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权相想从良[重生] 作者:刘狗花   文案:   【双重生,奶狗黑化成狼的俗梗】   一代权相疏长喻把持朝政十余年,一朝身亡,普天同庆。   但苍天无眼,居然让疏长喻重生,回到了他刚中状元的时候。这一世的疏长喻,只手就能翻云覆雨,改朝换代不在话下,若要登基为帝,也是轻而易举。   疏长喻:我不,权臣我当够了,我想做个好人。   却不料,他上辈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那个傀儡皇帝,竟突然黑化暴走,一路斩神杀佛踏上皇位不说,还硬要把他往权相的位置上推。   “你不是喜欢权力吗?朕全抢来,都给你。”   疏长喻:……??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重生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疏长喻 ┃ 配角:景牧 ┃ 其它: 第1章 【捉虫】   月色如银,落在青砖地上,像是结了一层霜。   疏长喻端坐在角落,正对着他这间牢房里唯一的窗子。他神情平静,仰头看着那一方小窗外的弦月。   月光照下来,照得他面上惨白一片。   这牢房常年不见阳光,阴冷潮湿得紧,便是他身下的稻草也是潮漉漉的,水气往骨头缝里洇。   虽只在这待了三天有余,可他右腿自膝盖到脚踝,却已是刮骨剔肉般,整日地剧痛。恍惚之间,他像是回到了十年前。同样是天牢中的稻草上,那时候,他右腿刚被打断。若拿手抖抖索索地在腿上一摸,便是一掌鲜红。   想到这儿,疏长喻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趣事一般,展颜勾唇,笑了起来。   他心想,按理说,自己在那时便该死了的。平白向阎王爷偷了十年光阴,苟活了这么些年,实在是占足了便宜。   就在这时,牢门上沉重的铁链响了起来。接着吱呀一声,门被从外推开。   疏长喻恍若未闻,仍旧气定神闲地看着那弯月牙。   直到门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停下,他才语带笑意,慢条斯理地叹道:“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他品酒般对着月,将这两句诗品玩了一番,才转眼看向来人,语气中带了两份埋怨。“李公公,今夜有月却无酒,着实不美。”   门口那人穿了身正红色的宦官制服,肘上架了柄拂尘。他两侧排开了几个靛蓝色制服的小太监,含胸低头,颇有虎狼携鹰犬的架势。   这人便是当今圣上景牧御前的大太监李仁山。他听到疏长喻这话,凉嗖嗖地哼笑一声:“疏丞相好兴致,天牢中对月吟诗,怕是再无第二人。”   疏长喻欠了欠身:“公公谬赞,不过苦中作乐罢了。”   李仁山瞧着他言笑晏晏的模样,丝毫看不出他哪里“苦”了。就连他那据说折磨他了十年的断腿,都看不出他有丝毫疼痛。这模样舒朗如天上星宿,叫这天牢都随着蓬荜生辉了起来。李仁山不免有些恼怒,只觉得重拳落在了棉花上。   不过是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奸臣,哪儿偷来的清朗风骨!   再开口,李仁山已经带了几分恼羞成怒:“不比丞相这般清闲,咱家是有差事在身的。如今便是带着皇上诛杀反贼的圣旨,来向丞相您取这条性命的。”   他将反贼二字咬得极重,像是在享受胜利者应得的权利一般。   “圣旨?”疏长喻却毫不动容,慢吞吞地抬头,一双清明的桃花眼扫过李仁山空空如也的双手。“在哪里?”   自是没有圣旨的。那被软禁在金殿中的皇帝,想方设法救他还来不及,怎会下旨杀他。   李仁山闻言,更为羞恼。他没答疏长喻的话,转头去斥责身侧的小太监。“丞相不是要酒吗,还不去取来!丞相要死得这般风雅,我辈怎敢不成全?”   旁边的小鹰犬连忙告罪出门,端了早就备好的一小盏鸩酒,放在疏长喻面前的桌上。   疏长喻便端坐在那儿,看着小鹰犬忙来忙去,欣然受之。他接过酒时,还不忘温声道了句多谢。   “多谢李公公了。”他手里拿着那杯子,品酒般晃了晃,打量着里头清澈的鸩酒,笑道。“既然公公成全我,那我便也送公公一句话——你莫看前朝那帮大臣此时与你同气连枝,我一死,你的安心日子就没了。他们弄死了权臣,下一个便要杀奸宦。”   “你……”听到他这话,李仁山目眦欲裂地瞪向他。可声音到口中却戛然而止,像是不知说什么好一般,讪讪地停住了。   “我?我说得不对吗?”疏长喻笑起,语带轻蔑。“他们做不了什么大事,若不杀你我,还如何青史留名?”   说到这儿,不等李仁山再开口,他便兀自笑出声,声音清泉一般,淌在这不见天日、藏污纳垢的地牢里:“你、我,都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小人呐。”   说完,他愉悦地朗声笑了几声,不需他人强迫,便仰头喝尽了杯中毒酒。   这从容赴死的坦荡模样,风光霁月,一时间将李仁山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而面前,疏长喻一手拢袖,将那酒端正地放回桌子,像是宴会上向帝王敬酒后一般的从容优雅,接着便看向李仁山:“李公公,若你此刻赴死,可有什么后悔的事?”   李仁山没有回答,却也未看向他,只咬牙切齿道:“丞相一路走好。”   “定然是要走好的。”疏长喻显然对他的回答不满意,却又有十分的耐心,说道:“公公莫怪,实在是此处再无别人,疏某只得叨扰公公听疏某说话了。”   接着,他笃定了这人一定要看到自己确实死了才会放心离开,故而自顾自地接着说起来:“反正,疏某不剩一件后悔的事,该做的便全做了。今日公公若不杀我,我也无事可做,只好等着死了。   想我疏家,代代忠烈,却因先皇忌惮,害我父亲长姐困守孤城而死,又用谋反的罪名杀我兄长。疏家满门,除了疏某,死得一个不剩。疏某侥幸,拿一条腿换了这条命,苟活至今,为的便是将这些烂账算干净。而今你看,他杀了疏某父母兄姊,疏某毁他大好江山。如今朝堂混沌,宦官当道,边境战乱,疏某便再没什么可做的了。”   他笑眯眯地说着,眼眶却泛起了红。他不得不抬眼,重新看向那月亮,才好将眼中蓄起的水雾逼回去。   他心想,后悔吗?不后悔。如今这下场,对他来说,就是大圆满。   可他虽这么想着,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往上涌。幸而那血先其一步,从他嘴角淌出来。   他方才话里的“宦官当道”刺痛了李仁山。他冷哼一声:“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疏丞相却临死都不忘口出恶言。”   疏长喻闻言笑了笑,却未再开口。此时他五脏被那杯酒绞得灼痛翻涌,让他不得不往后仰,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才得以支撑住身体。   他眼前模糊了起来,手也不受控制地颤抖。   后悔吗?其实是后悔的。他方才那些话,不是说给李仁山听的,是说给自己听的。   当年少不更事,只晓得鲜衣怒马。直到大厦倾颓,眼睁睁地看着至亲一个个地殒命,却束手无策。而后身陷囹圄,苟延残喘地吊着一口命,活得牲畜不如。他自认那些年是卧薪尝胆,而这国家文臣无用、皇帝昏庸,早该通通踩在足下。他原想着血债血偿后,便独揽乾坤,以换得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却不料十年来做尽了逆贼奸臣的勾当,最终成了个弄权的国贼,深恩负尽,不得好死。   他口上说自己这十年,活着是为了跟先皇算账,实则这话他自己都不敢苟同。   他疏家儿郎,理应顶天立地,是国之利器,安国将相。不是杀人夺命的刀刃,而是护卫江山乾坤的长/枪。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鸩酒的毒,疏长喻的心脏被扭成了一团,疼得他喘不上气,便更有一股委屈随着痛苦涌上眼眶。他闭了闭眼,嘴角重得再也勾不起来。   他想,终是负了一身风骨,负了青天白日。   就在这时,他眼前溅开一片血红。只见李仁山双目圆睁,一柄霜刃刺穿了他的胸膛。   李仁山来不及看身后人是谁,便轰然倒下。而他身后,是那本该被囚禁宫中的小皇帝景牧。   疏长喻自十年前见到小皇帝开始,对方向来是温软寡言的模样,从没像今日这般锋芒毕露,眼底都被猩红的杀意浸透。   景牧穿着染血的龙袍,披散着一头乱发,将剑和李仁山的尸体一同丢开,扑到疏长喻腿边。   疏长喻隐约看见,景牧眼底的恐惧和绝望。他觉察到景牧颤抖着手,甚至小心地绕过他的断腿,去握他的手。   疏长喻心道,傻子。   他光说自己有负天下苍生,其实对那小皇帝景牧最有愧。当初自己推景牧上皇位,就是要将他养成傀儡任自己驱使。结果狱中景牧救自己一命,此后便洗刷疏家冤屈,拜他为相。他做丞相后分毫不将景牧这皇帝放在眼里,正大光明地将他架空,让他空坐了十年帝位,最终还给他一个风雨飘摇的天下,让他被宦官和朝臣囚禁宫中,身前身后都是被他疏长喻搅和出的烂摊子。   “丞相……朕来晚了。”他隐约听到景牧颤抖着声音。“您睁开眼……您睁开眼,看看朕。”   疏长喻心里笑叹,你的确是来晚了。我恶贯满盈,你应当亲手杀了我。   隐隐约约,他神智开始模糊。他眼皮沉重,便干脆不睁眼,任由景牧绝望的呼唤声声响在自己耳畔。他眼前出现了当年的幻境。一出出一幕幕,走马灯似的演给他看。   最终,停在了他当年高中状元,打马走过长安街的景象。   彼时少年,鲜衣怒马,前途光明,尚不知愁滋味,双手也尚未染血。他父母兄姊健在,春风得意,骑着壮硕高大的白马,周围百姓争相围观,欢呼声不绝于耳。   疏长喻心想,那时多好啊。   渐渐的,那隐隐约约听不分明的欢呼议论声,竟逐渐近在耳畔,像真的一般。而座下的草席,似乎也成了彩漆雕画的银鞍。背后天牢的墙壁,轻得像一阵风,轻轻掠过,便不见了。   疏长喻恍恍惚惚睁开了眼,便见面前一白,接着便是熙熙攘攘,一派繁华热闹。而他此刻,居然正骑在马上,眼前便就是他回忆中自己高中状元后,打马走过长安街时的情景。   疏长喻满脸怔忡,混沌地看着周围探着脑袋的百姓,他们面上喜气又景仰的笑容,在他面前一张张地闪过。   就在这时,一颗红透了的桃子,从一位姑娘的绣手中抛出,砸进了他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疏长喻:你灭我满门,我毁你江山,扯平了。   景牧:没扯平。   疏长喻:嗯?   景牧:你还得嫁给他儿子,让他也断子绝孙。【疯狂暗示】   ——   大纲码好啦!修改第一章 今天开始更新,老规矩风雨无阻3000 日更 偶尔快落加更,小天使放心跳吧! 第2章   早春二月,草长莺飞。   都说那新科状元疏三公子,打马游街那日,竟是被个姑娘掷来的桃子砸下马去。不过一两日,此事便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妇孺皆知。   “疏三公子武将世家出身,竟当众被姑娘砸下马,想来羞得几日都不好意思出门罢!”茶摊上歇脚的外地贩夫听到这个八卦,哈哈大笑着说道。   “听说,确是几日未曾出门啦!”   又引得一阵哄笑。   此时,疏府中,疏长喻正端坐在窗前,神情怔愣地看着窗外。   他此时右腿阵阵的发痛,却不是当日狱中断腿处钻心刺骨的疼,而是那天躲避桃子从马上摔下,磕出的一点小伤。   这几日春和景明,天色碧蓝,窗外徐徐吹着微风。他窗外养的那几株桃树,正热闹地开着花,风一摇,落英缤纷,颇有些桃花源的味道。   自己竟临死前重活了一遭……睁眼回到了十五年前。   他至今才渐渐回过神来。前世种种,历历在目,可却又像远在天边,是浑浑噩噩的一场梦。   他自知十恶不赦,老天若是真的有眼,何不将他丢下地狱去磋磨?又何必怜他这么个恶人,叫他回来再走一遭?   就在他凝眉出神的时候,一少年卷帘进来。这少年穿了身利索的短打,手里捧着茶盏,脚步轻快地跨过门槛。   少年都没往他那儿看一眼,便径直朝里屋走去。他绕过碧纱橱,却见床上空荡荡的,那早该喝的药也放凉在桌上。   “少爷!”他连忙从碧纱橱后冲出来找人,还没收住步子,便见少爷坐在屋子另一端窗边的榻上,冲自己笑。   窗外是青天映着桃花,春风盈盈,自窗棱而过,拂动窗前人的发丝。   “喊那么大声做什么?听见了。”他笑道。   这少年便是他前世的贴身小厮空青。当时他父亲长姊战死,二兄被骗回京勤王,被当叛贼杀害,母亲长嫂便也跟着去了。自己孤身被关在牢中,被用刑打断了腿,便是空青冒死进来给自己送药,让狱卒打死在自己面前。   疏长喻看着空青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自己面前,将茶盏放在他手边的桌上,皱着眉头抱怨道:“少爷腿还没有大好,便自己下地了,药也不晓得喝……”   他这鲜活的神情,像是深谷里回春的溪流一般,一下便冲淡了他记忆中那满脸是血,痛苦地喊着自己少爷的模样。   故而疏长喻面上愈发如沐春风,温声道:“躺了两日,筋骨都难受。我看这桃花开得好,便来这边坐坐,不碍事。”   空青虽说粗心,但也看出了少爷自从昨日坠马回家后,便一直怔愣地没什么精神。如今终于恢复了些,他心里便欢喜,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起来:“这桃花是好,可年年都见得到,哪里有少爷的身子要紧?”   接着,他便发现自家少爷只穿了件单薄的石青色直裰,就这么大剌剌地坐在春寒料峭的窗前。   他难免又沉下脸,念叨起来:“少爷要看桃花,也穿多些!您少时落下了寒症,最怕凉风。这若是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说着,他跑去里间给他拿了件褙子来,给他披上。   疏长喻欣然受之,笑道:“这桃花哪里是年年都见得到,自然是看一年少一年。”   “咦?”空青不解,抬头看他。可疏长喻却笑而不语,拿起桌上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又看向窗外那桃花。   前世,今年确是他最后一年看这桃花。下一年桃花盛开的时候,他已是拖着一条断腿,坐在不见天日的牢中了。那年,疏府被皇上赏给了个才调回京的二品官。待他封侯拜相,将他旧府取回来时,这几株父亲和长兄一起栽的桃花树,已经被伐掉了。   虽说当初,他砍了那官员的脑袋去赔这几棵树,但总归换不回来,空余几个木桩,再没开出花来。   疏长喻不动声色地垂眼,吹开浮在水面的一片茶叶。   就在这时,疏长喻听到了门外院中的丫鬟小厮行礼问好的声音。他看过去,便见自己的长嫂顾兰容正扶着母亲李氏,领着几个丫鬟进了自己的院落。   李氏进屋时,便见披着褙子的疏长喻正由空青扶着,从坐榻上下来。她走上前去,开口笑道:“我儿别动了。你腿还伤着,可当心落下病根。”   “不妨事,已经大好了,母亲未免太过小心。”疏长喻笑着应道,重新坐了回去,吩咐空青道。“去看茶。”   空青连忙应下,退了出去。   “敬臣今日倒有精神多了。”顾兰容扶着李氏坐在榻上,笑眯眯地打量着疏长喻道。“母亲这两日担心得夜夜难眠,今儿总算是能放心啦。”   “本就不是什么大伤,母亲过虑了。”疏长喻闻言笑了起来,道。   敬臣是疏长喻的表字,而顾兰容是他长兄疏长恪的发妻。婚后没两年,长兄便战死了,彼时顾兰容正怀着兄长的孩子。李氏原说不耽误她年华,叫她生下孩子后自可回家去再寻个依靠。可长嫂却不愿意,便就这么在定国将军府里守着孩子和李氏,直到前世变故发生。   疏长喻自八岁落下寒症以后,便长在这二人身边。父兄长姊都常年驻守边关,他吹不得边境的寒风,便这么长在京城里这两位妇人膝下。   也正因如此,前世此时的疏长喻身上颇没什么将门子弟的气质,反而更像个锦绣堆里生出的少爷,配上那副芝兰玉树的好相貌,自有一股温柔风流的气度。   可此时的疏长喻却是历尽千帆,终不似少年时了。   听到他这话,李氏便哈哈笑了起来,隔着桌子便伸指戳他的脑门:“还说我过虑?你这小儿且不知前两日自己那落魄模样!”引得顾兰容也以帕掩口,笑了起来。   若是前世的疏长喻,最能应付来的便是这般插科打诨。可他而今当了十来年权势滔天的笑面虎,惯是语带玄机三分深意,早忘了太平乡什么样。故而此时竟接不上话来,只看着两人,温吞地笑着。   他心中不搭调地想着,如此安稳祥和的景象,着实让人心安。   毕竟前世他被匆匆丢进天牢,连母亲长嫂的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便匆匆地天人永隔了。   笑了一阵子,见他不搭话,李氏便停下来,对顾兰容眨了眨眼,揶揄道:“你看看,如今便有个状元郎的矜持模样了。”   “敬臣如今功名在身,也当庄重些了。”顾兰容笑眯眯地轻声道。“这般模样,待到了琼林宴上,才能讨得皇上赏识。”   听到琼林宴这三字,疏长喻敛了敛神色。   前世便是在琼林宴上,皇上半真半假地说了两句戏言,自己便主动请缨,要做皇上才寻回京的、流落民间十五年的二皇子的少傅。他当时心如止水,不过是听闻这少年十五年来吃了不少苦,回宫后又境遇尴尬,所以心生怜悯,想帮助一二。   可是,天家的人,哪里轮得到他来怜悯?   他疏家本就手握重兵,他又一朝中了状元,可谓满门荣耀。如今他主动亲近二皇子,那体弱多病、心细敏感的皇帝便心生怀疑,聊想他疏家是想培养个无依无靠的皇子,好拥戴出一位君来,换个从龙之功。   那怀疑的种子就此种下,由着周围众人煽风点火,便在不久后将他满门推上了绝路。   不知不觉间,疏长喻捏紧了手里的茶杯。   这一世,他便不会再重蹈覆辙,为个不相干的人毁了自己满门亲眷。而那景牧……前世自己负尽了他的信任,这辈子,便不要再开这个头了。   他垂眼喝了口茶,强行将自己心中莫名涌起的酸涩压了下去。   再回过神来,他便听见李氏正絮絮叨叨地跟顾兰容说着八卦。   “……听说那二皇子的亲娘是当初的芸贵人,那会儿可是独得恩宠!却被皇后娘娘害死了,拼了命把孩子送出去。如今叫惠贵妃寻回来,可是将了皇后一军!”   顾兰容叹道:“只是可怜了这位殿下。听说在民间过得便苦,为了活命,十一岁便进了军队打仗去。这两年终于靠着军功当了个校尉,如今却又被领回宫来,哪里都不讨好,真真是被丢进夹缝中去了,不如在外头快活……”   疏长喻没再听下去,只掩耳盗铃般转开目光,抬眼看向了窗外的春色。   此时宫里也是一片大好春光。   乾宁帝自幼身体便不好,到这两年便愈发地形销骨立。如今穿着身明黄色的龙袍,空空荡荡地,像是挂在副骨架上。   他方才朝上被大臣们吵得头痛。他自己又心细,一句话爱掰成几个意思听,故而一个时辰下来,累得头晕脑胀。此时一下朝,他便干脆将冗余的仪仗都打发走了,只留下几个宫人,独自闲逛了去。   他正听着身侧太监给他讲那“状元遭佳人袭击,被蜜桃击落下马”的趣事,哈哈笑着,便不知不觉到了皇子所。这处宫殿是专门供皇子们学习念书的地方,隔着远远的,就听得见读书声。   他偶然一抬头,便看见皇子所的一扇窗户前站了个人,被树荫花丛挡去了大半,正背对着自己,偷偷往那窗户里看。   他停下脚步,皱起眉来,抬手打断了小太监绘声绘色的声音,抬下巴点了点那个方向,吩咐道:“去看看,什么人。”   就在这时,窗下那人转过头来,正看向乾宁帝这儿。   那少年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挺拔地站在花丛中。不似京中子弟的清朗风流,但那眉眼却是俊绝,像把光芒乍现的利剑。   他神情如常,唯独那一双眼睛,深不见底。 第3章   “儿臣给父皇请安,祝父皇身体康健,福寿万年。”   直到这少年——也便是他前些日子才寻回来的二皇子景牧,走到他面前行礼,乾宁帝才反应过来。   “无须多礼,平身吧。”他缓缓说道,接着便垂眼打量着这个自从他被接回宫来,自己便没正眼看过的儿子。   方才那一眼,这小子深沉凛冽的模样似乎只是错觉。这少年如今规矩地站在他面前,磕磕巴巴地请过安后,便寡言地一声不吭,双手握在一起捏来捏去,略显局促地任由自己打量。   ……确是生了个好相貌,眉宇之间颇有先帝风骨,五官处处又全是他当年那个宠妃的影子,虽才十来岁,已是一副玉树临风的好模样。只可惜似乎是在宫外长起来的,便通身局促,像只刚被捉回来的流浪小犬一般。   这番认知反而让乾宁帝对这个孩子心生了些许爱怜。他几十年来,很少见到身边有这种一眼便能看得通透的人。他做久了帝王,这种人是最好拿捏的,最让他觉得安全。   于是,他便难得地发善心,替这孩子考虑了些许。这孩子母妃早亡,流落民间,如今骤然回宫,又不得自己垂怜,必然是过得艰难。   这么想着,乾宁帝声音都柔了几分,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景牧闻言,瘦削的肩膀一颤,又跪下去:“父皇恕罪!儿臣……儿臣不过是……”   乾宁帝心中有些情绪莫名其妙地膨胀起来,叫他通身透出一股轻松舒畅。他看着景牧这样,不由得更为怜惜,甚至弯下腰去,扶住他胳膊,道:“不必怕,起来回话。”   景牧应是,垂眼起身,低声道:“儿臣来听诸位兄弟念书。”   “噢?”乾宁帝觉得新奇,追问道:“他们念的弟子规,你从前没读过?”   “儿臣当年身份低微,尚不得温饱,更请不起先生,只在军中粗识几个字,并没读过书。”景牧低着头,神情模辩,那声音却是落寞低沉,带着些许羞愧和自卑。   乾宁帝闻言,一时间没有说话。   他隐约想起了当初自己和那位芸贵人的往事。当年自己似乎是真的恋慕她,到了江山都能不要的地步。但时间实在太过久远,帝王薄情,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真情还是假意了。唯独每年芸贵人忌日时,他才会故地重游,将往事当故事一般品味一二。   但是,若是当年的自己,定不会让那女子的孩子沦落至此的。   “你可想过,你读书是为了做什么?”半晌,他问道。   景牧像是被问住了一般,支支吾吾了半晌,涨红了一张脸,低声道:“父皇的孩子,都是能识文断字、出口成章的……景牧不愿做这个异类。”   “噢?”乾宁帝听惯了自己儿子那些“要辅佐父皇,报效朝廷”的话,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仅仅这样?那识文断字之后再去做什么,可有想过?”   “……。”   景牧低头,似乎真的思索了起来。片刻后,他面带羞赧,不好意思地笑道:“景牧不知。景牧从小的愿望,便是衣食无忧,有屋子遮风避雨。如今这些,父皇都替儿臣实现了。父皇富有四海,儿臣没别的可报答父皇,只有努力赶上各位兄弟们,不让父皇蒙羞。”   乾宁帝闻言怔了怔,继而舒展眉峰,朗声笑了起来。   “朕答应你。”片刻后,他面带笑容,正色道。“三日后的琼林宴,朕定当替你找一位最渊博的师父。”   景牧顿了顿,继而低头谢恩。   话说到这里,乾宁帝也觉得有些乏,尤其那春风一吹,便觉得有些冷了。他抬手召来步辇,便回了镇元殿。   他坐在步辇上,心想,自己似乎从景牧身上找回了当初深爱芸贵人的原因。   这宫里头,当初唯有那个女子是鲜活灵动的,待自己的满心钟情倾慕,一眼便瞧得出来,和其他人都不一样。自己唯独在和她相处的时候,才觉得心头鲜亮,万物有色。   思及此,他开口道:“去栖荷宫。”   栖荷宫,正是那位芸贵人当年的住处。   他身后,景牧慢慢地站起身来,抬眼看向乾宁帝的背影。他此时像变了个人一般,腰背挺拔,身如青松,通身都是上位者独有的气度,早就不见了方才的局促胆怯。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情绪。唯有那一双眼睛,寒潭一般,翻涌的情绪像北地刺骨的风雪。   ——   疏长喻的腿伤本就不重,被这么强按在家中养了两三天,便全好了。   他原本连这三日都不愿养。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得很。前世拜相的那十来年,明里暗里的刺杀他不知经历过多少,轻轻重重的伤受了数次,都全然无事,更别说这次不慎摔出的小伤。   况且,他右腿残废了数年,终日被疼痛煎熬着,早成了习惯。如今这点小磕碰,相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他心里光惦念着城外鸢湖的白堤垂柳,那可是这兆京城春日最难得的美景。他前世少年时每年春日必游鸢湖,可后来牢狱之灾,成了丞相后日理万机,算起来竟是十多年没去看了。   如今春色正好,那垂柳的新芽必定是最喜人的模样。思念得紧,实在叫人思念得紧。   “您还去鸢湖看柳树?”空青听到他的话时,将那药放在他手边。“老夫人房门都不让您出,还说若您出了院子,便打断奴才的腿。您若真上鸢湖去了,奴才三个脑袋都不够老夫人砍的!”说完,他把桌上的药往疏长喻那儿推了推。“您趁热喝了吧,奴才好向老夫人回话。”   疏长喻瞥了他一眼,只得作罢,无奈端起了桌上散发着苦味的浓厚药汁。   故而,直到三日后的琼林宴,疏长喻才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出门了。   在空青替他系带时,疏长喻舒展筋骨,心想,且不提前世种种,但这一世,皇上举办了个能叫自己出门走走的琼林宴,也算是对他的大恩一件。   待疏长喻穿好直裰,空青又捧来一件藏蓝色外袍给他穿上。疏长喻本嫌累赘,可一会待宴席散去,便该到深夜了。届时更深露重,自己这一点受不了寒凉的身体确实受不住。   疏长喻的马车已经等在了府门口。车夫看他披着件薄大氅走出门来,连忙从马车上跳下来,拿过一个脚凳来垫在马车边。   疏长喻脚步顿了顿,接着便由空青扶着,踩在脚凳上上了马车。脚下坚硬的触感熟悉又陌生,让疏长喻不由得晃神。   前世他做了丞相后,他便有专门充当脚凳的奴才。每每上下马车时,都有人自觉地跪伏在马车边,由他踩着脊背上车。人的脊背自然是温暖的,带着骨骼和肌肉的张力,踩上去虽说不大稳当,却让人空凉空凉的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奇异的快意。   前世光晓得把人踩在脚下,可脚下踩着人,哪里有站在平地上来得太平安稳。   疏长喻低笑了一声,坐进马车里,拢了拢大氅。   外头空青和车夫也坐上了马车的外沿。隐约听见鞭响,马车便晃晃悠悠地朝前走去了。   今年的琼林宴设在兆京城东郊山脚下的一处皇家园林内。兆京每到夏日,都酷暑难耐。乾宁帝自幼身体虚弱,每到这种天气都得生两场大病。于是朝廷便在兆京郊外的燕山阴面,建了处园林,供乾宁帝夏季消暑。   燕山园林距兆京城并大远,出了城门走五里地便到了。疏长喻早没了第一次参加琼林宴的新科进士那般踌躇满志、热血沸腾,上了马车便被晃得瞌睡,没一会便闭上眼睛,直到空青掀开帘子喊他,才悠悠醒来。   “方才路上晃了些,不知不觉便睡着了。”疏长喻面带赧色,温和地冲空青微微一笑。   空青扶着他下了马车,方出来,疏长喻便觉得惠风和畅,周边都充盈着一股山野之间的清新空远的气息。   他面前便是燕山园林的大门。这大门和院墙气派轩昂,丝毫不输宫内,周边禁军立得青松一般,穿着挺拔的玄色盔甲。从这大门入内,便是宫殿楼阁,一路锦绣似的,延展到半山腰。   燕山正是山花烂漫的时节。故而这宫殿的碧瓦飞甍周围,皆是各色云霞般的山花,和春季的青翠辉映在一处。   周围来来往往,已是有不少新科进士到了门口,三三两两地相携入内。这些面孔或年轻朝气,或白发垂暮,竟是什么年龄者都有之。这进士们如今凑在一处,孰人文章俊绝,孰人师从鸿儒,孰人世代为官,众人已经心底有数。如今你来我往,招呼逢迎,已经有了官场宴会的派头。   众人是认得定国将军府的马车的,更知道这定国将军的三公子尚未加冠便高中状元,是个才学门第都鹤立鸡群的人物,此后定当大有作为。   如今疏长喻一下马车,门口的诸人便渐渐都围了过来,面带笑容地打招呼寒暄。   疏长喻大致扫了一眼众人。面前这几位,这位贪墨被杀,那位早早病死,那位外调边地数十年没回京,边上那位还因为宠妾灭妻被告御状闹得沸沸扬扬。   疏长喻面对着这些人自以为不着痕迹的审视、探寻和讨好,像是看一群没长大的孩子一般,实在提不起兴趣应酬。   故而,疏长喻面带和煦有礼的微笑,这几人一一问好寒暄,接着便以拳抵唇,皱眉咳嗽了几声,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正当他侧过头去,要以难捱山风为由告罪先行时,一辆马车它尘而来,进了他的视线。   疏长喻面上笑容不变,目光却一瞬间冷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景牧:我觉得你把我写得太怂了,刘狗花。   刘狗花:你懂什么叫大丈夫能屈能伸嘛?你懂什么叫卧薪尝胆嘛?   景牧:我不懂,不过我知道敬臣重生,差一个拿来生祭的人。   刘狗花:???? 第4章   “我观世间众人,都是泥塑的骨骼。唯有敬臣之骨,是那青竹所成。我骤观之,便觉可亲,定当要与敬臣交好。”   这句话,便是前世琼林宴初见时,马车上那人——樊俞安所言。   樊俞安父亲乃湖州知府,而樊俞安则是出自湖州岳麓书院,师承前朝大儒。此番他以一甲第三的成绩中了探花,而今除了疏长喻,也便是他最为出众显眼了。   前世便是在琼林宴上,二人一见如故,就此引为至交好友。当时疏长喻琼林宴上广交朋友,只觉得他尤其投缘,却也没作他想。直到他落难后,同年的众多友人,唯有樊俞安一人冒险到狱中看望他,也是自那以后,樊俞安在他的帮助下平步青云,又借他的运筹和计策,算计了皇帝和诸位皇子,推景牧上位。   可到了那时,樊俞安却下手,要取疏长喻的性命。自那以后,疏长喻才知道,当初皇上下令不对他用刑,只教他在牢里自生自灭。可之后狱卒却对他百般折磨,甚至断他一腿,就是因为这些狱卒都被樊俞安买通了。   前世若不是景牧先他一步,在他手里救下疏长喻,疏长喻怕是早就做了他的刀下亡魂。   疏长喻眼中一凛,接着便又咳嗽了几声,咳得脚下虚浮,被空青一把扶住。   “疏某无用,实在耐不住这山风。”疏长喻白着面色,倚在空青身上,勉强支撑着自己,笑道。“诸位且慢聊,在下先行一步。”   众人都知道他少时在隆冬下水救人,落下了病症,连忙纷纷同他道别,说一会宴会上再见。   疏长喻便顺水推舟地与这几人拱手道别,由空青扶着,再没看一眼那缓缓停下的马车,转身走进了燕山园林。   “少爷?”空青被他这虚弱的模样吓了一跳,心说怕是在屋中养久了,骤一吹风,又受了凉。没走几步,他便紧张地低声问道。“少爷可是冻着了?奴才给您回车上拿件斗篷吧?”   “总算脱身了。”疏长喻脚下仍旧虚浮,可声音却是中气十足。“懒得同他们应酬,还不如先进去喝茶呢。”   “……少爷?”空青一愣,接着便见少爷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空青单知道少爷是个风光霁月的人,从没发现他会动这样的小心思。他怔了怔,接着便哭笑不得:“少爷您可真是……!都说这琼林宴是给同年们联络情谊的,少爷却偏不。那您来这宴会,莫不是就为了讨皇上几口吃食?”   疏长喻颇不在意地道:“半分情谊都无,有什么可联络的?”   “到了此后遇上事时,也好有些能帮忙的朋友呀!”   疏长喻闻言,冷然笑了一声。   “我疏长喻碰上的事,怎会是他们能解决的?”   待日头落到燕山之下,便快到了开宴的时辰。诸位新科进士都在燕山园林的正殿中按座次做好,已然是热热闹闹的一片。   疏长喻便病歪歪地坐在那里。他本就肤色白,如今摆出一副没精神的模样,便显得苍白虚弱。若有人凑上前来搭话,他便坐直了身体言笑晏晏地一一回应,颇有风度教养,平易又好相与。可没说两句话,他便咳嗽起来,叫那来搭话的人都觉得自己来得不合时宜,心生愧疚,没问两句便告退了。   一些家在京中的举人心中却在打鼓。这疏三少爷虽说年少时落了病,但除了冬天穿得厚些,也与常人没什么区别。莫不是真的春寒料峭,将新科状元爷给冻伤了去?   就在这时,疏长喻身后飞来一颗碎银子,正砸在他背上。这碎银子的力道颇为巧妙,飞来时带着暗器般的劲儿,划过一条直线,待落在疏长喻背上时,却蜻蜓点水般。   他回过头去,便见一二十多岁的英俊青年抱着剑,穿着一等禁军队长的银红甲胄,挺拔英气,靠在雕花柱子上冲他笑。   戴文良。   疏长喻见到他,便也弯眉展颜笑了起来,还拿起桌上的酒杯,遥遥冲他举了举杯。   这人是他二兄疏长彻的好友。这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皮猴子。后来疏长喻出生,在八岁出事之前,也是跟着这二人一道玩耍,戴文良于他便就是半个亲兄长。前世因为疏家之事,戴文良触怒皇帝,被发配到西南边陲剿匪去了。待他得胜回来,疏长喻早已变了个人。不过半年,戴文良便请辞回家,没到三十岁,就带着家眷离京,再没回来。   当时他说的话,还犹在疏长喻耳畔。   “疏长喻,我若早知道如此,当初就该干脆死在南边。与其见到疏家后人变成这幅德行,毋宁死!”   当时的疏长喻坐在轮椅上,被他的语气和眼神刺得心如刀绞,几乎喘不过气来,却只是冷然一笑,道:“血海深仇没落在你身上,你自然不懂了。来人,送客。”   这便是两人前世说的最后的话。   疏长喻已经好多年没见过戴文良龇牙咧嘴地冲自己这样笑了。   戴文良见他看过来,连忙把怀里的剑换在右手上,左手比划着在跟他说什么。离得那么远,疏长喻根本看不到他的唇语,只无奈地对他笑着,朝他摆了摆手。   就在他同戴文良一个比划一个笑的时候,疏长喻隐隐觉得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颇不经意地往那个方向一瞥,一个熟悉的身影便猛然撞入他眼中,教他登时愣住。   ……景牧?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此时,景牧正坐在大皇子景焱和四皇子景匡的中间,一言不发地垂着眼,似乎在打量桌上繁复的杯盘碗碟。   前世的这次琼林宴,皇帝是只带了景焱和景匡的。   自己重生,景牧那里的轨迹却也变了。莫不是景牧他也是……   就在这时,景牧抬起头来,似是要往这个方向看。疏长喻也不知心中怎么想的,竟一时仓皇心虚,连忙转开目光。   却不成想,景牧不过是抬头回应身侧同他说了句话的景焱。待说完了话,便又重新低下头去看那桌子。   疏长喻松了口气。   ……是了。前世的景牧对自己过分依赖,雏鸟一般,目光时刻不离。如今这木讷寡言的模样,必是前世的景牧了。   至于他为何会出现在此,恐怕是自己重生带来的连锁反应。   那边,一刻都闲不下来的戴文良见疏长喻突然不理他,急得又蹦又跳,又要掏块碎银砸他。疏长喻这才重新转来目光,无奈笑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边,景牧在疏长喻转开目光的那一瞬,重新抬起眼来,直直看向他。他面上不动声色,眼里却含着两颗亮得发烫的星星。   景焱侧目,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面上似笑非笑,慢悠悠地开口问道:“二弟在看什么?”   景牧收回目光,神情清明,看起来木讷又纯善:“臣弟第一次见这么多读书人凑在一道,觉得新鲜。”   景焱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为何独独看着疏三公子呢。”   景牧顿了顿,垂眼看向桌上杯盘。   “那位公子尤其好看。”   就在这时,大殿中响起宦官的唱喝声,乾宁帝姗姗来迟。席上的新科进士们纷纷起身离席,跪地行礼。   他们上次殿试时,虽是皇上主考,但不得抬头,自然不可能面见圣颜。如今登科,那便是终于踏上了仕宦的坦途,而这君主,也不再只是九天之上、容颜都见不到的神明了。   乾宁帝的相貌随了先太后,眉目清秀,神情都透着一股温润和蔼。他在大殿正中的御座前坐下,温声让诸位进士们平了身。   疏长喻随之回到席上。三杯酒过后,乾宁帝借着酒劲,便讲起话来。疏长喻端坐在原处,面上恭谨,一副侧耳谛听圣上训导的模样,实则内里早就兴致缺缺,神游天外了。   这皇上在众位新科进士面前,不过是展现礼贤下士的风度,顺带表达自己的厚望,好教这些人死心塌地地为社稷造福。   这些话疏长喻前世便听过一遭,早就不觉得新鲜。更有甚者,在他死前的那几年,权势滔天得盖过了皇帝,就连如今琼林宴上皇上坐的那个位置,都已经换成了他。   相比之下,那时的琼林宴才叫热闹。他坐在正中,诸位进士在下,却不见皇帝。他甫一开口,座下诸位进士的面色可谓丰富多彩。大惊失色者有之,谄媚卖弄者有之,战栗屈辱者也有之。更有些骨头硬的,恼怒离席,指着自己的鼻子破口大骂,被禁军拖出去。   想来自己当时,看着这般混乱的场景,心里是充斥着一种变态了的惬意和享受的。   思及此,疏长喻心下一动,也不知怎么的,抬眼看向了景牧。   就在这时,他骤然听见皇上说着话,不知将话题拐去了哪里,竟点了他的名:“……朕思来想去,能堪此大任,教导牧儿的,非状元疏三郎莫属。”   疏长喻闻言,心头一怔,抬头看向了御座上的皇帝。   他便看到,乾宁帝正笑得温润柔和,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疏三郎,朕要任命你为二皇子少傅,还不接旨?”   作者有话要说:  景牧:我媳妇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我却只能在一边看着。   疏长喻:当然是选择原谅我。   钢铁直男戴文良:啥?你们在说啥? 第5章   前一世,疏长喻就是被乾宁帝这样的模样迷惑了的。   他虽体弱,但长在武将世家,周围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是心直口快,极少有虚与委蛇之人。故而疏长喻也从小被养了一颗赤子之心,不仅真诚待人,且对他人所言,都极少生出怀疑的心思。   所以,乾宁帝这温吞柔和、温润如玉的模样,他也只觉亲切,从没怀疑过。   前世,乾宁帝在席间笑眯眯地说:“朕最宠爱的,便是朕这第二子了。可惜这孩子自小长在民间,无良师指点,否则这他日必能成国之大器。”   疏长喻并没听出他这话中的深意,只想起前几日自己母亲和长嫂还说这孩子如何可怜。他心想,皇上富有四海,虽有心爱护这孩子,却也难免疏漏,任凭这孩子被人欺负。这孩子又没受过皇子的教育,想来在宫中的处境最是艰难。   故而,他当时想都没想,便起身离席,对皇帝主动请缨,要做这位皇子的少傅。   他只当自己是要做件好事,虽劳神费力,但好歹救一人于水火。故而,他当时并没看出,皇上面上变了味的笑容,和皇上别有深意的话。   “疏三郎素来仁厚,跟我那二子必然合得来。疏家世代武将,我儿日后有疏三郎撑腰,朕也可高枕无忧了,甚好,甚好。”   将军之子怎么能给皇子撑腰呢?可疏长喻当初只觉得皇上的话说得不妥当,却并没有深究,更没注意到周围人骤然变化的脸色。   这一世,他笃定不再重蹈覆辙,却不料……   为何与前世不同了?   按理说,皇上自景牧回宫开始,便一直忽略这个在宫外长到十五岁的儿子,只当接了个小玩意儿散养在宫里。可这一世,为什么会将他带来琼林宴上,还在宴会开始之前,主动让疏长喻做景牧的少傅?   疏长喻浑身震悚,已经顾不得深究其中的原因,只是被重蹈覆辙的恐惧支配着,面色骤然白了下去。   前世种种,都是由自己做了景牧的少傅而起。他不走前世的老路,却仍旧没躲开做景牧的少傅……那是不是也就是说,他这辈子,无论做什么,也逃脱不了满门被灭、众叛亲离的下场。   他只这么一想,那上辈子孤独寒冷的感觉便席卷过来,冻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只觉得有凉冰冰的针,细细密密地戳在他的神经上,让他遍体生寒,四肢麻木。   前世,众人只道他权势滔天,功高震主,是全天下比皇上还说一不二的人。却唯独他自己知道,手中的滔天权势于他而言,却便像枷锁一般,时时锁在他喉头,提醒着他——   你愧对疏家满门,愧对朗朗乾坤。凡有良知者皆不屑与你为伍,你不配为人。   就在这时,疏长喻右手边那个四十多岁、寒门出身的榜眼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胳膊,怯生生地提醒道:“疏三公子,该谢恩了。”   疏长喻一垂眼,便看向那人。   前世,便是这张脸。前世自己拜相后,第一件事便是清算那些阻止皇帝派兵增援疏家军的大臣。这人阻止未果,在朝堂上触柱而死,鲜血流了一地,将他靴底都浸湿了。   这个平日里寡言胆怯的榜眼郎,倒地时,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自己,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疏长喻如梦初醒,匆匆起身离席,撩起长袍前摆便跪在地上,谢罪道:“回陛下,微臣才疏学浅,怕难当大任。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勿因微臣而耽误二殿下大好前程。”   语毕,疏长喻扣头,半晌才直起身子。   方才乾宁帝说完话,便暗中打量着疏长喻的反映。当初乾宁帝见他文章时,只觉得这人胸怀乾坤,针砭时弊,确是个有胆有识的人。后来听闻他游街坠马,便揣测这人会不会是个读傻了的书呆子。   如今看来,这年轻人一脸怔忡与不敢置信,甚至半天没有回话,一副木讷又胆小的模样,真同乾宁帝的揣测一模一样。   若是旁人,乾宁帝必然会怒从心头起,甚至觉得这人难堪大任,后悔给他状元的名头,虢夺了去也不是不可能。   但他不是旁人,他是疏长喻,是满门赫赫战功的开国元勋疏家后人。   乾宁帝早就忌惮疏家,尤其在疏家三郎从文科考,一路连中三元,震惊天下之后。疏家功高震主还不够,如今又要踏足朝堂,实在成了乾宁帝心中一患,不得不除。   但是如今看来,这疏长喻分明是个傻子,乾宁帝反而松了一口气,身心舒畅了起来。   毕竟疏家镇守北地边关,若是拔除,北地边关便无人能继,北边辽国便会有南下入侵之势。   听到疏长喻出口拒绝,那声音中都打着颤,分明不像世家出来的高门公子。乾宁帝更加满意,抚着胡须,笑容愈发亲和,说道:“疏三郎,若你这连中三元,名满天下的状元郎都才疏学浅,那全天下人便没有识字的了。”   他心情好,便语带揶揄,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可座下的疏长喻心中,却又是骤然一惊。   原这老狐狸早便觉得自己是个威胁,对自己中状元一事耿耿于怀。果真是自己前世锋芒太盛,不懂藏拙,才害得一家人落得那般下场。   “回陛下,微臣年纪轻,阅历浅,诸事不过纸上谈兵,实在难堪教导皇子的大任。”疏长喻接着拒绝道。   乾宁帝心中更放心了。   他侧眼看了一眼景牧。景牧此时正垂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模样可怜得像条被遗弃的小土狗。似乎是察觉到了乾宁帝在看他,他抬起头望过来,乾宁帝便见到这少年抿着嘴,面无表情,眼眶泛着红。   乾宁帝难得地心痛了一下。   是了,天下人都知道这二皇子被丢出宫去,十五岁才接回来,早过了皇子接受教育的年纪,不过是回来过清闲日子的。这孩子原本也自卑,唯一所求便是找个先生教自己读书。如今这先生宁可抗旨都不愿意教他,这孩子心中怎会不难受呢。   在乾宁帝眼中,这两个人倒是一个模样的胆小木讷,难成大事,凑在一处实在是让人安心极了。   越是这么想着,乾宁帝便越觉得叫疏长喻教景牧这个决定越妥当。借着那点酒劲,乾宁帝朗声笑道:“这所谓阅历,不全是从无到有?既然你担心这个,那便好办。如今吏部缺个郎中,你便上那里去吧。”   此话一出,殿中人无不大惊失色。   按着惯例,新科状元都是授翰林院修撰的。做满三年,才可进六部。吏部郎中虽说和翰林院修撰是一个级别,但手中的权力却是天上地下,不可同日而语。   座中诸人无不将目光投向疏长喻,重新审视了一番这位疏三郎。   而那位如今一步登天的疏三郎,此时跪在地上,眼前一白。   前世,他请了二皇子少傅一职,皇帝似笑非笑,温声问他:“疏三郎解了朕心头一件大事,朕自当是该给你些奖赏的。如今吏部郎中一职空缺,不如三郎上那里去,也好在朝堂上为朕分忧?”   他当时年少无知,竟没听出对方话中的刀子。他当时应下,便坐实了乾宁帝心中自己有意染指朝堂的想法。   如今自己什么都没做,乾宁帝居然仍旧步步紧逼,将自己往绝路上赶!   疏长喻心头郁结,正要开口,便听乾宁帝说:“朕已经决定了,你不用再说了。”   疏长喻的一句“三思”被堵在喉头。   片刻之后,他又一次叩首,道:“那……微臣斗胆,向皇上提一个请求。”   “讲吧。”   “微臣少时曾随母亲南下,见识过黄河水患时百姓流离失所的模样。自那时起微臣便立志,要治好黄河之水。这几年来,微臣心中略有些想法,想草拟一篇方略,献给皇上。故微臣斗胆,请陛下许臣供职工部,方得以一展胸中之志。”   吏部执掌官员的升迁调任,是六部中权力最大的部门。无论是乾宁帝还是在座众人,都没见过主动请命,从吏部调去那门庭冷落的工部的。   乾宁帝心想,果然是个读圣贤书读得呆板迂腐的书生。这么想着,便也不再同他掰扯,点了点头道:“这无妨,朕也期待爱卿之书,能朕心头大患。”   疏长喻松了一口气,叩首谢恩。   好歹同前世是有不同的。届时方略拟出,便可南下治水。到时候他在南边待个十年八年半辈子的,便是谁都说不准的了。   谁都未见,此时景牧那双搁在膝头的手,紧紧攥住,修剪整齐的指甲几乎嵌进了掌中。   ——   这个时候,春风还没吹抵北地雁门关。帐外积雪未融,一到夜里,野风呼啸,同狼嗥声裹在一处。   “将军,京中有人求见。”士兵掀开军帐的门帘,走进来行礼汇报道。   “谁家的人?”那将军模样年届五十,眉宇端方凛冽。他正立在窗边,对着墙上一副地图。   “说是京城贾家,皇后母家直系的人。”   “去回了,就说我睡了,不见。”将军说道。语毕又补了一句。“叫他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吧。”   语毕,便又看向那副地图。   此时帐外的冷风中,那来人透过窗子,正能看见灯影之下,将军卓然而立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疏长喻:你这老匹夫莫再逼我!!   乾宁帝:我不是我没有??!我是真的觉得你这个少年仔很不错!!   ——   刘狗发暗搓搓伸出头来,求读者老爷们觉得ok就点个收藏吧嘻嘻嘻 第6章   次日,便是疏长喻走马上任的日子。   他如今,清晨早起去上朝,朝后便要到景牧的鹿鸣宫中给他上课。到了正午,便回家用膳,下午上工部去当值。   疏长喻出门时,天还暗着,天上零零落落剩了几颗星子。等早朝结束,疏长喻握着笏从永和殿里出来时,天色已大亮了。   疏长喻早朝站在最后的位置,待出来时便走在最前的几个。刚走下阶,他便听有人在后头喊他。待他转过头去,便见一个胡须斑白的矮胖男人快步走过来。   疏长喻一眼就认出,这是工部尚书钱汝斌。   这钱汝斌,没什么本事,光晓得终日结党营私,媚上欺下,从经手的工程中想方设法地贪银子。前世自己当丞相时,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便是拿掉了这位的脑袋。   如今这人活生生地在清晨的大太阳下,喘着粗气往自己这里跑,脸色涨红,面上的肉一颤一颤,瞧起来还真有几分喜感。   “钱大人。”疏长喻面色和煦,逆着人流向前迎了两步,恭恭敬敬地行礼道。   “疏将军近来可好?”钱汝斌停下脚步来,虚扶了一把他的胳膊,便同他一起往外走,问道。   疏长喻心道,家父连你姓甚名谁都叫不上来。若是无意间有幸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定不同你多言,反倒要第一个提枪取你狗命。   这么想着,疏长喻展眉笑道:“家父一切都好,多谢钱大人挂念。待父亲得空,敬臣定会代大人向他表达关切之情。”   钱汝斌见他如此上道,心头快慰,口上还连连道:“不敢当不敢当,疏将军保家卫国,我等无用书生心中关心记挂,也是应当的。”   疏长喻面上笑得愈发恭谨,心中却烦不胜烦,懒得听这个自己的手下亡魂吹嘘自表。   待终于到了殿前广场上,他便迫不及待地告罪辞行。   “那本官便不耽误二皇子读书了。”钱汝斌笑道。“还有劳疏三郎,下午早些来工部。西郊官道修葺,正缺个管事。届时便要辛苦三郎了。”   疏长喻面上笑着答应,还不忘道:“大人喊我敬臣便是。”   及至分道扬镳,疏长喻才舒了口气。   他心想,不怪我前世玩弄权势,迫害朝臣。这朝中大臣都和这钱汝斌一样,叫人如何不心中发堵,想取他性命呢。   ——   从永和殿到鹿鸣宫的路,疏长喻走得太熟悉了,甚至熟悉得成了习惯,如今故地重游,他自己的身体便引着他,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前世。   直到疏长喻走到鹿鸣宫门口,才恍惚回过神来。   如今的鹿鸣宫,和当年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鹿鸣宫的牌匾上已经生了草,如今大地回春,那牌匾上的野草便格外青翠。宫门口的两个侍卫打着哈欠,抱着剑靠在墙上,如今看到他来,才忙不迭站直了身子,替他将斑驳的红漆大门打开。   这鹿鸣宫原是前朝一个冤死的妃子的住处。后来新人住进来,便成天嚷着闹鬼。请道士做了几次法都不管用,后来便闲置了下来,一直闲置了几十年。   乾宁帝身体不佳,便不常来后宫。故而后宫一应事宜,都是皇后掌管。乾宁帝前朝的勾心斗角都不够他忙的,便更不怎么顾得上后宫的这些杂事。故而景牧进宫,便随手丢给了皇后。而皇后也不知是无意为之还是公报私仇,便就把景牧安排在了鹿鸣宫。   这地界,宫人都嫌晦气。再加上这主子没人搭理,故而上行下效,鹿鸣宫也是总不见伺候的人。   疏长喻走进去,毫不意外地看见了荒芜的庭院和大敞着门的正殿。兆京城早春风大,刮得正殿的旧窗纸呼啦啦地响。   庭院里不似别的宫苑那般,生着各地进贡而来的珍贵草木。庭中有一方横了座石桥的小池塘,里头蓄着结了一个冬天、方才化开的雪水,还沉着去岁秋天的落叶。正殿左右种着十来株柳树,青青黄黄地,长得并不好,倒是柳絮飘了一院子。   这场景疏长喻再熟悉不过。他目不斜视,手里拎着一方书箱,便径直走到了正殿阶前。   就在这时,疏长喻看见,敞着门的正殿里走出来一个人。这个人端正地站在门前,身后是一片破败萧条。   景牧。   景牧仍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粗糙衣袍,端站在那里,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来,一双眼黑得深不见底。许是长在军中的原因,他比同龄人身量更高些,也更挺拔结实。这么站在风里,看起来破有种可靠的感觉。   疏长喻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抬头看着阶上的景牧。   这不是疏长喻这辈子初见景牧。但这十多年来,疏长喻鲜少这么像当年一般,清清明明地看着这人。   前世他拜相之后,早就被仇恨和权势蒙住了双眼。而那景牧,是留在他身边的最干净的那个人,可他却偏偏是君王,是挡自己路的人。故而疏长喻一正眼看他,便觉得焦躁难捱,便只得刻意忽略这人,只把他当成尊泥塑菩萨。   疏长喻自己也知道自己于景牧来说有多重要。景牧少时遍历人世冷暖,而自己是那唯一朝他伸出了手的人。   但自己那手许是伸错了。   皇家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对一个不相干的人推心置腹,还将他摆在最重要的位置上。而对景牧来说也是这样。他经历的最可怕的事情,不是当初经受了怎样的磨难,而是被他疏长喻救下,从此对他言听计从。   思及此,疏长喻缓步走上台阶。正要行礼,便见阶上的景牧对着自己深深地躬身行礼,用那变声期沙哑的少年音说道:“景牧见过少傅。”   这场景同前世一模一样。疏长喻甚至来不及思索,身体便先一步抬手扶住了景牧,像前世时一模一样:“殿下何必多礼,折煞微臣了。”   景牧抬起头来,面上仍旧没什么神情,但那眼睛里闪动着的光芒,却格外耀眼。   疏长喻并没看到他眼中的这光芒。   疏长喻习惯性地避开了他的眼神,绕过他便先行一步进了屋子:“微臣尚不知殿下如今水平如何,便多准备了几本书。待臣测试过殿下之后,再替殿下挑选两本最适合您的。”   景牧没说话,默默地跟着他进了正殿。   疏长喻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前一世的景牧便也一直是这幅模样。他面上表情不多,且沉默寡言。平日自己说什么,他便只晓得听从照做,从来也不质疑,更遑论反抗。   越这么想着,疏长喻便越觉得气不打一处来,颇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待到了桌前,看到桌上齐齐整整地摆着的寥寥几张宣纸,以及那支不知从哪儿翻捡出来的开叉的羊毫笔。疏长喻毫不留情地转过身来,看着景牧,质问道:“二殿下,这样的笔,如何能写字?”   前世的疏长喻也看到了这样一支毛笔。当时的疏长喻看着殿中此番场景,竟连支能用的笔都没有,心中怜惜却也没有办法,便打开了自己的书箱,将自己常用的几支笔都给了景牧,温声说:“二殿下若要读书,不能没有笔的。身居陋室不过一时,但读书一事,切不可委屈了自己。”   如今的疏长喻哪里还有这般细致温柔的好心肠?   他说完话,便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面前的景牧。之间景牧脚步顿了顿,竟对他这失礼的态度丝毫不见恼怒,面上神情不变,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道歉。   “景牧住所太过简陋,只寻得到这支笔。多有得罪,请少傅不要见怪。”   不要见怪?我怎能不见怪!   疏长喻见他这幅逆来顺受的窝囊模样,心中一股火焰腾地窜起来。   原本只当这竖子可怜,如今看来全是咎由自取!被人欺负了只知逆来顺受,这幅模样,怎么可能不在宫中被人连骨头都吞了去?   自己前世只知道对他好,把这胆小怯懦的阿斗养得更窝囊。也不怪对方把自己从天牢里救出来,放虎归山,给自己当了十年多的傀儡!   “二殿下此言差矣。”疏长喻冷声道。“二殿下天潢贵胄,尊贵自然无人能比,更遑论殿下得圣上宠爱,风光无两。但也不知二殿下如何落得如今下场,教人欺辱至此,只得蜗居陋室,过得连下人都不如。殿下若不自救,更待何人救赎与您?”   疏长喻心里存了敲打他的心思,自认良药苦口,便故意挑重话说。   却见景牧没脾气似的,闻言又深深向自己行了一礼:“多谢少傅教导,景牧定当铭记于心。”   铭记于心,铭记于心有什么用!   疏长喻气得一句话噎在后头,半天没说出话来。他咬牙,干脆不再提这些话,只顾着上课去了。   这一世疏长喻不似前世那般循循善诱,温吞似水。他早就摸清楚了景牧如今的文化水平,利利索索讲完了今日的内容,尚不及正午,便下课离开。   临走,疏长喻对他那字都写不清楚的破笔终于忍无可忍,从自己的书箱里胡乱掏出两支笔来,丢在他案头,便告辞离开。   景牧并未阻拦,送他到鹿鸣宫正殿门口。   那人一袭靛蓝官袍,挺拔修长,墨发如缎,踏着一地枯叶,在纷飞柳絮中越走越远。   一如当年。   景牧站在殿门口的石阶上,心想,这人,终究重新回到自己身边了。   那么,自己前世为了招回他的魂魄,随着他一起重回前世,所倾尽的举国之力、生祭的数千活人,涂炭的万里江山,都没有白费。   他想,这一次,自己不会再任由这人把自己弄丢了。 第7章   惠贵妃这几日过得颇为舒心。   岭南的荔枝正到季节,教南边的官员用冰存着,运到了兆京来。惠贵妃向来最得乾宁帝宠爱,荔枝拨去后宫,一小半都进了她宫里。   惠贵妃不爱吃荔枝,尤其那物事吃多了上火,实在麻烦的紧。可这荔枝盛在白玉盘里,搁在桌上,光放着便令她开心,像个摆件一般。   这是荔枝吗?这不是,这是皇上的宠爱,满满当当地堆在宫里。   再加上前几天,她将那被皇后害死的芸贵人的儿子寻回了宫,顺带旧事重提,把当初皇后害死芸贵人的事儿闹去了皇上面前。虽说皇后将害死芸贵人的事儿都推给了奴才,杀了两个嬷嬷才将这事儿了了,但也伤筋动骨,让皇上皇后之间生了不小的嫌隙。   这么想着,惠贵妃觉得诸事顺遂,这日子过得真是愈发教人开心。   就在这时,接四皇子景匡下学的宫女领着景匡迈过门槛,领着他进了正殿。   惠贵妃看见景匡进来,面上登时笑开了花,抬手招呼道:“匡儿下学啦?上母妃这里来。”说着,她便抬手去拿桌上的荔枝。“父皇给母妃送荔枝啦,母妃剥给你吃。”   景匡便走到她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才走到惠贵妃手边,接她那荔枝来吃。   景匡如今方十岁,眉目之间已经隐约有了乾宁帝的影子。几个皇子中,唯独他和乾宁帝长得最像,几乎是个翻版。这便是惠贵妃最得意的地方,也因此对这个大儿子尤其上心。   “儿子今日学了《尚书》。”景匡吃了手里那颗荔枝,对惠贵妃说道。“儿子背给母妃听。”   “你给母妃背这个,母妃哪里听得懂。”惠贵妃颇不以为然,又从玉盘里拿出一颗来。“等下次你父皇来了呀,留着背给你父皇听。”   就在这时,院里传来了七皇子的哭声。   惠贵妃听着这声音便觉得头痛,荔枝剥了一半,丢回盘中,一边拿绣帕擦着手,一边对景匡说:“去看看你弟弟怎么了?见日玩闹,一点都不如你小时候听话。”   景匡闻言,乖巧地应是,便出了门去。   惠贵妃瞥了那荔枝一眼,实在没什么吃的兴趣,便哼了一声,将玉盘往远推了推。窗外七皇子的哭声还断断续续的,惠贵妃便叫宫女来将窗子推开,看看外头是怎的了。   窗户方推开,还没见那两个孩子,便见她的贴身宫女绣枝行色匆匆地走进来。   “贵妃娘娘,好事情!”绣枝进了门,刚跪下磕了个头,便压抑不住心头的喜悦,笑道。   “同本宫卖什么关子,起来回话。”惠贵妃道。“怎么了?”   “皇后娘娘暗地里派了家里的人,跑去雁门关找疏将军了。”绣枝凑上前来,低声道。“许是因为疏三郎入了朝堂,要趁机拉拢疏家呢?”   惠贵妃闻言,一对柳眉蹙了起来。   “这妖妇,这会儿便坐不住了?”她冷哼道。   “结果人派去了,连疏将军的面都没见着。”绣枝笑道。“还听贾府里的线人说,疏将军的卫兵对那人讲,莫再来寻。他何时来寻,疏将军便何时没有功夫。”   惠贵妃闻言,噗嗤笑出了声。   “早就听闻这老匹夫油盐不进,烦人得紧。如今看来,这油盐不进也有油盐不进的好处。”她笑道。   接着,她问道:“皇后如今在何处?”   绣枝掩唇笑了起来:“奴婢方才来的时候,皇后娘娘正要去求见皇上呢!”   惠贵妃这下便笑得前仰后合:“这妖妇,果真是狗急跳墙了罢!”   ——   皇后将自己亲手熬的燕窝莲子羹放在乾宁帝手边时,乾宁帝正看着书,眼都没抬。   “皇上为江山社稷日益操劳,也当为自己龙体考虑。”皇后温声道。“皇上若累了,便歇歇眼睛吧。”   乾宁帝嗯了一声。   皇后见他这幅神情,便知道他此时心情不佳。皇后心头一动,便猜得了些许。于是她试探着问道:“臣妾听闻,皇上给疏三郎封了个官做?”   果然,乾宁帝将目光移到她面上,却没有丝毫不悦,道:“昨日朕一时酒醉,便封他了个郎中。”   皇后心头一笑,便知道自己这话问对了。   这帝后虽不比寻常夫妻,但也讲究个知心。故而,后宫纵是有再多女人,皇后也并不以为然。毕竟若论这皇上的心思,再没人比她猜得更明白。   如今这皇上,定是后悔了前一夜的事情,故而纵然昨日没醉,也要假托酒醉表达对那决定的不满。   皇后一副没听出他话中玄机的模样,点头笑道:“这疏家世代为将,从没出过文官。如今出了个疏长喻,想必在朝堂上,也终究有了依仗。”   这话又戳中了皇帝的心思。   是了,他今日醒来,便开始担心这一点。疏家本就功高震主,不过幸而只是满门武将,还是好拿捏的。可如今疏长喻进了朝堂,不仅高中状元,而且被封了郎中。不过十八的年纪,前途可谓不可限量。   若等个若干年,疏长喻权倾天下,疏家镇守北疆,那还了得?   故而今□□上,他心不在焉,反复打量着疏长喻。可疏长喻此时官职太低,位置靠后,被一群乌泱泱的官员挡在后面,看不清神色。   当时乾宁帝突然想,若过个十年八年,对方的位置能让自己足以看清他脸色的时候,不知那时的自己,会不会一言一行都得受他的脸色牵制?   越是这么想着,乾宁帝心中便越是不安。   见他这幅神情,皇后又道:“不过,臣妾也有些顾虑。疏三郎背后有一整个疏家。若这人心思奇巧,那必不可重用。先帝向来推崇中庸之道,若疏家势大,这平衡便保不住了。”   乾宁帝听到她这话,点了点头,接着便突然想起来——   就凭疏长喻那怯懦木讷,一心只想修河道的模样,哪里是心思奇巧,难以拿捏的人呢?   这么一想,乾宁帝心中的担忧便消散去了大半。   乾宁帝如今这想法,远在工部的疏长喻是不知道的。   钱汝斌知道他家世了得,颇有拉拢他的心思。他一来,钱汝斌便大方地将修官道的肥差全权交给他来调度。   疏长喻前世权倾天下,国库都是他的,哪里看得上这点小恩小惠。但他面上却是恭谨小心,谢过了钱汝斌,又半推半就地答应他晚上和几位同僚一起吃个便饭。   疏长喻从前世起便极讨厌这种你来我往的应酬,直到他当了丞相之后,才得以免除这煎熬。如今重新来过,便难免又要受此折磨。   待晚上宴席散去,疏长喻已喝得半醉。等出了尚书府大门,便被夜风冻得头晕。一直候在门口的空青连忙给他披上大氅,扶他上车。   车上晃晃悠悠,便将疏长喻的酒劲全都颠了上来。醉眼朦胧之间,前世今生的事情都往眼前窜。   他今日刻意忽略鹿鸣宫内的模样,却又没法将它从脑海中赶出去。前世也是今日这般,鹿鸣宫内茶壶里蓄的茶水都发凉,桌上的点心,不知在那儿搁了几天,冰凉坚硬,让人根本无法下口。   他虽然告诫自己,这是景牧自己人傻嘴笨,才被人欺负成这样的,是他咎由自取。可如今酒醉,他又替景牧抱不平起来——就算景牧是个傻子,可这世间有那么多傻子,为什么唯独景牧被这般欺负?   这么想着,他心中暗自委屈了起来。   前世疏长喻便每日偷偷在书箱中装些点心,今日海棠酥、明日云片糕的,带给那个孩子吃着玩。寻常官家孩子见多了、吃腻了的玩意,那少年却每次见着,都两眼发光。这小子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看着老成又木讷。唯独到了那个时候,才显出些少年该有的模样来。   这么想着他当时的样子,疏长喻之前的委屈都变成了愉悦,嘴角带着笑,脑袋靠在马车车厢上,一晃一晃地便睡着了。   他是被空青叫醒,下了马车,脚步虚浮地走回院子的。   他一坐下,便歪着脑袋又要睡。空青连忙扶住他,叫丫鬟们去端醒酒汤来。   疏长喻半梦半醒间,循着上辈子的习惯,纵是醉得要睡,也端坐着身子。故而空青一扶,他便触电一般端坐起来,甚至清了清嗓子,摆正了神色。   也就在这时,桌上搁着的那盘翠玉豆糕落进了他眼中。   景牧前世最喜欢吃的便是这样点心。疏长喻一看见他,便一瞬不瞬地盯住他,神色不由得显得几分呆愣。   空青接过丫鬟递来的醒酒汤,便见自家少爷饿狼一般盯着那盘翠玉豆糕猛瞧。   “少爷饿了罢?”空青连忙上前,要拿一块给他吃。   “别动。”   接着,他便听见少爷冷冷地开口。那声音低沉又带点哑,沉稳中带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空青吓得手一颤,连忙转过身来看他。   接着,他便见脸和脖梗皆一片酡红的少爷裹着大氅,坐得端正庄重,面色严肃地抬了抬下巴,吩咐道:“包起来,装进我书箱里去。”   “……啊?”   “还不快去?”少爷冷哼一声,神情如刀。   作者有话要说:  疏长喻喝酒前:竖子不足与谋!   疏长喻喝酒后: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我家景牧喜欢,都给我装起来!   ——   诶嘿!评论区有红包领取噢! 第8章   第二日清晨,空青送疏长喻上马车的时候,几次欲言又止,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疏长喻只顾着醉得头痛,并未察觉到空青的异常。唯有在提起书箱时,觉得这箱子跟往日比起来,有些沉。   疏长喻心想,恐怕是昨日喝得有些多,故而手脚酸软,连箱子都觉得沉了。   他原本对自己的酒量是心中有数的。但是前世毕竟早就练出来了,寻常应酬自是不被他放在眼里。可他这一世的身体尚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少爷,故而不太受得住他这官场老油条的喝法。   这日早朝过后,他又去到景牧处授课。   “臣昨日带来的千字文和三字经对于二殿下来说,有些过于简单。”疏长喻这么说着,把书箱放在桌上,打开来道。“臣今日给殿下带来了一本《论语》,以后臣便从四书开始为殿下……”   他说着话,便看向书箱,接着便顿住,连嘴边的话都戛然而止。   景牧看过来,便见到疏长喻黑着脸,不情不愿地从书箱里拿出了一盘色泽翠绿、细腻精致的翠玉豆糕。   景牧一看见这盘豆糕,怔愣一瞬间,泪水便涌上了眼眶。他前世从疏长喻去世,再到自己孤身一人荡平四海、扭转时空,都没掉过一滴眼泪。可如今看到疏长喻手中的豆糕……却如何都忍不住了。   前世疏长喻向他授课时,每日都会给他带些糕点来。许是疏长喻自己最喜欢翠玉豆糕,故而大半时间带来的都是它。景牧爱屋及乌,时日久了,也开始喜欢它。   景牧忌甜,每每吃到甜食都觉得胃内翻涌,几欲作呕。可每当他看到疏长喻递给他糕点时的温柔神情,便觉得只要他在面前,万般难以接受的食物都可以入喉。   可待那人遭受迫害,家破人亡,便再没有人像只脸颊内藏满吃食的小耗子一般,将吃食放在书箱里,偷偷带进宫来给他解馋了。   如今,这人不仅回来了,而且尚未遭受血海深仇的磋磨,恍惚之间,仍是从前的那个恣睢少年……真好。   疏长喻却皱紧了眉头。这盘不知道什么时候装进来的糕点霸道地横亘在他箱中的书本上,若要拿书,便只能先拿出它来。疏长喻清咳了两声,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将那盘豆糕随手放在景牧面前。   他没看景牧,一边拿出底下压着的书本,拍去上面的糕点屑,一边冷着声音道:“昨日看殿下宫中糕点已不能入口了,正好微臣府中做了些豆糕,便拿来给殿下尝尝。”   说着,他把书递给景牧。   他一抬头,便见景牧正抿着嘴,一双手紧紧握成了拳,眼眶通红,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那眼睛里的情绪太过复杂,隐约可见一些隐忍的激动和失而复得。   疏长喻吓了一跳。   前世的景牧都还没如此反应,怎么到了这一世……这么馋这糕点了?   疏长喻前世就对他这模样最难抵挡,今生也未能幸免。他自认心硬得像石头,可一见到景牧可怜兮兮的模样,就土崩瓦解。   他心想,这世间固然污浊可恨,可这跟景牧有什么关系呢?   从前世到今生,他都承受了太多他不该承受的磋磨和痛苦。自己与世间众人同样的肮脏可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唯独这景牧不同,却最受那万般折磨。   错的是世人,景牧何辜呢?   越是这么想,疏长喻的心头便越是软下来,甚至连冷脸都维持不住。他不由得叹了口气,低声道:“二殿下不可耽于口腹之欲。且待今日课程完毕再用这糕点吧。”   景牧抿着嘴,没出声,只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疏长喻便重新打开书,给景牧授起课来。   同样的内容,景牧前世已是听过一遍。更何况他前世之后的二十多年,人世百态和群书典籍早已遍阅。   他如今便是摆出一副专心听讲的模样,寻着机会去看疏长喻。前世朝堂上的龙椅太高了,疏长喻总是低着头,他便看不清对方的脸。到疏长喻被害死之后的那十来年,他孤身一人,靠着回忆之中的疏长喻过活。而他当时最常回忆起的,便是前世疏长喻为自己上课的模样。   当时他仍是少年,疏长喻也并没多大,同样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他当时怀着一颗济世之心,对世间万物、包括自己,都心怀温柔。故而眼神清明,谆谆教诲,每每目光交汇,都让景牧感觉如沐春风,心中悸动。   如今的疏长喻,是千帆历尽后重新回来的疏长喻。虽与前世此时的他早已不同,但在景牧眼中,却又多出了许多非同寻常的可爱。   他做惯了权臣,指点江山了那么些年,自然早就不习惯囿于这一方小书桌。故而那灵魂待在这少年的身躯里,便别有一番缩手缩脚的别扭。他没太多耐心,却不是和景牧较劲,而是和书本上那浅显易懂得叫他不知如何开口的知识教条较劲。   景牧亦能看出,疏长喻虽说心被磨成了块石头,但唯独对自己心软。   但这心软,却不过是由于师生之情罢了。疏长喻见自己单纯可怜,还将他当成上辈子的景牧,所以才像是可怜个小动物一般地可怜他。   景牧清楚这一点,所以步步小心,不让疏长喻看出自己也来自以后。他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是那个对他有非分之想,故而心甘情愿被他架空了十多年的废物皇帝,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是屠尽数千无辜之人,换取时光回溯的暴君。   就像现在这样,刚刚好。疏长喻不喜欢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他喜欢疏长喻,那便足够了。   疏长喻只顾着絮絮地讲这十多年没碰过的儒家经典,自然没注意到景牧温柔如水又欲念丛生的眼神。   这一日他上完课时,已经过了正午了。   他辞别了景牧出去,刚走到宫门口,便见一个提着食盒的宫女向他屈膝行礼。他瞥了这宫女一眼,隐隐认出他是景牧宫里的人,是皇后安插过来的。   疏长喻自然知道这食盒里搁着的是怎样简陋的饭菜。他瞥了这宫女一眼,问道:“鹿鸣宫中的?”   宫女连忙屈膝应是。   “平日里见不到一个人,如今午膳的点儿都过去了,来这里是做什么呢?”疏长喻闻言,笑眯眯地问道。   那声音如沐春风,宫女却只觉得脊背发凉。   疏长喻无意同她多纠缠,也没等她回话,便自行拿着书箱出去了。   那宫女回过身来,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才拎着食盒进去。   刚进屋子,她便看到用膳的圆桌上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一盘通透的翠玉豆糕。景牧正坐在书桌前,低头做着功课。   “二殿下,这是……?”宫女心中早就有了合计,问道。   景牧看到她指的是那盘糕点,答非所问地道:“你别动它。”   宫女看他这紧张的模样,便自顾自地答道:“是疏大人带来的吧?”说着,便乜着眼去打量景牧的反应。   之间景牧抿嘴不答,半晌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又低头接着去做他的功课。   宫女心中有了主意,一边心不在焉地布着菜,一边想着一会便去同皇后娘娘汇报。   尚未注意到低着头看书的景牧眼中闪过的算计。   ——   “疏大人,请留步。”   疏长喻刚走到皇子所附近,便听到有人在喊他。他转过头去,便见大皇子景焱从斜后方走出来。   这条路僻静清净,除了鹿鸣宫来往的人以外,鲜少有人踏足,故而景焱这模样,一看便是在这里等候了多时的。   疏长喻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去,对景焱行礼道:“见过大皇子殿下。”   “本皇子今日读书时,有一句话百思不得其解。”大皇子虚扶了他一把,面上带着朗若清风的微笑,说道。“今日既然见到才名远播的疏大人,便冒昧请教一番。”   “殿下请说。”   “良禽择木而栖。”大皇子慢慢出口道,接着便打量着疏长喻的神色,意味深长地问道。“下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疏长喻像是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只答道:“回殿下,贤臣择主而事。”   疏长喻心中却暗暗笑了起来——前世没和大皇子打过交道,却不曾想这小儿这般自我膨胀。如今在自己面前,居然还以良主自居呢?   可惜他疏长喻前世已走过一遭,知到这大皇子手段有多拙劣。当初自己还没下狱呢,皇帝身体尚还康健,他便坐不住了,三下两下把自己作成了庶人,幽闭深宫。   就您这番作为,哪来的脸面让我择主而事?   景焱自然不知道疏长喻心中所想,见他无动于衷,还自顾自地说道:“疏大人知道这话便好。您也知道,我是父皇的长子,虽生母早逝,可养在皇后娘娘膝下,也算半个长子。疏大人才高八斗,又是将门之后,定然知道这站队一事……”   “殿下,此句话出自《孔子》,按着皇子所的夫子们的进度,应当在您八岁时便学过了。”疏长喻像是没听见他这些话一般,施施然地打断他,说道。“《孔子》亦有言,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殿下有时间的话,不妨试试这‘温故而知新’。”   说完,疏长喻行礼,便扭头走了,留下气得火冒三丈的景焱。   疏长喻心想,与官场众人虚与委蛇尚有利可图,跟这人虚与委蛇,不过白白浪费时间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景牧:良禽择木而栖。   疏长喻:嗯?   景牧:大哥今日这话,是暗示让你嫁给我。   ——   谢谢越越越小可爱的营养液!   另外!评论区发红包哟! 第9章 [捉虫]   第二日,疏长喻到鹿鸣宫时,景牧没像前两日一般站在正殿门口等他。   疏长喻一时觉得有些不习惯。他拎着书箱走进正殿,往搁着书桌的那个方向看,居然也没看到景牧的影子。   他头一次真正意识到鹿鸣宫有多萧条空冷。   “二殿下?”他试探着唤了声,可鹿鸣宫中空空荡荡地只有他的回声,并无人应答。   疏长喻觉得颇为奇怪。前世他给景牧当少傅的那大半年,景牧日日都在自己来到之前便候在鹿鸣宫中,没有一日不是如此。   宫中连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无,疏长喻也无从得知景牧去了哪里。他只得在正殿的厅堂中转了一圈,又唤了两声。   就在这时,他听见屏风那头的床铺上,隐隐约约传来一声低沉的呻/吟。接着,他便听见那边窸窸窣窣的动静,似是有人。   疏长喻快步走过去,便见景牧正蜷缩在床上,只着了一身中衣。他似乎意识不太清醒,听到自己喊他,正扶着床沿,挣扎着要起身。   “二殿下!”疏长喻连忙快步上前,便见景牧一歪,差点栽下床去。疏长喻一把扶住他,只见他额头上出了一层虚汗,唇色白得结了一层霜,面上也毫无血色。   待这人靠在自己怀中,疏长喻才发现,景牧正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肚子,浑身细细地颤抖着。   “二殿下,可是腹痛?”疏长喻连忙问道,接着便抬手去试他的额头。   手抬了一半,便被景牧握住。   “少傅……”疏长喻听见景牧蚊呐一般,低声喊着自己。   景牧那手,凉得像冰一般,劲却出奇地大,攥着疏长喻的手,让他骨骼都发疼。他见景牧此时痛得神情都恍惚,拽着救命稻草一般握着自己的手。   疏长喻也不知怎的,心都绞成了一团,接着便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景牧再如何木讷,也是他疏长喻羽翼下的人,怎么就任人欺负暗算,成了这幅可怜模样?!   疏长喻回握住景牧的手,低声道:“臣在。殿下再忍耐片刻,臣这便去请太医来。”说着,他便要起身。   但景牧却拽住了他,那手仍旧死死地握住他,嘴里呢喃着:“少傅……”   疏长喻更加心疼了。   就算寻常人家的孩子,有病有痛的时候都是喊爹娘。可景牧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嘴里反复念叨着的,竟然是自己这个才见面不过两日的先生。   他疏长喻一幅污糟心肝,如今更是对景牧冷脸相待。却不料这世间,居然还是他疏长喻对景牧最好!   这宫里众人,果真是一群罪该万死的畜生!   疏长喻心里不无杀意地这么想着,面上却愈发柔和,在景牧耳边劝道:“殿下,您且稍待片刻,臣去请了太医来,才能治好您的腹痛。”   景牧却仍旧不撒手,甚至握得愈发紧。他嘴唇动着,似乎在说什么。疏长喻凑近去听,便听见他微不可闻的声音随着温热的气息,落在自己耳中。   “少傅,别留下景牧一人……”   疏长喻鼻端一酸,声音一时间在后头哽住。接着,他又低声道:“少傅立刻便回来,臣向您保证。”   半晌,景牧似乎才回过神来一般,手指依依不舍地松了松。   疏长喻作为个以说话不算话为人生宗旨的大奸臣,居然不知怎的,脚下生风,甚至飞奔出了鹿鸣宫。   他此时手上仍带着景牧手掌的触感,心头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将景牧独自一人在鹿鸣宫中多留一刻。   却没见,他跑出正殿后,那眼神迷蒙混沌的景牧侧过头去看向他的背影。   他面色嘴唇仍旧是白的,痛得浑身颤抖,那一双眼睛,却清明如斯,含着浓厚又炽热的情绪。   疏长喻出了鹿鸣宫,一把扯住路边经过的一个扫洒宫女。宫女见他眉头深锁,嘴唇紧抿,面上神色甚是骇人,不由得吓了一跳。   “立刻去太医院,请太医来鹿鸣宫!”疏长喻冷着声音,命令道。“速去速回,若敢耽搁,本官取你项上人头!”   那宫女吓傻了,一时间只知道点头。疏长喻见着她这模样,便松开了握着她胳膊都手,道:“就说疏家三郎请的,谁敢推诿,本官便要谁好看!”   那宫女连连点头,便匆匆朝太医院跑去。   疏长喻看她往那个方向跑远了,便转身回了鹿鸣宫。   景牧仍躺在床铺上,面色白得吓人,按着腹部簌簌颤抖。疏长喻走过去,也没管什么君臣之仪,便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景牧似是个寒夜里冻僵的人寻到了热源,凑着便往他身边靠,又伸手来寻他的手。   这分明是于礼不合的。   疏长喻却鬼使神差地,伸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又顺势将凑过来的景牧揽在怀中。   我这是在做什么呢?疏长喻心想。   许是自己是这少年身边唯一的温暖,自己实在没有理由在这样的时候把他推开。   他便就这么看着簌簌颤抖的景牧循着本能,将脑袋埋进他的怀抱里。   恍惚间,他想起来前世,景牧登基第四年的时候。有一次,半夜三更都到了宵禁的时候,宫里来人到他府里,将他请进了宫。   那时候,朝廷大事都是由疏长喻一人决定,景牧和他实在没什么大事可商议。可宫里来的人非要请他入宫,他便也没推辞,跟着宫人去了。   却不料,宫里半夜请他,只是因为陛下发了高热,迷迷糊糊间一口药都不喝,只念叨着要见疏丞相。宫人没有办法,只得连夜请疏丞相入宫。   他当时,对那个傀儡皇帝没有一点忌惮,根本不会受到他的要挟。但他却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也像今日这样,坐在他床沿上,陪了他一夜。   疏长喻自嘲地想,任凭他疏长喻的心肠是铁石打的,也见不得这只寒夜里独自发抖的小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景牧也是拿捏自己喜怒的一把好手。   太医来得很快,出人意料的是,乾宁帝居然闻讯也一同来到了此处。   乾宁帝第一次来到鹿鸣宫。   在太医上前把脉问诊的时候,他便黑着脸坐在一边,疏长喻垂首站在他身侧。窗外,原本应当在鹿鸣宫伺候的宫人们呼呼啦啦地跪了一院子,哭喊求饶声不绝于耳。   不过片刻,乾宁帝便忍不住了,问疏长喻道:“这里平日也是这般萧条破败,连个奴才都不见?”   疏长喻连忙应是,还不忘添油加醋道:“是的,陛下。并且二殿下这里纸笔都缺,昨日午膳也没有按时送来。”   “那为什么不跟朕说?”乾宁帝看着此处冷宫都不如的景象,怒道。   疏长喻连忙回道:“臣……臣听闻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便不敢同陛下提起。”   “皇后的意思?!”乾宁帝一怔,接着便想起来景牧接回来以后的确是皇后要将功赎过、自告奋勇照顾他的。   乾宁帝最忌讳的就是人倚仗着自己的信任,做这种阳奉阴违的勾当的。   “来人!”他怒道。“请皇后来鹿鸣宫!”   “陛下圣明。”疏长喻闻言,不忘顺溜地拍了句马屁。   “这帮奴才,俱是阳奉阴违的厮!”乾宁帝尚不解恨,接着道。“朕原本拨了几人来伺候,如今影子都不见!”   趁着皇后还没来的空档,疏长喻抓紧了机会又开口道:“回陛下,微臣倒想……替这些宫人辩白几句,至少……请陛下莫要牵连他们亲眷。”   圣贤书读傻了的穷酸书生!   乾宁帝心头冷哼了一声,敷衍地开口道:“你且说吧。”   “是。这群宫人怠慢鹿鸣宫,一定程度也源自鹿鸣宫此地。”疏长喻低声道。“鹿鸣宫前朝起便闹鬼,陛下虽不知,但宫人妃嫔们无不讳莫如深。许是宫中没有其他闲置的宫殿,皇后娘娘便不得已将二殿下安置于此。宫人们许是也担心邪祟侵扰,故冒着抗旨的风险,对此地敬而远之。”   这一番话,哪里是替宫人们辩白?明明就是将皇后又一步朝火坑里推。   果然,乾宁帝听得这话,火冒三丈。   当初他询问景牧住处,皇后不过敷衍了一句,说寻了个风水布置俱佳的宫殿,他便没有再细问。   虽说当时也是自己根本不把景牧当个皇子看,随便敷衍两句便了事。可他是帝王,帝王怎么会做错事?   就在此时,太医从屏风后绕出来。   “回禀陛下。”太医跪下说道。“二殿下三餐不继,又用了变质的糕点。糕点久置,内馅便带了毒,故而引得二殿下腹痛。臣方才替殿下施了几针,一会开好药方,三服药下去,殿下腹中毒物便可清除。”   就在这时,皇后携着数十宫人疾步进了鹿鸣宫正殿,在皇帝面前跪下,匆匆道:“陛下恕罪,臣妾来迟——臣妾听闻,二殿下吃了疏郎中送来的糕点,便中毒了?”   疏长喻闻言,心头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  疏长喻:我不看剧本都不知道,景牧真的是个戏精。   景牧:都是少傅教得好。   疏长喻:竖子,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些??   景牧:少傅言传身教,景牧自当有样学样。   疏长喻:……。   景牧:除此之外,景牧还想要少傅言传身教地再教景牧些别的……   疏长喻:????我报警了!   ——   谢谢青春小天使的地雷!   照例评论区发红包嗷!   为什么突然天天发红包呢因为狗花突然找到了手机端发红包的方法诶嘿嘿! 第10章 [捉虫]   前一日夜里,疏长喻回到府上时,便问了那糕点的事。   “昨日夜里少爷您喝醉啦!”空青委屈巴巴地告诉他。“便盯着那糕点不撒眼,非要让小的给您装起来。”   疏长喻屋里的糕点是从不隔夜的。若是当天没有吃完,夜里便都拿去丢掉了。疏长喻从前世到今生,都没吃过隔夜的糕点,故而也并不知道隔夜的糕点吃入腹中会是什么样。   这么一想,疏长喻心道,莫不是自己昨日带来的糕点过了夜,便腐败了,被景牧吃进去,引得他腹痛?   此时,皇帝闻言也转过脸来,直勾勾地看向疏长喻:“疏三郎,皇后这话是何意?”   皇帝身侧,皇后好整以暇地看着疏长喻。幸而昨日芙蕖来报,说疏长喻私自给景牧带了吃食。   疏长喻此时已断定景牧被自己害成这般模样,闻言居然丝毫没想对策,便跪了下来,对乾宁帝说:“回陛下。微臣……”   不等他说完话,屏风内的景牧骤然咳嗽起来,接着,里面窸窸窣窣,听那声音,似乎是景牧急着要下床来。   疏长喻顾不得回话,扭过头看向那边。乾宁帝也皱起了眉头,起身绕过屏风,走到景牧床前。   景牧见他进来,便就这么伏在床沿上,一双眼睛里泛着疼出来的红,喘着气轻声道:“父皇……”   他这模样,和他生母临死时的模样太像了。   这画面,牵起了乾宁帝久远的心结。他皱着眉,上前扶住他,说道:“牧儿有什么事,待身体大好了再同父皇说。眼下父皇定要替你做主。”   景牧摇了摇头。   “父皇……少傅确是私自带了一份糕点给儿臣。”景牧气若游丝,一双眼睛却坚定非常。“但……儿臣没舍得,便将那份糕点放起来了,就在书案边的柜中。儿臣夜里腹饥,只……只吃了一块芙蕖姐姐放在桌上的饼。”   芙蕖是那个平日里送饭给他的宫女,也便是皇后安插在这里的眼线。   乾宁帝闻言,心中已知晓皇后是恶人先告状,欺负那疏长喻木讷老实。这么一想,他颇有些咬牙切齿,隔着屏风,狠狠剜了那皇后一眼。   前些日子,宫里不知哪里传出了皇后与芸贵人的旧事。他略微一查,当初皇后的所作所为便尽皆水落石出。但他懒得追究那陈年旧事,皇后的母家又根基深厚。故而皇后将责任推给下人,他便将错就错,没再深究。   却不料,皇后竟是如此不知悔改。   就在这时,乾宁帝贴身的内侍已依言从书案边的柜中找出了一盘翠玉豆糕。   “不过一盘糕点,值得你如此珍惜。”乾宁帝瞥了那豆糕一眼,转回目光来,看他这虚弱模样,便又心疼起来。他叹了一声,道。“此事你不必担忧,只管好好养病。”   说完,他便转身去了外间。他抬手示意疏长喻起身,就像没看见皇后在这里一般,出声吩咐道:“传朕旨意。二皇子景牧移居钟郦宫,宫人俸给比照其他皇子增加一成。”   语毕,乾宁帝又吩咐道:“鹿鸣宫一应宫人,庭杖一百逐出宫去。宫女芙蕖,就在这院中杖毙了。”   乾宁帝常年不管后宫事宜,此时的安排处置便全凭心里高兴。他身侧的皇后闻言便是一惊,又从乾宁帝话里听出了不少玄机来。   ——宫里众位皇子,一应事宜都是有例可循的,偏偏这景牧比他人都高出一截来,那便是皇上有意把他往太子的位置上推了。更遑论钟郦宫更是离皇帝住所颇近,陈设布置也是极尽奢华。   ……果真这景牧留不得,她之前便不应该心软,没在他一回来时就取了他性命。   不过,皇后此时已是顾不上取景牧性命之事了。   圣旨刚传到院中,外头宫人便哀嚎求饶一片。其中芙蕖的声音最为清晰凛冽。   她甚至甩开两侧的侍卫,扑到宫门口,哭喊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救救奴婢啊!奴婢可是皇后娘娘的人,娘娘……”   皇后脸色一白,厉声吩咐身侧的宦官道:“由得这奴才胡言乱语?还不去堵住她的嘴!”   宦官连忙应声,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堵芙蕖的嘴。   皇后颤巍巍地看向皇帝,便见皇帝也正冷着脸看着自己。   “……陛下,”她顿了顿,咬牙压住内心的慌乱,面上甚至托出了若无其事的微笑,慢条斯理地开口道。“臣妾……”   “皇后打理六宫,诸事繁杂,故而有所疏漏,也是情有可原的。”乾宁帝并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只自顾自地替她开脱起来。   “陛下……”皇后始料未及,愣了愣。   “既然如此,不如近些日子皇后便好好歇歇,也好休养生息。”乾宁帝笑道。“便由惠贵妃来协理六宫吧。”   语毕,他又对疏长喻道:“这几日,便不必教牧儿继续读书了。待他大好,你便直接去钟郦宫。”   一直跪在一边没说话的疏长喻闻言应是。   乾宁帝又抬手吩咐道:“从我宫中拨来宫人照顾二皇子起居。待二皇子大好了,再伺候二皇子挪宫。”语毕,他瞥了皇后一眼,便甩袖走了。   这皇后母家势力雄厚,膝下还有两个皇子,是他不能轻易撼动的。更何况,乾宁帝也不愿因这点小事把后宫闹得天翻地覆,引得前朝动荡。   乾宁帝心想,多少人盯着他座下的位置,他这里,可万不能乱。   “微臣恭送陛下。”疏长喻躬身行礼目送乾宁帝离开。   他心里还记挂着景牧方才的虚弱模样。待乾宁帝走出鹿鸣宫后,他便起身,想绕去屏风后看看他。   这小子歪打正着,也算是苦尽甘来了。疏长喻暗自在心头摇了摇头。前世他一心要帮助对方,反而教他在鹿鸣宫一直待到登基。如今自己避之不及,却没想到触动了哪些关节,让景牧提前脱离苦海。   疏长喻心想,定是自己前世好心帮倒忙了。   他方走出一步,便听见身后的皇后沉声开口,叫住了他:“二皇子今日这般光景,也是上不了课了。既然如此,疏郎中便可提前回去歇息了。”   疏长喻顿了顿,躬身道是。   皇后看着他这沉默恭顺,内敛安静的模样,心口便一阵火起。   这疏家人,一个二个都像是又臭又硬的石头,分毫不识抬举,看着便惹人生厌。   皇后懒得看他在自己面前晃悠,引得自己心头烦躁,便冷声道:“疏郎中毕竟是外男,不宜在后宫中久留。本宫便不强留疏郎中了,你请便吧。”   这便是送客了。   疏长喻也不再强留,躬身道了别,便转身出去。趁着转身的空档,疏长喻隔着屏风,看了一眼里面依稀可见的剪影。   这宫中如今都是皇帝身边的人,景牧应当没什么大碍。   他这么想着,便走出了鹿鸣宫。跨过门槛时,他毫无意识地捻了捻右手手指,似乎是他的手在回忆方才那位少年的手留下的触感。   庭中此时哀嚎一片,那芙蕖已被打死了,身下洇开了一片血。   疏长喻见惯了这样的场景,目不斜视,脚步都未曾停顿,便走出了鹿鸣宫。   鹿鸣宫内,皇后拢袖侧着目看疏长喻退出去,冷哼了一声。   她缓步走到屏风内。   此时景牧正靠坐在榻上,由宫女伺候着喝药。皇后站在屏风边,看着他这虚弱的模样,片刻后声道:“方才还有力气替你少傅辩白,如今却没力气将你少傅多留一会了?”   景牧闻言,微微一笑,道:“皇后娘娘的意思,儿臣不敢忤逆。”   皇后闻言笑了起来:“你不敢忤逆?你今日这一招以退为进用得好,为了陷害本宫不惜自损,又假借芙蕖那奴婢传话给本宫,教陛下起疑。景牧,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景牧笑道:“皇后娘娘,景牧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听懂听不懂,你我心中有数。”皇后冷哼一声,带着下人转身也出了鹿鸣宫。   景牧坐在原处,目送着她从鹿鸣宫出去。接着,他便侧过头去,看向窗边桌上的那个空盘子。   方才皇帝的内侍已经将盘中的翠玉豆糕都倒了出去,如今这盘中只留下些许碎屑。   景牧心想,这一世怕是再也吃不到少傅带来的糕点了。   但是,前世到今生疏长喻都不知道,自己前世日日给景牧带糕点的行为,早就教乾宁帝发现,并对他起了疑心。此事今生的疏长喻不知,景牧却是清楚的。故而,他也绝不愿意让少傅今生再以身试险了。   要保护他,便不得不做些牺牲。景牧看着那空盘,心中颇为遗憾。   自这一日起,景牧便几日都没有见到疏长喻。再到他见到疏长喻时,鹿鸣宫中的柳絮已经止了,长出了嫩绿的新叶。   景牧知道疏长喻喜欢柳树,无比希望疏长喻能得见这番美景。可惜他要搬出鹿鸣宫去,疏长喻也就不会再来了。   景牧临走时,看那柳枝嫩绿喜人,便想折一只送给疏长喻。就在他抬头思索时,柳枝间跳动的一只小活物就这么撞入了他的眼。 第11章   没去鹿鸣宫的这几日,疏长喻也没闲着。   他那日从鹿鸣宫出来后,不过半日,便从对景牧的心疼之中清醒了出来。他意识到,这一世的景牧,也对自己太过依赖了。   他疏家本来就树大招风,当今圣上多疑,一着不慎便会引起他的怀疑。更何况,前一世景牧就因为对自己依赖太过,分毫没有主见。对天家人来说,无论做不做帝王,这都是最为忌讳的。   前车之鉴就摆在眼前,疏长喻自问不能再重蹈覆辙。   他那夜一夜都没睡安稳,半梦半醒间,全是前世种种。最后前世和今生交融在一起,便就是那一日景牧紧紧攥着自己的那只冰凉的手。   第二日,疏长喻便下定决心。纵使这少年可怜,如今也脱离了苦海,用不着他多费心思。而他,也开始着手写那篇琼林宴上自己提起过的、能助他南下的治水方略。   前世黄河水也是年年泛滥,派了多少官员去都治理不好。他便自己收集了前人的经验,又多次派人去黄河沿岸调查,终成一本方略,在景牧登基的第九年治好了黄河水。   那方略前世是他字字句句思索出来的,如今写来便甚为信手拈来。他如今要做的,便是多拼凑些古籍经验和游侠志略,好叫这本书看起来不是从天而降的。   故而这几日,他白天工部官道两头跑,夜里便着手修书。   而那钱汝斌,自恃给了他个修路的肥差,这两日便想方设法地要将自己那个才买了个武举的侄子往疏将军帐下塞。   疏长喻心想,我若是真去寻我父亲给你侄子找个好差事,怕是真要被我父亲打断双腿,逐出家门。   疏长喻心中是这么想的,便也干脆就这么跟钱汝斌说了。可这钱汝斌只当他在同自己虚与委蛇,便觉得他拿了好处却不帮忙,于是便终日旁敲侧击地缠着他。   疏长喻烦了,便也不再同他说实话,真的变着花样地同他虚与委蛇起来。   待景牧身体好全了,宫里来人请他继续回去教书,他已忙得有些焦头烂额。故而这日早朝过后,脑袋里仍合计着官道用银等鸡零狗碎的闲事,便心不在焉地沿着老路,走到了空无一人的鹿鸣宫。   隔着斑驳的红墙,鹿鸣宫内嫩绿的垂柳便显得青翠又生机勃勃,好看极了。疏长喻愣愣地看了片刻,都没人来给他开门,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竟走错了路。   鹿鸣宫离钟郦宫距离不近,疏长喻又没有在宫中乘轿辇的权限,故而待他凭着一双腿走到钟郦宫的时候,已经是迟了一刻钟。   他踏入钟郦宫的宫门,便见这宫中颇为热闹华丽。宫人来来往往,汉白玉的地面打扫得一尘不染。院内花草树木无不名贵,兼以些奇巧的亭台楼阁,和鹿鸣宫可谓天上地下。   而景牧,正一袭深色锦袍,站在院中的花丛边,竟对着个金丝鸟笼逗弄里面的小雀儿。   好个景牧,方搬了宫殿,便学起那些纨绔们拈花逗鸟了!   疏长喻见这场景,原本便不佳的心情便更加烦躁了起来。他拿着书箱,径直走到景牧身侧,面色不善地开口道:“二殿下好兴致。”   景牧抬起头来,疏长喻便见他抿嘴笑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向自己。   疏长喻一时有些遭不住。   若说这少年的长相,实在是万里挑一。乾宁帝随了生母,五官里看不见先帝的影子,可景牧却原原本本地继承了先帝英武深邃、挺拔坚毅的相貌。如今这英俊少年面带笑容,站在这锦绣膏粱堆里,眼里唯他一人的场面,实在有些美好。   疏长喻没来由的耳根一热,接着心里便更加烦躁了起来。   接着,他便见景牧献宝似的将那金丝鸟笼提起来,递给自己:“少傅!您看,这是景牧专门给您的。”   疏长喻心想,送东西便罢了,可送这等玩物作甚?我岂是那种成日拎着鸟笼在皇城中晃荡的纨绔?   他这么想着,皱眉瞥了一眼笼子,便要开口拒绝。   可就那一眼,他便被笼子里的那只小尤物勾住了目光。   这笼中不是什么名贵的鸟雀,是京中常见的银喉长尾山雀。这小鸟天生便长得毛茸茸的一大团,黑圆的小眼和黑色的小喙嵌在面上,颇为讨喜。它那一双翅膀短而小,收在身上的绒毛中便不见了,唯独尾羽精巧修长,拖在身后。   疏长喻看得晃了神,直勾勾地听着那小雀儿啾啾地冲自己叫。   他记得他前世在宫里见过这样的小鸟儿。   那时景牧被他软禁在后宫的一处花园中,除一月一次大朝会以外皆不得出。一日他去景牧那里,便在院中的柳树上看到了一只这样的小毛球,蹦蹦跳跳,飞到柳叶间寻不到了。   “那是何物?”他当时便被吸引了目光,问身侧的内侍道。   “回相爷,是个野山雀,京中常见的。”那内侍回道。“相爷若喜欢,奴才便叫人捉几只来给相爷赏玩?”   他当时摇了摇头,道:“算了。看它在枝头逍遥自在,便不要囚入笼中了。”说着,他便忍俊不禁道:“长得肥嘟嘟的,却生了双这般短小的翅膀,竟还飞的起来。”   那内侍从没见过相爷这般亲和的模样,闻言也笑起来:“这鸟满身绒毛,品种便是这样滚圆,想必飞着也辛苦吧。”   疏长喻笑了笑,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疏长喻是不知的。当时景牧便在殿中,透过窗子,看到了玉立柳树下的他。   当时的景牧,不知看了多少年疏长喻或阴鸷、或狠辣、或虚与委蛇的假笑。可就在他看着那只飞上枝头的小肥鸟时,那面上的笑容像是破开了十来年的岁月,让景牧看到了曾经的他。   云开月明,风光霁月。一时间,疏丞相又变回了那个不知仇恨为何物的疏家三郎。   疏长喻更不知道,他这一个不经意的笑容,景牧便记了多年,甚至支撑着景牧独自趟过又十来年的孤独岁月,破开光阴将他扯回来。   疏长喻此时听着笼里的啁啾鸟鸣,心都化成了水。   他试探着将手凑到笼子的缝隙,便见那小鸟儿好奇地探过头来,轻轻在他指腹上啄了两下。   冷酷无情,嗜血专横的疏丞相瞳孔一缩,心尖儿一颤,一股暖流便顺着指尖,流到了丞相心里。   景牧站在一侧,看着面前这场景,也不由得心口发暖,笑意染遍了眉梢眼角,整个人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前世到今生,所有岁月静好,不枉此生的感觉,都是疏长喻赐予他的。   片刻后,景牧面上带着笑说:“那日从鹿鸣宫出来,景牧便见这小东西在柳枝上蹦哒,便将它捉了下来。想着少傅心善,定会喜欢。如今看来,这雀儿确实有造化,真得了少傅的青眼。”   疏长喻抬眼,从没见景牧这样笑过,也从没听这木讷少年如此巧舌如簧过。   果真,雏鸟之情,该当掐断。   疏长喻强按下心头的愉悦,正了正神色,神情严肃地对景牧说:“它本在林间自由自在,何苦拘它在这方寸之中?”   景牧何等了解他,一眼便看透了他眼中愉悦又欢喜的光芒。景牧闻言乖巧地笑起来,道:“故景牧试着养了两日。这鸟儿想来爱稻谷甚过爱自由,在这笼中颇为自得其乐。”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接着道:“少傅只道它享受山野之乐,可许是它更喜欢这方寸金笼呢?”   正如前世,自己若有心,不过些许时日便可挣脱疏长喻的束缚。可疏长喻既然手握大权才可安心,那他便乐得做个傀儡皇帝。   于他来说,做个上天入地的明君贤主,还不如当疏长喻的笼中之鸟快乐。……可若是疏长喻握不住这权力,反倒会遭吞噬,那他便不介意替他将这权力拿到,再塞去给他玩。   景牧话带深意,疏长喻却没听出来。他闻言心道这竖子果然胸无大志,语出惊人得快赶上晋惠帝的“何不食肉糜”了。疏长喻便冷下脸来,拿起那个鸟笼:“一会课后,微臣替殿下将这鸟放了。若这鸟儿自由都不爱,那若他日横死他人之手,便只怪得了自己了。”   说着,他便率先进了正殿的书房。   景牧乖乖地点头应是,跟在他身后进了书房。   景牧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无不宠溺地笑道,喜欢便喜欢,如何需要遮掩?今日不过一只雀儿而已,他若喜欢,他日自己星星月亮都摘来给他。   何须管这一只雀儿心中作何感想?   景牧自己心中兀自欢喜甜蜜着,丝毫没将疏长喻心中的别扭烦躁放在眼里。下场便是,今日课后,疏长喻破天荒地给景牧多布置了许多抄写解释的作业,且要明日课前完成。   景牧每日下午还要例行练武,再加上这作业,今晚便难睡得安稳了。   疏长喻布置完作业,便也没看他的反应,拎着那鸟笼扬长而去。   钟郦宫的一个小内侍跟在他身后送他出去,手里拎着他那书箱。待走出钟郦宫大门,小内侍凑上来问道:“疏大人,可需奴才替您将这雀儿放了?”   笼中雀儿似是听懂了小内侍的话,立在笼中啾啾叫了两声。   疏长喻听着那鸟鸣,垂眼看了它一眼,笑着对笑内侍道:“这雀儿想来也不愿出去挨饿,我便受累,养着这小物吧。”   作者有话要说:  疏长喻:我便受累,养着这小物吧。   景牧:请少傅受累,我也需要驯养_(:_」∠)_   ——   银喉长尾山雀,学名小肥啾(??),就是那种一大白团,小黑翅膀的小肥鸟!!   谢谢深海三文鱼小天使的营养液!   谢谢天涯旧路小天使的营养液! 第12章   疏长喻回府后,去李氏处寻了个鹦鹉架。   李氏早年养过一只鹦鹉,毛色雪白,头冠威武,且会学人言,乖巧有趣又好看,李氏喜欢得紧。   结果后来一日疏将军喝醉了酒回家,李氏当时正与闺中密友在外小聚,不在屋中。那鹦鹉闻着酒味,在架上躁郁不安,便大声嚷嚷。疏将军半醉半醒中以为是个人,被吵得头痛,喝止了几句都无济于事,一怒之下便一拳打过去,将那鹦鹉打得登时从架上翻下去,死了。   为着那事,李氏将疏将军赶去书房睡了多少夜且不提,李氏恋旧,那鹦鹉架儿便一直没有扔。   “怎么我儿从哪里寻来了只鹦鹉?”李氏听他要鹦鹉架,颇为高兴地问道。   上次疏将军将鹦鹉打死,自己心里愧疚,却又死鸭子嘴硬,说李氏不务正业,养这些个消磨时光的玩物。李氏气不过,但也没再养过鹦鹉。   “没有,寻来了一只雀儿,关在笼里闷得慌。”疏长喻说。“母亲若喜欢,儿子便送来您这儿玩两天。”   李氏闻言欢喜,便叫丫鬟去将那落了灰的鹦鹉架翻出来擦一擦。   “这一说,你父亲昨日给你来了封信。”李氏说着,便叫人去里间桌上拿信。“门房错送到我这里来了。你今日既来,便将这信取回去罢。”   疏长喻闻言应是,将那信取了过来。   “我还未看里头写了什么。”李氏凑上前来,难耐心中的好奇。“你父亲鲜少给你来信,此时反正无事,你便拆开看看罢?”   李氏大家闺秀,从不愿做私下拆信这种有失风度的事。但李氏性子又活泼,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便只得凑来求疏长喻。   疏长喻哭笑不得,便当着母亲的面打开了这封信。   信一打开,扑面而来便是疏将军平日里训人的口气。   “为父听闻你打马游街居然从马上摔下,真叫为父大开眼界!一介将军之后,马都骑不稳,还是在京中养得太娇了!还不如将这官辞了,回雁门关来,好好练练你这男儿基本应会的骑马射箭罢!仅此一次,若日后再这般丢为父的脸,看为父不提枪回去,取你这竖子项上人头!”   这信既没有署名也没有题头,就这么骤然一大段话,夹着怒火和煞气。疏长喻多年未见父亲,此时看着这熟悉的口吻,竟不由得亲切起来,对着信便笑了。   可一侧偷瞄过来的李氏看着疏将军毫不客气的口吻,气得火冒三丈。   “这老匹夫!终日只晓得喊打喊杀,对自己儿子都能讲出这样的话!且待我修书一封,好好杀杀这老匹夫的威风!”   疏长喻闻言忍俊不禁,连忙去拉她。   “母亲,父亲可是好些年没回家过年了?”疏长喻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道。   “……确是。”   “儿子好久不见父亲,如今被父亲训斥训斥,反而心生亲切。”疏长喻笑道。“母亲若是要给父亲去信,便劝他和姊姊今年年关回家来罢。自大哥去后,咱们一家也是一直聚少离多。”   今年年后,便是北地辽国大举进犯,他父亲领命追击,却因后方争执导致粮草不继,军中大乱,最终困死北地。   虽说如今皇帝对他似乎已不再那般怀疑,但疏长喻仍旧心中不安。   李氏闻言怔了怔,叹了口气道:“便由我儿的意思,母亲一会便给你父亲去信。”   疏长喻闻言便安了心,拿到那鹦鹉架,便连着信一起带回了院子。   景牧说那鸟儿志在稻谷而不在蓝天,疏长喻还不信。待到给这鸟儿挪上架的时候他才晓得,景牧那话不假。   且不提这雀儿被锁住爪子时有多乖巧且不知反抗,待上了架子,便蹦蹦跳跳地去寻小碗里的食物,丝毫没有那笼中鸟应有的反抗。   疏长喻看它这胸无大志的小模样,一时间也被逗笑了,取过小水壶来给它添水。   “少爷。”就在这时,空青掀帘进来。“有一位大人来寻您了。”   “哪位大人?”疏长喻闻言,回身问道。   “回少爷,听那大人说,他姓叶,礼部的。”   疏长喻闻言皱起了眉头。礼部叶大人,若是没有意外的话,这位大人便是景牧的生母、芸贵人的兄长了。   疏长喻略一思索,道:“请进来。”   待那位叶大人被请进他的院中,疏长喻便认出,这位叶大人的确是当年叶清芸的兄长——叶清瑞。   叶清瑞如今年过耳顺,须发都已斑白。他看到疏长喻迎过来,便连忙躬身行礼,被疏长喻一把托住:“叶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叶清瑞凭着皇帝对亲妹妹的那点愧疚,在朝中也算平步青云,如今更是举足轻重。他叹了口气,也没多同疏长喻虚与委蛇,叹了口气,道:“本官今日来,实在是迫不得已,求三郎襄助的。”   疏长喻闻言,微微皱起了眉头。   “三郎。”叶清瑞抬起头来,眼中含着泪水,道。“我只有清芸一个妹妹,当初清芸死得不明不白,我本不欲善罢甘休,可申冤无门,让妹妹死不瞑目。”   “叶大人节哀。”疏长喻面上带着遗憾又沉痛的神情,微皱着眉,打量着对方的神色。   他同自己说这些……是为何意?   接着,他便听叶清瑞接着说道:“当初我与家父冒险,将二殿下偷带出宫。可惜被皇后识破,不得已同二殿下失散。如今家父亡故,二殿下终得重回宫中。本官别无他求,只愿再见一见二殿下。”   疏长喻眉头皱得更深。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叶清瑞想同景牧攀扯,好寻个日后依仗。可景牧人在深宫,他不得面见,便从自己这里下手。   疏长喻闻言,露出了颇为为难的神情。   “疏某若是可以的话,定当肝脑涂地,以助大人一臂之力。”疏长喻道。“可……臣人微言轻,不过是个教书的。每日只身进出宫禁,实在想不到办法。”   “这三郎不必忧虑。”叶清瑞闻言忙道。“三郎只需帮本官将二殿下约出,届时本官上下打点,定能见殿下一面的。”   疏长喻闻言又顿了顿,接着拒绝道:“可是,大人。陛下对皇子攀扯外戚之事颇为忌惮。虽说芸娘娘早已仙逝,但大人不得不避嫌。大人的拳拳之心,下官感同身受。但……还请大人稍作忍耐,勿要多生事端。”   叶清瑞还欲再劝,却被疏长喻抬手制止了。   “叶大人,疏某胆怯,不敢铤而走险。”疏长喻深深行了一礼。“还请大人另请高明。”   他这坚定地送客的模样,让叶清瑞再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告辞。   待他转身出去,疏长喻抬头看着他斑白的头发和略显佝偻的背影,突然心中生出了些怜悯。疏长喻心想,这毕竟是景牧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天家父子,都是先为君臣,再做父子。唯有叶清瑞,才是景牧唯一称得上亲人的人。   疏长喻心想,许是回到了多年之前,便难以舍去这几分妇人之仁。若是放在前世,这人在自己面前人头落地都不会叫他生怜,更何况只是这般亲人不得见。   “叶大人。”待叶清瑞还没走远,疏长喻出声叫住了他。   叶清瑞回过身来。   疏长喻又深深行了一礼:“叶大人,非疏某不愿相助,实是二殿下刚回宫中,根基不稳,不宜生事。疏某知道叶大人慈爱心切,但还望大人若真心为了二殿下好的话,便多替二殿下打算,莫让他以身犯险。”语毕,他抬手,请叶清瑞离开。   叶清瑞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出声,行礼告退。   片刻,疏长喻便转身回去,继续给那小雀儿喂水去了。   “父亲,如何了?”待叶清瑞走出将军府,上了自家的马车,候在里头的他的二子叶承敬问道。   叶清瑞摇了摇头,道:“这疏家老将军迂腐,疏三郎也没好到哪去。这疏三郎胆小如鼠,一口便回绝了为父。”   叶清瑞当初是和父亲一同将景牧救出宫来。他比自己那妹妹大了十来岁,从小看着她长大。当时应她所求救下她孩儿,也是出自本心的。   可人到中年,上有老人要侍奉,下有儿女要打算,早就过了感情用事的时候。原本景牧回宫,分毫不受宠,叶清瑞便无意同他沾染,犹恐惹祸上身。可如今景牧不知如何得了皇上的青眼,虽说早先接受的教育不足,但胜在年轻,以后时日尚足。   叶清瑞几个儿子都非栋梁之才,他自己便要趁着自己尚在任上,早早替他们打算。故而景牧方一得宠,他便想尽办法要同他牵上线。   如今圣上体弱,且年胜一年的多病。也不晓得再过几年,就会要改换新君。   未雨绸缪,便当如此。   “那……”叶承敬听他这样说,便知疏长喻这儿路走不通。   “便得再寻他法了。”叶清瑞叹息道。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存稿的时候不小心把第十七章 发出来辣!等后面的章节更新以后再把十七章解锁掉,嘿嘿嘿_(:_」∠)_ 第13章   “你是说,叶尚书去找疏长喻了?”皇后斜倚在榻上,问那前来报告消息的内侍道。“那疏长喻可有答应他?”   “回娘娘,叶府里的人来报说,叶尚书寻别的门路去了。”那内侍回道。“应当是没答应。”   皇后慢悠悠地摇着扇子,冷笑了一声:“同那个胆小如鼠的东西,能合计出什么大事来。”   语毕,皇后吩咐这内侍道:“你去给叶尚书那里递一条明路,就说本宫愿意帮他见见他这外甥。”   ——   第二日,疏长喻走进钟郦宫的宫门时,景牧像往常每一日一样站在正殿的阶前等他。   待疏长喻走近了,便隐隐看到景牧眼底的两片乌青。疏长喻怔了怔,才想起来自己昨日给景牧布置的功课太重了些。   但这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精力最是比常人旺盛多了。疏长喻看他虽眼底带青,但精神头好的很,见到自己时,面上还愉悦又恭谨地同自己笑了笑。   疏长喻随着他进了书房,问道:“昨日功课布置了稍多些,可做完了?”   景牧回道:“回少傅,昨日功课并不算多,景牧已完成了。”   疏长喻睨了他一眼。   不多?那桌上摞的纸张能有一指厚,每一张都写满了字。   “二殿下。”疏长喻顿住脚步,看向景牧。“孔夫子提倡忠孝不假,但并非倡导愚忠愚孝。课后功课本就是巩固知识所用,臣布置多了,便就是错。殿下为何不提?”   景牧最爱看他这较真的模样。   但景牧仍旧垂着眼,规规矩矩地答道:“回少傅,真的不多。”   反正夜里想起他,自己也是翻来覆去地彻夜难眠。倒不如安安心心做他布置的功课,将时间消磨了过去,心中也是充实的。   但这话景牧是万不可以讲出口的。   疏长喻登时心道孺子不可教也,懒得再同他争执,便到了书桌边拿起那叠功课翻看起来。   翻到一半,疏长喻停下了动作。他骤然想起昨日叶清瑞来寻自己的事,心中不宁,便抬头看向景牧。   “二殿下。”他道。   景牧抬头对上他的目光,道:“少傅请说。”   “殿下年纪尚轻,平日里犯些小错误都无伤大雅。但二殿下要知道,自己身为皇子,也有诸多错误一旦触犯便无从弥补。”   “景牧知晓了,谢少傅教诲。”景牧答道。   “殿下生母的家人尚在朝堂,这殿下是知道的。”疏长喻道。“虽血浓于水,但君臣之间仍是当有距离的。故而这些旧人,能不见便不要相见,若不得不见,还请殿下多作考量。”   景牧的目光闪了闪,面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自是知道叶清瑞正千方百计地想要见自己。自己也正想借此机会以谋求自己所需之物。他此时刚回宫中,手下无人可供驱策,又居深宫束手束脚,故而只好借这些机会以退为进。   疏长喻见他这懵懂的模样,叹了口气,干脆说:“总的来讲,便是万不可去见叶家人。”   他倒是不怕跟景牧有话直说的。反正这小子呆傻,不跟他有一说一,恐怕他脑子转不过弯来。   果然,他看见景牧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景牧懂了,少傅。”   疏长喻这才放下心来。   但疏长喻不知道,景牧竟是这般让自己放心的。   不过三日,他刚从钟郦宫出来,便有内侍来寻他,叫他去乾宁帝的殿中一趟。   疏长喻一路细数了自己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皆是小心谨慎地掩藏锋芒,应当不会出什么错漏。更何况,乾宁帝最喜欢的是暗地里怀疑人,他若怀疑谁,必不会当面质问。   这么想着,疏长喻便稍稍放心了些。   却不料,出了错漏的不是他,而是景牧。   这几日倒春寒,乾宁帝身体虚弱,便又生了病,接连几日都没好。疏长喻来时,他正裹着雪狐皮所制的大氅,坐在龙椅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咳嗽。   “疏三郎可知,昨日景牧在宫里私自同叶清瑞见面了?”乾宁帝问他。“二人还专程选在宫女所的角落里,窃窃私语了半个时辰,被朕近前的宦官看见了。”   疏长喻心头一震,眉毛也皱了起来。   这小子,前些日子还好端端地同自己保证,说自己懂了;昨日便就将自己警告他不许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做了?   前世的景牧可从来没这样过。   “微臣……不知此事。”疏长喻低声道,接着便替景牧辩驳道。“二殿下当初借由叶尚书之手,才得以保全性命。如今回宫,应当也是思念亲人,再当面向尚书大人道谢罢。”   乾宁帝闻言,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疏长喻心头又是一震。   “但愿如你所说。”乾宁帝道。“疏三郎,朕晓得你本性纯善,但绝非人人都似你这般心思简单。你许是只道景牧是念旧怀恩,但你可知叶清瑞专挑僻静处见他,又是为何?”   疏长喻前世今生两辈子都知道自己心思细且诡谲,从没听过人这般夸奖自己——还是多疑又善妒的乾宁帝。   他忙佯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磕头道:“臣……臣从没思及这一层,还请陛下恕罪!”   乾宁帝最放心他这幅模样,怎么能不恕罪?   乾宁帝温声道:“你不必害怕。朕今日寻你来,便就是信任你,也尚未对景牧灰心。你本性纯善,景牧又何尝不纯良。但利益当前,朕又担心时日久了,他不能保持本心。教不严,师之惰。疏长喻,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疏长喻怎会不明白。   “回陛下,臣定当尽心竭力,好好教导二殿下,不让殿下受奸人所惑。”   乾宁帝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叫他退下了。   待疏长喻退下,乾宁帝坐在龙椅上,一手托着下巴,又想起了方才皇后来此侍疾时所说的话。   “陛下,臣妾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前朝一典故,不如此时便说与陛下听。”皇后当时端着药,温声说道。“臣忽然想起先晋时,公子暨生母卑贱,但颇得圣宠,故而公子暨之母一家平步青云,封侯拜相。此后,公子暨仰仗母家威仪,在宫内弑君,以篡得皇位。臣妾每每想起,便唏嘘不已。”   乾宁帝将这典故颠来倒去地回味了数遍,眉头越皱越深。在他心中,又开始重新审视景牧了。   那边,疏长喻走出皇帝寝宫。他本想重回钟郦宫,去问问他这不肖徒弟为何阳奉阴违,面上答应了他,背地里又同那叶清瑞见面。   可到了路口,疏长喻便又寸步难行了起来。   他自知景牧愚钝,也知他唯独叶清瑞一个亲人。可自己明明与他分析了利弊,景牧又向来唯自己命是从。他便站在这儿自己同自己天人交战起来,一会替景牧说情,一会又骂景牧痴傻。就这么站了半晌,他心中恼怒,冷着脸一甩袖,转身回家了。   那边,钟郦宫里,景牧正坐在书桌前,对着疏长喻所留的书本笔迹,反复地翻阅端详。   他在等着,等疏长喻来斥责他。   原本,疏长喻不同他说,他也知道叶清瑞那边必然有诈。他自知叶清瑞无利不往,并不是什么重情重义的好人。但他此时势单力薄,唯有勾动各方以获渔翁之利,才能触碰到权势,才有办法保护他少傅。   但纵然如此,他也希望疏长喻此时能火冒三丈地赶回钟郦宫,劈头盖脸地将他教训一顿。   前世疏长喻做他少傅时,每此教训他的模样都尤其可爱。可待自己登基后,疏长喻每每见到自己都端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他当时只顾着国祚大业,早就不分出心来管自己这个傀儡皇帝了。   景牧便就在他这温吞的冷遇中独自忍了十年。每到最难捱的时候,他都想干脆将大权夺回,好将这人囚禁在身边,心里眼里都只能是自己。   可他又唯独待那人心软。看他手握大权如同一只昂首挺胸的小雄鸡时,便又下不去那个手,只得自己独自在黑暗之中捱着。   如今终于回来了,景牧将其他欲念全都压在心里按兵不动,静候时机。此时可以消遣的,便是触怒疏长喻,让他斥责自己。   就像是个怀揣了块白玉、不敢示人的匹夫,捂得紧紧的,唯有在众人皆不注意时,隔着衣衫轻轻磕磕那冷硬的触感,才心中踏实。   可景牧一直等到过了午膳时间,疏长喻都没来。   就在这时,乾宁帝宫里来了人,带了不少金玉珊瑚、书画古玩。   “二殿下,前些日子天竺使者来咱大启进贡,皇上挑了些珍奇的,拿来给二殿下赏玩。”那内侍是乾宁帝身边颇为得宠的宫人,温声细语地说道。   景牧心中明了,这是乾宁帝对他真起了疑心,坐不住了来试探的。   景牧面上不动声色,起身揭开每个宫人手里托盘上的丝绸,大略看了一遍。   “父皇赏的,自然都是好东西。”景牧说道。接着,他停在那个手捧珊瑚积液的宫女面前,垂眼打量了她一番,问道。“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奴婢菡萏。”   景牧闻言点了点头,对那内侍道:“还请公公替本皇子多谢父皇——既然东西送来了,这个名叫菡萏的宫女便一起留下吧。”说到这儿,景牧微微一笑。   “此女颇合本皇子眼缘。”   作者有话要说:  疏长喻:我听见雨滴落在青青草地。   景牧:少傅你听我解释!   疏长喻:不听,快滚。 第14章   这一日,疏长喻心中含着股气恼回到府中,便见自己书桌上搁了两个纸鸢。   这纸鸢是最平常的燕子样式,翅膀一侧整齐地码着两匝风筝线。   疏长喻一看便知这是他母亲送来的。   他母亲每年春日必会自己做纸鸢,给家里每人一个。后来长姊随父镇守雁门关,兄长又被派去了玉门关,家里便只剩下顾兰容和他每年收母亲的纸鸢。   “怎的送了两个来?”疏长喻走到桌边,拿起其中一个问道。   “回少爷,老夫人房里的丫鬟说,老夫人今年闲来无事,便多糊了一个。老夫人说,您既然带了个学生,不如拿一个进去给您那学生玩。”空青连忙答道。   疏长喻闻言,冷哼了一声:“我看不必了。”说着,便将那风筝重新放回桌上,扭头进了书房。   空青头遭见自家这个脾气好得出奇的少爷发火,吓得一怔,连忙去找丫鬟给少爷煲安神汤。   疏长喻回到书房里,背着手在书房里匆匆地踱了几圈步,又从书柜里抽出一本看了一半的杂记来读。   可这书上的文字入了他的眼却入不了他的心,他那眉头也是皱得愈来愈紧。   片刻后,疏长喻干脆将那书一把摔回桌上。   这竖子,如今不仅蠢钝,还学会不听话了!   疏长喻心里生着气,便就跟自己怄着。片刻之后,他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这小子虽说没听自己的话,但也是给他自己找麻烦,并没有引得皇帝就此怀疑疏长喻,反而隐有同疏长喻推心置腹的架势。如此说来,这景牧虽说蠢钝,但并没有碍他疏长喻的事。   既然如此,他还打定了主意不同景牧再有过多交集,那么,自己这气从何来呢?   他疏丞相可是向来无利不往,从来不管他人的闲事的。   疏长喻这么想着,心头的气去了大半。可这气一褪去,他便又开始替景牧担心起来了。   乾宁帝多疑,疏长喻自己都是步步为营才在他手底下讨信任。可景牧不然。景牧这么个什么都不懂的半大傻子,人家说什么他便听什么。前世能被疏长喻玩弄在股掌之间,如今没有他疏长喻的庇护,可不得被这些人不明不白地折腾?   疏长喻在心里勉强道,自己替他生气,纯粹是为着前世所剩不多的那点师生情谊。   第二日,疏长喻去书桌边取书箱时,发现原本放在桌上的那对纸鸢不见了。   “母亲做的纸鸢呢?”疏长喻问道。   空青闻言,连忙答道:“昨日见那纸鸢惹了少爷生气,便叫人收起来了。”   疏长喻闻言笑出了声,道:“就你机灵。惹我生气的岂是纸鸢?去取一个来,一会早朝完毕后给我拿来宫门口。”吩咐完,他又顿了顿,道:“还有一个,让行人连着书信一同带去雁门关给姊姊。”   至于他那远在玉门关的兄长,大可不必理会的。从前少时他每收到纸鸢,要么不出半日便玩坏,要么拿去给院里的小丫鬟,换些木刀木枪来。   空青闻言一愣:“哎?少爷昨日不是说……”不是说不必了吗?   “嗯?”疏长喻瞥了他一眼。   “无事、无事。”空青连忙道。   这一日,疏长喻走进钟郦宫时,景牧一直迎到了院中。   “少傅!”景牧一停在他身侧,便开口唤道。“景牧听闻,昨日父皇因为景牧的事……召见您了?”   疏长喻垂眼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接过身侧内侍手里的纸鸢,递到景牧手里:“拿去放着玩吧。”   景牧此时只顾着看他的神情,并没注意到手上接过的物事,接着问道:“少傅,父皇可有难为您?”   疏长喻闻言,垂眼看着他:“二殿下,您既知道陛下许会因此难为臣,为何还要不听臣的劝告,仍去同叶大人见面?”   “我……”景牧面上一时犹疑,面上却在打量疏长喻的神色。   “您既知道错了,也从中吃了亏,臣便无需再多言了。”疏长喻神情淡漠,嘴角还带着些笑。“陛下仁慈,并未为难于我。只希望二殿下以后多进良言,切莫刚愎自用,重蹈覆辙。”   说完话,疏长喻便颇为温柔和蔼地冲他微微一笑,抬手引向书房,道:“殿下,请吧。”   疏长喻看着他这公事公办的温和表情,一时间只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景牧看着他这模样,恍惚之间像是回到了前世自己做他傀儡的时候,二人的关系。景牧站在那儿,只觉得遍体生寒,心脏绞紧,教他的手也不由得收紧,紧紧攥着手里的纸鸢。   “殿下?”疏长喻见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唤了他一声。   景牧垂下眼,看向手里那个纸鸢。   疏长喻看着这少年神情复杂地攥着那纸鸢,皱了皱眉毛,问道:“二殿下莫不是今日不愿读书,想放纸鸢去?”   景牧闻言,垂首摇了摇头,道:“景牧只恨不能一日作两日用,不敢偷闲的。”   疏长喻闻言,点了点头,便没再说话,率先走了进去。   他心想,这小少年好生有趣。你平日对他厉声斥责,他分毫不见恼怒。如今好言好语地同他说话,他又跟你闹脾气。   这少年心,真是猜不透。   疏长喻这日下了课,便出门要走。临到门口时,想到这小子一整个上午都闷闷不乐的,便停下脚步来,回身面对着那书桌前的少年,问道:“二殿下,您尚且年少,不必对自己苛求过多。这春光正好,风也宜人,殿下可趁着春光放放纸鸢,也可舒缓身心,权作娱乐了。”   景牧闻言抬起头来,问道:“少傅能陪景牧一起放吗?”   疏长喻看着他那瞬间笼罩着光芒的模样,愣了愣,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拒绝他。疏长喻心头默念不可与之过密,勉强开口,道:“殿下,这于礼不合。”   说完,他匆匆躬身道:“微臣告退。”便逃一般从钟郦宫离开了。   他的目光避开了景牧,竟被景牧那眼神弄得心头大乱,生怕亲眼见他眼中希冀的光芒熄灭。   景牧坐在书桌前,透过窗子看着他提着书箱飘然离去的背影,雕塑一般,动也没动。   见着疏长喻出去,那新从皇上的养心殿调来的宫女菡萏便率先进来给景牧添茶。   她原在养心殿伺候,虽一直伴着圣驾,但皇上身体虚弱,连后宫都不常去,更遑论临幸身边的宫女。菡萏生了副极好的相貌,不屑与宦官对食,只想找着机会接近主子。   却不料,屡次勾引圣上不成,竟被二皇子看上了。   那日二皇子的话犹在耳畔,让她心有飘飘然,甚至有些有恃无恐了。她径自走到景牧身侧,轻拢红袖给他添上茶水,温声道:“殿下,疏大人带来的纸鸢就在旁边,殿下可想放纸鸢去?”   景牧看都没看她。   菡萏自认对主子们拿捏得透彻极了。她看着景牧,也不急,就在他身侧立着。   “我不想放。”片刻后,景牧看向那纸鸢,道。“它若有一日飞得太高,便会离我而去,自己飞走的。”顿了顿,他又道。“可若就这么将它放在那儿,又是我拘束住了它,它怎么会开心呢。”   菡萏闻言,心道这果真是个多愁善感、心思细腻的主子。这种小少年,讲话跟吟诗似的,最是好拿捏。菡萏颇为妩媚地笑了笑,道:“殿下,这线是在您手上的。若是风大了,您便将它扯回来。若是风小,您便方它去高些的地方。这纸鸢不晓得收放,殿下还不晓得吗?”   景牧也不知听了还是没听,就这么盯着那纸鸢,片刻没有说话。   他那眼神,仿佛看的不是个纸鸢,而是一个人一般。   片刻后,他扬唇笑了起来,一时间朗朗如日月入怀,将菡萏都看呆了。   这二殿下……真的好看。   接着,她便见二殿下从书桌前起身,将那纸鸢拿起来,便像自己根本不在身边一般,独自拿着它出去了。   擦肩而过那一瞬,菡萏看到他垂眼看了那纸鸢一眼。   二殿下眉目含着笑,笑里又裹着情,恍惚之间,像是手中的不是个纸鸢,而是他的心上人一般。   菡萏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得一哆嗦。   这春日里的风,轻轻地一裹,便将那纸皮竹骨的小玩意儿带了起来,托上了清朗的碧空。   景牧抬头看着那被托上晴空的纸鸢,手里握着线,心中也是骤然一片舒朗。   任凭他如何上天入地,如何心怀伟业,任凭自己在他心中如何微不足道,只要自己将这线握牢了,其余的事,便随他去吧。   景牧这么想着,嘴角都染上了笑意,看着那纸鸢在空中如飞鸟一般翱翔,却仍旧被自己手中的线牵着。   就在这时,景牧听见钟郦宫门口响起了个顽童的声音。   “嬷嬷!我要那个!速速给本皇子取来!”   景牧侧目,便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正站在自己宫门的门槛上,衣着华丽,身侧珠玉琤瑽。   赫然便是惠贵妃的次子,七皇子景淙。   作者有话要说:  景牧黑化读条15%   疏长喻:??怎么回事!   ——   我发现消消乐真是太好玩了_(:_」∠)_沉迷消消乐不想码字←_←   另外!我用万能的天天p图改了封面色调!有木有突然觉得!一股高级感扑面而来!   快夸我_(:_」∠)_ 第15章   景牧晓得这混世小魔王。   惠贵妃作为一个母亲来说,是个率性的人。景匡为人沉默寡言,惠贵妃觉得无趣,便将那个嘴甜的幼子宠上了天去。这景淙自幼要星星得星星,要月亮得月亮的,直到前世自己登基了,他都还是个不问权势,只知享乐的皇城纨绔。   他瞥了景淙一眼,便抬手开始收纸鸢的线。景淙见他要收,也顾不上其它,踏着门槛便迈开小短腿跑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道:“本皇子说的话,你是不是没有听见?本皇子喜欢这玩意儿。”   说着,便劈手要夺这纸鸢。   但景淙毕竟只是个七八岁的孩童,虽下手没有轻重,但并不能奈景牧何。景牧一边收着纸鸢,一边低头,面无表情地警告道:“这是我的东西。”   “我看上了,那便是我的!”景淙嚷道。“本皇子命令你,快将它给我!”   景淙虽年纪小,但却知道这钟郦宫中的主子的来历。无非是他母妃为了收拾皇后,从民间随便寻来的野小子。这样的野小子,在自己的面前怎么能是主子呢?   他是个奴才。   这么想着,景淙的手劲儿愈发大了起来,又伸手去够那匝风筝线。   周围的奴才都不敢上前,只敢站在一边束手无策地看着两位主子争抢。   景牧见他的手勾在了那匝线上,便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将那线一举。却不料,景淙是为死都不愿剪指甲的祖宗,那小手上头指甲颇长,这么使劲儿一刮,便将风筝线刮断了。   细如蚕丝的风筝线被天上的纸鸢一扯,便朝天上去了。景牧抬手要抓,那又细又滑的线却从他的指尖一溜,上了青空。   景牧垂眼,没吭声,单手一把将那个刮断了风筝线的小胖子提了起来。   景牧回宫之前,在军中待过三四年。军队里可不管他是不是孩子,便叫他使那沉甸甸的武器。如今这几十斤的小胖子,在景牧手里,压根不费吹灰之力。   景淙本来见纸鸢飞走,可惜得大叫。此时被人提着领子,骤然双脚离地,领口的布料在对方手里拎着,卡得他喘不上来气。   这小胖子顿时吓得吱哇乱叫,蹬着腿去扒他的手,扯着嗓子喊救命。   “我方才说了那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动?”景牧那一双眼睛沉得看不见底,隐含着怒意和煞气。他声音低沉,手下又丝毫不留情面,让那小胖子觉得面前这人似乎要将自己掐死一般。   景淙的眼泪顿时掉了下来。   春天的风并不大,那纸鸢在空中打了几个旋,便随着风往下飘。   景牧看见了。   他像丢个口袋一般,将那嗷嗷嚷着哭起来了的小胖子随手丢在地上,踏着钟郦宫的墙,便追了过去。   景淙如何受过这等委屈,更没被人一把摔在地上过。他只觉得通身骨架都被摔散了,尤其是那屁/股特别疼。虽说他不知粉身碎骨是什么感觉,可他打出生起就没挨过打,如今便觉得,粉身碎骨也不过如此了。   这么又疼又委屈的,景淙便扯开嗓子哭了起来。周围宫人都乱了阵脚,纷纷上来查看。   景淙的奶娘吓得直呼天老爷,便从钟郦宫跑出去要去寻惠贵妃。   景牧一路踏着红墙,追着那风筝到了半里外的一个树林里。那风筝就落在树林中的书上,薄薄的翅膀叫树枝扎破了。   景牧心中颇不痛快。方才才因郁结于心,将这纸鸢比作少傅,却没过一刻,就将这纸鸢弄坏了。   他三两下爬上那棵树,小心翼翼地将纸鸢从枝头取下来,将那破了之处抚平。   也不知回去是否能修好,景牧想。   他拿着纸鸢,走回了钟郦宫。   刚走到门口,便听里头哭喊声和安慰哄劝声兵荒马乱地交织在一处,显然是那小胖子还在此处哭闹。景牧皱眉,拿着纸鸢踏进了宫门。   那小胖子还坐在地上,光打雷不下雨地嗷嗷乱叫,眼睛里的泪水早就干了。   他将纸鸢交到一个内侍手里,让他拿进去放好,接着便独自走向景淙。   景淙一见他过来,向见着了个杀神一般,原本方才已经不痛了的奇经八脉又开始隐隐作痛的。他连忙闭上了嘴,眼泪却一瞬间珠子一般滚落下来,连带着鼻子都开始抽搭。他瘪嘴去忍,却没忍住,嗷地一声便哭了出来。   这次是真哭。   他用那小胖手去扯身边的宫人以寻求保护,却无一人敢动景牧。他只得泪眼朦胧地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看那个阎王似的二哥缓步走到自己面前,又拎小鸡似的,将他从地上拎起来。   “你弄坏了我的东西,竟还同我哭?”他问道。   景淙竟受着求生欲的指引,生平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向人道歉求饶:“我错了……二皇兄,我不是故意的……!”   小胖子自以为自己做了人生中最大的让步,可景牧却丝毫不将他的道歉求饶放在眼里。   “错了?”景牧冷声道。“说句错有什么用?”   景淙闻言,吓得使劲抽噎了起来:“我……我……赔……赔你一个!”   景牧冷笑了一声。   就在这时,宫门口传来了一声喝:“牧儿,你在做什么!”   景牧抬头,便见乾宁帝身侧跟着惠贵妃。   景淙泪眼朦胧间,终于看到了真正的救兵。他嗷地一声,哭着喊到:“父皇!父皇救命!”   景牧垂眼瞥了他一眼,将他往地上一丢。   小胖子的屁/股都摔青了。   乾宁帝眼睁睁地看着景淙被景牧当着自己的面扔在地上,像是扔个货物一般,登时大怒失色。惠贵妃从没见过自己捧在心尖上疼的小儿子被欺负成这样,失口喊了一句“淙儿”,便冲上前来。   “父皇。”景牧视若无物,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躬身向皇帝行了一礼。   “你做什么打你七弟!”乾宁帝怒道。   “回父皇,他将儿臣的东西弄坏了。”景牧坦然行礼道。“儿臣不过给他些教训。”   “给些教训,便将淙儿这般丢来丢去!”惠贵妃眼睛含泪,怒道。“可怜我的孩儿,从没受过这般欺负……皇上!二殿下这般欺负淙儿,与欺负个奴才有什么区别!”   景淙本就又委屈又疼,听他母妃这么一说,真觉得自己是被当成奴才苛责了一般,嚎啕得更伤心了些。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请太医去!”惠贵妃又逮过了边上的一个奴才,怒斥道。“七皇子若是被打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岂是你们脖子上的脑袋担待得起的!”   说着,便搂着景淙哭了起来。   乾宁帝面上也颇不好看。   他几个儿子里,任性单纯又嘴甜的景淙算是最得他喜欢的。而这个喜欢,并非能让景淙承继大统的喜欢,而是对他放心的喜欢。   乾宁帝的想法颇为奇特。他晓得有能力继承大统的儿子是国祚栋梁,可唯独那些一点继承大统能力都没有的儿子,才让他觉得不是自己的敌人,才能心无杂念地放下心来,去宠爱喜欢他。   景淙就是这样的孩子,所以独得乾宁帝温情。这也是今日他原本只是去惠贵妃那里看看,却在听到景淙出事之后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如今见着惠贵妃与景淙哭成一团,一边的景牧置若罔闻,乾宁帝的眉头便越拧越深。   “教训?为了个死物,就这般欺凌你七弟?”乾宁帝冷声道。“景牧,你可知错?”   乾宁帝毕竟是下不去这狠手去收拾景牧的。无关皇位继承的事,在乾宁帝眼中再大都翻不出天去。而孩子之间的玩闹矛盾,也不过是个斥责过后,勒令他知错就改的小事。   可景牧却偏偏要反着他的意思来。   景牧站在乾宁帝面前,低眉垂目,神情却平静如初,丝毫不见悔色。听到乾宁帝问话,他恭恭敬敬地开口道:“父皇,儿臣何错之有?”他瞥了那嗷嗷哭嚎的小胖子一眼,道:“弄坏了人东西便要受罚,自古就是这个道理。”   乾宁帝被他这幅不知悔改,甚至无所谓的模样气得瞪圆了眼睛。   以前光晓得这小子木讷呆板,却没想到是这么个睚眦必报、得理不饶人的恶劣脾性。想必是和民间的那些下流小人来往多了,心胸气度便也是从市井里养出来的,难成大器。   “……要责罚皇子,哪里轮得到你!”乾宁帝接着道。   “弄坏的是儿臣的东西,儿臣自有权利追究。”景牧理所当然道。   他这逻辑,将乾宁帝都给气笑了。   他连说了三个“好”,面色差的吓人。他冷冷笑了一声,道:“既如此,景牧,你打的是朕的孩儿,朕因此责罚你,也顺理成章了。”   这么一句话,将亲疏远近划分得清清楚楚。   下一刻,乾宁帝命令道:“来人!将皇二子景牧拖下去,给朕好好打上二十大板!”   此事传到疏长喻耳中时,已是这日夜里了。 第16章   景淙那小子弄坏了自己送给景牧的纸鸢,害得景牧被乾宁帝责罚了,还打了板子。   听到这个消息,刚带着一身疲倦从西郊官道上赶回来的疏长喻茶都顾不上喝一口,便在厅中来回踱了几步,转身便要进宫。   空青看他这样,连忙上前拉住他:“少爷上哪里去?宫门早已落锁了,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宵禁啦!”   疏长喻顿住脚步,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早已不是那个权倾天下,进出皇宫如进出自家后院一般来去自如的当朝丞相了。   他背在身后的手攥了攥拳头,转身坐回了榻上。   空青连忙前来给他倒茶,安慰道:“少爷不必着急,明日便可见到二殿下了。”   疏长喻闻言,却是愣了愣,继而皱眉看向空青,道:“我急什么?我没有急。”   他确是没有急。反正事情都早已发生,皇上气也生过了,景牧打也挨过了,也算是尘埃落定。   可他心中自是有一股情绪,郁结在胸腔里,教他憋闷得难受,站不定坐不住,且也无从纾解。   片刻之后,他缓过神来。   他前世那十多年,虽说不知做了多少恶事,害了不知多少人,却唯独将皇位上的那个小废物保护得好好的。   那小废物只小他三岁,早过了当傀儡的好年纪。待他二十多岁的时候,但凡胸怀济世理想的朝臣哪个不做着让皇帝重掌大权的梦。但可惜疏长喻势大,那皇帝又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故而这帮人被疏长喻弹压得身都翻不过来,就此殒命的也不计其数。   而疏长喻的跟随者们,却也起了不该起的心思。皇帝年纪渐长,总归会有自己的想法,搁在皇位上毕竟不安全。如此夜长梦多,何不学那伊尹,将这皇帝撤换下来,另立新君呢?   疏长喻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他也将这些蠢蠢欲动的人毫不留情地处置了。   这小皇帝是他的底线。他宁可负尽天下人,也下意识地把这小皇帝保护在羽翼之下。   因为他唯独对这个人心存愧疚。   前世那十年,把疏长喻的性子养得颇为霸道。他心头想着这事,便越想越恼怒。自己前后两世都没动过景牧一根毫毛,将这小子保护得妥妥当当,可这帮人——他们怎么敢!   疏长喻抬手喝了口茶,在心头狠狠地记了一笔。   第二日早朝下后,他径直走向钟郦宫。待他走到通往后宫的那处角门时,又停住了脚步。   景牧昨日刚受了刑,今日自然是不能上课的。可若是不去,疏长喻心中又有些隐隐地放心不下。   可若是为了这点小事专门去那儿看他,那这个一心都搁在自己身上的傻小子不知又会乐成什么样。这般想着,疏长喻便又不愿去钟郦宫了。   正待他在这儿天人交战时,前头一个宫女开口叫住他。   “疏大人?”   疏长喻抬起头,便见一个面熟的宫女手中提了些东西,正站在几步外,甜甜地冲自己笑。   “奴婢见过疏大人!”见他看过来,宫女连忙行礼道。礼毕,她颇热络地上前了两步,道:由屿汐独家整理,更多精彩敬请关注“大人去钟郦宫罢?殿下早就在宫里等大人啦!”   疏长喻闻言,愣了愣,便颇为尴尬地勾唇,抬步走过去,道:“似乎忘带了什么东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不妨事,走吧。”   这宫女正是那日景牧中毒,被他在鹿鸣宫门口拉住的那个宫女。   这宫女连忙跟在他身后,笑道:“奴婢还一直没来得及谢过疏大人——奴婢本是做扫洒苦工的,那日替大人叫过太医后,便被陛下拨给二殿下了呢。”   在宫里头伺候主子的活自然是轻得多。疏长喻闻言,微微笑了笑,道:“谢我做什么,我还当谢你那日寻来了太医,也算是救了殿下呢。”   那宫女闻言,颇为腼腆地笑了起来。   “你——啊,你叫什么名字?”疏长喻问道。   “回大人,奴婢丝绦,是二殿下赐的名。”她笑道。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景牧倒是给你起了个好名字。”疏长喻道。   “是了!”丝绦道。“二殿下起名时就说了这句诗。他说有一人喜欢垂柳,如今正是垂柳吐芽的时节,便给奴婢赐了这名。”   疏长喻闻言顿了顿。   有一人喜欢垂柳……?   不过片刻,疏长喻便回过神来。虽说自己平日里最喜欢柳树,可他前世从没有在景牧面前表现出来过,这一世更是与他交流甚少。   想到这儿,疏长喻不无尴尬地想——肯定是自己想多了。   这么想着,疏长喻似是想有意把话题从景牧身上转开,便笑着问她道:“景牧给你起这个名,定是很看重你吧?如今可是在正殿里伺候了?”   “没呢。”丝绦颇是个开朗外向的性子,如今看疏长喻和蔼温和,便毫无芥蒂地同他聊了起来。“本是要进正殿的,不过殿下前几日看上了皇上宫中的菡萏姐姐,便讨了来,顶了奴婢的位置。”   丝绦这么说着,竟是没有一点不满嫉妒的神色,末了还美滋滋地补充道:“菡萏姐姐的模样,是真的好看呢!”   “看上了个宫女?”疏长喻闻言一愣,颇为不敢置信地皱起了眉头,问丝绦道。   这了就奇了怪了。   前世景牧可是出了名的无欲无求——尤其不近美色。登基几年了后宫仍旧空空荡荡,由着自己怎么说他都不松口。这小子倒真是个特立独行、舍本逐末的主儿。平时自己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唯独这件事情上,活脱脱摆出了明君对抗权臣的架势,丝毫不让步。   直到后来,北齐王寻到自己,求自己娶他那个怀了两个月身孕、姘头已被他处死了的女儿丹瑶郡主。他看重北齐王手中的重兵,自己又因着数年来的经历落下了惊惧多疑、身侧不能睡人的毛病,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这般算来,他便答应了这门亲事,没几日便去寻景牧给他赐婚。   “……丞相可是真心钦慕那郡主?”景牧当时听了他的要求,面上没什么表情,这么问他。   疏长喻想着若要做戏便走全套的,便漫不经心地答道:“回陛下,臣对丹瑶郡主一见倾心,此生非卿不可。”   当时景牧半天没有说话,殿中陷入了一片沉默,周边宫人大气都不敢出。疏长喻那时还心里打鼓,心想北齐王手握十万重兵,又唯独丹瑶一个女儿,景牧定是担心自己挟兵谋反,故而犹豫不决。   他当时还觉得可笑。自己手握疏家三十万大军,在朝中又权势滔天,党羽无数。若要造反,岂差那十万虾兵蟹将?   这般想着,他便觉得无趣。正当他觉得不耐烦,要告辞就此作罢的时候,他听到龙椅上的景牧低声开口,重复了一遍他方才的话。   “……非卿不可?”   疏长喻心中觉得无趣,便随意答道:“是,非卿不可。”   接着,他便听景牧笑了起来。虽是笑着的,声音却在颤抖:“朕准了。”顿了顿,他又自言自语般低声道:“丞相提的要求,朕什么时候拒绝过呢。”   疏长喻听着这话,颇觉得奇怪。他这话,明显是了然自己的野心。可他们景家祖传的心狠手辣,到了景牧这里却全化成了妇人之仁。   ——既知道我的野心,如何还这么听话呢?   疏长喻心里笑他窝囊,可一点也不觉得安心或是痛快,甚至胸口莫名发堵,却又不是愤怒。   这种情绪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疏长喻不愿多作纠结,反正他所求之事已经实现了。他行了礼便转身离开——大臣面圣皆是退出正殿后才可转身的,唯独疏长喻不然。   他才走了没两步,便被景牧叫住了。   “丞相。”景牧这次开口,声音中已没了方才的颤抖。听在耳中,仿佛洞穴中的死水一般,低沉平静,却带着一股阴冷潮湿的死气。   “微臣在。”疏长喻听他这口气,微微一顿,转身回复道。   直到现在疏长喻都记得,当时的景牧那低沉死气的语气,是生平第一次让他有了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朕想来,也该当充盈后宫了。”他听景牧缓缓说道。“遴选大臣之女一事,便交给丞相来办罢。”   疏长喻闻言,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   选个妃子,哪有什么大文章?   他颇为干脆地回道:“陛下放心,微臣定当竭心尽力。”   这之后,他寻思着许是景牧听得自己那番话,开了情窦,也想寻寻那般“非卿不可”的感觉。而他语气中的异样,也许是担心自己怕他同大臣们牵上关系,从而成了自己的威胁。   这么想,情理便通了。   那之后,疏长喻颇为大方地在朝臣中适龄的女子中间,挑出家世品貌都佳的,一股脑儿塞进了宫里。其中还有几个心有所属死活不愿的,疏长喻也毫不留情地做了棒打鸳鸯的事儿,一分情面都没留。   他那时候心道,这景牧除了窝囊了些,哪里比旁人差了?这些个小姑娘未免太没眼光了些。   虽说他这事办的利索,也是他所做的事中少有的几件大方举动,可他心中仍旧觉得怪怪的。   这之后,丞相府中传出丞相夫人的好消息、七个月之后丞相喜得一位虽早产却足斤足两的麟儿,便都顺理成章了。   可唯独宫里却一点动静都无。每年都有打把适龄的官家女子往宫中送着,可直到疏长喻死,皇上膝下都空空荡荡。   这小子,怕是那儿不行。当时疏长喻这般猜测道。 第17章   那边,丝绦听到疏长喻的问话后,丝毫没有多想,笑眯眯地答道:“是了,原先是皇上的镇元殿中的。前些日子,皇上给殿下赏了不少好东西,其中就有菡萏姐姐。菡萏姐姐貌美,人又温柔,殿下一眼就相中啦……”   丝绦独自与有荣焉一般地喋喋不休,疏长喻心中却合计了起来。   许是前世今生世殊事异,景牧的情窦也早开了七八年?   他就顿时想起了前世那件“非卿不可”的事。不知为何,此时再想到那件事,他心中又酸溜溜地不舒服了起来。   他心想,自己这辈子若是有幸,说不定还会像前世一般捡个便宜儿子,再过那种表面上情深不寿、可从未同床共枕过的生活。这小子倒好,还没等自己给他安排后宫三千佳丽,他倒是机缘巧合,先找着了那个“非卿不可”的人。   只可惜这小子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主儿。   他们就这么一个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一个面上微笑点头、心里却百转千回地想着事的一路走进了钟郦宫。   正好撞进了那站在门口等着疏长喻的景牧眼里。   他便看着,这两人一个身着低阶官袍,一个穿着宫女服饰,面上有说有笑地一同走着。虽说那女子守规矩地落后了半步,可那一行一从并肩走来的身影,一瞬间和前世重叠在了一起。   前世,疏长喻和丹瑶郡主二人也是这般,一对璧人似的,踏着满宫春色,婚后第一日来给自己请安。   请安,他看到这样的场景,肝胆俱裂,如何能安?   景牧被勾动了前世他最不愿想起的那件事,身侧的手不由得慢慢收紧,指甲楔进了手心。   疏长喻却浑然不觉一般。丝绦进了钟郦宫,便向他行礼,提着箱子去做自己的事了。疏长喻便独自提着书箱,踏着洁净的汉白玉地面,行到了景牧面前。   疏长喻一见他站在这儿,一对眉便皱了起来。他走到景牧面前,不等景牧向他行礼,便托住他的胳膊,皱眉问道:“臣听闻殿下昨日挨了皇上的板子,如今可还要紧?怎么还站在这儿等臣。”   景牧嘴唇有些白,面上的笑容也是勉强的:“少傅,伤并不重,不妨事。”   “还说不妨事。”疏长喻见他站得都有些不稳,想来那板子打得是狠的。他皱眉道。“还不进屋去歇着?”   他正欲抬手扶他,斜剌里便伸出一双葱白细腻的手来,轻轻地便扶住了景牧。   “奴婢劝了殿下,可殿下却非来迎大人不可。”那宫女腼腆又妩媚地低头一笑,便扶着景牧往里走。景牧也没抬头,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便跟着进去了。   方才那匆匆一眼,疏长喻便看见了。这宫女生了副极好的相貌,芍药花一般,媚而不妖。方才看自己的那一眼,也是水光潋滟,百转千回。   此时转过身去,施施然扶着景牧进殿。那身段更是没得说,柳腰不盈一握,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果真是个尤物。   疏长喻的眉头皱了起来——这莫非就是那个菡萏?   他虽说几十年来感情世界一片空白,更没同女子怎么打过交道。但他眼光毒辣得很,只一眼,便觉查出此女并非善类,定然是个机关算尽,攀龙附凤的人。   这么想着,他原本便发堵的心中便更是不舒服。他心想,景牧就是这样的眼光?只晓得看皮相,根本看不到其他的?   当真是个蠢货。   这么想着,疏长喻也跟着二人进了殿。   景牧正由那宫女扶着,站在书桌边。他见疏长喻进来,面上又带上了笑意,道:“少傅,景牧不便做椅子,便就站着听课罢。”   却不料,疏长喻看都没看自己,也没回自己的话。他只看着菡萏,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这宫女看着面生,叫什么名字?”   景牧面上的笑容一僵,一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气氛尴尬地静默了片刻。菡萏是个七窍玲珑的心思,闻言连忙回道:“回大人,奴婢菡萏,是从镇元殿里调来伺候二殿下的。”   景牧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嗯,好名字。”疏长喻闻言心道,果然是她,嘴上开口敷衍地夸了两句。他正开口想警告她两句安分守己,却不料景牧开口打断了他,并没让他之后的话说出口。   “你先退下。”他冷声吩咐道。   菡萏连忙退下。   疏长喻顿了顿,心里更是窝了一团火——好小子,这个时候就知道为了美色忤逆少傅了。从前那般对我唯命是从,如今要训这小姑娘两句,却是不允许了?   他抬眼看向景牧,却发现景牧也在看他。   景牧暗地里紧紧攥着拳头,面上却分毫不显。   他将菡萏留在身边,纯粹是因为此女留有大用。之前留她时自己心中还有些犹豫,因为这女子的面容有三四分像那丹瑶郡主。   虽说前世自己统共没见过那女子几面,可疏长喻身侧的人,纵是化成灰,她的样貌自己都是记得的。   他只急功近利地想早一些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好早日将疏家满门护在羽翼之下,不得已才留了此女。却不想这一世……少傅居然真的注意到了她。   景牧五脏绞在了一处,眼睛也发红。他紧紧攥着拳头,压制着自己想直接上前将这人压制在身下,去质问他、亲吻他、强迫他的冲动。   为什么?前世他对丹瑶郡主“非卿不可”,这一世又能被菡萏吸引了目光。若是他喜欢的只是一副皮相的话,为何独独自己不行?   景牧一瞬间有些恨疏长喻,想将这个薄情寡幸的人干脆毁了。可一旦自己对上了他的目光,心中那种灼烧五脏的疼痛恨意,又化成了清泉一般的柔情,夹裹着无奈,束住了他心中咆哮着的那只野兽。   他对谁都能心狠手辣,唯独对这个人只有无可奈何。   疏长喻看着他那抿嘴红眼的模样,那些想好好教训他一番的心思也偃旗息鼓了。他叹气,心想,许是这小子从来得到的太少了,才会眼皮这样浅。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对自己这个罪大恶极的长辈百般依赖。他如今还受着伤,自己这是何必呢?   教训引导他的事,留待日后慢慢来吧。   这样想着,他开口道:“景牧?”   景牧只是看着他,没出声。   疏长喻又叹气,走上前两步,扶住他的胳膊,道:“站在这里做什么呢?你身上有伤,经不住这样久站。你去榻上趴着,若一定要读书,臣便就在榻边给您讲。”   动作间,他触到了景牧的手。这小子的手竟是凉得像冰一般,出了满手虚汗。   “……疼吗?”疏长喻问道。   景牧闻言,抬起眼睛看向他。那一双小犬一般的眼睛,眼眶通红,含着水光。   “……疼。”景牧低声道。   这隐忍低沉的一声,让疏长喻心里的戾气顿时消散得干干净净。他抬起手来,扶住了景牧的肩膀,引着他去了榻上。   “疼还一定要站着,是不是傻?”   路过那桌案时,景牧侧眸看了一眼那只放在上头,破损了的风筝。   果真,不能由着它自己飞的。   ——   景淙的屁股磕青了一大片,一挨东西就疼。   那日惠贵妃叫来了太医,诊断了多次都没诊出什么大碍来。惠贵妃自然不信,扯着那太医叫他反复诊断了半天,依旧无果。   最后,惠贵妃干脆自己下了结论,把景淙按在宫中,所有课都停掉了,让他好好静养个十天半个月。   这可把景淙乐坏了。他平日里最痛苦的时光便是每日去皇子所里待的那些时间。先生们讲的东西不知所云,他又只能坐在椅子上傻子一般的听。碰见运气不好的时候,还得咬着笔杆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课后作业憋出来。   实在是太痛苦了。   可这下好了。他每日只用在母妃宫中吃点心玩玩具,除了坐椅子的时候屁股有点疼以外,简直万事顺意。他甚至都想,干脆以后隔三差五就去撩扯撩扯他那个暴躁易怒的二皇兄,挨几顿打,以后再不用去皇子所受那些苦。   可是,没过两天,景淙又觉得无聊了。   惠贵妃连正殿都不让他出,他纵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只能在这方寸之地中翻跟头。景淙最受不得这种拘束,只觉得闷得发慌。   可他为了不上课,一见母妃便要嗷嗷乱嚷这里疼那里难受,所以更是出不去门的。   于是第三天,景淙趁着他母妃去厢房里午睡的时候,偷偷溜出了正殿,跑到院子里的花丛中刨小虫子玩了。   果然广阔天地,才是大有作为的地方!   可这小虫子还没刨两只,景淙便觉得自己后脖颈被谁拎着,提溜着站起来。   他是偷偷跑出来的,被偷袭了也不敢嚷。只好憋屈地挣扎着,被那个人扯着领子,拽到了一边的大树背面。   这会儿他才有机会回过头去看是谁这般胆大包天,却没想到这个袭击他的人,是他那个沉默寡言的哥哥景匡。   “今日晨起你还和母妃说你浑身都痛,现在倒有功夫偷跑出来玩了?”景匡冷着脸,一张粉嫩嫩的小脸板得严肃极了。“是不是装病呢?”   “没有!”景淙梗着脖子。“就是突然不疼了!”   景匡一把掐住了他的小肥脸:“还撒谎?明日随我去向二皇兄道歉,道完歉就去皇子所上学去!”   景淙原本最不怕他这个哥哥,可此时景匡冷脸瞪眼的模样,看起来凶极了。景淙向来是个欺软怕硬的性格,原本满口顶撞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算了,万一兄长跟二皇兄学会了打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赶脚最近几天的评论区好冷清噢_(:_」∠)_是不是情节有点没意思鸭_(:_」∠)_想听姑娘们提意见嘤嘤嘤 第18章   第二日一早,景匡便要扯着景淙出去。   谁知道景淙泥鳅似的,抓着他没注意的机会便从他手里溜走,直往自己母妃的正殿里去了。   景匡连忙要去扯他,二人便在那正殿进门处拉扯了起来。   “上哪儿去?”昨日皇上没来惠贵妃这儿,直到这两个孩子出门,惠贵妃才堪堪睡醒。听着外头景匡和景淙拉扯的声音,她颇不耐烦地探出床帐,问道。   “回母妃,淙儿大好了,昨日已能出门跑跳了。”景匡坦然道。“儿臣这是要送他上皇子所去。”   景淙闻言,连忙要出声辩解。可这会儿的惠贵妃光顾着多睡会儿回笼觉,哪里管得着他,便挥挥手让他俩快去,便躺了回去。   景匡便将他一扯,押解犯人似的将他带了出去。   “我不去二皇兄那里!”刚出宫门没两步,景淙便又扯着景匡不走了。虽说他前两日过逍遥日子的时候,满心想着若以后再不想去皇子所了,就再去二皇兄那儿讨顿打。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又吓得退缩不前了。   又让我去给二皇子道歉,又让我去皇子所,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呢!   “你弄坏了人家的东西,还害人家受罚,我还一直没有训你呢。”景匡皱眉道。“哪有你这般不讲道理的?”   “他还打我了呢!”景淙道。“再说了,要不是他非要和父皇顶嘴,父皇能气到打他嘛?那可不是我的错了。”   “强词夺理!”景匡斥责道。“我前两日还让我房里的宫女又做了个纸鸢,一会你拿去,赔给你二皇兄。”   “他是你亲弟弟,还是我是你亲弟弟?”景淙哼道。   “不管是他还是你,皆是父皇的孩子。”景匡正色道。“你这般分出亲疏远近来,就是不对。”   “你说的才不对呢!”景淙道。“母妃都说,虽说都是父皇的孩子,可唯有一个母亲生的兄弟才是最亲的!”   “母妃说得对,还是孔夫子说得对?”景匡皱眉。   听到这个,景淙嘟哝道:“我怎么知道孔夫子说得对不对,我连皇子所的夫子说过什么都不知道,谁晓得他孔夫子是谁呢……”   两个人这般争着,钟郦宫便就在眼前了。   景淙又停下了脚步。   景匡从身后的宫女手里接过了那个纸鸢,递给景淙:“拿着。”   景淙不接:“我若去了,他再打我怎么办?”   景匡闻言,将那纸鸢往他手里一塞,冷脸道:“我便不信他会和你一样不讲道理。”接着便掰着他的肩膀,将他往前推了一把。“去吧。”   于是这日,景牧站在阶前,还没等来疏长喻,便等来了那推着个小胖团子的景匡。   要等的人没来,不相干的人反而凑过来讨人嫌。他瞥了这二人一眼,并没出声。   景匡站在阶下,遥遥向景牧行了一礼,便将景淙往前一推,让他自己上去。   景牧也没瞧他。前世今生,景匡都是他最瞧不上眼的那类人。前世自己同大皇子和五皇子夺嫡时,他自己主动请了个边陲封地,沉痛地自我流放去了。   虽说尘埃落定后,自己这个傀儡皇帝也没比他好多少。但自己甘于沉沦在心爱之人足下,他却是为了满肚子的仁义孝悌,活像个故纸堆里爬出来的迂腐老儒。   这类人,是景牧最看不起的。   他垂眼,便看见那个小胖子心有余悸地抖抖索索着双腿,拾阶而上,那纸鸢的翅膀都攥皱了。   他便像看一只被自己打过的小狗似的,看他小心翼翼地蹭到自己面前。   “二皇兄……”原本最是不可一世、娇纵跋扈的七皇子景淙瑟缩着胖肩膀,像只落了水的鹌鹑一般,低着脑袋道。“我兄长让我来向你道歉。”   “你兄长让你来的?”景牧挑眉问道。   胖鹌鹑像是遭了电打似的,通身的肉儿吓得一颤,连忙道:“不是的不是的!我自己要来的!我想向你道歉!”说到这儿,他连忙双手捧着那纸鸢,递到景牧面前道:“这是我赔给你的!”   景牧垂眼看了那翅膀皱巴巴的纸鸢一眼,又是低声一笑。   纸鸢?他缺的可仅仅是个纸鸢?   他也懒得跟这个小胖子计较,轻飘飘地将纸鸢从他手里抽出来,漫不经心地说道:“原谅你了,回去吧。”   景淙没想到这事儿这么好办。   他愣了愣,见景牧转身回去,那颗遇强则弱、遇弱则强的胆子便又壮了起来,心里头那不得了的想法也瞬间窜出了头。   他上前两步,拉住了景牧的外袍。   景牧转过去低头看他,便见着小子仰着胖乎乎的脸,对着他,咧着一口参差不齐的小乳牙:“那,二皇兄,你既然不生气了,那能教我打人吗?”   “嗯?”景牧扬眉。   “不是!教我武功!”他说着,还比划着肉乎乎的小拳头摆了两招架势。“喝!哈!就这样!”   景牧被他逗得勾了勾唇,面上锋利冷硬的线条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景淙觉得有戏。   “我不会。”接着,他便听景牧说道。“不教,你回吧。”   就在这时,院中响起了一道冰下泉水一般清凉澄澈的声音:“四殿下?”   景牧条件反射一般,神情变得无比温和乖觉,抬起头看向那个方向。   景淙见他这幅在自己眼中如临大敌的模样,连忙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要看看那个能把景牧吓得通身抖擞的人是何方神圣。   却没想到,那人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能一拳头把景牧打趴下的九尺壮汉,却只是个长身玉立的书生,手里提了个书箱,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景牧怕他?   小胖子脑袋一转,对了,这人恐怕就是景牧的夫子了,一言不合就用戒尺狠狠打景牧的手板心那种。   他手里那个大箱子里,肯定装满了戒尺。   小胖子顿时觉得找到了同盟。大家都怕夫子,那不就是朋友嘛!他颇哥们儿义气地用手肘捅了捅景牧,问道:“你也怕你夫子呀?”   没想到,景牧居然看都没看他一眼,把他从面前拨拉开,便拾阶而下,迎了上去。   景淙咋舌——没想到景牧的夫子这么深藏不露!肯定是个比景牧还凶的魔鬼!   阶下,疏长喻惊讶地发现景匡也在此处,问了一句,便知道他是带着自家弟弟来找景牧道歉的。   疏长喻心中暗叹。惠贵妃这人霸道又钻营,却没想到教出了这么个风清气正的大儿子。景匡前世便是个身正如松的人,因着乾宁帝死于帝位相争,便干脆甩手而去。后来当了没两年藩王,便将藩王的位置也舍了,独自南下游学去了。   当真是个奇人。   不像他那个弟弟,活似个当世阿斗。那小胖子长大了虽说长开了身条,成了个风流倜傥的英俊人物,可骨子里却是又蠢又傻,和小时候没两样。   前世夺嫡他自是分毫没有参与,之后景牧登基,疏长喻给他分了个富贵闲王养着,他也乐而受之,成日在院中养鸽子弄花草,当真是傻人有傻福。   这么两相对比,在疏长喻眼中便像是金玉和粪土,更显得景匡气节正直起来。   那边,景匡见了是他,也是心中喜悦,同他搭话道:“疏大人便是前些日子得了状元的疏家三郎罢?你春闱中写的那篇吏治论,我有幸拜读了,只觉耳目一新,想向大人讨教。”   疏长喻早忘了自己十来年前的考场上写过什么文章。听到这话,他微微笑了起来,打马虎眼道:“四殿下谬赞了,不过是些胡言乱语。”   景匡神情却认真得紧:“不知大人今日课后可有时间?今日工部休沐,大人可有其他的安排。”   疏长喻看他这小腐儒的模样,实在可爱得紧。可惜他有心赴这少年的约,却真抽不出时间来。他面上忍俊不禁,摇了摇头道:“实在抱歉。在下前些日子接了邀约,要去赴周三公子的曲江筵,便就在今日下午。”   景匡闻言叹息道:“我常闻周三公子颇爱结交有识之士,常于科考之后大宴诸位才俊,实在可惜,从没见识过……”   “歉也道过了,”就在这时,景牧走到旁边来,冷不丁儿地开口道。“你怎么还不带你弟弟回去?”声音凉冰冰的,一副逐客的态度。   “景牧。”疏长喻不赞同地皱起眉头。“怎如此无礼。”   话说出口,疏长喻才觉得不妥。他虽说是景牧的少傅,可也不过是个官拜郎中的低级官员,这般对皇子呼来喝去,实在无礼。   前世带来的习惯,一碰着景牧,就纷纷往外冒头。   但景牧脾气却出奇的好,不仅没恼,还恹恹地垂下头去,两只手不开心地握来握去。   后头跟过来的景淙大惊失色。   好家伙!景牧这么个面对着乾宁帝都不卑不亢的硬骨头,居然被疏长喻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书生,打人一定特别特别疼,比父皇手下的侍卫打人板子还疼。他心想。 第19章   于上巳节曲水流觞,是古来就有的雅事。众人围坐河水两侧,饮酒作诗,实为美事一桩。后来到了本朝,上巳节渐渐没了,可文人们自是舍不得此等雅事就此消亡,便将它当成了平日宴饮的消遣。   周府里蓄了条人工挖就的河道,两侧种了青竹桃树,四季都好看。尤其这春日里,桃花翠竹交相辉映,着实美不胜收。   疏长喻这种人,自然是不会被周三公子的曲江宴漏去的。不过前世疏长喻得势后,文人士子们对疏长喻讳莫如深,周三公子更是不屑与他为伍。每每集会,都背着疏长喻的耳目,更不可能请他到场。   疏长喻前世还听闻,这帮文人据说还趁着曲水流觞时写诗暗讽他,好好儿的个风雅集会,都成了他这大奸臣的□□大会了。   那时疏长喻听到这话,微微一笑,将京中私人集会全给取缔了。自那之后几年,京中便再见不着这曲水流觞的雅事。   如今再到此处,疏长喻面前的场景已是隔了十来年光阴了。他看那灼灼桃花傍竹而开,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片舒朗的快意。   他心想,这老天虽不长眼,但待自己的确是太亲厚了。   就在这时,旁边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敬臣,来这儿!”   这声音和此处的一片风雅违和得紧。疏长喻转过头去,便见戴文良正屈着一条长腿,大刀阔斧地坐在河边冲他笑。   这戴文良跟自己的二哥疏长彻一般,从小舞刀弄枪,勉强识得千字文,连四书五经都没读全。戴文良能出现在这儿,纯粹是因着周家小姐。   他们戴家和周家也算世交,前世,他从南边回来以后,就是娶了周家的小姐。当时听两方家主说,这两个孩子两小无猜,早就定了终生。   疏长喻虽说前世到今生,都没在他婚前看到过这两人的什么苗头,不过想来应当是藏得深,自己也没主动留意过,故而一无所知。   他冲着戴文良笑了笑,便走到他身边坐下。   疏长喻平日里举手投足都是清贵公子的做派,如今就算是坐在河边,也是端端正正地跽着,端正且优雅。坐在戴文良身边,便衬得这武将的模样愈发粗鲁了。   戴文良却丝毫不以为意。疏长喻从小和他一起玩,后来疏长彻去了边关,疏长恪又没了,他便把这弱不禁风的小子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疼。   疏长喻甫一坐下,他便把疏长喻往胳膊下一拐,抱怨道:“我就烦来这种酸腐文人的集会,尤其是周家!可我爹和那周老头约好了,非逼我来受熏陶。若不是你也来,我真是要难受死在这里!”   疏长喻从小就被这手下没轻重的武将拉来扯去的,早就习惯了。他闻言笑着意有所指地打趣道:“你父亲让你来周府,又没将你绑在这河边。你若是实在坐不住,一会就上别处玩去嘛。”   戴文良嘁了一声,满脸的不屑一顾:“周家孩子一个比一个像他们爹,我跟谁都不熟,我上哪里玩去?”   疏长喻心道,好小子,还跟我装呢。   闻言他也丝毫没客气,甚至拿肩膀撞了撞戴文良,笑道:“那,周家小姐呢?”   “哈?什么周家小姐?”戴文良闻言一愣。“周家还有个小姐?”   疏长喻抱起臂来,面不改色地编道:“你就别跟我装了。前两日我还听人说,你与周家小姐颇有渊源,日后定亲都说不准呢。”   却不料,戴文良闻言大惊失色,一把将他撒开,压低声音道:“你听谁瞎说的!谢二姑娘醋性大的很,这种瞎话若传去她耳朵,我哪还有好果子吃!”   疏长喻闻言也愣住了:“谢二姑娘……?哪个谢?”   戴文良闻言顿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耳根顿时红得通透,气急败坏地转移话题道:“没哪个谢二姑娘!你快告诉我,谁同你讲的瞎话?我连他周酸儒有没有闺女都不知道!”   疏长喻说起谎话来最是气定神闲:“许是我听错了罢——你也知道,工部那地方成日闲得很,大家只好嚼些舌根了,真真假假的,都是闲话。”   戴文良听到这话,仍是不放心,一双长满厚茧的手搓来搓去,催促道:“你再想想,谁说的?我非提枪上他门前问清楚!”   疏长喻心道,那自然是我说的。   但他定是不能这样说的。他闻言像没听见一般,笑问道:“你先告诉我,谢二姑娘是哪个?”   戴文良抿嘴,不吭声了。   “哪个谢?那我便猜了。”疏长喻笑眯眯地坐在他身侧,温声数了起来。“刑部尚书便是姓谢,不过膝下无女,想来不是这位的千金。我们工部倒是有一位谢侍郎,但这位刚年过而立,怕是没有那么大岁数的闺女。那么……”   “嗨呀行了行了,你这数得我头都大了!”戴文良不耐烦道。“我就说朝堂是个养闲人的地方,我爹还骂我。你看看,你疏家三郎才在朝廷供职几天,便嘴碎又八卦,真同你们六部那帮娘们一模一样了!”   疏长喻闻言便闭了嘴,只笑着看他。   “她父亲不是什么大官。”戴文良面带赧色,别别扭扭地转开了目光。“是个御史,跟你同科的。他家里本是在京中经商,今年才考中的进士,叫谢行圭。”   疏长喻闻言,心中一片空白,愣愣地看着他。   “……谢行圭?”半晌后,他声音滞涩地问道。   “你别拿这眼神看着我!”戴文良见他这样,恼道。“我知道她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可我戴文良不必拿妻子娘家当靠山!打前年我在元宵灯会上遇见她,便已下定决心,这辈子非她不娶了……”   疏长喻却骤然起身,因起得急了些,动作都有些踉跄狼狈:“我失陪一下。”语毕便往一边的房屋那里走去。   “哎——?”戴文良没反应过来,伸手也没拉住他。他看疏长喻那模样,像是落荒而逃似的,皱眉自言自语道:“怎么同那群老古板一个德行……”   疏长喻匆匆行至那屋后面。那屋后便是个空院子,没人来往。他刚转去那里,便腿下一软,靠在了墙上。   谢行圭……怎么会是谢行圭呢……。   前世,他刚当上丞相,便一手将大权全揽了过来。那时候便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御史,连日参他,甚至在朝中对他破口大骂。他当时胸中仇恨淤积,又才掌大权心浮气躁,便干脆寻了些罪名,破了朝中不杀文官的规矩,把这御史的九族诛了。   家中孩子女眷,无一幸免。   这御史,便叫谢行圭。   他没想到,自己前世泄愤一般的举动,杀的竟是戴文良的心上人。   怪不得他前世领兵回来,便被家里骤然安排了一桩亲事。难怪他辞官离去的时候,看自己的眼神那般冰凉陌生。   自己前世……当真是个恶贯满盈的鬼怪。   前世时,自己还嘲讽他,说他不懂什么叫血海深仇。他分明是懂的……那血海深仇,便就是与自己的。   疏长喻双手指尖冰凉,紧紧地握成了拳。他双腿颤抖,嘴唇也惨白地紧紧抿着。   他微微仰头,眼前就是碧蓝如洗的一片苍天。这老天为什么不让他直接死呢?他作恶多端,深恩负尽,为什么放过他?   让他重走这一遭,是教他赎罪吗?   “疏三公子。”就在这时,疏长喻身侧响起一声清朗带笑的唤。   疏长喻侧目,便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前世,就是这副面孔在景牧登基大典那日,带着这样的笑容站在他的牢门外。也是这幅清朗带笑的口气,对他说:   “早闻敬臣多智近妖,这一年下来,果真襄助在下平步青云了。如今新皇登基,恶人皆落得该有的下场,敬臣也当放心了罢?”说完,他笑了起来。“放心了,便可含笑九泉了。”   那日,若不是景牧的亲卫及时赶到,自己便早已被这人指使狱卒用白绫勒死了。   时至今日,疏长喻都记得。他当时被勒住喉咙,气息微弱,神智逐渐消散时,这人温声道:“敬臣这腿,便是在下的手笔。敬臣喜欢吗?实在是在下怕这牢门锁不住敬臣,一定要断了你的腿,才可放心。”   这话,便是从他那个一见如故、引为此生知交的挚友口中说出来的。   若不是这人,疏长喻就算是罹受了残疾、牢狱和亲人尽失的痛苦,也仍旧是那个风光霁月的疏长喻。可这人,是疏长喻最黑暗的那两年里唯一的光芒。两年中,他心中除了悔恨和痛苦,便就是日日夜夜地替这人谋划——或者说,替他二人谋划。   他二人一起,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将这天下当成一盘棋局,一起下赢了。   可这人这两年,也是把自己当个棋子利用的。如今用完了他,便要毁了这棋。   当时,疏长喻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在景牧的宫殿中。可周围一片金碧辉煌,在疏长喻眼中便像是阴曹地府一般,黑白一片。   他自己,就是个已死的人了。   已死的人,就该下地狱。身在地狱,便定要做恶鬼。   作者有话要说:  疏长喻前世的确不是个好人辣……虽然是真的很受欺负,但众人皆浊,他也不应当同流合污,做和他们一样的事情   不过说说容易,落在谁身上,保持本心都是件很难很难的事   人无完人,希望姑娘们依然能喜欢疏丞相! 第20章   陈年旧事,疏长喻该计较的早就计较过千百遍了。如今看来,都不过是寻常的往事,像看他人的故事一样,心中难起什么波澜。   当时他醒之前,景牧便早就派人将樊俞安斩杀在牢中了。就连他那个当知府的父亲,都带着一家老小被押解回京了。   疏长喻当时连樊知府的面都没见,便轻飘飘地下令将他一家杀了个干净。   如今也算是扯平了。   只一眼,疏长喻便端正地站在原地,手指仍旧是凉的,面上却是和煦得紧:“樊公子。”   樊俞安笑着问他:“疏三公子在此处做什么呢?何不快入席去?”   “方才在河边便看此处屋侧露出了些青翠。”疏长喻眼光一扫,便开口道。“听闻周大人好柳,从江南挪了些来。在下附庸风雅,恰好也有这爱好,便私自来赏玩一二。”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笑道。“这院中的那株金丝柳,江南倒是常见,在下还是头一次见有人将它养在京中。”   说完,他也没给樊俞安攀谈的机会,便抬手让道:“快到了开宴的时间,不便在此逗留了。樊公子,一道入席罢?”   樊俞安笑着点头,便顺着他引的方向,和他一同往前走。   “不知是不是樊某想多了,”樊俞安笑道。“樊某有心结交疏公子,不过疏公子似乎——并不太待见樊某。”   自然不待见你。甚至若这一世你再动什么手脚,我定要第一个杀你。   疏长喻面上却是如沐春风:“确是公子想多了。在下为人惫懒,待谁都是如此,还望樊公子不要见怪。”   语毕,他朝着樊俞安一拱手,头都没回,径自去戴文良身侧坐下了。   “你方才怎么了?”戴文良凑过来问道。   疏长喻面不改色:“突然腹痛,便行个方便去。”   戴文良闻言点了点头:“怪不得一去这么久……”说着,他便从自己另一侧案头的盘中摸出个梨来,递给疏长喻。“这个好吃!听说是西域运来的,甜得很!”   疏长喻哭笑不得地接过那梨:“我这边也有。”   他往自己另一侧瞥了一眼,竟是琼林宴那日,皇帝委派他做少傅时,提醒自己回话的那个榜眼郎詹群。   疏长喻慢条斯理地咬了口梨,果真满口清甜。他笑着冲詹群打了个招呼:“詹公子。”   詹群本就不善言辞,看他同自己打招呼,连忙跟着腼腆地笑起来,面颊上旋起一对儿小梨涡:“疏公子好。”   如今宴上的人来了七七八八。疏长喻高中状元,早就是才名在外。如今见他入席,便有不少人起身离席,来他这儿同他打招呼攀谈。   疏长喻也不耐烦跟人应酬。但文人们都骄傲得紧,宁可挨杀挨剐,也不愿被拂了面子。疏长喻前世纵是权势滔天,却仍颇受文人之苦,最后还是被这些文人和宦官联手,在宫中除掉的。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故而,疏长喻就算心比天高,也不敢怠慢这些人。   他原本心情便不佳,一番应酬下来,只觉心中郁结,烦躁难耐。旁边的戴文良倒是看戏一般,小声地啧啧称奇,看他应付。   待宴会将开,疏长喻身边的人才散去。他抬袖掩口喝了口茶,低声对直冲自己乐的戴文良道:“看你平日骂他们骂得欢,今日怎么见了他们这般高兴?”   戴文良理所应当道:“他们来烦你,又不是烦我。他们烦你,我还觉出些有趣来。”说到这儿,他还嘿嘿笑了起来。   疏长喻瞥了他一眼,没再言语,只待戴文良转开目光时,将自己的梨核丢进了戴文良的酒爵中。   这教另一侧的的詹群吓得大惊失色:“疏公子,你……”   疏长喻面带微笑,从自己案上的盘中拿起一个梨来,递到詹群手中,打断他道:“这梨甚甜,詹公子尝尝?”   这一日曲水流觞时,那水中的杯盏,摇摇晃晃地,第一个停在了戴文良面前。   戴文良字都认不全,饮酒和作诗中,自然选了前者。在众人的瞩目中,戴文良毫不犹豫地拿起酒爵,笑着朝周围人敬了敬,豪气云天得像是要出征的将军一般。   他方举起要饮,面上的神情便僵住了。   他盯着那杯中,神情顿住。片刻之后,他面上笑容凝固,将那爵颤巍巍地放了回去。   “我……”他看着周围书生们疑惑的表情,顿了顿,接着笑得比哭还难看,磕磕巴巴地道。“我还是……作诗罢。”   他这一句话,可算是语惊四座。   来参加周三公子的曲水筵的,有今年从全国各地考来京城的书生,也有不少年年和周三公子一伙混迹在一处的京城公子哥。   那些书生不晓得戴文良,这些公子哥可是最知道他的——戴文良这么个大字认不全的大老粗,从前被迫前来赴宴,是宁可喝死在这河边,都不会念一句诗的。   如今怎么……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更没有叫好的声音。只剩下这人工挖制的河流,哗啦啦地从众人面前流过。   疏长喻噗嗤笑出了声。   前头,周三公子连忙打圆场,给这大老粗出了个简单的题:“戴公子要以诗作引,当真是好极!今日春光正盛,不如便以这春为题,作首绝句罢。”   若是其他文人,定是要起些难题好给大家卖弄的。要么卡韵脚,要么定平仄,甚至于干脆鼓动着这人作首赋来,供大家一起品鉴。   可如今这咏春绝句,都将戴文盲难倒了。   “春……春……”戴文良心中大骂。这春天有什么好写诗的!不过是鸟叫草绿,太阳大得人心烦,有什么可吟咏的!   半晌,他红着脸,吭哧出一句来:“……春眠不觉晓。”下一句便忘了。   席间便隐隐透出一些偷笑声。   周三公子又连忙出声来打圆场,道:“戴公子,这诗得自己作,吟咏前人的是不算数的。”   自己作?戴文良怕是连前人的牙慧都拾不来。   就在这时,疏长喻轻笑着开口:“作不出便罢了。戴公子身为武官,那是保家卫国的,哪会吟诗呢?戴公子不必勉强自己,便将这杯酒饮了罢。”说完,他将自己案头的酒爵拿起来,递到了戴文良面前。   虽说要捉弄他,也当适可而止,别真拂了他戴家公子的面子。   虽说将这一茬揭过去了,戴文良仍坐下之后狠狠甩了个眼刀子给他:“好小子,捉弄人的本事还真是了不得!”   疏长喻神情颇为无辜,冲他咧嘴一笑。   这日宴会到了晌午便结束了。   虽从头到尾都坐着的,但诗词往来仍旧劳神费力。疏长喻体弱,未到宴会结束便觉得疲乏了。等众人要散时,他便起身向周三公子告辞了。   他方转身要走,便觉有个人伸手拉住了他。他回过头,竟又是那个樊俞安。   “疏三郎今日晚上可有空?”他笑道。“光吟诗喝酒哪里尽兴。黄公子在鲜萃楼定了一桌酒菜,疏三郎可赏个面子?”   “实在抱歉。”疏长喻此时疲惫,连笑容都欠奉,便一口拒绝道。“疏某疲乏,便不叨扰了。”   樊俞安闻言,面上笑容竟是更甚:“巧了。某也不愿凑这个热闹,正打算回住处去。某前些日子方得了副好棋子,早闻三郎好棋,不如同在下手谈两局去?”   疏长喻只差冷笑。   这樊俞安两辈子下来,拉拢人的方式还真是一点没变,分毫创意都无。   只恨他当初单纯,还真把这一起饮酒下棋、作诗论道的伴儿当做了挚友。   “樊公子。”他干脆停下脚步来,眼神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神情讥诮地说道。“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疏某也深以为然,不愿与公子深交。也希望樊公子与人相交时,多看看人眼色,莫让人把话说得太通透。”   纵是樊俞安,听到他这番话都面露了尴尬。   “我……某不过是观三郎风骨舒朗,如亭亭风竹,同俗世众人皆不一样,便……”   同一套说辞。   “疏某告辞。”疏长喻言罢,连礼都没行,转身便走了。   他前世识人不清所犯的傻,怎会重活一世仍蹈旧辙呢?   待他上了马车,仍疲惫得心生烦躁,隐隐有些想念起景牧来——且不论其他,自己终日在世间众人间周旋,唯有同景牧教书上课时,能得片刻清净。   疏长喻一晃神,便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我无端地,想景牧做什么?   “调个方向。”他皱了皱眉,掀开马车的帘帐吩咐道。“去庆隆街北的永宁巷。”   车夫哪敢不从,连忙按着主子的意思,赶着马车去了那里。   待疏长喻下车,面前的巷口便就是一家悬着酒旗,连招牌都没挂一个的小酒肆。   他前世闲来无事或心烦意乱时,便会来这间酒肆饮酒。他家酿的秋露白醇香却不醉人,颇有宁心安神的作用。   庆隆街原本就不宽敞,疏家的马车在这街巷交汇口一停,便占去了一大块路面。疏长喻前世来喝酒都不带这么大排场,故而下了车,便吩咐车夫道:“你先回。这里离府上不远,一会我自己走回去。”   车夫担忧地看了看有些阴沉的天色,开口要劝。   疏长喻却没什么耐心,摆了摆手让他回去,便自己转身进了这间酒肆。 第21章   疏长喻前世做了丞相后,便鲜少有人用褒义词形容过他,更少有人说他是个好人。   而这永宁巷口酒肆的老板,便是其中一人。   前世疏长喻虽大权在握,可连带着也终日操劳忙碌,鲜少有能停下休息的时间。他前世身体也不好,但从来都自己忍下去,以免手下的人生出旁的心思来。故而郁结于内,连带着心情也时常阴郁。   故而,他那时对这巷口酒肆酿的秋露白几乎到了一种依赖的程度。每隔几日得上一时半刻的空闲,便来喝点酒。   后来一日酒肆里桌椅尽倒,酒坛也砸毁了大半。酒肆掌柜在柜台后头泣不成声,生意自是做不下去了。   疏长喻本就心烦,如今酒也喝不上,便更不高兴了。他上前问了两句,原是这掌柜的女儿遭一个小京官看上了,这一家抵死不从,便受了官家欺辱。   这京官恰是疏长喻身边一个排不上号的狗腿子。疏长喻就地将这京官办了,又给了掌柜银两修店面,沽了二两秋露白走了。   临走时,掌柜扯着他的袖口,声泪俱下道:“这位大人,您真是好人。”   疏长喻知道自己是举手之劳救了这一家人的命,可听到这话,还是没来由得觉得讽刺。   他自己都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   但就这么一句话,疏长喻莫名其妙地记了挺久。如今故地重游,当时的场景便又跳到了他的眼前。   待疏家马车离去,疏长喻进了店,径直走到了他常做的那个位置,点了二两秋露白。   这店里十来年都没变过模样,方寸大的小店搁了几张桌椅。掌柜兼跑堂颇为殷勤地凑过来,将他面前那张一尘不染的粗木桌子又擦了一遍。   这掌柜此时的模样,比他前世印象之中的年轻了不少。   “客官,酒温温再喝吧?”那掌柜建议道。“这天儿还是不大暖和,还是温酒喝下肚去舒坦!”   疏长喻笑着摇摇头:“就要凉的。”   掌柜应声,便转回去沽酒。就在这时,一只掉了毛的毽子啪嗒一声,落在了疏长喻的桌上。   他侧目,便看一个梳着对儿双丫髻的小姑娘,五六岁的模样,啪嗒啪嗒地跟着毽子跑出来。   疏长喻心道,这或许就是掌柜家里那位惹京官垂涎的闺女了。   “是你的吗?”疏长喻拿起毽子来,笑得温和暖软,将毽子递到小姑娘手里。   “是的!”小姑娘脆生生地应道,接过那毽子,仰着脑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向他。“谢谢哥哥。”   果真是个小美人坯子。疏长喻心中笑道,抬手摸了摸小姑娘柔软的发顶。   自己前世也算是救了她一命。恍惚间,疏长喻像是回到了前世时的岁月一般,神情慈爱的,早不像个未满二十的少年郎了。   小姑娘倒也不怕生人。她眨了眨眼,甜甜地笑了起来:“哥哥生得真好看。”   这时,掌柜端着酒从后头出来,见这小姑娘站在疏长喻身侧,连忙过来拉开她:“让你在后头玩,就不听话,扰了客官清净,快回去。”   小姑娘恹恹地噢了一声,捧着她的毽子跑了回去。   掌柜将酒放在桌上,疏长喻笑道:“令爱生了副好相貌。”   掌柜闻言,咧开嘴乐呵了起来,还连连谦虚:“哪里哪里。”可面上的喜悦和骄傲却是藏不住的。   疏长喻前世便是喜欢此处的这幅模样。他在巅峰处接触的人,无不是心里权衡着利益,面上戴着面具。唯独到这儿,他才能感受到何为生而为人的平安喜乐滋味。   但这平安喜乐,又何尝不是脆弱易毁呢?就连家中养个漂亮的闺女都像是匹夫怀璧,一着不慎,便要家破人亡。   待疏长喻喝完了酒打算起身离去的时候,外头已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这家酒肆本就门庭冷落,此时便只有疏长喻这一个客人。他在门口一踟蹰,那掌柜就看见了。他探过身子来,看到外头雨势不小,面前这客人又穿得单薄,一个人站在风口上。   他也不知为何,看着这人背对着自己,面前一片阴雨的样子,便平白对他生出了些可怜来,像是这人原本就是这般孑然一身、茕茕独立于天地之间似的。   那冷然孤独的气息,像是从他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鬼使神差地,在疏长喻踏出第一步时,掌柜喊住了他。   疏长喻转身,便见那个穿着粗布麻衣的掌柜从柜里拿出一把油纸伞来,笑眯眯地递给他道:“客官,外头雨大,拿上伞吧。”   疏长喻看着他,一瞬间心中通透了起来。   平安喜乐自是脆弱易散,可他自己,身为官吏,将门出生,不就是为了维护他们的平安喜乐而生的吗?   他若做了好人,世间便不知能多出多少户平安顺遂的人家来。与这些相比,他平日里忍受的那些狼虫虎豹,又怎值得一提。   片刻,疏长喻笑了起来,只觉得心头一片敞亮。他走到掌柜面前,接过那伞,笑眯眯地道了谢。接着,他便拿出一锭白银来,放在掌柜的柜台上。   不等掌柜拒绝,他便转身离去了。   ——   将军府离这小巷不过两三个街区的距离。可这雨夹着风,便被吹斜了。待疏长喻回到将军府门口时,身上的衣衫已经湿了大半,教风一刮,已然是冻透了。   他一回到自己房中,空青便连忙伺候着他将湿衣服换下来。那雨水浸到衣衫当中,便湿漉漉地贴着他的身体,把寒意往他皮肉里渗。待空青将他上身的衣衫除尽了,他才隐隐觉出了些暖意。   就在这时,他房梁上响起了“啧啧”两声,吓得空青嗷地嚷了一嗓子。   是个女子的声音,清脆里带着些哑。疏长喻抬头,便见一身段修长的戎装女子笑嘻嘻地扒在他的房梁上,赫然就是他长姊疏长岚。   她贼似的潜进来,身上还穿着笨重的戎装,却不想,疏长喻屋中伺候的十来个下人,居然没有一个察觉了的。   “姐?”疏长喻惊喜地呼出声,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算上前世,疏长喻已是十多年没见过她了。前世她尸骨运回京城时,他身在狱中,直到他父亲长姊下葬都没见着。他只隐约听说,他长姊死时,右臂全没了,那张也曾名动京城的瑰丽容颜,也面目全非的。   疏长喻隐隐有些热泪盈眶。   他那姐姐却轻飘飘地从房梁上跃下,站在疏长喻面前,神情颇为嫌弃地啧了两声,捏了捏他单薄的肩膀。   “还真是副白斩鸡似的身躯,丁点看头都无。”说着,便撒了手,又在他腰上摸了一把。“哟,这腰倒是又韧又细——姑娘家似的。”   疏长喻腰上尤其怕痒,被她捏得一缩,哈哈笑了起来,连忙从空青手里拿过干净的外袍披上。   “出去罢。”疏长喻吩咐道,接着便笑眯眯地引疏长岚去一边榻上坐下。“姐姐怎么今日回来了?也不同母亲说一声,真吓着人了。”   空青手里还拿着几层里衣。他知道疏长喻畏寒,本想劝他先穿上。可疏长喻走着,便随意地赤身将那外袍的衽领一交,系上了腰带。空青看他这幅模样,又看那门窗皆已关严不会漏风,便只好退了出去。   “北边一到春天就刮大风,在那儿守着尽吃沙子。”疏长岚叉着一双长腿便在榻上坐下,行为举止颇有疏将军的风范。她拿起茶壶,给自己和疏长喻一人倒了杯茶,说道。“开了春,辽国的牧场上就长草了。那群辽兵急着回家放羊,哪儿顾得上打仗——我看着没什么事,就溜回来了,住几日再回去。”   说着,她还凑近了疏长喻,挑了挑一对细长的眉毛,一副风流登徒子的模样:“再者,不是思念我家玉面状元郎了嘛。”   疏长喻看着她这模样,噗嗤笑出了声:“你方回来,三句话便要打趣我两句半。”   疏长岚却没接他的腔。她一凑近他,便皱起了眉毛和鼻子,使劲嗅了两嗅。   “好哇你小子!”她朗声控诉道。“我今日回来,娘和嫂嫂都还没见,便来这儿等你。等了一个来时辰才等到人,我说上哪儿去了,原是背着我喝好酒去了啊!”   疏长喻却笑:“你就在这屋顶上趴了一个来时辰?”   “你姐可不像你!”疏长岚哼道。“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我便是再在那梁上待二三个时辰,也分毫不是问题!”   语毕,她抬手,两下将腰间的酒葫芦解了下来:“醉了没?若是没醉,便陪姐姐再喝一轮,权当是赔罪了!”   疏长喻哪里会拒绝她。   故而这一夜,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直下到三更后,窗内的烛火也一直摇曳到三更前后。   第二日,疏长喻便额头滚烫,神志不清,烧得起不来床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景牧:没有出场的第三天,想他想他想他。   ——   感觉这章突然核心价值观了嘿嘿嘿_(:_」∠)_   感觉疏长喻走出去的时候,背后都响起了“人民的名义”的bgm   另外!景牧黑化倒计时ing! 第22章 [捉虫]   这日疏长喻便告了急假,在家养病了。   李氏专门请了宫里太医来,一番探查后,仍旧是从前的那副陈词滥调,说疏三郎幼时落下病根了,一点寒都受不得,如今淋了雨又衣衫单薄地喝了一顿酒,自然受了风寒,须得在家里好好养上十天半个月才得见好。   李氏听闻这话,心疼得直掉眼泪。榻上的疏长喻面色通红,嘴唇却是泛着青白,烧得昏迷过去,模样实在可怜得紧。   “昨日淋了雨不伺候主子穿好衣裳,还由着他喝什么酒!”一边,顾兰容皱着眉斥责空青道。“你从小跟着少爷,按说应当最是妥帖,怎么就把少爷伺候成了这样!”   直到太医出去,疏长岚才小心翼翼地从外头探出头来。   她早知道自己弟弟身体不好,可奈何她实在心太粗。平日里跟着军营里的粗老爷们混惯了,莫说淋个雨,就是天上下刀子也要照样喝酒的。   谁知道这小子,看着单薄瘦弱也就罢了,人也是一副纸糊的骨头,一淋就坏了?   李氏听着动静,转过头去看她。她眨了眨眼,蹑手蹑脚地进来了。   李氏心疼这个女儿身为女子却未曾享受过几天闺中少女的快乐,兄长去世后边孤身一人北上,入了军营就再没回家常住过。   这次她闯了大祸,面上一副内疚又不知所措的模样,李氏实在下不去狠心斥责她。看她进来了,李氏叹了口气,道:“你也是太不小心了。回了家来怎么不先来找娘?钻去你弟弟屋里就不出来了。”   疏长岚挠了挠后脑勺:“我这……就是想他了嘛。”   “下次再不可如此了。”顾兰容却是丝毫不留情面,皱着眉又来训她。“家里哪个不担心你弟弟的身体?唯独你是个粗神经,把他当军营里的老爷们儿造呢?”   疏长岚连忙低下头去,神情虔诚地受训。   顾兰容本就是个闺阁女子,平日里说话轻声细语的,如今训起人来也轻声细语的。疏长岚听着,便觉得像是春日里的小雨打在脸上,暖融融湿漉漉的,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毕竟是个在军营中挨足了军棍的二皮脸了。   ——   顺喜从十二岁净身入宫起,便在皇后身侧侍奉了。除他之外,他家里的几个兄弟都仰仗皇后照拂,就连他唯一的妹子都嫁给了贾府的家生子。   他给皇后收集各路消息,也有些年头了。   这日上午,他正换下班来,往自己的住处去。刚路过一处僻静路口,便觉被人扯住了衣服。他正要转身,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道一带,扯到了角落中去。   他胆战心惊地抬头,看到了一张带着笑的面孔。   这人身条修长,比他高出小半个头来。虽一副少年面容,可五官却已经有了锋利英俊的影子。   赫然就是二殿下。   “……奴才见过二殿下,给殿下请安。”他毕竟是在皇后身侧见过了大世面的人,只慌乱了一瞬,便恢复了常态。   景牧笑着看着他,拍了拍他肩膀道:“轮值了一夜,挺辛苦的罢?”   他这突如其来的寒暄,让顺喜颇为摸不着头脑。   “多……多谢二殿下关心,这都是做奴才的本分。”   景牧笑着接着道:“我知道。你呢,一家人都在皇后手底下讨生活,不可能不尽心尽力,对不对?”   “二殿下这话……”   “所以偶尔从各处拢些我宫里的消息献给皇后,也是迫不得已,对吧?”   顺喜背后的冷汗登时窜了出来。他连忙跪下,道:“二殿下您这话便不知从何说起了,奴才不过是伺候皇后娘娘起居,哪里去寻来您的消息?”   “无妨,我都知道。”景牧笑道。“不过,你应当还不知道,菡萏被父皇赏给了我罢?——也对,这事儿,皇后怎么会让你知道呢?”   跪在地上的顺喜登时抬起头来。   他不知道景牧是从哪里知道他与菡萏姑娘的事儿的。宫里寂寞,宫女太监们结个对食,是常有的事。他心悦菡萏姑娘良久,但菡萏姑娘为人羞涩内敛,故而鲜少回应他。   但他知道,菡萏姑娘没像拒绝别人一样拒绝他,那便就是早晚的事儿了。   景牧看他这反应,笑了起来:“菡萏在我宫里,我怎么会不知道?不过你也应当知道,杀了她抑或收了她,如今都是我一句话的事了。”   “求二殿下手下留情!”顺喜噗通跪在地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我手下留情了,谁对我手下留情?皇后可不打算让我好过。”景牧笑着,慢慢蹲下身去,道。“一侧是全家上下,一侧又是心上人,挺为难的,是吧?”   景牧看到,顺喜的头抵在青砖上,地上啪嗒落了两滴晶莹的水。   景牧在心中笑叹。这皇后着实不会用人——手下最为信任的心腹,这般年轻不经事,还有诸多挂念在身,那不是将把柄往人家的手里送?   “我不是恶人,也不愿为难你。”景牧笑道。“相反,我今日还是来给你递好事儿来的。你带着我今日给你的消息回去,必得重赏。”   顺喜抬头,通红的一对眼睛下是两双泪痕。   “回去告诉皇后,我今日在此堵住你,强迫你将衣服和腰牌交于我手,要今夜溜出宫,去见叶尚书。”他说道。“今日最好的计策,便是在我回宫时,和陛下一起将我拿获。若是运气好,便可顺水推舟,让陛下将我随便封个亲王,赶出宫建府去。这些话,记住了吗?”   “这……您……?!”顺喜面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如今宫中几位皇子,按年龄说,应当出宫建府的是大皇子,可几位皇子都盯着那太子之位不撒眼,若是被封了王,那立太子的机会就微乎其微了。   若是大皇子都未建府,二皇子就出了宫……那二皇子这行为无异于自断后路。   景牧懒得跟他解释,道:“你不必知道缘由,只需告诉我记住没记住。你若是这事儿办妥了,我便做主将菡萏许配给你做妻子。若是没有办妥……怎么处置她,便是看我的心情了。”   顺喜仍旧一脸怔忡,紧紧盯着他。   “记住了吗。”景牧皱眉,重复道。   “记……记住了。”顺喜磕磕巴巴道。   景牧闻言点了点头,从他腰上轻飘飘地将腰牌扯下来,在手机掂了掂,道:“脱吧,外袍外裤和靴子留下,就可以滚了。”   于是,这一日天色渐晚的时候,将军府迎来了一位客人。   “门口那位公子说,在家中行二,是三公子的弟子,今日前来探病的。”门房的小厮去李氏那里汇报说。   疏长岚和顾兰容此时正在李氏处喝茶,疏长岚闻言,奇道:“敬臣什么时候带学生了?自己就是个半大少年,如今还当夫子了呢?”   却见李氏大惊失色,从位置上站起身来:“家中行二,又是敬臣的弟子,那不就是……宫里那位二殿下吗!”说着,连忙吩咐小厮:“还不快请进来!”便急急地往外迎。   疏长岚和顾兰容二人闻言,皆是神色一变,跟着朝外去。   顾兰容皱眉急道:“这位殿下怎么跑来了这里?宫中门禁最是森严,哪有皇子随便出入的道理?”   李氏也无甚主意,只急匆匆地跟在门房身后去了门口。远远地,便见门口有个身长玉立的少年,穿了身短手短脚的太监服饰,站在门口静候。   见到他们几人出来,那少年冲着他们微微一笑,便抬步走了进来。   “这二殿下生得真英俊!”疏长岚一见他,便叹道,被顾兰容一扯袖子,才讪讪闭了嘴。   方走到李氏面前,他便躬身要行礼,被李氏一把扶住:“殿下折煞老身了!”说完话,她便示意门房快将大门关上,莫太过引人注目。   “先向疏夫人道个歉,”景牧抿嘴笑了笑,神情腼腆,看起来颇为乖巧。“我在宫中听闻少傅染了风寒,心中担忧,便偷溜出来看看。不请自来,还望疏夫人不要怪罪。”   “说什么怪罪!”李氏看着这孩子,只觉得他颇讨人喜欢,但心中仍是担忧。她看着景牧身上的衣服,道。“殿下此番出来,可是背着皇上的?若是让皇上知道了……”   “嗨呀,娘,您看他衣服腰牌齐全,什么都不缺,定是光明正大地出来的。”疏长岚说着,便走上前去。“肯定神不知鬼不觉,娘您不用担心!”说着,便扯过景牧道。“走,姐姐带你看你少傅去!”   “又不是你弟弟,称什么姐姐!没大没小的。”李氏斥责道。   疏长岚见这少年第一眼,便觉得颇为亲切。景牧抬头看向她,笑得也是温和乖觉:“多谢姐姐。姐姐在雁门关的威名,景牧从前在行伍中时,便如雷贯耳。”   二人便就这么一见如故地朝着疏长喻的卧房中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疏长岚:叫姐姐!   李氏:没规矩!   景牧:岳母大人,姐姐并没说错……   李氏:你喊我什么!!   ——   突然有点想把疏长岚和大嫂凑成CP……我是不是疯了!   另外,渣作者开了篇沙雕小短篇就在作者专栏!感兴趣的姑娘可以去看一看!   下章送初吻:D 第23章   疏长喻病中,做了个冗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浑浑噩噩地,看着疏家人各个死尽。而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报复谁。总之,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手握着万里江山,脚踏着遍地尸骸。   尸骸堆成的山上,风刮得特别冷。他的腿在发抖,却不敢低头。他一低头,脚下那些死去的人的面孔便会映入他的眼帘。有仇敌,也有亲朋,还有更多不认识的人,死在自己足下。   后来,他被人从那尸山血海上扯了下去。   是满朝文武百官和后宫的宦官内侍。他们举着匡扶正义的大旗,软禁了景牧,囚杀了他。   他原本松了口气,可却是从山巅的寒风中坠入了冰窟里,那冰窟似是没有边际,让他一直往下坠,坠不到底,只觉得周边越来越冷,冻得他五感全都麻木了。   他四肢都动弹不得,只有双唇颤抖着,毫无意识地低声求救着。   就在这时,一处热源靠近了他。   是景牧。   他心道,这傻小子跟来这里做什么,想伸手把他推出这片寒潭。可他却动弹不得,任凭景牧带着无边的温热拉住他,将他裹入怀中。   接着,他眼睁睁地看着景牧闭上眼,神情虔诚地凑上前来,吻住了他的嘴唇。   时间像是凝固了一般,寒潭也瞬间消失不见了。而他自己,则魔怔了一般,竟顺着那个吻索取了起来,从对方唇畔汲取温暖。   疏长喻是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的。   他微喘着粗气,觉得喉咙疼痛欲裂,可不知为何,嘴唇却是湿润的。他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一片。隐约中,他看到床前坐了个人,似乎是景牧。   梦中的场景顿时又清晰无比地撞入了他的脑海。那个吻温润潮湿,携着无边的深情,将周围的寒潭都融化成了虚无。   温暖且缠绵,把疏长喻的心都裹得热乎乎的。   疏长喻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嗓音沙哑粗噶。接着,他床前那人连忙起身,将他扶了起来,动作轻柔地顺着他的背。   凑近了,疏长喻透过模糊的视线看见,这人就是景牧,穿了身滑稽的小宦官的服饰。疏长喻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景牧的唇上,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的嘴唇也是湿润的,面上还隐隐带了些红。   疏长喻咳过一轮后,头晕眼花,喉头灼烧,深深喘了两口气。那边景牧已将一杯热茶递到了他的唇边。   疏长喻喝了两口茶,才将气顺通了。他抬眼看向穿着内侍服装的景牧,哑着嗓子问道:“殿下怎么在这?”   疏长喻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惹人怜爱。   他此时披散着一头柔顺的头发,只着中衣,眼眶通红,因咳嗽而胸口起伏着喘息。   这场面落在景牧眼里,让他不自觉地某处一抖擞,竟隐隐要立正敬礼了。   加上上辈子,十来年,他可从没见过疏长喻这样。   更遑论才他见疏长喻梦魇中嘴唇颤抖地呓语着,心下起了念头,便凑上前偷吻了他。如今那冰凉柔软的触感仍在唇畔,这人又红着眼眶,眼带水汽地看着他。   景牧耳中嗡鸣,已听不清疏长喻在说什么。   他将茶水放了回去,半揽着疏长喻的肩,想扶着他躺回去:“少傅,您醒了?”   这么近的距离,让方才疏长喻梦里的场景又跳到了他的眼前。他触电一般,从被褥中伸出手,一把将景牧推远,又重复了一遍:“殿下为什么在微臣这里?”   疏长喻病中,手劲极小,根本推不动景牧。景牧一怔,慢慢站直了身体,低声回道:“……少傅生病,景牧不放心,便偷溜出来看看。”   他这幅模样,让疏长喻心头大乱。   从前疏长喻也见不得他这乖巧可怜的样子。可现在疏长喻心境却变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梦中梦见那样的情形,这是他前世今生都没有遇见过的。   他在梦中,和景牧接吻了。   疏长喻闭上眼,不再看他:“回去。”   此时夕阳西下,暖红的阳光从天际透过窗户,将屋内笼罩得一片橙红。方才景牧将伺候的人都遣了出去,如今屋中就这两人,无端生出了一片温情和暧昧。   但屋内的气氛却隐隐发冷。   “……少傅。”景牧不知床上那人为什么一见自己就变了脸色,此时竟然干脆闭上眼不再看自己,一副多看一眼都嫌烦的样子。   景牧知道疏长喻向来是个让人看不透的笑面虎,可他一直知道自己在他心中还是不同的——无论是哪种不同。但是现在,病中人精力不济,表现出的模样最是真实。   如今的少傅,对自己冷言以对。   或许自己在他心中,根本和别人没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便是自己是对方拱立上龙椅的九五之尊,故而须得多花些精力虚与委蛇?   景牧紧紧地将这念头按了回去…。   疏长喻闭着眼,只顾着一边按捺自己怦怦乱跳的心,一边斥责道:“殿下,你总做些臣不让你做的出格的事。”   景牧心头一跳——莫不是自己方才的动作被他察觉了?   接着,他便听疏长喻哑着声音道:“你本就私会过叶尚书,陛下对你心存怀疑。之后你与陛下宠爱的七殿下冲突,惹陛下生气,打了你板子。如今你又偷溜出宫,万一被陛下知道的话,景牧,你知不知道后果?”   ……原来不是为了那个吻。景牧松了一口气,却不知为何,胸口却堵得发闷。   隐约间,他还是希望少傅知道他心中的感情的。   “可是……”他艰涩地开口。   “有什么可是?殿下,您在宫中已待了许多时日,自然知道失了圣宠,便什么都没了。您自己不将前途性命当回事,臣也无计可施。”说到这儿,疏长喻喉头又痛又痒,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景牧忍着心中的闷疼,又递上茶水。   疏长喻一把推开,哑声道:“殿下,回去。”   他这番话,是真的为了景牧好。养在宫中的皇子在乾宁帝眼中跟妃嫔没什么两样,是他的私人物品。一旦与外界不清不楚的,那便和背叛、失节没什么区别。   “景牧只是担心少傅。”疏长喻听到景牧闷闷地说。   你担心我,你担心我做什么!   疏长喻心头顿时燃起了一把火,只当景牧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他方才梦中的场景如真的一般,别的都淡忘了,唯独那个吻,像是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正常的师生,怎么可能拥在一处亲吻?   疏长喻心中产生了个可怕的想法——自己做这个梦,定是因为自己不知何时,对景牧产生了不该有的想法。   许是前世他一直默默任自己驱策的时候,许是死前他提着滴血的剑冲到自己面前的时候,许是他病中紧紧拉着他喊少傅的时候,也许是自己与他朝夕相处的某一刻。   往日种种窜上心头,疏长喻顿时大乱。   “您担心我做什么。”疏长喻本就发着烧,头脑恍惚,此时又慌乱恼怒交织在一处,口不择言了起来。“你我不过师生而已。我仗着虚长几岁,多读些书,便将所学传授给你。你身在帝王家,你是君我是臣。他日你学成出师,便与我再无瓜葛。尔被这样的儿女情长牵绊,必难成大事,枉为我疏长喻的弟子。”   他哑着嗓子,喉头用不上劲儿,声音一直轻而软。但落在景牧耳中,字字句句,都像是被钝器凿在心上。   他原本以为,前世已经将该受的难过都受了一遍。却没成想,最痛的不是二人生死殊途,而是听着他亲口说,你我不过师生而已。   疏长喻这话本就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他知道景牧心有所属,早就看上了宫中那个叫菡萏的宫女,甚至为了她不惜与自己龃龉。可自己居然还厚颜无耻地对景牧起了心思。   他说完话,觉得心里虽难过,气却顺了不少,有种自我虐待的快意。他便没再管景牧的反应。   “回吧,殿下。”他说道。“待臣病好了,再回去给您上课。”   景牧想跟他说话。他虽不知道说什么,但有强烈的冲动,想和疏长喻说些什么。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是,景牧告退。”最后,他低声道,转身出去了。   他一转身,疏长喻就睁开了眼,皱着眉看着他的背影。   ……究竟是为什么呢?自己为什么……会不知不觉地对自己的学生起了心思?   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   那边,景牧面上没什么表情,一路回到了宫里。果不其然,在他回到钟郦宫的时候,各处下人都噤若寒蝉,看都不敢看一眼。待进了正殿,便看到皇后和乾宁帝坐在正前方的堂上,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景牧神色不变,慢条斯理地跪了下去。   “我儿还知道回来,身上的衣裳还真是合身。”他听见乾宁帝语带讽刺,冷声跟他说。“如何,叶府中的茶水,可有宫里的合你口味?”   景牧什么都没说,只抬起头来看向他。   恍惚之中,他又像是回到了前世疏长喻死后的岁月。   全天下都站在他的对立面上,他身侧空寂,一个人都没有。   他行尸走肉一般,不知道为什么而活。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感觉把你们坑了……以为是小甜饼,其实饼里藏玻璃渣_(:_」∠)_   毕竟丞相他!心怀大业!不问儿女情长!   ……好吧他就是傲娇_(:_」∠)_   ——   另外!高亮!!   下周周一周二向姑娘们请两天假……辣个……周三有一门特别重要的专业课要考试,可我什么都还莫得准备_(:_」∠)_周四还要交一篇论文呜呜呜   周三恢复正常更新!!给姑娘们鞠躬!!!   QAQ你们骂我叭,我给你们发红包qwq 第24章   景牧被软禁在了钟郦宫。   “这小子,私自出宫也便罢了,竟丝毫没有悔意!”乾宁帝一回到自己宫里,便气得摔了个茶盏。“你看他那副模样,简直像朕冤枉了他一般!”   跟在他身后的皇后捧了杯茶来,递到乾宁帝手上,叹气道:“可是,陛下,您就这么关着他,也不是办法呀。”   乾宁帝接过茶来,揭开杯盖递到唇边,又重重地墩回了桌上:“便就这么关着!关到他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放他出来!”   皇后闻言,叹了口气。   “陛下。”她说道。“孩子嘛,年纪越大,您便越控制不了他的想法。如今牧儿年届十五,已经是个半大的孩子了。他又从小长在民间,如今这个岁数,想法只会只多不少,您怎么关得住呢?”   这话戳到了乾宁帝的软肋。   “那依皇后的意思,朕该如何是好?”他皱眉问道。   “既然关不住,不如放出去。”皇后笑道。“焱儿当初也是十五岁入的朝堂,虽臣妾不舍得放他出宫去,但也算是能独当一面,替陛下分分忧了。如今牧儿这岁数,莫说入朝供职,就是封王建府,也是合适的。”   “封王建府?”乾宁帝问道。   “啊,臣妾没有这个意思。”皇后连忙以帕掩口,道。“臣妾不过作个比方,当不得真。焱儿如今都仍在宫里,牧儿又不是犯了多大的错,哪里值得陛下这么罚他呢?”   皇后这话讲得颇为巧妙,乾宁帝听着,慢慢皱起了眉头。   景牧这次,确是触到了乾宁帝的逆鳞。叶家早就不太老实,乾宁帝是知道的。但他对芸贵人情深不寿,这般小动作他是能忍的。   但是,景牧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同叶家私下来往,甚至不惜偷跑出宫。此番行为,是乾宁帝的子嗣中从没出现过的。甚至让乾宁帝想起了他那趁着先帝在时拉帮结派、甚至差点将他推下皇位的皇兄。   他不由得开始怀疑景牧怀有不臣之心了。   方才,皇后的话倒是提醒了他。   景牧此番行为,实在让他对这个儿子心怀芥蒂。反正这小子文化都无,做不了大事,本就不能继承大统。既然如此,不如干脆给他提前封王,也好断了他的念想。   乾宁帝这心思一窜出头来,便越想越觉得妥当,刹不住了。   ——   疏长喻这一病,便在榻上躺了十天。   他像是只把脑袋扎进沙中的鸵鸟一般,自打景牧走了,便干脆借着病在床上放空了脑子,睡了个昏天黑地。   但景牧这竖子,竟是让他睡都睡不安稳。自那一日起,景牧便频频入他梦来。要么便是陈年往事,要么便是生活琐屑。若不这么回头细看,连疏长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与景牧之间竟点点滴滴地有那么多纠葛。   他原本只是模糊知道自己对不住景牧对他的师生情谊,便干脆装傻,想都不去想。疏长喻自前世变动之后,便惯会保护自己。他不愿提及的事情,就分毫不想,全都死死地压在诸多琐事之下。   如今这梦中的一吻,像是将他贴在记忆上的封条一把扯下一般,那些他不愿面对的情绪,便洪水一般倾泻而出,让他难以抵挡。   故而,疏长喻只没日没夜地睡了两天,就在病中披着外衫,干脆继续写他的治水方略去了。   那日疏长岚看到他在床上提笔写书,身侧摞了不少文献的模样,颇为惊讶:“敬臣,你如今可真有个大儒派头了,是要干脆死在你这些书本典籍上呢!”   说着,便要上前来收他的书。   疏长喻眼疾手快,将手里的书一把塞回了被子里,道:“我闲得实在无聊,你和长嫂谁都不让我下地出门,我闷得慌,只好看看书了。”   疏长岚无法,便也没再管他。   “哎,你可知道,那二殿下回宫当晚,便被乾宁帝抓了个现行?”   疏长喻听到这话,从被中掏出书的动作都顿了顿。他下意识地便要问情况,却又生生闭住了嘴,垂着眼没说话。   “这皇上大发雷霆,把他软禁在宫里了。”疏长岚坐在疏长喻床沿上,说道。“如今朝中纷纷在议,说皇上此番定会狠狠惩治他。”   疏长喻手头动作又一顿。可那日那个烙在他脑海中的吻,却又不合时宜地窜了出来。   半晌,他闷闷地开口道:“竖子活该。”   “你……”疏长岚没想到他会是这般反应。闻言愣了愣。   “我早同他说过,不可做这些因一时意气而轻举妄动的事情,是他不听。”疏长喻又低声说道。   疏长岚叹道:“他不过是个孩子。”   “他是个孩子,我可不是个孩子了。”疏长喻没头没脑地开口道。   “嗯?”疏长岚没反应过来。   疏长喻心想,他是个孩子,分不清孰好孰坏,掌握不好与人相处的距离。可他疏长喻多活了一世,这些事情,景牧掌握不好,他是能掌握好的。   故而,他这一时的鬼迷心窍,一定要及时掐断。   疏长岚愣了半天,像是反应过来了一般哈哈笑起来,在疏长喻的肩膀上一拍:“你不是孩子?你可太是个孩子了。个还没加冠的半大小子,你比景牧大几岁?”说着,便兀自开始乐了。   疏长喻心道,何止几岁,算下来,大了二十岁不止呢。   但是这话,他定然不能同疏长岚讲的。   就这般,疏长喻床前桌上的手稿越来越厚,他的风寒也愈渐好了。待窗外桃花落尽,长出了翠绿的新叶,他便又穿上官袍,重回朝堂中去了。   他主持修建的那处官道已完工了大半,因着他自己不捞油水,做事也不手下留情,故而预算退了一半回到国库。这日他上朝,龙椅上的乾宁帝专门将这事扯出来,将他好好儿表彰了一番。   待到下朝,乾宁帝又点了他的名,叫他去后头的书房里候着。   疏长喻心中明了。单是修条官道那点银子,不至于乾宁帝夸了又夸,当着众人的面夸不够,还要扯去后头私下接着夸的。可乾宁帝要见他,无非也就那么些事。他除了修了条官道,就是带了个皇子了。   定是那个皇子的事。   果真。   “朕打算给牧儿封个亲王,就此出宫建府。疏三郎觉得如何?”他这般问道。   “简在帝心,乾纲独断。”疏长喻早有了心理准备,听到这话,声音没什么起伏波澜地垂首道。“陛下此番决策,自然英明。”   乾宁帝闻言,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陛下。”疏长喻又道。“既然二殿下打算出宫建府,那么日后封为亲王,断没有仍旧延请少傅的道理了。”他说。“既然如此,那臣也斗胆,向陛下辞去二殿下少傅一职。”   这样,他只做个修河道的小官吏,既免遭乾宁帝猜忌,又能远离景牧,让自己那突发的非分之想沉寂下去。   乾宁帝闻言,皱了皱眉,问道:“景牧如今学了多少东西了?”   “回陛下,诗经只讲了风,论语学了一半,尚书刚开头。”   乾宁帝皱了皱眉——未免也太少了些。   不过算起来,疏长喻做景牧的少傅也不过月余,这样的时间里,这种进度已是不易了。但若就这样让景牧停了学业,那还真是连七八岁都皇子都不如,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但乾宁帝也不希望景牧有疏长喻这个依傍——虽说疏长喻一家都是古板迂腐的人。   这么想着,乾宁帝便沉思了半晌,天人交战了半天,也没给自己得出个让自己满意的结论来。   “朕再考虑考虑罢。”乾宁帝道。“这件事情,延后再议。”   “那陛下,今日……”疏长喻问道。   “他虽禁着足,但也不是不许外人进的。”乾宁帝道。“你便接着去给他上课吧。日后如何,且待他定下建府的时间了再作定夺。”   疏长喻今日书箱都没带,文房用品和书本都在宫外的空青手里。可乾宁帝都这般说了,疏长喻也无法抗旨,只得应了是,退了下去。   待这一日,他从皇帝的书房里出来,去宫门口取了自己的书箱,已经比平日上课时间晚了半个时辰了。   待他赶到钟郦宫,那厚重的宫门在他面前打开,他又在正殿的阶前看到了景牧等待的身影。   疏长喻不知为何,脚步顿在了那里,只遥遥抬头看向景牧。   从前,他每日见到景牧时,都没想过今天之后的事情。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在心里默认了,自己肯定会在景牧的左右,没想过分开的时日。   直到今天,他才清楚地想明白了。   他和景牧,总有一天是要殊途陌路的。或者说,原本他和景牧,就不是能够长久共事的。   景牧太单纯,对自己依赖太过。而自己,仗着那点依赖,不仅举措由心,并且对对方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就在这时,他看到阶上的景牧看到他来,面上绽出了一片朗若清风的笑容。   “少傅,您来了。”疏长喻听到他说。“身子可大好了吗?”   春风拂面,万物皆静。   作者有话要说:  _(:_」∠)_   今天提前更新辣!!谢谢小天使们等我QWQ   另外噢~周五就要入v辣!入v当天三更噢!希望小天使们能够继续支持正版~不要去看盗文QWQ 第25章 [捉虫]   疏长喻从前还没意识到自己对景牧有什么想法。   不过是每次见到景牧,都有种不同寻常的安心。但他总觉得,那不过是因为这小子老实又木讷,对自己又是无条件的信任,故而面对景牧的时候,这人的想法是不需要他费心的。   但是如今他恍然醒过神来,便觉得一切都变了味道。   自己总说景牧依赖自己,可他又何尝不依赖景牧呢?前世他所接触的人,不是厌恶反感他,就是与他虚与委蛇,唯一以赤诚之心待他的,就只有景牧了。   故而他放开了胆子地欺负他,像是不顾一切地去试探他的底线一般。   实则不过是仗着对方的信任撒野罢了。   如今这般想来,疏长喻便更觉得自己不是个玩意儿。仗着那点养育之恩,将这孩子揉来捏去地使唤欺负,最后还对他生出了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如何不是个禽兽呢?   他心情复杂地走到景牧面前,垂眼向他行了一礼,道:“微臣给二殿下请安。”说完,便提着书箱侧过身去,站在一边,等着对方先进。   景牧看他这骤然生分的模样,没有吭声,站在那里定定地看了他片刻。   “二殿下?”疏长喻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像是心中所想都被他看透了似的。   “景牧已有近十日没见到少傅了。”景牧说。   “嗯?”疏长喻抬眼看他。   “……没什么。”景牧同他对视了一瞬,便转开眼去,走进了正殿。   疏长喻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什么都没说,跟着他走了进去。   疏长喻打开箱子,才发现空青给他装书的时候,将他的手稿也装了进来。厚厚一沓,伴着几本文献游记,摞在那本尚书之上。   景牧一眼便看出上头画的是河道简图。看那上头的标注和方位,是黄河无疑了。   景牧面上不显,像不经意一般,先疏长喻一步将那沓手稿拿了起来:“少傅,这是什么书?”   疏长喻见他将手稿拿在了手里,便也没去抢。他本就打算等手稿完工后,也恰好到了黄河泛滥的季节。到时他便向皇帝进献手稿,顺便请个治河的差事,躲到南方去。   “回殿下,是臣所作的治河手稿。”疏长喻道。“这几年黄河泛滥得愈发严重,微臣心忧南方百姓,故翻阅前朝典籍,总结出一本方略来,献给陛下,但愿于南方百姓有益。”   景牧对这本方略自然是熟悉的。前世疏长喻从不写什么歌赋文章,存世的唯一一本书,就是这本治河方略。   前世,疏长喻便就是用这本耗费他三年心血写就的方略治好了黄河,此后黄河再无水患。而疏长喻死后,景牧也将这书熟读了百遍,甚至开口能诵。   当朝的文人,写文作诗无不追求个“信达雅”,以文辞畅达、文采风雅为上。可疏长喻却和他们不同,写出的书极尽简洁,多一字废话都欠奉。   就是这样一本书,都叫景牧从一字一言中读出了他写书时的心境和情绪。写至哪里时,他被外物烦得恨不得搁笔,写到哪里时,他颇有感悟以致心情舒畅,景牧都能看出来。   越看,他便越替疏长喻心疼。   世人都说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奸臣国贼,可唯独景牧知道,他是个多么温柔坦荡的人。纵是往地狱里去过一遭,都以一副至柔的心肠对待天下的黎民百姓。   可世人不懂他,只知道嫉妒他手里的滔天权柄。   如今再看到这本方略,景牧的心境却不同了。   他只看了那手稿一眼,便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他抬起头来,故作出一副懵懂的情态,问道:“少傅,那你会去治河吗?”   “臣不知这本方略效用如何,故而不敢假手他人。”疏长喻答道。   景牧心下了然。   你自然知道这本方略的用途,前世更是交由其他官员处理。如今你要去治河,不过是想离开京城罢了。   离开京城是为了什么,昭然若揭。   他知道疏长喻这一世从回来开始,就若有似无地想躲避自己,不过就是怕与自己关系过密,引得乾宁帝猜忌,以致重蹈覆辙。   可是,自己怎么会舍得让他将前世的痛苦重受一遍呢?如今,自己已经失去了乾宁帝的宠爱,一旦出宫,那便是像皇子中的废子一样,再没有朝臣会高看他一眼。可都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疏长喻却还是要躲着自己。   他原本有更好的法子,利用乾宁帝对他母妃的旧情和宫妃们的内斗踏上太子之位。可就是为了疏长喻,他走了这条自毁前程、破而后立的弯路。   但就算是这样,他还是要千方百计地离开自己。   景牧看着他,问道:“少傅,您走了之后,景牧怎么办呢?”   疏长喻听到这话,心中五味杂陈。他抿了抿唇,道:“殿下即将受封亲王,届时便不再需要少傅了。”   “可我的四书都尚未学完。”景牧说。   “……会有其他夫子的,殿下。”疏长喻道。   接着,他便见景牧垂下了眼睛,神情逐渐变得酸涩了起来。他半晌都未说话,慢慢将手稿放回了疏长喻的书箱里:“……是景牧有负少傅教导,让少傅失望了。”   疏长喻皱起了眉:“……殿下?”   “少傅多次提点,景牧却仍旧愚钝,触了父皇的逆鳞,导致被提前逐出宫,已然是个无用的皇子了。”景牧说。“少傅早些离开景牧,是理所应当的。景牧愚钝,少傅却年轻有为,景牧不应挡了少傅的去路。”   疏长喻的眉头愈皱愈紧,看向景牧。   景牧显然是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嫌弃景牧已被明封暗贬的逐出宫,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了。   ……怎么会呢。   疏长喻开口想解释,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   如何说呢?难道说,我并非嫌弃你,而是对你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想及时遏止,故而要和你保持距离?   这怎么说得出口。   疏长喻便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景牧将那份手稿放回自己的书箱里,完完整整地合起盖子,递到自己手里,道:“少傅,您请回吧。”   “……殿下?”疏长喻皱眉。   “今日是景牧母妃的忌辰。”景牧说。“景牧今日无心读书,请少傅明日再来吧。”   疏长喻皱着眉接过了书箱。   景牧下了逐客令。这对他来说,原本应是件让他心里松了口气的好事。可疏长喻却不知怎么的,心里沉甸甸地不舒服。   他像是同自己怄气一般,行了礼,转身便走了。   他身后,景牧一直没出声,就这么看着他离开。   他心道,过了今日,少傅便别无选择了。   少傅你这条命,是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那么……您怎么能随便地离开我呢。   ——   每年的这天晚上,乾宁帝都会在栖荷宫住一晚,这是他定给自己的规矩。   作为一个帝王,尤其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帝王,乾宁帝自己都觉得自己站得太高了,身侧的空冷是耐不住的。   他少时受最信任的那个兄长陷害,毁了身体的底子,差点丢了皇位。夺嫡之苦给他落下的病根不止是身体上的,更是留在了他的心里。   骨肉至亲尚不可信,更何况这些非亲非故、来自己手下取功名利禄的臣子后妃呢?   帝王最忌讳的便是心思过细,而乾宁帝的心思,那可是太细了。   心细带给他的成果是安全的,让他觉得自己稳坐这么多年皇帝,靠的就是这如发的细心。但是,心太细了也会觉得疲倦且寒冷,需得找个方式排遣出来。   于是,追思芸贵人便是他排遣的方式。   死人不会背叛他,他可以毫无保留地将真心与温情全部交付给他,还在英名之外,给自己顺带增添一个痴情多情的美名。   自然,这也得益于他少时与芸贵人的确有一段心心相印、举案齐眉的美好岁月,让他时时想起,还能觉得温暖如初。   故而这一日夜里,月朗星稀。他躺在栖荷宫正殿里的床榻上。此处一切摆设都是循着芸贵人在时的模样,当初二人吟诗作画、观花赏月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乾宁帝躺在这儿,屏退了所有宫人,便觉得回到了旧日的岁月一般,终于可以心情平静地合眼安寝了。   就在他透过纱帐,看向窗外月色下的芍药花时,他看到了一个身影出现在院中。   那人走得极快,一瞬间便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但就是这一瞬间,让乾宁帝判断出,这人是往栖荷宫东厢房里去的。   这么晚了,会是谁来这里?   乾宁帝心下不悦,此时也没什么睡意,便干脆披衣起身,踢上鞋子,跟着那道影子去了东厢房。   东厢房自芸贵人死后,便改成了一个小佛堂,里面供着佛像和芸贵人的牌位。隔着窗子,他便见影影绰绰的烛火中,立着个身形修长的人。   乾宁帝从外推开了佛堂的房门。   接着,他便见到景牧穿着身黑色的长袍,外披了件墨蓝色大氅,手里捧着束艳红的杜鹃花,站在烛火中,抬头凝视着墙上挂着的那副芸贵人的画像。   红杜鹃,正是芸贵人最喜欢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要v啦~给小天使们比心!   购买vip章节,看性感景牧在线黑化![你住口] 第26章   景牧听到门口的动静, 转过身看向这边。烛火中,乾宁帝看到他面色有些白, 眼眶也泛着红。   景牧在军营中时,习过几年武。远远的,他就听见了乾宁帝的脚步声, 知道这人上了钩。此时听到门响,他便作出了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 诧异地看向乾宁帝那边,接着忙不迭将花握在一只手上, 空出另一只手来擦了擦眼睛,拭泪一般。   他匆匆跪下, 杜鹃花不小心散落了几朵下去。   “……父皇!”他低声唤道。   舞象之年的少年, 正是嗓音沙哑,变着声儿的时候。这般低低地一唤人,在这种一片静谧的环境中, 便听起来有些喑哑寂寥。   “你在此处作甚。”乾宁帝本就不想见到他,闻言皱眉道。   “……回父皇,今日是母妃的……”景牧说到这里, 顿住了声音, 道。“儿臣禁足期间私自出宫, 还请父皇责罚。”   乾宁帝皱着眉, 目光却不自觉地被那红得发艳的杜鹃吸引。   片刻,他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你母妃喜欢杜鹃花?”   芸贵人的长相是分外清浅淡雅的,需得细细品味, 才如清茶般越品越妙。可就是这么一个淡得像烟一般的女子,居然最喜欢的是那火似的炽烈的杜鹃花。每逢春日里在鬓边别一朵,便登时显得人比花娇,所有的清雅都染上的妩媚。   “……听叶大人说的。”景牧低声道。“之前……儿臣与叶大人在宫中见过一面,儿臣便问大人母妃生前所喜之物。叶大人不答,让儿臣再出宫找他一次……这杜鹃花,便是从母亲闺房的院中中移出来的。”   乾宁帝闻言,眉头越皱越深:“你两次见叶清瑞,就是为了这事?”   “……是的。”景牧低声道。“儿臣第一年回宫……想送母亲些她喜欢的东西。却不想儿臣做事不利索,惹了父皇生气。”   乾宁帝自然不是因为他办事情不利落而猜忌他,但这话他是不会讲给景牧听的。   “那你们没有说别的?”乾宁帝不信道。   “说了。”景牧的神态颇为老实,抬起头来对乾宁帝说道。“第一次在宫中见叶大人时,大人就说了许多旁的话,叮嘱了儿臣好些话。”   乾宁帝看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一时间在心头有些哭笑不得。   “他说了些什么?”乾宁帝问道。   “大人叮嘱儿臣要争气。”景牧接着说道。“说让儿臣日后定要成大事,他和儿臣的表兄弟们定会帮助儿臣的。又说大皇兄平庸,又没有母妃帮他,可儿臣不一样……”说到这,景牧接着说道。“可是,父皇,儿臣到现在都没读过几日书,定是要让叶大人失望的。”   乾宁帝越听他的话,神色便越不对劲。景牧看在眼里,就像没看见一般,自顾自地一直说。   待他说完话,乾宁帝的脸色已是黑成了一片。他早就知道叶清瑞不老实,却没想到这个人的不臣之心已经如此昭然若揭了。   他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但是他是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体已经熬不住几年的了。这些人这般打算,在他看来,就像盼着他死一般。   相反,在盛怒之中,他倒觉得景牧的坦诚颇为有趣。   “你可曾想过,叶清瑞同你所说的成大事,是成什么大事?”乾宁帝问道。   “景牧想,应当就是像大皇兄一样,替父皇做臣子吧。”景牧说道。“儿臣也想做父皇的臣子,替父皇做些事情。但儿臣四书都尚未学完,哪能和满朝科举入仕的大人们共事呢?”   “如何不能?”乾宁帝被他的话很好地取悦了,闻言脱口而出。   “父皇——?”景牧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乾宁帝这话说出口,便又觉得不妥了。但是身为天子,向来是启口无戏言的,一句话就当是一句话,不可言而无信。   他便将话题转去了别处:“这花,当真是你母妃闺房的?”   景牧闻言,便抬手将那捧杜鹃花递到了乾宁帝面前:“回父皇,都是母妃窗下的。”说着,他将目光转向了墙上那副芸贵人的画像上。“可惜儿臣并未见过母妃……母妃鬓边若戴上她窗前的杜鹃,定是美极了的。”   他这三言两语,让乾宁帝的目光都变得柔软了些。   “你的禁足明日便也可解了。”乾宁帝接着说。“便不必整日在钟郦宫待着了。”   景牧闻言应是。   乾宁帝觉得该说的话都说了,抬眼看向墙上那女子的画像,隐约间也觉出几分陌生来,想来的确是数十年未见了。这般想着,他便觉得有些困乏,转身便要回去。   “父皇。”就在这时,景牧叫住了他。“儿臣还有一事。”他说。   乾宁帝闻言回身:“你说便是。”   “叶大人……还和儿臣说了些话。景牧本不愿说与父皇听,但实在是叶大人和儿臣意见相左。”景牧说。“叶大人说,儿臣一直在宫中,才有机会受封太子。”   乾宁帝面色骤变:“他真这么同你说的?”   景牧气定神闲地答道:“是的。可儿臣有自知之明,并无意太子之位,只愿为父皇尽些绵薄之力……儿臣十多年来生活困苦,自然跟其他兄弟不同。能有幸回宫,已是万幸,不敢肖想其他。”说到这,他抬起头,神情诚恳道:“故儿臣请父皇让儿臣能出宫建府,断了叶大人的念头。”   乾宁帝闻之,心头大震。   他想让景牧出宫建府的想法,除了疏长喻之外,再无别人知道了。他自认对疏长喻颇为了解,知道这人一副傻乎乎的模样,是不可能把这事透露给景牧的。   那么……景牧这孩子,还真是对皇位一点想法都没有的了。   他正晃神着,便见景牧又跪了下去:“……景牧还请父皇成全。”   “你有此心,朕心甚慰。”乾宁帝走上前去,扶住了景牧的胳膊,将他拉了起来。   这算是他第一个不必在暗中防着的孩子了。乾宁帝心想。   景牧看他这幅模样,心里也是了然。他下给乾宁帝的价码足够了,现在,就需要向乾宁帝索要他的条件了。   “那父皇,孩儿封王了之后,还能继续跟着疏夫子读书吗?”他问道。   乾宁帝顺口便答:“你四书都未学完,自然一切照旧,仍让疏夫子教你,可好?”   自然是好。   ——   第二日,疏长喻便在朝堂上听皇帝下了给景牧封王的圣旨,甚至连封号都拟好了,让钦天监去算风水了。   果真,乾宁帝这旨意一下,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各自心头都有本账。   大皇子尚在宫中,二皇子便要出宫建府。算起来二皇子在宫里都还没待几个月,想必是不得圣心,故而被早早地捋去了做太子的可能。   其中,大皇子景焱虽一直垂着眼,但面上的神情也是丰富非常。景牧做了这第一个出宫建府的人,那他作为养在皇后膝下的长子,分量便又沉了些。   他转过头去,看了疏长喻一眼。   他心里冷笑——早同你说让你择木而栖,你却同我装傻。如今你伺候的主子不成事了,恐怕早晚又得来这儿巴结我。   待这日早朝之后,乾宁帝又将疏长喻留在了书房中。   “朕想着,将牧儿安排到兵部去,爱卿觉得如何?”乾宁帝兴冲冲地问他。   疏长喻闻言一愣。   乾宁帝犹自顾自地说道:“朕想着,牧儿虽四书未读全,但好歹在军中做过几年。听说还骁勇得很,得了不少军功,还封了百夫长。”说到这儿,他神情颇有些骄傲。“朕想着,他既要出宫,不能不给他寻个差事做。思来想去,还是兵部最合适。”   疏长喻半天才消化了乾宁帝话里的意思。   但面前的乾宁帝,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样子。他那副愉悦轻松的神情,真如一个普通的父亲一般,给自己的孩子谋前程。   可是,这种模样,别人做得,乾宁帝怎么可能做得呢?   疏长喻自然是不知道乾宁帝昨夜和景牧的交谈的。   “怎么,爱卿觉得不合适吗?”乾宁帝看他一直不说话,便出言问道。   他如今,身边最信任的人,除了景牧,可以说就是疏长喻了。这两个人,还真同乾宁帝平日里见过的臣子不同,一个赛一个的木讷,实在让他不能再放心了。   乾宁帝心情舒畅,便一股脑儿地接着说:“不过,兵部内的职务向来少有领兵打仗的,皆以按查管理各地军队为主。朕也怕牧儿难以胜任,想来还是当换去别处。”   说到这儿,乾宁帝灵机一动:“疏三郎,朕以为,还是大理寺为佳。”   疏长喻这才略回过神来。他顿了顿,问道:“那陛下,臣担任二殿下少傅一事,该当如何?”   乾宁帝闻言,随意地摆了摆手,道:“昨日牧儿同朕提了这事,朕问他可否让你继续教他,他答应了,朕也觉得不错,便仍旧这样吧。”   疏长喻皱眉,开口道:“陛下,臣手中的治河方略已拟下大半,日后愿以此方略去治理黄河。关于二殿下少傅一事,还请陛下三思。”   乾宁帝却根本不把他这方略看在眼里——黄河年年泛滥,千年来都是如此。他就不信疏长喻能真成个当世大禹,把这连年来的灾祸解决了。   与这相比,还是他儿子眼前的开蒙教育更实际些。   “待你这书写成再作定夺吧。”乾宁帝敷衍道。   到那个时候,把景牧的学问教好了,他愿意去治个几年黄河,自己都不管他。 第27章   这日疏长喻到钟郦宫后, 并没多做言语,只把景牧当成个可有可无的空气, 将今日该讲的内容讲完,便告辞离去了。   疏长喻也自知迁怒并非君子所为,可一来自己心中的燥郁就是因景牧之事所起的, 二来——自己一见景牧,便没来由地又会想到他梦里的情景, 反反复复的,弄得他方寸大乱。   尤其疏丞相几十年来, 只顾着钻营权势,顾不上儿女情长。梦里梦外, 和人这般亲密, 实属头一次,不打诳语。   故而见到正主,乱了分寸, 冷下脸去,也是情有可原。   但个中缘由,疏长喻自己知道, 诸位看官知道, 景牧却是浑然不觉的。   他只知自那一日疏长喻病后, 便对自己是这般态度, 直到今天都没改变。这让他不由得觉得,疏长喻从前那般待他,不是因为他这个人, 而是因为他二皇子和傀儡皇帝的身份。   有利可图,故而虚与委蛇。   如今他成了一步废棋,疏长喻便没这个同他废话的必要了。   想来,自己前世所做的便是错的。给疏长喻自由,让他做能让他快乐的事,把自己有的一切都给他。   如今看来,他心里恐怕海纳了整个天下,唯独没有他。   既然如此……就不该重蹈覆辙了。疏长喻不该重蹈覆辙,他景牧自己……也不应当重蹈覆辙了。   他面上却也不动声色,只默不作声地听疏长喻将课程讲完,再送他离开。   疏长喻只管压抑着自己,并没注意到景牧有些许的异常,更没见到他目中积蓄的情绪,正逐渐累积,裹成风暴。   隐隐有压制不住、倾泻而出的趋势。   ——   第二日早朝后,疏长喻刚出永和殿,便被大皇子景焱拦住了。   “景牧如今的去处,疏大人可还满意?”景焱笑着问他。   疏长喻侧目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出声。   “如何,从前我同你说,良禽择木而栖,你并不将我的话当一回事,还走那老路,只和景牧亲厚,如今如何?”景焱面上带笑,颇为得意。“我而今供职吏部,景牧却只去得那大理寺管刑狱。他出了宫,被封了个‘敦’字,我却仍是宫中的大皇子。如今看来,疏三郎,你的抉择如何?”   他连问了几个人“如何”,在疏长喻眼里,像是急于证明什么一般。   疏长喻又看了他一眼,面上似笑非笑,躬身行了一礼:“微臣自是知道大殿下高瞻远瞩,料事如神。不过微臣乃胸无大志,安于现状之人,故而没觉得有什么如何。”说到这儿,他看向大皇子,顿了顿,笑道:“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语毕,疏长喻转过身去,便先行走了。   景焱愣愣地看他走远,接着便后知后觉地暴跳如雷了起来。这个疏长喻,不仅不识抬举,还陈腐至极!最让他生气的却是,景牧失势,他没了靠山,居然一点不见慌张,更是一点不着急。   他难道以为他背后有一个疏家,便可以万事大吉了吗!   就在这时,他身后有一人笑眯眯地叫住他,躬身向他行了一礼。   他转过身去,面前这人赫然就是钱汝斌,疏长喻的顶头上司。   景焱看了他片刻,面上就重新露出了笑容。他扶着钱汝斌的胳膊将他扶起来,道:“钱尚书客气了。既然今日有缘相遇,不如一起找个地方小叙如何?本皇子知道一家酒楼,女儿红最是正宗。”   ——   疏长喻无论重生前还是重生后,都觉得乾宁帝的这几个儿子又好笑又辛苦,平日里看戏一般看他们争来斗去,偶尔也觉得这些人生在帝王家,是件极不幸的事。   一边要想方设法地留住乾宁帝的宠爱,一边又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拉拢朝中各方势力,两边都不敢丢开,更是一时都不能松懈。   累是真的累,比他当权相的时候都累。   疏长喻自己无心涉足哪一方势力,甚至避之不及。但因着他现在的身家背景,身后有三个手握重兵的将军,无论哪一方都不可能将他绕过去。   威逼利诱自然是少不了的。   但是,疏长喻却没有料到,这大皇子不仅蠢钝,就连拉拢人的方式都这么……   “此番修缮官道,疏大人着实费心了。”这日下午,疏长喻方到工部,便见钱汝斌笑眯眯地来寻自己,说。“之后的后续工作,便不必疏大人亲力亲为了。今日便可将人员和账册交接一下,好好歇一阵了。”   工部各项事宜,向来分配给谁就由谁全权负责,从没有半途交接的。   疏长喻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没开口,便又听钱汝斌说道:“至于前些日子原要交给疏大人的北行宫修葺一事,本官思虑再三,还是觉得交给左侍郎合适。故而此事也不必疏大人再劳心费力。”   疏长喻怎么会听不出,这人是突然起了意要排挤他,将从前交由他办理的差事都分给了别人。   疏长喻正想着这每日腆着脸巴结自己的钱汝斌为何转性了的时候,他又听钱汝斌说道:“这般,疏大人便可以将全副精力都放在敦亲王的开蒙教导上了。”   他故意将敦亲王三个字压得很重,念起来眉飞色舞的,连面上的肥肉都抖了几抖。   疏长喻这下心中便了然了——这钱汝斌许是受了大皇子的点化,学会了“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顺便就栖在了大皇子这块“良木”上,来对付他这个不解风情、不识抬举的呆子了。   疏长喻闻言笑了起来,垂了垂眼道:“那便多谢钱尚书体恤了。”说完,便接着垂眼,看手里的治河卷宗去了。   他原本就没想在工部做什么事业,捞什么油水,只打算写好了治水方略远远地躲到南边去。之前钱汝斌为了巴结他,给他塞了不少事到手里,害得他终日东奔西跑的,只得在夜里闲下来时抽出功夫来修书。   此番钱汝斌要对付他,倒是真合了他的心意。这样下来,他便可以安心修书,早些呈给乾宁帝去。   他前世身居高位,云淡风轻惯了,这辈子也没改掉这份习惯。却没想到,他这幅气度落在钱汝斌眼里,竟是生生将他惹恼了。   原本他就觉得疏长喻不识抬举,但奈何他家底太硬,自己若哪天惹着他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大祸临头了。故而他虽讨厌疏长喻那副做派,更是因为将肥差交到了他手里而分毫油水没有捞到,但钱汝斌仍旧忍着,就等着有一天能用得上他。   结果今日大皇子一语惊醒梦中人——巴结这种迂腐不上道的人,正如向瞎子抛媚眼,送出去的好处,全都是打水漂。   与其这样,不如重投到大皇子的麾下。   如今看来,他将疏长喻手中的好处全都收走了,他竟仍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更是证实了大皇子所言非虚——自己从前的示好,全都是对牛弹琴。   他瞥了疏长喻一眼,冷哼了一声,便扭头走了。   疏长喻只顾着低头看书,并没多注意他的反应。   他手头的手稿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再有些许时日,便可以成书。他这两日从头整理起来,又在手稿之中增添了不少题注和图示,想来递到乾宁帝手中时,他看到了也会觉得这份方略可行。   他将注意力皆放在了南下治河这一件事上,就懒得再管着京中其他与自己不相干的事了。   只是偶尔想起景牧时心中会略感不安和沉闷。   ——   第二日疏长喻去钟郦宫时,意外地没看见景牧。   他一路走到书房之中,将书箱放在书桌上,都没见到景牧的身影。就在这时,丝绦端着茶盏进来,看到他在,连忙迎上来:“疏大人来啦?二殿下今日匆匆出去了,听说是大理寺中有事。二殿下吩咐奴婢,待您来了便告诉您一声。”   疏长喻噢了一声,心里不太舒服——你若是要出门,何不遣人去告诉自己一声?还让自己白跑一趟。   他便一边翻着桌面上景牧写的功课,一边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不见你们宫里的菡萏姑娘?”   丝绦闻言皱了皱眉,小声说:“……菡萏姐姐,被二殿下送给皇后宫里的顺喜做妻子了。”   疏长喻闻言手一抖,抬头皱眉看向丝绦:“他不是……对菡萏有意吗?”   丝绦连忙摇头:“奴婢也不知为何。”   就在这时,疏长喻又顿住了。   方才,随着他手下的动作,景牧的课业之下飘出了一张纸,落在疏长喻脚边。   那纸上赫然是一幅小像。画上之人穿着一品文官的深色冕服,神情冷肃,腰背挺拔,一双剑眉眉心拧紧。纵是这人五官清俊而雅致,但仍旧压抑不住那通身不怒自威的气势。   赫然便是前世权势滔天的……疏长喻本人。 第28章   景牧桌上, 怎么会有自己的画像?   不仅是自己的画像,而且画像上还是自己前世的模样。   疏长喻一时间心头大乱, 第一反应竟是像只鸵鸟一般,将那画像急匆匆地捡起来,塞回了那一摞功课之中。   “那我便先回了。”他对丝绦说完, 拿起桌上的书箱,便转身走了出去。   丝绦看着疏大人温润平和一如往昔, 却不知为何,转身离去的背影像是落荒而逃一般。   疏长喻不愿去想景牧为什么会画那样的画, 或者说,他隐约知道, 但是不愿相信那是真的。   景牧对他是什么心思, 景牧是否也是重生回来的……这些话,他但凡一想,便觉得头痛心焦, 碰都不愿碰。   他心想,幸而今天景牧不在。   他一边急匆匆地往回走,一边心想, 待他自己将思绪厘清, 再去问景牧吧。   但是, 他已是没有这个厘清思绪的机会了。   第二日, 他就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押下了堂,移送大理寺暂且关押。   钱尚书奏呈皇帝, 说自己在清查疏长喻修葺官道的账册时发现,疏长喻不仅贪墨了大笔修路经费,并且从自己管理的宫殿修葺工事上挪用了大笔银钱,当做修路盈余上缴给国库,以邀功请赏。   “疏长喻贿赂微臣不成,便自行挪用款项,来换取陛下的青睐。”钱汝斌在朝堂上声泪俱下道。“微臣没想到疏家满门忠烈,居然出了这么个朝廷蛀虫!疏长喻,你于心何安!”   “疏长喻,确有此事?”乾宁帝面色冷凝地问他。   疏长喻看着钱汝斌的模样,一时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居然被这么一个公饱私囊的贪官,污蔑为贪污。   钱汝斌闻言,连忙将账册物证并人证供词全都交给了乾宁帝。他在工部自然比疏长喻根基深厚的多,为了戕害他,倒是将能动用的都动用了大半。   乾宁帝将那些证据大致一翻,心里便有了底。这账册上的确有大笔不明的支出,并颇有缺漏。再加上各类物证人证,疏长喻的罪名基本已是确凿了。   乾宁帝震怒。   虽说水至清则无鱼,官员贪墨一事是各朝各代都无法清除的。但这种京官在天子脚下动土,数额还如此巨大,乾宁帝是从没见过的。   “疏长喻,你当作何解释!”他怒道。   从前只知这人呆板木讷,却没想到是个如此贪心不足的人——就连贪污都这般明目张胆,像是缺心眼儿似的。   疏长喻看着他这模样,心头冷笑。   他若是能被这样的把戏陷害,之前那十多年,肯定早就被从丞相之位上驱赶下去了。官场构陷之事他见得多了去了,自然做事时都惯于留有后手,不给人存下把柄的。   “回陛下,您手中的账册有异。”疏长喻道。“臣家中留有修葺官道账册的誊抄本,每笔出入账目都已写清,并已同其他协助官员核对清楚。陛下遣人去臣家中一查便知。”   乾宁帝手边各类证据齐全,按说疏长喻此罪是逃不开的。闻言,道:“那便先将疏长喻押送大理寺,由大理寺卿着人去将军府探查。”   新任的大理寺卿,便就是景牧。   疏长喻闻言,已是基本放心了。他手中有一本全然无误的账册,景牧又是绝不可能陷害他的人。   他再没多说,干脆地跟着侍卫出了宫,一路去了大理寺的牢房。   这是他总共算起来,第三次进牢房了。   这一次的环境相比之下倒是好了许多。他第一次是以叛将之子的身份进的,是关押要犯的天牢。那牢中连扇窗户都无,阴冷潮湿,让人回想起来都胆寒。第二次他是被捉拿入宫,关进了宫里的地牢。那地牢向来只进不出,从没有一个活着从里面出来的人。   这次,在疏长喻看来,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他被关进了牢中,还不忘同那狱卒点头致意了一下。那狱卒也知道他只是暂时关押,怕是不出半日便要出去,对他也是分外客气,将他请进去之后,又给他送了两个靠枕一杯热茶,生怕这位爷在牢里待得不舒服。   疏长喻便权当是休沐了,喝了两口茶,就斜倚在加了靠枕的坐榻上假寐起来。   他这两日,急着写治河方略,两个夜晚都没睡好。如今这钱汝斌闹出这件事来,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他行正坐端,账册上记得清清楚楚,想必乾宁帝看到之后,也会对自己加倍放心,之后他自请南下,想必乾宁帝答应得也能更爽快些。   故而疏长喻身心舒畅,没什么负担,不一会就靠在那里真的睡着了。待他醒来的时候,窗外的日头已经西斜,他眯着眼,见到眼前站着一人。   正是景牧,正躬着身,往他身上披自己的外衫。   疏长喻皱眉起身,刻意要同他拉开距离一般往后靠了靠,把景牧的胳膊稍推远了些。   “少傅这般睡着,当心着凉。”景牧的笑容分外温和,与平日里沉默不语的模样大相径庭,颇有些不同寻常。   窗外夕阳暖黄的光照在他脸上,一时间温暖柔和得让疏长喻的心头狠跳了一下。接着他耳畔便警铃大作,连忙直起身子不看他,问道:“二殿下可核对好了账册?微臣是否可以出去了?”   景牧却不答,说道:“少傅看到了景牧桌上的画吧。”   疏长喻坐在榻上,抬头看他。   景牧笑道:“我的书桌只有少傅能靠近,我昨日便见那副画的位置不同了,边角也被人捏皱了。”   疏长喻看着他这幅模样,愈发觉得不同寻常。但疏长喻又是个属鸵鸟的,碰到这般超出他预期、无法控制的情况,他下意识地就要躲避。   疏长喻重复道:“我可以出去了吗?”   “不能,少傅。”景牧笑道。“原本是能的,可惜现在少傅房中的账册和书信都在我手里。”   “你什么意思。”疏长喻皱眉。   景牧笑了起来:“少傅,我从前竟一直没发现您这么喜欢逃避。”   说到这,他身体慢慢前倾,一手撑在了疏长喻身侧的桌上,垂下头来,温柔地笑着说:“景牧为什么会知道您穿着丞相冠冕的模样,又怎么会私下画您的模样呢?少傅,您应当是知道的。”   “……景牧。”疏长喻抬头看着他,此生头一次唤出了他的全名。“你也回来了。”   此时这牢中的二人,一个常年温润如玉的人面上没有一点小模样,一个惯常沉默的人,面上的笑意却是如沐春风。   “少傅终于将这话说出口了。”景牧笑道。   两人这般近的距离,让疏长喻觉得颇为不适,以至于心口焦躁又滚烫,几乎让他喘不上气来。   景牧此时的眼神让他有些恐惧——他像是第一次看清景牧这个人一般,对方面上莫测的神色和深邃的眼神,都是他陌生的。   他记忆中的景牧,应当是青涩且木讷的。   “景牧,你起来。”他垂下眼,抬手去推着少年的胳膊。却未曾想,他掌下按着的臂膀结实且有力,温热坚韧的肌肉下蕴藏着磅礴的力量,让他一时间竟推不动。   “景牧。”他又叫了一声,压低的声线中满含着警告。   “少傅是嫌弃景牧前世太过窝囊无用,故而不愿与景牧相认吗。”景牧一动不动,问道。“就算发觉了我的身份,也一定要我一再逼迫,才肯面对现实吗。”   景牧这话,听在疏长喻耳中,却顿时换了一种含义。   前世十多年来,他都知道自己愧对景牧。自己对景牧造的孽,比他前世对全天下造的还多。他这一世想远离对方,但却从没做一件伤害对方的事——想来也是在心中想要补偿他。   这也正是疏长喻想要逃避的原因。   他自认前世做了太多错事,是他还不清的,今生一切清零,也算是重新开始了。可如今,这个自己亏欠良多的景牧,就在自己面前。   疏长喻抿紧了嘴,片刻,他低声问道:“景牧,你此番是要报复我从前的所作所为,是吗。”   景牧闻言,笑了起来。   他倾身上前,眼里泛着种不正常的红。他握住疏长喻推他的那只手的手腕,向前一用力,便死死地将疏长喻压在坐榻上。   “我报复少傅?”他低声笑道。“我报复少傅干什么啊,我疼你都来不及。”   疏长喻脑中顿时一片嗡鸣,乱成一团。   接着,他机械地听景牧说道。   “少傅,算在一起,有二十三年零四个月了。”他说。“从我认识少傅,到失去你,再到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他笑容愈发温和地说道。“我给你自由,给你权力,都是错的。如今我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你娶妻生子,远远地躲开我了。”   “少傅,从前是我没保护好你,是我的错。”疏长喻感受到景牧口中的热气落在自己耳边。   “我不会再允许那些事情发生了。”   疏长喻脑海中一团空白,唇上温热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的三章!   景牧黑化读条完毕!耶! 第29章   那一日, 疏长喻一只手挣脱了景牧的桎梏,狠狠在他面上扇了一耳光。   那耳光声清脆极了, 震得疏长喻的掌心都发麻。景牧却是浑然不觉一般,只死死地将他压在身下,闭着眼, 专心致志地撬开他紧咬的牙关,同他唇舌交缠。   疏长喻脑内一片混沌——他不知道自己和景牧的关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就这般被景牧吻着, 只机械地感受着来自唇畔的缠绵和索取。他不觉得恶心,只觉得心乱如麻, 像是天都坍塌下来,狠狠砸在他的头上。   不知过了多久, 窗外的阳光似乎都下移了几寸, 景牧才慢慢地放开他。   疏长喻看着景牧睁开眼睛,看着自己,无比满足又纯真地笑起来。那笑容同景牧这辈子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可当时疏长喻并没从他眼神中读出这么多东西。   疏长喻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么干净纯粹的笑容中,竟也揉杂了野兽一般的占有欲和冲动。   接着, 疏长喻听到自己声音冷硬, 却带着一丝根本忽略不去的虚弱和颤抖。   “滚。”他听到自己说。   “景牧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事了。”景牧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了他的下巴, 拇指在他湿润的嘴唇上轻轻地摩挲着, 对他说道。“上一次少傅烧得好厉害,嘴唇也是干裂的,真叫人心疼。”   疏长喻原本就嗡鸣的脑子又一次被狠狠地刺激了一下。   他梦里……根本不是他梦到自己和景牧接吻, 而是景牧趁着他昏迷,做了这样的事。   他自己……根本从头至尾都对景牧没有任何非分之想。而是景牧,是他在原本干净纯粹的师生情谊之中滋长了这样肮脏的情感,甚至将之嫁接给了自己。   原来他这般信任、依赖自己,根本不是因为自己是他的师长。   而是把自己当成一个随意玩闹任性,翻不出他手掌的玩物。   疏长喻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了起来。但他本就体弱,根本无法同常年习武,还高他半头的的景牧抗衡。   “滚。”他所有的愤怒和屈辱都无从宣泄,最后只化成一个无力又颤抖着的字,慢慢吐出口。   景牧却对此浑然不觉一般,面上笑得春风一般温和暖软,慢慢起身,轻轻摩挲着疏长喻的面颊。   “少傅不要生气。”他说道。“一会景牧叫他们将这里好好布置一番,这阵子少傅便住在这里吧。待父皇定下治河的官员,景牧定会为少傅沉冤昭雪的。”   说完,他的拇指又在疏长喻唇畔流连了一番,才转身离去。   待走到门口时,他又停下脚步,测过身道:“少傅不喜欢我没关系。只要少傅知道——这辈子,我一定会保护好你,就足够了。”   说完,他转身出门,将牢门死死地带上。   下一秒,他便听到碎裂声刺耳地落在牢门上,应当是疏长喻将什么东西砸了过来。   景牧笑容不变,转身走出了牢房。   他心中难过吗?自然难过。他面上笑得有多若无其事,心中就有多疼痛难当。   但是……那又有什么办法。他的心中全是疏长喻,疏长喻却从没将他放在心上。既然如此,与其维持着支离破碎的现状,还不如干脆将一切全都毁掉。   他要恨自己、要讨厌自己、要觉得自己恶心,都没有关系了。   反正……自己曾经给过少傅的机会,已经够多了。   ——   这一日,景牧没走多久,便有狱卒推门进来。   也不知景牧向他们吩咐了什么,这几个狱卒什么都没敢说,连头都没抬,就利利索索地将地上疏长喻砸出来的碎瓷片都清理了干净,又给他的坐榻和床铺都换上了干净厚实的软垫。   疏长喻就冷着脸站在一边,看着狱卒忙来忙去。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被景牧软禁了。   他无法解释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情,只觉得老马失了前蹄,栽在了自己曾经一心教导的徒弟身上,现在只觉得身心俱疲,想干脆什么都不管,闭上眼睡过去,只当现在是一场梦。   至于醒过来,他是身在将军府,还是瘸了一条腿地待在皇宫的地牢里,都不重要了。   没有什么会比现在更加糟糕的了。   那几个狱卒默不作声地将牢房中收拾得干净舒适后,便退了出去,留下了一个,给他倒了杯热茶。   “大人,您若有什么事,便敲门吩咐。”那狱卒倒完茶,退出去之前低声道。   “如今我的案子,什么情况了?”疏长喻侧目问道。   “大人,这小的是不知道的。”那狱卒闻言,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躬身道。“一切事宜,都是大理寺卿景大人一力操持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疏长喻看着他这模样,想必是受了吩咐,就算是知道什么,也不会同自己讲。他叹了口气,冷笑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便没什么可吩咐的了,退下吧。”   那狱卒连忙退下:“晚些时候,小的再来给您送饭。”   疏长喻没看他,只转过身去,负手面对着牢内的那扇窗子。   窗上是厚而密的一排铁栏,但已是比他曾去过的牢房要敞亮多了。这窗户正对着大理寺后的竹林,窗前就是细密高耸的百杆修竹。   若说他刚进这儿的时候,还有闲心坐下来小憩片刻,如今的他就已经被迷茫和变故侵扰,坐都难安。   方才的场景就一直在他面前回放着,景牧说的那些话,也时时回荡在他的耳边。   昨日的他还一门心思扎在那本方略里,想着待书修成,便远远躲到南方黄河边去,待乾宁帝病逝,自己再回朝来,仍旧做个匡扶社稷的忠臣。   而今天,他便被自己同样重生回来的学生关进了大理寺的牢房中,被按在牢中强行亲吻了。   疏长喻站在牢房中,一时晃神。   他想,他可能知道了老天为何让他重回一次。   苍天在上,并非厚待他,而是将他的所作所为一笔笔地记了个清楚,继而用一种最屈辱、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方式,叫他还回去。   ——   景牧径直回了宫,去了乾宁帝的书房。   “查得如何了?”乾宁帝问道。“可是真如疏长喻所说的那般?”说到这,乾宁帝皱眉道。“若是他所言不实,朕定当好好惩处他。”   “回父皇,儿臣并未寻到那本账册,但找到一封疏郎中同修路监工来往的书信,书信上的内容与钱尚书所上缴的账册内容不符。”景牧气定神闲地扯谎道。“儿臣觉得此事蹊跷,但尚未寻到探查的门路。”   “那牧儿觉得,此事当如何?”乾宁帝问道。   “回父皇。此事定不可让忠臣蒙冤,但也不可放过真正舞弊之人。”景牧说道。“儿臣私以为,应当将疏郎中继续羁押在大理寺中,待事情水落石出,再做定夺。”   乾宁帝闻言,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继而好奇地问道:“疏长喻是你的少傅,你可相信他会做出这件事来?”   景牧道:“少傅行事光明磊落,也是以此言传身教,教导儿臣的。儿臣自然不信少傅会做出这种贪赃枉法之事。但儿臣身为大理寺卿,理应秉公执法,以证据作为断案的依据,而非感情用事。”   乾宁帝听着他这番说辞,更为满意了。他点了点头道:“不愧为朕的儿子。那么这件事便全权交由你来处理了,务必要秉公执法,让案子水落石出。”   说到这,他又叮嘱道:“你少傅自幼体弱,在你那里,该由你多加照料。”   景牧闻言应是。   早在皇后“不经意”地提出让景牧自己出宫建府的时候,乾宁帝就已经私下开始物色景牧的府邸了。此番封了王,便直接将一处宫外府邸指给景牧了。   故而景牧是不必再回宫了的。   这日夜里,他又回到了大理寺来。   他从狱卒手里接过钥匙,便让他们在远处候着,自己一人走到了最深处的那间疏长喻的牢房门口。   等他在门口站定了,钥匙就握在手里,他却停下了脚步。他就这么拿着钥匙,屏息站在门口,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站在那儿。   月光透过小窗落在他面上,冷肃一片。   片刻后,他若无其事地用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从内带上了门。   他一进门,便见疏长喻背对着自己站着。他长身玉立地负手站在月光下,一袭广袖官袍,被月光修出一圈冷溶溶的银边。   像是下一秒就要飘然而去了一般。   景牧一时间心下一揪,几步上前,站在他身侧。   疏长喻手边那杯茶已经冷透了,狱卒送来的清爽饭菜也一筷子都没动,完完整整地放在桌上。   景牧站在他身侧,他目光也没转,看都没看景牧一眼,就这么看着窗外的竹子。竹影轻轻摇曳着,落在他清亮又冷凝的眼睛里。   “少傅为何不吃饭?”景牧温声问道。   疏长喻就像身侧没有这个人一般,半点都未回应他。   下一秒,他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道压进了景牧怀中,暴风骤雨一般都吻狠狠落在了他的唇上。   直到他奋力挣扎起来,使劲地推搡他,景牧才松开他。却是仍旧死死捏住他的肩膀,把他箍在怀中,强迫他面对着自己。   “少傅,为何不吃饭?”景牧面上带着笑,温声又问了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小天使们有木有看出来,少傅以为自己喜欢景牧是因为自己以为自己梦到和景牧接吻的,一般这种情况下醒来都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对他有非分之想,不然怎么会有这个梦。   少傅纠结的主要是这个感情来得莫名其妙,以及种种外力——但是如果真的特别喜欢,是不会这么瞻前顾后的。   ……虽然狗花梦到过自己和张一山么么哒!但是很确定自己根本不!粉!他!!(为什么不是黄景瑜呢呜呜呜呜)   嗝,跑题了。   然后这里捏!少傅知道这个梦根本不是自己的臆想!所以反应过来!自己根本不喜欢景牧辣!   不过这个时候,他心里的情绪更主要的是愤怒,所以自己到底是不是一点都不喜欢景牧,他是没弄清楚的。   所以在这之前,一直是景牧的单向箭头,从这里开始,才是单箭头慢慢往双箭头变啦~   好纠结啊!终于解释完了!!   orz可能这就是笔力不够,作话来凑叭,辛苦小天使们看了剧情又要看我的阅读理解orz   ——   以后更新改在中午十二点辣! 第30章 [捉虫]   疏长喻垂着眼, 慢条斯理地坐在桌前吃着盘中的食物。   他头一次体会这种味同嚼蜡的感觉。桌上的饭菜景牧已叫人重新热过,杯中的茶也已添了新的。可他面前, 却坐着一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景牧。   他头一次痛恨自己不争气的身体。   他八岁时跳下冰水中救人,彼时他已习了两年武,比同龄人都优秀的多。可自那之后, 他却连习武都资格都没了。   他原本并未将此当做多严重的麻烦。他既不能上战场,那便进朝堂, 也是为国效力。   可如今,他连反抗一个十五岁的半大小子的能力都没有。   “少傅。”景牧单手撑着下巴, 笑眯眯地开口道。“日后,若我再发现你不吃不喝, 我便去责罚那些伺候你的狱卒——您看怎么样?”   疏长喻闻言, 放下了筷子。   “景牧,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他抬眼,冷笑了起来。“我手底下死过多少无辜的人, 你比我清楚。怎么,如今还要用其他人来威胁我?”   景牧却笑得温柔:“少傅,我不许你这样讲。你是个多好的人, 我是知道的。”   疏长喻像是听到了怎样一个笑话一般, 嗤笑出声, 接着端茶喝了两口。   “我吃完了。”他说。“没有别的事, 景大人便可回了罢?”   景牧却笑着摇了摇头:“不着急。”   疏长喻看了他一眼,便不想再理他。他便直接放下茶杯,转过身去。   “少傅在此处住不了多久的。”景牧笑道。“不然, 景牧就将窗前的竹子都换成垂柳了。但这兴师动众的,需得弄很久,所以只得委屈少傅这一阵子了。”   疏长喻从前还从来没见识过景牧这番舍本逐末的好本事。   他冷然一笑。   “我今日已经回禀父皇了。”景牧接着说道。“父皇还叮嘱我,让我好好照顾少傅,不要让少傅着凉了。”   疏长喻闻言便更觉得可笑,干脆话里带刺,冷笑道:“你们景家的人,还真是一副模样。亏我前世十来年都没看出你和你父亲是一路货色。”   景牧闻言,丝毫不以为忤。他叹道:“果然,在少傅眼中,我和旁人是没有一点区别的。”   疏长喻闻言,冷声道:“你说出这种话来,也不嫌恶心。”   “我真心实意地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可恶心的?”景牧笑起来。“少傅,您不知道这话在我心中放了多少年,早就和我的魂魄生在一处了。”   “再说……”他起身,站在疏长喻身侧,微微低下头,在他耳边低声道。“少傅,更恶心的事情景牧都已经做过了,还差这一句话吗。”   疏长喻瞳孔微缩,一把推开他,后退了一步。   这十五六岁的少年,就像春日里的树苗一般,一节一节地抽条,不知不觉间,这个和他一般高的少年以比他高出了半个头来,这么站在他身侧,让他从心底窜出一股压迫感来,叫他喘不过气,迫切地想逃开。   景牧就这么站在原地,笑着看着他。   疏长喻自然不知道,景牧此时心里在想什么。   他心想,为什么不早一些就这么做呢?干净利落地将他锁在自己身边,把他的羽毛折断,让他没办法做那些伤人的事情。   虽同样痛苦,但至少此时的心里不是空的。   片刻,景牧笑着坐了回去,同他寒暄了起来:“少傅,你可知,我此时还在处理一个湖州科考的案子?”   疏长喻没理他。   但景牧却是知道,疏长喻此时一定是在听着的。他自顾自地接着说道:“前世便是,有两个官员在湖州乡试中收受贿赂,徇私舞弊。此后事情败露,被押解回京,即将便要斩首了。”   他接着说道:“少傅,这一世这二人押解回来,便是送到了大理寺。我前去重新审理了一番,竟查出了些别的事情。——少傅可想知道,我查出了什么?”   “大人既无其他事情,便可以走了。”疏长喻说。“就算景牧仍供职朝堂,那也是工部官员。刑狱一事,不敢僭越。”   他急于想让景牧离开。   景牧却一动没动,接着说道:“这二人,竟与湖州知府有牵连,还与我大皇兄有牵连——他们地方科考、地方官吏,和中央吏部,竟是连成了一条线。这条线上最重要的一股——便就是樊俞安了,少傅。”   疏长喻听到这个名字,一顿,转过身来。   景牧看到他的反应,颇为满意地笑了起来,解释道:“这地方考官,本是大皇兄的人,因着湖州知府的关系,给樊俞安透露了考题。待入了京城,这樊俞安便入了吏部,为大皇兄所用了。”   “你污蔑樊俞安,想借这件事治他于死地?”疏长喻皱眉问道。   前世樊俞安虽害他断腿,甚至险些害他性命,但樊俞安的才学,疏长喻比谁都清楚。以他的本事,不需他人透题,名中探花,也是轻而易举的。   科考一事,无论哪一朝,都是朝廷的重中之重。一旦出现舞弊之事,涉事官员必死无疑。就像前世,那两个官员被处死后,湖州那一批考生便被召入京城,重新考了一次试。其中便有一个并未舞弊、却在金殿上太过紧张,故而发挥失常了的考生,被直接算作作弊,和一众舞弊了的考生一起被处死了。   故而若景牧所言属实,樊俞安必死无疑,大皇子景焱也难逃活罪。   “哪里是污蔑。”景牧笑起来。“人证物证皆在,都是对的上的。一旦我将证词交给父皇,此后的事情,少傅也知道他们会是什么下场了。”说到这,景牧顿了顿,温声道:“少傅,这个结果,您开心吗?”   疏长喻气得冷笑起来:“你同我说这些?景牧,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我?樊俞安根本不可能作弊,你为何要害他性命?”   “那,少傅难道不知道原因吗?”景牧道。“还是说,樊俞安前世做的事情,少傅都忘记了?”   疏长喻咬牙道:“你也知道是前世所为!这辈子他什么都尚未做,你却要害死他,那你这般行径,和他上辈子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分别?”   “他罪有应得。”景牧收了笑容,面无表情地陈述道。   “他若是真做了害人的事,再论罪处置也不迟。可他现在什么都没做,甚至尚且什么都不知,就仍旧是一个无辜的人。”疏长喻压低了声音,却仍旧压不住声音里的颤抖。“你这么做,就是在害一个好人。我懒得和你说什么因果报应的道理,但是景牧,若是你现在要和他算前世的账的话,就先杀了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前世做的所有事情,够你杀我数百次了。景牧,我也是罪有应得。”   “你有什么罪。”景牧看着他,低声道。   后头那句话,轻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疏长喻却冷笑着,不依不饶地说道:“我有什么罪?景牧,前世那些大臣在朝上列明的我七七四十九条罪状,你都没听见?我可是听见了,现在便可复述给二殿下您听……”   他后头的话没能说出口。   景牧两步上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低声警告道:“少傅,你若再多说一句,我就吻你。”   疏长喻顿时停了下来,涨红了眼眶,瞪向景牧。   他自幼受的教育便是士可杀不可辱,可如今却被自己的晚辈侮辱至此。   “我不能留他。”景牧低声道。“他活着一刻,我都不能安心。少傅,我怕他害你。”   疏长喻道:“你放开我。”   景牧却接着说:“曲江筵上,他又像前世一样同你攀谈,故而才会惹你不快,让你独自去喝酒淋了雨。少傅,这些事情,我都知道的。”   疏长喻已经懒得再计较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情了。   自从他知道景牧是重生回来的之后,短短两天,他对景牧的认知都被刷新了。景牧对自己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又密不透风地控制了自己。   他知道什么,都是情理之中的。   疏长喻一时间只觉得疲乏和烦躁,只想让他立刻离开。   景牧仍旧在说:“他和前世存着一样的心思,我不能纵容他活在世上,少傅。”   疏长喻闻言冷笑出声:“那既然这样,你也不要容忍皇上和皇后活在世上,还有满朝文武。他们不是害得我家破人亡吗?景牧,你如果真有心,何不把他们都杀了?”   “早晚的事,少傅。”他听到景牧说。“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疏长喻顿时觉得一股死一般的空冷席卷在自己周围。   他不想让前世的事重新发生一遍了。   “景牧。”他低声道。“我不管你对我存着什么样的心思。但是,如果你把前世我做的事情全都重做一遍,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可……”景牧听到他这番话,连捏着他手腕的手指都缓缓松了力道。他的眼神变得迷茫起来。“可他们都要害你,少傅,我害怕。”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景牧喜提“三秒真男人”称号。   ps:三秒真男人,在本文中特指帅不过三章的某些男性角色。   景牧:???? 第31章   疏长喻觉得可笑极了。   他从来都不想当恶人, 可是总有人逼着他,非要让他去做恶人。   他前世要踏踏实实做个良臣, 可总引嫉妒猜疑,最后被这帮人害得家破人亡。他一力报复,把自己和他们都推到了绝路上去, 也算是一种惨烈的两清。这一世,他不想再重蹈覆辙, 却有另一个人,比他还耿耿于怀, 非要替他把前世的仇重新寻一遍。   他做了一世搅乱乾坤的事,这一世, 又被推着往那条路上走。   “你走吧。”疏长喻觉得身心俱疲, 多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少傅……”   “走。”疏长喻重复道。接着,他转过身去,只给景牧留下一个背影。   “……”景牧站在那儿, 默不作声地看着疏长喻的背影。   “……好。”片刻后,他艰涩地说出口。“景牧告退。”   待他转身走到门口,疏长喻又叫住了他。   “景牧。”他说。“不要杀樊俞安。”   他的声音平静如一潭死水, 没有半点波澜。景牧转过身去, 就看见他负手背对着自己。   “我就算再也不想管你, 你也是我的学生。”他接着说道。“你若做了错事, 那便是我没有教好你。他无错,你却编造错处要去杀他,那便是你的不是。因果自有业障, 这报应早晚会落在你自己头上。”   疏长喻信命,信因果,景牧却是不信的。   他只要疏长喻,别的什么都顾不上。   “少傅,这件事景牧没办法答应你。”他说。   “那你以后便不要再认我这个先生。”疏长喻说。“我的教导你不愿听,我不再要你这个学生了。”   景牧垂下眼来。   “只要少傅能安安全全地留在我身边,什么身份,又有什么所谓呢。”他垂着眼笑了起来。“明日我再来看少傅,您睡吧。”   ——   第二天,疏长喻起身之后,便有个狱卒端了盆水给他洗漱,又请他坐在一边,替他整理起牢房来。   疏长喻看他这勤劳又利索的模样,心下颇觉得诧异。想他前世可没少在监狱里待,那牢中的狱卒就算不是趾高气扬的,也不可能这么面面俱到。   他站在一边,没什么事做,只看着这狱卒忙来忙去,便忍不住开了口。   “哎,”疏长喻问道。“你们做大理寺狱卒的,平日里就是干这些杂事?”   这狱卒年纪尚轻,闻言腼腆一笑,手上的活儿也没停,说道:“回大人话,平日和别处狱卒也没有分别,只是大人情况特殊,是景大人专门吩咐过的。”   疏长喻闻言点了点头,也不知是百无聊赖,还是心里的某种情绪作祟,他又接着问道:“你们景大人都吩咐了什么?”   小狱卒连忙回道:“吩咐了我们要好好伺候您,您要什么就给您送来,万不能让您在这儿有一点儿不舒心。”   疏长喻挑眉,道:“我被关在这里面,就是最不舒心的。这样的话,你们何不直接把我放出去?”   小狱卒连忙道:“不行的,这不行的。”   “那,我在这里闲得无事,你拿几本书来给我吧。”疏长喻道。   “这个……小的也没法儿做主。”小狱卒停下动作,挠了挠后脑勺,面露难色。“小的们都不识字,这拿书的事儿,得等景大人回来以后,听景大人安排。”   疏长喻冷着脸,心头冷笑,无趣地嘁了一声,道:“那你们景大人所说的话,都是骗他自己的假话。我不要你们这些端茶递水的伺候,要自由你们不给,要书也不给,还非要让我过得舒心。”说到这,疏长喻又嘁了一声。“强人所难。”   小狱卒笨嘴拙舌,又没什么文化,听他这么说,顿时哑口无言了。   “那我再问你。”疏长喻问道。“湖州科考舞弊案可知道?”   小狱卒连忙点头,生怕这位鸡蛋里挑骨头的爷生气。   “景牧如何处置的?”疏长喻问道。   “这……”这也是景大人不让说的。   “行了,滚吧。”疏长喻再没什么耐心,皱起眉头抬了抬手,冷声道。   “大人,您这被褥还没……”还没收拾好呢。   “让你滚。”疏长喻冷声道。   “是。”小狱卒连忙告退。   疏长喻不缺人整顿被褥,也不在意这些旁的细节。但景牧却不然,偏要将这些事情安排的巨细无遗。   那他这番举动,和在笼中养了只金丝雀儿有什么区别?   给它喂食喂水,打扫鸟笼,得了空便来逗弄一番。但这雀儿作何感想,他又哪里在意?   原来十余年师恩,就落得了这么个下场。   疏长喻被自己这个比喻气笑了,撒气似的将那榻上的柔软被褥都扔在了地上,独自坐在铺着草席的坐榻上。   景牧这日进了疏长喻的牢房,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怎么乱成了这样。”景牧带着笑,温声抱怨道。接着,他便走到疏长喻身侧,伸手要将他拉起来。“少傅,这草席子很凉的。”   疏长喻抬头看他。   景牧顿了顿,又温和地笑了起来。他将手里的几本书放在了疏长喻手边,道。“我今日听狱卒说了,便去寻了几本游记来给少傅解闷。”   疏长喻没有出声。   “少傅?”他又唤了一声。“您别不理我,您知道我会做什么。”   疏长喻被他这话狠狠刺痛了自尊心。他抬起头来,冷笑了一声:“景牧,你这般流氓做派,可不是我教的。”   景牧却仍旧笑着:“少傅总算愿意同我说话了。”他说。“今日长岚姐姐来找我了,说要重新北上,想来见您一面。”   疏长喻没有出声。   “我同她说,一切有我,让她不要担心。”景牧笑着说。“待她下一次回来,便可见到您了。”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疏长喻说。   “昨日我已经告诉少傅了。”景牧看他就坐在那薄薄的草席上,便干脆脱下自己外罩的大氅,裹在他肩上。“这件事,景牧不能听少傅的。”   疏长喻抬手要将那大氅丢开,被景牧死死地按住了肩膀。   “今日,父皇已经下旨了。”景牧笑道。“那两个官员仍旧斩首,并樊俞安及湖州知府。大皇兄被贬为庶人,关在宫里了。”   疏长喻通身一顿,紧紧地盯着景牧的眼睛:“你让皇帝把湖州知府也杀了?”   “是。”景牧坦然道。   疏长喻一抬手,耳光就落在了景牧脸上。   景牧微微偏了偏头,面上浮起红痕来。可他却连神色都未便,只顿了一瞬,便仍旧是那副温柔的神情看着疏长喻:“少傅,你手可疼?”说着,便伸手去握他那只手。   疏长喻一把挣脱出来,又一个耳光落在景牧脸上。   景牧这次没再说话。   “为什么杀他。”疏长喻的声音抑制不住的颤抖,双眼的眼眶也泛起红来。他双唇颤抖,一双眼紧紧盯着景牧。“樊俞安无错,他更是无错。樊大人一生为国为民,乃湖州一方父母官。你为了那事,竟……”说到这儿,疏长喻喉头哽住,再说不出话来。   一滴泪从他的左眼中落了下来。   “我不杀他,便杀不了樊俞安。”景牧低声道。   “樊俞安本就不该杀,你又为了樊俞安,去枉杀其他好人。”疏长喻哽咽着嗓子,道。“景牧……景牧。你真是我的好弟子。”   “前世他也死了。”景牧平平板板地陈述道。   疏长喻顿住。   是啊,前世就是自己,在湖州知府一进京的时候,就下令将他全家枭首,一个没留下。   杀他的人……是自己啊。   继而,他朗声大笑了起来。   “好,实在是好。”他一边笑着,一边簌簌地往下掉眼泪。“我前世犯下的业障,果真不是一死就能了解的。我错杀的人,犯下的罪,都让我的弟子原原本本地学去,重新折磨我一遍。这老天就是偏要我这辈子也不得清白,让我这辈子也做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他这一哭一笑,把景牧吓得面色一白,手足无措。景牧抬手去捏住他的肩膀,将他往自己怀中带,颤抖着一叠声地唤他。   疏长喻却不理他,只顾着笑着。景牧怀里搂着他,觉察出他的颤抖和冰凉来,只觉手足无措,将脸埋进了他的肩窝:“少傅……您别这样,少傅。”   “景牧。”片刻后,疏长喻停了下来,声音轻得像游丝一般,又平板得像一潭死水。“你只道同我说你喜欢我,你恐怕根本都不晓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景牧将头死死地埋在他颈窝中。   “你只道我喜欢权力,只怕我受欺负,怕我不在你身边。”他说道。“可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怕什么?景牧,我最怕的就是回到前世那样。”   “我疏长喻,生来俯仰无愧天地,上辈子却生生活成了奸佞。我这辈子别无所求,不要荣华富贵,也不要泼天权势。我只想做个干净清白的人,只想谁都不亏欠,做个行正坐端的人。”   “你别逼我,像上辈子那样,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   作者有话要说:  若干年后。   记者:请问疏先生,平日里和配偶有意见分歧的时候会选择怎么做呢?   疏长喻:[微笑]跟他讲道理就好。   记者:有没有碰上过讲道理不能解决的情况呢?   疏长喻:有的。   记者:那这种情况,疏先生会选择怎么做呢?   疏长喻:我一哭,他什么办法都没有。 第32章   疏长喻不知道自己哭了。他面上麻木又冰冷, 觉察不出眼泪的存在。   但他知道景牧哭了。   那小子死死地将他箍在怀里,把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他肩窝被他弄得温热一片, 泪水都浸湿了他的外袍,暖融融地湿了一片。   那小子抱着他还在抽噎着,越抽噎声音越大, 及至泣不成声。   景牧哭着,还反复地唤着他, 同他说对不起。疏长喻原本胸中淤塞又绝望,让这小子一闹, 竟觉出无趣来。   他心里想着,有什么好哭的?我上辈子杀了多少好人, 也没像你这般哭成这样, 当真还是竖子年幼,被自己保护得太好了,未经风雨。   “起来。”疏长喻听着他闷闷的抽噎声, 半天没个完,不免有些心烦意乱起来。他推了推景牧,道。   景牧没动。   “起来。”疏长喻重复道。“你压着我了。”   景牧低着头, 垂着眼, 站了起来, 立在一边。这牢房中灯光昏暗, 疏长喻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不过看不清也好,想来也并不如何好看。   “回去吧。”疏长喻说道。“既知错了,便该知道之后该怎么做。”   景牧闷闷地嗯了一声, 接下去又道:“但是,我还是不能让少傅离开。”   疏长喻原本略微平息下去的怒火又蹿了起来。他咬牙道:“回去吧。”   “樊俞安之事,我会处理好的。”他接着道。   疏长喻冷笑:“你处理什么?皇上圣旨都下了,只能怪樊知府运气不好,两辈子都碰见我。”   “不怪少傅。”景牧说。   疏长喻懒得同他扯这个,道:“滚吧。”   ——   第二日景牧再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疏长喻早已睡下去了。   疏长喻睡眠浅,听到门响便被惊醒了。他起身,便看到景牧正小心翼翼地放低声音往里走。见到他起身,景牧颇为尴尬地停住了动作。   “……把少傅吵醒了。”他低声道。   “何事?”疏长喻拿起床头的外衫披上,皱眉道。   景牧垂眼,道:“樊俞安之事,我已经处理好了。樊知府虽被革了职,但……”   疏长喻骤然被惊醒,心烦意乱的。听到他说这事,原本悬着的心放下去,接着怒意便腾了起来。他皱眉道:“故你偏要此时前来,不能等到明天?”   景牧尴尬地住了口,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疏长喻这才看清他此时的模样。他身上整整齐齐地穿着繁复的官服,身上还夹杂着些酒气。他面色有些憔悴,嗓音也有些哑,看起来行色匆匆的,应当是才忙完。   这么一看,疏长喻觉得自己这脾气发得颇不讲道理。他缓了缓神,正要说话,便见景牧面带愧色,道:“是景牧唐突了,搅扰了少傅好梦。”   说着,竟转身逃跑似的要走。   “站住。”疏长喻道。   景牧连忙停下动作转回身来。   “方才说的,什么事?”疏长喻揉了揉眉心,坐在床沿上,问道。   “樊知府和樊俞安都保了下来。”景牧说道。“不过都革了职。发配到北方去了。”   疏长喻闻言,勾起一边唇角,神情颇有些嘲讽的意思,道:“你倒是知错就改。”   景牧低声说道:“少傅,为了您,我饶过樊俞安一次。但此后他但凡做一件对您不利的事情,我定当将他千刀万剐,绝不姑息。”   “那么,你何时放我出去?”疏长喻懒得跟他掰扯樊俞安的事情,声音清冷,转而问道。“你既明辨是非,也当知道此举是错的吧。”   “对不起,少傅。”景牧道。“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疏长喻气得又想打他。他低声警告道:“景牧。”   景牧接着说:“待父皇将南下治水的官员定下来,我定还少傅自由。……南边治水,少说也需三年五载,我……实在舍不得。”   疏长喻冷笑:“你就为了你那些肮脏的心思,就要将我锁在身边?”   “……少傅。”   “你这次用了钱汝斌和大皇子的计谋,下一次该当如何将我关起来?”疏长喻道。“下一次,是不是要亲力亲为,编造个罪名给我?”   “少傅……”   疏长喻道:“景牧,你关不住我,你除非杀了我。”   “少傅。”景牧出声打断他,直勾勾地看向他的眼睛。疏长喻看见,景牧眼中情绪翻涌,近乎成了种猩红的颜色。“你别逼我。”他说。   疏长喻却不依不饶,冷声道:“景牧,你看清楚,是谁在逼谁。”   景牧没再说话。   片刻后,他低声道:“那么……少傅何时出去,便容后再议吧。”   “你……”   景牧说完话,带上门便出去了,只留疏长喻一人坐在床边。   他看着在自己面前关上的门,片刻后,沉沉地叹了口气,转过头看向窗外沙沙轻响的竹子。   这一日起,景牧便每日晚饭后早早地来疏长喻这儿看他。那日不欢而散后,疏长喻便刻意要冷遇他一般,从不搭理他,只顾着低头看书,像没这个人一样。   幸而,景牧也没有再做之前那种强吻他的混蛋事。疏长喻低头看书,他便坐在一边看疏长喻,也不管他听没听,就给他讲自己这一日遇见什么人、处理了什么事。   偶尔疏长喻动一动,翻翻书页,他便以为疏长喻要和他说话一般,立刻住口。待看疏长喻没有任何说话的意思,他便接着说。   虽说他这般不亚于和空气对话,但疏长喻纵是个聋子,也能听出景牧说话的字里行间夹裹的软暖温和的情义。   疏长喻不太擅长抵挡这个,尤其对方是景牧。他每日看似低着头只顾做自己的事,实则景牧说了什么,全让他听在了耳中。   这少年……确实和他前世认识的模样不同了。   他也不知是前世磋磨的,还是自己一直没发现。这小子混迹官场的本事丝毫不亚于自己,处事行为有时比自己还妥帖。   他就像是每日汇报工作一般,慢条斯理地和疏长喻讲好些话。   疏长喻也不知是在同谁较劲,亦或是与谁发脾气。总之,他虽将景牧一字一句都放在了心上,却仍旧表面上将他当成团空气一般,丝毫不搭理。   就这般,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窗外的竹叶一日比一日茂密,疏长喻仍旧是每日都不搭理景牧。而他手边的书,哪日看完了,第二日景牧又给他送新的来。   入了五月,南边黄河就快到了不安分的季节。   这一日,景牧话说到一半,猝不及防地听到疏长喻开口了。   “南下治河的人选,皇上可定下来了?”他垂眼看着书,问道。   景牧好长时间都没听见疏长喻同自己说话了。他这一开口,景牧像是起了幻觉一般,愣在那儿,脑海中原本的思路也骤乱成了一团。   “嗯?”疏长喻皱眉。   “还——还没。”景牧受宠若惊,磕磕巴巴地说道。“不过之前少傅安排的那个管梁迟就挺好,我看这一次……”   “管梁迟还有两年才中进士。”疏长喻道。   “噢……哦,对,对。”景牧突然反应过来一般,连忙接道。“还有两年呢……。”便没了后话。   “今年的水患尤其严重,我是有印象的。”疏长喻淡淡地接着说道。“再加上山东大旱——景牧,你不要拿黎民百姓的生计开玩笑。”   “那前世不也熬过来了。”景牧顶嘴道。“总有人去做的。”   “前世南方死了多少人?”疏长喻抬眼问道。“景牧,连那个派下去治水的工部侍郎都死了。”   景牧丝毫没有半点妥协的神色:“那便更不能让您去。”   “唯独我能去。”疏长喻说。“今年的水患,只有我能处理好。”   景牧垂下眼,没有吭声。   疏长喻冷笑一声:“无论跟你怎么说,你都不会改变想法了,是不是,景牧?”   “您不能去治水。”景牧重复道。   “景牧。”疏长喻抬眼看向他。那眼神有些锋利,景牧甫一跟他对上视线,便觉得心口被针扎了一下。“前世我只看出你没什么用处,没想到现在看来,你还真有点当天下的祸害的天分——不愧是我疏长喻的弟子。”   “少傅,我……”我能替你将此事处理好。   “别再来了。”疏长喻垂眼看书。“你关我一辈子也好,在这里将我杀了也好。总之,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景牧站在那儿,看着他。   “我看到你,就觉得心痛难当。”疏长喻的眼睛落在书本上,慢条斯理地说。“我以为前世虽做尽了逆天悖时的事,但好歹做了一件对的事,便是尽心尽力地教导你。但是现在看着你,由 屿 汐 独 家 整 理,更 多 精 彩 敬 请 关 注我却又觉得,我是好心办了件坏事。”   他抬起头,看向景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景牧哄媳妇儿小妙招之见招拆招:   在对方不讲道理,开始胡乱哭鼻子的时候,你就要表现得比他还委屈,比他哭得更凶。   ——   接下来!有一个惊喜! 第33章   景牧想, 我应当像以往一样,将他按住, 封住他的口,让他说不出这样伤人的话来。   但是景牧看着他的神色,觉得心口破了个洞, 中间呼呼地刮着穿堂风,冻得他发抖。   他手都抬不起来。   他心想, 这个人就是没有心的。或者说,在自己遇见他之前, 他的心就填满了。他心里有全家血亲,有江山社稷, 有黎民百姓, 却唯独没有他。   从前,自己作为弟子,在他心中是有一席之地的。但可惜, 他因着是个皇子,故而总被疏长喻将他和社稷放在天平上丈量。   这么一丈量,他便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微不足道到但凡碍了事, 便可毫不犹豫地丢出去。   景牧突然被一股无力感包围。疏长喻虽然就在他面前, 他一伸手便可将他箍在身侧, 他想关他多久就关他多久……   但是却像是隔着千山万重,永远触摸不到一般。   景牧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了。他什么都没说,转身摔上门就走了。   “……景大人?”门口那狱卒见他出来, 小心翼翼道。“钱大人已经在您书房中候着了。”   自从那日景牧深夜造访、将疏长喻吵醒后,他便干脆将晚饭后的时间全都空出来。待他从疏长喻那儿出来,再回自己书房处理事情,往往忙到三更半夜,才能回府。   故而他的手下们也养成了习惯,将事情留着,待他从疏长喻的牢房中出来,才拿去汇报他。   故而大理寺中也隐有传闻,说景牧虽没读过几年书,但有那个状元郎做谋士,所以才将大理寺诸事处理得井井有条。这也是那疏长喻虽贪了不少银子,却到现在都没被处置的原因。   景牧闻言嗯了一声,面上没什么表情,便转身去了他在大理寺的办公处所。   待侍卫替他推开门,他便见钱汝斌胖乎乎的身体正戳在自己书桌边,来回踱着步。   “王爷来啦!”钱汝斌见到他进来,面上登时笑开了一朵花,迎了上来。   他还没为大皇子办几天事,大皇子便出了那样的事,被削成了庶人。钱汝斌心里却也有些庆幸,幸而自己虽和大皇子走得近,但科举相关的事是一概不知的。   但他这种墙头草,墙倒了,自然是慌的。   这个时候,二皇子景牧却出人意料地展现出了非常的才华。他身在大理寺,接连办了好几桩悬案,将大理寺管得井井有条,就连那湖州科考案也是经由的他手。   恰好碰见疏长喻的案子,他和景牧有了接触。如今几位皇子,在朝的只有他,钱汝斌便顺水推舟,搭上了他的线。   他原先还心头忐忑,毕竟是自己把他少傅送进的牢狱。不过如今看来,他就这么让自己少傅在大理寺关了一月有余,丝毫没有表示,想来这二人的师生情谊也不怎么深厚。   这么想着,钱汝斌就放心了。   景牧抬眼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微臣听大理寺的人说,您是去看疏三郎的?”钱汝斌笑眯眯地凑上前来搭话。“微臣是真没想到,疏三郎会做下那样的事来。如今他在大理寺过得还好吧?”   这么问着,他斜着一双小眼睛,觑着景牧的反应。   景牧却是不动声色,走到自己书桌前坐下,抬手示意他也坐,神情冷淡地道:“今日尚书大人来,可有什么事?”   钱汝斌见他避而不答这事,却仍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懒散疏离模样。虽心中没底,但他也没再纠缠此事,忙道:“便就是这次治水官员一事——宫中那大皇子向臣递消息了,想派他的亲信去。”   景牧闻言,像是听到了个笑话儿一般,勾唇笑道:“亲信?他如今还有亲信?”   “总是剩了几个旧人,等着他东山再起的。”钱汝斌道。“您也知道,治河花钱,也算是个肥差。这黄河边上又天高皇帝远的,想办什么事都方便。”   “大哥想派个人去替他敛财呢?”景牧问道。   “可不是。”钱汝斌说。“大皇子那儿还说——说他手里有您的把柄,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那笔河工里偷出来的钱,便是东风,是吗?”景牧问道。   他自然知道大皇子手里的事情是什么。   他原本借着湖州科考案,将大皇子连带樊俞安一家都扳倒了。但这案子里,大皇子和樊俞安父子二人还真是冤枉的。但当时事发突然,大皇子猝不及防,手头也没有证据,便落入了陷阱中。   若是樊俞安父子二人死了,便再没有对证。但问题就是,这两人没死,大皇子便就有了一线生机。   原本景牧不会做这种斩草不除根的事,但疏长喻不让他杀樊俞安父子,他便下不去手,就留了他们一命。   既然如此——这两方人,总该死一个的。   疏长喻不让他杀樊俞安之父,说他是社稷之臣,那么,大皇子其人,于社稷应当没什么用的吧?   钱汝斌闻言,忙道:“是了,大皇子就是作了这番打算。臣以打算好了,此后……”   “多谢钱尚书了。”景牧懒散地一笑,没再听他说下去,打断道。“此事定不能让他得逞的,钱尚书此番,一定要向皇上举荐个您信得过的心腹。”   钱汝斌忙道:“那是自然!不过大皇子那边……”他急于表明诚心,早替他想好了销毁大皇子手头证据的办法。   但景牧却像是根本没想到这一层一般,接着说道:“这般,我便放心了。此事宜早不宜迟,以防夜长梦多,还请尚书大人明日便将人选奏明皇上。若无别的事,钱尚书便请回吧。”   “这……”钱汝斌见他多番打断自己,此时甚至逐了客,心里便打起鼓来。   这敦亲王的把柄握在大皇子手里,自己却一点不着急,仿佛将大皇子的财路断了,就万事大吉了一般。   那么……这敦亲王办事是不是也有些不牢靠?   他心里打着鼓,却也没再久留,转身退了出去。   景牧不知道他心中在揣测什么,但也没必要知道。待南下的官员启程,这钱汝斌便就没什么用了。当初这人陷害疏长喻的事,他可仍旧是记得的。   这钱汝斌做事不干净,待大皇子死了,下一个该死的就是他了。   故而一个将死之人,是不必景牧费心的。   ——   从这一日起,疏长喻果然没有再见景牧。   一整天下来,只有替他打扫牢房的狱卒进来。待到这日晚饭之后,景牧迟迟没来。   疏长喻刻意想忽略,可却仍是觉得看书时耳畔空空的,少了个喋喋不休地同他讲那些琐事的人。窗外日薄西山,暖融融的阳光落在他手头的书上,他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最终,他颇不耐烦地抬起头,像是要找哪个人似的。可他面前却是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他这才反应过来,他看向的那个方向,正是景牧平日里常坐的那个位置。   他虽从不抬头看他,但却清楚地知道他平日里在这儿最常坐在哪个地方。   疏长喻一怔,便回过了神,恼羞成怒地重新低下头去。   找他做什么!成日在这儿说那么多废话,都将人烦死了!   疏长喻愤愤地,像是盯仇人一般瞪着书上的字句。   喜好清净的疏丞相,头一次觉得一个地方这般死寂,安静得让他心烦意乱。   此后,接连几日,景牧都没再来。   两天后,他手头的几本书看完了,第二日小狱卒就给他送了新的来,放在他案头,将旧的收走。   “不是不识字吗?”疏长喻也不知跟谁生气,冷声问他道。“这书又是谁让送来的?”   小狱卒突然遭了无妄之灾,忙道:“回大人,这是景大人亲手交给小的的。”   疏长喻闻言冷哼一声,本想让小狱卒把书退回给景牧,可他将书拿在手中后,却又顿住了动作。   鬼使神差地,怎么都递不出去。   “罢了。”他说道。“下去吧。”   在这之后,又是几日。   那天下午窗外便开始刮大风。兆京靠北,一刮风便起扬沙。故而一整个下午,疏长喻窗外都是黄沙漫天,遮空蔽日。   到晚上,便下起了大雨。   疏长喻窗外窸窸窣窣尽是雨打青竹的声音。那雨点大而密集,落在硬朗的竹子上,簌簌的声音聒噪的很。   景牧是在这时推门进来的。   疏长喻没抬眼,但光听那脚步声便知道是谁。他手上那本书,眼下那一页只看了一半,但他也不知为什么,像是觉得局促一般,慢慢翻到了下一页,作出一副全神贯注都在读书的样子。   景牧这次没坐在他对面,而是在他身侧贴着他坐下。   疏长喻没理他,但也没躲。   “少傅。”景牧低声道。   窗外雨打竹叶的声音大得很,景牧唤他的声音低得顷刻便被盖住了。但疏长喻仍然听见了。   他没作声,却又翻了一页书。   “大皇子死了。”接着,他又听景牧说道。   疏长喻耳中听着这话,全副精力却不知为何,只落在自己身上。他自畏寒,对温度的变化也敏锐的很。   此时他身侧的景牧应当是淋了雨的,身上夹裹着湿漉漉的寒气。   下一秒,他就被这寒气裹住了。   景牧抱住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加!更!!   快夸我_(:_」∠)_   疏长喻:景牧不在的第一天,想他。景牧不在的第二天,想他想他。景牧不在的第三天……   大皇子:不是,我就这么死啦?   刘狗花:盒饭拿好,让开让开,自己找剧务拿工资去。   大皇子:不是,导演,我好歹是个小boss……   刘狗花:咋,一盒盒饭不够吃?给给给再给你一份。   大皇子:……呸。   ——   另外!!因为今天jj抽了,评论一会不见一会不见的,狗花都来不及回复_(:_」∠)_   但是!你们的评论!我!一定!会看的!!还有好多宝贝提出来的问题噢~我会努力改正的!比心! 第34章   “放开。”疏长喻垂眼, 便见那景牧像只跟人撒娇的大狗似的,紧紧将他圈在怀里, 乌黑的发顶就在他眼下,脑袋朝他颈窝里埋。   “少傅,让我抱一会。”他听到景牧低声说。“就一会。”他强调道。   疏长喻抿着嘴。   按照常理, 他冷酷无情的疏丞相定是会不为所动地将这人推开——他喜欢自己,不代表自己就得回应他的喜欢。再者说, 男子相恋本就不伦,对方还是天潢贵胄, 此事是最大逆不道的。   可疏长喻碰上景牧后,所做的一反常态的事简直太多了。   疏长喻只觉得自己像是被鬼魅附体, 被操纵了心智似的, 心知此举不妥,却怎么也下不去狠心把这黏在身上的人推开。   半晌后,疏长喻干脆自暴自弃地不再在心头挣扎, 任凭景牧抱着。   过了一会儿,倒是景牧自己触电般将他撒开:“少傅,我身上是不是有点凉?冻着了吗?”   疏长喻瞥了他一眼, 便见他面容有些憔悴, 眼底甚至起了一片淡淡的乌青。   不到十六岁的少年郎, 这般看着竟多出了些不合年龄的老气横秋。   “怎么死的?”疏长喻心下忍不住叹气, 瞥了他一眼,道。   景牧登时像个犯了错的学生似的,垂下眼, 低声道:“少傅,我没办法。”   疏长喻看他这幅模样,本不欲同他多言,但长久而带来的习惯,又让他忍不住低声道:“就同你说,莫在人无罪时强加罪名给他。你编造罪名要害樊俞安,此后就要再做别的事去填补它。”   景牧只低头应是。   疏长喻顿了顿,道:“算了,你定是也没觉得自己错了。”   景牧却问道:“少傅,我杀了大皇子,您不怪我吗?”   疏长喻自然懒得管大皇子是死是活。那人本就是个无事也要兴风作浪的废物,只晓得拉帮结伙地弄权,却又没有什么本事。   但听到景牧这话,他气得笑了起来:“怎么,我怪你了,你才会知错?”   景牧低着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疏长喻见他这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一时间都不知如何说才好。   “景牧。”疏长喻顿了顿,正色道。“你只道你喜欢我,许是你自己生了错觉。前世你孤立无援时,我不过恰巧拉了你一把,你便铭记至今。我不是你想象中那般好的人,我这人烂透了,不过是当时一时心慈手软罢了。景牧,你别将雏鸟之情错认成爱慕了。”   景牧闻言,却是坚定地摇头:“不是的,少傅。”   他清楚地知道疏长喻就是自己心目中那个风光霁月的人。但天下以仇恨待他,将他拖入了泥潭。但他纵是身在泥潭,他的心也一直是干净的。   景牧自己花了十多年的时间,将这个人看得分外透彻,也花了十多年,分清了自己对疏长喻的感情。   那不是简单的雏鸟之情,而是杂糅着欣赏、怜惜、爱慕和占有欲的爱情。   景牧比谁都清楚。   可他这幅坚定不移的模样,看在疏长喻眼里却是冥顽不灵一般。   “算了。”疏长喻道。“抱够了就坐到边上去。”   景牧乖乖地嗯了一声,坐在了他对面的坐榻上——正是那天他没来,疏长喻看向的那个位置。   “抱歉,少傅。”他低声道。“数日不见,我……太想您了,便失态了。”   疏长喻抬眼,皱眉瞪他。   景牧连忙话锋一转,道:“少傅,南下的官员业已出发了。”   疏长喻嗯了一声:“下官终于能平反昭雪,从这儿出去了?”他勾起一边唇角,神情中满是凉冰冰的戏谑。   景牧却像是没看到一般,认认真真地点头道:“待我将钱尚书的旧账清算清楚,少傅便可官复原职了。”   疏长喻皱眉:“你跟钱汝斌有什么旧账?”   景牧听他这口气,像是又要责备自己滥杀无辜一般,连忙说:“钱汝斌其人,待在工部就像耗子掉进粮仓一般。他贪污的那些银子,够他死十次八次了——再说,”景牧压低声音,道。“他还污蔑少傅。”   “他原本污蔑不着我。”疏长喻毫不犹豫地陈述道。“我手里留的有底,但被你扣下了。”   景牧又不做声了。   疏长喻看着他这一副“我错了,对不起,下次还敢”的模样,也懒得跟他掰扯这个,嗯了一声,便垂眼看书去了。   “少傅。”景牧说。“我不关着你,但是你一定不要逼我。”   疏长喻闻言觉得好笑,抬眼凉冰冰地看着他:“逼你?谁逼你了,我如何做算是逼你?”   景牧正色道:“你不能为了躲开我而远走他乡,也不可……娶妻生子。”说到这,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疏长喻。“少傅,我不强迫你喜欢我,但这两件事,我受不了。其余的,你愿做什么便做,反正万事都有我。”   疏长喻听到他后头那两句话,没来由地心悸,被他强行压下去。他问道:“不娶妻生子?景牧,我既不喜欢你,凭什么为你守节?”   景牧听到他这话,眼神登时就变了。他死死盯着疏长喻,问道:“少傅,你这一世,仍旧是非那丹瑶郡主不可吗?”说到这儿,他咬牙道。“你自己情深不寿,但你可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可知你……你走后,她做了些什么事?”   疏长喻听到这个,颇觉得好奇,转过眼去探寻地看向他。   前世他与丹瑶虽没什么情谊,但二人倒是罕见地达成了共识,二人各行其是,谁都没耽搁,故而相处得也不错。   景牧看他一直不看自己,此时听到丹瑶郡主时却朝自己这儿看了。他顿时又有些难以消受,无法抑制地心疼了起来。   果然……他心里就是存着那个女人!   “嗯?她做了什么?你怎么不说?”疏长喻原本只是好奇,如今看着他惨白着脸,抿着嘴唇,痛苦万分的模样,心里竟滋生出了一股报复般的奇异快感。   “她立刻便找了个人改嫁了!”景牧咬牙道。“那人竟就是你府中的一个赵姓侍卫,伴随她身侧多年!此后,她竟直接……”说到这儿,景牧后头哽了哽,艰难地吐出后头的字。“将你的孩子,改姓了赵。”   疏长喻听到那赵字,便全明白了。   丹瑶的心上人怕就是那个赵姓儿郎,当初丹瑶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将他保下来藏在相府,竟是连他都不知。   故而那个孩子,也本该是那赵姓男子的。总共算起来,除了必要的宴会外,自己也没听过他喊自己爹。这般看来,自己死后,也算是完璧归赵了。   疏长喻噢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景牧看他这毫不在意的模样,眼都红了:“少傅,就算这样,你都不对这女子死心吗!”   疏长喻看着他这模样,心里竟愈发愉悦,生出了逗弄他的心思。他面色淡然,浑不在意地说道:“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这一世,我也未必会死,不是吗?”说到这,他勾唇一笑。“你自己说的,万事都有你。”   他看着景牧咬紧牙关,双眼通红,拳头攥得紧紧的,肩膀微微颤抖的模样,愉悦之间竟有一丝心疼冒出头来。   何必呢……自己一个算起来将近不惑之年的成年人,在这儿逗这孩子做什么。   他正要开口,便见景牧的拳头重重地落在手边的桌上,将那桌子震得一声巨响,隐隐有木头劈裂的声音。接着,桌上那茶盏被震得跌下去,哗啦一声碎了。   景牧起身,通身都是沉且猛烈的怒火和煞气,大步走向门口,便要出去。   “干什么去?”疏长喻开口叫住他。   “我去杀了那女子!”景牧转过身来,板着脸,红着眼睛,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近乎压抑的嘶吼。“杀了她,我看少傅再喜欢谁去!”   疏长喻一时怔住,下一秒便觉得这人隐约像只被气炸了毛的大狼犬,蹦跳着龇牙要咬人。   疏长喻一时失笑,心中陡然蹦出一个念头——这小子,竟有些可爱。   不止有些……而是,很可爱。   他便就这么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一时外头雨打竹叶的声音簌簌地响,屋内寂静一片,谁都没说话。   疏长喻就这么看着景牧凶狠的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委屈。   那大狼犬的耳朵耷拉下去,尾巴也慢慢垂下去,委屈地摇来摆去。唯独那双眼仍红着眼眶,却不再是那般凶狠,而化成了含泪的委屈。   “去吧。”疏长喻勾唇,声音清洌洌的。   景牧脚步却没动,就站在那儿。   半晌之后,他妥协一般,声音低沉沉地开口道:“我……我不杀她,少傅,你不要喜欢她,好不好?”   疏长喻心道,一定是外面雨太大了。   要不是雨太大,自己的心怎么会清泉一般,在这簌簌的雨声中化成水了呢?   “没事,你去吧。”疏长喻勾唇。   景牧却灰溜溜地垂着眼,慢慢蹭回来,坐在了那榻上:“雨太大了,我等它小一些再说。” 第35章   疏长喻便没再管他, 靠在床头上垂眼看起书来。   这次景牧没再像之前一样,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了。他就安安静静坐在那儿, 要不是那视线一直落在疏长喻身上,他都会误以为这小子已经不在这儿了。   但那视线,实在让他难以忽略。   没看几页, 他便抬起头来,一抬头, 便正好撞上景牧的视线。   景牧做贼心虚一般转开了一瞬,下一秒又欲盖弥彰地转回来, 故作镇定地对上疏长喻的视线。   疏长喻挑眉问道:“怎么了?”   景牧问他:“少傅,这书好看吗?”   疏长喻没说话。下一秒, 他便听到景牧献宝一般说:“前世你走后, 我便将你那本治水方略看了好些遍。少傅你虽从未提起过,但我能看出来,你特别向往去那天下各地游览一番的。”   疏长喻心下有些诧异。   景牧说的没错, 但他那书写得极尽简略。虽查阅了不少典籍,但落在纸上的,没有一个于治水无用的字。   景牧是如何从那之中看出他的想法的?   景牧仍接着说道:“但那时我身为九五之尊, 没法替少傅云游四方, 只好寻来些游记。当时我看这些书时, 便想着, 若少傅在便好了,我定要让少傅也读一读的。”   说到这儿,景牧笑了起来:“如今, 我这梦想终于实现了。”   疏长喻面不改色地垂下眼去,胸口却擂鼓一般,还隐隐有些发烫。   熨帖地烫。   “你什么时候回去。”他合上书,问道。“我要睡了。”   “待雨小些我就走。”景牧顿了顿,似有些赖着不走的架势。“少傅自去睡便好。”   疏长喻前世落下了个毛病,便是睡觉时身侧不能有人。无论是躺在身畔的,还是待在房中的。只要有人,他闭上眼,就觉得不安心,焦躁得睡不着。   他这毛病,还是前世洞房花烛夜时发现的。那时丹瑶无意和他洞房,待他进屋,和衣躺下就睡了。疏长喻知道个中原因,也不愿强人所难,便也在她身侧躺下。   可一闭眼,便是刀光剑影,像是匕首抵在自己颈边了一般。   他起身去了榻上,却仍旧如此。   “我一个姑娘家,都没你这么多毛病。”那夜,他吩咐丹瑶郡主去厢房睡的时候,丹瑶郡主出声讽刺道。   故而此时景牧这么一个大活人,还是个死死盯着他不撒眼的大活人在这儿,疏长喻自然是没法睡的。   但外头那雨似乎都是在帮着景牧,噼里啪啦地掉豆子一般,下得又密又狠。疏长喻若是此时逐客,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疏长喻张了张口,也没说出赶他走的话,便干脆放下书背对着他躺下,不再同景牧多言语。   景牧低低地同他道了声晚安,他也没听到一般,没有回应。   疏长喻睁着眼面对着墙壁,一刻都不敢闭眼。那匕首横在颈侧,面前都是魑魅魍魉的场面,实在有些难捱。他便严阵以待地,等着景牧走。   可是外面雨不见小,他的困意却袭了上来。   他眼皮沉重,终于坚持不住地阖上,竟是一片黑甜,无事发生。   什么鬼怪魍魉,什么血肉四溅,什么刀光剑影,都被吞噬去了一般,通通未曾出现。   几个呼吸间,疏长喻便睡着了。   临睡前,他还迷迷糊糊地想,许是上辈子枉死之人,这辈子都没死,所以他才得这般安适,连那毛病都没了。   却是连他自己都没发现,有那大狼犬在侧,他这两世都未曾得到的安心踏实,竟奇迹般地回到了他身边。   疏长喻再迷迷糊糊地醒来,已经是半夜了。   窗外雨似乎是小了些,但仍旧噼里啪啦地下着。他侧过身,便见景牧穿着单薄的长袍,坐在坐榻上撑着脸,歪歪倒倒地睡着。   他垂眼,便见景牧身上的大氅正盖在自己的被子外面。   他起身,哑着嗓子喊了景牧一声。   景牧听到他的声音,登时就醒了。他站起身来便走到他床边,将他的被角掖了掖,哑着声音问道:“少傅冷了吗?”   那骨节分明的手碰到他下巴时,冻得他一哆嗦。   疏长喻抬眼,便见景牧双眼眼神呆滞而迷蒙,应当是半梦半醒地睡迷糊了。   外面下着雨,风吹得窗纸呼呼作响。虽到了初夏,可夜里还是凉的,更是下了雨,景牧就这么穿着单衣坐在风口睡着,此时声音中已经带上了鼻音。   疏长喻皱眉:“你把外衫穿上。”   景牧却没听到一般,又将他身侧的背角掖了掖,转身又往那坐榻处走。   疏长喻气急败坏——这小子,莫不是要将我捂死?   他伸出手,一把将景牧拉住。景牧正睡得迷糊,被他拉这一下便没站稳,跌坐在疏长喻床沿上。   疏长喻扯起裹在被外的大氅,拉到他手里,道:“穿上。”   景牧却将他这动作看成是掀开被子邀他进来。景牧后知后觉地觉得有些冷,迷糊之间,唯一的理智都被感激填满。   我就说少傅是个极好的人,他心想。   接着,他便从善如流地蹬掉靴子,钻进了疏长喻的被中,一把将他裹进怀里。   疏长喻被他这一系列动作吓得怔住,低声斥道:“景牧,你做什么!”   回应他的是景牧悠长的呼吸声。   ——   疏长喻不知道自己后头是怎么睡着的。   景牧这小子年轻气盛,身体又结实。被他一搂,便密密匝匝地透不过气来。但这少年的臂膀中,竟隐隐蒸腾出一股温热的熨帖,裹在他周遭,便将他扯入一片黑沉暖软的温柔乡里。   疏长喻自己都未察觉,他这温柔乡般的感觉,来自的不是个暖软美丽的温柔少女,而是个朝气蓬勃的健硕少年。   他抬手要推,见对方睡得沉就又不忍心了。他一抬头,眼前便是少年利落清俊的下巴。那一双浅色的薄唇,在隐隐的月光下竟显得柔软又柔和,让人想一亲芳泽。   疏长喻便就是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坠入的梦乡。   他原本睡得浅,又不能与人共枕,却就这么昏迷了一般,在景牧的怀中一觉睡到了天亮。   甚至,他睡得那般沉,直到景牧动作仓皇地想抽出垫在他颈下的胳膊,他才皱着眉被吵醒。   睁眼,便见少年涨红了一张脸,一边将腰往后撤,一边手忙脚乱地想在神不知鬼不觉中逃下床去,以免被疏长喻抓包。   疏长喻睁开眼,便对上了景牧窘迫又蕴满了深情的目光。   景牧一见他醒了,触电一般,连忙连滚带爬地躲下床去。但他动作仓促,胯间那个不老实地直立起来的玩意儿,还是重重地撞在了疏长喻身上。   疏长喻的脸顿时沉了下去。   景牧一边拿起大氅遮住那处顶起的玩意,一边舌头打着结儿,急匆匆地解释道:“少傅!我不知道怎么跑来床上的!我真不是……”   疏长喻懒得同他解释,嫌他吵地皱眉摆了摆手,也起了身:“今日不必早朝?”   景牧连忙答道:“这就要去了。”   “自己收拾收拾再出去。”疏长喻说。“别这般狼狈。”   景牧此时脑袋里乱得很,疏长喻说什么他便应什么。听到了他的话,他匆匆应是,便披上大氅系上腰带,抬手便急匆匆地整理起发冠来。   待他那精神抖擞的孽障终于被他勉强压下去,他也匆匆整理好了。他此时窘迫得紧,半点不敢看疏长喻的眼神,生怕他生了气发了怒,又说出扎他心窝的狠话。   待大略整理好了,他便垂着眼道:“少傅,我先告辞了。”说罢,便转身要走。   “过来。”疏长喻开口道。   景牧管不住自己的腿,听到话便乖乖地转过身,站在疏长喻面前。   该来的总要来的,他心想。自己昨夜不知怎么蹭上了少傅的床,搂着少傅睡了一夜,早晨又……少傅这般清冷孤傲的人,定然要……   接着,他垂着眼,便见一双竹节一般修长好看的手落在他拧拧巴巴的腰带上,慢条斯理地将他的腰带整理好。   “低头。”他愣愣地听疏长喻吩咐道。   他便低下头来。   那双手,便干净利索地落在他发间,将那胡乱支棱的碎发妥帖地拢起来,束进他的发冠中。   “这幅落魄模样,成什么体统。”他听见少傅声音凉凉地说。   他抬眼,便对上了疏长喻那双清冽认真的眼睛。   此时的疏长喻,刚睡醒,穿着件浅色的中衣,披散着头发,坐在床沿上替他整理腰带头冠。   像他的妻子一般。   这个认知,让景牧脑中轰然一片,似是一股名为幸福的暴风骤雨突然袭来,冲垮了万千城池,冲得他脑海中一片兵荒马乱。   他目光直勾勾地,愣愣地看着疏长喻收回手,对他说道:“好了,去吧。”   景牧没动。   “怎么还不走?”疏长喻看向他,微微皱起了眉毛。“再不走,要耽误早朝的时辰了。”   就在这时,景牧飞快地拉起他的一只手,放在唇畔,飞快地在他的掌心吻了一下。   还不等疏长喻反应过来,景牧便放开了他的手。   “景牧告退!”少年轻快的声音里满是愉悦和欣喜,落在疏长喻的耳边。   那声音落在耳边,像吻落在掌心一般,阵阵地发着烫。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要的糖!拿去辣!   你们就只关心疏长喻和景牧甜不甜,根本不关心狗发开不开心_(:_」∠)_   今天!我就要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   嘿嘿嘿写糖超开心der_(:_」∠)_噢哟超喜欢写糖der   ——   ←_←另外,那啥,狗发的晋江炒鸡抽,这几天攒下来的评论太多了回不过来,鹅且辣鸡jj回一条要!加载好久!   赶脚看到评论不回复的话好过意不去der,所以给留评的姑娘们道个歉_(:_」∠)_撒糖补偿你们好了!! 第36章   这一天下午, 疏长喻便被从大理寺放了出来。   据说,大理寺卿景牧大人, 一路追查那账册与账目的错漏,查来查去,竟查到了工部尚书钱汝斌大人那儿。在钱大人那儿, 景大人不仅查到了疏长喻家里没找到的账册,顺带顺藤摸瓜地, 将钱大人贪墨的巨额金银挖了出来。   数额之巨,满朝震惊。据说钱大人贪污的钱, 整整顶了国库两年的开支。算起来,自从他上任, 活活将工部半数开支剥进了自己囊中。   除此之外, 疏大人的案子也水落石出。据说是疏大人清廉如水,钱汝斌索贿不成,便栽赃嫁祸, 将自己贪去的那笔亏空,算在了疏长喻头上。   而疏大人之清白,账册可鉴, 官道修葺的诸位官员工人可鉴, 朗朗天地皆可鉴之。   疏长喻一路上听着那个送他出去的小狱卒喋喋不休地说话, 心道景牧这小子不知跟谁学的, 倒有一套用瞎话将事实串在一起的本事。   “大皇子如何了?”他问那小狱卒道。   小狱卒闻言唏嘘了一声:“听说在宫里上吊自杀啦!”   ——   他径直入宫面圣,乾宁帝扶着他的胳膊一顿推心置腹的安慰和夸赞,又给他擢了一级, 升成了工部侍郎。   乾宁帝自有这么一番本事。他心里对谁都怀疑的不得了,有些风吹草动就定了罪。待真相大白他脱了罪,乾宁帝又能仍摆出一副温和亲昵,推心置腹的姿态。   疏长喻规规矩矩地谢了恩,待乾宁帝让他回家休憩两日,他便退了出去,径直回了将军府了。   途中恰好遇见了入宫的景牧。他目光深沉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半步都未停顿便同他擦肩而过。   待到了将军府,李氏和顾兰容已经等在了门口。   “我儿可是受了委屈!”李氏见他从马车上下来,一双眼便垂下了泪。他快步走上前来,双手搀住他的胳膊,哭道。“总算是昭雪了!”   一侧,顾兰容也抹着眼泪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李氏扶着他,将他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一番。待见他一切无虞,甚至看起来颇为健康,比去时稍圆润了些,不由得感叹道:“当真二殿下说到做到。他当初便让娘放心,说定会照顾好你。”   “……景牧?”疏长喻皱眉。“母亲是怎么见到他的?”   一侧,顾兰容道:“敬臣且不知。自那一日你入狱之后,二殿下便来过一次,让我和娘放心。此后每过几日他得了空,就会到府上来看望。”   疏长喻心里冷哼了一声——一切皆因这竖子而起,好人却是让他做尽了!   李氏放了心,便没多让疏长喻在此多作停留,叫空青扶他回去歇息了。   疏长喻一进门,便看到廊下的鹦鹉架上站着的那只小肥鸟儿。   那鸟儿这阵子被养得好极了,毛色油光水滑,那身子似乎又圆了一大圈。它站在鸟架上,翘着那精致的小尾巴,懒洋洋地唧唧啾啾叫着,似是在晒太阳。   疏长喻皱起眉。   “可有那鸟架的钥匙?”他问空青道。   “有的,少爷。”空青连忙答道。   疏长喻抬了抬下巴,朝那鸟架儿示意了一下:“去把这鸟放了。”   “哎——?”空青一愣,接着便有些不舍得,劝道。“公子,这鸟儿平时可爱极了,模样还讨喜。夜里从不乱叫,乖得很……”   疏长喻听着他夸赞这鸟儿,心里刺挠挠地不舒服,像是空青正当着自己的面喋喋不休地夸赞景牧一般。他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打断道:“放了去。”   说完,他便站在那儿,摆出了一副要盯着空青将鸟放了才罢休的姿态。   空青无法,只得去找了钥匙来,打开了那鸟儿小爪上的桎梏。   却没想到,那小胖鸟张了张翅膀,只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便又将翅膀收回绒毛里,仍旧站在那里。   空青噗嗤笑出了声,对疏长喻道:“少爷您看,这鸟是舍不得您呢!”   疏长喻看它这怡然自得赖着不走的模样,一时间和景牧像了个十成十。   他沉着脸走上前去,抬手要将这鸟驱赶开。   那雀儿委屈巴巴地啾啾叫了两声,扑腾了几下,便落在疏长喻的书桌上,又不动了。   它懒得飞都不愿飞一下,就蹲在那儿歪着头,拿一双无辜的黑亮亮的眼睛看向疏长喻。   疏长喻眉头皱得死紧。   这谁捉来的小动物,还真是随谁的个性。这一副赖下不走的小无赖模样,活脱脱就是翻版的景牧。   疏长喻看了他一眼,便不再管它,径直自回了卧室。   空青见他不再跟这小动物较劲,心下一喜,连忙将那书桌上卧着的小雀捧起来,仍安置在廊下的架子上。   “少爷不是不喜欢这小鸟儿?”一侧一个丫鬟见他做的这一串事,提醒道。“你仍将它挂回来,岂不是要惹少爷不高兴?”   “你看少爷此时不喜欢,可之前哪里见过他不喜欢?”空青闻言,胸有成竹地笑道。“还不是整日喂食喂水,宝贝得紧。你看吧,不过一时的,以后少爷定是仍喜欢它的。”   ——   这日下午,方轮值完的戴文良便溜到了将军府来。   “我就说你小子不是那种贪污受贿的人!”戴文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道。“你看吧,就是那老匹夫陷害你!”   “那我还真谢谢你信任我了。”疏长喻笑道。   “若不是你身体不好,做不了武职,我定要让你把这官辞了,跟着你哥哥带兵打仗去!”戴文良又说。“这帮文官一个个的,什么玩意……”   疏长喻提醒道:“不可以偏概全。”   “呸!你还替他们说话!”戴文良愤愤道。   “一码归一码。”疏长喻不赞成地说道。“你这般说,岂不是将好人都冤枉了?”   戴文良撇了撇嘴,不再同他说这话题了。   “我今日原是想给你带壶望月楼的杏花酒,来给你庆贺庆贺。”戴文良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前两日,我叫几个兄弟带着上了那春水巷的青楼里去。那儿有家青楼,杏花酒比望月楼的好喝多了!”   “你去青楼?”疏长喻登时笑出了声。“怎么,你是不怕你那醋性大的谢二小姐不高兴了?”   “呸!”戴文良一掌拍到他肩膀上。“上青楼去又不是只做那档子事!我们几人不过是去喝酒听曲儿,跟去酒楼没什么分别。”   疏长喻噢了一声,道:“戴公子也学会行那风雅之事了,妙哉。”   戴文良气得扬手要跟他比划:“你还取笑我!怕不是要吃拳头了!”   疏长喻只顾着笑,丝毫没将他的威胁当一回事。   片刻后,疏长喻身心舒畅,又问道:“不过这些时日青楼里挺热闹吧?听说湖州的那帮乡试考生们全都被召进京来了,要重新考试。”   青楼一地说来也神奇得很。偏这大俗之地,是文人士子最爱来寻风雅的地方。何处文人多,何处青楼就盛。   “那可不,上次我们几个去听曲儿,就听着隔壁在作对子。”说到这儿,戴文良眉眼都撮在了一起,像是酸得难受一般。“你说他们要弄集会便弄,干嘛要在青楼里集会呢?”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到什么了一般,说道:“对,上次我还在那儿遇到个什么‘湖州第一才子’呢!由屿汐独家整理,更多精彩敬请关注他自己没怎么言语,但周围人都这般吹捧他。”   “湖州第一才子?”疏长喻重复道。   “是了。”戴文良点头。“也不知这第一才子若遇见你,能不能同你分个高下。”   疏长喻心想,那自然是能的。   前一世,便就是这位湖州第一才子,在家乡考试时下笔千钧,一举得了解元。结果入京重考的时候,他在金殿上紧张得浑身颤抖,满纸写得胡言乱语,第一个就被判成了作弊,斩首了。   疏长喻前世有幸拜读了他原本的试卷,其间作答得可谓妙绝,更是颇有见地,一点不堕湖州第一才子的名头。   但可惜这才子胆子太小了,故而碰上这么件事,便丢了脑袋。   这么一合计,疏长喻笑了起来:“戴兄长,你这一说,我忽然也想尝尝那春水巷的杏花酒了。正当你现在无事,我也在家休沐,不如干脆一同喝酒去,如何?”   这南方的文人才子,自有一番风韵。客居外地时,往往不愿住那铜臭气太重的客栈,而愿意眠宿青楼,以彰风流雅致。此风气自前朝才子柳永而起,到了如今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不过如今看来,这也并非是什么坏事。疏长喻一听那湖州第一才子出现在那家青楼里,便知此人十有八九就住在那儿。一撮才子同住风流之地,吟风弄月、作画讼诗,应当好寻的。   既然今生让疏长喻遇见了,他便打算去会会那才子,说不定救他一命,还能保一个国祚之才。   不过,疏长喻自然不知,这一日下午,大理寺卿景牧大人恰好也带人外出查案。所查的那贪官私自经营的青楼,就在春水巷。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昨天晚上!看水大的《你却爱着一个傻逼》看了个通宵!!   哭了一整夜orz   果然看虐文会头秃……但是!!欲罢不能!   水大赛高!   ——   另外下章出场的这个书生是有原型哒~借用了历史上的典故。   话说康熙年间,江南科场考官舞弊,于是众考生被召入京城重考。其中,有个叫吴兆骞的名士因为考试时紧张,发挥失常,被判为作弊,流放宁古塔。   后来他的挚友顾贞观为了救他,去了京城,终于成了纳兰性德的老师。他献诗《金缕曲》给纳兰性德,纳兰性德看后被感动得痛哭,于是求父亲救下了吴兆骞。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就是从这首诗里来的啦~ 第37章 [捉虫]   戴文良对他这番做派颇为不满。   “先前还取笑我, 这才多长一会时间,就又要扯着我往青楼去。”戴文良抱怨道。“我上次往那儿去, 是因为推辞不掉那几个同僚的邀请,此番……”说到这儿,他又支支吾吾地不出声了。   疏长喻挑眉:“怎么, 是怕你家谢二姑娘吃味,故而不敢去?”   “嘿!谁怕啦!”戴文良闻言登时炸了毛。   “我怕了, 是我怕。”疏长喻一边领着他出门上了马车,一边笑眯眯地道。   戴文良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戏谑, 一时间尴尬又没面子,坐在马车里直搓手。   片刻后, 他低声教育道:“你别光此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待你哪一日心中有了人,到时候定会后悔的。”   疏长喻竟不知为何,脑海中登时开始描摹景牧若是知道了, 会作何反应。   只一瞬,他便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像是掩耳盗铃般, 挑眉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可后悔的, 我不过去喝壶杏花酒。”   “以后你就知道了。”戴文良嘟哝道。   “你看看, 你还嫌我们文官行事作风过于小气。”疏长喻笑着数落道。“你看你现在这幅闺阁小娘子般的模样?”   戴文良闻言, 重重地冷哼了一声。   ——   待马车驶进了春水巷,周遭便热闹了起来。   这春水巷向来是寻欢作乐的地儿,街道虽不太宽敞, 但两边人来人往,更是车如流水。那两侧的店面楼阁,皆是青纱帐慢,旖旎温柔的,骤一进来,便像是跌进了温柔乡似的。   疏长喻前世都没来过,此时便颇好奇地揭开帘子向外看。戴文良却像是通身都难受一般,僵硬地正襟危坐。   马车缓缓停在了一处楼前。疏长喻率先下了车,吩咐车夫就在楼下等着。   门口那老鸨长了双惯会识人的毒辣眼睛,只一眼,便知道这马车中的客人非富即贵,是得好好伺候的主儿。待疏长喻扯着戴文良下了车,老鸨便亲热地迎上来,先给他二人一人行了一礼。   “我听人说,你们家的杏花酒是兆京一绝。”疏长喻虽未来过,但和那束手束脚的戴文良比起来,可是颇为游刃有余,一边往里走,一边同那老鸨交谈道。   那老鸨一边风姿摇曳地引着他往里走,一边笑道:“兆京一绝自不敢当,但这楼里的酒就像楼里的姑娘一般——爷您若喝了,定是唇齿留香,念念不忘。”   “今日我二人来,便是冲着这酒的。”疏长喻笑道。“不过你们这儿的规矩我也懂。便随便来两个弹曲子的清倌就好。”   老鸨连忙应下,又问道:“二位爷是坐大厅,还是寻个清净包房?”   疏长喻问道:“过些时日京中便要重新考校湖州乡试考生,你们这儿定是也住进不少吧?”   老鸨忙应是,接着从善如流道:“爷既要寻这风雅,奴就给爷安排在那群书生隔壁可好?”   疏长喻笑着点头。   待那老鸨派人引着他们上楼,戴文良跟上来,低声问道:“你还说自己是第一次来?好你个疏敬臣,那如何这般熟稔?”   疏长喻闻言挑了挑眉,道:“不过依样画葫芦罢了,谁会像你这童子鸡一般做派?”   疏长喻说这话时,面不改色心不跳,就像那个活了两辈子都仍旧是童子鸡的人不是他一般。   待他二人进了那包房,便隐约能听到隔壁高谈阔论的声音了。没一会,侍女便将杏花酒并几盘小菜送了进来,又过了片刻,两个清倌一个抱琵琶一个抱古琴,走了进来。   两个清倌先向他二人行了礼,自报了名字。疏长喻也没注意听,便抬了抬手,示意二人坐下弹琴了。   戴文良却是皱着眉,盯着那抱琵琶的女子多看了好几眼。   疏长喻一眼便看到了,笑着打趣道:“怎么,比你家谢二姑娘还好看?”   戴文良连忙收回目光,狠狠啐了他一口。   不过,他心里却有几分犹疑。这抱琵琶的女子,看着颇为眼熟,像是上次他和几个同僚来青楼,陪着其中一位一度春宵了的红倌儿。   他心想,许是看错了。   他便和疏长喻坐在那儿,饮酒谈了会天。   这家青楼的杏花酒当真一绝,入口绵软而不辛辣,咽进喉中,便自有一番蕴藉,教人回味无穷。疏长喻笑道:“他们家开青楼还真是亏了。这酿酒的手艺,怎么流落到烟花之地了呢?”   就在这时,隔壁争论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隐约听到一个带着青涩的舒朗男声道:“这天下当是天下的,而非皇上一人的。孟子便有言,夫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般说来,便当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一番言论。掷地有声地传到了隔壁来,就连大字不识的戴文良都愣住了。   片刻,他小声问疏长喻道:“孟……孟子真说过这话?乖乖……他咋没被砍头呢!”   疏长喻心中也大为震惊。乾宁帝本就不喜孟子,一度在朝中禁谈孟子的言论。而这人,居然敢在公众场合里大谈孟子之言,甚至能说出“民贵君轻”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   疏长喻重活了一事,前世做的也是把君权踩在脚下的事。阴差阳错的,他的观点也和这人不谋而合——他们做臣子的,不是替君王效命的,是替天下众生效力的。   但这话,纵是疏长喻都不敢说,更何况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疏长喻喊来门口的小厮,道:“去隔壁,将方才说话的那位公子请来。”   疏长喻一身缂丝长袍,外披锦缎大氅,腰悬白玉,芝兰玉树的,一看便是个兆京城中的世家公子。而他身侧的戴文良,更是仍穿着在宫里当值的中阶武官服饰。那小厮是谁都不敢得罪的,丝毫不敢耽搁,连忙去叫人。   那小厮过去没多久,疏长喻便听到那边的谈论声顿时矮了下去,许是听到小厮说了什么,不过几息之间便鸦雀无声了。   片刻后,那小厮重新推门进来。   他身后跟着个青年,身上穿着身布料粗糙的直裰长衫,头发简单地束在发顶。这青年看起来二十多岁的模样,五官清癯俊俏,身姿挺拔如松。   “在下方余谦,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有何贵干?”他进了包厢之后,干脆利落地躬身行了一李,声音清洌洌地,问道。   方余谦!   疏长喻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那个在金殿里紧张地写下满纸荒唐言的湖州第一才子,竟就是那个敢高谈阔论“民贵君轻”的人!   疏长喻起身,向他行了一礼,温声道:“久仰湖州第一才子大名,着实百闻不如一见。在下疏长喻,这位是在下的挚友,戴文良。”   他见方余谦沉着如水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来:“您便是今年高中榜首的状元郎疏敬臣?”   “不敢当。”疏长喻笑着抬手请他坐下,接着便亲自给他倒了杯杏花酒。“在下方才在此处听闻阁下高论,着实讶异,又觉自愧不如,便斗胆请阁下前来小叙,还望阁下勿嫌叨扰。”   “怎会?”方余谦道了谢,接过那杯酒。“在下此次提前来京,便想先行结识些才子鸿儒,好坐而论道,方能从中有所获益。原本想要拜见疏三公子却无门,却未曾想,在下与疏三公子竟颇有缘分。”   疏长喻打量着他的一番言行举止,看起来颇为潇洒自如,丝毫未见怯场,想来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   可如何就会在金殿上闹出那样的错漏,以致丢了性命呢?   疏长喻心里这般思索着,面上却没表现出来。他执起酒杯,同方余谦碰了碰,笑道:“既有缘分,便不必那么生疏,方公子叫我敬臣便是。”   此后,二人便就方才方余谦所言讨论了起来。   方余谦自幼生在湖州。那地方遍地皆是书院,自是个讲学论道的好地方。故而,方余谦自幼遍学百家之言,丝毫不拘泥于一道,故而思维开放得很。而疏长喻做了十多年丞相,对那说起来好听,却没什么用的儒学嗤之以鼻,更倾向经世致用。   故而这经历完全不同的二人,想法上竟是不谋而合,说着话,竟平生出相见恨晚的感觉。   而一边的戴文良喝着酒,听得昏昏欲睡。   而就在这时,窗外楼下依稀响起了些嘈杂的声音。   戴文良本要喊小厮去看,可门口的小厮不知何时被招呼走了。还没等他出声,那个有眼色的琵琶女便停了琴声,替他们走到窗边去看。   “回爷,”那琵琶女声音婉转温柔,轻声回道。“方才一队军爷押着人,从隔壁楼里走了。”   戴文良噢了一声,便让她坐回去。   那琵琶女扭着扶风的柳腰,慢慢往回行。路过疏长喻身边时,竟左腿绊右腿,清凌凌地娇呼了一声,正摔进疏长喻怀里。   那坚硬的凤头琵琶,不偏不倚磕在疏长喻腰上,重重得一顶,疼得他两眼发黑,片刻才回过神来。   回过神,他便见那琵琶女正抱着琵琶,面带娇羞地窝在他的怀里,而那门不知什么时候被从外打开了,景牧正穿着一身挺拔的大理寺官袍,站在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  方余谦的观点部分借用了晚明的李贽   啊啊啊明天考四级,慌得一批 第38章 [捉虫]   景牧这一日, 是来查办春水巷的一桩官员私自开办青楼的案子。景牧派人盯了好些天,才查出些马脚来, 便就是在今日里查封。   因着这背后的官员品级高了些,故而需要景牧亲自出马。   待他那边事情办妥,利索地收兵打算回大理寺的时候, 他在隔壁青楼的楼下看到了将军府的马车。   整个将军府上下,只有一个在京中的男主子。景牧便让手下自己带人回去, 他独去了隔壁,问那马车上来的是谁。   那老鸨方才看着这位年轻的大人把隔壁那家红红火火的青楼老板都抓走了, 心下害怕,自然知无不言, 恨不得亲手把疏长喻二人的画像画下来献给他。   她方说了两句, 景牧就知道是疏长喻了。他没多跟老鸨废话,便就让她带自己去疏长喻的房间。   老鸨心想,怕不是查封了对面, 又顺手从这儿捉拿一个狎妓的官员吧?   不过本朝青楼是合法的,狎妓自然也是合法的。但老鸨这么想着,却一个字都不敢说——什么叫法?这些戴着官帽的青天老爷就是法。   到了门口, 也没个小厮伺候。这老鸨自是知道的。方才那两位公子进来, 惊鸿一瞥的红玉姑娘就看上了眼, 非央着自己要扮成清倌, 进去伺候那位公子,又求老鸨将门口伺候的人支开。   这种事儿,老鸨哪有不同意的。红玉若是有本事傍上了这位公子, 自是少不了自己的赎身银子。   故而,老鸨利利索索地替她做了。   此时,门口没有小厮,老鸨像是没看见一般,亲手替那位爷打开了门。   门一打开,便见里头多出一位公子来,红玉也正千娇百媚地躺在那位她一眼看上的公子膝头。   一时间,旖旎的气氛就顺着们飘了出来。而老鸨也敏感地察觉,身侧这位身上的气场也顿时凉了一个度。   竟隐约颇似那些来青楼捉拿自己寻欢作乐的丈夫的妇人。   这老鸨见着这修罗场似的架势,赶忙转身先行而去。   “景牧?”疏长喻眼前有些花,将不慎“摔倒”在自己膝头的琵琶女扶了起来,接着就见景牧面上没什么神情,一双眼睛深不见底,门神一般站在门口。   景牧嗯了一声,径直关上门走了进来,坐在桌边。   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仍旧那般沉静地盯着他看,看得他后背发毛。   那琵琶女见他动作轻柔温和,似乎有些情意一般,一时间就活络了心思。她站起来,却没回去,将琵琶放在一边,便轻挽红袖,给桌上几人添了酒。   路过疏长喻身后时,一双嫩葱儿似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脊背,在他肩上挑逗似的停留了片刻。   疏长喻被这触摸激得一激灵,皱起眉转过头看向那个琵琶女。   不是清倌吗?为何这般不安分?   不等他出言训斥,便听景牧冷声道:“出去。”   那琵琶女被他这冷肃的声音下了一跳,抬头便见那官老爷面色不虞地瞪着他。   她吓得一怔,便听那官老爷重复道:“出去。”此时声音里已带了浓浓的警告。   那琵琶女一时也火起。我伺候的是他又非是你,那位客官还没说什么,你凭什么赶人?   就在这时,她听到疏长喻冷声说:“没听见吗?”   她这才委屈地行了一礼,转身抱着琵琶出去了。   疏长喻被方才这一遭闹得没了心思——也不知是怎的,他前世今生都分外清心寡欲。许是滔天权势已经满足了他内心中的欲望,故而在其他方面,便淡泊多了。   这女子似有若无地挑逗他,他不仅没生出一点旖旎的心思,反倒第一时间觉得此人这般讨好自己,定是要从自己这儿索取什么。这般想着,他便只觉得厌烦,再未作他想法。   “你也出去吧。”他吩咐那个弹古琴的清倌道。   一时间乐声止歇,清净一片。   随着清净升起的,便就是尴尬了。   方余谦见方才进来的这位年轻官员看起来气度不凡,又听疏长喻喊他“景牧”,便隐约猜测这定当是皇城中的那景姓人家的人,故而不敢胡乱攀谈,但也打算出言缓和一下气氛。   “如此这般,倒是清净不少。”他笑道。“在下本就觉得这青楼不该是个坐而论道的地方,不做也不能免俗,附庸风雅。如今丝竹尽歇,反倒自在多了。”   疏长喻盯着景牧深邃莫测的目光,像是在承受什么控诉一般,通身都不舒畅。自己来此,是有正事要做,并非寻欢作乐。方才那女子,也是她自己突然贴上来,撞得他的腰现在都在疼。   故而,他除了喝了几杯杏花酒,什么都没做,这小子瞪着他做什么!   他心中也腾起一股不满,抿嘴不说话。这时听到方余谦解围,便开口要应声。   却不料,景牧又冷冷开口,矛头直指方余谦:“你又是哪个?”问得极没有风度教养。   疏长喻听他这带刺的话,顿时皱起眉头,便要斥责他。   方余谦却是不恼:“在下姓方名余谦,乃自湖州来京中考试的生员,见过这位景大人。”   景牧却是冷哼了一声:“噢,来考试的啊。那考场上可万不得紧张,写些胡言乱语,丢了脑袋。”   他这显然就是有恃无恐地嘲笑对方前世的遭遇。反正事情又没发生,如今说出来,听起来就是一半好心一半嘲讽,着实尖刻得紧。   “景牧。”疏长喻皱眉,出声警告道。   方才他和方余谦相见恨晚,交谈了许久便说到了考试的事情上。方余谦便同他说了自己此时心中的纠结和矛盾。他上次高中榜首,写在卷上的尽是言不由衷的应考之辞,之后高中,便一直心中郁结,想将真正的看法抒发出来。   这话要是说给别人听,那些屡试不中的考生定当捶胸顿足,恨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但疏长喻却隐约能理解,这般心比天高,满心抱负的少年心气。   故而疏长喻也大概知道前世对方的死因。他本就心中郁结,又被拉上金殿重新应试。坐在全天下的权力枢纽中,这个青年定当纠结彷徨得几乎发狂,故而满纸荒唐,被斩首了。   疏长喻自是最会应对这个,不过三言两语,便替方余谦解开了心中郁结。   此时景牧却又跳出来,狠狠在人家伤处戳了一指头。   但他这声警告,落在景牧眼中却是变了味道。   他心道,少傅不仅在外狎妓纵酒,还结识了这么个青年才俊。如今才认识没多久,少傅便开始替对方说话,训斥自己了。   景牧心中的委屈和怨愤又裹挟在一起。   “我不过提醒他一二。此番湖州考生进京重考,不就是要抓出那些个作弊的。届时上了考场,如何反应,还不得而知呢。”景牧说道。   疏长喻心中怒气顿时窜了起来——这竖子,说起话来一句比一句过分了!   他正要开口,那边方余谦却笑着开口道:“多谢这位大人提醒。大人所言的确不错,在下定当谨而慎之,望大人放心。”   他这好脾气又善解人意的样子,按理说该赏心悦目极了。可看在景牧眼中,却怎么看怎么碍眼。   这幅佯装大度的模样,定是在少傅面前装出来的罢!   方余谦何等敏锐,自看出了这位不速之客身上的□□味有多重。并且那两个清倌走后,矛头便直指自己。他自知这大人不怎么欢迎自己,便起了身,说道:“不知不觉便和疏公子谈了一个多时辰。在下不好怠慢隔壁的友人,便先行告退了。”   疏长喻闻言,便起身送他,旁边的戴文良也起身拱手。而景牧,却是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心道,一个多时辰?这人好深的心机,怕是专门说给我听的吧!   待方余谦出去,疏长喻彻底沉下了脸。   “景牧。”他说。“我才疏学浅,彻底没法儿管你了,是吗?”   旁边戴文良吓得一哆嗦,连忙伸手扯他。   疏长喻自己跟景牧相处久了,二人又都是从未来回来的,故而说话并不怎么客气。但看在戴文良眼里,便是疏长喻将那二皇子、堂堂大理寺卿呼来喝去,特别狂妄。   景牧却垂着眼不吭声。   “好,当真是好样的。”疏长喻冷然笑了一声,都没管身侧的戴文良,转身就走了出去。   “哎——”   戴文良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疏长喻转身出去了。接着,那一直板着脸,默不作声的景牧也跟了出去。   “哎你们——?”戴文良还没反应过来,这房间里便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那边,景牧跟在疏长喻身后,去结了账,又打包走了一坛杏花酒,抱在怀中便跟了出去。   那将军府的马车就停在那儿。车夫看见疏长喻出来,便要揭开帘子请他上去。   “不必了。”疏长喻冷着脸,道。“你一会把戴公子送回去,不用管我。”说完,便扬长而去。   车夫愣了愣,便见他身后,景牧一身挺拔官服、抱着个酒坛跟了出来,看都没看这马车一眼,紧跟着疏长喻便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场面是修罗场该有的场面,可是耐不住我们景牧小同志怂啊~   ——   狗发今天在图书馆哭着刷夜背书,不许催我加更!   ……等后天那门考完给你们加更!   _(:_」∠)_ 第39章   疏长喻是知道景牧跟着他的。   但那又如何?他跟着自己, 自己便务必要搭理他?   说实话,疏长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气是从何处来的。   他便觉得心中郁结, 郁结之中又有些被误会了的委屈。这些情绪交织在他心里,又让他觉得莫名其妙,平白生出了烦躁。   他便干脆径直往前走, 丝毫不搭理那罪魁祸首。   他身后的景牧心中也有些委屈——我出门办案,恰好遇见你在喝花酒。我尚未生气呢, 你便先跟我发脾气?   但疏长喻生来就像是专门克他的。他就算是再大的怒火,遇见了疏长喻, 便会顷刻土崩瓦解,片甲不存。   想必那些前朝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昏君, 跟自己也是同样的心态。   疏长喻便就这么拖了个尾巴, 一路走出了春水巷,到了长宁街。   长宁街两侧尽是商铺,也是热闹得紧。疏长喻此时便累了, 暮花天腿上开始有些发软。恰好路边有家茶摊,疏长喻心道不该同自己怄气,便去那个茶摊坐了下来。   景牧紧跟着, 抱着酒坛子坐在了他的左手边。   “老板, 两碗龙井茶。”不等疏长喻出口, 景牧便吩咐道。   疏长喻皱眉看他。   “少傅有所不知, ”景牧此时全然没了方才青楼里的冷凝,面上笑得如沐春风,凑上来道。“我微服出来过几次, 这家茶摊的龙井,和宫里的不遑多让。”   说话间,那老板就已将茶放在了桌上。景牧一边将银子放在老板手上,一边将其中一碗拿到疏长喻手边:“少傅尝尝?”   疏长喻冷笑:“怎么,现在不继续同我板着脸发脾气了?”   “我没有冲少傅,我那是……”景牧笑着解释道。   疏长喻只抿着嘴看他。   “我知错了。”景牧从善如流。   疏长喻这才垂眼,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怎么样?少傅?”景牧笑眯眯地凑过来问道。   疏长喻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少傅,”景牧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今天,去青楼干什么呀?”   疏长喻挑眉:“与你何干?”   “我……”景牧挠了挠后脑勺,接着嘟哝道。“我也就是问问,少傅不说,便算了。”说到这儿,他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谁听一般,接了一句道。“我自己去查便是。”   查查查,进个大理寺,你还真不得了了!   疏长喻冷脸,不情不愿地解释道:“不过就是为了方余谦那事。”说到这,他补充道。“此人是个可用之才,这么平白杀了,属实可惜。”   这个答案让景牧颇不满意。他小声嘟哝道:“管他干嘛呀……”   “嗯?”疏长喻皱眉。   “我是说,这点小事,日后便交给我便好。”景牧正色道。“少傅便不必亲自去那污秽之地了。你看那烟花女子,个个如狼似虎的……”   交给你?你是我的谁,我便要把我要做的事交给你?   他后头的胡言乱语,疏长喻更不想听。他便兀自端起那茶碗,又喝了一口。   景牧见他不理自己,便话锋一转,又问道:“这茶好喝吧?少傅,这长宁街我可是熟悉极了。隔几个摊子去的那家馄饨,实为京中一绝!……”   疏长喻闻言看向他,问道:“你前世微服私访,就专门访这些来的?”   “也不全是。”景牧微微一笑。“不过却也要将这些去处记下来,好带少傅来吃。”   访这些小吃酒楼,也比前朝那些借着出访而寻花问柳的老色胚们好。   疏长喻闻言却不置可否地道:“你倒是厉害,连我要重生的事都预测到了。”   景牧笑笑,没说话。   他心道,那可不就是吗?自己多活那十来年,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他重生。   如今,这个人就好好地坐在他的面前,喝着他专门为他寻来的好茶。   景牧一瞬间觉得,连此时落在自己身上的阳光都温暖得不同寻常。   ——   疏长喻喝完了茶便要回府,被景牧硬是给拉住了,非要让他陪自己再去旁边的小摊里吃碗馄饨。   疏长喻拧不过他,不愿在街头拉拉扯扯,便任他扯着去了。   “老板,两份馄饨,其中一份不要香油,多放香菜,再加些醋。”景牧一按着他坐下,便扬声对馄饨摊的老板吩咐道。   疏长喻看着他。   “嗯?”他注意到了疏长喻的视线,转过头去看他。“怎么啦,少傅?”   疏长喻道:“没什么。”不过是有些诧异,景牧竟将他的口味摸得那么清楚。   景牧见他不问,便只笑了笑,并未主动开口解释。   待那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来,景牧便先将那份多加了香菜和醋的推到了疏长喻面前,又拿茶水细细地擦了筷子,塞到他手里。   疏长喻生在武将世家,自小琐碎的事便是亲力亲为,从不假于人手。故而景牧这般面面俱到又顺理成章的服侍,让他觉得颇为别扭。   “你……”他手里拿着景牧擦过的筷子,开了开口又不知怎么说。   “嗯?”景牧看他拿着筷子不动,抬眼看向他。景牧顿了顿,便笑起来,解释道。“这样的路边小摊,卫生上都不大讲究。筷子用前,当擦一擦的。”   不知怎的,许是此处太过简陋,疏长喻竟觉得景牧的笑容有些亮得晃眼。   晃得他胸口都砰砰地乱跳。   他若无其事地垂下眼,夹起一个馄饨送进嘴里。   景牧没动筷子,满怀期待地盯着他的反应。   那馄饨皮薄得透亮,疏长喻轻轻一咬,便破开了,溢出了里面汁水四溢的馅儿。那馅应当是羊肉剁的,却没什么膻味,和那秘制的汤料混在一起,便是满口四溢的鲜香。   疏长喻从没吃过路边摊上的食物。这馄饨虽说不比家里宫中做得精细,但自一股浑然天成的美味。相比之下,反倒是宫中精致的食物落了窠臼,相比之下,便相形见绌了。   疏长喻一时沉浸在这馄饨的美味中。   他总算是知道前世那几个避世的老臣,为什么放着大权在握的高官厚禄不要,非要做那云游四方、吃遍天下的老饕了。与这般美味比起来,那满天下的权力财富,算得了什么呢?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便见景牧正托着下巴,双目灼灼地看着自己。   他皱眉:“看什么?你自己碗里没有?”   景牧只是笑。   疏长喻自是不知,自己此时光泽湿润的嘴唇看起来有多么可口。他更是不知,自己平日里淡泊又疏离的神色,此时有怎样的鲜活和惊艳。   这些落在景牧眼里,不亚于金银珠玉落在吝啬鬼的眼中。   景牧愉悦地垂眼,也往自己口中塞了个馄饨。   这路边摊上的馄饨,虽说一碗只要十来文钱,但分量却大得很。疏长喻饮食向来节制,最后剩下五六个,实在是吃不了,便放下了筷子。   坐在对面、早就吃完了的景牧见他的动作,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的碗。   疏长喻正眯眼擦着嘴,看起来颇像只饭饱后舔爪的猫。景牧喉结上下翻滚了一下,没有出声。   “怎么了?”疏长喻问道。   景牧顿了顿,低声道:“没吃饱。”   疏长喻闻言一愣,接着就笑出了声,道:“所以你便这般盯着我?我又不是不让你吃,你要没吃饱,就……”就再去要一份。   可不等他话说完,景牧便眼睛一亮:“谢谢少傅!”   话音没落,手便伸了过来,利索地端走了疏长喻面前的碗。   “你……”疏长喻愣住,就看着他端过自己的碗,便将里面的馄饨吃光了。   哪……哪有两个人共食一碗的道理?   疏长喻就怔愣地看着景牧将他碗里的食物一扫而光,又就着他刚才用过的碗沿,依依不舍地喝了口汤,神情满足地去找老板结账。   疏长喻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起身走过去便拦住景牧。   “你我二人出来吃东西,哪有让你付钱的?”疏长喻道。   他也不是非和景牧计较这十几文钱,但方才景牧一番熟稔自然的动作,让他隐约觉得自己作为一个长辈的权威受到了撼动一般,隐约自心中起了些酸中带甜的奇怪情感,让他顿时如临大敌。   这般举止亲密,又让对方付账,自己这……成什么体统了?   景牧并没让他得逞,将一块碎银放在老板手里,找零都没要,便推着他往回走:“是我非让你陪着我吃的,该我结账。”   “我是长辈。”疏长喻强调道。   “是。”景牧回答得颇敷衍,又将那杏花酒抱起来,笑道。“方才见少傅喜欢,我就买了一坛,送给少傅。”   居然还给我送东西!   疏长喻心中奇怪的感觉更盛,眉头都拧了起来。   景牧见他这样,连忙道:“少傅要觉得过意不去,便也给我买些什么吧?”   疏长喻闻言才松了口气,问道:“你要什么?”   话问出口他才觉得不妥——哪有自己给人送东西,还问人家要什么的?   景牧环顾了一遭四周,嗯了一声,道:“少傅给我买串糖葫芦吧。”说着,他笑道。“方才吃多了,有些撑,想消消食。”   此时,暮色四合,周围商铺都亮起灯来。四周热热闹闹,比天上的星河还亮堂。   作者有话要说:  讲真,我人设里的疏丞相,翻云覆雨,心冷如铁,玩弄乾坤于鼓掌之中,把那江山颠来倒去,天不怕地不怕。   结果写出来,越写越傲娇……我都控制不住的那种,疏丞相就自己奔着傲娇的方向,头都不回,一路狂奔。   可能,这就是爱~情~叭~   ……好吧,我就是在给我自己崩人设找借口。好好的帝王丞相双黑化,写成了忠犬大傻狗和傲娇玫瑰花←_←   明天双更! 第40章   景牧就这般百无聊赖地抄着手, 看疏长喻去给他买糖葫芦。   这种感觉颇为奇异,看着他的背影, 便觉得心里被一股暖而甜的感觉充斥着,愉悦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一个捧了一捧杏花的小女童撞进了他眼帘。   他抬手, 把那小女童招呼过来。   “你这些花多少钱?”他问道。   “回这位公子,二十文。”小女童跑过来, 声音脆生生的。   景牧随便从腰间掏出一块银子,把她那一捧花都接过来, 道:“行了,回家去吧。”   “公子, 我不够钱找给您……”   景牧见疏长喻拿着糖葫芦走过来, 赶忙摆了摆手遣小女童回去:“不找了,赶紧回吧。”说着,便一手抱着酒, 一手捧着花,走向疏长喻。   “少傅,”他笑着将花塞过去。“送给您。”   疏长喻刚将糖葫芦递过来, 便被塞了满怀的杏花。他愣了愣, 接着清香便从枝头上渡到了他鼻端。   “你买这个做什么。”疏长喻皱眉。   “那小姑娘拉着我, 非要卖给我。”景牧道。“我看她可怜, 也没什么办法,只得买下来了。”说到这儿,他压低了声音, 笑道。“她让我送给心上人的——我便照做了。”   疏长喻不知道自己的脸为什么有些发烫,许是因为景牧这厮太不要脸了。   原本一个男子怀里抱着花就显得阴柔娘气,再听他说什么心上人,疏长喻登时便要翻脸了。他皱着眉头冷着脸,便要把那花塞回给他。   景牧却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抱着酒坛子,两只手都被占着,怎么都接不住。   “你再不接,我可就扔了!”疏长喻怒道。   景牧便哄道:“别,少傅,你就当先帮我拿一会,我吃完了便拿回来。”   疏长喻无法,只得黑着脸抱着那捧娇艳欲滴的杏花,走在长宁街的夜市上。   他前世要么是跟着疏将军长在北地,要么就是在家中养病苦读。此后入了朝堂,每日都忙,得了空也是运筹交际,不然便是同那些文人设宴吟诗。   他从未见过这样市井中的热闹夜景。   天黑下来,路边的小摊便蒸起做食物的白色雾气,朦朦胧胧地散进夜色中。路上人来人往,两侧灯火辉煌,还有些店门口挂着五颜六色的彩灯。在他前头几丈远的地方,还围了一圈人,在看街头杂耍的艺人。   那边锣鼓声和交谈笑闹声混成一片,与远远近近的叫卖声和交谈声交织在一起。耳畔眼前都是一片热闹,便是好一副太平盛景。   疏长喻不动声色地左右看着,一时间都忘了自己怀中抱了一大捧新鲜娇艳的杏花了。灯火映在他黑亮剔透的眼中,熠熠生辉。   就在这时,有几个小孩子从他身侧跑过去,险些撞上他。   疏长喻还没反应过来,旁边便有个人伸手把他的肩膀一揽,护在了怀里。   疏长喻抬头,便见是景牧。   疏长喻愣了愣,接着便触电般一把拽开他的胳膊,将他推开。接着,便把怀里的杏花朝他手里塞回去:“你这会吃完了,便自己拿吧。”   “还没吃完呢。”景牧说着,将那专程留的一颗红艳艳的糖葫芦递到疏长喻面前。“少傅尝尝?这物酸甜可口,你定会喜欢吃的。”   疏长喻抿嘴躲了几下都没躲开,只得将那糖葫芦吃进嘴里。   果然是一股酸甜在舌尖蔓延开,一瞬间津液便争先恐后地从他的味蕾中窜出来。   疏长喻慢慢嚼着,将那糖葫芦咽下去,便锲而不舍地将那捧杏花塞回给景牧:“自己拿着!”   景牧却没听到一般,抬头朝前望去:“少傅,前头那几个街头艺人在喷火呢!”   疏长喻下意识地看过去,便见其中一个壮汉站在高椅子上,手里拿着个火把。他朝嘴里吞了口液体,对着那火猛地一吹,便喷出好几尺远。   周围一片叫好的声音,疏长喻也看呆了。   景牧看着他愣愣看向那处的模样,一时间竟像个好奇的稚童,一时间单纯可爱得让他心都化了。   他自知疏长喻自幼便规矩自持,也不爱溜出来跑着玩闹,故而没见过这些市井把戏。他拉住疏长喻的袖口,笑道:“少傅,那个把戏好生有趣,您可想去看看?”   疏长喻正朝那边张望着,身侧嘈杂,他也没听清景牧在说什么。不过,他刚“嗯?”了一声,便被景牧半搂半扯的,挤到了围观的人群中。   疏长喻原本也觉得有趣,心下隐隐想去近前看个究竟。景牧这么一扯他,他便也没有拒绝,便随着他的动作,跟着钻进了人群。   人群中的人挤来挤去地,颇不舒服。可疏长喻却一直被景牧护在胳膊下,周遭人熙熙攘攘,却没一个撞到他的。   疏长喻心口又没来由地发烫了,涨涨的那般烫。   周围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他抬头,便见那卖艺的壮汉又吐出一道火焰,直冲云霄。   火光照亮的那一瞬,他看到夜色中景牧的侧脸。少年当真生副英俊的好相貌,尤其那副眉眼,道是无情也有情,偶一看向他时,眸中火光明灭,直烫进人的心里。   疏长喻一时晃了神,接着,他便见景牧嘴动了动,同他说了句什么。   可他们此时离那几个卖艺大汉有些进,周围皆是敲锣打鼓的声音,景牧说话根本听不分明。   他“啊?”了一声,景牧摇了摇头,扯他往江湖艺人那边看。   他抬头,便见那大汉已从高椅子上跳了下来,又从一边的器物堆里翻出了一把剑,一把将剑从鞘中抽出来。   一时间,寒光熠熠,轻轻一动,便折射出周遭烛火的光辉,清熠熠地闪着光。   周围又一片叫好声。   那壮汉拿着那把剑,便绕着周边看热闹的众人走了一圈,将那笔直锋利的剑展示给众人看。   “他要吞剑呢!”景牧低头,在他耳边大声说。   温热的气息落在疏长喻耳畔,教他耳根有些痒痒的。   就在这时,景牧腰侧一紧。他一垂眼,便见自己的玉佩不知被谁一拽,偷走了。   他刚一愣,便见景牧的手拐上了他的腰,重重地往自己那边一带。   他抬头正要发火,便见视线里一道银白,狠狠地耀在他眼里。竟然是那卖艺的壮汉,本是向众人展示剑锋时,剑尖一拐,直刺向他!   这壮汉竟是个武功高超的高手,电光火石间,那剑便又稳又准地刺向他。只一瞬,疏长喻来不及反应,周围的人都来不及尖叫,那白刃便破空而来,瞬间到了近前。   就在这时,那剑停在了疏长喻颈前三寸。   接着,他便见景牧一手搂着他,一手竟就在他面前,死死握住了那剑锋。   鲜血顿时淌下来。   疏长喻瞳孔骤缩,便见景牧丝毫不觉得疼一般,手指一用力,将那剑撇断在手里。接着,他用那只满是鲜血的手一把抽出腰间的绣春刀,直将那人斩杀在面前。   血溅三尺。   周围顿时一片尖叫惊呼,众人兵荒马乱地四散奔逃。   那几个江湖艺人像是受了指挥一般,纷纷暴起,各执武器攻向他们二人。   景牧一手死死地把疏长喻护在怀中,一手执刀,鲜血顺着刀柄往下滴。   便就是如此,那几人都被他的刀拦在了数尺开外,不得近身,还有两人未及进攻,便被他斩于刀下。   疏长喻此时眼前一片猩红,唯一能感觉到的便是那具紧贴着自己的、结实温热的躯体。他骨节泛白,死死握住景牧腰侧的布料。   而那杏花,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一地,落进浑浊泥泞的血泊里。   就在这时,长宁衙门守卫的士兵纷纷赶到,将此处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剩下的几个艺人见状,其中一个飞蛾一般拿着大刀扑向景牧,被景牧捅了个对穿。最后剩两个人飞身要跑,却被死死押住,眼一番翻,竟咬破了牙齿里藏的毒,死了。   景牧这才停下来,轻轻将刀丢在地下,松开疏长喻,问道:“少傅,可有受伤?”   疏长喻仍紧紧抓着他腰侧的外袍不放手。那服帖的官袍,都被他扯得从腰带里拽出了些。   疏长喻抬头,面无表情,脸色苍白地死死盯着他。   景牧失笑:“少傅……”   疏长喻神色冰冷地一把拉过他那只执刀的手。   方才他拦住那剑锋凛冽的剑,手上用了十成的力,剑刃已经狠狠楔进了他的掌心,深可见骨,血流如注。   他方才又执刀杀人,如今手已伸不展,手心里是血肉模糊一片,翻出的皮肉中隐隐可见森森白骨,看起来骇人极了。   “……竖子!”景牧听疏长喻的声音里冷得带了冰碴。   但他托着景牧手背的那双手,却是指尖冰凉,颤抖得几乎托不住。   “少傅?”景牧见他这副模样,都顾不上疼,连忙问道。   下一刻,他便见疏长喻抬起头来。他面如寒霜,嘴唇紧抿,一双清亮的眼睛眼眶通红,在夜里的烛火下显得波光粼粼。   “竖子!”   他又咬着牙,声音颤抖着骂了一声。   随着他声音落下,一对泪珠也夺眶而出,直从他面上滑落,停在他下巴上。   作者有话要说:  景牧get新技能——空手接白刃!   ——   少傅骂人就会竖子竖子的,我在考虑要不要教他我传女不传男(?)的祖传素质十八连←_← 第41章   从长宁街一直回到景牧的敦亲王府, 疏长喻都抿着嘴没再说一句话。   直到太医赶来府上给景牧包扎伤口,疏长喻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边看着, 他也一直不发一言。   景牧那眼睛便贼溜溜地一下一下往疏长喻那儿瞥,看他的神色。   他此时仍旧面色清冷,眼眶也不红了, 一双眼就看着太医手下的动作。景牧此时心里都回荡着他方才带着眼泪骂自己“竖子”的模样,心口甜得发烫, 比麻药还管用。   但那伤口包扎的时候,定是要比挨刀的时候疼多了。他手伸不展, 太医又要往上敷药,又要捋平了给他包扎。扯到那伤口时, 他手上还是忍不住疼得抽动, 口中吸气。   在这间隙,他还忍不住想——少傅怎么不多骂他几声呢?想必多骂几声,就一点都不会疼了。   可疏长喻此时一言不发, 他便也未开口。   就在他手疼得吸气的第三次时,疏长喻在后头冷不丁地冷声开口道:“邱太医,您入宫几年了?”   太医突然被点了名, 连忙停下手下的动作, 道:“回疏大人, 六年有余了。”   “那时间也不短了。”疏长喻凉凉地说。“那包扎个伤口, 手底下怎么也没个轻重呢。”   太医忙认错道:“我……下官再轻些。”   疏长喻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又冷着脸抿着嘴不出声了。   景牧看着他的模样,实在没忍住, 在心中骂了句脏话。   我/操,少傅也……太可爱了吧。   接着,他便见疏长喻凉如月色的眼睛看向了自己。他连忙垂眼,用睫毛挡住了自己灼灼的目光,嘴里起劲地又嘶嘶抽了两声气。   邱太医:老夫已经很轻了吧殿下?您不要砸我饭碗啊!   ——   待邱太医走后,夜已经深了。   疏长喻将他送走后,自己也转身要走。   “少傅!”景牧连忙出声要把他留住。   疏长喻转过身来,看向他。   景牧坐在床沿上,右手被包得厚厚实实的,看起来可怜巴巴的。他抬头看向疏长喻,道:“少傅,这个时辰已经宵禁了。”   疏长喻顿了顿,道:“无妨。”   景牧锲而不舍:“少傅,我手特别疼,你陪陪我吧。”   这下,疏长喻的脚步无论如何都挪不动了。   片刻后,他微不可闻地轻轻出了口气,转过身来朝景牧那儿走过去,坐在他床边的那把椅子上。   他此刻心里五味杂陈,又是因景牧的手心疼,又因自己方才在景牧面前掉泪而懊恼。他不想在这里多待,他看见景牧的手便觉得揪心的难受。   可景牧那满含着企望的眼神,他又拒绝不了。   他坐下,叹了口气,问道:“很疼吗?”   景牧点了点头,往他那边凑了凑:“对不起,少傅,若不是我扯着你去看那把戏,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让少傅受惊了。”   说到这,他顿了顿,那只完好的左手蹭过去,轻轻落在疏长喻的膝头:“少傅,方才那剑离你才几寸远,我差点以为……又要失去你了。”   他那个“又”字,说得极其可怜,颤巍巍的。   疏长喻闻言,心口一滞,轻声道:“我命那么硬,你不必担心的。”   景牧闻言笑道:“你没事就好。”   疏长喻的目光却仍落在他那只被包得密密匝匝的手上。半晌,他低声道:“傻子。”   景牧低声笑出了声。   两人便就这么坐着,相对无言了半晌。   “少傅。”片刻后,景牧低声道。“对不起。”   “嗯?”景牧皱起了眉。“你又同我道歉做什么?”   “前世便是因为我,你才被父皇猜疑,被关进了监狱,又断了一条腿。”景牧低声道。“此后也是因为我没保护好你,让你一个人站在风口浪尖上,受万人辱骂,之后被害死了。”   疏长喻静静听他说着。   “这一世,我本来以为自己能保护好你的。”景牧低声说。“可如今,我又害怕了,少傅。我不仅保护不好你,还处处给你添乱,我……”   “景牧。”他那低沉又颤巍巍的声音落在疏长喻耳中。不知为何,疏长喻觉得像是被人攥住心口一般,一句都不愿意多听。   他开口打断了景牧。   “你做的很好了。”他抬眼,目光沉静,认真得让景牧不知不觉就住了口。   “前世,本就是我对不起你。我的私人恩怨,错在那些恶人,你却是无辜的。景牧,无论前世的恶果,还是其他,错都不在你。”说到这儿,疏长喻顿了顿。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从头至尾,你都做得很好。”   那一句话,轻得像暖风拂过心口。景牧看着疏长喻坦然、宁静又无限温和的模样,没来由地眼眶一红,接着,心便狂跳了起来。   他拼命压抑住那心口的悸动,却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那油然窜上来的念头。那念头蹿入他的脑海,便将他全部的思想都霸占住了,让他没法儿思考。   他想吻他。   “……少傅。”他再开口,嗓子便有些低哑。   疏长喻“嗯?”了一声。   “既然……既然我做得好,可否向少傅讨个奖励?”他直勾勾地盯着疏长喻,低声问道。   “你且说。”疏长喻毫不犹豫道。   接着,景牧立刻起身,完好的那只手托住疏长喻的后颈,闭眼躬身,吻了上去。   同之前在那牢狱中强制的索吻不同,景牧这次的动作柔和极了,疏长喻一下便可挣开。但他手上的动作轻柔,嘴唇更加温柔,一时间春风拂过,缠绵悱恻,谁都没有动。   疏长喻更是没有推开他。   他睁着眼,看着景牧那垂下的细密眼睫。不知怎的,他这般看着景牧,便也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也想闭上眼,沉浸在这旖旎温柔中。   说没有悸动,是假的。说不喜欢他,也是假的。   这想法蹿上疏长喻的心头,把他都吓了一跳。但他的第一想法,的确是——   自己是喜欢景牧的。   和景牧在一起,会愉悦,会心悸,会感觉温暖而惬意。   可是……自己喜欢他什么呢?……又凭什么喜欢他呢?   是喜欢他对自己纯粹且从未动摇的感情,还是喜欢他对自己唯命是从的态度,还是喜欢他给予自己的功名利禄?他们二人在一起时,主动的是景牧,带来快乐与温暖的也是景牧,而他一直是那个接受的人。   景牧给予他的太多,他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对他的感情到底是喜欢,还是理所应当的接受。   再说,景牧生于皇家,自己身为大臣,明明一个是君王,一个是肱骨。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江山,交心都不该,更何况相恋。   而那边,景牧见他没躲闪,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愉悦低沉的笑。他微微睁眼,便对上了疏长喻的眼睛。他轻笑着,一边抬手附在疏长喻眼上,一边撬开他的牙关,同他舌尖纠缠。   疏长喻也对上了景牧的眼睛。   那般温柔,那般纯粹。   疏长喻不知怎的,心中突然有些一抽一抽的难过和慌乱——像自惭形秽,又像是把太多的东西放在心上,有些承受不住。   他觉得,自己心里装的东西太多,掂量的权衡轻重太多,配不上这样一股脑儿倾泻而来的感情。   疏长喻的手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却是慌不择路地一把推开景牧,站起身来。   “你好好养伤,我该回去了。待你右手好了,我再来给你上课。”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本就是错的事,一开始就应当终止,而不能将错就错——这是疏长喻从小接受的教育。   “少傅……?”   还没从缠绵中回过神的景牧愣愣地叫道。下一瞬,他便几步上前,一把将疏长喻拉住,按回怀里。   “少傅,你方才没有推开我。你也是喜欢我的,是吧?”说到这儿,他补充道。“一点点喜欢,也算的。”   疏长喻推了推,没推开。   “景牧。”疏长喻压制着情绪,强迫自己回归自己所习惯的理性,低声道。“糊涂事做一遍,切不可做第二遍。”   “什么叫糊涂事!”景牧的下巴死死抵着他的额角,恶狠狠道。“少傅,我做过最糊涂的事,便是上辈子没早早地这般待你。”   疏长喻心口一颤。   “你的兄弟们无一能堪大用,你身负重任,不可耽于儿女情长。”疏长喻低声道。“你早晚都是要做皇帝的。”   疏长喻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理性正一寸一寸地被消磨掉。再这般纠缠下去,他自己都抑制不住自己了。   不可以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荒唐事。   “我一生所求,唯少傅耳,做皇帝干什么?”景牧问道。   疏长喻脑中的理智,冰消瓦解。   “朽木不可雕也!”他低声狠狠地骂了句,一把推开景牧,转身逃跑似的,快步走了。   他几乎,已经管不住自己的心了。   ——   这一日之后,疏长喻刻意地将景牧抛在脑后。正好他也不必去给景牧上课,免了见面。   那日之后,长宁街的衙门也没查出什么所以然来,只道犯人都死了个干净,死无对证了。故而疏长喻便一直都不知道那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究竟是谁。   这之后,戴文良前来看望过他一次,方余谦也递拜贴来找过他,邀他去了两次他们那帮学子的集会。   他同方余谦相谈甚欢,引为知己,而方余谦此后的考试,也顺顺当当地仍旧考了个解元,被乾宁帝一通夸奖。   考完了试,方余谦便要回湖州。疏长喻那日专程请了假去渡口送他,同他开玩笑道:“再有两年,疏某便可和方公子同朝为官了。”   方余谦闻言也大笑道:“那方某可得好好钻研了。万一两年后名落孙山,岂不是要让敬臣再多等三年?”   两人皆笑起来,颇有些惺惺相惜。   “可别说这丧气话了,大才子。”疏长喻道。“湖州第一都这般讲,那湖州其他学子可如何是好?”   方余谦忙道:“借状元郎吉言。”话没说完,又笑起来。   “若论知己,敬臣乃在下第一人耳。”临行前,方余谦郑重道。“还望日后能与敬臣一同为国为民、匡扶社稷。”   疏长喻也郑重地同他一拱手,目送他乘船远去。   他回身时,看了一眼渡头两岸的杨柳依依。此时盛夏,正是杨柳最为茂盛的时候。   疏长喻的余光里,那杨柳中隐约立了个玄色衣袍的人,隐约之间,似乎是景牧。   可待疏长喻定睛,那人已不见了。只剩风拂柳叶,沙沙作响。   疏长喻愣了愣,只觉心里空荡荡的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来惹!   丞相这个人呐~思虑比较多,又比较纠结,还请大家多多担待~多给他一点点时间咯! 第42章   没过几日, 兆京外的直隶的燕河水也涨了起来。这燕河外同大海,内接兆京, 两岸也满是城郭村镇。   燕河两岸修筑了堤坝,十余年都未遭大水侵袭。但这堤坝一直未曾修葺,今年雨水又多。故而乾宁帝便打算派个官员去巡查直隶的河道, 以防洪水冲到京城中来。   疏长喻几乎没作犹豫,便奏请了乾宁帝, 主动请缨要带人巡查河道去。   这巡查河道,是个没什么油水捞, 又得罪人的法子。更何况,直隶在天子脚下, 就算想动什么手脚也是不方便的。   乾宁帝很干脆地准了奏, 半点都没怀疑。   此后,疏长喻便着手开始收拾行装了。那几日,他便心绪不宁的, 本就时时想起景牧,那几日便尤为频繁。   而他廊下养着的那个小胖子,像是猜得到他在想什么一般, 整日在那儿蹦哒着, 啾啾啁啁地叫唤。有一日气得他走出门去要将它赶走, 可看他那圆圆胖胖又无辜的模样, 又下不去手,转身进了屋。   待他临行前一天,李氏叫住了他。   “你这几日有没有去看看二殿下呀?”李氏问道。“之前你在牢里关着的时候, 他便常来看我。这次他又为了救你受了伤,你此次临走,可别忘了去道个别。”   疏长喻闷闷地嗯了一声,没说不去,也没说要去。   李氏看他这一反常态的模样,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   待疏长喻回到院中,心绪不宁,便干脆让空青派了人去亲王府。结果人派去没多久,便回来报,说王爷已经去了大理寺。   疏长喻垂眸未语。   第二日清晨,天还没亮,仪仗就停在了他家门口。   他一出将军府,便被那阵仗吓得一愣。那仪仗虽说是比照着他的品级来的,却平白多出了上百人的护卫,各个银鞍玄甲,骑着高大的马匹,整装待发。   “怎么多出这么些人?”他问那个随行的官员道。   “回大人,皇上听说这会儿北地有土匪总来直隶境内骚扰,便派了人保护大人的安全。”那官员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马车左侧的那个骑马的护卫,说道。   这会儿天色仍暗,疏长喻也没看清他的眼神,闻言噢了一声,便要上马车。   这时,他看见马车左侧的那个护卫,玄色护手下露出了些许白色。这护卫身形似乎有些眼熟,但在这微弱的光线中,他又身披重甲,戴着头盔,看不分明的。   他顿了顿,脑中顿时窜出了景牧的模样。下一刻,他便苦笑着摇了摇头。习武之人身上本就难免带些伤,自己怎么就下意识地想到了景牧。这般想着,他便刻意没再看那人,兀自进了马车。   他上了马车之后,那随行的官员又朝那侍卫那儿看了一眼,待他轻轻地一点头,他才下令仪仗队出发。   ——   疏长喻上了车便睡下了。   他前世总共算起来,也去了直隶三四次,对路况车程了如指掌。故而待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外头临近正午的日头,便已隐约晓得应当行至何处了。   结果他一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着外头的景象,居然才刚出兆京城几里,还未出京郊。   这速度,赶得上坐马车出游的大家小姐了。   “郭翰如!”他喝停了仪仗队,皱着眉眯着眼喊那个随行官员道。   那官员连忙驱马过来:“疏大人?”他询问道。   “这都什么时辰了?”他冷脸问道。“为何才刚刚出京?”   他之前安排仪仗队清晨出门,就是为了赶在夜里三更前赶到直隶府,不必在路上歇脚,平白消耗。这下可好,按着这个速度,恐怕两三天能到直隶就不错了。   郭翰如闻言,神情纠结地抬头看了一眼他马车左侧,半天才干巴巴地憋出一句,道:“那……那个……下官疏忽了。”   郭翰如心里也苦——这位求了圣旨非要随行的大爷非要让他们压速度,说是车上那位大人睡眠浅,不许走快。   他一个六品小官,可不得言听计从?   可问题就是,这位爷发号施令也就算了,还不许自己暴露他的身份——这下,锅就甩在他的身上了。   果然,平日里严格又吹毛求疵的疏侍郎果然皱起了眉头。   “你疏忽?疏忽能把速度压得这么慢?”他凉冰冰地一皱眉,道。“耽搁下来的功夫,你可担待得起?”   郭翰如只好哈着腰,一叠声地认罪。   “再不可如此。”疏长喻皱着眉,冷声道。“还不快命人将速度提起来?”   郭翰如连忙匆匆应是,策马跑去前面了。   疏长喻见他走远了,才放下帘子,坐回了车内。   放下帘子那一刻,他隐约见马车左侧那卫兵似乎若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但待他定睛,又只看得见那人锐利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   疏长喻不由得皱眉。   怎么随便见个人,就从人家身上哪里都能看见景牧的影子?   但这仪仗队没走多久,便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官道两侧皆是田野,多走了半个时辰,才遇见一家卖胡饼的摊子。   按着疏长喻原本预定的时间,这个点儿应当是能到能歇脚吃饭的驿站的。可眼看着日头愈发大了,郭翰如只得将仪仗队喝停,在此处胡饼摊歇脚。   他掀开帘子,请疏长喻下去,坐在胡饼摊的凉棚中,其余卫兵皆分散在周边的阴凉地坐下。   疏长喻刚坐下,郭翰如便眼疾手快地给他倒了杯茶。   “一路舟车劳顿,疏大人辛苦了。”郭翰如笑道。   疏长喻听到他这话,又一丝不苟地拧起眉头,斥道:“替朝廷办事,该当奔波的时候是不应推辞的,谈什么辛苦?”   郭翰如连忙应是。   就在这时,一个卫兵端了一碗疙瘩汤放在疏长喻面前。疏长喻一垂眼,便见那士兵右手拳套内隐隐约约露出的白边,以及碗里多放了两倍不止的香菜。   又是跟在他马车左侧的那位。   一天内注意了他那么多次,疏长喻便觉得不寻常了。他抬头瞥了这人一眼,却见这人头垂得很低,除了隐约一点下巴的棱角以外,其他都被头盔挡得严严实实。   “手怎么了?”疏长喻问道。   却不料,这个频频引起他注意的士兵却木讷得很,听到他说话,像是没听见一般,转身便走了。   郭翰如也没斥责他,只坐在那里装聋作哑。   “怎的只有一碗?”疏长喻又皱眉问道。“郭大人的呢?”   郭翰如闻言吓了一跳——可不敢让那位爷伺候他!   不过,那个卫兵仍旧没听到的样子,脚步停都没挺,便走开了。   疏长喻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一时间居然想到了景牧。   这人下颌处长得太像景牧了。方才他只觉得熟悉得过分,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像谁。此时见他的身影,也和景牧有几分像。   就连他那手……   就在这时,匆匆从后头跑出来的胡饼摊老板打断了他的思路。   “让二位大人久等了!”他手里端着个托盘,里面赫然是两碗疙瘩汤,一盘胡饼和几个小菜。   他将托盘端到桌边,才后知后觉地看到疏长喻面前的那碗疙瘩汤。他愣了愣,接着笑道:“我说方才那位军爷怎么端了一碗就走,原以为是军爷饿急了,没成想是给这位大人的。”   说着,他将其中一碗疙瘩汤放在郭翰如面前,又将胡饼并小菜都放在他桌上,将另一碗端走了。   临走,他又问疏长喻:“方才见那位军爷多加了不少香菜,大人可吃得惯?”   疏长喻闻言笑了笑,点了点头。   接着,他问郭翰如道:“方才那个端汤来的侍卫,你可知是谁?”   当然知道,但是不能说。   郭翰如强作镇定,道:“回大人,听说是京城里的城防护卫,此番是借调来护卫大人的。”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接着编道。“他们城防那边应当是俸禄不高,又见不到贵人,故而此人钻营了些,怕是想借此平步青云,还望大人见谅。”   听郭翰如这么了解,疏长喻便点了点头,将对方是景牧的那个想法压了下去——想来这小子再胡闹,也不可能胡闹至此。   他笑了笑:“无妨,情有可原。”说到这儿,他又笑道:“不过,这人虽要钻营,段数也忒低了些,同他说话,都不晓得答。”   郭翰如闻言在心头抹了把冷汗,颤巍巍地附和道:“是,未免也太愚钝了。”   此后便无话。   他们在此处吃完饭后,已是到了午后。随行的侍卫基本也休整完毕了,他们便重新上了路。   到这日入夜,他们才刚入直隶境内。   直隶边界上便有一处可供歇脚的驿站,若过了这一处,便要再多走两个多时辰才能到下一处。他们一行人虽多,但夜路毕竟难走,疏长喻便下令在此处歇息了。   他和郭翰如被驿馆老板引着去了顶楼最内侧的两间房,其余随从便分散住在其余的客房里。   疏长喻进了房间没多久,驿馆老板便派小二敲门给他送来了宵夜和沐浴用的热水。疏长喻做惯了官员,也早就习惯了这些人的周到。他谢过了小二,便侧身让他将热水和饭菜抬进来。   就在他侧身的时候,一个人撞进了他的视线中。   ……又是那个护卫。   疏长喻皱眉,看着这人钉子似的,笔直地戳在自己的门口,盔甲武器齐齐整整,颇像个石塑的兵俑。   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半侧着身子站在自己门口,头盔的侧面正对着疏长喻的视线,让他看不清自己的脸。   “你在这里做什么?”疏长喻面色不善,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姨妈疼,莫得作话_(:_」∠)_ 第43章   “臣奉命在此守夜, 护卫疏大人安全。”那人声音低哑得不正常,转过身来, 低着头回道。   “奉命?”疏长喻皱眉走向他。“奉谁的命?本官可没下这样的命令。”   他没看侧面,正有两个小厮端着高大的木桶,晃晃悠悠地要进房间。那木桶挡住了二人的视线, 直直地就要撞到疏长喻身上。   那侍卫眼疾手快,一把扯过疏长喻。   疏长喻被人一拉, 狠狠撞在了对方坚硬的盔甲上,正好被凉冰冰的甲胄包裹住。   他一抬头, 便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正无措地盯着自己, 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杂糅着喜悦。   疏长喻原本一片愕然的神情登时冷了下去,一把将这人推开。   那人低着头没出声。   待小二指挥着人将东西送齐活了,便退了出去。   疏长喻转身就进了房间, 那侍卫也紧跟着他走了进去。   顺便带上了门。   “景牧,无端跟来这里,你是不是胡闹!”疏长喻怒道。   下一秒, 他便又落尽了甲胄冰凉坚硬的怀抱里。他听见景牧在他耳畔低声说:“少傅, 我好想你啊。”   耳畔温热柔软的气息和身上冰冷坚硬的触感, 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疏长喻一时语塞, 感觉耳根和胸口都闷闷的热了起来,就连这几日漂泊无依的冷寂感,都登时烟消云散了。   他在景牧怀中闭了闭眼, 似是有些认命的意思。   片刻后,他又冷声道:“问你话呢,景牧。”   “少傅,我看了你一天。”景牧又说。“我想吻你。”   疏长喻一把将他推开,耳根红得要滴血。   “景牧!”他低声警告道。   “我手未好,不能写字。我便同父皇说,想跟你出来转一圈。”景牧又黏黏糊糊地挨上来,双臂轻轻地将疏长喻一裹,又一副搂住他不撒手的模样。“少傅放心,我这是奉旨的。”   疏长喻皱眉,又要将他推开。   “少傅,你就让我抱一会。”景牧低声道。   疏长喻的手停了下来。   景牧顺势将他搂进怀里,下巴往他肩膀上一搁,轻轻喟叹了一声。   疏长喻此时被拥进这个凉冰冰的怀抱里,又何尝不觉得欣喜踏实。尤其自己刻意同他分别这几日,终日惶惶的,此时便   “景牧。”疏长喻低声道。“于礼不合。”   景牧说:“可是,于我心来说,是合的。”说到这儿,他声音中带了些懒洋洋的鼻音。“少傅,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胡……胡闹。   疏长喻咬了咬牙,像没听到一般,抬手推开了他,问道:“手现在如何了?仍旧伤着,还骑马?”   “不妨事。”景牧笑道。   “我要沐浴更衣了。”疏长喻接着道。“你出去。”   景牧闻言,没出声,仍旧在那儿站着。   “出去。”疏长喻皱眉命令道。   景牧只得点点头,说:“那,少傅一会儿洗好了便叫我。”   “你不是奉命在外头守夜吗?”疏长喻挑眉问道。“既然如此,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便就在外候着吧。”   景牧微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   “明日你便带些人马,打道回府。”疏长喻接着说。“我去巡视河道,不需要那么多人盯着,更不需要大理寺卿陪同。”   “少傅……”   “更何况,大理寺中每日那么多事,你就算是不能执笔,难道不用盯着吗?”疏长喻道。“在其位谋其政,别像个孩子一样。”   景牧没出声,便带上门出去了。   疏长喻见门关上,便去了屏风后换下衣服,进了浴桶泡了个澡。   出了京城,便荒凉多了。尤其是这边境之地,周围树木也少,到了夜里,呜呜地吹风,刮得窗户纸扑扑啦啦地响。   疏长喻坐在温热的水中,听着外头恶鬼一般的呼啸声,一时间也觉得有些发冷。一下子,他便莫名其妙想到了方才景牧抱着自己时,身上凉冰冰的铁甲。   想来此时门外也是冷的。   疏长喻口上说让他在外头站一夜,可却根本下不去这个狠心。他只打算,让景牧在门口站一会,便喊他进来,至少在他房间里的榻上睡一夜。   但这不听话便私自乱跑的小子,又不得不教训。   这般想着,疏长喻澡都泡不踏实。他听着外头风声呼啸,便觉得心焦,没洗一会,便披上了里衣,从水里走了出来。   他又拿起一边架上的外袍,披在身上,这才走到门口去。   “景牧。”他冷声喊道。   按说这小子应当立刻迫不及待地推开门蹭进来,又拿那凉得结霜的盔甲蹭自己。却未曾想,他话音落了,却只听闻外头一片寂静。   声音小了,他没听到?   疏长喻顿了顿,抬高了声音:“景牧。”   只余窗外风声呜咽。   疏长喻皱眉,走上前去推开了房门。   一股凉气顿时扑面而来,吹得他浑身一颤。尤其是他湿漉漉的长发,顿时凉得像冰一样。   可是驿馆二楼长长的走廊内,却是一片空寂,一个人都没有。   ——   这一夜,疏长喻都没睡好。   更有甚者,他半夜里忽然迷迷糊糊地惊醒,接着便起身,外衫都没披,便骤然从床上跳下去,快步走到门口推开门。   一股夜里的寒气顿时将他冻醒。   他对着空荡荡的走廊,心想,我在找谁呢?   自然不可能是景牧了……根本不能是他,他是皇子啊,他要当皇帝的。   全然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疏长喻在那儿站了片刻,直到自己打了个喷嚏,才后知后觉地关上门,躺会床上。   后半夜便无眠了。   那几个时辰,他独自睁着眼躺在床上,心里想了些什么,唯独他自己知道了。   到第二天清早下楼去大堂里过早,疏长喻都没见到景牧。   郭翰如和他坐在一桌,其他的侍卫分散开坐在周围的桌子。郭翰如给他倒了杯茶,问他昨夜睡得可好。   疏长喻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目光却是不着痕迹地逡巡着,却没找到景牧的身影。   会去哪儿呢……莫不是真的听了自己的话,回去了?   疏长喻顿了顿,又想,怎么可能呢,这小子在这种实情上,什么时候听过话。   直到吃完饭,疏长喻都心不在焉的。   郭翰如隐约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但是作为一个四十多岁仍徘徊在六品的小官,他实在不怎么会揣测上意,只得装没看出来,保持沉默。   待疏长喻出来驿馆,要上马车,他又看见马车左侧空空荡荡的。   那个小心翼翼地低着头,生怕被他看出来的那个缩手缩脚的小侍卫不见了。   疏长喻顿时来了脾气,皱眉问郭翰如:“这个岗上的人呢?怎么不在?”   郭翰如吓得一激灵——我哪儿知道这个祖宗上哪里去了呢!   “这……这,不知道啊,疏大人……”他支支吾吾道。   “卫队里少了个人,你都不知道?”疏长喻冷声斥责道。“那你随行而来,是来做什么的?”   郭翰如哑口无言,片刻以后结巴道:“我……下官去问问,查查少了哪个……”   查自然是查不到的。这位大爷的名字根本不在随从侍卫的名单里,而那马车左侧的岗位……按说也是空着的,不走人的。   但这些,郭翰如自然是不敢跟这位爷说的,   当然,虽然他不说,疏长喻也是知道的。   他自是知道自己那通脾气是冲谁发的,这郭翰如不过是撞到了枪口上,做了回替死鬼罢了。   疏长喻没再说话,踏上了马车,便将帘子放下了。   他心道,走了才好,既省心,也不用自己担责任。再说,路上多跟这么一个人,不仅半点用处都无,反而总来招惹他。   走了才好呢。   便就这般,疏长喻又重新踏上了去直隶府的路。   昨日夜里疏长喻半梦半醒地吹了风,到了这个时候,便喉头发痒,开始不住地咳嗽打喷嚏了。待到中午他下来吃饭时,已然没了什么精神,眼尾鼻头也是红的,看起来没精打采地,可怜极了。   郭翰如直到这位大人身体不好,路上舟车劳顿,居然初夏里受了风寒。他又派人找了件披风给他裹上。   但路上同行的不是兵士就是官员,谁都没有照顾病人的经验。   “无妨。”疏长喻将那披风慢条斯理地系上,道。“不过一点小病,不碍事的,切莫小题大做。”   话刚说完,又打了个喷嚏。他神色不虞地喝了口热茶。   “不必管我。”他补充道。   郭翰如连忙应是。   之后便又启程。疏长喻裹着披风坐在马车里。出了京城,官道便不那么好走了,颠颠簸簸,晃得他愈发头晕。他被这么晃着,便恍恍惚惚,迷糊着睡了过去。   临睡前,心里还不无责备地想,景牧上哪儿去了呢?不声不响地跟来,又不声不响地走,也不知道同人说一声。   就在这时,一支箭从横地里破空而出,直钉在马车的木板上。   疏长喻登时便惊醒了,他一睁眼,便见眼前三寸处支棱着的锋利的箭。   那箭头上银光闪闪,隐约泛着绿光,像是淬了毒。   接着,他便听外头阵脚大乱,隐有刀刃拼杀搏斗的声音。   又有人要来杀他。   远在百里之外的京城,皇后之子、年仅十四岁的皇三子景绍正独自坐在窗边,同自己下一盘棋。   “欲除其害,便需先断之左膀右臂。”他面露满意的笑容,自言自语道。   母后只晓得寻景牧的麻烦,那有什么用呢?   要杀,便需先杀了那个将他和疏家穿连在一起的——   那个人。   啪,他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登时封死了白子的活路,胜局已定。 第44章   疏长喻不会武功, 躲开那一箭,全凭不知道什么时候积下来的德。   下一秒, 他便隐隐听见马车边上的侍卫被斩死的声音,紧接着他便眼前一白,那剑便将他的马车劈开了。   疏长喻抬头, 便见那血淋淋的剑锋,直取自己颈项。   他清楚地知道, 躲不过了。   这些护卫无论如何,都是从京中出去的。京里平日太平, 又有重兵把守,故而不需要他们费什么心神。   故而自然, 功夫也是不怎么到家的。   旁边有个侍卫似乎在激战中看到了疏长喻的危险, 怒喝了一声,便要冲过来替他挡剑。   有些晚了。   疏长喻躲避不及,情急之下闭上了眼。   预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倒是温热的液体溅了他一脸。   他睁眼,便见那蒙面的杀手双目圆睁,以一种颇为扭曲的姿势被刺穿了喉咙。他脖颈处的气管刺了出来, 白生生的一片, 一边往外喷涌着血, 一边嗓子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倒在了他面前。   继而,露出了后头执剑的景牧。   他仍旧是那身侍卫的盔甲,手里握着普通侍卫的佩剑。他一脚踹开地上那个被他捅死的尸体, 又挡住了另外一个方向刺来的利刃,剑往那个方向一送,又杀一人。   “少傅,可有伤到?”疏长喻听他问道。   疏长喻愣愣地摇了摇头。   他便一把将疏长喻从马车的废墟中拉了出去,护在自己身侧,接着连杀几人,鲜血四溅。   这波杀手大概有二十来人,一多半都在顷刻间死在景牧剑下。此时剩了两三个残兵游勇,也被剩下的侍卫斩杀了。   疏长喻这才后知后觉,开口命令道:“留一两个活口……”   “没用的,少傅。”景牧低声道。“和上次同一拨人,口中藏/毒,不杀也留不下。”   就在这时,最后一个杀手也死了。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二十来具尸体,其中还有几个,是猝不及防被杀掉的护卫。   官道都被染红了。   疏长喻看着那满地血腥,胃里有些不适,便侧过头去。   一侧目,便看到了方才被景牧刺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人。   遍地尸体,就他死相最惨烈。   此时,他还没死绝,浑身抽搐着,每抽一下,他歪斜的脖颈处便涌出一股血。   那一双眼,瞪得浑/圆,五官扭曲,满脸染血,直盯着疏长喻。他一张嘴,仍旧是咔咔的声音,像漏风的破风箱。   疏长喻本就因为受了风寒而头昏脑涨,此时看着他这模样,胃里一阵痉挛,扶着景牧,便干呕起来。   ——   整个仪仗队都无法再前行了,停在原处休整起来。   景牧早安排人,从马车的废墟中翻出原本的软椅来,放在路边给疏长喻坐。疏长喻裹着披风,面色苍白地端坐在那儿,看景牧指挥众人仅仅有条地翻查尸体,整理队伍。   “幸好王爷在此……”他身侧,吓得双腿发软,此时还心有余悸的郭翰如坐在他边上,颤抖着声音说道。   他活了四十来岁,前半生在书箱子里长大,后头就整天围着榫卯建筑打转。纵是见过死人,也从来没见过此等血腥场面。   疏长喻亦然。   身居高位的人,不像那种泥里火里滚出来的人。那些当杀的人,没有一个需要他动手。故而他虽则满手染着人命,也极少见着活生生的人,被利刃斩杀在自己面前。   但疏长喻此时已回过神来,神情已经恢复了平日的从容淡漠。他瞥了郭翰如一眼,道:“你早知道那人是敦亲王?”   郭翰如闻言,苦涩地弯了弯嘴角,解释道:“王爷不让微臣说。”   疏长喻捧着手中方才景牧指挥人弄来的热茶,慢慢喝了一口,没说话。   就在这时,景牧接过一遍人递给他的手帕,擦了擦手上身上的血,才往疏长喻这里走。   走过来的途中,还一脚踢开了方才那个死状惨烈的尸体。   那尸体被他踢得一滚,便成了背对着疏长喻,那惨烈的模样,疏长喻也看不见了。   接着,疏长喻眼尖地看到,景牧右手上的白色绷带染满了鲜血。   那种从里头渗出来的血,是擦不掉的。   “什么都查不出来。”景牧走到他面前,懊恼地整了整拳套,道。“武器衣着,全都无任何标记,单从布料材质上,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手怎么了?”疏长喻却问道。   景牧愣了愣,接着笑了起来:“没什么大碍,本就快长好了。”说着,却是把拳套往下扯了扯,盖住了纱布。   “伸出来。”疏长喻却丝毫不为所动。   “不必了少傅……”   “莫让我说第二遍。”疏长喻抬头道。   景牧只好乖乖伸出手。   他那手心里原本长好了的伤口,全因着刚才的动作撕裂了,此时里头的血渗得厉害极了,直将好几层的纱布晕透了。   “还说没事。”疏长喻皱眉。“这几日随行来的有大夫,你去找那大夫给你重新上药包扎。”   “可是这边……”   “我来处理。”疏长喻道。“让那几个负责的卫兵队长来我这里。”   景牧还不想走。   他看疏长喻此时面色白得很,应当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出来,又受了风寒,说几句话便要咳嗽几声,裹着披风坐在这里,看起来瘦瘦弱弱的一个,招人疼的紧。   和这个相比,他手上那点小伤算得了什么呢?   疏长喻见他不吭声也不动,皱眉道:“赶紧去。你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什么东西来,做这种事,我比你拿手。”   一个修河坝的小小工部侍郎,对堂堂大理寺卿这般口出狂言,实在自大的很。   但景牧是知道的,自己面前不是个只会治河工的文弱书生,而是心思缜密,杀伐果决的一代权相。   虽有一副弱不禁风的骨骼,却有两米八的气场。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便垂头丧气地走了。   我真没用,他心想。   那边,疏长喻便扶着椅子把手站起身来,朝那遍地尸骸的官道上走去。   被吓得够呛,到现在都还没反应过来的郭翰如连忙叫住他:“疏大人——”   疏长喻转过身来,问道:“何事?”   郭翰如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边全是尸体,污浊吓人得很……”   却见疏长喻浑不在意地微微一笑,道:“无妨,我只是去看看,郭大人在此休息便好。”说完,便转身过去了。   疏长喻就这般穿梭在官道上,指挥着剩下的卫兵将那些刺客尸体上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收拢起来,又盯着他们取下了钉在几个侍卫尸体里的利箭和暗器,也收拢起来。   此后,又将那些刺客的嘴掰开来,取出了里头装□□的药囊,一并收进了装物证的箱子里。   安排完这些,他又在方才受刺地点的四周转了一圈。   接着,他拔下了钉在马车车厢上的那支箭。   那箭钉得极牢,他抽了几下,才将它抽出来。   他原本只是目光在箭上大致逡巡了一圈,便要递给一边的护卫。可他目光一顿,停在了箭尾上。   那上面,有一个极小的记号。   就在这时,一侧的景牧正端详着他。   那官道中央此时一片兵荒马乱,遍地鲜血,尸体和残骸散得四处都是。   唯独一个人,裹了一条蟹壳青的披风,站在那片污浊之中。   他真好看啊,景牧心想。   ——   待疏长喻那边一切妥当,将尸体也都处理好了的时候,景牧也已经包扎好了伤口。一旁的随从以替疏长喻收拾出来了一辆原本装东西用的马车,便可以重新启程了。   疏长喻被人扶着坐进了马车里。   他刚坐定,便见马车帘子又被一个人掀开了。   他看过去,便见景牧正眨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他。   “少傅,我与你同乘吧。”他说。“路上也可保护你。”   疏长喻拧眉:“不必这么麻烦。”   “我手破了。”景牧又道。“骑马拉不住缰绳。”   疏长喻盯了他片刻,接着闭了闭眼。   “上来。”   景牧闻言大喜过望,利索地爬上马车,坐在他身侧。   接着,仪仗便启程了。   “上午去哪儿了?”疏长喻问道。   话一出口,就显得他有多耿耿于怀似的。他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将目光转到一边。   景牧却笑起来,凑在他身侧说:“我怕总缠着你,你又该生气,所以就躲到侍卫队伍中了。”说着,他似乎颇为洋洋自得,接着道。“这般,少傅您便不会总打算着如何赶我走了。”   疏长喻瞥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不过少傅,您如今可算看出来了吧?”景牧洋洋自得道。“你带那么多护卫出来,都不及带我一个人顶用,对吗?”   疏长喻就算没看他,都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迫切地想要寻求夸奖的心情。   “这次仍旧多亏了你。”疏长喻道。“对了,方才那箭上,我看出了些端倪,已经叫人收起来了。等回去了,你派大理寺的人查一查。”   景牧扫兴地心想,这个时候,提什么查案的事啊。   他又朝疏长喻那边凑了凑,一双眼睛黑黑亮亮的。   “少傅,既然多亏了我,便容我要个奖励吧?”   疏长喻侧目看他。   便见景牧凑在他身侧,笑眯眯道:“少傅吻我一下吧,就一下。”说到这儿,他还补充道。“哪里都行,我不挑。”   疏长喻心头乱跳,面无表情地一把糊在他脸上,将他推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收工以后,演尸体的演员们纷纷从地上爬起来。   死得最难看的这个跑到导演面前,一边擦脸上的血,一边抱怨道:“导演,我觉得我得加钱。”   穷困潦倒的刘狗花导演闻言,警惕地一把捂住钱包。   “加什么钱?”   “剧本里没说景牧会踢我。”那个尸体委屈道。“死得难看是我的问题吗?他踢得我好疼的。”   “我没钱,别找我要,谁踢你你找谁要。”刘狗花面无表情,又重复了一遍。“我可没钱,一分都没有!”   说完,为表决心,她扯着嗓子喊道:“景牧,过来赔钱了!”   景牧冷着脸走过来。   “要什么钱?”他皱着眉毛一把扯住那个尸体的领子,咬牙切齿地凶道。“我还没来得及找你算账呢。死得难看就死远一点,往我媳妇儿面前凑什么呢?”   跟恋爱脑没法儿讲道理。   尸体见这幅导演事不关己、主演冷脸要打人的模样,只好委屈巴巴地捧着盒饭赶紧溜了。   刘狗花开心地拍了拍景牧的肩膀:“好鹅子!真会替麻麻省钱!”   恋爱脑小鹅子景牧看都没看亲妈一眼,扭头接着哄媳妇去了。   “宝贝儿别怕,都是假的,那血都是番茄酱,喉管是猪脆骨,不信你尝尝?”   ——   小剧场来自被水大的好鹅子海派甜心赵锦辛虐得满脸眼泪的刘狗花_(:_」∠)_   吐血给你们推荐水千丞的《谁把谁当真》!!优质虐文!有益身心!排毒减压!! 第45章   他们是在这日入夜时分到达的直隶府。   疏长喻路上病得发困, 便靠在车厢上直打瞌睡,后来不知怎的, 便靠在景牧肩头睡着了。   马车停下来之后,是景牧将他唤醒的。   他当时已睡得迷迷糊糊,从景牧怀中抬起头来, 在黑暗中看到了他线条锐利,却无一处不待自己温和的面孔。   疏长喻迷迷糊糊之间, 有一瞬间想吻他。   疏长喻发誓,只是一瞬间而已。   “到直隶府了?”他哑着嗓子问道。   景牧低声道:“到了。刚到直隶府城门口, 直隶总督和几个官员已经等在门口了。”   疏长喻清了清嗓子,道:“那便下去吧。”   景牧应了声好, 便率先掀开帘子跳了下去。   等在马车边上的几个官员见车上有人下来, 连忙躬身行礼。可礼行到一半,却见这人虽身形高大修长,却穿了身侍卫服饰。   怎么回事?   几人面面相觑。接着便见这侍卫一手挑帘, 一手伸过去,从里面扶出来一个人,又护着他下车。   那人穿着侍郎的官服, 外罩了件蟹壳青的披风, 神情冷淡, 通身都是一股上位者高不可攀的气场。这几人愣了愣, 都反应过来这位便是疏大人了。   但是……疏大人怎和个侍卫同乘?   郭翰如看了这边一眼,见两人都没有解释的趋势,便也没吭声。   疏长喻瞥了一眼, 为首的便是个前世的老熟人。   那人如今还是直隶总督,姓孙名达志,前世也是自己一条得力的狗腿子。他前世用人不管什么人品气节,只看对方做事的手腕。这孙达志,便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不过这人也并非五毒俱全。什么作奸犯科,杀人放火的事他是不做的,可官场里的那些门门道道,他比谁都通达。   前世自己为相之后,其他地方官员大多持观望态度,唯独这个孙达志,第一个朝自己递来橄榄枝。不仅搜罗各类古玩珍奇、以各种理由送到自己府上,就连地方官例行送来的炭敬冰敬,都翻了几倍。   前世疏长喻是很喜欢这种识时务的人的。   他打量了孙达志一番,笑道:“孙大人,百闻不如一见。”   “疏大人过誉了。”孙达志连忙行礼,笑道。“下官在此恭候大人多时,听说大人路遇歹人,实在替大人捏了把汗。如今看大人毫发无损,下官也算松了口气。”   拍的一手好马屁。疏长喻心想。   “多谢孙大人记挂。”疏长喻笑道。   “疏大人路上还未曾用餐吧?”孙达志道。“下官与几位同僚已在府上略备薄酒,给疏大人接风洗尘。”   说着,便摆出了一个请的动作,邀他上一侧的轿子。   疏长喻自知,来时去时延请,是中央官吏到地方巡查的规矩,故他也不必做那个特殊。他闻言,咳嗽了两声,笑容却不变,一拱手道:“那本官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疏大人请。”   疏长喻看向景牧,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与几人随行,便上了轿子。   ——   说是略备薄酒,可到了席间,那丰盛程度仍旧是让人咋舌的。   明面上讲,是这地方官迎接巡视,花了大心思,舍得下血本,可疏长喻一眼便看出,这无利不起早的孙达志是有求于自己的。   上了桌,这几人便轮番关心了他一番,上到疏老将军和他兄姐,下到他最近做的几个修葺工程,巨细无遗,先灌了他几杯酒。   疏长喻惯于应付这种场合,故而喝起酒来也大方不忸怩,这些人敬,他便欣然喝下,觥筹交错间,顺畅得很。   结果他一抬眼,便见站在自己对面的景牧一双眼像刀似的,使劲瞪他。   他心想,大惊小怪。要是前世场场应酬景牧都在场的话,恐怕要将那眼珠子瞪出来。   疏长喻转开目光,假作没看见他。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孙达志才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到了重点上。   “此番巡视河道,实在是个苦差事,疏大人辛苦了。”孙达志道。“这燕河堤,十多年下来还真没出过事。大人恐怕此番来,辛苦劳碌数十日,到时一切安好,便白劳碌了一圈,又白受了那一遭惊吓,着实不太划算。”   话里话外,便暗示他要从此处捞些东西走。   疏长喻假作听不懂,笑道:“若这河道无事,百姓安稳,那我跑这一遭,也是值得了。”   气氛僵持了一瞬。   “疏大人高义,当为大人浮一大白!”紧接着,旁边官员便应和道,接着酒桌上积液的众人纷纷举杯。   旁边的郭翰如受不了这酒桌上一杯接一杯的灌,此时已有些不胜酒力,头晕目眩的。见着众人又举杯,心中苦不堪言,也晕晕乎乎地又拿起酒杯。   疏长喻见状,笑得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跟众人一同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   这种把戏,将人灌晕了再说正事的法子,他前世见得太多了。   不过,他一仰头,便又不得不对上景牧的目光。景牧见他豪饮的模样,远远看去目眦欲裂的,像是恨不得冲上来夺走他手里的杯中。   疏长喻见他这模样,却觉得有趣起来,慢悠悠地闭眼喝干了酒,像是颇享受一般,面上也浮现了亦真亦假的醉态。   “不过呢,疏大人。”孙达志笑着接着道。“下官是不懂什么治河之事的,但寻常的道理,下官是晓得的。”   “孙大人但说无妨。”疏长喻笑道。   “这河堤若是查出了什么问题,那是一定要修的。”孙达志说。“但是,如果这堤坝没有问题,花些银子加固加固,也是更加放心的嘛!”   疏长喻闻言挑了挑眉,没有做声。   孙达志见他没有反驳,便更觉得此事有戏,接着说道:“如今朝廷外无动乱,内无灾祸,这国库的银子,自是丰盈得紧。既然如此,咱们拨出些来加固加固这堤坝,也好放心呀。”   疏长喻自是知道他这番话是要做什么。   河堤修筑向来是重要的工事,朝廷也会在这种工事上头拨出大量的款项。而雁过拔毛,这钱拨出来,经由疏长喻的手和孙达志的手,他们就都有好处赚。   况且,任中修筑堤坝,也可为孙达志的任期锦上添花,更有可能助他往中央里爬。   他这算盘,打得又精又响。   疏长喻自是知道,这种时候若同他虚与委蛇,一定会让他觉得有机可乘。与其这样给接下来几天平添麻烦,不如现在就拒绝他。   “孙大人这话,当真是有些外行了。”疏长喻笑道。“朝廷有钱,也不应当乱花。这堤坝,当修的话,绝不可耽搁,但若不当修,何必多费那人力物力?国库的银子再多,也是各有各的去处的。”   “疏大人为朝廷鞠躬尽瘁,这银子往您这里流一些,也是情理之中啊。”孙达志紧追不放。   疏长喻听他话已说得这般露骨,笑容不由得冷了下来。他揉了揉太阳穴,笑道:“疏某似乎有些醉了,没听清孙大人说的什么。”   接着,他抬起头来,一双凉冰冰的眼睛直视着他,问道:“孙大人,你怕不是也在说醉话吧?”   孙达志愣了愣,接着强笑着点点头。   疏长喻闻言,眯眼笑起来:“疏某一路舟车劳顿,有些不胜酒力,看着郭大人也醉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多谢孙大人款待了。”   说罢,他抬了抬手。   旁边便有两个侍从上来,扶起了醉得东倒西歪的郭翰如。疏长喻正欲起身,便又有一人过来,一把扶住他的胳膊,要将他扶出去。   疏长喻心道,我又没喝醉,哪来的个没眼色的来扶我来了。   他转过身去,正要斥责,便见到了景牧的脸。   算了,他心道。要训回去再训。   他朝着席间几人拱了拱手,便任景牧扶着走了出去。   席间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孙大人。”片刻,其中一个官员皱眉开口道。“这次来的这京官……不太好相与啊。”   孙达志的眉毛拧成了一团。   修筑河堤,可是捞银子最好的去处。他守着这燕河守了几年,就等它发洪水,可它偏就好好儿的。今年终于碰上了雨水多的年份,他本来以为自己的机遇来了。   直隶毗邻兆京,燕河也是一直流到兆京北面。若燕河发水,兆京定会危险。故而若燕河要修堤,朝廷给的银子只会多不会少。   届时,拨这么多钱修一道完好的堤坝,其中只需花点钱做做场面,其余的,便可全都收入囊中。   可偏偏来了个难对付的人。   “无妨。”片刻后,孙达志开口道。“他在此处,能待半个来月。咱们时间充裕,不怕让他开不了口。”   外头,疏长喻一出门,便低声对景牧道:“我没喝醉,你不必扶。”   却不料,景牧使了巧劲儿,不着痕迹地从他腰下一拐,便让他踉跄着靠在了自己身上。   周遭看着,真像是疏大人不胜酒力,站不稳了一般。   景牧紧紧揽着他的腰,让他紧贴在自己身上。   “你……”疏长喻抿嘴,便要发作。   却听景牧在他耳畔,咬着牙低声道:“他孙达志是个什么东西,需要你死命地陪他喝?你正受着风寒,身体不要了,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景牧发动技能:凶巴巴 第46章   景牧这一日还真跟他发了不小的脾气。   疏长喻看他这模样, 一时觉得好笑,便要开口同他解释。   他前世与人应酬, 这样的酒局于他来讲可谓稀松平常。再者说,这类官员之间的酒桌来往,也是千年积攒下来的习俗。他并非王子皇孙, 也尚未官至一人之下的级别,故而这样与人喝酒是难免的。   可他一转过脸去, 看到景牧那副紧抿着嘴唇、满含怒气与怨气的表情,又不知该说什么。   故而, 疏长喻张了张口,将话题引开了。他说道:“他们将今日遇刺后收集的物证交给你了吗?”   景牧垂眼, 看都没看他, 一边将他住所的门推开,一边闷闷地嗯了一声。   疏长喻便走了进去,走到窗前的太师椅前坐下, 拿起桌上的茶:“待回了京,便需由你……”   话说到这儿,跟着他进来的景牧居然一声不响地扭头出去了。   疏长喻话说道一半, 喝茶的动作都顿在半空中, 大为惊奇。   真……真生气了?   疏长喻不知怎的, 居然顿时开始反思起自己的过失来——莫不是今日真喝得多了些?可自己又没醉, 况且也是孙达志这伙人硬要灌他……   这么想着,疏长喻便有些委屈。   怎么回事!这小子同他甩着脸色,像是他是个不可饶恕的酒鬼一般。   是他自己愿意喝的吗!   疏长喻越想眉头便皱得越深, 紧接着,便觉得喉头一阵发痒,咳嗽了起来。   这时,景牧走了进来。   疏长喻抬头,便见他面色不虞地捧着一碗醒酒汤,放在他手边,低声抱怨道:“你看吧。照你这样喝下去,你这十几天风寒都好不了。”   竟隐约像个因琐事和丈夫生气的小妻子。   疏长喻被自己脑中的这个比喻逗得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唇角,接着道:“我没喝醉,不必喝醒酒汤。”   景牧不吭声,把醒酒汤又往他手边推了推。   疏长喻抬头,便看见了景牧神情里的不可妥协。   疏长喻没有办法,只好把那碗端起来,垂眼喝了起来。   可他喉咙仍旧发痒,他刚喝了两口,便又开始咳嗽起来。那没下肚的醒酒汤呛进了鼻腔里,他眼眶登时就红了。   他咳嗽着,正要说话,便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落在自己后背上,一下一下地替他顺起了气。   接着,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将他手里的那个碗端开了,放在一边的桌上。   “我见不得你一路舟车劳顿,受了风寒,还得遭那些人灌酒。”疏长喻听到景牧低声说,声音里竟有若隐若现的委屈。“我却束手无策,是我无用。”   “这怎么能怪你。”疏长喻闻言笑道。   “就是怪我。”景牧低声说。“眼睁睁地看你遭罪,就是我的错。”   疏长喻的嘴角压都压不下来,连心都被那熨帖的温热化开了。他缓了口气,道:“我做了朝臣,便不可能不接触同僚,都是难免的。况且……”况且我早就习惯了。   这话是真的。   他前世十来年都这么酒桌来酒桌去,就像日常饮食一般稀松平常。   可见到的人,没一个会觉得心疼。就连疏长喻自己,都没觉得这有多值得心疼。   他这句话被景牧打断了。   “少傅。”他听景牧说道。“不如,我们还像前世那般吧。”   “……嗯?”疏长喻一时没反应过来。   景牧接着道:“我做皇帝,仍让你做丞相。我所有的权力都交给你,这样便再没人敢欺负你了。”   疏长喻闻言一怔,愣愣地看着他。   前世……难道说,前世景牧便就是这样想的,故而束手做了自己十来年的傀儡,直到自己死?   疏长喻想问,可他不敢问。   他一瞬间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前世孤身一人,踽踽独行。可他却没想到,自己以为的那个只剩他一人的空冷世界,实则四周都充斥着另一个人的温柔。   而他将这一切毁了。   疏长喻一时有些头晕目眩,神情却是强作出的镇定,伸手去摸桌上的茶。   他那手却被景牧握住了。   “无妨,少傅。”他听到景牧说。“我也不过是说说。这辈子,我就是再混蛋,也不会让少傅走前世的老路的。”   疏长喻怔愣地看着他,张了张口。景牧显然是会错了意,但是疏长喻却什么也没说,只看着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   第二日,疏长喻起得迟了些。   他昨日夜里喝了酒,便有些宿醉,第二日早上起不来床。却没料到,这日直到太阳大亮了,都没有人喊他起床。   昨夜景牧在他睡前回了侍卫住的院落,并未留在他这里。而院中伺候的直隶总督府的人,竟无一个叫他起床的。   “总督大人说了,让疏大人睡个好觉。”他房里的丫鬟说。“今日一早,总督大人便请郭大人去视察直隶府外的那片河道了。”   好样的,居然是要支开他。   疏长喻起身收拾停当,便连早饭都没吃,赶去了那里。   景牧早等在他院外,见他面色不虞的出来,便迎上前问道:“少傅,昨夜没睡安稳?”   疏长喻皱眉摇头,道:“孙达志找了郭翰如去视察河道了,故意差人不唤我起身。”   “不过,也是应当的。”景牧笑眯眯地凑上前道。“少傅昨日里喝多了酒,理当好好休息。”   疏长喻没理他,径直带着他骑马去了河道边。   远远地,他便见直隶府的一群人围着郭翰如争论着。隔着大老远,疏长喻便能听见郭翰如梗着脖子跟人争论的声音。   “我别的虽不精通,但这河道研究了二十年有余!此处堤坝兼顾,本官可断言,再用十余年都不成问题!”   那群人又压低了声音跟他说了些什么。   “没问题就不用修,何必劳民伤财呢!”郭翰如又道。   疏长喻心想,这郭翰如的脾气,倒是两世了都没变过。这样的人带在身边办事,也可让他省下一大半的心。   疏长喻这才策马,慢悠悠到了这群人的旁边。   “疏大人到啦!”一个直隶的官员眼尖得很,高声道。   接着一众人便连忙过来,给他行礼问好。   “诸位大人还真是勤勉敬业。”疏长喻下了马,笑眯眯地冲众人一拱手,道。“倒是显得疏某怠惰了。不过这河道勘察想来也不急在一时半会,还望诸位大人下次能赏脸,等等疏某。”   孙达志如何精明的人,一眼便看出疏长喻的不悦。他虽方才同郭翰如争得面色不虞,这时候也只得赔上了笑脸,连忙道:“都怪下官疏忽,昨日请疏大人喝多了酒。我们直隶美酒向来醉人,臣喝惯了直隶的酒,便未顾及大人,还望大人海涵。”   疏长喻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酒不醉人。”疏长喻声线慵懒地道。“人自醉也。是也不是,孙大人?”   这直隶的河堤怎么样,疏长喻心中是有数的。   前世的这会儿,直隶这边也嚷嚷着说要修河道。可那会儿正是朝中派系纠纷、你来我往闹得最厉害的时候,皇上也只顾着盯着疏家,谁都无暇顾及那燕河的堤坝。后来时日长了,这事儿也就搁置了下来。   直到疏长喻死,这一锹都没施工过的燕河堤仍旧好好的,一次都没决口过。   故而,就像郭翰如说的那样,这燕河堤坝,至少还能用十来年。   疏长喻到了这儿,他便巨细无遗地汇报了自己探查的情况。郭翰如平日里看着寡言又胆怯,到了这个时候,便可谓滔滔不绝,说得孙达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疏大人,至少在直隶城外的这段堤坝,是丝毫没有问题的。”最后,他总结道。“疏大人大可放心,圣上也大可高枕无忧了。”   疏长喻还未开口,那边的孙达志便黑下了脸,道:“郭大人,你这话未免说得太绝对了。今年这样多的雨水,万一燕河决口,岂是你能担待的?”   他虽是个地方官,但品级也不低。疏长喻那个有品阶有家世的他不敢开罪,这么一个小小的六品官吏,他还不敢训斥吗?   郭翰如闻言,涨红了脸便要辩解。   “郭大人这样断言,本官便放心了。”疏长喻却是像没听见孙达志说话一般,笑着夸道。“这段河堤,若本官没记错的话,便是郭大人的师父,已经告老还乡了的陈侍郎修的吧?”   郭翰如忙点头:“对!正是下官的师父!”   “那本官便不能更放心了。”疏长喻笑着看着孙达志,道。“对吗,孙大人?”   ——   这一日,他们一路探查到了直隶府北面十余里的河堤那儿,才坐马车打道回府。   待回了直隶总督府,孙达志又便又盛情邀请疏长喻去一同用晚餐。疏长喻既住在了直隶府中,回绝了他的要求再回去自己吃,似乎是有些说不过去。   便在这群人一再相邀下,疏长喻又被他们拥到了直隶总督府的宴会厅。   此番宴会厅的格局便不大相同。   疏长喻自然也看出来了。不过他自知对方利诱自己未果后,肯定要用别的招数。届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孙达志也没有办法的。   果真,宴会进行到一半,便有阵阵香风裹来,隐隐听得到叮当环佩。   “疏大人既来了下官府上,便定要欣赏一番下官府中舞女的歌舞。”孙达志笑着凑到他身侧,说道。“与京中相比,自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第47章   利诱不得, 便使色/诱的法子。孙达志是吃准了疏长喻总不可能是个铜墙铁壁,总是会有个弱点破绽的。   人活在世上, 谁能是无欲无求的呢?并非无所求,只是未曾见罢了。   疏长喻侧目看了他一眼。   接着,孙达志便击了两下掌。随着他的掌声, 席间诸人都停下动作与交谈,看向宴会厅前的那片空地。   宴会厅两测的帘幕后便缓步出来了两列身着轻纱, 怀抱琵琶的美人,在疏长喻面前弹着琵琶跳起舞来。   这一个个舞女, 无一不是身姿曼妙,步履轻盈, 不盈一握的细腰软得像水一般。   直隶比兆京靠北, 民风更加奔放些,也不如兆京城中那般富贵精细。这舞女各个身着轻纱,作北地少数民族女子打扮, 柳腰长腿皆是裸露在外,束以轻铃。舞动起来,便清脆作响, 和琵琶声相映成趣。   疏长喻抬头, 便见隔着那舞女轻舞的肢体和纱幔, 对面站在门口的景牧黑透了脸, 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疏长喻忍俊不禁,差点便笑出了声。   说实话,在疏长喻眼中, 这满室旖旎轻纱,美人琵琶,在他眼中还不如景牧此时的那神情有趣。   接着,他不知为何,使坏一般,目光便似有似无地在那些舞女之间逡巡起来。而在他余光里,则是注视着景牧此时的神情。   那大狼犬似的少年,此时像是竖起了耳朵,炸开了全身的毛,隔着一众温香软玉,冲着自己龇牙咧嘴。   当真是赏心悦目。   而在他旁侧,他这眼神落在孙达志眼里,便成了另一种意思。   他心道,果然赌对了。这男人,可以不爱钱,但不可能不爱美人。   孙达志早就做好了打算。他在自己府中备下美人,届时讨得了疏长喻的欢心,便可让他与自己合谋。若是到时候疏长喻提起裤子不认人了,他便给那舞女变个身份,说他疏长喻强抢民女,届时疏长喻便不得不与他同谋了。   就在这时,那群舞女的琵琶声曲调一转,变得低回婉转了起来。   帘幕后又缓步舞出了一个女子。   登时,宴会厅里大半的男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女子轻纱掩面,除了一双眼,其他地方都是若隐若现的。但那双眼睛,眼尾上挑,含羞带怯,一颦一顾都是风情。   而她那身姿,像是个千年修成的妖孽般,举手投足间都是女子温柔香软的风情。   一时间,就连疏长喻的目光都滞了滞。   他心想,孙达志当真是个能舍得孩子去套狼的人。想必此次修筑堤坝的款项,他是势在必得了。   但疏长喻心中觉得好笑——他这一番大血本,碰到了自己,还真是媚眼抛给了瞎子。   几个呼吸间,她身上的轻纱无风自动,一双眼的目光就定定地锁在疏长喻面上,其中的绵绵柔情,毫无保留地朝他抛过去。   只可惜疏长喻心如止水,看着她便像看一株窗前的芍药花一般。   但目光却难免落在那女子身上。身侧的孙达志看在眼里,心里觉得好笑——果然,这男人,只要是喜欢女子的,没有不为他养的这个女人倾倒的。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一阵轻微的骚乱。   疏长喻抬眼看过去,便见站在门口的景牧竟是直接拉开了门,转身走了出去。   ——走了?   疏长喻一时觉得自己逗弄他太过,此时无法收场了。他目光顿了顿,正要派人去把景牧喊回来,一边孙达志笑嘻嘻地凑到他耳边。   “如何?”孙达志笑道。“疏大人,领舞的这位,跳得可好?”   就在他说话间,那琵琶声妩媚地转了个调,那女子轻盈地转了个圈,柳腰差些晃着人的眼。   四座隐隐传来些抽气声。   “确是不错。”疏长喻敷衍道。“孙大人艳福不浅。”   “哎,谈什么艳福。”孙达志板了板脸,正色道。“这姑娘,是我养在家中的义女。”   疏长喻此时心里仍记挂着摔门而去的景牧,此时便心不在焉。听他这样说,便随口回到:“噢?义女?”目光却仍旧是往门口那边飘。   孙达志看在眼里,却以为疏长喻是在凑着看那舞女。   他笑得更加开怀,说道:“是呐。下官早些年收养了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便一直养在膝下。下官本就只有一双儿子,对这闺女便疼爱有加。转眼十年,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   自家闺女便养来给人跳舞?疏长喻在心里漫不经心地吐槽道。你骗鬼呢。   当然,孙达志同他说这一番话的本意,只是告诉他这姑娘无父无母,又是个完璧之身,与她春宵一度,只赚不亏。   疏长喻没有搭腔。   孙达志接着道:“我这姑娘今年便满了十五,尚未出阁。下官疼爱她,挑选夫婿时便难免挑剔了些——不过,若是疏大人的话,下官便可放心托付了。”   疏长喻闻言皱眉,一时间也顾不上那个独自出门怄气的景牧了:“怎么,孙大人,您这便是要做媒了?”   “做媒谈不上,谈不上。”孙达志笑道。“我这女儿虽生了副好颜色,但下官也自知小门小户,又是养女,高攀不起的。”   说着话,他便打量着疏长喻的神色,笑道:“疏大人年届二十,如今身边也没个知冷热的人。疏大人这样的少年英杰,我这小女就算是去做个侍妾,陪伴大人身侧,也是好的。”   疏长喻听到他这话,心中冷笑道,没想到这孙达志这么大的胃口,要效仿王允,拿貂蝉拉拢吕布呢?   但那吕奉先是出名的有勇无谋,他疏长喻可是个人精。   “大人的好意,疏某领了。”疏长喻冷下脸来,道。“疏某并非耽于美色之人,孙大人这女儿,还是留待嫁个好人家吧。”   孙达志心道,你还同我在这儿装清高呢?方才眼睛不住往那里飘,现在装什么正人君子?   孙达志却是不动声色,只抬手招呼那女子道:“柳思,来。”   就连这名字,都是照着他的喜好来的。   那女子住了舞步,袅袅娜娜地走到二人身边,轻轻行了一礼:“小女子给父亲、疏大人请安。”   声若黄鹂出谷。   疏长喻冷笑道:“孙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疏大人既见了小女,就算有缘无分,也得喝小女一杯酒吧?”孙达志说着,从桌上拿起酒壶。   “呀,”孙达志晃了晃那壶。“空了。柳思,去再给大人拿壶酒去。”   那名叫柳思的女子闻言,接过空酒壶,袅袅婷婷地下去了。   “孙大人。”疏长喻皱眉,慢慢靠在椅子上,道。“大人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当考虑考虑令爱的名声。”   “什么名声不名声呀!”孙达志笑起来。“疏大人乃正人君子,世人皆知,何须守这些繁文缛节?况且,小女自来喜欢英雄才子,自然也倾慕疏大人。叫她为疏大人斟个酒,也算了他庄心事。”   说话间,那柳思已捧了一壶酒来,一双涂着蔻丹的素手,给疏长喻满斟了一杯。   “怎还戴着面纱?”孙达志道。“没规矩。”   那女子连忙娇声应是,素手一抬,那面纱便飘然而落。   当真是副动人心魄的绝美容颜。   孙达志在一边,觑着疏长喻的反应。却见疏长喻不耐烦地皱着眉,垂眼看都没看她一眼,便仰头将那杯酒喝下去了。   “这样可行了?孙大人?”他侧眸道。“凡事皆当适可而止,是吧,孙大人?”   孙达志连忙连连应是,挥手让柳思退了下去。   疏长喻闻言,看都未再看他一眼,自然也错过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满意与算计。   ——   直到这日宴会结束,景牧都没再出现。   疏长喻先是惴惴不安,此后便觉得心头生起一股让他静不下心的烦躁。这情绪是极其不正常的,但与景牧相关的事,疏长喻向来无法用正常与否衡量,故而便一直强行压着。   直到宴会结束。   众人起身要离席,疏长喻便也打算起身。但他方起到一半,腿下便一阵虚软,让他跌坐回了椅子中。接着,一股不正常的热流便从他下腹升起,直冲他的四肢百骸,侵入他脑中。   他被下药了。   疏长喻脑内登时一阵混沌。   “疏大人怎么了?”一边,孙达志看他药效发作了,装模作样道。“可是不胜酒力?”   “孙达志。”疏长喻一手死死按着眉心,眯眼皱眉,低声怒道。“你竟使出这样的下作手段。”   “疏大人这是说什么?”孙达志听着他已经开始发虚的声音,佯装惊讶道。   疏长喻咬着牙,胸膛渐渐起伏着开始喘息,已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压制住浑身的燥热和虚痒,攥紧了拳头,拿迷蒙的眼神去寻景牧。   可此时宴会厅里只剩下孙达志的人了。   疏长喻眼珠中开始出现血丝。他咬着牙,扶着椅子又要站起来。   此时,他浑身如万蚁啃噬。   就在这时,一只温软细嫩的手落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肌肤相触,顿时像烈火上浇下了一注水,蒸腾起滋滋作响的白气。   疏长喻抬眼,便见到了柳思笑得温柔如水的脸。   “小女子扶疏大人去休息吧。”疏长喻恍惚之间,听到这女子在他耳畔说。   疏长喻拼着最后一点力气,一把推开她。   景牧呢……景牧。   疏长喻通身灼热发软,脑中也一片混沌。他喉咙发不出声音,单手撑着桌子,唯一所剩的意识,便是眯着眼,向周遭固执地寻找景牧的身影。   越找,便越急切而绝望。他眼前逐渐昏花起来,彻底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老弟!!   嘿嘿嘿今天打游戏打忘了w 第48章   疏长喻再睁眼, 是被太阳光刺醒的。   他皱着眉,恍恍惚惚睁眼, 入目便是一片陌生的帐顶。窗外照进来的天色,已经到了正午。   接着,他便发觉自己身上只披了件单薄的中衣, 躺在温软的被褥中。   疏长喻脑内空白了一瞬,紧接着, 昨日种种便都涌进了他的脑海。   昨日……那药效用极强,他浑身使不上劲, 挣扎不动,渐渐神智也脱离了。他仍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 便是柳思将他半拖半拽, 进了那宴会厅后头的卧房内。   自己昨日……中招了。   即将,自己便会被孙达志以此为胁迫,去坑骗朝廷修筑堤坝的拨款。   疏长喻心中顿时被羞愤和气恼充满——想他疏长喻已经不是个初入朝堂的青瓜蛋子了, 怎么……仍旧会被这低劣的骗局诓骗呢!   下一秒,不知为何,他脑中跳出的既不是父亲失望的神情, 也不是朝廷即将损失怎样一笔巨款, 而是……   而是景牧。   景牧知道了, 该当如何?   疏长喻平躺在被中, 也不知怎的,一想到景牧,鼻端便涌起一阵酸涩。   他抿唇, 闭上了眼。   这个时候,他突然不怕什么有害社稷,不怕什么办事不力,更不怕什么受人威胁。   什么国家社稷,没有他,自会有别人。天下之大,最不缺的便是有才能又有心思匡扶社稷的人。若是没有,那大不了就是改朝换代,可这天下,仍旧是这个天下。   但景牧不一样,景牧只有他。   就在这时,有脚步声在他床边响起。   那人停在他床侧,没有出声,用极轻的动作在床边放着什么东西。   隐约有瓷器与木桌面碰撞的声音。那声音极轻,像是放东西的人生怕将他吵醒了一般。   有米粥的清香飘来。   疏长喻胸中那股暴怒淤积得愈发深厚。他紧紧咬着牙,听耳边细微的声响,一声一声小心翼翼地传到他耳边。   下一刻,他一把将桌上的东西尽数挥落在地,睁眼怒道:“滚出去!”   紧接着,他便感到了身后某处的钝痛和酸软得几乎要散架的腰背。   接着,他便看到了吓得呆愣在床边的景牧。   ……景牧?   疏长喻躺在床上,一时间也瞪圆了眼睛,面上连表情都来不及作出,就这般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景牧愣了愣,接着露出了个小心翼翼的笑:“少傅,你……你醒了?”   疏长喻仍旧没有说话。   他看到了景牧敞开的领口处那几道鲜明的抓痕。那抓痕新鲜得很,一看便是昨夜留下的。   景牧看了他一会,嘴角露出了些苦涩的笑,接着低声道:“我……先出去了,少傅一会有什么吩咐,再喊我。”   他昨夜乘人之危,做了那样的事,他笃定了疏长喻不会原谅他。   他也清楚地知道,疏长喻其人,做事有多干净果决。   景牧能想象得到自己要经历什么。   说着,他便转身要出去。   刚走了两步,疏长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景牧?”他嗓子有些哑。   景牧的脚步顿住。   疏长喻此时的语气,竟让他觉得有些虚幻。   没有冷漠,也没有暴怒。那声音的不敢置信中,隐约还有些疏长喻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欣喜。   肯定是自己听错了。   接着,景牧便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下床声。但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哼,和一声人摔落在地的闷响。   景牧连忙回过身去。   便见疏长喻白着脸色,裹着被子摔在床下。那素白的脖颈肩颈处,尽是昨夜疯狂后的痕迹,这么看着,竟是十分的惨烈。   昨日夜里,疏长喻没有意识,他也是失了理智。   景牧连忙两步上前,一把抱住疏长喻,便将他抱回了床上。   “可有摔着,少傅?”景牧眼都没敢抬,垂着眼问道。   “……我的衣服在哪里?”他听疏长喻低声问道。   景牧连忙去一边将他的衣衫拿过来。   窗外隐隐有嘈杂的人声,疏长喻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二人此时已不在直隶总督府,而是在不知哪出的一个客栈中。   片刻,疏长喻盯着他,哑着声音,滞涩地问道:“景牧……昨夜,是你?”最后两个字,低得像气音,还带着一夜荒/淫后的沙哑。   景牧心头顿时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揉得紧紧的。他把衣物放在一边,坐在床沿上,抬手把疏长喻裹进怀里,将他的脸按进自己颈窝,不看他的表情。   “是不是你?”疏长喻却执着地又问了一遍。   景牧却通身一震,接着将他放回到床铺上,一声不吭,起身转头,快步地朝外走。   这下,疏长喻倒是愣住了。   “你上哪里去?”见景牧这就拉开了门要出去,疏长喻连忙扬声叫住他。他嗓子沙哑极了,一扬起声音,便感到了一阵钝痛。   景牧在门口顿住了脚步。   “少傅……。”疏长喻听到景牧闷闷地在门口说道。“……我自己走,您不要生我的气。”   疏长喻一愣,一时间他没有说话,门口的景牧也一动未动的站在那儿,顿时便陷入了一片空寂。   片刻后,景牧抬步便要出去。   “我生你什么气?”就在这时,景牧听到身后疏长喻沙哑中带着些柔和的声音。   景牧的脚步顿住,却站在那里,仍旧未转过身来。   疏长喻叹了口气。又道:“回来。”   景牧肩膀颤了颤,却还是转身。   他不知道疏长喻喜不喜欢他,只是有时候觉得是喜欢的,有时候又觉得是错觉。但无论喜不喜欢,景牧都知道,疏长喻是不可能接受他的。   疏长喻这个人,心是狠的。这个狠不是在对别人的时候,而是在他对待他自己的时候。他对待自己,比他对待谁的时候都要狠。   不当做的事,他能将自己死死地捆缚住,绝不去做。   如今,这件最不当做的事,他们二人却做了。   景牧垂着眼,头一次也缩手缩脚地像只鸵鸟。他停在疏长喻面前,便垂下头,一眼都不看他。   “……怎么是你呢。”景牧听到疏长喻轻声说。   果然如此。景牧这么想着,攥紧了放在身侧的拳头。   下一刻,疏长喻的胳膊便一把揽下他的脖子,竟是就这样,坐在床上倾身抱住了他。   “怎么会是你。”他听到疏长喻在自己耳畔低声地说。“昨天……都是直隶府的人。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你,吓死我了。”   这声音虽是沙哑的,却像是春日的风拂过杨柳一般,撩拨着景牧的心弦。   他脑中的惊喜登时炸开,接着便耳畔嗡鸣,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他手忙脚乱地拉下疏长喻的胳膊,拉开了些距离,像是急于确认什么一般,定定地看向疏长喻。   疏长喻也愣住了。他见景牧此时双目通红,似乎还含着水花,双唇紧抿着,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下一刻,他便被景牧狠狠托起后脑,吻住了嘴唇。   景牧这吻又凶狠又急迫,再没了昨晚的柔和温情。他攫住疏长喻的唇,撬开他的牙关便与他纠缠,牙齿在疏长喻唇畔狠狠地咬。疏长喻感受着他发狠的动作和急促的喘息,也没推开他,就这么睁着眼,看向他。   景牧闭着眼,狠狠地吻着他。景牧一双睫毛又长又密,闭上眼时,显得尤其温驯。但他那双锐利的眉毛却是死死拧起了眉心,看起来像只痛苦又不安的小动物。   疏长喻被他啃疼了,却也没动。但景牧却是先他一步,紧闭着的眼睛中滑落了一对泪水。   疏长喻看着他,鬼使神差地抬手,将他颊边的泪水擦去了。   景牧像是被按停了开关一般,动作顿时停了下来。他睫毛上沾着泪,睁开眼看向疏长喻。   下一秒,他便低下头,将脸埋进他的肩窝,有一下没一下地啃他的锁骨。   那手也不老实起来,探进被中,便逡巡在他劲瘦的腰上,顺着他的腰线往下滑。紧接着,他便一翻身,将疏长喻死死压在床榻上。   疏长喻通身一颤,接着向来清心寡欲的自己,居然下腹猛地腾起一股火。他趁景牧察觉前,便一把推开他,低声警告道:“景牧!”   景牧停下动作,脸上还留着泪,一双眼却是又深又狠。他动作顿了顿,盯着疏长喻,下一秒,便又掉下一对泪珠子来。   “怎么了——?”疏长喻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了。他又抬手,给大狼犬擦掉了眼泪。   明明昨夜让你把便宜都占尽了,怎么这会儿委屈成这样?   景牧一把握住了疏长喻贴在自己脸侧的手。   “少傅,你不怪我?”他声音哽咽着问道。   “我怪你做什么?”疏长喻笑着问道。   景牧不说话,眼泪却一直在掉。   他太害怕了。他虽向来主动,每每受挫也仍旧厚着脸皮贴上来,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害怕。他待疏长喻,便如同手里捧着尊琉璃器,看起来抱得紧紧的,可却小心至极,连手中的动作都不敢重哪怕一点点。   景牧这幅模样,倒叫疏长喻心疼了起来。   “好了,还有什么可哭的?”疏长喻抬起另一只手,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说道。“木已成舟,还担心我不负责任吗?”   疏长喻自己心里知道,他不该说这话,也不该与景牧将错就错。   可他阻拦不住自己了。他拦着自己够久了,可拦得愈久,那心思便愈拦不住。   心悦一个人,哪里是说压制住就压制住的?   他自幼便被教育着,要将社稷百姓担在肩上,私人恩怨都不能留。   但是现在的他,躺在榻上,却只想将什么责任、担当全都卸下,只跟这个人滚进温柔乡去,一辈子不出来。   疏长喻看着景牧心想,前世什么刀山火海没经历过,这辈子,还有什么值得怕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诶嘿~晋江不许开车啦w   不过如果你们夸夸狗花,狗花就去微博上把车开完!!   另外,悄咪咪给大噶剧透一下,很多问题还没有解决,究极boss还在蓄力,所以……景牧小狼狗黑化进度还没有完成噢!   珍惜现在的傻白甜叭!   ——   微博就是笔名~要蹲车的宝贝微博搜刘狗花就好! 第49章 [捉虫]   疏长喻这日下午和景牧一同回到直隶总督府门口时, 门口已是跪了不少人。   疏长喻刚从马车上下来,便见为首的那个连着膝行了好几步, 爬到了他脚下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疏长喻昨夜操劳过度了,腰腿无一处不疼。被他这么狠狠地一撞,打了个趔趄, 险些摔倒。   “疏大人饶命啊!”疏长喻吓了一跳,皱眉低头, 便见那人竟是孙达志。此人此时面容憔悴,显然是一夜未眠, 候在此处。   不等他后头的话说出口,景牧便两步上前, 狠狠一脚, 将他踹开了。他这一脚至少下了五成力,孙达志被踹翻在地,半天没有爬起来。   “郭翰如呢?”疏长喻听他咬牙切齿地冷声道。“不是说昨夜便将此人押送回京, 送到刑部大牢去吗?”   疏长喻心想,嚯,这狗崽子平日里未曾看出, 竟是这般凶。   一侧, 郭翰如战战兢兢地走出来。   “王爷, 孙大人不允, 定要等疏大人回来再作定夺,下官……”郭翰如毕竟品级比他低,虽是京官, 却不敢随意处置他。   “现在本王回来了,还愣着做什么?”景牧闻言,不等他说完,便冷声吩咐道。“拖下去,此刻便押送回京,不得耽搁。”   两侧侍卫连忙上前去,将哭喊着求饶的孙达志拖了下去。   景牧此时仍然穿着京中侍从的服饰,可在场众人无一不知,这便是京中颇得圣上信任的敦亲王景牧。   孙达志自己也未曾想到。他之前敢给疏长喻下套,就是算准了这支巡查队伍里除他之外再没有管得了自己的人。只要将疏长喻制住,自己便可为所欲为了。   却未曾想,他之前便狐疑为何会与疏长喻同乘的护卫,竟是敦亲王。   待侍卫将孙达志拖走,景牧垂眼看向疏长喻。   疏长喻抬眼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便不着痕迹地将目光转开了。   但是就是这么个又寡淡、又短暂的对视,居然都能让景牧从中咂出甜味来。那目光只一相碰,景牧便勾唇笑了起来。   疏长喻转开目光,若无其事地压下自己也意欲上挑的嘴角。   这般,直隶总督府便暂时没有了主人。那孙达志强行贿赂京官,以骗取修筑河堤的拨款,此等大罪回了京就得砍头。故而,这帮直隶官员群龙无首,此时也不敢不倒戈,待景牧回来,便将直隶总督的官印捧给了景牧。   按着前世疏长喻的身份,就算景牧在场,这大印要交也是先交到他疏长喻的手里。可这一世,疏长喻已不再是丞相了,虽是此番巡查的负责官员,但身后站了个王爷,那捧着官印的官员便理所应当地绕开了他,将官印送进了景牧手里。   众人皆道理所应当,疏长喻却觉得颇为有趣,还侧目看了景牧一眼。   景牧却没看他,抬手便收了官印。   “今日便哪里都不去了。”景牧吩咐郭翰如道。“待明日清早,再整装继续巡查。”   郭翰如应是。   景牧便自然地抬手,扶住疏长喻道:“少傅,学生送您去休息。”   这动作虽有些亲密,但他的神情语气都是恭敬的,看起来真像个尊师重道的学生,对自己先生的恭敬小心。   疏长喻却是耳根一红。   周围人连忙让开了路,景牧扶着疏长喻,吩咐道:“都不必跟来。”接着,便扶着他回了他的住所。   待行到无人的地方,景牧四下看了一眼,便一把拿出自己袖中的大印,像个偷东西的贼一般,一把塞进了疏长喻的袖中。   疏长喻袖里一沉,吓了一跳,连忙将那官印拿出来,塞回给景牧:“做什么?”   景牧笑着躲开不接,道:“少傅,这个给你。虽不是什么大官,但你也莫嫌弃。”说到这儿,他压低了声音,道。“无论什么,只要我拿得到的,都给你。”   疏长喻闻言,皱眉,像是看个跟人献宝的孩子似的,无奈地便要将官印重新塞给他:“你休要胡闹,你是圣上之子,此处除了你,无人能暂管这官印。”   景牧却是不接,侧着身子去躲他的动作:“少傅,反正此处也无别人,我的便是你的,你就拿着吧。”   得了什么东西,便塞给疏长喻,这早成了景牧的习惯。更有甚者,他知道疏长喻常年手握重权,如今因着自己,回到了十多年前,什么都需重来,他便更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亏欠了他。   疏长喻塞了几次都没塞进景牧手里,见着他嬉笑胡闹的模样,皱着眉头便要凶他:“景牧,你再这样胡闹,我便……”说道这儿,却又不知怎么下口了。   景牧却不怕,丝毫没有晨起那会儿那般哭得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儿,笑着凑上前问道:“你便如何?”   疏长喻却语塞了。他看着景牧那面带笑意,目光灼灼的样子,心里砰砰地跳。他一甩袖,扭头便走。   景牧看着他通红的耳根,便跟着他,一路到了他的住所。   那儿原本的几个丫鬟都是孙达志安排的,昨夜一并赶了出去,此时一个人都无。疏长喻径直进了房间,景牧便也跟了进去,将门带上了。   下一刻,他便一把拽住疏长喻,将他往那门上一按,紧接着,自己的手便撑在门上,将疏长喻圈在了他和门之间。   疏长喻双眼微瞪,显然是愣住了。   “少傅还没回我的话呢。”景牧的鼻尖与疏长喻的鼻尖之间只剩半寸距离,四目相接。“少傅便要如何?”   房间中顿时升起了一股极其暧昧的氛围。   疏长喻像是被施了什么法术一般,定定地看着景牧,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这种感觉颇为巧妙,像是一对上这人的眼睛,世间言语便都全然失效了般,目光一相接,时间就止住了。   疏长喻就这么被景牧按在门上,一言不发地静默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觉得脖颈发烫。   “你又与我胡闹了……”他便伸手要去推景牧,垂眼低声念叨道。   下一刻,他便觉得腰上一紧,竟是被景牧将腰一环,抱了起来。   疏长喻没反应过来,伸手便扒住了景牧的肩膀接着,景牧便抱着他大步进了内室,将他抛在了床上。   疏长喻被摔进了温暖的被褥中,不等他回过神来,景牧便压在了他身上,俯身便开始吻他。   疏长喻一怔,接着便鬼使神差地抬起胳膊来,圈住了景牧的脖颈,闭眼同他唇舌交缠了起来。   景牧的手便顺着他后背流畅的线条滑下,紧紧圈住了他劲瘦的腰,紧紧将他圈在了怀中。   不过片刻,疏长喻便感受到了景牧某处不可言说的顶起,以及景牧开始在他腰上来回摩挲的手掌。   疏长喻:……。   他感到了一阵腰酸背痛。昨夜自己受药物控制着,景牧定然也像个小疯子一般,一夜都无所节制,他这腰背双腿,真有些吃不消。   疏长喻很坚定地抬手,把景牧的脸推开了。   景牧原本闭着眼,此时便睁开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起来颇为无害,可怜巴巴地盯着疏长喻。   疏长喻看着他,虽心下有一丝动容,却仍旧强行压制住了。他神情坚定地拒绝道:“一会还要同郭大人一同用餐,明日一早便要启程。”   景牧嘴角慢慢往下弯去,看上去更可怜了。他哼哼唧唧地开口道:“少傅……”唤着他,还不忘挺着腰,往疏长喻的身上贴。   疏长喻头一遭感受到了年龄的差距。   ——但是,他如今也是个未及二十的少年郎,这体力上的差距,怎么就这般大呢!   疏长喻接着道:“……我腰还疼呢。”   景牧这下不同他僵持了。他颇为挫败地狠狠在疏长喻唇上啃了一口,接着便将脸埋在他肩窝处,就这般搂着他,不动了。   二人便这般躺了许久。   “少傅。”片刻后,景牧低声道。   “嗯?”疏长喻垂眼看他。   “你喜欢我吗?”他抬起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灼灼地看着他。   疏长喻垂眼看着他,不假思索道:“不喜欢。”   景牧闻言一愣。   “不喜欢,我此刻抱着你做什么?”疏长喻气定神闲地缓缓开口道。“我前世抱个猫狗都嫌缠人。”   景牧好哄极了,一听他这话,眼睛便又熠熠地亮了起来。   接着,疏长喻便感到自己的手被景牧握住,一路朝下引,直到了某处,被景牧按在了一片坚硬火热上。   疏长喻猝不及防,吓得一缩手,却被扯住了。   “我原本见着少傅,便克制不住,时时脑中都是那事。”景牧笑着,嗓音低哑,落在耳畔竟有种难以言喻的磁性和性感。“少傅又说这些喜欢我的话。一切皆因少傅而起,便请少傅帮帮我吧。”   “你……”   “少傅从前总教我思路滞涩、道理不通时当怎么做。”景牧低低的声音落在疏长喻耳畔,也勾起了一阵邪火。   景牧又拉着他的手,探入了他那处的衣料之中。   “如今弟子此处便滞涩的很,还望少傅不吝赐教,教教景牧纾解之法。”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景牧也是甜得发腻的景牧~   一章小甜饼,聊祝宝贝们圣诞快乐!圣诞节别忘了吃饺子哦!   ——   另外!前头的车已经在微博更新惹~   不用说爱我!爱我的话就去收藏我的作者专栏叭!(好硬的广告植入←_←) 第50章   疏长喻从不知道景牧说下流话、撩拨人的本事有这么高。这一日, 直到他和景牧一同出现在直隶总督府的宴会厅,面色都有些僵硬。   郭翰如早就候在了那里。他见疏长喻脸色不太正常, 却也说不出哪里不正常,便以为他仍是因为昨日的事情闹心。   待吃饭的时候,郭翰如便关心了他几句, 问道:“昨日亲王殿下将您带出去就医,不知那郎中医术如何?”   疏长喻愣了愣, 便听景牧说道:“昨日寻了两个医馆,郎中都不会治, 说这药无药可解。”   疏长喻一听,侧过眼看了他一眼, 见他也在不着痕迹地看自己——死小子, 私底下耍流氓也就罢了,当着郭翰如的面也实话实说,是不是还要讲自己与他昨夜做了什么也一并抖落出来?   他接受景牧, 同他相恋是一回事,公之于众又是另一回事。   他私心里,还是希望众人少知道一天是一天的。一来他尚未想好未来当怎么办, 二来他也不知如何面对父母兄姐。   那边, 郭翰如一愣:“这孙……孙达志, 居然下这般阴损的药?”说到这儿, 他愣了愣:“那疏大人,您昨日是如何……?”   问到这里,郭翰如才觉得自己此话问得不合适——这人中了那种药, 还无药可解,那除了……除了做那档子事,还能如何解?   他这人向来木讷,等话说出口了才觉察出不妥来,讪讪地抿上嘴,未再出声。   可他要问的,却已经问出口了。   这次,疏长喻没给景牧插嘴的机会,慢条斯理道:“昨日,亲王殿下给我找了个青楼妓子,聊作解药。”说到这儿,他还轻飘飘地看了景牧一眼。   接着,他露出了个官场老油条惯常开下流玩笑时的那种你我了然的表情,对郭翰如说:“那姑娘确有些热情的紧,教人不大消受得起。我如今这腰背,还酸痛着。”   这话面上是说给郭翰如听的,可座中那两人都知道,他是将看似同郭翰如说的话,拿去控诉景牧。   而景牧却是没听懂一般,笑嘻嘻道:“少傅若喜欢,今晚还给你叫那个姑娘。”   这二人你来我往的,倒是让坐在一边、安守规矩,从不狎妓的老实人郭翰如窘红了脸。   他在心中痛斥自己:看吧,教你多嘴,问那些个不该问的话。   ——   这一天晚上,景牧并没给疏长喻成功叫来那个青楼姑娘陪他睡觉。对此颇为内疚的景牧,只好身先士卒,半夜偷偷翻进了疏长喻的卧室,钻进了他的被窝里。   疏长喻原本睡着,突然有一个热乎乎的坚硬躯体拱到自己身侧,吓得他顿时醒了。他一侧目,便见景牧睁着一双幽深的黑眼睛,目光闪烁,正钻在他被中盯着他。   疏长喻脑中顿时警铃大作。   “什么时辰了,你又来胡闹!”他压低了声音,急急地斥责道。   他昨夜到现在,还没缓过来,这狗崽子又半夜钻过来……   景牧却是无辜地眨了眨眼:“少傅,我不做别的,我是来睡觉的。”说着,就将疏长喻裹进怀里,舒舒服服地搂着他。“你不在身侧,我睡不着。”   说到这儿,他想到什么多开心的事儿一般,嘿嘿笑了起来。   “少傅,今天的事,像在梦中一样,我都不敢相信。”说着,他用下巴蹭了蹭疏长喻的发顶,轻声说道。“我不敢睡……我怕一睡,今天就成了梦。”   疏长喻在心中叹气。   这狗崽子,别说他看着愚钝,可在说情话这事儿上,还真的是无师自通。   随便一张口,字字句句就都是朝着人的要害去的。   疏长喻垂下眼,抬手环住了景牧的背:“好了,这下可能放心了?”   景牧嘿嘿地笑了两声,使劲用脸蹭他的头发,将他那块顺滑如丝缎的头发,蹭得乱七八糟。   疏长喻抬手便按住了这躁动的青年。   “行了。”他说。“放心了便睡吧,别闹我了。”   景牧乖巧地嗯了一声,疏长喻便也闭上了眼。   疏长喻窝在景牧怀里,便像是寻到了什么依靠般。贴着他温热坚实的胸口,不过片刻,便进入了梦乡。   半梦半醒间,疏长喻心道,许是我今日做的这个决定,的确是对的。   疏长喻这一觉,便一直睡到了第二日清晨,有丫鬟来敲门叫他起床的时候。   疏长喻迷迷糊糊地睁眼,人还没全醒过来,听着敲门声,便顿时想起了身侧的景牧。   不能让人看着自己同景牧睡在一张床上!   他骤然清醒,侧过身正要提醒景牧出去,便见身侧空空荡荡的。疏长喻伸手过去一摸,那一侧床铺已经冷透了。   他心想,这竖子,溜得倒是挺快的。   接着,他便后知后觉地觉察到,自己此时的模样,便像是背着众人与谁偷情一般。这个认知让疏长喻耳根一红,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待他整理停当,去了宴会厅,便见景牧早就衣冠端正地和郭翰如等在那里了。   自他们到了这里,一日三餐但凡在直隶总督府的,便定是会在这里用。周围的侍从见了,便连忙给他们将早饭端上了桌。   “疏大人早。”郭翰如见了他,起身笑道。   疏长喻同他点了点头:“郭大人也早。”便入了席。   景牧此时一副睡了个好觉,精神抖擞的餍足模样,见了疏长喻,便笑着问道:“少傅,昨夜睡得可好?”   原是最稀松平常的一句问候,却有一股旖旎缠绕在二人之间。虽说除了这二人,并无其他人感受到。   疏长喻瞥了他一眼,笑着回道:“挺好的。不过昨夜似有贼人出入,我听着那动静,便有些不安稳。”   景牧笑眯眯地垂下眼没再说话,倒是把郭翰如吓了一跳,连忙问道:“这总督府内,怎会有贼?疏大人可有受伤?”   疏长喻闻言,眯眼笑着摇了摇头:“许是这直隶府总督不在,便松懈了吧。说起来,那孙达志从这儿连夜快马押送回京,此时应当也快到了。待陛下派新任的总督来,咱们也应当巡查结束了。”   说到这,疏长喻略一思忖,看向景牧道:“王爷,之后几日便需去直隶下属州县巡查各段河道。路途遥远,回不来直隶府。你如今掌着直隶府大印,还是在直隶府坐镇为妥。”   疏长喻此言,不是没有道理。不仅如此,若是景牧跟着他们走了,那才是不妥。   总督乃一府长官,说来是这地方上级别最高的官员。在他之下,其他官员皆难执此大权。如今直隶府总督犯了大罪,不得继续在此任职,但这几日的空档,是不能无人补上的。   尤其,这还是个拱卫京城边上的要省。   景牧抿了抿嘴,道:“我大可将这重任交由此地官员,反正直隶的情况,我什么都不清楚。”   疏长喻皱眉:“可如今那直隶府大印是在你手中的。”说到这儿,他愣了愣。   他袖中沉甸甸的,赫然就是那方直隶总督大印。他昨日塞回给了景牧,由 屿 汐 独 家 整 理,更 多 精 彩 敬 请 关 注却不知这小子何时又将他偷偷放回了自己这里。   疏长喻心里顿觉无语——这小子,实在是平日里太无正形了。   景牧目光闪烁,看着他。   “巡视河道一事,郭大人一人足矣。”景牧说。“这修筑河堤的人可是郭大人的亲传师父,郭大人对这段河堤的了解,想来再没有第二人强过他了。”   说到这儿,他又道:“我没读过几本书,出了宫便是去大理寺,掌管刑狱还行,但治理一方,实属手足无措。说到这儿,他起身,恭恭敬敬地朝疏长喻行了一礼。“还请少傅再侧佐助,景牧感激不尽。”   疏长喻嘴角抽了抽——这小子,一本正经说瞎话的本事还真是见长。   且不说他上辈子学了多少东西,又做了那么多年皇帝,管几天直隶府根本不在话下。就说这直隶府,自己运作得便仅仅有条,这几日不过是缺个坐镇的人罢了,花不了什么功夫。   可疏长喻也知道,景牧此番,就是不愿同自己分离这几天。   疏长喻自己也不舍得。   他张了张口,按说直接拒绝了才符合他疏长喻原本的个性,可他却看向郭翰如,接着点了点头。   “那么,此后巡查河道的各项事宜,便交由郭大人了。”疏长喻道。   郭翰如吓得连忙站起来:“下官惶恐!下官恐难当大任,还望大人三思……”   这郭翰如哪里都好,就是胆子小。   还不等疏长喻说话,景牧便不耐烦地开口:“郭大人这几日做得都好得很,想来之后的巡查,也不会让人不放心。你带一半护卫出去,只管堤坝好坏,其他都不用担心。若有人为难你,不必理会,待你回来了,本王一并收拾他们。”   时人尚不知男友力为何物,但疏长喻坐在一侧,听了之后莫名心跳,而那郭翰如闻言,也是大松了口气,朝着景牧行礼谢恩。   疏长喻没来由地,侧目便看向景牧。   却见那人面上波澜不惊,眼睛里却是一片得意神色,朝着自己眨了眨眼。   作者有话要说:  郭翰如:好了,现在嫌我多余了,要把我赶走过二人世界了是吧?   景牧:少傅你看,那人好像一条狗啊←_← 第51章 [捉虫]   这日早上, 郭翰如便启程了。   疏长喻这下便清闲了,吃完了饭, 便坐在会客厅里喝起茶来。   直到这日半上午,直隶府的众官员才后知后觉地知道了总督大人出事了的消息。不过片刻,便有人来直隶总督府, 将需得总督点头决定的大事送到了总督府来。   景牧便扯上了疏长喻一同去了书房。   但送来的事属实没有几件,更何况摆在景牧面前, 未及半个时辰便能尽皆处理完。   但是,景牧却将侍从都遣了出去, 唯独留下疏长喻一人,手里捧着那个折子, 蹭到了疏长喻面前。   “少傅, 这上报的税收怎么看?”景牧蹭在他身侧,说个话恨不得粘在他耳朵上。   疏长喻瞥了他一眼,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拍:“这个都不会看?景牧, 我上辈子可是白教你了。”   景牧颇不服气地哼哼了一声,道:“可前世都是少傅替我看的。”   疏长喻又在他脑袋上一拍,没什么威力地威胁道:“你若再摆出这一副昏君模样, 我便不管你了。”   故而, 景牧就这么一手拿着折子, 一手将他拐进了怀里, 在他脸侧轻而细密地吻着:“这可没办法了……管他昏君明君,身侧若真有这么个要人命的美人,还要江山做什么?”   一代权相疏长喻, 手握重权,杀伐果决,可从不知道自己竟是凭着美貌霍乱朝纲的。   疏长喻脖颈耳根一阵发烫,按着景牧腻歪过来的脸便推开了。   可景牧却像黏在他身上一般,又伸手去搂他的腰。   疏长喻气极,一把抽过他手里的折子,便狠狠地一下一下抽他。   那宣纸打在身上,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景牧却是要有意逗他开心似的,被打得一下一下地往边上躲,放轻了声音同他讨饶。   疏长喻一眼便看出他这模样是作假,但也只打了几下,便停了手:“你可知错了?”   景牧却笑着贴上来:“少傅下手真狠,想必是好好休息了一日多,那腰便好全了。”   说着,便抬手在他腰上轻抚,眉眼之间皆是荡漾旖旎的神情。   疏长喻一眼便看出这厮在想什么事儿。   他抬手又要打他,却被景牧一把抽出了手里的折子。接着,景牧将他圈在怀里,双手在他面前将折子打开:“这税收怎么看,少傅教教我吧。”   疏长喻一侧目,便与景牧的面孔近在咫尺。他耳根有些烫,道:“别胡闹。”   “少傅又不让我当昏君,又不教我看折子,可真不讲道理。”景牧搂着他,咬着他的耳朵低声耍赖道。   他的声音仍带些少年音,但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低沉稳重。那磁性沉郁的声音,贴着疏长喻的耳侧,便带起一股麻痒。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声音,如今却带着些轻佻和色气,更让疏长喻难耐。   接着,他又听景牧在他耳边说:“少傅不教我看折子,我/日后便只能做昏君。那昏君,定然是要沉溺美色,白日宣淫的。”说着,他的一只手便不老实地往疏长喻腰上探,还伸舌,在疏长喻耳畔轻佻地一勾。   疏长喻通身一震,一把握住景牧的手。   “我只讲一遍,这次,你可听好了。”疏长喻忍耐地咬紧牙关,低声道。   纵然这样,声音里的轻颤还是压不住。   景牧闻言,一手拿着折子摆在他面前,一手紧揽着他的腰,将下巴搁在他肩上,语带笑意地嗯了一声。   窗户关着,明媚的春光透过窗户纸,撒了一室温暖明亮的阳光。   ——   在疏长喻眼中颇为琐碎简单的几件事务,他硬是让被景牧拉着在直隶总督的书房里坐了一整日。   待暮色低垂,景牧才将那最后一份折子放回了桌上。疏长喻被他搂了大半日,此时迷迷糊糊地,便又被景牧半裹半抱的,拥在了榻上,又唇舌交缠了起来。   疏长喻自出生起,无一天过的不是克己自律的日子,无一天不是在苦学论道,只为日后成为国之栋梁中度过的。   但自从他昨日和景牧在一起后,便似乎突然失去了全部抱负和理想,就连原本该当自己负责的巡视河道的任务,都找借口推给了手下的官吏,自己在此处这般跟这崽子没羞没臊。   疏长喻觉得实数不应该。   景牧是个没轻重、不懂事的孩子,自己还能跟他一起没轻重吗!   可这般想着,疏长喻的手却不听他使唤了。他心里想着要推开景牧,那手却是圈住了他的脊背。   “少傅。”就在这时,景牧停下了动作,一手按着疏长喻的肩,鼻尖贴着他的鼻尖。   “嗯?”疏长喻一出声,才发现自己嗓子都哑了。平白多了不少的旖旎和情/色。   疏长喻见景牧那原本就幽深的目光变得更暗了,连忙闭上嘴。   “白日宣淫虽是不对的,”景牧的手附上了他的脸,轻抚道。“但是,现在太阳要落山了,我便可和少傅宣淫了吧?”   疏长喻:……。   他说着话,却不像是跟疏长喻打商量。他话说到一半,手已经滑进了疏长喻的衣内,在他腰上轻轻一捏。   这与人相恋之事,还真得讲究个循序渐进,不可揠苗助长。便如同这床笫之事,它开始得过早了,此后便收不住了。   这一日,直到天色黑透了,疏侍郎才和敦亲王处理完直隶府的繁杂事宜,从书房中出来。疏侍郎身体向来不好,应当是在书房中坐久了,出来时脚步虚浮,一看便是腰腿受了累。   而他二人许是在要事上起了些分歧,出来时疏大人脸色一直不怎么好看,倒是敦亲王一副诚心悔过的模样,陪着笑脸跟在旁侧。   应当是方才在里头顶撞了少傅。   不过,敦亲王究竟是如何“顶撞”少傅的,也只有他二人知晓了。   待这日入了夜,景牧便又故技重施,踏着夜色,贼似的暗搓搓溜进了疏长喻的卧房。   入了夜,卧房里尚未点灯,光线暗得很。景牧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床沿上,便脱去靴子,滚了上去。   结果抱了一怀凉冰冰的被褥。   景牧:……?   方才沐浴过,坐在桌边喝茶晾头发,将这一幕尽数收入眼中的疏长喻:“……。”   景牧颇有些狼狈地从被褥中坐起来,便见疏长喻将茶杯放在桌上,走到了床边。   窗子在疏长喻身后,逆着光,景牧是看不清疏长喻的神情的。但疏长喻却在月光中清楚地看到,景牧那怔愣又有些发懵的神情,配上他因着方才的折腾显得有些凌乱的头发,看起来像只撒欢之后打碎了东西的大型犬。   疏长喻站在床边,垂眼看着抬头的景牧,抬手理了理他的头发。   便见景牧嘴角一咧,笑起来。他犬齿比其他牙齿都长一些,尖尖的,在月光里泛着冷白的光。   他就着疏长喻伸过来的手,在他的手心里蹭了蹭。   下一刻,疏长喻的手便往旁边使劲一按。景牧猝不及防,被疏长喻按得一头扎进了被褥中。   ……好凶啊。   景牧抬起头,便见疏长喻面色颇有些严肃,一看这个架势,就是又要将自己按在此处说教一番了。   景牧讪讪地撇了撇嘴,从被褥上爬了起来,规规矩矩地坐在床沿上,翻着眼睛,乖巧地盯着他,低声道:“少傅。”   疏长喻站在他面前,摆出了一副颇为严肃的表情:“一整日都没个正形,是不是把你惯坏了?”   景牧讨好地抬胳膊搂他的腰,被他一把拍开。   “原本来直隶,你我便是公务在身。如今留在直隶,也是有正事要做的。”疏长喻皱着眉头道。“一整日都这般荒淫无度,到了夜里又这般……成什么样子了?”   “少傅,我们该做的正事都做完了。”景牧抬头笑道。   “那也不应当……”疏长喻争辩道。   “应当的。”景牧没等他将话说完,便笑道。接着,他就抬手搂过了疏长喻的腰,将他搂进怀中,道。“少傅……多少年了,我做梦都不敢想能有今日。”他将脸颊贴在疏长喻腹上,低声道。“我太开心了,便有些情难自禁。”   疏长喻见他这幅模样,原本想好好板起脸来教训他的心思也莫名其妙地偃旗息鼓了。他垂眼看着景牧,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他乌黑的发顶。   “反正,我前世这皇帝已经做过了,那位置上又空又冷,我不愿再坐一遍。”景牧将疏长喻往榻上一抱,让他跌坐在自己怀中,低声咬着他的耳朵道。“这一世,我便永远陪在少傅身侧,日日都如这般过。那皇帝,谁愿意做,便让谁去做。少傅,你说可好?”   疏长喻低声说了句胡闹,但嘴唇却落在了景牧的嘴角上。   景牧笑了起来,将他按在怀中深吻了起来。   疏长喻还未更衣,身侧悬着的那方玉佩卡在二人和床沿之间,随着景牧的动作,被一下扯断了,那白玉佩登时跌下去,摔成了几块。   疏长喻听见动静,起身要看,却被景牧一个翻身,压回了床榻中。   故而,二人皆未去查看那玉,自然也未发现窗外那矗立着的黑影。   窗外那人,俨然是个随行的疏家护卫,今日才被派去和郭翰如一起去巡视河堤的。他手里拿着封郭翰如递回来的信,站在窗口,不敢置信地透过那缝隙,看着室内纠缠的两人。   那信封,被他攥得皱成一团。   这护卫此时心里唯有一个念头——   要告诉老夫人,现在,立刻,定要告诉老夫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疏丞相的玉佩比报警器还管用……一出毛病就有坏事。   强烈建议疏丞相下次玉出状况的时候,立刻进入备战状态←_←   ——   另外!天冷啦!小天使们要使劲穿厚穿厚不要臭美喔!要注意保暖!   ←_←来自被东北的大风吹发烧了的狗花 第52章   原本疏长喻贴身的饰品衣物, 都是在家里由李氏一手操持的。在前世,后来李氏去世, 成了亲以后丹瑶也和他各过各的,故而全权由管家安排了。   疏长喻在这些小物上也向来没什么需求,故而也从不亲自置办。   但第二日, 景牧非要拉着他出了趟门,要替他买一块新的玉佩。   其实是景牧早就知道, 直隶府有个颇为出名的古玩阁,内有一块稀有的蓝田玉玦, 应当是先秦传下来的。这蓝田玉颇有暖身活血的功效,最适合疏长喻不过了。   再者, 他私心里是想给疏长喻拴个物什, 定情信物一般,见之便如见人,时时带在身侧。   故而, 景牧便就这般半哄半劝地,将手头那几份折子处理完毕之后,便出了直隶府。   “不过一块玉佩, 碎了便碎了, 哪需要这么大费周章?”疏长喻这两日同他放纵了些, 白天便觉得有些惫懒, 只想找个地方坐着看书。   景牧却不依不饶:“这玉可是替人护身用的,到了关键时刻,能护主呢。”   疏长喻虽信在天有灵, 但听到景牧这煞有介事的话,不以为然道:“那昨日我看那前一块玉碎得不明不白,我也尚未受到什么灾祸呀?”说到这儿,他挑眉道。“无稽之谈。”   景牧闻言,笑容里竟是染上了几分贼眉鼠眼的味道:“谁说的?少傅,你看,昨日夜里你便没有腰疼,是吧?那就是这碎玉在保护你呢。”   疏长喻老脸一红,拿眼刀子狠狠剌了景牧一下。   景牧这么说着,便更加起劲了起来。他挑起眉,凑近了疏长喻,道:“既然这般,今日便多与少傅买几块。日后一夜摔一块,岂不美哉?”   接着,便被疏长喻一脚踹在了小腿骨上。   ——   景牧径直领着疏长喻到了那家古玩阁。   “你怎的对直隶府这般熟悉?”疏长喻狐疑道。“莫不是前世我死后,你便整日就知道游山玩水,哪里有好玩的好吃的,都摸遍了?”   自然不是。但景牧当初为了寻求使人还魂之法,确是派人找了不少地方,自然对这些地方也熟悉得很。   景牧只冲着他眨了眨眼,没说话。   疏长喻叹道:“你这一世不与他们争帝位,也挺好的。我教出个闲散王爷便算了,若是教出个昏君,此世又难逃遗臭万年的命了。”   他虽这么说着,神情和语气却都是轻松且带着调侃的。景牧见状,也笑着附和道:“是呀,说不定这一世我什么都不做,百姓还免除了生灵涂炭呢。”   自然,这句话所言非虚,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不过,此世疏长喻既然无心权势,景牧自然也乐意遵从他的想法,自己也随他做个闲人。疏长喻家世雄厚,无论何时都是众矢之的。这般藏拙,反倒能平安地一起度过一生。   景牧前世早就腻了那种独自一人、大权在握的生活。而今除了疏长喻,其他万物都不过是云烟过眼。   二人便这么进了这家古董阁。   这家古董阁可谓是直隶最大的一家,但因着里头的藏品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故而来往客人也少。景牧进去之后,径直走到了掌柜那处。掌柜见他衣着华贵,又熟稔得很,连忙上前问他需要什么。   “玉佩可有?”景牧问道。“保存完好,便于平日里随身戴的。”   “这……”掌柜一愣。   他们家是卖古董的,卖出去的每件东西都是藏品。一般客人将物件买去,无不是珍而重之,束之高阁,只偶尔拿出来品鉴赏玩。   哪有在古董店里买了玉佩,回去日常戴的?   老板这儿一迟疑,那边景牧便不耐烦地拧起了眉毛:“没有吗?”   “有的,有的。”那掌柜连忙招呼伙计,引他们去一边坐下,将点中所存的玉佩一件一件拿出来给他二人看。   疏长喻见景牧这一副作威作福的模样,觉得颇为新鲜,便就坐在一边看。他对配饰一类的物品向来没什么分辨,只觉得大致都是一般模样,没什么区别。   却见那几个伙计,一个一个将装玉的匣子捧给他看。景牧看不了一眼,便示意他拿开退下,看起来颇像个砸场子的人。   就这么看了十来个,景牧自己的表情也变得有些不耐烦了。疏长喻正欲开口,便见景牧摆了摆手,让这几人都退下了。   “你们这店,号称黄河以北最大的。”景牧冷着脸,缓缓道。“能拿出来的只有这般货色?”   只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让古董阁的众人感到了非同寻常的压力。那几个伙计面面相觑,连忙低下头,而掌柜闻言,赶忙赔笑道:“不知这位公子,意下可有中意的玉种?小的再遣人去拿。”   “皆闻蓝田暖玉佩戴上能有活血健体的功效。”景牧道。“不知掌柜店里可有?”   他这话说的,把疏长喻都吓了一跳。   那蓝田玉向来最是珍贵,想来当年那“和氏璧”便就是蓝田玉。当年这玉便能让秦赵反目,后又被做成了传国玉玺。时至今日,市面上已几乎见不到蓝田玉的影子,可谓有价无市。   就连疏长喻这么个门外汉都知道这玉之珍贵,更遑论这店里的众人了。   掌柜顿时大惊失色。   他们店中唯一一块蓝田玉,可谓是他们古董行的镇店之宝。那玉玦据说是传国玉玺切割后留下的角料做的,本是秦二世胡亥所佩。之后秦灭,这玉也流传到了民间。   如今辗转了千年,被这位掌柜高价购得。就连古董界内行都鲜有人知,这位公子却是如何知晓的?   “掌柜的,你们这店里有没有,我自是知道的。”景牧见着他的反应,笑了起来。但这笑容说来也怪,根本不像平日里面对着疏长喻时那般柔软温和,反倒像是疏长喻见惯了的那种笑面虎,一勾唇一眯眼,让人看着都心口发凉。   疏长喻心中感叹,士别三日,果真当刮目相看了,古人诚不欺我。   那掌柜闻言,却是犹豫起来。   他这玉璧,从未向客人展示过。他虽为了收此玉璧元气大伤,但也物有所值。都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本没什么大背景,万一这位爷是个惹不起的人,届时要强取豪夺,他也没办法。   景牧瞥了他一眼。   “掌柜若不放心,咱们可先将价格谈妥。”景牧道。“不瞒您说,我今日来,就是为了这玉。”   疏长喻在这方面实在是外行,便就坐在那儿看着两人你来我往。   那掌柜闻言,犹豫来犹豫去,向景牧比了个数。   疏长喻别的听不懂,这数额不可能看不懂。   他登时色变。眉毛皱起来,扯了一把景牧的袖子:“你可休要胡闹。不过一个玉佩,怎么值得……”   景牧却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少——敬臣莫急,够用。”   平日里,众人都是叫的疏长喻的表字。但听景牧叫他的字,还是头一回。   疏长喻一晃神,耳根一烫,便听景牧道:“嗯,就这个数。去将玉取来吧,我验验货。”   那掌柜见他如此爽快,连忙躬身让他稍等,自己亲自去取那块蓝田玉玦了。   疏长喻皱着眉看向他:“不过一块玉,何须如此大费周章?景牧,你何来这么多钱?”   景牧眨眨眼冲他笑道:“那直隶河道的修葺款项,都被我贪墨了嘛。”   他这幅模样,一看便就是在开玩笑。   景牧笑着同他道:“敬臣放心,买一块玉玦的钱还是够的。”   疏长喻又是耳根一红,低声斥责道:“叫什么敬臣,没大没小。”   这块玉玦,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疏长喻都是买不起的。   他这人有趣,虽手握滔天权势,但对身外之物的需求向来不强。故而在位十几年,朝臣多骂他玩弄权术、不分尊卑,却从没一个人说他贪污。   这大权臣的口袋,比他们这些朝臣的口袋都干净。就连平日里那些外地大臣给他的孝敬,他照单全收以后 ,都拿去填补国库了。   倒不是说疏长喻有多清正廉洁,实在是因着他对钱没什么概念。   故而,直到今日买这小小一块玉,他才觉察出自己的——贫穷来。   不过,他为臣的囊中羞涩,景牧却是不一样的。他作为亲王,光皇帝的赏赐就不在少数,更遑论他的田产和地产。   那边,掌柜便已经捧出了一个玉匣子。   以玉盛玉,疏长喻倒是第一次见。掌柜双手将那玉匣子放在景牧手里,便倒着退到一侧。   景牧将那匣子打开了。   白玉匣中,一枚翠色玉玦静静躺在里面。那玉是先秦的款式,式样古拙大气,线条流畅顺滑,上头隐隐有云纹,雕刻得活灵活现,乍一看,似是在流动一般。   景牧颇为满意,他觉得这玉看第一眼,便同他少傅给人一样的感觉。   他抬头看向疏长喻,正要让他试一试,突然耳侧响起一道女子的声音。   “掌柜,这人手里的这玉,他出多少钱?我多给一成,卖给我。”   景牧抬头,便见面前是一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她那眉眼精致昳丽,熟悉得化成灰他都认识,生生刺痛了景牧的眼睛。   疏长喻也愣住了。   那女子,赫然便是丹瑶郡主。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蓝田玉,什么传国玉玺的角料,什么胡亥,全是我瞎掰的,没有任何历史依据_(:_」∠)_   恭喜景牧喜提情敌一枚!   另外!下章大boss出场! 第53章   疏长喻也没想到自己会在直隶府遇见丹瑶。   丹瑶的父亲北齐王封地在最东北边, 与突厥领土相接。丹瑶郡主虽每年会来几次兆京,但多数时候, 都是在北齐王的封地。直到她嫁给疏长喻,才搬到了兆京城中。   丹瑶郡主自幼在东北封地长大,性格也和那边地女子一般, 不拘小节且豪爽。他这性子放在兆京城中,便与那些京中的世家贵女颇不一样。故而, 丹瑶郡主也与这边的女子极其合不来。   也正因如此,她每每来京, 都是快去快回,从不耽搁——可怎么就出现在直隶府了呢?   疏长喻一侧目, 便见景牧的一张脸, 冷得要往下掉冰碴子,YXZL。一双眼里,燃烧着难以忽视的火焰。   狗崽子炸毛了。   几人都未动, 那边的丹瑶郡主先不耐烦了。她穿了一身边地女子常见的水红色箭袖长袍,乍一看英气极了。她一伸手,便要来拿景牧手里的玉匣子:“怎么, 没听到本郡主的话吗?”   她那“本郡主”一出口, 旁边的古董店老板吓得一哆嗦, 赶忙转过脸来看景牧。   这官家的人, 想来是他这种商人最惹不起的。   景牧却是侧目看了疏长喻一眼。   疏长喻隐隐读出了他目光中的信息——这样的女子,你都看得上。   这疏长喻就冤枉极了——大家都是表面夫妻,你来我往的, 哪里有那么多可挑剔的。   景牧身手比那三脚猫的丹瑶郡主好的多了。他手一动,便将那匣子合了起来,收进袖中,转头对掌柜淡淡地道:“去哪里付钱?”   竟是看都没看丹瑶一眼。   此时的丹瑶郡主,比之前她嫁给疏长喻的时候,年轻好几岁。许是此时还未受情伤,这姑娘此时明媚张扬的很。她本就五官长得极好,又是长在辽阔的北地,此时这青春正盛的女子,便比那京中贵女更加张扬夺目了不止一点。   景牧多看一眼,都嫉妒得牙齿发酸。   他曾经收在宫里的那个宫女菡萏,虽跟丹瑶长了六分像,但有皮无骨,更没神韵。如今见到这正主,便显得那赝品愈发上不得台面,而这正主,愈发明媚鲜艳。   景牧抿紧了嘴,看都没看疏长喻一眼。   恐怕这样的女人,便就是让疏长喻一见倾心,非卿不娶的模样了。   景牧只觉得自己的牙齿更酸了,侧目看了疏长喻一眼。他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可那一副目光,却是凶狠极了。   疏长喻:……。   那边,丹瑶郡主被他这样的态度气得登时柳眉倒竖,一把抽出了别再腰间的那条鞭子,直指着景牧:“怎么,本郡主的话,你是没有听见?”   景牧挑眉,目光冰冷:“听没听见有什么关系?这玉玦已然是我的了。”   说到这儿,他目光颇有些不屑地上下打量了丹瑶郡主一番,语气一转,变得轻蔑了起来:“看这位姑娘的打扮,怕是从北地来的吧?果然举止粗鲁,也不懂先来后到的礼仪。”   他最后那几句尖刻的点评,一字一顿的,隐约像是说给疏长喻听的。   但这话听在丹瑶郡主眼中,便就是莫大的羞辱。她不喜欢来京城,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自己在行为举止上与京城贵女格格不入,常引来嘲笑。   如今才到直隶,便就又有人敢这般说她了。   “你——!”丹瑶郡主气得怒目圆睁,手里的鞭子往上一扬,便朝景牧抽去。   疏长喻自是知道这丹瑶郡主鞭子的厉害,。前世丹瑶郡主嫁去相府后,新婚之夜便被赶出洞房,遭了不少下人嚼舌根。后来让她知道了,就是拿这鞭子一个一个教训了的。   疏长喻下意识就上前去要替景牧挡住,却被景牧一把拦在了身后。下一秒,景牧便徒手接住了那鞭子,一把从丹瑶郡主手中将它扯了下来,丢在地上。   景牧朝着丹瑶郡主颇为讥诮地冷笑了一下。   前世抢我的男人,这辈子又要抢我男人的玉玦——我能让你如意?   而他那笑容还没收住,便被疏长喻一把拽到了后面。   景牧一愣,便见疏长喻面如寒霜,看着丹瑶郡主,道:“不过一块玉,在下弟子先你一步同店家谈好了价格,这位姑娘横刀夺爱,已是不妥。如今还要在人家古董店中大打出手吗?”   “关你什么事!”丹瑶郡主脱口而出。   “自然不关在下的事。”疏长喻冷然勾唇,道。“不过在下如今暂掌直隶总督一职,姑娘寻衅滋事,在下尚有一些薄权,能将姑娘请进直隶府大牢喝几天茶。”   这下,景牧都愣住了。   这……他对丹瑶郡主充满敌意尚且有解,可少傅怎的比自己还苦大仇深不少?   接着,他便后知后觉地感到右手疼了起来——他方才接丹瑶郡主的鞭子,用的正是受了伤的右手。方才他右手上的血登时便溢了出来,又将那纱布染红了。   这伤处,他没注意到,疏长喻却是注意到了。   那边,丹瑶郡主也彻底被激怒了。她瞪着疏长喻,张了几次口都说不出话来,要打人,却已经被缴了械。   就在这时,古董阁门口响起了一道清朗的男声。   “瑶瑶!”那男人喊道。疏长喻侧目,便见门口那人剑眉星目,一副疏朗俊逸的好相貌,远远看着,赫然便是前世丹瑶郡主的那个心上人,赵朗之。   这赵朗之与前世相比,竟大有不同。前世疏长喻偶尔见过那人两面,虽说仍旧是这幅风清月明的好相貌,但毕竟是寒门出身,仪容气度都与现在差远了。   丹瑶郡主一见那人是赵朗之,神情登时变了。她本就生得好,如今眉梢眼角全是情谊。那北方烈火一般明媚的女子,登时绕指柔一般,迎上前去。   倒是让景牧一阵怔愣——   原来这女人,这么早就和赵朗之勾搭在一起了!!   怪不得当年少傅一走,她火速就和这男人勾搭在一起!原来,只是少傅一厢情愿地待她一见钟情,而这女人,自始至终心里都存着别人!   景牧心中,怒火和庆幸交织在一起,下意识地就看向疏长喻。   少傅虽如今和自己……但毕竟当年也是喜欢过这女子的吧?他吃醋归吃醋,但是私心里,还是不愿意见少傅难过的。   但没想到,疏长喻神情入场,半点没有难过的模样。   那边,丹瑶郡主唤了一声“朗之哥哥”,便如一只小雀儿般依偎过去。那赵朗之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温声问道:“怎么回事,谁惹着瑶瑶了,教你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丹瑶郡主不悦地嘟嘴,道:“我替朗之哥哥看上了一块玉玦,要高价从这两人手里买来,可他们非不同意。”   赵朗之闻言,笑着安慰道:“人家先来的,自是应该由人家买去。不过一块玉玦而已,瑶瑶乖。”   接着,他抬头,和疏长喻的眼神撞上了。   疏长喻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见赵朗之目光一滞,接着变得复杂而沉冷。疏长喻一愣,便见那人又如之前一般温润如风了。   旁边,丹瑶郡主还在喋喋不休道:“那可不行!朗之哥哥没去过京城,不知那里的人有多见风使舵!没有一块好玉佩,朗之哥哥叫人欺负了去可如何是好?”   赵朗之却是拉着她上前两步,笑着对疏长喻二人道:“实在抱歉,二位公子。在下与这位姑娘本无意横刀夺爱,今日冲撞,实属抱歉。这玉玦乃二位先看上的,在下定不会争抢,还请两位公子自便。”   语毕,他躬身行了一礼。   疏长喻却没再看他,侧目问景牧道:“手可还疼?”竟是完全将赵朗之这人忽略掉了。   景牧连忙摇头:“不疼,我这就去结账。”   接着,二人便一同离去了。   “朗之哥哥,你看他们两个!”丹瑶郡主气得跺脚。“你何必向他们道歉呢!”   赵朗之目光莫测地看着他们二人离去的背影。   片刻后,他垂下眼来,满目温柔地看向丹瑶郡主,道:“无妨。”   反正他此番重活一世,种种因果恩怨,早晚都是要讨回来的。   这日夜里,景牧滚到了疏长喻床榻上,紧紧搂着他,一言不发。   疏长喻看他这副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道:“有什么话要问的,你问便是了。”也省的他要解释,还不知从何说起。   景牧将他搂得更紧,仍一言不发。   片刻后,他闷闷地开口,语气中满是酸味:“少傅还真是薄情。”   “嗯?”   “前世还非卿不可,今天就对人家那么凶。”   疏长喻没忍住,低声笑了起来,回抱住景牧。   “是不是个傻小子?”他道。“前世都是骗你的。”   在他怀里不开心地乱拱的景牧闻言,登时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疏长喻也没卖关子,接着说:“丹瑶前世便是怀了赵朗之的孩子,才嫁给我的。她父亲本要把赵朗之杀了,但不知丹瑶怎么偷梁换柱,把他救下来,还带到了丞相府。北齐王向来不太安分,我本只是想借这个婚约,把北齐王的兵权收过来。”   话音还没落,景牧便猛地一翻身,将疏长喻压在了身下。   “那孩子……不是你的?”他问道。“你和丹瑶郡主,也一点感情都没有?”   疏长喻挑眉:“你看不出来吗?”   景牧答以暴风骤雨般的亲吻。   待疏长喻几乎喘不过气来了,他才被景牧松开 了嘴唇。他喘了两口粗气,问道:“你前世怎么处置的他俩?”   景牧满不在乎道:“流放了。姓赵的弄去了东北,那女人丢到岭南去了。”   “你呀……”疏长喻戳了戳他的脸,继而若有所思道:“不过,我见这赵朗之,似乎与前世不大一样……嘶!你做什么!”   “管他们做什么……”景牧却已将手探入他衣内,俯身吮吻他的脖颈了。   “这个时辰,咱俩要做的才是正经事呢……” 第54章   郭翰如是第四日中午风尘仆仆地回到直隶府的。   郭翰如其人, 为官做事是一等一的尽心竭力。他这三天时间,满打满算都是在河堤边上度过的, 怕是一日都未曾休息。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黑瘦了一圈,看着精干又可怜。   他见了疏长喻, 第一件事便是将巡查的情况清清楚楚地汇报了一通,巨细无遗。想来这河堤半点问题都无, 作为那河堤修筑负责人的弟子,郭翰如也是与有荣焉, 滔滔不绝。   待公事汇报完毕,郭翰如便拿过一个口袋, 里头尽是给疏长喻和景牧带的那些地方的一些土特产。   “原本不愿耽搁时间买这些劳什子的。”郭翰如笑的羞涩, 对疏长喻说。“不过家里是在下夫人一力操持,每每出门,在下都需给夫人带些小玩意, 便也给疏大人和王爷带了些。”   他送的东西,没有一个是贵重的。什么吃食水果,都是在那些地方稀松平常的物什。   疏长喻倒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实诚淳朴的官吏, 谢道:“郭大人破费了。”   这对郭翰如而言, 的确是破费。   故而从直隶府离去时, 疏长喻也遣人去之前那古董阁买了两样珠宝首饰, 给了郭翰如。   郭翰如本还固辞不受,疏长喻便同他道:“疏某此物也不是给大人的。权当是疏某送给郭夫人,谢她为郭大人操持家事, 好让郭大人为朝廷尽忠,而无后顾之忧。”   郭翰如闻言便只好道谢,笑着对疏长喻道:“那何时疏大人有了妻子,下官再还礼回去。”   疏长喻还没说话,便听身侧的景牧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疏大人可知,南边的李大人没了?”郭翰如顿了顿,突然想到了什么,问疏长喻道。   “……李大人?”疏长喻闻言皱眉。“……哪位李大人?”   郭翰如道:“便就是那位才派去治黄河的李大人。”   疏长喻皱眉:“怎么便忽然没了呢?”   郭翰如叹了口气,凑近他,低声道:“昨日才传回消息来,说是一不小心,掉进黄河中淹死的。不过又听人说,这李大人原是工部钱大人的同党。钱大人落了马,他便畏罪,自尽了。”   疏长喻皱紧了眉头。   “臣还听闻,陛下属意臣或疏大人您前去补缺。”郭翰如道。“臣虽有意为陛下竭诚尽力,但实在家中老母尚在病中,不宜远行。此去多则三年五载,臣没什么,就怕老母等不起。疏大人如今尚且年轻,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下官便想着,将此番机会让给疏大人。”   说到这儿,郭翰如看着疏长喻,道:“疏大人,不知您意下如何?”   疏长喻没有出声。   片刻后,疏长喻像是没听见他方才所言一般,笑道:“郭大人回来,一路风尘仆仆,尽站在这儿和疏某闲聊了。不如此时去饭厅,给郭大人接风洗尘?”   郭翰如见他绕开了话题,又仓皇先行,只得叹了口气,随在他身后。   这日入夜,景牧又如期而至。   他来的时候,疏长喻卧房中的灯还没熄。他正坐在灯下,手执一卷书册。   “少傅,”景牧一见疏长喻,便急急地道。“你不能答应郭翰如。”   疏长喻原本眼睛盯着书,心中就在为这件事烦恼。他心里正纷乱如麻,故而抬眼的时候,目光有些许的滞涩。   景牧只和他对视了一眼,便一把将他从那坐榻上拉进来,按到自己怀里。   疏长喻愣了愣,接着低声道:“你别着急,我还没将那本方略给皇上呢。”   接着,不等景牧开口,他便抬手,安抚地摸了摸景牧的后背:“我已打算,待郭翰如南下,便将那本方略送给他。虽说今年水患尤其严重,但这本书应付它还是绰绰有余。”   景牧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疏长喻抬头,便见景牧愣愣地盯着自己。那双眼睛里的情绪,从怔愣,到迷茫,到不敢置信的狂喜。   他一把将疏长喻按进怀中,紧紧搂着他,像是要干脆把这人按进自己血骨里一般。   疏长喻见他这幅模样,嘴角带起了一个无奈又温暖的笑,也抬手抱住了景牧。   两个人就这般,在灯光下相拥而立。长久地,谁都没有说话。   疏长喻的肩膀都被景牧裹得阵阵发痛,才抬手推了推他。   景牧却将脸紧紧贴在他发际,带着笑问他:“少傅。”   “嗯?”   “你是不是也爱我呀?”他道。“特别爱的那种。”   疏长喻面色发烫,低声笑出了声,推了推他:“傻小子,整日都这般酸溜溜的——快些松手,那么大的手颈,把我弄疼了。”   景牧这才傻乐着放开他。   “那少傅,你方才在那儿想什么呢?”景牧笑着拿下他手上那本书,随便翻了翻便放在了桌上,接着就抬手去揉他的肩膀。   疏长喻顿了顿,接着若无其事道:“我方才在想,郭翰如的母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应当还有好些年,但具体哪一年,我忘了。”   景牧闻言,也不疑有他,道:“还有个八九年呢,能等来郭翰如回来。这老太太虽身体不好,但能熬的很——你让郭翰如去反而好呢。他一辈子就是这么个小官,去治好黄河,可是大功一件,还能给他母亲挣个诰命回来。”   疏长喻笑道:“是了。若是我去,回来反倒要背个功高震主的名头。”   他面上的情绪藏着,就连景牧都没看出来。   他方才坐在那儿,想的自然不是郭翰如的事。   他在想,他这几日能为了景牧在这直隶府偷渡光阴,马上又要为了不同他分别,将治河的事推给他人。他这些做法,正是同他自幼受到的教育相悖的。   为了一己的快乐和私欲,便不去做自己该做的事。这和战场上贪生怕死的逃兵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是,他一见着景牧,却又不受控制地将那些责任道德全都抛开了。像是个瘾君子一般,明知道此举是错的,却仍旧控制不住自己。   疏长喻心道,我真是中毒了。   ——   次日,新任的直隶总督便到任了,他们一行踏上了返京的路。   临走时,那个新任直隶总督还朝着疏长喻抱拳道了好几声恭喜。   疏长喻一头雾水,便问他有何可喜。却只见那总督挑着眉毛笑得喜庆,道:“疏大人深得圣上信任,恐怕假以时日,飞黄腾达,都是早晚的事。”   他这话像是知道什么内情,故而意有所指,又有点像没头没脑的一句马屁。疏长喻便又问,那直隶总督却是不愿再说了。   “待疏大人回了京城,便知道了。”这总督笑道。“下官提前给疏大人道个喜,总之,定然是好事的。”   疏长喻带着满心狐疑上了路。   这一路便比来时太平多了。他们一路快马加鞭,到了京城时,刚入夜,还没到宵禁的时辰。   疏长喻便让景牧先回,自己带着郭翰如,进宫去面圣。   乾宁帝这身子骨,出奇的怕冷。如今已经入了夏,到了夜里稍有些凉风,他都不太遭得住。疏长喻到御书房时,他正坐在榻上,披了一条薄狐裘,捧着一杯参茶在喝。   见着他们二人来,乾宁帝便放下了茶,询问了一番直隶河堤的情况。   他似乎是身体这几日每况愈下的厉害,故而心情不佳,听到他们汇报的情况,也没表现出多开心的模样,只抬手唤了下人来,一一赏赐了他们二人。   之后,他又问了孙达志之事。   孙达志如今关在诏狱中,只等他的罪状罗列清楚了便要问斩。如今问询,不过是在考量是斩他一个,还是株连全家。   待这些事都问清楚,乾宁帝颇为疲惫地咳嗽了两声,将郭翰如先遣了出去,留下了疏长喻。   “去南方治河的李侍郎死了,疏三郎知道吧?”乾宁帝又咳嗽了几声,拿起桌上的参茶润了润喉。“今年黄河水患糟糕得很,山东又干旱。如今这京内京外的官员都蠢蠢欲动的厉害,疏三朗,朕再经不起南方乱套了。”   乾宁帝属意……竟是自己。   疏长喻垂首跪下,低声道:“皇上恕罪……微臣手头那本方略尚未写完,怕是……无法襄助皇上平定水患了,还请皇上责罚。”   却不料,乾宁帝听到他这话,冷哼了一声。   “责罚?疏三郎,你如今可真是长本事了。”乾宁帝道。“自然是要责罚的。疏三郎,你说这欺君之罪,该如何罚?”   疏长喻抬起头,便见乾宁帝俯视着自己。   “你母亲知道南方水患,可是亲手将你的著作呈给朕的。”乾宁帝道。“疏三郎,朕可看你这书,写得好得很呐。”   疏长喻耳畔一阵嗡鸣。   母亲?母亲为什么会忽然……   那边,乾宁帝仍接着说道:“疏三郎,朕知道你有才华,也知道你不喜邀功。可是朕现在要用你,社稷要用你。你们疏家儿郎,无不是尽心竭力为朝廷做事。便是女子,也各个能够独当一面。怎么到了你这里,便平添出这么些胆怯来?”   “疏三郎,你可不要枉为疏家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福利预告!跨年给小天使们包红包+双更,不要太爱我(╯3╰)~不过可以夸夸我! 第55章   疏长喻觉得可笑极了。   有用到他们一家的地方, 乾宁帝手里的高帽子便不要钱一般朝他一家头上扣。待到了天下太平,不需要将军征战沙场的时候, 便又对他们满心怀疑,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前世乾宁帝是这么想的,的确也是这般做的。   但是, 疏长喻现在已经顾不上同乾宁帝纠缠这些陈年旧事了。这一世,疏家还没引起他的怀疑, 自己南下治河,也需三五年光阴。为这这个, 乾宁帝也不敢动他。   待他治理好黄河,乾宁帝还是否活着都是个未知数。   可是……   可是景牧呢?   黄河与兆京相隔千里, 他几年都回不来, 更不用说见面。更何况——自己是答应了景牧的。就算没有答应,他私心里,也是不愿就此离开他的。   那南方的洪水, 凭着他那本治河方略,谁都治得好,更何况是经验老道的郭翰如。   但更让他难以理解的, 是他母亲的行为。   他母亲平日里从不进他的书房, 更不会乱翻他的东西。故而他临走时, 手稿就放在桌上, 并没有整理起来。那么,他母亲为什么突然将他的手稿翻出来,更直接拿给了皇帝?   难怪那个直隶总督在他临走时连连恭喜他。   疏长喻这一日, 脑中浑浑噩噩。仇恨、怨愤、疑惑和不安交织在一起,他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的将军府。   他原本就一路奔波,浑身酸软疼痛,精神又萎靡的很。他路上像是突然被压垮了一般,只觉得无边的疲惫席卷而来。   他下了马车,也没去找李氏,直接回了自己的院落。   他如今的神经像是被绷紧的线,一触碰,便扯得他脑内发麻。他决定先回去睡一觉,待明日清晨,再去找李氏问清楚。   却不料,李氏竟这么深夜中,等在他的房里。   疏长喻进门,便见身后跟着的下人自觉地停在屋外,没跟进去。他一进门,便见屋内下人都被屏退了出去,空空荡荡的,只有李氏一人背对着他站在那里。   “母亲。”疏长喻嗓子有些哑,唤了一句。   “回来了?”李氏转过身,神情如常,见他进门,先上前替他除下身上的大氅。“一路可辛苦?”   疏长喻按了按太阳穴,恭敬道:“回母亲,一切都好。”   他顿了顿,便打算直接问李氏那治水方略的事。可他还未开口,便见李氏正神情平静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接着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腰间。   “换玉佩了?”她慢慢行了两步,走到疏长喻面前,执起那蓝田玉玦,问道。“先前那块怎么不戴了?”   只一眼,她便见那玉玦上华彩流动,握在手里,便是一阵温柔暖润。   “嗯。”疏长喻道。“前头那块碎了,我便自己又去买了一块。”   李氏不动声色:“怎么买了个这般名贵的?”   疏长喻道:“赝品。”   疏长喻不识货,李氏不可能不识货的。   故而,疏长喻话音刚落,便见李氏面色一变,脸上温柔尽褪,是一副他没见过的愤怒和耻辱交织在一起的情绪。   下一刻,一道沉重的耳光便落在了疏长喻面上。   这是他从小到大,李氏第一次打他。   疏长喻此时原本便头晕脑胀,被这猝不及防的一下重击打得脑中一片混沌,脚下一趔趄,便摔向一边,头侧种种磕在了墙壁的装饰物上。   他手下却是下意识地一挡,没去护自己的头,而是将那块蓝田美玉和墙壁隔开了。   “逆子!”李氏怒道。原本从不与人红脸争执的她,怒目圆睁,就连声音都是破音的。“你便当你在直隶做的那些龌龊事,没有一个人知道,是不是!”   疏长喻靠在墙上,还没站稳,李氏便冲上前来,一下一下使劲打在他身上。   疏长喻此时脸上火辣辣的疼,头侧也是一片迷蒙晕眩的疼痛。李氏落在他身上的拳头一点都不痛,但她钻入自己耳中的话,却一下一下扎在他的心上。   “我将你养到这么大,不求你建功立业,却没想到你能做下这般大逆不道的事!陛下让你去教导二殿下,你如何能做出这样龌龊的事来!你这么混账,你对得起谁!你那么多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疏长喻便靠着墙站在那里,未躲也未挡。他咬紧牙关,只垂着眼,一手将那块蓝田玉护在掌心中,任由李氏在自己身上哭着捶打。   片刻后,李氏停下来,站在那儿默不作声地哭了起来。   疏长喻最受不了的便是她哭。李氏的丈夫子女皆在边关,她一人担起这个家,平日里坚强的很。上一次,疏长喻的长兄死讯传回,李氏都没有在众人面前掉过一滴眼泪,孤身一人安排了他长兄的身后之事。   疏长喻还记得当时李氏安慰顾兰容时说:“疏家的儿郎,就应当死在保家卫国的沙场上。恪儿为国而死 ,没什么值得伤心的。”   疏长喻垂眸不语,只觉掌心那块暖玉,阵阵发热。   “你告诉娘,是不是真的。”李氏抽噎着,一双眼不断地往下落泪,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和二殿下的事,是不是真的。”   疏长喻垂眸未答,已然是默认了。   李氏盯了他半晌,抬手又开始捶打他。   “你为什么不否认,景牧,你为什么不同娘解释!”她哭道。“娘那么了解你,敬臣,你怎么会是那种做了皇子少傅,竟同他纠缠不清,行那苟且之事的混蛋呢!”   “不是的,母亲。”疏长喻开口道。   李氏停了下来,一双眼灼灼地盯着他。   疏长喻面上肿起一片,嘴角甚至有些破皮。他垂眼看着李氏,目光里是一种淡然的、理所应当的坚定:“我同景牧之间的感情,并不苟且。”   果不其然,又一个巴掌重重地落在他脸上。这次李氏应当是用了全力,打得疏长喻眼前顿时一花,耳畔嗡鸣了起来。   他一手撑墙,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他隐约听到嗡鸣声中,李氏带着绝望的哭腔,颤抖着说:“到祠堂去。跪上一夜,再同我说话。”   “你去祠堂,好好看着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想想他们是为什么而死的,再想想你自己在做什么。”   ——   疏家的牌位,在祠堂里齐齐整整地摆了三排。最后那一排的最右侧,那块崭新的牌位便是疏长喻的长兄,疏长恪的。   疏长恪年长疏长喻十二岁,他死的时候,正是疏长喻为救幼童落水,被紧急送回家里,高烧不退的时候。   这祠堂背阴,到了晚上便尤其阴冷。疏长喻跪在那里,只觉得冷嗖嗖的风从背后卷上来,冻得他整道脊椎都冰凉一片。   他面对着那三排故人的灵位,像是跪在这里,朝着满堂忠烈认罪一般。   疏长喻却只觉得可笑。   他看着那一个个名字,就连刻在牌位上的模样都是中正刚直的,像是疏家代代传承下来的脊梁一般。   当初,疏老将军乃□□身侧一元虎将,随□□起义,几十年打下了一片江山。开国后,疏老将军主动请缨,愿以疏家军筑成钢铁长城,护卫江山安定。   自此之后,疏家代代镇守北地,疏家的将军,一代一代的,无一不是战死雁门关。数百年至今,北地蛮夷年年骚扰,没有一次越过雁门关过。   就是这三排牌位,换取了北地边境数百年的安定。   可是他们守护的人,在做什么呢?   前世,若不是自己这么个大奸臣,疏家这满门数十个牌位,都会落进史官的笔下,千百年后,被后人当做乱臣贼子来唾骂。   疏家人,是将忠君爱国刻在骨血里的。疏家代代后人无一不是家教极严,男丁更是皆在边境长大,自幼随军。   疏长喻对着那三排牌位,心道,可是,你们守护的那个朝廷,守护的那些人,守护的龙椅上的那个君王,都不值得你们满腔的执着和忠诚。你们的颈血,都被糟蹋了。   如今,我什么都未做错,为官为人堂堂正正,纵然前世有百般错处,如今也是一一悔改,再没有犯过。我知皇帝昏庸,朝廷复杂,这些都不是凭借一己之力能够匡正的,我便脚踏实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列祖列宗都教导后代要忠君爱国,可座上诸位可知,忠君与爱国本就是分开的。如今这君王一事无成,将天下和忠臣握在手中糟蹋,我凭什么还要敬畏他,敬畏他景家的血脉?   你们凭什么还要让我像你们一样,为了龙椅上那个多疑、自负、自私的人,将自己牺牲掉?   那牌位之上,悬着一方“满门忠烈”的匾额,还是乾宁帝刚登基时,为这个护卫一方太平的家族题写的。   疏长喻抬头看着这个匾,却想将它砸碎在祠堂中。   夸疏家满门忠烈的是你,将疏家满门打为乱臣贼子的也是你。这天下该当守护,但君王却不配为君。既然这样,我为何还要心怀敬畏,同天家人划清界限?   我疏长喻同景牧两情相悦,上不负天,下不负地,更无愧于黎明百姓。何错之有,为什么要悔悟,要认罪?   这一夜,月光如银,落在身上,竟比疏长喻前世赴死的那一夜,还要冷。   但唯独不同的,是他身侧那块蓝田暖玉,在这寒夜里,贴着他身侧,一丝一丝地将温暖渡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  诶嘿嘿~新年第一刀!   2019年惹!!祝小天使们!!新年快乐!! 第56章   次日清早, 醉木犀疏长喻告了病假,并未去上早朝。   李氏一大早天还没亮, 便起身去了祠堂。她知道疏长喻身体不好,自己也是一夜未眠。第二日起身时,模样憔悴了不少。   替她梳妆打扮的丫鬟见她这模样, 便觉出了什么事,可昨夜自三少爷回来, 谁都不知发生了什么。   三少爷不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吗?夫人还有什么值得伤心的?   丫鬟没敢多言,利索地替她收拾好了。   李氏来的时候, 天还没亮。她一进祠堂,便看见了跪在正中的疏长喻。   这祠堂空空荡荡的, 只有疏长喻一人跪在正中。那一排黑森森的牌位下跳动着一排烛火, 将疏长喻的影子在他身后拉得长长的。   他腰背挺拔地跪在那儿。他自幼身体不好,虽个子长得高,但那肩背却窄。这般挺拔地跪在此处, 远远看着,便瘦削又嶙峋。   李氏顿时掉下眼泪来。   她的这孩子……为什么便这般命苦呢?   从前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是要率先巨细无遗地告诉远在北地的疏将军的。但是今天这事, 她在书桌前提笔坐到半夜, 除了落了一纸的泪水, 一个字都未写下去。   疏将军若是知道了此事, 李氏相信,他定然会提枪回来,亲手手刃了这个儿子。   李氏想不通, 为什么自己这般收礼乖巧、从不逾矩的儿子,为什么会做下这般大逆不道的事呢?   疏长喻虽自幼养在她身边,但让她操的心比远在边关的疏长彻都少。他向来克己守礼,不当做的事从来不做,需要她讲的道理他自己也全都知道。   怎么如今,就不知道什么叫发乎情,止乎礼了呢?   他喜欢谁不好,他去喜欢公主,喜欢其他朝臣的女儿,再不济去喜欢个平民女子,喜欢个青楼妓子……   都好!为何便是个男子,还是个他日说不定便继承大统的皇子!   他们疏家虽家大功高,但君臣之义最是分明。他们是朝廷的刀剑,能被君王握在手中,但怎么能……怎么能躺在君王的枕边呢。   李氏怎么都想不通,自己这个最省心的孩子会去做那捅破天的事。   她抬手擦去眼泪,走了进去。   疏长喻听到脚步声,也没动。就这么目光灼灼地盯着祠堂上的那块上书“满门忠烈”的牌匾。   “可想清楚了?”   李氏立在他身侧,声音平静且冷,问道。   疏长喻并未抬头,垂着眼。他一开口,嗓音便滞涩在喉头,骤然顿住,竟发不出声来。   片刻后,他机械地清了清嗓子,哑声道:“回母亲,儿子昨日便已想清楚了。”   “你还要继续纠缠二殿下?”李氏闻言,提高了声音。   疏长喻顿了顿,接着低声嗯了一声。   “疏长喻……疏长喻!”李氏颤抖着声音,竟没再亲昵地唤他的字。“为娘真没想到……你如何变得这般自私了!”   疏长喻未出声。   “你单知道我和你爹没办法把你怎么样,是不是?”她颤抖着声音。“那二殿下呢?皇上会如何待他,你可有想过?二殿下不过是个孩子,尚什么都不知晓,一切唯你是从,你便这样因着一己之私,将他往歪路上带?”   “他这么个半大的孩子,此时可知道什么是爱?疏长喻,他不懂事,你可是该懂事的!你害自己无妨,害疏家满门清誉无妨,你何苦去害二殿下!”   疏长喻机械地听着,仍旧一句话都没说。   他在冷风中跪了一夜,嘴唇上都结了一层霜。他原本昨日便奔波了一整天,头晕脑胀,又这般跪了一夜。他此时耳中嗡鸣,眼前一片晕眩,也听不清李氏在讲什么。   无论讲什么,便就是不同她妥协就对了。   疏长喻便笔直地跪在那儿,垂着眼,一言不发。   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这般坚定。他前半辈子,唯疏家门庭训诫为是从,他接受的教育,耳濡目染,都是那般克己守礼,忠君爱国。   可是现在,另一头是景牧。   他原本定力便异于常人,可是压抑自己良久,还是阻拦不住。   连他自己都阻拦不住自己,那便没人能拦住他了。   在这种事上,他还真是出奇了的认死理。   李氏是第一次见他这软硬不吃的样子。   “既无心悔过,便就在这跪着吧。”李氏抬手擦去眼中又忍不住掉下的那滴泪,冷声道。   “是。”疏长喻这次隐约听见了她的话,开口道。   李氏眼眶泛红,甩袖转身便走了。   她兀自觉得疏长喻这番所为是天大的不对,可她不知怎么办,更不敢告诉家中的顶梁柱。   待李氏出门,疏长喻才缓缓抬起头来。   他定了定睛,面前那块“满门忠烈”的牌匾,在他模糊的视线中,隐隐变得青面獠牙,正张着血盆大口,正对着他。   疏长喻倒是从来没想过,他和天下人为敌,和满朝文武为敌,竟有一天,会这样与疏家全族为敌。   ——   李氏一出门,便有丫鬟禀告,说是敦亲王殿下来了将军府。   李氏面色一白,险些没站住。   那丫鬟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扶住她。   “敦……敦亲王殿下,可有说来做什么?”她问道。   那丫鬟连忙答道:“亲王殿下说,听闻三公子染病,特来探望的。”   李氏抿唇,吩咐道:“让他在前厅稍等片刻,我一会就到。”   那丫鬟闻言,迟疑道:“可……夫人,那三公子?”   李氏皱眉:“你不必管。”   接着,她便转身朝前厅走去。   待她到了前厅,景牧已然等在那里了。一侧,什么都尚不知的顾兰容正张罗着让丫鬟倒茶给他。   顾兰容还在那儿笑着说:“昨日敬臣回来的晚,我都没见着。想必是长途奔波,身体遭不住,才在家休息两日,并无大碍的。”   见李氏进来,景牧起身朝她行了一礼:“见过疏夫人。”   李氏的神情却有些一反常态。她垂眼看了躬身的景牧一眼,情绪莫测地开口道:“王爷对老身行礼,可是折煞老身了。”   说罢,她抬头对顾兰容吩咐道:“没什么事便下去吧。”   顾兰容见她这神情不太对,便也没久留,连忙笑着上前朝二人行了一礼,退下了。   “王爷今日前来,是为何事?”李氏慢条斯理地坐下,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打量着他问道。   景牧却是一愣。   他原本昨天回去便开始想念疏长喻,辗转反侧地,一个人死活睡不着。终于熬到天亮,能在朝堂上见到他了,却又听说他病了。   景牧不疑有他,以为是路上颠簸,疏长喻为不耽搁时辰,叫那马车赶得飞快,故而又生了病。景牧越是这样着急,越是心切地想见他,便干脆来了将军府。   他原想着自己不请自来,肯定要挨疏长喻一阵斥责的,却没想到,李氏竟神情大变,对自己冷眼相向。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心下狐疑,面上却不显,笑着说:“回疏夫人,学生今日听说少傅生了病,应当是出巡回来途中累着了。学生今日闲来无事,便来探望一二,也好宽心。”   他说话的当儿,李氏便在上下打量他。   李氏原本想着,不过一个毛头小子,自己的儿子是着了魔才会喜欢他。却不料,他平日里尚未细看,如今看来,这景牧无论相貌还是风度,都是一等一的好。   他个头生得比同龄人都高,如今粗略看来,应当已比疏长喻高出些来。他五官不似乾宁帝,却和面目刚毅锋利的先帝一般模样。尤其是那眉眼,不带笑的时候,那气势压人极了。   “并无甚大碍。”李氏回过神,淡淡地回道。“敬臣尚在病中修养,见不得风,还请王爷见谅,先回吧。”   景牧未免又是一愣。   上次疏长喻受凉,病得厉害,李氏都尚未阻拦,如今为何——?   他便干脆问道:“疏夫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氏抬眼看向他,猝不及防地和他对上了视线。   他那双眼睛,还真是有魔力一般。这样直直看向自己,那眼睛深邃如潭,让她心下莫名其妙地有些虚,只一瞬,便闪开了。   景牧一眼便看出来了。   “疏夫人?”他追问道。   “没什么。”李氏垂了垂眼,干脆抬眼直视他,说道。“王爷,只请您高抬贵手,日后同敬臣保持些距离,便算王爷帮了老身大忙了。”   景牧一愣:“疏夫人……”   李氏却打断了他,接着道:“你二人之事,老身皆已知晓。王爷是天潢贵胄,自然没什么可怕的,但我疏家经不起这番折腾,敬臣一生清白,也担不起‘佞幸’这个遗臭万年的名头。老身已奏明圣上,不日便让敬臣南下治河。希望分别几年,王爷也可弄明白你们的身份和关系。到那时,你二人再见也不迟。”   景牧闻言,顾不上其他,两步上前,连面色都紧张地冷了下去:“疏夫人,南边黄河沿岸气候恶劣。少傅身体……”   “我疏家的孩子,就算是死了,也不能做祸害朝廷的人,更不可做天家的玩物。”李氏冷脸起身。“送客。”   就在这时,有个小厮急急地跑进来。   “不好了老夫人!!”他跑到李氏面前跪下,颤声道。“方才小的去打扫祠堂,见三少爷……三少爷他昏倒在里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跟母后打电话,谈到写小说的事情。   母后:你多看看十九大报告,多学学总书记的指示,按着党和国家的想法写。   我:???   妈,党和国家没指示男孩子和男孩子怎么谈恋爱_(:_」∠)_ 第57章   “……疏大人此番应当是过度操劳与偶感风寒所致的。”太医从疏长喻床边起身, 躬身小心翼翼道。“微臣开了几服药,只需疏大人好好休息两日, 一日三次按时服药,便可恢复了。”   他翻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在景牧和李氏中间逡巡了一圈, 只见二人皆面沉如水,谁都没有搭腔。   “……疏大人的病不算严重, 王爷和老夫人大可不必忧心。”他小心翼翼地垂下眼,劝慰道。   李氏红着眼眶抿着嘴一言不发, 只紧紧盯着床上双眼紧闭的疏长喻。   倒是景牧率先开了口,低声道:“多谢大人, 劳烦大人费心了。”   太医闻言连忙躬身行礼, 一刻都不多待,留下药方和药囊,便起身告退了。   待太医告退, 空青带着丫鬟们退出去煎药,房间里便只剩下了这三个人。   景牧站在床边,一双视线紧紧凝在疏长喻双眼紧闭的、煞白的脸上。   明明昨日还好端端的。疏长喻虽一路舟车劳顿疲惫的很, 但同自己言笑晏晏, 虽表情仍旧是惯常那般并不怎么丰富, 但也是鲜活动人且可爱的。   他站在疏长喻近在咫尺的位置, 几次想抬手摸一摸他的脸,都强行压制住了自己心里的冲动。   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 将胶着在疏长喻面上的目光艰难地挪开,抬眼看向李氏。   “疏老夫人。”他面沉如水,声音也是低沉且冰冷。“您是少傅的母亲,他敬重您,本王自当也敬重您。但您有什么怨气,大可冲着我来,少傅何辜?”   最后四个字,他语速慢且沉,一字一字地说出口,室内气氛登时凝着了起来。   “他何辜?”李氏红着眼,却强忍着眼泪,冷笑道。“他枉顾伦常,同王爷苟且,便就是他的大不敬。”   景牧咬牙,眼中有些发狠的红血丝。他握紧拳头,强忍着不让自己去看疏长喻现在的模样,紧紧盯着李氏:“疏老夫人,您恐怕是误会了。自始至终,都不过是我缠着少傅罢了。您将气撒在他的身上,这算什么?”   “既然王爷知道是自己一意纠缠,那么也当晓得适可而止了。”李氏咬牙,神情中强压着情绪。“您若真对他有几分情谊,就该放了他。”   “老夫人说得轻巧。您活了几十年,难道还不知情之一字,不是说放就能放的?”   李氏咬牙嗤笑了一声。   “世间难以放下的事多了去了。”她紧盯着景牧。“财富,权势,声名,美色。若是难以丢开的便都霸占住,岂不是太自私了些。”   “我一生所求,唯少傅一人。”景牧握紧的双拳有些颤抖。“其他万物,什么都不要。”   景牧紧盯着面前这个眼眶通红,浑身颤抖的妇人。他对谁都能狠,唯独疏长喻,和疏长喻最为在意的家人。面前这个伤害疏长喻的人,是疏长喻的母亲。景牧此时虽被心痛折磨得几乎神智全无,但也仍旧强行忍着。   他对这个妇人,什么都不能做。少傅已然这般可怜了,不能再伤他的心。   “王爷这话,便是折煞敬臣了。”李氏冷笑道。“王爷,您尚年轻,阅历浅得很,尚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敬臣心善,待谁都是如此,故而引起了王爷的误会,是敬臣的不是。”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   “但是,王爷不能因此,就给敬臣扣上一顶祸国殃民的帽子。这孩子什么心性,我最知道他。他心里装得是江山,他不能因为您一时兴起,走了歪路。”李氏说着,眼泪已然溢上了眼眶。“您现在要和他做的,是被万千文人戳脊梁骨的事。我是他娘,我了解他,他最受不住这个,这比杀了他还严重。”   李氏的眼泪,倏然从面颊上滑下。   “王爷,算老身求你了。”她哽咽道。“您随性而为,您年轻,又乃天潢贵胄,您经得住折腾。敬臣经不住。”   景牧看着她这模样,紧紧咬住了牙关。   什么文臣,什么江山,什么名声。这些看起来光鲜亮丽的东西,不过是一副一副的重枷,非要把人压死才叫一了百了。前一世,少傅便这般囿于这些镣铐,寸步难行,时时活在自责中。   但是,这些人,享受着他带来的盛世太平,凭什么这般非议他!   他愿意爱谁,愿意同谁在一起,既不会使生灵涂炭,又不会让江山倾颓……为什么还要这样逼他!   就在这时,床榻那边响起了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   “景牧。”   二人转过身去,才发现疏长喻不知何时醒了,正侧着头,看向他们二人。   景牧顿时如梦初醒般,才觉察到手心轻微的刺痛,竟是方才不知不觉间,被整齐的指甲刺破了。他面上压制不住的冷肃和凶狠皆是一滞,接着潮水一般,尽数褪去。   他两步上前,扒着疏长喻的床沿,像是只被突然遗弃、终于找到主人的小狗一般,蹲在了他的床前。   “少傅!”他唤道。   疏长喻此时嘴唇有些白,垂眼看着他时,不知是因为病痛还是其他,神情中满是疲惫和倦怠。他轻轻嗯了一声,抬眼看向了那眼上带着泪,神情复杂的李氏。   方才他们二人说的话,疏长喻都听见了。   李氏不可谓不了解他。若是放在前世的此时,李氏对他的想法揣摩得可谓极其通透——他祖辈都是社稷之臣,他自幼也是风清月朗的一个谦谦君子,自是要青史留名,流芳百世的。他襄助世人,世人敬仰他,这便是他存于世间的意义和方向。   可是,现在的他不是了。   他经历过家破人亡,权势滔天,早把众人的口舌当成了笑话。他只求无愧天地,无愧本心,懒得管别人说什么,看什么。   但他这么想,除他之外,疏家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   他们都像前世的他一样,是那风清月朗,没有一点污点的人。他们似乎生来就该受万人敬仰,与之相应的,他们也要承担受万人敬仰的负担。因此,他们不仅保护世人,还要奉行世人带带传承的道德准则。   疏长喻看着此时的场面,着实感觉到了空前的疲惫和无力。   他宁可他母亲是为了疏家的地位和名声这么待他,可他母亲这般决定,确是全为了他好。对景牧,他一点都没有动摇,但是他此时头昏脑涨,通身疲倦,实在受不了他母亲绵绵无尽的眼泪。   他不知道怎么向母亲解释他们之间想法的区别。   他想先休息休息,待自己养好身体,精力充沛,做好心理建设了,再面对他母亲——以及尚未知情,但早晚要知情的疏家满门。   “先回去吧。”他垂下眼,看向景牧,淡淡道。   景牧一愣,似是没想到疏长喻会赶他走:“少傅……”   “回去吧。”疏长喻重复道。“你多日不在京中,大理寺定有许多要务等着你处理。”   “少傅……”景牧眼眶一红。   方才李氏说再多难听的话,他都不以为然。可如今疏长喻这轻飘飘的两三句话,便让他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委屈。   少傅莫不是气自己同他母亲冲突,生气自己的唐突和失礼,才要将自己赶走?   疏长喻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景牧的发顶,心道,怎么那个还没哭完,这个就也要哭?   “听话。”他低声道。   他手还没抽回去,便被景牧一把握住了。一侧的李氏颤抖着倒抽了一口凉气,疏长喻心下一紧,没敢看她。   他抽了两下,都没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少傅,别赶我走。”景牧握着他的手,像是紧攥住了救命的稻草般,低声道。“你别不要我。”话音没落,景牧的声音已经委屈巴巴地颤抖起来,带了点湿漉漉的泣音。   疏长喻叹了口气,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别闹,怎么可能呢。”   不等景牧回话,他便道:“你先回去,这里交给我来处理。”   “不行!”景牧想都没想,一口否决。“我陪着你。”   昨夜才回来,到了今天早上就被折腾成这个样子。他若不在这看着,还不知道疏夫人还要怎么为难他。为了把他们两个拆散,疏夫人可是连将疏长喻赶去南方的决定都做得出来的。   “那是我母亲。”疏长喻显然看出了他的担心,勾唇笑了笑,目光纵容又温柔。“行啦,你在这里,全是添乱呢。你看你这个身份,给你准备午饭合适,还是饿着你合适?”   景牧嘟哝道:“我不在乎。”   疏长喻拍了拍他的手背:“回去吧,别胡闹了。”   “少傅……”   “你放心。”疏长喻笑道。“一切有我。”   景牧看着疏长喻的眼睛。疏长喻面上是带着笑的,虽有些狼狈地躺在病榻上,但那笑容却安宁又从容。目光又沉又稳,像一湾平静安宁的潭水。   景牧不知怎的,觉得他真有一种让人无比心安的能力。   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那句“一切有我”,深深地烙进了他的脑海里。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又打游戏打得忘了更新 第58章   这日入夜后, 窗外起了风。   疏长喻披着件大氅,坐在窗边的灯下看书。一阵大风顺着敞开的窗子卷进来, 一下将他手里的书卷哗啦啦翻了数十页。疏长喻愣了愣,干脆将那本书放回桌上,抬头看向窗外。   廊下的灯笼也被风裹得左右摇晃, 里头的灯火明明灭灭。   空青挑帘进来,便见到的是这幅景象。疏长喻就这么大剌剌地坐在风口上, 被风吹得长发纷飞。   他愣了愣,不知为何, 忽然想起来当初三少爷长安街坠马后,那日也是这般坐在窗前, 对着大敞的窗子。   当时的少爷, 虽在京中丢了大面子,却仍旧是个如沐春风,笑起来温润如玉的人。他坐在满窗桃花前, 那模样真似个九天谪仙人。但今日,许是灯光太暗了,落在三少爷眼中, 一片深沉死寂, 平白让人觉得空冷。   他愣了愣, 连忙上前替疏长喻关上了窗户。   “少爷还在病中, 哪敢这般吹风!”空青抱怨道。他小心翼翼侧目看了看少爷——他只知这两日府中发生了不少事,但发生了什么,他却是一概不知的。他小心地提醒道:“少爷, 可当心着凉了。”   “今年雨水确实多。”疏长喻却对着那窗子,道。“眼看着又要下雨了。”   “……可不是嘛。”空青小声回道。“今夜再给少爷加床毯子。”   疏长喻嗯了一声,抬头看向他:“敦亲王府那边如何了?”   空青眨了眨眼:“王爷让小的转告您,便说一切都听您的吩咐,他回去安心探查遇刺一事——还说,让少爷您万万保重身体,不……”他顿了顿,红脸道。“不许出任何闪失。”   疏长喻垂眼,噗嗤笑出了声。   空青见他这瞬间鲜活起来的模样,顿了顿,又道:“不过……少爷,今日小的回来,遇见老夫人了。”   疏长喻抬头。   “老夫人说,让小的不许再与敦亲王府有丝毫联系。”空青小声道。“让您只管养病,也别去找她。”   疏长喻神情为变,只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既不让我去找她,你便替我传句话给母亲。”   “少爷请说。”   “再过两日我的病好全了,便要还朝。届时母亲求皇上让我办的事,我自会去请皇上收回成命。我身体不济,又心在朝堂。疏家势大,自不需要一个政绩斐然的儿子。故而,我定会长住京城,侍奉母亲身边。”   空青闻言,愣愣地点了点头。   疏长喻拿起桌上的茶盏,垂眼咂了一口:“下去吧。”   空青应了一声。   “丹瑶郡主是不是进京了?”疏长喻顿了顿,叫住他问道。   空青顿住,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丹瑶郡主是哪号人物。他点了点头,道:“确是进京了。不过今年没到她进京拜见皇上的时候,因此是私自来的。”   这同前世是不同的。疏长喻皱了皱眉,问道:“可知是为什么?”   空青愣了愣,摇了摇头。   疏长喻想起丹瑶郡主此番不同前世的进京之行,又想起本不该出现在京城的赵朗之。他眉头越皱越深,心中顿时升起了一番不好的念头。   “去查一查。”他说道。   空青点头应是。   “再去给敦亲王带个口信,就说……”疏长喻说到这儿,顿了顿,叹道。“算了。”   想来这二人也不足为惧。待过两日,见了景牧的面再说罢。   ——   “你这御诗啊,定要背得清清楚楚。明日你父皇来,便背给他听,你父皇定会喜欢的。绍儿,你可记住了?”   皇后坐在灯下,握着皇三子景绍的手,嘱咐道。   灯下那少年白皙而英俊。他站在皇后面前,神情乖巧且纯真。他点了点头,认认真真地答道:“记住了。”   皇后见状,喜笑颜开。她将那本书册塞进景绍手里,夸赞道:“我们绍儿自幼便和别宫里的孩子不同,最是让人省心。你这般优秀,又是嫡子,日后荣登大宝,不过早晚的事。”   景绍目光闪烁地看着她,没有应声。   “风大了,一会便要下雨。”皇后摸了摸他的头,道。“绍儿且回去,早些歇息罢。”   景绍闻言,躬身道:“多谢母后关心,儿臣告退。”接着,便退出了皇后的宫殿。   待进了自己宫中,景绍面色一冷,勾起一边唇角,看都没看,随手将那册御诗丢在地上,嗤道:“妇人之见,难成大事。”   跟在他后头的那个小太监连忙两步上前,将地上那宝贝捧在手里。   景绍侧目,面上满是讥诮的笑意:“你捡它做什么?莫不是你同那妇人一样,以为讨好了皇上,便可高枕无忧,万事大吉?”   那小太监愣了愣,连忙将那本御诗放在一边的案头。   景绍又嗤笑了一声。   他自幼被皇后亲自养在膝头,自识字起便被皇后灌输那为君之道。他从小见得多了,人又聪明机灵,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他看透了皇帝那唯我独尊、多疑寡幸的心思,知道什么嫡庶长幼在皇帝那儿都不管用。   唯有把那些对手一个一个击垮了,才能让那个多疑病弱的皇帝不得不选自己。   但是,他看得通透,他母亲却一直执迷不悟,故而,万事都需他亲力亲为,没法儿指望那个被深宫磨没了见识的妇人。   景绍径直走到座前,抬手挥退旁人,问那小太监道:“你且告诉我,疏长喻为何活得好好的回来了?”   那小太监闻言,连忙跪地道:“殿下明鉴!那疏长喻带的护卫着实不堪一击,原本眼看就要得手,但……但谁料,敦亲王随行再侧了。”   “景牧?”景绍皱眉。“他不是在大理寺?为什么会跟去?”   “这……小的不知。”   景绍垂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小太监一愣,连忙噼里啪啦地自掌了数十下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景绍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去。   景绍这儿的头一条规矩,便是吩咐下去的事,不得回他“不知”。   “可留了什么把柄在现场?”景绍接着问道。“事未办成,却折损我不少安慰,实在该死。”   小太监顾不上脸上火辣辣的疼,连忙磕头道:“回殿下,那些暗卫带出去的东西,尽皆没有半点标记,也并未留任何活口在他手里……”小太监顿了顿,想起三皇子亲卫丢失了一支箭矢。   但一则那箭矢上没什么特殊标记,平日也放着不用,二则那箭矢也不一定是弄丢了还是被暗卫拿去用了。他未弄清楚的事,实在不敢再同景绍说。   故而,他就此住了口,没再往下说。   景绍嗯了一声,道:“但留着这二人也是后患无穷。我原本以为他二人不过是寻常师生,如今看来,这景牧倒是对他这靠山盯得紧。”   “三殿下,这便有个好消息了。”那小太监忙道。“陛下那边的人说,前两日疏家老夫人进了宫,要将疏三郎派去南方治水。不知她给皇上看了什么,皇上龙颜大悦。”   “噢?”景绍顿了顿,接着大笑了起来。“有趣,这便有趣了。”   说着,他自言自语道:“想必这景牧一心要扒住疏家不放手,疏家却嫌弃他是个没娘没宠爱,由屿汐独家整理,更多精彩敬请关注连文化都没有的废物。如今,怕是要让疏三郎离他远远的,自己建功立业去,是吧?”   “殿下英明!”小太监磕头道。   “疏夫人这么一番爱子之心,我们自然是要成全。”景绍笑道。“便就助她一臂之力,让她将爱子远远送到南方去。”顿了顿,景绍笑了起来。“不过,这黄河沿岸凶险得紧,去了能不能回得来,你我便不得而知了。”   就在这时,有个护卫通报求见。景绍点头示意小太监下去,召那护卫进来。   那护卫风尘仆仆,带进来了一封书信。外头已经开始下雨了,书信拿出来时,上头已有些潮湿。   “谁送来的?”景绍问道。   那护卫单膝跪地,道:“小的不知他的来历,但这人径直找到了您的护卫处。他说这封信定能解您此时之忧,而他是谁,您看了信便知。”   景绍嗯了一声,抬手拆开那封信。   信里话不多,寥寥数语。景绍垂眸,怔愣了片刻,面上便露出了笑容来。   他对着那封信,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接着面上带着笑容,取下了旁边的灯罩,将那信放在烛火上,片刻便烧成了灰烬。   “有趣了。”他笑道。“这还真是个奇人。不仅知道我如今忧虑何事,还知道如何解决——更有意思的是,这解决之法,连我自己都不知。”   待那信烧完,灰烬散落了一地。   景绍将最后的那一角丢进烛火中,把灯罩搁回去,吩咐道:“明日一早,你便派几人跟着承莱南下,借去岭南为我寻茶树为名,到岭南去为我寻两个人。届时要问什么,带什么东西回来,皆听承莱吩咐。”   承莱,便是方才那个小太监。   护卫点头应是。   “那送信之人,日后定然还会去找你。届时你找机会,带他来见我。下去吧。”   那护卫行礼退下。   景绍垂眼,便见那信的灰烬被风吹得飞扬起来。他侧过脸去,便见窗外狂风暴雨,吹得草木沙沙作响。   他心道,这般浩渺广阔的江山啊,自是让人不握在手中,绝不能罢休的。 第59章   下了一夜雨, 第二日天便放晴了。这青天遭那狂风暴雨的一通洗刷,愈发清朗高爽。   戴文良从马上下来, 将缰绳递给随从时,抱着胳膊舒畅地深吸了一口气,一抬头, 便见几只鸽子扑扑啦啦地飞进了将军府。   “品相都不错。”他笑问门口那小厮道。“敬臣偷偷养的?”   “嗐,三少爷什么时候有心思养这个啦!”那门房道。“都是二少爷当初养的, 没养两天就丢开了,现在全教下人养着。”   戴文良扬眉:“好他个疏长彻!自己养了这么好些鸽子, 从来没同我讲过一声!去,捉两只来给我, 挑肥的, 我拿回家去煲汤喝。”   说着话,他便往大门里走。刚没走两步,便见门侧站了个青年, 正袖手立在那儿,弯着眉眼冲自己笑。   这青年穿了身石青色长衫,长身玉立的, 尤其那五官, 清朗明快, 跟那晴空里展翅飞翔的白鸽似的, 看着叫人心下明朗。   “这位是——?”他停下脚步,侧目看向那青年。   “在下赵朗之,字光亭。”那青年见他看过来, 丝毫不见局促,大大方方地同他行礼道。“是自东北边地而来,前些日子在直隶偶遇疏三公子,生了些误会,今日特来登门拜谒,以表歉意的。”   戴文良闻言觉得有趣。他这弟弟向来与人为善,除了因着熟稔总同自己玩笑,从不见得罪什么人。这般寻思着,他便好奇问道:“那你在这儿站着做什么呢?”   “将军府的规矩。”他局促一笑。“在下一介白衣,自是不能随便面见三公子的。方才递了拜贴进去,还等着回复。”   说到这儿,他神色落寞,道:“也不知这拜贴能不能递到三公子手中。若是递不进去,在下便明日再来。”   戴文良见着他这可怜样子,便觉得浑身难受。他心思粗,但本性善良的很。见着这人可怜巴巴地在这儿等着,便心生不忍。他略一思索,想着疏长喻脾气那般好,便道:“别等了,你跟我一道进去吧。”   赵朗之闻言一愣,接着惊喜道:“这位公子……?”   “在这儿等着,等到什么时候去了。”戴文良道。“走吧。不过他尚且病着,你长话短说,说完就走。”   赵朗之愣了愣,接着惊喜行礼,谢了又谢,才跟着他进门。   背着手踏进将军府大门,又仰着脖子去寻那天上盘旋的鸽子的戴文良自是没看见,身后那人眼中浓浓的算计。   赵朗之早数年便回到了这一世。他仗着前世的所得,加上比疏长喻二人早重生数年,早在暗处布置许久。如今终于有了进京城的机会,他早就将万事摸得无比通透。   他今天等在这儿,就是知道戴文良这个二愣子要来探病。他如今表面上尚且一文不名,想拜访疏长喻的人自然数不胜数。唯独通过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将,他才能寻着接近疏长喻的机会。   “那只!就那只!”前头,戴文良还指着那天上的鸽子,嚷嚷道。“肥得都快飞不动了!还留着做什么?一会便给我捉下来!”   ——   待这二人进了疏长喻的院子时,疏长喻正披着外衫,手执一支草叶儿。站在廊下逗弄那架上的小雀儿。此时夏已经深了,院中蓊蓊郁郁,草木垂柳皆是葱茏。那人一身浅色衣袍,披散着头发站在廊下,像幅画儿一般。   青天上明媚的日光慷慨地倾泻而下,落在他的发间和肩上。   赵朗之的神情一下就冷了下去。   前世,便是他,为了一己之私娶了自己的心上人。虽前世自己碌碌无为,但若不是北齐王看上了疏长喻手里的滔天权势,也不会着急地拆散他俩。当时距离恩科不过一个月。若晚上一个月,自己高中,也不至于……   不至于假死遁逃以后,隐姓埋名,充入相府做一个碌碌无为的侍卫。   之后,这人终于被自己的权势反噬了,可谓死得其所,大快人心。原本自己和丹瑶与孩子就可从此相守了,却不料,那个昏庸无能的皇帝,竟然将怒火迁移到了自己一家人身上,导致自己孩儿横死,而自己也与丹瑶天各一方。   自己在东北边境苟延残喘,就是为了有生之年能熬死这狗皇帝,好与丹瑶破镜重圆。   却不料,自己忍辱负重十年,竟是被押回京城,做了那狗皇帝逆天改命法阵的阵眼。而丹瑶,其实早在十年前被流放的途中,已经惨死了。   他前世,是在身心的双重折磨中死去的。   那法阵中,唯独阵眼是要熬到阵成的最后一刻才能死的。他在死人布成的血阵中,被烈火灼烧着,头顶飘摇着层层叠叠的经幡,耳畔是勾魂索命的咒声。   他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一刻。   他仍记得,自己被投入法阵之前,那狗皇帝见的自己最后一面。   十年,那皇帝不过三十来岁,但整个人阴鸷而死气,眉宇之间皆是黑沉的威严和煞气。他头发白了一半,笼在十二毓的冠冕中。   他面沉如水,见到自己时,冷冽地勾起浅色的薄唇,面上满是轻蔑和嘲讽。   他笑道:“你背叛了他,这切肤之痛,朕晚了十年才回报给你。赵朗之,皆是你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什么叫咎由自取!   丹瑶根本不爱他!原是他横插一脚,为什么是我们咎由自取!!   他恨,但他无力反抗命运。他便带着这样重重怨恨,被投入了法阵,在尸山血海和烈火中煎熬了三日,终于合上了眼。   却没想到,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不仅用这阵法将疏长喻和景牧送了回来,还让满怀不甘和悔恨的他,也提前送了回来。   他比那二人早回来了五年。   五年能做许多事情。他每每要来京城,都会受阻,似是天道都在阻拦他。但他便在北齐王的封地里,动用手段拉拢来了北齐王的心腹们,好好换了一番血,将北齐封地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他又寻着京城的动静,确定了疏长喻重生的时间点,给自己弄了个清白的身份。   这下,自己在暗,他们在明。   他知道,上天给他这次机会,就是让他报仇雪恨的。   不过,他精心布置多年,如今看到疏长喻,仍旧有些承受不住。   这个人……这个人就是他一切痛苦的来源。   他赵朗之前世自认也是个风清月明的人。但是,如今的他自己,却已经是个披着谦谦君子皮囊的恶鬼了。那二十余年的痛苦遭遇和最后燃了三日的那把火,将他的灵魂在地狱的业火中狠狠地炼了一遭。   但是,如今面前这个罪魁祸首,前世享受了十余年的权势,又坐收渔利地重来一遭,仍旧是那么个磊落卓然的人。他隐约知道这几日疏长喻遭逢了什么,却没想到……   这人这一副骨骼,像是打不碎一般。   越是这样,他就越想将这人的骨头打碎,踩到泥泞里去。   那边,那小鸟在架子上蹦蹦哒哒,用那黑亮的小喙一下一下啄着疏长喻手中的草叶儿,嘴里啾啾啁啁地叫。疏长喻面上带着笑,全神贯注地陪它玩着。直到这二人走近了,他才注意到有人来了,抬头看过去。   “疏长喻啊疏长喻,”戴文良两步上前,抢过他那草叶便在小鸟脑袋上戳了一把,戳得那鸟儿猝不及防,扑棱着翅膀啾啾叫了两声,差点从那架子上翻下去。“你看看你这纸糊的身体,三天两头的就要生病,可如何是好?”   疏长喻笑着夺过草叶儿,道:“你欺负它做什么?”接着,他目光便落在了赵朗之身上,愣了愣:“这位……?”   赵朗之为何来了他府中?   赵朗之见他看向自己,朗然一笑,躬身行礼道:“在下见过疏三公子。前些日子直隶一见,不知那位大人是三公子。今日在下前来,是特意向三公子道歉的。”   疏长喻皱了皱眉。他隐约也记得这赵朗之前世也是这般谦谦书生的模样,故而极得丹瑶郡主之心。他顿了顿,道:“无妨,不过小摩擦,何必放在心上。”   说着,他便要转身进屋。   但是,他身形微顿,想起了这一世对方的不同。他为何会此时入京,又恰好让自己遇见了?疏长喻这般思忖着,便又转回身来。   “既来了,便是客人。”疏长喻道。“进来喝杯茶吧。”   那赵朗之也没回绝,笑着行礼道了谢,跟着二人进了屋。   空青进来倒茶的当儿,戴文良好奇道:“你是怎么同疏三郎遇着的?”   赵朗之抿嘴一笑,说道:“说来也巧。在下随丹瑶郡主自北齐来,途经直隶,打算买些随身用品。在一店铺里,郡主殿下与疏大人瞧上了同一块玉佩,故而产生了些摩擦。”   他这说法便让疏长喻有些不舒服。明明是景牧有备而来,让他们横刀夺爱,怎么到了他嘴里,像是自己不讲道理、仗势压人似的?   但疏长喻也懒得同他计较这个。他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噢?不知赵公子此行来京,是要高就何方,需得这般谨慎准备呢?”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嗦咧,前世让少傅重生,景牧牧总是需要付出什么的~这个赵朗之就相当于个一蚂蚁花呗,景牧用他按揭把少傅买回来了,这辈子就得一点一点还款~   赵朗之:你这什么狗屁比喻啊!!   况且,景牧牧恋爱脑,少傅又宠他,所以两个人这辈子其实生存环境并不好,一定要经历波折,才能好好过日子!   总之!希望大家善待赵朗之这个手拿男主剧本、但是遇人不淑,被刘狗花拉来当炮灰的小伙汁~ 第60章   赵朗之闻言, 坦然笑道。   “说来也巧。在下本一介白丁,在北齐王府里做事的。在下虽心怀鸿鹄之志, 奈何身份卑微,只得静候今年科考。”说到这儿,他羞涩一笑。“不过今年, 恰流放的湖州学子出了些问题,在下略施小计, 便替王爷解决了些麻烦,故受到了王爷重用。”   疏长喻不动声色, 垂眼喝了口茶。   “王爷同京城叶家有些亲缘,今年不知怎的, 叶家忽然邀郡主来小住。”他接着说道。“王爷看着在下还有些时日便要考试了, 便教在下随郡主前来,先在京中谋份差事。”   说到这儿,他慢条斯理地停了下来, 恰到好处。   他这番话,在疏长喻耳中丁点漏洞都无。今年湖州重试,本就在他和景牧的影响与前世大不相同。而那叶清瑞, 这一世试图勾搭景牧被乾宁帝抓了个正着, 已被连降了好几级, 放在个闲职上等退休了。   但是, 疏长喻总觉得有些不安。   许是万事皆脱离了掌控的缘故,不过他今生原本就与前世过得大相径庭。他人在京城,做出的事情影响到了各州郡, 再做出些影响,看起来一点都不奇怪。   他却总觉得面前这个赵朗之怪异极了。   这个赵朗之,偏挑不出任何错。而他的奇怪,就奇怪在那滴水不漏的顺水推舟上。   按着疏长喻前世的脾气,自然是要斩草除根的——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他若是怀疑谁,便干脆要了谁的命,这样便可保安全无忧了。   但这一世的疏长喻,已然不是前世的疏长喻了。   一则,他不愿枉杀好人,走前世那老路。二则,他也实在怕极了因果报应,担心自己所做的恶事,早晚有一日回报到自己身上。   前世他孑然一人,并没什么好怕的。但这一世他不仅家人俱在,并且有个无辜的景牧。   他不敢重蹈覆辙。   疏长喻喝着茶,抬眼瞥了他一眼,问道:“噢?那如今可有个好去处了?”   疏长喻这一副天之骄子的高高在上模样,气得赵朗之通身发抖——凭什么,自己前世的毕生所求对他来说就是信手拈来。凭什么,重来一世,他仍旧是那般高不可攀,自己却只得在暗处汲汲营营。   天道不公。   赵朗之面上却是分毫不显,羞涩笑道:“说来惭愧,在下尚未寻得好去处。”   疏长喻哦了一声,没再言语。   这个人他自是会盯紧的。若是有什么蛛丝马迹,他也能第一时间看出来。想来这人一直在北齐那蛮荒之地,庸庸碌碌的,一时也掀不出什么水花来。   一时无人言语。倒是那缺心眼儿的戴文良,听着两人说话,自己先愁得皱起了眉头。   “这朝廷的差事,都是由吏部经手,并且定要有功名才能做的。你如今骤然来京,还真不好办。”他发愁道。   但那心思各异的二人,谁都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赵朗之倒是在心中嗤笑了一瞬——自己来京,自然不是奔着什么差事来的。他只要打消了疏长喻的疑虑,再动动手脚,让他和景牧在大权在握之前丢了权势性命,最好家破人亡,便足够了。   而疏长喻,自然也并不怎么关心赵朗之的去处。   戴文良便这般独自发愁了半天,突然福至心灵,一拍大腿。   “赵公子,我们禁卫营恰好缺个书记官。这活儿不累,平日里也能出入皇城,见见世面。你平日里便跟着我,你看如何?”   疏长喻一愣,看向戴文良。   这人向来热情大方,且没什么心机,脾气不像京城纨绔,反而更像个江湖中人。那边,赵朗之也是心下一愣,抬头看向戴文良。   他顿了顿,才勉强笑道:“公子……公子说笑了,这如何使得。”   戴文良却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模样,正色道:“哪里是开玩笑?这书记官既不在朝廷编制中,又恰好是替朝廷办事。今日见你,便算是有缘。刚好此处有缺我还不知怎么办才好,给你岂不是皆大欢喜?”   “……在下今日来将军府,不过是想登门给疏三公子道个歉,并非……”赵朗之眨了眨眼,温声道。   “歉既道了,便就这样吧。”疏长喻垂下眼,喝了口茶,道。“我同北齐王尚有些交情。他赏识你,自有他的道理。如今既是恰好,你便莫再推脱了。”   赵朗之一顿。   戴文良哈哈笑着说:“是了,不过一个小差事,举手之劳。”   赵朗之顿了顿,只好道:“那……在下便谢过这位公子,谢过疏三公子。”   戴文良哈哈笑着道“不必道谢”,疏长喻只浅浅地嗯了一声。   “这位公子姓戴名文良,日后只管跟着他。”疏长喻道。“待你考了试,便另作打算罢。若无其他事,你便回去吧。”   疏长喻极少像今日这般疏离冷漠,纵是戴文良这样大大咧咧的直性子也隐约能觉察到。他愣了愣,看了看疏长喻,又看了看赵朗之,正要开口,便见赵朗之已起身要告辞。   赵朗之却仍旧是一副温吞有礼的笑模样,疏长喻嗯了一声,便让他走了。   直到他远远走出了疏长喻的院子,一直垂眼喝茶的疏长喻才放下茶杯,开口道。   “这个人不太老实。”疏长喻道。“你一面要防着他,一面也需替我盯紧他。”   戴文良愣了愣,这才觉得自己方才那大方揽事儿的模样有些不妥。他挠了挠后脑勺,问道:“这人可是做了什么事?”   疏长喻摇了摇头:“尚未。但这个人,奇怪的很,定要防患于未然。他平日见了什么人,你若能看着,定要盯着他。我也会派人守着,故而你也不必太过紧张,要用他的地方,用便是了。”   戴文良闻言,连忙应下。   “尤其是如今京中三皇子和皇后那边的人。”疏长喻提醒道。   “三皇子?”戴文良闻言,笑道。“他有什么可担心的?他昨日还派了不少人,上岭南寻荔枝苗儿去了呢。”   “寻什么?”疏长喻闻言一皱眉。   “荔枝树啊!”戴文良兴冲冲地说道。“连他贴身的那个小太监承莱都派去了,说是要给他寻几棵荔枝树回来,赶着吃新鲜荔枝。”   疏长喻通身一滞。   前世,他自是知道,这三皇子因幼时为几颗荔枝冲撞了惠贵妃受了责罚,自那起是从不碰一口荔枝的。而这个三皇子,从小心机深沉,根本不会为了口腹之欲这般大动干戈。尤其是那承莱,从小跟着他,是他的左膀右臂。   他派承莱南下,别人不知道,他疏长喻不可能不知道,他肯定不是去寻什么荔枝树的。   岭南有什么呢?   荔枝,瘴气,和被发配的王公大臣们……   樊俞安和湖州知府,前阵子才因为湖州科考案被发配到那里。   湖州科考案牵涉甚广,除了一众砍的砍、流放的流放的官员,还有一个在此案中获结党营私之罪,畏罪自杀了的大皇子。   而这些,都是景牧的手笔。   景绍要对付景牧,这是疏长喻再清楚不过的了。这一世景牧颇得圣宠,遭他嫉恨。若景绍得到了这个消息,定要去寻景牧徇私枉法的证据的。   明明是夏日,疏长喻却登时遍体生寒。   ——   戴文良拎着两只肥硕的鸽子从将军府出来的时候,心里直犯嘀咕。   疏长喻平日里见谁都是温吞可亲的笑模样,今天突然这般冷着脸,还真叫他有些不太习惯。他思来想去,都没觉得这和疏长喻风姿颇像的赵朗之有什么毛病。可他一问吧,疏长喻却又不说。   这便让戴文良不由得觉得,恐怕是疏长喻病中心情不好,闹小情绪呢。   那手里的鸽子被他捏着脚爪,翅膀被捆在一处,扑腾也扑腾不动。这鸽子品相绝佳,若放在那些嗜鸽如命的纨绔那儿,怕是百十两银子也要换一只。养在将军府中时,也各个儿都是养尊处优,没事便放天上去遛遛。   “爷,您这鸽子卖吗?”他方走在街上,便见有个穿着锦袍的公子哥儿凑上前来问道。“我出五十两,您卖给我吧?叫您这么提溜着,都糟蹋了。”   “不卖,不卖。”戴文良光顾着用那不甚灵光的脑瓜想心事,闻言抬了抬手。“留着炖汤呢。”   那人一听就急了。这种品相的鸽子,放他那儿怕是要好好供在院中,日日赏玩的。这种鸽子,可遇不可求,平日里世面上都买不着。   这有个什么爱好的人,最忌讳别人牛嚼牡丹,糟蹋自己的心头好。   他忙道:“这位爷,您若是想吃,去那酒楼中随便要两只也是能吃的,何苦糟蹋这宝贝!”说着,便劈手就要来夺。“我给您六十两,您……”   戴文良一着不慎,没反应过来,便被人劈手把那鸽子夺过去了,接着就有沉甸甸的银子塞在自己手上。他方才光顾着想心事,压根没注意这人说了什么,便见这人上来抢东西,登时眉头皱起,便劈手去抢。   “你这人做什么当街抢我东西?”戴文良叱道。   “一手钱,一手货,买卖就成交了。您就拿着这银子,好好吃几顿鸽子去罢!”那人急急忙忙将鸽子抱在怀里,转身要跑,嚷道。   “嘿你——”   就在这时,旁边茶摊上走来一人,挡住了那人去路。   “人家分明不想卖,怎么就能算成交了?”   走来那人,分明就是赵朗之。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戴文良这种傻白甜……就是反派大杀器。   突然有点想走他俩的cp怎么办!!他们明明都是直男啊!!   ——   另外,因为存稿不够,复习比较紧张,所以7号的更新会从0点推迟到下午或者晚上……七号考最后一门!   嘿嘿然后有一个广播剧工作室联系狗发辣w大概今年小天使们就能听到权相的广播剧惹! 第61章   赵朗之自己都不知道, 自己是如何在街头偶遇了戴文良,又是如何鬼使神差地上前替他夺回了鸽子, 如今又是如何坐在他府上,和他一起吃炖鸽子的。   他从疏长喻处告辞出门,并未回住处, 而是随便找了个茶摊。   重活一世,自然是世殊时异, 与前世大有不同。前世,他自幼父母双亡, 受尽了白眼,唯独丹瑶郡主, 明媚又温柔得像是从天而降拯救他的神仙, 让他心甘情愿地追随着她的步伐,奉若神明。   这一世,他提前来到了丹瑶身边, 但这女子却像是从神坛上走下来了一般,褪去了满身华彩,也露出了小女子那些虚荣、任性的缺点。   这些他全是浑不在意的。   但是, 他带着仇恨而来, 与前世的他早已不是同一个人。他自是知道丹瑶喜欢他, 就是在于他那虽历经风霜, 却仍旧温润出尘的性子。但现在的他,早就不是前世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谦谦君子了。   他背负了太多,以至于在一张白纸的丹瑶郡主面前无地自容, 不知该如何与她相与。   而这些日子,丹瑶去了叶府,府上人待她无不是恭恭敬敬,奉若上宾。而丹瑶郡主向来是个一教人捧着,便骄傲地竖起尾巴的小雄鸡,故而在叶府中如鱼得水,无忧无虑。   赵朗之便更觉格格不入。   故而,他出了将军府,便坐在路边喝茶,看那街头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京城百姓,一派繁华安宁。   向来,这平民百姓都是最后知后觉的。就算是到了前世疏长喻一手遮天、景牧苛刑暴政的时候,乱成一团的也只是官场,而这四境之内的百姓,却是各自安好,浑然未觉。   赵朗之觉得他们傻而可怜,什么都不知道,只能被命运的洪流裹着,四处漂流。   前世的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但他不幸被卷进了洪流当中,故而粉骨碎身,到死都不得安宁。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戴文良。   这人二十来岁,身高腿长的,虽是个武官,却并不十分壮硕。那四肢皆是修长有力,看起来无比流畅。他生了幅端正朝气的好相貌,眉眼端正,鼻梁挺拔,天庭饱满,让人见之不由得心生明朗,豁然一亮。   他手里拎着一对儿鸽子,什么情绪通通都写在了脸上。   赵朗之只远远地一看,便觉得这人此时正苦恼着什么,魂不守舍的。只需细细一想,他便觉得与自己有关。   他心想,疏长喻这也是下了一步臭棋。这个头脑简单的大傻子把自己扯去身边,疏长喻自然是会让他盯着自己的。这么个自己都顾不住的傻子,还去盯别人呢?   况且,疏长喻恐怕是忘了吧,自己前世是怎么诛了戴文良心上人的九族,害他另娶他人,远走他乡的?   赵朗之心中莫名对这人生出了些同病相怜之感。   继而,出手解围,被邀回府,便就这般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这将军府养的鸽子,炖起来味道就是鲜美!”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戴文良俨然已是喝多了。他一手捏着根鸽子腿骨,一边念叨着。“过两日我需再去一趟,抓两只给谢二小姐尝尝鲜去……”   赵朗之闻言,便又想起了前世的事。   他挑眉笑了笑,问道:“戴公子与谢二小姐当真情深不寿,教人羡慕。”   戴文良闻言,嘿嘿笑了起来。他此时醉眼朦胧,面上泛红,这般笑着,竟有些秀色可餐了。   “好看!谢二小姐……可好看了。”他笑道。接着。他大着舌头,侧脸看向赵朗之,评价道。“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呀。”这辩驳的口气,一看便是谁人同他说了些别的话。   赵朗之一听便清楚,定是疏长喻起了疑心。   这倒是好办。身侧有戴文良这么个傻子掩护,对疏长喻不一定是好事,但对自己来说,绝对是好事。   况且,疏长喻顶不住压力,早晚要被调出京城。而景牧,要不了多久,三皇子的人便能够搜集全他暗害大皇子的证据了。   待那时,疏长喻独自一人在湖州,鞭长莫及,自是救不了景牧。而景牧,就算不死,下场也定不会比大皇子好。届时,他掌控住了三皇子,这两人便是任他折磨了。   想到这里,赵朗之唇角一勾。   那边,戴文良还絮絮地说着:“……我看人可准了。上一个,我觉得值得深交的,便是疏家二郎。你看疏长彻那人,可不是英武不凡,乃国之重器?这疏三郎,也是个难见的好人,可惜了苍天薄待,给了他那么一副身子骨……”   赵朗之冷然一笑。   “戴公子。”他笑道。“在下曾经做了个梦。”   戴文良愣愣地看向他。   “梦中,在下受一友人迫害,致使心上人全家蒙冤,无一生还。戴公子,若在下梦中之事发生在你身上,你该当如何?”   戴文良愣了半天,才琢磨出他话里的意思。   “被什么友人迫害呢?”他唆了唆那根鸽子骨头。   “假如便是疏三公子呢?”   “敬臣啊……”戴文良叼着那根骨头。“敬臣才不会做出这种事呢。我信他,不可能。”   “那假如呢?”   “假如……”戴文良思索了半天,几乎睡过去。   片刻后,他揉了揉眼睛,道:“即便有这个假如,他定然是情非得已的。”   赵朗之自己都不知为何,便追问道:“那你当如何?”   “不能如何。”戴文良脱口而出。“他是我弟弟呀,我哪里能对他做什么……再说了,疏长彻在玉门关,家都回不了,我得替他照顾敬臣呐……”   赵朗之一愣。   前世,他流放东北边境时,听一个流放的武官说过。那武官说,戴文良与疏长喻有杀妻之仇,故而戴文良身负赫赫战功,也不愿再留朝廷。当时他要造反时,曾鼓动过戴文良,但戴文良却是一口回绝。   “莫再同我提及此事。”据说,当时戴文良是这么说的。“疏家二郎已经没了。”   当时赵朗之只觉得是这武官胡诌,同他们吹牛皮的——毕竟这两句话,前言不搭后语的。   如今,赵朗之却明白了过来。   他许是喝了酒,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钝钝地难过。他皱着眉,紧紧盯着醉醺醺的戴文良。   世间……怎么能有这样的人呢?人活着,怎么能像他一样,没有一点仇恨呢?   片刻后,他拿着酒壶满斟了一杯,仰头喝尽了。   ——   疏长喻一直到三更天都未睡。   他拧眉坐在灯前,反复想着戴文良今日随口说出的这事,越想,他便越心惊胆战。   昨日,三皇子的人便启程了。不过因着他们是正大光明地出的京,所以行程自会放慢一些。疏长喻定然要提前派出人去,将岭南那儿的证据全都销毁了,才能保住景牧。   他思来想去,都没把这件事告诉景牧。   景牧如今同他一样,在京中没什么势力,更遑论岭南。前世他养过私兵,花了数年世间,才终于养成。而如今重生回来不过半年,时间着实仓促。   他告诉景牧了,也不过是平添烦恼。   而更大的原因,则是他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   景牧要对湖州知府和樊俞安下手,完全是为了他与樊俞安前世的恩怨。如今即将东窗事发,事情牵涉得大,而今最好、最安全的办法——就是杀了湖州知府与樊俞安。   疏长喻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其余无论什么法子都难保安全。但是……他这一世,实在不愿再让无辜的忠良死在自己手下了。   故而他不告诉景牧,也是隐约明白这风波要摆平,定然是要做这种违背良心的事。他私以为前世自己坏事做多了,不差这一样,但景牧不行。   他太干净了。   就在这时,他左等右等的探子回来了。   “回少爷,前一日夜里,确实有人给三皇子送信。”那探子道。“具体信众内容,只三皇子一人知道。第二日,三皇子便将承莱派去南方了。”   疏长喻手一抖,将茶洒在了指尖。   “知道了。”疏长喻道。“去查一查赫人送的信,务必要快。”   那探子点头称是,退了出去。   疏长喻抖着手,喝了一口茶。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有什么不必杀湖州知府,便能将此事安排妥当的方法。   时间已经不等他了。再有些时日,承莱到了岭南,自会见到湖州知府和樊俞安。届时他们寻个偶然发现此事密辛的理由,湖州知府心有冤情,之前身侧都是景牧的人,他无处申冤,如今定然会知无不言。   待到那时,景牧陷害忠良、残害手足的罪状便坐实了。   疏长喻此时极度想去找景牧,将事情都告诉他。可是一来无济于事,二来景牧做事冲动,向来为了保护自己不惜自损。疏长喻不愿他那样,只想自己将这危机处理过去,不让景牧知道。   可是……这种事情,若不用前世的下作手段,已然是毫无他法了。   就在这时,疏长喻听见门口轻微的响动。   他抬头,便见李氏正独自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彻底掏空_(:_」∠)_躺平ing   啊啊啊啊复习不完了呜呜呜 第62章   灯火摇曳。   李氏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那茶袅袅地往上蒸出一股白烟, 散在昏黄的灯光里。   “我竟是没有想到,二皇子竟然是能够做出此等事的人。”她轻声缓缓道。“他竟是能为了迫害他皇兄, 不惜残害忠良。”   疏长喻皱眉抬头看向她,张了张口要辩解。   他竟是不知道,李氏居然已将他手里的探子探查到的消息查得一清二楚, 又顺藤摸瓜地找到了事情的“真相”。李氏常年料理后宅,已经让疏长喻忘了她当初也是出身高门大户, 手腕颇强。   只是从来不拿来用罢了。   李氏接着道:“敬臣,他既能做出这样的事, 可见他如何急功近利,乃至枉顾亲情。天家这样的人, 定是为了皇位不择手段, 什么都能不顾的。既然如此,他怎么可能为了个男人而背弃伦常?”   “他……”   “敬臣,他同你也不过是玩玩罢。”李氏道。   疏长喻隔着灯火。怔愣地看着她。   他想解释, 却不知当同李氏从何说起。他总不能告诉她,自己自未来重生回来,见到了疏家家破人亡, 自己则做了一世奸臣, 将坏事做尽了。而那景牧, 则被自己架在皇位上做了数十年傀儡皇帝, 却仍对自己痴心不改?   他不敢说,也不愿说。   “……不是您想的这样。”半晌,疏长喻干涩地回道。   “……娘倒是从没发现, 你是个如此执迷不悟的人。”李氏将那茶杯端至唇边,顿了顿,又放了回去。她一对柳眉拧了起来,目光里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疼。“莫不是要撞了南墙,才知道死心?”   疏长喻垂眼不语。   他虽不说话,但李氏也一眼便能看出他的态度。二人都这般抿着嘴,对着灯光,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但是如今,他有这个残害同胞的手段,却没有保护自己的本事。”   片刻之后,李氏淡淡说道。   “如今,他这事已被三皇子知晓。三皇子与他是同胞,知道了他残害大皇子,自然兔死狐悲,不会留他。届时证据推到了皇上那里,残害忠良事小,残害同胞,那可就是觊觎皇位了。”李氏道。   她这句话,稳稳地戳到了疏长喻的痛处。   他自从今日从樊俞安那儿无意间听到这件事起,便为了这个惴惴不安。岭南天高皇帝远,三皇子的人已经启程了。假以时日,那证据便会落到三皇子手中,那景牧便危在旦夕了。   疏长喻甚至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让景牧将樊俞安父子二人一杀了之。   但是,这二人这一世本就无辜,错事是景牧做下的。   疏长喻看向李氏。李氏的目光沉静又安稳,正看着他。疏长喻顿了顿,叹道:“……母亲,我不知当怎么做。”   “承莱是三皇子的心腹,自是随意杀不得。”李氏道。“如今,你如果要救景牧,只能杀湖州知府,别无他法。”   这个,疏长喻自然是知道的。但是听到这话从李氏口中说出,他还是难免眼前一花,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像是前世的种种,又骤然涌到他身边,将他裹住了。他这辈子立志要活得清白,可如今看来,他却是根本挡不住命数。   若要活,便只能重蹈覆辙。   李氏却是没看出他此时情绪的骤变。她接着道:“如今你养的这几个人,也全都是将军府的。这二皇子搬回京城都尚没有多久,自也是鞭长莫及。”   疏长喻看着她。   “岭南有你父亲的手下。”李氏道。“你便安心去黄河沿岸治水,做出些成绩来。这件事,娘便替你做下了,定不会让你父亲知道。”   疏长喻皱眉:“母亲……”   李氏像是没听到他这番话一般,接着道:“明日早朝,你便去找皇上辞行。待下朝后,我便派人快马去岭南,定会赶在承莱前面将事情办好。也望你去了南方,将这些日子所 发生之事,好好考虑清楚。”   疏长喻此时知道,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李氏愿意为了帮助景牧,亲手去杀一个好人,自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要靠着这个让自己和景牧一刀两断的。疏长喻此时忍不住的发抖,只恨自己此时弱小而无能,能被三皇子抓到把柄,还没有将风波平息下来的能力。   显然,这些时日,他只顾着儿女情长,其他便都松懈了。   如今朝堂里,上头有个瞎眼的皇帝,下面有一群心怀鬼胎的大臣皇子。他疏长喻身为疏将军的儿子,景牧又是皇二子,若是什么都不争,自是难以独善其身的。   如今,该做的恶事不得不做,甚至自己手无缚鸡之力。   这种感觉,疏长喻前世唯有父姊身死、兄长被诬的时候才有过的。   “……是。”片刻以后,疏长喻低声道。   他若是告诉景牧,景牧肯定不会答应。但是以他二人此时在京中的势力,只有这一种办法,才可保万无一失。   他宁可做这个恶人,也不愿拿景牧开玩笑。他获得了这么个难得的机会重活一世,他一点都不敢拿景牧冒险。   “这样便好。”李氏轻叹了口气,接着道。“为娘也是为了你好。你和景牧,手中本就没什么实权,又一个是受宠皇子,一个是将军之子,平日凑在一处,也是众矢之的。你是文臣,同你父亲不一样。他们要为了这个想要你死,是不会让你干干净净地死的,他们定要让你遗臭万年。”   疏长喻听着她说的这些话,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李氏说的这些话,他自然是知道的,比谁都清楚。但在景牧面前,他看着这个前世将一辈子都搭在自己身上的少年,便什么都不愿意怕,也懒得去想。   他不想,他不怕,不代表不存在。就像现在,他就要为此付出代价。   他站在这个位置,一味的与世无争只会让他弱小。而弱小的人身在高位,是不配拥有爱情的。   疏长喻咬紧了牙。   此时,他听到李氏说道:“这湖州知府,当年与为娘兄长还是至交。如今为娘杀了他,望你时时记住,此人是为何而死。”   疏长喻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了手心里。   ——   次日早朝后,疏长喻一走出金殿,便被景牧急急地拦住了。   景牧也顾不上别的,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低声问道:“少傅,你说一切有你,便是这样让我放心的?”   疏长喻脚步没停,将他手中自己的袖子扯了出来:“大庭广众,纵是师生也当注意距离。”他一路往前走着,急着回家报告李氏,让她立刻将人派出去。   他不愿侧头看景牧。他看到景牧,便觉得心中堵住了一般,闷闷地难受。   他保护不住他,前世让他做了昏君,这一世又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护他周全。   景牧却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两步追上疏长喻,紧紧跟着他,压低了声音吼道:“少傅!”   “南下治水一事,我早便下定了决心。”疏长喻低声道。“自回来那日起,我便着手重写治水方略,你是知道的。”   “……你那不是为了躲开我吗?”   疏长喻纵是没有看景牧,也听出了他声音中浓浓的委屈,带了点微不可闻的哽咽。疏长喻心下一酸,加快了脚步。   “不是。”他低声道。   待出了几重宫门,各文官的马车便候在那儿。距马车一箭距离远,疏长喻便被景牧重重地扯住了。   疏长喻回身,便见景牧紧紧拽着自己,神情里透着委屈和迷茫,眼眶有些红。   “……”景牧张了张口,低声道。“……你答应我留下的。”   疏长喻看着他,不知该怎么同他说。   这件事,他只想默默做下了,将风波平息,不想让景牧知道。景牧若是知道,自然不会答应的。   片刻后,疏长喻垂下眼,道:“那支箭,你定要好好茶探一番。我观三皇子嫌疑很大,你定要好好防着他,待他露出了蛛丝马迹,定要将他除掉。”   “少傅……”景牧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   “三皇子前世做事便狠辣至极,甚至不择手段。我此去不知多久,你保护好自己。”疏长喻接着道。   “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个!”隔着他的衣袖,景牧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是你母亲逼迫你,还是其他什么隐情?你告诉我,我……”   疏长喻使劲将自己的手往外抽,却没抽动。他生怕叫周围人看出什么端倪,皱眉低声吼道。“景牧,你不要胡闹!”   “我没有胡闹!”景牧吼了回来。   一时间,沉默顿时充斥在他二人周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景牧的手机械性地轻轻松开,让疏长喻的手滑了出去。   片刻后,疏长喻转身要走。   “原本不该是这样的。”景牧站在原地,低声道。   疏长喻脚步顿住。   “……没什么应不应该。”他顿了顿,低声道。   “之前在直隶,是我得意忘形,忘乎所以了。这几日,我才清醒回来,知道是时候迷途知返了。我现在在朝中什么都不是,你也如此,便不配说什么应不应该。”   他转过头,笑着对景牧说。   “你若觉得不应该,便去逼皇上收回成命。你如果现在没这个能力,便不要同我说什么应不应该。”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十二点还有一更!啵唧!!   ——   诶嘿,他们两只需要一点时间成长咯!景牧牧也不能再奶下去了!不会太久,分别的时间我会略写的!放心! 第63章   那工部侍郎死得突然, 治河一事各项事宜都还没进入轨道,掌事的人一死, 便都手忙脚乱的。故而疏长喻这边也并未细细整理,草草收拾了两日行装,便要上路了。   “敬臣此番南下, 是要住湖州府的。”临走前一夜,暮花天李氏打点着他要带的物什, 和他长嫂顾兰容念叨着。“湖州府冬天虽不冷,但潮湿得紧, 敬臣最受不住这个。还是多替他带两副护膝并斗篷,莫落下病根了。”   “都带齐了。”顾兰容道。“这几套, 定够敬臣用到过年的了。待敬臣过年回来, 便再带下一年的去。”   说完话,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疏长喻一眼。   疏长喻就这般坐在一侧的软榻上喝茶,一句话都未同她二人说。只垂着眼, 像屋中没有其他人似的。而李氏竟然也不以为奇,便就这般自顾自地说着,分毫没将疏长喻反常的态度放在眼里。   顾兰容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逡巡了一番, 便也没敢多问。   “这些物件, 想是足够了。”李氏拿着单子, 对道。“敬臣平日在家里, 可是什么杂事都不管的。到时候路上缺了衣物用品,也是麻烦。”   疏长喻坐在一边,并未应声。   顾兰容连忙圆场道:“敬臣这是还未出门, 便开始想家了吧?”   她那话话音落下片刻,疏长喻才后知后觉抬头,面上的笑意是懒得掩饰的勉强,就这般点了点头。   李氏顿了顿。   “行了,他明日要走,你便别在这儿打扰他了。”李氏笑着将手里单子递给顾兰容。“这上头的物件都未缺少,你再看着他们点一点,看看有没有缺什么。”   顾兰容闻言,接了单子应下,便退了出去。   接着,这屋中便又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二殿下昨日来过几次。”李氏道。“皆被拦下了。为娘最后一次是派空青去拦的,让他说这是你的意思,今日他便没再来。”   疏长喻并未做声,只垂眼喝了口茶。   他知道,按着景牧原本的脾气,这般雕虫小技是拦不住他的。他纵是不能从正门进来,也会寻着机会翻墙溜进来,不见到他誓不罢休的。   但是,他昨日的话说得太重了,来得那般莫名其妙,怕是脾气好如景牧,也受不住的。   疏长喻心道,这般便挺好的了。他被迫离开,多说也无益,不如便这样,给景牧留下个负心汉的印象,也好过他为了自己,胡乱再去做傻事。   李氏看着他这副模样,也在这儿待不下去了。她原本已经下定了决心,长痛不如短痛,要给疏长喻给足教训,要死了他的心。   可如今看着他这般万般绝望又隐忍不发的模样,李氏又着实不忍心。   一瞬间,她甚至就想这般算了,让他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犯过傻吃了亏,就知道什么事情是不该做的了。   但是她不敢。身在这样的位置,吃的亏不一定只是教训,那严重程度,是谁都无法估量,也负担不起的。   “……你好好歇息罢。”李氏放下这么句话,转身便走了。   ——   疏长喻第二日上午辞别了皇帝,便从京城里出发了。   乾宁帝似乎是了了心上一处大患,终于高枕无忧了,故而容光焕发,精神好得不得了,同疏长喻也多说了几句话。疏长喻心不在焉地听着,末了也同他说了两句诸如“福寿万年”之类的吉祥话。   “借疏三郎吉言。”乾宁帝大笑着应道,接着说。“说来,朕近日真遇着个好事。”   不等疏长喻回话,乾宁帝便笑眯眯地接着说了起来。   “朕身边的人在终南山寻了个半仙人,据说是再有数年便可羽化登仙的大师。那仙人说朕是将元阳分与国祚,散与四海八方,故而体弱多病。他是有方法替朕强身健体,重返康健的。想来待疏三郎治河凯旋归来后,朕能出城百里,策马相迎。”说到这儿,他美滋滋地大笑了几声。   疏长喻皱了皱眉,隐约觉得这“半仙人”不是什么好人。但一来他懒得管乾宁帝死活,二来他自己便重生而来,世间万物都解释不清,想来或许真有这样颠倒乾坤的“仙人”,也是说不定的。   故而,他并未多作质疑,祝贺了几句,便告辞了。   尚不是早朝的时间,宫门前那大片空地上便冷冷清清,愈发显得庄严肃穆。唯独有一架马车,是在那儿等着他的。他站在宫门口,面对着那广阔空旷的广场,一时间竟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   前世他无数次从这里进进出出,早就习惯了这片广场的空寂和肃穆。但他此时却觉得这儿空得有点冷。   隐约之间,他是在等什么人的。他希望这片肃穆严整的广场上,出现另一个人。   但他没等到。   疏长喻站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他怔愣地顿了顿,接着自嘲地勾了勾嘴角,穿过了那片空地,上了马车。   护卫、仪仗和行礼早就等在了城外。那驾马车载着他,一路向外走,便出了城去。   疏长喻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看着窗外的景色,一时间有点恍惚,觉得这些时日像是在梦中一般。他几次下意识地朝马车右侧看,却并未看到那个穿着侍卫盔甲,拳套下露出一角白纱布的人。   是啊,那人怎么会跟来呢。   出了城,窗外的景色便萧索了起来。疏长喻干脆放下了马车的窗帘,打算闭上眼睡一觉。   可就在这时,窗外响起了马匹的嘶鸣,接着马车便猛地停了下来。疏长喻的脑袋在马车车厢上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刚睁开眼,便听见外头窸窸窣窣的慌乱的声音。他尚未反应过来,便见马车帘子被从外面狠狠地挑开,刺眼的光线顿时就照了进来。   疏长喻皱眉眯眼的当儿,那人便上了马车,一把放下帘子,接着就狠狠压在他身上,对着他的嘴唇重重地吻了上去。   疏长喻睁眼,视线便正好对上了景牧发狠的眼神。只一瞬,疏长喻便在那里面读出了浓重的伤心和视死如归。   车外有那么多人,疏长喻不敢挣扎。但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心甘情愿,一点挣扎的想法都没有,就这么睁眼看着他,任他在自己唇上发泄般的辗转啃咬。   如今这幅模样,当真还是个半大少年啊。疏长喻心道。他记得前世景牧二十来岁时,已经出落得挺拔坚毅,生了一副像是生来就应当执掌乾坤的威严冷峻的相貌。当时他还觉得这小子胆小又懦弱,把那模样糟蹋了,如今看来,还是他藏的深。   也不知下次见面,他是什么模样。   疏长喻就这么睁着眼,似是要将景牧整个人此时的模样都印刻在眼里心里一般。但他目光偏是天生就冷,就这么不带什么情绪盯着人的时候,那模样最是严肃冷冽得让人遍体生寒。   但景牧却丝毫不顾。他像只发狠的狼崽子一般,直勾勾地对上疏长喻的眼睛,在他唇上发狠地亲吻着,狠狠捏着他的手腕,将他压在身下。   疏长喻一时间,甚至觉得他这幅眼神着实让人心疼。他抬手,推了推景牧,让他起来。   景牧却丝毫不理他,就这么无声地在马车中同他纠缠着。待到两人分开的时候,二人俱已是呼吸粗重,目光交缠。   “为什么。”景牧咬着牙,低声问道。   “那日我已同你说过了。”疏长喻轻声说着,移开了目光。   却不料下一秒,景牧抬手捏住了他的下颌,强行掰过他的脸,逼他和自己对视。   “我不信。”景牧说。“你没有说实话。”   疏长喻并未做声。   “什么迷途知返,什么得意忘形!疏长喻,你不要想骗我,你根本没同我说实话。”   疏长喻垂下眼睫:“本就是如此。”   他这句话,换来了景牧重重地在他唇上啃了一口。   “重新说。”景牧低声道。   疏长喻顿了顿。   两人四肢交缠的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景牧虽说年少,但那怀抱向来是坚实温暖的。每每入他怀中,疏长喻都觉得自己像难以思考了一般,直往里头深坠。   他咬了咬牙,再抬眼时,已是目光清明。   “之前在直隶时,是我没有多想。”疏长喻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却是清冷又平稳。“我原想着,我已过了一世,这一世有你,其他什么都不要,便足够了。但等我回了京城,便觉处处有人掣肘,我连我母亲的制约都摆脱不了。景牧,我前世惯于执掌乾坤,如今更不愿做水中的浮萍。我疏长喻要什么,自然会自己去挣。如今我身在工部,做些小事没有出头之日,唯独去治河,我才能早日出头,重回到那个位置上去。”   唯有这般解释,他这行为才说得通了。   景牧却红着眼,就这么盯着他:“所以,你就不要我了?”   那声音沉郁,里头怀着无边的情绪。但他那尾音里,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疏长喻故作冷清地转开目光,神情颇为无所谓地说道:“这便日后再说吧。我需先让自己过得自在了,再去想其他事。”   景牧半晌没有接话。   片刻后,景牧狠狠地吻上他的唇。   “疏长喻,你等着。”唇齿相贴时,疏长喻听见景牧声音凶狠地说道。“你等着。”   他睁眼,却见这小子的表情,比什么时候都脆弱无助。但那双眼,却倔强的瞪着自己,要多凶有多凶。   下一刻,两行清泪从那双眼睛里滑落而下,没入了他二人相贴的嘴唇中。   作者有话要说:  景牧:逐渐变凶_(:_」∠)_ 第64章   在京中三年举行一次的会试向来是在春日举行的。   南方不比北方那般, 春天草草走了个过场便消失不见了,这南方的春日, 自是像书中那般的烟花三月,乱花迷眼,杨柳依依。   湖州府的渡口这几日已经渐渐有穿着长衫、背着行囊的士子挥别亲友, 踏上了北上的行船。这儿顺着水流东行百余里,便就是前朝修建的京杭运河。顺着这运河一路北上, 便可沿着水路直抵京城。   按着从前,这帮举子是难以走这条路的。但是自打前年年初, 京城的疏大人来此处治河,两年间, 积弊尽除, 海晏河清,到了今年,这黄河几乎不再泛滥, 已是能行船了。   “……三年呐!”渡口,几个穿着长衫的书生一同朝船边走。其中一个鬓发已白的书生叹道。“三年前,被那科场舞弊案搅扰得, 耽误了湖州一代考生。这三年不知熬死、熬坏了多少, 如今终于是能平平安安地上考场了啊!”   旁边一个考生应和道:“是啊, 读书人十年寒窗, 无不是熬干了心血,哪里再等得起三年呢!”   另一人叹道:“如今我等定要抓住这机会,不让这三年光阴白白虚耗了。”   就在这时, 旁边一个书生惊讶道:“那位……似乎是疏大人!”   这湖州的人,没有不知道疏长喻疏大人的。这湖州,能不带什么其他头衔称号,便可堪称这响当当的“疏大人”三字的,除了疏长喻,再没有别人。   几个书生闻言,匆匆回身,便见那岸边杨柳依依之下,亭亭立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蟹壳青的广袖长袍,外披大氅,罩着一件略有两成旧的月白披风。那人身段挺拔修长,如一杆青竹,尤为显眼的便是他那副清癯俊秀的好相貌。他那鼻梁生得尤其好看,眉毛也挺,往那儿一站,满身清朗风韵。   他腰间悬了枚玉玦,式样古拙,看起来像是先秦之物。但这物悬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突兀,同他那身清朗沉静的气质几乎融为一体。   当真是疏大人。   疏长喻立在柳树下,面前正是那当年进京复考、让他解开心结、救下一命的方余谦。   “此番,方郎定要高中,才不枉疏某期翼啊!”疏长喻笑着拱手,接着从身侧的空青手里接过了方余谦的包裹,递到他手里。   “定当不负敬臣重望!”方余谦笑着答道。   方余谦家就在湖州府,也算是当地的书香世家、名门望族。疏长喻来了这儿,他便一丝不苟地极尽地主之谊,对疏长喻照顾颇多。他们二人原本就观点相似,可谓知己,故而不多时便结成了莫逆之交,情同手足。   “那路上便要多加小心了。”疏长喻点头道。“这水路虽比陆路平坦,但水火无情,你路上也不要着急,慢慢走,时间总是充裕的。”   方余谦点头应是,接着顿了顿,问道:“敬臣,你自前年来到湖州,已是三载没有回家了。如今湖州水患基本已解,你也不必太过操心,也早日回京复命,好同家里团聚呐。”   疏长喻闻言,愣了愣,心中顿时涌现了一个人。   那人当初将自己堵在昏暗的马车中,咬牙切齿地让自己等着。可他等了三年,分毫消息都没有等到,更连一封信都无。   倒是有他派人自京中探查回的消息中,能从只言片语里得知他的情况。   疏长喻用了三年,将那汹涌不羁的黄河水驯服了,赢得了湖州乃至朝廷的盛赞和遍及天下的美名;而景牧,只用了区区三年,已经将朝廷死死握在了自己的手中,可谓威震四海八荒。   疏长喻走的第一年,大理寺便破获了数桩齐案,其中不少牵扯到了皇后、惠贵妃等人的家族根基,涉案之人无不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此举闹得朝中人心惶惶,不少大臣开始逐渐暗中投靠景牧,以寻求庇护。   同年冬季,北方匈奴大举进犯玉门关。景牧主动请缨,率大军支援,大破匈奴,退敌八百余里,收复了前朝变丢失了的塞北五城,举朝震惊。   如今,景牧虎踞兵部,手里握着大半军权的虎符,权势遍及文武百官,几乎已将皇后一脉压得喘不过气来。更离奇的是,那多疑善妒的乾宁帝也被他哄得晕头转向,任凭他大权在握,甚至对他愈发的信任青睐。   而这也得益于乾宁帝这几年身体的变化。据说那终南山上的半仙人,见了乾宁帝眼都不睁,晃晃悠悠地更别提行礼。但一给乾宁帝卜卦,那个半仙人便大惊失色,跪下直呼万岁。   此后,那半仙人便给乾宁帝开了服丹药,里头的方子千奇百怪,且须贴上符咒,于炉中炼制七七四十九天,谓之曰“九转安魂散”。乾宁帝服之,精神焕发,几乎回到了盛年,甚至比之更甚。这几年,乾宁帝百事皆顺,四海太平,又富有良臣,故而心情舒畅,性情大变。   疏长喻手中握着那自北方张张飞回的密信,看着里头的字字句句,下意识地便从中择出全部与景牧有关的消息,暗自拼出了他这三年的岁月。   越这么看着,他便越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人。景牧像变了个人一般,从那个天真、黏人且鲜活的少年,变成了史书传奇里的一页纸。   而关于他疏长喻,则是尽皆切断了一切关联。他们两个之间的所有联系,像是戛然切断了一般,唯有疏长喻自己,还故作不经意地紧紧关注着对方的生活。   疏长喻有时都自嘲地想,许是自己挡住了景牧的去路。前世他做了那么十几年傀儡,今生自己在时也无丝毫作为。可自己一走,他便登时如猛虎添翼,直上九霄了。   而自己当初为了救他而选择南下的事,此时看来便分外可笑。便像是自己为了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便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一般。   疏长喻自己都不愿意承认,他这三年表面上春风得意,实则比谁过得都煎熬、都辗转反侧。他不愿意承认,景牧确实就此同自己一刀两断了一般,原本恨不得终日同自己黏在一起的人,就这般销声匿迹,杳无音信了。   他始终在劝服自己,自己并没有失去景牧。可是他这三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借口。   他已经孑然一人了。   每每思及此,疏长喻便觉得心痛得难以自抑。   “……敬臣,敬臣?”   那边,方余谦见他怔愣在那儿半天没有说话,便开口提醒他。   疏长喻这才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道:“尚有些许事宜未解决妥当,还需月余。待诸事停当,大概等入了夏。黄河若再无灾情,我便也回京城。”   方余谦闻言笑着点了点头:“那到那时,我便在京城等着敬臣了。”   疏长喻点头。   方余谦又皱眉道:“听同窗说,这次水路也只能走一半。山东那儿去年便旱,今年开春又是滴雨未下,听说土地都开裂了。这般情况,恐怕河水也是干的,行不了船。”   疏长喻笑着摇了摇头:“这你便放心吧。那运河修得北低南高,引的是江南和黄河的水。那运河虽过山东境内,但经过的并不是发生旱情的地方。那儿恐怕灾民会多,但绝不可能连河水都干透了。”   方余谦点点头,已是收了笑容。他听疏长喻说着,眉头越拧越紧,接着叹息道:“这山东百姓也是可怜。原本税负就重,旱一年,又连着旱第二年。听说那赈济的灾款都被地方官贪污了去,税负却一分也未曾调整……这可如何活得下去?”   前世这干旱可没闹得那么严重。当时疏长喻已然掌权,倾举国之力赈济灾民,又免了山东三年税负,才将此患平息。但这一世,唯一有这个本事的乾宁帝,想来也并没有前世疏长喻那番打算。   疏长喻思及此,拍了拍他的肩,道:“故而你要做官。百姓们没有办法,靠天吃饭,你若做个好官,便可保他们旱涝无忧了。”   方余谦重重地点了点头,接着道:“是了!敬臣,我便一直佩服你,做梦也想做你这样的官。你可不知,如今百姓们都说……”说到这儿,他压低了声音。   “山东大旱,南方水患,这是皇上不积德行、任用术士,拿大启国运延年益寿的原因。原本这几年,就是咱们大启气数将尽、天下大乱的时候。但幸而有了敬臣你,是下凡的星宿,来保佑大启河山的。”   疏长喻闻言皱眉:“这谁说的混账话?”   他身为臣子,竟能弥补皇帝功德,乃至下凡救世,简直是荒唐。若是涉世未深的官员,听到这个难免飘飘然,但疏长喻却知道,这样的话,能将人捧上云层去,狠狠摔得粉身碎骨。   方余谦却丝毫不以为意,笑道:“不过民间传闻,夸你治河有功的。”   就在这时,船上的艄公开始吆喝了。方余谦连忙拱手告辞,转身匆匆上了船。   那艄公这便解开了船,撑着篙,将船推离了河岸。   方余谦摇摇晃晃地站在船上朝疏长喻挥手。他身后山色青翠,层层叠叠,水面波光粼粼,烟雾缭绕,俨然就是一副泼墨山水。   疏长喻面朝的那个方向,恰好是北。隐约之间,水光山色,他透过了这层层的山水,看到了北方的兆京。   他登时眼睛有些酸涩。   他定了定睛,转过身去,逆着送行的人群,往回走去。   “去查一查。”他吩咐空青道。“那个我下凡救世的谣言,是哪里传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疏丞相这个窥探景牧牧的行为,好像女孩子窥探前任的微博喔←_← 第65章   自从那一日起, 那谣言便像是插了翅膀一般。莫说坊间议论纷纷,就连湖州的各大茶楼酒肆里, 都编出了疏长喻的话本传奇,搁在了说书先生们的案头。   湖州百姓本就苦于黄河连年发水,可祖宗基业再此, 又别无他法。从前不知多少任父母官下定了治水的决心,可是却于事无补;又不知从京中派来了多少治水的官员, 可仍旧没什么起色。   尤其到了这几年,黄河水患愈发严重, 每年灾民无数,掏空了皇帝的国库, 可银两被层层盘剥, 全进了各级官员的口袋。   可疏长喻的手腕堪称雷厉风行。   他本就年轻,可身后有那么个绝大多数官员都惹不起的家族。他来了湖州,半年治好了贪污腐败, 从层层官员手里将那些捞走了的银子全都收了回来,又将地方豪绅狠狠盘剥了一遭,只用了两年多, 就将黄河水患治好了。   更令人咋舌的是, 当初那些受他盘剥的豪绅也丝毫没有怨言。黄河一治好, 湖州水路便畅通了, 南北货运顿时节约了大半成本,让这些富商豪绅也从中获利不少。   故而,湖州上下没有不敬佩感激疏长喻的。那流言一来, 百姓们便随之变本加厉地传扬了起来,一时间竟越传越夸张,将疏长喻传得神乎其神。   空青查了两日,只说是自北边传下来的。但这流言人多口杂的,实在寻不到源头在哪里。   疏长喻这两日听着那神乎其神的消息,愈发觉得心神不宁,觉得这地方待不下去。可是若说要回京城,他心中又隐约有点犹疑。   那一日,疏长喻受湖州知府之邀,去茶楼里喝茶。   这湖州知府是早疏长喻两届的进士,出身寒门,同其他相同出身的进士相比,也算是官途坦荡,节节高升了。可如今与舒畅一相比,仍旧低他半级。   这知府上道的很,素日里本就清廉,疏长喻来后,又唯他命是从,与他配合得不可谓不积极,故而也为疏长喻减少了不少阻碍。   二人方坐下没多久,便听到隔间外的说书先生抚尺声一响,抑扬顿挫道:   “话说那大启王朝,国运衰微,风雨飘摇,已是到了气数将尽之时。那玉皇大帝,派各路龙王盘踞黄河南北,却偏偏空出个山东来,让这大启大地,旱涝成灾,势必要改朝换代。   却说那大启开国皇帝□□,不忍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便自天上偷下一颗星宿,交与挚友疏老太爷手中。疏老太爷将那星宿朝底下一抛,落入凡间——   便就是那匡世救国的疏三郎是也!”   茶楼各处听到这里,一片叫好声。   那湖州知府坐在隔间里,撑着脑袋听得可谓津津有味。这做官的,总该有什么求的,要么求财,要么求权,要么求名。他们这类寒门出身、不贪不腐的,毕生所求,也不过是个芳名百世。   如今疏长喻这模样,是湖州知府羡慕不已的。世间百姓,若崇敬一个人至极,定要将他奉若神明,替他编造出神乎其神的故事。细数历史上,位列仙班的文人本就少之又少,而像疏长喻这样,尚在人间便被神明一般传颂的,古往今来怕是只此一人。   湖州知府倒是不嫉妒。他同疏长喻共事三载,知道疏长喻为了这黄河之事是如何宵衣旰食、一丝不苟。而不仅勤奋,他那治积液河方略也是出神入化,竟将黄河治理得服服帖帖,可谓千古奇闻了。   听到这儿,湖州知府也不由得嘴角上翘,抚掌笑着要同疏长喻说话。可他一侧过脸,竟见疏长喻面色不虞,脸上竟没有一点笑模样。   下一刻,他便见疏长喻起身,径直走除了隔间。   湖州知府连忙跟上,便见疏长喻径直走到了说书先生那儿,抬手按住了他案头的抚尺。   那说书先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抬头,便见话本里的疏三郎,正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自己。   “阁下此番,难免有妄议朝廷之嫌疑。这话本,日后不许再讲。今日既观众兴致高昂,不若将本子换成武松打虎吧。”   那说书先生愣了愣,是从没见过话本主角本人提出这样要求的。可疏长喻就这般按着他的抚尺站在那里,面无表情。   说书先生只好诺诺地点头应是。   疏长喻抬手便将他桌上的话本抽走,放了锭银两在那儿,转头便走了。   茶馆里听书的众人面面相觑,看着疏大人冷着脸目不斜视地径直走了出去。   疏长喻停在茶楼门口,神情莫测地握着那话本。   究竟是谁要害我?   他握话本的手越握越紧,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垂了下去,紧贴着腰侧,和那块暖玉贴在一起。   那暖玉特有的柔和温度,顺着皮肤,一丝一丝地渡给他。   就在这时,大惊失色的湖州知府紧跟着走了出来。   “……疏大人?”他探询地问道。   只一瞬,疏长喻神情恢复如常,也松开了那蓝田玉,转过来对湖州知府道:“郑大人,话本一事还需你多费心。疏某不过奉命为官,一谈不上星宿下凡,二说不上匡世救国。以后湖州境内,还望不要出现此类话本,引人非议。”   湖州知府愣了愣,诺诺应是。   “疏某便先回了,你我二人改日再聚,请郑大人自便。”   说着,疏长喻行了一礼,便转身上了马车。   ——   疏长喻哪儿也没去,径直回了自己府邸。   他刚进府,便有小小的一团嫩黄身影扑进了疏长喻怀里。   “爹爹!”   那赫然是个穿着嫩黄春装,梳着双丫发髻,粉粉嫩嫩的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三四岁的模样,身高还没到疏长喻的腰。她这一扑上来,便用一双胖乎乎的手臂抱住了疏长喻的腿。   “你今日回来得好早呀!小姑娘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大而明亮,看人的时候,扑闪扑闪着纤长浓密的睫毛,特别招人喜欢。“爹爹,你今天能陪寻栀放风筝吗?”   这小姑娘是疏长喻南下途中,在马车边捡到的一个弃婴。那时,那小姑娘的襁褓被弃于一棵栀子树下,奄奄一息,哭的声音细细的像只小猫。   当时疏长喻恰好一行下车歇息,便捡到了这个孩子。疏长喻当时见这小姑娘哭得惨白的脸,一时心软,便养下了。   但这收养个人不似收养个小猫小狗,一时发了善心,日后可麻烦得很。养育幼童本就要细心,又要起名字,要有名分。疏长喻差了她二十岁,叫哥哥实在不像样,疏长喻便干脆将这姑娘认成女儿,起名疏寻栀,养在膝下。   他这三年忙得晕头转向,时常顾及不到这个孩子,全由下人养大的。可疏寻栀却黏他得紧,又性格乖巧,故而颇讨人喜欢。   疏长喻一低头,便见这小姑娘手里紧紧握着一匝风筝线,身后像条长尾巴一样拖着一个风筝。那风筝赫然是李氏寄给他的。这三年,李氏年年寄风筝给他,全都被疏长喻放起来了。却不料今年,被这小丫头截胡了。   疏长喻失笑,见她这软软糯糯的模样,心下的烦躁都去了大半。他弯下腰,把这小姑娘抱了起来,问道:“怎么拖着这风筝走?”   疏寻栀委屈地撇了撇嘴,小小声道:“……放不起来嘛。”   疏长喻笑着单手抱着她,拿过她手里的风筝线,一边收,一边笑着道:“那爹爹帮你放。”   他前世也是有个儿子的,虽说那儿子不是他自己的,他和丹瑶都心知肚明,但是外人面前,这孩子仍旧是要叫他父亲的。故而疏长喻进入父亲这个角色,并不算别扭。   而他自小就是个严谨又规整的孩子,对父母的称呼都是尊称为父亲母亲。可疏寻栀的小舌头从小不灵光,呜呜哝哝地说不清话,便只会叫爹爹。   疏长喻弯腰把疏寻栀放在地下,轻松地收放着风筝线,只几下,那风筝便轻飘飘地被风一托,上了天。   疏寻栀见状,高兴地拍着手又蹦又跳。疏长喻弯腰,把风筝线递到疏寻栀手里,嘱咐道:“当心拿着,走慢点,可不要摔跤了。”   疏寻栀清脆应是,接着便捏着那风筝线笑着在院子里跑了起来。疏长喻的院中栽了不少柳树,此后又亲手给疏寻栀种了几株桃花。此时正值春日,翠柳桃花交相辉映,其间跑着个粉嫩的小姑娘,银铃儿般的笑声洒得到处都是。   疏长喻抬头,便见碧空如洗下的那只风筝。   他一时间有点恍惚。李氏做的风筝向来是一个式样,三年前,他也同样将一个一模一样的风筝,送给了一个圈在深宫里的人。   他抬头看着天,一时间时间像是逆转了一样。他眼睛有些酸涩,紧紧盯着那个飘飘荡荡的风筝。   片刻后,疏长喻下了个决定。   他走上前,走到疏寻栀身侧,蹲下身来,问道。   “寻栀,可想跟爹爹回京城?”   “回京城?”疏寻栀停下脚步,歪着小脑袋。“爹爹去哪里,寻栀就跟爹爹去哪里!”   阳光洒在小姑娘白白嫩嫩的脸颊上,疏长喻笑着点了点头,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   一时间,岁月静好。谁都不知道,同样的如洗碧空下,千里外的山东,熊熊烈火正燃烧着干燥的草垛和房屋。   “皇帝无德,天亡大启!我们兄弟,只得推翻那将相王侯,才有活路可走!”   话音刚落,便有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和怒吼声。   “湖州疏氏,乃星宿下凡!我等如今,定要杀去湖州,拱立疏郎,以改朝换代,打出个天下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  景牧达成新成就——喜当爹! 第66章   消息是三日后传回来的。   一早, 天还未亮,便有人在疏长喻府前敲门。待管家睡眼惺忪地将门打开, 便见一个探子急匆匆地冲进来,顾不上跟他打招呼,便直往疏长喻的住处去。   届时疏长喻方起身, 正要用早饭。那探子匆匆通报了,便直直冲进来。   疏长喻在兆京等地安排得都有这样的探子, 平日里有什么消息,便飞鸽寄给他, 好让他身在湖州也能掌握京中动向。可这次这探子亲自回来,想必是要紧的急事, 才引得他策快马赶回来。   “疏大人……”那探子气都没喘匀。“北方……北方乱了!”   疏长喻闻言皱眉, 放下了筷子,抬手让空青把睡眼惺忪的疏寻栀抱了出去。   “哪里乱了?”他皱眉问道。“兆京?”   “山东!”那探子道。“山东灾民们本来是要往北方去的,可半道上皇上知道了此事, 非说那灾民的浊气恐伤大启龙脉,下了严令,派人把这些灾民赶回了山东!”   疏长喻皱眉。   前世乾宁帝虽然糊涂点, 但并不是这番苛政暴君的嘴脸。那山东如今旱得寸草不生, 灾民留在那里就只能饿死。平日何处受灾, 当地百姓流离各处, 也是正常的事,哪有把人赶回受灾地的道理?   “此后呢?”疏长喻沉声问道。   “此后,那山东灾民便被一个叫卓仁岳的地方小武官鼓动起来, 结成了起义军!这卓仁岳一牵头,灾民便纷纷响应,如今已有十余万下属,在周边省份烧杀抢掠!”说到这儿,探子咽了口唾沫,道。“湖州沿河北上的士子们,如今也……生死未卜!”   疏长喻一愣。   走水路快的很,如今按着时间,方余谦恐怕正好走到山东。   更何况,这伙灾民人数之众,还都是穷途末路之徒。他们起义,要吃饭,便从周边去抢。那周边的百姓虽风调雨顺的,但没有过得容易的。若是这伙人不辨贫富地抢掠,恐怕那一片也将大乱,哀鸿遍野。   疏长喻还来不及问他,便又听探子说:“这伙人一路烧杀抢掠,已连破大启四城,朝湖州来了!”   疏长喻皱眉问道:“他既要反,来湖州作甚?”   探子道:“如今那起义军中,皆传言您……是星宿下凡,若要改朝换代,非您莫属。那卓仁岳此番就是冲着您来的,要……立您为新皇,与大启划江而治。”   疏长喻登时站起来,也未再管桌上的早餐,转身出了门。   “你现在,立刻到湖州府衙去,将湖州城防将军并湖州知府,全请到衙门中来。”   这大启向来重文轻武,除了边疆抵挡外夷以外,各州郡的守备却是弱得很。大启开国皇帝这般考虑,也是为了怕地方兵权太重引起内乱,可如今反的不是地方军而是一地百姓,这各地薄弱的地方军便也难成气候了。   疏长喻治河时征用过湖州城防军,记得总共也不过三万,平日里操练得也不勤,就当当岗哨、抓抓地痞流寇。这也正是这伙人能够连破四城,如入无人之境的原因。   那些灾民走投无路,个个都是不怕死的;领袖是个小将领,故而兵法也是懂的。他们一路劫掠,将粮饷也省了,反倒是灾民跟着起义军有了饭吃,各个恐怕都勇猛异常。   疏长喻越是这么想着,眉头皱得越紧。   他刚走出门,便见空青牵着疏寻栀正站在门口等他。疏寻栀还一副睡眼惺忪的小模样,见他出来,开口用那软软糯糯的嗓子便喊他。   疏长喻脚步都来不及停,吩咐空青道:“带小姐去吃饭。”说话间,他扯过一边侍女手中的披风,朝肩上一裹,便快步走了出去。   疏长喻平日只晓得忙公事,心又粗,疏寻栀早就习惯了他这样子。她揉了揉眼睛,抬头看向空青。   “空青哥哥,天还没亮,爹爹去哪里呀?”   空青抬头,便见漫天星斗的夜色中,只有天际泛了些白。疏长喻一袭青色披风,快步行在夜色里,担了满肩的星斗。   那模样,像是将整个天下都护佑在身后一般。   “爹爹有事忙呢。”空青放软了嗓子,低头牵起了疏寻栀的手。“走吧,吃早饭去。”   ——   天刚放亮,湖州城防将军和湖州知府两人便一前一后地赶了过来。那城防将军如今五十多岁了,胡子白了一半,跑进来的时候气喘吁吁的。   疏长喻未作耽搁,便将此事告知了二人。   城防将军本就连气都喘不匀了,此时听到这个消息,更是脸色煞白。   “十余万……!”他叹道。“还不算此后加入的那些,到了湖州,恐怕二十万不止!湖州守备军如今不过两万八千人,纵然全是行伍出身,可若要抵挡……”   说到这儿,他喉咙哽住,说不出后头的话。顿了半晌,他重重叹息了一声,闭上了嘴。   疏长喻看他这年迈模样,越看越觉得此人不能上战场。他这一大把年纪,又是个武举人出身,混到现在不过驻守一城,实在难堪大用。   他对湖州知府道:“烦请郑大人遍告城内和百姓,且做好准备,最好收拾行装,携家中老幼往南方躲避。住周边村落的,一律入城或南迁,不许留下,待战事结束,再回家不迟。城中贴出征粮告示来,其中城中富农及以上的,要求他们必须捐粮捐款,所得款项,皆去城外百姓手里购置粮草。届时守城,定要有充足的粮食。”   湖州知府一一应下。   “一会我便去信玉门关与京城,让我兄长和陛下派兵增援。”疏长喻道。“届时来回至少需得半月,我们将这半月守住,便可等来援兵,以转守为攻。”   疏长喻又转向那个将军:“集结全部湖州守备军,整装待命,严守湖州城。你再派个手下,去南方各州郡寻求援兵。”说到这儿,他顿了顿,道。“请将军亲自去吧,务必要快。南方各州郡的将军,您皆熟识,届时调兵遣将,容易多了。”   “可下官走了,湖州谁来守?”那将军颤巍巍地问道。   疏长喻不假思索,看向他。   “我来守。”   这一日告示贴出去,便顿时引得城里炸开锅了一般,议论纷纷。   但湖州粮钱征收得倒没什么阻碍。湖州百姓短暂的惊慌过后,便有不少人慷慨解囊,乃至将家中钱粮捐出大半。这也不无得益于疏长喻这几年在湖州做下的事业,可谓解救了一方水火之急,湖州众人自然也是记在心里的。   而此时的疏长喻,正和湖州守备军的偏将林宏争执不下。   “黄河本就是天堑,易守难攻。按着如今山东叛军的攻城速度,要不了两日便会抵达黄河。我们大可在此处设下埋伏,待其渡河时攻之,至少能令其折损几成。”   疏长喻今日在去湖州府衙的路上就已经将此事打算好了。   可林宏态度却是出奇的保守。他一听之,便连连摇头,道:“疏大人,而今之计,应当死守城池。湖州自有数丈高的城墙,若出城应战,恐怕有去无回,自我折损啊。”   疏长喻皱起眉:“如今敌明我暗,他们不知道我们有防备,此时出其不意,不正中其下怀?”   林宏却是坚定地摇头:“疏大人,您不能让湖州将士,跟着我们白白送命呐。此一招险棋,恕在下难以从命。”   疏长喻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他方才和林宏争执时,已经将排兵布阵、攻击次序同林宏说得清清楚楚,可林宏就是一味地不答应。他此时也懒得再在他身上多费口舌,开口道。   “林将军,一来我官衔在你之上,军人就当令行禁止,我说什么,你便去做什么。二来,这士兵生来保家卫国,为了拒敌而死,本就是死得其所,何来白白送死一说?若因为你缩头缩脑,导致湖州城破,百姓遭殃,那才是你我的过失。”   林宏闻言,居然倏然站了起来。   “疏大人,你此番究竟是为了湖州百姓,还是为了你自己的名声?”他冷笑道。“你若真为了湖州百姓不遭殃,干脆降了便好。原本他们就是冲着你来,而不是冲着湖州。疏大人恐怕是怕担叛国的名声,才叫我等浴血奋战的吧?”   疏长喻微微眯起了眼睛。   且不说叛军十余万人,为了吃饭就只得抢掠。他们要名正言顺,所以推出个疏长喻。届时得到了疏长喻,也会将他当成块没有实权的金字招牌,打着他的名声烧杀抢掠。   可疏长喻却懒得跟他解释这些。   这是他前世养成的习惯。他的时间要用在更有用的地方,而不是同冥顽不化的石头去讲道理,你若要骂我,便骂,且看谁才是说话算是的人。   他冷笑一声。   “不战而降,我们不需要这样的将领。”疏长喻道。“来人,将林宏绑了拖出去,带到守备军阵前,斩首示众。若有退缩者、要降者、不听命令者,皆如此人下场。”   左右侍卫上前,架起了林宏。   原本湖州城防将军性子好,年龄又大,林宏作为一员青年将领,在湖州军中作威作福惯了。故而见着疏长喻这么个文弱书生,一点都不怕同他叫阵。   却不料疏长喻居然要杀他。   “疏长喻!!”他慌乱挣扎。“我乃朝廷命官,你怎能杀我!皇上饶不了你的!”   可疏长喻却丝毫不见慌乱,勾唇轻轻一笑。   “大敌当前,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声音轻飘飘的,这话出口,那声儿像春日里的风一般。可轻柔地落在众人耳中,便登时结起了冰碴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开始日更6000喔!   前阵子太忙惹没有回复评论_(:_」∠)_   另外   关于小孩子的事情:   因为这一块剧情写得比较干涩,以及这两天状态不好,所以加了个新角色,本意是僚机和一个推动剧情的角色,没想到会引起一些小天使的反感……   大概解释一下我的想法:   一来不是养娃,毕竟前文提到了,丞相忙于公务不太顾得上小孩子,所以小孩子基本是空青养大的。现在的情况,这个四岁多的小姑娘也不需要主角寸步不离的照顾。   另外,丞相大人本人也是个事业心大于亲情的人,丞相□□不是因为喜欢孩子,而是一时善心,以后的部分(划重点)剧情会由小孩子推动,但不可能围绕小孩子展开。   最后,我只觉得这个姑娘只是疏长喻丰富的人生中的一个部分。他身边有爱人,有知己,有同僚,也有一个收养在身边的孤女,并没有什么冲突。   如果小天使实在不喜欢的话,那么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说再见惹。毕竟我很喜欢这个姑娘,不舍得删掉她。   疏丞相一个人在湖州这么久,马上有一场硬仗要打,我希望在景牧来之前,他能有个温暖他的小棉袄,就酱~ 第67章   林宏哭喊嘶吼着, 被从湖州府衙拖了出去。   疏长喻轻轻出了口气,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他自知道, 杀一个林宏,对湖州守备军自然是有些震慑作用。可他幼时随父亲驻守雁门关,知道真枪实剑的战争是怎样的场面。   血腥、杀戮、遍地的战火、哀嚎的伤员, 以及满地的尸体残肢。   这湖州守备军,多的是家里田地不够, 故而进入军队混口粮饷吃的人。他们平素虽也操练,但从没上过战场, 没杀过人。那林宏自然会一时震慑住他们,可真到战场上, 被那种死气包围, 便就是另一番场景了。   疏长喻见着林宏这样,隐约也能感受到湖州守备军是怎样一番光景。一时间,他觉得好像是自己一个人在战斗一般, 领着一群残兵败将,身后还有那么多百姓等他保护。   疏长喻一时间,脑海里又窜出了那个人。   那个人……当初可是率军增援他兄长, 救他兄长于水火之中的。   疏长喻想, 若是他在, 那就好了。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腰侧的玉玦。   可是, 刚触碰到那个玉玦,他便登时清醒了过来。他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松开那玉,暗自狠狠唾弃自己竟这般软弱。   疏长喻皱眉, 转身出了府衙。   他刚走出府衙大门,便见一众年轻男子聚集在府衙门口。一见他出来,那群男子便躁动起来。   为首的那个男子冲着疏长喻喊道:“疏大人,我们不走!咱湖州的兵哪有那帮土匪多,我们和疏大人一起守城!”   疏长喻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情况。   他几乎愣住,看向那一群青年其貌不扬但青春洋溢的脸庞。   疏长喻顿了顿,接着温温和和地笑起来,摇了摇头。   “打仗是会死人的。”疏长喻道。“你们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要为家里人考虑。赶紧带着家人往南逃,日后安全了,再回湖州。”   疏长喻自幼受的教育,便是吃皇粮,为国做事。他们的粮饷是这些平民百姓交上来的税,那到了这会该守城的时候,他就理应保护这些人。   却不料,为首的青年涨红了脸,道:“可我们不能看着疏大人白白送死啊!”   顿时引起了纷纷附和。   “我爹娘说了,让我和疏大人一同守城!”旁边一个青年说道。“我们全家的命,都是疏大人救的,如今到了这个时候,怎能丢下大人先走呢!”   疏长喻愣愣地看着面前越聚越多的人。   这些人年纪有大有小,还有些许是须发都发白了的中年人,还有一些个头刚到疏长喻胸口的少年。这帮百姓,面容各异,但神情是一样的。   半晌后,疏长喻喉咙有些哽咽。   他以前,从没觉得自己做那些虽利国利民、但引得骂声一片的事是不值得的。但是到了现在,他才清楚地发现,自己那些事,每一件都分外值得。   苍天有眼,百姓们也将他记在心里。他从来不是孤身一个人。   “好。”他嗓音有些沙哑,点了点头,眼眶泛起了些红。   他清了清嗓子,勉强稳住气息,接着朗声道:“诸位若要同疏某并肩作战,疏某感激不尽。若诸君心意已决,便可在安顿好妻儿父母后,来湖州府衙登记备案。未成年的不收,五十岁以上的也不收。届时疏某会替各位编好队伍,按律发饷,若有阵亡者,家中老小,疏某会替你们安顿。”   说到这,他躬身,对着众人深深行了一礼。   “疏某在此,替湖州、替大启、替疏某自己,谢过诸君。”   ——   此时的京中,也是一片春光烂漫。   “这药的剂量,可再加两成。”酒楼的天字号包厢中,有一声音清润的青年缓缓说道。   这人正是三皇子——景绍。   他对面,坐着的正是赵朗之。如今临近科考,他分毫不急着复习学问,此时坐在景绍面前,气定神闲地摇了摇头。   “不可操之过急。”他温声道。“三殿下,咱们还需再斟酌一下。陛下如今身子已是掏空了,若加两成,不等景牧走,陛下便要归天了。”   景绍却是不耐烦地皱眉:“那若是景牧回来了,皇上还没死呢?他如今在京中处处压制我,我却没有他的一点把柄。如果你此番真能支开他,那这就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赵朗之笑着摇摇头:“三殿下大可放心。那疏长喻的流言,在山东已经传得神乎其神。那卓仁岳如今已被在下的人哄得晕头转向,已然是我们的人了。他再有两日,便能打到湖州,而消息今天已传回京城。景牧定是会领兵去救人的。此番计划,万无一失,三殿下大可放心。”   景绍冷笑:“放心?我如何放心!那帮乌合之众,能牵制景牧多久?按着他上次玉门关那遭,恐怕不够他打的吧?”   赵朗之气定神闲地笑道:“如今卓仁岳对外宣称十余万,其实人数已几乎到三十万了。虽乌合之众,但人多势众,那疏长喻此番能不能活,还是个未知数。”   景绍这才满意地冷哼了一声。   “那么,你怎么知道景牧一定会去救疏长喻?”景绍顿了顿,又不放心地开口问道。“三年了,景牧只顾着在京城里拉帮结伙,可一次都没去看过他那个少傅。带兵去救他,恐怕对景牧来说,多此一举了吧?”   赵朗之这才笑着摇摇头。   “不会的。”他笑道。“他一定会去的。”   “这厮这次去了,定要想方设法,让他有去无回。”景绍冷笑道。“三年了,这景牧着实是我心中的大患。如今若不是皇帝的命捏在我们手里,我哪还有和他抗衡的能力?”   赵朗之心里最看不起景绍这幅模样。   他好像生来就是个阴谋家,心思重,谁都不相信。可他偏偏做事情平庸得很,只有在害人这件事情上,最为拿手。   可谓是生于皇家,长于后宫妇人之手的典范了。   赵朗之心下看不起他,面上却是笑着:“三殿下不必担忧,届时陛下仙去,那景匡景淙之流便不是殿下的对手。到时候殿下荣登大宝,那景牧就算再厉害,也翻不出您的手心了。”   景绍听了他的话,越来越压不住自己上翘的唇角。待赵朗之说完,他问道:“光亭,你此番便是帮了我大忙了。待日后我做了皇帝,你想要什么官职?”   赵朗之抿嘴笑道:“届时,便皆听‘陛下’您的吩咐了。”   他嘴上这样讲,心里却是不以为然。他这三年,明面上做着戴文良的文书,私底下做着景绍的爪牙,背地里却早和北边那个与疏老将军对质了几十年的金国牵上了线。   待景绍继位,他借景绍之手除了疏长喻和景牧二人,他便做金国内应,让金国将大启灭掉。他景牧不配做皇帝,景绍更不配。他要借这战火,除掉疏家上下,除掉景家上下,干脆让这江山覆灭掉。   岂不快哉?   就在这时,景绍又想起了什么。   “你在这戴文良手底下,做了三年了吧?”景绍问道。   赵朗之顿了顿,面色如常地笑道:“是的。”   这戴文良,他到现在都没弄清楚他为什么会和疏长喻那个奸猾狡诈之徒搅在一起。   戴文良其人,放在从前,在赵朗之眼里便就是个没脑子的大傻子。可是这么些年相处下来,发现这人……是真的潇洒而单纯。   这是唯有不愁吃穿、家风端正而无什么内斗的武将世家才能养出来的个性。他就像颗在蚌内温养了二十多年的珍珠一般,干净而毫无沙粒,便就是一颗宝贵的赤子之心。   而他赵朗之,是从泥泞里爬出来,遭受过烈火炙烤的恶鬼。   不过戴文良这三年,遭受的打击也还真的不小。他家里人没反对,但那谢二小姐的爹却是个酸腐文人,死活不愿意用自己的闺女攀附高门大户。故而,他自作主张,把谢二小姐嫁给了一个新进举人。   戴文良自这以后不可谓不消沉。谢二小姐嫁人后,家里头给他安排了几桩亲事都被他拒绝了。疏长喻不在,他的那群武官朋友,心粗得不得了,哪儿懂他这遭小心思,故而戴文良满腔愁情,只好说给赵朗之听。   想到这儿,赵朗之不知怎的,许是想到了戴文良醉醺醺胡言乱语、哭地嗷嗷乱嚎的模样,嘴角便抑制不住地想上扬。   那边,景绍笑了起来。   “这戴文良,在我这儿也算是个心头患。”他笑道。“景牧此番赶去湖州,他留在这里是个碍事的,跟去了又是景牧的一大助力。”   说到这儿,他抬眼看向赵朗之:“朗之,此番,便需你帮帮我,将这人除掉了。你就在他身边,办事应当方便。”   赵朗之心下一冷,面上笑道:“三殿下,戴文良一届习武之人,我若想害他,还真是不太容易。”   “若要害人,何须正面对抗?”景绍笑着摇摇头。“朗之,你应该有很多办法的。”   赵朗之面上笑得如沐春风。   景绍果然是急功近利,沉不住气了。还没到荣登大宝的时候,就已经学会威胁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景牧:这都多少章了,我就一直活在别人的台词里吗??   疏长喻:挺好的。   景牧:???   疏长喻:你景泰迪少出点场,对我的腰特别好。   ——   在作话里放景牧出来透透气_(:D」∠)_ 第68章   两天下来, 整个湖州府竟只去了二三成的人。   留下来的青年人,编了整整五万人的队伍, 其余的老人妇女,竟组织成了些替人照看孩子、替将士们做饭的后勤队伍。   有个七十来岁的湖州富商,干脆捐出了自家全副家当。这两日下来, 疏长喻可谓如虎添翼,虽说抵御那十来万的叛军尚且不够, 但已比他预想的好过不少。   他心道,定能等到援军前来的。   第三日夜里, 他的盔甲被送进了他府上。   他集结了两千人马,今夜便要守在黄河沿岸。他之前在那里筑起的河堤, 刚好可作掩体。   原本此去凶险, 虽不至于九死一生,但湖州几个将领都不让他领队。可疏长喻想到此番伏击当出奇制胜,故而别人他谁都不放心。   疏长喻将盔甲穿戴起来, 拿上长/枪,便要出府。   送来的这件是大启将领统一制式的盔甲,银甲红缨, 外罩暗红战袍。空青怕他夜里受凉, 还专门找丫鬟在他盔甲里细细地缝上了护膝护腕, 替他阻挡严寒。   就为此, 疏长喻还训了空青两句。   他们疏家人,所持武器皆是长/枪。就连他姐姐上战场,手里拿的也是七尺长/枪。这枪善突刺, 尤善在马上使用。枪尖所过之处,不留一人。   疏长喻站在镜前,里头那个披挂着盔甲的人隐约有些陌生。他自八岁落水后,再没去过边关。他见过长兄这幅打扮,见过长姊这幅打扮,见过父亲这幅打扮,但这是他第一次自己穿上这厚重的盔甲。   他隐约觉得,从前自己是一直被保护在羽翼之下的。现在,他则要像之前的每一个疏家人一样,去保护身后的百姓。   镜中的青年,目光逐渐坚定起来。   就在这时,他侧目,便看见一边叠放整齐的衣物上静静地躺着一枚玉玦。   这玉玦翠绿通透,在烛火下静静流转着光华。疏长喻一愣,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那玉玦。   他这一拿起,便迟迟不肯放下。可他即将上战场,这玉玦定然不能随身佩戴。他将玉玦放下,下一刻便又重新将它拿起,单手放下□□,将它塞入怀中。   那玉玦熨熨贴贴地,刚好躺在他的心口。   就在他提枪转身的时候,赫然看到门边站了个小小的身影。   疏寻栀没穿鞋子,光着一对胖乎乎的小脚,披散着一头黑发,扒在门框上看他。疏长喻愣了愣,走过去蹲下身,抱着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膝头,问道:“怎么还不去睡?”   疏寻栀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爹爹,你要上战场吗?”   疏长喻愣了愣,接着摇头道:“不是,爹爹就是去办点事情,后半夜就回来了。”   疏寻栀脆嫩软糯的声音此时有些低。她说道:“爹爹一定要回来。”   疏长喻闻言笑起来,点了点头:“会回来的。”   疏寻栀又说到:“爹爹就算是上战场,也一定会回来的。”   疏长喻笑了笑,道:“爹爹不是上……”   可疏寻栀的嘴却顿时瘪了起来,那眼泪也是说来就来,一下子涌上了眼眶。   “爹爹骗我。”她轻声说着,一颗金豆子便掉了下来。   疏长喻顿时慌了手脚。就在这时,空青已经赶进来,要催他出城了。疏长喻抬手擦了擦疏寻栀的眼泪,凉凉的盔甲划在小姑娘粉嫩的面颊上。   疏长喻开口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他顿了顿,干脆起身,单手拿着枪,单手抱着疏寻栀,一把将她塞进空青怀里。   “我走了。”疏长喻低声道,接着便抬步往外走。   “少爷!”就在这时,空青叫住他。   疏长喻回身,便见空青抱着疏寻栀,站在暖色的灯光下。   “……老夫人已经失去一个大少爷了。”空青低声道。   疏长喻顿了一瞬,低低嗯了一声,转身头也没回地走了。   ——   卓仁岳恰是选在天亮之前最黑的那段时间渡河。   这两日,疏长喻研究过卓仁岳的生平和最近做的事情。这人是个行伍出身的大老粗,没什么文化,倒很有心眼。他自做了小将领,也读过几年兵书,但行军打仗,全靠的是他自己的那些常识。   故而这人爱兵行险着,且没什么章程,有更多时候,排兵布阵都极其情绪化。   但是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能揭竿起义,并且短时间内拉拢起这么大片的随从,还能想出让疏长喻背锅的方法,想来其身后定然还有其他人操纵。   但是说来也奇怪,他身后那人虽然给他想好了点子,但是行军打仗之事却鲜少过问,像是根本不在意这个政权到底能不能建立起来。这就让疏长喻有些起疑。   莫非身后那人,是监守自盗,就在朝中。   他不愿想这个,现在也想不清楚。但是,这确实提供给了他极大的便利,至少目前来看,这卓仁岳还算好对付。   待疏长喻盔甲上结了一层厚霜,黄河上隐约传来了行船的声音。   他起身,便见那河面上的船只为了掩人耳目,都未曾点灯。疏长喻示意几个小将领,按着他的计划,从西侧河堤连射千余支冷箭。那河面上影影绰绰地能反射出些月亮上的清晖,故而能看见人影。而相比较之下,疏长喻这边便就是在暗处了。   登时,几条船上人仰马翻。那船本就是简易的木船,载了那么多人,没什么遮蔽物。船上人一中了箭,晃晃悠悠地便往下倒,几只船全翻了。黄河水流急,顷刻间,船上的人便被滚滚的黄河水卷走了。   河面上本已经行了百余条船,此时顿时乱了阵脚。疏长喻这边按着原本的计划,从不同几个方向射出箭去,一时间冷箭似乎从四面八方而来一般,将船上众叛军包围了起来。   河面上乱了阵脚,便有人点起火把去找箭射来的方向。疏长喻拿起一边的弓箭,拉开,几箭射下几个拿火把的人,将船点着了。   河面上窜出了燃烧的光亮,也暴露了疏长喻所率士兵的位置。又两轮箭雨后,对面叛军逐渐稳住了阵型。疏长喻抬手,要命令那些士兵随他撤离。   他们这几千人分散在河堤上,对面的人多如蝗虫,此番虽因他们的偷袭折损了万余人,但仍旧不是他们能抵挡的。   就在这时,已经有不少船只逐渐朝他们这边驶来。船上也朝这儿射箭,一时间密密匝匝,压得他们没办法露头。   疏长喻身侧已有几人中箭倒地。他命令士兵们后撤,可此时已经有船靠岸,船上的人密密匝匝地冲下来,手拿武器,便同士兵们相互砍杀起来。   疏长喻立刻命令士兵们按阵型围拢,将那船上下来的叛军剿杀殆尽。   可是,这一船人尚未杀完,便已有更多的船只陆续登陆了。他这边的士兵倒下的速度极快,鲜血几乎染红了地面。   “撤回城中!”疏长喻本就体力不济,此时一枪洞穿了一个敌人,手已经开始颤抖。他回身命令道。“不可恋战!撤退!”   这河堤处离湖州城还有几里路,疏长喻此举确是过于冒险了。他指挥着这两千士兵中剩下的人,按着他既定的路线,分散进河堤边的林中,再按着他之前告知了士兵们的路线撤回城里。   此时,山东叛军已然纷纷登陆,与之相比,疏长喻率领的人少的可怜。跟在他身侧的有个刚成年的少年,他有个从小到大的挚友方才被那流箭射死了。这少年此时杀红了眼睛,没撤两步便回身要同那些叛军拼命,被疏长喻一把扯回来。   “若不听命令,回去就是送死!”疏长喻怒道。“若要报仇,留着你的命,日后有的是机会,撤!”   今日这两千人,都是军中那些自愿同疏长喻出城埋伏的。疏长喻自知定会有伤亡,但此时仍不愿自己先撤,定要让生还的这些士兵安全进入林中,他才可放心回撤。   作为一个将领,用这种容易自损的方式保护自己的士兵显然是不划算的。但疏长喻并非在边关长大,更不是个有经验的将军。他看着自己的人纷纷倒下,便觉得眼睛发烫,无论如何都走不了。   他手里扯着的那个少年,此时已经流了满脸的眼泪,哭着被他往回扯。那边,几队士兵隐约已经撤离了。   疏长喻暗自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身后窜上来一个叛军。   那青年的眼睛已经被泪水蒙住了。疏长喻将他往身侧一拽,接着枪尖往前送,霎时便将那个跟上前来的叛军洞穿了。不等那青年回身,疏长喻便将他朝前一送,推入林中。   少年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抹了一把眼睛,刚爬起来,便见疏长喻已经和两个叛军缠斗起来。   疏长喻原本没上过战场,年少时习的那点武已派不上什么作用。他此时已然精疲力竭,关节处也因为一晚上的冷风吹得酸痛不已。   他咬牙又杀了一个跟上前来的叛军,下一刻,另一个叛军从他身后,重重地一刀要捅进他的身体。疏长喻回身抬臂一拦,那刀便重重从他左肩,砍到了他的胸口。   “疏大人!!”   才从地上爬起来的少年目眦欲裂,手拿长刀冲上前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空青才像亲爹_(:_」∠)_ 第69章   疏长喻再次醒来, 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幸得他当时拼尽了所有力气拦了一把,使得那刀没有捅进他的胸口, 而是自肩上重重划了一道。但这一道虽深,却是竖着划下的,只是皮肉伤, 并未伤及心肺。   他睁眼,便见空青红着眼睛站在他床前。见他醒来, 空青连忙将水递到了疏长喻的唇边。   疏长喻抬手,将那阻碍他说话的杯子一把推开。   “如今战况如何了?”他皱眉问道。“我睡了几个时辰?”   “少爷只睡了三个时辰。”空青抹了把眼泪。“就这三个时辰少爷都睡不安稳, 嘴里一直念叨着,不停做噩梦。”   “我问战况如何了。”疏长喻重复道。   “那伙叛军, 在城外扎营了。”空青忙道。“并未攻城, 说要派使者进来。现在知府大人和几位将军都拿不定主意,要请您醒来以后再作决断。”   疏长喻这才松了口气,抬手摸了摸自己已经开始狠狠作痛的胸口:“去寻郑大人来。”   接着, 他的手下一空,接着面色一变。   “我的玉呢?”他皱眉问道,接着便要起身。空青连忙按住他:“少爷可别崩破了伤口!”   这时, 床边一个软糯细嫩的声音传来:“我去替爹爹拿来!”   这时, 疏长喻才发现疏寻栀一直趴在床沿上。他张了张口, 便见小姑娘光着脚跑到了桌边, 小心翼翼托起一块帕子,又跑了回来。   小姑娘的眼睛此时红通通的,看着分外可怜。但她却装作一副没哭过的模样, 将手帕捧到了疏长喻面前。   疏长喻摸了摸她的发顶,责备道:“总不穿鞋。”接着,他看向手帕,却愣住了。   那玉玦齐齐地,从中间断开了。   疏长喻抬手碰了碰它,一时间不敢接过来。他定定地看着那个两块玉,一时间觉得心里的钝痛比自己身上的伤口还疼。他没有说话,嘴唇却渐渐抿了起来。   空青连忙解释道:“少爷,幸亏您带上了这块玉。大夫说您的伤口上浅下深,若不是这块玉挡着,那刀就刺进心口了。”   疏长喻抬手,碰了碰那玉。   “还能戴。”他低声道。接着接过那帕子,缓缓将它放在了自己床头枕边的匣子里。   空青道:“这玉果真能护身。到了关键时刻,能救命呢。”   疏长喻一愣,想到了当初景牧执意给自己买这块玉的时候,也说过同样的一番话。   他心里顿时钝钝地痛了起来,以至于放在被子上的手都在颤抖。他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觉得难受得透不过气来。   冷,疼痛,和孤独,一起袭来。   “去吧。”疏长喻低声道。“去叫郑大人来。那叛军可还等在城外呢。”   空青顿了顿,拉着疏寻栀出去了。   ——   疏长喻让湖州知府派人通传,说让对方的使者独自到城边,由城上的人放下篮子,以绳缒他入城。待谈后,再以绳子和篮子缒他出城。   那使者就这般在正午入了湖州城。   之前被攻破的四城中,没有一个有湖州这般好的待遇。那使者许是因着自己这方连连大获全胜,就连神情都是志得意满的。   他入了湖州府衙,见到湖州知府,只字不言,也不行礼,只摇了摇头。   “你待如何?”湖州知府见他这般倨傲模样,皱眉问道。   那使者笑了笑,说道:“在下要见疏大人。”   湖州知府冷笑:“疏大人岂是你说见就见的?”   那人不答,只一撩袍角,施施然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就这么抬头看着湖州知府。   一侧的一个偏将顿时怒目圆睁。他一把将腰侧的剑抽出来,铮然一声,便要上前取这人性命。   那使者岿然不动,倒是湖州知府一把扯住了这个武将。   “不可意气用事。”湖州知府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那武将高声咒骂了一声,将那剑锵地一声收回鞘中。   那使者笑了笑,道:“几位大人,我的时间不是白白浪费的。我们卓将军下了命令,若今日入夜我还未回去,就直接攻城。卓将军给诸位留的时间不多,还请诸位好好儿想清楚。”说到这儿,他悠哉悠哉地拿起一边的茶杯,垂眼喝起茶来。   两边就这么僵持地耗了半个时辰。   座上的湖州知府越来越心焦难耐,而那使者却是分毫不见着急。湖州知府看他这成竹在胸的模样,又想起昨天那两千人损伤过半的惨状,他实在坐不住了。   “去请疏大人过来。”他低声对身侧人说。   这时,门口响起了一道清润舒朗的声音。   “怎么,”门口那人声音中带着笑意。“阁下太抬举疏某了,没有疏某,便不能谈?”   室内众人皆看过去。门口的疏长喻衣冠整齐,乌黑发丝整齐地梳起来,束在白玉发冠内。他穿了身天青色大氅,外罩鸭卵青的披风,脚步平稳地走进来。   他无论神色还是体态,都不像是受了伤的模样,唯独面色有些白。   湖州知府和几个将领连忙起身行礼,湖州知府起身到了旁边的座位,将主位留给了疏长喻。疏长喻径直走过去,一边走着,一边将披风解下来,递给一边的随从。   他一眼都没看那个起身站起来了的使者。他在主位上坐定,笑着对身侧的几个官员将领点了点头:“坐吧。”   那使者这才走到他面前,躬身行了个礼,笑道:“疏大人,好久不见。”   疏长喻并没有半分同他叙旧的意思,笑着开口道:“说正事吧。”   “从前读史记,在下尚不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道理。”那使者却自顾自地笑道。“当初在下与疏大人一同登科,被分到山东做了个小小八品官,当时疏大人就已经官拜工部郎中了。没想到如今,在下竟也有机会同疏大人面对面谈条件。”   疏长喻没理他,只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   那人接着道:“卓将军听闻疏大人受伤,特意派在下送礼慰问。不过如今看来,疏大人恢复得极好,这礼似乎多此一举了。”   疏长喻用茶杯掩盖住了溢到唇角的咳嗽。他这刀伤深可见骨,此时疼痛难耐。他喝了口茶,勉强将疼痛压了下去。   那使者说完,走上前来,双手奉着一个匣子递到疏长喻面前。接着,他退后几步,笑着觑着疏长喻的反应。   疏长喻身侧的随从上前打开匣子,将里头的两张纸呈到疏长喻面前。   疏长喻垂眼,那两张纸赫然是他飞鸽传给兄长和兆京的求援信。   那使者是等着看疏长喻怒目圆睁、丧失理智的。更何况疏长喻此时正受着伤,叫他们这么一气,恐怕会崩裂伤口,口吐鲜血。   可是,使者等待的画面却迟迟没有出现。   他看着疏长喻面带笑容,将那信拿起来看了看,又放回了匣子里。他缓缓出了口气,将匣子合上,笑道。   “你们将军有心了,不过,也是时候说正事了,这位大人。”他笑道。“卓仁岳今日让你来,提了什么条件?”   那使者道:“这条件对疏大人分外有利。我们将军说了,此番来湖州,不为财,不为权,只为疏大人一人耳。”   疏长喻挑了挑眉:“哦?”   那使者接着道:“疏大人也看见了,如今卓将军有上天相助,势如破竹。卓将军若要打,攻破湖州城只在旦夕。但是卓将军顾念疏大人大才,故而不忍为之。”   “那么,让我去你们军中,可是给我什么官职?”疏长喻笑道。   “疏大人,恕在下直言。”那使者笑道。“我们卓将军起义不是为了自己,更不愿做这皇帝。世人皆知您是下凡星宿,旷世之才。日后我们打下了江山,给您来坐,岂不美哉?”   疏长喻闻言,笑了起来。   “这对疏某来事,当真是一件好事。”他笑道。“只是不知,这湖州城,你们将军打算怎么办?”   那使者倨傲地抬了抬下巴。   “疏将军答应将军的提议,那么湖州可免遭屠城之祸。但是日后作为我朝的领土,战时要人给人,要粮给粮,不可耽搁。”   疏长喻好整以暇地笑着看着他,道:“这么说来,还真是十全十美的好事。”   使者笑着点头。   “你们既将我骗入你们军中,日后师出有名,打着我的名头做谋反之事,成事便容易多了;同时又能不战而克湖州城,白白让你们捡一块烧杀抢掠的好地方。这位大人,你们还真是好算计。”   疏长喻笑道。   接着,他叹了口气:“虽你我二人有同榜之谊,可道不同不相为谋,疏某更不愿与豺狼为伍。得罪了,这位大人。”   说到这儿,疏长喻慢悠悠地吩咐道:“来人,将此人拖下去斩了。”   那使者闻言,大惊失色。   “疏大人,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他喊道。   疏长喻却是笑:“斩不斩,这仗都得打。我疏长喻从不是个恪守规矩的好人,你要跟我谈条件,就得承担得起代价。斩了你我心里高兴,手下的将士也高兴。”   说到这儿,他轻笑一声。   “何乐而不为呢?”   这一日,夕阳西下时,湖州城中缒下一个篮子。卓仁岳军中人来迎,只见篮中赫然是那使者血淋淋的头颅。头颅下压了张纸,上头的字龙飞凤舞,自带一股端正张扬的气度。   “此乃疏某答谢卓将军之礼。”   那人看着头颅大惊失色,接着便抬头,看见湖州城门上,密密匝匝射出了数千支剑。那剑前端带火,一时间如千百流星一般,划过暖红色的天际,携着火光,簌簌落入叛军营盘中。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守城打仗的情节,狗发特别特别不专业_(:_」∠)_这已经是狗发智商所能及的最高水平了,宝贝们凑合着看吧~   ——   景牧:我没出场的又一天,想少傅想少傅想少傅 第70章   疏长喻立在城门上, 面前就是落在天际的灼灼夕阳。他披着披风负手站在那儿,看地面上的叛军营地烧成了一片火光, 和天上的夕阳交相辉映。   “郑大人。”疏长喻低声道。   旁边的湖州知府连忙应了一声。   “如今对面的人,早顾不上跟我们讲什么仁义道德了。”疏长喻低声道。“咱们再同他讲道义,那便是自讨苦吃。”   湖州知府愣了愣。   “而今, 只要守得住湖州城,不管用什么手段, 都不是错的。”疏长喻道。   湖州知府知道他说的是今日这个使者的事了。他笑了笑,应到:“是, 谨遵疏大人教诲。”   疏长喻叹道:“怕是今夜就要打仗了。知府大人,你先回城吧。一会定会有伤员送回去, 城墙上也需要物资补给。这些都需得大人你费心。其余打仗的事, 大人且放心交给疏某。”   “可是……”湖州知府愣了愣。“大人,你昨日夜里才受了伤,先回去歇息罢。”   疏长喻摇了摇头:“不急于这一时。”   就在这时, 底下的叛军趁着城门上的箭雨停下来的空隙,开始朝城门上射箭。疏长喻余光里一白,连忙按着湖州知府侧过身去。那箭贴着湖州知府的脸颊, 重重钉在了他们身后的廊柱上。   湖州知府心头一紧, 吓得冷汗登时落了下来。他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颤抖, 几乎坐在了地上。他抬头, 已经看见疏长喻指挥着城门上的士兵们蹲回掩体里了。   “郑大人,快回吧!”疏长喻侧过头去道。   湖州知府此时仍沉浸在恐惧之中,听到疏长喻的话, 他愣愣地点了点头,便被护卫掩护着,下了城楼。   疏长喻趁着对方不备,发动的这两次奇袭应当能折损对面两三成。但这叛军数量仍旧是不容小觑的。这一日,趁着叛军救火的当儿,疏长喻又指挥守城士兵发动了几次突袭。   到入了夜,对面叛军只得在疏长喻的攻势下后撤了五里,才算暂时偃旗息鼓。那叛军似乎从来没见过这守城打得比攻城还凶的,一时间做不出反应,只好后撤休整。   疏长喻站在城楼上,丝毫不敢松懈,安排好了夜里轮值瞭望的士兵。就在刚安排完毕,松了口气的时候,他听到旁边有个士兵喊他。   “疏大人!”那士兵道。“您的伤口……”   疏长喻垂下眼,这才发现自己胸前的伤口不是什么时候已经裂开了,将他的衣袍染红了一片,看起来颇为吓人。   这时,旁边随行的军医连忙上前来,不由分说地要将他扯下城门,带去包扎伤口。疏长喻在伤口的边缘碰了碰,摇头道:“你去把伤药拿到城门上来。”   说完,他便转过身去,对一旁的那个偏将道:“你现在便派人去找郑大人,让他带人清点一下军火库的库存。这两日远攻消耗不少,此后需省着些用。”   “疏大人……”那军医又欲再劝,疏长喻已抬手制止了他。疏长喻道:“没必要,去取药吧。”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又道:“再去取些羊踯躅和莨菪子,若有□□,也取些来给我。”   那军医愣了愣。   这些药材,皆是用来安神镇痛的。想来疏大人此时是疼痛难耐了,才要嚼些麻醉药来。那军医顿了顿,劝道:“大人,这些药材不过一时止痛,此时战事方歇,大人还是……”   “快去。”疏长喻丝毫不为所动,皱眉命令道。   就在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那些换岗的士兵已经列队上了城楼,在自己各自的位置上站定了。疏长喻正转身要进城门上的阁楼,便听身后有人喊他。   “疏大人!”   他转过身,便看见他身后的城墙边端正地站着一个少年。这少年赫然就是昨天那个挚友被杀,在战场上哭着要和人拼命的小子。他这会儿正穿着端正的盔甲,头顶的红缨随风飘荡,冲着疏长喻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白牙。   疏长喻愣了愣,接着便见那小子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疏大人,您的伤——?”那小子的目光落在他的胸前,神情顿时内疚且沉痛了起来。“都怪我,是我昨日……”   疏长喻笑着摇了摇头:“不妨事。这不是我的血,是方才不小心蹭上的。”   这小子本是城里一个士绅的儿子,虽从小喜欢舞刀弄棒,但从未参过军。他是那日随着招兵告示主动来报名的,又颇为积极地一进部队没两日,便自告奋勇要跟着疏长喻去偷袭。   面对这样的孩子,纵是当时情绪冲动做错了事,疏长喻也不忍心责备。故而他下意识地,便寻了个借口,不想让这小子内疚。   若说受伤的原因,主要还是他自己体力不济。   那少年却丝毫不相信,眼眶便红了。   “疏大人进去休息吧!”他声音有些哑,说道。“我等定会好好站岗放哨,疏大人放心!”   疏长喻笑着对他点了点头,便走了进去。   那军医拿来伤药,替他将伤口包扎了一番,重新上了药。他嚼了些莨菪子,胸口那火辣辣的疼痛才缓解了一些。他靠坐在榻上,轻轻出了口气,闭上眼,便将手探在腰侧。   这已经成了他这三年的习惯性动作。但是这一次,他却摸了个空。   疏长喻顿了顿,接着觉得胸口闷闷地发疼。   他控制不住自己,三年了,都没办法使自己不去思念景牧。从前他还有个睹物思人的物什,可是如今,这个物什阴差阳错地救了他一命,也坏了。   疏长喻有一种,他和景牧的一切羁绊都被迫切断了的感觉。   ——   他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睡梦中也并不安稳,不停地做梦。他只睡了一个多时辰,湖州知府那儿派去的人便回来了。   那门一响,疏长喻便惊醒了。他睁开眼,把门口那个小心翼翼的侍卫吓了一跳。   他接过湖州知府拿来的信件,里头大概将湖州的军火库的基本情况都告知了疏长喻。他从榻上起身,示意那侍卫替他将灯掌起来。疏长喻翻阅着那封信件,越翻眉头皱得越深。   这两日,他们弓箭已经消耗了四成,是远远不够的。而因着招收了太多新兵,库存的武器也不够用。他们守城,多要用远程武器,可要现铸造弓箭,已经是来不及了。   “之前治河的时候,是不是还有不少修筑堤坝的石块在城中?”疏长喻按了按眉头,问道。   那侍卫应是。   “回去告诉知府,将那些石块都运到城墙上。此外,去寻些木桶来,并燃料。燃料都寻液体的,各家吃的油,也能找来。”   那侍卫一一应下。   “就这些。若再有其他事宜,你再来寻我。”疏长喻将信件放在一边的桌上,道。   那侍卫便退了出去:“那,疏大人您继续休息。”   疏长喻嗯了一声,觉得头痛欲裂,但是已经睡意全无。他坐在那儿看了看窗外漆黑一片的天色,拿起身侧的披风便走了出去。   他刚推开门,便见方才那个少年正端站在前头的城墙上。他走下台阶,一边系披风的带子,一边站定在那少年身侧。   “一直没有动静?”疏长喻问道。   他突然出声,将那少年吓得一个激灵。他连忙转过身来,便见疏长喻正站在身侧,微皱着眉毛看向前方。他端正俊逸的侧脸落在少年眼里,明亮得像天边的星辰似的。   少年心道,疏大人虽说不过二十来岁,但是举止行为,都像是个成熟的中年人,让人没来由的心里安定。   他答道:“回疏大人,一直没有。”   疏长喻低低嗯了一声,又问道:“方才换岗时,你们弓箭可带齐了?”   少年连忙点头:“回疏大人,齐了。”   疏长喻嗯了一声。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些时日,也难为你们了。但大敌当前,若不抵抗,由 屿 汐 独 家 整 理,更 多 精 彩 敬 请 关 注便只能任人鱼肉。对面不是什么正义之师,这帮人早杀红了眼睛,不能让你们的亲人落在他们手里。”   少年重重的点了点头,面上的神情笃信不疑:“我知道,疏大人的想法,肯定不会错的。”   疏长喻忍俊不禁,嘴角向上扬了扬:“叫什么名字?”   “回疏大人,在下沈子昱!”   疏长喻道:“你来时我便听说了,说是城里富商沈仲成的独子。你爹将家产都捐了出来,如今怎么过活?”   “尚留了一些,够爹娘妹妹吃穿的。”他笑道。“幸而我上个月加冠了,参了军,能领粮饷呢。”   疏长喻失笑。他们家原本家财万贯的,这少爷锦衣玉食长大,这粮饷对他一家来说,可真算不得什么。   听到他说自己加冠,疏长喻心下一顿。   二十岁……比景牧大上一岁呢。   疏长喻抿起嘴唇,垂眼沉默了片刻。就在这时,他隐隐听到了城下土地震动的声音。   他眯眼看过去,便隐约看到密密麻麻的人从远处的大营中涌出,直捣湖州城。   卓仁岳的叛军,此时趁着夜色,准备攻城了。 第71章   赵朗之走进戴文良府邸的院落中时, 戴文良正仰着脖子看他养的那十来只鸽子。   当初,疏长喻走后没几天, 李氏不知从哪儿得知了他顺了两只鸽子回家,便干脆将疏长彻的那十来只鸽子都送给了他。戴文良要那鸽子本来只是为了吃肉的,结果养了一阵子养出了趣味来, 便再没有杀过,全留着养下了。   这一日碧空如洗的, 那群有灰有白的鸽子在院子上头盘旋着飞,看起来好看的很。戴文良单手端着个小茶壶, 翘腿坐在那儿看鸽子,一时间竟没察觉到赵朗之。   赵朗之也没上前去, 只这么站在那儿, 看着戴文良。   他当初刚认识戴文良的时候,也是这样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他知道疏长喻的这个朋友傻,便想借着他去接近疏长喻。   当时戴文良也是这样仰着脑袋, 盯着天上的鸽子,吩咐疏家的下人给他捉两只佐酒。   不知不觉,他已做了戴文良三年的书记官。   他初时只觉得这人傻, 此后便愈发觉得他这人单纯、干净且洒脱。他像是两辈子头一次看到真正的太阳一般, 既觉得刺眼得难受, 又忍不住趋向光明。   戴文良仰着脖子盯了半天, 越看越觉得自己养的这十几只宝贝又漂亮又壮硕。   待他低下头,脖子已经开始酸涩了。他正要抬手揉揉后颈,便已经有一只手落在他的后颈上, 轻重适中地揉了几下。   戴文良抬头,便见站在自己身后的是赵朗之。   戴文良神经粗得很,分毫没感觉到赵朗之那只手的不妥之处。他见到赵朗之,便笑了起来,从那石台之上一跃而下。   他一边从笼里抱出一只老鸽子来放在地上,引那十来只鸽子落下,一边笑着同赵朗之打招呼。   “光亭来啦?”他从地上抱起一只鸽子,顺了顺那鸟儿油光水滑的毛,塞进了鸽子笼里。   “是,今日无事,便来转转。”赵朗之站在一边笑道。   “你还有些时日就要考试了,怎么不知道在家里多读读书?”戴文良问道。“当初敬臣要科考的时候,可是闭门三月未出,去找他他都不见人的。”   赵朗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我哪里敢同疏三郎相比。”   赵朗之将鸽笼门关上,一边凑上前隔着笼去看,一边笑道:“怎么不能比。说不定今年过后,我就有两个状元友人呢?”这么一想,戴文良嘿嘿笑了起来。“那可太有面子了!”   赵朗之皱了皱眉毛,心里莫名其妙地不希望戴文良将他和疏长喻相提并论。   接着,他便听到戴文良念叨起来:“说起来,我可好几个月没收到敬臣的消息了。前两日景牧带兵南下剿匪,想来山东此时乱得厉害,也不知会不会殃及湖州。”   赵朗之没来由地心头一虚。   那山东流寇纠结成叛军,本就是他的手笔;而那叛军南下直取湖州,也在他的计划之内。   他此事可是暗中规划了一年多,生怕惊动景牧分毫。如今终于即将得见成效,报那前世之仇,他应当是高兴的。   可是现在看着戴文良这副模样……他突然又有些莫名地高兴不起来了。   但是,若疏长喻和景牧并未重生,他就此罢手也就罢了。可是这两个人,是用他的鲜血换取的重生。如今这两人活得好好的,前世之辱,不得不报。   片刻后,赵朗之状若无心地开口:“疏三公子不会有事的。若疏三公子出事了,你会很伤心的吧?”   戴文良刚从鸽子笼前站了起来,听到赵朗之的话,想都没想,抬手就在赵朗之胳膊上狠狠地拍了一把。   “说什么呢,可别乱讲!”戴文良不假思索道。“这么说可不吉利。”   赵朗之闻言,面上笑眯眯的应是,心里却倏然一凉,觉得手心有些冒汗。   ——   疏长喻在那城门上不眠不休地守了整整四日。   自从那一天夜里卓仁岳下令开始攻城,那帮叛军便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卓仁岳也在记恨着疏长喻给他的两次突袭,一次在渡河时便折损了他大量兵马,一次又在送进使者的时候,烧了他的营帐。   可更可恨的是,他自己就偏偏名不正言不顺。没有疏长喻,他打下一时的疆土容易,要改朝换代却是困难。   故而没两日,卓仁岳军中便散出了谣言,说疏长喻是受了乾宁帝宫中邪术的蛊惑,唯有攻破湖州城,救出疏长喻,才有破解之法。   故而,那伙受了鼓舞的叛军就像疯了一样,不要命地强攻湖州城。   前两日,湖州城物资还够,疏长喻尚能抵挡住。可到了第三日,弓箭便用光了。他们只得任凭敌军攻到城墙下,再朝下投掷石块将其击落。其中有次挡不住的时候,疏长喻便命人泼下燃料,掷下火把,烧死了不少城下的叛军。   可是,这些物资在源源不断的敌人面前,很快也将要告罄了。   前几日,疏长喻累极的时候还能偶尔小憩一会,到了第四天,他头痛欲裂,头晕目眩,可分毫睡不着觉。   这几日,已经有不少叛军能攀上城墙了。守城的将士只能同他们白刃厮杀,再将尸体抛下去。此时城墙上一片浓郁的血腥气息,城墙上都染了殷红的血。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进,越来越多的叛军爬上了城墙。他们一波一波地冲上来,战场已从城下转移到了城上。守城的士兵折损了不少,越来越多的尸体被运回了城中。   可是,死的人越来越多,那城,却是眼看着就要守不住了。   一股浓郁的绝望气息笼罩了整个湖州。   第四日清晨下起了小雨。城中所剩的燃料皆用不了,疏长喻清点着剩下的石块和士兵,眉头拧在了一起。   疏长喻这四日伤口崩开了好几次,又未曾好好休息,便一直发着低烧。到这天早上,冷气袭人,他便隐约觉得头更晕了些。   疏长喻面上却分毫不显。此时拼杀暂歇,攻城失败了的叛军暂时后撤休整,城墙上的士兵们正默不作声地运送着同伴的尸体。疏长喻坐在一片颓败的城墙上,浓郁的血腥气息裹在他周围。   他看着周遭的士兵。此时守备士兵的士气已经低到了一个极点。目光所至皆是残兵败将,不时有哭泣声和哀嚎声落入疏长喻的耳朵。   这些兵,再遭不住一场战役了。   疏长喻面无表情,坐在那其中。城楼上竖着的旌旗已经破了,那破损的布条,在风中呼啦啦地作响。   “疏大人。”湖州知府几日熬下来,像是老了十岁。他声音有些虚,此时也早已顾不上这血腥场面,站在疏长喻身侧道。“守备军将军回来了……兵未借到,他的护卫队一路却受到了好几次截杀,方才回来的……只剩他和余下两人。”   疏长喻嗯了一声,声音沙哑而空冷。   “咱们还能……还能撑几日?”湖州知府问道。   “叛军伤亡近半,但我们也已经损耗了四成的将士了。”疏长喻低声道。“弓箭告罄,其余的守城器具,怕是只能再撑两日。可若是这雨不停……”他抬起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一日都撑不下来。”   湖州知府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   疏长喻望着天,叹了口气道:“是疏某无能,护不住湖州百姓。”   “疏大人……”湖州知府哽咽道。“您已尽力了,您尽力了。”他抹了一把眼睛,道。“只可怜湖州百姓,刚过两年安稳日子……”   说到这儿,他泣不成声,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们守城的这些人,绝大多数都生长在湖州,从未经历过这样血腥的战争。疏长喻是看在眼里的,他看着那些惧怕鲜血、惧怕死亡的人,不得不拿起武器,踏上城墙。   但是,疏长喻却无论如何也救不了他们。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看着城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疏长喻觉得,湖州撑不住了,自己也要撑不住了。   可他却哭不出来。他抬头看着那灰蒙蒙的天空,他突然有种走到绝路,再没什么可怕的那种释然感。他看着天上阴郁压下来的云层,半晌没有吭声。   他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郑大人。”疏长喻哑声开口道。“我还需你替我做一件事。”   湖州知府狠狠憋住了哭声,嗯了一声。   “如今,湖州眼看就要守不住了。”疏长喻看着天空,声音平静极了。“疏某不能看着整个湖州城的人就此送死。”   说到这儿,他接着道。“你递消息下去,就说三个时辰后,疏长喻愿入卓将军麾下。这三个时辰,你将百姓和士兵们聚集在湖州城后城门处,只留二百人,携最后的那点弓箭,潜伏在城门两侧。”   听到这儿,湖州知府愣愣地看着他。   “届时,疏某恭迎卓将军,待那卓仁岳入城,便自暗处将之斩杀。无论事成不成,都在那时打开城门,让他们先行南逃,日后如何,再做打算。”   湖州知府震惊得眼泪都停在了脸上。   疏长喻……这是要以自己为饵,换取城中众人逃命的机会。   届时,无论事成与否,疏长喻……都活不了了。   湖州知府一反应过来,顿时痛苦着摇头。   “疏大人,我们还能坚持两日,这雨肯定会停的!”   疏长喻轻轻笑了一声:“那么,两日之后呢?朝廷援军不知何时才来,别的州郡,又调不出兵马。”   说道这儿,他不等湖州知府开口,便接着说。   “湖州死了太多的人了。”疏长喻声音淡淡地说道。“况且这些士兵,多的是不会武功的。届时敌军完全杀上城门,他们没有一拼之力。”   他看向天空,道:“已经有太多人死在疏某面前了。疏某就是铁石心肠,也不能听之任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景牧就出场啦!!! 第72章   留守的两百人, 皆以自愿报名。报名的人远多于二百,可疏长喻却坚持一个人都不多要。   他回了城门阁楼的房间。   他坐在榻上, 平静地闭上眼,想要小憩一会。可说来奇怪,他现在头晕目眩, 可神思却清明得很,一点都睡不着。   他抬手, 想摸一摸腰间那暖硬的玉玦,可仍旧空空如也。   疏长喻在心中叹了一声——若此时, 那枚玉玦再侧就好了。   或者说……赠他玉玦的那个人在这儿,就好了。   也不知景牧到时候听到他的死讯会是什么心情。不过他前世死过一遭, 这一次, 景牧应当能习惯些吧。   这时,房门被撞开了。   疏长喻睁眼,便见门口站着沈子昱。他身上的盔甲遍染鲜血, 此时逆着光,疏长喻看不清他的神色。   “疏大人!”他两步走进来,单膝跪在地上, 喉咙有些哽咽。“您……您不能这么做!”   疏长喻睁眼看向他, 笑叹着摇了摇头:“而今, 没有别的办法了。”   沈子昱咬着牙:“您……已经替湖州做了太多事, 疏大人,您不应该死。”   疏长喻此时虽难受到了极点,但却有种解脱般的快意。他神经紧紧地绷了四天, 如今终于……有个了断了。   疏长喻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人应该死。但若我死能保住湖州大半的人,死得便是值得的。”说到这儿,他又觉得胸前的伤口火辣辣地作痛。他把手放到身侧,拿过了两片□□叶子,放在口中咀嚼起来。   这几日,他便是靠着这些药物支撑着自己残破的身体。如今,几乎已经成了习惯。   沈子昱却是摇头:“疏大人,您不应当为了谁而死。”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疏长喻,语气不由分说。“还有两个时辰,疏大人,您定要跟随百姓们撤离。”   疏长喻不愿再跟他纠缠这个。他将那□□叶子咽下去,一股酥麻的感觉变逐渐取代了胸口的疼痛。他轻轻喘了两口气,捋顺了呼吸,道:“你父母和妹妹可有安顿好?”   沈子昱咬牙:“知府大人不让我留下。”   疏长喻勾唇笑了笑:“那便正好了。我如今有个事情想拜托你,还望你定要答应。”   沈子昱红着眼看着他。   疏长喻接着道:“你且去我府邸,替我护着两个人出城。他们一个名叫空青,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自小就跟着我了。另一个叫疏寻栀,刚四岁,是我女儿。如今我私人的牵挂,只有这两个人了。你替我安顿好他们,互送他们出城,最好能回京。”   “疏大人……”沈子昱目眦欲裂。   说到这儿,疏长喻他咳嗽了两声,觉得头更晕了。他拿起桌上的纸笔,接着道:“此时时间还多,你一会替我带封信给空青,让他回去以后转交给家母。”   说着,疏长喻提笔开始写信。   可他写了个开头,便不知再如何写。他停了片刻,干脆将那纸张揉成了一团。   “不带了。”疏长喻道。“你去吧,我歇息一会。”   他这幅已经看淡生死,视死如归的模样,落在沈子昱眼里,简直像在撕扯他的心脏一样。   从前疏长喻兢兢业业地治理黄河,大敌当前,又力挽狂澜,甚至救了他一命。疏长喻本就是他偶像一般都人物,如今更是他的救命恩人。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简直像是他生命中所追逐的星宿一般。   可是如今,这颗星宿要陨落了。   他咬牙道:“疏大人,今日,我定是要带你走的。我不能白白看你送死。”   疏长喻却摇头:“沈子昱。”他道。“你能逼一个想活的人去死,但你不可能逼一个要去死的人好好活着。”   说到这儿,他勾唇笑了笑:“恐怕你这个年纪的少年,都这般冲动且意气用事。我从前便有个……弟子,那性格倒是与你有几分像。”   说到这儿,疏长喻勾唇笑了起来。   沈子昱抬头看他,只觉得他面上的笑容同往日皆不一样。那笑容温柔里带着点甜,暖而软,像是春日里阳光下的桃花。疏长喻的脸原本是清朗端正的,此时这般笑着,竟有种奇迹般的惊艳。   转瞬即逝,疏长喻又看向了沈子昱。   “但是,大局当前,个人的生死算得了什么呢。”他淡笑道。“若只顾着个人生死,那便会有更多的□□离子散。我身处这个位置上,就当为全湖州百姓负责。”   说到这儿,他垂下眼睛,道:“去吧,替我照顾好那两个人,多谢了。”   雨没停,越下越大。   城墙上已经凝固了的暗红色的血在雨的冲刷下,被一点一点地从城墙上洗了下去。那雨落在血渍上,溶在一起成了暗红,在城楼上积起了水红的小水洼。   城楼上破败的旌旗贴在了杆上,散落的武器盔甲却在雨水的冲刷下愈发明亮了。   距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此时湖州众人已被聚集到后门处,疏长喻身侧一个人都没剩下。原本终日厮杀声不歇的湖州城墙,此时寂静得只剩下风声雨声。   他撑着沉重的头颅闭了一会眼,只隐隐约约听见了兵戈之声。那厮杀声和他耳中的嗡鸣响在一处,幻觉一般。   片刻后,他勉强睁开眼,从旁侧拿了一把油纸伞,推门出去后撑在头顶。   一开门,外头原本幻觉一般的厮杀声顿时大了起来。疏长喻一愣,便在有些昏花的视线中,看到了那样的场景——   银甲红缨的海洋,从叛军后头涌上来,杀得其阵脚大乱。其中有一身着玄甲,身后暗红披风猎猎作响,头戴红缨之人,胯一匹黑马。携着一队人马,以手中陌刀杀出了一条血路,直奔湖州城。   疏长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定了定睛,纵然隔着厚厚的雨幕,他也隐约认出了马上手持陌刀的那人是谁。   ……是景牧。   纵然三年未见,纵然那人厚重的盔甲挡住了脸,但是疏长喻一眼就认出来,这人是景牧。   他无意识地松开了手,连油纸伞落到了地上都未曾察觉。他定定地看着城墙下,接着理智尽失了一般,转身冲下了城楼。   那楼梯上雨水和血渍混在一起,疏长喻此时头重脚轻,双腿无力,几次险些滑倒,狼狈地扶住一侧的扶手才勉强稳住身形。他在城楼下站定,声音虽沙哑,但早没了方才的淡漠和平静。   “众将士听令!援军到,开城门!”   ——   疏长喻早已换好了干燥的衣物,从一侧的侍卫手中接过擦拭头发的毛巾。   他没有看景牧,但他隐约能察觉到那道不可忽视的视线正落在他的身上。   三年未见,景牧如同抽条青松一般,同从前大不一样。他三年前个子虽比同龄人高,但仍旧是少年身形。可他如今,竟已比疏长喻高出大半头来,肩宽腿长,穿着那般沉重的盔甲也不显局促。   而景牧的五官也长开了,已经有了前世那般威严深刻的模样。他眉骨和鼻梁尤其挺,显得眼窝极深,那双狭长的眼也显得深邃。他这幅模样疏长喻前世见得多,是习惯的,可现在的景牧,却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是他的神情和眼神。   景牧如今一副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模样,一双眼睛尤其深邃,深潭一般,让人看不出里头的情绪。他看着疏长喻,疏长喻却感觉不到从前的温情和依赖,只感到一股沉重的压迫感,狠狠压在他的心头。   疏长喻在心中凉凉地叹了一句,当真是长大了啊。   他这三年不见景牧,想他想得紧。但是此时见了面,他却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他不知这平静感是因为终于有了归属还是什么,总之,他现在虽感觉自己发着烧,方才□□叶子的药效也逐渐过去,胸口疼极了,但仍旧能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端起一杯热茶喝了一口。   方才,他内心全部的悸动和情绪,都在城门打开,见到景牧的那一刻爆发出来。   ……怎么可能不想他呢,每时每刻都在想。   可是,他看到景牧,却哑口无言。他隔着雨幕,抬头盯着那跨马而来的、熟悉又陌生的人,一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时,那人也拉住战马站定,隔着盔甲,似乎垂眼在看着他。   两人隔着雨帘,一个站在城中,一个跨马站在城门口,相向而立,静默无语。   疏长喻想过很多两人重逢时的模样,到了今日,又只道是定要生离死别。却未曾想,两人竟会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在这种场景下重新见面。   片刻后,疏长喻顿了顿,躬身行了一礼。   “臣疏长喻,恭迎朝廷援军,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等他直起身,他便听到雨中响亮的一声鞭响。景牧竟然抬手一催马鞭,一扯缰绳,骑着马小步跑着,绕开他,径直进城了。   路过疏长喻时,一件温热的、带着血腥、铁甲和尘土气味的暗红色披风兜头落下,径直罩在了疏长喻脑袋上。   作者有话要说:  景牧牧出现啦!!   景牧:因为我很久没出场,所以我很凶。 第73章   疏长喻放下茶杯后, 抬眼看向了景牧。   “多谢王爷救我湖州城于危难之中。若非王爷赶来,湖州城破, 就在今日了。”疏长喻道。   景牧看着他,嗯了一声。   景牧这声音也彻底变了。不比疏长喻的清润柔和,景牧声线极低, 带着引人心悸的磁性,醇厚如烈酒一般。   疏长喻顿了顿, 接着道:“不知王爷此番来,带了多少兵马?”   景牧一时间却并未回答他。   疏长喻抬眼, 便径直撞进了景牧深邃而看不出情绪的眼中。那双眼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一瞬不瞬的。   疏长喻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就在这时, 湖州府衙的会客厅里响起了一声出谷黄鹂般的娇嫩呼声。   “爹爹!”   厅中几人抬头, 便见老泪纵横的湖州知府手里正牵着疏寻栀,站在了厅门口。   景牧看着疏长喻的眼睛瞬间凌厉了起来。   疏长喻心头一颤,那边疏寻栀便已经放开了湖州知府的手, 迈着两条小短腿冲了过来。这小姑娘显然已经哭了很久,一双眼睛肿得快要睁不开了。她跑到疏长喻面前,一把抱住他, 哇地哭出了声。   “爹爹!”她哭道。“空青哥哥说你要出事了, 爹爹, 寻栀好害怕!”   疏长喻能感受到景牧那刀子一般的眼神。疏长喻下意识地垂下眼去, 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声音顿时软了几分:“空青哥哥骗你呢,你看爹爹在这儿, 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那边,湖州知府颤巍巍地跪倒在景牧面前:“下官多谢王爷相救!下官替湖州百姓们,多谢王爷!”说着,便躬身要磕头。他腰还没弯下去,便被景牧一把攥住胳膊。   湖州知府没想到景牧手劲如此之大,此时捏住他的胳膊,竟让他分毫都动不了,只得顺着他的力道起来。他站起身时,抬头看了景牧一眼,便莫名被景牧的眼神吓得一哆嗦。   但是,他的眼神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冲着此时父慈女孝的疏长喻去的。   那边,疏长喻摸了摸疏寻栀的脑袋,抬手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膝头。他抬起头来,看向景牧,笑了笑,道:“王爷见笑了。”   说着,他侧目看向湖州知府道:“知府大人,如今百姓都迁回来了?”   湖州知府叹道:“迁回来了。后门那处也有敌军重兵把手,若不是王爷来了,恐怕此番……”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抹了抹眼眶。   疏长喻笑道:“知府大人且安心,如今也算化险为夷了。”   接着,他看向景牧,重新问道:“王爷,不知您领了多少兵马来?我们也好排兵布阵,以……”   “十五万。”景牧冷冷打断他。“带了三万进城,其余十二万分散在两翼。”   景牧说着话,却没看他。   景牧正紧盯着他怀里那个粉团子似的姑娘。疏寻栀被疏长喻捡到时年纪小,营养缺得厉害,故而到现在个子都小小的一点,比同龄人娇小不少。虽已是四岁了,看着模样却像是未及三岁。   疏寻栀也感受到了那冰刀子一般冷冽的探询目光。她抬头看过去,便见那个凶神恶煞的将军哥哥正狠狠地盯着她,吓得她直往疏长喻怀里缩。   那边,疏长喻听到这个数字,微微松了口气,却仍不放心。如今卓仁岳虎踞四个州郡,若要保南方太平,定要将其完全剿灭。   疏长喻下意识地便皱眉思索起来,并未注意到其他人。   就在这时,他听景牧问道:“郑大人,本王在湖州安置何处?”   湖州知府一愣。他领来的三万士兵尽可挤一挤住在军营里,可景牧为高权重,断然不能住那里的。湖州知府稍一思索,开口道:“寒舍尚有几间空屋。若王爷不嫌弃的话……”   “那本王就住疏大人府上吧。”景牧打断他道。“本王少时与疏大人尚有几分师生之谊,借住疏大人府上,也方便些。”   说到这儿,景牧侧过头去看疏长喻,神情里冷然中带着几分讥诮。   “疏大人府上不会没有空屋吧?”   疏长喻愣了愣,下意识道:“有的。”   景牧闻言,直接起身,拿起靠立在一侧的陌刀,沉重的一声金属撞击声,吓得疏寻栀又一颤。   “前面带路。”   景牧看向一侧的侍卫,接着,竟同谁都没招呼,转身便走了出去。   ——   疏长喻没在这里待多久,便也回了府邸。此时他府邸门口已经戒备森严,周围全是玄甲士兵把守。   方才被景牧吓得够呛的疏寻栀此时看着门口全是和那个将军哥哥穿得一样衣服的人,吓得往疏长喻怀里躲。   “爹爹,”她小心翼翼地在疏长喻耳边小小声问道。“今天那个凶凶的哥哥,是谁呀?”   疏长喻顿了顿,接着笑眯眯地摸了摸疏寻栀的发顶:“是从兆京来,救咱们的将军。”   疏寻栀拉长了声音噢了一声:“那,将军哥哥是好人啊。”   疏长喻嗯了一声。   疏寻栀小声碎碎念道:“可这个哥哥看起来真凶。”   他们二人一路都没有遇见景牧。待疏长喻回到了自己院中,便让空青将疏寻栀抱走了。   府内的郎中进来,替疏长喻重新包扎了伤口。疏长喻前几日在城门上顾不上自己的伤,只让军医草草包扎,只拿麻药吊着。如今他伤口发炎得严重,那郎中要他定要立刻休息,不能再劳累了。   疏长喻应下,吃了些东西,便躺下休息了。   反正如今,援兵也来了,景牧也来了,疏长喻肩上的担子一下落了地,四天多的疲惫席卷上来,他安安稳稳地便睡了过去。   但睡着前,眼前也都是景牧的影子。   那边,景牧被安排在了一个小院子里。这个院子紧临的便是疏寻栀的住处,和疏长喻的住处离得有些远。疏长喻在湖州的府邸不大,如今只剩这么一个空院子。   那个领路的侍卫颇为忌惮这个冷着脸不说话的煞神。这敦亲王如何铁腕,他在湖州都隐约有所耳闻。如今见到真人,果真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待引他进了院子,这个侍卫便想告退。   但景牧却叫住了他。   “方才那个小姑娘,和疏大人是什么关系?”   景牧的声音凉且平稳,语气颇为威严且有震慑力。那侍卫听了,忙道:“回王爷,那姑娘名叫疏寻栀,是疏大人的……”   景牧皱眉:“姓疏?”   侍卫忙道:“是的,是疏大人的女儿。”   景牧没有应声。   那侍卫连忙退了出去。   景牧皱着眉在那儿站了片刻,接着,他勾起一边唇角,自言自语地玩味道:“……女儿?”   接着,他表情尽收,森冷的目光里压抑着翻涌的情绪。他紧盯着下着雨的天空,冷声道:“疏长喻……疏长喻,你有本事得很。”   他没想到,自己此番千里迢迢、昼夜不歇地赶来,除了看到一个在雨中淋成落汤鸡、对他彬彬有礼的疏长喻,还看到了一个疏长喻的孩子。   前世他便敢背着自己同别人有孩子,虽不是他生的,但却和另一个女人养育了数年。怎么,如今这个孩子,不知又是从哪里来的?   景牧心道,疏长喻,你还真是狠心。   直到这时,他都觉得三年前像是一场梦一样。他自以为终于打动了疏长喻的心,可是他回了家让自己放心之后,转脸便一句话都不跟他解释,就扬长而去,到了湖州。   景牧当时许久才缓过神来,来回品味着疏长喻临走说的话。   确实,疏长喻根本不是个安于现状,愿意平庸一生的人。   朝堂混乱,按着疏长喻的个性,不可能不管。疏长喻身有大才,自当是广阔天地,不可浪费的。   但是疏长喻却为了这个,丢下他自己走了。   景牧知道权势对疏长喻意味着什么。前世他便是吃了那与世无争的亏,导致自己家破人亡,身体残疾。只有把权利握在手里,疏长喻才能安心,景牧是知道的。   但是这一世,景牧却以为是不一样的,甚至在直隶时,疏长喻的表现让他隐约觉得他已经不再执着于权力。景牧以为这是因为自己,为此还沾沾自喜。   但他后来却发现,自己想错了。疏长喻不仅仍然执着,甚至和前世一样,为了那没用的东西,可以连自己都不要。   景牧试图理解他。毕竟他回家受了家族责难,定会觉得自己弱小无力,故而重新向往起了当初的权势滔天。可是,景牧却越替他辩白,越觉得委屈。   自己那么爱他,他为什么……不能多回馈自己一点,至少不要离开呢?   景牧这三年忍着一次都没来找他,就是自己在和自己钻牛角尖。那种权势比自己重要的感觉,让他自卑又偏执,干脆将京中权势都揽在手里,等着疏长喻回来。   但是……他没等回疏长喻,倒是差点让疏长喻和这个小破城,一同死在叛军手里。   这人怎么这么自私,说走就走,说死……差点就要去死。   景牧站在屋檐下,盯着被雨水打得左右晃动的铃铛,心里情绪翻涌。   他心里,反复念着疏长喻的名字,咬牙切齿的。这名字他在心里念过千百遍,几乎镂刻在心脏上。   但没有哪次,像今天见他时那般,那么疼。 第74章   自这一日起, 疏长喻便病倒了。   他那四日,到后来基本就是在强撑, 再加上他伤口感染,那一日又淋了雨,回府一睡, 便昏迷了过去。   待空青进来喊请他去吃饭时,他已经烧得昏了过去。幸而湖州城的百姓都退了回来, 尚有郎中在城中,当天夜里便请来了四五个郎中, 问诊开药,又给他针灸, 才勉强控制住病情。   疏寻栀晚上去寻疏长喻, 便被疏长喻病重的模样吓坏了。疏长喻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呼吸浅得像是要消失了。   她不敢大声哭, 看着疏长喻房中众人人来人往,忙的不可开交,她便缩在一边, 忍着哭声抹眼泪。   她那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一点没有缓解的趋势。她小声抽噎着, 生怕吵到疏长喻。   就在他泪眼朦胧地揉眼睛的时候, 有一只骨节分明、形状极其好看的手伸过来,擦了擦她的眼泪。那手指的指腹粗糙极了,带着一层薄茧, 一看便是常年持兵器的手。   疏寻栀抬头,便见自己面前站了个高大挺拔的人,赫然就是今天凶巴巴瞪他的那个将军哥哥。   她吓了一跳,接着更厉害地抽噎起来。   下一刻,那个将军哥哥便单手轻而易举地单手将她抱了起来,另一只手别扭地顺着他的后背。这将军哥哥的怀抱不似爹爹,这怀抱又宽阔又温暖,让人特别有安全感。   疏寻栀泪眼朦胧地抬头,便看见了将军哥哥紧绷的下巴和抿紧的薄唇。他表情依然凶巴巴的,甚至眼睛一直看着床铺那边,根本没看自己。   可他拍自己后背的手,却温柔极了。   疏寻栀迷迷糊糊地想,果然爹爹说将军哥哥是好人。她将小脑袋埋进景牧怀里,YXZL。接着便感觉到了将军哥哥本就硬邦邦的胸膛又是一绷,像是抗拒。   但是,他并没停下手中的动作。   疏寻栀放心地在他怀中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肉乎乎的手捏着他的衣服。   疏寻栀听到了将军哥哥沉稳有力的心跳,特别让人安心。   景牧皱着眉,听着那小姑娘在自己怀里颤巍巍的哭,眼泪都浸湿了他的衣服。景牧从没怎么接触过孩子,尤其是这般香香软软,一碰就哭的小姑娘。   他原本看着疏长喻病来如山倒的模样,心已经拧在了一起。方才听旁边有人抽噎,他心里烦躁,转过身正要将人赶出去,一回头,便见角落里瑟缩的一小团。   他咬牙切齿,却发不出火来。这小姑娘倒是和她爹一样,最会摆出一副可怜模样让人心疼。   景牧不知怎的,便上前去把那小姑娘抱在怀里安抚。那姑娘抱起来真像看起来似的,轻轻软软像团棉花糖,落水小猫似的在自己怀里抖。   景牧一边哄着孩子,一边看着床上眉头紧促的疏长喻。他心道,疏长喻,你这一世可真会生。拿捏住了我心软,便自己连带着孩子,都肆无忌惮。   过了一会,一个郎中走到了景牧面前,给他行了一礼。   “王爷大可放心,我等为疏大人换了药,施了针,大人烧暂且退了一些,不会有大碍。但是大人的伤口发炎得却有些厉害,再过半个时辰给大人喝了药,便可让大人先歇一晚上了。”   景牧问道:“什么时候能醒?”   郎中回道:“这……尚且不知。大人本就心力交瘁,数日未眠未休。故而醒得晚些……也是休息了。”   景牧嗯了一声,让他们都先退下了。   此时,外头有士兵前来,向景牧汇报前线的战况。景牧一来,那叛军便措手不及地被打得手忙脚乱。此时卓仁岳正从后方派遣援军,似要和他们死磕。方才景牧已安排下去,趁着夜色强攻了两轮。卓仁岳那帮虾兵蟹将,丝毫不是景牧手下的对手,此时被打得后撤了两里多,打到了黄河边上。   “围在黄河那儿,能杀多少是多少。”景牧冷冷命令道。接着,他侧目看了疏长喻一眼,补充道。“卓仁岳活捉,本王来处理。”   那边,那帮郎中陆陆续续收拾东西退下,由空青引到一边耳房里休息,疏长喻床榻前这才空出位置来。景牧抱着孩子,走上前去,轻手轻脚坐在疏长喻床前。   疏长喻此时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看着像个纸人似的。   景牧觉得他瘦了。他单手抱着疏寻栀,另一只手伸上前,小心翼翼地触了触疏长喻的脸颊。   果然是瘦了。   就在这时,他一垂眼,便见疏寻栀眼睛上的泪花都没擦掉,不知从什么时候抬起头来,正眨着一双大且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景牧一皱眉,将她放了下去。   疏寻栀还有些不舍得,挽留一般拉住了他的手。小女孩子的手软软滑滑的,轻轻握住了景牧的手。   就在这时,空青走了进来。   景牧指了指疏寻栀,让空青将她带回去。   方才人多手杂,空青都没注意到这两个人。此时偌大的房间里,除了疏长喻,竟是这两人待在一处,疏寻栀还拉着他的手,看着颇像一家三口。空青连忙上前,将疏寻栀抱了起来。   “谁的孩子?”景牧问道。   空青下意识地回道:“大人的。”   接着,他便见景牧的眼眸更深,眉心也皱了起来。接着,他听见景牧压低了声音,接着问道:“孩子母亲是谁?”   这空青便有些犹豫。   平日里,为了这小孩子着想,他们几个亲近的随从都之说孩子是疏长喻的,不提孩子的来历。当时疏长喻知道了,也点头认可了。   如今可怎么给景牧说?   他这一犹豫,让景牧眉头皱得更深。他问道:“怎么,不能提?”   这“不能提”的含义便宽泛了去了。空青闻言,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全当回答了。   景牧的眼神登时冷了下去。   空青连忙抱着疏寻栀告退了。   景牧再看向疏长喻,心里又心疼,又恨得牙痒痒。他盯了疏长喻半天,想要俯下身去狠狠在他唇上咬一口,以示惩戒。可疏长喻的嘴唇此时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看起来薄得像纸一样。   景牧又下不去口,不舍得让他再疼。   就在这时,煎药的侍女将药端了过来。她看到床沿上的景牧,吓得一愣,接着便见景牧伸手,无比自然地将药接了过去,让她退下了。   这药似乎给了景牧一个接触他的理由。   景牧看着紧抿着薄唇的疏长喻,丝毫没有迟疑,便将药灌了一口在嘴里,接着携着满口的苦涩,覆上了疏长喻的唇。   ——   疏长喻昏迷了两日多。   他是在第三日的上午幽幽转醒的。   疏长喻感觉自己像是冗长地睡了一觉。梦里走马灯似的,来来回回过了不少往事。其间有时候他又好像隐约有意识,有时是唇上湿润的触感,有时是脸上划过的粗砺。   似乎一直有个人守在自己床边,别人来来去去,可他一直没走。   第三日清晨,疏长喻隐约醒来,最先感觉到的便是喉咙的干涩和胸口的刺痛。   太阳光有些强,他睫毛颤了颤,眼睛只隐约睁开了一条缝隙。模糊之间,他隐约看到一个身着戎装的男子正坐在自己床前的椅子上。   他意识模糊了片刻,便陡然惊醒了一般。   他心道,莫不是……景牧?   他连忙睁开眼,便看见那里坐着的,正削着一个苹果的沈子昱。   沈子昱看他醒过来,连忙惊喜地站起来,甚至不小心拽断了那长长的、顺滑的苹果皮。他惊喜道:“疏大人,您醒啦!”   疏长喻怔愣了片刻,才勉强勾了勾嘴唇:“嗯。我睡了多久?”   他心道,景牧此番来湖州的表现,已经可见自己早就伤了他的心。如今隔了三年,物是人非,自己怎么可能还奢望对方在这儿守着自己呢?   他垂下眼,掩盖住眼中的失落和难过,胳膊肘撑着床榻便要起身。   沈子昱见他动作,连忙搁下那个苹果,顾不上自己手上黏糊糊的苹果汁液,便要将他按回去。   “疏大人,您刚醒,伤口还没愈合呢,您可千万不能动!”   疏长喻闻言,自己也感觉到了胸口的疼痛。别无他法,疏长喻只得躺了回去,笑道:“那么,劳烦你帮我拿杯水吧。”   沈子昱闻言,连忙欢快地应了一声:“好嘞!”便去拿茶壶倒水。   “疏大人,您可不知道您昏迷这两天,可把我们担心坏了!幸而有那位京中来的景将军,带着他的兵和咱们的兵,打得那叛军落花流水,眼看着便要退出湖州城了!再过些时日,景将军还要去收复北边那四个州郡呢!”   沈子昱一边倒茶,一边喋喋不休地笑道。   这沈子昱当真是个地方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少爷,没什么城府,人也阳光外向。疏长喻听着他说话,不由得稍稍洗刷掉了一些方才将他错认成景牧后的阴郁,唇角勾起的弧度也真实多了。   “那你父亲可答应?”疏长喻接过茶杯,笑着问道。   “答应!”沈子昱坐回了那椅子上,接着对付那个苹果。“我爹还支持我呢,让我以后在军中好好表现,好过在湖州蹉跎一生!”   说到这儿,他扬了扬手中的苹果,笑问道:“疏大人,我这个苹果削给你吃吧?”   疏长喻看着那苹果,已经被削得颇为漂亮。沈子昱那刀挑了几下,便在苹果上雕出了花来。疏长喻见状,忍俊不禁,笑着点头说好。   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门口正站了个刚从战场上赶回来的人。他盔甲都没来得及换下来,手里拿着沉重的陌刀。   他站在那儿,并没进去,沉默地看了一会两人其乐融融的模样,便转身离开了。 第75章   这日夕阳西下的时候, 景牧来了。   当时疏长喻正坐在床上,身后靠着几个靠枕, 面前放了个小炕桌正在吃饭。旁边疏寻栀手里正捧着论语,摇头晃脑地读给疏长喻听。   本朝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少有疏长岚这样不留在家里相夫教子, 反而上沙场守卫边关的。就为着这,朝中常有人说疏老将军急功近利, 为了自个儿的仕途,连姑娘都清誉都不要了。   故而, 本朝的女子多读些《女戒》、《列女传》什么的,学会贞洁道德, 不做睁眼瞎便是。   但疏家人脑回路到底不太一样。疏长喻自去年让先生给疏寻栀以千字文开蒙后, 自己便时常叫她去读些四书五经。   当时空青还劝他,说女孩子不该读这些书。当时疏长喻皱眉,颇为不解:“这四书五经都是儒家先贤挑选出的精品, 教人修身齐家的。但凡为人皆可读之,为什么还分男女?”   空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讷讷道:“他们说, 女子读多了书不好嫁人呢。”   疏长喻闻言眉头皱得更深:“这是什么道理?若有人为了寻栀书读多了不愿娶她, 这样的人不嫁也罢。若世人皆是如此, 我便养她一辈子。”   故而, 景牧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疏长喻靠坐在床上,面前摆着素淡的饭菜。旁侧的椅子上, 疏寻栀声音脆生生的,用那稚嫩软糯的声音,一板一眼地读: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疏长喻目光温柔地坐在那儿看着她,时不时纠正个读音。窗外的夕阳暖融融的落进来,一时间岁月静好。   景牧站在门口,暗自握紧了拳头。   这孩子的母亲……究竟是谁呢?   他无论如何,也从这个小孩子软绵绵的五官上看不出疏长喻的影子,可就连空青都对这孩子的母亲讳莫如深。结合前世之事,景牧没法不多怀疑。此时看着疏长喻病中领着这孩子读书,便更嫉妒得发狂。   就在这时,空青看到了他。   “王爷?”空青连忙喊道。   景牧便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像是刚才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不是自己一般,径直走了进来。   疏寻栀自那一日景牧哄他,便笃定了景牧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她见了景牧,连书都搁下了,甜甜地叫道:“将军哥哥好。”   一个爹爹,一个哥哥,整整差了一辈。   景牧没理她,径直走到疏长喻床边,垂眼看着他。   疏长喻下意识地也抬头看他。只见景牧此时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神色,显得有些冷,说起话来,也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疏大人醒了?”景牧冷然道。“有些军中要务要和疏大人商量。”   疏长喻愣愣地看着他,觉得胸口堵住了一般,闷闷地疼。   接着,他回过神来,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抬手请景牧就坐。那边,空青颇有眼色地一手牵着疏寻栀,一手拿起疏寻栀的书本,走了出去。   景牧站在床边,看着他拿起手帕擦嘴的动作,神情莫测地笑了一声,道:“疏大人见了我,饭都不吃了?”   疏长喻垂下眼没看他,淡淡道:“没什么胃口,还请王爷不要妄自菲薄。”   没来由的,景牧想起了今天上午他在门口看到的那个小子给疏长喻削苹果的模样。那小子又年轻又傻气,跟自己当年倒颇有些像。而疏长喻则对他笑得愉悦又温柔,让景牧觉得颇为刺眼。   “那既然这样,”他抬手拿起了桌上果盘里的苹果和水果刀,大刀阔斧地往疏长喻床前的椅子上一坐,丝毫没有跟他商量,便自顾自削了起来。“我便给疏大人削个苹果吃吧。”   他手下没什么轻重,一看就是没做过这种事情。第一刀下去,他便在苹果上几乎挖下了一块果肉。   疏长喻:……。   疏长喻垂眼看了一眼滚在地上的那块果肉,顿了顿,道:“不必麻烦了,王爷。”   那小子削你就吃,我削你就不吃?怎么,苹果和苹果还不一样了?   景牧抬眼看了他一眼,没理他,接着咬牙对付那个苹果。他一边削,一边开口道:“如今卓仁岳带来的人,已被剿灭近一半了。卓仁岳驾船逃回去了,其余叛军已被俘虏了。”   疏长喻闻言,松了口气,道:“多亏王爷了。不过如今北部四个沦陷的州郡,情况也不乐观。”   景牧笑了一声:“疏大人管得真宽。”   疏长喻愣了愣,没想到这人来了之后,三句话里两句都带刀子。他胸口闷疼更甚,甚至和他的刀伤不分你我了。他抿了抿嘴,道:“无论何地,既是王土,我辈身为人臣,便不得不忧心。”   景牧道:“是,疏大人高义,胸怀天下,这个我可是早就领教到了。”   疏长喻没忍住,低声道:“景牧。”   他喊出了景牧的名字,接下来却不知说什么。他没立场责备景牧,更说不出责备的话来。故而他垂下眼,没再出声。   “终于不叫我‘王爷’了?”景牧讥诮道。“三年了,我自见你第一面起,到刚才,以为你是忘记我了,或者笃定了这辈子要跟我划清界限呢。”   疏长喻唇色一白,抬头看着他。   景牧接着说道:“少傅,你这辈子可比上辈子狠心多了。你上辈子有了孩子,好歹还辅佐在我身侧。这辈子,是有了个位千金,便要彻底跟我泾渭分明了?”   疏长喻看着他,脸上仅剩的那点血色都不见了。   他只晓得景牧定然是怨恨的,但是在心里想,和真正看到他、听到他说的话,是不一样的。   疏长喻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自己三年前做下那个决定,就已经失去景牧了。但是他心怀侥幸,觉得自己是为了景牧才这么做的,因此,早晚是会破镜重圆的。   但是,三年后,他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三年前不是简单的离开,而是和景牧彻底划清了界限。   疏长喻抿着嘴,不愿意再想下去。   再睁眼,他低声道:“那么,王爷是有北上收复失地的意愿吗?若有,疏某麾下尚有些士兵粮草,愿尽绵薄之力,帮助王爷。”   景牧却盯着他:“疏长喻,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除了公事,还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疏长喻看着他,没吭声。   “疏长喻,我原本以为你是有点喜欢我的。不管多少,总是有的。”景牧咬牙道。“我没想到你的心这么狠,你敢三年都不回京,一面都不见我。疏长喻,你除了当初临走时说的那些混账话,难道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疏长喻看着他。   若是景牧仍旧是三年前那样的模样,他相信自己是会解释的。那般脆弱又深爱他的少年,心里眼里只有他,他哪里舍得让他误会。   可是现在,景牧是这般强势而陌生。   现在的景牧,让疏长喻觉得自己三年前所做的决定像笑话一样。他怕景牧因为那桩案子被乾宁帝处置,又怕他冲动做出自损的事而瞒住了他,说了那些违心的话,远离了京城、家人和爱人,来到了当时一片萧索的湖州。   可是,这三年的景牧像是用行动在告诉他,他当初自以为是的保护是有多可笑。   疏长喻张了张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面前面带冷笑,目光凌厉的景牧,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他在心里颇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就这样吧,解释了能有什么作用呢?   疏长喻垂下眼,道:“没什么可说的,不是都结束了吗,王爷?”   景牧闻言,竟笑了起来。   “结束了,是啊,结束了,疏长喻。”   下一刻,他一把将水果刀拍在一边的桌上,伸手狠狠捏住了疏长喻的下巴,由屿汐独家整理,更多精彩敬请关注接着狠狠吻住了他的嘴唇。   那亲吻几乎都不像亲吻,而是野兽发狠的撕咬。他狠狠攫取着疏长喻唇上的药味,毫不犹豫地将舌顶进了他口中,惩罚一般地狠狠同他纠缠。   恍惚之间,疏长喻像是时光回溯,到了三年前一般。当时将他堵在马车里的少年也是这样,死死压住他,同他唇舌缠绵。   疏长喻几乎愣在那儿,并没有挣扎。   直到两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疏长喻喘不上气,抬手去推他,景牧才松开了他的嘴唇。   景牧单手撑在疏长喻身侧,鼻尖几乎抵着他的鼻尖,咬牙切齿说道:“疏长喻,不可能的。你和我,一直都没结束,也不会结束。你别想着这么好的事,没那么容易。”   疏长喻没有出声,只抿着唇,看着他。   景牧接着凑上前,在他唇上狠狠啃了一下。   “疏长喻,你说你要权力,在这破地方待了三年。结果呢?你命都差一点丢掉,你得到什么了?现在到了我一手遮天的时候,疏长喻,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了,谁都不敢动你。但是你记住,你的人,整个都是我景牧的。”   下一刻,他将另一只手上捏着的那个被他削得坑坑洼洼、狗啃的一般的苹果,一把塞到疏长喻手里。   “吃。”他命令道。 第76章   疏长喻虽说醒了, 但也再没有去过前线。   每日都有前线的战报传来,皆是捷报。不过两三天的时间, 景牧便将卓仁岳打得跑回了黄河北边的根据地,其余没跑掉的那些叛军,被齐齐整整地俘虏了。   湖州知府还来问过疏长喻一次, 问他这帮俘虏如何处置。疏长喻私心里并不想留他们的命,但是若将俘虏屠戮殆尽, 怕是他们几个人的暴虐恶名都要在史书上浓墨重彩地记上一笔。   疏长喻顿了顿,对湖州知府说道:“既是王爷俘获的俘虏, 便听凭王爷处置吧。”说完,他便闭上眼睛休息了。   他前阵子的确操劳过度了, 又受了这么重的伤, 神经紧绷,精神状态也并不怎么好,他的确应当休息休息了。   自从那一日起, 景牧每日夜里都会来他房中。他并不在这儿吃饭,也不动疏长喻,只径自在疏长喻房中的书桌上处理公务。待入了夜, 疏长喻自己睡下了, 他便自己离开。   疏长喻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这一日夜里, 疏长喻吃过晚饭, 没多久,便见景牧回来了。   他已将身上的玄甲换成了便装,但身上仍旧有些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息, 应当是才从战场上下来。疏长喻坐在床头看书,见他进来,抬头看了他一眼。   可是景牧却瞥都未瞥他一眼,转身便去了一侧书桌。   疏长喻未出声,垂下眼接着看书。   一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长久的静默后,疏长喻开口道:“不知王爷是如何处置那些战俘的?”   景牧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闻言动都没动一下,就像没听到他说话一般。   疏长喻看了他一眼,只觉得那背影萧瑟又冷漠,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疏长喻看得眼睛有些酸涩,没再开口,垂下眼接着看书。   半晌后,他听到了景牧低沉中带着些冷意的声音。   “疏长喻,除了军中的事,你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疏长喻顿了顿,道:“城中百姓家里的亲人也伤亡不少。这两日应当已经核对出名单了,阵亡将士的家属……”   下一刻,他看见景牧倏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沉着脸走向他。疏长喻的话一时间停在嘴边,抬头看向他。   景牧走过来,单膝撑在床上,一把按在疏长喻脑侧的墙壁上。他紧紧盯着疏长喻,道:“你再多说一个字试试。”   疏长喻闭上嘴,抬眼看着他。   无论三年前还是现在,景牧混蛋起来的时候都是他难以招架的。比之三年前的甘之如饴,疏长喻看着现在的景牧,只觉得心里又疼又堵却不知道怎么办。   景牧一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又凉又狠。他按着疏长喻,勾了勾唇,道:“那帮俘虏,全都被我杀了。”   疏长喻瞳孔骤缩,瞪圆了眼睛。   他低声喝道:“景牧,你是不是疯了?”   景牧闻言,慢条斯理地笑起来,一手撑着墙壁,将疏长喻圈在自己和床榻中间,一手捏在他的下巴上,用拇指重重摩挲着他的唇瓣。   “疏长喻,你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愿意喊我的名字,是吗?”   疏长喻顾不得景牧这番话。他皱着眉,侧过脸想躲开景牧的手,可景牧却并不让他如愿。疏长喻便干脆不躲了,冷声道:“景牧,这些俘虏多半是被煽动了的山东灾民。夷狄俘虏尚不能全部斩之,更何况……唔!”   却不料,景牧看着他,根本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顺着疏长喻说话的动作,竟将那拇指直接按入了疏长喻口中,来回翻搅着,逗弄着他的舌头。   疏长喻愣住,挣扎着要躲。可景牧将他圈在了这方寸之间,另一只手钳制着他的下巴,让他根本躲不开。   景牧一边将他柔嫩的舌在指尖把玩,一边凑近了,紧紧咬着牙齿,声音冷冷地说:“你有什么资格管我?那些人,我想杀就杀了。”   疏长喻一双眼怔愣地看着景牧。   “有担心他们的功夫,想来这伤恢复的不错。”景牧勾唇,指尖压着他的舌。“既如此,何不做些旁的事,好好讨好一番上官,以‘拯救’几个被俘叛军,嗯?”   景牧盯着他,面上是笑着,但牙齿却紧紧咬在一起。他接着说道:“反正疏大人心里,除了那黎民百姓别无他物。我不一样,我心里装的可全是疏大人你。疏大人若要劝我不杀生,可得换一种劝的方法。”   景牧那话,狠狠地插在他的心口,让他措手不及。疏长喻想出声说话,可景牧以这样一种亵玩的姿态挑动着他的舌,让他说不出话来。   没来由的,他鼻端便涌上一股酸涩。他的泪腺完全不受他的控制,眼泪顿时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委屈,委屈得心都纠缠在一处了。   他不让景牧杀俘虏,全然是为了景牧好。但凡古今将领,暴虐嗜杀者,没一个有好下场。那些俘虏既投了降,自然是招安为主。他们好歹是大启子民,全让景牧杀了,景牧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景牧看他眼睛里顿时涌上来的泪花,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定定地看着疏长喻。   他每日过来看着他,看到他就心安,可是心安的同时却有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尤其是看到疏长喻波澜不惊地神情,听到他平静安稳的声音,景牧就觉得,从头到尾煎熬的只有自己一人。   他控制不住身上暴虐的冲动,想狠狠欺负他。可他又怕他疼,下不去手。   景牧抿嘴,看着疏长喻一双带着泪的眼睛正狠狠地盯着自己。景牧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算了,这人不是什么时候都这番态度吗?现在被欺负的要掉下眼泪来,不还是这幅若无其事的神情。   他收了手,低头吻了吻疏长喻的眼睛,吻了满唇的咸涩。他低声说道:“哭什么,骗你的,一个都没杀。”   说着,他转身脱下靴子,将疏长喻往里推了推,便挤进了疏长喻的被窝。疏长喻靠坐在那儿,他侧过头去枕在疏长喻的胯上,说道:“皆充入了我麾下各部,有人盯着他们。过些时日还要北上伐卓,留着他们还有用。”   疏长喻没有出声。他眼眶有些红,剩余的眼泪都被他强行忍了回去。他紧紧捏着手里的那卷书,将纸张都捏得皱起。   那边,景牧抬手将他圈住,接着道:“今日起,我便住在这里。那帮俘虏的名册我可还留着的,疏长喻,他们的死活,全看你。”   疏长喻依然没有出声。他咬着牙,手指尖凉冰冰的,颤抖着翻过一页书。   景牧喟叹一声,全将他的反应当成了默认。他抬手一把抽出疏长喻手里的书,丢在一边,接着几下将他扯回了被中,以一种紧实而不会压到他伤口的姿势,将他整个人收在怀中。   他下巴抵着疏长喻的发顶,长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他听到疏长喻在他怀中,闷闷地开口。   “景牧,你越发混蛋了。”他说。   疏长喻声音里还带着点哽咽。景牧闻言,低笑了一声,说道:“随便你怎么想好了。”   “疏长喻。”景牧压低了声音,道。“我恨了你三年,现在见到了你,却恨不起来了。如今你怎么看我都好,总之,就算你一心只有什么权势,没有我,我也懒得计较。现在你要的我全能给你,你只需留在我身边就够了。”   疏长喻心头一酸,开口道:“景牧,你不必如此,其实……你做什么!”   却不料,他话刚出口,景牧便已经攥住他的手,一路向下,按在了自己硬热滚烫的那处。   疏长喻:……。   景牧闻言,看向他:“嗯?”   疏长喻:“……无事。”他心道,反正都尘埃落定了,也不急这一时半刻。且待明日醒来,再说此事吧。   ——   第二日清晨,疏寻栀起得特别早。   湖州春日,最是一番绮丽景色,疏寻栀早起,透过窗子便看到自己栽在窗台下的太阳花开了。她欢呼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栽了十来朵。   她顾不上吃饭,便扯着空青,要去将花送给疏长喻。   自从疏寻栀来了,空青便基本上全去照顾她的。生活各处,一应都是他来照看。故而这会儿,他正在疏寻栀屋内给她布置早餐。   疏寻栀怕那花蔫了,顾不上吃饭,一手捏着花,一手抓起一块饼,便要空青陪她去找疏长喻。   空青别无他法,只好应下她,同她一起去。待到了疏长喻的院门口,疏寻栀却不让他进去了。   “爹爹这会肯定还没醒呢!”疏寻栀将最后两口饼塞在嘴里,呜呜哝哝地说。“空青哥哥在这里等我,我去偷偷放到爹爹床头的花瓶里。”   空青应下,便见小姑娘精灵似的,捏着花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了。   空青站在院里,看着小姑娘的背影,心道,少爷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就在这时,那小姑娘居然去而复返。她手里仍旧捏着那把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一把扑到了空青怀里,用小胖手捂着嘴咯咯地笑着。   “怎么啦?”空青见她这幅高兴模样,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摸了摸疏寻栀的脑袋。“怎么没将花给你爹爹?”   疏寻栀咯咯笑着,凑到空青耳边,神神秘秘地小声道:“空青哥哥,我刚才进去,见爹爹和将军哥哥,抱在一起睡觉呢!”   这话晴天霹雳一般。空青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面上的血色骤然褪尽,嘴唇都颤抖了起来。 第77章   “啪”地一声, 疏长喻手一抖,筷子掉在了桌上。   他侧目瞥了景牧一眼, 景牧就像没看到一般,悠然自得地自己吃着饭。   疏长喻心中骂了句竖子,用酸涩的手指将桌上的筷子捡了回来。   景牧这天早上, 光明正大地和疏长喻坐在一桌用饭。   空青也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般,指挥着侍女们给他们上了两人份的早餐。但空青在一边伺候着, 却在暗中观察着两人的反应。   从睁眼洗漱到现在,疏长喻可谓面色不虞, 可景牧却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跟本不把这放在眼里。   待吃饭时, 他还强行给疏长喻夹了几筷子菜。   两人的这般情态, 全都落在了空青眼里。   疏长喻想起了昨日夜里自已原想同他解释的话,抬眼又看了景牧一眼,却见他垂着眼吃饭, 并不看自己。   这狼崽子三年不见,性格变得尤其阴晴不定,总是说风就是雨的, 转脸又冷着脸一副低气压的模样。疏长喻张了张口, 便继续吃饭了。   他心想, 倒不差这一时。   就在这时, 景牧突然啪地放下筷子,起身道:“我去营中了。”竟转身便走了出去。   疏长喻愣了愣,抬头看他出门。   景牧的属下连忙拿了他的外氅跟了出门, 疏长喻一句话都还没出口,景牧便已经只剩下个背影。   那边,走出了院子的景牧一把挥开了跟随而来的随从给他披外氅的动作。   他心道,疏长喻,你好的很。   昨天晚上,他话都说到了那个地步,疏长喻居然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到今日早上,他越想心里越憋闷,可疏长喻还是一句旁的话都无。   活生生一个闷葫芦!   景牧头都没回,干脆转脸去了军中。   ——   昨日湖州知府送来了阵亡将士的家属名单。除了原本在行伍之中的士兵外,还有不少自告奋勇守城的青年。他们不少都是家里头授意,让他们随军一起守城的,疏长喻不忍心他们的家人无从依傍,故而要求抚恤金一个都不可落下。   但是湖州城如今才经历过战乱,府库里的钱财所剩不多。昨日湖州知府便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湖州知府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个不成器的弟弟需要接济,故而自己也囊中羞涩。疏长喻自己没什么要牵挂的,便答应他将此时收于自己来做。   他此时正拿着湖州知府送来的账目名单,核对着府库的缺口,计算自己还需要填补多少。   他自己有钱,在这儿还有一处府邸。之前他留了个心眼,将治水的钱都收好了,朝廷给多少,他便要多少,盈余的就留下。   他本想走之前用这些钱给湖州添置些学堂和收容所,如今正好拿来充作抚恤金。   就在这时,疏长喻抬眼看到空青站在自己床边。   “怎么了?”疏长喻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   空青抿了抿嘴,低声道:“奴才自知不当过问主子是私事,但是老夫人吩咐过……”   疏长喻听到老夫人三个字,皱起了眉头。   他这三年都未与家里联系,若说还有什么事情能牵扯到老夫人的,那便就是景牧了。   疏长喻皱眉问道:“老夫人吩咐过什么?”   空青抿嘴,接着道:“……少爷,您又和……二皇子殿下,在一起了?”   疏长喻放下手里的书册。   “空青。”他抬头看向空青。“老夫人是我的母亲,但是我才是你的主子。”   空青急得皱眉:“少爷,可若不是他,您和老夫人也不至于此,您更不会被他害得在这湖州困守了三年!”   疏长喻道:“一来我在这里,全然自愿,并非受谁所害。二来,让我南下的是老夫人,要我自己想清楚的也是老夫人,与景牧何干?”   空青开口还要说话,疏长喻却垂下了眼。   “退出去。”疏长喻命令道。“我同谁在一起,与老夫人无关,你更加管不着。自今天起,你就在小姐身边伺候,不必再回来了。”   “少爷……”   “出去。”   待空青退出去,疏长喻抿着嘴,片刻未语。   空青从七八岁起就跟在他身侧伺候,如今已有近十年了。他前世是为了自己丢过命的,疏长喻一直记在心里。   但是,这些原本同他最为亲近的人,却各个将景牧视为洪水猛兽。这是疏长喻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理解,更为此觉得疲惫而烦闷。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这些人以往日的恩情裹挟着一般,让他远离景牧。   凭什么呢。   疏长喻皱眉。他如今已是知道了景牧的心思,不愿意再在此纠结。他心道,待景牧回来,不管这狗崽子给自己摆出什么样的臭脸,自己都要同他将话讲清楚。   他兀自纠结了三年,耽误得够久的了。   可是这一日,他迟迟没有等到景牧。   ——   这一日上午,黄河以北的涿郡就传回了景牧线人的消息,道那卓仁岳退回去以后,主力折损不少,雷霆大怒。他于四周各郡县抓取壮丁充入行伍中,因此有为此不满的新兵,趁着夜色,将粮草烧光了。   卓仁岳大怒,要于今夜坑杀所有新抓入伍的士兵。   景牧听到这个线报后,并未多做思考,便吩咐身侧的副将清点士兵,留一半人驻守湖州,其余人马由他带领着,渡河去攻涿郡。   原本,景牧是不愿意管这些事情的。他心里对人命并没什么概念,死了便死了。但是他听到这个消息,便想起昨晚自己开玩笑时说自己将俘虏全坑杀了时,疏长喻面上的表情。   疏长喻这个人,典型的欺硬怕软。在朝中生杀予夺威风得很,对自己也是不假辞色,心冷如铁。可是在那些杂草般百姓的人命时,他便像个救世的菩萨,谁都要管。   景牧心道,这事传到疏长喻耳朵里,他肯定又要闹。他吩咐身侧侍从道:“此事半点风声都不可传到疏大人府上。他若是知道了,我拿你们是问。”   侍从连忙应下。   这时,那个偏将问道:“将军,如今湖州本地尚有两万多兵马,这些可算在人数之内?”   景牧听了,冷笑一声。   就这些残兵败将,若不是疏长喻在,卓仁岳来的当天就要破城。可是疏长喻为了这些人,差点命都不要了,他敢让这些人上战场去?   景牧道:“这两万多人,不是湖州守备军,就是平民百姓。带着他们上战场照顾都照顾不过来。这些湖州本地军队,一律留守湖州,一个都不许带。”   这般吩咐着,他便拿起立在座便的陌刀,起身出门去监督手下清点士兵。他刚走出大帐,便见有个穿着湖州守备军铠甲的小将领迎上前来。   景牧瞥了他一眼。   不过是个小小百夫长,居然就是那天那个凑到疏长喻身侧,上赶着给他削苹果的小子。   景牧冷哼一声,看都不看他,抬步就要走。   “景将军!”那小子居然大步迎了上来。“末将替行伍中的弟兄们请求景将军,允许我们随军出征!”   他涨红了脸,道:“卓贼欲攻湖州,杀我弟兄,抢我良田。如今终到得报大仇之日,末将恳求景将军,给我们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听了他这话,景牧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接着勾起一边唇角,道:“百夫长竟也能在本王面前自称末将了。”   说完,他抬步就走。   却没想到,沈子昱一步上前,又拦住了他。   “我们定不会给景将军添麻烦的!”他涨红脸,接着道。   “添麻烦倒是在其次。”景牧冷笑。“你们的命可精贵的很。若让我带到战场上去,哪个丢了脑袋,回来我怎么跟你们疏大人交代?”   说完,他拍了拍这小子的肩膀,接着按着他的肩,一把将他推到边上:“别添乱了,把你们湖州守住,比什么都强。”   说完,他便单手握刀走了出去。   刚走几步,他停下来,回身看向沈子昱。   他突然想起来,手下前两日来报,说疏长喻身上的那个伤,就是为了救这个混小子受的。   只见沈子昱手里握着枪,抿着嘴,眼眶都涨红了。他盯着景牧,也不出声,看起来像是只受了辱的小公鸡。   “真想上战场?”景牧眯着眼,声音懒懒散散的问道。   “末将此生挚友,便是死在卓仁岳刀下。”沈子昱咬牙道。话一出口,他眼里便不受控制地滚下一滴泪。他连忙抬起手背,将那眼泪擦去了。   景牧眯眼看着他。   片刻后,他转回去,吩咐一边的随从道:“带他下去,换身军装,再给我送回来。这身上的银甲,一会混在黑壳子堆里,死的第一个就是他。”   说完,他对沈子昱道:“这次我便带着你。但是你可记好了,我没你们疏大人那么好的心肠。到时候你要找死,便自己去死,我可不会替你挡刀子。”   说完,景牧一眼都没再看他,阔步便走开了。他心道,好好地说着话,说哭就哭,就这幅窝囊样子,还好意思往疏长喻身边蹭。 第78章   于是, 到了这一日深夜,疏长喻赶去了营中去问, 才知道景牧带兵出征了。   他如今伤好了一半,痂结得厚实,已经不影响日常行动了。也许是前阵子自己困守湖州时, 那伤裂开多少次他都顾不上,现在这点疼对他来说, 已经没什么影响了。   可他到了军中,无论问哪个将领, 他们都诺诺地不说景牧去哪儿了。   可疏长喻并不是好糊弄的人。他略微一查,便发现景牧带来的兵活活少了一半。这再问, 那些将领便不得不说实话。   那个五大三粗、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小心翼翼道:“疏大人, 您可别告诉将军是小的说的,将军打人的军棍可是疼的很。”   疏长喻闻言冷笑:“为什么不告诉我?带了一半的人走,除了去打仗, 只能是投敌了。”   说完,他走上大帐中间的位置,坐下后问道:“几时出的征?为何走得这么急, 都未事先定下, 还要瞒着我?”   眼看着反正兜不住了, 那将领便全告诉了疏长喻。   疏长喻听到这话, 眉头越皱越深。待这将领同他说完,疏长喻抿着嘴,半天未有言语。   景牧不知卓仁岳的心性, 疏长喻同他对峙的这么久,已然将他的脾性摸得七七八八。此人有勇无谋,打下这么些州郡完全靠着手底下那些饿红了眼的灾民。   之前自己同他对峙,可谓阴了他好多次,可这人也从未有过这般丧失理智,乃至要将军中之人坑杀了。再者说,粮草本就有重兵把守,那些才入伍的新兵蛋子,有什么本事烧粮草?   疏长喻忽然一愣。   他之前便猜测,卓仁岳身后有朝廷内鬼。莫不是说……此事有诈,实则是为了骗景牧渡河,以瓮中捉鳖,将他围杀在黄河以北。   疏长喻骤然起身。   是了,景牧一路加急赶来,只顾着自己的安慰,对卓仁岳自然是知之甚少。而疏长喻因着手下人少,才不得不防备这些细枝末节。如今黄河以北是卓仁岳的根据地,那边兵匪众多,景牧定然会寡不敌众。   疏长喻吩咐那将领道:“你们景将军如今有难。现在立刻清点士兵,留下湖州本地卫戍部队并两万人马,其余皆随我连夜渡河。”   那将领听闻景牧有难,连忙手忙脚乱地应是,冲出去下达命令。疏长喻站在座前,拳头紧紧地收紧。   他在心中咬牙骂道,没出息的狗崽子,原以为你三年长进不少,如今看来仍是原地踏步。   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且看我如何收拾你。   ——   景牧那边的确被围了。   他带了八万人,渡河后直取涿郡。一路上虽有些虾兵蟹将拦路,但也符合他们落荒而逃的落水狗模样。   景牧心里只惦记着那些即将被活埋的新兵蛋子。那帮人若是被埋了,他这一趟便白跑了。这般赶着,他便越想越生气。   那边那个人,恐怕只顾着这些不相干的平民老百姓,心里丁点儿没有自己。可是自己却生了一把贱骨头,为了他一个不高兴,领着兵马渡河驱策十余里,去救那帮死便死了、天也不会塌的人。   这么想着,景牧便越想越生气。他干脆侧过身去,冷笑着了沈子昱一句。   “你们疏大人,向来爱多管闲事。”   沈子昱一本正经地反驳道:“将军胡说。疏大人那是心系天下苍生,是难得的好官。”   景牧冷笑:“该关心的不关心,不该关心的却偏要管。”   沈子昱抿嘴不言。   就在这是,行军急匆匆地停住了。景牧抬眼。便见前头黑压压的有部队压上来积液。他环视周围,竟隐约有几股人马,形成了要将他包围住的趋势。   景牧顿时反应过来,其中有诈。   自己竟是被包围了。   景牧扬声吩咐道:“有埋伏,备战!”   他心里冷笑——这大老粗卓仁岳,如今也知道阴他了。可惜他们这散沙般的军队,引自己渡河,岂不是引狼入室?   他原本等在那儿迟迟不打他,是想等着疏长喻伤好了,带着他一路打回京城。没想到卓仁岳却嫌命长了,现在便想着要阴他。   不过,他收到消息时那般不经思虑便下了决定,想来也是昏君做派,要做那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   这么想着,景牧竟愉悦地勾了勾嘴唇。   身侧,沈子昱看着前头黑压压的军队,冷汗都冒了上来。他紧张地问道:“景将军,他们的人明显比我们多,这可如何……”说到这儿,他闭上了嘴。   景牧却不以为意,抬手在他的头盔上敲了一下,道:“把自己的命留好了,定然带着你活生生地回湖州去。”   ——   景牧带去的那队士兵半夜里断了消息。   疏长喻此时已经带着兵马赶到河边,听到这个消息,眼前一黑。   景牧入京是把脑袋送到了对方手里。他带着区区八万人马,送到人家占领的四个州郡里。那边城防是人家的,掩体也是人家的。   他此去,便像是送死似的。   旁边那个五大三粗的黑面副将见这个身形瘦弱的大人身体晃了晃,连忙抬手去扶他。   疏长喻站定,看着夜色中滚滚东去的江水,沉声道:“传下令去,现在渡江。”   “疏大人……”那副将愣了愣。   如今景大人只带了八万人去,可疏大人这儿只剩下五万。对方虽主力折损不少,但那边占着四个州郡,人数总归是占了绝对优势。   这将主力一分为二还不算,两边之间都没有联系,这可是兵家大忌。   疏长喻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副将登时一个激灵,立正道:“是!”   他转身之前,还不忘对疏长喻道:“疏大人,您一定要对我们将军有信心!我们将军战无不胜,从未打过败仗,想必这次,也不会让那老贼占了便宜!”   疏长喻嗯了一声,面上却丝毫没有轻松下来。   如今那贼人想必正在京中,可接线之人是谁,疏长喻却拿捏不准。如今敌暗我明,他们手中握着这么丁点的兵力,疏长喻根本放不下心来。   他紧盯着滚滚的黄河水,双拳紧紧地收在身体两侧。   那副将效率极高。不过半个时辰,河上的船只便已经停在了河岸上。疏长喻立在河边,看着一只只船载着士兵渡过河去。   春日里湖州天气尚有些凉,冷风簌簌地吹着,携着河面上的冷气。疏长喻心思重,顾不上这些,便站在那儿任凭风吹,只顾着想自己的事情。   就在这时,有一只笨拙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手炉塞到疏长喻手中。   疏长喻抬头,没想到是那个身高八尺、面黑如碳,眼如铜铃的副将。这副将长了张门神似的脸,手里却捏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手炉。   看到疏长喻看向自己,这大汉嘿嘿一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解释道:“这是将军之前寄给大人的,说是河风吹人,疏大人怕冷。结果这玩意被疏大人退回去,这次不小心给装上来了。我看这晚上的风吹得确实有点狠,就替将军给您拿来了。”   这大汉人高马大、皮糙肉厚的,自然是感觉不到江风袭人。但是看着这修长单薄的大人站在风里,就觉得像要乘风归去了似的。   疏长喻闻言却是皱眉:“退回去了?”   那大汉愣了愣:“是呀?”   他跟着景牧跟了两年多,当时这玩意儿还是他跟景牧的那年冬天他替景牧寄的。当时景牧正在京畿剿匪,冬天盔甲上都结的冰。有次到京畿的一个小城镇里歇脚,将军就看见了这玩意。   将军平日里对人不假辞色,见到这小东西便停了脚,盯着苦大仇深地看了半天。待将军买了,便一把塞给他,让他到驿馆去,寄到湖州给疏长喻。   “河边风大,尤其到冬天。疏大人生来怕寒,自己却从不当回事。”当时将军破天荒地对他这个小将领说了好几句话。“寄去就寄去,不要写我的名字。”   可是大汉粗心,去了驿馆便吩咐是景将军寄的。结果一个月,东西便原样退了回来,送去了王府。   当时将军叫他去,问他怎么会如此,他才想起来自己不小心报了将军的名头。   当时将军握着那东西半天没出声,便叫他退下了。   大汉见疏长喻一副不明情况的模样,便觉得惊奇,便将此事一股脑儿全告诉了他。   疏长喻紧紧捏着那个手炉,抿嘴没有出声。   难怪……难怪景牧一来,便像是笃定了自己抛弃了他一般。原来当时那个自己没有收到、便被知情的空青退回去的手炉,已经告诉了景牧自己的“态度”。   可是,他仍旧奔袭千里赶来湖州救他,仍旧放不下自己,即使那个手炉表明了他一刀两断的态度,他却还是放不开自己。   ……当真是个傻子。   疏长喻垂眼。那个手炉是银制的,外头包了一层淡蓝色云纹绸缎。那云纹在夜晚微弱的光亮里,流转着光泽。   疏长喻抬头,看向那个副将。   “上船。”他道。 第79章   待渡过了黄河, 还有十余里,才到涿郡。   疏长喻在黄河边整合了部队, 便按照去涿郡最近的那条路,布好了阵,便指挥着部队全速往前行进。   那副将听他这般安排还有些犹疑:“疏大人, 万一将军不走这条路呢?”   疏长喻眼都没抬:“他肯定走这条路。”   能够脑子一热被人家骗到涿郡来,想必这人也不知道在急什么。他若要急, 定然会做这种直线冲去、直捣涿郡的事。   疏长喻想都不用想。   副将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也放下了心, 骑着马跟在他身后。   他们便这么在夜里默默行军,一直走到天将明。   “还有两里路便要到涿郡了, 如何仍旧一点动静都无?”那副将心里打鼓。   既然对方能瓮中捉鳖地将景牧引来这里, 难道说……又将疏长喻引到涿郡,好一箭双雕,将这两个将领全都骗来涿郡围杀?   疏长喻听到他这话, 并不作声。   就在这时,他一拉缰绳,将马停在了原地。周围的士兵见状连忙停下脚步, 那副将连忙举旗, 示意后头的人停下来。   接着, 借着早上刚泛起白的天色, 副将看到了疏长喻停下马蹄的原因。   那地上,刀枪剑戟遍地散落,隐隐还剩下几个没拖走的尸体。地上的泥土若是细看, 便能看到上头染着的血色。   此地经过了一场恶战。   副将愣愣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借着,抬头看向一侧马上的疏长喻。   光线并不是很亮,隐约之间,好像疏长喻……眼睛红了?   下一刻,疏长喻便一鞭催在马上,骑着那马朝涿郡奔去。   “哎……哎!疏大人!”   那副将连忙催马跟上,连带着身后长长的士兵队伍。   这主将自己冲锋陷阵也便罢了,可问题是显然现在景将军他……生死未卜呢。疏大人带的人马还比景将军的少了两三万,这么贸然便要去攻城,可如何……   就在这时,涿郡的城门出现在他们面前。   涿郡竟然城门大开,门上早已竖起大启的旗子。门口歇着的尽是玄甲的士兵,还有士兵牵着一长串的俘虏,朝着城里走。   副将:……?   这便是……攻克了涿郡?   一众人马停下来愣神的功夫,只见景牧已经骑马带着一队人从城中出来了。他马上拽了根绳子,绳子下头捆着跟在马后跑的人,赫然便是卓仁岳。   两边人隔着涿郡城门前长长的一片空地,皆停了下来。   疏长喻站在那里,副将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不知道他是什么神情。   就在这时,他听到疏长喻声音平静地说道:“撤军,回湖州。”   那副将连忙应下,指挥部队掉头。可是他一回头,却见疏大人没一同后撤,反而打着马,朝着景牧走去。   景牧那边谁都没动。   经历了一夜恶战,在景牧的带领下攻克敌军生擒了卓仁岳的沈子昱此时跟在景牧身后,看着独自骑着马来的疏长喻,愣了愣,接着对景牧说:“将军,疏大人带人来救我们了呢!”   景牧低喝了一声:“闭嘴!”   接着沈子昱便听到他低声咒了一声:“身上的伤还没好,便到处乱跑!”接着,景将军便骑着马,像一支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二人在中途面对面停了下来。   景牧冷着脸,站在疏长喻面前,道:“谁将消息告诉你的?”   接着,他冷哼一声,接着道:“疏大人消息得的倒是快。不过,涿郡那些士兵本就没有要被坑杀,皆是那探子被策反传回来的假消息。如今疏大人大可以放心了,也不必……”   下一刻,对面的疏长喻便从袖中拿出一物,直接掷到了景牧身上。景牧下意识便伸手接住,口中的话也停了下来。   手里那东西暖暖硬硬的,竟然是……两年前被疏长喻退回来的手炉。   “从前只道你是个傻子,如今看来,分毫没有长进。”疏长喻冷着脸坐在马上,看着他。“三年前我走本就是迫不得已。你陷害前任湖州知府的事让三皇子知道了,我唯有听从母亲的话,才能借疏家人先行除掉樊俞安父子。原怕你当时阻挠,做出自损的事,才一直没告诉你,谁道你这竖子便钻了三年牛角尖,仍把我当成前世那般了?”   景牧愣愣地看着他。   “如今教人一煽动,便说风就是雨,带着这么点人便跑到人家的地盘来。若是我一直不说,你是不是要恨我恨到自己死了才……你做什么!”   疏长喻悬着一夜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方才看着满地狼藉,原想着景牧凶多吉少。他不愿想不好的后果,只要亲自到涿郡去看那处的情况。此时,他看着毫发无伤的景牧,心里可谓大悲大喜。   可他教训的话说到一半,却见景牧翻身从马上跳了下来,大步走到他身侧。   “下来。”景牧仰头看着他。   疏长喻不解地皱眉:“下去干什么?”   “你先下来。”景牧抬头道。   疏长喻皱眉,但也未同他多纠缠,便翻身下了马。   却不料,他脚还没落地,整个人便落入了一个温暖坚硬的怀抱。景牧站在马边,死死地搂住他,将他按进怀里。   “疏长喻,你怎么……你到现在才同我说实话!”他紧紧抱着疏长喻,浑身都在颤抖。他低头,脸紧贴在疏长喻耳侧。“你吓死我了,你他妈真的吓死我了!”   他咬牙道:“你就让我这般煎熬了三年。我想相信你,可又怕你是真的嫌弃我没用!你一走了之倒好了,多同我讲一句都不愿意!疏长喻,你……”   下一刻,他便猛地抬起头来,盯着疏长喻。   “你方才说的话,不是骗我的?”   疏长喻:“是,我是骗你的。”   下一刻,他便见景牧红着眼睛,咧开嘴露出那一口大白牙,冲着他笑了起来。那傻兮兮的模样,顿时和三年前的景牧重叠在一起。   “你胡说,我不信。”   下一刻,他便低下头去要吻疏长喻。   疏长喻尚留着一点理智,抬手一把捂住景牧的嘴。他皱眉斥责道:“三军阵前,你要做什么!”   ——   除了留守涿郡的士兵外,大军整个开回了湖州府。   如今卓仁岳被擒,叛军可谓顿时群龙无首,散成了一盘沙。北方三个州郡知道涿郡被破,纷纷投了诚。这搅扰大启数月的叛乱,就这么被景牧四两拨千斤地平息了。   卓仁岳被带回湖州府后,疏长喻便将他交给了湖州知府。湖州知府正忙于战后平息百姓,湖州城死了不少劳动力,恢复元气怕是需些时日。   湖州知府收到卓仁岳,便要下手杀他,要让人将他丢到湖州大街上让众人打死。可疏长喻下了令,叫他把卓仁岳的嘴堵住,丢在大牢里,还有其他要事要审。   无法,湖州知府只得照做。   而此时的疏长喻,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待回了湖州府,景牧便一把将疏长喻按回了房间,关门落锁,谁都没让进来。   “你这番,怕要闹得人尽皆知了!”疏长喻道。   景牧却不管,将他推在榻上,自己也顾不上自己满身厚重的盔甲,直接滚进了疏长喻怀里,将他紧紧地抱着。   “不怕。”景牧哼唧道。“谁都不用怕。现在除了那个吊着口气的皇帝老子,谁敢管我?”   疏长喻闻言,抑制不住自己上翘的唇角,面上带着笑,拍了一把景牧戴着厚重盔甲的脑袋:“是,你现在厉害的很。三年前是我多此一举了,今日也是我多此一举。”   景牧将脸埋进他颈窝,声音闷闷的:“不多此一举。”   “嗯?”   “你担心我,带人来救我,我开心死了。”   疏长喻忍不住低笑了起来:“瞎胡闹。”   景牧在他颈窝处拱了拱,眯着眼耍赖一般,一声一声喊疏长喻的名字。   疏长喻应了两声,可这崽子却只顾着喊他,他便再没有理他,只隔着他的盔甲,将他紧紧揽在怀中。   “你可是叫魂儿呢?”片刻后,疏长喻带着笑问道。   “真好。”景牧在他怀中笑叹道。“我还觉得像是在梦里一样。”   “我还以为你不爱我,根本不在意我。”景牧闷闷道。“以为三年前你不过耍着我玩玩,此后要去做正事了,便不要我了。”   疏长喻听到他这话,心里一揪,低声道:“再也不会了。”   景牧在他怀里哼唧了一声。   “那那个小孩子是哪来的?”景牧又问道。   “来的途中,路边上捡的。”疏长喻道。“许是逃难的灾民丢弃下的。当时那么大点的小姑娘,人牙子又不要,恐怕是卖不掉,便丢了。”   景牧哼道:“我就说嘛。”   疏长喻笑起来:“若真是我春风一度留下的孩子,你待如何?”   下一刻,景牧便隔着衣衫,重重地在他锁骨上咬了一口。疏长喻嘶了一声,低下头,便见那狼崽子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那你就得赔我。”景牧道。“你让我替你白养一个孩子,你便得替我生一个出来。”   疏长喻失笑:“胡闹!我如何生得出孩子来?”   下一刻,景牧便按住了他的手腕。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终于虐完了……刘狗花顶着锅盖钻出来!   虐完了基本上就快要完结啦!要让木木和丞相好好过日子去惹~   有什么想看的番外阔以提前提!我好准备准备,嘻嘻 第80章   疏大人究竟有没有这替景将军生孩子的本事, 自是无人知晓了。但是两人胡闹了一遭,此后仍有许多要事要做。   景牧顾忌着疏长喻身上的伤, 故而没敢放开了闹他。但饶是如此,疏长喻也受不住了。景牧这三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同三年前早不可同日而语。虽说一撒娇一耍赖还是那副模样, 可如今却真是要折腾断了疏长喻的老腰。   待事后疏长喻被景牧收在怀中相拥而眠之前,还叹说岁月不饶人。   景牧却笑:“少傅这样正好。”   接着, 他便小心翼翼地去碰疏长喻裹着纱布的胸口:“可还疼?”   疏长喻摇了摇头。   “我听那个沈子昱说了,说你守城的时候, 不顾自己的伤,还去嚼麻药。”他愤愤道。“你可真不把自己当回事。”   疏长喻侧着头靠在他胸前, 笑了笑:“战事所需, 也没有办法。”   景牧道:“日后一切有我,你可不许再这样了。”   疏长喻笑着嗯了一声:“我可是没想到。你比我前世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显然是我班门弄斧了。”   他这话不假, 景牧比之他,不仅有手腕,而且身份名正言顺, 体力好又会打仗。景牧闻言却毫不在意道:“可我就喜欢纵着你胡闹, 你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疏长喻笑着斥道:“昏君。”   景牧闻言却更高兴了。他低头在疏长喻脑门上狠狠亲了一口, 道:“红颜祸水。”   待疏长喻起身时,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他起身时,景牧已经派人准备好了饭菜,正坐在桌边笑眯眯地等他。前几日这崽子还整日冷着一张阴晴不定的脸, 此时便整日对人笑着,看起来傻兮兮的。   疏长喻起身,景牧便凑上前来替他整理衣衫。疏长喻下床时,腿一挨地,便软得一个趔趄,被景牧一把扶住了。   接着,他就听景牧在耳边嘿嘿地笑。   疏长喻黑了脸,任凭景牧将自己扶到桌边坐下。景牧端了一碗粥到他面前,接着撑着脑袋看着他。   疏长喻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便拿起勺子将粥送到口中。   只一口,疏长喻的眉头便皱了起来。他放下勺,抬声问道:“今日做饭的厨子是哪个?”   景牧连忙扯他的袖子:“……不好吃啊?”   疏长喻向来口腹之欲不强,但是这碗粥的水平着实有些一般。那米粒在里头熬得糊烂,里头添加的材料也煮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米粒纠缠在一起,糊糊的一整碗,让人看起来就没有食欲。   疏长喻皱眉看向景牧,便见他脸有些红,抬手来拿他的碗,尝了一口。   “……的确不怎么好吃。”说着,他便端起碗要出去。“我去给你倒了。”   “哎,等等。”疏长喻出声阻止。   待景牧停下脚步转过来看他,疏长喻打量着他的神色,接着就笑了起来。   “放下吧。”疏长喻说。   景牧狐疑地把碗放下。   疏长喻接过碗,用勺子搅了搅里头的糊糊,问道:“你煮的呀?”   景牧闻言涨红了脸:“不是!”   疏长喻噢了一声,坐在那儿一口一口将那煮成糊糊的粥吃完了。   ——   饭后,疏长喻去了湖州府大牢。   卓仁岳正被关在最深的那个牢房里,周围有重兵把守,饶是一只飞虫都不让进出。疏长喻走进去时,卓仁岳正被捆着,瞪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疏长喻丝毫不以为意,瞥了他一眼,便坐在了狱卒为他搬来的椅子上。   疏长喻抬下巴示意了一下,旁边便有人上前替卓仁岳将口中塞的东西取了出来。   疏长喻轻笑道:“卓将军真乃乱世豪杰。若非疏某命大,恐怕卓将军想要改朝换代,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卓仁岳啐了一声,不说话。   “卓将军想来,也不愿这么窝窝囊囊地死。”疏长喻笑道。“疏某早就看出来了,卓将军背景深厚,背后是有朝廷的人的。疏某惜才,不愿对付卓将军,但是卓将军,您背后的人,疏某不得不除。”   卓仁岳冷笑一声:“做梦!疏长喻,你休想从我口中套出一句话来!”   疏长喻心里冷笑了一声。   这人倒是还剩几分义气。不过这种没脑子的傻子,也不知道是谁,也敢用他。   疏长喻面上却叹道:“卓将军高义,疏某佩服。不过只可惜,恐怕卓将军的满腔义气,到头来,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卓仁岳没搭腔,但是疏长喻看到,他表情已然是变了。   疏长喻自顾自地接着说:“卓将军想想,山东离京城不过数百里,为什么那人让将军你舍近求远,来南方攻打疏某?放着朝廷不要,岂不是舍本逐末?”   说到这儿,疏长喻才反应过来一般,噢了一声,笑道:“是了。与朝廷分河而治,你们两边都是赢家。”   疏长喻叹道:“可是,岭南重兵把守,朝廷手握大军,恐怕两面夹击之,卓将军的大业,还是难以成功呐。”   卓仁岳一愣,接着定定地瞪向疏长喻:“你说什么?岭南?岭南怎么会有兵?”   疏长喻却像是愣了一下一般,笑着看向卓仁岳:“卓将军说什么呢?南边有天竺和暹罗,不持重兵,如何守卫边疆?”   卓仁岳瞪圆了眼睛,紧紧盯着他。   疏长喻接着轻松地笑道:“卓将军这般想想,是不是就通透了?那人身在朝廷,江南富庶,怎么可能说给您便给您?他是要借您的手杀我,杀了我,下一个便要杀您。”   说到这儿,疏长喻慢悠悠地靠在椅背上,笑道:“卓将军再好好考虑考虑,要不要告诉我吧。”   ——   疏长喻得到了消息,刚回到自己府邸,便听到院子里对话的声音。   “以后不许叫哥哥,叫爹爹。”他听到景牧说。   接着,便是疏寻栀的声音:“才不是!寻栀自己有爹爹,你不是我爹爹!”   “不想吃糖了是不是?”   “……想。”   “那就叫。叫一声,给你一颗。这可是兆京城里才有的糖,只有我手里有。”   “……不叫!”   “你爹爹有没有教过你一句话,叫‘大丈夫能屈能伸’?”   “没有。”   “那现在我教你。快叫,不叫我就自己吃了。”   没想到,疏寻栀真的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叫到:“……爹爹。”   疏长喻笑叹了一声,这才走进院子里。   一进院子,他便见景牧蹲在地上,正往疏寻栀的小胖手里塞糖,一塞就是一大把。疏寻栀手小,两手捧在一起都接不过来,那糖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疏长喻走上前去,一大一小一人训了句胡闹,将那把糖拿过来,只在疏寻栀手里放了一颗。   “牙都要吃坏了。”他等着景牧道。   景牧却嘿嘿地冲他乐,一把圈住他的腰,将他拽到怀里去。他执起疏长喻握糖的那只手,在他手腕上吻了一口。   “这孩子跟我特别合缘,她可喜欢我了。”景牧笑道。“我都打算好了,回头干脆让景淙坐皇位,让咱们寻栀当皇后好不好?这样你就是国丈爷啦!”   疏长喻一噎。   这种话,也就景牧敢随便乱说。若是叫谁听了去,掉十个脑袋都不够的。   疏长喻咬牙斥道:“胡闹!”   接着,他将景牧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想着让景淙……?”   景牧的神情颇为理所当然:“我又不能做,只得换一个人了。”   说到这儿,他压低了声音将脸凑到疏长喻耳侧,笑道:“少傅不能给我生孩子,我如何替天下传宗接代呢?”   疏长喻红了脸,低声斥责了一句,一把将他推开了去。   接着,他又问道:“可是,景匡显然比景淙好学多了。”   景牧摇头:“这个人酸腐得很。恐怕他上了那个位置,就被朝中文官摆弄来摆弄去,怕是要对他们言听计从。你也知道那帮人有多招人烦。”   疏长喻思索道:“可我总觉得景淙不是这块料。”   景牧笑着说:“你不知道这小子有多鬼机灵。况且,他有他那个哥哥帮着他,再不行,我摄几年政,都好说。”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真像是将国家废立大权都握在自己手里了一半。   景牧这三年做的事情,他看在眼里,自然也是放心。疏长喻再没多想,便道:“你既心里有了打算,便按你的想法来。”   接着,他道:“方才我从卓仁岳那儿问出点东西。我之前以为他背后的人是三皇子,没想到另有其人。但那个人卓仁岳也搞不清楚,故而如今还不知是谁。”   景牧闻言,丝毫不以为意:“就是景绍。”   疏长喻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景牧说:“那人同景绍要么是上下级关系,要么是合作关系。我已大概有了想法,届时全交给我。”   那赵朗之的小动作,一举一动全在他眼里。但是,景牧自知前世的事情不能让疏长喻知道,故而一定要自己将先将那人解决了,不能经由疏长喻的手。   他们在这边窃窃私语了良久,疏寻栀便就在一边仰着脑袋看他们。待景牧后知后觉发现那小姑娘的目光,便一把从疏长喻手里拽回两颗糖,塞到疏寻栀的小胖手里。   “去,找你空青哥哥玩去。”景牧冲她挑了挑眉。“我和你爹爹有‘正事’要说呢。” 第81章   京中近日一片太平, 但总有些涌动的暗潮,掩埋在平静的表面之下。   “等等等, 你便只知道让我等!”景绍一把将手里的瓷杯掷在地上,怒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南方四郡都被景牧收回去了,难道要等他杀回来坐上皇位吗!”   坐在他对面的赵朗之垂着眼, 平静道:“殿下,如今时局与你我不利, 若此时轻举妄动,只怕是给他人做嫁衣裳。”   景绍闻言, 勾唇冷笑。   “怕就是怕了,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赵朗之抬眼, 用那平静地眼眸看着景绍。   他心中原本便存在的担忧已经隐隐浮现了上来, 现在逐渐构成了大厦崩塌的雏形。他之前没有想到,自己苦心谋划了三年的事情,恐怕自始至终都在景牧的掌控之中。   他们寻找炼丹术士, 给乾宁帝下了三年的药,景牧都不声不响,不闻不问。他们勾结朝中内外大臣, 也在景牧的掌控之中。   唯独景牧没有料到, 并被他们钻了空子的事情, 便只有卓仁岳了。   卓仁岳那边安全是安全, 可如今已经被景牧除掉了。就算一个空荡荡的京城留给他们,但是,要杀乾宁帝, 恐怕也已经在景牧的计算之内了。   景牧也要杀乾宁帝,但是父子伦常,他不好动手,只得激景绍动手。待景绍杀了乾宁帝,背下杀父罪行,那么届时,他们便全是景牧案头的鱼肉,任他处置。   赵朗之这两日才逐渐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待到了想清楚,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而今之计,只能让乾宁帝多活些时日。乾宁帝多活一日,景牧便晚一日有称帝的机会。景绍只道是自己握住了乾宁帝的命,要他几时死他就几时死,便可万事大吉了。可是须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眼看着坐享其成的,便是景牧了。   但是,赵朗之这么想,却不愿同景绍说。   如今他们可谓已经是穷途末路,他告诉景绍,景绍其人盛怒之下,定会先要了他的命。   赵朗之坐在那里不出声,景绍边冷笑起来。他将桌上物品尽数挥落在地,冷笑道:“你们这些人,各个都是瞻前顾后。可就算你怕了,你怕的东西便不来了?我告诉你,不可能!你越怕,便越要去做。待坐上了自己应得的位置,那些可怕的东西,一样都无足畏惧。”   说到这儿,他精神颇为亢奋,指着赵朗之道:“你如今已同我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替我做了太多的事,你就算现在要躲,我也不会放过你。”   赵朗之垂眸应了一声,静默不语。   “如今只差一步了。”景绍冷笑了一声,道。“我还是自己做安心。待到明晚,我便叫那几个术士加大一倍的剂量。明晚皇帝必死,我为嫡子,若无诏书,自然是我做这个皇帝。”   赵朗之道:“不妥,殿下。”   景绍怒道:“你还要如何,要我现在立刻就杀了你吗?!”   赵朗之抬头,笑道:“殿下,陛下如今虽已经掏空了身体,但那药谁都没用过,只知道伤身,可若只是加重陛下病情,而不致死呢?陛下不死,若身体骤然虚弱,定要立遗诏。他向来偏袒二皇子,若给他这个立遗诏的机会,恐怕……”说到这儿,赵朗之不再说下去,微笑着看着景绍。   景绍此时已经被心里的焦急和即将坐上皇位的狂喜冲昏了头脑。听到赵朗之这话,他愣了愣。   “……你说的也有理。”听赵朗之这么一说,他还真的后怕起来。   “那你说,用什么?”   赵朗之笑道:“什么能让人立刻死,便用什么。”   景绍闻言,却迟疑了一番:“可是……”   赵朗之道:“殿下不必担忧。若陛下崩逝,四境之内没有主人,肯定乱作一团。这个时候殿下力挽狂澜,众人岂不是对你言听计从?待到那时,您说什么便是什么,这□□之事便无人过问了。退一万步,若此事真被查出来,这又和殿下您有什么关系呢?是那些术士察觉自己药方有误,畏罪才害死的陛下。”   景绍闻言,豁然开朗。   他道:“就按你说的做!”   说到这儿,景绍自己留了个心眼。他说道:“那么,这药,便由你去找。”   赵朗之像是没看出他的算计和顾虑一般,欣然笑道:“是,在下定当不辱使命。”   赵朗之侧目看向窗外。窗外百姓熙熙攘攘,看起来热闹非凡。他忽然想起,自己三年前来到京中,去疏长喻家中拜访出来时,坐在路边上的茶摊,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当时还笑,笑这些人活在豺狼虎豹手下,仍旧浑然未觉。   但是现在想来,怕是景绍当权之日,就是这些人水深火热之时。   ——   这一日,距离科考还有十日不到。   赵朗之从酒楼出来后,去自家绕了一圈,到接近傍晚时,他去了戴文良的府邸。   戴文良这会还没有吃完饭,正在院中练武。赵朗之站在远处遥遥地看着,半晌没有言语。   这种生长在阳光下,骨子里都是光明磊落的人,和他这种与虎谋皮者是不一样的。   赵朗之越看,越觉得自己眼睛酸涩,像是要掉下眼泪来。   人的名字还真是奇怪,偏要找着人没有的东西去取。那戴文良,父亲就不想他像自己一样做一辈子大老粗,可戴文良这半生,除了交了个状元朋友,与“文”字半点不挂钩。而自己,名为“朗之”,却生来就是阴沟里的人。   但自己却恬不知耻,活在泥泞里也要向往光明。前世他肖想丹瑶郡主,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这一世与丹瑶郡主无缘,却被这个没什么心计的戴文良拉了一把。   这些人恐怕想不到,他赵朗之从来不想去为了什么接近谁,但是这些人,身上那种在光下长出的气息,是他两辈子都无法触碰到的。   就像是天上悬挂的太阳一般。   赵朗之知道,自己这两世的下场都是景牧和疏长喻两人造成的。但是他隐约也知道,自己怪不得他们。   就像是虚空里有一只手,要把他按回原来的生活里。他要和这只手抗衡,非要追着太阳跑,故而总需付出代价。   命运一事,谁都说不清楚,但是谁都没办法同它逆着来。   就在这时,戴文良收剑的时候看见了他。   “光亭!”他抬手笑着招呼道。“怎么来了也不打招呼?”   赵朗之面上带了笑,走向戴文良。   “到了饭点,不知如何,竟然有些馋肉了。”他笑道。“总惦记着你这儿养的鸽子好,便想来讨一口吃食。”   戴文良闻言哇哇大叫:“好小子,你倒是会吃!你知道我养的那些宝贝,平日里心疼都心疼不过来,如今还宰给你吃!”   说着,他便推着赵朗之进屋:“不过,总不会委屈了你。既然来了,便喝两杯再走,如何?”   赵朗之笑着应声。   :   戴文良推着他进屋,同侍女吩咐了两句。   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下人陆陆续续地上菜。没想到,那满桌酒菜正中间,就是一钵炖得奶白的鸽子汤。   戴文良满脸不高兴,道:“便宜了你小子!我全是看着你还有几日便要考试了,喝了我的鸽子汤,可得考个状元还我!”   说着,他便拿筷子在鸽子汤里翻了翻。这一翻,他大惊失色:“好哇!我让他们抓只鸽子炖,他偏偏抓我品相最好的那只!”   赵朗之看着他这模样,忍俊不禁地勾起了唇角。   接着,他说道:“文良,此番来,我是有正事要告诉你的。”   戴文良见他神色不似玩笑,便停下了手里的筷子,抬头看向他:“你且说!有什么要帮忙的,开口便是。”   赵朗之闻言顿了顿。   这人,倒是光知道给人帮忙。自己第一次见他时觉得他是个傻子,看起来还真不怎么机灵。   赵朗之笑了笑,道:“不是要帮忙。但是事关国祚大事,希望文良若是答应的话,只管去做,不要问我是从哪里知道的。”   戴文良怔怔地盯着他。   他自己不过是个宫廷禁军统领,虽管的是天子门前是事,但却从没什么国祚大事找上自己。   赵朗之接着说:“明晚宫中恐怕不会太平。但具体会如何,我尚且不知,此事还只是听说。望文良明日将陛下寝宫内的守卫皆换成亲信,待那时有什么异动,便可尽快控制,也好解决。”   戴文良看着他,愣愣地点了点头。   赵朗之失笑:“你这幅表情,可真不太能让我放心。”   戴文良连忙道:“不是……!我只是没想到,这种事……这种事是我能管得了的!”   赵朗之笑起来:“自然能管。你掌管整个皇城禁卫,皇城中的侍卫皆是你手下的。这种保护皇上的宫中大事,你怎么不能管?”   戴文良咽下了一口酒,才堪堪将这些消息消化掉。   他道:“光亭,你大可放心!若倒是救了皇上性命,我一定奏明皇上,功勋有你的一半。”   赵朗之闻言,轻笑了一声。   待到那时,他有没有命活着,还不一定呢。   但是他清楚,景牧不是东西,那景绍更不是个好人。他若坐上皇位,百害而无一利。反正都走上了绝路,他不介意送景绍一程。   至于自己,无论做什么,不是都有天命安排吗。   赵朗之没有回答戴文良的话,接着道:“文良,还有一点,你定要清清楚楚地记住。”   “若事不成,定要稳住场面,立刻将大理寺的人传唤去宫里。”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我家赵朗之是最清新脱俗的反派了。   赵朗之:老子自己惹的祸,自己解决←_←。   好叭,其实还是他兜不住了,他们做的事情景牧一直都知道,只是景牧想借他们的手杀乾宁帝而已。   乾宁帝:我这个爹当得太失败了555555 第82章   第二日入夜。   窗外卷过一阵风来, 将乾宁帝案头的书翻得哗哗作响。乾宁帝抬头看向窗外,只见窗前簌簌落下了几片竹叶。   他是从小体弱多病的。平日里见了风, 躲都来不及。但是这两天,他终于寻到了自己体弱多病的症结,对症下药, 如今也是个健康的人了。   对于一个从小不知健康是何物的人来说,这的确是一件太过奢侈的事。   乾宁帝一时间感慨万千。他坐在窗前, 任凭簌簌的风吹到自己脸上,感受着那种清凉柔软的触感。   直到他贴身的太监走过来替他续上热茶, 他才隐隐回过神来。   “湖州可传回消息了?”乾宁帝问道。   那太监笑得满脸褶子,躬身道:“虽传回了捷报, 不过二殿下还要在那里逗留些时日, 听说是因为疏大人受了些伤。”   乾宁帝闻言,感慨了一句:“景牧向来是个知恩图报的性子。”   说着,他叹道:“这个孩子, 于朕是最为得力的。他办事利索,也从不拉帮结伙,更不向朕索取什么。”说到这儿, 他笑了起来。“他的确是个继承大统的料子。不过朕今非昔比, 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坐数十年。届时, 便看景牧如何吧。”   说到这儿, 他神情颇为得意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啜了一口。   那太监笑得见牙不见眼,利索地说了几句吉利话。乾宁帝听着, 愈发志得意满,又垂下眼去,看了几页书。   “这次科举,朕定要在殿试上亲自考校新科进士。”他心想。“朕要亲自选拔几个人才,也要让这些新进的官员看看,朕如今是如何康健,让他们别打那些旁的心思。”   就在这时,门外进来了个小太监。   “陛下,该用药了。”那小太监跪下行礼后说道。   乾宁帝闻言放下了书,只觉得自己今日神清气爽,甚至那药也可以免了。他开口道:“今日的先放着吧。”   说完,他又要拿起书。   可他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他心道,吃这个药恐怕是不能停的。他若哪天少吃上一次都觉得不放心,那么若是时间上差了一点,效果也不会好。   他不愿意拿自己的身体去冒这个险,故而麻烦一点便麻烦一点了。   “回来。”他吩咐那个转身便要出去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连忙回身,便听他吩咐道:“去将药给朕拿过来吧。”   那小太监本就担心自己回去如何给炼丹的几位仙人交代,便听到乾宁帝这样说。他连忙应是,接着便转身出去,去炼丹房中将乾宁帝今日的丹药拿了进来。   乾宁帝接过药,就着茶水,便将它咽了下去。   那药外头裹着一层金箔的皮,看起来金光闪闪,好不贵气。便就是这幅金丹一般都卖相,便不是寻常人吃得了的。   那圆润滑腻的丹药入了乾宁帝的口,便一路滑进他的胃里。乾宁帝隐约感觉腹中有些烧灼,同往日不太一样。乾宁帝心道自己许是上火了,便又咽下一口茶水,将那丹药往里送了送。   窗外月色清泠,一派安稳祥和。   ——   午时三刻,消息传遍了宫闱。   此时,景绍正坐在他母后宫中喝茶。江南进贡的大好的明前龙井,入口清润,回味无穷。   这三年,皇后的模样明显见老了。   之前皇帝身体不好,便干脆将后宫里的事情全都交给她,自己不闻不问,只管宠幸。那时候,皇后虽不得宠,但是在后宫里一手遮天,谁都管不得她。   可是这三年,皇帝的身体强健了不少,四境之内事情又少,皇帝便渐渐有了在后宫享乐的兴致,甚至子嗣单薄的后宫,这三年都添了好几个新丁。而这些妃嫔,以惠贵妃为首,也逐渐势大了起来。   皇后兀自愁白了头,脸上的法令纹越来越深。   “你平日里,多同你父皇说一说。”皇后喝着茶,慢慢地跟景绍絮叨道。“我可是你娘,我在后宫里过不好,你能好到哪里去?如今这些狐媚子各个仗着年轻貌美 ,通通都爬到你母后头上来了。你也当替母后打算打算,好留一留你父皇的心啊。”   说道这里,皇后叹道:“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争气,可你父皇如今身体也是康健。我也想像惠贵妃那样,好歹给你添个弟弟,你们相互之间照应着,也是好的。”   景绍一边有一声没一声地答应着,一边频频看向旁边立着的那个巨大的西洋钟。   他最不耐烦听他母后说这些怨天尤人的话。想来这女人就是没用的,要么靠丈夫,要么就只能靠儿子。只知道享乐富贵,目光短浅,还自以为周全高明得很。   自己小时候便被他教着争宠,话都还不会说,就知道怎样讨好自己的父皇了。可是有什么用呢?竹篮打水,比不上乾宁帝心中的一盏白月光。   反正今夜之后,他便再没有父皇了。   就在这时,一队侍卫冲了进来。   景绍松了口气。他端着茶杯,慢慢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那队侍卫。   “着急忙慌的,是出了什么事,这般搅扰皇后娘娘清净?”他皱眉问道。   那侍卫中为首的那个,对着景绍一抱拳:“三殿下,得罪了。”   景绍一愣,接着便见几个侍卫两步上前,一把将他架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呢!   景绍慌了起来,接着他便见皇后也慌了神。皇后一把拽住最近的那个侍卫,也关不上什么授受不亲,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要抓着你们主子去哪里?”   为首的那个抬眼示意剩下的几个,那几人便也不管皇后宫中众人的阻拦,径直把景绍架出去了。   “你们抓我做什么!”景绍怒道。“这可是大不敬的大罪!”   为首的侍卫给皇后行礼道:“娘娘,陛下出事了,如今奄奄一息,只怕就快不行了。臣等在陛下的炼丹房里找到了加在丹药中的毒,这包裹毒药的纸上,印的是二殿下宫中的记号。”   皇后闻言,眼前一黑。   “你们肯定是弄错了!”她道。“绍儿怎么会……怎么会?”   接着,皇后一愣。   “你们方才说,皇上怎么了?”   “回皇后娘娘,陛下服用了三殿下下的毒,如今已经奄奄一息,正由太医抢救。”   皇后腿一软,几乎摔倒在地上。   “我要见皇上。”她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侍卫。“带本宫去见皇上。”   “怎么会呢……这不可能!”   赵朗之早就布好了局。他借着景绍对他还丝毫没有戒心的时候,便留了景绍宫中之物。那些物品看守向来严密,只有那一宫之人才可用之。   而那毒药的剂量,赵朗之生生减了一半。   乾宁帝怎么能立刻死呢?他若是立刻死,谁能将景绍关入大牢之中呢?   不把景绍关起来,死的不就是他了。   这一夜,赵朗之独自坐在兆京城外的燕河边的堤坝上,对着滚滚而去的燕河水和清朗的月色,喝了一整坛烈酒。   那边,乾宁帝躺在龙榻上,隐约还剩下一点意识。   他隔着眼睛上逐渐浮起来的阴翳,看着床边攒动的太医。他面前是龙床上金色的帐幔,这金色帐幔他躺在这里看了几十年,可从没哪一次像今天一样,染满了死气。   乾宁帝自喉管到胃部,尽是那毒药烧灼的痛感。这种疼痛剧烈的持续着,反倒逐渐在他脑中生出了一些困意。他想闭上眼,踏踏实实地睡一觉。   临到了要死的时候,他反而心平气和多了。   他知道是他的儿子急着要他死,知道现在宫中上下都已经紧紧盯着他的皇位,但是到了真要死的时候,他反而释然了许多。   抢便抢吧,提心吊胆、宵衣旰食几十年,到最后不还是得像自己一样躺在这里等死。   占到什么便宜了呢?   他这生死堪破得似乎有点晚,但是想来也并不晚,至少没有死前气得脸红脖子粗,瞪圆了眼睛憋青了脸,死不瞑目。   他忽然想起来,之前他的芸贵人临死前也是这样。   任凭他在一边哭嚎呼喊着她的名字,她却只是淡笑不语,用了最后一点力气,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他这数十年来,怀念芸贵人都不过是做做样子,真到了要死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真的——极其心悦他,也极其想念他。   皇位是个好东西,不过也是真害人。   乾宁帝闭着眼,时光静好地端详了一会记忆中的芸贵人。接着,他费劲地睁开眼,气若游丝:“景绍可关起来了?”   旁边那个不停掉眼泪的大太监闻言,连忙扑到他的床边。   “关起来了。”他哽咽道。“还等着听陛下发落呢。”   乾宁帝艰难地摇了摇头。   “拟旨。”他说。“朕崩逝后,传位皇儿子景牧。”   “陛下……”   “生母芸贵人,追封孝仪元太后。先拟旨,将圣旨昭告天下后,朕再合眼。”   乾宁帝吩咐完,慢慢闭上了眼。   往常皇帝临死,定要追忆自己一生功过,拟成圣旨,昭告天下的。不过乾宁帝此时没有这个力气,更没有这个心情。他懒得数自己的功过,一切得失,若先皇帝们在天有灵,便等着自己去天上,当着他们的面数吧。   他现在有些累,胃里也疼得厉害。   他想睡一觉。   作者有话要说:  乾宁帝:让你当皇帝开心吗!!   景牧:死都死了还给我找事:)   乾宁帝:????   ——   今天姨妈疼到起飞,码不动字,只更一章(╯3╰) 第83章   皇后匆匆赶到永和宫的时候, 皇帝身侧的大太监正捧着拟好的圣旨往外走。皇后一把将他拦了下来。   “去哪里?”皇后皱眉问道。   那大太监捧着圣旨的手有点颤抖。他弓腰抬头看着皇后,接着将手中的圣旨往上举了举。   皇后的目光落在那明黄的卷轴上, 紧紧地盯着它。   “皇上已定好了……?”皇后低声问道。   大太监不敢言语,只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是不是绍儿!”皇后一把攥住了他的肩膀。   皇后此时的表情有些癫狂。方才景绍被不明不白地架了出去,她刚来到永和宫想替自己的孩子求情, 却迎上了皇帝拟好的传位圣旨。   这个节骨眼上……那人定然不是她的孩子了。   “皇后娘娘,您……!”大太监哪敢多言, 捧着圣旨连连后退。“您不要为难奴才了。”他低声道。   皇后闻言,猩红着眼睛勾了勾唇角。   “不是绍儿。对不对?”她笑道。接着, 他一把夺过那卷轴,竟是将圣旨抢在了手上。   “皇后娘娘!”那太监大惊失色。   皇后手里握着圣旨, 站直了身躯, 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冷笑:“皇上此时昏迷不醒,谁给你这奴才的胆子假传圣旨?本宫现在便要进去见皇上,来人, 将这个奴才押下去!”   周围的太监宫女见这幅情状,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但是周遭的侍卫早就得了戴文良的命令,听到皇后的话, 没有一人上前。   皇后环视了一周, 接着红着眼, 笑了起来。   “怎么, 如今陛下奄奄一息,你们连本宫的话都不听?”她咬着牙冷笑了起来。   现在,她的儿子因为谋害皇帝被关进了天牢, 她的丈夫要将皇位传给她害死的妃嫔的儿子。   她已经站在死路上了,若再不为自己拼命,那便必死无疑了。   下一刻,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竟然一把抽出了旁边侍卫的佩剑,一把送进了那大太监的胸膛里。   她手里的圣旨啪地落在地上,登时被血染红了。   皇后素白的手握着那柄剑,连着胳膊都是在微微颤抖的。她紧紧盯着那个瞪圆了眼睛,慢慢往下倒去的太监,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决绝和冷漠。   “既然你们谁都不动手,”皇后轻声道。“那便本宫自己来,解决这个假传圣旨的奴才。”   ——   疏长喻拉开床头的抽屉,将里头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   那手帕上托着的赫然便是那断成两半的蓝田玉玦。那断裂的痕迹一看就是被利器斩出来的,断痕锋利,幽幽地反着冷光。   疏长喻将那两块玉放在景牧的手上,皱着眉可惜道:“还真如你说的,这玉替我挡了一刀,便这般碎了。”说着,他皱眉摇了摇头。“所以说不必给我买这样的东西,反正早晚也是……”   不等他说完话,景牧便将那两块玉抢了过去。   “这边缘这般锋利,你便就这样拿来拿去?”景牧像是那只是一对碎石头一般,对疏长喻斥道。“划破了手怎么办?”   疏长喻啧了一声:“哪有你说的那么娇弱了?”   景牧摸了摸那玉,忽然咧嘴笑了起来,接着倾过身子,就着疏长喻斜靠在床上取玉的动作,将他压在了床榻上。   景牧一手将他的手腕按在床上,咧嘴笑得吊儿郎当的。   “既是为少傅挡了一刀……”景牧另一只手将那玉随意放在一边,接着便不老实地放在了疏长喻受伤那处。那里已经愈合了七七八八,生出了细嫩的新肉。这般被景牧抚摸着,竟细细地发痒。“那么,少傅为何会将玉放在这里?”   疏长喻一愣。   接着便见景牧凑得更近了。他一手压着疏长喻的胸膛,鼻尖蹭在疏长喻的脸上,唇贴着他的唇,轻声问道:“是不是因为,少傅把我也放在这处了?”   他的手恰好放在疏长喻的心口。隔着薄薄的衣衫和肌肉,那颗心脏在景牧的掌心有力地跳动着,越跳越快,砰砰咚咚的。   景牧轻声笑了起来。   疏长喻紧抿着嘴,脸色已经有些发红。他心里说着哪能这般胡闹,可是手却不听使唤,就是不去推开景牧。   “少傅啊……”景牧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你怎么这般讨人喜欢?”   他一边隔着衣衫轻轻抚弄着疏长喻那处生出新肉的伤口,一边笑道:“少傅,你可从来没说过爱我呢。你从来不说,我哪里知道你的心意?”这么说着,这恃宠而骄的狼崽子口气里居然多出了几分委屈。   “少傅,你说一句嘛。”他蹭着疏长喻的脸。“你爱不爱我,嗯?”   疏长喻的神情变了变。他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接着便使劲地去推景牧。   景牧一愣,接着便笑了起来。   他家少傅,居然因为他抚摸自己伤口的动作,那处渐渐……顶在了景牧腰侧。   接着,景牧一把搂住疏长喻的腰,让他滚烫的那处猛地贴合在了自己身上。下一刻,他便一翻身,让疏长喻压在了自己身上。   “少傅还没说呢。”景牧躺在那儿,一手搂着疏长喻的腰,一手摸上了他的脸颊。他拿那低沉磁性的声音软着嗓子撒娇道。“少傅说一句嘛,少傅可爱我?”   疏长喻咬紧了牙齿。   这个小混蛋……。   景牧见他不说话,居然不依不饶了起来。他搂着疏长喻,手指竟不老实地往他衣衫之中探去。原本夏季衣衫便单薄,不过两三下,景牧的手边贴合在了疏长喻的腰上,在那处来回摩挲。   眼看着小混蛋的动作便要更加过分了。   “爱你。”疏长喻含糊道。   他脸皮可不似景牧那般厚。许是被儒家思想浸淫久了,他向来感情深埋心底,而羞于轻易表露。但是,景牧却是个没羞没臊的脸皮,不仅自己成日里要挂在嘴边,还一定要逼着他说。   景牧听到了他这句话,但仍旧不满意。   “谁爱我?”景牧接着撒娇道。   “……我。”   “你什么?”景牧咧着嘴逗他。“少傅而今,还要学生教着说话了。”   眼看着要将疏长喻逗急了,景牧连忙刹住车。他笑着搂住疏长喻,一边笑眯眯地吻着他,另一边那手便灵巧地划至疏长喻羞于见人的那处,接着便殷勤地替他抒解起来。   疏长喻原本凶巴巴的瞪着他,叫他这一番动作,便像只被人撸顺了毛的软毛猫一般,就这般窝在景牧的怀中,轻轻喘息着,任凭他伺候着自己。   他一双手落在景牧肩上,无意识地收紧,以一种极其依赖的姿势趴在他的怀中。   景牧心中被暖暖烫烫地填满了。他一边手下动作着,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吻着他,一手搂着他的腰。   “少傅,你可还想在湖州多待几日?”   疏长喻此时思维都模糊了,听到他说话,也不知是听清没听清,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景牧便接着说:“好不容易来一趟这边,我可不想少傅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走。”   “不如,我们回京便绕一圈,去趟江南?那江南的白堤垂柳,这个季节最好看。我想带少傅去看看,少傅定然会喜欢的……”   疏长喻就这般在景牧的声音和动作中,坠入了一片甜美和迷蒙。   ——   释放之后没多久,疏长喻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景牧将他塞进了被中,小心翼翼地替他扶正了枕头,便撑着脑袋,侧躺在一边看着他的睡颜。他抬手摸了摸疏长喻的脸,又凑上前亲了亲这人的鬓角,接着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他心想,这个人还真是狠心,自顾自地快活完了便要睡觉,根本不管自己。   但景牧心里这般抱怨着,面上却是一片化都化不开的愉悦和满足。他单手将疏长喻搂住,看着这个人毫无戒心地躺在自己身侧睡得深沉,便让他觉得无比满足。   就在这时,扣扣两声,有人敲了敲他们的门扉。   景牧侧目过去看了一眼,便见门口影影绰绰地立着一个人。   他皱了皱眉,翻身起来,便走过去将门打开出去了。他出去的时候还不忘将门从身后带上,生怕将疏长喻吵醒了。   那人赫然是他的一个手下。这人见到他,急匆匆地跪下行了个礼,便递给他一封信:“王爷,京中来了急信,说是出事了。”   景牧接过那信打开,看了两行,便勾唇笑了起来。   “还真有几分本事。”景牧笑道。“这下,景绍恐怕是死了,都能算是先帝了。”   那手下闻言一震,抬头看向景牧:“王爷……?”   “要不了多久,新皇登基的消息就能传来了。”景牧笑了起来。“做下了这么些事还敢光明正大地登基,也就是这对母女心大了。”   接着,他吩咐道:“传信回去。那几个炼丹术士,无论用什么办法,务必留着。从皇后那里偷出来的圣旨,也要妥善保管。被皇后杀了的那个大太监,家里还有人在我们手里吧?先给他们个闹一闹的机会,不管他们死活,先闹得群臣知晓再说。”   吩咐完,他将手里的信一点一点撕掉,丢进一边的灯盏里:“去吧。”   那人应是,几息之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可惜了。”景牧负着手,站在廊下,自言自语道。“苏堤垂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带少傅去看了。” 第84章   第二日, 景牧便回军中整备军队,让疏长喻自己收拾好行装, 这两日便要走。疏长喻没想到他这般着急,昨日还说要在湖州多留几日,还要去看什么白堤垂柳的。   不过想来, 他这十来万的军队,在湖州待一天便要吃湖州一天的粮, 更不可能带着这么浩浩荡荡的十几万人马去游什么西湖。想来也是不切实际,随口一说的事情。   临行前, 疏长喻将空青叫到了自己身边来。   “自作主张的事情,我不知道你做了多少次。”疏长喻说道。“但是我也不可能再给你这个机会了。待回去, 你要么去伺候老夫人, 要么留在小姐身边。若是想出府成家立业,我也替你置办。”   空青闻言,眼泪登时落了下来。   “少爷!”空青哭道。“空青哪里都不去, 只想留在少爷身边!少爷便原谅空青这一次,以后再也不会……”   疏长喻却揉了揉眉心,摇头道:“不必了,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 我不想再冒这个险了。”   空青愣愣地看着他。   “我如今也不需要人贴身伺候着, 更何况有景牧在, 也是不方便的。”疏长喻坦然道。“寻栀如今正是离不开人的时候,将她交给你来教养,我也放心。”   空青听到他这话, 哭着又要求他。   就在这个时候,穿着玄黑盔甲的景牧走了进来。   “可收拾好了?”他像是没看见空青这个人一般,径直走向疏长喻。他原本张开手臂要抱他,可是半途中又将动作收了回来。他可惜道:“我这盔甲又冷又硬,你穿得单薄,还是算了。”   疏长喻笑道:“原本也没什么可收拾的。”   景牧道:“本来不该走这么早的。我昨天才跟你说要带你在这儿好好玩一圈,现在便要食言了。”   疏长喻愣了愣,接着便笑起来:“我昨天便以为你是随口说说呢,我都没想到你是认真的。”   景牧啧了一声,不悦道:“我同你怎么会随口说说呢?我告诉你,那是因为……”   他清了清喉咙,故作神秘地凑到疏长喻耳边,轻声道:“是因为,京中出事啦!”   疏长喻登时瞪大了眼睛。   景牧接着道:“昨天晚上收到的消息。若再不回去,恐怕景绍的登基大典都开完了。”   下一刻,他便见疏长喻抬手,在他脑袋上狠狠来了一下。   “这么重要的事情,缘何不跟我说?”疏长喻怒道。“你还有功夫在这里说笑?你还带着那么多人作甚?先轻装简行回宫再说。”   “哎,你别急嘛!”景牧见他抬步就要走,连忙一把勾住他的腰,将他拽了回去。“不着急,这次南下剿匪,先帝担心,将他手里那一半虎符给我了呢。如今整个大启,大半军队在我手里,其他的在你爹手里。任凭他景绍有通天的本事,也翻不出那一个皇宫。”   “你……”   接着,他得意道:“我这十五万大军,可是有大用呢。万一景绍半途中就要杀我,我也可以就地落草,就地起义呢。”   “你就净胡闹!”疏长喻低声斥责道。接着,他抿嘴思索了半晌。   若真如景牧所说,大启的大半军队都在他手中,那便的确没什么可着急的了。但是一旦景绍登基,他便是名正言顺的一国之君,而景牧有什么动作,那便就是篡位的反贼了。   “但是还有个麻烦的事情。”景牧皱眉道。   “嗯?”疏长喻看向他。   “那个赵朗之。”景牧道。“景绍说他是自己的叛徒,借与他交好的机会,给乾宁帝下了□□,栽赃给他。事发当晚,赵朗之便跑得不见踪影,如今也不知人在何方。”   疏长喻一顿。   接着,他便一把攥住了景牧的袖子。   “若此事真的与赵朗之有关,那么我的猜测便没有错了。”疏长喻低声道。“那个赵朗之……恐怕也与我们一样,是从未来回来的人。”   他开口正要解释事由,却见景牧骤然神色一变,神情竟有些不正常。   景牧脱口而出道:“不可能啊。”   疏长喻皱眉看他。   景牧接着便恍然反应过来一般,看向疏长喻道:“少傅是如何……如何得知的?”   疏长喻有些狐疑,觉得景牧似乎知道他们重生的原有一般。但是疏长喻丝毫没有多想,只一瞬犹疑,便接着道:“前世丹瑶跟我说起他时,曾说过他们之间的一些往事。前世的赵朗之和今生性格似乎差异有些大,并且前世他在丹瑶嫁进丞相府之前,他也没有来过京城。”   疏长喻拧眉道:“原本这些轨迹不同,我便有些怀疑,但是他尚且什么事都没有做,我便暂时将他搁置下来了。”说到这儿,他沉吟了片刻。“若他真与景绍有勾结,那么他十有八九和我们是一样的……想必他还记恨着前世我娶了丹瑶的事情,是冲着我来的。”   说到这儿,疏长喻稍显疲惫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果然。”疏长喻说道。“我前世以为的走捷径的事情,其实都是在给我自己找麻烦。这于我也算是一次教训,也都是怪我……”   景牧忽然出声打断道:“哪里可能是怪你呢,他这是向我寻仇呢。”   疏长喻看向他,便见景牧道:“前世是我将他俩分的天各一方的,也是我……总之,跟你没关系。”   疏长喻皱着眉,看着他明显有些焦躁的模样。   片刻,疏长喻笑起来。他抬手摸了摸景牧的头发,安抚道:“好了,这个时候还分这么清楚做什么?不管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一起解决,不就好了?”   但是,显然,景牧并没有被他的这番话安抚住。他烦躁地皱了皱眉头,接着道:“你不必管了。我这便带兵回京,你且自去江南转一圈。等你回来了,我便将诸事都安排妥当了。”   说完,景牧便转身要向外走。   赵朗之如果也是重生的……那么,自己前世做的所有事情,他都是知道了的。   这一世他若不死,让疏长喻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疏长喻这一世重新来过,自以为是上天给自己的机会。他从重生回来,便别无所求,只求一个光明磊落和问心无愧。可是,如果他知道了自己是怎么活回来的……   他一定不会原谅自己的。   可是,他却被疏长喻一把拽住了。   他回过身,便见疏长喻站在那里,笑得颇为无奈,像是在哄一个闹情绪的孩子。   他松开了景牧的衣袖,接着便握上了他的手,把他拉了回来。   “这是怎么了?”疏长喻笑着问道。“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弱不禁风了些?前世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是没有经历过,你是在怕什么?”   景牧抿着嘴没有说话。   疏长喻便就这般看着他。   “你便放下心。”疏长喻道。“我怎么能让你独自一人去面对呢?反正凡事有我,无论此后京中要发生什么,我都陪你一起。”   说到这儿,他轻声笑了起来,说道:“你看,我已经把你一个人丢在京城丢了三年,你还想让我把你丢在那里多久?”   他这句话像是令景牧极大地震动了一般,像只傻乎乎的大型犬似的,愣愣地抬头看向他。景牧那一双眼睛剔透极了,像是被雪山上的融水洗涤过一般,清凌凌的。   他低声道:“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那不就对了。”疏长喻道。“我们以后都不会分开了。”   不等他话音落下,他便被景牧一把拽进了怀中,死死地抱住了。疏长喻,没想到景牧是这把反应,还不等他回过神来,便感觉到景牧侧过脸来,将脸死死地贴在他的颈侧,温热的呼吸落在他的耳后。   “那,少傅得答应我,”疏长喻听到景牧低声说。“无论回去以后发生什么事,少傅都不能不要我。”   疏长喻笑了起来:“我答应你。”   他也不知景牧在怕什么,但是他虽想不出来,却仍旧是心疼他的。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又下意识地将对方当成一个干干净净的孩子。   故而疏长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多想好好宠着这个人。   景牧的话刚说出口,疏长喻便出声答应了下来。但是,景牧却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接着道:“少傅可一定要记住,你今天答应我的话。”   “记住了。”疏长喻笑着在他耳尖轻轻吻了一下。“看你今天这幅模样,我可是想忘记都难。”   景牧的双臂锢得很紧,疏长喻被他这般用力的拥抱箍得双臂发痛。他抬手抚了抚景牧的后背,轻声道:“你先放开我,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景牧轻轻松开了他。   接着,他便见疏长喻从袖中那处了碧绿苍翠的一物,竟然就是那断成两块的玉玦其中一块。他不知何时叫人重新打磨抛光,又绑上了流苏,成了一块形状非比寻常的玉佩。   他见景牧此时穿着盔甲,是没办法戴玉佩的,他便将这玉佩放在了景牧手上。   “喏,你一半我一半,这般拴住了,你可放心了?”   景牧手里握着那物,才看见疏长喻腰侧正佩戴着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是那玉玦的另一半。 第85章   疏长喻将自己带来的随从都留下, 保护着空青和疏寻栀坐马车回京。而他和景牧则骑马,带着军队先行往回赶。   “应当赶得上景绍登基。”急行军了半日, 在城外停下吃饭歇脚的疏长喻对景牧说道。“先帝骤然离世,还有不少身后事未竟。先帝不妥善下葬,景绍便不能登基。”   景牧嗯了一声。   “只是我不晓得, 他原本已被关押了起来,为何又能被放出来?”疏长喻皱眉道。“证人证物俱在, 他谋害先帝的罪名已然坐实,缘何又能平安被放出, 又能成为储君?”   景牧勾唇笑了笑。   “还不是趁着先帝刚死,宫中大乱。”景牧冷笑道。“恐怕是那皇后狗急跳墙, 宫中一时半刻除了那死掉的皇帝, 又没人能管她。朝中有贾家支持,我又不在京中,将他儿子放出来, 刚好有空子可钻。”   “你可想好此后当如何了?”疏长喻问道。“凡改朝换代,皆需个师出有名。如今景绍是储君,你不仅要扳倒他, 更需得名正言顺。”   景牧一勾唇, 叼着那烀饼往疏长喻身上一倒:“皇后身边有我的人。她当时将人家手里的圣旨抢走了, 却又不敢烧掉, 叫她最放心的下人拿去藏起来了。”   说到这儿,景牧小声道:“那人恰巧是我的人。”   这么沉重的一副盔甲压在疏长喻身上,压得他一个趔趄。下一刻, 景牧的双臂便缠上了疏长喻的腰,眯着眼在他肩头蹭了蹭。   疏长喻骂着他胡闹,接着便看向周围歇息的士兵。那几个离得最近的几个景牧手下的副将,见状连忙将目光移开,各自摆出一副“我什么都没看见”的若无其事模样。   “他们不会乱说的。”景牧笑着冲疏长喻腻歪道。“再说了,他们乱说才好呢。”   疏长喻皱眉瞪他:“有什么好?”   “先帝的圣旨上头,写的是让我继位。”景牧说道。“我才不想接他的烂摊子呢,爱给谁给谁去。我若恰好传出了断袖的名声,那朝中自然有的是人反对我登基,那可不是正合我意?”   说到这儿,他却又不满地哼唧了两声:“但是不行,我能不要这些虚名,可不能不爱惜少傅的羽毛。他们谁若敢这般说少傅,我定要将他们的舌头全割下来。”   疏长喻却是顾不上他说的这些浑话,闻言一愣:“先帝的诏书上写的是你?”   景牧满不在乎地嗯了一声。   疏长喻皱起了眉来,片刻轻声道:“先帝的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你的这些兄弟中间,最堪大用的也只有你了。”   景牧看向他:“少傅也想让我做皇帝吗?”   疏长喻看向他:“从国祚民生的角度看,自然是希望的。你的诸般能力我和朝中大臣们也是有目共睹,若你能登凌大宝,不啻为苍生之幸。”   他顿了顿,低声道:“但我却不愿你做这个皇帝。”   景牧原本有些失落的表情顿时鲜活了起来。   “我便说嘛。”景牧笑道。“我就说少傅不舍得每日只在朝堂上同我见一面,更不舍得我后宫佳丽三千。”   说着,他又黏黏糊糊地凑上前来,搂着疏长喻低声说道:“我不要做这个天下之主,我有少傅一个人就够了。”   疏长喻耳根爆红。   原本他心中所想,本是正经地担心景牧受那高位束缚,几十年像个机器一般运作在朝堂之中,做事情更要百般权衡,不能任性而为。   却不料景牧是个什么话都能说成混账话的人。   不过这般想来,景牧要登基,他们二人定是只能各自嫁娶,再在暗中维持那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关系。景牧接受不了,他更是无法接受。   这般想着,疏长喻便由景牧如何去想了。   ——   行至第二日夜里,京中的圣旨居然传来了。   这一日他们停下行军的步伐,在那城外安营扎寨。景牧手下的一个副将去林中打了只野兔拿来,景牧正架着火烤给疏长喻吃。   “我们素日里行军,光吃干粮自然是不够的。”景牧一边往那油光发亮的兔子上撒作料,一边跟疏长喻说。“我入军中第二年,便烤得一手好肉。行到哪处,逮几只兔子大雁就能吃。若是没有,麻雀也能烤几串的。”   疏长喻就坐在火边,看着跳动的炉火中景牧的脸。   他面前的火焰暖融融地跳跃着,景牧的模样映在他的眼中,将他的心口也烫得发热。   疏长喻心道,自己前世未曾享受过一天这样的乐趣,还真是他自己愚昧了。   就在这时,有士兵来报,说是有个从北边下来,穿着宫中太监服饰的人前来求见,说是有圣旨要宣。   “圣旨?”疏长喻闻言皱眉问道。“先帝刚去世,新皇还未即位,哪里有圣旨可宣?”   说着话,他看向景牧。   景牧正聚精会神地将那个兔子倒了个面,肉上吱吱冒出的油花儿在上头滋滋作响。景牧一边捻着调料往上撒,一边漫不经心道:“带上来吧。”   待那宦官被士兵领上来,疏长喻抬眼看过去。   那宦官应当也是舟车劳顿了一路,此时风尘仆仆的,身上的衣衫也并不很整洁。但这人的神情却是倨傲的紧,双手捧着一封圣旨,站在疏长喻和景牧面前。   景牧抬眼瞥了他一眼。   “念吧。”他动都没动,手上还在烤着那只兔子。   疏长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个小太监。   那太监顿时觉得面上无光一般,眉头皱了起来。他出声提醒道:“二殿下,该接旨了。”   景牧却不动:“让你念。”   那太监将手一抄,捧着那圣旨,倨傲道:“二殿下,这可是陛下的圣旨。您身为臣子,接旨时形容无状,那可是大不敬的罪过。”   景牧慢条斯理地噢了一声。   接着,他抬起眼,示意那个架他过来的士兵。那士兵收到了命令,单手别住那太监的胳膊,一脚踹在他的腿弯上,娴熟地押着他跪了下去。   那圣旨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了火堆边。兔子肉上的油脂滴下去了两滴,溅起来的火星子登时落在那圣旨上,烧出了两个小洞。   旁边的士兵连忙上前来,将那圣旨从地上捡起来,递到景牧手边。   他倒不急着接,只将那兔子从火堆上拿开,一边拿起身侧的匕首在上头戳着撕下一块肉放进口中尝了尝,一边到:“先帝都还没有下葬,不知道哪来的新帝,什么时候登基的?此时圣旨便派了过来,想来新帝也太心急了点……嗯,熟了。”   说着,他从那兔子上撕下一条腿来递到疏长喻面前。   疏长喻接过了那条兔子腿:“看看圣旨上写的什么吧。”   景牧嗯了一声,将兔子架回到火上。   他将那快被火苗烧着了的圣旨拿起来,动作颇为娴熟地将它打开。   他大致将那圣旨前后看了一番,接着便笑起来,将圣旨递给了疏长喻。   “少傅也看看。”他笑道。“之前我便说景绍太着急了,没想到还真这般,一刻都等不了,恐怕是真的心虚了。”   疏长喻接过圣旨,看到里面赫然是景绍自己的字迹。   他已四海为平,乾宁帝若泉下有知定然心中不宁为由,要在乾宁帝下葬之前登基,待朝局安定了,再将乾宁帝下葬。他说要让乾宁帝在棺椁之中看到朝中局势稳定,才可入土为安。   而景牧,要他沿袭原本敦亲王的位置,命他即刻领兵回京,襄助新帝。   疏长喻将那圣旨原原本本地收了起来,笑道:“如何,敦亲王殿下,可要即刻赶回京城?”   景牧见他这模样,也笑了起来:“定然是要回去的,不过就这般回去,也不妥。”   疏长喻咬了一口景牧递过来的兔子肉。   那肉烤得确实入味,佐料和香油的味道浸润到了肉中。那兔肉外焦里嫩,一口咬下去有些脆,接着便是弹牙的嫩肉。   那边,景牧接着道:“我之前还想着此番骤然回京阻止他登基有些师出无名,可如今机会便送到了手里。少傅,不如我便写一封檄文,斥妖后贾氏假传圣旨,霍乱超纲,试图拱立谋害先帝的皇三子上位。这么一来,我便就是师出有名了吧?”   疏长喻闻言,眯眼笑了笑:“是的了。不如先将风声放出去,待闹得满城风雨之后,再将檄文发出,公之于天下。恐怕那时,景绍要想登基也会受到各方阻挠了。”   景牧点了点头,接着问道:“少傅,那兔子好吃吗?”   景牧话题换得如此之快,疏长喻都愣了愣。   “嗯,好吃。”疏长喻回道。   “所以说,我可是从来不打诳语的。”景牧笑道。“我说能做好什么,便定然就能的。少傅你说是吗?”   疏长喻不由得想起来景牧这三年在京中所做的种种。这般想着,他便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景牧借着道:“所以,此时涉及皇位更迭,少傅不便多加参与。少傅便放心将此事全交给我,可好?”   疏长喻并没猜测到景牧心中在怕什么,只当是这狗崽子又在跟他耍宝邀功。   他闻言,想都没想,便笑着点了点头。   “好。”他说道。 第86章   景绍躺在那张明黄帐幔下的龙床上。   这龙床四角支柱皆是纯金的, 雕刻着繁复的四条巨龙。每条龙的口中都含着一颗硕大的明珠,支撑着层层叠叠的厚重床幔。   景绍躺在那张床上, 身上盖着蟠龙的锦被,紧紧盯着幔顶的繁复花纹。   就在两天前,他的父皇在这里断了气。   景绍作为乾宁帝的第三子, 出生得并不是时候。他出生时,乾宁帝心爱的芸贵人才薨逝, 乾宁帝沉浸在百般痛苦之中,后宫诸事皆是不闻不问。   就连景绍的名字, 都是当初翰林院拟定好了之后,乾宁帝看都没看, 选定了第一个字。   皇后对此怀恨在心, 几乎把这件事当成了自己的一块心病。因此景绍自幼便听他母亲说,他虽有一个全天下最尊贵的母亲,可是他的母亲没有父皇的宠爱。   他母后说, 他什么都不缺,唯独要争的,就是他父皇的心。   当时景绍尚且年幼无知, 听他母后说什么, 他便去做什么。   可是他无论如何, 都没办法跟一个死了的女人相比, 更比不过这个女人下落不明的儿子。况且,乾宁帝说到底,所喜欢的不过是他自己而已, 其他众人,他都不放在心上。   景绍过早地想明白了这件事。   所以,他的敌人从他的兄弟们变成了他的父亲。他和他母后生命中所有的不幸,都是这个男人带来的,他要如履薄冰地生活,也是因为这个男人。   如今,这个男人死了,他躺在了这个男人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床榻上。   但是,现在纵然他躺在了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他却仍旧不能清净。   他之前用了那个赵朗之的计谋,杀死了乾宁帝。可是这件事当夜便发酵了起来,赵朗之竟然暴露了他的身份,甚至害他被关进了皇宫的天牢之中。   自他出来之后,便全力要压制住这流言。可是这流言不仅丝毫没有被压制的迹象,反倒像是被一阵不知哪里来的风鼓动着,在朝廷里甚嚣尘上,甚至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不过现在,几个幼小的皇子尚且难堪大用,景牧只身在外,景匡和景淙这两个没用的小子已经被和他们的母妃一起软禁在了宫里。朝中众人虽知道他弑君之事,却鸦雀无声,没人敢真正反抗他。   可是,琐碎的麻烦却蜂拥而至。   他如今是真晓得了文官的麻烦所在。他们不敢站出来反对自己登基,但是会用诸多麻烦和不配合的态度来搅扰他。   从登基的黄历吉凶,到室内摆放的格局风水,到他所穿戴的冕服,还有不少官员上折子要告老还乡,求自己放过他们一把老朽的骸骨,让他们回家种地去。   总之,这些人摆出了同他持久战的架势,像是要反对他反对到底一般。   景匡如今日日被烦得睡不着觉,整夜都在想对策。而他将罪魁祸首,全都清算在了景牧的头上。   因为他知道,国不可无君。如果除了他之外谁都当不得这个皇帝的话,那这些大臣就只能选择他。但是,他们还有一个别的选项,那就是景牧。   只剩景牧了。他想。他所有的劲敌,如今不是身死,就是屈从于他,他只剩下景牧这一块心病,景牧死了,他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景绍躺在那张床上,枕着自己的双手,面前走马灯一般,不停的回忆之前的种种经历。   就在这时,承莱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陛下。”他轻声道。“太后娘娘求见。”   隔着床幔,景绍的声音平静且毫无波澜:“不见,请她回吧。”   承莱应了一声“嗻”,退了出去。   纵然太后身后有一整个积极拥护他的贾家,景绍现在也仍旧不想见她。   虽说此番,若不是太后铤而走险,杀了皇上身侧的大太监,恐怕他现在就只能在天牢里等着景牧回来处置自己。   但景绍觉得她碍事,甚至从小到大的积怨摞起来,他心中甚至对自己的母后有一种微妙的恨意。   景绍恨她目光短浅又优柔寡断,在小事上心狠手辣,可分毫没有大局观念。她能害死一个又一个妃子和皇嗣,可是她的心,从头到尾就是围着乾宁帝那一个人打转,像是得了他的心,便什么都得到了一样。   她自己这般愚昧,还逼着自己和她一起愚昧。亏得他看清楚得早,不再与她为伍,不然如何能成大事?   到了如今,她却仍然在碍自己的事。   景绍本想将景匡和景淙兄弟二人直接杀掉。可太后这个时候却瞻前顾后,说外头还有个景牧,若是杀了这二人,恐怕朝中的风向更要往景牧那边倒。   她现在甚至有功夫伤心,伤心自己居然下手杀了乾宁帝。她有的时候还私底下垂泪,哭自己的丈夫竟死在儿子的手上。   景绍见到她的这番情态,便心生厌恶。   许是他心中仍对乾宁帝存留了一些微薄的父子之情,见到太后这副模样,他便被勾起了心中隐秘的那点情绪。   他分外厌恶这种情绪。   因此,他早就下定了决心,待尘埃落定之前,都不让太后插手这件事。等景牧身死,自己成功登基,太后就算是想管,也管不了自己做什么了。   到那个时候,谁还有资格管自己呢?   这种想法,带给了景绍极大的愉悦。他算了算时间,自己派人送去的圣旨恐怕早就已经到了,景牧若是动作快,应该已经走到了半路上。   他心道,那些烦扰他十多年的人和事,再过上两日,都能够清算完毕了。到那时,他便可高枕无忧,安心做自己的皇帝。   景绍闭上了眼。   这股愉悦将他心里的烦躁一扫而空,甚至都懒得计较朝中如今甚嚣尘上的流言蜚语。他难的地心中一派舒朗,闭上眼没多久,便睡下了这几日来第一个安稳的好觉。   景绍这一睡,便到了第二日。   第二日清晨,他是被承莱急匆匆地叫醒的。   他睁开眼,看到外头天虽亮了,但尚未大亮,仍旧是清晨。他难得睡好一次,却被这般早早叫醒。景绍心中烦躁,开口正要发作,便见承莱噗通一声跪在了自己面前。   “陛下,不好了!”承莱道。“二殿下回来了!”   “景牧回来了?”景绍皱眉问道。“怎么,他是回来领命辅佐朕的,有什么不好?”   承莱颤声道:“不是的陛下,二殿下发了檄文,声称是要回来清君侧的!如今,已经带着十五万大军,打到京城了!”   景绍一惊,几乎从龙床上跌落下去。   “他……清君侧?清谁?”景绍问道。   自古以来,藩王清君侧,无一不是图个师出有名,最后一起把“昏君”清算掉。   “说是……皇后娘娘乱国!”承莱颤抖着声音,说道。“说皇后娘娘假传圣旨,将自己谋害先帝的皇三子推上了皇位!他檄文中还说……他手中有先帝原本的圣旨!”   “他怎么会有圣旨!”景绍怒吼道。“太后不是说,她已将圣旨焚毁了吗!”   承莱又急又怕,喉咙已经哽咽了:“殿下,奴才不知……奴才不知啊!”   “来人,来人!”景绍怒道。   门口立刻出现了十几个他豢养的私兵。这私兵原本是他养在暗处的,如今他住在皇宫之中,有恃无恐,便将这些私兵都养在了明面上。   “立刻赶去定国将军府!”他道。“用最快的速度,将定国将军夫人带到皇宫中来!”   接着,他披衣起身,径直往太后那边去了。   太后听到了风声,此时也已经起了身。她只听说景牧要反了,却不知他是如何反的,故而自己在宫中惴惴不安,派人去打听景绍醒了没有。   人刚派出去没多久,景绍便来了。   他披着龙袍,头发来不及束,全都披散在肩上。他生了一副温润如玉的好相貌,可是此时神色冷厉而狰狞,踏着朝阳走来,像是个从地狱中走出来的厉鬼一般。   太后隐约觉得有些不认识他了。   景绍从前在他的面前,都是一副温润安静、言听计从的温柔乖巧模样。可自从得知了他杀了乾宁帝,他的这个儿子便像是变了一个人。   太后见他过来,连忙迎上前。还不等她开口,她便听到景绍冷声质问道:“你不是把原来的圣旨烧了吗?”   太后一愣:“是……是烧了啊。”   “那它怎么会落在景牧的手上!”景绍怒道。“他手里的圣旨,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我,我从何得知……”太后支支吾吾道。   “你烧掉的圣旨,为什么你会不知道!”景绍瞪着那双猩红的眼睛,质问道。   “我……”太后顿了顿。“我让携枝去烧的!那是先帝最后的……我怎么能动手去烧呢!”说着,她连忙吩咐道。“携枝呢?来人,去将携枝给本宫带过来!”   旁边的宫人领命,连忙转身去寻人。片刻后,那宫人跑了回来,急匆匆道:“娘娘,与携枝姑娘同住的宫女说,携枝姑娘告了假,说家里有人得了急病,便出宫去了……”   太后眼前一黑。   下一刻,景绍居然一把抽出了别在腰间的佩剑,一剑洞穿了那个宫人的身体。   待那宫人颓然倒下,被鲜血溅红了裙摆的太厚怔愣地看着景绍。   “坏我大事的,没想到竟是我自己的母亲。”他冷笑道,下一刻,便转身走了出去。 第87章   景牧领兵到了兆京城门前时, 那城门竟被从里面缓缓地打开了。   景牧勒住马,便见守城的那个将领赫然便是自己兵部的一个手下。   “兆京城守城将领江召, 自愿归降二殿下,请二殿下入城!”   城上将领喊话道。   景牧勾唇笑了笑,没多说话, 便指挥大军留下十二万将兆京城团团围住,剩下三万由他带领着, 一路进了京,直奔皇城。   他那檄文发出, 几乎满兆京都知道了那檄文的内容。他们趁着清晨城中人烟稀少,骑着马直奔皇城。而兆京城中的百姓, 纷纷躲在房子里, 透过窗户,看那窗外踏着青石板地面而去的战马。   怕是要变天了。   自从乾宁帝身死、景绍光明正大地入主皇城之后,他便将原本的皇宫守备军通通调走, 调去守卫兆京城。他自知那些人全是疏长喻挚友戴文良手下出来的,他用着不放心,一定要用自己的人。   他将这些人全都调换成了自己豢养的私兵, 竟生生有上千人。这些人重见天日的时候, 朝中可谓又是一片震荡。   恐怕谁都没料到, 被皇后保护得那么好的、温润如玉的三殿下, 居然私底下已经做了这样的打算。   那些心旌动摇的人,这个时候就更不敢出声说什么话。   景牧走到了半途中,忽而看到前头的大街上匆匆驶过一辆马车。他皱了皱眉头, 接着便策马上前,几步追上了那辆马车。   “往哪里去的?”他皱眉问那车夫道。   往前面走,径直就是皇城。这马车虽看着其貌不扬的模样,但细看那规制和用料都很讲究。   那车夫见到他这身着戎装盔甲的模样,身后又领着大队的士兵,神情便有些慌乱。他迅速调整好了情绪,谄媚笑道:“送自家夫人回家,想必挡了军爷的去路,小的这便给军爷让开。”   “让开。”景牧道。   那车夫一愣,继而笑道:“军爷,您这……”   景牧见他这模样,便更觉得其中有鬼。他干脆抬手一鞭子将这车夫从马车上掀下去,接着用马鞭挑起了马车门帘——   里头竟是被五花大绑、堵住了口的李氏。   景牧一愣。   “……疏夫人?”   就在这时,被他掀翻在地的那个车夫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袖中露出一道泛着绿色的银光,直向景牧扑来。马车中的李氏都瞪圆了眼睛,周遭的士兵也都来不及反应。   但只见景牧轻飘飘地一抬手,那马鞭一裹,便将那装扮成车夫的私兵击落在地,那淬了毒的匕首也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景牧一抬手,手中的陌刀便直取那人的喉咙,一刀毙命。   景牧若无其事地收起染血的陌刀,对身侧的副将吩咐道:“派一队人马,将疏夫人安全送回将军府。直到宫中事毕,都要守住将军府,万不可出分毫闪失。”   接着,他对李氏一拱手,道:“少傅此时正等候在城外,疏夫人不必担心。不到今日正午,夫人便可母子团聚了。”   语毕,他领着身后的士兵,绕过那辆马车,绝尘而去。   他半点路都未曾绕,直取皇宫正面的大门。这路上的变故想来早就被传进了宫里,待景牧领兵走到宫门前的时候,已经有一个皇后派系的官员战战兢兢地等候在门口。   “陛下知晓二殿下接旨之后赶回京城,特要微臣前来迎接。”那官员拔高了声音,站在景牧面前一箭之外的空地上道。“还请二殿下卸下武器,随微臣一起入宫面圣。”   景牧勾唇一笑。   这景绍还真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个性。如今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还要这样负隅顽抗一下。   景牧丝毫不给这个官员面子,挑眉笑道:“弄错了,这位大人。我今日来,不是来辅佐新君的,是来清君侧,取那妖后及其孽子狗命的。”   语毕,他一抬手中的陌刀,登时千万兵马便一拥而上。那官员忙不迭躲开,却已被一个将领一枪挑了起来,登时便没命了。   景绍豢养的私兵此时已然守在了城门口,但终究是寡不敌众,更何况这三万将士皆是景牧三年以来精心培养的。   景牧便站在殿前广场上,看着守卫皇城的私兵逐渐溃不成军,接着,自己手下的将士势如破竹,破开了城门,直向里冲去。   景牧这才不紧不慢地一拍马,从城门正中策马走了进去。   他手下的将士顷刻便占领了皇城,在永和宫的一处密道中间截获了景绍和太后。待这二人被从密道之中押出来时,景牧正翘着腿坐在永和宫正中的龙椅上,单手撑着下巴。而在他左手边,还停着乾宁帝的棺椁。   门外晨光熹微,宫殿里还燃着跳动的烛火。那烛火映在景牧脸上,有种难以言喻的贵气和俊美。   “没走掉啊。”见着他俩,景牧便笑了起来。“若不整这些小聪明,恐怕就跑的掉了。”   景绍此时红着眼睛,在两个士兵手下挣扎着。但那两个士兵的手,铁钳一般,让他这个文弱书生丝毫挣脱不开。   “景牧……!果然是你,全都是你算计好了的!”   景牧勾唇笑了笑:“怎么,我安排了什么事情,还需要向你报告吗?”   他慢悠悠地起身,走上前去,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景绍,你这辈子就不该跟我对着干。你不是在给我找麻烦,你是在给你自己找麻烦。”   接着,他也懒得再和这二人多作言语,到:“将这二人押入天牢之中,重兵把守,任何人不得靠近。”   接着,他背过身去,任凭那些将士领了命令之后,将景绍和太后拉了下去。   前世,疏长喻最后也是被关进了那个天牢。   景牧如今还记得,当时他赶到天牢之中的时候,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是有多么冷。那个地方唯一的一扇窗户上是清凉如水的夜色,而他心上的那个人,躺在那里,身上也在发冷。   在那之后,景牧拿回大权,清算旧账的时候,查到当初勾结宦官的,就是废皇后的母族贾家。而当时下落不明的景绍,正是被贾家救走了,养在暗处。   故而,景牧心道,前世疏长喻的死法,也应当让这两个人好好体会一下。   他抬眸看向了一侧金碧辉煌的棺椁。   他走上前去,在棺木上轻轻拍了拍:“都看到了吧?你的仇我都给你报了。不过不用谢我,我可分毫不是为了你。”   就在这时,有个将领走了进来。   “将军。”那将领跪下道。“您要找的人……整个皇城里都没有。”   景牧闻言,转过身去。   不仅景绍没有找到赵朗之,就连他带来的军队,也找不到他的人。   “那便在整个兆京城里找。”景牧沉声道。“找到了,立刻取他首级送来见我。若是兆京城没有,便先把守各个城门,若有此人进出,立刻汇报。”   那将领闻言,丝毫不敢怠慢,领了命便转身退了出去。   景牧在永和宫的大殿里环视了一圈,慢慢出了口气。   “让我替你收拾你的烂摊子,做梦去吧。”他对着空气,轻声道。“谁爱管谁管吧。”   语毕,他抬步出去,从门口守卫的将士手中接过战马的缰绳,翻身上马,便向外走去。   此时宫中还有不少琐事需要处理,但景牧事先已经安排妥当,此时一刻都懒得在这里多待。   疏长喻此时正领着十二万兵马等在城外,景牧心里焦躁,一刻都不想多在其他地方停留。   他纵马出了皇城,一路沿着中轴的大街,出了兆京城。   他在大军的营帐前下马,径直走向疏长喻的营帐。   “将军,方才有个书生模样的人来拜访疏大人呢。”跟着疏长喻的那个将领跟在景牧身后道。“说是疏大人的故交,是来京中赶考的。末将本想拦下来呢,但是被疏大人看见了,说让末将放他进去。”   景牧记得疏长喻有一个湖州的朋友,是当年他到京中来复考乡试的时候,在青楼里认识的疏长喻。   景牧想起这个人,嗯了一声,道:“还在里面?”   “是。”   景牧道:“嗯,那你便先退下吧。”   说着话,他便掀开了疏长喻营帐的门帘,抬起脚步便要走进去。   接着,他便愣在了门口。   里头那人,并不是疏长喻在湖州的那个好友。站在疏长喻面前的,赫然便是他自前几日起便派人在京中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的赵朗之。   赵朗之听见门口的动静,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来,笑得如沐春风。   景牧看向疏长喻。   疏长喻也正看向他。疏长喻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就是这般看起来平静又安然的模样,让景牧心头一冷。   他看到了,疏长喻面上没什么血色,嘴唇也有些白。他正直勾勾的看着自己,眼神里是一片空洞的冷。   “景牧。”景牧听见疏长喻开口道。   他艰涩地嗯了一声。   “我是怎么回来的?”疏长喻看着他,问道。“你告诉我,我前世凭什么得上天眷顾,能重活一世?”   “我不听他说的,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作者有话要说:  要对少傅有信心鸭~ 第88章   景牧直勾勾地对上疏长喻的眼睛, 他张了张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疏长喻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 便让他觉得遍体生寒,几乎想要夺门而出。   下一刻,他两步上前, 一把狠狠攥住了赵朗之的衣襟,将他几乎从地上提了起来。景牧的牙齿狠狠咬在一起, 手背上青筋暴起,手指关节咯咯作响。   他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赵朗之却是轻轻一笑, 面上尽是尘埃落定、大仇得报的愉悦:暮花天“殿下,看您这反应, 恐怕在下说了什么, 您已经是猜到了的。”   他总想着要这两个人不得好死,却从没发现有这么一种让他俩都生不如死的办法。想来也有趣,这么两个恶贯满盈的人, 一个坚定地要做个好人,另一个为了对方,生怕他知道自己做的恶事。   赵朗之看着他们两个, 心里一阵轻松。   景牧咬牙不语, 下一刻, 他哑着嗓子低声嘶吼了一声, 提起了刀,直取赵朗之颈项。   赵朗之看着那寒光乍现的刀刃直直向自己的喉咙而来,心头有些安稳平静的释然。他闭上眼, 等着自己血溅当场。   只是在闭眼的那一刹那,他面前隐约浮现出赵朗之的模样。   他心道,疏长喻如今这般,让赵朗之见着了,定然会伤心极了吧。   但是,他预料之中的疼痛却久久没有出现。   下一刻,他睁开眼,便见疏长喻不知何时抬起手,把景牧手中的陌刀按在手下。他并没有多大的劲,但就是这个动作,像是有千斤的重量一般,让景牧的手一寸都难再向前。   景牧提着赵朗之,眼睛却看向的疏长喻。   疏长喻同他对视着,声音平静道:“景牧,不能杀他。”   景牧看着他,眼睛里逐渐蓄起了泪水。他嘴唇微微打着颤,却是死死地抿住,看起来可怜极了。   下一刻,那陌刀铮然落在地上。景牧一把将赵朗之丢在地上,转身走了出去。   他一刻都不敢在这里多待。他怕疏长喻开口说话,他知道疏长喻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去戳他的心。   他没有办法,本来就是他做错了。   疏长喻看着景牧的背影,脚下一动,几乎要追上前去。但是,他的动作又生生地停了下来,只定定站在那里,看着景牧冲出去。   片刻后,他垂下眼,看向地上的赵朗之。   “这次放过你一命,全看在戴文良的面子上。”疏长喻声音平静而清冷。他下巴微微抬着,垂眼看向赵朗之,仍是赵朗之记忆之中的那种俯视的姿态。“你只道我温软好欺,但你背后做的那些事我未必不知道。你若是惜命,一会让文良将你领走,便这辈子都别出现在我面前。下次再见你做什么,我第一个杀你。”   说完,他抬步便走了出去。   但这一次,赵朗之从背后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才能恨这个人。   既然自己的所作所为他都知道……他为什么不杀了自己?   他疏长喻,不是向来视人名如草芥,为什么还要再给自己留这样一条生路?   ——   景牧回了皇宫,径直去了冷宫。   原本,景绍是要将惠贵妃母子三人一并杀了的,但是那皇后做了抢夺圣旨的事,心中正慌乱着,故而留了他们一命。   景牧来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是景匡。他坐在冷宫颓败的墙角处,手里正拿着一本厚厚的尚书。他垂眼读着书,一声都不出。   见到景牧来,他直勾勾地抬起眼,从角落处站了起来。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景牧,张了张口,低声唤道。“二殿下。”   景牧也懒得纠正他,瞥了他一眼,便抬步进了冷宫。   “二殿下,我母妃虽和皇后娘娘有些过节,但本性不坏。”景匡在他身后扬声央道。“我弟弟自幼贪玩,也对陛下没什么威胁。请二殿下看在往日些许情分上,饶过他们一命。”   他们冷宫中消息闭塞,今日才隐约得知那篡位了的景绍已经召景牧回宫,日后要辅佐他朝政。今日见着景牧来,他便以为,景牧是来替他们处置他们母子三人的。   毕竟事发当晚,景绍便要杀他们。   景牧头也没回,径直进了冷宫。   景匡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方才那本书因自己的动作而落入尘土之中,书页也折了。   景匡自幼痴迷于此,尤其爱惜书本。但是他此刻却看都没看一眼地上的书,只看着冷宫萧索的大门,片刻没有言语。   景牧刚走进冷宫,便听到了里头细细碎碎的啜泣声。他走进去,便见景淙正坐在床榻边,默不作声地安慰着以泪洗面的惠贵妃。   二人见到景牧进来,连忙站起了身。惠贵妃见是景牧来了,哭得更加伤心,几乎声嘶力竭。   景淙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着,抬头眼带央求地看着景牧:“……二皇兄。”   四年了。景淙跟之前抢景牧风筝的小胖子已经几乎不是同一个人。他身段抽了条儿,脸上虽尚带点婴儿肥,却已经是个清秀俊美的小少年了。   景牧看着他们母子三人相依相偎的模样,一时间心里有些萧索的燥郁。   人生在世,向来会有些牵挂。不管是亲人还是朋友,总归是群居而生,相互扶持的。但他自幼却是个异类,此后幸而有疏长喻的出现,亦师亦友,无微不至,他景牧才幸而没有茕茕孑立一辈子。   但是现在,自己做错了事,这个人也要离他而去了。   他不耐烦看着眼前这样的场景。   “收拾东西,该回哪里便回哪里去。”景牧看着他们,像个局外人一般,冷声道。   他面前的惠贵妃和景淙,以及他身后赶来的景匡,听了他的话,皆愣在原地。   整个屋子静悄悄一片,只剩下惠贵妃压抑的抽泣声。   “二皇兄,你的意思是……?”景淙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怎么,冷宫住习惯了,不愿意搬?”景牧皱眉问道。   接着,他道:“今日日落之前,回你们自己的宫里去。此后再有什么事情,皆听我的安排。”   说完,他转身便往外走。   刚走到景匡身边,他停下了脚步。   景匡站在那里,手里正捏着那本沾了灰的尚书。景牧侧过头去看向他,问道:“会喝酒吗?”   景匡愣了愣,虽几乎滴酒不沾,却仍旧点了点头。   景牧道:“你跟我走。”   这一日夜里,景匡几乎是被宫里的太监抬回到他们的宫殿之中的。惠贵妃爱豪奢,整个宫殿金碧辉煌,无一处不是精细贵重。景匡晕晕乎乎地回了来,几乎像是在梦里。   惠贵妃回来之后,才从下人口中将事情弄明白。原来景牧回来并不是为了襄助景绍,而是已经将景绍和皇后都处死了。他手中有先帝的圣旨,就是下一任的皇帝了。   惠贵妃和景淙便就这般在宫里一直等着被景牧带走的景匡,但是无论从哪里打听消息,都不知道景牧是要把景匡带去做什么。   惠贵妃向来有些宫斗的小聪明,但从来搞不明白这些前朝大臣皇子之间的龃龉。她便只能在这儿等着景匡的消息。   待太监将景匡带回来,她一问,才知道景牧不知怎的,竟带着景匡爬到城头上,喝了一夜的酒。   “匡儿,二殿下可有同你说什么?”   待惠贵妃遣人给景匡喂下醒酒汤,景匡逐渐幽幽转醒的时候,惠贵妃小心翼翼地问道。   景匡想了半天,迟钝地摇了摇头。   “他什么都未同我说。”   ——   景牧脚步虚浮地一路从皇宫走回了亲王府。   他如今虽已是储君,那整个皇宫都是他的,但是他却不愿意住永和宫的龙床。   他前世独自在那里睡了那么久,那个地方又空又冷,一点人气都没有。   他抵触那里。   他此时喝多了酒,脑袋里也是晕晕乎乎的。但是他此时也仍旧是清醒的,毕竟那景匡酒量那般差,还和他说自己会喝酒。方才刚入夜,景匡便在城头酩酊大醉,几乎栽倒下去。   景牧便就这么独自在城头上看了许久的星星,继而将那些要送他回家的宫人士兵皆赶走了,自己独自一人,马都没骑,穿过已经到了宵禁时分的空旷街道,走回了自己府中。   待他走到了府门前,便远远看到前头有一盏立在他府门前的灯。   他只道是方才看星星看得眼睛花了,便只顾着往前走。可是越往前,那一豆灯火便越大越亮。走近了,居然是一个人手里拿着灯,挺拔地站在他的王府门前。   景牧摇摇晃晃地停下了脚步。   那个人好像见到了他,提着灯笼向他走过来。景牧就这般在朦胧的醉意中,定定地看着这个人走上前来,站定在他的面前。   “怎么在宫里待到这么晚?”那个人问他,接着像是被他身上的酒气熏得皱了皱眉。“由 屿 汐 独 家 整 理,更 多 精 彩 敬 请 关 注同谁喝的酒?喝了这么多,还一个人走回来?”   景牧低着头,不答话,只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个人,神情也像,眉眼也像,就连皱眉的弧度,都是他最为熟悉的。   这个人,就是疏长喻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正文完结!不过后头还有几章后续,之后是各种番外,大概还有不到十章左右(╯3╰)   跟你们说了不虐的!你看!刘狗发什么时候骗过人? 第89章   景牧第二日清晨睁开眼睛时, 睁眼便看见了疏长喻熟睡的脸。   景牧通身一震,接着睡意尽数消弭, 瞪大了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躺在自己怀中安然睡着的疏长喻。   这……莫不是梦吧?   他手有些颤抖,轻轻触碰了一下疏长喻暖软的薄唇。   这触感分外地真实。   就在这时, 疏长喻缓缓睁开了睡眼惺忪的眼。   他被阳光刺得皱了皱眉头,接着便用那双平静而清冷的眼睛看向景牧。   登时, 昨夜的记忆顷刻回笼。   ——   景牧紧紧盯着疏长喻,怎么看, 怎么觉得面前这个人就是疏长喻。   不等对方说下一句话,景牧便一步跨到疏长喻的面前, 一把狠狠将他抱在了怀中。疏长喻手里的灯笼被他一撞, 登时落在了地上,里头的蜡烛被打翻了,一下将那灯笼烧着在地上。   “你……”疏长喻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 便听到景牧借着酒劲呜咽了一声,接着便抱着他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少傅……”他一边哭着,一边使劲将疏长喻往怀里按。“你别不要我……我知道错了, 以后再也不会了。”   疏长喻从来没听过景牧这般出声的哭, 像只被雨打了的小狗似的, 扑进主人怀里委屈地嗷嗷叫。他只得抬起手来回抱住他, 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   “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疏长喻问道。   景牧却越哭越伤心,反复地说着让他别不要他。   疏长喻一开始心头还觉得有些好笑,此时便只剩下心疼。景牧这会儿哭得肩膀都在颤抖, 闷闷的声音震得他肩膀发痒,这幅模样,着实可怜得紧。   “好了,没有不要你。”疏长喻轻声解释着。“早上军中尚有些杂事未毕,你便就那么跑掉了,晚上等你两个多时辰都不见你的人。一回来就同我哭,像什么样子?”   景牧只顾着搂着他,呜呜哭道:“我知道错了……”   疏长喻失笑:“谁说你错了?”   景牧的眼泪啪嗒落在他耳后。   就在这时,亲王府的管家听到门口的动静,开门出来看。这不看可好,一看便吓了一跳。自家王爷此时居然就这么站在大街上,抱住疏大人嗷嗷地哭。吓得他连忙要出来,看着那场景却又觉得有些不合适,颇为进退两难地站在门口,神情惊恐又为难地看着疏长喻。   疏长喻也看到了门口的管家。他们二人就这般站在门口拉扯的确有些不合适,更何况看景牧这幅模样,恐怕一时半会也好不了。   他只得对管家点了点头,接着低声对景牧说:“走吧,我么进去再说。”   景牧却只听得了一个“走”字,心头警铃大作,嗷地哭出声,死紧地箍住疏长喻。   “少傅,我不走。”他呜咽道。   疏长喻没办法,只得一边顺着他的背,一边抬手,顺着景牧的胳膊摸过去,握住了他的手:“不走,我们先回家去,可好?”   于是,管家就这么眼睁睁地站在王府门口,看着自家向来不苟言笑的王爷被疏大人像是牵了条小狗一般牵着手,一边抽泣着抹眼泪,一边被他拉着进了门。   路过管家时,疏长喻还不忘微笑着点头向管家致意了一下,轻声道:“辛苦了。”   管家忙回礼道不妨事,引着他们二人到了景牧的住处。待疏长喻领着景牧进去,便连忙将里头的侍从和丫鬟全都召了出去,将门从外关上了。   疏长喻按着景牧坐回了床上,接着便要从旁边给他拿杯茶。但没走一步,他便被景牧拽住了衣袍,接着狠狠拉进了他怀中。   疏长喻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拉拽着一下子坐在了景牧的腿上。他一愣,抬手便要推开他,接着便对上了景牧泪眼朦胧的双目,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了。   “我知道错了,少傅。”景牧轻声委屈地说道。   疏长喻无奈,干脆顺着他的话茬问道:“那你说说,你错在哪儿了?”   景牧看着他,一时间没说话。   片刻后,疏长喻便见景牧终于止住了的眼泪,啪嗒一下,又落了下去。   “我没有办法了,少傅。”他呜咽地哭着,说道。“你不在了,我一天都活不下去。龙椅上那么空那么冷,我只能一个人坐在那里,你却不在了。”   他呜咽道:“可我不能死,因为害死你的人都还没有死。你还那么爱这个天下,我一定要替你守住。只有找到一个能让你活过来的办法,我活着才有个盼头。我每天想你,想得恨不得疯掉,可是又舍不得,我怕我把你忘了。”   疏长喻抬手紧紧抱住他,将他的脑袋抱在自己的怀里。   景牧接着道:“我知道少傅爱干净,我让你活过来的办法……太脏了。但是再有一次机会,我也只能这样做。少傅,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不能没有你……”   下一刻,疏长喻堵住了他接下来所说的话。   他低下头去,捧起景牧的脸,狠狠地吻了上去。   回忆起昨夜之事的景牧,看着疏长喻的眼睛,下一刻便紧紧抱住了疏长喻的腰,将脸埋进了疏长喻怀里。   疏长喻却打了个哈欠,道:“还这么早呢,你别闹我。”   景牧却在他胸口蹭了蹭,轻声道:“少傅,你真的不怪我了?”   疏长喻的声音里尽是刚醒来时的慵懒:“怪你能如何?怪你能有什么用,看你把长城哭倒给我看吗?”   景牧脸上浮起一片赧色。   疏长喻接着道:“景牧,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我昨日才终于见识到,原来你也是水做的?”   景牧在他怀里尴尬地轻轻清了清嗓子。   “我……只是没想到。”景牧在他怀里低声说道。“你怎么会不怪我呢?我做了那么……的事。”   疏长喻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怪你有什么用?再如何都是前世的事了,这些人就算死了,时光逆转,如今不都是活着的吗?”说到这儿,他还轻声哼道。“你看那赵朗之,可不就是活蹦乱跳的吗。”   景牧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几乎愣在了那里。   接着,他便听疏长喻接着说道:“不过以后可再也不许做这样的事情了。我不同你计较这个,不代表你这事做的就对。”   景牧连连表态:“少傅放心,再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就算有下一次,恐怕你这竖子也能哭到我原则尽失。”疏长喻失笑道。   景牧低声嘿嘿笑了笑,脑袋在他怀里拱了拱:“真的没有下次了,少傅。”   疏长喻轻叹了一声,笑着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且看你日后的表现。”   ——   下课铃已经打了五分钟了。   班里逐渐有趴在桌子上睡下了的学生,还隐约有窃窃私语的声音。而讲台上的历史老师兀自自顾自地拿着课本喋喋不休。   “启成宗景牧的‘永和宫之变’,这个是考试的重点。”他说道。“关于永和宫之变的起因、□□、时间、意义,这些全都是一定要背的。前年高考才考过启成宗继位之前罪己诏的选段文献分析题,每年选择题也都会涉猎到……”   有个女生凑到一侧的好朋友身边,轻声道:“哎,你知道吗,启成宗的故事,要拍电视剧了呢!”   她旁边的女生惊讶道:“启成宗拍电视剧?他不是都没登上皇位,当了一辈子摄政王?而且他也一个妻妾都没有,他的电视剧有什么拍的?”   另一边,一个女生嘿嘿笑着凑上来,那神情特别的贼眉鼠眼:“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野史上头说了,这个启成宗和他们当朝丞相疏长喻有一腿呢,听说他不当皇帝,也是因为要和疏丞相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啊?他搞基啊!”   那女生皱起了眉头,盯着历史书上那个启成宗画像。   画像中的启成宗景牧,天庭饱满,须发浓密,一对铜铃似的眼睛,面黑如铁。他手里握着朝服的腰带,头戴冠冕,身材尤其高壮。   而就在他的画像旁边,就是大启丞相疏长喻。   那疏长喻看着身材也是清癯,颧骨尤其高,一双眼睛神色极其和善,只背有些弓,看起来便就是个干瘦的慈祥老头。   “他俩……?这就有点??”   那女生的表情特别纠结。   旁边那个贼眉鼠眼的女生连忙澄清道:“你可别看 历史书上面胡乱画的!这些画像都是夸张!野史里可是有记载的,这两个人都是当时不可多得的英俊倜傥,才不是正史画像上这样的呢!”   旁边两个女生嘿嘿笑了起来:“说得好像你见过!”   那个女生闻言,像是一定要替景、疏二人正名一般,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违禁物品——手机。   她在手机上点点戳戳,最后调出了一张照片:“你们看《启成宗本纪》的定妆照!我觉得这两个演员,就是疏长喻和景牧本人了!更神的你们知道是什么吗?我才知道疏长喻字敬臣,这次演疏长喻的,就是影帝舒静沉!”   那两个女生接过手机,皆低声呼道:“好帅啊!”   那手机上的两人,侧身站在一起。高出一些的那个眉眼锋利,身穿深色冕服,一双眼睛鹰隼一般,鼻梁尤其挺拔。他抿着薄唇,眼睛里是冷冰冰的不可一世,看向镜头。   而另一个人,穿着蟹壳青的大氅和披风,身长玉立地站在那人身侧。他眉眼清冷,神色却有种将天地纳入怀中的温和,便就是个清风霁月的匡时文臣。   那两个女生对着手机低声惊呼了起来。   “这……也太帅了吧?!”其中一个道。“疏长喻居然是我家静沉演的!演景牧的那个演员是谁?也太帅了吧,怎么从来没见过?”   “说是个特别有身家的二世祖,才毕业,进的演艺圈。”那个女生道。“也姓景呢,叫什么我一时忘了……但是,你知道吗!他也比舒静沉小三岁!历史上头,疏长喻就比景牧大三岁呢!”   “这也太神了吧?!这对CP我先磕为敬!”   就在这时,一只沾满粉笔灰的手无情地将这只手机抽走了。   三个小姑娘抬头,便对上了历史老师铁面无私的脸。   老师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剧照,冷哼了一声。   “《启成宗本纪》?这种电视剧,都是对历史的胡说和戏说!你们要是真的想了解这个历史人物,不如好好把历史书上的内容背清楚!”   接着,老师下达了命令:“你们三个,把启成宗‘永和宫之变’的意义抄写十遍,明天交给我,再拿回手机!看这些电视剧有什么用?电视剧上讲的东西,能让你们拿分吗……”   老师一边说着,一边拿着没收的手机回到了讲台上。   三个女生呜咽了一声,看着历史书上关于“永和宫之变”的那厚厚半页的意义,纷纷拿出了作业纸。   “永和宫之变的意义:一,推翻了封建王朝‘立子以嫡不以长’的传统,改变了嫡长子继承制的传统,深刻影响到了后世关于王位继承的体制。二,在永和宫之变以后,引发了一系列相关的变革,提高了相权,削弱了王权,但是只延续了一朝,在此之后相权已然处于持续削弱的趋势,是封建王朝之中相权的一次崛起……”   那三个小姑娘一边在口中细碎的念着,一边飞快地写在纸上。   窗外的阳光透过光洁的玻璃窗,落在记满笔记的历史书上。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港真……你们想看现代篇嘛_(:_」∠)_   ——   还有一些后续莫得交代清楚,只是阿发觉得在这里完结比较酷,所以后头还会陆续撒糖次der~   零点还有一更!这一章完全是不小心漏出来的_(:_」∠)_ 第90章 番外一   此番京中政变, 景绍将疏老将军急召回京。他原本是担心乾宁帝死得突然,这老将军会有怨言, 便干脆将他召回京城控制起来。   他圣旨写得并不清楚,只一个劲让老将军回京。疏老将军从没做过抗旨的事情,收到圣旨, 便从边关急急地赶回来。   他守卫大启王朝几十年,从没让大启的边关乱过, 却没想到这一次,大启是从里头乱起来的。   疏老将军急匆匆地将雁门关丢给自己的女儿赶回京城, 但那个写诏书召他回京的皇帝……人都没了。   疏老将军回了京城,进宫见到的是先帝遗诏中要立作新帝的景牧。见他的时候, 景牧没穿龙袍, 穿的仍旧是他当亲王时的冕服。   眼看着乾宁帝还有些许时日才下葬,疏老将军见着景牧这番打扮,心中也颇为欣慰。   这新帝看起来谦逊又孝顺, 想必先帝立他为新帝是有自己的道理的。   “新帝”景牧见着疏老将军,态度颇为热情。疏老将军礼还没行下去,景牧便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请他在一边坐下。待亲切交谈了片刻后, 景牧还留了他在宫中用膳。   疏老将军看着这个少年俊杰的新帝, 越看越满意, 心道大启此后几十年,定能有个太平盛世。   却不料,酒酣之后, 新帝却说起了胡话。   “疏将军。”景牧笑眯眯地问道。“你说我这五皇弟景淙如何?他虽则年幼,但聪明机灵,也不受什么条框束缚,我觉得由他来继承大统,是再好不过的了。”   疏老将军听到他这话,吓得手一抖,半杯酒都洒在了衣袍上。   “陛下这……说的是什么话?”疏老将军问道。“先帝早已拟下圣旨,且待先帝下葬,陛下您便要登基了。五殿下就算再优秀,也不可乱了长幼尊卑啊!”   景牧笑着摇摇头:“我志不在此。”   “那陛下志在何方?”   景牧笑着摇了摇头。   疏老将军这才隐约想起来,自己家的三儿子还给景牧做了一年多的少傅。此番湖州告急,还是景牧亲自去救下的自家儿子。   疏老将军问道:“这……陛下,莫不是犬子思维过于跳脱,引得陛下误入歧途了?”   景牧闻言,笑着摇头道:“少傅很好。”   接着,他举杯道:“无论疏将军您同意与否,我都已经下定了决心。日后景淙登上皇位,还请老将军不吝襄助,我便感激不尽了。”   说完,他一仰头,将杯中的酒喝尽了。   疏老将军待吃饱喝足摇摇晃晃回家的时候,都觉得此情此景太不真实了。   这……哪里有人将到手的皇位拱手让人呢?当初乾宁帝夺嫡那会儿,他还年轻,可是在京中见证了那般血雨腥风的。结果到了景牧这里,一路领兵杀回京城之后,居然学起孔融让梨那一套了?   疏老将军实在是想不通。   疏老将军就这么揣着满肚子疑问回了家。   将军府里上下众人都等着老将军回来。将军戍守边关,时间久的时候可是三年五载都不回家的。待他进了府,府中早已备下宴席。老将军虽然在宫里已经吃了一遭,但是还是要让家人迎接一番,喝口茶的。   疏老将军回来,便坐在主位上,陪着夫人和儿子、长媳又吃了几口。   “这陛下实在奇怪。”疏老将军坐在席间,皱着眉头说道。“明明先帝圣旨都下了,他今天却同我说,要让景淙做这个皇帝。”   疏长喻坐在席间,看着自己的亲爹,有些心虚地眨了眨眼。   接着,他便发现自己的母亲听了这句话,眼中满是意味深长,侧过目来看了自己一眼。   “孩子大了,自然是管不了了。”李氏慢慢道。   顾兰容和疏老将军皆是面带疑惑地看着她。   李氏看了疏长喻一眼,接着看向疏老将军,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二殿下不做皇帝,是为了给咱们疏家做儿媳妇呢。”   疏老将军:“……???”   他面带惊疑环顾了一圈席上的几人,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作为一个比自己手中的长/枪还要笔直的男人,疏老将军一时之间没听懂李氏的意思。   片刻后,他愣愣地道:“……陛下……看上咱们家兰容了?”   原本也是一脸懵逼的顾兰容闻言,吓得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公公明鉴,妾身从没跟二殿下有什么苟且,妾身心里眼里都只有长恪啊!”   疏老将军愣了愣,看向疏长喻。   “那咱们家里的孩子,不就只剩下敬臣了吗?”   李氏垂着眼没出声,疏长喻看着疏老将军,也没有出声。   登时,疏老将军的神情精彩万分。   从疑惑。到不可置信,再到暴跳如雷。   他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手指颤抖着指着疏长喻。“他是……他是个男子啊!”   疏长喻垂眼:“还请父亲恕罪。”   “他是储君呐!!”疏老将军怒吼道。   疏长喻垂眼嗯了一声:“是我高攀了。”   这下,疏老将军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指着疏长喻,张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只瞪圆了眼睛,一只手抖抖索索的。   “来人!我的枪呢,取我枪来!”片刻之后,老将军才找的回自己的声音。他怒道。“我今天,定要要了这孽子的命!”   疏长喻没有言语。   就在这时,李氏轻飘飘地开口:“刚回家就喊打喊杀的?你若是杀人没有杀够,便回雁门关去,拿你武功都不会的孩子开什么刀?”   疏将军的气焰顿时下去了一半。   他听到李氏的话,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睛。他一手抖抖索索地指着疏长喻,一边转过头来,看着李氏:“可是……可是他?!”   “而今二殿下已经是做储君的人了。”李氏道。“疏家人不愿意还有什么用呢?”   疏将军看向疏长喻:“你是被迫的?”   “……不是。”疏长喻低声道。   接着,他便见李氏投来了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你……!”疏将军抬手恨不得要打他。可是看他这丝毫算不上强壮的身段,手抬到一半,却打不下去。   疏将军一肚子怒火没地方发泄,只好接着发脾气。   “我不回来,你们一个二个是不是都要瞒着我?!等孩子生了一窝了,我都不知道他俩的事情是不是?!”   疏老将军怒道。   顾兰容从没见过老将军发这么大的火,她又从头到尾不知情,此时吓得浑身颤抖。   李氏却老神在在地,一边抬手抚了抚顾兰容的后背安抚她,一边慢条斯理道:“不会的,他们两个又生不出孩子来。”   这三年的杳无音信,李氏在家中早就后悔了。她心道自己又不差这么一个孩子传宗接代,若真分不开他们两个,便由他们去吧。   自己一大把年纪了,不可能管着他一辈子。他要做什么,以后承担什么后果,都由他自己吧。   原本李氏的这个想法还不够坚定,但是到景牧赶回来救下她的那一天,她实在找不出别的借口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不愿意再操那个闲心了。   但是,她花了三年时间想通,疏将军可是被在鼓里蒙了三年的。如今这骤然的消息,将他劈得晕头转向,更是狠狠痛击了疏老将军的三观。   这……男子和男子之间,怎么就能……嗯??   听到生不出孩子来,疏将军一时间又被弄得哑口无言。   片刻后,逐渐消化了这个消息的疏将军接着训斥道:“你不要孩子,便连带着陛下……二殿下,都没有孩子?!”   “二殿下都不在意,你何必替他操这个心?”李氏慢悠悠道。   “你不许插嘴!”   疏老将军转过来,破天荒地对自己的妻子吼道。   李氏看着他。   疏老将军自己也一愣神。接着,他便见到李氏将没吃两口的筷子往桌上一放,看了他一眼,起身便走了出去。   “我不是……都是他……哎!”疏老将军慌了手脚。   但李氏却不理他,她转身便自顾自地走了出去,看都没看疏老将军一眼。   疏将军没有办法,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了疏长喻一眼:“我以后再同你算账!”说完,便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一时间,厅堂里只剩下疏长喻和顾兰容两个人。   顾兰容这才慢慢回过神来,看向疏长喻。   疏长喻慢条斯理地拿起酒杯来抿了一口,对顾兰容笑道:“父亲他就是脾气暴躁了一点,嫂子不要怕。”   顾兰容却是看着他,犹豫了片刻,轻声问道:“母亲说的……都是真的吗?”   疏长喻顿了顿,接着点了点头。   顾兰容轻轻叹了口气:“也难怪当年你去湖州那几日,家里气氛那般奇怪,也难怪爹会这么生气……”说到这儿,她又轻声问道。   “二殿下他……毕竟是写在圣旨上的储君。敬臣你就算是喜欢男子,就不能……是别人吗?”   疏长喻闻言,丝毫没有犹豫。他放下酒杯,笑着看向顾兰容,温声道:“嫂嫂,我不喜欢男子。但是,只能是景牧,我所倾慕之人,唯独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双更刚才不小心发了一更出去!!这是第二更! 第91章 番外二   那一日, 哄好了妻子的疏将军下定了决心,要把自己这个勾引储君的孽子关在府上, 直到他知错改错了,再将他放出去。   疏将军向来是个行动派。他这般想着,便要这般付诸实践, 第二天早上,便命令将军府中的下人, 死死盯住疏长喻的院子,不许他踏出院门。   见证了这一切的李氏暗中叹了口气。   这种手段, 自己三年前就用过了。当初便没什么作用,如今景牧身为储君, 那便更起不到作用了。   不过, 她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果然,第二天早上, 疏长喻的早饭还没吃完,圣旨便送来了将军府。   储君操劳国事,有诸多问题拿不定主意, 故而请恩师疏长喻疏侍郎进宫面圣。   ——虽说疏家上下都知道景牧不乐意做这个皇帝, 但是圣旨在那里, 景牧一天不禅位, 他便一天是这个皇帝。   疏将军,可是从来没做过抗旨的事情的。   于是,疏将军早饭都顾不得吃, 便黑着脸,目送着自己穿戴整齐的儿子坐上进皇宫的马车。   他看着那马车绝尘而去,一时间感觉像是把上好的白菜失手丢进了猪圈里。   疏老将军兀自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没有办法,饿着肚子便回到院中练剑去了。   结果没练半个时辰呢,湖州来的马车又停在了将军府门口。   空青带着疏寻栀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疏寻栀身上裹着一件粉粉嫩嫩的披风,衬得那小脸愈发白嫩可爱。   疏寻栀被空青从马车上抱了下来,站在将军府前的青石板地上,抬头看着将军府巍峨的大门和匾额。她有些害怕,伸手拽住了空青的衣角。   “来了这里,就可以看见爹爹了嘛?”疏寻栀小小声地问道。   空青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道:“是的呀,爹爹就住在这里呢。这里不仅有爹爹,还有爷爷奶奶,也在这里。”   疏寻栀小小声地噢了一声。   待身后的仆役将马车上的东西都卸了下来,空青便牵着疏寻栀进了将军府。   刚进府门,便迎面撞上了穿戴整齐,正阴沉着一张脸要去兵部的疏将军。   两边人面对面遇在一起,都停下了脚步。   空青连忙跪下身去行礼,对疏将军道:“奴才给老爷请安!”   疏将军停下脚步,刚看了空青一眼,便将目光挪到了旁边那个粉粉嫩嫩的小姑娘身上。   那小姑娘见了他也不行礼,只怯生生地用一双黑亮剔透的眼睛打量着他。疏将军常年征战沙场,通身都是不怒自威的气势和骇人的杀气。疏寻栀看着他铁面煞神一般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   “这是谁家的孩子?”疏将军皱眉问道。   分明是个不知来历的小丫头,但那模样着实有些讨人喜欢,让疏老将军一下子想起来疏长岚小时候的模样,心都化成了一滩。   但是他面上却仍旧是阴沉的,一双眼更是落在疏寻栀身上,移都移不开。   空青小心翼翼地说道:“是……少爷他……”   “疏长喻的孩子?!”疏老将军顿时怒道。   “不……不是的将军!只是少爷他……”   但是疏老将军已经顾不得他说什么了。他当初两年没有回京,好不容易被乾宁帝召回京城的时候,疏长喻已经去了湖州。   算起来,自己不在的日子,够这个小子生个这么大的孩子了。   疏老将军越想越生气——原本疏长喻这小子从小就听话,不像他两个哥哥那么不省心,甚至比他那个从小就皮的姐姐还文静。   却没想到,这小子是个闷着坏的崽。   他……那边勾搭得景牧都不做皇帝了,这边又自己生了个这般大的儿子!   这……这能忍吗!?   疏老将军只顾着自己生气,面上的神情越来越吓人。他自己没意识道,只顾着对着空气和想象中的疏长喻斗智斗勇,早就在脑中让他狠狠吃了一顿皮开肉绽的军棍。   紧接着,他便听到了一声细而清脆的呜咽声。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疏寻栀吓哭了。   那么个小萝卜丁似的小姑娘,矮矮圆圆的一小只,站在那里,抬着头,看着自己,脸上湿漉漉的都是眼泪。她吓得浑身颤抖,还不敢哭出声,只咬着下嘴唇,小声地抽泣着。   ——疏寻栀舟车劳顿走了几千里的路,终于到了这个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到了这个高门大院的大宅子。却不成想,自己来了这里没见到自己爹爹,反而见到了一个这么又高又凶、手里拿着武器,第一次见面便冷着脸,恶狠狠地等着自己的爷爷。   疏寻栀吓坏了,站在那里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喊爹爹。   她这一下儿,吓得疏老将军顿时乱了手脚,手忙脚乱地蹲下身来,抬手要擦这小姑娘脸上的眼泪。   那小姑娘的一张小胖脸,嫩得像水一样。他手上皆是持拿武器落下的茧子,碰到她脸上,跟砂纸似的,刮得小女孩生疼。   但小女孩却怯生生地不敢躲。   一时间,疏老将军对疏长喻所有的怨气和愤怒全都被疏寻栀几滴眼泪冲得无影无踪。   他膝下只有疏长恪留下的那个儿子一个孙子,而那小子小时候也和疏长恪当初一样,是个闲不下来的泥猴子,一个字的书都读不进去。于是,四岁多的时候,便被疏长彻带到玉门关去了。   而如今,面前也有一个粉嫩得雪娃娃似的小姑娘,也是他的孙儿,这会儿哭得梨花带雨。   疏老将军顾不上其他,手忙脚乱地“当啷”一声将手里的枪丢在地上,蹲下身来,便将小姑娘一把抱了起来,在怀里小心翼翼地一边拍,一边哄。   那亮亮的眼泪鼻涕,全都蹭到了疏将军一品武官的衣袍上。   ——   疏长喻走进永和宫的时候,景牧正皱着眉头坐在书桌后头。他案头堆满了连日来积攒下的奏折和案牍,此时厚厚地摞成了几摞,满满地堆在那里。   见了疏长喻来,景牧眉头一松,面上露出了正在做沉重功课的孩子一般的撒娇神情,像是在抱怨课业太多了一般,朝疏长喻伸出了手臂。   “少傅,我想你了。”待疏长喻走近,景牧哼唧道。   疏长喻随手拿起一本他刚批示好的奏折看,还没翻开,便被景牧拦腰一截,抱在了腿上。   “你一来,就光顾着看这些玩意儿。”景牧不满道。“我说我想你了,你个没良心的,没听见吗?”   疏长喻单手拿着奏折,腾出一只手来便在景牧脸上狠狠拧了一把:“不过一夜没见,我昨天才进了一次宫的。”   “都一夜没见了,你就一点都不想我?”景牧哼唧道。   疏长喻哼笑了一声,用那奏折拍了拍景牧的脑袋。“你成日里做着正事,脑袋里头便只顾着想这些?”   景牧耍赖道:“我想你有错吗?”   疏长喻摸了摸他的脸颊。   朝中乱了月余,如今有景牧坐镇,总算是稍稍稳定了下来。故而,这一个多月积攒的各项事务,可谓是繁多至极。疏长喻一低头,便能看出景牧眼下有些浓重的阴影,想必也是为了处理这些事情,一夜都没有休息好。   “累不累?”他摸了摸景牧的眼底。   景牧抬手握住了他的手,放在自己唇边吻了吻:“累死了,一日都不想做。”他捏着疏长喻的手,又在自己颊边蹭了蹭。“但是,也活该我倒霉,爱上了这么一个要做大良臣的薄情人。没办法,为了讨他欢心,我只得做个明君了。”   “你呀……”疏长喻低头在他眼皮上吻了下。   景牧噘嘴:“你看,奖励我都这么敷衍。”说着,他抬起一只手按着疏长喻的后颈,将他的脑袋拉下一些来,抬头便吻住了他的嘴唇。   两人便在这处理国家最高军政要务的书桌前,你来我往地唇舌勾缠了起来。   景牧犹觉得不够似的,吻到情动处,将疏长喻裹在自己怀中,手便已经探入了他的衣内。疏长喻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亲密,晕头转向之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待景牧喘息着将案头的奏折推到一边,将他抱起来压在桌上时,疏长喻迷蒙地睁开眼,背后是又硬又凉的触感,眼前是情动了的景牧,还有金碧辉煌的蟠龙殿顶,他才反应过来。   他连忙将已经挤到他腿/间的景牧推开,道:“你可别胡闹了,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景牧却是满不在乎:“自然是我的地方。”   “休得胡闹,快起来!”疏长喻声音中带着喘,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景牧在他耳边低声道:“少傅,我忙碌了一夜,此时总得讨些甜头,才有精神去做正事呀。”   此时,也心旌动摇了的疏大人也没撑住自己的原则底线,跟储君陛下胡闹了起来。   待胡闹过后,再在储君怀中监督着他又一本奏折一本奏折地处理起国事。   当时,面上潮红未退,盯着储君处理朝政的疏大人心想,这样做,就算是将功折罪了吧。   ……不然,也太像霍乱朝纲的妖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偷偷给自己打个广告←w←   新文大纲正在写啦,本来是叫《我真的不想攻略你》来着,后来修大纲修得把文案也修了,现在叫《当龙傲天穿成白莲花》!   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感兴趣的小天使阔以去收藏一下,一周以后会开↓下面放文案!   那天,玄烛大陆的极道尊主凌霄,破除六界桎梏,飞升成仙。   ……然后,飞升了的凌霄尊主莫名奇妙地穿成了一款乙女游戏的……女主。   那种不穿女装就会死的女装大佬。   ——   男频爽文男主凌霄在大结局那天破空飞升,半途中却被一个名为“系统”之物拦住,塞进了一款乙女游戏里。   系统:想继续飞升可以,完成任务先。   你作为一个男频文男主居然能够抵御开后宫的诱惑,那么在这个世界,也要阻止“女主”——也就是你自己,开后宫。   凌霄:……。   于是,冷酷无情、霸道强悍的极道尊主被迫穿上了小裙子,周旋在各色男主之间。   凌霄:就你们这种废物,要是在我的地盘,谁都活不过三章,还敢来撩老子:)   ——   乙女游戏中的反派,是女主那面善心黑的小徒弟。   前世他看透了师尊的伪善和心机,被她害得误入歧途,最终堕落成魔,为三界共同斩杀。   重活一世,他又来到了师尊身边,怀着扭曲黑暗的仇恨,要追讨前债。   却未曾想……这一世的白莲花师尊,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个人狠话不多的社会大哥。 第92章 番外三   这一日, 在宫中和疏大人“深入交流”了的储君犹觉得不够,待入了夜, 储君没在宫里住,跟着疏大人便回了家。   疏长喻原想着回家定要见到吹胡子瞪眼同自己发脾气的疏将军,早就做好了任凭疏将军发火的准备, 可是未成想,他一回家, 却看到的是一家几人欢聚一堂的场景。   疏将军正趴在一个棋盘前头,教疏寻栀下象棋。但可怜疏寻栀连象棋上头的字都还认不全, 便被疏将军教着象棋的种种走法,可谓是云里雾里。   经过这一整日的相处, 疏寻栀也看出了自家爷爷在自己面前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个爷爷虽说看起来凶神恶煞的, 像是堂上供的关公像,但实则温柔又和善,尤其特别宠溺自己。   疏寻栀对着那太过复杂的象棋棋盘纠结了半天, 也仍旧弄不明白它的规则。最后,她干脆一把将疏将军那边的帅拿走攥在手里,道:“我把你的帅吃掉啦!爷爷, 我赢了!”   这要是搁在当年的疏长彻身上, 早就被疏将军揍得屁/股开花了。但疏将军不但不恼, 还哈哈笑起来, 夸道:“寻栀真聪明!我输了,我输了!”   说着,他还同旁边正在和顾兰容一起研究花样的李氏炫耀道:“我这孙女, 真是绝顶之聪明!这叫什么?管他前头千军万马,只管偷袭敌军大营!想我当年,就是乾宁八年的时候,有一次便就是这般单枪匹马,杀入金人将领大帐,不费一兵一卒……”   那边,李氏放下花样,对疏寻栀招手道:“寻栀别听你爷爷吹牛皮,来,奶奶这里有云片糕。”   疏寻栀连忙丢下手里的象棋,吧嗒吧嗒跑到了李氏膝头。旁边的顾兰容笑道:“虽不是敬臣亲生的孩子,但这乖巧的模样和敬臣还真是像极了。”   那边,喋喋不休的疏将军闻言,颇为不屑一顾地冷哼了一声。   疏长喻就是这个时候和景牧一起回到的将军府。   疏长喻见到面前的场景,正一愣,便见疏将军正坐在象棋盘前,颇不高兴地盯着他:“还晓得回家?”   疏寻栀见到他,蹦起来欢呼了一声,哒哒哒跑到他的面前,抱住了他的腿:“爹爹!”   接着,他便看到了爹爹身后跟着进来的那个……将军哥哥。   疏寻栀乖巧道:“将军哥哥好。”   这下,屋里的人都看见了后头进来的景牧。李氏和顾兰容二人正要站起来行礼,景牧摇头制止住了。接着,他低头对疏寻栀笑道:“寻栀,这辈分可不对哦。”   那边,疏老将军又冷哼了一声。   他从自己的榻上站起身来,对景牧行礼道:“不知陛下光临寒舍,末将有失远迎。”   景牧上前一把扶住他,笑道:“岳丈这可是多礼了。”   疏将军的一双眼登时瞪圆了。   “你喊我什么!?”他怒到。   那边,李氏冷不丁开口道:“本就该这么喊。”接着,她招呼道:“陛下还未曾吃饭吧?且坐下一起吃吧。”   景牧笑着应了声。   这一顿饭,疏将军冷着脸,只顾着灌景牧的酒,灌得疏长喻都看不下去了。但景牧却摆出了一副贤婿的姿态,来者不拒,疏将军让他喝,他毫不推拒地便喝。   “父亲,朝中事务繁忙,他昨夜一夜都未睡。”疏长喻皱眉道。“哪能这般饮酒?”   疏将军却像没听到一般,还给疏寻栀拨了个大虾:“寻栀吃,这虾肉质可嫩。”   喝到后来,身经百战的疏将军都有些不胜酒力。但是,他今日似乎打定主意了要教训这个自投罗网的登徒子,连君子风度都顾不上了,干脆以茶代酒,仍旧灌景牧。   李氏也不管,顾兰容要拦,也被她按了下来。   喝到最后,疏将军冷声道:“陛下便非犬子不可了?”   景牧那边,醉意早就涌了上来。他听到疏老将军问话,勾了勾唇,声线平稳道:“还请疏将军恕罪。其余的人,谁都入不得我的眼,我从上辈子,就非他不可了。”   疏长喻吓了一跳,生怕他醉中说漏了嘴。不过家中众人听到他这话,都以为是他醉后说的夸张言语,一时谁都没有当真。   疏将军冷哼一声,道:“那可万不可让我知道,你是那等始乱终弃之徒。我虽年纪大了,但有些事,若是发生了,我还是管得起的。”说完,他站起身来,转身便走了。   李氏愣了愣,接着侧过身来,对疏长喻道:“你爹这般,便是没有办法,只得答应了。日后再有什么事,便都是你们自己面对了。”   说完,她便携着顾兰容和疏寻栀,也走了出去。   刚走到门口,李氏便听得身后咕咚一声,她转过头去,便见景牧已经歪倒在自家儿子怀里,一边乐呵地撒着娇,一边勾着他的脖颈,抬头去吻她儿子的唇。她儿子也没注意到自己回过身来了,正一手护着景牧怕他磕在桌上,一边低头,任由他哼哼唧唧地索吻。   李氏涨红了脸。   一侧,顾兰容轻笑了一声,一手捂住了自己怀中正好奇地往后看的疏寻栀的眼,一边轻轻撞了撞李氏,轻声道:“娘,孩儿送您回去吧?”   李氏嗯了一声,跟着顾兰容匆匆走了。   ——   六月初七,乾宁帝下葬。   乾宁帝下葬后,景牧竟洋洋洒洒地下了千余字的罪已诏,写自己当初流落民间之后如何身世悲惨,食不果腹以至于胸无点墨。及至回宫之后,承蒙乾宁帝厚待和师长教诲,却仍旧不懂为君之道。此后兄弟阋墙,为保太平盛世痛杀自己的弟弟和先太后,导致自己每日被后悔和自责纠缠,夜不能寐。   总之,他说自己无德无才,当不了这个皇帝。他便干脆位都不上,将位置传给自己的五弟景淙。   朝中一片哗然。他自从疏长喻走后,锋芒毕露,朝中可谓到处都是他的爪牙。待乾宁帝死,这些人自知景绍无德无能,皇位做不久的,都等着他回来。   如今他回来了,还拿着乾宁帝的遗诏,总算这新旧皇帝更迭的风波能淡去,他们也算是站对了阵营,不会因皇位更迭而数十年经营毁于一旦。   结果,这个人不做皇帝了?   不过,景牧就算是禅位了,却也不是将大权完全转让出去。他知道景淙聪明,但是从小不学无术惯了,这个时候将国家全部交给他,那就是将大启往穷途末路上造。   因此,景牧虽说让景淙登上了皇位,却以其年纪尚小为由,做了摄政王。   而在大臣堆里浑水摸鱼的罪魁祸首疏长喻,则一言不发地随波逐流,跟着大臣们向景牧妥协了。   摄政王自然是权势滔天,但一来景牧原本是要顺理成章地做皇帝的,二来向来摄政王都不得善终,那皇位上的小皇帝年纪再小,也总有长大的一天,早晚要拜托摄政王的束缚。   大臣们心里都泛着嘀咕,心里都等着景牧为自己的这个决定付出代价的一日。   却不料,这些大臣们等着等着,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到了小皇帝长大后独当一面,等到了摄政王一步一步将大权交给了小皇帝,自己甩手落得个清闲,又等到了原来的那个状元郎疏长喻一步一步爬上了丞相的位置,手握大权,辅佐朝政。   这些大臣们等白了头发,等得自己都告老还乡了,也没等到景牧自作自受的那天。   再后来的某一日,宫里来了个西洋的画师。那画师画得一手好画,听说画出来的人跟照镜子似的。   当时,皇帝陛下正要给文渊阁名臣画像,其中就首位便是疏长喻疏丞相。当时疏丞相年届不惑,仍旧是一副清朗俊逸的好相貌,并不怎么见老态。那画师呕心沥血,给他画了一副全身像。   但是,看到画像的疏丞相却一点不满意。   “我们大启的画师,替人画像向来不重皮相而重风骨。”疏丞相当时对那画师说。“你只顾画人的眉眼神态,只见一副皮肉,却画不出人原本的姿态。”   画师似懂非懂,改了几改,最后悟出了疏丞相话中的真谛——   往丑了画就行,要画成一个相貌不出色的好人。   最后画出的模样,疏大人总算满意了。他见惯了历朝历代名臣的模样,皆是这般貌不惊人而风骨自成。他羞于让画师展现自己出色的相貌,画成这样,才是流芳千古的名臣模样。   后来,景淙又专门将在丞相府里终日侍弄花鸟鱼虫,养着几只猫猫狗狗的摄政王挖出来,要那西洋画师给他也将画像画了。   毕竟景牧原本是要当皇帝的,后来虽未登基,但也算是禅位出去,日后死了,是要留庙号,算一届皇帝的。他让景牧穿着龙袍,让那西洋画师给他也将像画了。   虽侍弄花草了好几年、但仍旧余威尚在,生得庄严锋利、俊逸超群的摄政王坐在龙椅上,看着周遭那些歪瓜裂枣的画像,皱眉问道:“疏丞相呢?”   那画师操着一口不利索的普通话,指着其中一个清癯普通的老头,说道:“这个。”   景牧皱眉:“你瞎吗?”   画师委屈:“丞相要改成这样的。”说着,他还将初稿呈给摄政王看:“原本该是这样的。”   景牧打开那卷轴,便见里头栩栩如生的便是他家疏丞相。果真这幅清风霁月的好相貌,不应当拿去给人家看。景牧满意地收起那个卷轴,道:“画吧。”   接着,他补充道:“照丑了画。”   于是,面黑体壮的摄政王和清癯普通的疏丞相,便被并排挂了起来。千余年后,这两张一个赛一个丑的画像,又出现在了历史课本的同一页。   然而,那张原本的疏丞相的画像,也侥幸流传了下去。野史总有记载,大夸丞相疏长喻如何风姿超然,而那摄政王景牧便就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这疏丞相,皇位都不要了。   千百年后,按着他俩的故事改编的《启成宗本纪》上了热搜。   那两人合照的剧照,若有千年前的人看见,定然会诧异——那照片上的两人,赫然便是原本朝堂上那两位风云人物。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书上的丑照,破案了! 第93章 番外四   将军府传出了喜讯。   疏长喻前几日才步步高升, 做到了吏部尚书的位置,如今他也不过二十来岁, 在朝中也算是炙手可热了。   升官没几天,定国将军府又传出了疏长喻要娶妻的消息。   这边让朝野上下有些哗然。他们诧异的不是疏长喻娶妻这件事,而是他娶的那个妻子是个没门第的小门小户, 听说是当年在湖州治水的时候认识的。   这种姑娘……娶回家做妾便罢了,何苦娶回家做妻子呢?   不过如今疏家满门荣耀, 关外手握军事大权,京中又有个步步高升的疏长喻。想来一则不用靠联姻巩固地位, 二则若靠着联姻再拉帮结派了,又要引得圣上怀疑。   因此, 京中官员们心里嘀咕, 却没一个人说出口。只可惜了兆京城的官家少女们,听闻那个家世显赫、容貌超群的状元郎名花有主了,不知碎了多少少女心。   结亲前一日, 皇帝景淙来了将军府。   “疏将军呢?”景淙起身接过疏长喻递过来的茶盏,问道。   疏长喻笑了笑:“家父关心边关安稳,这两日便赶回去了。”   景淙闻言, 明显不相信。他撇了撇嘴, 喝了口茶, 说道:“疏将军还是不同意你和二皇兄的事情吧?”   疏长喻听他这么说, 便也不辩解了,笑道:“想必父亲也不愿意阻挠了,不过仍旧不给景牧好脸色看, 这次回去,恐怕也是怕婚礼上闹得不好看。”   景淙放下茶杯,道:“你也任由二皇兄胡闹。”   疏长喻叹了口气,嘴角却是不住上扬的:“没办法,非要闹着我给他个名份。”   景淙眼看着年纪也大了起来,在景牧的几年磋磨下也有了一国之君的样子。按说这摄政王应当是地位不稳、岌岌可危的,可是一来景牧不稀罕这些权力,见景淙有能力了便尽数还给了他,二来景淙也知道他们二人的事情,对景牧没有一星半点的怀疑。   再者说,当初要没有景牧,他们一家三人都是要命归黄泉的。   景淙无端端地吃了口狗粮,一时间颇觉得噎得慌。他喝了口茶水,将那狗粮往下送了送。   景淙接着道:“那……用不用朕也给二皇兄给个名头?”他笑嘻嘻地说:“毕竟看起来二皇兄也不太稀罕他那摄政王的位置,不如封他个诰命夫人吧。”   疏长喻也笑了起啦:“可算了。诰命夫人动不动就要进宫面圣,这可不叫人看出端倪来了?”   待送走了景淙,戴文良又气势汹汹地来找他。   “疏三郎,我算是看错你了!”他人还没进门,声音便传了进来。   门口架子上那只小肥雀儿如今已经上了年纪,站在那儿无精打采地正打盹儿。被戴文良这么一声怒喝,给吓醒了过来,沙哑着嗓子啾啾叫了两声。   戴文良径直穿过他,走到了屋里。   疏长喻正站在厅堂中,看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吓得一愣:“怎么了这是?”   “你缘何莫名其妙就要娶亲了!”他怒道。“我单知道你是个刚正不阿的文人,由屿汐独家整理,更多精彩敬请关注没想到你也会做这始乱终弃的事情!”   疏长喻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戴文良知道他和景牧的事情,却不知明日要嫁来他家的姑娘是哪一位。   戴文良怒道:“疏三郎,你娶了妻子,你让摄政王怎么办!他当初为了你皇上都不做了,你怎可……”   疏长喻连忙拉住他:“还是这般口无遮拦。这些话是能随便说的?”   他话里的意思是,景牧不做皇帝的事,是不可乱讲的。毕竟如今那龙椅上的人是景淙,他就应当是一国之主,不可有人僭越过他去。   可戴文良却理解错了。   “好哇,如今摄政王在你这里都提不得了吗!”他怒道。“枉摄政王还对你一往情深的!”   疏长喻听到这儿,愣了愣。   “你怎么知道他对我一往情深了?”疏长喻问道。   戴文良冷哼一声:“我方才去问过摄政王了!”   疏长喻挑眉:“他怎么说?”   戴文良道:“他说他理解你所做的决定,说你也到了成家过日子的岁数了!他还说他不介意,愿意和新夫人一同侍候你……疏长喻,你怎么这么禽兽呢!!”   疏长喻:“……。”   ——   这一日夜里,疏长喻刚和衣躺下,便听到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他起身看,便见有个剪影落在自己窗户上。   那剪影眼看着抬起手来,在他的窗格上小心翼翼地哒哒敲了两下。   疏长喻披着外袍起身,走到窗边,打开了那窗子。   接着,便见景牧站在窗外,眨着眼睛冲他笑。   本朝的规矩,新婚男女结婚前是不可见面的。疏长喻正要说这个,让他回去,忽然又想起了戴文良今日在他这里说的话。   疏长喻挑眉勾唇,微微一笑。   那头,景牧正只顾着绕开他窗前的一对插瓶翻窗进来,没看见疏长喻的表情。待他一落地,便听到疏长喻说:“你今日来得正好。”   “嗯?”景牧抬头看向他。   接着,他便见疏长喻穿着纯白的里衣,披着一件青色外袍,墨发也披散在肩上,正抱着手臂,玩味地看着自己笑。   “明日我便要成亲了。”疏长喻笑道。“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做个君子,不可让我夫人难过。所以从今往后,你我二人便断了吧,我也不必你和我夫人一同侍奉我了。”   景牧这便知道了,疏长喻这是寻着今天戴文良的事同自己计较呢。   他今日见戴文良行色匆匆地来,那副模样他看了都觉得有趣,便出声逗了逗他,看他气得发抖,才放过他。没想到这小子动作这么快,这就告诉疏长喻了。   景牧面上一变,竟顿时委屈了起来。他抬手握拳,轻飘飘地在疏长喻胸口锤了一下。   “你这负心汉,薄情郎,有了新人便要始乱终弃了是不是?”   说着,他便一俯身搂住了疏长喻的腰,一手关上了窗子,一边凑过头去,一个劲往疏长喻的怀里钻。   “奴这可不依。”景牧哼哼唧唧道。“奴如今已经怀了爷的孩子,你要把我们母子两个赶到哪里去?”   疏长喻:“……。”哪来的臭泼皮。   他推了几下,都推不开景牧那一双有力的胳膊。那边,那厮还不依不饶的:“爷不要我便算了,怎么能不要我腹中的骨肉?”   疏长喻:“你给我看看,你腹中的骨肉在哪儿呢?”   那泼皮闻言,脸上狡黠一笑:“在这儿呢,大人。”   说着,他一把攥住了疏长喻的手,按在那块垒分明的腹肌上,往下一滑,正贴在他那孽/根上。   疏长喻:“……。”   “大人摸到了吗?好大的一个孩子呢。”那边,景牧还嬉笑着说。   疏长喻瞥了他一眼。   这个朝堂上手腕狠辣、雷厉风行、不苟言笑的摄政王,这会儿像个街头调戏良家妇女的小混混似的,涎着脸皮,笑得一脸痞气。   疏长喻一把抽回自己的手,道:“明日还要早起,你可别再胡闹了。”   景牧笑眯眯道:“我知道。”   说着,他一抬手,打横便将疏长喻抱了起来,走向了床榻。   “不过,不知道谁定的规矩,一定要人新婚前三日不得见面。”他一边将疏长喻放在床上,一边替他取下了身上披着的外衫。“我独自过了两个夜,实在忍不了了,一定要见着你,才睡得着。”   说着,他规规矩矩地坐在床沿上,撑着下巴道:“你睡吧,我看看你,待你睡着了,我便回去。”   疏长喻躺在床榻上,便见这人逆着月光坐在床边,挺拔的身躯边绣了一圈柔光。   他叹了口气,道:“那我睡了?”   景牧嗯了一声,接着连呼吸都放轻了,像是生怕吵着他一样。   疏长喻无奈地勾了勾唇,道:“行了吧,反正面也见了,规矩也坏了,便不差这一时半会的。你晚上便在这里睡下,明日早一些再回去。”   果真,床边的狼崽子闻言,眼睛一亮。   接着,他便几下脱去了外衣,翻身上了床。   “但可不许胡闹。”疏长喻提醒道。   “不胡闹,定不会胡闹的。”景牧保证道,接着,便钻进被中,抬手抱住了他。“明日你又要骑马,又要站那般久,我是知道的。”   疏长喻回搂住他,叹了口气道:“你几日不在,我也怪不习惯的。被窝里少了这么个热腾腾的人,还有些冷。”   说完,他便颇为惯性地朝景牧怀中挪了挪,枕着他的肩膀闭上了眼。   自然,他便错过了景牧眼中那比月光还温软柔和的情意。   “嗯,睡吧。”他听景牧说道。   第二日,疏长喻睁眼,身边已经空了。   他屋中早被收拾得喜庆堂皇,丫鬟们进进出出,门上窗上都贴了双喜。疏长喻起身,便有人上前来伺候他洗漱穿衣。   “今日早上……可有人进出?”他揉着眼睛,哑着嗓子问道。   便有丫鬟道:“回少爷,未曾有其他人进出。”   疏长喻失笑,抬头看向晨光中窗外悬挂的红灯笼。   果真是个属狐狸的。只怕这会儿早就偷偷溜了回去,穿戴整齐,戴上盖头,等着自己去迎亲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太聪明了吧,有小天使想看女装,有小天使想看成亲,我就把它俩写一起了!   宇宙第一机智的刘狗花!!   ——   另外,我母上非要看我写了啥,偷偷下了晋江←_←   我是告诉她我叫priest好呢,还是告诉她我叫墨香铜臭好呢_(:_」∠)_ 第94章 番外五   将军府的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 迎到了城西头的一家宅子。   这家宅子离摄政王府近得很,就隔了一条街。那宅子原本看着冷清得很, 只有些仆役,也不见送亲的高堂和兄弟姊妹。   待那新娘子一个人从院里走出来的时候,周围围观的百姓便窃窃私语了起来。   “这……新娘子家中便是一个其他人都没有的?”   “听说是在湖州认识的, 恐怕才接来京城,养在外面呢!”   “想来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姑娘, 竟能嫁进疏家里头!”   “人家疏家自然是不必看门第的嘛……”   “却也不见得多重视!听说疏将军前两天便自去了雁门关,想来怕是也不待见这新媳妇吧!”   ……   待那新娘子走近了, 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便又大了起来。   “嚯!这小娘子好高的个头!”   那披着红盖头的嫁衣下,那姑娘的身条儿竟生得极高。走在轿夫的旁边, 都比那轿夫高出一截子来。   却只见那小娘子不必人搀扶, 戴着盖头,脚下却像留了神一般,灵活地一躬身, 便坐进了那轿子里面。   围观众人皆抬头看向那马上的疏长喻,却见疏三郎笑得暖软柔和,垂眼看着那花轿。   围观众人一时间皆噤了声——甭管他疏家上下同不同意, 这疏三郎看样子是对这个人高马大、又高又壮的夫人恐怕是满意得紧了。   就在这时, 迎亲队伍前头吹打的乐队朝前行进了起来, 绕了半个兆京城, 回到了将军府中。   那将军府门前已然鞭炮声不绝,噼里啪啦地炸了满地红屑。门口摆了火盆,里头的火苗簌簌地往上跳。   那头, 疏长喻翻身下了马,一身正红的喜服衬得他面庞尤其白皙。他阔步走到轿前,单手揭开轿帘,将那轿中的小娘子搀扶了出来。   这会儿,站在门口的大臣便有一个皱起了眉头。   “这姑娘怎么生得这般高?”他问道。   前头那姑娘的个头,看起来的确过分了点。她站在疏长喻的身侧,竟生生高出了他小半个头。疏长喻原本个子便不矮了,这姑娘便更显得鹤立鸡群,挺拔极了。   “莫不是个男人?”旁边另一个官员也出声质疑道。   旁边忙有人道:“可莫胡说!若真是个男人,怎会明媒正娶地做将军府的正房夫人?”   旁边一个官员沉吟道:“我怎么看着这个姑娘的身形……眼熟了些。”   就在这时,众目睽睽之下,那新娘子居然不小心拌了自己一下,娇娇弱弱地朝旁边一歪,一下栽倒进了疏长喻的怀里。   众官员:“……。”   旁边一个官员回过神来,问道:“眼熟吗?像谁?”   那个官员怔了怔,接着喏喏道:“是……是我看错了。”   他心道,自己这是什么眼神?这美娇娘不过高大了些,他怎么会觉得……长得像摄政王呢?   摄政王那么一个不苟言笑,英武不凡的人,怎会是嫁给疏长喻的人?   那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嘛!   那头,疏长喻扶着自己站都站不稳的美娇娘,小心翼翼地跨过了火盆。   待到了堂上,上头只坐了李氏和顾兰容二人。李氏面上没什么笑意,但神情却是和蔼的,旁边顾兰容面上却笑得温和,手边还牵着一个粉嫩嫩的孩子。   堂上宾客无不暗道——这疏大人,当真是真人不露降,风流得紧。孩子这么大了,才将孩子的母亲迎娶进门。   想必也是因为如此,疏老夫人不甚满意,疏将军也提前回了关外吧。   不过,堂上宾客们也不在怀疑这个人高马大的新娘子的性别了。   “吉时已到——”   堂上的富婆看着外头的日头,朗声唱道。   ——   待新娘子送进门,疏大人便被外头的宾客围了个结结实实。他平日里一副与人为善的态度,朝中相交甚好的官员多的很。到了今日这个大喜的日子,周遭同僚们没有不要上前敬个酒的。   疏长喻这一日也是来者不拒。纵然他这一世也算纵横官场数载,酒量也都练了出来,但也仍旧顶不住这些同僚们你一杯我一杯的敬,到了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已然是醺醺然了。   他当初在京中救下的湖州考生方余谦,前些年高中,如今已经在翰林院做编修了。他官阶低,前头不好在达官贵人中间出入,待疏长喻身边的人散去了些,他才迎了上来。   “恭喜啦,疏大人。”他笑道,接着举杯同他碰了碰。“人生四喜之一,大人可不要辜负了。”   疏长喻笑着摆了摆手,接着勾唇仰头,将杯中的酒喝尽了。   “疏大人今天喝的有些多了。”方余谦笑道。“便早些回去休息吧,不然唐突了佳人呢。”   疏长喻笑着摇摇头,眼睛已经有些迷蒙了:“不怕。毕竟今日之喜,一生也不过一次耳。”   方余谦抿了抿嘴唇,接着试探问道:“不过……疏大人在湖州时与下官来往也密切,却不见疏大人同谁家姑娘相好过。不知这姑娘……是何时认识的?”   他毕竟同疏长喻算是知交,疏长喻的事情,他多少是知道的。他原本还钦佩疏长喻和摄政王二人情深,为此摄政王连皇位都能拱手让人。   却不料……也未过去多久,疏长喻就不声不响地娶了其他人。   疏长喻闻言,笑道:“他救过我的命。”   疏长喻这话在自己口中,是另一层意思。前世他自己误入歧途,最后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是景牧将他捞了回来。而这一世,他的爱情和温情,也是景牧给予的。   景牧于他,便如同命一般。   但是,这话听在方余谦耳中,便是另一层意思。   他对当时湖州之围是知道的,更知道当时情况有多么险恶。想必这姑娘虽身材高壮了些,当时的情况下,可能真的救了疏长喻的命。   方余谦对疏长喻是极其崇拜的,对他的人品更是深信不疑。   他道:“我晓得了。不过疏大人,可千万不要辜负了有情人。”他意有所指道。   疏长喻笑着点了头。   ——   待宾客散尽,疏长喻才摇摇晃晃地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院中披挂着红色丝绸,窗上贴着喜字,檐角上还挂着大红的灯笼。他走到房门口,便叫里头候着的喜婆丫鬟都退了出去,他才抬步进门。   床前,红烛摇曳,那人还盖着盖头,端正地坐在床上,腿微微分开,两手放在膝头。   疏长喻走到了他面前,轻轻一笑,抬手便要掀他的盖头:“好了,已经没人了,不必再装了。”   却不料,床上坐着的新娘子不愿意了。他抬手握住疏长喻的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动作:“大人,那秤杆还在桌上呢。”   疏长喻挣了两下都没挣开,不由得啧了一声,回身走到桌边,拿起了桌上的秤杆,挑开了床上那人的盖头。   红烛摇曳下,景牧的脸露了出来。   他抬着头,正正地和疏长喻对视着。他凤冠霞帔,通身都是女子打扮,却丝毫不显得女气,更衬出他面容的清俊出挑了来。   景牧看着他,勾唇便笑了起来。   “得用秤杆挑盖头,才能称心如意呢。”他笑道。   疏长喻回身要将那秤杆放下,头却有些沉,一转身,差点摔倒在那里。幸而景牧抬手扶住了他,才免得他摔倒在那儿。   “喝得有些多了。”疏长喻扶着额头道。“当真是……这群老匹夫,是终于逮着了个灌我酒的机会了。”   下一刻,他便觉得天旋地转,竟被景牧一把拽进了怀中。   景牧抬手抽出他手中的秤杆,随手丢在一边,便将他揽在了怀里,替他解下外衣来:“那便快些休息吧,方才你一进门,我便闻着酒味了。”   说到这儿,他动作顿了下来。   接着,疏长喻便看到景牧正将他搂在怀中,一双眼睛温柔得像水一般,直勾勾地看着他。   “怎……怎么了?”疏长喻问道。   接着,他便听到景牧轻声说:“没怎么,我只是看看你。”说着,他抬手摸了摸疏长喻的面颊。   “我前世今生,不知道想了多少年。”景牧笑着对他说道。“如今,我终于和你成亲了。”   疏长喻被他这话撩得面上滚烫。他轻声道:“早就在一起了,还在意这花架子做什么?”   景牧却道:“不一样的。”   疏长喻看着他红烛摇曳中的面庞,一时间也顿住了。   半晌后,他轻声道:“合卺酒尚未喝呢。”   他正要起身,便又被景牧按了回来:“成了个酒鬼了?方才在外头就喝了这么好些,如今回来,没说两句话,又要喝酒。”   疏长喻被他这无理取闹的小模样逗得笑起来:“不一样的,这可是你方才说的。”   “我现在觉得一样了。”景牧轻声说道。   接着,他便见景牧三下五除二取下了自己头上的凤冠丢在一边,一头墨发顿时披散了下来。下一刻,疏长喻便觉得天旋地转,接着便被景牧压在了身/下。   待景牧吻上他嘴唇的时候,他听见景牧这般说道——   “你这满口的酒香,我取一些来,便当时合卺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凤冠的时候,我不知道为啥,就光想着延禧攻略里头喜塔腊尔晴成亲那天的那个鬼畜凤冠……   我就想,景牧戴着那么个玩意儿,个大老爷们,可不得跟牛魔王一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天写赵朗之的番外!就完结啦!   现代篇大家想看的话,我另开一本,不收费当福利那种~ 第95章 这次真的完结了!!!   戴文良腰侧佩着刀, 从皇宫中走了出来。   他站在宫门口沉吟了片刻,才走到一侧的小厮那边, 接过对方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   他心道,还有不少事情没有交代。   他已经做这皇宫侍卫统领做了快三年, 作为一个武将,这不失为一种消磨光阴。如今终于有了这么个去岭南剿匪的机会, 他并没有再犹豫,主动请缨, 揽下了这个苦差事。   他心道,若是就这般一直做侍卫, 恐怕这辈子就得耗在兆京城了。   他生在兆京城中, 生他没两年父亲就在战场上受了伤,残疾了一条腿,在京中领了个闲职。而他父亲的职位, 便被他兄长取代了。   作为戴家的老来子,他父母对他皆比寻常宽容的多。而他也便这般懒散地在京中,虚耗了这么久的光阴。   他二十余年都没有出过京, 如今乍然要走, 他还有些手忙脚乱的。   他院子里养的那十来只鸽子, 一定要交给懂这一行的奴才去养;京中七宝楼的美酒、顺禧斋的熟牛肉, 想必到时候都会想念,先得带些在路上吃。而除了点兵将之外,他自己要带什么, 还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得去问问疏三郎。   而他京中那些攒下来的纨绔好朋友们,也要一一拜别。那定国将军府跟他第二个家似的,那一家子人,一定也是要见一见的。谢二小姐生了第二个孩子,谢家专门给他递了满月酒的帖子,也不知该去不该去……   不过,那个人——自然是不必见了。   他骑在马上,刻意地思来想去,而不去想那个人。但是,他脑中那些纷繁的杂事过了一遍后,如同大浪从沙滩上卷过,一阵热闹之后什么都没剩下,唯独孤零零地剩下那个人,留在他的脑海之中。   果真是忘不掉的。   他从前觉得,这个人不过是和疏三郎一般,是自己为数不多的文人朋友。但直到东窗事发,那个人终于无影无踪了,他才恍然反应过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如夏日里连绵不绝的清风,他环绕在你周围的时候,只觉凉爽惬意,却没注意到他的存在。等这风吹走了之后,才恍然觉得闷热难耐,想念起那阵风来。   疏三郎向来是忙碌的,戴文良也知道他心在社稷,故而不常叨扰他。那些同僚纨绔与他看起来玩得开心,但不过聚会时候图个热闹,若真说是交心的朋友,是算不上的。   但是那个他在疏三郎府门口遇见的、那个穿着简朴而风骨天成的公子,却不一样。   平日里他做自己文书时,可谓巨细无遗,滴水不漏。若他侍卫营里出了什么粮饷、人员问题,一问他肯定知道。而那些打架斗殴的、人情往来的,戴文良都记不清了,那个人却记得清。   而私底下,他除了有时去忙自己的事情外,总和自己在一处。这人脾气好又爱笑,对他这种神经大条的人也是无微不至,相处起来可谓合拍极了。   但是……到后来戴文良才知道,那个人去忙的“自己的事”,是什么事。   他没想到,赵朗之居然能一边同自己言笑晏晏,一边在暗中谋划了几年,要去陷害疏长喻。   他隐约还记得,那日赵朗之要吃他的鸽子、同他说了不少交代的话之前,问过他,如果疏三郎出事了,他会如何。   原来……他向来是打算好了的,从一开始接近自己,就是为了疏长喻。而和他做这几年朋友,也一直不是真心的。   在疏长喻将事实全都摆在他面前的时候,戴文良心里闷闷地难受。他说不上来这种难受是因为朋友的背叛还是什么,但他隐约觉得,不是那么简单便能够解释的。   “这个人,我一定是要杀的。”当时,疏长喻这么告诉他。“念在他给你做了三年文书,我便先通知你一声。”   疏长喻那个“杀”字刚落下来,戴文良便觉得脑内轰然一声。   顿时,他们二人往日相处的那些细节,全都出现在了他的脑中。原本那些发生过他便忘了的事情,此时居然清清楚楚地纷纷涌现。   戴文良心道,他怎么是那样的人呢?   他虽做了那么多错事,但事发之前居然全都告知于他,分明就是想将代价降到最低;他一门心思地要害疏长喻,但是……完全没有理由啊?   他就这么一边同他亲密无间地做朋友,一边背地里将罪大恶极的事情都做了。戴文良觉得脑子晕晕乎乎的,像是在梦里一般。   赵朗之……这便要死了?   戴文良本能地,就算他欺瞒了自己那么多,他都不想让对方死。但是,那个人分明又是要害疏长喻,现在疏长喻要杀他,自己有什么立场要让疏长喻放过一个要杀他的人。   ……赵朗之就要死了。   “……文良?你怎么了?”   这个时候,他听到疏长喻出声叫他。他抬眼看过去,却看不清疏长喻的脸。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   疏长喻抬手替他擦了擦眼睛,眉头担忧地皱起来。   “光亭他……不像是那种人。”戴文良的声音微不可闻。   “……光亭是谁?”   “……赵朗之。”   疏长喻皱眉道:“我们之间的恩怨,你不知道。”   戴文良此时脑子里乱成一团,只道赵朗之要死了。   他唐唐七尺男儿,羞于落泪,此时又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他攥紧拳头,站在疏长喻面前,咬紧了牙齿,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要死了,而且摆在自己面前的证据告诉自己——他该死。   疏长喻叹了口气,到:“我早说让你帮我小心盯着他,怎么便和他情谊如此深厚了?见他第一面我就已经怀疑了,他分明是……”说到这儿,疏长喻停了下来。   之后重生之类的话,他是不能告诉戴文良的。   但是,他却看着戴文良半天没说话,最终颤抖着嘴唇问他:“能有什么恩怨,让他非要杀你呢?”   戴文良不说,疏长喻也能看出来,他不希望赵朗之死。   方才疏长喻将事实告诉戴文良时,便见戴文良表情越来越不对劲。听到自己要杀他,戴文良更是眼睛一下就红了起来。   疏长喻在心中叹了口气——赵朗之不无辜,但戴文良终究是无辜的。   说来说去,也都是前世的恩怨了。赵朗之做那些事情,说来也是前世的因果。   疏长喻本来早就狠下了心,但看着戴文良这幅模样,又犹豫了起来。   从小到大,他很少见戴文良掉眼泪。上一次他掉眼泪,还是他六岁时气走了翰林院的先生,被父亲吊在屋里打的时候。   就在这时,他听见戴文良颤声问道:“敬臣……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求你,但是,他能不能不死?”   疏长喻:“……。”   行了,没办法。毕竟这人是自己半个哥哥,那赵朗之如今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在他手下翻不出花来,便就这样吧。   ——   于是,自从上次疏长喻告诉他,能留赵朗之一命,但是赵朗之再不许出现在他面前后,戴文良自己也没再见过赵朗之。   他那天去军帐里领赵朗之时,人已经不在了。   戴文良再想到那天的场景,都觉得心里针扎一般,绵绵密密地难受。   果真。他要做的事情做完了,便连自己这个朋友也不想要了。   戴文良这么想着走着,迷迷糊糊之间居然走到了春水巷的那家青楼门前。那家青楼的杏花酒最是好喝的,他三年前同疏长喻来过一次。   彼时他还心系着谢家姑娘,瞻前顾后地不敢进去,而今谢二姑娘膝下孩子都两个了,他又孑然一人地站在这家青楼前。   但是,他此时脑中想起的竟不是谢家姑娘,而是——赵朗之。   戴文良被自己脑中的这个想法下了一条。震惊了一瞬过后,他原本便被赵朗之的往事搅得阴郁不堪的心情,便更加阴郁了。   此情此景,就是要买醉的。   戴文良便干脆进了青楼,还坐上次他和疏长喻来时坐的那间雅座。他连弹琴唱曲儿的姑娘都没要,眼看着老鸨神情不悦,便多点了好几坛杏花酒,又给老鸨添了些打赏的银两。   老鸨这才满意离去,留下他和一坛酒。   窗外丝竹嬉戏声绵绵地透过窗户漫进来,听起来旖旎又热闹。而戴文良却是孑然一身,连个对影成三人都月亮都没有。   他心道,若是赵朗之在,情况自然是不一样了。他若提出要来青楼中喝酒,赵朗之虽肯定要不乐意地念叨他几句,但是一定会……   怎么又想起他了。   戴文良不悦地抿唇,接着抬手揭开了其中一坛酒的泥封,满满地给自己倒了一杯。   果不其然,之后心中郁结的戴文良便这般喝多了。   而喝多了的他,自然是没有听见门外的窃窃私语。   “这位爷孤身一人过来,出手又阔绰,如今一个人喝酒,怎能没人作陪?”   “嬷嬷说的是。这男人嘛,嘴上说着不要人陪,真有人去陪了,便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你晓得便好。这位爷衣着华贵又年轻英俊,你可好好伺候着,定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妈妈放心吧……嘶!”   就在这时,门口的那个姑娘被人一把扯去了一边。那老鸨定睛一看,扯人的这个竟是个身材高挑的青衣公子。   那公子方才在前一位爷来了没多久便也来了,没进包房,坐在大厅里,正面对着这间屋子。这位爷喝的也是杏花酿,并未点姑娘,也只说等一等。   如今看来——这公子居然是来蹲人的?   他们家青楼消费不高,少见达官贵人,倒是那秘制的杏花酿,总引来不少人品尝。一般冲着这酒来的,老鸨向来留个心眼,更是不敢招惹的。   她只好诺诺地行了个礼,拽着那个姑娘退下了。   这人神情冷淡,垂眼看着她们二人退下,才推门走了进去。   这身姿眉眼,竟就是那消失了数月的赵朗之。   他推门进去,迎面便是那窗外吹进来的和风,裹着一股酿出酒香了的桂花清甜。戴文良已然是醉眼朦胧地,坐在桌前,手里握着酒杯,人却已经晕得要往下倒。   这三年相处下来,赵朗之自然是知道他的习惯。他平素虽嗜酒,却不贪杯,最多同人喝到兴起时多喝几杯,微醺即止。但是到了心情不好的时候,便惯常借酒消愁,谁都拦不住。   此时,便是要人事不省了。   赵朗之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难过。   他当初作了承诺,不再出现在疏长喻面前。而他对戴文良的那点隐秘的情绪以及浓重的愧疚,却让他不敢再见戴文良的面。戴文良自然是最无辜而又最纯善的,当他做积液的事情被疏长喻揭露出来后,他下意识地便不想再让戴文良看到他。   他头一次害怕,害怕戴文良会对他露出失望的神情。   而疏长喻那句“看在戴文良的面子上”,更是狠狠地击溃了他。   看在戴文良的面子上……他何德何能,能靠着戴文良的面子捡回一条命?   他本就不想活了,苟且偷生,更不愿意面对戴文良。于是,当时疏长喻一走,他便也擅自离开了。   他没走远,隐居在兆京城之中。故而赵朗之一直找兆京城防将领探听消息,却从没打听到他的消息。   赵朗之便就这般在暗中,隐秘地窥探着戴文良的动向和生活。他在京中仍然留有些人脉,如今都用在了戴文良身上。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而知道真相的戴文良,除了初时找兆京城防将领留意出城人员外,居然生活再没什么特别的变化。他该养鸽子养鸽子,该同人喝酒吃肉便同人喝酒吃肉,该去将军府串门便去将军府串门。   他这个人,来了又走了,像是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一般。   赵朗之心中闷闷地疼,只觉得是自己一厢情愿了。又或者,他所做的错事本就是没办法弥补的,如今,正是咎由自取。   他自然是没想到,这不过是经历过无法言说的痛苦之后,戴文良小心地将自己的情绪都藏起来了而已。   他自知不该再这般,如影随形地窥伺戴文良,但今日却又习惯性地跟来春水巷,盯着他那扇紧闭的门扉。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恰好阻止了那个动了小心思的老鸨。   如今看着醉倒在桌上的戴文良,他心里叹道——他在难过什么呢?   如今尘埃落定,他又即将领兵出征,前途无量。他所担忧的……恐怕就是那一笼宝贝的鸽子吧。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戴文良的呓语。   “赵光亭……混/蛋。”   赵朗之瞳孔骤缩,一瞬间还以为戴文良发现了他的踪迹。紧接着,他才反应过来——戴文良在说醉话。   他心底一缩。   “……文良?”他自知不该,却控制不住地唤道。   戴文良隐约听到了有人在叫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正看向赵朗之。   赵朗之骤然慌乱,正要躲开,却定定地对上了戴文良的视线。   没有他想象之中的厌恶、质疑,反倒是浓重的疲惫和委屈。   几个月来,他看到的都是戴文良挺拔的背影和远远的笑脸,从没正面看他的眼睛。   他居然……   “赵朗之?!”戴文良猛然一惊,腾地就要站起身来。他喝得腿有些不利索,起身时一下拌在了桌子上,接着便朝旁边一摔——   赵朗之冲上前去便接住了他。   将戴文良收入怀中的那一刹那,赵朗之心中那不知从何时起便朦胧地纠结在一起的情感,顿时明朗了起来。   他当时的犹豫、之后的妥协,再到后来的躲避,都是因为——他对面前这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产生了那样非朋友、非兄弟的感情。   他对对方……是爱慕的。   “赵朗之……”戴文良紧紧盯着他,醉得都有了鼻音。“你到哪里去了?为何就这么一走了之了?”说到这儿,他抽了抽鼻子。   “我……”   “你这三年,把我当什么了!”戴文良醉眼朦胧,大着舌头道。“你做了自己要做的事,便就走了,一句话都没留给我!赵朗之,你……混蛋。”   说到这儿,他委屈地憋起嘴角:“你若真是利用我,便早同我说一声,也省得我……省的我……”借着醉意,他眼眶又委屈地红了起来。   武将不善言辞,从前向来说不来话便动拳头。到了现在这种动不得拳头的时候,武将说不清自己的心情,便只觉得委屈,连眼泪都憋出来了。   赵朗之不由得放轻了声音:“不是的……我没想一走了之,我只是怕你嫌弃我。”   戴文良只听清了前头半句,便着急道:“既然没想走,就给我留下。”   赵朗之抱着他,近距离地同他对视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听到了吗!”戴文良急道。“你都说没想走了,便不能骗我。”   “好。但是……文良,我这次若留下,就不会像上次那般同你相处了。”   “不管你如何相处,总之,不许再走了。”   “……好。”   醉意朦胧中,戴文良唇角一片温软濡湿,恍惚之间,如同坠入了一片遍地杏花开放的梦境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有点不舍得,这一本书真的……好喜欢我家丞相和牧牧!   感谢我的两个鹅子以及小天使们的一路陪伴,作为一个新人写手,狗发这一本书仍然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问题我都看在眼里,但是爱他俩是真的爱,爱你们也是真的爱qwq   我一直觉得阅读和写作就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灵魂交流,写作的过程固然孤独,但是笔下的人物和读故事的你们,都让我觉得这个孤独是一种享受w   所以!!表白我的小天使们!!   明天评论区发红包诶嘿嘿~   总之,这一本书到此完结啦,如果有缘,我们下一本再见~   后续的现代篇番外明天会另外开,要继续看的宝贝们记得戳专栏喔~   给自己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