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穿成反派后我渣了龙傲天[穿书]   作者:明韫   文案:   叶非折渡劫失败后,穿成一篇文中毫无存在感的炮灰,只有一张脸胜过天下第一美人。   文里男主自小在吃人的环境下长大,养得一身冷戾性子,不肯相信任何人,奉行利益至上,实力为尊。   他的任务是从炮灰成为有存在感的重要反派,将男主推上黑化之路。   于是叶非折一路逆袭,成了少年男主不可触碰的白月光后,欺骗他的感情,背叛他的信任,践踏他的真心,眼看男主黑化在即。   叶非折不是很慌,毕竟他渡劫前修为天下第一,自认扛得过黑化男主。   然后他被男主提剑找上了门。   “叶非折,我愿意拿我所拥有一切,修为、道途、霸业、性命……来换得你留在我身边。”   ——————   1.日更,正常情况下每晚九点准时更新。   2.全文极度放飞,狗血沙雕修罗场慎入,接受合理建议,婉拒写作指导。   3.有任何不适请直接点叉,不喜欢不必勉强自己,以免双向伤害。   4.微博:一明韫一,顺便作者专栏求收藏~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仙侠修真 系统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非折、楚佑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叶非折渡劫失败了。   他身处的孤崖高得近乎与世隔绝,伸手就可碰得到卷了半边天幕的沉沉乌云。   叶非折半跪在悬崖上,破损红衣和淋漓墨发披了一地,像是乍然跌到了尘埃里的艳色花。   他握剑的手指蜷得很紧,死死地扣在了剑柄上,鲜血不住地从破损指尖淌下来,在衣摆上染开一片斑驳。   恰在此时,最后一道雷霆如撕开牢笼的困兽,咆哮而下,照亮了叶非折的面容。   他面色苍白到了极处,身上的红衣也艳到了极处,两相对比之下,令人怆然生出凄厉之感。   可美人终究是不世出的美人。   那一点凄厉之感,在叶非折的五官上化开,也化成了恰到好处的震撼,仿佛是绝世珍宝消逝于世间前最后的惊鸿一瞥。   临死时,叶非折不可免俗地回想了一遍他的人生。   他的一生实在是顺风顺水。   年少即为叶家少主,玄山首徒,后来是修仙界中最年轻的大乘,最后横渡天劫,欲破境飞升。   叶非折这辈子都过得纵横睥睨,逍遥快活。   哪怕如此局势,他经脉断裂,灵力枯竭,叶非折仍是昂首对着雷霆,不肯低头半分。   就像是……   就像是他心里和天劫梗着一口气,不肯低头认输服软。   “我想活下去。”   叶非折嘶哑着声音,最终从喉间拼拼凑凑出了那么几个字。   他想活下去。   他有家人朋友,同门手足,都在等着他回来。   ——   “楚家家主,这是我们合欢宗用来换取楚家庇护的诚意。”   叶非折一睁眼,便听到了男人谄媚的说话声。   他脑中接受着大量的信息。   叶非折死前强烈的求生欲使他绑定了一个名叫系统的玩意儿,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等完成任务后,就可回到他自己所属的世界。   宇宙下三千世界,每个世界的成因来历都各不相同   叶非折所去的,便是因话本而形成的世界。   他接受的任务是去成为此方世界主角心中不可取代的存在,然后将他推上命定的黑化之路。   所以叶非折在这具与他同名同姓的身体里活了过来   同样的名字与长相,这具身体的原主和叶非折的人生可谓是天差地别。   叶非折自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是天之骄子,众星捧月。   原主不一样。   他并无多少出彩之处,侥幸靠着一张过分夺目的脸,才在合欢宗这个不大不小的宗门里混了个安身之地。   原主脸长得祸害,为人倒是本分,一直勤勤恳恳修炼,从未惹是生非过。   然而他生了这副容貌,又无自保之力,祸事迟早会找到他头上。   合欢宗宗主的亲传弟子骄横跋扈,前段时间争勇斗狠时,失手打伤了一位白家的嫡系子弟。   白家家主听闻此事后勃然大怒,放话出来说定要合欢宗宗主亲传修为全废,不肯善罢甘休。   合欢宗在饶州固然地位不算低,却远远比不上白家这等庞然大物。白家家主这话一出,合欢宗满门上下顿时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   他们师徒两人焦头烂额,只能求助于在饶州唯一能和白家匹敌的楚家。   为此,两人向楚家奉上许多天材地宝,以示自己愿意归附楚家的诚意。   而原主,因着他那张脸,被混杂在合欢宗的礼物中,当作炉鼎一同进献给楚家。   他不甘心自己被视为物品对待轻贱,又无计可施,只能服毒自杀,死得悄无声息。   原主的自杀换来叶非折在他身体上重生,眼睛一张一闭的时间,谁也没注意到有异常。   机缘巧合的是,原主被送去的楚家,恰是叶非折此次任务对象,这方世界主角楚佑所在的楚家。   楚家家主楚渊对着合欢宗宗主的恳求,嗤笑道:“这些物事在楚家不过寻常,宗主想凭此躲过白家的发难,未免异想天开。”   楚渊兴味索然地扫过合欢宗宗主呈上来的东西,和他身后低着头看不清脸的红衣年轻人:   “一堆破铜烂铁,再加上一个呆楞木讷的无能废物,就想换楚家的庇护。世间可没有这样的好事。”   合欢宗主腆着脸陪笑道:“楚家何等基业?岂是我小小一个合欢宗能比得上的?拿出来的东西家主自然看不过眼。”   他搓着手,小心翼翼道:“我这个弟子,倒是很有几分姿色,家主要不要看一看?”   说罢他拼命地向叶非折使眼色,示意在他楚家家主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叶非折一动不动。   他视若无睹的模样无疑是激怒了宗主亲传,他朝着叶非折膝弯重重一踹,恶声恶气道:   ““见了楚家主还敢不跪?不过是长了一张好点的脸,你是以为自己真有多倾倒众生了不起啊?摆出来一副清高模样给谁看呢?”   托原主吞毒的福,毒药药效仍在,叶非折四肢酸软无法动弹,和废人也没什么区别,被宗主这么一踹,当即直直跪在了地上,膝盖那里一片钻心的疼。   叶非折的不言不语无疑是给宗主亲传火上浇油,他恨恨骂道:“合欢宗好吃好喝的待你,结果就养出了你那么一头白眼狼?宗门有难的时候就一副活死人腔调?”   合欢宗宗主也跟着在那愤怒地重重拍案,厉声喝道:“你这副规矩出来见人,真是给我合欢宗丢人现眼!还不说话?跟个死人一样摆脸色给谁看呢?”   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说得也不错。   毕竟合欢宗的叶非折早死在宗主师徒贪得无厌的逼迫下。   若不是宗主亲传惹出的祸事,原主不会有这一场飞来横祸。   而看这两个人的嘴脸,好像他们吸干叶非折的骨血天经地义,叶非折甚至还应该跪下来感恩他们。   叶非折有点想笑。   他曾经是什么人?   一剑无敌,天下第一。   凭一个楚家家主想让他下跪?   凭两个合欢宗师徒敢踹他下跪?   叶非折抬了脸。   他活了那么久,头一次被人摁头逼着去跪拜他人。   偏偏他初来乍到这具身体,毒药的效用仍侵蚀着他的神魂。   若是不记下这几个人,不去等着毒药药性过去好好算算这一笔账,叶非折也不配有天下第一的气性了。   楚渊本来都打算拂袖离开,直到叶非折抬了脸,他猛然一震,险些握不住手中的酒杯。   这宗主亲传那句“你以为你倾倒众生?”还绕在梁间。   原主以明死志的伤疤犹且留在叶非折鬓角上,初初结了痂。   可第一眼望到他时,绝不会注意到他鬓角的伤疤,眼尾的淤血,亦或是长发披散的不整齐模样。   他神情分明冷清极了,但简简单单一撩眼间活色生香,艳色止不住地从眉眼五官里蹦出来。   就像绝世的宝剑拂拭去尘埃,神话中的绝色穿过书页,栩栩如生地活到了众人眼前。   确是倾倒众生。   楚渊心中暗暗地倒吸一口凉气,向合欢宗主点了点头:“其他的倒也罢了,你们送上的人,论脸勉强还有些可取之处。”   如此美人,为了他和白家对上,也是值得的。   甚至只要叶非折修为上去那么一点,依他的相貌,他们楚家都消受不起,用来上供给上宗大能结交人情,倒是一桩好选择。   合欢宗主挂上如释重负的笑意,恭维道:“家主好眼光。虽说敝宗献上的弟子唯一可取的就是脸,能取悦家主,为合欢宗做点事情,总算不辜负宗门养他一场。”   宗主亲传终究年纪小,按耐不住性子急吼吼发问道:“家主,那白家那边……”   他的修为是不是可以就此保住了?   楚渊沉吟了片刻,答应道:“可以,白家的事,待我亲自与白家家主去说。”   宗主亲传大喜过望,随机又想起了什么,阴狠狠压低声音向叶非折道:   “你给我安安心心待在楚家伺候好楚家人知道吗?若是你再敢出个意外,你凡间家人的性命就别想要了!”   这具身体在凡间还有家人?   叶非折自顾自想着事情,依旧是懒得施舍给宗主师徒两人一个眼神。   两方商议得差不多后,楚渊便抬手唤人进来,吩咐他们带叶非折下去:“给我好好看着他!”   他留着叶非折有用。无论是用来攀附高阶修士,还是用作自己的炉鼎,都不容有失。   叶非折即使人被拉了下去,合欢宗宗主也一直记得他抬脸时的模样。   与平常畏畏缩缩,将美色都减了三分的小家子气不一样。   哪怕是沦落成玩物的境遇,哪怕是脸上带着未消的血瘀伤痕,叶非折依旧如正午之阳,盛极的容颜风姿未有半分瑕疵。   合欢宗主莫名就心头一凉,咽了口口水和楚渊提议道:   “家主有所不知,我带来的弟子在宗门时气性便极大,听闻要到楚家来后更是不识抬举,三番四次的寻死觅活——”   楚渊听到这里,笑容渐淡,哦了一声:“宗主放心再烈的性子在我楚家也该被消磨掉,安静温驯的做个花瓶美人才是本分。等被打断手脚,砍断筋脉的时候他便该知道疼了。”   宗主亲传见状忙不迭地附和道:“家主高见!左右他叶非折只有一张脸能看,打掉他手脚筋脉也不算什么,反而能让他更听话,更认得清自己生来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   “真是无耻之极!”   一道愤愤的语声响在叶非折的脑海中。   说话的是和他绑定的系统。   系统显然是很不平:“怎么会有像合欢宗师徒这样无耻的人?”   “你放心。”   叶非折平静应道:“他们做下的事情,自有他们该还的。”   他曾经举世无敌。   一朝重生,修为全无也就罢了,还要受制于毒药,沦落到令人摆布,要逼着给楚家家主那等小人物行礼的地步——   叶非折倒是不消沉。   他信自己。   信自己离重拾修为回到收拾楚家家主等人的时候并等不了几天。   “我的任务对象楚佑,应当就在楚府之中?”   系统替他补充:“不错,楚佑是楚家家主所有儿子中,最不受待见,也最饱受冷眼欺凌的那一个。”   叶非折停下了脚步。   楚府身为一州之中最大的修行世家,处处是雕梁画栋,其上龙凤游走,屋檐高啄,镶嵌琉璃熠熠。   偏偏叶非折所在的这一处是低矮的小平房建在根本照不进阳光的地方,屋瓦半落不落,将院落衬得昏暗逼仄,与楚府的气派辉煌格格不入。   斑驳脱漆的木门那里传来几道充满恶意的声音:   “狗杂种。你娘是贱人,生的儿子果然一样是贱人。”   “还敢背着我们偷偷修炼?你看你配吗?”   “我告诉你,你这辈子就配当条狗!”   系统小声告诉叶非折:“此处是男主楚佑所居住的地方。他在楚府极其不受待见。”   那么说来,他们是在骂楚佑。   压着他的人见他久久不行,推搡了他几下,冲着叶非折吼道:“停在这儿干什么呢?还不快走!”   此时叶非折从毒药的后劲了恢复了几分正常行动的力气,至少能使唤得动手脚。   对他而言,用两分巧劲推开押他的守卫,把他们麻在当地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叶非折无视了守卫在那里骂骂咧咧的叫骂,吱呀一下,他推开了木门。   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将一个比他们瘦削得多的同龄人按在地上拳打脚踢,嘴上也不忘咒骂。   有人狠狠往他鼻梁上砸了一拳,伴着飙出的鲜血骂道:“你自己对你破烂的天资心里没数吗?经脉堵塞,还想修行?嘿,真以为自己修行了就是楚府正经的少年了?”   他的同伴嗤笑一声,跟着附和道:“你的贱人娘就算是死了,只要她一刻没被人忘掉,你一刻别想抬起头堂堂正正做人。”   说着不解恨一般,又狠狠往少年身上砸了几拳,拳拳沉闷到肉。   少年听着他们嘴上的污言秽语,挨着他们毒手,仍是倔强地抿紧了嘴,一声不吭。   他不是没试过还手,没试过反唇相讥想要反抗。   他也不顾一切地求到他身为楚家家主的亲生父亲那边去过。   当时楚渊看了一眼血迹驳驳的楚佑,口吻满是嫌恶,扭头问旁边动手欺负他的其他楚家嫡系子弟:   “我不是让你们留着他一口气,别闹出人命吗?”   动手的楚家子弟有的喊着爹,有的喊着大伯,嬉笑着道:“我们哪敢闹出人命啊,手上都是有分寸的。是这小子偏不死心,想要闹到您这里来让您给个公断呢。”   最后给个公断这几个字他们咬得格外重,似是在讥讽楚佑愚蠢的天真。   楚渊漫不经心挥了挥手,随便道:“别打死人,其他的随你们。”   那一刻楚佑差点想要大笑出声。   原来在他父亲心目中,他的出生即是不光彩的,见不得人的原罪。   他是楚家不应该存在的耻辱。   少年梗着脖子看自己的父亲,黑黝黝的瞳仁中折射出的光好似荒原上的孤狼。   楚渊被他盯得不舒服,面色不善地问他道:“你有什么好不满的?”   楚佑死死地抵着唇,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堂下楚家嫡系的子弟窥出了楚渊的心思,给了楚佑狠狠一巴掌,脆生生响在宽阔正厅中。   “就是!家主的处置,你敢不满?我看你是欠教训吧?”   他扬手招呼自己的同伴,露出一个狞笑来:“看起来今天咱们还是得给他长长记性才好,来,给我打!”   说着便是如疾风骤雨般的一顿拳脚相向。   楚渊只好整以暇地旁观,好像挨打的人根本不是他的儿子,根本不是应该锦衣玉食的楚家家主之子一般。   好像没看见楚佑挣扎在血泊中求生,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状况。   楚佑忽然沙哑道:“我错了。”   楚家的子弟们方停了手。   楚佑一个字一个字就像是挤出来的一般,为了活下去,他闭了闭眼睛,违心道:“是我错了,我不该拿这等小事来打扰家主。”   说罢楚佑挣扎着起身,拖着他仅剩的半口气,往楚渊的方向端端正正叩了头:“是楚佑做错了事,望家主责罚处置楚佑的过失。”   他的识相听话让楚渊神色稍缓,宽容大度地示意此事就此揭过。   楚渊身边一个年轻男子无趣切了一声:“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一群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还要惊动父亲,父亲不嫌烦,我还嫌烦呢。”   他是楚佑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楚家家主的长子楚修锦。   他们完全不像是一对亲兄弟。   楚佑在楚家活得不如狗,人人都敢踩他一脚,连仆役都看不起他。   楚修锦却是板上钉钉楚家少主,殴打楚佑的那帮子弟到了他面前低眉顺眼,气都不敢吭一声,就他敢吊儿郎当地在楚渊面前抢话。   楚家子弟惯会见风使舵,楚修锦一说这话,他们拳头又提了上去,打算再痛打一番落水狗。   楚佑动得比他们更快,又是咚咚几下往楚修锦那里叩了头:   “打扰了少主,楚佑万死难辞其咎。”   楚修锦笑意渐敛,大概是没想到自己这个弟弟那么无趣,最后不耐烦啧啧两下,挥挥手示意别人拖死狗一样把他拖了出去。   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楚佑掌心被他扣得血肉模糊。   他何尝不觉自己所作所为屈辱丢脸。   可是为了活下去…   从此往后,楚家那一帮子弟一旦来找楚佑的麻烦,楚佑就安安静静地让他们打,再没试过反抗。   今日这帮楚家子弟又如往常一样,骂完了污言秽语,打过了爽过了,纷纷离开,留下楚佑一人在地上。   他满身血污泥土,依然无法掩盖眼里的神采,灼灼出了星辰的明亮,燃着低到泥里去也不肯向命运低头认输的火。   与楚佑平日里在楚家逆来顺受的模样大不相同。   几声清脆的掌声响起。   红衣衣角散落在地上,如朝霞漫卷。   叶非折迈步自木门处走了进来,自高处俯视着楚佑,眼角笑意讥嘲:“真是好精彩一场好戏。”   楚佑哑声道:“你懂什么?”   懂什么自己在楚家的处境,懂什么活下去的艰难?   来说什么风凉话?   叶非折痛快承认道:“我不懂。”   他话锋一转,悠悠含笑:“我只是觉得可笑。”   楚佑紧紧盯着叶非折,满心的怒火无从开口反驳。   他也觉得自己可笑极了。   但若是不可笑,他就没机会活下去。   叶非折种种讽意化作舌尖轻轻一声啧,品评道:“明明心有不甘,还要委屈你自己逆来顺受?”   “真懦弱。”   他高高在上的姿态和嘲笑无疑是激起了楚佑卡在心头的那口戾气。   夕阳下,少年人的眸子逼人如神兵利器淬毒的刃,仿佛下一刻就要割开叶非折的脖颈。 第2章   少年眸光锐利极了,恨不得将叶非折锁喉穿心。   叶非折不避不让,坦然地任由他打量。   最后楚佑牵动了一下嘴角,冷冷向他吐出一个字:“滚!”   叶非折倒也不恼,摊了摊手:“我走不走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倒是你——”   他垂下眼睫,头一次正眼看了地上的楚佑,笑意浅淡,若有似无,美则美矣,却仿佛是握不住抓不着的镜中花水中月,缥缈薄凉。   楚佑忽的有些不自在。   他早就被楚家的种种磨平了争强好胜的少年心性,磨得只剩下一副伪装出来的温驯沉默的羔羊皮。   可是叶非折和楚家其他的人不一样。   他那样美,盛装华服地来了自己破落的小院,高高俯瞰着自己,纤白指尖在鲜红衣袖的衬托下如同雪堆玉琢,仿佛根本不曾沾染过哪怕一点点凡尘俗事。   楚佑突然就,不那么愿意在叶非折示弱,不那么想被叶非折低看一眼了。   他忍着浑身上下刺进骨头里的疼痛,慢慢站了起来。   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楚家虽说亏待了楚佑的伙食,倒是一点没影响楚佑拔高的速度。两人对视时,楚佑差不多和叶非折平齐,甚至隐隐高出一截,目光咄咄逼着叶非折的脸,单看气势便叫人不敢小觑。   叶非折不紧不慢问他:“倒是你,你就打算一直忍下去?一直在楚家活得不如一潭泥,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能踩你一脚?”   楚佑面色淬了冰似的寒,听到他的激将依然冷硬得无动于衷:“我在楚家如何,不干你的事。”   他往外一指门口:“我这摊泥既然污了你的眼,那麻烦你给我滚,好走不送。”   叶非折冷笑出声:“好得很,左右你自己自甘堕落,自己愿意做楚家的烂泥,当他们的狗,与我有什么干系?”   说罢他转身欲走,毫无留恋。   这时候楚佑反问了他一句:“不然呢?”   他话里的意味纠结极了。   分明熊熊燃着不甘心的火,却被远为猛烈的苦涩冻成了坚硬的冰:   “楚家是修行世家,实力为尊。我经脉堵塞难以修行,我去拿什么说话?去拿什么拼?”   倘若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楚佑也愿意不畏艰难险阻,奋不顾身去全力一搏。   可是他没有。   在修仙世家中,不能修行的子弟等同于废人一个。   更何况是楚佑这种遭到自己亲生父亲,楚家家主厌弃的?   叶非折等的就是楚佑这句话。   他唇角更弯,较之原先,笑得有了两分真切,愈是让人移不开眼睛:“若是我有办法呢?”   早在穿越到这世界时,叶非折就略略地将整本话本的内容了解过一番。   楚佑经脉堵塞的体质绝非他和楚家众人所以为的一样,是毫无用处的废人一个。   恰恰相反,他是千年难遇的先天灵体。   先天灵体在母胎的时候便会自发吸纳周遭灵气化为己用,出生即筑基,是真正天纵之才,绝于当世。   当然,这种体质有一个前提。   先天灵体须得在出生那刻,为他灌下一碗特制的灵药,打通经脉穴窍,使其在母体内吸收的灵气归附于丹田。   否则先天灵体自己穴窍未开,吸收的灵气又堵在经脉各处不能动弹,只会造成经脉闭塞,且愈演愈烈。   楚家虽说在饶州称王称霸,威风赫赫,但其修为最高的家主也不过结丹,终究是底蕴不足,认不出楚佑的先天灵体,更不用提特制什么灵药,结果把楚佑拖到现在,只当做废人对待。   楚佑乍听之下,眼底猛然露出不敢置信之色,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很快他镇定下来,肩背绷得死紧,配上俊眉深目,宛然是孤峻的出鞘利剑,凭着见血封喉的剑锋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为何要信你?”   楚佑修行天资的事,早成为楚家族中心照不宣的笑话。   楚家的子弟曾经拿此事几次三番地作弄于他。   楚佑自己也尝试过多次。   他像是捧着微弱火星在寒冬雪夜里蹒跚取暖的人,想着只要有一线希望,无论多难多苦也要试上一试。   结果换来的是一次次的失望,心慢慢地在希望的薪火里熬透热情,成为一捧死灰。   换来的是楚家子弟一声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恶毒嘲笑。   换来的是一顿顿变本加厉的毒打。   久而久之,楚佑自己也不相信他能够修行。   不是不想相信,而是不敢相信,不敢去给自己任何一点希望。   楚佑不为所动地重复道:“我为何要信你?你算什么人?”   “我不算什么人,也依旧是那句话。。”   叶非折说。   他轻轻一挑眉尾间扬起的弧度,似剑锋斩去花枝抛起的光,顾盼看人时轻佻艳丽,却逼人到了心坎里。   “你不信我,我无所谓,你的信任与否对我无关紧要。”   他侧身在石桌上坐下,悠然一掸衣摆。   他就着这个姿势,明明比楚佑矮了整整一头,眉弯眼弯,却凛然极了,寻常的说话也如同惯居高位的人风淡云轻发布号令:   “是想在楚家这摊烂泥里面继续沉沦,还是爬出来把他们踩在脚下,全看你自己。”   “想不想看你,信不信看你。你自己的抉择,与我何关?”   叶非折当然有底气那么说。   在话本中,楚佑是千辛万苦,为了逃离楚家失足摔进了山洞中,得到先天灵体的记载和灵药药方,于是放手一搏。   叶非折既然来了这方世界,就用不着那方山洞。   他原先所出生的叶家,所拜入的玄山,在修仙界中是何等庞然大物?是何等说一不二的存在?   先天灵体和其需要的药方对于楚家而言是闻所未闻的无上辛秘,对叶非折来说不过是不值一提的杂记常识。   楚佑知道叶非折说得对。   叶非折口中的办法,于叶非折,可能是随口的一句轻侮玩笑,拿楚佑解闷逗乐子的消遣。   于楚佑,则是性命攸关的东西。   他赌不起,也不得不在意。   楚佑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面上已不再挣扎,沉声问他:“我该怎么信你?”   最多……   最多就是再失望一次,再被戏弄一次。   失望太多次了,他受得住。   叶非折没接话头,笑吟吟道:“求人要有求人的姿态,先叫前辈。”   楚佑警惕桀骜的样子像极了荒原上的孤狼:   “你到底是什么身份,能拿出何等叫我信任的证明,让我叫一声前辈?我先前从未在楚家见过你。”   叶非折:“……”   这倒霉孩子。   他在楚家的身份还是个合欢宗为求庇护送过来的倒霉炉鼎,仰人鼻息,说出来才是不能取信于楚佑。   叶非折于是掀了眼皮:“没人教过你求人要有求人的姿态?有求于人的是你,不是我。”   他们两人目光紧紧相抵,谁都不肯退让一分一寸。   最后是楚佑先低了头,稍微缓和道:“请赐教。”   他依旧是不肯服软,也不肯喊一声前辈,   叶非折懒得和他多计较,先解释一番先天灵体的概念后,再让楚佑寻来笔墨,提笔刷刷写下灵药的药方:   “这是对应的药方,我做了修改,把难寻珍贵的药材拿普通的去替代。药效肯定不如先前的好,唔,不过多服几副也就见效了。”   叶非折想了想:“就是你如今离开母体十七载,要受的折磨,定然比出生时要受的多不知多少。”   楚佑早把毒打视为家常便饭,全身上下没两块完好的地方,叶非折口中的折磨他也是等闲视之。   他犹疑不决的是另一方面   “这张药方…做得了真?”   叶非折对楚佑当前的境遇心知肚明,药尽捡着便宜常见的写。   然而对于楚佑来说,这依旧是一场倾其所有的豪赌。   他为了换取药方上的药材,所要付出的可能是他身上的所有所有。   倘若叶非折是信口胡诌出来看楚佑笑话的,后果对楚佑来说,不堪设想。   他将失去他唯一的退路。   叶非折本不是好耐性,出奇的是,楚佑再三盘问,针锋相对,他竟不算太不耐烦。   楚佑大概是真的……过得很苦。   叶非折自小做惯了他的天之骄子,平生遇到过最恼人的事仅停留在他揍了哪家世家少主,哪家掌门继承人,对方师长哭哭啼啼上门来还得笑脸相迎敷衍着。   他不懂普通人的疾苦,更不懂楚佑的顾忌谨慎,但——   算了,他一个活了几百岁的人,何苦和一个小孩儿计较?   叶非折失笑道:“旁人想求我拟的药方都求不到,能有什么顾忌的?你要是不放心怕我在药里下毒,那这样,我在这边等着你拿药回来,你一碗我一碗,要毒一起毒,行了吧?”   楚佑攥紧了药方,没头没尾地对叶非折说了一句:“我输不起。”   叶非折笑容隐去:“你现在有值得输的东西吗?”   “楚佑,瞻前顾后,别逼我看不起你。”   “好。”   楚佑听见自己应了一个字。   他脑海里想的仍是叶非折的那句话。   要不要爬出泥潭,全看你自己。   到了他如今这种境况,还怕什么输不输?   为着十分之一百分之一赢的可能性,楚佑愿意豁出去赌一把。   他深深望了叶非折一眼,似是要把他的长相刻进心里:“我去抓药,等我抓药回来。”   叶非折应道:“我在此处等你,你放心。”   出人意料的是,楚佑走后,小院里蜂拥来了一波不速之客。   站在前面的一群楚家子弟正是今日下午殴打楚佑的人,去而复还,一个没少。   领头少年见到叶非折的容貌,看得他愣了神,准备好的言语磕绊了一下,露出的狞笑也不太流畅:   “你就是合欢宗送来楚家的炉鼎?嘿呦小子挺能耐,押你的护卫都被你撂倒在门口,亏得我们带够了人,绝不是那两个草包能比的。”   若不是他特意一提,叶非折还真想不大起来门口有两个被他定在原地吹冷风的侍卫。   少年痴迷地看了叶非折一会儿,方恋恋不舍示意身后成群的护卫上前:   “我劝你识相点,楚大哥听说合欢宗献上来的炉鼎美色惊人,亲自点你去见他。伺候好了他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可别装出一副三贞九烈的样子糊弄谁呢?”   按叶非折的猜测,他口中的楚大哥即是楚佑兄长,楚渊长子,楚家少主楚修锦。   话本中有提到过,楚修锦好色成性,仗着自己楚家少主的身份和楚渊对他的宠爱,不知强取豪夺了多少妻妾美人。   他连合欢宗献给他爹的人也敢动,可见话本所言不假。   叶非折默默叹口气,估计了一下敌我双方的局势。   得出来的结论是,打不过。   药效未退尽,原主身体孱弱,修为几近于无,叶非折的神魂再强悍,在两项要命的限制下,也强悍得有限,不足以匹敌许许多的楚家侍卫。   守卫密不透风地围成圈挤在叶非折身边,要去拽叶非折的手臂将他拖走。   “别碰我。”   叶非折眸光一扫,声音极寒,仿佛有实质的凉意切肤:“我自己会走。”   他被推到了一处金碧辉煌的所在,绕着一折接一折的沉香廊,穿过一层接一层的水晶帘,踩着一卷接一卷的锦绣铺陈,叶非折终于见到了正主。   楚修锦和楚佑住的明明是一座楚府,是同父的亲兄弟,却宛如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楚修锦坐在席上,面貌在精美考究的衣饰下尚算端正,目光却颇让人不适,如毒蛇吐信般舔过叶非折全身上下。   他看清叶非折面目后,便急不可耐地招了招手,示意叶非折过去。   守卫会意地推搡了叶非折两把,他一个踉跄之下,半跪半坐挤到楚修锦的身边,红衣在地上铺垂如莲,墨发更是飞瀑般散了一地,光泽几乎能映出一室明灭灯火。   楚修锦一向乐意看到这等靡靡之景,只有今日索然无味。   和叶非折的脸比起来,再鲜明的颜色都得一样褪成虚无。   他难掩急切,夹住叶非折下颔迫使叶非折抬头,大拇指指腹摩挲过那片雪白细腻的肌肤:   “别跟着我弟弟了。他在楚府狗都敢追着他咬,你指望他护得住你?抛媚眼给瞎子看。”   说着他用力按住了那片肌肤,凑过头就要吻上叶非折的双唇。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楚修锦偏头,下意识捂住了火辣辣作疼的脸颊。   他被叶非折打了一巴掌。   他被合欢宗送来的炉鼎,一个花瓶美人打了一巴掌。   这个认知使得楚修锦怒极反笑:“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   “你现在不识抬举,一会儿可别哭着求我干你!”   楚修锦端起加了料的酒,用力将酒杯磕在叶非折唇齿间,往他口中灌酒。   “等你试过这酒的滋味,你便知道厉害了。”   他自认自己见过的美人如云,坐拥的佳丽更是不少,叶非折这样的,楚修锦却是头一次见。   他见到叶非折第一眼起,就决定好无论用哪种手段,都绝对要得到叶非折,一尝其**滋味。   第二声“啪”声响起。   楚修锦捂着一边脸又着急去捂另一边,手忙脚乱间酒杯翻洒,洇湿了一片在叶非折衣襟上,紧紧贴着他纤弱优美的脖颈,打出一片锁骨的轮廓。   楚修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连脸颊上的疼痛一时都忘了去顾。   锦帛撕裂,楚修锦大力扯下叶非折衣襟,现出被珍藏在绸缎下的玉瓷细釉。   他对上叶非折的眸子,满心的歪念突然被激灵泼了盆冷水。   该怎么形容叶非折的那种魄力?   好像他活该生来矜贵,低眸冷眼看世间,何等狼狈的处境依旧无损他高不可攀的那份欲念,叫人生不起亵渎之心来。   天上人只应在云端仰视,又何尝会跌进红尘万丈里?   楚修锦为自己可笑的念头滞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登时暴跳如雷:“我不信制不住你!”   叶非折轻淡道:“我劝你收手。”   “现在自废双手,磕头道歉还来得及。”   楚修锦被他轻描淡写出了十成十的心头火,骂了几声后一手捏住叶非折脖颈,一手提着酒壶欲直接往他唇间灌酒:   “磕头道歉?”   “我倒想看看,究竟是谁磕头道歉,谁哭着跪着求我□□!”   他望着叶非折,咧着嘴笑了:   “可以,美人带刺,如烈酒名驹,真是带劲儿。”   “希望你等会儿在床榻上也那么带劲就好了。”   “我倒想看看我那个温驯得不像话的弟弟,看见他喜欢的人在我床上,会是个什么反应表情。”   楚佑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欺凌他的楚家子弟如魑魅魍魉般阴魂不散地守在他房门前,而院子里早没了那道红衣的身影。   好像一切仅仅是他一厢情愿的大梦一场,可笑至极   也是,寒酸破陋的院子,泥泞不堪的地面,漏水漏雨的屋梁,哪里容得下他那般金尊玉贵的人物?   所以——   楚佑双目渐渐泛红如充血,如笼中被激起凶性,直欲择人而噬的凶兽,成了静谧月光下令人肝胆发寒的存在   全是骗他的。   又是他们串通起来,把自己耍得团团转的一场骗局。   楚佑茫然四顾间,头一次深深憎恨起了自己的愚蠢软弱。   他不是没有被骗过。   他不是不知道楚家这帮人的面目。   结果到头来,叶非折的三言两语,还是轻轻巧巧地让楚佑暂且选择了听信他的言语,观望着与他携手合作。   他当时看叶非折气度骄矜,以为他会不屑和楚府中人为伍才是。   结果……   拿一个信口胡编的谎话在那里看自己如获救命稻草,看自己倾其所有地压上了所有赌注,从此只能任他们揉扁搓圆,羞辱打骂。   叶非折心里……大概很得意吧。   怪他自己蠢。   他怎么就能信了…楚府的人呢?   楚佑放声笑了起来,一声比一声凄厉,骇得楚家一帮子弟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地往后退了两步,拿捏不准楚佑是不是彻底疯了。   好玩吗?   楚佑想。   把自己当傻子耍,看自己为了修行什么荒谬的话,什么拙劣的谎言都肯信,看自己跪着也想爬出一条路——   好玩吗?   居高临下地看猴戏好玩吗?   他手里的药包灼烫得惊人,烙得楚佑想将它重重地摔在地上,再狠狠踩着碾进尘里。   什么先天灵体,什么灵药疏通的谎话——   楚佑统统都不信。 第3章   楚佑如今的形容实在颇为可怖,让楚家一众子弟下意识地心底发虚,往后退了两步。   领头的楚文反应过来,才意识到自己是被楚佑,是被楚家上下公认的废物给吓退了。   他恼羞成怒,用尽全身力气往楚佑心口处重重一踹,踹得楚佑倒飞出去在泥里滚了两圈,开裂伤口处的血水渗满衣衫,在地上拖出一道血污痕迹。   楚佑侧过头呕出一口喉间淤血,哪怕是隔着布料,他依然能清晰感知到尖锐的砂石扎进伤口的触感。   如此疼痛之下,他依旧是无动于衷的模样,眉目冷硬,如高山峭壁上亘古不改的松石。   楚佑甚至还翘了一下嘴角,挤出一个笑。   遍体鳞伤对他而言早就是习以为常的家常便饭,再难忍的痛楚,如何抵得过得知希望破灭,信任错付时一刹跌下深渊的粉身碎骨?   楚文见他神情淡漠,心里更是蹭蹭冒了火,一把拽起楚佑领子:   “哟哟哟?我看见了什么?窝囊废还能有有骨气的时候?知道自己小情人被楚大哥抢了,你很伤心啊?”   楚佑捕捉到了他话中的关键字,下意识地联想到叶非折,原本如死水的眸光微微一闪。   楚文朝着楚佑啐了一口唾沫,手指甲几乎要戳到楚佑眼睛里:   “楚佑,我告诉你,那是合欢宗给家主送来的炉鼎,家主和楚大哥用厌了丢在一边也轮不上你的份!”   “想活下去就给我在楚家安安心心做狗,敢想有的没的不该想的,知道吗?”   楚佑无暇搭理他,脑中早如翻了惊涛骇浪般轰然一片。   他竟然是合欢宗送来楚家的炉鼎?   那样的人……就算是楚佑不喜叶非折冷言冷语,目空一切的死德性,也不得不承认他如神仙中人,高高在上   他怎么可能会沦落到沦为区区炉鼎的地步?   这么说来——   楚佑忍着散架般的剧痛,手掌艰难屈伸,死死扣紧了散落在地上的药包。   那人不一定是故意失约戏弄于他。   他口中的灵药也不一定就是假。   自己还有希望……   楚文显然是注意到了他的动作。   下一刻,楚佑指节咯吱作响,锥心似的痛,原来是楚文的靴底重重踩上了他手背。   楚文犹嫌不足,全身重心倾倒脚下,鞋底缓慢有力地在楚佑手掌下碾了两下,直至看见楚佑因痛苦蹙起眉头方有两分满意。   他蹲下身份,恶意森然:“药包里装的是什么好东西,能让你这样护着?”   “不如把它毁了罢。”   楚文其实不在意药包里装着什么。   楚佑那个废物能弄到什么好东西?   只是楚佑难受,他便高兴。楚佑在意的东西被毁去,他也高兴。   月光下,一群楚家子弟的脸冷漠而讥诮,宛如地狱中麻木不仁的恶鬼。   楚佑被踩住的手顶着楚文的鞋底,更用力抓紧了药包,骨骼不堪重负地发出脆响。   “这么想护着它?”   楚文如同观摩着濒死之鱼的垂死挣扎,分外有耐心:“也好,只要你给我学几声狗叫,叫得我心情好了,我就放过你的药包,怎么样?”   他等楚佑回答等得不耐烦,骂道:“都给过你机会你还不跪下来谢我?学狗叫对你来说有什么丢人的?你以为你过得比狗好!   楚佑动了动唇。   就在楚文一群人以为他要像过去每一次样那样妥协,沉默地接受所有过分的□□时,他们听见楚佑吐字,掷地有声,杀意满溢   “滚!”   他的声音还很沙哑,里头的戾气却像是迷雾中的□□,雪亮枪尖掩不住地破云而出。   与此同时,楚佑侧身,拿出了他积蓄许久的力气,以肩部全力撞向楚文鼻梁!   楚文惨叫一声,人仰马翻,鲜血从他捂着鼻梁的指缝里止不住地狂飙出来。   其余少年一时间被楚佑气势所骇,居然不敢轻举妄动。   楚佑一把抓过了药包,看也不看就撕开药包往自己嘴里倒,以最快的速度咀嚼吞咽下药材。   他最饿的时候挖过野菜啃过树皮,从野狗喉咙里抢过食物,药材那点艰涩酸苦的味道对常人来说犹如噩梦,对楚佑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药材一入喉间,化为一道灼烫热流,散在他四肢经脉之间肆意横冲直撞。   楚佑微微地哼了一声。   他一般是不喊疼的。   可是他现在,委实是太疼了。   像是每一寸经脉都在遭受针扎刀砍之苦,火烧火燎之痛,被拉拽着一条条地抽离皮肉,折磨得人恨不得满地打滚,抱头痛哭。   疼痛之中,另一种感觉悄然而生。   他自出生以来闭塞的经脉中凝滞的杂质,随着热流化开,汇到楚佑丹田中气。   他经脉渐渐能知悉外界的气,身体渐渐变得轻盈有力,丹田中也像是有了某种不为人所知,又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这废物玩什么花样呢?”   楚文刚从地上爬起来,提着拳想和楚佑算账时,就看到这样一幕。   少年蜷缩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往外呕血,原该坚韧的眉头紧紧拢着,仿佛在遭受什么天大的痛苦。   他同伴风凉道:“自己心上人被抢走疯魔了呗,吃要把自己毒死了。”   说完嘿然冷笑:“嘿,我还以为这狗东西终于要出息一次了。没想到心上人被抢走,也只敢自己吞毒药。这种窝囊废的事情,不愧是楚家鼎鼎大名的废物干的出来的。”   “行了!”   楚文喝道。   他望着楚佑,莫名有种不安的预兆,烦躁道:“他再活得不如狗,也是家主的儿子,平时欺负他也就算了,明显这回是要闹出性命。我们先走,回头追究到我们头上来就有麻烦了。”   他那群跟班一听这话六神无主,跟着楚文掉头就走   留下楚佑躺在原地,继续忍受着疼痛的煎熬,和几乎将他冲昏的巨大喜悦。   十七年了……   他盼修行盼了十七年了,日思夜想,做梦梦见的也全是修行。   终于盼到。   楚修锦院落中。   叶非折像是被楚修锦放的狠话吓到,眼睫扑棱几下,如同暮色下寒鸦振翅的翎羽,里头波光细碎,要哭不哭的样子楚楚动人。   楚修锦看他看得入了迷。   白得如雪般几欲化开的肌肤好看,乌黑如墨,光鉴动人的长发好看。   最好看的是那副五官,平平淡淡的言语姿态往那儿一浸,都能浸出勾魂夺魄的样儿来。   叶非折小声道:“你让守卫们退下,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说到最后,因为不好意思的缘故,声若蚊呐,几不可闻,双颊飞红,如雪地里开出的一点红梅。   楚修锦色迷心窍,听得大喜过望,哪里还顾得着其他许多?当即挥挥手示意守卫全部退下。   “美人儿。”   他拇指擦过叶非折的脸颊,整个人迫不及待想要凑上去一亲芳泽:“你方才脾气那么大,我可不信,先把这酒喝了再说。”   到时候,不管叶非折真心假意,一旦喝了这酒,便只能任他摆布。   “乖,听话点不会亏待你的,来,喝了。”   叶非折冷笑一声,与方才楚楚动人的姿态判若两人:   “喝你妈个头!”   原本围在殿下的守卫统统散了出去,叶非折自恃不能以一敌数十,收拾个炼气前期的楚修锦还是不在话下。   楚修锦脖颈一凉,顾不上去计较叶非折的一反常态,颤颤巍巍低头往下看。   他看见叶非折捏着薄薄刀片的手。   那双手明明生得如雕如琢,纤美得容不下分毫增减,握着刀刃时屈起的指节间,莫名给了旁人一种杀伐决断的气魄。   仿佛是……天下苍生命数,尽缚于一人指掌之间。   楚修锦摇摇头,努力想要去甩到这个可笑到荒谬的念头。   他不动则已,一动脖子自己主动送上刃口,擦出一串殷红血珠滚落在地,疼得楚修锦丝丝倒吸起了凉气,鹌鹑般缩在原地,更不敢轻举妄动。   叶非折劈手夺过他手中酒壶,不紧不慢往空的琉璃盏中斟了一杯:“来,那么喜欢劝别人酒,不如自己先喝一杯?”   楚修锦拼命往后缩,没了刚见面那会儿颐指气使的劲,眼泪都快出来了:   “不,不要。”   他张嘴,拼命想辩解什么似的:“我父亲是楚家家主,你不能动我,他不会轻饶你的。”   叶非折惊奇挑了挑眉:“倘若你父亲不是楚家家主,你以为你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或者说——”他沉吟片刻:“你父亲本来就打算打断我四肢,挑断我手筋脚筋,我不对你动手他就会轻饶我?”   楚修锦抖成筛子,哆哆嗦嗦保证道:“你若是不动我,我一定尽力在父亲面前替你美言。自从你到我这儿来后,我只是看中你的颜色,别的方面可对你不薄,没叫人过来伤害你。”   “确实对我不薄。”   叶非折慢条斯理道。   他冷不丁一抬手,琉璃盏直接砸上楚修锦额头!   这一下不曾留力,琉璃盏顿时应声四分五裂,酒水混着血水一同淋漓滴落在楚修锦前襟,最后与沾血碎片安静卧于地毯之上,将榴红色的厚重锦缎洇湿一滩,犹如血染。   楚修锦疼得眉目扭曲,顾忌着叶非折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刃,始终不敢痛呼出声。   叶非折掸了掸衣袖,道:“毕竟酒水里下的药呢,是最下三滥的门路。一旦饮下,整个人经脉全废,难以行动,只能沦为用来承欢的工具。过去那些不入流的家族,倒是常常用这么一招来对付自己豢养的不听话的炉鼎。”   他每说一个字,楚修锦的脸色便要白上一分。   等到叶非折说完,楚修锦面色白如金纸,心知肚明叶非折对他所想所做一清二楚,绝无善了之可能。   叶非折端起仅存的一只酒杯,莞尔一笑。   他的所作所为在楚修锦看来与索命修罗鬼魅无异,笑起来时,杯盏酒液倒映出的颜色却胜过天上朝霞彩云。   “从这点上来说,你和你爹倒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楚少主你说是不是?我一个小门小派长大的人,见识得不多,楚少主你可别骗我。”   叶非折一句楚少主一出,叫得楚修锦双腿都不争气地软了。   叶非折喝道:“跪下!”   楚修锦双腿更软,膝盖不听使唤地直直下落,撞到地面上。   叶非折目光一凝!   他修为不在,神识依旧敏锐,听见有人快步穿过长廊,转眼间已至门口。   叫楚修锦放话拦住已经来不及,来人修为逼近筑基,放在以前,是叶非折一个眼神能死一大片的那种人。   而现在嘛——   就算他手里拿着楚修锦为质,对方约莫也有一百种办法能够在叶非折发难,楚修锦身死前从他手下救下楚修锦。   虎落平阳被犬欺,莫过如是。   叶非折心念电转,很快手中利刃一松,指尖轻推,最后一点雪亮的光隐在他鲜红衣袖间,合上眼睛,找了处尚且完好的地方往后一倒,装作人事不知的样子。   楚修锦还没反应过来这瞬息万变的局势,便看见自己最倚重的长老进了室内,当即欣喜若狂!   这位长老修为将近筑基,叶非折再反常,再豁出去不要性命,能在长老面前翻出什么花?   他拍案狂喜道:“阿伯,你来得正好,这小子一身反骨,胆大包天,你替我废他修为,折他羽翼,挑去他手脚筋脉,灌上哑药,最后再让他喝下特制的密药—”   楚修锦以为自己能见到叶非折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地下跪求饶。   结果装死的人依然在装死。   楚家长老咳嗽一声,打断他道:“少主,老朽此番冒昧求见,来不及向少主通禀,实在是有要事相商。”   他侧眼觑了楚修锦那边两眼,心里想着这次少主玩得还挺激烈,自己的脸上都有血糊着鼻涕眼泪到处都是。   不过楚修锦是什么鬼德性楚家长老清楚得很,不再与他在风月事上多纠缠,开门见山道:   “少主,楚佑那边出大事了?”   楚修锦喜道:“那碍眼玩意儿终于死了?”   叶非折:“……”   他百思不得其解。   楚家的人怎么就瞎了眼,让这种智障玩意儿当上了楚家少主,是何等不怕被连累至死的强大心性?   他后来想想,楚家这地方没一个正常人,注定要成为主角打脸成神的路上不起眼的垫脚炮灰,也就随即释然   长老第二次咳嗽两声。   楚修锦疑惑道:“阿伯可是最近嗓子不太好?”   长老索性不再咳嗽,直截了当:   “楚佑正在少主院门外,想要求见少主,询问少主关于一个叫作叶非折之人的去向。”   楚修锦还没来得及惊诧自己弟弟哪来的勇气,就听长老凝重道:   “少主,楚佑不知何故,竟踏上了修行一路,如今已是炼气后期的修为。”   惊得楚修锦打翻了案上剩下的所有杯盘,一片狼藉,说话都结巴了:“他他他怎么可能?”   楚佑怎么可能能够修行?   怎么可能一修行就有炼气后期的修为?   这是何等惊人的天资?他们饶州百年内有没有出过这样的天才?   惊天霹雳接二连三地下来,楚修锦彻彻底底不知所措。   长老微微不悦道:“固然不可思议,却是我亲眼所见,我怎会欺骗少主?”   他压低声音:“少主,当务之急是该如何对付楚佑。”   “他再不受待见,毕竟也是家主之子,是您的手足兄弟,往常没修为的时候还好说,如今能够修行,家主那边恐怕——”   长老的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楚修锦猛然惊醒。   是啊,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最清楚。   楚渊看得最重的是利益。   先前放任自己命人欺负楚佑,是因为楚佑在他眼中毫无利益可言。   如今楚佑能够修行,又是炼气后期的修为,自己的父亲会不会特意栽培楚佑?自己这个楚家少主的位子还能不能够做稳当?   想到此处,楚修锦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长老趁机煽风点火:“少主,不如趁家主未知此事前,先斩草除根。”   长老他容不得楚佑活下去。   楚佑沦落到与狗争食的地步,长老亦在其中有一份不可磨灭的功劳。   如今眼见着他不复以往,长老哪容得下他活下去,容得下他和自己清算以往种种?   长老放轻了语调,说话间极具蛊惑力:“少主,否则的话,你我地位恐怕——”   他触到了楚修锦的死穴,   楚修锦猛然起身,做出决定,满脸阴沉道:“叫所有效忠于我的修士一同前往院门口,迎接楚佑。”   “务必不计代价,就地格杀这个狗杂种!”   他提起装昏的叶非折衣领,眼珠子一转:“把他的姘头也带上去。”   “我倒要看看,在小情人性命和自己的性命之间,楚佑会选择哪个?” 第4章   “兄长唤我何事?”   楚修锦杀气腾腾的话音刚落,堂下随之响起一道平静的少年音。   楚修锦情不自禁往说话之人的方向看去。   黑衣少年提剑走来。   那袭黑衣在楚修锦的眼里委实不值一提,最平常的料子,因为主人常穿,洗得隐隐有些泛白,就连唯一值得被夸道的整洁熨帖,也败在不合身的尺寸上。   可是当楚佑提着剑,剑尖止不住地淌血的时候,楚修锦无法再像往常那样轻蔑看待楚佑。   他目眦欲裂,不敢相信往昔逆来顺受,乖得和狗一样的异母兄弟,今朝居然敢公然动手杀自己院内守卫,喝道:   “楚佑,你是想死还是不长眼睛,才敢来我这里撒野?”   若是往常,楚佑一定垂头听训,安静不语。   可是今天,楚修锦迟迟等不来楚佑的低头。   楚佑剑尖的血滴到兽形香炉上,恰好染红了黄铜狻猊的眼。   那一刻,他和人人见之退避的上古神兽相差仿佛。   楚佑直直凝视楚修锦,答非所问:“我不想死。”   他曾终日在疼痛中浑浑噩噩,风雨交加时淋湿的衣衫黏了一身的伤口;也曾在高热昏迷中沉沉浮浮,寒冬腊月里欲求一捧暖手的薪火而不可得。   这一切皆是拜楚修锦所赐。   也是拜他手下一帮走狗所赐。   楚佑最终都咬牙忍了下来。   因为他想活到能活得像个人样,能活出点尊严的时候。   他语焉不详说道:“他们欺我的时候,我忍了。”   “今天他们想杀我的时候,我杀了。”   因为他想活下去。   楚佑冷淡道:“仅此而已。”   “反了!反了!”   楚修锦没想到楚佑不但不给自己跪地认错,磕头求饶,还和自己梗起了声。   他气粗了脖子,指着楚佑的手气得发抖:“今天我不把你打到让你的女表子妈后悔把你生下来,我就不姓楚!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长老就等着楚修锦的那么一句话,当即和他一唱一和道:“好大的狗胆?敢对少主不敬?让老夫来教教你天高地厚!”   说罢他悍然出手!   楚佑一言不发,只手腕一振,衣袖下剑锋荡起雪亮的风,直指长老。   长老越和他打越是心惊,偏偏面上还不肯落了颓势:“虽说不知道你是走了什么歪门邪道得以修行,识相的话,我劝你自废修为!”   他眼珠一转,嘿然冷笑:“否则你姘头的性命还在我们少主手上呢!”   “长老是说我?”   笑吟吟的声音响在室内。   原本闭眼装晕的叶非折不知何时起了身,手肘悠然支在地上,另一手指间夹着的刀片,恰好卡在楚修锦喉间。   他红衣繁复的下摆铺散在地,细密华美的锦缎上悠悠转着金线的光,在几人眼中,比之富贵花,倒更像是血狱火。   叶非折若有其事般地点头:“的确是该识相点,否则长老若是一个管不好自己的手,我这里——”   他刻意拖长了声音,楚修锦杀猪般的惨叫随之而起!   原来是叶非折指尖上加重一分力道,刀刃割开他项间皮肤,渗出殷红血珠。   楚修锦不叫还好,一叫长老更是慌了神,满心眼里惦记的全是楚修锦的安危,手下的招式当即露出了破绽。   这下长老左右为难。   他想飞身前去相救楚修锦,却困于楚佑剑势之中,无法脱身。   他想尽早击败楚佑,却越急越忙,更是一口气送了好几个破绽给楚佑,自身落于下风,步步支绌。   叶非折嘴角噙着笑旁观局势,听系统扬眉吐气说道:“宿主干得真是漂亮,楚家的人活该。”   它以为叶非折需要忍耐一段时间的。   毕竟叶非折手上的牌实在太烂。   身中毒药,修为全无,沦为炉鼎,任人摆布。   在这实力为尊的修仙界中,几乎是无解的死局。   系统没想到的是,叶非折来这世界不过一天不到的时间而已。   楚修锦、楚家助纣为虐的那些喽啰……统统都逃不过。   “借力打力而已。”   叶非折垂下眼睛,漫不经心地弹了弹指尖,手中刀片颤动引得楚修锦发抖如筛糠:   “楚家的人哪怕是蝼蚁,蹦得太高惹人厌的也应该按死。我既然来了,他们就别想逃。”   “今天仅是开头,后面的……慢慢来。”   他说着又把刀刃口往深了按一分,离楚修锦跳动的血脉只差毫厘,言带笑意:   “楚少主,你说我若是此刻杀了你,你那位忠心耿耿的好长老赶不赶得及救你?”   楚修锦因为恐惧,眼珠子都险些要跳出眼眶:“你敢?”   叶非折好整以暇:“我怎么不敢?”   楚修锦只觉得轰隆一声,全身的气血一股劲冲到脑子,破口骂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和楚佑不过是女表子配狗,当心我把你卖到青楼里去千人骑万人——”   他最后一个字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叶非折不温不火打断:   “你说得对,所以未免你口中情况发生,我该是先下手为强。”   他刃下鲜血喷涌,楚修锦嚎得活像是被开水烫过的猪。   长老一直不忘注意远处动态,这下彻彻底底慌了心神,出手再无章法,灵光紊乱。   当即楚佑窥出他破绽所在,剑尖挑开长老法宝,如蛟龙探首,清吟乍起!   叶非折低低感慨:“不愧是……”   不愧是身处逆境之中,也能拼杀出一条血路直上青云的天命之子。   楚佑没有法宝秘籍,也没有名师教导。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握剑该怎么握,灵力又该怎么使。   可只要他有了修为——   潜龙出渊,雏凤展翅。   再也无人可挡。   叶非折自诩天资绝世,思忖着若是自己处于楚佑这个境地,得不到家世宗门的助力,第一战恐怕也很难像楚佑那样打得漂亮。   打到这个程度,胜负已定。   长老惊慌之间刚想喊一句他认输,楚佑却不容他出声,剑锋不停。   最后长老倒在血泊中,表情惊诧,死不瞑目。   他至死都不敢相信自己是死在楚家引以为耻的废物手上。   楚修锦双目充血,吼道:“楚佑你敢?”   他至今仍然不敢接受。   在楚修锦认知里,楚佑就该像条狗一样跪着。   他怎么敢站起来?   他怎么敢站起来拔剑指自己,对自己的长老下杀手?   倒是叶非折唯恐天下不乱,尚有心思添油加醋:“你都要把他的心上人我卖去青楼,你说他怎么不敢对你的下属下手?”   系统:“……”   它现在不怕宿主在楚家手中过得煎熬。   他怕宿主气死了楚家一帮子人后再气疯男主,日后被男主当作头号仇敌境遇凄凉。   果不其然,楚佑收起了剑,冷冰冰往叶非折这个方向瞥一眼后飞身前来。   叶非折不闪不避,任楚佑拽起自己往几丈远的地方落定。   下一刻,浑厚的男声惊雷般传遍楚家大小院落:“修锦,何故在楚家大起干戈?”   “父亲!”   楚修锦看到楚渊,宛如看见生的希望,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死死抱住楚渊大腿:   “楚佑想要儿子死!”   他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语无伦次:“楚佑……还有他那个合欢宗的炉鼎,都想要儿子死!他们杀了长老还不够,还想杀儿子。父亲一定要给儿子做主啊!”   楚渊闻言,登时眼神如刀般射过去。   楚佑直面他,面无表情地将叶非折护在了身后。   楚渊感受到他身上气势,眼瞳猛缩,再开口时已是寻常的和缓腔调:“方才与修锦打斗的人是你?”   楚佑承认道:“是我,长老之死,楚修锦之伤,皆是我亲手做下的。”   他竟是一块把叶非折所作所为一同揽了过去。   楚佑再如何也是楚家血脉,加上他如今修为有望,楚渊不至于置他于死地。   而叶非折则不一样。   若是叫楚渊知晓叶非折对他最宠爱的儿子干了什么,恐怕会当场勃然大怒,打杀叶非折。   其中轻重缓急,楚佑衡量得清,叶非折对他有恩,自是不能坐视不管。   “很好。”   说这两字的时间,楚渊心上转过无数算盘,最终道:   “往后你们兄弟打闹,莫闹出太大的动静。”   楚修锦大惊道:“父亲?”   他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自己最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父亲因为楚佑的修为对他另眼相看,这次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楚家家主行事向来以利益为先。   楚渊扫过他,不容置疑道:“你们可有疑议?”   楚佑淡淡道:“我觉得——”   他觉得楚渊真是好笑。   那么多次数不过来的欺凌殴打,那么多次鬼门关前的反复徘徊,到楚渊口中,竟轻飘飘地成了一句兄弟打闹。   他是不是指望着自己深受感动,做楚家忠心耿耿的一条狗,和楚修锦上演一场兄友弟恭的戏码?   只可惜楚佑早就过了盼望父亲的年纪。   他在楚家的际遇,当然是拜楚修锦一手所赐,拜楚家人的拜高踩低——   更离不开楚渊的纵容。   楚渊身为楚家家主,倘若他表露出哪怕一点点袒护之意,楚佑何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楚渊没有。   见他说话,楚渊便把目光放在了楚佑身上。   楚佑接下去道:“我觉得父亲这样说,那么往常堂兄堂弟对我的所作所为是不是也是小打小闹?”   楚渊面色瞬间铁青,斥道:“不孝子!你想说什么?年轻人之间打闹不是很正常,就你金贵?还是说你觉得我裁断有误?”   说到最后,他神态极为阴沉。   楚佑假如真对自己,真对楚家记恨在心——   那么楚佑断不可必留,必定要在其长成之前彻底扼杀!   楚佑嘴角讥讽一撇:“没什么。只是想请问家主,我若是依数奉还,是不是也算小打小闹?”   楚渊松了一口气,见楚佑不和他计较往事,自己也退了一步:“这是自然。”   只要楚佑不记恨楚家,那么还有回转的余地。   推一些无关紧要的子弟出去给楚佑泄愤,楚渊并不在意。   毕竟他们如今对楚家的价值,可比不得楚佑。   楚修锦脸色灰败若死。   到这个地步,他不得不意识到一件事情:   楚家的天,恐怕是真的要变了。   “还有一事想向父亲相求。”   楚佑开口,得到楚渊让他说下去的示意后,直接道:“我想要那个合欢宗送来的炉鼎。”   他说话的时候楚渊在打量他。   越打量,楚渊越是心惊。   他发觉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这个被他厌弃的儿子已经长成了楚家所有年轻一辈拍马都及不上的样子。   像是神兵利器,藏在鞘中时锋芒全无,出鞘饮血时一击必杀。   楚家能有他在,必然能多续三代家主。   自己这家主之位做得必然也能更风光。   楚渊牵起一抹古怪的笑意:“既然你要,依了你便是。”   自己掌控不了楚佑,难道掌控不了合欢宗的炉鼎?   有他在,何愁楚佑不乖乖听自己的话。   楚佑颔首,简短道谢后牵起叶非折走出院子,留下楚渊和楚修锦在院内各自肚肠,满腹盘算。   “两清了。”   楚佑突兀道。   叶非折给他修为,等同于给他第二次的新生。   而他从楚修锦手下救回叶非折,在楚渊面前替叶非折担下罪责,次次皆是救了叶非折的性命。   恩惠两清,互不相欠。   叶非折可有可无地一点头,忽瞧见楚佑的侧脸。   暗夜中少年人的眼神光最惹人注意,如凶器利刃,荒兽獠牙,森冷孤峻,触之即伤。   楚佑逼近叶非折,冷声质问他。   “你究竟是什么身份,来楚家所为何事?”   楚佑不信叶非折身份仅仅是合欢宗的炉鼎,更不信叶非折会好心帮他。   他不相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楚佑眸光极利,利得可以穿透叶非折眼中繁花乱水,夜幕星辰,看见其下最本质的东西:   “或者说你帮我,是为了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第5章   “这重要么?”   叶非折不答,一挑眉淡声反问了回去。   重要么?   楚佑自己也很难给出答案。   他人生短短的前十七年没见过真心待他之人,所见全是落井下石,盼着他越狼狈越好的一群阴暗小人。   他心中清楚自己不该追究这些,毕竟叶非折是他能够携手合作,互惠互利的人。   但……叶非折也是第一个和楚家人不一样的人。   第一个拉了他一把的人。   楚佑想追究清楚。   “我是什么人,来楚家做什么,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叶非折悠然重复了一遍楚佑的问题。   他当然不好说自己是渡劫失败后,莫名其妙被系统绑来了书中世界,接受了成为楚佑不可或缺存在的任务。   叶非折吐字自有韵律,不紧不慢间,便显出了胸有成竹的气魄:“这些问题很重要吗?此处寂静无人,不妨我们摊开了说。”   他们行走在楚家后院林间鲜为人知的小道中,月影下洒落一片竹叶斑驳,随晚风轻颤,有簌簌之声,再无旁人。   叶非折道:“楚家待你是何等态度,我想你自己心中有数,他们的生死境遇,你约莫也不会太在意。”   “而我能给你带来的好处,你从先前一张药方上亲身试过。”   他声音因为胜券在握,愈加显得漫不经心:“孰轻孰重,莫非你当真拎不清?非要追究清楚我想干什么不成?“”   沉默里,两人之间的气氛隐隐如满了弓的弦,一触即发。   楚佑打破沉默:“你身上并无修为。”   “不管你在楚家做什么,都要借力于人。”   他言语不多,却字字直指要害。   最终楚佑言简意赅做出了总结:“现在要求人的人不是我。”   他的言下之意也很简单。   叶非折若是想借力于他,那么就将自己来意目的一一摊开说明。   否则便分道扬镳,各不相欠。   楚佑垂下眼,声音很寒,漠然如冰雪:“我不喜欢欠别人,也不喜欢别人欠我。”   与其纠纠缠缠,不如趁早一刀两断。   叶非折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   正是因为听懂,他噗嗤一声笑出来:“好志气。”   他嘴上说着好志气,神情里分明写着真傻子。   楚佑不恼,静静望着他,目光深幽。   “原来楚少侠的鸿鹄之志仅仅停留在两不相欠上啊。”   叶非折其人,容貌不是不美,气势不是不盛。   偏偏他一开口,那副刻意的腔调能气得人青筋直跳,恐怕连圣人也很难淡然相对。   “楚少侠服了我的方子,想必对自己体内情况有所感觉,那副方子所能做到的远远不是极限。”   叶非折调子意兴阑珊:“今时今日,情况不同以往,楚家灵药任你取用。本来我想替你开第二副,直冲筑基的。但楚少侠不惜放弃筑基前程也要与我划清界限,那便作罢。”   他说完话,就感觉到自己被楚佑的视线牢牢锁住。   不怪楚佑惊诧。   筑基是何等境界?   楚家在饶州这一州之地中呼风唤雨,仰仗的无非是三个筑基长老,和楚渊这个金丹初期的楚家家主。   楚修锦贵为楚家少主,手下一个炼气巅峰的长老被楚佑所杀都要气到癫狂。   筑基的地位可想而知。   叶非折有恃无恐,含笑道:“怎么,楚少侠心中可是有了定数?”   月光朦朦胧胧地透过竹丛洒了一点进来,将他模糊的剪影倒映在一旁澄清如镜的溪水上。   如同水里艳艳燃起了一把火。   “楚少主到底是选择筑基前程,还是一定要把我的来历目的追问干净?”   楚佑闭了闭眼。   他前十七年人生种种血泪教给他的,统统可以用四个字一言蔽之。   实力为尊。   再睁开眼时,楚佑沉声应他:“好。”   他反应在叶非折意料之中:“那往后楚少侠可能信任于我?不再质疑我的来历,我开出的药方,也免去需要不必要的试探废话?”   先前叶非折开给他的药方,是楚佑所做的一场豪赌。   万幸的是他赌赢了,也能够对叶非折交托一定量同伴之间的信任。   楚佑转开眸光,语调掺不进一丝情感,答非所问:“合作而已。”   “你休想我听你号令,任你摆布”   次日早上,楚佑按着叶非折所开的药方去楚家的药房中抓了药。   药房管事曾受过他生母恩惠,虽说碍于楚渊等人对楚佑的厌憎无法相护,倒是一直将恩情记在心中。   楚佑先前求助于他,才凑齐了叶非折开的第一张药方。   他修为突飞猛进的事情很快传遍楚府,药房管事见到楚佑也露出个欣慰的笑,感慨道:   “你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好在总算熬出头,你娘亲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   楚佑接过他包好的药材,向他彬彬有礼地道了一声谢:“保叔这些年来的照拂之恩,我一直记在心中。”   在楚府这等地方,能不落井下石已是难得。   楚佑一直记着。   他回到自己院落中时,发觉自己平日里猫嫌狗憎的院子竟是乌压压跪了一大片。   楚文带头跪在那里,拉着叶非折的衣摆似是在哭诉什么。   他望见楚佑前来,当即立刻向他方向咚咚咚用力磕了三个响头,额上血流不止:   “我们以前有眼不识泰山,对二少爷做过许多错事,望二少爷大人有大量,不和我们计较,我们给二少爷做牛做马都愿意。”   说着他开始扇自己耳光,一声比一声清脆响亮:“我打死你个有眼不识泰山的,瞎了你的狗眼才敢欺负到二少爷头上去,我打死你!”   楚文的举动启发了他身后跟班,一时间大家有样学样,骂自己的咒骂声,扇自己的巴掌声,如沸腾开水炸在这小院里,乱成一片。   叶非折好心向楚佑解释状况:“这群人大约是听到了楚渊答应你的事情,担心你以牙还牙,所以干脆大清早地过来向你请罪认怂,希望从轻发落。”   他站在那里,和楚文相距距离绝不会超过三尺,远得却好像那惺惺丑态和他摸不着边:   “哦对,他们以为你我关系非凡,指望着我给你吹枕头风,拉住我哭爹喊娘,我当时就给他们指了一条明路。”   楚佑不置可否。   叶非折:“我建议他们自己重新把自己塞回肚子里投一次胎,自一开始不对你动手,自然万事大吉,一切无关。”   他嗤之以鼻:“自己做的什么事,便承担什么后果。以为服软卖惨能顶事,真是想得太美。”   叶非折过去遇到的,皆是天之骄子,各自有各自的坚持不屑。   楚文这等不择手段的阴暗小人,确是他平生未见,让叶非折好好开了一番眼界。   楚佑说:“我知道了。”   他不是心慈手软之人,过去所受磋磨折辱犹在眼前,岂是楚文能凭几个响头轻易抵消的?   何况楚文怕的不过是受到楚佑的报复,而非诚心悔过。   他懒得多看楚文之流一眼,先行推门入室:“他们爱跪,就让他们跪着,不必理会。”   往后的时日还有很长,楚文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他大可慢慢逐一奉还。   否则岂不是太便宜他们?   叶非折跟着一起进去,幸灾乐祸留下一句:“跪着悔过,不跪个三天三夜怎么能显示诚心?不如留着慢慢跪。”   跪上半个时辰楚家身娇肉贵的子弟们已经膝盖酸软,苦不堪言,更遑论是跪上三天三夜。   说不得要去掉他们半条命。   可是他们不敢不跪。   叶非折发了言,他们不跪满三天三夜,岂不是显得不够诚心,又如何能求得楚佑宽恕?   楚文停下扇自己巴掌的手,肿成猪头的脸孔上流露出惶恐害怕的神色,最后竟是捂着脸呜咽起来。   他到底怎样才能逃过一劫?   难道真要把楚佑遭受的统统经历一遍?   想到此处,楚文身体止不住地发抖,眼里现出狠色。   不……他绝不想经历那些!   若是楚佑得理不饶人,真的不愿意放过的话——   就别怪他鱼死网破!   叶非折虽为剑修,他拜入的玄山是第一大道修聚集之处,耳闻目染下,炼制这等灵药对他而言随手可为。   “给我几颗灵石。”   叶非折不说灵石的用途,楚佑自不去问,依言给了他一把。   灵石固然珍贵,他如今天赋恢复,重获楚家的栽培,于钱财一事上,终归不缺。   既是信了叶非折,便没必要为这点事斤斤计较。   很快天色转暮,日头西沉,在最后一缕夕阳光辉被吞没于夜色中时,灵药也随之炼成。   叶非折望了两眼,笃定道:“药成了。”   楚佑道了一声:“有劳。”   他旋即一饮而尽,忍住痛楚之色,回到自己房中闭门破境。   而叶非折留在原地,张开掌心,将灵石随手往各个方向一抛,灵光刹那间笼罩满整个院子,古拙的符纹在地上隐隐一现,旋即恢复如常。   楚佑在楚家中处处皆敌,他露了头角,曾经欺凌过他的人必不会轻轻放过。   那么最好的时机,就是乘着楚佑未长成的现在,将他一举扼杀!   叶非折不敢掉以轻心。   他不擅长阵符一道,奈何曾经的修为眼界摆在那里,随意设两个阵法欺负炼气修士不成问题。   夜色渐渐来临,楚佑破境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叶非折睁开眼睛。   有人前来!   “美人儿——”   楚修锦一脚踹开大门,语调轻佻。   他身旁两侧站满了效忠于他的修士,声势铺张,倒是让楚修锦忘了白日里在叶非折面前吓得两股战战的尴尬,重新得意起来:   “为了对付楚佑这个狗杂种,我可是动用了我压箱底的宝贝迷香。”   那玩意儿价值连城,饶是楚修锦这般出手阔绰的,想到也不禁心疼得面皮一抽:“但凡是筑基以下的修士,皆得晕倒在我宝贝迷香下面不省人事。”   楚修锦比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我方才进门时,特意让我身边长老出手,将迷香灌入了那狗杂种的房中,想来他此刻早就睡成一头死猪,要死要活,就是本少主一句话的事。”   “神奇。”   叶非折对系统点评道:“我是头一次见到唯恐敌人知道得不够详细,把自己底裤一起抖出来的蠢货。”   他心中非但不慌忙害怕,甚至还想告诉楚修锦楚佑正在冲击筑基关卡,那迷香对他毫无用处。   叶非折竭力忍住了自己说话的**。   不过——   叶非折眸色微沉。   破境本就是凶险莫测的事情,要是楚修锦真气势汹汹地带人冲了进去,楚佑的性命多半难保。   他默默在心中一叹。   叶非折始终记得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任务是要成为楚佑心中不可替代的存在,取得他的信任。   楚佑戒心太重,自己表现出来的战力越低,要依靠他的地方越多,楚佑才越肯放心交托信任。不到关键时候,叶非折不想动用阵法。   只是按照现在局势来看,楚佑再不出关,叶非折少不得要给楚修锦他们一个教训。   咣当一声,楚修锦从身后侍卫手中抽出一把刀,摔在了叶非折面前:   “楚佑一死,你区区一个合欢宗的炉鼎,自然任我拿捏。”   他拍了拍叶非折的脸,冲他一扬下巴:   “你若是不想被□□成全靠交合而活,供人取乐的玩物,便乖乖听话,去给我杀了楚佑。”   “或许我可以考虑收了你。” 第6章   “楚少主人手准备得倒是齐全。”   叶非折扫过他们,语气听不出褒贬。   离他最近的是楚修锦,浑身上下跋扈的气焰几乎要实质化。   接着是围在楚修锦身边虎视眈眈的打手们。   最外面则是楚文一群人,他们哀求无果,索性一咬牙一横心干脆地投向了楚修锦那边。此时拥在院子门口恶狠狠看院内。   一层一层的人,将本就破落狭小的小院挤得透不过风。   楚修锦还真卖弄上了,哼道:“那是自然,我堂堂楚家少主,岂会像楚佑那样寒酸?”   他挤出一个因恶意而扭曲的笑:“高低贵贱,是人是狗,统统是生来决定的,楚佑他再怎样不甘心,不是一样注定被人踩在脚底下?”   楚文凑过来,舔着脸讨好楚修锦道:“少主说得一点不错,楚佑他算什么东西?敢挡着少主您的路?”   说罢楚文咧着嘴笑了一下。   楚修锦说得真是太痛快了,高低贵贱,是人是狗,统统是生来决定的。   自己白天给楚佑下跪的时候楚佑没搭理自己。   这不——报应就来了?   叶非折不咸不淡应道:“你说得不错。”   高低贵贱是不是生来决定的叶非折不晓得。   但楚修锦这脑子,显然是出生的时候没生好。   “别废话!”   楚修锦不耐烦催促道:“你自己选,是你动手杀了楚佑,从而得到一个好归宿,还是楚佑身死后,你跟着做最低贱的那个炉鼎?”   叶非折沉吟道:“我有一事想问。”   楚修锦:“还不快说?”   叶非折深深吸了口气:“你口中的好归宿是指成为你的炉鼎?”   他当年在自己原生世界,修为最高,风头最盛的时候都没脸那么想过。   真不知道楚修锦哪儿来的自信勇气。   “莫非不是吗?”   楚修锦听他挑衅般的口气,神色瞬间阴沉下来:“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若是你非要逼我做个选择——”   未等楚修锦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叶非折已不在原地,只瞧见他红衣如烁烁流火,惊鸿一现,转瞬即逝。   楚修锦再眨眼时,叶非折的刀刃架上他脖颈。   “第三次了。”   叶非折轻轻叹息,“楚少主,你怎么就学不乖呢?还逼人做选择?”   他轻描淡写,却字字如刀般扎进楚修锦心里:“你那么菜,配逼人选择吗?”   白日里楚修锦被叶非折吓唬得狠了,刀刃一碰到他脖子,楚修锦就腿软得站不住脚。   他眼珠由于恐惧而布上一根根的血丝,慌不择路地大喊道:“来人救我!我养的是一群酒囊饭袋吗?这时候还不过来救我?”   楚修锦凭着楚家少主的身份,还是在楚家网罗到一批能打之人的。   其中有一个逼近筑基的炼气巅峰,和白日里楚佑所杀的长老修为相差仿佛。   白天叶非折在楚修锦的地盘上,只得暂时认怂服软。   此时此刻不一样。   他们立足之地下,俨然藏的是叶非折布置的阵法。   叶非折说:“我也很烦啊。”   他真借着阵法搞那么一出,楚佑对他的戒心只会愈加深重。   可是如今箭在弦上,楚修锦一群人,必要给他们个教训。   楚修锦慌乱间对上叶非折的眉眼,仿佛兜头被激灵浇了一盆冷水。   他读懂了叶非折眉眼间高高在上的漠然无畏,如诸天上神,遥不可及。   可叶非折的脸偏偏生得太好,五官勾勒出的艳丽活色生香,让人明知他是高不可攀的海市蜃楼,妄念一缕,也忍不住生了牵挂。   楚修锦哆嗦起来。   他他他,到底惹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真的是合欢宗的炉鼎?   “你敢挟持少主?”   将近筑基的长老愤怒呼喝,出手时呼啦带起劲风。   叶非折面不改色,未握短刃的那只手在袖下悄悄掐起阵诀。   他掐到一半时,忽地停止了动作,地上隐隐若现的阵纹也如同潮水般无声无息消了下去。   因为有一道剑芒正面挡住长老的攻势。   楚佑显然是匆忙破关而出,衣衫上仍有未抚平的褶痕。   然而在他外溢剑气下,没人会去关注那点细枝末节的不体面。   “何方宵小,敢在我院中动手?”   楚佑出剑的动作很快,只剩下重重剑影来回叠荡,剑势如潮水铺满了整个院门,无人逃得过楚佑剑锋笼罩之处。   “筑基期……”   长老面色大变,惊呼道:“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短短一夜之间突破到筑基期?”   楚佑原本直奔炼气后期,已经足够惊掉人眼珠子。   没想到更不可思议的还在后头。   他在短短两日之内,成就了筑基期!   这种近乎不可能之事引得长老心神震荡,几乎要怀疑是老天爷和自己开的一场玩笑。   堂下的守卫面面相觑,慢慢地后退,放下了手中武器。   楚佑成就了筑基期,楚修锦注定争不过他。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为楚修锦卖命,为楚修锦得罪楚佑?   树倒猢狲散,不过须臾之间。   炼气和筑基终究是两个大境界。   长老纵使是炼气巅峰的修为,也真正筑基期下,也脆得跟纸糊似的,很快溃败不成军,大口呕血。   守卫四散跑开,楚佑筑基的消息因此传遍楚家。   “二少筑基了!”   “哪个二少?”   “家主那边的二少。”   “啊!怎么可能,他不是两日前刚刚炼气后期?”   “亲眼所见,难道会骗你不成?岂不正是说明二少天纵之才,我楚家振兴有望?”   “你们说二少能不能到元婴化神,成为那些仙山上排山倒海的大能?”   身处于风暴中心中,楚佑反倒是对种种议论最淡然的那个。   他回过头,眸光如同初春里潺潺消融的冰雪,褪去坚硬冰寒的外在后,流露出某种更为真切的暖意。   “对不起。”   楚佑与叶非折几番明里暗里的交锋试探,皆未低过头失过场子。   唯独今夜,他心甘情愿地暂落下风,对叶非折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突破筑基,楚修锦所用迷药对我无用,他的言语,我全听到了。”   楚佑不曾对叶非折抱过不切实际的期待。   当时楚修锦乌泱泱带了一群人,叶非折并无修为在身,楚佑自不会指望叶非折为自己出头,护住破境时自己的安危。   显然委以虚蛇,明哲保身,方是真正明智的选择。   哪怕叶非折听从了楚修锦的话,真来杀他,楚佑也不会有多少想法。   说到底,他和叶非折不过是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被利益绑在一根线上的蚂蚱而已。   然而叶非折做了一件楚佑想不到的事。   他在自己压根无力匹敌的强敌面前,仍是抽刀护住了楚佑。   他豁出了自身的安危护住了楚佑。   “我不是不想乘早破关而出来帮你,实是无法抽身。”   强行破关,只会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因此无论楚佑多心焦,他须得咬牙忍下去,晋升到筑基才能出关来帮叶非折。   “无事。”   叶非折也是愣了愣后发现过来楚佑如此失态的原因。   阵法的事情天知地知他知,其余人一概不知。   落在楚佑眼中,就是自己以区区凡人之身,替他力战数十修行者。   确实值得感动。   叶非折不好意思说若是没有阵法,他一定头一个把楚佑叫出来,只得打了个哈哈含糊过去:“不算凶险,都得谢你哥实在鬼才。”   同一天内,被同一个人,同一把刀,以同样的方式挟持了三次。   楚修锦这种鬼才操作,实乃叶非折生平仅见。   楚佑沉沉眼眸底下情绪如暗潮涌动。   或许叶非折的高傲不过是表象。   叶非折今日明明为了自己不惜赌上性命,不但不邀功,说出的言语还颇能让人恨得牙痒痒。   他……不过是个嘴硬心软,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罢了,   有一副柔软温善的心肠,却偏偏要拿锋利刺人的外表做掩盖。   自己不该把叶非折和自己针锋相对时那些咄咄逼人的言语放在心上。   叶非折脾性如此,口中谁都看不上,心却比谁都软。   “对不起。”   这是楚佑今日说的第二个对不起,依旧郑重极了。   楚佑幼时曾盼望过能有个陪自己一起挨打的人。   不求替他打回去,至少能在他挨打时挺身相护,为他说个只言片语。   很快他卑微的祈求就被现实碾成泡沫。   楚佑渐渐明白,这世上除了你自己,没人应该为你出头,为你挡刀。   所能信赖所能依靠的,仅有自己。   出乎他意料的是,叶非折出现了。   出现在楚佑已经不再天真盼望的时候,也不能叫楚佑彻底打消对叶非折身世来历的疑虑。   好在聊胜于无,可做慰藉。   这两句对不起,他该说。   一道充满怨毒的声音响起。   “没想到,当初我不屑正眼看的小崽子,竟成了气候。”   最初的不可思议过去后,楚修锦愤恨道。   “早知如此,我就应该把你一脚踩死!”   “醒醒,事已至此,做什么黄粱美梦呢?”   叶非折毫不留情:“不知道楚少主记不记得刚见面时,我说过的一句话。”   楚修锦现在见到他心里就发憷。   这哪里是温香软玉的美人?分明是剧毒蛇蝎!   “我劝过你收手,说过那时候磕头道歉,自废双手还来得及。”   叶非折微微笑道:“我给过你机会,可惜你自己不要。”   楚佑以剑气将楚修锦钉死在当地,叶非折随意捡起地上散落的刀,抽出一把递给楚文:“去,废了他的修为经脉。”   楚文接过刀的手都在哆嗦:“公公公子,这可是楚家的少少少主!”   自己真对楚修锦动了手,哪儿能有好日子过?   楚文算是看出来了,叶非折远远要比楚佑可怕得多。   惹了他,那才叫叫天天不应,有苦无处诉。   叶非折好整以暇理了理衣袖:“他是楚家的少主,但现在能决定你生死的是楚佑。”   “冲着你悔过不成反想杀人灭口的事情,你可以选现在死,也可以选日后对楚修锦动了手再死。”   楚文面色一阵变幻。   叶非折:“这可是你追随的少主想出来的套路。我至多算是借鉴一下。”   楚修锦为人脑子不行,折磨人的奇思妙想倒是一套套的。   楚文仍在挣扎,强笑道:“公子莫开玩笑,二少向来待人大度,与少主之间兄友弟恭,家主亦是赞赏的,怎会如此行事?”   他竟是抬出了楚渊来压楚佑。   是,你楚佑到了筑基,可以说是天之骄子,在整个饶州也能够横着走。   但总归有人压在你头上。   譬如说金丹期的楚渊。   “是,你说得对。”叶非折煞有介事道:“为了不让楚佑和楚渊父子之间失和,不让楚渊伤心,像废楚修锦修为这种事情,当然是你一个外人来做得好,不伤和气。”   最要命的是楚佑跟着赞同了一句:“他说得对,你自己看着选。”   自己挖坑埋自己,楚文面如土色,恨不得打死方才说话的自己。   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认命般对楚修锦道:“少主,您看到了,我也是被逼无奈的,您别怪我。”   楚修锦凄厉喊道:“你们敢?”   他喘着粗气:“我一定要让你们生不如死,尝到受尽折磨猪狗不如也不能去死的滋味!”   楚文闭上眼睛,卯足了劲向楚修锦挥刀砍去。   异变突生!   他的刀被无形劲风打到一边,中年人庄严呵斥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楚府中行同族相残的事情?”   来人是楚家三位筑基期供奉其中之一。   同族相残……   楚佑露出一丝冷笑。   楚修锦打他,楚文打他,打到奄奄一息濒临死亡,叫兄弟打闹。   他想废楚修锦的修为,就叫同族相残。   好一套楚家家规!   中年人见没人应答,又喝问道:“反了反了,你们聚众在楚家少主院中闹事,究竟所图为何?”   “所图为何?”   他对上少年人一双森冷的眼眸。   他看着少年人顶着自己威压手起剑落,快得自己都来不及阻止,楚修锦就废成一滩烂肉:   “当然是为废你们所谓的少主经脉修为。” 第7章   “你入了筑基……怎么可能?”   长老刚及站定看清形势,便愕然瞪大眼睛。   他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筑基期在整个饶州是可以横着走的存在,哪怕在楚家,也是高高在上被供奉起来的长老。   寻常修行者修行几十年,都不一定能摸到筑基期的门槛。   偏偏楚佑修行不到几天,就直冲筑基。   这何止是天赋惊人?   一飞冲天都难以形容他修行速度之快!   楚佑答了一声是,冷然道:“要不然我如何能在长老手下废去楚修锦的修为?”   他的意思昭然若揭。   长老必须要在他和楚修锦之间选择一个。   要么选择为是废人一个的楚修锦讨回公道,与楚佑为敌。   要么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这件事心照不宣地带过来。   “你……你”   长老支支吾吾,内心动摇不已。   和已经筑基的楚佑相比,楚修锦刨去楚家少主之位,简直毫无可取之处。   甚至——   楚家少主的人选,也并非是不能够更改。   毕竟楚佑如今是筑基,未来必定能达到金丹,乃至元婴,将楚家推上前所未有的高度!   楚修锦能给楚家带来什么?   “孽子!”   楚渊的大喝和掌风一同如惊雷般卷到楚佑眼前。   这一下他并未留力,打的正是当场击毙楚佑的主意。   出乎楚渊意料的是,楚佑仅仅是后退了几步,硬生生扛住了自己一掌。   他打量过去,神色大变,顾不上继续出手便不可置信道:“你突破了筑基?”   楚佑反手以拇指抹去口角鲜血:“是。”   楚渊毕竟是金丹,遭他一记盛怒下的出手,楚佑肺腑震荡,自不会好受。   亏得他自幼对疼痛习以为常,哪怕体内剧痛,面上也不会表现出一丝一毫,一时间唬住了楚渊。   “父亲……”   楚修锦吐去嘴中血沫,挣扎开口:“楚佑他废儿子的修为,其心可诛,罪大恶极!父亲一定要依照家规严惩他,打断他四肢,挑去他筋脉,废去他修为才算消儿子心头之恨!”   往常对他百依百顺的楚渊并未如楚修锦盼望一般出手,反而沉吟着不开口。   倒是楚家长老严肃喝斥道:“不可!”   他望向楚渊,提议道:“家主,楚佑他年纪轻轻即到筑基,前途不可限量。楚家必能靠他辉煌,这般良才美玉,我等该多爱惜才是。”   意思是看在楚佑的天赋修为份上,将此事轻轻揭过。   “我等附议。”   不知何时,楚家余下的两位筑基长老也到了此处,了解过大致情形后齐齐开口。   楚渊面色铁青:“可是修锦——”   他自己也说不下去。   楚佑倘若尚是炼气修为,他自可随意打杀。   可是楚佑过了筑基,意义大不相同。   只要他的天赋仍在,他便是几位长老心中的心头宝。   楚渊敢保证,自己假如真对楚佑动了手,长老必定会和自己离心,连带着半个楚家分崩离析。   他是楚修锦的父亲,更是楚家家主。   楚渊享受家主之位给自己带来的尊荣。   因此他就算气得暴跳如雷,也只得尽力忍耐道:“好,依诸位所言。但楚佑此次出手太狠,应当惩处,便去禁闭室中面壁半个月。”   血泊中的楚修锦不甘地睁大眼睛。   这算什么狗屁惩罚?   他绝望呐喊道:“父亲!”   楚渊只装作未看见楚修锦的惨状,硬下心肠,命令随从道:“还不将大少爷好好带下去休息?愣在这里干嘛?”   “楚佑……楚佑!”   楚修锦吼声嘶哑,眼睛充血,被人拖下去也不忘叫道:“我一定要让你付出应有的代价!”   楚佑只作充耳不闻。   昔日楚修锦如何待他,他如今就如何待楚修锦。   一报还一报罢了。   至于楚修锦所说的报复——   前提是他先得有那个实力。   听着自己儿子的惨叫,楚渊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于是干脆拿了楚文一群人开刀:“至于你们,同族相残,罪无可赦,自己去刑堂那里拎一百刑杖!”   楚文闻言,死死咬紧嘴唇,指甲在泥土中划拉出深深的痕迹。   一百刑杖下去,不死恐怕也要全废。   他楚佑凭什么?   明明自己再□□让,甚至不惜下跪求饶,他楚佑凭什么穷追不舍非要把事情做绝?   楚文心中的憎恨滔滔不绝,沸反盈天。   他绝不会让楚佑好过!   长老根本不去理会他们死活,只顾着殷勤追问楚渊道:“那家主,这楚家的少家主之位,是不是也该换个人选?”   楚渊想也不想就制止道:“那逆子弑兄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都做了出来,怎可为我楚家少主?”   开什么玩笑?要是楚佑真做了楚家少主,他还不事事和自己唱反调?   “家主。”长老一点也不气馁,劝告他道:“楚佑论天赋,论修为,莫说是我楚家,就是饶州的年轻一辈中,都无人可极其右。修锦根骨全废,不立楚佑为少主,家主莫非是想立旁枝的子弟不成?”   楚渊额上一根根泛起了青筋,嘴唇气得泛紫:“逆子,你休想——”   他说不下去。   长老说得句句属实,不立楚佑,就要立旁枝的子弟,楚佑好歹是自己儿子,旁枝子弟……   楚渊怎么能够忍受权力旁落?   他行事强硬,从未被人摁头吃过那么大一个亏,越想越气,到最后干脆两眼一闭,自己把自己气晕了过去。   现场一片兵荒马乱。   长老在慌乱中高声道:“既然如此,我楚家少主之位尘埃落定,当由家主儿子担任!”   楚渊刚刚好转些许,听他那么一喊,怒火上头,又一次昏得人事不知。   楚佑冷眼看着慌乱一片的人群,唇角微微上翘些许。   这就是楚家。   唯利是图。   只要能给他们带来足够的利益,就是他们比心肝肉还亲的宝贝。   “我们走吧。”   他最终敛起笑意,低低对叶非折道。   “你要不要换一个身份?”   回去路上,楚佑冷不丁问了叶非折那么一句话。   “换个身份?”   叶非折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你是说让我换个类似楚家子弟一样正大光明,你们口中可以上得了台面的身份?”   不等楚佑开口应是,他自己先行拒绝道:“那还是算了罢。楚家人这种身份……不要也罢。”   叶非折一时间竟无法衡量出楚家人和合欢宗炉鼎哪个更丢人一点。   “不过,多谢你费心。”   叶非折记得在原着中,男主是个性子冷僻极了的人,一心只有他的修行大道,其余于他皆如死物。   能为他费心,也算是不冤枉自己所作所为。。   楚佑擒住叶非折拍他肩部的手:“无事。”   叶非折体温偏低,楚佑攥着他手腕时,摸到的仿佛是泠泠一捧积雪,莹莹一方美玉,触手温凉,显然是身体不太好。   也是,折腾了好几回,生里来死里去,他的身体如何能好得起来?   不该是这样的,楚佑想。   叶非折应当生来高傲,鲜活,热烈而无所顾忌,独独不应该像现在这般病弱无依。   楚家人看叶非折都只道他是以色侍人的炉鼎之流,唯独楚佑知晓不是这样。   叶非折耀目的,远远不止一张脸。   思及此处,楚佑将叶非折名字含在唇间缓缓念出:“叶非折……”   你除了一个名字,到底有什么事真的?   亦或是连这个名字,也是你随口编撰的假名?   叶非折应道:“有事?”   楚佑说:“无事。”   叶非折的目的他不会再深究。   毕竟是叶非折给的他一身修为。   毕竟是叶非折替他挡的刀。   但叶非折所做最好不是为了害他利用他。   否则……他不会留手。   楚渊醒来后第一时间把叶非折召去他的居处。   他估计是接受了楚佑成为楚家少主的事实,神容波澜平静,衣冠整齐,又是个高深莫测的楚家家主。   “我叫你来,是有件事要让你去做。”   叶非折静静看他能翻出什么花来。   楚渊掏出一个细项圆肚的长口白瓷瓶放置在桌上:“瓶中所装是我楚家秘制毒药,服用后毒发时能令人痛不欲生,三月一发。其配方和解药皆是不传之秘,唯有历代家主方能知晓。”   “去把它下给楚佑。”   楚渊思来想去,只想得到这一种方法。   既能保证他一系家主嫡脉的尊荣,又能将楚佑掌控于手心。   “楚佑终究是个筑基,家主修为远胜于他,何不亲自去下药?”   叶非折怀疑楚修锦又蠢又毒的性格可能是遗传的。   幸亏楚佑不像他两人。   楚渊重重拍桌,不悦道:“大胆!”   “我去下药?你从何居心,要挑拨我们之间父子关系?”   “系统。”叶非折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疑惑:“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还需要挑拨吗?”   系统委婉道:“我觉得不用。”   楚渊望着他的脸,还是摁住了心头的怒火,嘿然道:“你放心,事成之后我也不会亏待你。”   “我会给提拔你的地位,给你个正经名分,让你从合欢宗献上的炉鼎成为我的侧房,也算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艹。”   叶非折向系统骂了一句:“楚修锦和楚渊真是确凿无疑的亲生父子。施恩都一模一样。我前八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要消受他们的恩惠?”   楚渊见他久久不语,以为叶非折有所心动,将瓷瓶往叶非折方向一推:“那便说定,你去给楚佑下毒。”   “为防万一你起了异心,你自己先服一颗。” 第8章   楚渊以为自己能看到叶非折痛哭流涕的求饶模样   这般艳烈高傲的美人,含泪求饶起来想必如凤凰泣血,牡丹含露,最美好的事物露出最脆弱无助的那一面,方算得是动人到了极点。   可惜楚渊注定失望。   叶非折接过白瓷瓶,叩开瓶盖后倒出一粒朱红滚圆的丹药,看也不看就和水吞服下去。   若是不晓得的,单冲着叶非折淡然之态,恐怕少不得猜他服的是什么灵丹妙药,哪里想得到那根本是颗剧毒丹药呢?   楚渊扯了扯唇角:“此药是以我楚家独门秘方所炼制而成,每隔三月便会发作一次,发作时非但剧痛无比,还会身陷恐惧梦魇之中,令人痛不欲生。”   他原来是想好好放一番狠话吓住叶非折,好让他死心塌地地为自己办事,等楚佑的事情结束后,自己也能一亲芳泽。   奈何楚渊千算万算也想不到的是,叶非折服毒竟会服得自若至此,衬得他一番声势都可笑起来,说话自然干巴巴的。   系统被楚渊吓得不轻,慌忙问叶非折道:“宿主,这该怎么办?”   它想破脑袋,都想不出办法。   帮楚渊替男主下毒无疑是自寻死路,绝对不可取。   可若是不帮,叶非折身上的毒也不是好玩的。   “无碍。”   相较之下,叶非折的态度可谓是与系统有天壤之差。   他甚至轻轻地笑了:“一听就晓得你没修炼过。”   叶非折相当轻松写意道:“等你境界一上去,便晓得百毒不侵不是一句虚话,大多数毒药和白开水无疑。嗤,楚家的所谓剧毒,能为难得了大乘?”   “我的吩咐你可听明白了?”   楚渊见叶非折迟迟不应,内心颇有种一拳搭了个空的挫败和羞恼,当即露出怒色,抬起叶非折下巴俯视他。   叶非折敷衍地胡乱嗯了两声。   楚渊面色稍霁:“我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后我若是探查不到楚佑有任何的中毒迹象,你的命就别想留着了。”   本着打一棒子给一颗枣的朴实原理,说完后他语气略微软和了一些:“相反,若是探查得到,我自不会吝啬给你的恩惠。到时候你来我院中伺候我,也算是你上辈子积德行善得来的福气。”   “又来了。”   叶非折扶额叹息,颇为绝望地和系统道:   “要是让我师父得知我上辈子行善积德就修来这种玩意儿,哪怕他飞升去了仙界也一定一道雷霆下来劈死我个丢人现眼的。”   谁丢得起这人啊?   ————   楚佑成为楚家少主不过短短两日时间,他所居院落却是改头换面的大变样。   琉璃窗中倒映出新栽的花木错落葱茏,其中不乏名贵珍奇品种,以润物细无声的姿态掩盖曾经荒芜的院落。   一排排朱红廊柱上宛转如生的龙凤鳞爪栩栩,顶天立地,游走间撑起原本低矮的房屋,上面瓦片粼粼辉映着朝阳的光。   房屋内,叶非折将楚渊交给他的白瓷瓶推给楚佑,言简意赅道:“楚渊给我的东西。”   他们两人间,对楚渊的称呼有无形的默契,不尊称他为家主,也不称呼他以父亲之名。   楚佑不把他当父亲,叶非折更不将他当需要敬畏的家主。   叶非折:“这是楚家秘制的毒药,每隔三毒发一次,毒发时痛苦非常,楚渊不放心你,命我给你下毒。”   他竟是将所有来龙去脉,毫无保留地向楚佑交代了。   楚佑喉头一动,说出口的言语微微涩哑:“即使你瞒着我给我下毒,我不会怪罪于你。”   他们本来就只是互惠互利的关系,楚佑当然不会天真到去指望叶非折为他反抗楚渊。   因为弊大于利,自己根本不值得叶非折那么做。   楚佑本就是这样冷血的性子,更不会指望别人能为自己热血一把。   叶非折翘了翘唇角。   简简单单一个动作,有人做来笑里藏刀,阴暗干瘪,由他来做,却如朝霞破云,明耀一片。   “我知道如今你反杀不了楚渊,只得暂且忍气吞声受制于他。”   “但这不是我背后给你下毒的理由。哪怕是一定得吃,也该是我正大光明将事实摊开在你面前任你选择,而非背后藏毒。”   楚佑握住白瓷瓶的手忽地就有点抖。   依楚渊的意思服下毒药,暂且蛰伏,本是楚佑听到叶非折言语时就下好的决定。   他在抖什么呢?   他这些年在楚家苦苦求生,又求的是什么呢?   楚佑想。   除却求一份生而为人的尊严以外,他何尝不是求能够摆脱楚家那些丑恶阴险的小人嘴脸,交付一份可以后背相抵的信赖?   可十七年的磋磨实在是太长了,太永无止境了。   长得楚佑快被磨成了顽石般酷烈冷血的性子,失去当初的渴求。   直到叶非折出现。   他和楚家的人都不一样。   说是说所谓合欢宗炉鼎,楚佑却知道叶非折耀目的远远不仅是一张脸。   他有生在锦绣荣华里的恣意骄傲,也有行走在青天白日下的磊落风骨。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楚佑不敢相信叶非折,屡次猜忌他,怀疑他,和他针尖对麦芒。   没想到他等来的是一份摆在他面前,一切都说得坦荡明白的选择。   “多谢。”   许是勾起往昔许多回忆,思绪越杂乱,楚佑便越惜字如金,只吝啬地挤出了这两个字。   “我不该对你多有误解。”   他先前只看见叶非折那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狂妄做派,和不气人不罢休的呛人言语,独独忽视了叶非折真诚柔软的内里。   他将一切温软善意,皆隐藏在锋芒毕露的外表下。   这种外冷内热的性子,最是容易让人误解,也最是吃亏。   思及此处,楚佑心下掠过几许酸涩滋味。   叶非折付出好意,得来却是自己的咄咄逼人,他会不会难受?   他曾经有没有一样对旁人付出过好意,却一样被误解,没得到他应有的回报?   那他该多难受。   难怪叶非折养成了这等尖锐带刺的性子。   系统对此也非常感动:“宿主,你真是个好人。”   叶非折礼貌性回应:“谢谢,一切为了任务。”   他还要成为楚佑心中不可取代的存在,推楚佑走上黑化。   他的回答无疑是给系统泼了一盆冷水:“宿主选择坦诚的行为是装出来的?”   它不死心提问:“倘若没有任务,宿主会如何选择?”   “那倒也不是。”   叶非折想了想:“我不算个好人,但我不爱背后捅刀的小把戏。若真有人拿我性命威胁我去给旁人下毒,无论他是不是我任务对象,我是不是有求于他。我还是会选择说清楚的。大不了他不愿意就是和他打一架塞他嘴里。”   “有些事情可以投机取巧偷奸耍滑。有些不能,是人活在世上必须得坚持的东西。”   “不过——”   叶非折嗤笑一声:“若是没有任务,我还在呼风唤雨指哪打哪,能威胁我的人,大概还没出生罢。”   给叶非折安排那么一个世界的系统自认理亏,乖巧地噤声了。   另一边,楚佑旋开药瓶瓶盖。   白瓷的瓶身隐约映出少年俊朗的轮廓,如大漠孤夜中的长悬星辰,冷独内里和明亮颜色竟和谐交织起来,成了独一无二的深刻存在。   “楚渊……”   “我幼时不解我做错过什么事情,能让楚渊厌我至此。”   “只是事到如今,都已经无关紧要。”   若说他们先前尚是相看两相厌的父子,今日服药后,便是不死不休的仇人。   楚佑倒出丹药,再无犹豫。   “等等!”   叶非折出声喊住他,乘楚佑不注意时,劈手夺过楚佑手上丹药,将其一分为二。   “大家都在一条船上的人,既然要吃丹药,那就一起吃,同甘共苦。”   楚佑眼瞳不可思议一缩,厉声道:“叶非折你疯了?”   他出掌成风,不用一个来回,叶非折掌间两半丹药统统化为粉末,簌簌而下。   他语如寒冰,里面藏的是灼人的怒火:   “废楚修锦修为的是我,遭楚渊厌弃的是我,要留在楚家听他摆布做他傀儡,稍不留神有性命之忧的是我。这一切和你有什么关系?非要插一脚很好玩?你假如有个万一怎么办?”   话本中的男主沉默寡言,能有一个字解决的事绝对不用多说第二个。   叶非折头一次听楚佑说了那么一长串话,竟忘了应答。   楚佑敛眸,硬下心肠道:“我会想办法将你送出楚家,从此以后楚家诸事,与你无关。”   “宿主……”   系统颤抖着劝他:“一切为了任务,别玩太过。”   叶非折慢慢摊开他另一只手掌。   丹砂似的一点丹药躺在他手掌上,如雪地红梅,白云彤霞。   楚佑根本来不及阻他,叶非折自己就将丹药送入口中。   他乘着楚佑难得大脑空白的时机,倾身而上,一手扣着楚佑肩膀稳住自己,另一手按着他下颔,唇对上楚佑的唇,以口渡药,将一半丹药送了过去。   因着一番动作,叶非折乌黑似鸦羽的长发散落,如瀑般倾在他和楚佑身上,甚至顺着衣摆在地上逶迤开来。   楚佑浑身僵硬。   他们两人呼吸相交,肌肤相贴,乃至于……唇瓣相接。   楚佑忽然明白了温香软玉,活色生香这几个字该怎么写。   他甩开无关的念头,重重一把推开叶非折:“你疯了?”   叶非折力气不及楚佑,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楚佑一推之下,毫不设防地向后倒去,眼看着就要撞上茶案尖角。   系统赶忙提醒他道:“宿主小心!”   叶非折一点不慌:“你看着好了。”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原来是楚佑及时揽了叶非折的腰护住他,以自己的掌背撞上尖角。   “叶非折……”   楚佑把他拖进自己怀中,以圈住叶非折的姿态狠狠抱紧了他:   “我不识好歹,不知你的好意。我有什么地方能值得让你为我牺牲至此?你何苦为我牺牲至此?”   真正的原因,叶非折当然不能告诉楚佑。   反正他早在楚渊那里吃过一颗,吃一颗是吃,吃两颗也一样是吃。   债多了不愁,十分轻松。   他一眨眼,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带过去:“这下我们彻底系在一根线上,你应当不会把我安排出楚家,不会疑我了吧?”   不会了。   以后再也不会了。   许是灯里的烛火不停地跳的缘故,晃得楚佑眼睛发热发涩,模糊一片:   “你……”   “我有什么好,值得你为我牺牲至此?”   傻子。   他多疑冷情,屡屡将叶非折的好意向外推,又如何消受得起他沉甸甸的真心?   “不碍事啊。”   叶非折带着一点笑意,轻声慢语间自有种胸有成竹的气魄:“楚渊所说,这种毒三月发作一次,解药和其配方掌握于家主手中,你尚有机会。”   笑意点燃了他眼里的神光,宛如亡国前烧起的一场最盛大烽火。   “所以三个月,楚佑,为了你自己,为了我,当上楚家家主。” 第9章   “少主,大事不好!”   叶非折话尾落刚刚一落,就有长老火急火燎地从外面跑进来。   长老约莫是急得狠了,连一贯的威严都顾不得维持,进了屋便慌忙道:“白家家主来寻家主问罪了!”   白家家主来寻楚渊问罪,又和他叶非折有什么关系?   叶非折正想问出口之极,突兀想起他确实和白家有脱不开的关系。   当初原主被送进楚家,就是因为合欢宗宗主亲传打伤了白家嫡系子弟,宗主师徒两人为寻求楚家庇护,特意献上原主以示诚意。   楚佑简短道:“你说。”   长老喘了口气,一股脑儿道:“合欢宗宗主的徒弟打伤白家家主幼子,家主在其中为两方调停,白家家主认为家主偏袒合欢宗,今日干脆上了楚家问罪来了!”   叶非折:“……”   行吧,他就知道。   无论什么坏事都是注定要和他扯上关系的。   长老:“少主应当知晓,楚家白家两家势均力敌,白家家主执意豁出去要追究,家主亦是无法袒护他们到底。”   “于是家主告诉白家家主,非是他不顾两家情面执意相护合欢宗,而是少主您对合欢宗送来的那位……那位公子情有独钟。”   他觑着楚佑的面色,终究是有所顾忌,将炉鼎两个字吞了进去换成公子。   可以,不愧是楚渊做出来的事。   叶非折一听即知,说到底,就是楚渊本性怂且贪婪,不敢和白家彻底作对,又贪图着合欢宗送来的好处。   合欢宗求上门时他一口答应,说得信誓旦旦。等白家家主找上来了摇身换一副说辞,全都推到楚佑身上去。   好像是楚佑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收下合欢宗的礼物一样。   长老着急道:“少主,您可得想个应对之法啊!若是波及到您,对您可是大大不利。”   几日前三位长老不顾楚渊意愿,执意要立楚佑为少主,等于是将自身的荣辱祸福和楚佑系在了一块儿。   难怪他们对白家找上门的事情如此上心,比楚佑本人还要火烧眉毛。   “少主。”   长老未等来楚佑的应答,楚佑那边倒是来了人,向楚佑一躬身行了礼,语气冷冰冰的:“白家家主到访,族中贵客前来,家主命我来请少主过去。”   说完使者抬头,正想看看这位被家主厌弃的少主是什么反应时,忽地对上一双孤曜般的眸子,心中顿时一惊。   并非说楚佑相貌生得不好,也不是说他眼睛不够明亮粲然,只是再多的光华,一样无法掩去内中冰寒淡漠之色。   楚佑脸上窥不出喜怒,应道:“好。”   他侧首向叶非折道:“你我同去。”   叶非折好奇楚渊能折腾出什么浪花来,当即答应了一声好。   “少主!”   长老却是一惊,硬着头皮道:“白家与合欢宗有仇,想来白家家主定然不乐意见着叶公子。再说,少主此番等同于是与白家这庞然大物结下了仇,不如——”   不如把叶非折扔给白家处置,以平息他们的怒火。   楚渊想拿楚佑顶罪,白家想拿合欢宗开刀,两边俱是如今楚佑得罪不起的人物。   相较之下,牺牲一个叶非折,反倒是最好的选择。   也是最无关紧要的小事。   长老欲张嘴向楚佑剖析利弊时,头皮一凉。   在楚佑目光下,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身无寸铁地被暴露在了枪林箭雨之中。对方甲胄森严,万箭齐发,而他自己则任人宰割。   楚佑不是不懂个中利害。   长老意识到这点,自己识相地住了嘴。   他只是不愿意照做。   楚佑收回目光,语气依旧平淡无波:“我不敢保证往后如何,但只要我一息尚存,我便护住他一息。”   他这话像是说给叶非折,说给长老听,又像是说给他自己来佐证决心。   长老哆嗦一下嘴唇,最终没有说话。   楚渊刻薄寡恩,人人自危,倘若楚家下一任的家主能够是位重情之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楚家主的意思,是执意要和我白家作对?”   他们几人赶到时,白家家主重重一拍案,惊得滚烫的茶水飞溅一地,他本人怒容满面,喝问楚渊道。   被他喝问的楚渊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水,掩去嘴角一丝古怪的笑意:“白兄莫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正愁着楚佑得知自己指使旁人给他下药的真相后,父子关系势如水火,白家家主就送上门来。   他只消把楚佑推给白家家主,到时候楚佑外有强敌,内有毒药,步步艰难,岂不是只能指望着自己?   楚佑哪怕心里对自己恨得要死,为了活下去,也得对他死心塌地唯命是从!   他像是诉苦般道:“我哪里敢为了合欢宗和白家作对?白兄不知,和白家作对的不是我,是我那不成器的二儿子。”   白家家主冷冷哼一声,不以为然。   再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为合欢宗求情的书信确是楚渊亲手所书。   他口中的二儿子再不成器,难道还能夺过楚渊的笔模仿楚渊的信?   楚渊声情并茂道:“唉,说起来家丑不可外扬,倒让白兄见笑了。我那二儿子痴迷于合欢宗送来的炉鼎,竟是被迷住心窍,什么都不管不顾。他是我亲子,又是楚家少主,我为人父亲的能怎么办?少不得依了他些许。”   这番话和楚渊屡次向楚佑下毒手的作为一对比,可谓是字面意义上的引人发笑。   叶非折险些没绷住笑出声,而他身旁楚佑沉沉不动如冰雪。   就好像楚渊已经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楚佑既不会为他失落恶心,也不会被激怒发狂。   仅此而已。   白家家主不言不语,握住茶杯的手更紧上两分,显然是未释怀。   “佑儿——”   楚渊向楚佑招招手,亲切得仿佛真是个慈父:“此事是你做得不对。白家与我们是什么关系?合欢宗又算什么东西?日后断不可因为一介炉鼎之流和白家为敌,快过来给你白世伯陪个不是!”   楚佑不见波澜,白家家主倒是快被气笑了。   他真不知道楚渊搞这么一出,是在侮辱楚佑,还是在侮辱自己。   他年纪长,在楚渊一通操作下尚可气定神闲坐在原地,他的长子白若瑾可忍不得这许多。   青年红着眼睛,不顾两位家主在场,手中□□气势汹汹一挽枪花,冲着叶非折而来:“就是你这个混蛋害了我弟弟?”   叶非折面无表情:“虽然但是,害你弟弟的人不是我。”   原主那时候还躲在合欢宗里兢兢业业地修炼。   他还在自己所属的世界里四处招摇,拉仇恨拉得十分快活。   合欢宗宗主亲传做的事,关他叶非折什么事?   青年冷笑,枪势不止:“不是你从中作梗,父亲早为我弟弟讨回公道,不怪你怪谁?”   说罢他枪尖直取叶非折的面门!   叶非折站在原地,不避不让。   依这个势头,他那张美人面孔恐怕是要被青年捅出个血窟窿,命陨当场。   系统十分歉疚:“是我不好,害得你如今修为全无,对白若瑾这种小人物也要受气。”   叶非折惊诧:“是什么给了你我打不过白若瑾的错觉?我如今不像初来乍到时无法动弹,凭我神魂,楚渊暂且不提,对付十个八个白若瑾还是不成问题的。”   系统语塞道:“可宿主你看上去毫无还手之力,十分柔弱可欺。”   “哦这个啊。”叶非折不以为然应了一声,扫过楚佑:“楚佑戒心太重,我表现出来的特异之处已经够多,在他面前表现得菜一点,容易得到他的信任。”   他的眼睛生得实在够好。   哪怕是无情一瞥,望在旁人眼中,也像是惊鸿扫过秋水,落花跌在心中,从而心动神摇,自认了多情。   意想中的血光之灾并未发生。   关键时候,楚佑向前一步,将叶非折护在背后,拦住白若瑾的□□。   他未曾拔剑,仅凭剑鞘之力,就稳稳抵住白若瑾的□□。   白家家主冷冷道:“逆子无礼,让楚家主见笑了。”   嘴上这样说,白家家主丝毫没有责怪白若瑾的意思。   他对合欢宗憋了一肚子的火气,白若瑾向合欢宗出身的叶非折出手,白家家族自是乐见其成。   楚渊摆摆手,十分的宽容大度:“年轻人间的小打小闹,白兄何必在意?”   他是巴不得白家越恨楚佑越好。   两人打得越激烈,楚渊越高兴。   楚佑这一剑恰到好处地抵消白若瑾的□□之力,甚至一点枪风都未曾扫到叶非折。   可是剑势能够一招一式,计算精妙,人的情感却不能。   楚佑忽被叶非折那一眼看出了火气。   叶非折原是那样骄傲的人,做了便是做了,不做便是不做,坦荡恣意得让人恨得牙痒痒,却又自行惭愧。   他白若瑾凭什么硬要栽赃到叶非折头上去?   趁叶非折身中奇毒的时候,仗着自己一点三脚猫功夫欺人又是什么本事?   楚佑一直以为妥协总是不可避免。   他甚至早已对低头妥协麻木。   可是当白若瑾想逼着叶非折低头时,楚佑心中极其罕见地生出怒火来。   像叶非折这般逆境中仍风骨不屈的人物——   他白若瑾也配?   白若瑾涨红了脸,哪怕手中使出吃奶的力气,他抵着的剑鞘仍是稳如泰山,仿佛不可逾越。   他愤愤骂道:“你休以为躲在人背后就能保得一世平安,你害我弟弟的这笔账,我们白家迟早会清算清楚的!”   叶非折轻轻嗤了一声:“拜托你搞清楚,动手害你弟弟的,是合欢宗宗主的徒弟,袒护他的,是合欢宗宗主,出来调停的,是楚家家主。”   原主才是这件事情上最大,最无辜的受害者。   他早为此付出性命的代价,而几个联手加害之人,仍是活得风生水起,还不忘把原主推出来互相推卸责任。   他声音清越润美,一字字如明珠敲银盘,玉屑溅飞泉,本该听之忘俗,然而刻意拖长的腔调之间,总有那么两分挥之不去的讥嘲。   “你真想给你弟弟报仇,怎么不去打上合欢宗,怎么不来打上楚家,偏偏往我这里动手泄愤?”   “不过是你打不过合欢宗宗主,打不过楚家家主,便想对我这等小人物动手,挑软的柿子捏安慰自己不算个废物,还有能力为弟弟报仇。”   叶非折凉凉道:“这不叫报仇,叫把对自己无能的狂怒发泄到别人头上。”   “你!!!”   白若瑾被他三言两语间气得脸红脖子粗:“你既然那么能说,有本事和我枪下见真章!”   楚佑猝不及防地撤了剑鞘。   白若瑾不过炼气中期,又在他剑鞘上加了十成力道。哪能来得及反应?当即脚下失重,跪趴在地上跌了个五体投地,鼻尖飙血。   楚佑收剑回鞘,冰冷言语间自有肃杀之气:“白公子既然想打,自然奉陪。”   “演武场,请。” 第10章   “白公子莫非不敢应战?”   白若瑾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极为精彩。   他之所以敢贸贸然对叶非折出手,未尝不是因为叶非折气息较弱,看着便是个未曾修行的普通人的缘故。   和楚佑比?   开什么玩笑?   楚佑筑基没几天,不曾在饶州传开,白若瑾自然不及得知楚佑确切的修行境界。   但是光从楚佑能够轻轻松松接住自己全力一枪的表现来看,白若瑾就知道楚佑绝非善与之辈。   和楚佑比试,岂不是自己单方面挨打?   楚佑抬眸,披霜带雪的眉目中带出两分轻慢:“白公子先前夸下海口,如今我遂了白公子的意约战,莫非公子还要做缩头乌龟吗?”   他刻意学着叶非折气人时的神态语调来,果不其然,白若瑾毕竟年轻,哪受得了这样的激?   当即白若瑾一口答应下来:“不过就是约战,怎么不敢?演武场见就演武场见!”   他转头看向白家家主:“父亲,孩儿想借用楚家的演武场与楚佑一战。”   白家家主与他对视间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目光,抚须微笑道:“你去罢。”   楚渊也和蔼道:“晚辈的事情,让晚辈放手去做,白兄与我便留在此处,好好谈一谈白楚两家之事。”   作为修行世家,楚家的演武场修得自是宽敞气派。方方正正的青石砌开长宽百余丈的演武场,放眼望去一片开阔,任是刀砍斧凿,种种激烈打斗痕迹,不过在青石砖上留下纵横交错的浅淡划痕。   白若瑾手中□□一握,眼神变得凝重起来:“请赐教。”   语罢他欲抢占先机,不给楚佑留任何机会,大喝一声,断然出手!   他身形矫健腾挪,枪尖舞动间红缨晃起的残影似火,猎猎擦过空气,直指楚佑的咽喉要害。   楚佑仍站在原地不动,腰间佩剑甚至不曾从鞘中拔出。   围观众人情不自禁为楚佑擦一把冷汗,压低声音议论起来:   “白家的公子势头汹汹,瞧着对少主颇为不利,少主怎么还没动作?”   也有人幸灾乐祸,乐得看见楚佑出丑:“以为自己能够修行就开始拿腔作乔起来了?这几日我可受够了他的气,还不是在白家公子枪下吓得原形毕露?”   “瞎说!二少境界分明比白家公子高得多,怎会在他枪下露了怯?”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修为境界归修为境界,实战归实战。他楚佑光有境界在那有什么用?区区一个没动过手的怂货,不是照样挨打?”   在种种议论声中,白若瑾也信以为真,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   不错,对战时,光有境界在那摆着有什么用?   出手的时机,对兵器的熟练程度,所用的秘籍功法……   一桩桩,一样样,统统有大讲究。   势如破竹的枪尖刺到楚佑脖颈三寸处时兀地停住了。   白若瑾在众人诧异的注视下憋红了脸。   不是他不想刺——   而是他实在,刺不下去!   原来是楚佑在枪尖马上要伤及他皮肤时凌空伸出一只手,稳稳握在了枪尖下几寸的枪杆位置上。   他动作闲散,仿佛根本没使几分力气,和平时握筷子差不多。   可那柄刚刚还虎虎生风,万夫莫敌的□□就乖巧地静止在了楚佑手下,白若瑾如何动作都不能将其从楚佑掌间撤出。   众人屏住呼吸,各自为各自之前的猜测羞惭地低下头去。   楚佑哪里是不敌白若瑾?   他分明是在修为战力上与白若瑾有天壤之别,单纯不把人家放在眼里而已。   见缝插针讽刺楚佑的双腿一软,更是恨不得把脸埋进地里,指望楚佑永远不要记得自己声音长相才好。   楚佑手掌一番,整根枪杆连带着白若瑾的人都被他带得翻了一圈。   白若瑾倒也硬气,死死咬着牙,就是不出声求饶。   接着楚佑将枪杆往外一抛,撤了灵力,白若瑾整个人倒飞出去,狠狠在青石地面上滚了七八来圈方才止住。   幸好他是修行者,身体素质不同凡人,否则的话,白若瑾全身的骨头恐怕都得碎裂个干净。   即使现在,他口中喷出一口血,浑身上下剧痛无比,只觉得没一个完好的皮肉。   “楚少主,咳咳,麻烦楚少主让无干人等下去,我有要事要与少主相谈。”   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叶非折见得多了。   他从前仇敌满天下,但凡是有点名气的,基本都被叶非折得罪过一圈。   叫嚣着要打败叶非折的人格外多。   被他挨个挨个打回去后,放狠话说要他日后好看的人也格外多。   只是像白若瑾这种,自己被打得半死不活,依然身残志坚说自己要和仇敌要事相商的,叶非折倒是见得不多。   出于好奇,他凑近楚佑,劝道:“不妨一听究竟是何等重要之事,能让白公子在重伤之际念念不忘?”   楚佑自是听他的,挥手屏退周遭无关的楚家子弟。   白若瑾艰难从地上爬了起来:“咳咳,白某让两位见笑了。”   随着人群四散,偌大演武场仅剩下他们三个人,白若瑾好像也换了个人。   洗去先前油滑浮夸的姿态,露出更为抖擞,也更为坚实的内在来。   叶非折:“不见笑,看白公子倒飞出去的那一幕还是有意思的,我不介意这种见笑多来两次。”   白若瑾非但不恼,反而像他们两人拱手行礼:“实不相瞒两位,白某种种所为,皆是事出有因。”   他娓娓道来:“合欢宗宗主徒弟打伤我家幼弟,是不得解之仇,偏偏贵家家主出面调停,我白家多有为难之处。”   叶非折凉凉为他补上:“所以你白家不寻思着怎么对付楚渊,反倒是将怒火发在一个合欢宗的弃子身上。”   何其好笑?   打伤人的宗主亲传有合欢宗护着,被伤的白家幼子有白家为他出面讨回公道。   而原主一个无辜的小人物,却在几方势力搏斗之下,被推出去做了献祭的牺牲品。   整件事情与他何关,他又在整件事情里做错了什么?   被他一打岔,白若瑾露出尴尬之色:“为难公子,确是白某做得不对,只是白某有自己算计考量,并非无故发泄。”   “公子为合欢宗弟子,却被合欢宗宗主推出来挡灾,想必是恨透合欢宗,绝不肯为合欢宗多说话的。”   “而楚少主如此在意公子,必然不会站在合欢宗那边。”   叶非折礼节性拍了拍掌:“白公子在此处也和在会客厅时表现得真是判若两人。。”   白若瑾自若道:“由此看来,实情并不像楚家家主所言。楚少主不过是被楚家主拿出来敷衍我们白家的借口罢了。”   难得在楚府这种地方看到一个明白人,叶非折简直要对他刮目相看:“系统,是我误会你了,原来这本书里还是有有脑子的正常人的。”   系统:“……”   楚家奇葩,又和他系统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拜托楚少主屏退他人,确是是有大事要和楚少主相商。”   白若瑾注视着他,缓缓笑道:“不知楚少主可曾考虑过楚家家主之位?”   他循循善诱:“楚家主能拿少主出来当借口,你们私下关系,想来不用我多说。楚少主若是当了楚家家主,不用受制于楚家主,我白家不必再顾忌楚家,大可直上合欢宗问罪拿人,叶公子也能出口气,岂不是两全其美?”   白若瑾静静等着楚佑的回答。   他对此事颇有把握。   毕竟自己能说的都说了,拿出了最大诚意,而楚佑在楚家又是这样不受待见——   他有什么好不答应的?   是楚家家主的位子不够烫手诱人?   出乎意料的是,楚佑清明如初,那冻结肌骨的杀意也未曾消退一星半点:“既是结盟而来,何故无故动手?”   他竟是还惦记着自己对叶非折出手的事情!   白若瑾心头一跳,老老实实交代道:“我是想试试楚少主身手实力。”   楚佑出风头短短几日,外界流言蜚语不断,却没一字货真价实的情报。   白家有着自己的打算,若是楚佑绣花枕头一包草,白家定然不会考虑与他结盟。   于是白若瑾随意找了个向叶非折发难的借口,来试试楚佑深浅。   这些道理虽说大家心知肚明,说出来难免有点尴尬,白若瑾连忙补救道:   “楚少主人中龙凤,这等盟友,我白家珍惜都来不及。楚家家主之位,合该是楚少主的。”   “少主如今已有筑基,楚家长老也大多拥戴少主。最令少主左右为难的楚家家主,我白家可为少主拦住,作为交换,少主须为我白家稳住楚家其余的势力和长老。在我白家对付合欢宗时,出手助一臂之力。”   叶非折:“仅此而已?”   无怪乎他有此一问。   白若瑾给出的条件可以说是相当丰厚。   他们负责解决楚渊,而楚佑只需要稳住楚家其余人等。   那些长老子弟固然不会看着楚家最大的依仗,金丹期的楚渊身死而坐视不理,然而相较白若瑾那边要面临的麻烦起来,楚佑几乎可以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白家这等于是在做慈善。   白若瑾笑了笑,模棱两可道:“合欢宗,白家一定要追究到底。有楚少主相助,白家在追究时也能少些阻碍,何乐不为?”   有一点白若瑾没有说。   饶州总共那么大点地方,雄踞着楚白两家,势均力敌,许多资源财富也只得对半瓜分。   楚渊一身死,楚家失去最大的依仗,仅有筑基的楚佑无力支撑,局势将会大大不同。   白家吞并楚家,称霸饶州之日,指日可待!   “除此之外,我还想向少主求一人。”   白若瑾枪尖一指叶非折,势在必得:“我想要这位叶公子!”   “系统。”   叶非折在心里呼唤系统:“老实交代,叶非折除了明面上的合欢宗弟子身份,你是不是另有安排?”   否则没道理啊。   白若瑾将合欢宗一事看得透彻,朝自己出手不过是试探楚佑的幌子,从他言行来看,并未迁怒于叶非折这个人。   他要叶非折回去,显然不是为了报仇泄愤。   况且——   叶非折收紧了合拢的指掌。   白若瑾方才趁乱塞给自己一张纸条,他出手的角度刁钻,拿捏的时机正好,连楚佑都不曾注意到。   内容是什么叶非折尚未查看,不得而知。   但是不动脑子想也知道白若瑾特意费一番周折,一定不是为了写一点因为你是合欢宗弟子我一定要把你千刀万剐的无聊之言。   除却系统给他安排其他的身份外,叶非折想不到第二种解释。   系统闷闷回答他道:“在原着中,宿主当前所用的身份未曾和男主有过交集,仅是合欢宗无辜牺牲的弟子,应当不会有旁的隐藏身份。”   白若瑾颇有耐心地等待着楚佑回话。   这是十拿九稳之事。   楚佑再重视叶非折,一个炉鼎玩物,闲来逗趣还好,怎么能和家主之位来比?   白若瑾扪心自问,若是自己,一定一口答应下这笔交易。   一个叶非折,换一个家主之位,不亏。   “不换。”   白若瑾惊愕地瞪大眼睛,才发觉不知何时,楚佑的剑已经出鞘。   那把他无论如何挑衅都稳如泰山藏于鞘中的剑,此时为了叶非折而出鞘。   楚佑眉里眼里,都卧着出鞘利剑般的寒芒,伤人见血,望而退避:   “白家想要对付合欢宗,就自己去对付,与我何干?”   “下次白公子再说这种话——”   只见白芒当空,巨响轰隆,楚佑剑锋过处,演武场边一颗百年老树整整齐齐一分为二,枝干横在他与白若瑾之间,惊起一地飞灰,落了一地的树叶。   “我剑下不留人。”   白若瑾面色僵硬,袖子里的手指微微发着抖。   他拒绝了。   楚佑不但拒绝了,还拒绝得相当干脆,不留任何情面和回转余地。   他哪儿来的底气?   莫非叶非折对他,当真重要如斯?   “其实不必把事情搞得那么僵的。”   唯有叶非折丝毫未受影响,走过去搭住楚佑肩膀。   他悠悠含着一缕笑意,说出来的话却让白若瑾登时脸色煞白:   “如今演武场无人,白公子落在我们手里,还不是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譬如说把人多揍几顿,逼白公子发个誓,也是一样的。大不了不发誓就揍他个半死,废他修为,反正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阿佑你又不是没做过。如今楚家晚辈仅你一个继承人,楚渊再气也得保你。”   叶非折语调轻快,说着说着,还有那么两分跃跃欲试的意思。   白若瑾往后缩了缩,喘气都不敢大声。   这两个疯子是真的做得出来!   “我答应你!”   白若瑾飞快道,生怕楚佑动手:“我不要叶公子,只要楚少主你摆平楚家其余人等,然后一同对付合欢宗。”   “如何?”   他依旧没有等来预想之中的回复。   楚佑被一只手拉住袖子,转头对上叶非折苍白如雪的脸。   叶非折蹙着眉,丝丝吸着气,骂了一声:“该死。”   他如今是凡人的体质,自比不过修行者强悍,楚渊的毒药在修行者体内三个月一发作,在叶非折体内可等不及三个月。   再加上他今日正面受白若瑾枪风冲击,气血翻腾,更是加速了药效。   安静潜伏于叶非折身体之中的毒药终于忍不住探出头,   叶非折声音细弱:“我体内的毒药,约莫是发作了。” 第11章   “叶非折!”   楚佑握剑的手猛地一紧,万年波澜不惊的语调中竟有了惶急之意。   “我在呢。”   叶非折心里将楚渊骂了一万遍。   也就是叶非折有强大神魂做支撑,方能够勉力维持神智,换作旁人,怕是早尝到痛不欲生的滋味,活活被痛死过去也不是不可能。   “你放心,只是折磨人罢了,要不了命。”   他额上细细渗出冷汗,嘴唇开了又闭;“带我回去。”   至少别在大庭广众下丢人。   虽说换了一个世界,无人知晓他的底细,但叶非折丢不起这个人,叶家和玄山一样丢不起这个人。   楚佑闻言立刻横抱起叶非折,他动作急忙,手甚至微微发着抖,手底下的力气却很轻柔,生怕弄疼叶非折一点半点。   白若瑾:“……”   他服气了。   是他白家提出的条件不够有诚意还是楚家家主的位子不够诱人?   为什么好好地谈一次联手合作,总有意外跳出来横空打断?   最惨的是白若瑾挨了打,受了威胁,让了步,还是没得到楚佑的一句准话。   他站在原地恍恍惚惚抬头望天,几乎要怀疑人生。   依楚渊的说法,这种药既会给人以最强烈的痛苦,又会令人梦见他一生之中最害怕,最抗拒的场景,可谓是□□精神双方面的极致折磨。   据说就算是铁打的人,也抗不过去毒药发作时的苦痛。   叶非折倚在楚佑怀间,迷迷瞪瞪间意识到楚渊所言可能是真的。   他凭着神魂强悍愣是撑过了身体上的折磨,也痛得将近失去意识,神志不清。   叶非折沉沉合上了眼皮。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梦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非折是我独生爱子,将来必为我叶氏骄傲。”   那是他的父亲,叶家家主。   叶家是修仙界中真正的庞然大物,一方巨擘,远非白家楚家这等不入流的小家族可比。然而叶家家主这位对外威风八面,纵横睥睨的霸主,对着自己独生爱子时,只是个寻常的操心老父亲。   叶非折幼时他得千依百顺哄着,等叶非折大了点,叶家家主就开始为他惹出的祸事跑断腿。   自叶非折出生开始叶家家主就嘟囔着要退位让贤,一直说到叶非折修为登顶修仙界的时候,他还在家主的位子上替叶非折收拾烂摊子。   是不是叶氏骄傲叶非折不知道,叶家家主为了他操碎心倒是真的。   “非折……嗯,也算不堕师名。”   那是他向来目下无尘的师尊。   叶非折蒙他教导,承他剑道,一身修为剑意,大半得益于他。   他被人捧惯了,自少时起就是嚣张狂妄透顶的性子,一百个年轻俊彦里九十九个都是他得罪透的,十方势力中九方就是叶非折开罪过的。   单凭叶家家主一人,再如何手眼通天也兜不住叶非折。   多亏他师尊天下第一的威名在那顶着,叶非折才能快活逍遥到渡劫而不被人群起攻之打死。   “师兄是我玄山根基所在,有人质疑师兄,便是质疑我玄山!”   那是他掌门师弟。   叶非折一贯是个万事不管的撒手掌柜,多亏他师弟呕心沥血打理,方能逞着天下第一宗门的名头撒天下第一的威风。   他掌门师弟从未有过怨言,于内于外,处处吹捧着叶非折,把叶非折吹成了玄山离开他就会立刻分崩离析的主心骨。   叶非折惹祸,他师弟赔笑。   叶非折打人,他师弟拖上整个玄山为他撑腰。   实际上叶非折明白。   他一个人再厉害,终究是独木难支。   不过是享了自己师弟的清福。   “你这狗脾气,亏得有第一流的出身师门,又有第一流的悟性修为,方能耀武扬威活到现在不被人乱棍打死。”   那是他的好友。   嘴上嫌弃他比谁都很,自少年时替叶非折顶锅揽下祸事比谁都欢。   叶非折开罪过多少人多少势力,他好友就陪他开罪过多少人多少势力。   久而久之双方师长早已对这一对狐朋狗友麻木,罚抄门规都是罚双份的。   闪电骤然映亮夜幕,惊雷跨过重云划破天际,发出震耳欲聋一声巨响。   那些叶非折熟悉到骨子里的音容笑貌,挨个消失在雷霆下,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场雷劫,毁了叶非折所有。   叶非折不怨雷劫。   修行本是逆天行事,敢渡雷劫,就要做好死在雷劫下的准备。   愿赌服输而已。   可他真的还想再看自己的家人朋友,师长同门一眼。   叶非折眨了眨眼,眼中泪水滚滚而落。   他是多傲气一人?就是只身穿越到异世,引以为傲的修为全废,身世全无,拿的好一手烂牌,都矜持住了自己一副欠打姿态,有仇算仇。   独独这一次是真的忍不住。   他泪眼中不知拉住了谁的衣角,呓语道:“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   楚佑紧紧揽着他,晦涩开口。   他掌下被汗湿的重衫隐隐勾勒出叶非折纤美薄韧的腰部轮廓。   那是种很奇妙的感受。   既劲挺峭拔,又弱不禁风。   既想扶着借它一把力,又想将其摧折在掌中。   难以想象叶非折究竟是遭受了多大的苦楚,才会失态狼狈到这个地步。   他那一句话将叶非折自幻境召回到现实里。   折磨终于结束了,叶非折意识到。   他刚想开口辱骂楚渊十八代祖宗,突然想起那也是楚佑的十八代祖宗,只得悻悻收口。   他说出口的是轻轻一句:“我没有家了。”   叶非折的声音很轻,鲜艳红衣下瓷白肌肤苍白脆弱得如薄薄宣纸,乌黑眼睫犹且沾染着水光,像是一场触之即碎的水月梦境。   自乍到异世以来,叶非折从未如此清晰认知到过这点。   他在此地,固然有生命有呼吸,有重活一次的新生机会,归根到底不过是个异世羁旅客。   他的家,他的根,统统在那方原生世界。   仅有完成任务。   楚佑抱他抱得更紧,那种蛮不讲理的抱法,勒得叶非折差点喘不过气来:“我也没有。”   楚佑说。   他贯来冷心冷情,生性多疑。   楚佑不是不清楚,只是不以为然。   直至他遇见了叶非折,楚佑方才惊觉自己的多方试探,寸步不让的咄咄逼人是如何面目可憎。   明明叶非折为自己做到了这个地步。   他给了自己修为,给了自己新生,也为自己服下了毒药,身陷无尽苦痛之中。   自己还要疑他,试探他,时时警惕他。   “叶非折……我以后不疑你了,再也不疑你了。”   这是叶非折第一次在楚佑的眼中瞧见如此真挚的情感。   冰封的湖面终于裂开了口,倾倒出的是热度足以灼伤人的滚滚火焰,炽热日光。   “以后我们一起。”   楚佑一声一声向他道歉,言语下藏着数不尽的愧疚:“对不起。”   他紧紧拥着叶非折,珍重得仿佛在江面上沉浮挣扎许久的溺水之水抱上浮木。   皆是抱住了自己此生不换的希望和盼头。   他看不见的是枕在他肩头叶非折一闪而逝的复杂神色。   其实他们两人之间,该说对不起的,是他。   他不惜代价,也想回到自己原生世界中,见一见自己亲长好友,同门手足。   能回叶非折原生世界的方法唯有一个——   完成任务。   去成为楚佑心中不可替代的存在,然后……   亲手将他推向黑化之路。   毒药的效用渐渐褪去,楚佑见他无事后,才肯放心自己回房。   “系统。”   叶非折垂眸看手中夹着的纸条:“你给我出来解释一下这张纸条是怎么回事?”   那是白若瑾上午在演武场时偷递给他的东西。   上面别无他物,雪白宣纸之上,淋漓墨意绘成把秀长弯刀的模样,笔锋急纵,便如刀锋处寒光陡峭,仿佛是个心照不宣的暗号。   可惜叶非折不解风情,并不晓得这是哪家哪派的标识暗号,只看见了笔锋边缘处丝丝散逸开来的魔气。   他将纸条折了两折,抬起眼来似笑非笑:“看起来小小饶州,不仅仅有楚佑这个天命之子的存在,更有魔道暗中蛰伏,啧,真是藏龙卧虎。”   “白若瑾既然将这东西递给了我,白家自是不必说,定与魔道关系匪浅,剩下的,系统你来说。”   系统依旧老老实实,一声不吭,像极了心虚说不出话的模样。   叶非折合掌,若有所思。   系统既然不愿意出来说话,想来多半它也未必知晓答案。   原着中楚家仅是男主青云之路的踏脚石,所耗费的笔墨不算太多,至于所谓白家合欢宗,更是未曾一笔笔地细细着墨。   叶非折无从得知白家私底下究竟有什么真面目,白若瑾塞给他的纸条又意欲何为。   他出身的家世宗门无不是仙道中数一数二的存在,叶非折与魔道自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之遥,也没怎么费心打过交道。   至于这个世界的魔道,叶非折更是一无所知。   不过想来无论魔道仙道,都可以用寥寥一语来精准概括:   男主的垫脚石。   想来是他的到来,才改变了原着中的情节,令白若瑾递来这张纸条。   他之前突如其来的所谓合作,大约也绝不止表面上那么简单,而是另有所图。   究竟所图为何……恐怕要问白若瑾本人。   “说曹操,曹操到。”   叶非折甩手一丢纸条,冷淡道:“白公子既然来了,又何必做那梁上君子?”   纸条如雪片般飞落在地,更有白衣伴之而落。   他仿佛换了一个人,褪去轻浮的世家浪荡子模样,倒是有那么几分风霜洗练的英挺不凡。   “白若瑾,见过魔使。” 第12章   “魔使?”   叶非折不由挑起了眉梢。   他少时结下的仇敌一抓一箩筐,混世魔王惊天混蛋之类被喊得叶非折见怪不怪,到后来能当作尊称般统统笑纳。   然而这么正儿八经,带有魔道中人色彩的称呼,他却是头一次被人喊。   叶非折心思转过几弯,出口的调子带着几分不经心的软语调笑,一时分不清他是促狭还是认真:   “既见了魔使,为何不跪?”   白若瑾倒也不恼,若有其事点点头道:“尊使说得有理。”   说完他一撩衣袖,是一副要跪下去的样子。   电光火石!   原本宽大的衣袖振振而起,如流云飞鹤,拔擢而上,疾拂向叶非折的面门!   叶非折似早有准备般,不紧不慢后退两步,口中叹息道:“两次了,白公子自己也不是长得不英俊,何苦出于嫉妒之心,执着想要毁去我的脸?”   他最后下了定论:“你一定和楚修锦有话要说。”   一个执着于被刀架上脖子,一个执着于毁他的脸。   可谓是执着到了异曲同工的一家人那边去。   白若瑾不言不语,容色竟有几分出尘的肃然之意。   他衣袖去势忽地止住,流云见日而散,飞鹤见谷而坠,掌影翻飞之间,白云鹤羽撤去,展露出水墨泼洒的壮美山水。   原来是白若瑾弃袖改用袖中折扇,直逼叶非折。   山水如染在宣纸上的墨,一开始远观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后来模模糊糊地晕成一团,稍一久看便是心神俱震,让人不能自已,险些被整个地吸进去。   “幻术啊。”   叶非折感慨。   系统不无担忧地问他:“看起来似乎声势浩大,想来是白若瑾白天时隐藏一大部分的实力,宿主可有问题?”   “没什么,就是喟叹一下。”   叶非折说道:“毕竟很久没人敢在我面前用幻术这玩意儿了。”   他天生剑骨,修为又是天下第一,再高明的幻术放到叶非折眼前,和纸糊的没多大区别。   如今叶非折修为没了,神魂却还在。   其他的不好说,破一两个幻术小把戏仍是不在话下。   眼睁睁看着山水几乎要脱离扇面,实体化到叶非折眼前将他一卷而下,白若瑾不禁露出笑意。   他叫叶非折为魔使,自有他逼不得已的道理。   可叶非折想要自己跪他,却是未免过于异想天开。   罢了,此番先给叶非折一个教训,让他知晓修仙界中实力为尊的道理,要他性命,倒也是不必。   “虎落平阳被犬欺。”   叶非折轻轻慢慢的声音传来。   他说话声音像是悠悠然出岫的山云,分明只吊着口气不散,谈不上什么精气神,韵律间无端吊了把钩子,钩住人听下去,欲罢不能。   “可惜了,被犬欺里的犬好歹还是条猛犬,你算什么,算恶狗算疯狗……还是算傻狗?”   他说到最后似乎觉得好笑,尾音上挑,还带了一点点风流的笑意。   直把白若瑾气得差点没收住手。   什么水墨的山水,什么白云鹤翎,眨眼间统统消失于无,留下简简单单一座屋子,仿佛刚才一切不过南柯大梦。   只有两根手指夹在白若瑾扇子两侧,不顾主人的意愿,将它缓缓收拢。   那手指很白,白若瑾精心挑选作为扇骨的莹白美玉,在它衬托下,不过是一块顽石。   那手指形状也生得纤美,单是看一眼,便晓得那双手在弹琴烹茶调香握剑时,该是怎样一副美景。   白若瑾瞪眼睛瞪得眼睛都酸了。   然而不管他怎么瞪两样,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结论。   叶非折不费吹灰之力地合拢了他的扇子。   他像儿戏一样地化解了自己最强的杀招。   叶非折颇有耐心地重复一遍:“既然见了魔使,为何不跪?”   一模一样的语调,对白若瑾却是全然不同的意义。   若说上一遍他觉得叶非折拿腔作势小人得志,那么这一遍,他满身冷汗,跪得心服口服:   “属下参见尊使。”   能被称为魔使的,果然不是简单人物。   魔道说复杂复杂,说不复杂也不复杂,归根到底就两个字:   慕强。   远远比一般修士来得更慕强。   “宿主真是好身手。”   系统自知理亏,一点不吝啬对叶非折的夸奖。   “哪里哪里。”   叶非折适当谦虚了一下:“白若瑾已有筑基,亏得我在此处有阵法之便,否则我不一定制得住他。”   他离白若瑾更近一步。   寻常动作由叶非折做来,自然而然地有了俯瞰之意:   “现在可以解释一下魔使这个称呼了罢?”   叶非折是深思熟虑才问出的那么一句话。   原主倘若真有魔使这样一个隐藏身份,会不会被送进楚家先不论,但肯定绝难落到凄惨身死的结局。   剩下的便只有一种可能。   无论白若瑾以何种理由称呼他为魔使,他眼中的叶非折,都是不该知道自己这个身份的。   “这件事情……”   白若瑾犹豫了一下,选择合盘托出:“尊使且听我解释。”   “魔道奉魔尊为尊。”   叶非折:“废话,光是听魔尊两字,我也知道他该是魔道尊主。”   白若瑾咬咬牙,忍下他的冷嘲热讽:   “这一代魔尊消失已久,群龙无首,余下的魔道大能没有谁有一骑绝尘的战力,谁也无法服众,于是空立魔尊一位,却将这代魔尊所用的刀奉为魔道至宝。”   “就在前几日,圣刀刀身忽然发出数十道灵光,分别散往修仙界各处,上头尊者认为此事不可小觑,许是与魔尊有关,于是下达命令,令分布在各地的魔道中人,将那些被灵光选中之人带回来。”   “因为是圣刀亲自所择之人,因此他们在我魔道中地位必定不同,我等便尊称那些人为魔使。”   白若瑾一口气说完:“而您,亦是被圣刀所择的数十魔使中其中之一,我的任务是将您带回。”   看来不是系统的错,原主的确没什么魔使一类的隐藏身份。   是上任魔尊的刀突然发神经到了自己这块,给他招来了白若瑾。   叶非折指尖拂过衣袖,若有所思。   白若瑾口中圣刀异动的时间,和他穿越来异世的时间完全吻合。   许是真和自己有关系也说不定。   叶非折发了一声:“啧。”   白若瑾如今对他信服,恭敬低头等着他说下去。   叶非折:“你们魔道活得真惨,随随便便一把刀随随便便点的几十个人,都能让你们魔道随随便便下跪。”   “魔不如刀,是真的惨。”   白若瑾:“……”   仔细想想,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他赶紧掐断自己的想法。   有些事情不能细想。   叶非折紧接着问道:“是你一个人身在魔道,还是整个白家都与魔道有牵扯?”   暴露都暴露了,也没继续隐瞒下去的必要。   白若瑾如实回答他:“我父亲昔日与饶州暗中潜伏的魔道势力结盟,希望能成为饶州第一大家族,为表诚心,将我送过去修习魔道功法。”   难怪白若瑜受伤,白家家主会如此恼怒。   白若瑾已是魔修,他白家家业的继承,可不是指望着白若瑜来?   叶非折真诚提问:“我有一件事十分好奇。”   白若瑾亦是诚恳道:“尊使请说。”   “你们饶州究竟是何等奇葩的风水,才能养出如此奇葩的家主?”   一个不惜余力死坑自己儿子的楚渊。   一个为了称霸饶州把自己儿子送去魔道的白家家主。   真可谓是奇葩扎堆。   见白若瑾面色尴尬,叶非折话锋一转道 :“另外,魔道辛辛苦苦寻觅所谓魔使,目的为何?”   提到这个白若瑾说得可就顺溜了,张口就道:“自然是为请尊使回魔道供奉圣刀。”   叶非折神态如常,袖底下的手却不由自主紧上一分。   他忙于任务都来不及,哪有心思去抽空陪那劳什子圣刀?   只是看魔道那副兴师动众的架势,想必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区区筑基的白若瑾,也只是他们在饶州这等荒僻之地上派出来探路的小棋子而已。   “你是为这个上楚家寻我?”   那么白若瑾和白家三番两次的刻意针对也能够说得通了。   毕竟人家本来就是为他而来。   “是。”   白若瑾忍耐不住,发问道:“恕属下冒昧,尊使为何会身陷白家之中?”   白若瑾实在是想不通。   叶非折看样子年纪轻轻,却能轻易化解自己的一手杀招,想必修为天赋俱是上佳。   这等人才,是怎么会被埋没在合欢宗小小宗门,又如何才至于被当作弃子送来楚家?   叶非折镇定反问他道:“你说呢?”   他说话腔调贯来和缓温软,哪怕是普普通通的三个字,落在白若瑾耳中,也拖出了一分暧昧的气息。   白若瑾想起白日间楚佑表现,恍然大悟道:“我懂了!”   是什么能够让叶非折自甘堕落,做小伏低在楚家扮演一个以色侍人的炉鼎?   当然是因为爱情。   想不到堂堂魔使,也会沉浸在情爱中不可自拔,为了小小楚家的小小一个楚佑,委曲求全到这个地步。   他扼腕叹息:“尊使,按理说您的感情之事,属下不应该过问。可是圣刀既然选中了您,您就是圣刀的人——”   怎么可以被其他的野小子吸引去注意?   白若瑾很为圣刀鸣不平。   他一点一点地从叶非折的眉划过叶非折的眼,一路打量下去。   不说旁的,叶非折长得是真没话说。   望之即觉惊心动魄,脑子里哗啦啦地闪过一堆五光十色的形容词,最终又归为贫瘠两字。   好看,真是好看。   难怪圣刀会选他的好看。   可惜那么好看的人,早心有所属,一颗心不再是圣刀的。   想到此处,白若瑾由衷为圣刀感到了一阵意难平。   叶非折震惊了。   你们魔道那么变态的吗?   要说魔尊有看中的人,强取豪夺回去,叶非折勉勉强强尚能理解、   一把魔尊留下的刀罢了——   莫非还要给它选一个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出来?   “吱呀”推门声伴着外面冷风,兜头灌了白若瑾一头一脸,打断他慷慨激昂的陈词。   白若瑾无端打了个一个激灵。   推门进来的人正是楚佑。   他黑衣与夜色几乎融于一体,仿佛身披暗夜而来,瞧着冷极了,也危险极了。   “白若瑾。”   楚佑竟是一丝一毫的客套尊重也不肯给他,直呼名字。   “若是你给不出令我信服的理由,就别想走出去。”   白若瑾与楚佑修为相仿,同在筑基,他想瞒过楚佑耳目一时尚可,时间一长,难免露了端倪让楚佑发觉。   白若瑾非但不觉害怕,反倒更加兴奋。   楚佑看见他和叶非折两人深夜密谋。   这说明了什么?   岂不是正是拆散他们两人的绝好时机!   一切为了圣刀!   白若瑾默默在心里道了一句抱歉,便毫无心理负担地接过棒打鸳鸯的活,跪了第二次,声泪俱下道:   “尊使!”   “属下不愿意过来打扰您,可是我们魔道需要您!”   需要他做什么?   去给那所谓圣刀开三宫六院吗?   叶非折眼角一抽,更加深刻地认识到饶州这块地界上没有一个正常人。   白若瑾窥见楚佑眸色渐渐深沉下去。   成了成了。   像楚佑这样的人,白若瑾晓得,最是多疑谨慎。   让他知道叶非折有魔使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放心让叶非折继续在自己身边待下去?   正当白若瑾想要为自己的绝顶机智在内心欢呼一二时,叶非折眼睫一颤。   他仍留有病态的苍白之色,无需刻意作态,只要收敛过盛的气势,便宛如是冰天雪地里探出的红梅,有着随时会消散在凛凛北风中,美到穷途末路的艳丽。   动人至极,也揪心至极。   叶非折轻轻叹息,低落道:“白公子纵是为上午之事心中记恨我,对我有所怨怼,又何必编出这等荒谬不经的谎话?”   他摊开自己的手掌低头看了看,像是在为自己的手无缚鸡之力而苦笑:“倘若我真是你口中所谓魔使,想来威风八面,怎么会受合欢宗胁迫,在楚家这等地方留到现在?”   他说得合情合理,感人至深,说到最后,饶是叶非折语调不变,也不曾刻意装过楚楚可怜,眼中却不免隐隐泛起盈盈的泪光。   “即使我如今一无所值,任人摆布,也绝不是白公子你泼脏水污蔑我的缘由!我自认是个小人物,领受不起魔道中人的威风。”   是啊   试想像他那样傲骨铮铮,坚贞不屈的人物,本身已经是虎狼环伺,还受到白若瑾此等污蔑,如何不能激动到极处?   又如何能够不落泪?   白若瑾恍恍惚惚间,差点要信了叶非折一番鬼话。   如果不是他见过叶非折亲手折他扇子,让他下跪的话。   如果不是他从头到尾目睹全程,十分确定折他扇子的叶非折绝不会有一个柔弱可欺的孪生兄弟的话   信个屁啊!   白若瑾信不信不要紧。   因为楚佑横剑拦在他和叶非折面前。   那把剑是难得好剑,剑尖轻轻一抖,便能泻出如水般的几尺清光。   然而清光再迫人,也远远不及楚佑的杀意深重。   “拔剑。”   他已经不需要白若瑾的所谓交代,亦或是白家所谓合作。   楚佑要的仅仅是一个叶非折应该有的公道。   他转头,未曾握剑的手犹疑片刻,最终轻轻落在叶非折的肩头。   无限怒火,统统化成了无限温情。   “你放心,有我在。”   “还有我。”   这句话是回叶非折方才所说的一无所值。   这一回无言语塞的换成了叶非折:“……”   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楚佑会对白若瑾直接动手。   白若瑾的命还得留着,去借白家的力打楚渊呢。   楚佑说好的冷酷无情利益至上男主人设呢? 第13章   剑尖离白若瑾的咽喉要害处仅剩下一步之遥。   白若瑾神色沉凝,再无笑意,右手两指握拢袖中折扇。   事已至此,不如鱼死网破!   要怪,便只能怪他楚佑不长眼,动了圣刀看上的人!   “且慢!”   清冽的喝声像是浮雪碎冰般在室内传开。   叶非折对他们两人之间的锋芒毕露视若无睹,硬生生是插进两人交手的圈子之中。   楚佑收剑收得极快,唯恐迟一刻就要伤着他似的。   白若瑾顾忌叶非折的身手,也不甘不愿地放下了折扇。   “阿佑。”   叶非折眼睛生得好极,只那么冷淡一瞥,不需他多说什么,就能胜过千言万语的风流多情。   有多少人能为他一眼颠倒,从此千难万险,奋不顾身。   “真对白公子动手,白家家主那边恐怕不好交代,毕竟,还有楚渊。”   他刻意咬重了楚渊两个字的字音。   “我们如今,最该对付的还是楚渊。”   楚佑前十七年过得有多难,他身上磨炼出来偏执冷戾的性子便有多重。   他之前敢在楚渊羽翼之下,楚家长老威逼声中反其道而行,向楚修锦痛下杀手。   今日未尝不敢真的给白若瑾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但楚佑听着叶非折的话,沉默片刻,到底是收剑回了鞘。   他低低道:“好。”   叶非折所中之毒的解药仍在楚渊手中,楚佑不敢忘。   拔剑是为叶非折而拔,收剑也是为叶非折而收。   皆依他的。   白若瑾有点不可思议。   等等,这就完事了?   他摸着袖中的扇子,头一次拿不定主意。   那这架,自己是打还是顺势收手?   楚家这事,自己还要不要继续掺和下去?   很快,他就没了纠结的机会。   因为叶非折将目光转向白若瑾。   对白若瑾,叶非折可没对楚佑的那一分温情脉脉。   但他依然是美的,光色依然是盛丽而迫人的,冰与火,寒与烈,浮光掠影般交织成动人心魄的颜色。   “楚渊的事,依然如旧,劳烦白公子了。”   他不是商议的口吻,而是另一种理所当然的,容不得丝毫质疑反对的命令。   和他当初让白若瑾下跪时如出一辙。   白若瑾颇觉忿忿,磨了磨牙:“叶公子打的倒是一手好算盘,打完我白家的人,又要来借我白家的力?”   周扒皮都没他姓叶的能扒!   叶非折坦然地点了点头,很有种“你奈我何”的架势。   楚佑站在那里,眉睫乌浓,眸光冷利:“白公子看不下去,大可不必勉强自己。”   “非折是一片好心,白公子不愿领受,不妨再来清算一番今晚之事。”   一片好心?   哈,一片好心?   白若瑾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自己自从遇到叶非折以来,挨打、下跪、再挨打、再下跪……完了不说,还要用白家的力量去给楚佑做嫁衣,何止凄凉两字能够形容?   这叫一片好心?   那这世上的好心可真是泛滥,好人也真是不值钱。   然而白若瑾一看到叶非折,膝盖就隐隐作痛,再加上楚佑在那儿震慑,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自己绝无胜算。   未免再挨打一顿,他只得捏着鼻子憋着一口气认了,闷闷道:   “是是是,叶公子人美心善,楚少主您还是自个消受着吧。”   说完后,他亲眼见证楚佑的脸色稍霁,肉眼可见地平和起来。   白若瑾:“……”   蛇蝎心肠!   如此蛇蝎心肠的人,真不知道圣刀是怎么看上的。   他不免深深担忧起来。   万一叶非折得了圣刀青眼——   这岂不是魔道劫难,到时候魔将不魔,魔魔自危。   白若瑾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一切随着朝阳的喷薄升起,与夜色一道埋在了天际的灿灿霞光之下,无人知晓。   楚佑和叶非折一道去寻楚家的长老。   三个长老都是年岁已高,年纪最轻那个也有百余岁,眼看着是突破无望,于是不再执着修行一事,倒是经常凑在一块养花逗鸟。   楚佑去寻他们时,三人便同处于一座院落之中。   院墙也遮不住的绿荫渺渺,如云如雾似兜着底下嶙峋耸立的怪石成林,石林尽头飞瀑簌簌而下,水花蜿蜒汇成一方池塘,里头锦鲤成群,摆尾游动。   长老们聚集在凉亭下钓鱼,远远望见楚佑过来,手头的鱼竿都顾不上,讶然道:“少主怎会前来?”   “自是有事相商。”   楚佑也不管自己语出惊人,开门见山道:“长老许是不知,楚渊为方便控制我,对我下了毒药。”   静默无言。   唯有三根鱼竿齐刷刷掉下去的哗啦啦水花声,惊走了一片锦鲤。   长老用了些时间反应,语气发颤,带着一点极力压力的怒火,强装正常道:   “事关重大,少主切莫随意说笑。”   楚佑眉目深深:“楚家秘制的毒药,想必几位皆是了解的,一验便知,我何必说假话?”   话说到这个程度,实则三位长老已经信了七分。   一来楚佑说得有理,他是否中毒,一验即知。   二来楚渊对楚佑的态度,有目共睹。   脾气最急的那个长老怒声道:“好楚渊!倒是我等小看了他。”   他三人面色都不大好看。   试想而知,若是楚家的少主,乃至楚家未来的家主,事事听命于楚渊,等同他养的一具傀儡,他们这三个违逆楚渊意愿,执意要拥立楚佑做少主的人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楚佑:“三位俱是明白人,我来找三位的用意,不必我多说。”   是索性豁出去和楚渊干一场,还是选择长久蛰伏在楚渊威势下苦不堪言?   长老面面相觑,一时竟没谁能给出一个回复。   事关重大,一旦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结局。   没人能草率得起来。   就在此时,外面有人匆匆赶来:“少主,家主让你速去见他一面。”   楚佑不多问,只是应下,倒是长老们拍板道:“走!我们去看看家主找少主究竟所为何事。”   几人到时,楚渊已在书房中等候多时。   “楚佑……”   他缓缓转身,露出一个堪称诡异的笑容:“长老们也来了?正好,我一块说,倒省了我一个一个去通知的功夫。”   长老们心里打起鼓来。   楚渊像是再也等不及一般,直接问楚佑:“怎么样,你这几日感觉身体如何?”   楚佑抿了抿唇,压下心头暴涨的杀意:“一切都好。”   “那真是可惜了,你要好好珍惜这几天才是。”   楚渊也不气馁:“因为我叫合欢宗那个玩物给你下了毒药,三个月发作一次,没人能撑过三回。要么忍着毒发时的痛苦苟延残喘一年半载,要么做我的一条狗给我办事换取解药。”   他扬了扬下巴:“你自己看着办。”   楚佑一声不发,像是陷于两难的挣扎之中。   楚渊见状得意地笑了:“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你取一滴血来,我给你一验,你就知道自己该跪谁,该怎么办了。”   楚佑走上去,依言取了自己的一滴血。   他垂着眼睛低着头,一言不发,在楚渊看来,就是受不住从云端跌落到泥里,自己下半辈子都要受制于人的打击。   那滴血在特殊的符纹手段下,红到隐隐发紫,正是中毒的征兆。   长老们心头仿佛压了块大石头一般,喘不过气。   心里早有猜测是一回事,心里的猜测被楚渊亲手证明是另外一回事   楚渊看他们一个个呆若木鸡的,得意更胜,笑得也更猖獗:“你们一群老家伙,故意跟我对着干捧出楚佑,到头来,你们捧的楚佑还是要做我的狗。”   “我告诉你们!这楚家是我的,没有人可以染指!”   楚渊越说越亢奋,面颊上染了一片红光,挨个挨个指过来:“你们一群人,都得听我指挥,跪拜于我!”   “稳了稳了。”叶非折心中对系统道:   “楚渊要是不跳出来自己打岔,楚佑说服长老起码要花一番力气。”   如今楚渊自己来送人头拉仇恨,对着长老叫嚣你们怎么不搞我——   叶非折前半生从未见过如此急于寻死之人。   楚渊享受着众人闪烁的目光,满意向叶非折招了招手:“此番事情你做得很好,我给你恩典,特许你到我身边来伺候我。”   楚佑依旧是垂头不语。   长老们的目光刀子般射向叶非折。   原来一切源头,竟是这个合欢宗炉鼎搞出来的事!   他们对叶非折恨得咬牙切齿,差点想要直接击杀他在当场。   叶非折:“……”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自己怼楚渊脸上去的冲动:“我一介小人物,福气薄,没命享受这种恩典。”   说着他动情道:“再说,我万般无奈之下给少主下了毒,已是愧悔万分。唯有推拒恩典,留在少主身边陪他同甘共苦,方能弥补我心中一二悔疚。”   叶非折不过是胡乱说说,自不会去注意到楚佑眼底的一二动容。   叶非折……   自己该怎么办,才能弥补他所作所为十之一二?   楚渊还没来得及为叶非折的拒绝发作,就有守卫慌慌忙忙冲进来喊道:   “家主!大事不好!白家家主执意要向您讨个说法,杀过来了!卑职拦不住他!”   一口气卡在楚渊喉咙里,他又被长老们幽幽的眼神盯得后背发麻,顿时发火道:“看什么看?”   他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骂道:“一个个都是死人吗?白家的家主杀过来,不知道帮我迎敌,就知道看看看!”   “当然是为看你自取灭亡。”   叶非折慢条斯理接过话头。   他与几息前表现出来的样子判若两人,红衣穿在他身上,就像是烈烈焚尽楚家的一把火,望得楚渊失去了言语,不由心悸。   “毕竟这等好戏,可不多见。”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外面传来白若瑾愤怒的大吼:   “混蛋!你想对圣刀看上的人做什么?”   那可是圣刀看上的人!   他楚渊竟然想染指? 第14章   白若瑾此话一放,长老与楚渊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   圣刀?那是什么东西?   四人不了解,但可想而知,和圣字沾亲带故的,绝不会是简单易与之物。   莫非叶非折另有来历?   长老目光炯炯盯着楚佑:“少主,您跟我说一句实话,这个合欢宗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要是自己花了大力气肃清楚渊,结果再跳出来个叶非折搅风搅雨,长老光是想一想都要气到魂魄出窍。   楚渊的恩恩怨怨可以暂且放在一边,叶非折的来历却不能不追究清楚。   “好一把圣刀!”   叶非折在心底冷笑:“区区一把刀,也敢搞出如此大的动静来,我的千岁忧都还没说话呢。”   他所说千岁忧,自是叶非折在原生世界所用的本命佩剑。   他人为仙门第一,出生即为人中龙凤;剑自然也是剑中魁首,出炉即为震惊天下的仙器。   叶非折拿到手后,将其取名为千岁忧。   旁人想的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他想的却是斩尽浮生千岁忧,剑下不容哀与怖。   叶非折本有完美无缺的人生,自要有完美无缺的剑来相衬。   不应有哀愁遗憾   未经磋磨的少年意气,大抵如此。   系统从震惊中勉勉强强拾回一点言语:“所以宿主关心的不是眼前的难关,而是您的佩剑不如那把圣刀吗?”   “自然。”   它那么问,叶非折反倒是有点奇怪,理所当然道:“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哪样兵器可以比得过我的千岁忧?可惜它此次不曾随我前来,否则岂会让圣刀如此威风?”   剑修爱剑成痴。   大多是穷得只剩下剑一样家当,不得不爱剑成痴,权当安慰。   叶非折身为万万剑修中难得出一个的有钱人,竟也是爱剑成痴。   他沉吟一会儿:“不过,我是万万不愿意让千岁忧选三宫六院的,这等污浊后宫脂粉气,岂不是玷污千岁忧一身剑意?”   系统:“……”   它万万没想到,紧要关头,叶非折居然会和他掰扯这点没完没了的小事,赶紧催促道:“宿主还是先想想如何应付楚家的长老为好。”   同时系统心中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透过叶非折只言片语的描述,他分明透过文字看到另一个陌生的叶非折。   少年成名,酣畅淋漓。   他有少年最好的,最引人追捧的一切。   有求道剑修一往无前,百折不挠的锐气,也有天之骄子的飞扬洒脱,风流不羁。   然而他日常所见的叶非折,冷冷淡淡,固然说话不少,可那些或戏谑或打趣的言语下,从来望不见一颗无常真心。   有时候系统会隐隐间觉得,叶非折表皮下藏的戾气,甚至比楚佑还要深,还要重。   只是以他的身份地位,不屑和楚家这等小喽啰较真而已。   所以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系统和叶非折各自沉思各自的心思,唯独楚佑出声应付楚家长老的问话:“是我。”   他说道:“圣刀看中的人,是我。白公子想来是到得早,听见父亲对我所作所为,因而愤怒出言。”   楚佑睁眼说瞎话,说出来的东西和事实差着十万八千里那么远,偏偏他浑身冷肃,如积雪松岩,让人听着还觉得倍加可信。   白若瑾:“???”   话不能乱说,圣刀什么时候看中过你?   不要随便污蔑圣刀的审美!   钥匙十块灵石三把,你配吗?   但是每当他想开口,膝盖处至今未消的疼痛总是会提醒白若瑾过去的惨痛教训。   他脸色乍青乍白,却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把自己憋得个半死。   楚家长老还真信了,转而喜道:“原来是我误会了。少主被圣刀看上,那可是大大的好事啊!”   虽然不知道圣刀是什么,但反正带了一个圣字,很厉害就对了。   虽然不知道圣刀为什么会看上楚佑,但反正既然看上,夸就对了。   楚家长老所思所想,异常简单粗暴。   楚佑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又毫不心虚地接下长老夸奖。   “够了!”   他们旁若无人的谈话令楚渊大为羞恼,几乎暴跳道:   “白家的打到你们面前来,你们还有心思在这给我说家常?还不快动手!”   “家主,您这话说得就不对了。”   一个长老笑呵呵抚须道:“白家家主来寻的是您,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   楚渊瞪圆了眼睛。   若说他原本并不慌张,因为白家家主纵为金丹,也势单力薄,而他却有四个筑基做他打手。   那么现在——   “你们疯了吗?”   楚渊再也顾不上风度仪表,咆哮的样子状若癫狂:“白家要是得逞,楚家岂非要仰仗白家过活?你们要做楚家的罪人吗?”   长老忙忙摆手:“家主所言不敢当,不敢当。只是楚家是家主的楚家,是嫡脉的楚家,与我们一群老不死有什么关系呢?”   楚渊怎么也想不到他说过的话会反过来狠狠打自己的耳光,气血上涌之下,差点原地气晕过去。   长老摇了摇头:“比起楚家受制于人,我们一群老不死的,更怕自己要受制于家主呢。”   说到底,趋利避害本是人的自私天性。   楚家中人只是把这自私丑恶的一面更详尽表现出来而已。   楚渊气到脸色绛红,根本说不出一个字。   恰好天外有长|枪飞来,枪尖烁烁如流星,枪势震震如疾风,白家家主的大笑声横贯屋宇:“来,接我一枪!”   金丹期的全力一击,威力自然不可小觑。   楚渊再气也得收敛心思,悍然出掌迎上!   两人灵力对撼之间,仅仅是逸出的余波,所到之处便摧枯拉朽成了一片狼藉,辉煌如画的楼阁荡然无存,唯有碎瓦积土成堆寂寥在地。   “哈哈哈哈哈哈!”   楚渊不知是不是发了疯,竟站在残垣断壁上狂笑起来:   “你们背叛我了也好,楚家不需要你们这种心怀二心的祸害!”   “至于你——”   他斜睨白家家主,手指过处露出一片完好无损的阵符纹路来。   阵纹线条古拙,玄妙无方。   “我楚家一族的护族大阵便掩在我书房之下,有阵法在,合该是你今天把自己人头送上给我!”   “阵法以楚家后人精血启动——”   楚渊拿出小刀,预备逼出自己的精血,眼底现出无尽的贪婪之色,握刀的手亦是兴奋得微微颤抖:   “只要我的那么一滴精血,今后饶州,就是我楚渊一人之天下!”   白家家主的脸色一瞬间难看至极。   楚家三位长老嘴唇动了几栋,却都默然无声。   他们不曾想到楚渊竟会留有这样一手,且在多方探听之下均不见端倪。   众人心情跌到谷底,想法居然出乎意料的一致:   这回完了。   这时候,一道凉凉的嘲讽声传来。   语调不轻不重,却分外有力度,仿佛是能在翻船溺水时,将人牢牢从海面上抓起的一帆孤舟:   “啧啧啧,没见识就是可怜,区区一个饶州霸主,瞧你兴奋成什么样子。”   是谁在坏他的好事?   楚渊大为光火,往出声的叶非折那边走了一步:“你别以为仗着一张脸就能在我面前为非作歹,等我称霸饶州,美人一抓一大把,不缺你一个!”   他盛怒之下未曾发觉,自己离阵纹中心远了一步。   叶非折不冷不热道:“真是多谢你手下留情。”   倏忽间,他手下抓起一个方才混战中受伤的楚家子弟,用力狠狠将他往阵纹那边推了过去!   叶非折下手极快,等众人反应过来时,楚家子弟已在阵纹边上站定,并呕了一口鲜血出来。   好巧不巧的是,叶非折方才在他背后一拍,恰是助他化了淤血,把梗着的一口心头精血吐出来,溅在阵纹中心——   也就是需要用楚家子弟以精血激发阵法的地方。   阵法亦是讲究一个先来后到,既然那个无名的楚家子弟头一个用精血激活阵眼,楚家家主一时三刻之间,是不用指望了。   楚家家主的长笑戛然而止,表情一时可以称得上是滑稽。   在场的人也不由得屏住呼吸。   唯独叶非折老神在在,不忘一把拉回那名子弟,手指不着痕迹拿捏住他的要害,语气轻柔道: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你一口血毁了楚家家主苦心经营,饶州霸业,你对得起他吗?”   楚家子弟:“???”   明明是你推的我,你让我吐的血,这和我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他一字字一句句都化作了响亮的耳光打在楚渊脸上。   “怎么可能……我的楚家,我称霸饶州的大业……”   楚渊死死盯着阵纹,眼球几乎要脱框而出。   他盯着盯着,抬手捂住了脸,声音不甘凄厉极了,像是挣扎出地狱的厉鬼:“怎么会全毁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杂毛手上?”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楚家的长老,白家的家主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楚家镇族的阵法,楚家家主的宏图霸业,就毁在一个修为全无的炉鼎随手一推,毁在一个普通子弟的一口血上?   这是何等荒唐的笑话?   “最后你一心想要的不是还是毁在你看不起的人手上?”   叶非折冲着楚渊一笑,唇边绽开的颜色亮得晃眼:“哦对,似乎是叫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家主说是不是?”   楚渊觉得不用白家家主出手,自己就要被叶非折气得命不久矣,不久人世。   叶非折:“话呢,不能乱说。家主你要是不在长老面前说你给阿佑下了药,也许长老就不会背叛你。你要是不在我面前说阵法要用精血启动,也许我就不会推他。”   他最终收敛了笑意,单手握拳,收拢到唇边轻咳一声:“家主你也别怨天尤人了,话都是你自己说的,死都是你自己作的,怪得了谁?你就是死后气成了厉鬼,也没处报仇啊。”   “家主!”   楚家子弟大惊失色。   他们眼睁睁看着楚渊被叶非折气得连连吐血不止,身形一颓,在与白家家主的交手中陷入狼狈劣势。   很快,楚渊被刺中要害,跪倒在地。   出乎意料的是,他那处致命伤口,并非白家家主所伤。   是楚佑的剑。   他顶着两个金丹交手的灵力罡风:顶着五脏六腑俱被震伤,如同刺骨削肉般的剧烈痛楚顶着一不留神就会被人波及打杀的危险,一直等到了现在。   等来了一处绝佳的出剑机会。   至此,所有受到的伤都变成值得。   楚佑拿他先前的所有煎熬和苦痛,换了刺在楚渊要害的致命一剑。   全场都因为楚佑这神来之笔的一剑寂静无声。   包括修为最高的白家家主,也是眼瞳骤缩,不敢想象这个年轻人究竟是用何等强大的忍耐力和何等毒辣的眼光,才能刺出这一剑。   而他今年才十七岁。   从他开始修行至今,甚至没有半个月。   他人生前十七年皆困于楚家名不见经传的院落之中,如今却能有如此成就。   “你个……杀千刀的小兔崽子。”   楚渊捂住伤口,断断续续骂。   他眼中话中,皆有无穷无尽,阴狠至极的恶毒恨意:“我当初应该在你出生之际,就掐死你的。”   “你那个贱人娘,生出来的货色果然也是贱人。”   “你根本不是我楚家的种,我养条狗养到现在都懂得对我摇尾巴乞怜,比养你一个捅我的野杂种争气多了!”   这件事一直是楚渊的痛事。   因此,他一直默认鼓励楚修锦对楚佑的欺凌,甚至盼望着他们有朝一日能将楚佑欺凌至死。   因为楚佑的出生,就是他作为男人一生中抹不去的污点!   楚渊临死前不管不顾要说这些话,就是以为自己能引起轩然大波,能让楚佑痛苦终生,能让楚家支持他的长老和他分崩离析。   没想到他想象中的场景根本没有出现。   叶非折平平淡淡哦了一声:“这是喜事啊,那不是更好吗?”   楚渊的儿子,楚修锦的弟弟,这种身份当然是不要最好。   楚佑再如何以后也是这个世界的天命之子,天下至尊的那种。   说出去多丢分?   楚渊呕出一口血。   楚家长老又是呵呵地笑:“家主说过,楚家是家主的楚家,没我们这群老不死的份,新一任的家主是不是家主血脉,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再说,楚佑不是楚渊的儿子,没他的血脉,不继承刻薄寡恩的性情,对长老们来说才是最好的。   楚渊呕出第二口血。   白若瑾跟风道:“圣刀看中之人……罢了罢了,总归是好事。”   那可是要和圣刀抢人的人!   不管他配不配和圣刀抢人,倘若楚佑真是个卑鄙小人,岂不是拉低圣刀逼格?   白若瑾坚决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楚渊呕出第三口血。   “我觉得你真可笑。”   楚佑作为最首当其冲的人,最后一个说话。   他眼眸深邃不见底,其上波澜平静,看不出喜,也望不见悲。   “你一直想拿父子之情压我,逼我,直到最后,也想用父子之情叫我备受煎熬。”   “可我非你血脉,你不将我当你亲子,我也不以为你是我父亲。”   “在我眼中,你只是个对我见死不救,屡下毒手的普通人。”   他一字一顿,每说一字,都要扎得楚渊更窒息一分:   “你对我而言,有仇,当杀,仅此而已。”   说罢他剑风过处,楚渊死不瞑目。   楚佑微微合上了双眼。   十七年了。   自他出生而起,纠缠十七年的恩怨。   说来真是好笑,十七年的苦痛折磨,到头来化作的鲜血,也就那么一捧而已。   楚渊的死,给在场众人无疑是打了一剂定心药。   “幸好有惊无险。”   白家家主抚住心口,长长吁了一口气:“若瑾,我们还要干什么来着?”   白若瑾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一咬牙道:“爹,我不姓白了!”   毕竟相较于那个无辜被拆散的白素贞,他更像是棒打鸳鸯的法海。   白这个姓氏不适合他。   他适合叫金法海。   金山寺的金,法海和尚的法海。   白若瑾悲怆道:“爹,从此不要叫我若瑾,叫我法海。”   白家家主还没搞明白自己儿子在发什么疯,正想一枪敲上他脑袋让他清醒清醒时,接到了白若瑾的传音。   白若瑾清醒没清醒不知道,白家家主是彻底清醒了。   “圣刀看中之——。”   白家家主金丹期的气势高高在上:   “是我们白家不惜一切代价,也一定要得到的人。”   楚渊已死,楚家再无金丹。   楚佑再一腔热血,撞到白家家主的手上也不过是送死。   白家家主饶有耐心,等着楚佑的回复。   叶非折故作惊诧:“白公子你口味那么重,连阿佑也要痛下毒手?”   对哦。   白若瑾在满场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反应过来,托楚佑的福,圣刀看中之人,众人一直以为是楚佑。   他悲愤无比,下意识抱住白家家主的手肘:“爹,我不是这样的人,你要为我做主!”   白家家主咳嗽几下,很嫌他丢人,甩开白若瑾。   白若瑾于是更悲愤了:   “你们这不是在污蔑我,是在污蔑圣刀!” 第15章   白若瑾实在是忍受不了众人饶有深意的目光一圈一圈在他身上来回扫视,忍无可忍地吼了出来:   “我说的是叶非折!”   “圣刀看上的人也是他!”   “你们不要听楚佑瞎说!”   一连三句,可想而知白若瑾备受煎熬,几欲崩溃的心情。   白家家主松了一口气:“怪不得,我说呢。”   楚家长老目光闪烁,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少主,不,家主,白楚两家一向有通家之好,如今白家家主是金丹修士,又是家主您的长辈,送一个人给白家家主有何要紧?”   “何况您和先家主的争执,白楚两家的恩怨,全都由他而起,这样的祸患,实在不适合留在楚家。”   白家家主觑着是时候添一把火,也含笑开口道:“正是这个道理。”   “实不相瞒,楚世侄,这个人我们是一定要的。”   “他对我们白家而言意义非凡,于你们楚家不过是一个小小炉鼎,何不用来成全我们两家的情谊?”   白家家主信心十足。   楚佑再如何桀骜不驯,莫非还能强硬得过他这个金丹修士不成?   好一番苦口婆心。   一个顾自己在楚家的威严,另一个直接拿武力碾压。   相较之下,叶非折作为当事人的意愿算什么东西?   楚佑终于开口说话了。   他神情一如往常那般漠然平静,如深不见底的海,那些所谓金丹修士、家族长老的言语仅仅是区区石子,根本掀不起波澜。   楚佑说:“好。”   随着他一个好字的落下,在场几人都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不过——”   楚佑微微顿上一顿,“我要和他说一句话。”   这有什么?   至多是些年轻人的风花雪月。   白家家主宽容地一挥手,任由楚佑自己去说。   楚佑上前几步,揽过叶非折的肩让他转过面来。   他虽是少年,长得已比叶非折高,如此动作之下,倒似将叶非折整个人揽在怀里一般。   楚佑只低声附在叶非折耳边说了一句话。   说是一句话,实则只有四个字,那句话他说得很轻,意味却出奇地重,由少年人清越的语调说来,倒似是在说金玉似坚不可摧的海誓山盟一般:   “永不相弃。”   他语罢,身形转换,将叶非折掩至身后!   而楚家荒废已久的阵法,徐徐地升起全貌!   它的确经历好些年头,流转着盈盈银波的线条有种奇妙不经的韵律,像山崖流云,也像瀚海潮奔,均是自然之中不怒而威,奥秘无限的物事。   银光笼罩了半边楚家,璀璀如一场火树银花,日朗风徐之下,天光更亮,直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几欲落泪。   白家家主说话哆嗦:“阵阵阵法,你怎么能启动它?那不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吗?”   楚渊死得太过凄惨。   叶非折的一推,楚家子弟的一口血,也太过神来之笔。   导致叶非折总结的一句“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在白家家主心中印象深刻,张口就来。   楚佑淡淡道:“一口血而已。”   被阵眼吸收用不着太多时间。   也就是楚渊那会儿局势实在紧张,叶非折气人的功夫一绝,楚渊等不及再度开启阵法,就含恨而终。   他神容始终未改。   被摁着头要他答应将叶非折送人时是这样。   摁头的人生死握于他手的时候也是这样。   被逼低头时他不觉恼怒,别人向他低头时他不觉得意。   好像是……庙堂上高踞的一座神俯瞰人间。   白家家主这样自诩见多识广的金丹修士都不禁打个寒颤。   白若瑾受到的打击颇重,说话声音发颤:“你你你,楚渊不是说你不是他儿子吗?”   哪儿来可以控制楚家阵法的精血?   楚渊究竟是绿了,还是没绿?   虽说斯人已逝,但楚渊帽子颜色,白若瑾仍是想搞清楚的   “可以用楚渊的精血。”   白若瑾顺着楚佑指的地方看过去,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打滑一跤。   方才死不瞑目,温度未凉的楚渊尸身,如今早已不见踪影,化作阵法上的一缕青烟。   他掌心沁出滑腻冷汗。   直到现在,白若瑾才明白楚佑哪里是无动于衷?   他分明是早算计好了一切,因而格外从容罢了!   在楚佑出剑杀楚渊的时候——   不,甚至比那还要早,冲着白若瑾冲进来的那么一喊,楚佑已经明白白家必不肯在叶非折的事情上罢手。   于是他顶着两位金丹交手的刮骨余风,强出了致命一剑。   那一剑是经过楚佑精密的计算,耐心等待许久方等到的绝好时机。   楚渊落在了阵法中枢上,衣角擦干净未曾完全褪去的精血。   楚佑特意和楚渊多说一番话,亦是为能让原先楚家子弟的精血彻底消散。   否则以他的性格,杀了便是杀了,剑落之时,便是一桩恩仇了结之日,他何必去废话许多,又何必去在意楚渊所思所想?   之后楚佑一剑结果楚渊,剑锋的位置,不偏不倚,恰好是存着心头精血的那块地方。   他对叶非折说永不相弃,   便是真的永不相弃。   楚佑用楚渊的精血点亮楚家阵法,而楚渊已死,一身精血空为人做了嫁衣,阵法为精心布局的楚佑所控制。   倘若楚渊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阵法银芒像是地上落了一层鹅毛雪,模模糊糊映出来一点白家家主阴晴不定的面容。   风水轮流转。   谁能想到,他一心以为能碾压的小子,如今反过来逼自己低头呢?   白家家主白胖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态度软和:“咱们两家是什么关系?世侄不想给,那就不给!为区区不能修行的人闹得不愉快,那真是太不值当。”   白若瑾想小声说那不是区区一个人,那是被圣刀看上,将来指不定要霍乱魔道的人物,就被他爹一眼瞪了回来。   白家家主说着也不尴尬了,声如洪钟:“叔叔说得吓人了些,哪里是故意想要你看上的人?是看这位小友实在龙章凤姿,见之心喜,若瑾又拿所谓圣刀一类的虚名来哄哄我,想邀你和他一块去合欢宗做个见证罢了!”   “值得。”   白家家主愣了愣,反应过来楚佑是在反驳他不值当那句话。   他脸上刚像是被耍了个巴掌般火辣辣地痛,就听楚佑不咸不淡道:“合欢宗,会去。不再打非折主意的心血誓,先立。”   大胆!   白家家主在饶州一贯横行霸道惯了的,从没在小辈手里受过这样的气,正欲发作之时,顾及到脚下银光,硬生生忍下,憋得好不辛苦。   叫人忍不住怀疑心血誓没立完,他就要步楚渊后尘,被气得一命呜呼一脚去也。   楚家长老唉声叹气两回,倒是干脆举手滴血立了誓。   他们后悔,非常后悔。   不久前还庆幸楚佑不是他爹的种,不像他爹刻薄寡恩。   如今看来还不如是楚渊的种来得好。   至少自私点,总比随时会赌上自己性命发疯强。   楚佑不再施舍给他们或是白家家主一个眼神,擒住叶非折的手,细细摩挲过他肌肤,动作轻柔如一炉安定心神的香:   “没事了。不用怕。”   他怕个屁!   全场人都在心底疯狂咆哮。   就你一个年纪轻轻眼瞎的,以为他是楚楚动人弱不禁风小可怜!   楚家子弟是他推的吧?   楚渊被气死有他一大半的功劳吧?   那么巧一推,那么毒的嘴,说不是故意的谁信!   弱不弱暂且不论,他可怜个球哦?   还不如可怜可怜被逼立心血誓的我们!   叶非折垂下眼睫,挡住了眼中情绪。   他生得实在是非常好,抬眼有满天星辉,敛眸时又落了明月在内,俱是动人极的颜色:   “我怕什么?那一推是我亲手推的。”   他定定望向楚佑,语意沉沉莫辩:“你不疑我?”   “我说过以后再也不会。”   叶非折恍惚间记起,那是在他毒发时楚佑答应过的话。   没想到,他付之一哂的所谓保证,楚佑竟是真的做到了。   无论是再也不会疑叶非折,还是再也不会有上次那样被逼服毒的事情。   楚佑冷隽眉目宛如入了鞘,有了制的刀:“再说,我名义上的父亲是我亲手杀的,死后仍不用利用他的精血,你不怕我?”   是,楚渊不止不闻不问,在他幼时指使下人毒杀他生母,待他长成三番五次想要暗算于他,甚至波及到他最重要之人身上。   可楚渊再怎么说,皆是他名义上的父亲。   子不言父过。   楚佑今日举措,说一句离经叛道都是轻的,哪怕指着他鼻子骂心狠手辣、魔道妖孽,也不为过。   没看见楚家长老把楚佑打成疯子,白家家主对楚佑忌惮至极?   楚佑的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你都不嫌我冷心绝情,我疑你什么?   叶非折唇角似是想弯,却被他自己压平,不知是嗔是叹了一句:“傻子。”   他一把抓起系统:“让男主黑化的步骤,是时候着手了。”   系统揉揉眼睛,惊叹道:“那么快!宿主要不要再刷一波好感度,免得时机不够成熟,前功尽弃?”   “不必。”   叶非折冷然回答它,低眸凝视着自己指尖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殷红血迹:   “我不是个好人。”   系统被他斩钉截铁的语句震住,不知要不要劝他停止做自我介绍。   “若楚佑与我素昧平生,我给他好处,再利用他一番,我自是心安理得。”   “可他如今对我一片真心。”   以楚佑之冷僻,也会对他一片真心。   他已不是那个原先一呼百应,天下景仰的叶非折,楚佑图什么呢?   不图攀天下最高的枝、会天下最利的剑、赴天下最难最富贵的生死关,他楚佑还能图什么?   不过是图真心换来的那点真心。   “明知他真心待我,再继续骗他的真心,我做不下去。”   他叶非折有融入骨血的至亲,有胜似手足的同门,有生死相交的挚友,有不惜一切也想回去的心。   莫非楚佑就该献上一片赤诚真心任他践踏?   “当我立牌坊罢,先前的已做,待我知晓我隐藏的真面目后,想来自会黑化。但你让我骗他真心更多,推他黑化更深,我做不出来。”   系统问他:“宿主万一回不去怎么办?”   叶非折深深吸一口气,莞尔一笑:“那就在此方世界渡劫飞升,打破世界之间屏障壁垒。我知希望渺茫,难于登天,但大道无常,只争一线。”   系统突然不忍心继续劝他下去了。   他从前没见过叶非折,不知晓叶非折的过去。   可它隐隐觉得,当初那个给佩剑取名叫千岁忧的叶非折,和现在说话的叶非折,影子渐渐重合起来了。   他们说一席话的时间,白家父子心里已经挣扎过一回。   “我发誓。”   白家家主吐字如同抠着牙缝吐出来的一般:“我白家上下从今往后,绝不会以任何形式觊觎叶非折。”   他话音未落多久,一道人影风风火火地从院门处卷了进来。   待那人靠得近些,露出一张众人都熟悉,都憎恶的脸。   合欢宗宗主亲传。   他正恼怒今日楚家待客不周,把他搁在外院等候许久,一个人影儿都没见着,憋出一肚子无名心火来。   见了叶非折,一腔怒火自是逮着他可劲儿发。   合欢宗宗主亲传指着叶非折鼻子就骂道:“废物!”   “连白家人都摆不平,至今堵在合欢宗宗门口害得小爷我留在此地不敢回去。修行上的功夫做不好,床上功夫也做不好吗?”   他口中的白家人白若瑾不着痕迹地往后缩两步。   不,摆得很平,各种意义上的平。   跪也跪了,心血誓也发了,楚渊也帮忙打了,还想怎么平???   他叶非折是叶扒皮,你是什么?   猪扒皮?   宗主亲传骂得心里舒畅了,斜眼看他:“我可劝你清醒点,你家人还在我们合欢宗里住着呢,是死是活,怎么折磨,还不是小爷我一句话的事儿?”   叶非折涵养好,听他骂完一串,缓缓笑起来,应道:“我记着呢。”   下跪之辱、原身之死、家人性命,一笔笔血债血仇……   他统统都记着呢。 第16章   宗主亲传吼完,气焰嚣张,腰板挺直之际,瞥见站在一侧的白家父子。   白家家主黑着一张脸,气势磅礴;白家大公子神情莫测,高深无比。   一看就是惹不起的两位煞神人物!   谁能晓得这两位煞神一个向叶非折咬牙立誓,一个痛骂叶非折叶扒皮呢?   反正宗主亲传是决计不晓得的。   他只知道这两位煞神和他有血亲之仇!   宗主亲传腿一软,腰一弯,扑通跪倒在坚硬地砖上:“白家家主明鉴,小人绝非故意打伤贵家公子,一时失手,恨不得以身相代。要钱要物要人,尽管来寻小人。”   宗主亲传恨不得一头磕死在地砖上。   叫你腿贱!叫你腿贱!   这下好了,来楚家喝了一肚子冷风受了一肚子气不说,还遇到自己最避之不及的两位仇家——   都怪叶非折那个灾星!   他顿时对着叶非折狂怒起来:“你个倒霉催的丧门星!事已至此,还不快点为我说点好话,否则——”   旁的不说,宗主亲传这手变脸活儿可真是门绝学。   叶非折欣赏了一会儿,笑了声,轻声缓语接过他话头:“否则我家人在你手里,任你拿捏,是死是活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不错。”这蠢笨如猪的小子总算识相几分,宗主亲传哼道:“算你今天知道好歹,我便不跟你这丧门灾星计较,还不快为我美言几句?”   他越想,越觉得叶非折是个灾星,谁碰谁倒霉的那种。   叶非折在合欢宗时,自己因为打伤白家幼子大难临头。   叶非折到楚家后,自己因为过来见叶非折,偶遇白家父子大难临头。   叶非折不是生来克他的灾星是什么?   他想的事情,白若瑾自不会想不到。   楚修锦想动叶非折,废了。   楚渊想动叶非折,死了。   楚家长老和他爹想动叶非折,立誓了。   合欢宗宗主亲传想动叶非折,大难临头了   他想动叶非折,名声受损了。   这说明了什么?   得罪谁都不要得罪叶非折啊!   白若瑾这样一推理,莫名对叶非折怀起敬畏之心。   他哼笑一声,接过宗主亲传的话:“亲传想让叶公子为你美言几句,我白家却是不敢应的。”   亲传勃然大怒,想要大骂叶非折无用时,白若瑾添了一句:   “毕竟将叶公子和楚家得罪死的人,我白家怎敢轻易放过?”   什么?   短短几日而已,他叶非折如今那么体面的吗?   得罪他叶非折,等同于得罪楚家?   亲传不知所措地张大嘴巴,心里油然生了几分害怕。   白家家主正琢磨着怎么连根拔去合欢宗,宗主亲传恰好送上门来,将他被迫立誓的羞恼也冲淡几分,大笑道:   “你伤吾儿,得罪叶公子,万死难咎,还指望着说情?不如去找口好棺材来得有用!”   他枪杆重重一震地面,裂纹如蛛丝网般蔓延开去,眼看着就要动手。   “我来。”   宗主亲传来了多久,楚佑便冷眼旁观他跳梁小丑了多久。   他说得干脆利落,一颗心也是如铁石般牢不可撼。   合欢宗的宗主亲传如此对叶非折……死不足惜!   横空伸出一只手,将楚佑拦了回去。   那只手在鲜红衣袖,刺绣栩栩衬托下纤美无方,衣袖里透出的一点白,像是午夜昙花幽幽绽开的一丛花蕊。   叶非折没费一丝力气,就拦下了如今谁都头疼,谁都不敢违逆的楚佑。   他说话亦是和他动作一般懒洋洋的:“且让白家家主去打。”   楚佑冷硬道:“他对你做的事,该付出代价。”   “那有什么关系?”   叶非折似是诧异望了楚佑一眼,禁不住笑起来:“白家家主出手,我在此看他挨打惨状,不用花力气,不是更解气?”   他殷殷笑意如盛在琉璃盏中的鸩酒,让人忘却剧毒也要为它潋滟剔透的色泽一口饮尽。   真是美人。   也真是狠辣。   叶非折如今要做的是让楚佑认识到自己真面目,自不必再刻意压抑本性,怎么舒服怎么来。   他原以为自己这番话,定能让楚佑对他刮目相看,深深忌惮,走上相杀之路。   他眸光一转,下颔微挑,卯足一副矜持姿态,等待楚佑的驳斥猜忌之言。   结果楚佑抿了抿唇,言语微涩:“我知非折你心善,不忍对他亲自下手,也不忍叫我沾上杀孽,可我做不了你这样的好人。只要能为你讨回你应有的,也就足够了。”   “……”   在场众人齐齐惊掉下巴。   连白家家主,都忘记动手为自己幼子报仇雪恨。   啊?   叶非折心善?   叶非折不忍对仇人亲自下手?   叶非折不想叫你沾上杀孽?   这是什么天大的笑话?   要不去看看楚修锦楚渊是怎么死的再来说话?   是,叶非折是没亲自动手。   可就是情愿他亲自动手落得个痛快,也比这样的心善要来得好一百倍啊!   他叶非折要是真心善,这天下哪还有恶人?魔道都可以被度化成极乐佛国!   白家家主过了半晌,终于咔哒一声安上自己被惊掉的下巴,虚心请教楚佑道:“按楚贤侄的想法,这亲传该如何教训?”   楚佑略作思考,便道:“非折家人在合欢宗,恐要麻烦诸位陪我一道走一趟。他留着有用,先打几顿便是。”   楚家人急于讨好这位新任的,一路厮杀出来的家主,纷纷扑了上去,暴风雨般的拳脚相加,打得宗主亲传连头脸都护不住,哀鸣阵阵。   打到最后,宗主亲传甚至吓得失了禁,再没有原先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他们绑了宗主亲传,一行人浩浩荡荡上了去合欢宗的路。   叶非折初至这世界,起初觉得新奇,后来看了一阵后,又有些索然无味。   外面的青石城墙、森严甲胄、如鳞片般排列的屋瓦院墙、流水似的叫卖摊贩,与他所熟悉的世界,并无多大出入。   他反而更愿意和系统聊聊天:“系统,为何我已经刻意在楚佑面前露出我不那么真善美的本性,他却依然——”依然眼瞎地认为自己是个真善美小白花。   系统翻了翻原主,回答他道:“男主在原着中,先是灭了楚家一门,随后被他赶尽杀绝的小中大门派世家起码有十来个,最后屠尽魔道——”   它匪夷所思:“宿主到底有多想不开,才想去和男主比较心狠手黑?”   “宿主那点想法,比较起男主所作所为来,自然人美心善。”   叶非折:“……”   他装作无事发生,不再去提那个令人尴尬的话题,自然道:“那么楚佑的忌讳到底是什么?”   “是背叛和欺骗。”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郑重告诉他:“男主所得的好意很少,付出的信任很少,正是如此,才愈加痛恨被背叛,被欺骗。”   “我明白了。”   叶非折沉吟道。   他现在实质上背叛楚佑有点不大现实,毕竟他捅楚佑两刀,渔翁得利的是白家父子。   欺骗上——倒是可以做做文章。   自己刻意在楚佑面前装过弱卖过惨,这时候显现出与当时不符的战力,岂不是楚佑最忌讳的欺骗?   叶非折刚有个想法,外面就传来一阵喧嚣。   他们驶在一座繁华城池中,行人的谈笑隔着一层薄薄车厢,与他们擦肩而过。   这时候,响起极不和谐的叫骂声:   “这小子竟敢偷我们东西,看我们不打死他!”   “嘿,挺俊俏一小子,一表人才,怎么就是不学好?”   车队因为当街的那么一处闹剧,不免停下,随从上去喝骂道:“大胆?不好好看看这是谁家的车队?还敢在这里拦路?”   饶州一共那么大点地方,楚白两家可谓是声名远播。   那群叫骂的杂修看见车上旗帜的徽记,眼里由衷生出垂涎之色来,点头哈腰道:“对不住,对不住,若非这偷东西的小子实在可恨,我们也不至于冲撞贵人,这就让,这就让。”   “且慢。”   一道红衣人影掀开车帘走了下来。   杂修望着他,看得痴了。   他人生前几十年里,从未见过如此芝兰玉树的人物。   单用一个美字,用一个好看,远远不够形容那般惊心动魄的长相和风仪。   杂修搜肠刮肚,只在心里看抠搜出了两个字。   神仙。   神仙人物。   叶非折问道:“有人偷了你们的财物?”   实际上谁偷了谁的财物不重要。   叶非折没什么做青天大老爷的兴趣。   他只是想找个借口,找场架打,然后好让楚佑发觉自己对他的欺瞒。   仅此而已。   “可不是嘛!”   杂修们一见是贵人开了口,跟打了鸡血一样,七嘴八舌指认偷东西的人,唾沫横飞间什么都骂了出来。   叶非折听不下去他们的污言秽语,打断道:“果真如此?”   杂修口中偷东西的修士终于因为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他目光过处,杂修下意识后退两步,滑稽得像是遇到什么了不得的洪水猛兽般。   该死!这人先前怎么就是不肯露正脸?   要是知道他有这份气派,自己一帮兄弟至于不长眼碰瓷到他头上来?   连叶非折都有点意外。   因为这人实在……生得非常好。   他和叶非折精雕细琢,秾丽无匹的五官完全是两个极端。   和楚佑那种疏冷朗秀,俊眉深目的好看也不尽相同。   不是说他五官生得不细致,眉眼生得不俊。   但一眼望过去时,他太像把刀了,而且像把不世名刀。   桀骜极了,意气极了,孤峻极了,最普通的黑衣也被他穿出登顶天下时的战袍风采。   他站在那里,把一座车水马龙的城池衬成土鸡瓦狗,仿佛容不下他一人,也禁不起他一刀锋芒。   刀一样的黑衣男子不耐烦道:“本尊……我本来尊贵,何必偷他们东西?心血誓一验便知。”   没人知道他们偏安一隅,金丹为王的饶州究竟在风平浪静中,迎来了怎样一位神魔退避的大人物。   就像没人知道叶非折的一出现,一打岔,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悬在他们整座城池上的索命刀刃。   黑衣男子其实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莫名其妙消弭怒火。   活脱脱像是他和叶非折……冥冥中有段牵扯不开的缘分似的。   叶非折还知自己无意中安抚了行走的凶器,跟着应和一声:“果真无耻。”   杂修不敢置信,试图为自己碰瓷的行为挽回最后的尊严:“就算你是楚家的贵人,你也不该随意下定论信口污蔑!”   叶非折:“可他长得好看啊。”   这一句叶非折说得铿锵有力,硬生生把胡搅蛮缠,说成了天经地义的大道理。   “……”   杂修目瞪口呆。跟随而来的楚白两家人也一起目瞪口呆。   车内的白若瑾疯狂摇晃楚佑:“楚兄!叶公子他夸旁人长得好看。”   楚佑眸中暗色一闪而逝,口中却道:“就事论事罢了,非折他秉性公正,并非颠倒黑白之人。”   白若瑾:“……”   叶非折拍拍手掸去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诺,你污蔑他人,欲行不轨,合该好好受顿教训。”   一颗灵石砸在了杂修身上。   他脑子发懵的时候,第二颗灵石紧接其后,砸了过来。   杂修:“……”   现在贵人脑子都那么清奇的吗?   要是所谓的教训是被砸灵石,那他愿意被教训到天荒地老,还碰瓷个什么自行车?   殊不知叶非折也没办法。   他无修为傍身,要想用个什么手段,必得先借助灵石中储蓄的灵力。   白若瑾继续摇晃楚佑:“楚兄!叶公子他拿灵石砸人。”   太败家了,真的太败家了。   他自己都没舍得用灵石砸过人,要是叶非折真入了魔道,真得了圣刀的青眼——   那岂不是要那个什么烽火戏那个什么诸魔?   楚佑:“非折他心性仁善,想来是气恼不过他们碰瓷的行为,又不忍心当真上了他们,才如此行事。”   他们交谈间,叶非折布置完毕,掐一个指诀,阵法成型,炸得杂修灰头土脸,半晌都爬不起来。   白若瑾目瞪口呆,还不忘摇晃楚佑:“楚兄!叶公子在阵法上造诣如此卓绝?竟能徒手布阵?”   这还是合欢宗毫无修为的炉鼎吗?   哪个炉鼎能一手炸他五六个炼气修士?   叶非折手段深藏不露,花样百出,心机深沉。   真是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   楚佑理所当然:“非折他生性聪颖,在这些方面擅长些,自然是应该的。”   白若瑾:“……”   他最后颤颤巍巍地提了一个问题:“楚兄,你平日里明察秋毫,为何偏偏在叶公子的事情上——”判若两人都不够形容楚佑的猪油蒙了心。   这何止是猪油蒙了心。   白若瑾简直要怀疑楚佑是被夺舍了。   楚佑慎重考虑了一会儿,慎重告诉他:   “自是因为我平日里格外谨慎,所以在非折的事情上,我看得定然要比旁人要多要真。”   “不会有错。”   “我看到的方是真正的他,庸人看到的,不过庸人自扰罢了。”   庸人白若瑾:“……”   行吧,你们高兴就好。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是他这个金法海打扰了。   车厢外,黑衣男子勾着唇角冲叶非折一笑,风流洒脱,一时间竟压住他眉间凶气:   “多谢这位小公子相救。”   “我叫宿不平。”   仅有很少的几位魔道高层知道,圣刀的名字——   就叫不平事。 第17章   合欢宗中,合欢宗主站在一位魔修面前,大气也不敢喘。   难怪他如此紧张,魔修足有金丹巅峰的修为,在饶州这种地方,可以称得上无敌二字了。   “大人,不知大人要在饶州寻找谁?但凡是有我合欢宗帮得上忙的地方,大人尽管开口。”   合欢宗宗主脸上堆满笑容,姿态谦卑。   楚家家主之位的变故,他早就得知。   因而合欢宗宗主不得已之下,才孤掷一注,转而寻求魔道的帮助。   幸运的是,这位平常他根本攀不上的高枝非但接见了他,态度还异常爽快,一口答应可以帮他帮助他弟子和合欢宗。   对面魔修面容笼在黑雾里,望不真切,却总有股阴沉沉的妖气:   “废物!”   这两个字劈头盖脸砸得合欢宗主一懵。   他在饶州好歹也算个大人物,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然而思及合欢宗风雨飘摇的处境,他只得憋住火气,姿态更恭敬,佝偻着腰问道:   “不知大人有何指教?”   魔修森森道:“如果那人不是你合欢宗送去楚家的炉鼎,我何故要上你这个乡野小宗见你这等废物?”   合欢宗主顾不得他的羞辱,大喜过望道:“大人是说叶非折!”   “太好了太好了!”   合欢宗主原本还担心魔修不守诺言,或是他走后自己少不得要面临楚佑叶非折的清算。   没想到魔修要找的人就是叶非折!   魔修一贯残酷嗜血,叶非折落到他们手上去,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他绕着椅子转了两圈,喜形于色:“大人放心,旁人小的不敢说,叶非折小的是十拿九稳!”   魔修冷哼一声道:“最好如此。”   他起初抱的是和合欢宗主一样的想法,叶非折无甚特殊之地,不过胜在是圣刀看中的人,才得拿他回去   没想到负责此事的白家父子迟迟未有回音,只得劳动他亲自捉拿。   “一定一定!”   合欢宗主连连拍胸脯保证,还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   “大人想来是有所不知吧?叶非折的父母家人,全握在我们合欢宗手上呐!”   他语调沾了一点浮夸的沾沾自喜:“这不,人怎么放得下血亲呢?叶非折不就朝我们合欢宗过来自投罗网了吗?”   魔修沉沉望他一眼,不再多想:“那我拭目以待。”   ——————   “前面就是合欢宗了!”   一层层悠悠白云,葱茏草木如分花拂柳般被拨开,露出合欢宗石阶堆砌,廊桥环拱的山门,白若瑾兴奋喊了一声。   他喜滋滋间不忘回头,对着宿不平嫌弃道:“楚兄就是靠谱,你看看你,倘若换成你来带路,恐怕晚个十天八天都到不了合欢宗。”   白若瑾近日悟了。   与其带叶非折回去,放他祸害魔道迷惑圣刀,搞得生灵涂炭魔不聊生;还不如成全他和楚佑,让他们两相折磨愿打愿挨。   反正自己心血誓都发过了,还能怎么地?   他大起大落之下大彻大悟,重新把自己的名字从金法海,改回白若瑾。   因此,白若瑾对明显是冲着叶非折来的宿不平非常警惕。   在他看来,宿不平一个从天而降的,明显就是棒打鸳鸯时掀风作浪的那股妖风,话本主角浓情蜜意时不肯消停的第三者。   于是白若瑾一有机会和宿不平独处,就把他逮着和楚佑比对一番,批得体无完肤,指望从气势上吓退宿不平,让他绝望。   比如说宿不平刚与他们同行的时候,白若瑾就拉着他念叨好几回:“唉你看楚家主和叶公子,一个眼睛有点…过分慧眼如炬,一个心肠有点…过分人美心善,真是天生一对!”   赶紧锁死吧,别祸害他们魔道圣刀了。   宿不平看他的眼神冷冽如刀:“你想说什么?”   白若瑾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但还是鼓足勇气:“人家郎才郎貌天生一对,你算什么妖魔鬼怪也敢插足?”   “……”   白若瑾差点以为自己要死在枪林箭雨里了。   宿不平不言不语,却胜似有万箭满弦待发,有万刀枕戈待旦。   他早该想到的。   宿不平想。   而今的魔道,一代不如一代,疯几个小的,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算了   和这种蝼蚁动手太丢份子。   而且……   在搞清楚他和叶非折冥冥中的牵系前,他暂且不想惊动叶非折。   暗潮涌动中,一队人到了合欢宗宗门口。   合欢宗宗主早有准备,带着一队弟子立在宗门口等候。   “贵客前来,有失远迎,白楚两位家主舟车劳顿,辛苦辛苦。”   他嘴上说得客套,脸上却皮笑肉不笑的,阴阳怪气。   白家家主一怒,正欲发作之际,就听楚佑道:“拔剑。”   两个字而已,却有力过千言万语的谩骂攻击和诋毁。   楚佑所思所想,也很简单。   就是这个人,亲手将叶非折送到楚家那种泥潭,令他蒙受诸多羞辱,将他几乎逼至绝境。   就是这个人,在叶非折反杀后,不忘拿他血脉亲人做筹码,绑住他,威胁他。   从头到尾错的是无故伤人的宗主亲传,是袒护徒弟到不惜赔上宗门的合欢宗主。   不是叶非折。   叶非折不欠他们。   凭什么要叶非折付出那么多,那么沉的代价?   所以种种纠葛捋顺下来,唯有两字:   拔剑而已。   血仇只能用血洗。   “楚家家主要向我请教,我自是乐意的。”   合欢宗宗主有了靠山,底气很足,“只是楚家家主确定要向我请教?”   魔修像是为印证他的话一般,无声无息地闪现在合欢宗宗主身侧。   修为最高的白家家主脸色乍变。   那人少说是金丹巅峰,说不准已经摸到半步元婴的边,他想执意偏帮合欢宗,他们一群人决计讨不着好。   甚至——   有性命之忧。   修为差一级即有天壤之别,就是这般蛮不讲理。   合欢宗宗主趾高气扬,好像那身金丹巅峰的修为是他的一样:“怎么样?楚家家主一定要和我打,还是再考虑考虑?”   他挤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暧昧压低声音:“考虑考虑自己的性命,还是把叶非折交出来吧。”   楚佑依然是两个字。   他说:“拔剑。”   真是奇怪,论起年龄,他明明年轻极了,只能说一句少年,但当楚佑眉眼冷沉沉拢在一起时,就如青山挺隽,配了长河远上。   日升月落,不为所改。   寒暑风霜,不为所易。   合欢宗宗主愣是解读出了一种“你死前废话真多”的讥嘲意味。   他像是被戳中了痛处,霎时大怒跳脚到:“拔就拔!你一个毛头小子,今天我便好好教教你尊重长辈这几个字该怎么写!”   “楚修锦、楚渊、白家……”   车厢内叶非折掰着手指头,细细地将过去回数了一遍。   他自从来了这个世界以后,似乎身上唯一的亮点就剩下美貌,和那些可以被轻易占有的摆件玩物并无二致。   每个人都是一副“我抬举你”的做派,好像他靠着一张脸在一群低阶修士里引起点波澜,卖出点价钱,该是什么毕生幸事一般。   在他们看来,叶非折不过是个仅供妆点的花瓶,贵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价值,能做个笼养的金丝雀,就是他莫大的荣幸。   花瓶金丝雀,要什么自己的喜怒意志?   而真正的叶非折——   仙魔低头,众生俯首。   谁敢将他当作儿戏,谁敢妄议他容貌,谁敢将他奇货可居?   何其可笑?   叶非折明明就该看最高的风景,拥最盛的荣光,有最狠的魄力。   “事不过三。”   叶非折语声淡而缥缈,不知说给谁听。   楚修锦想要下药强占他是一次。   楚渊逼他服毒是一次。   白家父子拿他做交易是一次。   而合欢宗宗主已经是第四次了。   叶非折下意识想要拿剑。   就跟他往前无数次拼刃口锋芒,渡生死险关时做的一样。   带上他的剑,再带上一心热血,满腔意气和浑身剑骨。   之后再无难关。   目光搜寻一圈后,叶非折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千岁忧早留在异世界。   他抿了一下唇角,对宿不平道:“让我出去。”   宿不平守在车门口不是没有原因的。   就在楚佑说拔剑时,白若瑾还不忘跟着数落他:“看看人家楚家主,说拔剑就拔剑,真担当!要成亲,就得选这样的。”   宿不平一句“那你怎么不和楚佑成亲”还没出口,白若瑾匆匆地交代他拦住叶非折后,自己也跟着下场了。   宿不平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竟真的尽忠职守拦着叶非折:   “你出去是去送死。”   虽然外面的小虫子很弱。   但还是面前的小美人更弱一些。   他难得善意的警告根本没触动叶非折一根神经,甚至换不来叶非折的一瞥。   叶非折笑了一下,说:“那又有什么关系?”   有一缕光顺着车窗雕花洒进来,缱绻落在他眉眼上,勾画出他眉底锋芒斩开眼里波光。   他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也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有最快的剑,最好的脸,也有最傲最硬的骨头。   天下第一这个虚名可以被摘掉。   令人羡艳的出身可以荡然无存。   陪他征战半生的本命剑可以不存于世。   可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也磋磨不去的。   重逾性命,也深过灵魂。   叶非折道:“我不想了。”   他只是不想被当做物品抛来抛去。   也不想再借别人的力,让楚佑为自己打来打去。   仅此而已。   自少年时,世上对叶非折而言就无难事。   他想的事难如登天也要做到,不想的事便杜绝一切可能,永除后患。   这回自然也是这样。   叶非折抬眼,起身:“我要出去。”   宿不平从不知道这平平无奇两个动作,由他做来,竟可以如此凛然。   就和他从不知道打在叶非折脸上的一束光,可以那么亮,那么美一样。   “等等。”   他低笑一声:“你想出去,那你有修为吗?你打得过吗?”   “拿着它。”   金属泠泠的碰撞声响起,抛起一道流线,最后终结于叶非折掌中。   那是一把刀。   刀身细长,刀鞘乌黑,边缘镶金。   柄上古体篆刻三字:   不平事。 第18章   “你让我用刀?”   叶非折望着手中那把刀,目光奇异, 连语调都不觉上扬几分。   宿不平没多想, 理所当然反问道:“用刀不好吗?”   “邪|教。”   叶非折断然吐出两个字。   废话, 当然不好。   叶非折是个剑修, 还是个天下第一的剑修。   众所周知,剑修这种生物为求剑道不吝代价, 自然也一心奉剑, 矢志不渝。   叶非折问他:“你吃香菜吗?”   宿不平:“……”   刀和邪|教有什么关系?   邪|教和香菜又有什么关系?   好在叶非折本没有指望他回答, 冷冷道:“刀于剑修, 就如同香菜于常人, 都是避之不及的邪|教, 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   叶非折把话挑明一说, 宿不平不免有点啼笑皆非:“不过你要不要看看外面局势再说话?”   他们离外头只隔了一扇窗, 一层车厢。   金丹巅峰的魔修负手立在一边,身上气势却非同小觑, 仿佛随时会暴起伤人。   他对面的白家父子神情诡异, 很有点手足无措的意思。   他们一面深深记着白若瑜的仇,恨不得当即把合欢宗拆了解恨。   另一面又十分害怕金丹魔修追究他们的失职, 在众目睽睽下, 揭穿他们的真实身份, 投鼠忌器,不敢动手。   可以说是度秒如年, 非常煎熬。   而楚佑, 和合欢宗主打得正胶着。   合欢宗主为人再如何不耻, 到底还是筑基巅峰的修为,又有宗门大阵和金丹魔修为他掠阵,占全了地利人和,稳居上风。   相较之下,楚佑可以说是步步惊险,险象环生。   “楚家主明明年轻有为,待在楚家里享清福不好吗?何必为了区区一个玩物,跑来合欢宗自讨苦吃?”   合欢宗主故作遗憾地叹道。   与他惋惜说法不尽相同的,是合欢宗主出手时凌厉罡风,险而有险被楚佑避过,堪堪擦过他面颊脖颈,削下几缕发丝。   “好在我这人,爱才心软,楚家主愿意向我低头认个错服个软,再把叶非折拱手送上,我便可当作无事发生,不去追究楚家主的冒犯。”   倚得东风,合欢宗宗主就飘了,和在楚家一把鼻涕一把泪求人时判若两人。   少年天才又怎么样?楚家家主又怎么样?如今不是一样要在他掌心底下狼狈求饶?   楚佑说了两个字:“啰嗦。”   合欢宗宗主不死心地左等右等,依然没等来楚佑多说两个字。   只有来势不减的剑锋,和少年人如鹰如隼般,能将他整个人劈成两半的眸光。   在那种眼光下,合欢宗主觉得自己像是地上埃土。   他平生最恨被轻视,当即大怒道:“好好好!果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今天我就来教教你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叶非折收回目光,脸上未有改容:“我看见了。”   合欢宗不止合欢宗主一个筑基巅峰。   还有金丹巅峰的魔修,和沉淀百年的大阵。   楚佑却势单力薄,仅有他自己的一身筑基修为。   如此颓势,并不是靠一点虚无缥缈的天赋,或者摸不着看不见的意志决心能够挽回的。   “所以我要出去。”   宿不平仍拦在门帘处,手肘支着车壁,似笑非笑扫过他:“凭你?”   叶非折平静道:“对,凭我。”   他声音像是云顶桂枝上挂的一捧霜雪,透着隔绝世俗般的寒:“我不喜欢欠别人的。”   他不喜欢欠楚佑的,所以他得出去解决事情。   他不喜欢欠宿不平的,所以不会接刀。   宿不平饶有兴致问道:“哪怕是为此丢掉自己性命?”   外面的局势,对叶非折而言,可不就是送命局?   叶非折连眉都未曾抬一下:“如果对我而言,送命比欠别人舒服的话,自不会后悔。”   更何况他不觉得自己会送命。   宿不平大笑起来。   叶非折静静看他笑。   好半晌,宿不平止住了笑声,自言自语道:“有趣。”   他以不容置疑的姿态拒绝了叶非折还给他的刀,“刀不用还我。那不是我的人情,是它自己——”   宿不平眼神在“不平事”三字的篆文之上停留一瞬,若有深意,随即不再留恋:“是它自己选择了你。凭本事让刀认的主,算什么欠人情?”   叶非折手腕一转,将不平事这把刀掂量一番:“所以它现在是我的刀?”   宿不平很好脾气道:“是你的。”   “我想如何用就如何用?”   “对。”   宿不平琢磨着叶非折看上去一身矜贵,不像是会暴殄天物,拿它砍肉切菜的人,答应得很爽快。   他终究太低估了叶非折。   “那好。”   叶非折推开他走下马车:“即是如此,你也说是我凭本事得来的刀。”   他对着乌压压的合欢宗弟子、楚白两家随侍和魔修部属,漫不经心地随手将那刀一抛:“此刀——”   沉闷的碰撞声响起,恰在此时叶非折侧首,对着宿不平露出一个笑,眉眼弯弯:“能者居之。”   他笑里有满满的挑衅,在眼里悠悠一转后,淌出了惊人的艳色。   叶非折心中轻哼一声。   这便是在剑修面前递刀的后果。   远要比给普通人递香菜要来得严重得多。   他劝宿不平下次不要轻易踩线。   不知他是怎么扔的刀,叶非折普普通通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正常人,随随便便一砸,居然刚好砸中了那金丹魔修罗央的脑袋。   罗央不是不想避让。   但他正欲闪躲之时,身形却被一股莫名其妙地大力定在了原地,不容他有半分抗拒。   于是罗央脑袋结结实实挨了一刀,肿起一个大包。   他跳起来,顾不上去捂脑袋,一把抓住了不平事,怒喝道:“哪个不长眼睛敢朝我扔东西?”   “对不住。”   叶非折毫无诚意对宿不平道:“似乎没能帮你的刀找到一个好下家。”   宿不平:“……”   恕他直言,这山门口虽说堵了百余人,然而放眼望去,除却叶非折和那个姓楚的小子,也找不到什么好下家。   都是一样的垃圾,还需要分什么类?   罗央凝视着不平事,阴恻恻冷笑:“既然砸我,便要准备好付出代价!”   他双手稍一用力,打算把这把刀折成两半,以泄心头之恨!   “啪”的一声脆响。   罗央捂着发红的脸,由于太过茫然,竟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   他的下属更是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一切。   他们看到了什么?   罗央堂堂一个威风八面,金丹巅峰的魔修,用了八成的力气,居然折不断一把破刀?   不不不,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这把破刀还反过来用刀柄砸了一下罗央的脸?   刀也能成精的吗???   “大人。”罗央的副手吞吞吐吐,眼神闪避:   “您有没有觉得这把刀,和圣尊……”   有点像?   后面三个字副手不敢说出来,生怕冒犯。   实际上,挤出圣尊三个字,已经是他毕生的勇气。   不久前,魔道几位大乘巅峰打来打去,始终寻不出一个能力压群魔,当魔尊的人选来。   加上天象有异,圣刀苏醒,大乘尊者们不耐烦无休止的内战,干脆一咬牙,推了圣刀做魔道之首。   为此,他们广而告之,昭告群魔,开了个万魔大会,朝拜圣刀。   罗央和其副手都有金丹境界,因此勉勉强强得了两张请帖。   他们挤在十万八千个那么多的魔修中泯然于众,和圣刀隔着十万八千里那么远远远眺望,但好歹是见着了圣刀一面。   副手越看越像。   一样的细长刀身,镶金乌鞘,   就连那流线走势,花纹分布,都如出一辙,寻不出第二把。   “大胆!”   罗央往副手脑袋上重重一敲,复不屑道:   “你把它和圣尊放在一起比,你是在冒犯圣尊!”   宿不平:“……”   罗央很有底气:“这天下间长这样的刀海了去,莫非把把都是圣尊?”   副手一想是这个道理,缩了脑袋不敢言语。   罗央:“再说,莫非你是我副手,你就是天下所有人的副手?莫非白家那小子名字里有个瑾字,他就是块美玉,和周公瑾是同一个人?”   莫名被看不起的白若瑾:“……”   谢谢,他叫金法海。   罗央最后以一声力度十足的嗤笑收尾:“这把刀外形和圣尊类似怎么了?莫非还能真是圣尊不成?”   副手信服点头,恭维道:“属下愚钝,还是大人想得深看得远。”   宿不平:“……”   那人死了以后,魔道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群魔乱舞?   回去是该好好整治整治。   被这么一捧,罗央得意地从鼻尖里发了个音节。   虽然话是如此说,他还是对这把刀的邪门有点顾忌,递给副手道:“你来毁了他,雪我被偷袭之恨。”   副手乖乖接过,想要依言用力时——   熟悉的“啪”一声,这回他被打在脸上,左颊顿时高高肿起一片。   罗央:“……”   他不死心,挥挥手示意白家家主过来:“你也来试试。”   白家家主看了一眼他头顶大包,和副手高肿脸颊,想临阵脱逃的**从未这样强烈过。   但是碍于罗央的战力,白家家主还是忍了。   他一咬牙,一用力!   依旧是“啪”一声。   白家家主肿得和副手很对称,副手肿左脸,他肿右脸。   罗央:“……”   如果说他先前是不死心,现在他就是单纯想看看这刀还能折腾出多少夭棱蛾子。   他向白若瑾招招手:“你过来。”   白若瑾自恃自己到底不是法海,没有反掌一座雷峰塔压下去的功力,只能乖乖认命去折刀挨打。   他手还没摸到刀边,清脆的“啪啪”声就接连不断响起。   这刀对白若瑾的仇恨似乎是格外深,格外重,旁人是或打脸或打头,就他一个,从头到脚被打了个遍。   白若瑾一时间不知该捂哪儿更好,只觉得自己肿得像是个三百斤的孩子。   被打出来的的三百斤。   罗央的好奇心彻底被这刀给激发了。   他跟打了鸡血一样,挨个把自己魔道的属下,合欢宗的弟子,白楚两家的修士叫了过来试了个遍。   然后试的人统统被打了个遍。   满场鼻青脸肿,满场哀嚎遍野。   何止凄惨两字可以形容?   最后,罗央把刀搁在了叶非折面前:“你来试试。”   他原来恨不得对叶非折施加种种酷刑,好生折磨一番后将他碎尸万段,消弭自己被砸之恨。   奈何这刀的邪门劲儿实在是勾起罗央的好奇心。   他决定把叶非折留到被刀打那一刻,再着手折磨叶非折。   叶非折不言不语,直接伸手接过了刀。   罗央全神贯注,视线锁在叶非折身上,等着那张神迹般的脸被打肿的那一刻。   一息过去了。   乌鞘长刀安安静静躺在叶非折手上,堪称乖巧。   两息过去了,叶非折顺手一抽,刺啦一声拎出刀身。   罗央有一句话说得其实没错,凡是刀剑,大多都长一个样。   都是用明亮锋利的金属打成刃身,成器后寒光如雪,刃明如水。   就连夸赞好刀好剑,用的也都是千篇一律的吹毛断发,锐不可当。   叶非折手中的这把却不一样。   从刀鞘最底部一处花纹开始,分明是装饰性质的花纹,却像把“老子天下第一”几个字明明白白刻在刀鞘上。   煞星。   叶非折见着刀后,脑子里第一个跳出的竟是这个想法。   这把刀真像绝世的煞星。   有最浩瀚无边的力量,也有最凶邪偏门的狠性,就看持刀者能不能压住这把刀。   云端地狱,都在持刀者的一念之间。   好则睥睨众生,坏则被反噬到神魂无存。   三息、四息、五息……   罗央一行人等了又等,将眼睛揉了又揉,就是没等来熟悉的“啪”。   叶非折和刀都完好无损。   他悲愤又不可置信,甚至顾不得维持自己金丹巅峰的派头:“你你你,和这把刀到底是什么来头,什么关系?”   宿不平不知何时下了车,朝着叶非折缓声一笑。   “我与你说过,是刀自己选择的你。”   他轻蔑地压回嘴角,好似对眼前一场混战不齿极了:“凭那种货色想做下家,想得太美。”   宿不平没有说谎,叶非折意识到。   他握住那把不平事时,由心里生出了一种天生的契合,如春天的桃花遇上春天的雨露,秋天的枫叶遇上秋天的风,上弦的半月配上下弦的月。   那是种紧紧联系的,不可拆分的命定缘分。   那是他的刀。   叶非折望着不平事,突然有了那么一个荒谬的想法。   他知道他有一把名为千岁忧的本命佩剑。   他知道他习剑百年,不可能再改剑易刀。   可是这把刀,就该是他的。   “你是死人吗?”   罗央暴躁地甩了两下鞭子,在空气中摔出响亮鞭花:“没听见本座给你脸,问你话?再不说话我看你是不想要你这张脸了!”   他长鞭成雷霆之势,如灵蛇如蛟龙,往叶非折面门处飞贯而去!   “我是不是死人,你这不就知道了?”   叶非折面对挟汹汹之势而来,能把筑基修士也吓得下跪求饶的长鞭,竟是夷然不惧。   长鞭离他的眼睛只有一寸之遥。   在场许多人都闭上眼睛,不再敢看。   美人毁容,如美玉崩碎,总是令人心痛的。   然而跌破眼珠子的一幕发生了。   叶非折依然站在原地,未曾改过姿态距离。   与他相反的是罗央。   他身影向后疾退,急缩的长鞭快到近乎化成残影,猎猎地斩破空气,卷起一道道照面生疼的劲风。   发生了什么???   白若瑾把眼睛都揉肿了也没能想明白各中关窍。   以罗央的修为,对付一百个一万个叶非折,都是闭着眼睛手到擒来。   但是观罗央刚刚的表现,显然是叶非折手中有他也要退避三分的杀招,才急急忙忙避让。   叶非折手中有什么杀招,能威胁到接近元婴的罗央?   只有叶非折和罗央两人知道。   是一道无形剑意。   剑修最可怕的地方,永远不在于剑招本身,而在于剑道上能领悟到多少真意。   叶非折渡劫前的天下第一不是一个虚名。   他于剑意上,自然最凝实,最锋锐,早八百年达到剑不出鞘,剑意杀人的水平。   虽说异世界修为全失,须得从头来过,但叶非折剑意依旧在。   那缕剑意不多,然而对于罗央而言,就如同最森严的壁垒,压得他无法喘息。   那不是他能够窥知的领域。   天道的运行,自然的法则,日月星辰的迁移,尽在这一剑之中被打破,被打乱。   这一剑本就是逆天而行,狂得傲得将约定俗成的规定也践踏在脚下。   所以这缕剑意不受境界束缚,叶非折一个普通人使来,竟然能够连跳几级直指金丹!   罗央退得够快,眉心不免还是被开了个口子子,蜿蜒留下鲜红的血。   叶非折好整以暇留在原地,一手提刀,一手捏诀作剑:   “怎么样,如今该知道我是不是个死人了吧?”   罗央手心里悄无声息沁出冷汗。   要是那一剑他躲得迟一点……   罗央不敢设想。   那开的就不是他的眉心,而是他的脑子了!   饶州什么时候有了这等深藏不露的高手?   他暗自紧张时,另外一边的合欢宗主笑得极尽猖狂:   “哈哈哈哈!楚家小儿,今日要死在我手上了吧?”   护山大阵加成之下,合欢宗主实力整整升了一阶,等同金丹。   楚佑一番苦战下来,已是强弩之末,合欢宗主打出的灵光足以教他闪避不能,在身上划开一道又一道的深深血口。   合欢宗主如同猫捉老鼠,看见楚佑狼狈的样子便有无限快意,刻意留了手,慢慢地折磨楚佑。   他灵力所划伤的口子颇浅,远远不到致命地程度,可一旦多了,密密麻麻布在身上,单单是流出来的血量就非同小可。   楚佑会慢慢地因为失血过多而脱力,然而修行者与常人不一样,意识还是清醒的。   一道道的伤口叠加,等于是将楚佑被钝刀子割肉的痛苦无限放大。   他会一直处于这种痛苦之下,直到无力握剑,直到含恨落败,直到……死不瞑目。   论起折磨人的手段,合欢宗宗主是很有心得的。   他兴奋得红光满面:“能有个楚家家主死在我手上,我也算是够本了。”   叶非折将这些尽数听入耳中。   他不是不知道楚佑的困境。   只是罗央金丹巅峰,是这群人里战力最强的那个,肯定先要给罗央一个难忘的教训镇住他,叶非折才能放心去帮楚佑对付合欢宗主。   叶非折原本以为自己能支撑到合欢宗主落败的那一刻。   是他高看了自己和这具身体的强度。   方才逼退罗央的一道剑意倾尽叶非折所能,一剑过后,别说是出第二剑,光是站着已经耗费尽叶非折所有的意志。   他从神魂再到肉身,都极度疲惫。   叶非折确认自己要是敢再出一剑,等着他的绝不是疲惫那么简单。   恐怕是…身死魂消。   但凡自己有炼气的修为灵力做支撑,都不会落到这般进退两难的地步。   叶非折闭上眼睛,想起自己回答宿不平的话。   他固然不想弃剑用刀,可是有的事情不得不做。   楚佑等不及他修到炼气。   原主的血仇更等不及他修到炼气。   须臾之间,叶非折下了决断。   他眸光射过宿不平:“你说是这把刀选择了我。”   宿不平从善如流,应和道:“我可以保证我说的是真的。”   “我信你说的是真的。”   叶非折干脆利落一点头:“既然是这把刀选择的我,就不谢你借刀之恩,不过送刀的人情,是我欠你的。”   他手指捉住了刀。   叶非折从前从未习过刀,也从未在这方面用过心思。   奇怪的是他握住不平事的那一刻,就福至心灵般的明白了这刀该怎么握,怎么用,怎么劈。   他从不平事处,借来了充盈灵力,和刀道奥秘。   这把刀天生长在了他的手上。   楚佑的一身黑衣尽数染满了血。   合欢宗主悠哉抬手,想从符纹处借点灵力,再逼楚佑逼得狠一点时——   轰然一声。   有刀芒一道落下。   叶非折握刀,由上至下劈砍,动作简单,干脆而流畅。   刀芒也是干干净净一道,没什么花里胡哨的影子和变招。   刀光白芒消散,阵法银光渐黯。   原来那简简单单的一刀,将符纹一劈为二,唯独留下一道峡谷般的裂痕,无声暗示这处符纹的不可修复。   合欢宗主亢奋的神色散得一干二净,浑身发起抖:“不可能!我合欢宗传承百余年的阵法在,怎么可能被摧毁?”   叶非折挥下第二刀。   这次是横劈。   依然是一刀,刀芒散,阵纹毁。   合欢宗主疯了一样,不管不顾想要调集余下大阵的全部力量,一举击杀叶非折。   叶非折手腕一抖,刀尖弧度如弯月。   不用再看了。   合欢宗主听山门青石崩毁的巨响声就知道护山大阵全都没了。   他前一刻还春风得意,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尽情羞辱着玩弄着楚佑,享受着这位年轻天才败在自己手下的快感。   下一刻叶非折的三刀给他迎头泼了一盆冷水,把他打入深渊,任人宰割。   “不可能!”   合欢宗主不住摇头,连连后退,直到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他抱住自己的膝盖,整个人哪怕蜷缩起来,还是抖得厉害,凄厉大喊道:“你根本不是叶非折!你是什么怪物?”   合欢宗主认识的叶非折老实,怯弱,畏畏缩缩,遇到这种情况只会自己一头撞死。   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鲜活张扬,做出三刀废掉护山大阵的举动。   叶非折刀锋挑起他下巴:“别的不说,我家人在哪里?”   合欢宗主气喘如牛,断断续续道:“在,在那位大人那里。那位大人愿意出手帮我,就是拿你家人作的交换。”   罗央惊了一跳:“你就是那个叶非折?!”   叶非折淡淡道:“我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混账东西!”   罗央捂住刚止住血的眉心,冲着白家父子和合欢宗主大吼一声:   “你们怎么不告诉我他修为那么高,只说他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   这是诚心和他合作的态度吗?   恐怕是诚心想杀他吧!   白若瑾委委屈屈道:“大人,我们要是知道,就不会出手失利,还被逼着发心血誓了。”   合欢宗主也抖着牙齿道:“大大大人,他从我合欢宗出去的时候确实毫无修为,我要是知道,就不会送他到楚家了。”   直接把叶非折留在宗内,打爆来找茬的白家家主多好?   罗央:“……”   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个理。   他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把刀独独不打你,你能得圣尊的青眼,想必在刀中,也算是个万刀迷了。”   叶非折:“……”   神特么万刀迷。   他懒得搭理罗央,吩咐白若瑾道:“把宗主亲传给我拖出来。”   白若瑾觑了觑他手里那把谁都打的刀,和刚被叶非折劈成四不像的阵纹,充满敬畏地闭上了嘴,拖着自己遍体鳞伤的三百斤身体,把宗主亲传给拽了出来。   宗主亲传被关了好几天,早就关没了精气神,和受惊过度的合欢宗宗主凑一块儿,两师徒倒是一模一样的眼歪嘴斜,发抖不止。   叶非折欣赏了他们的尊容一会儿,还饶有闲心地擦了擦刀。   “恭喜你猜对了。”   他将刀身擦得一尘不染,凑近合欢宗主,压低声音道:   “我不是原来那个叶非折。”   合欢宗主张开嘴,下意识想要高亢尖叫,却发现叶非折不知何时挑去他们的声带,只能发出些嘶嘶桀桀的怪音。   “原来的叶非折,死在被送去楚府的那一天,是你们动手逼死的他。”   合欢宗主和他亲传不愧为亲师徒,反应都是一模一样的相似。   他们不停摇头点头,将眼泪鼻涕糊得到处都是,一张脸因为恐惧而扭曲得不像话。   “你们活该。”   叶非折说。   “那个叶非折不死,我不会来。我不来,你们不会死。”   “怪就怪你们又蠢又毒,自己杀自己。那是他应得的公道,也是你们应该付的代价。”   合欢宗主“啊啊”的求饶声还卡在喉咙里,刀锋就割断了他两人的喉管。   叶非折凝视他们片刻,轻轻对着地面说:“你的仇,我替你报了,日后转世投胎好好活,别再遇上这两人。”   他看也未看倚坐在旁的楚佑一眼,掸去衣上尘土,转头对上了罗央充满警惕的眼神。   罗央很清楚自己把叶非折得罪了。   那是圣刀看上的人,况且看战力也非同凡响,日后当真入了魔道,还有自己什么好果子吃?   只怕碾死自己区区一个金丹,要比碾死一只蝼蚁还容易。   罗央心念电转间做出决定。   杀魔使这个决定固然大胆,但饶州荒僻,少有魔道的眼线,好好盘算一番,并不是不可行。   何况——   圣刀选中的魔使就有近百位,罗央不相信魔道几位大乘真会因为区区的百分之一就大动干戈。   罗央脸上堆起假笑,打算先让叶非折卸下心防,乘他放松时出其不意动手:“诶呀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您就是我要找的那位大人。”   说着罗央低头弯下腰:“先前对您多有冒犯,真是万万不该,我给你赔礼道歉。”   见叶非折迟迟没有回应,他咬了咬牙,狠下心:“瞧瞧我做的事情,您生气也是应该的,我扇我自己巴掌!”   这下叶非折总该有点声音了吧?   罗央自认为诚意给足,该轮到他叶非折说点什么了。   到时候他们冰释前嫌把酒言欢,岂不是出手偷袭的好时候?   天不遂人意。   罗央的巴掌都快要挨上自己的脸了,还是没等来他想要的回应。   莫非还是觉得不满意?   罗央继续咬了咬牙,狠了狠心,手上卯足劲扇过去。   噼里啪啦一阵脆响,罗央足足扇了自己七八个巴掌,扇得他都头晕目眩,叶非折那边就冷眼看着他扇。   罗央这回笑容有点挂不住了,软硬兼施道:“大人您的家人还在我这边,大人您看要不要安排他们和大人见个面?”   提及家人,叶非折总算是给了他一点眼神:“动手。”   罗央僵住:“大人您说什么?”   叶非折说:“动手。”   罗央难以相信:“可您的家人在我这儿。”   叶非折:“换你的副手给我带路也是一样的。”   罗央垂死挣扎:“可我没得罪过您什么。”   至少罪不至死把?   他纵然有想杀叶非折的想法,至少没实施过吧?   叶非折将唇角一抿:“我心情不好,杀个人祭剑。”   改剑用刀这种事,对叶非折来说可以列入人生最不愉快的前三榜单。   当然是想做点什么,来祭奠一下他逝去的千岁忧。   “你杀孽最重。”   而且罗央看他的神态,像极了叶非折往昔那些死对头的样子。   都恨得牙痒痒到骨子里,盘算着怎么捏死他了,还不忘假惺惺装出一副热情好客的模样。   罗央低着头,望不见脸:“既然大人想要打——”   他猛地抬头,与不久前低眉顺眼的姿态判若两人,阴沉沉得可怖极了:“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正好他想斩草除根,叶非折撞到这个枪口上,怪得了谁呢?   罗央袖子里阴风鼓荡,一阵阵的乌云奔腾而出,竟挤到了天上去,飘下小雨。   雨丝如血,哀风如泣,鼻尖嗅得到死人腥锈腐臭的气息,耳边听得着鬼哭狼嚎的悲鸣,场面诡异极了。   罗央被黑云簇拥在半空,居高临下:   “这万魔大阵我筹备了百年,本来打算靠其中魔气,一举冲破元婴,现在看来,不免是要便宜你了。”   “谁叫你自己不长眼,把你那把破烂刀扔到本座头上?”   破烂刀·宿不平:“……”   他只觉得自己今天窒息的次数,比从前几百年加起来还要多。   今天想干翻魔道的**,比从前几百年加起来还要坚定。   窒息归窒息,宿不平立在局外,没有插手的打算。   不平事从不轻易择主,一旦认主,必是魔道至尊出世。   恰恰好,叶非折那份游走在禁|忌边缘的锋芒戾气对极了宿不平的胃口,他做魔尊,宿不平是乐见其成的   那么剩下来问题的就是——   未来的魔道至尊到底能不能担起至尊重任。   这一点,要靠叶非折自己走。   随着罗央说话,阵内情形兀地变动,魔气凝成的森然巨兽择人而噬,直直扑向叶非折。   叶非折扬了扬眉,不平事脱鞘而出,欲将它一斩为二时,被人扑上来整个护住。   楚佑借这一扑之力,看也不看反手挥剑,一拽而下,凶兽顿时烟消云散,只留下戚戚悲鸣。   许是万魔大阵有古怪,合欢宗好好一个山门口,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无数作怪阴气。   叶非折眨了眨眼,艰难道:“何必呢?”   他根本不是温柔善美的性子,和外冷内热,心性赤诚,也搭不上关系。   他所作所为的一切都是别有目的。   为了骗取楚佑的信任罢了。   “你都看见了,我能杀合欢宗宗主,自然能杀阴气凶兽。”   楚佑肩背因为失血在一阵阵地发抖,搂住叶非折的手臂却稳得出奇:“我想而已。”   怕叶非折不信一般,他又补上一句:“我知道,你是为我握的刀。”   叶非折:“……”   艹,这一句他是真的无法反驳。   莫非在楚佑眼中,自己是因为楚佑重伤,心急如焚,担忧不已,所以突然爆发,提着刀去杀了合欢宗师徒?   若不是叶非折知晓自己心里所想和楚佑想象差得有多远,也许就要为这一段感人至深的情谊而落泪了。   胡思乱想间,他瞥见楚佑肩上有一道深深翻卷的伤口,阵中阴气缠绕在裸露出来的皮肉上。   叶非折暗道不好,修士最忌讳魔气,何况是楚佑这种重伤状态。   然而不等他开口提醒楚佑,阴气慢慢消融在伤口上,而伤口奇迹般好转起来,不再流血,卷起来的皮肉被抚平,竟有了结痂痊愈之象!   “系统!”   叶非折眼瞳一缩,饶是他自诩见识广博,也从未料到过会有如此奇异之事。   楚佑一个堂堂正正的仙修,居然能够从魔气中获得令伤口愈合的好处?   这太匪夷所思。   系统在他逼问下,支支吾吾说出真相:   “文里有一个特殊的设定。”   “男主从他父母那边继承的血统十分特殊,能够吸收世上诸如魔气、阴气、杀意之类一切不好的,负面的无形之物,化为他的力量为他所用。”   “文中男主是在元婴期时,因为一场险死还生,才觉醒的血脉,这次因为宿主你的参与,提前觉醒。”   叶非折在楚佑那块完好如初的伤口上流连一瞬,叹道:“不愧是天命之子。”   这世上有多少魔气,多少阴气?   楚佑能吸收这类东西转化为自己的灵力,想要天下无敌易如反掌。   “不是这样的。”   系统说道:“统一称这类气为邪气的话,男主转化多少邪气,就要承担多少痛苦,长此以往,纵使是心志坚定之辈,也很容易在生理和心理双重煎熬下,走火入魔。”   原着中楚佑觉醒血脉已是元婴,经历过无数磨难挫折,早练得一身百毒不侵的心性,方能咬牙抵御住邪气的侵扰。   即使如此,楚佑还是险些走火入魔,幸好当时有奇遇,得到能够安定心神的宝物,才度过一劫。   系统担忧道:“男主目前心志,很难说他会不会真的因此走火入魔,宿主一定要小心。”   源源不断地魔气涌入他们周身,楚佑的伤势很快好得七七八八。   他眉心紧蹙,嘴唇泛白,额上隐隐地有了细汗,显然是遭到了系统口中的邪气反噬。   “叶非折……”   楚佑将这个名字,细细地抵在唇间回味一遍。   他猛地一把抓住了叶非折的肩,直视叶非折的眼睛,近得几乎额头相抵:“你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合欢宗的弟子,还是另有其人?”   “你到底是不是骗了我?”   三个到底下来,叶非折可以确定楚佑心神混沌,浑浑噩噩。   隔着一层衣衫,楚佑可以清晰感知到掌下叶非折的肩胛骨。   是不用看也能摸得出来的形状优美,瘦削得过分,烙人得紧。   他生怕弄疼了叶非折似的,缓缓松了手:“算了。”   不管叶非折是什么人,怎么想,有没有骗过他利用过他,都算了。   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   楚佑紧紧拥住叶非折,像是抱住了救命稻草再也不肯放开,哑声问他:   “叶非折,倘若有一天我大变样,变成了一个怪物,你还会认我吗?”   叶非折任他抱着,心中思绪冷静转过。   楚佑恐怕是意识到了他血脉的不对劲。 第19章   真可笑。   叶非折静静想。   众所周知,那位仙门第一的叶家少主、玄山仙首脾气乖戾, 喜怒无常。   他交朋友, 从来不看仙魔鬼妖, 也不管出身三教九流。   只要真心对叶非折, 叶非折便真心交你这个朋友。   楚佑因为自己身怀异种血脉,而担忧叶非折从此会恶了他, 未免把叶非折看得太狭隘。   想是如此想, 叶非折说出来的, 却换了一种口风:   “变成一个怪物?”   他声音里有刻薄的嗤笑之声, 手指轻佻划过楚佑下颔:   “你告诉我, 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要容忍你的面目全非?我又不欠你。”   楚佑散乱的呼吸微微一滞, 想来是从万箭穿心, 几欲崩溃的疼痛中,听到叶非折的一句话。   然后这句话中的每个字, 化作更加利, 更加尖的刀狠狠扎在他心底唯一的柔软处。   “我们……”   楚佑无法反驳。   叶非折给他修行根基,为他服毒, 替他挡下合欢宗宗主, 桩桩件件, 都是不容回避的事实。   他为叶非折做下的事情,至多是还了叶非折对他的恩情。   叶非折说得不错, 他不亏欠楚佑。   他们之间, 家人爱人师徒朋友, 种种都落不着边。   思来想去,也只能说在最患难的时候,有过互相扶持的一段情谊而已。   楚佑合上了微涩的眼睛:“是,你不欠我的。”   叶非折慢条斯理捋了捋散落的鬓发。   黑发、雪肤、红衣。   三种颜色交织在这游魂飘荡,厉鬼哭嚎的幻境中,显得格外艳烈,鲜明到近乎灼眼的地步。   叶非折此刻,从指尖都头发丝,全写着轻浮不屑几个字。   换作旁人做来,自然讨厌。然而在叶非折身上,被他五官,被他周身气派那么一衬,无缘无故的轻浮,也被衬成有理有据有底气的高傲。   他俯身靠近楚佑,眼睛带笑,又艳又冷:“楚佑,有件事我希望你能知道。”   楚佑的心渐渐沉到冰窖谷底。   他如今是倍受血脉苏醒煎熬不假,但离疯了傻了瞎了,尚有一大段距离。   哪怕他心里再想为叶非折说话,再想自欺欺人——   楚佑也不得不承认,如此绝情玩弄的言语神态,绝不能简单归咎于“外冷内热”一类的见鬼理由。   叶非折说话的腔调很好听,语速也始终是不紧不慢,不带一丝火气   偏偏是这样矜贵自持的姿态,不肯给楚佑一丝逃避机会。   “至始至终,我们皆是互惠互利的盟友关系。”   “若是你能够带给我利益的同时,我也能恰巧带给你利益,那么我们交谊长存。倘若反之,那就一拍两散形同陌路。”   楚佑忽地很想笑。   原来在叶非折眼中,他们一直都是靠着利益绑在一起而已。   除却利益交换以外,别无他物。   是他自己贪心不足,自作多情。   是他不该奢求更多。   叶非折一掀眼皮,讽意冷冷地从他笑里滚了出来:“哪天你变成怪物,不能再给我利益,那你算什么东西?我不抛弃你,莫非还要陪着你?”   楚家给他的十七年备受欺凌,合欢宗主给他的无数刀遍体鳞伤,罗央给他的万魔阵厉鬼噬心,也比不上叶非折这一句话更狠,更绝,更伤人。   楚佑凝视着他一会儿,竟看着叶非折淡淡地笑了。   楚佑说:“对不起。”   “是我太傻。”   傻到不愿意追究叶非折来历图谋,一厢情愿地将他认定成自己永不相弃之人。   “是我太痴。”   痴到叶非折破绽齐露,马脚弃出,也不愿多想,不敢多猜,宁愿去找更匪夷所思的理由替叶非折做辩。   “也是我太自大。”   自大到以为这世上至少还有那么一人,能在他心志动荡,能在他困难绝境的时候对他不离不弃。   被魔气侵蚀的缘故,楚佑说到最后,吐字已经很费力,眼瞳也染满了血色。   言语伤人。   叶非折以前从未有过切身体会。   毕竟从前他都是用言语伤人的那个,只有他老神在在看对方被气到脸红脖子粗的份,断没有叶非折被伤的时候。   可是当楚佑说话的时候,叶非折忽然对言语伤人有了那么一点体会。   他很想隔着衣衫悄悄地按一下自己的心口处。   确实有点堵,也有点涩。   “宿主……”   系统瑟瑟发抖地喊了一声叶非折名字。   叶非折听也不听,截断系统的话头道:“你知道,任务要求让男主黑化,这是早晚的事。”   “长痛不如短痛,晚痛不如早痛,正好我这里有个顺水推舟的绝妙良机,怎能不抓在手上?”   “我不是想提醒宿主这个。”   系统声音听上去更抖了:“宿主看看男主额头?”   叶非折依然看过去,不由下意识地握紧手掌。   不知何时,楚佑本来光滑的额间浮出一缕赤黑色印记,边缘似火焰跳动,围攻中间的一抹兽纹,仿佛是泅渍的血勾勒出宿命的痕迹。   系统生怕叶非折搞不懂一般,细心为他解释道:“那是男主体内血脉彻底苏醒的征兆。”   “原着中,男主开始血脉觉醒在元婴期,彻底觉醒则要等到大乘以后。”   它的语气转为严肃:“以男主目前的状况,宿主你如果再放任不管下去,我敢肯定,男主一定会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叶非折沉默了一息时间。   他最卑劣的心思也不过是想完成任务,将楚佑推向黑化。   而不是让楚佑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很显然,楚佑是深受他言语影响,才会刺激得血脉彻底觉醒。   叶非折深深吸一口气,按住楚佑肩膀,冷静道:“楚佑,我真看不起你。”   系统:“???”   楚佑没动作,它倒是想先按住叶非折的嘴,让他闭嘴别再折腾。   叶非折不见焦急,语速却加快了很多:“你还记得我们初见时的场景吗?”   楚佑怎么会不记得?   他一直没和叶非折说过。   那天傍晚,叶非折闯入他小院时,楚佑只觉得他红衣如落霞。   而被红衣簇拥起来的那个人,则如霞光之上,穹云之顶,最旖旎美好的仙境瑶池风光。   叶非折冷笑:“你担忧你自己面目大变,我会就此抛弃你。莫非就忘了初见时,你难道是个体面人?”   明明是让系统都为之捏了一把汗的冷言冷语,却出奇安抚住了楚佑心神。   他胸口不再剧烈起伏,眼里赤红褪去些许,额上徽记一样的物事黯淡几分。   叶非折一见有用,心里亦是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再接再厉道:   “初见时我都选择了你,你却还要疑虑我会在你有变故时抛弃你,那就莫怪我说些气话了!”   还有这种操作?   系统目瞪口呆,只觉得刚刚担心得和个老妈子似的自己还是太天真。   最后,叶非折哼笑了一声:“怎么?我说的话戳中你害怕的了,扎你心了?那你就不想想,我被你那么问的时候,我不扎心吗?”   系统:“……”   它服气了,真的服气了。   至始至终,全程都是叶非折主动去扎的心。   就这样,叶非折还要说自己被扎心,理直气壮扎回去。   这种空口说瞎话的操作系统是服气的。   最服气的是楚佑真的信了他的鬼话。   楚佑僵在原地,眼里赤红,额上徽记尽数褪去,又是干净冷峻的少年郎模样。   他发着抖,重重地抱住叶非折,声音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我信你。”   只要不背弃,说什么他都愿意信。   系统憋了半天,只能憋出一句话来:“宿主厉害。”   单论这份颠倒黑白的功力,就可以笑傲天下。   叶非折不置可否:“任务所迫。”   他没说的是后面反驳楚佑的几句话,抽空了他的所有力气。。   叶非折这人,天生有点向死而生的意思。   再难再险的关卡,他没带怕的,眉头都不会抬一下。   但是回想起楚佑离走火入魔只差一根线的凶险状况时,叶非折竟指尖发抖,瘫倒在楚佑怀里,一分力气都使不出来。   他低下眼,轻轻叹息了一句:“我也是会被扎心的。”   尤其是想到自己为了救楚佑,再一次骗他,把他推得更深一分的时候。   不等系统开口询问他的钢筋水泥心到底被扎到何处时,叶非折倒笑了出来:“没事,是我太矫情了。”   万魔大阵的阴煞之气慢慢褪去。   楚佑虽说被叶非折一打断,仅觉醒部分血脉,但他觉醒的那部分血脉何等强悍?   吞噬一个万魔大阵犹如小儿科,不值一提。   “你你你们!”   阵外罗央指着他们怪叫起来。   他自信满满,以为不过多久就能看见两句被万魔大阵吸瘪的干尸。   没想到不过多久是不过多久。   但是被吸瘪的不是两具干尸,是他的万魔大阵。   罗央心痛如刀绞,眼睛都要溢出血来:“你们对我的万魔大阵干了什么?”   另一道声音则是和罗央截然不同的兴奋。   白若瑾惊喜道:“叶公子?你们出来了!”   他赶紧为自己邀功:“你们进去的一段时间,我一直有在为你们念经!”   这小子,修为再如何不济也好歹是堂堂一介魔修,如今是真把自己当法海,除了拆有情人就是念经。   叶非折似笑非笑:“我第一次听见经文能给被困阵法之人加持。”   白若瑾耿直道:“不能加持,但是可以超度。”   叶非折没出来就超度叶非折。   叶非折出来了就超度罗央。   没毛病。   “叶公子,我果然没看错人。”   他就知道,还是叶非折身上谁惹谁倒霉的邪门诅咒更厉害一点。   小小一个罗央,连被刀打尚且逃不过,还敢妄想挑战叶非折这颗煞星?   叶非折:“…我就不谢你慧眼识人了。”   “哈哈哈哈哈哈!”   毫无预兆下,罗央仰天大笑。   他发觉了被叶非折揽在他怀中的楚佑,顿觉安慰:“我就知道,哪怕你们再邪门,也不可能毫发无损出我的万魔大阵!”   罗央一指楚佑,得意道:“看到了吧?妄想挑战我万魔大阵的结果,就是和他一样,沦落成生死不知的活死人。”   叶非折:“……”   他一时间竟有点犹豫要不要告诉罗央残酷的现实。   楚佑不但没有成为活死人,反而只是吸收了万魔大阵全部煞气,暂时陷入昏睡,等他醒来时,晋阶可待。   宿不平:“……”   神特么生死不知的活死人。   以他眼力,他敢打包票,楚佑不出两个时辰,必定活蹦乱跳醒来,到时候,谁打爆谁就不太好说了。   罗央右手拇指食指反复摩挲,因为太兴奋而咽了一口口水:“你要是想救他,就先跪下来自扇求我,再自裁,我也许会考虑一下高抬贵手救他。”   救楚佑,罗央是不可能救的。   他仅仅是单纯想看叶非折下跪求饶,自扇耳光,然后绝望自裁而已。   要怪就怪叶非折倒霉没眼色,撞到了自己的手里,还敢仗着魔使身份给自己诸多羞辱。   他罗央,一定要叶非折一份份还回来,悔不当初!   罗央没有发现白家父子看他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死人。   叶非折冷漠拒绝道:“谢谢,不需要。”   罗央震惊道:“你不是和他感情很好嘛?他舍身救你,你难道没有些许感动吗?你不知道若是施救不及时,他就会死吗?”   他愣愣望着叶非折,难以想象世上竟会有如此狼心狗肺之人?   叶非折难道不应该哭着跪着求他吗?   没有,没有,那不是更好吗?   叶非折顾虑到楚佑差点走火入魔的脆弱心理,生怕昏睡中的楚佑也会听到自己说话,生生把想说的回答咽了回去。   尽管他清清楚楚知道楚佑非但没事,还等同吃了十全大补丸。   奈何在楚佑认知中,叶非折是不应该知晓他的血脉的。   所以为防楚佑走火入魔,玻璃心再次发作,叶非折须得配合着罗央把戏演全套。   他声情并茂道:   “正是因为他舍身救我,我才不会为他下跪自杀求人。”   “试想一下,一个你不惜性命也要舍身相救的人,他为了你能苟活于世而去低声下气求饶下跪,甚至自杀,你是如何想法?”   白若瑾抢答道:“心疼!”   叶非折赞赏看他一眼:“不错,若是阿佑知道我如此作为,他醒来后该有多心疼?恐怕是恨不得以身相代,我们两个折腾到后来一个都活不成。正是为他性命考虑,我才更不会答应!”   白家父子被忽悠得连连点头,眼里泛出了感动的盈盈泪花。   他们愈发觉得先前想要强行拆散叶非折和楚佑的自己,真不是个人。   宿不平听得摇了摇头,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他险些要信以为真了。   可惜只是险些。   因为宿不平太清楚那人薄情冷性的性子,带着他的刀也薄情冷性,戾气噬主。   能被这样凶的刀选中的,能是什么温柔多情种,良善白莲花?   叶非折自己也有点被自己感动了。   他不再废话,扬刀出鞘,振袖出刀,不平事稳稳架在罗央颈项上:“你救不救他?不救就死。”   如果是别的刀,罗央说不定还能挣扎一下,搞个你看他先死还说我先死的把戏。   但是这把刀——   罗央是真怕叶非折还没动手呢,这把刀先自己把他人头给割了,于是捏着鼻子认怂:“好,我帮你救他。”   他瓮声瓮气道:“不过救他的手法极其复杂,此处无法实施,你们得跟我回到分堂中,我方能得以施展。”   叶非折刀锋更抵进他脖子一厘,不耐烦道:“废话什么?赶紧带路!”   他不曾瞧见罗央转身时得意的笑容。   是,自己万魔大阵被毁,在叶非折刀下落了劣势。   可魔道之大,绝不止自己一个小小金丹。   视魔使为眼中钉想要除之后快的,也绝不止自己一个小小金丹。   罗央早在叶非折在阵中时,怀着防患未然的心思,联系了一位元婴。   那位元婴的顶头上司,是魔道一位大乘尊者的弟子,靠山不可谓是不硬挺。   罗央能够请得动他,得多谢魔使的名头。   魔道有赞成拥立圣刀的,也有觉得一把刀何德何能配上圣尊称呼的。   好巧不巧的是,元婴靠山的靠山便是后者,此番圣刀大众旗鼓,选举魔使,除却白若瑾等恭迎的以外,还有想要杀人灭口的。   元婴身为其小弟的小弟,自是义不容辞,一听到罗央那边有魔使的消息,什么架子都没摆,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他们一行人,匆匆赶至魔道分堂门口。   在此期间,罗央与元婴早已暗通款曲,元婴亲自出手,在分堂门口布置了一个万魔大阵,威力胜过罗央那个十倍八倍,保证让叶非折一进门就来一个有来无回!   楚佑昏昏沉沉中置身幻境。   他脚下有两条路。   一条是封闭血脉,从此安安稳稳修行,好好做他该做的少年天才,按部就班,出人头地。   一条是任由他未知的血脉逐渐苏醒,走向他未知的结局。   会被当作异类,会被不齿,会被追杀,会遇上生不如死的折磨,和他料想不到的难关。   楚佑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血脉,他生父生母是何方神圣。   可是同时——   也能够最快的获得最庞大的力量。   “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   “你算什么东西?”   “我不抛弃你莫非还要陪着你?”   叶非折在万魔大阵前半截时说过的话,犹然回荡在楚佑耳边。   楚佑不再犹豫,身影沉沉远去在觉醒力量的路上。   他想抓住叶非折。   他想拿真心换叶非折的真心,拿信任换叶非折的信任。   但倘若叶非折依然要背叛他,要抛弃他——   那就……困住叶非折,令他再也无法逃脱。   下一瞬,有汹涌力量冲进楚佑身体里! 第20章   “魔道分堂,到了。”   罗央悄悄低头, 掩去眼中一抹得逞的笑意。   他们所在的府邸花木葳蕤, 长廊漫折, 筑起一层又一层的清幽院落, 隔断一重又一重的纱幔垂帘,隐约看, 可见其后的杨花飘飞, 枝影重叠。   大隐隐于市。   如若不是罗央带路, 恐怕很难想象到, 这座形如富贵人家宅邸的建筑, 竟是魔道在饶州的分堂总部。   罗央沉醉地吸了一口空气。   这才是他的主场, 可以让他尽情发挥应有实力的地方。   “不好!”   白若瑾大叫了一声。   府邸四角升腾起煞气腾腾, 顶上乌云罩顶, 转眼间景象大变,哪还有半分富贵雅致的模样?   倘若白若瑾修为再精进一点, 就会发觉那些煞气统统是冲着罗央去的。   罗央展开双臂, 尽情地吸收着煞气,修为上给人的压迫感蹭蹭蹭地往上升, 笑容因快意而扭曲:   “你们千辛万苦毁掉本座的万魔大阵又如何?这回在本座地盘上, 饶州分堂百余年的积累可不是那么好挥的!”   说到万魔大阵, 他面容心疼地狰狞了一下:   “给我受死!”   罗央出手如电!   他手里那条破空时挥出呼呼风声的长鞭也迅疾如电!   长鞭上密布着森森的尖锐倒刺,漆黑发亮, 犹如毒蛇吐信时探出的獠牙。   可想而知, 一旦被这长鞭碰到, 不死也要被扯去一大块皮肉。   金丹巅峰的全力一击岂容小觑?   一时间,眼前满是长鞭黑影,如同天罗地网般牢牢笼罩着他们。   白若瑾只觉面部生疼,触手一摸,摸到了一把湿润的血液。   他尚未正面相迎,光是边边角角的鞭风,就够白若瑾喝一壶的了。   然而被长鞭所指的正主,仅仅是微微侧身一偏,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势若雷霆的长鞭。   叶非折打过太多场架。   罗央一握鞭子的时候,他就觑出罗央会怎么出,从哪里出。   不敢相信自己全力一击会如此儿戏地落空,罗央怒吼一声,双手握鞭,重重向下一劈!   这一劈,有开山崩岳之力,地面隐隐震动,蔓开裂纹。   恰好,叶非折也拔出了刀   他借着侧身之力,抽刀出鞘!   一截刀光滚滚而来,璨璨寒芒衬红衣。   刀气震得轻帘齐飞,花瓣纷落。   最后是铮铮的一记金铁相交声。   罗央呆呆看着自己断成两截的长鞭,嘴巴大张,压根没法合拢。   不过罗央到底是金丹巅峰的魔修,随机应变能力很强。   他下一刻,也顾不上风度不风度的问题,顺着大张的嘴巴凄厉嘶吼道:“前辈!”   知道的是知道罗央在求助。   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罗央在给那位前辈喊魂呢。   “来了。”   那人的声音略微嘶哑,仿佛爬行动物的身体摩擦过草叶,令人很不舒服。   他身影一晃,站定在叶非折面前,轻慢不屑快要从口吻中溢出来:   “嗬,饶州这种破落乡下穷地方,居然也能出现能击败罗央的人物。怪不得圣刀会选你。”   叶非折很想严谨地纠正一下元婴魔修,告诉他自己出生叶家,长于玄山。   要是叶家和玄山都是乡下破落户,其他势力可以含泪自刎去了。   元婴魔修邱泽将他浑身上下扫视一遍后,假惺惺道:“可惜你既为圣刀选中的魔使,你今天就注定不能走出这个分堂。”   他说道:“圣刀此次苏醒,亲自挑选数十魔使,个个修为不低天资非凡,定然有所图谋,我身为晋尊者麾下弟子,定要为尊者多杀几个魔使,解尊者后顾之忧。”   邱泽自恃是晋浮那边的人,与圣刀天然对立,因此对圣刀的称呼也不怎么恭敬。   况且他心里对圣刀也是不屑的。   一把刀而已,若不是沾了前任魔尊的光,哪来今天高高在上的地位?   “嗤。”   邱泽眯起眼,神色不善地往发出冷笑之人那边看去。   宿不平抱臂,面无表情道:“说不定只是因为圣刀刚醒来不久,手有点抖,才把一道灵光发成了数十道。你尊者做的什么春秋大梦呢,还想圣刀亲自拉帮结派对付他?他配钥匙吗?”   之前罗央的,罗央副手的,白若瑾的,对他的种种诋毁宿不平勉强能忍。   但邱泽污蔑自己对付个普通大乘,也要拉帮结派选魔使,这就超出宿不平的忍耐范围了。   “大胆!”   邱泽忍无可忍,指着他骂道:“圣刀所作所为定有深意,尊者修为神通高深似海,岂是你小小一个蝼蚁可以妄议的!”   “你以为你是圣刀,还能知晓它心中所思所想?”   他说罢随手一掌,打算打杀了那个不长眼的。   结果宿不平仍好端端立在那里。   有一瞬刀光平地起,犹如昙花一现,惊艳绝伦。   叶非折刀锋嗡嗡而鸣,拦下邱泽的魔气:“我记得你们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做魔使。”   他神色如霜,刀光也如霜。   “哈?”   邱泽反应了一下,气极反笑:“杀你是给你脸呢。你算什么杂种?敢在本座面前说什么愿不愿意?”   莫名其妙被选中做魔使,莫名其妙惹来杀身之祸。   还要他心甘情愿,还要他感恩戴德。   叶非折头一次庆幸起他能有这把不平事。   刀如其名。   斩尽人间不平事。   他声音飘忽,刀锋却近至邱泽眼前:“我凭什么不能说不愿意?”   叶非折没那么执着于刀剑区分了。   是刀也好,是剑也好。   终归都为他所握,杀该杀之人,斩该斩之事。   “就算有人要死,死的也应该是你们。”   那一刀平平无奇,没有逞凶斗狠,没有花样百出。   偏偏邱泽在这样平平无奇的一刀下,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躲不了,也接不下。   邱泽闭上眼睛,以为自己的死期将至。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刀锋离邱泽眉心仅一寸之遥,再也无法进上半分。   邱泽身后狂风鼓荡,隐隐约约的浮现出一位男子的模样来。   黑衣华服,俊朗阴鸷。   邱泽喜极而泣,直接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尊者!”   灭杀魔使一事事关重大,为防万一,那位大乘的晋浮尊者直接在每个负责此事的魔修身上种了一缕神念。   如果魔使出现,而跟随他的魔修又力量不足,晋浮便会直接借这缕神念现身,一举斩杀魔使,以防夜长梦多。   在场的其余人也因为晋浮的到来心神浮动。   白家家主握紧白若瑾的手臂,紧张道:“若瑾,刚刚出现的那位并非本尊前来,却能挡下斩杀元婴的一刀,他到底有多强?”   白若瑾喃喃道:“我不知道……我希望叶非折能赢。”   楚佑依然无知无觉闭着眼睛,仿佛沉浸在他的世界中,难以抽身。   叶非折握紧刀柄。   他是这群人里最清楚晋浮修为境界的人,自然知道自己所为有多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可是不能退。   晋浮不理会他们,只是指尖探出了一缕魔气。   叶非折下意识想要挥刀去挡。   如果是曾经的叶非折……   不,如果真是曾经的叶非折,晋浮在他面前,根本不会有出手的机会。   可修为全无终究是修为全无。   不平事再逆天,也不足以助叶非折挡下大乘神念的一击。   叶非折重重倒飞出去,撞断了几根廊柱方才止住。   那道魔气破开刀风,在他心脏处破开一个血洞。   鲜血瞬间浸透叶非折的衣衫。   他心口处伤得极重,后背撞得皮开肉绽,脊骨断裂,哪怕以叶非折的耐力,依然忍不住眼前一黑,嘴唇开合几次,都疼到挤不出一个字来。   邱泽扬眉吐气。   他立刻选择性遗忘了自己有多狼狈,踩住叶非折的衣摆:   “哟?不狂了?不说要杀我了?提不动刀了?”   叶非折抓不平事抓得更紧,恍然不觉刀刃已深深割伤他掌心。   只有凭借掌上饮鸩止渴般的痛苦,方能勉力维持他神智清醒。   邱泽凑近,恶意地用力按了按叶非折心脏处的伤口:   “你以为你爷爷是你能随便杀的,爷爷有的靠山你有吗?啊?”   晋浮眉头跳了跳,嫌和邱泽搭话太丢分,没说什么。   实际上邱泽连他的属下都算不上,只是他弟子属下罢了。   他压下自己心头莫名的一分不安,自借着神念以分魂来此地后,晋浮心头便颇为惴惴。   不可能,这里修为最高就是元婴,杀了就杀了,能有什么事?   邱泽一边加重了力道,看着叶非折衣服上的血涌得更快,一边还在得意洋洋叫嚣:   “自己会耍刀就了不起?你以为你耍的是圣刀吗?”   “你区区一个一穷二白的小子,也敢跳出来杀爷爷?打狗看主人,你怎么不先睁大狗眼看看爷爷背后的靠山是谁?”   废话。   叶非折心想。   别说当年他能一手打十个邱泽的靠山,他的靠山们也能闭着眼睛打十个邱泽靠山。   邱泽以为叶家家主,以为教导他的玄山道魔双尊算什么人?   话到嘴边,叶非折还是没说。   好汉不提当年勇。   他曾经所引以为傲的,信赖仰仗的,也统统都没了。   于是邱泽看见叶非折朝他一笑,如同血污里挣扎开出灼灼的花。   叶非折发不出声音,嘴唇一张一合,无声说的几个字邱泽都识得。   他说“你是什么东西”。   叶非折顿了一下,又无声说了几个字。   “你靠山是什么东西?”   “闭嘴!”   邱泽额头青筋暴起,指下五指狠狠用力!   他脚下也有了动作。   邱泽倒想看看叶非折脊梁骨到底能有多硬,再踹出去时能撞断几根柱子。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回飞出去的是他。   宿不平终于不再刻意压抑存在感。   他站起来时,如名刀出鞘,绝世的锋芒将其余一切衬成不值一提的凡庸俗物。   行了,他想。   虽说未来的魔道至尊是该好好历练历练,可来几个金丹元婴也就算了,晋浮那种人出场,不叫历练,叫单方面挨打。   真当那人死了,魔道群龙无首,便可任由他们一群小虫撒野?   宿不平含笑,慢悠悠对邱泽说道:“你说得对,这年头谁出门在外行走,身边没两个靠山呢?”   邱泽色厉内荏,张口骂道:“你先诋毁圣尊和尊者,现在还敢跳出来,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啊?”   他不忘回过头,寻求晋浮的支持:“尊者,此人方才公然诋毁您,属下实在是看不下去!”   殊不知他口中的尊者恨不得他闭嘴。   因为宿不平的确是个人物。   全魔道寻不出第二个的那种人物。   因为宿不平的确有资格骂他。   全魔道寻不出第二个比他能更理直气壮的那种资格。   晋浮终于明白了自己来此的一丝违和感来自哪里。   只可恨他平时从未见过宿不平化形的模样,分魂又到底不如本尊目光毒辣,一时竟没认出来,酿成现在不可收拾的局面。   邱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目中高不可攀的尊者跪了下去,俯首恭恭敬敬喊一声:“圣尊。”   但此时邱泽顾不上震惊,下意识地发出一声惨叫:“我的魔气!”   他体内的魔气,和分堂中的魔气,均在急剧减少。   昏睡已久的少年缓缓睁开眼。   他双眸黝黑不见底,状似神魔,个中威势,让晋浮分神都情不自禁为之心头一跳!   晋浮正是被这少年身上突然而现的威压压得喘不过气的狼狈时候,偏偏该死的宿不平还在那里说:   “你们知道你们打的人是谁吗?”   是未来魔道至尊。   圣刀尚要认他一声主。 第21章   那群杀千刀的蠢货!   看清宿不平的一刹那,晋浮活剐了邱泽的心都有了。   哦不对, 他根本不知道这小小元婴姓甚名谁哪号人物, 严谨一点来说, 是活剐了邱泽靠山的心都有了。   但如今宿不平还在那里要笑不笑的盯着自己, 晋浮想剐不能剐,想骂不能骂, 只能老老实实地趴着, 差点没把自己给一口气梗死过去。   再恨不得梗死过去, 他仍然得忍气吞声回答道:“属下不知。”   宿不平一句“他是未来的魔道至尊”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后来想想算了。   说什么前途不可限量, 没落到实处时, 就是虚的, 树大招风, 这时候给叶非折竖个明晃晃的靶子去扎魔道一圈大乘的眼, 等于是要叫叶非折送命。   那人死了那么多年头,好容易有个看顺眼的人, 少不得多用点心。   于是他冷笑觑着晋浮一眼, 从鼻子里哼了声气:“不知道他是谁你还敢出手?不要命?”   晋浮直接被骂懵了。   这天下他动手杀过的人没有百万也有十万,哪有闲心去一个个记他们姓甚名谁出身来历?   再说, 他们大乘统共那么点人, 彼此知根知底, 不能招惹的人两只手数得过来,打个照面就明白, 哪有那么讲究, 动手杀个人还要特意知道哪人是谁?   但是说话的人是宿不平。   魔道大乘们肯低头称宿不平一声圣尊, 绝非是看在那位骨头恐怕都化了灰的前任魔尊面子。   事实上,倘若不是因为宿不平身为器灵化形,自有限制,未认主前不得不长年陷入沉眠状态,他才是那个最当之无愧该做魔道至尊的。   因此,哪怕晋浮心里觉得自己冤得像孟姜女,宿不平的话狗屁不如,他还得低眉顺眼捏鼻子认下:   “圣尊教训的是。”   “圣圣圣……圣尊?”   这第二声圣尊落下,才给白若瑾些许可怜的真实之感。   要晓得,晋浮现身的时候,白若瑾心跳停跳。   也就是宿不平才能看晋浮如看大白菜。   否则以晋浮的身份地位,换去哪里不是呼风唤雨说一不二?   根本不是白若瑾能见到尊容的人物。   等晋浮恭声唤宿不平一声圣尊时,白若瑾整个人的三魂七魄都一同被震飞天外。   他龇牙咧嘴,由于过度的震惊,脸上的表情颇为狰狞,抓住白家家主使劲地晃:“他他他是圣尊?”   自己说过什么来着?   白若瑾恍恍惚惚想着。   很多,有点记不起来了。   但概括一下,大概、估计、似乎、约莫大意就是楚佑和叶非折天生一对,你宿不平算个什么妖魔鬼怪也敢来插一脚,不如自己去照照镜子死了这个心。   白若瑾不敢深思,更不敢细细回忆。   他比划着头上的横梁,很想把腰带甩上去吊死自己。   自己是出于什么想法那么做的来着?   他是希望圣刀不要被叶非折迷惑,才苦口婆心劝阻宿不平不要插足两人之间。   结果现在……   这他妈都是什么跟什么事?!   “儿子!!!”   白家家主见到白若瑾动作,顿时大惊失色,被宿不平吓飞的魂魄又被他给吓了回来,“你为什么要想不开上吊?”   白若瑾凄怆转头,悲悲凉凉给他来了一句:“晚死不如早死,长痛不如短痛。”   “……”   白家家主镇定了一下,居然觉得白若瑾说得很有道理。   他镇定地捏了一把手上冷汗,镇定道:“来,儿子,让一让,咱父子一起。”   论起绝望,白家父子远远不及邱泽和罗央的一根毫毛。   邱泽虽说受宿不平出手余风所伤,倒是很身残志坚,勒着罗央脖子的手都快把人家眼珠子给逼出来了,咆哮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这下我们两个都得死!”   他一想到自己逞威风的时候说过的圣刀,就后悔得恨不得把罗央和自己给一块勒了。   谁能想到口嗨个圣刀,圣刀本刀还能真到现场呢?   邱泽活了百余年,头一次认识到自己还真是个活的天降乌鸦嘴。   罗央一边掰着邱泽的手,一边居然还有心思拖着被掐哑的喉咙说话:“我我我说过他是圣刀看中的魔使,怎么能说他和圣刀没有关系呢?”   邱泽:“……”   操。   魔使几十上百个,跟个大白菜一样。   圣刀睡了数百年,谁叫都叫不醒,跟头死猪一样。   谁他妈能想到圣刀就醒这一回呢?   谁他妈能想到圣刀就想不开选中这个魔使呢?   自己有这逆天运气,怎么就没轮到掉下山崖寻得高人秘籍练得不世修为?   另一边,晋浮惊惶叫了第三声:“圣尊!”   不需要宿不平多言,他已能将宿不平想做的,猜得**不离十。   前一任魔尊在位时,就嗜杀成性。   违背规矩的、惹他不痛快的、他看不顺眼的……通通是一刀完事。   当时魔道真是一片手起刀落好人头。   宿不平饮过这样多的血,开了神智,于杀之一道上,简直和他主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不讲道理的德性。   今日自己动了不该动的人,依宿不平的做法,恐怕自己分神是别想着留下了。   分神对大乘而言亦是与本体息息相关,晋浮不想平白受损,语速极快道:   “今日属下不长眼睛,动了不该动的人,是属下的不该。”   晋浮再一次重重叩首,额上磕出一片青紫。   他猛一抬头时,对上了宿不平,那张不为所动的面容上,有着鲜血洗练出来,残酷到近乎噬人的英俊气。   晋浮用力咬了咬牙关,找回些许开口的勇气:“为弥补属下的过失,属下一定好生给这位道友赔礼道歉赔不是。”   “赔礼道歉可不是嘴上说着玩玩的。”   一道声音幽幽传了过来。   叶非折伤得不轻,反倒是一群人中最冷静的那个。   他一张口,晋浮竟觉得有几分心惊。   因为他们对宿不平的畏惧是有道理的。   宿不平是那个可以掌握他们生死的人,他们当然畏惧宿不平畏惧得有道理。   叶非折对宿不平的无动于衷是没道理的。   他一个身如浮萍般的无名散修,有什么底气不对宿不平弯腰,不惊惧于圣刀的赫赫声威?   可叶非折真的做到了。   他拎着不平事如拎着寻常挑水砍柴的弯刀,嘴角还带着闲话家常的一弯笑:“这位大人,你若是想要赔礼道歉,不说自尽抵罪,少说也得跪地哭诉求饶来个全的,才好叫我相信你所谓赔礼道歉的诚意罢。”   言下之意叶非折点得很明白。   信他个鬼的赔礼道歉,无非是在宿不平面前装出个样子好看。   晋浮面色一刷拉地就淡了下来,忍着气继续对宿不平道:“属下愿意一直保这位道友平安。”   他终于昂起了头,语带双关,意味深长:“毕竟圣尊无法终日相陪,难保这位道友有个什么三七二十一的时候……要用到属下呢?”   来了,总算是来了。   晋浮前面铺垫那么久的废话,忍下那么大一口气,目的才不在于狗屁的赔礼道歉,保他平安。   他是在赤|裸|裸地威胁宿不平。   你圣尊神通广大,也不过是把无主兵器,逃不过终日长眠的命运。   真正做魔道主宰的,还是他们几个大乘!   要是宿不平愿意放晋浮分神完好无事回去,晋浮也愿意给宿不平一个面子,从此揭过叶非折的事,赏他一个性命仍在。   要是宿不平就此打杀了晋浮的分神,晋浮回去少不得通缉叶非折,以雪心头之恨。   宿不平不置可否,只笑了笑道:“这可真是新奇。”   睡了一觉,居然有人敢威胁到他头上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晋浮不管心里有没有底,都只能硬起心肠一条路走到黑:“莫非圣尊您还能护他一生一世不成?”   说完,晋浮就莫名觉得脊背一凉,渗透了骨髓。   到他那等境界的大修行者,若不是性命攸关,有什么能叫他特意生出预兆?   晋浮僵硬地抡直了脖子,缓缓转过头。   他撞进了一双冷寂寥落的眼睛里。   那双眼生得极冷,极沉静。   乍一看仿佛穿过了银河星辰外幽深的宇宙,对上九天之上的诸神佛陀。   邪性。   这样一双眼睛,长在一个年岁不及弱冠,修为不及金丹的少年人身上,便是最大的邪性。   楚佑说:“我可以。”   他是在回晋浮质问宿不平的那句“莫非你还能护着他一生一世”。   人这一生,命途多舛,天外有天,亲如父母家人,厉害如两道魁首,有几个敢说自己能陪你走完,一程都不缺席;又有几个敢说护住一生一世,不落毫毛?   楚佑想得通透,说得坚定。   人这一天,再多舛,再有几层天外天,道理始终是一个道理,说来说去都是跟着心走。   心里想富贵就去求富贵,心里想长生就去寻仙。   说到底不过是心之所想,劳劳半生以成事。   而楚佑心里想的,早在他为叶非折推开另一扇门,甘愿接受未知血脉走上风险无尽的路时,就已注定。   他有很多的时间,也有很多的决心,足够消磨到陪玩叶非折一生一世的时刻。   晋浮刚想骂一句百用不厌的“你算什么东西”,结果还没骂出口,就惊恐地瞪大了眼:“你对本座干了什么!”   让他失望了,楚佑还真算个东西。   也不知楚佑如何操纵,晋浮的分神灵体逐渐稀薄,他本体也绝不好受。   活脱脱像是被人硬生生薅了一大把头发下来,不禁痛得要命,还就此成了个见不得人的秃子。   魔修以阴煞之气修炼,修到高深处凝练出的分神,是最为纯粹的阴煞凝结体,对于楚佑来说,非但不难吸收,且是绝好的大补之物。   就是补得有点过头,体内跟烧开锅开水似的,滚烫一壶浇下去,把五脏六腑连着血肉浇成一团焦糊浆糊。   楚佑因疼痛微闭了眼睛,淡声说道:“讨该讨的债罢了。”   楚佑不关心晋浮是谁,有什么吓人的地位手段,撂什么不得了的狠话。   他所思所想简单得很。   那人既然在自己面前动了叶非折,那就别想全须全尾地走。   仅此而已。   “来日相见……本座,定要你们不得好死!”   晋浮分神趋于全无,只来得及留下那么一句威胁喝骂。   楚佑处之泰然。   对于这种狠话,他向来是当临终关怀来听的,听过就忘,不如空气。   “大人……”   邱泽和罗央刚刚还在内讧,一个掐脖子一个掰手不亦乐乎,这回倒是出奇一致,顶着遍布着涕泪和指印的一张脸往楚佑脚下爬。   起了一阵风。   邱泽和罗央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在风里只剩下森然白骨,就好像是风卷砂砾一样的自然。   然后到手臂,到肩膀,到身躯……   他们那些引以为傲的修为,旺盛不竭的生命力,乃至于最基本的肌肤筋肉,通通成了不值一提的枯枝落叶,在那阵怪风里一扫而空。   最后只剩下两具森白骨架,头颅上黑洞洞的眼眶漏风,茫然又不知所措。   至死,邱泽和罗央挣扎的指尖,都不曾碰到楚佑一点半点。   宿不平津津有味看完了全程,不忘问叶非折道:“你知道我为何会特意现身出来吗?”   不等叶非折说话,他自己自问自答:“因为晋浮他们吃了狗胆,竟敢动到未来的魔道至尊头上来。”   大乘年年有,死一两个也不嫌少,不比魔道至尊,他盼了几百年,金贵。   叶非折答非所问:“你是以我救命恩人的身份问这句话,还是以魔道圣尊的身份问这句话?”   真是奇怪。   旁人若是知晓自己是所谓的天选之子,魔道至尊板上钉钉,还有圣刀这等大靠山在,不说回去修缮一下冒青烟的祖坟,多半也要狂喜乱舞找不到北。   独独他叶非折不一样。   不问魔道至尊,不攀大树乘凉,却要追究一个宿不平说话的立场。   “都不是。”   宿不平笑道:“我?我不过是个等了几百年想择个主的可怜刀灵罢了。”   “那你死心吧。”   叶非折语声平板无波:“若是你以我救命恩人的立场说话,道义难违,我自会答应你。其他的,魔道圣尊,择主刀灵——”   他碍于礼节没说下去,宿不平愣是从叶非折意味深长的停顿中听出了“你算个屁”的意味。   宿不平不死心:“我能给你很强的力量,可以问鼎魔道至尊的那种。”   别说,叶非折年少的时候不知修为要紧,最得意,最轻狂那会儿狭隘地以己度人,以为哪怕是条狗,修他个几百年,也能修得个人模人样横行修仙界。   可是像他一样卓绝的天赋能有几个?   像他一样骄横的家世能有几个?   像他一样天赋又卓绝,家世又骄横的能有几个?   直到在晋浮手下被打得像条狗,叶非折才意识到做人太嚣张,太不食肉糜,是会有现世报的。   从云端上掉下来确实还挺疼。   挺丢脸。   叶非折真有点心动。   说是说心动,他表面上一副眉头欲挑未挑模样实在是看不出来。   “算了。”叶非折叹口气,悠悠道,“我答应过我师父,这辈子不会接触魔道的事。”   用他师父的话来说,魔道全他妈一群混蛋,放着好好的玄山仙首不当,难道一定要去魔道蹚浑水比一比谁更混蛋?   能让一个魔尊说出这种话,魔道的混蛋之处可想而知。   虽然叶非折自认天下乌鸦一般黑,他这种人去了魔道估计也找不出几个比他更混蛋的,但毕竟师父的话,有时候还是得听一听。   宿不平讶异道:“你竟然会听你师父的话。”   “会不会听两说。答应过人的事情,总得做到,就和受过人的恩情,总得还是一个道理。”   叶非折反手将不平事收入刀鞘:   “救命之恩记下了,刀还你,魔道至尊爱谁谁,想当的魔修一大把,不必在我这里吊死。”   可惜宿不平吊死之心非常强烈。   他只是摇头一笑,留下句:“以后你自会明白。”   这是他们谁也逃不脱的宿命。   说罢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平事都顾不上问叶非折拿。   堂堂圣刀,把自己整得像个碰瓷的,也算一大奇观。   “阿折。”   楚佑说这话时,状态非常不好,眼里却像是燃着火光的星子。   过多阴气入体造成的痛楚与其说是折磨,不如说是新生。   因为无能为力的痛苦最大,相较之下,连粉身碎骨都是恩赐。   他像是说给叶非折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没事了。”   与此同时,来自血脉里的偏激如同困兽,一次次撞着以理智编织,自欺欺人岁月安稳的牢笼。   困兽张开了嘴,嘶哑的声音引入入魔。   “你拉不住叶非折。”   “你明明知道他在骗你。”   “你永远也拉不住叶非折。”   ————   “尊者!”   晋浮所居的魔宫,本该是禁卫森严的堂皇殿宇,如今一片兵荒马乱。   “我……无事。”   引起骚动的源头晋浮闭了闭眼,从唇缝里挤出三个字,   他的下属侍从低垂着头,看不大清脸色,但显然是不太信他的。   晋浮知晓此次自己的伤势不轻。   神通被破去,分神被吞噬,怎么能够轻得了?   伤得愈重,他便对动手伤他之人恨得愈深:   “来人!我要魔道全境内,不,全修仙界境内通缉一人!”   晋浮缓缓握紧拳头,现出一丝狞笑:“就说……未来的魔道至尊现身,叫叶非折。”   他一个人的分神不够至叶非折于死地,那么一群争红了眼的大乘够不够?   从来只有他晋浮不想杀的人,没有杀不了的人。   能用魔道至尊的名头去死,也算是叶非折八辈子求来的荣幸。   于是随着一家家的信使跑遍魔道,晋浮刻意散布的假消息也如同烽烟般传播开来,各处都是嘶哑声音桀桀低语:   “新的魔尊出现了。”   “是谁?”   “饶州的一个小子,叫叶非折。”   “传令下去,格杀勿论。”   ————   不仅仅是魔道,仙道的高层一样翻了天。   一面仙首令,将四方、**、八荒、十极这作为顶梁柱般的仙道四宗掌门人聚于一堂。   活了几百年的老家伙无暇欣赏四方宗难得雪覆山头的景色,也没心思卖弄自家弟子晚辈如何出色,个个一脸凝重,神情不展。   四方宗的掌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若我推算无错,那么祸世,出世了……”   祸世这名头听起来玄乎,很难去和一个活生生的人联系起来。   只有他们这几个活了几百年,把世间几乎所有奥秘都握在手心里的老家伙知道,祸世不是神兵利器,也不是邪门功法,而是一种极为特殊的血脉。   那种血脉传承至上古大妖,可以吞噬世间一切邪气,上至屠戮一城一国的杀孽血光,下至和人吵架时的鸡毛蒜皮,都可以被怀着“祸世”血脉的人化为己用。   由于祸世血脉根本是逆天行事,最初将血脉传承下来的上古大妖,早在九九八十一道天诛雷罚下灰飞烟灭。   而后来的传人,大多死在血脉觉醒前的煎熬下,上千年也难见一个真正苏醒的祸世。   怀大能者必遭大难。   逆天行事的不得好死。   向来都是这个道理。   每一次祸世的出世,必然要伴随着人心惶惶。   而人心有多惶惶,所诞生出来的怖畏之气有多浓厚,祸世即有多强大。   如此恶性循环下,每次祸世出世,人世必遭大劫难。   难怪四位掌门连见面时炫耀自己晚辈弟子这一保留节目都省去,直接进入主题。   假如祸世一旦长成——   连四宗掌门之尊,也不敢想象今后天翻地覆的修仙界。   八荒宗掌门果决道:“传令下去,凡我八荒宗弟子,除却闭关不出者,一律出外行走,寻找祸世。无能为者自保,有能力者斩杀。”   “等等。”   四方宗掌门喝住欲传令的其他三位掌门。   他坐在那里,肃如松穆如柏,又像是敛锋不出的绝世宝剑,一个人撑起一个仙道的脊梁骨:“不用你的掌门令,用我的仙首令。”   在座其余三人心头齐齐一跳。   仙首令!   仙首令一旦现世,便只有一个意思:   仙门一道,不死不休。   当初执不平事杀平魔道的魔修,初登至尊之位时,有这样的待遇么?   铁制仙首令叩在桌面的金铁交击之声,竟如同战时响起的第一记战鼓。   四方宗掌门扫过三人,眼风清明如镜,映得出世间美丑百态:“事到如此,我们几个老家伙,也不必端着了。”   他形貌分明还年轻,沧桑口吻却不觉违和。   世道太平时,他们聚在一起喝茶打牌种花逗鸟吹牛炫弟子。   世道将乱时,他们就再度拾剑下山门。   有口气在就行,没什么大能架子好端不端的。   ————   合欢宗上,人走的走,死的死,就连白家父子两人,都带着一脸如梦初醒般的表情,预备着回家交代后事,用裤腰带上吊。   楚佑:“你不走吗?”   他眉睫未抬,一副沉沉的八风不动模样,任谁都想不到他在遭受何等疯狂的阴气反扑。   叶非折倒是想走。   但他敢直接放话,他一走,楚佑十成十得当场走火入魔。   拉扯到现在怪不容易的,总不能眼睁睁看楚佑走上绝路,叶非折就是走,也得等楚佑不那么疯了再走。   因此他道:“我为什么要走?”   楚佑唇角动了动,如讥似嘲:“我方才吞噬了晋浮的分神。”   单单凭这一点,哪怕他用的仍是灵力,看上去仍是个正经的仙修,旁人也绝不认他走的是正道。消息放出去,说是人人得而诛之也不为过。   叶非折镇定道:“大快人心。”   楚佑平平说:“我将邱泽、罗央两人吞噬成白骨。”   若说他对付晋浮的手段是野路子,那么他对付邱泽、罗央的手段更是野路子中的野路子。   这种路子,非但吃饱了撑着一天到晚斩妖除魔的仙道人人喊打,在魔道也是不死不快。   叶非折:“哦,那是喜事啊。”   他接得毫无障碍,倒是让楚佑一顿。   许是合欢宗一行变故太多,楚佑体内血脉觉醒,这么一桩桩一件件下来,他看叶非折不像以前那样跟看团光似的模模糊糊,什么真善美的好品质都往叶非折身上强拉硬套。   倒是有点回到他们初见时候的意思,至少是在看个真正的人。   叶非折真是把漠然刻进了骨子里,楚佑想。   与其说他漠然是因为处变不惊,不如说是高高在上的不屑。   不入他眼的,当然不屑。   偏偏叶非折不晓得他一眼有多动人。   有多少人为了入他眼,耗了一生的力气,爬都想爬到那个高度。   楚佑逼得更近,好让叶非折眼中自己更清晰一分:“我有一份血脉觉醒了。”   他语气不疾不徐,不高不低,每一个字的落处标准得像掐着拍子,仿佛只是在讨论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   “我不知道那份血脉来自何人,有什么传承讲究。但晋浮等人的结局你看到,我可以吞噬他们煞气为己用,杀人无形。”   说到这里,楚佑沉默了一下。   他到底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别说饶州,前十七年里连楚府都没出去,最十恶不赦的想法是一把火烧了整个楚家,最异想天开的做梦是和其他许许多多少年人一样,肖想虚无缥缈的天下第一位置。   总而言之,即使楚佑是个怪胎,他见过的世面实在不多,尚且怪胎得有限。   楚佑还是斟酌一下才能确定对自己这份匪夷所思血脉的形容:   “我虽说不知该如何这份觉醒的血脉,却明白我不容于世,是天下,是仙魔两道的大忌讳。”   越说,楚佑越觉得自己就该是这样的。   出生即罪孽,活该受尽憎恶白眼。   “我会吸更多的煞气,也许哪天就真正被反噬,成了彻头彻尾只会杀人的疯子。天良丧尽,六亲不认。”   “所以你不走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男主没有说错,他的血脉应该叫做祸世,所有祸世的传人一般也只剩下……祸世的结局。”   多日不说话的系统跳出来为叶非折细细解释,解释完纳闷道:   “很奇怪的是,原着中这份祸世的血脉是男主最大的秘密。偶尔有看出端倪的全被男主痛下杀手永远封口,一直平平安安隐瞒到他飞升的时候。”   “男主为什么会主动和宿主说那么多?”   要不是清楚叶非折对于现在楚佑的意义,系统简直想叫叶非折小心被杀人灭口。   系统终究不是人,不知道人那些复杂的构造,别扭的情感。   现在的楚佑,也不及原着中几十年后的铁石心肠,冷血无情。   他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柔软的地方。   叶非折的出现,对楚佑而言恰到好处。   硬要比喻,叶非折就像是那层灯罩,在凛冽寒夜中,终于是护住了最后一点跳动的微弱火苗。   楚佑也会…找不着路,不知道何处容身。   也会想求一句温言软语的安慰,好来做他走下去的支撑。   可是楚佑毕竟在最阴暗的恶意里活了十七年。   磨练出他浑身是刺,也让楚佑谨慎到极处,不敢将任何事情往有一点点好的方向去赌。   他没有青天白日照出来的风光霁月,也没被脉脉温情养出来的通透包容。   楚佑赌不起,输不起。   所以哪怕他渴求叶非折的一句安慰,也会梗着脖子把自己往泥里贬。   他贬过一回,哪怕叶非折再贬,再把他往地里摔,也就无所谓了。   要真看不穿楚佑言语下那么点心思,叶非折几百年也就白活了。   他不怒反笑:“你是要我夸你厉害,未来必定能掀起腥风血雨,还是要我骂你卑鄙,未来会掀起那么多腥风血雨?”   “楚佑,出息呢?”   大约是没想到能有第三种答法,楚佑一时竟没答出话来。   叶非折寸步不让:“行啊,你行我也行。”   “诺,看到我手上的刀了吗?”   他抽出不平事复又合上,声音比刃鞘相击声更寒更冷:“魔道的圣刀,不平事。不知有多少人把这把刀称为妖刀,视它为不祥之物。”   “听到宿不平之前怎么喊我的吗?”   “他说我是未来魔道至尊。”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拿着这把刀血洗魔道,哀嚎遍地生灵涂炭?你怎么知道我接近你不是为了利用你,你的血脉兴许还是我掌权的垫脚石。”   最后,叶非折冷冷一记嗤笑,语调轻飘飘的,听不出多少爱恨:   “所以说,你真的不走?现在走还来得及啊。”   “你自己都不肯走,还来问我走不走?”   “那不一样,叶非折。”   楚佑看着他的眼睛说。   风水轮流转,这回说不出话的换成叶非折。   叶非折还是仙首时,横行无忌那么多年,有敬他修为的,有爱他容貌的,有畏他身份的,形形色色的眼神看到麻木,唯独没见到过楚佑这一种。   分不清是绝处逢生,还是生处逢绝。   像是悬崖峭壁上开出的花,雪山荒原里的一滩春色,那么多年不为人知的艰辛,只为一眼望过去时的天作之合。   “你对我,和我对你,不一样。”   叶非折是他生命里照进来的第一缕光,给他新生。   而楚佑对叶非折而言,仅仅是个无关紧要的匆匆过客。   不一样,确实不一样,叶非折想。   祸世好歹没来得及为祸过世间,还能把一颗真心掏出来待人。   他却要连祸世的真心都骗。   叶非折突然很想回到从前。   回到爱是爱,恨是恨,可以堂堂正正和楚佑说一句我管你流的是什么血,是不是真的祸世,我只知道你是我朋友,只要没做错事,我护你到底的时候。   可惜终究回不去了。   “楚佑,除了你自己,没人拉得了你。”   身上的伤势混着仅剩的一点良心一同作痛,叶非折几番折腾下来也没力气撑下去,疲倦搭上眼睛。   他恰好错过了楚佑的眸色。   来自血脉深处的劣根性发作,低低回荡呢喃在楚佑耳边,阴魂不散。   “你拉不住叶非折。”   当真…拉不住吗?   “宿主应当小心男主的祸世血脉。”系统忽然出声提醒。   “此种血脉一旦出世,便是轰动全修仙界上下的大事,虽说不易被察觉,难保惊动大能以特殊手段查探。”   叶非折一想有理,照本宣科般对楚佑道:“比起走不走的,我觉得你更应当小心点自己血脉。”   他伤得颇重,被眼睫鬓发上的浓重乌色一衬,肌肤薄得像纸,脆得像琉璃,几乎让人心惊,生怕他什么时候就哐当一声化开了。   然而叶非折本人是不在意的。   细细看过去,还能寻着一点他噙在长睫下戏谑的笑意,给微弯眼尾攒出一点不冷不热的影子。   当一个人把生死存亡一起看淡的时候,也算是吊儿郎当出了种近乎超脱的禅意。   “别到时候还没祸害到世人头上,自己就先被当成祸害处理了。”   事实证明,叶非折不愧是曾修到将近飞升的人,修为没了,境界还在,言出法随一张乌鸦嘴做不得假。   他最后一个音刚落下,天边尖锐的破风声应和而生。   抬头望去,白云下有灵光隐隐掠过鸿雁,转眼间依稀能看到其中形态,是御剑而行的青年男女。   剑光飞遁得何其快?   一息时间,他们从天上模糊的三两点近至眼前,叶非折甚至能听到他们口中高呼的“祸世。”   “我错了。”   他毫无诚意向楚佑道:“为保命考虑,你的血脉可以吸灵气吗?还是说只能吸煞气,对魔修起作用?”   等等……   失血过多的晕眩感冲入头脑,使得叶非折有一瞬间的空白。   我这是怎么了?   他迷茫想。   御剑而来的仙门弟子灵息纯净,不说修行多刻苦为人多善良,至少也是无辜的正常人。   那些恶心人的,做错事的,杀了也就杀了。   但御剑的仙门弟子不应死,换作以前的叶非折,再心高气傲,再离经叛道,遇上这等事情,最多拉着楚佑一起抱头鼠窜,而不是想着反杀回去。   哪怕那几个仙门弟子对他以前来说算不得什么需要放在心上的人物。   不该做的事情就是不该做。   叶非折头一次觉得自己陌生。   他怎会变得这样草芥人命?   “祸世该死!”   他出神发呆的一会儿,几个仙门弟子已下了飞剑,探看合欢宗山门。   这群前来的弟子在仙门四宗之中亦是地位非凡。   他们俱是四宗中掌门长老的亲传弟子,待四宗大能合力推算出祸世大约的降临地点后,弟子们便马不停蹄向饶州赶去。   至于他们师长所去何方欲做何事,则不是他们弟子辈该过问的范围了。   一下来,弟子们立即觉出点不寻常的地方来。   按照常理,这等小宗,依他们的身份眼界,是无论如何也看不上的,   然而此处草木狼藉,地皮翻卷是小事,打斗留下的痕迹才叫人惊心。   即使残余的灵力魔气所剩无多,也不难从中看出恶斗之激烈,绝非是饶州这等荒僻之所该有的。   更有种看不出源头的力量,让元婴期的他们也情不自禁生出威胁之感。   “是祸世!”   弟子倒吸一口冷气之下,做出判断。   “祸世一定来到过此处!”   有人眼风凌厉如刀,扫过站立在原地的叶非折两人:“你二人是何身份?怎会出现在此处?”   叶非折一番反省,倒是唤回了他本就所剩无多的良心。   不管楚佑到底能不能吸,自己出的馊主意,自己还是要尽力抢救一下的。   叶非折缓缓道:“这是我家的园子,我为何不能来?”   反正魔道的分堂在饶州一向隐蔽,旁人只以为这是处普通富贵人家的庭院。   反正宿不平都说他想要,他就是魔道至尊,到时候整个魔道全是他的,园子四舍五入一下没毛病。   叶非折自认理直气壮,十分坦荡。   楚佑沉吟片刻:“楚家在饶州一向非比寻常,诸位前辈若是不信,可去打听。”   楚佑说的是实话不假,然而在叶非折的语境下,众弟子只会以为他两人是楚家人,此处是楚家的园子,不会再有更多疑虑。   可见近墨者黑,和叶非折待一段时间,连楚佑都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睁眼说瞎话本领。   弟子们神情动容,凌厉的眼神消失不见,取代而之的是满满的怜悯之色。   “这种事情,你们也不必太在意。”   为首的弟子轻咳一声,僵硬安慰道。   毕竟在他们眼里,祸世天生地养,吸的是日月精华,时辰一到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为祸世间,才不会和饶州的什么楚家,楚家的什么园子扯在一起。   安慰人这种事,是一回生两回熟。   有人起了个头,就有人七嘴八舌接下去:“是啊,平时我们打斗都会有不小的动静,更遑论是祸世过处呢?身为大祸害总该有点大破坏。”   “园子毁了不要紧,能重修,人没事才是最重要的。”   说话的弟子瞥到受伤的叶非折,默默把话收回去:“咳,不是,人有点事受伤了也不要紧,能在祸世手下大难不死,是真正的好运气,必有后福!”   “是!不容易,真是太不容易了。两位能经历过祸世而面不改色,真是太太太不容易了。相比之下,受点伤算什么?”   也不知道他们脑子是怎么转的,说着说着话题就从讨伐祸世,变成了宗门纳新拉人。   众亲传大约是第一回 做这种事,不太熟练,脸上还有点发红:“咳,我看两位小友良才美玉根骨不凡,能在祸世手下逃出生天更是福缘深厚,要不要考虑入我四方宗?”   “呵!你四方宗算什么东西,听上去就方方正正一副死古板样儿,不如来我**宗更好。”   “哟,你**宗的宗门名字除了六六大顺还有什么能夸出口?连前面缀的那个数字,都不及我八荒宗来得大。”   “都给我让开!论起数字大,谁能比得上我十极宗?”   “多说无疑,不如看看两位小友想选哪家!”   四人齐刷刷回头,紧紧盯着叶非折和楚佑,不放过他们脸上风吹草动。   叶非折看着面前面红耳赤差点要挽袖子开大的几人,心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是,宿主看得没错。”   系统把这尴尬的场面总结下来:“他们对着祸世骂完祸世以后,又想把祸世和未来魔尊拉入宗门。”   是群人才。 第22章   “多谢诸位前辈厚爱。”   相较于仙门四人的脸红脖子粗而言,楚佑可以谈得上是风淡云轻。   他生得本就俊, 沉冷的气质在那儿压着, 不显咄咄, 稍一欠身之下, 反倒是更加进退从容:   “只是晚辈愚钝,去意未决, 怕是要辜负四位前辈一番好意。”   仙门四人虽说没个正形, 向楚佑抛出的橄榄枝却是实打实的值钱。   仙门四宗是仙道中何等鼎盛的存在?   不夸张地说, 这四宗, 几乎是撑起仙道四方一方一边天的存在, 一代代的天才少年, 一代代的绝世大能, 无不是披上四宗的名头荣光, 互相成就。   楚佑拒绝得很干脆。   他不是不心动的。   换在以前,楚佑说不定便一口答应下来。   毕竟在饶州楚家这等地方做个地头蛇非他所愿。   他想要楚家, 仅仅是为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清算个利落, 而非是画地为牢沉沦在区区一个家族的家长里短,权力斗争里面。   楚佑不想做第二个楚渊, 也不想被困第二个十七年。   他原本心中已有思量, 想着等合欢宗事毕后。便与叶非折一同离开饶州, 去见见更广阔的天下。   没想到合欢宗一事竟能牵扯出一团理不清的乱麻来。   巨变顷刻,楚佑只得推翻从前想法, 委婉拒绝了仙门四人抛过来的橄榄枝。   四宗中从来不缺能人强者, 更有几位大乘修士, 自己若是成为其中弟子,难保祸世血脉能不能瞒天过海。   四人是气愤楚佑的不识好歹的。   试想一下,都是被惯着捧着的天之骄子,头一次拉下脸求人,结果无功而返,滋味可想而知地不好受。   但是当他们正欲甩脸色时,叶非折适当地咳了两声。   四人的火顿时就消了。   是啊,人家原来好好在饶州待着,有家族有园子,身体还健健康康,能怪人家拒绝他们么?   要怪就该怪他们仙门四宗管辖不力,没将祸世之祸扼死在源头里。   人家被祸世打上门来,砸了园子伤了身体,身为苦主,还不允许人家有点惊吓过头不会思考不会说话?   处于这等担惊受怕的状态中,拒绝了四宗,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要是让叶非折知晓他们所思所想,恐怕要笑得直不起腰。   叶非折是什么人物?   他曾经所在的世界,仙道也有六宗,与此方天地的四门地方仿佛,不谋而合。   仙道六宗嫡亲的亲传,俱是桀骜不驯的天才人物,谁也不肯服谁,独独对叶非折的名头避之不及,拉出来吓人一吓一个准。   因为他们一清二楚叶非折手下,要么胜过他,要么心甘情愿服软,从来没有第三种出路。   这样一位人物,如今在仙门四宗的亲传眼里居然成了柔弱可欺,受惊过度的可怜人,真不知道是该哭该笑。   那么一番自我安慰下来,四人的心气顺了很多。   于是他们互相埋怨起同伴:“都怪你!我四方宗诚心诚意欲收两位小友入门,结果你**宗硬是要横插一脚,让局面发展成不可收拾的模样,把两位小友吓坏了吧?”   “……”   被吓坏的“祸世”和来日魔尊对视一眼,双双选择沉默不言。   他同伴也不甘示弱,一瞪眼反呛回来:“怪我?开什么玩笑。你怎么不说是你自己开口得草率儿戏,把两位小友给吓坏了呢?”   四个人你怨我我怨你,霎时唾沫横飞,七嘴八舌吵到不可开交。   叶非折按住额头,轻轻道:“真是聒噪,吵得头疼。”   他还想说一句四宗的弟子辈,也不过如此。   随即叶非折想起自己世界那些令人头疼的小辈,不由缄默。   罢了,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晚辈一般闹腾。   叶非折说是无心一说,楚佑听,却是有心盘算。   他右手五指微张,伴着他手指的张开,有四缕微不可查的黑气自弟子的天灵盖,蹿到楚佑掌心。   那黑气着实细微。   若不是叶非折有大乘期的高深目力在身,恐怕也很难注意到。   黑气剥离后,仙门四人吵架的架势兀地止住了。   他们脸色红润,面容平和,看不出半点唾沫横飞,指尖恨不得怼到对面鼻子上去的样子。   “诶?奇怪。”   四方宗的亲传挠了挠头:“我方才火气怎会如此之大?吵架居然还吵上了头,对不住对不住。”   其他三人也表示理解。   “无碍的,我说话也有些太过火了。”   “想来是万里奔波,形神劳累,心境难免有所动摇。”   “祸世曾来过这里,他有世间一切至阴至煞,至邪至恶之气,能影响人不奇怪,不必自责。”   四人寥寥言语间达成共识,歉然对叶非折两人道:“两位小友,实在是对不住,我们因为祸世的原因来迟,令你们担惊受怕已是不该。结果还在这里吵起来,让你们担惊受怕第二回 ,实是大大不该。”   “若是两位不介意,该开一桌席面向你们好好赔礼才是。”   “刚刚还吵得弩拔剑张——”   叶非折若有所思,向楚佑传音道:“是你动的手笔?”   “是我。”   叶非折面前,楚佑自认没有什么不能向他说:“祸世血脉可以吸收世间一切煞气,贪嗔痴怒,亦是种种煞气中一项而已。”   仙门四人犯了怒之一字,对楚佑而言,将他们怒气吸出来,令他们保持心境平和别大喊大叫扰到叶非折,并不算件难事。   “倒是实用。”   叶非折轻笑一声,   假如楚佑在他那个世界就好了,仙道那么多不服管的小崽子,让楚佑来一吸,岂不是要省心得多?   算了,叶非折很快抛弃这点不现实的念头。   不说楚佑能不能去他的世界,就算真在,仙道那群不服管的小崽子打架是不打了骂人是不骂了,恐怕个个乐不思蜀,忙着打牌写话本,不思进取。   还不如打架,至少能增进修为。   楚佑没有错过叶非折一分一毫的表情神态。   依然是那副样子。   这些天的相处下来,叶非折笑起来唇怎么弯,怒起来眉怎么挑,楚佑闭着眼睛都刻画得出来。   他相貌分明生得秾艳,给人感觉却又轻又淡,一颦一笑都比划着来,永远也不逾出划下的规矩。   仿佛永远也不会动真感情,没有肆无忌惮放声大笑,也不会患得患失暴跳如雷。   “用不到你身上的东西哪算真正的实用?”   楚佑真想看见叶非折失态一回,动真心一回。   可是他更想叶非折永远也别和那些凶的煞的,旁门歪路扯上任何关系——   所以由衷盼望着,叶非折和他那点古怪的血脉,永远也别扯上关系。   “好在能为你求个清净,不算太鸡肋。”   万人艳羡,万人忧怖的祸世血脉到楚佑嘴里一转,只剩下不算太鸡肋这个评价。   “那倒不一定。”   叶非折唔一声,语气分不清是玩笑还是真话:   “宿不平的话你不是没听见,兴许说不准我哪天入了魔道,祸世血脉就对我有用了呢?”   显然,两人对有用的定义分外不同。   楚佑定义中的对叶非折有用是护他安好,为他过得舒心大开方便之门一类的有用。   而非是吸纳叶非折力量成就自己的有用。   “不会有那一天。”   话不过是柳絮似几个字,没什么分量,莫名卡得楚佑喉头一梗。   他平素寡言,此刻却唯恐自己说得不够详细,好像一旦少说几个字,就会应了叶非折的话似的:   “你爱修仙修仙,爱修魔修魔,我都陪你。仙魔之差,正邪之分,永远不会成为阻隔你我的障碍,没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的。”   “我永远不会对你兵戎相向。”   那所谓的祸世血脉,也当然不会在叶非折身上有用。   叶非折笑了下,不以为意道:“你说得对。”   何必在这种事情上和楚佑争出个对错短长?   信誓旦旦,真情实意,全是虚的。只有时光方是誓言的试金石。   “这就是你所说的清净?”   叶非折面无表情转着酒杯,木然听一侧的仙门四人在那儿鬼哭狼嚎。   常说饶州是偏远之地,只是相较于中州大陆百万里辽阔疆域做出的比较而已。若说酒楼等吃喝消遣之地,饶州是从来不缺的。   譬如说他们此刻便坐在城中最高的一处酒楼顶层,外面抬头望,望酸了脖子也只能跳个隐隐入云的朱红檐角尖尖。   而由上往下看,楼下喧杂的车马声、人声一层层飘上来,到他们这儿时淡得几乎听不见,唯有卷过高低屋瓦院墙,掀过行人各色衣角的清风浩浩拥窗入怀。   确有高处凌云的心旷神怡之感。   前提是鬼哭狼嚎的仙门四人没鬼哭狼嚎。   此番宴席是仙门四人专程为向叶非折两人压惊赔礼所设,赔礼赔礼,推杯换盏总是少不了。   一开始四人顾忌着各自大宗亲传的身份,还很端着,喝酒的时候有点郝然,每喝总要伴着一声:“实在是对不住两位,这杯我先干为敬权当赔礼。”   喝着喝着,酒意上头,不免起忘形起来。   先是撸袖子抡着酒坛往嘴里灌。   这还不算什么。   喝到最后,喝空了一地的酒坛酒壶,这几人干脆用筷子敲着空空如也的酒坛,你一句:“大河向东流哇!”,我一句:“天上的星星参北斗诶!”地唱起歌来。   他们刚起调时吓得叶非折差点把酒杯给砸了。   不愧是四宗亲传,仙门中的风云人物。   唱个歌都唱得这样风云四起惊天动地,如果不是叶非折知道阴曹地府好好的,他都要担心是不是地底下出了大事,逃出一大批的厉鬼在他耳边嚎。   楚佑约莫也是被震住了。   他很想安慰一下叶非折,但“诶嘿诶嘿参北斗啊!”的歌声还阴魂不散地缠绕在他耳边,让楚佑千般思量,万种言语,全变成了哑口无言。   饶是他定力惊人,万不存一的祸世血脉觉醒都能咬着牙撑过来,也不得不在魔音入耳下甘拜下风。   楚佑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简短地认了错,从根源上检讨自己:“是我的不是,不该随意吸他们身上的煞气。”   原以为吸走了煞气这帮人能够消停点不吵了,还叶非折一个清净。   谁能够想得到他们心无嗔念的时候吵架是不吵了,吵闹却能吵出一个前无古人的新境界呢?   这他妈谁想得到啊???   叶非折也缄默下去,设身处地一想,顿时理解道:“算了,不怪你。”   那边已经唱到:“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   路平不平不知道,他们继续唱下去,少不得要被楼下行人注意到,先出手平了他们这群妖魔鬼怪再说。   叶非折腰间的不平事忽地猛颤了一下。   他本来有一搭没一搭转着酒杯,手突然一紧,眼瞳骤缩。   “有人来了,大乘巅峰……就在方圆百里以内!”   他喃喃对系统道:   “探其气息应当是仙道来人,想来和仙门四人俱是为一个目的而来,祸世血脉……楚佑!”   这件事情棘手。   祸世血脉能够不被仙门四人看出来,是因为这种血脉被世人追杀数万年,早在一代一代的传承之间,将其特性衍化得颇为隐秘,与常人无异。   然而这世间本不存在足够的隐秘。   对元婴期的仙门四人来说祸世血脉是隐秘,根本让他们看不出端倪。   可若是入了大乘巅峰的眼,在他查探下,能有多少隐秘可言?   叶非折究竟不是一般人,须臾之间已镇定下来,想出对策。   首先得把楚佑支开,让他和那个大乘离得越远越好。   其次得想个办法引住大乘巅峰的注意,让他无暇去思考祸世一事。   想通这点后,叶非折僵住的指尖轻轻搭在酒杯上,唇抵住杯口,要抿不抿。   他指尖是毫无血色的苍白,唇也是一样毫无血色的苍白,就着白瓷的杯口,远远望过去无端品出萧瑟凄清之感。   就好像天地间雪落了白茫茫一片,曾经绮丽过盛大过的那些光景,统统被埋在积雪下,怎不叫人揪心?   他生得太好,无需惺惺作态,也无需刻意捧心,哪怕是细微处流露出来的些许脆软之态,也足以抓住眼球,让人挂怀到骨子里。   “阿折,你伤势如何?”   叶非折搭酒杯的那一下很轻,倒像是重重捏在了楚佑心口上。   叶非折的伤势当时处理过,受的大多是皮外伤,加之不平事在身,他好说歹说算个修行者,按理说是出不了大事的。   如果同等的伤势落在楚佑身上,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奈何是叶非折。   人和人从来是不对等的,在他们两人身上体现得尽致淋漓。   楚佑能自己遍体鳞伤不眨一下眼睛,却受不住叶非折一根头发丝的伤。   “我无……”   看叶非折的口型,大概本来想说“无事”两字,实在撑不下去,才无奈改口道:“不是什么大事,可能得麻烦你代我去买两株灵药。”   当初治愈他根骨的方子就是出自叶非折手,楚佑知叶非折对这方面有研究,不疑有他,当即道:“好,我带你走。”   他真是不肯浪费一丁点的时间,前脚话音刚落,后脚已起身欲拉起叶非折,似乎一点不担心说走就走是不给仙道这群年轻俊彦的面子。   叶非折:“走不动。”   “我抱你。”   “我想待在此处。”   “我不放心。”   “我不想走。”   “……”   楚佑从不怕磨难,也不怕得罪人。   晋浮的分神吞了便吞了,仙道四宗的亲传得罪了便得罪了。   他好像天生不知道畏惧两个字该怎么写,世上一切对楚佑而言,都可以划分成黑白分明的两极。   一个是可以做的,不必有任何顾忌的。   一个是为性命考虑,不能做,须得有顾忌的。   偏偏叶非折的出现打乱这两极,在叶非折身上,纵使是不必畏惧,也可以放手去做,仍是得有这样那样的顾忌。   再大的决心也抵不过他的“不想”两字。   楚佑俯下身,随着他这一动作,好似褪去了一身锋芒戾气,从一个人人畏惧,行走的凶兽利器,退化成了一个正常人类。   他眼里神色竟可以称得上温柔:“好,那我速去速回。”   他不知道自己说话的时候,叶非折心里想的是:“慢去慢回才好。”   楚佑的离去对四个唱得入神的仙门亲传而言,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   他们依旧专注敲碗,唱歌,专心做自己。   十分道心清明,不为外物所移的精神令人钦佩。   叶非折也很是钦佩。   他挥挥手招来外头站立的小二,再三强调四人没疯,只是喜欢耍酒疯,才勉强安抚住几欲晕厥的小儿,让他再呈了几坛酒上来。   清脆的“啪嗒”一声和溢出的酒香吸引去四人注意力。   叶非折没用酒壶那玩意儿,直接拿桌角撞开酒坛的封口后,给四人一人满上一碗,诚挚道:   “四位前辈所唱歌谣,真是犹如天上仙音,绕梁三日。来!这碗酒我敬四位前辈。”   绕梁三日是真,天上仙音是假,   叶非折活了几百年,对普通人来说都够转世投胎好几回的,愣是没说过这么违心的恭维话。   为了救楚佑,他可以说是拼尽自己能做的,连良心都不要了。   虽说这玩意儿有没有对叶非折的区别本来也不大。   他虽说有伤在身,倒酒的动作却利落又洒脱,恰是应了四人一首好汉歌。   四人听到他的恭维话,纷纷大喜,举碗笑道:   “哈哈!小友不嫌我们闹腾就好。”   不嫌才怪。   “不瞒小友说,我几年前醉后失态唱了几句,被我师尊罚抄门规,从那以后我心有戚戚,以为自己唱得实在不雅不敢开口。看小友反应,没想到我唱得还行嘛!”   那你师尊可真是做了件为天下苍生着想的大好事。   四人或多或少,都有与之相类似的被嫌弃经历,几乎成为他们的心理阴影。   当然,那是过去。   在叶非折给他们敬了一碗酒的今天,四人又获得了无限的动力,那些阴影全驱散在一碗甘美辛辣的酒液中,成了无关紧要的往事。   他们从这碗酒中获得了力量。   如获新生。   四人一口饮尽,再看叶非折时,只觉得他全身上下都闪着光,左脸写着“慧眼识人”,右脸写着“断弦知音”,额头上横批“伯乐”两字。   哪儿哪儿哪顺眼。   他们心酸感慨道:“人生在世,知音难寻。有时候不必过多相处,三言两语就可见缘分,叶道友如此赏识,不知愿不愿意和我等结交一番?”   就连辈分都瞬间升了一辈,从叶小友变成叶道友。   可惜叶伯乐本人并不领情。   别说结交,托福这四人,他现在回想过去六宗那群小崽子都觉得他们可亲可爱,最多也就是偷懒打牌编话本,从没有这样鬼哭狼嚎的出格事。   但该做的面子情,还是要做的。   他无言一息,端起酒碗向四人遥遥一举:“结交不必,晚辈不敢高攀。前辈若是愿意接我敬的这杯酒的话,不如再高歌一曲,便是对晚辈最好的赏识。”   “好好好!”   四人激动得浑身发抖。   这是什么?   这就是高山流水,伯牙子期!   是无关功名利禄,无关身份地位的知交情谊!   是抛开所有世俗杂物,纯粹以灵魂相交的心灵之友!   四人一口干尽碗中酒,齐齐摔碗,豪迈道:“叶道友如此看得起我等,怎可让叶道友失望而归?”   下一刻,四人张开了嗓子。   极具穿透性的吼声震落屋顶落叶尘土簌簌地往下掉,穿过云霄,传到鸟雀耳朵里。   叶非折以渡劫的惊人眼力,确信自己看到不止一只鸟雀直从天空中往下掉,翅膀都没来得及扇。   从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沉鱼落雁。   他脸上虚假的笑容逐渐崩塌。   好在在叶非折彻底失去耐性,想要一刀了结他们为民除害前,有人堪称是横冲直撞地闯进了屋子!   “万里!”   那人等不及来看清屋内情况,便急声寻问道:“你可曾有事?”   四方宗的宗主,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失态过。   难怪他失态。   本来四方宗宗主与老友一同推算出祸世的大致所在方位,送走小辈后,自己亦打算前往一观。   他颇为笃定。   大乘期神识灵敏,不管祸世如何隐蔽,只要靠近他神识百丈范围内,定会被四方宗宗主所察觉。   大不了就是一寸一寸慢慢搜。   人有不测风云。   四方宗宗主没想到祸世还没头绪,却隐隐隔着百里的范围,听见自己徒孙的鬼哭狼嚎。   有什么能让一个铁骨铮铮的剑修哭嚎至此?   四方宗宗主只那么一个徒弟,徒弟又只收了黎万里一个宝贝疙瘩。这一层层算下来,四方宗主为人再顾冷,终究是重视黎万里安危的。   他祸世也来不及顾,第一时间冲到自己徒孙发声的地方。   然后和徒孙黎万里……面面相觑。   黎万里唱到精彩部分被打断,很是恋恋不舍,然而再恋恋不舍也没办法,四方宗宗主,仙道仙首,他的嫡亲师祖亲临,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   黎万里迟疑地挠挠头:“师祖?您老人家,怎会来这种地方?”   四方宗宗主也迟疑了:“之前鬼哭狼嚎的是你?你没事?”   黎万里下意识反问:“弟子怎会有事?”   四方宗宗主:“……你嚎成那样你还没事???”   他这样一说,黎万里可就不乐意了。   平时四方宗主积威甚重,晚辈里没有不敬他怕他的,黎万里也不例外,在四方宗主面前,低眉顺眼不敢有丝毫不恭。   但今时不同往日。   黎万里多喝了两碗酒,脚底发飘,又有叶非折这个灵魂之友在,一时间狗胆可以包天,不满道:“师祖,弟子是在与几位好友纵声而歌罢了,哪有嚎叫?”   纵声而歌?   纵声而歌???   纵声而歌……   纵使是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的四方宗宗主,他肃穆神情亦不免有一瞬间的崩裂。   他余光缓缓扫过在场的其余三人,很想知道自己徒孙是和哪些奇葩友人一起纵声而歌,把脸丢到哪几家宗门面前去。   最后,四方宗宗主的目光落定在叶非折身上。   更确切一点来说,是落定在叶非折腰间的不平事身上。   位高权重的人,总是有资格做例外的。   四方宗宗主睥睨风云数百年,是仙道中最有资格做例外的那一个。   世上很少有人知晓魔道圣刀的名讳,四方宗宗主是例外。   世上很少有人看过魔道圣刀的真面目,四方宗宗主是例外。   世上很少有人知道魔道圣刀只认魔道至尊为主,四方宗宗主是例外。   他看着叶非折,口中问的却是黎万里:“这位也是你的朋友?”   系统提醒叶非折:“四方宗宗主刚刚是当真对宿主动过杀意。”   很细,很微不可察一缕,却足以要叶非折的性命。   甚至说,世上绝大多数修行者都会在察觉以前就死去,没有任何反抗机会。   没办法,仙道第一人,的确可以霸道至此。   “我知道。”   叶非折微微朝四方宗宗主笑了一下,似是鼓足了他全身的勇气,仍不免显得有些腼腆,没有逼人艳丽,倒似春风里忍不住伸手一呵的枝头桃花绰约柔软。   四方宗宗主冷冰冰收回眼,不为所动。   叶非折也像是敬畏他,立刻缩回眼神,轻咬着唇,躲躲闪闪,模样看着怪小心怯弱的。   与他私下里说话的放纵随意截然相反:“杀意这东西嘛……太明显了,大家都是活过几百年的人,何必在我面前演聊斋呢”   他看得出来,沉浸在亢奋中的黎万里可看不出。   一提到自己的知音,自己的钟子期,自己的心灵之友,黎万里可就来劲了:“师祖有所不知,这位叶道友,是我新近结识的友人。”   “哦?”   四方宗宗主淡淡的,不置可否。   “不错!”   黎万里摩拳擦掌,兴致勃勃:“说来叶道友和我此行的目的有些关系。我初到饶州时,恰好有一波祸世的气息异动,我循着气息追过去,结果遇见受伤的叶道友,满地狼藉,祸世已不知踪迹。”   “是叶道友不顾自身安危,哪怕受伤在身,也挺身与祸世搏斗。我深敬佩他高义,与叶道友相谈后又发觉他品味高雅,与我投契,实在是忍不住,便引叶道友为知交。”   知交眼里出西施,灵魂之友的滤镜无限深厚。   黎万里心里跟门儿清似的知道叶非折才是被祸世追着撵的那一个,结果到他嘴里一转,反倒被粉饰成了追着祸世撵的孤胆英雄。   颠倒黑白,可见一斑。   听到“品味高雅”四字时,四方宗宗主嘴角一抽。   就冲品味高雅这评语,可见黎万里看人眼光有多离谱。   他对黎万里那通废话,是一个字也不会信。   四方宗宗主眸光转向叶非折。   同样是冷,四方宗宗主和楚佑冷得就不一样,各有千秋。   楚佑到底是少年人,再多经磋磨,少年老成,也依旧冷得锐,像刀兵出鞘时拖曳而出的一泓冷光,不敬天地不敬神,豁得出去性命,也拼得上血光,锐利得触之即伤。   四方宗宗主不一样。   他如同山顶下茫茫亘古不化的冰雪,明月下流转无谓春秋的寒江,经历过太多风霜雨雪,自然而然世事看淡,心如寒冰,万般不侵。   一切隐秘也无所遁形。   四方宗宗主只冷声问了叶非折一句话:“这是你的刀?”   他是在问不平事。   一样是做过多年仙首,纵横天下的人,有时候不必把话说传,叶非折就能知道对方的所思所想。   此次也不例外。   四方宗宗主问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他就心知肚明,对方恐怕是对不平事的来历意义了解得明明白。   包括不平事认主之主,是魔道未来之尊。   于是叶非折坦坦荡荡地答了一个:“是。”   他像是不知道自己生死在四方宗掌门一念中,也像是不知道不平事究竟意味着什么。   无知者无畏,方能做到坦荡至此。   四方宗掌门敛眸不语,似在沉思。   他不说话,自有人说话。   在场除却神魂境界最高的叶非折外,无人察觉楼顶上仍趴着。   这也正常。   毕竟趴在楼是分魂前来,本体均有大乘修为,一个有心算一个无意,他们倍加小心下,四方宗掌门也很难察觉到端倪。   苍术听了半天的墙角,再也憋不住话,开口道:“这就是你说的被圣刀认主的那位来日至尊?”   他大大咧咧下了结论:“我看也没什么厉害的地方嘛。三言两语就被四方宗那家伙套出了话,看起来不必我们亲自动手,交给四方宗就好。”   说罢,苍术若有深意地扫过晋浮。   嘴上是说叶非折没什么厉害的,苍术实际上仍是对叶非折有所顾忌。   谁叫晋浮一个分神有去无回,元气大伤?   苍术可不想落到晋浮那种田地,乐得见四方宗掌门代劳。   折在两个后辈小子里几乎堪称晋浮这一生中最为耻辱之事。   他看懂了苍术的暗示,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你最好希望四方宗掌门能解决他!否则少不得你我两人出手。”   苍术不甚在意摆了摆手:“不要紧,我又不是你这种废物点心 ,搞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都要在阴沟里翻车。”   他露出一个极为阴鸷的笑容来,势在必得:“我今日来了,便一定要叫那位名头上未来的魔道之主,见不着明天的太阳!”   两人一番交谈,又侧耳倾听屋内对话。   四方宗掌门将叶非折打量许久。   叶非折不知所以地和他抬头对视,眼眸无辜,神情无措。   好一会儿,四方宗掌门道:“你不是祸世。”   他语气肯定,可见心中已有定论。   叶非折道:“我不是。”   托四方宗掌门的福,真正的祸世特意被他支开在买药呢。   黎万里在一边帮腔道:“对对对!叶道友家的园子都被祸世砸了,怎么可能是祸世?”   四方宗掌门凝思片刻,又说:“你不是魔修。”   依然是肯定的语气   叶非折:“我不是。”   退一万步来说,他现在修为全无,尚未踏上修行途,哪怕不平事认主,叶非折也根本和魔修挨不上边。   黎万里鼓足勇气:“叶道友如此品味高雅,出尘脱俗之人,怎么可能是魔修?”   四方宗掌门的眉角缓缓抽了一下,欲言又止。   恕他直言,能够理解并欣赏黎万里鬼哭狼嚎的人绝非正常仙修。   如果认真论,以魔修阴森森的可怕品味,才有可能能够真正欣赏黎万里的可怕歌声。   但他最后,只是略微地向叶非折颔了颔首:“你很好。”   叶非折矜持道:“谢谢。”   他也觉得他很好。   黎万里沾沾自喜:“是,我就说像叶道友那样品味高雅非凡的知音,自应该是很好的。”   “没大没小!叶道友三字岂是你可轻易叫得的?”   四方宗掌门瞬间寒起面色,斥责黎万里道。   黎万里:“啊???”   他不叫叶非折道友,那应该叫叶非折叫什么?小友吗?   黎万里心中一片悲怆。   明明他和叶非折的知交情谊超脱尘世,跨越时空,为什么还有受这些庸俗规矩的束缚干扰?为什么明明他不在意自己和叶非折的身份差距,甘愿折节下交,却还要遭到长辈无情的阻挠?   四方宗掌门的下一句话让黎万里哑然失火:“你该叫他师叔。”   行吧。   黎万里突然醒悟。   四方宗掌门在意的压根不是他这个四方宗亲传的威严被冒犯。   而是自己冒犯了叶非折的威严。   到底哪个才是他亲徒孙?   四方宗掌门温声问叶非折道:“你可愿做我弟子?”   叶非折:“???”   系统在那里摸不着头脑:“四方宗掌门知道你真实身份,不应该喊打喊杀吗?怎么突然想收你做弟子?”   屋顶上的晋浮苍术:“???”   他们两人也一起在那里摸不着头脑,相对面面相觑:“四方宗那假正经知道不平事身份不应该立刻斩草除根吗?怎么还惺惺相惜上看对眼想收弟子?”   四方宗那老家伙看着也不像是脑子不好使的样子啊???   在叶非折本人亦是一头雾水之际,四方宗掌门指了指不平事:“我知道你这把刀的来历意义。”   叶非折:“……”   正是因为知道你知道,他才更加想不明白四方宗掌门搭错了哪根筋,想收他为弟子。   四方宗掌门说:“万里说你遭遇祸世,而你毫无修为在身。”   说罢,他难得神容柔软,如同春风破冰般凝视着叶非折,也不管叶非折本人因为他词不达意的破碎表述更加茫然。   多么好的孩子啊。   四方宗掌门想。   他拥有不平事,有这世上最邪性,最莫测的神兵利器,又有这般难遇的根骨,只要他想,那些平常人苦苦谋求的修为,对他来说唾手可得。   偏偏叶非折依然如同凡人,毫无修为。   他一定对不平事的邪性有所猜测。   所以他才不愿意踏入修行一途,哪怕自己终生平凡庸俗如凡人,也不愿意去换那些前途未卜的阴煞邪力为祸世间。   这是何等澄明坚定的心性?   又是何等高洁赤诚的品性?   况且,更让四方宗掌门高看一眼的是,叶非折还不是那等固执不肯变通的死迂腐。   万里和他说得很明白,在仙道四宗来人赶过来前,叶非折遭遇过祸世,且安然无恙,不过受了些伤。   唯有集诸天煞星之力的不平事,方能和集世上煞气而生的祸世抵抗一二。   叶非折孤身遭遇祸世,定然是动用了不平事的。   然而他用完之后,仍能神台清明,修为如初,未曾沉浸于不平事带来的力量中。   他为祸世,为天下苍生拔刀。   也为祸世,为天下苍生收刀。   以四方宗掌门的定性,也不禁要激动到手心微微颤抖。   这样的赤子之心,这样的圣人品性!   既然让他有幸遇到,他绝不会让叶非折就此埋没,终生和不平事,和魔道那些走狗苦苦纠缠下去!   四方宗掌门视线牢牢紧锁叶非折:“你愿不愿意做我关门弟子?”   “我愿意。”   叶非折答应得很快,想得很开。   尽管他仍不知四方宗掌门到底是被灌了什么**汤,才执意想收自己为弟子,但以四方宗掌门的地位境界,无需和他委以虚蛇。   就是说,四方宗掌门是真心想收他当弟子的。   送上门来的靠山,为什么不要?   他眼睛里的神光微微一转,黯淡下来,说话也有些迟疑:“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四方宗掌门以不容置疑的姿态打断他:“我愿意收你为关门弟子,你愿意拜我为师,有什么好不过的?”   叶非折眼睫抖了两下,像是好容易下定决心,小声道:“我的刀可能有点古怪,这几天一直有奇奇怪怪的人跟在我身后,我怕连累师父。”   成了,他心里稍稍舒一口气。   晋浮苍术的分神,叶非折并非一无所察,甚至还想夸一句晋浮真是不折不挠,前脚分神刚被楚佑吸了,后脚又马不停蹄地继续派分神过来。   在远远感知到四方宗掌门的存在时,叶非折心中即有了成型的盘算。   先借着买药的名头将楚佑支走。   再让四宗弟子嚎得更用力点,反正来的人修为有大乘巅峰,定是四宗中人,他们听见自己晚辈鬼哭狼嚎,想来是会关心心切,过来一探究竟的。   等人到了,叶非折趁着时候找个借口把晋浮苍术的分神存在抖出来,真真切切在眼前的魔道大乘和虚无缥缈的祸世——   哪个更有吸引力小孩子都会选。   如今虽说出了点意外,多了个便宜师父,但好歹还是大差不差地将晋浮苍术两人引出来,希望这两人能争气点,把四方宗掌门拖到魔道大本营那边去,楚佑才算是安全。   四方宗掌门一听,霎时怒不可遏,剑气盈袖,鼓荡不止:“何方宵小?竟敢觊觎我弟子?”   宵小们:“……”   他们相对无言,怀疑自己一定是不错过了某些必要的消息。   比如说叶非折是四方宗掌门那厮的私生,旧情人子之类。   否则实在是无法解释四方宗主如此想不通,硬要把圣刀看中的未来魔尊,强行收作自己座下弟子。   他们看戏看着看着,就从借刀杀人,变成了自己被杀。   晋浮复杂心情中,竟有一丝丝的幸灾乐祸,学着苍术的腔调,把苍术说过的话原原本本还给他:“我看他也没什么厉害的地方嘛。”   苍术被他一重复自己说过的话,顿觉脸颊被打得火辣辣生疼。   晋浮继续平平复述:“我既然来了,就要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苍术:“……”   他现在担心自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晋浮不肯放过他,冷笑着复述完最后一句:“我又不是你那种废物点心。”   “别废话了!”   苍术半是绝望,半是乞求道:“还想保住自己的分神就跑啊!”   两人拔腿就跑。   他们不动则已,一动之下,叫四方宗掌门窥出端倪,御剑带着叶非折远远追上去:来都来了,不如留下。”   四个亲传在原地不知所措。   黎万里小心翼翼觑着杯盘狼藉:“我们继续唱下去吗?”   他记得自己有段还唱完唱过瘾呢!   回答他的,是木门咿呀一声的推开声。   原来是楚佑回来了。   莫名得很,进来的少年要修为没修为,要地位没地位,可黎万里见到此刻的他,就是不受控制地腿软。   腿软也没办法,人是他师祖收的徒,黎万里腿就算是废了,也得硬着头皮跟楚佑解释。   楚佑静静听着他说,实则一字未进。   若说了解叶非折之深,楚佑在这群人中当仁不让。   他太清楚叶非折。   哪怕真的事发突然,哪怕真的四方宗掌门执着收徒,叶非折无法抗拒,他若有心,不会一句话,一张纸条都不给自己留。   楚佑无声笑了一下。   所以叶非折口中的买药,许诺的在这里等他,不过是又一次的骗局。   那一刻,他从祸世血脉觉醒起,一直摇摇欲坠,勉力维持的神智终于彻底崩碎。   血脉中的困兽终于挣脱出牢笼,在他心中肆意张牙舞爪,食肉饮血,犹如剜心。   他真的……拉不住叶非折。   楚佑以为自己会疯,会翻脸不认人。   但他只是早有预料一般,冷静得出奇,向黎万里道:“这位前辈,我仰慕四方宗已久,不知可有拜入山门的机会?”   拉不住也要拉。 第23章   “宿主……”   系统始终觉得叶非折一通操作有哪里不对劲,委婉劝他道:“虽说宿主被四方宗掌门带出去是无可厚非, 然而在男主眼中, 会不会认为是宿主抛下了他?”   对楚佑, 系统不敢掉以轻心。   楚佑在原着中就非常难搞, 非常冷酷,想算计楚佑的人从来不少, 结果到头来还不是一批批死得前仆后继。   叶非折说是说在楚佑最落魄, 尚未练成一副铁石心肠的少年时遇见他——   然而系统总觉得自从楚佑血脉觉醒以来, 他的喜怒被藏在更深, 更不易窥探的地方。   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并不足以令人放心, 因为谁也说不准隐藏在其下的是不是吃人的旋涡。   渐渐和原着中那个心狠手辣, 杀伐果决的男主重合起来。   “会啊。”   叶非折生来生得艳, 艳出了盛气凌人之态。   但他日常说话时, 无论是闲聊是挑衅,神态语气又是非常好亲近的。   眉梢弯弯, 眼眸带笑, 宛如三月春风细雨里的烟柳桃花,一眼望过去, 甚至会恍惚生出种温温柔柔的错觉来。   愈加矛盾, 也愈显惊心动魄。   他轻轻弹了弹指尖, 随意得好像拂去一粒必须得拂去的尘埃:“但是我们一开始的任务,不就是推男主走向黑化么?”   “他如今情绪大致稳定, 我的行为亦算不上过激, 应当能恰好推他黑化, 又不至于让他走火入魔,有性命之忧。”   系统还真忘了这回事。   它被叶非折提醒,才惊道:“宿主你早有预料?”   叶非折承认:“除却四方宗掌门莫名其妙收徒没想到以外,其他大差不差罢。”   他右手不着痕迹按上不平事,意味深长道:“我算的我想的,可不止这些。”   毕竟系统废物,除却躺着喊宿主牛逼,就是担忧到哇哇大叫。   身为宿主,他少不得得多担待些。   系统:“…倘若男主无动于衷呢?”   “那再试试其他的。如果其他的没用,他真不想黑化,总不能拿刀架在脖子上逼他黑化吧。”   叶非折摊手,没有急于求成,也不见消极低落:“就安安心心修行几百年靠自己飞升破界。”   有一句话叶非折没有说。   如果真的无动于衷,那楚佑也不该是楚佑了。   人之一生,无论再如何变得翻天覆地,总有那么点不变的特质在骨子里。   原来他们两人中。叶非折才是真正喜怒无常的那个,系统想。   他到底有多少真情,有多少假意?   又怎么能一边温情脉脉,一边顺手把人推下地狱?   在系统胡思乱想的那点时间里,四方宗掌门追上晋浮苍术两人。   他不必特意拔剑,只消眼睛一扫,目光过处,剑气如雨,密密成网,一丝一线极尽锋锐,迎风扑向天幕,似要将天空也切割成一网一眼的模样。   四方宗掌门能为仙首,修为自是在仙道中居于翘楚,非是浪得虚名。   而晋浮苍术两人虽为大乘,魔道中能与他两人比肩的,少说有两手之数,加上又是分神出窍,谁高谁低,一见即知。   在四方宗掌门剑气阻拦下,晋浮苍术无处可逃,被逼无奈只得转过身正面相迎。   几千几万道剑气如雨如网,晋浮苍术不免有没避开的,面色潦白,头发散乱,和最初现身时高高在上的森严模样何止天差地别?   四方宗掌门衣袂当风,持剑而立:“是你伤的我弟子。”   他问的是晋浮。   叶非折身上伤势尚未好全,并不隐蔽,再结合晋浮魔息,谁动手伤的,一看即知。   四方宗掌门杀意更盛一层:“你们为何要跟踪我弟子?”   他显然是没有问出个答案的打算,根本不给两人回答的机会。   下一刻,四方宗掌门身形一动,剑光如游龙出渊,雷霆乍起,惊起一片石破天惊!   “够了!”   晋浮费力闪躲着剑光,不堪忍受地吼了一声。   他忍无可忍,破罐子破摔:“我们为什么要跟你徒弟,你自己看看他那把不平事,你心里没点数吗?我们不跟着未来的魔道至尊难道要跟你?”   只要足够不要命,怼起仙首来的感觉还是很爽的。   可算是把胸口一股子郁气给出了干净。   晋浮扬眉吐气,再接再厉:“你问我们为什么要跟着你徒弟。我还想问你为什么要收我们来日魔尊为徒,是不是看不起我们魔道?”   “……”   作为一朵合格的小白花,叶非折早早在听到魔道至尊四字时,就僵立在原地,手脚僵硬,不知所措。   他茫然无措的神态对于四方宗掌门来说,无疑是在火上浇了把油,使掌门怒意更加高炽,甚至难得骂了脏话:   “你们狗屁的魔道至尊,谁爱当谁当,别牵扯到我徒弟身上来。”   晋浮一口答应:“这个好商量,那麻烦能不能让您徒弟先把刀还我我们?”   要紧的是你徒弟吗???   是他身上那把刀!   搞得他们两个大乘,好像很执着追杀叶非折,生怕欺负一个小辈不丢面子一样。   四方宗掌门恍若未闻,听不出他话中的连讽带刺:“我弟子心性纯善——”   晋浮听得面无表情。   是挺纯善,他心想。   毕竟这年头能借宿不平的势,抽完自己一个魔道大乘的脸后,再镇定自若看着祸世把自己分神吞噬精光的年轻人不多了。   要不是他再三探查过叶非折的确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晋浮都要以为是魔道成名多年的老怪夺舍,才能下如此狠手。   四方宗掌门接口下去:“还一心向道——”   是挺一心向道。   晋浮心想。   毕竟他腰间挂的是魔道圣刀不平事,厮混的人要不是宿不平,要不是祸世。别说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他们一群大乘大能,也很少能一口气接触到那么两个腥风血雨的人物。   要是人人像叶非折一样一心向道,恐怕这世间早就清净了。   因为人全死在闹腾出来的腥风血雨上,死到没人当然清净。   四方宗掌门夸了一大串不带喘的,最后理所当然总结道:“因此他自不会和你们魔尊之位有牵扯,他是我的关门弟子。”   四方宗掌门想到这个就来气。   多好的年轻人,多赤诚的一颗心,多滚烫的一身热血。   结果却要被一群别有用心的魔道追杀,险恶地给他扣上未来魔尊的名头,生怕弄不臭他的名声。   魔道未免欺人太甚!   幸好叫他遇见了叶非折。   他既和叶非折有缘,就绝不会再叫叶非折受这个气!   晋浮听得眼睛逐渐发直,目光逐渐涣散。   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寻问四方宗掌门:“那个……掌门,你眼睛没毛病吧?”   晋浮可以发誓,虽然他心里想骂四方宗掌门一百条一千条脏话,但上面那一句,绝对是他发自内心的真诚疑问。   结果被四方宗掌门冷冰冰觑他一眼:“有病的是你!”   说罢他抬手,剑光大盛,如怒浪翻滚,不容反抗地将晋浮两人吞没,彻底绞杀其分神。   “前辈……不,师父。”   叶非折如梦初醒一般,犹且带着两分不可置信:“他们说我是未来的魔道至尊?”   他看了看手,浑浑噩噩道:“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错,我怎么可能是未来的魔道至尊?”   他脸上神情绷紧到了极致,如在枝头开得最鲜妍,将坠未坠的花,也像在天边铺得最绮丽,将散未散的霞。   看得四方宗掌门在心头叹息一声,只道:“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不必听他们胡言乱语。”   嘴上说是八字没一撇,实际上四方宗掌门内心清楚,能令几百年不出世的不平事苏醒择主,纵然叶非折如今弱小——   多半板上钉钉。   不过四方宗掌门是何等人物?   当年魔尊尚在,叱咤两道风云,邪魔肆虐的时候,他犹然能坦然相迎。而今四海清平,又怎会怕了魔尊留下的区区一把刀?   他决定收下叶非折那一刻起,就已将叶非折安危一并揽过。   四方宗掌门也不多言,只道:“你不放心,可以把刀给我。”   叶非折:“……”   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对剑修的情商抱有任何期待了。   知道的知道四方宗掌门是想为他处理掉不平事带来的种种麻烦,不知道的还以为四方宗掌门是想打家劫舍,贪图法宝呢。   叶非折回得很快:“不给。”   四方宗掌门并未强逼,只问道:“为何不给?”   因为他后面留着不平事有大用场。   戏是要演下去的,刀是不能给的。   叶非折握紧刀,抿紧唇:“它能让我保护我想保护的,那……就算是和魔道有牵扯也没有关系。”   气氛忽地一凝,剑气止住悬在空中,如同山雨欲来,沉沉地不知道何时会往人身上扑去。   是个人都知道不应该现在去招惹四方宗掌门。   叶非折却好像不知道   之前温软的年轻人此刻挺着脊梁骨,梗着脖子和他对视,不肯后退哪怕半步,于艳丽中探出了峥嵘刺人的棱角。   四方宗掌门又想到了叶非折等同于无的修为,和在祸世面前落下的一身伤。   也对,自己想收叶非折为徒,从来不是叶非折单纯善良。   更是看中叶非折能无事时抵御不平事诱惑,有事时也能对祸世拔刀的心性。   何其难得?   他最后一叹,剑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手落在叶非折肩膀上,动作很轻,意味却很重:   “这话不能出去乱说。”   短短一句话,字字重若千钧。   因为这意味着仙门仙首的纵容与妥协。   “拿着就拿着吧。”   四方宗掌门不知道刚刚一句是叶非折为数不多说的真话,也不知道叶非折正和系统翻出原着的剧情出来说:   “系统,我记得原着中,四方宗掌门是因为祸世出世,仙魔两道大乱,最后被亲近之人和魔道大乘内外围攻而陨落?”   然后才有隐藏祸世血脉的楚佑横空出世,领受仙首之位,成了仙道中近乎于神明的存在。   系统的回答对叶非折而言其实已经无关紧要。   因为他成了四方宗掌门的弟子,靠了四方宗掌门这棵树,承人家的情,总是得还的。   不管四方宗掌门原着中结局如何,叶非折都会去想办法保全他。   ————   “尊主!!!”   晋浮魔宫中人又一次大惊失色,手忙脚乱接过昏迷过去的晋浮。   凡事总要有第一次。   分神受损这种事,一回生两回熟,晋浮这一段时间以来,几乎要受损出心得,受损出经验,受损出从容以对的态度。   他见怪不怪,甚至还有心思苦中作乐:“无妨,习惯就好。”   吓得他下属连连后退两步,心里安暗道你习惯,我们可不习惯。   那么大一个魔宫还指望晋浮在那儿撑着呢,晋浮要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岂不是要去喝西北风?   一想到这里,下属抹了把眼泪,情真意切劝道:“尊者一定要保重自己身体!”   “虽说尊者修为高绝,失去一两个分魂对尊者来说并无大碍。但分魂终究关系本源生机,水滴石穿,长此以往——”   你也会没命的啊!!!   他这么一说,还真让晋浮打了个寒颤。   晋浮摸了一把自己惨白如金纸的脸,再感受了一下丹田里少说减少三四成的修为,突然冷不丁意识到残酷的现实:   甚至不用水滴石穿,长此以往,只要再让叶非折使个两三回阴招打散自己分魂,他恐怕就要身死道消。   想到这里,晋浮全身的汗毛都要竖了起来。   不,他不允许!他大乘的尊严不允许折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身上!   哪怕那个小子是未来的魔尊也不可以!   就在这时,晋浮的魔宫中,来了一位意料之中的来客,同样的面容惨淡,同样的萎靡不振,同样的大不如前。   除了苍术还能有谁?   他如今瞧不出半点曾经口放狂言不可一世的模样,与晋浮两两相望,相对无言良久,方开迟疑地试探着开了口:“朋友,你也被扒了层皮?”   晋浮:“不错……你也被扒了层皮?”   苍术:“……不错。”   在共同敌人的促进下,惺惺相惜迅速取代曾经的针锋相对。   苍术眼中闪过一抹狠色:“仇已经结下,那小子必不会让我们好过,我们神魂受损,大不如前,于内有魔道群狼环伺,于外有那小子算计——”   晋浮瞬间意会,抢先道:“为今之计,只有我们两人结盟,杜绝魔道那些老鬼的觊觎,再彻彻底底除去那小子。”   他们对视一眼,一切默契尽在不言中,浑身上下燃满了熊熊斗志的火焰,一扫先前颓唐。   一切都是为了保住性命!   既然要动手,那就索性要把事情做绝。   晋浮皱着眉头,开口道:“以你我之力,常理来说杀那小子是万无一失,奈何今日不同往日,还是小心为上。”   苍术很赞同:“不错。”   他们心有余悸,交流间充满着不必多说的默契。   他们只是不想再一次失去自己的分魂,被吊起来打。   才不是怕了叶非折!   晋浮:“这样,不如你我双管齐下,借刀杀人。”   “我得罪死了圣刀,不便前去,你前去告知圣刀,他所选的刀主叛变,自甘拜入四方宗门下,想必圣刀必有一番雷霆之怒,到时候,即使不能杀了叶非折,也能叫他吃个苦头。”   “至于我——我将叶非折的情况告诉那位大人,去请那位大人出山。”   魔道向来桀骜不驯,争勇斗狠,大乘更是其中尤为拔尖的翘楚。   晋浮叫四方宗掌门,仙道仙首,都是直接叫的老不死。   可哪怕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提到“那位大人”时,他神色敬畏,声音放轻,心甘情愿尊称一声对方。   因为,如果不是圣刀突兀苏醒,横空插了一手,魔尊之位,不会空悬至今。   即便圣刀被高高供奉在魔道至尊的居处,过往迎来的人们无不低头垂首称他圣尊——   所有魔修心中都认可的无冕之主,另有其人。   苍术称赞道:“好主意,我们是真身前去,还是分神前去?”   晋浮沉默片刻,屈服了:“分神吧。”   自从叶非折出现,世道变化得太快,晋浮自认已经看不懂这个世道。   纵使贵为魔道大乘尊者,为了保命,也是不得不向世道低头的。   为了保命,分神就分神,怂一点就怂一点。   毕竟万般皆下品,唯有保命高。   ————   魔尊宫殿处。   晋浮和苍术不是第一次来,可每来一回,他们都不可免俗地要失语一回。   到他们的修为境界,万人追捧,趋之若鹜,什么天材地宝,稀世奇珍,就和地上的石头一样不值钱。那些所谓金碧辉煌的宫殿庙宇,也和平常人家的灰瓦小院没什么两样。   常人引以为傲的,用以自矜身份的衣衫、珠宝乃至房屋宫殿,对他么而言不过一文不值。   但眼前这座不一样。   或者说,它已经远远脱离宫殿范畴。   重重拔起的蜿蜒山脉、起伏叠嶂的峥嵘峰峦、藏英撷秀的葱茏植被……   乃至晋浮苍术两人走过长桥索道时,澄明如镜,碧蓝如天的湖面里印出的一抹最高峰,最高处的宫殿倒影。   是天隔九重,琼玉做楼。   也是地上千里,只取一线。   魔修以煞气为修炼本源,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再华美的魔宫,周围地上也是光秃秃的。   唯有上一任的魔尊,拔了山,开了湖,只为造这一处宫殿。   晋浮有时候会想,人活一世,兴许所活的意义,能活到的巅峰,全在这儿了。   受万人跪拜,与天地角力。   他忽然明白,为何宿不平和那位大人势同水火,仍然会不约而同居处这一处宫殿中。   这才是一道至尊应该住的地方。   两人走到魔宫入口处,有侍从默然无声过来相迎。   晋浮和苍术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心照不宣,分别一上一下,擦身而过。   说来有趣,圣刀和那位大人不死不休,却偏偏居于一处,一个在魔宫最上高塔,一个在魔宫最下地宫,就像是彼此深深厌恶,又永远也逃不过宿命纠葛的两极。   高楼塔尖上,宿不平沉吟听完苍术陈述,极吝惜词句地开了口   “我明白该如何做。”   宿不平的确明白该如何做。   在不平事认主前,他不想插手魔道的事,单纯是因为没意思。   一把刀活着,若是连刀主也没有,那它的刀生还有什么意义?   在不平事认主后,他不想插手魔道的事,单纯是因为没必要。   一把刀活着,若是认了一个废物刀主,那它的刀生又有什么意义?   久而久之,宿不平咸鱼成习惯,根本不想施舍给魔道眼神。   可宿不平的不作为,并不是苍术可以把他当刀使的理由。   想把他当刀,也不先看看自己配不配做不平事刀主?   苍术得他一句回答,大喜过望,以为自己可以抽身退去的时候,听见宿不平轻飘飘说了一句话:   “来都来了,不必离去。”   一缕刀气飘然而过。   地上已无苍术。   “我明白该如何做。”   那位大人回答晋浮的,竟是和宿不平如出一辙的话语。   不同的是他还格外贴心加上:“你放心,不平事钦定的魔道之主,我自是要杀的。”   晋浮险些喜极而泣。   终于。   终于不用担心自己的分魂被吞,不用担心自己的小命垂危。   正当他想抹一把热泪哭着扑过去抱住大腿的时候,那位大人微笑着加了一句:   “但这不是你借我杀人的理由。”   下一刻,晋浮的惨叫声仍在原地回荡,分神却连半个影子都没剩下。   他口中的大人神容静谧如水,口角含笑,自问自答:   “我杀不平事钦定之人,和我杀妄图把我当刀使的人,可有什么矛盾?”   没有。   所以当然是都杀。   “尊者!!!”   晋浮的属下第三次尖叫,差点把他魔宫屋顶给掀了一层。   晋浮和苍术双双睁眼,看到的是对方更苍白的脸色,和对方更微弱的气息。   苍术奄奄开口:“朋友,你又被扒了一层皮吗?”   晋浮气若游丝:“是啊,好巧,你也是吗?”   苍术:“被那小子下手我能理解。毕竟我们想杀他,四方宗那老不死又喜欢对我们喊打喊杀,北被打不冤。”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为什么我们在魔道自己人手里,也会被扒去一层皮???”   晋浮失魂落魄,依然难以接受现实:“不错,被选中当未来魔尊,成为那位大人眼中钉的是他;背叛圣刀转身投入仙门的也是他。”   苍术悲怆道:“我们不过是奉命行事,去揭发那小子。可姓叶的小子完好无损,我们两个却被扒了两层皮。”   他们怔怔对视许久,悲从心起,终于忍不住相拥悲泣起来,发出灵魂的质问:   “你妈的,为什么?”   变了,变了,一切都变了。   这是什么见鬼的世道?   都怪那个见鬼的叶非折!   叶非折直接被四方宗掌门带回四方宗。   但凡是仙道大宗,差不多俱是一个样。   都是名山大川、山灵水秀;都是占地辽阔,功夺造化;也都是内外宗门,弟子泱泱,戒律森严。   叶非折上辈子大半辈子都生于玄山,长于玄山,到最后做了仙道魁首也归于玄山,对类似的四方宗,犹如如鱼得水,根本不用四方宗掌门操心他适应不良。   见此情状,四方宗掌门欣慰向叶非折道:“你既颇为适应四方宗,我也不再操心。我出门一趟,去为你寻能温养身体的灵药。”   如掌门所言,叶非折的身体状况确实不大妙。   原主毫无修为,先是服毒自杀,随后接连受损重伤,若不是叶非折的神魂在那儿撑着,换作旁人怕是早就早死早超生了。   叶非折闻言忽敛神容,肃肃穆穆地向四方宗掌门道了一声谢:“多谢师父费心。”   叶非折贯来是个没心肝的。   他生来即被太多人所关怀,所纵容,自己又性子散漫,养成一副游戏人间,功名利禄统统看淡的怪脾气。   旁人追逐一生的,于叶非折而言随手可得,随手可抛,有的是人争着抢着挤破头给他送来。   怎能不看淡?   机缘巧合下偶然来到此方世界,叶非折其实不见得有多重视,多当真。   他不是在此方世界生长成人,也未和这里有寸缕关联牵系,要让他怎么当真的起来?   直到四方宗掌门领他回宗门,叶非折方认识到了一二“真”字。   如若四方宗掌门不是真的关怀他,怎么会为他花费这样多心思气力?   如若楚佑不是真的对他真心一片,怎么会愿意偏袒他,维护他,甚至为他黑化?   有仇的合欢宗、楚家,叶非折可以随意打杀;无关人等,他可以爱之生,恨之死。   但好意真心总是不能轻易辜负的。   “原着中的算了,现实里,我一定要保住四方宗掌门的性命。”   叶非折没头没尾对系统来了一句。   他说得莫名其妙,系统却好像听懂了,问他道:“那楚佑呢?”   这一次,叶非折没给系统明确的答复:“我想想。”   “师弟。”   四方宗掌门的首徒温愧云颇为忧心忡忡。   自他修为臻入大乘,从掌门手中接受过四方宗事务以来,温愧云说一不二,俨然是位风云人物,已经很少如此焦虑过。   但是在新来的师弟面前,温愧云还是竭力忍耐住长吁短叹的冲动,很好地维持了师兄威严。   他眉眼端冷,挺峻如松,白衣大袖在风中翻飞,如云如雪,望着真有飘然清逸之姿。   温愧云低咳一声,公事公办道:“师尊收关门弟子,于情于理,应当大办。不止其他三宗,剩下的宗门世家,皆会来我四方宗。”   叶非折接受良好地点点头:“那少不得要麻烦师兄了。”   他自幼时起,和仙道一群大人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等倾巢而出的大场面见过不知道多少次,早见得麻木,只当寻常看待。   “不麻烦。”   温愧云似带怜悯地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在温愧云眼里,他师弟漂亮到极处,也苍白到极处,像是盛放到荼蘼极致,又随时会走向凋谢的国色花。   他心下更愁,恨不得把闹腾的那一帮人一剑砍了,连带着眉头也微微拧起:“四宗中,有个不成文的惯例。哪家哪派的掌门长老收了徒弟,是要广而告之的喜事,而同辈上去挑战那位弟子,擂台上走过几招,也是必须的。”   小辈有架打,长辈有小辈可以炫,两全其美。   温愧云自己也是那么上来的。   但放到叶非折身上去,他就没那么能够淡然处之。   这位师弟肉眼可见的娇贵脆弱,该是细心呵护好生将养的,哪里经得起那群野野蛮蛮的剑修一剑哦?   叶非折笑容凝固,心下有了点不太好的猜想:“……”   当初叶非折拜师时,羡慕眼红他能拜得道魔双尊为师的人从来不少。   尽管大家心知肚明这两位绝不是以叶家架势,或者说叶家财宝能够收买的人物,然而修仙界最不缺的是流言蜚语。   是当初的叶非折年少气盛,一剑一个,打趴多少自命不凡的名门骄子,从不用出第二剑。   随着他打趴下的名门骄子,少年天才越来越多,流言才渐渐平息。   当时他有底气,有修为,有千岁忧。   至于现在——   叶非折看了看自己双手,诚心求问:“师兄,若我要打,我会面对什么样的对手?”   温愧云十分不忍吓到自己师弟,尽量把利害往小了说:“大约……也就是元婴罢,不必很担忧。”   叶非折笑容更加凝固。   他想起自己不用不平事时,险些被将近元婴的邱泽打到翻滚的往事。   又想象到自己一旦用不平事后,被仙魔两道围截追杀的未来。   前有狼后有虎,前刀山后火海。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起身笑道:“多谢师兄告知于我,我定会……尽力不给四方宗丢人。”   能怎么办呢?   四方宗掌门与温愧云皆是真心对他,叶非折自不能让四方宗颜面蒙羞。   更况且,论起高傲心气,谁能比得过玄山仙首?   叶非折一把千岁忧曾镇压仙魔两道,如何能容忍自己在小辈面前丢脸?   温愧云平视叶非折,撞上他的笑容。   那个笑非常漂亮,漂亮到了惊艳的地步。   温愧云沉迷练剑,不懂该怎么用词句去描述,却直觉觉得这个笑比他以往无数次求快求狠拔剑时溢出的剑光更漂亮。   “你我师兄弟,不用多谢。”   他一时冲动说道:“修为日积月累,心急不得,剑却可以练起来,师弟如果有心,不妨我陪师弟练剑?”   说完温愧云就后悔了。   他一个大乘陪一个没入炼气的弟子练剑,真不知道是谁在折磨谁。   说出去旁人还以为他看不顺眼叶非折,故意寻着法给叶非折好看呢。   叶非折却没给温愧云反悔的机会。   他扬眉而笑,欣然应道:“我先谢过师兄盛情。”   两人相对而立,各自拔剑。   温愧云身为大乘,是整个修仙界中也站在顶端的一批人,哪怕有意压抑境界,依然剑意惊人,远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可以匹敌的。   可惜叶非折从来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他不觉有异,寻常道了一声:“冒犯。”,便如寻常无数次般抬手拔剑。   那早是叶非折融入骨血的本能,伸手、拔剑、出剑对他而言,如同吃饭睡觉一般的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这次不太一样。   叶非折拔剑远不如先前一气呵成。   他和剑之间有滞涩。   到底……不是千岁忧。   然后叶非折出了剑。   他按照自己习惯的姿态出了自己喜欢的剑,看不见对面温愧云兀地睁大的双眼,兀自沉浸在过去练剑的回忆里。   “你想练什么剑?”   这是初次收他为徒时,他师尊问叶非折的话。   谁都知道叶家的少主天资卓绝,却硬生生拖到十几岁方开始习剑,急起了叶家家主嘴上的一层燎泡,罪魁祸首叶非折本人倒老神在在。   他很有点少年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自矜是天下最好的剑修,当然要配天下最好的剑,和天下最好的授剑人。   于是叶非折回答说:“我要练最快,最强,最锋锐的剑。”   他如今重活一回,事事皆失,事事从头再来。   所幸剑意仍在。   温愧云屏住呼吸。   叶非折那一剑最简单。   没有什么风火雷电,冰霜雨雪的变化,也没有麒麟龙凤,走兽飞禽的幻象。   有的只有普普通通一把剑,长三尺,宽三寸,铁作锋,血开刃。   叶非折那一剑也最复杂。   风雷也好,水火也罢,统统不过是剑意从天地自然中借来的伤人利器。   都说剑修逆天而行,实则不尽然。   练剑练到头,一样要取之于天,伤之于人,再叛逆,再潇洒的剑修还是要束缚于规则。   叶非折不一样。   他练剑只为剑。   也只肯用剑本身来承载剑意。   最本真,最近大道,也最锋锐。   叶非折的一剑伤不了他,温愧云知道。   毕竟叶非折不是天道,再厉害的剑意,抵不过炼气至大乘的六重境界之差,也抵不过数百载寒暑修炼下的苦功。   可叶非折迟早有一日能伤他,甚至能杀他。   他却这辈子都比不上叶非折的剑。   他这辈子都磨不出这样的剑。   叶非折久不握剑,沉浸在难得奇妙的感受中,无暇去理会温愧云的震动。   他第一次拿剑时,就和他师尊说要练最快,最强,最锋锐的一把剑。   少年不知自己说的是何等大话,表情执拗又认真:“我要练世间最好的一把剑,好过平辈,好过先辈,也好过这世道。”   红衣的剑修没有斥他放肆荒谬:“所以你给剑起名叫千岁忧?”   “是,都说生年不足百,常怀千岁忧。”   叶非折那时候不懂这句话。   别说千岁忧,他连半点苦头,半点挫折都没尝到过,以最骄傲无畏的姿态,长在最好的天下。哪里能懂什么叫忧,什么叫千岁忧?   他不过是单纯觉得这句话不好,沉甸甸得累得人喘不过气,便怀着一身反骨,想将自己看不顺眼的推翻重来:   “我不信这个邪,我剑下,偏偏要斩尽浮生千岁忧。”   他师父说:“这名字兆头不好。”   少年倒是笑起来,不以为然:“那有什么关系?我能缺区区一个用来锦上添花的好兆头?”   没人会认为他缺。   锦绣鲜花丛中怎可能缺一针一线?烹油烈火中怎会缺一柴一禾?   红衣剑修似是觉得好笑,弯了弯唇角,略有出神。   修行之人从不讲究吉利彩头,但……也会怕一语成箴。   因为人生忽如寄。   因为世道多不平。   奈何可以说的因为再多,他也不可能按着叶非折的头让他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千岁忧。   少年不识愁滋味嘛。   最终他平静告诉叶非折:“因为不吉利的话说出口,容易成真。”   叶非折从回忆中抽身,剑锋离温愧云三尺,犹有大把的可进之地,却静止如死,未有寸进。   温愧云仍处于直面叶非折剑道的震惊中,直到重物坠地的哐当一声沉沉惊醒他。   原来是叶非折的剑掉了。   温愧云手忙脚乱上去嘘寒问暖:“师弟可是身体有所不适才握不住剑?我们嫡亲师兄弟,有什么见不得说不得的?师弟你不必在我面前逞强。”   他眼神炙热,如同绝世的财宝看见绝世的珍宝。   怪不得……   怪不得即使师弟一介凡人,以师父的眼高于顶也要执意收师弟为关门弟子。   温愧云简直不知道如何形容叶非折在剑道上不世出的奇才,想来想去,都怕他们四方宗委屈了叶非折这位天纵之才。   “我没事。”   剑出那一刻,叶非折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修为没了可以重练,剑没了可以再造,独独剑意没了,连叶非折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向温愧云出剑时的剑意,已不是仙首执千岁忧时的剑意,更不是数百年前少年在玄山,说要练世上最好的剑,说要斩尽浮生千岁忧时的剑意。   我做过什么吗?   叶非折迷惘想。   在穿越来这个世界以前,在渡雷劫之前,他有做过什么吗?   否则怎会寻不回原来的剑意?   叶非折手指一顿——   或者说,他在此方世界所做的那些虚情假意,来往奉迎,早脱离了当初任他世道多不平,斩尽浮生千岁忧的本意?   所以说他寻不回原来的剑意,所以说千岁忧未曾跟他来此地。   统统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   温愧云关切的问候不断响在耳边,叶非折抽出一丝精力耐心回答他:   “师兄不必担心,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而已。”   叶非折有点意兴阑珊:“我以后不练剑了,改练刀。我剑练得不好,练下去没意思。”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就算形再像,也不是他想要的剑意,他想要的千岁忧。   练下去有什么意思?   温愧云想要扶住他的手僵在原地。   剑练得不好。   练得不好。   不好……   这句话阴魂不散响在温愧云耳边。   这样的天纵之才,这样完美的剑道,这样自己一辈子可望不可及的剑意。   结果叶非折说他练得不好???   温愧云张了张嘴,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的热血。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说不出来,失魂落魄地走了。   身影在群峰掩映下,弱小,无助,又茫然。   ……   黎万里发现最近他师尊非常不对劲。   该练的剑没有练,该训的徒弟没有训,对一切都是可有可无,仿佛生无可恋,失去了活着的所有乐趣。   黎万里百思不得其解,大着胆子去请教他师尊:“敢问最近发生何事令师尊忧虑至此?弟子不才,也愿尽力为师尊解忧一二。”   温愧云道:“我无颜练剑。”   这句话他说得平平无波,不见有多少情感。   也是,生无可恋的人,是不会有有情绪起伏的。   黎万里大惊:“是谁敢折辱师尊?莫非是不把我们四方宗颜面放在眼里?师尊切莫忧心,弟子这就去禀告师祖!”   温愧云摇了摇头:“不是。”   “只是和你师叔比过以后,我无颜练剑。”   “……这,师叔可是叶非折叶师叔?”   “是。”   “……”   继温愧云之后,黎万里也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时的踉跄脚步还把自己绊了一跤。   可见所受震动之大。   他出去也不看路,拉着一个相熟的弟子直接哭诉:“我无颜练剑。”   弟子一惊:“黎师兄是我辈中佼佼者,师兄尚且无颜练剑,要让我们这些天资庸俗之人如何自处?”   黎万里笼在一片愁云惨雾里,暗沉沉地叹了口气:“我萤火之辉,如何能和我师父比肩呢?我师父尚且对我师叔甘拜下风,无颜练剑,我又如何能练得下去呢?”   弟子声音发抖,几乎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师师师兄的那那位师叔,可是掌掌掌门新收的那位关门弟弟弟子?”   黎万里沉重又悲怆地点了点头。   弟子成为第三个失魂落魄离开,走路打滑的人。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无颜练剑这一出,一传十,十传百,成功传遍了四方宗宗门上下。   叶非折凭借一己之力成为让整个宗门都敬畏不已,无颜练剑的那个人。   四方宗宗内人人对他退避不及,宗外的人却不甚了解。   譬如说四方宗主城四方城内,步栖川烦躁踱步在酒楼前:“四方城是怎么回事?就算此番四方宗掌门收徒,来客数量激增,如今又不到收徒的日子,莫非连一张桌子都不能够给我腾出来?”   难怪步栖川会暴躁。   他身为八荒宗掌门的亲传弟子,一向被人捧着哄着,寻常化神见了他都要敬让三分,哪里有被拒之门外的经历?   他身边的侍从战战兢兢开口:“少主,这似乎也和四方宗掌门新收的那位弟子有关?”   “哦?”   一说到叶非折,步栖川就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他和叶非折俱为一宗之主的亲传弟子,年纪轻轻,辈分却是难得的高。步栖川自负天资卓绝,独步同辈,如今出了个叶非折,怎能不叫他感兴趣?   步栖川此次专程来四方宗,便是为了会会那叶非折。   侍从如实道来:“我有交好的四方宗弟子,听他们说四方宗那位实际上的掌门人,宗主首徒温真人,前几天拼剑道时败在其师弟手下,颓然说无颜练剑。其徒黎万里深受其师打击,也颓然说无颜练剑。”   接下来的逻辑,便很简单。   “与温真人一辈的真人自认剑道不如温真人,温真人无颜练剑,他们自然也无颜练。与黎万里一辈的自认剑道不如黎万里,黎万里无颜练剑,他们也一样无颜练。”   被他这一串绕下来,步栖川差点要不认识无颜这个词了。   侍从说道:“因此四方城酒楼中聚集的不仅仅是来客,更有许多无颜练剑的四方宗弟子,位子自然更难寻。”   似是为了应和他的话一般,楼上的四方宗弟子高声喝道:   “练什么剑?反正练来练去都是无颜练剑,连温真人那样的高人都深受打击,你我有什么可奢望的?不如喝酒!”   步栖川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他难得迟疑:“那我……到底要不要给叶非折下战帖?”   下,就很怕被打成狗。   不下,就很怕被嘲笑怂包软货。   人生,真的好难。   练剑,真的无颜。   不如喝酒。   在万千哀嚎,万千自暴自弃,万千及时寻乐中,仅有一人逆流而上,夷然无惧:   “四方宗当真不再招收新弟子?”   “不是不招收,只是四方宗每次开山门招新的时间有规矩,如今时间未到。”   接待的弟子耐心解答道。   他负责接待的少年是内门黎万里师叔甩给他的人,弟子自是不敢掉以轻心。   况且他接待过的人多,三教九流的都见过,看人的眼光总是会格外敏感些。   眼前少年虽说好像除了长得俊以外平平无奇,一身气度却实在是摄人,被他一眼扫过时,弟子浑身一凛,好像回到门派大典远远瞥到掌门的那时候。   因此,弟子格外贴心补充道:“当然,规矩外自有人情可通融,道友若实在希冀,也不是没有办法。”   “过两天便是我宗宗主正式收关门弟子的日子,道友如有把握能胜过那位宗主关门,拜入宗门,轻而易举。”   他小心翼翼观察着楚佑神色:“所以,道友要不要下一份战书?”   楚佑说:“那便下。” 第24章   四方宗宗主终于赶在正式收徒的前一天回了四方宗。   彼时, 上至仙道四宗,下至无数宗门世家, 四海八方来客泱泱,齐会四方宗。   四方宗山门大开, 以十里琅珰, 上万石阶广迎宾客, 将他们蜿蜒请至主峰。   主峰峰顶极高, 也极广阔, 几乎在碧空朗日, 白云飞鸟下自成一脉,招摇出了自己一方小天地,排排席位绵延开去,一眼望不到尽头, 无声又张扬地宣告着四方宗及仙道的繁荣昌盛。   一手安排这一场盛会的温愧云却不见得意,反倒是辗转反侧,忧心异常。   当然,在师弟面前,他是不会将这种忧心表现出来的,俨然又是一派宠辱不惊的高远风度,只状似不经意地微一提说:   “四宗宗主辈的自不会前来。然而为表四宗同气连枝,他们的亲传, 基本均会携其弟子到场。。”   黎万里生怕叶非折听不懂, 特意和他解释道:   “四宗宗主辈的前辈是仙道中修为辈分最高的, 都是大乘巅峰, 离飞升渡劫仅差一线。他们弟子也是非同凡响,大多臻入大乘,如今四宗宗主多数隐退,寻求渡劫机缘,宗门内挑大梁的主事者,基本是宗主亲传。”   “而宗主亲传的弟子,一个宗门的第三代,方是如今修仙界中当流的年轻一辈。也是他们,最可能向师叔约战。”   托温愧云无颜练剑的福,黎万里深受影响无颜练剑久了,对叶非折推崇非常,大气也不敢在他面前喘一声。   在如今的黎万里眼中,叶非折是比他不苟言笑的师父还要可怕一等的人物。   他说完不假思索,立即吹捧叶非折道:“不过那些人至多是元婴修为,元婴巅峰已是了不起,化神更是几乎没有,哪里能比得上师叔厉害?”   他这话说得字字发自肺腑,叶非折却皮笑肉不笑地动了一下唇角:“借你吉言。”   这也就算了,过分的是温愧云听到后,立刻狠狠剜了黎万里一眼,眼神中充满从今以后课业加倍的威胁。   等等——   黎万里摸不着头脑。   为何他师父会突然动怒?   是刚刚自己哪里说话触怒了师叔吗?莫非是他对师叔还不够恭敬吗?   黎万里哆嗦一下,开始反思检讨自己的不是。   温愧云冷哼一声,对黎万里所言十分不屑,批道:“现在的年轻一辈当真是心浮气躁,修炼不肯沉下心来修炼,成天想着向人约战,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说得好像他自己年少的时候不是那么过来似的。   成天向人约战,打打杀杀的黎万里羞愧低下了头,暗自反省自己不过关的思想境界。   叶非折少年时打打杀杀远比年轻一辈所有人来得过分,但在座中,最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也是他,附和道:“师兄教训的是,整日打打杀杀,确实不成体统。”   成不成体统没关系,不要向他约战就好。   温愧云心气稍舒,心想师弟果然温文有礼,和那群只知喊打喊杀的野蛮剑修根本是天上地下。   但一想到这样温文有礼的师弟,就要在那群野蛮剑修手里被搓扁揉圆,他刚有好转的面色瞬间又沉下来,瞧得黎万里心惊肉跳。   自己果然还是太肤浅。   黎万里深深叹服,深深检讨着自己。   不像师叔,明明那么年轻,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还有叫师父也为之叹服的剑道境界,却从不贪恋凡尘俗名,世俗胜负。   这才是真正的超凡脱俗,风光霁月!   这才是自己今后应该跟从学习的对象!   “好啦好啦。”   一道柔和带笑的女声响起,坐在一旁的女修劝慰温愧云道:“非折的事情,师兄倒不必很担心,我这儿有个好办法。”   她一说话,黎万里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四方宗的年轻弟子都知道,长辈里面最不好得罪的不是深不可测的宗主,也非冷肃严峻的温愧云,而是这位看似极好相处的女修阮秋辞。   如论辈分,她非尊非长,不是师从四方宗主等显赫来头,也非温愧云这一辈中年岁最长者。   如论形貌风度,她肌肤莹莹胜雪,明眸皓皓盛波,弯眉依依如烟,一副如柳扶风,弱质纤纤之态,是最惹人怜惜,也是最不足为惧的模样。   然而对四方宗稍有了解的就知道。   这庞大宗门,门人数万中,阮秋辞看着柔柔弱弱好欺负,实则是性子最刚烈,打架最豁得出去的那一个,她若较真,连温愧云亦要让她三分。   黎万里没被自己师父动手打过几次,倒是被阮秋辞拎着耳朵教训得恨不能一头撞死。   温愧云肃然道:“哦?师妹请说。”   阮秋辞和他交好,因此知悉叶非折的真正情况,是四方宗内,少数未被谣言迷惑的人。   她手指轻敲茶盏,软语而笑:“算来算去,各宗会约战的也不过就那三四人,不过一掌之数。他们能向我们约战,我们自然也能向他们约。”   阮秋辞眸光转盼之间,如蜻蜓点水般在黎万里身上停了一瞬,直把黎万里看得浑身发毛:   “说不得,要麻烦万里先向他们挨个约战一番,消耗他们的战力。”   说完,阮秋辞约莫是心中有气,轻哼一声道:“莫非只允许他们不讲道理欺负我们师弟,不允许我们回敬一二?”   黎万里悚然看着她,仿佛见着了鬼。   他早知道自己阮师叔心狠手黑,却没想到她能心狠手黑到这个地步。   本来那群人就该在叶师叔手下哭天抢地无颜练剑了,还要自己先去车轮战一番。   真不知道阮师叔是自己的师叔,还是那群人的师叔。   真不知道阮师叔是想那群人死,还是想自己死。   他不死心地企图挣扎道:“阮师叔,弟子近日无颜练剑,恐怕贸贸然出手,会给宗门蒙羞?”   黎万里努力拯救自己:“我混吃等死,贪玩享乐,天天对酒当歌,剑道大有退步,恐怕会给四方宗丢脸。”   “无颜练剑?”   有人把黎万里所说复述一遍。   “混吃等死,贪玩享乐,对酒当歌,给四方宗丢脸?”   那道声音意味平平,语调也很淡,但每一字都像是暮鼓晨钟,重重敲得人心尖发颤。   温愧云和阮秋辞见到来人后,顿时无声垂首,以示恭敬。   只有黎万里沉浸在阮秋辞带来的压力中,无知无觉接下去道:“对啊,近日来四方宗大家都无颜练剑,消极怠工,可不止我一个。”   黎万里豁出去了。   要死大家一起死。   要被阮师叔清算,大家一起被清算。   “好,好,好得很!”   说话的那人重重冷笑,“身为剑宗弟子,居然说出不思进取,无颜练剑这等不知所谓的话?”   闻言,黎万里悚然抬头,才看见自己最最敬畏的师祖站在自己面前。   四方宗主面带愠色,打定主意要给这些不知所谓的弟子一个教训,声音远远不歇,传彻四方宗上下:“从今日起,四方宗弟子课业加倍,半月后考察。考察不过者,再加倍。”   由远及近,一片的哭天抢地,生无可恋。   罪魁祸首叶非折磕开一颗瓜子,深藏功与名。   有点想笑。   但一想到自己马上要成为那个笑料——   就一点都不好笑了。   时日将近,温愧云对自家师弟的状况日渐焦虑,连带着督促黎万里练剑都比往常严厉许多。   殊不知他忧心忡忡,有人比他更忧心忡忡。   步栖川这这些日子为了到底要不要向叶非折约战,愁得头发都要比往常多掉两把。   不约战吧——这是四门中不成文的规矩,说实话,有资格向叶非折约战的弟子统共那么点,步栖川与叶非折身份相当年岁相近,可谓是当仁不让。   他若不约战,明摆着是怵了叶非折,掉面子。   约战吧——四方宗那位温愧云温真人的一身剑道在大乘中亦是赫赫有名的,能让他心服口服无颜练剑,可想而知叶非折的剑意究竟是有多恐怖。   他若约战,明摆着是送去挨打,掉里子。   真是进退两难,左右维谷。   因此,等他的友人,**宗宋沉玉到来时,步栖川激动得像是看见救命稻草,飞扑了上去:   “沉玉,你可曾听说过那叶非折的事情?”   宋沉玉一脸凝重:“略有耳闻。”   四宗一向联系紧密,各宗弟子间俨然如同门师兄弟,连辈分都是一起排的。   步栖川是四宗中的特例,他是八荒宗宗主最小的徒弟,八荒宗宗主收他入门时,自己的徒孙都能独当一面了。   因此,年轻一辈的四宗亲传中,人人都得称他一句师叔。   也就是同为特例的叶非折才能与他论交。   不过以步栖川和宋沉玉的交情,自然是不在意这一点虚头巴脑的辈分的,直切入主题:   “我听四方宗的弟子说,叶非折剑道十分厉害,连温真人都要甘拜下风,无颜练剑。受他影响,四方宗的弟子消极怠工好些时候,直至宗主回来训斥宗门上下,强打精神,方有好转。”   这是他们同龄人中真实存在的剑道吗?   步栖川卑微着怀着一丝盼望,不肯相信。   宋沉玉面色更加凝重:“好巧,我听万里所言,亦是同种说法。他还与我哭诉同人不同命,他再如何苦练剑法,也绝难超过他师父,更不说像那位叶道友一样造诣惊人,又何必要强人所难练下去?”   步栖川与宋沉玉各自对视一眼,悚然而惊。   如果说四方宗宗内传言尚有可能不尽不实,宋沉玉与黎万里交好,得来的绝不可能是虚言。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   四方宗宗主新收的弟子,果真是个不世出的剑道奇才!   步栖川最后一丝侥幸的希冀被击碎,无精打采道:“能叫温真人也叹服的剑道,咱俩上去,能有什么好结果?”   宋沉玉亦是意气消沉:“ 四方宗这个擂台设得毫无意义,和叶非折对阵,不久等同于让人上去挨打?”   他们的思想迅速得到了统一。   他们的语言紧跟而上。   两人同病相怜,同仇敌忾,一同愤愤骂道:   “四方宗真是欺人太甚!”   过分!!!   可见人是四海八方来的人,心却是同一颗忧心忡忡的心。   在万众一心的忧心忡忡下,终于迎来了四方宗宗主正式收徒的那一天。   前半场进行得很顺利。   以四方宗宗主在仙道的地位,他想收个徒弟,只要一个愿意收,一个愿意拜,那是手到擒来的事情,翻不出什么浪花。   也没人胆敢在四方宗主眼皮子底下翻出浪花来。   系统和叶非折窃窃私语:“宿主在此方世界拜师的话,回到原来世界会不会不好交代?”   “我师父他们早飞升八百年了。”叶非折也不介怀,失笑道:“再说,他们不介意这个。”   他少年时和系统有过相同的顾虑。   都说玄山是道修门派,独独那一任的道尊特立独行,和魔尊结为道侣。   叶非折当初仰慕道尊天下第一的名头拜入门去,结果不想和他性情相投的却是魔尊。   修仙界中宗门代代薪火相传,尤重传承,贯来看重师徒名分,师徒之间等同半对父子。   叶非折再离经叛道,到底还是世家少主金尊玉贵的出身,骨子里带着矜贵自持。   他提及回忆时,不免带了一痕笑:“后来师父笑我顾虑太多,束手束脚,说他自己曾经拜过少说有七八个师父,我一口气拜两个又如何?”   等道魔双尊飞升,叶非折自己成为玄山仙首后,他静下心来想一想,深觉自己越来越放肆的行径,很大程度上得怪魔尊的带偏。   “师父他那样通透的人,知晓我如今处境,想必亦是赞成的。”   拜师拜完,才到接下来的重头戏。   四门多剑修,剑修多好战,尤其是那些亲传,年纪又轻,天赋又高,心气又盛,怎可能按捺得下性子?没事时尚有无聊比两招剑,何况是可名正言顺挑战的时候?   被人以心照不宣的目光注视的步栖川头皮发麻,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场上。   别找我,我不是,我不想。   更要命的是,他师兄拍了拍他肩膀,以满怀鼓励的慈爱口吻说道:“前几日你还与我提到过叶师弟,说但求一战,今日正是大好时机,怎地又犹豫上了?”   步栖川:“……”   不是,他前几日的时候不知道叶非折剑道能叫温愧云都为之叹服啊。   谁能想到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在剑道上造诣竟恐怖如斯?   他不要命的吗???   “不错。”   坐在他旁边的宋沉玉神情郑重,气沉丹田,以便声音能够远远传开几千席:   “栖川,你昨日还与我说心慕叶师叔剑道已久。今日良辰吉日,何不一战?”   步栖川:“???”   我不是,我没有,你瞎说!   我昨天和你说过的明明是该怎样体面地保全自己不被花式挨打!   满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步栖川身上,有弟子为步栖川喝起彩来   而步栖川本人从坐席上一跳而起,扭头怒瞪宋沉玉!   宋沉玉不为所动,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袖,肃然道:“况且栖川你长我们一辈,剑道也最高,于情于理,这首战,都该你由你发起的。”   对不住了兄弟。   宋沉玉在心里为步栖川假惺惺地流了两滴眼泪。   他也很心疼即将要上去挨打的步栖川。   可是步栖川不挨打,他就得挨打。步栖川挨了打,他就能有正当理由向叶非折认输不被挨打。   宋沉玉能有什么办法呢?   当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步栖川师兄和宋沉玉一个无心,一个有心,偏偏一唱一和说得和真的一样,当即有不明内里的长老笑呵呵捋须:   “年轻人多动弹两下又不是坏事。栖川平时性格跳脱得很,怎地到今日倒含蓄起来?”   “我……”   步栖川就被他们几个人架到火堆上烤,骑虎难下,只想自杀。   对哦。   论辈分,最该挑战叶非折的是他。   论年龄,最该挑战叶非折的是他。   论修为,最该挑战叶非折的还是他。   步栖川从没有一次那么痛恨过自己的年少有为。   原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话,是真的。   他慢吞吞拖着步伐,神情悲怆,脚步沉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上的是刑场,不是擂台。   步栖川在四宗里也属一流人物,万众瞩目,一反常态的作为之下,顿时引起众弟子无数侧目:   “步师叔论剑道、论修为,已是拔得我等头筹。再说我辈剑修,从不惧战,步师叔越阶而战的次数也不少,为何今日凝重至此?”   “想来是步师叔要战的那位对手十分厉害,连他都全然无把握。”   “我非是不敬叶师叔。能叫四方宗主、仙道仙首收徒的人物自是厉害,可叶师叔先前从未在仙道中露过面,无从得知他战力如何,步师叔作为……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提到这个,因为课业加倍,犹如霜打茄子般的四方宗弟子可就来了劲,抖擞精神,拉过身边相熟的外宗师兄弟,为他们低声讲解道:   “不是我们瞧不起步师叔,实在是叶师叔——嘿,那是何等人物?温真人都对叶师叔的剑心服口服,哪里是我们这群人可以窥探揣测的?”   “温真人???”   外宗弟子手里瓜子哗啦啦地掉了一地,犹疑道:“可是那位宗主首徒,温愧云温真人?”   四方宗弟子重重点头,神情说不清是痛苦更多,还是自豪更多:“要不然,我们四方宗如何会齐齐无颜练剑。”   “天纵之才……天纵之才……”   被温真人的名头一吓,外宗弟子一团浆糊似的脑子里只挤得出这四个字,喟叹道:“这一战,我是必定要好好看的,也算不虚此行。”   他们以更加热烈的目光注视步栖川。   被热切目光注视的步栖川走路速度如同乌龟腾挪,看不出半点他风风火火的性子。   可惜乌龟腾挪,再慢,还是会挪到终点的。   步栖川刚一上场,顿觉肩头一沉!   原来是温愧云和阮秋辞,一左一右,同时向他射来锐利的眼神。   步栖川面色为之一白。   他虽说是与这温愧云、阮秋辞两人同辈,但这两人锋芒毕露,将魔道搅得天翻地覆的时候,步栖川压根没出生,等同于步栖川的师长。   难道是说他们已经看透自己在叶非折手下的悲惨下场,所以用这样的眼神看待自己?   步栖川觉得自己的步子更重了,剑更沉了,想要说话的嗓子更疼了。   温愧云压低声音,低沉声线中透出来的不屑如数九的寒风,冷冷地扑在步栖川的心上。   温愧云向阮秋辞道:“野蛮。”   这群野蛮剑修,竟敢向他师弟下手。   过分!   阮秋辞赞同道:“真是太野蛮了。”   这群野蛮剑修,竟敢动他们的小师弟。   太过分了!   四方宗主在他们两人身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权当附和。   的确是太过野蛮,不可取。   等今日过后,自己一定要向八荒宗主明说,让他好生考校步栖川的课业,锻炼步栖川的心性。   身为剑修,怎能如此争强好胜?   步栖川:“???”   啊???   要被野蛮剑修吊起来打的不是他么???   再说,凭着温愧云和阮秋辞这两个人的所作所为,他们凭什么说自己野蛮???   打击接二连三接踵而至,如同天降的瓢泼大雨,彻底浇灭了步栖川逆天改命,越阶抗争的热情与勇气。   步栖川登上台来的一瞬,叶非折终于握住了手中刀柄。   他以前打架从来不考虑有没有把握。   年少时因为无畏,长成后是因为没必要。   普天之下,只有一位独一无二的仙首而已。   可惜他没了无畏的剑,也没了没必要的底气。   叶非折只好认真打量起步栖川来。   元婴巅峰的剑修……   大概,也就是比差点把他打趴下的邱泽强上那么百八十倍吧。   输归输,最起码的态度总归得有。   叶非折微一拱手,正欲说话时:“我……”   “叶道友不必多说!”   不想步栖川带着满脸毅然决然的表情打断他:“这一场,我甘拜下风,自愿认输!”   全场皆惊,满座哗然。   弟子议论声嗡嗡如浪,绵延不绝。   温愧云心气稍舒,容颜微展:“好在尚且算不得太野蛮。”   阮秋辞赞同附和了一句。   台上的步栖川快给他两人跪下了。   最野蛮的明明是你们宗门吧???   倒打一耙可还行?   叶非折被步栖川猝不及防的认输,难得搞出了两分困惑。   他一指自己佩刀:“你说甘拜下风,可我们两人没比过,哪里来的甘拜下风?”   步栖川默默涨红了脸:“……”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姓叶的要他认输还不够,莫非一定要把他吊起来打,把他脸面摔在地上踩,才肯罢休吗?   想到这种可能性,步栖川肩膀一震,把愤怒统统忍在心头,忍气吞声道:“我虽未和叶道友比过。然而温真人的剑道,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叶道友能在剑道上高过温真人一筹,我二人之间胜负,不用再论。”   叶非折被他说得难得有了两分胜之不武的愧疚:“其实我……练的是刀。”   他自不可在这等场合上用不平事。   叶非折随便拣了一把刀,当真上心练了两天,看得温愧云也叹为观止。   得天独厚永远是得天独厚。   都说有人适合练剑,有人适合练刀,叶非折却不一样。   他没有适不适合,只有想不想,根本不像是活在凡尘俗世里的人,也不受他们庸人的那些画地为牢。   “啊?”   步栖川张了张嘴,陌生得好像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世界,愣愣问道:“那四方宗的无颜练剑是哪儿来的?”   “我以前练剑过,后来无颜练剑了,就改用刀。”   时隔数日,四宗弟子终于整整齐齐地体会了一遍四方宗弟子当时的绝望。   他们低头看了看自己握剑的手,抹了一把自己说不出任何话的嘴,无措、迷茫、又绝望。   就连骂人都不知道该怎么骂,先骂哪个字。   最后只好怀着对叶非折的深深敬畏,默默把自己往椅子里更深藏了一寸,生怕被这位惦记上。   好像叶非折是什么了不得的蛮荒凶兽,上古遗害似的。   叶非折不在意输赢,但觉得自己得对得起练的几天刀,真挚劝步栖川道:“步道友认输的是我的剑道,不是我的刀。既然如此,不如重新比过?”   步栖川浑身发抖。   这次不是害怕,是被气的。   太过分了,太猖獗了,太狂妄了。   不用剑,用刀,也要和自己比一场,摆明是叶非折看不起人,以为用刀也能妥妥打过自己。   他叶非折以为自己剑道高妙,便可以如此有恃无恐,肆意欺凌他人吗?   是,没错,可以。   步栖川自觉看透叶非折的险恶用心,镇定下来,冷冷一挥手,竟也有那么几分像模像样的凛然:   “说出口的认输,泼出去的水,叶道友休要再提。步某敬你剑道超群,你要是再提出比斗两字,就是看不起我步栖川!”   败在一个用刀的剑修手下,可不就是他步栖川大失颜面,叶非折看不起他步栖川吗?   他才不会受叶非折激将法引诱,上叶非折的档!   步栖川自认他说得没毛病。   台下的弟子认为步栖川说得也没毛病。   疑惑的只有面面相觑的温愧云和阮秋辞两人。   虽然……他们的师弟的确很好,人长得好看,天赋高,性格好,哪儿看哪儿好,简直十全十美。   虽然……想让他们师弟挨打的人也的确该打。   可步栖川来那么一出,怎么搞得跟把低头认输这件屈辱的事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样?   剑修,难道不是最重风骨,最不肯低头的吗?   他们一头雾水时,四方宗主也带着稍许不解缓缓望过来。   他略有沉思问道:“愧云、秋辞,是不是我闭关这段时日,仙道风气有所改变?”   步家那小子一点也不像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啊,怎么一口一个认输比谁都顺溜?   “……”   “那么——”   负责主持的四方宗弟子悄悄抹去额上冷汗,勉力平稳声音:“还有其他道友想约战吗?”   宋沉玉连连摆手。   开玩笑,他煞费苦心送步栖川上去,等的就是这一刻。   还想让他约战?   这辈子都不可能约的。   其他几位亲传有样学样,跟着一起摆手。   开玩笑,步栖川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他们又不是没长脑子。   就连神思恍惚的步栖川师兄,也跟着一起摆了摆手。   开玩笑,他都打不过温愧云,叶非折却可以,比是不可能比的。   弟子眉头一跳:“……”   那些亲传摆手拒绝是因为他们境界相当,年龄相近。   您一个堂堂大乘,接手过八荒宗大部分事务的宗主首徒,跟着瞎起什么劲?   他忍住腹诽,正打算庄严宣布的时候,横空插进一道声音:“且慢。”   全场对这位悍不畏死的勇士肃然起敬,并一同伸长了脖子打算去瞻仰瞻仰他究竟是何等人物。   然后满场躁动的喧哗声静了。   真是不公平。   大家明明一样都是爹生娘养长大的,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按到大多数人身上去是平平无奇,庸庸碌碌。   可一旦放到某些人身上去,就瞬间变了样子,改头换面,脱胎换骨。   比如说站出来的黑衣少年。   看到他后,没人会生出诸如“他不怕死吗?”、“他不怕挨打吗?”之类幼稚道可笑的想法。   因为少年看上去就该不敬畏鬼神,也不敬畏生死。   一直好整以暇的叶非折也忍不住眼睫一颤,心里的想法竟是和四宗弟子不谋而合?   楚佑不怕死吗?   他明知自己血脉的特异之处,稍有不慎,即会招惹来杀身之祸,为什么还要来四方宗这等地方?   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这次实际上是叶非折误解了楚佑,   早在几天之前,楚佑决定要拜入四方宗时,他体内藏着的那道声音就开了口:   “四方宗内大乘的大能从来不少,你不怕祸世血脉被他们瞧出端倪?”   普普通通一句话,放在有些人口中,是犹如春风拂面,无处不妥帖。   由那道声音说出来,则是说不尽的沙哑桀桀,连好心规劝,也变得像冷嘲热讽。   楚佑只答了一个字:“怕。”   贪生怕死,是人之不能。   楚佑不怕死,却贪生。   要不然他在楚家受尽厌弃时就该一刀了断,何苦要拖着撑着,苟延残喘到见到叶非折的那一刻?   那声音像是意想不到他会如此坦率,硬邦邦问道:“既然怕,为什么还要去。你真以为自己是天命之子,气运加身?”   楚佑说:“不敢。”   声音带了几分玩味:“你身上有祸世血脉,若能瞒天过海,未来成就不可限量,便是仙魔两道,也唾手可得。区区一个叶非折,值得你身犯奇险?”   让他失望的是,楚佑淡然得好像摆在他面前的不是仙魔两道,而是几块破砖烂瓦,不值一提:   “他身上,没有什么值不值得,更没有什么斤斤计较,得失利弊。”   声音倏地大笑起来。   它笑得动了真感情,虚无缥缈一道声音,却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在笑,到最后音调也嘶哑下来:   “祸世生来为祸世间,六亲断绝,无情无爱。真是想不到,这一代的祸世,竟是如此的痴情种子。”   楚佑只当做没听到。   他在楚家那样的环境下,长大,若看不淡他人言语,早一把刀割腕自杀了事。   声音所说,对楚佑而言,无关痛痒如过耳清风。   声音说:“你初初觉醒血脉,仍然大有欠缺。”   “我能替你隐藏血脉,做到万无一失。”   “我能为你更深一层激发血脉,吞噬尽阴煞玩物。”   “我能……把你更快的推到天下无敌的位置上。”   它一声说得更比一声低,到最后一句是,几乎缥缈不可闻,捉不住摸不着,藏在话间的意味,能叫人发疯。   就好像被带到金山银山面前,明明要拥它入怀,结果一转眼金山银山长脚跑了,怎么不叫人发疯?   然而楚佑不是寻常人。   他眼神微微一动,已是楚佑看在声音提出的条件份上,能给它的最大尊重:“你到底是谁?所求为何?”   “问得好。”   声音不觉恼怒,反倒是寂寥地笑了一下:“每一代祸世都是双生,自母胎被孕育的那一刻起,就有一道阴神伴之而生,等祸世血脉觉醒时,阴神亦随之苏醒。”   奈何祸世终究是祸世,生来不可能有孪生兄弟这样温馨的存在。   祸世本体和阴神,要不是祸世吞噬阴神,要不就是阴神吞噬祸世取而代之,从来两者存一,你死我活。   声音略去了这一点:“我是伴你而生的阴神。”   “换一句话说,楚佑,我是另一个你。是没有理智,没有道德制约,只由贪欲驱使的你。”   “我能隐藏你的血脉,给你更强的依仗,前提是要你接纳我。”   你敢吗?   你敢向一个至邪至煞的阴神敞开你要害吗?   你敢相信自己,信自己能镇压住最源头,也最深沉汹涌的贪婪谷欠望吗?   楚佑只说了一个字:“好。”   生来为恶,有何不敢?   答应它的声音久违地有了动摇。   它没有告诉楚佑阴神本体,两者存一的事情,想着留着后手,先发制人,但——   声音冥冥之中有所感觉。   哪怕楚佑知晓这件事,也是一样的无所谓。   因为他信自己。   也是因为阴神入体,楚佑与祸世血脉两相融洽,哪怕他明明白白站在四方宗掌门的面前,四方宗掌门也不觉有异。   “我不与你比。”   叶非折神容淡淡,透出来的意味却极高傲,眼尾的一点波光也利成了剑:“步栖川是八荒宗掌门首徒,自然有资格。你又算什么?若是随便来人都要和我一场场比过,我还要不要活?”   这种话,若是由普通人来说,自然是百分百的面目可憎。   可叶非折不是普通人。   世间一等一的美人,自该有世间一等一的傲气。   叶非折是多处变不惊的性子?   做了数百年仙首,他什么大风大浪大场面没见过,哪个能叫他掀一下眉头?   但他第一眼望见楚佑的时候,叶非折持刀的指尖在抖。   他是怕楚佑因为他被揭穿祸世血脉,酿成无可挽回的局面的。   是叶非折要将楚佑推向黑化。   也是叶非折煞费心思地要将楚佑拉起来。   他欠楚佑的。   叶非折生性不讨喜。   他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拿到手,他要护的人也无论如何都要护好。   东西也就算了,人是活生生的存在,有自己六欲七情,不问人家一声乐不乐意被他护,怎么叫别人领情得起来?   说得好听叫大包大揽,说得难听就是骄横霸道。   叶非折说:“你的战帖,我不接。”   叶非折从前没见过祸世血脉,拿不定祸世血脉出手时是怎样的,到底会不会暴露。   当然不敢让楚佑犯这个险。   左右他的任务是推男主黑化,不在乎再当一回恶人,再推一把。   他声音很冷,冷得简简单单几字敲定乾坤定夺,也无人敢有质疑:   “不配就是不配。”   楚佑一动不动望了他一会儿,眸光里的眷念像是点燃了寒冰的火,硬是被他望出惊心动魄的意味:   “我也不是来寻你约战的。”   楚佑再冷心冷肺,好歹知道好歹。   对他有恩的人,他会保。   他承诺过的事情,他会守。   楚佑一身修为都是靠叶非折得来,是叶非折对他有恩。   他承诺过叶非折永远不会有刀兵相向的那一日,是他做出的保证。   他又有什么立场颜面去对叶非折动修为,动祸世血脉?   “我过来,是想拜入四方宗。”   叶非折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从未真正了解过楚佑。   楚佑其实有句话没有说。   他一开始过来,未尝不是想见叶非折一眼,想问叶非折一句话。   等楚佑见到了叶非折后,他便知晓不可能。   叶非折是他少年时见过最美,最盛大的风光,是不惜一切也想要追逐,想要抓住的人。   怎么可能满足一眼,一句话?   想得倒美!   叶非折差点脱口而出,眼里冷意衬得红衣也似天边残阳将近时的一捧血。   叶非折几乎要冷笑出来。   他楚佑好得很,胆子大得很!   不禁敢在四宗面前招摇过市,还打着拜入四方宗,唯恐自己不够显眼,死得不够快的主意呢。   “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叶非折道:“四方宗近日不招人,我劝你回去。”   这时候不免就恨起仙道不是叶非折原先待的那个仙道。   如果是那个,他嘱咐一声,哪个敢违逆仙首意思?   “我知道。”   楚佑颔首。   他执着得近乎超脱,叶非折的冷言冷语打动不了他,四宗那些摆到面前的条条框框一样打动不了他。   “所以我来此,为寻一个破例。”   四宗此时不收普通弟子,但少年天才总有意外。   叶非折和楚佑的目光下意识放在已经黯然离场的步栖川身上。   步栖川被他们一打量,不妙之感油然而生。   果不其然。   下一刻楚佑道:“我想向这位步道友约战。”   他做的不算出格。   剑修天性好战,逮到一次这种场合,不管是有关的无关的,都是往死命里约战,最后变成一场混战。   也就是叶非折这一次情况特殊而已。   步栖川的笑容逐渐发苦。   为什么又是他???   一个敢向叶非折下战帖的剑修,实力可想而知。   难道认输第一次,还要继续认输第二次吗???   他步栖川不要脸?   台上各自僵持,台下有人小算盘打得飞起。   “家主……这,您看台上那个黑衣服的少年人,像不像……”   萧家的长老看见楚佑的那一刻险些要惊呼出声,他来来回回将楚佑仔细打量过好几番,才敢向萧家家主传音。   不用长老特意点明,萧家家主已经明白他言下之意。   萧家家主曾有一爱女,名为萧姚,容颜美丽,根骨极佳,萧家上上下下对其寄予厚望,一度想将其立为少主。   有一次萧姚出外历练回来,竟是未婚而孕,萧家上下震怒,逼问萧姚那男子是谁,萧姚却不置一词。   萧家家主与萧姚血脉相连,隐隐约约总觉得有哪里不好。他与几位修为深厚的长老一同推算问卦,谁也想不到,最后问出个大凶的结果。   他们多方查探,得到了谁也不敢相信的结果。   萧姚所怀之胎,兴许和祸世有所牵连。   说是说兴许,没人赌得起万分之一。   原本对她期望甚高的萧家家主长老震惊过后,便是怒不可遏。   他们废去萧姚的修为,将她囚禁于家族地牢中,打算打去她腹中胎儿。   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萧姚被囚入地牢的次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家将方圆数千里翻得反了天,还是没找到修为全无,近乎失去行动能力的萧姚。   祸世之事终究捕风捉影,况且对萧家声名不利,随着萧姚的消失,萧家中人也默契地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了十七年,成为了萧家不可提及的不传之秘。   直到——   那个黑衣年轻人出现在四方宗擂台上。   萧家家主慢慢、慢慢地将杀意收敛至无,浑身上下气息圆融似水:   “是他。”   他曾不分昼夜地推算那个胎儿来历,牢牢地将其气息记在骨子里。   楚佑一出现,萧家家主便察知道和十七年前一模一样的气息。   “十七年前没能杀他,那么这次——”   苍天特意将他送到自己面前,岂可放过?   况且楚佑看上去无依无靠,又开罪四方宗的这位亲传,即使自己将他打杀于当场,四方宗也未必会对自己怎样。   萧家家主话音未落,飞身而出。   他以为自己足够快,杀意瞒住了足够多人的眼睛。   却没有注意到叶非折瞬间缩紧的眼瞳。   论战意,论杀意,叶非折才应是在场数千人中最敏锐的那个   他根本不及细想,数百年来无数场交手磨炼出的意识让他下意识弃了手中刀,换作不平事,直迎而上。   叶非折衣袖如红云出岫,衣袖下一抹刀光翩飞似雪,说不清是红云降雪,还是雪盖红梅。   叶非折不知道来人是谁。   无碍他森然问一句:“你敢动他?”   自己费尽心思拉上来的人,费尽心思瞒下的祸世血脉——   有人敢从中作梗?   “???”   被叶非折刀光一阻的萧家家主只觉得自己脑子和动作一起迟钝了起来。   我为什么不敢动他???   刚才骂他阿猫阿狗,骂他不配的人不是你吗???   我打他,你不应该乐见其成吗???   为什么跳出来横插一脚?   人一旦倒霉起来,是会永无止境的。   比如说萧家家主现在。   只见两把剑同时出鞘,稍稍比叶非折的刀迟了一瞬,递到萧家家主脖颈处。   温愧云和阮秋辞等了大半天,终于等到一个自己能够名正言顺出手的机会,扬眉吐气,连带着剑光都分外痛快。   温愧云说:“你敢对我师弟出手?”   阮秋辞问:“你敢在我四方宗对我师弟出手?”   温愧云痛斥一声:“野蛮!”   他看这群野蛮剑修不顺眼很久了。   萧家家主:“???”   阮秋辞痛心疾首:“太过野蛮!”   简直是欺负她四方宗无人。   萧家家主:“???”   他无声以眼神询问四方宗主。   你不管管你徒弟吗???   最后,被他用眼神询问的四方宗主也慢慢吐出几个字:“是有点野蛮。”   自己还在这儿看着呢,就有人敢动他弟子?   萧家家主志在必得的神情逐渐凝固,逐渐不知所措。   满场的人,也跟着不知所措,不知身处何方。   剑修里,最野蛮的难道不是你们几个吗???   你们师弟,能胜得过你们两个,难道不是比你们两个更野蛮吗???   你们有什么资格说别人野蛮,说别人欺负你们师弟??? 第25章   野蛮……   随着四方宗三人一声比一声更斩钉截铁的斥责, 众人快要不认识这个词了,甚至心中隐隐生出一种荒唐又真切的揣测来:   是不是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野蛮这个词的意思,已经类似于温和柔弱无辜可怜之类的?   其中以萧家家主尤甚。   饶是他好修歹修修到现在,也有了大乘修为,被三个境界远胜于他的剑修紧紧盯着的时候, 还是会害怕, 会紧张的。   他下意识后退两步, 搓手笑了笑,示弱道:“这其中会不会有些误会?贵宗亲传人中龙凤,我亲近尚且来不及,怎敢贸然出手冒犯?”   叶非折刀势一止, 不再咄咄逼人。   若是在叶非折自己的地盘上,他定然不会如此轻易放过萧家家主, 少说要打到半死不活给他留个教训,方能平叶非折心中郁气。   可这不是他的地盘。   叶非折为玄山仙首, 自是爱怎么打怎么打, 旁人不敢置喙, 他也理直气壮。   但叶非折如今是在四方宗,借的是四方宗的人——   当然不能给他们多添麻烦, 见好就收。   他有意放萧家家主一马, 温愧云却不肯, 言语鄙夷, 目光冷锐:   “你当我师弟和你是一般人物?”   萧家家主礼节性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那当然不能。   自己好歹是个大乘, 又为一家家主,虽说不能和仙道四宗这种庞然大物相比,再怎么说也要比其中一个亲传身份高贵吧?   萧家家主反问还没出口,阮秋辞剑尖一抖,紧接而上:“你分明是想向我师弟的对手痛下杀手。”   当谁不是个剑修看不出来呢?   她一嗤:“堂堂一姓大乘家主,竟要不顾身份向一个小辈痛下杀手,相较之下——”   一提到叶非折,阮秋辞冷漠嘲讽的神情全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柔软,无尽的感慨:   “我师弟不计前嫌,不计较与那位小友在擂台上的那点矛盾,反而为他不惜与你对上。”   为保全自己对手的性命,不惜对上萧家家主——   这是何等的高风亮节,是何等的生死无畏?   阮秋辞停住摇了摇头。   她不是不会骂人。   只是在此时此刻,在她上一句刚提到叶非折的时候,阮秋辞实在不愿意骂人。   她师弟何等尊贵高洁的人物,怎能和那些脏秽字眼扯在一起?   所幸温愧云替阮秋辞补上心声,冷冷质问道:“凭你也配和我师弟相提并论?”   四方宗宗主身后代表的不仅是四方宗,更有仙道所向,此刻自然不便开口,只能默然无声地点了点头,以示他对两人所说的赞同。   萧家家主:“???”   被他们那么一说,被他们那么兜兜转转一转,再加上叶非折站在他三尺开外,哪怕是纹丝不动,也如同点燃天幕的晚霞般明耀盛大,映亮了整座峰顶。   萧家家主恍恍惚惚间还真有那么两分觉得自己不配和叶非折相提并论。   步栖川也跟着一起恍惚了。   他拉着宋沉玉的袖子,情真意切地感叹道:   “原来是我误会了他叶非折。”   这时候,步栖川倒不记恨自己在叶非折面前屈辱认输两次,颜面全无的新仇了。   他感叹得真情实感,佩服得也真情实感:   “能为自己一个素不相识,甚至略有交恶的对手,悍然对上一个大乘,这是我所远远做不到的了。”   宋沉玉也很是赞同:“方才我看你们两人对峙的时候,只觉得他性情张扬跋扈,如今想想,倒是我误会了叶师叔,分明只是外冷内热而已。”   真的是这样吗?   随着台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快把叶非折塑造成一个宽和仁爱,兼济苍生的圣人形象,萧家家主也不由得深深动摇起来。   难道真的是自己所作所为太过分,太险恶?   在叶非折的光明形象下,萧家家主忽然觉得自己突然显得阴暗狭小了起来。   不对!   他使劲摇了摇脑袋,晃走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   这和叶非折又有什么关系?   他要杀的明明是楚佑!   是害得他痛失爱女,拖累他萧家满门的祸世血脉!   想起正事,萧家家主精神徒然一震,气势也一扫之前萎靡:   “诸位误会,我可以向天起誓,我绝无任何对贵宗亲传不利的意图。”   不同凡人的赌咒发誓,修行者是誓言是要真正被天道记录的,如若违约,说不得便会落到一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因此修行者中对誓言看得极重,绝不肯轻易起誓。   哪怕叶非折是四方宗主亲传弟子,将萧家家主逼到这一步还不退让,也有点太过得理不饶人了。   温愧云阮秋辞清楚其中利害,纵心气不平,也不得不撤下手中长剑,向萧家家主面无表情道了一句:“冒犯。”   “无事无事。”   萧家家主见事态重新回到他熟悉的发展,发自内心松了一口气,笑眯眯道:   “这也得怪老夫太过激动。”   几人白眼都不想给他一个。   你太激动就是你出手杀人的理由?   萧家家主早练出一副雷打不动的厚脸皮,即使没人搭理他也能款款说下去,自圆其说:   “不瞒几位…与贵宗亲传对阵的这位小友,如我所料无错,应当是我亲生外孙。”   “外孙?”   叶非折倒是想起来了。   原着中的男主,的确有个便宜外公。   说是说外公,实则和那些反派一点没差。   同样是处心积虑,绞尽脑汁地想要置楚佑于死地,同样是为楚佑做了嫁衣裳,成为他称霸路上的一块垫脚石。   如果一定要说点不一样的话,大概就是在楚佑手刃萧家一群人后,他真正做到了无情无欲,与杀戮机器无异。   那些风光尊为打动不了他,人间温暖也一样,唯有飞升后天道上的风景,兴许有几分意思。   叶非折看完整本原着后,也有想过楚佑到最后,到底是算成仙还是成魔,到底是算求仁得仁,还是算天意弄人。   莫非那个结局当真是他想要的?   叶非折在那边漫无目的乱想,萧家家主则说得绘声绘色,十分动情,说到痛心处,甚至抹了一把眼泪:   “我只有阿姚那么一个女儿,不仅仅是我,全萧家上下,都对她视若珍宝,如珠如玉,谁也没想到她会在一次出外的历练中,走得那么早。”   萧姚当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萧家将方圆数千里刨地三尺后,终于死心,对外口径统一地宣称萧姚是一次出外历练中重伤未归,不见踪影。   温愧云阮秋辞是听过这件事的。   倘若萧姚未死,也应该和他们相差仿佛,萧家到她手里能更进一步。   然而萧姚死了。   两人奇怪过萧姚去的不是什么奇险之地,怎么偏偏丧命在那里,但也没有多想。   修仙界中的意外多了去,天有不测风云,上至大乘,下至炼气,没人敢说自己能够好好地过完这件事。   因此他两人乍听萧家家主哭诉之下,也不禁对萧家家主更和缓一分。   萧家家主一见有戏,顿时演得更逼真:“阿姚音讯全无那会儿,我恨不得把天下翻个遍,都翻不出她人来。十七年了,我日日夜夜想着她,成了卡在我心头过不去的一道梗。”   他一番唱作俱佳,倒也不是全然演出来的。   毕竟萧家家主的确想了萧姚十七年,也成了卡在他心头的刺。   可惜他想念的不是那个被他废去修为打成重伤的不孝女,是萧姚腹中的祸世,和萧家即将被连累的家声。   台上台下,众人表情都温和下来,也不见对萧家家主的谴责之声。   人之常情,对一个痛失爱女的父亲,旁人总是很难严苛起来的。   纵是亲缘关系远比凡间来得淡薄的修仙界,谁没有几个慈爱师长,谁没有几个操心晚辈呢?   “好在苍天怜我。”   萧家家主殷殷看向楚佑,热切的目光几乎能激起人一身鸡皮疙瘩;   “我竟能在十七年后的四方宗,寻到阿姚留下来的遗腹子。”   “萧家主是说这位小友,是萧姚道友的遗腹子?”   阮秋辞难以置信问道。   不怪她不相信。   天下那么多人,萧姚遗腹子就那么一个,能冥冥之中碰到一块儿去,真是莫大的缘分一桩。   而且——   冲着萧家家主出手的架势看,谁信那是他嫡亲外孙,不是血仇仇人啊???   萧家家主一点也不介怀,哈哈大笑:“是!”   “阮道友应当听闻过,在以血缘传承的世家中,有独门秘法分辨后人,这点就算我老眼昏花,亦绝不会认错。所以我认出他的时候,情急之下,下手不免失了轻重,才叫贵宗亲传误会。”   “这样说来,叶亲传真是我的贵人啊!”   是贵人。   萧家家主不动声色地掩下自己心中自得。   如果不是叶非折,自己怎么能够在这里见到楚佑,有机会除去自己的心头大患?   萧家家主盘算得门儿清。   四方宗这位脑子进水的亲传不知吃了什么迷药,估计是打定主意要护着楚佑。   纵使他有大乘境界,萧家在修仙界中也不容轻忽,四方宗,仍是他开罪不起的。   叶非折要护楚佑便让他护去。   反正出了四方宗,便由不得叶非折。   自己只管把楚佑骗出去便好了。   萧家家主在心里拨下最后一颗算盘珠,走上去对楚佑嘘寒问暖,想要扶住楚佑肩膀的手似是激动到微微颤抖:   “孩子,这些年来苦了你了。你叫什么,你母亲她可还好?现在在哪里?”   楚佑不着痕迹地避开萧家家主伸过来的手,微抿着唇,不发一言。   他的姿态在萧家家主看来,就像是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萧家家主暗自得意一笑,自以为大局在握。   就算他不知道萧姚这两年过得如何,但一个修文全无的凡人女子带着幼儿,在修仙界中东躲西藏,处境艰难可想而知。   幼时的痕迹,足能影响一生。   楚佑在那样动荡的环境下长大,怎么会不渴望亲情,不渴望来自修仙世家的全尸荣华?   殊不知楚佑有点想笑。   母亲这个字眼,对楚佑而言已经是很久远的回忆。   每次提到这个词,楚佑似乎总能嗅到一绕袅袅的轻淡药香。   女子苍白病弱,时常倚在软枕上咳嗽不止,连搭在床檐的手指都是枯瘦的。   然而她本人好像从没在意过那些病痛,就和那缕药香一样,又轻又淡,不系外物,也不己身。   她像天下所有母亲那样,白天教楚佑读书写字,晚上给他念故事哄他入睡。   可惜这种温馨的时光对楚佑而言注定不长久。   她病情越加越重,药香一日日地变浓,到最后重到几乎苦涩,女子也逐渐瘦成床上的一把骨头。   她在人生的最后关头,终于破天荒地失了一次态,抱着楚佑痛哭不止,一遍遍翻来覆去地喃喃道:“阿佑…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楚佑便静静望着她。   那时他还小,分不太清什么是美,什么是丑。   女子病了那么久,理应是不太好看的。   再美的美人也经不起缠绵病榻,一身病气的折腾。   可楚佑望着她时,却从那张枯槁的面容里,望出了一点昔日鲜花般轻盈柔软的姿态。   女子孱弱至极的身体已经支撑不起那一场濒临崩溃的大哭,哭完后,她闭上的眼睛就再也没有睁开过,沉沉睡在床上,宛如是淤泥里开出一把干枯的花。   等女子死后,楚佑才意识到自己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墓碑前该刻什么。   楚佑幼时曾好奇询过他母亲的名字。   萧姚便笑着摸一把他的头发:“问这个做什么?”   楚佑不明所以。   当时他只觉得,名字应是人人可问的东西。   “人有名字,不过是为了让别人记出他那么个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从哪家哪派出来?”   萧姚笑得很淡,远远地望着窗外,眸光却像是寻不着一个落脚点:   “世上早没有旁人记得我这个人啦。我也没家可去,没亲人可寻,要名字来做什么?”   这一幕时隔十数年,楚佑仍历历在目。   正是历历在目,所以才觉得萧家家主所言,愈加荒唐可笑。   真是他口中如珠似宝的女儿,萧姚怎么会沦落到那般天地,须得在楚家苟且求生?   真是他口中如珠似宝的女儿,萧姚怎么会说出无家可归这种话?   眼见楚佑闭口不言,时间一久,萧家家主不由尴尬,于是想去拍楚佑肩背,以显亲近,怜爱喟叹道:   “呀,这孩子怕是吓坏了,怪我不好,不该贸贸然说出来吓到这孩子。可是我寻你寻了十七年啦,如何不叫我失态呢?”   楚佑更想笑。   所谓的寻十七年,就是萧姚口中的无家可归。   所谓的寻十七年,就是他等到萧姚死,也没能问来她的名字。   他依旧没给萧家家主一点反应,让萧家家主僵在那里,圆不下去第三次了。   萧家家主甚至忍不住要再一次怀疑起自己所作所为。   是不是的确是他太过热情了?吓坏了楚佑?   按理说不应该啊…   自己杀意藏得很好,如温愧云阮秋辞那边能看出一点不对劲,但像楚佑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绝无可能。   或者说是萧姚那边,和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想到此处,萧家家主眼神骤然凌厉。   无论如何,楚佑是绝不能在留了!   终于,在萧家家主问第三次前,楚佑说话了。   好不容易挽回来些许颜面的萧家家主几乎就要喜极而泣!   少年有他很熟悉的轮廓,和很陌生的脸。   楚佑和萧姚轮廓是像的。但萧姚的轮廓到了他身上,就变成冷硬的、桀骜的、近乎伤人的英俊气。   楚佑说:“她死了,过得不好。”   他不给面子的直白让身经百战的萧家家主也一时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他想了想去,干脆一把把老脸掀了下来,跺地大哭道:“阿姚,我的阿姚啊!你还那么年轻——”   你的阿姚之死,多半拜你所赐。   楚佑漠然又无动于衷想着。   生死大事,父女亲情面前,哪怕是性情最跳脱的弟子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缄默地将数千人的场地让给楚佑与萧家家主。   萧家家主哭够了,停下来问楚佑道:“你可知道阿姚她究竟遭遇了什么?”   楚佑回答得不留半分余地:“不知道。”   萧家家主笑容逐渐消失:“阿姚可曾有对你说过什么   楚佑:“没说过。”   萧家家主笑容逐渐变苦:“阿姚可曾对你提及过萧家?”   楚佑:“没提过。”   “……”   萧家家主深深地、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他没从楚佑嘴里探听到一二蛛丝马迹,倒是了解了这个外孙天生怪胎成精,冷冰冰得和块石头一样的事实。   不过——   管他呢。   无论是假装疯,还是真不知,萧家家主都绝不会允许楚佑活在这个世上。   所以楚佑到底知不知道要紧吗?   萧家家主眼中精光一闪,经过这半天几近累赘的铺垫,终于撒手放了钩让鱼儿来咬。   当然,他表面上看上去仍是悲戚的,活脱脱是个将痛失爱女的遗憾要在外孙身上补全的慈爱老人。   “唉,阿姚,阿姚她…”   这才刚起了个头,萧家家主便哽咽得言语不能。   任是谁,也无法对着这一把慈父心肠的家主说出哪怕一个字的伤害之语。   萧家家主自己停顿了很久,才勉力说了下去:“阿姚她走了,我无力回天。但她留下来的孩子,我一定要好好善待,我该怎么称呼你?你跟着我走吧,萧家本来是该留给阿姚的,她既然走了,留下你,自然该顺理成章由你接手。”   成了。   甚至不用等楚佑的回答,萧家家主心中已十分笃定。   有哪个年轻人能抵挡得住功成名就的诱惑?会抗拒成为萧家家主?   奈何楚佑一次又一次跌破萧家家主的预料。   他大约是个天生捂不热的冷性子,谆谆亲情捂不热,营营荣华也捂不热。   楚佑直接说道:“我想进四方宗。”   这一回,萧家家主的笑容是彻底维持不住,崩裂在了脸上。   四方宗有什么好的???   宁为鸡头不为凤尾这句话没听说过吗???   再说就算四方宗是凤凰,他们萧家有名有姓,也绝不是那只野鸡。万里挑一的一个萧家少主,竟然比不过四方宗外门的普通弟子???   他哪里知道,比不过的从来不是四方宗与萧家地位之别。   是萧家和叶非折在楚佑心中的重量之差而已。   萧家家主勉强道:“这…你有这个志向,我自然是很支持的。只是我们头一次见面,血浓于水,我还有阿姚的许多事情想问你,想把阿姚葬入萧家祖坟。你先与我回一趟萧家如何?”   这一次,楚佑出乎意料地没有和他抬杠,答应下来道:“好。”   换作旁人,可能真信了萧家家主费尽心力演的一场戏,信他飞身而来的行为是激动过头,信他关于萧姚的一番鬼话。   可是楚佑是觉醒了血脉的祸世。   是这世上对杀意、对恶念最敏感之人。   自萧家家主动手起,他就将萧家家主的杀意捕捉得一清二楚,胸中那道沸腾的阴神蠢蠢欲动。   若不是有叶非折出刀一拦,萧家家主能不能好生站在这里还尚未可知。   那一刻,楚佑就断定,萧家家主必然是知晓自己血脉的隐情的。   这对祖孙心里,想法竟互相不谋而合:   对方,必不能留!   去一趟萧家也好。   正好把萧家诸事,料理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祸世后患,然后再来见叶非折。   他不想叶非折牵扯进这趟不明不白的破事里。   楚佑想。   叶非折高傲也好,骄横也罢,那都是他管不着的事。   他管得着的,就是不把祸世那堆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连累到叶非折。   萧家家主喜笑颜开:“这就好,这就好。”   被这小子呛了那么久,终于有个可以反杀回来的机会。   他倒要看看,等到了萧家的地盘上,楚佑能怎么和他嘴硬。   该拜师的拜师,该比剑的比剑,该认亲的认亲,台上弟子放了一颗悬着的心,以为这场一波三折的闹剧落下帷幕时,忽插进了一道沉静的声音。   叶非折说:“我和他一同去。”   萧家家主累了。   他一看见叶非折,就忍不住想起那句“野蛮”,接着无法自控地陷入自我怀疑中难以自拔。   如果可以,萧家家主甚至不想和叶非折争个长短,辩个一二三四。   因此他只是无力又疲倦地抬了抬眼睛,委婉道:“这…我萧家家事,叶亲传会不会有点…不太方便?”   “不会。”   叶非折面不改色:“因为他是我生死之交,命定的对手,彼此之间亲如手足兄弟,当然不会。”   萧家家主:“???”   你刚刚还说他是阿猫阿狗不配和你一战,现在就变成命定对手,亲如兄弟的生死之交?   编谎话能不能也编得靠谱一点???   偏偏那群直脑筋的剑修还真信了叶非折的鬼话,步栖川一边瞄着宋沉玉,一边若有深思道:   “我也好想有一个为我挡刀的生死之交生死之交。”   而不是一个推他出去挡刀的阴险损友。   萧家家主脸色变了又变,根本笑不出来:“这…叶亲传方才不是还说他不配?”   “之前是之前。”   叶非折不慌不忙,微微一笑:“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自从萧家家主失态出手后,我与阿佑,就是生死之交的交情。”   萧家家主:“……”   要镇定。   他深深呼吸。   要养气。   不能在四方宗这种地方,对他们的亲传出手。   “不是。”   他听见楚佑说。   没等萧家家主缓过来,他就看见那个好像永远都不会笑的年轻人地破天荒现出一线笑意,那一瞬间有说不出的风姿卓绝:   “不是命定对手,是生死之交。”   毕竟是能把性命都心甘情愿交到叶非折手上的关系。   自然生死之交。   萧家家主的一口气顿时卡在喉咙里。   要镇定。   他再一次告诫自己。   不能在这种时候对楚佑出手,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然后一直抱剑而立,闲闲看完整场认亲大戏的阮秋辞唯恐天下不乱,说话了:“既然非折要去,我自是要跟着一块去的。”   她眼角余光斜斜一扫,让萧家家主浑身一紧,生出了自己被看透的想法来。   阮秋辞说:“毕竟萧家家主是个失态到逼得非折不得不出刀的人——”   她意味深长地停在此处。   如此野蛮,怎么可能放心叶非折一个人过去?   温愧云被她点醒,也反应过来,凛然道:“不错!萧家家主且放心,一到萧家,我们决不入内打搅贵府家事。”   言下之意是去肯定是要去的。   他和阮秋辞尽管未把那两个字宣之于口,但在座之人,心中都几乎有了明悟:   野蛮!   太野蛮了。   竟然能凭着一时失态,能把他们师弟逼到拔刀的地步,萧家家主所作所为实在太野蛮。   萧家家主:“……”   他卡在喉咙里的那口气,彻底地提不上来了。   再怎么看,也是你们那个先拔刀的师弟比较野蛮吧???   萧家家主微薄的意愿被不容反抗镇压下去。   他来时就带了萧家的长老族人,回去时,却浩浩荡荡跟了一堆人。   包括但不仅限于楚佑、叶非折、温愧云、阮秋辞等等。   楚佑和叶非折在同一车厢中两两而坐,相对无言。   在短短半月前,他一定想不到自己和叶非折关系会落到这个地步。   楚佑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他以为那是他可以交付后背、信任乃至于性命的人,是天意对他唯一的厚待和救赎。   可惜天意总喜欢抽人响亮的耳光。   到现在,楚佑仍愿意把所有一切交付给叶非折。   可他更懂自作多情的道理。   他以为他给了所有自己能给的,也不想人家愿不愿意接,想不想要你这个包袱累赘?   “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最终是叶非折懒洋洋地开了口。   他倚在靠背之上,没骨头没坐相的姿势由他做来矜贵极了,半侧着脸,夕阳光由他额头而下打出一条流丽光线,蜿蜒淌进了衣领精美缘边。   “有很多。”   和叶非折在一起时,楚佑觉得就像是回到初遇时一无所有的少年时光。   他还没有那么强的力量。   也没有那么多的负累,那么深的盘算。   一无所有得一身轻松。   “我想问你你的来历,问你对我的态度,问你做那么多是为什么,甚至想问你为什么这次会和我一起去萧家。”   愚笨之人尚知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何况楚佑并不是愚笨之人。   若他自认愚笨,这世上恐怕没几个多疑谨慎的小心之人。   一次已经足够。   楚佑不敢再自以为是,再脸大到以为叶非折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他。   用叶非折的话来说就是“你配吗?”   “可是你会告诉我真话吗?”   他们离得很近。   近到叶非折足够发觉,先前被他在心底暗自笑过天真年轻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长大,渐渐有了原着男主、修仙界中人人畏惧的祸世模样。   他像是漠漠冰雪里的倒映星辰,险峻松岩中的一点隐玉,固然好看,却又高又寒,好看得不近人情。   唯独望入叶非折时,才会带一点光与热。   那点光与热并不叫人温暖,反倒更绝望,绝望出极力压抑的疯狂。   他本来就是那样冷,那样七情不动的一个人。   当倾尽所有燃烧相互的光热真心也不足以打动叶非折,甚至只是叶非折眼中微不足道的星火时候,怎么能够不叫人绝望,不叫人疯狂?   “叶非折,你会告诉我真话吗?”   叶非折原来想说,不牵扯到任务的,我可以尽数告诉你。   但是后来一想,他和楚佑最初的羁绊便是从任务而生。   哪里来的不牵扯到任务?   又怎么可能有坦诚无间?   “又是这样。”   楚佑笑了一下,意味沉沉赘在人心间:“叶非折,我不怪你。”   原着男主恩怨分明到了睚眦必报的程度,如果哪个反派能得到他的一句“我不怪你。”恐怕能抱住楚佑大腿痛哭失声。   可惜那个人是叶非折。   楚佑声音略带哑意:“但你别在给一颗糖后,再狠狠给一棍子。”   是个人都受不了这样的折腾。   他们两个离得很近,有一刻叶非折几乎以为楚佑要俯身抱上来。   但楚佑什么也没坐,慢慢地恢复成了寻常坐姿: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也不问你是为什么。”   “但叶非折……我们总是一直在一边的,是吗?”   叶非折知道自己应该回楚佑一个“是”字。   但是他竟开不了口。   叶非折口中说过关乎仙魔两道,天下苍生的大事,说过奠定玄山基调,传承千秋的门规,却独独说不出一个简简单单的是。   似乎是体贴叶非折难处,车外忽地传来一声骚动。   温愧云一声“野蛮!”的愤怒呼喝在刀兵相交的乒乓声中格外清晰。   看清来人后,叶非折一挑眉头:“怎么又是他?”   吃瘪两次还不够,短短时间内还悍不畏死来吃瘪第三次,连叶非折,都要敬佩晋浮的勇气可嘉。   晋浮一边应付着温愧云越来越凌厉的剑势,一边百忙之中,还不忘抽空狠狠瞪视了叶非折一眼。   什么叫做又是他?   谁很想来被扒掉第四个分神啊???   他恨不得和叶非折永远不见!   晋浮一开始被那位大人命令来找叶非折这位煞神,也是千般推辞,万种不愿。   等后来那位大人直接甩了一句:“要丢第四个分神还是要丢命,你自己看着办。”   晋浮为了性命考虑,才咬着牙,捏着鼻子,万般不愿意地前去拦截叶非折所在车队。   就在叶非折撩开车帘的一刹那——   有一道明光从极北之地横空而来,跨过迢迢青天,遥遥云彩,扫开夕阳霞光,晚风归雁。   那道光光色极盛,如同在天幕上搭了一座不见尽头的虹桥,仿佛尽处是人人向往的仙宫九重,瑶池零落。   那道光气势极厉,所过之处,风声止,剑光静,飞鸟落,彩霞散。   就连几个大乘,也被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晋浮维持着打斗的姿势僵硬定在原地,心中却是狂喜不止。   那位大人!   那位大人终于亲自出马,要给叶非折一个好看!   总算不枉费他丢掉的第三个分神!   最后,那道光的尽头化作了一个人。   那个人隔着车帘,向叶非折伸出了手。   他的手修长,指节分明,每一寸都极利落,带着剑气琢磨出来的森然有力。   如果是平常时候,平常人,叶非折一定想也不想地一刀砸过去让他清醒。   可那个人不是平常人。   叶非折没见到那个人的面目,不知道那人是谁是什么身份,却有从血脉里涌起的刻骨默契,逼得叶非折几乎涌出眼泪。   血脉中的呼应如此强劲,根本不容叶非折思考。   他想也不想,就接住了那个人的手。   晋浮:“???”   等等,大人???   那个不应该是你的死对头,是你置之死地后快的人吗???   你是来迎亲还是来杀人???   他的第四个分神怎么办??? 第26章   叶非折的手和来人的手叠在了一起。   他们手俱生得好看, 然而叠在一处时, 绝非那几个用滥的庸俗字眼可以简简单单形容。   硬要比喻的话, 仿佛绝世的剑客遇上绝世的剑, 千古的明君遇上千古的臣。   哪一段都足够传唱不朽。   叶非折没有看见,就在指掌相交的一刹那, 温愧云的、阮秋辞的、萧家家主的剑掉了一地。   再往下,往远处, 但凡是背负剑匣的剑修, 匣中剑无不震颤发出嗡鸣之声, 似是畏惧退避,又似是急不可耐挣脱开鞘外朝拜。   毕竟这一双手, 这两个人, 曾经在一举摘得仙道魁首, 在玄山安安稳稳地坐了数百年。   无人敢犯。   来人就着交握的姿势拉叶非折起身,另一只手掀开车帘。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很漂亮的脸。   漂亮有很多种。   来人的漂亮既不柔弱女气, 也不美艳逼人,是种很少见的漂亮。   像是泠泠的一捧怀中雪, 凛凛的一刃袖中剑。   固然冰雪冻人,剑气杀人, 可没人能否认它们本身的夺目。   既危险,又惊心动魄。   真的很漂亮。   叶非折一眼望过去时, 只觉得无处不熨贴, 无处不好看, 眼熟得像是比照着他的审美捏出来的人。   再沉下心一想, 他和这人素未谋面,哪里来的熟悉入骨,哪里来的相交已久?   那人人未动,眼睛先弯。   他天生有双未语先笑的眼睛,若是诚心想打动人时,眼睛里看人的光就像是吹化春风的霜雪,动人明丽极了:   “非折,和我走吗?”   “好。”   叶非折想也不想就应道。   自从见了这双手,见了这个人,他像是丢了三魂七魄,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思考不得,晕晕乎乎如踩在云端,容不得说一个不好。   楚佑下意识想去抓。   握入手的只有一截绸缎,柔滑似水,最后又如同水般从他掌间溜走,不容挽留。   人力怎么能够留得住流水东逝?   两人的身影远在虹桥上。   那座虹桥来的时候就声势铺张,走的时候也遑不多让,拦着不让鸟兽靠近,逼得云霞退避尚是其次。   两人走一截,虹桥便断一截,粼粼的光洒在云里,若是天色一点点将暮,便是一场新起的朝霞如海   更像一截不容旁人窥探的镜花水月,海市蜃楼。   想着绸缎滑过掌心的触感,楚佑的时光仿佛瞬间倒退十几年,回到他守在萧姚病榻前,静静看萧姚痛哭,却无能为力的日子。   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当时他稚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力回天。   如今他等来祸世血脉的觉醒,等来生杀予夺的力量,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力回天。   果然,什么都会迟来,唯有天道给他的那记巴掌,绝不会迟。   “我说过你留不住叶非折。”   那道声音见楚佑失神,开心得好像那个带走叶非折的人是他一样。   “你用什么方法都留不住叶非折。无论你弱小,强大,无论你祸世觉醒血脉与否。”   那道声音带着极强的蛊惑性,能煽动人血脉最深处的劣根性:“得不到的…就毁了罢。”   楚佑依然是静静闭目,不置一词。   那道声音却开怀地笑了。   它倒是很想看看楚佑能再做几回圣人,能再忍几次。   随着来人的越行越远,温愧云终于能够重拾自己佩剑,也能够重拾自己内心熊熊高涨的怒火。   他只觉得以如今自己的状态,能一只手打十个晋浮,咬牙切齿喝问道:   “你们的人,把我师弟带去了哪儿!”   温愧云甚至不想骂野蛮了。   光天化日之下,强取豪夺他师弟,强取豪夺四方宗亲传,这已经远远不是简简单单野蛮两字可以概括的事情。   晋浮嘴里发苦,麻木道:“除了魔宫能去哪儿?”   “魔宫?好!魔宫!”   阮秋辞亦是憋屈得狠了,屈指重重弹一下剑,剑吟响亮:   “好得很,别说魔尊已死,就是魔尊在时,我们难道还当真怕了他,不敢进魔宫抢人?”   温愧云剑光飞遁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显然是回四方宗去。   找谁求援不言而喻——   阮秋辞也想跟着回去,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冷冷瞪视晋浮道:“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说完她好早点送晋浮上路。   晋浮想了想,真诚道:“祝你们马到成功,得偿所愿,一定要抢回叶非折?”   天地良心。   如果让叶非折继续待在魔道,圣刀那边是不用说,看那位大人不像杀人像迎亲的架势——   叶非折有没有事不知道,自己凭着和他的旧怨铁定要完蛋。   晋浮百思不得其解。   这天地间站在巅峰的强者也就屈指可数的那么寥寥几个,为什么他叶非折就是可以左右逢源,把这几座大山一一靠了过来。   莫非长得好看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阮秋辞不想在晋浮那边碰了个软钉子,继续逼问道:“除此之外,你没其他话想说了吗?”   “你还想我说什么?”   晋浮想了想:“这样吧,抢走叶非折的人是个混蛋,宿不平也是个混蛋,我住你们早日马到成功,把叶非折抢回来,行了吗。”   早在他分别在那位大人和宿不平手下去了两层皮的时候,晋浮就彻底又清晰地意识到了魔道两座大山的混蛋本质。   可惜,黄花大闺女嫁错人尚可和离独善其身,晋浮效忠错人却得打工到死,捏着鼻子一条路走到黑。   想到这里,晋浮只觉自己浑身上下所剩无几的分神瞬间一紧,肃然道:   “不如这样吧,我每天早晚烧香拜佛给你上三柱清香,祝你们早日抢回叶非折看好他怎么样?”   求求四方宗掌门了,一定要看好叶非折。   这种人,就别送他回来祸害社会了。   阮秋辞:“???”   她不明白晋浮为什么要灭自己威风。   更要紧的是,晋浮不是个魔修吗?为什么要干烧香拜佛这种佛修干的事情???   这年头,佛祖业务已经那么广泛了吗?   阮秋辞也一头雾水地走了。   只留下萧家家主一脸茫然地在原地继续茫然。   为什么?   自己不应该才是谋划这一切,主导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吗?   为什么人一个个地都走了,就连楚佑,都在一开始最早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什么大家都吝啬给他一个眼神?   作为一个勤勤恳恳搞事,兢兢业业使坏的反派,他没有排面的吗???   “玄山…”   虹桥走到尽头,壮阔秀美的山水也露出冰山一角,错落楼阁,长廊飞檐点缀其中,如被平金针法织进山水中的一点暗色金线。   俨然是叶非折记忆中的玄山。   “你是谁?”   虹桥全然消散,叶非折的刀光也已出鞘。   他红袖雪刀,衣袖上的一抹红,像是刀光上溅的一捧血,让人头一次知道原来刀口舔血可以这样活色生香。   叶非折刀锋抵在那人脖子上,只进一毫,就可见血。   “你刻意使蛊惑我心智骗我前来,我忍了。”   是,叶非折的确是和来人有极玄妙,说不清的冥冥牵系。   可是他是何等心性?岂会轻易落泪,会轻易神智全无任人摆布?   叶非折当时跟他走,只有一个原因。   来的人修为实在太高,他们几个人加起来应当也打不过的。   还不如跟着他走,静观其变。   但人都有不可拂逆的逆鳞。   叶非折的逆鳞就是玄山。   “你将这里布置成玄山模样,意欲何为?”   “你用不平事指我?”   那人两指夹住不平事,眸中飞快掠过一丝错愕神色。   错愕之外,看上去甚至有点委屈。   不像喜怒无常阴晴莫测的魔道大能,倒更像是个任性的年轻人。   他不敢相信地重复了一遍:“你竟然用不平事指我?”   叶非折不为所动,刀锋很稳:“你是谁?莫非我的不平事指不得?“   被叶非折指的人面色忽地沉下去。   他的…不平事???   千岁下意识想报自己名字,还是咬了咬舌尖才清醒过来忍住冲动。   他在魔道待了百余年,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一概以那位大人呼之,久而久之,便成为了心照不宣的不可说。   他舍不得改名字,也舍不得把千岁这字,拿出去糟蹋,糟蹋成一个无恶不作,臭名昭着的大魔头。   千岁这个词,就应该和那人一样,永远热烈,永远骄傲。   “我是谁不重要。”   千岁望着他:“我能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只要是你想要的。什么修为地位,什么魔道至尊,我准备着这些东西,全是为了你。你想要,我拱手送上都来不及。”   “好不要脸!”   魔宫最高处的宿不平睁开双眼。   叶非折离他离得近,不平事出鞘一瞬间的刀意,宿不平有所感知。   再加上那家伙招摇过市般的一身气息,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修为、魔尊位子,说得好像谁给不了似的?魔道认的都是圣尊,昨日黄花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   宿不平说得刻薄,行动上也难得决定刻薄一回。   他得下去给那不要脸的家伙一个教训。   “非折。”   千岁无惧脖颈里溢出的血,靠叶非折更近,目光中甚至有几分恳求。   真是荒唐。   他纵横魔道那么多年,成了魔道心照不宣的无冕之主,魔修怕他、敬他,甚至望着他的笑,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升起寒意。   这世上有谁能叫千岁服软,能叫他露出恳求之意?   叶非折几乎要以为下一刻,他就要执起自己手跪下去。   “杀了楚佑好不好?”   “就当是我求你,好不好?”   他这两句话,刚好被赶来魔宫的楚佑听去。   刚好一字不落。 第27章   他…是真的在求自己。   叶非折心下掠过一个很奇怪的念头。   这个看似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连大乘都要惧他惧到骨子里去的人, 真的是在求自己。   可是叶非折有什么好让他求的呢?   外人眼里最值钱的四方宗亲传对那个人而言或许根本不值一提。   剩下的…是不平事刀主, 还是叶非折那身虚无缥缈压根不存在的修为?   叶非折退了一步, 收起刀,手指抹过刀刃处沾染的血迹, 擦拭时的神情,几可称得上温柔缱绻。   他应了一声好, 随后轻轻笑起来:“正好我想杀楚佑, 也已经很久了。”   青山、红衣、银刀、墨发。他眼里波光, 唇边笑意,融融如蜜, 沁甜到了人心弦, 令人不觉饮酒, 醉醺醺来一场春秋大醉。   谁能想到这样美的姿态,会是摧毁一个人心中信仰最利最狠的那一刀呢?   至少楚佑就想不到。   叶非折眼里望的是千岁, 却将他影子映得很淡,绝大部分的心神皆用于感知周遭的气息。   不负叶非折所望, 他最后一个音节飘飘然落下时,四周阴煞之气兀的暴动。   像是…有人再也压制不住自己本源欲|望, 体内力量如冲破枷锁的凶兽,迫不及待出来吞天噬地, 大展身手。   “不, 你不想。”   千岁紧紧凝视叶非折, 不肯放过他神情哪怕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 仿佛这样就能打动那副柔情万种下的铁石心肠一样。   他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叶非折听:   “你从来都不想杀楚佑,从来都想护着他。你说给我听的,不过是用来委以虚蛇的借口推辞罢了。”   “你一直都是这样。”   他太了解了叶非折了。   恨人时是真恨,爱人时更是真爱。   杀人时用尽了一身力气,护人更敢全力以赴,不惜性命。   正是因为太了解,所以才越加绝望。   刚刚还暴动不已的阴煞之气瞬间静了下去,风拂树叶,草木起伏,一切又是无事发生。   叶非折:“???”   还可以这样???   既然知道答案,那为什么还要求他杀了楚佑???   若不是肯定自己任务不会有第二人知晓,叶非折几乎就要怀疑千岁是对他怀恨在心,故意来破坏他任务进度。   他定了定神,问道:“你既知道我的答案,为何还明知故问?”   “我想杀楚佑。”   千岁说。   他的出生即是为了杀人,也只有剑下积累的皑皑白骨,和无往不利的剑锋,才是千岁存在的价值所在。   “可我不想你恨我。”   千岁生来为杀人。   更为陪一个人证道。   杀人、磨剑,不过是为看他荣耀加身,风光无限,也看他剑心通明,所向无悔。   千岁漂亮锋利的眉目染上点失魂落魄,看上去近乎黯淡楚楚起来:   “所以阿折,陪我杀了楚佑好不好?”   叶非折:“……”   一番交谈下来,他觉得千岁思维已经自成怪圈,形成了逻辑自洽。   要是继续和千岁谈楚佑的事情,少不得进入:   “杀了楚佑好不好?”   “好。”   “你胡说,你才不肯杀楚佑。”   “你想干什么。”   “我想杀楚佑,所以我们杀了楚佑好不好?”   或者:   “杀了楚佑好不好?”   “不好。”   “我就知道你不肯杀楚佑。”   “你想干什么?”   “我想杀楚佑,所以我们杀了楚佑好不好”这类死循环的怪圈中去。   叶非折想到这里,决定不跟胡搅蛮缠心智失常之人一般计较。   他收了笑意,眉眼里的神色几乎和刀光一样咄咄:“你究竟是谁?”   原主不过区区一个合欢宗的小可怜,若是有人肯稍微关心一下他,那么也不至于落到含恨自尽的凄惨下场。   至于自己?   那更不可能。   叶非折的亲朋好友全在另一个世界,如果不是此次雷劫,和这里八杆子也打不着关系。   怎么会有素不相识之人如此在意他的喜怒悲欢?   千岁嘴唇动了动。   他嘴唇也生得好看,线条冷薄干净又流利,像是比着绝世名剑出鞘划过的痕迹而成,就该漂亮得不近人情。   可是千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怎么说?   叶非折站在他面前,站在那座酷似玄山的魔宫前,和过去一样的容色惊人,依稀是过去玄山上那个镇压两道,艳得像肃肃一把火的仙首模样。   那是他命定的追随之人,也是他可望不可及的迷梦。   他能怎么说?   告诉叶非折他叫千岁,顶着一个和千岁忧的相同名头入了魔道,无恶不作,为所欲为?   那是在侮辱叶非折,也是在侮辱千岁忧。   他久久不置一语,眼泪怔怔然晶莹一闪,几乎要掉出眼眶。   “能是谁?”   千岁不答,自有人帮他回答。   破风的黑衣像是战旗高扬一角,宿不平转眼跨过魔宫层层叠叠的楼阁建筑,现身而出。   他睨一眼千岁,又不屑,又战意高炽,嘲笑道:“不过是个很把自己当回事的昨日黄花罢了。”   宿不平跟着上一任魔尊杀过太多人。   他倒也特立独行,别人杀人,总是杀着杀着血气越来越重的。唯独宿不平,杀着杀着觉得生不过是在那些破事里打转,死也不过头点地,生死之间就是那样,没什么大不了,越杀,反而越心平气和。   再加上睡过几百年,再棱角尖锐的脾气也该被磨平了,宿不平竟难得在魔道磨出一副鲜少动怒的好涵养。   只有面对千岁的时候是例外。   昨日黄花就该有昨日黄花的觉悟,安安静静待在一旁去,跳出来搞什么乱子,搅什么局呢?   千岁被他气得冷笑,眼泪也气得憋了回去:“那也比睡了几百年的废物好!再说,谁是昨日黄花还不一定呢。”   叶非折:“……”   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似乎从宿不平出现的那一刻起,局面就没自己什么事了。   说起来,叶非折难得地到现在也没搞明白,千岁特意把自己引到这里来谋求为何。   宿不平脸色奇妙,瞥了一眼叶非折手中的不平事,又扫过千岁颈上伤口,饶有深意问道:   “你确定?”   不平事能做杀孽最重,凶气最深的那一把魔道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比如说宿不平此刻,虽说在笑,但浑身上下无不明晃晃透出“你来打我啊”的充分暗示,让人恨不得在他身上捅出个三刀六洞:   “原来魔道那位说不得的大人,也不是真的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啊。这不就被不平事擦出口子了吗?”   宿不平言中炫耀示威之意,昭然若揭。   他叶非折伤人时用的都是不平事,你千岁忧还敢说自己不是昨日黄花?   千岁忧本就白皙的肤色如今更是如纸一般的煞白。   被宿不平气得。   “好!好!好!”   人的面孔大多善变。   以千岁为尤其。   此刻他看不出来一丁点在叶非折面前温柔明丽的样子,都是森森然的冷鸷阴寒:   “你想打,我成全你,也好见见谁高谁低,魔道这些年的分裂这些年的众说纷纭,我也烦透了。”   天色骤变,乌云翻卷,怒风滚滚,魔宫所处山脉在这样诡奇的天色下,像是座格格不入的世外桃源:   “不过打之前,有件事先得解决,以免渔翁得利。”   这话一说,叶非折就知晓是楚佑的藏身之处被千岁察觉了。   楚佑眼皮也跟着微微一跳。   果然,千岁一字一句道:“藏在暗处的小子,墙角想来应听够了吧?”   “阿折——”   千岁变脸如翻书,转向叶非折时,所有的嗜杀残酷,都变成了款款深情。   他情深得很真。   因为像他这样生来食血的兵器,无须有感情。   而以千岁在魔道的地位,也没人能强迫他做不愿意的事。   所以能叫他这般人心甘情愿生出这等真情,自然很真。   “你看,那小子就算来了,也和阴沟里的老鼠一般货色,甚至都不敢为你站出来,哪里值得你那么费心?你和我留在魔宫好不好?”   “我不求你杀他,不求你对他动手,只求你陪我留在魔宫好不好?”   千岁很少露出这样茫然无措的神色。   可是他不知道该对叶非折怎么办。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打动叶非折,怎么让叶非折留下来。   楚佑实际上清楚千岁说的是对的。   不说魔宫有多少守卫森严,有多少机巧阵法,单单是站在那里的宿不平和千岁,对谁来说,都是两道无法逾越的难关。   他即使来了魔宫,即使站到那两人面前,楚佑也无能为力。   因为修仙界中,实力就是道理。   楚佑纵有逆天的祸世血脉加成,也没有逆天到能在短短几日内胜过这两位魔道之主的地步。   这一桩桩一件件理下来楚佑全懂,全清楚。   他甚至想得比千岁还要多。   楚佑有祸世血脉,若是肯韬光养晦蛰伏几年,千岁和宿不平亦未必是他对手,到时候寻回叶非折轻而易举。   反之,如果他现在轻举妄动,极有可能夭折在两人手里,神仙也救不了他。   一边是数年的忍耐等待,一边是自己的性命之重,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偏偏楚佑平时看着精明,真要选起来的时候,比傻子亦有不如。   知不知道是一回事,想不想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人生如能事事克己自持,哪来那么多情难自禁?   实则楚佑笑了一下,不再多想,站了出去。   他无声起身站出来时,竟似出渊的潜龙初初探出峥嵘一角,与宿不平、千岁一样的叫人不敢小觑。   楚佑不叫前辈,不见礼,只唤叶非折道:“阿折?”   叶非折永远有一缕轻轻淡淡的笑意。   因为太淡,太捉摸不透,看上去倒像是似笑非笑,拿不定他下一刻是会忽然笑开,眉眼弯弯,还是会撂下脸色,山雨欲来。   “怎么会来此地?”   叶非折问他。   目前而看,千岁对叶非折所做最过分的事情,莫非是鼓动他杀了楚佑。   也就是口头鼓动那么两句。   什么命悬一线,什么受尽折辱,什么人们关于魔道那位大人可怕的联想…统统没有。   毕竟叶非折还在这里好端端地站着呢,千岁就快要哭出来了。   但人和人从来不一样,也从来不公平。   叶非折和楚佑就不一样。   他被不平事认主,被千岁高高供起,虽说莫名其妙,但莫名其妙的都是八辈子求不来的好运。   楚佑被家人抛弃,觉醒祸世血脉,好不容易天降一个叶非折却被屡屡捅刀,莫名其妙的都是旁人八辈子不敢想的厄运。   人和人的差距从这里就可见一斑。   有些人万千宠爱,得天所钟。   有些人霉运当头,注定孤煞。   叶非折可以拒绝千岁,甚至气哭千岁。   但楚佑只要在千岁面前一出现,恐怕就难逃一死。   是啊,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楚佑没有那么多的挣扎纠结,利落得如同快刀斩乱麻:“我想来,所以就来了。”   哪儿来那么多有条有理的逻辑原因,丝丝入扣的理由动机?   放眼古今,所有的热血上头,所有的不顾后果,大约都可以概括为想做,所以就做了。   仅此而已。   “楚佑。”   叶非折自己也说不清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思说出这两个字。   生气谈不上。   无奈大概是有的。   动容是有的。   酸楚…也许是有那么一点。   “你是傻子吗?”   “傻子有哪里不好吗?”   楚佑反倒是笑了。   叶非折和楚佑初见时,楚佑十成十的心思都用在无时无刻的算计上,把自己裹成个密不透风的冷面人。相较于笑吟吟,不以为意的叶非折,反差鲜明。   谁也没想到如今形势会反过来。   叶非折成了满腹心事的那个,楚佑眉目间,却有了天大地大的开阔飞扬:   “我宁愿做个傻子。”   至少可以去无所畏惧,去热烈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不怕挫折,也不怕伤痛。   千岁微微扬起眉,眼眸微敛:“小子,那么久了,终于肯现身一见?”   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一个垂头丧气,满脸羞愧的少年。   可惜命运注定要叫千岁失望。   不禁楚佑离垂头丧气、满脸羞愧几个字差了十万八千里那么远,千岁忧所看见的人也远远不止一个。   左边,四方宗主带着温愧云、阮秋辞和另外一个仙风道骨的道人一同现出身形。   “你就是魔道的那位大人?”   同一个称呼,由不同的人呼来,自有两样的感觉。   譬如说大人这个词,晋浮说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四方宗主却说得轻蔑,比起尊称,更像是嘲讽。   “魔道的前任魔尊尚要与我平辈论交,让我三分。我倒好奇你究竟是何等人物,敢称我小子。”   温愧云和阮秋辞的怒火几成实质,恨不得向千岁汹汹扑面而来,再盖上两个字:   野蛮。   千岁:“???”   难怪他没有察觉。   千岁所有心神皆放在叶非折和楚佑两人身上,一个是他爱极,一个是他恨极,两极之下,哪里有心思去一寸寸挖地三尺,看看有没有旁人埋伏在侧?   何况凭四方宗宗主修为,有心隐匿能叫千岁发觉?   这不是尽头。   萧家家主,慢吞吞地从四方宗主对面站了出来,举起双手,尴尬笑道:   “老夫外孙来了此地,老夫心挂晚辈,情急之下,便跟着来了此处。”   当时萧家家主在萧瑟的凉风里站了很久,沉思了很久。   他一番谋划到底是给谁白抛了媚眼看?   到底有没有人能对他的千般盘算,百种心机,给予一点最基本的尊重?   后来,随着风声更加的萧瑟,更加的呜咽,萧家家主灵光一闪,终于想通了!   沉思归沉思。   怀疑人生归怀疑人生。   该杀的祸世,还是要杀的。   该杜绝的后患,也是要杜绝的。   于是萧家家主义不容辞地拔腿追了上来,在他一无所知的境况下,和楚佑、四方宗主,蹲在了同一处草丛里。   千岁:“???”   这老家伙又是哪门子的人,说谁是他的外孙???   然而,这也不是结尾。   最后晋浮和苍术两人,怀着壮烈赴死般缓慢的步伐,和悲壮的神情,从后面走了出来。   晋浮一见千岁,就觉得自己分神隐隐作痛。   他一见叶非折,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痛。   尤其是那么多人齐聚一堂,其中一半以上都是扒过他分神的时候,晋浮痛得像是个阴湿天痛风的高龄老人。   “圣尊、大人…”   每念一个称呼,晋浮都要闭一次眼睛,好像是在做临死前的心理建设:   “属下幸不辱命,助大人带来大人想要的人回来。”   才怪,要是早知道千岁是去迎亲不是去杀人的,他一定有多远跑多远,这辈子都不想见到叶非折。   “因此属下特意回魔宫复命,想看看大人是不是用得到属下微薄之力。”   才怪,他是看四方宗主要来大闹魔宫想跑过来看热闹,顺便看看自己还有没有改邪归正,转投仙道的机会。   千岁:“???”   看热闹就看热闹,你趴草丛里看热闹是想干什么?   一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想不到对方会来此地。   转眼间,三个人暗流涌动的战场,就变成了一群人的烽火硝烟。   萧家家主怂得最快,呵呵笑道:“你们随意,你们随意。”   要是能随意一点,把他外孙给随意弄死,那就更圆满不过了。   可惜并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包括先前对他恶感最深,成见最大的温愧云和阮秋辞也是如此。   他们两人的全部注意已放在新出现的野蛮魔修千岁上面,懒得给他一个过去的野蛮家主眼神。   “非折——”   四方宗主一边沉声叫叶非折,一边拔剑出鞘,护住了叶非折:   “是为师来迟,让你身陷魔宫,受这样的委屈。”   温愧云和阮秋辞在一边使劲地点头,根本顾不得剑修那些孤高的架子,一个比一个沉痛,一个比一个愧疚:   “都是师兄不好,护不住你,那野蛮魔修拽你出去的时候,也没能拦住。”   “都是师姐无能,要不然早该把那野蛮魔修一剑斩下,哪里会叫你受这等委屈?”   三人齐心协力,达到了同仇敌忾的一致:“你受委屈了!”   晋浮:“……”   他听得神情麻木,两眼发直。   如果说那位大人把魔尊之位,把魔道基业,把盖世修为,递到叶非折面前是受委屈——   如果说那位大人软语恳求叶非折是受委屈——   如果说把那位大人气哭是受委屈——   这种委屈他也很想要啊!   他愿意受!   这回,就是叶非折本人都感受到一丝良心上的谴责,“也不算受委屈。”   温愧云与阮秋辞深深吸一口气,看向叶非折眼神又是怜爱,又是愧疚。   他们师弟果真心地仁善,哪怕被野蛮魔修强抢去魔宫,也不忍心说对方一个不好。   都怪他们太无能,保护不好这样好的师弟。   四方宗主也很动容,侧首向叶非折道:“莫怕,为师带你回四方宗。”   四方宗主说的回四方宗,不仅仅是口头上说说而已。   他剑气随心而动,无形无物,却有如疾风折劲草,过处草木凋落,湖泊翻涌。   众人只听到丁零当啷地甲胄碰撞,和重物落地声,想来是魔宫周围侍卫魔修在四方宗主剑气下,倒了一片又一片。   “阿折——”   千岁没把这点动静放在眼里,转头去讨好叶非折。   也许是刚才气得险些落眼泪的缘故,他声音里还掺着些许软糯的调子,不复先前清亮如雪。   听上去像是只拿肚皮拱人的猫咪。   “你看,四方宗那群野蛮剑修把你最喜欢,最费心做出来的花草都破坏了。”   他活学活用,把野蛮两个字当即回敬回去,气得温愧云和阮秋辞差点拔剑。   “你当初为了把魔宫做成这样费了多少力气?”   叶非折:“???”   他怎么不记得他当初把魔宫做成过这样?   不对,他怎么不记得他当初有过魔宫?   要说叶非折为了维护玄山草木不被那群剑修破坏,煞费苦心,叶非折是信的。   要说叶非折费心思做了这座魔宫,叶非折是不信的。   他有魔宫,他飞升在仙界的师父恐怕第一个不答应,第一个天降雷霆来劈死他。   宿不平难得和他站在统一战线上,赞同道:“不错,着实可恨。”   叶非折沉默一会儿:“那个…我听我我师父说修魔容易修到神智错乱,原来是真的。”   千岁惊愕望着他,眼眶微红,似乎又出现了晶莹之色。   宿不平明智地闭上了嘴,一言不发。   四方宗主认可道:“不错,我说过。”   虽然他也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说过,但是显然修魔容易神智错乱是真的,具体参考宿不平和千岁两位。   而且——   他徒弟说的话,他当然不能不给他徒弟面子。   就算是没说过的,也必须说过。   叶非折:“……”   不,你没说过。   因为那是他上个世界的师父,魔尊舒遥,向他骂过魔道的都是一群混蛋后,信誓旦旦加了一句修魔容易修到脑子错乱。   叶非折当时深深钦佩他师父自己骂自己的勇气,并将这句话牢牢记了下来。   叶非折叹口气,觉得自己不能太和神智错乱的混蛋一般计较,理解地对着千岁道:   “怎么说…你对上一任魔尊情深意重,我是能理解的。上一任魔尊英年早逝,我也是遗憾的。但是你再牵扯到其他人,把我来当作上一任魔尊弥补你痛失所爱的遗憾,未免就不太人道了。”   说完,叶非折由衷自心中感到一阵不快。   那不是什么随手抛千金的痛快潇洒。   而是紧紧相联,至亲至重之物被旁人抢去的遗憾。   叶非折想了半天,想到一个类比:   大约是得知他的千岁忧心里有了旁人的不快。   叶非折也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情绪不得其解。   兴许是单纯不爽自己被当作替身吧,叶非折如是作想。   毕竟玄山仙首高高在上数百年,谁敢肖想他?谁敢把他当作替身?   千岁眼眶更红,眼中晶莹之色更重,声音都带着哽咽:   “你怎么会那么想?你是在瞧不起我,还是在瞧不起你?”   那当然是瞧不起你。   叶非折默默收了声。   他良知尚在,总觉得在众目睽睽之下,那能治小儿夜啼的魔道大人当众气哭——   似乎有点过分欺负人了。   以四宗宗主的定力,也有点天崩地裂的感觉。   亏他临行前严阵以待,做足万般准备——   结果以心狠手辣,阴晴莫测闻名全魔道的那位大人,居然是个动不动掉眼泪的哭包???   好像也挺阴晴莫测的…   没毛病。   “师兄且慢——”   就在千岁眼泪将掉未掉,四宗宗主剑气将出未出之际,四宗宗主身侧的道人终于开口了。   他三四十岁模样,青衣道袍,面如冠玉,朗眉星目,长髯飘飘,既有修道之人的端庄出尘,也有可亲可敬之态,宛如是个再好相处不过的和善长辈。   叶非折眼睫扬起,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人的面貌。   在这种剑拔弩张、哭笑不得的时候,没人注意到叶非折的一番动作。   他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四方宗主唯一的师弟,池空明。   也是原着中利用四方宗主对他的信任,一手将四方宗主推到死地的人。   四方宗的老宗主,只收了两个徒弟。   前者性情淡漠,天资出众,是四方宗主。   后者八面玲珑,天资平庸,是池空明。   四方宗主未成为仙首时,师兄弟尚且和睦,池空明打理四方宗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面貌焕然;四方宗主则负责安心修炼练剑,做四方宗的底气所在。   然而这世上所有情深恭敬都抵不过名和利的侵蚀。   等四方宗主成为仙首,成为仙道中人眼中高山仰止的人存在时,一切便变了味。   池空明由一开始的不满,变成了令他寝食不安的妒恨。   凭什么他费尽心力操持四方宗事务,旁人夸的,旁人敬的却是四方宗主?   凭什么是一样的师兄弟,旁人眼中只有四方宗主,提到他时还会分外不屑地来一句,说他幸亏是四方宗主师弟,才能仰仗着他师兄修到大乘?   到最后,池空明不除四方宗主,自己道心难以圆融。   于是他设计了四方宗主,将其一手推上死路。   本来,以四方宗主的境界,如不是祸世那等上古凶煞,或是亲近之人暗算谋害,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狼狈至此。   叶非折不管池空明有什么狗屁理由。   他只知道四方宗主给他的是全然的善意和信赖,为他可以不惜到魔宫来和千岁,和宿不平对峙。   哪怕他身世成谜,对四方宗主满口谎言。   最珍贵,也最难得。   如不是四方宗主,叶非折的路要比现在难走上百十倍。   他指尖用力捏住刀柄,浑然未觉用力到发白。   池空明既然有暗算四方宗宗主之心,那就必须死。   池空明不知自己的丑恶心思全暴露在叶非折面前,自顾自说道:   “师兄爱徒之心,我自然能理解。”   你能理解个屁。   叶非折漠然想。   畜生怎么能理解人的感情?   池空明一个丧心病狂到要杀害四方宗主的畜生,怎么配说自己理解四方宗主的感情?   那是你池空明配理解的东西吗?   “不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先前我们隐匿不出时,这位大人和师兄弟子的谈话就熟悉非常。”   池空明这停顿可谓是停得意味深长,给足了众人脑补的空间。   直至众人面色各有变化时,他方才圆滑地打了个圆场:“我没什么意思,只是师兄这个弟子收得古怪,来历身份一概不知,不免多提两句,切莫见怪,切莫见怪。”   “阿折——”   千岁的眼泪,终于扑簌掉了下来。   他原就是集造化而生的美人,哭也哭得动人,最矛盾的是千岁一身未收的戾气还明明白白在那儿杵着,哪怕是哭,旁人也不敢对他起怜惜的心思:   “你怎么能受这种委屈?”   这回晋浮是彻底懵了。   他们四方宗的人跟瞎了一样,觉得叶非折在大人你手上收委屈也就算了。   大人您也觉得叶非折受了委屈???   你们不想让叶非折受委屈可以放着让他来啊!!!   千岁说:“你们骂我魔道妖孽,我不与你们计较,你们怀疑阿折另有所图?”   他盈盈欲泣看向叶非折:“阿折,我们不受这份委屈,你和我留下来好不好?他们既然怀疑你,那我把魔道所有能给你的全都给你。”   叶非折:“……”   他为上一任的魔尊暗暗发起愁。   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打下的家业,结果落到千岁手上,被便宜送给一个替身来讨好替身。   当白月光当到上一任魔尊份上,也有够凄惨。   宿不平心情复杂,最后还是附和了一声:“我没意见,魔道你想要,自然是你的。”   晋浮顶着千岁和宿不平两人威逼暗示的目光,也落泪了。   他什么时候也能受到和叶非折一样的委屈???   心里再落泪,表情功夫也要做好。   晋浮一边抹泪,一边义正严辞声讨池空明道:“不错,贵宗未免欺人太甚,圣尊和大人既然说话,我没意见,魔道自然该是姓叶的那位大人的。”   求求叶非折看在他今日说话的份上,恩仇一笔勾销,手下留情保住他最后一抹分魂。   越想自己未知的前途,晋浮眼泪落得越汹涌。   池空明:“???”   你们魔道怎么回事???   莫非是看谁能哭,谁更厉害,谁地位更高吗?   他头一回面对这样多的眼泪,甚至自乱了阵脚,都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针对叶非折下去。   能!不!能!别哭了!   堂堂大乘,甚至大乘巅峰,哭起来是唯恐不丢人吗?   别人是比谁的剑更快,谁的战力更高,你们是比谁更能哭吗???   气氛尴尬地沉凝了一会儿,千岁终于收去眼泪,轻柔道:“你既看不清阿折是怎样的人,那么你这双眼睛,也不必用了。”   他眼里犹带着泪,气势却换了另外一副气势。   不好!   池空明好歹是个大乘,对祸福多少有几分未卜先知的敏锐程度,面色乍变,连连后退。   然而太晚了。   他双目间各自淌下一行鲜血,犹如泣血。   千岁收回手,不管四方宗主气得铁青的脸色,淡然弹了弹指尖的鲜血。   好像他刚刚不是顶着仙道仙首的悍然威压,出手废了池空明双目,而是如同摘一片叶子,折一朵花一样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场的大乘,谁不是称霸一方,谁没有点移山填海的能耐?   但也偏偏是他们,看不清千岁如何出手,如何避开四方宗主的剑,如何破池空明的护体灵力,最后直取他眼睛。   太快了,快到已经不是电光火石,连残影都不曾出现,千岁出手前站在那里,出手后就还是站在那里,如果不是池空明两道血泪淌下,也许众人不会察觉千岁动过。   “看到了吗?”   楚佑阴神看完全程的好戏,分外满足,不慌不忙地问他:   “魔道那位无名大人可以为叶非折废去池空明的眼睛,宿不平可以为叶非折拦住无名,四方宗主可以为叶非折在无名与宿不平面前强人。”   “你能做什么?做他们手下死的无关紧要一个人吗?”   它问得尖锐,也问得一针见血。   少年总以为自己有满怀热血,一腔满血,便能无畏无怖,有志竟成。   可热血可以流干,肝胆可以化土。   这天下,能颠倒乾坤的,说来说去都是力量权势,别无他物。   “你这次又想干什么?”   楚佑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像自己的声音。   他看不见自己的眼眸似月光下,孤崖边冰山一角的海,藏了多少暗潮涌动。   “与我融合神魂。”   “然后,你才能和他们有一战之力。”   温水煮青蛙煮了那么多天,阴神终于露出了它真正的嘴脸。   楚佑冷静想。   他心里再冷静不过,所以他答应得也再坚定不过:“好。”   明知是温水煮青蛙又如何?明知是恶魔不怀好意抛出的橄榄枝又如何?   叶非折在前,就算前面是悬崖深渊,刀山火海,他也一样得跳。   没那么多瞻前顾后。   另一边。   千岁和四方宗主之间的气氛崩到最紧,唯一的节点系在叶非折身上。   只消叶非折的一言一语,便能给此处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和师父回去。”   楚佑那边萧家的事没处理,四方宗主那边池空明还在虎视眈眈,叶非折不可能坐视不理。   何况千岁和眼前魔宫对叶非折来说——   叶非折鲜少有不愿意深究,不敢深究的人或物。   千岁算一个,魔宫算一个。   他心中有所知觉,这两者和他的联系,未必是替身那么简单。   更有所知觉,这两者一旦深究,便是万劫不复。   有时候宁愿装个糊涂。   千岁脑子里的弦绷断了。   止住他眼泪的弦也绷断了。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似乎恨自己方才对池空明出手时,不够用力:   “他们疑你,让你受那么大委屈,你还要跟他们回去?”   “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哪里做得不够委曲求全?”   “我不要你杀楚佑,不要你做什么,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拿来。”   “你是不是还是因为楚佑,所以想回的仙道?”   叶非折:“……”   他发觉千岁的思路实在清奇。   什么仙道仙首,什么四宗大乘,统统不是他放在眼里,考虑的对象。   话题怎么扭,到最后都会扭到楚佑的身上。   千岁本来不想用那一招。   但他心知肚明,他除却那一招外,已经无路可退。   他可以杀四方宗主,可以强行将叶非折带走,但…少不得要用到千岁忧剑意,叶非折不会不发现。   千岁闭了闭眼。   他再睁开眼时,手中长剑已架在楚佑脖颈上。   如今剑修泛滥,剑跟着剑修一起泛滥,众人见得多了,看哪把剑都觉得寻常。   再花里胡哨,也不过是三尺铁身,一截木鞘。   独独这一把不一样。   像是天上瑶池间一截清光如虹,也是地上山水连绵的精魄所在。   那把长剑与他契合得恍若双生。   那把长剑也曾经等同于叶非折半身,等同他的臂膀,熟悉得他不必第二眼,就能默出剑柄上篆花刻字:   千岁忧。   两道声音同时而起,同时而落。   “叶非折,你是想要千岁忧,还是想要楚佑。”   “你到底是谁?” 第28章   叶非折名为仙首, 应当端庄自持, 循规蹈矩,实则生了一身反骨, 比谁都桀骜不驯,离经叛道。   他从不讲究那些条条框框。   因此,叶非折心中的底线也很少, 仅有三条。   一条是玄山, 是他肩上责任所在。   一条是亲友,是他归处所向, 半生温情欢愉的源头。   最后一条是千岁忧。   前两条多多少少为旁人, 唯有这一条是彻彻底底为自己。   是叶非折心之所向,道之所指。   所以他发觉自己寻不回剑意时,宁可弃了数百年修为弃剑练刀,也不愿意苟且求全。   他在剑道上倾了十成十的心力,也放了十成十的决绝。   宁可身死道消,也不容有半分瑕疵。   千岁的所作所为,玄山、楚佑、千岁忧,三条全踩在叶非折的底线上。   他眉目陡然冷淡下来。   叶非折笑时有春风眉睫,温软动人,见了的便会不自觉忘记他原本是何等凌厉的美人。   现下叶非折笑意消退, 如同春风逆流,万物冰封, 最鲜妍的春色封在最霜白凛冽的冰雪里, 触目的艳色惊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出刀指着千岁, 比千岁,比宿不平更像这座魔宫的主人,更像生杀予夺,万众臣服的一道之主。   同样的几个字,由叶非折吐出,便有了如刀一般的锋芒,似乎能把人那团破烂皮相劈成两半,瞧瞧底下藏的到底是金玉心肠,还是败絮良心。   “你怎么会有千岁忧?”   千岁忧于叶非折而言,已远远不是一把可以用作武器的佩剑那么简单。   它等于叶非折的一半剑道,一半剑心。   他是不世出的剑修,当配不世出的神兵。   不止叶非折认千岁忧,千岁忧也认叶非折。   叶非折是头一次觉得千岁身份扑朔迷离,像一团他怎么也看不透的迷雾。   退一万步来讲——   就算自己剑道未出差错,就算千岁忧跟着自己跨越时空,除了与自己一道,千岁忧绝不会跟随第二个人。   千岁怎么可能拿到千岁忧?   叶非折在这个世界,罕见地起了势在必得追究到底的心思。   相似的魔宫、莫名的感应…这些叶非折可以忽视,可以自欺欺人。   事关千岁忧的,他却容不得一星半点欺骗。   剑道本来就至诚,本来就不容欺骗。   随着叶非折一问,最愤怒,最躁动的四方宗一行人也安静下来。   剑修的剑对剑修的重要性,他们皆是剑修,自然不言而喻。   哪怕心里再想恶狠狠骂千岁无耻野蛮,也得把局面先交给叶非折选择。   “我是什么身份不重要,千岁忧是真的千岁忧就行。”   千岁握剑的手稳如泰山,恰好与不停发颤的声音是两个极端。   他眼睛被千岁忧剑身雪光一映,竟比千岁忧还要亮上三分。   一大半是被眼泪给映出来的。   在遇到千岁之前,众人是头一次知道,原来威胁人的那个,竟然可以比被威胁的那个还要委屈,还要容易落泪。   “你原来…还会在意千岁忧啊。”   这句话说得失魂落魄。   叶非折不禁为他奇怪的口吻一挑眉:“我当然在意千岁忧。”   千岁望着他手中的刀,依旧失魂落魄:“可是你改用了刀。”   “因为在意剑道,才改用刀。”   下一刻,众人觉得周身嗖嗖一凉,再看千岁时,只觉他容光焕发,语笑盈盈,哪里还有半分落寞模样?   与一边面色不善的宿不平一个天一个地。   千岁极慢地瞟了宿不平一眼,耀武扬威的意味鲜明极了。   “你到底是谁?”   叶非折重复了第三遍。   对他自己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叶非折总是分外耐心。   千岁依旧避而不答:“如果我真的杀了楚佑,你会如何?”   他问得很认真,神情像极乖巧进学,惑而求解的学生。   于是叶非折也答得很认真:“我会杀了你。”   那不是一句玩笑。   如果楚佑真有三长两短,叶非折哪怕通过唤醒不平事煞气入体的方法重拾修为,也一定会找千岁清算。   纵然他不想做魔尊,但有些人,有些事,总是要重要过不想做范围之外的。   千岁眨了眨眼,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落:“他会害死你的。”   要不然他和楚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不遗余力去折腾楚佑,折腾自己?   只是当这个无冤无仇一旦赌上叶非折时,就变成过不去的血海深仇。   千岁重复了一遍,十分肯定道:“我能预见到未来,他会害死你的。”   晋浮迅速低下头,企图遮掩自己喜极而泣的表情。   是吗?那可是件大好事啊!   如果真发生了,别说给楚佑立长生牌位,让他向楚佑三拜九叩都行!   池空明也捂住尤在滴血的眼睛,露出一次似欣喜过头而显得有几分狰狞的表情。   “这样么?”   叶非折居然也信了。   又是冥冥之中的那种牵系感。   他相信千岁说的是真话,就和相信自己手中的千岁忧一样自然。   他提起生死来的时候,口吻也像是寻问今天早上吃了吗一样轻描淡写:   “那应当是我自作自受,该还给他的。”   骗人家信任,骗人家真情,捅人家刀子,哪有那么轻轻松松揭过去的道理?   叶非折早有准备。   反正到时候他都要回去自己世界,这个世界的生死无所谓,如能让楚佑高兴一点——   给他就给他吧。   “不会有那一天。”   楚佑喉头抵着剑刃,每说一个字,项上伤口就要加深一分,血淌得更多。   这不影响他平稳的语声和决心:“我活一天,就一天不会有那样的事。”   他不是没有想过最坏的情况。   却依旧不假思索地给了承诺。   “那个……”   阮秋辞欲言又止,向宿不平道:“大家都是修行的人了,难道不知道迷信算命不可取吗?”   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因果?   人的命运千丝万缕,只要一处因果有变,牵动全身,又哪里有百分百中的预测?   宿不平放弃和她辩个明白。   他言简意赅,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在叶非折面前给千岁泼脏水的机会:“他…一直这样很久了。”   阮秋辞看宿不平的眼神顿时同情起来。   魔道大,居不易。   想不到连魔道圣尊这样说一不二的地位,也有着不为人知的难处。   千岁握着剑,只觉得从指尖凉到骨子里,声音涩哑:“所以说,哪怕是千岁忧和楚佑,你还是选择了千岁忧?”   “是我不用选。”   叶非折扬起了唇,不觉微微而笑,带出一抹很少见的鲜活意气:“千岁忧和我同心同德,我心所向,即千岁忧所指。偶尔剑走偏锋,却也都光明正大。”   “如果千岁忧意识有灵,只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所以我不用选。   他话音一落,刀影便动,穿云破雾般拨开了重重叠嶂,层层清光连绵不绝,最后化作了刀尖一点,落在千岁咽喉。   叶非折从来不晓得什么受制于人,什么委曲求全,什么两者选一。   他愿意选哪个是愿意的事。   如果被逼着摁头选一个——   那么千岁忧和楚佑,他都要。   千岁指掌一抖,几乎握不住手中剑。   他浑身都发抖起来,泪落不止。   自己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已经魔气蚀体,性情大改,面目全非。   叶非折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不服软不服输,没有一身盖世修为,也长着难容天地傲骨的仙首。   千岁所有的目光都给了叶非折的刀,哪里会去注意楚佑骤然睁开眼瞳的一瞬异常?   痛,的确很痛。   阴神那么多的芜杂邪气,融合到神魂时怎么会不痛?只怕相较起来,火上烤,刀板滚,都是轻的。   好在楚佑早已视疼痛为一种生存本能的习惯,只是家常便饭般地简单想了一下,有点疼。   他收回这个念头,转而去想其他的。   楚佑脚下的土地一点点枯萎泛黄,蔓延及远处时,一片的树叶凋零,枝桠光秃。   无形黑气自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宛如万宗浩浩荡荡来潮,汇成了一处声势显赫的漩涡。   而楚佑,则像是百川归会的终点,最后黑气也全然消失在他身后,只留下阴风怒号,枝条狂舞,背后暗沉沉的天不见云,不见日。   如果连这点动静都不知道代表着什么,那四方宗宗主也就白活了:   “祸世……”   大成的祸世…终于出世了。   真不知道是他们的幸运还是不幸。   他们在祸世为非作歹前见到祸世。   也是在祸世大成,在天下都属于一流战力时见到祸世。   “阿折…”   阴神入体的那一刹那,楚佑醍醐灌顶般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如果只把叶非折视为一个重要的存在,那么所作所为,所思所想,不过是盼着他好而已。   千岁要挽留叶非折留在魔道的时候,也是为了叶非折好。   自己何至于铤而走险,冒着九死一生的机率也要彻底觉醒祸世血脉,也要与千岁、与四方宗主有一争之力?   是骨子里的贪婪自私作祟。   是他不能忍受叶非折的离开,不想叶非折和除他之外的任何人长长久久在一起。   是他想…独占叶非折。   浓郁得几成实质的黑雾唯独在遇见叶非折时,自动退避,宛如上古的凶兽低下高贵头颅,也是他们主人的心悦臣服。   “阿折…”   “我喜欢你。” 第29章   这一言可谓是激起了千层浪。   “祸世!!!”   四方宗主又惊又怒, 连万年不变的淡漠眉目都现出一道裂痕, 带上沉沉郁色。   他当然惊,当然怒。   惊是惊成为自己心头大患的祸世早在他身边, 他却一无所察。   怒是怒祸世心怀不轨,敢向他的弟子下手。   多说无益。   再多愤怒的喝骂,也敌不过长剑出鞘的一声低吟。   剑吟盘旋而上, 久久不止。   四方宗主衣袖当风, 剑刃破空。   到他这个境界,弹指挥出的剑意可以将世间最高的山劈成两半, 切口平滑如镜;也可以远远隔着百里追踪杀人, 快到残影都看不见。   甚至当胜负已定,生死已分时,四方宗主都可以站在原地不动分寸,像是根本没打过这一架。   他早不用拼速度,拼剑招,拼狠拼勇。   可这一次四方宗主出剑时,人是人,剑是剑,一转一折,一砍一刺, 都做得板正而标准。   不是说四方宗主退步,只能做得出这般朴素古拙的动作。   恰恰相反, 他剑风掠过的地方, 几个大乘退避数十丈, 仍是不免呕了两口血,魔宫一笔一画极尽雕琢用心的阵法符文,也隐隐现出龟裂般的裂纹,不似往常流畅。   大道若拙,大巧不工。   如是而已。   面对祸世,上古时期就无制的蛮荒凶兽,四方宗主不敢掉以轻心。   另一边,千岁也动了。   他眼眸血一般的红,眼中泪水尚未完全止住,远远一看,恍若泣血。   一字一句,恨意深沉:“凭你也敢觊觎阿折?”   如果叶非折不在,千岁一定以滔天剑意,将楚佑片个千八百片。   千岁忧本来就是最快、最利、也最好的剑。   剑主择剑亲口所说,说要练世上最好的剑,要好过世道,也要斩得尽浮生千岁忧。   在仙首手中时如是,入魔也如是。   可叶非折。   不用叶非折出一次手,说一个字,他本身的存在,就是千岁最大的约束,最大的顾忌。   所以没有剑意无敌,也没有那把风云长剑。   天上的乌云更浓三分,遮蔽日月星辰,只留下狂风得意挥斥。   地上千岁并指成掌,根根如剑,掌风猎猎。   他一身煞气,比之祸世出世的动静也遑不多让。   他与四方宗主合力之下,地动声隆隆不绝,若是站在峰顶上举目远望,便会眺见魔宫千里之内山脊震动,岩石滚落,草木歪斜。   掌风、剑风、破空风。   怒声、喝声、叫骂声。   这当世几个最巅峰,也最腥风血雨之人搅合到一起时,局势再也不受任何一人控制,旁观者只觉得耳目皆聋。   一处处不绝的动静像团团烟花般在叶非折耳边应接不暇炸开,此起彼伏,把他也炸得近乎麻木了起来。   他动了动嘴唇,说话的声音很轻,仿佛被呼啦作响的那些响声一卷就能带走:   “你何必自找苦吃?”   叶非折的确没有想到楚佑会给他来这一句。   原着里男主非但和块石头似的冷硬,也跟块石头似的断情绝爱,孤家寡人。   纵观全文,被楚佑打脸被楚佑所杀的反派不计其数,叠起来估计有座山那么高了,也没见过他多给哪个姑娘一句话,一个眼神。   可能唯一交流就是杀人的时候冷冰冰吐出的一个“滚”字。   叶非折实在是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一天从楚佑口中,听到喜欢这个字眼。   但有什么区别呢?   他骗楚佑友情,骗楚佑亲情和骗楚佑爱情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都是骗,莫非骗友情亲情就能骗得高尚?   一样卑劣而已。   “冷暖自知。”   楚佑回叶非折。   他生得冷,冷里还带了一种百折不挠,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   多少决心,一看即知。   “所以愿意。”   大乘之间的交手是何等电光火石,瞬息万变?   哪怕四方宗主和千岁不求快求捷,这两句话的时间,也够楚佑死无数次。   眼看剑尖擦破楚佑衣衫,五指抓到楚佑喉咙——   楚佑纵有通天遁地之能,也绝难在千岁与四方宗主,这两道之首全力施为的杀招下保全自身。   四方宗主不敢懈怠,心里却微微舒了一口气。   好在成了。   想来祸世也是方才彻底觉醒血脉,不适应本源之力,才叫他抓到可乘之机。   既然抓到了——   那么就别想全须全尾逃脱!   千岁脸上,也露出一点堪称温柔的笑意。   终于……   终于等到楚佑身死的时刻。   他神情变得很温柔,仿佛含着无限的耐心和絮絮言语。   哪怕阿折怪他、恨他、想杀他,也都不要紧。   楚佑死了,阿折就能好好的。   而他和阿折之间,还有无尽的时光可以去消弭仇恨遗憾。   事与愿违。   四方宗主的剑锋再难存进,千岁的五指也只能停在楚佑喉前。   下一瞬——   两人脸色乍变,身形向后疾掠!   因为自楚佑出,弹射出与四方宗主一模一样的剑意,和与千岁一模一样的魔气杀意。   是把他们手下的杀招,分毫不让地还了回去!   三人的交手说是说一招三变,无常莫测,但在外人眼里,甚至要不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几乎什么也没有看清,瞧得一头雾水。   怎么刚刚还大好的局势,千岁和四方宗主说退就退?   萧家家主脑袋这回真的空如木鱼,嗡嗡作响:   自己的外孙……那么厉害的吗???   那他到底是算计楚佑还是不算计,是拉拢楚佑还是不拉拢?   他到底是继续暗中布局,还是假装无事发生?   大约剩下几人中,除却老神在在,袖手旁观的宿不平,就剩下叶非折将来龙去脉摸得最清楚。   四方宗主和千岁修的道天差地别,出手的杀招自然也天差地别。   唯独有一样是相同的。   无论四方宗主或是千岁,都是含怒出手。   祸世能吸收这世上一切的负面情绪。   四方宗主与千岁的愤怒,无疑是给楚佑提供了可乘之机,让楚佑吸纳两人的怒意,再将吸纳的怒意,以两人出手的招式原原本本还回去。   取之于人,也用之于人。   “不愧是…祸世。”   叶非折眼神微微动了一下,忍不住叹息。   这一段话说起来轻轻巧巧,但真正做起来有多难?   四方宗主和千岁出手的威势,是楚佑要正面迎上的。   他吸纳他们的怒意,等同于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硬生生受他们的两招。   如果不是祸世体魄强悍…   不,强悍的体魄也不顶用。   换个神智不够那么坚定,忍痛能力不够那么强的人来,任你有再强悍的,如山如海似的体魄,一样要活生生痛死过去。   仙魔两道的全力一击,不仅仅是说着玩玩而已。   可是楚佑做到了。   他不仅受了这两招,忍住了痛楚,还能按照他吸纳的怒气里的痕迹,将这两招依葫芦画瓢地还回去?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屈居于楚佑体内的阴神终于抛开了那副阴阳怪气的嘴脸,暴跳起来,不敢相信地连吼了好几声。   不怪它养气功夫不好,沉不住气。   阴神等这个机会等了很久了。   在他预想中,楚佑必然承受不住四方宗主和千岁的合力出手,不死也是重伤。   到时候自己夺舍接管楚佑的身体就接管得顺理成章。   它没想到的是天不如人意。   一旦接管了祸世血脉的所有力量,所有奇异之处,楚佑好像好比阴神本神还要清晰祸世血脉该怎么用,该以什么样的方式用在哪一处,才能凭最小的力,打最狠的人。   已经不仅仅是有天赋、有心性、有耐力的问题了。   楚佑天生就应为祸世而生,为杀人而生。   “既然已经发生,怎么不可能?”   相较于众人的震动,楚佑倒是最无动于衷的那一个。   他淡声回了阴神一句,随后不容分说地将阴神镇压下去,只留下惨叫连连。   “好,好,好。”   四方宗主退回原地,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他手指拂过剑身,目光里杀意毕现:“倒是我低估了祸世。”   四方宗主岂会因为交手的一时挫折也打消杀意?   恰恰相反,他想除祸世之心,从所未有的坚定。   典籍里记载的,宗门里口耳相传的,每回祸世出世,世间该是何等生灵涂炭的景象,四方宗主不敢忘怀。   而这一任祸世——   若依典籍中对历任祸世的记载来看,这一任祸世论祸害,论能力,都是无可争议的翘楚。   四方宗主手中的剑很沉。   当一把剑要关系到天下苍生存亡时,当然很沉。   但四方宗主没有放手的想法。   我辈中人既担重任,怎么敢轻易放手?   他能放手,不如他的人又该退到哪里去?   千岁缓缓睁开了眼。   这回他眼里没了泪水,也没有见叶非折的时候近乎讨好又小心翼翼的笑意。   就连心中腹诽魔道高层一个比一个能哭的池空明,也不能否认他见到千岁眼睛的一刹那,浑身发寒,如坠冰窟,有打心底而上的畏惧。   因为千岁有对生死真正无畏的漠然,对旁人的漠然,对自己的也漠然,杀人与他,和路边摘一朵野花无异。   偏偏他是最有底气漠然的那一个人。   惜命人见了他,怎么能够不畏惧?   “楚佑。”   千岁每一个字眼,都带着汹涌无尽的杀意:   “我今日一定要你死。”   “宿主…现在该怎么办?”   多日不出声的系统这回倒是不怕叶非折打死它了,瑟瑟发抖出来问叶非折。   算它好命,选在一个叶非折无心打死它的时候。   “我不知道。”   叶非折说。   他有过许许多委以虚蛇,也有过许许多把七成盘算轻描淡写说成三成的时候。   但这一次是实话。   不知道是真不知道。   四方宗主是真正对他掏心掏肺的长辈,虽然理由莫名其妙,但唯独温情维护是做不得假的。   千岁身份成谜,千岁忧却实打实地在他手里。   况且他再怎么身份成谜,再爱掉眼泪,也没碰过叶非折一根手指头。   他们想杀祸世,怎么看都怎么有理有据。   叶非折想了想:“如果我还在玄山,我还是仙首,大概还能用修为压住他们,用威望镇住他们。”   可惜这里不是他的世界。   他没了可以肆意横行的修为,也没人会知道天下第一的名字叫叶非折。   静观其变才是对叶非折最好的选择。   楚佑视他如命,四方宗主对他疼爱呵护,千岁也对他有莫名的偏执,无论哪方得利,叶非折的下场都绝不会差。   叶非折一边自嘲想着,一边抽出了不平事。   刀光流泄,在如今三方对峙如泰山压顶的局面下,微不足道得像一片飘落雪花。   也是引起雪崩的最后一朵雪花。   “但我知道我不想楚佑有事。”   他知道楚佑在原着中的结局。   原着中楚佑永远对利弊得失清醒到了冷漠的地步,将自己一身祸世血脉隐藏得极好,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到楚佑的头上来。   楚佑有无上修为,也有无上荣耀。   直至他飞升的那一刻,也没人怀疑楚佑不是救世的天命之主,不是仙道至高无上的仙尊。   楚佑落得今日田地,怪他。   不能动情,至少得负责。   刀光如雪,映在了每个人眼里。   楚佑看见那捧刀光,像是孤独久行之人迎来从天而降的一捧甘霖,酷暑煎熬之人抬头遇见了一场大雪。   躁动的煞气被安抚下去,入骨的伤口也隐有了清凉之意。   叶非折是站在他那边的。   楚佑想。   他始终看不透,猜不透叶非折。   但叶非折是站在他那边的…   这便足够了。   “非折!”   祸世的出世不曾让四方宗主语调有多大的起伏,叶非折却做到了。   四方宗主强忍着满怀的激动,和满怀的骄傲自豪,向叶非折道:   “你照顾好自己即可,祸世的事,便放心交给为师,哪里用得着你一个小孩子来插手?为师自会为你讨回公道清白。”   温愧云和阮秋辞在那儿一个劲地附和点头。   他们还没出手,就要累得师弟赌上自身安危——   那他们哪里还有脸面苟活于世?   师兄???   池空明恨不得用力摇晃四方宗主,让他清醒一下。   池空明早知道四方宗主眼瞎,但没想到他那么眼瞎。   人家叶非折拔刀明明白白是摆着想帮祸世呢,你一个人在那儿瞎自作多情什么劲?   但池空明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把话说出口。   没办法。   他眼睛还在那里作疼不止,千岁还在那儿虎视眈眈。   池空明怕自己再一说话,魔道这个疯子一般的大人就说他污蔑叶非折,冲过来再给自己来两下。   这都什么事跟什么事啊???   伴着叶非折的一拔刀,原本沸腾的局面静了下来。   谁都投鼠忌器,谁都不敢先动手。   “大家…要不先心平气和一点?”   心平气和你个头!   众人不约而同想到。   但是等看清说话之人面貌后,他们又一致地咽下了到喉头的咆哮。   谁叫说话之人是宿不平呢?   这位魔道圣尊虽说从闹剧一开场,就一言不发,安静得好像不存在一样,并不代表着他真的好说话,也不代表宿不平真的就是吃素的。   魔道圣尊,不是人人都可以吼一头一脸的。   宿不平站了出来,抱臂睨了众人一圈,桀骜在眼底写得明明白白。   就当众人以为他要轻蔑来一句“拔刀”的时候,就听这位魔道圣尊说道: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既然谁都打不过谁,谁都说服不了谁,就算了吧。”   忍一时风平浪静…   退一步海阔天空…   众人惊悚看着宿不平,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这两句话正常。   这两句话谁说都正常,打圆场的,脾气好的,和事佬的……   独独不应该从杀人如麻,嗜杀成性的魔道圣尊嘴里说出来!   听听听听——   这还是魔道圣尊吗?   这还能杀人如麻吗?   要是凡事都忍一忍,宿不平圣尊的名头又是怎么得来的???   连千岁都忘记对宿不平恶语相向,愕然道:“宿不平,你还能更没脾气,更丢魔道的脸一点吗?”   宿不平果真好脾气道:“曾经有过。”   后来跟着那人久了,随着他杀人越来越多,什么棱角也该浸透在鲜血里被磨平了。   “后来没了。如果我现在真有脾气,你也没那个本事站在这里和我好端端说话,更遑论是和我住同一座魔宫。”   “等等——”   千岁面色大变,想也不想就喝道:“宿不平,你想做什么!”   可惜他喝得太迟了。   魔宫阵纹终于浮起全貌,叶非折与楚佑两人的身形也消失在阵纹下。   如果说世间最大的阵法是哪座,魔宫大阵当仁不让。   它随着山脉而起,随着山脉而落,由前任魔尊一手修建,花费他数十载的时间心力,全然扑在了这上面。   往前往后,都不会再有人有这样的手笔,有这样的耐心。   所以宿不平乍然发起阵法,别说是对此处基本一无所知的四方宗主,就连千岁也愣了一下,不及反应,眼睁睁地看着宿不平把楚佑与叶非折两人送走。   “魔宫阵法当初修建时,以我为压阵阵眼。我使唤起阵法来,如指臂使,将他们两人选个地方送出去,不算件难事。”   宿不平向千岁好整以暇地笑了一下,心想虽然自己脾气都被磨平了,余生除了咸鱼摊以外,也没什么追求,但和千岁杠下去,还是有点意思的:   “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还是好好地做你的昨日黄花去吧。”   “宿不平你!”   千岁大怒。   不等他出手,便有一道肃然的声音插进来问宿不平:   “虽说仙魔两道对立已久,但祸世却是人人得而诛之,圣尊为何执意要护祸世,横空阻挠?”   千岁转头对着他冷笑:“宿不平你既然那么喜欢那个楚佑,干脆去和他凑一对算了!”   别来和自己抢叶非折。   千岁这么想着,头一次觉得楚佑有点可取之处。   宿不平:“……”   他当然不是因为喜欢,才执意要护楚佑。   只是楚佑真死了,叶非折八成要疯。   但对着满脸痛心疾首的四方宗主,宿不平不敢告诉他事实真相,更不敢告诉他你徒弟绝非你所想那样温良无害,纯洁可人。   如果可以的话,宿不平还是不太想面对四方宗主和千岁的双人混打的。   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口黑锅,冷哼道:“本座做事,何须他人来指指点点?”   四方宗主冷然看他,剑身出鞘半截。   眼看气势一触即发。   萧家家主不想做被无辜殃及的那条池鱼,出来打圆场道:   “众位有所不知,楚佑虽说是祸世,也实打实的是我嫡亲外孙。”   千岁忽然觉得萧家家主非常碍眼。   他饶有兴趣地勾起唇角,慢慢、慢慢地问萧家家主:“哦?家主是在暗示我们,楚佑不在,所以可以先从家主身上讨这笔债吗?”   萧家家主不着痕迹地躲到了四方宗主身后去。   四方宗主不着痕迹地移开脚步,以便萧家家主能重新暴露在千岁视线里。   借刀杀人之意非常明显!   萧家家主擦一把冷汗,再也不敢卖关子,直接道:   “我派人去楚家将他母亲,也就是阿姚的遗骸带过来,认祖归宗葬入祖坟,再大肆加以宣传。我有把握,楚佑定会前来,只是这把握,不便明说。”   当然不便明说。   因为萧姓是被萧姚抛弃的姓氏。   萧家人是萧姚不认的家人。   萧家是萧姚至死也不肯回去的地方。   真来认祖归宗那一套,萧姚泉下无知无觉,也足够把楚佑恶心一番了。   千岁不情不愿收敛杀意,不忘威胁道:“如果到时候楚佑不来,我先杀你祭坛。”   四方宗主神情动了动,又不着痕迹地遮住萧家家主。   杀人祭坛什么的…等那时候再说吧。   现在先留着萧家家主。   萧家家主几乎要喜极而泣。   他兢兢业业谋划搞事,终于有人认可了他的心血,认可了他的成果所在!   四方宗主和千岁各自侧首,各自吩咐道:   “传令下去,集结人手去往萧家。”   宿不平在那里似笑非笑看着他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叶非折默默在心里将宿不平骂了很多遍。   托他翻脸得猝不及防,阵法启动得猝不及防的福,叶非折根本未有准备就在传送阵法中被颠得昏天黑地,哪怕到了实地,也缓了好一会儿才不那么头晕脑胀。   他打量了一番周遭环境。   荒郊野外,林影深深,脚下的地是最普通不过的实土地,远处的山最普通不过的小丘壑,普天之下最不稀奇的景色。   叶非折一时半会儿还真辨认不出这到底是哪儿。   “临平萧家。”   系统闷闷告诉叶非折。   “就是楚佑母亲萧姚的那个临平萧家附近。”   萧家…   宿不平送叶非折走的时候,曾没头没尾地给叶非折传音了一句话:   “你如果信得过我,如果想要重拾修为,就去临平萧家。”   看样子魔道圣尊是独断专行惯了,连叶非折信不信,想不想的犹豫功夫都一块儿给免去,直接把叶非折送来萧家。   现下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叶非折很快不再多想,唤了一声楚佑:   “你觉得如何?”   “尚可。”   不是楚佑惜字如金,是他已经实在没力气,也没心思多说哪怕一个字。   彻底觉醒祸世血脉、镇压阴神、正面迎上千岁与四方宗主两个…   每件事都是旁人穷尽一生不可及的登天之难。   楚佑在同一时间一口气做了。   别说他是什么天命之子,就是他是天道本身,此刻一样不管用,一样不可能无事发生活蹦乱跳。   吸收来的煞气还在噬咬他每一寸经脉,而阴神仍然贼心不死想要反扑。   祸世血脉就是这样,吸多少煞气,就得承受多大痛苦,无时无刻,如跗骨之疽。   不是煞气为祸世所用,就是祸世被煞气逼疯。   然而人哪里能扛得住每时每刻无处不在的折磨,人如何能与毫无神智,也不知痛苦为何物的煞气比心神坚定?   所以祸世到头来全被逼疯,成了真正为祸世间的祸世。   否则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想一步登天,又想不费吹灰之力?   叶非折想要伸手去扶住楚佑,却被楚佑一把甩。   “叶非折。”   少年垂着眼睛,看不清他的神色,声音却很冷,乍聆之下,好像仍是神完气足一个人。   “你给我滚。”   “滚?”   被人用这个字,叶非折倒是第一次。   他喊别人滚的时候,大概是没想到这个字会有朝一日用在自己身上。   叶非折没多大反应,反倒是无事发生般笑起来,微微一抬眉:   “我为你出刀,现下该知道的都知道我和祸世是一伙的,天下不容,你让我滚哪儿去?”   随便去哪儿。   四方宗主、宿不平、甚至千岁那儿,都比他好。   楚佑想。   人总是矛盾又善变。   尤其触及到情爱这两字时,来回反复的想法能把多愁善感的人给折磨疯。   楚佑不算善变,和多愁善感沾不上边,却也不肯免俗。   他容纳阴神,唤醒祸世血脉的时候想的是只要能独占叶非折,祸世就祸世,谁在乎。   等现在祸世血脉的劣根终于要体现,他血脉内煞气叫嚣着露出险恶面目,楚佑维持神智的那根弦险之又险要绷断时,楚佑又反悔了。   他总是想要叶非折好的。   一边是理智,一边是欲|望,楚佑只能乘着尚未一边倒的时候,尽可能让叶非折远离自己。   “算了。”   伤重的人总有点特权,叶非折不和他一般计较:   “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他在去魔宫前,也问过楚佑相同的话。   当时被楚佑反问回来,因为任务的缘故,就此作罢。   但这次叶非折问出了口,他纵有千般不是,许诺过的事情不会轻易骗人。   就是说楚佑哪怕问到任务的事情,叶非折也会如实回答。   我不想了。   叶非折想。   他本来就是最骄傲自负的性子,宁愿自己蒙受百倍千倍的损伤,也不愿意欠别人微末一点人情。   奈何叶非折自从入了这个世界以后一直在欠人情。   从楚佑欠到宿不平,从宿不平欠到四方宗主,再从四方宗主欠到千岁。   他骗得人一颗真心,骗得人团团转,转得把叶非折裹成个作茧自缚,被压得喘不过气的大包袱。   压死活该。   楚佑为他暴露的祸世血脉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想了。   管他娘的狗屁任务。   谁爱做谁做,谁爱黑化谁黑化,谁爱完成谁完成。   关他屁事?   叶非折想。   难道他能从自己世界里修炼至渡劫飞升,还怕在这里重新来过吗?   真可笑,也真懦弱。   叶非折想了很多,骂了很多,最后又笑起来。   那是个真正释然轻快的笑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眼里有盈盈的笑意,转成潋滟波光自眼角倾出,扫过鸦羽般的眼睫,染墨的眉,也淌开在雪一般的皮肤底子上。   绘成浓墨重彩,又鲜活无比的惊人绝色。   祸世血脉发作下,楚佑理智已是摇摇欲坠。   他顺循着自己的本能,张口问道:“千岁忧…是你很重要的东西吗?”   要不然千岁怎么会特意用它来威胁叶非折?   祸世血脉,就是一等一只许州官放火的混蛋。   只许自己为祸世间,不许有人夺的威风。   楚佑身为祸世血脉里一等一的佼佼者,自然更是这样。   他只许自己做叶非折眼中重要的唯一,不容有其他任何特殊的存在。   哪怕千岁忧是把剑也不行。   叶非折想了想,觉得自己和千岁忧的渊源还真不是一言两语能够解释得尽的。   于是他敷衍说:“这件事情说来很长,我从头说给你听?”   如果楚佑神智清醒时,兴许真会听叶非折说下去。   但现在的楚佑,是被祸世侵蚀全部神智的楚佑。   叶非折的回答对他而言,等同于再一次的逃避和欺骗。   “不听。”   他圈住了那一袭红衣。   不同于千岁那次在他掌间如流水溜走的衣袖,楚佑是真正圈住了,抓牢了他想抓的人。   落到实处时那种欣喜难以言表。   像是他抓住镜花水月,抓住毕生美梦。   满足之后,是更加害怕失去的恐惧空虚。   也是更想占有的疯狂。 第30章   由于祸世血脉作祟, 楚佑圈叶非折的动作, 就像是凶兽圈自己最宝贵的地盘猎物一样,恨不得整个地圈起来,藏起来, 甚至带着几分迫不可耐。   楚佑是祸世, 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略带几分蛮不讲理的动作, 在按到叶非折腰的时候忽地止住了。   许是那截腰太纤瘦,带着修竹一样的劲挺,也有柳条一样的细软,楚佑掌上力气竟从十分慢慢减到了三分。   他收了力气,扫过那一项霜白如雪的脖颈。   越美好的事情总是越脆弱。   楚佑看第一眼时,唯一一个念头竟是担心那捧晶莹雪化了, 那抹脆琉璃碎了。   他被唤起最后的一丝温情,手下动作放轻放缓, 耐心轻柔得如同抱着什么不世出的宝贝。   看不出方才半点凶兽对自己狩猎来的猎物的**。   楚佑说:“你不许想千岁忧。”   叶非折又是好笑,又是无奈:“那是我本命剑。”   抱他的人手上顿时更用力, 压得更紧, 连最后的一份温情脉脉也所剩无多。   叶非折五感素来敏锐,楚佑隐瞒得再好,那份全然的侵略气息也很难真正瞒过他耳目。   叶非折一时不知该气他连一把剑都要斤斤计较, 还是该笑他连一把剑都斤斤计较。   脾性再温和的, 也很难忍受自己被人这样牢牢抱紧圈牢, 对把剑都要指手画脚。   更不用说叶非折脾气离好, 离温和, 大概是一个天一个地,一个云一个泥的差别。   他最恨被别人管,也最恨受限于他人。   若是换了一个人敢对叶非折这样做,怕是坟头都该草长莺飞。   唯独对楚佑,叶非折有说不出来的包容。   算了,叶非折想。   楚佑身上祸世的一堆破事一大半都是因为自己惹出来,他自作自受不冤枉。   叶非折只能在心里默默向远在天边的千岁忧说了声抱歉,答应到道:“好,我不想。”   楚佑说:“也不许想不平事。”   叶非折这回道歉得毫无心理负担:“好,不想。”   楚佑:“还有四方宗主。”   叶非折:“不想。”   楚佑:“温愧云和阮秋辞。”   叶非折:“……都不想。”   他生怕楚佑给他列一张名单出来,上至千岁忧,下至楚府里洒扫的无一不全,但是一个个应答过去也够累了于是赶紧描补道:   “只想你。”   祸世浑身上下躁动的气息终于被叶非折安抚下来。   楚佑安安静静趴在他项边,低垂俊美眉眼,没有了平常无时不刻不压在眉梢的冷峻戾气,看上去居然也是出奇的赏心悦目。   皮相真是掩盖本质最好用,也最不费力气的东西了。   这时候谁敢说楚佑不是那些天之骄子,翩翩少年,谁敢说他是恶名远扬的祸世?   叶非折见他如此,这才放下心来。   他大约对楚佑的情况有些了解。   楚佑是因为他激发的祸世,心结症根全落在叶非折那儿了。   如今楚佑被祸世同化得不深,叶非折有心能拉,还是能拉得回来的。   叶非折一边想着,一边闭上眼睛打算略作休息。   楚佑的怀抱并不逼仄闷人,反而是他可以放心闭眼,放心交托后背的地方。   叶非折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相依相偎,互相取暖的信赖了。   偶尔一次,感觉也不算很差。   次日睁眼醒来时,叶非折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很快明白了那种不对劲来自哪里。   抱着他的人身体姿态,是僵硬的。   叶非折抬眼往上一看,看见楚佑一样僵硬的脸。   若说他往常是五官生得冷,这回便是五官冷得僵,前者不过是不爱亲近,后者却是心里有鬼。   叶非折什么都明白了。   他刚睡醒的声音含着一丝刻意拖长的慵懒,戏谑道:“那我们来算算昨天晚上你干了什么?”   楚佑实则一直没睡过。   后半夜时,祸世煞气的影响渐渐消退,他理智逐渐恢复。   楚佑看见了自己怀里的叶非折。   红衣依旧鲜艳,却被自己揉得皱巴巴的,像是在地上散落一地的牡丹花瓣。   漆黑头发散乱,一缕缕搭在额前颊边,哪怕没有那双眼睛的点睛之笔,映着乌浓眉睫,也已经足够动人。   楚佑不敢乱动,怕惊醒叶非折,就着雕塑般的姿态在风里思考了几个时辰的人生。   等叶非折醒转时,他替叶非折抚平衣角的褶皱,理好散乱的鬓发,声音发紧:“你说。”   楚佑其实知道昨天晚上自己干了什么。   他是失了神智,又不是失了智,也不是失忆,哪里会一无所知?   但总是要给叶非折一个发泄的出口的。   昨天叶非折愿意陪自己好声好气,万般耐心地折腾到那么晚,怎样都是应该的。   叶非折便一样样地数:“先让我滚,再不听我解释,最后逼着我不想千岁忧。”   他轻飘飘含笑瞥楚佑一眼,眼里的笑意像是凤鸟的羽毛,没多大重量,却华艳生光,挠得人日夜不忘:   “行啊楚佑,能耐了?”   恰好楚佑替他抿完最后一缕鬓发。   做了太久雕塑的人手总会有点麻,有点抖,楚佑却全然不一样,手很稳,力道很轻。   做完后,他站起来,若无其事道:“这里既是临平萧家所在的地方,不如我们去萧家一探究竟。”   他母亲与萧家那些旧怨,还没落得个真正圆满的收场。   叶非折在他身后笑,指着全然相反的一处方向道:“你走错方向了。”   当时哄楚佑归哄楚佑,叶非折不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的。   他比绝大多数人脾气都坏,都高傲。   叶非折原来觉得楚佑有点无理取闹。   天下喜欢他的人多了去,凭什么楚佑喜欢他,就也要叶非折一样喜欢自己?   凭什么楚佑喜欢他,就拦着千岁忧都不让想?   叶非折本是想和楚佑好好翻一翻昨晚那笔账的。   但他现在突然又不想翻了。   楚佑一贯冷漠自持,是怒是笑心里自有明秤在,一丝不苟得近乎不近人情,从没有超过限度的喜和怒。   或者说他根本没有过喜和怒更合适些。   今天早上的那点尴尬失态,大约是楚佑从一身冷骨头冷心冷肺里面挤出来的唯一一点真。   叶非折意识到这点时,自己先缄口了。   再说话时,是轻声问楚佑:“以后还会受煞气侵扰吗?”   楚佑依然绷得很紧,带着无处容身的警觉回答他:“应是会的。”   谁会想和一个频受煞气侵扰的怪物待在一起呢?   楚佑不在乎叶非折会不会,走不走,他只在意一件事情:   自己不能对叶非折说假话。   “如我自身情绪动摇,或伤势过重弹压不住煞气时,煞气便会侵体。”   叶非折说:“即使这样,我还是得说实话。”   好像老的少的,美的丑的在他这里一样待遇,不会看你惨就放你一马,也不会因为你顺风顺水就多加思阻挠。   高高在上得让人恨得牙痒痒时,也会近乎神性的悲悯:   “千岁忧、不平事、四方宗主…我都会想,他们对我来说都重要,都各自有各自的意义。”   “但楚佑,以后我们坦诚相待,我不会再故弄玄虚,也不再说假话。”   楚佑不是不想知道,叶非折所说多少真多少假,也屡屡竭力忍耐过自己想要诘问叶非折的冲动。   再等等。   楚佑对自己说。   叶非折不愿意告诉自己,自己总能等待叶非折愿意的那一天。   他等到了。   他深深看了叶非折一眼。   一眼胜过千言万语。   楚佑最后说了一个“好”字。   不是不想说更多,但是怕轻薄,怕冒犯,怕叶非折多想,这一重重枷锁套下来,也只能说得出一个好字。   说完楚佑又欲盖弥彰一般道:“那我们去萧家?”   “去萧家我没意见。”   叶非折在他后面悠悠地笑,很操心一样叹了口气:   “但是你首先得把路找对,两次说要去萧家,两次都选错不同方向。你是想把东南西北全走个遍吗?”   他们最后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休养几天,确定楚佑的伤势已无大碍后,才启程去的临平城。   临平城远远比他们想得热闹。   车水马龙在临平城门口九曲十八弯地排起长队,剑修飞剑一层叠一层,法修灵光熠耀,几乎要排成一道道七色彩虹,至于其他珍禽异兽,飞舟宝船,更是不一一而足。   叫人疑心是不是有人把整个仙道都搬来了临平城。   长得好就是占便宜。   还没等叶非折发问,他身边七嘴八舌准备排队入城的修士就把萧家的老底抖了个遍:   “道友有所不知,临平城萧家此番是办大事,帖子但凡是修仙界有头有脸一些的,都发了个遍。”   “不错,这还要从旧事说起。二三十年前,那位萧家大小姐也是响当当的一位风云人物,年纪轻轻就入了大乘,大伙儿谁不觉得她飞升有望?可惜天妒英才,萧家大小姐在十七年前一次出外历练中出了意外,就连尸骨,也是如今才找回的。”   “萧家家主心头憋着一口气,好不容易找回爱女尸骨,自是要给她风光大葬的。索性用家主之礼葬了这位大小姐,再广邀天下宾客过来哀悼。”   叶非折听着,忍不住弯了一下唇角。   他早知道那位萧家家主不要脸。   没想到能不要脸到去刨楚家墓地,再用萧姚做噱头来广邀天下的地步。   事情发展成这样,要是再想不到萧家家主是为了逼楚佑现身,叶非折也就白活了几百年了。   “我无事。”   楚佑倒远要来得淡然。   他有祸世血脉,又从来没少见过世态险恶,早练出一副风霜刀刃不能动的铁石心肠:   “我猜到萧家会这样做。”   “旁的倒也罢了,只是阿娘她至死不愿意告诉我她姓名家世,宁愿死在楚家也要和萧家划清界限。她最后一个遗愿,我不能坐视不理,让她葬入萧家祖坟。”   叶非折说:“我陪你。”   他又想起宿不平的话:   想要修为,就去萧家。   纵然叶非折没把修为看得太重,也不禁会好奇萧家究竟是何方圣地,能如此包治百病。   既然做了决定,叶非折便向热心路人道了声谢。   “不必客气。”   路人挥了挥手,说到兴头上神采飞扬:   “其实那么多人,也不是都为了送萧大小姐一程去的。更是为了来萧家的人,不仅仅四方宗主、魔道圣尊均会亲自前来,就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魔道新立魔尊,传说中的祸世,都和萧大小姐有旧交,在萧府那边待着呢。据说妖族这趟还特意来了人想接回祸世。”   叶非折:“???”   你说新立魔尊和祸世与萧大小姐有旧交他信。   其他的——   他和楚佑还在这里好好排着队等入城呢,梦里的在萧府待着??? 第31章   正在路人说得眉飞色舞, 叶非折也听得对萧家家主神奇想法叹为观止的时候, 城门口横空插进了两道横冲直撞的遁光。   这两道遁光各自从一南一北两个方向而来,倒是默契得很,默契地七倒八歪撞散了一片人, 最后汇成一个人字, 停在叶非折面前不过几尺之地。   叶非折好像看不到那两人存在似的, 不退不让。   这倒也不能怪叶非折反应迟钝,实是因为这等被纷扬尘土扑了一脸的遭遇,是叶非折前所未经历过的。   过去没几人能追得上叶非折的遁光   能追得上叶非折遁光的,当然也过了好勇斗狠的幼稚年龄,深知那把千岁忧认真起来有多可怕,自不肯将自己性命放刀口上赌。   就是说, 叶非折被扑一脸尘土,是地破天荒的头一回。   虽说有楚佑拦着, 尘土未真正扑到他脸上,但也够糟心的了。   更糟心的还在后头。   左边的魔修见叶非折不把他放在眼里, 不由大怒, 鞭子在空气中甩了个响亮的鞭花,阴森森笑道:   “小子好大的胆子,就是不知道你的修为有没有胆子那么大了。”   右边的妖修见叶非折视若无睹, 座下坐骑蹄子重重刨土, 从鼻子里吭气:   “敢拦我的人, 都已经成了我坐骑口中餐了。”   他们以为这一番话下来, 叶非折就算不会跪地求饶, 少说也要痛哭流涕。   叶非折不负所望地开口了。   他发自肺腑:“实不相瞒,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   往前,天下之大,仙魔两道,没人敢拦仙首的路,更没人敢让仙首为自己让出一条路。   两人面色稍缓,以为叶非折接着要说自己年轻不懂事,求求他们放过自己时,就听叶非折真诚喟叹道:   “所以不是很有经验,早知道,我就应该先下手把你们丢出去的。”   “大胆!!!”   两人同样一声大喝,同样震怒出手。   尽管种族不同,从前也从未谋面,但两人此刻的思想,不约而同达到了高度的一致!   他们要叶非折死!   鞭花翻卷,妖兽怒吼。   排队入城的行人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纵然他们有意出手相帮叶非折,实力差距摆明了放在那儿,以两人的元婴修为,他们出手也是无济于事,说不得还得把自己一起赔上去。   楚佑终于把注意力自叶非折身上移开,侧目淡淡看了他们一样。   在城门口当空把两人炸成烟花未免太不雅观,有碍观瞻,容易给过路人造成心理阴影。   更要紧的是,叶非折不一定喜欢。   于是楚佑出手出得很收敛。   谁都看不见有一缕无形无色的煞气顺着两人衣袖探入他们经脉之走,转过五脏六腑,最后停在丹田中,气定神闲。   鞭子和妖兽俱停了。   不光是行人目瞪口呆,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在局势大好的时候突然收手。两人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和自己过不去,自己的手为什么不听自己使唤。   他们固执地不肯相信是叶非折与楚佑动的手脚。   开玩笑,虽说修行之人大多容颜永驻,但那两个年轻人的青春洋溢是无论如何也骗不了人的,显然是初出茅庐,怎么可能有这份本事?   两人想来想去,想破脑袋,都觉得一定是刚才自己的脑子抽了,手和脑子一起抽了。   他们输人不输阵,色厉内荏。   魔修倔强挺了挺胸:“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而来临平城的吗?”   他非常急于想证明自己不是个纸糊的魔修,不等叶非折提问就开口道:   “据说被圣道择主的魔道新主会现身于临平城。魔道实力为尊,我追随的大人论实力该是魔道第一,自是不服那位魔道新主,所以特意前来会一会他。”   魔修非常懂春秋笔法的奥妙,略去自己追随的是一位化神魔修,化神魔修追随的是晋浮,晋浮追随的才是他口中那位大人的部分。   他也不清楚那位大人所来不是为了追杀叶非折,而晋浮如果可以,情愿和叶非折永不相见这一事实。   魔修只知道这大人和魔尊一起乱飞的语句,显得非常风云起伏,显得他是个有靠山的,杀人不眨眼的厉害魔修!   在魔修口中被他靠山的靠山的靠山追杀的新任魔尊叶非折:“……”   叶非折的哑然无言显然是鼓舞了妖修。   妖修也倔强地昂了昂首,跟着有样学样,依葫芦画瓢:“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而来临平城的吗?”   “祸世大人现世的消息震动妖族。现任妖尊特意赶来临平城一见祸世大人。”   妖族民风淳朴,除了打打杀杀捕猎打渔不干别的事,因此,妖修也要比在尔虞我诈中的魔修更傻一点。   他为了证明自己是个有身份的妖修,把妖族的隐秘也给心直口快抖了出来:   “祸世血脉,是妖族中至尊至贵至强的血脉。妖尊也只能由妖族中最强者担任,现任的尊上专程前来临平城,也是为剥离祸世血脉,安到自己身上。”   妖修的口吻见怪不怪。   毕竟妖族生性最原始,最野蛮,没有什么仁义孝悌,向来弱肉强食。   每个能活到现在能喘气的妖背后,都是活生生的血。   他口中要被妖尊剥离祸世血脉的楚佑:“……”   见楚佑与叶非折都陷入沉默之中,一魔一妖重新得意洋洋起来,颐指气使道:   “既然知道我们的来意不一般,还不快点让开?”   行人们捂住自己的嘴,尽量不让自己因为过度的惊讶而发出声音,唯恐因为自己知道得太多而被人结果。   叶非折心里其实有点惊讶。   因为祸世血脉可以从祸世本世身上剥离这件事,原着只字未提。   叶非折想想也就释然了。   原着里楚佑把祸世血脉藏得那么严密,滴水不漏,就是妖族想剥,也找不到人去剥,自不会冲到楚佑面前,也没什么提及的必要。   说来说去还是得怪他。   这事,他得帮楚佑解决好。   他心里如是想着,脸上的神情很尊敬,很严肃:   “你们说得是。”   一魔一妖以为叶非折真怕了自己的靠山,瞬间抖擞得很,还没来得及卖弄,就听叶非折补道:   “这样,看在你们靠山的面子上,我应该给你们一个尊严,我们在城门外,寻个安静无人的地方,以约战的方式,来维护你们的尊严如何?”   行人看叶非折的眼神顿时充满着敬佩。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是何等的无畏?   挺身而出,舍己为人,牵走这两个祸害,这又是何等的精神?   两人:“???”   为什么给他们尊严就要向他们约战???   他们不想要这个尊严不行吗???   然而,两人丹田中盘踞的煞气并不会给他们拒绝的机会。   两人在煞气牵引下,真迷迷糊糊,晕头转向地跟着叶非折走了。   护城河岸边漫漫生着一片丰茂的芦苇水草,随着护城河铺开至不见底的尽头,苍灰的穗穗尖尖在微风中起伏成一片,偶尔能从其中瞥见白鹭拍打翅膀的身影。   很无人,很宁静。   是个杀人放火的好地方。   是叶非折想要的地方。   他也不管那个一头雾水的魔修,直接逼问妖修道:   “剥离祸世血脉,究竟是怎么回事?”   煞气梗在妖修丹田里,容不得他说谎。   事已至此,即使妖修再迟钝,也该察觉叶非折的不对劲了,哆哆嗦嗦道:   “祸世血脉的确可以从祸世体内被剥离,只是要求极其苛刻。”   “一来要求祸世毫无反抗,才能完整从祸世体内取出其血脉。二来要求承受祸世血脉的人,必须得到祸世血脉的认可。两者作用之下,方能成功。”   这世上能把祸世打到毫无反抗之力的人有几个?   这世上能通过考验,得到祸世血脉认可的人有几个?   难怪祸世血脉的剥离虽是妖族上下心照不宣的事情,也只有妖尊才敢打楚佑的主意。   因为其他人打了也不过是做无用功。   叶非折心中很快有所计较,对楚佑道:“萧家家主定是刻意对你所设的局,仙道魔道妖族,三方势力,这修仙界中的大能估计齐聚此地,硬杠没意思。”   左右他们的目的是不让萧姚被安葬在萧家祖坟中,又不是一个人单挑所有大乘打他个你死我活。   至于宿不平口中的修为一事,叶非折反倒是无所谓。   一个世界归一个世界。叶非折在自己原身所在的世界中再如何厉害,到这个世界来的也不过是一缕神魂罢了。   没道理穿越世界还能附送修为。   到时候去萧家随便看两眼,看看到底是隐藏着何等玄妙之处才能叫宿不平出此一言。   有是最好,没有也没什么好失落的。   还是萧姚的事情最要紧。   “恰好这两个人撞上来,等同瞌睡送枕头。”   楚佑不必叶非折再说下去,已然明了他言下之意。   如果送上门来的是仙道中人,楚佑兴许真没什么办法。   偏偏两人一个魔修,一个妖修,都不是什么走正道清气的路子。   那便再好办不过。   一魔一妖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就发觉自己的身高体形似乎有所变化,连视野所及都不太一样。   再一看,对面的两人岂不是自己最熟悉的模样?   形态面貌,都和自己一模一样。   是楚佑叶非折分别换作一妖一魔的易容,再将对应的一妖一魔易容成他们自己的模样。   楚佑没习过易容变化之术,但操纵妖魔体内煞气来进行变化,对他而言再简单不过。   加上用的是妖魔体内自身的煞气,□□无缝,哪怕是四方宗主、千岁等人在此,也绝难看出端倪来。   普天之下,能这样得心应手操作煞气的就此一位。   好巧不巧,那位也在临平城。   要是还想不明白楚佑到底是谁,一妖一魔可以就地自杀了。   他们惊恐地睁大眼睛,嘴里发出含糊不明的唔唔声,如同被人堵住了嘴。   事实上他们的确也被楚佑用煞气封住了嘴,以免说话泄漏出去易容玄机。   妖修想到之前自己对祸世口出的狂言,悔恨到几尽想自杀。   而惊喜远远不止眼前这点。   叶非折拿着刀在魔修面前晃了几下,以便对方能清晰看见“不平事”三个字。   全天下没人敢仿这三个字,仿这把刀。   因此,全天下的不平事,也就那么一把而已——   是魔尊佩刀,魔道圣物。   叶非折慢条斯理一笑:“既然你们那么喜欢把魔尊和祸世挂在嘴上,我便圆你们这个梦,好让你们有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说罢,叶非折亦钦佩自己的开阔胸怀和善解人意,感叹道:“我可真是个好人。”   一魔一妖:“???”   楚佑回答他:“你是。”   如果说叶非折是在玩笑调侃,楚佑却是尽了十成十的认真,打心里觉得。   一魔一妖:“???”   这一任祸世是瞎吗???   叶非折还真煞有介事信了楚佑的瞎话,遗憾轻啧两声:   “可惜了我的脸,多少人羡慕不来?白白便宜给这两个蠢货。”   一魔一妖:“???”   你以为我们就很想要吗???   他们再怀疑人生也没有用。   因为叶非折与楚佑已经城门口,顶着行人谴责目光,浑然不觉地入了城。   而一魔一妖身不由己地受煞气操纵,迈开了他们灌铅一样的腿,走到了他们避之不及的城门口。   行人记得叶非折楚佑的面貌,见一魔一妖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心疼地丝丝抽气:   “唉,真是两个好孩子,瞧瞧被打成什么样了?连魂儿都丢了。”   “我说啊,那魔道和妖族之人,行事如此嚣张,是要遭天谴的。”   一魔一妖:“???”   好孩子???   祸世魔尊???   他们艰难地把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对上行人欲言又止的怜爱目光,不由满腔悲愤,有苦说不出:   最该遭天谴的是他叶非折吧???   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叶非折顶的是妖修的皮。   他之所以选择妖修,自然有自己的原因。   叶非折和千岁之间的联系实在古怪,虽说以楚佑祸世能耐操纵的煞气易容理应完美无缺,但对千岁,叶非折一直摸不透深浅,也拿不准他会不会瞧出破绽。   所以稳妥起见,叶非折选的是妖族。   他循着妖修留下来的记忆,找到妖族在临平城中暂时的居处,和楚佑在路口分别,低声道:   “萧家见。”   事实上,叶非折没等萧姚的丧事大办,就再次见到楚佑。   妖族一行人为祸世缘故,用了十成的心,表面上说是来参加萧姚丧事,实际上来的队伍几乎可以打下仙道一个大宗。   似叶非折扮作的妖修不过是修为最低的那一批,往上有好几个化神期的妖族、两个大乘的妖族长老和……   大乘巅峰的妖尊。   妖族大多性情孤僻,独来独往,叶非折易容的妖修没什么说得上话的好友,他回到妖族居处时,仅是与同阶的元婴妖修随口应付几句,并未露出任何端倪。   次日清晨,有化神妖修过来敲响叶非折的门。   叶非折看他姿态郑重其事,估计让化神过来的事情不会小,安安静静等着他开口。   如他意料,化神妖修严厉道:“尊上要去见魔道的一位大人,你我随尊上一同前去,护卫身侧。”   化神妖修原来想告诫叶非折一番。   毕竟论起暴戾手段来,魔道那位大人在整个修仙界中也是当仁不让的,连妖尊都要逊上一筹。   但后来想想,叶非折一个从未出过妖族领地的小妖,哪里能有什么概念?说了也是无用,于是只能警告道:   “咳,反正是一等一的大事,你一定要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和精神,不许给我妖族丢脸!”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声色俱厉。   叶非折还真没当一回事。   魔道最厉害的两位大人他都见过,一个哭包一个咸鱼,自然无法和化神感同身受,只应付过去道:   “大人放心,我一定小心行事,不给妖族丢脸。”   化神这才满意,挥挥手放他出门。   魔道作风向来奢靡,而以千岁的讲究,在整个修仙界中也是有数的。   尽管是暂居之处,不仅要重楼叠阙,一望无尽,还要极尽雕镂,匠心独运,若是不知情的人看过来,多半要以为那样气派的雕梁画栋该是临平城萧家的祖宅,而非不相干之人的随意一处落脚之地。   妖尊来访,魔道中人也不敢轻忽,躬身弯腰,恭敬为他们一行人引路。   为首的妖尊轻哼了一声,纵使叶非折隔着重重人影只能看见他背面,也觉得这位的傲慢之气快要化成实质将天幕给捅出个篓子了。   而且很叫人担忧。   担忧这位妖尊高高昂起的头,长在额上的眼睛,会不会在他走路的时候冷不丁把他绊个几跤。   最后他们被带到了最庄严,最华美的一座楼前。   梁柱上龙凤盘旋飞天,屋瓦下风铃坠星悬月。   引他们来此的魔修恭敬垂手而立:“大人等在楼上,请诸位自行上去。”   妖尊慢慢地看了他一眼,出乎意外地没有发作,只是哼了一声。   这一路上,他除了哼就没发过别的声音。   让人怀疑妖尊是不是个哑的。   妖尊点了几个亲信陪他上去,其中没有叶非折。   叶非折得以在楼底留下,恰好看到同样留在楼底,顶着魔修易容的楚佑。   他们交换一眼,迅速装作无事发生,低下头去,心中竟是一样的辛酸自嘲:   呵,所谓的妖尊和魔道大人在高楼上议事。   真正的祸世和魔尊在楼下遭受风吹日晒。   这见鬼的世道。   真是凄苦。   妖尊推开了门,入眼是一室的锦绣琳琅,各色珍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但都不及端坐在中央之人漂亮惊艳。   饶是妖尊,也迟疑了一瞬:“你就是魔道的那位大人?”   大人是个被用滥的称呼,低阶修行者对高阶修行者,疏离点的称前辈,讨好点的称大人。   独独在千岁横空出世之后,大人这个称呼在魔道逐渐销声匿迹。   没人敢认自己能强得过千岁。   因此没人敢冒犯大人这个称呼。   千岁长得实在是出乎妖尊的意料。   他非但不像他的名声一样嗜血阴森,反而相当漂亮,漂亮得相当高洁明亮,拿去九天上做个神仙也是尽够用的。   “我是你想找的人。”   千岁撩了撩眼皮,目光始终不放在妖尊身上,声音里有森森的杀意:   “可你不是我要找的妖尊。”   说话的妖尊神情骤变,身上气势也骤变,一时拿捏不定要不要暴起伤人。   这都被他看出来了……   “莫放肆!”   一声低喝响起。   跟随着妖尊前来的亲信随从中走出一个人。   他从眉从眼,再到鼻子嘴巴,五官面貌统统生得普通极了,丢进人群里过目即忘的那种平庸。   但当它们组合到一起去时,便平凡不再。   甚至从进府开始,眼睛一直长在天上的妖尊也退后两步,微低了头颅,杀意消退,认错道:“是属下鲁莽。”   凭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能叫心气比天高的大乘巅峰心甘情愿认错。   平凡随从在妖族中的威望如何,不用多说。   千岁冷眼看着他们演完,方才平淡道:“妖尊玄渚的易容倒是不错,以假乱真。”   原来那平凡随从,才是真正的妖尊。   玄渚承认得痛快,向千岁歉然一笑道:“雕虫小技罢了,还是瞒不过大人的眼睛。事关祸世,对我而言极重要,不免顾虑众多,特意放了个障眼法出来。”   千岁懒懒支着下颔,微微点头:“祸世对你来说极重要。”   玄渚心里有了不太妙的预感。   千岁轻蔑地一撇唇角:“可对我来说,不过是一团血而已。给我我都嫌脏污腥气。”   若不是正巧生在楚佑身上,千岁才懒得掺进这趟浑水里。   他扫了一眼玄渚,轻轻巧巧道:“记着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求人得先有求人的样子。要是再拿副丑脸装什么随从骗我,就给我滚出这里,别来碍我眼睛。”   他话说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却让妖族众人脸上瞬间不好看起来。   妖尊玄渚是他们全族的脸面,出外行走时,四方宗主这等仙首也得客套三分,何曾受过这样的折辱?   玄渚倒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听得面不改色:“改装前来,是我的不是。”   他心知向千岁这种人物,两次道歉决计打动不了他,于是更添了一把火:   “如大人所见,祸世血脉的确对我极重要,不可有失。我心中权衡得清楚,绝不会让大人白白出手。”   玄渚意味深长地一顿,千岁在心里翻个白眼,根本懒得搭理他。   见千岁不给任何回应,玄渚只能自顾自抛出诱饵:   “若是大人高义,肯帮我一起拿住祸世,作为回报,我愿意替大人杀了魔道新主。”   千岁终于肯抬起眼睛正眼看他一眼。   “替我…杀了魔道新主?”   千岁咀嚼着玄渚的用词,一字一句反问他道。   许是正午阳光正炽,射进琉璃窗的光影粼粼,映在千岁脸上时,盛得叫人不敢逼视。   玄渚心里莫名有几分奇怪。   但他没怎么多想,以己度人道:“是。不平事择主,魔道新尊将立,外人看来,无疑是动摇大人声望。大人纵然不在意,我投桃报李,也是要为做点事情的。”   玄渚说到这里,倒是笑了:“要不是传言说魔道新主在临平城里,大人向来深居简出,怎么肯千里迢迢跑过来呢?”   他意思很明显。   别装蒜了,大家都是一道至尊,谁不了解谁?谁不想捏死那个挑战自己至尊之位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玄渚问得也没错。   千岁不语。   反倒是他旁边站的晋浮忍不住呵了一声。   “呵。”   玄渚不悦地向出声的晋浮望去。   他为祸世甘愿向千岁低声下气,不是旁的小小大乘可以来挑战他妖尊权威的理由。   晋浮面无表情,碍于玄渚质问,还是勉为其难地描补了一下:“在下只是觉得妖尊高义,才思敏捷,深深敬服之下,才情不自禁出的声。”   他也没说假话。   一般人的确才思敏捷不到玄渚这种地步。   一开口就是往千岁最要命的死穴使劲踩,千岁不伸手弄死他都是对不住千岁在魔道那副名声和脾气。   可见妖尊不愧为妖尊,能作敢作一般人不能作的死。   晋浮心态非常平和。   平和到看玄渚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玄渚这才满意,心里把自己一番说辞来来回回掂量了一遍,确定自己提出的,是千岁所需的,方不再多想,等着千岁的回答。   千岁静默很久后,微微笑了。   他笑起来犹如春风徐来,花枝初绽,令人不由自主生出亲近之意。   千岁声音也如同春风一样和缓:   “妖尊盛情难拒,我自是愿意和妖尊合作…共赢的。”   最后几个字,他咬得极重。   玄渚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志得意满地大笑起来,仿佛看到自己祸世血脉在握的那天。   殊不知晋浮看他的眼神更怜悯了。 第32章   萧家家主迎来了人生中的巅峰。   仙妖魔三族势力,四方来客, 向他投的拜帖如雪片般源源不绝, 压垮萧家家主书桌的同时, 涌入的人流也差点冲毁了临平城的城门。   然而来的人多少是为魔尊而来, 多少是为祸世而来, 又多少是为萧家而来, 萧家家主心知肚明。   他嘴上说得很有把握, 实际上也难以确定楚佑到底会不会狼心狗肺到弃自己生母于不管的地步。   为了避免楚佑不来, 到时候真出一个惊天大篓子,被愤怒众人群起殴之,萧家家主圆滑地请来了仙妖魔三方的重要人物。   自然,像千岁玄渚四方宗主这等真正举足轻重的首领人物, 是萧家家主请不动的。   因此他和晋浮、假妖尊、池空明四人一人一边, 刚好把桌子围了一圈。   “今日请诸位前来, 实是有不得已的要事要向诸位先说一声。”   萧家家主姿态放得很低, 亲自为三人一人斟了一杯茶。   三人各自接过茶盏,各自矜持点头。   “是祸世与魔道新主的事情……”   萧家家主吞吞吐吐,期期艾艾地把各种缘由解释一遍,最后一闭眼,豁了出去:   “我虽说放了消息出去,实则并无全然把握祸世和魔道新主会来此地。”   “???”   假妖尊最震惊:“什么?你是说祸世不一定在临平城中???”   那他们尊上要的祸世血脉怎么办???   晋浮同样震惊:“什么?你是说魔道新主不一定在临平城中???”   那他们大人要找的人怎么办???   池空明也很震惊:“什么?你是说祸世和魔道新主都不一定在临平城中???“   那他想借刀杀的师兄怎么办???   萧家家主交代了真相,心里还真有点虚, 搓了把手心的冷汗, 尬笑道:“三位莫急, 好在我这里尚有解决的办法。”   假妖尊:“呵。”   什么解决的办法,难道还能把祸世绑到他们家尊上面前吗?   晋浮:“呵呵。”   什么解决的办法,难道还能把叶非折绑到他们家大人面前吗?   池空明:“呵呵呵。”   什么解决的办法,难道还能在他面前杀了他师兄吗?   萧家家主被他们那么皮笑肉不笑地笑了几声,心里更加虚了:   “大家都是为祸世和魔尊来此,如若祸世和魔尊真不到场,加上知晓祸世魔尊真面目的就那么几个有数的大人物,到时候祸世魔尊究竟是哪个人,长什么样,岂不都不由诸位心意决定?”   “指鹿为马,还是指马为鹿,都由诸位决定。”   萧家家主眼中精光一闪:“由自己一手捧上去的傀儡,可不比敌友未知的魔尊祸世来得令人放心?”   不错,萧家家主自认自己的准备非常完善,条件非常诱人。   他一个家主,都要为家族里的勾心斗角,为保住自己的家主之位每天辗转反侧,愁到头发都秃掉一大半,像魔道那位大人,像妖尊,岂不是更愁?   自己这回一定要把楚佑给架空了!   不能让他回到妖族去,得到妖族力量来对付自己。   然而,天不遂人意。   令萧家家主大失所望的是,对面三个人反应异常冷淡,甚至可以称得上为面无表情。   等同于往萧家家主火热的,干劲十足的内心上,破了冷冰冰一瓢凉水。   假妖尊扯了扯嘴角:“真是个好主意。”   他们尊上要的是实打实的祸世血脉,要一个假祸世能有什么用???   晋浮眼神带了点同情:“的确是个好主意。”   他们大人要的是实打实的叶非折,要一个假魔尊能有什么用???   池空明温文尔雅笑了两声:“实在是个好主意。”   他要的是实打实,能帮他打师兄的祸世魔尊,要两个假祸世魔尊有什么用?   萧家家主冰冷的内心,随着三人的肯定,再一次回春!   他不禁为自己的机智自鸣得意!   试问世上谁能想得出来一个无中生有,既保全自己声望,又打压对手势力的两全其美的完美方法呢?   萧家家主极力抑制着自得,也极力抑制着满脸红光,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克制地低咳一声道:   “好,那便麻烦诸位了。祝我们旗开得胜,合作愉快!”   假妖尊端起茶盏。   晋浮端起茶盏。   池空明也端起茶盏。   碰杯时,他们的想法是心照不宣的一致:   让萧家家主去死!   谁想和他旗开得胜,合作愉快!   在萧家家主的沾沾自喜中,萧姚的丧事得以大办。   的确是大办。   雪白的纸裁成的纸钱洒了一城,铺了一地,若是站在高处望去,不知是雪覆大地,还是杨花逐风。   哀乐从城头悲悲戚戚吹到城尾,从清晨吹到午夜,敲锣打鼓的声响比鬼哭狼嚎更鬼哭狼嚎,让临平城方圆数百里之内,都不敢有打家劫舍的歹人山贼出没。   仙、魔、妖三族之人依次入场,见证这一场荒诞不经的绝世好戏。   萧家为世家,规矩大得很,萧姚遗体如今被收敛在灵堂中停灵摆放,得先在前厅吃过一餐饭,去看过萧姚遗容将她送葬入祖坟,再吃一餐饭,才是真正的落幕。   倒是方便了叶非折。   来的人极多,乌泱泱的少说有数千,饶是萧家是见惯世面的大族,也忙活得够呛,流水席一桌挤着一桌,什么风雅都没了。   在这种拥挤又喧嚷的时候,偶尔寻不着一个元婴妖修,并不是什么惹人注意的事情。   叶非折颇为顺利地从前厅溜出,一路避着萧家巡逻的守卫,溜至萧姚停灵的灵堂中。   真是好笑。   今日里萧家一片热闹一片欢笑,即使是仙首继位的盛典,各大门派,各位有头有脸的大能也不一定来得那么多,那么挤。   然而今日真正的主角萧姚所在的地方,却是一片凄清冷落,除却门口守着的两个侍卫,挂着的两串纸钱,别无他物。   谁都清楚她不过是个幌子。   谁都懒得给幌子一点尊重和眼神。   叶非折侧身躲在一处回廊的柱子后,等待许久,确定如今是个适合动手的好时机时,方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不平事刀鞘敲晕了左侧侍卫。   好巧不巧,右边同时也传来了人倒地的声音。   叶非折闻响后,抬眼一看。   好巧不巧,他和一样抬眼望过来的那位兄弟撞上了视线。   叶非折认出来人。   身为妖族一族之尊,此次前来临平城却以平凡随从面目示人的妖尊玄渚。   事实上,玄渚和千岁的一场谋面,两人已经很小心,不忘设下隔音的阵法。   奈何叶非折与楚佑一个有渡劫期的神识,一个可以自如操作煞气,想瞒过他们两个中哪一个都不可能。方才导致玄渚一打照面,就被叶非折认出来的事情。   叶非折后退一步,姿态倾向于防守,不平事却在鞘中蓄势待发。   这次是他运气不好。   刚开始就遇到妖尊那么难缠的人物。   若不叫来楚佑,以妖尊的修为战力,叶非折自知自己绝不是他一合之敌。   如果叫来楚佑,那么两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萧姚埋骨的事情便很难善了。   无论哪一种都颇为棘手。   玄渚也皱着眉头,眼神锐利地将叶非折打量一番。   嗯…是货真价实的妖修。   嗯…是跟随他前来的妖修。   确认以后,玄渚不着痕迹地松一口气,眼神却依旧锐利:“是长老派你前来的?”   他心下暗暗感慨。   自己果然还是年轻气盛,做事不周全不稳妥。   不像长老,就考虑得面面俱到。   哪怕是潜入灵堂这等轻易而举的小事,也会体贴地多派一个妖修过来给他打掩护,做替罪羊。   玄渚深深地佩服起了长老的深谋远虑,高瞻远瞩。   叶非折:“???”   原来还可以这样的吗???   他考虑了种种退路,独独没想到和他立场对立的玄渚,会给他寻理由,做解释。   如果哪天玄渚死了,一定是被他自己过多的脑补坑死的。   叶非折当然是欣然接受,故意装作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说道:“属下见过尊上。”   “尊上要做的大事,属下一定尽力协助尊上完成!”   虽然叶非折也不知道堂堂一个妖尊,不盯着祸世,跑到灵堂里来是图什么,不妨碍他故弄玄虚。   玄渚顿时更确信了。   这一定是长老给自己派的妖族!   长老不愧是长老。   神秘、妥帖、又细致。   他凝重点点头,应道:“好,那么我们进去。”   两人进了灵堂,灵堂正中是巨大一副乌木棺材,四周是一座座作树枝形状的银灯座,托出的枝桠上安放无数白烛,火光黯淡,烛蜡长流,竟似流泪,在正午阳光最盛的时间,也莫名将灵堂衬出一分诡秘来。   两人均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自然不会在意灵堂里的气氛如何。   玄渚伸手想要去推棺盖。   在他不注意的时间里,叶非折手悄然按在不平事刀柄上。   叶非折不知玄渚为何要执意开萧姚的棺。   但里面的是楚佑母亲,倘若玄渚真丧心病狂,打算做点鞭尸之类的缺德事,叶非折定是无法视若无睹的。   叶非折心跳得更剧。   也更加不甘起来。   假如修为在身…   假如修为在身,他何必与玄渚委以虚蛇?直接一剑把他当孙子砍了再丢出去,岂不是痛快?   棺盖终于被玄渚完完本本推开。   棺材中没有他想象的萧姚遗体,倒是让玄渚对上了一双眼睛。   很亮,很冷,在暮气沉沉的灵堂里格格不入。   正是楚佑。   他比叶非折和玄渚更早前来灵堂,没惊动任何守卫,打开了棺材想带萧姚尸骨回去时,发觉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条密道。   没等楚佑进去,叶非折和玄渚又双双地来,楚佑索性待在棺材中等叶非折一道。   这下好了。   也不知道他用不平事,和楚佑合力出手,能不能在不引起萧家众人注意的前提下拿下玄渚。   叶非折垂下眼睛,心中似有沉吟。   玄渚第二次皱起了眉,第二次用锐利的眼神打量起了楚佑。   嗯…是个货真价实的魔修   嗯…是个他见过的,跟随千岁的魔修。   玄渚脑内灵光一现,突发奇想地问楚佑道:“是你们大人让你来的这里为我打掩护?”   说完,玄渚便长长叹了一口气,似有点感动,又似有点惭愧。   亏自己先前误会千岁,以为他性情乖僻,喜怒无常。   没想到,乖僻只是表面上的乖僻,无常只是表面上的无常。   如果说长老送叶非折过来的所作所为,还是看在他们同族情谊,他们过往相处情分上的话,千岁送楚佑过来,便可谓是毫无理由。   玄渚自觉他的聪明才智不逊于世上任何人。   所以他凭借自己过人的聪明才智,摸到了事情的真相!   千岁一直都是这样的温柔体贴,耐心细致,纵使是潜入灵堂这种不费吹灰之力的活,也会担心玄渚安危,特意派一个人来帮他。   多么体贴周到的心思,多么外冷内热的人。   玄渚不由得深深叹息,深深悔恨。   只可恨自己枉负聪明,却像众多不长眼的世人一样,对千岁有所误解,有所偏见。   辜负美人恩,真是该死。   叶非折:“???”   楚佑:“???”   只是楚佑毕竟处变不惊,理解不了玄渚的神奇思维,也能顺着他说下去:   “是这样。大人让我来协助妖尊,以成大事。”   果然是这样!   他就知道!   玄渚不疑有他。   尽管他从未告诉过千岁自己对萧姚尸骨有想法,千岁从何而知,尚待商榷。   但玄渚没有多想。   像千岁这样的美人,总归是要有点美人样子和特权的。   比如说长了一副七窍玲珑心,能想到常人所想不到的事情。   像自己这样的英雄,也总归是要有点英雄样子和特权的。   比如说能得美人的青睐,能让美人格外地关注一点自己。   这样一来,千岁为何会知道,就很好理解,迎刃而解。   玄渚感动于千岁心意的同时,更打点起了十二万分精神,叫自己断不可在千岁的人面前失态。   非常气派,非常凛然,非常有妖尊威严!   他维持着这种威严,威严道:“好,本尊知道了,那位大人的好意,本尊也领了。”   楚佑:“???”   此刻,就算是以楚佑的淡漠性情,也不禁有了一两分惘然。   为什么…玄渚会觉得千岁这种人能有好意?   他到底是经历了什么,又脑补了什么?   但楚佑依然八风不动。   非常镇定,非常从容,非常像个见惯风浪的成熟魔修:“大人知道就好。”   他的一言一行,在玄渚眼里,有了更深一层的深意。   玄渚不禁有点自得。   虽然世人对美人多误解,多畏惧,多冷眼——   好在自己能懂他,能明白他的善良柔软之处!   玄渚搓搓手,思绪已经飘到很远的将来,自己拿到祸世血脉,杀掉魔道新主,万众瞩目地向美人求亲的那一天。   还是叶非折的寻问,拉回了玄渚飘在半空的思绪:“尊上此次,为何要来拿萧姚尸骨?”   他语气表情都非常诚恳,像极了一个对妖尊又仰慕又畏惧的寻常小妖,细声细气道:   “长老不让我多问,说是尊上行事自有深意,不是我一个小妖可以妄加揣测的。”   说完,叶非折抬头,一双眼没了他本来勾魂夺魄的艳色,却依旧明亮剔透得惊人,能叫人心尖也不禁微微颤一下。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略显软糯:“再说,萧姚身份修为固然不低,可比起尊上来,终究普普通通,哪里值得尊上为她大动干戈呢?”   玄渚自以为自己和美人心意相通,正是飘飘然的时候,又被叶非折那么一捧一吹,也顾不上他说的东西要不要紧,就此卖弄起来:   “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吧?萧姚是没什么特别的,但她生出来的孩子特别。”   “她生出来的孩子,就是我们妖族的祸世。”   提及祸世,玄渚终于现出几分正形来:   “祸世血脉向来少,千余年方降临妖族一次,况且能有祸世血脉的妖里,能通过血脉考验的十不存一,认真算起来,妖族已经将近上万年没见着真正的祸世了。”   “之前的祸世向来天生地养,从人族女子腹中诞生的祸世…这是头一个。”   叶非折有几分了然。   果不其然,他听玄渚道:“为此,我也一定要弄明白萧姚究竟有何特殊之处,若是祸世血脉能长久传承,我妖族何求不能称霸天下?”   说完,玄渚自觉在楚佑面前失言,连忙弥补道:“当然,你放心。我妖族就算称霸天下,也绝不会称霸大人所在的魔道。”   楚佑:“……”   叶非折:“……”   玄渚想着能够培养祸世血脉,称霸天下的美好明天,不由沉醉起来,嘴上也没个把门:   “要我说,这一任祸世才是真正的废物。”   真正的废物祸世:“……”   玄渚有理有据,言辞凿凿:“连自己母亲的尸骨都护不好,藏头露尾,畏畏缩缩,岂不是辜负苍天给他的祸世血脉?岂不是真正的废物?”   在他没有发现的时间里,棺材内温度骤然降了不少。   叶非折违心道:“是,您说得对。”   棺材内更冷。   玄渚一番夸夸其谈,指点江山,也没叶非折敷衍一句话温度降得多。   玄渚也没把温度的事放心上。   灵堂瞧着就诡异,阴惨惨的,萧姚尸体都能跑了,棺材底下都能藏密道了,气温骤降,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他很以为然:“是,可见废物就是废物,再逆天的血脉也救不起来。不像我,祸世血脉若是长在我身上,我立刻能给它来个渡劫飞升。”   玄渚扼腕叹息的语气非常沉痛。   可恨苍天不长眼。   棺材内冷得要将刮起阴嗖嗖的风。   叶非折也非常入戏,肃然阻止他说:“尊上何必妄自菲薄?祸世纵然厉害,尊上才是我妖族至尊。祸世不过仗着血脉之便,尊上才是真英雄!”   若说刚才棺材里只是刮风,现在棺材里几乎要结冰。   叶非折的吹捧对玄渚恰到好处,恰到时候。   他微微叹息,只有历任妖族至尊长老知道得不传之谜,就那么轻而易举地从他口中说出来:   “飞升渡劫…哪有那么简单?”   叶非折回想起自己死在天劫下的惨痛经历,第一次认同玄渚的话。   叶非折到现在,也没能想明白自己为何会渡劫失败。   他有天下第一的傲气,也有天下第一的底气。   千岁忧纵横数百年,剑锋之利,从未遇到过旗鼓相当的对手。   按理说是连雷劫也斩得破,阻不了的。   那边玄渚说:“此界中,就连得天道青眼的仙道也近千年没出过飞升之人,更遑论是不得天道眷顾的妖修魔修?飞升雷劫远要比仙修遭遇的,困难许多。”   “如此下来,妖修魔修想要飞升,自是困难无比。我不行,那位大人也不行。”   玄渚忧愁地叹一口气,为自己和美人的命途多舛,情路艰难而发愁。   “只有一个例外。”   “祸世。”   “若是拥有祸世血脉,能够自如操纵世间煞气,那么在渡劫的时候,便可将调集世间煞气来分散雷劫,易如反掌。”   “为了渡劫,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到祸世血脉!”   叶非折从玄渚口中得知至关重要的消息,恭维张口就来:“尊上神通广大,定然能手到擒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棺材内已经从结冰,嗖嗖变成了下雪。   玄渚满意道:“不错,正好这一代的祸世竟是个自己母亲也护不住的废物,岂不是天助我也?”   雪变成冰雹,砸了玄渚一头一脸。   玄渚摸一把冰冷的额头,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迟疑着问楚佑道:“你有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这棺材里温度,有点过分冷了吧???   楚佑坦然得看不出他是罪魁祸首,不置可否道:“尊上既是为萧姚尸骨而来,棺材内无人,想来应在更深处的魔道中,不妨一探?”   不愧是美人手底下的人。   就是心性了得,不同常人。   玄渚一凛,顿觉自己不能在楚佑面前丢人,也不去计较诡异的冰雹,只道:“依你说得来。”   他们进魔道的一刹那,门外响起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萧家家主拿袖子揩一把眼睛,装模作样对身后人道:“这就是阿姚在的地方,等等——”   他惊慌奔到大开的棺材面前去,不敢置信地连连摇头:“阿姚怎么会不在棺材中?谁动了阿姚?谁动了阿姚!”   最后一句话,萧家家主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他眼睛发红,从人群里晃晃悠悠地扫视了一遍。   还真叫萧家家主见到了两个刚出现的,他求之不得的人。   “祸世?”   萧家家主揉了好久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才敢发声,连演父女情深都顾不得了,喊道: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这三族齐聚,我送走阿姚的日子里来到临平城!”   他向四方宗主、向千岁、向假妖尊使眼色到眼睛抽筋:“难道你就不怕三族的至尊出手除掉你吗?”   被迫伪装成楚佑和叶非折,又被煞气逼着前来此地的一魔一妖嘴不能言,只能疯狂摇头。   狗屁的祸世魔尊。   祸世魔尊借来他们的样子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着呢!   “他们不是。”   这是众人第一次看见千岁的剑。   长剑翻来覆去不过那些样式材料,好听点说是朴素大方,难听点说是平平无奇。   唯独这一把不一样,那些材料,那些样式花纹到它身上,就变得漂亮极了。   漂亮出尘的剑和漂亮出尘的人。   很快,那把剑染上血光。   高高挂着的白灯笼上溅上一抹斑驳血迹,灵堂前开的白花也落了几滴,花蕊鲜红似染。   “冒充阿折…你也配用他的脸?”   千岁剑势不退,横剑架在萧家家主脖子上:   “阿折在哪里?” 第33章   叶非折一行三人进了棺材中的密道。   密道做得相当不讲究, 别说一点不符合萧家地砖雕花的那副死矫情派头, 简直像是哪个人闲着没事挖出来的一样。   头顶脚下全是灰扑扑泥土, 东一块西一块地掉,路也是一脚高一脚低的松软土壤, 踩上去甚至能清晰听到枯枝的“咔嚓”声。   密道内非但没有用过照明的明珠灯烛, 还相当逼仄闷热,让人禁不住怀疑密道下一刻就会整个地塌下来,把人活埋在其中。   楚佑跟在大步往前的玄渚后面, 不动声色地护住他身侧的叶非折,哪怕密道真塌了, 也能第一时间保叶非折分毫不损。   玄渚不在意这粗劣的密道, 放松些许道:“果然是那个灵堂有鬼, 待在里面就莫名其妙砸起冰雹来,等到了这密道中就好多了。”   还砸得他额头上起了包!   那冰雹古怪, 寻常冰雹对玄渚的炼体强度来看, 根本是不够看的, 偏偏那冰雹就能把玄渚砸得起包。   玄渚无心计较究竟是何方冰雹能够有此妙用, 摸着额头上微微凸起的硬包忧心忡忡。   起了包,让他有何面目面对美人?   虽说美人绝非那等以貌取人的肤浅之人, 但自己长得又不是拿不出去,不让美人见到他最好的一面, 岂非遗憾?   说得好像拿平凡易容去见千岁的不是他一样。   玄渚这话, 倒是提醒了楚佑。   黑暗中, 他指节微微一蜷, 然后——   瞬间又哗啦啦下起了冰雹!   魔道内空间狭窄,加上无心防备,玄渚躲闪不及,顿时被砸了满头包。   玄渚被砸得一跳而起,不想头顶撞到了这低矮地道上的天花板,气势一颓。   他丝丝抽着冷气:“这见鬼的冰雹。”   “萧家内本就多古怪,再来两个异象也不奇怪。”   楚佑淡淡道。   如玄渚回头过来看一眼,定会发觉密道中如雨冰雹独独没有波及到楚佑那边。   楚佑指尖在袖口抵了两寸,冰雹未收,继续道:“区区冰雹罢了,尊上何必在意?等到了密室尽头,自有分说。”   的确是自有分说。   玄渚想动萧姚的遗骨,哪里是砸两场区区冰雹就能够轻易解决的?   等寻着萧姚后,楚佑自会把帐一笔一笔向玄渚算。   他在玄渚眼里有个千岁下属的身份加成,说什么玄渚都觉得有理,于是不再多话,憋着一口气卯着劲往密道出口冲。   魔道颇长,摇摇欲坠的样子又实在不结实,三人也不敢在密道里用御剑遁光,实打实走了许久才到尽头,拾阶而上,见到一扇歪歪扭扭的简陋木门。   玄渚也不怕有机关埋伏,直接推开。   叶非折伸手挡住扑面而来的刺目光线,和扑满灰尘的呛鼻气味。   等稍稍适应些后,他慢慢挪开手,放眼打量房间。   那是一座独立的小楼,似是女子居处,观其陈设摆件,曾经应该也是精美绝伦,彩绣辉煌的金玉楼台。   然而它冷落了许久,也被废弃了许久。   所以鲛绡床幔里生了蛛丝网,琉璃屏风中落满尘埃,连金银灯座,都蔓上了斑斑锈迹。   叶非折心中已有猜测。   萧家又不缺打扫的那点人手,单看陈设,楼阁主人也绝不是不受重视之辈,能冷落到哪里去?   除非…这座小楼的主人就是十七年前从萧家除名,被视为避之不及的忌讳的萧姚。   叶非折环视一圈,将小楼的大约环境收入眼底,正欲向一个方向迈步走去时,就看见玄渚如临大敌,万般谨慎地往后面退了好几步。   叶非折:“……”   尽管他也搞不清妖尊那神奇的脑子,想的是什么神奇的东西,但是该做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于是叶非折小心又谨慎向玄渚提问道:“属下看此处应当无甚危险之处,尊上何故如此谨慎?”   “这你就不明白了。”   玄渚开口,想要做出一副高深样子,结果不知是扯着哪根神经牵到了他满头的包,疼得玄渚呲牙咧嘴四不像起来:   “看屋内布置,显然是位姑娘所居,我等自是应该避嫌退让的。”   开什么玩笑!   人家千岁的人还在一旁看着呢!   当着人家心腹的面进姑娘的房间合适吗?   哪怕是废弃已久的也不可以!   叶非折:“???”   他欲言又止,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可是尊上,想要萧姚尸骨的也是你。”   如果说进人家姑娘屋子不合适,动屋子主人的尸骨难道不是更加的不合适,更应该避嫌退让?”   “有理。”   玄渚沉思片刻,恍然大悟般地拍了拍叶非折肩膀,赞同道:“你说得不错,要不为了避嫌退让,那萧姚的尸骨,我们还是不要了吧?啧,便宜他祸世了。”   叶非折:“???”   以前他怎么没看出来妖尊那么温良恭俭,尊老爱幼呢???   系统也适时地出声证明:“原着中妖尊再三挑衅加害男主,被男主反杀回去,成为了又一个死在男主手中,不计其数的反派其中之一。”   系统说这段话只为了一个目的:   事实上妖尊也的确没有那么温良恭俭,尊老爱幼。   叶非折:“……”   不管妖尊是不是温良恭俭,尊老爱幼,为今之计,他得先稳住玄渚别放弃。   否则玄渚可以走,他们却得为了萧姚尸骨留下来,到时候铁定露出破绽,萧姚尸骨没拿到,架倒是先惊天动地打一场。   因此叶非折重重一叹,样子仿佛非常地痛心疾首:“尊上,祸世血脉,那可是妖族的希望!”   玄渚神色略有犹豫。   叶非折添油加醋,添柴加火:“尊上,祸世血脉,那可是称霸修仙界的希望!”   玄渚神色更加动摇。   如果不重拾妖族的希望,不称霸修仙界,他又有什么脸去求亲到美人面前呢?   大丈夫,真英雄,从来不拘小节。   玄渚一挥手,面色庄严又严肃:“按你说的来,留下来!”   叶非折仿佛真情实意般称赞道:“尊上真是英明神武,高瞻远瞩。”   楚佑:“……”   他神情不动,身上凉意却愈重,也更想——   下冰雹了……   叶非折建议道:“萧姚的棺椁有这条密道,想来定然有其用意。反正如今萧姚尸骨已经不知所踪,不如在其居处中四下寻找一番,看看有没提蛛丝马迹?   他嘴上说得轻松,心中亦是在凝思不止。   萧姚尸骨失踪得实在是莫名其妙。   如若说萧家家主用得到,是为了引楚佑出来;楚佑用得到,是为了圆萧姚遗愿,能够让她闭目得一个安宁;玄渚用得到,是为了祸世血脉能够代代繁衍——   那么除了他们三个人所代表的三方势力以外,谁还用得到萧姚尸骨,谁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甘犯奇险?   还有那条密道,也古怪。   看泥土湿润气息,分明是新掘。叶非折接触过世家,了解他们到死都要仙气飘飘的执拗坚持,那条隧道太过简陋,不像是萧家手笔——   会有谁潜入萧家,专程挖一条从萧姚居处通向灵堂的隧道?   要知道,挖隧道事小,要不引起一星半点萧家森严守卫的注意才难,做得到的恐怕也屈指可数。   谁会为了一个死人,为了一处已经荒芜废弃的居处大动干戈?   叶非折并不是没有推算过,企图在天机中寻出些许端倪。   奈何他算力不佳,天机不知是有意无意地被人屏蔽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团乱麻般的线索在叶非折心中堆积成疑云。   他索性不再多思多想,进了萧姚书房,捡起萧姚书桌上的一叠书信。   若是寻常书信,叶非折自然没有窥探人家**的爱好。   但这一叠书信非同寻常,看上去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白纸墨字,修行中人仔细一看,却会发现分明被下了极为精妙的禁制。   好巧不巧,它们遇到的是叶非折。   叶非折幼时受尽宠爱,性格也理所当然无法无天,拆家的事做过不止一次,饶是叶家家主有心防备,可哪舍得对他下手,给他教训?   因此,叶家种种阵法禁制,大到护族大阵,小到藏书阁的细微符纹,统统被叶非折拆过不止一次,叫他几乎拆出了心得。   这叠书信上设的禁制纵然高深,也难不倒叶非折。   叶非折以指腹在信纸上随便一抹,墨色消融褪去,白纸上渐渐显出真正内容,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寓意。   上面字迹秀丽圆融,形端庄、神飘逸,唯有撇捺转折出逸出的笔锋,才显出一二主人藏不住的飞扬心思。   叶非折一封一封地看过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信上并非与他人的沟通往来,而是写信主自己的自白心思。   “渐羽堂弟告诉我,修行者难以飞升无关实力,只因为当今天道不全。我知他说的是真的。自从修到大乘后,我冥冥之中感觉无形束缚,本以为是自己实力不够,不想是天道不全。”   “我不知所措了很久。”   “自小,我就清楚我生来是为修行,如爹口中无数次告诫我的一般,为萧家的荣耀振兴而修行。”   “后来随着我年纪渐长,修行便不止是为萧家,更是为自己。如果不修行,我一无所长,我拿什么证明自己存在过,活过,拿什么让世人记住我?如果不被世人记住,我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想到时候哪怕死在雷劫下,也一样是死而无憾。”   “可渐羽堂弟告诉我,死在雷劫下不是因为实力不够,是因为天道不全。”   到这里,笔迹渐渐凌乱潦草起来,像是诉说人无处宣泄的内心。   最后,那些杂乱的线条,都凝成了锋芒毕露的四个字:   “我不甘心。”   “渐羽堂弟说,想要渡劫飞升,只有一种办法,就是祸世。如我执着于飞升,又命定与祸世有缘,兴许可以尝试孕育祸世在体内,然后凭借着母子的亲缘关系将其血脉截夺。”   后面详细叙述了一下截夺祸世血脉的方法。   写信人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萧姚。   她没有多提自己是怎么前往妖族,在妖族境内遭遇了什么,又是如何顺利怀上祸世的,只留下最后一封信,言语寥寥,笔画坚定,意气风发:   “我不甘心。”   “所以天道之下,只争一线。”   到此,就是萧姚所有的自白。   她大概不会想得到自己所有抗争,都落了空,成了土,换来一个修为全废,郁郁病死在异乡僻壤的结局。   叶非折沉默地一张张叠好信纸,卷起来将其妥善放置。   “渐羽堂弟…”   萧姚几张信纸,大半以“渐羽堂弟”这四个字开头,可见其人对萧姚影响之深。   叶非折问系统道:“萧渐羽在原着中是什么戏份?”   “没有戏份。”   系统这样回答它。   它声音里难得带几分困惑:“原着中对萧渐羽这个人的存在只字未提,但是——”   系统的不解,叶非折也知道。   萧渐羽倘若真是促成楚佑出生的那个人,原着中百万大长篇,反派无数,想来不少萧渐羽一个被打脸的,定然会多提两句。   但萧渐羽只字未提,甚至查无此人,就很令人摸不着头脑。   “算了,日后再想。”   叶非折眸色和室内基调一样的晦暗不明:   “萧家的事真是一摊子越细想越糟心的破事。”   叶非折一直对是非功过的评定嗤之以鼻。   在他看来,他做他想做的事,管旁人怎么说?旁人做旁人想做的事,管他怎么说?   活着的时候在意他人言语有什么意思?死了在意他人言语有什么必要?   所以叶非折也懒得管萧姚是对是错,人是好是坏。   人心复杂,本来就不止是一个好坏对错能说得完,说得尽的。   但叶非折明白一件事情。   楚佑的出身本身,就是一场局。   所有人都不想他好,所有人都盼着他死。   包括他生来的意义,也是用自身骨血来成全他人。   他幼时在楚家和萧姚度过的温情脉脉,相依为命的那几年,不过是迫于认命的无可奈何。   而楚佑依然为萧姚的一具遗骨,冒着被天下人截杀的莫大风险,身入楚家。   叶非折垂着眼睛看书案:“不管你想法如何,你终究将楚佑带到这世上,给他生命,给他亲情,有些话楚佑不能说。但我不欠你的,我能说。”   “你就是个混蛋。”   过了许久,叶非折方才恍然回神,低低笑了一下。   他用的早非自己原先那副皮相,丢到人群中也不会被人多看一眼   无奈美人在骨不在皮,叶非折几百年来,也早浸养出一身美人气度。   他一笑下映亮整间蒙尘已久的房屋,像是在最阴暗最低洼出,开出最鲜艳最招摇的花。   叶非折说:“算了,我不说你了。”   “毕竟我也是个混蛋。”   哪来的资格?   他在书房处站得太久,久到玄渚和楚佑已经看完其他房间,过来书房处寻叶非折。   玄渚说:“一无所得。”   楚佑也同样说:“一无所得。”   叶非折微微点头:“好巧,我这里一样是一无所得。”   他从神态到语气都再自然不过,一点不像是刚才收起一封萧姚手书的人。   没必要。   叶非折想。   左右萧姚已死,楚佑已生,告诉楚佑他出生的残酷真相又不会让楚佑多块肉,不告诉他也不会少一块。   何必要给他平添几分纠结痛楚呢?   玄渚颇有几分不满地质问叶非折道:“你怎么这么慢?一直磨磨蹭蹭在这屋子里?”   他当然不满。   自己和楚佑都搜完几间屋子了,叶非折还在书房里挪着不动。   这成何体统?像什么话?   岂不是显得自己下属无能,比不过美人的,要在美人那里丢脸?   叶非折冷静回应他:“禀尊上,因为此间书房书信众多,属下一件件探看过去花费了一番功夫,所以劳烦尊上久等。”   他没说假话。   除却那几封萧姚的手书自白外,零零总总放着好几叠萧姚与各色友人、同道知交、家族亲属等人往来的通讯符和信件。   玄渚不疑有他,不假思索地指责道:“你看看你,怎么能乱动人家姑娘家的信件,于礼不合,成何体统?”   说到最后,玄渚几乎要扼腕起来。   怎么能在美人家的下属面前这样失礼呢!   真是太丢他们妖族的面前了!   叶非折:“???”   你们妖族不是最不讲究礼节的一个种族吗???   再说,你去随随便便搬动人家一个姑娘家的尸体,难道于礼就很合吗???   楚佑:“……”   玄渚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好像有寒意如利刃抵在他后背似的。   他下意识护住脸张望一番:“是不是又要下冰雹?”   下不下冰雹不知道,有人要来倒是真的。   自从千岁出剑,杀了假叶非折和假楚佑以后,灵堂里就陷入一片你望我,我望你的死一般寂静之中。   萧家家主在千岁那一剑里,仿佛直面死亡,吓出一身冷汗,连指责也指责得不气势汹汹:   “那可是祸世啊!就这样轻易杀了他?”   仙魔两道矛盾已久,谁都看不起谁,萧家家主的一眼,无疑是作了□□。   跟着千岁而来的魔道中人各自紧握腰间兵器,将前几步,将千岁簇拥在中心。   仙道众人也不甘示弱,灵光隐现。   剑拔弩张之势显现无疑。   唯独千岁不温不火,慢条斯理一撇唇角,讥讽之意满得快要溢出来:   “那祸世可真是不经打,连我三成之力的一剑都挨不住。”   他这样一说,萧家家主才有空去凝神看假楚佑,发觉他容貌虽与楚佑一模一样,但修为不过元婴,不可能是楚佑本人。   千岁冷冷而笑:“我倒是想问问萧家家主,说是祸世和我魔道新尊会临平城中,如今却只给了我们一个假祸世和假魔尊,是何寓意?”   “莫非真当我魔道好欺负不成?”   他话音未落,剑光便现。   众人根本看不清千岁是如何动作,如何出剑,如何腾挪,只见剑光在空中不绝,快到凝成银光一点,落在萧家家主喉头上,绽开一道血。   等众人屏息,想看看那剑光是否会更进一寸,直接割开萧家家主喉咙要害时,只听有人肃然冷喝道:   “放肆!”   同时而起的,是金铁铮铮交击之声。   四方宗主在萧家家主生死一线的千钧一发关头,出剑挡了千岁。   他们剑刃相交,如若不是顾忌着灵堂周围,恐怕外放剑气早将整座萧府毁得一干二净。   谁都不肯最先撤剑,谁都不愿想让一步。   这时候,萧家队伍里站出了一个年轻人。   他着用以吊唁的素服白衫,年轻俊雅,文质彬彬:“诸位切莫气急,这一切不过是误会一场,何必动手?”   千岁不搭理他,只得由晋浮道:“你也切莫气急,我家大人脾气不大好,我给你赔个不是,过去了就好了。”   意思是萧家家主杀了就杀了吧,人没了就没了吧,过去就完事了。   年轻人涵养好,被他一呛也不慌不忙接着说道:“在下这样一说,自是有依据的。”   “魔道的大人动怒,无非是因为寻不见祸世和魔道新尊,怀疑家主所言不实,因而动怒。”   萧家家主拼命点头。   年轻人一开口,萧家家主就放了八成的心。   因为这位萧渐羽是萧家家主在萧家最信任的人,深知他妥帖靠谱。   他和萧姚未曾父女反目时,还遗憾过为什么萧渐羽不是他的儿子。   这样他就可以把萧家家业交到萧渐羽头上了。   当然,萧姚一死,萧家家主这个遗憾也就灰飞烟灭,非常圆满。   晋浮下意识反问道:“难道不是?”   说得好像不是萧家家主编出来的一样。   假妖尊也下意识反问道:“难道不是?”   这不是昨天萧家家主明明白白告诉他们的吗?   连池空明都忍不住插了一脚:“难道不是?”   他们三人都在场想骗谁呢?   萧渐羽被他们一声接一声的灵魂质问,问得笑容发僵。   好在他到底是个人物,马上调整过来,装作若无其事道:   “诸位试想,见过祸世与魔尊真正面目的人极少,能伪装得十全十美的,更是基本不存在。应当是祸世魔尊本人亲力施为,方有此功效。”   萧家家主的狡辩全是一通屁话,但年轻人所说的确有理,众人也不由得和缓面色。   他们听年轻人笃定道:“祸世和魔尊定在萧府中,否则何至于放出替身来掩人耳目?诸位尽管在萧府中搜寻,如若寻不出这两人,在下提头来见!”   他放下这等担保,众人也不好继续怪责萧家家主。   “行了。”   四方宗主冷冰冰瞥千岁一眼:“我急着找人,一起放剑。”   他徒弟还捏在祸世手里。   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多少折磨。   哪有心思和千岁打来打去,空耗时间?   温愧云和阮秋辞更是挂心叶非折安危,直接向千岁道:“师弟安危要紧,大人若是想打,我们奉陪就是!”   至少要让师父腾出手来!   非常大义凛然,非常舍己为人。   千岁:“……”   他默默收回了剑,不置一词。   虽说自己比他们远远更想找回叶非折,但是连千岁也不得不承认,四方宗上下对叶非折的认知大概是有点……   错误到离谱。   萧渐羽面上笑意温和,实际冷眼旁观,将众人百态都收入眼底。   他敢打包票楚佑一定在萧府中,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为萧渐羽看完整本原着,自认是这世上最了解楚佑之人。   萧姚的尸骨在萧府摆着,楚佑没道理不会前来。   但…也不是没有例外。   萧渐羽从未在原着中听说过有什么魔道新尊之类的人物。   而且他经过一番查探消息后,敏锐发现似乎从叶非折出现后,楚佑的行迹便跟原着中无法对上了。   萧渐羽无法容忍有这种脱离他掌控的事情出现。   如果脱离原着,他拿什么来对付楚佑?   所以,叶非折必须死!   他收回放在四方宗主与千岁身上的打量目光。   兴许…自己可以借这两人的力量,来对付那所谓的魔道新主。   毕竟一个仙道仙首,一个魔道无冕之主——   又怎么会乐意看见魔道新主的诞生呢?   他心思百转,姿态却做得很足:“诸位放心,我萧家既放出了话,自是有万全把握祸世魔尊在临平城,甚至…在萧家。”   密道入口就那么明晃晃在那儿摆着,众人最开始的震惊过后,立刻就发现了那么个倒霉玩意儿。   萧家家主当机立断:“我进去一看!阿姚尸骨下落不明,说不得和这个密道有关。”   他总算是想起自己爱女如命的父亲形象,及时挽了一波尊。   萧渐羽也毫不犹豫:“我随家主一起。”   他在萧家十几年,自认对萧家了如指掌,却从未见过这密道。   萧渐羽不容许有超过他掌控范围的事发生。   千岁和四方宗主对视一眼,紧接而入。   假妖尊略微踌躇了一下,也进去了。   剩下的三宗宗主、仙妖魔三道前来的修行者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入,哗啦啦涌进一大片。   密道本就狭小,哪里经得住他们这番动静?   远在密道出口处的叶非折那边,也听到了响动。   他转身皱眉:“密道哪里……是不是有人?”   而且必定是很多人。   但此时,已经无人关注他说的话。   玄渚直直盯着他,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杀意:“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已经模糊的铜镜里面,映出了叶非折的脸。   那张脸的肌肤、轮廓、五官都从原先叶非折的易容中生了变化,带出叶非折自己长相的特色,哪怕在铜镜中的隐约一瞥,也是惊心动魄的绝色。   叶非折头一次哑然无言。   怎么可能?   祸世的机制明明白白摆在那儿,楚佑好端端站着,脸上易容无事发生,怎么到他这样就失效了?   除非……   附近有可以与祸世媲美,而且更亲近叶非折的本源力量。 第34章   本源力量…   叶非折起初觉得不可思议。   本源力量和修行者息息相关, 甚至是修行者立身之本,他修为已失, 附近哪来能和祸世媲美, 不相上下的本源力量?   但无论叶非折如何不敢相信,他脸上的易容是实打实的去了,而楚佑却依旧好端端站在那儿。   出问题的不是祸世。   是他。   眼见叶非折的易容褪去, 玄渚再蠢也该知道发生了什么, 厉声逼问道:   “是哪个别有用心之人派你潜伏到我这里来?”   一想到自己之前和叶非折的一唱一和,被他吹捧到飘飘然的心理,玄渚便懊恼地想一头撞墙。   真是失策!   谁能想到连长老那里的人都可以只是打着个旗号骗人, 不可尽信呢?   他不动声色地往楚佑那边挪了两步,以示亲近。   果然, 好还是美人好。   可信还是美人可信。   哪怕长老那边的人都出了幺蛾子, 美人依然默默地站在他身后。   怎能不叫人动容感动?   楚佑也跟着玄渚步伐,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他杀意浓重到极致, 也无形到极致。   祸世, 本就是最善用煞气, 也最善操纵煞气之人。   杀意也是煞气一种。   因此在玄渚无知无察之中,满天的杀意凝结成无数错乱绷紧的弓弦, 只等搭箭上弓的那一声呼号, 便射落箭雨如飞星流火,取敌首级。   “尊上有所不知…”   叶非折对玄渚的质问极敷衍。   不是叶非折不想给这位妖族至尊一点最后的体面, 而是叶非折实在没有那个心思。   他渐渐从本源力量带给他的震动里, 回味出了一种极荒唐的猜测。   在千岁手中的那把千岁忧…   从密道中赶来的三道众人…   宿不平的刀灵化形…   以及他和千岁之间最没道理可言, 最冥冥莫测的亲近联系。   会不会……千岁忧不是没有随他而来此方世界,只是在此方世界另外一边化了形?   他的千岁忧是那样的神兵利器,如若化形,不逊色于不平事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猜测叶非折都觉得荒诞不经得可笑。   叶非折渐渐从刚才的头脑发热中略微冷静了一下。   不可能。   他想。   千岁在魔道待的时间久,和自己前来异世的时间对不上。   时间尚且能够用时空错乱勉强解释,但千岁忧因叶非折而生,守的便是叶非折一颗剑心。   如若千岁一朝化人,他该是什么样的性格,叶非折最清楚。   不可能轻易堕入魔道,也不可能动不动掉眼泪。   何况千岁忧与叶非折虽说相依相成心意相通,但剑终究是外物,达不到本源力量的地步。   他心中漫无目的地转过许多猜想,口中不忘为自己辩解道:“尊上听我说,我是有苦衷的。”   “哦?”   玄渚自恃叶非折到自己手中翻不出浪花,要他死要他生都是一句话的事,也不着急着喊打喊杀,于是顺口一问:“说来听听?”   叶非折能有个头的苦衷。   他不过是不希望楚佑为他和玄渚打起来,暴露行踪而已。   反正仙妖魔三族众人很快要来到此地,他到时候向四方宗主求助,玄渚也奈何他不得。   叶非折正了正色,说道:“尊上有所不知,我自小因为长相太过出众,惹来许多麻烦——”   单单是这一句开头,就足以让人脑补出许多情天怨海的苦情剧。   玄渚不愧是能将千岁脑补温柔美人的人物,很快就随着叶非折的话语,发散性想到了许许多苦情、悲惨又凄凉的故事。   令人不觉泪下。   玄渚一边觉得心酸,一边容色稍有缓和:“你是说,你是因为以前的阴影,方才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   呔,为什么不跟他早说?   他像是那种以貌取人的妖尊吗?   他像是那种连自己手下人都护不好的,无能的,以貌取人的妖尊吗?   叶非折:“……”   他真是没想到,自己不过开了一句头,玄渚干脆跳过最要紧的内容,把结尾动机都给他贴心想好了。   不愧是指着祸世认作自家打手的人物。   心够大,够野。   叶非折心情复杂地接下去道:“尊上英明,实在不是我不想以真面目示人,而是幼时留下的创伤,实在…以前那些嘲笑欺辱打骂倒也罢了,我十八岁时…”   提到这里,叶非折忽地卡住了。   十八岁时还在欺男霸女,把玄山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踩在与他一辈的少年天才被千岁忧打哭的血泪上得意洋洋的叶家少主,实在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人间惨剧。   然而他这突然的无言以对,放在玄渚和楚佑眼里,就是哽咽不成声,再难吐出一个成文言语。   无声胜有声,惨过千千万。   楚佑指尖牵着的杀意满天成网,更凝实,也更锐利。   他想到了自己和叶非折初见时的情景。   叶非折居高临下,背后映着天际晚霞,又好像他本来就是霞光里最点睛的一部分,对自己辟易说了一句无能。   哪怕后来他们矛盾消弭,哪怕后来叶非折成了楚佑毕生中最重要之人,这句话依旧是卡在他心头过不去的一关。   有这句话在,楚佑总会觉得他和叶非折离得很远。   哪怕近在迟尺,也像是隔着一整座各不相关的天下那么远。   原来……是叶非折幼时亦有如此遭遇么?   他看不起自己忍气吞声的懦弱,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所以才会冷言冷语,嘲讽以对?   楚佑的心结慢慢地烟消云散,散成更无往不利,也更杀机深重的杀意成线。   往前的,如逝水不可追,他和叶非折都无法。   往后的,他要叶非折好好的,不留遗憾。   玄渚等了很久,也没等来叶非折的后续。   他只能按耐住躁动的心思,肃正着脸色问:“到底是何等经历,让你有如此惨痛之回忆?”   自己只是关怀下属过去的遭遇。   对,就是这样。   他只是一个关怀下属的妖尊。   才不是那等满心八卦的闲人!   “是…”   叶非折声音颤了两颤,偏偏他容光生得极美极盛,眉眼之间盛出了举世无双的光耀骄傲,反差之下,更显得可怜极了。   然后,玄渚就眼睁睁地看着他那位童年遭受深重心理创伤的小可怜下属喊了一声:“师父!”   是对着刚刚赶来的四方宗主喊的。   叶非折一指玄渚,看上去非常委屈:“他欺负我!”   早在看见四方宗主以前,叶非折就想好了说辞的来龙去脉:   “我本来好不容易借机从祸世身边跑出去,想要来找师父,怕祸世再来寻我,干脆借了一副妖族的易容。没想到被妖尊看出端倪,扣在身边,说我心怀不轨。”   逻辑非常融洽,很能自圆其说。   这样一来,四方宗主的新弟子还是那个楚楚可怜的小可怜。   祸世还是那个不知所踪的凶残祸世。   楚佑还是那个妖尊身边普普通通的……魔修。   大家都能得以保全,楚佑也能暂时地安然无恙。   楚佑默了默,依然未收去手上的杀意丝线。   他知道叶非折是想保全他。   他也知道若是不想引起四方宗主和千岁怀疑,最好早早撤去杀意。   奈何理智总敌不过情感。   祸世劣根太深,执念太重。   叶非折所说的“从祸世身边跑出去”——   哪怕是编的,是真心好意,楚佑也不想听。   他厌烦了这种不得不在仙妖魔三道面前暂且蛰伏,看叶非折和自己之间隔出难以逾越的天壤之差的日子。   “岂有此理?”   四方宗主清修了几百年,养气功夫做到到家,天塌的大事一样不温不火。   但他这次,难得动了一次肝火。   四方宗主本就担惊受怕自己徒弟会不会在祸世手里受委屈,叶非折一说之下,更是激起了他满腔怒意,将预备向祸世发的火倾注到玄渚身上:   “何方宵小,竟敢动我弟子?”   话音未落,剑光既起,如一道贯日白虹,清晰照出萧家家主死灰般的面色,和他额上的每一滴冷汗。   萧家家主还是冒着大无畏的精神,闪身挡在四方宗主的面前,陪笑道:“宗主消气,消气,消气。”   “罪魁祸首死不足惜,但此处是阿姚闺房,她人走了,只留下那么块死地方给我睹物思人,还望宗主成全我最后的念想。”   四方宗主到底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闻言也只能收了剑,暂且歇了怒火。   不太对劲,叶非折想。   萧家家主本是那般贪生怕死之人,又恨不得所有萧姚相关的东西毁他个一干二净才好,怎么会甘愿冒着生死之险,来维护萧姚身前所居的屋子?   除非是屋子本身有让萧家家主不得不护的地方。   局势一时陷入僵持之中,还是晋浮开口打破了这一凝滞场面:“妖尊身边怎会有我魔道之人?”   他问的,正是玄渚旁边的楚佑。   玄渚神色一沉。   美人…   哎,美人他竟然这样的深情厚意,魔道之主区区派个人过来,都要瞒着自己的下属。   玄渚能怎么办呢?   美人为他做到这个地步,玄渚莫非要不识好歹,不懂消受美人恩,让他们君臣离心?   怎么可能!   就算打死玄渚,他也不可能做这个恶人。   玄渚毅然决然地一口应下来:“不错!这正是本尊的人。”   晋浮:“???”   他悻悻地收了口,心想这一任的妖尊可真是大胆。   敢在千岁这杀星面前光明正大说自己在魔道埋了眼线?   晋浮眼神悲悯得像是看透了一切。   萧渐羽等了又等,始终没有等来他想要的场面。   四方宗主没有对叶非折怒斥妖孽,喊打喊杀。   恰恰相反,叶非折被温愧云和阮秋辞殷勤簇拥着嘘寒问暖,四方宗主在他们三个后面不时点头,温和慈爱得像个老父亲。   千岁也没有对叶非折仇敌相向,分外眼红。   恰恰相反,他被四方宗中人牢牢拦在一丈开外,期盼又殷切的眼神仿佛咬着帕子的怀春少女。   哦不对,眼睛是红了的。   加上千岁眼中摇摇欲坠的泪光,萧渐羽几乎要怀疑这位以狠辣着称的魔道大人,下一刻就会哭出来。   他终于看不下去,看似无辜又恰到好处地提了一句:“这位可是魔道新尊?闻名已久,如今终能得见。”   若说见到叶非折前,萧渐羽还有两三分不确定,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原着剧情,看漏了叶非折这个人。   但见到叶非折后,这两三分的不确定瞬间变成百分百的把握。   如果原着中真有叶非折——   单凭他的外貌描写,自己不可能不记得。   他收敛好自己所有杀机,像是不经意询问道:“说来还未请教过魔尊,为何贵步临我萧府贱地?”   他恨不得疯狂摇晃四方宗主和千岁。   你们睁大眼睛看看!   他一个魔尊,来仙道的临平城,能有什么好事?   你们一个作为仙首,不怕他滥杀无辜,为祸苍生吗?   还有一个作为魔道无冕之主,不怕自己地位不保吗?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动手???   萧渐羽以为这一回,十拿九稳。   结果他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图穷匕现,兵戎相见的那一刻。   四方宗主斥他:“胡闹!非折是我好端端的门下弟子,怎么成了魔尊?若是下次再平白污人清誉——呵!”   他不同意,就是不平事认主也没有用。   有本事上四方宗抢人,看谁比得过谁。   萧渐羽:“???”   不是,那么大一个不平事,您看不见的吗???   您是怎么斩妖除魔当上的仙首?   千岁语调柔软期盼:“是啊阿折,你看旁人都一清二楚你是我魔道至尊,唯有魔道才是真正适合你的归处,不如与我一道回去?”   萧渐羽:“???”   不是,那么大个威胁,你没有察觉的吗???   你身为杀人如麻的魔道杀星,竟然卑微好说话到这个地步???   池空明看到萧渐羽的样子,就想起自己被千岁挖了眼睛时的惨状。   尽管修行之人不同常人,挖了的眼睛还能再长回来,但池空明现在摸着眼睛,还忍不住觉得空落落地作痛。   他摸着眼睛叹息道:“是这个说法,萧道友习惯就好。”   谁爱被挖眼睛谁去搞吧,反正自己肯定是不想再搞叶叶非折了。   晋浮被剥了那么多层神魂后,别说实力了,就连头疼都没完全恢复好。   他摸着额头叹息道:“的确是这个说法,萧道友看开就好。”   谁爱被剥分神谁去吧,反正自己是肯定不想再搞叶非折了。   就连萧家家主,都颇为不赞同地看了萧渐羽一眼:“眼下要紧的事阿姚和祸世之事,其他的,不用太多在意。”   专注搞祸世不好吗,为什么还要去搞他叶非折?   是嫌自己活得不够久,死得不够快???   萧渐羽:“???”   他惘然地环顾四周,恍恍惚惚,不知所措。   所以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才会让这些个个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人这样欲盖弥彰,这样委曲求全???   这群人扯皮扯得叶非折都看不过去了。   他出声问道:“师父,妖尊前来此地是因为在萧姚前辈的棺材中发觉密道,追踪来此。师父你们又所来为何?”   “一样,萧姚尸骨无影无踪,想着此地兴许有些线索,因此过来一看,顺便追查祸世的踪迹。”   提起这个,四方宗主微微蹙眉,似有想不通透的地方:“寻不到祸世…倒也罢了,祸世必有其能耐,避人耳目也是应当的。”   “但萧姚尸骨,就算是大费周章挪了萧姚尸骨,对那人又有什么好处?”   “不如推算一番?”   提议推算的,是**宗宗主。   **宗擅长推衍之术,**宗宗主青衣道袍,鹤发苍苍之下,仍是一张年轻面貌,生得形貌飘逸,颇有仙家之态。   四方宗主一想,应道:“也好。”   他一心剑道,从来无心推算之类的术法,便索□□由了**宗主。   萧姚在世时,亦是当世难得的天才人物,在四宗中交游颇广,四宗宗主都拿她当自己后辈看待。   如今萧姚身死,他们自是也看不得萧姚尸骨不知所踪。   **宗主不敢轻忽,取出三枚铜钱,直接用了最古朴的六爻算法。   掷了六次后,他神色不见疏解,反而皱得更深:   “动爻乱飞…是被有心人遮蔽了,看不出来。”   能遮蔽他所算天机的有心人,这世上能有几个?   只怕不足一手之数。   这时候,一个纸团从窗外飞了进来,打在萧渐羽额头上。   真是奇了怪了,轻飘飘一张纸揉成的纸团,打得萧渐羽连连后退好几步,额上的冲劲都没缓过来。   “何方宵小在我萧家装神弄鬼?”   他怒喝一声,挥手示意萧家子弟去外头探看,自己展开纸条。   修行之人眼力了得,萧渐羽那么一展,等同把纸条内容暴露在所有人眼睛下。   纸条上潦草写着四个大字,笔锋随墨水糊成一团,看不出写信之人字迹性格:   “就在底下。”   **宗主将这四个字念了出来,下意识握紧自己掌中铜钱:“莫非是说萧姚尸骨,就在底下?”   萧家家主的脸色霎时变得极为难看。   难看得一反常态,不像是个痛失爱女的父亲,倒像是有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   关键时候,还是萧渐羽最镇定,挺得住气,撑得住场子。   他出来打圆场道:“先不说此处是阿姚堂姐的居处,不好掘地三尺。就是写这纸条的人,也不知是人是鬼,怀的什么居心,诸位追查未果的事情,到他这里怎么就变得如此轻易?不可轻信。”   接着,萧渐羽转身,安抚萧家家主道:“家主且宽心,我知道家主重视这处居所,不忍让它有所损伤,在场前辈皆是身怀大义之人,是定能体谅家主苦心的。”   他这话,直接将萧家家主的失态,打成了对爱女居所的忧心。   如果在场的有一个执意动手,就是不能理解萧家家主,不身怀大义。   纸条的主人活像在这室内长了眼睛,生了耳朵,萧渐羽刚刚语毕,又有一团纸团打过来。   这次比刚才那次还要用力,硬是把萧渐羽一个化神巅峰打贴在了墙上,狼狈不已,再没了先前的翩翩风度。   萧渐羽痛苦地咳嗽两声,胸腔作痛,竟说不出任何言语。   这见鬼的纸条!   晋浮习以为常,伸手取出陷在萧渐羽胸口的纸条。   虽然晋浮也不知道纸条主人是谁,又是为了什么事。   但他早已习惯。   得罪叶非折的,说叶非折坏话的,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就会下场惨淡。   这…   兴许就是玄学吧。   是得天道厚爱垂青的人。   晋浮揭开纸条,上面赫然四个大字:   “不信就滚。”   “……”   正当众人想不明白是哪位高人作风如此别具一格时,作风别具一格的高人瘫在屋顶上,叹了一口气。   宿不平觉得自己身为一把刀,真是为了叶非折操碎了心。   这明明是不该由他一把刀来承受的沉重。   还有千岁。   嘴上喊打喊杀,撒娇撒痴被谁都厉害,一到要他做点实事的时候,就绣花枕头一包草。   宿不平非常恨铁不成钢。   如果千岁能够争气点,自己就可以瘫在魔宫不用出来,也不用费那么大力气了。   他翻了个身,有很浅淡的笑意。   不过经过这次自己的点醒,想来叶非折应是能寻回自己的修为了。   萧家那点故作玄虚的事,还不够叶非折一刀的。   也是,像他那么傲气,那么信奉一力破十会的人物,没点修为在身怎么行?   自从两张纸条出来,叶非折就一直未言。   那两张纸条像是冲着他来,借着冥冥中的既定因果,将他牵引到命定的未知之地。   叶非折向晋浮道:“给我看看。”   晋浮立马恭敬双手奉上:“您看您看。”   说罢他又眼疾手快地从萧渐羽身上抢了剩下一张,一起奉给叶非折:“还有一张,你也一起看。不成双成对怎么配得上您魔尊的身份?”   打萧渐羽倒霉的那一刻起,晋浮眼中的叶非折,就是自带圣光的。   谁捧谁倒霉的那种圣光。   以后谁说叶非折不配做魔尊,晋浮第一个和他急。   萧渐羽:“???”   他眼神放空地盯了自己胸口一会儿,奄奄问晋浮道:“成双成对,和魔尊身份,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晋浮信誓旦旦,闭着眼睛瞎吹:“成双成对好歹是个好兆头。而且两张还能看一张撕一张,不比一张,多寒酸啊。”   萧渐羽:“???”   原着怎么他妈没说这个反派那么弱智呢???   叶非折将两张纸条合在一起。   有无形之力自纸条中涌出,冲破这座楼的枷锁。   “要去。”   叶非折闭了闭眼睛。   两张纸条在手后,他能显而易见感知到那团本源之力。   自己的修为。 第35章   叶非折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性子。   也是, 出生即尊荣,又做了百年的玄山仙首,这世上有多少事情能值得他大惊小怪?   可此刻叶非折捏的纸条在微微发颤, 他甚至更用了一把力,唯恐自己握不稳这薄薄两张纸片。   他在雷劫下身死道消,叶非折认。   重生在异世借尸还魂, 叶非折也认。   正是因为他都认, 他才更难想明白为什么这里会有他的修为。   按身死道消那一套说法,叶非折的修为早该消散于天雷之下。   按神魂重生的那一套说法,叶非折自从头来过那一刻起,就和从前自己断得干干净净。   怎么都解释不了这不请自来掺合一脚的修为。   但在就是在。   叶非折信自己的神识不会出错。   就是说,尽管再离谱, 他修为也的的确确地跟叶非折一起来了这异世界。   叶非折一说要下去, 旁人倒是无所谓, 萧家家主和萧渐羽皆诡异沉默下去。   萧家家主约莫是心中有气, 憋着憋着, 就憋出了个脸红脖子粗来。   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我不同意!”   引来众人刷刷的目光后, 萧家家主也似意识到自己并无那个底气在修仙界这群最巅峰的大能面前大吼大叫, 不自觉放轻语气, 又开始追忆他和萧姚的温情过去:   “阿姚她走得仓促, 只给我留下那么件小楼睹物思人,如果连这座楼也毁了——”   说完, 萧家家主哀戚地抹一把眼泪, 留白之处惹人遐想。   萧渐羽跟着连连附和:“不错, 不说是家主与萧姚堂姐父女情深,就是我,也常常来这座小楼中怀念萧姚堂姐。”   饶是叶非折捏着纸条出神,依旧刺了他一句:“那萧公子大概不太讲究,对着一整座楼的灰尘蛛网都能久坐怀念。”   说萧渐羽对自己鼓动萧姚之事耿耿于怀,叶非折还能信。   说他思念萧姚,借她居处怀念——   又不是没长眼睛,看不清萧姚居处是个什么模样,骗鬼呢???   萧渐羽勉强忍气吞声道:“我…我只想让萧姚堂姐的居处保持原样罢了。”   说完,他只能使劲地以眼神求助千岁和四方宗主,希望这两人能在记起他们各自身份的时候,也能记得叶非折他们死对头的人身份——   别再莫名其妙发疯了!   没人理会他左右支绌的辩解。   千岁目光一直定在叶非折身上,斩钉截铁说了一句:“那就下去。”   别说下面兴许会有萧姚尸骨,就算是没有,只要叶非折想下去——   千岁也能给他掘地三尺,下到叶非折尽兴为止。   千岁可以言简意赅,晋浮作为他的下属,却不能够。   他见惯世面地叹了口气,甚至懒得把魔道中人那副冷血嗜杀的唬人架势,有商有量道:“萧家主,你看既然令爱尸骨有可能在这座楼下面,我们大人是一定要下去的——”   干脆一点认命不好吗,做什么垂死挣扎。   越反抗越难看。   刚才萧渐羽被纸团打在墙上的样子没看到吗?   连看不透摸不着的天外来客都偏帮他叶非折,我们这种凡人,还是直接认命来得体面。   萧家家主懵了:“???”   你们在我家拆我的房子,我还不能拒绝的吗???   四方宗主,也在萧家家主,和萧渐羽充满希冀的眼神下,慢慢发声说话了。   可惜,他说的不是怒斥叶非折太过无礼,异想天开;也不是义正严辞谴责千岁越庖代俎。   “萧家主心系爱女,我能理解。”   还未等萧家家主和萧渐羽两人放下一颗心来时,就听四方宗主补充道:   “不过大家都是修仙之人,想要楼基底下一看,又不损伤楼之根本的方法太多了,萧家主大可不必如此患得患失。”   温愧云和阮秋辞目光炯炯,向萧家家主保证道:“家主放心,我等一定尽力为之,不损伤这座楼根基所在。”   本来,自家师弟被抢来抢去,自己却无能为力,已经足够让温愧云和阮秋辞懊恼痛心。   奈何抢的人一个比一个战力逆天,纵使温愧云阮秋辞自认战力不差,却也无法向他们去发泄自己的懊恼痛心。   如今天赐良机,两人怎么肯让机会白白从自己手里溜走?   萧家家主更懵了,心也更凉了:“???”   难道说这楼一定非拆不可???   玄渚看着热闹,也喜闻乐见地开了口:“既然如此,不如就下去一看。”   说罢玄渚翻了个白眼,似是很不耐烦萧家家主的磨蹭:“楼毁了本尊陪家主你一栋就是了,有什么好来回扯皮的?”   不错!   玄渚心中暗喜。   就是这样。   要让美人看到,自己永远是无条件站在他那边的。   也要让美人看到他的男儿本色,豪迈气度,远远不是这些磨磨唧唧的人族能够拥有的!   萧家家主:“???”   他真实地流泪,也真实地悲怆起来了。   这回不同于提起萧姚时虚假的父女情谊,是实打实做不得假的。   自己为什么要办这个见鬼的丧事?   萧家家主迎着微凉冷风,捧着一颗凉透的心,满怀凄然又悲怆地想。   自己到底是当时是脑子里进了什么样的水,才能觉得办这个丧事能够解除楚佑的后患,能够重扬萧家声名???   萧家家主简直想给当时的自己泼一盆冷水清醒一下。   奈何,回不去的昨天,收不回的水。   萧家家主只能认命。   “家主…”   他收到了萧渐羽给他的传音。   敢在一群大乘,好几个大乘巅峰系统之下传音,看得出来萧渐羽非常努力,也非常不甘:   “莫非真要让他们进去不成?”   “那可是我萧家举族之秘所在。”   萧渐羽说得没错。   如果仅仅是萧姚居处,叶非折说要到下面去,萧家家主不仅不会拦着,还会暗地里为他拍手叫好。   毕竟萧姚这倒霉女儿住的倒霉地方,若不是碍于体面,自然是眼不见心不烦最好,整个毁了才痛快。   但——   这里更是他萧家埋藏不为人所知的秘密所在。   萧家家主一想,更垂头丧气,恨不得长吁短叹个三四回:“我能怎么样?”   难道要他亲身上阵和三个大乘巅峰,仙妖魔三族首领,来一个一挑三的激情打斗???   萧家家主年事已高,自认禁不起这种刺激。   萧渐羽悄然低头,掩藏眸中的一抹暗色。   他不愿意让叶非折入萧姚居处下的暗室。   因为萧渐羽记得很清楚。   萧姚居处下的暗室,藏着一团惊人的力量本源。   原着中用的语言描述是,“即使以祸世血脉之强大,也只能和它平分秋色。”   当时萧渐羽和众多追文的读者一样,单纯以为那是作者开给男主的又一个金手指之一,兴奋得嗷嗷直叫,期待男主能吸纳那团力量以后怼天怼地,开始新一轮的打脸之旅。   结果,作者絮絮叨叨了一大段话,说什么那团力量是从萧姚降生的时候就随之而来的,萧家人个个垂涎,却都被那团力量毫不留情地打了回去,连萧姚也不例外。   但萧家人还是贪恋那团力量之强大纯粹,在萧姚楼底下造了暗室,将那团力量按着留了下来。   经过一番轮流被殴打的经历,他们发现了规律。   那团力量对除萧姚之外的萧家所有人都毫不留情,一下便是要命的死手,唯独萧姚,力量虽然也不喜欢她,始终没怎么动过她。   因此,萧家人决定将力量留在萧姚所在之处。   奇怪得很,明明冲破萧家的禁制对萧姚轻而易举,力量却选择安安静静地蛰伏下来,留在萧家。   这一留,就是近三百年。   等到萧姚身死化作一具白骨,力量仍是完好如初,好端端地在暗室里待着。   男主灭了萧家全族后,发现了这团力量。   看到这里,萧渐羽期待地屏住呼吸,以为作者水那么多字数,就是为了铺垫男主吸收力量这一惊天动地的时刻!   然后——   他看到作者写,“那团力量对楚佑有着莫名的亲近,楚佑也对那团力量有莫名的亲近,他默默带上这团力量,打算与它一起行走修仙界。”   都莫名的亲近了!   都一起行走修仙界了!   就是不肯吸收!!!   出离愤怒的萧渐羽键盘啪啪啪飞快打下一连串问候作者水字数的语句,又唾沫飞扬指出这根本是崩人设,男主那个唯利是图,修为当先的性子不可能不吸收那团力量,随即愤怒地重重关上键盘。   不知是不是萧渐羽的错觉,他关上键盘的时候,天上似有雷光一闪而过。   萧渐羽甩甩脑袋,觉得是自己气糊涂了,不再多想。   大晴天的,哪来的雷光闪电?   直到后来萧渐羽穿书,开始接受“萧渐羽”这个萧家子弟的身份,他还是对这个桥段记忆尤深,气得七窍生烟。   修到化神巅峰,萧渐羽还是有那么一二预知吉凶的能耐大的。   他总觉得若是让叶非折进去,事态会向不可控制地方向发展。   但……   三个大乘巅峰在那儿虎视眈眈,萧家家主亲口答应,萧渐羽再不愿意,也只能把气咽到了肚子里。   躺在屋檐上的宿不平听到他们的交谈声,心知此行目的已成,低笑一声后,就消失在原地。   说来在场的人皆知道三百年前是萧姚出生之时,却没几个人想得起来前任魔尊也是这个时候突兀出现,带着他那把不平事,如天降煞星,气势斐然。   他们均记得有那么一个魔尊,无法无天,横行恣肆,开了魔道以杀止杀的先例,杀得魔道在他过世的数百年后还对他低头,对他深深敬畏。   却回想不起来魔尊长什么样貌,是什么性格,师承何方,又从何而来。   他就好像一个无名无姓,面目模糊,如纸片,如书上提的一纸笔墨般的存在。   虽说千岁和玄渚不耐烦,恨不得越早打开下面暗室越好,但名门正派不愧是名门正派,温愧云和阮秋辞哪怕掘地也掘得小心体贴,将萧姚居处完整保存了下来。   “出来了。”   阮秋辞吹了口气,略微吹开尘土后,小心翼翼拿剑尖挑开门锁,浑然未觉她身后萧家家主黑如锅底的脸色。   门扇通身由金属制成,厚度极厚,漆黑沉重,伴着阮秋辞剑尖一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墙壁无声自金属门后两侧延展而去,上面镶嵌着长明灯烛,刚好照亮室内一具森然白骨。   “萧姚的尸骨——”   四方宗主眼神骤然冷厉,如电般朝萧家家主疾射而去:“萧姚尸骨分明在你萧家暗室之中,你却说她不翼而飞,究竟是何意图?”   四方宗主没有疑过萧家家主。   毕竟在他看来,萧家家主与萧姚父女一场,何至于做此手脚,让萧姚死不瞑目?   奈何摆在眼前的事实不容四方宗主不信。   萧家人就是把连他在内的三路人马,耍得团团转。   萧家家主本就难看的脸色如今更是死白像鬼,一个字也发不出。   他能说他没动萧姚的尸骨吗?   萧姚尸骨如铁证如山,明明白白摆在这座萧家的暗室里,他能怎么说?   他是有口也说不清。   满场的人,只剩下叶非折信不是萧家家主干的。   新掘的地下密道、那两张窗口飞来的纸条……   让叶非折觉得萧姚的尸骨,不过是幕后之人引他到这里,引他到他修为所在地方的手段罢了。   但叶非折管是不是萧家家主干的?   他甚至站出来落井下石:“师父,我有个猜想。”   四方宗主转向他时,态度有肉眼可见的缓和,温声道:“你说。”   叶非折说:“我从祸世身边逃出来时,他已打算从临平城离开。”   在场之人,听了叶非折这话后,不禁微微挑起眉。   叶非折面不改容,说得很像那么回事:“毕竟祸世生来冷清冷性,就是萧姚在时,对他也不过那样,敌不过自己性命重要,更遑论是她死了十几年的一具尸骨遗骸?”   生来冷清冷性…   即使知道叶非折不过是在为自己开脱,楚佑听到这一句评语时,仍是心口一滞。   楚佑被骂过太多次,该是不在乎那些恶语相向的。   旁人骂他,骂得再恶毒,再不公不正,楚佑也不会给他们一点点的动容。   但那是叶非折。   从叶非折口中说出来的,哪怕是假话,哪怕一个字,楚佑都听不得。   他给叶非折世上最纵容最无底线的信任真心,不求叶非折回报给他同样一颗真心,也会希望叶非折是信他的。   不管楚佑怎么想,反正叶非折这话说得在理,在场众人不由得信了三分。   就连萧家家主,一样想抖抖自己当初脑子里进的水,看看自己是为什么会认为楚佑会来萧府。   唯独萧渐羽,狐疑地打量过叶非折。   莫非楚佑真没来?   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   “叶道友这是在血口喷人!”   不管狐不狐疑,该维护的还是要维护。   萧渐羽踏前一步,挡在萧家家主身边,庄严指责道:“萧姚堂姐为家主爱女,家主怎会行如此罔顾人伦之事?若是叶道友再继续污蔑家主清誉,我哪怕行冒犯长者之避讳,也要斗胆请家主发誓,自证清白!”   萧渐羽为自己扣得一手好帽子而得意。   逼萧家家主发誓——   逼一个辈分修为均大于他的长者发誓,这是何等不敬的行为。   他叶非折莫非还能不要名声不成?   对,能,可以,想不到吧?   萧渐羽大概没想到叶非折上辈子做了几百年高高在上的仙首。   这辈子虽说砍号从头来过,但他命好走狗屎运,楚佑、宿不平、四方宗主、千岁,轮流护着他,叶非折依旧是昔时那副仙首的心性脾气。   如果可以,叶非折不但能毫无心理障碍地逼着萧家家主发誓,还能毫无心理障碍地打爆萧家家主狗头。   叶非折道:“你自是可以让萧家主发誓说自己从未动过萧姚遗体,但萧家大把的人手,又不用萧家主亲力亲为,萧家主敢说自己对萧姚前辈遗体是全然悲哀怀念?”   萧渐羽语塞。   因为这个,还真不能。   若是真的悲哀怀念,怎么会舍得拿来做引诱祸世的诱饵。   “算了渐羽。”   萧家家主有气无力一摆手。   在这有气无力的外表下,不难看出萧家家主有多怀疑人生,悔不当初:   “我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的。”   萧渐羽:“???”   您萧家家主倔强的尊严呢???   您反派孜孜不倦的搞事精神呢???   您要维护的家族体面呢???   你原着中搞男主的时候,多乐此不疲,多身残志坚啊,怎么现在就不挣扎一下了???   萧家家主看开了。   他和晋浮,和池空明,和假妖尊,交换一个通透淡然的眼神,接着去思考通透淡然的人生。   萧渐羽莫名有了一种孤军奋战的孤勇悲怆。   这世上,一个个都疯了,难道疯得只剩下一个正常人了吗?   紧接着,他目睹了一场让萧渐羽自己也想发疯的场面。   那团萧家中人怎么试都不能驯服,连原着楚佑也只能和它同行修仙界的力量,忽地无比热切,又无比乖巧地扑进叶非折怀中。   如乳燕投林,又似孤雁还巢。   那团光本就极亮极盛,朗日灼灼,明月皎皎,兼而有之,笼在叶非折身上时,刺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连四方宗主等人物,都受其力量震慑,被定在原地不得动弹。   过了不知多久,那团力量慢慢消融在叶非折体内,刺得人泪落不止的白光也逐渐消失变淡,萧渐羽才瞪大了眼睛,神智回笼。   难以言喻的怒火烧上他心头,吼声让萧渐羽原本温文尔雅的面目扭曲:“叶!非!折!”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吼出了这个名字:“你凭什么动我萧家之物!”   那是他追文时就盼望良久,连男士都没成功融合的力量!   穿越后,萧渐羽打动主意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楚佑不珍惜这团力量,就由自己来融合。   正好他能借着这团力量杀死男主,保全萧家,也保全自己的荣华富贵。   为此,萧渐羽甚至天天跑到这团力量面前去,促膝长谈,恳切得差点没给它跪下,还被它屡屡打出去打到重伤吐血。   结果便宜了叶非折!   萧渐羽气得眼前一黑,什么都来不及想,就不管不顾地向叶非折出手,语气因过度的愤怒,而变得阴恻恻:“动了我萧家的东西,必定要你血债血偿!”   他已经顾不得站在叶非折身后随时可能会出手的四方宗主和千岁。   萧渐羽现在,满心满眼里只有一个想法:   他要让叶非折死!   再剖开叶非折的心腹,取出属于他的力量!   出乎意料,萧渐羽迎上了一片刀光。   真的只有一片而已。   叶非折不平事刀锋划出鞘外时,轻如鸿雁落羽,薄如蝉翼宣纸,就那么轻飘飘地,不经意地,极其随便地滑到了萧渐羽面前。   他伸出一只手,就可以轻易碾碎的刀光。   萧渐羽露出一抹狞笑,就想要伸手上前接住刀光。   “绣花枕头一包草。”   萧渐羽轻蔑想。   那种力量,给叶非折如何能发挥得出来?不过是便宜了凭一张脸取悦他人的废物而已。   还是给他,才最合适!   萧渐羽指头触到刀光,畅快得恨不得想要大笑。   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刀光将萧渐羽向后一推,长不盈寸的清光兀然拓宽,一叠一叠地汹汹而来,宛如怒海翻浪,将萧渐羽、乃至他背后的萧家家主,他们所在的小楼,一同地笼罩起来。   刀光化成第一重,天底下的长江奔流。   萧渐羽想要去反抗,但人在潮中,人在浪中,他挪不动步子伸不开手,根本无从反抗。   他体会到了喘不上气的绝望。   铺天盖地的刀光一顿,不再是唯恐旁人不知道厉害的铺张模样,浪潮一点点的消退,同时,刀光也一点点的更凝实,更明亮,回到最初叶非折划出一刀的状态。   它又成了一道圆弧。   刀光化成第二重,天穹上的半月高悬。   日月在上,如天同寿,眼里怎么放得下凡人?   皆如蝼蚁罢了。   萧渐羽之前还是手脚不能动,现在是浑身灵力都被抽得一空,对修行者而言,无疑是比杀了他更难受。   半月般的刀弧裂开,如天幕也被锐利至极的刀光撕开一道口子,滚滚银流,烁烁星辰,天幕外至为壮丽,至为让人叹为观止的银河流转,大道万千,露出冰山一角,下泻人间。   刀光化成第三重,天幕外的银河倒悬。   最后,所有江流半月银河全没了,仿佛是人做的光怪陆离的一场幻境。   只剩下原地废墟一片,和狼狈得爬不起来的萧渐羽与萧家家主。   叶非折收刀入鞘。   他站在那里,红衣甚至比方才的刀光还要美,还要惊心动魄,还要像自天外而来的好梦一场。   “你本来不值得我大动干戈。”   恢复修为,萧渐羽这等人物,是叶非折而言是闭着眼睛也能捏死的类型。   不值得。   “不过今天我想用刀,便破例一次。”   修为入体,握上不平事的那一刹那,叶非折有无与伦比的痛快和酣畅。   不用太多的着墨言语,太多的矫情修辞。   这把刀为他而生。   他为这把刀生。   仅此而已。   因此有了后面三重刀光,一重胜一重。   不是给萧渐羽,给萧家家主,给萧家脸面,说他们值得叶非折如此煞费其事。   是他想用刀。   “正巧,我想那么做很久了。”   从看到萧姚的第一封书信时就想那么做。   去他娘的萧家。   叶非折只希望楚佑和萧家,能像他刀下的这座楼一样,断得干干净净。   “阿折。”   自从叶非折用刀那一刻起,千岁眼眶越来越红,到最后泫然欲泣。   他勉强咬了咬唇,违心道:“你的刀真好。”   接着迅速补上:“我觉得你用千岁忧肯定更好,既然萧家这边的破事都了结了,不如阿折和我回魔道?我把千岁忧给你。”   “什么千岁忧百岁忧?”   打魔宫一行开始,千岁成为了四方宗主的心头之患。   他不肯放过与千岁相关的风吹草动,一点点动静,冷哼道:“我徒儿道心坚定,说用刀就是用刀,说不练剑就是不练剑,哪管你千岁忧百岁忧?”   想贿赂叶非折?   休想!   四方宗主面对叶非折时,咄咄逼人的神态又化成春风化雨的温和慈爱:“来,非折,好一番折腾,总算是能回四方宗。”   然而这绝不是全部。   玄渚身旁,楚佑只是个状似貌不起眼的妖族侍从。   但是叶非折眼中,他越来越失控的杀意丝线和渴求眼神,存在感重得压根无法忽视。   叶非折:“……”   你们为什么那么会见缝插针啊??? 第36章   场面一时陷入胶着之中。   千岁和四方宗主彼此目光不善,衣袍袖摆皆被鼓荡灵力震得肃肃而飞, 像极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前奏。   楚佑虽说安安静静待在妖族那边, 安静本分,瞧不出半分祸害来, 但手指上牵的杀意丝线却实打实是天罗地网。   叶非折甚至怀疑他要干一网打尽,渔翁得利的活。   因此, 气氛也紧绷到了极处。   仿佛下一刻就会刀光剑影齐飞, 流沙走石一片。   旁人不敢掺合到神仙打架里,皆默不吭声地退了好几步, 将场子让给这两人,只剩下瘫在原地不能动弹的萧家家主与萧渐羽两人扶着腰, 目光绝望若死。   只有玄渚自恃修为,非但不退, 还唯恐天下不乱地掺合进来。   他斟酌了片刻, 努力让自己小心思不变得那么明显,连说话都委婉起来:   “我觉得吧,叶道友既然持了魔道的圣刀不平事,自该回去做魔尊比较好。”   不错,然后美人就可以摆脱魔道这摊事,忙里偷闲, 来他的妖族和他朝夕相处。   多么美妙的未来!   想必美人如此急切想要迎叶非折回去, 乃至于不惜低声下气软语求人, 也是有这个原因。   玄渚深为感动。   美人为自己甘愿做小伏低, 这是何等叫人难以消受的深情厚意?   哪怕妖族魔道立场不同, 哪怕他身为妖尊不该插手人家家事——   但美人情谊,怎可不回报一二!   叶非折:“……”   四方宗主、千岁和楚佑争得头破血流倒也罢了,你玄渚来掺合什么热闹?   莫非在他不知道,原着没有提及的时候,妖魔两道已经达成了同盟?   叶非折最终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亮出了自己腕间的不平事。   他面无表情反问道:“我想去何方,应当是我自己的事?”   叶非折出刀时三重刀光还深深刻在众人脑海中,难以忘怀。   没人自信能接得住他三重刀光。   全场更加安静如鹌鹑了,连玄渚也自觉地闭了嘴。   唯有四方宗主和千岁两个,一个眼神温和慈爱,一个眼神殷殷期盼,虽说意味各不相同,但其中的热切却大同小异。   哦,兴许还要加上一个暗中窥伺,稍不留神就可能被他一网打尽的楚佑。   四方宗主张了张口,说:“非折,你是我关门弟子,重视非常。我知你心中定然尊师重道,四方宗,才是你的家,你的归处。”   听着他这番话,萧家家主和萧渐羽忍不住面容狰狞地吸一口气冷气。   狗屁的尊师重道!   您尊师重道娇弱可怜的弟子可是打得我们现在都没起来!   千岁也张了张口,说:“阿折,我知你心中定然是最挂怀千岁忧的,我们一同回魔宫去,刀剑在手不好吗?”   天知道千岁已经委曲求全到什么程度。   为了叶非折能回魔宫,他甚至愿意捏着鼻子忍受暂且和宿不平和平相处。   他甚至强迫自己说出了刀剑在手这个词!   楚佑碍于身份易容,不得言语。   然而他灼灼眼神,和掌中无形的杀意丝线,已经说尽一切该说之语。   不过是不惜代价,不计后果而已。   叶非折心中自有计较。   千岁忧的事情,无论他花费多少力气,无论后面隐藏的是怎样的真相,叶非折也一定要搞清楚。   但是事有轻重缓急。   如若叶非折没有记错的话,按照原着进度,此时离四方宗主被害身死不远。   四方宗主纵然看着疏冷高远,却是个实打实的实心眼,说是信任池空明,就一点不含糊地对这位一同长大的师弟交付了十分信任。   包括温愧云,阮秋辞在内,甚至包括四方宗弟子上下,均是对这位温和好说话的大乘真人十分敬重。   这绝不是三言两语的提醒便可以解决的事情。   叶非折如果不亲自跟着四方宗主,难以放心。   四方宗主护他良多,偏心他良多,桩桩件件,叶非折难以回报,唯有在牵系四方宗主生死安危的事情更多尽心而已。   叶非折有了决断后,便撇开目光,不再去看千岁:“我自是要跟着师父一同回四方宗去的。”   他没看到千岁骤然黯淡下去的神采,也刻意不去感知楚佑瞬间松散的满天杀意丝线。   当真奇怪。   若说他不忍看见楚佑揪心,叶非折能理解,但千岁那边——   连叶非折自己也想不穿他在不落忍什么。   “等等!”   地上传来一阵高呼。   萧渐羽想要离间的心始终不死,哪怕是肺腑处传来几近断裂的疼痛,也无法阻挡他振臂高呼:   “万望仙首慎重!”   他如此的卖力下,四方宗主终于转过头,淡淡给他一个眼神。   含义很明显:   倘若不说清楚,你这挑拨离间的小子就要倒霉了。   萧渐羽强忍痛楚,兀自说下去:“叶非折的来路诡异,来四方宗不过是潜入仙道,意图对仙道不利,万望四方宗主慎重考虑,莫要引火烧身啊!”   第一个接话竟然不是四方宗主,而是他师弟池空明。   池空明:“呵呵。”   晋浮:“呵呵。”   萧渐羽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地请教池空明:“难道是晚辈所说有什么不妥之处?”   不应该啊。   池空明在原着里不应是最伪善的伪君子吗?在他没背叛四方宗主前,表面上装出的是凡事事事以四方宗、以仙道为先的模样,应该最在意自己的话才是。   池空明怜悯道:“没什么,你高兴就好。”   乘着这机会多高兴高兴,毕竟以后都说不定高兴不起来了。   晋浮也怜悯道:“没什么,你高兴就好。”   年轻人,永远不知道为了一瞬间的高兴,要付出怎样的永恒痛苦作为代价。   萧渐羽:“???”   最后还是四方宗主发话,让萧渐羽得以把话继续说下去:“无事,你把你心中所想,说完便是。”   他神态无喜无怒,像是盖了一层雪,落了一层薄霜,才能做到如此极致的淡漠。   剩下的三宗宗主看见自己老友这个样子,不禁打了个咯噔,先行替萧渐羽在心中上了三炷清香。   太好了!   看来是自己冒死进言终于打动四方宗主,让他向叶非折起了疑心。   萧渐羽强行按耐着心中的狂喜不止,一本正经道:“叶道友为不平事,魔道圣刀所认之主,想必大家有目共睹。”   他一指叶非折,大义凛然:“如此跟魔道牵扯不清之人,必定包藏祸心,怎么能放心让他进仙道?”   池空明又扯了扯嘴角:“呵呵。”   萧渐羽被他那么一打断,又一头雾水:“我哪里说错了不曾?”   池空明:“你高兴就好。”   他当初没被挖掉眼睛前,也是那么说的。   池空明抚摸着眼睛,竟感到了一丝惆怅。   与此同时,萧渐羽看见叶非折好整以暇伸手,弹了弹不平事的刀刃,冲他一笑。   不平事悠长的一声刀吟,像极之前将萧渐羽淹没得第一道道光。   萧渐羽被他压得发麻的腿第一次有了知觉——   腿软了,还有点抖。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恐惧:“再者,四方宗主收叶道友为徒时,叶道友修为平凡,分明与普通弟子无异。”   他这话还没说完,叶非折又冲他一笑,弹了第二次刀刃。   萧渐羽忍住牙齿的发颤:“他今日强夺我萧家不传之宝,用以提升自己修为,显然是强取豪夺,鲜廉寡耻。如此与魔道关联密切,又居心叵测不仁不义之人,万望四方宗主慎重考虑!”   凭什么?   萧渐羽觉得自己内心似有一团熊熊的火在烧,烧得他不甘,烧得他难受得恨不得在地上打几个滚。   凭什么同样是穿书,叶非折就能风风光光在四方宗做他的亲传,在魔道做他的魔尊;而自己就得在萧家提心吊胆,随时随地担心会被男主找上门来灭族,成为炮灰?   凭什么同样是穿书,叶非折有大把人争着抢着关心他,对他嘘寒问暖,掉一根头发丝也要心疼;而自己就得强颜欢笑讨好萧姚,讨好萧家家主这个老不死,才能有一席之地?   凭什么同样是穿书,叶非折就能吸纳那团男主都吸收不了的力量;而自己只能无数次被其拍飞,望而兴叹?   萧渐羽执迷到生了心魔的地步。   叶非折不死,他的心魔不除。   叶非折第三次冲着他一笑,也第三次弹了刀刃。   他的笑像是擦着刀剑利刃喷薄而出的一捧最艳丽鲜血,衔在唇间的一朵鲜妍带刺红玫瑰。   惊动到灵魂深处。   萧渐羽彻底哑火,什么不甘,什么心魔统统想不起来了,只剩下发冷发抖的手足,和淌了一背的冷汗。   叶非折想了想,觉得修为的问题是得解释一下。   于是他直接向四方宗主道:“师父您莫误会,萧家地底下那团东西,本就是我自己所有的修为。”   四方宗主和缓道:“我晓得。”   萧渐羽的话,在他听来,和笑话无异。   如若不是和自身息息相关的气息,怎么可能融洽得水到渠成,顺畅自然?   显而易见,那团力量哪怕不是叶非折的,也一定和他有着脱不开的联系。   所谓的萧家至宝说法,就很引人发笑。   叶非折说:“未遇到师父前,实则我修行已经有所成就,奈何突然遭遇不平事认主。”   听到不平事认主,四方宗主不禁能猜想到七八分后续发展,声音更轻,也更怜爱:“我知道。”   只听叶非折面不改色心不跳道:“那不平事不愧是传说中的魔刀,果然厉害,我一被它认主,就遭到它煞气反噬强行欲拉我入魔道,我执意不从,却被其反噬得更厉害。”   “万般无奈之下,我想到了一个主意,就是剥离自己体内的修为,然后将其放置于偏远之处,当时情急,我也没能好好挑选地方,不想就放到了萧家来。”   宿不平:“???”   他做的事他怎么不知道呢???   千岁:“???”   如果宿不平做过这种事的话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楚佑:“???”   如果宿不平做过这种事的话,他初见的时候怎么会没看见叶非折身上的不平事呢???   他们真是信了叶非折的邪!   他们信不信不要紧,四方宗主信了就好。   四方宗主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向叶非折的眼神轻柔慈爱,也声音也轻得像是怕叶非折一吹就散一样:   “我知道的。非折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不用担心这些恶意诽谤,流言蜚语。”   说罢,他气势瞬间一变,又变成那个冷肃凛然,杀气腾腾的仙道仙首:   “日后谁再说你的坏话,污你的名声,为师定不轻饶!”   “不平事的帐,为师自会到魔道帮你去算!”   “……”   脸皮厚如叶非折,也难得感到了一丝由衷的心虚   他讪讪然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平事帮了我许多,不好这样翻脸无情,再说,我自己的事该由我自己解决,不好劳烦师父。”   这一回,四方宗主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多么好的孩子!   多么以德报怨的心性!   多少善良柔软的内心!   怎么会有像萧渐羽这样丧尽天良,舍得污蔑叶非折的人呢?   丧尽天良的萧渐羽眼神逐渐灰暗,觉得他还能再挣扎一下。   但是他正想开口时,就被万念俱灰的萧家家主打断道:“闭嘴啊!”   萧家家主眼角闪烁晶莹的泪光,不知是哭出来的还是被气的:“对对对,叶道友说得都对,是我萧家的不是。”   让那叶非折见鬼去吧!   谁爱搞叶非折谁搞,反正萧家家主是第一个退出。   他还想留一个完整的,能住人的萧府。   非常心酸。   萧渐羽:“???”   啊???   你们怎么了???   我穿的是完整的原着吗???   萧家的一切,基本尘埃落定。   叶非折对四方宗主道:“师父,既然祸世远走,萧姚前辈的尸骨又已经寻回,不如我们回四方宗去?”   叶非折暗暗在心中舒了口气。   一旦三方人马退去,几个最难缠的大乘巅峰走了,萧家家主重伤,萧家剩下的那点人马,对楚佑而言根本不成气候。   有的是能够轻而易举带走萧姚尸骨的法子。   此后楚佑不管是去哪里…都希望他能够好好的。   黑化的任务叶非折是不想做了,只期望楚佑能够重回原着男主走的正轨,别再被自己一个混蛋祸害。   四方宗主自然是欣然应允。   随着他的点头,仙道四宗、魔道千岁、妖族妖尊…这来时浩浩荡荡,呼风唤雨的几方人物,也一一退去。   四方风云来复散。   没人注意到妖尊那边,悄然溜走了一个不起眼的妖族侍从。   萧家的子弟也终于从重重惊吓中恢复过来,忙不迭招人来抬走萧家家主和萧渐羽,寻医修为他们诊断治伤。   萧渐羽艰难地举起一只手,朝着主持的萧家子弟挥了挥:“我没事,不用担心,让我躺一会儿。”   萧家子弟:“???”   正当他想劝萧渐羽有病快治,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脑子里的,都别忌讳疾医,就听萧家家主有气无力道:   “没事,让他一个人在这里静静吧。”   哎,现在的年轻人啊。   萧家家主老气横秋地想着,就是这样没见过世面,没经历过大风浪。   等萧渐羽被叶非折多气个几次,也就气习惯了,自然心平气和,见怪不怪。   于是萧家子弟几番忙碌行走,萧渐羽都躺在原地。   一直等废墟处走光了人,夜晚月亮升起,换了白日金乌,萧渐羽也依旧顶着快被风干的伤口,躺在扎人的瓦片底下吹冷风。   终于叫他等了一个人。   来人眉目线条冷冽,月光下有种极干练,也极挺峭的俊秀,如月下雪山,荒漠冰河,纵是再好,也难以叫人生出亲近之心来,甚至恨不得避而远之。   楚佑。   即便萧渐羽从未见过男主,见到来人时,也情不自禁在心里念出了这两个字。   他面上微微一笑:“祸世,久仰久仰。”   楚佑不曾看他一眼,径直到萧姚尸骨安放处,取了她遗骸妥善安置在储物器具里。   萧渐羽并不觉得惊讶羞恼。   楚佑在现身之前,会不察觉到他的存在吗?   不会。   楚佑选择了现身,就是压根没把他萧渐羽放在眼里。   遭遇冷眼以待也是最正常不过。   萧渐羽幽幽道:“你不想知道你母亲身为萧家家主独女,年轻一辈风头独秀的大乘,为什么会生下你这个怀有祸世血脉的怪物吗?”   沉沉夜色下,楚佑想要离去的脚步顿了一顿。   萧渐羽低低叫起来。   他笑得一点都不舒服,反而充斥着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诡秘低哑:   “你就没有想到,你的出生不是你母亲的情难自禁,也不是天意如此,而是背后的人力有意为之,有意谋算吗?”   四下静了很久。   夜晚呼呼的风声吹动废墟中残砖碎瓦摩擦碰撞,在萧家这种水榭楼台的繁华之地,硬生生碰出一种鬼气森森的萧条感。   萧渐羽甚至能感知到冰凉的剑锋抵在他脖子上的触感。   楚佑真的可能会杀了他。   原着中男主一直冷血到理智,到泯灭人性的地步,萧渐羽不敢奢望楚佑会心慈手软。   他从说话一开始,就做好意外横死的准备。   人这种生物真是古怪。   先前萧渐羽不愿死,百般挣扎,甚至不惜算计到萧姚头上,向未出生的男主痛下杀手。   可此刻,他为了叶非折,又突然不怕死起来。   可见对死亡的恐惧也会敌不过恨意。   在萧渐羽快要绝望的时候,他听见楚佑开口问:“为何?”   “我说给你听。”   萧渐羽不无遗憾地嘟囔一声:“可惜萧姚堂姐的书房被毁,不然直接把她书房中的自白手书拿给你看,你便知晓真相。”   萧渐羽趴在地上,又身处黑夜,因此没看见楚佑骤然深沉下去的眸色。   书房中的自白手书…   他记得叶非折入的就是书房。   当时去寻叶非折时,叶非折说的是毫无特别之处,不过是些普通的往来信件。   叶非折…   骗了他。   “妖族的供奉上神之日?”   自从回了四方宗,叶非折一切过得自在。   四方宗主对他疼爱有加,池空明对他避之不及,温愧云阮秋辞等把他视为最该好好保护的小师弟,弟子们见了他无颜练剑——   可以说叶非折才是那个在四方宗最有话语权,最能够独断专行的人物。   他也没做什么,寻回修为后,叶非折连刀都懒得练,一天到晚和温愧云阮秋辞打打牌磕磕瓜子聊聊八卦。   他终于明白当年他师父待在玄山之后,为何会百无聊赖地编了那么多话本出来,搞得修仙界震动不断——   纯粹太闲。   一日闲聊时,阮秋辞无意提到妖族供奉上神的大典。   “对。”   阮秋辞点点头:“算一算时日,妖族供奉他们上神的大典,也该在这两个月内举行了。”   虽说叶非折寻回修为,连萧家家主都能一只手吊起来打,在阮秋辞眼中,他还是那个柔弱可怜,对修仙界一无所知的小师弟。   她怕叶非折不懂,格外贴心解释道:“众所周知,妖族由来比我们人族更久,当年天地开辟的混沌之时,就有妖族诞生。”   “不像我们人族是由天地阴阳二气所化,妖族是自混沌中诞生,因此无论何等种类的妖族,皆将混沌视作孕育他们的起始先祖,每百年皆会倾妖族之力,举办一次祭祀混沌上神的大典,这一次大典的时候,算起来就是在两月之后。”   温愧云也接上去道:“妖族最为弱肉强食,实力为尊。每次上神大典时,都有一轮妖族最大的比斗,上至妖尊,下至炼气小妖,都会参与,生死不论。若是妖尊输了,也会换新一轮的妖尊。”   阮秋辞笑道:“说起来师弟可能不知,这是妖族盛典,眼下人妖两族并无多少战事,以示两族友好,人族仙魔两道都是要遣使过去的。仙道中,我四方宗又当仁不让。”   “往常可能是我与师兄中选一个带弟子出使,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祸世现世,想来亦会前去妖族挑战妖尊之位,恐怕是要师父亲自去一趟,诛杀祸世。”   叶非折听完他们叙述,垂下眼睛,神情不明道:“原来是这样,多谢师兄师姐解惑。”   叶非折想起这一段了。   这一段是原着中男主难得在祸世血脉下失控的环节。   原着里妖族大典来临,楚佑带上面具,易容去挑战妖尊之位。   原妖尊那边光明正大,至多是缠着楚佑死缠烂打,发誓自己一定要击败楚佑一次,以雪前耻。   但架不住有人包藏祸心。   池空明和妖族长老合谋,在楚佑与妖尊玄渚动完手之后,乘楚佑消耗过大时,以妖族秘药暗害于他。   楚佑暂且失去神智,迷失在妖族荒原上,池空明刻意将四方宗主引至楚佑面前,等四方宗主和楚佑酣战不相上下时,痛下杀手暗害于他。   而妖尊重伤,长老亦是带人杀害妖尊,将罪名推到楚佑身上。   也就是说楚佑在身负重伤,神智失去大半之际,还要面对四方宗和妖族的两重全力追杀。   那也是原着中最惊险刺激的桥段之一。   叶非折当即拍板道:“祸世凶险,我一定要与师尊一同前去。”   无论是为保全四方宗主性命,还是为了不让楚佑陷入如此凶险的境地中,他这一趟,是一定要去的。   温愧云大惊失色:“师弟!”   那可是祸世!   阮秋辞也大惊失色:“师弟!”   祸世已经把她师弟抓走一次,谁知道下次会怎么样?   叶非折态度异常坚定:“师兄师姐不用再劝。祸世抓走我那会儿,我修为全失,无力反抗也就罢了。如今我好不容易寻回修为,倘若不寻祸世一报当日之仇,我有何颜面做四方宗弟子?”   他说得一套一套,正气凛然,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   更要紧的是,阮秋辞和温愧云也真信了。   他们一开始想劝叶非折爱重自身,但一想到叶非折那连自己也接不下来的三重刀光,便自觉住了口。   阮秋辞略作沉吟,转眼间,心意已决:“师弟言之有理,那我陪你去见师伯,请求与你一同前去。”   她也受够了担惊受怕自己师弟被祸世祸害的滋味!   只要有她一条命在,野蛮祸世休想挨她师弟!   温愧云心里是和阮秋辞一样的想法,口中是和阮秋辞一样的说辞:“我也陪师弟去见师父,请命一同前去。”   他们三人神态坚决,气势汹汹地来到了四方宗主所在主峰。   可惜并没有四方宗主本人。   池空明一见到叶非折就觉得眼珠作痛,勉强问候道:“三位师侄来此,有何贵干?”   池空明一向关照小辈,最冷峻的温愧云都对他恭敬有加,喊了一声师叔后道:   “师父将为妖族的上神大典启行,祸世兴许会在大殿上露面,我等心系师父,也欲助师父一臂微薄之力,特意想向请求随行。”   池空明眉角一跳,下意识斥道:“胡闹!”   开什么玩笑,他就等着在妖族借祸世的力,除掉四方宗主那碍眼的老家伙呢。   当然是人越少,把我越大。   这三个人,尤其是叶非折,一加进来岂不是乱套?   温愧云与阮秋辞的脸色均凝滞一瞬,估计是没有想到池空明会拒绝得如此不留情面。   池空明也随即意识到他口气,和他之前一贯表现出来的人设不相吻合,放缓声音道:   “不是师叔想做这个恶人,只是你们终究年轻,见得少,没见过祸世,也不知道祸世的可怖之处,不宜你们前去。”   阮秋辞和温愧云都是剑修。   心直口快,有一说一的那种剑修。   因此阮秋辞想也不想,直接接口道:“师叔开什么玩笑,我和师兄皆是见过祸世的,师叔也在场,莫非是忘了吗?”   池空明:“……”   池空明一被她提起来,就脸色发青,眼睛作痛。   温愧云也说:“不错,那次师叔眼睛还受了伤,应当是记得的。”   池空明眼睛更痛了:“……”   如果可以,他真是想抄起剑暴揍这群小崽子一顿。   可惜要维护自己善解人意,温柔解语的形象,不能揍。   叶非折也温温和和道:“不错,想必师叔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呢。我不但见过祸世,还被他抓起来单独相处过好大一会儿,说什么没见过呢?”   池空明:“……”   他惘然四顾,忽然感觉到了和萧家家主,和晋浮一模一样的迷茫。   自己到底还要不要一条路走到黑,要不要继续和妖族长老合作,去杀死四方宗主?   杀吧,怕落到和萧家家主一样的境地。   不杀吧,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做个反派,真的好难。   最终,眼睛处的疼痛战胜心底的理智。   池空明用力握拳,在心里露出一个狞笑。   哼!既然叶非折执意要去,那就把他和四方宗主一网打尽。   好让叶非折看看得罪自己是什么下场!   在他们四人面面相对,心怀鬼胎的时候,在静室内修行的四方宗主推门而出。   他听完三人的请求,并无太大波动,只颔首道:“你们想和我一道前去,那便一道前去。左右你们都入了大乘,不缺自保之力。”   “不过——”   四方宗主口吻转厉,望向更悠远处的妖族所在之地:   “我得到确切消息,说祸世一定会在这场妖族的上神大典上现身,你们切要小心行事,保全自身。”   叶非折忽然心中一梗。   他来不及多想这状似不详的预兆,便连忙问道:“师父是从何得知祸世一定会前去上神大典?”   “因为他母亲。”   四方宗主道:“萧家的萧渐羽亲口所说并立下心血誓,祸世得知他母亲是在妖族之地受孕,所以赶去寻找萧姚受孕真相。”   受孕真相…   叶非折想起萧姚书案上的一卷手书,和上面总以“渐羽堂弟告诉我”的开头。   萧渐羽究竟告诉了楚佑多少?   楚佑到底知不知道萧姚所作所为的真相?   这明明不是什么大事。   男主经历的骗局足够多,见过的恶意也足够多,也不差这一场。   叶非折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因为这件事久久失神。   直至池空明不怀好意地问了一句:“叶师侄为何脸色乍白,可是与那祸世感同身受?”   温愧云和阮秋辞齐齐向他掷去眼刀,碍于池空明是师长,和先前对他的敬重,没有说话。   连四方宗主也不悦地看了池空明一眼。   叶非折微微笑了一下。   从萧家之事后,池空明一见到他笑,就觉得头皮发麻,眼睛生疼。   他听叶非折轻描淡写道:   “不是,只是乍聆祸世消息,略有些欣喜激动过头,期待我以恢复的修为和他交手,报被掳之仇罢了。” 第37章   妖族常年居于修仙界西面荒原之中, 传说中西荒曾是茫茫的荒芜一片, 举头满目风沙,低头一片荒土,远远望去寸草不生, 即便是以大乘剑修御剑的速度, 横跨西荒也要三日三夜。   就像是被天地造化所抛弃的孤独一隅。   然而随着时光迁移, 西荒平地上起了无数建筑,划分出一座座城池林立,有条不紊,如今再去, 除却风沙大点, 地皮格外光秃秃点, 已然与修仙界其他地方无异。   叶非折他们直接去了妖族西荒的王城。   仙首亲至, 尚在西荒王城上空御剑未落下来时,已然有妖尊座下随从上来恭敬相迎, 直接将他们请入王宫中接待贵客的正殿。   但凡宫殿, 大多是一个样子,不管仙道魔道妖道的,均是一层叠着一层, 内里金玉珠翠什么都有,一派富丽, 各种意义上的让人绕眼生华。   玄渚看到他们一行五人时, 呛了一下, 连笑容都略有发干, 勉强道:“仙首真是太客气了,非但亲身前来,还要将座下弟子一同带来。”   真的,来你四方宗主一个就好了。   其他的不强求,真的不强求。   尤其是那个叶非折,最好是天南地北永不相见。   四方宗主明显是没有读出玄渚话中深意,只将其当作一句单纯夸奖。   因此他又是矜持,又是藏着一点暗暗的炫耀之意,接口道:“祸世之事,自然不容轻忽。妖尊放心,我几个弟子都极为乖巧动事知礼,到时候定然不会手忙脚乱添麻烦。”   乖巧懂事知礼……   叶非折:“……”   池空明:“……”   笑容逐渐发苦的玄渚:“……”   他是怕叶非折到时候手忙脚乱添麻烦吗???   他是怕到时候叶非折让他手忙脚乱添麻烦啊!!!   但是玄渚能怎么办呢?   人家四方宗主带着徒弟来都来了,看样子还很满意,很自豪。   他能和四方宗主说我觉得你徒弟有点问题,你脑子也有点问题吗???   他能让四方宗主滚回去吗???   不能。   玄渚只能肃然道:“我在此,先谢过仙首高义。”   如果可以,他真的情愿四方宗主低一点。   看人的滤镜低一点。   “来人,把仙首一行人请到安排好的住宿里面。等大典之时,便要多麻烦仙首了。”   “妖尊客气。”   四方宗主略略道:“诛除祸世,义不容辞罢了。”   等四方宗一行人走后,空阔华丽的正殿中,留下玄渚和妖族大长老两人面面相觑。   他们各自心怀鬼胎。   玄渚非常煎熬,非常愧疚。   他暗暗想,他想把招待四方宗一事交给大长老,会不会显得他太不厚道,太残暴,推大长老出去顶锅挨打?   可是玄渚没有其他的办法。   他不想面对叶非折。   妖族里又找不出一个比大长老修为能高,资历更深之处。   大长老也非常煎熬,非常紧张。   他暗暗想,自己主动提出要去招待四方宗一事,会不会显得他和四方宗有鬼,意图谋权篡位,推翻妖尊?   可是大长老没有其他的办法。   他的确勾搭了池空明。   如果他不去招待四方宗,他又有什么光明正大的正当理由和池空明见面?   两人呆呆对视,煎熬是一样的煎熬,鬼胎是不一样的鬼胎。   同殿异梦,殊途同归。   最终玄渚犹犹豫豫地开口了:“长老…实不相瞒,我有件事要交待给你,四方宗那边……”   同时,大长老也犹犹豫豫地开口了:“尊上…实不相瞒,我有件事想向尊上相求,四方宗那边…”   他们交换一眼,同时大喜过望!   玄渚喜道:“长老果真贴心!”   自己真是太不该了!   长老对妖族,对他,任劳任怨,一片赤胆忠心,他居然还怀疑长老会不会愿意。   大长老喜道:“尊上果真英明!”   自己真是太不该了!   明知道玄渚是个脑子缺根筋的性格,竟然还会怀疑玄渚会不会起疑心。   两个人达成了思想上高度的一致。   愧疚总是占据着玄渚的内心,让他出声提醒长老道:“长老,四方宗队伍里,有个叫叶非折的小子,长老千万小心。”   一定要注意别被他坑害,遭了他的毒手。   大长老顿时会意!   看起来,妖尊这次去仙道,一定是和那叫叶非折的小子起了点矛盾,碍于仙首挡在那儿才不好下手,所以叫自己代他教训叶非折出气!   他拍着胸脯一口答应,保证道:“我领会尊上的意思,尊上放心,这有何难?”   多么大无畏的勇气!   多么舍身取义的决心!   多么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气魄!   玄渚热泪盈眶:“长老真是……辛苦了!”   大长老道:“还好还好,小事而已。”   那叫叶非折的小子那么过分的吗?   竟然都把妖尊给气哭了???   看来是得好好教训一下。   他们深深望对方一眼,深深转身离去。   叶非折感到有点不太对劲。   他这两天,起居作息,哪怕是随意去外面热闹繁华的王城兜两圈,都会有人在暗中窥伺。   被叶非折一眼瞥过去后,那人还会整整衣襟,转转眼神,装作无事发生,好像他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过路行人。   他和温愧云、阮秋辞聚在一起的时候便随口一提:“师兄师姐这两天可有发觉身后有人窥探跟踪?”   “是有。”   阮秋辞冷静抿了一口茶,随即呵地笑了一声:“都修到这境界了,真想做点什么难道还能让他发现不成?可笑。”   她说道:“念在祸世和师伯情分面上,我先不出手,暂且不值得为了几只小小虫子,伤两族情分。等此间事了,反正我提得他们气息,就算是把王宫一剑砍了,也得翻出这几个人来算总账。”   墙外重重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叶非折看也不用看,就知道是趴在树上的跟踪之人,因为惊慌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温愧云眼神一凝:“哦?听师弟的说法,是也有人跟踪师弟?”   待叶非折点头后,他愤愤拍桌而起:“过分!妖族派人跟踪于我,我至多置之不理也就是了,竟然敢派人跟踪我师弟,摆明着是看不起我四方宗!”   说着就要提剑,打算去杀墙外头的那倒霉玩意儿祭剑。   叶非折:“……”   阮秋辞:“……”   说得好像跟踪你,就很看得起四方宗一样。   叶非折有点好笑地止住了温愧云:“这点人哪用师兄出手?我自己亦能料理,只是想留着他们看看,到底能翻出什么浪花而已。”   温愧云和阮秋辞齐齐摇头,齐齐一叹。   阮秋辞轻声细语,慈爱地剥了个橘子递给叶非折:“唉,师弟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总容易被奸人暗害。”   墙外探子:“???”   难道说料理他们的不是你师弟吗???   温愧云也放缓神色,慈爱地斟了杯茶给叶非折:“世人多野蛮。师弟为大局考虑,总是太委屈了自己。”   如果他们不在叶非折身边,叶非折该如何自处,会不会被人欺负?   唉,真是叫人头疼又无奈。   叶非折:“……”   这话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幸好,又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拯救了叶非折的水深火热。   阮秋辞吃惊地往走路突然滑了个平地摔的池空明望过去,问候道:“师父可还好?怎会突然摔了一跤?”   不应该啊。   像池空明这种境界,就是在空中遇到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也不能奈他如何,怎会在平地走路的时候突然摔一跤?   还不是因为你们把叶非折说得好像全世界都要迫害他一样???   明明他才是迫害全世界的那个!   池空明心中疯狂腹诽。   但面上,他只能搓了搓两把脸,假笑道:“无事无事,只是听闻你们说起跟踪之人的事情,怎么,你们那边也有跟踪你们的人?”   他不说还好,一说叶非折就想起他和妖族大长老的那番密谋。   探子从何而来…叶非折也能猜到八|九不离十。   玄渚还在忙着为了怎么对付祸世团团转,兴致高得很,怎么可能有那份闲心往他们身边塞人。   他慢悠悠向池空明笑道:“的确,师兄师姐与我皆发觉到了跟踪者,正商量着该怎么和幕后之人秋后算账呢。”   秋后算账的音他一字字咬得清楚,发得好听,几乎激起了池空明一声白毛冷汗。   他干笑两声,努力装作毫不心虚地样子谴责道:“确实过分!该好好秋后算一笔账,你们先聊,我去与师兄商议。”   叶非折不紧不慢道:“那师叔慢走。”   池空明当然不会去找四方宗主商量。   去找四方宗主商量,他除了能得到“幕后之人该死”和“非折真是个柔弱可怜的小可爱”以外,还能有什么呢?   池空明嫌和四方宗主多待一秒,都是对自己精神的无情污染。   他杀去了大长老那儿。   大长老见他来,颇为意外,沉声问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不怕被别人发现他们别有交情?   池空明擦一擦冷汗,开门见山:“你可是派人跟踪了叶非折?”   叶非折?   那不是得罪过妖尊的小子吗?   大长老很痛快承认:“不错,是我派的人,怎么啦?”   “你不要命了?”   池空明下意识斥了一句,不得已压低声音,只能通过疯狂瞪视来警告大长老。   “区区一个晚辈罢了,有什么不要命的?”   大长老皱眉不解道:“我们连妖尊和仙首都要下手,你害还怕了他一个徒弟不成?一网打尽有什么不好的?”   不好,很不好,非常不好。   池空明绝望道:“我觉得动我师兄就够了,叶非折就算了吧。”   “你这样瞻前顾后,成何大事?”   大长老有点后悔当初选了池空明合作,不满道:“实话不妨告诉你,妖尊交代下来,要我对叶非折动手,我为了暂且稳住他,不得不动。”   “……”   大长老看着浑身上下头顶灰暗,脚踏绝望,整个人写着天要亡我的池空明,满腔怒火也息了大半,关切道:“你到底怎么啦?”   虚假的伙伴情谊,还是要在表面上顾及一下的。   如果池空明实在关心他那个师侄,留叶非折一命,也不是不好考虑。   “……”   “没什么。”   池空明回过神来,由衷道:“如果真是妖尊交代你的话,我觉得你可以不用动这个手了。”   大长老:“???”   他池空明在说什么疯话???   池空明不想和他多说,含糊过去道:“没什么。”   西荒的风沙大。池空明只觉得眼睛更疼了。   出于虚假的伙伴情谊,他还是真心提醒了大长老一句:“你对叶非折动手时…记得带护眼。”   “哦对,最好趁魔道的人赶过来前先下手为强。”   妖族大长老:“???”   这拆开来每个字都简单分明好理解,合在一起他怎么就是听不懂呢???   是他疯了还是池空明疯了?   这个盟友究竟要不要扔?   他们相对无言了许久,还是池空明先提出告辞,叹道:“我走了…你…记得准备好护目。”   大长老也感慨万千:“若是可以,你…记得多吃点…猪脑。”   正好以形补形。   待池空明走后,大长老思索良久,身影一闪,消失在王城内。   他来到西荒传说中最偏远,最凶险,也最无人问津的荒原深处,低头矮身钻进了一处山洞。   出乎意料,山洞中并不似常人所想的那般黑暗狭小,闷不透气。   钟林倒悬,石阶盘旋,越是山洞深处,反而越是宽敞明亮,如同在石下建了一座宫殿。   层层森严的守卫见到大长老,都无声行礼闪避,为他开出一条通往最深处石室的路来。   一入石室,大长老就跪下来,甚至不敢抬眼去看石质王座上所坐之人,便以额头抵住王座基座,虔诚唤了一句:“神尊。”   他所唤之人通体笼在白光之中,刺目耀眼,非但面目模糊,连声音也是含糊不清,非男非女。   他一开口,语声不重,却传彻整个山洞,极为悠远绵长:“你来了。”   大长老依旧不敢抬头,强按耐紧张道:“属下来了。”   要是让旁人知道,说不定就以为这是个笑话。   妖族大长老的地位何等崇高?几能和妖尊平起平坐,何曾有过这样卑躬屈膝的时候?   可是石头王座之人的身份不一样。   妖族每百年一次雷打不动的上神大典,便和王座上的人,有着脱不开的密切关系。   在以血脉为尊的妖族中,叫大长老如何不敬畏?   还是站立在王座之人身边的女子笑意盈盈开口:   “大长老平素在妖族王城之中,未免妖尊起疑之故,一贯难以抽身,何事惊动大长老来此?”   她笑颜如同初初绽开的晨露鲜花,说话声音柔软又清脆,缓解了大长老内心不安:   “大长老放心,长老是极得神尊看重的心腹臂助,如有要事,神尊定然不吝出手的。”   大长老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恭敬如初:“禀神尊和阿姚姑娘,属下的确有一事相求。来西荒的四方宗中。有一叫叶非折的后生晚辈,妖尊命属下除去,属下不得不除,却又不好动手——”   话说至此,大长老的来意已经明了。   他心中很为自己的机智洋洋得意。   既然池空明很看重他那个叫叶非折的师侄,玄渚又让他动手。   那么自己干脆就请别的人来动手好了。   两边都不得罪,两边都能交差。   多么两全其美!   因头触着基座的原因,大长老没看见阿姚姑娘听闻叶非折三字时,骤然幽深的眼神。   他只听见阿姚姑娘嗤地笑了一声:“原来是个后生晚辈,哪值得大长老费神至此?长老且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为长老安排妥当。”   大长老也很有感慨:“是啊,只是个后生晚辈罢了。”   奈何架不住玄渚、池空明,一个个跟中了蛊一样。   真是邪门。   他交代完了要办的事,就恭敬告了一声退,拍拍衣摆,满意离开。   留下阿姚姑娘和神尊两人站立在原地。   那团光里的人慢慢开口了:   “祸世已然长成,为寻你要此地来,良机难得,定然不可放过。”   祸世血脉,他,势在必得。   阿姚姑娘垂着首站着,看不清她脸上细致表情,只看见低垂的眉目秀丽生辉:   “是,良机不可错过,属下这一次,定然为神尊取来祸世血脉。”   光里的人嗯了一声,继续温吞吞道:“当年你为诞下祸世十月怀胎,诸多盘算,如今一朝将祸世血脉取给本尊,心中可有不满?”   阿姚姑娘刷地一下跪了下来。   她语速又快又急,像是难得的失态惶急:“神尊怎会如此揣度属下?十七年前,神尊将属下救出萧家地牢;十三年前,神尊带属下从楚家脱身,若不是神尊两次救命之恩,世上根本不会有属下这个人。”   她跪伏在地上重重叩首一记,磕出额前一片青紫:“祸世血脉能对神尊有益,是出自属下腹中,那么即是属下的荣幸,也是祸世的荣幸。”   光里的人像是很满意她的回答,抬抬手让她站了起来。   “那么好,你去帮妖族那个大长老,解决掉他口中叶非折的事情吧。”   “毕竟妖族的大长老,留着,还是有些用处的。”   “是。”   阿姚姑娘恭谨应下,抬起头,露出了完整面貌。   即使是她额前的一大块青紫淤血,也无损那张脸的轻盈美丽。   如果楚佑在此,一定能认出这张他幼时日思夜想,夜夜盼望的脸。   正是萧姚。   萧姚笑了笑说:“恰巧叶非折与我有缘,论起辈分,也该尊我一声长。”   叶非折发觉近日跟踪他的人真是越来越明目张胆了。   如果说先前是元婴的小杂虾,现在便变成化神的小杂鱼,甚至偶尔夹杂着大乘气息出现,摆明了是要对他动手。   他为此专程问过温愧云和阮秋辞:“师兄师姐可能大约感知到跟踪之人的修为?”   阮秋辞不以为意,答他道:“约莫不过是元婴之流罢了,怎么啦?”   温愧云那里也是差不多的答案:“应当是元婴,师弟那边呢?”   “没什么。”   叶非折摇头笑道:“我察觉不太出来境界,不过幕后之人能被我感知到,估计也是化神以下的境界。”   说着,他悄悄收敛了本就隐秘的气势,看上去更像四方宗一行五人中,最好捏的那只软柿子。   叶非折微微挑起唇角。   这可真是有意思。   自己在妖族没什么名气,若不是四方宗主带着他过来,恐怕妖族都不一定知道有他这号人存在。   如今要找一个人下手,不挑四方宗的仙首,不挑四方宗主嫡亲师弟和首徒,也不挑好战名声在外的阮秋辞——   偏偏选了他。   叶非折越发好奇他们到底是要干什么。   阮秋辞和温愧云听了他这般回答,也不多在意,便放下心思。   叶非折为了让跟踪之人有机可乘,特意找了个借口,去妖族王城溜达。   于是,跟踪者看着叶非折从人群中穿梭而过,傲慢神色明晃晃放在脸上,眼高于顶,见到几个奇形怪状的妖族还会时不时嘀咕道:   “果真是蛮荒种族,不识礼数。”   “野蛮,真是野蛮。”   “啧,非我族类。”   如果不是他生得足够好,衣饰又足够华贵,恐怕不是在怒目而视的妖族中悠哉悠哉招摇过市的下场,而是早被打得鼻青脸肿生活不能自理。   跟踪者边看,边在心里不屑地下了个结论:   眼高手低,白投了个好胎的草包。   想不到四方宗主一世英名,到头来,竟会收这个徒弟自毁长城。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叶非折踱步到街边小摊上,买了一根糖葫芦。   他几近手忙脚乱地从储物器具里掏出一把灵石,把人家摊主吓得平地一跳。   就当摊主连连摆手,都快急出眼泪表示自己找不开那么多的时候,叶非折带了十成十目中无人的傲慢说道:   “让你拿的,你就拿着。小爷买东西从来不看多少钱,只要喜欢的,爱掏多少掏多少,不收找钱。”   糖葫芦摊主大约是没想到自己普普通通买个糖葫芦,都能碰到如此装逼惯犯。   他待在原地呆了会儿,还没脑补完一出霸道仙尊爱上我的好戏,叶非折便又走了。   跟踪者也和糖葫芦摊主一样呆愣了一会儿。   他不是为别的叹息。   他是为四方宗的财政而叹息。   真是没想到,剑修清贫一世,四方宗清贫一世,四方宗主清贫一世,居然会带出来如此败家的徒弟。   搞得跟踪者都要怀疑四方宗主是不是借仙首之名,行受贿之实了。   最终,他跟着叶非折来到王城中最负盛名的一家酒楼门前,看叶非折单方面和面带苦色的酒楼管事吵得不可开交。   管事连连赔礼:“仙长…不是我们不想招待仙长,实在是三楼的贵客包间…全满了啊!”   叶非折冷哼一声,蛮不讲理:“我看你们纯粹是看不起我身份,认为我比不过坐在三楼的人,配不上你们的包间罢了。不然为何不肯给我空出一间?”   他抽手出刀:“你们可知我师承何方,也敢这样慢待我?”   跟踪者:“……”   这大概是四方宗主风评被害得最惨的一天。   然而,叶非折没有报四方宗主的名号。   他抬了抬下颔,矜傲极了:“我乃临平城萧家家主最看重的晚辈萧渐羽,你去问问楼上身份,哪个比得过我?”   跟踪者:“???”   等等???   他跟踪的不是叶非折吗???   好端端个大活人,怎么突然就变成萧渐羽了???   三楼之人听到他一番狂言,纷纷气得摔了筷子:   “好个萧渐羽!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我回去倒要问问看萧家家主,看我身份能不能够和他心爱的后辈相提并论!”   “萧家?哼!未免也太放肆!”   酒楼从上到下吵成一团,跟踪者乱哄哄的脑子来不及多思考,忙跑出来拉着叶非折衣袖道:   “别别别,这位前辈,这家酒楼是出了名的挂羊腿,名实不副,懂行的都不会来这家吃!”   叶非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么不长眼睛的酒家,我料也是。”   “是是是!”   跟踪者谄媚地接了下去,就差点头哈腰:“这怎么配得上您呢?晚辈知道有家顶顶好的,排场用料,啧,一看就贼有排面!前辈意下如何,晚辈这就带您过去?”   叶非折半信半疑道:“你若是糊弄我,我拿你是问。”   “是是是,定不会让前辈失望。”   跟踪者一边疯狂吹捧着叶非折,一边将叶非折引入僻静无人的小巷。   他心中充满着不屑。   呵,这就是仙道最负盛名的四宗亲传,这就是仙道之首的关门弟子。   不过如此。   仗着投了个好胎,长了张好脸罢了。   其他的,让头猪来做,都说不定做得比他好。   他目露阴狠之色,狞笑道:“地狱无门你偏来,你自己没眼力见,能怪得了谁?”   “你是谁!”   叶非折强行压下惊慌,咬牙道:“我是四方宗主亲传,你若是对我动手,我师尊——”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跟踪者一个手刀劈晕了过去,利落地塞进麻袋里。   叶非折:“???”   塞麻袋???   讲道理,他仇家不知几何,纵然是对叶非折恨到骨子里,表面上还是得摆出一张又敬又怕的哭丧脸来。   叶非折这辈子就没吃过亏,遭过背后的闷棍。   更别说是被塞进麻袋里了。   他刚下决心要和背后之人好好讲讲道理时,就被跟踪者颠簸颠簸地颠了一路。   等叶非折再度睁开眼时,他面前站了个女人。   一个身段窈窕,气度高华,面容也端丽得出奇的女人。   叶非折隐隐觉得她面目有几分熟悉。   “叶非折。”   她轻轻念了一遍叶非折的名字,温柔似水:“你兴许听楚佑提起过我。”   “我叫萧姚。” 第38章   萧姚本以为自己少说会看见叶非折大吃一惊的表情。   毕竟, 死人复生这种事情,不是谁都能见到。   她带着微微的笑站在原地, 打算以处变不惊的姿态来欣赏叶非折的失态。   然而萧姚左等右等,始终等不来叶非折的哪怕一声“哦”字。   叶非折甚至撇下她, 去问萧姚身后的跟踪者:“就是你把我套的麻袋?”   不怪叶非折耿耿于怀。   他数百年间打过那么多仙魔大能,拆过那么多灵脉宫殿, 被套麻袋实在是第一次。   若不是顾忌着都钓鱼钓到这个地步了,索性和跟踪者去见见幕后之人,跟踪者早被叶非折一刀曝尸丢在荒原上。   跟踪者被叶非折一眼望过来时, 竟有点腿软。   不过是个空有锦绣皮囊的草包罢了!   他回忆起之前种种, 在心里安慰完自己,挺直腰板,昂着头道:“是我, 怎么了?”   叶非折:“……”   没怎么,只是敢套完他麻袋, 然后理直气壮和他对质,恐怕天上地下,也就那么一个。   跟踪者不怀好意打量完叶非折,声调中带着种刻意拖长的傲慢:   “希望叶道友看清楚,这里可不是任你胡作非为的四方宗和仙道。最好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再说话。”   跟踪者自觉自己有萧姚这个靠山,分外有底气。   莫非叶非折还敢在萧姚一个大乘的面前对他动手不成?   套麻袋就套麻袋了。   吃这个哑巴亏就吃这个哑巴亏了。   还想秋后算账?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命走出去。   要怪, 就只能怪他叶非折自己蠢!   “这样啊。”   叶非折不置可否回了一句, 情绪很淡, 听不出好, 也听不出坏。   上一刻还背靠大树好乘凉的跟踪者,这时又莫名地发虚起来。   要怪,就只能怪叶非折生得太好。   纵使心知肚明他是个锦绣草包,也不由得被他在外的那点金玉皮相所吸引,被他眼睛望得魂魄惊动,心跳如鼓。   然后,跟踪者看着有一道刀光一闪而过,快得他甚至捕捉不到刀光的影子,几乎没认出来那是道刀光。   一道刀光,彻彻底底地封死了跟踪者的口,也彻彻底底地斩断了他的退路。   这刀过后,纵跟踪者有千百句耀武扬威言语,千百颗粗壮乘凉大树,也无处可说,无处可靠。   “叶非折!”   不知是叶非折视她为无物,还是在她面前斩杀自己下属的举动激怒了萧姚,她终于不复先前飘渺出尘的模样,带上几许愠色:   “你别忘了自己身份!”   叶非折煞有介事跟着道:“的确,我不该忘记自己仙首亲传,不平事刀主的身份。这样看来,一个死了不知多少年的孤魂野鬼让她野鸡下属强行把我带到这儿来,我只杀了动手的下属,着实仁慈。”   如果四方宗主、温愧云与阮秋辞在此,估计已经被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喊着说我师弟就是人美心善脾气好。   看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古话不错。   和温愧云阮秋辞待在一起时间一久,思维也不禁和他们同化了。   他这话说得刻薄。   以萧姚的城府,都不禁被叶非折气得面色一白:“你未免太过分!”   “我劝你好好想想自身处境,别在自身难保的时候任性使气,到时候害死的事你自己!”   萧姚自认把话撂得够重,警告撂得够明显。   她万万想不到的是,回答她的不是不情不愿的低头认错,而是悄然架上自己脖子的森冷刀锋。   随着不平事的动作,叶非折面容离她更近。   那张脸只比刀锋更锐更美,也更无往不利。   叶非折屈指在刀锋上轻轻一弹。   萧姚忍不住咬住嘴唇,努力让自己不在叶非折刀下显出恐惧之态来。   她听见叶非折漫不经心道:   “你不是好奇我怎么敢在你面前杀了你下属吗?”   “这就是我的回答。”   她看见叶非折朝她一笑,笑如游走在刀锋上的一捧刀光似雪:   “我不但敢在你面前杀了你下属,也敢在你上头的山洞里杀了你。”   叶非折是真的敢那么做。   也是真的会那么做。   意识到这点后,萧姚手脚发凉,甚至不敢和叶非折说那些“神尊必不会轻饶你”的套话。   真真正正的疯子不会在乎这些。   萧姚重新审视起叶非折。   叶非折和她所想大相径庭。   原先她和跟踪者想得差不离,以为叶非折只是靠个着一张得天独厚的脸受宠的废物罢了。   现在看来——   倒是可以考虑合作。   她尽量尝试着从刀锋下放松下来,向叶非折挤出一个笑,说话声音和缓温柔极了,仿佛世上的所有烦心事都能在这种声音下一一迎刃而解:   “我知道你接近楚佑的目的。”   叶非折微微挑眉,带着两分兴味看她。   他是不信萧姚会知道自己的任务的。   说起任务,系统大概是自知目前出现的疏漏太大,难以用原着剧情填补说明,已经有很多日子装死不出现了。   萧姚说:“你是为了祸世血脉接近楚佑。”   说这话时,她带着几分可惜。   谁能够不可惜呢?   祸世血脉,对世上绝大部分人来说,都是最为致命的诱惑。   对妖族而言,祸世血脉意味着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修为地位。   对仙道而言,祸世血脉是这千余年来,横渡雷劫的唯一希望。   对魔道而言,祸世血脉一样等同于呼风唤雨,独一无二的权力。   谁能够抗拒呢?   不过相比起自己小命来,也就没有那么可惜了。   萧姚轻叹一口气,之后不再遗憾可惜:“放下刀,我愿意与你合作,事成后,祸世血脉我们五五分成。”   叶非折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不平事和他不屑的语调一样稳:   “合作?”   “你凭什么与我合作?”   “凭你随随便便就被我架住脖子的修为?”   萧姚坦然直视叶非折:“凭我是楚佑的母亲。”   这一回,叶非折握刀的手差点抖了一抖。   原来世上真是有这样的厚颜无耻之人的,他想。   最厚颜无耻的是,萧姚还能将自己的不要脸,自以为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   这些念头很快转过叶非折脑海,面上却不曾表露出来分毫:   “据我所知,你和楚佑分开得早,你如何确保他心中会有你这个母亲?”   萧姚轻轻笑了一声。   她笑得悦耳,伸手抿鬓边碎发的动作也赏心悦目。   纤白手背,乌黑云鬓,谁看见她能不说她柔美如画上神女,不觉得她是自己童年心中向往的母亲形象呢?   萧姚温温柔柔道:“我自有我的把握。”   “祸世生来世俗缘浅,亲缘断绝。何况楚家那等环境,只怕是受尽欺凌,哪来的真心对他之人?他又如何不会心中念着我这个母亲呢?”   叶非折也跟着笑了:“你也知道啊。”   也知道祸世世俗缘浅,亲缘断绝。   也知道楚家就是一滩烂泥。   也知道受尽欺凌,无人真心对他。   结果还是自己死遁,留下稚龄的,毫无反抗之力的楚佑在楚家待了十三年。   如果不是楚佑是书中男主,待十三年,只怕都被那些人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萧姚怎么有脸提这些?怎么有脸去算计楚佑的祸世血脉?   “差不离都是知道的。”   萧姚似是没听出叶非折话中讽刺之意,反倒笑颜加深:“就像叶道友这段时间和楚佑一起的经历,我也是皆知道的一样。”   叶非折:“哦。”   他没有自己被人偷窥去的恼羞成怒,或者惊慌失措,随意得像是再提一件最正常不过的小事:   “无所谓,反正我做了就没什么不敢提的,不像你比较不要脸。做了不但要立牌坊,还要去用牌坊砸受害人。”   萧姚的笑意终于第一次滞住了,像是被叶非折激出一点深藏内心的真话:   “我取楚佑的祸世血脉,他该感谢我才是。”   叶非折:“……”   他真心实意道:“如果来骨肉至亲,生恩大于天那套,我觉得你不把他生出来他会更感谢你。”   凭什么啊?   叶非折知道人各有命。   也知道天意造化,强求不得。   但他还是替楚佑不平。   凭什么啊?   楚佑本可以有个正常的家庭,父母和美,其乐融融。   如果可以修行,那就等到年纪拜入宗门,择一良师。   如果不行,那就娶妻生子,白头到老。   没有祸世风光显赫,天下无双的战力。   也没有举世皆仇,恶意盈目。   孰好孰坏,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凭什么要怀着萧姚满腹的野望出生,自出生起就被推入无法挣脱的漩涡,然后一步步走到举目无依,孤家寡人的地步,然后被自己生身母亲算计去最后一滴骨血?   凭什么?   萧姚笑意渐冷,终于自慈爱表象中,现出一点她的偏执自负:“我是他母亲,我将他诞生到这个世界中,给他多少人求都求不得的祸世血脉,他难道不应该谢我?”   叶非折:“……”   楚佑应不应该谢萧姚不知道。   他想抽萧姚是真的。   如若不是顾忌着山洞中有个气势极为可怖的存在,叶非折估计连全盛时期的自己对上,都未必有一半胜算,更不用说他现在虽说融合修为,但改剑练刀,能发挥出八成已为不易。   如今系统消失,剧情偏离,已经不能用原着揣度,叶非折不得不小心。   若是只有叶非折一个人,他自是不怕,大不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罢了。   但还有楚佑。   是因为他,才让祸世现身于世人面前,才让剧情偏离。   还是那句话,谁捅出来的篓子,谁负责收拾。   所以叶非折才一直没对萧姚动手。   他不怕在那个存在的感知下直接杀了萧姚,引来那个存在的震怒。   但萧姚一死,他总不能直接提刀冲到那个存在面前,质问他何方神圣所图为何吧?   因此,哪怕萧姚再膈应人,还是得留她蹦哒一段时日。   萧姚见叶非折迟迟不接话,也有点发慌。   她深知无论是以楚佑,还是以外头那位神尊的能耐,都是她一个人无法应付的。   这才是叶非折态度嚣张,阴阳怪气,萧姚也忍他到现在的原因。   她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援手。   萧姚眼波一转,顾盼盈盈间,交了更多底牌:“祸世血脉有个弊端,世上恐怕仅有我一个人知晓的弊端。”   “祸世血脉一旦吞噬太多,必遭煞气反噬,引来雷劫,轻则走火入魔,丹田碎裂;重则魂飞魄散,尸骨无存。代代祸世,都逃不脱这个宿命,也不得善终。”   叶非折回想了一会儿原着,没想到男主哪里有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不过想想也是。   原着男主和这里这个不一样,虽说身负祸世血脉,冷静克制却是真的冷静克制,大半修为皆是实打实修上去,而非吞噬哪来。   谁被雷劈都轮不到他被雷劈。   说来说去,还是叶非折的责任。   他盯了萧姚一会儿,总算是在对方殷切注盼下,说了第一句有用的:   “那外面的存在你拿他怎么办?”   “叶道友大可放心!”   萧姚送了一口气,连连保证:“神尊是要祸世血脉,我与他仅仅是委以虚蛇而已,叶道友若不放心,我大可心血誓。”   “我们所在之地皆有我精心设下的隔音阵,叶道友也不必担心谈话被他听去。”   叶非折慢慢放下刀,合刀入鞘。   他眉睫低垂,眼里有极浅淡,极收敛的杀意,像是春|色无边中突兀绽开的一朵小小霜花:   “好,那你我携手,共杀祸世。”   萧家家主和萧渐羽在前往妖族王城的路上,遇到一个想不到的不速之客。   在那人面前,训练精良的护卫就跟纸糊的一般,不用他抬手动作——   不,甚至挡不住那人如常前进的脚步,就在呼啸的风沙中身形迷失,不见踪影。   “祸祸祸祸世——”   萧家家主颤抖地叫出了这个称呼,尽可能地往后缩,企图把自己缩在车厢内的一堆靠垫里:   “你来找我干什么?”   楚佑回答他说:“来杀你。”   “楚佑!”   萧渐羽一边想往后缩,一边又唾弃自己实在没有骨气,两相矛盾之下,爆发出来,向楚佑吼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萧姚那女人对你根本不怀好意!你来杀我们干什么?有本事朝她算账去啊!”   楚佑略略点头:“我知道。”   萧渐羽忽然一个激灵。   他重新看楚佑,发觉他生得俊是真的俊,冷也是真的冷。   宛如冰雪细细琢磨,毫无人气。   在萧渐羽适应这个世界的两百年后,他又从楚佑身上找出一点原着里那个杀伐果决,冷漠无情的男主即视感。   萧渐羽又重新找回了自己初来乍到时的惶恐。   和对被男主抄家灭门的恐惧。   楚佑回答几无情感,就算是萧渐羽把萧姚甩他脸上,也不见楚佑动容:   “一笔笔做个了结罢了。”   萧渐羽听明白了楚佑的意思。   正是因为他听明白了楚佑的意思,绝望才渐渐从他心中蔓延开来。   萧姚的要算,萧家的也要算。   毕竟他和萧家家主不是清清白白。   也不是没有害过楚佑,向楚佑下过杀手。   杀意如一片飘落的树叶一般,不起眼地擦过萧家家主脖子。   不过区区一片落叶罢了。   也是生命生灭,是植被枯荣,是天道之下最难撼动,最铁打不动的生死轮转,自然规律。   萧家家主的脖子上现出一道极细的血线。   一息之后,鲜血喷涌而出!   他眼睛瞪得很大,至死时仍不瞑目,唤了一声:“渐羽!”   萧家家主死前,倾尽一生修为,做了最后一件事情。   他撕裂空间,想要将萧渐羽送到安全之地去。   楚佑无视他的动作,第二个树叶悠悠送上。   掌控祸世血脉到楚佑这个程度,杀意煞气,随他化型操控。   楚佑用树叶杀萧渐羽,杀萧家家主,不是因为他兴致大发,起了什么风雅兴趣。   而是因为楚佑只觉得萧家家主、萧渐羽,值两片树叶罢了。   那片追上去的树叶速度依旧悠然,但连大乘强者死前全力撕开的空间裂缝,也无从阻止它行进轨迹。   居然是硬生生跨过了空间。   树叶擦到了萧渐羽后颈,萧渐羽几能察觉到自己被激起的一身鸡皮疙瘩。   有一只强有力的臂膀拉了他一把,立即甩上一张符箓迎上树叶。   符箓被一劈两半,树叶也飘落在地,像片最寻常不过的枯叶,再无杀人能耐。   萧渐羽整个人都被劫后余生的狂喜淹没。   还未等他打点起精神请教救命恩人名讳来历,就请那人道:   “小子,你惹上的人物倒是了不得。”   “若非神尊赐我一张替身符,让我带着在此处等你,只怕你早就一命呜呼,神仙也救不得。”   妖族王城中,妖族大长老正被两方人马骂得狗血淋头,苦不堪言。   四方宗一行人在叶非折失踪不久后,就敏锐察觉到有哪处不对。   心急如焚的四方宗主根本听不进旁人话语,带着温愧云阮秋辞两人去王城外一通好找。   此时还能留在王城里寻大长老的,只剩下玄渚与池空明。   两人皆是如出一辙的痛心疾首,一脸失望。   玄渚训斥他道:“大长老!枉我对你一番信任,你真是太让本尊失望了!”   池空明训斥他道:“大长老!枉我敬你人品颇佳,你真是太让在下失望了!”   大长老:“???”   等等???   你们失望个什么劲???   想要叶非折死的,想要铲除四方宗主一脉的,不是你们自己吗???   玄渚:“旁的不说,四方宗叶道友这般温…温柔良善——”   他停顿一下,回忆起犹然在眼的刀光,努力克服生理上的反胃,坚强说下去道:   “温柔良善之人,若是在我妖族地界上出了事,你让本尊如何交代?”   池空明:“旁的不说,我师侄那般尊…尊师重教之人——”   他也停顿一下,回忆起双眼被挖的疼痛,努力克服心理上的障碍,坚强说下去道:   “尊师重教之人,若是在你妖族地界上出了什么事,叫我如何自处?”   大长老:“???”   巴着盼着叶非折出事的,不是你们两个吗???   男人心,海底针。   碍于双方实力差距,大长老只能捏着鼻子问:“那我现在该如何弥补?”   玄渚目光沉痛又悲悯,仿佛已经预见到自己和大长老被叶非折混合双打的将来:“擦好脖子。”   池空明目光沉痛又悲悯,仿佛已经预见到事情败露后,自己和大长老被叶非折混搭双打的将来:“带好护目。”   等死吧你!   大长老:“???”   他支支吾吾,想到神尊那边传来的消息,遮遮掩掩试探道:“那…若是叶非折不幸身死了呢?”   玄渚和池空明看的目光一变,没了腾腾的怒火,反倒很是怜悯。   玄渚叹道:“算了,是我强人所难了,这段时间大长老想必劳累得紧,不如去休息一段时间吧。”   池空明叹道:“算了,是我不懂礼数了,这段时间承蒙大长老招待已是麻烦太多,不如长老好生去休息一段时间吧。”   他们心里齐齐一声冷笑。   叶非折死了?   怎么可能?   祸害遗千年。   自己死了,他叶非折都不会死!!!   大长老:“???”   是他跟不上这个世界了???   引起妖族王城一番骚动的叶非折,和萧姚正盘桓在王城城门口。   仗着她口中的神尊没见过叶非折,萧姚随意打死了一个妖族。销毁了他身上的妖气皮肉,便将一具白骨交了上去。   叶非折见那妖族戕害的无辜人等,造的杀孽不少,都快在他身后凝成实质化,也没插手多管。   萧姚说:“上神大典在妖族王城中举办,楚佑多半会前来,我们还是要去妖族王城。”   叶非折无甚意见,两人便前来到王城前。   萧姚在修仙界认知里是已死之人,见过她容貌的又不少,比比皆是。   为防引起惊吓,也为方便行事的原因,萧姚换上一副易容,虽说五官面貌不同,却一样子的明丽动人。   她往城门那边望上一眼,“上神大典将近,盘查得格外严,进出之人皆要核对度碟,问清门派家世后,才得以进入。”   叶非折自是没问题,他四方宗主亲传的身份写得明明白白,再怎么地,人四方宗主还在王城内翻天覆地地找人呢。   有问题的是萧姚。   萧姚整了整仪容,曼声问道:“叶道友看我这副易容如何?”   叶非折冷淡扫她一眼:“不如何。”   萧姚知他眼高于顶,也不多做计较,只把自己盘算和盘托出:“叶道友的度碟自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我要入城,少不得委屈叶道友。”   “不如叶道友假称我是叶道友在荒原出猎时一见钟情的妖族女子,因久居荒原不入城池,所以并无身份度碟,叶道友意下如何?”   叶非折:“???”   他下意识后退两步,下意识道:“那确实有点委屈我。”   萧姚:“???”   他叶非折说的是人话吗???   有没有一点合作的诚意???   偏偏萧姚对着叶非折那张脸,看久了,好像还真有点自己委屈了叶非折的错觉。   这给叶非折的震惊实在有点大,让他不自觉继续道:“而且我觉得人家一定会起疑心。”   “你想想,你如果是那个守卫,你不会起疑心吗?你不会觉得我凭什么对你一见钟情吗?又不强又不美又不能打,没道理的事情。”   萧姚:“???”   恰在这时,一队的守卫簇拥着一辆华辇而来,拉车异兽神骏有力,辇车富丽华贵。   辇车里伸出一只手递给守卫度碟。   望着那只手,叶非折和萧姚不约而同地生了亲近熟悉之感。   手的主人声音温文尔雅:“临平城萧家,萧渐羽。”   叶非折幸灾乐祸向萧姚道:“熟人?” 第39章   熟人相见,总是分外尴尬。   尤其是像萧姚与萧渐羽这种你坑我一把, 我坑你一把的姐弟, 坑着坑着非但没有仇怨两消, 互相扯平,恰恰相反, 还更加的尴尬起来。   萧姚即使明知自己换上易容,绝不会在萧渐羽面前露出任何端倪来,还是情不自禁后退两步。   她微微敛了笑意, 一贯轻柔的语声也有些许的僵滞:“无事, 我相信以叶道友的能耐,定然不会让萧渐羽注意到我。”   萧姚可谓是把握十足。   毕竟若是让萧渐羽注意到自己, 扯出萧姚本身的那点事来,到时候百口莫辩的不止是萧姚自己。   也有得叶非折烦心的。   她和叶非折算不算得上同心协力暂且不论,萧姚相信叶非折不至于在这点上为难她, 为难自己。   可惜萧姚还是不够理解叶非折。   她那番暗含警告的话语,落到叶非折耳中, 好像还不如过耳清风。   叶非折打量几眼萧家车马随从,唇边就不自觉带了一点萧姚怎么着也看不透的古怪笑意。   守卫看过萧渐羽的度碟,正要点头挥手放人时, 突兀从一侧插入了一把刀。   乌鞘金饰,刀身秀长而流畅,纵然未曾出鞘, 也可以叫人联想到内里刀刃该是如何寒气如雪, 刀光似雪。   守卫不及看清造次之人的模样, 就舌绽春雷,大喝一声道:“大胆!何人敢在城门口公然闹事?”   “四方宗,叶非折。”   他听见一道声音回答他。   那道声音,分明是快慢适中的语速,听起来却莫名有种懒洋洋无精打采的意味。   就好像世间万事风云在握,所以就分外无趣,也分外提不起精神。   叶非折不曾握刀的另一只手,递给了守卫度碟。   守卫这时候才真正看清了来人的面目。   该怎么形容?   妖族的守卫,没读过太多书,自然不知道什么锦绣珠玑的词句。   他只知道如果自己提早一刻看清这张脸,看清这副神气,自己一定不会有呼喝出口的勇气。   “四方宗叶非折…”   守卫呆呆重复一遍,直到看第二遍的时候,他才猛然醒悟:“哦!原来你就是那个四方宗的叶非折!”   叶非折此时可以说是难得的好脾气,与之前横刀出来拦萧家车队的行为分外不符:“是我,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   守卫捂住脸拼命摇头,也依然挡不住他通红的双眼,和突然哽咽的声音。   也就是有点狂喜罢了。   也就是有点劫后余生罢了。   妈妈呀,他们终于不用面对四方宗主的那张棺材脸,面对阮秋辞温愧云一日三十遍的重复,面对悬起的四方宗巨剑不知何时要落到自己头上的恐惧!   怎么能叫人不感动?   怎么能叫不哭泣出声?   叶非折:“???”   这是怎么了???   他知道自己不好相处,但是一见面就被吓哭——   至于么???   守卫飞快说一句:“麻烦叶前辈在此稍等,我去请将军过来!”就溜得不见踪影,留下叶非折一人一头雾水。   叶非折:“???”   这又是怎么了???   他知道刚刚自己拦萧家车队的动作不太好,但是一拦就去请将军——   至于么???   现场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叶非折沉默,萧姚尴尬,萧家车队无措,剩下围观人等,吃瓜的吃瓜,看戏的看戏,竟然出奇一致地安静起来。   叶非折忽然向萧渐羽所在方向说了一句:“真是抱歉,因为我的缘故,累得阁下在原地久等。”   他从容的样子好像那个拦萧家车队的人不是他一样。   车厢里传出一道同样从容的声音,意态温文,风度翩翩:“无事,如今王城是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萧某自然能够理解,如何怪得了叶道友?”   叶非折一笑:“萧道友能理解就好。”   他刚说完,就从城楼处径直奔来一个身着盔甲的魁梧身影。   是大乘…   叶非折一眼扫过,也不太惊讶。   毕竟上神大会在即,城门如王城喉舌,自是轻易轻视不得。   只是有一点超出了叶非折意料。   他原本以为再怎么样,妖族这边还是会卖四方宗这个面子。   莫非是在他不在的时间内,四方宗主伙同阮秋辞温愧云,把城墙王宫给砸了个遍,才能引来妖族中人如此敌视?   眼看那道魁梧身影越奔越近,叶非折一边百无聊赖地瞎想,一边按住了不平事刀柄。   事情没有像他所想的那样发展。   魁梧身影朝叶非折奔来,并企图一把抱住叶非折。   叶非折不着痕迹躲开,不平事出鞘一寸。   然而,这并不能影响魁梧身影,也就是将军他乡遇故知,天灾遇救星一般的喜极而泣。   这位妖族铮铮男儿,眼圈发红,声音颤抖,甚至还微微的带了点泣音:   “叶道友!终于叫我等到你!”   天知道叶非折消失在妖族王城内,他们承担了四方宗多大的压力,承担了妖尊多少的问责。   这两日,只要将军一合眼,就是自己人头,在四方宗主剑下滚滚而落的场面。   来的不止将军一个人。   许多妖族守卫、将领,在他身后整整齐齐排开,眼圈红得很整齐,声音也抖得很整齐:   “叶道友能来真是太好了!”   “叶道友平平安安的真是太好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们一个个动情无比,甚至激动得不能言语。   身为妖族,谁小时候没被自己娘亲用四方宗主斩妖除魔的故事吓过呢?   等长大以后,谁又没被师长举温愧云阮秋辞的例子,说不上进是会死在这两个人剑下的恨铁不成钢过呢?   久而久之,四方宗在妖族众人心里,留下一笔浓墨重彩,无法释怀的心理阴影。   这一次叶非折失踪,四方宗主问责,简直让众妖重温了一回心理阴影,没病也要被吓出病来。   叶非折:“???”   他面对众妖的热情关怀,真情实感地困惑了。   当初他回玄山的时候,玄山弟子有那么热情迎接过他吗???   萧姚:“???”   她看着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的众妖,也真情实感地困惑了。   她甚至暂且忘却萧渐羽的存在,压低声音传音给叶非折:“这里…是妖族王城?”   可别错来到四方宗什么的???   叶非折也不得其解。   但好在他没忘自己为什么而拦萧家车队,仍如常般对将军说:“我还以为将军是要来问责我。”   “哦?”   将军闻言,眼风顿时凛冽起来,吓得众妖低头,战战兢兢,不敢吱声。   他往左右各一扫,严厉问道:“我倒要看看,是谁敢问责叶道友!”   众妖在一旁使劲点头。   开什么玩笑?   问责叶非折?   那是他们能问责的人吗?   从天而降,将他们从四方宗那团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的叶非折,在众妖眼中,俨然如同混沌上神一样的光辉闪耀。   谁敢问责叶非折,就是和他们妖族守军过不去!   叶非折看他们这般,倒是不好再吊妖族胃口,直接道:“毕竟我在妖族王城门口拦了临平城萧家的车队,于理不合。”   萧姚:“???”   他叶非折在妖族守军面前强调这点,是想把她拖下马一起死吗?   “嗨,那算什么,狗屁车队叶道友想拦就——”   所幸将军仍残存些许神智,记起临平城萧家是何方人物,临时改口道:“哦不对,那是很不对。”   萧家子弟以为自己终于能行叶非折身上找回被堵城门口的那口恶气,神色稍平。   接着他们就听将军义正严辞谴责道:“像叶道友这般人物,愿意在城门口出刀拦你们,必定有原因。还不从来招来,自己到底干了什么事!”   萧家子弟:“???”   这也行的吗???   从头到尾他们和叶非折井水不犯河水的,叶非折自己逾矩出刀拦了路,还能怪到他们头上来???   萧姚:“???”   这也行的吗???   像叶非折这般人物,叶非折哪般人物???   会在自己面前杀自己下属,会在神尊面前把刀架到自己脖子上的疯子人物???   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将军目光炯炯瞪视着萧家这帮不法之徒,企图让他们良心发现,痛哭认错。   他身后的妖族等着他一起目光炯炯。   真是太过分了!   叶道友明明这样光明善美,为了把他们从四方宗的魔爪下拯救出来,不惜自己现身于城门口。   这时候,众妖已经记不得叶非折一样是四方宗的弟子。   他们只记得是叶非折,让他们免去四方宗师徒三人的折磨,免去四方宗师徒三人的剑。   像叶非折这种舍己为人,连妖族族类不同都要一救的好心人,怎么会去特意为难小小萧家呢?   真相必定只有一个!   那一定就是萧家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做了连叶非折也不能容忍的事情!   连叶非折也不能容忍的事情——   众妖光是想一想,就要毛骨悚然,肝胆皆立,恨不得立即将萧家赶出城门口!   叶非折:“……也不是什么大事。”   将军欣慰地抹着眼眶:“唉,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叶道友真是善良太过,连萧家这些小人都要为他们说话。”   叶非折:“……”   他怀疑将军最近和四方宗主三人待的时间有点久,搞得眼睛也一样不好使起来。   说都说了,叶非折忍下内心微微的一点愧疚之情,说下去道:   “我拦萧家车队,与前来的萧渐羽萧公子无关。”   “咦?”   车厢一直沉静不语的人发声,从他这个略带疑惑的字眼中,似是能想象出萧渐羽讶然挑眉的场景。   确实很符合世家一贯严格要求的教养。   萧渐羽被拦了许久,却并无不悦之意,态度真诚温和:“多谢叶道友为我说情。只是不知我家守卫哪里冒犯了叶道友?烦请叶道友略为说明,我定作惩处,给叶道友一个交代。”   叶非折侧了侧身,方便众人看清他身后萧姚面容。   萧姚笑得更僵硬了。   难道叶非折真的想不开,真要让自己和萧渐羽来个姐弟相认死亡现场???   留了足够众人看清萧姚的时间后,叶非折轻轻一叹,带着些许无奈怜爱道:“让大家见笑了,阿瑶她不是很见过世面,乍见这种大场面,难免紧张。”   阿瑶是他和萧姚商定好的化名。   萧姚:“???”   她???没见过世面???   更可恨的是,将军仿佛很理解一般地点头:“怪不得这位姑娘脸上神色如此僵硬。”   萧姚:“……”   虽然自己的失态有了合理的解释,但是更气了。   说完,将军带着一点点八卦的心理,试探地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叶道友的——”   他心中实则有了点想法。   能叫叶非折结伴出行,又能让叶非折如此维护的,年轻男女嘛,除了心上人,又能是什么关系呢?   就是有点可惜了。   将军看看叶非折,又看看萧姚,扼腕叹息。   有点可惜了叶非折这张脸。   “将军莫要乱说!”   叶非折立刻正起神容,盛极的容色如同骄阳朝霞,很让将军为自己那点猜想而不堪。   “将军想来知道,我不明不白消失在王城中,确为奸人掳去。阿瑶是我出逃时,顺手所救之人。”   将军顿时肃然起敬道:“愿闻其详!”   不愧是叶道友!   如此心善!   哪怕自己身处贼窝之中,还不忘搭救出其余无辜之人,怎么不叫人敬佩!   叶非折嗤道:“占山为王的山大王罢了,吃住都在山洞,不值一提。”   萧姚:“……”   虽然叶非折这么说也没错——   但…好生气啊!   将军捧场道:“那这位姑娘缘何会被掳去?”   叶非折随口瞎扯:“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了,大概要不是去做童养媳,要不是去做口粮的吧。”   萧姚:“???”   所以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想和叶非折合作???   将军啊了一声:“连柔弱女子都不放过,真是罪大恶极!”   叶非折赞同道:“的确挺没品味的。”   萧姚:“……”   她气得快一魂出窍,二魂升天了。   “这就是我要拦萧家车队的原因了。”   叶非折话题一转,转回萧家车队身上:“他们吓到阿瑶了。小姑娘家家的,本来就不容易,再被他们一吓,万一吓成个傻子该怎么办?”   萧姚:“……”   她真是谢谢叶非折了。   萧家车队:“???”   我们离你说的阿瑶————那么远!   这还能吓到建议干脆自杀。   他们吐槽没用。   将军一个劲地附和:“是是是,真是太不该了!叶道友看怎么办才好?我怎么教训他们?”   “教训倒也不用了。”   叶非折神情极为悲悯。   他生得太好,这样刻意的神情在他脸上也不显做作,反倒是顺路把人带上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楼阕,月里桂宫。   “只是他们吓到阿瑶,未必不会吓到王城内其他的无辜人等。我看谨慎起见,还是把他们留在王城外,打发他们回萧家比较好。   将军立马迎了下来:“叶道友说的极是!”   他呜呜地抹了一把眼泪:“像叶道友这样高贵的身份,这样出色的容貌,这样惊人的天资,竟然还有如此悲天悯人,为众生着想的高尚内心。真是叫我等自惭形秽,自叹弗如!”   萧姚:“???”   萧家车队:“???”   狗屁的悲天悯人???   “叶道友教训得极是。”   萧渐羽情绪不似车外众人那样大起大落,只轻轻笑了一声,便依着叶非折所言挥退众多侍卫,让他们留在城内,自行安顿。   随即,他意味不明地问了叶非折一句:“阿瑶姑娘是叶道友新近认识的?”   叶非折:“是新近。”   “难怪,确实一表人材,所以我多问一句,叶道友莫怪。”   叶非折:“…不怪。”   一番折腾过后,萧渐羽可算是能够驶入城门。   幸亏拉车的异兽聪敏识路,不然就如今萧家随从都被遣散的处境,恐怕要萧渐羽亲身上阵驾车。   叶非折在与萧渐羽车驾即将擦身而过时,往他那边丢了一个团起来的纸条。   萧姚简直要被他吓出一惊一乍来,质问叶非折道:“叶道友这是何意?”   “我看他不解气。”   叶非折敷衍道:“你不知道吗?我们现在的修行一辈,看对方不顺眼,都不是用骂的,嫌太不雅观。都是互丢纸团,把自己想说的话写在上面,又雅观,又解气。”   萧姚:“???”   她信叶非折的鬼话???   偏偏将军在一边还要向她解释:“萧姚姑娘这就有所不知了吧?嘿,以叶道友的大心胸大气度,怎么可能与萧渐羽计较?从丢纸团此举,就可见一斑。”   萧姚:“???”   对不起,她还是个正常人。   她看不出来。   谁也没有看见车厢内的萧渐羽展开纸团。   明明是一张纸,他动作却极爱惜,仿佛捧着什么珍贵易碎的天材地宝。   上面八个大字:   自己小心,下不为例。   叶非折看出来了。   楚佑想。   正是因为看出来,所以他才要执意在城门口那边出刀拦萧家的守卫。   因为真正的萧家守卫早就在楚佑对萧家家主出手时,散到不知何处去。   陪他进城的,是由楚佑煞气所化。   他给自己易容,自然可以天|衣无缝,哪怕是叶非折站在他面前,也不一定会觉得有哪里不对。   但是萧家的守卫不一样,王城内大能云集,稍一不留神,就会被人看去破绽。   楚佑原本是打算瞒过城口守卫入城后,寻个借口,让那些守卫自己悄无声息消失的。   不想叶非折帮他先办了。   他唇角破天荒地绽出一个笑意,如冰消雪融,自寒回暖。   实则将军那边说的不错。   叶非折的确是个很好,很温柔的人。   楚佑想着想着,思绪又莫名其妙转到阿瑶那边。   那个阿瑶究竟是和叶非折什么关系?   叶非折该有叶非折的选择,男才女貌,金童玉女,他也不该多想。   但……   祸世大抵生性便是如此。   贪求无度。   叶非折前脚刚回四方宗落脚之地,后脚就被四方宗主、文魁云、阮秋辞三人围得差点窒息。   他看三人如蒙大赦般的庆幸表情,极难得地感到几分良心不安。   若是可以,叶非折也不愿意让三人担惊受怕。   毕竟这三人在这方异世,对叶非折的好是实实在在的。   但神尊那里…   叶非折隐有预感,不除神尊,他心头难安。   因此被问及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王八蛋,把叶非折杀千刀地从王城带走时,叶非折也只是含糊了一下,按着城门口自己给将军的说辞重复了一遍,又道:   “师父师兄师姐不必担心,我不过是一时不察遭了暗算,那些人真打起来不是我的对手,早被我除干净,不用再劳烦师父和师兄师姐。”   四方宗主不疑有他,叹道:“你就是太过良善,易遭人骗。”   温愧云道:“真是该死,有本事真刀真枪来,欺骗好心算什么本事?“   阮秋辞也愤愤道:“师弟还是太便宜他们,若是我在,必要教他们做人!”   萧姚:“???”   她不禁感到一阵阵的头晕目眩,也感到了自从进入王城来,这个世界的迷幻之处。   悲天悯人、良善、好心、易骗……   萧姚无话可说。   她甚至怀疑叶非折有个孪生兄弟。   叶非折回来,四方宗师徒三人高兴是情理之中。   意外的是,玄渚和池空明也大为高兴。   玄渚感慨道:“叶道友无事就好,我就知道好人有好报,叶道友定然不会出事。”   呸,叶非折坏得很,怎么可能被人算计!   池空明叹息道:“叶师侄无事就好,我就知道天道公平,师侄这般的人才,必得天佑。”   呸,叶非折祸害遗千年,怎么可能年纪轻轻就去死!   玄渚一挥手,豪迈道:“来人呐!今日大设宴席,为叶道友接风洗尘。”   他看向大长老,眼神复杂:“长老可以好好享用在这一顿了。”   不用抹脖子,不用担惊受怕。   多么叫人羡艳?   大长老:“???”   他警觉地竖起了全身的雷达。   玄渚是什么意思?话中有话?   难道是他看出自己谋权篡位的野心,要设鸿门宴款待自己???   池空明也看向大长老,眼神复杂:“是啊,大长老运气真是不错。”   不用准备护目,不用担惊受怕。   多么叫人羡艳?   大长老:“???”   他更警觉了。   池空明这又是什么意思???   莫非看出自己合作心意不成,于是跳反玄渚,想要合力来对付自己???   正当玄渚想大办特办,大长老疑心大起特起之际,有王宫侍从从门外通传而进。   他行完礼,禀道:“尊上,外面有一件疑案,想要请尊上定夺。”   “……”   这回连叶非折都好奇起来,想要听听那侍从口中的疑案。   是什么疑案能让玄渚定夺?   不怕被他定得越定越疑???   玄渚说:“你且禀来。”   侍从如实交代道:“外面有两个萧渐羽,口中皆称自己才是真的那个萧渐羽,指认对方是祸世,妖族几位长老先后看过讯问过,皆认为两人都毫无瑕疵,所以想要请尊上一看,来断个公道。”   “这可倒是奇了。”   玄渚兴致勃勃一挑眉:“既然如此,本尊自要前去看看。”   “祸世?”   一直沉浸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竟然有人连自己可怜可爱的徒弟也要欺骗中痛心疾首的四方宗主抬头,说了一句:   “那我一同前去。”   “恰好,我有位老朋友算算时日也要到了,他对易容换形之术炉火纯青,孰真孰假,一看便知。”   叶非折听到最后,不禁眼睫一扬,神色清澈如初:   “我也与师尊一同前去。”   “祸世与我有宿怨在,我是一定要去寻出真的来,好好一算这笔账的。” 第40章   “老朋友?”   玄渚绝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到四方宗主口中的老朋友身上去。   四方宗主贵为仙道之首, 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都能被他称作老朋友的。   玄渚不免问道:“不知仙首口中的老朋友, 是哪位贵客?”   兴趣来得快, 退得也快。   玄渚对真假萧渐羽之事已不算太在意。   不过是个化神期的小辈罢了,值得他费多少心思?   至于萧渐羽口中的祸世——   玄渚根本没把这消息当过真。   如今王城中十个闹事的有九个说是为了祸世, 就指望着拿免死金牌推卸责任。   他玄渚看上去难道那么像会轻易上当受骗的妖尊吗???   才不会相信萧渐羽的鬼话!   “是我一位老朋友。”   显然那人与四方宗主私交甚度,他提起来时, 神态语气都尚算温和:   “梁西迟,妖尊应当听过他这个人。他几个时辰前与我发过传讯符, 说要前来这次上神大典,按他速度,如今应到。。”   “……”   不知是不是叶非折的错觉,四方宗主一提到梁西迟这个人, 全场的神情好像都不对劲了。   池空明和大长老两个脸色肉眼可见地灰败绝望起来。   池空明勉强道:“是嘛,梁道友能来那可真是件大好事。”   如果把“能来”两个字换成“不来”, 叶非折也许就信了池空明所说。   阮秋辞和温愧云遮遮掩掩, 吞吞吐吐, 仿佛是过去遭受过什么惨痛经历。   阮秋辞口不应心:“真是难为梁师叔百忙之中还能抽空前来。”   看她那副表情,像是恨不得把梁西迟按在他家里,让他永远也别出来似的。   就连玄渚态度,也变得微妙许多。   他干笑两声:“原来是梁道友, 呵……呵呵。”   叶非折不可免俗地好奇起梁西迟。   果然, 四方宗主所预计的时间不错。   他们一言难尽的表情还残留在脸上, 通传梁西迟到来的侍从已跨入宫殿。   随着一番通传折腾, 叶非折终于见到了梁西迟其人。   他青衣宽袖,皮肤冷白,长相清俊有落拓之气,极有隐居山林的名士风范,连神态也是眉头要蹙不蹙的冷淡嫌恶。   叶非折很快意识到,众人对他如此一言难尽,避之不及不是没有理由的。   寻常来说,梁西迟既与四方宗主是熟人关系,又与这屋子中大半人认识,少不得一番应酬寒暄。   而梁西迟不走寻常路。   他见玄渚的第一句话,堵死之后所有应酬寒暄的套路。   只见梁西迟扫过玄渚一眼,淡淡道:“妖尊最好最近小心,否则我看妖尊黑云罩顶,似有祸事临头。”   “……”   玄渚笑容隐隐发青。   如果不是有个四方宗主在这站着…   如果不是有个祸世在后面等着…   玄渚不教教梁西迟后悔这两个字怎么写,也就没脸做他的妖尊了。   温愧云和叶非折不愧是亲的师兄弟。   既然在这般局势下,他依然不忘拉叶非折一把,轻声道:   “梁师叔天生天赋异禀,在观气运这方面上,无论是人是物是事是天的气运,皆是天下独步的造诣,连精于卜算的**宗主也难以与梁师叔相提并论。”   叶非折瞬间懂了众人为什么心情那么复杂。   当有人时不时冷不防冲你来一句,“我观你乌云罩顶”,这种乌云罩顶万一还好死不死成了真的话,是个人都不会太好受的。   偏偏梁西迟有大乘修为,在这方面又着实厉害。   打不过他的人不敢打,打得过他的人要顾忌着留下梁西迟算算大事……   也不敢打。   “大胆!”   玄渚未必把梁西迟的判语多当真,大长老却是听得毛发一悚。   玄渚可不最近是要有祸事临头?   要紧的是这祸事,还是自己一手策划的。   他强忍心虚,斥道:“妖尊身份何等尊贵?修为何等超绝?岂容你来说三道四,你说有祸事临头,就有祸事临头?”   梁西迟慢吞吞道:“是啊。”   大长老:“……”   他回想起梁西迟这张乌鸦嘴好像的确是百发百中,搞得修仙界中人对他又爱又恨。   有事时恨不得跪下来求梁西迟,没事时恨不得直接毒哑梁西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能做到这两个极端的,也算是个人物。   梁西迟自认自己提醒过,尽了应有之义,又转身向大长老,继续提醒道:   “你身上也有乌云罩顶,也有祸事临头,比妖尊的还要更重一点。”   大长老:“……”   他这次不提心吊胆了。   他想手撕梁西迟。   梁西迟不去理会面色僵硬发青的玄渚和大长老,自己踱步到叶非折面前。   反正萧姚在叶非折听到萧渐羽消息后,就自己找了个身体不适的借口溜出去。   众人体谅她差点沦为山大王的口粮,自是没谁说不好。   萧姚不在殿内,叶非折没什么后顾之忧,自是由梁西迟打量。   梁西迟定定注视了一会儿他,眯了眯眼睛,侧首问四方宗主道:“新收的徒弟?”   “是新收的徒弟。”   只说这一句,四方宗主仿佛觉得很不过瘾,又是矜持,又是含蓄,又是满怀暗示地补了一句道:   “你倒也不必看非折很久。”   他除了能从梁西迟口中听到对自己徒弟的夸赞,还能听到别的东西吗?   唉,人生啊,真是无趣。   总是听到对叶非折不绝于耳的夸赞,他也会有点厌倦。   不过也不能怪他们,毕竟除了夸赞叶非折,谁还能狠心想得出第二句诋毁之言呢?   梁西迟:“???”   他以他敏锐的直觉,洞察出自己的老朋友有点不大对劲。   但梁西迟想了想,仍是如实回答四方宗主道:   “你这个徒弟,很不省心。”   四方宗主没说话,玄渚和池空明倒是差点抹了一把泪。   可不是不省心嘛!   叫人天天为他担惊受怕的,唯恐遭殃到自己身上。   他们看向梁西迟的目光无比亲切,仿佛忘却之前蠢蠢欲动的敌意。   终于有人站出来说了一句公道话!   四方宗主不禁哼了一声。   他带着浓浓的不悦,浓浓的忧虑道:“你知道世道算不得好。像阿折这样善良易骗的人物,总是有人惦记着对他下手,怎么能叫人不操心?”   梁西迟:“???”   等等,他不是这个意思啊!!!   他来不及为老朋友的不清醒而痛心,就坚强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和旁人没关系,是你这个徒弟自己不让人省心。”   梁西迟为素不相识,惨遭推锅之人捏了一把辛酸泪。   四方宗主沉重叹息了一声:“你不必多说,我知道的。归根究底,是非折本身唬弄不住那些狼心狗肺的贼子罢了。可是他那样好的孩子,为人师长的护不住已是无能,怎么忍心叫他改了性子?”   梁西迟:“???”   不!你不知道!!!   他反反复复地重新去看叶非折,越看越是茫然,越看越是不知所措。   是他疯了还是他的老朋友疯了???   最后,还是玄渚于心不忍,为梁西迟开口解围道:“梁道友来得恰巧,我这边有桩有桩疑案想要请教梁道友。”   梁西迟脑子昏昏沉沉,回答得也分外迟缓:“哪桩疑案?”   池空明在一旁帮腔道:“正是,梁道友有所不知,临平城萧家中此行派出了一位嫡系子弟前来。想不到的是王城中有一模一样两位嫡系子弟,均毫无破绽,口中称自己才是正主,少不得要请梁道友帮忙。”   梁西迟就那么被他们两人一人一句,迷迷糊糊地拉出了宫殿。   他走前还不忘和两人交流眼神:四方宗主这是怎么了?   池空明回他道:这样很久了。   玄渚回他道:看开就好,放下吧。   梁西迟:“???”   确实是一模一样,毫无破绽的两个萧渐羽。   如若不是之前临时起意,往楚佑那里扔过纸团,叶非折能从其上辨认出极微弱的残存气息。哪怕是以他对楚佑的了解,两个如出一辙的萧渐羽站在面前时,叶非折恐怕都不能够分清谁是谁。   区别还是有一点的。   比如说一个萧渐羽安然端坐气定神闲,另一个萧渐羽气得脸红脖子粗差点没上房揭瓦。   “妖尊!”   玄渚被其中一个萧渐羽那么一喊,顿时一抖。   他堂堂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妖尊,硬是被萧渐羽喊出青天大老爷的味道来。   萧渐羽气得浑身发抖,一看到对面的楚佑就更抖了,手指抖着抖着,几乎要怼到楚佑脸上去:   “祸世在我萧家前来王城的途中,杀我萧家家主,如若不是家主拼死将我送出,我只怕已经——”   萧渐羽这次是货真价实的害怕。   一想到自己真的会死,自己意识会消散于黑暗之中,他手也不指着楚佑了,哆嗦后退两步:   “不管怎么说,祸世就是作恶多端,仙首与妖尊一定要把他彻底剪除在此地!”   他还真不信了。   楚佑就算是男主,羽翼未成,现在剧情又乱套成这样,那么多方人马,那么多大能齐聚妖族王城,难道对付不了楚佑一个?   相较语无伦次,无能狂怒的萧渐羽,楚佑显得冷静极了。   他从头到尾只说过一句话:“家门不幸,让诸位见笑了。”   他说这句话时意态很温和,气势却绝非软弱,带着一锤定音般的无可动摇。   四方宗主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这两个萧渐羽,不管哪一个,他都看不出破绽来。   这便是最诡异的事情。   能让一个大乘巅峰看不出破绽的易容能有多少?   但四方宗主内心是不认可其中有一个是祸世的说法。   他们有把握祸世会前来上神大典,是因为大典背后代表的妖尊之位。   如若祸世假扮成萧渐羽的样子,在大典时迟早也会露馅,又有什么必要多此一举。   不是祸世的话——   究竟是何方势力在其中插了一脚?   四方宗主搜遍脑海,也没寻到合适的名字。   他问自己信赖的好友道:“西迟,按你看来如何?”   全场焦点转移到梁西迟的身上。   两个萧渐羽,该端坐喝茶的端坐喝茶,该大吼大叫的继续大吼大叫。   倒是叶非折微微低了头,掩饰自己眸中一闪而逝的一抹暗意。   梁西迟真的认出楚佑了该如何?   叶非折目前还说不清他该怎么给四方宗一个交代,又该怎么面对四方宗众人。   但有件事叶非折清楚:   他一定要楚佑能够好端端走出王城。   这根本无须思考,就如无数次危难关头的拔剑一样,都是心里下意识而生的本能。   梁西迟目光慢悠悠转过楚佑与萧渐羽两人。   他做派格外地慢,慢出种不慌不忙的意味,如同漫步在山林里悠哉饮水的野鹤,看得人直恨不得疯狂摇晃他肩膀:   “你们是说这两个里面,有一个真的,有一个假的?”   萧渐羽恨不得扑上来,被王宫侍卫死死拦住:“我真的是真的那个萧渐羽!!!祸世狡诈,想故意扮做我的样子混进王城,迷惑视听罢了!”   “真假我看不出来,看得出来也不想说。”   梁西迟一开口,便是不梗死人不罢休的架势。   就连叶非折,都禁不住暗暗钦佩他能活那么多年都活蹦乱跳不被人打死,保命技巧一定高超。   “不过嘛——”   梁西迟尾音拖了一下,指着萧渐羽道:“我不太喜欢他。”   众人刀子般的眼光瞬间剐到了萧渐羽身上。   萧渐羽暴跳如雷:“开什么玩笑——”   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住,没先前那么暴躁,也没先前那么愤怒。   他看见了梁西迟眼中对自己的冷眼以对。   他听见梁西迟说了一句:“因为你头顶身后的黑雾太重了,我不喜欢你。”   萧渐羽没了为自己据理力争的心思,颓败下来。   他从梁西迟眼中,压根看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地。   这也正常。   不说现代萧渐羽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普通人,哪怕是萧渐羽的身份,家世、修为、资质、长相……也无甚值得梁西迟看入眼的地方。   他以前也是那么想的…   萧渐羽蜷起背来,似是想去抓住那一缕虚无缥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对啊。他以前也是那么想的,他穿越之初也是打算在修仙界中安安生生,混吃等死过日子罢了。   是从什么时候他有了非杀楚佑不可的想法,甚至去鼓动到萧姚那里,想要先下手为强?   他怎么会有这种大胆到离谱的想法?   萧渐羽悲哀发现自己脑子空落落的,除了装着名为“一定要杀楚佑”的这摊水外,别无他物。   他什么都记不起来。   自己转变的时候,自己转变的契机,自己转变的想法…   什么都没有。   甚至让萧渐羽怀疑,想杀楚佑的,做决定的那个人,真的是他自己本身吗?   再怀疑也没用。   梁西迟尽管没说哪个真哪个假,但是他那句话一出,基本在场之人心中均有了数。   玄渚更是吩咐道:“来人!”   他一指萧渐羽:“把这个扰乱王城的货色给我带下去!”   “妖尊且慢。”   谁也没想到,制止玄渚的竟会是楚佑。   他一开口,声音温温和和,清清润润,如同春风化雨,磊落得让人生不起气来。   “他扰乱王城,这点的确是萧某约束不力的罪过,在此先向妖尊告罪。”   “只是毕竟是萧家中事,不知妖尊可愿意让萧某来处理他?如妖尊有想惩处的地方,萧某尽照着镜子去做便是。”   楚佑一开口,也算是为满腹疑惑的在场之人略解答了一二,连四方宗主都舒了眉头。   虽说这易容做得精妙,连他亦然难以辨认,但既然如楚佑所说,萧渐羽是萧家中人,那么用了什么血脉相关的秘法易容也说不定。   天下之大,传承之久,总归是不免有几个他们没见过的秘法的。   只要不是哪方神秘势力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蹿出来就好。   玄渚自然无是不允。   他留着萧渐羽还嫌麻烦,能让楚佑接受,那最好不过。   唯有萧渐羽一人眼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低低地呜咽起来。   他想到原着里那些在男主手上花样惨死的反派。   他不禁深深后悔,自己为何不听救下自己那人的劝告,执意要来王城揭穿楚佑。   萧渐羽殊不知救下自己的那人,正在数万里之外荒原深处的石洞中,跪着和神尊禀告道:   “神尊,属下按您的吩咐,救下了萧渐羽。他执意要去妖族王城,您吩咐过属下不用刻意阻拦他,因此属下也放了他前去,只怕萧渐羽此行,凶多吉少。”   “只是…萧渐羽似乎知道不少,属下虽然使药将他知道的全掏了出来,但会不会仍有漏网之鱼?”   “无事。”   光里的声音依旧非男非女,语调却很是轻快,听得出来这位神尊目前心情颇为不错:   “我只需要萧渐羽知道的这些就够了。”   “我已从这些中知道萧渐羽不是此方世界之人。”   “这个世界的秩序已经被破坏,我有何必再有顾忌?”   下属对他的言语听得不过一知半解。   但无碍下属深深叩首,带着对他深信不疑的崇敬道:“若您出手,哪怕是此方世界的秩序一样难不倒您。”   神尊愉悦大笑起来,笑声滚滚,传彻山洞。   刚到傍晚,叶非折居处就迎来不速之客。   叶非折抬起眼睛,直呼了来人真名:“楚佑。”   “是我。”   他们面对而坐,谁也没先说话。   仔细想来,叶非折和楚佑鲜少有过这样心平气和的时候。   他们若不是针锋相对,若不是牛头不对马嘴的虚情假意,真正坦然而平和的时刻,却并没有多少。   叶非折沉默了一会儿。   他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情绪。   生气?   好像不至于。   叶非折信楚佑来王城,便是有自己的把握,有自己的盘算,楚佑所思所想,他无权干涉太多。   高兴?   那好像更不至于。   无权干涉归无权干涉,他乡重逢归他乡重逢。   兴许是自知亏欠,叶非折才更一厢情愿地希望楚佑能保重自居,不涉足险地是最好的。   他想了一圈,出口的仅是简简单单一句:“怎会用萧渐羽的身份来王城?”   说完,叶非折也觉得自己太像严刑拷问的角色。   于是他弯了弯唇角,笑意很浅,却是少有的真:“托萧渐羽留下来的遗毒,你顶着这张脸在我面前晃,晃得我想抽上去。”   楚佑自己也笑了。   同样一张脸,到两个人身上,判若两人。   在萧渐羽身上是过分的轻浮油滑;到楚佑身上,却被他真正演出了温俊雅致:   “权宜之计,少不得要累你看几天。”   “主要我此行为当年萧姚的所为而来,萧渐羽在其中出力掺合不少,用他的身份,兴许行事更方便。”   叶非折敛起笑意。   他笑时令人心驰神往,不笑时顿感咄咄逼人。   若是普通的咄咄逼人倒也罢了。   偏偏他咄咄逼人得不可直视,非但不惹人生厌,倒是让人魂魄动摇,恨不得把自己毕生的所学所知统统交上去。   叶非折问道:“萧姚的事,你知道了?”   楚佑答他:“我知道了。”   自己这事做得不漂亮,叶非折明白。   纵是说一千道一万为楚佑好,为楚佑着想,把人家的出生一同瞒下,算哪门子的为他好为他着想?   可人之所以为人,哪能不在气头上做几件糊涂事,又哪能事事做得分明漂亮?   叶非折没想那么多。   在他看来,这事若是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   在做得的确也不漂亮。   所以他极罕见地道了一声歉:“是我不好,我不该瞒着你。”   “不是你的不好。”   叶非折竟依稀从萧渐羽的面容中,望出一点往昔楚佑看着他时灼灼发亮的眸子来:   “我一开始也怨过你骗我,后来一想方明白,是你为了我好才瞒住我。”   为他好这几个字多难得?   对叶非折来说是平平无奇,唾手可得,甚至不会特意去多看一眼。   对楚佑来说——   他自出生开始就是一场惊天骗局,自恶意里生长,真真正正应了祸世那句“六亲断绝”的鬼话。   哪怕掰着手指头数,在楚佑乏善可陈的近十八年人生里,也只有叶非折一个人为他好而已。   楚佑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到这份珍贵难得的好意:   “但是我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我出生为何,我生父是谁,我就不能不追查清楚。”   他眼里有着清风朗月般的光,与叶非折认知里那个冷酷倔强的少年分外不入。   “我从出生时即是一场局,那我就要最先跨过出生时的那场局。”   “我没法回到出生时阻止,但我至少能解决残留到现在的这场局。”   叶非折忽然懂了。   为什么楚佑会用萧渐羽的易容前来王城。   因为他从头到尾想解决的,不过是萧姚,祸世血脉那里的那堆破事而已。   其他的妖尊之位,皆不是楚佑在意的。   或者说楚佑没想过去争。   叶非折不免想起原着中的楚佑。   他刚看原着时,自是觉得楚佑是很无趣的。   永远都冷漠自律,永远都利益为先。   既不能神采飞扬大笑,为自己一线冲动去拼生拼死,去淌刀山火海;也不能无所顾忌行事,爱者生憎者死,心之所向去追,在意人事去护——   那修行还有什么意思?   叶非折自生时那一刻起,到身死道消于天雷下时,永远都肆无忌惮,永远都骄傲年少。   楚佑其人其事,他的性格他的经历,对叶非折浓墨重彩的人生而已,无疑是最无趣的一笔雪山。   是我错了。   但是此刻,叶非折想的是:是我错了。   楚佑的经历他不曾遭遇,他所拥有的楚佑也不曾接触。   他被萧姚生下,长在楚家,有着所有人都要想的祸世血脉,遭着所有人的厌弃——   楚佑还能做什么呢?   原着中他能生长成漠然克制,无情无欲的样子,已是楚佑最后的善意。   那是原着中的楚佑。   至于现在的——   叶非折不免有点恍惚。   原来他们分别了也有两月有余。   叶非折快要从楚佑身上看不出当初楚府里那个孤狼似的,满身尖刺棱角,一不小心就要扎得满手血痕的少年影子。   他长得有原着中的沉稳克制,又像多了两分比曾提到的豁达。   叶非折不说话了很久,久到楚佑几乎以为叶非折要嘲笑自己说的是痴心妄想。   实际上叶非折只是再斟酌该怎么开口。   他斟酌许久,最后开口时,倾尽自己此生最温柔的姿态:“我相信你可以。”   区区六个字,憋了许久,也让叶非折整个人都不太适应这种温柔解语的姿态。   所以他还是轻轻笑了起来,满不在乎,轻描淡写,傲得出奇,也艳得出奇:   “不过是场萧姚谋的局罢了,人死都死了,能有多少能耐?我陪你一起。” 第41章   月色很好。   桂华流瓦, 银水淌了一地的青石板,窗纱上映出的几枝横斜枝桠也点缀上几抹萤火, 微微压低,轻轻颤动。   叶非折和楚佑对坐, 谁也没先说话。   他们两人相识不久, 种种对峙倒是试了个遍,猜疑的紧绷的暧昧的…后遗症搞得现在两人无论怀什么心思, 见着对方也一定下意识打起精神。   鲜少有这种哪怕沉默也沉默得舒心的时刻。   偏偏好景不长。   一道人影,一阵叩门声, 搅碎了静谧如水的月光。   叶非折和楚佑各自扭头去看一眼门扇, 又迅速扭完头回来交换眼神:   气息有点熟悉。   应该是梁西迟。   那么晚他来这儿做什么?   不知, 不如我先行退避?   叶非折点了头, 算是同意。   毕竟不管梁西迟怎么想,究竟有没有看破楚佑祸世的身份——   明面上楚佑身份还是萧渐羽。   叶非折自认他在萧家闹出的动静不小, 但凡是消息灵通点的,都能知晓他和萧渐羽的关系绝算不上好。   萧渐羽大半夜没事干来他的院子做什么???   来约架嘛???   说不通的事情。   他刚点完头, 楚佑便消失在屋内, 连气息也散得无影无踪。   叶非折知他是躲在隔间中敛了气息,于是不慌不忙地走过去开了门。   是梁西迟。   夜色下, 他肤色冷白出森森的感觉, 配上似撇非撇十足嘲讽的唇角, 若不是长得俊雅, 几乎能上演一出深夜惊魂。   “梁前辈。”   叶非折唤了他一声, 不动声色问道:“不知梁前辈深夜所来所为何事?”   说罢叶非折侧身, 给梁西迟让出一条路,方便他能在待客圆桌那边坐下来。   梁西迟毫不客气,也不理会他的招呼,坐定翻出一只空茶杯,方撩了撩眼皮道:   “为祸世的事情而来。”   不愧是梁西迟的做派。   非常直白。   非常语不惊人死不休。   叶非折提起茶壶的手在半空略微一僵,方才如常替梁西迟斟上一杯,也如寻常和长辈闲聊般问道:“梁前辈此言怎讲?”   梁西迟接过他推来的茶杯,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道:“我知道那个萧渐羽是祸世。”   叶非折:“???”   那你倒是去楚佑的院子里找他啊,来自己这儿干什么???   哦对,楚佑院子里没人。   梁西迟似看出他的疑惑,停顿一下,破例解释般道:“我也知道你和祸世关系非凡,你们两人身上因果牵扯很深。”   叶非折:“……”   他真是不知道该谢梁西迟噎死人的直白,还是该谢梁西迟白天时口下留情,没那么直白。   叶非折头一次遇到梁西迟这种人。   如果是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叶非折有法子比他们更阴阳怪气冷嘲热讽。   如果是话不多说提刀就干,叶非折也有法子比他们更话不多说提刀就干。   但梁西迟虽然话说得直白,他所作所为却从没有对叶非折和楚佑不利过。   甚至可能是出于一片好心。   叶非折不否认,也不承认,只问道,“前辈深夜来寻我,是为此事而来?”   叶非折还是颇为不解。   梁西迟白天时放过一马有意回护,总不可能晚上时来兴师问罪吧?   再者,看梁西迟的性子,也不像是好奇“他与祸世两三事”的八卦之辈。   梁西迟没头没尾给叶非折来了一句:“祸世他身上煞气虽重,却无冤孽怨气。”   叶非折并不惊讶。   自楚佑开始修行起,他基本都陪着楚佑。   他清楚楚佑的性子。   不好交流归不好交流,冷归冷,楚佑并不是嗜杀成性的人,死在他手上的,均是冤有头债有主的人物,何来的冤孽怨气?   叶非折眉目微弯,撤去先前的防备之态,真心实意道:“多谢前辈。”   梁西迟略感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估计是不明白为什么好好说着话,叶非折突然向他道谢起来。   叶非折笑道:“如前辈所说,我确实和祸世牵扯颇深,他也的确是我紧要之人,今日若非前辈解围,恐怕难以善了,我自是要谢过前辈的。”   他平素不言不语时,有矜持的疏离之态,让人瞧着高高在上,仿佛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物。   但叶非折一旦认可谁,言谈时轻声细语,笑意温和,配上他那副长相,更是让人油然受宠若惊,难以拒绝。   梁西迟却摆了摆手,和方才没什么两样,淡淡道:“既然祸世身上没冤孽怨气,而真正的萧渐羽身上有,我不喜欢拿出身血脉来定死人,自然是讨厌有背着冤孽的那个人。”   “因此,我说我看不惯萧渐羽,仅是实话实说,顺心而为,何来谢我一说?”   他这番话自圆其说得理直气壮,逻辑通顺。   若是让真正的萧渐羽听到,恐怕少不得得气死过去。   叶非折也不免失笑。   “不过,我没说祸世的存在,也有另外一个原因,亦是我今天来找你的缘由。”   不知是不是修习功法的原因,梁西迟眼睛看人时,褪去一切表面上的温吞,格外锐利,似乎能将所有边边角角的隐秘挖个透彻:   “祸世他,祸事临头。”   “……”   叶非折思考了两遍才想明白梁西迟说的,哪个是“祸世”,哪个是“祸事。”   如果不是梁西迟已经从楚佑身上证明自己的慧眼如炬,从他接二连三“祸事临头”的判语上,叶非折差点要以为他是街头骗子。   见到个人就说“我观你印堂发黑,定有大难降至”,然后劝人破财消灾的那种街头骗子   他喝了口茶才勉强定住震荡的心神,中气也不如原来足:   “梁前辈,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梁西迟:“什么?”   叶非折闭眼道:“下次说话前先设结界。”   毕竟楚佑还在隔间听着呢。   你夸夸他是个好人也就罢了,让当事人在隔间听自己祸事临头——   你说祸世什么想法?   梁西迟说叶非折祸事临头,叶非折自忖也就罢了,左右最坏不过身死道消。   但楚佑不一样。   他好不容易摆脱楚家,摆脱萧姚这个生母,想和淤泥一样的烂摊子做个了结,再干干净净开始新生。   梁西迟这个节骨眼突然给楚佑来一句祸事临头——   就算梁西迟不担心,叶非折也怕楚佑走火入魔,前功尽弃。   幸好叶非折渡过天劫,虽说没度过过去,神识预知绝非一般大乘能够比拟。   早在梁西迟说第一个字时,他就预感不妙,连忙设下结界,挡住梁西迟的判语。   梁西迟:“???”   啊???   他开始怀疑这趟来对了没有。   祸世既为叶非折挚友,自己告诉叶非折祸世大难在即,叶非折还有心思纠结设不设结界???   是自己说的不够严重,还是自己错看了叶非折???   梁西迟还没动摇出个想法,就听叶非折一本正经道:“王宫中人多眼杂,梁前辈你说的字字句句皆是玄妙天机,金玉良言,自得小心为上。”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被叶非折那么一捧,梁西迟不免也神情一缓,认可道:“你说得不错。”   是他大意了。   论起小心行事竟然还不如一个晚辈。   叶非折转着茶杯,垂眸凝视指尖的一圈花纹。   按理说能被送到王宫的皆是精品,然而那圈花纹被他指尖一衬,黯淡得几无美感。   叶非折也看不腻,一直就这样盯着,慢慢道:“我斗胆,可否请前辈详解一二祸事临头之意?”   梁西迟不卖关子,爽快道:“我来就是为这个。”   “祸世最逆天的能为,你知道,在于能够操纵煞气,无论是他的非他的,皆会臣服于祸世,为他所用。只有祸世能力不到的时刻,绝没有祸世操纵不了的煞气。”   “打个比方,若是祸世在金丹期,他大可操控十个百个稍弱于他的金丹魔修妖修,将他们体内煞气尽数吸收化为己用后,晋阶元婴,等到元婴后继续同样施为。”   叶非折说:“我知道。”   他也暗自感慨过祸世的逆天能为。   若是真正觉醒祸世血脉,那普天之下,根本没有能够约束祸世的人物规则。   但天道公平。   一因换一果,自古如此,生生不息。   如修行者修行,亦是拿自身苦修的因,来换修为的果,根骨天资则是决定筹码轻重倾斜的那把秤,根骨越好,便能用越少的因,来换更多的果。   但祸世是只拿果,不换因。   莫非这种血脉真能强悍到跳出天理制约?   叶非折不是很信。   但原着中明明白白写着楚佑到最后成功飞升,不担果报,叶非折也就勉强认为每本话本的主角,每个作者的亲儿子,皆是有特权的。   梁西迟眸光悠远深邃:“这就是为何祸世每次出世,皆会引起腥风血雨,仙妖魔哪道中人,都除之后快的缘故。”   叶非折设身处地想了想,同意道:“你说得对。”   如果不是他和楚佑一路走来。   如果不是他欠楚佑的,他一手造成当今局面。   叶非折代入自己曾经的玄山仙首想了想——   恐怕他也会做出和四方宗主类似的选择。   少年意气说要保全所有人,说不能纵使是祸世也无缘无故地死,白白承担不属于他的罪名。   但现实就是仙道以百万以千万数的人口要他来保全,一个人永远敌不过百万千万人的重量。   谁赌得起?   梁西迟:“但天道对祸世,并非没有制约?”   叶非折应道:“情理之中。”   梁西迟像在犹豫怎么开口。   他天生学不会话里有话的婉转那套,犹豫了几息时间,还是直接道:“这就是我说祸世祸事将至的原因。”   叶非折不语。   他不复先前的言笑晏晏,神情有种冰凝似的冷淡锐利。   梁西迟甚至可以看出他不悦烦躁的情绪来。   这对叶非折来说,是相当相当少有的感情。   “你想得不错。”   梁西迟终于有了点叹息,不复之前作壁上观,讲别人家的故事的模样:“祸世固然能操纵煞气,但一旦操纵太多,也会受煞气反噬。自身克制且修为深厚倒是还好,但——”   梁西迟在此处住了口。   他住口的原因,叶非折也心知肚明。   原着中的男主基本修为都是靠自己修来的,对祸世血脉也十分克制谨慎,纵有反噬,想必多少能挺过去,影响不了他太多。   但楚佑不是。   楚佑融合祸世血脉时不过筑基,之后基本是靠的祸世血脉一飞冲天。   速度惊人,代价也惊人。   绝不仅仅只是简简单单的痛楚而已。   梁西迟补充道:“若祸世不是反噬在即,我是不会隐下他身份不说的。”   哦,原来梁西迟替楚佑隐瞒,不是发好人卡,是临终关怀。   叶非折倏忽间掠过这样一个念头。   若是平常,他兴许觉得有点好笑。   但事关楚佑,叶非折不但没觉得一丝一毫的好笑之处,还憋着说不出来的烦躁。   叶非折敛了眉眼,问梁西迟道:“还有多久?”   他想起萧姚也和他说过类似的话语。   当时叶非折固然有所动容,也因此放了萧姚一马,暂且和她合作,到底没有引起叶非折十分的警惕。   楚佑是多磨难的经历,多坚韧的性子?   当时叶非折想。   反噬一事纵使难,想想办法,总能从萧姚身上,从那个神尊身上,或者从其他东西身上寻出能走的路子来的。   但被梁西迟那么一点,叶非折才意识到——   好像是真的祸事临头。   想想原着剧情线崩得差不多,天道他亲儿子祸事临头这件事,似乎就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梁西迟只简短地答了两个字:“在即。”   就是说梁西迟自己也不能确定。   同时也是说真的很多久了。   叶非折问:“难逃一死?”   梁西迟答:“难逃一死。”   同样的四个字,一个疑问一个肯定。   “系统。”   叶非折低低在心里喝道:“给我滚出来解释。”   眼见迟迟没有回应,就好像是系统真的失踪了一般,他冷然警告道:   “我在你身上留过神识,知道你没失踪,前些日子的装死不回不过是觉得剧情偏离,自己解释不了丢面子,但你现在继续装死,就不是丢面子的下场了。”   事实证明系统还是那个禁不起吓的草包系统。   被叶非折一警告,它立马出现。   尽管系统努力装得淡然,叶非折还是从他声音里听出一丝丝的颤抖:“宿主想问什么?”   叶非折沉吟:“解释一下楚佑的反噬?”   “就是像梁西迟所说的那样。”   系统像是怕刺激了叶非折,小心翼翼道:“会煞气反噬,命不久矣。”   叶非折和它确认道:“哪怕原着中男主没死也会是这个结局?”   事实上叶非折心里早知道答案了。   从梁西迟——   不,甚至从萧姚那会儿,按照叶非折的眼界见识,就该有所猜测。   但是事关楚佑。   哪怕反复确认还不肯死心的样子难看,叶非折还是忍不住。   他没想过自己也会有抱一线侥幸奢望的那天。   系统道:“对。”   它是真的怕叶非折会痛下杀手,缩了缩声音:“剧情,也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其实从宿主穿越的那一天起,就开始崩坏了。要不然宿主哪能在这个世界找到自己的修为?”   这个问题叶非折有想过。   他为什么能在身死道消后,还有穿越世界的机会?   那么多世界,自己为什么偏偏穿到楚佑这一个,偏偏被不平事认主?   这些想法暂且被叶非折压下来。   不管怎么说,楚佑的反噬才是如今最要紧,最糟心的事。   他语声绷得很紧:“所以我现在不用管这个世界的规则。”   系统给他幽幽来了一句:“你觉得这个世界现在被你掺合到还有规则吗?”   叶非折:“……”   艹,无法反驳。   “我明白了。”   系统最后给他一句精神上的鼓励:“加油。”   叶非折想丢掉这个糟心系统。   丢到之前先举着系统给他那个飞升上界的糟心师父看看。   他写的话本里那些能文能武,十项全能的系统——   根本不存在!!!   叶非折转了很久的茶杯,也安静了很久。   他实则一个字都不想说,就是天降仇人到他眼前,叶非折估计也懒得撩起一下眼皮。   但基本的礼数还是要有,叶非折尽力克制温和地向梁西迟道:“多谢前辈提点之恩,我铭记于心,一定不惜代价报答。”   “谢我什么,报答什么?”   梁西迟更加莫名其妙了:“我看出祸世不妙,你身为他的朋友,我告诉你他不妙,不是正常吗?莫非你以为我跟妖尊,跟妖族大长老说他们黑气罩顶是闹着玩的?”   叶非折:“……”   他们可能更希望你是闹着玩一点。   明明一片好心,却能让人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打死,梁西迟着实是个人物。   他无言起身道:“那我送送前辈。”   他将梁西迟送到门口,梁西迟欲走时,多看了叶非折一眼,语重心长提醒道:   “年轻人,有不快就要发泄出来。你现在憋在心里杀气罩顶的模样,会让我觉得你想杀人。”   叶非折:“……”   别说,被梁西迟那么一说,他还真挺想杀梁西迟的。   是个人才。   他按耐住咬牙冷笑的冲动,重重道:“多谢前辈提醒。”   说罢叶非折就关上了门。   他怕自己和梁西迟继续待下去,迟早得上演一场忘恩负义,手刃仇人的戏码。   叶非折转身,正好与楚佑对上视线。   倘若梁西迟在此,一定会感叹如今年轻人的变脸之快。   上一刻叶非折还沉着脸,山雨欲来得好像随时会拔剑,现在他眉梢又轻扫春风,眼眸带笑。   许是楚佑自己不喜与人亲近的缘故,他很懂拿捏相处的度。   尤其那人是叶非折。   譬如此刻,楚佑绝不会问叶非折为何要设下隔音的禁制,又和梁西迟谈了哪些。   他只道:“梁前辈有意为我遮掩,我该去好好谢他。”   “不,不用。”   叶非折神使鬼差地接了口:“你不是没听到他的话。梁前辈当时又没说假话,是你自己持身端正,凭人品说服的梁前辈缘故。”   他瞎扯起来眼也不眨:“我设禁制是我听到梁前辈的一番话,感触良多,打算好好和他说说你过往所为,告诉他你的的确确是个好人,他没看错人。”   楚佑有了忍俊不禁的笑意。   他那张萧渐羽的面容温雅得像画出来的一般,好看,也失真。   这一笑之下,如点睛之笔,顿有了活意,如果湖光中的青山随波而动,夜幕间的星辰烁烁生辉。   叶非折说得有模有样,好像真的像那么回事:“但是你人就在隔间,你知道的,我脸皮薄,你让我当着你的面说你的好处未免太强人所难,因此我设了隔音的禁制,理解一下。”   “好。“   叶非折说得鬼话连篇,楚佑却信得干脆,从善如流道:“那我该谢你。”   楚佑已经无所谓叶非折说的是真是假。   是真,他该谢叶非折对他的维护之情。   是假,叶非折愿意煞费苦心编出来一篇长篇大论也不愿意让自己知道的事情,他何苦要研究个一干二净?   叶非折打断他的话:“不。”   他望过来时,眸光几能醉人。   不止是那种花枝漫天,春水连缀的潋滟,更有极罕见的干净明快。   就好像是回到了……楚佑无从得知,也无从接触的少年时。   叶非折轻轻道:“是我该谢你。”   他的确想回自己世界。   所以一开始叶非折才会按任务做,做了那样多自己不喜欢的事,也酿成现在的后患。   越做越不痛快,也越做越食不知味。   祸事临头就祸事临头吧。   叶非折想。   楚佑为他做了那么多,这一次的祸事临头,再生机断绝,他也要从生机断绝中寻出一条出路来。   哪怕赔上性命,也要比先前痛快太多。   “是我该谢谢你。”   叶非折重复了一遍,也渐渐有了笑意。   那是个和他的眼睛一样,真正醉人而干净明快的笑意:“我的初心在你身上。”   说完,现场两人都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   叶非折想,他也算不得骗楚佑。   论刺人,叶非折刺过的人太多,拉起仇恨和梁西迟一样稳。但论起夸人,的确是要了叶非折的命,他一夸出口,就瞬间尴尬到无地自容。   如果哪天他一定要在旁人面前夸起楚佑,叶非折绝对不会选在楚佑面前夸。   楚佑想,叶非折说得大约真是真话。   幸好叶非折当时设了隔音阵。   论刺人,楚佑见过叶非折刺过太多,还能面无表情心无波澜地为他掠阵。   但论起夸人来——   从两人相对僵成两座雕像的反应来看,也可见一斑。   叶非折反应过来飞快补救道:“夜色已深。”   楚佑也反应过来,飞快接口道:“早些休息为好。”   叶非折欲盖弥彰:“我觉得我有点困了。”   楚佑会意,跟着一起欲盖弥彰:“我也觉得有点。”   叶非折满意,深深望楚佑一眼:“早点休息。”   楚佑深深回望他一眼:“你也是。”   两人一个瞬移到床榻,一个几乎夺门而出,看那架势是一刻也多待不得,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他们要割袍断义。   然后——   说自己疲倦的叶非折自床榻上坐起,去向萧姚房间里寻人。   说要早点休息的楚佑在栏杆旁站了片刻,去向关压萧渐羽的囚室中。   也许是记得自己刚刚说的鬼话,他们行动得非常心虚,非常鬼鬼祟祟。   萧姚见到叶非折,颇吃了一惊,险些连仪态也没维持住:“你来干嘛?”   叶非折没心思和她弯弯绕绕,开门见山道:“我要你带我去见神尊。”   祸世血脉的一切谜团都萦系在萧姚身上。   而萧姚的一切谜团都萦系在神尊身上。   叶非折思来想去,以为要动祸世血脉的反噬,还是得从血脉本身身上下手。   可惜他对血脉了解不多,原着中对祸世血脉的描述也异常简单粗暴。   就看能从神尊那里获得多少东西。   “你不要命的吗?!”   萧姚脱口而出。   她脱口而出以后感觉有点不对,补道:“就算你不要命,难道我也不要???”   冷光出鞘。   萧姚下意识闭了眼睛,再度睁眼时,脖颈上触感冰凉,被一把熟悉的刀架上。   “你休想。”   她竭力镇定道:“你要留我带你去见神尊,就必定要留我性命,你休以为这招能威胁得了我。”   萧姚原想再放些狠话。   但她撞进叶非折眼睛时,不觉闭了嘴。   萧姚一直知道叶非折高傲自负。   但不想叶非折能高傲自负到这个地步。   看到他眼睛就知道,天高地阔,山遥海大,那双眼睛全不放在眼里。   叶非折声音极冷:“但我可以揭穿你身份,把你放到楚佑面前。”   事实证明,用祸世来威胁人果然有用。   萧姚上一刻还是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下一刻叶非折一提祸世,不知自行脑补了什么可怕想法,脸色一白,挣扎许久,终于不情不愿答应下来:   “好,我带你到神尊面前。但你要发誓之后种种,你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叶非折答应下来:“好。”   ******   另一边,楚佑俯下身去看萧渐羽。   月光映亮他一半面容,萧渐羽却觉得那种自己最熟悉不过的面容,酷厉得仿佛厉鬼。   楚佑只问了两个问题:“救你的人是谁?”   “他在哪儿?”   萧渐羽实在害怕,老老实实地交代了。   如果此刻有人在此,一定能看到王宫中有两人不约而同在房间内留下自己出外去荒原历练的字条后,一南一北飞出两道遁光,向同一方向而去。   正是两个片刻之前还僵硬成雕塑,一口一个说着我很疲倦,早点休息的鬼话的人。   这一夜绝不平静,热闹也绝不止于此。   魔道浩浩荡荡前来的队伍,停留在仅距离王城数百里的地方。   他们如临大敌,战战兢兢,连身为大乘的晋浮和苍术也是一样的战战兢兢。   他们战战兢兢的理由也很简单。   因为圣尊和那位大人,一起来了。   因为圣尊和那位大人,还吵起来了。   旁人可能不知道这几个字的轻重,但放在魔道中人眼里,无疑是被天崩地裂,山摇海竭还严重,还惨痛的事情。   事实上,两个吵起来的人还吵得挺心平气和。   至少宿不平单方面挺心平气和,不忘向千岁发出邀请:“既然来了西荒,不如一起去那个神尊的山洞看看,我烦那个暗戳戳搞事的家伙很久了。”   千岁也烦,千岁也想去。   要不是那个狗屁神尊在这里,他才懒得来。   但不妨碍千岁冷哼一声:“我要去定是我一个人前去,和你一道,不如自杀。”   宿不平很好说话道:“你要是自信一个人能对付得了神尊,我没话说。”   千岁哼得很重。   宿不平依然好脾气道:“当然,你要是对付不了也不要紧,我会差人替你收尸的。到时候,就没有什么千岁忧来抢叶非折,我岂不是美滋滋?”   那一刻千岁瞪着宿不平的样子像是随时要暴起杀人。   受他杀气感染,外头的魔修乌压压跪成一片。   宿不平悠闲以对,他瞪任他瞪。   最后,千岁慢慢收了杀意,不情不愿道:“既然要去,还不跟上?磨磨蹭蹭的是想去给神尊送死吗?”   他们化作两道遁光,不见踪影。   留下晋浮和苍术在原地不知所踪。   苍术突然流泪:“太体贴了,圣尊和大人真是太体贴了。”   晋浮:“???”   难道被剥了分神的后遗症是会让人情不自禁变傻?   苍术说得有条有理:“你看,圣尊和大人知道我们因为他们的对峙活得水深火热,故意自己走,留给我们投奔他人的机会,岂不是很体贴?”   晋浮:“???”   “有道理。”   他也陷入沉思:“所以妖族和仙道四宗,哪个比较好?”   他们忽然一震,异口同声道:“反正绝对不要那个叶非折!”   叶非折和萧姚来到山洞门口前。   山洞所在的位置隐蔽,四周望下去荒无人烟地一片,唯独山洞在山崖上撑住一道极为突兀又巨大的门,像是上古巨兽张开的大口。   山洞门口处,就有守卫把守,一个接一个得,盔甲森严,长|枪雪亮,银光连绵得望不尽尽头。   萧姚再三确认过叶非折易容哪怕是神尊在场,也难以认出破绽,才敢带他前来。   “阿姚姑娘。”   见萧姚前来,守卫跪下一片,盔甲碰撞声窸窣起伏。   其中一位为首的守卫抬起了头,疑惑道:“阿姚姑娘身边的人,属下似乎从未见过。”   萧姚和他们说话时,带了一种理所当然的俯瞰和傲慢,甚至不屑于回答守卫问题:   “我带他回来,自然有用,你不必担心,我会向神尊禀报。”   守卫面色变了几变,最终是无言低头避让。   “咦?”   萧姚轻轻咦了一声。   她停住脚步,打量着其中一个守卫不起眼的面孔,迟疑道:“我怎么对他没印象?” 第42章   萧姚一说话,叶非折不免也多看了那个守卫一眼。   这一看, 还真被他看出一点名堂来。   原因无他, 他写的那张纸条估计依然被楚佑带在身边。   有那张纸条在, 无论楚佑换成什么样子, 跑哪个地方, 对叶非折而言, 都不难一眼辨认。   萧姚那边已经起了疑心, 反复打量后, 冷声询问楚佑道:“你是哪里要的妖族,谁招你进来,在此处待了多久?”   “等等。”   叶非折打断她:“阿姚姑娘,我们还有要事要去见神尊——”   要事这两个字被他一咬, 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这该死的疯子!   萧姚以为是叶非折好战得一刻也不耐烦久待, 在心中愤愤骂了一句。   但她也只敢在心中骂。   旁的不说,萧姚信叶非折是真的敢在这方石洞中,对自己出手的。   她迫于无奈,只得放弃逼问楚佑, 撇了叶非折一眼:“跟我来。”   两人身影很快消失在山洞分岔之间。   有同伴同情地将楚佑从地上扶起来,拍拍他肩膀道:“阿姚姑娘喜怒无常,她那般大人物的性格,本就不是我们这等人可以揣测的, 你莫要太过放到心里去。”   “无事。”   楚佑一笑, 敛去眸中若有所思的颜色:“不过是被垂询一番而已。阿姚姑娘一向尽职尽责, 一心为神尊, 我怎敢对她心生怨气?”   他实则是在暗暗套同伴的话。   果然,同伴没觉有什么不对之处,喟叹道:“这倒是,阿姚姑娘自从十三年前来了此地,就一直是神尊心腹,自不是我等可以比拟的。”   十三年……   楚佑心不觉一跳。   他想起那位阿姚姑娘身上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又有十三年这个节骨眼上的时间点——   随后楚佑不禁为自己想法哑然。   世人泱泱,这世上同名同姓之人何其多?何况只是有一个字读音相同罢了。   自己亲眼所见萧姚死去,不久前还见到她的骸骨——   根本没可能会死而复生。   他自己打消了心头那一点疑虑,包括阿姚姑娘身边的那个年轻人也未曾多想。   那个年轻人一开口,楚佑便感到惊人的熟稔和亲近。   兴许是这处石洞诡异,他初来乍到,难免多思多虑,疑神疑鬼,连待带着把阿姚姑娘和那个年轻人的身份也想得太多。   萧姚带叶非折走近山洞深处。   倒悬的钟乳石中间镂空,雕出各色精美的人物图案,花草禽鸟,正中嵌着夜明珠,幽幽生辉,将雕刻花纹投射在洁白石壁上,忽明忽暗,宛然如生。   走到这里,已没了严阵以待的守卫,静得可以听见水滴的滴答声。   也说明离神尊所在更近。   萧姚万分谨慎,前前后后扫过几番,再三确定四周无人窥伺后,方传音给叶非折:“接下来我直接带你去见神尊?”   “倒也不必那么着急。”叶非折悠然道:“你可以先带我找处地方,告诉我你知道的,关于神尊的事情。”   萧姚:“……”   先前急得一刻也等不得,她多问一句守卫就恨不得要拔刀的不是你叶非折吗???   这时候倒说起不必那么着急来了???   但她深谙和疯子讲不通道理这个道理,也不和叶非折计较,应下道:“好,那去我那里。”   “神尊的事情…我也未必知道得很清楚。确切一点来说,我甚至要认为天下没人能对他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   事关神尊,再小心都不为过,萧姚设下一层又一层的隔音阵,确保哪怕神尊本人有意窥探,也要费点功夫堪破后,才开的口。   “不要紧。”叶非折表现得相当宽容大度:“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好。”   萧姚与他对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开了口:“我修行两百多年,从未听说过有神尊这个人物,也没从长辈口中,或者是萧家的典籍记载中看到听到过。”   “还是我当时从萧渐羽口中套出祸世血脉能帮我渡过雷劫的消息,自己跑到西荒最深僻处,传说是祸世血脉的诞生之地,想尽办法有感而孕,怀上祸世血脉后,才见到的妖尊。”   萧姚对自己如何怀上祸世这件事情口风很紧,看样子是恨不得只字不提,哪怕提了,也一笔带过去。   “他告诉我,若我需要他的庇护,只要和他说一声就好。无论我犯了什么罪过,做下多大的错事,他都能保我无恙,唯一的要求就是,等祸世出生后,我需要将祸世血脉拱手相让给他。”   说到这里,萧姚咬了咬唇,眼眸不知是不是因为不甘,显得愈加明亮:“当时我一心指望靠祸世血脉渡过雷劫,自是不肯,他也没强求,我和他分别后回到萧家。”   接下来的发展,叶非折大概可以猜出个一二三四。   “没想到,萧渐羽有心暗算于我,我一回萧家,他就联合我爹与家族中诸多长老制住我,查验我腹中血脉。”   “等他们确定是祸世后,更废去我的修为,将我打入地牢,打算将我和祸世一并扼杀。”   萧姚无法,只得取出之前神尊留给她的通讯符,求助于神尊。”   “当时我修为全毁,已经不期望祸世能帮我渡过雷劫一事。所以直接向神尊提出,我愿意将祸世给他,交换的代价是他帮我重塑修为。”   “但神尊没有答应,也没要祸世,反将我随手送到了楚家。”   叶非折:“???”   不但萧姚百思不得其解,叶非折也一样不能理解。   看神尊忙前忙后为祸世血脉搞一大通事情,不难看出他对祸世血脉的志在必得。   那么明明有个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取得祸世血脉的机会,神尊为什么不去珍惜???   觉得唾手可得的太过廉价,一定要等到祸世长大成人后,才算足够尊重对手吗?   叶非折只能喃喃道:“果然反派的脑子,的确是都不太好使。”   萧姚听不太懂叶非折在说什么。   但这并不妨碍她能猜到叶非折所说的,必然是对神尊不好的话语。   只要是不好的,萧姚就赞同:“那段时间,我身受重伤又修为全废,生机基本全断,只能在楚家苟延残喘度日。度了四年,也差不多迎来自己的死期。”   那时候萧姚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   所以她的忏悔,她对楚佑表现出来的几近激烈的情感,也都是真的。   她倒不是多悔恨自己拖累了楚佑,自己因一念之差将楚佑带来这个世上,让他受这样多的苦楚。   她后悔的事自己心比天高,一心想要渡劫飞升不择手段,结果到头来害的还是自己。   如果她没动过祸世的念头,那她还应该是萧家风风光光的家主独女,板上钉钉的继承者。   “我没有想到的是,神尊竟会来救了我。”   回忆起那段生死之间的往事,萧姚声音也情不自禁飘渺起来,呢喃道:   “他救了我,用妖族的手段给我灌输修为,重塑根基。楚家那里也帮我做了手脚蒙骗过去,我说要将祸世血脉奉上,以示感谢。”   叶非折听着只是微微冷笑。   都说人心善变,萧姚倒是一直没怎么变过。   她最爱的始终是自己。   祸世不过是她拿来求利益的一样东西,得意时用来求飞升,失意时用来求庇护,等到死到临头时,用来哭一哭自己虚伪无用的假好心。   “可是神尊竟然没对祸世下手,只说让他在楚家自生自灭。”   不管回想多少次,想起当时神尊的举动时,萧姚仍会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叶非折也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说神尊的脑子真的进了水,觉得在对方弱小时乘虚而入不是枭雄所为,一定要等到对手长成了,强大了,才够光明磊落,才够理直气壮???   萧姚说完,也长长吁了口气:“差不多就是这些。之后我帮神尊做事,大约能得知他是妖族出身,传承的血脉极为久远神秘,和上古混沌脱不了关系。其余的,我也说不上更多了。”   叶非折对此不置一词,只道:“那就去看看这位神尊,究竟是何方神圣。”   很普通的语气,很普通的措辞。   萧姚莫名被他说得脊背一寒。   虽然只是一方石洞,又坐落于荒僻得鸟不生蛋的地方,显而易见没人会来,石洞中的守卫巡逻,倒是异常严格。   楚佑按兵不动看了半天,加之从左右守卫口中套出些许消息,倒是摸到了点门道。   山洞中,有两处把守严密之地。   一处是洞口,另外一处是神尊所在之地。   相较起来,能把守在神尊所在之地的守卫,自然更为忠心,修为也越高。   到了换岗之时。   楚佑面上神色不动,实际上有一缕煞气自他指尖悄然溢出。   煞气不多,看不出来,也不会伤人,但足以让人身体不适个半天。   果不其然,他左近那位要换岗去神尊所在之地的守卫,忽然间就脸色惨白,痛苦地俯下身子,感觉自己一步也走不了,更不要说是去守卫神尊这等高难度的动作。   他向楚佑招招手,勉强挤出几个音:“兄弟,有件事恐怕得麻烦你。”   楚佑适时地现出意外之色,却想也不想一口答应下来:“您尽管说。”   中招的守卫看他的表现,似是很满意,吩咐道:“我身体不适,说不得要麻烦你代我前去神尊大人的所在。”   他不放心地加了两句话,叮嘱道:“你也莫要太过忧心。神尊大人所在固然庄严神圣,但你只需要在外围把守罢了,进去的是神尊大人真正的手下干将,有事情也轮不到你。”   楚佑尽数应下,恭谨道:“您放心,我自会出手。”   守卫放放手,示意他走,自己蹲在地上,来稍缓体内的痛楚之意。   他自是想不到,就在山洞外不远的一处隐蔽之地中,有两人争论不休。   其实千岁和宿不平一直从开始吵到现在了。   确切一点,说是千岁单方面吵架比较恰当。   他从路的南北方向,杠到御风的速度快慢,再继续杠到现在进入山洞的方式,大有语不杠人死不休的架势。   千岁望一眼山洞口,不由挑起入鬓的长眉,眉目里的不屑嫌恶之色极重:   “你说要扮作守卫潜入山洞?”   千岁在魔道,向来只有旁人对他避之不及的份,从来没有他要遮掩行踪,乔装改扮的道理   说完千岁就冷笑一声:“那狗屁神尊算哪门子东西?就算是要见面,也该是我砸了他的山洞,他再惊惊慌慌出来见我。”   如假包换,的确是叶非折的剑。   宿不平想。   连这个稍有不顺心就一锅端,要砸就砸一整条山脉的性子也是一模一样。   他依旧好脾气,耐心又温和:“我没意见。”   千岁冷笑了第二声,斜眼睨他:“我真不知道,你这么怂包的性格,是怎么成的圣刀,怎么做的魔道圣尊。”   他生得漂亮,眉目隽秀如画,又似珠玉熠熠,哪怕是这种轻蔑意味十足的眼神,也不觉讨厌,反倒明秀生辉。   因此宿不平也毫不动火气,包容道:“如果我脾气再差一点的话,你也不能站在这里冲我发火了。”   “你!!!”   千岁气结。   他本想说有本事就来真刀真枪干一架,看看是谁不能好好站在这里说话,但扫到不远处山洞时,只能闷闷地将这口气咽下去。   最后他泄愤一般道:“你休想我会和你一起扮成侍卫进去!”   宿不平沉吟一瞬:“你想怎么做,我没意见,但是——”   他竖起两个手指:“1不负责收尸、风光大葬和把你来历原原本本交代给叶非折等后续事宜。”   千岁刚翻一个白眼,想呛回去时,就听宿不平收起一根手指,淡然道:“2如果你只想让神尊嗝屁,不想知道他背后破事,也不想得到回去之法的话,我没意见。”   千岁神色阴晴不定。   宿不平见他样子,便知道千岁是已被说动,但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拉下脸忍气吞声。   于是他率先服了个软:“你先想着,我去探路。”   说完,宿不平身形改换,就从原先千岁所熟悉,也恨得牙痒痒的模样,变成一个貌不惊人,气息平平的普通守卫。   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尽管宿不平在山洞内的出现堪称突兀,附近的数十守卫,却没有一个觉得不对劲。   他同样弹出了一缕煞气。   左近同样有一个预备换班,去神尊所在之地的守卫中了招。   中招的守卫同样捂住肚子,痛苦地蹲在了地方,不忘把重担交托给宿不平:“兄弟,我有件极要紧的事情,要麻烦你帮忙。”   宿不平当然是从善如流,一口应下:“好的兄弟,你尽管说。兄弟你都开口了,我怎可能不答应?”   守卫深深地被他身上义薄云天的兄弟义气所感动了。   守卫包含热泪,连交握的双手,也被托付着沉甸甸的兄弟情谊,同袍义气:   “兄弟,那就麻烦你替我去神尊所在之地代为值班,切记一切小心。”   山洞中发生的一切虽隐蔽,却瞒不过千岁一个大乘巅峰的眼睛。   他不由自主地陷入沉默之中。   千岁觉得自己真是不容易。   瞧瞧魔道,都是些什么人,宿不平、晋浮、苍术……   上梁不正下梁歪!   自己能凭一己之力,把魔道带到如今这个地步,在仙道妖族两方势力眼里,依然是不可小觑,真是不容易。   这样想着想着,千岁的气也就消得差不多。   自己确实不容易。   但宿不平他们,智障得也很不容易。   想想智障的生活本就艰难,又何必去和他们多做计较呢?   于是继宿不平之后,千岁也改装易容,扮成普通的守卫,按着宿不平出手的那套行事。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扮成守卫,刻意和人套近乎时,也是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杀气冷意,脱鞘而出。   叫那位拜托千岁代岗的守卫,忍不住怀疑千岁不是去代岗,是去砸场子的。   事实上他也没想错。   关心神尊的,绝不止魔道一方势力。   四方宗主在等来梁西迟的卜算结果,得知山洞确切所在后,不加犹豫道:“我去一趟。”   梁西迟收起掐在无名指上的拇指,神色莫名怜悯:“保重。”   四方宗主看他如此,心下微沉:“可是此行艰难?”   “不是。”   梁西迟摇摇头,随后似乎是欲言又止,只憋出来几个字道:“只是挺热闹的。”   四方宗主也不再多问,闪身即走。   他到了山洞口,观察了一会儿,还是屈指演出一抹微弱灵力。   第四个突然痛苦,突然蹲下的守卫出现了。   可见任你是祸世血脉还是魔道圣尊,任你是杀星化形还是仙道仙首,到山洞口来,都是一样殊途同归。   四方宗主的消失,不可能不引起某些人的注意。   比如说玄渚。   他掐指一算,茫然四顾,发现妖族的上神大典上,别说是祸世前来,就连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都走得干干净净。   他木然扭头问大长老道:“我不要面子的吗?”   大长老面无表情腹诽:你还有面子吗?   他们两人之间,插入了一道冷然的声音。   正是梁西迟:“丢面子总比丢里子好。”   说着他饶有深意地望了一眼玄渚头顶:“不过我看魔尊头顶黑气不减,还是要千万小心,别连面子里子一起丢。”   玄渚:“???”   他现在不想要面子,也不想要里子。   只想要梁西迟闭嘴。   “住口!!!”   大长老在梁西迟看过来的一刹那,就崩溃怒吼出声。   他痛苦闭上眼睛,认命道:“我知道我黑气罩顶,大难临头——”   “你不要再说啦!!!”   经过山洞口的一番骚乱,经过前后连续四个突然疼痛的守卫,神尊所在之处的门口,又是一副有条不紊的模样。   守卫一片片排开,甲胄上的金属反光,映着钟乳石中的夜明珠,炫得几乎让人眼睛疼。   谁能想到在这些普普通通,不苟言笑的守卫里,藏着祸世、千岁、宿不平和四方宗主呢?   就连叶非折也想不到。   他跟在萧姚身后,被萧姚熟门熟路地领来了此处。   神尊的贴身守卫,哪怕是萧姚也要给几分面子。   她柔声向为首的守卫长道:“我有要事想面见神尊大人,劳烦代为通报一声。”   就在这时!   谁也没有看见,底下四个守卫,齐刷刷地伸出了手!   楚佑离守卫长最近,手指也动得最快。   煞气钻入了守卫长丹田。   守卫长原本红润的面色刹那转白,痛苦地捂着丹田哀嚎一声。   萧姚一惊:“你可坚持得住?”   倒是叶非折老神在在,闭着眼睛也猜得出来是谁出的手。   “无甚大碍。”   守卫长举起一只手挣扎一下,搭到楚佑的肩膀上去:“就是可能要麻烦他,为阿姚姑娘通传一声了。”   楚佑沉稳应下,进了山洞内室之中。   萧姚也不再多想,笑道:“谁来通传有什么要紧?只要你没事就好。”   呵,废物!   宿不平、千岁和四方宗主冷漠放下手,不约而同地冷漠想道。   真是没想到,自己没出手,那不争气的守卫长就先倒下了。   他们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高看那神尊。   毕竟看这守卫长的野鸡程度,神尊也实在不像是有头有脸的厉害人物。   宿不平心念电转,很快站出来,向萧姚与叶非折两人殷勤道:“刚刚进去的那人实在是办事太慢,现在都没出来消息,要不要我再去替阿姚姑娘通传一声?”   叶非折:“???”   萧姚:“???”   侍卫长:“???”   千岁和四方宗主:“???”   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楚佑才进去一息不到的时间吧???   哪来什么办事不利???   只有宿不平,在心中暗自冷笑。   开什么玩笑?   他来这里,就是要进去见到神尊,难得有此机会,就算楚佑只进去了一息,他也必须说成楚佑进去了一年那么的漫长。   萧姚心不在焉,也就恍恍惚惚地应了:“既然如此,那便麻烦了。”   原本还想说什么的守卫长也收了口。   神尊身边第一红人阿姚姑娘都发话了,他自是不能和萧姚对着干。   再说,自己这疼痛来得莫名其妙,落在萧姚眼里,说不定还会以为自己轻视她,故意找借口推脱不去通报,所以多去几个人也好。   宿不平也飞快进了内室。   他内心志得意满,心想神尊这地方的人,果然智障,自己随便找个借口来糊弄,他们竟然还真信了。   继宿不平之后,千岁也站出来。   他和宿不平楚佑两人不一样,站出来之前先冷冷扫一圈,大有谁不服我砍谁的睥睨之意:   “刚刚进去的那家伙太慢了,现在也没消息,不如我进去看看。”   萧姚:“???”   叶非折:“???”   守卫长:“???”   四方宗主:“???”   如果说宿不平还是在楚佑进去了一会儿开口,那么千岁根本是等宿不平一进去,人就按耐不住。   现在妖族代为通传的守卫,都那么热情的吗???   这回叶非折也恍惚起来,心想神尊脾气可真是不错,是自己错怪神尊了。   被这么一波接一波的守卫烦,竟然也没有被烦得大开杀戒,真是少见。   萧姚声音很飘,估计是找不回正常说话似的感觉了:“那…那你也去吧。”   千岁一掀唇,冷冷而笑,抬步便走。   他内心一嗤。   所幸自己习惯魔道中人的智障,才没被神尊这地方人的好骗程度所震惊。   千岁姿态睥睨得太理所当然,以至于众人甚至忘记怀疑为何区区一个守卫,派头看上去比神尊都要大。   在千岁进去了一会儿,四方宗主快升起做第四个通传进去的守卫馊主意的时候,楚佑终于出现了。   他瞧着像进去时一样温和恭敬,躬身道:“阿姚姑娘,神尊让您进去。”   萧姚从震惊中寻回神智,如往常般颔一次首,示意自己听到,便飘然而入。   就在此时!   四方宗主灵光一闪,抓住最后的机会,紧随而上:“我为阿姚姑娘掠阵。”   萧姚:“???”   见个神尊而已,她过去见过多少次,也没见人帮她掠阵过啊???   这个念头刚出现,萧姚转念想到自己身后的叶非折。   她瞬间肃容,向四方宗主郑重道:“好,那你跟在我身后。”   四方宗主说得对,她的确很需要一个人,给自己掠掠阵,壮壮胆。   想不到四方宗主如此的慧眼识人,知情识趣。   萧姚立刻对四方宗主跨目相看,打算日后好生提拔他一番。   四方宗主也郑重地跟上。   他脑子里想的则是,想起来神尊这边的人是真的挺不成器。   再离谱的借口,随便一忽悠也就信了。   个个跟傻子一样。   守卫长:“???”   他被一个人孤零零留在门口,有点措手不及,也有点脑子空白。   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他的下属会一扫之前的闷劲,变得如此热情,唯恐事情落不到他们头上?   侍卫长想来想去,依旧不得其解。   他最后,只能万般无奈,又带着一点不为人知的暗暗欣喜,将功劳归到了自己头上。   想来一定是自己领导有方,用一片真心的绕指柔,融化了先前自己下属那群木脑袋的铁石心肠。   美好未来,就在明天!   就这样,叶非折不仅自己见到了神尊,还顺带多捎了四个人。   好在神尊并不在意这多出的四个人。   一方面,云端的人物自然不会在意足下的小小虫蚁。   另一方面——   神尊在那团白光里待了太久,眼睛的确也算不得很好,至少不认脸。   他就认出了萧姚一个,缓声问道:“阿姚,你来见我是为何?”   被他点到名的萧姚急急忙忙跪下,低低道:“启禀神尊,属下是为祸世的事情来寻神尊。”   光里的人影动了动,看样子是换了一个坐姿,却并不追问祸世一事,只问道:“说起来,大长老要让你杀的叶非折,你可曾处置了?”   大长老…让阿姚姑娘,杀叶非折?   楚佑眼眸上幽然缠绕两缕杀意。   千岁眼睛微微开始发红。   四方宗主眼中寒意更重。   三人杀气腾腾的目光,汇集在了萧姚一人的身上。   萧姚莫名觉得背后发紧,硬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叶非折接过她话头:“启禀神尊,属下亲眼看着阿姚姑娘动的手,叶非折应当是死了。”   这一回,三人杀气腾腾的目光聚集在叶非折身上。   呵,井底之蛙!   三人想。   还说阿折身死——   阿折明明活得好好的!   他们打定主意,等出山洞之后,一定要给不知天高地厚的井蛙小子,一个狠狠的教训。   神尊未置评语,仿佛真只是那么随口一问,话头一转,重提起祸世的事:   “你说要和本尊禀报的祸世之事,又是什么?”   他好像也没等着萧姚回答,自己从座位那里站起了身:“祸世血脉,本尊势在必得。”   被势在必得的祸世本世:“……”   呵呵。   人,总是不免要屈服于现实,哪怕是祸世,也是一样。   楚佑身为祸世,尽忠职守地拍了神尊马屁,语气平平道:“神尊想要,必定手到擒来。”   神尊也认为自己会手到擒来。   他颇为满意,接下去道:“本尊要的不仅仅是祸世而已,魔道的圣刀不平事,本尊也志在必得。”   叶非折:“???”   他下意识地一抹腰间。   还好,不平事早被他收进储物空间。   被势在必得的不平事本刀:“……”   呵呵。   刀,总是不免要屈服于现实,哪怕身为不平事,也是一样。   宿不平身为不平事,不肯落于祸世之后,也尽忠职守地拍了神尊马屁,语气平平道:“神尊出手,必定能手到擒来。”   千岁幸灾乐祸地嗤笑两声,头一次有两分真诚道:“属下先祝神尊旗开得胜。”   神尊那么多年以来,就是孤零零的一团光,一个人。   被楚佑、宿不平、千岁那么接二连三的一捧,他忽然体会到了属下多的快乐,体会到了被人吹捧的快乐!   于是神尊说得也更加多:“祸世血是上古凶兽传承,而不平事,则是周天星辰中六煞星力量所化,皆是至凶至煞,也是天地规则所无法束缚,甚至能够破开桎梏,重筑规则之物。”   “因此,本尊对这两样东西,势在必得。”   负责守护规则的仙首本首:“……”   呵呵。   人,还是得屈服于现实,哪怕身为仙首,也是一样。   四方宗主身为仙首,不肯落于祸世,落于不平事之后,尽忠职守地拍了神尊马屁:“神尊出手,必定旗开得胜。”   同时,三人心中心有灵犀地掠过同一个想法:   他神尊这辈子也无法旗开得胜,手到擒来!!!   叶非折:“???”   成为神尊的下属,难道第一点首要条件,就是会吹捧神尊吗???   他突然有点紧张。   那他该吹捧一点什么比较好??? 第43章   当然, 神尊不会去在意叶非折一个无名小卒有没有吹捧他;是怎么吹捧他。   他更加快乐了!   神尊自诞生以来那么多年, 要不是修炼修炼修炼, 要不就是搞事搞事搞事,和下属的交流, 从来也只有公事公办。   这是他头一次体会到被人吹捧的快乐, 体会到彩虹屁的美妙之处!   尽管吹捧他的下属有那么一点点面无表情,有那么一点点口不对心——   但是不要紧, 这些小小, 不尽如人意的瑕疵,神尊都可以忽略过去!   毕竟像他这样威严的上位者, 下属见了他, 当然难免失态。   神尊身为善解人意的上位者,当然理解,也就睁一只眼闭只眼地无视过去。   人,一飘,就容易失去理智。   神尊也不例外。   他, 一飘, 说出口的话就不受控制地多了起来:“你们或许不知道,上古孕育妖族的混沌上神留有血脉传承,本尊便是其血脉传人。”   故而神尊之所以叫神尊的原因,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   毕竟和混沌在那儿沾亲带故呢。   叶非折:“……”   楚佑:“……”   千岁和宿不平:“……”   四方宗主:“……”   加起来掌握的信息能覆盖整个修仙界隐秘的五人认真思考了一下,他们好像还真不知道神尊的确切身份。   只是模模糊糊知道一点神尊大概与混沌颇有渊源, 然而这个渊源到什么地步, 是不是旁人人云亦云的假消息, 五人中谁也不能说得上来。   若不是神尊自曝,神族的来历身份,在大众眼里,恐怕仍然是个谜。   那么问题来了——   是什么,能够让他们轻易而举,不费吹灰之力地从神尊口中得知他们原先不知道的消息?   是神尊那毫不设防的可爱小脑瓜吗?   神尊对几人腹诽并无察觉,往下说下去,带了点唏嘘,带了点惋叹:   “我继承混沌血脉,修炼对我而言水到渠成,按理说,我才是那个应该早在几百年前,就飞升仙界的人。”   然而他还是在一团白光里和他们说话。   几人老神在在,等着神尊说内情。   说到这里,神尊的态度一变,即使有白光笼着,几人也不难想象他气急败坏的模样:   “然而有祸世!”   五人齐齐掐指一算,陷入沉吟之中。   他们怎么记得,几百年前这个时间段,压根就没有祸世的踪迹呢?   莫非是他们真的不该轻信神尊那愚蠢的小脑瓜?   神尊恨恨的声音清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中:“我到那时候方知道,不能飞升,不是因为我修为不够深厚,血脉不够强横。”   “而是我挡了注定飞升的祸世的路罢了。”   “天命早已决定,几百年后会有祸世出世,也早已决定,只有祸世才是那此方世界中,独一无二的飞升之人。”   叶非折:“……”   他觉得这个怪楚佑不太恰当。   得怪安排这一切的幕后作者。   “我不甘心。”   说到这里,神尊咬牙切齿,每一个字中带有近乎深沉的恨意:   “于是我找到萧姚,才要在祸世出世之前提前扼杀他,却发现有天道规则保护,我根本动不了祸世。”   萧姚:“……”   怪不得。   之前神尊种种反常的所为都有了解释。   他不是不想动祸世,而是不能够动祸世。   脑子坏掉的也不是神尊,是天道。   神尊说到这里,前倾的身体一顿,又靠回椅背,嘿嘿然笑了起来:“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规则固然霸道,但经过我研究之下,我发现,规则也不是不能够打破的。”   负责维护规则的四方宗主面色一肃。   他听神尊说道:“早在三百年前,我就发现此方天地规则有所松动,似乎是遭到破坏。”   自己的修为莫名其妙出现在三百年前的叶非折面色一肃。   “等后来,萧渐羽的出现更证实我这个想法。规则遭到破坏。约束力大不如前。祸世和不平事皆是逆世之物,因此我想要收集到这两样东西,然后借其力打破规则之壁,飞升上界。”   祸世和不平事的面色齐齐一肃。   神尊扫下去,虽说他眼睛被光照的不大好使,看不清下属是什么模样是美是丑,但是看到下属一直个赛一个的认真严肃,很是满意:   “这大概就是我为何要收集祸世和不平事的原因,尔等可明白了?”   “明白了。”   五人一起恍惚,一起应声。   他们实在有点想不明白。   等一等,答案是他们想要的答案。   秘闻,恐怕也是只有神尊一人知道,十足珍贵的秘闻。   但是想象中的生死搏斗,想象中的勾心斗角,想象中的你来我往故弄玄虚呢???   为什么统统都没有???   是他们想太多,还是神尊有毛病???   叶非折内心忽然有了一个很大胆的猜测。   他静下心来,将目前得到的消息,和原着所有的出入理了一理。   原着中三百年前规则不曾被破坏过,不曾出现过他的修为,魔道中也没有不平事与千岁。   原着中不曾有神尊的出现,但的确有将怀孕的萧姚救出萧家地牢的那个神秘人。   也许那个神秘人就是神尊。   他知晓楚佑才是命定的飞升之人,于是嫉恨交加之下,救出萧姚,想趁祸世尚未出世之际,直接将其扼杀。   然而神尊发现了天道对祸世的保护。   完整的天道规则,自然是神尊所无法抗衡的,于是他只能放弃,继续待在此方石洞里闭门不出,因此在原着中也没有存在感。   然而他们现在经历的世界时间线却不一样。   三百年前一定有什么横空出世,破坏了规则,所以不平事和千岁随之出现在魔道中,萧渐羽也跳脱原着,出现在了萧家。   遭到破坏的规则已不像先前那样难以反抗,纵然神尊两次尝试扼杀楚佑都惨遭失败,但他依然没放弃尝试。   所以神尊将萧姚收入麾下——   也有了他们如今的一系列事情。   哦对,似乎那位只闻其名的前魔尊,也是在三百年前惊鸿一现,留下哀嚎遍野和血流成河。   叶非折垂下眼睛,尽量使自己不动声色,以免被看出内心的翻涌起伏。   他不能够确定三百年前规则遭到的第一次破坏,和自己到底有没有关系。   但有一件事情,叶非折基本可以确定。   在神尊口中,不平事加上祸世血,可以斩开世界规则,斩出飞升之路。   连到仙界的飞升之路都可以斩出来,更何况是到叶非折那个原生世界?   想到此处,叶非折飞快扫一眼四周,想看看旁人作何反应。   他不扫则已,一扫就僵住了。   叶非折看楚佑觉得熟悉,看千岁觉得熟悉,看宿不平觉得熟悉,看四方宗主也觉得他熟悉。   如果说楚佑叶非折还能理解,但是剩下三个——   梦里的熟悉吗???   他在自己多思多想,和其他三人统统是熟悉中左右摇摆不定。   这时候,叶非折撞上了其他四人的眼神。   惊疑,警惕,又困惑。   他们五人互相对视,交换视线,通过对方那一头雾水的表情,仿佛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叶非折最终,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定是自己因为自己和楚佑都在场的原因,太过疑神疑鬼,看谁都觉得可疑,看谁都觉得有故事。   在场的,撇开萧姚和神尊,一共就那么五个人,哪能那么巧全撞上呢?”   楚佑最终,也慢慢地,慢慢地移开目光。   一定是因为自己在场的原因,难免防备心重,容易疑神疑鬼,看谁都觉得像是埋伏。   在场的,撇开神尊,一共就那么六个人,他怎么可能认识呢?   宿不平和四方宗主反应过来时,各自也都不再多想,暗自摇了摇头。   一定是因为自己乔装进来的缘故,难免加倍小心,格外疑神疑鬼,看谁都像是披着马甲。   他们交游本来也不广,和山洞中的守卫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哪能那么巧,和五个人全部有旧呢?   只有千岁,脊背挺直,神色骄傲,在一群心里有鬼的人中看着格外鹤立鸡群,格外正直清流。   他不屑地冷笑一声。   自己觉得山洞里全是智障,果然没想错。   可不是来现场表演了吗?   叶非折抛掉自己脑内乱七八糟的杂念,不再多想,转口便问道:“不知尊上,打算如何着手此事呢?”   这可是大问题。   要不是想着人家神尊死都快死在他不平事下,人死之前就该物尽其用,叶非折这会儿都要出刀了。   其他五人精神顿时为之一震,目光炯炯!   对,太大意了,竟然让一个小小守卫比了下去!   这种大问题,怎可以轻易放过!   于是在场众人,皆见到一副难以言喻的奇观。   只见祸世本世,亲自开口问询神尊道:“不知尊上,想如何对付祸事?”   只见不平事本刀,亲自开口询问神尊道:“不知尊上,想如何对付不平事?”   只见仙首本首,亲自开口问询神尊道:“不知尊上,想如何破坏规则?”   说罢,他们不顾白光的灼眼,抬头直视着神尊,目光之热切赤诚,仿佛一丝一毫都不肯错过!!!   神尊瞬间被感动了。   他的下属是何等的热情,是何等的操心,又是何等的拥戴他,才能不畏惧这闪瞎眼的白光,不畏惧这悬殊如云泥般的身份地位之差,这样殷勤的询问他,监督他?   是物理意义上闪瞎眼的白光。   毕竟神尊本人已经是物理意义上的眼瞎。   就连萧姚戴上易容站在他面前,他也没发现萧姚比起往昔来,脸上有任何不对劲之处。   神尊沉吟着想要开口,想要给他的下属们一个尽善尽美的答案,才可以不辜负他们的忠心耿耿。   但是当要开口时,神尊茫然了。   对啊,他打算怎么搞祸世,怎么搞不平事,怎么搞规则来着?   他只知道他得搞祸世,得搞不平事,得搞规则。   但是怎么入手,如何入手,该用什么激祸世现身,该用什么让不平事自投罗网,神尊毫无头绪。   或者说根本没思考过更为恰当。   这种事情,难道不是直接打就可以的嘛???   但是,面对着下属一个比一个更盼望的眼神,这种不负责任的话,神尊说不出来。   毕竟说出这种不负责任话的,一听,就是个不负责任的领导人。   他只能清清嗓子,为掩饰尴尬,亡羊补牢一般表扬萧姚道:“阿姚,你做得很好。”   自己属下,是多么死气沉沉的一潭死水,神尊是知道的。   他从来没有指望过能从自己属下身上听到吹捧,听到鼓励,听到督促。   然而,在萧姚的带领下,自己的属下却做到了。   萧姚当然做得很好。   神尊虽然有那么一点点的不爽萧姚并没有加入这个吹捧的队列之中——   但是不要紧,他身为一名深明大义,赏罚分明的领导人,是绝对不会因为下属不吹捧自己这种事情,就怪罪下属的!!!   萧姚:“???”   被神尊一夸,刚刚还极力敛息要藏住自己存在感的萧姚,突然更加惶恐了。   像神尊如此深不可测的人,一旦说话,必定有他的深意所在。   神尊到底是看穿还是没看穿自己带来的不是一般侍卫,是想要他性命的叶非折???   如果看穿,神尊是在威胁自己说反话,还是在夸奖自己把仇人带到他面前,方便他手刃???   如果没看穿,神尊难道真是在单纯夸奖自己???   萧姚面色青白交加,在神尊赞许地等了她回答好一会儿后,方才勉强道:“不劳神尊夸奖,属下分内之事罢了。”   神尊望着她,突然心生一计!   自己方才不是还发愁没有确切的方法说给下属们听,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个英明神武的领导者,对自己更加崇敬?   这不,方法就来了么?   自己明明不久前还派出过萧姚去取祸世血脉,怎么突然就忘了呢?   果然,人不能在光里待太久。   要不是为了说服旁人自己是个自带圣光的领导者,显得更加高端大气上档次,能突出他混沌血脉的尊贵不凡,神尊也是不愿意在光里待那么久的。   毕竟他连萧姚换脸都没认出来。   他期待地望向萧姚:“阿姚,上次让你去办的祸世之事,办得如何了?”   祸世!   五人敏锐地竖起耳朵。   叶非折想听听萧姚如何瞒天过海,权当娱乐。   楚佑打算看萧姚反应,再决定如何应对。   剩下三人都是想从萧姚那里得到祸世消息,直接杀过去的。   萧姚:“……”   她很想回答神尊不如何。   非但一事无成蹉跎无进,还受人所威胁,把想把刀架你脖子上的人给领到你面前来了。   当然,萧姚不能这么说。   毕竟这么一说,性命危在旦夕的,就不是神尊,是她。   她低下头,冷静回答道:“禀尊上,属下这边暂无祸世的确切消息,不过大致有了头绪。”   那不就是一事无成的意思?   其他五人嘴角冷冷一撇,给了萧姚一个讽笑。   如果萧姚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放在他们那边,他们一个字都不会去听。   奈何,神尊,不是一般的上司。   他听着竟然觉得很言之有物,很有道理,拍掌附和道:“既然这样,好好干。”   “你既是祸世生母,他哪怕不信世上所有人,也会信你,你相较旁人对他而言,有血缘上的天然优势,要把握住。”   五人不由同时睁大眼睛,眼中神情愕然。   坏了。   叶非折心想。   楚佑知道自己生母生他不过是一场局,那些所谓的关怀后悔,大多也是虚情假意。   但他不知道他生母如今存活于世,还想对他痛下杀手,取他骨血性命,来做效忠他人的投名状。   叶非折忍不住拿眼角去撇楚佑。   他看见的依然是一张无动于衷的脸,刚刚的些许惊讶如同投进海里的石子,很快消散在楚佑脸上,又是一片风平浪静。   楚佑年纪不大,对情绪的把控倒是炉火纯青,连叶非折这种比他多活几百年的也赶不上。   想想也是。   叶非折的喜,叶非折的怒,叶非折的笑,叶非折的哭,全是自由的,没人会管他怎么来,也没人敢管他怎么来。   但人和人之间始终不一样。   叶非折的喜怒哀乐是为了自己喜欢。   而楚佑的喜怒哀乐是为了自己活命。   当然熟练,当然炉火纯青。   叶非折不知道楚佑现在怎么想。   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后悔,后悔没能在神尊没开口时,用不平事去赌上神尊的嘴。   这个念头一转之下,让叶非折意识到,楚佑对自己而言确实不一般。   不一般到叶非折为了他能少受些糟心事,愿意为他去拔刀,放弃至关重要的消息,赌上凶险未卜的前路。   神尊说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在楚佑脑子里。   话就是那么些话,字也就那么几个字,但楚佑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地想了一遍,仍有点想不明白神尊是想说点什么。   最后他明白了。   萧姚还活着,萧姚想杀他。   原来所谓骨肉情深,孽海深仇,也就简简单单十个字而已。   翻到萧姚的手书时,叶非折总担心楚佑发觉自己出生的目的时,会大受打击,会痛不欲生。   实则楚佑没什么感觉。   说到底,过去的都过去了。   萧姚终究在楚家那滩地方给了点他唯一的一点暖意,教他写字看书,哄他讲故事听,也抱着他痛哭流涕的。   其他的何必再多做计较,去挖彻底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呢?   但现在这事不一样。   萧姚想要杀他,并且已付诸行动。   就是说,这事过不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何况楚佑不想退,不想做出以死成全孝道,报答萧姚生养之恩的智障荒唐事来。   他整个人波澜不惊得像一尊雕塑,唯有指甲用力,深深扎破掌心皮肉。   世人多用来评价祸世的几个字“六亲断绝,灭绝人性”,好像倒也没错。   不过楚佑也不在乎。   他用余下完好的那只手,缓缓握紧了纸条。   是叶非折给他的那张。   余下来的人中,千岁与宿不平反应平平,对这个消息最震惊的,是四方宗主。   他内心百味陈杂。   没想到萧姚还活着。   没想到萧姚会对自己亲子下手。   是,她亲子是祸世,下手是大义灭亲,是该送牌坊百世传颂的丰功伟绩。   但萧姚下手不是为天下苍生大义灭亲,也不是为悔不当初告别过去。   她为了一个妖族的所谓神尊,为一个要用祸世来打破规则,说不定会造成生灵涂炭的人,要亲手诛杀自己的亲生之子。   四方宗主内心第一次有了动摇,也第一次质疑起自己先前所作所为来。   说起来,祸世现世以来,有杀过一个无辜之人吗?   楚佑手指抠得很紧,很用力,恍然未觉被扎破流血的是他自己的皮肉。   有一滴殷红的血珠渗在他深色的衣袖之中,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也只是几乎而已。   神尊吸了吸鼻子,冷不防阴沉沉来了一句:“我们之间,出了一个叛徒。”   他越想,越是生气。   一想到先前那些真挚的吹捧,那些热忱的眼神,那些坚定地追随之语,都可能出自那个叛徒之口——   怎么叫神尊能够不生气?   神尊一气之下,一把拍掉自己宝座的扶手,森森冷笑道:“那个叛徒,给本尊滚出来!”   叶非折:“???”   不至于吧???   他从头到尾就是没怎么吹彩虹屁,难道这都要被列入叛徒之列???   楚佑:“???”   不至于吧???   他从头到尾就是流了一滴血,难道现在做守卫连一滴血都不能流吗???   宿不平:“???”   不至于吧???   他从头到尾做过的最可疑的事情,就是把千岁这个浑身上下写满破绽的破绽带了进来,难道现在做守卫还要搞株连???   千岁:“???”   不至于吧???   他从头到尾也就是骂了几句智障,难道现在连守卫心里想的什么也要管到家的吗???   四方宗主:“???”   不至于吧???   他从头到尾也就在萧姚的事情上震惊了一下,难道现在对守卫的要求严格到这个地步吗???   萧姚:“???”   终于来了吗???   她带叶非折进来的事情,终于被神尊发现了吗???   六人面面相觑,你觑我,我觑你,眼神都是一样的茫然,一样的无措。   谁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谁都在想自己该不该站出去,该不该直接动手。   从叶非折开始,他的手不着痕迹地摸向储物器具。   众人见他有动作,不由齐齐一震,皆以为叶非折是看穿自己的破绽,想要捉拿自己。   千岁最沉不住气,第二个将手按在剑柄之上。   剩下三人齐齐一震,以为千岁也看穿了自己破绽,打算应和着叶非折一起拿自己。   于是宿不平手也开始动了。   之后是四方宗主,最后是楚佑。   眼见着就是图穷匕现,一同动手的激动人心时候!   神尊看他们你推我,我推你的无辜样子就来气。   他舌战春雷,怒喝一声道:“祸世!你自己露了端倪,你不站出来吗?”   说完,神尊又有点为自己能看出祸世行迹的能耐而得意,他卖弄道:“你或许不知道,我曾见过你,况且我眼睛不好使,因此,对人的气息格外敏感。”   确切一点来说,在这整个修仙界中,没人对气息的敏感,能胜得过神尊。   “所以我闻到血腥气的时候,就知道你一定在附近。”   萧姚:“???”   宿不平:“???”   千岁:“???”   四方宗主:“???”   等等,什么???   祸世???   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44章   五人各自狐疑地看了一圈自己周围。   他们实在是搞不明白, 究竟是神尊脑子坏掉, 还是此处真有祸世。   如果说神尊脑子坏掉的话……从之前种种反应来看, 并非是不可能,恰恰相反, 还非常地合情合理。   如果说事真有祸世的话……从他们真身入洞穴那一刻起——   连自己都来了祸世为什么不能来?   当他们接触到彼此狐疑的眼神时, 不由更加困惑了。   倘若是真的,为什么自己身边的几个人会显得如此狐疑, 他们的演技难道个个如此出色吗?   倘若是假的, 为什么神尊会特意来诈他们,是藏了某种深意吗?   谁也没想到, 这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情况下, 最先开口的竟是萧姚。   她带着两分疑惑, 两分不解,小心翼翼地开口请教神尊:“尊上为何会觉得祸世在此处?会不会是尊上一时间怒火攻心看错了?”   萧姚虽然觉得叶非折比祸世还要祸世, 但叶非折终究不是祸世。   她完全可以理解神尊乍看之下把叶非折当错成祸世,甚至还能暗暗窃喜神尊终于要出手对付叶非折——   但叶非折不是祸世的事情,还是得分说个明白的。   “怎么可能!”   神尊更加出离愤怒了。   一想到刚刚真情实感,情真意切吹他彩虹屁的人, 竟然是妨碍他飞升的罪魁祸首,一生之仇——   神尊怎么想都怎么觉得愤怒。   被欺骗的愤怒熊熊燃烧他心头,使得神尊更加口无忌惮,连说话都不过一下脑子:   “本尊与祸世同源双生, 本尊怎么可能认错祸世的气息???”   众人的眼神刹那间犀利起来。   托神尊大嘴巴的福, 神尊继承了混沌血脉, 他们是知道的。   那么就是说,上古以来的混沌血脉,和祸世血脉,是同源双生?   说都说了,神尊索性自暴自弃:“上古以来,混沌与祸世血脉本是永远双生,犹如太极两面,一黑一白。”   “混沌血脉孕育诸多妖族,被他们认作是妖族始祖,洪荒上神。而祸世则可以吞噬煞气,也就是妖魔所依托而生的本源之气,对于妖魔来说,是他们避而不及的凶神。”   一体两面,如此极端。   难怪神尊会恨楚佑入骨。   他传承的混沌血脉,至善美,至光明,如果说找遍全妖族要找出一个飞升之人,那么非神尊莫属。   可惜天意不由人。   千余年以来唯一飞升的机会,落到了祸世的头上。   那个人人畏惧,避之不及,从来只懂得杀戮灭绝,而不晓得生机所在的祸世头上。   天意的桎梏,只能由祸世来打开,也只会由祸世来打开。   神尊一想,不由更愤怒了!   祸世该死!   抢他飞升的机会也就算了,甚至在混在自己忠心耿耿的下属里面虚情假意给自己吹彩虹屁,心里指不定怎么嘲笑。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身上的白光由于怒火烧得更亮,亮得包括萧姚在内的六人情不自禁闭上眼睛:“所以我错认谁的气息,都不可能错认祸世的,但凡祸世你有点担当,就给我站出来!”   哦,原来如此。   众人心里齐齐点头,恍然大悟后,又有一阵的百思不解。   为什么混沌与祸世这种同源双生的人机密之事,就这样被他们知晓了呢?   他们有做什么吗?   有生死相搏吗?   有兵戎相见吗?   有交换机密吗?   没有。   这时候,众人心头上忽然涌现了淡淡的怅然。   他们突然就不是那么地想向神尊拔剑,想让神尊滚蛋了。   毕竟神尊活了那么久,身上血脉传承更是久远神秘,知道的往事辛秘恐怕比他们要多得多。   留着神尊,时不时给他吹一阵彩虹屁,再摇一摇他,就能摇出机密如许,这是桩多么合算的买卖!   楚佑听到神尊的威吓时,并没有眨一下眼睛,也没有继续躲着不出来的打算。   他早非楚府里那个只有满腔愤恨和孤勇的少年,性格已被祸世血脉带来的一连串祸端,打磨得初见端倪。   如铁浇,如冰筑,有着万事都不为所动的冷硬和漠然。   哪怕是遇到神尊突如其来的发难诘问,楚佑也只是略微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两人输赢胜负。   确认过自己赢面不止有一丝,生机也不止有一丝时,楚佑就打算站出来了。   他要求一向不高,心也一向很贪。   只要有一线希望在,楚佑便敢博上全部来赌一个翻盘。   众人:“!!!”   他们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盯着楚佑。   千岁好像听到了千岁忧铮铮的剑鸣声,似乎在催促着自己赶快动手。   这时候,露不露馅,会不会得罪神尊,早已不在千岁的考虑范围里面。   他只在乎自己能不能杀得了楚佑。   千岁眼睛因为染上一抹嗜杀的疯狂,慢慢变得猩红起来。   神尊感应到千岁的杀气,暗自在心中满意点头。   不错,这才是他忠心耿耿的好下属,愿意为他吹彩虹屁,也愿意为他杀祸世。   四方宗主佩剑躁动,四方宗主内心也罕有地像他的佩剑一样躁动不安。   他此行来西荒的目的,第一桩便是诛杀祸世,剩下的和祸世比起来,都算小事。   然而目睹了萧姚的事情后,四方宗主忽也不是那么确定了。   有时候,一个念头的动摇,不过只需要一个瞬间。   神尊也感应到他躁动的气息,暗自在心中赞许点头。   不错,这位也是他的好下属。   宿不平…   宿不平已经认命。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认命地撸起袖子。   宿不平能怎么办呢?他既不能让千岁折在这里,也不能让楚佑折在这里,只能身化拼命三郎,以一敌三,勇挡血光之灾。   宿不平觉得自己真是上辈子欠他们的。   好像的确也欠了。   神尊感知到宿不平的蠢蠢欲动,内心暗自欣慰。   他深觉感动,在光里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眶。   尽管…尽管自己被祸世蒙骗。   但是自己还有那么一群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下属,愿意在无事时为自己吹彩虹屁,有事时为自己拔刀立战祸世。   他还能奢求什么呢?   他又怎么能因为祸世一个人的过错,迁怒自己的下属,怀疑自己的下属,连坐自己的下属呢?   神尊一个激动,又加上眼睛不好使,难免出手有点不知轻重。   他出手时炽烈白光如练如焰,浩浩荡荡地铺开一大片,随着神尊的一挥手,宛如混沌初开的第一道光,是要劈出个乾坤阴阳,劈出个天地玄黄,劈出个江河湖海。   众人内心微微一紧。   他们在此刻,得出了惊人一致的结论!   什么祸世,什么同源双生,都是神尊拿来诈他们的话语。   实际上,神尊早已起了疑心,看出了他们的身份。   不然这道白光为何会波及得如何之广,简直就像是恨不得一网打尽一般?   一定是神尊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   叶非折拔刀拔得最快,动得最快!   他衣袖里掠出了一道银光。   银光很薄,很窄,在神尊白练衬托之下,不起眼得近乎像浩荡江河里的一尾游鱼。   然而任凭波澜涛涛,也不能够打碎那道银光。   它显得格格不入。   神尊盯着它,脑中冒出来一个很奇怪的想法。   如果说天有变数,那么那道银光就是天地间唯一一道变数。   如果说日月高高在上,那么那道银光,就是银河里唯一敢直击日月,敢动摇天地的一尾煞星。   一往无前,也不肯预测。   神尊脑子里突然浮出了三个字:   不平事。   那把传说中的集齐诸天煞星之力,所化形而成的惊世凶刀。   到五人这个境界,所谓的先后快慢,也不过是一线之差。   因此叶非折刀光未落,其他四人动静再起!   到最后,白练、刀光、剑影、杀意…碰撞成一片,又统统归成虚无。   只剩下震天的一生巨响,和陡然灌进石洞里的风沙,让他们意识到自己之前的交手,是多么的震天动地。   石洞的阵法毁了,石洞的顶掀了,石洞的墙壁也飞了。   剩下的,只有成堆成山的石屑,和众人两两相对,茫然不知所措的眼光。   怎么回事???   自己的全力出手,不应该和神尊你来我往,然后再大战个三百回合吗???   怎么就突然互相抵消,怎么就把石洞给炸了???   没道理啊???   他们都准备好豁出去打生打死,来个旷世一战,结果石洞突然就炸了???   五人沉思片刻,琢磨片刻,突然想到了一件要紧的事情——   好像刚才出手的不止他们一个人???   对了,第一个出刀的年轻人看着怎么那么熟悉???   叶非折的刀光第一个被认出,他顿时成为了众矢之的,被四个人的目光团团包围。   “阿折。”   楚佑目光依稀有了暖意,让他看着也鲜活起来,如同天上人再回人间。   “你怎么会来?这么凶险,你不必特意来帮着我的。”   叶非折:“……”   天地良心,他只是想单纯来杀个神尊,绝不知道楚佑也会前来。   四方宗主和千岁看楚佑的眼神,带上凛冽的寒意!   神尊口中的祸世,再加上阿折的称呼,他们想都不想就能知道这个开口的人到底是哪个混蛋!   他们互相敌视地看对方一眼,一步都不肯让。   笑话,叶非折怎么会为他楚佑来这里!   “阿折…”   同样一个称呼,千岁就喊得软软糯糯,甚至还隐约带上哭腔:“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一定不会丢下我不管。”   他说完停了一停,如同一个小孩子炫耀着自己喜欢的糖果般得意道:“但其实,你不用这样担心我的,我不会有事。”   叶非折:“……”   天地良心,他要说几遍,他们才肯信自己不是为任何一个人而来。   四方宗主和楚佑:“……”   行了,这一开口就哭的架势,他们甚至不用刻意去想,脑子里也能浮起人名。   “非折。”   四方宗主状似庄严的开口,神情里面,却有掩不住的窃喜:   “为师知道你心念师门,但其实,这种危险之地,为师一个人也有把握,实在不用你跟着前来。”   语罢,三个人视线同时锁定在叶非折身上,好像叶非折说一个字,他们就能大打出手互骂对方脸大如盆不要多想一样。   三个人都非常的胸有成竹,非常的迫不及待!   甚至已经忘了神尊还在一旁看着。   叶非折:“……”   天地良心,他到底要怎么解释,又要说几遍,才能摆脱这目光炯炯,每一个都在等他开口说是为自己而来的三个人???   叶非折决定放弃思考。   同时放弃思考的还有神尊。   他左顾右盼,甚至连白光都忘了继续加强,就是没想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的下属呢???   他那么好的下属呢???   他那么好的会吹彩虹屁,又能为他拔刀作战的下属呢???   怎么说没就没了,说变成别人家的探子就变成别人家的探子了????   神尊不相信。   他觉得这一定是自己的幻觉,是命运和自己开的玩笑。   他还那么年轻,还没听过几个彩虹屁,这事怎么就能这么算了???   神尊不能够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残酷到让他说不出话,动不了手,只能呆呆望着五人暗自你来我往较劲的现实。   叶非折其实没想多久。   他低头望刀面时,发现自己以为的灼灼刀光,原来是他一双映着刀刃的眼睛。   然后叶非折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身形变换,红衣似火。   然后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叶非折握刀,和楚佑抵背而站。   美人面,秋水刀,照得这废墟一片的石屑堆也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叶非折记得自己抛弃过楚佑两次,一次和四方宗主走了,一次和千岁走了。   都是为任务,也都是并非出于本心。   这次四方宗主在,千岁也在。   但这次不一样了,叶非折想。   他做那么多,抛弃的比做的还要多,就是为求随心两个字。   而此时此刻,楚佑就是他求的那个随心。   于是叶非折意随心动,微微偏头,低声对楚佑说:“这次我们在一起。” 第45章   楚佑简简单单地回应了叶非折一声:“好。”   他的所思所想和他所说的言语一样简单。   楚佑深知自己祸世的身份尴尬。   叶非折不和他站一起, 楚佑不怪叶非折。   但假若叶非折愿意和他站一起,那么即使抛开一切立场,不惜一切代价, 楚佑也绝不敢辜负叶非折此时心意。   叶非折开了个头后, 剩下几人接二连三地变化回自己原来样貌。   神尊其实并不能够从他们的原来样貌, 辨认出哪个是哪个。   他甚至连这几个人的脸都没看清过,只能感觉到几人气息一瞬间强盛起来, 强盛到神尊也为之忌惮的地步。   他沉默了一会儿, 问萧姚道:“这些人是谁?”   被伤透心的神尊惜字如金。   如果不是理智告诉他, 自己再怎么说, 也应该把那群假扮成自己下属吹彩虹屁之人的来历目的给弄清楚, 神尊很可能这会儿已经缩回白光里自闭去了。   萧姚也很窒息。   一想到她在四方宗主面前自曝身份,在祸世面前说要获取祸世信任对他动手,种种心思都暴露在叶非折和两个魔道之首的面前——   萧姚恨不得当场自杀。   但该活的, 还是要坚强活下去。   萧姚沉默得比神尊更久,最终坚强开口道:“禀尊上,若是属下没有认错, 他们其中应当有一人为仙道仙首,有一人为祸世,有一人为魔尊, 有一人为魔道圣尊, 有一人为魔道的那位大人。”   仙魔妖三道到得齐活, 还都是到的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萧姚报一个名字, 便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阵窒息。   等全部报完的时候, 她已经接近呼吸不能,一介大乘,险些被闷死在这四面透风的石洞里面。   神尊感受到了和萧姚相同的窒息感。   原来之前……吹他彩虹屁的,是这些人吹的吗?   想要假扮个探子……也很不容易啊…   生活所迫生活所迫。   神尊很是唏嘘,甚至在唏嘘之下,被欺骗的愤怒都被打消了那么一点点。   他斟酌许久,冒出来的却是一句:“妖尊他没来吗?”   真是可惜,这样的大场面,就差一个妖尊,就整整齐齐的了。   萧姚:“……”   妖尊来对你有什么好事吗???   从五打一变成六打一,再多一个大乘巅峰加入单方面殴打战局???   为什么搞得好像很期待一样???   萧姚不禁深深怀疑起了自己——   也许从一开始的楚家诈尸,她答应神尊,去为他死心塌地的奔波效力,就是个错误。   被提到的几个当事人倒是老神在在。   尤其是千岁,他不关心神尊怎么样,更不用说是萧姚。   他只是从萧姚口中听到了“魔尊、魔道圣尊和魔道的那位大人”这三个词组。   就像萧姚说的那样,他和阿折本该同属一道,是亲密无间,不分你我的一家人。   他们该心有灵犀,心意相通。   哪怕其中有个极度讨人厌的不平事插进来,那也是他们自家人的事情。   结果现在和阿折抵背而站的,却是楚佑。   叫千岁怎么能够不在意?   若是旁人,惹他不开心的,他一剑打杀回去便是,最轻松不过,最快意不过。   可是那个人是叶非折。   千岁愈想,就愈是无法释怀,眼眶也愈红,仿佛能滴出血一般。   他泪珠子止不住地往下落。   千岁的反应,哪怕不是第一次看到,四方宗主和楚佑还是会震惊沉默。   他们本就不是善于在嘴上争辩出个胜负短长的性格,对千岁这种一边落眼泪,一边取你性命的,更是没辙。   神尊也深深地震惊了。   是什么,能让一个大乘巅峰毫无预兆落泪?   是什么,能让杀名在外的魔道之首毫无预兆落泪?   他震惊着震惊着,生气都忘了生,甚至顾不上去计较虚伪彩虹屁的事情,想也不想,转头回去义正严辞斥责萧姚:   “看看你办的好事!”   萧姚:“……”   她悄然呼出一口气,准备着迎接狂风暴雨的洗礼。   纸,包不住火,萧姚知道。   她带叶非折进来的事情迟早瞒不住,萧姚也知道。   只是——   萧姚暗藏怨毒地看了叶非折一眼。   若是自己不好过,他叶非折,也别想落到好处去!   接着,她就听神尊斥责她,几乎可以说是痛心疾首:“贵客远道而至,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贵客?!”   叶非折楚佑:“???”   千岁宿不平:“???”   四方宗主:“???”   不是……等等,他们算哪门子的贵客,不请自来的贵客???   萧姚又哪里接待过他们???   神尊重重一拍扶手,把殿内硕果仅存的扶手给一拍为二,切面光滑平整:   “你口中魔道的那位大人,我观他修为为大乘巅峰,想来在魔道亦是群雄之首,是位有名有姓有尊号的人物。你不尊称他一声,却敷衍地称他为那位大人——”   萧姚:“???”   千岁宿不平:“???”   叶非折楚佑:“???”   四方宗主:“???”   可是千岁本来就在魔道里没名字啊,不叫他那位大人还能叫他什么,难道要叫那个魔修,那个小子吗???   那岂不是更加不尊重,更草率???   这回,连最喜怒无常,最爱记仇的千岁,心下掠过一丝对萧姚的淡淡同情。   他收了点眼泪,正欲为萧姚开口辩解一二时,就听见咣当一声巨响,原来是神尊第二次在扶手上重重一拍,把另一侧剩下来的一只扶手,也给拍落砸到地面上去。   神尊的恨铁不成钢几乎可以化成实质,向萧姚扑面而来:“你看看你,就因为一句称呼,把人家都气哭了,你像话你???”   萧姚:“???”   被神尊那么一番指责下来,她突然也感到了一阵由衷的迷惑。   也对,如果千岁不是生她的气,感受到自己不被尊重,像他这种身份地位修为的人,一定波澜不惊,为什么要哭?   如果千岁哭是生她的气,那么问题来了,像他这种身份地位修为的人,自己要怎么做,才能消弭千岁对自己的仇恨偏见?   所以——   千岁他真名尊称到底叫什么啊???!   神尊对她呆若木鸡的反应很是满意,矜持地等了一会儿,方才对千岁道:“我御下不严,给尊驾带来困扰了。”   神尊深深地被自己春风般的人格魅力打动了。   面对着乔装前来,假意吹捧彩虹屁,实则要对自己不利的对手,他还能这样平静地维护对方的尊严——   他是多么好的一个对手!   说完,神尊就洋洋自得,连白光都膨胀了几分,就等着千岁的彩虹屁。   千岁:“……”   他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应该和神尊说不清楚自己哭不是为了狗屁的萧姚称呼,所以干脆放弃,淡淡道:“不必。既然如此,那就动手吧。”   反正他和宿不平来这里,都是为和神尊决出一个高下胜负。   神尊要杀楚佑,千岁自是为他叫好的。但神尊想取不平事打开世界壁垒——   那不行,绝对不行,千岁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神尊:“???”   他的彩虹屁呢???   他做了那么多,难道就换不回来一个彩虹屁吗???   四方宗主也很赞同千岁所想。   和神尊掰扯,那是绝对掰扯不清楚的。   既然如此,四方宗主也道:“请神尊动手吧。”   反正他此行为天地规则秩序而来,神尊为打开世界堡垒破坏秩序——   那不行,绝对不行,四方宗主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神尊:“???”   叶非折更干脆利落,唇间冷冷吐出两个字:“拔刀。”   他此行就是为楚佑而来。   神尊对祸世血脉的渴求,萧姚对祸世血脉的渴求,已经明目张胆放到明面上来——   叶非折只要看到,便不能容忍有这样的事发生。   神尊:“???”   这五个人怎么回事???   难道像自己这样无论是论武力值,还是论人品,都天上难寻地下无双的对手,不值得被尊重对待,不值得几句客套,不值得几句彩虹屁吗???   五人当前的心意达到了惊人的一致。   千岁和四方宗主从楚佑身上,收回他们冷淡而尖锐的目光。   千岁颇为咬牙切齿道:“便宜你多活一段时间了。”   四方宗主则远为淡然,口吻也远为复杂:“先对付神尊,其余的,往后再说。”   对此楚佑统统不萦于心。   他生性本就冷且淡,尤其是在融合祸世血以后,更有了藏在骨子里,融在血脉中孤注一掷的偏执狂意。   世人的褒贬,名声的好坏,在楚佑眼里什么都算不上。   就连生母的背叛杀机,换来的也仅仅只是楚佑的一滴掌心血。   他有叶非折和他抵背拔刀。   这就够了。   随着千岁和四方宗主两句话音的一落,五人矛头齐齐对准了神尊。   神尊:“???”   他脸上笑容逐渐僵硬。   仙道仙首、妖族祸世和魔道的三位……   这五人每个人年轻时都是不世出的天才,现在也是冠绝一方的云巅强者。   纵使真有人当世无敌,也不一定能挡得住他们五人联手。   何况神尊还不足以做稳稳压他们一头的那个当世无敌。   祸世血脉尚且有待开发,提刀的红衣年轻人刀如煞星降世——   不说旁的,就说这两人,神尊也无十拿九稳的万全把握。   因为他纵然自认自己战力要比这两人高出一线,但是这两人身上仍似有无限的潜力和隐秘,一旦拼生死,没到最后关头,谁也不好说。   他虚心请教:“这架一定要打吗?”   要不就算了吧。   他可以不在意五个人之前吹他彩虹屁的虚情假意,也可以不在意五个人不领受他的心意。   要不还是各回各家相安无事吧。   “一定要打。”   叶非折一掀唇角,流泄的笑意映上刀光,如烈焰焚冰,花逢凛冬,两相对比出一种极致矛盾,也极致炽烈夺目的艳丽来:   “你要的至始至终都是飞升,为此你要祸世和不平事而这两样——”   一个是他本心所在,一个是他安身立命之本。   “只要我在,就容不得你觊觎。”   剩下的四人都很赞同。   他们立场目的大致与叶非折有所出入,但有一件事是一样的:   神尊触犯的,是他们不容侵犯的底线。   于这一事上,没有什么好多说,必定要定出一个胜负生死,才能保住自己的底线。   神尊一想是这个理。   飞升是不可能不飞升,祸世和不平事是不可能不强取豪夺的。   “不过嘛——”   叶非折见神尊面色阴晴变换几番,就是不肯出手,大概也能猜得到神尊心理。   全修仙界最顶尖的一批战力基本全在这儿了,神尊还是还敢悍然对他们五人一起发难,那是真的头铁。   他悠悠然道:“神尊如果愿意退一步,发下心血誓从此不打祸世和不平事的主意,从此不以任何形式出手暗算,也不是不可以。”   叶非折说这话时,的确是有把握的。   在天道规则没有被破坏的原着中,神尊一直销声匿迹,没有存在感,便能知晓他不缺审时度势的能力,也足够惜命,自知自己敌不过受完整天道规则保护的男主,所以一直不曾出手。   之前神尊做的种种动作,都是出于在以为规则衰微,祸世可以被他诛杀的前提下。   而今嘛,他们五个人就各自带着刀剑站在神尊面前——   如果一定要从五个人和完整天道规则里二选一,神尊可能更希望选完整天道规则那个。   不出叶非折的意料,神尊面色有所缓和,看着似有心动之意。   他沉吟着沉吟着,饱含不甘,又暗戳戳期待问道:“你们仙魔妖三道的人,都那么会说话吗?”   如果都那么会说话,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和他们化敌为友以后,就可以去三道享受自己这个大乘巅峰该享受的待遇,听彩虹屁尽情地吹???   叶非折:“???”   玄山那边弟子说话的确是挺会说话的,就是话本也挺会写的。   要是神尊自己不介意自己成为虐恋情深狗血乱飞禁忌猎奇的话本主人公,叶非折当然也不介意。   四方宗主:“???”   四方宗弟子说话的确是挺会说话的,就是也喜欢唱歌,唱得还像鬼哭狼嚎。   要是神尊自己不介意听他们“大河向东流”的鬼哭狼嚎的话,四方宗主当然也不介意。   千岁和宿不平:“???”   会说话,开什么玩笑???   晋浮苍术两个人一开口就是“属下无能”、“属下知罪”,要是神尊不介意,他们当然也不介意把这些人打包送过去,天天送给神尊说话听。   楚佑:“???”   楚府的人说话的确挺会说话,就是骂人也挺会骂人的。   如果神尊自己不介意被楚府骂得狗血淋头的话,楚佑当然也不介意。   神尊看他们个个惊疑不定,便认为五人这是默认了。   他很为自己透过表象看真相的慧眼如得意,悄悄地搓了下手:“如果你们那边的人和你们一样会说话的话,那我也不介意。”   神尊自认自己活了那么多年,已经看透太过无趣的妖生意义。   这也是他执着飞升的理由。   但是有彩虹屁在的话,留在凡间,似乎也不是不能考虑的事情。   五人:“???”   就算他们此刻和神尊水火不容。   就算他们此刻和神尊立场冲突。   但是当他们听着神尊期待的声音时,心里依然不免会升起一二愧疚心虚的心理。   “等等!”   祸世与神尊同源双生,楚佑对其气息最为敏感。   他眼瞳微缩,握住叶非折的手腕一拉,将其护在自己身后。   借着楚佑这个动作,叶非折也看清了神尊那团毫无预兆就暴起的白光:“神尊他的气息…暴涨许多。”   “应当不是神尊故意的。”   几人之中,四方宗主的年纪最长,对妖族的了解也最多。   他观察完那团突然变亮变闪许多的白光,发言道:“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妖族的上神大典,该开始了。”   上神大典上,所有妖族都会发自内心地感谢混沌上神孕育之恩。   神尊身具混沌血脉,相当于是妖族跪拜感谢的半个对象,大典一旦开始,妖族的祭司长老行祭祀之礼,收集妖族对混沌的信仰之力来供奉反哺混沌,对神尊的实力自然大有增进。   五人神色凝重起来。   若是神尊实力倍增,那原先商量得差不多的事情上,神尊恐怕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   ******   他们暗自不悦于妖族所作所为时,殊不知,玄渚也处在水深火热中。   他木然地点了一遍名单:“很好。仙道的仙首,走了;魔道的两位,没来;妖族的祸世,没影。”   天下之大,统共也就仙妖魔三方。   执掌三方之人,也就凤毛麟角几个。   巧的是,妖族百年一次的盛典上,这凤毛麟角的几个,没都来捧场。   玄渚摔了名单的心都有了。   “很明显。”梁西迟才不管玄渚有没有面子,也不管他会不会心如刀绞,冷然道:“他们有别的事要去做,你的大典打动不了他们。”   玄渚:“……”   他现在已经不想追究为什么好好的人,一个个都不见了。   他现在只希望梁西迟能够和他们一起不见。   大长老和池空明在角落里安静如鸡,不忘交换一个庆幸地眼神。   他们就知道,在这种时候,谁出声,谁倒霉。   安静就对了。   虽然那么多人没来捧场,但妖族祭祀混沌的日子固定了几万年没变过,显然不可能为几人就此改变。   玄渚没精打采地现身在了大典上。   其中不乏各方势力,向他热情问询祸世去向。   一提到这个,玄渚更加没精打采:“跑了。”   询问之人:“!!!”   妖尊竟然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击退祸世,还用这种不值一提的口吻来评价祸世——   其强横实力,可见一斑。   看起来是他们太低估妖尊了。   他更加小心,更加恭敬,再度询问道:“那魔道圣尊和那位大人呢?”   玄渚:“……没来。”   询问之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魔道之人生性好战,能让他们退避不来的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打不过妖尊,才不来自讨无趣。   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   他看玄渚的眼神简直接近看活神仙了,声音也放得轻不可闻:“那仙首呢?”   玄渚:“……一样跑了。”   那人:“!!!”   他没来得及多做思考,就直接屏息晕了过去,搞得他身边同伴手忙脚乱成一片。   “我没事……”   询问之人颤颤巍巍醒来,颤颤巍巍说话:“我只是觉得,我们严重低估了妖尊。”   “……”   一番闹剧过后,很快来到大典的重头戏。   也是大长老和池空明精心谋划的场面。   台下有拥拥嚷嚷的近万观众,将空阔的王宫空地,也拥得密不透风。   台上十二位妖族祭司白袍赤足,高冠带纱,立在祭坛四角。   玄渚身为妖族至尊,神色肃然,屏气凝神,自妖族大长老里接过一枚洁白如玉的令牌。   那是妖族传承数万年的圣物,是用混沌骨磨制而成的法器。   平日里束之高阁,只有每当大典时,才会请出来作为祭祀混沌的媒介。   但是那枚令牌最终没有被交到玄渚手里。   大长老手腕一转,气息暴起,令牌在他手里顿时化作森白骨剑,抵住玄渚喉咙。   祭司手中令牌惊落坠地,大袖发出几声拖地的簌簌声。   台下不敢置信自己眼睛。   台上台下,哗然一片。   池空明作为大长老同谋,自得负责为大长老扫除去障碍,于是他手按佩剑,气贯丹田:“肃静!”   他这么一喊,还真把大家的魂喊回来大半。   大家突然就不紧张了。   紧张什么呢?   妖尊那可是拳打祸世,脚踢仙首,把魔道那两位吓得不敢来王城的狠角色,是被他们深深低估的天下第一。   他们要操心什么妖尊,操心一下大长老会被妖尊怎么打脸怎么惨死才是正道。   就连十二位祭司,也在大典之前,听闻过深深被低估的妖尊传言。   他们神色又复归安详静谧,惭愧地低下头,惭愧地捡起自己令牌,重回原位,等待着玄渚的下一步指示。   玄渚:“???”   为什么他一个妖尊遇难,别人一点表示都没有???   你们还是人吗????!   ******   数万里之外被炸塌半座山的山洞中,五人不敢错过神尊那边哪怕一丝一毫的气息起落。   然后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神尊的气息,从刚才暴涨到的最高峰,跌回原来的水平。   五人:“???”   是妖族那边负责祭祀的人太无能,还是神尊的混沌血脉弄虚作假???   神尊自己也搞不清楚。   神尊自己也不想说话。   他经历了一番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大起大落后,整个人从通透淡然起来,起身走了几步,更靠近五人:   “我们还是来谈一谈别的事吧。”   “好。”   谁也没想到,第一次发声的竟然是楚佑。   有些事,楚佑没兴趣多追究,也不想追究得太多。   但事实实打实的摆在他眼前,若是还装聋作哑,那才是故意捂着让伤口流血化脓。   他抬起眼睛时,神尊发现这个被他单方面敌视了很久的祸世实际上还是个年轻人,而且是个生得很俊,有一双很凌厉眼睛的年轻人。   楚佑问他:“你口中的萧姚,是三百年前出生在临平城萧家的萧姚?”   萧姚的心重重一跳,各种纷乱思绪掺杂成一片。   楚佑还是发现了。   他对自己怎么样,会杀了自己吗?还是会用形形色色的酷烈手段来折磨自己?   神尊会保自己吗,还是把自己当作一个人情转手送给楚佑?   两个念头一转之间,萧姚掌心间却渗出了一片滑腻腻的冷汗。   因为她心中,已知答案。   自己不值得神尊大费周章地在祸世面前保她。   而祸世,能是什么好东西,能对自己怀有什么好心思?   神尊回答得干脆利落:“是。”   一个字,对萧姚来说,则像是敲响生死的一记判钟。   她口中发苦,耳间嗡嗡不停,眼睛里更是模糊成一片。   真是奇怪,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话语,最司空见惯的画面,萧姚却一个字也看不懂,一块石头也看不见。   她还好端端地活着,却已经像是活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我知道了,多谢。”   楚佑自刚刚开始,一直握着叶非折的手腕没放,听到神尊回答后,更下意识地圈紧两分。   没什么好惊讶的,楚佑想。   萧姚自白里写的什么,萧渐羽拿出来给他看的东西,还白纸黑字地留在楚佑脑海里,清清楚楚。   本来楚佑的出生就是方便萧姚取他血脉,成自己仙途。   本来萧姚就没希望过自己儿子能活着。   又或者祸世对她而言,仅仅是个在她腹中待了九个月的怪物,连儿子都算不上。   这样一想,萧姚愿意为神尊效命,愿意为神尊去谋取楚佑的祸世血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楚佑有什么好惊讶的,又有什么好摘指她的呢?   楚佑自己都觉得没意思,没必要。   他静静地看了萧姚几息时间,看萧姚脸色惨白似鬼,看她嘴唇哆嗦,看她额头上密密渗出冷汗。   楚佑由衷地看出了几分索然无味来。   他曾经真心崇拜,真心敬爱,在他心里维持了将近十八年苍白美丽,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就此轰然破碎。   破碎成了一个和芸芸众生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比绝大多数的芸芸众生还要丑恶,还要庸俗的普通女人。   他仍圈着叶非折的手腕。   楚佑能从那层薄薄的肌肤,和支棱起的骨头下面,捉到跳动的脉搏,无言之中抚平他祸世血脉里的躁动煞气。   楚佑不是个好人,也不曾手软过。   但他没兴趣以折磨人为乐,更没兴趣以折磨自己的生母为乐。   楚佑微俯下身,声调平平,如同再和最陌生不过的过路人说话:“不管你初衷如何,你终究生我来到这个世上,我欠你这一笔。”   “你之前做过什么,算计过什么,想对我做什么,我统统都不想管。但你之后对我出手,我必不会放过。”   “就这样,好自为之。”   萧姚惊惧地望着他。   那曾经亦是双转盼生波的动人明眸,此时浑浑噩噩成鱼眼珠子,除了恐惧一无所有。   楚佑说的,萧姚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在她眼中,少年冷淡俊美的面容褪去,被青面獠牙的魔鬼形象所代替。   楚佑每开一次口,每说一个字,都是魔鬼的刀刃离她的脖子更接近一分。   萧姚不想死,更不想认命。   她若是认命,十八年前就不会去寻找祸世血脉,妄图飞升。   她若是认命,也不会愿意在楚家苟延残喘,拖着一口气忍辱负重过了四年。   她若是认命,十四年前更不会接受神尊援手,为她卖命效力。   凭什么?   楚佑连命都是她给的,当然是她要楚佑生就让楚佑生,她要楚佑死就要楚佑死。   结果现在楚佑反而要来折磨她,要来杀死她。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哪有对母亲动手的儿子?   萧姚眼神里的意味渐渐变了质,空洞的恐惧一点点被嫉恨的鬼火所吞没。   鬼火也是火,点在萧姚眼睛里也算有了神采,让她看上去像是一个活人。   萧姚低了低头,复抬起来时,又变得人模人样。   她捋了一捋鬓发,露出个浅浅的笑意,温柔明丽的样子像极了楚佑记忆中那个无限被美化的母亲形象:“阿佑。”   萧姚柔声说道,饱含着歉疚与自责:“对不起,以前的事情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   楚佑一无所动,淡漠地看着她一番唱作俱佳,最后道:“无所谓。”   萧姚怎么想,怎样都与他无所谓了。   反正在他心中,他和萧姚没有母子关系,没有亲情羁绊,只是两个一刀两断的陌路人。   “不对,小心!”   叶非折离楚佑最近,将萧姚的变化也尽数收入眼底。   电光火石间,他不及多想多说,唯独数百年来无数场拼杀中淬炼出来的本能让叶非折下意识拔刀。   不平事刀刃上倒映出萧姚一张狰狞面容,伴之而来的是一声怒喝:“去死!”   清醒意识下的萧姚,绝做不出来这种自取灭亡的事情。   但她走火入魔,被恨意所支配,行动自然就由不得她自己。   叶非折这一刀不曾留力,冲着就是不留活口去。   哪怕从萧姚口中套不出更多祸世的消息,哪怕楚佑从此记恨他——   叶非折也容不下萧姚继续活在这世界。   可惜叶非折还是慢了一步。   楚佑轻声一叹。   他极少做出这等叹息感慨的动作,只是这回情况实在特殊。   萧姚的恶意,楚佑身为祸世,怎么会察觉不到?不过是他想放萧姚一马,当作不知,给她生路而已。   当然倘若萧姚执意想杀他,楚佑也像他自己口中所说的那样——   不会留手。   楚佑只站在那里,连根手指都不必抬,就在无声无息间,将萧姚身上的煞气吸收得干净。   与煞气一同吸收的,还要被煞气同化的萧姚修为。   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三百年修为和飞升大梦一起成空,大起大落,萧姚重新变成在楚家时那个身不由己的凡人。   叶非折的刀光终究还是落了空,将山洞绵延数里的岩石劈开一道深深缝隙,仍然去势不止。   他手中的不平事,咣当一声,沉沉坠地。   动静如同外头第一道惊雷,浩浩荡荡划过骤然黯淡的天幕,一模一样的沉闷难当,也一模一样的意味不吉。   朗日退隐,晴空骤黑,压压乌云里闪烁的雷光,和自天际直贯地面的第一道雷霆,成了苍茫西荒唯一的亮色。   也映亮几人晦暗不明的面容。   还是迟了。   叶非折想。   萧姚还未发难时,叶非折就有一种极不详的预兆,催促着他近乎迫不及待地出刀,想要趁早收拾掉萧姚。   然而还是迟了。   楚佑出手收拾了萧姚的煞气,祸世血脉在他体内觉醒得本来就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加上这次萧姚的煞气——   十成圆满,然后引来天劫。   叶非折思绪转到很远的地方。   他第一次见到他师父,谈起练剑时,说要练世上最快,最好,最强的一把剑。   说要斩尽浮生千岁忧。   叶非折至今仍记起他师父的眼神。   他师父为人一向恣意随心,鲜少有过那样复杂难言,只会在九重天上神仙楼阙里出现的眼神,似悲悯,似通透,似叹息。   现在叶非折有点明白了。   他说要练世间最好的一把剑,可惜凡世最好的剑,依然争不过天上雷霆。   等他弃剑练刀时,刀也快不过楚佑祸世血脉下的本能。   更快不过天劫。 第46章   山洞穹顶碎成两旁积压的石块废墟,因此众人能轻而易举地抬头望见厚厚积压一片的云幕, 如同是人之一生最挥之不去的灰暗阴霾。   乌云闪电, 骤风惊雷, 整个妖族西荒都陷在这样压抑又暴烈的气氛下,整个西荒都顶着昏暗的天,看着磅礴的雷。   祸世天劫,架势果真足够大。   “是冲着我来的。”   第一眼看到时, 楚佑体内的祸世血脉,就冥冥之中与雷劫生出了呼应,生出不能两存的敌意来。   他顾不得萧姚的事, 也顾不得和叶非折说太多,只微微抿了抿唇:“阿折, 你千万小心。”   “别靠太近。”   算起来雷劫来的正是巧, 赶在楚佑十八岁生日的日子来, 好像是刻意要给祸世一个体面,不让他夭折而亡一样   十八岁,在修仙界动不动成百上千岁的年龄里面,短暂得可以几乎忽略不计。   在楚佑短暂的前十八年里, 叶非折是他唯一的慰藉。   可惜就连他唯一的慰藉,也不是纯然地对他好。   楚佑有不甘心过,也想过独占, 贪图过叶非折的回报。   但是当真正的雷劫当头, 生死之关时, 曾经那些复杂炽烈的情感统统消散在浩瀚雷光之下, 又化作了淡似水,却有长久经流的遗憾和庆幸。   遗憾的当然是以后兴许都没能和叶非折在一起的机会了。   庆幸的是好在是他一厢情愿。   六亲断绝断绝祸世一个的就够了,天诛雷罚也诛祸世一个就够了。   所以哪怕是在最后的分别关头,楚佑言语都分外简略,甚至不肯多说半个字。   不是不想说。   是怕他说得越多,叶非折记挂越多。   何必。   说罢,他身影远去,去往离雷劫更近的地方,也陡然覆上了一层屏障。   有那层屏障在,叶非折根本难以靠近楚佑。   纵然两人实力大致相当,叶非折想解,花费点时间精力也不是不能解开,但雷劫之下,他显然没有那个时间精力。   叶非折倒是笑了一下,只是那笑也像是气极而笑,从无尽怒火里淬出了一点最利的锋芒含在唇边:“真是长进,祸世血脉的神异之处,血脉中代代相传的神通,尽数被用来做这些小把戏。”   “阿折!”   有一刀一剑拦在叶非折身前。   敢在这个时候,敢在叶非折动了真怒时拦他的,也只有宿不平和千岁。   千岁寸步不让拦在他身前,声音略有些抖,执剑的手却很稳,映着千岁忧,一如当年在玄山持剑镇压仙魔两道的那个仙首坚定。   “你不能去!”   千岁曾骂过很多次楚佑,也想过很多次该怎么在叶非折面前上楚佑眼药,说楚佑坏话。   然而事到临头时,他反反复复,也只能说得出一句:“祸世的天劫,你插不上手。他楚佑不值得你为他赔上自己。”   叶非折望着他手中的剑,突然又有点想笑。   千岁忧。   若是时间可以追溯回数百年前,他大概从来没想过这把剑会指向自己,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主动放下这把剑。   就和他踌躇满志第一次握剑时,也不会想到自己练了几百年的剑,自己的毕生骄傲所在,一样争不过天劫。   最后叶非折没有笑,也没有发怒。   他对千岁的态度很耐人寻味,若非是低敛的乌睫看不清眼中神色,几乎就要像是对待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那样沉静熟稔:   “不是值不值得的事情。”   叶非折平静陈述道:“那是我欠他的,我该做,该去还他的事情。”   若不是他,楚佑也该像原着中那样顺风顺水,怼天怼地,一路飞升。   可偏偏出了一个他,欺骗楚佑的真心,玩弄楚佑的感情,利用尽了楚佑一切可利用的,最后出来一个四不像的祸世。   没有祸世的狠心,也没祸世吞天噬地的风光。   却有祸世的劫难,和有正常人的感情。   假如楚佑能像历任传说中的祸世一样坏个彻底,固然泯灭人性,好歹还有祸害世间,退避不及的威严派头。   假如楚佑能像原着中一样自律个彻底,冷漠个彻底,固然步步艰难,好歹还有仙途坦荡,人人羡艳的光明前程。   可惜楚佑两边都不沾,却要用一个普普通通该有的心,该有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去承担祸世的六亲断绝,去承担天道的天诛雷罚。   这一笔笔账算起来,都该怪他。   回不到过去扭转乾坤,至少也该在现在力挽狂澜,还楚佑一个他应有的前途未来。   千岁眨了眨眼,也慢慢地逼退眼眶里的泪意。   他眉目隽丽,神情也如叶非折一般的沉静锋锐,唯独眼睛血红,似魔似神。   两人谁都不肯相让两步。   像是最互相了解,也最针锋相对的两个人。   千岁低低说:“你疯了。”   叶非折坦然道:“是疯了。”   他们好像在心照不宣之间,打破了最后的那层玻璃,只剩下坦坦荡荡,全无秘密的两个人。   千岁也因此抛开一切的患得患失,凝视他道:“我不会让你过去。”   叶非折微微笑了一下:“这可由不得你。”   他最后一截话音,淹没在了乍然扑来的雷光里。   那甚至已经不能说是雷霆。   那是一片汪洋雷海,是天际倾下的无边巨浪,无妄天灾。   神尊山洞所在的山峰在苍茫荒原中已能耸得高耸壮阔,起伏不绝。   然而在雷光衬托下,依然渺小成了不起眼的一角。   全西荒的人,全西荒的妖,都能看得见雷光,看得见乌云。   却不会去计较雷光所在在那里。   那对他们,对雷霆来说都无关轻重,微不足道。   更不用说是被淹没在雷霆里的人。   四方宗主望着雷霆怔怔出神,口中喃喃念道:“天道之下……皆蝼蚁…”   他少时也曾暗自不屑,暗自以为是哪个穷酸修士说出口,来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言语。   就连四方宗主接任仙首之位以后,也只把维护此方世界的规则秩序,当作为人而做,而非是顺天之行。   天道对他来说,就和这座山是一回事。   四方宗主知道有天道这个存在,知道天道存在有其道理,可天道对他来说就像是杵在那儿的一座山,知道这回事就行了,两不相犯,没那么多推崇敬畏,没那么多真情实感。   直到今天接触到祸世雷劫时,他才恍惚地生出了种震撼感。   原来真的是天道之下皆蝼蚁。   天道要你生则生,天道要你死则死。   好好一个活人在雷海之下尚成蝼蚁,何况是一片轻如鸿羽,薄如雪片的刀光?   叶非折回答完千岁之后,再无言语。   他的刀光替他说尽了一切该说之言,说尽了一切未尽之语。   千岁呼吸一顿。   叶非折没想过千岁忧会拦在他身前,千岁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剑指叶非折。   然而千岁不是狠不下心。   叶非折的生死在那儿时,他比谁都狠得下心,比谁都下得了手。   千岁忧虹光一动。   饮血无数的煞器终于现出了它应有的能为。   铺张,锋锐,无所不斩。   昔日握在玄山仙首手中的神兵也有了它真正的傲气。   如同叶非折所说。   要做最快,最强,最利的一把剑。   要做世间最好的一把剑。   可惜这把剑对上的是他昔日的执剑人。   所以如长虹与日争光的剑光不能动叶非折,如雷海汹涌而来的剑气不能动叶非折——   最后那泓直指他面门的剑刃不能动叶非折。   叶非折总算轻轻抬了一下眼睛。   与他的眼睛一起动的,有他的手。   满天的雪光与他们身后的雷海交相辉映,映出璨璨然,雪雪亮一片浩荡天光,宛如是再现了存于宇宙中的银河。   宇宙里忽然出现了一抹红。   叶非折红袖带起刀光。   紧随那抹格格不入的鲜红颜色而来的,是刀光。   固然那抹刀光和银河里所有颜色都差不离,一样璀璨,一样浩瀚,也一样银光闪烁。   但意味终究是不一样的。   它就是死气沉沉里的那个意外,是在日升月落的星辰轮转来,偏要来插一脚的煞星。   是打破所有常规,所有已知的未知可能。   刀剑终于相撞。   煞星也终于撞上了银河最中央,最不容挑战的权威。   然后身在西荒的修行者,眼睁睁看到那厚厚的一团乌云里,仿佛掺了零星几点如银似雪的光晖,点缀得天幕也亮堂几分。   叶非折和千岁一场交手说起来繁琐,看起来惊心,实际上不过是短短一两个眨眼的功夫。   毕竟凡人怎么能推测得出来行星飞行,推测得出来宇宙运转的速度?   千岁面色一瞬间难看下来,金纸般不正常的苍白之色,取代原先通透的玉白。   他看着叶非折的红衣并刀光翩然而去,自己却无力阻拦。   至始至终袖手旁观的宿不平终于伸出一只手,横在千岁前面,免得他进一步发疯: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寻叶非折做我的刀主吗?”   千岁一点都不想理他。   叶非折的根骨,叶非折的性子,叶非折的骄傲,本就是天下刀剑,最想找的本命主。   叶非折连他千岁忧的剑主都做得,莫非还做不得他不平事的?   笑话。   千岁就想那么硬气地告诉宿不平。   但他到最后,茫然将眼睛转向宿不平,张了张嘴唇,还是模糊拼凑出一句:“为什么?”   宿不平也就顺势告诉他:“因为叶非折没有敬畏,也不认命。”   凡人敬鬼神,修者敬天道。   子女敬父母,父母敬祖宗。   人生在世,哪能没点敬畏的东西,又哪能没点压着你膝盖,按着你头,让你不得不敬的东西?   所以宿不平在众多的兵器,众多的刀剑里,是个异数。   虽说刀比起剑的君子之器来说,要凶悍许多,但这种凶悍,也是冲着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发泄的凶悍。   宿不平偏不。   他生来由六煞星所化,这天地间头一个不敬天地不敬人的就是他。   有谁能驾驭这种兵器?   谁敢驾驭这种兵器?   千岁盯着叶非折的背影眼也不眨。   人再显眼也只有一个人,红衣再鲜艳也只有一袭红衣,叶非折淹没在雷海之中,不起眼得可以忽略不计。   可留在千岁眼中时,却成了最灼烈的色彩。   胜过天劫雷海,胜过他剑气银河。   “我知道了…”   他像是被满目的红色所刺痛,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叶非折说要练剑时,便敢大放厥词,说要练好过世道的一把刀。   常人再好高骛远,至多也就说快过雷霆快过闪电快过疾风,哪有用世道做比喻?   叶非折敢。   叶非折改剑练刀时,用的是煞星所化的一把刀。   煞星这玩意儿和祸世差不多,害人害己,旁人再志向远大,至少惜命,怎么敢用这种刀?   叶非折敢。   他一生之中只有想做和不想做的事,应做和不应做的事,从来没有敬的怕的不敢做的。   宿不平声音里带了一点叹息的味道:“所以你们交手时,我没有插手。”   “身为不平事主,有些事,叶非折必须面对,也必须得由他来做。”   千岁不理他,自顾自道:“我明白了。”   他没有落泪,冷静凝重得出奇,反手将千岁忧归入鞘中,淡淡道:“从此以后,这把剑,我无颜再给叶非折。”   因为叶非折还有勇气,有不曾辜负的初心,敢去逆天施为,敢去直面天劫。   他却已经成了帮天劫拦叶非折的那个人。   何等面目可憎?   一场交手之下,第一波来时声势浩大的雷霆收入尾声,开始悄无声息地退去。   楚佑仍站在山巅之上,站姿神色都如往常。   如果此刻有人凑近了仔细看,不难发现天雷并非是直直劈中楚佑这个人,而是被楚佑掌心的一团黑气收拢了进去。   从一开始落下,铺天盖地的雷光,就被牢牢地粘在这团黑气上,直到被尽数吞噬时,雷光惊动西荒,黑气却依旧鹅卵大小的一团。   这团黑气单看外形,也就和寻常的有形煞气差大不多,奈何其中蕴含的力量,却是天差地别。   因为那是祸世的本源之气。   他落在旁人眼里,神完气足,好像刚才一场能吓疯天下九成九修行者的雷劫对楚佑而言,不过毛毛雨。   唯独叶非折知道,楚佑此刻的状态恐怕不好,更拖不得。   祸世能吸纳世间一切阴煞邪佞,因此,祸世血脉最大的克星,就是至清至正之气。   天下间能有什么清正得过浩瀚天雷,能有什么光明得过天罚之刑?   那是楚佑最大的克星。   叶非折虽然拼命,但是还没疯。   他清楚知道自身处境,如果直面天雷,祸世好歹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他强行插入,恐怕降下的天雷更多,他和楚佑更自身难保。   叶非折所做一切皆是为了救下楚佑。   自然不会去做那等话本中常有桥段,直接冲进雷劫里抱住楚佑说要死一起死,然后求仁得仁双向自杀的蠢事。   他身影疾掠之间,来到了神尊和萧姚的面前。   神尊和萧姚离楚佑最近。   神尊是仗着自己有混沌血脉,头足够铁,无所畏惧。   萧姚则是走火入魔,能看到楚佑死是她最大执念,区区雷劫,当然比不过心魔对她的引诱。   叶非折刀势有一瞬间的停顿。   他选择来神尊萧姚身边,并非是没有原因。   神尊亲口承认过自己与楚佑同源双生,犹如太极阴阳两极。   雷劫追究的是祸世气息,对哪个人有祸世气息并无执念。   把神尊抛进雷劫里,说不得能帮楚佑省去不少力气。   叶非折从不怕杀人,也不怕和神尊这等强者对上,游走生死。   但是——   算了,叶非折想。   他可以不怕天地间任何事物,也可以不敬畏天地间任何事物,但是他得知道哪些事应该做,哪些事不该做。   应该做的去做,不该做的就不做。   神尊虽说一厢情愿敌视楚佑,终究没做过多少有实质性伤害的事,如果把他丢进雷劫里——   还不如自己学着话本桥段抱着楚佑一块死,至少愿打愿挨,两厢情愿。   于是叶非折的刀只勒在萧姚一人的脖子上。   冰凉的刀锋唤醒萧姚狂喜之中的一点神智。   她是多么恨不得拍手叫好啊。   那个折磨了自己多年,让自己担心了多年的不孝子,要死在雷劫之下了。   从此以后,她晚上睡觉时不用被噩梦惊醒,白天不用提心吊胆,看谁都像是来杀她的楚佑。   如果她可以更幸运一点的话——   楚佑留下的祸世血脉归她自己,她可以顺利拾起废在楚佑手下的修为,渡劫飞升,近在眼前。   萧姚想要畅快大笑。   活该,真是活该。天地君亲师,父母高堂,犹如天地在上,想对自己父母动手,天地能给你什么好脸色?   这不,楚佑的报应就来了么?   直到那把冰凉的刀锋抵在她脖子上,犹如被兜头浇上了一盆冷水。   萧姚找回些许恐惧的感觉,颤声问道:“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叶非折道:“让你去承担你该承担的东西。”   他的口吻很冷很硬,比起商量,更像是在下达一个毫无回转余地的命令。 第47章   刀到临头,萧姚反倒不似先前害怕。   她忍住打战的牙齿, 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有底气, 质问叶非折道:“杀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事到如今, 被雷光一震,被刀光一激,萧姚脑子空前清醒了起来。   祸世生母的身份对她而言,是把双刃剑。   既能让她有时时刻刻被楚佑下手的风险, 也能让她知道足够多关于祸世的隐秘。   如是想着,萧姚红唇唇角牵起一抹嘲弄冷笑。   人人都想着杀祸世,来取而代之, 来平心头之患。   自己知道这样多关于祸世的事情,在没说完前, 叶非折怎么可能杀自己?   叶非折原本以为自己会克制不住自己一刀杀了萧姚的冲动。   他爱恨随心, 这世上有谁敢犯他的忌讳, 让他不高兴。   但事到临头,叶非折却出奇的冷静,连语调也没变过一丝:   “我不杀你,不是因为留着你对我有好处。”   “是因为留着你对楚佑有好处。”   萧姚眼眸骤然缩紧。   楚佑已然是死路一条, 天劫之下,十死无生,他叶非折还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   她声音拔高, 比之喝问叶非折, 更像是在说服自己:“祸世已遭天雷, 他怎么可能还有生路?”   话未说完,架在萧姚脖颈上的刀更深一分,沿着窄薄开锋的刃蜿蜒淌下一条血线。   叶非折语声很淡,眉目间的意味却很疏狂,雷光下甚至比刀尖鲜血还要浓丽,还要惹眼:“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天劫针对的是有祸世血脉的这个人,而非是楚佑。”   萧姚听懂了他言下之意,浑身上下,渐渐发起冷来。   叶非折冲她慢条斯理一笑:“你孕育祸世,虽说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但可想而知,你与祸世血脉之间的联系,天然比旁人深厚。”   “不…不可能。”   有时候摧毁一个人自以为是的底气,只要一句话的功夫。   萧姚太明白叶非折是个什么样敢想敢做,说到做到的疯子,也分得清他这句话是玩笑威胁,还是认真要做。   她一个劲摇头:“剥离祸世血脉的方法太繁琐,你不可能在雷劫时做完。再说,你从何得知剥离祸世血脉的方法?”   说到最后,萧姚已经是语无伦次。   比起抗拒,更像是自我安慰和求饶。   一沓纷纷扬扬的雪白纸片飘落在萧姚眼前。   雷光照亮纸片上的每一个字,一撇一捺,一提一画,都像是提着勾命灯,手持夺魄锁像她而来的黑无常。   谁能想到,那些萧姚曾彻夜苦练,曾引以为傲的字体,终成了向她索命的元凶。   叶非折甩完一沓萧姚的手书,淡然道:“托福,从你的书房得知,想着哪天说不定能用上,一直保留至今。”   萧姚一下子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颓然跪坐在地。   剥离祸世血脉有两种方法,萧姚知道。   第一种是仅剥离祸世血脉,将其安在自己身上,那么原本拥有祸世血脉的人一身煞气得不到压制,很快就会煞气爆体而亡。   另一种则是将祸世血脉和煞气一同剥离,再一同安在自己身上。原先拥有祸世血脉的人倒是能够因此保全性命修为,但是被安放的那个人,则要承受无尽的煞气折磨。   第一种简单省事,第二种要费的功夫,远远大于第一种,况且正常人没受过祸世血脉的洗练,大有可能在煞气侵体的第一刻就暴毙而亡。   正常人都会选第一个   萧姚孕育楚佑时,想选的也是第一个。   只是她到底没想到,这个方法最后竟会以这样的方式,来用到自己的身上。   她已经洞悉叶非折的盘算。   先将祸世血脉暂且安放于自己身上,好让自己代楚佑遭受雷劫,等雷劫事毕之后,再从自己身上剥离祸世血脉安回去。   这样一来,楚佑和他的祸世血脉仍然好好的,遭罪的,身死的,却是自己。   萧姚知道,但凡自己有点骨气,不想让叶非折得逞,就该在此刻自尽,坏了他的谋划。   可惜萧姚为能够活着,卑躬屈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以殷殷期盼的眼神望着神尊,开口唤了一句“尊上。”   叶非折就算厉害,莫非能厉害得过神尊?   等叶非折和神尊打完了,楚佑早该在雷劫下死得尸骨不剩了。   萧姚说话的时候,觉得眼前一闪,说不清有什么东西划过。   她话音刚落,耳边就有震耳欲聋的隆隆声传来。   萧姚骇然远去,原来是叶非折一刀将旁边侧峰劈为两半。   泥沙飞扬,红褐的泥土如浸染鲜血,粉尘一般纷纷扬扬抖落下来,积土成山。   萧姚殷殷的视线,就那么硬生生地被隔断在飞沙走石,在泥山雷霆下。   被劈开的一边侧峰缓缓以千钧之势倒向神尊。   神尊:“???”   究竟是什么给了萧姚错觉,觉得自己一定会保她?   保一个不会吹彩虹屁,还要在暗地里悄悄搞小动作谋划着背叛他,杀死他的下属???   自己脑子又没病。   于是神尊慢悠悠地出掌接下倒下山峰,动作慢得好似凡人老头打太极,说他不是有意放水,叶非折都不信。   叶非折轻笑一声,顺手封住萧姚周身经脉大穴,以防她再折腾出幺蛾子,刀尖一指间的光,如同展翅鲲鹏扶摇九万里时带起的风。   头顶上的乌云翻滚扩张,里头密密的电光已照彻一方天幕,却不觉得明亮,只显诡秘。   显然是在酝酿第二次,酝酿声势更为浩大,威力也更不容小觑的雷霆。   雷霆未现,威势已出。   上到山顶苍柏,下到凡人房屋中狂飞不止的晾干衣衫;上到大长老突然停在苍术心口间的森白骨剑,下到孩子哭叫——   无一不昭示着这场雷霆来意非善。   谁敢直面苍天一怒?   谁承担得起苍天一怒?   谁又敢反抗苍天一怒?   在那极昏暗的阴云中,有很浅很浅的一抹亮光,是刀光过处余下的残影,仿佛成了一条不畏严冬酷暑清澈的河。   萧姚离楚佑更近一步,更雷霆更近一步,就觉得自己死期更近,不觉更恐怖,更害怕一分。   她放下自己所有的尊严体面,央求叶非折道:“我什么都告诉你,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求求你别杀我。”   叶非折挥刀斩去一二雷霆微不足道的分支,看也不看她一眼:“没兴趣。”   萧姚仍不肯死心,眼泪无声淌满脸颊:“你如果想要祸世血脉,我有的是办法等楚佑死了后,取出来献给你,何必要这时候进去配上自己?”   刀声破空猎猎,与雷霆霹雳之声相撞,震得人一阵头皮发麻。   在这种声音间隙里,叶非折回她一声极简短的:“不想要。”   萧姚知道自己是彻底打动不了这个疯子,索性自暴自弃,暴躁道:“他一个祸世,注定亲缘断绝,六亲全无。不是今天死于天劫之下,就是明天死于煞气反噬。你吃饱了撑着帮他做那么多?你图什么?”   她最后的问句戛然而止,因为恐惧缩小的瞳孔中映出此时雷霆的盛况。   密集的雷霆如雨,映彻整个西荒的天幕,不,甚至比白昼的时候还要亮,还要刺眼。   那样多,那样密,那样亮的雷霆齐下,转头如涌下的银水瀑布一般倾倒而下,倒在他们一角的山峰下。   那些巍峨雄壮的山峰,一望无际的荒原,在雷霆下,皆成了飘摇于海浪之中,即将倾倒支离破碎的小小船只。   叶非折手腕一拧,刀锋过处的弧度划出干脆利落一弯满月,绞碎雷霆支流,干干净净。   他望着不远处楚佑的身影,只反问了萧姚三个字:“你配吗?”   若不是萧姚一意孤行,怀上祸世,便不会有一个饱受折磨的孩子出生。   若不是萧姚利欲熏心,痛下杀手,楚佑也不会在今日就迎来雷劫。   萧姚从怀上楚佑的那一刻就想杀他,直到现在也未曾收手。   萧姚给楚佑带来的从来只是苦痛不幸和灾难。   如果说楚佑六亲断绝,大半是萧姚搞的。   她配说什么六亲断绝,配什么高高在上地幸灾乐祸,鄙薄楚佑?   叶非折扬手,向她撒下了最后一张纸。   是萧姚自白中最后一张纸,自己踌躇满志亲笔写下的“所以天道之下,只争一线。”   现在看来,天意弄人,五味杂陈。   叶非折看萧姚脸色精彩纷呈,静静道:“一报还一报罢了。”   “人总该为自己选择负责。你自己为私欲带来的祸世,自己为私欲带给他的天劫,自然由你自己受。没有叫他为你受罪的道理。”   “你活该。” 第48章   天穹之下, 高崖之上, 有铺天盖地的雷霆涌来。   身处于雷霆之中,要迎的是灭顶之灾, 楚佑却是出人意料的沉得住气, 甚至有闲心拘了一把极细小的雷花放在掌心。   祸世血脉近乎纵横当世, 从无敌手。   然而只要是诞生在这天地间的时候, 怎么可能没有天敌克星?   就算是传自远古,被无限神化, 也被无限畏惧的祸世血脉,面对天雷时, 依然会不由自主地退避。   楚佑甚至能够感知到在天雷下被削弱的祸世本源。   倒是个好机会,他静静想。   兴许自己能借着这个机会,除去自己身上的祸世血脉也说不定。   如果让旁人知道楚佑这个想法,指不定以为他是被天雷打击得太狠失了神智,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只有楚佑自己清楚,他此刻再清醒不过。   祸世给他带来多少好处,楚佑心中明白。   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祸世将他从一个一文不值的微薄少年,变成了真正名动天下, 也有资格站在云端俯瞰世间。   楚佑甚至是感谢祸世血脉的。   因为相较于祸世所带给他的好处, 那些他付出的, 日日夜夜被阴煞侵体的苦痛, 徘徊在入魔边缘的挣扎, 都是无关紧要的代价。   所以他也没有什么发疯的, 一定要和祸世血脉对着干的,水火不容的执念。   只是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无从选择自己出生,也无从选择自己去向,毫无筹码的少年。   手里握着祸世血脉,握着足够叫人动容的力量时,总是不免再贪求一下。   譬如说楚佑此刻。   他被笼在雷光之下,水到渠成地生出了一个念头来:   自己是不是可以尝试着借着雷劫除去祸世血脉?   自己是不是可以尝试着摆脱局中步步推动的手,摆脱萧姚的觊觎,摆脱世人的憎恶,重新来一遍?   哪怕是从一无所有开始,楚佑也乐意。   因为那是真正地为自己而活。   他踏出的每一步路,都是随着自己的心,去他想的方向。   楚佑垂眸之间,指尖涌上越来越多的祸世本源气机。   他体内被他镇压多时的阴灵终于拼尽最后几分气力出声,躁动难耐,声音嘶哑不安:“你疯了???你以为自己舍去祸世血脉金蝉脱壳,你能剩下什么?”   阴灵自从被楚佑融合在神魂后,一直阴魂不散地和他神魂做着博弈,看看谁能压倒谁,取得祸世血脉的掌控权。   可惜阴灵空有满腔设想和抱负,却一直被楚佑压得没有说话的力气。   真是叫人唏嘘。   楚佑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若是有人在他咫尺之侧,恐怕会惊讶发现这位常年冷峻不化的年轻人,如今的意态竟是少有的温和释然。   楚佑从没和阴灵好好地说过一句话,一向都是饱含猜疑忌惮与防备。   他现在的变化,并非是因为打算放下成见,与阴灵玩化敌为友,坦诚相见那套把戏。   而是楚佑知道,在这场旷日持久的较量中,自己真正赢了,也放下了。   于是阴灵不再能成为一个让他正眼相待的对手。   “我知道。”   金蝉脱壳舍去祸世血脉哪有这般好舍,天雷又哪有这般好蒙骗?   除非他甘愿一同舍下与祸世血脉息息相关的一身修为,甘愿遭受重创,从头来过。   “可我还有我自己。”   再坏不过是从头来过。   这比他所有经历过的,身不由己的处境都要好得多。   至少是他的意愿,也可以由他自己走。   “楚佑!!!”   阴灵声音气急败坏:“祸世血脉传承日久,从来没有想动手毁去祸世血脉的人,只有祸世血脉不认的宿主,你莫非要动手当这个罪人?”   “那就由我来第一个。”   那道声音兀然尖锐起来,仿佛歇斯底里一般尖叫道:“我不同意!”   楚佑表情复归为冷淡。   他气息渐渐衰微下去,人却根本无法忽视。   阴灵看他时,油然感到了一阵的心惊。   它觉得自己好像看到在凡人口中被装点的无比壮阔华丽的神山长河,仙宫寒台,和高高居于其中不染尘埃的神仙中人。   无论哪样,都是高高在上,都能漠然地断人生死。   “由不得你。”   的确是由不得它。   因为祸世的血脉本源被楚佑抽调出一个七七八八,阴灵头晕眼花之间,失去它所有的意识。   它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总觉自己像是看见一片奔袭而来的红衣衣角。   刀光如雪碎雷霆。   而红衣孤身赴高崖。   叶非折明明带着萧姚那么大一个人,然而任何人见到他的第一眼,只会看见一身红衣,一把刀,映在灰沉沉的天幕下,抗在璀璨雷光里,也站立在猩褐似血的土壤上。   浓墨重彩,惊心动魄。   “阿折!”   在这种时候唤出这个名字时,楚佑只觉得自己心跳不自主快了两拍,连说话声音里都带上百年难遇的两分惊异。   他甚至无暇顾及向自己冲来的雷霆:“你怎么会来此地?”   楚佑无暇去听,也顾不上叶非折怎么说。   他平生头一次生了一点悔意,一点害怕。   他想借着雷劫彻底毁去祸世血脉的想法大胆,稍有不慎,就可以身死道消于雷劫下。   但楚佑也不怕。   他活了这十八年,最轻贱的,最豁得出去的,就是自己的生死性命。   他自己做的决定下的赌注,在雷劫下无论是侥幸生还,还是尸骨无存,都是他应有的结局,楚佑都能坦然以对。   但是叶非折不行。   他声音竟和那个无能狂怒的阴灵有了一丝微妙的重合和颤抖:“你不怕死吗?”   隔着震耳欲聋的雷声,亏得叶非折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叶非折振袖出刀,雷霆在他刀锋下如落花簌簌,无论多浩大多唬人的声势,最后都归于尘土。   他挑去最后一丝雷霆,在狂风暴雨般的雷罚下,终于有一瞬喘息之机。   叶非折向楚佑一笑。   再神通广大的人,越过重重雷霆直登高崖,还要带着一个累赘,仪容都不会有多整洁好看的。叶非折也乌发散乱,衣角沾灰。   然而他一笑之下,神光熠熠,是和天上雷霆不一样的美,却是如出一辙的震慑魂魄,见之忘言:   “不算很怕,至少相较起来,我更怕你死。”   叶非折登山,楚佑抽出祸世血脉的这些功夫,天上雷霆下过第二轮,他们两人之间,也有了可以平心静气说话的一点时间。   叶非折刚说完,便突兀补问了一句:“楚佑,你信我吗?”   这实际上是一句很广泛的空话。   信到什么程度才算信,要交托什么样的东西才算信,要做什么样的事情才算信?   楚佑答得毫不犹豫,眼睛也未眨一下:“信。”   只一个字,掷地有力。   “那就好,也算不枉费我特意把萧姚带来这里。”   楚佑这才注意到叶非折身后的萧姚。   估计是真正意识到大难临头的原因,她将头埋得很低,身体蜷缩起来,再不见曾经明眸顾盼,笑语盈盈的样子,反倒是畏畏缩缩得可怜可恨   楚佑曾经很多次想过,自己母亲倘若没有那般虚弱,该是何等模样。   想来想去都逃不过轻盈美丽,端庄大方这些俗套的言语。   独独没想过,会如此的……   面目可憎。   “有些话我一定要和你说。”   叶非折反手用手背一抹刀背,倒映出他幽幽的一弯眸光,语速很快:“我知道萧姚是你的母亲,对你有生养之恩,但这个人,哪怕你拦我,哪怕反目成仇,只要日后我有一口气在,我一定会杀。”   “这种事上,我一向说到做到。”   楚佑听着点了点头,说一声:“好。”   如今说到萧姚时,他内心再度恢复到无波无澜的状态,已无多少起伏波动。   雷劫之前,楚佑放过萧姚一次,算还萧姚对他的生恩,也说过若是萧姚再动手,便当作敌人相见。   这次雷劫是拜萧姚所赐,楚佑若是能活下雷劫,也会去寻萧姚一算这笔账。   就是看在曾经的份上,不至于彻底要萧姚的性命罢了。   叶非折仿佛松了一口气,笑意更深:“那就好。”   他话音刚落,刀锋已现!   谁也没有想到叶非折能在笑意犹在唇边时,说翻脸就翻脸,暴起拔刀。   天雷察觉到了有人意欲干涉。   苍天之下,厚土之上,是黑是白;是正是邪;哪个该活,哪个当杀,总会给你断出个是非分明,一二三四。   岂容凡人置喙,岂容凡人插手?   于是阴云更沉,雷光更亮。   本应再过几息才降下来的雷霆,随着突变天色,呼啸飓风,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如同游龙俯身,滚滚而下。   众所周知,雷劫中天雷停顿的空隙,便是渡劫的修行者抓紧调息,能否度过这场天雷的生机所在。   叶非折一出刀之下,惹怒天雷,摆明是不给活口,一杀杀两个。   他能将自己生死付之度外,那楚佑的呢?   叶非折一路和雷霆硬杠,杠到此刻,也不免觉得有几分疲倦力竭。   这种疲倦力竭,很快又被愤怒所取代,所燃烧殆尽。   他气血上头的时候,第一时间回想起的,竟然是自己在刚上玄山时立下的豪言壮志,阴魂不散地纠缠了他半辈子的话。   “我要练世间最快,最强,最锋锐的一把剑。”   最快。   不平事刀锋过处,四周空气被扭曲出隐约波纹,如同带着流火撕破空气的飞星。   最强。   千千万万种刀式刀法刀意,叶非折只想得起最简单的直斩横斩平斩,刀刃在他手上翻飞出无数的刀影来。   无数的刀影又化作无数把刀,刀化影,影化刀,煌煌的光堪与雷霆争辉。   最后又将雷霆斩于刀光之下,那些纷落的光影碎末,宛如是陨落的星辰   最锋锐。   叶非折离楚佑仅剩下一尺距离。   他原先离楚佑离得也不远。   平时迈两步就能到的距离,叶非折顶着天怒诛罚,顶着雷霆电光,出了无数刀才到。   只剩下一尺。   叶非折动作忽地停了下来。   那些不知几千几万几十万道的刀光,也渐渐不再喧喧嚣嚣,随着他刀势的戛然而止,慢慢淡在叶非折身后。   眼看光影消退,眼看镜花水月。   叶非折手腕一抖,刀身一阵清鸣,刀势随之而起!   他出的千千万万刀,又化成了一刀。   最锋锐的一刀。   跨过威严无上的天雷,跨过不可逾越的天道意志,接触到了楚佑。   如果是平时,楚佑也许尚有反应余地。   但此刻,他祸世血脉被自己抽离出将近九成,别说反击回去,能不能在叶非折一刀下保全自己都够玄。   所以他只能看着叶非折取走自己的祸世血脉。   与此同时,叶非折说话了:“我接下来要用的手段岂止不够光明正大,简直卑鄙无耻。”   毕竟叶非折设身处地一想,若是自己渡雷劫,他宁愿自己死在雷劫下,也不愿意叫别人做他的替身,然后自己在苟且偷生。   哪怕那个人是他的仇人。   叶非折忽地极轻微地叹了口气:“所以我不会用罪有应得的说法要你认同我,也不会用我是为了你好的说法来绑架你。”   “过了这场雷劫,你爱怎么想我怎么想我,恨我憎我讨厌我都随意。”   “但是不管你怎么想,这件事我始终会去做。”   感应到他手上的祸世气息,雷霆疯了一样,不要钱似的往叶非折身上砸。   但是做都做到这步了,叶非折比雷霆更豁得出去。   雷霆疯,叶非折就比它更疯,雷霆厉,叶非折出刀就比它更厉。   他到底还是到了萧姚面前。   萧姚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曾经百般谋划,求之不得,如今却避之不及的那团祸世血脉。   她与祸世血脉天然亲近,祸世血脉一见萧姚,就悠悠钻进她经脉骨髓。   雷霆忽止。   如果说天道讨厌在哪里的话,就是不近人情,一视同仁。   如果说天道有哪里好的话,那也是不近人情,一视同仁。   它雷劫针对的只是祸世,是冒犯它的规则,不该存活在这个世上的东西。   所以当祸世换了一个人时,雷劫立马就调转了头。   雷光下萧姚脸颊苍白得毫无血色,几如死人。   叶非折看着她,起了一二说话的兴致   “我这样说不过是为一己私欲熏心,不敢妄谈因果,更不敢脸大说我是替天行道,惩恶扬善。”   萧姚想去骂他。   但她牙齿在不停地抖,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她看见年轻人眉眼神态里有出奇的沉静,与他容貌衣饰的轻浮华艳格外不符,仿佛是在红尘中沉浸过很多年,山外修行过几百载才有的气魄。   “但我想你但凡不去做某些事,但凡一丝良心尚在,就不会落到今日的结局。”   “后悔么?”   当然后悔。   萧姚眼中有森然深沉的悔意,手指紧紧扣住地面坚硬的石块,不顾抠到血肉模糊,指甲开裂:   “我只恨我当时年轻,听信了萧渐羽的鬼话,结果生出了那么一个怪胎。”   假如可以重来一次。   那她一定选择安安分分当她的家主之女,不去赌虚无缥缈的渡劫飞升。   话听到一半,叶非折便不想听下去。   萧姚说的后悔,和他想知道的后悔根本不是一个后悔。   他有点为楚佑索然无味起来。   至始至终,萧姚都没对楚佑有过一份真心。   哪怕是一分真切的悔意。   雷光淹没了萧姚所有的愤恨和后悔。   她不像楚佑是祸世的命定宿主,也不像叶非折有不平事,在天雷下脆弱得不堪一击。   雷云散去,天空初霁,如同在场众人纷纷放下的一颗心。   然而叶非折略略皱了一下眉,总觉得哪里有不对劲。   他一时说不上来不对劲在哪里,也想不出哪里有他不曾注意的错漏,于是暂且不去计较,打算去将萧姚留下的祸世血脉还给楚佑。   “宿主等等!”   说话的是久违的系统,它好像怕叶非折做出什么错事一样,飞快道:“祸世血脉不能够给男主!”   叶非折闻言,轻轻地扬起眉。   他大概有点明白被他所忽略的不对劲在哪里了。   系统见叶非折放缓手中动作,就细细向他解释道:“宿主所在世界,和原着中世界不太一样,最大的差别便是男主对于祸世血脉的使用。”   “原着中男主十分克制,不到最后关头绝不动用,因此并不需要承受太多祸世血脉对其的反噬,一路走来也是有惊无险。”   “但是这里的这个不一样。他从一开始基础薄弱之时,就开始使用祸世血脉,固然一步登天,招致的反噬也十分明显,只要祸世血脉在他身上一天,那么必定会招来反噬,此次天劫,就是反噬中的一环。”   叶非折耐心听它说完,方问道:“就是说,祸世血在楚佑身上一天,天劫就会如影随形。”   系统揣揣不安地回答一声是,大概是很怕叶非折突然打人。   叶非折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招雷的人。   哪怕是他那位曾经为天刑之主,掌天罚之雷的师父比起楚佑的招雷,也是小巫见大巫了。   叶非折继续问道:“倘若祸世血脉不在呢?”   他心中多少有所猜想,但在此事上,叶非折分毫风险都不敢冒。   “若无祸世血脉的弹压,男主会遭煞气反噬,暴毙而亡。”   系统越说越小声。   它坚强地挺了口气,把该说的都说完:“男主刚刚也想借雷劫来彻底毁去祸世血脉,幸好宿主阻止了他,否则男主才是真正的生机全无。”   就是留着祸世血脉,也不过是慢性毒和烈性毒之间的区别罢了。   叶非折心头沉沉压着一口戾气。   是自己的过错。   楚佑所要面对的就是九死一生,原着中他走出来的路才是唯一的那条生机。   结果却被自己亲手砍了。   好在叶非折活了几百年,到底知道怒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收敛情绪,极为克制地略略颔了颔首:“我知道了,多谢。”   叶非折回想起他和梁西迟的一场谈话。   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因有果。楚佑之前一直只取果不给因,所以招来煞气反噬,招来雷霆天劫,都是他该报的因。   说到底,还是因为楚佑最初与祸世融合的时候,尚且筑基修为,不够承担祸世带来的因果报。   系统忐忑问他:“宿主可有方法?”   “有了。”   叶非折说:“归根到底,楚佑的问题就在于他最初的修为,不够承担煞气反噬的。”   “既然他不够,那我做下的事,我替他扛,我的将近渡劫的修为,想来总够替楚佑承担这一场果报。”   叶非折神色如常,恍然不觉他说的是何等惊世骇俗之语。   说到这里,他甚至还微微失笑:“没想到,刚刚还和萧姚提剥离祸世血脉的第一种方法,第二种方法,如今却要用到我自己身上去。”   他和系统说话的这段时间,没人看出叶非折的不对劲。   雷劫给他们的震撼太大,叶非折的胆子也实在太大,两相结合之下,众人眼里,叶非折在雷劫结束后失态那么一会儿,也是理所应当的。   “阿折。”   叶非折听到一道略带涩哑的声音,转眼落入楚佑怀抱之中。   少年人拥得很紧,将头埋于他颈间,患得患失的意味不言而喻。   楚佑埋了很久,才喃喃一句道:“你怎么会来呢?”   哪怕雷劫过去,他依旧不敢想象。   若是叶非折因为他有个三长两短——   叶非折任由他拥着,言语温和地安慰楚佑:“我没事。”   说着他手指轻轻落在了楚佑项上,如同安抚。   也是不着痕迹地按住楚佑周身最致命,连通所有经脉的一处大穴。   连楚佑自己都没想过叶非折为何会按在这里。   剥离祸世血脉时,最要紧最为关键的一点是需要祸世本人毫无防备之心。   剥离与祸世血脉一体同源的煞气也是如此。   叶非折先前还嘲过祸世又不是傻子,除非身死,否则怎么可能对觊觎他血脉的人毫无戒心。   不想这种情况竟会落实到他身上。   楚佑听见他怀中叶非折轻轻道:“祸世血脉——”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叶非折会说完璧归赵,幸不辱命一类的话时。   叶非折忽地一声笑。   他眼睛亮得惊人,翘起的唇角上钩的是无尽野望,衬出无尽艳丽:   “我就尽数接纳,却之不恭。”   这时候,楚佑方才惊觉祸世血脉,和他体内阴煞之气,全都没得无影无踪,空落落一片,修为却尚在,提醒着楚佑那不是他做过的一场梦。   全场寂静。   没人敢在这种尴尬的时候发言。   唯独系统轻咳两声,硬着头皮提醒叶非折道:“宿主,您的任务完成了。” 第49章   “为什么?”   明明已经是天晴日朗, 楚佑却仿佛一瞬间回到电闪雷鸣的时刻。   甚至还不如电闪雷鸣的雷劫下。   他浑身炽热的血液,所有愤怒激烈的情绪, 梗到喉头时, 最后只说得出一声冰凝的质问。   “没有为什么。”   叶非折平静回他。   他对这一波三折, 心惊胆战的场面好像根本没有任何的后怕敬畏情绪,还有闲心笑了一下。   很寻常的笑意,被他眉眼五官一衬, 衬出一种近乎轻佻的秾艳:“争祸世血脉, 需要理由么?”   天下熙熙, 皆为利来。   对修行者而来, 能攀上天下最高的险峰,能破境飞升, 就是最大的利,最至高无上的理由。   所以曾经想不通的,想得通的问题在楚佑心中被一条条理顺。   也对, 若是如此, 叶非折所做的种种反常,身上的种种隐秘, 皆有了过得过去合情合理的解释。   他声音微哑,语线倒是恢复了稳定, 与平日里说话时无起无伏的调子听不出有什么差异:“你从来楚府开始, 就是为了祸世血脉而来。”   不然以叶非折的见识能为, 为何要委屈自己屈居于合欢宗区区一个小宗里, 为何要来上楚家受诸多折辱?   系统:“???”   不, 不是这样。   系统虽然发布了让男主黑化的任务,但是它可以保证,它是个清白的,正直的系统,绝不存在叫宿主不择手段获取祸世血脉这一项。   可惜只有叶非折一个人能听见它的心声。   它微弱的抗议声很快被叶非折压下。   叶非折说:“是这样。”   他表情似笑非笑,像是胜者的得意,也有一切尽在掌握的玩世不恭。   楚佑声音愈哑,声线却愈稳:“你一开始的真实身份,就是魔尊。”   四方宗主:“???”   不,不是这样。   他不允许魔尊这个身份站上他徒弟的边。   千岁:“???”   不,不是这样。   固然里面大有玄机,但叶非折一开始的确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玄机。   千岁讨厌归讨厌楚佑,希望楚佑和叶非折疏远归疏远,然而不该由叶非折承担的误会,他还是要解释清楚的。   他刚想开口时,就被宿不平拉了过去,言语一滞,恰好又让叶非折答了一句:“是这样,你想得没错。”   千岁怒瞪宿不平,他的怒火几乎要化作如有实质的出鞘利剑,一剑将宿不平捅出一个窟窿:“你是想死?”   “不,我想活。”   宿不平唏嘘道:“正是因为我想活,我才没说话。相比之下,我看你比较像想死的那个。”   千岁知道宿不平说得对。   叶非折想做的事,要做的事,从来没人劝得动他。   但是为了一个楚佑,又哪里值得白白这许多误会骂名?   楚佑闭了闭眼睛。   他情绪鲜少有外露的时候,尤其是对愤怒悲伤这等负面的情绪,更是难能一见,哪怕与萧姚相认时,楚佑至多不过掐了掐掌心。   此刻外露,说明楚佑的确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修为之所以遗失在萧家,是不是与祸世血脉也有关?”   人真的是很奇怪一种生物。   当相信一个人时,哪怕铁证如山摆在他面前,也能说服自己装聋作哑,好像看不懂字。   当开始怀疑一个人时,过往种种未曾留意到的蛛丝马迹,都成了明晃晃的证据。   是啊,叶非折的修为怎么会遗失在萧家呢?   他即使遗失修为,也该遗失在魔道,遗失在四方宗这等与他关系密切的地方,哪里会丢在一个漠不相关的临平城萧家?   还有叶非折明明从萧姚书房带走,在他口中却无事发生的那叠手书。   楚佑当时想来只单纯以为叶非折是为他好,不忍心让他得知真相伤心。   现在想想,叶非折到底是不愿意让楚佑得知真相,还是不愿意让楚佑得知真相中有他的身影在?   楚佑一直不去多想,一直不去多疑,所以曾经种种他可以全部当作巧合,当作叶非折为他好。   奈何此刻他体内被剥离的祸世血脉,容不得楚佑自欺欺人下去。   叶非折依旧照单全收,承认道:“是这样。”   “……”   场面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静之中。   谁都没法再为叶非折辩护一句,谁都沉浸在这惊人的反转之中。   唯有系统小声地问了一句:“宿主为什么要这么说?取走祸世血脉,并非是没有合理原因。”   连一个系统都知道,只要叶非折愿意解释,愿意承认他的初衷,在场的人都愿意信他,都不会怪他。   叶非折答非所问:“刚才我听你说,我的任务完成了?”   “是的。”   “那就是说只要我想,我随时可以回到原先我所属的世界中?”   “是这样,期限由宿主自己决定,宿主是现在就想回去吗?”   “不用,我应该还要在此处待几年,等一切事情尘埃落定后再回去。”   说到这里,叶非折不禁略微停顿了一顿。   系统能觉察到叶非折内心所感,并非如同他面上表现出来的一般轻浮卖弄。   于是它更不解了。   叶非折问它道:“系统,我一旦回去,在此方世界中人眼里看来,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这……”   系统迟疑一会儿,回答他道:“宿主若是回去,在此方世界中应当是表现为死亡。”   毕竟叶非折的神魂回到原生世界,这具身体的原主又早已身死,转世投胎,只留下一具空壳子。   不死还能怎么样?   “没错。”   叶非折像是难得卡了一下,方才说下去:“四方宗主待我如极亲近的晚辈,温愧云阮秋辞他们皆拿我当嫡亲师弟看待,备加爱护,你说我若是身死,他们待如何?”   系统不言。   哪有自家的弟子,自家的师弟身死不伤心的道理?   “更麻烦的是楚佑。”   叶非折的语气很淡,里头蕴含的情感却远为深沉:“他亲口说过爱慕于我,以他的性子,必定是将我看成头等重要的人,才能说出爱慕这两个字,才能为我做这许多。”   造成目前灾难性局面的系统不敢出声。   它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做人,是一切的罪魁祸首,首难元凶。   叶非折:“所以我干脆顺着楚佑的思路承认下去。”   “一个为了得到祸世血脉不择手段的魔尊,当然会让他们感受到被欺骗的愤怒,昔日的情谊也会在这种愤怒下烟消云散。”   说到这里,叶非折风淡云轻地垂眼一笑:“长痛不如短痛,等我在这个世界死了,他们的恨意自然留不长久。一时间浓厚的恨意,总比不能消弭的长远遗憾和痛心好。”   系统闷闷道:“他们愿意吗?”   “就当我一厢情愿。   “那宿主愿意吗?”   叶非折难得的认真耐心:“没什么愿不愿意委不委屈的,自己做下的事,总要弥补,要还回去的。”   “阿折。”   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叫叶非折,楚佑想。   楚佑为人,情感内敛到寡言少语的地步,如非必要之事,必要之言,他根本不会多说一个字。   因而十分真心楚佑表现出来的常常仅有三分,十分赤诚到他这里也显得寡淡和乏善可陈起来。   然而叶非折依然能感觉到楚佑将他看得有多重。   可见真心有多重。   也许是最后一次这极有纪念性的几个字,又也许是雷劫过后遭逢背叛,血脉被剥的大起大落,楚佑难得失了对自己的掌控,吐露出他自己吝啬吐露的真心:   “我得知萧姚的事情后,心里想的是,好在有你,那就没什么大不了。”   楚佑不在乎这世间对他的评判对错,世人对他的好恶眼光。   左右他不在乎这世间,所以他不要这世间在意他。   两不相欠。   世间众生百相,只有叶非折一个例外。   叶非折很想说他听到萧姚的时候时他和楚佑不一样,他生气。   但叶非折一个字也没说。   光下,少年的脸苍白得毫无生气,连那几分不近人情的□□,都漠然得像假的一样:   “我在雷劫下时想,我既有能力选我自己想走的路,我便想摆脱祸世,从头来过。”   叶非折很想说他也希望楚佑能摆脱祸世,从头来过。   他依旧缄默。   “所以阿折,我不在乎旁的,我不在乎祸世血脉,你若是想要,我不会不给你。为什么不能开口问我一声,为什么不能继续把前尘往事瞒着我瞒下去呢?”   少年望他的眼神和叶非折第一次看到楚佑时的模样重合起来,如出一辙的倔强执拗,执拗到偏执的地步。   为什么不能呢?   楚佑不奢求叶非折同等的倾心相待。   但莫非这些日子来他为叶非折所做的,所付出的,甚至当不得叶非折随口一句问,敷衍的一句隐瞒?   叶非折倒无比希望楚佑是原着中的男主了。   纵然前面艰难一点,好在往后一片风光,一片坦荡。   何曾需要这样低声下气过?   希望归希望,他说出的话,仍旧硬如钢铁:“你是在给我承诺?”   他玩味地咬重承诺这两个字,调子出拖出一种戏谑来:“可我不信任何人,更不信我的承诺。一定要相信一个,我只信我自己的手。”   少年人眼里最后一丝希冀的亮光破灭,只剩下死气沉沉的黯淡,里头放着偏执的阴暗。   也是。   像叶非折这种逢场作戏,两面三刀,说过的话里寻不出一个真字的人,怎会信其他人的真心,怎会信其他人的承诺?   楚佑敛眸,所有爱与恨都复归于虚无:   “是我自作多情,叨扰了。”   楚佑这一句话,像是尘埃落定的最后一声惊堂木,终结了自雷劫以来,人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局面。   四方宗主沉声道:“我要和你单独谈一谈。”   他看向的是叶非折的方向。   千岁似乎很不放心把新任魔尊放到仙首面前任他宰割,还未出言相刺之时,就被叶非折拦住。   叶非折欣然同意:“好。”   他没想太多,亦没多少比兵戎相见你死我活的想法。   做了人家徒弟,借了人家威风,是该给人家一个交代。   其实山洞中石墙破碎,四面透风,已经寻不出一个可以单独谈谈的地方。   叶非折和四方宗主将就着寻出僻静一角,设下隔音阵法。   “为了楚佑将一切全认到自己身上,值得吗?”   叶非折愕然抬头。   一直牢牢盯着叶非折的四方宗主,没有错过叶非折眸光里的一丝愕然。   他知自己猜想不错,不咸不淡开口道:“当局者迷,祸世那小子阅历少,知道的隐秘也少,被你唬得一套一套的,也怪不得他。”   “却瞒不过我。”   “西迟与我说过,他反噬将近,即使过了这场雷劫,往后仍有千千万万场雷劫等着他,哪能次次都扛下来?你拿他完整的祸世血脉,却不取他的大乘修为。我稍微一猜,就能猜到你是想以自身修为,替他来承担反噬。”   姜还是老的辣,眼光还是四方宗主的毒。   叶非折服气。   到这个地步,再藏着掩着,遮遮掩掩,也没什么意义。   他索性承认道:“是宗主所想的那样。”   叶非折本以为四方宗主会问自己来历相关,或者是魔尊之位的事情。   不料四方宗主一句不提,只问道:“日后有什么打算?”   “去魔道做魔尊。”   既然话说开到这个地步,叶非折索性坦诚交代:“去将之前我留下的一些烂摊子收拾完。   四方宗主不置可否:“那楚佑呢?”   叶非折想了想:“他没了祸世血脉,自然是正常的修行者,我无从置喙。”   楚佑祸世血脉没了,但修为还在。   况且原着中男主能走到称霸两道,飞升上界的地步,本也不是靠的祸世血脉。   没道理楚佑不行。   “你倒是很出息。”   四方宗主冷声给他来了一句。   诸如此类的赞誉叶非折曾听得不绝于耳,不过四方宗主这句,不用多想也知道是讽刺的意味大过赞美。   他干脆装死。   四方宗主犹不解气,训道:“以为自己修了一身修为,就敢插手天道,妄换他人的因果,觉得自己什么都顶得住,当然很出息。”   叶非折听着久违的训斥,竟有点想笑。   他在玄山时,两位师尊虽说一个冷肃,一个肆意,但都是信他由他的。只要叶非折把好分寸,他们也从不会多问。   唯独叶家的那位家主为自己的独生子操碎了心,一边为他愁得唉声叹气喋喋不休,一边叶非折闯出什么事都能任劳任怨替他收拾。   四方宗主的所言所说,让叶非折有了一丝身在叶家时的亲切感。   他抵起唇角压下笑意,安安分分应了一声:“是。”   “不知宗主怎么看楚佑?”   “能怎么看?”   四方宗主似是看出他的顾虑,直截了当道:“他不滥杀我不管,他滥杀我出手,仅此而已。”   “你也是一样。”   叶非折最终深深向四方宗主方向行一礼。   他这样桀骜的样子,别说是行礼,哪怕是神佛在前,叶非折恐怕也懒得多看一眼。   因为四方宗主当得起。   ******   雷劫事毕,神尊的事了结大半,萧姚的旧怨解决,聚在山洞中的各人也各自分散。   楚佑走得最早,和叶非折交谈一番后,他便离去,连一个言语,一句方向都不曾留。   叶非折与千岁、宿不平一同回魔道。   剩下一个神尊,和四方宗主大眼瞪小眼。   两人之间气氛安静。   四方宗主是个你不开口,他能和你对视到天老地荒的人物。   神尊只得无奈开口道:“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四方宗主反问过去:“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神尊思忖一会儿,还真认真回答了他:“祸世血脉的宿主,我答应过你们不动手,也杀不了他。”   这样一看,神尊苦心经营数百年的山洞事业算是无疾而终。   他不觉沮丧,反来了些许兴致:“我这几百年来早待在这山洞里待得无趣,我那些下属说话又不好听,更索然无味,不如我出去看看。”   神尊本人倒不是很在意。   那些下属,既不会吹彩虹屁,还让他无聊守在山洞里度过终日,要来干嘛。   见到叶非折一行人后,神尊才豁然开朗!   他们一个个的说话那么好听,那么熟练,一定是被自己各自的下属吹捧惯的。   能自由跑,能被自己下属吹彩虹屁,这才是他一个神尊应该追求的生活,应该追求的境界!   四方宗主:“???”   他只觉得自己内心充满难以用言语来表述的疑问。   神尊堂堂一个手脚健全的人,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困在一个山洞里几百年不出去???   为什么出去了就是为听别人吹捧自己????   疑问到最后,他无言道:“随你。”   到时候,神尊到四方宗听的是吹捧好话,还是魔音穿耳,则由不得神尊了。   良言难劝该死鬼。   ******   妖族祭坛上,玄渚刚停止与大长老的交手。   托祸世雷劫声势浩大的福,双方见着雷劫时双双停手,大长老原本就是仗着妖族秘宝之利,和乘其不意之机,才能暂且占据上风。   等天雷一下,大长老失去这两样优势时,玄渚凭借着本身的实力占据上风,一番打斗后,彻底分出了胜负。   他神色复杂地望向大长老:“长老,我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你会会背叛我。”   大长老紧咬牙关,一言不发。   到底是怎样的自信,才会让玄渚以为自己会永远效忠他这个蠢货?   两人僵持时,池空明悄悄地,悄悄地,退回了人群之中,尽量让自己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啧,真是可惜,又一次落空了。   头一次没能杀成他师兄。   这些年来,池空明谋划过太多次,对失败也早已习以为常,甚至连失望都不曾有,就暗暗盘算着该如何把自己摘干净和下一次的谋划。   下一刻,他就听见自己师兄冷冰冰的呼声:“空明。”   池空明做贼心虚,惊得一跳而起:“师兄!”   他随后觉得自己反应太过度,讪讪描补道:“师兄方才去做了什么去了?我好些时候没瞧见师兄。”   四方宗主道:“去观了祸世一场雷劫。”   池空明啊了一声,不作多想:“结果如何?”   “祸世血脉仍在,只是——”   四方宗主声音里听不出好恶喜怒:“换了一个人,换成魔道新任魔尊身上。”   啊???   魔道新任魔尊???   玄渚和池空明脑筋转了好一会儿,才转过来魔道新任魔尊等于叶非折这个事实。   啊?????   叶非折?????   玄渚捂住嘴巴,边捂嘴边尽量使自己不要显出太多的惊讶,以免丢了自己妖尊的尊严和面子:   “哦,那是喜事啊,祸世的事,就停一停吧。”   毕竟他只是想维护自己妖尊的地位,而不想搭上自己的性命。   众人:“???”   池空明点头附和,边点头边尽量让自己矜持一点,以免丢了自己得道高人的尊严和面子:   “哦,那的确是喜事啊,祸世的事,是该停一停了。”   毕竟他只是想针对自己的师兄,而不是想丢掉自己的姓名。   众人:“?????”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   叶非折与宿不平千岁两人来到魔宫门前。   上次来时,他身上尚且牵绊着要紧的人事,无暇计较太多。   这一回,叶非折终于有闲心去细究魔宫布景。   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是旧时的玄山胜景,若不是叶非折神智尚且清醒,说不定会以为自己隔世之间,来到玄山旧地。   他停下脚步,对上千岁,仿佛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般道:“布置这些,应当花了不少时间精力吧。”   千岁还沉浸在叶非折和他回来的喜悦之中,无暇多想,模模糊糊地回了一句:“是啊。”   他没说的是布置的人不是他,自己不过是那个坐享其成的。   千岁未觉宿不平正拿着惨不忍睹的目光注视自己。   接着他听叶非折轻轻一叹,将许多难以说尽的复杂意味皆融在这一叹之中:“所以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千岁忧?” 第50章   千岁忧…   千岁忧…   千岁站在那里, 站在他最为熟悉的魔宫前,僵硬成了一尊雕塑。   他麻木的脑内只听得见风声嗡嗡, 甚至没心思去关注叶非折,关注宿不平是何等反应。   千岁实在不知道该以怎么样的姿态去面对叶非折。   他拔剑时能扫荡天地,不畏神魔,也不在意生死, 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其他人的。   但让千岁说一句假话,打一句敷衍, 他瞬间变得笨口拙言起来,浑身上下都写满漏洞破绽。   叶非折见此,不用千岁回答已能窥得他心中想法:“我知道了, 你不用再解释。”   千岁一听,本就吊着上下不安的心, 更是瞬间跌倒了谷底。   接着他听叶非折冷静道:“若是千岁忧化形, 必然是不会说谎的,你便是再说自己不是千岁,千岁与你毫无关系, 我也不会信。”   宿不平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 后退两步,一以免自己被殃及池鱼,步入叶非折与千岁无声的战局之中。   即便是千岁咬紧不言, 宿不平的反应, 也已经能够说明不切。   千岁说不清自己是以什么样的感受开的口:   “你是怎么认出的我?”   他一会儿好像在云端, 飘飘忽忽,伸手拥着自己梦寐以求的美景。   一会儿又好像掉在了地上,摔得遍体鳞伤,每个伤口都沾着细碎的砂石,纵然不动也是疼得一额冷汗。   他害怕了。   因为叶非折的一句话,就能将他打入天上地下。   哪怕是神兵化形,到底不是冷冰冰的神兵,也会患得患失,也会有七情六欲。   叶非折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近乎无声。   就是这一声轻轻的叹息,宛如最沉的一声丧钟敲响在千岁心间,让他差点滚出眼泪来。   叹完气,叶非折便郑重与千岁说了一声:“对不起。”   其实连叶非折也不知道自己在对不起什么。   是对不起让千岁忧不明不白地走到这个地步?   还是对不起直到今天前不久才认出千岁忧?   待他既然点出了千岁的身份,千岁当要一个交代,叶非折也当给一个态度。   叶非折继续道:“你晓得的。兵器化形我原来一直未在我原生世界中见到过先例。直到遇见不平事,我才明白原来兵器亦然能够化形成人,初见你时,一直未往那个方向去猜。”   千岁自言自语道:“是因为千岁忧。”   当时他做了最蠢的一件事情。   他拿出千岁忧,想以此来要挟叶非折离开楚佑。   但千岁实在是他还能如何做。   杀不得动不得绑不得。   千岁也太了解叶非折。叶非折想做的事情,从来都是要做到底,从来没人能拦得动他。   除却千岁忧以外,他能有什么打动叶非折的筹码?   “对,是因为千岁忧。”   叶非折接上他的话,解释道:“当时我就起了疑心。千岁忧既然来到此方世界,怎会不跟在我身边,而来到你手中?”   看千岁忧的样子,并未有多少身不由己被强行绑架的姿态。   而要说自己的本命剑对旁人比对自己更亲近信赖,叶非折是不信的。   “一直等到你用千岁忧与我交手,这把剑仿佛为你而生,哪怕是我来用,也不见得能够比你用的更好。”   “那时候,你究竟是谁,对我来说已经不言而喻。”   只是雷劫当头,楚佑生死一线。叶非折根本无心去顾及旁的,也来不及计较千岁的身份问题罢了。   简述完大概的心理历程以后,叶非折想了想,又重复一遍:“对不起。”   仍然是一模一样的真心。   千岁忧陪在他身边几百年,看叶非折打天打地未遇一败,就没听他道过几次歉。   他眼眶发酸,硬生生压下眼泪的泪意,哽咽半晌,只挤出了三个字:“没事的。”   无论是从前、现在还是往后——   都没事的。   说罢,千岁深觉懊悔,觉得自己回答不够得意不够漂亮,想要弥补一般地道:“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那简直太多了。   叶非折暗暗想。   但他面对千岁忧的态度时,依旧是温和包容的。   千岁忧陪伴他数百年,犹如半身,千岁忧所化形出来的器灵,在叶非折看来也是极亲近的晚辈。   他面对玄山诸多闹腾弟子时,尚且能包容他们的胡闹瞎折腾,任一只眼闭只一眼让他们写话本满界传谣,更不用说是面对千岁忧。   缠绕在这个世界和千岁忧身上的谜团着实太多,不过凡事必会留下蛛丝马迹,叶非折倒是不急。   左右千岁不说,他自信自己也能寻出来。   千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甚至替叶非折想好了他想知道的问题:   魔宫到底是谁建的?   自己到底是怎么来这个世界的,又来了多久?   自己到底是怎么从仙道千岁忧,变成魔道的那位大人。   能说的好像…还真没有。   他索性豁出去,讨好一般问叶非折:“阿折想听什么?阿折想听的,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叶非折瞥他一眼:“我说过,你不太适合说谎。”   千岁:“……”   看千岁更显僵硬拘束的神态,叶非折不欲接着为难他下去,便挑了个最无关紧要的问:“这魔宫究竟是谁修的?”   千岁回答得模棱两可:“这世上除了你我知道玄山长什么模样,哪里有第三个人?”   千岁刻意想要引导叶非折,去往魔宫是他所修的方向想。   毕竟魔道的那位大人修建魔宫合情合理,千岁一句话下去,魔道上下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他的说法,不会对此事多说一个字。   叶非折却若有所思。   这样看来,不是千岁所修的。   知道玄山长什么模样的,只剩下自己。   那么问题来了——   叶非折可以发誓他人生前几百年统统在原生世界度过,不知道楚佑这个世界,也没脑子一抽去建过这个式样的魔宫。   他直截了当问千岁道:“为什么?”   千岁面色一白。   尽管他在叶非折面前说过的谎每一次骗过叶非折的,但千岁倒是对叶非折了解得很。   他知道自己的话在叶非折那里穿了帮。   千岁安静了一会儿,尽量含含糊糊道:“阿折,你知道,这世上三千世界各不相通,各有各的成因来历,唯一一样的一点是这三千世界,皆有自己的创世法则。”   “我知道。”   见他没有步步紧逼,千岁心下微松,思路也更流畅起来。   他修长漂亮的手掌一翻,掌心里山水迤逦,楼阁玲珑,正是魔宫的缩小版:“我捏造这等魔宫的幻象,并不需要真正动工,只是我的丹田我的经脉归我掌控,我的意志即是我这具身体的法则,因此,这座魔宫幻象诞生于我手中。”   这也是许多幻境迷境的由来成因。   叶非折依旧是三个字:“我知道。”   “所以——”   千岁眸光深深望着他,眸光里仿佛含着一个波澜壮阔,又不为人知的故事:   “有时候一座魔宫的诞生,并不需要真正的大兴土木,开山挖矿。只需要法则的变更就可以。”   虚虚实实,由虚化实,由实再转虚,是修行到最后最为玄奥的妙法,也是最能让人穷尽一生为之疯狂的心魔。   倘若是普通人,一定对千岁的解释嗤之以鼻,以为千岁是拿骗小孩子都不行,云里雾里的一套说辞来糊弄自己。   可叶非折不是普通人。   他回复是万年不变的三个字:“我知道。”,没有接着逼问,也没多余的感慨。   不知道是真的知道,还是真的不知道,是真的听进去,还是真的没听进去。   叶非折住进了魔宫。   他住进魔宫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未曾看见千岁。   听宿不平的说法是,魔道至尊新即位,却从未露过面,魔道对这位新尊不服者比比皆是,多的是人想要群起攻之推翻他,于是千岁为镇压他们,一天到晚奔波在外。   叶非折知道这不过是宿不平的托词,归根结底,还是千岁自己没迈过这个坎,不想来见他。   否则解决一群乌合之众,不说一剑,一场架足够千岁把他们全部解决了,何至于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奔波好几年?   不过他也没去戳穿。   原因无他,祸世血脉带来的阴煞一直在叶非折骨骼经脉中挥之不去。   以他修为之厚,剑意之惊人,竟然也有应接不暇的时候,需要时时提防,才能镇压阴煞,不让它有作妖之机。   这样相安无事几年,仙道那边传来了一件足以让仙魔两道震动的大事:   四方宗主退位,楚佑做了新的仙首。   叶非折听到时,由衷说了一句:“是好事。”   毕竟算一算四方宗主这个仙首时间当得够久,魔道魔尊都换了两任,他依然铁打不动,是时候退位去好生休息一番了。   而楚佑——   经历过前几年的一番狂风暴雨后,能够走上原着正轨,当然是好事。   更是叶非折所期望的事。   晋浮和他报了下一件事。   自从知道叶非折成为魔尊后,晋浮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神魂都发起疼来。   他差点就热血上头,一冲动,和苍术一起收拾好行李连夜奔向仙道投奔光明的未来,投奔和蔼可亲的领袖。   然而千岁的雷霆手段冷酷无情,彻底打消了晋浮这个想法。   晋浮认命了。   令他惊喜的是,叶非折竟出奇的平和。   既没有扒去他三层皮,也没有扒去他三层神魂。   从此以后,晋浮成为了魔道上下除却千岁宿不平之外,叶非折最忠实的拥护者!   他一定要守护他们最好的魔尊!   不要被魔道的歪风邪气所侵染!   晋浮打点起精神,神色略有凝重:“不过在前任选手退位的大典上,其师弟池空明和一位魔道的大乘合谋想要杀害前任仙首。幸而前任仙首平安无事,其师弟已经被四方宗拘禁起来。”   叶非折:“……”   他真是没有想到,池空明竟能如此热衷搞事,如此热衷针对四方宗主。   萧家不行,就换妖尊。   妖尊不行,就换大长老。   大长老不行,就换魔道。   关键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坚强倔强地不禁让人心生怜爱。   叶非折头一次有了点叹服之心。   他唏嘘道:“那也算件喜事吧……”   至少自己不用琢磨着找哪个机会,干脆把池空明这个祸害解决了,才能放心离去。   晋浮叹气:“旁的也就罢了,要紧的是那个大乘,非得咬着尊上说是您指使他那么干,仙道哗然一片。”   他觑着叶非折的面色,才小心翼翼道:   “现任仙首的帖子,已经送到尊上您这儿了。”   叶非折:“……”   刺激。   不过他怎么没看到帖子???   被千岁和宿不平哪个王八蛋藏起来了??? 第51章   叶非折将这件事暂且按在心里,准备去找宿不平一问究竟。   他面上仍是镇定道:“好, 我知道了。不管怎说, 这件事牵扯到我,我自是要去的。无论是给他们一个交代, 还是叫他们给我一个交代。”   晋浮眼含敬仰地望着叶非折。   他就知道!   没做就是没做,像尊上这等光明正大, 人美心善之人, 哪怕一朝惨遭污蔑, 也一定是坦坦荡荡,夷然不惧的!   都怪树大招风, 尊上才老被那群一天到晚惦记着搞事的傻子惦记上!   叶非折见晋浮不进不退,就那样呆呆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以为他是有话不好出口,就顺水推舟问道:“还有事么?”   “没什么。”   晋浮掐了一把掌心, 努力让自己声音不是太颤抖, 神态不是太紧张:   “尊上,不如这次属下与您同去吧?”   要守护他们最好的尊上!   不被那群污浊之辈玷污,天天搞点什抽筋剥皮灭粉身碎骨啦之类惨无人道的事情。   叶非折:“???”   他发觉, 自从偏离了原着剧情轨道后, 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这群人在想什么。   叶非折无可无不可地应了:“随你。”   晋浮重重点头,神情坚定:“属下一定不会辜负尊上的期待!”   他一定要回去和苍术好好分说。   保护好他们最好的尊上!   保护好自己的分神!   叶非折:“……”   他目前对晋浮唯一的期待可能就是不要降智降得太厉害。   等晋浮走后, 叶非折便去寻了宿不平。   自他住进魔宫之后, 宿不平和千岁之间似乎达成某种奇妙的和解, 不再是分别居住在天南地北水火分明的两极, 只是到底界限分明互不相犯。   虽然叶非折也不知道这种界限分明有什么意义。   比如说,这几年来他十次见到千岁,都是在宿不平那里见到。   而见到千岁的十次里,千岁有十次都是差点跟宿不平打起来。   今日正巧,叶非折一推门进去,看到的即是千岁和宿不平针锋相对的场面。   宿不平尚且看不出什么,一如往常,千岁倒是动了真怒,咄咄逼人的容光甚至将菱格窗外的横斜青竹,也映得寡淡无趣起来。   当然,这种盛气凌人在看到叶非折的一瞬间就变成了作贼心虚。   叶非折不特意去点出,径直问道:“楚佑给我的帖子,是你们哪个哪个人藏的?”   宿不平惊讶挑眉:“楚佑的帖子?”   千岁支支吾吾,佯装发怒:“是魔宫哪个人好大的胆子?我必定要寻出来给他一个难忘的教训!”   叶非折:“……”   他又好笑,又好气,宛如一个对自己傻气晚辈束手无策的师长。   真不知道是该问魔宫除了千岁和宿不平,有哪个敢藏他的帖子;还是该叹好几年过去,千岁说谎的功力依然一点都没有长进,一眼看穿。   宿不平很快反应过来:“我拿的。”   说到这里,宿不平突然卡壳了一下。   原因无他,他实在是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能够让自己如此针对楚佑,甚至要特意藏下楚佑的帖子。   千岁这时候难得和他心有灵犀,补充道:“因为楚佑——”   “心狠手辣,不是好人,不值得我为他做什么,我必定会因他出事。”   叶非折面无表情,语气平平地替千岁接了下去。   千岁忧到底是神兵化形,脾气再坏,也坏得堂堂皇皇,大开大合,连背后说人坏话都不会,颠来倒去一直是那些词。   听得叶非折都能倒背如流。   叶非折意味深长:“就是没想到你和不平想得竟然如此不约而同,连他藏帖子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也能一览无余。”   千岁尴尬僵立在原地,堪称手足无措。   纵然叶非折没有刻意点明,千岁也不难猜出叶非折知道是自己藏的帖子,宿不平不过替他冒认了罪名。   低眼时,千岁看见一只手摊开在自己面前。   非常漂亮的一只手,指掌润如玉白如雪,纤如雕精如琢。   也是千岁最熟悉的一只手。   纹理骨骼,早就熟悉到了心里去,不可磨灭。   他听见叶非折的声音,如泉如琴,清冷好听:   “千岁忧呢?”   千岁一时没有反应以来,木楞楞地出口了一个字毫无意义的“啊?”字。   叶非折微微一叹,随着他的一叹气,声音中更多说不出的温和柔软:“你既觉得四方宗是龙潭虎穴,楚佑是不怀好心,那千岁忧总得给我吧。”   千岁依然呆了很久。   反应过来后,他几乎立即被蜂拥而至的陈杂情绪所吞没了。   千岁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   或者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哭该笑,该欢喜该悲伤。   反而叶非折看出他心绪的大起大落,斩钉截铁替千岁做出回答:“我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   “但是我信我自己。”   千岁忧是他的剑,与他同源相出,哪怕化形成人,依然和叶非折的道意,有着千丝万缕脱不开的联系。   千岁忧就是叶非折曾经的道。   “所以我不怪你。”   千岁怔怔地看他许久,牵了牵嘴角,意外扬起一抹笑意。   很纯粹的笑,满室生辉。   叶非折时隔数年,第一次摸到自己阔别已久的本命佩剑。   千岁是想和叶非折一起离开的。   毕竟待在房里,就意味着他要和宿不平面面相觑。   不错,宿不平。一个前一刻还在和他漫不经心吵架,下一刻帮他顶罪;前几年还在和他你死我活,后几年和他达成心照不宣默契的宿敌。   试问世上有什么事,能够比见这种宿敌更尴尬呢?   理智告诉千岁自己应该追上叶非折,和他冰释前嫌顺带躲避和宿不平独处的尴尬。   但是行动让千岁牢牢地把自己定在地上,一个字也不说出来。   还是宿不平先开口打破的寂静:“你终于肯放下了吗?”   他们谁都没有明说放下什么,但谁心里都知道要放下什么。   叶非折固然一句也没有怪他们藏起名帖,还取回千岁忧。   但是他心理从来不会因为千岁说过什么,就对楚佑心生芥蒂。   “如果是叶非折的话,但凡是他认定的事情,我说什么,我想做什么,都不会有用。”   那才是真正被千岁忧认定的千岁忧主。   自己选的剑主,自己捏着鼻子认。   千岁神色冷凝:“我只是不想再说。但我,永远不会放下。”   因为那一次,叶非折用的就是千岁忧。   ******   仙魔两道,都对那位新任的魔尊非常有成见。   在仙道看来,魔道前任魔尊死去将近三百年之久,眼看着魔道群龙无首崩溃在即,突然冒出来一个新任魔尊,让他们怎么高兴得起来?   在魔道看来,魔道前任魔尊死去将近三百年之久,眼看着自己逍遥妄为无法无天,突然空降一个人管在自己头上,让他们怎么高兴得起来?   尤其是那个人还是在位好几年,连面也没露过的魔尊时。   所以当叶非折出现时,无论是仙魔妖哪道,都一片哗然。   依旧是四方宗熟悉的主峰峰顶,绵延白云,无尽青山和森严石席。   石席上坐了成千上万人,却只看得见红衣灼灼,像是把向来清净无争的青山都点上一把火。   “是魔尊!”   仙道有人低低惊呼。   惊呼声在他们那边的坐席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却没一个主持的人站出来说一句话。   没办法,四方宗主自称闭关,现任仙首自称闭关,四方宗主亲传自称闭关,**八荒十极宗主也统统自称闭关——   但凡是个有名有姓的都在闭关,你一和他们提魔尊,他们就和你提闭关。   仙道也有人向四方宗表示过不满,认为明明是发生在四方宗主和魔尊之间的事,四方宗主却比谁都消极怠工,未免叫人寒心。   然后阮秋辞出来,认认真真回答那个人说:“四方宗愿意请魔尊前来,愿意将场地用来迎客,已经是对你们最大的尊重。四方宗不插手,也是最大的不偏不倚。”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被阮秋辞看得浑身发毛,总感觉自己在阮秋辞眼里,好像已经命不久矣。   反正最后能主持大局的一个也没来。   仙道众人深感无人应和,无人出面挑大梁的寂寞,纷纷将期盼的眼神,投向在场之人中,唯一能代表仙道的梁西迟:   “不知梁前辈如何看?”   “不知梁前辈是何高见?”   “不知梁前辈怎么看待魔尊的算计?”   七嘴八舌,问得纷纷杂杂,又分外一致。   梁西迟被吵得揉了一下太阳穴,不耐烦道:“能怎么办?当然是把你们当猴戏看。”   众人:“???”   有人不畏修为之差,站出来愤怒指责梁西迟:“梁前辈既然如此看不起我辈,为什么还要前来此地?”   众人一致点头,认为他说得很对。   梁西迟更加莫名其妙,莫名其妙中甚至带了几许对他们的宽容和困惑:   “当然是为了看猴戏啊。”   众人:“???”   你修为高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对,没错,可以。   他们自知惹不起梁西迟,只能将熊熊的愤怒目光投向叶非折,来转移自己的愤怒,安慰自己的无能。   玄渚那边,遭到了妖族部众和仙道一样的问候,和仙道一样的热情。   他被吵得脑袋疼,不由扬起了手。   玄渚这个妖尊做得在妖族部众里积威很重,他一扬手之间,部众自觉安静下来,等玄渚下一步的发言。   玄渚如临大敌,面色郑重:“这位魔尊呢,我是略知一二的。”   被坑了那么多回,总归略知一二了。   “他为人很好,与我妖族关系匪浅。”   没错,像祸世和妖族那样势不两立的关系,也的确是关系匪浅没毛病。   “所以我们是坚决不能与他为敌的。”   毕竟玄渚还不想死,玄渚还想多活两年。   妖族部众受教点头,看向叶非折目光中更显敬畏。   一路上,就晋浮苍术受到的瞩目最多,收到的传音最多。   自从叶非折登位以后,有的是不服他做魔尊的大乘跑出去四下跑,就是不肯回仙道。   叶非折和宿不平懒得管,千岁又为了躲避叶非折,和他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竟然让那群人大部分活蹦乱跳到现在,聚集到了四方宗专程来看这位魔尊的笑话。   身为一直在叶非折身边的几个,晋浮和苍术免不了受到昔日同僚的关怀和嘲笑。   “兄弟,你怎么还在那个狗屁魔尊身边,没前途的,不如和我来共创大业吧。”   “兄弟,唉,当初我怎么劝你你都不听,现在好了吧,丢脸丢到人家四方宗来了。”   “兄弟,听我一句劝,早日抽身出魔宫那地方才是真的,待下去就是自寻死路。”   晋浮和苍术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们沉沉冷笑了一声。   呵。   开什么玩笑。   到时候把你头打掉可别来找他们哭。   恰在此时,黎万里身后带着一群四方宗弟子,匆匆忙忙地出来了。   他不知道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叶非折,只能低眉顺眼道:“魔尊,仙首说想见魔尊一面,有事商议,想请魔尊入内一叙。”   来了来了!   他表现的机会来了!   晋浮精神一振,大步踏出,冷笑一声:“呵,区区仙首,与我家尊上平起平坐,尊上屈尊来了仙道四方宗,已经是给足他的面子,他还想让尊上再亲自去见他?未免太过不知好歹!”   魔道众人:“???”   等等兄弟???你怎么了,被绑架说一声???   苍术也昂首挺胸,气势十足:“不错,想见就出来见,当我家尊上是人人能请人人能见的,躲躲藏藏的给谁看呢。”   魔道众人:“???”   啊???   说好的里应外合一起推翻叶非折呢??? 第52章   晋浮苍术的朋友千思万想也没有想到,还能见到两人为叶非折说话的那一天。   他们小心翼翼, 如履薄冰:“旁的不说, 此次与池空明合力刺杀四方宗主的人,是魔尊派去, 单论此事,魔尊是不是该给四方宗一个交代?”   一边说, 他们一边去企图用眼神疯狂暗示晋浮苍术:   朋友, 被绑架了言不由己你就眨眨眼。   我们不怪你!   那人一开口, 叶非折忍不住就想怀疑魔尊这个职位是不是用来背锅的。   上任魔尊名声那么差,兴许是背锅背出来的也说不定。   晋浮不为所动, 冷笑一声:“笑话,我们尊上向来行事磊落, 怎会暗中派出刺客行刺四方宗主?岂是凭你空口可以污蔑的?”   五年了,五年了!   他已经五年没有被扒过分神了!   全是托叶非折的福。   晋浮不允许有人在他面前, 说叶非折的不好。   魔道中人:“???   那你空口说人家一个魔尊行事磊落, 难道不是更没有说服力???   苍术也冷笑一声,不为所动:“你说是由尊上指使,那我还可以说是由你指使的, 狗咬狗, 谁怕谁?”   苍术曾经深深地误会过叶非折,以为他像千岁, 像宿不平, 像楚佑一个样, 一言不合开扒分神。   没有想到, 叶非折不仅没有一言不合开扒分神,恰恰相反,还称得上是温和好说话。   从那以后,苍术深深认识到了,什么叫做人言可畏。   苍术也不允许有人在他面前,说叶非折的不好。   魔道中人:“???”   不是朋友,你们要恰饭我理解,但是为了恰饭把自己骂成狗,会不会太狠了一点点???   叶非折身为全场目光的焦点,终于开口了。   他面上连点笑影子都没有,不喜不怒,就是最寻常的说话模样。   但是当叶非折声音落地,眸光一转的刹那,全场的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值了。   就好像自己大老远跑来这里,费劲儿演那么大一场,换来叶非折一句话,都值了一样。   叶非折淡声道:“这里是四方宗的地界。”   他后面一句话留而不发,众人却都已经心知肚明:   你算哪门子的货色,来别人的地盘指手画脚?   出言的魔道中人脸皮紫胀,却顾及着晋浮苍术皆在叶非折身边,不敢对他出手。   撂下那么一句话已经足够,再多去斤斤计较叶非折没那个心思,也太丢份。   他转向黎万里,微微点了头:“那么还要麻烦带路。”   被叶非折那么一说,黎万里连连摆手,说话也结结巴巴的:“不麻烦不麻烦。”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叶非折。   外面说叶非折心机深沉,居心叵测,潜入仙道必然是为一场颠覆仙道的图谋。   然而在黎万里看来,叶非折依然像初见那时候好说话,温声细语,略带一点笑意时如春日花林、夏日绿水、秋日明月、冬日飞雪。   像世间一切最美最好最适宜之事物。   他也只能在心里天人交战,表面上默不吭声地将叶非折带至楚佑所在的地方。   长大了,叶非折想。   这是他第一眼见到楚佑时所自然而然生出的想法。   是真的长大了。   若是原着男主有模样,也该是现在楚佑这般的五官气度。   冷是真冷,疏冷峻挺如同山外松柏,肃肃萧萧;厚积冰雪,亘古不化。   俊也是真俊。看到眉眼的一瞬间,其主人所有的冷都有了顺理成章的原因,甚至让人愿意为他能露出些许缓和之色,去奋不顾身,去飞蛾扑火。   叶非折忽然想到刚才仙道提起楚佑时的反应。   一反常态,仅仅是个刚上任仙首的名头,便能在喧嚣嘈杂的人群中砸下一记定心丸,压下他们所有的质疑。   可见积威之重。   他们恍若两个经年未见的故人。   正是因为太熟悉彼此,谁都没有先开口,谁都不想先开口。   最后是楚佑说了一句:“你还是来了。”   他说的明明是一句成竹在胸的话,却毫无喜意,硬要从那近乎冰封的情绪里找出点什么的话,一定是喟叹更多   叶非折毫不客气问道:“这就是你派黎万里过来的原因?”   “是。”   相处不过短短几个月,楚佑已对叶非折了解得很清楚。   许是护短心理作祟,但凡是帮过他的,和他曾站在一面的,叶非折凡事做事总是会留一线。   独独在楚佑的事情了,无动于衷到了几乎残忍的地步。   去请的人是黎万里,叶非折内心再如何不爽快,多半也会给黎万里这个面子。   因为黎万里曾经帮过他。   叶非折不想这样和楚佑对视到天荒地老。   他索性捅破两人之间勉力维持风平浪静,无事发生的那张窗户纸,问道:“你有什么事想和我说我吗?”   没有。   甚至连楚佑自己都搞不清楚他为何要执着于见叶非折这一面。   那个刺杀四方宗主的刺客?   不用叶非折出面,不用叶非折解释,楚佑自己就能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递帖子给叶非折完全就是多此一举。   事发时,梁西迟就待在四方宗,也劝过楚佑:“你便是邀魔尊前来,得到的回答猜都能猜得出来,打也胜负难说,何必费一次周章?”   梁西迟的言下之意,楚佑也知道。   他和叶非折天各一方分开,兴许是对彼此而言,最体面的方式。   但是,他垂下眼睛想——   自己可以有很多理由。   这些理由归根结底不过是得不到、想不穿、解不脱、放不下。   楚佑听见自己对梁西迟说:“我想见他一面。”   至于见一面是为了什么,是要问什么,楚佑则完全没去想过。   一是如梁西迟所说那样没意义。   二是叶非折口中——   楚佑不想再去辨别真假。   所以他想了片刻,只是把叶非折那句话还了回去:“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叶非折忽地笑了一下。   那抹笑意很短促,像是来不及展开便被匆匆收回去的嘲讽,明艳颜色如同天上流霞一闪而逝。   ”该说的之前都说过。”   他懒懒道:“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是楚佑最不意外的回答。   也是他最不想听到的回答。   *****^   叶非折和楚佑对峙。   仙魔妖三道的在场之人无声对峙。   更有一场对峙,展现地牢之中。   池空明对着眼前这团光,木然地揉了揉眼睛。   神尊刚来四方宗的时候池空明还好奇过光里长着什么样一个人,后来发现看着看着习惯了,就根本懒得去再想。   要不是地牢光线太暗,神尊太亮,池空明甚至连眼睛都不用揉。   神尊问池空明:“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何执念极重,一定要杀了你师兄?”   那说起来就太话长了。   可以从小时候的别人家孩子,说到几百年后的门派分歧,弟子之争。   池空明翻个白眼,完全没有理他的**。   神尊:“你有没有想过,你一次次想要执意杀你师兄,就跟我以前执意想杀楚佑一样,都是被规则操纵好的事情?” 第53章   池空明瞳孔放大, 嘴唇几次张合, 却说不出什么言语, 显然是因为过度的震惊而失语。   他的反应,尚在神尊意料之中。   毕竟自己不说则已,一说,就是说出那么一个关乎天道运行的惊天秘密,有几个人能够不惊讶呢?   有几个人能够不对此深深叹服,从而深深地敬畏自己呢?   可惜,神尊并没有等到池空明的佩服赞叹。   池空明反应过来后, 愤怒地张口便骂:“滚!我为什么要杀我师兄的理由, 我心里还不清楚吗?”   他气得肩膀一抖一抖,怒声道:“你这是在侮辱我师兄!”   神尊:“???”   不是,你都杀你师兄那么多回了, 回回失败归失败, 但是想你师兄死的心是真真实实的。   做师兄弟都做到这个份上,还在意什么侮不侮辱你师兄???   池空明发觉不对, 连忙补了一句:“你是在侮辱我师兄的可恨程度!”   神尊:“……”   说完, 池空明觉得自己很理直气壮。   反正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他胆子也足了,气势也壮了, 连神尊都敢怼着脸吼:   “你也是在侮辱我!”   他像是那种受天道操纵才对他师兄出手的人吗???   他对他师兄的出手明明是完完全全盼着他师兄死, 的的确确希望他师兄死。   池空明觉得自己的决心, 自己的动机, 乃至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 都受到极为严重的侮辱。   他怒而争辩:“是我想让我师兄死,才不是那狗屁天道!”   神尊:“???”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争的?   按照仙道中人喜欢粉饰太平的虚伪脑回路来讲,不应该是推锅给天道更稳妥,更合情合理吗???   神尊发现,自己真是永远搞不懂仙道中人想的是什么。   就跟他永远都没想明白仙道中人为什么那么会说话是一个道理。   于是神尊不再多言,一抬手之间,一副完整的行星轨迹图凭空出现于池空明眼前。   璀璨星子串联着一道道复杂轨迹,轨迹上上银光流转,转着转着就归作长河展开,奥秘无尽,和神尊身上笼着的白光交相辉映时,壮观宛若诞世。   池空明没有什么欣赏感叹的心思,也不想去揣度神尊所作所为背后的深意,他面无表情——   甚至觉得眼睛更疼了。   神尊手指轻轻一拨,被轨道行星簇拥在中间,最明耀的那颗星子顿时就滴溜溜地滚了起来。   “紫微星。”   神尊解释道:“你知道的,一百八十周天星辰中当之无愧的众星之首,帝王星。”   池空明嗤之以鼻。   他当然知道。仙道不像妖魔两道那般野路子,什么都不讲究,什么都不教。但凡是弟子入门时,都是进学堂被学堂讲师手把手带起来的。   观星便是其中一项基础。   说完,神尊又拈起了两颗小星辰。   这两颗小星辰,相较与紫微星,可谓是毫不起眼,虽然还在闪烁发光,但是大小比之普通砂砾,也差不了太多。   “紫微星之后,是紧随在其身侧的十四主星。十四主星之后,是乙级星。乙级星之后,方是我手中的这两颗星辰,也是这宇宙银河里最不起眼,最普通不过的丙级星。”   这些池空明都知道。   他没法理解神尊为何要把这些翻出来,絮絮叨叨地重新讲一遍。   神尊耐心讲下去:“你表面上看着丙级星与紫微星毫无关系,实则——”   “丙级星绕其所属的乙级星转,乙级星绕主星转,主星绕紫微星转,丙级星这一辈子的运行轨迹,皆是由紫微星而定。”   神尊指尖微微用力,星辰瞬间爆裂,散开掌上一片莹莹的余辉:   “其运行轨迹,是生是死,从来都是由不得它自己的,也是由规则,由被规则眷顾的紫微星。不单单是丙级星,乙级星、十四主星,都是这个道理。”   人人皆苦。   “只有紫微星得天独厚,被规则所眷顾,被群星所簇拥运转。”   神尊又抬手拨了一下那颗紫微星。   紫微星颤巍巍地动了一下。   果不其然,它一动之间,为它为中心发散过去的轨迹如网如线,牵着其他星子随着紫微星一齐而动。   神尊冷静道:“我们所待的世界,何尝不是这样呢?”   “只有那么一个人是紫微星,剩下的,实力够强,地位够高,就是紫微星旁的十四主星。若是不够,便只能做乙级星丙级星沦为陪衬,生死存亡,只在紫微星的一念之间。”   如此说着,神尊喟叹之中,难免带了几分怅然的情绪:“只是若说星辰运转尚且能说是自然造化,况且星辰无情,怎样都行。那么我们世界,是谁定的规则如星轨,是怎么择出的紫微星?   而被规则所冻死,被规则所拘束的,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都是有自己的思想,也该为自己行为所负责的大活人。   池空明:“……你是说——”   他心下隐隐有了猜测。   但涉及到天道运转,这等玄妙无限又威严无上的领域,池空明不敢轻言猜测。   神尊比他爽快得多:“是楚佑。”   果然。   池空明屏了一口气。   乍然接触到这种事情,是个人都会有飘飘然的不切实际之感,池空明也是如此。   他恍惚问道:“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   神尊答非所问:“我先前想杀楚佑,是因为他是祸世,是这世上唯一命定的飞升之人,往前往后,都不会再有人能够飞升。我以为是他挡了我的道。”   “后来才知道,如果拿这个世界比作行星图,他只能这个世界里被钦定的紫微星而已。紫微星始终都只有一颗,也一直只能有一颗,不是楚佑,也会有其他佑,来介接替他这个紫微星的位置。”   不过是时也命也,天意弄人。   神尊长篇大论那么一长串,按理说,总应该打动人心。   偏偏池空明不为所动,重复道:“所以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神尊楚佑紫微星的飞升之事,又和他池空明杀自己师兄有什么关系???   神尊被那么一打断,若无其事地掸了一下衣袖:“因为我现在不想杀楚佑,只是想单纯打破这个规则。”   池空明恍然大悟。   说那么一大圈,绕来绕去,原来也是为来结盟,来找帮手的。   说得直接一点不好吗?像他杀师兄时找朋友那般干脆利落不好吗?   想到此处,池空明直接问道:“那你帮不帮我杀师兄?”   “我为什么要帮你杀你师兄?”   莫非是池空明站谁死谁的倒霉催体质还流传不够广,不够广为人所知吗?   神尊莫名其妙地反问了一句,接着终于说明他自己来意:   “我来找你,是想让你替我告诉叶非折,问他愿不愿意和我合作。”   说这话时,神尊目光凝视的是六颗游离在星系之外的煞星。   他方才说话时,略了一条没有说。   所有星系里面,除却所有归属于紫微星的星星,这六颗自成一体的煞星最格格不入,最伤人伤己。   唯独只有这样的格格不入,才能做打破死水的唯一变数。   如果要拿人来类比,叶非折就是那六煞星。   池空明:“???”   听到叶非折这个名字时,他打心底地来了一股气,甚至比最开始更加悲愤:   “叶非折的事情,为什么要找我???”   找他师兄,找温愧云阮秋辞,哪怕是找楚佑,也要比找自己靠谱!   为什么要让他想起那一段惨痛的往事,让他想起这个阴魂不散的煞星???   神尊:“???”   他也不得其解起来:“难道和叶非折合作的人不是你吗?”   “外面不都是那么说的,说叶非折派人来与你合力暗杀四方宗主,你难道没有联系叶非折的方法?”   神尊是不信的。   说到这个,池空明的悲愤达到了极点。   他顾不得什么杀不杀师兄,什么神尊,什么紫微星。   他将满腔的悲愤,化作出口的一句怒吼:“给我滚!!!”   “我这辈子,就算是死,也不会和叶非折合作半年事!!!”   ******   被神尊惦记的叶非折,此刻也正在与楚佑谈池空明的事。   叶非折一句话将话说死以后,两人彻底陷入沉默无言的境地之中。   这样僵持下去总归不算事。   叶非折便主动开口说了一句:“池空明的事——”   “池空明的事——”   与他说话声同时响起的,另有一道平缓声线。   叶非折与楚佑近乎同时开口,连音节吐字,声音的高低起伏都是一致的。   他们两人声音戛然而止,场面一度再次陷入尴尬之中。   叶非折摆了摆手:“你先说。”   楚佑淡淡道:“你先。”   叶非折的口吻很随意,仿佛提的根本不是件要紧的大事:“不要紧,你先。这事发生在你们四方宗,我又有嫌疑,理应是你问我的。”   楚佑不继续去和他争论谁先谁后,开门见山:“池空明的事情,不是你做的。”   叶非折扬了眉,将唇角一翘。他笑容很浅,笑的样子也轻浮。   被他那么一笑,勾起皮上最浮于表面的一层颜色,除了色相之外没其他内敛的经看的不厌烦的东西,偏偏也最艳丽勾人。   “说不定。也许这事就是我做的,我就是狼子野心想要吞并仙道,看不惯四方宗主在仙道呼风唤雨,特意去派人暗杀的他。”   “那你就不会说出来。”   楚佑静静陈述道。   两人也算是了解彼此了。   楚佑知道叶非折格外喜欢对他冷言冷语,像是容不得他心存一点半点美好幻想。   楚佑曾经确实想不明白叶非折为何独独对他如此吝啬,就连幻想都不允许有半分温存。   但他现在至少明白,拿自己一颗真心去换叶非折的信任没用。   换不来,捂不热。   于是楚佑只把叶非折所说当作最寻常的言语,态度平静可以说是漠然:   “无论如何,不是你做的,不该算到你身上。”   哪怕有朝一日他和叶非折之间退无可退,需要清算恩仇。   也该是清算做过的,该清算的,而不是莫须有的。   “我邀你前来,也是想说这件事该如何交代,我就如何交代。”   五年的时间对寻常修行者不过是短短一弹指,对楚佑而言,却是脱胎换骨。   四方宗主愿意将仙首之位交给他,不是因为什么祸世血脉,也不是因为战力超群。   而是楚佑真真正正地担得起这个仙首之位。   叶非折心平气和地打量完楚佑,心平气和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若是他尚在玄山仙首之位,遇见楚佑这样的年轻人,也会愿意对他寄予厚望,甚至愿意向他交付仙首之位的。   叶非折应下楚佑的话:“好,那我便将这些都交托给仙首了。”   他说完起身离开,动作干脆得毫不留恋。   “且慢。”   最后是楚佑出声,叶非折随之转过头。   他侧过的半张脸笼在光里,门户上破碎的金光融融由眉入眼,仿佛汇入无尽春波,将朱漆衬得鲜妍之极,上面雕花好像也婉转如生地活了过来,如梦似幻。   “你要祸世血和不平事,是不是为了打破此方世界的规则?”   神尊所说的祸世血和不平事可以打破规则这番话,楚佑一直记得。   何止是记得?简直可以说是五年来一直念念不忘到如今。   楚佑这一句问得突兀,如同猝不及防的一支冷箭。   不光是叶非折觉得突兀,楚佑自己也觉得自己问得突兀。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就算是这样,叶非折取祸世血就是理所应当,叶非折所做的欺骗背叛就不是欺骗背叛?   退一万步来讲,叶非折说是自己该怎么处理,叶非折说不是自己又该怎么处理?   这点答案连楚佑自己心里都不知道,心里都没有谱。   他唯一清楚的是,在这件事情上,无论有没有意义,无论追究到底傻不傻,楚佑都想要一句真话,一个答案。   “也可以说是吧。”   叶非折的答案可以说是出乎楚佑的意料。   他倚在门框上,露出的半张脸惊心动魄,语气漫不经心:   “毕竟能够打破规则的力量,谁不会心动呢?   “就和祸世的力量,谁不会心动是一个道理。”   “不过不算是主要为了这件事,算捎带的。”   五年了,楚佑想。   叶非折依旧知道他痛处在哪,软肋在哪,说话最会往他心窝里戳。   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怪他自己不能死心,也不忍狠心。   楚佑定定看了叶非折好一会儿,说出来一个:“好”字。   也只说得出来这一个字。   叶非折哂笑一声,也不知是在笑谁,推门自己走了。   他走出没多久,就被等着堵人的神尊堵个正着。   神尊被池空明吼了一头一脸,颇受打击,深觉求人不如求己。   与其指望着他人联系引荐,不如自己主动出击,抛弃伴随自己数百年的死宅社恐本色,积极主动地联络叶非折!   第一步,从堵人开始。   好在混沌血脉得天钟爱,神尊运气向来不差,他刚堵人没多久,就顺利堵到叶非折,如愿以偿。   “魔尊留步!”   神尊看到叶非折时,就急急忙忙地喊了一声。   如他所愿,叶非折停下了脚步看他。   纵然几年没见,但是一看这团光,叶非折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来这是谁。   他客客气气问道:“神尊有何贵干?”   神尊给叶非折留下的印象颇为深刻。   这可是位知道一大堆隐秘,还会自己自愿自发往外面吐露隐秘的主儿。   在叶非折看来,要比一问三不知,一天三消失的系统靠谱有料得多。   当然值得客客气气的礼节性对待。   神尊一看叶非折态度,自觉有戏,大喜过望道:“我有要事想和魔尊说,不知魔尊可否赏脸?”   叶非折一听神尊言语,自觉有料,刹那间也有点期待,欣然答应道:“自然是却之不恭。”   两人在各怀鬼胎之下,迅速达成了表面上的一致。   他们迅速找了一处四下无人的僻静之地,展开一场谈话。   确实是叫叶非折世界观为之焕然一新的谈话。   两人谈到最后,惺惺相惜,觉得彼此都顺眼起来,差不多达成一致与合作时,这场谈话也就达到了他的目的。   叶非折和神尊各自离去。   神尊高兴得连周围的光都亮了几分。   估计正是因为他太亮的原因,照得神尊不怎么能够发现自己前面的路,直到楚佑出声询问之前,也未曾注意到有那么大一个活人挡在自己的面前。”   “前辈。”   楚佑先唤了一声。   他性子固然冷,做事从来周全,对谁都不缺礼数,任是最挑剔之人也无可摘指。   就拿神尊来说。   不管神尊现在如何想,他前两年想杀楚佑的想法是确确实实的,心再大的人也很难等闲视之。   独独楚佑,在神尊来四方宗后,只拿他当寻常长辈对待,不咸不淡,不远不近,度拿捏得连四方宗主也说好。   被问及时,楚佑只说三个字:   “无所谓。”   就是不知是神尊的威胁对楚佑而言无所谓,他自有办法对付;还是神尊曾经的恶意和所作所为,都已成过去,所以对楚佑而言无所谓。   他这么彬彬有礼的一声称呼,硬是叫得神尊起了一身冷汗。   “恕晚辈冒昧一问。不是晚辈故意窥探前辈**,实在是事关重大,不得不问。不知前辈先前找魔尊谈话,所为何事?”   神尊:“……”   这他还真不能说。   难道要告诉楚佑说他和魔尊密谋的,是推翻生你养你偏袒你的天道规则吗?   神尊将自己嘴巴闭成一个蚌壳。   然后他听楚佑问:   “可是有关规则之事?”   平平一问。   听不见期待,也听不见急切或者憎恨。 第54章   楚佑这一问, 简直像是双方正战至胶着之时,插入的那柄雪亮匕首, 将刀锋抵在敌手的最要害处。   神尊哑然失声。   因为楚佑猜得, 一点都没错。   他声音支吾, 假若不是因为有白光罩着, 躲躲闪闪的眼神险些就要藏不住:“不是。”   神尊意识到自己这两个字说得很没底气, 急中生智, 连忙补充道:“我是来问问叶非折,刺杀四方宗主的人是不是他派出来的。”   不错!   神尊觉得自己说得非常有理可循。   自己身为神尊,身在四方宗, 问一问叶非折这桩轰动四方宗,又与四方宗有关的大事怎么啦?   这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么!   楚佑不言不语, 神情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冷清, 看不出来他究竟信没信。   神尊越说, 越觉得自己有道理, 到后来,他快把自己给说服了:   “四方宗主一旦出事, 四方宗失去主心骨,人心涣散。那到时候我该住到哪里去?”   又有谁来给他吹彩虹屁?   真是难为神尊,堂堂一个神尊, 混沌血脉,竟然能把寄人篱下这种事情说得如此顺其自然, 张口就来。   楚佑耐心地听他说完。   神尊说的那一堆天花乱坠对他几无影响, 最大的干扰也就是伸手一拂的功夫, 真相依旧澄明。   楚佑望着那团白光,也不在乎光线刺眼:“所以前辈寻魔尊,应当是为商谈如何打破规则的事。”   他是拿陈述的语气来说,而非疑问。   神尊:“???”   如果不是要维持自己稳重的形象,他差点要跳起来:“怎么可能?”   神尊说话匆忙,欲盖弥彰:“你又不是不知道,叶非折几次三番破坏我谋划,我怎么可能选择与他合作?”   楚佑浅浅瞥了他一眼。   饶是神尊清楚楚佑不能从自己身周密不透风的一圈光里看出什么;也自信哪怕两人图穷匕现,自己也不会落于下风,神尊依然是忍不住心下一惊。   因为楚佑这一眼太冷太彻骨了。   在无所遁形的同时,浑身血脉似乎也随着楚佑一眼被冰凝起来。   神尊讪讪地住了口。   他心知楚佑心中已有定论,自己再怎么亡羊补牢,也不过是做了无用功。   但真让神尊就这么住口他又不甘心。   于是神尊问道:“你是怎么猜得到的?”   “前辈所想,早在五年前山洞初见时就说过一次。”   而楚佑深知,像神尊这等愿意在山洞里一待就是几百年,毕生爱好除了听人吹捧就是谋求祸世的人物——   是必定不耐烦朝令夕改,多生变动的。   神尊身上白光变得更亮,气势拔高,声音也忽地绷紧:“你既知道了,那你打算如何做?”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事摆到台面上,那么想来就绝无善了之可能。   命运真是弄人。   在他想杀楚佑的时候,偏偏不让他杀成。   在他已经放下时,又让他来一场兵戎相见。   这该死的命运。   楚佑答非所问:“我有点不甘心。”   神尊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闻言倒是仔细打量了楚佑两眼。   他发觉这位年轻得出奇的仙首垂下眼睫时,收敛了所有迫人的冰冷强硬,竟有一点点怅然和落寞的情绪。   他怎么会怅然呢?他怎么会落魄呢?   他明明在最年轻的年华里,有旁人最羡艳,最趋之若鹜的一切。   神尊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最后只能认为是自己在光里待了太久,偶有眼花认错也是难免的。   楚佑想,他的确是不太甘心的。   其实猜到叶非折所作所为的目的时,楚佑并未太惊讶。   叶非折兴许觉得自己表露出来的一切□□无缝,觉得楚佑不可能察觉到纰漏。   殊不知,最大的破绽便出在叶非折自己身上。   叶非折离这个世界太远了,太飘了。   就是六亲断绝如楚佑,也会生于萧姚,长于楚家,有他生长的根基土壤所在,无论那根基土壤楚佑喜不喜欢。   就是神秘莫测如宿不平,也能说出他主人来历。   独独叶非折是不一样的。   他好像就是从天而降的孤零零一个人,没有父母师长,也没家族师门。甚至除却萧家那处过于人为的修为以外,楚佑找不到任何叶非折存在过,生活过的痕迹。   最初合欢宗的身份可以造假,四方宗亲传可以现拜,魔尊名头可以随缘——   但往昔存在过的痕迹,是抹不去,也编不出来的。   楚佑这几年里,不是没有去查过叶非折。   他越查,便越想不透叶非折的来历,越想不透叶非折的意图所为。   直到今日,卡在楚佑心头数年的困惑得到迎刃而解。   如果跳出此方世界去看待这个问题,问题就变得好解释得多。   也许,叶非折根本不是此方世界中人。   那么他非要执意拿到祸世血的理由也有了水到渠成的解释:   他不是此世中人,总该有一个可以归去的世界。   而祸世血则是助叶非折打破规则的必不可缺一环。   所以楚佑想通的时候,不但没有觉得释然,反而有了几分的不甘心。   还是那个老问题。   莫非明说一句,莫非将自己的苦衷将自己的所求直接说出来,是那么难一件事情?   楚佑微抵唇角,似是也感到自己想法的天真可笑之处。   有句话叫以己度人。   祸世血脉楚佑或许可以不去在意,然而对绝大部分人来说,都是莫大的诱惑。   叶非折从一开始就不择手段,从一开始就机关算尽。   你要他如何去相信楚佑愿意放弃祸世血脉,如何愿意去毫无保留交代自己一切底牌隐秘?   楚佑再度开口时,神色已恢复如常,仿佛刚才不过是神尊惊吓之下的一场错觉:“前辈若是缺人,我亦愿意和前辈携手。”   神尊脱口而出:“我不愿意。”   说完神尊就隐隐有点后悔。   他这几年间好歹与楚佑抬头不见低头见,楚佑作风如何,手腕如何,神尊多多少少心里有数。   楚佑方才的一句话,相较于询问口吻征询神尊意见,不如说更像是不容转圈的告知。   “不要紧。”   楚佑口吻平淡:“毕竟这由不得前辈。”   ******   楚佑在仙道的威望是真的很高。   叶非折直观感受到了这一点。   最直接表现在楚佑表态之后,先前还骚动不已,连声指责的仙道中人一个个静成了木鸡,只能用眉眼来表示自己无法宣泄于口的愤怒情绪。   不过想想也是,倘若他本身立威不重,实力不够,如何能够在短短五年之内登上仙首之位?   叶非折没去想太多。   在他看来,自己接了关于这事上的帖子,便是为这事来的四方宗见的楚佑。   这事既然有了交代,那么多留也是无异。   “无事。”   他对晋浮苍术简短交代了一声,安慰了两人想要去扒拉四方宗内门紧张不安的躁动内心。   “我们回去罢。”   他话音未落,就有掌风破空声传来。   仙道众人尚且能够因为仙首的态度忍耐,魔道叛逃的众人一再积压的火气却是忍无可忍,终于爆发!   五年了!   他们叛出魔道,和这一任魔尊公然作对已经五年了!   然而不说新近继位理应立威的魔尊,就连宿不平,甚至好战如千岁,都没怎么把他们放在眼里,全当空气处理。   魔道之人,受不了这种寂寞,这种冷待。   于是当他们听到魔尊今日会来四方宗时,也不顾魔道之人去四方宗算不算自投罗网无药可救,自顾自地来了乌泱泱一大批人,就是为了叶非折。   叶非折不理他们,他们就要让叶非折看见自己!   叶非折不打他们,他们就主动去打叶非折!   可惜他们的算盘终究还是扑了个空。   叶非折一来就被仙首请进去,谈完又毫无留恋离开,眼里根本没有他们的存在。   是个人,都受不了这样的待遇。   尤其是好战成性的魔修。   有人脑子一冲动,热血一上头,愤而出手。   伴着猎猎作响的风声,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人的情感有时候真是奇怪。   上一秒他们这里的大部分人还忍不住恨叶非折恨得牙痒痒,盼望着他快点死落个清静。   下一刻等到真正有人出手时,他们的心又像是被紧紧揪起,由衷地感到了心疼和惋惜。   毕竟是这等美人。   唯独晋浮和苍术两人对视一眼,露出分外了然,又分外惨不忍睹的表情。   刹那间,成钩的指掌已经到叶非折眼前。   出手的人猖狂大笑:“受死!谁叫你做什么不好,偏偏要来做这个魔尊?做魔尊又不是选美,哪里有你的位置?”   叶非折未置一词。   就在众人以为他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时,鲜血高高溅起,而手掌沉沉落地。   没有刀光,也没有动作。   人在原地,刀未出鞘。   全程略动了一下的,就是叶非折的唇,伴着一句叹息:“何必。”   何必自寻死路?   几千人的石台峰顶,竟然没一个人发出声音,没一个人大声喘气。   他们终于意识到了一个摆在自己眼前的事实:   叶非折先前的种种不作为,不是畏惧,不是退让,不是绥靖。   只是单纯觉得没必要。   单纯不屑而已。   “魔尊……?”   有一个人突兀出声。   他拔高的声音在寂静里,犹如裂帛弦断之声,格外尖锐,也格外令人不适。   顺着声音,叶非折看见了一个几年前的熟人。   萧渐羽。   大概是他们那次西荒之行太过虎头蛇尾,变数太多,搞到最后谁都忘记了被关在皇宫中的萧渐羽,竟然给他一条活路,让他跑了出来混进四方宗峰顶。   叶非折提起两分兴致,倒是想看看萧渐羽要说点什么。   事实上,萧渐羽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声音发抖,双腿发抖,什么都抖得厉害,抖半天方憋出来一句:   “你你你……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就是三百年前那个魔尊?”   “笑话!”   晋浮义正词严。   “放肆!”   苍术不假思索。   他们早在萧渐羽开口的第一时间,就提心吊胆,做好了全副准备,就是为了时刻预备着把萧渐羽泼来的脏水泼回去!   果不其然。   晋浮沉住气,努力让自己看得不要太兴奋:“尊上为人宽和仁善,性情恢弘大度,怎会与前一任的魔尊是同一个人?”   笑话,前任魔尊一天到晚打打杀杀,怎么能和他们全世界最好的尊上相比?   人死都死了,说起前任魔尊的坏话,晋浮毫无心理压力。   苍术会意,紧随其上:“我们尊上天人之姿,望而生敬,怎会与前任魔尊是一个人?”   笑话……   等等,前任魔尊长什么样来着?   算了不管了,既然不记得想必不会太好看,就算好看也不会好看过他们全世界最好的尊上!   与此同时,许久不见的系统意外说了话:“宿主,自从你成功夺取祸世血脉后,此方世界规则变得更弱。”   “恰巧,萧渐羽本来就不是应当受此方世界规则管辖的人,所以规则对他的约束,远比对其他的人要来得弱。”   还没等叶非折想明白系统要说点什么的时候,萧渐羽就鼓足勇气,哆哆嗦嗦确认道:   “我不可能认错。”   那是很早很早的事情了。   他初来异世,根本没有切实的归属感。   有一次萧家下人看守不利,让萧渐羽独自一人跑到了魔道那边去。   他看到有红衣的年轻人静静立在血海之中,拥着刀光如雪,刀光下是鲜血如雨。   他则是血海中开出的那朵最旖旎,最靡艳,最危险也最令人肖想的花。   萧渐羽抬头望着他,久久不能回神。   一直到他被惊慌失措的萧家人抱回去,才在后怕不已的萧家人口中知道那个红衣年轻人便是恶名昭着的魔尊。   后来的发展便很奇怪。   那样美,那样惊艳的一个人的容貌长相,不可避免地消失在了萧渐羽脑海里,无论他如何用力去回想,回想起的只有一片空白。   直到今天。   叶非折出手的场面和三百年前重合。   他的模样也与三百年前那个人重合。   萧渐羽牙齿发抖,却一口认定:“你就是三百年前那个魔尊!” 第55章   三百年前…   叶非折不用刻意去回想什么, 就知道三百年前他必定还在玄山闹得鸡飞狗跳,在修仙界搞得仇人遍地, 哀嚎一片。   反正无论怎么说,都是和魔尊这两个字无缘的。   一定要说联系,可能就是他身为魔尊的师父。   但是萧渐羽又不像是全然的认错或者污蔑…   叶非折微微拧眉,唤道:“系统,出来解释一下。”   “这个世界和你给我的原着,除了人名地名对得上还能有什么一致的?”   哦不对,人名地名也不是全然的对得上。   至少宿不平千岁那里, 就从没有在原着中出现过。   叶非折几乎要怀疑自己穿错了世界。   系统这次倒难得没有装死。   它没直接回应,答得不着边际:“宿主大约能够猜到,萧渐羽不是此世中人。”   叶非折随口应道:“有一点猜想。”   他能从旁的世界穿过来, 没道理旁的人不能。   不过叶非折无所谓就是了。在他看来,萧渐羽与此世中人并无二致。若是萧渐羽不作妖,叶非折乐得装作不知道。   若是作妖,那么就当作此世中与他敌对之人一样处理, 直接出手便是。   没什么好纠结不纠结,看重不看重的。   系统说:“因此, 萧渐羽受此方世界规则约束甚浅, 远远比此方世界中人受到的要浅。”   叶非折道:“理应如此。”   毕竟一方世界规则约束一方人。   萧渐羽壳子是这方世界的壳子, 神魂却不是这方世界的神魂, 自然也与这方世界规则格格不入。   系统继续道:“五年前在山洞中时, 神尊说得不错, 这方世界规则的确是在越来越弱的, 自三百年前开始便有这种趋势,直到宿主您取出祸世血脉时被削弱到顶峰。”   它意味深长:“一旦规则减弱到顶点,那么约束力随之下降,世界的运行也难免受到干扰。”   话说到这个份上,叶非折不可能不懂它的言下之意。   他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在这个世界规则的削弱下,萧渐羽身为与这世界羁绊最浅,受规则约束最少之人,此刻已经挣脱了某些规则,想起规则不让他想起的事情?”   说到这里,叶非折眼眸一弯,拖出迤逦的波光动人,却看不清波光粼粼底下藏的到底是什么:“譬如说,想起三百年前的魔尊与我长得一样这件事情?”   系统又没声了。   叶非折不奇怪。   经过五年多与系统的相处,有一件事是叶非折可以确定无疑的:   每当系统开始装死时,就是自己猜中了某样系统不想,或者干脆说是不能明说的事实。   他和系统交谈的片刻间,外面已经哗然一片。   一众人交谈不止,脸色也因为明显的举动而涨红:   “我听闻这一任的魔尊来历古怪,就像是凭空冒出来似的,如果说他即是上一任魔尊,那他的修为,倒也解释得通。”   “可上一任魔尊活着的时候分明风光无限,为何要假死遁逃三百年?”   “这你就不懂了吧。上一任魔尊在位时杀戮太多,犯了众怒,风光固然是风光,却风光不了多少时候。他假死遁逃来平息众怒,方是明智之举。”   一时间议论什么的,往哪个方向猜的都有。   众说纷纭中,独独有一点相同得厉害。   他们皆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目光不敢直视叶非折,交谈时,也带了三分的小心翼翼。   因为哪怕前任魔尊死了三百年,死得在众人心里只剩下面目模糊的一个影子,他积威依然重。   年长者对当时一步一杀,天翻地覆的景象心有余悸。   年轻人则对幼时听说的传闻仍有着挥之不去的阴影。   没人敢大声,没人敢明目张胆在前任魔尊面前说他本人的不是。   哪怕他们在四方宗这个仙道之中最安全的地界。   哪怕他们在仙首的羽翼庇护之下。   晋浮和苍术面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他们倒不是受到萧渐羽所言的惊吓。   他们纯粹是气的。   气现在造谣成本太低,哪个阿猫阿狗空口白牙一说,就能让他们尊上的美好名声蒙受到一层可怕的阴霾。   气现在人云亦云,说什么都有人信,还真有不少傻子信了他们家尊上就是魔尊的邪。   怎么能不气?   就当晋浮和苍术差点破功当场发作时,叶非折伸手拦住他们:“这种人云亦云的东西,多说无益。”   单看他轻飘飘的淡然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叶非折多不放在心上。   事实上叶非折心里,也积压中重重的疑云。   他收敛思绪,让自己别去空想太多,只道:“先把萧渐羽带回去问个清楚就是了。”   这就是他们的尊上!   晋浮和苍术简直要落下眼泪。   即使被人背叛,遭人偷袭,也从来不会去和人斤斤计较。   即使被人污蔑,遭人冷眼,也从来不萦于心,不以为意。   这是多么坎坷的世道也磨不去的本性善良!   他们深深惭愧,又深深自责。   为自己曾经那样误解过叶非折而惭愧。   为自己没有保护好叶非折而自责。   两人一致地把目光投到了萧渐羽身上。   事到如今,自己能为尊上做的,也只有看好这个萧渐羽,不让他有任何的可乘之机!   晋浮苍术抖擞起精神,齐声应道:“尊上放心!属下一定幸不辱命!”   叶非折:“……”   他莫名其妙看着突然被打了鸡血的晋浮苍术,忍不住想要怀疑是不是他们两个与萧渐羽有仇,才会如此兴奋。   偷袭者:“……”   所以你们是望了我还躺在地上重伤不起奄奄一息吗?   狗屁的本性善良!!!   ******   有楚佑的态度在那里开路,加上本来敢拦魔尊的人就不多,叶非折回魔宫回得极顺利,没遇上半分阻碍。   回去第一件事,他就见了萧渐羽。   魔宫外表看上去山明水秀,宛如仙境楼台,到底是奢靡成性的魔修所建,内里仍是华美的。   朱漆梁柱、锦绣地毯、辉煌飞天、雕金文章,其上的神仙人物,瑞兽仙草仿佛当真煞有其事,栩栩如生,又乖巧温驯地环绕围拱着最高的那张宝座,将至美至灿烂的一切拱手递上。   这本该是萧渐羽司空见惯的事情。   魔宫奢费,但像萧家这种世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讲究的就是一个做派排场,不见得差魔宫多少。   但是当他跪在地毯上,鼓足勇气抬头望到叶非折时,望见红衣明光煌煌地铺满一片殿堂时,萧渐羽突然生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无颜之感来。   他意识到自己无论怎样,都不会比叶非折更适合这座奢费至极的魔宫,适合理所当然地握着至高权势,也适合风淡云轻置若无物。   时隔三百年,萧渐羽终于从踌躇满志里被一棒子敲醒,认识到了现实该是什么样。   他从来不属于这个世界。   呼风唤雨不是他的,荣华富贵也不是他的。他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怎么能叫萧渐羽安安心心待在魔宫,待在这个和他格格不入的世界里呢?   他声音里透着一种垂垂的消沉之气,显然是已经放弃挣扎:“你想问什么?”   叶非折实际上想问很多。   若是真让他问,他能一口气问十几种不带重样的。   不过可想而知,大部分的问题萧渐羽也答不出来。   所以叶非折只大概道:“把你知道的前任魔尊之事说一说。”   萧渐羽这回没耍小心眼,倒是老老实实交代了:“我只见过前任魔尊一次,那时候我还很小,是自己跑出去时一个跑远,不小心去了魔道才看见的他。”   “当时我什么也不懂,后来听家里的人说,是前任魔尊恰好在灭杀魔道的一党叛逆,被我撞上。除此之外没了。”   叶非折也没疑心他说的是假话。   想一想前任魔尊尚且在世的时候,萧渐羽不过几岁年纪,便知道他们两人的交集不可能太深。   “等等!”   叶非折没追问下去,萧渐羽自己倒是在搜肠刮肚想自己有没有遗漏什么。   还真叫他想起了一点东西。   萧渐羽惊呼道:“我想起来了!前任魔尊的脸!”   叶非折看他一眼,示意萧渐羽说下去。   “我那时候还小,但乍见前任魔尊之下,惊为天人。”   何止是惊为天人。   萧渐羽那会儿初临异世,举目所见的都是萧家人,纵然长相不错,可统共那么几个,看来看去就看腻了。   直到他见到前任魔尊——   他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能长成这样,能将世间一切美好的形容词套用在他身上而不过分,修罗血狱亦然被他踩成神造之境。   萧渐羽还暗自嘀咕过,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在原着中未曾出现,甚至没被描写过半个字。   “等我被家人寻回后,我与他们提到魔尊,魔尊为人如何先不论,对魔尊的容貌,亦然是赞赏得多的。”   叶非折微微挑了挑眉。   也就是说在三百年前,是有一些人知道前任魔尊究竟长什么样的。   萧渐羽神情茫然:“但是不知是什么时候,哦,好像是前任魔尊的死讯传遍仙魔两道以后,就逐渐不再有人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包括我在内,也忘记前任魔尊的容貌,就好像他生来该是没有容貌,面目模糊的一个影子。”   “一直等到你今日出手,与三百年前那个影子重叠,我才记起前任魔尊长什么样。   说完,萧渐羽不禁深深打了个寒颤。   可是像前任魔尊的长相,只要见过他一面,哪怕时隔三百年,也不会有人忘记。   他恐惧之下喃喃道:“是有人…是有人成心不想让别人记得他长什么样?”   说罢萧渐羽好像自觉失语,飞快地躲开叶非折目光,头深深埋下去,好像叶非折这样就能看不见他似的。   叶非折虽说不喜萧渐羽,尚不至于为这事清算萧渐羽,不由失语道:“不是我,倘若是我,你哪里有活着说完的机会?”   他这番话非但没安慰到萧渐羽,反倒是让他抖得更厉害了。   “能做到这个地步又不引起任何人猜疑,露出任何破绽的,只有天道规则。”   说完叶非折便陷入深思。   可是天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与三百年前的魔尊又究竟是何关系?   “尊上——”   他身侧的侍卫无声走上来请示他:“这个仙道的小子,是要先留着他,还是直接处理掉?”   说到处理时,侍卫手掌比过脖子,话中杀意不言而喻。   “不必。”   叶非折挥了挥手:“先留着吧。毕竟应该处理他的人是仙首,不是我。”   萧渐羽没对他造成过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对楚佑的算计却是实打实的。   他没权利替楚处理萧渐羽,当然也没权利放萧渐羽一马,就先关着寻个合适的时机留给楚佑为好。   萧渐羽面色登时死灰一片。   可惜在场没人顾忌他的心情。   叶非折吩咐下来后,侍卫尽忠职守,负责任地将萧渐羽给拖了下去。   而叶非折本人,则是又去了宿不平的住处。   相处五年,叶非折颇谙一个道理。   若是想一块儿寻千岁和宿不平,当然是去宿不平那里为妙。   叶非折毫不意外地看见了又不可开交的千岁和宿不平两人。   当然是千岁单方面的不可开交。   他有时候也会很意外自己佩剑化形竟是这个德行。   叶非折原以为千岁忧的化形该是清冷沉静,高华而不理世事。   “我去了四方宗一回。”   四方宗三个字瞬间抓取千岁所有的注意力,让他神色紧绷起来:“阿折你怎么会去四方宗那地方?”   “你去四方宗为什么不叫我?”   “你是不是信不过我?”   看千岁的反应,差点没把叶非折去四方宗就是羊入虎口写在脸上。   最要命的是他一声接一声的质问下来,叶非折没来得及回什么,千岁倒是自己红了眼眶。   叶非折:“……”   他痛定思痛,决定不接千岁的话,以免自己像个负心渣男。   于是叶非折先发制人:“在那里我见到了萧渐羽,他说我容貌与前任魔尊一模一样。”   大乘的目力好,足够叶非折将千岁和宿不平的反应尽收眼底。   不是叶非折不信任两人,故意出言试探。   是叶非折总觉得两人知道的远远比他多,而且似乎在故意隐瞒着他点什么事情不让自己知道。   他或多或少地从两人神情里看出一丝尴尬。   宿不平若无其事道:“是吗?说来奇怪,前任魔尊长什么样我已经有点记不太清。”   叶非折才不信他的鬼话。   就算全天下记不清前任魔尊长什么样,但不平事也不会不记得他的刀主是什么人。   何况从宿不平过去的种种表现来看,此方世界中,神尊知道的都不一定有他多。   千岁僵硬扯了扯唇角:“呵呵。阿折不必放在心上,世上长得相似之人多了去了,前任魔尊怎么长也不会有阿折这等风姿的。再说,前任魔尊名声不是太好,谁知道萧家那小子是不是故意往阿折身上泼脏水?”   千岁旁的不说,毕竟名剑化形的原因,不喜多言。   就拿和宿不平吵架来说,能骂一个“傻”,绝不会多说一个字骂“愚蠢”。   对千岁来说,过多的言语已经是一种反常。   叶非折心中或多或少有了数,不多去计较,索性换了一个话题:   “为何千岁你不是随我一同前来此方世界,从时间线来看,你反倒比我多了几百年?”   但叶非折清清楚楚的记得,他渡雷劫时,用的明明是千岁忧。   千岁估计是想不到叶非折平和了五年,猝然在这个关头问自己根本不能解答的事。   他当时就在那里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破天荒地显出几分手足无措的不安。   叶非折便一言不发望着他,目光澄明似水,无从遮掩。   最后是宿不平哈哈干笑两声:“这个嘛…你知道,跨越世界是难度极高的事情,你当时渡劫失败神智不清,自然是难以保全你和千岁两个的。”   “你们跨越空间的力量引起时空错乱,导致两人分别被送到同一个世界不同的时空里去,也是难免的,难免嘛。”   他着重强调到:“毕竟世界规则玄妙无方,能打破规则穿越世界已是不易,哪里还能计较那么多呢?”   千岁在旁边附和点头,也顾不上与宿不平的新仇旧怨,应道:“正是如此。”   叶非折敛下目光,腔调慢悠悠的,不知是信还不信,只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句:“原来是这样啊。”   正当两人稍稍松一口气,以为过了今天这关时,忽又见叶非折抬眸,慢条斯理地一笑:   “就是不知道,此方世界的不平事,怎会知道我是在原生世界渡劫失败的事情?” 第56章   宿不平也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   他能怎么答, 他该怎么答?   难道要说是自己掐指一算,料到叶非折命中必有此劫,所以随口一说说中了吗?   就算叶非折肯勉为其难相信,宿不平自己亦是不肯信的。   这未免太过侮辱智商。   叶非折就那样噙着两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好整以暇等着宿不平的回答。   眼见宿不平脸色随着时间推移, 肉眼可见变得尴尬起来,叶非折无声在心中叹了口气。   罢了。   他不是信不过宿不平。   恰恰相反, 叶非折既将不平事做了佩刀, 便意味他愿意将生死性命一同交给不平事。   所以倘若真的是难言之隐, 倒也不必逼得很紧。   正当叶非折要开口打个圆场时,千岁抢在他前面一步说话了。   千岁眸光略有游移, 语速很快,仿佛是怕自己下一刻就反悔一般迫不及待道:“是我告诉他的。”   叶非折默然:“……”   他真心实意地认为, 千岁不适合帮人找借口, 做解释。   经过千岁口的事情,只要越描越黑, 马脚越露越大。   宿不平显然也是知道这一点, 往后一仰,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萧索的绝望之中。   叶非折甚至觉得不平事刀身都受他影响, 变得黯淡许多。   绝望归绝望,宿不平仍是强撑着开了口,勉强附和, 全了千岁这个为他说话的面子:“不错, 是千岁告诉我的。”   千岁不知道叶非折早就看穿, 也不知道宿不平是全他的面子,居然还郑重其事:“我与阿折你一路相伴走来,自是知道你发生过什么,与宿不平闲聊的时候提到过几句。”   说到“一路相伴走来”时,千岁神容微不可查地蒙上了一层失落,像是想到某段不愿意回忆的过去。   于是他索性冷冷地瞥了宿不平两眼。   这两眼的意思,千岁想宿不平应当明白。   宿不平前面为他说话的事情他这回算是还回去,从此以后,两人互不相欠,该怼的还是要怼。   叶非折更沉默了:“……”   和宿不平闲聊的时候提到过几句?   如果千岁说和宿不平动手的时候提到过几句,叶非折也许还会信上那么一点点。   他不愿意继续为难两人下去,只略一点头,便拂了拂衣摆起身离去:“好,我明白了,你们自便。”   “对了。”   叶非折走到一半,忽然回头问道:“我回我原来世界大约也就是最近的事情了,你们意下如何?”   “当然是和阿折一起回去!”   千岁答得最快,意态最激动。   玄山意义之重,不光是对于叶非折,对千岁而言亦然。   那是他生他长的地方,是他从名不见经传一把剑到大放光彩的地方。   也是……风波起落,一波三折的地方。   千岁如今所有的性格行为,都有那个世界不可磨灭的印痕。   千岁会那么回答叶非折不意外,令他想不到的是宿不平也干脆道:“自是一起回去的。”   “那此方世界——”   “我和这里的羁绊不过是一个前任魔尊。”   不知是不是叶非折的错觉,提起前任魔尊时,宿不平似是滞了下,随即他不以为意一笑:   “人都死了,尘归尘,土归土,哪有什么好多计较的?”   叶非折不再多问。   四方宗与魔宫终究隔得远,纵是以叶非折的速度,从魔宫到四方宗的一个来回,也到了日月交替的时候。   魔宫灯火初明,楼台遍彻。   叶非折立在一角,满天星子,华灯一片,及不上他颜色明亮动人,也照不进他眼底。   系统轻声问他:“宿不平和千岁背后的隐秘,宿主当真不打算问下去吗?”   “哪个人的隐秘少呢?”   叶非折张手,似是想掬一把灯火星光,反问系统道:   “宿不平的、千岁的、神尊的、我的…即便是你,难道没有瞒着我的,不足人道的事情?”   现在看来,倒是楚佑这个本该最难缠的原着主角最空空一片,最好看清来龙去脉。   叶非折一句话将系统问得哑口无言。   “算了。”   他张开手,指掌之间空落落一片:“人生在世,哪个能没有几个不为人道的秘密故事?只要不是恶意隐瞒,我又何必要去多做计较?”   “毕竟——”   他声音放得很低,几乎等同于在自言自语:“我不是没有猜测。”   谁还没胡思乱想过几回?   更何况重重疑云摆在叶非折面前,除非他是石雕的人木刻的心才能不为所动。   也就是此方世界民风淳朴,大家为人厚道。   换到叶非折原来所在的世界里,可能话本都写过几个系列,什么牛鬼蛇神,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猜想都出来了。   “而我也有软肋。”   叶非折能悍然抽刀迎上滚滚天雷,不代表他十全十美,毫无死穴。   毕竟刀锋铁做,而人心肉长。   不追究不止是放他人一马,也是放他自己一马。   “所以,必要时候,我自不会畏惧一二三四探究一个清清楚楚。”   “但如今——”   “还是暂且算了吧。”   ******   先前叶非折在魔宫中留了几年,除了祸世阴煞难以镇压之外,还有楚佑的缘故在。   如今他多多少少能将阴煞镇压下去,令他们不得作妖,楚佑也成了仙首,似乎像原着中写的那样步入正轨。   叶非折便没多少牵挂。   既决定回去,有些事情上他做得极果决。   譬如说那群被千岁猫捉老鼠一般放风筝放了五年的魔道叛乱之人。   叶非折可不像千岁,须得留着他们当作躲避叶非折的借口,下手起来自是利落。   他寻到为首的大乘,愿意发誓不掀风作浪惹是生非的就放一条生路,屡教不改的就直接杀。   一时间在仙魔两道掀起一阵阵腥风血雨,红衣刀光的身影又和三百年前的传说重合起来,成为了仙魔两道新一轮的梦魇。   不仅仅是魔道人人自危,仙道那边也翻了天。   若不是新上任的仙首积威甚重压得住底下众人,又迟迟不表态,只怕仙魔两道早已混战不止。   饶是如此,依然有数不清的暗流涌动。   “叶非折…”   坐在四方宗主对面的梁西迟面无表情起了个头。   自从叶非折成为魔尊后,仙道就很少会有人提起这个名字。   等到近日来,这个名字更是默契地成了众人心中的不可说。   然而梁西迟不是旁人。   他是敢当着妖尊的面说妖尊近日祸事临头的主儿,相较之下,区区一个叶非折的名讳,好像也算不得什么。   “所图不小。”   这四个字微妙,可褒可贬,也留给人极充分的遐想空间。   什么叫做所图不小?   想要飞升渡劫是所图不小。   想要生杀在握也是所图不小。   梁西迟一扯嘴角:“我听的最说的说话是怕叶非折会统一仙魔两道,酷刑重典,人人自危。”   说罢,他嗤地一声笑,笑中嘲讽之意不言而喻,慢悠悠道:   “殊不知,谁在乎他们那边一亩三分地呢?”   梁西迟殊无在前任仙首面前指着仙道说一亩三分地的自觉,前任仙首四方宗主也全然不介怀,只待着梁西迟说下去:   “依我看来,叶非折不仅不稀罕仙道的一亩三分地,倒和前任魔尊一个样,引起一阵人心惶惶后,便消失得连个影子也见不到,生死不知。”   梁西迟刻意咬重了前任魔尊这几个字。   他目光锐利,看向四方宗主:“你看呢?”   四方宗主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盯着茶杯里一捧澄碧茶水。   他身为仙首时一向冷峻严肃,雷厉风行,鲜少有这样温吞不决的时候。   半晌,四方宗主才开口道:“你若是说他不是此世中人的事情,我大约有所猜测。”   毕竟修到大乘巅峰这个境界,谁都能窥探天机,谁都能感应天道。   如果存心去查,天底下能有多少□□无缝之事?又能瞒得过谁?   梁西迟亦不惊讶,跟着肯定道:“的确不是此世中人。”   “既然不是此世中人,自然要去他该回去的地方的。”   四方宗主说这话时没有旁的意思情绪,是真正看穿的释然平和:   “更何况,我总觉得我和他之间的亲缘,不在此世。”   “哦?”   梁西迟终于转了转眼珠子,正眼看了四方宗主:“怎么讲?”   “说来其实是无稽之谈。”   四方宗主若有所思,思绪重临初见叶非折的那会儿:“我初见非折时,便觉我和他之间缘分匪浅,横看竖看都觉得他是个讨喜极了,亲近极了的晚辈,一眼望去就生出慈爱亲近的护犊子之心,执意想要将他收入门下。。”   梁西迟嘴角一抽。   不说旁的,能一看叶非折就觉得他是个讨喜极了,亲近极了的晚辈——   四方宗主可能的确脑补得有点多,眼睛也的确有点瞎。   四方宗主恍若不觉,继续说道:“况且我越与他相处这种感情便越深,仿佛我真应该是他极亲近的长辈一样。”   “现在我有所预感,哪怕非折去了旁的世界,我与他的缘分未必会断。”   “厉害啊。”   梁西迟深深点头:“看不出来我朋友竟然还是个神佛转世,想来是化身遍布三千世界,才能如此自信,自觉能和叶非折在另一个世界遇到。”   他这话刺人得厉害,清隽面容上也不免带上几许讥笑:“要不然怎么解释你人在这儿,神魂在这儿,却能白日做梦觉得自己会在另一个世界和叶非折相遇?”   四方宗主沉默不语。   就在梁西迟以为他会继续用莫名其妙的缘分论来挽尊的时候,就听四方宗主承认道:“你说得对,的确无稽之谈。”   他目光飘渺,穿过四方宗身后重重青山,不知落脚在哪个未知的远方:   “不过我和非折的缘分,既是由莫名其妙的亲厚之念而起,那么是终究是延续,也该看这份念头究竟归向何方,是真是妄。”   “所以——”   四方宗主口吻淡淡:“随缘吧。反正他要做的事情,我是不会拦的。”   魔道的叛乱之人到底不是生生不息的野草,纵然再多,口吻再狂妄,也抵不过不平事无往不利的刀锋。   一场清算很快迎来尾声。   同时,叶非折和神尊约定好的时日越来越近。   他们约定见面的地方是在那处神尊居住了几百年的山洞边,据神尊所说,那是天地最边缘的地方。   也是天道意志最薄弱的地方。   叶非折当时还问过神尊为何要选在这个时日,是不是有什么讲究。   他自己不太信星象卜算这回事,总不能拦着神尊不去相信。   就当是给队友做个心理慰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左右叶非折不差一天两天的时间。   神尊回答得耿直:“我总得留点时间给这个世界。”   没当叶非折表示理解的时候,就听神尊接下去道:“毕竟谁知道仙界的人会不会吹捧人,话说得好不好听。万一不留在这世界过把瘾,到时候去了仙界听不成该有多遗憾。”   叶非折:“……”   他不但不想表示理解,甚至还想开除神尊这个队友。   最后神尊还是顺利地听完了他的彩虹屁,和叶非折在山洞那边见面。   宿不平与千岁平时化形成人与常人无异,等关键时候,则可寄居在不平事与千岁忧中,俨然是两把普普通通的兵器。   神尊所居的山洞位置很高,自高处望下去时,所有山峰起伏,无论大小高低,统统渺小成了脚边的蝼蚁。   偏偏西荒又是很荒僻的,山峰渺小,不影响荒原广阔,满眼都只有茫茫的赭红色,风沙吹过来时,几给了人一种心惊之感。   叶非折和神尊就在此处见面。   叶非折声音很冷,扑在面上时,比粗砺的风沙更利:“神尊既然带了人来,又何必躲躲藏藏?”   “不是我想带人来的,事情也不是我告诉他的。”   神尊觉得这种事情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是他自己猜出来我们想做什么,又是他自己想要跟过来的。”   叶非折已经大差不差地猜到了一些。   要不是他清楚这事大部分不能怪神尊,神尊就不会好端端地立在这儿根自己说话了。   得怪和神尊合作的自己。   明明知道神尊是什么德性,偏偏还偏向虎山行和神尊合作。   自己作的死自己承担。   所以叶非折颇为自然地接过口道:“只是你骗不了他,又打不过他。只能任由他猜中真相,跟了过来而已。”   神尊憋屈地住了口。   尽管他私心一点也不想承认叶非折所说,显得自己太过无能。   但神尊不得不承认:   事情的确是想叶非折所说的那样。   “不是人人都能像魔尊那样巧舌如簧,善骗人心。”   一道远为冰冷疏离的声音响起。   楚佑本来就没打算藏着掖着躲在暗处不现身。   茫茫的荒土平原随着他的一现身,也像是盖了层化不了的亘古冰雪。   叶非折不为所动,只撩了撩眼皮:“教训得是,那么不知仙首来此有何贵干?”   两人相对而立,除却过分出色的容貌以外,看不出任何相似之处,完全是敌对的陌路之人方有的剑拔弩张,敌意浮动。   谁会想到他们也曾深信不疑,相托生死?   楚佑毫无预兆地微微笑了一下。   对他的性子而言,笑是楚佑极吝啬,又极可贵的东西,能在这种场合笑更是地破天荒。   然而谁也说不清他这一笑究竟是温和更多,还是杀意更深。   “魔尊。”   楚佑轻声念出这个称呼。   这个阴魂不散,曾日日夜夜缠绕他,让他咬牙切齿,又最终无可奈何的称呼:   “你若是自己凭自己的本事破开天道规则,自然不碍我事。纵然我私心于你,有一千种一万种看不开的理由,也不会卑劣到去刻意阻碍你回去的路。”   楚佑的确不懂。   明明家也不过是栋普普通通的房子,明明归途也不过是条普普通通的路,到底有什么值得旁人去赋予它们这样沉重珍贵的含义,去为它们不惜一切。   但他不会拦着懂的人。   因为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能懂这个是幸运。   他眸光兀然转锐,终于从这几年磨练出来万事不动的沉稳中,现出了曾经狠戾的棱角:   “但是魔尊,你用的是我的血,借的是我的力,骗的也是我的人。”   哪怕他不看重祸世血脉,在叶非折出手前一刻就打算彻底剥离而去——   但只要楚佑自己不动手,祸世血脉依然是他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他依然是被祸世选定认可之人。   “你叫我怎么不能问?”   楚佑见叶非折唇角动了动,看样子是有话想说。   叶非折是有话想说。   楚佑所说的他曾经想过。   若是可以不用祸世血,只凭自己手中一把刀,只凭自己心中的一腔执念去破开天道规则——   那真是太好了,是叶非折所一心向往,所梦寐以求的好。   不用对不起任何人的真心,也不用赌上沉重代价。是赢是输,全凭自己一身意气;生死游走,全看人天谁胜一筹。   是他这几年做梦也不敢想的酣畅淋漓,痛快尽致。   但做戏就要做全套,演恶人就要演全套,做事也不能凭自己的一腔意气。   哪怕是为了让楚佑信自己先前所做种种是为了取得祸世血,叶非折也得用上。   叶非折心中所想,他面上一个字都没说。   因为不管初衷如何,不管期望如何,他是最终获利,也是负尽真心的那个人。   没脸自觉委屈,也没脸去为自己辩解。   叶非折说:“那便拔剑吧。”   神尊一听拔剑两个字,浑身白光瞬间扩大了几倍,不知是紧张是激动。   叶非折和楚佑倒是一切如常,像是早就料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   楚佑说:“好像也只有拔剑。”   他曾经以为精诚所至,所以愿意付出满身真心信任,以为不求同等回报,至少能得一个真心换真心。   现在看来,却只剩下了拔剑一条路。   何其可笑?   该说的话已经说尽。   该叙的旧也再没有什么好叙。   刀光剑光平地而起,交织在一起时,仿佛是天边的光影一片,分开天上与地下,白云与泥土,荒原与海洋。   远远望去,几乎成了夺自然造化方能有的天光景象,而非是人力所为,是交手余波。   神尊甚至捏了一张板凳,自顾自坐下来道:“你们先慢慢打,这是你们的宿命之战,我不应该插手。”   叶非折:“……”   他就应该在神尊向他提出合作时一刀敲掉神尊的脑壳。”   楚佑:“……”   尽管神尊不出手对他而言是好事,但…   也很一言难尽就是了。   神尊见状疑惑道:“难道不应是这样吗?我听那些弟子在讨论仙界传说,凡界话本时都是那么说的。”   叶非折:“……”   他克制着自己脱战去打人的冲动勉强道:“是这样,你说得挺好。”   至少比进来帮倒忙好。   神尊既然那么爱看话本,等自己回到玄山,不让玄山弟子写十本八本神尊的本子他就不姓叶!   “叶非折。”   交手到最后,还是不分彼此。   楚佑一字字地念了他的名字。   不像以前叫阿折时那么亲密无间,也不似称呼魔尊时的冷淡嘲讽。   就像是在念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名字,没那么多爱恨纠葛。   “我偶尔也会好奇,你原来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楚佑曾想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忘掉叶非折这个人。   也为自己午夜梦回,为自己意念深处刻入骨髓的影像无能狂怒过。   下过几回决心,又怒过几回后,楚佑终于能够坦然承认无论是爱是恨,叶非折都在他心底占了浓墨重彩,挥之不去的一笔,也占了他此生最炽烈的感情。   他当然对叶非折所生所长之地好奇。   叶非折望着他,眼里涌现了楚佑看不懂的莫名情绪。   他甚至从叶非折的眼睛里感受到一丝令人心折的悲伤。   一个薄情寡义之人的悲伤。   多可笑?   “我没法说与你听了。”   叶非折说话时,天幕裂了一丝缝隙。   “这里是天道规则最为薄弱之处,今日也是天道规则最为薄弱之时,不平事和祸世血又是逆势而为的至宝,而你我一场交手,快要超出规则所能承受的极限。”   几相叠加之下,规则破裂。   叶非折有很多话想说,也有很多话受限于口不能说。   他几乎想笑。   原来自己和楚佑已经是这样水火不容的关系,连说一句保重都会觉得奇怪。   叶非折说出口的是一句:“再见。”   所有的恩与义,仇与怨,情与爱,恨与憎皆会随之落下帷幕,消磨在三千世界不可逾越的规则里,消磨在各自两相淡薄的人生里。   原来开始时那么孤注一掷奋不顾身的情感,到最后也不过是用两字作结。   说罢他举步跨入裂缝之中。 第57章   叶非折睁开眼睛。   他醒来时便发觉缠绕他几年阴魂不散的阴煞之气,忽地一夜之间散得干干净净。   外面朝阳正好, 朝阳底下的山峰秀景也正好。   叶非折在玄山待过几百年, 早就对其边边角角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   也深谙那份壮阔出尘,是魔宫那边学得再如何像, 再如何倾尽人力,夺天造化, 也一样学不来的。   终于…回来了啊。   叶非折举目远望, 神色无喜无怒,硬是要说,倒是有几分怔住的茫然。   即将要身陨于雷劫之下时,叶非折清楚知道自己不甘心。   初临异世之时,他也再确切不过哪怕不惜代价, 也要回到此方世界。   因为他的亲、他的友、他的根全在这里,说得重一点, 这里几乎是叶非折存在的意义所在。   然而等真正回来, 叶非折却又感不到几分由衷的高兴了。   “师兄!”   外头传来一道兴冲冲的少年音色, 白衣身影推门而入。   少年问也不问, 就极其熟练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长长吁一口气:“可算是担心死我了。师兄, 你说你也没去什么极险之地,也没寻什么难缠之人赌斗生死, 怎么就平白无故地晕了那么多天?还是在你接任仙首的关头,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玄山要凉了呢。”   他语速又快又利落, 气也不喘地说了一大串, 绕得本就恍惚的叶非折更加头晕眼花。   “停一停。”   叶非折顿了一顿,盯着少年的头发缓缓问道:“渐鸿,你与我说句实话。”   方渐鸿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也不由得跟着正襟危坐起来。   叶非折问出方渐鸿一进来时他就有的疑问:“你的头发…什么时候,剪回去了?”   还乱糟糟堆在头顶???   说起方渐鸿这个头发,还得追溯到他少年时候。   方渐鸿少年时最是活泼闲不住,叶非折顶多是仇满天下,把玄山外面的地方闹得不得清净。方渐鸿不一样,他专闹玄山,把玄山闹得鸡犬不宁。   方渐鸿师父玄和峰主拿他没办法,自己收的徒弟,又不可能直接丢了不管,索性将他扔给叶非折他师父舒遥管教。   舒遥身为仙魔两道人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管教的手段也相当简单粗暴。   旁人顶多是打手板上教鞭,他是直接上手拿雷劈。   可能是没劈过方渐鸿那么弱鸡的角色,一不留神没控制好力度,把方渐鸿头发给劈成了一个乱糟糟的焦黑鸡窝。   其实只是如此,倒也罢了。   毕竟修行之人从来不缺灵丹妙药,方渐鸿的头发要是想恢复回去,也就是分分钟的事情。   然而方渐鸿他偏不。   他倔强地认为自己顶着这头头发能够时时刻刻提醒着魔尊他的失手,勾起大魔头的恻隐之心,之后使自己免于劫难。   还真叫方渐鸿成功了。   舒遥嫌他那一窝鸡窝看着太伤眼睛,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放他一马。从此以后方渐鸿彻彻底底在玄山没有了拘束,与叶非折里应外合不说,还帮叶非折顶了不知道多少次的锅。   那都是很久远、很久远的回忆了。   叶非折回想起来时恍若隔世。   他已经有数百年没见过方渐鸿顶着这个头发招摇过市了。   自从他们一辈师长接二连三飞升,方渐鸿接过掌门之位,曾经蓬乱着炸成一团的鸡窝头早就变成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道骨仙风,人模人样了几百年,还真将玄山打理得井井有条。   所以叶非折更加迷惑。   怎么正常了几百年又爆炸回去了???   难道是想怀念一下年少时不堪回首的时光???   不至于吧,几百年前的方渐鸿脑抽也就算了,现在方渐鸿还能学着几百年前自己脑抽下去吗?   这是何等痴心不改的精神???   “哦这个。”   方渐鸿恍然大悟般一拍手:“还是师兄你想得周全!”   叶非折:“……”   不,他如果真想得周全,就不会想到方渐鸿会这么打理自己了。   方渐鸿说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师兄教训的是,如今师父师伯他们飞升了,挑大梁的该是我们。总不能这副样子去见外人,我回去就将头发好好打理一番去参加大典。”   叶非折:“……”   如今飞升?   难道不是早几百年前就飞升了么???   大典又是什么大典?   他冷静地掐了一把自己。   疼的,不是梦。   他冷静地打量了一番方渐鸿。   虽然头发是过分爆炸了一点,笑容是过分灿烂了一点,但人的的确确是好端端的一个人,还没疯。   所以叶非折思忖片刻后,问方渐鸿道:“我爹今年几岁?”   “师兄是问叶家家主?”   方渐鸿露出了了然的神色,低声道:“前两年我不是还随师兄参加过叶家家主三百四十岁的大寿吗?”   叶非折这下是确定了。   约莫是他穿越时空的时候穿出了一点岔子,他不但没落在自己渡劫之后的那个时间点,反而穿回了三百年前刚接任仙首之位的如今。   想通这一点后,叶非折不由沉默下去。   三百年勤勤恳恳修炼一朝重来,任是谁心情都不会太美妙的。   不过转念一想,那么不靠谱的神尊,那么不靠谱的系统,那么不靠谱的世界规则——   能够落错到三百年前而不是干脆落错世界,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该放烟花庆祝的好运气。   偏偏方渐鸿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和他说,向他拍胸脯保证道:“师兄你放心!我绝不会告诉叶家家主,你连他生日都忘记这件事的。”   想到这里,方渐鸿便很唏嘘。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想想叶家家主为叶非折操碎了多少心,赔出了多少钱,又收拾了几次烂摊子?   结果转头来,叶非折还不是忘得干干净净,连人家的生辰年岁都给一块忘了。   叶非折:“……”   倘若是三百年后的方渐鸿和他说这话,叶非折兴许会有几分相信。   三百年前的方渐鸿向他做出的保证——   叶非折敢打包票不消三日,自己记不得叶家家主年岁的事情就会在修仙界传得满天飞,说不定到时候连写话本的连唱戏的都有了。   他盯着方渐鸿,突然对玄和峰主感同身受。   有那么一个师弟,打又没用,骂又没用,还不够上手动真格的,能拿他怎么办呢?   “师兄……”   方渐鸿被他盯得惴惴不安,犹疑着问道:“师兄如今感受如何?可有大碍?”   方渐鸿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受。   就好像是从叶非折的睁眼开始,尽管他师兄皮囊仍是那副皮囊,内里却好像换了个灵魂,换了个人。   叶非折自十几岁少年时就拜入玄山,至今百年有余。方渐鸿年岁与他大体相当,拜师时间也与他大体相当。   可以说,方渐鸿绝对是世上最了解叶非折的几个人之一。   他深知叶非折那副冷淡矜贵的世家外表做派下,藏的是一颗何等恣意不羁的心,也知他实则总是脱不了少年意气,热烈似火。   但方渐鸿此次第一眼见到叶非折时,心里便是一咯噔。   叶非折容貌望上去依然是美的,风姿依然是绰约的,但没了昔日远远一眼,便有艳色灼灼烧成一片的逼人盛况。   他看着比方渐鸿记忆中的远为悠远宁静,也更捉摸不透,更易凋谢。   是另一种形式的牵动心弦,按理说不分高下。   可方渐鸿就是不喜欢这种形式。   所以他屏住声息等叶非折回答,内心未尝不盼望着叶非折扬眉斥他一声胡思乱想,让他倒立着滚出玄妙峰。   “没什么大碍。”   然而方渐鸿预想中的情景终究没有发生。   叶非折语气淡淡,与其说是温和,不说是死水一片的波澜不惊,一切都不萦于心:“只是有些想不到的变故罢了。”   “这样。”   方渐鸿心里有自己都说不上来的失望。   他不肯离去,目光反复地在屋内搜寻着,企图找到那么一点能让他顺理成章留下来的理由。   还真被方渐鸿给找到了。   他扫视到不平事时,大吃一惊,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这是刀!!!”   他看见了什么???   他居然在自己师兄,一个剑修的居处看见了刀???   很快,方渐鸿就从惊讶里回神,脸色严肃,搭住了叶非折的肩膀:“师兄,给你刀的人实在是太过分,太居心险恶了。”   叶非折:“???”   宿不平:“???”   千岁:“???”   叶非折勉勉强强从震惊里捡回了一点言语功能,宽容道:“没事,你继续说。”   他保证不打死方渐鸿。   方渐鸿盯着不平事,眼色深沉:“天下皆知师兄你是个剑修,天下也皆知你千岁忧的声名。独独有人选在你接任仙首的时候,给你送了一把刀,这代表着什么?”   叶非折:“……”   那么问题来了。   是什么给方渐鸿信心,认为有人能在他不察觉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自己住所来给自己送刀?   一时间,叶非折是真分不清方渐鸿是蠢得令人头疼,还是傻得令人怜爱。   方渐鸿根本没往是叶非折自己干的这方面去想。   他振振有词,拳头越握越紧,话也越说越愤慨:“这明显就是对师兄你身为剑修尊严的挑衅!脸都打到了我们玄山这边来!”   叶非折:“……”   他思索一下,深切认为自己还是不要说出真相比较好。   毕竟叶非折不想“薄幸剑修弃剑修刀,无情独子忘父生辰”的话本第二天轰轰烈烈卖遍仙魔两道。   于是叶非折违心地附和方渐鸿的话,硬是把不平事出现的原因推给了压根不存在的神秘人:“你说得对,的确是欺人太甚。”   “师兄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彻查此事,绝不放过!”   说完,方渐鸿满怀斗志,一阵风一样地走了。   叶非折看着他远去背影,竟是唇角一弯,影影绰绰露出了一个笑模样来。   其实时空错乱到三百年前,也不是不好。   还能见着如此鲜活的方渐鸿和其他人。   时光隔得太远,叶非折甚至有点忘记这三百年间他们是怎么过来的,又经历过什么。   记忆中好像一直风平浪静,也没多艰难磨砺的大事,方渐鸿和旁人就长成了叶非折印象中独当一面的仙门掌门。   不应该啊。   叶非折以前未曾未曾深思细想过,此时觉得颇为奇怪。   他们这一辈人是真正的顺风顺水,天之骄子,别说是天下大义,生离死别,经历过最头疼的可能是琢磨着怎么躲过门规那会儿,最无助的可能是师长飞升那会儿。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大事?   方渐鸿怎么就能行原来那个鬼见愁的性子,长成标标准准的仙道掌门?   莫非真是醒悟过来痛改前非?   叶非折想回想一下方渐鸿经历过什么,回忆出来的却都是空落落一片,徒有个大致的感觉,却落不着实际具体的事件当中去。   他不再继续白费力气为难自己。   这次大典,非但是对玄山,对仙道,乃至于整个的仙魔两道,都是意义非凡。   上一任的道尊便出在玄山,从此以后,玄山绵延了仙门第一这个称呼几百年的荣光。   随着上一辈纷纷飞升,仙道之首的名头本该落在仙道六宗宗主中,唯一没有飞升的大争书院院长名头上的。   然而大争书院院长无心于此,推却好几回,最后被逼得烦了,干脆自己动口骂了回来让提名的人别烦她做学问,方才熄的他人心思。   大争书院院长之后,论身份地位,论修为战力,便是叶非折。   在这种青黄不接的时候,仙首名头极具戏剧性,又似乎是理所应当地落在了他头上。   玄山弟子心中骄傲的同时,更卯足了劲儿准备这一场大典,打算让世人睁大眼睛,看看他们该天下第一的还是天下第一。   所以玄山之上,天幕之中,从东南西北而来的法宝灵光,从天涯海角寻来的拉车灵兽,载着五湖四海,大大小小林立的世家宗门来客齐聚玄山。   到叶非折这个修为,哪怕是千万里之遥,也不过是他一步之踏。   因此他意随心转,随意一走之间,便来到接待来客的几处峰头。   这种地方,各门各派的议论声往往是最多的,小道消息也是最多的。   譬如说此刻:   “你们可曾听说过,这一任新任的玄山仙首竟是连他父亲的年岁都不记得了?”   交谈的弟子似乎很是惊讶,连啊了两声才反应过来:“你说旁人我是信的,修行之人血缘亲情淡薄也算不得什么,可是如今这位——”   他拿手指了指天上。   弟子这个手势,不仅仅是因为叶非折的仙首之位,更是叶非折出身于叶家。   那个隐世不出的云巅叶家,一出世时底蕴之厚,甚至可堪媲美仙道六宗。   他情不自禁放小了声音:“如今这位身为叶家少主时,所受叶家家主的偏爱纵容怕是谁都晓得,怎么会记不清叶家家主年岁?”   “这我们又怎么能够揣测呢?”   第一个说话的弟子很感慨,很沧桑:“许是表面父子情深,又也许是接任仙首事情太忙,压力太重,让叶家的少主一时半会儿也失了智,忘了自己父亲年岁的缘故。”   弟子于是更有感触了:“那必定是失智失得很严重。”   “可不是嘛,你想想我们平时要被师长嘱托点什么的时候就已经够紧张了,何况关乎一整个修仙界的仙首之位呢?”   眼看着两位弟子就要来个头脑风暴,为叶非折编个或辛酸或沉重或惨淡的故事,叶非折终于听不下去。   他怕自己越听会越想打方渐鸿,为方渐鸿的人身安全着想,走到了较为僻静的一角。   这里面住的大多是些叶非折记不清名字的小世家小宗门,难得有个能来玄山的机会,自然是恨不得屏住呼吸谨言慎行,哪里敢肆无忌惮谈笑?   “狗杂种!”   有道尖酸刻薄的叫骂声打破此地表面上的和平安宁。   骂的人大约是气得狠,一句狗杂种并不能打消他的全部愤怒,后续忿忿劈头盖脸来了一串:   “你以为来了玄山,你就能和玄山弟子相提并论?也不撒泡尿看看清楚自己是什么模样,还敢痴心妄想?”   玄山包括仙道六宗,话本满天乱飞归满天乱飞,流言轰轰烈烈归轰轰烈烈,叶非折自出生以来,已经几百年没有听到过这样狠毒的骂人。   一般到这个份上,大家都是直接上手光明正大打的。   毕竟他两位师尊,道尊魔尊未曾飞升时,日月照璧与寒声寂影两把剑镇压仙魔两道,飞升后叶非折也比他们遑不多让,没出过大的幺蛾子。   里面骂人的少年成功打破了叶非折死水一潭的心境,引起了他几百年不曾波动的心境。   叶非折瞄了一眼门牌。   哦,楚家。   没听说过。   世家宗门数百上千,叶非折哪里有空挨个挨个去记那些不入门的家族?   但无可否认的是,他看见楚那个字的时候,心的确是微微动了一下。   叶非折抬手,轻轻扣了几下门。   骂人的少年声音一变,立马变得殷勤而恭敬起来:“是哪里的贵客?稍等片刻,晚辈这就来开门。”   想来知道能住在这里的人,无论是谁,都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人。   能他方才骂得狗血淋头的楚佑不仅不羞愧动容,甚至还有那么略微一点点的熟悉和想笑。   他在叶非折进入时空缝隙时,不假思索,立即随叶非折而进。   楚佑自认无牵无挂。   他前缘已了,该报的仇也统统报完,剩下什么虚无缥缈的仙首荣光,完全敌不过对叶非折的执念。   所以他甚至不用思考,就随着叶非折穿入空间缝隙之中。   等到楚佑再度睁开眼时,他来到了此处的世界,来到此处自己所居的院落。   楚佑可以确定,身体依然是他原来那具身体,该有的修为也统统都在。   但他似乎平白莫名多出了一个身份。   一个和他原来所在世界近乎一模一样的身份。   又是不入流的修行世家楚家,又是不受待见的家主之子,又是备受兄弟欺凌暴力,修行无望的少年。   如果说楚佑十几岁时,的确是将这些仇怨深深记在心里,甚至为此恨到咬牙切齿过的话——   他现在经历一遍自己曾经经历过,只觉得毫无感觉。   那些谩骂幼稚得可笑,那些动作也幼稚得可笑。   统统是自己现在一只手——   不用一只手,一个眼神就可以捏死的。   不等楚佑开口给他们一个警告,一个教训时,门开便传来几声稀疏的敲门声。   方才楚佑那位名义上的兄弟,叉着腰唾沫横飞教训辱骂他的少年,急匆匆换上一脸的谄媚笑容跑去开了门。   明光满室,朝霞落院。   那一瞬间的光色美艳无与伦比,也难以形容。   少年满脸谄媚的笑容就这样僵在脸上,木得甚至想不出哪怕一个恭维讨好的字眼。   有他当门挡着,叶非折看不大清门内景象。   叶非折面上一向矜贵,即便是玄山弟子也不一定能听得到他几个字,几声告诫。   但今天是个例外,楚家的院落也是个例外。   叶非折甚至没去留神感应院内的气息,便顺着心意扫了少年一眼,问他道:“玄山弟子?”   这四个字音他咬得轻柔,隐约带着一点似笑非笑的味道,却硬生生将少年说出一身冷汗。   楚佑听到了自己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声音。   一模一样的音色与腔调。   只是远为年少,也远为疏懒。   “我怎么不知道我玄山弟子如此高贵,旁人还不配相提并论?哪个玄山弟子说的哪门子笑话?” 第58章   是叶非折…?   楚佑看清来人形容面貌时, 不由微微怔了一下。   他曾想过叶非折所在的世界是何等模样, 也无从得知这一切。   但是当叶非折切切实实站在他面前时,楚佑几乎不用想不用问就可以确定——   这就是叶非折所在的世界。   他之前所见的叶非折, 一直是隔了一层的。   真情也好,假意也好,都是隔了一层影影绰绰的雾,算不得太夸张, 却有淡淡的疏离感,不真切。   然而他眼前的这个叶非折不一样。   如黑夜里的火光,洛阳城的牡丹和九天上的神鸟,甚至不用他言谈动作,只消站在那里,便鲜活肆恣, 恰逢其会。   “你……”   楚佑开口。   毕竟以他和叶非折的关系,迟早要把事情彻底解决才能罢休。   早开口早尴尬,晚开口晚尴尬, 拖着不开最尴尬。   既然要说,不如趁早说。   刚说第一个字时,楚佑脑中忽地一震。   不知为何,祸世血脉随着时空的穿梭,自动从叶非折身上剥落, 去寻自己原来的宿主楚佑。   楚佑虽有觉察, 奈何时空穿越不比旁的, 稍有不慎便会在时空乱流之下死无全尸, 他腾不开手去应对祸世血脉,只得任由其进入自己体内。   谁也没想到,隔了五年之后,祸世血脉竟会以这样儿戏随便的方式回到原宿主身边去。   祸世血脉力量强悍,讲究的又是一个逆世,楚佑不清楚此方世界规则能不能容下祸世血脉,但从血脉处传来的不适感的确是实打实的。   随着他脑中一震,祸世血脉随即发作,仿佛是拼死一搏的困兽,倾尽自己所有力量孤注一掷,来撞击来毁坏楚佑识海做的栅栏。   楚佑本来与祸世血脉纠缠至深,是世上最明白该怎么对付它的一个人。   无奈何这次情况不一样。   他与叶非折不同,本就不是此方世界的人,处处受规则限制。   规则和疯了一样的祸世血脉同时发作在他体内时,便是楚佑,也有心力不足之感。   叶非折等着楚佑说下去。   他推开门时,也绝没有想到里头待的是楚佑。   这天下姓楚的人家千千万,谁想得到自己随手一推就撞上一个楚佑?   最初的惊讶过后,叶非折很快便想开了。   他在时空乱流中时,的确有模糊感觉到似乎有人跟在自己身后而来。   只是因为那时叶非折全神贯注在时空乱流,顾不得其他,因而打不了保票。   如今看来,楚佑是跟着他一起来了自己这个世界。   至于楚佑的身份——   叶非折眸色微深。   若不是与自己那会儿穿书的时候相类,穿到某个同名同姓的已死之人身上去;就是天道专程给他捏造了一个身份,篡改了楚家人的记忆。   目前是哪个不好说。   但是——   无论是哪一个,这其后的原因都不简单,都耐人寻味。   叶非折颇为耐心地等了楚佑好一会儿。   楚家人纵然骚动,好在有叶非折威压在那儿弹压着他们,是绝对不敢造次的。   祸世血和规则仍在狼狈为奸。   而楚佑再度开口时,神情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若说他原先是纯粹的冰冷不亲近人,那么如今他在冰冷中又掺杂些许戾气,像是伤痕累累的孤狼崽子竖起自己全身的獠牙尖刺,恨不得刺伤每个靠近自己的人。   他垂下头,恭敬中又恰到好处的疏离警惕:“见过前辈。”   楚佑不知道突然推开门的红衣年轻人是谁。   不过看他一身矜贵,口吻又高高在上,想必是在玄山中亦然地位很高的前辈。   楚佑心中暗暗悬了一口气。   这样尊贵的人物,有什么能够让他特意敲响楚家院落门,让他为自己说话?   叶非折:“???”   他突然感到了有哪里不对劲。   于是叶非折试探性地问楚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楚佑摇摇头:“不敢揣度前辈身份。”   叶非折:“???”   和他反目成仇的是楚佑,向他出剑的也是楚佑。   怎么到现在就变成不敢揣度了???   楚佑在穿越时空的时候到底经历了什么???   若非能够感知到气息确确实实是叶非折认知中的那个,半分差错也不可能有,叶非折几乎要怀疑这个世界是不是有一个同名同姓的存在。   更不用说楚佑目前的样子,简直和在楚府初见时一模一样。   他默然片刻,问道:“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事到如今,叶非折再看不出楚佑身上发生了什么,那他也可以去跳玄山死一死了。   楚佑想来是穿梭时空的时候出了变故,因此失去记忆,回到两人还未见面的时候。   也许自动适应了这边世界的身份也说不定。   叶非折心态可以说是破罐子破摔。   纠纠缠缠五年多时间,剑尖对彼此的方向都转过好几回,如今一朝回到一切没有发生前——   叶非折也想不出来这是件好事坏事。   思来想去,只能麻木,只能释然。   楚佑回答他说:“叫楚佑。”   叶非折点点头,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也认真回答他了一句:“我名字叫叶非折。”   叶非折记得他和楚佑第一次见面时,根本没告诉过楚佑自己的名字。   楚佑还是从旁人不怀好意的口中知道的。   现在回想,如果拿开头奠定基调的说法说事的话,他和楚佑刚见面时半真半假的嘲讽姿态,也许就注定他们后来真真假假,想要靠近又忍不住厌憎的未来。   叶非折一直遗憾他没和楚佑有个好好的开头,心平气和,发自内心地说两句来。   若是这样,兴许他和楚佑也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彼此很亲近重要的人,而非是落得一个拔剑相向的结局。   楚佑明显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在他看来,叶非折即便是毫无理由地大发善心来帮自己一把,也该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来。   楚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一个人若是容貌气度这样出色,换你也会觉得他理应高高在上。   叶非折便是这等理所当然的人物。   所以当叶非折以如此温和的口吻说话时,楚佑反倒是感到了几分手足无措的不适应。   他该说点什么?   如果是普通的客套言语,会不会让这位贵人觉得自己太油滑,太疏离?   如果表现得太激动太亲近,会不会让这位贵人认为自己不够稳重,是逢场作戏只为得利?   楚佑不说话,一旁的楚家子弟倒是喃喃出了声:“叶…非…折?”   这名字好生熟悉,仿佛日日听闻在耳一般。   但饶是他想破脑袋,依然想不出来自己故旧亲朋,到底有哪个叫这个名字。   想着想着,楚家子弟毫无预兆地一跃而起!   他用力一晃脑袋,满脸都写着不可置信,恐怕就算见了鬼,也要比他这副模样好点:“仙仙仙仙仙首?”   怪不得自己觉得叶非折这名字熟悉。   身为这场盛会当之无愧的主人,日日被修仙界中人提在嘴上的那位,这名字怎么可能不熟悉?   怪不得自己没找到叫这个名字的亲友。   他又没有一个曾经是道尊首徒,如今又是仙道仙首的亲友。   叶非折:“……”   倘若换在旁的时刻,叶非折自知自己一定不会留情,一剑下去没得商量。   毕竟楚家人这等货色不值得他思考,也不值得商量。   然而现在他身边有楚佑。   叶非折无端地就有那么几分在意起了自己形象,倒也没直接出手,只道:“是我。”   楚家子弟惊得舌头都打结了:“仙仙仙首,您来此此此地有何贵干?”   叶非折睨他一眼,还真的回答了:“来替我师父收个徒弟。”   震惊过后,叶非折很快做出了决定。   放任楚佑在楚家肯定是不太行的。   哪怕楚佑是暂时失忆,而非是曾经那么真正无望的少年,叶非折也绝不可能将他放在楚家。   把楚佑收入玄山的话,外门弟子也不适合。   楚佑身上还有祸世这个指不定哪天发作的东西,难保外门着外门着外露了馅,被旁人发现斩妖除魔就很不好。   综上所述,楚佑得放他自己身边。   收徒的话,叶非折自认自己不至于趁楚佑失忆时,占他这点辈份的便宜。   叶非折决定代师收徒。   反正人都飞升了,他爱收谁收谁,爱怎么收怎么收,只要天上没有降下雷霆来戳穿他,叶非折就还能继续编下去。   楚佑听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指尖被他攥得发白后复又松开。   自己不该……痴心妄想的。不然到时候见万一不是,该多失望。   楚佑盯着指尖,在心里苦笑。   可人总是痴心妄想的。   假如叶非折没有开口替楚佑解围,没有帮过楚佑,楚佑自不至于生出这无妄的念头来。   叶非折做了。   楚佑便不免生出更多执迷不悟的奢望来。   楚家子弟沉默之间,也听到自己心头狂跳的声音。   代师收徒,那意味着什么?   仙首的师尊,是镇压仙魔两道数百年的道魔双尊。   一旦与仙首做了师兄弟——   何止未来可期平步青云?   简直是一步登天直接飞升!   楚家子弟大气也不敢出:“您,您是来收我们少主的吗?”   常理来说,像楚家这种不入流的小世家是不该如此有自信的。   不过楚家不是个可以用常理来揣度的地方,草窝里偏偏飞出了一只金凤凰。   就是楚家子弟口中的楚家少主。   虽然压根没法和叶非折比,也远远逊色于六宗的那些少年天才,不过放到外面去,倒也可以称一句良才美玉。   年纪轻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已经筑基巅峰,眼看着未来可期。   叶非折:“……”   楚家子弟一开口,他就忍不住想起当初楚家那个楚修锦。   不过楚修锦人废都废了,叶非折没有兴趣去迁怒,也没有兴趣去了解这个世界的楚家少主,是何等人物。   他甚至没有兴趣给楚家子弟一个眼神。   他走到楚佑那边去,做了一件他初见时没有做过,且一直引为遗憾的事情。   他拍上楚佑肩膀,在楚佑最落魄的时候,给了楚佑最需要的关怀和支持。   叶非折平视楚佑的眼睛,问他道:“你愿意做我师弟吗?”   楚佑从叶非折眼里看多了很多很多目眩神迷,很多很多令人求之不得的东西。   天下第一的修为尊号,天下第一的美人容貌。   他望见了底。   也望见撇开那么多虚名称号,是叶非折这个人给泥潭里的自己递来一捧善意,犹如从天而降的甘霖。   甘霖尚且可以说是天意无常,说是上天恩赐。   叶非折的,却是人心有心有意如此为之。   楚佑鼻尖蓦地涩起来。   情感总比理智炽烈,心也总比脑子动得快。   在诸多复杂的想法之前,楚佑最先说出口的,是低低一声:“师兄。”   叶非折不由笑了一下。   他贯来锐利得咄咄逼人,鲜少有这样温柔平和的时候。   真好。   叶非折不止一次地想过,他要是能换个时间,换个地方遇见当初的楚佑该有多好。   可惜往事如逝水不可追,原着中的男主因他私心而毁,祸世血因他一手推动而发作——   相较这些切切实实在发生的,叶非折的设想,就显得既懦弱且逃避。   叶非折不是个会逃避,会伤春悲秋的人。   所以这些想法于他而言,即如流光转瞬一逝,匆匆隐没。   他没料到的是曾经以为可笑的水月镜花,居然在今日变成了可触摸得到的事实。   “师弟。”   他也叫回来,像是认了一个真正的师弟一般高兴,一般纯粹:“随我回去吧。”   叶非折完全没有顾忌到跪在地上那些面如死灰的楚家人。   那群人他在异世修为全失时尚且不在乎,更不用说如今在玄山。   出去后,叶非折随口一问楚佑:“楚家人那边…要我帮你处理吗?”   楚佑本来还兀自沉浸在云端,连走路都像是飘的,软绵绵的踩不真切。   叶非折这番话倒瞬间将他浇醒,让楚佑生出了些许实感来:“没事的,不用劳烦师兄。”   他师兄这两个字咬得很轻,好像怕这么称呼冒犯叶非折似的。   楚佑直直望着叶非折的眼睛,一番话说得用尽他为数不多的肺腑真心:“只是些小事罢了,怎么能让师兄为我费心费神?”   他说得轻描淡写。   把那些曾经不堪入耳的谩骂,那些到现在都伤痕遍布的殴打,说成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事实上,楚佑也是那么想的。   叶非折愿意拉他一把,愿意代师收徒,已经是他这辈子都想不到,用性命都回报不了的好事。   如何能再让叶非折为楚家那些破烂污糟之事出手?   只会脏了叶非折的手。   不值得。   叶非折:“我明白了。”   楚佑没开口否认,只是说自己心里有数,不让叶非折去做,已经很能够证明一些事情。   看来天道给楚佑的记忆里他所遭受的欺凌,绝不比在之前世界的少。   他来得比上一世早,却又没早得彻底。   没早到能够完完全全护住楚佑的那个时间段。   叶非折无声一叹,打算随便吩咐点人手,让他们去随便挑个好时间去把楚家那里解决了。   玄山的不方便出手,还有叶家的可供他差钱。   叶非折将楚佑带到了他所居的玄妙峰峰顶:   “玄妙峰够大,不在乎多住几个人,我一个人也是无聊,你若是愿意,便来陪我一起。”   少年眼睛像星辰灼灼明亮,口吻却稳重而克制:“师兄若是不建议的话,我当然求之不得。”   叶非折失笑:“我若是介意就不会来邀你了。恰好师尊师祖他们纷纷飞升,这里原先还有只鹅,师祖养的,也被他带着飞升了。剩下来的人里怀师姐一心潜修剑道闭了死关,临师兄天南地北地跑,话本像雪片一样地写。渐鸿有他自己的峰头,偌大的玄妙峰只剩下我一个人,也怪无趣的。”   夕阳斜照山峰,暖红晚霞撒满拥绕峰头的溪水,溪水映出的一排归鹤带起温柔和煦的晚风,吹在山顶对坐的两个人身上。   叶非折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楚佑便全神贯注地听他言语。   叶非折少年时虽说是世家养出来自恃高傲的性子,却并非不喜言谈,寡言少语之人。   但好像自从他做了仙首以来,言语一日比一日少,为人一日比一日淡。   他自己也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一口气说过那么多话,没有和人闲话家常,促膝长谈过。   叶非折无端觉得这样也很好。   不用修炼,不用打杀,也不用博弈天下,只消坐在一方随便哪里的峰头,有个愿意听你说话的人,说点随便什么无聊的有聊的,无意义的有意义的闲话。   “阿佑。”   叶非折水到渠成地唤了楚佑一声。   他以前从未那么唤过楚佑。   一方面是以前知晓出楚佑的心意,不敢也不方便叫得太亲近。   另外一方面是他如今觉得景致正好,心情正好,就顺理成章地唤了那么一声。   他支着下颔,懒洋洋垂着眼,墨发几乎要散到地上,衬着大片大片鲜艳的红,更显秾丽无方。   “师尊飞升,我身为你师兄,自是该担起师尊的责任来的。在教你修行,教你练剑前,有件事我一定要和你明说。”   叶非折方才查探过楚佑的经脉,可以非常确定楚佑的修为仍在,只是随着他记忆的失去而被规则封印了起来。   换个说法,也就是说叶非折得从头来过,承担起教导重任。   楚佑绷紧了脊背,不动声色的面容下是攥得死紧的手掌。   师兄他会和自己说点什么?   还是说师兄干脆已经发现自己根本不适合修行,也根本不是个好人,不配做他师弟?   叶非折望着他,眼里有楚佑读不懂的神色,轻轻道:“你要记得,你是我的师弟,是道魔双尊的亲传。仙门第一公认是玄山,而玄山自我之下,便该是你。”   楚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指掌攥得更紧,指甲甚至伴着殷红鲜血深深陷入掌间,来遏制自己眼眶里的酸涩。   叶非折说话的时候,特意抬头望了望天色。   很好,仍然是晚霞落日,一片旖旎,没有乌云聚拢,也没有雷霆落下。   师尊他们飞升仙界,自己唤他们时,他们应当是听得到,有感受的。   既然没劈雷下来,想必就是默认。   叶非折理直气壮地跨过了心里这个代师收徒的坎。   虽然他更想要个百鸟朝凤,潜龙出渊,海晏河清,瑞气千条之类的景象吉兆代表认可——   不过算了,不劈雷怎样都可以,不强求。   叶非折手覆在楚佑掌上,一一地去替他掰开攥紧的手指摊平。   楚佑整个人都僵成了一块木头,一座雕塑。   他和叶非折手掌交握,肌肤相贴,甚至能真切感到对方肌肤纹理上最细腻的触感,如脂如玉,像捂着一捧冰雪在怀,不敢出一点点力气,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唯恐自己用力了,捂坏了。   掰开最后一根时,叶非折望着楚佑的眼睛,语调轻柔而坚定。   他说了他在心里藏了五年,都没有机会,也没有底气向楚佑说的话。   “所以你要记着,只要你一朝没有滥杀无辜,一朝不是十恶不赦,我和玄山、和叶家就永远站在你身后。你想什么,想说什么,光明的不光明的,坦荡的不坦荡的,人之常情的惊世骇俗的,都可以去想,都可以和我说。”   楚佑声音干哑:“可是……”   那不够好。   配不上叶家,配不上玄山,更配不上叶非折。   叶非折唇角微扬,打断他道:“那不够好,我知道。不够风光霁月无可指摘,不是世俗想要的神仙圣人。”   “可是楚佑——”   叶非折曾以为自己哪个年龄段都不讨喜,少年时飞扬跋扈,做仙首时疏离淡漠。   可终究不是这样的。   岁月也终究有不同的好处。   他带了一半少年时的鲜明意气,和另外一半岁月沉淀下的通透温柔,开口道:“玄山要的不是十全十美的弟子,我要的更不是十全十美的师弟。”   “如果真要十全十美,要无所破绽,那雕像多好,永远金碧辉煌,永远端庄肃穆,只消在香烟袅袅里把它供奉在神龛之上,看着俨然便是救世神佛。我要什么师弟?玄山要什么弟子?人人都去供雕像就行了。”   “阿佑,我想要的是个真正的师弟,玄山要的是个真正的弟子。所以没什么好患得患失没什么好自己贬低自己。你是我师弟,我是你师兄。你是玄山弟子,未来也是玄山顶梁柱。都是相互付出,相互回报。”   “仅此而已。”   叶非折是真的很少说这样的长篇大论。   从闲聊家常说到人生理想,从人生理想说到善恶观念,从善恶观念说到为人处世。   叶非折回想一下,发觉他好像还真没这么费心过。   一直以来,他都是被人宠爱,被人纵容的那个,何曾费这么大的心思去开导过旁人?   楚佑这个小兔崽子,要是再不给他点反应,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楚佑还真没什么反应,依然一声不吭。   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叶非折。   ******   接下来几天,大典未曾开始,叶非折倒是被劈头盖脸一堆人给问候了。   连问候的语句格式都近乎一模一样。   从“这是你新收的徒弟,哦不,师弟?”做开场。   到“你英明半辈子,挑剔半辈子,怎么就那么想不开收了这么个师弟?”做结尾。   最稀有的问候来自于怀霜涧,他们玄山这一代中真正的大弟子,醉心剑道不问世事。   她是专门从死关里捎了一张传讯符出来表达问候。   叶非折看完后顺手给她传了回去,表达同门之间的关怀,担忧怀霜涧这个死关闭得不够死,居然还能知道外头的风声消息。   何止是不够死?恐怕都可以在洞内隔空追话本连载。   最欠打的问候来自于他好友,六宗中倒悬剑山的新山主绍孤光。   他当时直言不讳,表示道:“想不开你可以拿根绳子上吊,为什么要收这个师弟?”   叶非折冷沉沉地望着他。   他们自小相识,打闹过动真格过不知道多少回,叶非折这点眼神根本没法对绍孤光有什么影响,坦然坐着任由叶非折打量。   叶非折兀然一笑,犹如春风破冰,花开枯枝般令人惊艳:“我看倒悬剑山新山主近来很闲,都不用为财务问题操心,这样看来,叶家与倒悬剑山的合作也就免了吧。”   众所周知,倒悬剑山身为一门上下的纯剑修门派,最缺的就是钱。   叶家最不缺的也是钱。   “兄弟!不对,爹!”   绍孤光瞬间动容,改口改得无比顺溜,情深款款:“咱俩什么关系?你师弟就是我师弟,谁敢说他的不是,找他的麻烦,第一个先问问我绍孤光的剑答不答应!”   他拍着胸脯保证道:“说起来,马上就是大典,你师弟需不需要扬名立万威震天下?我可以安排倒悬剑山的弟子帮忙演的。”   叶非折:“……”   有时候他也很佩服倒悬剑山的剑修的。   毕竟为了钱,能够把剑修的灵魂,把剑修的胜负之心都一起抛弃掉,也不容易。   最鬼哭狼嚎的问候来自方渐鸿。   当时方渐鸿一路哀嚎着跑进叶非折玄妙峰顶,不知道的以为他是受了什么了不得的重伤危在旦夕,惊得连在屋内修炼的楚佑都出来了。   “师兄!”   方渐鸿拽住叶非折衣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们都说你不要我了,你嫌弃我了,所以另找的师弟!”   叶非折不由沉默。   某种意义上来说说得的确没错。   他尽量不让自己发出真心的认同声音,问道:“谁说的?”   方渐鸿哀哀戚戚抹一把眼泪:“话本上都这么说。”   叶非折:“……谁写的话本?”   方渐鸿:“临师兄写的。”   叶非折:“……”   他不可置信:“在临云鹤话本里,我爱过十七个从六宗开始终点在魔道,彼此之间最多隔了三个辈份,其中各自关系师徒好友敌人亲人应有尽有的人;被十二个不同的人欺骗过抛弃过,转而去欺骗抛弃其他人;当过不同人的白月光红玫瑰替身蚊子血——”   他没去注意楚佑一旁越来越阴沉的眸色,质问方渐鸿道:“他写的话本你也信???”   方渐鸿呜呜道:“可是临师兄写的话本很真实。里面说师兄你是因为我的头发抛弃了我,改寻另外长得好看头发又顺眼的师弟。”   叶非折:“……”   艹,别说,还真有那么一点真实。   临云鹤那么荒诞的话本能卖得那么好,不是没有原因的。   叶非折不想违心地说假话,只得招来楚佑:“阿佑,你与他好好谈谈,好好开导开导他,我有事先走了。”   楚佑自然是点头应下,毫无疑议。   就这样,鬼哭狼嚎的方渐鸿被楚佑半是强拖硬拉,半是劝导安慰地带离了叶非折视线。   在这过程中,他们两人还对话本内容进行了交流。   楚佑开口询问道:“方师兄口中的话本和临师兄,可否详解?”   方渐鸿双眼一亮,谈到话本时侃侃而谈,连自己被抛弃的痛苦都一并忘却了。   最后,叶非折迎来了最后的,也最重要的问候,来自叶家家主。   叶家家主刚坐定,便给他喋喋来了一串:“听说非折你最近收了个师弟?怎么会突然想到收个师弟?况且我还听说你专门派叶家的人去他原来那地方解决了点事情,这么小心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爹。”   叶非折叫了一声。   叶家家主被他那么一叫,瞬间心软成一片,什么都不想问了,满心满念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儿真好。   我儿真贴心。   我儿真是太懂事了。   叶非折神使鬼差地问了一句:“若是我闯出大祸,你会怎么办?”   他面对叶家家主,就不是那么想瞒祸世的事情了。   叶家家主下意识捂紧钱包:“你想干嘛?炸魔宫?”   后来想想炸魔宫这种事情叶非折他师尊干过好多次,叶非折应该早就见怪不怪,才不会觉得这是件大事。   于是叶家家主更加紧张,更加小心翼翼:“非折,爹跟你商量件事啊……”   “炸玄山这种事情,就还是别了吧?”   叶非折:“?????” 第59章   叶非折过于震惊, 来不及思考便脱口而出:“我为什么要炸玄山???”   堂堂玄山仙首,做出炸玄山这种事情——   怎么看怎么都不像话。@无限好文:尽在格格党   叶家家主愁眉苦脸:“那倒悬剑山?”   叶非折:“……”   纵然他和绍孤光相看两相厌,但是这一点相看两相厌, 也不足以让叶非折到炸了倒悬剑山的程度。   叶家家主挨个地试探过去:“坠青天、大争书院、无妄寺、六道寺?”   叶非折:“……”   他真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亲爹眼中竟是这个形象, 仙道六宗恨不得丧心病狂地炸一个遍。   这样看来, 他当仙首实在是太屈才, 当魔尊祸害众生才该是真正的归宿。   等把六宗全试探一遍,依然没有得到叶非折的回应的时候, 叶家家主缓缓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儿,你该不会是想炸叶家吧?”   叶非折:“???”   他不是, 他没有, 别瞎说。   喜欢拆房子拆宗门拆宫殿的是他师父,又不是他。   自己最多是打架的时候余波稍微微地带上那么一点罢了。   叶家家主在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   比起拆六宗来说, 叶家那边重建只要出个材料人工钱——   这没事,叶家又不差钱。   而那群长老, 他也能一一摆得平。   如此看来,叶非折执意想拆叶家也不是不能接受的,相较于拆六宗来说, 已经是个不可多得的好选择。   反正将来叶家也要交给叶非折的嘛。   叶家家主盘算着盘算着, 心态就格外宽容良好起来:“如果我儿非拆叶家不可的话, 也不是不可以。”   叶非折:“???”   叶家列祖列宗知道你那么做吗???   他定了定神,无言道:“……我不想炸叶家, 也不想炸六宗。”   叶家家主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想就好, 不想就好。   他满怀欣慰:   我儿真是太过懂事, 事事顾全大局,委屈自己。   真是叫人心疼又无奈。   叶非折怀疑自己是在外面世界待了五年的缘故,确实和叶家家主生疏了。   要不然他怎么会搞不懂叶家家主是怎么想的?   “我如今身为玄山仙首,一言一行代表的不仅仅是我自己,父亲怎会认为我有炸六宗,炸叶家的想法?”   叶家家主顺口嘀咕了一句:“你又不是没炸过。”   叶非折:“???”   叶家家主见他发蒙,便提醒了他一句:“你忘了你十几岁的时候,我不在家,长老们非逼着你练剑的那次吗?”   经他这么一提醒,叶非折还真想起来了一点。   那时候他才十五岁,还未拜入师门,也未觅得良师,迟迟拖着不肯修行。   叶家家主纵容他,哪怕内里急得心急火燎每晚睡不着觉,面上仍然是气定神闲的养气好功夫,从来都是谁不急,也不怕叶非折浪费自己的不世天资。   旁的叶家长老,可就没叶家家主那么好耐性。   所以乘着叶家家主有事外出时,他们几个老不死的暗戳戳动了心思,将叶非折叫过去,硬是要逼着他学叶家祖传的功法。   叶非折一开始还敷衍了他们几句,等到长老要动真格时,叶非折比他们更快一步,将手上功法撕了,玉简砸了。   他手一扬,纸屑玉屑如雪花,在空中飘然纷飞,差点没把几个长老气出个好歹。   哪怕叶家功法从来不缺备份,叶非折此举未免也太过大不敬。   “荒唐!”   长老想也不想就斥责道:“叶家祖传的功法,岂容你一个小辈动手玷污?”   “叶家向来以家主为尊。”   叶非折慢悠悠地道。   那时候他还是少年,没后来在玄山数百年养出飘渺似天人的风度,却锐利得逼人,从头到脚无一不是极具侵略性的,凛冽出一片此目到极致的艳色。   “希望你们记得,我为家主独子,叶家少主,论起来,远比你们更有权来处理这些东西。别说是拓本,就算是原本,我毁起来,也是一瞬间的事情。”   长老脸色难看到极致:“好小子,年纪不大,学会了拿身份压人?”   叶非折抬起眼睛看他们一眼。   他尚是少年的眼睛。   因此傲慢轻狂到理所当然,哪怕看着长老,也明晃晃地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   “你们拿辈份压我,我用身份回压,一来一往,很公平嘛。”   “血口喷人!什么叫拿辈份压你?”   长老差点被他气得背过气去,重重一拍香案:“我们全是为了你好!你若不是叶家少主,不是我们晚辈,你看看我们愿不愿意和你多说一句话?”   叶非折拈起仅存的一枚玉简,轻轻将其放置在桌上。   他手指纤白,压在玉简上时硬生生将上等美玉衬成了顽石,偏偏人又极凌厉,不言不语时都盛气凌人,哪怕旁的再美,也叫人不敢亵玩。   也许是怵于叶非折的气场,玉简碰到硬木时轻微的一声脆响,竟让长老纷纷闭了嘴。   叶非折唇角微翘,声音却殊无笑意:“为我好?”   他两根手指复拈起玉简,随后松开,任由其撞上坚硬地砖四分五裂:“也不看看它们配让我修习吗?就说是为我好?“   长老被他那么三两句一损,脸上实在挂不住。   无奈叶非折身份尊贵,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在那生闷气。   他最后气到胡子直翘:“岂有此理!祖宗功法,岂是你这等黄口小儿可以随意评说的?先给我去祠堂里跪三天再说!”   说罢长老就气呼呼甩袖走了,估计也是知道眼不见心为净。   叶非折既没老老实实去祠堂跪着悔过,也没追上长老痛哭流涕抱他大腿认错。   他做了一件谁都想不到的事。   他在叶府中放了一把火。   火用的是灵火,相当难寻的天材地宝,因此能在以各色珍稀材料筑造的叶府中烧起来,长老们前去灭火时非但没扑灭,还把自己胡子给点着了,急得手忙脚乱。   还是等叶家家主回来再解决的火,差一点就要烧到叶家祠堂。   当时叶家家主望着火光里少年红衣的背影,心头便是咯噔一跳。   他并不是气恼叶非折顽劣胡闹。   像叶非折这种生来尊贵,受尽宠爱的天之骄子,有哪个在年少时没顽劣过,没胡闹过呢?   然而叶家家主隐隐地生了一种预兆,一种担忧。   他总觉得叶非折不羁,不会受控于世间任何事物,也没人没事能困得住他。   可这不全然是件好事。   因为自古锐极必折,利极容易自伤。   名剑多,能从出鞘至归隐都全须全尾的名剑能有几把?   这件事后,叶非折再受不了叶家,前去玄山拜师。   事情虽是平息,叶家家主却一直将其记在心里。   炸叶家这种事情一回生两回熟,叶家家主相信自己儿子,没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叶非折眨了眨眼,有点出神。   当了太久的仙首,什么脾气棱角也该被磨得差不多,叶非折都快忘了自己有过这种时候。   又倔又犟,喜欢孤注一掷,还喜欢不撞南墙不回头。   若是……   若是换当时那个自己在楚佑的世界,别说是完成任务,没有第一时间打爆系统狗头,已经是客套有礼,为人着想。   是怎么会变得后来那般模样的?   叶非折一想这个,脑中便有些痛,像是弦绷太紧绷出的压迫感。   痛归痛,他关于这方面的回忆却是空空如也。   还是疑惑的叶家家主出声,拉回叶非折思绪:“既然你不想炸六宗,也不想炸叶家,那你想干点什么很重要的事?”   叶非折想也不想就道:“我不能告诉你。”   “……”   亏得是叶家家主,要是换成旁的人在这,恐怕都已经和叶非折动起手来了。   “但是——”叶非折神色罕有地认真,“若是这件事情做不好的话,一定会影响到仙魔两道的大势,也许是天下苍生也说不定。”   祸世血脉就是定时火|药。   就是叶非折打一百个一万个保票,他也操控不了祸世血脉。   “儿啊。”   叶家家主颇为沧桑地叹了口气。   就在叶非折以为叶家家主会像往常一样唠唠叨叨长篇大论的时候,叶家家主冷不丁给他来了一句:“你已经是玄山仙首了。”   叶家家主微微笑了一下,温和包容,也通透慈爱:“若是我只把你当我独子,当叶家少主,当那个一把火险些烧了半个叶家的少年,什么都帮你担着,什么都帮你收拾。那我当然应该阻止你,不让你去做,免得惹出我没法收拾的烂摊子来。”   叶非折动了动唇。   在异世的五年太久,久得让叶非折有点忘记了他从小便是享尽深恩的那一个。   他竟然在面对叶家家主时,也会生出无所适从的疏离惶恐,也会陌生得说不出话。”   “可是你不是。”   叶家家主目光深深。   他未尝没有私心,未尝不像俗世间所有普通的父亲一样,希望叶非折普普通通长大,成为一个平凡而善良的人,安安心心过一辈子。   这样叶家家主什么都兜得住。   可叶非折从来都不是池中之物。   他生来合该成为世人口中传唱的故事,成为浓墨重彩的一笔传奇。   “你如今已经注定成为玄山仙首,未来势必走得更远更高,爹也追不上你,更不能时时帮你垫着,帮你收拾干净。”   叶家家主手搭在了他胳膊上,动作很轻,意味却很重:   “以前我什么都能帮你,让你从心所欲,无所顾忌。但往后我能给阿折你的,只有一句话。”   “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若是当得起,那没有什么重不重要,危不危险的,放手去做。”   “大不了,叶家再不济,爹再不济,还是能保你性命。”   叶非折很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   然后他颔首,重重地应道:“好。”   那一刹那的光景,十五岁的叶非折仿佛又重新回到他自己的身体里。   也不尽然。   他比十五岁时更锋芒收敛,更沉得住气。   但又有那会儿的少年意气,傲骨胆魄。   ******   身为仙首,虽说绝大多数人都够不着那个见叶非折面的格,但总有那么几个他不得不见,或者说是他不能不见的人。   仙道六宗中,坠青天宗主江墨斗便是其中一个。   他此刻正和叶非折两两相对,叶非折面无表情看他,他也面无表情回看江墨斗。   其实仙道六宗中向来同气连枝,情谊深厚,叶非折他们师父长辈,六宗的诸位前任宗主皆是知交好友,连带着小辈之间也胜似同门师兄弟。   譬如说叶非折和绍孤光。   只有江墨斗是个意外。   他身为坠青天这一法修医修宗门的宗主亲传,上有不靠谱的师父,天天沉迷于牌桌之上,传言还因为打牌耽误过吃饭的衍算之术,差点没耽误过好几件大事。   下有热衷医术无奈自己是个脸盲的师兄,没闹出过医闹已经是谢天谢地。   江墨斗顶着宗门师父师兄的这三重压力,硬生生是咬牙扛起了坠青天,靠着在坠青天话不多说就是打的作风,变成了他师父见他会心虚收起牌,他师兄见他脸盲暂时能治好,宗门弟子见他会默默收起话本的那种鬼见愁。   这也造就了他的个性。   不苟言笑,分外严肃。   话不多说,多说动手。   因此,江墨斗最看不起的,就是叶非折、绍孤光这等徒有其表,浮浮夸夸的少年公子。   从少年时,江墨斗机和叶非折水火不容,一直咬着牙杠到现在。   他盯着叶非折,非常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句:“仙首。”   叶非折十分领受这一句,甚至还故意装出歉然模样道:“你说什么?”   江墨斗:“……”   叫一声仙首已经是看在坠青天和玄山的世代交情上。   第二声没可能的,这辈子都没可能的。   他冷哼一声:“我说,祸世即将现世,请仙首早做决断。”   这也是为什么江墨斗和叶非折两相仇视,还是要来玄妙峰上跑一趟的最根本原因。   只是正常人不会像江墨斗一样,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直接摔原因,一点修饰铺垫都没有。   要不是叶非折听祸世这个词听得本能性心生厌烦,可能都反应不过来江墨斗在说什么。   “祸世?”   叶非折五年间听了无数的祸世,听得他现在一听祸世就情不自禁地心头冒火,生出不耐烦的意思来。   江墨斗来的时机正好。   叶非折十五岁时点起的一把火余温仍在他心口未灭。   他借着他少年时的骄傲直率,坦然道:“祸世在我这儿。”   江墨斗眉眼看上去也没那副时刻想打人的凶相了。   纵然再看不上叶非折,有一点江墨斗是清楚的。   叶非折有一说一,从不说假话空话大话,既然他说祸世在他那儿,想必祸世已经抓捕到位,自己倒是不用再操这份心。   随后江墨斗见叶非折微微一笑:“我是一定要护着他的,你有本事来打我啊。” 第60章   说完时, 叶非折的手便按在千岁忧剑柄上,剑意蓄势待发。   奇怪得很,他之前五年明明用习惯了不平事,等回玄山以后,下意识第一个摸到的竟是千岁忧。   江墨斗视线牢牢锁住他,两人皆是不言不语, 对峙之间,局势一触即发。   “莫玩笑!”   江墨斗几乎是想也不想,斥责道:“我知道你与我向来不对付, 但我与你好端端地说祸世的事情, 你出来打岔干嘛   叶非折:“……”   他险些忘了这是几百年前。   就在不久之前, 大家还是针尖对麦芒, 看谁不顺眼就直接撩袖子动手的少年,鲁莽直接, 没那么多的天下大势,全盘谋算。   换句话说,江墨斗还真不会把叶非折前面一句话当真, 至多以为是叶非折专程说来气他的。   “不是,江宗主。”   叶非折抚额:“我说真的,祸世真的在我身边,就是我的师弟。”   江墨斗下意识道:“你最近那个闹得沸沸扬扬的师弟?”   看起来坠青天里的弟子, 受临云鹤话本荼毒的也绝不在少数。   亏得是江墨斗, 六宗中难得持身端正, 严于律己的正经人, 要是别的人叶非折还真不放心。   怕一开口,仙首和祸世的绝美爱情故事,一见钟情,狗血虐恋,纠纠缠缠就马上要脍炙人口,天下皆知了。   他说道:“是我师弟。”   江墨斗:“你说真的?”   叶非折:“???”   他刚想说一句这还能有假的时候,就看见江墨斗兴奋地撩开了袖子:“你说的“来打你啊”这句话也是真的?”   叶非折:“???”   他不觉恼怒,反而有亲切的,久违的熟稔感。   后来他和江墨斗一个是玄山仙首,一个是坠青天宗主,彼此身后都拖家带口,拖得少年一举一动也束手束脚起来,哪怕明争暗斗也都是文质彬彬的。   几乎不见有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合开干到对方喊爹才肯停下的时候了。   “那行啊。”   他盈盈的笑语未落,剑光便骤然划破长空:“只是有件事得告诉你。”   “一般来说打我的代价,都是要挨打的。”   “……”   其实江墨斗并不算一个好对付的对手,两人修为相当,叶非折也是凭着自己开了挂的神魂,强行压了江墨斗一筹,将他压着打。   但是打得很痛快。   叶非折想。   打完了以后,两人终于可以坐下来平静地谈谈事情。   江墨斗不喜修辞,就这样直直切进来问道:“为什么你会对我明言祸世的身份?”   这种事,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见天日是最最好的。   “瞒不住的。”   叶非折抬头望天,仿佛透过始终一样的皓蓝天幕,看见了隐藏在天空之后的另外一个世界:   “就像你,已经算到了祸世的事情,难道我还能拦得住你算出来祸世是谁不成?”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江墨斗刚带了点自得之色,准备开口,矜持而不着痕迹地夸耀自己一番时,就听叶非折断然道:   “我能拦着你算出来,能按着你不让你算,还能打到你算出来也闭嘴不敢说话。”   江墨斗:“???”   这倒霉死敌???   叶非折说完以后,悠悠一叹:“但难道我能够像对待旁人一样对待你吗?”   江墨斗磨牙,冷森森笑道:“你也知道自己做法无耻,不能用到旁人去啊?”   叶非折恍若没有听见他的话,自若接口:“就算我能,我能防得住一个人两个人,防得住所有外人,我能防得住楚佑他自己吗?”   他身后的竹林中竹叶忽传来了一阵抖动声   抖动声十分轻微,若不是两人自恃入了大乘,耳目聪敏,是决计听不出来的。   江墨斗若有所思。   他意识到今天叶非折这番话不是说给他听的,竹林后面那个人才是重点。   他!就!知!道!   自己和叶非折永远不可能有坐下来心平气和讲道理那一天!   叶非折说:“没什么好说的,他是祸世,也是我师弟,他又没做错事,更没丢人到要我藏着掖着的地步,我有什么不好说的?”   “或者说你觉得我是应该义正严辞大义灭亲,还是应该低声下气躲躲藏藏?”   江墨斗一言不发。   他知道叶非折根本不是在和他说话。   也知道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忌惮祸世,都可以厌恶祸世,但叶非折不行。   叶非折可以在外人面前掩盖祸世的行踪,在外人面前掩盖祸世的归途,但是在祸世面前不行。   他是在跟祸世摊开他的态度。   随着风声止息,竹林间那阵反常的簌簌声也静了,两人再扫过去时,空无一人。   楚佑在玄妙峰的偏僻一角做下,哪怕迎面之风微微的凉,他的脸依然是发烫的,脑子依然是混沌灼热的。   江墨斗口中的祸世已经算不得什么。   楚佑脑中一遍遍机械又麻木的回想着叶非折所说的话。   “他是祸世,也是我师弟。”   “没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好说的,楚佑心想。   就如同叶非折所说那样,自己是叶非折师弟,永远是叶非折师弟。   师兄愿意留着他,他便安安心心留在玄山,不让师兄担忧,去好好做他该做的师弟,不管不碰那所谓祸世。   如果碰了—   不,楚佑自信不会有碰的那天。   因为他不想让师兄名誉受损,左右为难。   也心甘情愿为玄山,为叶非折到流干最后一滴血为止。   ******   直到确认楚佑不在了,江墨斗方才木着脸看他,面无表情:   “利用我的感觉如何?”   叶非折坦言承认:“很爽。”   哪怕是隔世五年,哪怕是趁着失忆,他依然是说了自己当时想说又没有说的话。   已经很好。   “祸世的事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理?”   叶非折问他,带着很认真的神色道:“我之前说的不是假话,你要想先来打祸世,就先来打我。”   “你知道祸世是怎么来的吗?”   江墨斗猝不及防问了一句。   叶非折当然知道。   叶非折非但知道,还听神尊唠唠叨叨地复读了好几遍,一听到就生出条件反射性的逆反心理。   “事实上,每个世界都和人一样,人有生老病死,世界也有自己的劫难坎坷,我们所在的世界自然逃不过。”   “上一次,此方世界的劫难是深渊魔族。”   事关深渊魔族,叶非折当然是知晓的。   若说魔道对于仙道而言,仅仅是个似敌非敌,但又没有彻底撕破脸皮的敌人,那么深渊魔族完全不是这样。   他们依靠煞气而生,吸食血肉而活,吃得最多的便是活人,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个道理用在深渊魔族身上也是一样,更何况,它们还有吸食骨肉来晋阶的特性,从来少不了无辜血肉,白骨森森。   仙道,甚至是魔道,都和深渊魔族势不两立。   “深渊魔族最后被紫微星镇压,又被大争书院的顾院长教化,这个劫难方算是过去。”   江墨斗:“然后便是你的祸世。祸世的出世,对此方世界又是一场劫难。至于祸世有没有压得住它的天命之人,天命之物,如今事态不过方现端倪,我不敢说。”   叶非折:“那么快的吗?”   他算了一下年岁:“我听长辈说起深渊魔族时犹且历历在目,这一难接一难来得那么快?天道是当自己过生日啊?”   江墨斗嗤了一声:“都说了天道如人生,自古人生多磨难,坏得多好得少,你还指望着你得一场病后能活蹦乱跳到进棺材那刻?”   叶非折:“……”   仔细想想,江墨斗说得有理。   他不愿意去承认在难得的在江墨斗手底下无话可说的时光。   江墨斗也乐得享受着这难得的,将叶非折驳得无话可说的时光。   他们两个陷入了两两沉默,谁都不愿意先开口的尴尬之中。   叶非折:“你打算对祸世怎么做?”   江墨斗看着他,倏而一哂:“有时候,我真会想这是时也命也。”   叶非折:“……给我说人话。”   江墨斗换了个说法:“如果祸世遇到的不是你,是旁人,别人不会像你那么一根筋,执意要保全祸世,更不会有你的本事去保全祸世。”   “对祸世来说,若是想活,不会有比你更合适的人。”   他若有深意地笑了:“说来说去,还是天意的安排。天意想让祸世活,所以选择了你,你也成就了祸世。”   叶非折:“……还是给我说人话。”   江墨斗想了想,估计是自觉没法和这帮野蛮又不懂说话艺术的剑修交谈。   他自暴自弃,直白道:“我在祸世事上,就那么一句话。”   叶非折:“你可以直接说的,反正我又不会洗耳恭听,那么拖拖拉拉掉神秘感的岂不是吃力不讨好?”   是不是吃力不讨好江墨斗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快要被叶非折气得魂魄出窍:“你不是要问我祸世的事情我想怎么处理吗?”   他一把抓过叶非折衣领,气极反笑:   “我就想告诉你一句话。”   “祸世万一出事了,你自己做的死,你活该。”   “所以想好了吗?” 第61章   叶非折说:“我知道。”   他当初在楚佑那个世界时, 只觉自己颇为理解四方宗主的两难处境, 认为倘若那个人不是楚佑, 自己也会做出和四方宗主一样的选择。   然而等叶非折重新回到玄山世界时, 他好像将自己身上那些纠结又沉重的负累一并甩开, 再没有了瞻前顾后, 束手束脚的考量顾虑。   叶非折甚至没多想过。   在他看来,是他不想楚佑有事, 也信楚佑为人品行, 更相信若是当真有事,自己也能妥善解决而已。   根本不用在大义私情里两难徘徊,反反复复纠结那些累赘的无用的考量。   他轻轻一哂:“若是真有什么, 便当作我活该吧。”   “不过活该归活该——”   叶非折话锋一转, 剑锋出鞘:“敢扯着我衣领说我活该, 我看我不做点什么, 才是真正的活该。”   实则叶非折内心也有点啼笑皆非。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心想。   他何尝不明白江墨斗提醒他是一腔好意真心,时不时的嘴贱不过时当不得真的少年赌气。   若是两年前, 不,不用两年前,就算是两天前刚回玄山的自己,必定将江墨斗那点不入耳的话语当过耳烟云, 一听便是。   但兴许是在几百年前的世界待得越久, 人便不可控地越移情的缘故, 叶非折觉得自己好像和少年时那会儿渐渐地也没有那么大的差别。   比如说此刻出鞘的千岁忧剑锋。   江墨斗:“???”   他一边闪避着千岁忧剑风, 一边咬着牙冷笑:“今日我可总算明白了恩将仇报这四个字是怎么来的了。”   叶非折虽说剑出得毫不容情,口头上的态度却很好:“江宗主别把话说得那么死嘛。人生在世动不动几百上千年,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兴许江宗主以后会有更深切的认识也说不定呢?”   江墨斗:“……”   如果他有一天英年早逝,想都不用想,必定是被叶非折气死的。   打过两场,大家都有点累了,火气也都差不多消了,于是再次坐下来谈事情,难得的不夹枪带棒,冷嘲热讽。   叶非折抬眼:“你之前只说了祸世这边的,命定之人…不妨仔细说说?”   江墨斗冷笑一声,大有想知道你就来求我啊的姿态,可惜换到的只是叶非折好整以暇的一瞥。   他梗了一下,到底还是交代了:“我也不太确定。”   江墨斗眉目之间,颇为罕见地有了两分犹疑,和犹疑之下被隐藏地更深的烦躁:“毕竟才初露端倪,我连祸世是哪里哪位都没算出来,更遑论是与之对应的命定之人?”   叶非折嗤地一声笑,刚想冷冷嘲讽一句废物之时,就听江墨斗道:   “不过这种嘛,有因有果,有源有尾,有始有终。你看紫微星和深渊魔族同出深渊,祸世既然出自楚家那边,说不准命定之人也在那里。”   叶非折:“……”   说到楚家,他很难不回想起最初穿书时那个楚家。   很少有势力能让叶非折到仇视,几近不死不休的地步,尤其是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势力。   楚家算个例外。   因为真的……   太奇葩了。   叶非折一回想楚家,就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楚渊楚修锦,导致他的声音缓缓颤抖:“江宗主你是认真的……?”   要是命定之人出在楚家这种地方,叶非折真诚建议天道干脆完蛋算了。   真实老天无眼。   江墨斗:“……半猜半算,提供一个方向,准确度不能确定。”   “那就好。”   叶非折长长舒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们坠青天祖传的推衍之术,都是容易出岔子的。你这边,我的确是信不太过的。”   毕竟有江墨斗师尊,那位一天十二个时辰里有十三个时辰都是花在牌桌上的坠青天前宗主做亲身示范,相信毫无保留地相信,还是很难的。   江墨斗:“………”   艹,为什么叶非折还能耀武扬威地活在这个世上而不被人打死?   因为打不过。   想到这里,他更加恍惚了。   那为什么自己还能坚强又倔强的活在这个世上,而不是被叶非折气死一了百了清静得好???   ******   为了彼此的人身安全和身心健康考虑,叶非折和江墨斗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都没见面。   倒是方渐鸿和绍孤光来他这里天天跑,一个赛一个的鬼哭狼嚎。   托他们的福,叶非折惊奇发现自己以前竟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   至少脾气耐性还不错,没有一剑结果了方渐鸿和绍孤光。   还是楚佑替他解决的问题。   方渐鸿和绍孤光一个两个的在他面前无所顾忌,什么玄山掌门倒悬剑山山主的脸都不要,在楚佑面前,不得不端着架子。   大家都是剑修,被楚佑三言两语恭谨一请教,两人立刻被捧得飘飘然,一口一个师弟师弟地叫着,比对自己嫡亲师弟还亲热。   “真是辛苦你了。”   又是好不容易送走两人的一天,叶非折想骂两句,但话到嘴边,自己却又笑了出来:   “他们两人就是这脾气,又闹腾又缠人,好在人不差,平时闹腾了一点,关键时候还是靠得住的。”   比起他记忆中更为熟悉的端方来,叶非折竟是更喜欢现在。   “我知道的,师兄。”   楚佑也跟着他微微笑了。   明明是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年岁,一样的人,楚佑远没有当初那个世界里的阴郁戾气,固然脾气模样看着也冷,却沉淀成远为内敛,也远为含蓄不伤人的疏冷。   “师兄也不必觉得我是为师兄做了多少。掌门和绍山主皆是很好的人,对修行对剑道懂得很多,哪怕没有师兄,我亦是很乐意得他们的指点的。”   叶非折忽然有点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仔细想想,他和楚佑之间,哪怕偶尔有温情,偶尔有嘴上说着信任的时刻,也从未有过一天坦诚过,有过一天将话无所顾忌地敞开过,说开过。   真心换真心这句话说得不错。   也许只有他自己坦诚,自己一条条地不再隐瞒,才能换来楚佑的坦诚相待。   “那就好。”   笑容不再是惯常礼节性的浅浅一层,叶非折笑意更深,无声侵润入轮廓,眉眼弯弯:   “方渐鸿、绍孤光、江墨斗……”   他既没有挨个拿出来把他们一个个骂过去、也没翻出几人少年时的恩恩怨怨,老账新说: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是我很重要的人。”   叶非折很郑重说。   他损人时花样百出,能把江墨斗气到额角充血,等到夸人等到说点好话时,似乎来来回回就剩下那么朴素乏味的两个词:   “你也是我很重要的人,非常非常重要。”   叶非折记得曾经楚佑问过他,问他说他所在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又有过怎样的经历。   那今日起,叶非折便带楚佑去一一见过自己的世界,去一一见过自己曾经的或是未来的经历。   “我明白的,师兄。”   少年定定地望着他,眼睛里的光打破一切冷漠的表象,就连燃烧殆尽时剩下的灰也是炽热的。   “就像师兄所说的一样,掌门、绍山主,都是很好的人,玄山也是很好的宗门。若是可以,我很愿意和他他们好好相处。”   楚佑说这话并不完全因为叶非折,也不是为了讨好叶非折。   他是真的那么想。   楚佑自小生长在楚家那等,没机会去见旁的风景,结识旁的人。   在他狭隘的认知里,玄山上下对他纵然好奇的热切劲儿有点不正常,但从未排挤欺凌过他,反而客客气气,恭恭敬敬,一口一个师兄师叔地叫着。   方渐鸿和绍孤光纵然被叶非折说聒噪吵闹,但从未对他有过恶意,恰恰相反,还倾囊相授,是真正拿他当自己师弟看。   因此在楚佑看来,一切当然都不好。   他说:“我还是想那么说,一切不止是因为师兄,而是我愿意,也值得。”   叶非折胡乱潦草地点了点头,只字未言。   五年的时间终究还是太浅,浅到他和这个世界楚佑的相处之间,上一个世界的楚佑还历历在目。   叶非折知道自己混蛋,知道自己不做人。   但从未发觉他这么混蛋。   也从未发觉过他这么欠楚佑一句道歉,欠楚佑一个明明白白的解释。   ******   大典进行得很顺利。   毕竟是仙首登位的大典,不是什么成亲添丁的喜事,不必做得太张灯结彩,繁花簇锦。   玄山空出了一方最空旷最宽阔的主峰,坐起来可以容纳数万人也不觉拥挤。   主峰张手往上是近在迟尺只手可触的流云飞鸟,举目向下是无尽渺远的沧海桑田。   有外来的弟子呆呆地想,那么多人想要抢破头挤进玄山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哪怕是一毫无作为毫无地位的普通弟子,都能待在离天离得那么近,离地又离得那么远的地方,好似自己也是神仙。   听说那位新即位的仙首认了个新师弟?   发呆的弟子没有细想,也没有多少羡艳妒忌的想法。   因为那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天上掉馅饼,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之类的事。   那离弟子离得太远,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所在。   不敢想,当然不会有什么羡慕嫉妒,情绪起伏。   当仙首伴着长鸣的肃穆钟鼓现身的时候,弟子便连发呆都不再发了。   因为出现的人拉去他的所有注意。   新任的仙首一袭红衣,望上去张扬又骄傲,半点不像世人印象中仙尊该有的清冷出尘,端肃高华。   可当看清他的人,他的脸时,所有疑问言语都会被一起咽入腹中。   红衣墨发,映上肌肤如雪,是分明到极致,又鲜艳到极致的三色。然而这种浓重夺目的颜色却被仙首一张脸轻而易举压下,成为再寻常不过的普通。   他当得起所有盛名加身,当得起所有尊贵骄傲。   峰顶乌压压的一片人,各种的传世宗门、名门世家、甚至是稍微闯出点名堂的散修都来了,三教九流,性情也都是各种各样。   却没人出一个声音,没人说一句不好。   其实想想也很正常。   仙魔两道辈分长修为高的都集体纷纷飞升了,留下来的人基本都和叶非折平辈,就连资历最长的大争书院院长也是被叶非折师姐相称。   在长辈没飞升,自己没当仙首前,叶非折就能以一人之力压得仙魔两道同辈不敢说话,等飞升后自然也是一样的。   更何况,仙道中唯一没飞升的上一辈——   是叶非折他爹。   当然没人吃饱了撑着,去找叶非折麻烦,说他当仙首不好,不够格当仙首。   里面的人除了仙道六宗以外,大多是没见过叶非折的,见第一眼时就被他震住,后面一直安静如鸡,等到大典完了,才小声议论起来:   “说起来,大争书院的院长今日是不是没来?我在大争书院席位上没见到有她的影子。”   “不应该啊。仙首即位是轰动仙道的大事,饶是大争书院院长身份贵重,平常场合请不动她,今日也该来的。”   最先提出这个话茬的人,故作神秘兮兮地用胳膊肘撞了撞自己身边同伴:“你知道吗?大争书院院长不来是有原因的。”   “哦?愿聆详解。”   那人也爽快不卖关子:“不瞒你说,这仙首之位,论资历,论修为,旁人第一个想到的是大争书院院长。偏偏这位院长心中有主意,任是旁人三催四请也不肯答应。于是落到了今日仙首的头上。”   “像大争书院院长那等地位的人,一言一行皆有深意,岂会忘记仙首大典?想来定然是不瞒这一任的仙首靠家世,靠师父上位,因此故意不来罢了。”   他同伴纳闷道:“那照你这样说,大争书院院长为什么不自己接过仙首之位?”   “谁知道呢?”   那人耸了耸肩膀:“读书人的事情总是格外多,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不过有一点可以作证。”   他自信满满,拍胸脯保证道:“你想想啊,玄山的怀霜涧,这一任仙首的大师姐,和大争书院院长是出了名的至交好友,也没有来出席仙首大典。这一对至交好友双双缺席,难道还不够说明点什么吗?”   他同伴眼神变得悠然神往。   一看就知道指不定脑补了点什么心机重院长辞让,争仙首姐弟反目的内斗大戏。   大争书院院长身为六宗宗主之一,自然是备受关注,她的缺席引发了一大片的议论。   连楚佑都发问道:“师兄,大争书院院长那边,可是另有深意?”   “有深意最好。”   叶非折喟叹道。   比起那些忧心忡忡的,那些想多的,那些阴谋论的,叶非折的想法就很不一样,很直接:   大争书院院长顾迟笔能不来真是太好了!   临云鹤为什么写出来的话本那么离谱还拿他做了好几个版本的主人公?   六宗弟子为什么嗜八卦如命还喜欢看话本?   还不都是她带起来的!   叶非折:“仙魔两道那么多人那么多大能,我师父他们两个我都不怕,我就怕见顾迟笔。”   因为一见顾迟笔,后面就是如影随形的话本,如影随形的谣言满天飞,如影随形的风评被害。   楚佑眼眸一冷。   他见过其他几宗宗主,皆是品行高洁之人,便理所当然地以为大争书院院长也是如此。   听师兄的话……   师兄在她手上吃过什么亏?   叶非折:“我都不敢想她若是来了——”   楚佑这个师弟出现得本来就莫名其妙,引人遐想,临云鹤最多牵强附会一下自己喜新厌旧,因为方渐鸿头发太过伤眼抛弃了他另觅新欢。   顾迟笔一来,叶非折恐怕这会变成玄山上下三代,牵扯仙魔两道,着名人物无一能够幸免的狗血虐恋情深替身故事。   叶非折不敢深思。   楚佑低低呢喃道:“我知道了。”   他在心里默默记下了大争书院院长这个名字像,一笔一笔刻得很深。   楚佑不敢想大争书院院长到底做过什么,也不想去向叶非折细究扣他伤疤。   但他不能不记。   “不好了!”   他们两个鸡同鸭讲讲到一半,叶非折正想多提点顾迟笔的事情时,江墨斗那边就行色匆忙地冲进来。   他向来立志做坠青天弟子表率,别说匆匆忙忙,就是一片衣角都不可能乱的,今日这样,除非有重要到让江墨斗顾不得这些的事情,否则实在反常。   叶非折神色也凝重起来,直接问道:“怎么了?”   “深渊魔族那边出事了。”   江墨斗平复一口气,“顾院长本来都快赶到玄山了,但是你知道,深渊魔族是她负责教化的,如今出事,自是她第一个有感应第一个返回去。”   叶非折:“……”   他想起不久前江墨斗拿深渊魔族举过的例子,便由衷地非常想捶江墨斗一顿:   “江乌鸦,你说点什么不好,非得要说深渊魔族?”   江墨斗:“????”   怪他咯????   深渊魔族这事叶非折不记得他以前经历过。   但是楚佑都来了,不能用过去来衡量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当机立断起身道:“走,深渊魔族一旦失控,这事恐怕就不是凭顾迟笔一个人可以摆平的了。”   叶非折本来不想带楚佑的,楚佑如今境界和他相差甚远,若是带上,少不得要费心照顾。   但他一想到江墨斗那个和深渊魔族一起的狗屁比喻,便由衷觉得,楚佑还是放在自己身边比较好。   至少放心。   “阿佑,走,你也与我一起。”   “我可以吗?”   楚佑问了他一句,又道:“师兄,你也未免……太心善了。”   哪怕大争书院院长给他带来过不可磨灭的阴影,她有难时,叶非折还会毫不犹疑地去救。   楚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一方面,他不是这样心慈手软的性格,恩和怨从来分得分明。   一方面,叶非折和他,和旁人从来都不一样。   他是突如其来闯入楚佑生活的一道光。   若是可以,楚佑真希望叶非折能一直这么下去。   若是可以…   楚佑不言不语,心中决心却下得比谁都深,都坚定。   师兄是天之骄子,前半生受尽宠爱享尽尊荣,自然应该有这样随心所欲又柔软善良的性子。   那么后面的……   无论如何,都由他来做这个可以。   叶非折:“???”   他虽然不知道楚佑是出于什么想法说的这一句,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和楚佑似乎又进入了上一世那样的误会之中。   江墨斗:“???”   啊???叶非折?太过心善????   楚佑是在说什么天大的笑话吗??? 第62章   江墨斗想了想, 觉得纵然自己是坠青天出身, 精通医术, 也是很难叫醒一个装睡的人的。   尤其是那个装睡的人还瞎的时候。   “是是是,叶大善人,叶大仙首。”   江墨斗索性自暴自弃:“所以看来你为人品性如此善良的份上, 我们也可以出发了吗?”   顾迟笔虽然说是战力斐然,但深渊底下百万魔族, 江墨斗不敢赌。   谁知道出篓子是指出多大的娄子, 顾迟笔一个人摆不摆得平。   若有一点疏漏,那是少不得要波及到整个修仙界的事。   叶非折:“走,不过等等,我与六宗其他几个说一声。”   六宗分为玄山、倒悬剑山两个剑修门派;坠青天一个法修、医修门派;无妄寺、六道寺两家修佛:而大争书院百家争鸣。   玄山、坠青天两家自不必说:大争书院那边顾迟笔在场;六道寺闭世不出,那么只剩下无妄寺一家。   当然,明面上只说是剩下无妄寺一家, 实际上方渐鸿、叶家家主等人, 皆是该通知到的。   叶非折一扬手,几道传讯符登时如流光般射了出去,很快几个人从不同方向赶来,几乎同时到达玄妙峰顶。   无妄寺如今的主持静光方丈是个真正出尘的佛修高人,眉眼温和而悲悯,念了一声佛号,当即道:   “仙首所说的是事关修仙界的大事, 我等不敢自作主张, 要去要留, 一切听仙首的安排。”   要是听他叶非折的安排才会真的不好。   江墨斗在心底冷笑。   心底想得再损,他面上终归是只微微哼了一声,到底没拆叶非折的台。   方渐鸿就远没有静光那么顾全大局,那么有世外风范。   他到了玄妙峰顶后,几乎一刻也停顿地往叶非折身上冲,若非是楚佑着意拦了他一下,恐怕方渐鸿现在已经抱着叶非折的大腿在哭了:   “师兄!!!”   就这两个字的一声吼,峰顶悠悠漫步的仙鹤被他吓得抖了抖翅膀,在座几人不禁同时微微一震。   “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去深渊那里!”   叶非折无奈道:“怀师姐尚在闭关,临云鹤又在外游历,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玄山能理事的人不多,你若是与我一同前去,恐怕不太行。”   “我不管!”   方渐鸿假惺惺地抹了一把眼泪,还吸了吸鼻子:“我好怕,我好怕留在玄山,我会被魔族吃掉。”   叶非折:“……”   他逐渐开始怀疑自己上辈子的时候方渐鸿是怎么打理的玄山。   没在他手里被败完还真是先人祖坟冒青烟。   连江墨斗都忍不住了,匪夷所思道:“你既然怕被魔族吃掉,为什么还要跟着你师兄一起去深渊?”   难道不是深渊才是魔族的老巢吗???   怕魔族的去了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方渐鸿哀哀戚戚地抬起了通红的眼睛,幽幽道:“有师兄在我身边,我不怕。毕竟师兄比魔族可怕多了。”   叶非折:“……”   比起玄山是怎么在方渐鸿手里而没被败完的,他现在更好奇另外一个好奇——   上辈子自己是怎么忍了几百年没掐死方渐鸿的???   江墨斗:“……”   艹,方渐鸿这话说得乍一听荒谬,细细想来居然还有点道理。   叶非折好像也的确是比魔族可怕没错。   就在叶非折这边你无理取闹,方渐鸿这边嘤嘤嘤你冷酷无情僵持不下的时候,一道冷漠清冽的女子声音传来:   “玄山这边,有我。”   两人面上均现出不同程度的惊喜之色,起身道:“怀师姐!”   怀霜涧人如其名。   她刚出关,剑气难免略有溢出,来的路上两侧开满了一路细小冰冷的雪白霜花。   霜花尽处,一袭白衣,冰天雪地,女子鬓如墨,衣如雪,眸如剑:“你们两个要去深渊,便一起去,不必担忧什么后顾之忧。”   旁的门派大多只有一个掌门宗主之位相传,唯独玄山特殊,几乎代代出仙道领袖人物,因此,仙首和掌门的位子是分开的。   怀霜涧便是上一代玄山掌门的首徒,年长了叶非折百岁有余,这次一出关,即是大乘巅峰。   若非她潜心练剑,这仙首之位,论资历,论修为,不说板上钉钉,少也有一争之力,比方渐鸿着实靠谱太多太多。   玄山交给怀霜涧暂时打理,叶非折自是放心的。   “那麻烦怀师姐了。”   他没有犹豫,不假思索应下,随即看方渐鸿一眼,警告道:“你若是在敢在深渊惹是生非,我立即将你扔出去喂魔族。”   叶非折没有拒绝方渐鸿。   说实话,哪怕怀霜涧出关,他大可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嫌方渐鸿麻烦,用来拒绝方渐鸿。   然而叶非折心里,总是会免不了想起数百年后那个一言一行仿佛按掌门标准刻出来的方渐鸿。   他终究希望方渐鸿快活一点。   方渐鸿喜笑颜开。   “我也与你们一同去。”   之前,叶家家主一直旁观着几个少年人笑闹,自己没有说话,直到看着叶非折他们有了起程的意思,方才开口道。   叶非折微微蹙眉:“爹……”   他私心其实是不太愿意叶家家主前往的。   楚佑的祸世血脉,说不得便要在深渊那里出变故。   而叶非折还没想好该怎么和叶家家主交代。   他甚至拿捏不准叶家家主对祸世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到底会不会出手。   “放心。”   叶家家主拍了拍他的肩膀,冷然道:“这次我儿初登仙首之位,表面上平平和和,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盼着你出丑摔跤。”   叶家家主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无法忍受,就很想揍人。   他怕他假如留在这里,会真的忍不住揍人。   唯恐叶非折不放心似的,叶家家主无声一叹,补充了一句道:“你放心,其他的事情,总是由你来的。”   就他这一句话,叶非折甚至隐隐怀疑叶家家主已经对祸世的事情有了猜测。   但他心中的不安却出奇地减少了。   因为叶非折信叶家家主,也信自己。   他扬眉而笑,算是应下了叶家家主:“好。”   深渊的事情来得紧急,几个人甚至不耐烦御剑赶路,好在玄山早设有去往深渊入口的传送阵,省了他们许多功夫。   几人来到了深渊入口处。   深渊,顾名思义,就是一处地下深处与世隔绝的空间,与地面隔着不知几千几万丈深,因内里荒芜,不通人烟,尽是芜杂之处,所以成了魔族的居处。   “深渊还是挺深的,即便是御风飞行跳下去,也会有一会儿。”   叶非折随意扫了一眼下面,嘱咐楚佑道:“通往深渊的通道里尽是罡风,烈性伤人,你记得抓住我。等到了深渊,便是魔族。”   “魔族长相与常人差得不太多,只是因为不见日光的缘故,格外苍白点。他们是煞气所生,因而心中没有善恶是非道德伦常,被最本能的吞噬**所操纵…”   说到这里,叶非折停顿了一下。   从前他没多想过,如今回过头来看,魔族和祸世从某个层面上来说,倒很是相似。   毕竟俱是煞气所化。   他若无其事接下去道:“经过顾院长这百多年来的教化,应是好多了,据说和人族差得也不多。不过魔族这次动乱,谁知道又变成了什么样,还是小心为上。”   楚佑一一认真记下。   江墨斗和方渐鸿看得目瞪口呆。   叶非折为人,他们相处百年,大概还是有点了解的。   如果一定要概括一下,那就是不好相处,很不好相处,非常不好相处。   能招摇过市了一百多年而不被人打死全是看在他爹他师父的面子上。   不单单是不好相处,包括日常说话,也是能少一个字就少一个字,能少一句废话就少一句废话。   他不是生性冷漠,也不是不善言辞,只是单纯觉得不值得没必要你不配的高傲罢了。   以如此温和的姿态喋喋这么多的话——   还是江墨斗和方渐鸿生平仅见。   要不是叶家家主好端端站在那里,他们差点就要怀疑叶非折被夺舍了。   “诶,我说。”   江墨斗破天荒地,以非常不严肃的模样,撞了撞他平时最看不起,最不靠谱的方渐鸿胳膊肘:   “临云鹤那本话本里……写得不会是真的吧?”   方渐鸿怎么知道?   方渐鸿不想承认。   他下意识地一摸自己已经十分正常,人模人样道骨仙风的发髻,呦呵冷笑道:“没想到江宗主看上去那么正经,私底下还看我师兄写的话本啊。”   江墨斗:“……”   艹,露馅了。   叶非折将所有要注意的讲完一遍后,不知是怎么想的,侧首忽然问了楚佑一句:“害怕吗?”   “不害怕。”   楚佑回答得很快,乌黑眼眸里有内敛又坦诚的仰慕:“有师兄在。”   有曾经把他从泥潭里一手拉起来,知道他是祸世以外也义无反顾信任他、保护他的人在。   他有什么好怕的?   叶非折想起方渐鸿所言,调侃道:“是因为我比魔族可怕?”   “不是。”   楚佑想也不想,近乎本能地答道:“是因为师兄不会让我有事。”   叶非折十分感慨。   一样是师弟,瞧瞧楚佑,瞧瞧方渐鸿,会说话和不会说话之间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楚佑日常明明还比方渐鸿沉默寡言得多得多。   “以前——”   叶非折本来想喟叹一句以前他怎么不知道楚佑那么会说话。   后来一想好像不太合适,于是失笑道:“罢了,以后的日子反正也很长。”   可以慢慢补足以前未来得及知道,未来得及圆满的遗憾。   楚佑看他,眸中仿佛烈烈燃了一把火。   他斟酌半天,犹豫半天,才简而又简地回道:“好。”   一个字,重若千钧。   叶非折望了一眼深渊入口,黑黝黝的望不见底,他还真有点怕楚佑在猛烈罡风下要不是死无全尸,要不是立地成祸世,所以道:“罡风刚烈,跳下去的时候你记得抓紧我。”   “会不会冒犯师兄?”   “……命都没了,讲什么冒不冒犯?”   说着他便不容犹豫地抓紧了楚佑,纵身往下一跃。   耳边呼啸风声似乎轻了下些,他被楚佑按着腰整个圈入怀中。   风声虽说比之前大,整体还是吵,吵得叶非折听不清楚佑说了点什么。   不过不需听清也可以想得到,多半是“不想师兄有事”、“冒犯师兄了”一类的话。   这傻子。   叶非折撩了撩眼皮想。   就算是把自己抱进怀里,不一样要自己用灵力为他挡风?占便宜的借口倒是一套一套的。   想着想着,叶非折还是无声笑了一下。   他略作犹疑,仍是抬手轻轻按在楚佑肩胛那块,算是回应。   果不其然,掌下抱着他的人徒然僵硬紧绷了起来。   他和楚佑跳得最快,留下三人在洞口面面相觑。   这回张大嘴巴的换成方渐鸿,木愣愣问江墨斗道:“你宗主,你是我师兄那话本,不会是真的吧?”   江墨斗:“……”   他知道个鬼。   “我不知道。”江墨斗诚恳道,“不过我想了想,觉得将今日之事写成话本,或许是个好主意。”   方渐鸿:“……”   叶家家主表现得很冷静。   也就是接连冷哼了几声,目光如刀般扫过这两个小辈,随即冷着脸也跟着纵身一跃。   看着不太像是去杀魔族的。   反倒像是去杀祸世的。   叶非折落的地方巧,恰好一抬见就撞见了顾迟笔。   深渊原先深藏地下,不得风吹日照,也没钟灵造化,本该是荒土连天,不见天日的地方。   然而等其百余年前现于人前后,顾迟笔教化大批的魔族,开城造河,点灯为日,除却暗一点外,竟也和人族城池别无二致。   他面前的女子鸦青长衫素白裙,身材高挑轮廓秀丽,却并非是柔美娇媚那一类,有书卷纸墨中沉淀的沉静清气,也有刀光剑影里磨练出来的利落飒爽。   “来了?“   顾迟笔不置可否地问一句,不等叶非折回答就道:“来得正好,我有事与你单独说。”   她咬重了单独两个字,顺带瞟了一眼楚佑。   “阿佑。”   叶非折感到了楚佑对顾迟笔不明不白的敌意,虽说隐蔽,但叶非折对他何等了解?   他不知所以,只能轻拍了拍楚佑手背,保证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楚佑深深看他一眼:“师兄切莫保重。”   叶非折颔首:“你也是,外头都是魔族,切莫离得太远。”   “不会有事的。”   顾迟笔径直道:“闹事的魔族被我解决了,其余一切如常,你的宝贝师弟就算一口气跑到王都里也不会有事。”   她没有明说,但眼神已经将一切想表现得很明白:   黏黏糊糊。   叶非折:“……你怎么解决的魔族?”   顾迟笔甩了甩手,倒是从源头说起:“这次魔族动乱是有一小批的魔族突然神智全失,然后出去拉帮结队地同族相食,更多魔族被他们感染,又开始同族相食,周而复始。”   同族相食这一点叶非折是知道的。   早在魔族没受过教化,为自己本能**一切皆可吞噬时,同族相食就是最快捷,最优厚的填饱肚子方式。   毕竟魔族没有粮食,没有牲畜。   等后来顾迟笔下来,带来大量粮食牲畜,教他们播种粮食,畜牧牲畜,又教他们礼义廉耻,同时立下重法不许同族相食不许食人以后,这种现象倒是渐渐被杜绝了。   不想有朝一日故态复萌。   他眼神微凝,问顾迟笔道:“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我杀了同族相食的魔族,剩下跟着闹事的关起来了。”   顾迟笔说得简略,但不难想象到后面隐藏的是何等惊心动魄的场面。   叶非折沉默一会儿,也跟着略过,只问道:“原因可曾查清了吗?”   “查清了。”   顾迟笔答得干脆,“应当是为祸世的事。”   叶非折:“……”   又是祸世。   若不是知晓江墨斗和顾迟笔绝无可能碰面,他都要疑心是江墨斗先见过的顾迟笔告诉的她。   顾迟笔也从叶非折的神情中窥见几许端倪。   她最不喜欢磨磨蹭蹭、温温吞吞、相互试探,一旦看出就直接点破道:“关于祸世的事,你知道多少?先交个底,也免得说些无用的话。”   叶非折一想是这个理。   他委婉道:我几乎都知道。”   不但知道祸世这一世的,还知道祸世原本的世界的。论了解,叶非折称第二,天下没人敢称第一。   顾迟笔点点头,也不去追问这个几乎是什么几乎,都知道又都知道些什么:   “那么天地劫难的事情,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上一次是魔族,这一次是祸世。祸世降下天象来,本该有一番波折劫难的,然而现在迟迟未曾发生。于是不应的劫难,就应到了之前的魔族身上去,也是这次有些魔族突然发疯的理由。”   叶非折的心猛然一沉。   他垂下眼,神情不明,过了很久,才若无其事道:“那不知顾院长怎么看?”   刚刚那一瞬间,叶非折几乎以为顾迟笔要知道了点什么。   他都做好了和顾迟笔兵戎相见的准备。   也是刚刚一瞬间,叶非折发觉楚佑在他心里……比他想象的重很多。   他根本没考虑过要把祸世交出去。   “能怎么看?”   顾迟笔倒是很平静:“祸世有祸世的害处,魔族有魔族的害处。天道公平,祸世不来,便将等量的劫难降在魔族身上,以便他们侵犯人间,没什么好多说的。”   “一环扣一环,我觉得这很公平。”   “是没什么好多说的。”   叶非折潦草笑了一下,明显是心不在焉:“顾院长这边若是无事的话,我先告辞一步。我师弟还在外边,怕他被魔族吃了。”   顾迟笔不知是没看出来还是不去揭穿,只道:“魔族这边说不准有变故,你既然来了,就留段时间,我在王都那边等你。”   叶非折应一声好,衣角一现间匆匆而去。   心乱的不止是他一个人。   楚佑也心乱如麻。   最终这一根根乱麻都被他捋顺,变得无比冷静,也无比坚定。   够了,楚佑想。   听顾迟笔的话,祸世这个劫是他必须过的坎,他没道理再躲在师兄羽翼庇护之下装作一无所知,也没道理让别人帮他担,别人帮他扛。   人人都有人人的难处,别人凭什么要帮他担。   若是能以一死来换师兄好,换世间清平,也算是很值得。   楚佑自己不太在意这世间。   但是师兄在意。   他就这样想着,也就这样下了决定,纵有遗憾,却没多少怨天尤人。   然后楚佑看见了叶非折。   “师兄…”   楚佑是很想对叶非折说点什么的,毕竟他时间不多,话是说一次少一次。   但是想想这个节骨眼上,他无论说点什么都会被叶非折看出不对劲,还是算了。   楚佑动了动唇,只喃喃念出这两字称呼。   答他的唯有一声金铁铮铮,剑鸣出鞘。   千岁忧孤光一捧脱鞘来,横在楚佑项边。   楚佑眼眸微动,竟有了释然之色。   能就此了解在师兄手中…也很好。   毕竟师兄他这样高华的人物,着实不该和祸世此等妖魔之辈混在一起,而大义灭亲,恰好是洗刷污名的最好方式。   “楚佑。”   叶非折冰冰冷念出这两个字。   他声音清寒如冰雪,眉眼却艳丽得迫人,几乎在人心里点了一把三天三夜也浇不熄的大火,相映剑光,格外瑰丽辉煌:   “我将你带回玄山,代师收徒,不是为了让你去听墙角,然后傻不愣登地自杀,舍身渡世。”   他说着,剑锋更加紧一分:   “也不是让你自轻自贱,在别人剑下性命攸关都不反抗。”   “哪怕那个人是我。” 第63章   不等楚佑回答, 叶非折便接着质问道:“怎样养成的偷听别人谈话的习惯?”   “亏得我是你师兄, 换成旁人,你早没有好端端站在这里和我说话的机会了。”   楚佑对他没什么可隐瞒的,坦诚道:“我起初不是故意的, 但是我神识似乎远比旁人强大,哪怕不是刻意探听, 也总能窥见蛛丝马迹。”   这点上来说,楚佑确实是冤枉的。   叶非折:“……”   对哦,他都快忘了楚佑失忆前也是有大乘巅峰修为的人。   “师兄。”   楚佑对着叶非折笑了一下,唤他道。   少年眉目轮廓英挺,笑起来没了伤人的冷芒, 反倒是韶秀清俊的:   “若是可以, 我自是好好活着的。”   没等叶非折意态稍舒,便听楚佑又补了一句:“但若是一朝有事, 我更情愿一死。”   他说得淡然,好像生死对他而言不过是件可以置之度外的小事。   “楚佑!”   叶非折气结, 将千岁忧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抿着唇将眼刀狠狠剜向楚佑。   楚佑倒是依旧镇定自若,手指轻柔抚过剑锋, 像是半点不知道那是架在他脖子上, 随时可以取他性命的利器:   “师兄。”   他这一声喟叹难得不是冷冰冰的,念得又缱绻眷念:“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天定, 若是以我之命, 能换得师兄和此方世界安好无忧, 对我来说自是很值得。”   叶非折平生从不动气。   不止是因为他涵养深心性好,更是因为他从来都是气别人的那一个。   唯独今天例外。   他觉得自己被楚佑那么三言两语一说,几乎要气到一魂出窍两魄升天了:“我方才是怎么和你说的来着?”   “说师兄救我,将我带回玄山,不是为了让我自轻自贱。”   楚佑应答如流。   他深深望着叶非折,像是恨不得将他整个人刻入自己骨子里去:“可是师兄,这不是自轻自贱。”   少年温和口吻中,有着远为不可动摇,八风不动的倔强:“人生在世,无非是一个个抉择里度过的光阴。”   都说人生如逆旅,哪能少得了一个个接连不断的分叉路口?   楚佑两指夹住剑尖:“做出的抉择,也无非是看回报值不值得付出。”   叶非折听到这里,忽觉心口一窒,闷得他连色厉内荏呵斥楚佑的劲都没了。”   “师兄。”   楚佑第三次唤了他。   若说前两次喊得亲近缱绻,这一次话中意味则远为郑重,也远为正式:   “所以我做这个抉择不是自轻自贱,只是我觉得那么做值得,我高兴那那么做。”   “就像我先前和师兄说过的一样,不是看在师兄面上勉为其难,而是真心为之,唯独这样做了,我才是快活的。”   有一点楚佑没有说出来。   如果他没有遇到叶非折,他也许真的会心口梗着一口气,会不甘心顺从天意做了这个祸世,怎么逆反怎么来。   可是偏偏让他遇见叶非折,遇见自己此生唯一的救赎,也遇见他挣脱不开甘之如饴的牢笼陷阱。   叶非折对楚佑来说,便是那块行动都需要小心翼翼的稀世美玉,合该捧在掌心里的人间宝珠,脆弱至极,哪怕一点点的磕碰摔打都经不得。   他就算心里再逆反,再不服天道的安排,也得顾忌自己所作所为会不会伤到叶非折什么,伤到叶非折在意的什么,从而服了天道的安排。   这就是之前楚佑所说的“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含义所在。   叶非折就是他的命数。   楚佑并无多少忍气吞声的怨怼之情。   因为如他所说,这是他觉得值得的,心甘情愿的一笔交换。   “你现在翅膀倒是硬了,生不生死不死的也敢随意开口。”   叶非折淡淡瞟他一眼,声音冷得像冰。   只是他自己知道,这层冷冰冰又强硬的表皮,是叶非折抓了又抓掌心,才好不容易撑出来的外强中干。   “好啊,你既觉得到时候死得其所,那我便陪你一起去死,看看你还能不能心安理得。”   “不会的。”   楚佑倒是温缓冲他笑了:“这世上有太多师兄在意的人,师兄放不下的事,师兄舍不了一切去陪我一起的。”   而他只有一个师兄。   当然爽快利落,也当然义无反顾。   “傻子。”   叶非折哼了一声,似是要将所有郁气都一口气发泄在这两个字上:“根本不会有这一天,嘴上说得倒是跟真的一样。有这功夫不如好好修炼,免得被魔族吃掉。   说完他快步离开,转眼间一个身影都没给楚佑留下,看来是打定主意真的要让楚佑被魔族吃掉。   顾迟笔的确在魔族的王宫那边等着叶非折。   魔族王宫,说是说王宫,然而魔族开化未久,建出来的东西也就那样。叶非折见过玄妙峰凌云出尘的景致,叶家府邸一步三景的精巧,魔宫冰雪琼楼的奢靡,魔族王宫对他来说也就那么回事。   有着全天下富贵人家都有的雕梁画栋,朱漆高檐的标配,除此之外,没什么再值得称赞的地方   顾迟笔一手抓着魔族的开化事务,自是从魔王开始抓起的,称得上是魔王师父,自然是在正殿里等着叶非折。   “渐鸿他们来了没有?”   叶非折见到她,也不废话,直接切进主题。   ”来了。”顾迟笔果然喜欢这样的痛快,有一答一道:“江墨斗说要去看看深渊内的天象以便卜算,自己不知走到哪里去了。而方渐鸿…”   她一停顿,随即嫌弃道:“太吵了,我找了个理由支开他让他去旁的地方。”   叶非折惊讶道:“他竟然肯听你的话去旁的地方?”   “写话本的笔在我手上,由不得他不听。”   顾迟笔冷然道:“我警告了他,倘若我不按照我的话行事,那我大可写个话本,给他带个百八十个绿帽子。”   叶非折:“……”   饶是他现在心情有够糟糕,思绪纷乱,依然由衷地感叹了一句:“真狠。”   “仙首…”   他们两人交谈间,有一道少年音插了进来,兴许是主人略有些害怕和胆怯的缘故,声音竟显出了中气不足的畏缩来。   说话的正是被他和顾迟笔晾在一边的魔王。   任是谁也想不到,当今凶名在外,三头六臂的魔王真容是个苍白清秀的少年,站在顾迟笔身边时,甚至被衬出过分的青涩腼腆来。   叶非折目光一转,转到魔王那边,点头道:“陛下你说。”   虽说论地位,他与魔王平起平坐,但魔王到底稳居王座几百年,与他师父平起平坐,该尽的礼节还是得尽到的。   说起魔王,叶非折也觉很不可思议。   谁能想得到魔族这个最残酷嗜杀的种族中本应最残酷嗜杀的王,居然是这样一个胸无大志,吃了睡睡了吃,见到顾迟笔还会紧张到发抖的人呢?   只能说幸好魔族血脉为尊,否则像魔王这样的,早该被推翻七八百次了。   魔王十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露出两个酒窝隐隐:“这件事情我本来应该无颜开口的,因为是我的失职,才放任的魔族失去神智随意伤人。”   他和顾迟笔学了百余年都不见长进,说起那些讲究繁冗的书面语言仍觉拗口,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艰难生涩,直憋红了脸:   “但是我可以发心血誓保证,这次的事情只是例外,魔族绝无和人族开战之心,这边的事情我自会妥善解决,希望仙首切莫放进心里去。”   叶非折说是说顶着道尊首徒的名头,实际上但凡了解他一点的人都知道他和道尊道侣,魔尊更投缘,更有师徒之情。   连嚣张狂妄都是狂妄到了一个路数里。   当初魔王便是在魔尊镇压下,乖乖跟着顾迟笔去念书的。   如今换了叶非折,虽说年纪尚轻,年轻则代表着资历浅,同样的,也有年轻的锋芒和好处。   他比年少时的魔尊更无所顾忌,更持剑纵横。   魔王一想到叶非折,被压着读书那会儿的心理阴影都要犯了,魔王架子也顾不得了,忙不迭地向他表明自己态度。   叶非折:“……不用。”   就事论事,这件事是祸世的灾祸转嫁到了魔族身上来。无论魔族平时何等非我族类何等同族相残,但这件事上,魔族的的确确是受害者。   该道歉,该表诚心,该解决问题的是他才对。   “不用道歉。”   顾迟笔清凌凌地开口了,问魔王道:“知道我为什么会对那几个走火入魔的魔族出手吗?”   这件事上,魔王能出手,以自己权威镇压魔族;叶非折能出手,以仙首身份保障太平——   独独顾迟笔不行。   人族看魔族是非我族类。   魔族看人族也是一样的非我族类。   顾迟笔只身入深渊百余年,费尽心力,教化了一批又一批的魔族,好容易凭着自己所作所为赢得魔族的真心尊敬,她如今所做的,只会让自己过去努力的一切化作泡影。   魔族提起她时,第一个想到的不再是那个教自己读书的先生,而是那个打杀了自己同族的人族。   一百年耕耘,敌不上一朝出手。   在顾迟笔身边,魔王老老实实得仿佛像只鹌鹑,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因为没有人应该为不相关之人的私情而牺牲。”   顾迟笔似是嗤了一声。   她缓步走上台阶,目光悠远,站在魔族最高处,俯瞰自己停留半生的地方。   “我当初下深渊,是因为觉得魔族可救,教化有用,既然为此,人魔两族间流血残杀能免则免。”   “如今出手,也是因为觉得其余人等当救,同族相残者该死,没有让别人为我的心血流自己血的道理,因而出手。”   “都是一样的初衷,我行我道,只是用了不一样的手段。”   她这段话深奥,魔王听得一头雾水,似懂非懂,唯恐顾迟笔揪自己耳朵,还不忘在那里连连点头,假意附和。   叶非折倒是听懂了。   正是因为听懂了,他面色也更差了。   “所以今天,我便好再说一遍。”   顾迟笔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正圆润,掷地有声:“没人该为旁人的私情而牺牲自己。”   “哪怕那个要被牺牲的人是魔族也一样。”   顾迟笔已经知道了,她是在说祸世的事情,再告诉自己。   叶非折垂下眼想。   毕竟这一次,魔族扮演的是全然无辜,被迫顶锅的角色。   就是因为祸世迟迟不应,所以天道才把这场灾祸降到了魔族头上。   站在自己立场,拿自己偏袒楚佑的心来看,他当然觉得楚佑无辜,不该遭此飞来横祸,断送大好前途乃至于性命。   但是魔族这件事情里何尝做错过什么?   累得几人入魔死去,一场风波惊吓,连带着魔王也担惊受怕,向他赔罪。   “这次走火入魔的几个魔族,我一一看过,皆是杀孽深重,死有余辜之辈。”   顾迟笔若有深意道:“因此不必很放在心上。但是等下次,等下下次,就不知了。”   年少相识,叶非折了解顾迟笔。   她这次没有追究楚佑的事,甚至愿意在明面上装傻掩盖,除却魔族几人死有余辜之外,就是看在两人的交情,两人师长的交情份上。   但是……祸世之劫,举世存亡,不可能只应这一次,也不可能只有这点规模。   假如祸世迟迟不觉醒,等下次、下下次应在旁人身上时,就很难说被应的人无不无辜,活不活该。   到时候顾迟笔不可能坐视不管。   “我知道了。”   叶非折觉得他心里憋得慌,堵得慌。   若是按他的性子,当然是直接拔剑,直接光明正大告诉全天下楚佑就是祸世,就是他要罩的人,谁都别想动他一根毫毛最快意。   但是人生在世,是很难那么快意起来的。   他早不是那个可以任性,可以胡作非为的叶家少主,玄山首徒。   顶着仙首这个名头,受天下人的朝拜恭敬,自是得将仙道,得将这天下一起挑在担子上。   他得给顾迟笔、给魔王、给天下一个交代。   因此叶非折也只能说那么一句我知道了。   顾迟笔见状,不再紧逼,只简略说了一句:“那就好。”   话不投机半句多。   哪怕他们两个曾经也相谈甚欢,此时此刻,却是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交代完该交代的,叶非折便转身离开。   楚佑已在外面等着他。   看见叶非折出来,他主动上前问道:“师兄…你可是,有什么事?“   不怪楚佑这样问。   叶非折现在的状态,着实奇怪。   一半是压抑到极致,沉冷如冰;另一半却滚烫炽烈得好像随时会喷发。   “没事。”   叶非折尽力回忆着平时的状态,对楚佑笑了一下。   可惜这回他笑起来也不对劲,像是最快最利的剑锋吻过的一枝红玫瑰,鲜艳欲滴,又杀机四伏。   “阿佑,你抱我一下。”   一下就好。   他抓住了就再也不会放开。 第64章   楚佑身体微不可查地僵了一僵。   他衣袖抬起, 藏袖子里的手指张了又蜷,最后并未如他心意所想的那般去榄那个人入怀, 反倒是后退两步,做了一个推拒的姿态。   简简单单两步而已。   原本温情脉脉的氛围被打破, 满是尴尬和疏离,能将人逼得无处容身。   楚佑垂眼低声道:“师兄,我不敢逾矩。”   不敢逾矩。   叶非折玩味地将这四个字品了一遍,心情几乎是漠然的。   好一个不敢逾矩。   那上一个世界里,楚佑诸般所作所为又是什么?   “楚佑。”   叶非折殊无波动唤了楚佑一声, 楚佑便看他,眸子黑黝黝的, 冽如冰雪,一眼望过去就觉冷戾而难以亲近。   叶非折冲他展颜一笑,攒起的眼角似桃花潭粼粼的一弯水痕:“不敢就不敢, 何苦在我面前撒谎,拿规矩遮遮掩掩?”   他本是惊人的美人,笑起来时更宛如神话里栩栩开了几千年永不凋谢的神花,哪怕隔着天上人间, 隔着奇诡险境,隔着生死深潭, 艳美花色也能叫人抛开一切,奋不顾身。   楚佑压下心底微涌的热意, 声音淡淡, 答非所问道:“师兄说得没错, 我的确不敢。”   不是不敢逾矩。   而是不敢赌那所谓的命数天定。   楚佑有什么不能够给叶非折?又怎么会吝啬在叶非折需要时,合宜地给他一个拥抱?   然而叶非折了解楚佑在说谎,楚佑也了解叶非折拥抱后的意思。   叶非折要的绝不仅仅只是一个拥抱,更是隐藏于拥抱后的无声支撑,无言承诺。   心里想的再多,转过的思绪再纷繁,楚佑说出口的依旧是寡淡无趣的几个字。   这几个字他一个个说得很认真:“师兄,命数天定,何苦多做强求?”   叶非折也不知道他在强求点什么。   人家祸世都在那边心甘情愿认命了,必要时还愿意舍身取义救世,对仙魔两道对谁都好,皆大欢喜,皆大团圆。   他有什么好不满?有什么好强求的?   最终叶非折轻轻一声笑:“你说得都对。”   多得体,多顾全大局?   饶是叶非折自诩仙首,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方案。   “可从小到大,我想要做的事情,我一定要去做,我想要得到的东西,也一定要得到。”   “这个世道对我来说,就是这样,只要敢想敢做,最后我必定得到自己想要。”   楚佑是为他着想不假。   可惜楚佑还不够了解他。   叶非折睨过楚佑:“就算是自作多情,我也偏要勉强这个自作多情。”   叶非折知道,自他不要脸地将自己少年时那些执拗拿出来说事的时候,他已经输了。   毕竟好汉不论当年勇,没谁撂狠话还要翻个旧账。   但…输就输吧,叶非折想,反正他说的是实打实的话。   比如说偏要勉强这个自作多情。   说罢他第二次转身拂袖离去,不再搭理身后楚佑。   楚佑慢慢地收回了手。   刚刚有一瞬间,他是很想拉住叶非折,将叶非折顺势圈入怀中后,认认真真,尽十分真心告诉叶非折——   不是自作多情。   他也很想,很想好好地抱一下叶非折。   可是那是叶非折。   可以以骄矜得理所当然的姿态,说他想要的东西最后都能得到的叶非折。   人和人之间要扮演的角色从来不一样。   叶非折应当被世道,被天下所厚,快快活活过他最光耀,最意气的一生。   而他应当隐忍。   ******   “走了一圈深渊,我倒是有些收获。”   江墨斗放下手中茶,向叶非折道。   对此,叶非折仅仅是撇他一眼,自己一言不发,一副爱说你说的架势。   江墨斗清清嗓子道:“我发觉这一次的魔族动乱,并非是魔族自愿导致。”   叶非折如今一听到魔族动乱、祸世、天道一类的词就心烦意乱,重重地往桌上一搁茶杯,顺手折了两折袖子,免得被溅出茶水打湿:   “如果你想说的是这次和祸世有关,不消你提醒,我全知道。”   叶非折说着讥讽一笑:“我实在是烦透了那套今天你说,明天我说,后天他说的天下皆知戏码,轮番轮番地来我这里轰炸。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多好。”   江墨斗敛起笑意,两人沉默之间,有着另一种形式的剑拔弩张。   最终是江墨斗一叹,打破这个寂静氛围:“方渐鸿、绍孤光、怀霜涧、顾迟笔、临云鹤……这几个人中,我是与你最早相识的。”   叶非折搪塞般地胡乱点了两下头。   江墨斗说得没错。   叶家虽说是隐世,到底有那么两门旧交在互相往来,好巧不巧,坠青天便是其中一门。   他和江墨斗年幼相识,那会儿他未曾拜入玄山,自然不认识之后的几个人。   江墨斗看着他,口吻出乎意料的心平气和:   “早在我认识你时,你还没开始练剑,叶家家主愁得唉声叹气,长老们愁得头发一掉一把,和我师父诉苦不断。偏偏你就是有主意,说不学便是不学,说学就要学天底下最好的剑,谁也劝不动你,打动不了你。”   叶非折依旧是随便应了两声。   他也不明白,江墨斗翻这些呀自己都快忘记的陈年旧账出来是为了什么。   江墨斗说:“那时候我便知道你一定是个麻烦缠身的人。”   “心比天高的总是比脚踏实地的麻烦多,事事要尽善尽美的总比安之若素的麻烦多。不巧的是你两样全占,两样全做到了极致。”   “那时候我便知道,单论麻烦,恐怕全天下没几个人比得上你麻烦。”   “是是是,你说得都对。”   叶非折目光不善,嘴上却懒洋洋的,好像没精气神一般道:“所以我呢,劝江宗主离我最好远一点,免得被我身上的麻烦波及到了。”   “不是这样说的,叶非折。”   叶非折十次里有十次见江墨斗,都是面容严肃,不苟言笑,不是在训人,就是在训人的路上,独独这次神情可以称得上柔和:   “当时我明知道你会麻烦缠身,还是选择和你做了朋友。”   叶非折忽地一愣。   那些少年的时光太过久远,久远得叶非折都快忘了,江墨斗在他记忆中也活成那个肃穆端方的坠青天宗主。   但倘若仔细回想——   他惹出的祸事不断,得罪的人无数,似乎也是江墨斗替他摆平的争端,背负的黑锅,顶下的师长问责。   江墨斗道:“那我自是该将你这个朋友,和你身上的麻烦,一并接过来的。”   “所以祸世的事,倘若不涉及到旁人,我乐得帮你瞒下来。”   又是和顾迟笔大同小异的说法。   “但一旦涉及——”   江墨斗叹道:“叶非折,人生在世,哪里能事事顺遂如意?”   叶非折说:“你会动手。”   他是陈述的口气。   江墨斗肯定道:“这次的就算了,下次的我一定会动手,哪怕你恨我。”   “我不会恨你。”   叶非折突兀道:“就跟我想保祸世,你也不会恨我是一个道理。”   他抵唇,敛下眼睫,眉目犹如淬满雪和血的锋刃:“全凭本事,全看天意。”   天意两个字尾音刚落时,远处便轰然传下了一阵雷响。   叶非折和雷天生不对付,被坑了几次后几乎要被劈出心理阴影来,当即起身推开窗:“怎么回事?”   江墨斗远没他反应那么大,仍然气定神闲地坐在座位上:“应当是伯父要飞升了罢。”   与此同时,叶非折看清了窗外情形。   的的确确是叶家家主的飞升雷劫。   他抓着窗沿一侧的手五指死死扣在窗沿上,扣得用力到发白。   江墨斗见他如此,倒是诧异道:“诶,伯父论修为,功德圆满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早应该飞升了,不过是不放心你,所欲一直留在这里。如今你成了仙首,伯父最大的心愿了却,虽说深渊不是个飞升的好地方,倒也说得过去,你难道对伯父飞升契机一无所察吗?”   此间世界与先前楚佑世界又不太一样。   楚佑世界里有法则约束着,飞升之人只应有楚佑一个,飞升对于那个世界来说,自是比登天还难。   然而此方世界规则完善,阴阳平衡,只要水到渠成,渡过雷劫便可飞升,叶非折的师长一辈便是因此飞升了一大批。   江墨斗谈起飞升来,才会如家常便饭。   说到这里,江墨斗很是唏嘘。   真是人间不值得。   谁又能想到,叶家家主作为一个老父亲,对叶非折如此的关怀备至,换来的却是对方的漠不关心,连他的飞升大事也一无所知呢?   不过很快,江墨斗就停了自己漫无边际的联想。   他看见叶非折侧首,半张脸似纸一样的苍白,出口声音干涩:“我不知道他会飞升。”   至始至终,都不知道。   他上辈子几百年里,叶家家主都没飞升过。   江墨斗没去细究,单纯以为是叶非折舍不得,只道:“我们快些过去吧,免得错过时机。”   两人赶到时,叶家家主已经渡完了心魔劫。   修行向来是先修心,再觅道。   心魔不斩,谈何得道。   因此飞升第一关要过的便是心魔劫。   得过了的迎接后面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劫,过不了的就此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仙首,江宗主。”   深渊是魔王领地,方便他施展神通,因此他到的比几人更早,招呼过两人,又说道:   “叶家家主已然度过了心魔劫,接下去的便是天雷劫。不过我看叶家家主积蓄很厚,天雷劫目的只是考验,而非致人死地,仙首也不必很担心。”   叶非折嘴上嗯啊了几声,实则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叶家家主能如此顺利过心魔劫,叶非折不是很意外。   毕竟叶家家主少年天才,随后接任叶家家主,权柄在握,人生过得一帆风顺,除了独子过分闹腾糟心以外并没有什么值得成为他心魔的事。   当然过得顺利。   只是叶非折思及自身,试图回想他在天劫里遭遇过什么,心魔劫是什么内容,又是在第几道雷劫因为何等原因不支倒下时——   发觉他对天劫内容一片空白,毫无印象。   短短五年而已。   更奇怪的是,叶非折之前没有特意去回想时,根本不觉得这一片空白有什么不对劲。   叶家家主比较重要。   叶非折强行令自己不去多想,将注意力尽数倾倒在叶家家主这儿。   果然如魔王所说,八十一道天雷,叶家家主也都顺利无虞度过了。   雷云散去,天幕放晴;仙乐骤响,百鸟来鸣。   虹桥拔地而起,由平地至天际,一眼望去望到眼酸都望不见底,是雨过天晴,海市蜃楼也不能有的壮丽开阔景象。   无一不是预示着叶家家主要顺利飞升在即。   “阿折。”   叶家家主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自己独子。   乘着仅剩的不多时机。他自然要抓紧和叶非折好好说道一番。   等到看到叶非折时,叶家家主又觉得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昔日少年已经长成,长成连他也看不透深浅,手中剑和容貌一样惊人,一样负有盛名的仙首。   该教的都教过,该做的也都做过,剩下能说的已经不多。   他只能叹口气:“以后的日子里,爹就不能罩着你了。”   人真是种奇怪的生物。   上一刻叶家家主还觉得自己儿子样样都好,自己无能为力,大可放心。   下一刻这句话一说,叶家家主顿感辛酸,仿佛他走后,人人都会可劲欺负他儿子似的。   于是叶家家主想了片刻,试探性问道:“还记得爹和你说过什么吗?”   叶非折也想了片刻,试探性问道:“别炸玄山?”   叶家家主:“????”   这让他怎么能放心飞升??? 第65章   叶家家主气得差点没两眼一翻。   气归气, 他还是把心里拟好草稿的长篇大论收了回去。   自叶非折登上仙首之位后, 叶家家主总感觉亲子和自己隔了一层。   并非是有意的疏远隔阂,而是无形之中, 冥冥天定。就好像…叶非折就那么一瞬之间成长了,脱胎换骨,重塑血肉, 从鲜活恣意的少年长成高华仙首。   好像…他错过了一段至关重要的时光。   稳重点其实没有什么不好,尤其是居于仙首这个位置时, 更应该稳重端方。   然而叶家家主为人父母,总是如天下所有父母一般,盼着自己孩子好,盼着自己孩子快活的。   于是叶家家主咽下喉咙里的教训, 放弃飞升之际给叶非折套一层枷锁的最后机会,只是轻拍了拍叶非折手背:“阿折。”   叶非折难得耐心地听他说下去。   叶家家主道:“我这次是真的罩不住你啦。”   他们做长辈的有一说一全部飞升,留下他们力所能及内最好的天下,自己能做的都做尽。   接下去或许会有妖魔祸世, 风云起伏;又或许依然天下清平, 安乐无忧。   谁说得准呢?   全看这群年轻人的了。   “我也没什么要嘱咐你的。我自己的孩子,自己清楚。你早过了被人指手画脚的年岁,也本来就不该被人指手画脚。”   “但是阿折——”   叶家家主手掌最后重重落在叶非折肩头, 仿佛交托了什么代代相传的薪火:“世上因果总是一环扣一环。本没有无辜之人, 也没有无因之事。我仍是那句话, 你想做什么, 便去做, 只是做之前得想一想你背不背得起这个果。”   叶非折动了动唇,似有很多话想对叶家家主说。   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发出一声略微干涩的“好”字。   他们说这番话的时机里,云梯已经一步一步地递到深渊里来,尽头处是碧空晴霁,霞彩万丈,朗日金光粼粼,一片的辉煌开阔景象。   叶家家主笑了一下:“那我走了。”   叶非折唇角勾了勾,算是挤出一个笑:“仙界再见,爹保重。”   叶家家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霞光云梯里,悠扬仙乐也逐渐隐没。   在场之人皆默然无声,谁都没上来和叶非折主动攀谈道声恭喜。   他们或多或少都经历过亲近长辈的飞升离别,自是知晓个中滋味。哪怕理智上清楚飞升是件好事,该为长辈高兴,感情上一时也很难接受长达数百年,甚至是永远不见的别离。   都说修行深处是太上忘情,然而人非草木,有几个能修到太上忘情,有几个能无情得彻彻底底?   “师兄。”   楚佑犹豫着轻轻唤叶非折一声,见叶非折回头,并无多少愠怒,方道:“你脸色望上去很不好。”   “是吗?”   叶非折下意识抬手摸一把脸。   脸色好不好他看不到,指尖冰凉的温度叶非折倒是感受得彻彻底底。   他不是单单对自己与叶家家主的离别耿耿于怀。   毕竟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与两位师尊的离别,多少有了经验和心理准备,再者叶非折对自己飞升也有自信。虽有伤感,不至于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他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在自己对上一世的回忆里面,叶家家主至始至终,都不能发生。   这一世虽说多了个楚佑,多了些变故,叶非折却是不太信一个楚佑带来的影响能立竿见影到这个地步。   总不能是叶家家主觉得他能照顾师弟像是个可以成家立业做好仙首的人,所以放下担忧了无牵挂立地飞升吧?   扯淡得叶非折根本不相信。   “还好,只是我父亲刚刚飞升,总有点放不下的牵挂就是了。”   叶非折放下手,暂且将自己心中快要撞破胸膛的疑惑压下来搁置到一边。   不管怎么说,飞升肯定是件好事,这毋庸置疑。   倒也……不用担心那么多。   他淡淡笑了下,状似不经意道:“我父亲师尊皆已飞升,难免无聊寂寞。身边只剩下你一个亲近的师弟,自然是要长长久久相伴才好。”   楚佑深深望他,眸中掠过一抹难以察觉的痛色,接着垂目笑道:“一切按师兄说的来。”   旁边的方渐鸿,已经不敢置信地嚎起来:“什么叫只有一个亲近的师弟?我难道不是师兄的师弟吗?我们难道不是名面上是师兄弟,实际上是亲兄弟的典范吗?”   顾迟笔神色温柔,怜爱地抚摸了一把方渐鸿的头:“你知道什么叫做竹马不如天降吗?”   江墨斗也悲悯道:“你死心吧。重色轻友向来是他们玄山这一脉,哦不,魔尊这一脉也是…唉,反正是个传统就是了,放在叶非折身上也正常。   方渐鸿更不敢置信,继续哀嚎道:“为什么我不是被重的那个色,偏偏是被轻的那个友???”   江墨斗:“……”   艹,这话他没法答。   唯独顾迟笔不为所动,只是神情更为温柔:“你可以去看看镜子清醒一下。”   “叶非折又不瞎。”   方渐鸿:“……”   他一点都没有受到安慰。   反而更痛苦,更想不开了。   在方渐鸿挣扎着要不要一头吊死引来他师兄注意,吊死又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吊死显得更英俊更凄美更让他师兄铭记于心无法忘怀时,顾迟笔眼神忽地一凝。   她原来安抚式放在方渐鸿头上的手掌如有份风雷,仿佛等不及开山劈海一般。   她快,有人比她更快。   银光自鲜红的衣袖间迢迢而起,来不及纷繁如雪、气势如虹展开几十上百种变化,就已无声无息地递至眼前,快到空气也不禁隐隐扭曲。   叶非折振袖出剑。   根本来不及看清他是如何拔剑,如何出剑,他就已经持剑站在你眼前,无可避让,也锋锐不可当。   千岁忧点在顾迟笔身后,大争书院一位随她前来的弟子身后。   那弟子本来也该是文质彬彬的一副气度长相,如今却眼底布满可怖血丝,面上缭绕着阴沉沉挥之不去的青黑之气,看着随时要暴起伤人。   顾迟笔依然沉着脸。   在场其余人可能对弟子的变化一无所知,她、叶非折和江墨斗却心里有数。   这应当是天道安排下,祸世之难应在旁人身上的第二道劫。   书院弟子和魔族或许轻重对顾迟笔来说并无太大区别,皆是由她一手亲自教导,意义却大不相同。   让秉煞气而生的种族入魔,和让一个自小修行到大持身清正的人入魔,本就不是一个概念,一种难度。   照这样说下去,仙魔两道都危险,连带着他们这群站在顶峰的大乘也一样难以幸免。   退一万步来讲,哪怕不会波及到他们大乘,哪怕不会连累仙魔两道。   那些普普通通的弟子,莫非就活该承担祸世的恶因,活该献出自己一条生命?   他们和祸世有什么牵扯?欠过祸世什么?   不明所以的魔王吓得不轻,还不忘站出来道:“仙仙仙仙首,这根本不是我族所为!”   “魔王不必赔礼。”   叶非折不动声色地张开手掌,面上维持着轻飘飘的淡然,好似只是件不值得挂怀的小事。   没人看得见他洁白掌心里,留着四道犹然带血的殷红月牙伤痕。   “我父亲初初飞升,引来的灵力波动尚未平息,相对的,煞气自然比平时来得重,我们大乘尚且坚持得住,晚辈弟子们,难免力有不逮,一时煞气侵体也是应该的。这是我的疏忽不是,该给这位小友赔罪。”   方渐鸿小声嘀咕道:“可是我也没什么事啊。”   明明自己与大争书院弟子境界相差得也不多。   一想到这里,方渐鸿忍不住有点骄傲。   自己给师兄争气了!   他话说到一半,就被江墨斗狠狠在胳膊上掐了一把。   方渐鸿痛呼出声,还没来得及大惊小怪指责江墨斗的时候,江墨斗向他冷然道:“别在这时候给你师兄添乱。”   “他心烦着呢。”   大概是师兄这两个字对方渐鸿太有威慑效果,又或许江墨斗冷肃的语气真正威胁了一回方渐鸿,方渐鸿这下倒是乖觉自己收声了。   顾迟笔微微侧首,看了叶非折很久。   他们两人沉默之间,如同有种无形的对峙、让步与妥协。   顾迟笔收回目光,没再多说点什么,语气简洁中略带嘲讽:“是该小心点。”   “阿佑。”   楚佑觉大争书院弟子身上那股煞气熟悉。   不等他多打量弟子两眼,琢磨琢磨是从何而来的熟悉感时,就被叶非折按住手肘,不容置疑道:“此处煞气太过浓重,不宜久待,阿佑你随我走。”   他两人走得痛快,留下江墨斗和方渐鸿两个人尴尬待在原地,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两人面面相觑一会儿,江墨斗上前两步,挽起袖子向顾迟笔道:“你放心,一时间的煞气侵体而已,叶非折先出手用剑气压制过,我再用医修之法为他拔除,不会有事的。”   顾迟笔不置可否。   她打量了江墨斗一会儿,漠然道:“叶非折身在局中,也就罢了。你再偏帮他下去迟早害死你自己。”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江墨斗叹了口气,没了不近人情的刻板,颇为坦然道:“叶非折乐意,我也乐意,就先这样得过且过吧。其他的等放不下去,收拾不了的时候才说。”   方渐鸿听他们两个打哑谜听得一头雾水,但是当提及叶非折时还是嚷嚷起来:   “师兄做事,哪怕风险再大,我肯定也要帮师兄的。不然我干什么,我帮谁?”   ******   “你……感觉可好?”   叶非折问险些入魔的大争书院弟子。   他实在不知道以何等面目来面对这位无辜受波及的弟子,哪怕尽力温和,也实在不免有些生硬。   他为难,大争书院弟子面对这位久负盛名的仙首时更为难,呐呐半天:“我没事,我没事……仙首真的,真的不必特意来看我的。”   “你不用多想,这一场是我欠你的。”   叶非折一摆手,向弟子郑重道了一声:“对不起。这声道歉也是我该对你说的。”   无关身份地位,修为高低。   他实实在在亏欠弟子的。   如若不是他私心作祟,弟子不会有煞气侵体,走火入魔的这一场。   叶非折闭了闭眼:“你有什么想做的想要的之事吗?无需顾忌其他,既是我对不起你,赔礼道歉补偿便是我应做之事,力所能及,义不容辞。”   他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弟子也没再继续推脱下去。   他涨红了脸,吞吞吐吐道:“这样说来,的确有一事相求仙首。”   叶非折:“你说。”   弟子有些扭捏,但仍是鼓足了勇气,一口气说了出来:“弟子希望天下能继续太平安乐下去。”   他见叶非折沉默不言,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弟子生活在大争书院里,托六宗诸位前辈的福,修行途上从来一帆风顺没有缺的,弟子自身,自是没有什么想求仙首的。”   “然而弟子终究天性愚钝,做不到极致,虽有希望天下太平和乐的心,却无让天下太平和乐的力。于是弟子想将弟子做不到的斗胆一求仙首,求仙首能让弟子心愿圆满。”   叶非折依旧是沉默不言。   有一瞬间,弟子几乎要以为这位美得惊人,也骄傲得惊人的仙首,这张明艳栩栩面容,下一刻就会落下眼泪来。   怎么可能,他心里不假思索,当即否定自己荒谬得离谱的念头。   仙首怎么可能哭?   这位仙首出生即是天之骄子,受尽尊荣,受尽宠爱,受尽羡艳,有什么值得他一哭?   “好,我答应你。”   叶非折扯了扯唇角,笑容仿佛是纸上勾画出来的艳色,色彩调得足够秾丽,本身也足够苍白脆弱一戳就破:   “不用特地求我,我应做的,分内之事而已。”   仙首一诺千金,从不作假。   也字字千钧。   “真的没有旁的办法了吗?”   叶非折问江墨斗和顾迟笔。   两人他自少时就有相处交游,性格如何他自然了解,都不是藏着掖着的性子,如有办法,恐怕是第一次交谈时就说出来了。   但叶非折还是来了这么一问。   “除非叶仙首神通广大,每次天道降下祸世劫难转嫁给他人时,你都能在场,都能分毫无差地救下被转嫁之人。”   顾迟笔转着手中折扇,语中既无讥诮,也无宽慰,只是平静那么一问:“问题是叶非折,你救得过来么?”   叶非折蹙着眉头,抓了一把长发:“那摧毁祸世血脉呢?转嫁祸世血脉呢?”   “行不通。”   江墨斗道:“转嫁祸世血脉没用,只要祸世血脉一朝在这世间,不拘是谁,一朝有劫难。彻底摧毁倒是可行,问题是你哪里去找第二个能被祸世血脉接纳还心甘情愿被你杀的宿主?”   一场谈话还是没有得出任何结果。   三人各自散开。   叶非折欲走的时候江墨斗突然叫了他一声:“叶非折!”   叶非折停住脚步,静静道:“你说。”   他们两个太过了解,叶非折一看江墨斗的架势,就知道他必定有极重要的心里话想说。   江墨斗面色严肃,语速很快:“我说的话,我只说一次。”   “你知道,这周天一百八十星辰里有吉有煞,有紫薇那等滋生万物的帝王星辰,也有煞星,生来凶横残暴,只为破坏秩序,与祸世,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取六煞星之力来对付祸世,以毒攻毒,或许可行,能在不伤及宿主本体性命的情况下将其救出。”   六煞星…不平事…宿不平…   说起来,自从到了玄山世界后,是许久未看见宿不平露面了…   叶非折原先以为只是他们不愿露面,待到时机合适之时自会出来。   他现在才猝然忆及,在此之前,在自己几百年的人生里,他从未在玄山世界见过兵器化形而成的器灵。   叶非折心紧紧搅成一团,千头万绪,无从理起。   而江墨斗已经将他想说的说完:“叶非折,我说到这里。说实话,六煞星星辰之力是天道一部分,又寄凶煞,正常人压根不会让你去碰,顾迟笔不会,我也不想。”   “但…我们到底是朋友,该说的总得告诉你。”   说完江墨斗就足下生风地走了。   他没走多久,顾迟笔就足下生风地来了。   她抿着唇,眉头底下罕见压着两分沉凝:“叶非折,接下去我要告诉你的事不是什么好事。对你不好,对楚佑未必好,对仙魔两道天下也不会好。正常人不会让你去碰,江墨斗不会,我也不想。”   “但我们……我该说的总得告诉你。”   叶非折:“……”   不。   其实不用说他也知道了。 第66章   顾迟笔从他的微微一怔里看出些许端倪来, 问他道:“江墨斗也跟你说了?”   这没什么好特意隐瞒顾迟笔的, 叶非折点头道:“你们前后脚。”   “我想也是。”   顾迟笔倒也不意外:“天下数坠青天在观星一道上知道的最多, 数大争书院的杂书最多。我既然知道, 江墨斗想来差不离。他又是个操心性子。”   她没继续追问下去,只问道:“那么想来他是把六煞星的所在之地一起告知于你的。”   叶非折失笑:“便是江墨斗不告知于我,我莫非不知道吗?深渊为煞气封印之处,煞气渐渐生出最中央的六煞星来, 又引来紫薇星镇压。六煞…自然是在深渊之下。这本不算什么秘密。”   说到这里, 两人皆不由自主地沉默下来,对话一时间陷入僵局。   其实他们心知肚明, 只有一种选择, 也只会有一种结果。   但现在,谁也不愿意去率先挑明这个选择。   最后是顾迟笔受不了这种磨磨蹭蹭的氛围, 直截了当道:“你心里早有打算了,是吧?”   叶非折不答反问:“你心里不是也早明白了吗?”   “……”   “是。”   出乎他意料的是, 顾迟笔态度远比叶非折所想的要平静,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和。   “早在我告诉你这些的时候, 我就可以想得到你会怎么做了。”   “但哪怕知道你会怎么做,我还是得告诉你,深渊底下极为凶险,即使是大乘亲身前往, 亦是十不存一的结局。”   叶非折依旧是不答, 反过来问顾迟笔:“既然知道那么凶险, 为什么到头来还是会告诉我?”   “因为——”   顾迟笔滞涩了一下, 似是在斟酌言语。   斟酌片刻后,她忽然地笑了。   这位从初见时就磊落沉稳,大局在握的大争书院院长忽然笑出了一点少年青涩的冲动来:“因为我于私心,也不盼望着楚佑死。”   哪怕祸世一死,他们面临的所有问题,所有危机,都会烟消云散。   “将心比心,若是我在你那个位置上,我想来也是进退两难,也会做一样的选择。”   “想必…江墨斗也是那么想的,才会对你说一样的话。”   他们尚且都是被顺风顺水的世道宠坏的少年人,天之骄子,要风得风,没见过人心无力,生离死别。   所有才敢怀着被宠坏的,幸运的任性偏执,说我偏偏要求一个两全,求一个问心无愧,对得起所有人才好。   多可笑。   多引人欣羡。   叶非折也笑起来。   这时候他身上没了那么多所谓仙首的高深莫测,矜持无常,笑得真正像一个少年人,带着火焰的光和灼热:“你说得对。”   “无论多难,自己赴险总比推别人赴死简单。”   “自己死也比看着别人死,看着至亲之人死简单。”   他们两人对着笑了一会儿,顾迟笔敛起笑意,淡淡道:“然而不讨喜的话我还是得说一句话。”   “要是你叶非折是赤条条一条光棍,无依无靠,无牵无挂,去送死自然简单,死了也无牵无累,干净利落。”   “但你叶非折是仙首,一举一动关系到仙魔两道,亲友遍布六宗,你自己死了当然痛快,可别让别人为收拾你的身后事费尽脑筋。”   叶非折只是摆摆手,好似对这事浑然不在意:“仙首谁做不得?你做不得?江墨斗做不得?绍孤光做不得?怀师姐做不得?一个名头而已,放谁身上不是放。”   “可是楚佑不一样。”   叶非折眼底微微地淌出一些温软的意味来,就像是把他这辈子所有的温柔软肋倾注在了这儿:“他只有我一个师兄,我不为他打算,谁为他打算?”   “更何况我也不觉得我会有事。”   叶非折的确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把握。   宿不平和千岁忧的化形,来得蹊跷,走得也蹊跷,皆让人摸不着头脑。   再加上神尊当初的一番话,叶非折隐隐间有了大概的联系和猜想——   要知道,神尊当时可是明言过,不平事即是六煞星力量所化而生的产物的。   见顾迟笔似是有话要说,叶非折不禁笑道:“其实乍然从江墨斗那里听闻这消息时,我比你还要踌躇不决,瞻前顾后。”   较之顾迟笔,他要远为震惊,也要远为想不穿。   玄山和楚佑的两个世界应当无形之中存在着某些联系,乱麻般绞成一团叶非折看不懂的环,将他和楚佑一头一端连在一起。   “倒是我后来想想算了。”   叶非折扬眉一眺,目光漫无焦距地落在天空远方:“毕竟无论怎样,我都认楚佑当我师弟,那我一定要救他。”   他笑了一笑,明明是很熟悉的笑容,满是意气,满是飞扬,却叫顾迟笔觉得他们之间好像隔了几百年回不去的时光:   “这不就结了?”   ******   “阿佑。”   这两日两人为了祸世血脉的事情颇有分歧,见面也带着种无言尴尬的面面相觑。   为了不那么尴尬,叶非折和楚佑索性自发自觉地减少了见面次数。   这还是叶非折第一次主动找上楚佑。   楚佑微微一惊,起身道:“师兄有何吩咐?”   叶非折原想问楚佑你信我吗?   信任到足以交托神魂,交托记忆的地步吗?   后来叶非折想想,觉得自己这个问法很不要脸。   如果楚佑来问他同样的问题,叶非折肯定是想也不想一口拒绝。   他不是不信任楚佑,也不是不能对楚佑交托生死。但是叶非折记忆里不可对人言的隐秘太多,他不可能拿给楚佑看。   既然他不能给楚佑同等的对待,还来厚颜无耻问什么楚佑,要求什么?   于是叶非折沉吟一下,上前两步,神色诚恳道:“阿佑,实不相瞒,这次我来正是有要事交托于你。”   正当楚佑打点起精神,等着叶非折开口提及时,就看叶非折一个手刀劈过来,掌风一荡间利落地把楚佑劈晕了。   以如今楚佑的修为,劈晕一个楚佑对叶非折来说,自是小菜一碟。   叶非折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对不住,我本意绝非想要伤害于你。”   “但……既然没脸对你正面开口提要求,那么我也只能不得已硬来了。”   说罢叶非折微一抬手,点在楚佑的眉心。   他想做的,正是消去楚佑有关祸世的这段回忆。   楚佑的性子叶非折是知道的,容易多疑多思,对一个人要么是爱到极致,要么是恨到极致,要么是漠然到极致,从来都是走极端,没有中庸平和一点的感情。   上个世界楚佑和他爱爱恨恨地纠葛不清,差点没把他和叶非折两个人一起搞疯球。   这个世界,自己以师兄的姿态出现在楚佑面前,所作所为皆是为他打算考虑,是这个世界里唯一一个对楚佑好,对楚佑释放出善意的人。   理所当然的,他成了楚佑唯一的心理寄托,承载了楚佑对这个世界的所有善意,对感情的所有期盼,重要到难以言喻。   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极度不平等。   所以楚佑才会说宁愿自己去死,也希望叶非折所在的世间能好。   叶非折不敢想象若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六煞星的事情抖到楚佑面前时,楚佑到底会是何反应。   再说,他也不想要楚佑的感激涕零,也不想在楚佑面前高高在上。   因为不是楚佑欠他的,是他欠楚佑的。   本来这一切都是他罪有应得,叶非折认。   所以想来想去,还是干脆消除祸世所有有关的记忆最好,等除去祸世血脉以后,他还是楚佑师兄,楚佑还是他师弟。   这样简单最好。   叶非折将这些零零散散的念头压下去,专心对付着楚佑的记忆。   人之记忆牵扯到千丝万缕,一发动全身,稍有不慎就是涉及到神魂的事情,叶非折一点点都不敢怠慢。   等他彻底除去楚佑的记忆以后,面色苍白,衬得乌发愈黑,唇色愈淡,看着倒像是被冷不丁挨他一下的楚佑还要远为来得虚弱,远为状态不佳。   叶非折放下手,倒是一点不犹豫地拾起千岁忧。   天道那边第一第二次降下天罚祸事的时间相差得并不多。   也就是说,离第三次的时间也不会很远,留给叶非折的时间不多,他晚一步走,便多一步差池。   第一第二次他尚在场,江墨斗顾迟笔尚且肯卖他面子,能将这事情收拾好,悄无声息地压下去。   但是谁料得准第三、第四次会是什么模样,是什么形式?   如顾迟笔所说,他难道能次次在场,次次收拾干净,旁人难道能次次卖他面子?   所以不能耽搁。   叶非折定定盯了只剩下刀本身的不平事许久,最终还是将不平事一同带上。   走前给楚佑留了纸条。   “魔族有事,暂离几日,勿念。”   把锅推到魔族头上,叶非折非常心安理得。   反正看在他师父和顾迟笔两重面子上,魔王也不会揭穿的。   他殊不知此刻,外面的仙道也已经翻了天。   叶非折身为仙首,为了魔族的事亲自前往深渊,前来参加大典的人却一直没散。   大家觉得这样漫无目的下去不是个事,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以后,决定不浪费这个难得的相聚机会,各家掌门人轮流上来讲道,互相增益。   第一天讲道就出了大事。   头一天上去的是无妄寺的慧光方丈,他一字未说,刚张嘴欲言之时,就是哇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可把台下众人惊了个手忙脚乱,纷纷围上去问道:   “方丈是怎么了?”   “方丈如今感觉如何?可需要请个医修来看看?”   “方丈是修炼时有所不顺,还是旧伤复发?”   慧光方丈拿袖子抹了下嘴角擦去残余血迹,于一片嘈杂中微弱开口:“都不是。”   他一字一顿,神情悲悯:“贫僧修的是众生道,以天下众生而入道。如今道基无端受损,想来是……   苍生有难。”   他这四字判语一出,这下众人比刚才慧光吐血时还要大惊失色。   六宗相交匪浅,众人对慧光所修之道多多少少有所了解。加上慧光修为在在座之人中也是首屈一指,灵识敏锐,又是德高望重的佛门高僧。   他所说的,多半是实话。   这种时候,坠青天的作用就发挥了出来。   江墨斗不在,便由宗门内大乘长老连夜携手推衍。   最终他们得出的结果与慧光是一样的,还要比慧光更详细点:   祸世将世,苍生有难。   比起众人大惊小怪的反应,忧心忡忡的叹息,绍孤光倒是显得最淡然,最轻松:“有什么好担心的?反正祸世来都来了,你还能把他塞回去吗?”   “既然来了,那就打呗。大不了就是一个拔剑。”   对他这样年纪,这样志得意满的少年人来说,世上好像根本不存在什么难事。天大的事也能用拔剑两个字解决。   就连生死也能轻轻松松挂在嘴上,付在笑谈间。   怀霜涧手已经按在剑柄上,也缓缓点头:“是没什么好的。”   “既然来了,那就打吧。”   所有各种各样的反应到头来都殊途同归,化成了一句话:   “搜捕祸世,格杀勿论。”   他们还不知道他们口中的祸世在深渊里睁开眼睛,脑中一片混乱。   他眼前接连不断地切换过很多画面。   一会儿是楚府初见时,自己满身泥泞,叶非折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嘲弄道:“真懦弱。”   一会儿是他在玄山推开门,红衣如霞光满天那般照进小院,向自己伸出手,含笑唤的一声:“师弟。”   自相矛盾的画面还有很多很多。   比如说叶非折曾拿剑指着他,说不死不休,也拿剑护着他,说不许他自轻自贱。   叶非折在高崖上毫不犹豫取了祸世血脉,以最亲近的姿态捅出最致命的一刀。   也在深渊里不管不顾地护过他,哪怕灾劫降世,哪怕冒各方之大不韪。   画面和言语一幕幕,一声声交错闪过,一时间涌来的信息量炸得楚佑头疼。   最后画面定格在了他在玄山第一眼见到叶非折,祸世血脉未曾发作,楚佑未曾失忆之时。   楚佑慢慢地抬手遮住眼睛,颓然笑了一声,声音近乎呢喃:   “叶非折。”   “我到底是该爱你,还是该恨你?” 第67章   叶非折到了深渊底下的一层。@无限好文:尽在格格党   关于这种地方, 哪怕仙道数万年积攒下来的典籍丰厚,数不胜数, 也少有记载。   毕竟这地方一没天材地宝, 二没机缘奇遇,还有一大团源源不尽的凶险煞气, 特意去一趟不值得。   叶非折适应光线打量起四周后,发现的确也不太值得。   因为他所身处的空间狭小低矮,无风无日, 伸手就能够得到土做的穹顶,逼仄之间尽是泥土湿润逼仄的气息, 伸手不见五指。   他打量一圈,确定没有潜在危险时, 便举步往前。   叶非折走得一点都不曾犹豫。   因为他腰间的不平事, 自从来了此地以后便抖个不停, 嗡鸣不断,激动之情愣是谁都看得出来,仿佛是刚出炉的宝刀名器,渴望着为自己开锋注血的那股力量。   叶非折沿着甬道走到了尽头。   像是许许多多老套的设定里所写的那样, 尽头果然是他想找的六煞星, 六团黑芒隐约, 在空中拼出一个五芒星的模样,比之各自为政的单独, 倒更像是密不可分的整体。   叶非折深吸了一口气, 不由得微微往后退了两步。   他倒不是太过激动之下一时失态。   而是这六煞星煞气太重, 仅仅是悬浮空中时无意透出来的那么一两缕,侵入叶非折神魂时,也似有万千厉鬼在他耳边凄厉嚎哭,哭得他头脑胀痛不已,哭得他压抑在心头的戾气躁动,整个人都无处宣泄。   虚空中传来一道声音:“你来此为何?”   那道声音与宿不平的很像,只是没有他沉稳平和,像是个没经过历练的年轻人,有跃跃欲动的嗜血与狂妄。   叶非折若有所思地敲了两下不平事刀柄,方道:“来找你。”   “来找我?”   那道声音重复了一遍,笑道:“哦,那可真是奇了。你是正义之士来斩妖除魔,还是渴求力量想来与我缔结盟约?”   “都不是。”   叶非折平淡道。   他神情平淡,语声也平淡,一袭红衣站在那里,有着极度矛盾压抑的冷与热:“硬要说的话,第二个更近点。我渴求你的力量,但不是来和你缔结盟约。我是来收服你,让你为我趋势。”   那道声音爆发了一阵大笑。   它笑得很用力,若是有人形,想必要笑到前俯后仰,笑出眼泪:“就凭你?”   那道声音笑意未消,嘲弄的语气却十分明显:“你知道以前与我缔结过盟约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吗?”   叶非折还真知道。   他眼皮也未抬一下,直接答道:“受不住你的煞气侵体。要么是疯了神智全失,要么是死了自我了断。”   这点在他前来之前,江墨斗就苦口婆心地强调过许多次,叮嘱过他很久。   罢了还恨铁不成钢做一句总结:“我真是恨不得打晕你把你绑起来,也好过看你去那地方。”   叶非折笑问他:“就凭你,你打得晕我?”   “你!!!“   江墨斗气得拿手指指他:“叶非折,你别以为世上所有事情,都能凭你修为,凭你背景,凭你一腔孤勇意气解决!”   出乎他意料的是,叶非折竟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显然是认可了:“你说得有理,不过——”   叶非折挑眉复笑:“我既然还没遇到过我不能解决的事,那这些所谓的所有事情,就先搁着一边让它去吧。”   任凭江墨斗在那边气得跳脚,终究拦不住他。   叶非折还是来了这里,在六煞星面前坦然自若地说出:“要么是疯了,要么是死了。”   声音估计是没想到他能光棍到这个地步,愣了一下方问道:“你不怕吗?”   “仅仅是缔结盟约,他人下场就是非死即伤。何况是要完全掌控六煞?非但要付出多得多的代价,更要承受多得多的煞气。”   他一番话之间,叶非折手指刚好磨蹭过不平事刀柄的一圈纹路,转了一个圆。   叶非折不答,只是轻轻地抽刀出鞘。   一捧刀光现于他眼前,银白如雪,皎洁如月,将他周身上下的土壤也衬得亮了三分。   “我有什么好怕的?”   他似是在自言自语,而非反问那道声音。   有艰苦卓绝的办法总归比束手无策好受。自己在鬼门关来回徘徊也总比看至亲之人硬生生迈过去好受。   明澈如镜的刀光映出他笑容,像是九重天上的瑶池映出无数美轮美奂的景象,映出琦树瑶花,花开漫天,也映出朝霞贯云,日光耀耀。   叶非折轻声道:“我从来不怕代价大,反噬狠。煞气重。”   “我只怕刀不够利。”   那道声音第二次大笑起来。   如果说前一次的大笑是惊讶讥嘲,那么这次的大笑绝对是快活为多。   “你倒是对我胃口。”   那道声音说:“不过再对我胃口也没用,老规矩,想和我定约就拿出和我定约的本事,想收服我就拿出收服我的本事。其他的,都是虚的。”   叶非折眼睛也未眨一下,答应得爽快:“好。”   他千岁忧出鞘间,像是一道随时都要刺破穹顶的光。   叶非折很少打得如此尽兴。   在楚佑世界时,他的一举一动,包括拔剑拔刀,先是受限于任务,再是受限于自己闯出来的烂摊子,处处受制约,处处不能顺着自己心意来。不仅仅是千岁忧用不顺手,十成实力只打出七八分。   再往前,那会儿他尚是仙首。   是仙首就得顾忌着仙首的气度,什么动作都得矜持着来,来一个不动声色的一剑定乾坤,厉害是厉害,有排场是有排场,就是不痛快。   叶非折恍然一算间,竟发觉他已经很久没有顺从过自己心意,好好地拔一次剑了。   可他毕竟是剑修,是剑修里最狂妄也最顶尖的那一个。   是说要练天下最好的剑,练到能斩尽浮生千岁忧的那个。   练剑只为练剑,出剑也只为出剑。   不畏生死,也不念得失。   剑尖前指的那一刻,叶非折竟出奇的冷静。   是,我可能会死,不死也可能会被煞气反噬。毕竟六煞星究竟有多强,煞气究竟有多重,谁都无从得知,他想道。   但是那又怎样?   他刚才就说过,他从来不怕代价太大,反噬太狠,煞气太重。   他只怕刀不够利。   他也从来不怕一死,只怕自己死前的剑不够好。   既然他的剑足够好,那么他怕什么死?   叶非折只觉得血在灼烧,心在狂跳,从五脏六腑,从心口一直烧到指尖,跳到指尖,唤回他久违的年少热血。   最后他的剑势已成,便顺理成章出了一剑。   连叶非折自己都不禁惘然。   惘然究竟是走到今日的这个自己在出剑,还是这具年轻了几百岁的身体在出剑,几百年信誓旦旦说要斩尽浮生千岁忧的少年在出剑。   他身处一片黑暗之中,剑锋过处,却如一片摧枯拉朽一般哗啦啦碎了一片。   等剑势收住的时候,叶非折身边景象已经改天换地,变成另外一副完全陌生的模样。   他身处于一处高峰之上,是真的很高,可以眺到世间百态万物,恍若凌云,再没有旁的能够比肩。   叶非折就望下去,将仙道六宗,将魔道绵延的三十二域尽数眼底。   他看到有一点点星火从魔道尽头那里燃了起来。   他听见有东风相助,风声呼啸。   很快,火光成燎原之势,一路从魔道的三十二域,燃到了仙道六宗,整个天空都被燃成带血的红色,炙热红幕笼罩之下的天地,宛如人间炼狱的再现。   正当叶非折看得出神之际,那道声音得意洋洋地传过来:“我的考验,可不止战力一个方面,心性也极为重要。你所看见的,是你毕生最逃避,最不想看见的东西,你能从中轻易走出来,才算是你的本事。”   叶非折:“……”   那自己真是谢谢它了。   旁人家的,一个恨不得比一个更高深莫测,更故弄玄虚,话都不想多说一个字,要说也是说得云里雾里,让人根本摸不着头脑。   唯独六煞星这边,好像唯恐自己走不出来,唯恐自己不能收服它似的,忙不迭地把家底全抖出来。   叶非折望着眼前场景,沉默良久,也看着火光烧了良久。   他不记得自己有看见过这一幕。   这么浩大的声势,自己见了怎么会不记得?   要知道,自己师父脾气再大,再让人害怕,也顶多是气性上来的时候劈几道雷毁个魔宫而已。   哪个天才人物能手笔那么大,想出火烧一整个天下的天才主意?   叶非折动了动嘴唇。   就当那道声音以为叶非折沉重悲伤得根本说不出话时,就听叶非折问道:“那个……你是不是搞错了?”   声音:“???”   自己怎么可能搞错?   叶非折是在质疑它身为六煞星的能力?   叶非折又道:“你们是不是把我爹的噩梦,安到我这边来了?”   思来想去,也只剩下这么一个解释。   叶非折想了想,叶家家主怕他把玄山烧了,那么进一步怕他把仙道六宗、把仙魔两道一起烧,也是非常合情合理,说得过去的嘛。   自己和叶家家主身为亲生父子,六煞星一时失察之间,把自己和叶家家主的搞混了,虽然有点失职,但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六煞星:“?????”   你爹知道你这么说他吗???   ******   另一边在深渊中,楚佑静坐了一会儿,总算把两世的画面思绪大致理了一遍。   他揉了揉太阳穴,不顾还在胀痛的头脑,径直起身,前去找了顾迟笔。   “顾院长。”   楚佑称呼她道。   顾迟笔点了点头。   她忌惮祸世,是出于自身立场不得已的忌惮,对于楚佑个人倒是不至于有什么偏见或是怨恨的情绪,只将他当作叶非折的师弟寻常看待:“来找我是为什么事?”   楚佑慢慢道:“的确是为了印证一些事而来。”   顾迟笔望过去,见少年眸光幽邃锋锐,深不见底,一夕之间好似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便也搁下手中笔:   “直说罢,想问什么。” 第68章   火光一点点黯淡, 炽烈的焰浪逐渐褪去,叶非折也随之睁开眼睛。   又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逼仄黑暗,显然是幻境破去, 重回实地。   他不禁疑惑道:“这就算完事了?”   “你还想怎么样?”那道声音没好气问他道:“你想再打一架我也不介意。”   叶非折:“……不是,你这么随便的吗?搞错了幻境,把我爹的心魔搞到我这里来, 我也勉强能够理解。毕竟我和我爹是血缘之亲嘛。搞错以后还不思进取,不见悔改, 就让我很难理解了。现在的六煞都那么随便的吗?”   “……”   那道声音觉得自己可能这辈子是都没法从幻境这件事上来说服叶非折了。   它越想越是气急败坏,恶声恶气道:“随便就随便!要你来指手画脚?你还想不想收服我???”   说实话,叶非折不是很想。   毕竟他自身来讲,战力在修仙界中已属翘楚, 实在不需要太多助力。而且,这个六煞星看着脑子不太灵光的样子。   但思及楚佑, 他轻轻一叹, 无奈地接受了六煞星给出的说法:“那好,你随我出去罢。”   “我倒是想随你出去啊!”   即使六煞星只是模糊的一团黑芒,叶非折也能想象出它白眼翻到天上来的样子。   只听六煞星颐指气使道:“但是, 总得有个附体让我能够随你出去吧?不然你打算你怎么办,捧着一团黑光直接出去?你不怕傻气难道我还不怕丢脸吗?”   叶非折:“……你一团黑光有什么脸可以丢?”   六煞星装作没听见, 自顾自说话:“喂喂,你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附体?我不要其他的, 只要武器做载体, 也不要其他的武器, 只要世上最好的刀,或者世上最好的剑。”   叶非折再难以压抑自己心头奇妙的感觉。   仿佛是他在冥冥之中亲眼见证了命运的轮回。   这种感觉促使叶非折脱口而出:“你叫什么名字?”   他这一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六煞星有点措手不及,呆了一下方道:“还没有人问过我的名字。”   那是自然,不说有没有人闲着没事干,顶着莫大风险来深渊底下跑一趟。就是真有人跑了,他们也不会特意问询一团黑光叫什么名字的。   六煞星随即傲然道:“不过我有名字。宿不平,我叫宿不平。”   宿不平啊…   不用多问,结合六煞星的来历遭遇,叶非折完全可以猜想得到它给自己取这个名字的用意。   为宿命鸣不平。   即使叶非折早有这方面的猜想,待到证实之时,他依然不可避免地出了很久的神。   现在他遇见的宿不平还年轻气盛,锋芒毕露,与楚佑世界的那个佛系咸鱼,甚至懒得和千岁打擂台的宿不平根本判若两人。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宿不平怎么会到楚佑的世界中去?   他到底又从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叶非折想不穿。   他无从理顺这团缠在一起的纠葛,只能任由千丝万缕杂乱的念头将心脏牢牢裹紧,缠得几近无法呼吸。   过了很久,久到宿不平忍不住不耐烦地出声时,叶非折方才恢复过来,除却面色略有苍白外,其他已经恢复如常:“是个好名字。”   他手腕一翻转之间,如水的刀光映亮狭小的空间:“你看这把刀如何?”   叶非折给宿不平的刀,正是不平事。   大概有些事的确是有命由天定。   宿不平一见这把刀,便由衷喜爱,整团黑光都瞬间膨胀了不少,喜悦之情可想而知:“是好刀!我就要这把刀。”   他望着刀柄上的刻字,念出声来,大笑道:“不平事,这名字很好!合我心意!”   叶非折微微笑了一下,不予置词,只是敛眸,掩去了眸中涌动暗潮:“那就好。既然都解决了,我们还是快点上去。阿佑那边的事,拖不得。”   ******   他口中的楚佑和顾迟笔对坐,陷入两相沉默之中。   顾迟笔问楚佑想问他什么。   楚佑回顾一番,发觉自己什么都想问。   于是他不卖关子,也不搞云里雾里的那一套,坦诚答道:“有关于我的我都想问,院长不妨捡着能说的于我说一说。”   “你都想问,但我没有办法都告诉你。”   顾迟笔微微一哂:“我方才回想了一番,发觉有关你的事情,要么是我不知道的,要么是我不能说的。对了,在这里的又不是我一个,江墨斗方渐鸿,哪个不比我好说话,为什么单单来找我?”   楚佑被她一口回答,倒也不恼,只就事论事道:“江掌门与方掌门的为人,自是很好的。”   顾迟笔嗤笑一声,显然是对他遇事先给人戴高帽的言行很看不上。   楚佑不以为意。   由他看来,江墨斗和方渐鸿这些时日来对他的照拂不是作假,又有叶非折的颜面,说一句为人很好,自是做不得假的真心话。   哪怕记忆尽数恢复,到底之前度过的时日和拥有的温情不是作假。   他心底仍有一份将叶非折视作师兄的眷念。   “然而两位掌门与师兄私交甚笃,师兄不想我知道的,他们也绝不会告诉于我,于是我来找了顾院长。”   顾迟笔眨了一下眼睛。   说心里话,以她的心思,以她的立场,她是想告诉楚佑真相的,想将一切据实以告的。   到时候楚佑究竟是成魔成圣,是飞升是堕魔,则不关她的事。   每个人都应该去承受自己命运,也应该去选择自己命运。   顾迟笔不赞成叶非折那样专横的大包大揽。说到底,不仅仅是自己花费心血力气,对楚佑也多有不公。   可惜以她的身份,早不能用自己的心思立场说话。   因为她不仅仅是顾迟笔这个人,也是叶非折的朋友,是大争书院的院长。她得考虑她说的话会不会违背给叶非折的承诺,又会给天下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所以顾迟笔淡淡哦了一声:“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他们两人愿意说的,我自然不吝啬。他们两人不愿意说的,我自然也不会说。”   “是我叨扰,多谢顾院长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面前少年非但没有一点点的恼怒急躁之色,反倒依旧彬彬有礼,顿首道:“实则顾院长和两位掌门的态度,我心里大约有数了。”   顾迟笔手指按紧茶杯杯壁,从心里暗道了一声不好。   她的确大意,也的确透露得太多了。   楚佑见她不赶人,就继续说下去:“顾院长也说,您和两位掌门一样,皆是我师兄的朋友。能让你们顾忌你说实话的,也只有我实话的态度。”   说到这里,楚佑微一抿唇,眸色深下去:“在这里…我师兄在意的,应当是我的安危存亡罢。”   他曾经和叶非折走到拔剑相向,不死不休的地步。   但不管曾经如何,发生过什么,在这里,叶非折对他的关切,对他付出的感情,都不是假的。   楚佑自幼经历人情冷暖,对这方面尤为敏感,自是能体会得出来叶非折一片真心。   “我无甚特殊之处,能叫你们关注,能叫你们隐瞒的,也无非是一个祸世血脉。可祸世这桩事情我是知道的,想来是有血脉的特异之处在瞒着我?”   顾迟笔沉吟不语。   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楚佑所猜测的一切皆是真的。   更何况,顾迟笔可以确信,哪怕自己反驳他,说他的猜测离谱,楚佑也不会信的。他敢说出来,就说明他自己心中已经有底。   说到这里,楚佑面上所有温和的神态消失,只留下锐利如刀的眸光,一字一句问道:“师兄特意瞒着我的祸世血脉特异之处,是怕我知道后的反应会让他追悔莫及?”   两世之间,叶非折似乎总有事情瞒着他,总有理由能瞒着他。   自己追逐至今也没能看清叶非折隐藏在疑云重重,云遮雾绕背后的真面目。   “是。”   顾迟笔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略有些沙哑。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知道自己言语背后的意味代表着什么。   这一个字出口后,顾迟笔稍一后仰,感到了久违的轻松痛快。   “多谢顾院长,我知道了。”   楚佑的反应第二次出乎顾迟笔的预料。   只见面前的年轻人眉目舒展,褪去了一身不好惹的冷戾,露出真正的,温情的一个笑容。   他还很年少,生得也尤其俊美,笑起来更是好看,犹如庭前玉树,空中朔星。   顾迟笔忽地意识到这一点。   她、江墨斗、叶非折……以及和他们类似的太多人在这个年岁的时候,尚且是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犊。   只有未经历过挫折才能如此气盛,只有出生尊贵,顺风顺水,才能理所当然有这样的骄傲。   但是楚佑两边哪点都不沾。   所以他有着他们没有的稳重,稳重到甚至有点千篇一律,毫无特色的八风不动。   都是被不得已磨去的棱角,磨去的鲜明特色。   “我一直想找一个答案。”   楚佑说得有点不知所然。   他之前做仙首,朝叶非折拔剑,甚至不惜跨越两个世界,都是想要一个答案,想要一个对种种谜团,彻底的解答。   “现在虽然不尽如人意,但好歹有了一半我想要的答案。”   至少在这个世界,叶非折是真心想护他过死劫。   这样就很好。   楚佑倒未曾感受到多少愤恨不甘,感受到多少怨天尤人。   他在五年前那场雷劫时也是这样。   因为除去叶非折,他在这个世间没有什么挂念,也不想向什么世道渴求什么。无欲则刚,楚佑如何愤恨不甘,如何怨天尤人得起来?   这个世界很好,至少对叶非折来说很好。   楚佑想。   叶非折在这里有他看重的亲人朋友,师长宗门,而他所看重的人也一样地看重他,回以他同样的心意。   这便是最好。   所以不应该因为自己的到来有所损坏。   他开口问顾迟笔,态度平静得像是在问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我身为祸世,该如何了结自己才是最杜绝后患?” 第69章   “你恨我吧?”   顾迟笔冷不丁的一问,问得楚佑也有点不明所以。   顾迟笔真心实意道:“要不然怎么会问我这种问题?”   还不是打着想把自己送到千岁忧底下的主意?   啧, 阴险。   明白她言下之意后, 楚佑不由得微微失笑:“院长不必多思多想, 我知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生死无小事。然而我例外,除却师兄外, 我在这个世间别无挂念。”   无欲则刚。   无所求,自然也对生死看得淡。   所以别人眼里天塌下来的大事, 对于楚佑而言,不过是一场值不值得的筹码交换, 仅此而已。   顾迟笔蹙起眉头。   她见过的人多, 见过的人情百态也多。楚佑便是在她所见所闻里,最棘手的那一个。   因为他别无他求, 所以难以下手;因为他心有所向,所以一往无前。   顾迟笔甚至想不到可以阻拦楚佑一二的借口理由。   楚佑又是一笑。   他贯来冷戾,满身锋芒如利刺,是最难相处的性子。   然而兴许是叶非折这些天来的关怀打动他, 让他平生头一次地被真心相待, 也是平生头一次地被众多善意好心所环绕。   所以等到退无可退之际,他反倒是分外平和起来。   “求仁得仁,院长不必多劝。至于该怎么死…院长纵然不愿意多说,我心里多少是有数的。”   他昔日在四方宗做仙首时, 曾经查过许许多有关祸世的典籍资料, 也曾刻意去寻过祸世的天敌弱处。   每当雷雨天气, 想起叶非折在山崖上的最后一笑,对他恨得咬牙切齿时,楚佑也会想,用那些手段,用那些死穴对付叶非折。哪怕他叶非折再七巧玲珑,在层出不穷的鬼魅心思下,也终会有落了下风去的那一刻。   但是等到楚佑真正再见到叶非折时,他一件也没有动。   楚佑从来不是个正人君子,若是能取胜,他也从来不在乎用的手段是光明正大,还是阴险狡诈。   可在叶非折面前,他还是想光明坦荡。   “祸世血脉是逆天施为,世间能制得住它的本来是少之又有。唯独天雷是天罚所在,刑及万物,祸世血脉见了,也要退避三分。”   楚佑语调相当从容,不急不缓。   反倒是顾迟笔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不详之兆再难忽视,急声道:“楚佑!你想干什么?”   “引雷。”   楚佑回答她。   他摊开手掌,雷霆亦仿佛有灵一般,应声而落,劈开层层云雾,穿过苍天厚土,一直贯彻到深渊底下,将无风无月的天空随着轰鸣声,煌煌映亮一片。   雷光照出顾迟笔凝滞的面容。   完了,她想。   她根本没有料到,楚佑修为已有大乘巅峰,到了意随心动,随时可抬手招来雷劫渡劫飞升的地步。   雷劫之下,没人能插手。   而楚佑若是心存死志,那么——   必死无疑。   ******   在楚佑引雷的同时,叶非折也缓缓地抽剑出鞘。   他眼里映出绝世的剑光,剑里也映出绝世的美人。   真正的交相辉映,惊心动魄。   叶非折抬眉,神态似雪一样的寒凉:“什么意思?把我关在这里不让我出去?”   叶非折并非是无的放矢。   见六煞星伏首,自己此行所为的任务完成后,叶非折不假犹豫,立刻沿来时的路返回。   他到自己来时入口时,方才发觉,虽然表面上看上去一切如常,但入口事实上早被无形之力封禁得严严实实,压根不容他出去。   叶非折轻轻笑了一声:“我碍于形势所迫,对你屡次容忍,莫非你以为你当真可以肆无忌惮?”   像叶非折这等心高气傲,让他低头等于要他性命的人,生平最恨的,便是被人逼迫。   哪怕宿不平不是人也是一样的。   “不是我。”   宿不平的声音闷闷从刀鞘里面传来:“我还急着出去看看外头的世界,怎么会做下这等蠢事?你再仔细看看?”   叶非折再扫了两遍,果然发觉些许不对劲。   那力量虽说与宿不平同出一源,本质相似,然而表现形式上,却是天差地别。   宿不平的气息锐利到极处,恰巧应了刃有双面,伤人伤己这句话。   而封着入口的力量则至浩然,至堂皇,就像是……   “是天道。”   当叶非折心念一转,思及到天道两字时,宿不平的声音紧随着传来。   “是天道不愿意让你出去。”   “为什么?”   叶非折问道。   天道之下,众生平等。那么道理便很简单,只要他实力足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没有拦着他不让去,把他圈在一个地方的道理。   “天道之所以存在,不过是因为一个所谓的秩序要他去维护。”宿不平语带讥诮,对天道的看不起从话里浓浓的不屑之意中昭然若揭。   “它拦你,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原因。因为放你出去,就是破坏了它天道的运行,破坏了它的秩序。”   叶非折眼神一凝:“因为楚佑?因为祸世在天道眼里必须得死?”   “不止。”   宿不平这会儿语气缓了下来:“因为楚佑在天道定义中,是必须要死的人。你为了让他不死前来取了我,取了天道的老对头,天道眼中破坏秩序的罪魁祸首,若是原来天道只用五分力对楚佑,那么现在便用上十分。”   叶非折五指握了又松,凭借那么点刺破血肉的疼痛来神智,勉强挤出沙哑的几个字来:“凭什么?”   自修行以来,叶非折对天道的看法一直就那样。   天道管天道的事,他过他过的日子,两不妨碍。   直到今日,叶非折才心中难以遏制地翻涌起了对天道的厌恶之情,沸反盈天,几乎将他的眼眶逼红,嘶声怒问道:“凭什么?”   凭什么人一生下来就要被定好一生轨迹。定下来谁是祸世,谁是救世主;谁该死,谁该活;谁是这人间抹不去的阴影,谁又坐拥世间荣光?   人活人自己的,只要不害人不碍事,爱怎么活怎么活,爱活成哪样活成哪样,管它天道什么事?   是不是非要把人压在模子里按死才肯罢休!   “没有凭什么。”宿不平感受到他愤怒,放低了语调:“在天道眼里只有秩序两个字,至于旁的,万事万物万人,皆是秩序附庸下的产物罢了。”   “你要问凭什么,得去问定秩序的那个人。”   叶非折仍兀自压抑着满心怒火之时,就听宿不平猝不及防问道:“看话本吗?”   叶非折:“???”   尽管在玄山世界,话本产业发达异常,弟子们出门常用看话本吗这一亲切问候来代替吃了吗,但此时此刻,宿不平突然提起这茬,他依旧不可避免地恍惚一瞬。   宿不平欣然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来来来一起看。”   说罢刀柄那里晃了晃,吐出一本话本来。   叶非折:“???”   他是谁,他在哪里,他在干什么???   为什么上一刻还在怒骂天道恨不得操它祖宗,下一刻就能和和美美看起话本来了???   叶非折处于恍惚和震怒的双重心神失守间,还真就这么举手接过了话本。   毫无新意,滥俗至极的话本。   大概就是讲主角怎么一路狂霸酷炫拽,怎么一路开金手指开后宫,打倒邪恶势力打倒最大反派,然后飞升成仙的故事。   十本修仙男主话本,八本都那么写,当初系统给叶非折的那本话本除了后宫以外,其他的也差大不离。   不同的是,这篇的男主叫萧渐羽,被打倒的那个最大反派,邪恶势力叫楚佑。   奇妙的是,他们依旧是和楚佑那个世界里一模一样的关系,萧渐羽依旧是楚佑表亲。   叶非折从头到尾在话本里基本没有存在感,大概是出于他性别使然,没法做男主的红颜知己泱泱后宫,那破脾气也没法成为男主的金手指随身老爷爷,更不能作为配角出来太抢男主风头的原因,只用寥寥几笔带过。说是身份尊贵的天之骄子,以天纵之才成功飞升。   宿不平叹道:“你不应该出手救楚佑的。早在玄山,你就不应该救他,认他做师弟。”   楚佑、宿不平、萧渐羽……   玄山、楚佑世界、话本……   三条交错不同,又彼此联系的世界线纠缠不清,乱哄哄扯在叶非折脑子里,让他头疼得几欲炸裂。   最后,叶非折抬手,撕了话本。   一道、一道又一道…   零落的纸片带着墨字,雪花一般纷飞在四周,又如蝴蝶残缺的羽翼。   “这都无所谓。”   他形容淡淡,说出来的每个字却如金如铁:“但无论背后藏着什么,缠着什么,隔了几个世界,我都要楚佑平安无事。”   有更壮烈,更浩然的雷光贯穿天地两极,劈得深渊底下也一片耀目。   “天道事事都要管,事事都要由它制定秩序,唯独天雷是个例外。”   “今天我倒是要看看,我渡劫天雷,劈不劈得开这天道禁制。”   饶是宿不平心知肚明叶非折不会善罢甘休,此刻也不知作何言语。   他竟是强行提前渡劫,找了这渡劫天雷来! 第70章   雷霆如怒龙,掀尾间带来无尽的咆哮海浪, 向禁制横冲直撞而去。   第一朵雷花破碎在禁制之上, 悄无声息,唯有一点点带着电光的残屑落下, 隐没于尘土。   第二朵、第三朵……紧随其后的是无穷无尽的雷花, 扑面凝成浪头。   而无穷无尽的浪头, 则一浪堆一浪的层层叠成了源源不断的怒潮汹涌, 犹胜千军万马奔腾。   雷霆与禁制重重相撞!   浪潮轰然破碎, 散成无数朵的雷花雷屑, 在地上铺满厚厚一层,更有的在空中飞扬不止, 触目皆是。   密闭的空间里盈满蓝紫电光,刺得人眼睛生疼,足下飘忽, 仿佛来到陌生的又一世界。   最终,所有雷霆一齐爆裂。   爆裂时涌出的光直接将四周映成耀目伤眼至极的一片白,待到叶非折睁开眼时, 已然改天换日, 又是一番新天地。   从黑暗狭小, 满是泥土土腥之气的空间换到一处峰顶, 翠竹环绕, 松柏流云, 底下望去, 皆是连绵起伏的一片苍茫山脉, 如同巨龙伏首在脚下。   正是叶非折熟悉至极,待了几百年的地方。   玄山的玄妙峰。   他听见自己声音漫不经心:“仙首大典?”   这四个字咬得轻蔑,好似人人追逐,人人敬仰的仙首,在声音主人眼里,不过是不值一提的虚名。   叶非折顺着声音望过去,看见了那个峰顶上红衣的年轻人。   一模一样的面貌,却是截然不同的气度。   他是真正的年少,不懂收敛,未经挫折,因此骄傲得理所当然,一身傲骨如身上红衣那般灼灼动人,艳烈惊心。   声音的主人发出一声嗤笑,语调依旧半是讥嘲,半是吊儿郎当:“有什么好大办特办提心吊胆?旁人认的是我仙首这个人,又不是大典。若是我能打,哪怕大典再简陋,再疏漏百出,也一样流芳百世。若是不能打,办得风风光光无可挑剔有什么用?”   他对面坐的是方渐鸿,为了大典的缘故,这段时间理了头发,循规蹈矩地戴玉冠,穿白衣,嘴边还有两个因为忧虑焦心而起的燎泡,正老老实实,垂头听着叶非折训话。   叶非折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所以你不用操心,是我的仙首大典,不说办好,办砸有我撑着,哪个人敢说半个不好?有什么要紧?又不是你自己成亲,凡事要求个尽善尽美。”   幻境外的叶非折恍然回神。   这是年少时的我,真正年少时的我,他心想。   什么都不敬,什么都不怕,骄傲锐利,怼天怼地。再难的事当头砸过来,也只会扬起眉头吐出拔剑两个字。   同时也嘴里不饶人。   像刚刚那番话,明明是关怀方渐鸿的,让他别为大典太操心,没道理熬坏身体,从年少自己的口中吐出来,倒像是把方渐鸿骂个狗血淋头。   不肯有半个字的好声好气,温言软语。   太久了,叶非折伸手想要去触碰幻境像,最终在空中僵了片刻以后,到底还是放下。   真是太久了。   久到自己甚至完全忘记曾经自己是什么模样,什么性子,会说什么样的话出什么样的剑,好像完完全全地埋葬了那副壳子,与过去一刀两断。   这里……应当是雷劫中的心魔劫?   叶非折心里刚升起这个念头,人便被拉入一阵的天旋地转之中。   在晕眩间,他和这里少年时的自己渐渐重合起来,抛开几百年时光磨砺给他的一切稳重深沉不动声色,抛开加于他身上的所有桎梏。   他终于,真真正正地变成了迷失已久的那个少年,有少年该有的心气,说少年该说的话,做少年该做的事。   飞扬恣意,肆无忌惮。   方渐鸿垂头丧气地听完寻,吞吞吐吐,一副不赞成的样子:“怎么能和成亲比呢?师兄想想,这修仙界亿万人众,每天都有多少人结道双修?仙首几百年却只有这么一个,自然是要比成亲重得多了。”   这小子!   叶非折冷笑道:“和旁人成亲不能比,和你的还是能比一下的。”   他指了指方渐鸿的头发。毕竟叶非折和舒遥是师徒,被他一指,方渐鸿便想到自己被五雷轰顶头发焦黑的回忆,头皮不由得一阵发麻。   只听叶非折悠然道:“毕竟以你来看,可想而知,这几百年来是不会有成亲的机会了。”   方渐鸿:“???”   他想愤怒质问叶非折几个意思时,就看叶非折挥了挥手,四两拨千斤道:“走走走,不想和你说下去了。大典还要你准备呢,别在这里耽搁时间。”   被他那么一说,方渐鸿思绪飘远,想到这是自己继任掌门的第一场大典,也是叶非折作为仙首的第一次露面——   顿时心里充满了动力,发誓一定要将这场大典举办得盛大至极,让别人都挑不出毛病来!   打发走方渐鸿后,叶非折支着下颔在峰顶上吹了会风,发了会儿呆。   他如今可谓是百无聊赖。大典和宗门事务由方渐鸿一应接手,自己剑道上又遭遇瓶颈,一时半会儿突破不了,于修行上也多有懈怠。   简而言之就是没事干。   回想到方渐鸿近日夹得死紧的眉头,叶非折还是起身,低低道了一声:“算了。”   他决定乔装去宾客所在的山峰看一看,听一听来客的评价看法,免得方渐鸿整天长吁短叹,忧心给玄山丢人。   若是好的,也就罢了;若是不好的——   自己手里的千岁忧是干什么用的?   不就是为了这个时候,软硬兼施,让宾客闭上抱怨的嘴,免得方渐鸿自责不已吗?   假如是几百年以后的叶非折,绝不会有这种想法。   就像他之前所说,所谓的仙首大典,看的是他这个人,大典好不好皆是无所谓。   更何况宾客到底是远道而来,参加个大典还要被他软硬兼施,未免也太造孽。   可是没有假如。   此刻的叶非折尚且是少年,做事从来不计后果退路,只凭自己一腔热血,一番冲动。   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去了宾客所在的山峰。   刚踏上山腰没多久,他就听见院门里传出来的厉声打骂声:   “给我打这狗杂种!我倒要看看这小子以后还敢不敢在我面前耍手段,使心机,反咬我一口!哼哼,我今天非给你留个教训不可!”   蠢货。   叶非折冷漠想。   自己家的事,不设隔音阵,不关上门解决,已经是愚蠢至极。   更愚蠢的是,他竟在玄山动手,竟在方渐鸿准备的大典前夕打人。   玄山门规向来于小节上宽松,于大义上严苛,可以容许弟子不务正业打牌喝酒看话本,但绝不容许同门相欺,以强凌弱这等事情。   叶非折自是看不过眼。   他怎会有插手别人家事的顾忌?当即推开门,冷冷道:“好得很,在玄山私自聚众,欺凌他人,我看你是想被赶下山去,还是干脆不想活了?”   楚修锦呆愣愣地看着来人。   他该发火的,叶非折一番话说得无礼至极,简直是明晃晃地打上他脸,这叫楚修锦如何能忍?   但是他喉咙动了两下,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因为叶非折人生得实在是太美,气势实在也是太盛。   美人总该有点任性跋扈的特权,而气势盛则压得人不敢讲话。   叶非折两者兼具,如何不让楚修锦言语全失,手足无措?   “这位道友。”他结结巴巴道:“道道友有所不知,这是我楚家的家,家事。我不过是在管教不听话的幼弟。”   一番话说得楚修锦自己都心虚。   “玄山之上,无家事。”   叶非折睨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又难掩口吻中的凌人盛气:“不满意可以自己卷铺盖滚回去。”   他一而再地气焰嚣张,楚修锦忍不住一时间头脑发热,气血上涌,大声喝问道:“是玄山掌门亲自给我楚家发的帖子,就算是掌门本人也不敢出此狂言,试问道友何方人物?”   方渐鸿亲自发的帖子?   叶非折又扫一眼。   方渐鸿居然沦落到给这种世家,这种人亲自发帖子?   啧,丢脸。   楚修锦扯出来的大旗对叶非折来说根本是毛毛雨,不值得他在意。   这世上惯例,一向是越高的,越难爬的地方东西越好,安排住宿时也是如此,住在山越上面的客人身份越尊贵,来历越显赫。   更显赫的,与玄山交好的六宗亲传,常有来往,玄山上一辈是将他们当自己弟子相待的,在玄山上早有住处,都不会住进安排给宾客的山峰。   楚家在山腰头一两家,地位可想而知。   再说哪怕是六宗亲传,在玄山上出了这等事,叶非折也一样不给面子。   “我是谁?”   他挑起眉,带了两分笑意缓缓问道:“你真想知道?”   他这个年纪,最不喜欢的就是锦衣夜行,猪吃老虎。什么背景靠山,什么剑道战力统统亮出来,风风光光,招摇瞩目地横行天下才算痛快。   楚修锦既然发问,叶非折就如他的意。   一直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萧渐羽心口一跳,暗道不好。   他得知自己穿书,穿成男主萧渐羽的时候,自然是高兴的。   金手指无数,轻轻松松天下第一,身后是后宫佳丽如云,抬手就有各方人马争做打手小弟——   这样的好事情,谁不喜欢?   所以当他亲眼看见楚修锦对楚佑的种种欺凌时,也是乐见其成,甚至还不乏暗中煽风点火,悄下毒手。   要知道,那可是楚佑,全书最大的反派,唯一一个让萧渐羽吃过苦头,险些没命的人。   萧渐羽恨不得他越早死越好。   因此这次楚修锦动手的时候,萧渐羽也是和往常一样,默不作声,袖手旁观。   直到叶非折出现。   叶非折一出现,萧渐羽就立刻认出了他的身份。   哪怕他没见过天下所有人,没见过天下所有有名有姓的美人,但当一见到叶非折时,他的心就咯噔一跳,跳出了天下第一四个字。   若是这个人,这张脸当不了天下第一的美人,还有谁能当,谁配当?   萧渐羽曾很多次腹诽过作者不将天下第一美人这个名头给主角后宫那些千娇百媚,各有千秋的妹子,偏偏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男人。   等见了人以后,他方才心服口服。   天下第一,绝非浪得虚名。   萧渐羽一边想着有的没的,一边恭敬道:“前辈有所不知,这实在是事出有因。”   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借口。   叶非折……至少是他现在,绝对不能得罪的。   天知道为什么原来该好好在玄妙峰待着的叶非折会跑到这里来多管闲事。   萧渐羽有所不知的是,若非他推波助澜得太过分,让楚修锦动了这场原着不该有的手,叶非折和楚佑自不会有见面的机会。   就像是天之两极,一面是光明荣华,天之骄子,另一面是阴暗邪煞,人心狠毒。相隔遥遥,互不相关。   叶非折没心思听他的借口。   他随口向地上的少年吩咐了一句:“抬起头来。”   少年依言抬头。   斑驳的青紫掩不住他眉目本来的俊秀,反倒是犹如美玉蒙尘,叫人分外可惜。   故作的温顺虽说□□无缝,但叶非折身为大乘,灵识敏锐,那一丝藏在眼底的冷芒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心念微微一动。   倒是…出乎意料的好看。   很合他胃口。 第71章   若说叶非折一开始出声,不过是出于一点闲不过, 爱管闲事, 争强好胜的少年心态, 等看清楚佑长相后, 他倒是有了两分真心。   毕竟这楚家看着也不是个好地方。但凡是有点家规门风的地方,都不会允许在别家做客,外姓在家的情况下, 自家子弟开着门大声打罚自家子弟。   做得出来这种事情的,只能说是烂到根子里去了。   少年脸长得好看顺眼, 看着又是有几分心性骨气的, 在这种泥潭似的地方一直待下去未免可惜。   于是叶非折心思一动,俯下身子去问楚佑道:“你愿不愿意到玄山来?”   他这话一出,不光是楚佑猛地抬起头来,就连楚修锦,萧渐羽两人也不禁目光诧异。   叶非折随口为之,不值一提的一句话,对他们来说,无疑是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的大事。   尤其是萧渐羽, 他袖中拳头握紧, 想也不想就道:“这于礼不合!”   楚佑到了玄山去,他怎么办?   在玄山那等密不透风的地方,他还怎么寻理由, 寻借口杀楚佑?   万一等楚佑长成, 萧渐羽可不是原男主本人。就连原男主也在楚佑手下险死还生过, 萧渐羽一点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有这本事。   “于礼不合?”   叶非折似笑非笑将这四个字重复一遍,看得萧渐羽吞了口唾沫,喉头发紧:   “你是玄山掌门,还是仙道仙首?于礼不合这四个字轮得到你说?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他一字一字的质问,都像是火辣辣的耳光,径直扇在了萧渐羽脸上。   自从穿书以后,萧渐羽一向自恃甚高,再说萧家大小也算是个世家,他就没在萧家那边受过挫折,从没被人这般对待过。   他当即大怒,说出来的话也不过脑子:“玄山每十年开一次山门,只在开山门的时候招收弟子,这个雷打不动的规矩,叶非折莫非是忘了?”   原男主当初想拜入玄山的时候,也被叶非折用这个理由拒绝过,无论怎么手段尽出,叶非折就是八风不动。   当初看的时候萧渐羽恨得牙痒痒,满心期待后面的打脸环节。没想到原男主还没到大乘呢,人家叶非折就飞升了。   萧渐羽原先只以为叶非折是那种死守规矩,不知变通的老古板。   现在一看,哪里是死守规矩,不知变通?他分明根本不把规矩放眼里,会变通得很!只是看人决定变不变通而已!   一想到这里,萧渐羽又来气。   凭什么楚佑这种货色能得叶非折的青睐,自己身为男主,却没有一点主角光环?   气着气着,萧渐羽胆子也被气壮了,顾不得那么多,语带威胁道:“我劝阁下最好不要插手楚佑的事,否则阁下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叶非折真愣了一下。   他为叶家少主,玄山首徒,身份尊贵自不用多说,不飞扬跋扈仗势欺人已经是万幸,被人用这种天凉王破的语气警告到头上的——   倒是头一次,是回新奇的体验。   他笑了一下,不管那边跳得三尺高的萧渐羽楚修锦,只自顾自问楚佑道:“你愿不愿意跟着我来玄山?”   楚佑甚至不用思考。   别的人考虑的是六宗何等势大,成为六宗弟子是何等脸上有光。   楚佑和旁人不一样,他考虑的是该如何活下去。   叶非折纵然看着高高在上,但楚佑心里清楚,愈是这样的人,愈有架子底线,做不出无缘无故欺辱旁人的事情。   他答得很快,毫不犹豫,铿锵有力:“愿意!”   叶非折从少年眼里看出灼灼的光,像是把野火,只要稍不留意,只要有一根枯草尚在,都能燃成燎原大火,成漫天之势。   叶非折并不讨厌这样的锋芒野心。   恰恰相反,他是喜欢的。人活在世上,若不能活出个一二三四,活出个群星璀璨来,又有什么意思?   叶非折欣然道:“好,从今以后,你就是——”   他说话的同时也在思考。   萧渐羽人愚蠢,话说得亦难听,但不可否认的是,的确有几分道理。   玄山每十年开山门招收一次弟子,的确是雷打不动的规矩。   虽然叶非折不怕修改规矩,但一想到要面对宗门内那些长老的抱怨念叨,语重心长,他就觉得头疼。   更重要的是,他怕楚佑那边不方便。   若是为楚佑打破一次规矩,玄山弟子中必定要引起轩然大波,这种情况下,除非楚佑天资极其出众,为人又极擅长交游,方能令众人心服口服。   以叶非折当年的根骨天赋,身后的家世背景,尚且有弟子为道尊的破例收徒有所不满,更何况是一无所有的楚佑?   楚佑天赋如何暂且不说,单单是交游那块,楚佑看着就性子冷僻,不像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   既然想拉楚佑一把,自然是拉到底最好,没有才出虎穴又入狼窝的道理。   这时候,叶非折还未意识到他对楚佑的不同。   他只觉得自己仅仅是看楚佑顺眼,有所好感,就顺手拉一把而已。   未曾意识到他被所有人捧着过到现在,顺风顺水,何曾有如此费心为旁人考虑过的时刻?   楚佑是第一个,也是意义对叶非折而言最不同的一个。   叶非折思考一瞬,很快自然接口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师弟。”   既然破例收为玄山弟子不合规矩,那么代师收徒总行了吧?   反正说是说代师收徒,在道魔双尊双双飞升的今日,还不是由着叶非折想法来,也没人敢说道尊弟子不是玄山弟子。   楚佑与楚修锦不知叶非折身份,仍然懵懵懂懂,萧渐羽张大的嘴巴却再也没合上过。   叶非折的师父是谁?   是道魔双尊,公认的天下第一,修仙界的一代传奇!   叶非折能如此肆意妄为,除了叶家以外,不就是倚仗着他是玄山首徒,是道魔双尊的唯一弟子吗?   楚佑得叶非折这么一句承认,今后别说是自己,就是普通点的家主宗主,都比不上楚佑地位高。   萧渐羽妒火熊熊燃烧。   叶非折才懒得管他妒火怒火,微微偏过头笑道:“我方才不是问过你们想不想知道我是谁?我看如今你们也不用知道我是谁,知道他是谁就行了。”   “道尊弟子,仙首师弟,玄山亲传。”   说完,叶非折特意留意了一眼天色。   一切如同寻常,日朗风清,一派好气象。   成了,他心里情不自禁吁口气,没有乌云万里,狂风大作,雷霆震怒,他就当师父他们是默认了。   四舍五入一下,就是主动收徒。   他代师收徒不叫自作主张,叫成全心意。   说完,叶非折不顾站在那儿呆若木鸡的萧渐羽和楚修锦,提起楚佑在原地消失不见。   楚佑目光一晃之间,已经在一处陌生所在落下来,是叶非折惯待的玄妙峰。   他这辈子都没在那么高的地方,看过那么壮阔的景色。   也没那么忐忑不安,提心吊胆的时候。   楚佑斟酌了很久,方才问出第一句话,声音干涩:“您…您为什么要收我做师弟?”   楚佑不觉得叶非折是在骗人。   且不说像他这样容貌风仪的人怎么会骗人,就说有几个人敢在玄山大言不惭说自己是仙首?   楚佑也不觉得叶非折是别有用心,其心可诛。   别有用心首先得有所贪图,像自己这等孑然一身,每天苦苦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可怜虫,能有什么给仙首贪图?   那么问题来了。   多少人追逐仙首?为什么独独是自己得他青眼,被他代师收徒?   叶非折平生所见所闻所结交的,都是昂首挺胸,骄傲坦荡的人物,笑也大方,哭也大方,头一次见楚佑这样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他不禁失笑,语气更轻柔三分:“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我见你顺眼,想拉你一把,又被那人一说,觉得直接把你收为玄山弟子确有不妥,索性就代师收了个徒。”   楚佑低低嗯了一声,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   不是什么喜闻乐见的天降异象,必成大器,所以代师收的徒。   楚佑却觉得这样最好,最真实,也最符合叶非折应有的性子。   说开来,就是一腔少年意气,看到什么不平的都想伸手拉一把,觉得自己什么都兜得住,于是不计后果,随心为之。   “有一点我们要先说好。”   叶非折肃然起来,“代师收徒或许是机缘巧合。但我话出了口,一言九鼎,你就是我真正的师弟,我们真正是自己人,是同门手足。”   他师门那边向来人丁单薄,闹腾如方渐鸿,叶非折尚能为他为巡查一遍宾客山峰,遑论是看起来远比他乖巧听话,长得好看的楚佑?   “我只要求你一点,无论有什么想和我说的,想问我的,想要的,都尽管和我说。不用怕不用顾忌,我是你师兄,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我有什么不能答应你?”   楚佑微微垂眼看地,依旧是温驯应了一声:“是,师兄。”   叶非折瞧见他眼中未曾褪去的疏离防备。   还是…不愿意完全相信啊。   叶非折也不介怀,他捡楚佑回来的时候就知道,楚佑性子冷,心中有主意,过去又实在惨痛,自然比旁的人难敞开心怀十倍百倍。   自己捡的人,谈什么后不后悔?   反正日久见人心,嘴上说得再漂亮,也抵不过平日里的关怀真情。   叶非折想到这里,反而笑起来,拍拍楚佑肩膀,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般道:“那就好。”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对楚佑有多特殊。   一开始为楚佑设身处地着想许是机缘巧合,难免有特例。然而一旦等楚佑陪在他身边,叶非折跨出那一步,接下来的事,他也难免事事为楚佑着想。   长此以往,楚佑于他的特殊性和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   是旁人都不能比,比不上的存在。   另一边,萧渐羽气得掀桌,砸了好几件瓷器,一地狼藉。   “叶非折!”   他咬牙切齿。   “你真以为我没办法对付你,对付楚佑?以为我原着是白看的?”   不说别的,单单是抖出楚佑身为祸世的消息,也足够他死无葬身之地了! 第72章   很快, 新任仙首代师收了个师弟的消息便在修仙界不胫而走,与消息一起传开来的是铺天盖地,纷纷扬扬的话本和谣言。   叶非折对此见怪不怪。   他虽说骨子里留着两分世家子弟的矜持,对这些东西向来是嗤之以鼻,好歹在玄山生活了那么久, 要是本本话本都要计较的话, 岂不是要被气死过去。   因此, 叶非折早就练就一身乍闻惊天八卦, 也能视作过眼云烟的本事。   倒是他的几个好友,听闻这件事后, 一个比一个往玄妙峰上跑得勤,一个比一个忧心忡忡小心翼翼, 生怕叶非折哪里想不开跳崖轻个生, 被人夺个舍。   要不然怎么会想不开收写作师弟,读作徒弟的麻烦生物?   等一个个地都来了一遍, 都如同老妈子一般地问候一遍, 长吁短叹过一遍后, 他们还是不放心, 互相之间说了两声,干脆一同聚到玄妙峰上。   叶非折面无表情地擦剑, 一心想要看看这群家伙究竟能说出个什么一二三四。   “非折啊。”   绍孤光沉思许久,大气也不敢出地问道:“你近来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事情, 受了什么刺激?”   差点就把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写在脸上了。   要不然怎么会突然想不开收个徒弟?   任谁都知道, 如今修仙界里, 叶非折便是最目无王法,最不喜欢被束缚拖累的那一个。   想让他认个师弟,只怕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难。   绍孤光唯恐自己的言语戳伤叶少主那颗娇贵的水晶玻璃心,连忙补充道:“当然,我的意思是你有什么为难的事都可以说出来,大家都是朋友嘛!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叶非折冷幽幽扫了绍孤光一眼。   在他看来,认识绍孤光这等傻子朋友,就挺不好意思开口,挺难以启齿的。   “非折。”   江墨斗不愧是上下祖孙三代都不靠谱的坠青天里唯一清流,一开口,就比绍孤光有条理得多:“你突发奇想代师收了个徒弟,确实是自己主动揽麻烦上身。”   他摇头一叹,也不去置评:“不过好在我与顾院长合力占过,你师弟应当靠谱,来历清白,资质又高,费不了你什么心。”   叶非折先是一怔,随即很快沉下面色:“你们占我师弟来历?”   难怪叶非折会不愉快。   当世论起衍算,居首的无疑是江墨斗与顾迟笔两个,他们若是合力推算,别说是大体是非,就是许多细枝末节,亦逃不过他们眼睛。   而是个人,总归会有点秘密,会有点不想让人看见的东西。   假如换做是叶非折被人这样推算,只怕是早就翻脸,拔剑动手了。   顾迟笔平平无波开了口:“你收师弟收得蹊跷,又恰逢仙首大典的关头,出不得叉子。所以江墨斗找上门来请我一同合力推算的时候,我也应了。”   说到这里,她看叶非折神色似有不虞,也不禁放缓语气:“我不知你为何会代师收徒,亦不想深究其中原因。但是我和江墨斗,都不希望你的一番真心去成全别人的别有用心。”   被她屡次提及的江墨斗僵硬扯上一抹笑容:“不错。事实证明的确是我们多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应该给你赔个不是。”   “别跟我赔不是。”   叶非折瞥他一眼,眼波潋滟又逼人,看不出究竟生没生气:“你们窥探的不是我,要赔不是,就和那位正主,我师弟,去赔不是。”   江墨斗还在纠结这样做会不会太丢面子,太丢份时,就听顾迟笔干脆道:“好。”   叶非折望着他嗤笑:“又不是阿佑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窥探他的,让你赔句不是没委屈你吧?”   江墨斗一想是这个理,就没在纠结下去,转了个话题:“说起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才代师收徒?”   他问的这个话题人人好奇。   方渐鸿抓耳挠腮地想知道,临云鹤话本一本接一本地出,其中少不了顾迟笔的背后指点,就连一向冷若冰霜,寡言少语的怀霜涧也旁敲侧击过好几回。   这种群体性的八卦行为无疑感染了江墨斗,让他从严肃古板的宗主角色中脱身而出,不可免俗地好奇起来。   其实叶非折自己也答不上来。   论悲惨,修仙界亿万人众,总能找到几个和楚佑差不多惨,甚至比他更惨的。   论容貌,修仙界从来不缺出众的美人,楚佑长得好看归好看,离冠绝古今,惊世骇俗这个档次到底还是差点火候。   论天资,好吧,这个或许是真没得挑剔,但问题是叶非折收楚佑那会儿,根本没留神分辨过他天资根骨。   想来想去,是一环扣一环的巧合环环推动,才让他生了收师弟的念头。   说及楚佑,叶非折脸上明明白白写的拔剑两个字倒是没了,他眉心舒展,变得平和许多,浅浅笑道:“或许真的是命定的缘分罢。”   那时候,叶非折对命理一说,尚且没有多大感觉,更无论是爱憎。   因为由他看来,命理这玩意儿,和剑道、和修为、和他想要的许许多多东西都是一样,最终会臣服于他,会由他支配,会任他捏成想要的模样。   当然不会有太多感觉。   所以叶非折对命中注定这种词,更没有什么排斥厌恶,或是被支配戏弄的无奈。   不过是可信可不信,愿意相信时锦上添花的东西。   说得自然轻松,也自然平和。   ******   江墨斗和顾迟笔身为一宗之主,自是言出必行,说给楚佑赔不是,就不会顾左右而言他百般推迟。   再加上几人常来玄妙峰,一来二去的,就和楚佑熟络起来,有几分把他当自家师弟的意思。   叶非折冷眼看着,着实觉得楚佑性子比他原来所想的要丰富有意思。   旁人都说是外冷内热,偏偏他楚佑是外热内冷。   他对所有人都是一派温煦,一派风度翩翩的模样,对江墨斗几个更是不乏尊敬,把几个人哄得都开开心心,直把他当自家晚辈看待。   若是叶非折不曾最先遇到楚佑,不曾看见他跪在地上低眼时的一抹冷芒,说不定也会真信了楚佑的表现。而不是认为诸般种种皆是楚佑刻意表现,他内心实则仍怀着警惕,疏离地审视着几人。   叶非折一贯不喜欢表里不一的性子。   要说话便说,要拔剑便拔,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磨磨蹭蹭,平白让人看不起?   可是这种表里不一到楚佑身上时,叶非折只剩下拿他没办法。   算了,他揉揉眉心想,楚佑在楚家那等泥潭似的地方长了十七年,来玄山才几天,对人有戒心很正常,要不然楚佑怎么能在楚家活下去?   对旁人是两面三刀,对楚佑却是生存必须,怪不得他。   他只望着几人谈笑,等人散去,玄妙峰上只剩下他和楚佑两个时,方道:“旁人也就算了,我不多说。但你我师兄弟,你在我面前想是什么样便是什么样。我认的是师弟,又不是端方君子,更不是哄我开心的人,无需太有负累,太端着。”   “没有!”   楚佑几乎是立即道。   叶非折讶异地微微抬眼。他很少见到楚佑如此断然,如此急不可耐的时候。   不,应该是说从未更恰当。   楚佑心知肚明自己绝不是自己表现出来得那么完美,恰恰相反,他远为冷血,也远为卑劣。   独独在叶非折面前,楚佑不是想用他表现出来的人格谋取点什么。   叶非折为他做了那么多,楚佑不想让他知道他救的人是块捂不热的石头,是个不断算计的小人。   他很郑重地说道:“师兄放心,我是真心的。”   如表现出来的这些能让叶非折觉得他师弟不丢他的脸,欣慰他师弟能和他好友好好相处——   那楚佑自然是真心的。   叶非折未说话,只是支在唇角上的手指撑开一个无奈的笑。   ******   仙首大典到底还是如期而至,八方来客,轰动天下。   可惜的是,它并未像方渐鸿所期望的一般,顺顺利利,无风无浪。   大典进行到三分之二时,坠青天有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突然口喷鲜血,喷完后径直晕了过去。   当即引起震动一片。   更震动的在后面,长老醒转后,直接抓着叶非折衣摆说自己是在仙首大典上看到修仙界未来的不世之灾,所以才吐血晕倒。   没等方渐鸿气得打一顿这个老乌鸦嘴,江墨斗等人,便一脸神情凝重地展开衍算。   得出来的结果也确实如此。   这下来的人彻底慌了手脚,不知所措,只有议论一浪高过一浪:   “先前修仙界的那些前辈大多飞升,如今继位的仙首也还年少,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刻,怎么就要偏偏挑这个时候来?”   “唉!要不然怎么叫不世之灾!”   “那可怎办才好?这任仙首还这么年轻,难道真要将一切交托给他?”   嗡嗡不绝的声音吵得他头疼。   叶非折索性拔了剑。   此时千岁忧出鞘剑刃,比千句万句言语震慑都来得管用。   他扫了一圈众人,冷冷开口:“要是不想经历不世之难的,可以先去自杀。”   仙首说话果然有用。   至少台下众人就被他这逻辑清奇,还理直气壮的发声震傻在当场,甚至不知道该哭该笑,该夸该骂。   “不想自杀的,那就去度过这场不世之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么简单的事情,要我解释第二遍?”   确实简单。   因为在您开口之前,没人有那么清奇的思路,没人往这个方向想过。   叶非折见大家都安静下来,满意颔首:“既然如此,该干什么便干什么,不必慌张。”   说罢他转身便走,只留下一袭灼艳至极的红衣,似乎连青天白日也留不住,容不下。   被他一说,众人也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担忧自乱阵脚,完全是没必要的。   说不定是占错了呢?   反正坠青天出占错的事情,也不是头一回了。   他们放心地各回各家,该干嘛干嘛。   楚佑却发觉叶非折比以往早出晚归了许多。   也不能说早出晚归,毕竟许多时候他都是和江墨斗几人一起待在玄妙峰,一起讨论那所谓的不世之难,一起联手推算天机的。   只能说不是那么闲得发慌罢了。   叶非折之前对楚佑说的一番话或多或少起了作用。   他愿意主动一问叶非折自己的心里话:“师兄似乎很在意那件不世之难。我以为以师兄的性子——”   不会那么在意的。   至少不会推算那么多次的。   楚佑自认识叶非折以来,世上就好像没有能让他放在眼里,能让他眉头蹙一下的事。   不让人觉他狂妄自大,反倒认为是理所当然。   叶非折略微笑了笑:“若是仅仅关系到我自己,我自然无所谓。不管多难多险拔剑迎上便是,左右再难也大不过生死。”   “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关系到的是天下苍生,而我站的是仙首位置,一举一动关乎许许多多人,自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轻忽。”   “若提前做的准备能多救哪怕一人的性命,这准备便很值得。”   他一边说着左右大不过生死,一边又说哪怕多救一个人也很值得,看着矛盾至极。   楚佑察觉到叶非折说这番话时,纵使在笑,眉也是微微蹙着的。   他不喜欢叶非折这样。   也许是叶非折这些天来的纵容给了他太多底气,楚佑竟做了件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荒唐冒犯的事情。   他倾身上前,手指擦过叶非折眉眼,抚平他微皱眉间。   我想师兄不被这些俗事困扰。   我想他永远是初见时的少年模样。   骄傲恣意,尊贵无忧。   随着这一动作,楚佑忽地意识到自己想法。   然而他自幼和旁人不同,深知说一千道一万也不如手上做的来得靠谱。   以他如今的修为境界,更没资格说想叶非折怎样,为叶非折做点什么。   因此他出口的也是平平几个字:“会好的,师兄放心。”   克制内敛,不功不过。 第73章   两人隔得很近, 仅有咫尺之距, 皆是无言。   好半晌, 楚佑方才收回手,神态如常,带着几许故作的轻松道:“师兄见谅,是我失礼了。”   他太松散大意了, 楚佑冷静回想。   只想着心里的话不该说, 却没想到手上动作亦是不该做的。   叶非折对楚佑而言, 终究不一样。   若是旁人,楚佑绝不会放松一丝一毫的心神,更不会任由自己出这样大的纰漏, 表现出如此真实的情绪。   可叶非折不同, 楚佑心知肚明叶非折对他纵容, 自己便是在叶非折面前放松些, 出一点无伤大雅的错漏也不要紧。   叶非折总归会纵容他的。   为着这种纵容, 楚佑甚至假装出过那么几次不经意的岔子。   他喜欢这种纵容。   叶非折眉心反而越蹙越紧,似是将眼里无尽的万顷星海波光, 尽数迁到了眉间。   倒不是为楚佑说的失礼之事, 叶非折亲友那么多,过去就算口头上没占过对方爸爸的便宜, 手上也厮打成一团混战过。   哪有那么敏感,会为这种事情去责怪楚佑?   他只是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无论是楚佑的动作, 还是自己的回应, 都有点不太对劲。   叶非折思来想去, 也没找到这点不太对劲的关键点到底出在哪里。   罢了,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许是自己头一次养师弟,难免怕这个怕哪个,唯恐哪里没养好,因此太过敏感,思量得多,没事反倒想出了事来。   他就那么囫囵地把念头对付过去,敛着眼眸笑道:“小事而已,紧张什么?还是那句说腻了的话,你我师兄弟,何必如此见外?”   他弯眸勾唇时的笑容极动人,宛如跳动的火,铺开的霞,不绝的朱砂,是艳色无制,绵延无尽地诉说着美貌光华的尽头。   像少年,又比少年时少了轻浮,有源远流长的含蓄。   是最好的模样。   假如心中清白,自然是坦坦荡荡,无须紧张。   可自己做不到坦坦荡荡。   楚佑低眼看着不知什么东西轻轻回应一声:“是,师兄。我知道了。”   心里有念头作支撑,楚佑于修为上进步得飞快。   其实单用飞快两字描述已经有点不太恰当,他何止是飞快,当年叶非折的出世,已经是被视作为天纵之才,举世皆惊。楚佑较之叶非折来,速度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对外一直压着破境的速度,唯独对叶非折未曾刻意隐瞒过。   叶非折也没去询问他想法打算,更不会去干涉指点楚佑的做法。   终于,楚佑到了可以下山去游历的境界。   叶非折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忽觉日月如梭。明明没两年时光,昨日还是玄山随便哪个烧饭的扫地的都能一只手欺负的少年,今日他在山下世界已能算得上是一方强者,到了该游历感悟的时候了。   他毕竟是名义上的道尊弟子,下山游历时,除却一直闭关不出的怀霜涧,玄山掌门方渐鸿和几位亲近的长老也都到场了。   叶非折的叮嘱出乎意料地简洁:“万事小心……算了,也不用太小心,反正有我呢。”   方渐鸿:“……”   长老:“……”   他们一阵恍惚,差点以为仙首不是临行叮嘱,而是在暗示楚佑可以胡作非为,有哪些不长眼的尽管报上他名号。   叶非折想了想,又加一句:“不用担心,反正万事有钱在,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方渐鸿:“……”   长老:“……”   他们更加恍惚地想到,万事有钱在,那可真是太真实了。   虽然玄山身为剑修宗门,到底有没有钱,财政状况堪不堪忧,还尚且是个谜,但无可置疑的是,叶非折有钱。   要不然他怎么能在玄山颐指气使了一百多年依旧安然无恙?   还不是因为玄山一半弟子都是他养活的!   楚佑也沉默了一下,由衷道:“师兄说得对。”   叶非折觉得不太对。   纵使有仙首的地位,有玄山的名头,有金钱的威力替楚佑开道,他仍旧放心不太下,觉得缺了什么。   他们剑修,说到底最本质的仍是一把手中剑,其他都是虚的,独独不能少了剑。   叶非折醍醐灌顶!   他取出自己手边最锋利,也最坚固的材料,随手削了枚歪歪扭扭,不太美观的剑符,再随手灌了点剑意进去,随即不太满意地凝视了它一会儿,勉强道:   “危急时候,也就能杀个五六七八个化神而已吧…不太确定,不过应该差不离。”   也就…???   而已…???   方渐鸿和长老的面容僵硬,不想说话。   那难道要杀个五六七八个大乘才能勉勉强强让你满意吗?   楚佑接剑符的手也僵在半空,不知叶非折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认真表达他的不满。   他扬起笑容时微微有点滞涩,但还是真实表达了自己所想:“师兄说笑,已经是…很好很好了。”   叶非折颇为惆怅地溢出一声叹息,感慨道:“也对。我辈剑修,走到最后要倚仗的还是剑,借不了外物的力。你这样简简单单出去也好,早点体会剑修该有的生活。”   早点…体会…剑修…该有的生活???   方渐鸿和长老终于连紧绷的神情也维持不住,就差开口疯狂咆哮。   你为他准备了一堆东西,样样都是世间顶尖,结果说是简简单单出去???   请问这些东西里面,到底哪样,是剑修该有的??!   一直等到楚佑离去,长老们都没能从内心的悲愤和震惊中缓解过来。   原来自己几百年勤勤恳恳的苦修,都敌不上长一张好脸,抱一个好大腿。   这个修仙界…真是该死的真实……   也有长老满眼担忧,战战兢兢地凑上去问叶非折道:“仙首,其他的比如说钱财如同身外之物…倒也罢了。”   他在心中疯狂谴责自己的言不由衷,口不对心。   钱财怎么能够算作是身外之物!   长老一边受着良心的煎熬,一边说道:“但是那枚剑符,可是一旦动用,就难免死伤的利器啊。”   “无事。”   叶非折依旧是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他转身淡淡扫了长老一眼,顿时叫长老心头一惊,低头不语。   叶非折似是洞明长老在担忧什么,未等长老解释,就提前开口,恍若自言自语:“若是阿佑动用了,只能说邪魔外道,死有余辜。”   他抬手,指尖随意向下一压,压下长老所有质疑言语:   “仙道六宗…那就是同门相戕,自相残杀。”   “一样死有余辜。” 第74章   萧渐羽自从上次在玄山吃过瘪以后, 便心中愤愤不平, 一直记恨到现在。   他一刻也没闲着, 想了许许多对付叶非折与楚佑的方法。   萧渐羽没觉得有什么。   反正原来的男主也是一路打脸打过来的嘛,谁挡杀谁, 多叶非折一个又不要紧。至于楚佑, 更是最后一定要解决的大反派, 提前动手岂不是妙哉?   完全没有问题,自己这是完美继承了原着的精髓!   然而问题出在行动上。   萧渐羽死死盯着自己列出来的计划清单,沉默半天,哪怕心中再无能狂怒, 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以他现在的水平层次, 哦不,以他现在连同未来百年内的水平层次, 根本威胁不到叶非折。   就算他熟知原着剧情也是一样。   楚修锦一瘸一拐走过来, 望着自己发呆的表舅,好奇问道:“表舅在想什么?”   萧渐羽磨了磨牙, 阴森森冷笑道:“在想该怎么对付叶非折。”   萧渐羽不愿意接受事实。   开什么玩笑?叶非折又怎么样?   他萧渐羽才注定是主角,注定是把整个书中世界踩在脚下,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物。   即使那个是叶非折, 敢让他萧渐羽吃亏, 萧渐羽也绝不会让他好过!   楚修锦:“???”   他差点一跳而起, 质问萧渐羽是不是彻底疯了。   所幸当时叶非折离开时, 不忘把楚修锦对楚佑做的等价还到了楚修锦身上。   大乘动手就是不一样。   楚修锦至今还一瘸一拐的, 未来也肉眼可见地要一瘸一拐很长一段时间下去。   因此, 楚修锦的身体制约了他,没让他能够得以完成这一动作,反倒是给楚修锦以更多思考的时间:   对啊,俗话说得好,死道友不死贫道,一瘸一拐不能只他一个人一瘸一拐,也得萧渐羽尝尝个中滋味还好。   于是楚修锦瞬间从萧渐羽要去找仙道仙首麻烦的惊骇中抽身而出,搓着手嘿嘿笑道:   “表舅出手,有什么能不成功?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话楚修锦说得心虚,萧渐羽听得也很心虚。   楚修锦铿锵有声:“那我就等着表舅到时候为我找回这个场子面子了!”   萧渐羽被那么一捧,更是飘飘然起来,同时,对叶非折的厌恨也就更加深了。   不行,叶非折和楚佑的这个麻烦,我必须得找,不找也得找。   萧渐羽心想。   要不然他拿什么面目在这世上见人,有什么底气昂首挺胸?   连萧渐羽都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厌恶愤怒叶非折的高高在上,生杀予夺,还是厌恶愤怒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无能为力。   他思绪受到鼓舞,飞快地转起来。   靠自己这边,是肉眼可见地没有希望,只有借刀杀人这一条路可以走。   借谁的刀呢?又该如何去打动他?   萧渐羽心中飞快转过原着里诸多势力强者的划分名字,一时颇为犹豫不决。   有了!他心中砰砰一跳。   萧渐羽想起来,后面祸世这灾祸是危急到整个修仙界的,其中有几个仙道六宗的长老态度尤为固执极端。   那会儿已是百多年后,叶非折怀霜涧顾迟笔等该飞升的飞升,年轻一辈尚且弹压不住他们,若不是原着男主横空出世,整个仙道险些就要乱成一锅粥。   其中好像…以一位坠青天提前预知到灾难的长老为首,态度最激烈。   虽然祸世出世按照原定时间线是百多年前,不过没关系,自己有办法将它提前。萧渐羽毫不在意地想着,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作为唯一仔细看过原着的人,说萧渐羽是最了解这个世界走向发展的也不为过。   他可以拿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消息来换取坠青天长老的信任,让坠青天的长老相信楚佑就是祸世!   反正从某种程度来讲,萧渐羽觉得自己也没说错。   ******   楚佑去了很多地方。   他去往魔道三十二域最深处的荒原杀了恶名昭着的魔修,看滚烫的鲜血将凛冽冰雪也融化成血水;也曾朝归碧海更南极处去,看明月溶于海水,风浪带走鲛人歌声。   还有云顶上的上古神迹,深渊下的泥潭沼泽……种种奇异之处,不一一而足。   楚佑看得越多,走得越多,便愈是想念玄山,想念玄山上的叶非折。   若说旁的地方,无论多惊艳多壮阔,都只是眼里看过的风景,看过即忘,至多做日后的谈资。那么有叶非折的玄山,就是住在楚佑心口的那块地方,光是略微一想,就有无限温情。   或许那就是旁人口中常称颂,对楚佑而言却全然陌生的家。   楚佑自恃自己将天下东南西北大略走过一番,修为到了瓶颈,离山也有许多光阴,便打算返回玄山。   正走在返回途中时,楚佑抬了抬眼皮,不动声色按住剑柄,将四周环视一遍:“为何暗中窥伺?”   他问的是为何暗中窥伺。   就是说,在提问之前,楚佑已然确定暗中有人跟踪他,窥伺他。   暗中之人心知肚明再藏下去也是无用,干脆现了身,沙哑笑道:“为了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下,解决你这个麻烦而已。”   “毕竟你小子虽然好对付,你身后之人牵扯的却多。”   他说话之际,楚佑已打量清楚几人的面目。   几人从身形到长相,再到穿衣打扮,看上去皆是平平无奇的仙门弟子,最普通毫无特点那种,一眼望过去淹没于人海中。   唯独眼底闪烁的沧桑精芒,和身上蕴含的强盛气势集,昭示着这群人的不烦。   是乔装打扮而来,楚佑初步下了判断,内心仍在思索。   既然要乔装打扮,再结合为首之人的那番言语,说明对方所在势力,一定和玄山或叶家,颇为联系,所以才会特意乔装打扮,怕被辨认出来。   而且,为首之人的气息楚佑总觉得颇为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识到。   仙修、大乘修行者、他见过的人、与玄山叶家颇有联系的势力……   楚佑甚至不用多想,已经能猜到来人的大概身份。   除了仙道六宗,还能有谁?   他想了想,松开剑柄,径直问道:“你们为何要杀我?”   殊不知为首之人也在打量着楚佑,将他故作平静,却又按耐不住紧张恐惧的神态尽数收入眼底,内心暗暗快意。   如楚佑所想,来人正是坠青天的那位长老!   他受萧渐羽煽动,听闻他一口气说出如此多秘闻的同时,更信服了萧渐羽所谓未卜先知的说法,信了他口中所说的楚佑即是这场祸害之源。   长老之所以会如此轻易相信,更有另外一个原因。   他就是在仙首大典上吐血倒地,醒转后说出必有不世之难的那个长老!   得知自己预知到如此事务后,长老很是洋洋得意,认为江墨斗新继任掌门之位,很应该尊重他们这帮德高望重,经验丰富的长老,其中以做出预言的自己为最,听他吩咐,按着他的想法去应对不世之难。   结果江墨斗做事雷厉风行,自有决断,别说是过问他们这群长老的意见,甚至几次三番地关怀领头长老,认为他是年纪太大,身子骨不好,所以才会在仙首大典上晕过去。   江墨斗甚至借着这个借口打发长老去休养,拿走了他的一切权柄。   长老气急败坏!   但别说气急败坏,他就算气到爆炸也没用,掌门之位在江墨斗手里,大多数坠青天弟子只听江墨斗的话,自己还打不过江墨斗。   长老也只能在心里气急败坏。   直到萧渐羽通过种种消息求见,递上这个消息。   长老当即眼睛一亮,从这个消息中看见自己成为救世之人,将江墨斗踩在脚底的希望。   他几乎是立刻下了决定。   不管这个消息是真是假,有他在,就要把这个消息变成真的,容不得楚佑活着。   与为首长老同来的几个同伴,也大多都是余下五宗之中,和他处境相仿,观点相若,同样郁郁不得志的老伙计。   长老一想到此节,便觉得痛快,像是自己多年积攒的郁气都发了个干净,桀桀笑道:   “这可不是你能知道的事情。”   “只能说,你自己活该!”   “活该做叶非折的师弟!”   要不是叶非折态度坚决,手腕狠厉,要不是江墨斗借着他的势才有的底气,自己一群人何至于沦落到今时今日坐冷板凳的地步?   楚佑因害怕微微弯着背低着头,整个人显得有些瑟缩,因此几人看不见他一瞬间幽深下来的眸色。   这群人说师兄的不好。   原本楚佑仅仅是想着故意收敛自己修为境界,做出害怕的姿态,乘他们不备时遁走。   他不是没有升起过杀人的念头。   但是他终究在叶非折身边养了许多年,眼之所见,身之所及的,皆是他师兄,是玄山仙首光明正大的手段。   楚佑不在乎自己私底下动用的手段怎么样。   但六宗大乘…事情迟早要传到他师兄那儿,楚佑不想冒这个风险,不想让他师兄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一面。   直到刚才为首之人诋毁叶非折时,楚佑是真真正正动了杀心。   他将手中剑符握得很紧,尖锐棱角刺疼肌肤,也让楚佑更清醒,心中更冷硬。   杀了他们未尝不可。   一个大乘和几个化神巅峰…以自己修为和叶非折给他的底牌,倘若出其不意,应当可以一试。   况且这群人对自己有杀意,回到六宗以后指不定要用什么手段,要如何让师兄为难。楚佑是不肯放虎归山的。   不如在这里动手,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抵死不认。   就算有人追查到这里追查到他身上,他杀的是暗中尾随自己想要杀人越货的仙道修士,和六宗长老有什么关系?   楚佑心中主意已定。   他表现得更焦躁,勉强装出的镇定掩不住骨子里的颤抖,色厉内荏:“你们想干什么?”   楚佑着重刻意强调:“我师兄是当今仙首,他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句话更激动了长老。   长老冷哼一声,当即悍然出手!   出手了…十丈、一丈、一尺、一寸…楚佑目不转睛,心中冷静计数着灵光与自己的距离。   他清楚自己到底不是大乘,纵有叶非折给的底牌,也胜在出其不意上。   出其不意在长老不知他如今已是化神巅峰,只把他当作不值一提的小辈看待。   出其不意在长老不知叶非折会给他如此强力的底牌作为倚仗。   因为这两张牌,当然要选在最合适,最出其不意的时间打!   半寸!   然而不会更近一步了。   天地之间有一道长虹贯穿,遥遥看不见起点尽头之间相隔几万里。   长虹尽头落下一个人,手中拿着一把剑。   是长老这辈子最畏惧的人,最畏惧的剑。   也是楚佑这辈子最敬爱的人。   叶非折不快轻斥道:“怎么站在那边任由别人打?”   当然是因为要挑在最好的时机出手,一击致命。   楚佑手中黑芒一现,剑符已经消失不见,赫然道:“我第一次对上大乘,有点紧张,再加上猜出他大概是六宗长老,就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他展颜冲着叶非折一笑,如朗日翟翟,星辰耀耀,俊美隽秀至极,足叫人心神恍惚:“况且有师兄赶来,我即便是一块木头,也不会有事。”   叶非折原本就心疼他出门在外遇到这种事,这几年还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被他那么一笑之下,更生不起气,只微微哼了一声:   “你看我能不能次次赶到救你!”   “仙首!容仙首明鉴!”   长老在叶非折赶到那一刻就心如死灰,知晓已经绝无挽回之余地。   他重重跪地,口中高呼道:“我们对仙首师弟动手,实非四元而是有不得已之苦衷啊!”   “而且…而且——”   为了能让叶非折多留他一会儿,长老可谓是绞尽脑汁:“而且仙首师弟说得不错,我们皆是六宗中人!”   真是好笑,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的是他们。   拿六宗身份当保命牌的也是他们。   叶非折侧过线条秾丽的半张脸,不带感情道:“六宗一向同气连枝。”   楚佑缓缓收紧指掌,想道无所谓,反正这群人的命他今后总能找到机会,找到借口收。   师兄那边才是最重要的,他身为仙首,难免要顾全大局。   长老心中一喜,连连点头:“对对对!仙首英明!六宗同气连枝,我也是为六宗存亡,为仙道兴衰不得已方为主,我有苦衷。”   他看见叶非折转过身来,露出全貌。   乌发白肤,和像溅起的血一样红的红衣。   是他自己的血。   而叶非折这时已经收剑回鞘,淡漠补了后半句:“所以戕害同门者,更当杀。”   “留着你的苦衷去和阎王说,我不感兴趣。” 第75章   叶非折和楚佑面面相觑。   楚佑是没想到叶非折会暴起杀人, 且如此迅速, 如此猝不及防。   叶非折则是担心自己动手是不是太过雷厉风行,会不会吓到师弟, 影响自己在师弟心目中的形象。   他打了一百多年的架,手下败将能遍布仙魔两道四海八方,死在他剑下的邪魔外道更是从来不少。这还是叶非折一百多年来第一次担心分寸问题。   着实难能可贵。   过一会儿, 楚佑斟酌着开口:“纵然他们想对我动手, 但如此局面, 会不会…”   他在暗示叶非折尽早毁尸灭迹。   左右是几宗长老先装的普通弟子,先动的手, 叶非折杀他们灭口再清理一番痕迹也实属正常。   纵有与几位长老相熟之人将两者联系起来,一来到时候死无对证,二来没有证据, 没人敢质问仙首, 事情自然便解决了。   可惜楚佑得顾忌着自己在叶非折面前表现出的性格, 不能明言, 只能通过如此委婉的途径来暗示。   叶非折不觉有异, 只当楚佑在忧心, 笑道:“不必担心,如我先前所说, 同门相残,本就当杀。我倒还要去问问几宗的掌门, 是怎么去管束的弟子。”   两人各自叹息一声, 各有各的忧心忡忡。   叶非折是忧心师弟太过纯善, 思虑太多,敌人要他命打到他面前,竟然还傻站着不动手,着实令人担忧。   楚佑是忧心师兄太过坦荡,全无算计,他身为仙首,要面对的是四方的虎视眈眈,如此性格,着实令人担忧。   两人又默契地把自己的忧心忡忡咽了回去,想着日后多提点,多关心,大不了就是自己帮对方担着。   叶非折拍了拍楚佑肩膀,唇角微勾,面上一片轻松之态:“不用担心,是我动的手,我自会去和那几个宗门说。旁人问及,也只管抬出我的名头便是。”   楚佑原想再劝一劝。   但后来一想,又觉叶非折所作所为是理所当然。   只有这样,才是他满身光华,又遥不可及的师兄会做的事,会做的选择。   他本来就生在光明之中,所作所为自然全是光明。   什么毁尸灭迹,什么抵死不认,反而是玷污。   楚佑欣然道:“好,师兄。”   说完后,他轻轻加了一句:“谢谢师兄。”   楚佑本来就不善于表达感情,尤其在叶非折面前,更是远为拘谨。   一句看似轻飘飘的道谢,已经是他所能表达出来的极致。   “没事。”   叶非折本来只想简短地回应一句,说完自己却又笑起来:“以后若是再遇到这种应付不过来的事,尽管找…算了那时你恐怕腾不出空找我,我会来的,不用怕。”   楚佑在叶非折面前拘谨,叶非折在楚佑面前亦是矜持。   一来有师兄包袱在,得时时刻刻注意着自己形象风度不崩;二来叶非折世家出身,自小到大,除了拔剑之外的事情,其他都有几分自矜意味。   那也是他所能表现,所能承诺出来的极致:   我会一直陪伴护持在你身边。   ******   自从上次坠青天长老吐血而晕后,引起好一番重视,六宗宗主齐聚玄妙峰了许多天,得出的结果依旧是无果。   当时江墨斗紧蹙着眉头想了一番,说道:“不世之难是多大的事情?就算我们心中没有警兆,那修仙界中也必定会有端倪。譬如阴阳失调,譬如仙魔对立,譬如煞气外泄。”   “但如今的修行界中清平得很,一切都实属正常,我看这个所谓的不世之难到底有没有,还尚待商榷。”   在座的其他几人俱是认同他的观点。   顾迟笔沉吟一会儿,插话进来:“那如何解释你们宗内长老突如其来的吐血晕倒?”   大乘已是修行境界的巅峰,能叫一位大乘吐血晕倒的绝非小事,尤其是在毫无征兆,身体康健之下突如其来的吐血晕倒——   只能用天灾降世一类的说法做解释。   江墨斗揉了揉额头,疲惫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这位长老素日里所思所想,表现得就不太正常,而且总喜欢忧心点有的没的,到了惊弓之鸟的地步。我原来想着老人家性情总有点古怪,就让他去了,现在想想,是我的不对。”   江墨斗一顿,严肃道:“现在想来,应当是他人老了,身子骨不太好,又殚精竭虑的,一下子爆发出来,吐血晕过去也是正常的。等醒来后想入是是非非,也不是没有可能。”   众人齐齐恍然,信服了这个理由。   说到底,像坠青天长老这种固执古板不听劝,喜欢想奇奇怪怪东西的老人家,谁家没有几个呢?   叶非折经过几天的推算后头疼欲裂,嘶了一声道:“江墨斗,你最好别让我再见到那位长老,否则我可不管尊老,一定要他好看。”   江墨斗也不生气:“我那位长老定然是身体有了大问题,才会在这种场合吐血晕倒。等回去后,我要让他好好休养才是,宗门事务就暂且先由我打理。”   于是事情就这样告一段落,几人纷纷离开,只将这当作是长老自己的身体原因,继续如以前一般,一边打理宗门,一边书信往来。该抽空练剑的练剑,摸鱼的摸鱼,打牌的打牌,写话本的写话本。   叶非折没想到,事隔几年,他会以这种方式再见到几位长老。   江墨斗等人也没想到,事隔几年,他们会因为这种原因,重新聚于玄妙峰上。   他们看着各自宗门内熟悉的长老尸身,神情一阵变幻不定。   绍孤光努力着想要去理解发生了点什么:“是魔道对我们长老动了手,然后阿折赶过去的时候时间已经晚了?”   他师父师兄皆与魔道关系密切,绍孤光自然也对魔道了解,说罢就狐疑道:“不至于吧?魔道一直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了许多年,虽然偶有奸恶,但不至于……猖獗至此吧?”   江墨斗示意他闭嘴,自己喃喃道:“是千岁忧的剑痕……”   他们几个自少时就是相交莫逆,对千岁忧剑痕只怕比对自己的还要熟悉一点。   毕竟打在身上挺疼的,很难不熟悉。   顾迟笔慢慢吁了一口气,眼眸看向叶非折:“是什么事?直接说吧。”   叶非折点了点头,手掌一抓之间,将他赶到时所看到的画面原原本本的呈现出来。   三人越看,神情越凝重阴沉。   “好,好,好,好得很!”   绍孤□□得重重拍桌:“我倒不知道,这老家伙练了那么多年剑,就是为了去猎杀一个后生晚辈,也不怕倒悬剑山的脸!”   叶非折面上没什么表情,扫过他们几个:“我解释了我的原因,该轮到你们告诉我,他们为什么会对阿佑动手。”   顾迟笔摇头:“我不知道。”   江墨斗也摇头:“我一样。”   绍孤光跟着摇头:“我想不出来。”   三个人把头摇成一片,回答如出一辙。   江墨斗若有所思:“楚佑固然引人注目,可全然是因为他的身份缘故。他本人低调,从未和六宗结下什么深仇大恨,不会是为了私怨。可若说是因为身份…看他们对你避之不及的样子…说不通。”   他不再多加揣测:“不管如何,这次的人同门相残,是该杀,我回去也定然给你一个交代。”   他最后一个字话音刚落时,玄妙峰顶下传来止不住的一阵嘈杂之声,方渐鸿慌乱奔上来,喘着气道:“师兄,大事不好!”   叶非折横了他一眼:“什么大事这么慌慌张张?我看天没塌下来,至于那么大惊小怪?”   方渐鸿匀了口气道:“六宗长老们得知此事,皆来到玄妙峰下,想要向师兄您要个交代。”   本来叶非折就没打算遮掩动静,杀了人后,翻出一件积灰多年的法宝,直接让法宝将人尸体抬回玄山,原封不动还给江墨斗他们。   引来弟子们一路瞩目无数,都议论说楚佑不愧是仙首师弟,做派都和仙首一模一样。别人游历回来带的大多是天材地宝,风土特产,就他一个抬了一堆尸体回来。   让弟子恍惚之间,差点以为自己身处于那种需要炼尸的魔道邪教之中。   “他们要一个交代?”   叶非折重复一遍,自喉头溢出一声冷笑,千岁忧伴着金铁交击之声,铮然出鞘:“好,要交代,我就给一个交代。”   “同门相残算不算交代?我这把千岁忧,算不算交代?”   他说上一句时还立在玄妙峰顶上,等下一句时,身影变换,已然现身于一群怒目圆睁,群情激昂的长老之间。   等叶非折说完最后一个字时,长老那里愤慨的讨伐声静了。   嘴上说得好听,说得骨头好像有多硬气。   真做起来时,谁敢问仙首要一个交代?谁敢在他剑前,问他要一个交代?   突然间,有一位站得最前的长老面色灰死,腿脚颤抖间,竟是跪了下去。   叶非折讶然抬眉,顺着他的方向望去,亦是瞳孔一缩!   他看见了不可思议之景。   他看见远方的地表隆隆裂开一道缝,裂隙底下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仿佛将天地也分为两半。   有黑雾冉冉地从裂隙中升出。   “是深渊。”   顾迟笔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沉声道:“不止是深渊。”   她唇色罕见地发白,竟是要深深吸一口气,才有勇气说完接下去的话:“深渊底下封印的,不止是魔族,更深一层底下还有六煞星。”   “六煞星本是一等一的凶星恶星,被封日久,更是生出了极端而纯然的恶念,恶念孕于六煞,长于深渊,自然而然地有了灵性。”   “有人给它取了名,名字就叫做,祸世。”   顾迟笔缓缓地念出这两个字。   叶非折当即将千岁忧收回鞘中,头也不回道:“我下去一趟。”   顾迟笔动了动嘴唇,没有说什么。   这个场合,只有叶非折有资格说这句话。   最终叶非折真走的时候,还是回了一次头,说道:“阿佑他在闭关。”   他头一次有点后悔自己解决长老后向楚佑承诺了那句话。   说的时候叶非折只是想,他有一说一,一诺千金。   没想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说不得要毁诺一次。   顾迟笔会意:“你放心,我会看顾好他,瞒着他。”   “那就好。”   ******   与此同时,在无人的深渊最深处,萧渐羽双眸猩红,渐渐染上疯狂之意,自言自语道:   “按原着剧情,这祸世本来应该在一百多年后楚佑彻底黑化的时候才现身,附于他身上的,我这么做算是提前唤醒了祸世。”   “不过就相隔一百多年,应该不会影响什么。”   他不无可惜地懊悔着自己实力太弱,虽然通过原着中描写的捷径来了深渊,却没法取走六煞星。   原着中的男主,就是用六煞星才彻底斩杀的祸世,彻底斩杀的楚佑。   也幸亏他现在是顶了男主的位子,换做境界相似的其他人,早在深渊的罡风加身下死了一百次。   仅有萧渐羽气运加身,近乎不死。   也因为是不属于此方世界的变数,所以无法被预知。   无法被推算。 第76章   萧渐羽满意地看着那团黑雾如水般蔓延开来, 将深渊上头的天幕染上几分阴暗压抑的疯狂色彩。   想做的事情既已做完,萧渐羽自然不再停留, 转身便走, 打算远离深渊这场是非之地,以免将自己小命葬送其中。   突然,萧渐羽眼睛睁大, 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他被黑雾抓住脚腕, 牢牢地桎梏在了原地。   “为…为什么?”   萧渐羽咽了口唾沫, 紧张问道:“是我把你放出来的,你去祸害别人不好吗?为什么要对我动手?”   说着,他有点忿忿不平。   这黑雾未免也太没眼色见!连自己未来主角的身份都认不出来,看看以后自己怎么收拾它给它好看。   “你既然知道我叫祸世, 自然是见个人都要祸害的东西,怎么会生出我会放过你的念头?”   黑雾反倒是奇怪地反问他,嘶哑笑了一声:“你来得正好。”   萧渐羽被它笑得下意识脊背发凉!   黑雾说道:“原本在命运的安排里,我不该这么早醒来的,没有积蓄足够的力量, 也没有被足够的怨念所唤醒。”   说着, 黑雾渐渐凝实起来, 围在萧渐羽周身, 让他莫名出了一身白毛冷汗,感觉自己好似在被一双幽深不见底的眼睛所注视着。   黑雾似是愉悦地轻笑了一声, 接着道:“可是你来了, 打破命运的安排, 提前一百多年将我唤醒。”   “然而命运守恒,是你打破命运,提前一百多年唤醒我,使我力量有所不足,自然也由你来作出补偿,弥补我的不足。”   萧渐羽瞳孔骤然紧缩。   他明白了黑雾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一百多年后,楚佑被逼到极点,走投无路,又不甘心就此死去,化为最最普通任人践踏的尘土一捧,于是来到深渊之下,唤醒了祸世。   从此以后,他即是行走于人间的祸世,给这个天下带来卜筮之灾,一直等到遭遇原着中的男主,两人经过一番番的殊死搏斗之后,楚佑终于被男主除去,天下终于太平。   这是原着中的剧情,也是命运原本该有的轨迹。   但是自己穿越了。   自己三番四次地想要下毒手暗害楚佑,结果过犹不及,反倒是让他被叶非折注意到,收为师弟,带回玄山,从此杜绝了该有的黑化之路。   自己想要除去叶非折以绝心头之患,因此来到深渊,想要借刀杀人,借助祸世的力量来达到他的目的,结果提前一百多年的苏醒,导致祸世威能远不如原着中的充足。   黑雾桀桀道:“幸好你来了。”   “虽说你本人无甚可取之处,一无是处了点,不过好在你身上特质不一般,一边是命定之人,一边又有跨越时空之力,倒也可以补偿我提前一百多年的苏醒。”   萧渐羽蠕动了两下嘴唇,努力想要说话,奈何心如死灰,根本发不出什么声音。   多可笑,他这个自命不凡的穿越者,他这个注定在修仙界中搅起一番旷世风云的男主,在黑雾口吻中被提到时,漫不经心得像提及一只小爬虫。   更可怕的是,黑雾不是无知,它分明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了自己身份,知道了自己的特殊之处。   可是它在提及自己时,依然把自己当作是一只不值一提的小爬虫。   萧渐羽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天道之下,众生平等这句话。   因为众生皆是天道的棋子,自然平等。   该演什么角色,该起什么作用,该富贵该贫贱,该出挑该平庸,皆由天道暗中定好筹码,如哪个出了意外还可以拨两个过去继续顶上。   反正不能妨碍它布置的天道运行。   也自然平等。   都是棋子,都是工具人,谈什么平不平等?   可惜萧渐羽明白的已经太晚。   黑雾不止绕在他四周,也不止抓住他的脚腕。它一层层地蔓开,将萧渐羽整个的包裹吞噬,声音犹带笑意:   “虽然命运的安排出了点意外,虽然早了一百多年,但多谢你的成全,这个世界所要经历的不世之灾,到底还是原原本本地,带到了。”   那团包裹住萧渐羽,浓到化不开的黑雾又如水般散开,原本萧渐羽站立的地方空无一物,就像这里不曾来过人。   多可笑,多可怜,多可恨。   自诩不凡的命定之子,也只是被天道操控在手里,随时可以抛弃,可以用来缝缝补补完善天命的棋子。   萧渐羽所依仗,所以为的自己被天命庇护,是最可笑的。   天命不偏袒任何人,只按照它想要的轨迹运行。   黑雾不远处的六煞星冷眼看着这一切,光芒微微亮了一下。   与此同时,黑雾大盛,悄无声息地滑开,蔓延过深渊的每一个角落。   甚至…往更上层的地方蔓延开去……   ******   叶非折来到了深渊底下。   他来时已无黑雾,只有在尽头处闪烁的六煞星,宛如无边黑夜里燃起的一盏明灯。   叶非折来之前大概地了解过伴生祸世的六煞星,看见时也相当警惕,千岁忧盈满剑气,仿佛随时预备着给六煞星兜头来两下。   六煞星看着有点好笑,平静告诉叶非折道:“你不用对我如此警惕。”   叶非折置若罔闻。   六煞星毫无波动地接下去:“毕竟,你要对付的是祸世,而我是要帮你对付祸世的那一个。”   它做出总结,无波无澜:“这是命。”   叶非折终于看了它一眼,陈述道:“据我所知,六煞星是逆世而生。”   换句话说,谁都可能信命,但是六煞星不会信。   “是这样的。”   六煞星不觉得被冒犯,也没有被激怒:“或许听过我要给你讲的故事后,你就明白了。”   它将萧渐羽的故事原原本本地给叶非折讲了一遍。   无论是原着里的那个萧渐羽,还是现在这个被祸世吞了的萧渐羽。   叶非折越听越沉凝,尤其是涉及到楚佑的部分时、六煞星望着他拢起的眉头,几乎觉得他下一刻就要斥出口一句荒谬。   可是叶非折终究没有。   毕竟到了巅峰的大乘,在深渊这种最接近天地本源的地方,被六煞星所开口看破,再依据自身灵性,六煞星所说究竟是真是假,叶非折分辨得出来。   最后叶非折眨了眨眼睛,将所有喜怒沉沉拢在眼眸内,漠然开口道:“我不信命。”   换句话说,他不信所谓的不世之灾,也不信楚佑会走到祸世的境地。   在这种地方,他像是朝霞射进来的一束光,光影流离中,流转着近乎虚妄的希冀和美好。   六煞星颇有同感地附和道:“我一开始也不信命,因此,我追究极致的力量,妄图打破命运在我身上带来的枷锁。为此,我成了六煞星,积攒下不甘的怨气,同源相生出祸世。而如今祸世又挣开枷锁,祸害人间。”   “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天命所在,逃不开,躲不了。”   “连不信命,都是一种天命的安排。”   叶非折简单地颔了颔首:“很有道理。”   “如果换在平时,我大概会很有兴致和你一起大骂天命这个混蛋三百回合,但是今天不同,时间紧急。我了解过祸世的来龙去脉,那么就应该着手解决,一刻也耽搁不得。”   “不,你不应该。”   六煞星叹息道:“你应该做的,是等待祸世害死许多人,其中不乏大乘天骄,也不乏掌门家主后,像个真正救人于水火的英雄一般,前去救苦救难,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斗争后,赢得修仙界所有人的敬仰,风光无限,成功飞升。”   “狗屁。”   叶非折骂了一句。   他表情平静,语气平和,看不出来半分骂人的意思:“真正救人于水火的英雄不会在最后一刻赶到,也不会在死了许多人,事情无可挽回的时候才赶到。”   “而我虽谈不上救人于水火的英雄,但我身为仙首,如有人必须要死,那么第一个死的,也该是我。”   风声呼啸过耳,千岁忧化作流光一道,斩破黑暗!   流光一顿,有钝钝的撞击声响起,如同千岁忧的剑光,撞在了无形的牢笼之上。   六煞星望着他,语气是悲悯的:“来不及了。”   “原着中一百多年后的修仙界遭受到多大的损失,这次的修仙界就该遭受到多大的损失。”   “原着中的男主因为心魔缠身放出了祸世,自寻死路。那么你作为他的心魔,作为间接导致祸世被放出的人,就应该接过他的责任,以他的方式除去祸世。”   一步一步,都是天道算计好的。   无论是尊贵超然如叶非折,还是非同凡响如萧渐羽,也都是天道手里随时可抛的棋子。   叶非折的神智随着六煞星话语逐渐模糊。   谁不是呢?   自他出生开始,他的亲长朋友,他所遭遇的经历,所养成的性情,统统是提在天道手里的一根线。   世间千千万万人,都是天道手里千千万万根线,上演一场场预定好的悲欢离合,人生百味。   有几个人接受得了自己人生完全被他人所掌握?   他放在千岁忧剑柄上的手愈发用力,有身影接连不断地闪过叶非折的脑海。   叶家家主、师父、方渐鸿、临云鹤、怀霜涧、江墨斗、绍孤光、顾迟笔……还有——   楚佑。   叶非折的手又缓慢松开,不似刚才那样自虐般用力。   他最终平静地抬起头来,恍若无事发生:“我要出去。”   外面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的同门,都在等他出去。   他想要出去,见他的朋友,见他的亲人,见他的同门。   所以他要出去。   仅此而已。   关天命什么事,关安排什么事?   六煞星光芒更亮,像是为叶非折的回答感到高兴,它遗憾道:“我很高兴听见你这么说,但很抱歉,我什么都帮不了你。”   “因为困住你的禁制,是天道的安排。”   人如何反抗得了天?   同样的道理,叶非折哪怕修到极致,也依旧是人,如何破得了天道的禁制?   叶非折颔首:“我知道。”   在他和六煞星都看不见的地方,天边乌云堆积,电光隐约。   浩瀚雷霆穿过上下几万里,往深渊深处直贯而下!   六煞星惊得待在了原地,连身上光芒都忘记了继续闪。   它知道叶非折骨头硬,胆子大,知道叶非折不肯认命,却根本没想到,叶非折会做到这个程度!   他竟然在深渊之下,在时机未到,自身境界不够时,强行召来渡劫雷霆,用自己在雷霆下十死无生的结局,来换去破去禁制的一线生机。   六煞星震惊得忘记了几乎如何言语:“你…你……”   叶非折此刻正处于雷光笼罩之下。   如此强盛璀璨的雷光,能将人映得面无人色,瑟缩得仿佛像是风中枯萎的落叶,弱小而难看。   可叶非折依旧是美的。   他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潋滟一笔,惊鸿一面,自然有着日月星辰,风霜雨雪也不能侵蚀改换的骄傲。   他淡淡道:“我说过我要出去。”   因此哪怕是十死无生也要去闯,哪怕是一线生机也要去争。   仙首一诺千金,不仅是因为他地位超绝,鲜少能难得倒他的事情,更因为他所说的,就会不遗余力去做。   雷霆轰然落下。   雷霆下的叶非折睁开眼睛,自幻境中抽身而出,手指软弱得几乎握不住剑柄,长睫不住地抖,泪水不间断地随着长睫的颤抖而淌出。   他很少,不,应该是说他从没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叶非折顾不上去擦眼泪,更顾不上去握紧剑柄,重整自己形象,只不住地喃喃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他的确召来了雷霆,破开了禁制。   但如叶非折所说的那样,他终究不是救人于水火的英雄。   不管是在萧渐羽那本所谓的话本中,还是在真实存在的世界里,他都不是救人于水火的英雄。   禁制被破开,而雷劫不止,整个深渊似乎都被雷劫从中劈为两半,无限浩渺,又无限狭窄,魔族在此动静之下纷纷避难,昏沉的天幕之下,猩红的泥土之上,荒无一人。   也不能说是荒无一人。   叶非折透过雷光看见了楚佑。   一个远比寻常气息要浩瀚深远得多,也要邪异莫测得多的楚佑。   或者说是祸世更为贴切,更为合理。   叶非折从六煞星口中知晓楚佑在原着中的选择与结局,也想过很多。   那也没什么,叶非折想。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楚佑曾经遭遇过,未来会遭遇,那么多悲惨的不幸的糟糕的,可以用尽一切负面词语来形容的对待。   叶非折早就知道,楚佑在楚家的处境算不上好,甚至可以算是很差。   然而他是金尊玉贵,不知疾苦长大的人,所看见的所接触到的,也皆是不知疾苦的天之骄子。叶非折想象中的差,与楚佑所经历的差,差了天与地那么多的距离。   人心到底是肉长的,不是石头,没法永远公正,永远冷漠。所以哪怕叶非折清楚知道原着里的楚佑死有余辜,也会在想,他在泥潭里挣扎了那么久,沉浮了那么久,竟也没人拉他一把。   所以没什么。   只要这个世界的楚佑不去滥杀,不成为祸世,他就是自己师弟。至于原着里的楚佑,和自己师弟有什么关系?   叶非折没想到的是,命运绕了一圈,绕回起点,楚佑最终仍是选择成为了祸世。   自己这时候该干什么来着?   是大义灭亲,还是提剑砍人?   除此之外,似乎没有第三种选择。   叶非折脑子里浑浑噩噩,充斥着各种念头。   可笑的是,他手上连千岁忧都险些没握住,茫然四顾一圈,斥出口的是外强中干的一句:“你疯了吗?”   那一刻,叶非折甚至隐约有了一种预感。   哪怕楚佑当真成为原着中的祸世,成为恶贯满盈死有余辜的魔出现在他面前,他恐怕…也很难真正地像楚佑下杀手。   楚佑不但没疯,而且相当从容,笑道:“那师兄不惜召来渡劫天雷,师兄是疯了吗?”   他一贯是绷紧的,在叶非折面前更是丝毫不敢松懈,鲜少有这样温煦笑谈的时候。   “怎么能一样?”   叶非折想也不想便道:“我是仙首,祸世降世,我却在深渊底下被天道困住,没道理的事情,不惜手段也要出去。”   “是不惜手段也要去护住旁人吧?“   楚佑反问了一句,叹息道:“师兄的亲友、师门乃至仙道,都是师兄想护住的。”   “师兄有师兄想护的,我的牵挂虽没有师兄那么多,确也有我想护的。”   他说这话时,没有反讽,没有不平,是真真正正温和地在陈述一件事实。   叶非折生来光耀,长在鲜花锦绣的温柔乡里,自然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护。   楚佑却生来孤僻,至今为止想护住的,也不过是一个不计代价对他好的叶非折而已。   很早以前,楚佑便再平静不过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不觉不平,不觉妒忌,更不觉两人地位不对等。   因为他所动心的正是那个光辉满身的叶非折。   “所以——”   楚佑说到这里,大约是觉得自己有点失控,说得太多,便笑了一笑,一笔带过去:“我不后悔。”   他一贯是寡言少语极了的人,对什么都吝啬言语,对什么都不缺分寸感,既把自己心中所有暗涌隐藏在漠然外表之下,也怕给旁人带来哪怕一两分的困扰。   即使如今临别在即,好像也不能让楚佑多付两分真情实感。   唯独捧出一颗心是真的,是烫手的,热血犹在指尖跳动。   “你想干什么!”   叶非折脑中的弦随着他这一声绷到极致,手中的剑甚至还要快,根本是不假思索就脱手而出。   快,一定要快,不,甚至还不够快。   叶非折无暇思索更多,满心满眼里只有快一个字。   因为他心里有一种极清晰,极深刻的预兆:   若是不快一点,就再也来不及了。   即将轰然落下的雷霆、外面所谓的不世之乱、天命万古无情的衍化运转…统统被叶非折置之脑后。   他所有的身家性命,所有放不下的牵挂,所有不服输的傲骨,统统都顾不得了。   那一刻,他眼里只有楚佑一个人,出剑也只为楚佑一个人而出。   千岁忧在如山如海倾倒而下的雷霆映衬下,微小得几近至无,轻而易举便可被忽略。   无可忽略的是,它所至之处,雷霆被轻描淡写的一划为二,下半截已经坠落在地碾成焦黑灰烬废墟,上半段仍齐齐悬于天上不肯下来。   不是什么神奇的幻象奇景。   不过是到了极致的,连雷霆闪电,都无法轻易追赶而上的速度罢了。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人力不及天力。   叶非折仍是迟了一步。   千岁忧斩尽了他这边尽数的雷霆,化作长虹向楚佑而去时,突兀被淹没在了另一片雷光之下。   那片雷光比叶非折的渡劫雷光更威严,更浩瀚,也更不可撼动。   是天降刑罚,诛除祸世。   千岁忧回到叶非折的手中。   六煞星望着他,几乎生出一种下一刻叶非折就会红衣一闪,冲进雷劫和楚佑共赴一死的想法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叶非折竟冷静地出奇,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红衣如同被钉死在那块地方,洇染出一片犹且滚烫的血迹。   他静静地看着,不管雷光刺疼,一直等到雷劫响到最后一声,滚滚雷鸣下,已然尽是焦土废墟,人烟不存。   叶非折自千岁忧剑刃上,看见一张颓然疲倦到极处,也陌生到极处的面目。   陌生得令他麻木的大脑不禁动了一动,望着千岁忧,油然生出一瞬“这是谁”的困惑。   他用尽最后的一分力气,搭上眼睛,近乎呓语道:“祸世……在有些人身上是祸世,但在阿佑的身上……   是守护。”   “他自己自愿去接纳了祸世血脉,自愿去引来雷劫,自愿去不加反抗,为那一句话。”   “为他所说的,他也有他想护的。”   这些叶非折都看得懂,楚佑的苦心孤诣他都知道。   正是因为看得懂,因为知道,所以当雷劫临头时,叶非折才沉默克制,才袖手旁观。   以他如今的状态,冒然掺合进雷劫中,除去以楚佑共死以外,再无其他可能。   可他怎么能死?   他是楚佑拼尽一切,用命也要护住的人。   他所在的天下是楚佑拼尽一切,用命也要护住的天下。   他怎么能死,他怎么能随着自己心意,痛痛快快和楚佑共赴雷劫,求一个问心无愧?   过了不知多久,天色依然是暗的,地上的猩红依然像血锈未干,唯独雷云早已消散,好似从不曾来过。   叶非折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声音涩哑,比起问六煞星问题,更像是一个人独处时近乎发泄的自言自语:   “所有一切,天道自有安排。一百多年后原着中的修仙界是以何等面目受创,那么现在的修仙界就要以何等面目受创。”   “况且若是祸世一事无成,哪怕阿佑有心求死,天道也不会如他的意,降下天诛雷劫让他身死魂消。”   说到这里,叶非折喉头干涩,像是费了莫大的力气,才勉为其难地挤出几个字:“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其实比起叶非折所问的,“外面究竟死了谁”这个问题更精确,更能替叶非折回答心中疑惑。   但他不敢问出口。   堂堂仙首,千岁忧主,竟也会有不敢做的事情,会有不敢问出口的那一天。   六煞星迟疑着问他:“你真的想知道吗?”   它声音听上去很年轻,隐隐带了一点悲悯的味道。   叶非折沉默半晌,方才回它:“我必须得知道。”   一面水镜浮现在叶非折眼前,将满目疮痍,将所有不甘的无助的愤怒的挣扎,尽数呈现在叶非折面前。   其中不乏他熟识的面孔。   叶非折短促地笑了一声:“才半日时间。”   “祸世威能不至如此。”   永远是老对头最了解老对头。六煞星身为天道老对头,斟酌着字词道:“是天道想按原本的轨迹走。它不会管祸世威能如何,能不能在半日之内做到这个地步,只需借祸世的手,来行它预定之事。”   “换句话说,祸世也不过是它借刀杀人的那把刀罢了。”   不愧是天道。   提前一百多年便换把刀,没人可用便自己动手。   不愧是万物如刍狗。   棋子木偶,自然平等,也自然一视同仁。   叶非折不去理会六煞星难得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也无暇顾及他话中满得要溢出的讥讽之意,低缓问道:“还有谁?”   平日里讲话,属他最嘴下不饶人,最口无遮拦百无禁忌。   但到了此时,叶非折好像唯恐多说一句话,多错一个字,更害怕提一个死。   六煞星说:“你知道的。”   纵然水镜是幻术,做不得真,可大乘的灵性直觉不是假的,加上冥冥之中的因果关系,叶非折自能辩明。   “我知道的。”   叶非折念了一遍,复笑一声。   他眼眸染上几欲滴血的疯狂猩红,淡得毫无人色的唇角依然是弯弯的:“怀霜涧、方渐鸿、江墨斗、绍孤光……”   除却已经飞升的叶家家主,和身在深渊中逃过一劫的顾迟笔外,叶非折所认识的,所亲近的,大多死在这一场浩劫之中。   他曾经是天之骄子,那样受宠爱,受垂青于命运,拥有旁人一切所想的所不敢想的,占尽风头和荣光。   如今命运将一切给予他的筹码全都收了回去。   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公平。   六煞星看着叶非折说一个名字,眼睛便红一分,手指也更抖一分。   他一定是在忍受无尽的痛苦与煎熬。   六煞星想。   真是奇怪,到他这个地步,死了一了百了反而痛痛快快无牵无挂,可叶非折从头到尾,没有一点点轻生的念头。   它心里奇怪,嘴上也念了出来:“我以为你会去死。”   像是害怕叶非折误会,六煞星又不好意思般地补充了一句:“因为痛苦。”   “我为什么要去死?”   叶非折嘴角更弯,反问它一句。   他终究是不世出的美人,就算笑里充满扭曲的暴虐与疯狂,也依然是美的,犹如阴暗尘埃里开出的诡魅之花:   “玄山未宁,仙道未平,天下未定,我为什么要去死?”   “我那么多朋友等着我回来,等着一个彻底安定的落幕,我为什么要去死?”   “我未见证阿佑死而复生,我为什么要去死?”   六煞星便不说话,看着他。   那一瞬间,它能感觉到叶非折先前身上所有鲜活的,意气的,少年的活人特质统统被抽离得干净,剩下一具由浓重执念堆积而成的身躯。   它从叶非折身上,看出了一点点曾经自己的影子。   他们身份来历性格无一相像,连物种都是不一样的,若说有相似,大约就是那一点点执拗不信命的反骨。   一点点足够六煞星做出决定。   它问道:“你要我和你一起出去吗?”   叶非折扬眉看它,答非所问:“你知道我不信天命。”   这是他短短时间内,第二次那么说。   如果说第一次尚且是出于少年意气的逞强嘴硬,那么第二次是经历了真正铭刻到骨子里,如何都跨不开的斑斑血债。   六煞星含了一点笑意道:“我也不信命,所以我才会选择和你一起出去。”   它化作一把刀,落在了叶非折手里。   刀身细长,刀鞘乌黑,边缘镶金。   唯独该镌刻刀名的地方一片空白。   叶非折:“你没有名字?”   六煞星说:“你可以现在取一个。”   “也好。”叶非折垂下眼睛,手指抚过刀柄,沉吟一会儿,才半叹息地说道:   “那就叫不平事罢。”   “正好以后,千岁忧我不会再用了。”   不是千岁忧不够好,是他不够好。   他给千岁忧取名时,尚且带着轻浮骄傲的锋芒,说要练最好的剑,不止最快最利最强,更要好到能够斩尽人间千岁忧。   他将人间百态,世情冷暖,天下兴衰都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可以在自己剑下轻易解决的小事。   因为叶非折前半生所求皆如如意,从未遇挫折,所以能出此狂言,放此大话,能心安理得地叫自己佩剑为千岁忧。   但今日以后,再也不会了。   不敢斩尽千岁忧。   只有世间不平事。   ******   叶非折回到玄山。   的确是群龙无首,的确是一片狼籍。   众弟子见到了叶非折,像是见到主心骨,一片片的眼泪鼻涕哀求抱怨不要钱似地像叶非折砸过来,就差把他整个埋在里头。   他也见到其他五宗的弟子,情形和玄山弟子一模一样。   叶非折抱着不平事,什么都没说,只吩咐仙道弟子封印煞气,他亲自出手,依他命令行事。   这么封印着封印着,日子便逐渐平静下来。   时光能够抚平失去亲人挚友的伤痛,新的年轻弟子也总有源源不断涌现出来补充那些离开的。   新的一代淹没旧的一代。   新的英雄代替旧的传奇。   一代代的天下,都是这么过来的;一代代的时光,也都是如此运转的。   叶非折冷眼旁观时想到。   于是他在封印完最后一处煞气时,入了魔。   没有什么非入魔不可的悲情理由,也没有什么血海深仇的两难苦衷,更没什么堕落与否的挣扎沦丧。   他只是完成了最后一件想做的事,在仙道太平时放下了自己的一桩心愿,就像放下仙首的位子一样轻松。   顺理成章入了魔。   顾迟笔特意在他入魔前赶来,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顺天而行不一定是。”   “因为天道本不仁。”   无论何种时代,天道之下,从来少不了流血伤亡。   而流大乘的血,和流凡人的血,对天道来说并无差别。   祸世带来的不世之灾,和蝗虫带来的饥荒,对天道而言也没什么差别。   说到底就是天道不仁,流谁的血不是一样流。   说到底就是你赶上,你凑巧,你命不好。   天道一直公正无情。   叶非折:“我知道。”   “但我不想顺天而行。”   自从从深渊出来后,他好像彻底丧失了对喜怒哀乐的表达,脸上全是浓墨重彩精心堆砌的神态。   是美,但是那种美和精心雕琢的神像,和养在玉盆里的花,和绣在屏风上的凤鸟无异,只剩下如同死物般的纯然华美,而无半点曾经轰轰烈烈,肆意铺张的光华所在。   顾迟笔摇头:“我不是来劝你。”   她自嘲道:“我有什么资格来劝你?我甚至自己也想和你一起入魔算了。”   她身为大争书院院长,身为曾经离天道最近的两个人,不会对祸世之灾背后的关系一无所知。   叶非折知晓,顾迟笔与其说是来劝他,不如说是来劝她自己。   “顺天而行没错,错在我。”   他微微一笑,红衣黑发下,却是化不开的气质疏冷:“那就让我一错到底。”   ******   魔道迎来他们新的主宰。   先前的魔道与仙道和平相处了数百年,一直到祸世现世以前。   众所周知,魔修以煞气为根基修行,常常徘徊游走于失控的边缘,祸世一朝现世,更是在此现象上干了一把烈火,将隐患彻底点燃。   仙魔两道先前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被打破,魔道再一次陷入无止境的混乱当中。   直到这一任的魔尊现世。   这一任魔尊的身份说传奇也着实传奇,能让人在茶馆酒肆中津津乐道个半天。   他本是叶家少主出身,是道尊首徒、仙门仙首,在仙道摇摇欲坠时以一己之力力挽了狂澜的人物。   这样一位在仙道如日中天的大人物,却放弃他唾手可得的地位荣耀,自愿堕魔。   仙道曾经有多尊崇这位仙首,如今就对他咬牙切齿恨得有多彻底。   魔道曾经有多畏惧过这位仙首,如今就对他有多少讥笑嘲弄。   这些都不是叶非折所在意的。   他所在意的是诛杀叛乱魔修,根除煞气,还魔道一个曾经的面貌。   大开杀戒,血流成河。   一开始时,人们提到仙首时会赞叹。后来他们提到堕魔的叶非折时会憎恶。再后来他们提到魔尊时,只有一句饱含复杂的叹息。   他救过多少人,便杀过多少人。他有多光明,就会多残暴。   杀到最后,连不平事都看不过去,厌倦道:“我感觉我杀人杀得都快刀刃翻卷了。”   事实上神兵利器,哪有那么容易刀刃翻卷?   叶非折平静擦拭着刀刃:“快了。”   擦完以后,他如每晚那样闭上眼睛,等待着一场美梦的降临。   不平事也如同每晚那样犹犹豫豫地问道:“还是按照惯例来?”   它可能真的是杀人杀得倦了,染上点絮絮叨叨的老年人属性,不再满足于只简简单单问一句话:“你应该知道我是六煞星所化,常年累月带着我,等同被煞气侵蚀。”   “更何况,你还要我每日给你编造梦境,无形之中加深煞气对你的侵扰,和你对煞气的依恋。”   说到这里,它的声音终于严肃起来:“叶非折,你这是在饮鸩止渴,自寻死路!”   “我知道。”   叶非折不但没有动怒,还带着一点安宁的,期盼的笑意。   那是他每晚入梦时方会有的笑意。   他语气轻快地回应不平事道:“不那么做,我怕我疯得更快,自寻死路得更早。”   叶非折喟叹一声:“而且不平事,留给我的,能够让他梦见他的时间,也不会太多了。”   说罢他闭上眼睛,大有混不放在心上的无赖架势。   不平事无奈,只能按照之前所做的那样,将叶非折神魂带入幻境之中,使现实中的他被迫入睡。   事实上,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真正地入睡过一次,没有好好地闭上过眼睛。   叶非折做了他做过无数次,依然不免沉溺其中的美梦。   玄山尚在,亲友尚在,楚佑尚在。   过去他一定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这对他而言,居然会是触之不及的美梦。   入睡的叶非折犹带着融融的半弯笑意,攒在眼角唇间,   竟和昔日玄山之上那个红衣的少年重叠起来。 第77章 完结章   魔道最后一处煞气也被封印完毕。   至此, 在魔尊的酷厉手腕下, 在仙魔两道对他或赞颂、或谩骂的声音下,天下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安宁。   独独魔宫正殿中的气氛不□□宁。   不平事焦躁道:“叶非折,你真要那么做?”   自从遇到叶非折, 不平事就觉得自己至少要短命一半。   要担心杀人杀到卷刃;要担心宿主的精神状况以免他突然发疯;又要担心宿主别时不时的异想天开, 发疯般将自己性命身家一齐压上。   瞧瞧这是一把刀该干的活吗?   瞧瞧这是一把上古凶刃该操心的事情吗?   “是。”   叶非折极淡地吐出一个字。   他不苟言笑了很久,似乎世间无事能让他眉头为难蹙上一下,也无事能让他发自内心唇角轻勾。   偶尔有能面见到魔尊的魔修, 常常会充满畏惧地悄悄打量这位魔尊几眼,然后回去和同伴喟叹说,魔尊果然生就一副冰冷漠然的脾性心肠, 当真是可惜了那张美人容颜。   “你知道的, 我这些年来,为的就是做这些事。”   宿不平冷笑道:“你怎么不说, 你这些年来为的就是去送死呢?”   叶非折似是沉思了一下, 方道:“你如此说, 也不是不可以。”   “……”   宿不平觉得自己快被他气疯了。   再如何气疯也没有用,叶非折认定的事情,该做的还是会去做。   那一把燃在各处煞气封印点上串联天下的大火, 终究是烧了起来。   “好大的手笔。”   不平事看着火, 凉凉道:“以残留的煞气为线索, 以我来打破时空, 再以自己的修为为代价, 将之前时空里尚未身死的楚佑送去不相干的小世界。”   “叶非折, 人死不能复生,神仙无力。何况你尚是个人,行此逆天之术,你不怕遭报应吗?”   在全天下都在为这一场大火惊慌失措,奔走不已的时候,谁也没想到魔尊会一叶扁舟来到魔道三十二域冰河入海的交汇处,冷眼看着火从魔宫檐牙尖角冒出火星,熊熊烧垮了琼楼玉阁,烧化了积古冰雪。   泼天火光倒映在无尽海水里,有如永远也不会流干的热血。   叶非折在火光里眨了眨眼,以一种平静到漠然的姿态回答他:“早在收你作刀的时候,我就回答过你。”   “我从来不怕反噬太狠,只怕刀锋不够利。”   他拍拍衣襟起身,小舟在海中摇摇欲翻:“时至今日,答案依然是一样的。”   不平事莫名地被他这种气魄给震慑住了。   它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不要命,豁得出去,蔑视天道。直到遇到叶非折后,不平事才明白,它自己所谓的以为算不得什么。   它开始和叶非折一条一条讲道理:“那好,我们先不说你做成一切要付出的灵力,和会受到的反噬。比如说,你的修为该怎么办?”   跨越时空从来不是件简单的事,跨越世界更不是,哪怕是付出魔尊所有的修为做代价,也不过是有几分希望而已。   “这不要紧。”   叶非折的口吻相当不在意:“我早渡过雷劫,分裂一分大乘巅峰的修为,虽有损耗,对我来说,并非不可能做到之事。”   “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如此急切地堕魔?”   还不是为了以堕魔这一理由,去做拒绝飞升的挡箭牌?   天道或许会喜欢一个从始至终的仙修,也会喜欢一个从始至终持身端正的魔修,却绝不会喜欢一个由仙转魔,大肆杀戮的魔修,为他打开飞升之门。   不平事气结:“你得把我留在那儿,到时候你哪里去找趁手的武器?”   “不要紧,你的本质归根究底即是深渊下的六煞星之里。纵使你去了异界,深渊下六煞星之力仍有残余,我便能寻一把趁手的刀,至多是不如你。不过到我的境界,早已不必逞武器之凶。”   叶非折安抚它道:“要不然,我将千岁忧送过去与你作伴?”   “……”   不平事说第三个问题的语气明显有所动摇:“将过去时空的楚佑带到另一个世界去,等于将他从你心中彻底抹去。”   不平事严肃起来:“叶非折,我不知道他在你心里代表着什么,但你想必最清楚,抹去楚佑,你确定你承受得了相应代价。”   这回叶非折默然许久,语气也不似先前轻松。   但他给出的答案依旧是肯定的:“我确定,不打紧。”   叶非折一意孤行,不平事怎么劝也劝不动他,只得任他施为。   他花费了许多代价,最终还是成功了。   就是过程中手抖了一下,不仅将楚佑塞进那个世界,也让叶非折自己略微地影响了一下那个世界。   后果就是哪怕那个世界的人从未见过叶非折的面,也或多或少听说过叶非折的传闻。   譬如说那个世界里杀人如麻的魔尊,即是旁人对叶非折的印象衍化而生。   不平事、千岁忧和他大乘巅峰的修为也都留在那个世界。   算起来,回到玄山世界的叶非折是真正孤零零一人,说句孤家寡人不过分。   他望着一叠一叠绵延至天上去的火光茫然出神,总觉得自己刚才,似乎是遗忘了什么生命中至重要的东西,才会这样茫然若失。   火光融化了冰雪汇入海水,将海上也染成一片跳动的红,倒映进叶非折的眼。   最后,这位不知所以的年轻魔尊在海上,在一页小舟上疯狂大笑起来,笑到喘不过气,像是在笑自己的不明所以,又像是宣泄难以名状的压抑阴暗。   他晚上开始疯狂地做同一个梦。   梦见自己在玄山上好端端地当仙首,当千岁忧的剑主,叶家家主仍未飞升,哪怕是他当了仙首,也不妨碍叶家家主忧心忡忡地训他。   方渐鸿接过玄山掌门的担子后,没了原先的稚嫩跳脱,被磨练得愈发老成持重,像一个名门大派掌门人该有的样子。   要是不私下师兄师兄地恳求自己替他收拾烂摊子就更好了。   临云鹤在山河之间奔走时不忘写下一本又一本的话本,每次叶非折收到都要愕然几秒,心想这也能拉郎配也能编?   怀霜涧闭关不出,专心剑道,叶非折总觉得下次见到她的时候,说不定是她的飞升之日。   有点为她高兴,又有点可惜最后一个能罩自己的师姐也飞升了。   江墨斗那边被不务正业的坠青天弟子气到脸红脖子粗还不忘端着宗主风范,跑到叶非折这里来诉苦时、被他再气到脸红脖子粗第二次。   没当场失控走火入魔真是江墨斗心性了得。   绍孤光依旧在练剑,而顾迟笔依旧在看书。   他们聚在玄妙峰上,谈笑风生,很多年前的春风吹过脸庞,他们也像是很多年前的少年们一般开怀大笑,其乐融融。   叶非折第一次从这个梦境中醒来时,揉了很久的额角,才看向进来的侍女,问道:“这里是哪里?”   侍女不敢多想,战战兢兢回答道:“是魔宫中您所居的寝殿。”   这一次叶非折说话间隔了更久,说出口的也不过是疲乏一句:“我知道了。”   他第二天、第三天,依然做的是同一个梦。   每次总要花费更久的时间揉额角清醒过来。   长此以往,一年年地积累下去,现实与虚妄的边界对叶非折而言终于模糊。   终于有一次,他坐在魔宫最高处的宝座上,下望时随口问了一句:“咦,我的千岁忧去了何处?”   下面的人莫名其妙。   魔尊已经将千岁忧束之高阁许多年,近百年来,更是连千岁忧的剑影也瞧不见,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无端提起千岁忧。   好在叶非折没有太过计较这个:“无事,左右是我的本命剑,没有找不到的道理。方渐鸿呢?”   下面的人吓出一身冷汗。   魔尊口中的方渐鸿,只会是他死去已久的同门师弟,上一任的玄山掌门。   莫非是魔尊暗示要把他们一群人送下去见方渐鸿?   可是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接着,他们等到的不是魔尊不近人情的冰冷质问。   魔尊似乎卸下了一点面具,变得更为平和,缓缓问道:“他今日没来玄妙峰?”   下面的人冷汗湿透重重衣物。   这种情形,不是他们疯了,便是魔尊疯了!   还没等他们在这两难的选择里做出抉择,就看魔尊摆了摆手,暂且放过他们,笑道:“罢了,之后我自会去寻他。”   魔尊这一笑之下,自冰封已久的面具下透出一点活色生香,如花枝春满,一殿生光。   底下的人有点恍惚。   他们忽然意识到魔尊尚且很年轻,不是魔尊前的身份更尊贵。   只要他想,世上所有的荣光都是这位叶家少主,仙门仙首的。   他拥有世间最好的一切。   图什么呢……   之后的年月里,魔尊恍惚的概率越来越高,口中提及玄山,提及仙门六宗那些逝去的名字也越来越频繁。   日积月累地观察下来,下属大约对叶非折的状况有了猜测:   他记忆回到在玄山的时候,沉溺在身边故友亲朋统统活到了现在的假象里。   没有人敢去戳穿叶非折,也没人敢借着这个动心思打小算盘算计叶非折。   这一任魔尊的可怕,深深烙在他们骨子里。   走到最后,叶非折迎来了雷劫。   雷光里他微微蹙眉,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自己像是经历过这样一场雷劫,没道理再经历类似的。   好像是他曾为什么事折损过修为,导致修为倒退,不得不重来?   叶非折还未想出个所以然,就已经失笑。   怎么可能?他压根不记得这回事了,想来是雷劫当头,难免容易七想八想的想岔,最后无中生有罢。   他没能渡过这一场雷劫,却绑定了一个系统,来到全然陌生的另一个世界,认识了那个世界的命定之子,叫做楚佑。   幻境外的叶非折看着这一幕一幕切换上演,从开场时的渡劫雷劫,到楚佑世界中的天诛雷罚,再到自己身陷深渊时召来的雷劫……   宛如一场盛大的,无止境的轮回。   他全然明白了。   “我的记忆是一场骗局。”   叶非折手指触到幻境光影上,光影破碎,成了一捧泡沫。   他语气肯定:“我曾经记得的,自从我接任仙首后几百年太太平平到渡劫的记忆,是一场骗局。”   真正的情形是,他在接任仙首没多久后就遇到楚佑,遇到萧渐羽,遇到祸世。由此亲眼见证了师弟好友之死,堕魔,发疯,最后渡劫。   他手指顿了顿,复道:“我在楚佑世界里所经历的一切,直到他随我来玄山,失忆后做我师弟,与我下深渊,都是雷劫开头的心魔劫。”   他带着虚假的记忆,去渡了一场心魔劫。   那些圆满的,完好的各自善终,两全其美,全是他臆想出来的骗局和渡不过去的心魔。只有埋土的白骨,破碎的梦境,和未曾开口的情意,才是真实存在。   光影在他手下跃动两下,表示肯定。   天道的意思,至此已经昭然若揭。   你所求之不得的,为之发疯的,楚佑和故友兼在的是心魔。   你所孑然一身,甘愿沉溺在幻梦中自欺欺人沦丧神智,也不愿意醒来的才是真实。   真实和心魔,你选哪一个?   叶非折张开了手掌,任由光影流水一般地滑开掌心。   他发觉此刻,千岁忧和不平事都不在。   也对,千岁忧和不平事早被自己送入楚佑世界,自该是不在自己身边的。   他眼角余光一闪,叶非折顺着眼角余光看过去。   他怔在了原地。   因为是楚佑朝他递来了千岁忧。   他熟悉入骨的人,向他递来了熟悉入骨的剑。   叶非折接过来,将剑抽出剑鞘。   依然是一凛寒光动人,过了那么多年,握在手上时锋利得仍能斩断世间一切有形无形之物。   他阖眸半晌,冷冷道:“你不知道这些年我谋划的是什么,更不知道我为何沉沦梦境心魔。”   沉沦梦境心魔一事,叶非折早有预料。   自从出深渊后,楚佑是他心里面对万千阴煞唯一不侵的那段点凛然清明。   失去有关楚佑的记忆,他结局如何,可想而知。   不是发疯就是发疯,不是被心魔侵体就是被心魔侵体。   所以他特意将千岁忧与不平事留在楚佑世界,想的是陪伴自己打打杀杀许多年,他们也总该有个好结局好归宿,而非是看着自己逐渐失去理智沉沦至深渊。   他特意将自己修为留在楚佑世界,想的也是万一楚佑能遇到,总归能给他些便利。   没想到的是楚佑没遇到,倒是方便了那会儿一无所知的自己。   楚佑世界的经历是真的,玄山世界的记忆却是全然虚假的。   一真一假,虚实莫辩,好一个用尽心机的心魔劫。   叶非折唇角扬起一丝嘲讽笑意,慢悠悠反问道:“你知道么?”   “你既然不知道,凭什么认为我会沉沦于心魔?”   他话音刚落,剑光乍起!   楚佑递过来的绝不仅仅是千岁忧一把剑。   是千岁忧这把剑做载体,更有祸世血脉,有不平事上的六煞星。   说是一把逆世之剑,更为确切。   心魔劫终于消散,至于猩红阴暗的深渊、闪个不停的雷劫,也如潮水一般自两边褪去。   叶非折眼前浮起久违而真切的魔宫景象。   唯一不真切的是,他面前站了一堆乌压压的人。   不止楚佑,更有方渐鸿、临云鹤、怀霜涧、江墨斗、绍孤光等故友。   叶非折:“又是一个心魔劫?”   楚佑答他:“不是。”   他们两人之间似乎有种奇妙的默契,叶非折问什么,楚佑便据实以答;楚佑答什么,叶非折便毫无保留全都相信。   叶非折嗯了一声:“那你说给我听。”   他心中多多少少已有些来龙去脉。   “师兄…我…”   楚佑破天荒地言语卡顿了起来。   他伸手紧紧拥住叶非折,将头枕在叶非折肩膀上,抱了好一会儿才尽量以平静的语气道:“融合祸世血脉的时候,我已知晓天命的安排。”   “当时我就在想,我身死也就罢了,毕竟是躲不开的天命安排,是我自己情愿。可师兄身边的朋友,不应该有失。”   他们本来就应该顺顺利利地飞升。   叶非折本来就应该受尽宠爱,是一辈子都圆满无缺,不留遗憾的天之骄子。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   “所以,我和天道做了一场交易。”   “因为原本可以用以诛杀祸世的不平事掌握在师兄手中,萧渐羽又已然身死。天道虽想要祸世死,却没有原着中那么轻松,所付出的必然要比原着中的多,那么生下来用以维持规则运转的力量变少,规则薄弱,是天道绝对不想看到的事情。”   “所以我利用了这一点,与天道做了交易,来保全师兄的朋友,将他们神魂养于一方小世界。”   怪不得楚佑世界中从四方宗主,到温愧云阮秋辞,都对他有莫名其妙理所当然的亲近。   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至交好友。   叶非折:“后来呢?”   “后来便是师兄的作为,师兄屡次为我打破规则,规则被打破,天道力量自然受损伤,此消彼长。”   “而等师兄在心魔劫出了这一剑时——”   那绝不止是叶非折一个人的剑,更是楚佑的,是宿不平的。   是他们所有的固执。   “天道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它的规则受损只会更严重,还不如不让祸世之灾发生,尽管它运行轨迹一样受损,但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所以天道选择抹平了过去祸世之灾导致的后果。”   而楚佑,而叶非折的故友,也最后得以站在他面前。   叶非折伸手拥了回去。   他说:“你与天道做交易时,并不知道自己下场,少说也是个魂飞魄散。”   楚佑望着他:“师兄抹去有关与我的记忆时,也不知道会有如此转机,只当自己会沉溺于心魔中。”   叶非折想说点什么,最后却笑了。   他看见楚佑也露出笑意。   用一世沉沦,换一线生机。   两人都是如此,谁也没资格说谁。   他越想越是好笑,笑得也越恣意,就像少年时那般放肆,紧紧勾住了楚佑脖颈。   “阿佑,我真庆幸我遇到你。不管是哪一次,我都庆幸我准确无疑地遇到了你。” 第78章 番外   在过去叶非折做魔尊时, 他一个人待在魔宫顶上,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太让人惊讶的, 哪怕是把魔宫给砸了。   毕竟两代魔尊有事没事就喜欢砸两下魔宫,大家也都很习惯, 魔宫也都很认命。   但是当天道修正祸世之难,一切又重回正轨,仙魔两道没死那么多人,没掀起那么多骚乱, 也没有煞气遍野, 叶非折仍在仙首位置上时,他到魔宫顶上来,就显得很其心可诛。   尤其是他还带着仙道乌泱泱的一群掌门宗主的时候。   叶非折还没从几起几落的落差之中回过神来, 就听江墨斗有点不赞成地劝他道:   “非折,不是我要说你,魔道虽说与我们不是一路人,但好歹井水不犯河水了好多年, 上一任的魔尊又是你师父,你多少给人家点面子,给人家点做下来谈一谈的机会,别一言不合就直接上人家门准备挽袖子开打。”   等等……?   叶非折是因为什么和魔道起争端的来着?   江墨斗努力想要回忆,却发觉脑中空空如也, 什么都想不起来。他直觉有点不对劲, 打算推算一把看看时, 又发觉天机也是空空如也, 什么都推不出来。   江墨斗决定不再费劲多做无用功。   叶非折:“???”   魔道能有什么惹到他的地方???   不但上一任的魔尊是他师父,现任的魔尊还是他,能有什么惹到他的地方???   他还未来得及为自己的清白辩白两句,就见方渐鸿狠狠扫过江墨斗:   “我师兄做事向来有分寸,此番魔宫,也定然是魔道哪里惹得师兄不快,问一个清楚有何不可?”   “……”   在场众人都默然无声。   天底下,也可能只有方渐鸿一个人,会坚定认为他师兄做事有分寸。   “好了好了。”   绍孤光干的明明是打圆场的活,口吻却是跃跃欲试唯恐天下不乱:“左右我们也真没打进去。到底是为着什么,问明白不就行了?若是误会,再去赔礼不迟。”   叶非折:“……”   他难得充满迷惘地想着,这群人到底是把自己当作什么品种的魔鬼,才会认为自己站在魔宫边上,就是想找魔道的麻烦大动干戈?   莫非是几百年不见,这群人曾经又死得太早,所以自己记忆自动美化,误会了他们的头脑?   “师兄。”   他听到楚佑在他耳边说话,一贯冷峻的声音是温和的,甚至带着一点忍俊不禁的微微笑意:   “诸位……”他说到这里时顿了一顿,似乎在犹豫究竟是喊前辈,还是跟叶非折一同叫师兄师姐,最后仍是道:“诸位师兄师姐不会想起有关祸世之难的事情,因此他们关于这几百年的记忆,皆是天道按着他们原先的轨迹捏造到他们回忆里的。”   均是一派之尊,前途大好。   “所以在诸位师兄师姐认知中,师兄依旧是仙首。”   依然是那个可以一言不合直接凭意气拔剑,不用顾虑隐忧后患的天骄仙首。   一位仙首,在没有大事,也不是私下拜访的情况下,大张旗鼓来到魔宫,除了打架挑衅,还能有什么目的?   叶非折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是我没转过来。”   他望着前面或是忧心忡忡,或是慷慨激昂,不等魔道过来就像是要在这里先自己干起架的同门手足,挚交朋友,目光竟有些模糊。   他一时之间,竟无法辨别自己的悲喜。   沉淀那么多年的回忆与想念,本也不是简简单单的悲喜两字能够说清道明的。   最终叶非折吁了一口气,似要将所有芜杂思绪随着这一口气统统丢走,再看向楚佑时,已是眸光澄明:   “我不是他们,没法替他们做决定,替他们说他们的好坏。但于我而言,他们忘记,或是一件好事。”   不是谁都能承受自己死而复生,宗门一盘散沙,仙道生灵涂炭,朋友半疯入魔这一个接一个的打击的。   叶非折没有办法说虚假的温情和真实的残忍到底哪个好,更不应该替他们做选择,但在没有第二种选择的情况下,遗忘未尝不是一种妥帖的方法。   他唇角弯了一下,徐徐淌出的笑意温软而深刻:“但阿佑,我很庆幸你还能记着。”   他希望朋友好。   所以在他们的回忆中,各自都是毫无阴霾,未经挫折的姿态,自然是好的。   但他也不想孤单。   所以能有楚佑陪着他,有人记得他们曾经彼此的抗争,记得彼此都永世沉沦中求得的一线生机,更是再好不过。   楚佑轻轻地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握住叶非折的手,动作小心而珍重。   那是他曾经在千难万险,九死一生中费尽气力心机求得的一束光。   而今,终于握住了。   ******   在得知如今的仙首带着一堆的宗主掌门正在魔宫顶上吹风,现任的魔尊和自己下属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谁都心情复杂,谁都不想说话。   因为他们清楚,自己绝没有给仙首下帖子,邀请仙首前来魔宫一叙。   也绝没有不长眼去招惹仙首,去挑衅仙道,落得一个需要秋后算账的下场。   他们想来想去,都没想到一个叶非折来此的正当理由。   那么叶非折的来意昭然若揭,魔尊情绪非常悲凉。   莫非,上一任魔尊的面子只够在他飞升后维持几百年,哪怕如今的魔道安分守己,也要遭了仙首的眼,被迫清算吗?   下属惴惴不安向他提出道:“尊上,仙首既然前来,必是有其用意所在,尊上若是想不明白,何不干脆一问仙首?”   下属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现任的魔尊也深有感触。   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坦荡点要面对的是千岁忧,畏缩点要面对的也是千岁忧,何不给自己找个好看的死法?   他顿时起身:“走,随本尊一道。”   于是仙道方渐鸿和江墨斗那边没争出个所以然,绍孤光还在添柴加火,叶非折与怀霜涧一直没寻着理由劝架,临云鹤在旁边奋笔疾书记录场景作为话本材料时,魔尊携人姗姗来迟。   这一任的魔尊自大乘开始就兢兢业业,因为处理事务一把好手,且总是任劳任怨地帮着前任魔尊处理他不愿意看的文书事务,而被前任魔尊青眼相待,加以提拔,等前任魔尊飞升后,自然而然坐上了魔尊宝座,继续兢兢业业地完成着魔尊该干的事。   所以当祸世之难降临时,他也像所有露过面,却不够重要的倒霉高人一样利落地死了,成了原着中主角能够称霸仙魔两道的一大□□,也成了叶非折那次时间线里,魔道动乱之源。   他板正问道:“仙首是贵客,若是来访,原该递贴告知一声的,否则迎得不够郑重,则是我魔道的失礼。”   这便是在责怪叶非折贸然来魔宫的举动很失礼。   也是,任是谁半夜三更地呼朋唤友,乌拉拉地带一群人来你家屋顶蹦迪,当然很失礼。   刚才还吵得横眉怒目差点直接动手的江墨斗与方渐鸿两人,此刻皆是默契地前跨两步挡在叶非折身前。   他们所思所想也很一致。   方渐鸿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你才失礼,江墨斗则是想着算了要不直接动手吧,别管失礼不失礼的了。   他也信叶非折总不会没事来这。   叶非折:“……”   他面对着魔尊炯炯的质问目光,同伴殷殷的期盼眼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总不能说他原来在这住了几百年,想带谁来就带谁来,爱拆哪儿就拆哪儿,不算失礼也不需要人迎吧???   叶非折斟酌半晌,方才道:“这里是我曾经亲手修筑的建筑……”   当年他师父,前任魔尊随手砸了魔宫的时候,的确是叶非折帮忙修缮的不假。   就是是叶家出的钱,魔道出的人,破军使友情提供的图纸,叶非折只要负责吩咐一声,然后当个甩手掌柜就行了。   他意味深长地留了后半句没说。   事实上叶非折也想不出该说点什么。   但是他知道,在此方世界,修行者从上到下,都被话本深深荼毒的脑子,一定会帮他做出最有利,最九曲十八弯的脑补完善。   果不其然,他看见从魔尊到江墨斗到方渐鸿,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您……”   魔尊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要不要考虑一下魔尊之位?”   对亲手修建的魔宫有感情,四舍五入一下,就说明对魔道很有感情;再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对魔尊之位很有理想;最后四舍五入一下,就是说明自己能够借此脱离苦海!   魔尊怎么能够错过这个机会!   叶非折:“……”   都快对魔尊这个位子当出心理阴影来的他,自然是打算毫不犹豫地一口拒绝。   楚佑却抢先他一步开口:“抱歉,师兄之所以会来魔宫,是因为今日师兄与我互通心意,我央师兄带我来于他特殊的地方,于是他便带我来了这里。”   时至今日,以楚佑的修为,与魔尊这等人物也是平起平坐。   他语气是歉然的,但其中意味根本不容人拒绝:“所以魔尊之事…怕是注定要辜负魔尊的一番好意。”   魔尊:“???”   你们互相表白完来魔宫顶上一起看月亮就算了,还带一堆朋友看???   他由衷地为江墨斗等人,感到了一丝丝的心酸,仿佛看到曾经在上一任魔尊身边的自己。   不管楚佑给出的理由是不是合理,是不是太过荒谬,魔尊都不想再多看他们两人一眼,多回忆一下自己的惨痛过去,和脑子里进过的水。   他爽快地挥了挥手,示意几人快点滚蛋。 第79章 番外少年篇   叶非折发觉玄山和他所想象的差距很大。   他没进玄山之前, 以为玄山和叶家是差不离的, 神秘、庄严、底蕴深厚、不可侵犯。   叶家对他离开叶家, 前往玄山的反应也十分两极分化。   以长老为首的一批人, 恨不得欢呼高庆, 庆祝自己终于不用在哭着跪着操心这位祖宗的修为进度,也不用时刻加派人手在祖宗祠堂那边不断巡逻,生怕哪天这位祖宗稍有不满就放一把火给烧了。   而以叶家家主为首的一批人,则异常忧心忡忡。   譬如说此时此刻长吁短叹了好几回的叶家家主。   “非折。”   叶家家主将言语在心里过了好几回, 带着深切的担忧开口了:“你此番离家,虽说仍是我叶家板上钉钉的少主, 但天下广大,总有叶家无法护你周全的地方——”   听着俨然是一片令人动容的慈父心肠。   连叶非折也不禁微微感动, 正欲说他一定不会懈怠修行的时候, 就听叶家家主小心翼翼斟酌着道:   “所以说这玄山,咱还是别砸了烧了吧?”   叶非折笑容凝滞在脸上:“???”   叶家家主究竟出于什么样的想法,才会觉得他会把玄山给砸了烧了???   叶家家主见叶非折迟迟不出声,以为他心中不快, 连忙道:“自然, 我不是叫你忍气吞声, 受什么委屈都往自己心里咽。必要时……你要是一定想砸个玄山……也不是…不可以……”   长老们:“???”   家主你信不信你一说这话, 少主能立马把六宗连着玄山一起砸了???   叶非折:“???”   他越来越一头雾水,发现自己与父亲几百年的年龄差, 似乎的确是阻碍了他们之间正常的沟通交流。   叶家家主一说出口也觉得自己坏事, 赶紧亡羊补牢, 严肃道:“我是说你若是受委屈,尽管放心发作,可不是让你去把整个玄山给砸了!”   他艰难地报出自己最后的坚持:“你至少得把玄山主峰和玄妙峰留着,给人家玄山留个面子!”   叶非折:“……”   他虚弱无力地挥了挥手:“我明白了,若是父亲无事嘱咐,我便启程出发。”   在长老们无声的欢呼雀跃下,叶家家主端肃又不失慈爱地注视着叶非折背影越来越远,随即扭头吩咐管事道:“把账本给我拿来,我要好好算一算账。”   在场众人心中齐齐一惊!   莫非是叶家家主发觉有人在账目上做了手脚纰漏,才要亲自查帐?   哪得是多大的纰漏,什么样的蛀虫,能惊动他老人家亲自出面?   只听叶家家主叹了口气:“毕竟非折如今出门在外,我得准备好一部分钱财,方能在将来赔偿其他门派世家时心中从容有底。”   不得不说,叶家家主高瞻远瞩,极有远见。   长老们:“……”   艹。   所以哪怕叶非折离开了叶家,他们也要注定生活在叶非折阴影之下吗?   ******   “师弟!”   负责来迎接叶非折的,正是道尊师妹的亲传弟子临云鹤。   他性子一向外向吃得开,交游广阔,一见到叶非折便极为热络。   长得好看的人总是格外受人欢迎。   财神爷也总是格外受人欢迎。   当一个人长得又好看,又是财神爷的时候,他不受人欢迎简直天理难容。   临云鹤不对他热络也简直天理难容。   叶非折微微颔首,称了一声:“师兄。”   叶非折虽说有着让叶家上下都分外头疼的反骨,无非是格外傲些,狂些,容易一言不合拔剑开打动手放火些,骨子里依旧带着世家的矜贵和自持,礼数更是从来不缺。   “劳烦师兄远道来迎。”   “不劳烦不劳烦!”   临云鹤连连摇头,一边引他上山,一边喋喋不休向他讲着玄山风土人情,各色各物,叶非折听着听着,便忍不住恍惚想到,若是临云鹤知道玄山祖师爷的底裤颜色,恐怕也一定会忍不住抖出来给他的。   由此可见,在临云鹤面前保守好自己秘密是多么重要。   他就那么被临云鹤叨叨到了见玄山掌门的那一刻。   玄山掌门为道尊师兄,是个看着很端方,很有威严的掌门人,和他一比,临云鹤简直是玄山异端。   久经临云鹤等一众弟子的折磨,玄山掌门大约也是满意礼数上一丝不苟的叶非折,说完必要的后,不忘叮嘱他道:“有些事情,你莫听临云鹤他们胡说,也别跟着他们胡闹!”   他望着叶非折的殷殷眼神,就像是望着最后一根稻草:“你是个知礼的好孩子,不应当被他们带坏。”   叶非折:“???”   知礼的好孩子???   玄山掌门到底经历了什么???   或者说叶家长老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到底没有追根究底,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好,果不其然收到玄山掌门满意一点头。   “诶呀师兄。”   后面传来一道清润悦耳的女声,玄山掌门师妹,临云鹤师父,玄和峰主懒洋洋丢下手中一张牌,回头道:   “你别总担心那么多嘛,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不犯规矩,非折自然是爱干什么干什么。”   无法无天!   玄山掌门差点脱口而出!   不犯规矩,呵,现在玄山还有规矩吗?   “玄和说得不错。”大争书院院长满怀感叹道,“我和无尘方丈初识的时候,也没想到他日后会沉迷打牌一道,带得我也沉迷打牌啊。”   玄山掌门额角青筋缓缓暴起。   坠青天宗主唯恐天下不乱,补了一句道:“是这个理。当年道尊收舒遥入门的时候,你也没想到他会是魔尊啊。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嘛,别操心太多。”   他是标准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玄山掌门呼吸滞住。   “师兄!”   玄和峰主大惊失色,一把丢下手里的牌奔向前面:“天王保心丹呢!快,给师兄来一颗!”   叶非折:“……”   他沉默了。   他愣住了。   他不知所措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玄山会是这样的玄山,六宗会是这样的六宗。   他陷入了深深的茫然之中。   在这里学剑真的有前途吗?   要不要将就一下回玄山。   吞一颗天王保心丹后,玄山掌门神情舒展,面色由青白转为红润,惭愧向叶非折道:“让你见笑了。”   叶非折动了动唇:“……还好罢。”   玄和峰主站在一边冲他笑:“叶家隐世已久,不习惯如今的仙道作风也是难免的,非折你有什么直说便是,倘若云鹤他们几个惯能惹事生非的招惹你也千万别给他们留手,师兄和我巴不得有人狠狠教训他们一顿。魔尊那边…”   说到这里,她哑然失笑:“你放心便是,魔尊定是会喜欢你的。”   叶非折定了定神,谢过玄和峰主。   临云鹤可就没这个柔声叮嘱的待遇,只被玄和峰主不耐烦挥挥手:“云鹤你愣在这做甚?还不快去带非折好好转一圈?”   然后叶非折听见身后几个大乘窃窃私语。   坠青天宗主充满狐疑问玄和峰主:“你怎知道魔尊一定会喜欢他?”   “他长得好看啊!”   玄和峰主言辞铮铮,“你看看魔尊身边亲善之人,又有哪个长得不好看呢?”   坠青天宗主:“……”   大争书院院长倒是深以为然:“是这个理。”   无妄寺无尘方丈也呵呵一笑,深藏功与名。   叶非折:“???”   他现在离开玄山这个是非之地还来得及吗?????   被玄和峰主说中,魔尊的确很喜欢他。   甚至没过两日就径直问他:“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徒弟?”   叶非折也答得不假思索:“我还想问您愿不愿意收我做徒弟?”   两人笑起来,俱是开怀。   叶家虽然避世已久,然而避世已久,并不是与世隔绝,不通音讯。   事实上,如果真与世隔绝,叶家也赚不了那么多的钱。   叶非折听闻过这位魔尊的事迹。   传闻里,魔尊的风评并不是很好,比如脾气坏、嚣张、杀人如麻…又比如手段狠辣,心机深沉,恃美行凶。   包括临云鹤怀霜涧他们,也明显地颇为惧怕魔尊,听说叶非折被魔尊收为弟子后,不乏敬畏又好奇地问他与魔尊相处如何。   叶非折将他们当作自己真正的同门,回答起来也认真。   总之就是几个字:   “不错。”   “不错。”   “很好。”   “师父是个很好的人。”   反正是当场将临云鹤吓得一惊一乍,拔腿就跑。   反正后来魔尊走火入魔,性情大变的传言传遍仙魔两道,有鼻子有眼,轰轰烈烈,把魔尊昔日的兄弟都吓得跑过来再三确认他的状况,并且忍痛做出极大的让步,说如果魔尊是因为魔道事务压力太大导致精神失常,他可以代劳一部分的。   据说魔尊当场抬手引来雷霆,将魔宫给砸了。   然后他的兄弟松了口气,玄山松了一口气,仙魔两道都松了口气。   还能砸魔宫。   还好,说明魔尊没失控。   叶非折得知此事的来龙去脉,明白自己是谣言源头时,便自己向魔尊道:“师父,此事由我而起,魔宫的修缮事宜,便交给我罢。”   少年又骄傲又坦荡。   罢了,谁少年时候没自以为是操过心,觉得要两全,要无愧天下人,连一草一木都得对得起?   魔尊含笑道:“那麻烦你了。”   临云鹤又是胆战心惊,又是心痒不已地来了叶非折这边,问他对魔尊此举作何感想。   叶非折平静道:“还好罢,砸个魔宫不是很正常的事?我在家也砸过。”   还差点把祠堂给烧了。   临云鹤:“???”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倒吸一口气凉气,正准备拔腿就跑时,又想起一个问题,于是硬生生止住:“那师弟对修缮魔宫作何感想?”   不提要费的人力物力,单说要耗费的钱财——   临云鹤光是想象一下,就要头皮发麻。   叶非折依然平静:“还好罢,我有钱。”   修缮魔宫的费用,比起叶家家主预计的砸玄山理赔费用,根本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喜得叶家家主一口气打了十倍百倍的钱过来,告诉自己爱子,只要他愿意,一口气把宫殿从魔域修到玄山脚下都行。   只要钱到位,没什么不可能。   临云鹤:“???”   他望着叶非折,突然觉得红衣的少年,浑身上下被镀了一层耀眼的灵石金光,顿时变得可亲可爱,又不可逼视起来。   他的身体比他头脑更先一步做出反应:“师弟!”   “你看你还缺一个师兄吗?会写话本的那种,随叫随到,你想写什么写什么,甚至还可以叫上顾迟笔帮你一起写!”   “写话本?”   叶非折挑起眉头,慢慢地咀嚼着这三个字,颇为疑惑。   然后,他眼前被话本堆起一座小山,临云鹤在一边热情地介绍。   叶非折执拗不过,随手拿起了一本话本翻看起来。   “……”   “奇怪……”临云鹤再度抬头时,叶非折的身影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不解低语道:“师弟呢,那么大一个师弟,刚刚分明在这里的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   叶非折还没从话本里缓过神来。   它们带给他的震惊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叶非折见了魔尊时下意识出口问道:“话本里写的是真的吗?”   “假的。”   他得到魔尊肯定的回答:“只要是话本里写的,就不是真的。”   魔尊鲜少见自己弟子有这种失态的时候,于是也不再漫不经心,安慰一句道:“你放心,若是你不想被话本毒害到,拔剑——”   他原来想说拔剑便是。   后来想想在自己默许之下,话本所编造的,基本都是仙魔两道大乘的秘密情史,只要是稍有些知名度的,都无可避免,拔剑在这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魔尊也沉默了。   他临时改口:“只要有钱就行。”   “我当初便是那么做的。”   叶非折抬起头,双眸明亮。   第二天,他见了临云鹤,开口便道:“一句话,不把我写进话本里,多少钱?”   不可能!   临云鹤张口欲言。   就算你是道尊首徒,是叶家少主,还有钱,也不能阻挡他们写话本的笔!   然后他见平生仅见的灵石堆成小山,山尖颤颤巍巍。   叶非折疑惑道:“是我给的太少了?”   不,是太多了!   临云鹤飞快改口:“没问题!以师弟和我的师兄弟情谊,何必如此费劲?”   他装模作样说了一句,方才道:“别说不把师弟写进话本里,师弟爱写什么样的话本我就写什么样的,爱怎么写怎么写!”   叶非折:“……这就不用了。”   他没有造谣传谣,迫害他人于水深火热的爱好。   在灵石的动力下,临云鹤不仅自己拍着胸脯保证,而且还极负责任地藏在话本背后的顾迟笔和绍孤光给一起拉来了。   几人很快成为朋友。   江墨斗听闻叶非折和这几人日日厮混,竟一没染上话本,二没染上打牌,很是敬佩他的高洁品格和惊人毅力,疑惑结交,也很快成为朋友。   当然,日后江墨斗识破叶非折动不动就拔剑,砸宫殿砸山脉砸万事万物不眨眼睛,不在话下的真面目后为时已晚,只能一边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一边替他收拾烂摊子。   仙道真是没救了。   叶非折对仙道接触得越深,这个念头便越坚定。   有那么一刻他都想劝叶家家主直接带着仙道改投魔道算了,但转念一想比起仙道,魔道似乎更没救一点,还是放弃了自己这个念头。   后来叶非折想想算了,仙道有没有救,那是道尊,是叶家家主等人物要操心的事情,他只管和他的朋友们过得快活就好。   管他有没有救。   再后来,他们的师长,仙魔两道的大乘纷纷飞升,仙首的位置居然落到叶非折的头上去。   由此可见不吉利的话少说,不然的确容易成真。   魔尊飞升前和他说:“以后罩不住你们了,自己的路,还是得由自己走。”   他很少见魔尊这么老气横秋的说话。   一直等叶家家主飞升叮嘱相似的一番话时,叶非折才恍然,大概天下为师为长的心理,都是类似的。   当时叶非折只是应下,就像从前说由他修缮魔宫一样,坦坦荡荡,又理所当然:“我会走好路的,也会做好仙首。”   所以他不仅管天下邪魔外道的不平事,还管弟子们打牌话本的鸡零狗碎。   一时间,叶非折的凶名竟比魔尊更为远播,更为威慑力,让天底下的修行者纷纷认同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   再后来,叶非折躺在小舟上,望着满眼火光映天,吞没魔道三十二域,吞没仙道六宗,熊熊不绝,忽然有些后悔。   有些后悔曾经操心过仙道有没有救,还严抓过话本打牌。   他手指抹过眼角的一滴泪,神情依然波澜不惊。   是有点太刺眼了,叶非折心想。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