,像个颇受欢迎的小学老师,被一群小朋友围着浩浩荡荡玩儿去了。 他们离开,卫道友脸上的自带笑容便迅速消退。在能透皮看骨的神棍面前装什么都没意义,刚看到白子和黑猫,魏昭就明白自己的马甲必然在占奕面前难以保住,只是还剩多少能遮掩的问题。占奕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看架势还真要在四处逛逛中摊牌。 于是魏昭跟着走。 他半点不怵,未来的天下为棋占真君如今别说打过他,连从他手下逃走都没门。方才魏昭还要时刻准备出手防止他胡言乱语,现如今公良父女都走远,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事实上即便占奕一见面就掀他马甲,魏昭也没什么好怕,人为鱼肉我为刀俎,该哭的是公良至。 “草庐附近树木掩映,春有桃花夏有兰,秋游丹桂冬有梅,最难能可贵还是以此等凡物布下奇阵,凡人不得许可只能一直迷路绕圈,修士看不出异样也不想进来,公良兄真是个妙人。”占奕摇头晃脑道,“有道是修道为逍遥,我哪天算卦算腻了想要隐居,也要出钱求公良兄替我布个阵。” “少盟主好雅兴。”魏昭不冷不热地说。 “我也这么认为。”占奕毫不客气地回答,“世间万物,在各人眼中价值高低各有不同。遇到了有雅兴之人,一朵花也能售价千金。而落到了牛嘴巴里呢,再名贵的牡丹大概口感也不比牛草好。” 魏昭不置可否。 占奕半点没因为这冷淡失去说话的兴致,反而说得更起劲。他话锋一转道:“我有个朋友,玩叶子戏是一把好手,次次都能抓着好牌,但他一次都没打赢,你猜为何?” “……” “他不懂规则啊!”占奕说书人似的拿扇子一打手心,摇头哀叹道,“唉,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玩什么,一手好牌不自知,拿了最大当最小,手红眼却黑,胡乱打,气死一群有心打赢却手黑无比的老手。你说气不气人?后来有一阵他出门游历,等游历回来吧,总算是知道叶子戏是什么了。老牌友请他上了桌,继续打离开时没打完的牌局。他看看自己的桌面,这回知道自己捏的一手多好的牌。” 神棍卖关子道:“你猜结果如何?” 魏昭懒得理他。 “还是输啦!”占奕痛心疾首地说,“谁能想到啊!这拿了一手好牌,也知道自己拿了一手好牌的家伙,看着桌面悲声道:‘此为过去的牌面,不是现如今的牌面,我若再来一趟,再也拿不到如此好的牌了!’说罢,他哗啦一声掀了桌子。我一个等了好些年只等他开窍大胜的围观群众,简直一口血都要吐出来。” “他只是不想打牌。”魏昭说。 “的确,甲之蜜糖,乙之毒药;你弃之敝履,他视若珍宝,故而世上常有遗憾事。”占奕说,“但是你道那人真是不想打牌吗?他看着获胜的大奖,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你说这人无聊不无聊?本来好好赢一局就是了,掀了桌再去偷去抢,这是何必啊!” “占少盟主这回用的可不是替身人偶。”魏昭阴测测地说。 “对呀,散修盟再家大业大,我娘也不准我随便糟蹋。”少盟主随口道,“不过我结丹了。” 魏昭闻言一惊,神识细细向占奕探去。这神棍不知做了什么,在他仔细探查之际,金丹的威压才泄露出来。 占奕本该在五十一岁结丹,而他现在只有三十几岁。这是头一次,魏昭遇见与《捕龙印》不一样的情况。 “区区金丹初期,占少盟主就觉得万无一失?”魏昭说。 “自然不是。”占奕说,“只是我结丹后才发现,我命中本该在知天命之年方步入金丹。” “……” 魏昭沉默不语,他是真没想到,神棍才结丹就能算到这个地步。 “卫道友以为,什么是易术?”仿佛听到了他的想法,占奕问。 “先天术数之道。” 占奕点了点头,说:“卜算之道,重点在算而不在卜。双眼开合便能识得劫数的先天神灵何等威风?求得神启的神道巫祝何其风光?到如今却只剩下江阴占氏苟延残喘。我等并非神棍巫祝,只是算子。” 散修盟少盟主捡起一块石头,伸手向远方掷去。石子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正好滚进一颗枯树桩的坑洞里。 “知道石头有多重,知道投手用几分力,算出风向和投掷的角度,便能算出这颗石子最终落入何方。”占奕说,“芸芸众生亦是如此,知道他们何年何月何日生,生于什么宗族,受到什么教育,成长当中遇见什么人什么事,便能将其性格、其选择算得八九不离十。算子眼中天下皆为棋局,一枯一荣皆有定数,一增一减全按天时。有始便有终,我等出生之时,人生已定。” 魏昭冷笑道:“如此说来,人还活个什么劲?乞儿若有富贵命,躺平等富贵即可。商人不必逐利,修士不必修炼,有何成就全是命中注定。” “卫道友还是没懂啊。”占奕摇头道,“命数只算出种瓜得瓜种因得果,若投手抛都不抛,也不必谈论石子落在何处。不过,你这话也说对了一半。天下众生不识命数,这才奔波索求不断。识得命数并非好事。” “比如占少盟主你?”魏昭说。 “没错。” 魏昭语带讥讽,没想到占奕却坦然承认了。占氏一族的继承人收敛了嬉皮笑脸的神色,难得地一脸认真。 “人生之所以有趣味,便是在未来无穷——然而未来却并非无穷,只是我辈无知。”占奕说,见魏昭不以为然,又笑了笑,“有人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你怎么知道你拼出来的命不是天数?又有人说‘人定胜天’,可悲可笑,人亦为天道循环中的一员,主人会管自家猫狗打架哪个赢哪个输么?顶多让它们别打出猫命狗命来罢了。纵使人族统御天下万灵,仍然于天无损。” 魏昭的面色真真正正地阴沉下来。 占奕这一番话,挑起了魏昭的隐忧,这等隐患从他在玄冰渊下遇见那本《捕龙印》开始就没真正消失过。 那书入他脑中,书卷缓缓展开,等看完全部,魏昭便无师自通地知道此世为书,自己为其中一个角色,这种顿悟不亚于悟道——倘若连这个都要怀疑,还能修什么道? 昆华界曾有个兴盛一时的宗门,名叫梦蝶宗,取庄生梦蝶之意。梦蝶宗精通幻术,能编织幻境,引动心魔,风头一时无两。有一日,梦蝶宗掌门进阶化神,自开“回梦境”,能让所有梦蝶宗的徒子徒孙进入其中,与梦境勾连,体验人生百态,增长修为阅历。这想法倒是好,但结果是,包括那位化神大能在内的所有梦蝶宗修士,不是死就是疯,活下来的人修为再无寸进。 大能编织的梦境太过真实,以至于在其中生活修炼过的人错把大能之道当做天道。死在梦中便神魂俱灭,饶是侥幸存活,也对外界充满了怀疑。我还在梦中吗?我真的修为上涨,正在悟道,还是又一次在做梦?修士必须心神坚定,要是连自己都不相信,绝无上进的可能。 得了天大的机缘,有事实验证,又与道共鸣,这种情况下还疑神疑鬼、畏首畏尾……且不说那不是魏昭的性子,在玄冰渊下苦苦挣扎的弃子,哪里有讨价还价的奢侈? 只是,魏昭一直不明白,为何是他。 为何是他,命中注定要当反派,从云端落到污泥之下?为何是他,在绝处逢生机,看见这命数,得到改命的机会?魏昭既然褪去了少年轻狂,明白世界不绕着他转,难免也要疑惑为何自己有此机缘。他知道天上从不掉馅饼,除非那是一枚钓饵。 唯有悬崖上的赌徒不惮饮鸩止渴。 “世人之乐在无知?难怪占兄难以高寿。”魏昭勉强道,“以你洞彻天地之能,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错!我才刚刚起步,哪里称得上洞彻天地?”占奕说,“可惜我这人好奇心最终,从来不喜欢打机锋,有能耐知道却不去知道,比杀了我还难过。结果么,修为越高越倒霉,人生之乐在乎未知,我却知道天意如网人如鱼。” “你又怎知没有漏网之鱼?”魏昭打断他,语调冰冷如刀,像在与高高在上的天意争论。 “我从易术入门以来,每一日都在找鱼!”占奕的声音猛地抬高。 他的双眼燃着两团火,脸上再不见一点吊儿郎当,此时才能发现平日的疏懒如猛虎小憩。 他说:“你当我是随口说出这番话的吗?我拿凡人拿修士布下无数局,想要改变他们的命运,也为自己能做到沾沾自喜。但待我修为渐涨,我才发现我的所作所为亦为前路中的一条,到头来毫无改变!” 一个能得到天下为棋称号的家伙又怎么会只是个平凡好说话的江湖方士? 占奕在此后百年间挑动几支魔门互相攻讦,让数个小国覆灭和崛起,在无数得到奇遇沉沉浮浮的“天命之子”身后留下了痕迹。他与散修盟脱离了关系,以金丹之身,从数名真君追杀下逃脱——他们甚至没能跟他打上照面。他不杀一人,却有无数人、无数势力因他而死因他而生,难辨正邪的天下为棋占真君,显然也是个活在故事背景板中的传奇。 与占奕玩笑一般直接说破卦象的随机算命不同,他真正的布局从来迂回婉转,滴水不漏。 而魏昭脱身以来没想过处理占奕也是一个原因。 占奕布局,不入局,这等润物无声的布局进展都以十年计。魏昭的复仇呢,胜则五年内解决全世界,败则身死道消。除了占奕这个神棍中的奇葩,其他有点本事的算子则像他母亲,现在的占氏族长占天风真君一样,两百年前没插手屠龙,三百年后的《捕龙印》正文开场里也在兢兢业业充当背景板,给出的批命模糊到事情发生后才能让人马后炮地恍然大悟。他们只是一点小麻烦。 “但是,”占奕看着魏昭,双眼冒光,“我本无师徒缘分,却见到了黑子白子,两尾漏网之鱼!必死者未死,当邪者未邪,还有你……哈哈哈!卫道友,上次见你我还担心自己学艺不精,如今看来,你才是第一尾大鱼!你将网撞出了斗大一个窟窿,才有鱼随着你跑了出来!” 他语调亢奋,面上浮起一层病态的酡红,看魏昭的样子像在看什么了不得的实验魔宠。魏昭被看得不愉,皱眉道:“说得多死得快,你当我不会杀你?” “杀啊!”占奕却道,面色隐隐透出一点癫狂,“我本不该殒命于此,你若杀了我,便是天数有变!不不,我还只是大势中一员小角色——我为算这一卦折光了筑基剩下的上百年,连金丹寿数也耗空八成,没准活不到结婴啦,不过,值!——大势不在我,我所做一切不过蚍蜉撼树,但是卫道友!大势在你啊!你若……” 晴空中不知何时已经阴云密布,占奕说到一半,一道雷霆劈将下来,魏昭眼疾手快扯着他向旁边遁出一丈远。占奕一愣,魏昭死死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再说。 开什么玩笑,占真君剧透召来的雷能把一座山劈成一个谷!天雷这玩意对做事有伤天和的魔修特别“好”,哪怕对象不是魏昭,被呼叫到服务区后没准一个顺手就对他轰下来。以魏昭现在金丹巅峰根基不稳的状况,要是自己的结婴劫雷被一并引来,魏昭复仇记就能打上【全文完】了。 他们僵持了半刻,占奕狂热的神色总算冷静下来,露出一个讪笑,恢复了那副公子哥儿的神情,对魏昭又是作揖又是行礼。魏昭过了好一会儿才松了手,时刻准备着,要是占奕再大嘴巴,就立马出手把他弄死。 “咳,失态了。”占奕清了清嗓子,“关乎本职工作,见猎心喜,恕罪!” 魏昭黑着脸看他。 算子笑了笑,再度端正了表情,对魏昭深深一礼。 “卫兄啊,作为一个神棍,我自想看你闹个天翻地覆,与命数差得越远越好。”占奕说,“但作为一个朋友……我只愿你三思而后行,愿你们平安无事,此世安好。” “我呢?” 魏昭脱口而出,他的语调扭曲发颤,好似炙热的钢铁快要化作铁水沸腾:“愿此世间安好,愿人人平安无事,我这注定不得好死、见不得光的魔物呢?这世上所有被辜负被残害的怨与恨呢?!” 说到最后,他的嗓音如同无数个声音合在一起,黑雾阴影从卫钊的壳下爬了出来。占奕脸色一变,看到雷云中又是一闪。那道粗大的雷霆来得太快,占奕匆匆开扇,魏昭仓促地升起黑雾,做到一半便看到雷霆重重落下。 落在不远处,草庐附近。 魏昭压下沸腾的恶念,转头向雷电劈下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数个影子花样百出,似乎已经和天雷杠上了。 被占奕引过来的天雷,阴差阳错地劈向了隐藏在草庐附近的魔修。 第42章 草庐那边,公良至已激发了阵法。 公良曦所住的地方千挑万选,附加重重阵法,最看重的就是隐秘性。在此处出现的魔修不存在勿入可能,而蓄意地、隐藏行迹地接近草庐,想也知道不安好心。 魏昭赶过去时,公良至正调动草庐边的大阵,万道青光从草木中激射而出,攻向修为最低的一名魔修。那魔修匆忙躲避,长袖一挥,青光如同照到了镜子,被折射向远方。公良至一击未中,反倒催动不断,仿佛和那名魔修卯上,非要将他置之死地。 显出行迹的魔修足有七人,修为最低也有筑基高阶,三人金丹,为首者更气息饱满,金丹巅峰。那金丹巅峰的修士身穿百衲衣,项戴一串人骨骷髅,一把大胡子,头顶倒是光滑锃亮。他虎吼一声,一枚骷髅朝天飞起,顶替了头顶上一把摇摇欲坠的红色飞剑。红色小剑色彩已黯,摇摇晃晃地飞向另一名面皮焦黄、唇色发乌的老妪,被她吸进了鼻孔。 公良至能以一己之力挡住五名魔修,不仅因为大阵之利,更因为天空中被召来的劫雷未散,正一阵一阵往魔修浓度如此高的地方劈去。但这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的劫雷,劈下数道之后,便有了消散之势。 魏昭认出为首之人乃是魔修虎和尚,此人还是个沙弥时便从雷音寺叛逃,带着一册般若经入了枯荣道求庇护。枯荣道很乐意恶心雷音寺,收下了这名带艺投师的弟子。而后虎和尚逆练割肉饲虎经,将舍身诀炼成了弑身魔功,颈上那串骷髅便是他吃掉的前同门。旁边的老妪多半是蚊夫人,也是枯荣道的金丹魔修,她将魔宠化血蚊与自己修成一体,吃得越饱功力越强横,肚子越空外形越美艳,看她这副要入土的样子,显然吃饱了来的。 剩下一位金丹头顶四方帝冠,身躯半虚半实,周身阴风惨惨,似有鬼哭声环绕。他龟缩在硕大头骨生成的阴影中,显然被煌煌天雷克制得极厉害。 魏昭认出前两人,很快明白了他们是冲着谁来的。 当初放出去负责报社大业的鬼召分神,在遇到枯荣道的招揽时,假意逢迎,祸水东引,最后反水坑了魔门,利用乾天谷的力量把枯荣道在瑞国的分坛给掀了。 魏昭记得自己扫清了末尾,但看来分神鬼召的信心就像醉鬼的保证一样不可信——你指望一个被疯狂恶意污染得最厉害的分神多冷静隐忍?这些时日来为了夺取主角机缘,鬼召又屡屡露面,被睚眦必报的枯荣道抓到行迹也并非不可能。 鬼召这一部分的神念如今得到多方加持,换算成神道修士,已能称作一方神祇。魏昭心下警醒,走半吊子神道就是用理智换杀伤力,偶尔一用尚可,用多了恐怕要完。君不见书上多少走狂战士路线的疯狂修士都轻轻松松当了炮灰。 魏昭与占奕二人几个起落来到战场,立刻加入了战团。公良至调动阵法,让他们能冲入其中,两人不约而同地向头顶上的骷髅攻去。魏昭逆命剑出鞘,一道黑色剑光如雷霆侧闪而过,在苍白头骨上炸开,只一剑便让骷髅上出现一道贯穿颧骨的细长裂痕。占奕手中纸扇见风而涨,轻轻一挥,将本被格挡开的落雷又吹了回去。 “好剑!”一名筑基巅峰的魔修高声道,声音尖利难听,俨然是一种音攻手段,“乾天谷掌门弟子,散修盟少盟主,竟与魔修鬼召同流合污!” 散修盟算不上正道,可也绝不是魔修,身为少盟主的占奕随口给魔修算卦是一回事,与魏昭这个手持魔剑之人并肩作战是另一回事。魏昭冷笑一声,又是两剑劈砍上去,剑剑叠加在同一道裂痕上,仅仅三剑,已把炼制过的高僧头骨劈成了两半。 这头骨的邪性中透出一股属于高僧的巍巍正气,所以才能在天雷下撑这么久。可对上逆命剑,就像遇上了克星,多年祭炼比不上一剑之威。 就在头骨碎裂前一秒,次次攻击无功而返的青光突然微微偏斜,青色也与方才略有不同。被青光擦过的那位金丹鬼修初时未能察觉,待那光线及身,猛一回神,却已经来不及了。 此前被筑基魔修反射出现的青光并未消失,反而在魔修们附近又布下一个小阵。待最后一笔加上,小阵已成,那金丹修为的鬼修竟生生被扯了出来。小阵毕竟力量不足,仅仅将那鬼修向外吸了一步,不过,这一步已经够了。 若说有什么比魔修更怕天雷,那一定是鬼修。这头戴帝冠、阴风环身的魔修本身是鬼物无疑,在骷髅破碎的那一刹那,不幸位于最外边的鬼修立刻被天雷劈中,身上无数禁制亮起。可惜诸多法宝还未来得及激发,鬼物本身已化为青烟。 距离他最近的那个筑基高阶修士龟缩在内,半点没出手救他。魔修本来就各自为政,断没有拼着受伤救别人的习惯。他刚心中暗喜逃出升天,便看到一道扇影一闪而逝。占奕的纸扇一扇,刚巧落在天雷逸散的轨迹上,正好借用了小阵消散之力,一扯一扇,将这魔修飞了出去,扔到了魏昭剑下。 一剑腰斩,不必多说。 十息以内,诛杀一金丹一筑基。 “你还等什么!”虎和尚吼道,蒲扇大的巴掌穿破身边一名筑基巅峰女魔修的护体魔气,扼住了她的脖子。 那名魔修连忙张开大嘴,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向头顶猛一吐气。她口中有雷光闪烁,嘴里飞出一群足有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黄蜂。这群黄蜂头尾相连,结成一张雷电之网,顶替碎裂的骷髅顶上了最后一波天雷。 几个照面中杀一金丹一筑基,看上去形势大好。然而几息之后,雷云散去了。 “哈哈哈哈!没了天雷捣乱,看你们还能撑多久!” 虎和尚怪笑一声,身形暴涨,足有一丈有余。他涨至铜炉大的拳头向阵法重重击去,刚才已经消耗诸多的阵法摇摇欲坠。 那又如何?魏昭心中冷笑,还剩一个金丹巅峰,一个金丹高阶,三个筑基巅峰,哪怕前面两个都是捕龙印中出现过的人物,一样不足为虑。不说魏昭初入金丹不久就能以一敌二,如今又已金丹巅峰,便是有主场优势的筑基巅峰公良至与已经结丹的占奕…… 魏昭与公良至突然双双面色一滞,占奕的身影变得浅淡起来。 “对不住啊,这是从水月观弄的一次性镜花水影术。”占奕尴尬的神念传音在他们脑中响起,“我几息后就要到万里之外去了。” 水月观的镜花水影术,是一个极其鸡肋的逃生法门。它能让一个人慢慢变淡,从原地消失,与水月观内留下的水影互换,不留痕迹,无法打断。然而它要准备的时间足足有三天,准备期间不得离开方圆一里以内,而发动时间需要一个时辰,发动后无法更改消失时间,而且发动时还不能动用真气——难怪开始没发现占奕已经结丹!——完全彻底的非战斗法术。 你刚刚不是一脸硬气地表示为算学而死死得其所的吗! 魏昭瞪着占奕,占奕几乎透明的脸上闪过一个讪笑。仿佛听见他内心的咆哮,传音又道:“能不死当然还是活着研究算学比较好哇。” 占奕轻咳一声,朗声笑道:“我前些日子刚刚结丹,就用你们试试我的泡影大法!” 说罢,他彻底消失了。 留下内心骂娘的魏昭,还有一群警惕地打量周围的魔修。 虎和尚一拳拳砸上大阵,依然攻击不休。三拳之后不远处一棵铁树轰然炸裂,大阵再无光彩。公良至提前断开了自身与大阵之间的联系,阵破时没受多少伤。虎和尚狞笑着向他冲去,一柄长剑倏尔落下,要不是虎和尚硬生生坠下脚步,他可不止在鼻子上留下一道白痕。 “有天雷在,你当束手束脚的只是你?”魏昭说。 天雷底下魏昭藏得不比魔修们差,他好就好在半魔半龙,对着天雷还能用半龙之躯撑着。真龙可是天地所钟的异种,哪怕他这身份也不怎么纯正,但有这群天道眼里“优先级”最高的黑户在,只要魏昭不作死让鬼召这部分主导,绝对轮不到他。如今天雷已散,他也不必把这部分实力藏着掖着了。 魏昭身上黑雾升腾,邪气冲天而起。 他气势骤升,逆命剑上一样黑气蒸腾,无数剑影连成一片。黑雾遮蔽神识,虎和尚像被蜜蜂耍弄的熊瞎子,双手挥舞不断,就是碰不到魏昭的衣角,气得哇哇大叫。一道剑气冲向他的双眼,虎和尚闭上眼睛一阵乱打,魏昭却掠出数米之远,袭向了真正的目标。 方才发出音攻的那名魔修嚎叫一声,一只手臂落地。可惜蚊夫人眼疾手快围了上来,看破了魏昭各个击破的企图,将受伤的魔修扔了出去。她的魔气粘腻如血浆,粘得魏昭一时脱身不得,身后的虎和尚追了过来,与蚊夫人呈围攻之势。 两个金丹巅峰的合围可不止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饶是魏昭也失去了刚才那样且战且走的能力。 三个筑基巅峰的魔修并肩齐上,居然结为一个阵法,与公良至新起的大阵彼此对峙碾压,一时间都奈何不得彼此。无数电蜂胡乱飞舞,抽冷子偷袭,本身威胁不大却容易造成破绽。魏昭黑雾腾飞,时时刻刻引动雾中魔修心魔,邪道神力各显神通。但枯荣道的这两位老牌金丹不比魏昭之前挑掉的小魔门,的确有几把刷子。虎和尚肤如金石,正面硬撼魏昭的攻击;蚊夫人来去无行迹,滑不溜手得像只真正的蚊子,不断在后面放出红色飞针。 《捕龙印》中蚊夫人被主角偷袭致死,一身功力无从展开。虎和尚出现在后期,被主角堂皇正气击破弱点,魏昭一身邪派功夫,打他俩都没有可以参考的攻略。他与两者缠斗多时,忽听得筑基魔修发出一声惨叫。 断臂的魔修已死,阵法已破,活下来的两个魔修也收了轻伤。方才那攻击并不来自阵法,反倒来自相反处,幸存的筑基魔修叫道:“小心占奕!” 不可能是占奕,他早带着俩徒弟跑路,只可能是公良至玩的把戏。魏昭心知肚明,毫无动摇,而不知情的魔修则分神了一个刹那。 一个刹那就够了。 魏昭人剑合一,大半黑气缠上剑刃,快若流光,瞬间斩向虎和尚的脖子。虎和尚匆匆后退,然后金身已破,大半个脖子被齐齐斩断,只剩下一指粗的皮肉相连。魏昭浑身的骨骼发出嘎吱声响,刚才的快速全是黑气催化,他如今的身体无法全部承受,杀敌一千自伤八百。 虎和尚还未殒命,他匆忙躲到蚊夫人身后,拿起一个头骨就要往口中塞去。却见那蚊夫人蓦地抓住了他的肩膀,长舌如针,弹射出来,射入了虎和尚脖子上的伤口。 “你!”虎和尚惊怒道,他还没说完,整个身体干瘪下来。 魏昭毫不犹豫地一剑斩出,只斩破了一层被吸空的皮。蚊夫人霎时散开,化作无数红色小蚊,红云般向后散开,密密麻麻叮上了不远处的筑基魔修。地上尸体转瞬只剩下一层皮,两个活着的魔修手段百出,眼看也无法阻拦。 魏昭能感觉到蚊夫人的修为不断暴涨,眼看就要迈向元婴。 元婴之于金丹,如同金丹之于凡人。 魏昭心如电转,当机立断,身上黑雾蓦地收缩进身体。 魔修向来独来独往,要聚集数名金丹真人,除非有巨大利益或者宗门死令。如此看来,蚊夫人多半一开始就打着趁火打劫的主意。正文中她有元婴修为,也是靠着吃了同源的魔修。她一开始就吃掉了最为肥厚的猎物,血蚊乱飞中透出股胸有成竹,似乎觉得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值得担心。毕竟,哪怕打不过,只要有几只蚊子逃脱就能平安无事,怎么样都是赚。 她的算盘只打了一息。 太快了,被针对的蚊夫人只感到浑身无法动弹,而后一股巨力向后扯去,她便在这思维都要冻结的惊恐中丧失了性命。被父亲藏起的公良曦发出一声惊呼,她看见了龙。 黑龙。 一条黑龙停在半空之中,须发俱张,目如铜铃。龙威席卷过整个山岗,飞鸟落地,生灵拜服,血蚊冻结,连唯一幸存的道士也控制不住地跌坐在地。黑龙一张嘴,所有血蚊便被吸入口中,化为血水,一只也不剩。 只是一息。 一息后魔修无人幸存,无人逃脱。一息后局势逆转,大获全胜。一息后黑龙跌落,黑雾散尽,魏昭浑身渗血,踉跄着拄剑,让自己勉强站定。 他一睁眼,就对上了公良至的眼睛。 魏昭的心突突直跳,太阳穴也跳。不,能看出个屁。他在玄冰渊下道心道基碎了精光,下去时十九岁,现在看上去大概也是二十岁后半的脸,变化大了去了,更别说从骨头里渗出来的阴森戾气。他半边身体是青黑色鳞片,半边脸碎裂得像个乱捏的陶器,还有血正不断从细小的伤口中流出来。他看起来十足是个怪物,能把小孩子吓哭,他亲妈在这里都认不出…… “阿昭?” 在场的唯一一个小孩子没被吓哭,她站得好好的,呆呆看了看魏昭,又去看父亲,好像反而被公良至的脸色吓到了。 公良至的脸白得像雪,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梦呓似的又一次说:“阿昭?” 第43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 山中遇虎狼,最忌讳露怯,一旦脚步蹒跚眼神乱飘,欺软怕硬的畜生就知道你心虚腿软,再无顾忌。 ——魏昭在此刻,冷不丁想起了曾经遇到过的老猎户的话。 这话其实与当下的光景并不相称,魏昭可是放出龙威就能让百兽拜服的真龙之属,站在对面的公良至仿佛风一吹就会倒,大魔头遇见这么个道士,绝非猎户遇野兽的处境。只是在想起猎户的忠告时,魏昭便已知道事情不妙。 他已经露怯了。 魏昭金丹巅峰,知过去未来,龙躯魔念威力无穷,无数分神有无数脱身之法,纵使现在强弩之末,要解决一个心神不定的低阶修士一样轻而易举。公良至道心破碎,不过筑基,这些时日以来被骗得团团转,在未来的《捕龙印》中也只是区区一个小角色。这道士脚步踉跄,跌跌撞撞,面色惊惶,好像是一双不听使唤的腿把他送到魏昭面前来的。他面无血色,语调哆哆嗦嗦,那声“阿昭”是疑问而非叫破,事后想来,他恐怕更希望魏昭轻易反驳吧。 魏昭有着十足十的优势,他可以说自己与公良至的阿昭是一母同胞,模样相同;他可以嘲笑公良至心有所想目有所见,想见某个人想疯了,竟把自己看做玄冰渊下的人;他可以恶声恶气反唇相讥,故技重施,问这样像你的阿昭吗……他应该这么做的。 但被总角之交所呼唤的时刻,魏昭的第一反应是:向后退了一步。 完了。 他看到公良至脸上闪过一丝明悟,他的挚友从不是不肯面对现实的懦夫,那张脸苍白如灰烬,双眼却重燃两团火星,火焰越烧越烈。他看到公良至向后微微一仰,仿佛要被可怕的现实砸得摔倒在地,可道士终究站稳了,面上似喜似悲似惊似怒,化作双唇微启,吐出两个字来。 公良至说:“阿昭。” 卫钊有无数花言巧语,鬼召有无数残酷手段,阿昭欢喜的呼喊刚响起就消失,像个刚亮起就熄灭的火花。魏昭想让他出来,负起责任,去见一见故交——他哪里知道曾经的阿昭与故友重逢时会摆出什么面目,会说什么话,会是什么心情?魏昭张开嘴,喉咙干涸无声,公良至所呼唤的那个人一片死寂。对不起,您所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他转而想调动如簧巧言,舌头僵硬得无法动弹。他想调起魔气黑雾快刀斩乱麻,然而并不能提起一丝攻向公良至的力量,连心念都提不起,那个毫无回应的青年没准就是和任何企图伤害公良至的神念打成了一团,最后一个个悄无声息,留下脑中一团浆糊的魏昭。魏昭僵立原地,难以动弹,只看着公良至再度迈步。 向他走来。 那软绵的脚步一步步踩在魏昭心上,让他一并时喜时悲时惊时怒,五味参杂,一团乱麻,竟连自己是个什么心情都不知道。时光仿佛凝固在当下,只有公良至艰难地在凝胶中跋涉,然后…… 咔嚓。 像一蓬火焰最终烧穿了外壳,像结冰的水终于撑裂了盛器,咔嚓咔嚓一连串碎裂声响起,浓重的黑雾从魏昭身上无数的细小裂缝中崩裂开来。 半龙之躯强行化龙,最后的真龙之气用于炼化口中血气,心神动摇之下,哪一部分会占上风? 眼前的怪物已经看不出是个人形,它在原地扭曲不休,时而如龙时而似鬼,邪气让周边的草木全部枯萎成灰。这团见之不祥的冰冷黑火吞吐不定,其中发出一声直入云霄的嘶吼,似人非人似兽非兽。那声音像是痛极,又好似全世界的怨憎都压抑在当中,光是听见就让人气血沸腾,肝胆俱丧。 公良至被扑面强风吹得向后倒去,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连忙去抓打着滚儿向后吹去的女儿。他咬着牙,抱住公良曦,在一颗大树后躲避风压。狂风大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而后那长啸之声骤然拔高,转瞬间远去。 又是数息之后狂风才止息,公良至站起身,把护在身下的女儿也拉起来。面前已经空无一人,草庐毁了一半,附近黑雾不见踪影,只留下一片草木尽枯的死地。他远远望去,刚才那人站过的地方只留下焦土,稍远处的草木徒有其形,只是枝叶发黑,像被冻在一层冰中,死得不能再死。公良至回头,只见公良曦面上满是泪水。 “曦儿?”他哑着嗓子说,拿出帕子,蹲下给女儿拭泪。公良曦呆呆地让他擦了一会儿,好像终于回过了神,连忙用手去抹眼泪,手上的灰都弄到了脸上。 “怎么了?曦儿都哭成大花猫了。”公良至无力地笑了笑。 “曦儿、曦儿不知道……”小姑娘哽咽着,“就是突然感觉好难过,好伤心……” 公良至动了动嘴唇,终究什么话都没说出来。他脑中浑浑噩噩,仿佛也被冻住了,只好把公良曦抱进怀里,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 公良曦在父亲怀里抽噎了好一会儿,哭得打嗝,把公良至的胸口都打湿了。眼看她哭得停不下来,公良至在芥子袋里摸索了一会儿,翻出两张黄巾力士符,化作两个黄巾大汉。他捏了几个法诀,让他们去收拾收拾草庐,打扫掉附近的危险物品。 公良至本人抱着女儿坐到了旁边,闭目回气,手上依然轻拍着公良曦的后背,直到她哭得睡了过去。待月上中天,他带着女儿走进基本复原的草庐中,把她放回床上,一看厨房居然还有吃的剩下,没被战火波及毁掉。不幸中的万幸啊,公良至自我开解道,现在倘若要我再做个饭菜,我大概能把厨房烧了。 他把女儿叫醒,让她用热水擦把脸,吃了饭再睡,省得半夜饿醒。公良曦肿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往嘴里塞饭,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刚才发生了啥。她吃了大半才醒过神来,看看窗外又看看桌边的父亲,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没滋没味地咬着筷子。 “还难过吗?”公良至问。 “不难过了。”公良曦说,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没刚才那么难过,就是觉得胸口有点闷。” 公良至点了点头,对此无计可施,只能给女儿夹了一筷子肉。公良曦突然说:“爹爹,你也哭吧。” 公良至愣愣地看她。 “难过就哭出来,哭出来会好点。”公良曦说,“我会当没看到的。” “阿爹不难过,”公良至低声道,“我只是……” 只是不好过。 真的,公良至没觉得太难过,就像有个劫匪冲进了他心里,把喜怒哀乐全掏空,留他对着一片狼藉发呆。他不觉得疼痛,只觉得麻木,想要对女儿笑一个,却笑不出来,当然也哭不出来。 倒是公良曦,肿着两只眼睛,对着公良至笑了笑。 笑出一对酒窝。 公良曦笑起来相当可爱,以前公良至逗她时说过一笑解千愁,后来她觉得别人不开心时就对他们笑,公良至才知道她理解成了“对别人笑能让人家解愁”。这等甜蜜的心意让公良至恨不得把她抱起来转圈圈,也懒得纠正这误解。只是公良曦长得越大越像魏昭,尤其在七岁以后,公良至每次看到她,都能对上心中同龄的魏昭。 魏昭肿着眼睛,口齿不清地要他吃面,要分他生日,待他同意后破涕为笑。 魏昭换牙齿,缺了门牙后终于学会了笑不露齿,一笑露俩酒窝。 魏昭戳着他的脸,说“良至笑起来这么好看,干嘛不多笑笑?”公良至拍掉他的手,他也不恼,依然笑得像株向日葵。他脸上总带着笑意,公良至有一会回实在忍不住,问他:“你干嘛老是笑?”魏昭理所当然地说:“因为高兴啊!” “你一直笑,”公良至说,“难道时时刻刻都高兴不成?” “这倒不是……” “那为什么总摆着笑脸?不累吗?” “高兴时憋着才累呢。”魏昭摆了摆手,“跟你一块儿,我时时刻刻都很高兴。” 公良至摇晃了一下。 他的手在袖口中捏紧了,难受得喘不过气来。此时公良至方知自己并非不痛,并非不难过,只是像个被快刀斩掉一只胳膊的人,初时麻木,等反应过来才痛得锥心彻骨。公良曦投来了担忧的眼神,公良至站起来,勉强说:“我去房内调息。” 他紧赶慢赶逃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依靠着门板滑了下去。他以手掩面,不敢调息,这会儿运转真气妥妥的只有走火入魔的结局。 鬼召是魏昭。 是了,魏昭斩去一半便是鬼召。那个声称是魏昭兄弟的魔修一直对魏昭态度怪异,又像嫉恨,又像羡慕,又像熟悉,公良至本来就对此心存疑惑。他从未对鬼召的说辞全盘相信,“魏昭还活在玄冰渊”一事只信了三成,无非是自己残命一条,死马当作活马医。 他在鬼召面前的表现六分真四分假,既已被知道了魏昭这个弱点,索性将这个软肋交出,让对方以为自己能完全掌握他。过些时日周幼烟会偷偷带走公良曦,无论鬼召说的话是真是假,公良至都有多重应对方法。而一旦魔修所图之事危害到天下苍生,他也会做出取舍,总之,公良至并不像看上去的一样完全被动,毫无办法。 但鬼召就是魏昭? 公良至强迫自己梳理目前的境况,把混乱的念头理成冷冰冰的认知。 好事:魏昭真的还活着,他摆脱了玄冰渊。 坏事:鬼召在这一年才声名鹊起,魏昭恐怕真的在玄冰渊下待了十年;魏昭脱身后并未与他相认,反倒化名鬼召,制造了多起屠村屠们血案,与仙门为敌,心狠手辣,性情大变,行事如魔修;魏昭状态不佳,浑身邪气,似在练什么危险的魔功;魏昭知道了公良至的心思,多次讥讽,强迫…… 好事?:魏昭在他面前喜怒无常,态度多次改变,一直没有杀他。 问题:玄冰渊下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魏昭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他满心怨憎,是在怨恨什么?他如今在计划着什么? 推测:魏昭绝不是为了力量功法滥杀无辜之人,一定发生了重要的事情。 坏事:无论因为什么,无论发生了什么,魏昭做过的事杀过的人已是板上钉钉,无可挽回。 问题:你公良至,要拿一个念了十年、爱了大半生的魔头,怎么办? 冰冷理智的解析寸寸破裂。 公良至斩妖除魔,惩恶扬善,他理当如之前不知道鬼召是何人时一样救人阻魔……但说来好笑,公良至在这十年间拼命救人,却是因为魏昭。 玄冰渊下他没能救下魏昭,这便成了公良至永恒的债务。这债务永远还不清,唯有救人时身上的重压才会轻一丝,因此公良至停不下来。甚至越为他人付出、越为他人伤害己身,他越觉得安心。 公良至游历四方,照顾公良曦,仗剑不平事,做任何他心中魏昭想做会做的事。他一直喜欢魏昭,喜欢他的为人处世,于是在魏昭离去之后,公良至便有意无意地模仿他,让故友活在自己身上。应该活下来的本该是魏昭,不是吗? 但是,在真正的魏昭归来,并且与过去的他南辕北辙的时候呢? 公良至今日才发现自己不过邯郸学步,没能学成,反倒把过去的自己忘了。他真不太记得自己以前怎么样,在有魏昭的记忆中魏昭总是比他自己鲜明,在十年来一次又一次的描摹回味之后,公良至自己反而只是个浅淡的影子。努力回想七岁以前,完全是一片迷雾,魏昭是公良至人生的一部分,根本无法分割。 公良至筑基前,因缘际会遇见过占奕的母亲。占天风给他算过一卦,说他命该无父无母无妻无子,诸般缘分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他被卦象所惊,因此躲了魏昭好一阵,直到发现自己躲不开,怀着侥幸心理恢复如常——玄冰渊之事就发生在当年。这无疑让他的债务又厚了一倍,公良至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多年以来,竟不知爱与愧疚哪个更多。 公良至脑中浮现了妖蜃生成的魏昭幻象,他质问公良至爱的是魏昭,还是他心中的执念幻象。 公良至脑中浮现了今日的魏昭,他半边身体龟裂,无数凄惨的伤口让他的皮肤好似岩浆滚动的火山岩,无数邪气缠绕当中,戾气让人心惊,只有小半个面孔依稀能看出过去的模样。公良至看着这样的魏昭,心想…… 这该有多疼啊? 十年,公良至在人间,魏昭困在鬼域,究竟要遭受多少折磨多少怨恨才能将一个曾经的阳光少年变成这样?哪里来的这么多怨恨让他喜怒无常?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师傅兼母亲的谋划?公良至想在每一个伤口上敷药,想挽住他后退的身体,想像抱着公良曦一样抱住魏昭,哪怕他不再是曾经的天之骄子,哪怕他是个魔头。 公良至似有所悟。 他依然爱着魏昭,一直如此,无论是自己带累了魏昭,还是魏昭强迫折辱与他——情爱之事本来就不是商贾交易,还能斤斤计较你给我多少我欠你几分。此事外人无从置喙,自己心知肚明便好,爱了便是爱了,何须为此惭愧? 但是,要因此为虎作伥,不分青红皂白地恨他所恨,杀他所憎吗? 这不是公良至的道。 譬如说,爱上有夫之妇无能为力,但自己却能选择将之埋藏心中,克己复礼。情是情,道是道,要是两厢混淆便会让双方都混沌不清。公良至突然明白了,仿佛一道亮光劈开了黑夜,他回首一顾,这才发现自己走了多少弯路。 公良至的确该走无情道,他本性薄情——不是无情,而是不能像魏昭这种天生该走有情道的人一样至情至性,能以情入道——好似一张笔触浅淡的画,能轻易染上他人痕迹。先是师傅后是魏昭,公良至将他人心愿当做自己心愿,他人性情当做自己性情,如此怎么可能悟出自身之道? 懵懵懂懂被带着走,在发现本心不应他人之道时遭受打击乃至道心破碎,何等荒谬啊! 公良至蓦地笑了,他体内真气前所未有的圆融,如同雨后激流疏通堵塞的淤泥,穿过干涸的河床。心结骤解,心念已定,万般烦恼皆如清风拂山岗。 何为本心? 公良至想与魏昭同行,阻他伤天害理,替他弥补罪孽,尽人事听天命。黄泉碧落去得,瑶池天庭去得,阿鼻地狱也去得。 魏昭活着,没什么比这更好了。 天空中忽然有雷声鸣响,窗外雷云汇聚。公良至一怔,笑着打开窗,跳了出去。 “曦儿,别出来!”他对紧张兮兮跑出来的公良曦说,“阿爹要结丹了。” 作者有话要说: 鬼召:看看你媳妇儿,你还主角呢,怎么这么不干脆,就不能干脆利落报社吗? 卫钊:看看你媳妇儿看看你媳妇儿~(起哄 阿昭:良至本来心性就好啊!道心一等一的!本来就有这——么棒! 魏昭:我%&¥#&#*!不是你们这群能打群架的精分我会疯成这样?!怪我?!都怪我咯?! 鬼召:怪你啊。生气不生气?生气吧,来报社吧哈哈哈哈哈! 卫钊:报社~报社~ 阿昭:报社个头啦!(掳袖子 鬼召:随你怎么说咯,反正接下来是我主场,呵呵。 魏昭:……(拔剑 第44章 新兴魔头鬼召,和枯荣道杠上了。 这么多年下来,也不是没有疯到企图以捋枯荣道虎须名扬天下的魔修,但几千年来魔头换了一茬又一茬,枯荣道依然屹立不倒。 所有人都在看笑话,正道骂一声狗咬狗一嘴毛,打死哪个都大快人心;散修们彼此叮嘱点子准点别被卷进去当炮灰,私底下未尝不抱着去附近看看能不能捡漏的心情;其他魔修睁大了眼睛,收集情报,好完善枯荣道成员的资料,看看是否要给鬼召一点帮助好让他闹久点,以便趁火打劫。唯一高兴不起来的,好像只有枯荣道。 枯荣道的魔修们觉得一定是出门没看黄历才遇上了这种扎手的硬点子,还是条疯狗。疯狗鬼召掀了瑞国的分部,杀了前去追杀的三个金丹,之后不断找枯荣道麻烦,下手又狠又准。不时有实力不强的隐藏分部被掀出来,这几个月死的金丹修士比过去十年还多,枯荣道的高层都怀疑是不是有内鬼了。他疯起来什么人都咬,实力他娘的高,跑起路来又比谁都快,藏得比谁都好,硬是从被惹毛了的枯荣道元婴真君手底下逃脱了好几回。 更可怕的是,他显然在以战养战。 对魔修来说,以战养战不仅是“把追杀者当运输大队长”的意思。魔修可能吸敌人的血,吃敌人的肉,把敌人当鼎炉、柴薪……在多次惨烈的交战后,枯荣道的魔修们面色阴沉地发现,鬼召是烦人的那种。 他杀敌,也只需要杀敌即可。杀得越多,他实力越强,就像火焰烧得的东西越多,燃得越旺。 本章上述七段话,有一句并不贴切。 不高兴的人,不止是枯荣道,还有正与枯荣道打游击战的鬼召。 鬼召啧了一声,把逆命剑从一个金丹魔修胸口拔出来。他一松手,那魔修轰然落地,一下子碎成了千百片。这些日子以来追杀鬼召的金丹变得越来越少,即便出现也要三四个一起出现,每个人都有立马呼唤元婴真君的办法,显然已经知道等闲金丹前来只是送菜。多亏了枯荣道足够团结护短,鬼召一时半会儿还不用担心无人可杀。 所以说枯荣道这种名声很大的第一魔门也是不容易啊,仿佛那种说砍人全家就必须砍人全家,遇到硬茬也得硬着头皮上的扛把子,不这么干就要混不下去,偶像包袱十分沉重。 鬼召拔剑即走,不去搜刮金丹修士的芥子袋。如今每一个枯荣道金丹都可能是饵,晚上几步立刻有元婴真君衔尾而来。他连日来不断杀戮,睚眦之躯终于成型,魔气容量相当于一江神祇。这种杀的人修为越高经验值越多的升级方式正是为反派魔头量身打造,混合修炼之下还能摆脱被对龙专精功法针对的弊端,鬼召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元婴之下第一人,金丹围攻亦难以阻挡。 但也仅此而已。 他无限接近于元婴,却不可能步入元婴。结婴须定下自己的道,鬼召这样一个时不时发病的精神分裂患者,要怎么攀上大道? 他无法以杀成道,否则一柄天天开工的杀猪刀也能成道了。杀是术,不是道,昆华界没了先天神灵和异种大妖后,再没有疯癫之人可以结婴。 《捕龙印》中的魏昭是条魔龙,他本体是龙,被玄冰渊选作恶念的容器,因此才能一举结婴——与其说成为了元婴真君,不如说变成了别的什么吧。鬼召不是恶念的容器,得不到世间之恶的全力加持,又因为被污染无法结婴,于是与那些空有境界、没有法术的非战斗型修士恰恰相反,他是个战斗力爆棚却没有境界的奇葩。 鬼召唯一的生机就是灭世,借此一举成道飞升,在此之前么,恐怕只能继续当个元婴以下第一人。 “枯荣道不会放过你的!” 被搜神的一缕残魂吼道。鬼召笑出两颗犬齿,把残魂捏碎了。 枯荣道不放过他?呵呵,他也没打算放过枯荣道啊。 作为《捕龙印》中戏份最多的魔修组织,枯荣道未来参与了对灭世魔龙的围剿,过去则是玄冰渊事件的推动者,不久前还导致了……总之新仇旧恨放一起,有仇不报非鬼召。他有些跃跃欲试,特别想掉转头搏杀那个追杀他的元婴修士,花了不少力气才把这冲动按下。 还不到时候,在此之前,他能做的事多了。 鬼召出现在那个富家翁面前时,对方没再白费力气地装作对此一无所知。他面色骤变,袖中放出一只怪鸟。这细长怪鸟是枯荣道的传讯鸟,速度快如流光,能在天幕中炸开传讯,难以抹消。然而鸟儿还未出袖,就连同富家翁的胳膊一起化为粉靡。 富家翁掠出几步远,面上哀求之色刚刚显现便在原地定格。他肥胖的身躯迅速发黑腐烂,枯拜如朽木。黑雾往他身上一抓,扯出一个挣扎不断的神魂。 “枯荣道钱一方,”鬼召这才开口,黑雾扭曲,便看见小小残魂无声地惨叫起来,“在这里过得如此悠闲,是不是很庆幸自己没有结丹,不会被找上门来?金丹还能磨剑,至于你么,我是来讨债的。” 这些日子来鬼召一直冲着同阶修士下手,金丹魔修要么参与追杀,要么当缩头乌龟,一个个都防护得密不透风。没接到追杀令的筑基魔修多半松了口气,像面前这个扮作富家翁的钱一方,忙着做自己的事,早就不记得十年前在玄冰渊做了什么。 鬼召的记性比他们好。现在名单上的“十年前玄冰渊”这栏还剩两个人呢。 他又看了一会儿,把残魂吞入黑雾中,让对方也尝尝被锁在玄冰渊下是什么滋味。鬼召没那么多时间能和仇人耗,黑雾三天能磨光一个残魂,无非是把十年期的折磨压缩到三天内,祝他们余生愉快。 完了事的魔修化作一名持剑的游侠,脚下一蹬便要从墙边翻过去。他跳下高墙,立刻握住了逆命剑柄:落地的地方不是熙熙攘攘的街道,而是一片空地。 阵法。 鬼召被他们疯狗疯狗地叫,终究没真疯成一个畜生,倘若有第二个人知道世间恶念的厉害,应该给如今还没疯彻底的这一位颁个最佳毅力奖才是。钱一方丝毫不通阵道,被干掉时毫无警觉,也没有能布置这等高明阵法的朋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鬼召想了半秒钟黄雀究竟是谁,最后决定,管他哪路黄雀,杀了就…… 公良至走了出来。 鬼召猛一挥剑,逆命剑毫不留情地将公良至一刀两断。这一剑下去足以砍杀金丹巅峰,但那身影在地上停留了片刻,和地面一起消散。 鬼召又站在新的空地上,看着又一个毫发无损的公良至,依然不能笃定那是不是另一个幻阵。 公良至面色平静,仿佛鬼召刚才没一打照面就下杀手。他说:“阿昭。” 鬼召懊恼地啧了一声,心知自己已经错过杀他的最佳时机了。 他得再攒上十成戾气,才能对公良至再挥一剑。 鬼召看了他两眼,脱口道:“你结丹了?” “是的。”公良至说。 鬼召一剑向旁边劈去,大阵晃了晃,并未破裂。 有金丹修为的公良至不同往日,结丹便能挡他一剑,不愧是元婴期能困住魔龙之人。鬼召手下剑气不停,无心纠缠,只想早日脱身。公良至想说什么?看这平静神色,想来不会玩一哭二闹的把戏。叙旧毫无意义,无论公良至想问他如何走到今日,还是劝他放下屠刀回头是岸,鬼召都不打算理他。 公良至说:“你想要回龙珠吗?” 鬼召手下一顿,眯着眼睛打量公良至,说:“你打算还我?” “抱歉。”公良至说,“还不成。” 鬼召冷笑一声,双手将逆命剑高举过头,再蓄势一息便能斩开这层幻阵。他讥讽道:“是,你要拿我的龙珠护你的宝贝女儿,否则怎么对得起她九泉之下的娘亲?” “没什么‘九泉之下的娘’。”公良至道,“公良曦是你女儿。” 鬼召这一剑没能劈下去。 剑势蓄到了顶峰,却像凝固在最高处的浪头,不上不下地卡在了那里。鬼召身体不动,脑袋刷地转过三分之一个圆,像只瞪大眼睛的猫头鹰,对准了公良至。他盯着道士的嘴巴,想判断刚才是不是幻听。 “曦儿是你女儿。”公良至重复。 “你在说什么梦话?”鬼召瞪着他,“我下玄冰渊时元阳未泄……” “没吗?”公良至说。 “真龙后裔没化龙前只是幼崽!”鬼召嘶声答道,很想让面前信口开河之人长点脑子。 魏昭落下玄冰渊前,于情爱之事上,身心皆是孩童,初次见公良至晨勃还当他出了什么问题——后来反被公良至揪着去师傅那儿看看是否身体有缺,被陆真人三言两语糊弄过去。十年前的魏昭,即便公良至坐到他身上跳舞,他也激不起什么反应。 “化龙之后就不是了。”公良至面色平静地说。 化龙之后?化龙后魏昭在玄冰渊下挣扎了十年,别说活人,连个死人都没有。他认定了公良至在胡说八道,压下心中一丝不安,黑雾再度升腾。这狂乱意识一兴起鬼召便再无犹豫,剑势重新暴涨,大浪将倾。 “化龙之时,身含一股生发之气,就如同童子初为少年之时精满而溢。”公良至说,“你以此送我离开,又赠我龙珠……你想必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陆真人怀上你,也只靠真龙一团精气而已。” 凶焰高涨的剑势一泻千里,好似一个轮着狼牙棒嗷嗷扑过来的大汉脚下一滑。剑气乱飞,歪歪扭扭滑到半空中,在幻阵上戳了个不大不小的洞,几息后就给补上了。鬼召岔了气,他的眼珠子好险没掉出来,黑雾混乱地翻腾不休,像往烧干的锅子上倒了一壶水。 现在往鬼召头顶泼一盆水,大抵也会嘶嘶叫着沸腾起来。他花了好大一通劲儿,颤巍巍把经脉中乱跑的魔气压回去,否则出师未捷身先死,鬼召一定会是死因最让人捧腹的大魔头。 “那日我初上玄冰渊,便遇见了陆真人。”公良至说,“她对龙气尚不死心,我不愿将龙珠交予她,情急之下便将之吞了下去,只让陆真人夺取了龙气残余。事后我便发现龙珠取不出来了,一年之后,曦儿降生。我身为男子,本不该有此事……或许是因为当初伪龙之身还未消失,又恰逢半成型的龙珠有灵,本能地寻觅肉体,曦儿诞生后几乎与常人无异,只是体弱而已。” 所以,公良曦是他女儿。 也是公良至女儿。 所以,公良至其实是公良曦的 ____? 咦?咦??? “哈。”鬼召说,“哈哈哈哈哈哈!”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他被骇得笑了起来,除了狂笑想不出半句话。鬼召觉得自己被一群元婴修士劈头盖脸围殴了一顿,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公良至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讲出这样一件骇人听闻的辛秘?反正鬼召做不到,他脑袋里的哪道神念都做不到。 夭寿!公良曦是魏昭女儿?! 人伦惨剧!大魔王和主角师傅生了女主角,孩子他爸吃了(字面意思)孩子他妈,女儿伙同主角弄死了她爹! 魏昭活了这么大,今天才知道自己有个快十岁的娃,还是公良至给他生的。他先一无所知地和竹马生了孩子,然后才有了肌肤之亲,才认识到自己心之所向,这他娘的什么乱七八糟一团鬼。黑雾又开始乱窜,眼看着又要发疯,鬼召甚至暗地里松了口气,就像每一个想大醉一场逃避现实的酒鬼。 黑雾淹没神智的感觉如同一场大醉,一场酣畅淋漓的幻梦,如同帷幕拉上,将一半无时不刻遭受折磨的神魂关进黑暗之中。他清醒时努力挣扎,沦陷时又觉得身心轻松畅快,或许总有一日,他终将彻底投入其中,求一回沉入黑暗的安逸。 他听见公良至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从帷幕外透进来。 “我知你……无妨……”那声音说,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没有龙珠,那便……” 他能感到公良至蓦地出现在了他面前,无意阻止,心中笃定公良至伤不了他性命。要是道士对他动手,那反倒是桩好事,你不仁我不义,不必磨磨唧唧。 视野忽地又亮了起来。 仿佛定海神针落入风浪之中,即将倾覆的小舟重归稳定。他感到一轮暖阳在体内升起,这可相当奇怪,这些年来他都习惯了时刻不断的凛冽寒风,快要忘记体内运起乾元真气是何种感受。 乾元真气? 魏昭眨了眨眼睛,公良至站在距离他仅有一步之遥的前方,气息跌落,脸上却在笑。他说:“这个先凑合着用吧。” 魏昭低下头,看到公良至摁在他胸前的手。那里有个阵法,将某样东西送了进来。 公良至的金丹。 作者有话要说:  阿昭:等、等下,也就是我把良至送出去的时候相当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面皮赤红头上冒烟的少年发足狂奔,沿途撞倒无数花花草草被撞飞的卫钊托腮:投我以龙珠,报之以金丹。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不过你们的定情信物也真够别致啊,你当这是热插拔吗? 鬼召:呵,辛辛苦苦砍人几个月,一见那谁谁一朝回到暴走前,身为大反派能不能有点志气? 魏昭一脸懵逼,已然当机,不参与讨论。 第45章 金者,坚刚永久不坏之物;丹者,圆满光净无亏之物。正所谓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修真者入道后练气,筑基方脱凡,而到了金丹境界,才一窥真仙门禁。 大妖修妖丹,道修却是另一种修炼体系。按常理说,金丹并不是字面意思上的一粒丹药,也不可能像龙珠一样取出体外。它如同一身真气的枢纽,介于有形与无形之间,仿佛江中一个漩涡,要如何取出来? 公良至做到了。 他手上画了阵法,体内也有,他将自身捕龙印的体质利用到了极点。待过些时日后魏昭才会有空想通其中关窍:也是,公良至从来不是畏畏缩缩不敢正视伤疤之人,他明白了陆真人的利用和在自己身上炼制的特殊状况后,这十年来一定将各种手段都实验了个遍,好摸清能用这种体质做到点什么。重逢以来的见闻无不说明,公良至半点不惮对自己下狠手。 捕龙印的“捕龙”一职沦为了屠龙之技,但延伸出的其他作用却不是摆着看的,他肯定没少借此来治疗他们的女儿。有公良曦这个与魏昭一脉相传的龙珠之女在,公良至足以实验出某些在魏昭身上能够起效的手段。 他用这手段将金丹送了进来。 魏昭体内是一片寒冷的沼泽,阴气深入骨髓,烤火半点没用,但公良至摘下了太阳。魏昭几乎“看到”了一轮明亮的金色日轮,乾元真气中平正直,落在他身上如同暖阳,落进黑气中又好似岩浆落下,烧得无数黑雾吱吱直响,像被火烧到的虫群。他看到十年未晴的天空云破日出,大日一并照上冢中枯骨,照上路边冻尸,尸骸咯咯化冰,几乎觉得自己要活过来。 从玄冰渊里脱身的魏昭是个混合体,他苦苦在多方怪力中保持平衡,像坐在天平一端。世间之恶消弭,他会坠下去,大概只能身死道消;世间恶念太重,他这头就要翘起,浮在空中,浑浑噩噩感觉不到自己的躯体。公良至的金丹一入体,如同砝码刷地放在了他这头,他立刻神智一清。 像烤了火的瓷器,附在上面的霜雪融化。 有对妖族剥皮取丹的道修,自然也有拿正统道修的金丹当补品的妖修,便是现在的昆华界,亦有炼化他人金丹的魔修。只是以此修炼得负担上无数因果报应,心魔滋生、走火入魔是小,负担因果、杀劫降身是大。道修鲜少炼化妖族内丹,只将之用来炼制法宝或外丹,魔修吞噬金丹不仅风险巨大,而且能化用的养分不到十之一二。被吞噬的金丹得被炼化成最原始的灵气,如同将精美的珠宝首饰炼成金条销赃。要全盘利用必须得求个心甘情愿,修到金丹的修士,有几个会心甘情愿献身? 公良曦舍身赠萧逸飞龙珠,公良至一颗金丹没焐热就送给了兴风作浪的魔修,一对父女活脱活像。 要是占奕在此处,他大概要说:十年前放弃化龙送出龙珠的又是谁?你们一家子真是活脱活像,在寻死路上争先恐后,命不够大绝壁活不下来。 当初魏昭送出的未成形龙珠护住公良至,让他一举摆脱了十死无生的玄冰渊。公良曦送出的龙珠成就了捕龙印,诛杀灭世魔龙,挽救昆华界。公良至的金丹当然也不是什么烂大街的货色。自愿渡出的金丹好似烧鬼不烧人的道火,同样一点灵光,滋养着魏昭伤痕累累的神魂,却将不属于他的邪祟烧得抱头鼠窜。 他一时以为这不是他的魂魄之中,而是曾经的某个战场,他与公良至并肩作战,将魔修打得节节败退。有公良至这一颗被秘法提升的金丹,莫说能停下魏昭不断恶化的神魂,等完全消化后,就是要收复失地,让他在三五年内暂时恢复得和常人一样,也并非无稽之谈。 魏昭从蒙昧神智的怨憎中勉强钻出一个脑袋,就看见公良至气息不断跌落,眼看着要由修士跌落成凡人。 于是魏昭能动弹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使劲把金丹塞回去。 金丹介于有形和无形之间,公良至塞过来时做了万般准备,姑且能够全盘送入;魏昭要想把这团不断融化的暖阳送回原处,就如同送还一朵云,一捧水,一路上金丹不断逸散,惊得他冷汗直冒。 魔气如犁,真气如河,后者有一套精细的河道,前者则横冲直撞以势压人,强力如风暴,伤己更伤人。魏昭横冲直撞了这么些年,现在得把自己忘到天边去的真气运行回路重新找回来,让那团金丹顺流而下,而不是在路上磨损大半。他去寻找已经很浅的真气遗迹,梳理乱麻,金丹送还。残余大半的金丹重归公良至经脉时,道士已经站在金丹境界的边缘上,再一滑就会彻底跌落境界,留下隐疾,此生进阶无望。 “你发什么疯?”魏昭厉声道,声音却压得很低,生怕吓得对方心神一震,前功尽弃,“你结丹就是为了送人?” 公良至看着他,蓦地笑了。 眼角细长的道士笑起来狡黠如狐,却又一片坦荡,好似春花开放,晨风拂岸。饶是魏昭正气得要爆血管,也被他笑得微微一愣,觉得回来后这好似是第一次公良至笑得如此轻松……他立刻警醒起来,检视自身,疑心自己哪儿着了道。 魏昭一身魔气在经脉中按部就班转啊转,联通颔下金丹,运转得井然有序,若非其中属性不太对,简直能与道门正宗媲美。为了送还金丹,他得把体内战场清理出一块有序白地,而在回路中流过的金丹逸散出乾元真气,又加固了输送它的“河道”。他越梳理,越接纳这来自金丹的馈赠,真气渗入神魂,却对他本身毫无恶意,只铸起一道隔离墙。 来自世间恶念的力量有此阻碍,难以再得到这么多杀伤,与此同时,魏昭的神魂也从污秽浸泡的环境中脱身了小半——以往没顶的恶念,因为脚下垫着小半金丹,如今大概到腰。 “我此生本无缘金丹。”公良至有气无力地说,“白送的金丹,当然要物尽其用……”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说到最后,一头栽倒。 魏昭僵硬地抓着他向下滑的身躯,像抱一盏落地即焚的琉璃灯。 幻阵无声无息地破开,他们再度出现在那个院落中,魔修的残尸犹在不远处,不知何时会召来枯荣道的其他成员。魏昭当然可以把公良至丢下,如同将肉丢在群狼出没的荒野。行事百无忌惮的枯荣道要是知道他们有关,还愁不能从公良至神魂中挖出魏昭的来历吗?更别说在那以后公良至的下场。 魏昭抱起失去意识的公良至,快速离开了院落。他分出一缕神识探入公良至体内,明白自己还是着道了。 公良至不仅聪明,还是个锐意精进的赌徒。 他体内气息絮乱,因为本身失去了意识,无法引动真气回巢,以此巩固依然动摇不定的金丹。放着不管,境界依然会跌落,更别说气息无法掩盖,不知会引来多少趁火打劫的豺狼。这种时候能帮上忙的除了乾天谷的金丹(及以上)修士,只有面前刚得了他馈赠,能挤出点同源真气的魏昭。 何等堂皇阳谋。 公良至拿一身修为,赌魏昭心底温情未灭。 在魏昭体内的金丹残片消失前,他们之间的联系足以在万里之外感应到彼此。这其中确有算计,可这算计中一腔热血,一颗真心,又哪里是算计二字可以抹去的? 他赌赢了。 枯荣道的追兵找到钱一方的尸体,为此气急败坏,筑基魔修们一样开始人人自危时,魏昭已经抱着公良至回到了草庐那边。草庐所在的方圆百里有大阵层层叠叠,他向前一伸手,大阵毫无反应;他迈步,轻松走入。 布阵人一开始就给了魏昭进入草庐的权限。 魏昭会回这里,只是碰碰运气,他猜公良至会来这手,没准准备好了事后可以躲藏的场所。要是这边进不去,他只能另想办法藏匿踪迹,要费一点功夫才能从追杀中找到给公良至疗伤的空隙。可真到了能在这大阵中闲庭信步的时刻,魏昭又觉得五味交织,不知该怎么想好。 他猜公良至的想法,猜得八九不离十。而公良至布这个局,亦是因为能猜中他的心事:从在那个他要复仇的魔修身边守株待兔,到先用公良曦身世乱他心神,成功送出金丹,镇压恶念,最后也料到魏昭能猜出他布置的老巢。如此种种默契,竟然一如往日。 魏昭觉得公良至赌得真够大,他怎么知道魏昭会还金丹?他怎么知道魏昭不会恶上心头,出手直接掠夺公良曦身上的龙珠? 魏昭自己都不确定。 他终于走到草庐前,看着那个重建了一半的屋子,迟疑了一小会儿。魏昭还没推门,门自己开了。公良曦一怔,面上倒没露出惊恐的表情,反倒把门推得更开。 “他说过我会来?”魏昭立刻反应过来。 “阿爹说过。”公良曦点头道,一路小跑着打开了前方的门,给魏昭领路。魏昭走到尽头的房间,只见里面布置了聚灵阵,还准备了丹药,真是相当周到。 他们之中,魏昭素有急智,擅长随机应变,公良至则考虑周全。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把这一切布置好的?他有几成把握?他是否也曾犹豫不决,最终孤注一掷…… 公良至远不到不得不背水一战的地步,他能结丹,想必已经重拾道心,前途一片光明,犯不着和魏昭纠缠。纵使有罪大恶极的魔修乱世,怎么着也轮不到他去管。天塌了高个子顶着,四大仙门没出手,他一个刚结丹的弟子急什么?何况公良至已经知道陆真人的图谋,他也应当能理解魏昭的怨恨。他只需要袖手旁观,看魏昭自行复仇,是生是死后果自负。在现在所有不知《捕龙印》的人看来,鬼召妄图以元婴不到的修为挑上乾天谷,对上整个昆华界,怎么看都是以卵击石才对。 公良至到底在想什么? 即便分离了十年,即便物是人非,即便魏昭心中依然不时有怨憎翻腾,他依然不可能对公良至所思所想一无所觉。 独狼想要袭击村庄时,有人畏首畏尾心惊胆战,有人不屑一顾,觉得无脑畜生不自量力,也有人摩拳擦掌,想要大战一场。却有另一个人,想着如何让那头独狼也安然无恙。 至于,知道内情后公良至为何反而道心圆满?魏昭是真不明白,也不想去想了。 他把公良至放到阵法当中,手掌依然不离开对方的后心。公良曦在门口伸长脖子看着,她刚才一直一脸镇定,大概提前被告知过父亲会横着回来,又被交托了引路的使命,如今才露出了孩童的忐忑不安。魏昭看了她两眼,她一咬下唇,轻声说:“阿爹就拜托你了!” 说罢,她鞠了一躬,逼迫自己关上了门。 如此也是好事,魏昭虽然不怕被人打扰,但他刚知道公良曦与自己的关系,心中余震未消,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突然出现的女儿。想他自以为天煞孤星,注定孤独一生,结果一个快三十才开荤的人,蹦出个快十岁的闺女来。他想到之前“孤儿寡母”、“逼jian寡嫂”的混账话,意外居然说准了一点事。这么一想,魏昭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 公良至双目紧闭,睡得一脸安详。 魏昭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住在草庐当中就躲不开公良曦,他没说不准打扰,公良曦便时不时开个门,伸进个小脑袋,看看他也看看公良至,频率越来越高,待得时间也久。魏昭被搞得有些稀奇,要知道他都在他们面前撕破了脸皮,“卫钊哥哥”变身黑龙,再变成半边鳞片的怪人(至今也维持着这副德性),杀人不眨眼,怎么看小妮子也该躲到公良至醒来再说。 公良曦偏不,再后来她居然搬了小板凳,就在门外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阿爹什么时候醒呀”、“你要不要吃东西啊”的废话。 “你不怕我?”魏昭问。 说完他便想起公良曦也属龙,出于龙珠或亲子之间的感应,不惧龙威,不怕黑龙,心大一些也不是不可能。不过看到这副鬼气森森不是好人的模样还会凑过来,这姑娘的警觉心真是十分堪忧。 “不怕。”公良曦脆生生地说。过了一会儿,她又小心地开口,仿佛怕揭别人疮疤似的:“阿爹说你病了,生病的人会心情不好。” 魏昭嗤了一声,觉得她还真是好哄。难道公良至也这么想?别开玩笑了,纵使有世间恶念影响,他的复仇之心杀戮之念也不可能凭空出现。魏昭心中烦躁,又看公良曦依然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不知想打探什么。他没好气地说:“要说快说,没事关门。” 公良曦说:“你还难过吗?” “……” “要不要吃糖?”公良曦摊开手掌,手心捂着几颗亮晶晶的糖块,“我也经常生病……吃糖会感觉好点。都给你吧?我还有的。” 魏昭便知道,自己恐怕没办法取走龙珠了。 作者有话要说:  闺女是亲闺女,爸爸都要哭了 魏昭:才没有!!! 第46章 这些日子来枯荣道的魔修们如临大敌。 自从隐藏的筑基魔修钱一方死后,鬼召选取袭击对象的标准变得愈发羚羊挂角,无法揣测。钱一方修为停滞已久,雄心已丧,既没有什么压箱底的功夫,也没特别了不得的关系。这不啻于一场下层的大震荡,能修到金丹的魔修多半有股狠劲,觉得天老大我老二,知道自己被盯上也想着布局或拼一把;才筑基的广大魔修们可没这么好心性。 为什么一个藏得这么好,杀了也没好处的筑基魔修会被挖出来杀掉?总不至于运气特别差,刚好撞见了鬼召吧?惶然不安的低阶魔修们胆子不大,疑心不小,断然不会相信这种运气说——也不大相信自己的运气。相信的人已经把钱一方这人和他住的地方反反复复挖掘了无数次,地皮下有几根蚯蚓都能挖出来,就是没发现什么值得鬼召他老人家动手的原因。 最后只能说,这人运气不好,而鬼召又是条疯狗。 感谢公良至细心处理好的案发现场,他布置的大阵阵材刚刚好,阵法一破其中阵材全部消耗,半柱香不到就痕迹全消。感谢鬼召疯起来自己都打的间歇性神经病,人人认定他受重伤前都会四处攻击,没有人想到,他居然会半途躲起来隐居。 魏昭在草庐里住了半个月,脑袋清醒过来一琢磨,发现自己阴差阳错躲过一劫。魏昭倒不知道外面发了狠的枯荣道有元婴长老轮班搜寻,但他想起自己之前已经杀了两个参合了玄冰渊事件的人。这回宰了钱一方,魏昭本打算去杀另一个防护不足的相关人士,这便太露痕迹了。魔门的人也不都是傻子,恐怕再杀上一个,就有聪明人能猜出端倪。 误打误撞,公良至又帮了他一回。 公良至在一天早上睁开了眼睛。 他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微微笑起来,因为面前是家中草庐的墙壁,因为背后有一双贴着后心的手掌。 魏昭知道他醒了,撤掉手,他居然又软倒下来。魏昭伸手去扶,手指不客气地扣着公良至的脉门,险些爆了粗口:“你在搞什么鬼?” “我想醒得早些。”公良至一派无辜地说,“未料会有此后果。” 什么后果?醒来后也不能自行调节真气的后果。在恢复前,一真气絮乱就需要魏昭调节。 魏昭疑心他玩苦肉计,又不能为此撤了手,否则快一个月的努力都前功尽弃。他阴着脸将内息送入,公良至体内最后一点自我防御也在主人的主动撤防下消失,于是魏昭便能探查到公良至病恹恹的一颗金丹,黯淡得像枚夜明珠,像个破破烂烂的水车。把金丹拆了再塞回去,哪是这么方便养好的伤?你当金丹是件衣裳么。 公良至大半没说谎话,这伤势的确做不得假,要是能一头睡去温养上一阵子,的确可能恢复最低重启配置。可他不说魏昭也知道,这等形式下他只能全力让自己早日清醒,一觉睡去变数太多,公良至紧赶慢赶只想早日醒来,哪里敢赌几个月。 于是比魏昭预计中早醒一个多月的公良至像个不足月的早产儿,将病弱进行到底,一副说几句话就要昏迷的样子。 魏昭在玄冰渊下的时候经常想,要是他回来见到了公良至,他们能说些什么。 没看完《捕龙印》的时候,他决心编一个绚丽的故事,讲述玄冰渊下除了瘴风外还有仙境,有仙人见他生得太好,非要把他留下来当徒弟。他们分离的那些年呀,他在下面参加了仙人的宴会,宴会上吃仙果,饮仙酿,闲来与灵兽玩耍,与仙人斗智斗勇,等他好不容易出来,猛然发现已经过去了若干年。一点都没吃苦,真的,沙漠里有绿洲,玄冰渊下怎么就没有仙境呢?正所谓物极必反,否极泰来…… 等魏昭心里都盛满了恨意,他又想事无巨细地说完真实的经历。他要说玄冰渊下的瘴风何等砭骨,一阵阵都如钝刀子割肉,耗空真气时待在下面就像被一刻不停地凌迟,偏生他是真龙之属,顽强至极,片成个骨架又会慢慢长回来,嘿,以前祖母笑骂他是个“滚刀肉”,这下还真准了。他要对公良至说:你要是拿个小碟子放边上,每天能拿我掉下来的肉吃一顿。他要说:要不是我没了龙珠,我也不会轻易被恶念入侵,神魂也天天被刀割。他要说:我天天都想见你,十年,你没来,没人来。 他刚刚离开玄冰渊那会儿,若非意志力已经在十年锤炼下钢浇铁铸,真想直接跑到公良至面前,问他对自己的境遇知情多少,十年来变了几分,为什么今后要对他刀兵相向。等因缘际会与十年后的公良至重逢,魏昭想在他面前屠村,问他对心中白月光变成大魔王有何感想,逼他表态,问他要站在哪边。魏昭能嘴皮子不停地说上几个时辰,双刃剑一下又一下,把一切血淋淋真相掀开,何等酣畅淋漓。 每一个设想中,魏昭都以为他们有许多许多话能说,但真掀了皮,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们居然什么都不说。公良至面色如常,仿佛面前的不是死而复生、由正入邪的大魔头,也不是分离十年的至交好友。他不问,不说,天天只讲些无聊的废话,等魏昭忍不住想再撕破一次脸皮说通透,公良至又脸一白,脑袋一歪,开始装死。 还不能见死不救,他装起来是真敬业,需要抢救的那种——也不好说装,公良至此时的伤势需要心神安定,气息平稳,不可大喜大悲,他没准真的一听魏昭翻旧账就犯病了呢? 真见了个鬼。 公良至和公良曦一个个表现得像没事人似的,仿佛回到了和卫钊一块儿休假的时候,每天该干嘛干嘛。只是偶尔,魏昭能感觉到一道看着他的目光,偷偷地,毫无恶意,又无法忽视其存在。他飞速转头,把偷看者抓个正着。 魏昭不习惯这样,他目前收起了黑雾,又觉得变成卫钊的模样掩耳盗铃,索性露出那副真实模样。这倒是不显得心虚了,却让他感到赤luo,尤其是在公良至的目光当中。魏昭感到那么一丝还没被磨空的难堪,他瞪向窥视者,公良至却对他笑笑。 他索性一屁股坐到公良至前,近距离让对方看个够。魏昭现在这张脸出现在普通人面前,可是能媲美白日见鬼的效果。他仍然有一部分面孔有曾经的模样,只是装在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大环境中,反而有种抢了小半块面皮粘上的惊悚感。他对公良至笑出森森白牙,问:“干嘛?” “我能碰一下吗?”公良至脱口道。 魏昭哑然,不知该嘲笑对方思路奇清还是感到自己被冒犯了,他不说话,公良至兀自上了手。 道士轻轻地摸上魏昭的半张面孔,从相对完好的那半边,顺着裂痕龙鳞摸到伤横累累的另外半边。他的手指放得极轻,到最后如同一片羽毛,如同蝴蝶轻轻落下。公良至反复描摹着他的面颊,神色发怔,柔和得像朵暖烘烘的云。 魏昭想,这场景大概像神女度化修罗。 “摸够没有?”他不自在地说,讥讽道,“被我迷得说不出话了?” “阿昭向来长得好。”公良至说。 “睁眼说瞎话。”魏昭哼了一声,“以前也就罢了,现在?” “以前的阿昭自然相当英俊,现在么,”公良至笑道,“英武不凡。” 魏昭看着他,发觉他居然是认真的。 “你定是瞎了。”魏昭说,别过了头。 公良至提前准备好了阵法,给女儿的辟谷丹和食物,丹药等等,按理说他们在山上闭关一两年都毫无问题。只是计划不如变化,不久出了非得下山一趟的事。 公良曦病了。 先天不全的龙珠之女多病多灾,之前公良至拿自身精血炼了药,服了药的公良曦已经很久不曾生病。结果某一日早上公良曦又发起了低烧,公良至倒是知道病因如何该服什么药(毕竟给病人当了这么多年单亲家长),可山上没有。 这事追根刨底还是魏昭的锅,之前他引来的魔修和他大战一场,毁了半个草庐,公良曦的常备药材就在其中。而最近公良曦又没生病,公良至则忙着布局套她爹,一时真没想到去补充药材。 公良曦小姑娘的体质格外让人头疼,她半点没有龙族皮糙肉厚的身体——话说回来,她能生成个有喜怒哀乐的普通人已经是奇迹,不好再贪心更多——会被一场小感冒放倒,又承受不住包治百病的仙药的药力。魏昭的一身本领管杀不管埋,弄死人分分钟,把人救活难于登天。 山下不远有座小镇,镇上有医馆,提供现场煎药服务。自己的锅自己背,何况这儿也只有魏昭一个人还能顶事,他便带着公良曦下山去了。 公良曦的小脸烧得通红,乖乖给披回卫钊哥哥皮的魏昭抱着。魏昭看看怀里蔫蔫的小病人,又转头看看留在后面风吹即倒的伤员,脑中响起了荒腔走板的戏文,大致内容是“家中娇妻娇儿病似鬼~又恰逢那苛政如虎狼啊啊啊~樵夫我劈柴抱女寻药去……”唱得特别难听,也不知哪个茶楼酒馆里听了一耳朵。 这天运气格外差,不慎路遇那位公良至离开时雇来照顾公良曦的李婶。 李婶一见公良曦便凑了过来,嘘寒问暖,叽叽喳喳个不停。这位婶婶特别喜欢讲话,她一个人唱独角戏就能让一群鸭子甘拜下风,何况这次她也来给家里人取药,还排在魏昭他们后面。这就糟了。 “曦儿又生病啦?哎哟喂这可怜儿哎,瞧瞧你的脸婶儿心里疼啊!着凉了?还是没睡好?现在的日子那天气变得呀,我们街上的王老汉都躺床上啦!他……” “婶儿一看你啊就想到我们家宝儿还小的时候,宝儿当初也只有这么一点点大,比你还小呐!我们的宝儿最能吃饭,吃了饭长个子,曦儿好好吃饭没有?看起来真是瘦。我的宝儿……” “唉,曦儿的身体就是不好啊,你爹虽说爱你,但男人家哪里懂照顾孩子?说起来你娘也去了这么多年,家里头没个女人总是不好啊!” ……鉴于公良至在李婶眼中是个丧偶的读书人,李婶的寒暄,殊途同归,永远有这种结尾。 “你爹长得那叫一个端正!而且有学问,年轻又多金,就算是二婚,也有大把黄花闺女愿意嫁!”她激动地说,唾沫星子乱飞,双眼要冒出光来,“我知道你爹和你娘当初恩爱,但你娘去得早,都要十年了,总空着房也不叫个事儿吧?哪有男人一辈子守着不成亲的?曦儿也不希望你爹孤独终老吧?我有个表叔的孙媳妇的朋友的二姐的侄女有个闺女,今年年方十八!她……” 李婶忽地打了个寒战。 她还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了,像有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李婶闭上嘴巴,这才觉得背后一片冰凉,好像有什么冰冰凉的东西贴着她似的。她脸颊发痒,余光看见脸颊边上冒出几缕长长的、女人的头发,额头也被什么弄得发痒。她不敢抬头,只敢低头,一低头便看见自己身后悬着一双绣花鞋。 带着公良曦的小伙子爽朗地笑道:“阿婶真爱做媒哩,只是我姐姐醋劲大,听你要把她相公推给别人,准要气得从墓里爬出来。” 从绣花鞋上掉下的碎屑,可不就是土吗? 李婶没拿药,也没告别,她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公良曦一边咳嗽一边窃笑,看模样知道魏昭做了什么。魏昭哼了一声,气头下去了也觉得有点好笑,颠了颠闺女,说:“人家还给你烧饭呢,你个小坏包。” “我也不喜欢李婶老想塞人进来呀,她们好麻烦。”公良曦辩解道。 “那我待在你们家,你觉得烦不烦?”魏昭说。 “不烦。”公良曦说。 “哦,双重标准啊。”魏昭逗她,想听她夸自己,“我怎么比他们好了?” “因为我喜欢你,阿爹也喜欢你啊。”公良曦不假思索地说,“阿爹心里事情多,你在他要……要活泼很多。” 魏昭匪夷所思道:“你管那样子叫活泼?” 都要入土了好吗。 “我就觉得他好多了。”公良曦说,她想了想,慢慢说,“他不从我身上找人了。” 魏昭突然说不出话。 一说开头,公良曦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她自言自语似的继续道:“有时候阿爹看我像在扫墓,可我不是别人啊,我是曦儿,他找不到别人的。我也想让人陪陪他,但得他喜欢,不认识的人非要搭伙过日子,有什么意思呢?所以不喜欢李婶这样说,为什么要把陌生人送作堆?” “你觉得那占了你母亲的位置吗?”魏昭开口道。 “不是的。”公良曦说,“死人已经死了,活人还要活。” 魏昭感到心头一震。 无数怨恨中,有不小一部分,竟因为这通透到有些残酷的童言得到了开解。他们怨恨生者,可这怨恨中,又有多说毫无道理,只是嫉恨呢? 公良曦犹豫了一下,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阿爹哦?” “好。”魏昭说,与公良曦拉了勾。 “我好像出生前就有意识了,”公良曦说,脸红扑扑的,像在怕被指责说大话,“迷迷糊糊的,像泡在温水里……我感觉到这个世界很爱我,因为我娘很爱我,她一直护着我,不让我出生前就死掉。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她才……” 公良曦抿了抿嘴,说:“总之,阿娘肯定很爱我,也很爱我爹。她要是活着,肯定不舍得让他孤孤单单,一个人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  公良至,大写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公良至:真的不丑!有种看到宏伟建筑物、巨大怪兽的英武不凡心神摇曳!魏昭:……) 公良曦,今天也无意识给亲爹施加了暴击。 精分昭,一个从偶像派转狂放派的英俊青年,还能不能愉快地毁灭世界了_(:3」∠)_ 第47章 公良曦吃了药,缠缠绵绵又病了一周才好转起来。大部分情况下小姑娘的身体都是那样,病不死也好不了。 魏昭犹豫过要不要给曦儿吃点真龙血肉,加把劲让她进化为完整的龙裔,最终想了想作罢。他真不太清楚自己身上有哪些部分还没被污染,世间恶念连他都能侵蚀,还是不要冒这个险,以免让未长成的公良曦接触了恶念。 “你不打算让她修炼?”魏昭问过一回。 “曦儿用不了锻体汤。”公良至苦笑道,“待我寻到合适的功法或方子,再让她试一试吧。” 公良曦的状况十分尴尬,说人不是人,说龙又非龙。她承受不了药性太大的仙草,但从降生到现在,为了吊命已经炼化了相当多天材地宝。世间灵药多半有个特点,那便是用得多了药性会下降。寻常人使用这么多好东西,早该锻体锻成先天武者了,公良曦却只能行动如常,身体依然孱弱,想用区区锻体汤就锻体入道?那是瓜子喂大象,不够塞牙缝。 魏昭点了点头,不再谈论这个。 《捕龙印》正文中的女主角并无隐疾,修炼的是乾天谷的功法,魏昭猜要么是龙珠自身稳定成功,要么是公良至成功找到了根治女儿的办法,命中注定,倒不怎么让人担心。与之相反,倒是公良至的问题大一点。 公良至命是保住了,真气不需外力亦可以运转,可惜隐患未消,没个十年八年缓不过来,一动手金丹就要溃散。魏昭不愿欠他,一能走就打算离开找药。 主角萧逸飞这气运所钟的家伙在书中没少受过伤,道基被碎、金丹被毁、元婴将散,别人遇见哪一个都是元气大伤乃至再无进异的结果,偏偏他次次逢凶化吉,最后不是恢复如初就是更上一层楼。因此刨去现在这个时间无法做的那些,魏昭仍知道不少能让公良至快速恢复的方法,比如某个魔修养的血菩提,比如药王宗那颗快成精的仙药。 但公良至却说,他知道解决的办法。 “多年前我曾在瑞国某处见过未成熟的凤凰籽,在上面施加了阵法,将它伪装成一块凡石。”公良至说,“近日我能感应到它被凡人挖走了,你带上这个阵盘去瑞国走一趟吧,若能拿到凤凰籽,医仙谷的孙真君大概愿意出手治一治我。” 孙真君是个大半修为都在治病治伤上的元婴真君,可惜医人不自医,治病不治命,眼看就要寿尽而终。他为了救命,几十年来都在凝炼一门需要大量天材地宝的功法,然而医仙谷是个在一流和二流宗门中不上不下的门派,起源尴尬,缺乏底蕴又根基不稳——其祖师乃是数百年前医药之争中从药王宗叛出的弟子,碍于他能打能医又是当年药王宗掌门人的孪生弟弟才没被追责——没法凑齐所有材料。医仙谷唯一的元婴真君只能广发名单,声称任何送他某几样难得的天材地宝的人都能得到他的医治,凤凰籽就在名单中。 正文中孙真君已经老死,医仙谷已经衰落,故而魏昭一时没想起他来。若有凤凰籽能送给孙真君,没准真能因为他的倾力医治恢复。 这法子比魏昭的方案安全,他觉得不妨一试。于是魏昭带上了公良至的阵盘,离开草庐,去了瑞国。 神识进入阵盘,如同夜幕中仰望星空,不懂阵法的人,只能看见哪里发亮。好在公良至给魏昭那个阵盘就是这么简单明了,魏昭自己是个亮点,要找的东西是另一个微弱的亮点,实在是傻瓜也能懂的寻物阵盘。 唯一缺憾,大概是信号时隐时现还滞后,不能在天空上飞遁一圈就到手走人。 魏昭再度化为游侠卫钊,走在项阳,这座万分熟悉的瑞国都城街上。公良至的印记显示就在这里。他在这儿度过了身为魏小公子的七年,后来又在这儿掉了卫钊的马甲,听见曾经的挚友说恋慕他。除了乾天谷以外,这里无疑是魏昭最熟悉的地方。 项阳今天格外热闹。 街上堵得无处落脚,人人蜂拥在道路两边,脸上满是欣喜。要是说送灯节夜晚的热闹有着几分旖旎与阴气,这个白天的项阳则生机勃勃,人间阳气旺盛得能让鬼修转头就走。魏昭顺着阵盘的指引走向人群,隔着老远就知道没办法挤进去。他正打算用点小法术分水进入,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吼道:“来了!” 这下可好,魏昭本来离着人群还有几丈远,眨眼间他所站着的空地一样被人潮淹没。人群中轰地响起一片欢呼,光声浪就能将体弱之人冲得倒下去。所有人伸长了脖子,父亲们将孩子托到肩膀上,孩子们挥着手或手里的花儿;沿街的窗户哗啦啦都被开到了最大,一群群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拼命往街那头看。魏昭心里隐隐想起了什么,没等心中的图像变清晰,混乱的声浪汇聚成一阵大潮:“魏将军!” 那大潮意外共振了一声,又散落成一阵阵海浪击岸,乱成一片听不清晰。偏生魏昭有着修士的耳朵,一声一声都没错过。 须发花白的老军汉喊:“魏大将军!” 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的小娘子面色通红道:“魏小将军!” 有童子把手掌在嘴前头卷成筒状,声嘶力竭地大喊:“神武军必胜!” 身材短小的小二在人群后面不停跳起来,挥着拳头大叫:“神武军战无不胜!” 连酒楼里的文人也从窗口矜持地抬着头,对着银甲鹰盔的武人们遥遥举杯,高声道:“我大瑞战无不胜!” 项阳都在沸腾,一城之人都聚集在此处,而魏昭居然没从中感觉到一丝恶意。怎么会有这种事?仿佛整个城池都在发自内心地为这场盛世欣喜,仿佛男女老少,不论身份,在场的所有人都愿为这场回归击掌而歌。 披坚执锐的战士们沿着大路走进来了,他们脸上洋溢着胜利的骄傲与回到故土的喜悦,脚步却丝毫不乱,一个个昂头挺胸目视前方。他们前面是两个骑马的将军,主将已年至中年,一把胡须像狮子炸开的鬃毛,不怒自威;副将尚未蓄须,有一张英俊的脸,他可没像主将一样板着脸。白衣小将脸上带笑,双目有神,他看向哪里,哪里的呼喊声就变得更响亮。 忽然,街边的楼上扔下一朵花,远远落在小将马下。小将转头去看,掷花的姑娘嬉笑着躲进了窗后面。不久便有人有样学样,天上街边下起了花雨,扔向将军也扔向士兵。再然后,不知从哪里开始,围观者开始歌唱,他们唱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歌声初时不齐,几个反复后汇聚成众口一致的声浪。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百姓在唱,士兵也开始唱,将军一样唱了起来。唯一那个闭口不语的人站在人群中,望着熟悉的旗帜,望着将军一张熟悉的脸,望着春风得意的小将。 他看过无数次神武军的凯旋,他挤在人群中吹过口哨,领过歌,跳起来爬过父亲和哥哥的战马。他戴过鹰盔,舞过的长枪和佩剑,他曾以为自己也会骑着马归来,作为另一个魏将军,作为魏国的守护者。 那是魏将军的神武军,马上坐着他三哥,另外一个,大约是他侄子。 瑞国再往南就是南荒,和最北边的国度一样,隔三差五有蛮族犯边疆。乾天谷提供的庇佑仅限驱逐魔修,可不会管凡人中的疫病和战争。瑞国的百姓把高高在上的仙师当做天上神佛,他们心中的保护神,是魏将军与神武军。 “哈哈,小伙子不是本地人吧?”站在魏昭边上的老者摇头晃脑道,“神武军大败南蛮,魏三将军与魏小将军今日班师,瑞国人哪个不激动?魏老将军呐,一门将种!魏大将军、魏二将军与魏三将军,仨儿子各个天生将星!这魏小将军呢,乃是魏三将军次子,他……” 魏昭走时只有他爹魏大将军和大哥魏小将军,那时二哥还没混出名堂,三哥还没蓄须,刚能上战场不久,身后老跟着个对舞刀弄枪大有兴趣的弟弟。 不。没什么哥哥姐姐,魏昭不该姓魏,他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兄弟姐妹,没有亲族。一个镇宅神兽而已。 “……却说那魏四公子啊,虽然不露面,可是更了不得!”老者眉飞色舞道,显然已经说上了瘾,“他被仙师们接上天喽!魏四公子顶有出息,老朽以前见过他,小小年纪就能降服烈马,要是还在这儿……嗐!我们这些凡人懂什么,修仙才是大造化!没准哪天他就乘着云下来,救我瑞国于水火中了呢?只是老朽这把年纪,多半看不到啦。” “……” 修真界中百年不过一眨眼,到了凡世才能感觉到岁月如梭。三百年后,《捕龙印》里的大反派魔龙将乾天谷连同谷外的大半个瑞国焚之一炬时,哭号奔逃的可怜凡人不会知道它与这个国度有何联系。 魏昭觉得自己看够了,他离开了这里,化作一道虚影,直接穿过墙壁与人群,靠近阵盘中的终点。他一路穿行直到光点又闪烁模糊,等魏昭站定,他发现自己在魏将军府。 到这一步,魏昭开始怀疑这是不是公良至的又一个圈套。他皱了皱眉头,虚影状的身体在空中漂浮,凡人从中穿过都不会有所觉察。府中一样喜气洋洋,看上去和以往一样。他犹豫了一下,往左拐。 魏昭走进那个房间,看到了银发的老太太,却不是那个疼他像疼心头肉的祖母。这里曾住着魏老太君,如今住着魏夫人,他的养母,想来那个慈祥的老太太早已过世。比记忆中衰老许多的养母拉着另一个年轻些的贵妇人说笑,她们说了一会儿,魏夫人脸上露出一些疲态。 “现在咱们的英儿也有出息啦。”她感叹道,神色黯淡下去,“你也别难过,咱们家的男人都是这样,命里不着家,一个个都往外跑。其实我最想的不是老二……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也是死得其所。可我的昭儿呢?” 魏夫人叹了口气,一双浑浊的眼睛眨了眨,自言自语道:“他虽不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可从小都是我把他带大——老大老二老三,不是被母亲带去养,就是他们父亲亲自教,昭儿呢,那是我从襁褓中一点点养大的啊。他没见过的亲娘能和我比吗?他……真不能怪我偏宠他,但是仙人要收徒……这都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也不知他好不好……” 说着说着,她流下两行眼泪,贵妇人忙安慰起她来:“母亲别难过,仙凡有别,昭儿是去仙山享福了呢!” 这一系列安慰十分熟练,看来这事不是头一回。 魏夫人对真相一无所知。 魏将军得仙人授意,魏夫人却只当这个交到手中的孩子是个私生子。她与魏将军的婚姻只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丈夫感情一般,但对魏昭确实好。她有大家闺秀的架子,并不抱孩子和直言关怀,但她夜里给玩疯了的魏昭送夜宵,夏日有饮品、做香包,冬日有炖品、备冬衣,魏昭爬大树降烈马,她就在旁边捏着袖子盯着看,生怕魏昭有个意外。 魏将军没把魏昭当儿子,只把他当镇宅物养。魏老太君却是真疼他,魏夫人是真想他,哥哥们的笑闹关怀也不是假的。他觉得自己饱受欺瞒,以为无人真心待自己而自己无人可念,准备将整个昆华界一并毁灭的时候,却有不少凡人,还想着那个离开了二十多年、其实并不存在的魏小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魏昭:苍生负我! 魏老太君:……? 魏夫人:……? 魏大哥:……? 魏二哥:……? 魏三哥:……? 二十多年还对上仙山的魏小公子的诸多事迹津津乐道的首都吃瓜群众:?? 公良曦:? 公良至:我确负你良多…… 魏昭:……好吧,我地图炮我错了 叮咚!【魏昭】感到了尴尬,【魏昭】的黑化值下降了 第48章 魏昭在将军府的库房里找到了公良至留下的阵法。 那块用来伪装的石头被雕成了一尊寿星,算算日子前几天是魏夫人的生日,下面的人刚巧把它送上来也不是不可能。魏昭走到石雕前,阵盘上光华流转,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种子从中飞了出来,却是鲜嫩的鹅黄色。 凤凰籽百年一熟,成熟后色如烈火,能保百年不朽不坏。然而一旦破坏了外皮,它就会立刻涅槃,从头长起,看这成色,没个几百年多半不能长好。那位医仙谷的孙真人,肯定不会要这一颗。 魏昭拿着这枚未熟的凤凰籽回到草庐中,公良至遗憾地叹了口气。“看来此路不通。”他说,“我防了修士,却没防范凡人。” “它在魏将军府的石雕里,工匠雕刻石头时,没准擦破了外皮。”魏昭捻着手中的凤凰籽,“也有可能,这凤凰籽塞进去时根本没有成熟。” 公良至笑了笑,仿佛没听出魏昭的言下之意。 他话家常似的说:“是了,前些日子是魏夫人诞辰,以将军府的声望,放在瑞国南边的石头极有可能送去都城。” “你去过魏将军府。”魏昭直言。 “的确,这些年来去过几次。”公良至落落大方道,“你当初说生辰均我一半,你父母亲族也分我,头几年还想拉着我下山,没偷跑成功还生气。魏老将军几年前已经过世,我回去见见母亲,你不会那么小气吧?” 魏昭冷不丁被揭了老底,被噎了一下,一时竟无法对公良至这番话提出什么异议。由此可见,倘若有跟大魔王一块长大的人在,最终决战时当众表示对方当年几岁还尿床,几岁偷吃的,几岁没人庆祝生日还险些哭鼻子,一定会对反派的士气造成巨大打击——不过也没几个大反派幼年生活活泼有趣成这样就是。 魏昭哑火了几秒,冷声道:“魏夫人不是我母亲。” “那你母亲是谁呢?”公良至说,“陆真人?” 光提到这个名字,魏昭眼中便腾起一片戾气。他阴郁地看着捋虎须的人,公良至笼着袖子,一派平静。 “想来你万万不愿认她为母。”公良至说,“那我说魏夫人是母亲,也就没什么错处了。” “我没母亲。”魏昭说,“我没父母亲族,生辰也是假的。” 都是假的。 作为魏小公子的时候也好,作为陆真人爱徒时也罢,魏昭何时未曾得到多方关注,多方爱戴,身为人生赢家、风云人物呢?只是一朝落难,回首发现过去的一切建筑在谎言之上,命定的未来陷落在虚空之中,魏昭十九年来建成的世界一日间天塌地陷,飞得越高摔得越痛。说来好笑,他当初还有脸觉得公良至可怜,那想均出去的生日,没准是魏大将军随口编的。 “你没把魏夫人当母亲过?”公良至问道。 “过去是过去。”魏昭回答。这事上没法说谎,公良至往年被他碎嘴那么多回,没有一星半点秘密留下。 “如今呢?”公良至半步不让,“魏夫人可曾负你?” “你看我杀了这么多人,他们可曾负我?”魏昭冷笑道,“嘿,重逢之后你也叫过我魔头,现如今知道是我,又开始心存幻想?” 公良至一滞,魏昭只觉得心中烦躁,索性快刀斩乱麻,省得一直装聋作哑,钝刀子割肉。他说:“我练的功法虽然危险,但我杀他们,那是我自己想杀,我很明白我在干嘛。你不说,就当鬼召的事揭过了?我就是个魔修,冷酷无情丧心病狂,等我杀上乾天谷……” “你还是没回答我。”公良至打断了他,“魏夫人不曾负你。” 不等魏昭说“那又如何”,公良至又道:“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心有郁结,含怒而归。你恨自己迁怒他人?还是恨自己心怀愧疚?无论是哪个,你都不冷酷无情。” “就凭这个?”魏昭厉声道,“我本来就是喜怒无常的疯子,你难道第一天知道?” “就凭我现在活着,凭你前去找药,凭曦儿安然无恙!”公良至的声音一样抬高了,“我认识的阿昭……” “已经死了!”魏昭接道,“你开始不也没认出来吗?我跟十九岁的时候哪里像?你无非心怀愧疚旧情未了,但公良至你睁大眼睛看看!名门正道随便抓个少年英杰,都比现在的我和你的阿昭相似!” “阿昭……”公良至咳了一声,反倒无力地笑了起来,“你九岁的时候,和十九岁又差多少?” 像是在争执中耗费了太多力气,公良至的声音又低下来,目光却柔和爱怜得像在注视病中的公良曦。不要可怜我!魏昭在心中吼道,他猛地撤掉了卫钊的外形,让残破恐怖的躯体暴露在公良至的目光中,公良至眼睛都没眨一眨。 “一个人在孩提之年与耄耋之年,变化会有多大?恐怕八岁的某人与八十岁的某人之间的相似之处,还不如他与另一个八岁孩童之间的多吧。人非顽石,哪里可能一成不变。”公良至道,“你是随便哪个魔修,我会觉得你喜怒无常,行事如羚羊挂角,但你是阿昭,那变化再多,我也能摸到一些轨迹。若非如此,你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 魏昭在意识到凤凰籽也只是公良至的布局时恼羞成怒,恰恰因为公良至算准了。公良至聪明,却没到占氏一族未卜先知的程度,他所依仗的,无非是对魏昭的了解罢了。 “说实话,我其实挺高兴看到你跑来兴师问罪。”公良至笑道,“你对真不在意的东西,从来懒得摆脸色。” 有情方有爱憎。 都说魔头无情,无情者方入魔,这话并不贴切。在魔道上走的最远的那些,除了天生恶种,便是最最至情至性之人。他们的情感如可载舟覆舟的大洋,又仿佛能暖身也能焚尽一切的火焰,一念之间,成就神魔。公良至只怕魏昭真正心如铁石,而像如今一样喜怒不定,锋利如匕首,即便能把抓住他的手割得鲜血淋漓,也好过油盐不进,没个落手的地方。 至于算计?公良至手里的筹码这么少,哪里有堂堂正正的奢侈。 魏昭不说话。 他觉得自己说什么,好像都应了公良至的说法。而要他反向而行,他又做不到——魏昭现在不够疯,断然做不出为了赌气杀掉辛辛苦苦救回来的公良至,公良曦,还有魏氏一门。 说起来,《捕龙印》中的魏氏如何了呢? 一字未提。 《捕龙印》是萧逸飞的传奇,不是他魏昭的。故事集中在萧逸飞身上,涉及修真界各处宝地仙境,红尘修心也在江湖而非朝堂,一笔带过,哪里会详细说瑞国的某家族如何如何?能提一句魏昭的爹妈不是亲爹妈,无非交代反派黑化背景,再多就不必提及。那时与萧逸飞同行的公良曦,既不知道自己的另一个父亲是谁,也不知道瑞国与她有什么关系。 魔龙的焚天恶焰烧了乾天谷,无数弟子与主角的悲愤细细说来,烧了大半的瑞国,只有“亡者万千”四字而已。 魏氏的末日只会比那更早。 魏老将军为了家族气运抚养了魏昭,换得陆真人的庇护,而等魏昭全须全尾掉进了玄冰渊,陆真人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迁怒他人就算好,怎么可能会再去管一窝凡人。魏将军府失去了镇宅神兽,没有仙人庇护,又名声大过了皇帝……如此烈火烹油之象,要倾覆也就在一夕之间。 “阿昭,你并非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听见公良至平静而笃定地说,“你可记得凌霄阁华真君的那个后辈?他荒yin无度,贪婪成性,毁人一生乃至险些害了他人性命,却被华真君护短,闭门思过了事。按说他罪不至死,但你暗中使计要了他的命。外人也就罢了,我哪里不知道,你从来不是多安分正直的角色?初入乾天谷,你心中烦闷便会无理取闹,事后脾气过去又会立马想法子弥补,后来不再如此,无非是学会了收敛。你喜好诸多,念头说变就变,十几岁说要尝尝当师傅的威风,过了几年又说一辈子不要收徒……” 公良至顿了顿,说:“你本性喜好变化,喜好冒险,擅长变通,就如同水入雪谷凝结成冰,置于火上则沸腾成雾。别人认不出来,因为他们本来就不够了解你;你当自身已变,乃是当局者迷。我这旁观者,恐怕比你更明白。” 魏昭脑中再次闪过凯旋的将军与士兵。 他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往军营里钻。魏小公子崇拜能将敌人拒之关外的父亲,羡慕将士们归来时所有人的欢呼,在孩子的眼中,魏将军与神武军便是标杆与城墙。魏昭早早习武,想当一名将军。 再然后,他胆大包天地去外面历练了一小圈,骨子里的自由天性觉醒了。魏昭不是能被束缚在一亩三分地中规规矩矩驻守一方的人,比起威风凛凛的将军,他更爱来去自如的侠客。他在武艺上的悟性胜过布阵操练,那时魏昭想一人一剑闯江湖,涤尽人间不平事。 待接触了修真者,梦想中的大侠立刻升级为剑仙。魏昭上了乾天谷,一个新世界在他面前打开,他登时如鱼得水。 长生!逍遥!惩恶扬善!魏昭窥见了仙道一角,还结识了最好的友人。他所好之物千变万化,感兴趣的事物不断增加。此时的魏昭春风得意马蹄疾,看向无限的未来,眨眼间达到前方的道标,又将其抛之脑后。他一天转一个念头,人生是一场无比灿烂的冒险,美在前路未知。唯有公良至,转一转头,他总在魏昭身边。他也在魏昭未来的蓝图当中。 他曾以为他们会是一生之友。 “你后悔吗?”魏昭突然说。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却是他想了十年的问题,想问那个三百年后在乾天谷初次重逢便升起大阵的公良至。你可曾后悔期望我归来?你是否觉得一个变成怪物归来的故交,还不如继续在回忆中当个英雄?你是否后悔与我这等人为友,又或者…… “从未。”公良至说,“我遇见你,修有情道,亦或对你心折,皆是此生幸事。时至今日,吾心如故。” 魏昭觉得心被捏了一把,而后泡进了醋里。他心口又酸又痛,又像欣喜,又像裂开了无数道细密的伤口。他动了动嘴唇,舌头没动,身体也没动,哪怕公良至站起身向他走来。公良至在他面前迟疑了一下,像面对一只要逃不逃的伤兽,动作轻缓地抱住了魏昭。 半晌后,另一双手慢慢环住了公良至,在他背上收紧。 此时,被争执声引到门口又不敢进来的小姑娘半天听不到声音,一咬牙,偷偷把门开了条缝,往里面看了一眼,吐了吐舌头又把门关上了。交缠的影子映在门上。 此时,瑞国正在举行庆功宴,魏将军的名号被无数人传颂,将军府中女眷们欣喜地欢庆着久别重逢的丈夫和儿孙,阖家团圆。 此时,乾天谷的掌门人看着书桌上的信件,面色阴晴不定。她的指甲反反复复在书信上滑动,在“鬼召”二字底下,留下了深深的划痕。 第49章 凤凰籽没派上用场,或者说,它根本就是公良至拿来治疗魏昭的。公良至身上的毛病,还是要用魏昭之前的法子。 药王宗那颗快成精的仙药拿起来动静太大,魏昭找软柿子捏,挑了某个魔修养的血菩提。这魔修和大部分魔修一样形影单只,之前大概还在看枯荣道笑话,万万没想到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区区金丹初期修为,死得一脸茫然。 听名字就知道,血菩提不是什么温良的植物。温养一颗血菩提起码要上百年,食用的血气越多价值越高,成熟得越快。那魔修有幸发现了一株边疆古战场长的血菩提,此后百年一直费心设计出个鬼村,捕捉凡人和修士养菩提。《捕龙印》中的主角和女主进入鬼村后颇玩了一把惊悚游戏,魏昭可懒得解谜,直接杀光了事,包括一村为虎作伥的凡人,以及方圆百里所有魔修。 数百人的血气凝结在他怀里的血菩提上,血腥味凝聚到了极点,忽然变作奇特的芬芳。血菩提熟了,像一颗半生不熟的石榴籽变成了一枚鸡血石。 魏昭把这枚妖异果实塞进公良至手中,血菩提比凤凰籽的颜色更深更重,好似顶级血玉,看上去就有股邪气。他没说,公良至便也没问,就这么吃了下去。 短短一周,金丹不稳的隐患就被拔除了。 而事情就是如此凑巧,在公良至金丹稳定下来的第二天,他的芥子袋中跳出了一只三足乌。 妖族早已远去,这只“三足乌”自然不是那种传说中的神鸟,而是乾天谷的信使,乾天谷的真传弟子手中都有这么一只。无论他们在何时何地,只要往乾天谷朝日殿中那只巨大的三足金乌口中放入信件,信件就会出现在弟子所带的三足乌口中,用来传讯十分方便。 那会儿草庐里的三个人刚好聚在一起,公良曦正听着魏昭讲不着调的故事,忽然一声低鸣,一只剪纸鸟儿自行从芥子袋中跳出来,膨胀成一只麻雀大小,停在了公良至面前。公良至的面色凝重起来,他伸手摸了摸三足乌的肚子,纸鸟吐出了一颗玉丸。 “掌门令……” 公良至下意识抓住了玉丸,它发出的机械声音便停了下来。 公良至这些年来几乎成了乾天谷的边缘人物,被同门们有意无意地遗忘了。他会接到金乌传讯已经够稀奇,倘若还是乾天谷掌门陆真人才能单独发出的掌门令……公良至下意识看了魏昭一眼,魏昭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徒然变得毫无温度。 公良曦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太好,她看看面色凝滞的公良至,又看看表情未变却忽然让人寒毛直竖的魏昭,小声说:“曦儿想睡觉了。” 降到冰点的气氛动摇了一下,两个大人这才想起小姑娘还在。公良至对女儿笑了笑,点头跟她道晚安。公良曦哒哒小跑出去了,留下公良至与魏昭隔着烛火对坐。 魏昭对公良至一抬手,比了个请的手势。“开吧。”他说,“我又不会听个声音就把屋顶掀了。” 公良至勉强抬抬嘴角,松开了手。 玉丸再度浮起,嗡嗡着重复道:“掌门令——” “宗门有事,速归。” 前面那句话僵硬平板,是被设定好了的器灵所言;后面那句话却属于对他们俩来说都非常熟悉的声音。那个女声简短而冰冷,并不比器灵的声音多几分感情。 乾天谷掌门陆函波,公良至与魏昭的师傅。 魏昭笑了一下。 “她这些年就这么对你?”他对着那个传讯完毕后化为粉末的玉丸残骸努了努嘴,“没我这个主菜,她没心情跟你这个配菜装相了?” “我道心破碎,后来又‘和凡人女子纠缠不清’。”公良至脸上倒没什么愤懑,“她不来管我,也是好事。” “也是,她要是知道公良曦……你们没法安生到现在。”魏昭说,“多谢她过河拆桥。” 这些时日,公良至把魏昭不知道的情况说了大半。公良至当初偷偷吃下龙珠,避过了陆真人的探索,陆真人捕龙未遂,迁怒于他,任由曾经的“得意门生”被边缘化。公良至这十年来如同被宗门流放,大家看出陆真人不愿见到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平日也不会让他回来。 整整十年,公良至没收到过掌门令。如今突然召他回去,也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得回去一趟。”公良至说。 “我跟你一起。”魏昭回答,在对方反驳前接道:“我可将一律神念附在你身上,其他部分化做凡人,躲在乾天谷附近。你以前不是也没看出我的伪装?” “那可是乾天谷!”公良至提醒道。 杀一个金丹修士,和偷偷进入四大仙门之一的山门,难度根本不在一个层面。魏昭曾当过乾天谷的弟子,他很清楚潜入有多难,这才是他迟迟不动陆真人的原因。 陆函波,陆真人,也不过是个金丹修士。要是摆个擂台对打,魏昭杀她不用三招。 然而,乾天谷的山门已经伫立在谷中数千年,从祖师爷开山到如今,无数阵法层层叠叠,挡住了神道修士的度化,撑过了妖王袭击。除了修乾元真气的本门弟子与得到邀请的客人,没有谁能擅自进入,无论是变化神通出神入化的妖魔鬼怪,还是没有半点真气的凡人。掌门之外,金丹修士足有数十人,连元婴期的长老也超过一手之数,在谷中发难等于自寻死路。 更别提魏昭的目标是那位极度惜命的陆真人,她越接近死期,求生欲越强到疯魔。以魏昭现在的见识,能轻易想起陆真人的洞府中有多少保命的阵法机关,藏着多少逃命、替死用的法宝,恐怕在整个昆华界中,像陆真人一样怕死的人都不多。 “我知道。”魏昭说,“但只要我不求杀人,我就能混进去,没人能发现。” 魏昭之前没用那种法子接近过陆真人,不是因为做不到,而是做到了也憋屈。他能变成一片影子,一缕藏在他人体内的阴影,可能看不能杀,有什么意思?只让人火大,并且容易打草惊蛇——非自愿的强行附身,过了时间会让附身对象变成傻子。 现在有公良至,倒可以一去。魏昭也必须去,他半点不相信陆真人找公良至是想徒弟了。要是陆真人对公良至不利,魏昭总得为他争出逃生之机。 居然一时还得逃,归根到底,还是不够强。 魏昭目光闪烁,睚眦之躯与鬼召之身不够强,自然是因为杀得不够多…… 公良至忽地捂住他的眼睛。 魏昭眼前一片漆黑,视野中刚腾起的血光像被按熄了。公良至的手干燥,微凉,像高烧时贴上额头的冰袋。魏昭过了一会儿才将那双手移开,放到唇边亲了一下。 “不急。”公良至对他笑笑,“这回我们都不必单打独斗。” 他们独自在各自的战场苦苦支撑了十年,如今可算会师了。 魏昭看着公良至,一双眼睛全映着他的影子。刚才弥漫开黑气的眸子再度变得黑白分明,公良至暗中觉得,这双眼睛真是从七岁起就没变过。 “你恨陆函波吗?”魏昭问。 “谈不上。”公良至想了想,回答道,“没她也没现在的我,尽管她不怀好心。恩仇相抵。” “但我恨她。”魏昭说。 魏昭在回答一个没掉马甲时公良至与他讨论的问题。 王家村那事结束的时候,公良至说,他不是怨鬼,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想,不能越俎代庖。如今魏昭这个死人从玄冰渊里爬出来,说他恨。 魏昭这一生的悲剧,可以说因陆真人而起。她让魏昭一开始就是不容于昆华界的妖族后裔,消息泄露后招来了魔修的袭击。等三百年后魏昭爬出来,继承了师傅执念的新掌门,也就是他们的大师兄,继续兴致勃勃地进行着召集所有人屠龙取材料的大业。而公良至呢,陆真人坏他道心,将他炼制为捕龙印,流放百年,直到她过世公良至才能带着女儿回去。 他们俩固然都因为陆真人得到了好处,可陆真人对他们,无非在养肥了杀而已,发现无用后立刻弃之敝履。换做曾经的魏昭,或许也可能与公良至一样愿意将陆真人当做一个路人,自此两不相欠。可在玄冰渊下遭受了十年非人折磨、被怨念侵袭还看过无数次自己的下场的魏昭?要放过陆真人,别说门,窗都没有。 公良至说:“好。” 他俩说的话十分跳跃,换成别人,很难听懂他们的意思。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默契,十年离别也无法泯灭的心意相通。听公良至这样说,魏昭在三足乌飞出来后头一次,真心实意地笑了。 公良至说好,他愿意冒这个险,让魏昭附身,把魏昭的一缕神念带进乾天谷。公良至说好,于是魏昭知道,要是他对陆真人出手,公良至会两不相帮,而且一旦魏昭有殒命之忧,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魏昭向前跨了一步,捧住公良至的脸,舌头刷过他的左眼珠。一缕黑气顺着他的舌头爬进公良至的眼珠里,像一条小蛇,规规矩矩地盘踞在瞳孔当中。 第50章 距离上一次公良至回到乾天谷,已经有将近十年时间。 区区十年。 对于一个数千年屹立不倒的宗门,十年不过一个眨眼。笼罩着乾天谷的云烟在万里之外就能看见,山门如旧,沧浪峰上那片松林依然松涛如故,而沧浪峰的主人,也与初见时一样美丽而冰冷。 陆函波陆真人一双丹凤眼眼角上挑,威仪自现,端得是一派仙人风范。要是存了心仔细看,其实能发现她的面孔与魏昭有些许相似之处,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只是陆真人极少笑,魏昭的脸又常年生动活泼得没个正形,很难让人把他们想到一块儿。 见过今日魏昭脸上无比神似的冰冷神情,公良至才恍然惊觉,他们真是母子。 他永远不会告诉魏昭这个,也在心中暗暗发誓,自己绝对不会让魏昭变得和陆真人一样。陆真人的不苟言笑不是天性如此,而是时时刻刻躁动不安,像个担心冬天前等不到粮食成熟的农人。仙气飘飘的陆掌门心中早已腐坏,没准比魏昭还要没救。倘若没有如此拘泥于外物,她也不会在金丹境上停留至今。 结婴之事,上品靠心性,中品靠机缘,而使用丹药、法宝乃是下下之选,注定前路断绝,只是空享寿数罢了。在陆函波昧下真龙精气想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的时候,她就已经失去了进取之心。 公良至在打量师傅,陆真人也在打量面前的徒弟。她自公良至见礼以来便一言不发,目光惊疑不定地从头看到脚,神识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没在公良至左眼上稍作停留。半晌,她说:“至儿结丹了?” 她叫得如此亲热,倒让许久未见师傅如此和颜悦色的公良至恍惚了片刻。他点了点头,说:“偶得机缘,月前已经结丹。” “不错。”陆真人说,“道心破碎,竟还有结丹之日,实在值得庆贺。” 公良至从中听出几分试探,他神色淡淡道:“无非看开了而已。” 的确看开了,不过不是陆真人以为的那个方向。 陆真人的目光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公良至,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不妥。“正该如此。”她夸奖道,话锋一转,又说:“近日有魔修鬼召四处行凶,你可曾知晓?” “有所耳闻。”公良至答道,他感到左眼一跳,又补充道:“徒儿大半年前曾在大周西境一荒村撞见鬼召行凶,奋起一战,可惜未能将他留下。” “哦?”陆真人说,“那魔修是何模样?有何本事?” “我遇见那魔修时,我尚未结丹,能被我惊走的魔修大约也不到金丹修为。”公良至答道,“他行为疯癫,通身黑雾,不能用上清现邪咒看破本体,又鬼气森森,应有乱人心神之能。我以碎玉诀与乾天谷之名将他吓走,未能缠斗几个回合。” “确实如此。”陆真人颔首道,“那魔修有心魔之力,最能乱人心神,至儿能从他手下逃脱已是幸事。多亏他当初被你吓走,否则要是用幻象引动你心魔……道心未圆满前,恐怕凶多吉少。” 说到此处,她意有所指地看了公良至一眼。公良至只当听不出来,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也不用去看陆真人不熟练的慈爱之态。陆真人见他不接话,又说:“在那之后,鬼召是否来找过你?” 公良至刚要开口,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力道控制了喉舌。他心中有数,放开了控制,便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不曾。” 此言一出,陆真人看起来松了口气。她难得地笑了笑,说:“如此甚好,那魔修心狠手辣,这些时日以来为祸四方,为师只担心他对你怀恨在心,纠缠不休。” 公良至不答话,仅仅回以笑容。陆真人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唏嘘道:“至儿十年不回乾天谷,可曾对为师有怨?” 瞧这话说的,好像是公良至甩脸子不肯回谷,而非陆真人冷眼以待,摆明了不想让他回来似的。只是他们到底没撕破脸皮,陆真人又没说过什么明确的驱赶之辞,相反还赐了他逃命神器碧水梭——可见即使对他这个污点似的半成品,陆真人在眼不见心不烦之余,依然舍不得让他损坏——现在怀柔起来,也不显得态度突变。 公良至垂着眼皮,回答:“不曾。” 不曾有怨,只是惘然若失,震惊以后恩怨相抵罢了。 “十年前你忽遇大变,最后竟至于道心破碎,着实让为师担忧。”陆真人道,“道心破碎之事药石难医,我只能让你在外游历。至儿能在诸多闲言碎语中重归仙途,并且不曾误解为师的用意,吾心甚慰啊。” “师尊言重。”公良至答道。 陆真人这番话谈不上有多少说服力,但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在魏昭一事上想开的公良至,想来也不会拘泥于这十年间的冷待,陆真人对此心知肚明。一路对答至今,她已经在多方验证中放下了心,觉得十年不见的徒弟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掌控当中,也不再在公良至身上多花工夫了。 “魔修鬼召倒行逆施,天理不容,又能以战养战,若对他置之不理,必将酿成大祸。”陆真人道,“我辈修道之人,不能任由鬼召为祸人间!” 公良至的左眼抽痛了一下,比起先前的蓄意提醒,这一回倒像是一声忍不住的冷笑。他凝神于左目,将安抚之意输入其中,也不知有没有效果。 那边陆真人说完了鬼召的罪不容诛,开始说他的阴险狡诈,藏匿之能高超,而不久之后又到了道门十七宗门派大比的时候,大意是此等祸害倘若不除灭,万一让他祸害了道门种子,后果不堪设想。陆函波不愧是当了几百年掌门的人,这通发言能让低阶弟子拍着胸口发誓除魔卫道义不容辞。末了,她说:“十七宗已经商定,在大比前将魔修鬼召绳之于法……至儿,你有何异议?” “徒儿……旧伤未愈。”公良至冷汗涔涔道,“请师尊赎罪。” 他面色发白,看一会儿就能发现这并非对陆真人消息的什么反应,而是真的身体不适。陆真人开始就看出他金丹初成,似有旧伤,根基些许不稳,于是点了点头,让他回去准备。 陆真人的猜测只对了一半,公良至的表现依旧与她所说的话有关。她说到道门十七宗将开的屠魔大会,公良至便觉得左眼中一股戾气几乎要破体而出。他将之压下,就如同把一只炸开毛的刺猬摁进体内。 那股凶戾之气在意识到公良至的疼痛时勉强收了起来,眼中刺痛只持续了几息。他向师傅行礼告退,陆真人草草应下,既没有发现公良至的异状,也没发现另一个徒儿的恨意。 陆真人养法宝时,什么丹药资源都舍得往里面投,至于材料的心情?这种细枝末节不影响大局的小事,她以前就无心去管,何况主材“不在场”的现在?公良至这样的乖孩子,一直很让她省心。 公良至在离开大殿时回头看了一眼,陆真人站在原地,已经走神琢磨起了别的事情。他忽然感到陌生,觉得自己从未看清过这位亦师亦母的修士。 七岁时,把他从荒野中捡起的恩人,真的和记忆中一样,有着温暖的手和笑容吗?还是说那都是后来自己在脑中杜撰的?公良至想不起来。七岁前流浪的记忆模模糊糊,单薄得像张纸,而陆真人的加入并没让这种感觉退却。他怎么回想,也想不起那时陆真人的表情,只依稀记得自己的困惑,饥饿,寒冷,却不曾有多少惊慌或感恩。很长一段时间,公良至都是标准的无情道种子。 直到魏昭像一团烈火,不由分说地冲了进来。 他一直烧啊烧,烧穿了公良至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壁垒。公良至不记得什么时候自己被拉了下去,变成一个只比同龄修士稍显冷漠的普通人。无色的一切被上了色,有了喜怒哀乐,有了畏惧与期待。说得夸张一点,魏昭点亮了公良至的世界,公良至要如何不爱魏昭?一如飞蛾没法不扑向烛火。 只是,当这个世界在公良至面前展开,当他从单薄的纸人变成一个有血有肉有喜有悲的正常人,他也不可能只对魏昭上心了。 陆真人一开始就不怀好意,可她给了公良至一口饭吃,让他成为乾天谷的弟子,而非作为流浪乞儿在某处饿死。陆真人教他是为炼制捕龙印,害他道心破碎,可开始也是她也引领公良至踏上仙途,让他得以窥见大道。陆真人几乎让魏昭身死,但倘若没有她,不会有魏昭,公良至也遇不到魏昭。 所以,公良至不会拦着魏昭向陆真人复仇,但也绝不会对陆真人出手。 时隔十年,公良至的洞府有童子打扫,和离开时没半点变化。公良至关上门,开启禁制,便有一道黑影从他左眼中游了出来,爬进他耳朵里。 “陆函波备了獬豸盘。”魏昭语带讥讽,“可惜不是獬豸阵,否则她说完头几句话,自己就该倒下。” 獬豸,额上有角的神兽,能辨曲直是非,将面前的奸邪者顶倒吞下。以獬豸为名的法宝也能辨别谎言和实话,陆真人将它对准了公良至,想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当然,她可不会用范围内无差别测谎的獬豸阵。 公良至一直没说谎话,包括“鬼召是否来找过你”那一句。那句话可是魏昭回答的,鬼召的确没来找过他自己。 “她恐怕知道了。”公良至说。 魏昭没死,还成了鬼召,这事儿听到大部分人耳中都是天方夜谭,但知道魏昭真身的陆真人,未必对此毫无猜测。 “不然哪有上下串联除魔卫道的闲工夫?”魏昭冷笑道,“她自己没多少时日好拖,不甘心放过一点把我抽筋剥皮的可能,又不敢自己打头阵,居然要站在十七宗背后。真是乾天谷好掌门,胆量惊人。” “你有何打算?”公良至又问。 “礼尚往来啊。”魏昭说,“既然十七宗做东,我这恶客,自然要应邀了。” 公良至心中一冷。 那盘在他耳中的小蛇完全用着魏昭的声音,他们相熟到这个地步,公良至光听这语气,脑中便冒出了魏昭说这话时的模样。谈及敌人,当然不可能好声好气,然而魏昭说起应邀,竟是一派期待得语调不稳的样子。 欢喜笃定之下,杀意凛然。 四大仙门之外,道修中排得上名号的还有十三个宗门,他们当初的门派大比就是在这十七个宗门中展开。按理说,十七宗之间有亲有疏,总体来说皆无大仇,四大仙门是其中当仁不让的佼佼者,魏昭怎么着也不可能和十七宗远不结仇。 既然如此,哪来“终于来了”的笃定,又哪来鬼召想掀翻王家村时,那种一网打尽的戾气? “怎么,准他们逮我,不准我反击啊?”大概是感觉到了公良至的迟疑,魏昭再度开口,声音中的冷凝之意淡去不少,只调笑道:“良至可真偏心。” “照我看,有三五个宗门响应已是看在陆掌门的面子上,绝不会十七宗全部出动,只为抓个不到元婴的魔修。”公良至岔开话题。 “话别说太满。”魏昭说,“良至和我打个赌,怎么样?要是十七宗真的有十之八九参战,你帮我列个阵。” “什么阵?” “怎么,你都不想想赢了要什么赌注?”魏昭大惊小怪道。 “赢了,我要你别想着报仇,早日解决身上隐患,与我和曦儿好好过,你肯么?” “……” “我知你心有不甘。”公良至不等他想出什么话混过去,笑道,“那我便没什么想赢的了。” 魏昭沉默了好一会儿,公良至心中默默遗憾不能看到他的脸。过了一会儿,魏昭说:“列个能困住修士的阵法,能困住上百修士。” “什么修为?” “十七宗的屠魔队。” “如此大阵,列在何处都极易被发现。若是随身携带着大半个阵盘,没有法宝压阵,要困也只能困住几息。”公良至皱眉道。 “要是在玄冰渊上布阵呢?”魏昭说,“要是玄冰渊的瘴气,能够借你调度呢?” 公良至猛地睁大了眼睛。 “别怕,冤有头债有主。”魏昭笑道,“我把仇家关上十年也差不多了,一报还一报,如何?” 公良至望着茶几,没法看到外面魏昭的表情。他抿着嘴,慢慢点了点头。 第51章 围剿 公良至所料不差,要是陆真人号召围剿魔修鬼召,十七宗里响应的顶多只有三五个宗门:凌霄阁剑修大半都是战斗狂,不会错过与魔修交手的机会,但对付一个金丹期魔修,不会有元婴长老出手;另外三个相对规模小一些的宗门唯乾天谷马首是瞻,只是一样不可能倾巢而出。 然而,最后提出围剿之事的不是陆掌门。 水月观掌门的关门弟子白仙儿,这位根骨与悟性超绝、被誉为开山祖师后最有希望将万流镜花诀练至最上层的天才,死于非命,死状与死于鬼召手下的人们十分相似。在她尸骨上使用溯回术,圆镜中只显示出一团黑雾,无法看到凶手面目。 正巧,鬼召就是个看不穿面目又风头最劲的魔修。 这事在水月观掀起轩然大波,另外三大仙门一样兔死狐悲。在境界高而战力低下的水月观寻求帮助时,乾天谷的陆掌门站了出来,将白仙儿之死与十年前自己的小徒弟死于玄冰渊之事联系在一起,直言这是一起矛头直指道门新秀的可怕阴谋。 “诸位道友,”她这条消息送到了另外十六宗的掌门人手中,“魔修鬼召最早出现的地方,就在玄冰渊附近。” 玄冰渊附近,说明了什么? 往浅里说,魔修鬼召可能与当初的玄冰渊事件有关,在玄冰渊附近隐藏,一直到最近才养好伤或者消化完袭击所得。光是如此,鬼召也只是个袭击道门种子的恶心玩意,让元婴真君们出手围杀即可——说“只是”,自然因为另一种可能要严重得多。 玄冰渊是两百多年前屠龙之战的古战场,数百名阵法师牺牲性命,将无数陨落修士的怨气与孽龙尸骸封印在其中。封印一开,整个昆华界都要遭殃。这两百多年来封印一直稳固可靠,可却有消息说,那魔修鬼召是从玄冰渊下爬上来的。 昆华界从诞生至今,有三场震动修真界的大战,一为“驱神”,一为“灭妖”,一为“屠龙”。比起前两者来说,屠龙之战的规模和死伤都要小很多,然而,从屠龙之战中幸存的修士,如今大半还活着。 他们记得,经历了“驱神”和“灭妖”两度筛选,本来已经是凤毛麟角的化神大能们,在屠龙之战后彻底销声匿迹;他们亲眼看见,一度曾是宗门基石的元婴真君从几十个变成了十几个,其中还有不少如今只靠宗门大阵吊着命,一出手就要完蛋……连扫尾工作都死了十之八九的阵法师啊!当初胆战心惊的小修士长成了门派中的高层,对那场大战的惨痛却记忆犹新。 唯一值得高兴的大概只是那消息并不算可靠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高阶修士们耻于言明,自己会因为捕风捉影的消息如临大敌——这不还没个定数吗?他们不会不参与,也不会倾巢而出,于是最后的规模和陆真人预想的一样,十七宗无一置身事外,但多为金丹真人,元婴真君仅有几人。 事情如陆真人所料,她这位牵头人却没有放下心来。不知为何,到了出发那一天,陆函波心中的不安越发明显。 她余光看向站在自己身后一步以外的公良至,他一脸平静,看不出什么端倪。陆真人话里话外暗示过鬼召可能与魏昭之死有关,即使不能激得他对鬼召充满仇怨,她自忖也能让徒弟不会为鬼召与魏昭的相似之处动摇。可是…… 似乎感觉到了师傅的目光,公良至抬眼看了陆真人一眼,被他乌黑的眼珠子一看,陆真人觉得眼皮都跳了跳。 无妨,陆函波看了看周围的修士,想了想自己的后手,再度镇定下来。 乾天谷掌门陆函波用几近圆满的法宝跟散修盟盟主占真君换了一卦,水月观观主傅清宁耗费一甲子修为与之两相验证,终于确定那魔修将在今日经过此地。十七宗的修士在此处布置了天罗地网,一旦鬼召出现,定要让他有去无回。 一个凡人大摇大摆地从面前走过。 他一副游侠打扮,背上背着行囊,口中哼着歌,悠哉悠哉地向前方晃荡。数道神识隐秘地在他身上扫过,什么异常也没找出来。但还没踏进包围圈,那游侠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子,嘴里嘟哝着“哎呀忘了”,居然掉头就走。 一道金色绳索从傅清宁手中飞了出去,这位痛失爱徒的水月观观主已经无法忍耐,率先出了手。要是抓错,大可以再放。 但那金索却落空了。 金色丝线从空中到地面不过一个眨眼,眨眼前那普普通通的凡人已然动如脱兔,刷地后退了一步,让金索在面前空空一捞。“贼子!”傅清宁暴喝一声,合身扑了下去,霎时间无数法宝从天而降,紧随其后,锁住了“游侠”的全部退路。 唯一的空门上布下了层层阵法,走入其中有死无生。那“游侠”一动不动,他仰头看着扑面而来的修士与法宝,脸上闪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傅真人落了下来,数把切金断玉的飞剑与法宝深深坠下,足以将金精土石插成筛子。众修士依稀看见那人影一动不动,在法宝下好似瓷器坠地,炸裂开来! “东方!”水月观长老汪真君喝道。 炸裂开的污血暂时遮蔽了神识,其中一道灰影却向东方疾射出去,瞬间飞出上百里。十七宗的追捕者修为都在金丹以上,这么多金丹、元婴修士没抓住一个魔修,个个面色发沉,向魔修逃逸处遁去。 芙蓉派花姓双胞胎真人长袖一舞,无数边缘锋利的飞花层层叠叠降下,可惜黑影在其中扭曲摆动,灵活得像条鱼。凌霄阁雷剑君剑指向前,便有井口粗的雷霆从天而降,将黑影一劈为二,可那被劈成两半的影子居然肩并肩继续逃窜。灵兽山庄李长老短哨一吹,哨中跳出一条巴掌大的细犬,见风即涨,血盆大口向一半黑影咬去,一口将黑影咬碎了,那影子的碎片又汇入了另外半个影子中,速度居然变得更快。 交手只在起落之间,魔修鬼召不断弃车保帅,堪堪比他们快了一线。修士们越追火气越大,忽然有人惊呼:“不好,他要去玄冰渊!” 可不是吗,埋伏地点本来就距离玄冰渊不算太远,如今一群金丹往上的修士卯足了力气发足狂奔,一炷香时间就能飞过半个小国。所有追兵听到这噩耗时,周围的草木已见稀疏,前方便是终年云雾缭绕的玄冰渊。 一众修士更加手段百出,不再想抓个活口,各种一触即死的攻击全砸到鬼召头上。鬼召身法再怎么灵活,也没能逃过所有修士压箱底的本事,当下被几道攻击砸到头上,黑影在半空中一滞,如同一团被冻严实后摔碎在地的冰块,咔嚓一声,全部碎成了小块。 跑在最前面的修士已经来到了碎块旁边,当下祭出法宝,对着地上的碎块一兜,罩了个严严实实。没等他松口气,左近突然窜出另一道影子,穿胸而过。 “分神之术!”汪真君含怒叫破道,可惜晚了一步,那落地的修士已经没救了。 窜出去的黑影飞到玄冰渊边缘,却不进去,只对着诸修士桀桀怪笑。 雷音寺唯一前来的智和法师,这位年纪与修为都在昆华界首屈一指的佛修口宣佛号,一敲锡杖,身上气势暴涨。一道六色光华当即刷出,正中黑影头顶。智和法师周身气息立刻跌落,诸修士面上却一松。 智和法师鲜少出手,但这六道轮回之术闻名整个昆华界。它直击魂魄,将人困于诸世轮回之中,能从一缕神念直击主魂,一击之下,任你分身无术,全无幸免可能。 公良至的目光眉头微皱,好在此时所有人紧盯那道黑影,无人发现异状。 方才游走如流火的黑影僵直在空中,硬生生向后一躲才跌落下来,坠入了雾气弥漫的玄冰渊。 六道轮回之术直击神魂,却是佛门之法,重度化而非杀灭。前来的修士大部分最担心玄冰渊封印之事,见到鬼召落下,不用谁催促,立刻追入其中。 所有修士,都冲了进去。 那黑影出现在了大部分人神识能感应到的最远方——玄冰渊的浓雾神识难以穿透,饶是金丹、元婴的修为,能探测到的范围也被压缩到了千百分之一。欲盖弥彰的黑雾散了大半,只见一道人影狼狈地向前逃窜,脚下拌蒜,如同喝醉了酒,可见六道轮回还是伤他至深。追兵见之大喜,法宝咒术齐齐出击,陆真人更是眉飞色舞,神识紧紧绕在公良至身上,时刻准备着,等前方的人影一倒下就发动捕龙印。 “阿弥陀佛!” 嘈杂中突然响起一声佛号,声如狮子吼,将所有追得眼睛发红的修士喝得停了下来。这一停之下人人震悚,到底是有根基的修士,很快反应了过来。 修道之人,道心剔透,又怎么会为区区一个魔修心绪起伏不断,竟像凡人一样得失挂心,乃至于失了谨慎? “了不得。”水月观的汪真君苦笑道,“不知何方神圣,竟能引动我等心中妄念。” “诸位道友且退出一半,莫要中了诡计!”陆真人忙道。 芙蓉派的一双花真君跑得最慢,如今离玄冰渊边缘最近。她们闻言后退一步,却像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遁法无用。 “摆这么大阵仗请客,见了客人反倒要走么?” 那踉跄的黑影转了过来,慢慢站直了。 第52章 陆函波长袖一卷,攻向——身后。 她的反应极快,下手也狠,在看清黑影的面孔前已经出了手。这一下气势千钧,倘若落实了对方不死也要重伤,但本站在她一步以外的公良至不见踪影,唯有乾天谷另一个金丹期的长老面色惊诧,不知在惊讶掌门突然对徒弟出手,还是震惊这几乎毫无破绽的雷霆一击落了空。 公良至已经不站在那里了。 他出现在他们追捕的黑影身后,面容平静,大大方方站着,激起一片哗然。天火门脾气暴躁的炎掌门把头一转,一双牛眼瞪向陆真人,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陆真人面沉如水,向着前方两个人影悲声道:“你把我的至儿如何了?!” 这逼问声带上了几分凄厉,让一众也有着徒子徒孙的长者心中唏嘘。她这样一说,便是咬定了那背叛者不是自己的徒弟,既能解释刚才对着后方的一击为何如此不留情面,又能激起众人的同仇敌忾之心,眼看失去弟子的傅清宁已经眼眶微红。 “呵……哈哈哈哈哈哈!” 却有一阵狂笑打断了这悲愤的气氛。 那笑声来自那个黑雾蒸腾的黑影,他边笑边往前走了几步,摇摇晃晃像一团快要散开的烟。一息后诸位修士才发现不是“像”,而是那团无法看穿的黑雾真的散开了,露出其中罪魁祸首的真面目。 他以黑雾为衣,之前的皮囊已经褪尽,露出其中一个似人非人的身躯。大片鳞甲长在他的身上,除了一小半完好的面孔以外,另外部分布满了裂痕,黑雾从其中冒出一点,像座饱含岩浆的火山。 “装腔作势!”傅清宁厉喝道,金色绳索再度出手,却都没到敌人面前便掉了下来。 雾气似乎闪了一闪,在场的都不是初出茅庐的修士,立刻发现自己身陷阵法,此处的空间大概都被分割开了。 擅长阵法的修士拿出阵盘开始破解,资历最老的智和法师依旧在使出六道轮回之术的后遗症中没缓过来,在场修为最高的汪真君开口道:“大胆魔修!你屡屡袭杀无辜之人……” 她才说了这么一句,鬼召的笑声骤然拔高,竟将汪真君的质问声压了过去。凌霄阁雷剑君冷哼一声,剑气带着雷音向这校长的魔修刺去,直刺得阵法动荡,却不能伤他分毫。那笑声半晌才停了下来,魔修对着已经皱起眉头的汪真君说:“无辜之人?你指谁?” “水月观,白仙儿!”傅清宁咬牙切齿道,“乾天谷,公良至!” “哦,我哪个都没杀。”魔修轻描淡写地说。 “还敢狡辩?!”傅清宁怒道,看上去像要扑上去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我何曾狡辩?”魔修说,“你亲眼看见我杀你徒弟了?用溯回之术看到我的脸了?” “溯回之术只能看到一团黑影。”傅清宁怒极反笑,“你这身黑雾若不自行撤销,如何能够看透?” “水月观溯回之术也不过如此。”魔修笑道,“真巧,乾天谷的陆掌门也有一套法宝,唤做迷云障,正能遮掩凶手呢。” “休要血口喷人。”陆真人蹙眉道。 她反应并不大,也无须跳起来。迷云障极其罕见,乃是大妖本命神通遗留下的法宝,如今近乎传说,何况只用一次便散会消散。魔修鬼召根本拿不出证据,在一个作恶多端的魔修与一个德高望重的掌门人之间,想也知道该相信哪一边。 “是,我拿不出证据,可傅真人也拿不出我是凶手的证据吧?唉,声望不够,真是悲惨。”魔修摇头晃脑道,“要是我指认陆真人才是想把两个徒弟用来炼器的恶徒,想来诸位也不打算信我了?” “荒唐!”傅清宁冷哼道。 “诸位可知道,当初魏昭为何葬身玄冰渊?”魔修忽然说。 “因为尔等魔修使出毒计,才令我爱徒葬身于此。”陆真人沉痛道。 “爱徒。”魔修自顾自笑了几声,“那魔修们为何要去找魏昭的麻烦?他区区一个筑基修士,就能让他们如此花费本钱,宁可承担之后乾天谷的报复么?” “你们魔修修坏了脑子,谁知道心里怎么想!”炎真人不耐道。 “不不不,牲口还知道趋利避害呢。”魔修说,“魔修会去袭击魏昭,当然是因为有利可图啊。陆真人不小心消息走漏,让他们知道了魏昭乃是真龙后裔。那群家伙寻思着活的弄不到,总不能留下来便宜正道,于是么……” 魔修把双手一拍,向下指了指玄冰渊。 “信口雌黄!”炎真人烦躁地一摆手,“你又怎么知道?” “这不摆在你们面前吗?”魔修张开双臂,笑容可掬,“我可不就是真龙后裔?” 场面静了一静。 此时黑雾几乎全部散开,那魔修又向前一步,神识忽然畅通无阻,能真真切切落到他身上。不少人面色微变,智和法师咳了一声,迟疑道:“这位可是……” 智和法师记性极好,过目不忘,上一次门派大比恰巧又当了裁判。只是心中猜测太过惊世骇俗,饶是这位老和尚也没说出口。 “难得。”魔修笑道,“在场的七成在想真龙后裔作为材料的价值几何,没想到大师居然还记得我。” 被他一口说破,不少起心思的修士面色不太好看。傅清宁面带疑惑,看向智和法师,智和法师念了一声佛号,叹道:“魏小施主。” 猜到是怎么回事的修士,脸色顿时变了。 “我是魏昭……可能不该姓魏,毕竟魏家的凡人不可能时隔两百多年嘎嘣生出条龙来嘛,”魏昭说,“当初陆真人辛辛苦苦在屠龙之战里昧下一团精气,辛辛苦苦把我养大,更辛苦将三徒弟炼成捕龙印,只等我金丹时动手炼成完整法器,真是不容易啊。可惜走漏消息害得果子被摘走,只好捶胸顿足继续等,也难怪如今一发现我还活着的可能就下这么大的赌注,连水月观的小弟子也杀得,傅真人还算你棋友吧?啧啧,交友不慎啊。” “你这魔头,与我乾天谷究竟有什么仇怨?”陆真人冷声道,“害我两名弟子不够,还要以如此荒诞的理由嫁祸于我!” “拿自己代表整个乾天谷,陆真人好大的脸面。”魏昭笑道,“如此看来,你是不打算承认了?” “子虚乌有之事,谈何承认!”陆真人一口咬定。 “与此等邪魔外道何须多言!”凌霄阁的雷剑君打断道,“我如意山庄灭门血案,难道也是别人做的不成?” “这倒是我做的。”魏昭道。 “那你还敢说没杀过无辜之人?”雷剑君剑眉一扬。 “我没说过没杀过无辜之人啊。”魏昭道,“可你们凌霄阁的如意山庄,哪里有什么无辜之人?” “哼,满口胡言。”雷剑君不屑道。 “看来诸位非要证据了。”魏昭耸了耸肩,“我本来还想给大家留点颜面呢。” 黑雾骤起。 修士中亮起各色光华,能在这儿的修士都是各门各派中流砥柱,反应只快不慢。防御已经升起,那黑雾却未曾落到谁身上,那不是什么攻击手段,而是…… 声音。 “早知今日,不如在他筑基之时就开炉炼器!”陆真人的声音。 “白仙儿之事做得天衣无缝。能为我为我结婴大业添砖加瓦,她也死得其所。”陆真人的声音。 “要真是陆函波那贱人当初动的手,我也可插上一脚……真龙之角可是好材料!不知能不能捡个漏。”天火门炎真人的声音。 “乾天谷与水月观这次损失不小,再死几个弟子,四大仙门没准就能换人坐了。让他们打头阵去吧。”灵兽山庄李长老的声音。 “这修士真是鼎炉的好材料!能卖出多少灵石?哈哈哈,你们这些天生好根骨的傲慢混账,如今还不是只能给我暖床。”一老者的声音,雷剑君听得面色一变,他可是见过如意山庄那位从凌霄阁离开的庄主的。 “师傅就知道偏宠小师妹,嘻嘻,死得好!谁叫她想把我与魔修交易的事说破?要不是师傅只疼小师妹,我哪里会和那等下贱人物合作,不能怪我把她行踪卖出去。”这声音来自傅真人的三弟子,他一听,面色煞白,摇摇欲坠。 无数怨毒、贪婪、嫉恨……满是恶意的声音环绕在所有修士耳边,偏偏又无比清晰。这东西防御不了,它不是什么攻击,只是恶念而已。 终要流向玄冰渊下,汇入世间恶念中的人之恶。 “不好,这魔头引动了玄冰渊下瘴气,能挑动修士心魔!”陆真人喝道,“诸位莫中诡计!快将大阵打破!” 她振臂一呼,站在她身边的傅清宁却毫无动作,看向她的眼中已经带了怀疑。倒是灵兽山庄李长老二话不说放出灵宠,立马攻击起大阵,此前传出声音的人也动起了手,一口咬定那是挑拨离间的心魔恶念,不可相信。 几息之间,几乎所有人都动了起来,一个个手段百出,想停下那没完没了的丑恶发言。它们要么来自他们本人,要么来自门人弟子乃至凡间亲族,这些念头往日牢牢被藏在脑中,如今自白出来,语气生动,听着恶意满满,令人作呕。加害者之外还有被害者,偶尔插上一两句,怨恨剖白让人胆寒。 “这就受不了了?我在下面可听了十年呢。”魏昭怪笑道,“诸位好歹防御都在,没恶念临身,只能听个音效。等它们真的出来,那就是另一回事啦。” 玄冰渊上忽然烟雾尽去。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么多年来多少修为高超的修士想了多少办法都没让烟尘消散。修士们一愣,等看清面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几个精通阵法之人登时面色铁青,纷纷高喊住手。 让自己这边住手。 不是整个玄冰渊的雾气都没了,少的只是他们所在的一小块。在这清晰明了的方寸之地,阵法师们能轻易看明白,困住他们的大阵与整个玄冰渊连为一体。 确切的说,和玄冰渊那个耗费了数百阵法师性命的封印连为一体。倘若打破了上面的大阵,下面镇压了两百多年的瘴气、死气、世间之恶云云,便也能出来了。 “疯子,孽障……”汪真君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你到底是什么人?” 玄冰渊下这么危险,反社会魔修和阵法师也没死绝,这么多年来会如此不设防,自然是因为那封印无比牢靠,让人相当放心。它是个“反锁”的大阵,外面的人打不开,里面的玩意既没有足够力量也没有所需的生机,要想在外面打开他,除非…… 动手的,是里面逃出来的人。 这可能吗? “我说了啊。”魏昭说,“我是魏昭。” “你……真是魏昭?”却是陆真人抢先开了口。 她看上去和傅清宁表情相似,脸上似喜似悲外加难以置信,把一个不得不相信自己爱徒归来却走了邪道的好师傅演得栩栩如生。若非魏昭在公良至脸上见过一个真的爱他的人得知真相时会露出什么表情,大概还没觉得这演技浮夸得如此令人作呕。他想知道陆真人还能说出什么鬼话,笑容可掬道:“是我。” “你究竟在玄冰渊下遇见了什么?”陆真人摇着头,“定是邪念谎言蒙蔽了你的心智,让你如此猜疑为师……你过去何等至善赤诚,怎能做出这等事来啊……” “你难道要包庇弟子吗?”乾天谷另一个长老与他一唱一和道。 “弟子不教,乃是师傅的过错。”陆真人悲天悯人道,“我又怎能不管?我……” “师傅仁慈。”魏昭打断道,“既然如此,请陆真人自裁吧。您自裁于此,我便打开大阵,如何?” 第53章 陆真人悲天悯人的神情凝固在她脸上,这样看着,实在滑稽极了。 “你……你这孽障!”乾天谷的长老气愤道,“你师傅心慈,宁可放你一马……” 魏昭噗地笑了起来,说:“您觉得现在说这话合适吗?” 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如今是他们受制于人,那长老闻言憋得面皮发红,倒是陆真人,不愧是颠倒黑白也面色不改的陆真人,只是叹了口气,道:“你能困我们一时,却不能困我们一世。” 这借了玄冰渊势的大阵分割了空间,让在场诸位修士不仅无法攻击到对面的两人,而且无法逃离此地。但与此同时,他们二人也无法袭击这边的修士,只能干耗着。 “水月观汪真君善于破阵。”陆真人,“昭儿,回头是岸吧。” “的确,汪真君手艺好,就算一两个时辰破不了,一天两天总能成。”魏昭点了点头,“我若花了这般功夫只请诸位聊上一两个时辰,那不是大大的不划算?所以么……” 魏昭伸出一只指甲上闪着乌光的爪子,向身后的公良至招了招。从站到他身后开始便毫无动静的布阵人拿起阵盘,拨弄了几下,数根闪着微光的细线便出现在了魏昭面前。 龙爪虚握,抓在了细线上面。 “住手!”汪真君惊怒交加地脱口而出。 “汪真君您是识货的人,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魏昭笑道,“为了避免像我一样对阵法一窍不通的人抓瞎,我来解释一下:这是困住咱们的大阵的中枢,我这爪子一抓,大阵便破了。” 自破阵法,岂不是自掘坟墓?在场都不是蠢人,脑子一转便明白了言下之意。 这大阵之于玄冰渊的封印,就如同与毛衣织在一块儿的布花,好好解开就罢了,强行剪开,两者皆散架。无论是他们这些人强行打开还是魏昭自己动手,后果都只有一个。 封印打破,万恶出世,生灵涂炭。 不懂阵法的人怀着最后的希望看向汪真君,在她的脸上看到了让他们心中发沉的答案。 “不劳动汪真君想办法破解阵法,我只等半个时辰。”魏昭笑盈盈地看向陆真人,“如何?为了天下苍生,宅心仁厚的陆掌门可愿舍身取义?” “昭儿何意如此怨我?”陆真人闭了闭眼睛,面上又浮出一丝悔意,“没错,我在屠龙之战中昧下真龙之气,可有你却是一个意外……那是两百多年前,我初入金丹,前途无量,怎么会把结婴的希望寄托在一件法宝上?” “说得好!”魏昭道,“刚金丹出头就想着存精气留后路,满腹机心,胆小如鼠,每天想着这些玩意,难怪您这把年纪还没结婴。” 陆真人高声道:“我曾想用真龙之气炼器,但之后意外有了你,便再没有打过什么不好的主意!我将你送去魏家好让你作为普通人出生成长,毕竟血脉相连,实在想念,最终又忍不住把你接上山来,放在面前教养。为师……为娘这么多年来,可曾亏待过你?” 说到最后,她竟声带哽咽。魏昭一下一下鼓起了掌,一半为这比刚才进步许多的演技,一半为这至今咬定不放松的脸皮。 “那您把公良至炼成捕龙印,是练着玩儿的吗?”魏昭说。 陆真人眼中闪过惊色,魏昭懒得等她再扯谎,继续道:“您想说没证据?对,没装龙的捕龙印难以觉察,除非有活生生的龙气探查才能发现,但龙气一进入整条龙就完了,我要是发现也等于落网——您这样以为的吧?不巧,在下命比较大。” “谁能证明那恶念心魔说的是实话?”眼见势头不好,灵兽山庄李长老插嘴道,“难道你愿意相信来路不明的古怪声音,也不相信自己的师傅和母亲吗?这真是魔怔了!” 他这话一说,帮腔声立刻群起。这个说心魔本身就能窥见漏洞,一定怎么挑拨离间怎么开口;那个说大家可不能乱了阵脚,为子虚乌有之事同室操戈。他们毕竟是道修,要么咬定不肯承认自己的劣迹,要么不想相信弟子门人会做恶人,一时间纷纷否定。 “陆真人纵使有千般不是,她也是你母亲!若没有她,哪里来的你……” “哦,她把我生下来,可是我求她的?”魏昭蓦然开口。 他的笑容已经收了起来,眨了眨眼,一只眼睛纯黑,一只开出了蛇龙的竖瞳,光被看着就让人发憷。混在声讨的声浪中开口的那位药王宗长老没想到自己被点了名,有些不自在,不过觉得自己所说无论如何都是正道,只哼了一声,并不露怯。 “陆真人要生我,没问过我愿不愿意来这世上。她想动手杀我时,自然也不会问问。农夫要宰猪哪儿会去猪圈里问呢。”魏昭说,“可难道猪就愿意被宰掉?” 那长老咳了一声,说:“你在玄冰渊下待了十年,饱受折磨,因此心性不定,老夫能理解……” “理解?”魏昭玩味道。 下一刻那长老被雾气抓住了脚。 他没做出什么反应,周围的人也没来得及动,就见得他脚下黑雾一涨,宛若水中巨鱼大口一张,猛地将他吞了下去。 “在下面待了十年,总有些地主之便。”魏昭和蔼地解释。 这里是魏昭的主场。 精通阵法的汪真君说得很有道理——在一般情况下。她经验再怎么充足,也没见过魏昭这样携着半身恶念还没死没疯的奇葩。魏昭固然不能直接调用玄冰渊之力,但他能当为虎作伥里那个伥鬼啊。 陆真人的慈悲面目彻底崩塌,她终于明白落到此等田地,性命全在魏昭手中。而魏昭现在不动手,只是猫戏耗子,光弄死她不甘心。 冰盖底下突然传出一声惨叫。 正是那长老的惨叫,开始还带着咒骂,很快有几句央求,最终又归于歇斯底里的哀嚎。堂堂一个金丹修士,在几息之内没了全部颜面,只剩下狼狈凄厉的惨叫。 “魏施主!为何下此毒手!”智和法师面含愠色。 “我没下毒手。”魏昭笑道,“我只是让这位长老体会一下我的感受罢了,他不是理解我吗?” 你知道有苦衷,但不能放人一马吗? 我理解你的痛苦,但你怎能如此没有风度? 放屁。 嘴皮子一碰便站到了道德制高点,你不是我,你没尝过我的苦痛,又如何有脸谈理解,又哪里配替我说原谅?魏昭在玄冰渊下待了十年,被瘴风吹了十年,被世间之恶腐蚀了十年,分分秒秒皆是血泪,说出来却只有几句话,写出来只是背景当中一行字,当不了多少谈资。 哪怕是《捕龙印》里的三百年,也有无数道德之士轻飘飘一句“虽有苦衷……”,也有听众说“不过如此”。那些听说过魏昭的后生才俊骂他意志浅薄,换做他们一定能驾驭这股力量,回来继续当乾天谷的弟子——嗐!有“魏昭”这样的身份地位力量,做什么要毁天灭地?他吃饱了撑着么?他们未尝过从云霄到地狱是什么滋味,根本没吃过苦,也不认识魏昭,却能在千里之外百年之后指点江山,盖棺定论。 惨嚎声停了,没有真龙之躯,金丹期的道修也在下面活不了多久。尤其有魏昭放下去的恶念领路,下面的东西如同等候开饭的鲨鱼,快若闪电地将猎物啃食殆尽。所有修士皆受震动,除了愤怒和兔死狐悲之外,有几道神识悄悄地锁定了陆真人。 正道当中好人居多,不过刚才被爆出恶念之声的那几位,显然在危急关头不介意损人利己。 “公良至!”陆真人突然扬声道,“难道你就看着他对为师动手吗?” “难道良至还会站在你这边不成?”魏昭讥笑道。 “你女儿叫公良曦吧,真是个伶俐的孩子。”陆真人说,“真没想到你与那位周幼烟姑娘如此亲近,在自己的草庐上故布疑阵,反而把孩子交给她。” 公良至猛地看向她。 陆真人笑了,她笑得气定神闲,仿佛刚才跑掉的底气又跑了回来。这位掌门人威严地看着徒弟,说:“公良曦如今在你师兄那里做客,为师魂灯一灭,小姑娘难免要下来陪我。” 魂灯与修士的魂魄相连,魂散则灯灭,能像魏昭一样半个魂魄消散依然活蹦乱跳的特例万年难见。 在陆真人说完这句话后,那边的修士们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陆函波这话说得毫无遮掩,赤luoluo拿弟子女儿的性命相胁。哪家正道掌门会在出门斩妖除魔前提前吩咐,抓好徒弟的亲眷作胁?恐怕刚才魏昭所说的并非假话。 那么,杀死白仙儿的凶手是否也如魏昭所说?那些恶念的真假呢? 傅清宁惨笑一声,脸色差得像个死人。 第54章 那边的十七宗联军们一动没动,但身在其中的修士都能感觉出来,陆真人身边的那些人,多多少少都提起了戒备。 以异族炼器已经是常态,在屠龙之战中昧下真龙之气虽显小家子气,但也不是多大罪过。然而将养育多年的弟子当做炼器材料,如今又以弟子亲族加以胁迫?道门正宗当中,师徒亲逾父母子女,就算徒弟身为异族,这也是彻头彻尾的魔修行径。为炼制一法宝能隐忍策划两百余年,还能博取师徒情深的名头,想想便虚伪险恶得让人心寒。 谁愿意在此时与这样的人站在一道?这样的修士为了存活,什么都做得出来。 陆函波能感觉到周围修士的目光,心知自己的名声已经毁于一旦。等这些同道离开这里,墙倒众人推,她大约不止身败名裂。但那又如何?总要活下来才有以后。陆函波破罐子破摔,反而镇定了下来。 “我寿数将尽,本来就没有多少日子好过,可怜那小小孩童,难道要为我陪葬吗?”她再次重复道,又像在劝诱敌人,又像在用保命符安慰自己:“两位,意下如何?” 一时间一片沉默,只有智和大师闭上眼睛,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半晌,公良至终于开口道:“如果放师尊出去,师尊就会放过曦儿吗?” “那是自然。”陆真人回答,“我可以立心魔誓言。” 她眼见公良至松了口,心中不免松了口气,觉得事情十拿九稳。公良至深深地看着师傅,说:“我不信。” 陆真人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种答案,仿佛看见胜利的曙光又被打落回去,几乎压不住声音里的怒火:“为师会立心魔誓言!你……” “我不信。”公良至平缓而笃定地说,“心魔誓言只会让人再无寸进,心魔不定无法渡劫,比起生死大事,您并不在乎修为。您脱身以后会放掉曦儿吗?还是会变本加厉,要加上添头,让我或阿昭用自己来换?” 公良至摇了摇头,不等陆真人辩解,又说:“纵使您现在没这个意思,等您回去以后呢?您准备两百多年的结果近在眼前,恐怕不甘心看我们离开——您这些年来任由我四处游走,一定是有办法能找到我的行迹吧。等您回去,只怕我与魏昭再无宁日。” “你难道要为别人让女儿去死?”陆真人不接公良至的话,咄咄逼人道,“公良曦若因此而死,你就是杀她的凶手!” “下令的是师尊,动手的大概是师兄,我为何要将罪责背到自己身上?我只恨没能将她藏好,还连累周道友。”公良至回答,目光一片平静,“何况,与您有仇怨的是魏昭,我哪里能替他做主放你离开。” 陆真人咬牙切齿,目光急急转向魏昭,却见刚才开始一直无话的魏昭目光空茫,咬紧牙关,又像在挣扎又像在神游。陆函波念头一转,猛然抓到了救命稻草,喜道:“法师!” 发出绝技后一直在回气的智和法师向前踏了一步。 他锡杖一敲,作狮子吼:“魏昭,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锡杖上十二银环悉悉作响,佛光四射,将鬼气森森的一方玄冰渊点亮,光华中似有梵唱。在他身边的修士纷纷神智一清,心思动摇者感到清风拂面,心有鬼蜮者只觉被当头棒喝,连几个元婴真君都缓和了脸色。锡杖下金光渗入玄冰渊冰盖,顺着魏昭刚才探过来的黑气飞速逆流而上,如同火苗顺着灰烬爬升。 公良至阵盘急转,微不可见的大阵转眼变了几变,嘣!他们之间的金光与黑气瞬间被拉伸扭转,像被拉扯到极限的皮筋,齐齐断裂开来。然而渗透的速度要比断裂快上一分,一缕金光已经钻入魏昭体内,像往起伏不定的天平一边加了个筹码。 魏昭半个身子弓了起来,利爪向自己眼中抓去,被公良至生生抓住了。只见他一双眼睛霎时睁到极限,眼珠在眼眶中飞快转动,竖瞳上下左右看个不停,速度快得几乎出现残影,仿佛在看什么虚空中不存在的、速度加快了千百倍的东西。公良至心中一紧,神识探去,如泥牛入海,险些把自己也牵连进去。他蓦地转头,那老和尚身上金光闪烁,目含慈悲。 雷音寺的绝技六道轮回,岂是让人脚步踉跄一下就能撑过的?它润物细无声,唯有爆发之时才有此等声势。 “公良施主,”智和法师道,“老衲观你身上并无血气,屠杀之事与你无关。你又何苦一错再错,以至于不能自拔?” “我早已泥足深陷。”公良至上前了半步,挡在魏昭面前。 “魏昭已经无药可救,你要为个必死之人来当这个打开封印的千古罪人吗?”陆真人喝问道。 公良至不说话,手中的阵盘半点不动。 这沉重的对峙当中,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笑声并不陌生,之前才响过一阵,如今其中的狂态不减反增。聚焦在公良至身上的目光齐刷刷转向他身后,魏昭笑得肩头耸动,姿态怪异地站直了。 “谁要死了?”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哈哈哈哈!老和尚,你可知道你送了我一份多大的礼?” 只要魏昭在玄冰渊上,能与玄冰渊相连,被恶念,或者说玄冰渊的“意志”所眷顾的半龙,注定不会死去——哪怕魂飞魄散,还有恶念能来填呢。以此为底气,他并不介意有什么意外,只是没想到这意外也能带来“惊喜”。 能直击魂魄,让人身陷前世轮回当中的咒法,击中了魏昭神魂中那本《捕龙印》。 于是魏昭看到了无数可能。 他看到自己以无数种方式死去,死在各式各样的人手里,玄冰渊下他感受了十年如何与公良至交战,如何被萧逸飞杀死,如今就在几息之间感受到了五花八门的新死法。他的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被烤焦的疼痛,剥皮抽筋、挫骨扬灰的感受压缩在不到一炷香时间,魏昭一定是这世上感受过最多死亡的人,没有之一。 但好处是,他也以第三人视角,旁观了一下“大反派魏昭重生,十年离开玄冰渊”这个可能性中,他目前所在支线上的未来。 “放了你,公良曦会回来?”魏昭低笑着看向陆真人,他的双眼一片漆黑,“还我一具死尸,又有什么用?” 公良曦还在呼吸,但也只在呼吸而已。听从陆真人命令看管公良曦的人是他们的大师兄白正云,知道师傅要炼捕龙印,又被瞒着大部分实情。这位在《捕龙印》中挑大梁当上下一任掌门的家伙,和他的师傅一样贪婪,又比师傅更加多疑,疑心让他看管的女童身上有什么异常,这误打误撞,被他猜中了。 要是动手的是陆函波,反而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园丁摘花果最为小心。可动手的是白正云,他既没有播种也没有等待,如同溜入园中的窃贼,偷到什么都是赚,抓紧时间最重要。他怎么会知道公良曦魂魄特殊,神魂与龙珠本为一体?白正云对公良曦简单粗暴的试探酿成了大祸,可怜的小姑娘就像被摇晃过的豆腐脑,外面的盒子好好的,里面已经一团浆糊,无药可救。 那么,魏昭还要顾忌什么? 一团光芒在他的呼唤下轻而易举地离开了皮囊,魂魄俱散,那个还在呼吸的空壳已经关不住它。诸修士睁大了眼睛,看着天边一个小点放大成一团烈阳,那牢不可破的大阵就像一个肥皂泡,轻而易举被戳了个小洞,不对,是小气泡融入了大气泡,阵法完好无损,而那团烈日扑向魏昭。 魏昭一张嘴,一口把它吞了下去。 这里的阵法可以隔绝神魂,然而龙珠当初出得去,现在也进得来,它本来就是魏昭的一部分。魏昭仰天长啸,龙吟响彻天际,站在他身边的公良至能听见鳞片爬升和骨骼响动的声音,如同冰霜在忽来的寒潮中覆盖大湖。只一个眨眼,身材高大的男人就化作了一条黑龙,他爪下不是洁白云雾,而是翻腾的黑潮。 只一个眨眼间。 陆函波一瞬间失去了呼吸,她仿佛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乾天谷的陆掌门还是个未曾修道的小姑娘的时候。她记得那匹冲向她的高头大马,口中滴着白沫,前蹄子高高扬起,在女童眼中遮天蔽日,胜过今后遇见的豺狼虎豹、妖兽与真龙。黑龙的阴影覆盖了陆函波,利齿与她相隔不过一个手指,而她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连个念头也无法转动。 怎么会这样?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陆真人大惑不解地想。当初遇见那条千年孽龙时,陆真人何曾怕到这个地步?她不是能仗剑屠龙的吗?她不是在几乎身死的时候,依然胆大心细,还能偷取鳞甲下的精气吗? 陆掌门有一百多年未曾提过剑,最近一甲子间,几乎没离开过乾天谷,每次离开都快去快回,做好无数准备。她越揽权越怕死,越怕死越无法突破,空有仙人之姿,再无仙人之心。那个能在浴血奋战中提剑斩妖龙的陆函波,早就死了。 咔嚓,那张血盆大口猛地合上。 第55章 黑龙咬掉了陆真人的头,身躯向上爬升,呸地吐掉头颅,往修士堆中掷去。智和法师锡杖一抖,好歹没让谁被血淋淋的脑袋砸个正着。无数攻击陈家坪目光向黑龙,都被阵法挡在外面,黑龙却在阵中穿梭自如。 黑雾遮蔽了众人的神识,第一波攻击的余波未散,那黑龙已经再度俯身,像一条弹射的黑练,一口咬碎了汪真君的阵盘。雷剑君眼疾手快,一剑斩向黑龙,只留下不到半寸深的血痕。在场者无不骇然:雷剑君能将元婴修士的肢体一刀两断,这魏昭还是金丹期的修士吗? 他……还算人吗? 资历老的修士们面色凝重,那道穿梭的黑影与两百多年前的噩梦重合了。那黑龙身上分明还是金丹期的威压,利爪与黑雾之威却足以碾压众金丹。他的气势还在拔高,龙珠正缓缓与龙躯相合,纵使仓促间无法让他回归完整的真龙之躯,要提升力量也绰绰有余。前来追捕他的猎人变成了猎物,除了几位元婴真君,全都由攻转守。 只是这仓促回防也有快慢之分。 芙蓉派双胞胎中的姐姐发出一声惊呼,她们二人攻防一体,合体技胜过任何两个金丹修士合作,但单独来算却比同阶弱上不少。黑龙找准了软柿子,从两人当中穿过,将还未完整合拢的莲花盾一分为二。妹妹向后跌去,被身后的智和法师眼疾手快一拉,眼睁睁看着黑龙巨口向姐姐身上一合。 眼见就要出现第二个死人。 啪嗒,姐姐摔到了地上,全须全尾,一身冷汗。她立刻向后飞出一丈,一直撞到了大阵边缘,这才有空回头打量,想知道刚才要紧关头是哪位前辈帮了她一把。 她看到一张张惊愕的脸,修士们面面相觑,看着刚才任由黑龙穿梭的大阵凝结起来,挡住了他扑向猎物的爪牙。 “良至!为何阻我!”黑龙吼道。 此时能动手脚的,除了布阵人还有谁?公良至站在对面,不起眼得像站在舞台边缘,唯有手中光芒大作的阵盘能够证明,刚才正是他阻止了黑龙。 “阿昭,芙蓉派又与你有何仇怨?”公良至问。 “有何仇怨?”黑龙重复道,似乎觉得这问题十分好笑,“我怎么看到曦儿之死,也就怎么看到我死。我有千百种死法,有千万个凶手,无数个仇家,在场的所有人无一能免!” 六道轮回下的《捕龙印》给出无数可能,魏昭之死贯穿数百年间,斩杀魏昭者为数万千。这万千仇家又有无数因果,你得了这个门派的传承,他有这些人的机缘。如此数来,他的仇家又岂止一个乾天谷,岂止在场的十七宗?不如将修士全盘屠尽,还昆华界一个太平。 在场的十七宗修士瞪着魏昭,仿佛他已经疯了,满口胡言乱语。唯有公良至,他望着空中的黑龙,并不辩驳疑问,像是信了他的疯话一般。 他只是问:“你要将在场的修士都杀光吗?” “我答应了你,只把仇家关上十年。”黑龙狡诈地说。 关在玄冰渊下,也是守诺。只是这些人能不能撑上一两年,十年后又如何出去,那可不关魏昭的事。 公良至听懂了。 “如今天下都是你的仇家?”他又问。 “我不去动凡人。”魏昭说。 言下之意便是不打算放过修士。 “好大的口气!”炎掌门忍无可忍道,一团赤焰冲向黑龙,依然被大阵拦住。几个修士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头,遗憾那一人一龙虽然有了分歧,但还没有内杠。众人与黑龙之间被分割开来,如同一开始,谁也碰不到谁。 “阿弥陀佛,公良施主真要坐视生灵涂炭吗?”智和法师道。 “此事因魔修与陆函波而起,如今陆函波已伏诛,不如放开大阵,我等今后井水不犯河水,如何?”汪真君道。 “良至,他们活着出去,你真相信我们能安然度日?”魏昭说,“报完仇我就与你归隐山林,从此逍遥自在,不好吗?” 公良至看着魏昭,微微笑了起来。 黑雾缠绕的飞龙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露出一口带血的锐利牙齿。所有修士心中一沉,做好了苦战的准备。 “如此也好。”公良至叹了口气,“我总想着,不放心曦儿留在外面……合家团聚,如此也好。” 魏昭心下一突,猛然扑向公良至。他的速度快到了极点,只是再怎么快,也比不过公良至手中阵盘轻轻一拨。 早已准备好的阵盘转动起来。 肉眼不可见的无数条丝线层层卷动,如同彼此咬合的齿轮,由点及面,最终整个大阵发动,而后分化。十七宗诸修士与他们之间的隔阂再度增大,好似被地动分割后推远的山崖,隔阂变作天堑。魏昭急急冲向公良至,公良至并不阻止,如今木已成舟,即便摧毁阵盘或是杀了布阵人,魏昭也无力回天。 公良至又怎么会把魏昭隔开呢。 魏昭咬碎了阵盘,巨口恨恨地咬住公良至的肩膀,却终究没往下合拢。他在大阵的震荡中盘住公良至,四只爪子牢牢固定在道士身上。 几乎就在他固定好的下一刻,整个空间剧烈地震荡起来。 十七宗的修士惊诧地发现他们这边的阵法变薄了,之前禁锢他们的阵纹在震荡中散开,要么消散在半空中,要么向另一边回卷,层层叠叠压实了那边的大阵。魏昭则发现脚下的“地面”正变得稀薄,收拢的阵法仿佛放到薄冰上的秤砣,不断往下坠去。他瞬间明白了公良至的打算,骤然向上撞去,在大阵顶部撞得头破血流。 收缩的大阵不断变化,上面越来越厚,下面越来越薄,收缩得越来越小,只能堪堪包裹住他们二人。黑龙发出怒吼,抓着公良至,一次一次冲击着阵法,然而不管怎么做都无法逃脱。熟悉的寒意从下方渗透过来。 “我跟占奕求了一卦,这地方一个时辰后会开个洞。”公良至说,“化神难破玄冰渊,我没法自己打开冰盖,但加快一下速度还是能行的。” 玄冰渊上的冰盖,开了。 古战场的破旧法器被喷了出来,只是此时完全无人关注它。脱离阵法的十七宗修士们急急退出一里地,看着刚才所在的地方升起一道光柱。那光柱不同以往,沸腾到半空中的古法器嗖地又被吸了回去,开启的玄冰渊如同一个突然诞生又在下一刻泯灭的黑洞,刷地一声,把附近的一切全部吸入,而后关门大吉。 他们刚才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白地,既没有大阵,也不见人与龙。 魏昭正在往下掉。 玄冰渊的冰盖薄的地方有一丈多,厚的地方就像现在,不幸足有十几丈。下坠的感觉一如十年之前,浓雾与瘴风中万物不存,不知何处是尽头,只剩下怀里的公良至。 包裹着他们的大阵在半途中碎裂,魏昭身躯一摆,迎风暴涨,一口把公良至含进了嘴里。这是个明智的选择,越往下冰盖上的强压越大,魏昭几丈长的龙身像被巨爪捏着的虫子,整个儿挤成了一团。要是公良至还被他盘在中间,保准被压出内脏来。 身上骤然一轻,接着寂静无声变为极度嘈杂,他们的运气真是好,一跌出冰层就遇上了风暴。瘴风如刀,刮得龙鳞吱吱作响,难听得像利器彼此刮擦。他团成一个球,减少身躯与瘴风的接触面。 龙鳞能暂时扛过瘴风,然而魏昭的背上还有雷剑君刚才留下的剑痕。那里鳞甲已碎,寸把深的伤口暴露在外,瘴风就如同闻到血腥味的蚂蟥,往伤口里钻进来。无数细小的鳞片被掀开,露出龙鳞下的嫩肉,而luo露在外的皮肉不多时便血肉模糊。魏昭把伤口卷进最里面,只是瘴风无孔不入,不断钻入他身上的细小伤痕。 瘴风肆虐了多久? 玄冰渊下根本感觉不出时光流逝,魏昭在这里待了十年,不但增加了对它的抗性,也增加了对它的仇怨。十年蓄势等待复仇,接近毕功于一役时又被打落回来,这落差简直要让魏昭发疯。罪魁祸首就在他嘴里,只要一个吞咽就能让这人尸骨无存。可偏偏也是这个阻止他复仇害他重归玄冰渊的始作俑者,像拴着他的最后一根绳索,让魏昭最终没有坠入疯狂。 他的恨意起起落落,心神时醒时疯,只是最恨、最疯的时候,也没能将利齿咬合。 风暴持续了很久,像在和魏昭拼耐力。瘴风停下来的下一刻,魏昭吐出了公良至,龙躯跌落,一时半会儿又只能维持那副半人半龙的鬼样子了。 公良至在他阴沉的目光中掏出阵材,飞速布置好抵挡瘴风的小阵。他拿着药粉与绷带过来,被魏昭一巴掌打开。他把药与绷带放到魏昭面前,又从芥子袋中拿出一件大氅,用料是妖兽皮毛,能阻隔寒气,格外保暖。 “你倒是准备充分。”魏昭看着那件大氅,并不伸手去接。 “以防万一罢了。”公良至说。 “你一开始就想把我扔下来。”魏昭冷笑道。 “我一开始就想阻止你作恶。”公良至纠正,“就如你复仇之心未改。” 公良至了解魏昭,他相信魏昭看似胡言的实话,也能听出魏昭舌绽莲花的谎言。他愿意帮魏昭设下大阵,这是愿意再信魏昭一回,赌他会和所说的一样放下屠刀。只是这回赌注太大,公良至难免要留上一手,以防不测。 劝不住,打不过,怎么办呢?公良至所能做的,也只有此等下策。 “你也料到了自己无法脱身?”魏昭说。 “我开始便没打算脱身。”公良至说。 “是了,你如今又一次害我性命,以命相补偿,也省得愧疚余生。”魏昭恶意道。 “这本为我所愿。”公良至摇头道,忽地笑了笑,“要杀要剐随便你,但要是能陪你到最后,倒是圆了我十九岁时的心愿。” 魏昭心想,公良至真是个狡猾的混账。 “我还带了万毒丹,从药王宗换来的。”公良至说,“万毒丹名字老土,有色有臭体积大,还能用真气逼出,但药效足以毒死大妖和元婴真君。起效快速无痛苦,这里有两粒,你要么?” 魏昭非常生气,又觉得想笑。他过去十年在玄冰渊下饱受折磨却死不掉,全靠一口要复仇的心气才没疯,要是那时候带了这玩意,他大概会感激涕零地吃掉。 “我们明明能笑傲江湖,你却非要跟我来这里殉情。”魏昭气道。 “要是你笑傲的方式不是走到哪里杀到哪里,谁乐意找死?我吃饱了撑着吗?”公良至笑道,“我不能跟你当一对夺命大盗,只好来当亡命鸳鸯。” “怪我咯?”魏昭皱眉道。 “时也命也。”公良至说。 “曦儿死了,”说到此处,魏昭胸口发闷,恨不能冲出去将白正云那一系畜生全部杀光,“你就不怨不恨?你难道还能轻飘飘说一句都是命?” 公良至沉默了半晌,说:“我没藏好她。” “怪你吗?”魏昭火冒三丈,“你之前说得这么明白,敢情是说给别人听的?周幼烟被伏击偷袭奋战而死,公良曦被咱们的大师兄用秘术剖解毁坏了神魂,那群牲口大半还在外面过得逍遥,你便把我拦在这里,在这儿怨自己?” “占真君说我天煞孤星命,命该无父无母无妻无子……”说到此处,公良至缄口不言,有些后悔自己的脱口而出。 “鬼扯淡!”魏昭跳了起来,气得发笑,“神棍的话就卦卦都准么?那我还合该在三百年后才出来,该一口把你吞下去!我吃了吗?” “没有。”公良至说,“所以你明明已经逆天改命,又何必拘泥于什么预兆,以天下未曾杀伤你的人为仇敌?” 魏昭愣了一愣。 他没和公良至说过《捕龙印》的事,但道士看出端倪来了。 当然啦,公良至这么聪明,魏昭又在他面前没怎么掩饰。他能看出魏昭身上许多没来由的恨意,不追问不代表不去思考、不去刨根问底。魏昭只是没想到,公良至会在这种时候冷不丁提到这个。 公良至提到命数,是真在忧虑因为自己造成女儿的死。可在这忧虑和悲伤当中,他居然转得这么快,掀开了魏昭不付诸于口的隐忧,言辞犀利,一针见血。 “我真佩服你。”魏昭嘿了一声,坐了回去,“自身难保还有空去给别人排忧解难。” “医者不自医,索性医一医你。”公良至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我就是个江湖郎中,刚刚猜得可对?” “……” “可惜这下面没个标识,否则上次我们该刻个到此一游,现在也好找找位置。”公良至信口道,“我没准还能找到你在十年间留下的痕迹,也好知道你在下面遇见了什么。” “我遇见仙人和仙境,仙人见我生得太好,非要把我留下来当徒弟。我在宴会上吃仙果,饮仙酿,闲来与灵兽玩耍,与仙人斗智斗勇,等我好不容易出来,猛然发现已经过去了十年。”魏昭干巴巴地说,“我这么说,你信?” “你说我就信。”公良至说,“横竖我们都要死了,阿昭总不舍得让我做个糊涂鬼。” “玄冰渊下有什么鬼,我们死了就是没了,魂飞魄散,再没以后。”魏昭冷声道。 “正是如此。”公良至顿了顿,“时间紧迫机会难得,我们要不要最后再睡一回?” 他一双狐狸眼看着魏昭,其中居然还有几分认真。魏昭一噎,眼睛瞪得老大,于是公良至朗声大笑,没事人似的走过来,打开药瓶,开始给魏昭上绷带。 魏昭无话可说,像被温吞茶水浇了一头,怨恨之火挨了一下釜底抽薪,要烧也烧不起来。他忽然明白了公良至为何能结丹,这位道士真是剔透心肠,有情又不拘泥于此,一旦看开就再无郁结,今朝有酒今朝醉。此乃大逍遥。 要是没有玄冰渊下十年,魏昭此时大概也能做到吧。 “我在下面,遇到了一本书。”魏昭说,“它叫《捕龙印》……” 风声又起。 然而这里怎么会听到风声?公良至这次有备而来,阵材充足,大阵起码能隔绝瘴风一周有余。砭骨的瘴风都能隔绝在外,区区声音怎么能透过来? 公良至蓦地抬起了头,他能感到风暴比方才剧烈了无数倍。他还没来得及修补,那能够撑好久的大阵已经像纸糊的一样,轻易被撕扯开了。 魏昭的感应比公良至更加分明。 他在下面待了十年,身躯神魂中都糅合了玄冰渊下的恶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能感觉到玄冰渊的“情绪”——玄冰渊不是什么生物,它既没有感觉也没有喜怒哀乐,然而这种迫切的意志,除了“情绪”以外,还能用什么形容?像一只巨大蠕虫的食欲,仿佛饱食的狸猫扑向飞鸟时可有可无的恶意,玄冰渊好似张开了一只硕大无朋的眼睛,魏昭在这注视下头皮发麻。 不该有这么大的瘴风,玄冰渊分明在蓄势一击好撕开大阵。玄冰渊……在针对他们。 这只在一个闪念之间,下一刹那魏昭目眦欲裂。他感到几乎能把身躯撕开的强大风力,而比疼痛更加无法容忍的是,公良至被瘴风拉开了,正以可怕的速度越飞越远。 魏昭一声咆哮,强行化龙。他的躯干上血迹斑斑,缠绕着身躯的黑雾有不少临阵倒戈,恶意撕扯着血肉。黑龙对此无暇顾及,卯足了力气冲向公良至。 唯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觉到魏昭的无力,他的利爪尖牙能撕裂钢铁,他一身巨力能震碎山河,可逆风而行时,他就像激流中一条苦苦洄游的小鱼,前方的公良至则是龙卷风中一片秋叶。 他拼尽全力向前游去,顶着如刀罡风,终于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仅仅几尺,然而这已经是极限了。魏昭看到公良至伸直了胳膊,绷紧的手指在瘴风中发抖,仿佛疾风中快要折断的翠竹。公良至竭力像上一抓,几乎抓住魏昭。 几乎。 把时间定格,最近的时候他们只有一指距离。他们接近,接近,到了极点,而后公良至的手抓了个空,堪堪错过。时间开始流动,他们的靠近历经千难万险,而距离拉开的速度,比靠近快了百倍。 一指,一拳,一臂,几尺……公良至在乱流中与魏昭错身而过。 哪怕是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哪怕在玄冰渊中死去活来的时候,魏昭也没像现在一样绝望。真是奇怪,他们落到此等地步,明明早就确定了十死无生,如今只不过是不死在一处而已。偏偏这就成了骆驼背上最后一根稻草,几乎压垮了挣扎至今的魏昭。 也是几乎。 他们之间隔着几尺,这距离忽然不再拉长了。魏昭看到公良至的双眼徒然瞪大,有一双手,一只抓紧了公良至,一只抓住了黑龙的牙齿。 那是一双很小的手。 这手放在公良至手心里,并不能完全抓住他的手掌。它纤细,洁白,柔软得像一朵花,稀薄得像一片云雾,恰恰就是这双孩子的手,捉住了向相反方向坠去的一龙一人。 公良曦的虚影抓住了她的父母亲。 魏昭没能看清公良曦的脸,只看到公良至眼中的泪光。他也没空关注这些细节,急忙借着这时机用力鲸吸一气,将一人一虚影通通吞到了口中。 黑龙的嘴既是复仇的铡刀,也是守着珍宝的最后一道关卡。 而后,黑龙身躯一拧,无数道鳞片合着血肉与黑雾,向周围爆射出去。 魏昭把半边邪神之身散了个精光,无数杀戮积攒的膜拜、恐惧和随之而来的修为流水般冲出去,只当了一次性的消耗品。他被激起了骨子里的凶性,同时迸发了长久未见的豪气,背水一战的哀兵与追杀来犯之敌的将军合为一体。他已经无路可退,同时又已经功德圆满,本来就没活路,如今有公良至和公良曦做陪,还有什么好怕? 你要战,那便战! 像一颗陨石自爆,这瞬间爆发出的力量让瘴风倒卷。魏昭将接近元婴期的邪神之力当做燃料,把坚硬的龙鳞当做弹药,统统击向玄冰渊各处。你不是想要这些吗?那就来啊!魏昭对那无形之眼怒目而视,颔下金丹已然碎裂,处心积虑谋来的种种力量统统散去,几息间一点不剩,却只觉得酣畅淋漓。 本来就是堆砌起来的混杂之力,去便去吧!黑龙扑向风雨,与整片天地交战。 玄冰渊下的混沌,一时间居然被炸开了一角。 那股针对着他们的力量吃痛地缩了回去,像只以为能吃掉硕果却被刺扎了舌头的巨口。魏昭依稀感觉到那股意志的愤怒,他精疲力竭却想仰天大笑,为这场久违了的鏖战。浸没在怨恨之中这么多年,让他奋起一搏的却与恨意无关。 瘴风弱了下去,恢复到金丹真人的护体真气与龙鳞能够硬抗的程度。与此同时,魏昭也到了强弩之末。 强行撕掉一半的神魂像摇摇欲坠的房屋,像奄奄一息的火苗。魏昭把口中的乘客向外一吐,身躯委顿下去。 一大一小两只手抓住了他。 此时要是有第三人在场,就能看到这一家子你抓着我我抓着你,两人一虚影连成一个圆。他们手心有一道流光转过,在彼此之间循环往复,越来越快,最后猛一收缩。 魏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身上的痛苦突然离开了,魂魄的虚弱感亦然。他感到身体一轻,仿佛浮在半空中,而周围一片敞亮,青天之下,有黄土青草。 魏昭看到了公良至。 他以第三人的视角,在天空中看着公良至起居。最开始就在那个草庐上,他看到公良至笼着袖子微笑,看到在房间里折纸玩的公良曦,也看到自己。用别人的眼睛看自己真是奇怪,魏昭看着那张被世界欠了几千万两的脸,觉得他果然不喜欢自己。 这幻境被切割成许多段,像个随意摆放的卷轴,被人信手拉开,摆放在魏昭面前。魏昭看了好多段,发现这些时间是倒着放的。 他们在草庐中和平相处,彼此依偎,不说破,只是享受着复仇之前,暴风雨前夜的宁静。 公良至找到了大杀四方的魏昭,对他说:“公良曦是你女儿。” 公良至在草庐中闭目深思,再次睁眼,已是雷云翻滚,结丹将至。 黑雾散去后,魏昭第一次在公良至面前露出了真面目,公良至面色惨白,问他是不是阿昭。 地塔当中,河神趴在船沿,新娘坐在船上。 公良至在黑气笼罩中,说愿意跟鬼召走,只要他放过他(他们)的女儿。 大河载着无数花灯将信笺送予亡者,公良至在莹莹灯火映照下,说:“魏昭是我意中人。” 公良至醉酒独卧,魏昭在晨光下吻他。(以第三人视角看来,真是个混账登徒子。) 断空真人的洞府里,陷入幻觉中的公良至跌坐在地,魏昭迟疑地扶住他。 王家村,白子祭奠上,公良至与远方初见的魔修遥遥相望。 大周河畔,魏昭时隔十年,终于再一次看到了公良至的脸。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接着魏昭看到了十年间公良至的辛苦度日,人情冷暖。再往上,他看到了玄冰渊上一朝分隔,两处心伤。而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什么新鲜事物,因为七岁到十九岁之间,不客气的说,公良至所有值得回顾的时间里,都有魏昭参与。 最后,到了七岁。 魏昭看到一片白雾,他疑心这像是公良至回忆的幻境已经结束了。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周围出现公良至或公良曦,或者玄冰渊下光秃秃的白雾。与之相反,周围暗了下去。 视野没有熄灭,只是入了夜。天空一片黑暗,地面上却是熊熊火光。魏昭向下看,他的视野便落了下去,看见被焚烧的大宅,处处都是尸体。 有人在这火光中大步前行,她身上笼罩了一层碧色光华,走到哪里火焰就弱下去,像见到了天生克星。那罩子并未把火焰熄灭,只是悄然无声地从中越了过去,任由火舌继续吞噬房屋,雕梁画栋与还剩半口气的活人皆归于一抔黄土——大概是怕留下法术的痕迹吧。这位仙人到处探寻,很快找到了那个房屋。 魏昭跟着下去,看到屋子里有一对仆人打扮的男女,男人抱着个三四岁的孩子,女人抓着个水瓢,都死在了大瓮旁边。仙人看着他们,低声道:“愚夫愚妇!” 不用看她的脸,魏昭就认出了陆函波。 陆真人一挥手,大瓮上的盖子就飞了出去,无形之手提溜出一个瘦小的孩子,像只被拎着后颈的兔子,无力地蹬着腿。他脸上粘着灰,皮肤显出一种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唯有那一双眼睛,能看出日后的风华。 那是年幼的公良至。 他的眼珠乱转,猛地凝固在旁边的三具尸体身上,喉中爆发出一声哀鸣。陆真人皱了皱眉头,把他放下来,平板地说:“你命中该拜我为师,他们执意阻拦,才会遭此劫数。随我去吧。” 公良至半点没听,他一被放下就冲向那三具尸体,拼命地摇摇这个晃晃那个,嘴里胡乱叫着“阿爹”、“阿娘”,叫着“小喜”,一个都推不醒来,显然,死人是没办法推醒的。他折腾了好一会儿,最终抽空力气般跌坐在地,大口喘着气,转向旁边的仙人。 “因为我?”他呆呆地说。 “你本无尘缘,命中克亲,唯有随我上山才能化解,可惜凡人执迷不悟,误了自己性命。”陆真人斩钉截铁道,在一片火光中,唯有她一身青衣不染尘埃,好一个出尘的仙人。她说:“天命如此。” “鬼话!”魏昭厉声道,“半个字都别信!” 公良至眨着眼睛,仿佛哪一句都没听懂。陆真人已经用光了耐心,准备抓起他就走,却见男童一把抓住旁边的陶罐,在地上摔碎了。 这里本来就是伙房一类的地方,瓶瓶罐罐不少,陆真人只当这孩子在闹脾气,并不放在眼里。这就是为什么当“闹脾气的孩子”一把抓住一瓣碎片,将锋利的边缘用力向喉咙划去时,她没来得及拦住。 魏昭冲了上去,他的手掌拦在碎片和公良至的脖子之间,然而什么都没碰到。碎片穿过他的手,划过了男童的咽喉。 血液喷溅出来,孩子下意识捂住喉咙,又发狠似的把那个口子挖开了,这股狠劲能让手上沾过血的成年人胆寒。陆真人甩开了他的手,对那个巨大的豁口直皱眉头,而后冷哼一声,抓着公良至飞了出去。 她没飞出多远,因为公良至没气了。 陆真人把公良至放到地上,手掌一翻,拿出一套金针。她另一只手拿出各种法宝与材料,撕掉了男童破破烂烂的衣服,一道真气封住他豁开的咽喉,几枚金针刺入要穴。 陆函波这是要救公良至的命吗?是,也不是。金针蘸着各式材料,开始在他背上翻飞,一道道禁制被打入男童体内。陆真人哪里是在救人,她是在锁住生机,就地炼器。 陆掌门精通炼器,何况是炼制她盼了许多年、准备了许多年的法宝捕龙印呢?真龙血脉已经六岁,她好不容易找到了经脉奇特适合炼制捕龙印的另一位材料,还刚刚好和龙脉同岁,这可不就是天命所归,要让她功德圆满嘛。 魏昭深深觉得,一口斩首太便宜陆函波了。 他看着陆函波打完一道道禁制,密密麻麻的纹路渗入公良至体内,代替血脉贯通上下。断了气的男童又开始呼吸,方才将散未散的神魂与新炼成的捕龙印相结合,天造地设,融合得十分漂亮。一切完成,陆真人甚至等不及把他带回去,就地激发了捕龙印的中枢。 这件未完成的法宝发动起来,陆函波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个瘦骨嶙峋的孩童,眸子倒影着远方还未燃尽的火光,像头对着腐肉吐出舌头的豺狼。男童的睫毛一颤,睁开了,露出眼皮下空洞的双眼。 魏昭的指甲掐进了手心,而陆真人大笑。 可真是天才的假想,非要有良才美玉、炼器大师和大气运加身才能炼出此等杰作。从此公良至是能修炼的器灵,是能兼任器灵的修士,无论是隐蔽性还是实用性上全都让人赞叹。他死而复生…… 或许那个凡人孩童,还是死了。 魏昭想,他们还真是难兄难弟,一样都不是人。难怪他们说公良至适合修无情道,恐怕他能修炼有情道才是个奇迹吧。 如此一来,许多被忽略的问题都有了解答,包括公良曦如何诞生。公良至的皮囊是捕龙印,神魂是器灵,当初玄冰渊送他出去,相当于把龙珠和一部分生机投入了炼器炉——也亏得当初还在化龙途中,生发之气算不得龙气,否则直接把魏昭吸入,炼成完整版捕龙印,陆真人做梦都要笑醒。 一炉龙珠和生机,在器灵无意识的主持下,炼出了公良曦。 所以公良曦没死。 魏昭低笑起来,笑出了眼泪。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魏昭都不知要怎么评价他们俩神奇的人生。 要不是为了炼制捕龙印,他魏昭不会出生,公良至会一辈子当个普通仆人;但要不是作为材料被陆真人看重,魏昭不会在玄冰渊下遭遇大劫,公良至不会丧亲。 他们何其不幸身为异种,可若非龙躯皮糙肉厚,魏昭本该死在玄冰渊下;若非公良至算是半个器灵,公良曦也不会出生,哪怕出生,此时也不会幸存。 公良曦体弱多病,因为当初主持炼制的那位器灵毫无器灵自觉,全靠一腔执念,能把公良曦弄出来已经是个奇迹。公良曦被拆解开后身体与魂魄分离,没死,毕竟她是个以龙珠为凭依的器灵啊,本来身与魂就是两部分,哪天受点冲击魂魄跑出去都有可能,谁告诉你不能拆? 想到此处,魏昭忽然心中一动,依稀想到了什么。他还没想明白,周围栩栩如生的幻境淡去,仿佛扁平的幕布。噗地一声,幕布被撕了个口子,公良至从后面走了进来。 一个与他同龄的公良至,一看到他,面上便亮起了笑容。于是魏昭不知不觉也笑了起来,向公良至走去,觉得他们已经一辈子没见了。 “我看到了《捕龙印》,很多很多版本。”公良至说,“我们分开了多久?” “不知道,我这儿也过了很多时间。”魏昭说,“我看到了你。” “哦,我怎么了?”公良至好奇道。 “你……”魏昭想了想,“英俊潇洒,而且跟我在一起。” “那是当然。”公良至笑道。 他们走近了,魏昭才注意到手里捧着个球。啊,不是球,是龙珠。 “你什么时候拿出来的?”魏昭奇道。 “刚才我们不是在你嘴里吗。”公良至理所当然道,“曦儿回去了。” 魏昭伸着脖子去看他手里的珠子,隐约能看到一枚小小的影子,像一汪水里浮着一朵花。 第56章 “她没事?”魏昭问。 “损耗不小,得歇上好一阵。”公良至呼了口气,面色柔和下来,“幸好龙珠有灵,锁住了曦儿的魂魄,也多亏你把它送进来。” 魏昭忽地灵光一现。 “你在曦儿身上布置了这么多阵法,除了防御外还有什么作用?”魏昭问。 “倘若曦儿遭遇不测,魂魄离体,她的神魂会在阵法保护下来到我身上,我这捕龙印总能保她魂魄不散。”公良至也不瞒他,“不过玄冰渊大阵能阻隔神魂,因此曦儿没法过来,反倒进了龙珠,真是运气不错。” 不,并非如此。 公良曦能活下来不是因为什么龙珠有灵,而是她这个器灵开始就以龙珠为凭依,哪怕身魂分离,也能在其中休养生息。只是公良至既不知道白正云做的事,也不知道公良曦到底是什么,只能当做幸运。 如果公良曦真是公良至以为的龙裔,捕龙印的确能存放她的神魂,然而公良曦不是。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法宝当中能存放两个器灵吗?要不是结界挡了一下,又有龙珠能当载体,等公良曦的魂魄进入公良至的躯体,别说温养神魂了,连保住两人魂魄不散都是个难题。 魏昭一阵后怕,而后他顺着想下去,猛然明白了。 为何三百年后,《捕龙印》正文里的女主角公良曦开始只有筑基修为?没有结丹也没有血脉苏醒的普通人有可能活上三百年吗? 魏昭离开玄冰渊时,很为公良至有女儿的消息奇怪。开始他以为是以讹传讹,后来又怀疑现在的女儿不是日后的女主角。只是后来听得公良曦正和女主角同名,外加又有无数神展开转移了注意力,这才有意无意把这个问题淡忘。 公良至把公良曦当他们的女儿,如此一来,绝不可能在今后又和谁生下另一个女童,给她冠名“曦”——曦从日,取“昭”字的日明之意。那么三百年后那个身体健康、能正常修炼的女主角公良曦是怎么回事?女主角那个公正死板,对她漠不关心的冷漠父亲公良至又是怎么回事? 魏昭想象自己没脱身的原著版本,要是情况不改变,顺着推下去,只有一个结果:强行炼制出来的公良曦撑不了十多年,器灵、龙珠与肉身之间的间隙越来越大,把她当做一个普通女孩来看,那便是病重直至一命呜呼。公良至在她身上留下的阵法能强行把她留下,而后…… 倘若公良曦和公良至之间只有一个人能留下,让公良至选择的话,他会选谁? 拼图缺失的部分被补上了,边角配角的故事没有写,但这个世界不是剧本,舞台之外并非空白一片。在观众和作者的目光以外,像是冥冥中某种意志为这个世界与即将开始的故事之间打上补丁,公良至牺牲了自己,换取他的女儿成为未来最合适的女主角。 《捕龙印》的故事开始之前,一大一小两个姓公良的器灵在捕龙印中相聚的时候,当公良至发现他们都是器灵,他会有何感想?他最后又做了什么?没人知道。魏昭只能从结果往前推,猜测中间发生了什么。 公良至消耗本源补完了公良曦,让她和曾经的公良至一样身体健康,与常人无异。而付出的代价是公良至几乎完全洗白成了器灵,自此无喜无悲,前尘尽忘,道心重塑,在无情道上修成元婴。 “怎么了?”公良至看着突然抓紧他的手的魏昭问。 “我……”魏昭摇头道,“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难兄难弟。” 他们相遇时都不是人,要是按照《捕龙印》原著里的结局,三百年后再度重逢时,公良至和魏昭严格意义上已经死了。洗尽前尘的空白器灵公良至长老,被玄冰渊下恶念完全占据的魔龙魏昭,身上还剩下多少部分属于他们自己? 魏昭面色古怪起来,他觉得这样一想,他们好像和原著里的那两位没多大关系。那两位的恩怨情仇放自己身上,似乎也没多大实感。 但是敢动公良曦的那伙人还是必须死,这实实在在是他的仇。想到此处魏昭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没中什么迷魂烟,导致突然大彻大悟立地成佛。 “别走神了。”公良至说,“你觉得这是哪里?” “死后之地?”魏昭说。 公良至对他的胡话翻了翻眼睛。 “一点不疼,我多半不在身体里。”魏昭说,“半死不活,魂灵出窍?” 龙珠这玩意介于实体和魂魄之间,就算是魂魄也能碰触到。 “我也这么认为。”公良至点头道,“身外之物一点不剩,碰不到任何东西,鬼打墙,要不是有龙珠指路,我还在你那堆乱七八糟的故事里绕着。” “什么叫乱七八糟?”魏昭反驳道,“这可是我的无数未来!算命的要是能看到这个,非要感激涕零地跪下不可。” 公良至一愣,说:“等等,你说什么?” “算命的非跪下不可?”魏昭重复道,“哦,占奕除外。” “不是,前面那句!” “我的无数未来?” “‘你’的无数未来?”公良至说,“可是这么多故事并不只围绕着你。” “谁的未来里没别人?”魏昭反问。 “不是,许多未来里并不涉及你。”公良至皱眉道,似乎在斟酌要怎么说,“大部分故事都是三百年后发生,但有很多不同,引发世界巨大不同的是各式各样的人,而你我二人,大部分情况下只是被影响的过客。” 《捕龙印》这本书,开始在魏昭脑中只是一本可以翻看内容的书,还能看到作者的闲话,后期才变成幻境。而公良至只见到了变异后各式各样版本的幻境,没有他们在一本书中的实感。 “因为我们一个是配角,一个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反派啊。”魏昭回答,“要增加无数版本,也不会把焦点全押我们身上……” 魏昭突然停下了。 他搜寻脑中那本命书,《捕龙印》静静躺在他的神识中,就只是开始魏昭遇见的原著版本。六道轮回之术可以被看做一个天降的迷宫,迷宫层层叠叠,许多人会在其中永远兜兜转转沉沦不出,而魏昭这样走出来的人,自然也只能记得自己在迷宫中途经的部分,不知道那些被匆匆抛在身后的地方长得什么样。 魏昭只依稀记得他的无数死亡,感同身受,怒气冲天。但那时忙于挣扎脱身,并没有把一个个研究过每一种可能性。回头一想,似乎有许多版本的故事里,一些人表现不太对。 “良至,是不是每个幻境中,气运所钟之人都不一样?”魏昭问。 “不止气运所钟。”公良至说,“不少人像你之前一样,知道要去何处寻找机缘。” 魏昭脑中嗡了一声,觉得有个可怕的念头从中滑过,跑得太快没能抓,回头去想又不见了。他转头去看刚才公良至进入的位置,那个破洞早就不见踪影,周围恢复了一片氤氲的雾气,雾气蠕动间似乎又要凝结成幻境。 “你能找到刚才来的地方吗?”魏昭说。 “龙珠能破壁,但外面难辨方向,亏得有龙珠指向你我才能过来。”公良至回答,“我不确定现在位置是否改变。” “我们走。”魏昭斩钉截铁道。 他心中急切,隐隐觉得困扰自己多时的问题能找到答案,这念头比复仇更紧迫。 公良至拿着龙珠,魏昭牵着公良至,一道往雾中走去。那感觉很奇怪,就像在空中跨过一道看不见的门。魏昭能感觉到分界,空间像一层粘稠的沥青,需要花很大力气才能慢慢越过。 随时可能变换出新场景的那片幻境被扔在身后,离开了那里,天地间又变得一片混沌。这里的环境很像玄冰渊,在玄冰渊里待了十年的魏昭却能感觉到不同之处。此处没有瘴风,空气凝滞,周围非黑非白,根本说不出个什么颜色,眼睛像瞎了一样。他们仿佛被包裹在厚厚的棉花当中,耳朵也是聋的。 比在玄冰渊下还要命,一个人待上一刻便会怀疑自己是死是活。 公良至停了下来,捏了捏魏昭的手心。魏昭把头转向他,果然什么都看不到。“良至?”他说,没听到自己的声音。 公良至在他手心写道:“我向东走三百四十七步见你,如今向西走了七百步仍不见出口。” 魏昭点点头,想起对方看不到,回写道:“继续。” 除了继续也没别的法子。 他们二人继续向前,又走了数千步,压在身上的沉重空气才轻了下来。公良至与魏昭加快了步子,再数十步后,双目可以看见朦朦胧胧的光亮。 “啵”的一声,像什么东西离开水面的声音。 他们看见了一片天地。 无论在何处,天空都该是一样大小,然而他们看到这片天地时,却不约而同地觉得这片天空格外巨大。或许是因为地面已经被夷为平地,山川归于平坦,赤地万里,一望无际。也可能是因为远处无数修士如无数虫豸,天上飞的像蚊蝇,地上跑的是蚂蚁。 太多了。 十七宗的联军与之相比,顶多是斥候小队。可能只有凡人的大国才能与之相提并论。一个国家这么多的人被洒在旷野之上,起起落落,密密麻麻,而在他们当中的,是一条黑龙。 在万千修士渺小如虫的时候,那条黑龙如贯穿天地的龙卷风。 魏昭方才也曾化为龙身,可那条黑龙与这一条相比,哪里能称得上巨龙,简直是条小蛇。乘着飞剑绕着黑龙飞行的修士,完全就像自不量力的蚊虫,辛辛苦苦扑上去,被龙一爪一尾轻易扫下。无数攻击点亮一小片天空,从远处看来像个烟花,除了声音与光线之外什么都没留下。 他们为这突然出现的战场所慑,几息之间一动不动。等从这天地之威中缓过气来,魏昭和公良至同时飞向了这场战争的中心。 他们停在距离黑龙大约一里开外的地方,不是怕被攻击——他们依然无法接触这个幻境中的一切——而是因为再走近就无法看清那条巨龙的首尾,就像高山之下无人能看到山巅。太庞大了,如山岳,如江海,一枚龙鳞就像一个池塘,饶是心知肚明不会被攻击到,他们两个围观者依然难免心神震荡,巨龙之威竟至于斯。 两百年一十一年前,屠龙之战。 站在这种距离下,黑龙的阴影时不时刷过头顶,飞剑与踩着法宝飞行的修士遮天蔽日。剑光,雷光,火光……同一时间有无数攻击投向天空中的黑龙,靶子太大,鲜少落空。修士的伟力能够移山倒海,声势浩大,然而这些能开山碎石的强大袭击只在龙鳞上留下细小的划痕。他们看见天上的修士织网,地上的修士结阵,人群聚拢又被打散。 到处是血。 黑龙可不是温和的靶子,当无数修士的袭击几乎毫无进展时,黑龙每一次重击都会有修士陨落。 它如此硕大无朋,速度却快的惊人。四只利爪各自拍向身边的修士,只要击中,一个个身躯比凡人坚固无数倍的修炼者就会被拍成肉泥,锤炼身体的体修与修士们操控的妖兽也倒地不起。黑龙的身躯每一寸都是武器,轻轻擦过就能让人倒飞出去,像被攻城杵正面击中。它的双眼上防御较薄,但面对黑龙头颅的修士更是直面死亡,哪怕不提那尖锐的牙齿,黑龙巨口一吸便能清空正面的一片天地,而喷吐出的水柱好似岩浆喷发,被喷出去的修士骨骼尽碎,难以再战。 这黑龙根本不通术法,可光是它强悍至极的体魄与天赋异能,已经足以让为数众多的修士束手无策。 黑龙仰起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可能强过了幻境能还原的程度,两个外来者只觉得耳中嗡嗡直响,大地在这巨响中震动。已经被削去大半的小山岗再度土崩瓦解,不少修士身上亮起护体真气,但功力不够深厚又来不及激发法宝的人还是在音攻下摔倒在地。天上噼里啪啦掉下一大片修士,魏昭看到不远处有人徒劳地捂着耳朵,耳鼻已经渗出血来。 公良至忽然咦了一声,魏昭转过头去,只见在那一边有个修士直直站在原地,不闪不避,面容平静。 他身穿一件华美的白袍,手里拿着一柄羽扇,腰上挂着青色玉佩。这身打扮搭配得有些不伦不类,又像王孙公子又像文人清客,留着戏文里县官的胡须,头发却披了一半,脑后一只簪子,像个浪荡狂士——总而言之,若非身上睁大眼睛才能看出来的各种符文,看起来真不像个修真者。这人服饰一丝不乱,别说伤痕了,连颗灰尘也没有。 这个好像跑错场的人蓦地转过头来,看着魏昭。 魏昭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看到。等转回来,这人脸上带了几分笑意,又在打量公良至。公良至一动不动,这人却像得到答案似的笑起来,说:“两位是?没见过你们呐!” 这人说话时眼睛对着他们的眼睛,绝对在对他们讲话,而不是透过他们和背景里的什么人交谈。这是头一回,幻境里有人看到他们,更别提和他们说话。 “误入之人。”魏昭简短地说。 “何时误入?”那人问。 魏昭报了历法,那人又问:“何门何派?” 公良至道:“已叛出师门,不足挂齿。” 魏昭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跑错场的人看着他们,眼睛越睁越大,魏昭暗中提起了戒备,可惜此处连神识都用不了,也不知直接用拳头打脸是否有效。那人瞪了他们足足几息,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居然一改方才风度翩翩的仪态,一蹦三尺高,喜不自禁地扑了过来。 魏昭和公良至敏捷地向旁边一避,这人扑了个踉跄,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好好好!居然还有别人!哈哈哈哈,你们两个倒霉鬼怎么进来的?死在这儿了吗?哎哟真是罕见!没道理啊,不对,也不是不可能。”这人笑道,嘴里噼里啪啦说个不停,“你们运气不错啊,俩人手拉手一起来的,还遇到了我,希望咱们今后相处愉快。三个人今后可以下个棋啊,打个牌什么的,牌九会玩吗?叶子戏呢?哦,你们没见过这个场面是吧?壮观吧?我也觉得很壮观,看了好几百回才腻呢。先不打扰你们了,看吧看吧,这个位置视线最好,真有眼光。” “这位前辈,”公良至急忙趁着空隙问道,“敢问您是?” “一介散修,无足挂齿。”那人摆了摆手,“你们就叫我老王吧。” “老王前辈。”公良至说。 “这么客气干啥呀,老王就老王!”老王笑嘻嘻地说,“咱们虽然来自五湖四海,生前素不相识,生年卒年不同,修为不一定一样,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老王。”于是公良至不客气地问,“你的生年卒年是?” “生于大妖滚出去后四百七十年,卒于屠龙当年当月当天。”老王说,“你们就想知道这个吧,我这一卦算得可对?” “你姓占吗?”魏昭问。 “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啊,我不是说了叫我老王,老王不姓王,还姓占不成?那我不是叫占王了吗,占王占王,占卜之王,这名字略不要脸啊。”老王捻着两条胡须,“不过我要是有儿子女儿,他们得姓占,我老婆姓占嘛,我是入赘的。” 魏昭与公良至对视了一眼。 屠龙之战由各大宗门组织,而这一战牺牲的散修中,修为最高的是王天缪王真君。其人热爱游戏人间,使一柄七情五火扇,是散修盟盟主占天风的丈夫。 “怎么的?你们知道我?”王天缪一脸期待地说,“别不说话啊,你们可怜可怜前辈我,在这儿一个人待了……待了若干若干年,一个能说话的都没有,可憋死我了。看到你们时我还当自己终于疯了,给自己编了两个人出来呢。不过我刚才问你们哪门哪派啊,我脑中想着凌霄阁,要是你们是我疯掉的结果,你们得回答凌霄阁,或者刚好不是凌霄阁的哪个门派,结果都不中,哈哈!还真是有人来了!” “贫道曾与占真君有过一面之缘。”公良至道。 王天缪乐道:“那你肯定知道我了,当初我跟天风纵横四海,人称双天至尊……” ……那不是牌九吗。 不远处中响起一阵嗡鸣。 王天缪闭上了嘴,魏昭二人向原先看着的地方望去。在他们没有注意的那一会儿功夫,战场已成尸山血海。此时,有无数的金线从修士们身上、从遍地的尸体之上,倏尔升了起来。 公良至能看出地上散乱的阵法,许多没到位,但替补的回路足以弥补。一根根金线在半空中拧成一股,变成水井粗细的金色绳索,一圈圈缠绕住了黑龙。哪怕是这样粗的绳索,落到黑龙身上,看上去也细小得像蚕丝,仿佛一用力就能全数崩断。黑龙大约就是这么以为的,它长尾一甩……没能甩脱。 无数个人就是无数个桩子,活着的和死了的,牢牢将黑龙定在原地。黑龙又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吼声中带了怒气。许多人再度苦苦支撑,又有坚持不住的修士变成了尸体,但金色绳索一根未断。 天空正中,一位长须老者沉声道:“开——!” 他的声音完全不能与黑龙相比,微微发颤,仿佛发出这一声如同搬山覆海,已经用尽了全力。魏昭在老者长袍背后,看到了乾天谷掌门印记。 乾天谷前任掌门公孙乾,初晋化神,匆忙出关,于屠龙之战中力尽而亡。 他一双苍劲有力的手缓缓抬起,无数根金绳轰然下压——金绳落地悄然无声,发出巨响的是黑龙。 盘踞着天空的巨龙,将无数修士打落在地的凶兽,终于跌落下来。 整个大地为之震颤,久久不息。灰头土脸的修士挣扎着站稳,飞快地远离黑龙。魏昭看到药王宗的修士们乘着千机阁的机关鸟,落到重伤者身边,以医术药粉给他们吊命;百炼门的体修在伤员和尸骸间疾跑,把能挪动的伤员放到灵兽山庄的灵鹤背上;许许多多还有余力的人连拖带抱地架起地上无力行走的伤员,无论那是同门,是散修,甚至是别的——魏昭分明在其中看到了魔修。 地面上的修士蚂蚁搬家似的飞速逃离,被金绳压到地上的黑龙还在挣扎不休,似乎感觉到了大难将至。在他们头顶,四十九名修士围成内外双阵,内圈八名凌霄阁剑君占据四方八门,而外圈则是其他精通剑道的修士。魏昭目光一滞,看到了枯荣道鼎鼎大名的邪剑仙,就在他不远处,站着剑气凛然的陆函波。 魏昭今天才知道,陆真人居然真是用剑的。 被黑龙之威蒙上一层阴云的天空,徒然亮了起来。 四十九道剑光同时亮起,聚合成一枚明亮的旭日,即使闭上眼睛,光芒也能透过眼皮浸透进来。四十九柄剑汇合在一起,在这语言难以描述的剑气之下,连方才肆虐的黑龙,也只不过是条小小爬虫。 剑光落下。 整个空间在震荡中回归空白,就如同魏昭观看公良至记忆时的转场。王天缪喋喋不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说:“这就没了,可惜啦,这家伙在这时候就死了,看不到我带领各位阵法师布下封印大阵的英姿……” 屠龙之战的战场上死了成千上万人,这数字在修士当中不算多,然而有能耐踏上战场的修士修为全都在金丹以上。 那时修真界从灭妖之战中复苏,没有大妖的压迫,人族在几百年内成为了世界的主人。昆华界前所未有的繁荣,有人戏言元婴遍地走,金丹不如狗,而后……一夕之间死了成千上万金丹以上的修士,光听一听就让人骇然。 这并不是终结,在屠龙之战以后,为了避免怨气冲天的孽龙裹挟着含怨死去的修士尸变,数百阵法师在“千年阵法第一人”王天缪的带领下,结成玄冰渊的封印大阵,以身殉阵。 “此后两百多年,再没有此等盛况。”魏昭插入了王天缪絮絮叨叨的自夸。 “才两百年呢。”王天缪轻松地说,“当初灭妖之战几乎牺牲了所有人族精英,妖族屁滚尿流地跑出去时各个咒骂人族要完,结果呢?我们完了吗?还不是青出于蓝,一代好过一代。” “许多传承断代,三十正道只剩十七宗,还有不少拆分开成了魔修。化神修士如今不见人影,金丹成了中流砥柱,元婴就是门派大长老。而且三百年后,也是如此。”魏昭说,“值吗?” 王天缪眯起了眼睛,玩味地笑了笑。他说:“小朋友,你觉得什么算值?” 说完他停了停,似乎想到了什么。王天缪撇了撇嘴,说:“两百年不长不短,传言失实也不是不可能。你们这一辈人,以为我们当初为什么要去屠龙?” “为了人间和平,为了避免天地被破坏。”魏昭干巴巴地重复着。 “你不信。”王天缪笃定地说。 “神道修士与大妖纵横昆华界数千年,都不见得破坏天地。”魏昭冷声道,“黑龙就是有千年道行也不过是个大妖,它能破坏天地?” “你当这是借口?”王天缪不可思议道,“你当,你当我们吃饱了撑着去杀条龙,是为了名声,为了最后的大妖身上的法宝?” “……” 从掉下玄冰渊起,魏昭一直如此认为。 陆函波为了炼制失传的捕龙印,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捕龙印》中出场的种种修士,也是如此为浮名薄利、为一点机缘挤破头,挂着修道者的名字,行事如同凡人贼寇恶匪。书上就是如此暗示的,尤其为了龙身上的部件,能师徒反目,手足相残。因此魏昭一直认为,这样的货色无罪也该杀。 作者只是喜欢写人性丑恶,只是懒得写无数宗门林立的大背景而已,他笔下一动,昆华界便血流成河。 “荒唐!” 王天缪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他怒发冲冠,指着魏昭的鼻子开骂:“正道、魔修、散修全部有钱出钱有人出人!什么样的名利机缘够这么多人分?金丹死得名字都记不住,元婴死了七成,化神大能死了四个!四个!你以为昆华界没飞升的化神有几个啊?!就为条破龙?最后尸体还都在大阵下面!我亲自起的阵!能留下一片龙鳞一缕龙气那就是祖坟冒青烟!你当我们都是傻的吗?” “魔修?”公良至说,插入王天缪愤怒的训斥中,“我们未曾听说过魔修也参与了屠龙之战。” “当然参与了!”王天缪道,“魔修又不是傻子,昆华界没了他们一样完蛋。要不是枯荣道的辛虮子发现了孽龙蚕食世界本源,通知正道,等我们反映过来昆华界已经消失一半……” 说到此处,他看看魏昭,又看看公良至,瞪大了眼睛:“你们不知道?” “道门与魔修势成水火。”公良至委婉道。 “我服了。”王天缪看着天,“为了不让枯荣道有救世主的名声,能把这要命的事一起抹了,我服了。等等,红尘道呢?就算分裂了一次,红尘道这样不介意门第之见的大宗门总不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吧?” “红尘道又分裂了一次,现在最大的部分名为欢喜宗,是魔修。”公良至说。 “天机派呢?云中庵呢?真言寺?正气书院?”王天缪追问道。 “已经道统失落,都不在了。”公良至说。 “四大仙门总在的吧?”王天缪提高了声音,“水月观长老,明月道姑,资历又老性子又直,她不跳出来?” “明月仙姑在屠龙之战当年重伤坐化,此后水月观半闭山门,已是半个隐世门派。” “凌霄阁呢?宁赵那对道侣剑君没死啊?” “屠龙之战第四年,与邪剑仙同归于尽,凌霄阁因此新增弟子训‘除恶务尽’。” “雷音寺秃驴跟枯荣道本来就有仇,我不指望这个,”王天缪用力摇了摇头,“乾天谷呢?就算孙老头没了,下一个是陆函波吧?我见过她,是个好孩子……” “她藏了孽龙一缕精气,花费两百年养了个龙脉,收徒等金丹。”魏昭说,“她把另一个徒弟炼成了捕龙印,就等一起丰收,结果一不小心,被徒弟们杀了。” 王天缪呆呆地看着他们,面上神情让人心生恻然。 魏昭不知该说什么,公良至则一句安慰也说不出口,此情此景,什么安慰都太过轻巧。 “不该是这样。”王天缪叹了口气,苦笑道,“那孽龙闷声不吭修成了妖王,相当于道门化神,因为天生异种,还是化神巅峰。灭妖之战后昆华界对大妖闭合,进不去出不来,孽龙想要飞升,于是铤而走险,想吞噬昆华界,以此成道。它这票要是干成了,昆华界从化神修士到地上的蚂蚁全得死,一个都活不了。” 魏昭信了。 这不就是魏昭曾经的打算吗?他修不了道,又满心仇怨,一度想以杀成道,拿整个昆华界换一线生机。他觉得自己能做成,恐怕多多少少因为血脉的呼唤。 那黑龙即便在真龙当中,也称得上异种。 “你这年轻人倒也好玩。”王天缪笑了笑,“我听到后人不争气,尽在那瞎扯淡,我心里难过;你发现前人不像你以为的一样卑鄙无耻贪婪愚蠢,你也受到创伤啦?” 魏昭的确为自己妄负小人之心而有些难堪,但真让他色变的不是这个。 他前脚刚知道了公良曦身为器灵的事,能补上正文和现在现实之间的矛盾,对《捕龙印》这本命书更加深信无疑,后脚便听到屠龙之战的当事人,说出了书上完全没写到的重要内容,与原著暗示的完全不同。 “我曾得到批命,”魏昭说,“将过去未来五百年与某个人物相关的大事全写了出来,其中大部分已经得到验证,确实无误。” “哟嚯,真是大手笔。”王天缪挑眉道。 “可那批命完全没提孽龙灭世之事。”魏昭说。 “作为占家的赘婿,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地告诉你,这么做的人,不等他把批命拿出来,早就死无全尸!”王天缪翻了个白眼,“真的没错误?真的都写满了?就算那人强得快要飞升不怕这个吧,批命以某个人物为中心,对这人来说不重要的事就不提,没准关于屠龙之战那一年的批命就是此人的曾曾祖父遇见了曾曾祖母啊。” 《捕龙印》真的毫无错漏吗? 那是本书,不是算子,并不会讲究看破不说破,话中留一线云云。但王天缪这一点拨,魏昭如梦初醒。 那本书只是一本小说,一个以萧逸飞为中心的杜撰故事。书写者并非能算尽上下五百年的大能,只是一介凡人,不可能编得天衣无缝。然而此处芸芸众生都是活的,昆华界是一个世界,法则有误必将崩溃,世界法则,或者说天道,必将修补上每一个错漏。 为何有这么多两百多年前的遗府能供主角探索,有那么多失传的道统能让主角捡便宜?因为屠龙之战。修真界为何要倾尽全力捕杀孽龙,以至于人才凋敝?贪婪站不住脚,必然要生死存亡之间,不战则死。天道制造了孽龙能吞噬天地的大事,可原著正文没有提到,为何?那便让知情者要么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之中,要么如陆函波一样,鬼迷心窍,渴求力量,成为缄口不言的贪婪者或吓破胆的懦夫。 《捕龙印》把昆华界的事写尽了吗? 那位名叫爵布泰尖的作者写完了结尾,可无数伏笔一点没提,萧逸飞杀完元婴巅峰的魏昭,下一章就没了,只说主角修成化神逍遥自在。爵布泰尖在最后的作者有话说这样写道:砍大纲不能算坑……砍大纲!……完结作者的事,能算坑么? 但被作者放弃的书中世界,魏昭所在的这个漏洞百出有待填补的昆华界,依然得生长下去。 那个之前逃走的可怕念头,那个终极问题的答案,在此刻游了回来。 魏昭一直在想,为什么是我?在杀戮不断的复仇时也好,在与公良至公良曦安然相处时也好,这隐忧总是幽灵般闪现。《捕龙印》这样的天赐馅饼,免费晚餐,为什么会落到我头上?是陷阱吗?要付出什么代价,难道我不自觉做了什么好事? 都不是。 展现无数可能的《捕龙印》,公良至在里面看到了不同的主角。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天道对众生一视同仁,魏昭并不特别幸运或特别倒霉,他并不是所谓的“被选中的人”。 许多人参与过,许多人被选择,怀着窃喜,根据这先知先觉的优势做出各种各样的事。天道无法直接给出指示,于是它只是推波助澜,诱导这些被选择者替天行道。 可是,为什么需要有这么多人?在魏昭之前的其他天眷者呢? 魏昭觉得一阵寒意从头冰到脚。 他们大概,没完成天道所求。 这一次,轮到魏昭得天命了。 第57章 “想通了吗?”王天缪道。 他摇着羽扇摇着头,又恢复了那副絮絮叨叨的样子:“年轻人啊,别老这么愤世嫉俗,要是全修真界都是没眼界的小人,昆华界哪里来的仙道繁盛?什么批命,你大概被蒙了。那人要真能耐成这样,听过他批命的你怎么会来到这里,跟老王我作伴?既来之则安之,有什么仇什么怨咱们都说开,有什么过不去的呀。有啥问题尽管问,我可以讲讲前头五百年,你们给我说说两百年后天下什么鸟样,时间多的是……” “抱歉,我们不能留下。”魏昭说,“还有未尽之事。” “哈?都到了这里,你们还能去哪?”王天缪高高抬起两条眉毛。 “不必出去,但必须去找之前走过的一个幻境。”公良至说,“此事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 必须去公良至刚才去过的那个幻境,看一眼那本轮回出无数可能的命书。 天道选择过无数人,可不是为了有趣。天道者,天地之理也。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道没有种种情绪,没有喜恶欲求,只是维护天地平衡的至高法则。不被触动根基,天道根本不会出手,它会一反常态选择某些人,必定有什么非如此不可的理由。要是魏昭找不出这个理由,无法完成天道所需之事,恐怕他的结局,也会和之前的天眷者一样。 被抹消,从头来过。魏昭遇见《捕龙印》前毫无之前轮回中生生死死的记忆,那么等下一轮开始,也不会有人记得现在的魏昭,包括他自己。 “什么意思?”王天缪皱眉道,“你们难道不是一进来就遇见了我?” “我们离开了其他幻境,走过很长一段混沌之路后才进入了这里。”公良至解释道。 “撞上了其他幻境?”王天缪惊道,叠声追问,“你们进去之后出来了?怎么出来的?” 公良至一个迟疑,不知是否该暴露出龙珠之事。这位王真君死于屠龙之战,很难说会不会对一切龙裔怀着恶感。不等他们回答,王天缪摆了摆手,开始没头苍蝇般在附近穿来穿去,转了好大一圈又绕了回来,完全没能出去。 “你们怎么出去的?”王天缪停在他们面前,与其说询问,不如说在否定,“天地迷锁大阵是我亲自布置的,只能进不能出,绝不会有错!” “已经过了两百多年。”公良至含蓄地说,“玄冰渊下环境百变,导致阵法出现了问题,也并非不……” “玄冰渊是什么?”王天缪打断了他。 “封龙之地。”公良至回答,很快反应过来,“或许在屠龙之战前此处不叫这个名字。” “废话,这一带哪来的冰哪来的渊?”王天缪说,“封龙之地,我们叫它‘地之殇’,当初孽龙开始吞噬昆华界时下口的地方。你们刚才看到没有?赤地千里,处处黑烟,这是孽龙撕开了些许天地法则,暴露出世界根源——打个比方说,昆华界是个核桃,世间万物住在核桃壳上,那孽龙是条大虫子,把核桃壳咬了个开口,核桃仁要是被吃空,昆华界就垮了。我布置的天地迷锁大阵以此为根基,一方面锁住天地生机使之不再逸散,一方面以此为源头,可保大阵不破。” 哪怕是对阵道所知不多的魏昭也能听明白,这和公良至之前在玄冰渊上布置的阵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公良至困住十七宗修士的迷锁串联了玄冰渊的封印,玄冰渊的封印则与此处暴露出的世界根基相连,原理相同,都是借大势护身。 “还不止如此!”王天缪说,“四百二十七名阵道大家以身殉阵,我等与所有战场死难者的魂魄皆留于此处,互为牢笼。你们所说的幻境实为此处某人的一缕魂魄,恶灵也好英灵也罢,全被锁在他人的一生中,只能进不能出,借力打力彼此消耗,除非所有人都消耗殆尽,不然没人能够逃脱!” 王天缪不愧是千年阵道第一人。 公良至面露惊色,为这极其精妙奇巧,也极其狠辣的阵法。王天缪这一手,就好似古时巫祝以人牲镇压恶鬼,无数金丹以上的生灵死魂,包括他这个布阵人,一起化作封印的一部分。 为何死在玄冰渊的人尸骨无存,魂飞魄散?因为他们的魂魄也混入了大阵中,成为修补天地迷锁阵的材料,能进不能出。 “人在阵在,阵亡人亡!我如今还在这里,大阵怎么可能破开!”王天缪激动道,“天地迷锁阵以魂为锁,以天地为牢,绝不可能松动,除非天道将崩!” 鸦雀无声。 在这沉默之中,王天缪傲然的神色,慢慢变了。 “不,怎么可能?”他用力摇头,“才两百年不到,不可能啊……对,除此之外我又加上了一重保险!天地迷锁阵成型后能招引邪气,昆华界之中,一界恶念都往此处下沉,越积累越沉重,越沉重引力越大,如此以毒攻毒,以恶制恶,专门往龙身上压,此阵法牢固无比,滴水不漏……” “假如,”魏昭嘴里发干,“有另一条与孽龙血脉相传的龙裔,卷入封印之中,还卷走了一半的世间恶念呢?” 王天缪眨着眼睛,像个遇见了不解之谜的孩童,他磕巴着说:“可是,可是就算能卷走一半恶念,那龙怎么跑出去的?” 就是这么跑出去的。 魏昭不知道,他不精通阵法,在世间恶念与瘴风的折磨中一脑袋浆糊,自己也不知道他的逃脱符合了什么道理。那时他连这个封印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万万没想过天地迷锁大阵有多么牢不可破,只当这是玄冰渊打不破的冰盖,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可如此精密大阵,难道光凭坚持、勇气和怨恨就能打开?难道被镇压在下面的万千怨灵,那条含恨而终的化神巅峰孽龙,就不如魏昭坚持、勇敢和心怀怨恨吗? 魏昭能提前出来,大半靠着《捕龙印》的指点。书上说“魏昭”在三百年后明了自己的心意,不再矛盾挣扎,将自己交予恶念之后就可以离开;提前知道真相的魏昭加快了这过程,在十年中出来,好像也不是不可能。修真之事一提及心性魂魄,就有很多全靠本身悟道、旁人难以解释的现象,因此魏昭当初离开时,并不把逃脱的原理放在心上。 《捕龙印》说魏昭会逃脱。 《捕龙印》上写明,最多三百年,玄冰渊下的魏昭命中注定能逃脱。 铁板钉钉之事,要什么解释? “就算都带走,也只是那么一点点缝隙啊,天道理当能填补漏洞,这里可是它的大本营……”王天缪喃喃自语,“没道理啊,才两百年,昆华界如此年轻,怎么可能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就像仙人亦有天人五衰,哪怕对寻常修士来说遥不可及的天道,也有生老病死。 天道天道,与天同寿,但每个大千世界也会寿而终,天道与之共存。只是昆华界历经驱神、灭妖,分明是一派鼎盛之象,漫长的寿数所耗远不到一半,又怎么会突然天道将崩,走向末法时代呢。 “孽龙只吃了几口,顶多让南边变成一片荒地吧?”王天缪还在摇头,“绝对不伤根本,天地不至于此……” 魏昭眼皮一跳。 是了,除了自然衰亡以外,大千世界也可能死于“伤病”。例如能吞噬世界的孽龙,要是把世界本源吞噬了大半,昆华界就是不死也会早衰。例如魏昭曾听说过,掌控一个小千世界的化神大能为了观察某种法则,几度回溯一界中的时间,结果那个本来能存在数千年之久的小千世界耗尽了本源,只存在了一百多年就陨落。 天道赋予无数天眷者天命,不成则重启,如此颠倒时空逆转因果,就不用消耗本源么? 昆华界,恐怕快没有机会了。 “我要出去。”魏昭当机立断道,“去找找异变源头在哪里,总不能死个不明不白。” “要是你能出去。”王天缪嘀咕道。 “就我一个人去。”魏昭迟疑了一下,对公良至说。公良至询问地看着他,他抿了抿嘴,说:“天命在我。” “我十二岁的时候也这么觉得。”王天缪扁了扁嘴。 “天命在我。”魏昭意有所指地对公良至重复,“信我。” 天命不可言,魏昭不能说出自己的猜测,以免像占奕那样召来要命的变故。但他能肯定,这一次天道所选的异数在他,能破局的人只能是他,他不确定已显出败相的天道还能不能再拖上别人。 无论昆华界是不是一本书中的镜花水月,它都是魏昭诞生之地,魏昭还有仇没报,有人在等,有日子要过。 何况不是没有希望。 他在轮回中看到过这一轮类似的展开(看起来他也不是第一次被选中),曾发生过这样的事,陆函波在阵中以公良曦与周幼烟要挟他们二人,而那一轮的魏昭没中六道轮回,几乎被陆函波得逞。大阵解开,两败俱伤,最后得知真相黑龙的屠尽了能见到的所有修士,包括阻止他不成的公良至。他一直杀戮,直到力竭而死。 那条路也是错的,但现在他们已经从那个走向上离开了。前途未知,未尝没有出路,至少现在知道了这么多真相,魏昭比之前的所有天眷者(包括曾经的他自己)有优势得多。 公良至点了点头。 “快去快回。”他说,“我等你。” 魏昭什么都不说,《捕龙印》里说过类似“干完这票就回老家结婚”的人全都没好下场。他只是用力抱了公良至一下,公良至回抱他。王天缪在旁边吹口哨,这老不正经的。 “占真君有个儿子叫占奕。”魏昭故意刺道。 王天缪愣了愣,笑道:“看起来天风过得不错,我也可以瞑目了。” 周围的场景已经亮了起来,眼看这幻境又要向下一幕走去。魏昭松开手,后退一步,步入虚空。 这里没有什么门,任何他想要穿透的地方都是门。 魏昭再一次感觉到推挤着身体的那股力量,迈出两步之后,刚才的世界就在身后消失。公良至和王天缪都不见踪影,耳畔眼前一片空白,现在只有魏昭一个人走了。 魏昭意识到,在这混沌之中其实没有空气。 这里没有上下左右,没有冷热软硬,模糊了时间空间。魏昭凝神站定,去感应混杂在天地迷锁封印之中,作为串联上下的绳索与根系的世界本源。 他看不到,听不见,不能闻,不能尝,不能碰。五感皆被剥夺,神识难以探出,站在其中,身体仿佛化作了水中飘萍、空中扬尘,哪怕知道自己只是刚从幻境中走出几步,也感到全然迷失。魏昭试着抛却一切感官,去寻找缥缈无形的“道”。 修真者之中,有寿数将近的修士闭死关,那便是弃掉凡尘之身,隔绝一切干扰,以求寻道突破。大道无形,谁都不知道要寻求的道是什么样子,这样悟道的可能微乎其微,唯有走投无路的修士才会如此选择。 魏昭不是破罐子破摔,他赌的是——天命在我。 他是这一轮天道所选的代理人,这里又接近世界本源,是天道的大本营。魏昭相当于仗着天道需要他,让这位监考老师下场替他作弊。 如果昆华界已到了强弩之末,轮回难有下一轮,天道势必要给他加筹码。 他模模糊糊感觉到什么东西,无质无形又无处不在,隐隐约约与脑中那本书产生了感应。魏昭深吸一口气,缓慢而坚定地向某个方向走去。 落在身上的压力正变得越来越沉。 他走得越来越慢,到后来连脚步落下的速度都慢如龟爬。魏昭像只粘在树脂里的虫子,行动极其艰难,然而不知为何,走得却越来越轻松。 要怎么说好?就如同回归母体,在羊水包围中肢体难动,却只觉得平静安宁,仿佛生来就该如此。 昆华界的本源包裹着魏昭。 冥冥之中,他能感觉到某种意志。就算一样强大得骇人,这和方才在玄冰渊瘴风中与之作战的意志完全不同。倘若刚才那个是扑向猎物的凶兽,这一个就是阴沉下压的雷云。这股力量并未针对魏昭,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绝对无法反抗,如同天幕下一只虫豸。 魏昭向这股力量敞开,他发问,他质疑,他索求。 昆华界在面对什么?天眷者到底要做什么?是什么让天道宁可消耗本源也要从头来过? 让我看到! 哪怕与天道如此接近,魏昭依然无法描述什么是道。它既非生物也非死物,难以凭常理揣测。魏昭没感觉到注视,他只隐隐觉得,那片无处不在的雷云向自己头顶微微倾斜,好似冬日被静电吸引的羽毛。 只是如此微微的倾斜,身上的重压便到了极限,仿佛树脂已经凝结成琥珀,魏昭一动不动,连念头都几近停滞。他在往下落,又或者往上升,方位感完全消失,只觉得包裹着自己的那块琥珀正往某个方向移动。 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无法思考却不觉得难受。可能过了几息,也可能过了几百年,魏昭的念头突然重新开始转动,他掉了出来。 包裹着身体的粘稠物质消失,他身上一轻,同时打了个寒战,恢复常态的感觉如此不习惯,仿佛孩童刚刚降生,很难适应周围空落落的寒意。他站在某条街道上,周围是一排排房屋,周围人潮涌动,万人空巷。天空中金光闪闪,好似挂着两个太阳。 “快看!萧真君就要成道了!”有人欢呼道。 魏昭仰起头,只见天上霞光万丈,一个人影正站在云中,身侧有一颗金光四射的珠子,还有一把巨剑直指苍天。 他不用看脸就知道这人是谁,也知道这副景象会在昆华界三陆四十一国的天空中公放。这正是《捕龙印》最后一章的情景,“萧真君飞天成化神”,痛失道侣公良曦且斩杀魔头魏昭之后一百年,萧逸飞以窜天猴的速度修炼到了化神期——当然不至于成道,那只是凡人的讹传,用来体现萧逸飞广得人望,受到广大非修真界人士的热烈拥戴。 天上那一个萧逸飞只是虚影,他对着地上无数的膜拜者微微点头,又引发一阵狂呼乱吼。萧真君盘坐下来,双目一闭,宝珠中飞出一条金龙虚影。 “快看!那便是萧真君百年前收服的魔龙!”有人卖弄见识一般大叫道。 魏昭冷哼一声。 大魔头魏昭被打了个魂飞魄散不说,就是他真的还有魂魄留存,宁可鱼死网破也不可能被收服。何况他是这个颜色的么?这玩意不是龙魂,而是器灵,显然除了自愿送出龙珠的公良曦,不作他人想。 魏昭看着这个世界的公良曦,心情有些复杂。 龙吟之后剑鸣响起,此后还要有双日凌空,星河倒悬,天地惊鬼神泣……诸如此类不一而论。围观的凡人们一惊一乍,魏昭则完全兴趣缺缺。他太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在《捕龙印》中他看过这一幕无数次,就在他的死亡下一章,每次围观都比上一次更加心生怨憎。玄冰渊下十年,魏昭硬是对个素未谋面而且两百多年后才会出生的后生恨得牙痒痒。 三花聚顶,化神乃成。 欢呼声震耳欲聋,魏昭眯着眼睛极目望去,能看见萧逸飞嘴唇似在微微动弹。他默念出新出炉的化神大能所说的台词:“我今日化神,总不愧对天地,不愧对我心,诸般艰难险阻未阻我道途。从今往后逍遥于天地之间,与天地共存,曦儿,你看到了吗?” 不算作者感言,这就是《捕龙印》这篇小说的最后一句话。 面无表情地看完晋升化神的魏昭道此时才认真起来,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天空,等待着故事结束后的展开。萧逸飞站了起来,他似乎要说什么,却猛地转过头去,看向远方。 魏昭也猛然转头,站在地上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房屋与天边的云朵,唯有一股焦躁惶恐在心中经久不散。萧逸飞已经身化流光,转瞬间遁出上千里,天空中已经看不到踪迹。魏昭也起身,却怎么也不能飞起来。 这个幻境与刚才不同,魏昭无法身随念动。他体内没有一丝真气魔气,话说回来,就算真是在自己的身体里,他大概也已经把魔气和恶念散光了,金丹碎裂,很难说还有多少力量。魏昭心知自己无法赶上,念头一转,开始打量周围。道路两旁的乔木看上去是在南方,几百年后的街道虽已改变,但百姓的服饰和口音还是与瑞国相似。瑞国,加上萧逸飞刚才所看的方向…… 魏昭心中猛的一抽,像是某种自己不明白的预兆,忽然间浑身僵硬。 凝固的不止他一人。 就在同一时刻,街道上的一切慢了下来。魏昭看到一张张嘴缓慢地张合,一个个人迟缓地转头,一只野蜂正悬在半空当中,往日能拍出残影的翅膀缓缓落下,像一张飘落的丝巾。 慢得不止是人,方才天空中翻动的云彩变成了凝滞不动的棉花,高空中罡风渐息,整片天地像被扔进了胶水当中。无数只手正拉扯着空气,速度缓慢却不容反抗。魏昭觉得自己能听见奇怪的嘎吱声,仿佛一棵即将倒下的巨木被一根根细绳抓着,沉重地像回拉去。 几息之中,这片天地停下了。 魏昭感到汗毛倒竖,并非冷或畏惧,而是某种山河将倾的预感。他身在其中,眼珠一样无法转动,只能用余光看着天边隐约有烟尘升起。魏昭正想用尽力气转头看一看,忽然皮肤一紧,时间又动了。 却不是顺流。 仿佛行车爬升到了最高点,无形之力只轻轻一推,紧绷的时间便一泻千里。 一瞬间天地逆转,江河倒流,遁走的萧逸飞刷地飞了回来,顶上三花消散,由化神散为元婴。跑走的人倒退着跑回来,落地的商品飞回货架,吐出的话语被吞回口中,化作一片不清不楚的含糊絮语。此后再没有任何细节能被魏昭捕获,一切倒流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化作一片流光。 魏昭停了下来。 这是一片树林,周围一片平静,半点看不出刚才发生过多大的变故。是刚才吗?这是哪里?是什么时间?他浑身都是冷汗,慑于这切切实实的天地之威,方才他几乎以为自己也会随着时间逆流,由老及少,最后收缩回一缕龙气,归于黑龙体内。 在《捕龙印》之后发生了什么?昆华界如何了?魏昭很少想过这个问题,毕竟他距离活到正文之后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他只当萧逸飞是天命之子,会和故事所说的一样一生逍遥,毕竟他是主角。 可就在刚刚,天道演示了完结之后的结果。就在正文结束的下一刻,昆华界似乎结束了。 为何?难道昆华界的存在依靠着《捕龙印》这本小说?总不可能要故事一直连载,世界才能继续存在吧? 魏昭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忽然又听见了声音。 他向前跑了几步,转过一片茂密的灌木,转身便看到了两个人。那两人一个穿着乾天谷的弟子服,另一个人身上却穿着萧逸飞的战袍。魏昭对此印象挺深,因为这件紫金天罗甲算是正文萧逸飞能拿到的最好护甲,他就是穿着这件衣服斩杀魏昭的。 再转脸一看,穿着紫金天罗甲的那位可不就是萧逸飞吗。 魏昭皱了皱眉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他看向旁边穿着乾天谷弟子服的人,顿时明白是哪里不对了。 这个萧逸飞看上去略显稚嫩,不仅是面庞,还有神情。文中得到紫金天罗甲那会儿已是文章后期,萧逸飞在被魔修追杀时受困于某个秘境,枯坐百年,因祸得福修为大涨。主角在秘境中筑基,面庞也从生嫩的年轻人变为“目含沧桑”、“难辨老少”的青年人。可此时的萧逸飞目光灵动,看起来还是个愣头青。 站在他身边的是公良曦,那个在后期已经不穿弟子服,改穿萧逸飞所送黄衫的女主角。 魏昭能以玄冰渊下的十年打包票,眼前这样的组合从未在正文中出现过。 “师姐?”似乎耐不得闷头向前的沉默,萧逸飞忍不住说,“咱们来这儿干嘛呢?” “你的三味乾元诀练得如何了?”公良曦道。 “承蒙师姐教诲,金丹高阶修为如今已经巩固。”萧逸飞回道,“我从没想过居然能在这个年纪结丹呢,更别说高阶了!” 这下魏昭有了八成把握,这个公良曦多半有问题。 萧逸飞这人爱占点口头便宜,与公良曦相熟且心生恋慕后,再也不曾规规矩矩叫公良曦师姐,而是“曦儿姐姐”、“仙女姐姐”的叫个一气。萧逸飞与公良曦彼此恋慕,相处轻松,而不是像现在一样面含敬意与感激。 魏昭看着公良曦的胳膊,那里空落落一片,并没有后期公良至长老赏赐的护身手镯。然而这萧逸飞却已经金丹…… “夺天剑抄呢?”公良曦又问。 萧逸飞闻言一僵,打哈哈道:“什么夺天剑抄?师姐在说什么?” “不必瞒我,我知道你修炼了夺天剑抄。”公良曦道,“当日把你推下山谷的蒙面人是我,将白灵果给你的人也是我。” 果然,公良曦是这一轮的天选者。 夺天剑抄乃是邪剑仙的传承,威力巨大,在最终大战中功不可没。白灵果能增长数百年修为真气,是不可多得的天材地宝。若非魏昭根本不需要再去学剑抄,而出玄冰渊的时间又距离白灵果成熟还有三百年的话,他也会把这两样主角的机缘放在要夺取的列表上。 魏昭觉得果然如此,萧逸飞则万分震惊,那张呆然的脸大概能与刚听说公良曦是他女儿的魏昭媲美。“师姐?!你……你……”他磕磕绊绊“你你你”了半天,不等他说什么来,公良曦摇了摇头,打断了他不着重点的询问。 “你不必知道我如何知晓此事,也不必问我为何会这么做。”公良曦说,“我只问你,想不想拯救苍生,成为大英雄、大豪杰?” “想!”萧逸飞正色道,“师姐当初领我入门时就这样问过我,我的志向从未改变。” “纵使前方有无数艰难险阻,有诸般邪魔凶兽阻道,你亦愿往?” “愿往!”萧逸飞昂首朗声道。 “如此甚好。”公良曦露出一抹浅笑,很快又收敛了笑意。她说:“夺天剑抄可曾修至九重天?” “已经九重天了!”萧逸飞重重点头。 “拔剑!”公良曦清叱道。 萧逸飞右手一张,一柄大剑从剑鞘中飞出,剑锋吹毛可断,剑身之色玄黄,正是萧逸飞的屠龙剑。他随手一挥,一丈外便有棵双人也无法合抱的大树轰然倒下。 魏昭却皱了皱眉头。 公良曦与萧逸飞两人边说边走,周围的树木渐渐稀疏,转眼已经走到了树林以外。树林外又是一片天地,不远处黑土与赤土接壤,前方再无半点草木,只剩下一望无际的烟雾。 魏昭发现这儿看起来为什么这么眼熟了,这片树林就坐落在玄冰渊外面。 他们出来之时。玄冰渊雾气翻腾,像一头即将醒来的巨兽。 “我曾与你说过真龙与玄冰渊之事,你还记得吗?”公良曦说。 “龙裔化龙的故事?”萧逸飞复述到,“师姐以前说过真龙落玄冰渊而不死,等出来就会变成魔龙,以前可吓得我睡不着呢……” 他突然反应了过来,说:“不是故事?” 公良曦不说话,看着前方的玄冰渊。此刻玄冰渊上的浓雾仿佛即将沸腾的白水,是个人都能看出不对。 “你有紫金天罗甲,有屠龙剑,有夺天剑抄,已步入金丹高阶。我与说你说过真龙弱点在何处,你也拿蛟龙练过手。”公良曦一个个细数过来,“要让你对上真龙,也是时候了。” “等下,师姐你说什么?”萧逸飞目瞪口呆,“真龙?就我们?咱们,咱们不去通知白掌门?哪怕和你爹……我是说我们师傅公良至长老,不和他说一下吗?他就算不近人情,有龙来总也能挡一下吧?” “不行,没用。”公良曦回答,“要是父亲来,他会死。” “我更会死啊!”萧逸飞脸都绿了,“公良至长老可是元婴真君!我俩只是金丹!” “你不会死。”公良曦转过脸来,认真地看着萧逸飞,一字一顿道,“你命中注定能屠龙化神。” “开玩笑的吧……”萧逸飞嚅嗫道,对上公良曦期待的目光,没法全力反驳,“我的意思是,呃,师姐之前跟我讲的故事里,屠龙不是还需要龙珠什么的吗?” “会有龙珠的。”公良曦低声说,“万事俱备,不过提前一年半载。如此一来,天下苍生免遭屠戮,父亲逃过死劫,我也……” 说到此处,她洒然一笑,说:“我也对得起父亲,对得起你哩。” “师姐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萧逸飞忙道,“我能拜入乾天谷全靠师姐提携!盔甲也好,宝剑也好,都是师姐给的,我能有今日……” 他没能表完忠心,玄冰渊中,一道光柱冲天而起。萧逸飞茫然地看着那片闪现出影子的天空,而公良至面色郑重,像是做出了最终决断。 “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她语速极快地对萧逸飞说,“那魔龙刚刚离开玄冰渊,还未杀戮,没能修成睚眦之身。用我说的方式一定能斩杀黑龙,在那以后把龙首给掌门,把龙身给百炼门铸造,以龙珠炼制护身法宝,百年就能化神。” “可是我都没元婴啊?”萧逸飞一脸呆滞。 “天命之子最擅长越阶挑战。”公良曦笑道,“何况你在此战中能临阵突破。” “好吧,虽然我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天命之子,我也没运气特别好啊。”萧逸飞苦着脸道,“不都是师姐给的机缘么?” “那本来就是你的机缘,我只是提前将它们给你。”公良曦回答,“还有最后一个,你收好。” 公良曦握住了萧逸飞的手。 萧逸飞面上一红,没等他说什么,双眼猛然瞪出。 他手中的公良曦烧了起来。 那火焰色泽金黄,灿烂如霞光,碰到萧逸飞手上一点都不烫。然而它烧在公良曦身上,就如同碰见了泼了油的干柴,烈火熊熊燃烧,只是几息之间便将一名少女吞没。 “师姐!”萧逸飞大吼道。 火舌中的公良曦只来得及露出一个笑容,而后火焰收缩,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烧光了。不,还没有完全烧空,萧逸飞呆滞地看着手心,那里静静躺着一枚金黄色的宝珠,内有流光,还带着师姐的体温。 魏昭叹了口气,他已经看到了结局。 沸腾的玄冰渊平息,缠绕着黑雾的龙身魏昭飞了出来,正从这个方向飞过。萧逸飞从震惊悲痛中惊醒,吸了吸鼻子,一咬牙,持剑追上了黑龙。 尽管作为被斩杀的反派兼主角成长中的垫脚石,魏昭很不喜欢这本书的主角,但他还是得承认,萧逸飞是个言而有信、意志坚定的人。他既然答应了公良曦要斩妖除魔,就一定会去做——可是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那边萧逸飞已与逃出来的“魏昭”短兵相接,站在这里还能听见主角的大喝与反派的怒吼。萧逸飞把屠龙剑舞得虎虎生风,剑气纵横,又有龙珠掠阵。刚脱身的“魏昭”惊怒交加,可惜身上伤痕累累,动作迟缓,转眼间已经多了数十道伤痕。 与原作相比,“魏昭”刚出玄冰渊,还没以杀戮修补自身,修成睚眦之躯;萧逸飞在公良曦先知先觉的帮助下提前修至金丹高阶,少走许多弯路,法宝俱在,以逸待劳。两相比较之下,此消彼长,怎么看主角的优势都被拉大了。伤亡减少,稳赢不输,危险的苗头刚出现就被扼杀在根源当中——这一轮得到天命的公良曦,就是这么希望的吧。 魏昭望着萧逸飞,像在看一个死人。 鳞片与血肉大块大块地被屠龙剑削掉,“魏昭”血如雨下,却越战越勇。被玄冰渊下时间恶念占据的“魏昭”根本已经疯了,完全无法趋利避害,不如说反倒被这场久违的激战激发了凶性。远望之下无法看清萧逸飞的表情,只能看到动作中几不可见的凝滞,像个新手。 就是个新手。 如他们交谈中所透露的,这一个萧逸飞能走到这步全靠公良曦推波助澜。的确,他没有把时间浪费在弯路上,然而与捷径相对的是,他没有像原著中那样拼尽全力打生打死,没有在死里逃生中得到诸多经验,没有一颗千锤百炼之后的勇者之心。 公良曦企图让昆华界少一些牺牲者,想让父亲和许多同门活下来,结果她的帮助杜绝了萧逸飞锤炼成真正善战修士的可能。公良曦或许被书中的萧逸飞感动,不希望在自己死后他悲伤一生,于是她的疏远让两人只是普通的师姐师弟,萧逸飞没有因为公良曦之死爆发潜能。 黑龙拼着重伤咬住了萧逸飞,将他一口腰斩。 萧逸飞死了。 魏昭再一次感觉到时空的拉扯,他烦躁地闭了闭眼睛。女主角得天命的这一轮,别说找到异变了,连正文中的劫难,昆华界都没有平安度过。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在喝醉酒的情况下居然没晚多久!自豪脸! 天道:来吧,和我签订契约成为魔法……中年吧! 魏昭(一脸懵逼):不对,这不是篇男主重生复仇外加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故事吗?!说好的重生复仇文呢?! 天道:谁跟你说好了,走你┏ (゜ω゜)=? 第58章 萧逸飞非常幸运。 每个人都这么认为,他们叫他“那个走了狗屎运的萧逸飞”、“姓萧的好运鬼”,诸如此类,要是嫉恨能杀人,萧逸飞早上十年就该横死洞府了。 伺候着常年闭关的长老,得不到指点就到了时间必须下山的童子杂役们嫉妒他;明明入了外门,却缺乏足够的资源、天赋和气运,在黯然离去前苦苦挣扎的外门弟子嫉妒他;甚至连那些没有师傅,在内门中等待着赏识的内门弟子都忍不住要对萧逸飞嘀咕一声:“真是祖坟冒青烟的好狗运。” 萧逸飞自己也这么认为。 他无父无母,贫苦度日,被势利眼的叔叔婶婶当做讨饭的拖油瓶。十岁那年萧逸飞有幸捡到乾天谷一名长老的法器,长老问他想要什么,他说想要求仙问道,于是得到了去乾天谷收徒大典上一测根骨的机会。他被测出一身废骨,仙缘浅薄,顶多能当个给修士们打扫洞府的童子,等年纪大了就拿一笔钱收拾包袱走人。可乾天谷的白掌门忽然路过,说与他有缘,把他带去当了个杂役。 依然是杂役,但被乾天谷掌门点名要的人,与寻常童子杂役能比吗? 那会儿萧逸飞正走投无路,求仙问道的雄心壮志被一身废骨的测试结果熄灭,一时间心灰意冷,又被长老的宗族子弟辱骂欺侮,几乎要恨得跑下山去。白掌门一来,事情峰回路转,他不仅不用被发配去干最脏最累的活儿,而且一步登天,有幸成为掌门的看门童子。一个元婴真君随便从手指缝里漏出点什么,就够他这个凡人受益无穷。 白掌门是个很和善的人,性格随和,对下人友善,甚至给了他这个杂役乾天谷的外门弟子功法,让萧逸飞受宠若惊。不仅如此,哪怕萧逸飞修炼艰难,蹉跎多年也只在练气一层上打转,白掌门还是将他提拔成了管事。如此一来,即便他从童子长成了青年,也不会按例被赶下山去。 萧逸飞觉得白掌门实乃真仙人也。他对这位主人忠心耿耿,自认为是白掌门的心腹仆从。 萧管事今天也在兢兢业业,他跑上跑下,训斥着手脚不够快的仆从。这一天的乾天谷格外热闹,因为今日正是乾天谷掌门白正云四百四十岁生辰,又恰逢白掌门从闭关中出来,晋升元婴高阶,决定大操大办。 萧逸飞这样几乎和凡人无异的仆人,万万没有资格在白掌门的寿宴上露面。他们只能在幕后端端盘子(烹饪灵材的厨子也得要有一定修为呢),整理整理庭院,招呼自己人和不算贵重的客人。萧管事跑上跑下,忽然觉得脑袋一晕。 这感觉真是古怪,萧逸飞说不上来,只感到脑中像有根看不见、摸不着的弦被用力拨弄了一下,震动得整个脑袋都嗡嗡响。仿佛被踏入领地的野兽,他浑身都不自在。 他停了下来,左看右看,什么事也没发生。那种紧绷感依然存在,只是渐渐可以忽视,萧逸飞几乎怀疑是自己前一天没睡好,毕竟半只脚踏入道门的低阶修士根本没有心生警兆的能耐,刚才地震了的可能性还更大呢。 只是奇怪就奇怪在,尽管萧逸飞刚才被震得眼前一黑,周围的仆从却依然来来往往,好像方才没有半点异状。 萧逸飞拉住旁边还没入道的丫鬟,问:“刚才地动了吗?” 丫鬟半路上被人拉住,吓得低呼了一声。等看仔细萧逸飞身上的管事服,连忙行了个礼,怯怯地说:“没有啊?” 想来也是,旁边的配菜盘子一点不乱,连挂着的灯笼也没晃荡一下。是最近太累了吗?萧逸飞以寻思,还是准备去汇报一下白掌门。白掌门曾仔细叮嘱过他,说他命中带煞,一步踏错便会万劫不复,乃至牵连他人,倘若遇到什么异状,千万要告诉掌门。 这些年来萧逸飞一直乖乖听话,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去汇报白掌门。白掌门也不嫌他烦,次次都对他加以褒奖。有一回白掌门根据他的发现抓出了逃亡的魔修,自此萧逸飞更对白掌门深信不疑,汇报不断。 无论那眼前一黑是白天见鬼还是什么高大上的灾祸预兆,都告诉白掌门嘛。萧逸飞理所当然地想,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无论是机缘还是劫数,都与他无关。 魏昭就站在主角的两步之外,觉得他对自己的降临似乎有所觉察。 从萧逸飞死后崩塌的那条线上离开,魏昭不知跋涉了多久,才再度出现在这一个世界里。这回脱离比上一次更艰辛,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同,只是暂时看不出来。 上一轮结束得比原著更快,几乎没有收获。魏昭琢磨着是不是主角死了世界就会崩塌,但条件不充分,需要更多验证。 他这样寻思着,身穿管事服的萧逸飞已经摇了摇头,快步向前走去。魏昭跟上这个萧逸飞,对这一轮的天眷者人选有了几个猜测。 萧逸飞在乾天谷中东转西转,没多久遇见了一名女修。那名乾天谷的修士十分美貌,一双杏眼,在来往的仆从中鹤立鸡群,正是公良曦。 “大师姐。”萧逸飞拱手道,“我有急事需要禀报掌门。” “现下寿宴已开。”公良曦说,“有何要事,我可代为传达。” “此乃掌门密令……”萧逸飞为难道。 “师尊要事不可耽搁。”公良曦点了点头,“你且随我来后殿,我去禀报掌门师尊。” “大师姐”是每门掌门首徒的称呼,这番对话听下来,魏昭有九成把握,这次得了天机的就是那位白大师兄。 这念头一起,场景蓦然一变。 用“场景一变”形容或许不太恰当,周围的一切并非一键切换,而是飞快地拉伸延展,仿佛有一根连着魏昭的线猛然收缩,将他急速向前拉去。他在一瞬间穿过了无数厅堂与人,倏尔出现在熙熙攘攘的大堂中间。魏昭睁大了眼睛,捕捉到了那根“线”的残影。 的确有一根细线将他拉到这里,说不出是什么颜色,说不出是什么形态,又像虚影又像实体。它在空气中若隐若现,看不到首尾——不对,魏昭可以非常确定,它的一端连着座上的修士。乾天谷掌门印记就印在他背后,白正云一脸笑容,无论与魏昭自己认识的那个大师兄比,还是和原著中的白掌门比较,这一位都更加神采飞扬。 魏昭盯着他,那细线已经隐没不见,倒看见了白正云腰间那柄佩剑。魏昭没在记忆中见过这柄剑,因此能担当掌门佩剑的答案反倒呼之欲出:除了那把后来成为屠龙剑的剑胎,那把能随着主人心意成型的无穷可能之剑,还会是哪一柄? 宴席上有人庆贺白正云修为又涨,魏昭看着他故作谦虚地与恭贺者交谈。唔,元婴真君白正云,这位陆真人的高徒,德性与师傅如出一辙,本该在原著结尾时依然只是个金丹真人。 公良曦走了进来。 她站在白正云能看见的地方静候片刻,直到白掌门向她走来,露出一张假惺惺的笑脸。“怎么了?”他笑道,“今日是为师的寿宴,曦儿怎么不去席上?你父亲呢?” “他、他尚有琐事……”公良曦磕巴道。 “公良师弟没来啊。”白正云故作黯然道,“难道他时至今日依然气恨我收你为徒吗?” “才不是呢!”公良曦急忙说,面色通红,似乎很为自己的父亲丢脸,“父亲根本不在乎我!能得师尊看重是曦儿的福分……父亲不是对您有怨,他只是一心修道……” “哦,想必师弟又在看守门派大阵吧。”白正云和蔼道,“真是恪尽职守。” 魏昭恶心极了。 公良曦显然敬爱师傅,对公良至有怨言——然而能怪她吗?她根本不知道父亲为她付出了什么,此时那个心中有情的公良至也已经死了,任由一个口蜜腹剑、心怀鬼胎的伪君子真小人趁虚而入。白正云比陆函波装师傅装得敬业得多,不知是不是吸取了陆真人的经验教训。 白正云又是一阵嘘寒问暖,直说得公良曦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笑意。魏昭看着公良曦眼中的孺慕之情,想把白正云的脑袋拧下来。他脑中还有白正云双眼冒光地把金针扎入女儿卤门的情景,再一看面前这假惺惺的一幕——一个一片赤诚,一个贪婪得不着痕迹——竟不知道哪一个更让他恨意滔天。 魏昭觉得刺眼,却不得不看;觉得刺耳,却不得不听,还非要看得听得仔仔细细,以免漏掉什么细节。他耐着性子看白正云见了萧逸飞,轻飘飘几句夸奖就让主角喜形于色。 “你做得很好,此后便交给我吧。”白正云勉励道,“今日诸多宾客,辛苦你们了。” “这是小的分内之事!”萧逸飞忙道,“愿主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祝师尊日月昌明,松鹤长春!”公良曦也说。 “好好好!”白正云抚须大笑,眼中满是笑意。 除了旁观的魏昭,大概没人能意识到那是一抹讥笑。 白正云为何不笑?他把能一飞冲天的主角萧逸飞压成一名前途断绝的杂役,让萧逸飞一辈子只以为自己一身废骨,用着最不合适的功法,干着下人的活,还要对他感激涕零;他把女主角公良曦收成了弟子,让她敬爱他一如敬爱父亲,却对亲生父亲——那个曾将白正云这个大师兄衬成尘埃的“乾天双壁”之一公良至——形同陌路。 白正云这位根本算不上出众的修士,一定在心中笑死了。 乾天谷忽然一震。 这一下不是萧逸飞的“错觉”,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天边闪烁着阵纹,乾天谷的护山大阵已被激发。 有人袭击了乾天谷。 不少弟子仆从显出一脸惊容,脚下大地再未震动过,但流转不断的阵纹说明袭击一直没有停下。是谁如此胆大包天,胆敢袭击四大仙门之一,还是在白掌门的寿宴上?这奇闻千载难逢,宾客们纷纷遁出大厅,想看看造次者为谁。 “诸位稍安勿躁!”白正云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边响起,“有恶客临门,且等本座前去一晤!” 白正云飞遁而上,卷起公良曦,前往乾天谷大阵中枢,魏昭跟着那根无形之线,一样紧随其后。山水扑面而来,眨眼间到了乾天谷制高点,护山大阵操阵人所在之处。有人独立阵中,高冠道袍,飘然出尘。 公良至。 魏昭好巧不巧停在公良至面前,撞上他冰冷的目光,觉得头皮一紧。 太像真的了,他就在面前,与魏昭一步之遥,魏昭简直能从他身上读出活生生的无情道。那两片嘴唇曾诉衷情,曾留下灼热的吻;那双眼睛曾含情带笑,顾盼生姿……玄冰渊下读《捕龙印》时魏昭尚懵懵懂懂,如今已识得情爱滋味,已尝过两情相悦,又怎么受得了蓦地打回原状? 魏昭下意识伸手碰他,手从公良至身上穿过了。公良至眼中空无一物,像面镜子,冰冷地反射着映入眼中的一切——没有魏昭,因为“他”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并不在这个时间上。 魏昭醒过神来,心痛之外又有后怕。差那么一点,他的良至也会变成这样。 公良至五指一张。 一声痛吼从身后传来,魏昭转过头去,这才看到公良至方才在看什么。乾天谷外,一条黑雾笼罩的黑龙正张牙舞爪,被大阵拦在外面。 “魔龙!”公良曦惊道,“传言竟是真的!” “魏师弟!真是你吗!”白正云喊道,“你为何成了这幅样子,还对师门兵刃相向!” 黑龙发出了愤怒的嘶吼,发了狠的撞向大阵。大阵动摇,而黑龙身上鲜血四溅。 “公良师弟,大阵还能撑多久?”白正云问。 “两炷香。”公良至平板地回答。 “在那之后,师弟可有拦住这魔龙的把握?”白正云面带焦急道,“唉,传言失实,这魔龙已将近化神,我等又被调虎离山,如今此处能拦住他的恐怕只有你我二人。” “若将大阵反卷,以攻代守,或能杀伤魏昭。”公良至道。 “公良师弟!”白正云深深一礼,“倘若让他破开大阵,乾天谷诸多低阶弟子注定血流成河!愚兄在此求你,即便你对魔龙心中有愧,为了苍生……” 公良至点了点头,阵盘转动之下,他飞了出去。 公良至已修无情道,喜怒哀乐皆无,也不存在什么愧疚。他自然能权衡利弊,做出决断,无论别人说得多煽情也毫无影响。不过白正云喋喋不休这番话,本来就不是对公良至说的。 “师尊?”公良曦迟疑地问,“为何说父亲对魔龙心中有愧?” “唉,那是一桩陈年旧事。”白正云一脸沉重地摇头,“罢了,事已至此,不该多说……无论如何,他总是你父亲。” “师尊!”公良曦不安道,声音有些发颤,“您到底在说什么?难道,难道魔龙如今进攻乾天谷,和我父亲有关?” 乾天谷大阵倒卷,已将天空中的公良至与黑龙关了进去。 白正云沉默不语,等公良曦又央求了好几回,才深深叹了口气。“陈年旧事罢了。”他摇着头,“你可知道龙裔化龙之事?” 公良曦连连点头。 “你父亲与魏昭,乃是师兄弟,想必你也听说过乾天双壁之事。”白正云道,“你父亲天资虽高,却始终比不过魏昭,事事被他压上一头。他们二人筑基后不久,游历玄冰渊,不幸遭遇魔修围攻,被困于冰下。” “玄冰渊?!”公良曦抽了口气,“那不是连化神大能都无法逃脱的地方吗?” “正是。”白正云叹道,“只是此时也有例外,倘若在底下化龙,借着初生的龙珠便能逃脱。魏昭便是龙裔……” 白正云怜悯地看着公良曦,公良曦仿佛猜到了什么,脸色慢慢变白。 白掌门说:“最后,是公良至拿着龙珠出来了。” 公良曦脸上已不剩一点血色。 天上的交战发生得很快,双方都只攻不守,胜负只在片刻。血淋淋的龙鳞雨滴般坠下,鲜血淋漓的黑龙从大阵幻化的无数细剑中冲了出来,血口一张,咬住了公良至。 在公良曦的惊呼中,黑龙把公良至吞了下去。 “不好!”白正云面色大变,“曦儿你快带着所有人撤离,为师在此拦他!” “师尊!”公良曦眼眶已红。 “来不及了,快走!”白正云正气凛然道,“等魔龙发现龙珠不在你父亲身上,要走也走不掉了!” “龙珠,龙珠在哪里?”公良曦六神无主地说,“不能把它还给龙吗?” “龙珠……”白正云一咬牙,“龙珠在你身上。” “什么?!可我身上没有啊!”公良曦惊叫出声。 “你父亲为了藏龙珠,把它融入了你的魂魄。”白正云不忍道,“要是将之拿出来,你也会死。曦儿,快走吧!” 此时天空中的黑龙似乎发现了什么,仰头怒吼,癫狂地冲击起残存的阵法。公良曦无言地看着天空,渐渐平静下来。 “师尊,我意已决。”她说,“要如何取出龙珠?” 白正云一声叹息,说:“你只要……” 魏昭没听完,他听不下去了,哪怕这不是他所在的世界,只是个已经发生过的、不存在的过去,他也是公良至,她也是公良曦。魏昭一把掐住了白正云的脖子,疯狂袭向这颠倒黑白的王八蛋,手指无数次穿透过去。魏昭凝聚起全部精神,调动起脑中全部能与道共鸣的东西,撕扯着这一轮的天眷者。 他抓住了什么。 是“线”,无数根“线”被魏昭从白正云身上扯出来,这些方才消失的细线精巧地编织成一个庞大的整体,有着复杂得让人敬畏的图案。就在魏昭抓住它们的时候,他依稀明白了这是什么。 因果线。 他顺着线看到了白正云所做的和将要做的,他看到白掌门如何将萧逸飞玩弄于鼓掌之间,窃取全部机缘,让自己成为正道首脑,攀上元婴高阶;他看到白正云如何在公良曦为得不到关爱悲伤迷茫时趁虚而入,最后,也就是接下来,得到了她自愿奉献的龙珠。 白正云在万众期待中屠了龙。 多么顺理成章啊,白正云一个元婴高阶的积年修士,拿着他的屠龙剑(剑身细巧狡诈,剑如其人),拥有龙珠和其他所有主角有的机缘。他杀了龙,欣喜若狂地将龙珠和魏昭的魂魄全部放进了捕龙印里。这个捕龙印是他自己炼制的,承接陆函波的衣钵,不过为了安全起见载体不是个人,而是另外一种天材地宝。捕龙印与龙相合,终于成了那种能连接人族气运、能让拥有者修炼至飞升的失传法宝。 白正云意气风发,飞快地钻进洞府里,将捕龙印与自身相合。循着他身上的因果线,魏昭都能看到他的想法。白正云想要闭死关,他信心满满,并且决心不再受俗物干扰。主角萧逸飞也好,乾天谷这个门派也好,对于能飞升的他又有什么意义?白正云打定了注意,要在昆华界的边缘潜伏下来,一路闭关,两三百年后就能飞升。 他何等神采飞扬,畅想何等完美,事情到这里,一路高歌猛进…… 直到一切猛然卡住。 魏昭大笑起来。 在原著结尾后出现过的那一幕“倒转”,在此处重现了。而魏昭能清楚地看到白正云的表情从困惑变成惊怒,从惊怒变成惊恐——看起来,作为得天命者,他能感觉到。 魏昭意识到,这倒转并非放给他看的,恐怕是那几轮最后的确发生过的。他在这洪流中依然不太好受,但能看到白正云那张身不由己的脸,完全值了。魏昭看着白正云从捕龙印在手的人生巅峰走回与黑龙搏斗的时候,看着他从元婴跌回金丹,公良曦与他疏远,机缘从手中消失,人望重新跌落。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魏昭全程带笑,看到白正云百年奋斗回归原点,那张野心勃勃的脸一脸懵逼,最后一脸绝望。 转瞬间回到了白正云得天机的那个起点。 还要再倒转吗?不,故事已经结束了。有着这一轮记忆的白正云开始一点点被撕碎,惊恐万状地回归世界本源。最后的时刻,或许是空间时间重叠之类的吧,白正云看到了魏昭,一下露出了活见鬼的表情。可惜时间不多,魏昭没能和他聊几句。 于是魏昭只是看着他,笑出两排白森森的牙。 作者有话要说:  白正云:等等?!说好的《白正云逆袭成神记》呢?!为什么进度条到了99%闭关着就死了?! 天道:谁跟你说好,走你┏ (゜ω゜)=? 魏昭:呵呵,踩我老婆拐我女儿砍我头很开心是吧?继续开心啊 :) 第59章 天道到底要天眷者做什么?它在避免什么? 几度轮回之下,魏昭虽然还没有答案,但已经能划掉不少猜测。 昆华界的一切需要符合《捕龙印》剧情?——率先排除,否则天道不会赋予这么多人天命,原著结局后不该重启。 重启条件是主角萧逸飞死亡或者化神?——上一轮的重启可与萧逸飞无关,萧管事几乎是个路人。 本世界不能有人得道?——更不可能,原著结尾萧逸飞只是修成化神,远远没到飞升;便是之后觉得自己一定能够飞升的白正云,在重启之时,只有区区元婴巅峰而已。 萧逸飞得天命,化神后不久似乎发现了什么,世界重启;公良曦得天命,舍身让萧逸飞屠龙却弄巧成拙,萧逸飞被魔龙所杀,世界重启;白正云得天命,掠夺机缘,成功屠龙且炼成捕龙印,准备闭死关直到飞升时世界重启…… 魏昭所看过的三个轮回,没完全脱出《捕龙印》的剧情窠臼,然而结果相差极大。这些结局迥然的世界一并重启,让找不出共同规律的魏昭心中发沉。 抛却个人感情来看,白正云的那一轮似乎最接近广义上的“成功”。魔龙造成的破坏和伤亡最少,白正云成功炼制出捕龙印,若按部就班继续下去,应当再没有阻碍他飞升的意外。为他的消亡拍手称快的同时,魏昭也不免陷入深思,觉得易地而处自己不见得有白掌门的成就——至少他狠不下心让公良至和公良曦去死。 最大的问题就是魏昭找不出问题,这可糟糕了。要是他今后自我感觉良好地走完了剧情,结果时间一到世界重启,那可不就是个天大的悲剧。 要是把魏昭这个反派算上呢? 三轮之中,萧逸飞生,死,生;魏昭死,生,死,主角和反派大抵如此,两者切切实实是你死我活的关系。魏昭突发奇想,该不会要两者都活下去,非来个好人得胜、坏人被感化的烂俗大结局,才能让世界继续吧? 就在他如此猜测之时,面前出现了人影。 魏昭刚刚已经又来到新一轮中,他脑内胡思乱想,脚下一直没停,顺着那根最粗的因果线向前走去。不知是魏昭开了窍,还是天道已经没时间精力任由他乱猜,上一轮中依稀可见的因果线变得清晰易辨,看着每一根便能有所感应。 比如,魏昭能感觉到,线的那一头连着这一轮的天命者。 便是眼前这一人。 她身穿一件嫩黄雀羽衫,腰悬如意海棠香囊,脚踏履云靴,玲珑细剑悬在身侧……这一身打扮称不上好看,但浑身上下全都堆着顶好的东西。有多好?萧逸飞最终之战时身上穿的所有男女通用的部件,外加他为公良曦寻来的女式套装。《捕龙印》不是篇虐主文,男主女主最后穿的拿的都是全篇最好的法宝。 但这位穿着黄衫的少女,并不是公良曦。 魏昭眯了眯眼睛,将这女修从头打量到脚,确定自己不曾在原著中见过这样一号人。她姿容妍丽,眼中神光外泄,如此让人简直难忘的女修,倘若真在正文中出现过,那位名叫爵布泰尖的作者,绝不会吝啬笔墨。那么,她是谁? 未曾露面过的黄衫女修,走在玄冰渊外的树林中。 此时的玄冰渊安安静静,半点看不出有什么事要发生的预兆。不过得天命者前往玄冰渊,还能有多少目的呢?目的多半和之前的公良曦差不多,准备抢一个先手,减少伤亡变故。魏昭看着她腰间细剑,认出了这把千变万化的“老朋友”。 他跟着黄衫女修一路走到雾气边缘,看着她动手开始布置阵法。魏昭看不明白这是什么阵,只知道那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种。 他看着面前这人,比看白正云更多了几分忌惮,未知比已知难对付。魏昭猜测这意味可能是出场不久就不幸退场的炮灰,亦或从未大显光彩的边缘人物,一朝得天命,立刻给自己改头换面——不少女修都相当在意容貌,去看看多少低阶女修勒紧裤腰带兑换驻颜丹就知道了。此时魏昭相当遗憾没人跟着那女修一起进来,只要看到她选择的同行者以及与对方相处的方式,魏昭就能对她的身份性格有所猜测。可她孤身来此,总不能期待她开始自言自语,自报家门吧。 ……魏昭是这么以为的。 那个看起来非常靠谱的女修,在布置完阵法后靠谱地站在原地,双手合十,静待变故到来。她面色激动得微微发红,口中念念有词。魏昭还当她在念什么咒语口诀,待靠近一听,整个人都愣住了。 “可算能见到了。”只听那女修道,“从第一天就开始期待了!不知道魏昭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嘻嘻,乾天双壁里的木头脸公良至都这么美,传说中美姿颜好笑语的魏昭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就算加了龙鳞特效,也比萧逸飞……不对,我家昭昭狂霸酷拽叼,哪里是圣母萧逸飞和老古董公良至能比的!对不起啊昭昭,花雪月才没有叛变呢,人家可是昭昭本命!” 虽然有很多话没听懂,但魏昭莫名从脚底板到头顶,直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60章 没错,魏昭在青年才俊当中也是出了名的英俊,他的脸、他的女人缘和与之相对的不解风情,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长辈们的茶余饭后,在同龄人的羡慕嫉妒恨中,作为一个经典笑谈被提起。 魏昭不解风情,可他记性极其好,并且在时不时遇上桃花劫的情况下,卯足了劲儿记住遇见过的女修,以防哪天有莫名的官司找上门来。他可以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他没见过这样一号人物,更无从获取人家的芳心。哪有听了个传闻就情根深种的?更别说得天命者还知道魏昭的未来了! 你会爱上一个注定要发神经外加杀人加上毁灭世界的人吗?魏昭想,会这么做的人,不是本身厌世的魔修,便是个脑子不好的疯子。 公良至?不算,良至老早对他情根深种,这不是没法子退货嘛。 “我才不是肤浅的颜控,人家最爱你的敢爱敢恨。”花雪月对着玄冰渊念叨,“谁动你一根头发,你就杀人全家,害你之人百倍奉还,睚眦必报,这才是真性情!磨磨唧唧的圣母真是太恶心了,哼,虽然也长得不错,但萧逸飞那种货色,怎么能比得上大boss一根手指头?无毒不丈夫,真男人不谈原谅!天若阻我我便逆天,真是太酷了!” ……魏昭觉得自己在一炷香时间以内被打了几次脸。 “要不是没有主角光环,你怎么会失败?”花雪月说得有些激动了起来,“都怪作者不爱你!你明明比谁都厉害,要是没有作者从中作梗,怎么会有人漏网?你早该成功得道灭世!” 到了这种时候,魏昭已经能确定,这位名叫花雪月的女修不是修真界的一员。她谈起“杀”与“死”来如此轻巧,像个从未见过死亡、被保护得很好的大小姐,又像个对半懂不懂的新鲜事物提了又提、自以为能以此显得成熟帅气的青少年。魏昭嘴角抽了抽,上前一把抓住了花雪月的因果线。 魏昭看到了这一轮中的外来者到底做了什么。 花雪月完美地走了原著的路线,避开所有能避开的战斗,借用一切能借用的力量。她有点小聪明,又有天机在手,赚得了一副好身家好修为,实战经验居然还不如公良曦得道那一轮被保护着的萧逸飞。她不是没杀过人,只是事到如今好像依然没把一切当真,那就是个侥幸得了天命的姑娘——除了本身厌世的魔修和脑子不好的疯子歪,还有谁能对灭世津津乐道?大概只有此世之外,将一界悲欢离合当做戏剧看过的旁观者。 不能怪她,真的,对一个故事抒发感慨不过是嘴皮子一碰,哪里需要考虑诸多,哪里需要背上什么责任呢。花雪月岂止不是修真界的人,她恐怕都不是昆华界的人。那是个纯粹的“读者”,对她而言,昆华界只是一本书的背景罢了。 “不是你自己想变坏的,都是他们逼你!全是社会的错!”旁观者正在唏嘘:“玄冰渊环境太糟糕了,他们都不知道,而像我,就能完全能理解你……” 真是可笑,在域外吃着瓜果看着戏,竟然能拍着胸口声称她完全理解魏昭的境遇,她凭什么理解?魏昭忍不住对这位自说自话的外来者升起几分厌恶,天道还真是另辟蹊径,这是到了穷途末路吗?用这样一个不知生死之重的人来当救世主,没准比选择魏昭这一反派来还没戏。 不过花雪月没杀萧逸飞。 她立场有些偏颇,但到底没大奸大恶,只是天真和爱慕虚荣。她让萧逸飞成了个三流修士,对她心怀感念;她进入乾天谷后排挤了几回公良曦,公良曦生性豁达不与她计较,她也觉得没趣,不再搭理。花雪月看起来无意杀魏昭,没想方设法图谋公良曦的龙珠。如此算来,这么多次当中,倒是这一次有可能让男女主角与反派都活下来。 或许是因为这次动手时没有多少愤怒爆发,魏昭没一口气看到结局。他也不急,因为玄冰渊上的光柱已经升起。 花雪月的脸登时亮了起来,她双眼冒光,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魔龙,而是哪个要登台的角儿。魏昭站在一边,看着魔龙离开玄冰渊,并在必经之路上,被亮起的大阵束住。万道金光笼罩了那片天空,霞光化作光牢,将黑雾缠身的魔龙牢牢束缚。魔龙怒吼挣扎,而花雪月绯红的脸上带着一丝紧张,手忙脚乱地修补着阵法。 “别怕啊,昭昭!”花雪月叫道,“等你好了就带你去吃香喝辣,想杀谁就杀谁!” 魏昭看明白这是什么阵法了。 公良至没用过这个阵,但他们满世界游历之时,看见雷音寺的高僧用过这一阵法。那高僧当初在抓捕一只即将开灵智化的妖兽,魏昭没看见他怎么布置,只见过大阵发动时的模样。万道金光拔地起,裹住了其中的金雕,百炼钢亦为绕指柔。金雕竭力挣扎,最终还是败下阵来,驮着高僧飞回了雷音寺。 这是个度化大阵。 魏昭嗤笑一声,笑花雪月之前长达一刻钟的自述说得多么漂亮,最后真正面对魔龙,终究还是保命为上,度化要紧。不说被度化的人与妖兽还剩下几分本真,光是她之前赞美了多久大反派的桀骜不驯,这会儿做的事就够自打耳光。上演的这一场活脱脱是部闹剧,魏昭反而失去了愤懑,只专心等待结局。 金环一道道束住龙的四足、身躯、尾巴,足足勒了九九八十一到才罢休。魔龙摇头摆尾,震得天地簌簌震动,但金色大阵终究缓缓收束,伴随着梵音高唱,让龙不情不愿地匍匐。 花雪月呼地松了口气,伸手去摸龙角,魔龙张着嘴似乎要咬她,又碍于种种威慑没能咬下去。女修心满意足地笑起来,说:“不枉我去偷渡雷音寺的压箱宝贝呢!嘿嘿,只有人家这样的铁杆粉,才会连作者微博上的废稿也不放过。不过设定还是有bug,这玩意对付昭昭就够呛,怎么可能打更高级的boss?都怪太监烂尾啦。” 轰隆!就在花雪月说完这句时,魏昭听见一声巨响,仿佛天机道破后高悬的劫雷。 那声音直接在魂魄内响起,而后好似断裂的冰山轰然落地,在冰川上剧烈摩擦,留下让人牙酸的可怕嘎吱声。有什么东西裂开了,魏昭猛然回头,同时外来的天眷者一样茫然地看向身后。就在他们后面,那个魔龙方才出现的地方,雾气如火山喷涌,有什么…… 不,没东西出来,只有什么要出现的预感,而后一切凝固。 一息,一刻,一个时辰……用了多久?前几次倒转明明都很迅速,这一次却极度缓慢,难上加难,仿佛一只不够强壮的手正竭力勒住冲向悬崖的马车。魏昭觉得神魂都被压住,然而时间居然还在一点点缓慢地向前移动,以至于某种危险的预感笼罩在他头顶,让他头发直竖,仿佛站在即将劈落的雷霆之下。魏昭忽然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一次逆转对天道来说,好像都非常艰难。 在接下来漫长的间隙中,魏昭恍然大悟。 重启的条件是什么?他旁观这样几场,列出了这么多条,回头看来太过细碎,在细节出打转,却忘了大局。天道需要避免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非常简单,天道要避免昆华界毁灭。 局外人花雪月说,作者烂尾了,于是现有的线索无法打败比魏昭更高级的boss。 比魏昭更高级,能够导致昆华界毁灭的更高级boss,会是谁? 在玄冰渊中可能出现的最终魔头,还能是谁? 这个世界是有规则与逻辑的,它的框架来自《捕龙印》,血肉筋脉由天道补充。第一分级是原著,书中明确说明的事情会强制发生;第二分级是世界成型后的天道,天道法则补全剩下的部分,让这个世界真实合理。魏昭不明白自己怎么离开玄冰渊的,但如果自己都能离开玄冰渊,下面那条有毁天灭地之能、数百年依然阴魂不散的灭世黑龙,能不能? 当然可以。 魏昭觉得自己蠢极了,他看到过《捕龙印》中的诸多伏笔,等书变成幻境后却下意识去除了其中的矛盾与暗示,只当作者的失误在天地运行、世界酝酿中消失。书名名叫《捕龙印》,可捕龙印居然只涉及上一代恩怨,最终依然失传,没被制作出来;书中重重暗示最终的命定之敌能让主角成道,可是打完魏昭后萧逸飞只是元婴,后面草草晋升化神,两者间几乎毫无衔接……种种迹象,无不暗示着故事本来应该还有一个结尾,一个能让萧逸飞修为与声望更进一步的契机。 作者有没有想过那条黑龙能吞噬一界?他是怎么构思这场最终之战的?一切不得而知。但当小说演化为一个真实世界,当天道给小说查漏补缺,为了合理性而赋予黑龙毁天灭地之能,又杀灭大部分知道它威力的修士时,结局似乎已经注定。 修真界,再也耗不起了。 黑龙一出,则此世必灭。 从结果反推,之前的疑问都迎刃而解。萧逸飞按书中所说化神,之后故事结束,离开了作为最高法则的原著护航,世界按照天道运转,于是黑龙必出。天道在此之前逆转时间,求得一线生机。公良曦得天命,弄巧成拙害死萧逸飞,魔龙黑龙都无人阻止,昆华界无疑要完蛋。白正云得天命,炼成捕龙印却准备闭死关,在他飞升前黑龙已经出世,他闭关不出,结果相同。 以上几轮都要得重启,天道在每次确定接下来毫无希望时提前重来,减少消耗。这一回大概是外来者说破了隐秘,世界动荡,黑龙眼看就要提前出现,事到临头的逆转才会如此艰难。 魏昭今日才知道,比从一个大好少年沦为大魔王更惨的是,他根本不是什么最终boss,只是过渡用的垫脚石。他的悲剧和宿命之死,只是打魔王前的热身战。 要阻止的真正大敌还在玄冰渊下,魏昭终于知道了敌人的真面目,然而要怎么阻止?注定会出现的黑龙,足以吞噬世界的黑龙,两百年前鼎盛的修真界牺牲消耗大半才将之困住两百年的黑龙,他强大血脉的提供者,要魏昭如何以一人之力阻止?! 他根本做不到,《捕龙印》的作者没提供过任何方法。这个世界是残缺的,造物主创造的灭世之龙,却在给英雄想好屠龙之法以前厌倦了思考。造物主离开了,这里剩下的所有人怎么办? 哈哈! 魏昭的人生是个笑话,过去是个悲剧,未来前路已断——无论见到过的未来看起来有多少分叉,都只是结局前的分支,最终都将殊途同归,毁于黑龙口中。他毫不知情地闷头当反派也好,得天命后拼命挣扎也罢;他与公良至两不相知彼此相杀也好,两情相悦想要共度一生也罢,最终又有什么差别?哈哈哈哈哈!费尽心机不过水中捞月,挣扎至今不过缘木求鱼,都是一场空! 魏昭在开始倒转的时光洪流中发笑,血液全然冰冷,心中一片茫然。 第61章 魏昭在这一次轮回中失去了意识。 他心神不定,方寸大乱,一时间竟觉得被这浪潮洗刷而去也好。从得天眷者变成滔滔时光大潮中的一粒沙尘,在无力改变的前提下,两者又有什么不同?没准后者更好一点,愚者们在迷宫中循环往复,安之若素,魏昭却不幸得知所有人都在迷宫之中,而这迷途还没有出口。 有什么意义?能做什么? 他没在混沌中想明白这终极问题,冷雨将他从昏迷中拖了出来。 ……雨? 雨。 魏昭睁开眼睛,咳嗽了起来,感到雨水从口鼻中倒灌进喉咙。他踉跄着起身,仰头看去,只见阴沉沉的天幕上无数雨滴泼落下来,打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这倒新鲜啊。魏昭抹掉脸上的污泥,碰到了扎手的鳞片。 他在水洼中看到一张半人半龙的脸,他的眼睛闪着爬行动物的幽幽黄光。 从在玄冰渊下恢复意识开始,魏昭就像脱离了身体,伤痛全无,看上去像个普通人一样——不然王天缪早就嚷嚷起来了。如今他又变回了这样一幅面孔,身上却没有伤,体内也……等等,真气还在,魔气和恶念到哪里去了? 这说不通,就算魔气和恶念在之前与玄冰渊的抗争中全部散去,金丹也在其中破碎,那真气——尽管非常少——怎么会还在?伤痕呢?只有雨水打在身上的感觉无比真实,躯体也是。旁边有一丛竹子,魏昭伸手一掐,竹子咔嚓一声断了,倒下去,把周围的植物压得哗哗响。 神识中传来一缕感应。 魏昭猛地回过头去,气机锁定了远处的两个目标。那两个人躲得挺好,但与魏昭比经验还不够,那种收敛气息的方式也曾是魏昭的拿手好戏。他站定了,森冷地看向远处那棵大树,气势压了上去。 魏昭的确退回到了近乎筑基的程度,但他经验阅历都在,能激发出体内近乎没有的一丝龙威。他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而后有人从树后面走出来,高举着双手,说:“这位前辈!我只是路过,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 雨非常大,远处的人模模糊糊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声音也有点儿失真,但当那个人走出来的时候,魏昭只觉得自己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仿佛有只冰冷的爪子捏住了他的后脑勺。那声音熟悉,那张脸也熟悉,那身为了掩饰身份的游侠打扮都很熟悉,当然啦,十多年前他游历时就爱穿这身。魏昭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那张带着讨好笑容的、活泼俊朗的脸。 年轻的魏昭的脸。 “出来!”三十岁的魏昭说。 “我已经出来了呀?”那年轻人说,“我,我这就过来?” 魏昭一击竹子,几节竹筒飞向看似空无一人的雨幕,叮当一声脆响,一个人影从中现出身来。 他没用神识去探索,靠的只是……记忆。魏昭不知道自己希望打中还是没打中,在这以往合作的布局上,看到隐藏起来的公良至——当然,更年少的那一个。公良至站得好似雨中劲竹,要不是被魏昭揭破,他还差几步就能制造让两人逃脱的机会。此乃某件法宝的效果,不被锁定的情况下,金丹修士也发现不了他的慢慢接近,他们靠这一手死里逃生好几次。 他比“魏昭”站得更近,面孔与警惕的眼神更加清晰。魏昭忽然感觉到毫无必要的不自在,他身上没一件衣服,而他想拿东西把自己遮起来,避开这两个年轻人的目光。 “衣服。”他嘶声道,伸出手。 刚才的一声尖锐变调,现在魏昭就在蓄意让自己的声音喑哑怪异,以免他们听出什么。公良至一愣,从芥子袋中拿出一件斗篷,遥遥向魏昭扔去,魏昭接过来,披上,用兜帽盖住半张脸。还好他的头发刚才乱七八糟地披着,大雨加天色成了不错的掩护,公良至总不至于脑洞大开到觉得他和……他的阿昭相像。 “前辈是来这里找赤魂花的吗?”阿昭开口道,语调自然,仿佛没有一个被叫破行迹的同伴,“虽说这里是古战场,但来找阵材的人也不少啊……我这位师兄身上倒有一点,今日与前辈相见也算有缘,成平师兄,就赠与前辈好不好?”他对公良至说道,像模像样地感叹道,“唉,师尊定的历练时间也到了,再拖下去他非来找我们不可,布不了水……” “咏德!”公良至低喝道。 阿昭吐了吐舌头,仿佛刚才说漏了嘴。 一句话里几个坑,要是跟这小子不熟大概要被蒙混过去。公良至手上掩饰行迹的法宝就是水月观的无踪铃,水月观傅清宁三徒弟叫徐成平,四弟子叫叶咏德。一方面同为四大仙门子弟,水月观和乾天谷一个分量,而徐成平和叶咏德在魔修当中的仇恨值远远低于乾天双壁;另一方面水月观那两位弟子乃是理论上的巨人和实践上的矮子,修炼造诣上与偏门术道上名声颇大,本身攻击力却很低,要是把乾天双壁当成水月两书呆看待,在场这俩人多半是能逃掉的。 魏昭有些想笑,他也的确笑起来。 要是遇见过去的自己,你会有何感想? 学艺不精,经验不足,比起今后而言是个半成品,小聪明看着可笑,未曾受挫的精气神饱满得可恨可悲;锐气未失,疑心未动,比起未来就好似一座没被强盗洗劫的城池,一个未遭磨损的完好品,让人羡慕又唏嘘。这样一打岔,魏昭方才心中的乱麻仿佛被梳理了一遭,反倒产生了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平静。 真也好假也罢,意外的偶遇或是另一个戏弄人的幻境都无妨,多少人有机会站在第三人的视角上,见一见过去的自己和过去的爱人呢?就算马上就是世界末日,这事儿也有点意思。 “带路。”魏昭说,“找个避雨的地方。” 第62章 只是,他们没来得及避过这场大雨。 没了过去,或者说没了未来的强大力量,某种程度上就好似一个健全的灵魂被塞进一具耳聋眼瞎的躯体。只有魏昭本人清楚,他目前的龙威只是个空架子,要适应这身正统筑基修士的驱壳还需要一段时间。因此,他在身后两人觉出异常那一刻才反应过来,这点儿时间只够他升起一道光幕,堪堪将三人笼罩在其中。 下一刻一阵赤光劈头打下,直接将仓促升起的光幕打得粉碎。未被风雨折断的竹林树木霎时间东倒西歪,像被一道雷霆击中。可哪里有一道雷霆是血红色的?雨中升起一股血味,还有一阵令人作呕的腐臭。身后的阿昭与公良至一脸凝重,显然嗅出了这股属于魔修的臭味。 埋伏! 年轻的魏昭手中飞快掐诀,幻化成一片烈阳,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猩红色好似被火烧着,吱吱叫着退却了。公良至趁机一挥袖袍,给自己和阿昭蒙上了一件流光四溢的道袍,上面闪现万点星光,又有一层几不可见的白纱,挡住了瓢泼大雨。这是他俩遇见魔修时常用的对策,魏昭烈阳手破魔驱邪,公良至给二人附加星缕衣与轻纱道袍,前者档心魔,后者挡法宝利器,实乃筑基修士能用的最好选择。 筑基,魏昭心中一跳,猛然想起了在心乱如麻中不曾注意的东西:魏昭与公良至,十九岁筑基。 公良至已经拿出了阵盘,阿昭也抽出了佩剑。魏昭却心中敞亮,明白他们这副拼命架势根本不是为迎战摆出,而是为了逃命。他们已经准备要跑,只要敌方一现身,那个位置够他们第一时间绕行到魏昭身后,然后趁着“拘禁他们的神秘敌人”与“突如其来的埋伏魔修”对上之际,渔翁得利,尽快逃跑。 换成别的场合,魏昭真想夸一句不笨,可惜这回乾天双壁的算盘注定要落空。来犯之敌已经遥遥露出了真面目,那一群奇形怪状的魔修来自不同派系,每一个都是魏昭难以忘怀的仇人。 在他离开玄冰渊后一个个全部杀掉的,那些参与了当年玄冰渊卫宫的魔修们。 “变阵,艮坤厚土阵!”魏昭对公良至厉声道,“别想跑!公良至、魏昭,他们就是冲着你们来的!” 被叫到名字的两人脸上一惊,他们飞快地对视一眼,也不知有没有信。不过这时候逃不逃也由不得他们了。奇形怪状的敌人眨眼间来到他们面前,魏昭指节微屈,十指连弹,十道剑气好似十枚细针,向魔修当中打去。 那针一样细小的剑气弹无虚发,然而虚弱无力,有三道甚至飞向了空无一人的虚空,完全像是新手剑修的产物。被针对的几个魔修桀桀怪笑,只有一人谨慎躲避,其他六个全部迎头而上,想用护体真气消除这可笑的攻击。剑芒嗖地冲向魔修,无声无息地钻进护体真气以内,像雨水渗入泥土。 但这不是雨,这是夺天剑气。 魏昭没去拿夺天剑抄,他这样走着野路子的修士根本无力接受这等传承,邪剑仙名声虽差,他的功法虽邪,那夺天剑抄却是正儿八经的剑修路数。可是魏昭见过夺天剑抄,在《捕龙印》当中见过主角使用过无数次。他这样痛恨萧逸飞运气的天才反派,硬是从中学到了一丝皮毛。 这点皮毛加上魏昭的头脑,对付几个筑基期的喽喽足以。 噗噗噗!剑气悄然无声,有声音的是被刺中的肉体,好似被刺穿的酒囊,鲜血飞洒当场。正面有六个修士倒下,背后有三个修士从虚空中跌出来,乾天双壁看着这三个藏在逃亡必经之路上的魔修,脸色一样难看。 十道夺天剑气,一人避过,八人毙命。唯一中招却依然站着的那个魔修身上升起一条赤色血蟒,将剑气挡向旁边,居然一口吞了下去。剑气从血蟒口中进后脑出,被夺天剑气刺穿一个硕大的破口。然而残存的蟒身如水银泻地,转眼间将那大洞修补完毕。 这一位魔修,已然金丹。 红信子真人冷笑一声,以金丹对筑基的优势,她能轻易觉察出魏昭也只是个故作高深的筑基修士。她周身威压外放,恶意迫向三人头顶,似乎想以此动摇他们的斗志。围攻者二十余,为首者金丹,其余筑基,全是魔修。 这阵容足够叫大部分出门历练的正道子弟丧胆,可惜魏昭早在十年前就看过这阵容,那时还在更恶劣的玄冰渊上。纵使在场的只有两位年方十九的新晋筑基修士,乾天双壁也从未怕过魔修。公良至飞快地布置着艮坤厚土阵,阿昭挡在他面前激发了法宝,苦苦抵抗者金丹修士的威压。此刻八人身死,剩余的十几个围攻者气势一滞,魏昭等的便是这一刻。 纠结起来围攻他们的魔修,是什么配合默契的硬骨头吗? 魔修要是团结,他们哪里会变成现在这等阴沟里的老鼠。 魏昭弹射出去,仿佛将身后两人弃之不顾,自顾自找了一条出路。他手无寸铁,像个慌不择路的逃命修士,竟跑到两名筑基高阶的修士当中。那两魔修乃是一对修炼合体技的兄弟,一个全身漆黑头顶高帽,一个浑身惨败舌头耷拉,都对天降的猎物露出一个阴惨惨的笑容。 “天堂有路你不走!”黑衣的哥哥举起判官笔。 “地狱无门地闯进来!”白衣的弟弟拿好打魂鞭。 “落到我们无常兄弟手中!”黑无常道。 “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白无常接道。 两人一唱一和之下,中间隐隐显出一扇门来,门内黝黑一片,一股巨大的吸力越变越强。想也知道门内不是什么好东西,却见魏昭一头扎向门里……然后在门口双手一拧,分别抓住了无常兄弟的腰带,往门里一拉。 明明此时是魏昭半个身子在门里,那黑洞洞的门却像是更青睐它的开启者,只碰到黑白两根带子便拼命往里拉去。无常兄弟齐齐发出一声惨叫,两个大个子像被两团挤压后的面团,嗖的一声被压入半人高的门内,黑门瞬间关闭,留下完好无损的魏昭。 “这都行?!”阿昭在地下惊呼道,“嘿,叫你们打架还这么多话!” 这黑白无常乃是此次任务中有数的人物,脾气坏却实力高,外加来自神秘魔门邪月宗,同行者也不知他们这一手有何罩门。可魏昭是谁?他在玄冰渊下无事可做,满脑子都是复仇,早就把当年玄冰渊围攻他们的魔修一个个在心中剖析虐杀无数次。魏昭出来后杀了所有还活着的参与者,知道这些魔修所有的弱点和优势,宰杀同阶如庖丁解牛。有趣,他在未来先屠了整个邪月宗,现在又在过去杀了那两位魔修,真是得偿所愿。 没有一个魔修真觉得无常兄弟死于多话,两轮砍瓜切菜后,他们纷纷提起了警惕,再也不把魏昭当成好揉捏的软柿子。最容易收割的时间已经过去,魏昭心中叹了口气,并不转头,只向下一坠。 血链贴着他的头发飞过,被擦到的雨水变成血浆,大地一片焦黄。 红信子将手一伸,密密麻麻的血链撕裂空气,向魏昭身上打来。那血链越延伸越广,好似滚雪球、织蛛网一样越变越多,最后几乎封闭天空。魏昭退它也退,速度更比他现在的身法迅速。红信子真人轻笑一声道:“嘻嘻,这位小友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啊。我们要不要赌一把,如果你能从我红罗网中跑走,那今日就此别过;你逃不掉呢,就要来给姐姐当粮食,你看好不好?” 她嘴上这么说,手上动作不快,似乎没使出全部实力——以魏昭对她的了解,这位魔头的确尚有余力,只是这份余力不是出于好心,而是出于傲慢和玩性。那边厢十几个筑基魔修已经与公良至二人交上了手,好在艮坤厚土阵已经成型,一时半会儿不会被攻破。红信子真人这是胜券在握,打算拿他这个乱入的修士找点乐子了。 “当真?”魏昭边说边躲道。 “自然是真的。”红信子真人笑盈盈地说。 “要是我不想跟你赌呢?”魏昭又说,说话间被血链擦过,血珠凝而不落。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手,心中微动。 “这可由不得小友了呢。”红信子笑道,“你身上可有能抗住红罗网的法宝?可巧,姐姐这法术最克剑修。” “可巧,”魏昭重复道,“我有一招最克拿人血洗澡还洗不掉脖子上老皮的妖婆。” 红信子真人下意识伸手去摸脖子,摸到之前醒悟过来,光洁的面孔上露出狰狞之色。她骤然催动血链,罗网霎时散开,化作万道荆棘,眼看就要冲向魏昭。 魏昭反倒停了一停。 这停顿好似失误,不过在金丹真人眼中一目了然。红信子一顿,继而怒色稍霁,大笑起来:“蠢奴!你当这样便会忌惮你吗?” 魏昭身后是艮坤厚土阵,以及围着大阵攻击不休的魔修。他要是往那个方向逃,红信子真人的攻击难免要误伤队友。红信子见眼前被说破企图的修士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她心中笃定,越发大笑不止:“哈哈哈哈!我等魔修可没有同伴!便连你身后的土壳子小阵一起打破吧!” 话音未落,几条荆棘已经率先封锁了魏昭的向两边逃窜的后路,其他棘条绞成罗网,铺天盖地往他头顶罩来。荆棘未到血气先至,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让前方的人难以逃离。魏昭向后急急倒飞,只听得后面好些速度慢的魔修发出惨叫咒骂,被血棘吞没。 阿昭大喝一声,双手带着烈阳向两边推出,此次掌印清晰可辨,托着艮坤厚土阵,好似暴雨时节钉在窗后的木板,勉强挡住了零星先头部队。魏昭看着面前的血棘越变越大,他知道猩红尖刺能穿透他的身体,也能打破艮坤厚土阵。 他知道这个,就像知道两轮杀戮后眼前唯一的金丹魔修会对上他,而那个被踩了痛脚的红信子又会在此时不管不顾地攻击他一样。 剩下的十几个修士又在暴走的红罗网下死了一半,红信子笑容未变。不过是几个逃不掉的低阶废物而已,倘若她开口,多半会这样说。血棘一时间食用的修士精血越多就越强,用这些炮灰换大阵破开,不是很好吗?这群小卒子来这里就是为了保证没人能逃脱,直接破阵杀人,目的不就达到了吗? 魏昭也笑了。 他的确在利用红信子清场,不过消耗这些筑基魔修完全不是主要目的。 五。 魏昭的右手蓦然伸长,化作一只巨爪,扣住了之前就找准的枯荣道魔修,把快要逃出血棘范围的这位修士往自己身前一扯。 四。 这位枯荣道修士大吃一惊,开始疯狂攻击魏昭的手,企图挣脱这只固定住他的铁爪。像被什么东西咬住,魏昭能感到自己的生机不断从伤口流失,但他一动不动。 三。 血棘近在眼前,眼看要将枯荣道的魔修与魏昭一起穿成肉串,那魔修牙齿一咬,刚才刺入魏昭手上的枯瘦双手抓住了血棘。 二。 血棘暴动,枯荣道魔修死。魏昭急速后退,撞上了艮坤厚土阵。 一。 万棘加身,厚土阵破,阿昭把公良至扑倒在地,趴到了他身上。魏昭咳出一口血,借机顺走了阿昭的芥子袋。下一刻最先到的血棘刺穿了地上两个魏昭,眼看再深入些就能要他们的命。 但血棘不再前进了。 血棘转瞬间枯黄了一大片,像真正的植物一样开始掉刺,以红罗网为本命法宝的红信子哀鸣一声,控制不住地跌落在地。刚才那位被魏昭捞过来的修士名叫枯谢君,表面上是筑基初阶的筑基巅峰,热爱扮猪吃老虎,掌中枯荣功能让万物凋零,尤其是植物。而红罗网的攻击形态,恰好算是半个植物。 由此可见扮猪吃老虎风险不小。 此时魔修的包围圈已经被红信子真人打杀得七零八落,要从其中逃跑轻而易举;此时这群人中第二强的那位枯谢君与红信子拼了命,一死一伤;此时红信子真人奄奄一息,如同食人鱼群中受了伤的大鱼,正如她之前所说,魔修们可没什么同伴友谊。 魏昭咽下嘴里的血沫,在心中和装逼致死的救命恩人道谢,掏出了芥子袋中的乾坤挪移符,运起。趁着拼出半条命冲出来的大好良机,他抓着十九岁的公良至与自己,成功逃出了包围圈。 乾坤挪移符,一息八百里。 一息后三个人影凭空掉了出来,谢天谢地,这次无差别着陆没让他们掉进哪个死地。地面上铺着毛茸茸的草,软和得像毯子,尽管如此,这点着陆的颠簸还是让魏昭开始咳血。那血块黑不溜秋,仿佛从死了几天的尸体中挖出来的。 枯谢君的掌心功,红信子的血荆棘,没一个好相予,能活下来还要感谢他还剩了点龙躯。不过要是龙躯不存,他也不该又长成这副鬼样子,你说是吧?魏昭苦中作乐地跟自己自言自语,张了张嘴却除了血块什么都吐不出来。他乖乖闭嘴,只见三人中有一个利索地跳了起来。 是公良至,他身上几乎看不到伤痕。魏昭扭头一看,只见年轻的阵法师看都没看他一眼,扑到了浑身是血的阿昭身边。金丹魔修的红罗网哪怕套上十层筑基道术也挡不住,还是阿昭的血肉之躯给公良至挡了一挡,自己却被刺成了血葫芦。他还睁着眼睛,对公良至吐了吐舌头,显然也说不出话了。 “你……笨蛋!”公良至咬牙切齿地说,嘴抿成一条线,被发黑的血刺得不停眨眼。他速度飞快地给阿昭喂了丹药,拔剑切开伤口,挤出毒血,再撒药粉包扎。处理速度一快,动作也很难轻,痛得阿昭龇牙咧嘴。 痛是真痛,经历过玄冰渊下十年的魏昭都要皱眉,何况基本没吃过苦的十九岁阿昭了。魏昭看着他,有种莫名其妙的幸灾乐祸,欣赏起那张曾经属于自己的脸演绎活体的痛不欲生。只是阿昭面目扭曲归面目扭曲,硬是一声都不吭,公良至在动手的间隙频频去看他的脸,他俩的目光一对上,阿昭的痛不欲生就变成一个故作轻松的鬼脸。 这块儿没雨云,阴天还有些亮度,没有遮挡视线的雨幕。此时魏昭看着他们两个,觉得他们真的年轻极了。 多没道理,就算魏昭在折磨中扭曲成长为中年人,只是道心破碎的公良至也不该和这里的公良至差太多才对。为什么他看起来就如此青涩,像枝头未成熟的青果,像荷塘含苞待放的花?因为眼睛吗?还是因为神情? 十九岁的公良至就算皱着眉头,那忧虑也显得浅淡而活泼,他的眉宇没有常年皱眉的痕迹,他的眼角没有累月沉淀的忧愁。他是山中野狐,是乘鹤仙人,就该在山间看花开花落,望云卷云舒。 十九岁的魏昭就算正忍耐痛苦,那苦痛也显得轻松而短暂。他的酒窝看看起来像是笑容长存的痕迹,就好像横跨山野无数次会留下小路。他身上有股没被烧干的蓬勃生机,因为有足够的温度和燃料,那里有一团稳定燃烧的火,稳定得好似太阳。不像魏昭,烧得歇斯底里,生怕一不竭尽全力就要熄灭了。 十九岁的乾天双壁望着彼此时,他们同时变得更加天真青涩,又同时变得更加成熟可靠,像两块相映生辉的宝石,像两棵并排而生的树。他们……看起来好极了,旭日初升,毫无瑕疵。 本该如此,本该如此。 魏昭可能屏息了太久,他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那两人齐刷刷转向他,像一对突然发现天敌的鸟儿——这两混账表现得好像刚刚意识到这里还有别人,他们的救命恩人。 “前辈,”公良至对魏昭说,口气客气而谨慎,“我们要去附近的山洞暂且一避,您是否愿意同行?” 除了高深莫测地点头,魏昭还能做什么呢。 第63章 魏昭从没见过十九岁的乾天双壁。 对,他曾经是其中之一,他见过七岁到十九岁、二十九岁到现在的每一个公良至,可他没见过完整的“乾天双壁”。过去这只是一个外号,年轻的魏昭很乐意与公良至并称,这样每一个听说过他们名号的人都知道他俩是一伙的——完全是那种小朋友画地为国的幼稚心态。 作为旁观者看到是另一回事。 魏昭以为自己会很乐意看到这个,反反复复重播的《捕龙印》连续剧中没有乾天双壁的方寸之地,作者交代完反派魔龙的身世已经仁至义尽,没兴趣播放一段只有俩男人的回忆杀。于是回忆终究是回忆,渐渐模糊成一个画面,一道声音,一缕气味。遇见他们就像抹掉镜上雾气,时隔多年,他又重新看到了未曾失真的画面。 魏昭很高兴看到曾经的公良至,他甚至也挺高兴看见过去的自己,尽管同时怀着说不出的复杂心情,像一个快要入土的老人看见自己过去健康的身体和已经显得陌生的脸。但是,这里有个无法回避的但是……要是不作为外人看一看乾天双壁,魏昭大概一辈子都无法理解,为何他们同行时很少有别人能长久地加入旅程。 魏昭和公良至是一伙的,哪怕十年后的魏昭也无法插足。他们用眼神就能交谈,用几个手势谈笑,无法开口的阿昭比划了几下,龇着牙窃笑起来,于是笑意也在公良至脸上一闪而逝,好似浮出水面的气泡。阿昭没法说话,公良至就用十秒里的九秒关注着他,甚至不一定使用眼睛。他们之间有种难以言说的默契,仿佛一只蚌壳里的一对住客,在一定距离之间就能从空气流动里嗅到彼此在做什么似的。真的假的?! 严格来说,他们既没有像对热恋情侣一样黏黏糊糊,也没不识好歹地对“神秘前辈”无礼。他们的举手投足无可指摘,然而站在他们身边就是哪里都不对劲。哪里不对?作为曾经身在其中如今又时时刻刻关注着乾天双壁的魏昭,他依稀能说出一点似是而非的问题,比如,对视的时间未免长了几息,相视而笑时仿佛两人以外的世界并不存在(有这么多好笑的东西吗?你们九岁吗??),多了太多毫无必要却做得理直气壮的身体接触等等。换成没像魏昭一样知根知底的旁人,大概只能感觉到一种气场。 一种一对磁极啪地合上,然后向所有旁观者释放出斥力的气场。 别说同行者了,算是他们共同朋友的周幼烟也得离场,无论她觉察到了什么还是出于直觉。到这会儿,魏昭开始怀疑不少人暗中早当他们是对小情侣,他们一同见过的聪明人当中,除了对同性之事满腔正直的人和了解魏昭有多不开窍的人以外,搞不好绝大多数都有此等误解——能怪谁啊?长眼睛都觉得这两位青年俊杰之间,多少有点不好说的火花。 公良至扶着阿昭前行,后者把头搁在前者身上,无论是倚靠对方还是使用起对方的法宝丹药来都毫不客气,你的我的都是咱们的。阿昭轻松的笑容中隐藏着警惕的目光,魏昭记得他那会儿还有些底牌,真遇到危险还能拖住敌人,给公良至翻盘之机。他们两颗脑袋靠在一起时如同一窝出生的小奶狗,魏昭一个没看着就会给彼此舔起毛似的。 有时魏昭恨不得大吼一声“秀什么恩爱!逃命呢!”,又疑心自己神经过敏。乾天双壁目前的对策无疑最适合逃命和尽快恢复,以及秀恩爱根本不是一场表演,而是一种生活态度。 形影单只的魏昭看着他们,时不时一阵火大。 只是如今不是火大的时机,之前埋伏他们的魔修并没有死光,八百里也不是个万无一失的距离。不定项传送下他们迷路了,分不清东南西北,又被毁了传讯符纸——几乎每一个针对名门子弟的伏击都要先废掉此等叫家长利器。他们在大约在大周的荒野中不断转移,抹掉痕迹,远没到高枕无忧的时候。 更糟糕的是,这次埋伏的名单并不完全与魏昭记忆里的“玄冰渊名单”相等。少了几个,多了几个,之前那支小队没准不是参与剿杀阴谋的全部。有变数,毫无疑问,魏昭猜测其中也有得天命者作梗,说不定是魔龙脱身后杀掉的魔修。 他魏昭都能得天命,其他魔修当然也可以。 阿昭和公良至刚稳固了筑基修为,相较之下魏昭的经验和力量都胜于这二人。公良至拖着阿昭抓紧疗伤,魏昭却只能强压伤势,以防万一。阻止突然出现的魔修是一件事,防止自己被甩脱是另一回事,魏昭当然没有天真到以为这次共患难就能让乾天双壁对他全盘信任。没人比魏昭更清楚他们的聪明和警戒心。 尽管如此,当魏昭在半夜睁眼看到两步以外的公良至时,依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前辈。”公良至彬彬有礼地说。 魏昭扫了一眼他身后,山洞里没有阿昭的身影,睡下前那个恢复了一半的人还躺在那里。魏昭自知不该睡这么死,必然有什么东西阻止了他睁眼,不仅仅因为疲惫和压制伤势。他试探着提了提真气,果不其然,一丝真气也提不起。 “天和飞影阵?”魏昭说,“我要是拼着命跟你同归于尽,你照旧有死无生。” 天和飞影阵算不上攻击阵法,是天和归元阵的改良版本。在这阵法中要是动用真气,真气将会絮乱,不过并非绝对禁止,一般被刻在某些会客厅上,乃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互不攻击象征。飞影阵比归元阵规模小,只针对一两人,也隐秘许多,以公良至的能耐,的确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布阵。 对于魏昭这样只身一人又要靠着真气调和伤势的伤员,确实是对阵下药。 “前辈误解了,我亦站在阵法之中,这只是不动手的诚意。”公良至道,“此举只出于我意,阿昭重伤未愈,他不必参与。” “舍己为人,何等伟大。”魏昭说,那副压低的嘶哑嗓音听上去比他以为的更尖刻。 “前辈救我等一命,如今又带我们两个累赘东奔西跑,我相信前辈对我等并无恶意。”公良至说,“但前辈知道我们的身份,我们却对前辈一无所知,” “你便如此对待你们的救命恩人。”魏昭说。 “前辈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但倘若接下来我们依然要同行,开诚公布比彼此隐瞒好。”公良至丝毫不为魏昭语调里的恶意所动,继续诚恳地说,“否则前辈的计划我们无法配合,不仅如此,还有可能无意间帮倒忙,反让敌人获利。” 魏昭看着侃侃而谈的公良至,颇有些刮目相看。 谁都知道公良至清冷寡言,比起交谈更擅长埋头苦干,交涉之类的工作从来是魏昭的活计。魏昭知道公良至并不笨嘴笨舌,只是性格使然,懒于把精力耗费在与人交际上,但从未磨过刀,用料再好也不如时时保养的匕首锋利。他以前没见过公良至与他人谈判,因此也觉得朋友在这方面擅长不到哪里去,一度忧心要是没了自己,不知公良至会不会在这方面吃亏。——直到十年后再见,老朋友已经变成一个擅长和陌生人玩笑套话的圆滑道士。 如今看来,十九岁的公良至在谈判上就算不如魏昭,也绝不拙于言辞。 他突然觉得自己看到了一根细线,连起了他所缺失的十年。公良至并非性情大变,由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上之人变成了圆滑的世间之人,某些才能过去就隐藏在他体内,只是有魏昭在,无需拿出来用而已。离别的十年就像把一只地龙一切为二,两边都得重新长出身躯来爬行。魏昭有些想笑,太不合时宜,只得抿了抿嘴。 “你要怎么个开诚公布?”魏昭故意恶声恶气地说,“查清我祖宗十八代?” “前辈说笑。”公良至道,“萍水相逢,难免各有戒心,我无意知晓前辈姓甚名谁,只求个安心,想知道前辈为何要救下我等,或者此行要去哪里。” 不等魏昭回答,他又补充道:“我与阿昭筑基不久,刚稳定境界,想去玄冰渊历练一番,意外遇见了前辈。此处乃大周西部,再往南走可能会遇到周西遗族,我曾听说周西遗民食古不化,又有诡奇修士修炼蛊术,大抵不是个好去处。” “要是我依然什么都不说呢?”魏昭突然说。 “要是无法彼此信任,我们心下不安,前辈也无法安心疗伤。”公良至回答,“如此一来,倒不如分道而行。” 公良至不吭不卑,要求不过分,同时露出了自己的决心和底线。魏昭毫不怀疑,在占据先手的情况下,他有办法带着阿昭逃走。与一直无法疗伤的魏昭相反,阿昭在公良至的照顾下该吃吃该睡睡,虽然还躺在那儿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但私底下伤势恐怕好了六七成。 只是,要怎么和公良至说? 魏昭救他们,因为他是魏昭,不会眼睁睁看着过去的乾天双壁丧命。这简直是梦寐以求的机会,他想过多少次,要是当初他们逃出生天,要是当初有人能救下玄冰渊上的魏昭和公良至,他们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模样。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他不相信自己能影响过去,心中觉得多半又是一场幻境,而且九成九依然失败,以黑龙灭世告终。但哪怕是幻梦,能自己亲自完成遗憾,在终结之前也值得慰藉。 你好,我是未来的魏昭,不小心掉了玄冰渊,发现世界是一本书;于是十年后我变成了大魔王准备灭世,被未来的你阻止,在此期间跟你处了个对象——哦对了在那之前我们还有个女儿——后来又一次灭世未遂时再次掉了玄冰渊,在下面看到了两百多年前屠龙之战的真相,发现了天道在不断重启世界,巴拉巴拉……然后就掉到这里来了,刚巧遇到你们,就救了一下。 编故事也请编得靠谱一点好吧。 何况这一轮的故事多半是虚幻,而接下来他们也绝不会去玄冰渊。这种情况下未来已变,要么都死在一处,要么雨过天晴,能安稳度日。玄冰渊下的魔龙与鬼召注定要被浮云,既然如此,又何苦把一个可怕的未来细细在不识愁滋味的少年人面前剖开,让他们白白烦恼。 魏昭沉吟了几息,思索着该编出什么答案来。不等他想明白,忽然浑身一震。 刚才只是絮乱的大阵蓦然一紧,魏昭竟觉得真气与身体同时动弹不得。他的舌头发麻,只能对着公良至睁大了眼睛。 “归元剖玄大阵。”公良至说,“得罪了。” 这可不是一天能完成的阵法,公良至多半从他们使用乾坤挪移符那天就开始准备。归元剖玄大阵能冻结阵中的修士半柱香时间,发动时间长而明显,隐蔽性差得一塌糊涂,然而内嵌的天和飞影阵恰巧能解决这个问题。被困在天和飞影阵中的魏昭无法动用真气神识,如同感官麻木之人,无从察觉外部流动成型的大阵,公良至不愧是公良至,这才是杀招。 公良至走到动弹不得的魏昭身边,掀开了他的袍子。 魏昭忽然明白了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是怎么回事,倘若他真的只是个来历不明的救命恩人,在被追杀时公良至的确会只用天和飞影阵谈判。然而逃生之时,魏昭却打开了阿昭的芥子袋。 乾天谷真传弟子的芥子袋,如同魂灯一样,是与拥有者绑定的。除了本人与暂时得到授权之人,哪怕是化神大能开启也要花费一点功夫。这种情况下,有人随手打开了阿昭的芥子袋,说明了什么? 恰巧,他们真知道有种法子:芥子袋与主人魂魄绑定,那么“披上”主人魂魄就好。现在想来他们的挤眉弄眼不见得在秀恩爱,也是在确认阿昭是否被摄走了神魂。没被摄去神魂变成白痴并非万事大吉,因为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某支已被剿灭的鬼修宗门找替身。修炼到了能打开别人芥子袋的程度,那个鬼修多半已经接近大功告成,再过上几日,便能将阿昭取而代之。 公良至绝不会冒这个险。 魏昭的嘴唇动了动,看在公良至眼中或许是个愤怒的口型,实际上只是个未曾展露的笑容。他心说公良至真是个高明的阵法师,心说公良至为了他的阿昭真是什么风险都敢冒。魏昭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公良至,被他凝视的人却不露怯,飞快地检查起魏昭是人是鬼。这一下吃了个瘪,没准要把命丢掉,他却闷笑得身体发颤。 魏昭意识到,自己半点不怕死。他会被这圈套圈中,一方面以为公良至他们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贸然撕破脸皮,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半点没对他们设防,因为他并不介意死在他们手里。此处是真是幻?此轮是输是赢?魏昭已经对天道没完没了的游戏感到厌倦,要是年轻的乾天双壁是这漂泊航线的终点,那也不错啊。 公良至的手猛地停在了他脸上。 脚下的阵法散发着幽幽白光,脱掉兜帽之后,魏昭的脸暴露在了夜间微凉的空气之中。公良至抽了他的血,贴了一堆符,不知准备干嘛,去托他的下巴。他的头一抬起来,那张脸便甩脱了阴影,直直撞进公良至的眼睛里。 他看见了什么呢? 魏昭不知道公良至看到了什么,他也不觉得在活生生的阿昭还在时,公良至会对他的脸有什么想法。可是抓住了他的布阵人面容僵硬,好似夜里忽然被光照到的鹿,整个人都僵直了。他看到公良至的喉结动了动,似乎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伸手摸过他的脸。 面颊上的麻木感也没阻止魏昭露出一个笑容。 “你是谁?”公良至仓促地说,这口气对于他而言可以称得上慌慌张张。“你到底是谁?”他又问,声调拔高,几乎抛却了礼貌。 魏昭好笑地看着他,直到公良至想起他动弹不得,连忙调整了阵法,让他得以开口。 “说了你也不信。”魏昭说,用回了正常的声线。 公良至像被这声音扎了一下,色厉内荏道:“你先告诉我!” “你从不用这种口气对敌人说话。”魏昭笑道,“那么你已经信了。” 公良至瞪着他,拧着眉头,愤怒里藏着惊慌,混乱得不知要说什么。魏昭忍不住盯着看,他还没见过公良至这副表情呢。他的朋友小时候并不大惊小怪,重逢后又对他无比包容,仿佛十年间魏昭驻足不前而公良至独自成熟。多难得,魏昭看着面前的公良至,头一次觉得自己在照顾小弟弟。没准他刚才就是怀着这种奇特的逗小孩心态,才跟公良至说了这么久。 “我是魏昭。”魏昭叹息道。 “阁下!莫要说笑!”公良至皱眉道,像在指责他随口胡说八道,可眼中却带着明显的犹豫。 “你跟人生气时总是这么礼貌。”魏昭又笑了起来。“你窃笑时会咬腮帮子里的肉,除了银鱼和球鳟以外你不喜欢吃任何鱼,我们过同一个生日,花朝节的蜜蜂蜇人特别疼。你还想问什么?你和我现在认识十二年,只有我们知道的事一大堆,我能跟你说一晚上。” “你……要是窃取了阿昭神魂,当然什么都知道!”公良至强道。 “我是鬼吗?”魏昭问,“你摸摸我,长得奇怪了点,这血还是热的。” “说不定是其他没记载的山精野怪……”公良至喃喃低语道。 “你要是真不相信,开始干嘛问我?现在干嘛要提出一个个问题,让我说服你?”魏昭看着面前青涩的青年人,想摸一摸他的头发,“还要怎么说服你?我有什么胎记和痣吗?你去没鳞片的那边找找,肯定都还在。” 公良至的手又伸了过来,犹犹豫豫,不知想找到还是希望找不到。他伸手去碰魏昭的肩膀,摸着那里一个浅浅的斑点。魏昭被摸得肩头发痒,忍不住低头亲了亲他的手。 公良至跳出去一米远,像只觅食中被摸了尾巴的雀鸟。 魏昭笑出了声,笑得浑身都在抖。十九岁的公良至脸上糅合了惊吓和羞愤,最后恼羞成怒,板着脸说:“阿昭可不会这样!” “现在的阿昭不会。”魏昭意味深长地纠正道,“我三十岁了。” 有那么一瞬间,公良至看起来被雷劈了,或者被天降的法宝砸昏了。在魏昭忍不住火上浇油之前,那难以置信与惊喜转瞬即逝,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惊恐与担忧。 “你怎么了?”公良至沉声道,“这些鳞片怎么回事?” 你瞧,这就是公良至,比起“你怎么在这里”,会先问“你怎么了”。魏昭感到心中一片安宁,一股暖流包裹着他,那感觉像沉入世界本源。他忽然觉得自己在混乱中抓住了救命稻草,觉得熄灭的余烬重燃火焰,他突然不想死在这里了,哪怕注定要死,他也要回去见到他的那个公良至。 “一些意外。”他轻描淡写地说。 公良至谴责地看着他。 魏昭开始大笑,笑得公良至莫名其妙。他笑了很长时间,在笑容止息后看着公良至,这回的眼神让公良至皱起了脸。 “你看我的样子像在看孙子。”他抱怨道,“我只比你现在小十一岁……别再笑了,怪渗人的!” 魏昭快笑到地上去了,控制不住,因为这个世界如此轻巧,一切沉重的事都还未发生,什么都不用背。他想自己果然没法含情脉脉地对待这个公良至,时间错位,他在占小朋友便宜。 “谁说三十和十九之间只有十一年了,度日如年,没听过吗?”魏昭打趣道。 “到底怎么了?”公良至气急道,什么都没法阻止他担心阿昭,哪怕是另一个魏昭。 “一些意外。”在公良至对他翻白眼时,魏昭又补充道,“知道也没用,它们不会发生了。” 他冷声重复道:“绝对不会。” 公良至沉默了一小会儿,魏昭几乎能看见思维的齿轮在他脑中转动。 “如果发生了,”他慢慢说,“阿昭就会变成你这样?” 魏昭不说话,公良至便得到了答案。 “绝不会发生。”公良至一字一顿地说。 他的嘴抿成一条线,那话语中的决心胜过一切赌咒发誓。魏昭想叹气,也想抱抱他,不过取而代之的是他高高挑起两根眉毛:“你这么嫌弃我啊?” “啊?”公良至眨巴着眼睛,连忙回答:“不是!”他一脸窘迫,好像不知道这话要怎么说好了。他摇着头,嘴巴开开合合,急得话都磕巴,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好啦好啦。”魏昭大发慈悲道,“知道你爱死我了。” 公良至又一次停口,大概不知道魏昭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脸上恢复了防御性的空白。魏昭长长叹了口气,说:“好在我也爱死你了。” 这话就这样溜出了嘴巴,头一次,魏昭并没有直白地对他的公良至说过——又多了一个必须回去的理由。只能怪这个世界如此轻巧,他没有背着仇恨,没有背着无辜者的性命,公良至没有十年等待,也不必夹在他与众生之间痛苦。爱就只是爱,没有恩仇,没有立场,没有抉择。 公良至猛吸了口气,像被掐住了脖子。 “谢谢。”魏昭说,“‘我’够不开窍的,劳你等这么多年。” 公良至细长的眼睛瞪得滚圆,一个劲眨眼,嚅嗫着说不出话。魏昭怀疑再说几句露骨的,他就要背过气去了。 为此他实在很有说点什么的冲动。 魏昭咂了咂嘴,以巨大的毅力把自己撤回正轨。 “未来已经改变,但有些你们还不知道的‘过去’,我会说给你听。”魏昭正色道,心中升起一点恶趣味,“不过在我走之前,要把我的事瞒着你的阿昭。” 公良至严肃地点了点头,不知脑补出了什么事关重大的理由。他的脸颊有点为那个“你的阿昭”发红,真是好看得一塌糊涂,让魏昭走了个神。 “对了,你之前怎么发现我可能是魏昭的?”魏昭忍不住问,“我和过去相差不少。” “直觉?”公良至想了想,“还有你看我的样子。” 公良至在心中暗想,除了那种不可思议的猜测,还有谁看向他的目光中,会有这么浓重的熟悉和眷恋?他的心跳得像鼓点,心说:只有阿昭,他也只希望是阿昭。 第64章 阿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最开始,一切正常——遇到神秘前辈也好,被魔修伏击也罢,都只是乾天双壁冒险中的意外事件,意外而非异常。修道之人与天争,与人争,没死里逃生过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修道。阿昭遇到过快要炼化横骨的巨蟒,遭遇过玩蛊术的队友突然翻脸下死手,被魔修追撵得海上求生个把月,哪次心中叫着“吾命休矣”的大事件,最终都会逢凶化吉。 你瞧,他不是好好的还站……咳,躺在那里。 阿昭记吃不记打,从来没怕过冒险,因为他真的一点儿都不怕死。幼年以为自己会当个将军的时候,阿昭就觉得马革裹尸还也不错,等到想去当个大侠的时候呢,又觉得快意恩仇中陨落也不失为一个好死法,反正别七老八十一身伤病地死在床上。他见过父亲手下瘫了的老兵,从早到晚一动不能动,而且每时每刻都痛得直哼哼,持续了六年啊!看那个老兵的眼睛一眼就吓得他三天没吃阿娘做的杏仁酪。那时阿昭便下了决心,他要么和仙人一样长生不老,要么就像个英雄,死得轰轰烈烈。 没准就因为这个,阿昭在道途上一路顺风。修道求长生,但想长生务必不能贪生,那些贪生怕死的人哪怕能混上个金丹,到最后也是结不了婴的。阿昭还是一颗明日之星,一路修炼到筑基毫无瓶颈,他离那些道心蒙尘只好等着寿数耗尽的前路断绝者太遥远,实在很难理解他们是什么心情。 但阿昭能感觉到这种人的目光,来自得知他名号的散修,来自本门一些长老、师兄师姐。他总是看起来无忧无虑,对大部分人都能露出笑脸,难免有些人把他当做运气特别好的傻瓜,都不晓得掩饰一下眼中的嫉恨。阿昭哪里不知道?他只是懒得计较。他能做的事有这——么多,这么多东西能学,这么多朋友能把臂同游,这么多山河洞天有待探索。面前有一条通向未知的康庄大道吸引着他发足狂奔,快快快,阿昭恨不得跑得昼夜不停,哪里有时间和路边跑不动的等死人计较。 何况他有个同行者,和他一样天资聪颖又乐于寻道,阿昭要是不跑,可不得被落下了嘛! 这一次的问题就关于同行者。 阿昭的师兄、挚友、同伙、总角之交、乾天双壁的另一位,公良至,这几天不太对。 最开始,一切正常,他们在被神秘前辈挟持时遭遇了魔修围攻,阿昭受了伤但还是成功逃脱。公良至看顾着他,让他不掉队也不被神秘前辈下黑手,他们用谈笑的幌子交换暗号,以彼此知道的暗记谈论出了备用计划甲乙丙丁,一找到机会就能甩脱那个第三人。 那时良至就有点不对,只是一点点。阿昭能感觉出好友的欲言又止,亦或顾左右而言他,仿佛有什么阿昭不知道的事情正困扰着他。他好像不太赞同抓紧机会立刻脱离神秘前辈的计划,也不知在顾忌什么。阿昭想半天也想不出有什么良至知道自己却不知道的问题,他们一直在一块儿,好像只有动用乾坤挪移符时他伤势太重,失去意识了几息。 不过要是公良至觉得有什么东西不该告诉魏昭,那一定是他不知道比较好。阿昭不再问了,这世上他最信公良至,胜过那个声称算无遗漏的占奕,神棍有时候还会坑人呢。公良至跟他一样聪明(此处可见某个人毫无自觉的自负),做事十分有分寸,而且绝对不会坑他,阿昭对他很放心。 阿昭怀疑他是不是放心得太早了。 某个早晨他从沉沉的昏睡(都是伤势的错,不然就是那些丹药的副作用)中醒来,一切就忽然大变样。这一天开局不利,阿昭一睁眼睛,便看见良至在对着那个神秘前辈微笑。 带着点羞涩、苦恼又像开怀的微笑。 阿昭打了个激灵,彻头彻尾醒了。他控制不住地瞪着那边看,眼睛都要凸出来,还是没能看清那个把半张脸藏在兜帽里的怪人到底是什么表情。那怪人反倒停了下来,对他这个方向抬了抬下巴,公良至这才回过头来,对他也笑了笑。 阿昭小心眼地觉得,那像是给神秘人的笑容的延伸,是茶馆里小二上的续杯。从来坐着公良至家上等房的特殊客人对着这破天荒的待遇一脸骇然,而后他就在好友的搀扶换药中忏悔起来,觉得自己怎么能这么无聊,对着一个笑脸想这么多。 良至又不是真的“冷面郎君”,对神秘人笑一笑怎么啦?就不准时常板着脸的人心情一好,对路边野狗笑一笑么? 这么想着,阿昭便放平了心。他偷眼一瞅阴影中的神秘人,居然看到那半张露出的脸上挂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阿昭夸张地抽了口气,公良至询问地看了他一眼,他便用他们的暗号开起玩笑,说耗子(他们这几天给神秘人取的代称,谁叫他藏头露尾又不说自己叫啥)应该叫蝙蝠,你看今天难得开太阳,他非要挤在阴影里不见光…… 公良至抓住了阿昭比划的手,相当于捂住他的嘴。“今天天气很好。”良至生硬地说,“你要不要晒晒太阳?” 阿昭莫名地看着公良至,不知他怎么了,前几天他们不是还拿耗子开玩笑吗,那时候的笑话可恶毒得多。有一会儿公良至看起来不太自在,等定睛一看,又看着相当平静自然,把阿昭弄糊涂了。他迟疑了一下,最后决定刚才只是错觉。公良至一松手,他便继续“说”:那只裸皮耗子才该晒太阳,他那身霉点…… 发霉的裸皮耗子,此外号来自神秘人的藏头露尾,还不穿衣服裤子,还一身怪里怪气的鳞片,简直像发霉了一样。这家伙突然出现又突然挟持他们,打劫了一件斗篷,固然给他们解了围,但谁知道那些魔修是不是他带来的呢?哪怕领头的金丹修士声称目标不是他,耗子兄的可信度也存疑,天知道是不是打算取得信任后再把他们弄到哪个魔窟去。他驱赶着他们不停转移,一身伤的阿昭被折腾得够呛,良至也难免露出疲色。都怪这货不让他们联系乾天谷和陆真人,否则他们早就被接回去养伤了。哼,肯定没安好心。 这种情况下编排一下他又怎么啦?阿昭总在这种倒霉时候编排敌人,鼓舞士气,活跃气氛,好让大家的精神别老绷着。此时的玩笑时常恶毒又下品,问候敌方的精神与下三路(比如发霉耗子的小耗子一定是不能用了才在光天化日下luo奔求审阅云云),怎么说都不为过。 他依然没说完。 “说”到裸皮耗子的时候,公良至似乎想起了什么,脸颊蓦地红了起来。他来抓阿昭的手,阿昭依然说完了下半句,而公良至的表情霎时冷了下去,抓紧了他的手腕。 “够了!”公良至说。 阿昭的师兄、挚友、同伙、总角之交、乾天双壁的另一位,紧紧盯着阿昭,不让他说另一个人坏话——阿昭都不觉得这是坏话,这不是事实吗?但这会儿他争论不起来,他在公良至眼中看见了明明白白的痛惜,对象显然不是自己。公良至正在同情那个神秘人,不对,没准比那更多,爱怜? 大概被阿昭瞠目结舌的表情叫回了魂,公良至咳嗽一声,掩饰似的低声说:“你别乱动……” 他们谈话的中心人物忽然站了起来,发出一声轻笑,向外面走去。他的眼睛往他们这儿看了一眼,目光意味深长,有那么一瞬间阿昭几乎觉得自己被看透了。公良至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尴尬,而阿昭立马甩掉了刚才的错觉,对洞口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乾天双壁交谈的方式不是任何一种固定语言,而是彼此游戏般玩出来的密语,全天下就他俩懂。装什么啊,呸!那厮明白个屁! “他好歹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公良至说,“别编排他了。” 阿昭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那身鳞片也非他人所愿。”公良至又说,“外貌并不重要,何必非难他人。” 他的朋友诚恳地看着他,那真诚的样子好似阿昭刚刚毁了容,正在接受安慰一样。 阿昭就在此时开始怀疑,那身神秘耗子是不是对良至用了什么该死的妖术。 接下来几天他们还在东奔西跑,他们的暗中计划停滞不前,阿昭把全部精力用到了观察耗子上。他越看越觉得心惊,越看越觉得愤怒,之前的猜想已经变得铁板钉钉。绝对是妖术,除了妖术还有什么能让公良至胳膊肘向外拐,突然间和一个可疑的陌生人要好起来? 事情变得完全不对头,前几天乾天双壁背着耗子交换秘密,这天开始有秘密的人就变成了耗子和公良至,绝对有!良至不再和阿昭讨论针对耗子的计划,反倒背着阿昭与那个人交换意义不明的眼神,有时阿昭一个没看见,他们就聊上了。这怎么可能?公良至不会与陌生人交心,更别说是敌我不明的神秘人,更别说背着阿昭。公良至不擅长和敌人虚与委蛇,他们在一起时这都是阿昭的活儿,就算要换人当红脸白脸,那也要和阿昭说一声呀? 他的忍耐在第三天到了极限。 他们离开了又一个藏身点,公良至熟练地将他们停留的痕迹抹去。阿昭已经能站起来,不过还没恢复到能帮忙,只好在不远处看着他动手。神秘人在他们边上等待,那双黄橙橙的眼睛注视着公良至,一眨都不眨。 并不是什么不怀好意的眼神,那很温柔,温柔得太不对劲了。阿昭想走到他前面,挡住他看向公良至的目光,神秘人的嘴角在阴影下翘了翘,说:“良至。” 那一声呼唤很轻,近乎呢喃,他本人没准都没意识到。但阿昭听到了,这声音好似一根点燃的柴火,忽地把他满腹的滚油点燃。他再也忍受不住,困惑无比而且怒火冲天,以至于不得不掐自己手心以免做出什么太过冲动的事来。只是愤怒好似烧得发亮的热铁,浸透了故作玩笑的语调。 “前辈,‘公良’才是个姓氏。”他皮笑肉不笑地说,“莫非前辈没读过书?” 公良至抬起头来,表情有几分古怪,死死盯着神秘人的阿昭并没有注意到。年轻的魏昭像个开始掳袖子的青头小子,连以往拿手的那种故作无辜的挑衅笑容都没拿捏好,像只支棱起羽毛的年轻斗鸡——虽然大概只有公良至和他自己能看得出来。他想,你怎么敢这样叫良至?!谁准你的?你他妈以为自己是谁啊?! 神秘人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笑得咬牙切齿的阿昭,蓦地笑了起来。 他哈哈大笑,不是讥笑,也不是冷笑,居然就是普通的开怀大笑,仿佛被小辈逗乐了。他摇着头,背着手向前走去,留下阿昭站在原地胸闷不已,像只摆好姿势却失去了对手的蛐蛐。 公良至抿着嘴,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叹气。他收完了手上的东西,跟上来,路过阿昭时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他说。 阿昭才不走,他忍不了。他反手抓住公良至的手腕,使了个眼色,用口型问“到底怎么回事”。公良至苦恼地望了望天,用口型回答:“不能说。” “你怎么就这么相信他?”阿昭“说”,“你之前认识他吗?他还没准安得什么心呐!要真是好心路人,为什么不让我们回乾天谷?” “不能回去!”公良至飞快地动着嘴唇,像有读心术似的,补充道:“我也没中什么法术!你……等一等,到了时候我就能告诉你,好不好?” 阿昭的嘴撇得像座拱桥。 公良至忍俊不禁地看着他,那副表情活像在看个闹脾气的小朋友,阿昭被看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猛一转身,心不甘情不愿地草草点头,怒气冲冲地向前走去。 当天晚些时候,阿昭堵住了神秘人。 公良至在准备过夜的阵法,好在他们休息时掩盖行踪。两个帮不上忙的人在外面,当阿昭走向神秘人,他像早有预料似的,对他一点头,带着他往前走去。 阿昭走得很谨慎,符箓在手,时刻提防着这厮把他搞失踪。神秘人对公良至的企图心已经昭然若揭,要是阿昭被他先行解决,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大概意识到了阿昭的不信任,神秘人没走多远便停下了,刚好在能与公良至能彼此相望又听不清谈话内容的距离上。 “问吧。”神秘人说,仿佛已经料定。 他的声音很低,但没蓄意压出那种野兽低咈的嗓音,听起来不算难听。神秘人漫不经心地看着阿昭,他有一双黄眼睛,带着竖瞳,像一条冷血的爬虫。 阿昭看不明白他看着他们两个的眼神,太深了,并非恶意却让阿昭每一根神经都开始狂跳。神秘人看起来死气沉沉,即便他对他们不错,身上那股混合着血腥味的乖戾之气也没有消失,甚至比很多魔修都让人不舒服。这个人厌世,他甚至仇恨这个世界,包括他自己在内——不知怎么的,当望进他的眼睛,阿昭忍不住如此觉得。 他讨厌这个人,就像一颗种子讨厌腐坏的芽。这个人身上有种……怎么说好,像是瘟疫一样的东西,让阿昭打心眼里反感,仿佛靠的太近就会被传染似的。 “我没什么想问。”他耸了耸肩,摆出比对方更加吊儿郎当的姿势。当他抱着胳膊松散站立,他的左脚习惯性地向旁边撇出去,这姿势和神秘人刚才做的一样。阿昭莫名感到不爽,他尽量自然地调转了重心,右脚重新跨出。 他说:“反正无论我问什么,前辈也已经编出答案来了吧?” 这一招乃是以退为进,能试探出神秘人的态度。但这个带鳞片的人再度默然不语,只是看着他,笑道:“你不喜欢我。” 阿昭没否认。 “为什么?”那人又问,好像真的好奇似的。 “瞒不过前辈。”阿昭摊了摊手,摆出副苦恼的样子,“我以前遇到过条快修炼成妖的大蟒蛇,差点丧命,那铜铃大的眼睛缩小点儿,就跟您一模一样。” “哦,是吗。”神秘人轻描淡写道,“我还以为因为良至。” 阿昭的巧言停了一停,因为对方又念了那个名字。 “我叫他良至,你就气得要发疯。”蛇眼睛的人低笑起来,“凭什么呢?这两个字不属于你的,他也不是。” “公良至不属于任何人!”阿昭说。 “比如你。”他说。 “还有你。”阿昭不甘示弱道,却看见对方莞尔一笑。 神秘人说:“都一样。” “不一样!”阿昭回答,“前辈看他的样子像在看纪念碑,看上去想把他收拾好了放进芥子袋里。” 神秘人“哦”了一声,似乎有点惊讶,也可能没有。 “前辈或许不知道,”阿昭的声音变得耐心起来,“乾天谷真传弟子有命牌压在谷内,倘若有人想拘禁弟子神魂,只能鱼死网破,还会让我们的师傅立刻知道。” 神秘人又笑了起来,看着魏昭,说:“你呢?” “什么?” “你说我想把公良至放进我的芥子袋里绑定,你呢?” “我们是朋友!”阿昭说,他为神秘人话语中暗示的指控生气极了。他怎么能怀疑阿昭和公良至的关系?阿昭恶狠狠地想,鸱鸮食腐鼠,便觉得全天下的鸟都要吃死老鼠。 “朋友。”那人笑了笑。 “至交好友,同门,知己,刎颈之交!”阿昭强调道,说了一串,犹觉得不足以形容。公良至值得一个单独的词条,在朋友之上,单独一项,外人没法懂,也没必要向外人解释,跟瞎子怎么形容彩虹和太阳? 说到此处阿昭倏尔闭上了嘴,开始疑惑自己为什么要和这人说这么多,他明明是来套话的。他觉得自己像回到了童年,面前这个人莫名其妙引诱他开了口,哪怕在此之前他已经知道对方不可信任。阿昭心中警醒,觉得这人身上果然有些邪性。 “刎颈之交也不该阻止别人交朋友。”神秘人又说。 “倘若友人可信,我当然会为他高兴。”阿昭在“可信”二字上加了重音。 “你还是很高兴自己是他心中第一顺位之人。”他又说。 阿昭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味,他皱了皱眉头,答道:“良至英俊潇洒,聪明绝顶,才高八斗,谨慎稳重……谁不高兴在他心里排第一啊?” “若他今后有了道侣呢?” 阿昭咬了咬舌尖,把嘴里那句“我一样排第一”咽下去,说:“我自然会祝福他。” “你情愿?”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声音里满是循循善诱。阿昭疑心对方想引出人心里的劣根性,好以此证明全天下都是他那种货色。他大义凛然道:“良至喜欢就好!” “哪怕今后你不再是他心中第一位,他日日夜夜与道侣同游共寝,或许还有子孙后代,十年百年中只留出几日,拨冗与你聚一聚头?” 这构想完完全全是阿昭曾经担忧过的噩梦,他为这精准的形容一僵,立刻想起了公良至曾经的保证。他们曾相约要共创一界,本源放在一处,哪里会十年百年见不了一面。 “良至才不是此等重色轻友的人!”阿昭笃定道,不觉得要跟面前的人交代他们的约定。 “你没回答我。” “我当然……情愿。” “说谎话就没意思了。”那人促狭地笑起来。 阿昭又火大起来,为他的笑容,为他假设出的残酷未来。他气冲冲地说:“我与他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阿昭才不是那种……” “十二年。”神秘人说,“你们不过相遇十二年,哪里知道今后数百年如何度过?连今后十年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跟良至在一起。”阿昭咬定道。 “哪怕被分开?” “我们没有脚吗?不会重新走一块儿去吗?”阿昭哼了一声,“成不成在天意,做不做在我们。” 蛇眼之人危险地眯起了眼睛,像被踩到了痛脚,语调发冷:“说得好听,遇到点天灾人祸,还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嘿,您可算说正事儿了。”阿昭反倒露齿一笑,“大难临头各自飞,不好吗?两边都活着就是好事啊。活着总有再见的时候,其心其志未改,则大风大雨无碍。” “我真羡慕你,也挺讨厌你。”对方说,“年轻,没吃过苦,初生牛犊不怕虎。” “我么,就不羡慕你啦。”阿昭说,看着不远处张望着他们的公良至,又看看不再游刃有余的年长者,重新快活了起来。他说:“我顶讨厌自居吃的盐比我们米还多的老家伙,自己摔下来,就觉得山顶根本没有路,天天说‘等你们到我这个年纪就懂了’。抱歉,我再年长几十岁,也不会变成老家伙们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啊。” 神秘人嗤笑一声,意味深长地说:“是吗?” “是啊。”阿昭理所当然道,“我不知道前辈遇到过什么才变成这样子,但我不是您,良至也不是你认识的什么人,我们就是我们,别人的经验不是我们的经验。” “哪怕命中注定?” “你怎么跟神棍似的?”阿昭说,“命中注定写完了,那日子就不要过了?就是走过一次的路,重走一次终点没准不同呢。” “哪怕已经走过了一千次?” “只要重点不是我想要的那个,”阿昭昂首挺胸道,“那我就要走一千零一次,一千零二次……直到走到为止。” 他的眼睛澄澈如镜,一时让魏昭语塞。他张开嘴,不知道对年轻的自己说什么。 “前辈!”公良至突然叫起来。 远方的侦查阵法被触动,追兵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乾天双壁对魏昭使用了[旁若无人浑然一体秀恩爱]攻击,魏昭受到了伤害公良至对魏昭发动了[阵法]攻击,破除魏昭马甲,公良至受到了精神震撼,立场转为中立魏昭对阿昭使用了[我和良至之间有秘密]攻击,阿昭受到了伤害魏昭对公良至使用了[良至]召唤,阿昭陷入了[谁准你这样叫我的良至]状态,挑衅成功,进入单挑战斗魏昭对阿昭使用了[来脑补一下良至有道侣后丢下你的生活吧],阿昭受到了伤害魏昭对阿昭使用了[命定如此]攻击,阿昭回以[才不会变成你这样的垃圾大人]攻击,魏昭受到了伤害阿昭对魏昭使用了[一千次做不到就做一千零一次啊],自身进入[道心通透]无敌状态,魏昭受到了暴击,再起不能,脱离战斗以大号欺小号失败的魏昭一脸懵逼 大概因为19岁时阿昭使用的还是主角模板吧?:P 第65章 敌袭之前,魏昭正与年轻的自己大眼瞪小眼,不知要说什么好。 他不让公良至说破自己的身份本就怀着点恶劣心思,想看阿昭为他们突如其来的亲近直跳脚——没人比他更清楚阿昭会气闷成什么样子了。前几日他看着过去的自己和公良至憋闷,现在轮到过去的自己被闷在鼓里委屈,这样才公平。那小子活该,谁让他死活不开窍。 那颗木头脑袋里明明装着对公良至的满腔爱意,爱意的出口却只凿出一个,名为“友谊”。像沙漏里的最后一颗沙子卡在了里头,量变最终变不成质变,分离前的暧昧僵局几乎卡成了永远。这也是魏昭对阿昭不爽的理由之一,他对那时的懵懂能理解却无法带入,就像你不会理解自己六个月大时为什么要啃自己的脚趾。 十九岁的阿昭拥有世间最珍贵的珍宝而不自知,魏昭想掐着他的脖子让他转过头去,好好看一看公良至注视他的眼神,而非警惕地盯着十多年后的他自己,像只被侵犯了领地的牧羊犬。对话开始时魏昭想告诉他,你占着锅子不吃肉就别怪别人惦记;等对话到了后来,他又想嘲笑年轻人的不识天高地厚,没经历过苦楚的人怎么好意思说自己不怕、不恨、不怨?瞧瞧你对面,未来就活生生站在这边呢。 这十多年来魏昭很少有时候不怨恨不生气,他想嘲笑阿昭,想说服他,却快被他说动了。 为什么?不知道。哪怕有足够多的理由和活生生的实例,到最后魏昭还是哑口无言。可能因为阿昭的眸子像东升的旭日,而魏昭已在他破败的皮囊里垂垂老矣;也可能因为魏昭从未喜欢过如今的自己,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并不可信。天之骄子与丧家之犬面对面,后者要怎么说服前者?年轻的阿昭天不怕地不怕,既无忧愁也无愤懑,他不可能理解魏昭,就像魏昭已经变不回他。 阿昭当然不会被说服啦,人族一次次挣脱束缚走到今日,可不就是因为年轻人不听老东西的话吗。 时空在此转了个滑稽的弧度,像一场闹剧,剧变前与剧变后。他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老家伙,但注视着曾经的自己意外地并不让人灰心丧气。魏昭在余烬中看到了曾经的火光,他在快被时光洗刷殆尽的过去发现了自己的一身铁骨,一腔热血,一颗赤诚之心。 难道因为火焰终将熄灭,就要否认曾经的炽热吗?难道因为城镇终将老去,就要否认遗址上曾经奔走的先民?魏昭曾在游历中见到过沙漠中古老而巨大的空城,当同行者们伤春悲秋,他只感到激动与敬意。他从不认为遗迹是让人悲伤的东西,那意味着如今沉寂的土地上曾有过灿烂的文明,有许许多多人曾在此活过,灿烂如流星。对这些痕迹的匆匆一瞥便能让人鼓舞,如同勇气在脚印中隔代传承。 魏昭依然这样觉得。他在自己的欣喜中看到了一脉相承的烈火。 或许过一千次,他还会走到这等地步。但哪怕到了第一千零一轮,年轻的魏昭还是会昂首挺胸,说:我要再试一次! 魏昭觉得自己的心在躁动,像一只快要破壳的鸟。他隐隐觉得自己悟到了什么东西,仿佛门扉上的铁锁落地,仿佛冰冷无光的石墙裂开一道缝隙,只要轻轻一推…… “前辈!”公良至示警道。 敌人来了。 那短暂的瞬间离去了,魏昭回过神来,满腔怒火都算到了敌人头上。他神识一扫,这回的阵容要比上次少了不少,六个筑基高阶,无一金丹。 “走!”魏昭对另外二人低喝一声,抽出玄武剑。 这把剑是从公良至那儿拿来的,放在芥子袋里的备用品,不够锐利也不够轻巧,唯一值得一提的只在于结实耐用。魏昭不好和这时期的阿昭抢那把离火剑,因此玄武剑成了差强人意的选择,姑且可以承载夺天剑气。以一个筑基修士的能耐,并指为剑的效果要比真拿着把剑差许多。 阿昭向公良至跑了过去,公良至毫不拖泥带水地向着他们计划好的方向飞遁。两个魔修似乎有转移之技,骤然闪现在乾天双壁前进的方向。不幸,他们刚一露面就被阿昭和公良至劈头盖脸打了回去,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像路上的碎石一样被清理掉。 魏昭挡住了剩下四个魔修,手中剑气生生不息。 他出剑的速度快而精准,经过几日的练习,魏昭已经开始习惯现在的身体。他基本被打回了与玄冰渊下的诅咒相容之前,没有神鬼莫测的恶意与大部分魔龙之力,但也不必遭受苦痛和心魔的骚扰。魏昭好似从中年酒鬼变回了年轻人,他没这么强大,控制力却正在归位。 半龙之身让魏昭的剑比以往更快、更强,拓宽的精神又让他更准确。初时几剑还是试探的演练,当魔修们觉得不过如此,他们惊觉剑光骤然提升,快成一片,仿佛发涩的齿轮在运转中熟悉起来。 最快的那个魔修就快突破魏昭的防线,正在此时他发现铺天盖地都是银梭般的刺目剑光。好似天空中穿梭的流星雨,那些银梭越来越快,首尾相连,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那魔修低喝一声,身体蓦然解体,幻化成一根根激射而出的羽毛,趁着面前大网还未笼罩天地时向四面八方飞去。下一刻惨叫声也在四面八方响起,隐形的复杂阵纹被撞出了踪迹,早已覆盖了剑光还未到达的地方。 魏昭没学完夺天剑抄,但他本来就擅长剑道,并且有足够阅历,使用好现有的资源走一把捷径。 公良至的阵法可不止能预警。 大阵仿佛一台织机,剑气就如同其中上下翻飞的针与线。魏昭的夺天剑气与公良至的大阵慢慢合为一体,就和这些日子来私下演练的一样,在磨合中起效了。 剑气结阵,化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又化作红花、绿叶、白莲藕,星罗万象,无所不包。《捕龙印》中萧逸飞的夺天剑法一往无前,一剑能破万法,而做不到那样心无旁骛的魏昭,索性以“繁杂”入剑。他曾一心一意、勇往直前,也曾徘徊踯躅、辗转反侧;他曾生机勃勃、乐观活泼,也曾死气沉沉、恨意滔天……于是魏昭版本的夺天剑阵也是如此。 在那让人眼花缭乱的大阵当中,有的剑光纯粹无比,锐气十足,其色浅淡如波光,却锐利得仅仅错身而过就能让筑基修士皮肤生疼;有的将阵中万物笼罩在其中,缜密如周天星斗运行,锁住每一条去路;有的剑气狡诈而灵活,时不时遁入虚空又重新飞出,难以被魔修们的神识觉察,润物细无声,威力不算巨大却难以闪避,在阵中人身上留下道道血痕。 刚才化作无数道羽毛的魔修重新归为一体,他脸上血色已失,看着身体都瘦了一圈——显然有不少部分被留在了原处。本以为能马上脱身的四个筑基高阶魔修如临大敌,只能在巨大压力下暂时放弃突破,将快要冲向外面的法宝急速收回。一道道光芒游走,或是也结成了阵法,或是只凭借速度和力量,将周身护了个严实。 这策略也颇为正确,哪怕剑阵中各式各样的剑气再强大、再快速、再隐蔽,归根结底也要打中才会产生效果。阵中魔修无法突破,主持着大阵的魏昭也无法抽身,两厢胶着之下,哪一边都无法动弹。 魏昭从生涩到找到节奏耗时十几息,魔修从被剑阵打了个措手不及到回防也只用了十几息。四个魔修身上各个带血,可惜除了那个想用解体大法,结果不幸把自己送进绞肉机里的魔修以外,每一个都只受了点皮肉伤。多半吃了之前的教训,如今前来追踪的魔修中并无庸手,在他们的专心防守之下,魏昭也无法尽快拿下其中之一。几百道剑气只能不停打在他们的护体法宝上,密密麻麻、接连不断的剑气碰撞声好似骤雨打芭蕉,待魏昭再次提速,无数撞击声连成了一片,远远听去,好似只有一声剑鸣长啸,久久不息。 而后,修为最高的那个魔修腾出了手。 这魔修一头白发,使得一柄晶荧如冰的柳叶刀。她甩脱又一道剑气后,刀芒暴涨,劈出一片白地。白霜覆上了她的眉毛,同时魏昭能感到扑面而来的寒意,大阵当中的温度瞬间下降得好似寒冬,那柄柳叶刀刀芒如霜,脱手而出,开始在魏昭周围不停盘绕。 柳叶刀的速度并不快,哪怕站在大阵中心的魏昭无法移动,他身边越发密集的护身剑气也能阻挡住这种速度的袭击。这把刀不曾真正击中魏昭,可随着一次次劈砍,周围的空气渐渐凝结出冰霜,魏昭本来就被限制在一个小圆里的脚步也变得迟缓起来。 刚才那个使用解体之法的魔修又是一身怪叫,身躯化为一把尖而薄的飞刀。他在一息间不断提速,像一把真正的飞刀,瞄着魏昭的眼睛冲了过去。 柳叶刀尚在牵制护身剑气,冰霜已将魏昭的双脚粘在了地上,哪怕不算坚固,撕开也要一息。魏昭身躯向旁边避去,同时玄武剑回防,挡住了刺向眼珠的飞刀。 当!刀剑相交,一声催响。魔修一击不得手,立刻远扬而去——穿过阵眼,飞向剑阵外面。 那飞刀没维持多久就变回了那矮个子魔修,但他已经一只脚踏到了阵法外面,此时再怎么调动剑气也鞭长莫及。魔修脸上露出一丝得胜的笑意,他的双眼望向前方岌岌可危的两位拦路同道,已经看到了自己加入战团后如何成为天平上决定胜负的砝码。他终于逃脱了,难道不是吗?除了全力运转的剑阵,那莫名跳出来的修士还有什么办法阻止他? 他的嘴唇向两边咧开,咧到一半,蓦然卡住,向下撇去,好似每一个震惊疼痛之下快要叫出来的可怜人。他愕然地低下头,只见一只青黑色的利爪穿透了胸口,捏住了他的心脏。 巨爪重重一捏。 那颗灰不溜秋的心脏在爪心爆裂开来,像团肮脏的泥巴。魏昭飞出了剑阵,他的手伸长得吓人,好似有什么怪物的爪子被接到了一个人类肩膀上。 开战至今,第一名魔修丧生。 只是随着魏昭的移动,剑阵也出现了微小的破绽。柳叶刀的主人以刀芒开路,抓住了这个机会,蓦然转身,向另一个方向冲去。 但魏昭已经回来了。 他身形一闪,直接就出现在了使柳叶刀的魔修身边,一爪挠向她的头颅。那魔修心下大骇,她与那会使解体法术的魔修相识,知道他有一套让驱壳变硬的保命道法,还以为魏昭方才用了秘术提高力量。提高力量和防御的秘术往往会降低速度,这人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那些困住他的冰霜呢? 她匆忙让柳叶刀退回身前,挡住了魏昭力拔山河的一爪。她虽然招架了这一击,但口中喷出了一大口鲜血。魏昭毫不犹豫再是一击,魔修再挡,口中鲜血再度喷溅。 每接一爪,魔修便控制不住地吐出一口鲜血,脚步向后退去,蹬蹬蹬将地面踩出几道裂痕。她一连退了四步,指望有哪个同道能帮上一把。结果非常合理,同道们遁光一闪,两个影子都冲出了剑阵,趁着柳叶刀吸引住魏昭火力的机会,扑向了快要将那两个拦路者打趴下的乾天双壁。 “你看他们!”于是被魏昭压着打的魔修尖叫起来,毫不犹豫地卖队友,“你的剑阵破了!” 魏昭没有回头。 事到如今,魏昭似乎已经黔驴技穷。剑阵已破,身上挂着冰霜的他注定顾此失彼,怎么可能拦住他们所有人?他好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个魔修向乾天双壁扑去,让快要脱身的两个年轻人再度被困住,被拖住,直到其他追兵追上来。 扑向乾天双壁的两个魔修,一个都没能得手。 确切说他们都没能扑上去,魏昭挡住了他们,同时挡住了这两个相隔数十米的人。一条钢鞭似的尾巴将一个魔修抽了回去,另一个运气不好,撞上一颗铜炉这么大的脑袋,被血盆大口撕下一只胳膊。 魔修中发出一声惊呼,这些杀人如麻的家伙也会惊呼惨叫,因为他们眼前飞着一条黑龙。昆华界已经没有龙了,不是吗?所有人都这么说,被曾经的黑龙吓破胆子的人都这么说,连蛟蛇在重点关注下都极少现世。那眼前这玩意是什么?那颗长着鹿角的硕大头颅,那生着鱼鳞的、巨蟒一样的驱赶,那足以撕裂钢铁的巨爪……它还能是什么? 几乎所有魔修都愣住了片刻,连阿昭也张大了嘴巴,战场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像琥珀里的一群虫子。那龙活生生地飞在天上,但只飞舞了一息,下一刻那个半身长鳞片的人代替巨龙跌到了地上,身上的斗篷已经变成了大块破布,勉强还能盖住身体。 魏昭在心里骂了一声,显然这会儿身上的龙之力比之前还要稀薄得多,都不如之前第一次化龙,不知是不是和他的龙珠在不同世界的缘故。他感到一阵脱力,硬撑着让自己一动不动,借着方才的势头鼓起龙威。 一名魔修双腿一软,居然啪嗒一声跪了下来。这声音让阿昭回过神来,他猛然挥剑,离火剑斩掉了面前人的头颅。 而另一个魔修也动了起来,正是刚才被咬掉手的那个。他离魏昭最近,此时孤注一掷,口中一声长啸。 离他不远的两个魔修嚎叫起来,抱住了脑袋,神色惊慌不已。这魔修的喉咙和腮帮子都鼓了起来,眼珠子也是,像只巨大的蛤蟆。这一手并非音攻,而是攻心之术:这位魔修擅长鼓动心魔,让人直面自己心中的无尽痛苦,甚至被周围人的心魔感染。他一直为后者得意,有多少魔修能制造这等双重效果?犹如双重保险,哪怕是道心圆满的名门子弟,被周围人的心魔压制时也会痛苦不堪,难以摆脱。这位魔修鼓动自己心中的全部贪嗔痴慢疑,想把面前这不知路数的魔修吞没。 他看起来成功了,方才化龙的怪物呆呆站在原地,眼神发直,不知被困在了什么梦里。魔修对他伸出手,被心魔大法困住的猎物不需要多大的攻击,只要抓着脖子轻轻一扭…… 咔嚓。 “用心魔来跟我战?”魏昭冷笑道,“我在这事上能当你祖宗。” 魔修软了下去,脖子被巨爪扭成一个麻花。他双眼大睁,仰天到底,万万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一败涂地。他怎么会知道呢?魏昭在玄冰渊下待了这么多年,全天下的恶念都尝过,哪里怕区区几个人的小情绪? 这里的冰晶与玄冰渊下的寒意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 他拦住的四个魔修死了一半,乾天双壁面前的亦然。不到半柱香时间,六名魔修只剩下三名,其中两重伤一轻伤,要摆脱他们继续逃生,只是时间问题。 哪怕是魏昭,哪怕是乾天双壁,开战后一直绷紧的心也放松了一瞬间。 那道剑光就在此时划破长空,青黄二色剑气一路发出巨大的爆鸣,好似九天之上的雷音,将阿昭震得微微一愣。这一刻娇小的雷蛇疾射而去,眨眼间出现在了阿昭面前。 半空中一道半透明的壳在闪现的同时碎裂,接着是另一层,公良至布置的双重阵法在一个照面破碎。阿昭毕竟心思坚定,他很快从雷声的震慑中回过神来,但剑光已经到了他的身边,就在他心口。那一刻很慢,魏昭能看到剑光及身,能看到公良至眼中的恐惧浮出水面。这一刻太快,无论是远处的魏昭还是近处的公良至,都没法让这道剑气消弭。 事实上公良至自身难保,因为那道剑气角度刁钻,正是对着他们两个来的,一箭双雕。阿昭要是躲,首当其冲的人就变成了公良至。 阿昭到底有没有逃的机会?他是来不及躲闪,还是没有躲闪? 魏昭不会知道了。 最后的防御打开,两声爆鸣震耳欲聋,是离火剑与公良至的阵盘同时自爆。反冲的力量冲刷着剑光,将它吞没,一时间魏昭看不清那里究竟如何了。那两个人飞出去几十丈,一路之上的草地化为漫天火海,空气中燃起青烟,热浪让空间看上去一片扭曲。 在烟与火的间隙,魏昭看到阿昭躺在公良至怀里,血染白衣。 他没空吃惊愕然或者伤悲,他用最快的速度冲向前方,玄武剑狠狠刺出,挡住了又一次攻击。这次不是剑气,而是剑的本体,玄武剑咔嚓一声碎成了两截,但魏昭好歹把那个攻击者挡住了。那人退出一丈,举剑指天,顿时一道接一道的青色天雷以奇快无比的速度从天而降,劈向挡路的魏昭。 第一道天雷就有一人合抱这么粗,向外散发出细碎的雷光,光从视觉效果上看几乎能说相当美丽。魏昭举爪去档,被劈得掌心一麻,而在随后天雷一道比一道声势浩大,一道比一道强,像个天降的巨锤,硬生生把魏昭砸进了土里。足足九道!那块焦黑的土地已经化为粉末,唤来雷霆的人向乾天双壁飞遁而去,才跑出数米,便被青色利爪砸了出去。 半身焦黑的魏昭以爪相迎,能撕裂山石金铁的利爪划破空气、划破那个人的衣衫,也在剑刃下流出鲜血。他拼起来不要性命,终于,第一阵发疯似的攻击过去,他们分开,对峙,看清了彼此的脸。 此刻被洞穿的阿昭躺在地上,生死不知。公良至拼命编织下一个阵法,阻挡还活着的三个魔修。魏昭与最后的来袭者遥遥相望,感到一种命运的玩笑。 来人并非魔修,那是个正统剑修。 魏昭当初出玄冰渊后第一个报复的正派道修,未来乾天谷的掌门,此时应该是个流浪散修的人,周向阳。 第66章 【“与这妖孽多说无益!”凌霄阁掌门周向阳道,“倘若乾天谷无人迎战,我凌霄阁自当布下剑阵,围杀妖龙!”】——《捕龙印》这行字已经变得模糊,周向阳的脸与姓名都只留下一个浅淡至极的影子,哪怕加上“剑修”的关键词,魏昭也花费了一会儿才把这人从脑海中捞出来。 那是后来半路出家进入凌霄阁的散修,是推动了凌霄阁中兴的周向阳真君,是未来带领凌霄阁围剿魔龙的仇敌之一。但当魏昭在十年脱困后的头几个月里,借着龙鳞和周向阳母亲的遗物离间了他与凌霄阁之后,这个名字就从魏昭脑中划掉了。 因为,他实在不是什么重要角色。 这开场随手毁掉的小人物如今站在他们面前,气息几近结丹,手持那把宝剑,一身剑气锁定了两个魏昭。他剑眉倒竖,怒气冲天,完全看不出刚才是他先偷袭了年轻的阿昭,让他几乎死去。 几乎死去,阿昭咳出一大口血,胸口开始剧烈起伏,大概被洞穿了肺。方才那两层结界到底不是纸糊的,它们好歹阻挡了剑势,削弱了剑气,让它没有一举击碎阿昭的心脏。于是阿昭还能在地上苟延残喘,血液糊满了被剑气绞碎的道袍。公良至还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编织阵法,有余力研究方才发生了什么,而不是陷入拉敌人同归于尽的疯狂。 “凌霄阁?”公良至朗声道,其声如雷音狮子吼,质问着前来的剑修,“我等乃乾天谷真传弟子,这位道友为何误伤我等?” 他这话既有警告,又留了余地,要是对面真是凌霄阁的剑修,哪怕是叛变的那种,也能暂时震慑一下对方。可惜此话说完,周向阳依然怒目直瞪,连眉毛都没有动一动。 不出意料,如果没有意外,此时的散修周向阳哪里去学这等凌霄阁的剑法,哪里弄到这样的好剑?从他露面起此事已经一目了然,这一回得天命的不是什么魔修,而是周向阳。 这位未来的铁血掌门并不转头看公良至,他的双眼警醒地盯着魏昭,一字一顿道:“妖魔鬼怪,人人得以诛之!” “这位和邪魔外道厮混在一起的道友哪里来这么说的底气?”公良至反唇相讥。 这下周向阳飞快地瞪了公良至一眼,怒气冲天又痛心疾首。他沉声道:“公良至!我当你乃是正道栋梁,刚才你分明亲眼看到妖龙化形,如今为何还执迷不悟?” “我要如何参悟?!”公良至厉声道,显然已经气急,“你既然早已知道我等身份,一现身便对乾天谷真传弟子痛下杀手,又是什么道理!” “此人与妖孽相关,世间大敌,人尽诛之!”周向阳吼道。 话音刚落,他再次冲了过来,对着魏昭一剑挥下。 周向阳是个剑修,哪怕是能当掌门的圆滑剑修,在战场上也一往直前,从不与敌人多话——方才的交谈只是为了回气罢了。如今真气已稳,剑势再蓄,剑光一闪就劈向了魏昭。在此距离下看,那剑气晶莹透亮,仿佛小半片破碎的彩虹,划出一道精致的轨迹,却只招致死亡。 轰隆! 又是雷鸣骤响,能震得人神魂运转不畅。那道青黄色剑气打在魏昭身上,细细看去好似雷霆缠绕着剑气,双重打击打得魏昭的真气一阵摇晃。它好似一个旋转的钻头,触点小却力量极强,将真气撕开一道口子,凶猛地刺向魏昭的皮肤。若非龙鳞难以突破,魏昭恐怕已经血溅当场。 剑光被魏昭的利爪挡住了,这道气势汹汹的剑气最终只在魏昭的身上留下一道白印,发出刀劈金石的刺耳声音。魏昭毫发未损却心中一沉,按照刚才交手的力道,周向阳的剑不至于只有这么点能耐。 调虎离山! 周向阳一剑劈出、魏昭举爪去挡,这两件事不过一息之间。但对于速战速决的剑修而言,一息足够准备了。 他在一息间挥出了无数剑,双脚与躯干都一动不动,仿佛正以剑为笔、以虚空为沙盘,在半空中写着什么。他口中念念有词,因为说得过分快速,根本听不清那是什么。周向阳身上的真气鼓胀而起,让他的衣衫与散落的头发全部被气流鼓动得在空中飞舞。他一声大喝,周身青电环绕,宝剑遥遥劈出。 目的地不是魏昭……不,是魏昭,是十多年前那个魏昭。 公良至的瞳孔骤然缩小,他完全没想到周向阳的这次攻击,更不觉得那用来挡那几个全都受伤不轻的魔修的阵法能拦住这一剑。魔修们的反应比他更糟,这群九成九过不了雷劫的邪魔外道被这一剑上堂皇恐怖的气息吓得瑟瑟发抖,连念头都难以转动,要怎么能拔剑去挡? 只有一个人动了。 魏昭在千钧一发之际动了起来,他的利爪划破虚空,用尽了全身力气,向那一剑挡去。青黑色的指甲暴涨,再度变得属于巨龙而非人类。魏昭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真气乃至神魂都向爪中流转而去,仿佛体内多了一个黑洞,几乎将他抽空。 但这是值得的,横空出世的巨爪只存在了一息不到,挡住了这势在必得的一剑。霎时间血花四溅,也不知那只爪子是自己维持不住还是干脆就被一剑劈散了。魏昭能看见周向阳眼中的惊愕,那个剑修想不通魏昭如何从雷音震慑中这么快脱离出来。 那不是普通雷法剑术,而是凌霄阁最有名的“凌霄五方雷神剑法”,即为常言所说的“雷罚剑法”。它发动起来像扶乩,却并非神道秘法,而是向天道借雷霆的堂皇剑法,唯有心怀信念、一身正气的剑修才能使用此等剑法。它对邪魔外道而言就是致命克星,要是魏昭此时还背着那一身恶念,无论如何都会僵立上几息吧。哪怕不是针对的对象,魔修们也已经动弹不得,任由宰割。 周向阳为这超出掌控的剑法呕出一口血,魏昭的鲜血从被剑气撕烂的胳膊上滴落下来,那三个魔修动弹不得,被反应过来的公良至抢攻杀掉一人。那个魔修的躯体在地上摔烂,公良至这才仰起了头,惊异地喊道:“凌霄阁的这位道友!前辈虽然法术怪异,但他不是魔修,不曾作恶!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公良至实在感到困惑,想不明白一个像周向阳一样能使用凌霄五方雷神剑的凌霄阁修士为什么要与魔修为伍,围杀乾天双壁。凌霄阁最有名的剑法也最难掌握,天赋、修为、心性缺一不可,能学会凌霄五方雷神剑法相当于有了成为真传弟子的门票,哪一个长老都会乐意收这样杰出的徒弟。他甚至开始以为其中有什么误会,一场争斗可以避免。 哪有这样的事呢。 妖魔鬼怪,世间大敌,人人得以诛之。公良至以为周向阳攻击他们是因为魏昭这个看起来可疑的修士,是因为不明白内情,魏昭却很清楚他会出手是太明白内情。公良至错的离谱,三十岁的魏昭是个无恶不作的魔修,这场战斗也不可能避免。 这一轮的天眷者周向阳既然出现在了此处,他就必然与魏昭一决胜负。 你死,我活。 周向阳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又像在嘲笑公良至的发言,又像在自嘲。哪怕藏在身后,魏昭也能看见他持剑的手抖得厉害,对于剑修而言这等同于强弩之末。 毕竟还是太早了,周向阳再怎么借用先知优势提高自己,此时如此之早,他也只不过是个筑基剑修。剑修攻击力强但修为更难进步,爆发力可怕却耐力极弱。凌霄五方雷神剑法乃是金丹期才能熟练掌握的剑技,这样足以洞穿龙鳞、劈碎龙爪的一剑,对于不过筑基高阶的周向阳来说,又能劈出几剑?魏昭能听见自己的骨骼筋络缓慢愈合的声音,比续航,他注定赢。 只是,他半点没有放松警惕——恰恰因为这位剑修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周向阳惨笑一声。 他什么话都没说,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做,在惨笑同时身上的气息开始暴涨。魏昭脸色一沉,身如闪电,毫无花巧地撞向周向阳,企图将这蓄势打断。那剑修居然一动不动,任由魏昭像扑面而来的大潮,把他的半个身躯都打碎了。 周向阳在魏昭撕碎他另外半边身体前飞了起来,他足踏虚空,面色通透如玉石,巨大伤势带来的灰败一扫而空。他的半边身体甚至开始愈合,那缺了左臂的肩膀收缩止血,几息间萎缩得好似一辈子都是如此。 乾天谷碎玉诀名震昆华界。 但这世上从不缺自伤爆发的功法秘诀,四大仙门全都有类似的方法。乾天谷碎玉诀,水月观沉珠诀,雷音寺金刚怒目经,还有凌霄阁的华灯散。其中凌霄阁的华灯散仅次于碎玉诀,事实上它能引动的潜能比碎玉诀更强,若非使用后九成九会经脉尽断修为皆失,一定会代替碎玉诀成为昆华界第一。 周向阳刚刚毫无保留地催动了华灯散。 天空中铅云翻滚,魏昭明白这只不过是剑势积压带来的错觉。雷云黑中透红,红中透黄,转瞬间雷光,不对,是剑光骤降。太快了,一道一道又衔接得太好,仿佛天地间突然出现了通天巨柱,浩浩浩荡地冲向地面。即使只看向那色彩诡谲的剑光,都有一股刺骨杀意扑面而来,让人如坠地狱,如临寒渊。 被这一剑的威势所震,还活着着的两个魔修已经摔到了地上,五体投地,眼睁睁看着剑光劈下。公良至面色惨白,身躯向一边倾斜,似乎想覆盖到阿昭身上,可惜注定来不及到达。有那么一会儿,魏昭也觉得自己变成了泥雕木塑,他强大的神魂已经反映过来,却被这具不够强大的躯体所困,好似粘在胶水里的飞虫,看着剑光如何一点点切碎那两个魔修,没入第一层大阵,冲向那两个目标。 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吗? 不!绝不!他的神魂在驱壳中嘶吼,疯狂地挣扎,调动起这具伤痕累累躯体中的每一分力量。魏昭觉得自己的血液在沸腾,快要把他煮烂成一锅肉糜。他丝毫不曾停下,直到他从这层皮囊中冲了出去。 从人的皮囊中。 他的骨骼不断拉伸,碎裂又生长。他的皮肤撕裂成无数碎片,下方有坚硬的龙鳞覆盖。这条黑龙的嘶吼饱含着痛苦与愤怒,能让山峦碎裂,能让空气凝滞——哪怕只有一瞬间。 公良至的大阵碎裂了,尖锐的剑气甚至划破了他的脸颊,但就在此时龙的爪子后发先至,剑网在他手中好似蛛丝。他抓住了剑,抓住了人,那个人可没有他的剑结实,许多根骨头在龙的利爪下轻易折断,好似顽童手中的枯柴。周向阳飞了出去,像块被踢飞的石头,砸断了几颗树木,滚落到一个树桩边上。 在华灯散的帮助下,他脸上依然不见痛色,大概要再过上几息他才会昏过去吧。周向阳踉跄着站起来,他的脸色更比忍受剧痛更差,好像刚才的功败垂成让他的整个人生失色。黑龙注视着他,鳞片合着血落下。强行二度化形的效果比魏昭以为的更糟糕,他像个浸了水的泥塑,既变不回人形,也维持不住龙形。 “够了!”魏昭从喉中低吼道,“我半柱香内就会身死,你亦再当不了修士。事到如今,纵使你得到了天命,又有什么好处?” 周向阳吐出一口血与几颗牙齿,他反倒镇定下来,说:“你猜我这柄剑叫什么?” 魏昭皱了皱眉头,可惜那颗龙脑袋上很难看出来。 “此剑名为玄黄。”周向阳昂首道,“龙血——玄黄!” 他的脸上出现了殉道者般的光辉,整张面孔都亮了起来。不,这不是个比方,周向阳浑身上下都亮得不正常。公良至一脸骇然,黑龙弓身欲扑,然而在此空间中没有任何人和物能够动弹,只有周向阳越来越亮。 剑心自爆。 它是夺天剑抄中最后一式,能引爆剑修的剑心乃至剑道。它一旦发动,自爆者的剑心与魂魄便会粉碎,化作无数锁链,死死链接方圆一里内所有生灵的魂魄,让这范围内的任何生物都无法逃脱。待蓄势到了极点,轰!方圆百里内,大概都要被夷为平地。 周向阳只是个筑基修士,他的夺天剑抄也没修炼得多上道,但要拖三个同样是筑基期的重伤修士一起神魂俱灭,这阵势已经足够了。 “为什么?!”魏昭在链接中听到公良至歇斯底里的质问,“你为什么非要杀我们不可?!” “邪魔外道,人人得以诛之。”那剑修又一次死板地回答。 “我们什么都没做!”公良至愤怒地说,“我与阿昭这十九年来手刃之人无一无辜者!所做之事无一招致恶果!” “未来会做!”周向阳狂热地说,“魔龙魏昭出世,世上有数以千计的修士要丧命!有成千上万无辜百姓被殃及,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我周向阳宁可与魔修为伍,宁可不得好死、神魂俱灭,也要将此等魔头扼杀于襁褓之中!也要为万千枉死者复仇!” “你凭什么这么说?那种事还没有发生过!”公良至诘问道,“阿昭何曾犯过一桩罪状?他何曾做过一件坏事?你不过为了一个根本没发生过、根本不见得成真的未来就要残杀无辜的好人!无罪而诛,谁给你这种资格?!谁准你代表那些还不存在的枉死者?” 咔嚓! 公良至的声音好似一把插进脑中的冰刀,又像个响亮的耳光,突然间让魏昭坐立不安。他心慌意乱,从面前的危机中脱离出来,后背一凉,脑子一懵。 “你当自己是多了不起的殉道者?你当自己是世界上最有苦衷、最有资格杀戮无辜的人?”公良至的声音冰冷地审判道,“我呸!你只不过是个自欺欺人、故步自封、傲慢愚蠢的懦夫罢了!” 第67章 番外-师姐眼中   陆函波陆真人有四个徒弟,大弟子白正云乃是个八面玲珑之人,门中子弟无不拜服,今后九成九会继承师傅的衣钵,成为乾天谷下一任掌门;三弟子公良至、四弟子魏昭合称乾天双壁,皆是良才美玉,毫无疑问是修真界最新一辈弟子当中的佼佼者,将来亦会成为乾天谷的中流砥柱。宁采珊这位二师姐在她的师兄师弟当中,显得不起眼极了。   宁采珊擅长炼丹,她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侍弄药草上,没准当初拜入药王宗更好。她根骨也算出众,可惜远不能与两位师弟相比;她人缘虽然不错,却不擅长施恩,又缺乏机变和野心,既不能为师傅分忧,也不能给师兄打下手。宁采珊固然是个修为不错的炼丹师,可乾天谷家大业大,哪里缺一个炼丹师?陆真人大概对收错徒弟大感失望,待她不冷不热。   宁师姐对现状并无不满。   她像一棵树,扎根在她的药园里,修行,炼丹,种药采药,与前来拿药的同门聊一聊,沧浪峰上只有师徒三人时她就过得不错。后来有一天,药园外哼哧哼哧爬上来一个小孩儿,日子变得更热闹了。   魏昭第一次上药园那会儿,往药圃里东张西望半天都不喊人,被看守药园的仙鹤当成贼啄,追撵得鼻青脸肿,险些没掉下山去。宁采珊一袖子把他捞回来,换来一阵大呼小叫。魏昭嘴上不停地赞了仙鹤守卫如何称职,又夸师姐功夫了得,这才开始介绍自己是最近上山的小弟子。他马屁拍了一炷香时间,搓着手问那边围栏里的果子能不能吃。   他挤眉弄眼做出一副夸张的怪相,偏生长得粉雕玉琢,装出这副猴头模样也不惹人讨厌。“我在山下可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果子!和玛瑙珠似的!”他比划着,感叹道,“这儿可真是人杰地灵!”   “这可不能吃。”宁采珊摇头道,“金乌果药性爆裂,空口吃下会爆体而亡。”   “吓!金乌果有这么大吗?”魏昭张大了嘴巴,惊奇地说,“我读过图鉴,三叶三足是像金乌树,可金乌果怎么会长得这么漂亮?”   宁采珊笑道:“自然是嫁接了数次,才让果实大了一倍。”   “是宁师姐种出来的啊,太厉害了!”小师弟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宁采珊,一脸的崇拜。   宁采珊没有多少优点,惟独种药炼药算得上得意之处。她被搔到了痒处,又喜欢对方的好学,随口的解释变成了攀谈,而这方才小皮猴似的爬上爬下的童子意外耐心,居然听着她讲了一大堆扦插与育种的故事。魏小师弟惊叹不已,询问与夸赞都很真情实感,留了一炷香又一炷香。最后宁采珊亲自将他送了回去,还附送一颗炼制过的金乌果(这东西虽然不能吃,却能当成暖手袋把玩)和几颗可以吃的五叶莓。   第二天魏昭又来了,还带了十块灵石。他对宁采珊笑嘻嘻地告罪,说昨日自己其实和几个看他不顺眼的弟子打了赌,说能在药园待上一个时辰,还能偷摸里头的药材下去。   “我一看鹤兄那威武的样子,就知道自己藏不住啦!”他对着远处的仙鹤拱了拱手,抛过去一颗极受灵兽欢迎的肉丸子,仙鹤骄傲地昂起头鸣叫了一声,一口吞下了礼物。魏昭转回来,又对着宁采珊说:“于是我想啊,哪怕要马上被赶下去,也要在那之前看个够——这儿太美了,这些灵药比林园还好看!我非得和种植出它们的厉害园丁聊一聊不可。亏得师姐心善,非但给我解惑,还赠我灵果呢!”   他手里拿的十块灵石便是获胜后的赌注,声称自己有幸得到师姐指点与馈赠已经万分荣幸,当以此为谢礼。宁采珊哑然失笑,点了点他的脑袋,说:“师姐还贪你那点灵石不成?”   “师姐不要是师姐好心,我却不能忘恩负义!宁师姐无意间助我一次,让我免于皮肉之苦,大恩大德无以回报!”魏昭大义凛然道,可惜这么个小豆丁,那张小脸怎么装严肃也装不像。宁采珊把灵石扔回他怀里,故意拿满是泥巴的药锄抽了小师弟的屁股,把他抽出了药园。   “你这小滑头,回去吧。”她笑骂道。   这天下午便有练气弟子来药园求见宁采珊,举报新晋弟子魏昭偷窃灵药。宁采珊遥遥传音说那是她送给自家小师弟的,见都没见这些人,便让仙鹤把他们踹了出去。   鹤童子踹得十分卖力,它显然也挺喜欢那位小师弟。   宁采珊对魏昭的第一印象,便是个十分聪明的小滑头。这小子善于投人所好也善于不动声色打小报告,算计当中又有诚意,并不让人讨厌。她心想,等小师弟长大,大师兄也能得一助力了。   小师弟魏昭的造访不是一锤子买卖,他实在精力旺盛,时不时会来药园走一遭。他和宁采珊聊天,向她请教,也给仙鹤守卫带吃的玩的,后来鹤童子欢迎他和欢迎宁采珊似的,亲热得不得了。不过大师兄意外与小师弟不太感冒,反而是那个上山后总在闭关的三师弟,和魏昭一日日亲近起来。   倒也不让人惊讶,三师弟与四师弟年龄相近,而区区晚一年上山的时间差,对于修真者来说几乎不存在。魏昭的故事里逐渐出现了公良至,故事里的公良至从相见恨晚的主角变成无处不在的背景。哪怕这位小师弟的舞台从沧浪峰变成了乾天谷,再变成山下的整个昆华界,来来去去的故事参与者当中,公良至从不曾远离。   修心归来之后,魏昭和公良至一起来到了药园。   魏昭随性而至,公良至则多半为公事匆匆来去,这还是宁采珊第一次见他们结伴前来。魏昭人未到声先至,“师姐姐姐——”的尾音拖得很长,把在翅膀下假寐的仙鹤惊起,飞去迎接了好一段路。小师弟走在前面,他的三师兄跟在身后,见前者打起招呼来如此随意,犹豫了一下,也没像以往带着师傅命令前来时一样拘礼。   “师姐,想我们吗!”魏昭活蹦乱跳地说,“我们可想死你啦!”   宁采珊口中说他油嘴滑舌,嘴上却忍不住带上了笑容。他们出去时还是两个小少年,历练归来后已经依稀有了青年人的模样,神采奕奕得让人看着高兴。她从芥子袋中掏出两个玉盒,分别送给两个师弟。   “这是太清三灵丹,能镇定心神,解百毒。”她说,“正一养元丹,能恢复真气,比蕴灵丹效果好上十倍。你们出去时师姐没送上礼,现在便补上吧。”   “多谢师姐!”他们齐声道,魏昭接过玉盒,又说:“道门十七宗门派大比还有三年,咱们有师姐相助,肯定能去筑基组得个头名来呢!”   “你当筑基这么容易?”宁采珊道,“真该让人来看看你这轻狂样。”   “哪里是轻狂,我这叫有自知之明!”魏昭毫不脸红地说,“我们可是乾天谷陆掌门的徒弟,宁仙子的师弟,要是三年后筑基不了,那才该丢脸呢!”   宁采珊奈何不得这位小师弟的甜言蜜语,只好放弃了尽快赶人的计划,又跟他们聊了一阵,还送了一颗在此期间成熟的珊瑚子。这玩意是宁采珊的实验品种,通体浑圆,由小如米粒的朱红圆果长成了番茄大小,可惜育种失败药性全无,基本也只能当番茄啃,打发小朋友(她比他们大了一甲子呢)最好。她把摘下的珊瑚子递过去,魏昭一把接过。不等宁采珊笑话他不知谦让,她便看到小师弟双手一掰,精确地将果实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公良至。   宁采珊扬起眉毛,看他俩当场吃了起来。   “真甜!”魏昭没心没肺道,“谢谢师姐!这是什么?”   “泻药。”宁采珊面不改色道。   “师姐才不会给我吃这呢!”魏昭眨了眨眼睛,信任搀着股“我就是这么洞彻人心超级聪明”的得意劲儿,看得宁采珊想掐他的脸。唉,可惜小少年长成了大少年,圆滚滚的脸颊多了点棱角,想来捏起来不会像以前那样好。宁师姐叹了口气,说:“改良珊瑚子。你该知道,它被凡人称作相思豆的吧?”   珊瑚子,相思豆,传说要是能把这米粒大的正圆形果实一分为二,各食一半的恋人就能天长地久。公良至刚咬了一口,腮帮子鼓起一边,被这话一噎竟忘了咀嚼,囫囵了下去。魏昭一愣,两根眉毛飞得老高,宁采珊还当他要笑喷出来呢,却见他三两口把巨型珊瑚子吃了个精光,连手上的汁水都舔了个干净。   “我跟良至当然要天长地久。”魏昭笑嘻嘻去揽公良至的脖子,“咱哥俩可是乾天双壁!”   宁采珊看到公良至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很快变成了嫌弃。“你刚刚是不是把口水抹我衣服上了?”他拿两根指头捏住了魏昭揽住他的手,却没把那只爪子从身上拿开。   “咦?有吗?”魏昭露出了夸张的吃惊,怪叫道,“别怕别怕,咱们逃难时还啃过一条鱼呢,我的口水你……嗷!”   公良至一肘子杵没了下半截话。   他们打闹起来,好像两个人还是七八岁,打在对方身上的力道不算大也不算小,像一窝里的两只狼崽子彼此推搡玩闹。宁采珊看着他们嘻嘻哈哈地告别离开了药园,心中忽然产生了当祖母的奇怪感慨。她脸上带着笑,一直看到那两个少年跑没了影子,才起身往回走。   看这幅样子,他们显然都要修有情道了,之前宁采珊还以为公良至会走无情道呢。公良至是被公认的无情道种子,他上山比魏昭早,除了必要的拜访外却一次都没来过药园——没去过沧浪峰任何与修行无关的地方。他们相识虽早却并不相熟,宁采珊曾经替魏昭担心,怕他为失去伙伴一蹶不振,作为师兄弟而言他们未免太过亲近,而魏昭又太过重情。   如今她看到他们相携而来,看到公良至如何补充魏昭略过的故事,看到他们微笑着对视的样子,这才放下了心。公良至再怎么对外界漠不关心,他对魏昭也绝不无情。   三师弟与四师弟平安归来,他们会一同走有情道,还闯下了乾天双壁之名。对她失望的师傅终于能拥有两个才华横溢的弟子,奔波劳碌的师兄今后可以找到分担重担的帮手。而那两个少年呢,宁采珊希望他们都能平平安安,长久相伴。   宁采珊是这样希望的,她希望陆真人这一脉全都平安美满,在道途上遥遥相伴。   世事总不如人愿。   后来魏昭死在玄冰渊,他那些朋友与倾慕者们十分悲伤,而宁采珊以为最不可能因此出事的公良至道心破碎,再未回过乾天谷。后来陆掌门与公良至在联合十七道门精英围剿魔修时丧生,尸骨无存,幸存者们对两人的死因讳莫如深。后来白正云忽然惶惶不可终日,离开了乾天谷,不久后魂灯熄灭。   人们总说,宁采珊是陆掌门一脉最庸碌的一个,没人想到最后会是她当上了乾天谷掌门。   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再后来,魂灯已经熄灭多年的魏昭和公良至,在某一日相携出现,两人的修为让人骇然。   “宁师姐。”公良至笑道。   “宁掌门?”魏昭嘀咕道,打量宁采珊的目光有些奇特,“真想不到。”   他们早就不是曾经的少年,双眼中的沧桑比宁采珊更甚,有时她甚至觉得他们比她更加年长。“我也想不到。”宁采珊苦笑道,她迟疑片刻,最终师姐的身份还是先于掌门,冒出了水面。   她说:“你们回来吗?”   魏昭和公良至对视一眼,同时笑道:“不走了。”   “好好好!”宁采珊喜道,“乾天谷如今青黄不接,有你们回来当长老,再好不过了!”   “义不容辞。”公良至说。他推了推身边的少女,说:“下次收徒还要五年,能否破格让她先行入门?”   “自然。”宁采珊回答,“你且跟我来,这位……?”   面前的少女眼神灵动,看上去意外的眼熟。宁采珊不由得看看魏昭再看看公良至,哪个都觉得像,一时竟不知是谁的女儿。   “宁师伯好!”那少女一笑,露出一对酒窝,“我叫公良曦。” 第68章   你只不过是个自欺欺人、故步自封、傲慢愚蠢的懦夫罢了!   这是公良至的声音,偏偏是公良至。极致的愤怒压缩在寥寥数语中,好似火焰被封入冰山。这声音不是咒骂,而是判决,它直接刺入了魏昭体内,凶猛地往下拉扯,好似要将他剥皮剔骨。   “不!”   反驳声在耳畔隆隆作响,魏昭以为自己吼了出来,却发现这属于周向阳。他的怒气不比公良至小,怒吼道:“胡说八道!”   “怎么胡说八道?”公良至讥笑道,“你不正在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天命杀戮无辜吗?你难道能找出我们的罪证吗?”   “你对真相一无所知!”周向阳咆哮起来,“我得天命,证据确凿!否则我一个散修如何学到凌霄阁的剑法?如何得到这失传的剑修传承与未出世的玄黄剑?尔等小儿不识天数,对天地伟力一无所知……”   “我信。”公良至却说,“我信你得到所谓的预言。魏昭会落入玄冰渊,重新出世后化为魔龙,是不是?”   周向阳的声音戛然而止,魏昭仿佛能看到他惊疑不定的表情。关于今后的遭遇,魏昭略过了遭罪的部分,但他可不会把需要警惕的内容省略过去。公良至知道陆函波的事,知道玄冰渊下有危机,有这些条件,加上周向阳的说辞,足够他推测出一些东西。   “既然如此,”这位天眷者的声音缓和下来,又多了底气与那种傲慢的腔调,“公良至,你今后命定要为大义与魔龙交战,最后死于魔龙之口。你已知天命,为何要阻我?方才你若与我一道动手,何必要到现在这个地步。”   公良至笑了一声。   魏昭从未听过有人能在一声轻笑中包含如此强烈的蔑视与厌恶,或许因为这不是个声音,而是链接中的一道意识。公良至的冷笑冻住了周向阳,让他渐渐大义凛然起来的声音停下了。   “那又如何?”公良至说。   魏昭的心脏猛地跳起来,跳得如此之快,几乎让这具不稳定的躯体在空中解体。公良至在说什么?他是那个意思吗?莫非这个年轻的公良至是在说……即便魏昭今后会成为大祸,他也会站在魏昭这边,包庇他,并成为他的共犯?   “那又如何?!”周向阳勃然大怒,“难道你要为一条性命,让万千人的性命化为粉尘?你们这狼狈为奸的该死祸患……”   “谁说了必须选一边?你的脑子里都是石头吗!”公良至毫不心虚地吼了回去,他的意识在链接中响亮得好似天崩地裂,“魏昭为什么会成为魔龙?因为他掉进了玄冰渊!阿昭天纵之才,倘若没此等陷害,莫说金丹、元婴,化神亦可期。他迄今为止一直心性纯善,道途之上前程远大,要是没有你们这群该死的王八蛋,他是吃饱了撑着去当灭世的魔龙?!你有幸能得天命破除此局,非但不思伸出援手,反而落井下石,要置我等无辜者于死地!”   “倘若他命中注定逃不过此劫呢?”周向阳道,气焰却不比刚才,“就算帮他逃过了这一次,你如何保证下次他不会被扔进玄冰渊?”   “哦,所以你便要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了。”公良至挖苦道。   “天下苍生性命不容一点闪失!”周向阳说。   “既然你相信命中注定,又来改什么命?”公良至咄咄逼人,“你今天杀了魏昭,明天就会冒出个王昭、李昭,要是命中注定,你杀得完吗?”   “我于此背负天命,自当斩去一切威胁!”   “你背负天命于此,有逆天改命的机会,却宁可勾结魔修追杀无罪者,也不愿伸出援手,救两个正道的无辜弟子!”公良至半步不让道,“哈哈,便为了一个可能性,就吓得你要自爆神魂一了百了,你不是懦夫谁还算得上懦夫?”   “住口!!”周向阳厉声道,这位心高气傲剑修在这一连串步步紧逼下气得发疯,“我为何要救一个未来的魔头?他今后能屠戮万千修士和凡人,可见本身便是个丧尽天良的坏胚子!”   “你会为一个可能抛却底线残杀无辜,可见本性心狠手辣绝非善人,今后焉知会不会为你所谓的正义继续残杀无辜,岂不更加该死?”公良至怒极反笑道,“照你的话说,全天下哪一个是应该活下来的好人?便是道德圣徒、茹素高僧,不也一样有心魔横生?便是懵懵懂懂的花草植物,也知道要为一道光一口水挤死竞争者!无人敢说自己生来从未闪过恶念,生而为人即是如此,但你能说人人皆是祸患吗?那我劝阁下还是先自戕为好!”   公良至停了停,像是吸了口气或咬了咬牙。“无人生而当为祸患,”他一字一顿地说,“一念神魔,如此而已!”   魏昭浑身一震。   如当头棒喝,魏昭愣在了原处。他脑中时而清明时而混沌,仿佛站在了某个边缘,好像大彻大悟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公良至那一声声咄咄逼人的追问都敲打在魏昭身上,说实在的,要是易地而处,魏昭觉得自己会做出和周向阳一样的选择。除恶务尽,谢绝后患,为大局牺牲小事……倘若得到了天启还要为着死板的道德拖延到惨剧发生才报仇,得天命又有什么意义?即便让魏昭重来一千一万次,他还是会先动手,避免灾难发生。   是的,年轻的公良至对今后惨烈的未来一无所知,对魏昭真正面对的绝望困局一无所知,他凭什么说得如此轻巧?有一小会儿魏昭与周向阳的想法惊人地同步,他为此感到恶心。   但是,公良至并不站在对立的选项上。   公良至一拳砸在了魏昭所站的分岔路口上,然后墙壁轰然倒塌,眼前霍然开朗。魏昭在无数条道路的起点瞠目结舌,发现这不是个是非选择题。   答案并非非此即彼。   他面前明明有无数条路,却给自己画地为牢,框出了圣人与魔头的双向选择,两个背离的箭头,两条固定的道路,于是也就有了固定的结局。他傲慢得拒绝妥协,又怯懦得不敢尝试,还有混杂在其中的一团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自己都不知想要如何选择的彷徨。年轻的公良至像阿昭一样一无所知,因而百无顾忌。他们仿佛一根针,毫不留情地挑开了那层让魏昭对事实视而不见的保护层、遮羞布。   为什么是我?   开始他为未知惶惶终日,后来他以为命运为天道所定,自己的“得天命”都只不过是被安排好的故事,是随手布局的棋子。魏昭在愤怒中用光热血,只剩下热气烧光的绝望。   为什么是我,要成为千夫所指的垫脚石魔头?为什么是我,要知道此等无望的境地,在绝望中等待终焉?好吧,既然一切都是天选,那老子不玩了。   魏昭一头扎愤世嫉俗中,对其余的可能性不听不看。直到另一种可能在泯灭的前一刻砸到他脸上,说:一念神魔,如此而已。   “良至,要是真到了那一天呢?”魏昭突然没头没尾地插嘴道。   周向阳不明所以,公良至听懂了。“我会阻止你。”他笃定地说,“我会跟你一起。”   这两个听起来矛盾的回答其实并不冲突,公良至是在说:他会阻止魏昭,但会与魏昭一道——作为同罪者,带魏昭回家,或与他同死。   在他们那个未来里的公良至,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没有非此即彼的选项,没有一丝不苟刻画好的未来,倘若天道真是个事必躬亲的绝对控制者,它又何必让一个个天选者尝试一次又一次?天道无法写出结局,每一个结局都由一个个蝼蚁一样的参与者合力拼出,天道只负责定下规则。你无数次走向相同的糟糕结局,因为你无数次做出了错误选择啊。   他们如此不幸,只有一半因为命中注定。公良至要为自己的结局负责,魏昭也是一样。他得为自己糟糕的人生,负上另一半责任。   魏昭感到困惑,感到恼羞成怒,这些焦灼好似一串肥皂泡,一个接一个破灭。他的脑子越转越快,渐渐一片清明,世间之恶已经不在神魂之中,所以此时的任何念头都没法让它背锅。魏昭意识到,他的确像公良至痛斥的周向阳一样,一边自命魔头,一边给自己的复仇寻找合理的理由。   因为——   归根结底,剥离了无尽恶念,在被折磨、被扭曲的神魂之中,魏昭此人,骨子里依然想当个英雄。   吞没一切的白光在此刻停滞了一个瞬间,通过链接流转的意识像被卡住的齿轮。突然,有无法描述的声音震动了所有空间,有什么东西穿越无尽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碰触到了魏昭的灵魂。   大道无声,无色,无形;不可听,不可见,不可触,惟可悟。   魏昭,悟道了。 第69章   何为道?   即便身处其中,神魂切切实实地体悟到了大道,魏昭也无法表述出来。道是万物之始,是万物之终;道是万法之源,是万法之径。魏昭在时隔多年后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道心,或者说,它一直都在。   道心可不是内丹或神魂,魏昭在此刻醒悟,它只不过是个通道或窗口罢了。大道亘古不变,变者为人心而已,倘若闭耳塞听,顽固不化,又如何能感应到天地之声?   没有什么道心破碎,只是他扭开了头,否认自己曾走过的道路,拒绝天地与己身。庸人顺应天时如同候鸟顺时而飞,如同一无所能的穷人认命度日,只是无知无能。但叛逆者,像是之前的魏昭,固执地企图与天道背道而驰,又在发现无法反抗时对命运绝望,未曾想过自己也是天道的一环,也称不上聪明。他好似一颗长错了方向的智齿,全部毅力、决心和勇气都用错了方向,以至于越是挣扎痛苦越盛,空余一腔愤恨。   愤怒与仇恨并不能解决问题。   ——这个道理,与天道一样,倘若不能自行领悟,那就只是一句空荡荡的说教而已。   魏昭感到某种力量渗透了自己即将崩溃的身体与神魂,这股力量停滞了周向阳即将爆裂的剑心,时间与空间尽数合为一体,凝聚在他这个点上。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凌驾于无数时间线上,融合于所有平行空间,仿佛无尽时空唯一那个定点。   水波般的无形波动席卷过整个玄冰渊下,席卷过昆华界的本源,这声音带着股奇特的欣悦。魏昭不由得想起很久前的春天,当冰封了一冬的河流解冻,溪水在春雨中涨起,它从上游奔腾而下的声音让年幼的魏昭无比雀跃。他曾觉得这不止是自身的情绪,也是溪流本身的喜悦,谁说不是呢?魏昭在大道之中,感受到了法则的欢欣。   要是沙漠中遇到大雨的种子能够欣喜,要是爬过数百米石缝才得见阳光的枝条也可以有情绪,那这便是了。   恐怕有史以来,没有一个幸运儿能如此贴近天道,贴近世界的本源,哪怕是作为天命之子的主角也一样。别人家的天道都高高在上,等着有大机缘、大悟性之人前去参悟一鳞半爪,昆华界呢,这方走向破灭的天地竭力求存,只差在魏昭面前脱光了打滚儿了。天道用尽了全力,好在规则范围内帮助它所选择的能改变末日之人。   可惜,天命可得,天道却只能靠悟。   包括之前的魏昭在内,所有天选者都只能看见皮毛,即是不完整未来的缩影,却对真正的宝藏一无所知。得天命者反倒被未来蒙蔽了双眼,买珠还椟,在得知剧本的那一刻,不可避免地走上了恒定而无用的道路。   真正的馈赠是什么?   大道,玄之又玄,不可用常理衡量。凡人悟道能入道,修真者们只要闪神间悟道了片刻,就足以跨过瓶颈关隘,反之,那些困在结丹、结婴、化神乃至飞升一步之遥的人都毫无办法,只能苦苦等待一个与大道结缘的契机。大道是有幸落上头顶的一滴甘露,是积土成山终得一窥的圣地,无数人感叹:朝闻道,夕可死矣。   而得天命垂青,被天道寄望拯救世界的人,一旦道心畅通……这么说吧,别人悟一次道那是三千弱水取一滴,魏昭此时的悟道,那是直接摔进水里。   魏昭在这一刻与大道同行。   他的神魂与世界本源共鸣,瞬间不分你我,好似一滴水落入海中。魏昭与昆华界共鸣,他一瞬间知晓了无数未来的无数可能,仿佛动一动手指就能熄灭无数未来。周向阳的自爆被无限延长,奇怪的是魏昭身上的时间却在流动不休。他的身体崩溃又重生,由一缕龙气到一个人,进而入道,练气,筑基,结丹,结婴,化神……还没有停。   魏昭的力量不断攀升,无休无止,几乎无边无际。他感到无所不能,无所不在,意识由喜悦变得平静无波,仿佛成为了天地本身。他看到这一个世界里的魔龙死于萧逸飞剑下,那一个魔龙被炼制成捕龙印,还有别的则被度化成坐骑,或者年少早夭,甚至从未出生,等等等等。这又有什么关系?一饮一啄皆有定数,这一条未来中“我”成为赢家,就有另一个未来的“我”输得一无所有,如旭日东升西落,又有什么关系呢?   魏昭在无尽的虚空中看到了公良至。   当然,无尽的时间线里有无数魏昭,当然也有无数公良至。他是清冷的少年,是微笑的伙伴,是无情的敌人。一些未来里他们缠绵一生,另一些未来他们相杀而终,亦或在大量世界主线与他们无关的时间线上,他们无声无息地死在千里之外。然而他们总是曾在一起,注定的乾天双壁,注定的总角之交两小无猜,注定的心慕彼此,无论是否有机会觉察到这一点。   魏昭看到公良至,他身处夹缝当中,站在一个幽魂身边。这一个公良至不算年轻,既不冰冷也不天真,眉间总缠绕着挥之不去的忧虑,让他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哪怕是恢弘壮丽的屠龙战场也没占用他一丝半点的注意力。这个公良至手捧龙珠,看着前方,视线游移不定,他在找什么?   公良至隔着无尽的时间与空间,与魏昭遥遥相望。   魏昭在这一瞬间想起了自己是谁。   “朝闻道,夕可死”,有时这就是字面意思的大实话。大道无疑是至高之物,最了不得的修真者也难以领悟太久太多,否则难免觉得比起当一个人,成为大道的一部分会更好。修炼到极致的修士总喜欢与道相合,过去魏昭总想不明白这时为什么(“这不是自杀吗?”),如今他明白了。   大道无比壮美,胜过人间种种喜乐。与道相合能成为万物,成为法则,成为永恒,对于修道士而言这有着极其致命的吸引力。   可是魏昭,如之前种种事情体现出来的一样,他是个比起仙人,更像游侠的人。   他不想与道合真,他还有仇未报,有人在等。他要去宰了白正云,他要去亲一亲公良至,抱一抱公良曦。哦对了,他还要斩杀黑龙,拯救世界呢。   魏昭的境界从合道跌落了,有如此强烈的个人意识和个人感情的个体根本不可能与道相合。但在合道又从中跌落之后,化神境界的修为留了下来,而曾经攀登过顶峰的魏昭,成为了“唯一”   由《捕龙印》延伸出的世界,其中的人物是可以“量产”的。你与某人交流无数次就能知道对方的经历、好恶,能推测出对方的性格、心情,对这个人说什么话能得到什么回应,对这个人做什么事能引导他走向什么未来……当书中的“角色”成型,一个复杂的灵魂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扁平化成几个标签。只要“设定”没有崩坏,故事就会重复,而天道的选择制造出各式各样变动有限的支线,这里无数废弃的世界里有无数失败的魏昭。   但在此刻,魏昭成为了独一无二的一个。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躺在那里的阿昭没有消失,然而这里的魏昭已经与无数可能性中那个命定反派分离了开来。过去他读《捕龙印》是在读自己的命运,如今却可以作为一个超脱者。天道的孤注一掷让他捡了便宜,或许魏昭此时的状态不能说是悟道,而是得道。   一瞬千年。   魏昭过去羡慕嫉妒恨过上百年就化神的主角萧逸飞,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能有这等待遇。他几乎到达了昆华界能承载的顶峰,甚至产生了一种预感,要是他继续掠夺一点天地本源,直接飞升也不是不可能。那就像他曾经打算过的一样,像那条企图吞噬昆华界得道的黑龙一样,踩着故土的灰烬,超脱次方凡尘。   这有点讽刺,寻求解决黑龙之患的天道成功培养出了另一个有资本这么做的隐患,还恰恰是魏昭,黑龙的血脉,命定的反派。   是趁机当个大魔王,还是去九死一生地打魔王?   魏昭伸出了手。   要是早上一年,或者只在公良曦死了的那个时候,答案都显而易见。但是在现在,在悟大道、明本心的现在——   从虚空之中,飞来一团流光肆意的光芒。它是无色无相无形之剑,无穷可能之剑,红尘道转灵真君未能炼制成功的瑰宝,青剑娘子的斩魔剑,萧逸飞的屠龙剑,周向阳的玄黄剑,魏昭的逆命剑。鬼召用它砍瓜切菜十分顺手,只是清算时魏昭还是用牙而非剑咬掉了陆函波的脑袋,没让这把剑出多少风头。它在公良至和魏昭掉下玄冰渊时一并掉了下去,已经不见踪影。   眼前这一把是它吗?是这把剑,却不是掉下去的逆命剑,因为它显然还是一枚剑胎。它无色无相,有无穷可能,不知是不是巧合,每个天选者都要去拿它——于是不知是因还是果,比起命定的主角萧逸飞,反倒是这把剑与天道关系更近。   剑胎飞进了魏昭手中,如乳燕投林。魏昭抓住它,这闪动的剑胎便在他手中成型。   一把光辉灿烂之剑。   它有些像阿昭用的那把离火剑,只是剑身更长,剑锋更锐利,剑身更宽大沉重。剑芒纯白,如凤凰涅槃之火,魏昭挽了个剑花,长剑发出一声龙吟似的长啸。   “又见面了。”魏昭笑道,“这一回,一定让你能大展身手。”   宝剑回以欢喜的剑鸣。   它可真是把好剑,既不适合被满心盘算的阴谋家当成通关道具,也不该雪藏于以身躯作战的魔龙反派之手。魏昭头一次与它心意相通,发现这把剑果然适合自己。这把藏于地下数百年的佩剑,在等待一名英雄。   要叫英雄剑吗?不,此剑名为“吾命”,吾命剑,吾命在吾手,神魔皆由我。   一切只在一瞬间。   在周向阳眼中,从自爆道心到一只手将能把方圆百里夷为平地的能量摁灭,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刺眼的光芒在手心熄灭,只留下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响。   “你……?”   他有无数疑问想问,却只能难以置信地倒下去,喉中的问句合着血沫难以听清。倒地前周向阳便死去了,即将消散的魂魄依稀看到一个人影,对他保证道:“魔龙不会出世。”   而年轻的公良至什么都没看清。他看见周向阳的尸身在地上摔成一堆死灰,看见方才摇摇欲坠的黑龙不见踪影,似乎和那能吞没一切的白光一起消失了。一道风劈头盖脸地吹过来,像一只大手,揉乱他的头发,擦掉他脸颊上的血。   他听到风说:“保重。”   阿昭从沉重的疼痛中睁开眼睛,一道暖流在骨骼中流淌,让方才致命的伤势好了大半。他想不起刚刚怎么了,却觉得白光亮起时自己身上仿佛过了很长时间,至少比几息长,比一炷香一盏茶长,是过了几个时辰还是几天?他不知道,却发现自己能站起来了。   公良至发出一声惊呼,连忙去扶摇摇晃晃要站起来的阿昭,对方还浑身是血呢。阿昭龇牙咧嘴地摸了摸伤口,把满是鲜血的衣衫都给脱掉了。他摸着摸着哎呀了一声,惊呼道:“良至!我背后怎么有硬硬的东西?谁的暗器留着了?骨头露出来了?”   公良至连忙绕道他身后去看,只见那儿一大片都是青黑色的皮肤。只是那硬邦邦的东西哪儿是暗器和骨头?那分明是大片大片的黑鳞。   “龙鳞……”良至抽了口气。   “龙鳞?”阿昭愕然道,“什么?我祖上有龙血啊?”   良至不答话,只是轻轻摸着他的鳞片,一片又一片,摸得他痒痒的。阿昭觉得良至的手有点发抖,开始他以为对方在窃笑,一回头却见到好友嘴唇也在抖,吓了他好大一跳。   “你怎么啦?”他问,良至不说话,只是摇头,又像要哭又像要笑的。他摸来摸去摸了好久,说:“八十片,再长一片,你就能化龙了。”   “哦。”阿昭呐呐应了一声,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个上面。他担心公良至,忍不住一直盯着良至的脸。他一直盯着良至的脸,越看越觉得朋友长得真好看。这可真奇怪,他们认识怎么久,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良至好看啊,公良至一直很好看。可是不知为何,阿昭觉得公良至好像更好看了,让人忍不住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睫毛,他的嘴唇。   阿昭觉得心里痒痒的,像有羽毛在挠,是因为化龙的时候骨头和心都会发痒吗?良至的脸上覆着血污,像被擦过,却没擦干净,弄得阿昭更想替他擦一下。公良至此时还在一片一片数着阿昭的背鳞,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脸的神游天外。阿昭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凑了上去。   他擦掉公良至脸上的血,然后俯身亲了他的朋友。   亲在嘴上。   阿昭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这么做的感觉对极了,他早该如此,真不知道之前为什么不付诸行动。公良至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吓得浑身都硬邦邦的,直到阿昭松手还没缓过来。他目瞪口呆地瞪着开始长鳞片的好友,仿佛在怀疑是不是鳞片长进了对方的脑子里。阿昭被瞪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   “我没毛病。”他摸了摸鼻子,又摸了摸耳朵,两边都有点发热,“我,呃,就、就觉得想亲你一下,我觉得我们应该经常这么做,还挺……”   挺什么?挺舒服?挺开心?好像都有,反正挺对。阿昭的心跳得像擂鼓一样,像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之后,像一场瑰丽神奇的冒险之前,像和公良至一起吃饱了躺在草地上,腿挨着腿,什么都不用做。他欣喜若狂又平静安宁,仿佛什么东西还差临门一脚,都把自己搞糊涂了。阿昭看着良至呆滞的表情,开始惴惴不安起来:“要是你不喜欢的话,下次我就不……”   他没说完,因为公良至扑了上来,用力地亲吻他。良至亲上来的力度像要把他生吞活剥,像要和他揉成一团,像干柴遇烈火,把他也一样点燃了。阿昭毫不犹豫地亲了回去,他压着良至的后脑勺,良至抓着他的背,若非两个人勉强想起自己还要逃命,他们大概能在这里纠缠到天荒地老。   在公良至的手心底下,第八十一片龙鳞正在生长。   年长的魏昭没看到年轻的他和公良至如何滚成一团,他还有一个世界等着去救呢。   离开的路比来时清晰很多,哪怕这里的道路已经快要坍塌了。化神大能魏昭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之前的地方,只见屠龙战场好似被墨水泼过的画卷,混乱得一塌糊涂。阵内两个人正飞快地在阵纹当中修修补补,不等公良至与魏昭碰头,王天缪抬头便吼了起来。   “你做了什么?!”王天缪怒道,“大阵要垮了!”   过去无比真实的场景虚幻得好似泡影,吹一口就能消散。原先天衣无缝的天地迷锁阵luo露出其中的阵纹,让布阵人能够修补。   “昆华界的天道本来就还剩一口气,我拿了点东西,它撑不住了。”魏昭简短的解释道,“能把黑龙放到这里来吗?”   “什么?!”王天缪看起来很想掳袖子打魏昭一顿,可惜手下忙得很,腾不出这个时间,只得恨恨吐了口气。他说:“放过来干嘛?让它脱身之前多吃三口点心?!”   “没法做到?”魏昭只问。   “可以!我是布阵人!”王天缪气道,“但我已经死了!死了!做不了多少事!一旦打通所有迷锁,本来那条龙突破还要撞开百十来道墙,现在我自己把每座墙都打破?我有什么毛病?”   “天道本来就撑不了多久。”魏昭说。   “天道的‘不久’,有天地迷锁阵,起码还有十来年。”王天缪说,“我宁可拼上我这一缕残魂,期望一下这十年会不会出个救世主!”   “我们正准备这么做。”   “你们?”王天缪冷笑了一声,上下打量魏昭,“哦,你化神了。化神又如何?你以为当初的屠龙之战里就没有化神大能吗?还不是……”   后文被淹没在一声巨响中。   惊天动地的一声轰鸣,而后一片寂静,仿佛刚才的巨响已经让所有人失聪了。王天缪的脸上骤然失去了血色,他猛地转过头,在那个方向,屠龙的幻境已经变成一片浓雾似的混沌,接着,只听“噗嗤”一声。   和方才的巨大骚动相比,这声音实在小极了,只是一层纸被戳破一般。但这声音让王天缪摇摇欲坠,面色惨白得透明——不,他的确透明了不少,之前与真人无异的声音瞬间变成了一目了然的幽魂,好似吹一口气就会散去。   远方浓雾之中,有一道手指粗细的黑影。   “它出来了。”王天缪轻轻说,“最开始那一关是我的魂魄,接着还有……长话短说,我现在把它弄过来,你有几成把握?”   “五成。”魏昭说。   “好嘛,四舍五入就是十成啊。”王天缪轻笑道,“够拼了。”   王天缪的手飞快地动了起来。   魏昭闭上双眼,感觉到玄冰渊下的雾气正在翻卷。轻微的细响不绝于耳,在王天缪的手指轻点之下,无数当年战役的参与者、战役之后的阵法师们,他们最后留存的部分,真正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天地迷锁阵如同层层叠叠的肥皂泡,王天缪在其中指指戳戳,修修补补,把下方气泡的间隔戳开,合成一个巨大的气泡。到此时公良至也能看清了远方,那道黑影不断向上爬升,冲撞,跌落。黑龙看起来大小如蛇,就像天边数丈粗细的闪电看起来也纤细如线。   公良至询问地看向魏昭,忽然发现他的眉宇间少了戾气和郁气。魏昭对他点了点头,握住他的手。   “有我,有你,有剑。”魏昭说,“只要不出玄冰渊,我就有一半以上的把握。”   如果黑龙出世注定世界毁灭,那如果它不出世呢?   这里有捕龙印,有天道之剑,有天选之人。在黑龙出世之前,他们有很大的机会成功。   就算不是百分百的几率,这也绝对是昆华界离脱离危险最近的一次。   公良至点了点头,看着王天缪布阵,忽地笑了笑,对魏昭说:“你看上去不错。”   “出去之后,我还是要宰了白正云。”魏昭说。   “与你同去。”公良至笑道。   “还有牵扯在这件事里的几个散修和魔修。”   “自然。”   “然后……”魏昭想说完最坏的打算,但想不出来,他已经不再恨了,“然后,嗯,你去过北冥了吗?”   “给曦儿找药时拜托别人带我一程过。”公良至说,“不过还没去九幽黄泉泛舟过。”   “我倒可以带你去了。”   “这个么,还是等我一会儿吧。我得抓紧赶上,才好跟你共创一界啊。”   “嗯哼。”魏昭顿了顿,“你该照照镜子,笑得像个傻子。”   “不该笑吗?”公良至反问道,“你已经化神,那距离我跟师弟共创一界的约定便已经完成一半了。我那师弟为人光明磊落,开朗洒脱,又英俊潇洒,是盖世英雄。我干什么不笑?”   魏昭佯怒道:“只是师弟?”   “你们两个小兔崽子!来打仗的还是来调情的?”王天缪怪叫道。   “你自己让老婆丧偶的,怪谁?”魏昭毫不客气地说。   王天缪瘪了瘪嘴,愤怒地往阵纹最后一点。他的身影又浅了一点,深深吐了口气。   “十息后阵内最后一个迷锁就会打开,里头畅通无阻,外壳无比坚固。半个时辰以内,孽龙绝对出不去。”王天缪正色道,“但半个时辰以后,天地迷锁阵就毁了,明白?”   “明白。”魏昭道,“半个时辰足以。”   半个时辰以内,不是大获全胜,便是满盘皆输。   上方的浓雾越来越厚,而阵中越来越清晰,黑龙影子也渐渐变大了。三人静立其中,等待着最后。   “喂,还有什么话要说赶紧吧。”王天缪耐不住似的打破了寂静,“你们出去后……替我跟天风问好。”   说到此处,他迟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洒然道:“算了,还是什么都不说吧。死人就要有死人的样子,活人好好活着,那就值了。”   的确如此。   魏昭与公良至肩并肩站着,既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看向对方。公良至不需要交代什么,他知道他们将同生共死。魏昭还有一肚子关于未来的计划没说,他不急,等出去以后,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他们会赢,他们必须赢。   ——————————   这一日,对道门十七宗的修士们来说,绝对是难忘的一天。   他们在玄冰渊附近找到了魔修鬼召的踪迹,结果猎人变成了猎物,被倒戈的乾天谷真传弟子公良至困住,面对强得不像话的魔修鬼召;然后魔修鬼召其实是真龙,又其实是据称早已死在玄冰渊的乾天双壁另一员魏昭;然后乾天谷掌门陆真人才是真正杀了傅真人小徒弟的真凶,还是害了自己两个弟子的幕后黑手,在揭露真相后被徒弟一口咬死了;魏昭想弄死所有修士,谢天谢地公良至和他内讧,带着他下了玄冰渊……   十七宗幸存的修士们在玄冰渊外停留,一个个百味参杂。他们留在了原地,一边讨论对这桩丑闻要如何盖棺定论,一边监控着玄冰渊,以防万一,避免那魔修(魔龙/前道门真传弟子)又跑出来。也因为这个,他们等到了后来的又一件大事。   玄冰渊的冰盖动了。   曾经扁平的冰盖鼓了起来,越来越突出,好似一个被吹大的肥皂泡,让人很担心它下一刻会不会炸开。修士们警惕地用神识和各种法宝扫过去,震惊地发现了一场大战。   玄冰渊的冰盖——据有识之士称乃是封印尸骸的某种大阵——被向上撑得太厉害,以至于显得非常薄,外面的人能大致明白里头发生了什么。有两个人和一条黑龙,那可真是一条非常非常巨大的黑龙,身体上还有骇人的伤痕,真让人奇怪它是怎么活下来的。   屠龙之战的幸存者震惊万分,一些修士甚至吓得想跑。许多人都觉得围观不是个好主意,应当尽早离开,回去疏散门人,尤其宗门离玄冰渊近的几个门派。智和法师和雷剑君为首的屠龙之战亲历者坚持要留下,必须阻止黑龙再次作乱。经历了一阵子扯皮,最终主战派说服了逃跑者、主张在附近布阵保持距离者、主张让阵中人与龙两败俱伤再动手的人,前去助阵。   但他们失败了,尽管变成这样子,玄冰渊上的大阵还是坚不可摧,外面进不去,里面出不来。开始有人祈祷这大阵永远不破,可惜今天的事情几乎无一如意,又一炷香后,大阵破了。   就在大阵崩塌的前一刻,分别与巨龙纠缠的两个人影汇合在了一起。一个人影举起了剑,另一个人……不清楚,因为此刻一声龙吟震得所有人脑中混沌耳边嗡鸣,接着,不知是不是大阵破开的缘故,玄冰渊似乎变成了一个黑洞,一切都被凶猛地向中心坍塌而去。十七宗的修士们被这变故打了个人仰马翻,修为低的疲于奔命,修为高的也得救人。等一切平息下来,他们回头一看,嚯!玄冰渊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土坑!   不可思议,无论是冰盖、雾气还是里头的龙与人,全部没影子了。修士们面面相觑,接着谨慎地开始搜寻,结果什么都没能找到。   古战场玄冰渊,在这一日消失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修为最高的智和法师似乎知道什么,可他不说,只是神色悲悯地盘腿坐下,在此处念了整整十年的往生经文。有所了解的人都对此三缄其口,雷剑君和汪真君回去之后开始主张修改对屠龙之战的记录,觉得修士们也有必要以史为鉴,以防悲剧重现。当日就有人去找散修盟的占真君求卦象,占真君对所有人都闭门不见,声称自己在悼念亡夫。前去询问的年轻修士早就知道占真君的丈夫,占弈的父亲,明明还活着呐,所以占真君一定又在找不想解答的借口了。   而占弈,很长一段时间都对此笑而不语。据说接连几周都有人看到占少盟主带着一只黑猫和一个白头发的孩子,到绿意坊里一边狂笑一边喝酒,有时候击箸而歌,有时候会请所有人吃饭,搞得绿意坊好几天都客满。   十七宗的的修士们讨论后决定,既不公开陆真人的丑闻,也不公开乾天双壁的冤屈与罪孽,就这么着吧。那两个掉进玄冰渊里的人还活着吗?不知道,魏昭的魂灯早就灭了,公良至的魂灯灭在今日,只是熄灭的时间和他们消失的时间似乎不太符合。大家在“要是他们还活着怎么办”的问题上讨论了很久,最后智和法师拍了板。   “功过相抵,姑且随他们去吧。”这老和尚叹了口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两位施主终究拯救了苍生,乃是功德一件,英雄一双。”   一场风波过去,昆华界终将恢复过来,修真界渐渐回复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在新生的修士们当中,亦将有各式各样的爱恨情仇,有各式各样的传奇故事,会迎来新的开始。   顺带一提,乾天谷大弟子白正云接任了他师傅的掌门之位,可惜仅仅一年后便失踪身亡了。他的师妹顶上了掌门之位,因为宁采珊真人也做得不错,乾天谷平稳度过了这一风波,所以在多年后两位长老重归乾天谷之后,白正云死亡之谜就没多少人提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基本算是完结啦,明天还有一个三百年后的后日谈,补完一些没交代的和未来~后记也放明天~=3= 谢谢大家,这本书连载起来真是多灾多难,医院天天见,本以为有空能摸电脑结果第二天又被医生抓走了,大家支持着我咬牙不断更,可以先完结再去动刀XD 《捕龙印》本子预售: 本子里会有番外:三百年后主角萧逸飞拜入乾天谷的经历(明天会放出);四个魏昭(阿昭魏昭鬼召卫钊)和公良至的故事(不公开,前半部分搞笑后半部分黄);看过原著的穿书者穿越现在的未来。还可能有一个番外,大家可以说说看想看什么,没准就写了呢XD 下个坑就开地下城啦,剧情为主少量感情的奇幻故事,六月会开坑的! 穿成地下城,升级养怪开辟新世界的故事: 第70章   “诸位外门弟子且随我来。”一名踩着飞梭的弟子朗声道。   他声音并不大,在场零零碎碎站着的人们却都觉得话语清晰无比,好似在耳边响起。“不愧是乾天谷!”有人轻声说,似乎想要显摆一下自己见识,“看那弟子服,不是真传弟子便是内门弟子!”   不等他人回答,只见那名接引弟子手中掐诀,飞梭迎风暴涨,从细长的柳叶型变成了一顶直径数十丈的柔软莲叶。莲舟垂下数十跟枝条,正与外门弟子数量相等。   这一轮成功入门的外门弟子依次凑近枝条,不等他们攀爬,枝条便灵活地缠上他们的腰身,将他们托上了莲叶大船。新晋弟子们发出一声声惊呼,为莲叶船上生出的亭台楼阁赞叹不已。   只是无论里面有多神奇华美,都与萧逸飞无关。这位倔强的少年紧握双拳,不甘地望着天空中带着外门弟子离去的莲叶船。他走过了问心路,爬上了天行峰,两重考验全都名列前茅。然而就在几乎稳拿名额的时候,萧逸飞居然在根骨测试下落了马。   乾天谷是个看重心性、悟性的门派,根骨测试并非第一关。能漂亮地通过前两关的人基本都能入门,只是测一下根骨,看看今后分在那个峰头上比较合适而已。但当萧逸飞带着一身伤痕,伸手握住那块探灵石之时,硕大的水晶居然没有一点反应。他不安地抬头看向水晶边的考官,之间对方惋惜地叹了口气,对他摇了摇头。   一身废骨,无缘仙途。   与他站在一起的少年们已经窃笑起来,他们都是前两关不合格的人,如今看见堪称佼佼者的人居然只能和他们一样当个杂役,纷纷控制不住地幸灾乐祸。方才被他刷下来的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久最健壮的领头少年洋洋得意地走向萧逸飞,显然想给这个早就看不顺眼的人一点教训。   负责管束杂役的那个管事哈欠连连,耷拉着眼皮,看起来对将要发生的闹剧不打算管。萧逸飞半步不退地看着走向他的那伙人,时刻准备着迎战。   “等一等!”   萧逸飞抬起了头,只见一名美貌的女修踩着飞剑,从天而降。这位修士没穿着弟子服,倒穿着一件相当好看的杏黄色锦裙,让人看着就眼前一亮。方才还神情恹恹的管事立刻堆出了一脸笑容,谄媚地走向那位女修,迎道:“公良师姐,你怎么来了?”   “路过而已。”那女修点了点头,“宋管事是要将这些人送去山下?”   “自然自然!”宋管事忙说,“他们不是心性不佳便是根骨不济,这就要送去了!”   说罢,他威胁地瞪了刚才要找茬的几个杂役一眼,示意他们站到后面去。新晋杂役们乖乖后退了一步,为首者偷偷在脖子上划了一下,暗示这事没完。萧逸飞没注意到这个,他不知哪儿来了勇气,不退反进,走向了那个看上去是大人物的“公良师姐”。   “公良师姐,您缺杂役吗?”萧逸飞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别太像哀求,“小子虽然根骨不佳,但此前心性悟性都为上品,或许能帮师姐您……”   “去去去!师姐也是你个一身废骨的凡人能叫的?”宋管事呵斥道,等再看向女修,又变出一张讨好的脸来,“公良师姐,我这就把他带走!”   “都为上品?”女修不理宋管事,只打量了萧逸飞几眼,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啊”了一声,轻笑道:“你便是那个天行峰最后一个爬上来的人吧?能在这么多人的撕扯下逃出生天,也真是了不起哩。”   她不笑时有几分冷艳,一笑便露出一对酒窝,如雨过天晴,看着格外讨人喜欢。萧逸飞不由得傻乎乎地也笑起来,被夸得昂首挺胸,却听女修继续说:“能在两场比试里惹出这么多非要把你拉下马的仇人,实在难得一见啊。”   萧逸飞被说得有些讪讪,只嘀咕道:“不遭人嫉是庸才。”   女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他的大言不惭摇了摇头。她收起了笑容,转头对宋管事说:“我记得掌门师伯在上一次收徒大典里便定下规矩,根骨不佳但心性与悟性皆上上者可以去玄武殿再测资质,是也不是?”   “可是,可是此人并非根骨不佳,而是一身废骨……”宋管事呐呐道。   “他可是在问心路与天行峰上所得考评皆为上上?”   “确实。”宋管事硬着头皮道。   “那宋管事还有何异议?”   “是我考虑不周!”宋管事干脆地认错,谁都知道这位公良师姐行事公正又后台极硬,绝对得罪不得。他试探道:“我这就送此人前去玄武殿?”   “我正巧要回去,便让他与我同行吧。”女修道。   那女修又与宋管事谈了几句,重新跳上飞剑,将萧逸飞也拉了上来。他心中砰砰直跳,憋了好一会儿,直到飞剑飞上了天空,地下人影看不分明,才忍不住说:“您是公良曦……小姐吗?”   “叫师姐吧。”女修爽朗道,“你知道我?”   “您称呼宁掌门为师伯,又姓公良,小子斗胆猜测世界便是公良曦,魏长老之徒,公良长老之女!”萧逸飞激动道,“两位长老皆是化神大能,曾斩杀复生的魔龙,以两人之力将枯荣道的魔修打得龟缩南荒!人人都知道魏长老剑法无双,公良长老在阵道上独步天下……”   公良曦又笑了起来,笑声中带了几分调侃,像在笑话萧逸飞随口乱拍马屁——毕竟他一个毫无根基的凡人,对修真界和乾天谷内的情形能了解几分呢。萧逸飞忙解释道:“我家便住在梁国,不幸得罪了魔修,若非两位长老赶走了枯荣道,恐怕早已遭遇了灭门之祸!”   飞剑前头的公良曦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笑容透出暖意。“如此甚好。”她笑道,看起来欣慰又自豪,“爹爹说梁国的花朝节庆典很有意思,现在还办吗?要是被魔修毁了,那就太可惜啦。”   “每年都办!”萧逸飞说,“等师姐有空,我一定带您去花朝节玩!”   话一出口萧逸飞就觉得这话有点歧义,毕竟花朝节从来是恋人相携寻花去的。他只盼公良师姐仅仅随口一说,对花朝节并不了解,却见对方促狭地扬起两根眉毛,显而易见知道得不少。这位自认已是男子汉的小少年窘迫得连连解释,脸都红了。   飞剑带着二人转过大半个乾天谷,来到了远处清净的一处山峰。这座山峰要比用来考核的天行峰高几十丈,直插云海,气势磅礴。   “这就是招致峰,此前只是一片白地,爹爹堆土为山,引灵脉筑山骨,这才有了此峰。”公良曦介绍道。   “这可真……”萧逸飞张大了嘴巴,对此等难以想象的移山倒海之能词穷,只好说:“‘招致招致’,是取网罗天下贤才的意思吗?”   “呃,算是吧。”公良曦含糊道。她东张西望,忽地面色一喜,向前方某处飞去。   萧逸飞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云雾中出现了两个修士,一位头发眉毛全白,穿着一身洁白道袍,面上笑容温柔;另一位身穿黑袍,一双眼睛黄中透绿,气势迫人,让萧逸飞汗毛倒竖,仿佛在林中遇见了野兽。公良曦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与那两位修士熟稔地交谈起来。他们一路同行至山顶,只见山顶有一片空地,好似被人削去半个山头。那里已有几个修士,萧逸飞一眼便看到两位救命恩人。   公良长老高冠道袍,一派仙人风范,萧逸飞还记得他的剪影如何出现在笼罩了大半个梁国的大阵之上,让包括萧家在内的千家万户没有在枯荣道孤注一掷的毒焰中丧生。站在他身边那个腰悬宝剑之人一定就是魏长老了,他一剑斩杀数百个可怕魔修的画面还在萧逸飞脑中,让他每次想起都要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拜入这位长老门下,学得斩妖除魔之能。   “爹爹!”   公良曦降下了飞剑,不等灵剑落地便自己跳了下去,欢欢喜喜地跑向父亲。只见……那个腰悬宝剑的修士笑着迎了上来。萧逸飞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疑心自己搞错了人。他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高冠道袍的修士也靠拢过来,只听公良曦笑嘻嘻地仰头对他唤道:“阿爹!你们今日创界也不先同我说一声,要是错过了,我得后悔一辈子呐!”   呼,萧逸飞松了口气,刚才果然只是误会,他没弄错人。看起来师姐与她师傅关系真是十分亲近。   “我们不正等着你吗?算算日子你就该今天回来。”魏长老伸手去拍公良曦的脑袋,公良曦脖子一缩,捂着头顶的发髻,嘟着嘴避开了。魏长老作出一副可怜相,嘴里叨叨着“女大十八变”云云,两位姓公良的修士齐齐瞥了他一眼,公良长老笑着拍了拍公良曦的肩膀。   有童子与修士正在山上忙忙碌碌,萧逸飞偷偷打量着四周,隐隐感觉到了一种要发生什么大事的预感。公良曦师姐大概此前离山许久,这会儿正与她的父亲和师傅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颇有娇憨活泼的小女儿态,惹得萧逸飞频频偷眼去看。此时有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吓得跳了起来。   来人是个摇着扇子的男子,面白无须,一副公子哥做派。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萧逸飞的脸,边看边啧啧作声,甚至一把将方才与萧逸飞他们同行的白发男子拉了过来。这下可好,两人一起看起了萧逸飞,那眼神和赏玩名画似的,直把他看得毛骨悚然。   “二位老爷?”萧逸飞硬着头皮道。   “看见没有?瞧瞧这儿,还有这儿,真不愧是……嗯哼哼。”男子拿扇子点着萧逸飞的脸,“哎呀,这位少年,我看你骨骼清奇,根骨极佳,实在是三百年难得一遇的仙道奇才!来来来,我这里有一卦,今日与你有缘,便白送给你了吧!”   “老爷莫消遣我。”萧逸飞强笑道,“小子一身废骨……”   他说到这儿,拿扇子的男子便笑,白发修士也笑。他俩一笑,之前那个气势凌厉的黑袍修士也走了过来,目光刀子似的在萧逸飞身上扫来扫去,似乎想看看他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这三人一围观,又有个脸上有印记、双脚不着地的女修凑了过来,看热闹似的伸长了脖子。   这下萧逸飞真冒汗了。   “啧啧,干嘛拿看江湖骗子的眼神看我呢?”公子哥儿唏嘘道,“要不要来打个赌?你想拜入魏长老门下吧,我就赌你只要一自报家门,魏昭绝对不会收你,信不信?”   萧逸飞心中一沉,他自知这身破烂根骨本来就很难拜入乾天谷,更别说投入化神大能门下,可被这样一语道破又是另一回事。希望失望在短短的一天内交替若干次,直让他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   “唉,占叔叔别欺负小孩啦!”公良曦解围道,“他根骨不善但心性悟性俱佳,我过会儿要带他测一测其他资质呢。”   她把萧逸飞从越来越多的人堆里挖了出来,对萧逸飞介绍道:“这位是散修盟盟主占弈,‘天下为棋’占真君。那位是周幼烟周真人,前凌霄阁剑修,如今转为鬼修。白头发的这个是占真君的徒弟,占白子占真人。黑袍的是他的师兄和道侣涝山君——他不喜欢别人叫他的本名,还是以道号相称为妙。”   说到此处,她弯了弯嘴角,而黑袍修士涝山君翻了个白眼。“怎么就叫不得本名啦?”占弈咋呼道,“姓占辱没你啦?和小白相对你不高兴啦?”他拿胳膊肘杵了杵徒弟,夸张道:“黑子?说你呢,黑子哎?”   涝山君面无表情地斜睨了他一眼。   萧逸飞与诸修士一一见礼毕,又有修士趁着仙鹤匆匆赶来,正是收徒大典开始前露面过的乾天谷掌门宁采珊。这位鹅蛋脸的宫装妇人嗔怪道:“如此大事,说开便开,也不见你们选个良辰吉日。”   “开在哪一天,哪一天就是良辰吉日。”魏昭笑道。   “倒怪我修为不稳,今日才能动手呢。”公良至说,与魏昭相视一笑。   “哪里的话!”宁采珊神色激动,“昆华界已有五百多年没有化神大能开辟小千世界,更别说两位化神修士共创一界了!我乾天谷有此洞天可进退,哪怕再遭大劫,也可传承成不断!”   招致峰上的众位修士大多难掩感慨,唯有初入修真界的萧逸飞一头雾水。公良曦在旁边小声解释道:“化神大能一旦稳固境界,便能自创一界。”   “可是两位长老不是早就升为化神了吗?”萧逸飞问。   “得怪我。”公良曦说,“阿爹为给我重塑身体,境界一直不稳,近日才得以开辟一界。”   重塑身体?萧逸飞心中惊叹,想想此前看到、听到的移山倒海、鬼魂修道与开辟世界,心中再度一片火热,充满了对踏入道途的渴望。   天空就在此刻一亮。   两个说小话的人抬起头来,只见人群中的魏昭与公良至双手交握,两团华光从他们泥丸宫中飞出,在空中交缠成一片庆云。那两团庆云一者青黑一者洁白,却顺理成章地水乳交融,合为一片混沌。   招致峰上的天空忽然一片昏暗,仿佛日月星辰在此刻都被混沌吞没。交融的庆云猛然向外一扩,色彩变得稀薄,中间撕扯开一个不规则的漆黑混洞,洞中有火光跳跃、雷声轰隆。   萧逸飞的心神为这混洞所摄,一时间完全喘不过气来。那黑洞明明只有黄豆大小,声势却极其恐怖,仿佛那一头有天地大灾,光是管中窥豹便让萧逸飞心悸不已。混洞一张一弛,宛若活物呼吸,好似一不注意便要闭合,将那一头的世界重新吞没。   轰隆!   震耳欲聋的雷鸣好似太古回响,让萧逸飞头疼欲裂,心神大震之下几乎要魂灵出窍。浑浑噩噩间他只听得一声清吟,让他神魂为之一定。公良曦在他手腕上一抓,萧逸飞觉得自己好似在暴风雨中藏入海港的小舟,不再时时担忧倾覆之祸。   他再凝神去看时,一柄宝剑已经飞到了空中,一举钉住了混洞一角。无数道难以表述的文字图案结成半个小阵,钉上混洞的另一边。那看上去不像个完整的阵法,但与那柄剑两相结合,却让萧逸飞这样不懂阵道的外行人都产生了圆融完满之感。剑与大阵向两边拉扯,竟将混洞生生扯开了。   所有在乾天谷内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到一柄刺破长空的巨剑,看到一圈繁复博大的阵纹,看到一只洁白如玉的巨手,看到一只尖锐青黑的利爪。那巨剑斩开了混沌,那阵纹定住了清浊,巨手一托则清气上升,五行衍生而后归位;利爪一抓则浊气下沉,生灵于大地于海洋中诞生。   扩张的混洞中浮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弹指万年,一个世界的虚影正飞快地形成。   乾天谷内所有人都痴痴仰头站立,静观天地开辟;乾天谷外无数被这声势吸引而来的修士们心神迷醉,远远感受着造化神妙。无数凡人困惑地抬起头,为莫名其妙飘散起的雨丝和远远传来的雷鸣。今日无疑是值得记入昆华界史册的一天,在屠龙之战的断代之后,终于又出现了两名能够开辟天地的化神大能。   数名元婴巅峰的真君下定决心闭起了死关;无数修士受此激励,道心有所进异;曾经命定的气运之子萧逸飞在这一天立下成道之志……而对于开创了这一界的两位修士而言,这件事要私人得多。   魏昭与公良至,两个相识于总角之年的师兄弟、挚友、手足和道侣,在今日终于完成了他们十来岁时的约定。   又及:   萧逸飞在招致峰上的玄武殿详细测过资质,测试结果果然是骨骼奇清而非一身废骨。可惜占弈的另一项推算也准了,魏长老一听他的名字便怪笑连连,拒绝收他为徒——公良曦越求情魏长老脸越黑。最后还是公良长老啼笑皆非地收了萧逸飞当徒弟,这让魏长老嘟嘟哝哝抱怨了好久。   “这样吧,我可以传你剑术。”后来魏长老私下对萧逸飞和善地说,“但是我这剑术呢,有一项副作用,那便是倘若与道侣之外的人勾三搭四,脐下三寸便会自爆。你看如何?”   至于萧逸飞有没有学这等剑术,与谁结为道侣,最后脐下三寸有没有自爆……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今后是年轻人的故事,老人家们么,在艰难曲折的苦难和波澜壮阔的传奇之后,他们像任何无聊爱情故事的结局一样,从此幸福快乐直到永远。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了!!感谢一路支持的小天使们~以及还有番外会陆续出现哦,旁友们不要走开XD 预售戳图或者见作者微博: 本子里的番外有四个,阿昭魏昭鬼召卫钊和公良至的故事(有逗比有肉)+看过原著的穿书者穿越现在的未来+师姐视角的乾天双壁+?(想看什么留言吧,没准就写了呢XD)另外这次的代理和作者不在一个地方,没办法签名啦,见谅~   解答一下大家的疑问:   1、王天缪死透了,占弈是占天风和第二任丈夫(是的没出场过,路人甲)的孩子,她和第二任和平分手。这一家子都是很洒脱的人,有机会恩爱抓紧时间恩爱,死后长缅怀但是不妨碍开始新生活。毕竟两百多年都过去啦。   2、天道选择过公良至,但是公良至没让阿昭掉玄冰渊后他们幸福生活了一阵子黑龙还是出来灭世了,就是这样一个不解决一定会出现的剧情杀。但魏昭去过的那个阿昭和良至的世界线,因为世界线唯一的那个黑龙已经被有唯一性的魏昭干掉了,所以他们会幸福快乐生活下去~   3、用旁人视角写了结尾,因为觉得在魏昭想明白、打算和公良至一起对抗黑龙成为英雄的时候,剧情已经推到了最高点,详细写怎么打魔龙以及今后如何如何显得有些累赘。详情是:魏昭和公良至组队干掉了黑龙,公良至作为捕龙印把黑龙的魂魄拘走消化掉了,也快速升级但根基不稳。一年后魏昭基本恢复了,他们一起去干掉了白正云等等遗留的仇人。在公良至基本稳定下来之后两人回去当了乾天谷的长老(见师姐视角番外),而到了最近十多年他们才有能力给恢复过来的龙珠公良曦保留记忆地重塑身体。总之,到正文开始的时间段,已经是两个化神境界稳定、女儿平安、能共创一界的人生赢家老夫老夫了XD   4、黑龙必须死的啊,想感化它就和企图感化天灾/天敌一样不靠谱,它和魏昭没有任何感情基础,也不存在什么所谓的血脉天性——要求谁去喜欢自己被偷窃产生的、敌对关系的血脉和指望谁去爱准备毁灭世界、没一毛钱情感联系、基本就是巨型怪物的血亲太扯啦   下个坑是地下城,奇幻剧情向故事。还会写耽美哒,来收藏黑糖的专栏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新坑了呢XD 第71章 番外-拜母 今日的项阳城阴云密布。 魏将军府的大门紧闭,连从门外走过的人都一个个行色匆匆。叫卖的小贩们避开了这条街,老住民们向那里投去复杂的眼神,连最无知的游人也不会靠近将军府前那两座闻名瑞国的石狮子,鉴于半数禁卫军围住了将军府,严苛地盘问每一个出入者。 已经七日了。 明面上,说是要保护将军府,可谁不晓得魏家的家丁都能拉出去打仗呢?只能怪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与魏府过不去,魏三将军带着神武军的主力被一场百年难见的暴风雨困在了南荒,魏小将军带兵去救,不久后也音讯全无,地方大员声称他们通了敌。谁信啊?项阳的百姓不信,可好些重要的官员信;魏氏旧部都不信,可皇帝看上去将信将疑。于是魏大将军前些日子辞了官,可惜老家就在项阳,也没法“还乡”。 就算有地方去,也没人想背着叛徒的名头离开。上到不情不愿交还兵符的魏大将军,下到府里那些恨不得披甲请战的老兵们,没一个肯告老还乡。魏家上下都是武将,忠勇善战,然而既没有野心也没有在朝堂上周转的灵活手腕,这样一个声名赫赫的武将世家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红火到今日,不得不说已经气运极盛。 魏老太君躺在床榻上,一样能感觉到府中山雨欲来的气氛——没人会拿这事叨扰病中的老人,可魏老太太这把年纪啦,她哪里可能一无所知?她虽没上过战场,却是将军的妻子,将军的母亲,她知道空气中的噩耗是什么味道。 魏老太太依稀觉得自己在等人,却病得有些糊涂了,想不起这回在等谁。她这辈子绝大多数时间在等人,等着丈夫和孩子们凯旋而归,或者送回残缺的尸骸,一面旗子,一些衣冠。 是魏老将军吗?不,他还没老得不能上战场时就留在了南荒,家里的老大单人单骑把他从蛮族旗子上抢回来。这事儿没人敢跟魏夫人说,但她也听过街上的话本。家里人那阵子都小心翼翼怕她哀伤难耐,其实她比他们以为的平静许多。魏老将军抱怨过自己迟钝起来的身手,抱怨过受伤不能出战的每一天,魏夫人心里晓得,比起在床上寿终正寝,丈夫大概更愿意死在战场上。 何况,说句不太好听的话,魏老将军与魏老太君其实不太熟,现在她都不记得丈夫的脸了。他们婚前素未谋面,婚后聚少离多,一个终日驻守南疆,一个成天在项阳操持家务,也算得举案齐眉。 那么是魏大将军吗? 不,老大伤了腿,之后神武军的衣钵交给了老二、老三。魏老太君仔细想了想自己在等哪个,想得头疼也没想出来。 魏老将军训儿子像练兵,毫不客气,在家都行军令,让儿子们叫自己将军。他把才四岁的大儿子拎走那会儿魏夫人就没法拦着,后来更没办法了。大儿子跟丈夫上战场那天婆婆找她去说了一夜话,随时准备丧子的老夫人宽慰着今后也要担心这个的儿媳妇,第二天魏夫人就得擦干眼泪,继续当魏府端庄的女主人。 魏老将军是个相当专横的丈夫和父亲,他说儿子们今后得跟他一起上战场,儿子们就得上,这是魏府长盛不衰的唯一要诀,也是瑞国安然无恙的重要条件炼魔嗜血。魏夫人对此无能为力,她插不上话,只能尽力给在外面受苦受累的孩子们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从大儿子到二儿子,从二儿子到三儿子,魏家的男丁总是这么在父亲手底下长大的,魏夫人一度以为事情不会有所改变。 事实上,转机在最后来了。 有那么一天,魏老将军带回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那孩子这么小,头上没几根毛,包着他的被子裹得乱七八糟。魏夫人询问地看向丈夫,向来独断专行丈夫脸上,居然千载难逢地露出一丝踌躇来。 “这是我的儿子。”魏老将军不太自在地说,“叫……叫魏昭。” “妾身知道了。”魏夫人接过那个因为抱着的姿势不对而快要哭起来的孩子,问道,“这就带他去见母亲?” “不!”魏老将军忙说,目光复杂地看了婴孩一眼,“上个族谱就够了,记在你名下。你好好教养他。” 说罢,他像放下一桩心事,转身匆匆走了。 魏夫人只当丈夫羞于接回外室又对孩子抱有愧疚,这孩子的生母没准是个贱籍,甚至是个异族,但交到魏夫人手中便是她的孩子——瞧这娃娃黑瘦的模样,显然没被好好照顾过。她把那乱七八糟的襁褓理了理,看看四下无人,伸手点了点婴孩要哭不哭的脸蛋,悄声说:“别急,这就把你养胖。” 她做到了大概一半。 取名魏昭的孩子胃口很大,飞快地长了牙,给什么吃什么,吃什么都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这难免要让投喂者心中软成一片。他长了牙就乱啃(咬人颇疼),能走路就乱跑,活蹦乱跳得像只猴儿,又因为吃得好锻炼得好,完全不胖,反倒小小年纪就壮得像头小牛犊。魏夫人私下掂量过一两次,这孩子是个实心的,等累得要人抱回去的时候,那重量简直让人咂舌。 魏老将军没训小儿子,可能是对老来子多了一两分慈爱容忍,魏昭是几兄弟里唯一放养的一个。他不用被逼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满身旺盛的精力挥洒在所有他感兴趣的地方。他四五岁就把偌大一个将军府摸了个遍,知道哪一棵树的树杈适合在上面爬,哪一个墙角下有着隐秘的狗洞——接着,没人能阻止他溜出去了,捉魏昭比捉贼还难。 端庄的魏夫人为他柳眉倒竖的次数比此前半辈子还多,好几次都想冲过去拧他耳朵。可偏生这比谁都顽皮的孩子又比谁都狡猾,每次都在魏夫人要忍不住前撒娇卖乖,嘘寒问暖,赔礼道歉,能对他生气超过半天的人,一定有一副铁石心肠。 没人不喜欢魏昭,魏老将军的母亲开始对这外室之子颇有微词,后来一见他就笑得见牙不见眼;老大老二老三一度摩拳擦掌想让小弟弟也吃他们当年吃过的苦头,结果一个个对小弟的机灵勇敢赞不绝口,都成了不错的哥哥;项阳城老看见魏小公子的人多半心里把他当自家的子侄辈儿看待,他们都说,这孩子长大了一定也很有出息,和他的父亲、他的哥哥们一样。 魏夫人当然也很喜欢魏昭,却不希望他和父亲、哥哥们一样。她用勺子给这孩子喂过奶糊糊,给他缝过虎头鞋,在树下看他荡过秋千,夏日给他打过扇,冬日为他煲过汤。她看他从那么瘦弱的小可怜长成个虎头虎脑的捣蛋鬼,从走两步会脚软的面团变成能舞长枪的小少年,听他叫自己母亲,听他用掉了两颗乳牙的漏风声音给她说笑话……那是她的孩子,第一个由她一手养大的男孩。 魏昭为了降服烈马摔断胳膊那一回,魏夫人一边板着脸喂他吃药,一边想着:要是魏将军要她的小儿子也送上战场,哪怕像个泼妇一样一哭二闹三上吊,她也非要拦着丈夫不可。 “娘?”魏昭怯生生地说,一口喝光了药,摆出一张可怜兮兮的苦脸。魏夫人叹了口气,他便厚着脸皮粘过来说自己错了,又说这次只是意外,绝对没有下次。“何况我不是成功了吗?”魏昭说,双眼闪着兴奋的光,“嘿,等我一好,一定要让母亲看看儿子骑起马来何等英姿勃发!” 魏夫人又忍不住要叹气,她心知自己能拼命拦住任何把小儿子推进危险里的人,除了魏昭自己山河图仙家庄园。 后来如何了? 魏老太君睁开了眼睛。 她方才眼前黑了好一阵,似乎听见仆人们兵荒马乱地叫嚷着什么。这会儿她睁眼,却发现室内一片安静,没有一个侍女,只有一个男人半跪在她床头边。那个成年男人十分英俊,更重要的是十分熟悉,魏老太君努力思索着,那人面上的神情便悲伤起来了。 他不知做了什么,魏老太君感到脑中的迷雾散去了许多,甚至能想起死了几十年的丈夫长得什么样。这人并不像丈夫,也不像老大,不像老二,不像老三,他事实上长得和魏家人并不像,魏夫人的脸却亮了起来。她颤巍巍伸出手,按住了对方的手背。 “昭儿?”老太太快活地喊道,“啊呀,你长大啦。” “母亲。”她多年不见的小儿子露齿一笑,精神极了,看着真是个棒小伙,和她想过的一样,“我还当您认不出我了呢。” “什么瞎话!”魏夫人嗤之以鼻道,“哪里有当娘的认不出儿子的?” 她想起来了,这些日子以来反反复复努力回顾的人生从破败的旧画卷变得鲜亮如初。她想起父母、丈夫和儿孙如何先一步离去,记忆中的小儿子为何先一步离去——他被仙人带走啦!魏老太太想起自己在等待那些早逝的鬼魂前来接她,想起自己还怀着一丝希望在等待,等那个被仙人偷走的孩子,在她离开之前,回来看她一眼。 魏老太高兴极了,她枯瘦的手用力拍着孩子的手背,末了又担忧起来,她一个深闺妇人都知道仙凡有别,上了山的人是不能与凡人有多少瓜葛的。她问:“仙人不会生你气吧?” “无妨。”魏昭笑道,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儿子可厉害了,他们现在可拦不住我。” “现在?” “以前嘛,唔,开始儿子想着要修成大器再衣锦还乡,后来又倒了个大霉……” 魏昭给老母亲讲了个精彩的故事,讲得又快又好听,比哪个说书人的话本都好听,把老太太逗得直笑。他又说侄子那儿不必担心,还在空中画出一面镜子,让老太太看敌军如何也被一场雷雨驱散。镜子那面的云上有仙人笑着对魏老太君点头,魏昭介绍他为同门师兄。 “咦?”魏老太太想了想,惊呼起来,“这可是梁大夫?” 魏昭挑起眉毛,看看母亲又看看师兄。 “您还认得我?”师兄笑了笑,“当初诸多不便,只得化名前来,还望您海涵。” “梁大夫何必多礼!”魏老太太笑着摇头道,“你当初救老身一命,还陪我这无趣的老婆子消磨时光,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魏夫人忽染急症。”师兄解释道,“你在闭关,我又正巧路过。此后有闲暇路过,我偶尔会来拜访一番。” 魏昭神色一动,张了张嘴,一时没说出话。 “梁大夫?”他说,“梁至?” “当初是说叫这个名字。”魏老太太点头道,“先生不姓梁?” “公良至。”魏昭代他答道,“姓公良,名至。我上山后遇到的最重要的人,倒没想过母亲先于他见了面。” 公良至轻轻笑起来。 “嗳,我等将真仙当做游方医生,真是有眼无珠……他倒比你这小混球好心,还知道来看看大汉之全球攻略。”魏夫人嗔怪道,慈爱地看着镜子里的人,“道长样子又俊为人又好,我当初想啊,要是家里还有没出嫁的女儿,可要跟他攀个亲才好。” 老夫人的儿子与镜子里的仙人都停了下来,他们对视一眼,魏昭的手忽地穿过了镜子,握住了镜子那边拿着阵盘的手。他说:“攀上亲了。” 几息之内,魏夫人的眼睛惊讶地睁大了。公良至的目光谴责地看了魏昭一眼,像在说这不是个好时机,而魏昭抓着他不放,即使在魏夫人惊讶的注视下有些僵直。魏老太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一笑,那张略显严肃的面孔就好像晒过太阳的被子,暖烘烘地放松下来。 “好好好。”她说,“你有个照应,我也就放心了。” “我就知道母亲最通情达理。”魏昭像个被宠坏的混小子一样大大咧咧笑起来,大概只有在场的两个人能看明白他如何松了口气。魏老太佯怒道:“你主意这么大,我哪里拦得住你?”她的儿子嘿嘿直笑。 魏老太太真不介意,不就是断袖吗。她送走了丈夫,送走了几个儿子甚至还有几个孙子,现如今能看见音讯全无几十年的小儿子活蹦乱跳地站在她面前,带个男儿媳回来根本不叫事儿,何况她之前还见过那孩子,是个挺不错的好人。魏老太心中一片轻松,轻松得快飘起来。 不对,她是真飘了起来。 魏老太此时才有余裕低一低头,看到自己老朽的身体还躺在床上。仆从将卧室围得水泄不通,医生握着她的胳膊摇头,魏大将军一脸悲戚,女眷和孩子们不安地聚拢在房间里,好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她的小儿子此时是人群中一个谁也注意不到的虚影,问她要不要回去,或者要不要当个鬼修,魏老太却笑了起来,伸手拍拍儿子儿婿的手,对他们摇了摇头。 “我活够啦。”她说,眷恋地看了看家里的小辈们,心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好好过日子。对了,梁……公良先生,是真有个师妹么?” “没,我只有个师弟。”公良至回答,看向莫名其妙的魏昭。 “好,好,好。”老太太笑道,老人的魂魄渐渐变成了温婉的少妇,“如此一来,我便放心了。” 这一日,被围困多日的神武军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送出了包围圈,魏小将军斩杀了通敌的官员,带着父亲踏上了归途。 这一日,魏将军府的空中霞光万丈,有人说看见魏老太君驾鹤西去,有人说看见仙人接老太太羽化登仙。众说纷纭之中,皇帝讳莫如深,谁都不见,小道消息说他在太庙里被先帝的牌位砸伤了头。 项阳城的人们的确远远看到了空中的人影,他们猜测那是什么样的仙人,在传授什么样的玄妙大道。只是云上真正的交谈到底是什么内容,那便不得而知了。 “可惜曦儿还没醒,不能来见见祖母。” “娘好歹见到了儿媳……哦,早见了,我在玄冰渊那十年的事?” “不错。” “你之前说回去见见母亲,还真见到了啊。” “骗你做什么?” “那梁大夫和娘说了什么?师妹?” “你娘不是想给我做媒吗。” “你就说有个小师妹?” “我便说,我与招弟小师妹情投意合,生死与共,再不会看上他人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